《迟到的时光》 第一章:立春(1) 生活像一勺勺滚烫的热油,无情地浇在身上。那些卑微如蝼蚁的李雷和韩梅梅们,依然像约翰?柏林罕笔下的“迟到大王”一样,“脚踩大地,迎着初升的太阳‘去上学’”。 只是,谁来温暖我们,在这孤单的24节气? 迟到的青春是持久的青春。——尼采 初春,天空悬着一弯清冷的月亮。韩馨月战战兢兢地回到家,她上衣沾了些泥土和青草,裤子破了一个大洞。母亲说:“又被人欺负了?拼命去打,打不赢就跑,跑不赢就装傻、装哭,甚至装死。” 母亲还说,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母亲说这话时,她正准备迈出门槛偷溜回房间。“回来!”母亲的声音不大,她却微微一颤。她乖乖地回来,脱下脏兮兮的破烂衣裤,老实地准备补衣后再洗衣,补衣服时,细小的针尖不慎将手指扎得流血,母亲瞟了一眼,问:“痛吗?”她含泪点点头。 “痛就对了,多痛几次你才会长记性。”母亲说。 那一年,她刚满6岁。后来的日子里,她跨过许多门槛,然而有一道门槛她永远也迈不过去——母亲这道坎。 半年前,父亲因病去世,撇下她和母亲在一个地图上找不着的小镇艰难度日。她曾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告诉她:“他去了安乐的地方。” “什么是安乐的地方?” “天堂。” “什么是天堂?” “你爹待的地方。好人会去天堂,坏人会下地狱。” “我踩死了一只螳螂,我会不会下地狱?” “无心犯的错叫过失,不叫过错。有错就改,还是能上天堂。” “父亲生的什么病?” “白血病。” 从此,白血病像一道魔咒,无数次出现在韩馨月梦里。她梦见自己的血从红色变成蓝色,渐渐变得惨白,白皑皑的血从她的七窍流出来,流满整个房间…… 年幼的她尚且不懂父亲去世意味着什么,直到她一次次被镇上的孩子欺负。鼻青脸肿的她回到家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母亲答道:“因为你没爹,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爹。” 12岁那年,母亲为她找了一个新爹。这个男人姓王,又老又猥琐,有几次还偷摸她的手,她一点也不喜欢他。听母亲说,他在北京开废品收购站,并且,她们很快就要搬到北京了。她从语文书上知道北京是首都,首都有故宫,那时的她,以为故宫的地砖都是用黄金铺的。 她一念完小学,就随母亲和垃圾王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北京。一到北京,她和母亲才发现上了垃圾王的老当。他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棚子里,这个棚子连她们镇上的砖瓦房都不如。没几天,垃圾王拿走了母亲辛苦积攒的3000元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馨月面对满屋的破烂,想到自己铁打的母亲也被人欺负,便躲在墙角暗自抽泣。母亲自始至终没流一滴泪。她收拾了自己的细软,一个破布娃娃和几件破衣衫,准备回家,一只脚刚迈出门槛,母亲一拍桌子:“回来!” 桌子咣当一声,塌了。 母亲说:“拼命去活,活不下去咬着牙也要活。” 母亲带着她,将垃圾王留下的一堆废品分门别类,送到另一家废品收购站,竟也卖了300多元钱。卖完垃圾,“家”里变成了一个空房子。母亲找来两个大木头箱子,上面铺一块长木板,就成了她们的床。 当晚,母亲买来一瓶二锅头,就着一盘青菜和一碟花生米,一气喝完整瓶酒,然后倒头就睡,鼾声如雷。韩馨月提心吊胆地守在母亲身边,生怕她像父亲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垃圾王留下的垃圾房还剩半月的房租,母亲在那半个月内竟赚到了三个月的房租,她还拍着桌子说:“我家馨月一定要在大北京读书,以后还要上北大!”这次,桌子没塌,母亲已经把缺失的第四条腿修好了。这张破桌子成为她们的餐桌和书桌。 母亲在一位教授家当保姆,边做家务边四处打听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如何入学。好心的教授帮韩馨月弄了一个入学指标,她才得以同北京的孩子一样,顺利进入S中,虽然迟了一个多月。 上学头一天,母亲花138元钱为她买了一套百褶连衣裙和一个米奇新书包。韩馨月迫不及待地穿上裙子,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感觉自己像个公主。如果不是怕将衣服弄皱了,她真想穿着它睡觉。很快,韩馨月转喜为忧,寒碜的公主没有水晶鞋。她仅有两双球鞋,一双掉了底,另一双大脚趾处咧开一张樱桃小嘴,仿佛在嘲笑她。她从垃圾堆里扒拉出一盒彩色粉笔,用红粉笔将一双球鞋涂成了红色。她抱着心爱的裙子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床边放着一双粉色的小皮鞋,崭新的。她拎着能当镜子照的皮鞋找到母亲,欣喜地问:“是给我的吗?” 正在做早餐的母亲头也不抬地说:“好好上学,别给我丢脸。” 母亲不会知道,上学第一天,她就给母亲丢了好几次脸。 第一章:立春(2) 那天,10月5日,韩馨月第一天上初中。母亲丝毫没有要来送她的意思,只在桌子上扔了五块钱,便去教授家上班了。韩馨月穿上公主裙和红皮鞋,蹦跳着来到公交车站。满眼的高楼长得一模一样,马路上的汽车张扬地飞驰,这些,都令她眩晕,她脚上的红皮鞋仿佛变成了红舞鞋,带着她疯狂旋转着。 北京的北,原来是找不着北的北。 她依照母亲的嘱咐乘上一辆公交车后,好奇地打量车上的人们,他们衣着光鲜,面无表情。 “请问您的票?”一位女售票员用标准的京腔问。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售票员又说:“同学,请买票。”她这才意识到是同自己说,开始在身上摸索,搜遍全身口袋,却没能找出一分钱。她蓦地记起,母亲在油兮兮的餐桌上放了五元钱,她却忘了拿。她揪着书包背带,不知所措。售票员趁她在身上搜索银子时,已经卖了好几张票。她注意到,有人说“月~票”时,售票员看也不看。于是,售票员再找她买票时,她小声说了句:“月~票”。 “出示一下。” 拿什么来出示呢?她低垂着头,面颊滚烫,双手攥拳,手心冒汗。 “小小年纪就想混票,父母怎么教的!乡巴佬 ,有妈生没爹疼!”售票员恶声恶气地说。她的话如一根利刺,狠扎到韩馨月心上。车一停,她冲售票员吹了声口哨,正准备下车,却被一只手拉住了。她一惊,猛回头,又一怔,只见一个看去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递过两角钱。她转悲为喜,连声致谢。男生个头很高,清瘦,白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右嘴角有一颗小痣。刹那间,她有些恍惚,她的左嘴角也有一颗小痣。男生下了车,她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问:“喂,你叫什么名字?”他却走远了。 买完票后,售票员同其他乘客说话,韩馨月却总感觉是在说她。乡巴佬。山里妹子。有爹生没妈疼!你妈是寡妇!你是野种!儿时镇上大人和孩子的话突如其来,在她耳边反复震荡。这些疼痛的记忆她原本刻意去遗忘,可售票员又生生将它们打捞起来。 父亲因病离世后,寡居的母亲带着她住风雨飘摇的土砖房、吃稀饭咸菜捱过每一天。这些年,她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母亲的唉声叹气、清汤寡水的稀饭和一只破烂不堪的布娃娃。父亲的怀抱、华丽的衣裳和欢乐的童年于她来说,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梦。她时常将自己想像成折翼的天使、堕入凡间的精灵、流落民间的豌豆公主,梦醒后,发觉自己不过是被上天遗弃的灰姑娘。 儿时韩馨月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行色匆匆,她的小脚丫总也跟不上母亲的步伐。她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孩,女人蹲下来,边吻小女孩边说“妈妈爱牵牵”。韩馨月的心蓦地一动,她追上母亲,气喘吁吁地问:“妈,你爱我吗?”母亲露出久已未有的笑,很快恢复一如既往的严肃,继续大步前行。韩馨月怏怏地低头继续前行,远处,母亲的背影蹒跚着,显出几分寂寞。母亲离她越来越远,她开始努力奔跑,却被一块砖头绊了一跤,额头一阵剧痛,想哭,却没人安慰,眼泪被她狠狠地憋了回去。 韩馨月的额头左侧有一道深深的伤疤,长约三厘米,那是儿时留下的印记。为此,她一直留着长长的刘海,试图遮盖那道丑陋的疤痕。刀疤虽渐渐模糊,那些痛楚的记忆却深植入她身体里,每每回忆起来,周遭的神经还是会扯得生疼。 那一年韩馨月7岁。她和邻家的孩子小敏一起,在一棵小树上捉金龟子,小敏的哥哥进飞抢走了她捉到的满满一罐头瓶虫子,她试图抢回来,却被小敏拉住头发不放,她痛得龇牙咧嘴,反手扯住小敏的头发,小敏痛得哇哇大哭。小敏的母亲,一个彪悍、健硕的女人从屋里冲出来,啪啪啪连扇了韩馨月几记耳光,她被打得眼冒金星,顺势抓住小敏娘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小敏娘飞起一脚,将她踢到几米开外,她的腿被石子刮破了,淌了血。她刚从地上爬起来,小敏和进飞跑来对她又踢又打。韩馨月忍住眼泪,叫了声:“妈!” “住手!”母亲从天而降,大喝一声。 原本在地里摘棉花的母亲及时赶到。她咆哮着,一只手拎着小敏,另一只手裹着进飞,将他们带离几米远,放在地上,说:“你俩滚一边去,大人的事大人解决。”随后,母亲捋起袖子,一把抓起小敏娘的头发,同小敏娘疯狂扭打在一起。韩馨月胆战心惊地躲在母亲身后。 母亲的衣服被撕烂了,鞋也仅剩一只。小敏娘边打边骂:“臭寡妇,克死自己的老公,还生不出儿子!天天偷人!不要逼脸!” 母亲在小敏娘脸上抓出几道血痕,回击道:“老娘行得正坐得端,绝不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有人有老公,还在外面偷人养汉!人在做,天在看!” 小敏爹提着一把菜刀杀过来。一道寒光闪过,韩馨月打了个冷战。她叫了声“妈”,眼看他就要接近母亲了,她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他吼道:“小婊子,滚开!” 母亲喝道:“骂我可以,不准骂我丫头!” 小敏爹想将韩馨月踹开,她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不让他靠近母亲半步。 面对锋利的菜刀,母亲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同他怒目而视。此刻韩馨月眼中的母亲,像一头强悍的母豹子,一旦有人敢伤害她的小豹子,她一定会同他们拼命。 小敏娘被母亲的眼神吓住了,松开了她,又朝她吐了口浓痰。母亲回敬了她一口。这个举动将小敏爹激怒了,他操起菜刀向母亲砍来,眼看就要砍到母亲头上去了,韩馨月扑到了母亲身上…… 她的头部一阵剧痛,鲜艳的血顺流而下,带着咸腥味。韩馨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顿时吓晕过去。 她昏昏沉沉的,很想睡却又努力清醒着。她感觉自己的脑壳破了一个洞,血汩汩地往外直冒,一个男人伸出手,召唤她过去,她想起身,身体却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固定在床上。 “你是谁?”她问。 男人不语,微笑着抚摸她的额头,那手十分冰凉。 “爹?” 男人依旧沉默,他缓缓抱起她,想带她走。她奋力挣扎着,捶他,踢他,他的脸突然变得十分狰狞,她吓坏了,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他的手突然变成两把钳子,死死地夹住她…… “妈!”她尖叫道,惊出一身冷汗。 “馨月。”母亲止住嘤嘤的哭声,将她的双手抓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她会飞走。母亲又将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大滴大滴的眼泪跌落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她别过脸去,生怕自己会不争气地落泪。她很想问藏在心里几年的问题“妈,你爱我吗”,那句话一到嘴边就停滞了,化为一团疑云。 几天后,韩馨月出院了,额头缝了几针,缠着厚厚的纱布。拆线时,她看到脸上蜈蚣似的疤痕,当场就把镜子摔了。她曾被镇上的孩子起过许多外号,什么野丫头、没爹的娃、扫帚星、丧门星等,她可不想再加上一个“丑丫头”。 母亲拾起碎片,将镜子用胶布粘好,郑重地说:“记住:要想不被人欺负,自己就得先硬气;别人要是笑你,你就陪他一起笑;要是有人笑你丑,你就让他出丑。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狠狠地打他的右脸。” 从那以后,镇上没人再敢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第一章:立春(3) 韩馨月神情恍惚,额头昔日的伤处隐隐作痛。她发觉自己竟坐过了站,仓促下车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的长裙,女人抬手在她左脸上扇了一记耳光。韩馨月呆呆地立在站台上。母亲说,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狠狠地打她的右脸,可是,在找不着北的北京,她又如何能硬气地还击别人的右脸、让她出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前的伤疤,那道痕迹永远深刻在了她心上,任她头发留得再长也遮不住。她甩了甩头。难过时,她习惯性地甩甩头发,让额头和心头那道伤疤暴露在阳光下。 她身无分文,只得步行。半个多小时后,她来到一所陌生的学校,迟疑着走进校园,不知等待她的是掌声还是巴掌。 迎接韩馨月的是数学老师兼班主任陈国兵,微胖,留着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式,国字脸上青春痘铺了半张脸。他皱眉道:“怎么第一天上学就迟到?”她本想解释,忽然想起妈妈的叮嘱“不明状况时少说”,便噤了声。 陈老师让她在同学们面前做自我介绍,她向座下扫射一番,鼓起勇气说:“我叫韩馨月,来自弥勒县凤凰镇……”话音刚落,同学们便哄堂大笑,一位同学说“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她咬了咬嘴唇,继续介绍,话语却被哄笑声和口哨声淹没了。她呆呆地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一只猴子。 陈老师喝止住大家的喧哗,说道:“韩馨月来自外省,普通话还需多加练习,希望大家都来帮助她。”陈老师为她指定了一个座位,她茫然地走过去,敏感地捕捉到身后轻视、猜忌的目光。她走到一位女孩旁,惊奇地发现女孩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公主裙。女孩皱了皱眉,将身体挪向另一侧,同时高举起右手。 陈老师问:“马俐,什么事?” “老师,我要求换位置。” 陈老师不悦,正想批评马俐,一位面相黝黑的男生说:“我和新同学坐吧。” 韩馨月感激地冲他一笑,刚坐下,男生悄悄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叫魏华,很高兴认识你。 魏华成了她在这座陌生城市的第一位朋友。 她上的第一堂课是英语,安可王老师讲得神采飞扬,她却如听天书。城里的孩子自小学开始学英语,她却是初次接触,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事实上,她的普通话也是一塌糊涂。她所在的小学,从老师到同学,没几个人说普通话,说普通话的人会被人当成“外码子”。普通话尚且说不好,还得说洋文,她取出小刀,烦躁地在课桌上刻了一个“爱”字。 同桌魏华也听得一头雾水。下课后,他问:“韩馨月,你听懂了没?”她摇摇头,说:“听不懂。我连普通话都说不好。” 魏华笑道:“没关系,我教你。” “我也教你。”背后传来一个男声。她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他可真帅呀,帅得很洋气,再也找不到比“风~流倜傥”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 韩馨月的目光很快穿越他,集中到他的同桌身上。他,正是公交车上借钱给她的男生!他紧抿着长有小痣的嘴,正埋头看英语书。 “我叫吉米,来自北京西站南广场东。”吉米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听,懵了,怪不得她找不着北。吉米邪笑着向她伸出右手:“欢迎你,金凤凰。”韩馨月看清他毫无恶意后,在他手上轻拍了一下,以示回应。男人和女人握手,很奇怪,她要的是拥抱,还有爱。想到这里,她的脸微微泛红。 “吉米,能把你的课堂笔记借我吗?”她问道。 吉米耸耸肩道:“我从来不做笔记。” 而她是一定要做笔记的,并且要做得非常工整,因为母亲再忙,每天都会检查她的笔记。 “同学,能把你的笔记借我吗?”她问吉米的同桌。他羞涩一笑,显然认出了她。 韩馨月忍不住偷眼打量他:他看去斯文而温和,轮廓分明的脸,不苟言笑。奇怪的是,他眼睛中闪烁着一种莫名的东西,她始终读不懂。 “李磊,橡皮还你。”扎着马尾辫的马俐笑嘻嘻地向男生走来。 原来他叫李磊。 吉米挤眉弄眼地说:“马俐,你昨天借直尺,今天借橡皮,不如我俩换座位吧,你找李磊也方便。” 马俐朝空中挥舞拳头:“吉米,你找死!” 趁他们打闹时,李磊默默地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韩馨月,她感激地接过,不经意碰到李磊的手,心突然一颤。 上学第一天,韩馨月就知道北京除了故宫,还有北京西站南广场东;知道除了凤凰镇的方言,更动听的是北京普通话;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个在小学经常考第一的优秀三好学生,也可以考倒数第一。 英语课堂测试。在班长林可可的帮助下,安可王很快批改出了成绩。公布成绩时,他特意强调,你们班有一位同学考得很好,有多少个英文字母她就能考多少分,这说明她对26个字母掌握得不错,言语间,他有意瞟了韩馨月一眼,这一眼,如同无数把飞刀向她射来,她瞬间体无完肤。 英语课代表吉米将试卷发到韩馨月手上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看不见的暗伤,鲜血淋淋。 所幸下午的语文课拯救了她的自尊。90分钟的作文课,她洋洋洒洒地写了2000多字,同桌魏华抓耳挠腮地仅写了300多字。她的作文时常被当成范文在班上朗读,她在众目暌暌之下读自己的作文时,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一个骄傲的公主。 这一天,她很快记住了李磊、魏华、吉米等几位同学,还有和她穿着一模一样裙子的马俐。 放学后,韩馨月用了一个多小时走回家。一回到家,韩馨月就将裙子脱下来,扔到地上,再也不想穿了,可她只有这一条漂亮的裙子。她默默地将它拾起。 母亲仍未下班,屋子里空荡荡的。她将那张写着大大的“26”的英语试卷悄悄藏起来,又躲进被子里,哭了。很快,她克制住眼泪,生怕母亲发现她红肿的眼睛。她饿极了,四处觅食,却只寻到半包方便面。吃完那半包不知年份的泡面后,她开始做作业,然后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等待打两份工的母亲回家。 母亲平时总是按时回家为她做饭,今天却迟到了。天越来越黑,一大团阴霾笼罩着她,她害怕地抱紧了自己,回忆这只虫子不容分说地爬进她的脑海,令她回想起一开始就迟到的人生。 上小学前,韩馨月还是一个与同村的孩子在乡间玩泥巴的野孩子。1984年的9月,同龄的孩子纷纷背上书包走进课堂,不满6岁的她,只能眼巴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数高压电线上跳舞的麻雀。她时常独坐在门槛上,反复念叨一首童谣: 门口有个雪娃娃, 张着嘴巴不说话。 我拿苹果去喂它, 叫它不要想爸爸。 在她独自疯跑、掉进村口的池塘,险些丢掉一条小命后,母亲才决定托关系将她送进小学课堂。母亲辗转求了许多人,送出去许多烟和酒还有红包后,终于在镇上一所小学里找到一张属于她的课桌。 自念小学起,她便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迟到。 第二章:立夏(1) 那年的记忆,除了淡淡的栀子花香,还有半盏白月光。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餐桌上的一台老式收录机里,反复播放着张行的《迟到》。 韩馨月在餐桌上伏案做作业,做完作业又开始读英语,她喜爱书包里那些沁着墨香的课本。记得刚上小学时,仅上过半年幼儿园的她,根本不知学习为何物,看着作业本上大大的红叉,她哭红了眼睛。此后,她开始抓住一切机会学习。一次,母亲让她帮忙做饭,她在灶台旁边做饭边读语文,燃着的柴禾火星迸出来,为了保护课本,她用小手去扑火,却烫伤了手,至今仍留有清晰的疤痕。她虽迟上小学一个月零8天,却在全年级第二次摸底考试中考了第三名。 那年的记忆,除了淡淡的栀子花香,还有半盏白月光。 “可是,初中迟到一个多月、从没学过英语的我,还能在偌大的北京城找得着北吗?”韩馨月自问。 母亲回来了,看去十分憔悴。韩馨月关切地问怎么了,母亲不答。她又问母亲是不是不舒服,母亲摇摇头,说,人活着哪能天天都舒服。她继续追问母亲,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母亲说:“你只有强大了,才不会被人欺负。只有努力奔跑,才不会被人踩到影子。” 韩馨月走到一个墙角,将脚往墙边迈,说:“妈,这个坎就迈不过去。”母亲说:“那是因为你钻牛角尖。” 夜渐深。母亲将收音机放在床头,反复播放那首她最喜欢的《迟到》,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韩馨月则始终眯着眼装睡。听到母亲均匀的呼吸,她才蹑手蹑脚地下床,坐在冰凉的门槛上,许多琐事插着队纷纷涌进脑海。进入大城市,念了初中,她再也不是凤凰镇的那个野孩子了,她要考第一,让母亲夸奖她,至少对她赞许地一笑,也许,也许还能在某一天告诉她“我爱你”;她要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没人敢再笑话她的方言;她要成为最美丽、最骄傲的公主…… 不知不觉,她在门槛上坐了一夜。醒来时,发觉身上盖了一件母亲的外衣。 每天清晨6点,韩馨月都会按时起床,吃母亲准备好的早餐,有时是稀饭加咸菜,有时是母亲做的馒头,然后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去上学。她需乘坐10站路、下车后走15分钟才能到校。一上车,她就开始读一张张小纸条,纸条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她不敢将英语只考26分的事告诉母亲,母亲不会责骂她,却会不时地拿这件事刺她一下,而她宁可被母亲痛打一顿。韩馨月要在母亲发现她不堪的英语成绩之前,尽快赶上。上学路上她在读英语,放学路上她还在读;饭前背单词,饭后继续背。母亲告诉她,她有好几次梦里都在说英语。 两个月后,韩馨月在一次英语测试中考了94分。安可王特地在课堂上点名表扬了她,马俐则向她投来嫉恨的目光。韩馨月咬了咬嘴唇,心说:我没有钱买漂亮衣裳,但我一定要比你学得漂亮。 除了英语,口音也成为困扰韩馨月的一大难题。凤凰镇的方言是她与生俱来的母语,她从未觉得它有什么问题,直到她在课堂上的发言一次次被人耻笑。那些哄堂大笑,犹如十万头鞭炮,在她心底噼里啪啦地狂轰滥炸,炸完后,留下长久呛人的硝烟。小学老师给她的评语是“积极大胆举手发言”,母亲也曾说,她需要一个宽广的舞台与许多观众,她永远不希望被埋没在人群中。如今的韩馨月却从不敢举手,更害怕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好几次全班只有她一人知道答案,她将手举到一半突然收了回来。她深知,因为浓重的口音,她勇于表现的后果是遭人耻笑。 为了尽早纠正口音,韩馨月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话唠”,一有空就同母亲讲学校发生的有趣或无聊的事,不管她爱不爱听;她抓住一切机会同新结交的朋友鲁西聊天,鲁西是韩馨月最好的朋友,她像一只温顺的猫儿,说话细声细气,唯恐吓到蚂蚁,最重要的是,鲁西从不歧视她。她还同街边流浪的猫儿、狗儿聊天,它们用叫声热情地回应她。 韩馨月13岁生日那天,母亲送给她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她一天到晚抱着它,同里面的播音员学说话,从“吉祥鸟为您送上最优美的歌声”听到“交通拥堵提醒车友提前绕行”,从“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学到“不手术不住院无痛苦,随治随走一次性根除”。有时她正吃着饭,忽然想到收音机里的一句词,不禁自言自语起来,母亲一记筷子敲过来:“专心吃饭!” 母亲的筷子如同当头棒喝,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当下将筷子一扔,腾地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妈,我要当播音员!” “什么?”母亲不解。 “我要当播音员!” 母亲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烧啊。” 那天半夜,母亲来到床边为她盖被子,她突然坐起来,大声嚷道:“我一定要当播音员!”母亲吓了一跳,摇摇头说:“这孩子又说梦话了。” 母亲离开时,看着继续酣睡的韩馨月,嘀咕着:“前天还哭着说方言被人笑话,今天不知发什么神经非喊着要当播音员,跟她爹一样喜欢发神经。” 那台收音机被韩馨月听得发烫,音响也变得越来越嘈杂,最后干脆哑巴了。她用螺丝刀将它拆得七零八落,捣腾了几天也无法还原。望着那一堆残破的零件尸体,她心急如焚。韩馨月不敢让母亲知道她送的礼物被毁了,只得佯装若无其事。其间,母亲问她为何不听收音机,她借口要专心学英语。 韩馨月一放学便直奔商场。那台一模一样的收音机要76元,这对她来说是天价。母亲每天只给她两元钱乘车、两元钱吃午饭,如何才能省出这76元? 她开始同方便面铆上了。那时方便面和干脆面5毛钱一包,她一天可以省下1.5元。那年,韩馨月整整吃了两个多月的方便面、吃得她一看到同“方便面”有关的字眼就会呕吐时,终于凑齐了买收音机的钱。当她将新收音机拿到手中时,她已经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那一刻,她发现,收音机上湿漉漉的。 放学后,她实在不愿回到那个冷冰冰的仓库,便在繁华的京城闲逛。商场里的模特们穿着时髦的衣服,她忍不住摸了又摸,那些写满洋文的品牌服装动辄成百上千元,绝非她这种住仓库的人买得起。她时常想像自己穿着豪华的裘皮大氅,坐在广播电台播音室里,让全北京甚至全国人都听到她的声音。然而,这个梦想太遥远了。 许多人笑她想当播音员是在做梦,可她知道,梦想才是最真的现实。 第二章:立夏(2) 韩馨月第一次主动举手发言时,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看着她,她从他们的紧张中读出了期待,期待她说出一口别扭的方言,期待她再次成为他们的笑料。特别是马俐,双手已准备成鼓掌的姿势,只等她一回答完毕,便为她喝倒彩。韩馨月微笑着,用比收音机里的播音员还标准的普通话高声回答了问题。许多同学震惊了,尤其是陈国兵老师。他占用宝贵的课堂时间,花几分钟表扬了她。韩馨月的脸火辣辣的,心却比蜜还甜。 这样一个曾表扬过她的老师,几天后却狠狠地伤害了她。 那天中午,韩馨月吃泡面吃得拉肚子,拉得不成人形。当她捂着腹部来到教室时,还是迟到了。 “报告。”她怯怯地说。刚想入座,却听到一声吼:“站住!” 站住!不许动!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不,不对,这逻辑不严密。她猛一回头,见陈国兵老师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她循着鲁西的目光望去,看到门后画的一只神形兼备的大王八,王八旁划了一个箭头,箭头旁写着“陈国兵”三个大字,她恍然大悟。毕业于工农兵大学的陈国兵老师,被大家背地里直呼其名,甚至演绎成谐音“陈国鳖”,更有甚者,赐其雅号“中华鳖精”!背后损他他可以装聋作哑,如今竟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侮辱他,这还了得!得,今儿个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国兵绞尽脑汁,用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来诅咒她,似乎“大王八事件”的罪魁祸首就是她韩馨月。委屈的泪水在眼眶打圈,她强忍着。李磊紧攥拳头,刚想站起来,不料,却被吉米抢了先,见吉米起身,他悄然落座。吉米打断陈国兵的话:“老师,这事儿跟她没关系,是我画的!” “现在才承认?晚了!想替人受过?迟了!你俩各写三千字的检讨,明天上交!”陈国兵老师愤然离开,途中被一个撮箕绊了一跤,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韩馨月涨红着脸,倔强地回到座位,坐得像一尊石像。鲁西围着她,殷勤地递过一瓶饮料,她一动不动;鲁西害怕地说“馨月你倒是说句话呀”,她不语。李磊默默地将门后的大王八擦去,想靠过来说点什么,又缩回到自己的课桌前,佯装看书,眼神却不时瞟过来。吉米将手搭在她肩上,推了推她,又递过一张纸巾,她不理,也不接。 吉米在她身后站了许久,说:“对不起。”他艰难地道了人生第一个歉,从前的他任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会讨一声饶。 韩馨月红肿着眼上了一天课。当晚,她在狭窄的卧室昏黄的灯光下冥思苦想检讨书,半天磨不出一个字。迟到了就该背黑锅?迟到了非要写检讨?NO!NEVER!NO WAY!她索性横下一条心,坚决不写!如果那只“中华鳖精”非要同她过不去,那么,她……实际上,她什么都做不了。退学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意念中的一耳光扇了回去。她的学校是母亲替人家做保姆求来的,她的小学和初中一开始就迟到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再早退呢?这个城市里,她甚至没有合法的身份,只是一名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说白了就是“盲流”。她趴在饱经沧桑的餐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满是故乡泥土的芬芳。醒来时,发觉稿纸湿透了。 第二天一早,韩馨月惊奇地在课桌里发现一套崭新的《三毛全集》,里面夹着一封署名为“韩馨月”的长长的检讨书,还附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这次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三名,无法成为你们的笑话,抱歉。韩馨月心说。 前两名是班长林可可和学习委员李磊,第四名是吉米。马俐考了二十多名。韩馨月最好的朋友鲁西,毫无悬念地占据了倒数第一名的位置。 鲁西像一只受伤的猫,怏怏地在座位上发呆。韩馨月拿着她的试卷,责怪道:“前天才同你讲的题目,一考试还是做错了。”鲁西耷拉着头,楚楚可怜。她又将那道题讲了三次,鲁西才勉强听懂了。 “给你。”鲁西递过一块黑黑的东西。 “什么?” “巧克力。”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吃巧克力,她觉得那是她尝过的最好的美味。有一天,母亲带她去超市,她指着一块6.8元的巧克力想买,母亲看了看价格,强拉她离开。她紧咬着嘴唇,心想,我一定要考北大,以后当播音员,天天吃巧克力。 鲁西长得楚楚可怜,家里也有很多漂亮的裙子,却不似马俐那样张扬。她宁愿做韩馨月的影子,韩馨月说西她绝不会向东,韩馨月要西瓜她绝不会选冬瓜。 鲁西说:“馨月,学习上你帮帮我,好吗?” 韩馨月道:“我一定会帮你。” 她心说:“我一定会帮你超过马俐。” 鲁西成为韩馨月的第一个学生。后来她当家教时教过许多学生,鲁西是她见过的最笨也最认真的学生。 每天放学,韩馨月都会为鲁西辅导半小时,直到鲁西被父母接走,她则背着书包在黑暗中独自回家。鲁西为了感谢她,给她带了巧克力、果丹皮、橡皮糖、话梅、果冻等许多零食,她从不主动要,但鲁西给她她便心安理得地收下。 “馨月,送给你。” “月~票?哪来的?” 鲁西神秘一笑:“你再仔细看。” 韩馨月看出来了,这张月~票是绘画天才鲁西画的,但足以乱真。 “会不会被发现?” 鲁西安慰她道:“你长得一脸诚实,谁都不会怀疑你,放心吧。” 韩馨月隐隐发现,鲁西并不像众人想像的那样毫无主见。鲁西在韩馨月面前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而韩馨月却像一个早熟的孩子,将母亲告诉她的道理传授给鲁西,无论鲁西能否听懂。鲁西时常用崇拜的目光注视韩馨月,她无比享受这种优越感。 很快,她的优越感瘫成了一堆烂泥。 第三章:大雪(1) 一幢幢高楼大厦找不到她的家,一辆辆飞驰的汽车不会开往她的故乡。 我的家呢?一天放学后,韩馨月站在那间她住了一年多的仓库门口,十分迷茫。她和母亲共同的家,此刻竟变成了一堆废墟。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房东匆匆跑来告诉她,这间仓库是违章建筑,已经被强拆了。 韩馨月跪在坍塌的家门前,用双手在废墟里漫无目的地刨着。从前那间不到十平米的房子虽破败,但好歹还有一张桌子吃饭、一张床睡觉,如今,她们连个躲雨的窝都没有,她没有家了。 天黑了,她一遍遍地刨着,双手被玻璃渣划得鲜血直流。她从一堆垃圾里找到了她唯一的玩具,一只脏兮兮的布娃娃,那只破布娃娃陪伴了她整个童年,又陪她从凤凰镇来到北京,玻璃划破了布娃娃的身体,洁白的棉絮露了出来,被她的鲜血染得殷红。一个相框被韩馨月挖掘出来,那是她和母亲的合影。玻璃相框碎了,背后掉出一张照片。她小心翼翼地将鲜血擦在衣服上,生怕弄脏了相片。照片上,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孩,那孩子看上去不过三四岁。他们是谁?为什么母亲将这张照片藏起来? 母亲回来了,韩馨月慌忙收起相片。母亲在废墟前站立了几秒钟,显然她知道发生的一切。不久,母亲找来一把锹和一个大编织袋,开始和韩馨月一同在废墟里搜寻。两个多小时后,编织袋塞得满满的,这便是她们全部的财产。她从废墟里找到许多熟悉的东西,每一样她都舍不得放弃,母亲却将她放进编织袋的东西一件件拣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护住口袋里的相片,生怕它掉出来。 韩馨月努力搜寻她的收音机,却找不到,她急得满头大汗。母亲催促她离开,她固执地继续扒拉着。 “是这个吗?”母亲递过一台收音机。 “是!”她欣喜地接过。 “这不是我买的那台。”母亲说。 见秘密被母亲戳穿,她慌忙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龇牙咧嘴,母亲很快注意到了她的伤处,找来一块布条帮她包扎好,也便没有继续追究收音机了。 房东从家中拿了几个茶叶蛋交给母亲,母亲委婉地拒绝了。韩馨月的肚子咕咕地叫着,她哀怨地看了母亲一眼。 “我们现在去哪儿?”韩馨月问。 母亲默不作声,扛着大包一声不响地往前走。 夜黑,路长。她紧随母亲身后,恐惧感一阵阵袭来。她心里呐喊着:我不要露宿街头,我明天还要上学,还要考第一名,还要上北大,还要当播音员,还要…… 途经一家宾馆时,见宾馆门口标着“特价房88元”,母亲犹豫片刻,继续向前。一阵狂风刮来,一棵树忽然倒在她们面前,韩馨月惊在原地,半天不敢作声,母亲拍拍她的肩,绕过树枝,继续前行。天很快下起了大雨,她们来不及躲雨,全身被淋得透湿。韩馨月连打了几个喷嚏,冻得直哆嗦。 后来的许多个日子里,她的记忆中时常出现这样一个场景:狂风暴雨中,她衣衫单薄,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夜色里,路长得没有尽头,她的泪水随雨水一起流淌,也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母亲在一个城中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老板开价30元一晚,母亲还价到20元。一走进房间,一股霉味迎面袭来。韩馨月曾以为她住的垃圾房是世界上最恶劣的房子,住进这间房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她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极其糟糕,原来世事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我们放着镇上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活受罪?前方究竟还有多少苦难等着我们?她一脸苍凉。 韩馨月无助地望着母亲,说:“我饿。” 母亲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她在编织袋里翻找着,却没找到一颗粮食。 “为什么不要人家的鸡蛋?”韩馨月将憋了半天的话问出口。 母亲反问道:“为什么要接受人家的施舍?你接受一分,得偿还十分。” 母亲还说:“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要可怜自己;即使山穷水尽了,还能柳暗花明。” 母亲带着饿得面色苍白的她出去觅食。已是万家灯火,偌大一个城市,竟寻不到一处栖身之所,一家果腹之地。黑暗一点点将她们吞没。她们穿越老北京一个又一个胡同,踩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韩馨月不时朝后望,生怕背后突然跳出一个持刀的蒙面男人,对她们劫财劫色,先奸后杀。如果真是这样,该如何反抗?对,捡一块板砖,狠狠地砸丫挺的,然后生吞活剥。韩馨月此刻饿得吃人的心都有了。 濒临绝望时,面前出现了一家小吃摊。3.5元一碗馄饨。母亲先掏出十元钱,犹豫了一下,又换成5元钱递给摊主。母亲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搁到她面前,说:“趁热吃吧。” 她三两下囫囵吞下几个馄饨后,才想起什么,遂用衣袖抹了抹油嘴,将大半碗馄饨推到母亲面前,说:“妈,我吃饱了。” “傻丫头,快吃吧,妈不饿。”碗又推了回来。 “不,你不吃我也不吃!”她倔强地说。母亲摸了摸她的头,她心头一热,眼泪涌到眼眶,被她用力憋了回去。 小吃摊微弱的灯光下,她和母亲挤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津津有味地分吃一碗馄饨。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画面一直鲜活在她记忆中,每每回忆起,总是热泪盈眶。 回家的路上,没有劫匪,倒是遇上一个打着赤膊裹着裙子的男疯子,他指着母亲说:“你明天会死。” 母亲听完哈哈大笑,牵着她快步远离那个口无遮拦的疯子。 第三章:大雪(2) 凤凰镇上也有一个疯子,他是韩馨月见过的世上最快乐的人,他一天到晚唯一做的事就是唱歌,镇上流行啥歌他唱啥歌,逮谁都唱。他见到男的就说“你是我儿子”,见到女的就说“你是我媳妇”,于是,全镇的男女老少都成了他的儿子和媳妇。 韩馨月想起,那个疯子曾用脏兮兮的手塞给她一块糖,并叫她“媳妇”时,儿时的她哭着说“我不做你媳妇”。那个疯子走远了,她心里却很害怕,他竟说母亲明天会死。万一母亲明天真死了,我怎么办?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再抛下我,我一个人怎么办?对,父亲!她摸到了口袋里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莫非,他就是父亲? 她和母亲挤在一张辨不出床单颜色的硬板床上,听着母亲的声声叹息,她彻夜未眠。唯有摩挲枕头下的黑白照片才会让她心安。 清早,韩馨月磨蹭着不去上学。母亲催促道:“快点,要迟到了!” 她犹豫着,背着书包一步三回头地看母亲。母亲笑着说:“放心,我命大,死不了!” 韩馨月停停走走地晃出母亲的视线,却很快返回来,悄悄地尾随母亲。只见母亲先给教授打电话请假,后来又向一个城中村走去,她在一间简陋的楼房前停住了,楼房上挂着一个醒目的牌子:出租。 母亲要干什么?她正纳闷,只听母亲吼道:“快滚去上学!” 韩馨月又迟到了,但今天是她最心安理得的一次迟到。一整天,她在学校都没说一句话,无论吉米怎么逗她、鲁西怎么关心她,李磊也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她始终缄口不言。一放学,韩馨月就直奔旅社。母亲在房间等她。 “搬家!”母亲大手一挥道。 母亲扛着笨重的行李,韩馨月背着书包紧随其后。她外表平静,内心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母亲依旧在,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小说里的三毛走了,照片上的父亲也走了,所幸母亲还在。还有阳光,还有希望。 一幢幢高楼大厦里找不到她的家,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不会开往她的故乡。 她们租住在地下室,潮湿,光线极差,长年见不到太阳。韩馨月一走进去便感觉到一股阴冷扑来,住过装满垃圾的仓库和霉味扑鼻的旅社后,她已做好所有的准备,没想到这个地下室更糟。好在,总算有个家了,确切地说,是有个可供睡觉的窝了。 “防空洞”对她来说曾是一个浪漫的词儿,当她真住进防空洞似的地下室时,才发觉她所有浪漫的想像都被现实击得粉碎。她所住的“洞”正上方是楼梯,不时有人从上面经过,每当有人上楼梯,她便有一种火车从头顶开过的感觉,并且,那些火车24小时不眠不休,生生不息。 从“防空洞”走出,头顶便是晾晒着的五颜六色的外套、长裤,甚至还有内衣裤,经过时时常会有冰凉的水滴到脖子里。有一天韩馨月回家晚了些,一抬头,望见一个吊死鬼,吓得她直往家里奔去,后来母亲发现“吊死鬼”不过是邻居悬挂的一条长裤,但她着实被吓坏了,连做了几天噩梦。 地下室只有公共厕所,韩馨月和母亲要从家里拐五道弯才能找到厕所,途中经常可以见到抱着痰盂或木桶匆匆赶往厕所的人。母亲有洁癖,绝不允许她们在室内方便,因此,无论春夏秋冬,她们都要一路辗转去散发着恶臭的卫生间解决,一次韩馨月半夜便溺,睡眼朦胧的她不小心撞了头,还有一次她雪天起床小解,受了风寒,感冒了一个多月。 她们的屋顶时常还会渗水,谁也不敢保证半夜睡着了,一觉醒来会不会睡在海里,为此,母亲不得不经常洗晒被单。每逢大雨,家里也会水漫金山,客厅里漂着拖鞋,老鼠在家里欢快嬉戏。因为长期居住在恶劣的环境中,韩馨月还曾有过几次皮肤过敏。 她童年时曾无意中残害一些小动物后,再也没养过宠物,自从住进地下室,几只小宠物成了她家的常客。 一天深夜,她睡得正香,梦里有什么正温柔地舔她的手。莫非是春梦?可是为什么她还感觉到了牙齿?情咬?这些词儿都是她从琼瑶阿姨的言情小说中学到的,朦胧中她真希望这个梦可以有一个大结局。当她竭力看清同她亲热的白马或黑马王子时,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大惊失色:一只灰老鼠正在舔她的手!她惨叫一声。母亲醒了,不动声色地操起一只拖鞋朝灰马王子拍去,可惜,它逃掉了。后半夜,韩馨月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捱到天亮。 此后,几只硕鼠经常骚扰她们母女俩平静的生活,先是咬破了米袋子,后来韩馨月的袜子、手套等相继丢失,几件衣服上也出现了破洞,她自称可以光荣地加入丐帮了。母亲在一周内接连打死了四只老鼠,战绩斐然。 一天早晨,正当韩馨月以为洞内的老鼠被剿灭干净了时,她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老鼠。为了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为了替那些失踪的袜子和手套报仇,她决定吹响最后的集结号。她同顽强而狡猾的老鼠斗智斗勇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大获全胜,然而也迟到了。 第三章:大雪(3) 到校时,她点儿背,又被陈国兵老师撞上了。陈老师对她这个迟到惯犯怒不可遏,喝斥道:“为何又迟到?” 韩馨月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睡晚了、闹钟坏了、堵车、身体不舒服、坐错车等借口已经被她用过了,她灵机一动,说:“我父亲生病了,需要我照顾。”这个借口一出口,她心底一个声音说:对不起了,爹。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陈老师勉强同意她入座,并威胁道:“要是再迟到,你不用来上学了。”然而,下次她还是照迟不误,每次陈国兵老师都恶狠狠地放言让她退学,有一次还将她的课桌搬到了走廊上。所幸她的成绩很优秀,各科老师也奈她不何,特别是语文老师高菲,极其欣赏她的作文,还纵容她在课堂上睡觉。 自从搬家后,除了迟到,韩馨月还多了种恶习:上课睡觉。她住的地下室不远处有一个建筑工地,经常施工至半夜三更,吵得她时常失眠,乃至神经衰弱。许多次,她在课堂上听着听着就趴在桌子上,梦周公。 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老师们却喜欢叫醒一个在课堂上沉睡的人。韩馨月沉睡时,经常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她多半能回答上来,老师批评两句,也就pass了,可陈国兵老师不,他每次故意大喝一声,将韩馨月惊醒,然后问她:“我刚才提的什么问题?”可怜的韩同学抹着嘴角长长的哈喇子,左顾右盼,李磊和吉米又递纸条又用腹语、哑语帮她,有时勉强蒙混过关,有时因答不上来被陈老师骂得狗血淋头。 有一次,韩馨月趴在课桌上睡得正香,突然被一只手拍了一下,她以为是吉米的恶作剧,便在来不及抽走的手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猛然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陈国兵老师那张变形的脸。 因为迟到和上课睡觉,她已被班主任陈老师划为问题学生行列,也受了不少歧视。她要么坐第一排吃粉笔灰和接收老师的唾沫,要么和差生们坐最后一排。她最怕坐第一排,陈国兵老师留着长长的指甲,在黑板上写字时时常划出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声响,她边掩耳边向后排的李磊和吉米抛去一个痛不欲生的表情。 有一天,吉米塞给她一副隐形耳机,说是他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专治各种噪音。 韩馨月拒绝了,问:“我为什么要收你的礼物?” “Because I like you。”吉米轻声说,她却听到了。 韩馨月哈哈大笑,将耳机放到他手上,走出几米远仍听得到她的笑声。吉米自言自语道:“有那么好笑吗?说句真话真难啊。” 韩馨月的作文经常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她被同学们一致推举为语文课代表,然而,陈老师却找到高菲老师,以爱迟到为由坚决要求撤她的职,以示惩戒。 韩馨月被降为庶民那天,马俐特地前来隆重地恭贺她,她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她郁郁寡欢,成绩倒退了几名,便用绝食来惩罚自己。一次,她空腹上体育课时,突然晕倒在操场上,醒来后,已躺在了校医务室,身旁坐着一位清瘦的男生。李磊! 她呆呆地望着李磊。李磊厚重的镜片,掩饰不住他温暖的微笑。 “怎么又是你?”她惊异地问。 从此,李磊这个名字深刻在了韩馨月的生命里。 第四章:大暑(1) 这样一个我,终于结束了昨天。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同自己告别。 1991年的冬天,寒风刺骨。韩馨月终于结束了昨天,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同自己告别。 韩馨月放学一推开家门,母亲便威严地说:“跪下!” 她一愣,反将脊背挺得更直了。 “抽屉里少了10元钱,你看见了吗?”母亲问。 “没有。”她边说边用余光瞟着母亲。 啪的一耳光。她的脸被扇得火辣辣地疼。 “到底拿了没?”母亲的声音里结了冰。 “没有。”她紧咬嘴唇,扔出两个字。 又是啪的一耳光。她早有防备,母亲扇过来的一瞬间,她将脸扭开了。 “再问最后一次:到底拿没拿?” “没有没有没有!”她梗着脖子,等待母亲更毒辣的耳光。啪的一声,她的耳畔闪过一阵风,奇怪,脸为什么不疼?抬起头,才知道母亲这一次没有扇到她脸上。母亲扇的是自己。 “韩馨月!”母亲第一次叫她的全名,“这一巴掌是送给我自己的,我教子无方。你听着:我们韩家的人,宁可穷死饿死,也绝不偷不抢一分钱!” 韩馨月扑通一声跪下,说:“妈,打死我算了,死了就不会有人笑我了!” 母亲也跪下了,轻轻地抱着她。她记忆中,母亲这是第一次抱她。她强忍住眼泪,自从父亲离开后,她就很少流泪,母亲也说,哭有什么用,没用的人才哭。她不想当一个没用的人。 她想向母亲哭诉在学校因方言所受的委屈,想同母亲说她也希望穿漂亮的衣服,想听母亲夸奖她又考了前三名,想告诉母亲她不喜欢北京,这里不是她的家。 母亲很快放开她,又恢复一贯的严肃。母亲问:“知道我前几天为什么回来晚了吗?” 她摇摇头。 “那天,教授一家在半个月前怀疑我拿了他家的500元钱,他们全家轮番审问我。”母亲拿起杯子喝水,才发现空空的杯中趴着一只蟑螂。韩馨月立即起身准备倒水,她制止了。 “后来呢?” “这几天,他们还将100元钱放到餐桌上试探我。后来,教授在他的一本《辞海》里找到这500块钱,也还了我的清白。” “妈。”韩馨月感动地递过一瓶矿泉水,这是她从中餐费里省出的钱买的。 “虽然误会解释清楚了,教授也向我道了歉。但心里总归不舒服。你猜我后来会怎么做?” “辞职不干吗?” “他恳请我留下,并为我加了工资。教授帮你找了学校,他对我有恩,我选择留下来,为你赚学费。”母亲说完,一气喝下半瓶水。 “妈,我拿钱给班上的同学买生日礼物了。他们都买了,我不买就会被人笑话。我的普通话已经被人笑了,我不想再被他们瞧不起!”她一气将原委和盘托出,她深知,只有坦白了,母亲才会原谅她。 “做人一定要有骨气,才不会被人戳脊梁骨。你随大流和同学一起买生日礼物,那不叫有骨气,叫媚骨。你的骨气才值十块钱?好好想一想怎么样才不会被人欺负、才会被人尊敬。”母亲走进房间,又折回来说,“以后不要坐在外面瞎想了,感冒了买药的钱还不如买两斤排骨。” 她哭笑不得,捏了捏手臂上的排骨。 大扫除。韩馨月和李磊、吉米、魏华和马俐分到了一组。她负责扫地,扫完后,正准备回家,却被吉米叫住了。 “同学们的课桌里有很多垃圾,特别是马俐课桌里,你清理一下吧。”吉米对她眨眨眼。 这不是她份内的事。正准备拒绝,吉米狡黠的样子,令她心里一个激灵。韩馨月径直来到马俐课桌前,往里一探,见里面躺着一个崭新的文具盒,不,文具盒上还有一个脚印。前天马俐生日,她通知了全班所有的同学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唯独没有通知韩馨月;她收下了所有人的礼物,唯独把韩馨月的礼物扔在抽屉里,还回了一个脚印。这个文具盒是韩馨月偷拿母亲的钱买的,为此还挨了母亲一顿打,这顿打换来的却是礼物被人践踏在脚下。 马俐一进门,韩馨月便将文具盒拿到她面前,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收回了。”说完,用抹布细细擦拭上面的脚印。马俐的脸微红,很快,她笑道:“这种不值钱的文具盒,我家里多的是,你想要我送你几个啊。对了,你还想要什么文具,我都送给你,你们凤凰镇一定买不到吧?” “马俐,忒过分了吧。”吉米说。 马俐抛给吉米一个白眼,继续挑衅道:“即使你们凤凰镇上能买到,你们家一定买不起吧?听说你们家还租房子住?是稻草做的房子吗?” 韩馨月向马俐冲过去,却被李磊拉住了。她在李磊眼中寻到一种叫作“悲哀”的东西。 “你们凤凰镇有火车吗?你来北京之前见过汽车吗?” 霎时,马俐变成了童年时的小敏,韩馨月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推开李磊,一把抓起马俐的书包,重重地住地上摔去。马俐不甘示弱,同样也将她的书包扔到地上,并踩了几脚。马俐还抓起一只钢笔,使劲向她甩过来,很快,韩馨月的脸上、她心爱的公主裙上满是蓝墨水。韩馨月抓起两支钢笔回敬她,一支蓝墨水笔,一支黑墨水笔,马俐漂亮的衣服上顿时留下许多道墨水印。吉米指着她们两个大花脸,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李磊“唉哟”一声,在墙角痛苦地呻吟着。原来,他被韩馨月一推,撞到桌角上,鼻子开始流血。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方才住手。吉米为李磊递过一包纸巾,魏华则默默地拾起韩馨月和马俐的书包和文具。 马俐将一方洁白的手帕递给李磊,他并不接过。 韩馨月冲上前捏住李磊的鼻子,不久,他的鼻血止住了。李磊想揉揉被她捏痛的鼻子,偏巧碰到了她的手,李磊的脸一红,韩馨月的手也一颤,二人慌忙将手缩回,放到哪里都觉得不自在。 事后,李磊曾问她,怎么会用这一招。她告诉李磊:“我从前经常被镇上的孩子打得流鼻血,母亲教我这样止血。” 母亲却没教会她如何止痛。这场青春,一痛就是20多年。 第四章:大暑(2) “唉呀,我的钱不见了!”马俐高声嚷嚷道。 几个同学很快围了上来。有人问:“丢了多少钱?” “50元!” 那时,1元钱可以买1张不干胶贴画,2袋小浣熊干脆面,3枝铅笔,4块橡皮。50元也是韩馨月一个多月的生活费。 马俐杀气腾腾地来到韩馨月面前,说:“交出来!” “我没拿!”正在看英语书的韩馨月抬了抬眼皮说。 “不是你还能是谁!”马俐将手指戳到她的脊梁骨上。 “凭什么说是我?”她合上书,仍旧没抬头。 “就凭你前几天翻过我的抽屉!大家都看到了!” 韩馨月百口莫辩。没错,前几天在吉米的示意下,她是翻了马俐的抽屉,发现她送给马俐的生日礼物被当成垃圾一样扔在一边,生气之下同马俐干了一架。 “全班就你们家最穷!山沟沟里出来的,一定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想要钱怎么自己不去赚,非要偷别人的?小偷!强盗!土匪!”马俐将手指在韩馨月脸上,破口大骂。 屈辱的泪水在韩馨月眼眶打转,她忍了又忍,终于将眼泪憋了回去。她反复声明自己没拿,却无济于事,谁让她来自农村呢,谁让她前几天翻过马俐的抽屉呢。一双双怀疑的眼神射到她身上,令她无地自容。她终于能理解母亲在教授家所受的冤屈了。为什么同样的悲剧在母亲身上上演,又要让她重复一次? 马俐将此事报告给了陈国兵老师。陈老师当即决定不上课,彻查此事。马俐随陈老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教室。韩馨月的眼睛红红的,冷漠地看着陈老师和马俐,鲁西同学吓得缩在座位上,不时紧张地看着她。 “把你们的书包都拿出来!”陈老师一声令下,大家都不情不愿地从抽屉里取出书包,只有吉米充耳不闻。 “吉米,你的书包呢?”陈老师走到他面前。 “你没有权力搜查我们的书包,我们不是贼!”吉米腾地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 “那好,我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拿了马俐钱的同学主动来找我,我保证不声张。十分钟以内要是没人主动站出来,对不起,我只好搜查了。” 陈老师令所有的同学都到教室外面,他独自在教室内等人主动“自首”。有人嘻嘻哈哈地跑出教室,也有人边走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韩馨月。韩馨月缓缓走到室外,眼里满是母亲的模样,她想像母亲被教授一家绑在老虎凳上、喝辣椒水、手指钉竹签、身上泼凉水,从早到晚被人轮番审问,英勇的母亲宁死不屈,将一口老血喷向他们……她忍不住朝几米外的马俐背后狠狠地呸了一口。 鲁西贴到她身边,说:“馨月,一定不是你拿的,他们冤枉你了。”说完,脸涨得通红,很快跑开了。 吉米拍着她的肩说:“要不我自己掏钱,给陈老师送过去吧,也能还你一个清白。”韩馨月愤怒地说:“不是我拿的,为什么要你去还我清白?也不是你拿的,为什么你要摊上一个贼的名号?”吉米嬉笑道:“反正我脸皮厚,这不是想英雄救美嘛。” “滚!”她白了吉米一眼,心里却是欢喜的。 李磊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她打开,见上面写着四个秀气的小字:我相信你。 她的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马俐坚称钱是她拿的她没哭,陈老师冤枉她她没哭,同学们怀疑她她没哭,此刻,她却泪如泉涌。 陈老师在教室空等了十分钟。他不顾吉米的强烈反对,开始和班长林可可一起搜查全班同学的书包。林可可懒洋洋地搜索着,随便将书包摸两下便通过,很快就搜完一组,而陈国兵老师则将书包里里外外摸了个遍。陈老师对林可可的表现很不满意,指着马俐说:“你来搜。” 马俐得了尚方宝剑,趾高气扬地来到一位男生面前,将他的书包展开了地毯式的扫荡,男生厌恶地看着她。 这次大搜查,让陈老师有不少意外的收获,他在林涛的书包里搜到了一本《金瓶梅》,一本《三少爷的剑》,当即没收并令林涛第二天请家长。鲁西看了林涛一眼,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林涛长得同李磊一样羸弱,眼里闪着桀骜不驯的光,他一贯独来独往,神出鬼没。他是全班公认的诗人,偏科厉害,数学从不及格,语文名列前茅,尤其是诗写得极好,有时林可可和韩馨月的语文都不是他的对手。 陈老师还从不少同学处搜到了动漫书,什么《乱马》、《七龙珠》、《圣斗士星矢》等,他痛心疾首地说:“父母花钱送你们来学习,你们成天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书,什么乱啊斗的,这就是你们这些八九点钟的太阳的追求?” 马俐来到鲁西面前,鲁西极不情愿地将书包交给她。马俐一直想拉拢鲁西,经常给她糖果和不干胶,但鲁西一次也没接受,并且还刻意同韩馨月亲近,这令马俐十分不满。马俐将鲁西的书包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翻了个遍,意外地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林涛亲启”。马俐兴奋地叫道“情书”!刚想拆开,却被鲁西夺了过去,她想抢回,鲁西却将信紧紧地捂在胸口。 “报告老师,鲁西给林涛写了情书。”马俐急中生智。 陈老师停止搜查,来到鲁西面前,并向她伸出了手。鲁西将信捂得紧紧的。“给我吧,我替你保密。”陈老师和颜悦色地笑道。 鲁西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马俐趁其不备,一把抢过她的信,递到陈老师手中。陈老师拆开信,飞速看完,脸色旋即由晴转阴。“你把忧伤画在眼角,我将流浪抹在额头,你用思念添几缕白发,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然后在街角我们擦身而过,漠然地不再相识……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光想这些污七八糟的事!” 吉米立即站起来提醒陈老师:“报告老师,这是席慕容的诗。” 陈老师将他驳回:“我不管是谁的诗,你们这个年纪,就应该多读同学习有关的课外书,而不是这些谈情说爱的黄书!鲁西,明天也请家长。” 韩馨月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着这样一场闹剧。她想起《红楼梦》里抄检大观园那场戏,并将陈老师、马俐、林涛、鲁西等人与书中的凤姐、周瑞家的、晴雯、入画等一一对号入座,不禁暗自窃笑。她正如陈老师所说,时常偷看“谈情说爱的黄书”,不知自己扮演的是大观园风波里哪个角色? 韩馨月坐在最后一排,成为最后一个被搜索的对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马俐正准备搜她的书包,她冷冷地说:“你让开,让陈老师来。” 第四章:大暑(3) 陈老师将韩馨月的书包和抽屉从里到外反复搜索,却没找到大家期望的50元钱。马俐不甘心,又重新搜了一遍,还是没有。她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会不会藏到身上了?”说完,开始搜韩馨月的身。韩馨月无助地望着陈国兵老师,他却视若无睹,默许马俐的行为。韩馨月全身仅有的两个口袋被马俐摸了个遍,只搜出了几张写满英语单词和句子的小纸条。 “这些该不会是小抄吧?”马俐说。 “不要小人之心,韩馨月每天乘公交车都背小纸条上的单词。”李磊义正辞严地说。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马俐讪讪地说。 “你该不会认为她把钱藏在鞋子里吧?”吉米望着马俐,嘲讽道。 他的话反倒提醒了马俐,她说:“对,还有鞋。” 韩馨月紧咬双唇,缓缓脱下球鞋,露出破了两个洞的袜子。马俐捂着鼻子说:“一双新袜子都买不起,50块钱可以买很多双袜子呢。” 韩馨月光着脚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感觉自己的里子面子、底子梆子哗啦啦掉了一地。英语书中刚学的《Once a thief,Always a thief?》(《一次为贼,终生是贼》)正活生生地在她身上上演着。她恍惚看到一群人正对着她指指戳戳,指着她的脊梁骨骂道“小偷!”“少时偷钱,长大偷人!” 马俐在她的鞋内探索着,她感觉自己廉价的尊严被狠狠地扔在地上,并被踏上无数只脚,数不清的唾沫吐在上面。她13年来构筑的自尊哗啦一声,碎了一地,一堆黑压压的蚂蚁围拢来,将那些叫作尊严的碎片兴高采烈地抬走了。 母亲告诉她要坚强,可此刻,她拿什么来坚强?她心如死灰,她的世界轰地一声,骤然坍塌。 马俐一无所获,扫兴而返。 全班同学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等等,还有一个人没搜查。”李磊的声音并不大,却石破天惊。 “谁?”陈国兵老师问。 “马俐自己。”李磊依旧面无表情。吉米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陈国兵老师觉得有理,开始在马俐书包、笔盒、抽屉甚至墙角仔细搜寻,未果。他正欲离开,吉米不依不饶地说:“她身上呢?” 马俐嘟哝道:“丢钱的是我,我不可能自己偷自己吧。” “你一定没听过‘监守自盗、贼喊捉贼’这两个词吧?”吉米反诘道。 马俐气急败坏地将自己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一件件拍到课桌上。 “咦,有一封信!”眼尖的鲁西叫道。 马俐得意地说:“那不是情书,是我美国的小姨写给我的信,她邀请我暑假去纽约迪斯尼乐园玩儿。” 同学们都看过《北京人在纽约》,对纽约极其向往,纷纷向马俐投去羡慕的目光,只有吉米说道:“美国的迪斯尼乐园不是在加州吗,你什么时候给搬到纽约去了?” 马俐囧得满脸通红,索性坐在座位上,怒视着吉米。 “还有鞋呢?”一向怯懦的鲁西此刻变得像一个勇敢的圣斗士。 马俐无奈地脱了鞋,露出蕾丝边长统棉袜。这种袜子韩馨月在商场见过,20多元一双。陈老师从马俐处什么都没搜到,准备上课。 鲁西垂头丧气,无聊地在课本上画起画来。 陈老师正准备讲课,李磊又站起来说:“陈老师,还有一个地方你没搜。” 说完,李磊指了指马俐的伞。 今天没下雨,但马俐怕晒黑,不管晴天雨天,一年四季都带着一把小碎花的遮阳伞。 陈老师半信半疑地将伞撑开,不料,一张50元纸币从伞里飘了出来。全班同学发出一阵惊呼,纷纷赞叹李磊是福尔摩斯,他平静地坐在课桌前,迅速瞟了一眼韩馨月。韩馨月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二人目光碰撞到一起后,又飞快移开。 吉米看了看他父亲从瑞士买的手表,模仿陈老师的语气对马俐说:“马俐同学,你耽误了大家宝贵的45分钟时间,全班61位同学,一共是2745分钟。大家的损失,你拿什么来弥补?” 马俐像一只被针扎破的气球,面对众怒,乖乖认错:“对不起。” 吉米继续说:“自己丢了钱不好好找,反倒诬赖韩馨月同学,是不是应该道歉?” 马俐撅着嘴,一动不动。 陈国兵老师来打圆场,说:“马俐,给韩馨月同学道个歉吧。” 马俐用了几分钟,迟疑着一步步挪到韩馨月面前,撇了撇嘴,说:“以后不要随便乱翻人家的东西。” 韩馨月听完,默默地起身,缓缓走出教室,她光着脚,身后留下一个颀长的影子。 放学路上,李磊正背着书包回家,半路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将他截住了。 “那张钱是你放到我伞里的吧?”马俐问。 李磊不置可否,反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我在那张钱上画了一颗小小的幸运星,而这张钱上没有。” 李磊微微一笑,正准备前行,马俐跳到他面前,李磊向东,她向东,李磊往西,她往西。 “我本想用这些钱为你买生日礼物,可是你……为什么要帮她?”马俐哀怨地说。 李磊半晌不语,突然指着她说:“螳螂!” 马俐在身上四处寻找螳螂,待发觉受骗时,李磊已经走远了。她冲着李磊的背影拼命跺脚。 韩馨月和李磊在52路公交车上相遇了。车上只余一个空位置,李磊坚决要让给韩馨月,韩馨月想了想,说:“一起挤挤吧。”李磊犹豫着,还是坐到了她旁边,二人第一次如此亲密。李磊故作镇定地望着窗外,韩馨月却出神地望着他的侧脸,竟看痴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怎么知道马俐的钱在伞里?” 李磊但笑不语。 她瞬间意会:“是你放的?” 李磊羞涩地低下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馨月生气地说。 李磊开始变得结结巴巴,想解释却语无伦次。 “钱不是我拿的,我不需要有人去帮我撇清!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到站了,韩馨月扔下李磊,独自下了车。李磊意识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坐过了站。 第五章:霜降(1) 活得再艰难,都要温和地微笑,并且坚持。 “你来自一个叫Smile的地方,希望微笑永远与你相伴。” 圣诞节,韩馨月收到的一张特殊的贺卡上写道。 李磊说:“你的家乡是弥勒县南部,翻译成英文就是S-mile,不就是“微笑”之城了?” 微笑之城,这是她听过的对故乡最美的解释。从此,无论如何,都要温和地微笑,并且坚持。 母亲除了在教授家当兼职保姆,还在一家火柴厂找到了工作,偶尔带一些火柴回家。韩馨月喜欢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玩火柴,她将自己想像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根火柴就是一个新希望,一份温暖,点燃火柴,就能看到橱窗里的烛光,闻到肚子里填满苹果和梅子的烤鹅的香气。她渴望从火焰中找到父亲,父亲却始终没有到来。 她划着一根火柴的时候,却又害怕会从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红光。安徒生爷爷说,那样将会有人要死。 韩馨月极其痴迷三毛,为了攒钱买三毛的书,她用鲁西为她画的月~票乘车,使用了三个多月后,被一位细心的售票员识破,她苦苦哀求才未被罚款。 当韩馨月第三遍读吉米送的《三毛全集》时,吉米突然告诉她三毛死了。她放下手中的书,揪住他的衣领:“你胡说!三毛怎么会死呢?” “她,她真走了。”李磊说。 她放开吉米,颓然坐下。她可以不相信吉米的话,却不能不相信李磊。 课间十分钟,有一个唱歌时间。韩馨月们偏爱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小虎队的《爱》、《蝴蝶飞呀》以及《水手》、《粉红色的回忆》等流行歌曲,老师却规定他们只能唱音乐课本上的《老黑奴》、《苏武牧羊》、《满江红》、《欢乐颂》等老歌。 三毛死了,初二(4)班的同学们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三毛。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文艺委员马俐深情领唱,同学们动情地跟唱。从前参差不齐的歌声此刻变得整齐划一。鲁西痴痴地凝望着林涛的背影,韩馨月将头埋在课本中抽噎。 “还有还有,还有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不要问我从来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一遍唱完,他们继续唱第二遍,第三遍……陈国兵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本想进来阻止,却被大家的歌声震撼了,悄然离去。语文老师高菲着一袭波希米亚长裙翩然而来,教室里突然一片寂静。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高菲老师却开始领唱,和大家一起唱哀婉的《橄榄树》。后来,她将课本弃置一旁,讲起了三毛和荷西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初二(4)班全班同学的记忆中,那是他们听得最认真的一堂课。 那天,韩馨月哭红了双眼,那首《橄榄树》刺痛了她脆弱的神经。她想起了分别一年多的故乡,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从乡村漂到城市,她是孤独的流浪者;她出身贫寒的单亲家庭,爱是最奢侈的礼物;父亲走了,魏华也走了,她还要留在世间继续漂泊,如一株孤独的橄榄树。 那一年,诗人顾城用一把斧头谋杀了妻子和他自己。林涛为了纪念逝去的三毛和顾城,特地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我们是永远的精神流浪者,高贵的灵魂无处皈依”,这首诗在同学间广为传扬。 三毛还活着,她一定去了远方流浪。 父亲也是,他去了遥远的地方,忘了回家。可是,他为什么不带上我?为什么要撇下我和母亲?他不知道没有房子、没有钱活着很辛苦吗?不知道没有房子,没有爱,心会流离失所吗?我恨他。不,我根本记不起他的样子,他只留给我一张陌生的黑白相片,我恨的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韩馨月边听那首《橄榄树》边想。 这道模糊的影子始终在韩馨月的心里若隐似现地飘着,三毛的死,让她突然对死亡骤然产生一种恐惧感,那道影子也渐渐变得具体起来,寄生在她体内,挥之不去。她开始怕深渊似的黑夜。母亲在她身边,她害怕母亲的唠叨;母亲不在面前,她又恐惧这漫无边际的黑暗。 刚进初中的韩馨月是安静的,因为自卑。突破普通话障碍后,她逐渐变得活跃起来,并非因为她爱喧嚣,只是四周一片寂静的时候,她时常感觉死一般的气息向她扑来。 她开始不停地说。她向同桌魏华讲童年的故事,讲凤凰镇从村口一直流向家门口的清冽的小溪,唱《雪娃娃》那首童谣,讲小时候她剪掉一只红蜻蜓的翅膀,为一只受伤的红嘴鸟哭泣,她还告诉魏华,她曾将一只山上采来的蘑菇喂给猫咪吃,结果将它毒死了。 她问魏华:“我们会死吗?” 魏华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会。我们都会活很久。” “拉勾。”她同魏华郑重地拉勾。魏华说:“一百年,不许变。”韩馨月说:“变了下辈子当猪八戒。” 第五章:霜降(2) 后排的李磊和吉米也成为了韩馨月的热心听众。她同他们讲父亲为她捉了满满一瓶萤火虫放进她蚊帐里,父亲说这样梦里就能见到星星;她说父亲带她去山上滑草,边滑边采蘑菇;父亲还给她买了溜冰鞋,他们那里一下雪就可以溜冰,冰下有很多活蹦乱跳的鱼……吉米打断她的话,问:“有北极熊吗?”她肯定地回答:“有!还有企鹅。”吉米笑得前仰后合。李磊提醒她道:“你不是从南方来的吗?”她坚持道:“我们南方什么都有!” 事实上,我们南方一无所有。父亲也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一件事。可是,凡是我能想到的,他一定会在天堂悄悄地做,只是我看不到。韩馨月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时常跳出来安慰她,告诉她“你所说的都是对的,你所说的一切都会实现”。 马俐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韩馨月没有父亲的事,跑到她面前,当着同学的面说:“你父亲不是早死了吗?你还说他带你溜冰、滑草、捉萤火虫,吹牛!谎话精!我的50块钱一定是你偷偷放到我伞里的!” 马俐的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泼在她身上,所有的目光都向她射来。韩馨月紧咬嘴唇,生怕自己会抑制不住扑向马俐,然后将她撕烂、嚼碎。马俐泼过来的那盆冰水在她眼中凝成泪,化成冰刀,她直直地盯着马俐,一直盯到马俐将视线移开。突然,马俐惊叫一声,只见一只绿头大螳螂从马俐颈后跳到手臂上,马俐惊惶失措时,韩馨月捕捉到了吉米狡黠的眼神,他冲她挤了挤眼。螳螂在马俐手臂上悠闲地散步,她用力甩着手臂,那只绿头将军蹭地跳到韩馨月身上,马俐如释重负,大家的目光顿时集中到韩馨月身上。 魏华想帮韩馨月将螳螂捉住,她微微一笑,轻轻捻起这只绿将军,来到马俐面前,马俐惊恐地退后了几步。韩馨月平静地经过她,走到教室外,松开手,绿头将军连蹦带跳地渐渐远离她的视线。 上课铃响了,韩馨月坐得像一口大笨钟,老师讲的内容她全然不知,眼前的黑板也变成白茫茫一片。她总感觉背后跳着一只灰绿色的螳螂,它的剪刀手随时想将她碾碎。 放学后,韩馨月捉了一只草绿色的螳螂,临睡前将它放进蚊帐里。第二天起床,才发现它死在了她的床上。它是被压死的。韩馨月对着它小小的尸体说:“对不起。” 原来死亡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而她要和母亲倔强地活着。 初三下学期,同桌魏华参加全校运动会4*100米接力赛时,突然在赛道上昏厥过去,韩馨月和李磊等同学立即将他送往校医务室。在医务室,韩馨月第一次见到了魏华的父亲,他两鬓已斑白,穿着皱巴巴肥大的军裤,起初她还以为是魏华的爷爷。不久,魏华又连续两天没来上课。她以为魏华也像她一样迟到了,不禁暗自替他担忧,陈国兵老师刚立了新规,凡是迟到的男生罚做50个俯卧撑,女生罚做50个仰卧起坐。她已经被罚做了几百个仰卧起坐,魏华那单薄得像风筝的身体,能经受得起多少个俯卧撑? 第三天,魏华仍没有来,韩馨月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怅然若失。魏华每天都早早到校,帮她把课桌椅擦得一尘不染,还经常替她擦黑板、扫地,班上有脏活、累活,他随叫随到,选举劳动委员时,他全票通过。 一放学,韩馨月便直奔魏华家。她费了一番周折,才在一个人口密集的棚户区找到了魏华的家,一走进去,她惊呆了,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魏华家毫不为过。她曾以为自己是这座城市最可怜的人,没想到魏华的境况远比她糟糕。魏华的母亲独自在家,她是一位朴实的农妇,比魏华的父亲更显老态。她一遍遍地用抹布将椅子擦干净,才请韩馨月坐下,又留她在家吃饭。 “魏华呢?”韩馨月迫不及待地问。 “他住院了。” 魏母的话令她大吃一惊。 “魏华得了什么病?” “只有他爸知道,他爸咋都不肯说……”魏母抹着眼泪。 此后几天,韩馨月每天清晨都认真擦拭魏华的桌椅,期待他突然出现在座位上,老老实实地做笔记,或是真诚地向她请教数学题,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 一天,陈国兵老师沉重地向同学们宣布:魏华同学患了白血病,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学校上课。这个消息不啻于一场海啸。教室里死一般地沉寂后,几位女生当场哭出声来,一向坚强的韩馨月也忍不住落泪。同学们是从电视剧《血疑》中得知白血病是不治之症,只有韩馨月,切身体会到白血病是一种无比残酷的病,这个恶魔夺走了父亲,如今又要来掳走她最好的朋友魏华。 第五章:霜降(3) 第二天,全班大部分同学相约放学去看望魏华。临出发前,韩馨月问埋首苦读的林可可:“你去看魏华吗?”林可可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韩馨月一见到魏华,心猛地一沉,几天不见,魏华瘦了一圈,头发也剃光了。他正坐在床上认真地看《英语》书,床头放着各科课本和笔记。见同学们来了,他慌忙戴上帽子。 吉米不改调皮的本色,上前捅了魏华一拳:“你小子在这里享福,我们可惨了,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 魏华咧开嘴,憨憨地笑了。 韩馨月向吉米投去赞许的一瞥。她将一台迷你录音机递给魏华:“这是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反正我也没时间听广播了,送给你吧。” 魏华推脱道:“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收我们就绝交咯。这些天都没人帮我擦桌子,倒是有人天天往我课桌里放蚂蚱、蜗牛。”韩馨月佯装生气地看了看吉米,继续道,“我等着你早点回来帮我收拾桌子呢,不然我的课桌快成昆虫博物馆了。” 她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同房的病友们纷纷向魏华投来羡慕的目光。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同魏华谈论起美国打伊拉克、黎明和刘德华谁更帅、北京国安又输了两个球,一向沉默寡言的李磊还开玩笑道:“魏华,快点好起来,我们还等着你一起踢球呢,中国足球就靠咱们来拯救了!” 吉米从背后偷袭了李磊一拳:“咳,咳,抢我的话,不厚道啊。”又是一片笑声。 后来,全班同学公认的诗人林涛,还为魏华清唱了一首当时最流行的郑智化的《水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魏华和林涛一起唱了起来,唱到最后,声音哽咽。李磊向韩馨月使了个眼色,韩馨月立即意会,对大家说:“魏华身体不舒服,不宜长时间打扰,我们下次再来看他吧。” 吉米和林可可等方才意识到打搅魏华近一小时了,便不舍地一一同魏华告别。 吉米拦下一辆出租车,邀请三位美女上“轿”,鲁西和马俐都上了车,韩馨月却拒绝了。 她蹒跚着向医院大门口走去,双肩剧烈颤抖,最后蹲在路旁,放声大哭。 “魏华会好起来的。”李磊蹲下来,递过一张纸巾。 韩馨月从不愿在人前流泪,此刻,却眼泪肆虐。三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这所中学时,来自农村的她被人瞧不起,是魏华用善良的微笑迎接她,如今,他却生了绝症,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魏华会死吗?”她问。 “不会,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李磊低沉地答道,声音发颤。 “我父亲也是白血病,”韩馨月长叹一口气,“他已经离开十年了。” 李磊拍了拍她的肩,韩馨月哭得更厉害了。 她说:“李磊你知道吗,父亲走的时候,母亲说我发着高烧,我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至今我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父亲’这两个字在我生命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他在我记忆中始终是一片空白。我很害怕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的相片……” 李磊沉默了许久,飞起一脚将身旁的一只空啤酒罐踢得老远,长叹一口气说:“我的亲妹妹,也在几年前走了。我亲眼看到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手里渐渐变得冰凉,我一直抱着她,将她从她的小房间送往太平间。那扇黑漆漆的大门一关上,我就再也见不到活泼可爱的妹妹了,很多个日子,她带着甜甜的笑,跑到我梦里来,一声声地叫着哥哥,哥哥……” 李磊将身体向她挪近,再近一点,他的手指动了动,想贴近她,却怯怯地握成了拳头。韩馨月一把抓过他的手,握得紧紧的。空气中听得到他们令人窒息的心跳。 那天晚上,李磊送韩馨月回家,二人饿着肚子,在昏黄的路灯下走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有许多话要对彼此说,最终什么也没说。 韩馨月回到家时,母亲仍未下班,家里空荡荡的,客厅里,挂着母亲和她的合影。枕头下,藏着父亲抱着年幼的她的黑白相片。 临睡前,她抱着父亲的照片,喃呢着:“你们都不能死,都不许死,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都给我好好地活着……” 第五章:霜降(4) 第二天,韩馨月一上学,吉米就质问她:“昨天为什么不上我的车?”她岔开话题,说:“吉米,我们帮魏华做点什么,好吗?” 韩馨月的话引起几位同学的关注。鲁西说:“我可以一放学就去看魏华,林涛,你去吗?” 未等林涛回答,马俐就抢着说:“魏华治病需要很多钱,我们为魏华捐款吧。” “这个主意好!”吉米为马俐的提议拍案叫绝。马俐心花怒放,韩馨月却隐隐有些担忧。 “你们还记得上月来的流浪歌手罗大佐吗?”韩馨月问。 上月课间时分,教室里突然闯进来一位长发飘飘的帅气男孩,约二十余岁,抱着一把吉他,一上讲台便兀自弹唱起来。他唱了三首自创的歌,其中一首名叫《田螺姑娘》,他唱得浑然忘我,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唱毕,他自称流浪歌手,四处漂泊,希望同学们顺便赠些路费与饭钱,数额不限。许是被他的歌声与帅气打动,同学们纷纷慷慨解囊,一向文静的鲁西捐出了她的全部财产50元钱。几分钟下来,流浪歌手的琴盒里装了百余元零零散散的钞票。还有几位女生找他签名,他签下龙飞凤舞的大名后,背着吉他扬长而去。 同学们十分好奇他的名字,纷纷抢看他的签名,看完,不禁啼笑皆非,只见鲁西等几位“花痴”女生的本子上分明写着“罗大佐”! 很快,“罗大佐”的事便传到了陈国兵老师耳中,他拼命拍着讲台,怒不可遏地称昨天让大家为贫困灾区捐款,没一个人响应,今天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流浪歌手,大家倒是有这么多闲钱。陈班主任还让大家引以为戒,每人写一篇反思深刻的作文,不少于1000字。 “罗大佐”一事仍令大家心有余悸。如今,号召大家为魏华捐款,会有人响应吗?韩馨月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吉米掏出身上的50元钱交到韩馨月手上:“本来想请大家吃麦当劳的,现在捐出来,只当是魏华替大家吃了麦当劳吧。” 韩馨月感动地收下,敬了他一拳,说:“哥们儿,好样的!”吉米痛得龇牙咧嘴,又笑得桃花灿烂。 韩馨月又说:“光依靠个人的捐款只能是杯水车薪,不如我们号召全校师生和社会各界为魏华同学捐款吧。” “举你和我的双手双脚赞成!”吉米说。李磊和马俐等班干部一致通过捐款决议,一向冷漠的林可可也积极响应,并主动捐了35元钱。李磊捐了41元。韩馨月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凑到一起,也只有18元。 “吉少爷,借我点钱。”韩馨月对吉米巧笑俏兮。 “多少?”第一次被美女主动应召,吉米受宠若惊,当然,还得装得拽一点。 “多多益善。” 吉米将40元交到她手上,问:“够吗?” “不够,还有吗?” “有是有,不过……”吉米道,“得明天带给你。只要馨月开口,我有求必应。” 第二天,吉米将200元交给韩馨月。这笔钱,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 韩馨月惊呼:“天,这么多!不会是偷的吧?” “我吉米给你的印象不会那么差吧?这是我下个月的生活费,你有急用,先拿去咯。”吉米轻描淡写地说。 韩馨月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没有钱还你,不过,我可以慢慢还。可能半年,一年,或者更长……” “傻丫头,不急,这三年来我欺负你五十多次了,欺负一次抵一块钱,公平吧?”话音刚落,吉米便伸出爪子准备摸她的头,韩馨月敏捷地蹲下,溜掉了。 第二天,韩馨月课间扔了两颗“大白兔”,一颗给李磊,一颗给吉米,吉米照例将两颗都据为己有,李磊只笑了笑。韩馨月注意到,吉米的手有些肿了。 “怎么回事?”她抓住他的手,关切地问。吉米慌忙将手抽回。 没等他回答,马俐就快人快语地说:“吉米偷拿他妈妈的钱,被发现了,他妈用戒尺打他,还告到班主任那里了!” 吉米恼怒地说:“你不广播没人知道你是小喇叭。” 放学前,韩馨月又往吉米课桌上扔了一块“大白兔”,吉米打开一看,见里面包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你借钱给我,以后别干傻事了。 吉米情不自禁地说:“碰到一个傻丫头,想不干傻事也难。”同桌李磊听了他的话,瞟了他一眼,皱了皱眉。 韩馨月不顾学业紧张,精心准备了一个募捐箱,通过校广播台及各班班主任,发动全校师生踊跃捐款。她还给本市各大媒体打电话、写信,希望社会各界都来关注身患绝症的魏华同学。 在她的努力下,全校师生捐出一万多元,社会爱心人士也捐助了三万多元。陈国兵老师和韩馨月、李磊等同学携五万多元来探望魏华同学时,魏华正在做化疗。魏母感动得跪在他们面前,韩馨月他们吓坏了,连忙扶起她。 此后的日子,韩馨月一有空就来医院陪伴魏华,其他同学来过一两次后,再也没人敢去了,一放学马俐就逃回家,生怕被韩馨月抓去医院,就连李磊,也借口学业紧张,可他放学后分明还在操场上打篮球。为此,韩馨月愤怒地问他为什么不去探望魏华,李磊答道:“我很害怕医院里的浓重的消毒水味儿,一进入医院,就会想起从这里离开的妹妹,就好像是跳进了一片死海,觉得很窒息,甚至有一种即将溺亡的感觉……” 韩馨月坚持经常去看望魏华,也许因为他们是同桌,也许因为父亲,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韩馨月的事迹感动了全校,师生交口称赞,媒体闻讯也纷纷前来报道,学校希望将韩馨月作为典型大力宣传,她却选择了低调,坚决不肯上报纸。直到有一天,母亲拿着一张报纸问她:“馨月呀,你上了报纸怎么不告诉我?还是邻居耿大妈跟我说的。”韩馨月这才发现,自己在病房陪魏华的事被记者偷拍下来,发到了报纸上。 母亲欣慰地说:“馨月,好样的,妈支持你。”她淡然一笑,闪进房间。母亲极少夸奖她,即使她考第二名,母亲也会批评她为什么不再努一把力考第一,可方才母亲由衷的赞许,为什么让她很想哭? 坐在她后排的李磊也传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馨月,你真棒! 韩馨月攥着纸条在阳光下傻笑。 第五章:霜降(5) 毕业前夕,初三年级全体师生拍毕业照。轮到初三(4)班时,韩馨月对摄影师说:“我们班排到最后一个拍。” 摄影师不解,韩馨月神秘地说:“我们在等一个人,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全班同学都在翘首祈盼,期待魏华同学的出现。全校所有的班级都拍完了,摄影师不愿再等了,架起相机准备为他们拍照。韩馨月急了,冲上前同摄影师据理力争,称“61个阶级兄弟,一个都不能少”! 静静的、漫长的等待。烈日当空,几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同学们被叫出了几身汗。马俐说:“魏华不会来了吧”。韩馨月坚持道:“不!魏华一定会来的!他说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缺席。”是的,魏华从来不迟到,这一次,他一定也会如期而至。然而,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等来的不是魏华,而是他的父亲魏国栋。原来,魏华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到场,万般无奈,只得请了父亲替代自己,并请父亲捎话给同学们:“我们是一个集体,毕业照一个都不能少,可我实在来不了了,请同学们原谅。”听了魏华父亲捎的话,几位同学忍不住哭了。 魏华的父亲被安排在倒数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这张定格的照片上,老师和同学们眼含泪花,努力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拍完照后,许多人红着鼻子,取出纸巾,悄然拭涕泪。 陈国兵老师说:“魏华的座位我们会一直给他留着,我们等他回来。” 半个月后,韩馨月和李磊去魏华家送毕业照时,发现他家的墙上,挂着魏华的一幅黑白照,照片上的他,笑得恬淡、从容。魏华的书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英语书,英语书旁,是她送给他的迷你收音机。 韩馨月泪如急雨。她万万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成了永诀。一个她同魏华之间的小秘密,她将永远藏在心底。 那天,她独自一人来看望魏华。魏华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仍坚持要她念英语给他听。她翻开英语书,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她急忙收起相片,却还是被魏华发现了。 “谁的照片?”魏华问。 糟糕,昨晚睡前读完英语书后,看父亲的照片时,竟顺手放进书里了。韩馨月将自己同父亲的合影递给魏华。她缓缓讲起他们一家三口的故事,魏华认真地听着。她以为自己会哭,可讲述时竟出奇地平静,倒是把魏华惹哭了。 “馨月,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父亲吗?” “胡说!我们拉过勾,你答应过,我们都要活很久!”韩馨月哽咽着。 “对不起,馨月,我才是谎话精,我可能要先走了。” “不准走!你还没听到我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呢!”韩馨月咬着嘴唇,嘴唇上一块干裂的皮被她咬破了,血咸咸的。 魏华笑了:“馨月,你是我最好的同学和朋友。你虽然来自农村,可是热情、大方,比城里的同学好多了。我也经常被人欺负,可你从来没有瞧不起我。谢谢你,馨月。你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播音员。” 她羞赧地低下头。 “馨月,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她含泪微笑。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抱过女孩子呢。”魏华憨笑道。 韩馨月轻轻起身,走到他病床前。魏华挣扎着下床,额头现出细密的汗珠,他艰难站定后,紧紧拥抱了韩馨月。 韩馨月刹那间一阵恍惚,她以为自己拥抱的不是魏华,而是父亲。父亲从未拥抱过她,不,父亲此刻正紧紧地抱着她。 眼泪即将汹涌而至,她放开魏华,悄悄走到病房外。韩馨月没想到,她一走出病房,魏华就昏迷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韩馨月简陋的书桌上,搁着一张初三(4)班的毕业照,魏华的照片贴在韩馨月旁边。整幅照片上,老师和同学们都愁眉不展,只有两个人绽露出笑容,一个是魏华,另一个是韩馨月。 第六章:小满(1) 当你跌倒时,总会出现两种人,一种人纵情狂欢,一种人袖手旁观。 很长一段时间,魏华的座位都空着。每天清晨到校后,韩馨月都会认真地将魏华从前坐过的桌椅擦拭一新。闲暇时,她都会对着镜子练习标准的普通话、苦读英语,她一直记得魏华说,她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播音员”。 吉米申请成为韩馨月的同桌,被陈国兵老师一口回绝后,多动症患者吉米表现得异常安静。下课了,他将窗户打开透气,正值寒冬,一阵冷风吹过,韩馨月打了个喷嚏,皱了皱眉,李磊察觉后,默默地起身关窗,班上突然响起了喝彩声,李磊落座时,脸忽而变红了,韩馨月的脸也微微泛红。吉米看了看李磊,又看了看韩馨月,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将一只粉笔头向黑板上扔去。 入学第一天,母亲就千叮万嘱韩馨月一心学习,万不可分心。那时的她还不懂何谓“分心”,到了初三,关于她和李磊的谣言四起时,她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近来课堂上,老师点韩馨月回答问题时,同学们总会下意识地望向李磊;点李磊时,又会看韩馨月。韩馨月起初不解,等她意识到时,一股强劲的风言风语向她席卷而来。 校园里的八卦新闻流传得比病毒还快。不知从何时起,李磊和韩馨月的暧昧故事自初三(4)班迅速传遍全校。 韩馨月有一次向李磊借尺子时,她后排的吉米投来诡异的眼神。这是八卦新闻的导火索。 一次野外活动,胆大的韩馨月爬上苹果树,她在树上摘,李磊在树下接,二人配合默契,谈笑风生,被冷落一旁的吉米关切地边提醒韩馨月“小心”边用力摇苹果树,导致李磊被苹果砸中。这件事令李磊和韩馨月的八卦版本中多了一个“第三者”吉米。 八卦继续升级:一次,同学们一起玩飞盘时,吉米不慎将飞盘扔到李磊头上,李磊的眼角砸出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吉米立即将李磊送往校医务室,韩馨月和马俐旋即赶到,看到李磊的伤口,马俐吓哭了,韩馨月则严厉斥责吉米。好事者称吉米暗恋韩馨月,所以才故意使暗器中伤情敌李磊。有人添油加醋地在该版本中增加了“第四者”马俐,但马俐究竟喜欢好学生李磊还是高富帅吉米,众说纷纭。 因为谣言,韩馨月同李磊的关系突然变得极其微妙,他们之间最基本的交流,也会被人过度解读。面对老师和同学的误解,她百口莫辩。她不敢将这些事情告诉母亲,那只会让母亲紧锁的眉头更添几道皱纹。 一天,她在学校旁的小河边发现一棵老木棉树,疙疙瘩瘩的,像一张沧桑的脸,树上有一个古旧的树洞,那个树洞从此成为她最好的听众。考试败北、被人误解、母亲责难、老师批评、想念父亲时,她都会独自在树洞前自言自语。有时在树洞前待几个小时,有时只几分钟,倾诉完毕,再大的苦痛也就释然和放下了。那个树洞盛放了她少年时代所有的秘密。 一次,她的数学意外地只考了85分,比马俐还低一分。她不知这样的成绩如何向母亲交待,一放学,便来到树洞前。她意外地发现洞里有一张纸条。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H,我们不方便说话,以后就在这里留言吧。L 纸条末端只署了一个L。她欣喜若狂,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认真写上:这里是我们的秘密树,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我们都告诉它吧。末了,还画了一个笑脸。 第二天中午,她一下课便直奔秘密树,惊喜地寻到一张纸条:你的数学没考好没关系,相信自己。L 她立即回复:我不会因为我们是朋友而在成绩上输给你,你也加油。H 此后的几天,她每天都能在秘密树里收获一张署名为L的纸条。有一天,她满怀期待地在树洞里仔细搜寻,恨不能将树洞掏空,却依旧一无所获。她想,或许这棵秘密树只是他一时的头脑发热,觉得无趣了,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不料,次日又收到了他的留言。 那棵秘密树成了她每日不变的期待。 她舍不得丢弃秘密树里的留言,便将它夹在书里,一遍遍重温,有时边看纸条边像个傻子似的痴笑。 “情书!”吉米趁她不备,一把抢过纸条,飞快地将内容一览无余。 “还我!”韩馨月想夺回,却奈何不了人高马大动如脱兔的吉米,只能急得跺脚。正欲翻脸,吉米却将纸条扔进树洞里,晃悠着离去,那背影有些落寞。 不知为何,她接连几天去秘密树前,都空手而归。莫非,李磊早已厌倦了这场“游戏”?莫非,他们的秘密被人发觉?她脑中骤然闪现出吉米狡黠的笑。 果不其然,很快,班上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称李磊和韩馨月正在谈恋爱,经常鸿雁传书、飞鸽传情。这件桃色绯闻还出现不同的版本,有好事者煞有介事地说亲眼目睹二人在校园里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围观者纷纷睁大双眼、竖起耳朵试图捕捉到更多让人眼热心跳的细节,大家一看到当事人李磊和韩馨月二人经过时,立即噤声。 鲁西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将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告诉了韩馨月。一直蒙在鼓里的韩馨月一听,顿时勃然大怒!她当即冲到吉米面前,揪住他怒喝道:“吉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吉米懵了,很快意会,他辩解道:“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她眼中的怒火可以将他烧焦。 吉米钳住她的肩,将她拖到教室外。几个同学跟了上来。吉米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谈恋爱啊!” 韩馨月甩开他,又甩了甩被他抓疼的胳膊,道:“现在你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了。” “不是我。”吉米说。 “那是谁?” “我是知道你们的秘密,但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知道。” “谁?” “谁经常向你打听李磊的事?谁最近同你走得很近?谁对你时好时坏忽冷忽热?” “你是说,她?” “我什么都没说。我也有很多秘密,可惜没人听,也找不到一个秘密的树洞啊……”吉米酸酸地说完,扬长而去。 第六章:小满(2) 第二天,韩馨月再去秘密树时,感觉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影子亦步亦趋,她走,影子也走,她停,影子也停。她猛一转身,影子也倏地消失了。她在秘密树里留下最后一张纸条:L,这里不安全,以后有事当面说。H 一下课,韩馨月收到李磊递过来的一张纸条:怎么回事? 她回复道:秘密树被人发现,谣言也始于她。 李磊问:谁? 韩馨月犹豫良久,最终没有回复他。 二人这几天格外沉默,漫天飞舞的谣言也在轰轰烈烈中逐渐冷却。同样沉默的还有吉米和马俐。一向活泼的马俐近期精神萎靡不振,领唱时也病恹恹的。从前班上的灵魂人物吉米近期却像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这一切,韩馨月尽收眼底。 吉米故意问马俐:“大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马俐回了一句:“滚!” 吉米乖乖地滚过来逗韩馨月开心,但她一直冷着脸,装作看书,十分钟了却一页都没读完。 马俐将一本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递给韩馨月,讪讪地说:“我刚买的,你先看吧。” 韩馨月犹豫着,说:“我已经看过了,谢谢。” 马俐悻悻地离开。 第二天,吉米拿着一本《梦里花落知多少》来到韩馨月面前,问:“三毛的书,要不要看?” 她欣喜地抢过,说:“不谢。” 吉米耸耸肩,道:“就知道你昨天在说谎。” 韩馨月警觉地问:“这本书不会是她的吧?” “笑话,我堂堂吉少爷会买不起一本书?看你昨天想看又不好意思,本少爷特地去书店买的,不要可别后悔哦。”他准备将书抽回,手却被韩馨月掐了一下。 吉米嬉皮笑脸地说:“别闹!不然传绯闻的就是我俩了。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滚!” 面对八卦,韩馨月和马俐极力辩解,李磊则一贯沉默,却刻意同韩馨月和马俐保持距离。吉米收敛了几天后,继续他的恶作剧。马俐笔盒或书包里经常出现毛毛虫、天牛、蚂蚱等生物,这些,都是拜吉米所赐。全班同学几乎都被他的鬼点子整过,尤其是女生,他时常往女生凳子上放嚼过的口香糖、苍耳,或趁同学落座时突然拉开凳子,如果课间听到哪位女生尖叫,多半是被吉米捉弄了。为此,老师曾多次找他谈话,他的检讨也写了几百份,但仍旧习不改,因他成绩优秀,老师也无可奈何。 奇怪的是,吉米从不捉弄韩馨月,每当韩馨月受人欺负时,第一个挺身而出的一定是他。他还从实验室里偷出酒精灯和烧杯,在晚自习时煮方便面给韩馨月吃。于是,班上开始盛传吉米喜欢韩馨月。每次老师点吉米回答问题时,总会有怪异的目光集中到韩馨月身上。为此,韩馨月干脆不跟吉米说话了,吉米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事没事就往她身边凑。为了撇清自己和吉米的关系,韩馨月有意和李磊亲近,经常同他一起讨论题目,为一道题争得面红耳赤,为谁能考第二名明争暗斗。很快,这股祸水又流向了李磊。班上风传韩馨月脚踩两只船,马俐更是在公众场合说“她呀,乌鸡变成了凤凰,就想攀高枝,有钱的、学习好的,她通吃!她巴结吉米,不就是看中吉米的钱吗?她还对老老实实的李磊下手,一个媚眼抛过来,李磊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韩馨月实在听不下去了,冲到马俐面前道:“说谁呢?” “说谁谁心里最清楚!土凤凰!” 韩馨月甩了甩头,想把这阵雾霾甩过去。马俐挑衅地看着她,和马俐要好的几名女同学也小声议论着什么。她紧咬嘴唇,想揪住马俐的头发,却忍住了。她想起7岁那年,她和母亲被小敏一家欺负的事,一想起这件事额头的伤处就会隐隐作痛。母亲曾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狠狠地打他的右脸。可母亲又说,这句话的前提是,有人先打你的脸。 她默默地转身走开。马俐和几个同学在她身后起哄、吹口哨,仿佛几记耳光啪啪啪扇在她脸上。 当你跌倒时,你身边总会出现两种人,一种人纵情狂欢,另一种人袖手旁观。 李磊阴沉着脸,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吉米冲到马俐面前,推了她一下:“Shut up!” 马俐不屑地说:“心疼你的馨月了吧?她有什么好,你就这么爱她?” 吉米怒道:“你丫不造谣会死啊?再不闭嘴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想干嘛?”马俐反手推吉米。 吉米指着她威胁道:“别惹我!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马俐向他靠拢,说:“打呀,有本事你打我呀!” 吉米高扬起手臂,正准备扇下去,手臂却被李磊抓住了。李磊拍了拍他的肩,又转向马俐,严肃地说:“不要太过分了。”他的话虽短,却一字千钧,马俐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撇了撇嘴,走了。吉米收回手,对她的背影骂道:“我操你大爷!” 韩馨月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蹒跚着走出教室,在操场上疯狂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她的头一阵眩晕,受伤的额头下意识地痛。她躺在草地上,一只螳螂向她跳过来,她将它捏在手上,又轻轻放走它。她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死它,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手无寸铁的螳螂?还有多少道理母亲没来得及告诉她?还要明白多少道理才会过好这一生? 她不怕遭人骂,不怕被人打,唯独害怕母亲失望的眼神,那眼神比捅她一刀还难受。 第六章:小满(3) 次日清晨,韩馨月走到教室门口,发现门上的王八换成了“韩馨月爱吉米”六个大字,黑板上也画着她和吉米两个人的画像,中间还用一把丘比特的剑串了起来。她一进门,教室里便响起热烈的口哨和喝彩声,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李磊,他正埋头看书。她又看吉米,吉米若无其事地嚼着口香糖。韩馨月默默地拿黑板擦将两幅画像擦去,真是,也不画得漂亮一点,简直丑化我的光辉形象。正准备擦门上的几个红字时,陈国兵老师从天而降。 当天,陈老师让她请家长。 韩馨月赖在他办公室求情,她说这是同学们的恶作剧,根本没有这回事,他却无动于衷。她还给他倒茶,毕恭毕敬地递到他手上,他看都不看一眼;她哭得梨花带雨,他有些心软了,却坚持要请家长。她说我母亲一天要倒几个班,没空来,他说那请你父亲来。韩馨月说:“我父亲他已经……”她骤然想起几天前撒的父亲生病的谎言,说,“我还是请我母亲来吧。” 她当然不敢请母亲来学校。第二天被陈老师罚站了一上午。当天,陈老师亲自给母亲打了电话。 放学后,韩馨月磨磨蹭蹭地回家,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 “跪下!”母亲拎着笤帚立在门口,不怒自威。 韩馨月双腿一颤,仍倔强地站着。母亲一笤帚抽了过来,她的双腿上骤现几道红印,火辣辣地疼。 “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净想些污七八糟的事!”母亲边说边扬起笤帚往她身上死命地抽打。 “我没有。”她咬着牙说。 “你还死不承认!”母亲冲到房间,将几张明信片扔到她面前:“上面都写什么情呀爱的,我看着都脸红!” 韩馨月拾起明信片一看,第一张是鲁西的,她写道:我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是彼此最好的礼物,愿友谊天长地久。 “还彼此最好的礼物!你把自己当礼物送给谁了?”母亲没好气地说。 “她是女同学,鲁西!你认识的!”韩馨月哭笑不得。 “那这张呢?” 韩馨月一看,见是一张自制的明信片,两颗心型连在一起,打开,两颗心里夹着一只千纸鹤,纸鹤上写着一行字:遇见你,似一场盛大的花开。 是吉米的,足够煽情。吉米从不掩饰对她的喜欢,而她也并不讨厌他。 还有几封是其他同学写的,凡是语气暧昧一点的,都被母亲挑出来了。所幸,里面并没有李磊的,她暗自窃喜,一个小秘密被她保全了。 她清楚地记得李磊的中秋贺卡上写着一行淡淡的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雷。简短的11个字,却令她悸动不已。她最喜欢的书之一《穆斯林的葬礼》中,男主角楚雁潮写给女主韩新月的也是这11个字,不同的是末尾的署名。一想到某天会称呼李磊为“雷”,她的心便泛起阵阵涟漪。 “同你相好的到底是谁?叫李什么来着,还有什么吉祥?不对,吉姆?吉利?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韩馨月强忍住笑。因为李磊,她的心突然变得柔软,她任由母亲的双唇不住地动弹,只痴痴地望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母亲又拿出一张长长的话费详单,质问道:“上周,你给一个尾号为616的电话打了40多分钟;上上周,同样是这个号码,给你打了一个小时!你们通话已经持续半年了,怪不得家里的电话费涨得这么快!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低头不语。什么关系?我真希望能有除同学关系之外的关系。 母亲开始语重心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同她讲道理,她始终低着头,神游天外。 “韩馨月!抬头,看着我!”母亲吼道。 她微微抬起头,眼前的母亲仿佛变成一头暴怒的豹子,随时会将她撕得粉碎,她真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 母亲又拿出厚厚一沓信,扔到她面前:“这是什么?” 天!她和一位南方笔友的信,此刻竟赤裸裸地呈现在她们面前。她想,自己那本日记的内容是不是也被母亲背得滚瓜烂熟了?看来以后要用摩斯电码写日记了。 “你怎么可以随便偷看我的信?”她质问道。 “我是你娘,没有我你早饿死了,没有我你上不了学、来不了北京,你长这么大,要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你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你哪一顿饭、哪一件衣服不是我捡垃圾、当保姆、做苦工赚来的?你还不好好读书,净搞这些幺蛾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我的普通笔友!” “那还有不普通的呢?你们班主任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你还敢狡辩!在班上谈恋爱不说,还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通信!韩馨月,你太让我失望了,从前那个聪明好学的馨月去哪儿了?我真不该带你到北京来,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垃圾王……” 母亲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完第五支烟后,母亲划着一根火柴,将韩馨月和笔友的信点燃,韩馨月眼睁睁地看着她和笔友的一封信化为灰烬,母亲又开始烧第二封,第三封…… 烧完了信,母亲又开始烧贺卡。韩馨月一眼认出其中一张贺卡上清秀的字体,和她珍藏的两角钱上的字体一模一样。不,绝不能让母亲烧掉这张珍贵的贺卡!她冲上前,试图将它夺过,母亲更怒了,二人激烈争抢起来。 眼看母亲就要抢到了,韩馨月怒道:“你凭什么偷看我的贺卡、还随便拆我的信?你是我妈就可以不顾我的人格和尊严,随意侵犯我的隐私权吗?你有考虑哪怕一点点我的感受吗?这么多年,你一直把我当你的私有物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不开心了就给我脸色看,我一看到你皱眉就心惊肉跳你知道吗?我看你的脸色看了十几年了,我受够了!我是个人,我快成年了,我也有自己的感情!我不是任由你打骂的小猫小狗啊!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你女儿看待,我甚至不止一次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母亲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把笤帚使出浑身的劲儿向她身上夯去,韩馨月边遮挡边歇斯底里地说: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鲁西和马俐吗?她们的成绩虽然没有我好,可她们父母双全,在家也从来不挨打!只有我,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我没考到满分不敢向你汇报,竞赛没拿到名次不敢回家,学校要交钱不敢跟你开口,在学校受了委屈也只能憋在心里。我在人前非常自卑,表面却装作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没有漂亮的衣服,家里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我唯一骄傲的只有学习,除了学习我一无所有。妈,你知道我活得有多累吗?妈,你懂什么是感情吗?我长这么大你抱过我一次吗?你知道我也有自尊心吗?我没有爸爸,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我很害怕有一天回到家看不到你,可我更怕回到家看到你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样子!我生怕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好惹你生气,生怕考得不好让你失望,我担心前一秒钟你还在笑,下一秒钟突然暴跳如雷。我怕,我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所以我拼命学习,我只能在学习中找回一点可怜的自信。你从来都没有认可我,我考得再好也得不到你哪怕半句表扬。我像一只哈巴狗,拼命表现,乞求得到你奖励的一根骨头,可你根本视而不见!我要怎么样才能求得你的笑脸呢,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心呢?你可以打我、骂我,用烧我的信来侮辱我,可是请你下手轻一点好吗?我明天还要上学,我还要考北大,还要赚很多很多钱,买很大一幢……” 话音未落,韩馨月眼前骤然一黑,晕了过去。 一丝微弱的亮光射到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韩馨月努力睁开眼,眼前出现一张疲惫的脸,脸上爬了几条皱纹。母亲正趴在她床前拭泪,她顿生一股厌恶感,迅速将脸别过去。 “馨月,还疼吗?”母亲欲将手放到她额前,又犹豫地悬在空中,最后叹息着落下。 韩馨月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母亲用笤帚往死里打她时,她没有哭,一句关怀却轻易打开了她眼泪的闸门。母亲愧疚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她欲挣脱,却终究还是抓住了那一丝温暖。 当天,韩馨月拖着青紫的双腿,坚持去上学,临出发前,对母亲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早恋。” 她流着泪,向那位在部队服役的笔友写了一封绝交信。“笔友”于她,曾是一个神圣的名词。她不敢告诉母亲和同学的喜怒哀乐,在远方总会有一个耐心的听众;她用斐然的文采写就的诗意的信,总有一个最好的听众为她喝彩;学习之余,总有一份来自他乡淡淡的牵挂与期盼。那张小小的邮票,承载了她懵懂与渴求的青春。 她同笔友互通了一年多的信,那厚厚一札信件却被母亲付之一炬。母亲的那一把火,燃烧掉了她大半个青春以及她对母亲所有的信任。后来,她收到好几封笔友的来信,都无一例外地从不开启,撕碎后抛进放学路上的垃圾桶内。马俐犀利的目光时常追随着她,她小心谨慎地不让马俐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从此,无论悲伤或是喜悦,再也无人倾听。 从此,韩馨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幽怨,但在人前,她仍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或许,微笑是她最好的保护膜。 第七章:小寒(1) 他替她挡住篮球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要为她抵挡一生的风雨。 这一年的雨,是泼下来的。雨点敲在窗户上,哗啦作响。雨下累了,停歇下来,却没有太阳。 一只足球飞过来,高一(4)班的一块玻璃碎了一地,一只布谷鸟儿探进窗口,又唱着嘶哑的歌子离开。它唱人心不古的“不古”,也唱生来孤独的“不孤”。 那年中考,成绩一向优秀的韩馨月并未考上重点中学——C中。落榜的她在校园里那棵木棉树下双泪长流,母亲那双失望的眼不时在脑海闪现,她害怕面对这样的眼神。整整一个暑假,韩馨月都没同母亲说几句话。母亲虽未责怪她,但她的沉默似一把锋利的刀,在她心上刻下一道道伤痕,伤口流了血,结了痂,母亲凌厉的眼神又为她划下新伤,她先是阵痛,最后痛得麻木了。 鲁西也没联系韩馨月。那场考试像一条冰冷的长河,将她们横亘在了河的两岸。鲁西很想念相处了三年的好友韩馨月,可看到成绩单上她们千差万别的成绩,一个声音自耳畔响起:她是优等生,你是差生,你有什么资格和她在一起? 全班只有林可可一人如愿考上了C中。吉米意外地以一分之差与重点中学失之交臂,领成绩单那天,所有的人都替他惋惜,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拍了拍韩馨月的头说:“以后可以继续欺负你咯。”李磊同重点线相差了十分,韩馨月读到了隐藏在他镜片后深深的忧伤。 校园里的一棵老枫树,落了一地残红。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木棉,从此无人问询,树洞里的小秘密,再也无人知晓。 布谷鸟唱来了韩馨月的高中时代,然而,命运之神却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昔日的同学都走进菁菁校园时,韩馨月却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她的高中时期,又一次不可思议地迟到了。 那天,中考失利的她宅在家中沉默了一个多月后,觉得心上快长出青苔了,便于一个黄昏冲出家门,漫无目标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累了,渴了,饿了,困了,她站在街边看行色匆匆的人们,忽然疯狂地想见一个人。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一幕,在她脑海中反复萦绕。 中考时,韩馨月偏巧和李磊分在了同一考场。她向李磊递过一个微笑,李磊立即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她原本痉挛的胃忽然舒畅了许多。李磊迅速向她张开手掌,她一愣,看到了他掌心的“加油”两个大字。这是她和李磊同学三年来,他递给她唯一的一份小抄,上面没有标答,可是,韩馨月已从这份意味深长的小抄上寻到了最好的答案。 难过时望望身后,总有一双温暖的眼睛默默地关注你,鼓励你。只是,如今她站在汹涌的人流与车流中数次回头时,却找不到李磊。 李磊曾说要送她一本她梦寐以求的《穆斯林的葬礼》,并让她空闲时来拿。这是见他最好的理由。心底一个声音叫道“找他吧,去找他吧”。她正欲上车,一个胡子拉茬、衣衫褴褛的男人忽然冲出来挡在她面前,男人激动得手舞足蹈,吚吚呀呀地向她比划着什么。他是一个哑巴,想告诉我什么呢?韩馨月不解。她无法听懂一个哑巴的语言,但从他焦急的手势中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要上这趟车。为什么要听一个哑巴的话呢?于是,韩馨月不顾哑巴的阻拦,毅然决然踏上这趟车,也开始了一场梦魇之旅。 这辆破车载着满满一车人,咣当咣当地行进着,沿途有些路灯坏了,有些路段根本没有路灯,汽车渐渐地从微亮驶向黑暗,韩馨月隐约感觉它正驶向一个无边的深渊。车上的座位都坐满了,还站着几个人,她幸运地在最后一排的最中间抢到了一个座位,前面既没有扶手也没有挡板。事后想来,这原是最大的不幸。司机很年轻,不时悠闲地吹着口哨,这是他今晚的最后一班车,他赶着交完末班车,然后和女朋友约会或是回家睡大觉。车速越来越快,她体会到飞一般的感觉,随之而来的还有死一般的压抑。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头顶,她想抬头看清楚,头部却仿佛被强摁住。窗外飞过绚烂的烟花,星星点点散落着,她仿佛在忽明忽暗的舞台上趔趄地舞蹈,烟花也随之轻舞,她极力抓住哪怕一束烟花,烟花却飞旋着,她纵情狂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尖利的汽车笛声戛然而止,她被抛向一个暗黑的深渊,那一刻,她听到了破碎的声音,世界轰然坍塌。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蹩足的司机发了疯般地开车,遇到一个大坑又突然急刹车,半车人被甩到了汽车前门,堆成人山,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车厢内还有一滩殷红的鲜血。不久,连同韩馨月在内的五人被送往附近的医院,医生拿着一张恐怖的X光片告诉她:左臂粉碎性骨折。 她在一片绚烂的烟花中安然入眠。醒来时,周遭是一片白色的世界。没有盛放的烟花,只有永远吃不完的药片,永远也滴不尽的点滴,还有厚重的夹板和浓郁的苏打水味。“就让我做个木乃伊在这里看烟花升起落下吧!”韩馨月绝望地想。 那趟车比规定的出发时间早开了五分钟,如果韩馨月迟到了,或是乘下一班车,也许她能躲过这场灾难。可惜,经常迟到的韩馨月,却在最该迟到的时候,如期而至。 医生说,她的手臂里有一些骨头渣子,需要立即手术。她被医生的话吓坏了,当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出现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一点一点地啃噬她,很快将她吃得只剩骨头渣子,她尖叫着将自己的身体抓得体无完肤。 第七章:小寒(2) 手术前晚,一位护士拿着剃刀,将韩馨月的手臂递得光秃秃的,看着奇怪的手臂,她扑哧一声笑了。睡前,她在日记本上写道:最坏的总会到来,最好的也将莅临。那晚,她竟睡得出奇地好。第二天一早,她身着病号服,被几个白大褂推进了手术室。此前,她极其反感穿条纹状的病号服,感觉一穿那身网似的衣服,就会沾染上医院的病气,时间久了会变成一个绝症病人,而她不想在此寿终正寝。手术那天,医生强令她穿病号服,她无奈屈服了。 韩馨月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母亲一直紧握住她的手,她突然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她想从手术台上跳下来,四肢却被医生固定得死死的。一根细长的针头刺进她身体里,她疼痛难忍,想叫,却发觉嗓子已经沙哑。不久,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麻木。手术协议书上写着一旦全麻,可能会出现心脏停止跳动等各种症状。她被协议书惊吓住了,母亲却仍在上面签了字,她想,手术后她会不会变成一个植物人或被人直接送往太平间? 韩馨月梦见自己死了,她听到自己骨头咔嚓断裂的声响。她被死死地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白布里,裹成一具木乃伊,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边嚎啕边为她烧纸,她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只厚重的绛紫色棺木,她拼命想冲出去,她哭,她叫,她手舞足蹈,却无济于事。 不知沉睡了多久,韩馨月被医生叫醒了。主治医生告诉她,她的手臂中嵌入了四根钢钉,缝了11针。她看着细瘦的胳膊上弯弯扭扭丑陋的疤痕,泪流满面。手术结束了,噩运才刚刚开始。 麻醉药过后,身体非常疼痛。当晚,她彻夜失眠。她多希望有个人陪她,却坚持让母亲回家。母亲在的时候,经常唉声叹气,母亲每叹息一声,她就觉得自己老了一岁。 韩馨月的手臂打上了厚重的石膏,她不敢相信自己皮包骨的胳膊里,竟可以容下四根钉子。冰冷的石膏将她的手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用一条绷带吊着,吊得她的脖子生疼。最难过的不是脖子,而是手臂。睡觉时,手臂无论如何放置,都觉得不舒服,无论平躺、侧卧、俯卧,都担心会压到手臂。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钉子扎在她手上、腿上、甚至有两根向她的眼睛飞来!她吓醒了,竭力从床上坐起来,无奈石膏太重,她只得半躺着,睁着眼捱到天明。 第一根钢钉长到肌肉外面时,韩馨月被吓哭了。你能想像得出一条胳膊里,突然长出一根钉子的感受吗?那些日子,她时常受到这样的惊吓,日子一天天在惊悚中度过,她也一天天成熟。那场病痛是她成长的催化剂。几天后,那根钢钉被医生拔除了,医生说那个部位已经长好了。那是一根去了螺帽的螺丝钉。这根光亮的钢钉,曾在她身体里待过,韩馨月向医生请求将它留给她作纪念,好心的医生同意了,用纱布将它擦得光洁如新,包好交给她。她将这根钢钉保持了十年,一次搬家时不慎遗失了,她曾疯狂地寻找过,后来也渐渐遗忘了。失去一根钢钉没什么大不了,即使失去一个人,天也不会塌下来;即使天塌下来,地球也照样公转自转。 取最后一根钢钉,已是一年多以后的事。那些钢钉拔除了,她却感觉骨头里有一个洞,时常有呼呼的风灌进来。 有时她会想起那个哑巴。上帝真是一个幽默的老人,他想告诉她天机,却派一个哑巴来暗示她,可惜她道行太浅,终究难逃此劫。 生病最难熬的不是疼痛,而是寂寞,寂寞像一条青蛇,缠得她几欲窒息。母亲忙于劳作,多半时候是她独自一人,她有大把的时间用于观察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用思考来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她听说一家五口因车祸阴阳两隔,她亲眼目睹一个九岁的漂亮的小女孩拄着拐杖艰难行进,她看到隔壁病房里一对情侣时而互相鼓励时而抱头痛哭,她见到一位昨天还谈笑风生的病友第二天被医生抬进了太平间……这一切,都让她忆起十几年前逝世的父亲和匆匆离开的同学魏华。上帝赐予每个人活着的机会,却又偷走属于你的激情、青春、希望,甚至年轮。所有的争斗,杀戮,嫉妒,愤恨,原本是虚妄的,只有活着,才是唯一真实的。 韩馨月不会忘记,因医院条件较简陋,她所在的病房没有卫生间,公共卫生间只有两个蹲位,她时常溜到医护人员的洗手间解决问题,有一次被两个护士抓了个正着,严肃地教育她以后不准在这里上厕所。她边答应着,边在两位护士的注视下,用一只手艰难而尴尬地提裤子。时值寒冬,她穿了四条裤子,整整提了近十分钟。 第七章:小寒(3) 韩馨月在病床上闲不住,一打完点滴就喜欢四处溜达,她亲眼看到一个病人躺在走廊冰凉的地上,医生却拒绝为他治疗。她理直气壮地质问医生:“你们见死不救,这样做太不人道!”医生们笑了,反问她:“收助一个没有交医药费的病人,占用你们交了钱的病人的床位,这样就人道吗?”那位医生还耐着性子告诉她,医院不是慈善机构。 她正无故寻仇觅恨,突然一大帮同学涌进病房,将狭小的病房充塞得满满当当。韩馨月的目光穿越人群,一眼望见了李磊。她定定地注视着他,恍如隔世。半年前,她去探望卧病在床的魏华,如今自己也成了病人,她感慨万千。 马俐送给她一束康乃馨,又指着她打石膏的手,问:“疼吗?”韩馨月笑道:“还行。” “馨月,上次那件事我总觉得……”马俐道。 “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韩馨月狡黠地说。马俐不好意思地挠头。 鲁西带来一罐她亲手熬制的香气扑鼻的排骨汤,端到韩馨月面前,羞怯地说:“馨月,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韩馨月拉着她的手说:“傻丫头,还不快给我尝尝你的排骨汤!”韩馨月提出大家一起分享这罐诱人的排骨汤,同学们不忍同病榻上的她争食,又盛情难却,便象征性地尝了几口。尝完,纷纷夸鲁西是贤妻良母,鲁西羞赧地低下头,并飞速扫了一眼林涛,林涛却眼神迷离。 吉米抱着两大盒巧克力递到韩馨月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里有100块巧克力,记得一天吃一块,不许贪吃哦。”她伸出拳头欲打这个送了礼还自讨没趣的家伙,无奈手臂打着石膏,行动不便,只得作罢。李磊挤在人群中,神情复杂。 吉米告诉她,安可王和高菲老师非常想念她,希望她尽快回到课堂。韩馨月若有所思。吉米又同她讲起奇葩老师陈国兵的事。 “这只鳖精太可气了,竟然单独为班上的几位女生开小灶,放学后单独辅导!” “有这事?”大家都不信。 “千真万确。”吉米言之凿凿。 韩馨月笑道:“他的课都讲得不过如此,开小灶又能学到什么呢?” “也对。”吉米邪邪一笑,摸了摸韩馨月的头说,“你没伤到脑子就好,我得努力了,不然就被你超过了。” 韩馨月抓起一只Hello Kitty布偶向吉米飞去,却被李磊稳稳接住。 李磊挤到韩馨月面前,将Hello Kitty还给她,又取出一本书,正欲开口,手中的书却被马俐抢了过去。 “《穆斯林的葬礼》!先借给我看!”马俐兴奋地说。 李磊无可奈何。韩馨月大方地说:“没关系,马俐先看吧,我出院了再看。”她想,这场灾祸因这本书而起,得不到它也是天意。 同学们离开了,病房里又是死一般地沉寂。 不几天,陈国兵和高菲老师来医院看望她。陈老师说:“以前经常抓你这个迟到典型,长时间没看到你迟到,还真不习惯呢。” 韩馨月笑道:“我现在是迟到早退加旷课,陈老师您看着办吧。” 陈老师乐了,说:“快点出院,处罚我给你存着。” 韩馨月扮了个鬼脸。 高菲老师将一本《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集》递到她手上,说:“馨月,尽快好起来,参加新概念大赛,你一定可以比他们写得更好。” 韩馨月下意识地抚了抚打着石膏的手臂,心说:我可以吗?我希望将来当一名播音员,我可以吗? 她16岁的生日是在医院度过的。生日那天,李磊带来了相机,为她拍了许多照片,她打着石膏,在镜头前笑得一脸灿烂,这是她住院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不料,李磊在回家的路上,乘公交车时,相机却被小偷盗走了,连同那卷珍贵的胶卷。韩馨月得知后,失声痛哭。正如一段记忆活生生地被人抠掉,只余一片苍白。为何上天如此残忍,连那点可怜的记忆都不留给她? 许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那位梁上君子也是上帝派来的一位特殊的使者,偷走她沉痛的记忆,希望她能活得轻松一些。 从不迟到旷课的李磊,专程翘课来医院看韩馨月。奇怪,人呢?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上也是空荡荡的。他冲到护士站,焦急地问:“26床的韩馨月是不是出院了?” 得到否定的答复后,李磊更急了。她去了哪里?莫不是想不开……不,不会,他认识的韩馨月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偌大的医院四处搜寻,从住院部找到门诊部,搜遍了包括男科、儿科、妇产科在内的所有病房,还去了医院的小花园、食堂、小卖部,只差去女卫生间了。他还好几次折返到韩馨月所在的病房,生怕她已回到病床上,辗转数次,却一无所获。他呆呆地坐在医院的石凳上,任汗珠恣意流淌,眼前经过许多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坐着轮椅的人,他希望其中有韩馨月,却一次次失望。他猛然回想起学校的天台上韩馨月的倩影,一个激灵,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汗珠,直奔医院天台。 第七章:小寒(4) 出院后,因为手臂上那道弯弯扭扭的伤疤,韩馨月不敢穿短袖衣衫,即使是桑拿天,她依旧执着地穿着长袖,丝毫不顾及他人怪异的眼神。后来流行七分袖,她便满世界寻找七分袖衫,她整整穿了一年多的七分袖,直到能够彻底面对自己丑陋的疤痕。 手臂受伤处,皮肤永远是冰冷的,每逢阴雨天更是会隐隐作痛。后来,她成了一名白领,时常如虾米般弓在电脑前打字,手臂弯曲时间稍长便会酸痛不已。那次车祸后,她从一个矫情、清高的女子变成一个开朗的人,懂得如何去爱自己,也意识到经历这场灾祸之后,要比所有的人都活得更好。 她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两个月的院,日夜操劳的母亲也新添了两道皱纹。她在元旦头两天才出院,因为在医院住到下一年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同她一起出院的,还有九岁的小妹妹和隔壁病床的阿姨。 班主任曾建议她休学,她坚决不同意。尽管她屡次迟到,但她不愿自己的人生一开始就落后别人半拍。 两个月后,韩馨月打着石膏重返校园。高中时代,她又来迟了一步,然而终究还是来了。喧闹的校园里,高压电线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唱着,跳着,无论更迭了几度春秋,流转了多少岁月。她渴望做一只飞鸟,在田田荷叶下,在金黄的麦田里恣意翩跹,却不知受伤的手臂何时才能复元。 她眺望远方的夕阳,不期一只篮球向她飞来,她来不及躲闪,便闭上眼,准备迎候重重一击。竟风平浪静。睁开眼,李磊站在她面前。他抱着篮球,静静地看着她。时间在那一刻停滞。他替她挡住篮球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要为她抵挡一生的风雨。 吉米满头大汗地闯到他们之间,慌忙道歉:“馨月,对不起!没想到你出院后送给你的见面礼竟是它。不好意思,抛错球了,本想抛个绣球给你的。” 韩馨月笑了,这个瘟神,哪个犄角旮旯都有他,不过倒也挺有趣。 吉米抱着篮球离开时,在李磊背后狠狠给了一拳,又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便宜你小子了!” 韩馨月对李磊绽开一个笑:“谢谢你,李磊。” 李磊惶恐地不知所措:“不,不用谢。” 韩馨月不时偷望他,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烁。校园里飘过一丝和暖的风,月儿悄然爬上柳梢。 韩馨月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化为了沉默。 因身体不便,韩馨月从高一便开始住校。她每日穿梭于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生活变得极为简单。 她吃不起学校五块钱一份的红烧肉,每周她都会从家里带母亲腌制的酸萝卜片酸萝卜丝酸泡菜酸腌菜,酸豆角干豆角臭豆腐。一旦被同学发现了,取笑她时,她便用更大的笑声来回应别人的笑。 她的学习成绩一如既往地优秀,又因了她晴天般的微笑,当之无愧被评为“班花”。对于这个雅号,她不以为然。她自认是一个来自乡村的灰姑娘,一只平凡的丑小鸭,她宁做坚挺的橡树,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娇嫩的花儿总会凋敝,顽强的大树才能屹立。 同寝室的鲁西希望照顾她这个伤病员,她坚决拒绝了,反倒主动承担起帮室友带饭、打水甚至洗衣的责任。那天,韩馨月拎着自己和马俐的两瓶各八磅的开水瓶回宿舍,走到半路,受伤的手臂实在酸痛,手一软,笨重的开水瓶掉了下来,滚烫的开水淋在脚上,她“啊”地一声惊叫,离她几步之遥的李磊冲上前,将她背到校医务室。所幸她只是皮外伤,包扎好伤口后,一周就痊愈了。李磊却受了惊吓,直怪她太不小心了,从此承担起帮她打开水的义务,并且一干就是三年。 马俐等同寝室的女孩揶揄着要李磊顺便把她们的开水也打了,李磊憨笑着,来者不拒。马俐称他为“现代版郭靖”,他但笑不语,从不反驳,也不辩解。马俐叹道:“不知这个呆瓜何时才能开窍!” 与身体上的疼痛与辛劳相比,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与煎熬。出院后,韩馨月上了第一堂体育课。她希望像往常一样,和大家一起上课、下课、运动、自习,课堂上大家看不出来她手臂的变化,她的残缺却在体育课上无处遁形。她打着石膏和同学们一起艰难地跑步、做俯卧撑,平时她能做20多个,此刻却只能勉强做一两个。当她用打着石膏和钢钉的手臂以怪异的姿势撑在地上时,所有的同学都齐刷刷地盯着她,他们脸上的神态也各式各样,有同情,有怜悯,有漠然……这一切,都令韩馨月心里五味杂陈。下课后,她躲在操场一角黯然神伤。 李磊提醒她:“申请免上体育课吧。”她犹豫着。她虽特立独行,却不想和他们格格不入。然而,她别无选择。韩馨月找系主任、找体育老师、找政教处、找校长,绕了十八道山路,终于将免上体育课的手续批了下来。从此,同学们上体育课时,她成了一个闲人。她想起许多门上贴着“闲人免进”,运动世界,从此永远对她关上了大门。她原本是喜欢运动的,可手臂的伤,剥夺了她上体育课的权利。也因为那次体育课,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了她的惨状。上课时,她将手臂藏进抽屉内,她不希望她成为被人参观的对象。尽管如此,她仍能感觉到背后好奇和悲悯的目光,它们如芒刺在背。 那天,李磊和吉米代表高一年级参加校篮球赛,对手是高三年级。韩馨月、马俐、鲁西等在观众席上为他们加油。赛场上,高三的一位同学故意撞人犯规,吉米上前理论,却被高三的学长打了一拳,李磊上前劝架,也被重重地推了一下。吉米不甘示弱地同他们对打起来。很快,高三年级召集了三四十人,而林涛只找到了十几名高一同学,两个年级的男生在操场上剑拔弩张地对峙,火药味渐浓。 李磊希望拉住血气方刚的吉米,希望和平解决,吉米却一挥手:“打丫的!”高一的学生冲上前,高三学生也挺身而出,两方一片混战。眼看李磊将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打倒在地,韩馨月不顾自己打着石膏,用身体挡住李磊,并高喊道:“你们别打了!” 她的气势震慑住了大家,一位高三男生正准备将她拉开,却被另一位同学制止住了:“住手!人家美女带伤上阵呢。”不久,学校保安及时赶到,才终止了这场斗殴事件。 李磊问韩馨月:“你怎么这么傻?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韩馨月甩甩头说:“当时一着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傻瓜。” “没你傻。” “好吧,一对二。” 事后,包括李磊、吉米、韩馨月在内的40多名同学都受到了处分。 耗时一年多的公交公司的赔偿款终于下来了,只象征性地赔了她几千元钱。领赔款时,韩馨月见到了那个肇事司机。他已经不认识她了,而他烧成灰她也认得。韩馨月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坏人!你赔我的手!赔我的手!”司机挣扎着说:“不是赔你钱了吗?”他的话令韩馨月更愤怒了,她对他又踢又打,边踢边说:“我把你的手打断,给你几千块,让你一辈子都直不了,一辈子都不能上体育课,不能跳舞,行不行!” 韩馨月被其他司机拉开了。她坐在司机办公室里,哭着说:“你们赔我的手!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工作,还没有结婚!我想上体育课,我想跳舞!可是,我的手臂受伤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四处搜寻着那个尖嘴猴腮的司机,他是一只缩头乌龟,已经躲起来了。韩馨月顺手抄起一个钣手就往外冲,如果找到他,一定要将他的手打断,打得稀巴烂!她扔下钣手,一屁股坐在停放着许多辆公交车的停车场上,放声大哭。 后来,韩馨月同其他人一样工作、失业,恋爱、失恋,她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上体育课、不能跳舞,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正常生活。她的手臂虽受了损伤,她依旧用双手轮换着提十公斤的大米爬八层楼回家,依旧可以扛起一桶近50斤重的纯净水。那场车祸后,从前纤弱的她变得刚强,她像一株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有什么能打垮她。 这段经历一直在她心底埋藏着,如今,她将它们拾掇出来,晾晒干净,也让她心里腾出更多的位置,让阳光照进来。 这场噩梦里,她困了漫长的一觉,这一觉,一困就是十几年。当她能够云淡风轻地讲出这些故事时,她已经放下了。 第七章:小寒(5) 因身体不便,韩馨月从高一便开始住校。她每日穿梭于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生活变得极为简单。 她吃不起学校五块钱一份的红烧肉,每周她都会从家里带母亲腌制的酸萝卜片酸萝卜丝酸泡菜酸腌菜,酸豆角干豆角臭豆腐。一旦被同学发现了,取笑她时,她便用更大的笑声来回应别人的笑。 她的学习成绩一如既往地优秀,又因了她晴天般的微笑,当之无愧被评为“班花”。对于这个雅号,她不以为然。她自认是一个来自乡村的灰姑娘,一只平凡的丑小鸭,她宁做坚挺的橡树,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娇嫩的花儿总会凋敝,顽强的大树才能屹立。 同寝室的鲁西希望照顾她这个伤病员,她坚决拒绝了,反倒主动承担起帮室友带饭、打水甚至洗衣的责任。那天,韩馨月拎着自己和马俐的两瓶各八磅的开水瓶回宿舍,走到半路,受伤的手臂实在酸痛,手一软,笨重的开水瓶掉了下来,滚烫的开水淋在脚上,她“啊”地一声惊叫,离她几步之遥的李磊冲上前,将她背到校医务室。所幸她只是皮外伤,包扎好伤口后,一周就痊愈了。李磊却受了惊吓,直怪她太不小心了,从此承担起帮她打开水的义务,并且一干就是三年。 马俐等同寝室的女孩揶揄着要李磊顺便把她们的开水也打了,李磊憨笑着,来者不拒。马俐称他为“现代版郭靖”,他但笑不语,从不反驳,也不辩解。马俐叹道:“不知这个呆瓜何时才能开窍!” 与身体上的疼痛与辛劳相比,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与煎熬。出院后,韩馨月上了第一堂体育课。她希望像往常一样,和大家一起上课、下课、运动、自习,课堂上大家看不出来她手臂的变化,她的残缺却在体育课上无处遁形。她打着石膏和同学们一起艰难地跑步、做俯卧撑,平时她能做20多个,此刻却只能勉强做一两个。当她用打着石膏和钢钉的手臂以怪异的姿势撑在地上时,所有的同学都齐刷刷地盯着她,他们脸上的神态也各式各样,有同情,有怜悯,有漠然……这一切,都令韩馨月心里五味杂陈。下课后,她躲在操场一角黯然神伤。 李磊提醒她:“申请免上体育课吧。”她犹豫着。她虽特立独行,却不想和他们格格不入。然而,她别无选择。韩馨月找系主任、找体育老师、找政教处、找校长,绕了十八道山路,终于将免上体育课的手续批了下来。从此,同学们上体育课时,她成了一个闲人。她想起许多门上贴着“闲人免进”,运动世界,从此永远对她关上了大门。她原本是喜欢运动的,可手臂的伤,剥夺了她上体育课的权利。也因为那次体育课,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了她的惨状。上课时,她将手臂藏进抽屉内,她不希望她成为被人参观的对象。尽管如此,她仍能感觉到背后好奇和悲悯的目光,它们如芒刺在背。 那天,李磊和吉米代表高一年级参加校篮球赛,对手是高三年级。韩馨月、马俐、鲁西等在观众席上为他们加油。赛场上,高三的一位同学故意撞人犯规,吉米上前理论,却被高三的学长打了一拳,李磊上前劝架,也被重重地推了一下。吉米不甘示弱地同他们对打起来。很快,高三年级召集了三四十人,而林涛只找到了十几名高一同学,两个年级的男生在操场上剑拔弩张地对峙,火药味渐浓。 李磊希望拉住血气方刚的吉米,希望和平解决,吉米却一挥手:“打丫的!”高一的学生冲上前,高三学生也挺身而出,两方一片混战。眼看李磊将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打倒在地,韩馨月不顾自己打着石膏,用身体挡住李磊,并高喊道:“你们别打了!” 她的气势震慑住了大家,一位高三男生正准备将她拉开,却被另一位同学制止住了:“住手!人家美女带伤上阵呢。”不久,学校保安及时赶到,才终止了这场斗殴事件。 李磊问韩馨月:“你怎么这么傻?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韩馨月甩甩头说:“当时一着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傻瓜。” “没你傻。” “好吧,一对二。” 事后,包括李磊、吉米、韩馨月在内的40多名同学都受到了处分。 耗时一年多的公交公司的赔偿款终于下来了,只象征性地赔了她几千元钱。领赔款时,韩馨月见到了那个肇事司机。他已经不认识她了,而他烧成灰她也认得。韩馨月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坏人!你赔我的手!赔我的手!”司机挣扎着说:“不是赔你钱了吗?”他的话令韩馨月更愤怒了,她对他又踢又打,边踢边说:“我把你的手打断,给你几千块,让你一辈子都直不了,一辈子都不能上体育课,不能跳舞,行不行!” 韩馨月被其他司机拉开了。她坐在司机办公室里,哭着说:“你们赔我的手!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工作,还没有结婚!我想上体育课,我想跳舞!可是,我的手臂受伤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四处搜寻着那个尖嘴猴腮的司机,他是一只缩头乌龟,已经躲起来了。韩馨月顺手抄起一个钣手就往外冲,如果找到他,一定要将他的手打断,打得稀巴烂!她扔下钣手,一屁股坐在停放着许多辆公交车的停车场上,放声大哭。 后来,韩馨月同其他人一样工作、失业,恋爱、失恋,她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上体育课、不能跳舞,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正常生活。她的手臂虽受了损伤,她依旧用双手轮换着提十公斤的大米爬八层楼回家,依旧可以扛起一桶近50斤重的纯净水。那场车祸后,从前纤弱的她变得刚强,她像一株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有什么能打垮她。 这段经历一直在她心底埋藏着,如今,她将它们拾掇出来,晾晒干净,也让她心里腾出更多的位置,让阳光照进来。 这场噩梦里,她困了漫长的一觉,这一觉,一困就是十几年。当她能够云淡风轻地讲出这些故事时,她已经放下了。 第九章:小满(1) 青春,是一堆来不及收拾的碎纸屑,一场仓惶应战的兵荒马乱。 我们是同笼的鸡兔,还是偶遇的火车? 韩馨月正伏案计算一道道永远也算不清、做不完的数学题。鸡兔同笼计算它们各自的腿脚,两辆火车相对开出计算它们的距离,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几何图形,她恨自己不能穿越时空,把这些纷纷扰扰看得清楚明白。 惆怅。 更惆怅的还有物理。重力,拉力,浮力,摩擦力,向心力,而她只感觉到山一样的压力;温度,密度,速度,加速度,电流强度,而她只想泅渡。 她做过许多道阅读理解,她被人阅读又阅人无数,真正理解她的人却屈指可数;她亦做过无数道选择题,人生就是一道道永远也做不完的选择题,即使选错了也没有橡皮擦。多半时候她是被选择,或者被淘汰。物竞天择,人知天命。 这一年,韩馨月发表了平生第一部作品。她将自己从小学到高中迟到的经历写成一篇名为《迟到》的散文,发表在全国知名期刊《少年文艺》上,获得了80元稿费。这件事轰动了全校,高三(4)班特地为她开班会、学校全体师生为她召开表彰大会,韩馨月一夜之间成了全校的红人。“成名”之后,陈国兵老师对她的态度180度逆转,将她当成特保儿,还感慨差点忽略了这匹“黑马”,原本常年坐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她被调到了第三排的风水宝地。 《迟到》发表后,韩馨月没觉得自己多了几斤肉或长漂亮了点儿,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却明显不同了。好友鲁西同她若即若离,一向与她敌对的马俐却对她鞍前马后、格外亲密,李磊依旧保持沉默,只偶尔偷眼望她,吉米一如既往地同她开玩笑,还提出让她用稿费请客,后来,韩馨月请大家吃了餐麦当劳,吉米却主动争抢着买单。 她拿着平生第一次靠自己赚取的巨款80元钱,想给自己买一条纯白的棉布长裙或是一双帆布鞋,她站在燕莎的橱窗前,看着那些陌生的国际品牌,那些洋模特身上的标价签令她不知所措。这个城市原本是不属于她的。 一道隐形的光环强加于她头上,她凄婉一笑,轻轻拂去那层光环,继续乘三毛钱的公共汽车、吃五毛钱的方便面,穿夜市上30元一件廉价的衣服。 从前默默无闻的韩馨月突然之间成了校园名人,从前受人欺负的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为众眼口中的“才女”,她的课桌里开始出现情书和暧昧的纸条,她看过后,淡淡地一笑了之。马俐也收到过几封情书,她唯恐世人不知道她被人追求,恨不得向全宇宙公开她收到的情书。 一次,韩馨月将一封未署名的情书看过后,顺手夹进作业本里,结果高菲老师批改作业时发现了。她将情书还给了韩馨月,并笑称“情书写成这种水平,还想追我们馨月,简直是太不自量力了。”不料,陈国兵老师偏巧路过,将情书截获了。高老师和韩馨月面面相觑。 陈老师可以将一粒芝麻变成西瓜,一点小事放大成一场事故。他坚持要韩馨月供出写情书的人,韩馨月将两手一摊:“不知道。” 高菲老师向她使了个眼色,说:“最近有一个作文比赛,我想给韩馨月辅导一下,您看是不是……”陈老师方才将韩馨月无罪释放,她如释重负。 陈国兵老师并未对此事善罢甘休,他专门针对此事,占用大家宝贵的两堂课的时间,召开班会讨论“早恋的害处”。班会过程中,大家始终嘻嘻哈哈的,把这堂课当成了生理卫生课。班会期间,林可可已做完一套黄冈高中的数学试卷,吉米歪坐在座位上,不时观察全班同学的反应,班上那些遮遮掩掩的地下情,都被他尽收眼底。马俐边听陈老师讲课边将自己的十指涂得花里胡哨的,鲁西不时偷望林涛,在纸上将他画成了帅气的灌篮高手流川枫。李磊自始至终低头看英语书,韩馨月则一言不发地写了一篇作文,觉得不满意,又撕掉重写。她抽屉里已经有一大堆纸屑,她一不开心就会撕纸,撕纸成为她最好的发泄方式。 母亲撕毁了笔友写给她的信件,她撕毁了李磊写给她的小纸条,还撕碎了那些不如意的文字。青春于她,就是一堆来不及收拾的碎纸屑,一场仓惶应战的兵荒马乱。 第九章:小满(2) 韩馨月本想安安静静地读完高中,一场是非却从天而降。 周末,她放学后背上书包准备回家时,却被一个染着黄发、手臂上纹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龍”字的男生拦住了。 “你叫韩馨月吧?美女,交个朋友?”男生流里流气地说。 韩馨月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大作家,我在《少年文艺》上读过你的大作。美女作家,教我写作文吧。” 她懒得理他,想从他身边绕过,他却同她玩起了猫和老鼠的游戏。 “让开!再不让开我喊人了!”韩馨月喝道。 男生将手搭在她肩上,她反感地用力甩开,那只爪子又搭了过来。她竭力推开他,他趁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韩馨月感到一阵恶心,她认为脸是神圣的地方,只能交由喜欢的人来抚摸和亲吻,怎能任由这只咸猪手随意践踏?她当即抓过他的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男生被咬出一道深深的牙印,他恼羞成怒地向她扑过来,眼看他的嘴就要拱上来了…… “放开她!”吉米从天而降,吼道,“拿开你的脏蹄子!” “哟,护花护者?哥们儿,少管闲事。” 吉米直接用拳头回应他。趁黄发男没反应过来,吉米迅速将韩馨月拉到自己怀里,又用手拍了拍她苍白的脸。她的脸开始发烫烫,肩上被吉米搭过的地方也很烫。奇怪,心跳怎么那么快?吉米挡在她面前,同黄发男扭打在一起。 吉米的父母曾送他上过跆拳道班,正好在打架时派上了用场。眼看黄发男将成为他的手下败将,突然,黄发男从身上掏出一把瑞士军刀! “吉米小心!”然而,为时已晚。刀刺过来时,吉米用手挡了一下,他的手被刺中,鲜血直滴。韩馨月冲上前,忽然感觉背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回头一看,竟是李磊!她顾不上考虑许多,心疼地冲到吉米面前。黄发男一看闯了大祸,捡起刀逃之夭夭。 吉米的血还在流,韩馨月找来纸巾捂住,却被鲜血染透。情急之下,她抽出身上黑色连衣裙的裙带,将吉米受伤的手五花大绑,才将血止住。 吉米邪邪地看着她,说:“现在我们有关系了?” “什么关系?” “裙带关系。” 韩馨月一听,用力将绑在他手上的裙带一拉,他“唉哟”一声。她打趣他:“你好歹也是个‘黑带’,连个黄毛小子都打不过。” 吉米哈哈大笑,很快又忍住笑说:“大姐,再别惹我笑了,笑起来疼啊。” 韩馨月止住笑,很快陷入沉思中。李磊怎么会在?为什么…… 吉米很快将骚扰韩馨月的黄发男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他将黄发男狠狠地骂了一顿,并威胁道“如果再敢找我女朋友,见你一次打一次,打得你人屌分离!” 吉米将自己的话转述给韩馨月时,她责怪道:“谁是你女朋友?” “一个比凤凰还美、比笨鸟还呆的傻瓜。” 她扭过头不想理他,又说:“还有那个什么屌……” “对这种下三滥不能太文明,就该用江湖手段来解决。他要再敢碰你一根汗毛,我找几个哥们儿好好教训他,让他从学校滚蛋、甚至让他坐牢。” 李磊就不会说这么粗鲁的话,可他碰上这样的事也会躲得远远的。如果,如果危难时刻救她的是李磊,那该多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吉米又恢复了他邪邪的样子,耸耸肩道:“因为你傻呗。” 是啊,我是太傻了。韩馨月想。 上月,她正在教室上晚自习,突然停电了。同学们欢呼雀跃,停电对他们来说是上天的恩赐,不出五分钟便跑得不见踪影,有些人回寝室睡觉,有些人去了游戏室,还有两对情侣去了校外的投影厅。只余她和李磊两个人了。 李磊正准备点蜡烛,韩馨月提议:“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李磊欣然应允。 二人摸黑来到学校旁的一条小河边。夜静悄悄的,几只蝉叫得人心里慌张。她自小就怕黑,不禁向李磊靠拢,二人的手好几次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又如触电般分开,却期待下一次的意外邂逅。 “李磊。” “嗯。” 半晌,韩馨月都沉默不语。 “李磊。” “嗯。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这样喊你。” 李磊当然明白她的心思。儿时的他,经常被父母扔在家里,他只能扒在窗口看邻家的小伙伴玩耍。邻家都是几个女孩,没人愿意同他玩,唯一的妹妹也被死神带走了,他只能孤单地趴在窗前望着灰色的天空。他有许多话想同下班回家的母亲说,母亲却无暇听他说话,他只能隔几分钟便喊一次“妈”,听到她在,他的心才能安稳。 当他的手与韩馨月再次碰触时,他突然心一动,顺手勾起了她的小拇指。韩馨月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波涛汹涌。 这就是牵手吧。 又好像是拉勾。 是许了一个承诺吗?抑或是一个约定? 他们在黑暗中勾着小指一直走着,谁都不愿停下。不知走了多久,才在小河边的一块麦地里坐下歇息,地上很冰凉,二人却丝毫顾不上,小拇指一直勾着,谁也没有主动放开。韩馨月感觉心跳加速,身体飘忽,灵魂已不是自己的了。 “馨月。” “嗯。” “馨月?” “在呢。” 后来,二人又继续沉默。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第九章:小满(3) 漫天的星星映在他们绯红的脸上。几只蚊子轮番袭扰他们,韩馨月手臂和腿上已经被咬了几个大包,李磊也不时拍打着蚊子,二人呆呆地坐着,谁也没有提出离开。 一道手电筒的光射了过来。“有人!”李磊惊叫了一声。韩馨月没反应过来时,李磊已经拔腿跑远了。她呆呆地望着李磊渐渐消失的背影。 来人是政教处的庄老师。韩馨月像一个囚犯,跟在庄老师身后,心如死灰。庄老师对她百般审问,她一口咬定自己一个人出来散步。庄老师认出她是不久前被全校通报表扬的才女,便网开一面特赦了她,还语重心长地说:“傻丫头啊,上了大学想怎么谈恋爱就怎么谈,可不要因为一时的感情用事就误了高考的终身大事啊!” 那段时间,她百思不得其解,李磊怎么会一个人逃开呢?万一她碰上的不是庄老师,而是劫匪或者不法之徒怎么办?他怎么能跑开呢?一小时前不是还拉过勾吗? 可李磊真的逃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黄发男欺负,看吉米被人用刀捅伤。很长一段时间,韩馨月都没有同李磊说话。李磊同她的目光偶尔碰触到一起时,她迅速移开;李磊想同她解释什么,她用冷漠的眼神拒绝了。 她将李磊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将那张纸撕得粉碎。 韩馨月万万没想到,高考前夕,与她同学六年、像影子一样追随她的好友鲁西竟退学了。当鲁西抽噎着告诉她自己准备退学时,韩馨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为什么?”她愤怒地问。 “因为,”鲁西悲凉地笑道,“一个鸡蛋。” 那年,林涛的父母离婚了。之前他们一直在闹离婚,家中无休止的争执令林涛不得不在游戏中寻求安慰。鲁西只身将他从游戏厅拉出来后,他稍有收敛,鲁西十分开心,为了奖励他,一下课便将一个熟鸡蛋悄悄放到他课桌里。下课后,她悄悄尾随他,见他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三两下剥开茶叶蛋,塞进嘴里。 此后的日子,林涛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听课。鲁西坚持每天给林涛带一个熟鸡蛋,一带就是两年。 前天下午,鲁西见林涛一直没来上课,便冲进游戏室,劝他回校复习。 林涛斜睨着她,不为所动,依旧在游戏机前同屏幕上的虚拟人物亢奋地厮杀。鲁西试图拖他出来,却拖不动,鲁西气极了,在他手上狠咬一口。 “唉哟!你属狗的啊!”林涛气急败坏地说。 “错,我属马。” “凭什么管我?马大哈!” “因为……”没等她说完,林涛便兀自前行,将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鲁西连走带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你跟屁虫啊?”林涛不耐烦地说。鲁西不理不睬,继续跟从。 林涛看到前面的几个胡同,瞬间有了主意。他变戏法似的走着S形路线,很快就没了影。鲁西从一个胡同找到另一个胡同,却无功而返。毒辣的太阳将她苍白的皮肤晒得红一块,黑一块,她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站在路旁无声地流泪。 “傻瓜,为什么要来找我?”一个幽幽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 她惊喜地转过身,嗔怪道:“你这个混蛋。” “走!”林涛一把拉住她的手,径直将她带到一家简陋的餐馆。林涛为她点了一碗牛肉面,上面放了一个茶叶蛋。鲁西心事重重地将茶蛋和面条吃得干干净净,汤汁都不剩一滴。 回校的路上,林涛一直在说话;学校操场上,林涛依旧在继续说,这一晚,他说的话比六年说的总和还要多。 林涛说:“你知道吗,印象中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哪一天不吵架。你能理解家里成天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的感受吗?” 林涛说:“上月,母亲意外得知父亲竟同一个发廊的女人在外生了个小弟弟,便毁了家里一切能毁掉的东西,包括我最喜欢的一本诗集,那是我12岁时,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林涛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打游戏,但是,只有游戏才能让我从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暂时逃出来。” 林涛说:“我喜欢写诗,从刚识字起就喜欢,可是,繁重的学业,破碎的家庭,让我的诗变成一把把愤怒的匕首,误伤了别人,也刺伤自己……” …… 说到后来,林涛孩子似的哭了,哭湿了鲁西借他的手帕,哭湿了鲁西柔弱的肩膀。 夜渐深。鲁西想起自己同样鸡飞狗跳的家庭,想起父母只爱超生的弟弟而一贯忽略她的存在,想起自己因成绩太差而始终感觉低人一等……柳絮飘飞的操场上,她和林涛相拥而泣。 “哪个班的!”一道强烈的电光袭向他们,几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师从天而降。他们如两只受了惊吓的鸟儿,束手就擒,双双被送往校政教处。 第九章:小满(4) 学校正在抓早恋典型,林涛和鲁西偏巧撞到枪口上了。陈国兵老师一再重申“早恋”的后果是“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检讨、请家长、记大过”,这三条戒律令二人心惊胆战。政教处的女老师姓庄名严,国字脸,穿着黑色的套裙,戴着黑框眼镜,一脸杀气地说:“怎么又是你们班的?前不久抓了个你们班的女生,死不承认,这次可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鲁西偷瞟了林涛一眼,他面无表情。 “说,你们谁先追的谁?”庄老师的庄严肃穆令鲁西不寒而栗。 林涛主动承认:“我追的她。”鲁西满脸通红,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你们好了多长时间?” “我们认识了六年。”鲁西答道。 “答非所问。下一个问题:你们约过几次会?在哪约的?” 林涛抢答:“一次,操场上。” “不老实。记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林涛问道:“我们不是犯人吧?” “你们是犯了错误的人。再这样下去,离犯人不远了!”庄老师说得斩钉截铁。 “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那个’?”庄老师质问道。 鲁西不懂什么是“那个”,愣头愣脑地问:“哪个?”。 “就是,就是你们发生关系没有!”庄老师着重强调“关系”二字。 林涛厌恶地白了庄老师一眼,鲁西则低着头,将十指啃得参差不齐。 庄老师让他俩提供双方父母的电话号码,鲁西和林涛死咬住嘴唇,打死也不说。庄老师又叫来班主任陈国兵,陈国兵想和稀泥,说这俩孩子平时非常老实,从没在班上捣乱过,希望放他们一码。庄老师一直嫌弃陈国兵的工农兵大学出身,且同陈国兵的爱人曾有过节,所以趁机揪住此事,绝不手软。 可怜的鲁西和林涛在政教处从深夜待到第二天早晨,才勉强拼凑出一份检讨。 “先念一下,免得下午上台时嗑巴。”庄老师命令道。 鲁西拿过检讨书,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尊敬的老师、同学们,你们好。我是高三(4)班的鲁西。我因为受了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思想变得极不纯洁,不好好学习,反而在大好的学生时代早恋,我对不起学校和老师的辛勤培育,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我十恶不赦,罪不可恕。请看在我初犯的份上,请求学校宽大处理,我一定洗心革面,永不再犯……” 还没念完,鲁西已是泣不成声。 见状,庄老师油然而生一股怜悯之心。“该你了。”她指着林涛。 林涛拿起手中的讲稿,手足并用,声情并茂道:“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们是红旗下的蛋。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走到一起来,走成一片海,一片苍茫的海。我们是早上六点钟的太阳,我们抛头颅洒热血为了什么?为了谁?为了秋的收获,为了春回大雁归……” 庄老师敲着桌子打断他的话:“什么乱七八糟的?讲重点!” “重点就是:一,我们不是犯人;二,我们没有谈恋爱;三,这事跟她没关系,我一人承担!”林涛边说边晃肩、抖腿。 “反了反了!你这个小流氓,资产阶级腐化思想太严重了!犯了错误还嘴硬、死不悔改!绝不能因为你这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庄老师对林涛的态度十分不满,命令二人在政教处深刻反省。 不久,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林涛的父亲怒容满面地闯进来,一个大耳刮子不容分说抽了过来,林涛苍白的脸上立即现出五个深深的指痕,父亲将他拖回了家。鲁西的母亲风尘仆仆地赶来,不停地给庄老师道歉、鞠躬,还将500元钱塞给庄老师,庄老师推脱一番,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鲁西看到这一幕,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父母省吃俭用,500元钱是她家一笔不小的财富。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在哭,而她紧抿双唇,倔强地没掉一滴泪。 下午的全校检讨大会,二人双双缺席。林涛被学校记了大过,鲁西则申请休学。 “馨月,我不像你那么聪明,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根本不想上学,与其高考落榜,不如早点为自己找条出路。馨月,你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就当是替我们俩上大学……”鲁西和韩馨月抱头痛哭。 鲁西到学校拿行李时,恋恋不舍地同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告别。这里的一切都让人如此留恋,但也许从此永诀。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一个人。 林涛站在校门口,似乎专程为她送行,又似乎是不经意地路过。鲁西第一次正视他的目光,发觉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的他,竟如此陌生。 “林涛,还记得每天放在你课桌里的鸡蛋吗?”鲁西鼓起勇气,满怀期待地问。 “我从不喜欢吃鸡蛋。”林涛一字一顿地回答,声音比冰还冷。 一道坚冰刺破了鲁西的最后一丝希望。鲁西将手中的最后一个鸡蛋扔进了垃圾桶内。别了,S中,再见了,再见。 那年夏天,刺骨地冷。 鲁西未能参加高考,而去了一家大型超市当营业员,每天强作笑颜机械似的喊着“欢迎光临”“谢谢光临”;成绩平平、没有任何背景的林涛不出意外地落榜了,不久便去了某建筑工地打工,弱不禁风的他扛水泥、筛沙子,同农民工一起风餐露宿、工棚为家。曾经意气风发的诗人林涛,被脚手架束缚住想飞的翅膀,直面安全帽下凶险的现实,他光辉而伟大的理想,被都市的钢筋残忍地肢解成凌乱的碎片。 没有人知道,林涛中学时代写的诗,都是写给文艺女青年高菲老师的。可惜,他一直将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不让任何人发觉。同样暗恋老师的张凯特则比他勇敢得多。 暗恋了安可王三年的张凯特,毕业前写了一封火辣辣的情书,悄悄放到安可王办公室。她等了两天,见他没回应,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英语课上趁回答问题时大声说:“I love you,Uncle Wang!” 安可王一愣,很快微笑着说:“谢谢你,勇敢的姑娘。争取考大学,上了大学后,你会发现,安可王怎么那么老土,只是一个没钱、没权、没女人爱的老男人。加油吧,姑娘,找一个深爱你的Gentleman……” 张凯特流着泪问:“安可王,我可以抱抱你吗?” 安可王犹豫着,不久前才发生的林涛和鲁西的事,令整个学校草木皆兵。 “安可王,我们爱你。”韩馨月带头冲上讲台拥抱了安可王,随后,马俐也给安可王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有吉米、李磊、林可可等,全班同学轮流拥抱安可王。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凯特身上。 安可王走向她,缓缓地拥抱了她。全班同学拥上前,将二人抬了起来,抛向空中…… 毕业前一天,吉米问韩馨月:“还记得初一时我写给你的纸条吗?” 韩馨月怎会不记得?那张纸条上写着:你是天边的虹,你是天山的雪;你是迁徙的雁儿,可否飞临我温暖的林梢?今晚7点,学校操场,不见不散。 韩馨月自然不会去操场,她将吉米的纸条当成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当晚18点30分,一个高大的黑影逡巡于操场。他边踱步边焦急张望,将夕阳等成了月光。18点50分,陪伴他的,只有几只聒噪的夏蝉。天空刚下过一场雨,树上盈满希冀的泪。他朝树上踹了一脚,雨点噼哩叭啦地砸下来,他一身清凉,满心潮湿。19点整,他开始在操场上狂奔,耳畔是狂躁的风。他跑了一圈又一圈,身后眩晕的青春、守望的流年,抖落一地。 当年的韩馨月不会知道,吉米从此每天晚上七点准时守候在操场上等她,一等就是六年。 吉米在等她的答案,韩馨月突然高声说:“庄老师来了!” 趁吉米回头时,韩馨月已经跑远。她奔跑时,一不小心崴了脚,索性脱了鞋,光脚狂奔。吉米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喃喃自语:“馨月啊,不管你有多傻,在我眼中都是可爱的。我等了六年都没等到你,还要再等四年吗?” 不知跑了多久,韩馨月才停下来。她取出钱包里叠成心型的两角钱纸币,心说:李磊,吉米很好,可我最先遇到的是你,最先为我支付车费的也是你。喜欢一个人有时找不出缘由,就像滑丝的水龙头,即使浪费了许多感情,却无论如何都拧不紧阀门,因为感情已然覆水难收。李磊呵,我要跑多快才能跟上你的步伐?要付多少高昂的机票钱才能登上你的头等舱? 鲁西曾问韩馨月:“鸡兔同笼,不同类的它们最终会在一起吗?火车相遇,如果两列火车在同一轨道上,它们不会撞车吗?如果不在同一轨道,它们注定会错过,不是吗?” 聪明的韩馨月无言以答。正如同这些年来遭遇的许多难解的数理化题目一样,也许原题就是伪命题,又或者,它们根本就无解。 第十章:立秋(1) 再黑的路,一直走下去,天总会亮的。 S中的高考倒计时牌上写着:距离高考仅有10天。 当韩馨月的同学都在备战高考时,韩馨月却不得不回到家乡凤凰镇参加高考。她在S中只是借读,没有学籍,必须回凤凰一中参加高考。 时间一眨眼就是6年,韩馨月一路颠簸着,独自回到生活了12年的凤凰镇。 回家的路如此漫长,一切已然物是人非。镇上从前熟悉的邻居们都老了,又多出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和光屁股在街上奔跑的孩子,村口的池塘已干涸,她从前同邻居小敏一起捉金龟子的那棵小树,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她从地上散落的鸡屎和空气中泥土的味道中找回从前家乡的味道。 我的家呢?她又一次站在家门口,恍如隔世。从前家所在的地方,已是一堆废墟。邻居说,三年前一场地震将她们的房子震得只剩一堆土坷垃。她在已不复存在的“家”前久久驻足。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家。 她踯躅着来到凤凰一中,呆呆地看着操场上的学生,他们也同样好奇地打量她。若不是因垃圾王而去了北京,她应该在这里读书。她找到教务处,向一位正在打游戏的老师说明来意,他简单查找后,称没有找到她的档案。 “要不您再找找?如果找不到,我就没办法参加高考,这12年学也白上了!” “没有。”他冷冷地说。 她的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她百般乞求他仔细查找,差点给他跪下。一位老者刚好路过,问明缘由后,领着她来到校长室。原来老者正是校长。她在校长室等了半个多小时,校长一直在打电话,不久告诉她:“明天来领准考证吧。” 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高考那天,韩馨月独自去了考场,正如中考一样,她始终都是一个人。 自从来凤凰镇,她寝食难安,噩梦连连。一上考场,一股剧烈的恶心涌上来,她忙举手要了一个塑料袋,一接过袋子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得泪眼模糊。等她平静下来时,已经开考15分钟了。 她调整情绪,飞速地在试卷上写起来。第一场考试结束时,一直强撑着的她终于累瘫在课桌前。 五门功课考试完毕,她准备离开凤凰镇。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留恋。她徜徉在清风里,在田埂上漫步,忽然在长满蔬菜和瓜果的地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妈?” 母亲转过身,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微微一笑。母亲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时,将一大篮花生递给她,说:“新鲜的花生,快吃吧,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她接过,不顾花生上的泥土,直接将花生米塞进嘴里,一气吃了一大把。 “隔壁张大婶家还送了我一麻袋红薯,也是你小时候爱吃的,我现在去拿。” 韩馨月看着又黑又瘦的母亲,问:“妈,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不,昨天。”母亲慌张地说。 “噢。”韩馨月明白了,母亲已经来了几天了。她怕自己考试有压力,所以才躲起来不见她。 她递上几颗剥好的花生米,说:“妈,我记得你也喜欢吃生花生。” 夕阳西下,母女俩一个提着花生,一个背着红薯,走在田野里。远处传来一个孩子稚气的声音:门口有个雪娃娃,张着嘴巴不说话。我拿苹果去喂它,叫它不要想爸爸。 那一霎,她黯然落泪。 第十章:立秋(2) 终于还是走到了毕业这一天。 那些被蜡烛烧破、被小刀挖了几个破洞的课桌里,还躺着老师没来得及收走的小抄;课桌上那条或明或暗的三八线,被谁擦去又被谁重新划上?那扇被足球撞碎的破窗户外,依然有黄鹂鸟儿在婉转歌唱;那条剪了无数破洞的牛仔裤,和翩跹的棉布长裙一起轻舞飞扬…… 过去的一年,韩馨月们在高考倒计时牌和堆积如山的试卷里,度过了沉闷无趣乏善可陈的365天,那生不如死的一年,残酷地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和生死。 六年的中学生活戛然而止,那些破烂流丢的青春也暂告一个段落。 “女神”高菲老师给每人送了一盒她亲手做的陶艺,陶艺形态各异,有维尼熊、史努比、Hello Kitty、叮当猫、蜡笔小新等,底部都刻着获赠同学的名字。 韩馨月得到了一只可爱的不倒翁,高菲老师鼓励她做一个永不被困难打败的不倒翁,她爱不释手。懈怠时,她就推倒不倒翁,又看它缓缓立起。没有什么能打倒她韩馨月。 李磊曾说:“你瘦小的身体里藏着的是核武器。”她笑了,这是她听过的最好的评价。 毕业纪念册发下来了,同学们惊讶地发现,不受人待见的陈国兵老师在每个人的纪念册上都认真地写了一段话。他写给韩馨月的赠言是:“以你的自信、开朗和毅力,还有我的祝福,你一定能够驶向理想的彼岸。”末了,还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一向对陈国兵老师有偏见的韩馨月,忽然发觉陈老师竟如此可爱。 此后的每一年,韩馨月都会翻阅那本厚厚的纪念册,回忆从前。纪念册里有各式各样的赠言,有林可可的祝福“一帆风顺,前程似锦”,有林涛诗意的留言“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道声再见,纵踏遍海角天涯亦有地久天长的思念”,有张凯特真挚的感谢“谢谢你最美的拥抱”,更有马俐调皮的祝愿“祝你和2L有情人终成眷属,永结同心,早生贵子”,最有意思的是吉米,他占用了韩馨月纪念册的整整两大页,将自己的巴掌和大脚丫画了上去,还用特大号字体写着“我来过你的世界,欢迎你光临我的星球!”每每看到此,韩馨月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吉米果真像个不着四六的外星人,他一定来自火星,而她住在金星。 纪念册的第一页,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写着李磊的名字。他像一杯淡淡的白开水,永远不会引人注目,却总能不经意让人感动。李磊是最后一个给韩馨月写留言的,她将他的赠言隐藏在厚厚的封皮里,唯恐被人窥见。 他留下的文字极少,只有一首小诗:雪白的墙壁上/眼睛会说话/阳光爬上膝盖/写下未来 她读不懂,却始终认为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这个秘密,她将珍藏一生。 高考结束的第三天,韩馨月和李磊、吉米、马俐相约徒步长安街。他们碰到一群和他们一样压抑的学生,那些孩子们将教科书撕碎、烧毁,将永远也做不完、堆积如山的试卷抛向空中,压抑了12年的愤怒、苦闷,终于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他们咆哮,他们嘶吼,他们哭泣,他们大笑。 潜伏了六年的情绪在顷刻间骤然爆发,他们恣意唱着不成调的曲,跳着四不像的舞。李磊也一改往日的羞涩,高唱“让我一次爱个狗”。马俐边扭草裙舞边唱“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鲁西用手指在天空画着笑脸,很快,那张笑脸被风吹散。韩馨月则哼起了儿时最喜欢的一首童谣: 门口有个雪娃娃, 张着嘴巴不说话。 我拿苹果去喂它, 叫它不要想爸爸。 他们任性地唱着,跳着,笑着,哭着…… 吉米向天桥下汹涌的人流和车流高呼“韩馨月,我喜欢你!”,喧嚣的都市淹没了吉米的呼唤,韩馨月问:“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 “什么?我听不见!” 吉米满眼深情地看着她,改用唇语,韩馨月听懂了,却垂下眼帘,假装不懂。 他们沿着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安街,一直走一直走,不知哪里才是终点,抑或根本没有终点。 吉米突然拉着她的手,狂奔起来。她挣扎着,却被他带出了几百米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馨月,我可以抱抱你吗?”一个声音来自韩馨月身后,极轻,她却听到了。 韩馨月僵在车水马龙中,没有转身。她呆了许久,再转身时,说话的人已不知去向。 街上散落着一本未燃尽的英语书,一半是书页一半是灰烬,一如他们残酷的青春与未遂的梦想。突然看到李磊和韩馨月那一页,韩馨月的心一颤,忍不住蹲下,轻轻拾起。她凝视着那张薄薄的纸,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一阵风吹来,将那张纸吹走,它飞过城市的街道,飞过高架桥,飞过高楼大厦,飞过韩馨月的学校,飘得很远,很远…… 第十章:立秋(3) 韩馨月拿到高考成绩单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母亲去上班了,只余她一人在家。她害怕母亲看到她的成绩单,568分,而她平常的模拟考试几乎没低于600分。她深知自己注定与梦想中的北京大学无缘。 她努力了12年,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局。如果她是北京市户口,这样的成绩足够她考取北京的一本,可她只是个外来的借读生,只能读二本,因为地域因素,她和李磊之间凭空就产生了距离。李磊和鲁西等同学都同情她的不公平遭遇,可又能如何? 她不知如何对母亲和九泉之下的父亲交待。母亲省吃俭用为她买了一堆脑黄金、脑白金,就是希望她能考北大;复读吗?用一张老脸去面对学弟学妹们的鄙视?脸往哪儿搁?她既丢不起钱,也丢不起脸。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于是,她挑了一套最喜欢的衣服,戴上一顶黑色棒球帽,骑上一辆咣当作响的自行车便出发了。出发前给母亲留了一张字条:我没考好,对不起。我走了,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韩馨月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想一直往前走。再黑的路,一直走下去,天总会亮的。 她的心情无比沉重,脚步却十分自由。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她,不知哪里才是尽头。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看到眼前长得没有边际的路,人烟稀少的路上偶尔开过一辆大卡车,掀起迷眼的灰尘。下坡时,她的自行车被一块大石头绊倒了,牛仔裤摔破了两个洞,膝盖蹭破了,淌了许多血,她在路旁扯了些不知名的野草敷在上面,血竟止住了。 自行车摔坏了,车胎扎破了,鞋跟也走掉了。时至深夜,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人迹罕至的乡间小路上,同她作伴的只有流浪的萤火虫,还有几只青蛙呱呱叫着为她壮胆。 她又饿又渴,看到路边的一个自来水管时,她趴在水龙头下,喝了一肚子凉水,喝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后来,她开始剧烈呕吐,将喝进去的凉水悉数吐了出来,还吐了许多黄水。她在那户人家门口昏睡了一夜,这一夜漫长得像一生。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无论如何也赶不走…… 父亲离世后,母亲并没有因为她是独生女就对她呵护备至、宠爱有加,反倒对她要求更严厉了。母亲脾气暴躁,动辄乱砸东西,起初她感到非常害怕,后来渐渐麻木了。她梦中时常出现重物落地的声音,它令她经常从噩梦中惊醒。 母亲对韩馨月要求极为严苛,考第二名,她并不满意;考班上第一名,她要求年级第一;考年级第一,她要求全区第一,继而是全市第一,全国第一,全世界第一……母亲对外人很大方,对她却极其吝啬,吝啬赞美,吝啬爱。韩馨月曾得到老师和其他家长无数次的赞美,可她最渴望的,却是母亲的赞许,哪怕是一个肯定的眼神。韩馨月拿到人生第一笔稿费时,欣喜地将它悉数交给了母亲。原以为会得到她的赞许,不料母亲接过后,只淡淡地说了句:“专心高考。”那一瞬,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母亲永远要求她不知疲惫地向前奔跑,却从不问她跑得累不累;只关心她的成绩是不是名列前茅,却从不关注她努力时流过多少汗水与眼泪。母亲认为她考得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在别人赞赏她时,一味地贬低她,生怕她骄傲。母亲的做法,令她非常好强,也十分在意别人对她的评价。她看似强大的内心,实则是一块脆弱、易碎的玻璃。 母亲会在她犯错误时,用她最害怕的方式惩罚她。母亲将她关在门外,无论她怎么哭,都不会理睬。她怕黑,而门外黑得漫无边际,于是她只有拼命哀求、哭泣,却无济于事。好几次,她哭累了,便倒在门外睡着了。有一次,她不小心将同桌的一支钢笔弄丢了,母亲得知后,一回家便将她狠狠地打了一顿,并不许她吃晚饭。她流着泪做完作业,饿得大汗淋漓,求母亲准许她吃饭,母亲余怒未消,不仅不准她吃饭,还加赠了她几耳光。半夜,她实在饥渴难耐,起来偷煮方便面吃,母亲发觉后,又是一顿毒打。有一次她因忘了带英语书,小腿被母亲用拖鞋狠抽成深紫色,肿痛了半个多月。 其他孩子可以依偎在父母怀抱中撒娇,在外受了委屈可以找大人倾诉,而她遭受挫折和打击时,却无人可诉,只得故作坚强,独自饮泣。无人理解她这些年来的内伤。 母亲是不幸的,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可是,母亲的表现,让韩馨月感觉是因为她才导致母亲如此不幸。母亲常说“因为你,我才不改嫁”,可韩馨月一直希望能找个爸爸,或许,那样母亲才不会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才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她背负的压力与愧疚才不至于那么沉重。 成年后的韩馨月,依旧十分敏感,别人的脸色是她心情的晴雨表,虽然她在所有人眼中,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深植在了她性格里,一潜伏就是几十年,只在某个时刻跳将出来,狠狠地咬她一口。 韩馨月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母亲坐在她床边,明显瘦了一圈。一见她醒了,母亲高扬起手臂,她本能地闭上眼,用双臂护住自己,母亲的手却收了回去。她堆积的许多眼泪,终究没有流出来。 母亲说:“回家吧。” 那些往事已然生了厚厚的青苔。现实总是粗鄙得平淡无奇。对韩馨月来说,家从来都不是一个舒适的可供偷懒的地方,母亲时刻拿着一条鞭子,驱使她一刻也不敢懈怠,她亦像一匹天生劳苦的马儿,一闲适下来,便浑身不自在。 她艰难地冲出记忆,匆匆赶往下一个路口。 第十一章:白露(1) 漫长的假期里,韩馨月焦急地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 录取通知书发来时,她被对外经贸大学录取了。短暂的欢乐后,她陷入长久的悲痛之中。酷爱舞蹈的她本想报考艺术学校,却因手臂骨折导致体检不过关;她更想上北大,分数却不足;母亲希望她念北外,学好外语以后好找工作。可是,她即将成年,不希望自己像个傀儡一样,被母亲牵着鼻子走。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和一个人上同一所学校。 她约李磊在S中门口会合,一见面就质问他:“你明明填报的北京的大学,为什么被武大录取了?” 李磊委屈地说:“我父亲私自替我改了志愿,说武汉大学有他的熟人,容易被录取。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们同窗六年,他从没在她面前说过谎。可是,即使他说了谎,一切都已经迟了,她本想和他进同一所大学,这个希望还是落了空。 那个暑假,韩馨月将自己封闭在闺房中,足不出户。她根本不喜欢什么财经金融,命运却再次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像一列目标明确的火车,奋力前进,却在最后一刻因贪恋沿途的风景而跑错了轨道,导致前功尽弃。这样的错误对她来说是不可饶恕的。她用沉默来惩罚自己,一个暑假她所说的话不超过20句,她感觉自己快失语了。 母亲看到她的录取通知书后,激动不已。她呆呆地站在门口,自言自语道:“大傻,你姑娘考上了……” 当天,母亲为她做了一大碗面条,下面窝了三个荷包蛋。可是,她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她宁愿母亲对她拳打脚踢,责怪她为什么考不上北大。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论母亲如何责怪她,她始终三缄其口。那个树洞再也无法收藏她的秘密,她只有将自己的心事倾吐给那本带锁的日记本,这个日记本,已经陪伴了她整整六年。 日记本里,夹着她和父亲的合影。她对父亲的相片说:“爸,我考上了。” 李磊去武汉大学报到前夜,约韩馨月在52路车站见面。李磊一直在等她,她和车总也不来。后来,他错过了末班车。 开学已经三天了,韩馨月并没有去学校报到。 “韩馨月,你为什么不去报到?”吉米找到她家,杀气腾腾地问道。 她边苦笑着边啃光秃秃的指甲。 “喂,问你话呢!”吉米咄咄逼人。 她摇摇头。 “你是哑了还是傻了?” 她仍旧沉默。吉米将她拖出大门。她挣扎着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原来你会说话!再不说话我送你去精神病院。” 韩馨月哭丧着脸。“为什么不去报到?”吉米不依不饶地问。 “不想去。”她懒懒地说。 “上大学也能迟到?真是服了你了。” “那所学校,我根本不想去。” “不喜欢还要填报?” 面对吉米的疑问,她懒得回答。难道要告诉他自己是因为某个人才填报那所大学? “我想复读。” “我!不!允!许!”吉米吼道。 “为什么?你是我什么人?” “因为,我也在那所学校。”吉米认真地说。 “你?”韩馨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以为吉米一定会考北大,凭他的成绩,读北大完全没问题,并且,吉米也曾对她说过“我在北大等你。” “我。”吉米肯定地说。 “为什么?”这回轮到韩馨月发问了。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信吗?” 韩馨月的心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平复。吉米的话,她分不清哪句是真话,哪句是戏言。 “那还不赶快去报到!明天再迟到,你就得帮我打四年的开水了。” 第二天,韩馨月准备去经贸大学报到。 母亲5点就起床了,她6点起床收拾东西时,母亲一直在看报纸。她愤愤地想,那个人真是铁石心肠啊,不送她也就罢了,竟一点也不帮忙她收拾,我真是她亲生的吗?出门前她招呼也不想打一个,瞟了母亲一眼,蓦地发现,母亲手中的报纸竟拿反了。霎时,她泪如雨下。 她神情恍惚,还是将公交车坐反了,一如既往地迟到了。这次迟到,她相信自己是故意的。她以迟到来对抗什么,却找不到对手。她心事重重地来到这所大学,如同当初独自一人参加中考和高考一样,她独自办理好注册、住宿、迁户口、后勤、保险等一系列繁琐的手续。当她将带着母亲体温的一沓钞票交到学校时,心沉甸甸的。她想,这笔钱是向母亲借的,以后她一定会加倍奉还。 她读的是会计专业,吉米念金融专业。有一个老同学相伴至今,虽不是李磊,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韩馨月想。 “迟到大王!”吉米一饭盒敲到她头上,算是打招呼。 吉米带她去食堂就餐,走到半路,韩馨月忽然惊呼:“糟糕,我忘带饭卡了!” “用我的吧。” “不行!我穷,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以后我们在一起都要实行AA制。” “快去快回,简爱。”吉米目送着她的背影,轻声说,“我等你。” 入校第一天,韩馨月窝在寝室里,用红笔将地图上的“武汉大学”圈了好几圈,她正忘我地欣赏着,室友罗零的话令她如梦初醒:“馨月,老实交待,你的心上人是不是在武大?” 她不置可否,慌忙将这张纸藏进抽屉。她不时偷偷摸摸地取出来看,红圈里不是一所大学,而是一个人,一个有着温和的微笑、很重要的人。两个多月未见,他,还好吗? “馨月,我下周要去武大见一个高中同学,要不要一起去?”罗零问。 “啊?噢。”她竭力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却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杯子,杯中的水洒到桌子上,又流进抽屉,她顾不上收拾桌子,而是第一时间将抽屉里那张地图抢救出来。还是湿了,红笔涂画的“武汉大学”变得一团模糊,她呆呆地望着那一抹山水,懊恼不已。 当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十一章:白露(2) 当晚,韩馨月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出发那天,罗零收拾妥当,见她还在对镜贴花黄,各式各样的衣服凌乱地扔了一床。“馨月,你是去见同学,还是去相亲?”罗零惊呼道。 韩馨月停下正梳头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不是吧,有人昨天一夜都没睡好,今天天没亮就起床到现在都没收拾好,又突然告诉我不去!馨月,你没发烧吧?” “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就不去了。”韩馨月道。 罗零前脚出门,她后脚就出发了。十几个小时后,韩馨月出现在武汉大学。她恍惚地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心里默念着“英语学院97级”。马俐也在武大,不过她读的是成教,擅长唱歌的她本想考音乐学院,无奈专业成绩通过了,高考成绩却差了几分,她只得上成教学院。她们已有几个月没联系了,高考像一道无情的分割线,生生割断了她们6年的友情。 此刻李磊一定在教室里认真听课吧,一如从前中学课堂上的好学生一般。她想给李磊一个意外的惊喜,也迫切地想知道李磊见到她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会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是一个淡淡的微笑?他们会不会一起在大学食堂共进晚餐?从前在S中,他们都刻意保持距离,吃饭时也尽量坐得远远的,唯恐背后的流言蜚语,如今,他们再也不必顾忌什么了。晚餐后,清风徐徐,杨柳依依,他们徜徉在校园里自由漫步,倾心交谈,再也不用担心老师的监控、同学的八卦、父母的管束…… 韩馨月的脚步变得轻快,心中那只小鸟欢跳着,翘首祈盼。 她来到一间宽敞的自习室,看到里面有一对情侣卿卿我我,便故意坐在他们身后,大声背英语,不久那对小情侣愤然离开。她不禁窃笑。 “李磊。”一个女生叫道。 她一喜。回头一看,却见一个染黄发、打耳洞的男同学,亲密地搂着一个蓝发女孩。 她失望地前行。离李磊的宿舍只有十几米了。10月5日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李磊曾借给她两角钱车费、她的左臂骨折时李磊在医院尽心地陪护她、她被开水烫到时他背着她去医院、她出院后又替她挡住飞来的篮球,这一幕幕如电影般从她眼前缓缓闪过。她难过时,他像一道阳光,他一出现,她的世界就是晴天。他不是最优秀的,他在人群中甚至看起来很普通,可只要在他身边,就会被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感动,就觉得安心。女人是靠感动去爱的,被爱感动,在感动中去爱。 这一次,李磊会以什么特别的方式出现呢? 415寝室。韩馨月的心飞到了李磊寝室门口,双脚却停在一棵柳树下,驻足眺望。 男男女女们端着饭盒成群结队地从她面前经过。没有李磊。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可以从人群中一眼找到李磊。 一小时过去了。大学生们端着饭盒回到宿舍,又搂着女友、抱着篮球、拎着水瓶、背着书包奔向不同的目的地各自忙碌。她饿极了,却毫无食欲。 两小时过去了。宿舍、自习室和图书馆里纷纷亮起了灯光。校园里的情侣们亲密依偎,卿卿我我,还有一对在激烈争吵。知了在枝头唱着寂寞的歌,一阵风迎面吹来,她连打了几个喷嚏。谁在想我,我又在等着谁?不主动,也许就可以痛得轻一些。惆怅,是因为得到,还是失去? 四小时过去了。已是晚上十点。学子们陆陆续续返回宿舍。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可一位老乡明确告诉她李磊的教室和宿舍。也许,她的确错了,错在今天不该来。 深夜10点半,韩馨月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雾霾。她长吁一口气,准备离开。身旁突然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那道影子旁还有一个人。她眼睁睁地看着李磊和一个女孩亲热地谈笑风生,他们的影子渐行渐远,越来越长,将韩馨月远远抛在了身后…… 所有花儿一样美丽的想像都没有发生。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便匆忙夭折。 这一次,她又迟到了。 第三天,吉米跳到韩馨月身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将魂不守舍的她吓了一跳。 “前两天去哪里了?” “有必要向你汇报吗?”她反问道。 “当然有必要。我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她懒得理他,想了想又问:“昨晚你等了很久?” “哪能呢。”吉米轻描淡写地说,“本来想请你吃麻小,可惜找不到你,就和英语系的一个小美女共进晚餐,后来还去看了《泰坦尼克号》,小美女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那叫一个楚楚动人啊……” “是嘛。”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你一点都不吃醋?”吉米问。 “麻小里才要加醋。”她步履蹒跚地离开,撇下黯然神伤的吉米。 吉米手中握着两张《泰坦尼克号》的电影票,上面的日期写着第二天。 两个穿吊带装的年轻女孩经过,热情地同吉米打招呼。一个女孩惊呼道:“《泰坦尼克号》!我一直想去看呢,可惜票已经卖光了。吉米,是准备请我去看吗?” 吉米耸耸肩,说:“我只请我女朋友看噢。” 女孩挽起他的手,嗲嗲地说:“吉米,人家一直等你表白呢。” 吉米将两张票放到她手上:“你俩去看吧,拜拜。” 他边走边向背后潇洒地挥手,一个女孩花痴地叹道:“高富帅啊。”另一个女孩说:“傻逼!” 第十一章:白露(3) “用心灵播音,以青春诉说。校广播台点歌节目现在开始倾情放送。今天首先为大家送上一首《大话西游》的主题曲《一生所爱》,由9703班的吉米同学专程为9714班的韩馨月同学点播。吉米想对韩馨月同学说:一切尽在这首歌中……” 韩馨月正在食堂用餐,听到广播时,被一口汤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见无人注意,又闷头吃饭。 食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吉米正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本就羸弱的她经历高考后更消瘦了。他想上前,将碗里的肉片悉数倒进她碗中,然后劝她多吃一点,可韩馨月已经离席。 “吉米你怎么不吃啊?拿着饭碗表演行为艺术呢?”一位路过的同学问。 “丫的黄瓜没放盐!”吉米说完,扒了两口饭,却难以下咽。韩馨月这个名字挥之不去,令他茶饭不思,夜不成寐,可人家知道他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吗?他猛一拍大腿,狠狠地骂自己:贱!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韩馨月边走边哼唱这首罗大佑的老歌。系里的学长多次力邀她加入学生会,校广播台、文学社都向她伸出了热情的橄榄枝,她始终犹豫着。受母亲影响,她对自己要求非常高,每一件事,她要么不做,要做一定要做到极致。李磊曾问她这样活得累不累,她苦笑道,有人生下来含着金钥匙,衣食无忧,有人则注定要拼命奔跑,拼命求生,她属于后者。 她听一位师姐说加入学生会可以参加学校的勤工俭学,便立即递交了申请书。大二期间,她接连担任了系学生会副主席、校广播台播音员、校文学社主编。当室友花前月下人约黄昏时,她在昏黄的灯光下伏案撰写学生会的活动文案;当校友们嗑着瓜子海侃神聊时,她在广播室神采飞扬地念广播稿;当室友已经酣然入眠时,她依旧在烛光下酣战,修改文学社期刊的稿件;当同班同学周末游山玩水走亲访友时,她却在油腻腻的学校食堂擦桌子、在综合教室打扫卫生…… 自上大学起,她就下定决心自食其力,绝不向母亲要一分钱。勤工俭学所赚到的钱只是杯水车薪,她又在校外谋了几份兼职。 室友罗零正高声念着韩馨月贴在墙上的“兼职安排表”: 周一:家乐福促销 19:00-22:00 周二:家教(朝阳区) 19:30-21:30 周三:家乐福促销 19:00-22:00 周四:家教(东城区) 20:00-22:30 周五:家乐福促销 19:00-22:00 周六:白天/好乐公司 晚上/家教(朝阳区) 周日:白天/好乐公司 晚上/家教(东城区) 念完,罗零惊呼:“天啦!馨月,你不要命了吗?” 韩馨月淡然一笑。 罗零又说:“馨月,你长得这么漂亮,何必这么拼命呢?现在有些女孩、包括咱们学校也有,去陪一晚上的酒就能抵得上你辛苦一个月赚的钱……” 韩馨月打断她的话:“那能一样吗?我虽然辛苦,可是充实。上帝偷走了我的水晶鞋,却给了我一双善于奔跑的脚。” 罗零感动地说:“馨月,你一定会跑得更远、飞得更高!” 韩馨月忙完学生会、文学社、广播台的事,便要应付各种兼职,成天早出晚归,吉米依旧每天坚持在广播台为韩馨月点歌,只为了能和她见上一面,他每次选歌时,都有意磨蹭半天,借故同她多说几句话。渐渐地,她习惯了有吉米的日子。有一天他生病了没来点歌,她怅然若失。 吉米的心事她又何尝不懂呢,只是,懂了又如何? 你若不努力,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学校的工作与兼职工作,韩馨月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极其有限,第一学期考完,她竟有两门挂科。她呆呆地坐在教室里,愁肠满怀。如何向母亲交待呢?拿着这样的成绩告诉母亲“妈,我有两门不及格”吗?一阵寒风袭来,她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此刻,她多么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慰藉疲惫的心情。 “馨月,你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犹如惊雷。她泪眼婆娑,却不敢回头。 吉米得知了韩馨月挂科的消息,四处寻她。远远看到自习室里她瘦小的身影,兴冲冲地正准备过去拍她的肩,惊觉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吉米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李磊下意识地回头,只看到一对情侣相拥着走进教室。 韩馨月和李磊并肩走在校园里。这一天,她等了很久。 “她还好吗?”这句话在她心中憋了几个月,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谁?”李磊不解。 “你女朋友。我上次去过你们学校,见你和她在一起,就没敢打扰你们。”韩馨月涩涩地说。 李磊笑了:“你误会了。她不是我女朋友,只是外系的一个普通同学。” “真的?” “真的。” 一颗石头落了地。她的脚步突然变得轻快,蹦跳着前行,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李磊,你知道吗,要是你晚来十分钟,就见不到我了。” “为什么?” “我每天都会去做兼职,基本没有空闲时间。” “馨月,你瘦了。”李磊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二人十指紧扣。 “可是我赚了好多钱呢,我现在一天至少可以挣50块钱,一个月能赚近2000元呢!”韩馨月的骄傲溢于言表。 “馨月,别太辛苦了。”李磊在她白皙的手上轻轻摩挲。 “不辛苦。累的时候,我就看看这个。”说完,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叠成心型的两角钱。李磊认出这正是当初他送给她的纸币,上面写有“加油”二字,二人会心一笑。 “我现在是款姐了,请你看电影吧。” “哪有让女生请客的道理?必须我请你,不然我不看。” 韩馨月领教过李磊的倔强,也便屈服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片名叫《泰坦尼克号》。那一天,韩馨月流了许多眼泪,不知是为了沉没的泰坦尼克,还是为了杰克和罗斯的爱情,抑或是为了自己。 电影散场后,韩馨月仍沉浸在悲伤之中,哭得浑身抽搐。李磊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她在他结实的肩上靠了很久,很久…… 吉米悄悄地坐在他们后排,看着荧幕无声地流泪。独自回校的路上,他一遍遍地听着耳机里那首忧伤的歌《Sad Movie》,歌中唱道:伤感的电影,总让我流泪。 第十一章:白露(4) 韩馨月和李磊走出电影院时,天寒夜长,冷风萧索,韩馨月蜷缩着,显得更羸弱,李磊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抬起哭红的泪眼,二人相对无言。他们长久地在校园里徘徊,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校园漫长得没有边际。 “李磊,我们见一面真难啊。” “想我就给我打电话。” “李磊,我们约好以后每年的10月5日都见一次,好吗?” “为什么是10月5日?”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李磊笑了,他想起那是他们刚上初一时,韩馨月乘车忘了带钱,他借给她两毛钱。 “10月5日那天,无论我们身处何地,都要相见。”李磊说。 韩馨月问:“还记得地点吗?” “52路公交车站。” 二人拉勾,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悄然氤氲。 临近深夜11点,一群男女开始冲向宿舍,唯恐被管理员关在大门外。韩馨月依依不舍地同他告别,刚准备进公寓大门时,却被李磊抱住了,唇上被印了一个轻吻。是一场梦吧?但愿这场梦长醉不醒。 “那位同学,快点!”管理员阿姨打断了她的美梦。 李磊放开她,她踯躅着离开,身体分明还留着他的余温。宿舍温暖的床上,她一遍遍重温他的拥抱,她咬着自己的手臂,仿佛咬的是李磊。她用双手抚摸自己灼热而滚烫的身体,大脑开始一阵阵眩晕,身体开始变得空灵,飘忽,体内有一个声音疯狂呐喊着:沉沦吧!让我沉沦吧! 李磊住在经贸大附近的小招待所内,躺在床上回想韩馨月娇俏的模样,辗转反侧。蚊子也来袭扰他的一帘幽梦,他索性取出纸笔,开始画素描。不一会儿,纸上出现了巧笑倩兮的韩馨月,惟妙惟肖。此后的日子里,他为韩馨月画了许多幅画。 韩馨月不会知道,与她相距不到100米的男生宿舍里,有一个人同她一样彻夜难眠。他很想给韩馨月的宿舍打个电话,抱着电话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拨出。 “哥们儿,麻烦让一让,我得给我女朋友打电话了。”室友沈兵说。 吉米一听怒了:“没看见人家正打电话吗?有女朋友了不起啊!” 沈兵不乐意了,二人夹枪带棒地吵了起来,最后动了手。吉米操起一张凳子向沈兵夯去,沈兵也不甘示弱,抓起一个空啤酒瓶砸向吉米,二人扭成一团,好不容易才被室友拉开。他们双双都“光荣”挂彩,沈兵的手臂被凳子砸得乌青,吉米的眼角被啤酒瓶割开了一道口子。沈兵想闹到政教处,被室友们拉住了。 荒凉的夜里,吉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抽了整整一盒烟。一只烟头忘了熄火,差点酿成一场火灾。 接连几天,韩馨月都没见到吉米,更没能收到他为她点的歌。她给吉米的宿舍打过一次电话,却被告知他不在。后来她忙于学习和兼职工作,便很长一段时间没同吉米联系。 一年一度的全国名校大学生辩论赛开赛在即,学校选派代表时,全系一致推举能言善辩且文采斐然的韩馨月参加,韩馨月欣然应允。她将自己投入到紧张的辩论赛中。全校十几支队,十余次赛试后,韩馨月所在的队顺利进入半决赛。 赛场上,她扫视完对方辩手,不禁乐了,坐在对方辩手席上一位辩手的不正是吉米吗?怪不得罗零说金融系有一个帅得没有天理的辩手,原来是他!她向吉米投去一个微笑,他却视若无睹。这家伙,竟装作不认识她!韩馨月忿忿地想。从初一开始就被他欺负,整整欺负了六年,这六年就是一部血泪史啊,稍后在赛场上一定要“报仇血恨”,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场下的啦啦队员举着一张张手绘的笑脸为她加油,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家乡S-mile,她开心地冲场下做了个“V”字。 激动人心的辩论赛开始了,正方辩题是“选择越多越幸福”,反方辩题是“选择越多越痛苦”。吉米选择了正方,韩馨月则选择了反方。二人口若悬河,针锋相对,战得难分难解。 一个多小时唇枪舌剑的辩论赛落下帷幕,韩馨月所在的反方以微弱的比分惜败。 “吉米,恭喜你。”韩馨月伸出手向吉米道贺。吉米犹豫了一下,草草同她握手。 “吉米,你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啊。” “为什么不理我?” 吉米迟疑着,痞笑着说:“你不是有李磊了吗,我可不想当备胎。” 韩馨月一记粉拳捶了过去:“说什么呢?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那你怎么想?” “我们是好哥们儿啊,”她强调道,“一直是。” “原来只是哥们儿。拜拜!”吉米转身欲离开,却被韩馨月揪了回来。 “晚上一起吃饭。”她的话不容拒绝。 当晚,吉米推辞了系里的庆功宴,和韩馨月共进晚餐。吉米点了一大桌菜,还有一箱啤酒。 “吉米,不用这么奢侈吧?” “难得有机会同佳人月光幽会,当然要一醉方休了。”吉米顺势抓起她的手,她灵巧地挣脱。 不一会儿,餐桌上多了五个空啤酒瓶。吉米仍继续抱着酒瓶灌自己。“吉米,别喝了!”韩馨月夺下他的瓶子,又被他抢了回去。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干!”说完,仰脖干了一大杯。 韩馨月受了感染,也抓起酒杯,猛灌了一大口。第一次喝酒的她呛得咳出了眼泪,吉米不停地替她拍背,后来趁着酒劝抱住她,久久不愿放开。她试图挣脱,却逃不开。 “馨月,别走,陪陪我,好吗?”吉米央求道。 吉米说:“馨月,你知道吗,从初一我就开始注意到你了,我特地去政教处偷看你的档案,记住了你的生日;我读了你所有的作文,你笔下的乡村生活,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你和母亲一起活得那么艰难,却从来都很乐观;你没有钱,却有很多快乐;你没有良好的家庭环境,却拥有自由……” 韩馨月怔住了。从没想到,世上竟有一个人如此懂她。 可惜不是他。 第十一章:白露(5) 餐厅的收音机里响起《迟到》那首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他,噢,他比你先到……” 他们静静地听着,久久不语。 散席时,二人争抢着买单。吉米说:“馨月呀,我的生活费是父母给的,来得容易,不像你赚的是血汗钱,你就别和我争了。” “吉米,你这讨厌的好人。”她嗔怪道。 吉米忧伤地说:“只是个没人爱的‘好人’而已。” 二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回宿舍。空旷的校园里,吉米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噢,他比你先到,噢,他比你先到……” 第二天,吉米在校广播台点了一首《迟到》,送给他自己。 “馨月,你的播音真棒。”韩馨月躺在床上,回想起李磊的夸赞,携着美妙的梦沉沉睡去。 “天啊!”她大喊一声,一跃而起。糟糕!昨晚的梦太美,以至于睡过头了。她匆匆洗漱完毕,奔向兼职的公司。抵达公司后,才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坐着一个女孩。 “请问你是?” “我是新来的兼职员工。”女孩头也不抬地回答。 “可是……”她冲到经理办公室想问个究竟,却被告知她被解雇了。 “请给我一个理由。”她义正辞严地说。 经理冷冷地说:“据人事部反映,你已经迟到三次了,按公司规定,迟到三次者,可以直接辞退。” “可是,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直接找人顶替了?” “你以为一个临时工需要提前通知吗?” 原来,只因为她是一个“临时工”。她拿着大打折扣的离职薪水、卷着铺盖滚蛋时,依旧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上周经理还夸奖自己工作认真,如今却直接要她走人!人啊,翻脸比翻书还快。还未走上社会的韩馨月刚一接触社会,就栽了一个大大的跟头,社会大学给她上了最生动的一课。 好在有李磊这个“垃圾桶”,她在电话中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懑悉数倒给李磊,李磊耐心地听完她劈里啪啦的一通抱怨后,不住地安慰她。 “馨月,做你喜欢的事,不要勉强自己。”李磊说。 李磊的话令她沉思良久。是啊,赚钱固然重要,可是,坚持独立、做回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她喜欢写作、播音,经过慎重考虑,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毅然辞去了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系主任百般挽留她,并称“如果留下,第二年可以升任学生会主席,还能入党”,面对诸多诱惑,她依旧选择了放弃。她还退出了辩论赛,为此,吉米特地找到她。 “为什么退出?不会是因为怕我吧?”吉米问。 “我上中学就没怕过你,现在更不会了。”韩馨月重重地拍着他的肩道。 吉米疼得龇牙咧嘴:“那为什么退?” “我想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韩馨月说,“尽管辩论会给我带来名和利,可是,那不是我喜欢和需要的。辩论赛有你就够了,你加油噢。” 吉米惋惜地说:“当初我参加辩论赛就是因为看到选手名单里有你,如今你退出了,我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棋逢对手才能高潮迭起登峰造极。” 韩馨月劝阻道:“我不希望你的人生受我影响。” 吉米说:“可我希望我的人生里有你的足迹。” 不久,吉米退出了辩论赛。 大一期末考试,韩馨月如愿以偿拿到了二等奖学金。她用这笔钱买了给母亲买了双北京布鞋,母亲的双腿因长期站立,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静脉曲张;她还给李磊买了一把剃须刀,作为他们下次约会时的礼物。她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一台“我可慢”(walkman),后来,她经历了磁带、CD、MP3、MP4、IPAD等,无论如何更迭,她的记忆中总留存着一首动人的老歌:《一生所爱》。 爱一个人没有永远,却可以是一生。那时我们喜欢说永远,而永远永远都不会来。 10月5日,她来到52路公交车站时,李磊已在车站焦急等候。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韩馨月道。 “我也以为你忘了。” 韩馨月双眼弥漫起水雾,道:“怎么会忘呢?从前我们的秘密树再也没有了秘密,如今我们的约定一定要坚守。因为这个日子,一年里总有个盼头,有个希望。这一天是干净而透明的,很轻,又很重。” 李磊送了她一盆小小的巴西木,说:“我们共同喜爱的《穆斯林的葬礼》里,男女主人公也有一盆巴西木。巴西木像你一样,有旺盛的生命力。也希望我们的感情,像这棵巴西木一样长久。” 他们背靠背,坐在学校的草坪上听收音机,忽然听到某知名电台招聘播音员。她兴奋地跳起来,问:“李磊,你听到刚才的招聘启事了吗?” “听到了。不过人家招的是全职。” 她沮丧地躺倒在草坪上,半晌不语。 “快卧倒!”韩馨月突然高喊一声,李磊不明就里。 “惨了,惨了,刚才系主任看到我们了。” “你们学校管得这么严?”李磊不解。 “是啊,我们学校对谈恋爱的原则是‘不提倡’。班干部谈恋爱会影响入党、优秀学生等考评。” “你在意这些吗?” 韩馨月犹疑地说:“这些都是浮云。我在意的是,母亲对我的肯定和认可。李磊,以后我们尽量少接触吧,一心学习,一起考研。在武大等我。” 李磊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我等你。” 第十二章:谷雨(1) “亲爱的听众朋友,欢迎收听韩馨月为您主持的《Music Radio》……”每当夜幕降临,校广播台都会响起韩馨月动听的播音。《Music Radio》是本市电台的一档音乐节目,为喜爱音乐的发烧友播送流行英文歌曲,韩馨月作为实习生,每天播音半小时。校广播台台长得知韩馨月成为市电台播音员时,欣喜地将她主持的节目在广播台同期转播。 当所有的人都羡慕嫉妒甚至恨她这个上天的幸运儿时,没有人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听到招聘消息的第二天,她就来到电台应聘,被一脸严肃的警卫拦住了。 “请问,你们这里招聘吗?”她怯生生地问。 “带毕业证了吗?” “没有,我刚上大二。” “对不起,我们不招兼职,请回吧。” 她还想解释什么,警卫的脸已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馨月败兴而归。然而,这拦不倒她,她韩馨月从不服输,绝不言败。如果有一天天真会塌下来,最后一个倒下的一定是她。 第二天,她照例来到电台门口。 警卫一眼认出了她,奇怪地问:“小姑娘,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不招兼职吗,怎么又来了?” “我带了我在校广播台的播音带,你们可以先听一听吗?” 警卫被她的执着所打动,同意她先见见负责招聘的主持人。 她第一次走进神秘的电台,这里的一切都令她倍感新奇。她见到了著名主持人、偶像四月姐姐,说明来意后,四月姐姐热情地同她攀谈。一听说她还未毕业,十分诧异。韩馨月将几盘自己主持节目的录音带郑重地交给她。四月姐姐收下后,让她回去等消息。 一周过去了,她没收到电台的通知;两周后,仍是杳无音讯。罗零见她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打开水时烫到了手、吃饭时米饭吃完了却忘了吃菜、睡觉时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关切地问:“馨月,你没事吧?” 有事,但却无人可诉,无人能懂。有些秘密与痛苦只能独自承受。 等待的那些日子,她度日如年。正当她绝望时,突然接到了四月姐姐的电话,通知她去面试。她想立即将这个喜讯告诉李磊,却强忍住了。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真正的面试。此前的兼职面试,都是一个雇主问了几个问题便顺利过关,如今她面对的却是五位主考官。 她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要“镇定”。微笑是她不败的法宝,整个面试过程中,她自始至终保持微笑。半小时面试结束后,四月姐姐向她道贺:“恭喜你通过面试,我们进入下一轮试音。” 面对电台的麦克风,韩馨月有些紧张。四月姐姐拍了拍她的肩,鼓励道:“别紧张,就把这里当成你们学校的广播台。” 试完音,她的脊背已是汗涔涔的。走出播音室,她看到四月姐姐严肃的表情,不禁两腿一软,扶住墙才未栽倒。 “四月老师,我……”她斗胆问。 “你的普通话很标准,反应也很敏捷,只是在气息控制上还需稍加练习。” “那么……” “明天过来上班吧。”四月姐姐笑着说。 “真的吗?”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你是一个勇敢的姑娘,我们不愿错失你这个人才,因此这段时间领导经过慎重考虑,专为你开设了一档英文节目,由你来担纲主持。加油,馨月!” 韩馨月走出电台大门,仍不敢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她狠狠地掐自己,痛;再掐,很痛。她蹦跳着走路,一颗石子进到她鞋子里,硌得她生疼,她索性脱了鞋,踏着宽敞的柏油马路,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与车流中疯狂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来到校园里。吉米迎面走来,她冲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吉米不知所以,说:“怪不得今天出门摔了一跤,原来是撞大运了。”吉米正美滋滋地想吻怀中的女孩时,她却飞远了。 她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想同李磊分享这一喜讯。可罗零正在同她的男友情话绵绵。韩馨月顾不上许多,一把抢过罗零的电话,挂断,拨号。 罗零莫名奇妙,说:“这个女人疯了。” 李磊寝室的电话持续占线。她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拨着,却仍旧占线。好不容易拨通了,却被告知李磊不在寝室。 十几个小时后,韩馨月杀到了武大。 “李磊!”听到喊声,正在学校食堂勤工俭学的李磊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汗珠。 “你,怎么会,在这里?”韩馨月不解,她本以为李磊会同她假想的一个女孩正你侬我侬。 “我……”没等他说完,韩馨月便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食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 李磊羞涩地想放开她,却被她抱得更紧了。 “我有喜事……”韩馨月羞涩地说。 “什么,你有喜了?”李磊不明就里,大声问。 闹哄哄的餐厅顿时变得肃静。食堂阿姨和同学们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们,目光复杂。 韩馨月暴笑起来,狠狠地给了李磊一拳:“是有喜事,不是有喜!” 她又附在李磊耳边骄傲地大声说:“我被电台录取了!” 一向羞涩的李磊不顾大庭广众之下的众目睽睽,将韩馨月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直到她求饶。 午餐时,他们只要了一盒饭。你一勺我一勺,吃了一个多小时。虽然两个人都没吃饱,却都吃得心满意足。 “馨月,你太棒了!为了奖励你,明天带你去郊游吧。”李磊道。 韩馨月开心极了。她和李磊相恋5个多月,每次见面都很匆忙,甚至没有一场正式的约会。 第十二章:谷雨(2) 第二天,李磊骑着一辆咣当作响的单车,背着一个硕大的包出现在韩馨月面前。韩馨月见状,哭笑不得:“你这是流浪还是逃荒?” 她一袭飘飘白裙坐在单车后座上,身心和裙裾一起飞扬。她抱住李磊的腰,轻倚上去。闭上眼,醉在阳光里。 “傻瓜,你为什么也要去勤工俭学?” 李磊答道:“每次约会你都要AA制,我是你的男朋友,理所当然应该花钱。我希望自己多赚些钱,养活我的女友!” “谁要你养活!”她在他腰间狠掐了一下,心却是暖暖的。 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是植物园。一入园,一股幽香扑面,韩馨月异常兴奋,像只蝴蝶一般,在红花绿树间飘去飞来。她玩累了,也渴了,正准备去买水,李磊递过一大瓶水,瓶子上印着“雪碧”,她喝了一口,竟是凉白开。 “你真老土。”她嗤笑道,却又为他的实诚而感动。吉米突然在那一霎跳进她脑海中。那次她同全班同学一起郊游,口渴了,吉米不久就抱回来各式饮料和矿泉水共五瓶。她问“为什么买这么多”,吉米答道“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口味,就一样买了一瓶”。 韩馨月,你需要的究竟是一瓶用以解渴的白开水,还是五彩缤纷的各式饮料呢?她自问。 细心的李磊还借来一台相机,为韩馨月照了许多照片。其中一张是她站在一树梅花下,嫣然一笑,脸上盛开着幸福。这张照片极美,韩馨月一直保存着。 他们的中餐是用李磊背包里的零食解决的。李磊的大包堪称“百宝箱”,饼干、水、书籍、伞、药品、毛巾,甚至手电筒,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李磊,你从小就是这么细心吗?”韩馨月好奇地问。 李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从小,我父母就经常吵架。我有一个妹妹,她非常胆小,父母一吵架她就吓得大哭,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体弱多病,父母根本无暇照顾她,所以,我只能又当哥哥,又当爹妈。” 韩馨月感动地抱住他。这样懂事的男孩,值得她用一辈子去爱。这样一个男人,总能让她想到一处地方——天堂。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游玩了几小时,韩馨月累了,便坐在一张石凳上小憩。她右手托腮,微闭双眼,却难以入睡。李磊静静地坐在她旁边,几次想靠近她,偷吻她。假寐的她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期待他的侵略,他却始终羞涩地不敢行动,只用脚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小坑。 这一觉睡得如此安稳。韩馨月醒来时,发现身上披了一件李磊的外套。她心说,我喜欢穿你的衣服,每穿一次,我们的身体都在亲密依偎。 一切都美好得如同一场梦,直到韩馨月的裙角被卷进了李磊的单车里。 下坡时,李磊的车速太快,二人猝不及防地双双摔倒在地。李磊顾不上自己,慌忙扶起韩馨月,才发现她的裙子已经严严实实地卷进了车轮里。费尽周折将裙子拉出时,裙子已然破烂不堪。韩馨月十分心疼她用半个月生活费买的新裙子,李磊则疼惜她摔伤的腿。他自嘲道:“这下真成逃荒的了。” 韩馨月狼狈地穿着“丐帮”工作服,一瘸一拐地被李磊送回学校。 在校门口,韩馨月遇到了她最不想见的人。吉米迎面而来,身后一个女孩想挽住他,却被他甩开了。吉米看到二人,一怔,很快亲密地揽过女孩,随后挤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吉米和女孩走远了,李磊酸不溜秋地说:“很后悔吧?” “什么?”韩馨月问。 “其实吉米更适合你。” “不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韩馨月气极了。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李磊,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不要打哑谜!” “好,那我就直说了。刚才看到吉米为什么你的神色那么不自然?吉米也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不对,是故意表演给你一个人看的!你们近水楼台,我真不该插在你们中间!” “李磊,你真是不可理喻!”韩馨月跺着脚,却踩到她破烂的长裙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期待李磊的搀扶,抬头时,发觉李磊已不知去向。 很长一段时间,韩馨月都沉浸在失恋的悲痛之中。她以为,李磊再也不会找她了。只因最初的相遇太美,所以后来的期待才会太高。原来,爱情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足以摧毁昨日的山盟海誓。原来,爱情的保鲜期只有半年。 地不会老,老的是皱纹;天不会荒,荒的是人心。 回忆是个纠结的结。她不会忘记,有一次同李磊约会时,二人恋恋不舍地分别,回宿舍时迟到了,被宿舍管理员锁在门外,她试图翻墙,却掉进了公寓的公共厕所。后来,她偷配了公寓大门的钥匙,无论多晚回来都可以进出自如。 她清楚地记得,她和李磊相约在天台上看流星雨,希望在流星下许最美的心愿。后来,没见到流星,一场瓢泼大雨,将他们浇回残酷的现实,他们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后,发起了高烧。 此生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年的六月,她和李磊一起窝在简陋的投影厅里看世界杯。平日从不说粗口话的他们,在足球面前变得粗鲁而野蛮,他们拿着酒瓶吹着啤酒,手舞足蹈,韩馨月喜欢英国队,而李磊偏爱巴西队,二人为两队的输赢吵得天翻地覆,李磊吵不过韩馨月,只顾生闷气,韩馨月见无人理睬,便狠咬了他一口。当他们喜欢的两支队都败北时,二人抱头痛哭。那些放肆的青春永远留在了乌烟瘴气的投影厅,一去不返。 他们约定的10月5日见面的承诺,也可以像一张手纸一样,过期作废,然后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从此后会无期。什么“永远”什么“一辈子”什么“天长地久”,终究抵不过一句“后会无期”。 第十二章:谷雨(3) 他们约定的10月5日见面的承诺,也可以像一张手纸一样,过期作废,然后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从此后会无期。什么“永远”什么“一辈子”什么“天长地久”,终究抵不过一句“后会无期”。 失意时,她会想念母亲,尽管离家并不太远,但她很少回家,她不忍心看到母亲一天天衰老,母亲的每一声叹息都如一记锤子重重地敲在她心上。有一天,她告诉母亲自己在电台兼职的事,母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那个节目会有人听吗?” 母亲的话深深地捅了她一下。原来,最沉重的打击,来自最亲密的人。从那以后,她发誓,一定要努力混出个人样,直到被母亲肯定的那一天。每当她想懈怠时,眼前都会浮现母亲苍老的模样,便提起精神,信心百般地投入下一次战斗。人生于她,是一个接一个的战斗,她只能赢,不能输。因为,她输不起。 她将自己全情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中,每天分秒必争地忙碌着。自习室里,其他同学都是成双成对,唯独她形单影只。她想起从前和李磊一起自习的日子,她时常趁李磊不注意,在他书上随意涂鸦,面对调皮的她,李磊哭笑不得。如今,她一个人,依旧将日子过得哭笑不得。 那年,中国足球惨败。韩馨月班上的几位男生剃发明志,并在教室写下几张大字报,大字报上用红笔写着“血债血偿”、“壮我河山”;寝室里,愤懑的男生们开始狂砸桌椅,完好的桌椅所剩无几,就连吉米从自家带来的折叠式沙发椅,也被室友一掌劈成了两部分。男生宿舍的热血男儿们开始将燃着的床单、蚊帐扔到楼下,不时还能听到开水瓶在楼下破碎的声响。 周围的空气都在沸腾,只有韩馨月寂静如昨。对于她来说,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单调而重复,除了上课便是兼职,闲暇时间她还在一个名为“榕树下”的文学网站写些心情文字,竟赢得了许多粉丝。榕树下的编辑也主动联系她,希望她能坚持写下去,以后能将她的作品结集出版。她拒绝了。没有李磊,日子于她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再美的文字也开不出一个灿烂的春天。 大学寝室里,许多男生夜以继日地打拖拉机、斗地主,女生废寝忘食打毛衣,送给她们心仪的男神。4月1日愚人节,这个日子为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了新的乐趣,许多人都为这个日子兴奋不已,也有一部分人在这一天纪念跳楼自杀的张国荣。他们习惯于借愚人节这个日子表白,明的暗的情侣纷纷浮出水面。 愚人节那天,她从电台录完音回来,已是晚上九时半。她刚走到校园门口,忽然被一只大手抓住,她拳打脚踢,拼命挣扎,看清面前是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后,迅速镇定下来。 “你是人是鬼?”韩馨月厉声喝道。 “青面獠牙”嘿嘿一笑,扑上来准备吻她,她顺手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啊!”他痛苦地呻吟着。她趁机一把揭下他的面具。 “果然是你!”韩馨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扭头便走。 吉米截住她,变出一个礼品盒:“愚人节快乐!” “不要!”她余怒未消。 “对不起啦,韩小姐,韩大姐,大人不计小人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惨惨凄凄……”吉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吧,有什么企图?” “纪念我们相识相知十周年,这个理由充分吧?”他的嬉皮笑脸很恼人,却可爱,他上辈子一定是贾宝玉。 “谁跟你相知?”韩馨月的语气稍缓和些,问:“里面是什么?” “打开看看咯。” 她正想打开,转瞬收了喜色,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不能收,无功不受禄。” 吉米急了,遂狡黠地说:“好吧,就算是为刚才吓唬你送的‘赔礼’吧。” 韩馨月乐了,只有吉米的世界里,才会有“赔礼”这种奇特的礼物。 她开始拆礼物,第一层露出一个盒子,继续拆第二层,还是一个盒子。她警觉地问:“吉 米,你该不会是骗我吧?盒子里面是什么?昆虫、毒蛇,还是空气?” “耐心点,自己揭晓答案吧。走咯,我的小女友还等着我回去吻安呢。”吉米打了个飞吻,消失了。韩馨月忽然很想送他一个词:老不正经。(这样的词只能在她和吉米的世界里流通,它包含的意思是,老是不正经,老了也不正经。) 韩馨月抱着大大的盒子回到寝室,马不停蹄地拆礼物,拆到第八层,才发现盒子里躺着一套衣服。打开一看,竟是一条崭新的裙子,同她被自行车绞破的那件裙子一模一样。吉米还为她配了一条施华洛世奇项链,价值不菲。 罗零等室友纷纷祝贺她“钓”到了款爷,她笑而不语。罗零突然想起什么,将一个盒子递给她说:“这里有一份你的包裹,快打开看看。” 她迟疑地接过。会是谁呢? 打开礼盒后,她惊呆了:原来,还是一条同她绞破的长裙一模一样的裙子!盒子里躺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她太熟悉这字体了。刹那间,眼角有什么东西滚淌。 罗零打趣道:“下次,我也要把裙子绞破,还能换来两条新的。” 寝室的电话骤然响起。韩馨月紧张地说:“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 罗零问:“为什么?” 韩馨月低沉地说:“因为,两条裙子里,我只能选择一条。” 选择越多越痛苦。生活再次向她深刻地证明了这道辩题。赛场上,吉米赢了;现实中,赢的是她。 韩馨月不会知道,李磊也同样面临着这道千古谜题。 第十二章:谷雨(4) 武汉大学。这所大学的学生们穿着稀奇古怪的服装,留着各色各样的发式,他们的思维都很活跃,十分乐意接受圣诞节、复活节、愚人节等洋节。英语系的李磊从一睁眼,便被人骗了好几次。 马俐冲进他的宿舍时,上铺的他正在床上看英语书,他已通过英语专业四级,正备考专业八级。见她贸然闯入,穿着裤衩的李磊慌乱地套上运动裤,结果穿反了,又尴尬地重穿,几位打着赤膊的室友也纷纷穿上外衣。 “拜托你下次来之前先打个招呼好吗?”李磊责怪道。 “李磊,出来一下,我找你有事。”马俐毫不理会他的责难。 “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见状,室友们扮着鬼脸、吹着口哨纷纷走出寝室,只留下他们二人。房门关上了,仍可听到门外悉悉索索的声响。 “李磊,我喜欢你。” “什么?”李磊惊得差点从上铺掉下来。 “我喜欢你,从上初中开始就喜欢。”马俐直视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马俐,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今天已经当了很多次愚人了……”李磊十分委屈。 马俐吸了吸鼻子,哈哈大笑:“李磊,你真笨死了,我怎么会喜欢你呢?你也就学习好一点,长得又不帅,又没钱,还没有情趣,也只有韩馨月看得上你。而且,馨月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用过的东西,我才不要呢!哈哈……” 马俐摔门而去,背后留下一长串笑声,听得李磊心里发怵。他很想给韩馨月打个电话,告诉她他想她,电话接通后,却被告知她不在寝室。馨月去了哪儿? 马俐回到寝室,趴在枕头上大哭一场。她拿起宿舍电话打给韩馨月,想问清楚她到底喜不喜欢李磊,如果不喜欢,请放开他!可是,韩馨月的电话始终占线。她坚持不懈地拨打,打通后,室友却告知她不在。馨月去了哪里? 二人同时想到了吉米。 马俐先拨通了吉米的电话,家境优越的吉米已率先用起了手机。 “吉米,你在哪儿呢?” “马俐呀,我在学校吃烤串呢,你过来,我请你。” “不了,失恋中呢。对了,馨月跟你一起吗?” “不会是因为我失恋吧?”吉米本想以实相告,忽然想逗逗她:“是啊,她在我这儿,怎么了?” 马俐心中暗喜,道:“没什么,替我向她问好。太晚了,不打搅你们了,祝你们幸福。” 幸福在哪里?吉米拿着一个烤鸡爪发呆,又狠狠地咬了一口:幸福就在丫的鸡爪里! 刚挂断马俐的电话,李磊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这些孤魂野鬼都是来陪他这个孤家寡人过愚人节的? 一向斯文的李磊急切地问:“吉米,你看到韩馨月了吗?” 吉米纳闷了,怎么今天都上我这儿来找韩馨月?我又不是她爹!他没好气地说:“你是她男友还是我是?” “不是,她,我……”李磊不知该如何作答,“吉米,快告诉我,你今天见着她了吗?” “见着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在我旁边啊。”刚说完,电话啪的挂断了。李磊和吉米双双握着听筒发愣。 不久,在床上独自郁闷的李磊接到了马俐的电话。马俐仿佛发现了惊天大秘:“李磊,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馨月正和吉米一起吃烧烤呢!” “噢,是吗?”他故作轻描淡写地说。 “你真的不在意?” “没什么事我挂了。”李磊挂断电话,重重一拳击在了床铺上,床轰地一声,塌了。 韩馨月竟没有和李磊一起,该不会失踪了吧?吉米急忙打电话到她寝室,接电话的是罗零,罗零刚想说韩馨月不在,听出是吉米的声音,便坦言相告她在宿舍。韩馨月打着手势,罗零心领神会,告诉吉米她已经睡着了,吉米心中的一桩悬案方才落了地。 这个愚人节过得真诡异。 第二天,吉米刚上完课,便在教室门口看到了韩馨月。 “还给你。”韩馨月将施华洛世奇项链放到他手上。 “为什么?”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这条项链正配你的裙子。一个女孩如果不懂得爱自己,上帝也不会帮她。” 韩馨月被他的奇谈怪论逗乐了,反驳道:“一个女孩如果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上帝也不会爱她。” “收下吧,我的上帝。”吉米一本正经地将项链戴在她颈脖上,她熠熠生辉的项链引得路过的女同学惊异的赞叹。 “你经常给女孩送东西吗?” “我只给值得我送的人送。” 韩馨月无言以对,只得愿赌服输,辩论赛场上她已不是他的对手。 “来而不往非礼也,晚上请你吃烤串吧。”她向吉米发出盛情邀请。 “恭敬不如从命。今晚不见不散。” 当晚,韩馨月请吉米在校内的烧烤店吃烤串,还点了几瓶啤酒。二人正谈笑风生地回忆从前的中学生活,吉米突然问:“馨月,如果重来一次,你会不会选择我?” 韩馨月一愣,举杯道:“今晚不谈国事,莫谈风月。干杯!” “一起干!”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韩馨月回头,呆住了。李磊不知何时冒出来,从桌上抓起一瓶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李磊,别喝了,你根本不会喝酒!”韩馨月夺下他的酒瓶,却被他抢了回去。 李磊举着酒瓶向他们挑衅:“谁说我不会喝酒?你们都喝得,我喝不得?”说完,又猛灌了几口。 吉米起身,不甘示弱地端起满满一瓶酒,两人对吹起来。“你们……”韩馨月一会儿劝李磊,一会儿劝吉米,二人都只顾拼酒,视她为空气。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马俐突然出现了。原来,她去男生宿舍找李磊,听室友说他去了北京,便十万火急地赶来,正巧碰上了难分难解的锵锵三人。 “原来你们天天吃烧烤。”马俐边说边看了李磊一眼。韩馨月不明就里,吉米却偷着乐。 第十三章:小雪(1) 昔日的四位中学同学竟是以这种方式团聚,众人不禁唏嘘,感慨万千。韩馨月见到死党马俐,更是激动得不住地给她夹食物,很快马俐面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你要肥死我呀?”马俐嗔怪道。 “有人上学时老抢我的零食,现在白送给她还卖乖,二位给评评理。”韩馨月笑言。 吉米说:“要不把那位‘中华鳖精’老师请回来给我们评理?” 李磊哽咽着说:“陈老师去年遇到了车祸,伤得很严重。” 方才浓烈的气氛骤然变得萧瑟,四人埋头吃烤串、喝啤酒。四瓶啤酒喝完,吉米又要了几瓶。 韩馨月伤感地说:“其实,陈老师人挺好的,我们犯了错他从来都替我们遮掩。” “是啊,鲁西出事后,陈老师到处找人求情,可惜鲁西执意要退学。”马俐说。 韩馨月急切地问吉米:“鲁西现在怎么样了?” “她高中肄业就去了SOGO商场当营业员,前几天又听她母亲说她去干保险。”吉米如实相告。 “那林涛呢?”李磊问。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鲁西喜欢林涛,除了林涛自己。 “他勉强考上了一所大专,一上学就同所有的同学都断了联系。” “一毕业,大家就各自分道扬镳。分的分,散的散,最后留下的,只有我们几个了。”韩馨月伤感地说。 “为我们的重聚干杯!” “为我们的青春干杯!” “为考研干杯!” “为爱情干杯!” “为失恋干杯!” “为明天干杯!” …… 2001年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新纪元。这一年,韩馨月顺利通过了英语四级、计算机二级、会计证等考试,但英语六级以一分之差惜败,入党申请也未获批准,原因是她虽成绩优秀、工作优秀,却迟到、旷课太多。李磊通过了英语专业八级考试且光荣入党,韩馨月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工作和学业,如何才能两全?她问李磊。李磊爱莫能助,只能每天打来电话鼓励她。吉米不仅将课堂笔记借给她,考前还为她准备了好几张密密麻麻微缩着小字的小抄,不过,韩馨月一次也没用上。 李磊问:“馨月,你电台的工作怎么样?” “表面风光,可惜只是个临时工。”电台的工作是她心中的一处隐痛。她的优秀表现得到了电台所有领导的一致认可,只是,全无背景和后台的她,想要成为电台的正式编制,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她曾提出希望留在电台工作,却被告知不能转正,只能是临时工身份。一位好心的女同事提醒她,要想转正,要么到领导家走动,要么约领导去宾馆活动。她自然明白同事所说的“走动”与“活动”为何意,只是她家底单薄,送的红包恐怕领导看不上;而且,主动“潜规则”,她做不到,也绝不会去做。当所有的同学都羡慕她有一份好工作时,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临时工”,她曾在“好乐公司”任临时工时,毫无来由地被扫地出门,那种微妙的、被体制排斥的感觉无人能懂。“临时工”像三个耻辱的红字,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十字架上。 “一起考研吧。”李磊说。 “我想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韩馨月道。 李磊不无担忧地说:“可是,跨专业考试难度更大,你一定要慎重考虑。” “我考虑好了,读经贸大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我不能一错再错。” 考研复习期间,她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成天面对海量的英语单词、令人费解的政治,还有难度极大的专业课。好几次复习时,她因劳累过度和睡眠不足,晕倒在教室。 李磊接到罗零的电话,火速赶到校医务室。“馨月,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他责怪道。 韩馨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怕自己考不好,不能进你们学校……” “傻丫头,即使不在同一所学校,也可以在一起啊。” 吉米也匆匆赶来,捧着一大束鲜花,还拎了许多水果和零食。李磊尴尬地说:“我来得太匆忙,什么都没给你买。” 韩馨月说:“你人来了就好。” 吉米放下鲜花和食物,拍了拍她的头,说:“有护花使者陪你,我就放心了。好好养病。”说完,风一样地消失在病房。 李磊望着吉米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年的10月5日,李磊从武汉赶到北京时,已是凌晨2时。韩馨月偷配了公寓大门的钥匙,才得以从公寓溜出来。 她一见李磊就一头扎进他怀里,李磊用大衣将她裹得紧紧的。四片嘴唇情不自禁吮吸在一起,难分难解,直到一根燃着的烟蒂弹到李磊身上,全然忘我的两个人才分开。四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小青年正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们,等待他们的回应。李磊的大衣上烧破了一个小洞,他掸了掸,拉着韩馨月往反方向走。不料,四个小混混却围了上来。 “哥们儿,借点钱花。” 李磊缓缓掏出钱包,边递给他们边将身体移到韩馨月面前。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小混混向韩馨月靠拢,她本能地倒退,小混混却摸了摸她的脸,说:“这小妞盘靓条顺,陪哥哥玩玩?” 韩馨月将脸扭到一边,小青年却将手臂搭到她身上,又对她吐了口烟圈。 “放开她!”李磊愤怒地看着他。 “你瞅啥?敢瞅我们老大!”一个小混混挥舞着拳头。 李磊沉默着,拉着韩馨月想离开,一个染着白发的小混混却一拳向他挥去。李磊的眼镜被打掉了。另三个小流氓开始对他拳打脚踢,边打边说:“长得一副屌丝相,还能泡到这么好的妞,哥心里不爽!” 韩馨月叫道:“别打他,求求你们了!” 第十三章:小雪(2) 韩馨月叫道:“别打他,求你们了!”她的哀求却无济于事。 鲜血从李磊嘴角缓缓流出。韩馨月冲上去,抱住李磊的头,哭喊着:“求求你们,别打了!”几下拳脚落在韩馨月身上,她的手臂被踢破了,鲜血淋漓。几个小流氓怕出事,随即一哄而散。 医院里,缠着纱布的韩馨月对包扎得像木乃伊的李磊说:“傻瓜,这些垃圾躲都躲不及,你还跟他们硬碰硬。” 李磊用肿胀的嘴说:“我不希望任何人侮辱你。” 她心底掠过一丝甜蜜。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一个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 “李磊,那次在麦地里约会时,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先逃走?” “对不起,我承认我很胆小,那时我怕被人发现,我不敢承担责任……” “还有一次,我被学校的一个男生调戏,吉米保护我,男生拿刀子捅吉米,你为什么不来帮忙?” “吉米他们家有钱、在学校有关系,我却一无所有。万一出了事,我可能会被开除。” 二人都沉默着,各自想心事。 第二年的10月5日,李磊失约了。那一年非典肆虐,他因发烧被隔离起来。韩馨月收到了他写的一封情书。那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那年的情人节,正值开学第一天,李磊和韩馨月没能在一起过。韩馨月的母亲生病了,她上午将母亲送往医院后,下午便匆匆赶往学校报到。 同寝室的一位上海女孩收到民99朵玫瑰花,是一位追求她的富二代从广州空运过来的,上海女孩对那个富二代毫无兴趣,便将玫瑰花顺手扔在宿舍一角。韩馨月觉得可惜,便问能否将玫瑰花交由她处理,室友应允后,她将99朵玫瑰分别包装成1朵、3朵、9朵、11朵,不顾同学们各种奇怪的眼神,将玫瑰花在校门口出售,半天下来,竟然赚了近千元。她用赚来的钱请室友吃了大排档,剩余的钱替母亲交了医疗费。 次年,韩馨月、李磊和吉米三人都参加了考研。李磊和吉米顺利考取了所在大学的研究生,韩馨月却意外落榜了。 公布成绩那天,李磊闯进吉米的寝室,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看见馨月了吗?” “奇怪了,你的女朋友要到我这里来找。” “馨月不见了!” 吉米急了,立即翻身下床,几秒钟套好衣服,冲出宿舍。他们先找到了韩馨月寝室,她的一位室友称考研结果一出来,韩馨月在宿舍呆坐了几个小时,不吃也不喝,后来,她去打水时,一眨眼就不见了馨月的影子。 吉米问:“馨月不是有BP机吗?” “她早不用了,她嫌BP机影响学习,停掉了。”李磊答道。 吉米怅然若失。韩馨月的BP机是他送的生日礼物,当大家还在用数字机时,他花了900多元买了一台最好的诺基亚中文BP机送给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他以将BP机扔到水里相挟,她才勉强收下。这台BP机曾方便了他们联系,使他多了许多接近韩馨月的机会,如今她却停用了,他感觉,自己和韩馨月之间的一条纽带被生生切断了。 韩馨月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消失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李磊和吉米都快急疯了。李磊住在吉米寝室,二人白天四处寻找韩馨月,晚上一起喝酒,喝高了就吵架甚至打架,最后被室友们扛回来。 他们还找到了韩馨月家里。第一次去时,只见她家门上锁着一把锈锁;第二次她母亲在家,他们一走进去,才发现她家竟是如此清贫:一居室的平房,水泥地面,墙皮有些剥落,客厅里陈设着一台19吋的老式电视机,一台矮小的单门冰箱,看去有些年份,家具也都是老式的,椅子上掉了漆。墙角堆放着许多半成品布娃娃,韩母边同他们聊天边为布偶装上眼睛。狭窄的客厅还放着一张小床,床上堆满书,床头放着一张韩馨月的照片。 二人焦急地向韩母打听韩馨月的消息,韩母让他们不要着急,馨月已给家里打过电话,说她想安静一会儿。韩母仔细审视着李磊和吉米,给吉米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用紫砂杯盛,而端给李磊的杯子却是一只瓷杯,杯边有一个缺口。 韩母对吉米十分热情,不时问长问短,却从没拿正眼看过李磊。 “你叫吉米吧?” “是的,阿姨。” “父母是干什么的?” 吉米答道:“父亲是学校老师,母亲在银行工作。”李磊看了他一眼,班上好事者曾打听到,吉米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银行高管。 “是独子吧?” “是。” “馨月说有个同学送了她一个BP机,一定是你送的吧?” 吉米红着脸点点头。 “上次你开车送馨月回家,谢谢你啊。” 吉米的脸红得发烫。一旁的李磊坐立不安,度日如年,他谎称学校还有课,吉米也借口下午系里有个活动,二人才得以离开。韩母的话如一根根针刺在李磊心头,他飞快地逃出韩家,一刻也不愿多待。吉米临走前悄悄地将一千元钱塞到韩母手中,称是他找馨月借的,现在还给她也一样,韩母犹豫了一下,收下了。 吉米从韩家出来,寻找李磊时,只见他骑着咣当作响的单车,渐行渐远。李磊的单车在汹涌的人群中疯狂行进,他不时仰天长啸:“馨月!韩馨月!韩馨月……” 一座炊烟袅袅的小山村,小桥流水,莺啼燕舞。韩馨月孩子似的在田野间疯跑。与北京的雾霾天相比,乡村的天空蓝得如此澄澈。蓝天上飞过人字形的雁阵,不知它们将去向何方。儿时简陋的秋千还在,她在咯吱作响的秋千上翩然飞舞。她光着脚丫在门前清冽的小溪里浣足,听鸟儿啾啾地吟唱,看暮归的老牛和屋檐下慵懒的猫。她将邻居送的一个大西瓜放进门前的小溪里,几小时后取出,西瓜冰爽可口,胜过她在城里吃过的任何冰镇西瓜。 第十三章:小雪(3) 韩馨月童年关于吃的记忆,是母亲提着菜篮的身影,从田埂上逆着光,匆匆而来。 是夜,她躺在儿时住过的石头房子里,对着天窗外闪烁的星星说,从前那个野孩子回来了。 年幼的韩馨月时常跑到村口一家租书摊,一坐便是大半天。摊主是一位白发老人,因她极少言语,被误以为是哑巴。尚不识字的她胆怯地向老人讨来一本小人书,老人微微一笑,皱纹漾开在苍老的脸庞,他用树皮一般枯槁的手,双手递过一本书,她虔诚地接过,贪婪地读起来,虽只看得懂图,却也能悟到书中的奥妙。读完,冲他羞怯一笑。她想向老人道一声“谢谢”,又唯恐太多礼数破坏了彼此之间的默契。此后,韩馨月天天来,老人也天天免费让她读书。二人面对面坐着,几乎不言语,坐成两口钟。不久,她念了小学,忙于学业也耽于玩耍,来的次数少了些,每次来他眼中都有一道惊喜掠过,尔后双手奉上一本小人书。他能清楚地记得所有她看过的书,每次交给她的书绝不会重复。上了小学的韩馨月开始懂得鞠躬表示尊重,便在离开前,恭恭敬敬地向他深鞠一躬,然后蹦跳着跑回家。 如此这般,一晃就是三年。三年级写的第一篇作文成为范文后,韩馨月突然意识到同在老人那里读的小人书有关,便兴冲冲地来到老人书摊前,却发现他已不知所终。原来,老人年事已高,悄然离世,生前将几百本小人书交给女儿打理。他的女儿已嫁为人妇,她们两家相距不过百米,一有空,韩馨月便到她家借书,每次借书时,总会看到昏暗的客厅供着的老人的遗像,照片上他安详地微笑,似乎在欢迎她。她照例在借到书后朝他深鞠一躬。老人的女儿对书摊疏于打理,不久便关闭了书摊,将小人书随意弃置在几个大竹筐中,她每次借书,都得在竹筐中费力翻找。不久,原先被老人保管得平整有序的小人书渐渐出现了破损,甚至有可恶的耗子光顾。韩馨月无比痛心,痛惜,不忍让老人看到这一幕,含泪将书借回家,却不愿还回去,便悄悄将它们藏在木柜中,视若珍宝。所幸老人的女儿对小人书毫不重视,才使得她这个“蠹虫”假托借书之名义,明里暗里盗得近百本书。 某一天,韩馨月再去老人家借书时,却被告知小人书已悉数卖了废品。她当场在老人的遗像前暗自啜泣,全身抽搐。 后来,老人的女儿去了城里打工,老人家只余门上一把锁,每每经过老人家门口时,总忍不住想破门而入,看看是否还有幸存的小人书未被卖掉,再向那位照片上的老人深深地鞠一躬。 再后来,她随母亲来到了一座喧嚣的大城市,那些小人书也被丢弃在了老家,从此杳无踪影。那些书,却深刻在了记忆中:《杨家将》,《泉水叮咚》、《三国演义》,《说岳全传》,《沙家浜》…… 时光掩映在石阶上,凝成一本不忍卒读的小人书,书里爬满了青苔。 天蒙蒙亮,她坐在长满青苔的门槛上,一遍遍唱着儿时喜爱的童谣: 门口有个雪娃娃, 张着嘴巴不说话。 我拿苹果去喂它, 叫它不要想爸爸。 她来到父亲坟前,坟茔上新增了不少杂草,她悉心地一一拔去,又添上几抔新土,种上一株她最爱的木棉树。她在父亲的坟前长跪不起。父亲,我来迟了。以后,我每年都会来,再也不会迟到。 不知不觉,她离开故乡已十年。十年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抽走了她身体与灵魂里最纯净的东西。每每回忆起童年与故乡,总有股热泪自心底涌起,却被虚伪的面具与严酷的现实生生吞噬掉。 这十年的时间都去哪儿了?它去了都市拥挤的车水马龙中,去了没日没夜的课堂、老师横飞的唾沫中,去了愚人节的山盟海誓里,去了拥有命运的生杀予夺大权的高考手中,去了永远也上不完的各种培训班里,去了考研、四六级、计算机、会计证、托福、雅思、驾驶证、公务员考试中…… 童年的弹珠遗失在了草丛里,动画片中的汤姆永远也追不上杰瑞,儿童节原本是最奢侈的节日。 儿时的无忧无虑与内心的平和宁静已渐渐离她远去,十年内她蜕变成一个内心彷徨、一脸沧桑的女孩,不论身后有没有人奋起直追,不论途中有没有驿站用以歇脚,她唯有和城市提速的火车一起飞奔,才跟得上都市的节奏和飞涨的房价。乡村澄澈的河水像一面镜子,她从中照出了苍老、沧桑的自己。 三天后,她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经贸大。李磊见到她的那一瞬,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一刻也舍不得放开,似乎一放手,她就会飞走。吉米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幕,转身黯然离去。 吉米去了邮局,认真填写了一张汇款单。邮局工作人员问:“汇多少钱?” “500元。” 此后的每个月,他都会按时往一个地方汇500元钱。 大学毕业季猝不及防地降临,从前初一(4)班的同学,有人考研、工作、失业;也有人恋爱、分手、结婚;有人功成名就,有人进了班房。毕业成为一道分水岭,将他们各自流向不同的方向。 这一年,他们将见面的日子安排在一个特殊的日子。李磊阳历生日的那天,偏巧和韩馨月的农历生日重逢。韩馨月想,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将在寒夜里织了40多个日夜的一条围巾送给他,他只客气地说了声“谢谢”,这份突如其来的生疏令她愕然。那天,李磊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 李磊说:“我没有钱,不能送给你BP机,更买不起手机;我只能给你买一块钱一瓶的润田矿泉水,而吉米却可以给你买有钱人喝的依云……” 第十四章:寒露(1) 李磊说:“我没有钱,不能送给你BP机,更买不起手机;我只能给你买一块钱一瓶的润田矿泉水,而吉米却可以给你买有钱人喝的依云……” 韩馨月打断他的话:“谁要你的钱?人家又不是看中你的钱!” “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李磊说完,一头栽倒在餐桌上。 几天后,韩馨月发现吉米戴着这条围巾,盛怒之下冲到武大,质问李磊:“我送你的围巾怎么会在吉米那里?你什么意思?” 李磊冷冷地说:“我们分手吧。” 韩馨月定定地看着他,他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为什么?” 李磊递过一本书,她接过,见是自己的专业书。 李磊说:“从前我们一起上自习课时,你总喜欢在我的书上乱画,那时我以为你是在无理取闹,直到有一天,我在你书上发现吉米的涂鸦后,才明白他对你才是真爱。对不起,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也没有资格爱你……” 一大滴泪跌落,韩馨月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向汹涌的人群冲去。 “馨月,不要乱跑,太危险了!”李磊冲上来,抓住她的手臂。 韩馨月用力甩开他:“不要你管!” “馨月,我送你回家。” “不要你送!你是我什么人?”二人拉扯时,她在他手臂上留下几道抓痕。 地铁站里,她随意上了一趟地铁,又茫然地随人流下车,全然不知到了哪一站。李磊紧紧地跟着她,生怕她弄丢了。她想跨上一趟地铁时,却被李磊抓了回来。他拖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对面的地铁上。她咬紧嘴唇,不想理他,眼泪却忍不住滚落。他递过纸巾,她视而不见。她屡次想下车,肩却被他钳得紧紧的。 “放开我,再不放手我报警了!”她吼道。 李磊沉默着。沉默是他最好的回答。 他精神恍惚,带着韩馨月倒了两次地铁,坐到途中才发现上错车了,又下地铁,换乘。一向思维缜密、极少出错的李磊接连坐错了两趟地铁。一路上,他们辗转着,乘了七八趟地铁,差点错过末班车。分别时,她身后满是李磊眷恋、不舍的目光。 地铁将李磊远远地抛在了她身后,她的心却驻扎在了他生命中。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韩馨月呆坐在窗前,一任眼泪滂沱。她恍惚看到楼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雨中长久地徘徊。 她撑起一把伞下楼。 李磊将自己淋成了一个雨人。他站在宿舍门口,并不进来。 “馨月,有句话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 “还记得中学时你留言本上的几个字吗?” 当然记得,从未忘记。韩馨月背诵道:“雪白的墙壁上/眼睛会说话/阳光爬上膝盖/写下未来” 背完,这些年来困惑她的谜题,突然迎刃而解。 “墙壁(wall),眼睛(eye),膝盖(knee)……” “是的。不过,我该走了。祝你幸福。” 韩馨月说:“谢谢。你慢走,请把门带上。” 韩馨月重返昔日的中学,那棵老木棉树依旧在,那个曾经盛满秘密的树洞依旧在。她在树洞里努力寻找着,尽管她知道不可能在里面找到什么,却意外地寻到一张纸条,纸上写满“对不起”,足足有500多个。那是李磊的笔迹。可是,再多的“对不起”,终究敌不过“分手”二字。 打开从前的日记本,满眼全是李磊的名字。她曾天真地以为,穷极一生都要坚守好一份爱情,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这个人,谁知最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是人,和飘摇的爱情。 李磊送她的那棵巴西木悄然枯萎了,原来植物也是有感情的。她跑遍大半个京城,终于找到一棵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巴西木,可是,它的主人却不在,留着这棵树也只会徒增伤悲。 多年以后,韩馨月才明白,李磊当年的离开缘于恐惧。自己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她越优秀,他越不敢靠近;还因为吉米这个强劲有力的对手,时常让他感到自惭形秽,所以,他痛苦地选择了退出,希望吉米能带给她幸福。可惜,她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太迟了。 离校那天,送她的是吉米。吉米和她在这所学校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从教学楼走到食堂,从操场走到宿舍。吉米说:“你知道吗,中学时,有一个很傻的男孩在操场上等了你六年;后来,他又在大学操场上等了你四年。” 韩馨月问:“为什么要傻等?” 吉米忧伤地反问:“为什么不是我?”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迟到。真是笨死了,谈个恋爱都迟到。” 校园旁的“一生所爱”咖啡厅。吉米握着韩馨月的手说:“馨月,你还欠我一个拥抱。” 韩馨月微微一笑,沉默不语。为避免尴尬,吉米借口去卫生间。他返回时,韩馨月已离开。她面前的餐巾纸上,用巧克力拼成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风和日暖,而生活还要继续。 从家乡归来的韩馨月,放弃了考研,一心留在电台工作,尽管只是一名“临时工”。她和马俐都离开了学校,李磊和吉米继续读研。 离校前,韩馨月和马俐见了一面。 “馨月,从前的事……” “马俐,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马俐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说:“坏人,总想恨你,又总恨不起来。” 韩馨月笑道:“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马俐说:“我一个成教生,能有什么打算?早日找个有钱的husband,生个可爱的baby。” 韩馨月道:“马俐,不要这么消极,我们的新生活不是刚刚开始吗?” “馨月,毕业对于你来说是新生活,对于我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啊…… 第十四章:寒露(2) 韩馨月道:“马俐,不要这么消极,我们的新生活不是刚刚开始吗?” “馨月,毕业对于你来说是新生活,对于我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啊。你有积极上进的李磊和吉米,我却只有一个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男友;你没毕业就在电台找到了工作,我却要靠父母四处打点了几万元才找到一份工作。同人不同命啊!” “马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经很久没有同他俩联系了。”韩馨月用力搅着杯中的咖啡。 “可是,他们都喜欢你。你知道吗,我从初中开始喜欢李磊,可他根本不拿正眼瞧我一眼……我也曾想过同你争,可是,后来我放弃了,因为我们是好姐妹。馨月,如果没有你,他会不会选择我?” 韩馨月无言以答。许久,她才艰难地说:“我和李磊,已经分手了。” “真的吗?”马俐抓住她的手臂,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已经分手四个多月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可以追李磊了?”马俐兴奋地说。 韩馨月一愣,问道:“为什么不考虑吉米?” “他?花心萝卜一个!他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跟他在一起哪有安全感?” 韩馨月想说:“其实,吉米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所有的事都不正经,但在感情问题上,他是认真的。”然而,她最终选择了沉默。 当晚,她在地铁里静静地听流浪歌手唱高晓松的《青春无悔》,她想起有一年的10月5日,身无分文的李磊紧拥着她,二人在地铁口相依相偎着取暖。她将100元钱放在歌手的琴盒里,点了李磊最喜欢的一首老歌《水手》。如今,听到流浪歌手唱到“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时,仍禁不住潸然落泪。 活了那么多年,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才叫做日子。 她独自去了从前和李磊一起看录像的经贸大学投影厅。屏幕上放的是《我的野蛮女友》,这部喜剧片却让她无端地悲伤到极致,她一张张地扯抽纸擦眼泪;邻座一个男生边看全智贤边打飞机,快活到极致,他一张张地扯着抽纸擦白色液体。 他们身边,都扔了一地用过的卫生纸。 2002年,韩馨月用上了电台配备的手机,也因此拥有了人生第一部手机。那手机样式很简单,笨重而老土,她却如获至宝。 她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母亲的。母亲鼓励她:“早日转正。”听了母亲的话,她情绪骤然变得低落,转正,似乎是一个遥遥无期遥不可及的梦。母亲还嘱咐她,本周六一定要回家。她奇怪,平常多半是母亲主动打电话给她,电话中也只是简短的交流,无非就是问问最近是不是瘦了,工作怎样,有没有按时吃饭等等,母亲如此郑重地要求她回家还是第一次。 第二个电话打给了李磊,他却不在宿舍。李磊的室友问她是谁,她不知如何回答,她是谁呢?李磊的前女友? 第三个电话打给了吉米,很快拨通了。吉米很兴奋,表示为了庆祝她有了新手机,要请她吃饭。这个理由真牵强,她哭笑不得。 第二天,她正准备赴约,电台却临时通知她有个节目需要她顶替,她只得爽约。第二次,她再次赴吉米的约会时,却因路上堵车而迟到了,到达时,吉米已离开,餐桌上留着半杯冷却的茶。 从前他们没有手机时,无论韩馨月去了哪里,总能被吉米找到,如今他们都拥有手机,见面的机会却寥寥无几。有时他们会发条短信互相问候,后来,连短信也懒得发了。他们之间只有一个11位数字的距离,却疏远得如同11万平方公里。 周六,韩馨月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发现母亲正靠在一张沙发上小憩。这张沙发是邻居扔在路边,母亲在半夜偷偷摸摸捡回来的。餐桌上准备了一大桌菜,麻辣小龙虾、农家小炒肉、酸辣藕带、香辣牛肉、刀拍黄瓜等等,都是她喜欢吃的。 “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母亲露出久已未有的笑,说:“50年前,你外婆生了我。” 原来,今天是母亲的生日。此前,她从不知道母亲的生日。 餐桌上,她大口饕餮母亲做的美食,母亲不时将菜夹到她碗里,她面前堆成一座小山。她犹豫着为母亲夹了一块牛肉,笑容在母亲脸上绽开一朵花,她突然觉得母亲年轻时一定很美。 “妈,你和爸爸怎么认识的?” 母亲那天兴致颇高,很快就陷入了回忆中。 “你爸是知青,那年和几个城里的小伙子一起下放到我们村。他长得很高,也很白,不大爱说话,一天到晚书不离手。他被其他人称为书呆子,其他知青饿了就在村里偷鸡、杀狗,他从来不参与。他在村里当过代课老师、会计、计分员……都做得很优秀,只有一项,老是被人嘲笑。” “什么?”韩馨月好奇地问。 “他呀,长得太瘦,手无缚鸡之力,平时担水、挑草时,他时常被压弯了腰,我看不过去,就接过他的担子,一个人干男人都干得吃力的活儿……”母亲沉浸在回忆中,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 “后来他感激你,就追求你,然后你们生下了我,是吗?” 母亲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韩馨月对母亲的表现十分疑惑。 “明天我带你去坐摩天轮吧,小时候你常叫嚷着要我带你坐。”母亲边说边为她舀了一大碗她钟爱的汆圆汤。 第二天,韩馨月和母亲一同来到中山公园。儿时的她,好几次都指着五颜六色的摩天轮,哭闹着要去坐,都被母亲强行喝止了,为此,她曾恨过母亲。如今,儿时的那个梦想唾手可得,她却再也不想要了。她不忍扫了母亲的兴,便买了两张摩天轮的票。 第十四章:寒露(3) 一坐上摩天轮,韩馨月就看到母亲打了一个寒战。摩天轮在高空旋转的过程中,母亲一直孩子似的尖叫着,下来时,母亲双腿一软,她眼疾手快地扶住母亲,母亲才未瘫软在地。坐定后,母亲卡白的脸半天才恢复血色。 “妈,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我,我恐高。” 韩馨月这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错怪了母亲。 韩馨月的日子过得紧张而忙碌,她原本主持两个节目,电台又为她加了一档节目,其中一个在夜间11点,她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电台女主播的生活远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光鲜,她主持完深夜节目,回到家已是凌晨2点多,每日下班后匆匆漱洗,倒头便睡。 夜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让你的心莫名地生出草来,继而无休止地蔓延,扑腾向无边的深渊,陌生而遥远得你望不到边际。一个飘忽而至的影子飘渺着在你面前晃悠,伸出手去只是徒劳,一把空气在手中呆呆地握了许久。窗外,月光迷离,夜色荒芜;心内,春去冬至,花开无期。每一寸黑暗中,都有一个迷路的孩子。她是被暗夜抓伤的人。 韩馨月有一次加班至凌晨,回宿舍时,拿出钥匙开门,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她换了一把钥匙开,门依旧纹丝不动,接连试遍了所有的钥匙,门上那把铁将军仍是严防死守着。一头雾水之时,房门却大开,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男孩,她“啊”的尖叫着,男孩也同她一起惊叫。她以为男孩是小偷,男孩却反称她才是小偷。后来,误会解除了,她才知道自己走错了楼层。还有一次,她开锁时,误将钥匙断在了锁里,找了开锁匠才得以进门。 一天深夜回家,公寓管理员、一位50多岁的老大爷一直狐疑地盯着她看。她正准备上电梯,才发现电梯已经停运了。她找到老大爷,大爷替她开启了电梯后,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广播电台工作,经常上夜班。” 大爷一听,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干不正经工作的呢。” 她哭笑不得。一天十几小时的班上完,早已累得不成人形,衣着随意,不修边幅,哪里像衣着光鲜、浓妆艳抹的干“不正经工作”的人? 几天后,马俐打来电话,约她去泡夜店。她当即拒绝,马俐却告诉她,有一个巨大的惊奇要告诉她,她方才应允。她想知道这个“巨大的惊奇”到底有多大,且从未去过夜店,也想想看看干“不正经工作”的人究竟长成何许模样。 去夜店该穿什么呢?韩馨月十分纠结。她平素只有几套上班期间穿的正装,学生时代穿的淑女装多半被她捐给了贫困地区的学生,她翻来找去,最后只套了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本想穿平底鞋,想了想,还是换了一双高跟鞋。 她踩着高跟鞋,走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时差点崴了脚。来到一家名为“皇后”的夜店,见到了化着浓妆、穿着露背晚礼服的马俐。 一见到她,马俐皱了皱眉:“馨月,你怎么穿成这样?” 马俐将她T恤最上面的扣子解开,里面的风光若隐若现,她下意识地将衣领拢了拢。马俐从随身带的包中取出化妆品,开始替她化妆。几分钟后,马俐说:“OK了。” 韩馨月平时极少化妆,不知马俐将她化成了什么模样。她跟在马俐身后,耳畔响着狂躁的音乐。落座后,服务员问她点什么时,韩馨月支吾着,酒吧的菜单她完全陌生。马俐接过菜单,点了扎啤及小吃。 “这里的消费很贵吧?”韩馨月问。 “放心吧,我请客。” “发财了?” “钱倒是没赚着,工作也一般,不过,我公司的部门经理被我泡到手了!”马俐满脸洋溢着幸福。 “恭喜你,干杯!”两只酒杯碰在了一起。 韩馨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奇?惊奇在哪儿?” 马俐说:“你往斜对角45度看。” “不会让我欣赏45度逆流成河的悲伤吧。”她边打趣边向斜对角望去,不由得愣住了。 林涛!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急切地问:“那不是林涛吗?” “是啊,我也是上周发现的。” “林涛当了酒吧服务生?”韩馨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千真万确。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堕落了,要是会写诗,我真想写一首《诗人之死》。” 林涛穿着酒吧的工作服,正跪在餐桌前为一桌客人倒酒,一位浓妆艳抹的富婆见他生得白白净净的,拍了拍他的脸,他陪着笑,继续为客人服务。富婆示意他坐过去,他犹豫着。富婆将一百元钞票塞到他的领口,说:“一杯一张‘老人头’。”林涛端起酒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富婆又拿出三张百元钞票,扔在桌上,林涛又接连喝了三杯,喝完,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富婆又将一沓钱拍在桌子上,其他客人纷纷撺掇林涛继续喝酒。林涛艰难地拿起第五杯酒,右手颤抖,他正准备喝下去,酒杯却突然没了。 “林涛,你怎么可以变成这样!”韩馨月夺下他的酒杯,怒视着他。 “咦,哪来的女汉子?是这个小白脸的马子吧?”富婆问道,其他人跟着起哄。 韩馨月拉住他,道:“林涛,我们走!” 富婆说:“想走?没那么容易。先把桌上的酒喝完!” “不用你管!”林涛甩开她的手,又转向富婆,“姐,我不认识她。” 富婆鄙夷地说:“我想你也不会认识这样一没脸蛋二没身材的下三滥女人。来,我们继续喝酒。” 林涛再次端起酒杯,被韩馨月一把抢过去,用力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马俐吓得想拉韩馨月逃走,却被人拦住了。几名身强力壮的保安围了上来。 第十五章:雨水(1) 几名身强力壮的保安围了上来。林涛挡在韩馨月面前,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们是我的朋友,今天喝多了,对不住了!” 一位主管模样的男人走上前,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这不是把我的客人往外赶吗?你明天不用来了,赶紧去财务部结账走人,杯子钱双倍赔偿!” 林涛被韩馨月拖出了酒吧。一到酒吧门口,韩馨月狠狠地扇了林涛一巴掌。 “林涛,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韩馨月气得浑身发抖。 “我妈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林涛不屑地说。 “就凭我是你同学!”韩馨月愤怒地说:“你还记得当年的‘三贱客’吗?当初,你们三人都是班上的佼佼者,李磊和吉米都考上了研究生,你却在这里陪酒!你的诗歌呢?你的理想呢?” “都他妈的死了,死了!”林涛吼道,转而嬉皮笑脸地说:“我倒是奇怪你们会怎么出现在这里?莫非也是来赚钱的?这没什么的呀,我们酒吧的小姐有很多,其中有几个还是我的高中校友呢,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 “林涛你混蛋!”韩馨月又扇了他一记耳光,准备扇第二记耳光时,被马俐拉住了。 马俐厉声说:“今天是馨月第一次来酒吧,是我带她来的,就是想让她看看咱们从前的诗人,如今却堕落成没有廉耻的‘少爷’!” 林涛蹲下,双手抱头,痛苦地说:“没错,我是比不上李磊和吉米,可是,你们知道我一个专科生找工作多么不容易吗?这几年,我受尽了白眼,好不容易在这间酒吧找到了薪水稍微高一点的工作,却被你俩给搅黄了。你们都有完整的家庭,可我的父母却离婚了,没有人要我,我只能自己养活自己。没有工作,我只能睡大街、喝西北风,你们知道吗?” “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最悲惨吗?我也没有父亲,从小就没有。我睡大街了吗?”韩馨月良久才让自己平息下来,说道,“360行,为什么要找这样的工作?你这是在自暴自弃知道吗?你对得起对你一往情深的鲁西吗?” 林涛猛地抬头,问:“鲁西,她还好吗?” 韩馨月道:“她高中都没毕业,找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听说她换了好几份工作,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韩馨月痴痴地看着远方,对面的麦当劳里灯火通明的,店内一个女孩正忙碌着,酷似鲁西。她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幻觉,只因自己太想念鲁西了。 那天晚上,他们三人聊了许多。从单纯的校园步入凶险的社会,如漂在汪洋中,一浪又一浪向他们打来,若不奋力奔跑,只能随波逐流,或淹死在沙滩上。 “林涛,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韩馨月拍着他的肩说。 林涛感激地说:“谢谢你,韩馨月同学。你真是大好人,四年前将我从游戏室拉出来,如今又把我从酒吧里拉出来。放心吧,我会找一个正经的工作,有空还会写写诗。下次同学聚会一定要通知我,我一直放不下鲁西,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我心里始终觉得很亏欠她,我想当面向她道歉。如果你们看到她,请一定要替我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三天后,韩馨月独自来到“皇后”酒吧。她担心林涛重操旧业。去店里一打听,才知道林涛果真辞职了,且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心方才放下了。 母亲曾说她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她问“这样不好吗”,母亲答道:“世事芜杂,眼里不仅要能容沙子,还得将沙子揉碎在眼睛里。”她就是这么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说好听点是“打抱不平”,为此,她曾招致不少麻烦,可谁让她是韩馨月呢? 她踱进酒吧附近的麦当劳,点了一个汉堡套餐。她回想起12年前吉米第一次请她们吃麦当劳的场景,不禁感慨万分。 12月11日那天,阳光格外灿烂。韩馨月吃完母亲为她煮的荷包蛋,穿着纯白的连衣裙蹦跳着来到学校。 “站住。”她一惊,以为碰上打劫的,却看到歪戴鸭舌帽的吉米。 她绕行,却被他挡住;她推开他,反被他拉住。她本能地举起书包防卫,他却邪邪一笑:“生日快乐。” 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这些年来,除了母亲,没人记得她的生日,生日于她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可不可以赏脸,陪我吃麦当劳?” “先告诉我你从哪儿知道我的生日的。”韩馨月并不领情。 吉米狡黠地说:“告诉你了,你是不是就答应了?” “别说废话,说实话!” “实话就是——政教处。” 几个月前,麦当劳漂洋过海来到中国,韩馨月一直想去尝尝,那时一个套餐只要十元,但十元钱是韩馨月家一周的伙食费,她不敢亦不忍向母亲提出这个无理的要求。面对吉米真诚的请求,她提了一个前提条件:“我可不可以带其他朋友去?”吉米慷慨应允。 韩馨月邀请了鲁西一起参加生日Party。马俐听说吉米请客,也不请自来。一放学,他们四人就浩浩荡荡直奔麦当劳。 麦当劳里响着欢快的音乐,韩馨月却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她还邀请了一位特约嘉宾,不知他会不会来。 鲁西用为数不多的零用钱凑钱为她买了一个蛋糕,不大,也不花哨,却是她平生收到的第一个生日蛋糕。 马俐支吾着说:“馨月,上次丢钱那件事……” 韩馨月眨眨眼说:“钱不是找到了吗?过去的事我只记得好的,不好的全都同美食一起吃掉啦!”马俐不好意思地笑着。 吹蜡烛前,他们各许了一个愿望。马俐抢先说:“我希望天天都能吃麦当劳。” 第十五章:雨水(2) 吹蜡烛前,他们各许了一个愿望。马俐抢先说:“我希望天天都能吃麦当劳。” 吉米撇撇嘴:“瞧你那点出息。” 鲁西怯怯地说:“希望我考试能进前十名,前二十名也可以。” 吉米拍了拍鲁西的肩以示鼓励,鲁西敏感地闪到了一旁。 吉米问:“韩馨月,你的愿望是什么?” 韩馨月狡黠地说:“你先说。” 吉米神色黯然:“我的一切都由父母决定,我有权力做主吗?许了愿又有什么意义?” 四人沉默着埋头吃蛋糕。 吉米风卷残云般吃完自己的一块蛋糕后,不依不饶地问:“韩馨月,还没说你的愿望呢。”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韩馨月试图绕开这个话题。 “不行,我们都说了,你也必须说。”三人的意见出奇地一致。 “我有很多愿望,你们要听哪一个?” 吉米说道:“许愿不能太贪了,只能说一个。” “好吧。我要考最好的大学,赚很多很多钱,让我妈妈不再……”韩馨月哽咽着,一滴泪跌落在奶油蛋糕上。 “傻丫头。”话音刚落,吉米挖了一块奶油朝韩馨月脸上抹去,她尖叫着躲开,用手指沾了奶油准备反击,却误将奶油涂到了鲁西脸上,四人闹成一团…… 马俐吃完自己的那份套餐后,说:“怎么这么少,还不够塞牙缝的。” 吉米反问道:“好东西是用来吃饱的吗?人参果能吃饱吗?” 马俐不甘示弱:“不要为自己的吝‘墙’找借口。” 吉米喷出一口可乐。韩馨月分了一只鸡翅给马俐,并小声提醒她:“那个字不读墙,读se,吝啬。”马俐白了她一眼。 鲁西吃完薯条,恋恋不舍地舔着手指上的番茄酱,回家前还偷偷摸摸地打包了两包番茄酱。 李磊终究还是没来,韩馨月从希望等至失望,最后绝望。 马俐突然想起什么,起哄道:“吉米,你送给馨月的礼物呢?” 吉米扭扭捏捏地拿出一张贺卡,递给韩馨月:“三个月前我借了你2块5毛钱,这张贺卡两块钱,那5毛钱不用还了。” 这回喷可乐的是马俐,她讥讽道:“堂堂富二代吉少爷真吝——啬!” 面对吉米奇特的礼物,韩馨月哭笑不得。 此后的20多年,吉米从没忘记过她的生日,无论他身处何地,都会给她送稀奇古怪的生日礼物。有时是他从邻居家偷来的几朵月季花,有时干脆是一把狗尾巴草,几块形态各异的鹅卵石,几枝孔雀毛,一幅抽象的涂鸦,还有一次是一只乌龟壳,他用小刀在上面刻了曹操的《龟虽寿》中的“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八个字,并自称“甲骨文”。 韩馨月一直在等李磊的生日礼物。当年的她不会知道,那一年,李磊抱着一本《穆斯林的葬礼》在她家门前长久地驻足徘徊,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敲门。10年后李磊将那本泛黄的书送给她时,她蓦然惊见扉页上,李磊用清秀的字体写着: 赠: 学友 韩馨月 李磊,1990年 如今麦当劳还是从前的滋味,一切却已物是人非。大家都活得很累,她仍坚持爱一个叫做爱情的调皮孩子。韩馨月注视着面前的薯条,眼前恍然浮现鲁西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薯条、吃完后还舔手上的番茄酱的场景。 “需要加一包薯条吗?”她正准备礼貌地说声“谢谢,不需要”,抬眼竟看到了鲁西! “真的是你吗,鲁西!”她从座椅上弹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鲁西笑语盈盈:“是我,馨月。” “鲁西,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她惊异地问道。 鲁西脱去工作服,将她带到了餐厅附近的一个咖啡厅。一晃,她们竟有四年多没见了,二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鲁西,你还好吗?” “馨月,你还好吗?” 二人同时问出这句话,继而哈哈大笑。 韩馨月说:“这四年来,我上大学、考试、毕业、恋爱、失恋、找工作、当临时工,然后,现在就在你面前了。你呢,过得好吗?” 鲁西叹了口气,说:“无所谓好与坏。我当过营业员,卖过保险,在大街上发过传单,还差点被人骗去搞传销,后来,我进入麦当劳,因表现出色,前不久被提拔为店长。馨月,我天天听你主持的广播节目呢,有好几次我都想去电台找你,又怕你瞧不起我这个没出息的朋友。” “鲁西,你真是好样的!读书时,你是我们几个中最柔弱的,但也是最勇敢的。这四年里,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经常向同学打听你的去向。你这个坏女人,死哪儿去了!” “馨月,其实,没能上大学一直是我的一个隐痛。如果能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退学。” “鲁西,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吧,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要将自己活得新鲜,不是吗?” 鲁西艰难地问:“林涛,他还好吗?” “前几天我和马俐见过他,只是他辞职了,也没有留联系方式。” 鲁西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鲁西,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鲁西幽幽地说:“我曾谈过两个男朋友,可很快就分了手,我还是没法忘记林涛,同他们相处时,我脑子里全是林涛的影子。馨月,你知道吗,从上高二开始,我就每天给他带一个鸡蛋,一带就是两年。这些鸡蛋都是我向父母谎称喜欢吃鸡蛋,我自己不吃、专门留给他的。可是退学前一天我问他‘还记得你抽屉里的鸡蛋吗’,他竟回答‘我从不喜欢吃鸡蛋’!馨月,你知道当时我听到这一句话的心情吗?他否定了我这几年来对他所有的感情!只要他说一句挽留的话,我就会选择继续留在学校读书,可是,他没有。我退学,是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鲁西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第十六章:清明(1) 鲁西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韩馨月拥抱着她,轻拍她的背,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他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句话。” 鲁西泪眼朦胧地问:“什么?” “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许久,鲁西笃定地望着远方,缓缓地说:“馨月,我终于可以放下了。当初,我听到他刀子一样无情的话后,非常难受。他的话像一个死结一样,在我心里纠缠了四年。我想当面问问他,人为什么可以如此翻脸无情?听到他的道歉,我才知道这些年来,他过得并不轻松,他也活在愧疚中。这三个字虽然不是他当面对我说的,可是已经足够了。” “我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钱,只有拼命奔跑。林涛曾是我的一个梦,这个梦一做就是6年,有一天突然醒了,才发现只是一场梦魇。”鲁西凄凉地笑道,“诗人是一种可怕的生物,千万不要爱上他们。爱诗就好,千万不要去爱一个诗人。我已经失去了林涛,不能因为自己的懦弱无能,再失去你这个我最崇拜的朋友。” “鲁西,放下就好。生命中有许多人我们都需要放下。”比如李磊。她心说。 可是,劝人容易,自己又如何能做到? 惆怅,不过是两颗心之间周长的距离。 李磊,你还好吗?这一年,你又失约了。是谁说过,无论身处何地,都要见面?是谁亲手撕碎了诺言?你离开时忘了关门,但我会永远为你留一扇门。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这就是人生。韩馨月在那本带锁的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时,眼泪已然模糊了泛黄的日记本。 谁也想不到,他们学生时代的偶像、五好学生林可可跳楼自杀了。 马俐第一个得知消息后,立即通知了所有能通知到的同学。大部分同学都拥有了手机,只是他们的号码一直在变换,所幸有毕业纪念册,纪念册上大家留的几乎都是父母家的电话,父母家的电话基本是不会变的,打这个电话总能找到他们。大学毕业时许多同学留的是BP机号码,后来,BP机突然消失无踪,大家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有时让我们失联的,不是时间,而是一个简单的数字。 韩馨月接到马俐的电话时,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挂断电话,便悄然饮泣。 20多位同学相约来到S中附近的一条小河边,送林可可最后一程。 那天,风很大,吹落了片片记忆和遍地黄叶。韩馨月早早来到小河边,沿着冰凉的河水一遍遍徘徊。 一个清淡的女孩自河对岸蹒跚而来。她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镜片后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她一直很安静,极少参加班级的活动,她永远在埋首看书,永远保持年级第一名;她像一个标杆,一面旗帜,许多同学为了超越她,拼命努力学习,她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金字塔尖,带动了全班同学学习的积极性;她从不服输,永不言弃。可是,她明明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为何又要选择一条不归路?耳畔响起林可可的声音“我如果不考第一,就得不到老师、家长和同学的表扬”、“我也想和你们一起玩,可是我的自由早在获得第一张奖状时就没有了”、“真羡慕你们,可以如此张扬,而我必须将自己装进一个壳子里生活。”…… 从前那只光彩夺目的勤奋的小蜗牛,如今躺在了一个冰凉的小盒子里。可可,有你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第一,可正因为有你,我才有追赶的目标,才会努力往前爬,我又何尝不是一只身不由己的蜗牛!韩馨月有许多话想对林可可说,可惜她听不到。不,她去了父亲所在的天堂,一定能听到。 马俐说,林可可的感情曾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她轻生后,那个男孩甚至没来看她一眼。原来,感情如纸,人性凉薄。再坚强的人也逃不过感情这个劫,马俐、鲁西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感情的路走错一步,就会堕入万丈深渊。 鲁西、吉米、张凯特等同学陆续来了。鲁西四处张望,她在等一个人。韩馨月也在等一个人。 李磊来了,穿着一身黑衣,提着满满一篮白花瓣。 韩馨月问:“来了?” 李磊答:“来了。” 就像李磊出了趟远门刚回到家,他们的重逢如此平静。 胸前戴着小白花的同学们将花瓣撒进小河里,洁白的花瓣随河水静静地漂向远方。可可,天堂里没有考试,没有争斗,没有欺骗,没有杀戮。那里盛开着纯净的花儿。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从前的文艺委员马俐开始领唱起这首《送别》。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他们仿佛回到了课堂上,讲台上,安可王正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吉米刚朝林可可头上放了一只蚱蜢,安可王突然回头,扔过来一只粉笔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他们想起林可可在课堂上认真听讲的样子,下课后仍安静地读英语,她永远将自己钉在课桌前学习,考第二时她哭了整整三天,她获得了满满一柜奖状和证书,她是全校师生的骄傲……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韩馨月不敢想像,林可可面对高楼,是如何下定决心跳下去的。她有死的勇气,却没有生的信心。她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一遍一遍地唱,唱到最后,许多人都潸然泪下。 韩馨月想起已经逝去、永远不再的青春。时间的沙漏会带走那些不愉快的事,余下的都是温暖的。生而艰难,我们都要倔强地活着。 第十六章:清明(2) 他们坐在小河边湿辘辘的草地上,天下起了小雨,马俐和鲁西相拥而泣,鲁西一直在等林涛,却始终没有等到。李磊和韩馨月长久地沉默着。一贯调皮的吉米打破了沉重的气氛,故作轻松地说:“这十几年来,上帝带走了三毛、邓丽君、张国荣他们,可可也是因为太优秀了,上帝嫉妒她才将她带走了,我们这些不争气的笨蛋都得好好地活着,活聪明了才有资格去见上帝。” 鲁西说:“我是你们中间最笨的,高中肄业,还成为全校的笑柄。我也曾想过跳楼、割腕或者吞安眠药,可我没有可可勇敢,我想活下去,向所有嘲笑我的人证明:我不是笨蛋,我一定会比他们活得精彩!后来,我做到了。我从超市营业员做到超市主管,又从保险公司普通职员做到了经理,现在又升职成麦当劳的地区经理,下一步我也许还会折腾,我一次次让自己跳到谷底,就是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弹簧,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弹力和承受力……我活着还有一个理由,我想亲口问一下那个人关于鸡蛋的事,可惜他今天没有来……” 马俐道:“读书的时候,我的成绩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不服气,就将可可和馨月作为学习目标,拼命努力,却永远也跟不上她们的步伐。模仿别人的时候,我总是找不到自己,其实最快乐的事是,做好你自己。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才想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可可是我最好的老师,她却不辞而别,太自私了。” 李磊说:“可可非常争强好胜,但那次班上‘五四评优’时,起初有五个名额,陈老师报了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后来却被告知只有四个名额,于是我们五人抓阄,可可本来抓到了,可她却把宝贵的名额让给了我。” 吉米飞起一脚,将一块石子踢进河里,道:“因为这个家伙太聪明了,我从前老是故意欺负她,揪她的辫子、藏她的课本、将缺一条腿的凳子换给她坐……这个坏家伙,怕被我欺负就故意藏起来是吧,真没劲儿。有种就再穿越回来让我再欺负一次啊。” 韩馨月哽咽着说:“我妈生我时早产,我一出生就生了场大病,差点小命不保。后来又被河水淹、被开水烫、手臂摔成骨折,还晕倒过几次,我能活到今天,实在是个奇迹。活一场不容易,我们一定要努力活着,就算再苦再难,就算一事无成,就算没有人爱……” 说完,她迅速瞟了李磊一眼,李磊也正好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对,很快将视线挪开。几秒钟后,目光重回到对方身上,又转瞬移开。 隔在李磊和韩馨月中间的吉米,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让他俩的眼神交流更畅行无阻。 20多位同学送别林可可后,一言不发地各自回家。难得聚得如此齐的他们,没有想像中的聚会。事后,马俐不解地问韩馨月:“为什么大家都不聚会了?” 韩馨月答道:“因为,面对突然死亡的青春,我们只能狼狈至极地落荒而逃。” 当天,韩馨月在书柜里找到了一本爬了蛛丝的作文本,是她初三时写的一篇关于林可可的作文: 她叫许秋意,而我叫许秋娥。 她的名字洋气十足,我的则土得掉渣。一字之差,注定了我们命运的千差万别。她来自江城,我刚农转非。她皮肤白皙,我黑里透红。她永远考第一,我时常在第十名上下沉浮。她是众星捧月的班花,我是可有可无的杂草。海拔170的我在158的她面前,总觉得卑微。 她的钢笔字获得了全国各种数不清的奖项,荣誉证书和奖状装了满满一柜子。她的书法引领了全校学生的练字风潮,我也开始每日拿一本《庞中华字帖》抄写汪国真的励志诗,像诗人食指一样相信未来。我们像崇拜偶像一样,纷纷找她签名。那年,她在我带锁的日记本上写下“前程似锦”四个大字,我奉若至宝。我反复描摹这四个字,却始终没她写得好。 后来,我成为了她的同桌。我对她礼节性一笑,她只匆匆扫了我一眼,便在课桌上划了一条醒目的三八线。六月的天,竟有些冷。我一旦越界,她会用冷冷的目光斜睨着我,我冲她谄媚地笑着,这笑令我更矮了。 她从不迟到。为此,我在课桌上悄悄刻下鲁迅先生写过的“早”字,然后每天比她提前到校,擦好课桌椅,顺便将她的课桌椅擦拭干净。她从不说一个“谢”字。 她自学《新概念英语》,我省下买零食的钱也买了一套,她英语考145分时,我将《新概念英语》翻烂了也只能考125分,250除以2。我听说,她有一个当官的父亲,很大很大的官,以后会送她出国留洋。我想,当我终于成为一名合格的城里人时,她已经远渡重洋当了令我们艳羡的老外。 一本物理习题她只挑几道题来做,我却老黄牛似的从头做到尾,还是没她考得高。上语文课她背单词,上数学课她预习化学,上英语课她写作文,她的世界于我,是一个颠倒众生纷繁复杂的谜。她将自己顺风顺水活成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而我则东倒西歪过成了颠三倒四的笑话。 当我穿着姐姐小了的衣服上学时,她天天换她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各种裙装。有一天,她红着眼光着脚来上学,原来,她穿着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上学时,遇到几个小混混,将她的鞋抢走了。那年,我第一次知道“阿迪”是名牌,知道名牌鞋可以买十几双“双星”。 那年,她经常被几个混混拦在校门口,她除了送“阿迪”给他们,还得送钞票。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混混的爪子摸到她白皙的脸上时,我捡起一块板砖狠狠地向小混混砸去。回头时,她已经跑远了。 第十六章:清明(3)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混混的爪子摸到她白皙的脸上时,我捡起一块板砖狠狠地向小混混砸去。回头时,她已经跑远了。那次,我因打架斗殴被学校记了大过。第二天上学时,发现抽屉里多了一大块黑黑的东西,咬一口,又苦又甜,我狠狠一气将它们吃光了。后来每次看电影《阿甘正传》,听阿甘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时,总想起她送我的那盒巧克力。 那年,我收到了青春期的第一封情书,情书写得情意绵绵,令人面红心跳。我将它读了又读,背得滚瓜烂熟。第二天,她问我,你有没有看见一封信,信封上面用红笔写着“QY亲启”。我恍然大悟,我多希望信封上写的是“QE亲启”。我回复她:什么信?以后有信别乱放。后来,我将信封上的Y改成了E。这封情书被老师无意中发现了,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痛哭流涕痛不欲生做了无比深刻的检讨,老师认真负责兢兢业业地到我家家访,父母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为我做思想工作。第二天,我们班教室的一扇窗户被板砖砸了一个大窟窿,玻璃碎渣掉在她课桌上,寒冬腊月,她吹着窗外刮进来的风,冻得白里透红。同她一起打哆嗦的,还有我。 我想,我前世是窦娥,经历过六月飞雪。而今生,我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我要涅槃。 我偷了奶奶的一副老花眼镜戴上,对老师说我近视,于是我坐到了第一排,再也不是她的同桌了。当粉笔灰和老师的唾沫纷至沓来,飞到我脸上时,我忽然很怀念那一大块黑巧克力。 我扔掉《新概念英语》,买了一本《新概念作文》,后来接连参加“新概念”、“楚才杯”、“华夏杯”作文竞赛,还拿过几个名次。每获一次奖我都默念她送给我的四字缄言“前程似锦”。 后来,她如愿以偿考进了华师一,我和全班其他同学一起只上了华师二。 再后来,她考上了北外,我考的是北二外。 想想,觉得自己挺二的。 大学毕业,她继续留在北外读研,也许还会读博,而我不得不听从父母的安排,工作、恋爱,谋生亦谋爱。我终究是一只平凡的秋天的蛾子,化不成梁祝,飞不过沧海。 后来的后来,同学告诉我,她的父亲被双规了,她的出国梦也戛然而止。我眼前浮现出她光着脚上学的样子,她的脸被窗外刮进来的风冻得通红,我递给她一只红番薯,她回赠我一块巧克力。我舍不得吃,它在我书包里快化掉了,像谁的泪。 她的眼泪滴到作文本上。深夜,她从噩梦中醒来,提笔为这篇作文加了一段结尾: 有一天,我听说她从一幢教学楼上跳楼自杀了,因为感情问题。那天,风很大,吹落了片片记忆和遍地黄叶,许多同学来到母校,为她送行。学校操场上遗落了一封未署名的情书,开启后,只读到一帘幽梦,梦里铺满了青苔。她曾说,我是一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不得不比所有的人都爬得更快。从前那只光彩夺目的勤奋的小蜗牛,如今躺在了一个冰凉的小盒子里。她终于可以歇下来,不必再努力攀爬了。 那年,我们神色慌张地落荒而逃。我们的青春骤然猝死。 当年在情书上写着“QY亲启”的同学说,她太优秀了,上帝嫉妒她才将她带走了,我们这些不争气的笨蛋都得好好地活着,活聪明了才有资格去见上帝。 于是,我们哈哈大笑,笑得死去活来,像个疯子。 那年,秋意正浓。 那些失去的岁月,像一个离世的朋友。它们的灵魂很轻,轻得没有温度。 我们已经老了,而柯南还在播呢。当鲁西在家里看播了18年的动画片《名侦探柯南》时,收到了韩馨月关于同学聚会的邀请。 由韩馨月张罗的初中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李磊、吉米、鲁西、马俐、张凯特等十几位同学如约而至。一些同学的手机号已经变换了号码,毕业纪念册上留的家庭电话也已停机,从此查无此人。当一个又一个同学无法联系上时,韩馨月忽然很害怕,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不是仅靠一根电话线维系?李磊、吉米和鲁西会不会有一天毫无来由地消失在电话线另一端?林可可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有多少人会不告而别? 所幸,李磊还在。他依旧一副中规中矩的学生打扮,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温和的笑。工作了几年的鲁西穿着一套得体的名牌时装,举止优雅,引得同学们一致惊艳的赞叹,纷纷称从前默默无闻的鲁西原是一只美丽的天鹅。毕业不久的马俐和张凯特也化了浓妆,打扮得非常时尚。当穿着宽松的上衣、裤腿可以做成两条裤子、极费布料的刷白牛仔裤、戴着头巾的吉米出现在大家面前时,着实让大家受了不小的惊吓,尤其是读书时受吉米欺压的女同学,纷纷上前将他的头发蹂躏成鸡窝头,他挣扎时上衣被印上了女同学鲜红的唇印,他干脆取来马克笔,让同学们一一在衣服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并声称若有一天哪位同学飞黄腾达成了红人时,这件衣服就价值连城了。很快,吉米的一件“杰克安得穷死”上衣上面签满龙飞凤舞的名字。 “乖乖男”李磊和“嬉皮士”吉米一直都在等韩馨月。 吉米说:“馨月真不愧为我们班的迟到大王啊!我还等着靠她的签名发一笔横财呢。” 李磊说:“可能她有什么事耽误了。”几天前,他和韩馨月按照从前的约定,在10月5日这天匆忙见了一面,因为韩馨月要加班,二人甚至没来得及吃一餐饭,便匆忙告别。他们越成熟,背负的责任越多,也跑得越快。李磊隐隐有些担忧,不知自己能否跟得上韩馨月的步履。 第十七章:夏至(1) 李磊隐隐有些担忧,不知自己能否跟得上韩馨月的步履。 一个多小时后,韩馨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馨月,你怎么了!”鲁西惊叫道。 只见她面色憔悴,衣衫破了一角,凉鞋掉了跟,眼角还划破了一道伤口。李磊和吉米同时冲上去,两人差点撞到了一起。李磊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 吉米说:“馨月,你被人打劫了?” 韩馨月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自豪地说:“今天一位去医院看病的大妈的包被一个贼偷了,我帮大妈把包抢回来了!” “馨月,你可真行啊!”大家纷纷夸她是女中豪杰。只有李磊半晌不语,责怪她道:“馨月,这样做太危险了。” 韩馨月本想驳倒他,可他眼中分明写着五个字:“我很担心你。”她的心蓦地一动,久已未有的感觉又回来了。原来,他从未走远,他一直在。 马俐举着相机,说:“我们难得相聚,一起来合影吧。” 韩馨月脸色骤然一暗,起身接了个电话后,突然消失了,手机也关机,任谁也找不到她。半小时后,她才给马俐打来电话,告之电台临时为她指派了一个采访任务。听完她的理由,李磊会心一笑,只有他最明白,韩馨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绝不允许自己糟糕的样子出现在镜头里,只愿将最美的自己留在大家记忆中。 午餐时,韩馨月装束一新来到大家面前。 爱闹腾的几位男同学边喝酒边唱曲不成调的歌: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羊肉串,我早已为你种下999朵玫瑰,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我们有共同的期许,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几位女同学则唱了几首歌词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儿歌:爷爷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乌龟和老牛是我同伴,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包子的小行家,我有许多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一位上学时曾将《木兰辞》中的一句诗背成“磨刀霍霍向爹娘”,被老师批评后又改成“磨刀霍霍向姑娘”的霍林同学,一口灌下一杯白酒,然后直挺挺地倒下。 李磊将啤酒瓶当成麦克风忘情地唱: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我只能深深地祝福你,祝你一路顺风…… 吉米端起酒杯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一个?” 有的说“好消息”,有的说“坏消息”。吉米问韩馨月:“你呢?” “先说坏消息吧。” “我要去英国留学了。”吉米扪胸作悲痛状。 韩馨月朝他胸口捅了一拳:“这算什么坏消息?快说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我拿到剑桥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了。”他边说边揉方才被韩馨月袭击过的胸部。 他的话激起了“公愤”,同学们的重拳纷纷落到吉米身上,不一会儿,他的上衣便被大家扒了下来,正准备扒他的“资产阶级”的裤子时,他连声讨饶,才被放了一码。 马俐说:“这样公然炫富的土豪劣绅加地主富农太可恨了,就该送到帝国主义去祸害洋人!” “对!冲出国门,走向世界。住洋人的房,睡他们的床,花他们的钱,抢他们的老婆,还打他们的娃!”韩馨月道。 吉米委屈地说:“我招谁惹谁了……” 李磊给他倒上满满一杯啤酒,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吉米,祝贺你!干杯!” 吉米一饮而尽,又回敬了他一杯。李磊不喝,反问他:“干杯总得找个理由吧,我又不出国。” “为我们拥有高度一致的审美观干杯。”二人意会,不约而同地向韩馨月看去。 李磊马上回敬了吉米一杯:“为你早日找个洋媳妇,干杯!” “为我们未来的媳妇干杯!” “为我们绵绵不绝生生不息的友谊干杯!” “为从前的光辉岁月、未来的锦绣前程干杯!” “为永远的初一(4)班干杯!” “为年轻漂亮勇敢聪慧永远十八的女神韩馨月干杯!” “感情深,一口闷!” “必须闷!谁不闷谁是孬种!” …… 二人你来我往,你一杯我一杯地铆上了,不知干了多少杯。韩馨月和鲁西夹在中间拉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两个醉鬼拉开。 马俐劝韩馨月说:“让他们喝吧,他们心中烦闷,还不是因为你?喝醉了,睡一觉,醒了还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 李磊抱着啤酒瓶,指着吉米的鼻子说:“你小子不就是马上变只海龟么,有什么了不起?我明天赚很多很多钱,这么多,也出国,从英国到米国再杀到小日本!”他边说还边重重地拍吉米的肩。 吉米抢过他的酒,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你小子最爱装,明明爱得要命,非得装作不在乎!”他又一把揽过韩馨月说:“是吧,这小子就爱装逼!”韩馨月推开他,夺下他的酒杯。 李磊揪着吉米的衣领说:“你敢说你不爱吗?” 吉米不甘示弱地抓住李磊的肩膀,道:“爱又怎么样?从S中等到经贸大,我整整等了她十年!可惜她的眼里只有你,甚至瞅都不瞅我一眼。她为你改了高考志愿,你为她做过什么?” “明白了,你为了她才填报的经贸大,是不是?”李磊将他的衣领揪得更紧了。 “是又怎么样?我爹妈不让我再等了,我他妈快滚蛋了!这么好的姑娘都不知道珍惜,你丫就是一傻逼,大傻逼!”吉米咆哮道。 李磊质问着,眼睛血红,直逼吉米的脸:“你骂谁?!” 第十七章:夏至(2) 李磊质问着,眼睛血红,直逼吉米的脸:“你骂谁?” “骂的就是你!”吉米一记老拳飞了过去。 李磊奋起反抗,二人激烈地扭打在一起。同学们纷纷上前拉扯。二人战得难分难解,李磊一脚踢在吉米肚子上,吉米疼痛难忍,操起手边的一个啤酒瓶狠狠砸了下去…… 眼看酒瓶就要砸到李磊头上,李磊忽然被人猛地一推。 韩馨月眼前骤然一黑,一股带着腥味的鲜血顺着面颊滚淌。 “馨月,馨月,你为什么这么傻?”鲁西抱住受伤的韩馨月,哭了起来。 吉米冲上前,准备抱起韩馨月,却被李磊推开了。李磊骤然清醒,抱起韩馨月向医院冲去。 她的血大滴大滴地流到他身上,带着咸咸的腥气。他心里狂喊道:“馨月,挺住!你一定要坚持住!馨月,我的馨月!” 韩馨月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她头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四周是一片白色的世界。李磊坐在她床头,带着温暖的微笑,那笑容里,满含愧疚。 “馨月,对不起。” “李磊,请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永远。” “好,不说。” “那么,能换三个字吗?”韩馨月调皮地说。 李磊低头,不语。 韩馨月黯然。她死去活来地爱了这么多年,只为了等李磊的一句“我爱你”。一句简单的“我爱你”,说出来只需三秒,莫非要让她等三十年? “12号床的家属来一下护士站。”护士的话将李磊解救了出来。 李磊出门时,病房门口一个影子一闪。 不久,一个小男孩来到韩馨月床前,递给她一束由几十只小熊做成的花束,小男孩称是一位大哥哥让他送的。花束里有一张贺卡,上面写着六个字:“对不起,我爱你。” 李磊回到病房时,韩馨月不顾疼痛,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还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你的礼物。” 李磊不解地问:“什么礼物?” “刚才的花不是你送的吗?”韩馨月手一抖,卡片掉到地上。 李磊拾起一看,讪讪地说:“不是我,是吉米。我出病房时,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他。” 韩馨月失望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李磊将被子掀开,认真地说:“馨月,这三个字我不会轻易说出口,但是,我会用一生去做。” 2005年的夜,温凉如水。 韩馨月主持了一个深夜档的“夜话”节目,每天都有许多听众打进电话,倾诉各类感情问题,暗恋、失恋、外遇、背叛、离异……在夜话里,她深味了人世间至深的悲凉。她化身万能的“知心姐姐”,耐心地一一替听众们分忧解难,而实质上,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女孩,一直过着简单的人生。复杂是别人的,简单是自己的,她却要用伪装的成熟去解构别人的复杂。她像一个垃圾桶,许多垃圾倾倒过来,她要一一将它们分门别类,时间久了,却没有足够的容量。为此,她十分痛苦。节目结束后,她习惯呆呆地坐在播音室,看窗外阑珊的灯火。她害怕熙熙攘攘的声音,却得不到片刻的宁静。她想消失,去一个无人的角落,却逃无可逃。 人生没那么多风花雪月,多半时候累得像条狗。 一个人住的空空的房子里,她会开启所有的白炽灯,将音响的音量开至最大。世界太嘈杂,她渴望安静,却在喧嚣中寻找安全。许多个夜里,她梦里反复萦绕的都是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噪音,他们的声音缠绕在一起,交织一个巨大的黑球,急遽地向她飞来,飞到她面前时,又变成一个黑洞,将她吸了进去…… 她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她拥有一个仅有几十位好友的QQ,她在QQ签名上写道:我讨厌人群,我要远离人类。 吉米很快将自己的QQ签名改为:我不是人,别离开我。她对着电脑屏幕傻傻地笑了很久。为什么不是李磊?她此刻最需要的人,为什么查无此人?最可悲的是,你盼了几个月盼来的他的消息,却是一条不知所云的短消息,你激动地回复,他却马上补发了一条“发错了”。原来你没那么重要,一切不过是你的错觉。这场独角戏,何时才谢幕? 李磊研究生毕业了。他穿着硕士服照毕业照时的,笑得一脸灿烂。韩馨月远远地看着,突然发现自己特别可怜,第一次心生自卑。在这样的强人面前,她的自信也突然间十分无助。她从来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竟如此遥远,她唯有奋力奔跑,才能跟上他的速度。她心说:李磊,总有一天我也会穿上这身衣服的。 意气风发的李磊脱下硕士服后,立即换上了工作服。李磊所学的英语专业,前几年很吃香,但近几年,来北京外国人日益增多,卖煎饼的大妈、拉黄包车的大爷都会说几句英语,李磊一口流利的英语突然没了用武之地。 他在网站上投出的简历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他又去人才市场应聘,但大部分职位都要求有工作经验,不要求工作经验的多半是招聘销售人员。李磊认为保险销售员提成高,便选定了某大型保险公司,他面临着三个月的实习期。他每天斜挎装着厚厚一摞保险资料的电脑包,穿行在骄阳似火的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大小胡同,鼓起勇气敲开一扇扇大门,迎接他的,无一例外地是冷脸与热讽,甚至还有一盆当头泼过来的洗脚水。现实给他上了最冰冷的一课,但他告诉自己,为了他和韩馨月的将来,他一定要坚持、坚韧,并将屡屡碰壁作为对自己的一个巨大的考验,直到他碰上了一位老奶奶。 第十八章:惊蛰(1) 当他敲开一个狭窄的小胡同里的一户人家时,开门的是一位慈眉善目、衣着考究的老奶奶。与其他人的冷眼不同的是,老奶奶热情地将他迎进家门,他迟疑着不肯进去,老人却为他拿来了鞋套。他问:“奶奶,您不怕我是坏人吗?” 老人笑了:“你不可能是坏人。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看人从来没有看走眼。” 老人为他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他受宠若惊地接过,差点烫了手。老人问:“小伙子啊,你是刚毕业的吧?” “是啊。”李磊诚惶诚恐地说。 “本科还是研究生?” “研究生。” “不要当推销员了,小伙子,这份工作不适合你,换一份体面的工作吧。” 老人的话如开水般浇在他心头。原来,他干的工作不过是常人眼中的“推销员”,原来,他所推销的保险并不能为他的前程保险。 他毅然辞掉了保险工作,然而近三个月过去了,李磊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坐吃山空,他的钱包最单薄时,只剩四块五毛钱。这一切,韩馨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囊中羞涩,不敢同韩馨月约会。韩馨月主动来到他们学校,请他吃大餐。李磊面对一大桌美食,却毫无食欲。分别时,韩馨月将1000元钱塞到李磊手上,李磊坚决不肯收。在韩馨月的坚持下,他才勉强收下300元,并表示一找到工作立即还钱给她。韩馨月离开时,悄悄将700元钱塞到他枕头下。 那天,北京城下了暴雨。韩馨月正准备下班回家,忽然看到李磊戴着头盔站在电台门口。她欣喜地迎上去,却发现他穿着一套红色工作服,上面印着“KFC”的标志,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他将袋子递给她的一位女同事,女同事并不接过,反倒劈头盖脸地将他骂了一通,说他送得太慢了,怎么送的还怎么拿回去。韩馨月注意到,李磊木鸡似的站在雨中,雨点不住地敲打在他身上。韩馨月立即对旁边的女同事交代了几句。不久,另一位女同事签收了这份快餐,并给李磊送了一个鸡腿。 李磊站在暴雨中,啃着一个鸡腿。雨衣孤零零地躺在电瓶车上,倾盆大雨泼在他身上。他木然地眼望前方,似在思考着什么,电瓶车微弱的灯射在他苍白的脸上,看去十分凄凉。 这一年,二人相见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李磊急匆匆赶来,一脸憔悴。韩馨月准备带他去最近的肯德基避雨,他下意识地直摇头,她一怔,很快意会,二人便去了上岛咖啡。李磊的外套几乎湿透,韩馨月建议他脱下,却被他拒绝。 “听话,快脱下来,不然会感冒的。”韩馨月开始动手替他脱衣。李磊索性三两下扯下湿漉漉的外衣,扔到一边,露出红色的KFC工作服,高声道:“我不是不知道脱外套,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的工作服!当你惬意地在播音室吹着空调时,我却顶着大太阳四处讨生活!我卖过保险,送过外卖,最穷时身上只有两块五毛钱,还不够一餐饭钱!这些,你都知道吗?” 韩馨月握住他冰凉的手,说:“李磊,我也曾发过传单、站过柜台,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临时工。可是,李磊,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有我在。” 李磊穿着印有“KFC”的红色外套,埋头喝咖啡。 刚才还下着大雨的天,不知何时已放晴。她指着窗外,说:“你坚持阳光,我负责明媚,我们就能一起见到彩虹。” 李磊吻了一下她的手,哀婉地说:“馨月,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找到新工作了吗?” “是的,我在武汉找到一份中学英语老师的工作,待遇不错。” “祝福你。”一想到即将离别,韩馨月不觉黯然。 “馨月,我真的很想留在北京陪你,可是,我有千百条理由离开,留下却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你。” 韩馨月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轻声说:“去吧,你可以飞得更高,我绝不会成为阻碍你前程的风筝线。” “馨月,等我。” 李磊的一句“等我”,令她潸然泪下。儿时,父亲去世后,母亲谎称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便每天坐在门槛上,唱那首《雪娃娃》,眼巴巴地从天亮等到天黑,从清晨等到日暮,等了近十个春秋,也没有等到父亲回来。吉米说在北大等她,然而她终究同北大失之交臂;李磊在武大等她读研,可惜她考研败北。如今,李磊去了江城武汉,这一去,不知又要等几度春秋! 这场爱,会不会迟到,会不会等成遗憾? 李磊启程时,韩馨月专程请假为他送行。 “送给你,以后常给我打电话哦。”她将一只崭新的手机赠给他。她自己只用几百块钱的手机,给李磊买的手机价值三千多元。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从前不也送过我许多礼物吗?这个手机方便我们联系,你一定要收下。” 李磊勉强收下。他惋惜地说:“可惜再也听不到你主持的节目了。” 韩馨月含泪道:“李磊,你知道吗,当初我进电台当主持人最大的动力,就是因为有一天你告诉我说,你喜欢听广播。所以,我先加入广播台,后来又去电台应聘,在电台当了三年临时工,领导指派的任何工作我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都是因为有你。如今你离开了,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支撑我继续坚持下去……” 李磊拭干她的泪,说:“馨月,你一定要坚持,我虽在外地听不到你主持的节目,但你可以把录音带寄过来啊。你又何尝不是我奋斗的动力呢?你是我的骄傲,从前我卖保险、当肯德基快递员时,许多次都想放弃,可是一想起我们的从前,想到你在背后鼓励我、等我,就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为了我们的将来,我再苦再累都值得……” 第十八章:惊蛰(2) ”为了我们的将来,我再苦再累都值得……” 李磊紧拥着她,在她耳边说出了她期待已久的话:“馨月,我喜欢你。”韩馨月先是脸红了,后来眼也红了,最后以吻封缄了所有的语言。 李磊一离开,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 李磊去了武汉,他们继续着双城之恋。那几年,他们为中国电信和中国铁路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两人约定三个月见一次面,还规定,两天打一次电话,可是韩馨月经常违规,一天不打电话就难以入睡,有时一天打好几个。一个月下来,韩馨月的电话费高达五百多元!李磊的话费也有两百多元。巨额的话费令他们无力承担,他们忍了三天不通话,感觉像是过了三年。 不久,韩馨月就找到了一种在座机上拨打的便宜的电话卡,60元能买到100元的话费,且长途资费比手机话费便宜很多。此后,韩馨月经常购买电话卡,有时能买到30元一张的,有一次受了骗,花40元买回一张空卡,她气愤地返回寻找售卡人,却遍寻无果。她将每一张用完的电话卡都收藏起来,一年下来,竟装了满满一大盒。这些电话卡牢牢地维系着他们之间的感情。 后来流行一种名为QQ的聊天软件,他们便节省了许多话费。她同李磊在网上聊天时,无论多忙,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回复李磊的信息,别人的留言她可以视而不见,但李磊的她一定要回复。她还设置了隐身对李磊可见,虽然二人分隔两地,但网络将彼此的心牢牢联在一起,她要让他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在。 李磊有时不回应她或回复得极晚,敏感的她会觉得火焰一样的热情当头磕在块冰上,她曾发誓再也不主动联系李磊了,她还将他从QQ好友移至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为的是不容易经常看到他,因为一看到他就会想他,就会忍不住给他留言。而女人一主动,就会让人轻贱,然而下一次她疯狂思念李磊时,还是会厚着脸皮热情十足地告诉李磊:我想你了。 深爱时,他的回复会在任何时刻不期而至;爱所剩无几时,他的回复只是一种敷衍;若不爱了,你再也等不到他的回复了。 空间拉长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他们站在同一地平线上时,她的精神才会和他平起平坐。一位诗人说,大海没有时间同沙子交谈,它永远忙于谱写浪涛。她不愿做他硌人的沙子,永远。 一天深夜,她主持完节目,身心俱疲,只得想找一个肩膀依靠。拨打李磊的电话时,他却关机了,她一遍遍地疯狂拨打,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她回到租住的公寓,站在楼道里用力呼喊李磊的名字,直到声控灯亮了。似乎,声控灯一亮,李磊就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很快,声控灯熄灭了,她又疯子似的一遍遍呼唤“李磊”,声控灯明明灭灭,直到忍无可忍的邻居家传来恼怒的骂声。 “馨月,我明天就要去英国了。”9月底,吉米同韩馨月告别。 “去那个‘轻轻地,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康桥大学吗?” 吉米笑言:“回来给你带一片康河的云彩吧。” “何时回来?” “可能明年,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韩馨月黯然道:“你走了,再也没有人欺负我了。记得一定要抢老外的老婆,人家的洋娃娃就别打了。对了,千万别学万恶的资本主义的‘一夫多妻’制啊。” 一向爱开玩笑的吉米,此刻却认真地说:“只要你一句话,我读完博就回来。” 韩馨月说:“对不起。” “馨月,我可以抱你吗?”不等她回答,吉米就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李磊不会知道,此刻,韩馨月的心,正经历一场狂风暴雨。吉米对她的好,在那一刻深深感动了她,她依偎在他怀里,半是依赖,半是忏悔。可那不是爱。怎么可以突然喜欢除李磊之外的另一个人呢?爱情不是应该心无旁骛吗?也许,只爱一个人,心才是安稳的,安全的。她终究做不到一心二用。 这是她情感上的一道坎,她终究是要走过去的。 许久,吉米才放开她,转身缓缓离开。他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显得越发孤单。这是一个绝望的拥抱,拥抱过后,从此他一无所有。 韩馨月读懂了他一转身的黯然。她呢喃道:我要的爱是纯粹的,我不允许将自己分裂成两个,一个爱你,另一个爱别人。爱一个太辛苦,那么多人,我怎么爱得过来呢,我只能一个个地爱,爱了你,就不想再爱别人了。 对不起,两条长裙我只能选择一条,另一条只有放弃。 2006年,是灰色的一年。韩馨月和李磊约定相见的日子,都因工作繁忙,二人双双爽约。韩馨月为这一天整整等了一年,10月5日那天却被派往外地出差,李磊已经出发了,中途却被领导一个电话召回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却被他们错过了。他们在电话和短信中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可是,再多的“对不起”,都抵不过一个温暖的拥抱。 “你那里下雪了吗?” 短信发出后,韩馨月握着手机发呆,直播间的CD里播放着同名歌曲。 节目一主持完,她便冲到电台楼下的雪地里,仰起头,迎接漫天飞舞的大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她躺在雪地上印出自己的轮廓,然后在心脏处写下李磊的名字。 往事如雪片般向她飞来。她忆起,高二那年下雪时,她和李磊在雪地里打雪仗,她将一个雪球塞进李磊的羽绒服里,李磊反手捉住她,抓起一个大大的雪球,她闭上眼,等待一场冰冷,谁知,等了半天,却毫无动静,睁开眼,才发现他将雪球扔到了远处的一棵松树上。吉米目睹了这一幕,调皮地抓起一团雪向她扔过来,李磊当起了她的护花使者,两人合力夹击吉米…… 第十九章:芒种(1) 韩馨月想起,大三寒假时,下了很大的雪,大雪封了路,公交车也停运了,她想回家,却无可奈何。她孤身躺在空无一人的宿舍,发着高烧,嘶哑着嗓子给李磊打电话,她感觉眼泪一流出来就会变成冰。 三小时后,李磊抱着一大袋药出现在她面前。她惊奇地问:“你怎么来的?” “不通车,就乘11路车来了。”李磊边说边拍了拍他沾满雪花的双腿。他的裤腿全湿了,双手冻得皲裂。他为韩馨月买来一大包消炎的、感冒的、咳嗽的、退烧的药,中西药一应俱全。 “这么多,哪里吃得完?”她嗔怪道。 “吃不完我帮你吃。” 真不会说话,但他的话却是那么可爱。韩馨月一记粉拳挥了过去。 四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她向空中抓了一把,抓到一朵雪花,很快化了,一滴水留在手心,冰冰的,像是谁的眼泪。 她将李磊的名字写完后抹去,又重新写,一遍又一遍。她离开后,雪地里写着一个醒目的名字:李磊 返回电台时,蓦地发现公司门口站着一个雪人。“雪人”缓缓向她走来。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一头扎进“雪人”怀中,嗔怪道:“怎么会是你?” 李磊憨憨地说:“我一直在等你。” “傻瓜,比猪还笨的大傻瓜!”韩馨月的拳头捶在他身上,又用力掐他冻得通红的手。 “没等到你,我有点担心。”李磊说。 大雪飘到脸上,是滚烫的。雪在烧。 “怎么来的?” “买不到卧铺,连座位票都没有,就一路站过来了。” “天!近30个小时,你站着过来的!”韩馨月惊诧地说,心疼地拉住他的手,满怀爱意地轻掐着。 他憨憨一笑。 “馨月,我们结婚吧!”李磊突然双膝跪地,取出一枚戒指,说,“馨月,这是一只银戒指,铂金的我买不起,不过,以后一定给你补上一个十克拉的大钻戒!” 韩馨月笑道:“真老土!”却抢过他手中的戒指,三两下戴到手上。可惜,戒指有些大了。 “馨月,你瘦了。”他怜惜地说。 韩馨月懊恼地将戒指放回戒盒内。 “从现在开始,你要把我养胖一些,等我胖起来,能戴上这枚戒指了,就嫁给你!” 李磊诧异道:“从来只有减肥的,没听说过要增肥的。好吧,我等你。馨月,我争取在我们结婚之前回到北京工作。我不会让你久等,你也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哦。”说完,又将戒指替她戴上,她抚摩着戒指,一脸的幸福。 “明天去我家吧,我父母和爷爷奶奶都想见见你呢。”李磊道。 韩馨月勉为其难地说:“不去。万一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你这么聪明、可爱,他们喜欢还来不及呢。” “我明天要上班。” “那后天呢?” “后天也要上。” “哪天不上?” 面对执着的李磊,韩馨月无可奈何地答应周六去他家,还自嘲“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漫天飞舞的雪如此浪漫,韩馨月将李磊推倒在雪地里,李磊趁势抓住她,二人在雪地里深情拥吻。 为了激励韩馨月好好上班,李磊还特地为她烧了平生第一顿饭。看着他系着围裙走进厨房的那一刻,韩馨月从背后抱住她,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怎么了,怎么了?家里怎么这么大的烟味?”她冲进厨房,里面油烟呛鼻。原来,李磊不会用抽油烟机。她迅速开启抽油烟机,李磊抱歉地笑着,继续忙碌。近三个小时后,他做出了三道菜:番茄炒鸡蛋、青椒肉丝、家常豆腐。韩馨月欣喜地准备迎接他的大餐,却发现厨房里一片狼藉:灶台上锅碗瓢盆胡乱堆放着,酱油醋糊椒味精等作料排列得东倒西歪,一只铁锅烧得黑黢黢的…… 李磊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她的批评,她却拉着他来到餐桌前,将他按进座椅里,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起他做的菜。尽管米饭煮糊了、菜咸的咸淡的淡,但那是她吃过的世界上最好的美味。 她在那本陪伴她好几年的日记本上写道:今天,他为我做了一碟爱情。这一碟爱情,酸甜苦辣,活色生香;这一碟爱情,看破世态炎凉,道尽人间沧桑;这一碟爱情,温凉温润,回味悠长。 饭后,韩馨月拉着李磊来到公园的草地上散步。她想向他倾诉工作上诸多的不如意,最终却没说一个字。他们静静地走了很久,想着各自的心事。夜深人静,二人躺在更深露重的草坪上,仰望满天星斗。 韩馨月说:“真想和你一起看到天亮,可惜明天要上班。” 李磊轻吻她:“回去吧。以后我们可以经常一起看到天亮。明天,天会更蓝。” 四月姐姐给韩馨月指派了采访刘德华的任务,她欣喜若狂。 那些年,香港的“四大天王”风靡大陆。全班大部分女生的偶像是刘德华。听说刘德华要来本市开演唱会,整个S中沸腾了。高一(4)班的几个女生相约看刘德华的演唱会,却买不起一张门票。马俐从小道消息打听到刘德华下榻的宾馆后,约韩馨月和鲁西一同前往。那天,韩馨月平生第一次逃学。她们找到那所宾馆,希望一睹偶像的真容,却被保安拦在门外,一同被拦住的,还有一大群比韩馨月们更疯狂的“粉丝”。 不知谁说了一句“黎明比刘德华帅多了”,立即引发一场争论,后来变成群殴,韩馨月躲闪不及,被拥挤的人群误伤,小腿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疼得龇牙咧嘴。彼时已放学,焦急的鲁西将电话打到李磊家求援,李磊二话不说火速赶来,拨开人群,背起韩馨月就向医院冲刺。她在李磊背上挣扎着想下来,却被他箍得紧紧的。她无奈地惋叹道:“我的刘德华……” 第十九章:芒种(2) 韩馨月一个月内“二进宫”,为此,李磊对她恨铁不成钢,叹惜道:“馨月啊,你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可怎么办啊?” “有你在啊。”她调皮地说。 “我们总要毕业的。”李磊幽幽地说。 “毕业了还可以见面。” “如果分开了……” “分开了我一定能找到你……”韩馨月边说边偷望他的眼,却读不懂他的眼神。 病房的电视机里,刘德华正深情演唱《一起走过的日子》:我愿往昔欢笑,与往昔美丽,留在你心深处…… 韩馨月坐在武汉飞北京的候机厅里,静静地想着那段往事。 飞机晚点了。韩馨月赶到电台时,还是迟到了。气喘吁吁地跑进播音室时,四月姐姐正在收拾播音资料,她的偶像刘德华早已离开。几年前,她错过了刘德华,如今再次错过了他。 四月姐姐径直走出播音室,根本视她为空气。 “四月姐姐,对不起……”她端着一杯热咖啡,怯怯地来到四月姐姐面前。 四月姐姐并不接过咖啡,冷冷地说:“馨月,你太让我失望了。” “今天飞机晚点。”她小声说。 “馨月,你知道你到电台工作以来迟过多少次到吗?八次!你知道历史上因为迟到而犯下的错有多严重吗?因为部下援军的迟到,导致拿破仑滑铁卢战役的惨败;淮海战役,国军因为大雨导致卡车深陷,使得部队行动迟缓,而致战役失败!远的不说,近的就有河北一位韩姓同学,因录取通知书迟到两年,导致失去了读研究生的机会;浙江义乌的吕先生的女儿也因为没收到清华美院寄出的录取通知书,而只得选择另一所大学……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馨月,迟到不是理由,态度才是问题!” “对不起……” “一个好的播音员永远都不要对别人说‘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你同电台的合同期满了,我们综合考评了你的表现,考勤方面影响了邻导对你所有的好印象,所以,建议你另谋一份更适合你的工作。” “四月姐姐,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她哀求道。 四月姐姐语重心长地说:“馨月,你不是一条小鱼,而是一条大鲨鱼,你需要的不是一条小河,而是汪洋大海,你需要更大的舞台。这是我电视台一个好友的电话,去吧,也许你能打开另一片天空。只是作为同事和姐姐,我再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能再迟到了。” 韩馨月含泪离开。 中山公园里。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韩馨月的心里却下起了暴雨。她告诉李磊自己失业的事,李磊安慰道:“没事儿,有我呢。我养你!” “那我想要一个‘爱疯’8手机。” “买!” “我还要一幢1000平米的别墅,带游泳池和健身房的。” “买!” “我还要五个书房,里面装满全世界的好书;三个化妆间,挂满各种名牌时装,满满一鞋柜高跟鞋,还有……” “买!” “对了,还要一对龙凤胎,男孩像你,女孩像我。” 李磊刚说完“买”字,才发觉上了当。他抓耳挠腮道:“这个我可买不起,不过我的小馨月一定可以办到!” “李磊,你爱我吗?”韩馨月问。 李磊却装作没听到,转身去了旋转木马前。 李磊带她坐旋转木马,所有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李磊忽而变成一个穿着白色燕尾服的王子,款款向她走来,她身上的灰衣骤然变成洁白而高贵的曳地婚纱,她踏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鞋,被李磊王子深情地挽着,缓缓走向五彩缤纷的城堡。她即将戴上炫目的皇冠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瘦骨嶙峋、十指尖尖的老巫婆…… 即将见公婆,一向自信的她忽然没了主意。临出发的前一小时,她打电话给李磊:“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馨月,我们全家人都在等你呢。妈妈准备了一大桌好菜,等着迎接她的准媳妇呢。”李磊说。 无奈,她只得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她穿上了李磊送给她的白色棉布长裙,配一件粉色T恤和一双手绘帆布鞋。李磊一见她,大加赞赏。 韩馨月忐忑地说:“不知你妈会不会喜欢?” 李磊道:“一定会的,放心吧!再说了,她很快就会成为‘咱妈’。” 李磊家住在北京郊区,二人乘坐了一辆中巴车,全程两个多小时。途中,一个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金链子的男人旁若无人地抽烟,韩馨月呛得剧烈咳嗽,车内还坐着三个孩子,她上前劝阻男人不要吸烟时,男人对她怒目而视。李磊见状,立即赔礼道歉,并将她拉了回来。 韩馨月一落座便扭过身去,冷脸对着李磊。李磊将她揽在怀里,耳语道:“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要因为这些小事破坏了好心情。” “可是……” “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韩馨月当然记得。那是他们从前一起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男孩被几个流氓扔烟头,男孩装作没看见,女孩却激他,说他不像个男人。男孩便上前同他们理论,结果被流氓捅伤,临死前问女孩“你看我现在像个男人吗”。 李磊走到售票员旁边,同她耳语了几句,很快售票员制止了男人继续抽烟。韩馨月差点因冲动而惹了事端,她不禁暗自钦佩李磊的隐忍和沉稳。 他们邻座坐着一个农村妇女,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脸色苍白,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白的,黄的、绿的食物,带着一股腥臭味溅到韩馨月的长裙上。她一阵恶心,差点也吐了。李磊取出纸巾,一点点细心替她擦净。韩馨月的心情逐渐变得灰暗,她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第十九章:芒种(3) 下车后,韩馨月的头晕乎乎的。 “馨月,别紧张。”李磊紧拥着她说。 李磊带她走进一幢三层的楼房里。 “姑娘,快进来。”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女将他们迎了进来。 李磊碰了碰韩馨月,轻声说:“这是我妈。”韩馨月忙说“阿姨好”。 李磊家的客厅很大,足有近三十平米,里面的装修及家具中西结合,搭配得很奇怪。客厅里坐着一位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应该是李磊的父亲了。李母为他们倒了一杯茶后,开始向韩馨月问东问西。 “姑娘,你母亲干什么工作呢?” “她,在一家工厂上班。” 李母皱了皱眉,狐疑地看了看李磊。 “你父亲不在了是吧?” 韩馨月艰难地点点头,同时飞快地瞟了李磊一眼,李磊装作视而不见。 “你现在在广播电台工作,是吧?” 她沉默着。李磊抢着答道:“是啊,妈。” “已经辞职了。”韩馨月咬了咬嘴唇,直言相告。 李母拉下了脸,开始嗑瓜子。半晌,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她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刚辞职的她只想大睡三天,目前她最迫切的打算就是尽快结束这场令她备受折磨的谈话。 “姑娘啊,我知道你跟我们家李磊是同学。李磊是我们家的独生儿子,他以前有个妹妹走了,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李磊是个老实孩子,很重感情,你们年轻人结婚啊,不能感情用事,一定得找个门当户对的……” 李磊打断母亲的话:“妈……” 韩馨月听出了李母话里有话,强忍住眼中的泪。她想起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李磊却早已洞悉她的心思,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已到午饭时间了,她被李磊强留下来用餐。中餐只有几道简单的家常菜,李磊不住地往她碗中夹菜,她一直埋头吃饭,却味同嚼蜡。这一餐饭吃得静悄悄的,沉闷得令人窒息。 她一吃完,便将碗筷送到厨房,却见灶台上放着几盘未炒的菜,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韩馨月推说下午有事,便匆匆离开李家。李磊要送她,也被她拒绝了。 她背起背包几乎是跑着逃出李家,李磊跟在她身后,拉住她道:“对不起,馨月。”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是我没有工作,没有父亲,我妈也没有一个好单位,我配不上你。” 李磊说:“馨月,不是这样的。我是家里的独子,他们太爱我,所以接受你还需要时间。” “我要去努力表现,争取让他们接受我吗?厨房里明明准备了很多菜,却只象征性地炒了几盘,这不就能说明一切吗?我也是独生子,我妈也最爱我,我每次回家我妈都会炒一大桌菜给我吃!” “对不起,馨月,对不起!” 韩馨月说:“以后我们相处,我要每天听你像念经一样经常说‘对不起’三个字吗?那我们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李磊道:“可是,今天你为什么不在他们面前好好表现呢?我告诉他们,你母亲在国企工作,你在电台工作,你为什么不为了我们配合一下呢?” “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再说,撒谎严重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 “就不能为了我们的将来,说一些善意的谎言吗?” “对不起,不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谎,这是我的原则!请不要挑战我的底限!”韩馨月扔下李磊,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一次,李磊没有追上去。 韩馨月坐在闷罐头似的中巴车里,吐得稀里哗啦,哭得肝肠寸断。一回到宿舍,她就将带着呕吐气味的长裙脱下来,一把扔进垃圾桶里,想了想,又捡了回来。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回想这不愉快的一天,想一觉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却忘不掉。枕边放着一条新裙子,裙子旁有一条施华洛世奇项链,她一次都没有穿戴过。不知,它们的主人在异国还好吗? 手机响了,她以为是李磊打的,任手机铃声唱着,不接。后来,手机坚持不懈地响,她接过一看,竟是吉米。吉米那里是凌晨,电话里他带着醉意说:“馨月,我想你……” “吉米,你喝多了。” “馨月,我真的很想你!” “吉米,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喝了点酒,特别特别想你。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飞回去看你。” “吉米,我困了,先睡了啊。” “馨月,我爱你,馨月……” 没等吉米说完,她便挂上了电话。关机。关掉李磊。关掉一切。 她等了好几年的三个字,却由另一个人告诉她。可惜不是他。她睡不着,便起身拿了瓶红酒,就着一袋薯片边吃边喝,不知不觉喝了整整一瓶。喝完,感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仿佛睡了一个世纪。醒来时,头似有千斤重。晕晕乎乎地开启手机,她看到了两条短信,一条是吉米热情洋溢的“馨月,想你,爱你,等你”,另一条是李磊的,她打开短信一看,顿时怔住了,只见短信上写着:“今天上午9点,中山公园大门见。” 她看了看表,已是上午11时。要去吗?一闪念的犹豫后,她决定马上出发。她草草打扮一番,便匆匆赶往中山公园。人呢?她搜遍了整个公园,只差掘地三尺了,仍找不到李磊的影子。她立即给李磊打电话,他不接,又给他发了条短信“对不起,我昨晚喝了点酒,手机关机,今早迟到了。” 许久,李磊的短信才回复过来:“你迟到,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重视过我们的感情。” 第二十章:冬至 许久,李磊的短信才回复过来:“你迟到,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重视过我们的感情。” 李磊的话如暴雨之后的冰雹一样,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她遍体鳞伤。她想解释,可是,有什么意义呢?她太了解李磊的个性了,一旦认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 回来的路上,失魂落魄的她,钱包被小偷偷走了,她丢了所有的证件和钱,连同它们一起丢失的,还有李磊送给她的写着“加油”二字的两角钱,那是她此生最大的一笔财富。 她用双臂拥紧自己时,恍然发觉少了什么。她疯了似的寻找李磊送她的那枚戒指,翻遍了所有的行李和衣物,甚至垃圾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祥林嫂一般地见人就问:你看到我的戒指了吗?你看到我的戒指了吗?她抱着李磊送她的那条长裙双泪长流。为什么,爱情走了,连一丝爱的证据也不留下? 面前堆放着一米多高的电话卡,这是她同李磊分开五年多以来,二人所打的所有的长途电话卡。一阵狂风吹来,堆积成山的卡片轰然坍塌,她倾刻间泪流满面。 这一年,韩馨月做了一件伟大的事——写了一封《迟到检讨书》,写给自己。全文摘录如下: 对不起,我又迟到了。记不清是第几次迟到了。很幸运这让您认识了我,很不幸我这样被您认识。 在这里,我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作一个深刻的检讨。从前我的检讨书都是老师将刀架在脖子上逼我写,这封检讨书却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写的。 我深知,其实迟到是没有理由的,任何理由都只是借口。当然,迟到也可以有许多理由,孩子太小、老人太老、住得太远、容易堵车等一切所谓的理由,最靠谱的理由就是:你懒,你没有时间观念,你习惯了迟到。你得过且过,你在混日子。你自私自利、自我放纵、丢弃原则,强词夺理。以下理由或者借口是否似曾相识? 1、“到目前为止,我从没迟过到。”——真实的谎言。从不迟到的人,至少在我近30年的人生里,是没有见过的。 2、吃早餐时,食物太烫,进食太慢。——紧迫感不强,动作不够快,你不迟到谁迟到? 3、上班时,等车,堵车,迟到。——天天上班,为何不算计好时间?车不会等你,加薪和升职更不会等你。 4、晚上熬夜,睡过头了。——睡觉知道过头,迟到一事为何不经过大脑?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次迟到,终生忧愁,此愁难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很不幸地把迟到的光荣传统从小学一年级带到了工作后,并且一迟到就是20年。 自小学起,我就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迟到。那时因年纪不够,母亲四处托关系让我入学,我一年级迟到了一月余才上学;初一时随母亲迁至另一个城市,因学籍问题推迟了近一个月才入学;高一因病住院,延迟上学;大学因未能考上心仪的学校,入学报到时故意迟到。 迟到的同时,我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同时也在慢性自杀。想必迟到也是造成我国自杀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如果在生意谈判中迟到,事业将会失去信誉,如果在一场任务中迟到,国家的财产将会受损,如果老师上课迟到,他将会误人子弟。 于我自己,因为迟到,我被时间老人遗忘、被机会帅哥抛弃。因为我的慢吞吞,许多孩子远远地将我甩到了身后,我从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因为迟到,我失去了旁人羡慕、我为之奋斗了6年的工作;因为迟到,我丢失了一个爱了近20年的人。20多年来的迟到历程,给了我一个深刻的血的教训: 痛定思痛。 本人这20多年来的迟到违背了我国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大主义四项基本原则五讲四美八项纪律,十恶不赦! 迟到影响了国家的安定团结和社会和谐,此为不忠,一罪也; 因为迟到,辜负了生我养我、对我恨铁不成钢的家长的殷切希望和谆谆教导,此为不孝,二罪也; 因为迟到,我伟大的老师和老板们因此殚精竭虑,寝食难安,人比黄花瘦,此乃不仁,三罪也; 最后,我拖了全班的后腿,影响了班级的进步,此为不义,四罪也。 综上所述,吾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数罪并罚,罪不可恕。所幸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才得以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我错了,错在之前没有计划、没有原则;我错了,错在毫无时间观念、以为时间可以为我稍作停留;我错了,错在一再利用你们善良的宽容。从前我很傻很天真,总以为迟到无伤大雅,如今我才痛悟到,迟到后果很严重。我将知耻而后勇,知羞而奋进。 迟到便会错过,错过即是过错。有些人一旦错过,便误了一生。有些人一旦迟了,便永远也不会到。有些事一旦迟了,便会错乱而颠倒。 迟来的爱,迟到的人,即使再美,终究也是迟了。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最公平也是最残忍最无法挽回的东西。唯有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才可以长袖善舞。 如若再迟到,我甘愿受罚。可是,我伸出手等待戒尺,却找不到手持戒尺的人。 我感到十分难过和抱歉,可是,我的愧疚来得太迟了,我已经失去了我能失去的一切。 亲爱的,我的道歉也迟到了,你们还会一如既往地拥抱我吗? 我会将此次的检讨书作为一面镜子,时刻检点自己。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正如我可以在同一个地方站起来。 如果检讨书一定要加保证,我是一个诚实、实事求是的人,我不能保证以后永远都不迟到,但我可以保证人在心在,人迟到心先报到。 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我宁愿是不早不晚——刚刚好。 安可王,你一次次的宽容,换来的是我一次次嚣张的迟到。我恨你,却又爱你。 四月姐姐,谢谢你给我的人生上了一堂最生动的课,下一次课,我会第一个来。 李磊,命运让我们一次次迟到,一次次擦肩而过,可我们的爱情,无论百转千回,都会等在原地,都不会迟到。我曾迟到了许多次,你还会在下一个车站等我吗?这一次,我早点出发。 我未来的爱人,你会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等我?不管你何时来,我都不会迟到。 第二十一章:立冬(1) 不知不觉,韩馨月年近30岁了,渐渐地,她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剩女。 她曾以为,大学一毕业,青春便戛然而止,可她依旧将青春拖拖拉拉地过到了30岁。有一天她蓦地发现,她终于老了。她在那本用了十几年的日记本上写道: 每一段青春都会变老,而你在我的回忆里一直美好。 她在爱情里老去,也在职场里老于世故。活在职场,她必须像一只猫,时刻保持警觉,随时准备捕捉猎物,也防止成为别人的猎物。韩馨月进入电视台工作后,见过各种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凭着出色的业务技能,她渐渐成为一只屹立不倒的老鸟。受排挤和非议时,她也曾无数次想过跳槽,但惯性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它足以消磨掉你所有的意志与斗志。 韩馨月和李磊、鲁西们生活在一个无形的轨迹里,沿着这个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圆圈,漫无目的地高速旋转,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这是他们逃无可逃的桎梏与枷锁,轮回与宿命。 他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老去,他们还要哈哈大笑,死去活来。 李磊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韩馨月自制了一个平安香囊送给他,藏在他随身携带的背包内。平安符是用紫色的绸缎面、上面绣上一只苹果,内里装上干花,干花里藏了一张她写的小字条,再用一条缎带封口。李磊曾问:“字条上写的什么?” 韩馨月说:“不告诉你,也不要打开,打开就不灵了。” 李磊虽很想知道字条上写了什么,却从未打开,他带着这只平安香囊去了许多城市,仿佛韩馨月如影随形。 那一年约定相见的日子,韩馨月缺席了,她与同事去黄山录节目。她特地在天都峰上锁了一把连心锁,锁上刻着她和李磊的名字。她在连心锁桥前默默地许了一个愿。 她站在黄山之巅,于随身携带的日记中写道:我要的爱情,是奋不顾身,纵然有一天回忆让我们老泪纵横。 她在电话里流着泪告诉李磊:“一年的365天里,无论何时何地,不问时间空间,一定有24小时属于我们,剩余的364天用来回忆这短暂的1440分钟。” 节目一录完,她就乘坐深夜的航班飞往武汉,她想给李磊一个意外的惊喜,赶到他身边时,他却已沉沉入睡。她坐在李磊床边,看他疲惫的样子,心说:我不懂什么是爱情,只知道,疯了似的想和你在一起,同你相处的每一分钟都是我人生最美的记忆。你的笑,你的傻,你的纯,你的真,在我眼中都如此可爱,如此难忘。 她趴在李磊床边渐渐走进梦乡。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飘着鹅毛大雪,雪地里一个男人蹒跚而行。蓦然回首,却寻不到他的足迹,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她缓缓睁开眼,感觉头部铅一般地沉重。李磊躺在她身边,将她搂得紧紧的。她翻了个身,却被李磊搂了过去。她递过一个微笑,李磊回她一个轻吻。 “李磊,我们结婚吧。”她说。 “什么?” “我们结婚,好吗?”她期待地望着他。 李磊翻身下床,找到开水瓶倒水,却将水淋到了手上,左手瞬间红肿。韩馨月捕捉到这一幕,悄然背过身去,闭上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她和李磊这十数年来经历的一点一滴像咆哮的海浪,纷纷涌到她面前。 体弱多病的她因工作和升职压力太大,开始严重失眠。从前她经常迟到,如今却是来办公室最早的主播;从前四月姐姐曾批评过她迟到,如今她可以义正辞严地批评下属“迟到是你的不对,但迟到了还忘记道歉就更不对了”。看着下属羞愧的模样,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她多希望变回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经常迟到的韩馨月。 李磊利用一切时间陪伴她,整夜整夜地给她讲故事、朗读,睡前为她洗脚,清晨哄她起来,陪她锻炼。一段时间过去,她的失眠稍有改善。 除了失眠,她还患上了厌食症,本就消瘦的她渐渐瘦成柴禾,最小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空荡荡的。李磊上网查了许多资料,去了许多医院咨询,最后亲自下厨,为她进行食疗,每天想方设法研究出各种菜式,强迫她尽量多吃一口,几个月后,终于治好了她的病。原来爱情就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她不想吃饭。 两年前,他们一起去南方一座城市旅游,贪玩的她在涨水的小河里浣足时,不慎落水,李磊奋不顾身跳下水救她,不谙水性的他差点丢了性命,所幸二人被当地村民救下。 李磊就是这样的一个傻里傻气的人。他没有钱,却舍得为她付出一切;他没有时间,却将仅有的时间陪伴她做她想做的事;他不帅,却温和而善良。 她渐渐习惯没有他的日子。他不来,她默默等待;他来时,她一定在。 当你需要他时,他在;当你难过时,他懂。 他在。他懂。 他时常让她感动,而女人是靠感动来爱着的。 所有的人不过是沿途的风景,只有他才是最真实的河岸,牵着他的手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这样一个温暖的人,她向他伸出渴望的双手时,握到的却是一把空气。那天,他们在一家酒店进餐,她一气喝了六瓶啤酒,大半瓶白酒,邻桌的人被她的酒量震惊了,她醉得手舞足蹈,却还嚷嚷着“我还要喝,快给我上酒”,李磊将她扛到背上,她在李磊身上吐得稀里哗啦,吐完又不停地说话。 韩馨月说:“李磊,你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不管我,也管不了我,她一管我就是打,往死里打!……“ 第二十一章:立冬(2) 韩馨月说:“李磊,你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不管我,也管不了我,她一管我就是打,往死里打!她很可怜,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可是我也很可怜啊,从小在村里被人瞧不起,没有好吃的,没有新衣裳,童年陪伴我的唯一的玩具,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我想爸爸时,我受了委屈时,都会告诉布娃娃;妈妈打我时,我就打布娃娃……我很爱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又很恨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我可以活得轻松一些……” “李磊,我从小学到大学到工作,经常迟到,其实我真的不愿意迟到,我也希望能和你们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可是,上小学因为年纪不够、上初中因为转学、上高中因为生病住院、上大学因为没有考好,我的每一次入学都迟到了,后来工作了,因为没有后台,只能作为一名“临时工”,迟迟不能转正。李磊,我早产了一个多月,险些丢了小命,本以为会赶个大早,却还是在最不该迟到的时候来迟了……” “李磊,你曾说我像你妹妹,其实我也很想要个哥哥。母亲生我时落下了许多病,她一直认为我是来讨债的,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哥哥照顾我,保护我,可是你却不要我……这一次,我又迟到了吗?” “李磊,天怎么这么黑,怎么这么冷?好冷啊,抱抱我,抱紧我……” 她蜷缩在李磊怀抱里,不住地边流泪边说胡话,直到最后挂着泪痕沉沉睡去。 李磊在黑暗中坐了一夜。极少抽烟的他,点燃一支烟,在烟雾中回想起沉甸甸的往事。那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疏忽,妹妹就不会被卷进车轮下,为此,他一直活在自责的泥沼中。他将韩馨月视为妹妹,希望无时无刻地保护她,对韩馨月越好,他的愧疚就会越少一些,但却总是不经意地伤害她。拿什么送给她,才能让她活得更自如?婚姻吗?他们都已年近而立,只是他的事业刚有起色,却无房无车,凭什么许她一生? 这一夜,李磊抽完了一整包烟。 这一觉仿佛睡了半个世纪。韩馨月醒来时,发现餐桌上有两碗小米稀饭,两个煎鸡蛋,两杯热腾腾的牛奶,她四处寻找李磊,却被他从背后抱住了,正准备说话,双唇被激情的吻封住了。 他们相对而坐,静静地享用早餐。多少年没有这种温馨的感觉了?她闻到了家的气息,多希望幸福在这一刻悄然停滞。 “馨月,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噢?” “我……你的眼睛很明亮……” “噢。” “不是,你,你头发长长了……” “然后呢?” “我……你……” 韩馨月含笑望着憋得满脸通红的李磊。心中窃喜道:看你能忍到几时! 李磊突然指着窗外的一辆公交车,说:“馨月,你看。” 520路公交车。 “馨月,我们平时常坐的是52路车,后面只差一个‘0’,缺了‘您’,那三个字就不圆满了。” “哪三个字?”韩馨月故意问。 李磊的脸憋得通红,突然抓起她的手说:“馨月,嫁给我。” “啊?”一块蛋黄噎在喉间。 “我们结婚吧。”没错,是李磊的声音。 她用力地点点头,又很快摇头。 “不愿意吗?”李磊诧异地问。 “可是,你在武汉工作,我才不要过牛郎织女的生活。” “放心吧,我提交了调职申请,已经审批下来了,我下个月就回北京工作。” “真的吗?”韩馨月兴奋地跳起来,很快又忧郁地说,“可是,我还没有告诉我妈妈呢。我们还没有领结婚证,还没有照婚纱照,还没有布置我们的婚房,还没有……” “小傻瓜,这些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可是,对了,结婚以后我们约好的聚会不是没有了吗?” “傻丫头,结婚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聚会。” “好,我们结婚,明天就结婚!” “傻孩子,没那么快……” 李磊和韩馨月将婚期订在了10月5日,一个极具纪念意义的日子。 韩馨月在挂历上将这个日子圈黑,那个浓墨重彩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单身的日子即将完结,围城的桎梏即将开始。 李磊顺利调回北京工作,长期两地分离的他们本应举杯欢庆,却在突然每天相处时变得措手不及。他们都是自由惯了、孤独惯了的人,突然多出了另一个人,令他们猝不及防。 婚前的日子,他们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每说一句话都要前思后想,生怕因为有歧义而伤了对方,每做一件事都要思虑万千,担心对方会误解。 一天下班时,突然下起了大雨。韩馨月打电话让李磊来接,他却迟迟未来。她打不到出租车,只得乘公交车然后在雨中奔跑了二十多分钟才回到家。她不出意外地感冒了,李磊在房间备课,见她回来头也不抬。她的心凉了半截,头也快爆炸了。 “李磊,我头痛。”她有气无力地说。 “哦,多喝水。”李磊轻描淡写地说。 “我走不动了,请你帮我倒杯水,好吗?”她强压住脾气,客气地请求道。 不一会儿,他端过来一杯水,她一喝,却是凉的。 “请给我倒杯热水,好吗?”她边说边攥紧拳头。 李磊回复道:“热水还没来得及烧呢,先将就一下吧。” 可她昨天明明告诉过李磊,她的“大姨妈”来了,不宜喝凉水。没有红糖水喝也就罢了,如今他却连开水也懒得烧! 她用两层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额头和脊背的汗水涔涔,却还是冷得浑身颤抖。李磊依旧在埋头工作,视她为空气。她挣扎着起床,想找感冒药,药箱里却空空如也。她虚弱地向李磊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帮我买一盒‘白加黑’,可以吗?” “可以吗”三个字是从她牙缝中一字一字地挤出来的。 第二十一章:立冬(3) 韩馨月虚弱地向李磊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帮我买一盒‘白加黑’,可以吗?” “可以吗”三个字是从她牙缝中一字一字地挤出来的。 李磊应允了。韩馨月一直躺在床上等他的药,很久也不见他回来,最后,她在饥寒与疼痛中睡去。醒来时,李磊仍未回家。她拨通了他的手机。 “在哪儿呢?” “我在一个学生家家访。”李磊道。 “我让你办的事办了吗?”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什么事?” 一盆冰水狠狠地浇在她头上,她迅速挂断了电话。 从前那个细心、体贴的李磊去哪儿了?她看着挂历上被涂黑的日期,那个日子像一个黑色幽默,嘲讽地嗤笑着她。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平淡乏味、柴米油盐的一生。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李磊都将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带着一身酒气回家,要么吐得一塌糊涂,要么倒头呼呼大睡,留下她独自收拾满室的残局。她也曾劝他戒酒,可李磊振振有词地说:“你以为我愿意陪酒吗?从武汉调到北京,我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堂堂一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却只做了一名普通的教师,你以为我甘心吗?校长很器重我,他钦点我陪这个厅长那个局长,我敢不陪吗?我能不在意职称,不在意学校分的房子吗?我能像你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吗?” 啪!韩馨月抬起虚弱的手臂,使出全身的劲,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她惊呆了,李磊也惊呆了。少顷,李磊抚着有鲜红掌印的脸,摔门而去。 那夜,李磊破例没有回去。而从前,他多晚都会回家。韩馨月坐在门槛上等了他整整一夜,像儿时那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仰望星空,翻来覆去的唱《雪娃娃》那首童谣。 她没有打他的手机,因为一主动就意味着妥协。母亲曾告诉她,在男人面前一妥协,你就输了。一向不服输的她,绝不低头,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 有一次,她对着路旁的一辆汽车自恋地照镜子,结果车里的人把车窗摇下来了,为避免尴尬,她故作惊讶地说:“咦,原来不是咱家的车。”她一句调侃的话,他却当了真,怪她嫌弃他买不起宝马,只能委屈地坐电动车。韩馨月大学就是辩论赛场上的优秀辩手,在电台和电视台也练就得伶牙俐齿,但她的十八般武艺在李磊面前全无用武之地,又或者,她根本不想对他动武,她一直在忍,忍到心上生出了青苔。 原来,他芥蒂她的有口无心,她忐忑他的心不在焉。然而,日子还是得走走停停地看着彼此的脸色过,无论是否风云变色。 她结婚的事本想瞒着母亲,因为害怕母亲不同意,又觉得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便诚惶诚恐地打电话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让他明天到我家来。” 第二天,韩馨月拉着提心吊胆的李磊来到她家时,母亲准备了几道家常菜等他们。李磊吃得心不在焉,母亲却旁若无人地大口吃菜。母亲为他和自己各倒上满满一杯二锅头,又将杯子放到他面前,李磊怯怯地说:“阿姨,我不会喝酒。” 母亲高声道:“不会喝酒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娶我姑娘?” 李磊被母亲一激,干了两杯就醉倒了,在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继而倒头酣睡。 韩馨月嗔怪着对母亲说:“妈,您就放过他吧。” 母亲继续喝酒,边喝边说:“李磊是个老实孩子,不滑头。冲着每月的500元钱,我勉强同意你们结婚。但结婚当天我会不会出席,还得考虑一下。” 什么500元钱?韩馨月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杂务繁忙,她也没顾得上多问。母亲这一关算是勉强通过了。 韩馨月不知李磊是如何过他父母那一关的,问他,他只敷衍地一笔带过。她认真地说:“如果我们的婚姻得不到祝福,我宁可不结婚。” 李磊回复道:“放心吧,无论他们同不同意,这个婚我们结定了。馨月,我们一定要结婚。” 他的话令她感动,又让她的一颗心高悬着。 韩馨月负责通知他们的同学,鲁西和张凯特等同学纷纷送上祝福,鲁西说:“馨月,你能嫁给自己最爱的人,真为你高兴。”给马俐寄出的请柬,石沉大海;她又给大洋彼岸的吉米打电话,吉米听了,沉默良久,半天才说:“祝你幸福。” 婚期一天天临近了,从前她对这个特殊的日子都充满了期待,如今日期越近却越恐惧。这些日子里,她杂乱无章地忙碌着,购买婚戒,选婚纱,照婚纱照,选婚庆公司,找化妆师,写请柬,订购喜糖、喜烟、喜酒,订酒席,采购新衣、居家用品,通知七大姑八大姨……从此花钱是一种享受,如今大把钞票哗啦啦地用了出去,快乐却丝毫未增加。从前浪漫的日子变成了琐碎的现实,散发出世俗的霉味儿。 婚礼前夜,韩馨月彻夜未眠。她想给李磊打个电话,却始终未拨出。李磊的电话也未打来,仿佛结婚同他们全无半点关系。 伴娘鲁西天未亮就来到婚庆公司等韩馨月,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半小时,韩馨月还没出现。鲁西急了,打她的电话,却关机。她又打李磊的电话,竟也关机! 中午12点,“阳光大酒店”人潮涌动,酒店门口迎宾区的牌子上写道“新郎 李磊 新娘 韩馨月 新婚至喜”。李磊的父母在酒店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来宾,宾客陆陆续续到来。鲁西一直在拨打李磊和韩馨月的电话,二人始终关机。这两个人怎么回事?鲁西快急哭了。她还发现,韩馨月的母亲也迟迟未来。 第二十一章:立冬(4) 12点半,全场都已入座,婚庆公司的一切都准备就绪,只有二位新人缺席,座下渐渐开始骚动。鲁西一遍遍地拨打韩馨月的电话,打得快绝望时竟然拨通了。她吼道:“馨月,你搞什么名堂!” “对不起,鲁西,请帮我转告李磊:对不起。”韩馨月的声音十分疲惫。 “可是,馨月,李磊他……”她话未说完,电话那端已经挂断。再拨,又是关机。她颓然地坐到了地上。 马俐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酒店一隅。她曾幻想站在李磊身边的是自己,不料,连李磊也没来。 “散了吧,散了吧,办了这么多场婚礼,见过新娘逃婚,也见过新郎逃婚,就是没见过新郎和新娘一起逃婚!”婚庆公司的人抱怨道。 宾客带着各色表情纷纷离席,不欢而散,李磊的父母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初一(4)班的同学也都默默离开,他们感慨道,连公认的金童玉女最后也没能在一起,还能再相信爱情吗? 马俐将婚礼现场的状况打越洋电话汇报给了吉米:“恭喜你,吉米。” “还是恭喜你自己吧。”吉米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韩馨月收到鲁西发来的短信“李磊也没来参加婚礼”时,呆立了许久。 原来。这是她永远也猜不到的结局。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在带着咸味的空气中,自由地呼吸……”韩馨月躺在床上,反复听郑智化的这首老歌《水手》。 吉米不远万里从大洋彼岸飞回来了。他一见到韩馨月,便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个拥抱很长,长到忘了时间。可为什么每一次拥抱都像别离,抱得再紧都仍要放手? 吉米说:“那些哭笑不得的时代已经走过来了,谢谢你这次没有迟到。” 13岁那年,他为她举办了她生平第一个生日宴会;14岁开始,他在操场上等她,一等就是六年;15岁,他为了借钱给她帮助魏华同学,偷拿家中的钱被父母暴打;16岁时,他飞扬跋扈地对她说,做我女朋友吧;17岁,他每天放学后都悄悄跟在她身后护送她回家;18岁那年,他在天桥上肆无忌惮地高呼“韩馨月我喜欢你;19岁,他偷看了她的高考志愿,然后填报了她所在的大学;20岁,他每天在广播台为她点一首歌;21岁,他为了她退出了大学生辩论赛;22岁,愚人节那天,他为她送上精心准备的贵重礼物;23岁,他又在大学默默地等了她四年;24岁,他对她说,无论如何,我都尊重你的选择;25岁,他问,8年抗战都有结果了,而我等了你13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26岁,他去英国留学前夕,同李磊打了一架,因为她…… 往事历历在目,韩馨月双眼湿润了。 如果再来一次,她会不会选择吉米?如果这种果实一定很昂贵吧? “馨月,其实,我没有迟到,我比李磊先见到你。”吉米说,“8岁那年,我随父母到云南旅游,后来在一个叫凤凰的小镇里迷路了。全家人又饿又渴,镇上许多人家却都赶集去了。绝望之时,我们看到一间土砖垒成的瓦房,房前站着一个瘦瘦的女孩。我们上前同她打招呼,她并不像其他农村孩子一样胆怯,反倒同我们应对自如。她告知母亲赶集去了,留她一人在家。问到她父亲时,她沉默了。那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给我们每人舀了一瓢清冽的井水,并为我们下了一大锅面条。我们吃面条时,她拿着一边小人书安静地看书,父母边吃边夸赞她懂事。我心里有些不服气,便恶作剧地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小人书,她不像其他的女孩,动不动哭鼻子,而只用眼睛瞪着我,一直瞪到我心虚,主动将书还给了她。” “后来呢?”韩馨月问。 “后来,父母为她照了几张照片,相机却在回程的路上掉进了水里。回城后,我们给小女孩寄了衣服、书包和台灯等,也不知她收到了没有。” “她没有收到。因为,她从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 吉米激动地抓住韩馨月的手臂,说:“这么说,你记得当年的事?” “我当然记得。只是,我不记得当年抢我小人书的那个男孩是你。” 吉米放开她,沮丧地说:“我早到了几年,却还是迟到了。” 韩馨月将厚厚一沓钱交给吉米,说:“吉米,谢谢这些年来你为我母亲寄钱,这些钱是还你的。” “这,算是彻底拒绝我吗?” 韩馨月沉默着。 “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能等到你?” “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吉米黯然道:“什么都不要说,让我留一丝念想吧。再见,馨月。” 吉米转身离开,又折回来,用唇语无声地说:“我爱你。” “如果,我的成绩比韩馨月好,你会不会选择我?” 上岛咖啡厅,马俐问李磊。 “没有如果这种果子。”李磊低头喝咖啡。 “我从念初中开始喜欢你,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对不起。” “为什么?”马俐抓着他的手问。 “因为,你迟到了。” “懂了。”马俐将餐刀狠狠地杀向一块牛排,用力嚼了几下,说道,“可是,你不是没有同她结成婚吗?你知道吗,那天我穿着婚纱,她没有出现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多么希望你能出现,然后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教堂……” “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李磊匆忙告辞。一去不返。回家的路上,他的包被飞车贼抢了,一起被抢的,还有装有韩馨月送给他的平安香囊,他永远也无法知道香囊里写的是什么。 马俐流着泪,独自吃完面前的一大堆食物。结账时,服务员告知她一位先生已经结过了。 第二十一章:立冬(5) 第二天黄昏,马俐约吉米见面。上岛咖啡。昨天同样的位置。 “吉米,其实,我也喜欢过你。”马俐说。 “那李磊呢?” “已经是过去式了。” 吉米哈哈大笑:“我可不要做你的备胎。” “为什么你们所有的人只看得到韩馨月,却看不到我?我哪一点比她差了?李磊不喜欢我,连你也不要我……”马俐边说边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那天,两个天涯断肠人喝得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回到马俐的公寓。吉米晃荡着准备离开时,却被马俐从背后抱住了。 “吉米,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马俐的身体紧贴着他,急促的呼吸令吉米心旌荡漾。他转过身,一把将她扔到床上,在她身上狂吻起来。 “馨月。”吉米轻唤道。他迷离的眼看清身下人后,骤然起身,并迅速穿好衣服。 “对不起。” 马俐整理好凌乱的衣服,哈哈大笑:“没有必要道歉啊,我们本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快去追你的馨月吧,不然她就跑掉啦。” 一个多月以后,马俐闪婚,李磊、韩馨月、鲁西、吉米等同学都接到了她大红的请柬。 鲁西对韩馨月说:“不会吧,马俐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听说他们才认识了一个星期呢。” 韩馨月笑道:“现在闪婚不是很时髦吗?” “可是,马俐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谁呀?” “明知故问吧,馨月。”说完,鲁西上来挠她的胳肢窝,韩馨月连连求饶。 鲁西问:“馨月,你放下他了吗?” 韩馨月不置可否。 马俐的婚礼上,韩馨月来得最早,她和鲁西为马俐当伴娘。她穿了一套紫色的礼服,吉米一看到她,呆立了几秒钟,很快邪邪地笑道:“这套礼服很适合你,不过你穿婚纱会更漂亮。记住,万一找不到合适的新郎,记得第一个想到我。” 韩馨月并未在意吉米的调侃,她呆呆地望着身旁的马俐。马俐穿婚纱的样子美极了,她曾有一次穿婚纱的机会,却被她错过了。婚庆仪式快开始了,他们都在等一个人。 “他应该不会来了吧。”鲁西说。 “他一定会来的,他从没迟过到。”韩馨月肯定地说。 唯一的一次韩馨月没有迟到,李磊却迟到了。 李磊穿着白色西装,缓缓走来。韩馨月恍然觉得他微笑着走向自己,然后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向她发出邀请,她羞涩地被他牵住,二人伴着克莱德曼美妙的音乐《梦中的婚礼》翩然走向一道玫瑰门。李磊单腿屈膝,为她戴上一枚晶莹的戒指,尔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馨月,你好吗?”李磊的话让她如梦初醒。她挤出一丝微笑,随即将目光投向今天最幸福的新娘马俐。她竭力不去看李磊那张她在梦里重温了千万次的脸,却忍不住数次偷眼望她,二人四目相对时,又慌乱地匆忙移开。 “你们这样累不累呀?”鲁西说道。 “爱情不就是用来折腾的?”吉米搂着鲁西的肩,说,“他们好歹还有个对手来折腾,我俩呢?只好自己折腾自己了。” 鲁西笑着推开他:“你呀,多好的一只海龟,放着那么多山珍海味不要,偏要好这‘一剪梅’。” “你的‘涛’声依旧了吗?”吉米道。 鲁西黯然。 马俐的婚礼触动了大家的心事,李磊草草吃了几口,便找借口匆匆离开,随后,韩馨月、吉米、鲁西等也纷纷提前离席。 鲁西胸中烦闷,便来到SOGO商场购物。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胆怯的灰姑娘了,她已是某国际化妆品公司的大区经理,她买了辆宝马车,也穿得起国际名牌时装。她穿着宝姿套装、提着LV手袋在商场漫无目的地闲逛,却并没有物色到心仪的服装,正准备离去时,突然感觉心跳莫名地加速。一个熟悉的声音蹿入耳中,她循声望去。 商场服务台前,贴着一张告示:购满58元送鸡蛋5枚。一群老头老太太排成了长长的队伍,等着领赠品。 “阿姨,你怎么插队呢?”一个年轻的男人说。 “你一个大男人跑到这里来排队,害不害臊啊!”一位挎着菜篮的老大妈边回应边理直气壮地站到了年轻男人前面。 他叹了口气,继续排队。 鲁西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她和林涛竟会在这样的场合相见。她曾设想了几千种重逢的场景,有浪漫的花前月下,有凄美的回眸之间,有缠绵的相拥而泣,有动人的天长地久,唯独这样的结局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不幸的是,开头和结局,她都猜错了。 林涛挤在人群中,焦急地等待领取赠品——5个鸡蛋。他不时地左顾右盼,前方排队的还有几十个人,而鸡蛋也所剩无几,他欲走还留。鲁西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林涛如愿领到了五个鸡蛋,提着鸡蛋乘上一辆拥挤的公交车。鲁西开着一辆红色宝马,穿行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林涛,他小腹微凸,头发稀疏。十年前,林涛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她为他送上一瓶矿泉水;她希望课堂上老师经常点他回答问题,这样她就能借机多看他几眼;她一遍遍地读他的诗,他的每一首诗她都倒背如流,她还揣摩诗中的含义,并将每一首诗都同自己联上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向父母谎称喜欢吃鸡蛋,每天都在他的抽屉里放一个温热的鸡蛋,偷看他吃完,仿佛自己吃了一般…… 林涛也看到了鲁西。从商场里他就看到了她,她光彩夺目,气质逼人。他想逃,脚却像生了木桩一样。他提着5个鸡蛋,木头人似的挤公交车,他被汹涌的人群推上了车,鸡蛋碎了,蛋清蛋黄流到了他从超市买来的打完折38.5元钱一条的裤子上,他浑然不觉。公交车旁,鲁西开着宝马,穿着宝姿,戴着巴宝莉墨镜。她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他呆呆地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野。 第二十一章:立冬(6) 一年后,马俐离婚了,分到了一大笔财产。她的闪婚与闪离成为初一(4)班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他们又将视线转移到更惊世骇俗的事儿上了。 韩馨月的爱情再一次迟到,她的事业却如日中天。她成为一名优秀的访谈节目主持人,主持的节目红遍全国。她写了一本书《视觉》,首印20万册,两周内便抢购一空,加印的50万册也售磬。她一跃成为“知名主持人”和“畅销书作家”,微博上有300多万名粉丝。 “红了是什么感觉?”鲁西问。 韩馨月道:“有时感觉在做梦,许多人把你抬到很高的位置,你好像飘在云端,梦醒后,你发现自己还是风里来雨里去地上班,提着菜篮去菜场买菜,汗流浃背地刷马桶,孙子般地看别人脸色。有人认为我们主持人风光,没有人知道我每次上节目之前花费了多少功夫,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汗水和眼泪。外面再温暖,录音棚里都只有十几度,他们不是怕你妆花了,而是怕机器烧坏了,主挂人是整个环节中最便宜的部分,你前一分钟挂了,下一分钟就有人顶上。不要以为自己多么重要,你不过是恰好站在了对的位置,你一离开,没人记得你姓甚名谁。现实就是这样,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很幸运,韩馨月和李磊乘坐了同一趟车,只是李磊提前下了车。 李磊是她离开手机唯一能背出号码的人,只是,那11个数字已然不在手机号码簿里。 她曾花几个月的时间,为李磊折了999只千纸鹤,连纽扣都没缝过的她,用闲暇时间笨拙地将千纸鹤串成门帘,挂在他们的新房里,串千纸鹤时,她的手好几次被缝衣针扎出了鲜血,可为了他们的新家,她再痛也值得。她看的第一本小说是琼瑶的《一帘幽梦》,她希望在自己的婚房里编织少女时代一帘浪漫的梦,如今,那一帘幽梦却成了一帘幽默。 这段感情就像一张奖券,刮中“谢谢惠顾”和“再来一次”,哪个会比较好一点? 青春与爱情一旦破了,就再也无法缝补。尽管内心已千锤百炼,回想起从前相爱的某个瞬间,仍会泪流满面。 为什么一开口就是错,一开口就会吵,或许一开始就错了。原来我们分别来自赤道和北极,原来在他面前,你真的没那么重要。慎爱,戒爱。 第一次爱得如此卑微,无论短信、微信还是QQ,最后一个回复的一定是我,因为,我爱你。对不起,我可能不会主动联系你了。不主动,也许就可以痛得轻一些。我的热情只有那么多,烧完就没了。 不知哪一天,我们之间会突然掉线。有一种关系叫“脆弱”。只要关掉电脑关掉手机,可能你这辈子就再也不会找到我了。对不起,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可能不会再等你了。“等”字的笔划太复杂,而我只想活得简单。 含泪抽身,只因伤得太深。从此,再不言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我们之间剩下的不多了,再也经不起伤害。 最后的拥抱,是不是无言的诀别? 到最后,我再也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边。 我们是两条不同的河流,终究汇不成海。 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爱你。 上帝用七天创造世界,而我却用七天的时间来爱你: 第一天,阳光照在你干净的脸庞时,我已早早起床,围上一条Hellokitty围裙,精心为你准备早餐。鸡蛋、稀饭、牛奶,还有你最喜欢吃的馄饨。吃完早餐,你将我冰凉的手放进你手心,我们十指紧扣,一起去人艺看一场话剧。阳光下,我们光脚走在草地上,小草有些扎脚,我踩在你脚上,闭上双眼聆听清风软语、小鸟歌唱;一起荡秋千,你将我推得老高,听我尖叫,然后求饶。午餐后,我们携手去教堂许愿,听唱诗班的天籁之音,一听就是一下午。我们戴同一条围巾,在马路边抢吃一个香草冰淇淋。你为我变出一束火红的玫瑰,共12枝,我欣喜地接过,然后抽出一枝送给你,你一生只爱一人,我爱你一生一世。 第二天,我裙裾飘飘,坐在你的单车后,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有一天,我们会写一本属于彼此的共同的书。我们回到中学时代的校园,找到教室里那张刻有我们名字的课桌,从前没能成为同桌,但我们今天是同桌。和你徜徉在校园里,同清风一起沉醉。天色渐晚,你骑着单车,带我去一家手工作坊做陶艺,我为你做了一个心型的杯子,我的嘴太笨拙,不会轻易承诺,只能借这个杯子来许你一辈子。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爬山,走累了,你将我背在肩上,然后说我怎么这么轻,被风吹走了可怎么办。在一片红枫叶上写下你的名字,任枫叶随风飘远,你去多远的地方,我就无赖地跟随多远。一起在山巅看日出,为初升的太阳欢呼。观飘渺的云海,在山间尽情呼唤彼此的名字,任由我们的名字在群山中反复回荡。我们紧紧拥抱着,一起蹦极,一起尖叫,挑战极限。堕入黑暗的深渊的那一刻,我只想和你去到另一个世界里,永垂不朽。 第四天,你带我去一直想看的大海,在海滩上写下我们的名字,然后用一颗大大的心圈起来。我们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像个孩子似的放风筝,风筝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线。海鸥飞处,一起边哼《水手》那首老歌边拾贝壳。在海边看日落,看天黑时闪闪发光的水母。躺在帐篷里数星星,又跳出帐篷,放飞一只写满我俩的名字和爱情的孔明灯,它承载着我们的光荣与梦想,飞得很高,很远。一个巨浪打来,我的衣衫湿透了,你脱下衣裳披在我身上,我看着你健硕的肌肉,很想咬一口。 第二十二章:大寒(1) 第五天,去你童年生活的城市,一起爬到树上捉知了,在草地里抓螳螂,你将螳螂放在我肩上,听我恣意地尖叫。你爬到儿时门前的一树桑树上采桑椹,一颗颗地喂给我吃,又采摘下一大盆桑叶,揉碎,用清凉的桑叶帮我洗头发。你偷了邻居家的两个西红杮、三根黄瓜,放在衣服上随意一擦便开始饕餮。入夜,我们一起看露天电影,猜故事结局,结果我猜错了。黑漆漆的夜里,你讲了一个鬼故事将我吓哭了。我们一起为别人的故事笑得流泪。 第六天,一起去逛街。我要倾我所有买下全世界送给你。我们将鞋带系在一起走路,毫在路人奇怪的眼神里,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一起逛商场,买下所有喜欢的衣服、零食和布偶。一起去游戏机室打游戏,输光所有的游戏币。你从机器里抓一堆娃娃送给我,我因兴奋而涨红了脸。一起走长安街,在故宫前高喊“我爱你”。不知何时下雪了,我们在雪地里打雪仗,我被你扔来的大雪球打哭了,你将我裹进温暖的大衣里,我们深情拥吻,天空都被我们吻得害羞了。一起去酒吧喝得烂醉,然后被你捡回家。其实我们都记不清回家的路,然后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亮。那天的日出,是上天赠给我们最美的礼物。 第七天,什么也不做,赖在被窝里吃饭、睡觉、上网,将头倚在你胸口,听你均匀的呼吸和心跳,趁你睡着将你画成一只憨憨的熊猫;一起疯狂做爱,做到天昏地暗。依偎在你身旁,讲彼此的故事,听得我们又哭又笑。在床边听你弹吉他,唱《那些花儿》。你为我弹了一夜的吉他,我为你唱了一夜的歌,从天黑唱到天亮,从清晨唱到日暮。那些我们相亲相爱的花儿,永不凋谢。 短暂的七天,却长得像一生。 七天之后,他说谢谢,她说再见。在这物是人非的景色里。 无论飞得多高,母亲都是韩馨月唯一不变的牵绊。 母亲说:谁不是一路摔打过来的?经摔的孩子才会跑得更快。鲁西也曾说韩馨月“你外表像个正常人,骨子里却是个疯子”。只有活得像个疯子,才有力气继续活着,才能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逃婚那天,韩馨月艰难地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对不起。许久,母亲才回复了两个字:傻瓜。 没错,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她突然很想给母亲打个电话,电话拨通后,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恍然明白,有时打电话,真正想拨通的,只是心底的那根弦。 对于她逃婚的事,母亲从未提起过。有一次,她忍不住问母亲:“妈,你怎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没结成婚?” 母亲笑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啊。” “那你为什么不事先提醒我?” “提醒你有用吗?”母亲说,“从小你就非常倔强,你想做的事无论别人怎么劝阻,都想方设法一定要做。你8岁那年,我不让你游泳,你非要私自跑出去,结果掉进了河里,要不是邻居发现得及时,你的小命差点丢了。这样的事还有好多,我老了,记不清了。所以呀,凡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不阻拦,只等你头撞南墙了,吃了亏,自然会回来。” “妈……”她嗔怪道。很久没有这样同母亲撒娇了。母亲原来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她话糙理不糙,许多话亦堪称经典。她的狠,是为了生活的稳。母亲的许多话成为韩馨月随身携带的锦囊妙计,伴她同行,并受益终身。 她问母亲:“为什么不喜欢李磊?” 母亲说:“我怕你跟着他受苦。” 韩馨月道:“既然是自己选的,再苦再累也要爱下去。” “那个吉米挺好的,为什么不选他?”母亲问。 是啊,无论从学历、外形,还是家境、前途等,吉米都是无可挑剔的结婚的最佳人选,而且,他很喜欢她,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可是,爱情讲的不是条件,爱情是蛮不讲理的。吉米再好,他还是迟到了。她这样一个酷爱迟到的人,却爱上了一个早到的人。 这一年,除了爱情颗粒无收,韩馨月收获了许多东西。因她学识广博和极具亲和力,韩馨月主持的几档节目收视率一路飙升,她也迅速成为电视台的当红女主播。从不醉心于名利的她,意外地一夜之间名利双收。她再也不是那个为买一件一百元的裙子而左思右想的女孩,再也不会怀念麦当劳或肯德基的味道,她的工作极忙,时常靠一个汉堡草草打发一餐,接过快递员送来的快餐时,她总会付给他们小费,然后刻意多看他们一眼,她隐约觉得,有一天李磊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转而又笑自己傻气,李磊现在怎么会来送快餐呢。 那年,韩馨月度过了最孤独的一年。同李磊分手后,她时常一个人加班至全公司的灯都黑了。深夜下班后,外面狂风大作,打不到车,只得独自淋雨走回家,衣鞋全湿了,路上还崴了脚,回到家,她发了高烧,却没有准备感冒药。痛经不期而至。饥饿如影随形。她从空空如也的冰箱里找到半包方便面,边吃泡面边流泪。她很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几经犹豫后,终于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不料,刚响了一下电话就接通了。 “馨月,我预感到你会打电话来,你一定有事。”母亲急促地说。 “妈……”话刚一出口,她泪如急雨。 “馨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给你打个电话。” “馨月,是不是病了?我在你房间床头柜里放了感冒药,先去吃药。” 她拉开抽屉,果然看到了几种感冒和消炎药,当下,心头一暖。当天,她做了一个决定:买房!为她和母亲买一套房,和母亲住在一起,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 第二十二章:大寒(2) 韩馨月贷款为母亲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并花费三个多月的时间忙里偷闲装修好了房子。她将母亲接到崭新的家里,结束了母女俩20多年的租房历史。母亲离开她们所住的租赁房时,骄傲地向街坊邻居告别,逢人便称“我女儿出息了,在二环给我买了大房子!”母亲带走了许多老物件,她同母亲的合影、她出生时裹的包被、一块洁净的尿布、一缕黑亮的胎毛,还有她儿时画的一幅画,画上是幸福的三口之家,爸爸被画成了三毛,妈妈有一头飘逸的长发,女儿则抱着一个比她还大的布娃娃。 一天,垃圾王突然来到了北京。他找到韩馨月和母亲,腆着脸要求同她们住在一起。他在母亲面前声泪俱下,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母亲。母亲将韩馨月打发去上班后,将一份自己的医院诊断书放在垃圾王面前,说:“你来迟了。” 诊断书里,夹着5000元钱。垃圾王看完诊断书后,脸色大变,迅速拿着这笔钱人间蒸发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母亲在她们的新房子里住了不到一个月便病倒了,她被医生诊断为口腔癌。那天,母亲拖着病体独自去医院复查,因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她才勉强给韩馨月打了个电话,平静地告诉女儿自己在住院。 韩馨月心急火燎地从外地飞回北京,身上带着母亲给她准备的一大瓶水,母亲说,你小时候经常闹肚子,去外地带上一瓶自家的水,就不会水土不服了。 韩馨月从医生处得知了母亲的病情。她强忍着泪来到母亲面前,母亲说话已十分艰难,她用嘶哑的喉咙开玩笑说:“你看,学会闭嘴其实并不难。” 韩馨月向电视台请了长假,专心陪伴母亲。她时常拉着母亲的手,带她在医院的小花园散步。她对母亲说:“30年前你拉着我的手,30年后我拉着你的手。”她多希望再也不要放开这双枯槁的手。 那时的她,没有钱,只有快乐;如今,她拥有足够多的钱,却买不来快乐。如今,这所剩无几的快乐,却要被母亲带走了。 眼泪和哀痛一行行地流下来,将往事流成一首悲伤的十四行。 8岁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讲她小时候的一堆糗事,她听得又哭又笑;14岁那年,母亲不幸煤气中毒,她害怕母亲离开,在母亲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母亲一天天在时光中老去。她12岁时,母亲36岁;她36岁时,母亲已经60岁了。韩馨月曾以为她和母亲是两匹背道而驰的马,最终她们还是站在同一跑道上,相扶相携跑向终点。如今,母亲竟要抛下她,去另一处终点。母亲啊,你怎么可以当逃兵呢? 母亲说:“馨月,我的时间不多了,送我回老家吧。我喜欢闻乡下的空气,习惯喝乡下的水,哪怕在老家满是鸡屎牛粪的土地上走走,心也是安稳的。” 韩馨月拗不过母亲,便决定带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沿途旅行。母亲坐飞机时异常兴奋,说:“你爸从前说带我坐飞机,后来这个坏家伙自己先飞去了天堂,好在他给我留了个好女儿,我的女儿也能带我坐飞机了。”韩馨月同母亲嘻嘻哈哈地笑着,又缓缓别过脸去,眼睛微红。 她带着母亲一路停停走走,先去看海,又去爬山。母亲像个孩子似的在海边浣足,在山间呼喊父亲和韩馨月的名字。她还带母亲品尝了各地的许多风味小吃,她想让母亲尝尽世间所有的美味,游遍所有的美景。 刚到家乡云南边境时,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韩馨月蓦地想起一桩心事。 母亲从不给韩馨月送伞。一次她出门时,母亲提醒她今天可能要下雨,她压根儿没当回事,不料,当天果然下雨了。韩馨月淋着大雨跑回家,发了高烧,躺在床上生闷气。母亲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她一口未动,她想以绝食来抗议母亲对她的不管不顾。母亲说:“妈能给你送几次伞,却不能保护你一辈子,记住:谁都不是你的保护伞。” 她曾以为,相依为命的母亲是可以供她遮荫蔽日最好的伞,不料,母亲却即将离她而去。 母亲说:“馨月,我想抽烟了。” 韩馨月为母亲买了一包最贵的香烟。看着母亲夹着烟沉醉的模样,往事如烟般从她记忆中飘出。 每一支烟都烫伤过青春的手指。 15岁那年,她因中考失利,烦闷不已,便买了盒烟,关上房门,将自己闷在家中一气抽完一整盒烟,后来竟在缭绕的烟雾中沉沉醉倒。 母亲发觉后,将她怒斥一顿。她不服气说:“你不也抽烟?” 那时母亲有很大的烟瘾,一天至少抽两包烟。为此,韩馨月曾将母亲的烟藏起来,又扔进便池冲走,母亲大发雷霆。她同母亲对峙,振振有词地教训母亲,同她讲吸烟的害处,母亲说:“儿啊,妈从前吃喝赌抽,如今只剩抽烟这一个爱好了。妈心里苦啊!妈以前可以一个人喝倒一桌男人,现在几乎滴酒不沾,知道为什么吗?我喝醉了喝死了谁来管你?而抽烟不会死人,要死也是慢慢死……” “妈!不许你瞎说!” “不瞎说可以,把烟给我。”母亲露出胜利的笑,还哼起了《迟到》:“她啊啊啊,温柔又可爱,她啊啊啊,美丽又大方……” 母亲边削一截莲藕边继续唱:“藕,它比你先到……”韩馨月忍不住喷出一口茶。 每逢父亲的忌日,母亲都会做一大桌菜,摆好碗筷,先为父亲盛一大碗,恭恭敬敬地放在首席上,拉着她向那只碗鞠90度的躬,然后闷声不响地将满满一碗饭一气吃完,有时忘了夹菜。 第二十二章:大寒(3) 母亲边削一截莲藕边继续唱:“藕,它比你先到……”韩馨月忍不住喷出一口茶。 每逢父亲的忌日,母亲都会做一大桌菜,摆好碗筷,先为父亲盛一大碗,恭恭敬敬地放在首席上,拉着她向那只碗鞠90度的躬,然后闷声不响地将满满一碗饭一气吃完,有时忘了夹菜。饭后,母亲习惯坐在黑暗中长久地发呆,偶尔点上一支烟,有时烧到了手指,她也浑然不觉。因为无节制地抽烟,母亲的手指和牙齿变得焦黄。她真想夺下母亲手中的烟,可抽烟是母亲唯一的爱好,她不忍心剥夺。许多次,她看到母亲坐在黑暗中,留下一个孤独而凄清的背影,老泪纵横。 韩馨月酒量很大,母亲却从不喝酒。韩馨月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取出两瓶高度二锅头酒,说:“今晚我们干了它。”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至半夜,喝到后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抢着唱起了母亲最爱听的老歌《迟到》。 韩馨月曾问母亲,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喝酒,母亲说,她从前有一次喝多了,忘了女儿,结果六岁多的小馨月跑到池塘边抓泥鳅,差点淹死,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喝酒了。 母亲在旅途中淋了一场雨,持续几天发起了高烧。韩馨月不舍昼夜地照顾她。 母亲面无人色,示意韩馨月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虚弱地说: “馨月呀,你要小心被男人骗,不要像我一样,一不小心就上了你爸的贼船。你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反正嫁妆我给你准备好了。从前委屈你了,可结婚一定不能委屈,我要把我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我家馨月穿上婚纱一定美死了,不知哪个臭小子有这个福分娶到你。馨月呀,可惜我等不到你出嫁那天了。女儿啊,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妈脾气不好,老是吼你打你,你千万不要恨妈。馨月啊,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憋了三十多年了,一直想跟你说,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其实,我不是你的亲妈……“ “妈,你又在跟我开玩笑了。快睡吧,妈。”韩馨月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情不自禁地捏了捏随身携带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希望母亲告诉她事实,却又害怕残忍的真相。 “馨月,妈不能睡,妈怕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再也看不到我的乖女儿了。馨月啊,36年前,我跟你爸结了婚,可你爸有一天却抱来一个小女孩,说是他在路上捡的。我当时虽然很怀疑,还同他大吵了几次,但还是留下了你,因为你一笑,妈的心就化了。后来,一个长得又高又白的女人老在我家门前晃,一看到你就哭,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你爸临终前告诉我,你是他同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你亲妈返城了,就抛弃了你爸,并把你托付给了我们。” 一声巨雷轰地响在她耳边,那一瞬间,她的世界一片空白。 许久,她才缓过来。 “妈,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妈,你干嘛要骗我?”韩馨月摇着妈妈的手,哭着喊道。 “馨月呀,妈也想把这件事带进坟墓里,可是,妈一走,你就是一个人了。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好歹还有一个盼头,你在世上还有一个亲人,你爸说她也在北京,去找你亲妈吧,我养你到这么大,也该歇歇啦。”母亲含泪笑着说。 “妈,你骗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母亲挣扎着坐起来,替韩馨月边擦眼泪边嗫嚅道:“馨月啊,妈虽然没有生你,可我养了你20多年,也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应该够资格当你妈了……” 韩馨月跪在母亲面前,哭道:“妈,你就是我的亲妈,我只有你这一个妈!妈,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们一起回凤凰……” 母亲抚着她的头,强忍住眼泪,努力微笑着,她刻意挤出来的,除了融融的笑,还有深深的皱纹。 “馨月啊,我很想喝一口老家自酿的葡萄酒,你爸经常酿给我喝,小时候你把它当成饮料,有一次还喝醉了。在北京生活了这么些年,最舍不下的还是这一口啊……” “妈,我给您买去。”说罢,韩馨月便挨家挨户地敲门,向老乡讨一碗自酿的葡萄酒。接连敲了十几户人家,她终于讨到了一大瓶醇香的葡萄酒。 回到旅舍时,母亲已经睡着了。她脸上挂着微笑,胸前抱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清瘦的男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一次,韩馨月又迟到了。 她将母亲送回老家弥勒,一座微笑之城,把母亲葬在了父亲身边。历尽磨难的父母,终于可以团圆了。她将那瓶葡萄酒细细地洒在父母坟茔上,九泉之下的父母也能月下对酌、开怀畅饮了。 她在父母坟前长跪不起,一遍遍地回忆从前和母亲一起的点点滴滴。 她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家里再也没有了母亲的唠叨,冷冷清清的家里,甚至找不到一张全家福照片。而她多想让母亲再吼她一次,多想听父母吵一次架。 那本带锁的日记本,已然遗失了钥匙,当年的心事,悄然尘封在了岁月中,喟然轻叹。她想将日记本里的心事告诉母亲,母亲却再也听不到了。 从此,世上只剩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她永远也等不到母亲的一声“我爱你”。 明天,她将独自走在汹涌的人群中。 她只有一个人了。 她茫然站在人生的十字街头,一转身,看到了人群中的李磊。 第二十三章:秋分(1) 不知从何时起,各大网站、新浪微博、微信上都不约而同地发布了一个寻人帖:李磊和韩馨月,小伙伴们喊你参加同学会! 从前的初一(4)班火了,李磊和韩馨月火了。 当同学和同事们告诉韩馨月这一消息时,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上网一搜,看到铺天盖地的关于“李磊和韩馨月”的帖子,许多人都在猜测:李磊和韩馨月最后究竟有没有在一起? 这个答案,只有韩馨月一人知晓。 初一(4)班的BBS里,也贴出了一个感人的帖子:老师,我们的高考卷子还没有讲评,什么时候约个时间,还是那间教室,那些人,那样的日子。 在韩馨月的感召下,他们举行了初一(4)班毕业20年同学聚会。 这一次,韩馨月没有迟到,只是在来的时候迷了路。从前她闭着眼也能走到的母校竟会迷路,她想,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天长地久。 我们曾经苍老。我们风华正茂。 从前红砖房砌成的教室已经拆了,可心里的记忆却无法拆除。新建成的教学楼里,30多位同学戴着红领巾,按照20年前的位置,双手平放在课桌上,端端正正地坐在初一(4)班的课堂上,认真地听班主任陈国兵讲课,就连一向调皮的吉米,也老老实实地端坐着。陈国兵老师已是白发苍苍,坐在轮椅里。 早早离世的林可可、魏华两位同学的位置空着。 教室大门上,依旧有粉笔画的一只大大的王八。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陈国兵老师带大家领读,李磊和大家一起放声朗读。韩馨月的思绪却游离到了天外…… 她想在校园里打一个长长的盹,醒来时发现饭盒里竟放了几毛钱; 她不会再为迟到找“扶老奶奶”的借口,因为这个年代没人敢扶老人; 她想和一帮同学跑到校外的投影厅看世界杯、喝啤酒,然后肆无忌憧地唱着听不懂歌词的歌回到学校,翻越高高的铁栅门,躲过门卫的追剿; 她想再举办一场运动会,看同学们在操场上矫健的身影,为运动员们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 她想和男生们踢一场球,哪怕7:1也输得热血沸腾; 她想再迟一次到,趁老师不备时悄悄溜进教室,然后将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嘴里,又给后排的李磊和吉米扔两颗; 她想再回到校广播台,为大家主持一次节目,点一首从前听得流泪的老歌《迟到》,向从前迟到的岁月告别; 她想趁同学们考试时,随便走进一间教室,然后装扮成新来的教务处主任,将教室里监考的老师支开,让学生狂抄一番后,潇洒地离开…… 当年风~流倜傥的安可王老了,生了些许皱纹,时光残忍地将他从一个帅大叔变成一个老头子,桀骜不驯的他依旧固执地孑然一身。已为人妻、人母的张凯特一见他,依旧给了他一个最结实的拥抱,那拥抱里含着泪。 当年的女神、数学老师高菲也老了,她眼角新增了几处细纹,腰身也变得如水桶般粗。岁月在她身上刻下深重的一刀,也在从前崇拜高老师的同学们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林涛望着从前心目中的女神,他想,他再也写不出一首关于青春的十四行了。 当年的50多名同学,从事五花八门的行业,只有李磊一人做了教师。许多同学结了婚,也有人离婚,还有人再婚,只有韩馨月和李磊,还有从大洋彼岸归来的吉米仍是孑然一身。韩馨月问吉米:“怎么没见你带个洋妞回来?” 吉米耸耸肩,嬉皮笑脸地说:“没办法,还是咱国产的好。” 安可王刚做完声带息肉手术,无法讲课,同学们一致推举李磊为大家讲一堂英语课。李磊走上课堂,座下安可王和全班同学都坐得十分端正,从前不善言辞的他,此刻却如安可王一样口若悬河,他手边放着的一本旧版的《英语》书,却一直没有打开过。 韩馨月认真地听着,时光仿佛倒流回20年前,李磊坐在她后排,她趁其不备,扔一块“大白兔”或是一张纸条给他,他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后,迅速藏起她的“馈赠”。他始终老老实实的,从不制造恶作剧,吉米预先为她准备的恶作剧,他会悄悄告诉她;考试时她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回头看一眼他的试卷时,他从不遮掩,反倒大方地向她开放;她忘记带伞时,他总会借给她,然后自己淋雨回家;她生病旷课时,他总会将笔记借给她;无论何时何地,她身后都有一双眼,温暖地注视着她…… “下课”后,分别20年的同学们或探询,或关切,或感慨,大家又回到20年前,不再是来时的张局长、刘主任、陈总、王董,谁升了官、谁发了财、谁结了婚、谁又离了婚、谁功成名就,都不是大家最羡慕的,他们最津津乐道的,是从前在班上一直默默无闻的女生张凯特,她生了一对龙凤胎。看到男生和女生都围坐在张凯特面前问长问短,韩馨月恍然醒悟,一个人最大的成功不是事业,而是家庭。事业再辉煌,家里若没有一个等她回家的人,一个人就无法写就“幸福”二字。她下意识地看了李磊一眼,李磊正好也在看她。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二人默默地对视了许久。 在吉米的提议下,大家玩一种“传秘密”的游戏, (结)第二十三章:秋分 在吉米的提议下,大家玩一种“传秘密”的游戏,游戏规则为:坐在左边的同学可以向右边的同学传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想对右边同学说的话。游戏一开始,吉米便和韩馨月左边的同学对换了位置,同学们见状,纷纷吹起了口哨喝彩,韩馨月却故意坐到了李磊左边,吉米又坚持不懈地坐到了韩馨月左边。 轮到吉米传纸条时,吉米将一颗幸运星放到了韩馨月手上,她来不及打开,便将一只千纸鹤传给了李磊。李磊拆开一看,见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回来吧,我们重新开始。 晚餐时,李磊和韩馨月被人怂恿着喝交杯酒,二人犹豫着,吉米一把抢过李磊手中的酒杯,韩馨月被人推到吉米身边,尴尬地喝完交杯酒。吉米在她耳边悄声说:“我等你的回复。” 韩馨月握着吉米的幸运星发呆。马俐准备抢过,却没能得逞,二人嬉笑着打闹在一起。马俐说:“初二那年,我发现了你和李磊树洞里的秘密,是我在班上将这个秘密传出去的,你会怪我吗?” 韩馨月幽幽地说:“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 马俐问:“你为什么不怪我?” “已经过去了。你和鲁西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鲁西端着一杯红酒,自斟自饮。她自始至终在等一个人,并且坚信他今天一定会来。 林涛姗姗来迟。他穿着一件白衫衣,一条蓝色牛仔裤,戴着一副金属眼镜,一如他20年前的打扮。鲁西激动地起身,目光再也未从他身上移开。他慢慢走到鲁西面前,越来越近,鲁西向他伸出右手,他却给了鲁西一个拥抱。喧闹的同学们瞬间安静下来,继而响起热烈的掌声。 鲁西背过脸,擦干腮边的泪。 林涛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鲁西和他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临别时,眼看鲁西就要离开了,林涛拦住她,鼓起勇气说:“对不起”。 鲁西粲然一笑,挥手离开。20年了,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20年同学聚会合影时,韩馨月依旧迟到了。大家等了韩馨月很久,却依旧未能等到她。缺席的她,躲在送别林可可的小河边,哭成了泪人,她不愿以最丑的样子示人。散会后,她望着这张合影发呆,后来将自己笑得最灿烂的一张照片PS上去,然后大张旗鼓地发到微信朋友圈里。 吉米给她的那颗幸运星,她始终没有拆开。她将它悄悄放进了秘密树洞里,就让她和吉米之间的故事,成为一个最美好的秘密吧。 韩馨月走遍了所有的教室,搜遍了每一张课桌,终于找到了初一时她刻有一个“爱”字的课桌。那张课桌上,“爱”字前后,不知何时加上了“我”和“你”两个字,变成了——“我爱你”。 那套英语课本的最后一句话是“Goodbye everyone,Good luck!”。可惜的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韩馨月们挣扎着升学、升职或者生活,结婚、离婚或者再婚,生活中的糖果越来越少,青春变得真实而残酷,苍老而沧桑,沉重而沉寂,不知哪位幸运者能等到阿甘的那颗巧克力。 时间是个狡猾的贼,不知不觉便趟过了24个节气。岁月如流,不是流水的流,而是流放的流。 无论早到或是迟到,韩馨月们都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地笑过,哭过,痛过,爱过,错过,经历过。他们迟到的青春,永不再来,却一直盛开。 世界末日从没有来过,王家卫的2046在不远处等着谁,李磊和韩馨月们的故事每天都在平平淡淡或者轰轰烈烈地上演着,生生不息。后来的故事,都将开出芬芳的花儿。 Goodbye everyone,Good luck! 初一(4)班全体师生名单: 校 长:李一鸣 班 主 任:陈国兵 数学老师:高菲 英语老师:安可王 61位同学名单: 四丫头 李 雷 韩馨月 吉 米 鲁 西 马 俐 魏 华 林可可 林 涛 张凯特 李蔚超 王 冰 孙吉民 石一枫 张建云 张幸福 杨 康 王梅芳 杨凤喜 尚 攀 孙 瑜 王夫刚 许烟华 郭广泉 张鲁镭 黄哲贵 张建祺 苏 宁 曹景常 杜 青 李春红 宋春芳 陈艾阳 刘绍英 纪红建 吴 君 谢友义 胡红一 吕小丹 毕增堂 张 历 赵卫峰 霍林楠 马包强 刘汉斌 毕 然 龙仁青 迟静辉 温 青 王凤英 周承强 刘向莲 刘 涛 周 鸿 李新文 尹 航 彭文瑾 王 玮 赵 莽 王洪刚 王永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