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钧侯[重生]》 1.良夜 四野皆是黑暗,星垂广原,暮春时节的北方,夜晚微凉。 十数骑护卫列于前后,车马稳稳行进。 车内锦绣垂幔,一盏金丝琉璃灯暖光融融,软垫摆了一圈,衬得极舒适,甚至备着春日里并不必要的暖炉。 种种仔细的安排,似乎都是为了照顾马车内的人,仿佛那人体弱之极,必须小心呵护。 “十五岁。”林熠轻轻自语道。 车内布置小心得过分,只有他十五岁生病时,才曾这样过。 他靠在马车内锦缎软垫上,身体很放松,绯衣如焰,微低垂的面目在琉璃灯映照下苍白端隽,双眉如剑。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衣角,自小穿惯了的云雾绡,触感实实在在,马车内淡淡檀香,五感俱在,方觉真实。 林熠坐起来,指节撑着下巴,盯着锦锻刺绣的花纹失神。 他重生回了十五岁。 这是他离开烈钧侯府,去往皇都的路上。 ——燕国惯例,王侯贵族世子,须每三年前往皇都,接受太学训导、皇家教蒙。 原只是照例行事,但这次去了皇都,他再也没能回到侯府。 思绪渐渐沉淀清晰,掀开马车窗帘,外面漆黑的平野,一轮明月悬空星宿间,天地广阔,照不见一丝烟火人家,唯有随行护卫的马蹄声。 “少爷,有什么吩咐?可有不适?”随行的侯府管家随即靠过来。 “我无妨,现在到哪了?” “咱们才出发一日,这是姚广城外。”管家利落答道。 说完又有些担心地端详林熠,委婉关切:“少爷,一刻钟前您刚问过一遍……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熠趴在马车窗前,望着管家,眨了眨眼,只得解释道:“就是睡了一会儿,有点迷糊。” 林熠试着调运内息,果然内力微弱。也不怪管家关心过度,他记得自己这场怪病持续了半年,病得毫无缘由,好得也莫名其妙,半年里翻墙爬树、打架比武都十分受限制,让他憋屈之极。 管家的声音又传来:“少爷,再走一段就有客栈,咱们暂歇一晚。” 林熠放弃调用内力,朝后放松倒入锦缎软垫间:“嗯,歇一晚,明早回家。” 管家应道:“好……”旋即反应过来,声音抬高,“什么?少爷,回家?不去皇都了?” 林熠笑笑,嘴角弧度俊逸,带着点久违的顽皮,懒洋洋又笃定地道:“是,忘了点事,得回去一趟。” 到了客栈,周围百里萧寂,单此一家。木栅围出的院落宽广,小楼檐下灯笼淡淡朦胧。 原野上空星汉璀璨,地上唯这处灯火光明。 院门上挂一牌匾,灯笼照出“客远同”三字。 林熠跃下马车,迈进院子。 这里已有另一批住客,随从们身着寻常布衣,有往马厩牵马的,有取了东西往房间送的。进出有序,并不喧哗,训练有素,可见家主身份不一般。 客栈伙计十分热情地迎出来,随行众人安置马匹和行李,林熠和管家跨进大堂,顿时周身灯火通明,饭菜香气扑鼻而来,林熠笑问:“可有夜宵?” 云雾绡赤红冶丽,穿在他身上极为飞扬惹眼,修身玉立,大堂内顿时都亮了几分,仿佛所有的光都拢向这苍白俊美的少年。 伙计也看得眼睛一亮,热情答道:“自然是有的,少爷先在房中歇息,做好了给您送上去。” 上楼,伙计殷勤推开房门:“这层都是天字号上房,您……” “舅——舅——呜呜哇啊……”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孩童哭闹从大堂传了上来。 音色嘹亮清脆,飘至三里能闻。 管家听了笑道:“谁家小儿,好嗓子,比西横小少爷厉害多了。” 这孩子哭得太过惊天动地,林熠也觉得有些好笑。 伙计瞧他们涵养好,更没有不悦,才放心地推开房门:“也是奇怪,方才并未见哪家带了孩子,贵人见谅,我待会儿下去劝劝,莫教扰了诸位。” 房间干净,林熠进屋。伙计带管家去旁边房间,林熠便关了门。 那小孩儿的哭声却一声更比一声高,接连传上来,隔着门也清晰无比。 “不对!” 片刻后,林熠和管家同时拽开各自房门,廊上彼此瞪着对视一眼,便拔腿一起往楼下奔去。 客栈伙计傻了眼,不明所以,贴在墙上让路,眼前身影如同两道风卷过。 大堂内,一名高大男子站在中央,低头瞧着抱住自己腿大哭的小男孩儿,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先前那些侍从正是他的人,此刻立在周围,没有命令,便只能看着。 小男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蛋通红,却嗓音一声比一声更有气势,抱着这男子的腿嚎哭不止。 高大男子无奈笑笑,微微弯腰去试着抱他,温和地道:“是不是走丢了?” 林熠冲了过来,直接弯腰把小男孩儿提了起来面对自己,瞪大眼睛道:“贺西横!” “西……西横小少爷!” 管家跟过来,侯府随从也都纷纷进来,围在林熠和管家身边。 伙计下楼,瞧见两拨客人在大堂中央,各自侍从气势汹汹围在旁边,吓得一哆嗦,连忙上前要劝。钻进人堆,却见林熠抱着那满脸泪痕的小男孩儿,微笑着同那高大男子说着什么,并没有起冲突,便觉得虚惊一场,腿都软了。 贺西横六七岁的年纪,一张小脸哭得泛红带泪,好不可怜,嘴里抽噎着念叨:“舅……舅舅……” 林熠把小西横抱在怀里,给他顺气,心里被他哭得一紧一紧,他这宝贝外甥怎么跟来的? “我……在马车里、藏着……”贺西横靠在他怀里,很快就不哭了,但还是有点磕巴抽气,眼睫沾着泪,瘪着嘴惨兮兮望着林熠,“我舍不得……舅舅。” 林熠:“……” 林熠不断安抚他,哭笑不得:“知道了,你舍不得我,就藏在马车里跟来了……” 上一世,贺西横并没有跟来。看来重生后许多事是不同的。 贺西横是林熠的姐姐林云郗所出。 林熠的爹就林熠这么一个独子,林熠二叔也只有林云郗一个女儿,贺西横自然是林家最宠爱的小外孙。 林熠上一世在北疆,贺西横去找他的时候已经十三岁,是个英朗的小少年了,险些让他认不出。 可那时,贺西横脸上满是戒备和矛盾,第一句话就是:“舅舅,他们说,是你害了外公和我娘……” 此刻抱着对他满是喜爱和依赖的小西横,林熠心里滋味复杂。 “这孩子倒是有趣。” 那高大男子说道。温润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林熠和小西横,这人五官深邃端正,气质温和,低调的深色锦绣暗纹衣袍,掩不住他身上贵气。 方才他被小西横缠着,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可见涵养极高,林熠谢道:“兄台仁善,多谢了。” 那人冲林熠笑笑,微微点头致意,便径自转身上楼去了,手下侍从紧随其后。 林熠瞧着他背影,觉得有些眼熟,又留意到他腰间佩剑。 青霜剑? 林熠家中有名兵谱,这剑他不会认错。 青霜剑是皇帝赐给景阳王的佩剑。 林熠并没见过景阳王,但御赐之物,不能随意易主,这人必定就是景阳王——四皇子萧放! 林熠转身抱着哭累了开始打瞌睡的贺西横回房间,亲自动手,热巾子给小西横擦了擦脸,换了身衣裳,抱到自己榻上盖好被子。 小西横睡相十分可爱,林熠瞧着,不由心里柔软。 忙完了,他坐在榻边,翘着腿,沉思起来。 林熠对上一世最后的记忆,是中箭那一刻。 北退柔然十三部后,三军凯旋,在武安州城下会师。他骑马穿过喧嚣人群,与其他将领会和。 却凭着多年不曾松懈的警觉,发现角楼上抬弩搭弦的人影。 是刺杀! 身体比意识更快,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扑身挡在了刺杀目标身前,可那支箭的速度快得诡异,他来不及拔剑去拦,箭已刺入他左肩。 那碎骨裂肌之痛随着回忆仿佛又出现,战场上刀枪无眼,大大小小的伤,林熠都受过,那支箭的疼痛程度却锥心刺骨,令人忆之胆寒。 一箭之后,便是今日。 想来他是当场殒命了罢。 说起来,他根本没见到自己救的人长什么样…… 林熠当时中箭跌落马下,那人立即下马扶他,他却已无力抬头。 身周纷扰喧哗模糊,人影憧憧围上来,他只看得到那人靴子上金线刺绣,乃是皇族衣饰的纹路。 那时武安州城下皆是军中身份极高之人。以他所知,其中便有景阳王萧放。 会前往北疆的皇子,应当也只有他。 看来自己救的就是萧放。林熠有些惆怅,又有些释怀。 这可是舍命救的人,明天得再仔细看看,不然岂不亏了,林熠心想。 摇了摇头,甩开那一箭铭心之痛的回忆,下意识地低头拨开衣领,竟见左肩锁骨上一道鲜明的红色印记! 抬手去抹,却是胎记一般洇在皮肤中,殷红如点朱,仿若鲜血在溢出。 ——这印记正是他中箭的位置,重生竟把这伤也带了来。 嘶,看着就疼。 想想也可笑,当世第一大恶人竟舍身救人而死,不知世人会怎么说? 心事一了,前尘今世潮水般涌来,便觉周身疲惫,林熠熄了灯烛躺在熟睡的小西横身边睡去。 半夜里,梦中金戈铁马倏然化开,本能敏锐察觉到异常的侵略感,林熠迅速醒来。 片刻后意识到这不是前世,这里也不是军营,他伸手去探,小西横依旧在身边安睡。 那侵略感的气息仍旧未散,并非幻觉。 林熠倏然抬眼,见月光透窗,房内一修长身影,夜色幽寂,劲力挺拔的身形勾勒无遗,那人腰间一柄剑,影绰肃杀! 上一世枕戈待旦已成习惯,林熠下意识摸去,想起来如今还没拿到冶光剑,且病中调不起内力。 来者显然是高手,正思索着怎么应付,那人已察觉到林熠醒来,并未动作,只道:“别喊,这客栈有问题。” 声音冰冷,话中是善意,语气却漠然。 林熠并没注意这人说什么,心里轰然炸开——这人,这声音,他认识。 2.万仞 “邵……是谁?” 林熠险些脱口而出对方名字,意识到自己如今还没认识邵崇犹,立时止口。 邵崇犹背着窗,面容隐没在黑暗中,冷淡地下指令:“带上你的人,跟我走。” 他把腰间的剑取下来,抱着剑站在那,等待林熠。 即便一动不动,笔挺的身影也散发出一股气势,仿佛随时会从黑暗中出招致命。 林熠和他彼此在昏暗的屋中对视片刻,便先起身给贺西横把外袍裹好。 小西横睡得雷打不动,林熠把他抱在怀里,不远不近看向邵崇犹:“我爹让你来的?” 林熠上一世在北疆,战场要杀敌,回营要练兵,还得应付各方势力。 后来,邵崇犹找到他,只说依照老侯爷的嘱命而来,帮林熠解决了无数暗箭明枪。 世人对林熠尽是忌惮,冠以他无恶不赦的名头,邵崇犹是为数不多站在他身边的人之一。 邵崇犹绝不是什么路见不平就拔刀的人,所作所为必有缘由。 上一世,他奉老侯爷嘱托来帮自己。如今比上一世来提前来找他,想必还是如此。 室内无灯,月光滤进来,林熠一身红衣在屋中鲜明,一笔赤色驻于暗墨间。 “正是。”片刻,邵崇犹答道,声音清冷。 林熠不疑有他,叫醒了隔壁房间的管家,吩咐管家不要点灯,悄声去让随行的人准备离开。 虽是深夜,客栈内外却仍有住客,远途客商将这里当作落脚点,大堂的灯火投上来,隐隐可听见伙计和商客进出说话,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寻常。 “发生何事,要半夜里离开?”林熠站在二楼半明半暗的走廊上,问邵崇犹。 管家将人都叫起来,随从们训练有素,走廊上房间一扇扇开了门,昏暗中人来人往。 邵崇犹抱着剑,依旧站在阴影里,眉眼瞧不分明,隐隐可见下颌弧度流畅锋利,他微微偏头看了眼房间窗户:“江流阁今夜来人,要杀人。” 林熠心下一沉,立刻会意。江流阁的刺客,声名在外,六名南疆高手总是同出没,六怪剑阵如毒网,就算是邵崇犹,也只能险胜。 他们今夜来此,多半是冲着景阳王萧放。 萧放的人住在三楼,林熠抬头看了看楼梯方向:“江流阁来人,要杀的是楼上那位兄台?” 邵崇犹看了林熠一眼,果然点点头:“是他,但你在这里,他们一并不会放过。” 林熠了然,江流阁下手,素来宁错杀不放过,萧放和自己一个是王族,一个是侯门,又住在一处,到时必会不分你我,统统遭受牵连。 林熠把怀里熟睡的贺西横交给走过来的管家。 “少爷,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管家和两名随从过来。 “他们作何打算?知道此事么?” 林熠眉头皱了皱,萧放不会不知道有刺客要来吧?他带的人看起来并非精锐,要对付江流阁,恐怕不乐观。 邵崇犹手里提着剑,靠在走廊一侧门柱旁,身边敞开的房间门洒出一袭月光,照出他容貌,刀刻斧凿般深邃利落,薄唇高鼻,神情冷漠。 他身形修颀,劲装利落,看着林熠他们。 不出意料地,邵崇犹淡淡说道—— “知不知道,又有何关?” 他显然知道萧放身份,但对其生死毫不关心,林熠知道他素来如此。 跟邵崇犹交朋友不太容易,重生一世,那几年的交情抹成空白,林熠有些可惜。 但这事自己不能不管,否则萧放出事,侯府怎能脱开关系。 他转头跟管家说:“看好西横,你们先下去。”随后要转身往楼上去找萧放。 邵崇犹目光跟在林熠身上,沉静的眸子敛在月光下,端详片刻,伸手拦住林熠,自己转身往楼上去了。 林熠见他愿意管一回闲事,便在原地等着,但未片刻,邵崇犹就又回来,后面萧放带着人,已经整装齐备,走下楼梯。 看来萧放也拿到了消息,知道江流阁不好对付,决定提前离开。 萧放不知在想什么,英俊的脸上神情似有一丝不悦,但又很快消失,仍是温和儒善的模样。 他看见林熠,便走过来文雅地一笑:“本来正要知会你一声,现在看来正好。”目光扫过林熠身边的邵崇犹,微微点头致意。 林熠微笑道:“兄台有心了。” 邵崇犹则回到林熠身边,在旁看着,没有说话。 双方谁都没捅破,但都知道怎么回事,林熠心觉有些好笑,一个王爷,一个侯爷,偏偏没带精锐护卫,遇见顶尖刺客,只能夜奔而去。 若林熠身子正常,和邵崇犹合力应付江流阁的人,自然不愁,可现在病中,又拖家带口,只能权宜行事。 下了楼,客栈大堂灯火依旧通明,夜里有客商陆陆续续才到,卸了货物,三三两两围坐桌旁喝酒划拳,比白天似乎还热闹。 只要林熠和萧放离开,江流阁的刺客就算来了,也不会动这些无关之人,否则必定要把客栈内外杀个鸡犬不留、干干净净。 一行人经过大堂,一个衣衫脏脏破破、头发蓬乱的瘦小少年突然冲过来,邵崇犹手中长剑带着鞘划出,堪堪拦住他,低喝道:“做什么?” 少年被他一拦,半跪半坐瘫在地上,又立即爬起来,抬头带着哭腔,嗓音沙哑生涩:“救救……姐姐……” 他说着说着,慌乱中话里又夹杂着不知名的塞外语言,手里不断比划。 林熠听懂了他断断续续的哭诉,问道:“你姐姐被抓了?在这客栈里?” 邵崇犹眉头微皱。旁边喝酒的客商看到这边情形,突然站起来,那人十分健壮,脸上被风霜磨砺得黝黑,挂着几道旧疤。 他旁若无人般,无视林熠他们,冲过来就粗鲁地踹了少年一脚,抓着他头发就往门外拖,口中朝门外的人骂道:“怎么叫他跑出来了,干什么吃的!” 那狠戾粗暴的劲头,仿佛那少年在他眼里还不如畜生。 少年瘦弱不堪,被拖在地上一边挣扎着大喊,一边眼睛望向林熠,眼神写满了求助的仓皇。 他挣扎间,身上不知何处放着的珠串崩散四落,纷纷滚了一地,林熠低头一瞥,一颗深棕色珠子正停在他脚尖。 林熠神色登时沉下来,大步上前扣住那客商手腕脉门,纤长如竹的手指看不清如何用力,那客商便低吼一声松了手,疼得退了数步,瞪着林熠。 林熠红衣耀目,修朗的眉一挑,挡在客商和少年中间,眼中半笑半怒,牢牢盯着客商,陡然透出不驯张狂的攻击性。 那客商本来怒目圆睁,却被他气势逼得退了一步,便回头连骂带喊人,随即传来院外数人闻声过来的动静。 萧放见状,立即抬手比了个手势,侍从冲上前去,将那客商一伙人挡着。 萧放身边不是精锐护卫,但应付寻常暴徒绰绰有余,客商一众一时不敢上前,两方僵持着。 邵崇犹眉头一拧,不想耽搁时间,正要上前强行带走林熠,却见林熠转身,弯下腰拾起一颗洒落的珠子。 林熠单膝屈下去,半蹲着看向那少年,语气缓和:“你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少年连跪带爬上前,大堂的灯火影影绰绰投上来,他跪在半明半暗的地上,脸上污迹斑斑,眼睛却黑白分明,睁大眼睛,朝林熠哑声道:“乌伦珠勒……求求你,救救她……” 林熠眼底一沉。 上一世他被困莫浑关,漫天荒野,几乎渴死的时候,一个塞北异族女人给了他一囊水。 那女人面目可怖,尽是伤疤,一张脸毁得彻彻底底。 她救了他的命,后来回去,茫茫黄沙没有方向,林熠也没能找到她。 她连话也说不清,但不断鼓励他让他保持清醒,临别时,赠了林熠一串旧珠子,口中总是重复的两个词,林熠听清楚了——一个是“乌伦珠勒”,一个是“弟弟”。 林熠指间握着沾了灰尘的珠子。少年知道面前林熠听得懂自己的话,又激动地呜里呜噜说了一堆。 萧放一时有些疑惑,他蹙眉问道:“这孩子什么意思?” 邵崇犹亦听得懂这少年的语言,冷冷道:“被人卖到这里的。” 萧放心里通透,猜到缘由。 这少年和姐姐都是被人抓了,人牙子半路在此歇脚,他逃出来,想救姐姐。 “就在、后面……院子里!” 少年抬头盯着林熠,眼中尽是乞求和绝望,又有一丝倔强。 林熠身后是煌煌灯火,蹲在他身前,俊美的面容神情沉肃,少年想伸手,又不敢碰到林熠的绯红衣角。 侯府管家久等不见,抱着贺西横、带着两名护卫进来找林熠,见状立刻上前:“少爷……” 邵崇犹看一眼林熠,他眼睛深邃,话中带着毫无情绪的警告:“最多一个时辰,他们就到了。” 林熠抬头,朝他笑了笑:“来得及。” 随即起身,给管家怀里的小西横裹紧了外袍,又伸出手从护卫腰间取了把长匕别在自己腰上,对管家说道:“你带西横和其他人出发,留两匹马给我。” 林熠转身单手扶起地上的少年,少年踉踉跄跄在前引路,去了后院。 管家只得领命离开,邵崇犹没跟林熠出去,转头看着萧放:“阁下何不先离开?” 萧放笑笑,摇摇头,并未撤走自己的人,友好又淡定地道:“也不是很急,便等一等无妨。” 倒是很讲道义,刺客因他而来,林熠是无辜受牵连,他总不能只顾自己逃命,还是要等一等人家的。 疤脸客商一下子急了眼,大吼一句,手下的暴徒纷纷抽刀,萧放的随从也立刻拔刀,两方剑拔弩张。 萧放干脆在大堂内桌边坐下,又示意手下单独放开那疤脸客商,任他也翻不了天。 少年跌跌撞撞,引林熠一路奔到后院马厩旁,一辆简陋的马车停放着。 林熠将带锁的马车门破开,里面脏脏破破,却空无一人。 少年见状,瞪着眼睛僵在原地,慌乱中四处看去,想要找到姐姐的踪迹,恰看见追过来的疤脸客商,立即冲上去抓住客商,不要命地与他撞在一处,口中大喊质问。 疤脸客商身材魁梧,一把用力掀开少年,林熠旋即一手扶住少年,一手反手抽出腰间长匕,寒光瞬间搭在客商颈侧:“人呢?” 客商浑身僵了一下,却见惯了这种场面,当惯了地头蛇,不觉得这容貌漂亮的贵族少年能把自己怎么样,大骂道:“什么人!妓院里躺着呢,你去找啊!” 林熠眸中一寒,抬脚狠狠踹在客商胸口,虽用不了内力,仍旧将他踹得几乎吐血朝后飞去。 林熠跃步紧追上前,看也无需看,弯身便将长匕刺下去再立刻拔出,客商手臂顿时血流如注,痛得蜷起身子。 林熠一膝屈下去顶住他:“说!” 疤脸客商痛得怒道:“老子都还没动过她,能让你抢走?做梦吧!” 林熠毫不犹豫在他肩头又刺一刀,这回拔出之前,刀身甚至微妙地拧了一拧,客商疼得几乎昏死。 刀锋再次逼至客商颈侧,鲜血一滴滴淌到地上。 林熠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容,眼尾慵懒地挑了一下:“再说,让我上哪找?” 客商立刻知道,自己若再嘴硬,这少年会把自己捅成筛子还死不了,这逼问的手段简直老练可怖。 “在……在房里……” 林熠撇下客商,抓起那少年,转身奔入客栈小楼,穿过走廊,听闻一间房内隐隐传来哭声,一脚踹开房门。 少年惨叫一声冲了进去,撞开两名男人,扑在地上蜷缩着的女子身边,口中喊道:“姐姐!姐姐!” 那两个男人一高瘦、一健壮,居高临下站在一旁,又惊又怒,健壮男人抬脚就要踹那少年。 林熠指尖微动,长匕在手里松松旋了一圈,他一跃上前,抓住那健壮男人,手中力道巧妙,四两拨千斤,将那男人拧翻胳膊甩在地上,手臂顿时脱臼。 男人手里的小刀同时落在地上,林熠瞥见刀口血迹,眼中冷意更甚。 那高瘦男人转身拿起炭盆中的烙铁便丢过来,火花立时飞溅,林熠侧身一避,旋身飞踢,将他踢得往桌角撞去,血流满面。 林熠上前查那女孩,女孩十六七岁,手上被刀划了几道,身上被踢得留下灰印子,恐惧地缩在弟弟身边,幸而林熠来得不算晚,她容貌还未毁。 “乌伦珠勒。”林熠轻声说。 乌伦珠勒回过神,顿时压着声音哭起来,少年紧紧搂住姐姐肩膀,看着林熠。 “你叫什么?”林熠把乌伦珠勒打横抱起,往大堂走去,少年默默跟在他背后。 “苏勒。”少年回答。 走了几步,少年却突然伸手取走了林熠腰间的长匕,继而转身奔回房间,林熠回头喝到:“苏勒!” 可已经来不及了,房内很快传来两声惨叫。 苏勒握着长匕走出来,长匕上又沾满了血,他脸上则残留着冷酷愤恨。 林熠微微蹙眉,苏勒却神情变得很悲伤,解释说:“他们,抓走很多,部族的……女孩。”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林熠暗自叹了口气,不再责怪他。 他扬眉轻轻笑笑,驱散了阴霾,朝苏勒抬了抬下巴:“走吧。”便抱着乌伦珠勒转身,踏进大堂的光亮中。 苏勒怔了怔,眼里刻着林熠飞扬的笑容,神采几乎灼眼,他望着林熠绯红衣袍的背影,出神地跟了上去。 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大堂内却一片狼藉,血腥遍地。 客商手下的暴徒倒在地上,人数比先前多得多,而邵崇犹在一旁,静静擦拭万仞剑上的血迹。 他衣角沾了血污,靴上刺绣洇得暗红,唯独面目清冷俊朗,干干净净。 林熠一看便知,方才是客商急了眼,要下黑手,反被收拾了。 “时间不多了,走吧。”邵崇犹将剑收回鞘中。 天光熹微,客栈楼外灯笼已燃尽,蒙蒙原野上空,犹自晦暗。 “在下萧放,还不知兄弟名号。”临别时,萧放问他们,没有丝毫逃命的狼狈,亦毫无皇室贵胄的架子。 邵崇犹径自翻身上马,仿佛置身事外,并未回话。 林熠对萧放一礼,装作才知道样子,笑吟吟道:“原来是四王爷”,又道,“在下林熠。” 念着自己上一世替他挡过箭,林熠又看了他几眼。 萧放想了想,眼睛一亮:“久闻瀛州烈钧侯府的小侯爷,绯衣冶光,姿容不凡,今日有幸得见。” 林熠笑嘻嘻道:“原不知我这么有名。”又低头看腰旁空荡荡,想念起自己的冶光剑。 林熠把乌伦珠勒扶上马背,让苏勒带着姐姐骑一匹马,叮嘱他跟好自己,不要逞强。 几人快马加鞭,天亮后追上了侯府的队伍。 马车里锦缎香软,贺西横睡醒了,趴在马车窗前探出身子往回看:“舅舅,带我去金陵见皇上吗?” 林熠坐在马背上,把小西横按回马车坐好,又让护卫腾出一辆马车给苏勒姐弟,晒着太阳微微眯眼笑道:“见什么皇上,舅舅带你回家。” 烈钧侯府在瀛州。 瀛州四时分明,如今盛春,万千芳菲相继,拂风暖阳,城中楼宇飞檐错落,热闹繁华。 邵崇犹送林熠他们到城外,便转而踏上岔路,林熠道谢,他调转马头,留下一个背影。 “不会有人打你们部族的主意了”,林熠让侍从送苏勒和乌伦珠勒姐弟回家去,他交给苏勒一封信,让他呈与边关州府,自会有人去查办强掳关外人丁地的事情。 又将重新穿好的一串珠子放在苏勒手心:“照顾好你姐姐,日后有事,可凭此来找我。” 近乡情怯,林熠上一世离开了八年,未能回到侯府,如今坐在马背上,又是春风得意的少年时。 络绎熙攘的行人不时回望,对身边人说:“那红衣的就是小侯爷。”路旁歌栏酒肆喧闹,花浓酒醇,红尘万丈扰扰。 他目光仔细打量周遭的一切,小西横笑哈哈问道:“舅舅找什么呢?” 林熠眉眼飞扬,眸敛曦光,笑着把小西横抱上马背放在身前,与自己同骑:“回家了,什么也不找。” 踏进侯府,院落门庭层层,林熠穿过青砖廊道,古树投下斑驳光晕。 小西横一着地就跑没了影。沿路府里人见了林熠,皆笑着道一声“小侯爷好”,仿佛他昨天才出门,那些年的辗转流离,不过一场大梦,而他只是醉了一场,今朝方醒。 “老爷和大小姐下午过来。”府里小厮说道。 远处酒肆繁华,歌女抚弦,声音飘渺:“……江陵芳菲尽,抱剑寻红衣……” 二叔和姐姐都不在家,林熠想起什么,便往府后深苑行去,停在一扇对开朱漆铜扣的厚重园门前,抬头看了一眼。 园门上方悬一古朴匾额,书有“渡园”二字,隽永秀雅。 遥远处,歌女拨弦,曲声阵阵随风:“……十载君笑待,灯下独饮人……” 林熠握住古旧的门环,两扇朱红园门“吱呀”推开—— 一瞬间,淡金暖阳倾泻,浅丘亭榭隔着一池清水,满庭杜鹃,随春风倏然漫天。 林熠正要迈进去,却瞥见一抹淡青身影,那人修雅高挑,立于廊下。 “你是谁?” 隔着池水,隔着繁花,林熠轻声问。 薄曦流光洒在那人肩头,他闻声从花下转过身,抬眼朝林熠望来,眉目端隽温柔,带着浅笑。 3.阮寻 林熠踏过花簇间的小径,站在池水边,望着对面的人。 那是个年轻男人,一身浅青衣袍,乌鬓如墨,他缓缓迈出浓密花枝的影,静静站在阳光里,华服下身形修颀,风骨逸朗。 清波水光摇动,他容貌清隽,眉蕴远山,一双桃花眼映着庭中流光,十分认真地看着林熠。 林熠顿了顿,觉得他那眼睛过于漂亮,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片刻后想起来,便微笑着看他,又问了一遍:“阁下是?” 萧桓看着乱花下一身绯红衣袍的少年,这是他上一世未曾见过的林熠。 都说烈钧侯少年时飞扬恣意,骄胜烈阳,他那时却错过了。 又想起那时丹霄宫内,玄带遮目的男人,安静乖顺,唯独手握长剑笑着发脾气的时候,可见年少意气张扬的影子。 萧桓轻轻笑起来,眼睛微微弯起,纷扬落花尽在那一双眸中。 他没有回答,只开口道:“小侯爷。” 声如翡玉,古泉幽月。分不清这是他说话,还是池水中游过一尾白鱼。 问了两遍,对方都没回答,林熠却不在意,灿然一笑:“你在等人?” 萧桓微笑道:“正是。” 林熠招呼他说:“我二叔不在,你……” “啊呀呀呀!就是你——” 林熠话没说完,背后一只大手火辣辣拍了他肩头一巴掌,几乎把他一个不稳,拍进池子里。 林熠疼得“啊”了一声,幸而反应快,一下子跳开,晃了两晃稳住身形,捂住肩头倒吸一口气,飞扬眉目间半是惊诧半是茫然,指着背后不知何时过来的人:“你——!” 那是个看不出年纪的人,一身半旧道袍,腰间叮叮当当一堆葫芦、咒符、不知名的珠串,不伦不类。 零星斑白的头发束了个道士髻,两道鹤眉,面目似是中年,又似是童颜,一脸嬉皮顽劣的笑容。 他嘎嘎一笑,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两手揣在道袍宽袖里,胳膊里夹了个毛燥燥的拂尘,声音洪亮极了,得意道:“就是你,你有病!” 说罢凑过来,睁大眼睛,兴味盎然地贴着林熠上下打量,几乎要把脸贴到林熠身上。 “你才有病!别过来……” 林熠被这人追得朝后连退几步。却有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绕过他肩头,堪堪拦在道袍怪人和林熠中间。 “玉衡君,别吓着他。” 原本在池水对面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绕到林熠身后,碎玉流泉般的嗓音在林熠耳后响起,他顿时觉得脊背上一阵微妙流电淌过。 萧桓拦住了一身道袍、披挂叮当的玉衡君,收手轻轻搭在林熠肩头,语带笑意:“他没有恶意,不要怕。” 话中似有一丝小心翼翼,哄小孩子一样。林熠怎么会害怕这个玉衡君,只是一时被他惊得懵了,否则玉衡君此时怕是已飞进池子里了。 玉衡君笑哈哈地揣手站好,林熠转身,微微抬头,近近对着萧桓,望进他双眼里,清冽香气顿时浮动在身周。 萧桓注视着林熠,放在他肩头的手收了回来,眨了眨眼,而后笑容一深:“在下阮寻,可与小侯爷……交个朋友?” 他话尾语调微扬,带着惬意,风华流转的桃花眼,瞳映碎光。 林熠一笑,大大方方一拱手:“当然,在下林熠。” “可有表字?” 林熠答道:“姿曜。”便也问道,“阮兄呢?” 萧桓却摇摇头:“并无表字,唤我姓名就好。” “……”说不上哪里不对——问了半天,人家才说个名字,反而自己先交代了个干净。 玉衡君却又闲不住,眼睛滴溜溜转,抬脚绕着林熠左半圈、右半圈地察看一番,又像模像样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高声道:“真元困守,脉滞气薄,怪不得你柔柔弱弱!” 柔柔弱弱四个字形容他? 林熠无言以对,闪身跳到一旁太湖石上,躲开玉衡君的爪子,红衣袍摆拂风,眉眼锋芒毕露,隐隐可见上一世横刀立马的气势:“你有话好好说,别过来!” 玉衡君却天不怕地不怕,追着他要拉他手腕:“来来来,老道给你探个脉,疏通疏通……” 玉衡君看起来瘦得仙风道骨,却手上带着一股奇异力道,林熠又因为病中武功使不出,竟被他看准了,牢牢攥着脉门,生生从太湖石上拖下来。 林熠险些要摔,情急拽了一下萧桓的胳膊,谁料萧桓身上未蓄力,直接被他拽得晃了两步,林熠又立即迎上去扶他。 萧桓一下子被他半扶半抱着,那人清瘦的下巴在他鬓侧轻划过,林熠一刹那间触到萧桓腰际的线条,指尖不由一热。 玉衡君早已眼疾手快跳开了,只看着热闹哈哈大笑。 林熠松手退开,还没开口,玉衡君却又神神秘秘地说:“咦,你内力弱成这个样子,魄户穴以下脉力皆空,要不要老道给你治一治?” 林熠生病,家里人知道。但他原来少年心性骄傲,硬是没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内力暂失,医者又查不出内力的事,好在病了不到半年,就稀里糊涂恢复了。 玉衡君却一探就探得清清楚楚…… 林熠没开口,萧桓却先问道:“怎么治?” 玉衡君背着手,摇头晃脑,腰间的葫芦珠串叮当碎响:“魄户生阻,脉力空了只是假象,实则是你身体将魄户变成了内力的堤坝,逆转心脉周天,便可破解……自己也能好,就是慢点。” 林熠闻言,顿受启发,不由眼前一亮,玉衡君说得没错。 萧桓却不大满意,蹙眉问:“逆转心脉?” 玉衡君立刻又把头凑过来,皱着脸警告林熠:“逆转心脉可不能自己胡来,老道这几天就勉为其难给你帮个忙……你呢,也不用以身相许,只要帮我个小忙就可以了。” 说到“以身相许”四个字,萧桓瞥了玉衡君一眼,玉衡君微不可察地一哆嗦,退了半步。 “多谢……道长,不过这事别告诉我家里人。”林熠眨了眨眼笑道。 “小熠,什么别告诉?”渡园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 林熠僵了一下,扭头望去,见到林云郗一脸疑惑地走过来。 林家人皆生得好看,林云郗自是眉目如画、秀美端柔。她是二叔林斯伯的女儿,也是贺西横他娘。已为人母,却仍是少女的模样。 望着久违的身影,林熠眼角微红,大步迎过去笑道:“姐!” 林云郗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上前摸摸林熠额头,微笑道:“我听说你把西横送了回来。” 林熠眼睛也不敢眨,仔细看她,笑嘻嘻上前抱着林云郗胳膊,在她肩膀上靠了片刻,玉兰香气萦绕,林熠鼻尖微微发酸,这家常的语气,已有多久未曾听到了? 上一世,林云郗跋涉千里到北疆,抓着他的手,仓皇悲怆犹在眼前:“小熠,你跟姐姐回家,回家吧……” …… 林云郗笑得很温柔:“怎么啦?委屈巴巴,可难得一见,跟小时候似的。” 林熠抬起头站好,揉了揉鼻子,笑而不言。 她又抬头问候客人,很是周到地对玉衡君和萧桓道:“二位是江州来的贵客?我爹稍后就回来。” 管家过来,林云郗说:“二位先跟管家到前厅暂歇,小熠怕要失陪一会儿。” 萧桓温雅有礼,微微颔首道:“夫人客气了。”转身前,目光又投向林熠,认真看了一眼。 他们随管家离开,林云郗拍拍林熠:“小熠,跟我去西院一趟。” 玉衡君走起路来甚是不安分,左摇摇右晃晃,仿佛喝醉了酒。 他随手折了一枝廊边玉兰,扇动着花瓣,打了个喷嚏,转头跟萧桓说:“人家可不记得你了。”话里丝丝凄楚娇憨,仿佛闺中怨女。 经过的侍女听见这句,端着托盘的手一抖,茶盏险些扣翻,幸而侯府规矩稳重,立时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退了出去。 林熠看来确实对他毫无记忆了。 细碎阳光洒进花窗,萧桓修长的手指拄着下巴,侧脸如同雕刻般,似有些失落,又若有所思:“以后会想起来——这是你说的。” 玉衡君将那枝玉兰一抛,又转个身接住,兜在自己旧道袍的宽袖上,笑嘻嘻说:“万一他想起来之前,喜欢上了别人呢?” 萧桓微垂着的眼睫抬了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你们紫宸境的功德就……” 玉衡君立刻把玉兰花抛到一边,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算过——是百年好合天作姻缘这辈子不够下辈子还得续的缘分!” 萧桓并不在意他的话,嘴角勾起笑意:“他不会喜欢别人的。即便不记得我,也无妨。” 林熠跟在林云郗身后,匆匆穿过庭院回廊:“哪棵树?告诉我就行了。” 林云郗有些无奈,朝西院指了指:“梧桐,靠街的第二间院子。” 林熠朝她一笑,几步跃上墙头,如履平地般抄近道去了,林云郗擦了擦鬓边的汗,笑着道:“看看,一半是跟你学的。” 林熠到了西院梧桐下,贺西横又在树上下不来了,院里围着仆从,并不焦急,好整以暇等着林熠。 林熠抬头,望着挂在树上的贺西横,说道:“叫舅舅。” 贺西横挂在树杈上,毫不犹豫扯着嗓子,惊起一树鸟雀:“舅——舅——!” 林熠皱眉,对这一嗓子嚎丧很不满意:“叫个甜一点儿的!” 贺西横对新指令有点疑惑,在树杈上沉默片刻,又扯着嗓子:“甜一点儿的——!” 林熠:“……” 林熠几下攀上高大的梧桐,把贺西横从树杈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回到地上,硬是逼着贺西横唤了几声又乖又甜的“舅舅”,才亲亲他脑门放下他。 “臭小子,怎么跑回来了?” 到了正厅,林斯伯华服锦衣,弯下腰,抱起冲过去的贺西横,话中嫌弃,却语气欣悦,望着林熠,又拍了拍小西横,“你舅舅小时候可没你淘。” “二叔。”林熠笑得灿烂,却止步于厅外,似乎不敢走得太近,怕眼前画面如同以往梦境,烟消云散。 旁边一高大男子文雅俊朗,将林云郗揽在身边,正是林熠的姐夫,贺定卿。 贺定卿眼带笑意,对林斯伯说道:“小熠送西横回来。 “吃饭了,小熠,进来。” 林云郗把他推进厅里,厅内灯光融暖,花栏雕屏,满桌精致佳肴,酒香四溢,家里人和往日一般围坐,林斯伯和贺定卿招呼客人,林云郗对贺西横说着什么。 林熠隔着热闹的厅堂,目光穿过憧憧人影,穿过阑珊灯火,与萧桓的目光正对上。 贺西横挣扎着从林斯伯怀里跳下来,跑到萧桓面前,用方才林熠逼着他叫舅舅的语气,又甜又乖叫了声:“神仙哥哥!” 玉衡君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萧桓垂下头,望着小西横笑了笑,将贺西横抱起来。 贺西横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摸摸萧桓的眉毛,郑重其事说:“你跟舅舅一样好看。” 贺定卿上前接过小西横,温文尔雅地低声道:“对客人要讲礼数。” 众人落座,林斯伯对萧桓和玉衡君很是尊敬,又朝林熠说:“阮寻和玉衡君是江州来的贵客,玉衡君是杏林妙手。” 林斯伯便转头给玉衡君敬了一杯:“小熠身体近来不大好,有劳玉衡君略加关照。” 玉衡君有酒即欢,饮得高兴,竟也不胡闹了,十分正经地颔首:“林老爷放心,明儿起,小熠的病就交给在下吧,不是什么大问题。” 林熠:“……” “阮公子。”贺定卿举杯与萧桓碰盏,萧桓手指极漂亮,握着杯盏,在傍晚厅中灯烛下,仿若玉骨,举止端雅。 林熠瞧着二叔和姐夫对萧桓挺尊敬,不由凑到林斯伯跟前低声道:“二叔,阮寻是什么人?” 4.折花 林斯伯把林熠按回去坐好,他和林熠的爹林斯鸿长得很像,老侯爷林斯鸿身上浩气凛然,铮铮将门风范,长年在外带兵,与林熠见少离多。 而林斯伯经商,林熠几乎是跟着林斯伯长大的。 林斯伯低声对林熠说:“可知江州阮氏?” 林熠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朝林斯伯狡黠一笑:“就是跟你一样有钱的阮家?贵客,当真贵。” 林斯伯抚了抚手上扳指,无奈看了他一眼:“比这个干什么”,看了看正跟贺定卿相谈的萧桓,对林熠说,“阮公子这回来,是帮咱们家办事情的,你跟人家好好相处,不要冒犯。” 又对林熠正色道:“玉衡君是阮家的客卿,人家听闻你身体不大好,特意带了玉衡君来,瞧瞧,多周到体贴。” 林斯伯的生意做得极大,瀛州林氏、江州阮氏、建州顾氏,是身家比肩的三大巨贾氏族,瀛州林氏,就是指林斯伯。 世上富贾多不可数,但这三家家风讲究,做事很有一套,资助寒士、救济百姓、筹饷酬军,声望极高,身为经商世家,却有“士”的底蕴,备受世人尊敬。 林斯伯对萧桓很是喜欢,饭后拉着他去花厅边下棋边商量事情,林熠把喝醉了的玉衡君扶回去,嘱咐侍从照顾,转身出来,贺定卿正等在廊上。 “姐夫,怎么?”林熠见他单独过来,避开了林斯伯他们,想必有事要说。 贺定卿把一封信递给他:“小熠,你爹找了几套古阵法图,让我给你带来,下回你去军中,可看看演练布阵。” 林熠左右看看,把信迅速收进怀里,笑道:“二叔不知道吧?” 贺定卿也笑,十分儒雅:“要是知道,你就拿不到了。” 二叔林斯伯一向不想让林熠走他爹的路子,带什么兵打什么仗。 他每次见到林斯鸿,就掰着手指头板着脸唠叨这位兄长:“烈钧侯府握着兵多少年了?多少代了?能打仗的不止林家,你要忠勇,也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让你忠让你勇。” 林斯鸿才不管他唠叨,前脚笑呵呵点头,后脚拎着林熠溜到一边,又给他讲带兵布阵、带他练剑,父子两人一个样,气得林斯伯摔算盘甩袖子。 就算在军中回不来,林斯鸿也时不时把新研究的遁甲兵阵送回来给林熠,林斯伯每每发现,就要写信去骂一通。 巧的是,林斯伯自家女婿贺定卿,出身贺氏,也是将门世家。 他倒是很喜欢这个女婿,贺定卿与林云郗又恩爱,天造地设,林斯伯只能慨叹都是命。 林熠如今想来,二叔其实看得很通透,看到烈钧侯府被众人觊觎的命运,想要让他们急流勇退,用心良苦。 “我后日要去武安州,要给你爹带什么话吗?”贺定卿问林熠。 林熠想了想说:“就告诉我爹,我过阵子去找他。”又问,“怎么走得这么急?军中出什么事了?” 贺定卿也有些无奈:“开春了,柔然十三部算是安分,唯独沮渠部频频来扰,武安州正在换防,忙不过来,我得去一趟。” 林熠点点头,他倒是记得,上一世这时候,沮渠部确实闹过一阵,但不是什么大事,便也不担心,跟贺定卿说道:“姐姐和西横肯定舍不得你。” 贺定卿想起妻儿,眼里尽是温柔,摇摇头拍拍林熠肩膀:“我很快就回来了,替我照顾好你姐姐。” 林熠回了院子,月上柳梢,明霜满地,并无甚么睡意,便掏出林斯鸿的信,靠在廊栏上把信拆开了,借着月光和廊下灯盏看起来。 信里果真是古阵法图,第一页是正正经经标注的阵位,第二页开始,解说标注的字迹隽雅,旁边却非要画一堆歪瓜裂枣的小人儿来示意,一看就是他爹的手笔。 林熠看着那堆柴火棍小人儿笑起来,想象着他爹在灯下提笔画小人儿的样子,顿时很想他爹,不知林老侯爷在北疆是不是很无聊。 “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清清朗朗的声音和月色一般。 林熠抬眼,见萧桓正在院门口站着,浅青衣袍淋着月光,正看着他。 林熠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惬意,跃过廊凳,轻轻落在院内,朝萧桓笑嘻嘻道:“二叔才放你走?” 萧桓迈进院中,朝林熠走过来,笑着说:“林老爷很爱下棋。” 林熠哈哈一笑:“二叔下棋是很厉害,就是太痴迷,一陪他下棋就不让走。”又随口问道,“二叔赢了几局?” 萧桓认真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没赢。” 林熠一愣,笑了半天,萧桓在一旁背着手,微微偏过头,微笑看着他,似乎也被他的愉悦感染。 “这是何物?”萧桓见他手里捏着那几张纸,问道。 林熠把信扬了扬,给萧桓看信上的画:“家书。” 萧桓看了也笑:“老侯爷别有意趣。” 林熠望着萧桓,不知是月色湛湛还是灯烛盈盈,觉得越看越好看,也越看越熟悉,不由自主问道:“我是不是……” 话未说完,林熠突然觉得左肩一阵锥心刺骨的痛,闪电般蔓延到整个胸口,心脏都几乎被扎透,眼看要倒下去,萧桓心里一紧,立即扶住他。 院外仆从正要进来,吓得惊呆了:“小侯爷又病了?怎么这么严重?” 林熠疼得出不上气,满头冷汗,只觉得上一世中箭的瞬间重现,抓着萧桓的衣领,却控制不住地瘫软下去。 萧桓把林熠打横抱起,转头对仆从说:“叫玉衡君来!”便立刻把林熠抱进屋里。 林熠疼得昏天暗地,骂脏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手里仍攥着萧桓的衣领,萧桓看着心疼,倾身将他揽在怀里,神色凝重。 玉衡君一身酒气,缀着满身叮呤当啷的家当,提着拂尘扑了进来,一双眼睛好似对不上焦,指着萧桓,醉醺醺道:“抱……抱抱着干什么?放倒!” 又转头冲门口焦急的仆从说:“出去出去都出去,谁来了都在外面等着!” 仆从们知道这是林斯伯请来的圣手贵客,只得听命下去,关上房门。 萧桓蹙了蹙眉,依言把林熠的手指扳开,将他放平。 玉衡君叉着腰道:“衣领拉……拉、拉开!” 林熠昏昏沉沉,萧桓将林熠的衣襟敞开,林熠左肩锁骨上的鲜红印记赫然,仿佛要滴出血来。 萧桓一眼认出这处位置,手指轻轻触了一下:“箭伤的地方……怎么变成这样?” 玉衡君冷哼一声,带着酒气凑过来,把一粒丹药塞进林熠嘴里,萧桓捏着林熠下颌让他吞咽下去。 “折花箭,谁想出这么毒的办法啊?啧啧,你知道这有多疼么?”玉衡君骂骂咧咧,取了银针,在林熠肩头和胸口施针。 丹药化开,疼痛散去,林熠却似乎太过疲惫,直接沉沉睡去。 “折花弑神。”玉衡君啧叹道。 萧桓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林熠的眉骨,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林熠,问玉衡君:“弑神?” 玉衡君施完针,揣着手瘫倒在旁边的太师椅上,眯着眼睛说:“他那时候,是不是看不见也听不见?” 萧桓的手僵了一下,想起上一世丹霄宫里,林熠双眼蒙着玄色锦带,整日静静待着的模样。 他轻轻抚着林熠脸颊,点点头:“他那时候中了箭,伤势太重,我带他回去后,他捡回一条命,却眼睛见不得光亮,也听不清楚……” 玉衡君说:“折花箭本来是世外之物,传说连仙者也能杀死,因而有‘折花弑神’的说法——你说说,你们寻常人被这样的东西伤了,该有多疼?他当时捡回一条命,已经是难得,至于听不见看不见,也是正常。” 又上前仔细看了看林熠左肩印记,摇摇头说:“你们重活一世,大概也是因此。” 萧桓思索片刻,微微眯起眼看着玉衡君:“世外之物?怎么到了凡俗中?” 玉衡君摸摸鼻子,打了个酒嗝,讪讪道:“老道当年在紫宸境,没锁好门,折花箭丢了……看我干什么?这不是来给他治了么?” 萧桓并不关心其他,只问:“能治好?我看他疼的很。” 玉衡君又挺起胸膛,十分自信地说:“老道说话算话,说了给他治,就治得彻彻底底。” 萧桓推开门,便见林斯伯闻讯赶来,皱着眉头等在外面,林云郗和贺定卿也等着,小西横抬头问:“舅舅怎么了?” 玉衡君正在收银针,没回头答道:“没什么大问题。” 林斯伯瞧着双眼紧闭的林熠,上前两步要靠近了看,怕妨碍玉衡君收针,又退回去,说道:“有劳玉衡君了。” 林云郗眉头微蹙,贺定卿揽着妻子安慰道:“小熠身体底子好,别担心了。” 玉衡君收了银针,萧桓过去给林熠把衣襟整理好,盖上被子,又拿过锦帕给他擦去额头的冷汗,照顾得甚是熟练,一气呵成,十分自然,旁边众人竟也没觉得不对劲。 贺西横爬上榻,伸手摸摸林熠额脸颊,嘴里念叨:“舅舅不疼,西横给揉揉。” 林熠昏沉间,陷入极其真实的梦境,他感到自己身上的铠甲沉重,四周是茫茫无际的荒原—— “我爹快不行了,他从前多疼你……”林云郗双目红肿,长途跋涉到北疆,她已不复昔日的神采。 秋风四起,塞外枯草漫漫,林云郗鬓发凌乱,抱着他泪流满面:“你回去看看他……他们说是你害了我爹,姐姐知道不是的,姐姐信你……” 可林熠如何能走,烈钧侯府上上下下多少人命,一步行差,万劫不复。 他戴着冰冷护甲的手替姐姐擦了泪,将她送上马车,始终未往家的方向迈出一步。 这一面却是和姐姐的诀别,不到半年,曾名动一时的林家明珠香消玉殒。烈钧侯害死亲叔叔、逼死姐姐的传闻愈发不可收拾。 背恩无情,不仁不德,仿佛是真的一样。 ——世人背后称他为“不义侯”。 传到林熠耳朵里,他只不屑一笑,未置一词,可西风猎猎的寒夜里,他曾醉过多少次,没人知道。 画面陡转,十四岁的贺西横俊朗无比,眉目间继承了林家人的锋芒,一身风尘仆仆,站在七年未见他的林熠面前。 “舅舅,他们说,是你害死了外公和我娘。”贺西横的神情戒备而陌生,话里是犹疑和质问。 林熠收回了想要拥抱小西横的手,喜悦瞬间褪去,压抑着痛苦,淡淡道:“若我说没有呢?” …… 林熠喉咙中发出一丝悲哀的低吟,猛地睁开眼睛,双手抓向虚空,却落入一双温暖的手里。 “姿曜,醒醒……是梦!” 清润温和的呼唤闯入耳际,打碎了梦境中那些怨忿的目光。 眼前的人下颌线条清冶,一双入鬓墨眉微蹙,桃花眼里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却满是温柔。 林熠松开手,下意识地靠过去,萧桓俯身抱住他,一下下轻拍他的背脊安抚。 5.金鞍 林熠被萧桓拢在怀里,晨光和清冽香气涌入,头脑里仍有些迷糊,一颗心却先安安稳稳落了地。 随即想起来,此时家人安然无恙,没有众叛亲离,也没有千夫冷眼,顿时舒了口气。 “林、林……林姿曜!”门外一个错愕的声音喊道。 林熠倏然清醒,抬头越过萧桓肩头看去:“顾啸杭?” 顾啸杭一身华贵锦袍,手里抱着一只精致的雕漆木盒。 他站在门口看着相拥的两人,脸色由白转绿,上前就要拽开萧桓:“你谁啊?放……” 还没冲过去,却被人拎着领子抓住了。 “哎干嘛呢大清早的不知道有病人么?”玉衡君提着顾啸杭,满脸不悦。 又看见他怀里的木盒,兴味盎然凑过去仔细瞧,“呦这是什么,看着不错。” 顾啸杭被他抓着动不得,又惊又怒:“你又是什么人?无礼!放开我!林姿曜,这都是谁?” “玉衡君!”林熠松开萧桓坐了起来,萧桓倒是好整以暇地回头打量顾啸杭,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玉衡君皱着眉头松开顾啸杭,又一迈步挡在他面前:“我无礼?来来来让你见识个无礼的……” 林熠连忙赤着脚跳下床,跑过来拉住玉衡君,又挡住脸发黑的顾啸杭:“都停!” 顾啸杭一把拽着林熠拉到自己身边,怒意未消,不悦地看着玉衡君,又看看萧桓。 林熠感觉头疼,跟顾啸杭解释道:“这位是江州阮氏的公子,阮寻。这位是玉衡君。” 又朝萧桓和玉衡君介绍说:“这是顾啸杭,我朋友。” 顾啸杭听到阮氏,惊讶片刻,又看看林熠有些憔悴的神色,才瞬间消了气,朝萧桓和玉衡君道:“原来是侯府的客人。” 萧桓对他微微颔首,算是问好,又朝林熠缓声说:“光着脚做什么,过来。” 林熠才想起来,便几步跳回去坐下穿鞋。 顾啸杭对萧桓自然熟稔的语气有些不舒服,却也说不出什么,便把手里的漆雕木盒放在桌上:“我娘听说你病了,要我送老参和石斛来。” 玉衡君听说有好东西,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打开木盒,眼睛一亮,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小侯爷,你这朋友够意思,够有钱!” 顾啸杭何时见过这等毫不讲究礼法的人,却碍于对方是侯府客人,只得哑口无言看着玉衡君。 林熠看着那漆雕木盒失笑:“又没什么大事,太夸张了。” 顾啸杭耸耸肩:“没办法,我娘说你万年也不病一回,如今终于病了,可得好好关心。” 林熠:“……” “我只是昨天夜里不大舒服,怎么今早就都知道了?”林熠十分纳闷,坐在榻边翘起腿,揉了揉额角。 顾啸杭笑了笑:“你可不要低估女眷们的灵通,小侯爷有什么风吹草动,城里的女孩儿可都揪着心呢。” 萧桓起身斟了杯茶,递给林熠,笑道:“看来你很有名。” 林熠接过茶,饮了一口,清香四溢,顿觉舒畅不少,摇摇头道:“我不算什么,改天你再见个人就知道什么叫有名了。” 顾啸杭顿了顿,见萧桓照顾林熠的举动再自然不过,心里疑惑,江州阮氏何时跟林熠这么熟了。 林熠倒是没觉得什么,只是想起来方才一醒来抱着萧桓,有些不好意思,弯眼朝萧桓笑道:“今日……失礼了。” 萧桓似乎完全不觉得,眼神很真诚:“哪里失礼。” 玉衡君拎起盒子里的老参嗅了嗅,想起来什么,笑嘻嘻道:“顾啸杭……建州顾氏?” 顾啸杭涵养好,耐着性子点点头,尽量友好平和地答道:“正是。” 建州顾氏是漕运使出身,背景不凡,亦官亦商,南来北往客商行船,皆要拜一拜顾家这尊大佛,各漕运卫所加起来,顾家手下管着大半,每年数百万石货运量,广设仓廪,经营得风生水起,对朝廷一贯交代稳妥,顾啸杭父亲在瀛洲任要职,可谓南北都吃得开。 顾啸杭身为家中独子,继承了他家八面玲珑的周全,比同龄人稳重,面对玉衡君这样的奇人,也能做到八风不动,压得住怒火,可谓成熟得很。 玉衡君确认了顾啸杭的背景,立刻一挑眉头,惊呼道:“哎呦呦不得了!” 林熠被他一嗓门惊得险些摔了茶盏:“怎么?” 玉衡君捂着心口望着他们三人:“建州顾氏、江州阮氏、瀛州林氏……大燕国最有钱的人,今天都在这了!” 顾啸杭:“……” 还真是。 玉衡君提着老参悠悠出了门,十分陶醉地深吸一口气:“有钱!有钱!” 仿佛今天侯府的空气里都写满了“贵不可言”四个字。 玉衡君又说得实在有道理,阮氏和林氏也不亚于顾氏,麾下设有钱庄票号,从江州往南北皆通兑无阻,又有各类南北货物往送经营,脉络错综,没人摸得透底。 而萧桓顶着阮家的名头而来,今天这三家的人,倒真的算是齐齐聚在了烈钧侯府。 门外突然远远又传来一声:“林熠!听说你病啦?” 话尾那个“啦”悠扬地拖了一下,很是愉悦,很是兴奋。 林熠闻言就笑了,侧过头跟萧桓低声说:“你瞧着吧,这个才是有名的。” “哈哈哈啊小侯爷居然病啦!哈哈哈哈哈!” 一少年背着手迈着方步跨进门,一身白底金绣纹的衣裳,一双丹凤眼很是明亮,顾盼生辉,嘴角还有个小酒窝,笑起来招人喜欢。 顾啸杭也生得唇红齿白,但更稳重。这少年却是有些男生女相的漂亮,举止又张扬,仿佛一只白孔雀。 “封逸明,我病了你有钱赚吗?这么开心。”林熠一身红衣,懒懒地翘着腿,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 萧桓在一旁看得饶有兴味,林熠年少时确实不同,飞扬骄矜,活泼得多。 封逸明摆摆手:“不是开心,是觉得新鲜,你还有病倒的时候。”又瞧见屋里从未见过的萧桓和玉衡君,好奇地道,“咦,这二位是?” 封逸明也是瀛州的贵族子弟,出身不凡,跟林熠、顾啸杭算是发小,三个人年少时总在一起,都是瀛州内外出了名的少年郎。 林熠说封逸明有名,只是委婉的说法,他的意思是,封逸明和白孔雀一般招摇,有时还很风骚,只是这样的话不大好意思跟萧桓讲。 封逸明对萧桓很感兴趣,不住打量萧桓。林熠往前一倾,把萧桓挡住,隔开封逸明火热的目光:“是不是比你还好看?好看也不要一直盯着看。” 萧桓见他这样举动,似乎很愉快,垂眸抿了口茶,举止风雅,封逸明瞧得眼前一亮。 封逸明嘿嘿一笑,又想起什么事,兴味盎然地道:“林熠,你不是去皇都了么,怎么又折回来了?” 林熠摆摆手,随口答道:“家里舒坦,就回来了呗,怎么,不欢迎?” 封逸明啧了一声,凑过来道:“怎么会,既然你又回来了,咱们哥儿几个不得聚一聚,走走走。” 顾啸杭在旁也笑道:“就是,还有半年就要去皇都了,到时规矩多,趁现在自在,给你接个风。” 林熠明明才出发就又回了家,鞋底还没沾上瀛州外面的灰,有什么风好接。 林熠扶额:“你们不是来探病吗?” 封逸明眉飞色舞,指着他和顾啸杭带来的伴手礼:“是探病啊,这不已经探过了吗?” 管家过来,一见屋里热闹,笑呵呵道:“呦,诸位公子都在呢”,又朝萧桓礼了一礼,“老爷说请阮公子商量点事。” 萧桓闻言点点头,对林熠笑笑,便起身跟管家去找林斯伯。 封逸明和顾啸杭一左一右架着林熠也要出门去,林熠听着耳边叽里呱啦,突然觉得自己比较适合跟萧桓待着。 他转头看了萧桓离开的方向,萧桓还真的又折回来,在门边望着林熠,笑得很温柔:“记得早点回来,玉衡君给你调理身体。” 仿佛心坎拂过一缕春风,林熠心里顿时很舒坦。 顾啸杭和封逸明拉着林熠骑马出了门,三人姿容俊美,顾啸杭自持守礼,封逸明矜贵明艳,林熠英朗清隽,各有各的风范,十分夺目,引得路人回首,常有姑娘挥着巾子又红了脸。 华服金鞍白马辔,流光锦衣少年郎。 林熠坐在马背上,一身红衣在春风里衣袂飞扬,微微眯着眼睛,不由有些想笑。 现在看来,他们几个年少时当真招摇,一度轻狂。 还未等他惬意多时,封逸明戳了戳他,挤眉弄眼朝前面指过去:“林熠,你老说我风骚,瞧瞧,那边有个真风骚的。” 顾啸杭和林熠对他无语,随着他的话往前看去,却也服气了。 前面便是城中最富贵繁华的街市,素来熙熙攘攘,香车宝马不断,此时街上还不挤,一队人马杵在那里甚是惹眼。 为首的是个傲慢少年,紫底金纹绸缎袍子,头戴金发冠,正从一匹鞍辔华丽的枣红马儿上下来。 那少年穿得华贵无比,长相倒是枯瘦焦黄了些,鼻孔和高抬的下巴十分高傲,硬是叫他撑起了一股难言的气场,若要形容,大概就是“不好惹”。 他身后一串的仆从,穿得鲜亮喜庆,恨不能把“富贵人家”四个字写在额头上。 林熠噗嗤一声笑了,点点头:“封逸明,这真的比你风骚。” 不好惹的少年下了马,众人拥簇下正要往一家古董行里去,却被路边算命摊挡了一下。 他瞥了眼摊主,鼻孔里“嗤”了一声。 那算命摊摊主也是个半大少年,衣着一看就清贫寒酸,正给客人看手相,冷不防听见,抬头看了看“不好惹”。 “看什么看,你也配乱看?”家仆眼疾手快上前踹了一脚,算命摊本就脆弱的一张小木桌登时稀里哗啦倒了。 摆摊少年反应很快,立即站起身,先诚诚恳恳给客人赔了不是,客人也通情达理,转身赶紧走了。 摆摊少年又心平气和蹲下收拾东西,一句话没说。 “不好惹”反倒觉得有点下不来台,也不进屋了,站在那背着手,教训道:“你这年纪,不求上进,出来招摇撞骗,还傲得很?” 明明自己也是个半大少年,教训人却十分自信,一脸恨铁不成钢。 摆摊少年顿了顿,也不恼怒,起身笑呵呵一礼:“对不住,扰了公子。” 对方更甚,上前踢了踢地上散乱的东西:“挺能屈能伸?到底是有骨气还是没骨气。”似乎怎么着都不能让他满意。 封逸明奇怪道:“瀛州哪家子弟这么讨嫌,我怎么没见过。” 顾啸杭观察了一会儿,认出那人,朝他俩道:“这人是卢琛明,犷骁卫统领卢俅的侄子。” 林熠闻言,突然皱着眉头问:“犷骁卫?” “犷骁卫?不在皇都待着,怎么跑到瀛州来了?”封逸明也奇怪道。 顾啸杭低声说:“最近犷骁卫奉命出来办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到瀛州了。” 林熠心下一沉,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犷骁卫是永光帝手下的利刃,比起史上前朝锦衣卫和东厂,丝毫不逊。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林熠的二叔林斯伯,就是被犷骁卫定了罪名,关押期间病重,未得善终。 传到外面,众人都说是林熠为了讨好皇上,勾结犷骁卫效忠献媚,忘恩负义陷害,才导致林斯伯惨死。 “不义侯”的不义,一半就是源于此。 林熠抬眼看着卢琛明,心里不住思索,这一世许多事情都不同,犷骁卫出巡比上一世早得多,会不会仍是冲着林斯伯来的? 那边摆摊的算命少年脸色不大好,却仍旧和和气气地抬头要解释,他一抬头,林熠见了,方认出这少年——竟是故人。 这人叫谈一山,家境贫寒,读不起书,早早出来谋生活。 林熠原本跟他没有任何交集,但上一世,林熠巧合下帮了谈一山一次,谁料谈一山是个经商奇才,后来慢慢打拼出来,成了富甲一方的巨贾。 到最后,林熠众叛亲离之时,在北疆粮草短缺,十分危急,已经身家显赫的谈一山却送来粮草支援,什么也没说。 既有前缘,便不能不管,林熠抖了抖缰绳就要上前去,顾啸杭见他面色不善,立即拦住他:“犷骁卫不能轻易得罪。” 封逸明皱眉,他一贯不喜顾啸杭的世故,驳道:“他只是卢俅的侄子,又不是犷骁卫,做什么怕这个怕那个。” 林熠和封逸明上前去,翻身下了马,把摆摊少年拉到身后:“何必为难人?”顾啸杭叹了口气,怕他们闹出事,也只得跟上来。 卢琛明斜眼一瞥,冷嗤一声:“轮得着你们管?” 林熠并不想多跟他纠缠,随口给了个台阶:“他不过是出来辛苦谋生,也不容易。” 卢琛明听了这话,十分挑剔地打量林熠和封逸明,仿佛很是看不上他们:“他辛苦谋生,你们又是什么,跑来出风头?” 封逸明骄矜惯了,瞬间火从心头起,觉得这人每句话都十分欠揍,上前呛道:“我们是什么?我们和你一样,富贵得发闲,出来找点事做。” 卢琛明自视甚高,抓的重点也清奇,闻言讥笑道:“和我一样?富贵?” 封逸明觉得这人奇了,穷也看不起,富也看不起,世上谁能入这厮的眼? 旁边小厮挑着眼睛,忙不迭附和,嗤笑道:“你们有几个钱?以为跟谁都能比?” 林熠心道,当然能比,大燕国最有钱的三家人,两家在你面前,还有一个在我家里。 但林熠只是要给谈一山解围,便一句也不想讲了,拉着谈一山直接转身走。 封逸明和顾啸杭见状,也跟着转身牵着马就走,只听背后小厮得意地哄自家主子:“没开过眼的,还挺有自知之明,少爷不必理会他们……少爷小心门槛。” 这厮举手投足暴发户十足,竟有脸说别人土,封逸明和顾啸杭无言以对。 林熠带着谈一山,把他送到街口,临别想了想,勉励他道:“别听那厮的狗屁,你将来肯定比他有钱。” 这话倒是真的,上一世,谈一山翻身发家后,身家几乎可跻身三大巨贾之侧,是很有钱,这辈子想必也不会差。 谈一山闻言一愣,笑了笑道:“多谢少爷。” 林熠目送这位将来的有钱人回了陋巷,转身和顾啸杭、封逸明去了酒楼,几人喝酒聊天,林熠却心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 萧桓上来,便见林熠一身红衣,端着酒杯坐在酒楼窗边,一条长腿踩在凳上,周围喧闹,唯独他静静自饮,不知在想什么。 “不开心?”萧桓一路过来,引得酒楼内的人注目,他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下,封逸明说:“可不是,一直魂不守舍的。” 林熠回过神,转头看见萧桓,望见那双认真温柔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一下子静下来。 “你怎么来了?”林熠坐好了,不自觉地微笑道。 萧桓拾起酒壶斟了一杯,与林熠手中瓷盏轻碰:“路过,顺路来接你回家。” 林熠看着他微一仰头饮下一杯,眼睫微垂,脖颈到下颌弧线流畅,心头微微一动。 顾啸杭和封逸明也看得有些呆了,心道这江州阮氏一贯鲜少露面,谁知家里少主竟是这样一表人才。 “听说你跟犷骁卫统领的侄子起了冲突?”萧桓侧过头看他们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林熠脸上,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了?”林熠正思索着犷骁卫的事,扶额点点头。 6.狭路 封逸明一想到那人就来气,一脸嫌弃地跟萧桓说道:“犷骁卫统领也是陛下跟前的人,怎么能养出这么不入流的侄儿?阮兄,你是没见着那厮,那讨人嫌的德行,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 萧桓见他气鼓鼓的模样,便是一笑。 萧桓这一笑便如春风化雨,封逸明顿时也不恼怒了,道:“那犷骁卫统领……是叫卢俅对吧?” 林熠若有所思,回忆道:“卢俅……是一年前执掌了犷骁卫的?” 顾啸杭已帮家里打理生意有几年了,对这些消息很是精通,点点头道:“没错,他出身穷苦,历经辗转,去年才到这个位置。” 封逸明想了想:“那他侄儿卢琛明的做派,算是小人得志?” 顾啸杭摇头道:“倒不尽然,我听人说过,卢琛明无父无母,是卢俅带大的。卢琛明跟着他叔叔,穷苦时看过人心凉薄,富贵后又看尽截然相反的嘴脸,不免变得刻薄,别人都说卢琛明有‘三样看不起’。” 封逸明扑哧一笑:“哪三样?” 顾啸杭道:“一看不起贫苦挣扎;二看不起生来富贵;三看不起埋头做事不钻营。” 林熠想起今天卢琛明愤世嫉俗的讥讽,不由失笑:“怪不得把咱们鄙视个遍。” 萧桓云淡风轻,听过就过了,对别的人一概不感兴趣,只是上下端详林熠,生怕林熠受什么委屈一样,问道:“他今天冒犯你了?” 林熠笑笑,并不计较:“也说不上冒犯。” 又突然在通明的酒楼灯火间,发现萧桓左眼眼角原来有一颗细致的小痣,那颗痣生在眼尾和颧骨之间,恰恰好好的位置,映着那双潋滟的眼,有种脱尘的柔情。 先前近看怎么没发现?林熠偏着头又看了片刻,明白过来,萧桓这双眼太过漂亮,乍一看过去,令人惊艳得恍然,哪里还留神得到这些细节。 可冤家路窄,说曹操曹操到,林熠话音刚落,酒楼廊上一阵喧哗,夹杂着兵铁的摩擦声,一群锦绣武服、佩剑威严的人上了楼,各个高大周正,脚步落下响亮,剑柄上盘龙卧虎雕铸珐琅暗纹,气势霎时笼罩了酒楼上下。 客人纷纷看去,交头接耳,只觉这群人威慑逼人,甚是不好惹。 封逸明抱起手臂看去,抬声道:“犷骁卫?” 林熠瞥了一眼,那嚣张煞气,上一世也没少见,不是犷骁卫还能有谁? 这伙犷骁卫并没有傲慢到极致,与前世所见的嚣张戾气还差了点,这是因为卢琛明正走在他们前面。 卢琛明看来与他们挺熟,上了楼还回头说着:“今天我替叔叔请客,大家只管吃喝,玩得尽兴,不过别喝太多,耽误了这几天办事也不好。” 他语气中依旧带着傲慢,但因为面对着自己人,说话客气得多。 犷骁卫闻言一阵起哄,纷纷笑哈哈感谢卢琛明。 封逸明看得直乐:“这小子究竟有几副面孔?替他叔叔笼络属下还挺有一套。” 卢琛明转头也看见了林熠他们,立时认出来,脸色一冷,哼了一声,枯瘦焦黄的脸更刻薄三分,鼻孔恨不能喷出两股晦气的烟,身上艳丽热闹的绸缎袍子都晦暗了一半。 旁边小厮时刻盯着主子脸色,见状也认出来,嘴一撇:“呦,这不是拎不清的那几位么?又来碍我们少爷的眼。” 封逸明立刻就怒了,他生来金玉之身,何曾被这样的人冷嘲热讽,丹凤眼一挑,酒窝都蓄着烦躁:“你倒是问问大家,谁比较碍眼?” 在场的酒楼客人看这热闹都笑了,卢琛明斜眉耷眼的,手下狗腿子杵在这里挑衅,谁碍眼,不言自明。 卢琛明对这种嗤笑显然很敏感,身后拥簇着的犷骁卫见了此情景,怎能不帮上司的侄儿出头? 其中一人看了一眼封逸明,见他一身白底金绣纹衣袍,长得好看,又瞥见林熠和顾啸杭,也是俊美出挑,便阴阳怪气道:“瀛州这地方人杰地灵,比皇都的小白脸水灵多了。” 犷骁卫一贯在御前直属办事,朝中官员也得给他们面子,不乏有些人走路都是横着的,到了瀛州更是自觉比天高,便拿出平日里狂妄的调调来,轻浮之极。 林熠靠着椅背,一腿屈膝往凳上一踩,右手手肘搭在膝上,似笑非笑道:“大人这话说得,是看上在下了?” 萧桓坐在林熠身边,影绰的灯火将他挡在座内,原本很是不悦,见林熠开了口,便静静看着林熠,没有插手。 那人看见林熠一身火红衣衫,生得苍白隽秀,那双黑瞳尤其带着不驯,慵慵懒懒望着人,不由眼前一亮,开口就滑腻腻道:“呦,够劲儿,怎么,跟哥哥玩儿玩儿?” 林熠收了笑意,眼神顿时冷了下去,身子往前微倾,周身懒意化作一股极强的攻击性:“好啊,你想玩什么?” 那名犷骁卫一愣,不知这少年身上哪来的凛凛杀气,一时不知怎么回话,想上前去,却被身边的人拽住了。 旁边的犷骁卫认出一身绯衣的林熠,有些犹疑地道:“那是小……小侯爷?” 其他人顿时沉默,瀛州没有别的小侯爷,只有烈钧侯府那位。 来之前卢俅警告过他们,唯独烈钧侯府不要去招惹。 发觉惹错了人,有人便开口圆场子,要拥着卢琛明往楼上去,打哈哈道:“卢公子,这位是林小侯爷,咱们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吧?” 林熠却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冷冷道:“什么误会?各位犷骁卫使不是要跟我玩儿么?” 犷骁卫的人心下凉了三分,他们在皇都嚣张的很,到了地方上更是无所畏惧,但满朝上下还是有几个人不敢惹,烈钧侯府就是其一。 昔年林熠他爹去朝中述职,林老侯爷一身铠甲还没换,遇见犷骁卫跋扈生事,当场踹得那几人满脸血,回头见了皇上,只说随手帮陛下教训了几个人。 林老侯爷出了门指着犷骁卫说:“别人不敢惹你们,老子敢,谁再仗势乱来的,让我见着一回就打一回。” 现下他们在瀛洲的地界,虽说老侯爷在北疆忙着,但林熠狂起来不比他爹逊色,弄不好把他们围起来就地一通打。 卢琛明不知道缘由,他‘三看不起’之中就有看不起天生权贵的威风,袖子一甩:“侯爷又如何?这回来就是收拾你们林家的,什么三大富商,林家顾家阮家?统统有你们好瞧!” 林熠眉头拧了起来:“你要收拾谁?” 萧桓在旁一直静静坐着,听这话便有些烦了,抬头开口道:“这么说话,不大好罢。” 卢琛明听见萧桓的声音,突然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才看见端坐林熠身侧的萧桓。 原本萧桓一言不发,敛了声息一般在旁,又被挡着,众人便没有注意到,此刻他一开口,众人看去,皆愣了愣。 他一身浅青袍子,摇曳的灯火下面容俊美,恍若画中人,目光只是经过林熠身上才停一停,对甚么事情都不大关心一般,出尘的清冷。 卢琛明站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萧桓,身上紫底金纹过于华丽的袍子被他紧攥手指握出了褶皱。 他焦黄枯瘦、有些刻薄的脸上倒没了傲慢,却奇怪地有些脸红,似乎很激动,又有些怯。 封逸明抱着手臂,很不乐意他突然接近,道:“看什么看?这就是你放话要收拾的阮氏公子,怎么,要现在动手不成?” 卢琛明却摆摆手,脸上更红了,眼神里竟然是流连的恋慕之意。 他眼睛钉在萧桓身上,对萧桓解释道:“原来……原来你是阮氏的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们阮氏!” “怎么?建州顾氏你就动得了么?” 顾啸杭原本是想劝架的,此时听这话一下子怒了。 卢琛明却不理旁人,上前要接近萧桓,又不敢伸手,仿佛在倾慕的人面前终于有了些卑微谦逊:“一月前偶遇公子,却不知公子姓名,今天竟又见着了……” 萧桓动也没动,眼睛只抬起一瞬就没再看他,修长手指抚了抚额角,淡淡道:“是很巧。” 林熠见卢琛明两眼发直,还要靠过来,立刻心头火起。 他起身跃到萧桓面前,把萧桓挡了个严严实实,不悦道:“做什么?” 若是封逸明被这么纠缠,他铁定在旁拉着顾啸杭看笑话,少不得还得揶揄几句。 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换成萧桓就不行,那双风清月明的桃花眼也是你能垂涎的? 卢琛明脸一冷,伸手要绕过去拉萧桓,林熠抬手就把他胳膊一攥,令他动弹不得,浓黑眸中露出强烈的警告:“敢动手动脚试试? 旁边犷骁卫的人本来头都大了,劝哪边都不是人,可林熠一动手,犷骁卫不得不护着卢俅的侄儿,锦绣武服的高大身影纷纷上前就要动手。 封逸明立即起身握住腰间匕首的柄,和林熠一同挡在前面,对峙着犷骁卫,顿时剑拔弩张。顾啸杭不会武,便往后退了退。 萧桓看着林熠火红衣衫的背影,绯衣勾勒出林熠流畅漂亮的腰线,少年似兽一般蓄着劲力,也似兽护食一样把他护着——他不由感到几分愉悦,硝烟气息中轻轻勾了勾嘴角。 林熠瞥了眼犷骁卫,回头垂眸看萧桓:“你不会武功罢?” 萧桓抬眼看他,瞬间做了个决定,袖中弯刀收了起来,弯眸笑了笑,神色有些无辜:“不会。” 7.斯鸿 酒楼灯火辉煌的厅内顿时骚动不止,旁边弹琵琶的卖唱女子丢开琵琶连忙躲开,多数人则围在角落等着看热闹。 卢琛明被林熠制住,心中愤恼,一瞬转了主意,抓住林熠胳膊,回头杀猪般惨叫:“还不动手!他挟持本世子!烈钧侯府的人要杀朝中官员!” 林熠心道这厮真阴险,若他跟犷骁卫打起来,那是因为犷骁卫轻浮挑衅在先,可若林熠挟持了卢琛明,那就大有文章可作,说不定会被倒打一耙。 他拎着卢琛明金灿灿紫艳艳的绸缎袍子后领,将他一把丢进了犷骁卫手里。 犷骁卫了解卢琛明的做派,知道今日不得善了,必得跟林熠撕破脸,便硬下心来,咬咬牙握住了剑柄。 林熠手里没带兵刃,瞥见歌女仓皇间丢下的琵琶,随手把那琴拎起来,倒提着往肩上一搭,修长的身姿十分放松,入鬓剑眉一挑:“诸位,今天不打不行了。” 他衣衫火红,苍白面容上黑眸如星,姿态不驯,手里那琵琶硬是被他拿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 犷骁卫纷纷绷紧了神经,烈钧府小侯爷声名在外,一手烈钧剑法,堪入天下前十,他们不敢轻慢,手放在腰间盘龙卧虎剑柄,抽出剑来。 林熠估摸着自己内力动用不起,这么虚张声势,待会儿该怎么打。 “你们愣着干什么!收拾他!别伤着阮公子!” 卢琛明还不忘惦记萧桓,而萧桓长身玉立于林熠身后,目光专注地望着林熠背影,对周围喧闹毫不关心。 林熠灿然一笑,趣味一起,修长食指拨了拨那琵琶琴弦,琴音清泠,“铮铮”几响恰似入阵曲。 他另一手伸到背后,把萧桓往安全的地方推了推。 随即侧头和手持匕首的封逸明对视一瞬,旋即两人默契地一跃冲向犷骁卫。 犷骁卫拔剑相迎,锦绣黑衣煞气逼人,堂内铮然兵铁出鞘,寒光四起! 林熠尚在病中,内力动用不得,足下一跃,横挥出琵琶砸开犷骁卫使握剑的手,旋身而起,长腿狠狠踢出,“砰”地一声将之踹飞。 他以琴为剑,琵琶与犷骁卫手中长剑相触,不时发出金戈般的琴音。 林熠唇角微弯,骄矜笑意间,上一世挥戈沙场的逼人气势难掩。 封逸明手中匕首仿佛长了眼,劈、砍、刺几下便夺去对方手中长剑,丹凤眼带着嬉笑之意,酒涡仍旧十分讨喜,一身白底暗金纹衣袍,身形轻盈,如仙鹤之姿。 一绯衣如火,一白袍无尘,两人身影夺目,衣袂翻飞间将黑衣煞人的犷骁卫牢牢挡住,更是将萧桓和顾啸杭严严实实护在背后。 “唉,从小到大就这样,一打架我就只能在旁边看着。” 顾啸杭话里似乎遗憾,但并不真的遗憾,他端了盘瓜子儿,在他们身后磕了起来,又递给身边的萧桓。 萧桓笑着摇摇头拒绝了,目光只在若有似无间牢牢追随林熠的背影。 犷骁卫却又来了一批人,见状纷纷上前挥刀。 林熠鞣身避开一剑,反手格挡,皱了皱眉头,心道倒霉——他内力用不得,硬是用血肉之躯的力量撑着,手都有些酸了。 不禁有些怀疑人生,为什么就打起来了呢。 旁边封逸明抬腿踹开一个,瞥了一眼喊道:“林熠,你琴断了!” 林熠手中的琵琶与犷骁卫的刀锋相触,应声被劈开,琴弦发出最后一曲的绝响,断了。 林熠“……” “小侯爷,接着!” 玉衡君不知何时钻了进来,一脸嬉笑,手里抛出一柄带鞘长剑,划出一道弧,隔空直飞向林熠。 林熠大喝一声,踏着旁边长凳一跃而起,稳稳接住那长剑,衣袍烈火般飘摇。 当空握住剑柄,长剑铮然出鞘,立时将煌煌灯火映出一道寒光,照过林熠飞扬的眉眼。 “冶光剑!谁给你的?” 冶光剑在手,立时轻松得多,林熠身形蓄着劲力,铮鸣金铁嚓然响彻,冶光剑锋所至之处,杀气四溢。 但林熠心中有分寸,打架归打架,一直都没真的下重手,此时拿了剑,仍旧不伤要害,只浅浅见血。 “那个人!” 玉衡君一边看得热血沸腾一边拍手叫好,指了指酒楼窗户。 林熠在刀光剑影中抽空转头看了一眼,差点跪下。 心道,“爹,你怎么来了!” 只见酒楼窗栏上倚坐了个男人,身形高大,一身暗蓝色武服,容貌与林熠五六分相似,皆是剑眉星目,高鼻笑唇,面庞轮廓锋利,带着些不羁的傲骨。 此人正是烈钧府老侯爷,林斯鸿。 玉衡君挠挠头,腰间挂着的葫芦珠串叮叮当当一阵响,笑呵呵对林熠道:“这人是谁,跟你还挺像。” “废话,亲儿子,能不像?” 林斯鸿眉眼间三分闲散,倚坐在窗栏上,吹着暮春晚风,一腿屈起踩着窗框,一手手肘搭在膝盖上,闲闲看着酒楼内混斗一片。 “犷骁卫,还是那么欠揍,狗改不了吃屎。”林斯鸿啧啧道。 顾啸杭遥遥朝林斯鸿礼了一礼,默道一声伯父好,转头继续嗑瓜子。 萧桓侧头看了看,正与林斯鸿目光对上,顾啸杭提醒他:“那是林熠他爹。” 萧桓便对林斯鸿微微颔首,十分谦雅。 林斯鸿心道,这小伙子不错,儿子交朋友的本事长进了。 眼看打得差不多了,林斯鸿跃下窗栏,大步踏进酒楼,声音浑厚响亮,带着点不耐烦的威仪:“行了,都收,再不收,老子要揍人了!” 犷骁卫闻听此声从身后响起,如见鬼魅,纷纷住了手,回头看着从天而降的犷骁卫天敌,不知所措。 林熠舒了口气,退后一步把冶光剑一收,拍了拍衣摆的灰。犷骁卫也不是吃素的,他已经到极限。 封逸明收刀,笑吟吟朝林斯鸿一礼,酒涡很是讨喜:“林伯父。” 林斯鸿背着手走过来,犷骁卫给他让了道。 外面传言林斯鸿曾经揍过犷骁卫一次,其实不然,他是每年入朝述职的时候,都会惯例行事,揍一次犷骁卫,今年的额度还未动用,他们都不想成为那个年度幸运儿。 卢琛明在一旁,早就恢复了冷静,发觉事情闹得有点大,一时不吭声了。 林斯鸿扫了一眼犷骁卫,冷冷道:“昔年太|祖设立犷骁卫,可不是为了养这种流氓废物。” 又看向林熠,立马笑得很温柔:“儿子,表现不错,十五岁了还斗殴打架,回去记得抄一百遍家训。” 林熠嘿嘿一笑:“爹,怎么回来了。” “路过回来一趟,明晚就又走了。”林斯鸿伸出手揉了揉林熠头发,“听说你病了?” 林熠知道自己一娇气就得挨收拾,立刻摇摇头:“小毛病。” 林斯鸿点点头:“那就好,回去再加一个时辰马步。” 林熠:“……” 酒楼楼梯上又上来一人,文士长衫,面貌白净,眼睛细细一条,眼尾上扬,有些像狐狸。 他环视了一遭酒楼堂内景象,摇摇头,朝林斯鸿一拱手:“在林将军的地界闹了事,当真惭愧。” “叔叔!”卢琛明一见这人,仿佛有了底气,上前站在他背后。 这人便是卢琛明他叔叔,犷骁卫统领,卢俅。 林斯鸿似笑非笑,客客气气道:“卢大人从皇都远道而来不易,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不要在意。” 卢俅很会顺水推舟,侧过头去,不紧不慢对犷骁卫道:“林将军宽宏大量,你们就赶紧下去吧。” 参与斗殴的犷骁卫一言不发,低头一礼便退了下去。 卢俅又看了看林熠和封逸明,一点也不恼怒,他笑得和蔼:“年少意气啊,最为难得。” 又对林斯鸿做了个“请”的手势,“见林将军一次不容易,咱们不如细谈。” 林斯鸿回头拍了拍林熠肩膀,眼神带笑:“你们自己回去,爹有点事要谈。” 8.静夜 林熠又看了一眼卢俅,卢俅朝他微微颔首,笑容一直未变。 林斯鸿和卢俅的背影在摇曳的灯光中远去,二人皆是朝中重臣,时不时聊着什么,如同朝会散去时官员闲谈一般。 卢俅身边的犷骁卫稳重得多,团锦刺绣的黑武袍黑武靴,腰间卧虎盘龙剑,静默跟随他们身后离开。 眼看他们下楼穿过大堂,踏入外面夜色,背影言谈间丝毫不见龃龉,对刚才少年和犷骁卫的一番冲突全无介怀,林熠便猜想林斯鸿和卢俅该是去烈钧侯府商议正事了。 酒楼内围观之人霎时已散了干净,玉衡君也跟着不见了,厅内一片狼藉,侯府管事下楼和酒楼老板商量赔偿事宜。 灯火阑珊,堂内寂静得突然,桌椅倾倒,有酒壶摔碎了,酒香满屋子都是,几人此刻站在屋里,耳边似还有嗡嗡声。 林熠揉了揉胳膊,回到萧桓身边,上下端详他:“你没事吧?” 萧桓静静站着,浅青衣袍,清朗眉目,眼尾的小痣在灯火下似隐似现。他对林熠弯眼轻笑,摇摇头:“没事。” 顾啸杭在旁放下了瓜子,端起茶盏润润口,望着林熠笑笑道:“怎么不管管我?” 封逸明听了嗤笑一声,扯了块锦帕擦拭匕首,抬眼瞥了瞥他嗑出来的一堆瓜子皮:“顾少爷,从小到大我们两个‘御前护卫’冲锋陷阵,哪次让你受过伤?” 封逸明瞥了眼依旧杵在那里的卢琛明,道:“你还不走?想挨揍?” 卢琛明身上的紫金绸袍已发皱,还沾了灰,他叔叔长相白净些,他却是肤色黑黄,骨骼突出,眼睛看人总是带着厌憎。 卢琛明不为别的,仍旧是看着萧桓,吊梢眼上上下下扫过萧桓,半晌道:“阮公子……今日实属误会,自上回巧遇,我就想……邀阮公子去皇都,在下一定……” 林熠眼看他指不定会对萧桓说什么混帐话,便一把拉着萧桓走过去下了楼。 萧桓没有任何推拒,任由林熠牵着自己手臂。出了酒楼,夜风扑面而来,酒味一吹尽散,屋外已经是明月当空,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 林熠松开手,跟萧桓散着步往侯府走。月色中,萧桓目光随意落在前面,开口提醒林熠:“你朋友还在里面。” “不用管他们,我是不想让你听那人乱说话。”林熠深深呼吸几下微凉空气,顿觉神清气爽。 他想了想,侧头看看萧桓:“你怎么认识那人的?” 林熠问的是卢琛明,但他现下连这个名字都不想念。 萧桓背着手,侧脸轮廓在月光下镀了一层淡光,漫不经心答道:“先前偶遇而已,没想到他还记着。” 林熠笑了笑,心想,记住你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林熠长个子早,如今已是同龄少年中高挑的,但仍比萧桓低一些,他身上自有一股气势,因而不论方才护着萧桓或现在走在他身边,都显得很自然。 在萧桓身边,便感觉静下来不少,林熠抬起手臂搭在脑后,微微仰头边看月亮边走,不自主开始想林斯鸿的事。 方才他见到林斯鸿,其实险些掉泪。 上一世,林熠被皇帝“留”在金陵两年,第一年末,林斯鸿战死沙场。 这对林熠打击很大。但一方面,他必须撑起被众人紧紧盯着的烈钧侯府,另一方面,北疆需要他。 林熠便在这种情形下,自请前往北疆。 他那时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一场接一场攻退敌军,守住柔然十三部铁蹄欲踏的疆土,同时以战功换取永光帝对烈钧侯府的庇护,家与国皆抗在肩上,北疆一守就是六年。 其间发生的许多事情,使世人对他偏见极深,莫名其妙竟成了当世第一大恶人,想来只觉命运莫测。 林熠见到林斯鸿的一刻,便觉得天地都亮起来,他失去的都回到了身边。 说起来,如今别人认出他,不是看见鬼煞凶神一般避退,他倒有些不习惯。 林熠心里想着事,又没看脚下,险些绊倒,萧桓立刻扶了他一把。 林熠站稳了,两人恰好面对面,见林熠一直不抬头,萧桓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夜风轻柔,花间鸟鸣,林熠没说话,轻轻迈了半步,往前一靠,额头抵在萧桓肩膀上,声音有些闷:“阮寻,让我靠一会儿。” 星河闪烁,月光溶溶勾勒出巷坊飞檐,寂静宁谧。 萧桓知道他见了林斯鸿必定心绪复杂,便什么也没说,由他靠着。 他本想抬手抚抚林熠后背,但还是没动。他此时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是感受到林熠靠过来接触他肩头的地方,带给他缓缓蔓延的真实感。 林熠是真的又回到他身边了。 上一世把替自己挡箭重伤的林熠带回去,萧桓每天都去看望。 可那支箭不是寻常兵铁,是堪可弑神的折花箭,治完了伤,林熠视觉听觉几乎尽失。 这是以命换命救了自己的人,萧桓几乎日日陪着他。 萧桓逐渐设法了解这个人,知道林熠的过去,知道烈钧侯从前总是一身红衣,少年时飞扬恣意,战场上率千军万马,所向披靡,但他遇见林熠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林熠似乎背负起世上所有罪恶和骂名,萧桓却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那时他的林熠,总是非常安静,眼睛不能受光,因而素日里双目蒙着一条玄色锦带,高挺的鼻梁,苍白俊美的脸,一身黑色单袍,不喜其他人接近自己。 此刻靠着自己的林熠,耳朵是好的,眼睛也是好的,听得见看得见,触手可及。 唯独不大好的,就是忘了自己。 萧桓笑了笑,还是伸出手轻轻拍拍林熠后背。 林熠靠了也不过片刻,站好了看看萧桓,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可能喝多了,有点累。” 萧桓眼睛极漂亮,眸子轮廓恰如桃花,清亮的眼目光透彻,笑笑道:“回家吧。” 夜色渐深,烈钧侯府却热闹得很,林斯鸿和卢俅确实从酒楼直接到侯府来了,犷骁卫随卢俅入府,侍立在正厅外,乍一进去很是唬人,仿佛侯府进驻了军队。 林熠和萧桓穿过庭院,经过两侧佩剑肃立的犷骁卫,便见林斯鸿和卢俅在正厅面对面坐着议事。 厅内灯烛划分出明暗,月光洒进门庭一尺,没人敢去叨扰。 林熠低声问屋外廊下侍立的管家:“谈多久了?” 管家敛首答道:“两刻钟。” 屋内林斯鸿起身,抬手客客气气一引,卢俅抖抖长衫起身,同他往门外走来。 “有劳林将军拨冗招待,那便明日再议。”卢俅的声音到了门边,语速不快不慢,语气从容。 “便这么定了,明日依旧在我府里,设宴等候卢大人。”林斯鸿一身暗蓝武服,举手投足既有武将的利落,亦有文人的儒雅。 看见林熠和萧桓,林斯鸿笑容灿烂,对萧桓点点头:“江州阮氏人才辈出,却鲜少露面,难得见一次,着实惊才绝艳。” 萧桓颔首,微笑道:“林将军谬赞。” 卢俅细细上扬的眼睛极似狐狸,形貌气质皆是文士的样子,依旧笑容满面,道:“阮氏公子,难得,明日一道再会。” 又对林熠点了点头:“小侯爷也是一表人才,同林将军像得很呐。” 林熠礼貌地笑了笑,这卢俅与卢琛明当真不像一家人,走到哪里都不变的笑,从不见恼怒冷脸,亦是深不可测。 林斯鸿便送卢俅出府,派人迎他们去官驿,满院黑压压的犷骁卫也离开,逼人的兵铁煞气顷刻散去。 林熠跳下台阶,回头站在空荡荡的月下庭院内,踩在满地银霜上,抬眼看着萧桓:“阮寻,明日卢俅会提什么事情?” “他和犷骁卫来,不是找林将军”,萧桓下了台阶,从廊下暗影中迈出,月光洒在肩上,望着林熠挺拔的绯衣身影,“是找林老爷、顾氏和阮氏,谈一桩生意。” “和犷骁卫谈生意?”林熠笑笑,“岂不是鸿门宴?” 他猜到犷骁卫来是与二伯有关,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谈生意,而且是和燕国三大巨贾氏族一起谈,这买卖恐怕不便宜。 萧桓想了想,抬手取下林熠肩头一瓣落花,笑道:“鸿门宴倒未必,兴许是渑池之会呢。” 9.顽稚 林斯鸿送卢俅到府外,折回来时,林熠正在月霜满地的院中静静站着,不知想些什么。 一阵细微风动,凌厉掌锋将至耳际,林熠闪身侧避开,随即矮身如箭一般窜前一步,反手以柔力化开紧逼而至的下一击。 “爹!你偷袭!” 林熠原本等着他爹回来好好说会儿话,没防住这一下,心脏猛跳,喊出来一声都走了调。 林斯鸿哈哈大笑,高大身形动如游龙,出招迅捷,旋身便是抬腿千钧横扫,带得地上落花纷起。林熠被他突袭得猝不及防,只得连连跃起后退。 “拔剑!看你功夫有没有落下。” 林斯鸿说话的同时就已抽出腰间佩剑,“昆吾”剑身宽厚,接近重剑,剑身黑沉沉的暗芒,犹自带着嗡鸣。 林斯鸿一身暗蓝武服衬得他身形飒飒,缓缓撤了半步,气势恢宏的起手式—— “请小侯爷指教。” 锋锐眉目间带着笑意,话语低沉。 眼看昆吾锋芒已至身前,林熠只得反手抽出腰间“冶光”,如水剑光带出一声清冽金铁之响,不敢直迎昆吾之力,便擦着剑刃一路抵去,与林斯鸿错身而过,两剑相触唰然脆鸣。 “爹,林将军,林斯鸿!幼稚不!住手!” 林熠在酒楼打得太卖力,此时哭笑不得与他爹连过数招,只觉手臂都麻了。 院内月色如水,剑光交错,夜风卷着暮春落花,两人衣袂上下翻飞,兵戈铮然,转瞬两人已过几十招。 林斯鸿朗声大笑,足下一旋跃出,手中昆吾斜挑出极刁钻的一式,将林熠手里冶光剑带得脱了手,顺势将两剑都收回手里。 “今天有心事?” 林斯鸿闲闲站定,昆吾入鞘,一手将冶光扔给林熠。 林熠呼吸还有些急,抬手接住冶光,将剑收起来,无奈摇摇头:“有心事也被你吓没了。” 林斯鸿上前揽着林熠肩膀,父子二人坐在廊下,林斯鸿高大威武,神情却柔和:“姿曜,爹素日里和你见少离多,也不甚管束你,就是希望你自在些,这侯爷你想怎么当,全凭心意。” 林熠鲜少见到林斯鸿这么说话,小时候,林斯鸿一回来就带着他上山爬树掏鸟窝,夏日里拉着他在漉江边游泳捉鱼,一去就是一天,回来俩人身上都晒脱了皮,一身泥水,活似荒年难民,被林斯伯板着脸追着唠叨。 若回来得时间长一些,林斯鸿就带他去更远的地方,南阳秦岭的绝壁险峰,朔梁云梦的万顷莲池,云州关外的额尔古纳河,天高地远,走一趟就又去北疆练兵。 除了兵法武学,林斯鸿确实没有强加给林熠过什么,但所有应该学会的,都在那万里路上学会了。 林熠侧过头,看着林斯鸿被北疆沙场磨砺出的刚毅面庞,垂下眼睛道:“爹,这侯爷怎么当,其实不是任何人决定的。” 林斯鸿闻言看他,笑了笑:“你长大了。” 烈钧侯府世代出名将,天下未有定时,家国忧患常思,风云旦起,肩上的责任如山,昔日林熠可以是洒脱的少年,但不可能一生如此,这不合他的本性。 即便重生回来,许多担当依旧不能舍弃。 林熠一笑,一口白牙露出来,抬腿盘在栏凳上,往林斯鸿肩上一靠,笑嘻嘻道:“长大还早着呢,我总觉得我跟贺西横一般大。” 林斯鸿抬起大手揉了揉林熠头发,任由儿子耍赖:“贺西横七岁了,我看他比你成熟些,你顶多五岁。” 说罢起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儿子拦腰倒抗在肩上,转了个圈送他回院去:“小侯爷早点睡,明天抄家训、扎马步。” 林熠被他冷不防一个倒栽葱扛起来,天旋地转,哭笑不得盯着地上青砖:“爹,你我看你顶多三岁。” 翌日一早,林熠被玉衡君声震方圆十里的嗓门喊了起来:“小侯爷醒醒!” 惊得门外顿时几个侍从冲过来,以为林熠出了什么事。 林熠洗漱完,揉着脸被玉衡君拉到院子里:“昨晚我夜观天象,其值吉宿,这几天调理心脉不容易走火入魔,快快快……” 林熠:“……” 萧桓很快也进了院子,林熠望着他一脸求救,萧桓笑笑道:“玉衡君治病还是可靠的。”林熠这才不再反抗。 玉衡君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指点林熠运内力逆脉,兴许是有萧桓在旁守着,林熠竟忽略了玉衡君三句里就要提一遍的“走火入魔”、“心脉皆毁”,老老实实跟着他的话调运内力。 近两刻钟后,倒是真的有了效果,默照心法运行大小周天各一,内力已能冲至指尖,但逆脉实在耗费心神,玉衡君和林熠都出了一头汗。 还没等林熠从蒲垫上起身,封逸明和顾啸杭又来找他,封逸明远远在门外看见,高声问道:“林熠,你这是做什么?” 玉衡君心直口快答道:“治病啊。” 封逸明奇怪道:“不是已经好了么?到底什么病啊?“ 林熠怕自己心脉有异的事传到姐姐耳朵里,林云郗一向疼爱他,若知道了又是担心得几夜睡不着。 玉衡君却张口就要答林熠内力不行,被林熠戳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改口道:“林熠那个不行。” 林熠:“……” 封逸明险些脚下一绊迎头摔倒,愣了片刻,指着他哈哈大笑:“林熠,你怎么……那个不行啊?” 林熠起身拍了拍袍子,甚是无语,骂道:“你才不行,小爷行的很!” 封逸明耸耸肩,一脸揶揄:“人家玉衡君都说你不行,谁给你证明你行?” 林熠见萧桓在一旁看得正笑,心下有点尴尬,解释道:“你别听他胡说,爷厉害着呢。” 萧桓笑意更深,望着他认真道:“我知道。” 林熠这才放心,转身去揍封逸明,却又觉得有点怪,阮寻怎么能知道。 待林熠换了衣服出来,发现顾啸杭心不在焉的,便问:“在想犷骁卫的事?” 顾啸杭点点头,揉了揉太阳穴:“今天你家设宴,我爹也得来。” “莫多想了,朝廷派了人来,客客气气的,便是有得商量。”林熠安慰他。 是日傍晚,烈钧侯府异常热闹,门庭进出间却也隐隐覆着一层压抑。 暮色将近之际,踏着炽盛晚霞最后一丝余光,卢俅带着卢琛明,乘车马缓缓抵达烈钧侯府,前后簇拥的犷骁卫骑着高头大马,着锦绣黑武袍,佩玄铁刀剑,恭肃逼人。 恰同时而至的,还有建州顾氏这一代家主,也是顾啸杭的父亲,顾照清。 “卢大人,久违了。”顾照清下了马车,朝卢俅一拱手。他一身暗蓝锦袍,容貌周正文雅,顾家特有的谦理风度。 顾照清如今在瀛州任职,顾氏在各地的生意交由手下和族中人打理,一切大事却仍是顾照清说了算。 卢俅笑笑:“顾老爷,上一次见还是去年了。” 林斯鸿和林斯伯迎他们进了烈钧侯府,犷骁卫亦寸步不离跟随身后。林熠在正厅陪着顾啸杭和萧桓,见厅外来人,起身相迎。 一时憧憧人影,华服玉冠交错,非尊即贵,皆聚于此。 卢俅和林斯鸿落座正位,顾啸杭跟着父亲入座,犷骁卫便侍立外厅,林熠对萧桓低声道:“这架势,谈不拢就要围了咱们。” 萧桓闻言便笑,神色自若:“这是你们家。” 林熠撇撇嘴,目光对上卢琛明,见他又要望向萧桓,便迈了一步把萧桓挡着,假装没看见他恼怒的神色:“烈钧侯府从不设府卫暗卫,这么着要是打起来有点吃亏。” 萧桓想了想,若有所思:“听闻烈钧侯府从不设府卫,是有缘由的。” 林熠见二叔林斯伯已进来,便也引着萧桓入座,低声笑笑道:“是因为我们祖上有个老爷子,说烈钧侯的威望,若是连府里家眷都护不住,也不必占着这封爵位置了,于是从那以后,侯府再没养过护卫。” 厅堂已为今日宴飨布置妥当,仆从鱼贯往来,长廊檐下缀挂着精美灯笼,伴着天边彤云落日的光,便只见人影不断经过,人人轻声低语。 厅内主客皆已落座,卢俅依旧一身素色文士长衫,白面细眉,眼如狐一般狭细,环视厅内诸人,笑意满盈道:“诸位,今日卢某来此,乃是奉陛下之意,若有得罪之处,各位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也且须海涵。” 灯烛摇曳,晚风掀动厅堂垂纱布幔,衣香鬓影,远方落日西沉,最后一缕暮色没入天际。 卢俅一语既出,厅内寂静,宾主融融笑语仿佛只是一张面具,卢俅的话如一柄悬垂的利剑,顷刻即能将之打碎。 10.夜宴 卢俅这几句“丑话说在前”,实在有来者不善的意味,林斯伯和顾照清的神情沉下去一半。 主座上,林斯鸿神情毫无动摇,只斟了酒,对身旁的卢俅和座下众人一举杯:“今日府上设宴,幸得诸位齐聚,无论如何,先干此杯!” 众人神情松了些,皆举杯回以几句客套,厅内压抑气息散去三分。 林熠看着眼前情形,回想起上一世,他在北疆征战时,犷骁卫从金陵千里驰行至瀛州,突然将林斯伯下狱待审,并彻查林氏麾下的生意。 可还未定罪,林斯伯便病重而逝。 林熠当即便要去找永光帝问个清楚,永光帝却派人传话,允诺定会给他个交代,要他镇守军中。 当时的北疆,自黄龙府至黑水战线硝烟四起,战火连绵,正是胜负胶着的关键时刻,林熠要担负起二十六座边城十数万百姓的存亡,以及那条防线背后的大燕江山。 姐姐林云郗来找他时,他已做出抉择,终未踏出北疆一步。 永光帝最后也给了他交代:瀛州林氏案以林斯伯无罪告终,犷骁卫承担冤断之责。林云郗当时却已病故,没能等到父亲昭雪。 若不是犷骁卫来查办林氏,林家本该好好的。 后来林熠要调查时,永光帝已病危,犷骁卫也尽数被替换,全无对证。 世人却说,烈钧侯罔顾亲情,媚上攀附,觊觎亲叔叔万贯家财,陷害林斯伯。 坏事向来比好事传的快,自此,林熠从低调镇边的侯爷,变成恶名在外的不义之人。 今日卢俅带着犷骁卫来,摆明了冲着林、阮、顾三家——俨然当时的情形再现。 林熠也终于有机会弄清楚林氏案的缘由。 林熠目光盯着卢俅,今日的犷骁卫,是否和上一世一样?果真是他们害了林斯伯? 明烛跃动的火光下,卢俅敛首笑了笑,将酒杯放在案上。 ——“自本朝始,诸位,可有哪一天像今日,半个大燕国,都握在某些人手里?” 卢俅话里的“某些人”,无疑是指厅内的人,这话无异于指责他们有不臣之心。 室内顿时寂静,呼吸可闻,屋外暮光褪去,苍穹渐渐积蕴起云层,遮蔽了星辰和月色。 林熠望向林斯鸿,林斯鸿高大的身影巍然如山,锋锐眉目平静。 而顾照清和林斯伯脸色愈发沉下去,萧桓只是搁下酒杯,拾起茶盏抿了一口。 “卢大人,此言何意?”林斯伯抬了抬手,“还请明示。” “既是林老爷先开口问,那么……”卢俅看向林斯伯,“林氏的木材生意,单在赣州三岭的奇峰山场和恒道坞,年伐几何?” 林斯伯蹙眉:“卢大人是要查账?” 卢俅摆摆手:“钱不是问题,木材也……不是问题,林氏麾下典当、布庄的经营,足可占行内六成。” 林斯伯脾气直,便道:“若不是林家在中间,皇木采办便形同徭役,林氏做这生意,于百姓、于朝廷,皆是好事,怎会垄断独大、危害社稷?” 卢俅笑笑,手势示意安抚林斯伯:“林老爷先别生气,那我再问问阮氏公子?” 萧桓正是以江州阮氏公子之名前来,闻言抬眼看他,温雅一笑,容色清俊,姿态间却比平常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气度。 “卢大人便问吧。” 卢俅垂眼想了想:“阮氏,单说钱庄,泰恒昌在沪海一带分号,年兑银这个数有了吧?” 他伸手比了个七,是说七百万两,这只是兑银数,卢俅没把利润直接说出来,或许该夸他有礼貌。 萧桓看了一眼,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在意卢俅拿到了阮家龙门账上的数字。 卢俅点点头,又看向顾照清:“那么,淮南运河四洲的漕运承船,半数归于顾氏,年三百万石可有?” 这数目不需从顾家账本上看,顾照清也没什么好隐瞒,点点头:“概为此数。” 如此一看,三氏族当真掌握了燕国大半的商业命脉。 卢俅笑笑:“不愧是我燕国三大豪商,说话就是痛快。” 林斯鸿一直在旁听着,此时便直言开口道:“卢大人,陛下究竟什么意思?” 林熠疑惑,这是觉得三氏族风头太盛,要除之而后快吗? 他倒是不担心,今日就算犷骁卫发难,也对付得了,只是不明白他们这么做的动机。 萧桓从桌下伸过手来,不动声色拍了拍他按在膝上的手背,林熠微微侧目看他,清朗的桃花眼在灯烛下目光澄澈,令他放松下来。 卢俅笑容恢复了一贯的和蔼,狐一般的眼睛细长斜挑:“陛下的意思——诸位手里的生意,须得交由官家监办,监办若还不够,便直接交由官家经营!” 接管?说得真好听,明明就是抄家! “荒谬!”顾啸杭忍不住开口。 林斯伯闻言险些气得开口骂他,顾照清也冷下脸色。 林斯鸿笑了笑,剑眉星目,气度卓然,道:“陛下若真这么想,卢大人此刻就不会和林、阮、顾三家好声好气地谈,直接让犷骁卫围了诸位府邸即可。” 卢俅却眼睛一闭,摇了摇头:“诸位,陛下是真的这么想。” 屋外暗夜沉沉,闪电划破大地,天际一道惊雷,暮春的一场雨瓢泼倾盆,瞬间浇下来。 几人听了皱起眉头,卢俅这个人很不简单,一身书生长衫,却能统领犷骁卫。 他仕途坎坷,但很会钻营,大燕国最刚正不阿的老宰辅——于立琛,总是看卢俅不顺眼,很多人也就跟着觉得卢俅是个奸臣。 这样一个人掌了权,领了皇帝抄家的命令,岂不是要痛痛快快、大抄特抄? 林斯鸿抱着手臂,也并不担忧,看了座下一圈:“打仗我可以,生意的事,还是你们谈罢。” 林斯伯和顾照清对卢俅印象并不好,此刻很是不悦,一时没有开口。 萧桓一手搭在案上,修长手指轻轻敲了敲,微微一笑,开口道:“卢大人,这些生意,官家恐怕接不起。” 林熠不禁转头看他,萧桓一身浅青衣袍,明明笑得温润、言语平和,此刻却有一种威势,仿佛平日里的他只是敛去了锋芒。 “接不起?素来只有官家不想接,哪有接不起?”卢俅一笑,更像狐狸一般。 林熠一挑眉,开口道:“阮公子所言非虚。” 卢俅睁开眼,望着他们二人,开口道:“阮公子和小侯爷倒讲一讲。” 林熠笑了笑:“便先说林氏,木材采办交由官办,即便不论百姓徭役之苦,前朝也有教训在先——单单正德九年,乾明宫工程在木材采办上动费百万,国库耗用巨大,比起商办毫不划算。” 林斯伯听了,有些惊讶他侄子竟能这么正经,点点头:“姿曜记得没错。” 林熠看了看萧桓,二人对视一瞬,似有默契。 萧桓稍一向前倾身,桃花眼里带了些清寒,接着说道:“再说我们阮氏,不说钱庄,只说票号,锦亨润在南阳的分号,去年借予该处州府一百二十万两……卢大人,若交由官办,票号怕是连备银都留不住,这生意还有必要做么?” 卢琛明看见萧桓此时气度隐隐逼人,仿佛换了个人,却更加夺目,不由得在叔叔身边低声附和一句:“阮公子……说得有理。” 卢俅不置可否,狭细眼睛仍是似笑非笑。 萧桓又敛眸片刻,道:“至于顾氏,官家漕运司掌管两淮运河,管的是物资调运、水利布防,商户承船既不妨事,又交税银,何必非要收拢到官家手里?” 顾照清再赞同不过:“正是此理,何况官家如今根本消化不掉这么多运力。” 林斯伯蹙眉道:“若真要强行‘接管’这些生意,到时一片烂摊子,社稷才当真危矣!” 屋外大雨如注,沿着房檐廊角瓦当发出劈啪声,院内梧桐枝叶飘摇,想必落花皆随雨水流入了城外漉江。 没人觉得卢俅会关心什么社稷,他一路爬到这个位置,靠的是狠心冷手。 卢俅笑意丝毫未退,仿佛那副笑脸是一张从不摘下的面具。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强行发难时,卢俅却起身,展了展袍子,朝座下深深一揖。 ——“诸位,卢某有一事相求。”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卢俅的举动出乎意料,此时他本该一声令下,让犷骁卫抄了三氏族的家才对。 卢琛明也惊呆了:“叔叔……咱们不是来收拾……” 卢俅站直身子,瞥了卢琛明一眼,卢琛明没敢再说下去。 林熠心下奇怪,下意识看了萧桓一眼,萧桓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卢俅面上的笑容淡了些,一双眼仍如狐狸成了精一般,他抖了抖长衫,说道:“陛下确实打算让官府接管你们的生意,但诚如诸位所言,真这么干了,社稷危矣。” 他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笑容却不变:“这主意其实不是陛下想的,是丽贵妃和宁国公一遍遍的提……” 林熠瞬间明白过来,丽贵妃是后宫一朵妖花,如今圣眷正浓。原来是这妃子勾结外戚,想要吞了三氏族的生意,胃口倒不小。 卢俅又说:“卢某劝不动陛下,只得先奉命过来。现下要请诸位出力,联名奏疏一份,卢某回朝后,再联名其他同僚,呈递给陛下,但愿能让陛下改变心意。” 林熠心知这办法胜算很大,永光帝并不是昏君,听众臣的劝还是听得进去的。 但这毕竟是忤逆帝王心意,卢俅甘愿冒这个险,骨子里便是忠良。 林斯伯和顾照清原本看也不想看他,此时却神色严肃下来,看着卢俅,心里生出几分敬意。 上一世,犷骁卫来查林斯伯的时候,统领已不是卢俅,想必只敢奉命行事,万不敢搞什么联名进谏,林斯伯便因此蒙祸。 林熠那时在北疆,对其中内情并不了解,谁料竟是个后妃引发的祸事! 犷骁卫只是一把刀,可以借来杀人,也可以拿来替罪,当年永光帝惩戒犷骁卫,也是给林熠一个面上的交代,掩饰自己一时昏庸铸下的错。 一直静静旁观的林斯鸿起身,朗声笑笑,斟了酒,向卢俅一示意:“卢大人赤胆忠心,用心良苦,我便先干为敬。” 座下诸人也纷纷举杯,一时间,厅内灯火辉煌,阴霾尽散。 林熠仰头饮下一杯,不由多打量萧桓几眼,原先还觉得这位阮氏公子不食人间烟火,今日看来,他对各类生意竟是都懂。 再细思当年的林氏案,却仍旧缺了些什么,林熠揉了揉额角,打算回去再斟酌。 夜雨来得快去得快,觥筹交错间,雨幕消散,天际浓云碎开,星河万里如瀑,明月当空。 众人当即拟定了奏疏,卢俅收起来便带着犷骁卫离开了侯府,打算次日启程回金陵。 雨后深春,夜风清凉,萧桓回到院内,院中一树杜鹃纷落满地,枝头的花沾着雨水。 萧桓经过花枝旁,突然停下脚步,抬眸望向廊间飞檐。 一劲瘦修长的人影恰立在檐角,背着月光,腰间一柄长剑,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七殿下,久违了。” 11.饮春 檐上立着的那人足尖轻点,便如暗夜里一只蝶跃下来。 月色下,他被修身劲装勾勒出的瘦削紧实身形,面目俊美,耳垂缀着两颗深蓝紫的宝石,笑起来总是风流倜傥。 “什么酒?” 萧桓看了他一眼,走到院内单檐六角亭下,便轻掀袍摆,坐在石桌旁。 那人一挑嘴角,笑中带着些痞气:“七王爷,我把身份都借给你用了,对我能不能热情点、客气点?” 萧桓手肘搭在石桌边缘,指尖在桌上随意敲着:“聂焉骊,你改名换姓在外游荡,阮家公子的身份,放着也快要落灰了。” 聂焉骊“啧”了一声,几步上前,在萧桓对面坐下,手里拎着的两只朴秀清润青瓷酒坛放在石桌上。 聂焉骊便是江州阮氏的正牌大少爷,素来提着一把饮春剑江湖上风流,挂在口边的常是那句“不容易,混不好就得回去继承家业”。 聂焉骊倒不是胡乱浪的,自年少在清江剑派习得一身功夫,剑客榜前十便有他的名字。 “你不在江州当神仙王爷,千里迢迢跑来干嘛?” 聂焉骊一手熟练地启了一坛酒,瞬间酒香弥漫在月色下,枝头杜鹃花也醉了几分颜色。 萧桓笑了笑,眼角小痣若有似无,缀着月光一般:“来找个人,顺便替你谈生意。” 聂焉骊将酒斟了,两只玉杯估计是刚才从屋里顺出来的,一杯推到萧桓手边,秀朗的眉挑了挑。 “说到谈生意,听闻今日,卢俅把我家票号分号的兑银数都说出来了?” 萧桓点点头,拈起玉杯,垂眸看了看杯中轻漾的酒:“大约他看到了账簿,你们把南阳的大掌柜换掉便是。” 聂焉骊抬起一条长腿搭在旁边石凳上,举杯和萧桓碰了一下。 又指着青瓷酒坛道:“特意带的‘应笑我’,你去年一年饮掉几百坛,简直成了七王爷您的专供,啧啧,你怎么突然变酒鬼的?” 萧桓饮下一杯,抬眼看了看那晕着淡光的青瓷酒坛:“以后不需要了。” 聂焉骊又想起来正题,饶有趣味地凑过去问道:“你跑来瀛州,是看上哪家闺秀了?说说是谁,我去横个刀、夺个爱。” 萧桓摇头轻笑,却道:“这人你惹不起,我也……拿他没甚么办法。” 雨后夜空,月色万里,檐下滴着雨水,地上粼粼水光,院中醇醇酒香弥散。 前世萧桓带林熠回朝后,便登帝位。 林熠失去听觉和视觉,烈钧侯被燕国新帝养在丹霄宫里,情爱生于禁忌,滋长得悄无声息,那段短暂缠绵仿佛是毒。 如今林熠不记得他,萧桓时常想,这是好事多一些,还是坏事多一些。 如果林熠想起最脆弱的日子里,他如同一只囚鸟困兽,与豢养他的人,在宫殿重幔轻纱内肢体交缠的时刻,会是思念多一些,还是抗拒多一些? “西亭王竟有没办法的时候”,聂焉骊耳边的小颗宝石闪烁,映得他笑里十分幸灾乐祸,“怎么,那人心有所属了?” “他和从前不大一样”,萧桓摇摇头道,修长的手指抚了抚玉杯,“很多事要慢慢来。” 萧桓想,记不起来也好,他陪着林熠,重新来过。 “你竟真的对人动了心”,聂焉骊手肘撑在膝上,抬头看了看云间皓月,秀丽俊美的眉眼若有所思。 “你来又是做什么的?”萧桓随口问道。 聂焉骊耸耸肩:“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把阮氏家产低价变卖。” 萧桓习惯他语不着调,斟了一杯,淡淡道:“聂焉骊,你是来杀谁的?” 聂焉骊笑了笑,倜傥的眸子微弯,五指摩挲着饮春剑剑柄:“拿着万仞剑那位,行踪飘忽,最近听闻他的消息,便来碰碰运气。” 万仞剑……邵崇犹?萧桓记得此人上一世帮过林熠。 “你要杀他?” 聂焉骊摇摇头:“他功夫很好,我并没这个把握,此人去年犯下灭门大案,灭的还是自家的门,江湖声讨,师门里说要找他,我总不能不出力。” “不论你师门什么命令,届时不要伤他性命。”萧桓道。 聂焉骊似有些奇怪,但还是没多问,道:“七王爷发话了,自当从命。” 聂焉骊语罢就要提剑离开,临走前看了看另一坛未开封的应笑我,想了想道:“丹霄宫的姑姑可最担心殿下你酗酒,我还是拿走吧……” 萧桓将玉杯扣下,抬手拦住聂焉骊:“有人比我喜欢这酒,留着吧。” 翌日,林熠和林斯鸿送别卢俅,临行前,卢俅回头看了一眼犷骁卫,犷骁卫便退到一旁。 “卢大人有事?”林斯鸿问道。 卢俅笑容可掬:“这回的事,林将军怎么看?” 林斯鸿笑笑,不动声色道:“不是卢大人所说的后妃和外戚?” 卢俅点点头:“是这么个因果,但卢某倒是觉得,陛下未必无心。” 话毕拱手一礼,便带着犷骁卫启程回金陵去了。 林熠看着车轿人马远去,想了想卢俅的话,心里透亮,转头问林斯鸿:“陛下想收权?” 林斯鸿抬手搭在林熠肩上,揽着他回府,点点头:“没错,上月削了几家氏族的封爵,收了皖南大半兵权。” “动作这么大,是为了北疆的事吧。”林熠低头看着鞋尖,边走路边一会一会撞林斯鸿。 “好好走路,跟小时候一样。”林斯鸿在他后脑勺按了按,复又揽着儿子,“柔然十三部这几年必定会有大动作,攘外必先安内,皇上这也是在做打算。” “担心不担心咱们家?”林斯鸿低头问他,语气十分轻松。 林熠笑道:“你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皇上最信的就是三军,要对臣子开刀,咱们家还排不上号。” 林斯鸿哈哈一笑:“你倒是有数。” 永光帝对烈钧侯府确实是信赖的,不过信赖也只是信赖。 永光帝不会怀疑侯府的忠义,但烈钧侯府陷入朝中争斗时,若牺牲侯府能换来令他满意的局面,他便绝不会多帮侯府一分。 这也是为何上一世林熠镇守北疆,才能换得永光帝更多倚仗和庇佑的原因。 说白了,君臣情谊,不是雪中送炭,是锦上添花。 林斯鸿中午便也要启程,回北大营去,贺定卿恰好同行。 林熠把小西横抱起来,看姐姐林云郗依依不舍,便对贺定卿说:“姐夫,可要早点回来。” 贺定卿笑笑,在马背上俯身安慰妻子几句,极其温柔。 小西横扁扁嘴,扯了扯林熠束起的发:“舅舅,我长大了也要骑马去打仗。” 林熠听见这一句,便想起上一世小西横长大后质问自己的情形,心里颤了颤,捏着他脸蛋道:“长大了有什么好,现在多可爱。” 林斯鸿看向萧桓,笑道:“还得多谢阮公子,带来客卿给姿曜调理身子。” 萧桓十分文雅地一拱手:“林将军客气了。” “姿曜”,林斯鸿利落翻身上马,问林熠,“打算何时去金陵?” 林熠前些天半路折回来,可皇都还是得去的,想了想答道:“不急。” “来得及可以折去北大营一趟,带你把行军……” “北什么大营,行什么军。”林斯伯一听他又要撺掇林熠就头疼。 林斯鸿笑笑,眼看林斯伯又要开始唠叨,冲林熠眨了眨眼,便勒缰扬鞭,调转马头当先启程。 贺定卿见状也是一笑,一夹马腹便跟上去,身后数名随行紧跟着策马驰往城外。 “爹,我过阵子去找你啊!”林熠朝着林斯鸿背影喊道。 林斯鸿朝背后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林斯伯揪着林熠就要教育他,林熠赶忙把贺西横往二叔怀里一塞,拉着萧桓一溜烟回府去。 林熠傍晚被玉衡君按着灌了一大碗苦药汁,再行逆脉,整个人几乎虚脱,洗了澡便懒洋洋不想挪了,躺着又睡不着,心下一动,便溜达到萧桓的院子里。 萧桓一身白绸单袍,隐可见肩背骨骼流畅漂亮,坐在院内亭子下,手里摆弄着什么。 “阮寻,这是何物?”林熠跃上亭子栏凳,又轻轻落地,红衣胜过庭中杜鹃。 萧桓侧头看看凑过来的林熠,笑笑道:“闲来做个小东西。” 林熠头发乌黑,衣衫火红,皮肤总是苍白,侧脸轮廓如峰岭分明,如今正值年少,便有些说不出的稚气和成熟混合着,映在萧桓眼里,心中某处似乎微动。 萧桓手中是一块桑柘木,正用一支修光刀细细雕琢,已出来十分精致的形,是一只蝴蝶,只有巴掌大。 蝶翼薄而生动,蝶身和蝶翼之间连着的是精妙榫卯,完工后翅膀大约可挥动,木纹仿佛是蝶翼的花纹。 林熠坐在萧桓身边,近看他骨节如玉的手指耐心雕凿着,一抬眼,便见萧桓眼旁那颗小痣,比这桑柘木蝶更单薄漂亮,仿佛在他胸口扇动着引起一阵风。 他突然很想伸手摸一下那颗痣,但立刻打消了这无礼的念头。 “这蝴蝶做好了会飞起来吗?” 林熠赶紧把目光移开,去看那木蝶,问了个十分幼稚的问题。 萧桓声音如玉石,答道:“我做的飞不起来,倒是听说过墨家传世子弟有这门手艺。” 林熠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有些走神。 萧桓修长的手却突然近了些,把手中东西朝林熠递了递:“姿曜,要不要试试?” 林熠回过神来,笑笑道:“我可没做过这些。” 萧桓看着他,潋滟的眸子微弯:“兴许是你忘了,我教你。” 12.桑柘 林熠犹豫片刻,伸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木雕蝴蝶,蝶翼已经被修凿得很薄,他指尖不敢用力,虚虚捧着,另一手拿着刻刀。 一时不敢乱动,坐得笔直,姿势比从前在书院里听课还乖。 萧桓握着林熠的手,带他用修光刀的薄刃去打磨蝶翼:“刀面要顺着木料的纹理,这里还得再薄一些。” 这样试着打磨几下,林熠大致能把握力道,按照萧桓指的位置修薄蝶翼。 林熠垂着眼睫开口道:“冶光剑若是小一些,拿来雕木头应当好使。” 萧桓闻言笑道:“好歹是当世名剑,拿来做木工太委屈了。” 又道:“这刀不够利了,给你换一支。”言罢便起身回房去取。 林熠捧着机栝木蝶,越弄越顺手,竟像是做惯了这些一般,薄薄的刨木花一片片卷起来落在石桌上。 萧桓拿着一支新刀具回来,林熠没抬头,皱着眉:“这边不好打磨。” 萧桓在他旁边俯身去看,把林熠手里的旧刀抽出来,塞给他新的。 又控着林熠的手,带他用刀锋尖角处一点点刻榫卯附近的位置。 新换的修光刀更细更尖锐,好用得多。 萧桓几乎是弯身把林熠环在怀里:“凿刻和打薄的手法不一样,不能完全顺着木纹,要稍转开些。” 萧桓的长发垂到林熠颈后,声音贴在耳边,他手指微凉,有一层薄茧,林熠觉得自己背脊到手指都有些发软。 他有些发晕地点点头应了声,心道小爷这是没吃晚饭血虚了么? 他手上很放松,顺着萧桓手指的力道,一下下凿刻那只蝶,眼看木蝶渐渐变得更加精致,蝶翼一变薄,仿佛能乘风振翅。 萧桓身上淡淡的清冽气息包围着他,他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把那气息融进自己身体里,半是莫名的晕眩,半是心安。 “我可能是当木匠的料,做这个很顺手。”林熠低声道,“赶明儿不当侯爷了,开个木匠铺子吧。” 萧桓修长手指轻轻顿了一下:“那也很好。” 他抬眼看了一瞬林熠的侧脸,思绪有些凝滞。 上一世,他也曾像这样环着林熠,握着他的手,陪他修刻这些精巧的小东西,林熠看不见,他就是林熠的眼睛。 那时候,萧桓看着林熠束起遮目锦带的侧脸,轻轻吻在他耳畔,说着温柔的话,虽然林熠一个字也听不到。 “我不该是个将军,该是个木匠。”那时林熠在萧桓手心写下这些玩笑话。 那段时光太短暂,短到萧桓来不及辨析林熠的感受。 而林熠温驯地配合他,更像是囚困深宫的人面对帝王的顺从。萧桓无从得知,这份顺从里究竟有没有情爱。 “阮寻,我从前认识过一个人,他大概有办法让这木蝶飞起来。” 林熠的声音打破了回忆的恍惚重叠。 萧桓松开手,坐在旁边平复了心神,看着林熠一刻钟不到就熟练起来的动作,道:“我听说过北方遂州有一支家族,手里掌握失传已久的墨家机栝术。” 林熠点点头:“就是他们,从前和我爹经过遂州时,碰巧有过一面之缘。” 想了想又道:“我想过阵子去找找看,他们家族避世而居,不知找不找得到。” 萧桓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是不希望传世的手艺引来祸事。” 他知道林熠想做什么,若墨家机栝之术能为燕国三军所用,便如虎添翼。 林熠放下修光刀,托着那只桑柘木蝴蝶看了看:“若是找到他们,就能让这只蝶飞起来。” 傍晚,顾啸杭和封逸明叫林熠出去聚,林熠拉着萧桓一起出了门,奇怪道:“玉衡君怎么神出鬼没的,做什么去了?” 萧桓道:“他云游四海,一贯如此,来瀛州就是给你看病,正事办完就随他自在了。” 顾啸杭转头看了看他俩,见林熠现在走到哪都把阮氏公子拉上,俨然熟得很,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酒楼里热闹无比,几人在二楼栏边雅间落座,隔着二楼包厢围栏,恰可见大堂灯火通明、食客满座。 菜一上来,楼下堂内说书人恰也开讲。 “话说江州有一位不世出的传奇人物,便是咱们大燕国的七皇子——西亭王。” “这位皇子出生时,三光表瑞,九曜凝辉,乃是仙泽之象。” 堂下客人们起哄:“别光说这些玄的。” 说书人“唰”地展开折扇摇了摇,道:“陛下依照国师所言,给这位皇子在江州建了一座丹霄宫,那丹霄宫坐落于江陵城内,殿宇华丽,终年雾气缭绕,如仙境一般。” “按照国师吩咐,西亭王一直久居世外,不沾俗尘,连皇都金陵都极少回去,这世上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 客人们听得入神,有人点点头道:“我从前去过江陵城,那丹霄宫远远看去,像是天上金宫瑶池。” 还有人附和:“所以有‘东蓬莱,南丹霄’的说法。” 封逸明听到这里,道:“我认识的人里,还真没有见过西亭王的。” 顾啸杭说:“西亭王三岁时就随母妃迁去江州丹霄宫,是去封地最早的皇子,又极少露面,恐怕皇上也没再见过他几次。” 萧桓静静听着他们的议论,仿佛他们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什么无关的人。 林熠知道这位隐世而居的七王爷,却也同样没见过:“因为与国祚有关,陛下在这事上很听国师的话,不敢轻慢。” 林熠又看向萧桓,问道:“我倒是没去过江州,阮寻,你肯定见过丹霄宫,真的跟仙境一样么?” 萧桓垂眼斟了杯茶,淡淡道:“看起来是仙境,对里面的人来说,或许是牢笼。” 封逸明和顾啸杭听了这话,诧异了一瞬,转念觉得也没错:“倒也是,再华美的宫殿,与世隔绝住在里面,也跟坐牢差不多了。” 封逸明又想了想,道:“我爹要是盖个什么宫,把我关里面,我肯定得疯。” 林熠笑他:“给你盖个宫?你想得美。” 暮色四合,酒欢人散,林熠和萧桓一起回侯府,走到侯府门前,林熠伸了个懒腰,叹道:“若你没来,我爹一走,这府里就我自己住着了。” “林老爷不是常来么?”萧桓侧头看他。 林熠指了指旁边一条街:“二叔的宅子和侯府隔着一条街,他也不是天天来,小时候我常住他家,长大就不了。” 他想起什么,随口问道:“阮寻,我过一阵打算先去遂州,再去一趟北大营,你要不要一起?” 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不合适,阮氏公子哪有空随自己到处跑。 萧桓却点点头:“正好想四处走走,若是能跟小侯爷一道,再好不过。” 林熠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心下有些惊喜,笑道:“甚好。” 13.陋巷 林熠晚上有些睡不着,脑海里不住想起那只桑柘木的蝴蝶,梦里也乱七八糟,早早醒来,练了会剑收拾罢,便打算出趟门办点事。 “姿曜。” 刚走到侯府前院,正遇见萧桓,一身白锻单袍,长身玉立,在廊下喂画眉,见了林熠问道:“要出去?” 林熠点点头:“去找个人”,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要不要一起?” 话毕觉得自己最近是怎么了,走哪都要问阮寻要不要一起。 可萧桓笑笑,语气柔和地道:“好。” 林熠便心里松口气,想了想,又道:“阮寻,我去的地方可能不太好玩。” “那正好陪你。”萧桓顺手给笼中画眉添了点清水,放下手里东西拍了拍手。 林熠顿觉他说话总是让人心里熨贴。 林熠便带萧桓出了侯府,两人没带仆从,穿过城中街巷,踏进老旧破烂的城区。 这是城中贫苦百姓聚居的地方,房舍矮小,茅屋陋舍,路也不甚好走,地上坑坑洼洼,旁边人家院子里养着鸡鸭鹅,气味杂乱。 林熠看萧桓穿得一身浅白,侧脸清朗俊美,觉得不该带他来这里,有种拉着神仙逛牛棚的负罪感。 便道:“阮寻,不如你就在这等我,别往里走了,不太适合你。” 萧桓有些不解:“有什么不合适?” 林熠反而一时不知怎么说,萧桓左右看看,问道:“你有朋友住在这?” “是。”林熠见他并不介意这里腌臜脏乱,便不再提,带萧桓按照记忆的位置拐到贫民窟一处街口。 到这里就不知道路了,林熠朝街口晒太阳的老头子打听:“老伯,请问谈一山家在哪?” 老头子一身旧袄,搓了搓脖子,抬眼迎着阳光看了看眼前两人,白衫青年高贵出尘,红衣少年俊美英气,俱是绝佳的姿容。 这地方平常哪有这种人来,老头觉得很新鲜,咧嘴一笑,给林熠指了路:“巷子进去,第三个岔口右拐,他家宅子盖得好,一眼能看出来。” 萧桓便知林熠是来找谈一山的,这人他也有印象,上一世帮过林熠。 萧桓侧头看林熠,有些无奈地笑笑,林熠谁都记得,独独忘了自己,看来是对中箭之后的事全无印象了。 上一世,林熠和谈一山交集也不多,一次是他年少时偶然帮了这人,另一次是事隔多年后,林熠在北疆粮草短缺,已成为富商的谈一山及时相助。 进去后路更坑洼,地上泥水淤积,这里住的多是穷苦平民,看见林熠和萧桓都新奇地打量。 巷子逼仄晦暗,嘈杂的家禽嘶鸣、男女大声吵架不时传来,还有围墙内的牲畜棚子传出各种气味。 穿过曲曲折折的陋巷,便看见一座宅子,门口一颗老槐树,歪扭扭长着,枝叶粗壮繁密,一串串槐花挂着,遮在巷子上空。 那老头子说的没错,谈一山家房子盖得比左邻右舍都好些,看得出也讲究制式,过去大概也是读书人家。 但宅子已太老旧,门楣暗扑扑的,隔着围墙可见房屋檐瓦参差破损,如今该是过得不宽裕。 林熠正打算上前叩门,门里却传出一阵妇人吵闹:“读什么破书,有什么前途,还不是白吃饭的!” 话音未落,一卷书应声被丢了出来,把半掩的门砸开,险些哗啦啦飞到林熠身上。 林熠侧身一避,顺手把飞出来的书接住。 门被砸开,林熠和萧桓看见院内叉着腰发脾气的妇人。 林熠倒是没料到这一出,又看见谈一山在一旁,并不恼怒,好声好气跟那妇人说:“大姨,说我便说我,何必跟书过不去。” 谈一山总是不恼不怒,和和气气的,旁人当他是老好人,其实他只是性情极韧。 他姨母仍不解气,阴阳怪气讽道:“你们谈家哪一辈出了读书的人才?你爹娘一去,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我倒不是为难你,可家里那点钱还得攒给我们小儿呢,供你读书是再供不起了。” 又抬手指着房子:“你外祖留下的宅子,本是给你娘的,你娘死得早,我们住进来照顾你,也不是贪什么,这宅子也就勉强抵下这些年的辛苦,小山,你还是得自己争气啊。” 宅子的事自有外族父和娘的遗嘱,真要争起来也不是靠一张嘴,三天两头就要发作一回,不知是图什么。 谈一山不欲争什么口舌,正要转身去捡书,看见门口大槐树下的林熠和萧桓,便愣了一下。 他姨母见状,眼睛一吊:“看什么呢?你又……” 她转头也瞧见了林熠和萧桓,顿时住了口,十分稀奇地隔着园院门上下打量二人。 她眼神直白,仿佛目光里有一把算盘,噼里啪啦上下一扫就要算出二人的衣裳多少钱。 “呦,谁啊?”谈一山的姨母仍旧叉着腰,语气却缓和多了。 林熠不大喜欢这目光,挪了一步,把萧桓挡在背后,十分礼貌地笑了笑:“伯母好,我是谈一山的朋友。” 谈一山显然记得林熠,前些天卢琛明为难他的时候,林熠帮他解了围。但没想到林熠会来找他。 林熠一笑起来是极好看的,他和萧桓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站在这陋巷之中格外耀眼,谈一山的姨母也看得出来。 但她一贯看不上外甥,此时心里犹疑。 她咂吧一声,叉在腰上的手放了下来,神情客气了些,笑呵呵道:“我们家小山出息了,还有这样的朋友?” 语气里不乏试探。 谈一山觉得这话太失礼,上前道:“不知少爷有什么事。” 林熠听见那妇人尖利的嗓子就头疼,便不失礼数地道:“伯母,我们和小山出去聚一聚,不叨扰了。” 说罢上前把谈一山拽出来,又拉上萧桓往外走。 谈一山始料未及,边走边问道:“小侯爷来找我有什么事?” 看来谈一山已认出林熠了,三人往巷外走,林熠松开手,半开玩笑说:“其实是路过,碰巧遇见,咱们就去喝杯茶吧。” 谈一山低头笑了笑,这巷子七扭八拐,哪里就能碰巧了。 但知道林熠不是坏人,他也不多问,就跟着林熠和萧桓出了这片贫民窟,到了不近不远一家茶楼里。 三人坐下,随便要了茶点,谈一山开口道:“方才家里人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林熠摆摆手:“没什么的。” 林熠又随口问道:“你是一边读书一边做生意?” 谈一山笑笑:“摆摊而已,谈不上做生意,只是做些零零碎碎的赚点补贴,读书……大概以后是不读了。” 店里伙计把茶点送上来,林熠抿了口茶,问道:“已有别的打算了?” 上一世,谈一山默默记着多年前恩情,使林熠麾下大军免遭粮草告急之灾,如今林熠便打算主动来结交。 若换做别人,林熠不会贸然上门,也不会这么说话,但他知道谈一山的性子,便干脆直接找来了。 谈一山性子不温不火,何时都不卑不亢,点点头道:“我祖籍原在徽州婺源,想回去做些茶叶买卖。” 萧桓垂眸道:“那里的婺绿和祁红,倒都是好茶。” 谈一山道:“正是,不过近年婺绿价太高,我听同乡说,番邦人曾去过几次,反倒黑茶合他们口味,我便打算找同乡一起收些黑茶,往西番和漠北去卖。” 萧桓问:“辽东马市和嘉峪关一带?” 谈一山笑笑,摇摇头:“更远些,出了嘉峪关,经哈密,往恰克图去。” 萧桓眼底露出赞色:“好气魄。” 萧桓想了想,又道:“近年贩茶的,多是就近往皖城、金陵和姑苏一带去卖,漠北和西番少有人去。” 谈一山没想到萧桓一身仙气,却对俗务很熟悉,他无奈笑笑道:“我手里积蓄不多,若是收购便宜的黑茶,就有路费去远些的地方,况且黑茶到了西番和漠北,价格可以卖得很高。” 林熠想了想,道:“你走得远,路上车船费用不菲,一趟若多带些货更划算。” 谈一山道:“正是此理,但手里积蓄有限,也借不到什么钱,便一步步来罢。” 林熠眼睛一亮,笑道;“你一趟来回就要数月,一点点攒钱,这么下去岂不耽误了,我看咱们也是有缘,要么我借你一些本钱,待你回来了还我就好。” 萧桓闻言弯眼笑起来,这想要借钱给别人的架势也太迫不及待。 谈一山闻言愣了愣:“这……我与小侯爷才见过两面,小侯爷如何信我?” 林熠上前坐到他旁边,大剌剌揽着谈一山肩膀,语重心长道:“知不知道什么叫一见如故?知不知道什么叫伯乐?我看你脾气稳重,不骄不躁,是很可靠的。” 又道:“何况你姨母还在这,你不还钱,我把你宅子收回来、把姨母还给你就好了。” 谈一山上一世能把买卖做大,少不了果决的品格,林熠神情又很认真,聊了一会儿后,谈一山便不再犹疑,大大方方接受了林熠的提议。 临别前,林熠还是不放心,问了谈一山一句:“若可以的话,你是更愿意做生意,还是读书?” 谈一山很明白自己要什么:“人各有所长,做生意到底更适合我。” 回侯府路上,林熠心里十分畅快,走路也不老实,在萧桓身边蹦蹦跳跳的,侧头跟萧桓说:“阮寻,我算了算日子,咱们三日后启程去遂州如何?” 萧桓笑笑:“听小侯爷安排便是。” 萧桓在侯府作客这些天,带来的侍从都很低调,也都很训练有素,林熠以为这趟出远门,他会把随从都带上,没想到出发前,他把随从都遣回去了。 “阮寻,你不带随侍,会不会不习惯?”林熠有些意外,他自己过惯了行军打仗的日子,阮寻却不一样。 萧桓十分理所应当地看着他:“带那么多人岂不碍事,你我二人作伴不好吗?” 林熠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很有道理,想了想,点点头:“好,很好。” 14.酌月 阮寻到底是侯府的客人,林斯伯提前设家宴为二人饯行,席上不无担忧地叮嘱林熠:“姿曜,路上不要怠慢阮公子,出了门就别皮了。” 林熠汗颜:“二叔……” 玉衡君似是算准了侯府酒宴,这天也跑了回来,一手执壶一手执杯,凑到萧桓旁边,醉醺醺地低声道:“公子,别怪老道罗嗦,你不能一直骗人家啊。” 说话间眼神指了指林熠的方向。 萧桓听了这话,抬眼也看了林熠一下,没说什么。 他如今在林熠身边,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还骗他自己不会武功,说起来是有些过分。 可人是真的,心也再真不过。 席散之后,萧桓回了院子,拎起那天聂焉骊留下的酒,便去找林熠。 月上中天,林熠正在屋里翘着腿,思索着出行的事情。 他二叔叮嘱得不无道理,他前世今生也都没怎么照顾过人,便有些茫然,这一路该怎么照顾阮寻,总不能让神仙似的人跟着自己过粗糙日子。 “有心事?” 林熠蓦地抬头,透过窗,看见萧桓站在月下,正望着自己,乌黑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一身浅白袍子,月光洒在他眉睫上,好看得不似真人,林熠看得愣了片刻。 林熠起身,直接跳上窗框,跃到廊下,走到萧桓面前:“怎么过来了。” “给小侯爷送点东西。”萧桓提起手里的酒,浅润青瓷酒坛衬得他手指更白皙漂亮。 林熠一看这酒坛,眼睛一亮:“应笑我?出了江州便少见,我也许久没喝了。” 萧桓知道这是林熠从前最喜欢的酒,半开玩笑道:“小侯爷喜欢就好,不过莫要喝多了,一坛足以醉人。” 两人便在廊下启了酒坛,林熠取了杯盏,风清月明,坐在廊凳上闲饮。 “阮寻,你们江州除了西亭王,还有一位传奇,便是酆都将军,这人你可曾见过?”林熠随口问道。 酆都将军是江州大将,这位将军只听王令,除了面见皇帝,甚少露面。麾下鬼军纪律严明,行踪低调,驻营于江州崇岭之中。 燕国三军,说的便是鬼军、烈钧侯麾下的昭武军和武安州的定远军。 三军长年各自驻守不同防线,上一世林熠也未曾见过这位酆都将军。 萧桓垂下眼,睫如鸦羽,投下一片柔和的影,沉默片刻,答道:“匆匆见过。” 林熠霎时来了兴致,斟了一杯,说道:“这人神秘得很,我爹也只看见过几回,他从御书房出来,戴着一张面具,来去仓促,除了陛下,谁都不理。” “江州到虎啸城一带防线,与北疆离得远,鬼军是独立的一支,或许是因此才与其他军部来往少一些。”萧桓盯着手中酒盏。 林熠点点头:“我也是这么猜的,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大将军。” “传言他凶残暴戾,大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如鬼灵扫荡,因而封为酆都将军”,萧桓侧头看了看林熠,“这样的人,你当真想见?” “其人未必就像传言那般。” 林熠自嘲地笑了笑,上一世人人说他狠毒无情,又因两回屠城之祸,正与这位酆都将军齐名。 “姿曜,你想见他,是有别的打算吗?”萧桓问道。 林熠顿了顿,答道:“三军各自独立、直听王令,固然能让陛下放心,但在边疆布防上,不是最好的安排。” 萧桓闻言沉思着。 “罢了,不说这些。” 林熠摇摇头,便觉得有些醉了。 他坐在廊凳上倚着廊柱,抬眼看了看萧桓,又觉得眼皮沉重,闭上眼睛,低声道:“阮寻……” 萧桓转头看他,发现林熠靠在那里似是睡着了。 夜风卷着几瓣桃花,轻飘飘流连于林熠肩头,月下红衣,刀锋般的眉,苍白清隽的面容。 林熠酒量不错,但席间喝了不少,方才又贪杯喝了大半坛应笑我,面对萧桓也没什么戒心,便放心大胆醉过去了。 萧桓无奈一笑,放下酒,把林熠打横抱起,抱回房中放在榻上。 他坐在旁边,伸出手轻轻抚摩过林熠眉眼,仔细看了许久。 萧桓上一世,外人看来十分顺遂,生在帝王家,终登帝位,世上的荣华一日不缺。 对江山和子民的责任,他一一尽到,但绝无半点感情。 只有林熠,在那层金玉镂雕的壳子上敲出一道裂隙,把真真实实的爱恨引入他心里,一开始是涓涓细流,到后来倾澜倒海。 武安州城外,林熠从纷扰人群中冲出来挡了那一箭,他跳下马背抱起林熠的时候,林熠胸口铠甲全是血,那时萧桓只是惊诧。 带“不义侯”回宫,萧桓每天去探望,看着林熠从昏迷到苏醒后静卧养病,渐渐变成习惯。 偌大的宫殿,雕梁画栋,林熠静静靠在床头,萧桓就在床边翻看奏折,便与此刻如出一辙。 他指尖感受着林熠脸颊的温度,想起当时第一次,他没忍住伸出手去,抚摩林熠脸颊时,几不可察的溪流日夜积累,终于冲破心里的堤坝,心中掀起翻卷的海潮,方知此谓“情”字。 前尘种种犹在昨日,看着眼前熟睡的林熠,萧桓俯下身去,顿了片刻,还是珍而重之地在他额角落下一个轻吻。 翌日,林熠和萧桓早早便准备启程。 “应笑我”不愧是名酿,林熠醒来全无宿醉的难受,倒是很清爽。 到前厅跟萧桓会和,林熠看见萧桓,不由在心里打了个响指。 萧桓素日里都是锦缎衣袍,清贵出尘,今日大概是为了骑马方便,换了一身暗蓝修身的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修长笔直的腿,竟有说不出的英朗,虽低调许多,却更让人挪不开眼。 “舅舅,早点回来。”小西横站在娘亲身边,又瘪起嘴来。 “路上小心,不要贪玩。”林云郗看林熠总是长不大一般。 两人刚上马,玉衡君追了出来,难得的正经,跟萧桓低声叮嘱:“他被折花箭伤过,易动心魔,别让他乱碰邪性的东西。” 萧桓眼底一沉:“怎么不早说?他会怎么样?” 玉衡君一脸无辜:“折花箭伤人,这可是头一回。若是发作,或许容易走火入魔、心性突变,旁的就不知道了。” 林熠在一旁有些奇怪:“阮寻,怎么了?” 萧桓望着他,答道:“没什么。” 从瀛州往北,两人轻装简从,速度很快,林熠发现阮寻这人在哪里都适应得来,出门在外,一点没有贵公子的矜傲。 或许是因为觉得萧桓不会武功,又长得太好看,林熠还是下意识地照顾他,又时常顺手挡住旁人打量萧桓的目光,完全忘了那些目光里本也有一半是冲着他自己的。 萧桓每每见他维护自己,都忍不住露出笑意,心里却又想,上辈子林熠温驯之极,如今却不同,若林熠知道自己骗他,会不会就不理自己了。 抵达遂州城,已是四日后,入了城,林熠依旧拉着萧桓直奔城中最好的客栈。 遂州城离北疆很近,如今暮春,关外化雪开路,商队纷纷重启队伍,来往必经遂州城,城内本身也有这一带最繁华的互市市集,络绎不绝的客商拥入城中,街上热闹得错不开身。 沿路便见衣饰各异的不同族群,色彩斑斓,头缀羽毛的、颈佩一把珠串的、蓄着大胡子的,高鼻深目、眼珠颜色也不一样,嘴里的语言五花八门,马背上的货物高高摞起。 客栈伙计眼尖得很,老远就从门口奔过来迎他们:“二位公子要住店?” “有上房么?”林熠随口问。 “自然是有的。” 旁边小厮把马牵走,林熠和萧桓进了客栈,伙计笑容满面:“公子,我们家是城里最好的客栈,您放心。” 可是到了柜台前,老板拈着兰花指,笑笑说:“就一间房了,不过肯定够宽敞,您看成么?” 这一路,林熠都是挑最好的客栈最好的房间,每每住进去前还要检查一遍萧桓的房间,哪里不干净都不能过关,他顿时发现自己很有当老妈子的潜质,照顾起人来也很有天分。 林熠转头看了看萧桓,还是觉得不能委屈人家,便道:“要不咱们去别处看看。” 老板咯咯咯地一笑,兰花指乱晃:“别闹了公子,您不看看城里现在来了多少人,别处就算有房间,那也不是人住的。” 林熠:“……” 小伙计语气真诚:“公子,现在城里来得人多,其他客栈真没房,不信您待会去打听,若有这么好的房间空着,小的把脑袋摘给您。” 林熠扶额:“我要你脑袋干嘛……你……” 萧桓在旁抱着手臂,笑了笑:“没事,就一间吧。” 好在上楼推开房门,果然干净宽敞,摆设齐全,林熠这才松了口气:“还行。” 小伙计笑得更殷勤了些,婉转地道:“公子,说了是城里最好的,那绝不是吹。” 小伙计退了出去,门一关,林熠进去才发现,这房间挺宽敞,还分里外间,但床只有一张。 他看了看外间的小榻,心想那就自己睡外间吧。 萧桓进了房间,坐在桌旁,问林熠:“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样的?” 15.令雪 林熠拿起茶杯仔细对光检查了一圈,确认干干净净,才斟了两杯茶,递给萧桓一杯。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九岁,我爹带我去关外买马,在这里碰见了他,那人叫费令雪,一表人才。” 林熠又想了想:“他当时和我爹很谈得来,才告诉我爹,费氏便是墨家一支。” 萧桓思忖片刻:“你知道怎么找他?” 林熠摇摇头:“费令雪没有透露其他消息,只说若要找他,便来遂州城,想来是一直住在这里的。” “能在一个地方久居,还不为人知,想必从不会把身份告诉周围的人。”萧桓说。 林熠笑笑:“不过我记得他大致相貌,这么一来也不是很难找了。” 又道:“他当时身边有个朋友,叫曲楼兰,是定远军的军中小将,若实在寻不到,便再找那人问问便是,不过那样动静就有点大了。” 此时天还未黑,越靠近北疆外域,傍晚的天空就越绚丽磅礴,遂州城内,暮色间万家灯火已陆续燃起,与晚霞辉映,路上商旅如河水,载着灯光缓缓流淌。 林熠和萧桓出了门,街市上摩肩接踵,两人寻了间酒楼,用了晚饭出来,天已快黑了。 林熠正打算先在附近打听打听,他上一世派人找费令雪时,是两年之后,那时费令雪已踪迹全无,如今来遂州,该是能找得到。 一出酒楼,便又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熠本觉得今日是打听不到了,可到了街尾,却瞥见一名素白长衫的男子,身影一闪而过就消失在街角人流之中。 “好像是他!”林熠记忆里费令雪的模样闪现,顿觉那抹身影极似。 街上人挤人,喧嚣之极,林熠怕走散,抬手紧紧扣住萧桓手腕,拉着他灵活如鱼儿般钻过街上行人,绕开一支骆驼队伍,耳边驼铃一响而过。 林熠就这么拉着萧桓穿过大街,人群便不那么密集,两人转到另一条街上,快速追去。 “阮寻,你说,真能那么巧?”林熠一边左右查看,一边拉着萧桓往前快步去追。 萧桓感觉手腕上林熠的手指有些灼热,低声应道:“也不是不可能。” 林熠果然又隔着人群看见了那人,便和萧桓不远不近跟上去。 “费令雪,真是他!”林熠道。 费令雪一身素白长衫,正在街边同一名十四五岁少年说着什么,他侧脸俊朗,气质谦雅,脸上带着微笑。 快到他们旁边时,林熠又犹豫了一下,费令雪身边的少年他未曾见过,那少年一头柔顺黑发散在肩头,虽穿着布衣,却形貌出众,面容带着点塞外异族的深邃。 “怎么?”萧桓问。 “那人不是曲楼兰。他朋友在旁,会不会不方便?”林熠微微蹙眉。 那少年看起来与费令雪十分亲密,手里提着刚买的东西,便挎着费令雪手臂同他离开。 原本这动作在两名男子之间不大合适,但那少年身上有种活泼乖顺的气质,这么挽着费令雪,显得十分自然,便如弟弟依赖兄长一般。 萧桓打量那少年,若有所思,林熠想了想,还是和萧桓追了上去。 “令雪兄。”林熠笑吟吟唤了一声。 费令雪闻声回过头,那少年也松开手回过头。 费令雪微笑着问:“小兄弟是?” 林熠顿了顿,想起来费令雪见到自己时,自己不过九岁,如今认不出该是正常,便道:“六年前我与父亲路过此处,与令雪兄有过一面之缘。” 费令雪垂眸回想了一下,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在下一时想不起来,不如这样,先到我家喝杯茶,慢慢讲。” 林熠与萧桓对视了一眼,便同费令雪道:“也好,那便叨扰了。” 四人便往费令雪家里去,林熠一时有些奇怪,当年遇见时,费令雪并未告诉他们住处,如今却直接带他回去作客。 费令雪身边的小少年与林熠一般年纪,林熠英朗纯粹,那少年天真漂亮,却不柔弱。 少年又挽着费令雪手臂,侧过头笑呵呵看林熠和萧桓。 “你们从哪儿来?他平时可不怎么爱交朋友,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找他。”那少年好奇地问。 “阿悔,这样说话不礼貌。”费令雪温和地阻止那少年,又朝林熠和萧桓介绍道,“这是我弟弟,江悔。” 林熠笑笑,朝江悔说:“上次见令雪兄,却没见到你。” 费令雪道:“阿悔与我并非血亲,那时他还没来遂州。” 费令雪解释得委婉,江悔却毫不在意,笑道:“我是他捡回来的,大雪天里把我从街上捞回家,从此就赖在这儿啦。” 这倒有些意外,不过也合乎情理,费令雪为人谦谦君子,有此善心很正常。 萧桓微笑道:“阁下二人却比亲兄弟还和睦。” 江悔闻言抬眼打量萧桓,眨眼一笑,他那双眸子原来竟是深蓝色的,笑时嘴角两边露出两个小酒窝,便如蜜一般。 林熠觉得这江悔十分特别,他身形有些单薄,一举一动都甜美率真,却并不扭捏腻人,反而疏朗讨喜。 费令雪家在一处安静的巷内,看着不起眼,却宅邸修筑得很讲究,花草摆设雅致清幽。 一推开门,院中一颗高大的梨树,枝叶朝天延展。 遂州此时恰为盛春,一树梨花开得正好,雪白幽香,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霜雪般的落花。 “二位先请坐。”费令雪邀林熠和萧桓入院。 院内梨花树下,摆着几案,林熠和萧桓便在案旁落座,周身花香浮动。 费令雪去取茶具,江悔抱着买来的东西一道去屋里放,林熠刚坐下,却觉得左肩阵阵刺痛,似乎是从箭伤印记的位置蔓延开,有一下没一下。 那痛感不是肌肤之痛,而是从骨骼里窜出来一般,有些折磨人。 萧桓一身暗色修身衣袍,比初见时低调许多,可仍是容貌出众,坐在梨花树下,望着林熠:“姿曜,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肩膀有点酸。” 林熠有点惊讶,他习武打仗,受伤是常事,忍痛忍惯了,没想到萧桓能看出来。 费令雪回来,将茶具摆在花下几案上,沸茶煮皿,玉汤回壶,动作熟练清雅,斟了茶递予客人。 他一身素白衣裳,眉清目秀,温润如玉,这等人才,也难怪林熠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林家人?”费令雪微笑道。 林熠见他回忆起来了,松了口气,点点头:“今来叨扰,是想请令雪兄做些东西。” 费令雪敛眸,道:“军中要用?” 林熠道:“正是。” “当年承诺了令尊,便无可推拒,但现下先要托小兄弟一些事。”费令雪道。 “若做得到,必不推辞。”林熠答道,“当年见到令雪兄,身边还有一位曲小将军……” 费令雪眼中似闪过一丝哀伤,却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改日再谈。” 随即,江悔迈着轻盈的步子从后院回来了,笑吟吟道:“在聊什么?想起来了吗?” “多年前的事,想不起来了,便当新交了朋友罢。” 费令雪改口,佯作不认识林熠,将一杯茶递给江悔。 江悔乖巧地坐在费令雪身边,抿了口茶,托着腮打量他们,深蓝的眼睛十分纯净。 林熠见状便知有异,不动声色地配合着,不咸不淡聊了一阵,林熠便说:“今日也晚了,那便改天再来找令雪兄好好一叙。” 起身送客,江悔半站在费令雪身后,撒娇一般,下巴垫在费令雪肩上,澄澈的眼睛看着萧桓:“你眼角的痣很好看。” 林熠觉得他话里有话,萧桓望了江悔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费令雪道:“阿悔。” 江悔笑嘻嘻道:“知道啦,这么说话没礼貌。” 林熠和萧桓便告辞他们,走到巷子里,林熠回头看了一眼,半敞的门扉内,江悔在费令雪身边比划着说些什么,费令雪则温和地笑着听,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再静好不过。 看起来亲密无间,费令雪为何那么避讳江悔? “还难受么?”萧桓问。 林熠发现肩膀那处不知何时已不疼了,笑笑道:“不了。” 看着萧桓的眼神,又补了句:“真的不疼了。” “玉衡君说,你旧伤那处会被邪物引得发作,日后若有不适,定不可强撑着。”萧桓望着他,眼神很是认真。 林熠疑惑:“费令雪方才很避讳江悔……难道江悔身上有什么邪魔歪道的东西?” “有人跟着!”林熠发觉不对,四下看了一遭,却觉得有些疲惫,感知也钝了。 萧桓也有所察觉,瞥了一眼,目光不经意扫过某个方向,定了片刻又移开。 过了一条街,林熠提起神,又仔细看了一遭,发觉跟踪的人已撤去,不知是不是自己太累,产生的错觉。 16.声讨 回客栈,林熠才松下一口气,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复杂,原以为找费令雪是最难的,现在却变成最简单的了。 客栈老板见他们回来,忙不迭挥舞着兰花指,上前道:“公子,可巧,今日旁边一间上房空了出来,您还要么?” 林熠毫不犹豫点点头:“当然。” 老板多赚一笔,脸色比先前殷勤得多:“哎呦这公子就是阔绰,您慢点上楼。” 上了楼,林熠照例把两间房看了一遍,倒都很干净讲究,觉得原先那间被子叠得更齐整,便让萧桓住那间。 林熠正要回房,萧桓叫住他,关了房门,递给他一张纸条:“方才费令雪附在杯底递来的。” 林熠的困意一下子褪去,展开那纸条,见上面字迹显然仓促,写着一个地址。 “阮寻,我出去一趟,你早点休息,不用等我。”林熠说罢收起纸条,拿起冶光剑便出了门。 “这城里跟人还能跟丢?”江悔的声音清亮动听,语气似是茫然不解。 一人跪在旁边,听了这少年的话却感受到恐惧:“那人功夫太高……敛息起来丝毫看不出武功,可一下子就发现我的位置……” 江悔轻轻一笑,有些惆怅:“跟不住人,看不到他们做了什么,查查来路总做得到吧?” 那人声音已经微微发颤,低头领命:“是。” 林熠出了客栈,已入夜,按照客栈伙计指的路,快步在行人车马中穿行,到了一家药铺门外。 他左右看了看,却没有费令雪的身影,忽闻几声清脆的“笃笃”声,转头一看,见店铺门口小石狮子背后立着一只小鸟。 林熠目力极佳,暗夜的灯笼光亮下,立时发现那只小鸟是木制的,身形惟妙惟肖,便不动声色把小木鸟掠到手里,转身又汇入人群中往回返。 这小木鸟巧夺天工,林熠不必细看,便知它定然能飞起来,从前他便见识过费令雪的手艺,如神造物。 费令雪这样给他传消息,多半是脱不开身,林熠想到江悔在费令雪身边乖巧的模样,一时参不透怎么回事。 林熠回到客栈,没再打扰萧桓,径自回房间拿出那只木鸟,研究一会儿便触动机关,那木鸟腹部打开,内有一封叠起来的信。 费令雪果真是朝他求助的,信里内容让林熠惊讶之极。 那名漂亮的混血少年江悔,并不是费令雪捡回来收养的,而是他的好友曲楼兰。 六年前,曲楼兰在定远军中戍防,从冰天雪地的边城捡回了江悔。 曲楼兰与费令雪一向交好,便把江悔带到遂州,托给费令雪照顾。 但江悔并不是什么单纯的流浪儿,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下的情形是,曲楼兰失踪,费令雪被江悔控制。 费令雪并没有让林熠救他,而是让林熠想办法打听曲楼兰的下落。 信中特意叮嘱,江悔会用蛊,万不能打草惊蛇,否则江悔很可能会伤害曲楼兰的性命。 林熠明白自己在费令雪家里时为何身体不适了,江悔身上果真有邪物。 信中交代得不算详细,看来费令雪被看得很严,来不及透露更多。 林熠思忖片刻,烈钧侯府掌管的是昭武军,定远军那边也能说得上话,便又出门一趟,到遂州军尉府托人往定远军去打听一番。 消息最快也要明日下午传回来,林熠回到客栈,已是深夜。 跑了两趟,已把睡意都散光了,坐在房中,也没点灯,喝了几口茶,想起隔壁的萧桓,应当已经睡了。 二楼不少房间里还有喧闹声,异域客商谈笑起来素来动静大,林熠正琢磨着费令雪和江悔的事情,却从四周隐隐嘈杂中,察觉出隔壁萧桓房间一阵门窗刀剑乱响。 林熠瞬间拔出冶光剑,跳起来冲了出去。 他几乎是撞开隔壁房门,低吼道:“阮寻!” 却愣住了。 屋内烛火晃动不止,窗户半开,萧桓身上只穿了一条月白绸裤和一件白绸单衫,衣襟领口微松,脖颈到胸前骨骼肌肉流畅漂亮,墨黑长发还湿着,静静站在房间一侧屏风前。 而屋内还有闯进来的两人,一人竟是邵崇犹。 邵崇犹身上带伤,后肩还刺着一支箭,与对面另一人皆手持长剑,互相抵住要害,谁也奈何不得谁。 与邵崇犹对峙的那人面目俊美,耳边缀着深蓝紫的宝石,便是聂焉骊无疑。 萧桓十分淡定,转头看林熠,林熠来不及多想,冲过去先挡在萧桓前面,问:“你没事吧?怎么回事?” “没事。”萧桓道,又对聂焉骊说,“住手罢。” 林熠不认得聂焉骊,屋内气氛诡异。 聂焉骊看起来和萧桓认识,林熠手里长剑便不知该指向谁。 一时间,当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邵崇犹,你……也别打了。”林熠只得也劝一句,“都住手。” 邵崇犹上一次见林熠,是林熠重生当日,他带林熠一行人从荒郊客栈离开,今日再见,他静静望着林熠,似在斟酌。 终于,片刻后,聂焉骊和邵崇犹同时放下了剑。 林熠心里很是崩溃,这一天天都是什么事? 他抬手示意二人坐下,回头看了一眼萧桓,眼前便闯入萧桓胸口的肌肤线条,以及肩头带水的乌发。 微微抬眼,萧桓清冶的下颌和无可挑剔五官,以及那双桃花眼,眼角旁的小痣,又让林熠滞了片刻。 林熠很快回过神,顾不上别的,扯过来旁边搭着的外袍就顺手给萧桓披上。 聂焉骊见此场景,似乎明白萧桓为何要借用自己的身份,把饮春剑收入鞘中,抱着手臂笑了笑。 半盏茶后。 萧桓和聂焉骊坐在一旁,邵崇犹除下上衣,肌肉紧实的上身有不少新旧伤疤,林熠站在他背后给他处理箭伤。 那支箭埋得很深,箭头还带倒刺,林熠微微蹙眉,手中柳刀在烛火上烤了烤。 上一世没少打仗,这种伤他处理得很熟练,快狠准地抵进箭边伤口,旋即把箭清了出来。 邵崇犹眉头也没皱一下。 林熠又清了伤口,给他缠上纱带,才松了口气。 “林小公子,这人你很熟么?”聂焉骊问道。 上一世,邵崇犹奉林斯鸿的嘱托,到北疆帮林熠,两人说起来有整整五年的交情。 这一世,对于邵崇犹来说一切抹零,但林熠心里还是当他自己人的。 “怎么?你们为何打进这里?”林熠不置可否。萧桓看着林熠。 邵崇犹穿好上衣,端坐桌边,俊朗的脸仍是冷漠。 “在下与他倒没什么仇。”聂焉骊饮了口茶,悠悠道——“但他灭了自家满门。” “官府凑不足证据,无法定他罪,但江湖声讨是躲不过的。” 聂焉骊倜傥昳丽的面容看不出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 17.溺蝶 上一世,旁人对邵崇犹都十分忌惮,因他手段狠决。 林熠并不在乎,毕竟旁人眼里,他也是恶人。 他当邵崇犹是朋友,没跟别人打听过邵崇犹的事,也并不知道还有灭门这桩事。 林熠转头看邵崇犹:“真的?” 邵崇犹深邃的眼睛沉静无波,嘴角一丝笑意冷淡而略讥讽:“是。” 林熠擦拭了柳刀上的血迹,对聂焉骊淡淡道:“他想必有自己的缘由,王法定不了的罪,何必旁人来定。” 邵崇犹似有些意外,看了看林熠,不知在想什么。 聂焉骊本就对追杀邵崇犹没什么执着,依旧是笑:“林小公子既这么说,我便不必再追着人跑了。” 又对邵崇犹道:“万仞剑名不虚传,今日领教了。” 邵崇犹收起剑,起身便要离开,聂焉骊却道:“外面追你的人可没歇着,真要走?” 林熠蹙眉:“很多人追杀他?” 聂焉骊耸耸肩:“我是看他冲进……阮寻这里,才追进来,他肩上那箭是枫江派的人射的,若不是以多欺少,那伙人可占不到他便宜。” 又道:“要让他们收手,也得明天了。” 林熠想了想,对邵崇犹道:“你今天住旁边吧,有事我可以照应。” 邵崇犹思索片刻,点点头,目光深沉:“多谢。” 聂焉骊吹了声悠扬清亮的口哨,抛起饮春剑又握住,对萧桓笑道:“公子,我就不奉陪了,鸾金楼的笙柳姑娘还等着我。” 话毕便轻轻一跃,踏窗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萧桓坐在那里,垂眸抿了一口茶,林熠道:“等我一会儿。” 林熠把邵崇犹带去他那间房,又回到萧桓房里,关了门说:“今天不太平,我睡这守着你。” 萧桓闻言低头笑了笑,望着林熠:“好。” 一路的伪饰,是为了靠得更近些,也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回应。 若林熠了解了全部的他,又会怎么做? 客栈又送了热水上来,林熠便到屏风后脱下衣裳洗了澡,水汽蒸腾间总算放松一些。 待他换了单衣出来,萧桓正在桌边坐着看书,长发仍旧未干,一手支着额角,雕刻般的容貌在灯下形成极美的弧度,林熠看了片刻,道:“睡么?” 萧桓闻言点点头,合了书丢到桌上,起身摘去外袍,又是那一身白绸单衣,宛如灯火间一支睡莲化了妖身。 林熠垂下眼睛,抱着一枚枕头准备往外间榻上去,萧桓却道:“过来一起睡,床很宽。” 林熠转过身,萧桓已转身走到床边,回头冲林熠开玩笑说:“不是要守着我么。” “怕你睡不好。”林熠抱着枕头晃到床边去,“真不介意?” 萧桓上了榻内,半靠坐在内里床头,揉了揉太阳穴:“怎么会。” 林熠便笑嘻嘻把枕头丢上去,顺手熄了灯烛,径自爬上去坐在萧桓旁边,冶光剑枕在旁边。 “阮寻,费令雪给我留了信。”林熠也没躺下,半明半暗的屋内仍旧能看见萧桓靠在旁边的身影,跟萧桓把费令雪的事情讲了。 萧桓想了想,道:“费令雪恐怕中了蛊。” 林熠闻言思索片刻,也觉得如此:“曲楼兰把江悔捡回来,当真是捡了一条蛇。” “那少年是混血,身世恐怕不简单。”萧桓道。 屋内灯烛已熄,只有淡淡月色透窗而入,林熠思绪纷纷扰扰,抬眼看见萧桓白皙的面庞上,眼角那颗痣竟仍清晰,便又有些手痒,想摸一摸。 “你眼角的痣……”林熠险些脱口而出,立即改口道,“那个江悔夸你好看。” 萧桓听了一怔,便笑:“我出生时,都说这痣不吉。” 林熠摇摇头笑道:“很好看,肯定是吉利的。” 而后一冲动,凑过去抬手用指尖抚了一下萧桓眼角,指尖触感细腻,萧桓微微闭了闭眼。 林熠本来只是肆意惯了,想到什么便做。此时近处看着萧桓垂下的眼睫,朦朦月光如雾,那桃花眼尾勾起美妙的弧度,手便滞在了他眼尾。 萧桓缓缓睁开眼,林熠心头一紧,莫名酸涩,有些茫然地收回手:“失礼了……” 萧桓本想逗逗他,又忍住了,抬手牵了一下林熠的腕:“睡罢,姿曜。” 林熠呼吸渐渐缓下来,萧桓睁开眼,侧过头看看他,抬手轻轻握到林熠的手,修长手指松松与他十指相扣住,方闭眼入梦。 费家宅子。 院内一树梨花在月下雪白泛着朦胧光亮。 江悔柔顺的发垂下,从背后抱住费令雪的腰,下巴抵在他肩头:“你当真不记得他们?” 费令雪微微蹙眉,拿开江悔的手:“阿悔。” “费令雪,你每次叫我‘阿悔’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后悔?” 江悔松开手,垂着头迈着轻快的步子绕到费令雪面前,抬起头望着他。 少年生得白皙漂亮,三分异族的深邃,深蓝的眼天真干净。 费令雪有些无奈,抬手抚了抚少年垂顺的黑发,一如多年来的温和:“不要胡闹。” 江悔蓦地上前一步,抬臂勾着费令雪后颈,微微仰头触到他的唇,低低的声音如同蜜糖:“我知道,你不记得别人,我才好留住你。” 便如一株藤,缠上一枝清润的梨花, “说过不许再这样。”费令雪沉下声,要推开他,却发觉一股灼热从体内隐隐升起,清明的眼睛爬上血丝, “阿悔,你做了什么?” 少年又凑近了些,眸中混入冰冷的质疑:“你想起了谁?” “胡说些什么?”费令雪侧过身要走开。 “费令雪,我有时候想,要是我走了,你会想我吗?”少年的手挣了挣,天真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如果今天是最后一次见你呢?” 这话如一根刺,费令雪垂下眼,握着江悔手腕的手似是带着恨,又带着挣扎。 少年再次缠上这个温润清雅的男人,男人终于回以轻吻。 院内梨花胜雪,随风飘落,仿佛千百只蝶沉溺在绝望夜色中。 18.楼兰 林熠醒来时,整个人偎在萧桓身边,手臂还搂过萧桓肩头,两人发丝都缠在一处。 林熠顿了顿,大睁着眼睛看了萧桓侧脸一会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片刻后,咬咬牙小心翼翼挪开下了床才松了口气。 他穿好衣服,萧桓才睁开眼,起身下床捞起衣袍,不紧不慢穿上。 林熠笑嘻嘻道:“我睡觉好动,是不是扰你了?” “怎么会?”萧桓微一挑眉,“平素睡不好,昨晚倒是难得安稳。” 林熠放下心,两人收拾罢,林熠去隔壁房间,发现邵崇犹已离开,不知做什么去了。 “今日该不该再去找费令雪?”林熠有些不放心,但又怕引得江悔怀疑,曲楼兰和费令雪都算是他手里的人质。 萧桓摇摇头:“还拿到曲楼兰的消息后再去,否则太被动。” 林熠懒洋洋靠在椅子山,微微闭眼道:“江悔当年若是故意引得曲楼兰捡他回去,会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费令雪手中的机栝术,也早该得手了。若是为了打探军情,也不该留在费令雪身边。” 萧桓:“或许这些都是他的目的,但又不是全部。” “难道他看上的是费令雪本人?”林熠随口道。 傍晚,遂州军尉府传回了消息,一名曲楼兰手下旧部亲自来找林熠。 “一年半前,曲将军带定远军三万人马,击退白达旦部,又连夺三城,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跟着曲将军出征。半年后,曲将军突然辞官离开,而后就没了消息。” 林熠问;“军中要职不是说辞就能辞的,他那时可有异常?” 那人道:“没什么异常,曲将军以丁忧为由离开,他父亲去世,家中再没别人,可那之后就没人见过他,天大地大的,也说不准是去四处走走。” 林熠见这样问不出什么,便道:“那你知道费令雪吧,是曲楼兰的好友。” 那人顿了顿,神情复杂:“知、知道。 林熠捕捉到那丝不对劲,追问:“知道什么?” 那人不大自在:“曲小将军从前和费公子交好……往来频繁,将军换防休息时都是来找费公子的,从前收养了个孤儿,也托给费公子照顾了。” “曲楼兰没了消息,你们没来找费令雪打听?”萧桓不给他犹豫的间隙,紧接着又抛出问题。 “来、来过,他说不知道,就没再……”那人像是不大想提起这一桩。 林熠没了耐心,起身大步走到那人跟前,那人只觉眼前红衫一闪,林熠一只手便已扼在他领口,俊朗的少年眉眼竟似狼一般威压,他声音沉下来:“究竟怎么回事?” 那人本是军中老兵了,可林熠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令他有种恭敬肃立的冲动,终于藏不住话,有些哀戚:“公子勿怪,我这就说……只是有些事不便提,大伙一贯也不提。” 林熠这才松开他,转身坐回萧桓身边,身上不羁狂放的气息,目光沉冷如铁,一直盯着那人,仿佛他说一句假话就会拔剑劈了他。 萧桓这一路还没见过林熠这模样,垂眸笑了笑,两人如同一个唱白脸一个□□脸。 那军士老老实实讲了缘由:“一年半前,曲将军攻打白达旦部,追到最后一座城,也是最关键的一战,敌军闭城不出,当时关外封路,粮草有限,我们耗不起。” 军士顿了顿,道:“曲将军便下令强攻入城,可城楼上突然有人挟持人质,人质只有一个……正是费公子。” 林熠有些惊讶,萧桓问道:“谁把费令雪抓去的?” 军士摇摇头:“后来曲将军似乎查出来了,但是没有再提,兴许已经在混乱中被杀死了。” 林熠问:“当时费令雪成了人质,双方就僵持着么?” 军士依旧摇摇头:“曲将军当即下令攻城。” 林熠能理解,也不能理解。他也是带兵打过仗的,这种情形下,其实无可选择。 “当时局面很混乱,城攻下来了,费公子却不见踪迹,后来他回到遂州,平安无事,但曲将军再没去找过费公子,大概……情谊上说不过去。”军士低着头,似乎也为曲楼兰感到难过。 这事确实伤感情,曲楼兰重情重义,不顾费令雪性命,下令即刻攻城,定然于费令雪有愧,便不再找他。 “这一战过去,便没什么事发生,直到一年前曲将军辞任。我们也不好多纠缠费公子,只来问过一次就没再来”军士讲完了,也松了口气。 林熠放那军士离开,又赠他两坛酒当作酬谢这一趟,回了房间。 “看不出你发起怒来威力这么大。”萧桓开玩笑。 林熠笑笑:“没办法,老兵油子,好好问是问不出来的。” 房门敲响,聂焉骊推门进来,朝林熠单眼一眨笑了笑:“林小公子。” 萧桓瞥了他一眼,聂焉骊才收敛些,毫不见外地斟茶喝了几口,耳边小颗宝石映得他容色格外惑人。 “城里有人打探你们来路,我跟了半日,可不得了。”聂焉骊坐下,又打量林熠几眼,“跟他接应的,一头是个叫江悔的人,一头是塞外白达旦部的人。” 聂焉骊抱着手臂看了看萧桓,又看了看林熠:“你们是不是惹上什么探子了?这可不好玩。” 林熠和萧桓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似乎一切都串了起来。 当年费令雪被抓去当人质,幕后定有江悔参与,他以此事间离了费令雪和曲楼兰的关系。 之后,江悔大概以费令雪为饵,逼迫曲楼兰离开军中,继而使他失踪至今,又以此为要挟,控制了费令雪。 曲楼兰若活着,必然是被江悔藏在什么地方。 曲楼兰捡回他的时候、费令雪收留他的时候,怎会料到这么一天? 江悔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人接应据点在哪?”萧桓问。 聂焉骊似乎来了兴致:“说来也巧,就在鸾金楼,笙柳姑娘楼下。” “曲楼兰难道就被关在鸾金楼?”林熠蹙眉,“会不会在白达旦部?” 萧桓摇摇头:“江悔若长期用蛊控制他,便不能离这么远。” “先去鸾金楼找曲楼兰的下落。”萧桓说。 屋外已入夜,鸾金楼是遂州城最大的酒肆兼青楼,很配得上这名号,整座建筑由四片灯火辉煌的楼阙连接而成,夜幕之下,笙歌四起,锦玉满楼,衣冠富贵谈笑不绝,恰如飞鸾金镀。 “阮寻,这鸾金楼也算是你们家的产业。”聂焉骊笑里透着恶作剧的意味。 萧桓看了看这位真正的阮家大少,不大想理他,跟林熠说:“鸾金楼在各地有分号,这处挂的牌子不同,已经被人买走,眼下不是阮氏经营。” 三人便作寻欢客,迈进了鸾金楼。 老鸨立即迎上来,一众佳人亦拥了过来,聂焉骊抬手挡了挡:“我找笙柳姑娘。” “哎呦公子,笙柳可等了您一天。” 老鸨认得聂焉骊,便不多扰他,又看向他身后的萧桓和林熠,一时觉得鸾金楼几位绝色都配不上伺候这三人。 聂焉骊笑吟吟说:“我们谈点事,先别送人来了。” 三楼房内,布置得清幽典雅,笙柳笑迎上来,她一身淡紫春衫,清丽动人,好奇地打量了萧桓和林熠。 “带了朋友?”笙柳望着聂焉骊的神情显然带着痴慕。 聂焉骊一笑,将她鬓边一缕青丝别到耳后:“来谈点事。” 笙柳脸颊微红,十分得体地说:“需我回避么?” 林熠摆摆手,笑嘻嘻问:“姐姐,这鸾金楼里可有能长年藏人的地方?” 笙柳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想了想:“鸾金楼有四座楼阙,每天不同客人来往,也没听说过长期包场子的……枫庭!枫庭是大管事他们办事的地方,也有贮存贵重物品的仓房。” 笙柳引着三人,从楼后小门到鸾金楼内院,绕到枫庭附近。 这里僻静一些,夜里也没点几盏灯,只偶尔有客人散步经过。 聂焉骊让他们等在原处,闪身跃上枫庭墙瓦,前去探路。 半刻钟后,聂焉骊回来,低声道:“没几个人守着,我抓了一个打听,仓房旁小楼长期有人守着,每三天换一次人手,都说的是白达旦部语言,定期进出送药物。” 林熠想,聂焉骊是怎么“打听”,才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逼问出这些话。 “这座鸾金楼看来是被他们买下的,江悔很快就会起疑,须得尽快动手。”林熠说,“但费令雪还在江悔手里。” 聂焉骊想了想:“我去抢费令雪,你进去找曲楼兰,笙柳和……阮寻直接去枫庭内,就说找大管事谈事情。” 聂焉骊顿时觉得自己很不容易,身份借给萧桓,还得处处注意不说漏嘴。 笙柳十分懂事,见他们这架势,也不多问,只低声应道:“是,公子。” 林熠从前也知道饮春剑,聂焉骊自是功夫一流的,便点点头:“好。” 只是有些担心萧桓:“要么……” “放心吧,他没什么应付不了的。”聂焉骊冲林熠眨眨眼。 几人分头行动,林熠直奔枫庭内的小楼而去,黑暗里从檐上轻跃而下,眼疾手快放倒了守卫。 他悄无声息打开门,屋内却只有一盏灯烛,却没见那些定期进来值守的人。 林熠思索片刻,在房内摸索着,找到一处暗门。 19.鸾金 他还未动手,暗门机关却被触动,里面的人要出来了! 林熠闪身避到屋内屏风后,暗门打开,里面两名人走出来,口中说着白达旦语。 “那半死不死的,养在这里一年了,还得伺候。” “温撒尔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偏偏耐心养着这么个废人。” …… 林熠听得懂塞外多数语言,猜测温撒尔便是江悔的本名,而曲楼兰……半死不死? 下一刻,他如黑暗中一只猎枭冲出来,两名守卫猝不及防便被他击倒,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暗门打开,墙后出现一间暗室,外间什么也没有,林熠向屋外打了暗号,便抽出冶光剑,进了暗室。 穿过外间,绕过一块屏风,林熠看着眼前景象,心底发寒。 室内一块嶙峋巨石内部剖空,做成了一方药池,池中暗沉沉的药汤内,半躺着一个男人。 许是因为日久不见阳光,又被药汤浸洗,那男人皮肤白得几乎透明,面容英俊,双目紧闭,身形瘦削,仰面躺靠在石池边缘,身上裹着件单袍,胸口以下浸在池中。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林熠上前查看,发现他全无意识,虽然还活着,但呼吸心跳微弱得如悬一线,且处于这种状态已经很久了。 林熠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正是当年在费令雪身边的曲楼兰,当时他们关系还很好,与林斯鸿谈得投缘,未曾想,再见已物是人非。 江悔竟把曲楼兰弄成这个样子。 药池中似有活物隐隐游动,林熠心知其中有古怪,没有妄动。 “姿曜,是他么?”萧桓让笙柳回去,自己从枫庭院内跟了进来。 林熠点点头,看萧桓走到池边,查看了曲楼兰眼睛和耳后,萧桓抬头说:“他体内有蛊。” “你懂蛊?能治好么?”林熠燃起一线希望。 萧桓摇摇头:“只是略懂,他所中的‘同生蛊’我恰好见过,他本该早就没命了,是这蛊让他维持现状,人是救不回的。 “不过一日,就找到这里了,当真厉害。” 江悔清亮带笑意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林熠心中一沉,手势示意萧桓在内间别动,转身不动声色走到密室外,看见江悔站在房中,身后跟着数名白达旦人。 江悔依旧是一身布衣,柔顺的黑发松松束着,面容精致漂亮,深邃的眼窝内一双深蓝眸子带着笑意。 他略单薄的身形在月色和烛火下显得很轻盈,仿佛只是个天真的少年。 “你把曲楼兰弄成这样,费令雪若知道了,会恨死你。”林熠倚在密室门边,一身红衣随吹进屋内的夜风微动,脸上没什么情绪。 “费令雪早就不记得他啦。”江悔摇摇头,脸颊旁垂下的黑发轻晃,笑起来齿白如贝,“我的蛊可以让废人苟活,也可以让费令雪忘掉该忘的人。” 他有着再纯净甜美不过的笑容,却是一条狠毒的蛇。 林熠一挑眉,转念间明白,江悔用蛊清除了费令雪的记忆,以为费令雪不记得曲楼兰。 可费令雪明明记得,只是在骗江悔,与他周旋。 “同你说这么多也没用,既然找来了,就给那废人殉葬罢。” 江悔说完,身后的白达旦人便朝林熠走来,他们各个高瘦,走路安静得诡异,身怀西域武功,实力难测。 林熠一动不动,对那些人视而不见,只冷冷盯着江悔:“不如人来齐了再动手。” 江悔似乎不屑再与林熠说什么,打算直接离开。 聂焉骊却恰好带着费令雪跃上小楼,身后紧随而来一名白达旦人要冲上来抓费令雪,被聂焉骊闪身一剑格开。 那白达旦人被击得退了几步,又看见屋内的江悔,慌忙道:“主人……在下该死,没能守住费公子……” “江悔,你把他怎么了!” 费令雪冲进屋内,他一身浅白长衫,清朗如玉的脸上神情哀戚。 江悔的笑容消失,齿间挤出几个字:“费令雪,你来做什么?” 费令雪不再看江悔,径直往密室去。 江悔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如同做错事情的孩子被发现了秘密,站在那里看着费令雪进了密室。 他手下人未得命令,也止步于室内,屋中顿时一片寂静。 林熠看着费令雪走到药池边,修挺如竹的背影微颤,抬手轻轻抚了抚曲楼兰几乎毫无生气的脸颊。 “曲楼兰……” 多年好友变成这副模样,费令雪几乎肝胆欲碎。 萧桓在池边看着这场景,微微蹙眉。 江悔站在密室外,声音低哑:“……不可能,你中了‘忘生蛊’,你不记得他!” 半晌,费令雪才转过身,眼眶发红:“我不该记得他么?江悔,他是谁?是他把你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的!” 江悔脸上破碎冰冷的神情转瞬又被掩去,他笑了笑,蓝眸弯如月牙:“费令雪,他捡了我又有什么用——十三年前,曲楼兰杀了我爹娘,温撒部族被他带人踏平……费令雪,我该谢他么?” 费令雪眉目间尽是难以置信:“江悔,我还当你是受白达旦人所迫,你竟……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报仇?他当真是捡回了一头狼!” 林熠抬眼,正对上萧桓的目光,都未想到,江悔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费令雪手里的机栝术,也不是为了北疆军情,而是为了报灭族之仇。 江悔安静地望着费令雪片刻,似乎想把他的样子刻在眼睛里,淡淡道:“费令雪,他一年前就该死了,让他活到现在,或许他该谢我。” 费令雪看着江悔,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你要杀他,要毁他,让他生不如死,你心里可曾念及这些年里,他对你的关心?” 江悔低下头,袖中滑出两柄窄长寒刃,他抬起头看着费令雪:“费令雪,你跟我走吧。” 费令雪双目几欲含血:“江悔!你该下地狱!” 江悔抚摩刀刃的手指顿了顿,似要解释什么,却只是笑道:“我?还早着呢——你看看曲楼兰,你的至交,他这一年都是这鬼样子,不如让他先走一步?” 他话尾的语调依旧带着蜜一般的气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玉盒。 林熠立刻冲上去,可已来不及,下一刻,玉盒便在江悔指尖化为湮粉。 费令雪意识到什么,回头去看曲楼兰,却见药池中的英俊男人瞬时化作白发枯骨,药汤一阵翻涌,迅速蒸发。 “楼兰——!” 他眼中满是绝望,俯身去抓曲楼兰,可如同握到了幻影,只抓住一缕深色烟尘。 不过片刻,药池中的一切都化为乌有,药池底部余下一颗黑得如夜空般的珠子, “同生蛊”,蛊亡身死,梦幻泡影。 曾经无话不谈、并肩风月的知己,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萧桓在旁看着,却未曾阻拦,眼底有些无奈。 对曲楼兰而言,他的生命在一年前就已结束。 费令雪滞了片刻,俯身取出那颗乌沉明珠,那珠子便是曲楼兰和同生蛊所化,紧紧握在手里,不知触感是否冰冷。 费令雪声音平淡得绝望:“曲楼兰带你到遂州城那天,你穿着不合身的衣袍,我笑话他不会照顾人,带你买了新衣……你站在院里梨树下,他说你的眼睛好看,和一树梨花映着,便如北疆的雪和长空……” 江悔却丝毫不为所动,讽道:“一年半前,你被绑上城楼,你的好友曲楼兰一刻也未犹豫,下令攻城,你在城楼上看着,就不恨他?” 费令雪悲极而笑:“是啊,原来都是你……若非你从中作梗,我怎么会成为人质?定远军数万将士和边城安宁,比我一命重要得多。他重情重义,才会觉得愧对我,可笑你至今不懂情义为何。” 密室门外,江悔沉默片刻,依旧是笑,蓝眸望着费令雪的背影。 “费令雪,再叫我一声‘阿悔’罢。” 费令雪自始至终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修颀如竹的身形几乎站不稳:“你说到的没错,我后悔至极……” 江悔笑容霎时消失,盯着费令雪的目光凝出一层寒冰,林熠见状立刻挥剑挡住他,江悔身手诡谲,手中双刀如毒藤般,瞬时冲上前与林熠缠斗一处。 江悔手下的白达旦人也同时冲上前,聂焉骊横挥饮春剑,将之挡在密室之外。 费令雪握着那颗乌沉蛊珠,始终没有回头看,整个人如同失去了生气,片刻后欲转身冲往江悔身边,萧桓立即上前一击他后颈穴位,扶住昏倒的费令雪。 江悔身手显然是外域功夫,这看似单薄的美丽少年,出手却狠辣之极,林熠虽知他不是自己对手,还是心里发凉,人不可貌相当真不是说笑而已。 江悔神情冷如毒蛇,再不复素日无邪甜美的笑。 他扫了一眼屋内情势,心知他们不是林熠和聂焉骊对手。 江悔手中双刃与林熠的长剑唰然擦过,又骤然分开,从怀中取出一枚竹管。 萧桓当即认出那是毒蛊,沉声道:“姿曜,毒蛊!” 林熠却离得太近,一时已避不开。 萧桓身形如电冲上前去,暗色衣袍随风而动,出掌的瞬间,隔着一尺之远,把江悔手中毒蛊容器化为了湮粉,旋即把林熠推到一边,未让毒蛊湮粉碰到林熠半分。 江悔最后看了一眼费令雪,便趁隙吹出一声尖利哨音,数名白达旦人立刻掩护他,江悔便趁这间隙逃出小楼,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江悔逃走,聂焉骊数招紧逼上去,夺了三名白达旦人性命,其余几人趁隙也破门而逃。 “追么?”聂焉骊手中饮春剑挽了个剑花,回头问。 “别追。”萧桓蹙眉道,“他的蛊很难解。” 聂焉骊忍不下,秀朗的眉眼蕴着不悦,道:“我去军尉府打个招呼,即刻封城通缉他们。”随后便也出门消失在夜色里。 费令雪被萧桓击晕放在密室内椅子上,林熠看了一眼,又回头看萧桓。 “你……方才是不是碰到毒蛊粉末了?”林熠收了冶光剑,苍白俊美的脸上有些茫然。 萧桓摇摇头:“应当无妨。” 费令雪很快苏醒过来,手里紧握着那颗蛊珠,眼睛发红,对林熠和萧桓道:“多谢二位相助,今日……我先带楼兰回家去。” 他原本清明俊美的脸上蒙着挥之不去的绝望。 林熠放心不下,和萧桓送费令雪回到家里,二人便暂住一夜,以防白达旦人和江悔回来。 林熠简单和费令雪谈了几句,确认他没有想不开,便留他安静休息。出了费令雪房间,等在院内的萧桓抬眸看着他。 夜深如水,院内一树梨花盛放如雪。 当年曲楼兰带着江悔来的那天,大约也是这么一树芳菲,春风正好。 林熠抬头看了看笼了满院的梨花和夜空中那轮皓月,叹了口气。 费家宅子少有客人来,现成的客房就一间,林熠和萧桓进了屋,两人谁也没说话。 萧桓点燃灯烛,回头一看,林熠一身红衣,苍白清隽的脸上神情复杂,抱着手臂看着他,浓黑的眸子清亮之极。 “阮寻,你不是不会武功么?”林熠问他。 本是疑惑的问题,说出口却有些委屈的意味。 这语气和眼神,便如在萧桓心里柔柔扫过,他认真地看着林熠,心想,这是恼了。 20.堕火 “姿曜,过来。”萧桓弯眼微笑,眼角那颗痣温柔得令林熠生不起气来。 林熠心想,总不能跟耍小媳妇脾气一样,便很大度地到萧桓身边坐下,看着他斟了茶递来,便又大度地接过喝了一口。 这茶一入口,一半的难受就消了。 “生气了?”萧桓直接问道。 林熠反倒说不出来,瞪着眼睛看着萧桓,奈何这人好看得紧,越看心里那点难受就越散得一干二净。 方才是他护着自己,又有什么可气呢,出门在外对人有所保留,本也是正常的事。 “不生气,睡罢。”心里电光火石间千回百转,林熠呼出一口气,一点埋怨也不剩下了。 萧桓感觉得到林熠是真的不介意此事了,看着林熠又出去确认了一遍费令雪的情况回来,两人便简单收拾了,在房中睡下。 费宅客房内只有一张床榻,林熠想到萧桓当时那一招,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若说江湖前三也差不多,哪里需要自己守着,便火速先上去占了床内侧的位置。 萧桓无奈一笑,刚在床边坐下,却突然感到身体有异,意识到是江悔手里的蛊化为湮粉后,自己没来得及屏息,恐怕吸入了一些。 毒蛊化为湮粉便没有了生命力,但残余的粉雾有毒性,萧桓抬手熄了灯烛,催动内力遍行经脉,试图将余毒逼出。 林熠本来有点郁闷,但发现萧桓没有动静,觉得有些奇怪,昏暗中问道:“怎么不睡?” 萧桓低估了那毒蛊雾粉的毒性,待最后一丝余毒自掌中催发出去,他撑在床边俯身吐了一口血。 林熠当即弹起来冲到床边,扶着萧桓:“怎么回事……是那毒蛊?” 萧桓本无大碍,这一口血只是淤积残毒所致,吐出来便无妨了,可感受到林熠贴过来时身上的温度,便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 屋内依稀淡淡月光,林熠借着这缕薄光凑上去,手搭在萧桓腕脉,感觉到脉气异动,但没有太大问题。 仍是不放心,他光着脚跳下床,迅速点了灯,端了茶盏和空杯回来,俯身看着萧桓:“怎么样了?” 萧桓取了锦帕擦擦嘴角血迹,接过茶漱去口中血腥,脸色比寻常苍白些:“姿曜,别担心。”又笑笑道,“你其实很会照顾人。” 林熠此刻离他很近,看着他桃花眼蕴了一层雾气,眼角那颗痣衬得有些悲伤,嘴角还隐隐有血迹,心里顿时拧得乱七八糟。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林熠问。 萧桓垂下眼睛,睫如鸦羽,复又抬眼望着林熠,那双眸子简直摄人心魄,烛光映出他鼻梁一道温润弧度,林熠心头微动。 “姿曜,今天所见费令雪和曲楼兰的事,我觉得很多事须得坦诚相对”,萧桓声音缓和如泉,“但有些话,还是想待时机合适再与你说。” 萧桓顿了顿,又道:“希望你能相信,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姿曜,能信我么?” 林熠站在萧桓面前,微微俯身扶着他肩膀,维持着这个姿势,他靠得太近,以至于有种沉溺在萧桓声音里的错觉。 “我相信你。”林熠敛眸一瞬,说道。 萧桓微微扬起下巴,看着林熠浓黑如星的眸子,抬手十分自然地抚了抚林熠脸颊,目光郑重。 方才那一声“姿曜”却不同以往,林熠心底似乎被勾起一丝雀跃,又或是说不明的冲动和酸涩,萧桓指尖掠过颊边,便如燃起一束暗火。 林熠眼底爬上一层难以察觉的淡红,左肩箭伤印记处隐隐烫得灼痛,他感觉眼前的萧桓突然变得惑人之极,在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之前,却已经倾身扑倒了萧桓。 萧桓始料未及,林熠虽是少年的身体,但武功进境不俗,神志混沌间爆发的力量让萧桓没来得及抵挡,就这么被林熠狠狠按倒在床上,一头乌黑发丝散乱在锦被间。 萧桓意识到是今日与邪蛊接触过多,引发了林熠肩头折花箭伤。 他担心林熠真如玉衡君所言,会走火入魔。 林熠眼睛上那层淡红已弥漫为赤红,便如他素日的衣衫一般,他皮肤总是苍白,此刻更显得有些妖异。 他跨在萧桓身上,下一刻就要去抓枕边的冶光剑,萧桓抬手握住林熠的双腕不让他乱动,真气逸散入林熠经脉内,浑厚内力一寸寸顺服着林熠躁动混乱的内力。 “姿曜!”他蹙眉紧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林熠。 林熠似乎被理智和混沌拉扯着,眼中杀意消去,却低头看着尽在咫尺的萧桓,被他眼尾的痣引发了一股疯狂的冲动。 他想要把这人拽下神坛,看他做最不堪言的事,想让他清冶的桃花眼从此被堕落的欲填满。 林熠挣扎着想从那罪恶的漩涡里冲出来,眼睛红得几欲滴血。 他俯下身,舌尖轻舐萧桓眼尾的痣,又埋在萧桓肩旁,咬在他颈侧,却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力度,便似野兽寻情一般,整个人覆下去缠在萧桓身上。 “姿曜!” 萧桓浑身一僵,抓着林熠手腕将他掀倒在旁边,倾身覆上去压制住林熠,同时未曾停息将内力源源不断探入林熠经脉,防止他真气翻涌入魔。 林熠体内乱撞的真气和意识中混杂的邪念被萧桓强大的内力瞬间冲散,整个人如失了力气,眼中猩红渐渐褪去。 萧桓感觉到林熠一下子浑身松了下来,便放开手,林熠躺在那仰头望着萧桓,抬手搂上去,似乎要找一处依附,失神道:“疼……” 这一声低喃瞬间把萧桓扯进了回忆里…… 上一世深宫大殿内,林熠一身黑袍散敞,身体如面色一样的苍白漂亮,腰肢紧紧缠着他。 那时萧桓要清清楚楚看着他,殿内便灯烛不熄,林熠眼睛不能触光,双目便蒙着黑色锦带。 那条窄长的锦带遮在林熠眼前,只露出高挺漂亮的鼻梁,锦带尾端垂到他们身体之间,林熠口中压抑着低喃…… 萧桓立刻回过神,撑在林熠上方,深深看了片刻。这双黑曜石般的眸,清亮无比,并未覆着锦带。 既庆幸,又有些空落落,这个林熠不需人日日看护陪伴,也并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 可依旧是他的林熠。 他把林熠抱过一边躺好,仔细探了一遭林熠经脉,确认无虞,又拨开衣襟,看见他肩头箭伤印记周围还未消下去的青筋,便知林熠方才喊的是箭伤印记的疼。 萧桓哄着昏昏沉沉的林熠睡去,怀中人灼热的体温渐渐恢复正常。 萧桓有些睡不着,给林熠盖好被子,看了林熠半晌,便起身到院中,夜色沉沉,星月皎洁,满树梨花仿佛要开到永恒。 花下茶案旁,却坐着一人,劲装修颀,面目俊美冷漠,正擦拭一柄长剑,剑端还滴着血。 正是邵崇犹。 21.锁心 邵崇犹脚下周围横陈着数具尸体,皆是白达旦人,一看便知是夜里返回来要抓费令雪的。 萧桓方才只顾着林熠,未留意外面,这伙人胆子倒大,还敢杀个回马枪。 萧桓看着邵崇犹,片刻道:“多谢。” 邵崇犹抬眼看了看他,似是要说什么,却只道:“不必,那天他也帮了我。” “姿曜当你是朋友。”萧桓淡淡道。 邵崇犹似乎有些不解,嘴角一丝笑意:“他不过见了我两次。” “或许你们从前认识过。”萧桓抬眼看了看满树梨花,摇摇头说:“他是把你当作自己人的。” 邵崇犹不置可否,似笑非笑道:“那天我到你们房间里,或许是为了杀你们。” “你既然没有那么做,他便不会这么想。”萧桓道。 萧桓没法多解释,上一世邵崇犹在林熠身边五年,据说帮了林熠很多,林熠相信的人,他也不多怀疑。 萧桓知道邵崇犹的一些事,知道他心性冷酷,游荡江湖,手下亡魂无数,亦是赫赫有名的杀手,上一世奉了林斯鸿的嘱托才去帮林熠。林熠能跟这样的人成为好友,也很神奇。 “遂州城已封锁,但没困住他们,他们不会再回来了。”邵崇犹道。 萧桓知道他说的是白达旦人和江悔:“逃出关外,便难再抓到了。” 邵崇犹没再多说什么,收起万仞剑,与萧桓互一点头算作道别,便离开了费家宅子,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林熠醒来时觉得浑身抽了骨头一样,动了动,立即睁开眼,发觉自己又窜到萧桓怀里去了,连忙起身,坐在那里发呆。 萧桓一睁眼便看见林熠这模样,起身摸摸林熠发顶:“还疼么?” 林熠刚努力回忆起昨天的事,只记得萧桓受那蛊毒粉雾所害,吐了一口血,而后自己似乎攻击了他。 “昨天……咱俩打架了?”林熠活动活动胳膊,感觉身上酸痛的程度,便推测自己受邪蛊影响,可能是发狂了。 萧桓闻言便笑,说道:“是,险些被你一剑捅死。” 林熠心下一惊,窜过去拉着萧桓上下打量:“真的?伤哪了?” 萧桓抓住他手腕,握了握他的手:“开玩笑的,没事。” 林熠这才松了口气,想想也是,依昨天萧桓隔着一尺把毒蛊容器化为湮粉的功力,自己恐怕伤不了他。 林熠到院子里,发现梨花树下有血迹,回头问萧桓:“昨晚江悔又杀回来了?” “只是他手下白达旦人来了,被你朋友,邵崇犹解决了,军尉府已接手此事。”萧桓道。 “林小公子。”费令雪推门出来。 林熠转身看他,见他依旧是一身白衫,光风霁月,只是眼中的一些光亮消失了。 这一夜,于他或许有一生那么漫长。 “令雪兄,节哀。”林熠上前,十分担心他。 费令雪摇摇头:“一年前他没了消息,我便有预感,只是昨天亲眼看见……” 萧桓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我查看过,曲楼兰确实是一年前就已遭不测……同生蛊让他勉强撑了这么久,于他而言,昨日也是解脱。” 费令雪沉默片刻,问道:“江悔逃走了?” 聂焉骊恰好推开院门进来,闻言答道:“昨夜军尉府封锁遂州城,但没能截住他们,此时应当已到关外,遂州城他们是回不来了。” 萧桓皱了皱眉,劝了几句:“江悔的事,背后多半另有其人,费兄不可过于偏执。” 费令雪闻言看了看萧桓:“我猜得出,他定有不得已,但他昨天所做的事,我今生不可能再原谅。” 费令雪又道:“多谢诸位相助,林小公子,费某如今也没什么牵念,若不嫌弃,今后费某愿为烈钧侯府效力,费氏所掌握机栝之术,必无所保留。” 林熠感慨万千,对费令雪一礼:“能得令雪兄相助,是家国之幸。” 四人落座于院内花下几案旁,费令雪煮了茶,手法一如从前,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一切都已不同。 “费氏机栝之术,向来没有成文的版本,一切都靠家族传承,林小公子和林将军都是坦荡人物,为烈钧侯府效力,费某也没有什么顾虑。” 茶香花香融在一起,费令雪衣袍沾了梨花,便如梨花幻的魂一般。 林熠道:“令雪兄,江悔这次离开,恐怕还是要回来找你的,不如去昭武军麾下待一段时间,也免得触景生情。” 费令雪沉吟片刻,垂眼看了看满地纷落的梨花,点点头:“也好。” 四人当日便启程离开遂州城,费令雪锁了故宅,除了那颗曲楼兰和同生蛊所化的蛊珠,似乎没什么必带不可的,皆是身外物。 安静深巷内,宅门紧闭,锁住了盛春的一树梨花,风过花落,什么也不带走,什么都不留下。 聂焉骊护送费令雪去昭武军大营,林熠和萧桓与他们暂别,先往关外去。 出了遂州城,春日融融,旷野声息复苏。 “不直接去找林将军?”萧桓问。 林熠坐在马背上,绛红衣衫衬得他笑容更灿烂:“绕个道,就当看风景了。” 林熠和萧桓二人到了北疆外域,天大地大,苍茫草原丘陵起伏,候鸟飞归,春日里簇簇野花缀在地上,长空万里,流云如雪。 林熠看着这片天空,蓦地想起曲楼兰的话,他说江悔的眼睛与那宅子里梨花相映,便似北疆的碧蓝苍穹与雪。 林熠带着萧桓一路往北,一直到翡裕河,沿河道逆行,只在一片崇岭脚下略停留。 林熠让萧桓等在原地,独自沿山阴面峭壁而上,在崖壁松柏间借力迅速跃上去。 到了山顶,林熠仔细取了几块石头收起来,便原路又下到崖底。 萧桓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林熠如鹰一般的身影从百丈高崖上回来。 他环视四周:“这一带水草并不丰茂,十三部族少有人来。” 林熠翻身上了马背,抖了抖缰绳跟上萧桓:“这里却是他们领地之内,又有关隘环护,燕国在三年内攻不下这一带。” “你希望北疆出兵?”萧桓望了一眼夕阳下鎏金霞光的翡裕河。 林熠点点头,抬手指向北方:“必须打,打到库尔莫岭下,克鲁伦河以北,这一战不可避免,十三部并非全部好战,但最强大的四部族一直在觊觎武安州内的土地,前朝的教训还不足,日后燕国面临的情况只会更加严酷。” 萧桓沉思片刻,不出所料,林熠自重生以来,大概一直在绸缪家国之事,北疆布防自是不可缺少的一环,上一世林熠在北疆六年可谓鞠躬尽瘁,今生定会竭尽所能,以最小的损失解决外域侵扰的问题。 “姿曜,去金陵的路上,不如顺路随我回一趟江州?”萧桓邀请林熠。 林熠笑笑,双眸灿若星辰:“要带我去你家?好啊。” 除了他们,恐怕没有别的汉人会随意深入十三部族领地腹地,两人绕了一遭,便直奔昭武军大营,去找林斯鸿。 22.试阵 林熠和萧桓抵达北大营时,正值黄昏。 北大营进出严格,林熠和萧桓皆验过身份文牒才放行,一入大营,暮色昏暗,万帐灯火隐隐闪烁,天幕之下,便是连绵百里的军营。 营中擦身而过的将士皆精神焕发,身姿笔挺,无论着军甲还是寻常劲装,都能看得出经年训练而出的利落精悍。 林熠带萧桓去主帅营区,大营的氛围很轻松,即便战时,昭武军也是应对有序,十分从容,素日里更是张弛有度。 “林将军。” 林斯鸿出来,二人朝他问候道。 林斯鸿身形高大,一身轻甲,更显得他肩背宽阔如山,英俊威严。 “姿曜还是头一回带朋友来。”林斯鸿对萧桓微微颔首,笑容和煦。 萧桓回以一礼,林斯鸿待人接物雷厉风行,实则粗中有细,他的目光有一种透彻的力量,仿佛一笑之间轻松地看明白对方。 萧桓猜测过,林斯鸿对他身份或许已猜出七八分,只是心照不宣地未加言明。 “小侯爷,阮公子。” 聂焉骊和费令雪也出来,二人已到了几天,对北大营适应得很好。 聂焉骊抱着剑,耳下缀着的宝石映着火把光亮,笑意潋滟,朝萧桓抛了个眼神,带着打趣的意味。 费令雪看起来状态好了些,清雅温和,一身白袍在军营中更显文质彬彬。 “爹,你记得令雪兄吧?先前见过。”林熠问林斯鸿。 林斯鸿点点头,抬手揽着林熠肩膀:“自然,费公子才华卓尔,没想到被你请来了。” “怎么不见老头子们?”林熠左右看看,觉得今日帅帐附近安静得很。 林斯鸿身边有一众昭武军将领,不乏军中元老,林熠私下里便统称他们为老头子们。 林斯鸿往西边看了眼:“开春了,近日演练阵法,都回各军部忙去了。” 林熠点点头,上一世他请命赴边,军中摸爬滚打,磨合了一年,正式接管昭武军,这些人里多半都继续跟在他麾下。 若他们都在,林熠要以半大小子的晚辈姿态被他们逗,当真会觉得有些怪异。 林斯鸿已备好简单酒宴,几人在帐内相谈笑饮,甚是自在愉快,林斯鸿跟什么人都能聊起来,这两日已与聂焉骊和费令雪熟了,但众人对林斯鸿都有一种天然的敬意。 “爹,我想着……” “先别想别的,过来。” 林熠正要跟林斯鸿说事情,却被林斯鸿大手一拽,林斯鸿又对聂焉骊 、费令雪和萧桓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径直带他们往大营北边去。 到了校场,夜幕之下,场周场每隔着数十尺便有燃着一簇明亮火把,场中千名士兵正在拆分演练一套阵法,动作有条不紊,明暗跃动的光线下,阵法瞬息变化。 “这阵……倒是没见过。” 林熠大概看了两眼,其实认出了这阵法,心头一震。 萧桓也认得此阵,不由看了林熠一眼。 上一世林斯鸿战死北疆,都说是缘于莫浑关太过险要难攻,但林熠查过,当时那一战失利,多半是缘于战术被敌方提前知晓。 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这套阵法。 林熠发现,柔然大军破此阵时,根本就是经过了严密演练,对阵法变换如同开了天眼般预测准确,以此反击昭武军,更是用千名精骑兵围杀了林斯鸿…… “此阵名为海月阵,阵法雏形只是最寻常的新月阵,但辅以种种变化,便如海潮来去,月盈月缺,看似有规律,实则无穷莫测。”林斯鸿道。 林熠:“海月阵……阵型幻化源于最质朴的雏形,但瞬息万变,下一刻的局面,除了布阵者,谁也不能预测。” 林斯鸿揉揉他头发:“正是此理。” 对阵型了解,是很正常的事,但当时敌军对林斯鸿惯用的变阵法极其了解,便是大有蹊跷。 林熠后来就是靠着这一点揪出了军中奸细,但命运莫测,那名背后主谋已战死。 “这阵法没给你看过”,林斯鸿带他们上了点将台,“因为这阵法有点麻烦,画起来费事。” 林熠哭笑不得,他爹画布阵图,必配以一堆柴火棍小人来注解,简洁的阵法便罢了,这种复杂大阵,确实很为难,不光林斯鸿画得为难,林熠看的时候也很为难。 “姿曜,既然你来了,那刚好下去试试?” 林斯鸿说话的同时转头对林熠狡黠一笑。 林熠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林斯鸿眼疾手快,一把将林熠推下布阵台,直接往场中海月阵内落去。 林熠对他爹出其不意的幼稚欲简直哭无泪。 台高六丈,林熠中途在台壁暂借力一瞬,缓了缓落势,最终在地上虚虚一个前滚翻,稳稳站住了。 落地后,林熠身周已围满了暗甲士兵,士兵各自持盾、长枪、刀剑,骑兵步兵配合,静默无声,跃动的火把光亮下,气势迫人。 昭武军阵法演练,向来八分真刀真枪,林熠摸了摸腰畔空空如也的佩剑位置,暗下决心,以后一刻钟也不让冶光剑离开自己。 “林将军,这里排兵布阵,我们是不是该回避?”聂焉骊看热闹看得很开心,靠在布阵台上问道。 林斯鸿摇摇头:“阵法是死的,看了也无碍,用兵才是关键。” 林斯鸿又看了看聂焉骊和萧桓,笑笑道:“二位若感兴趣,不如也去试试。” 聂焉骊看了萧桓一眼,心里对林斯鸿更敬佩几分,他竟能看出萧桓有武功。 萧桓负手立在台上,看林熠赤手空拳站在阵中,夜风拂起那抹赤红衣衫,他便笑笑:“也好,姿曜没带佩剑……在下去陪陪他。” 言罢径自跃下高台,暗色劲装的身影气息轻得飘渺,转瞬已从容落在林熠身边。 聂焉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林将军既然邀请了,在下便也凑个热闹。” 随即前翻一踏布阵台围栏,盈盈跳下去,立于他们旁边。 林熠被老爹坑习惯了,周身放松,叉着腰随意环视了一周暗甲悍勇的昭武军,又轻轻用手肘了碰萧桓,对萧桓和聂焉骊道:“够意思。” 聂焉骊笑得有点坏:“我来凑个热闹,他呢,是怕你吃亏。” 这句玩笑似在林熠心头划起一丝波澜,萧桓偏过头轻声对林熠道:“待会儿不要跟我分开。” 他声音很好听,林熠也没问为什么,便应了一声。 23.海月 布阵台上,林斯鸿举起鼓锤,一击鼓面,动作潇洒,那面朱漆斑驳的战鼓发出第一声惊雷暗响,瞬间传彻夜色下的千军校场。 费令雪站在一旁,见烈烈火把的光亮中,林斯鸿身形勾勒成一道高大剪影,笔挺如山。 大地上,随着林斯鸿指令,暗甲士兵缓缓变阵,兵戈映着火光流动,东西两侧新月阵线转瞬已成了巨兽的獠牙,不动声色向林熠他们合拢。 林斯鸿动作未停,气势千钧,那面风霜磨砺的战鼓,发出响彻大地的浑厚声音,踏着心跳,裹挟沙场战意,滚滚而来。 林熠、萧桓和聂焉骊三人后背互抵,各自面对不同方向的昭武军。 “小侯爷,听说你们昭武军演练都是来真的?”聂焉骊看着周围暗甲步步逼近,随口问道。 林熠:“破不了阵也无妨,只要跟这一千人打出个胜负就能脱身了。” 聂焉骊握着饮春剑的手抖了抖,顿时更加心疼自己,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 战鼓声不疾不徐,林熠飞快地思考着,战场千军万马,高手也不能凭蛮力而取,每每演练时也是如此。 “坎位二百步,离位九十骑兵!” 林熠语罢,三人同时动身。 聂焉骊剑不出鞘,一道轻烟般掠入战阵西面,破开步兵围盾。 林熠和萧桓冲向东面骑兵阵线,骑兵与步兵夹杂掩护,如生着利齿的灌木一般寸步难进,林熠劈手夺来一杆□□,二人彼此配合,破开防御,步步进入战阵。 费令雪亦懂阵法,在布阵台上俯视,两处阵眼先后击破,千人攻势变得松散,林熠和萧桓与聂焉骊脱身于千军战阵,再次会和。 林斯鸿似是很愉快,笑笑便扬手再击战鼓,他动作大开大合,极有力量之美,每一击都有杀伐之气,行云流水。 椴木鼓锤落在巨大的战鼓边缘,发出落珠般急促锐响,片刻又混着一击低沉鼓鸣,浑如天地无数落雨间横扫飓风。 这混杂着细碎与浑重的鼓鸣讯号传至战阵,暗甲军阵便如黑压压的潮水,未见流经痕迹,便已是波涛万顷盖了下来。 林熠看着暗涌的战阵,此时阵型已不拘泥于左右翼相辅,前方全为长戟步兵,盾阵后移,骑兵的排布则看不出规律。 当真如月盈反亏、海潮欲升之势,杀机四伏。 聂焉骊看此阵势,不由道:“小侯爷,你爹好像是认真的。” 林熠遗憾地说:“你难道才发现?” “打不过了,咱们跑吧。”林熠拽了拽萧桓袖子,开玩笑道。 萧桓微抬手腕,握了握林熠指尖,温声笑道:“别怕,我守着你。” 林熠听了这句,心头一紧,不知怎么想的,反手牢牢握住了萧桓的手。 萧桓轻轻屈指抚了抚林熠手背,林熠这才松了手,心中微妙的灼热一瞬而过。 战阵迅速合围,三人转眼已被密密麻麻包围,只得先硬拼划出一圈喘息的空隙。 萧桓仔细听了战鼓鼓点片刻,看了看风雨欲来的战阵:“劈浪开山,混沌始分,循着骑兵杀进去。” 林熠和聂焉骊眼前一亮,三人再次迎上重聚的战阵,破开长戟锋芒尖利的攻势,不与盾阵正面交锋,而是如刀身彼此相错般,划向掩在阵内的骑兵,沿途分山破海,硬生生将遮天浪潮刺开一道裂痕。 林斯鸿和费令雪看得清晰,只见黑色潮水般的千人阵在三人攻势下,如巨龙脊骨削掠,身为阵骨的骑兵刚毅又柔韧,原本如蛇般卷起要碾碎他们,此刻被三人寻到生门,便不能再合围。 费令雪对林斯鸿很是叹服:“海月阵变幻无穷,能布出这一局,当世没几个人能做到。” 林斯鸿看着阵中三人,赞赏笑道:“能这么快破此阵的人,恐怕也不多。” 费令雪想,若曲楼兰还在,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白达旦部。 帐外浓浓夜色,可汗大帐内,寂静无声,烛火熄了两盏,余下的一盏将帐内的人照得面目若隐若现。 “你总算狠下心,把那废人解决了。”可汗王座上的男人低声笑道。 江悔单膝跪在他座旁,垂着头,十分恭敬,淡淡道:“曲楼兰早该死了,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得太容易。” 可汗抬手抚了抚他垂顺的乌发,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江悔那双深蓝眸子:“那就好,我以为你舍不得离开那个费令雪。” 江悔抬眼,平静坦然地望着可汗:“当年毁我温撒部族的,真是曲楼兰?为何一年前大汗不让我动手,却让那条疯狗去杀他,弄成了半死不活的模样?” 可汗收回了手,捏了捏眉心,冷笑道:“曲楼兰本事不俗,却受妇人之仁所累。温撒部族屠了燕国边境三镇,他下令踏平你们部族,却不杀老人和孩子,当真可笑。” 江悔脸上有一丝笑意,显得纯善无辜:“大汗派我潜去他身边时,可没有告诉我,是温撒部屠镇在先。” 可汗眯起眼睛,铁一般的手瞬间扼住江悔脖颈,看着他那张漂亮深邃的脸,声音泛着寒意。 “温撒尔,你迟迟不动手杀曲楼兰,念你的功劳,我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你却有胆量质问我?” 江悔被扼着喉咙,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丝一毫也没有挣扎,垂下眼睛,声音有些艰难,却依旧动听:“可汗恕罪。” “今后可要乖一点”,可汗注视他片刻,终于收回了阴冷的目光,松开扼着他喉咙的手,指尖在他脸颊划过,“你在他们身边待得久了,不要染上优柔寡断的毛病。” “是。”江悔忍住喉间的不适,压着没有咳出来,敛首微躬身子,姿态谦卑,起身欲退下。 但下一刻,他单薄轻盈的身子却如一只凶悍的猞猁,转瞬扑向王座上的人,只一霎,袖中窄刃便刺穿可汗的心脏。 “优柔寡断?” 江悔依旧笑得甜美,纤细的手死死捂住可汗口鼻,不让他发出一丝声音,另一手握着窄刃,在他心脏一拧,可汗额头崩起青筋,瞪大眼睛怒视着江悔,片刻便已死透。 江悔深邃漂亮的面容在灯火摇曳下似悲似喜,他手指微动,指尖捏着一颗乌沉的珠子,与曲楼兰所化的同生蛊别无二致。 江悔用刀刃化开手掌,握着蛊珠,以自己的血浸透。 随后把蛊珠贴在可汗胸口,蛊珠触到可汗的心头血便骤然化作一阵黑雾,循着伤口缕缕渗了进去,如有生命一般。 江悔面色白得似一张纸,扶着王座喘息片刻,看着可汗散开的瞳孔重聚起来。 “我把他……还给你。” 校场上鸣金收兵,林斯鸿一行人回营帐,林熠倒是不奇怪萧桓会如此精通阵法,他眼里,萧桓这人懂得再多也不奇怪。 林熠反复琢磨方才破阵的路线,片刻后想到了什么,低声跟萧桓说:“方才的骑兵阵型,方向固定,但其中排布是随机的。” 萧桓点点头:“正是。” 林熠若有所思,又看了看萧桓,问道:“你先前让我不要跟你分开,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一点?” 萧桓看着他,笑道:“不,是因为很怀念先前,小侯爷守在身边的时候。” “那好办,日后依旧守着就是。”林熠拿他没办法,只得转开眼睛不去看那双桃花眼。 片刻却还是没忍住,抬眼看着萧桓,半开玩笑问道,“你说自己不会武功,难道也是为了这个?” 萧桓点了点头,眼神有点无奈,衬着眼尾那颗痣,又像是有点忧郁。 林熠感觉呼吸微滞了一下,这个眼神落在他眼里,几乎有撒娇的意味。 被这么会心一击,林熠不禁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话说得重了。 聂焉骊瞥见此情此景,琢磨着要不要提醒无辜的小侯爷一句,萧桓此人,神仙模样,实则妖孽。 24.温柔 众人各自回帐休息,林熠跟着林斯鸿去了帅帐内。 营中一片安静,大帐内桌案上堆着奏报,林熠随手整理了一下:“先前军中并未演练过海月阵?” 林斯鸿点点头:“今年入春才开始排布此阵。” 林熠凑过去一笑:“爹,开春事情多,老头子们肯定忙不过来,要不我去搭把手?” 林斯鸿靠在主座椅背上,笑起来看着林熠:“说吧,哪位将军得罪了你?” 林熠摆摆手:“爹,我是说真的,今天也亲身试过这阵法,不如明日我去彭陌那里,帮他练兵布阵?” 彭陌是昭武军去年提拔上来的副将,他父亲是林斯鸿从前师长,他本人也有不少功勋在身,林斯鸿对彭陌很信任。 林斯鸿想了想,道:“彭陌?既是他,那便去吧。” 林熠在案旁踱了几步,转身看着林斯鸿:“昭武军这些年里不曾松懈过,这两年你回家也更少了,是不是……快打仗了?” 林斯鸿笑笑,看着儿子,如今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眼间是林家人一贯的英朗锋芒,如新竹抽节,迅速长大。 “十年内必会开战,早做绸缪是必须的。”林斯鸿直白地答道。 “爹”,林熠坐在旁边,倾身朝着林斯鸿方向,“太危险了,届时开战,我替你去,你在后方运筹帷幄就好。” 林斯鸿眉头一挑,英俊的脸上露出笑容:“小侯爷,还有很多比打仗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做,烈钧侯的位置给了你,林将军的位置再待几年也不迟。” 林斯鸿早在林熠十三岁的时候,就向永光帝请命,将烈钧侯封爵交到林熠手上,而他自己拎着昆吾剑专心打理昭武军。 林熠早已是毋庸置疑的烈钧侯,只是因为年纪小,大家总是“小侯爷”、“小侯爷”地唤他。 至于林斯鸿,正经说起来,该叫他林将军。 林熠上一世在金陵接到林斯鸿战死的消息,便明白了林斯鸿的用意。 林斯鸿早知战事凶险,这么做,是向永光帝,更是向所有人传达信息,以保证一旦生变,林熠能有足够的缓冲余地。 这考量也确实应验了,林斯鸿一死,林熠在金陵又留了一年,而后永光帝同意他去北疆接管昭武军的事,中间坎坷自不必说,但至少烈钧侯府没有被群狼一拥而上分食掉。 林熠笑了笑,不打算再劝林斯鸿卸甲归田。 若只是考虑个人安危,林斯鸿直接回家颐养天年即可,千骑围剿的事情根本没机会发生。 但是,于林斯鸿而言,于烈钧侯而言,于林熠而言,这种选择都是不可能的。 他们活着,必定要燃烧自己的生命,作万民安康的薪火,升平世道的基石。 林熠出了主帅大帐,北疆夜空星河万里,大地燃起的火把绵延,昭武军营夜巡士兵齐整有力的脚步声隐隐传来。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大帐内,林斯鸿的身影如山巍峨。 一名亲随带林熠去了休息的帐子,林熠道了谢,掀开帐门一踏进去,见萧桓正坐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这段时间总是同屋住着,林熠十分自然地进去,片刻后才意识到,怎么没有给萧桓安排单独的帐子。 正要转身出去问,萧桓抬眼看见林熠,笑道:“跑什么。” 林熠脚下一顿,干脆也不去问了,直接进了帐内,到萧桓旁边坐下,看见桌案上晾着墨迹的信笺,字迹遒劲洒脱,内蕴风骨。 “家书?”林熠随口问道。 这一路来,萧桓从未给谁写过信。 萧桓轻轻摇头,把信笺折了几下,放入月白信封内:“有些事要让聂焉骊去办。” “阮寻,你家中都有什么人,咱们过段时间就去江州了,我提前准备些礼物。” 林熠取过火漆,燃罢随手帮萧桓封了信,看着萧桓压印。 萧桓把信放在一边,答道:“我与父亲和兄弟不怎么见面,不必考虑这个。” “那夫人呢?去你家说媒的肯定排出三里地去。”林熠笑嘻嘻问道。 萧桓斟了杯茶递给林熠:“暂时没有。” “暂时?”林熠一手支在案上,撑着脸颊看他。 萧桓抬眼看看林熠,淡淡笑道:“时间未定,不过人已经定了。” 林熠顿了顿,问:“什么样的人?” 萧桓似乎不想再说,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脱了外袍:“和你差不多。” 林熠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坐在案旁有点凌乱,聂焉骊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来串个门,阮寻你没穿衣服就赶紧穿啊。” 聂焉骊掀开帐门径自进来,发现林熠也在,便勾起嘴角一笑:“咦,都在。” “小侯爷怎么了?”聂焉骊走过去用指节轻轻点了点林熠额头。 萧桓拾起方才封起来的信,聂焉骊接过来收好。 林熠起身,见状问道:“这就要走?” 聂焉骊笑道:“事情多,来日再会,小侯爷。” 林熠叫人带聂焉骊离开北大营,目送他在夜色中离开,有点出神。 萧桓抬手覆在林熠眼上,轻轻带着他转身:“别看了,已走远了。” 林熠眼睫在他手心扫过,萧桓放下手,林熠抬手轻轻握住他的腕:“阮寻,跟我一去九军部吧。” 萧桓同他往回走,问道:“小侯爷要练兵去?” 林熠哈哈一笑:“若是军中副将们听见了,怕是要头疼。” 翌日,林熠清晨去找了一趟林斯鸿,回来时,看见萧桓与费令雪在帐外,旁边桌案上放着数张图稿和一些木料,另有许多器具,大到刨木架,小到精细刀具,琳琅满目。 林熠冲萧桓和费令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在做什么?” 萧桓看着他走过来,忽觉心中格外安宁,温和地笑道:“向费公子请教点事情。” 费令雪手里一块不大不小的椴木坯料,放在刨木架上修整。 他依旧是一身素白衣衫,袖口挽起来,很利落,墨发束在肩后,平素文雅之极的人,做起木工活来,却毫无维和。 林熠跳到帐旁木围栏上坐着,想起先前萧桓带他雕刻的桑柘木蝴蝶,便问:“令雪兄,木头做的蝴蝶,可以飞起来么?” 林熠没有提起先前费令雪传信求救时用的那只木鸟,费令雪却并不介意,放下木料拍了拍手:“这倒没有试过,越小巧的东西也就越精密,越难做。” “眼下做的是什么?”林熠看到桌上已放着不少榫卯零件。 “千石弩。”费令雪说,“现在做的是模型,成品要大得多。” 萧桓拿起一只木隼,看了一眼桌上图稿,随手帮费令雪凿刻,说道:“以人之力,百石是弓弩的极限,眼下最强的弩机也只有三百石,千石弩足以隔阵连取敌军首级。” 萧桓看了林熠一眼,林熠就是能做到开弓百石、箭无虚发的人之一,只是平素很低调,上一世战场上一箭取了城头敌将性命,他的箭术才为人所知。 林熠知道费令雪是真的要为昭武军效力了,费氏机栝之术本就起源于军器,费家不愿用手中传承的技艺造杀孽,才一贯出世避世。 费令雪拾起笔,调整了图稿:“这些东西拿在昭武军手里,我是放心的。” “以费氏渊源,定能造出更强大精妙的东西。”萧桓说道。 费令雪说:“千石弩的确只是最基础的部分,但究竟什么才是战场上最实用的东西,也要看小侯爷和林将军的想法。” 林熠:“北疆小城最怕遭遇围城战,尤其入冬后,兵力不能保证及时支援,需要阻拦对方攻城,同时尽可能突围。” 费令雪思索片刻,灵光一现:“擎云臂或许能做到这一点。” 林熠坐在木栏上,小腿轻轻晃荡着,一身红衣随晨风轻摆,姿态嚣张又懒散,似一株火红扶桑,烈胜骄阳。 他看着萧桓和费令雪不时谈论几句,修改图稿、打磨榫卯,萧桓穿着修身劲装,袖口挽起一段,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很漂亮,低头时面容轮廓如画一般。 塞北春光如水,万里原野的风吹动桌上宣纸,拂过他们肩头。 萧桓时常抬眼看看他,眼神温柔又专注,两人目光相遇的片刻,便很是宁谧。 林熠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他为什么对萧桓如此信赖呢。 前阵子刚认识萧桓的时候,总觉得萧桓有些清冷,对甚么事都不在意,万事于他都是轻飘飘,没有分量。 或许是因为萧桓的眼神总是格外专注,那双桃花眼望进喧嚣里,却总是穿过喧嚣,安安静静落在林熠身上,忽略了其他,唯独对他很认真。 这样的眼睛,是作不了假的。 25.粉墨 跟林斯鸿商定之后,林熠便打算直接去九军部。 “阮寻,走吧。”林熠牵着马回到帐外,叫萧桓一起。 萧桓出了大帐,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林熠。 林熠换上了一身轻甲,暗银色铠甲贴着他修颀挺拔的身形,腰间佩着冶光剑,黑发束起,步伐放松却蕴着力量。 林熠皮肤苍白,眉眼如墨,唇角天然带笑,翻身上了马,开玩笑说:“我穿上战甲,是不是挺像回事?” 萧桓回想林熠上一世的功勋,微笑道:“本就是将门风范。” 一名亲卫牵来马,萧桓也上了马,两人出了主营,于旷野上疾驰往九军部。 “阮寻,这次去九军部,是要查一些事情。”林熠说。 萧桓点点头,猜测林熠是对林斯鸿手下的人有所怀疑,想提前除去隐患。 昭武军规模庞大,九军部与其他各军部一样,麾下三到五万人马,各军部直属林斯鸿所辖。 掌管第九军部的副将是彭陌,林熠与他不算很熟,抵达九军部营外,彭陌已带人来迎。 彭陌三十多岁,相貌端正,林熠仔细打量他,觉得他与他父亲彭老将军长得像,但性格很不同。 彭老将军是林斯鸿很敬重的昭武军元老,正气浩然,脾气很直,对看不惯的一向不留情面,老将军已去世五年,军中提起他,都敬重得很。 彭陌的脾气与老将军不同,待人温和友好,总是笑脸相迎,很少发脾气。 “小侯爷,许久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彭陌勒转缰绳,带林熠和萧桓入营。 林熠单手控着缰,另一手扬起马鞭再利落收回手里,笑道:“还是彭大哥好相处,换做别人,该跟我爹告状,说我来捣乱了。” “怎么会,小侯爷是有真本事的”,彭陌笑笑,有看向萧桓,“这位公子一表人才,却没见过。” 林熠不想多透露萧桓的事,笑嘻嘻道:“是我朋友。” 远处校场传来响亮齐整的呼喝声,林熠拍拍胸脯,作出一副自信得快溢出来的表情:“彭大哥最近也忙着练兵吧?这事我能帮上忙。” 彭陌点点头:“开春这段时间,各军部演练海月阵,刚开了个头。听说小侯爷一到北大营,就亲身入场破阵,如此看来,练兵布阵的事,真要仰仗小侯爷帮忙。” 林熠和萧桓短暂对视了一眼,彭陌的消息真是灵通,他们在林斯鸿那里试阵的事,这么快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林熠摆摆手,虽穿着一身银甲,却和先前的姿态不同,有些吊儿郎当,他左眉微挑:“好说,等我歇一歇就给彭大哥盯着校场那边去。” 彭陌笑着看了看林熠,领会了他的意思,重点在于“歇一歇”。 彭陌安排林熠和萧桓休息,傍晚在大帐设宴。 宴席间,彭陌手下的人围着林熠,什么好听说什么,又时时拿出乱七八糟的笑料来哄他开心。 林熠则作足了大少爷的样子,回帐的间隙就迫不及待换下了铠甲,似是连做样子的功夫都懒得花了,此时又是一身红衣。 他笑容不羁地懒散坐在那里,手中酒盏未曾空过,与众人嘻嘻哈哈,各种不正经,哪里是办正事来的模样,倒像是来躲他爹,寻个放松罢了。 “小侯爷难得来一趟,今天必须喝好喽。” 萧桓在林熠身边,也未能幸免,一群大老粗众星拱月,对林熠这位朋友也热情之极。 林熠本有些后悔,不该让萧桓忍受这种场合,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萧桓完全没有不适。 灯火辉煌,萧桓姿态自然,坐在那里很放松,修长手指拈着酒盏,任谁来奉承,他便笑笑简单回几句,应对自如,饮酒也痛快。 甚至有些风流之意。 林熠偶尔侧目看他,心中便想,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当真……也不错。 “小侯爷这位朋友,真是玩得开。” “废话,小侯爷的朋友,自然也是倜傥不凡。” 萧桓给面子,众人觉得他是同道中人,但萧桓形貌出尘矜贵,举止再亲和自在,仍旧是让人不敢逾越,因此并无人敢冒犯他,开玩笑也不自觉地注意着尺度。 彭陌在主座上,比起手下的粗狂,他显得很是文雅,纵容帐内的人欢闹着,不时与林熠和萧桓聊几句,招待得甚是到位。 “小侯爷此行来,会指点练兵布阵之事,你们须得好好配合。”彭陌话里这么说,却是哄小孩一样。 手下众人也识趣地一阵赞扬,直夸小侯爷才华横溢。 林熠笑嘻嘻地照单全收,一句正事也不提,什么海月阵,什么练兵,都抛到一边去。 他慵懒地靠着宽大椅背,一腿踩在椅子上,绯衣如火,手臂支在扶手上,斜斜倚向萧桓那边,与众人推杯换盏,肆意大笑着。 落在萧桓眼里,便有些挪不开眼。 两人座位挨得近,萧桓转头看他,拿起酒杯递向林熠:“敬小侯爷。” 林熠扮得一副纨绔姿态,眼角因饮了酒微红,眉眼镀了一层轻狂,笑着与他碰杯。 这么一场接风宴下来,林熠略有醉意,萧桓则面不改色,仿佛喝的只是水。 “这人酒量深不见底呢。”林熠觉得今天没白来,萧桓真是让他意外。 两人回去,彭陌给他们各自安排了安静的单人大帐,林熠却拽住了萧桓,直接带他回自己帐内。 彭陌知道林熠功夫不俗,附近没有安排什么守卫。 休息时保证安静,玩乐时保证热闹,彭陌这细腻的心思,想必一贯吃得开。 林熠一回帐内就懒懒往案旁厚毯子上一躺,手脚舒展,感觉酒意缓缓蒸腾起来。 萧桓在他身旁屈膝坐下,低头看着林熠:“你喝得不少,难受了?” 林熠仰面看着萧桓,浓黑的眸子清亮:“阮寻,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你。” 26.反水 “小侯爷也与平日不大一样。”萧桓道。 帐中有侍从提前备好的巾子,萧桓取了一块,轻轻拭过林熠脸颊,给他敷在额头,以躯酒气。 “装样子罢了”,林熠摇摇头,又笑嘻嘻看着萧桓,“我扮起纨绔子弟来,是不是也很像那么回事?” “真假难辨。”萧桓笑道。 “从前……确实有过那么一段,算是年少轻狂。”林熠闭上眼。 上一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林熠也有过斗鸡走狗、玩闹不羁的日子,幸而他根骨正,没长歪。 “你呢,阮寻”,林熠睁开眼,有些疑惑地笑着看他,“真正的你是今天这样吗?” “哪样?”萧桓微微偏过头看他。 “……风流。”林熠想了想,说道。 萧桓闻言轻笑,摇摇头:“也不过逢场作戏。” 萧桓墨黑的长发垂下来,林熠抬手绕在指间又松开:“你还有多少惊喜等着我?” “这话,我也想问问姿曜。”萧桓抬手抚了抚林熠眉骨,又收回手,扶林熠起来。 林熠躺了那么一会儿,身上就有些惫懒,边往屏风那边走,边脱衣服,外袍、单衣、腰带,一件件随手丢了一路。 绕到屏风后,上身漂亮的肩背线条一闪而过,浴桶备着热水,林熠迈进去,水声轻漾,轻轻呼出一口气。 此情此景,着实有些灼人,萧桓站在帐内,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里的扰动。 “姿曜,我先回帐。”萧桓说道。 林熠模模糊糊应了一声。 萧桓回去也简单沐浴了一番,担心林熠醉酒直接在浴桶中睡着,便打算再去看看。 刚到门口,林熠却径自掀了帐门踏进来,一下子撞进萧桓怀里,温热的身体,腰身线条触感清晰。 萧桓扶住他:“真是醉了?” 林熠站好了,笑哈哈道:“没,就是睡不着,来找你聊一会儿。” 萧桓无奈笑着摇摇头,分明是半醉了,比平时还活泼。 两人头发半干,身上裹着件单袍,并肩躺在榻上。 “彭老将军是我爹的老师,德高望重,刚正不阿。”林熠翻个身趴着,侧过头,“他儿子完全不一样。” 萧桓说,“彭陌这人,说他世故老道也不为过。” 林熠声音有些闷:“我想不出,彭老将军的儿子,会有什么缘由对昭武军不忠心。” “人心易变,有时候不需要理由。”萧桓拍拍林熠。 林熠从到九军部开始,早出晚归,那身铠甲撂在帐子里再没动过。 他把无所事事大少爷的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还顺便打了几架,前呼后拥,北大营的人原本对林熠都不太了解,只当他是寻常的子弟,这下都明白林熠的“真面目”。 林熠用了三天,就成为九军部第一兵痞,彭陌对他很纵容,只要不闹出大事,任由林熠开心。 今天下午,萧桓应彭陌的邀请去品了新酒,回来路上,正瞧见林熠嘴里叼着根草茎,小混混一样与几个人围在一处打牌。 林熠抬眼看见他,吹了声口哨,挑挑眉毛,单眼一眨,萧桓见他这副小痞子作态,却比哪条街上的流氓都养眼。 “累死小爷了,这帮家伙……” 小痞子林熠夜里又带着一身酒气钻回帐内,洗了澡就抱着枕头去找萧桓,嘻嘻哈哈给他说今天又做了什么坏事。 “天天拉着我打牌,又不玩真的,瘾还那么大,看来彭陌平时管得够严。”林熠躺在萧桓旁边,枕着手臂,“今天我把他们赢了个惨,总算清静了。” 萧桓听得直笑:“彭陌今天跟我旁敲侧击,打听你是不是真的不练兵了。” 林熠哈哈一笑,往萧桓旁边凑了凑:“他这么迫不及待,可不能辜负他。” 各军部一年一换防,林斯鸿对手下的人管得不松不紧,军纪严明,小事上放权,各军部的风气也略有差异,彭陌在此任职,九军部的氛围就轻松一些,原则上的事情却也是没得商量。 林熠一早和萧桓溜达去了校场,彭陌身着武将袍,看见他们过来,便邀林熠上了高台。 前些天林斯鸿试阵时只安排了一千人马,今日彭陌这里却是一万兵马,步履齐整,脚步踏地、高喝口号时,便是震撼人心的雷霆之势。 林熠拉着萧桓坐在台上,看得饶有兴味:“先前我爹提点了几句,稀里糊涂就破了阵,今日这情景,我是没有底气了,就且当观摩罢。” 彭陌的手下陪着招待了林熠几天,自认对他脾性摸透了,摆摆手便道:“小侯爷过谦了,稀里糊涂都能破阵,若认真起来,那还了得?” 林熠哈哈大笑,对萧桓眨眨眼道:“九军部待着就是舒心。” 萧桓笑笑,想着若林熠真是这样的轻狂少年,也没什么不好。 彭陌在一旁看着,笑容可掬,原本半信半疑,如今也认定了,林斯鸿的儿子只是个心思简单的少年,金玉堆里养大,除了功夫好些,便与寻常纨绔别无二致,绣花枕头是也。 他心中对林熠评价如斯,却仍旧不表现出一丝看轻,客客气气道:“九军部演练海月阵已有七日,小侯爷便看一看,有什么不对的还请指教。” 练兵台上旗号一动,场中万人兵马阵如暗色岩浆流动起来,依旧以新月阵为基础,逐渐演变成不同阵型。 “这个我眼熟,那天我被我爹丢进去,好像就是这么个情形,啧啧。” 林熠起身靠在萧桓椅子旁,指了指校场,笑嘻嘻道。 彭陌笑道:“倒不完全一样,眼下步兵位列前阵,骑兵列于左右翼。” 林熠恍然大悟:“那还真是挺不一样的。” 旗号一变,兵铁声和脚步声隆隆,阵型随之如潮起潮落,转眼又换一局。 “小侯爷且看,此时得阵型便与林将军所布差不多了。” 彭陌随口解释道,只当是哄哄林熠,海月阵变幻奇多,以林熠的表现,能破阵根本就是因为林斯鸿指点过。 人面对聪明人时,便要提起心神,不露出一丝闪失,面对无知的人,不需费心较量,说了真话也无所谓。 彭陌面对不学无术的兵痞林熠,也没什么保留,此时的海月阵,正是林斯鸿那天让林熠他们试的阵型。 林熠和萧桓看向校场内阵型,林熠撑在椅子扶手上,俯身在萧桓耳边说了几句,两人笑笑,看起来漫不经心。 没过多一会儿,林熠就有些待不住了,彭陌看出来,便让手下带林熠和萧桓出营打猎消遣。 傍晚林熠和萧桓回营,林斯鸿已至,正在主张内与彭陌相谈。 “爹,怎么来了?”林熠把弓箭塞给旁边小兵,和萧桓进帐。 “来看看你怎么野的。”林斯鸿抬头,似笑非笑。 彭陌便顺手卖林熠一个人情,跟林斯鸿道:“小侯爷颇有治军之能。” 林熠笑道:“爹,今天彭大哥已排出了你那套阵型,一万兵马比一千兵马壮观得多,难得的是,那阵型几乎一丝不差。” 林斯鸿闻言,依旧垂眼看着桌上舆图:“哦?一丝不差,未免夸张。” 彭陌的神色有些僵硬,打趣道:“小侯爷今日还差点认错了阵型,想必是开玩笑的。” 林熠摇摇头,坐在萧桓的椅子扶手上,侧头一笑:“我记性很好的,若不信我,还可问问阮寻,是不是一模一样?” 萧桓端着茶盏抿了口茶,抬眼看了看林熠,微笑道:“骑兵排布尤其精准,只是略有差异。” 林熠笑呵呵地看着彭陌,一脸崇拜:“彭大哥真是厉害。” 彭陌:“……” 林斯鸿抬眼看了看彭陌,神情很平静:“骑兵?没记错的话,那套阵型传给各军部的时候,标注得可没有那么细。” “林将军……小侯爷只是夸张了些。” 彭陌脸色有些发白,没想到林熠整日没心没肺,怎么看也是无知又无害,竟把这事捅了出来。 “爹,今天见到一张图稿,这图比今天校场上的阵型还精准。” 林熠又递给林斯鸿一张图稿,回去坐在椅子扶手上,倚着萧桓,剥了颗花生丢进嘴里,笑嘻嘻又道,“彭大哥做事认真,是好事吧?” 林斯鸿看了看林熠,无奈摇摇头,没想到林熠把他叫来,竟是因为这事。 “小侯爷,你!” 林斯鸿展开那图稿,彭陌在一旁看见,脸色煞白之极,不知林熠何时拿到的。 “彭陌,你父亲是我的老师,我总是欣慰,老将军后继有人。” 林斯鸿走到帐内主座上坐下,看着彭陌,他身上有统率千军万马的威严气势,彭陌站在原处,一言不发。 林斯鸿淡淡问道:“你身在第九军部,却紧紧盯着主营的动作,对我布的阵型这么感兴趣,一丝不差记下来,是为了什么?” 研究主帅的用兵路数,无可厚非,但紧盯主营的一举一动,却是大忌。 “没什么可解释的。” 彭陌脸色冷下来,此时眉眼间乍一看去,倒像足了彭老将军,他转身就要出去,林熠却倾身一跃,拦住了他。 “彭大哥若是惦记着九军部的那些人,指望他们率军哗变,送你离营,可就做错了打算。” 帐外一阵喧哗,十几个人被五花大绑丢在帐门口,都是熟面孔,正是这几天里围着林熠,陪他玩乐的人。 27.常思 “林斯鸿!我爹为昭武军鞠躬尽瘁,你们林家对得起他么?” 彭陌拔刀便冲向林斯鸿,林斯鸿蹙着眉头,起身抽出昆吾剑,暗哑剑身卷出一道寒芒,便与彭陌杀意满满的刀法相过数招,桌案瞬间被刀剑锐气劈成碎片。 林斯鸿武功卓绝,彭陌只凭着一股狠劲,林斯鸿又不欲取他性命,这才相持了一会儿。 很快,彭陌的刀便被缴了去,“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林斯鸿制住彭陌,帐外亲兵迅速进来将他绑下去。 林熠拉着萧桓在一旁,没有插手,林斯鸿收了昆吾剑 ,叹了口气:“姿曜,你啊。” 林熠也叹了口气:“爹,我也很痛心。” 林斯鸿摇摇头:“不是怪你,这种事,你为何不早说?军中哗变不是玩笑。” 林熠往萧桓肩旁一靠,笑道:“这不是有阮寻在么。” “爹,彭陌对你有什么误会么?”林熠看了看帐内一片狼藉。 “六年前,漠北会战,彭老将军受了伤,留下病根,一年后去世了”,林斯鸿拾起沙盘上一子,落在一处关隘旁,“当时军中局势很乱,有谣传说林家对彭家所掌兵权很忌惮。” “彭陌信了?”林熠很疑惑,“若真忌惮彭家,他哪里能到这个位置。” “我按照彭老将军嘱咐,把彭陌的衔级压得很低,三年后军中风气肃清,才让他升到正常的位置。他显然有所误会,更听信了那些说法,没想到这份猜忌藏了这么久。” 林斯鸿遗憾地道。 彭陌被提拔的时候,林斯鸿是借着永光帝之口,于是彭陌没想过这些都是彭老将军和林斯鸿的安排,只当是林斯鸿拗不过皇帝,才不敢再压制彭家。 彭陌心思百转千回,待人接物玲珑剔透,聪明却被聪明误。 “老将军当时不让我告诉他这些,也就没解释,谁料是今日的局面。”林斯鸿说。 林熠回想上一世,他循着蛛丝马迹,查出彭陌与敌军暗通款曲,把林斯鸿的战术透露出去。 可那时彭陌已经战死,林熠如何也不明白,彭老将军的儿子怎么会那样做。 他侧头看了看萧桓,苦笑道:“你说的没错,人心变化,有时根本没理由。” 林斯鸿留在九军部,肃清彭陌余党,顺便亲审彭陌。 林熠出手及时,彭陌如今只是私下里盯着林斯鸿,跟北夷敌军刚刚搭上线,还处在犹豫摇摆的阶段,尚未透露军机给外域。 这种情况下,事情就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便是彭陌对林斯鸿的私人恩怨,往大了说,通敌叛军也可以。 林斯鸿会给他一个机会,可以解释旧事的缘由,也可以原谅他,但信任只有一次,即便拼起来,还是有裂隙的。 入夜前的最后一丝暮光从原野上投过来,林熠靠在帐旁,看林斯鸿和萧桓边谈着什么,边走过来。 林斯鸿朝林熠扬了扬下巴:“姿曜,九军部从护军到百夫长,踢下去一大半,群龙无首,你帮着盯两天。” 林熠顿了顿,懒洋洋道:“爹,我还是个孩子啊。” 林斯鸿弹了他脑门一下:“你姐夫明天过来,你在旁边搭把手就行,小侯爷,原本就说来练兵的,你的要求要成真了。” 林熠伸了个懒腰,凑到萧桓旁边:“苦差事交给我了,今天得早点休息。” “明天陪你一起。”萧桓笑道,林熠这便满意地点点头。 “小侯爷,有人给您寄到主营去的。”一名小兵策马驰来,手里托着一只不大不小的包裹。 林熠接过来,三两下拆了,一只木盒,内有两封简短的信,另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林斯鸿瞥了眼包裹上落的印,是顾氏商号徽印:“顾啸杭给你送东西了?” 林熠拆了信,三两眼就看完,笑道:“是谈一山,我跟顾啸杭打过招呼,谈一山要传消息给我,直接找顾氏的商号帮忙转送即可。” 林斯鸿听林熠说过谈一山的事情,萧桓随口问道:“他的商队应该已经从徽州出发了?” 林熠点点头:“说是收了大批黑茶,沿水路到了沪海,再过一阵子换陆路去恰克图。” 他又看了另一封信,摇摇头笑道:“这封倒真是顾啸杭的,催我去金陵跟他们见面。” 萧桓先回了帐,留林熠和林斯鸿说话,过了一刻钟,林熠也跟着回来了。 林熠抬头看看彻底暗下去的天际,进了帐子,把包裹收到一边。 萧桓正在矮几前随手翻着本书,林熠到他身边,直接坐在毯上,添了两盏灯烛。 “最近朝中有动作,定远军那边半数军权要直属陛下,先前三大氏族的生意没拿到手,如今掉头朝军中动手了。” 林熠脸上没了嬉笑,目光很沉静。 “三军之中,昭武军在烈钧侯府辖下,鬼军又特殊,要收兵权,除了诸侯,只有定远军最方便下手。”萧桓合了书,看着林熠。 林熠指尖蘸了茶水,在几案上几下绘出了燕国北疆边界的轮廓。 “西面和北面的防线,由昭武军和定远军各守一部分,两军原本就各自为政,如今定远军被收权,来敌还需待命,那边的防线等同于缩水。” “若这一段空白补不上,就是北夷的突破点。”林熠手指一划,“这样的事还会更多,上一次派犷骁卫去瀛州,表面是后妃外戚之祸,实则是陛下试探。” “陛下收归大权,恐怕思虑已久。” 即便萧桓这位七王爷一年也见不了父皇几次,他对永光帝也是了解的。 林熠回想起上一世永光帝的所作所为,说道:“北夷近年少有动作,一旦开战就不会是小打小闹,陛下收权是为了备战考虑,但没等集中力量办什么大事,先把自己的脚绑住了,迟早要栽跟头的。” “林将军怎么说?”萧桓问道。 林熠笑笑:“陛下那边未必能劝得动,若开战……该怎么打怎么打便是。” 萧桓看着桌上渐渐淡去的茶水痕迹,上一世的战争持续日久,最后虽成功退敌,也把万民拖得水深火热。 “罢了,河山大好,尚来得及。”林熠说,又惨兮兮地道,“若我去劝陛下,被他一怒之下打进天牢怎么办?” “不管天牢还是诏狱,统统拆了也得把你带回来。”萧桓笑道。 林熠有些无奈,趴在桌上有些困了:“这世道啊,出生入死的还得担心这颗脑袋,两眼一闭只管玩乐,倒还痛快。” “何时都是如此,正确的路总是难走一些。”萧桓揉揉他头发,催他休息。 林熠挂心着练兵的事情,次日凌晨,鸡还没叫,就先醒了。 他来北大营这些天,整日在军营里过得挺闲散,要么就是在九军部这几天扮纨绔装流氓,这回要临时顶上去练兵,终于要正经起来,却有些滋味复杂。 林熠又换上了那身银甲,扣好护臂,迈出大帐,清晨第一缕微光透过云层。 时间太早,林熠不忍心把萧桓叫起来,萧桓却也出了帐子,一身黑色武服,眉眼如水墨,更添了几分英朗。 林熠心情顿时松快许多,两人一起去了校场,正碰见刚赶来的贺定卿。 “姐夫,连夜赶来的?”林熠上前,见贺定卿一身风尘仆仆,亦穿铠甲,英俊眉眼间有淡淡疲惫。 贺定卿点点头,问候萧桓一句,答道:“半夜里接到消息,就直接来了。” 彭陌一出事,九军部从上到下都得筛查一遍,许多位置没了人,各军部都正处在最忙碌的时候,人手很紧,林斯鸿干脆把贺定卿调来,至少有个人在此掌管全局。 林熠看贺定卿这段时间瘦了不少,估计是忙得不行,若姐姐知道了得心疼死,便推着贺定卿去休息:“晨起练兵而已,姐夫先歇一歇,我在这就行。” 林斯鸿手下亲兵来迎贺定卿,见状道:“贺将军,林将军也让您先歇一天,暂时交给小侯爷就好。” 林熠反倒有些哭笑不得,揉了揉后颈,心想他爹也太盲目信任他了。 林斯鸿既这么说,贺定卿也没什么顾虑,拍拍林熠肩膀便先去休息。 林熠活动活动手脚,朝萧桓灿然一笑:“山中无老虎,小爷就是霸王。” 旁边经过的九军部士兵们不知为何,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 28.催霜 林熠让萧桓到点将台上坐着喝茶,自己站在校场入口处,手里提着冶光剑,剑光明晃晃的。 “小侯爷早!” 前两天林熠在九军部大营呼风唤雨四处游荡,不少士兵都眼熟他,笑嘻嘻朝他打招呼。 林熠也笑呵呵,提剑就横到士兵眉心,剑端一挑他头盔:“戴歪了,军容不整,跑十圈。” 士兵被剑光晃得背后一层冷汗,收了笑,老老实实去领罚。 林熠倚在大杨树旁,漫不经心看着士兵流水一般一批一批进去,眼光却毒辣得很,手里的剑所指无虚,场边领罚的人凑足了半个营,煞是壮观。 “这些天人心浮动,你们的老大、老大的老大,可能都暂时消失了,本侯勉强顶个班,诸位一定得给面子。” 林熠收了冶光剑,取下一杆长|枪,一身银甲,长|枪横在肩头,穿行在阵列之间,依旧是兵痞的做派。 不少人腹诽道,若说人心浮动,前两天小侯爷可是营中最浪的那个,浪得简直没边,频频在违纪的边缘试探。 林熠溜达到一半,折返回去:“前两天跟我打过牌的、打过架的、打过赌的,都出列。” 一片安静。 林熠手里长|枪舞了个枪花,稳稳止住,枪尖指向一人,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出列。” 那人只好老老实实出来。 林熠边走边点人,很快陆陆续续有人自觉地出来,他一看,心道不得了,短短三天,自己竟拉着一个营的人犯了军纪。 林熠把长|枪抛给旁边士兵,打了个响指:“违纪的,跟我去领罚,其余人训练量加倍,练到心里踏实为止。” 萧桓在高台上安安静静背着手,看林熠带着乌泱泱一群人绑了上重物跑圈扎马步,领罚领得货真价实,绝无水分,不由笑着摇摇头。 林熠规规整整穿着银甲,一入练兵场,却自然而然带上了混混的气质,只是比寻常的混混狂许多,这是他上一世在军中的习惯,一时也改不过来。 小侯爷亲自领了罚,所以训练加倍,众人也没有怨言,老老实实照做。 搏斗训练看似比体力训练有意思些,但林熠一来,这就成了最残酷的部分。 他除下铠甲,一身暗色单衫,让新替上来的所有带衔级军士挨个与他过招,五招之内倒地的,就带手下的人再加一倍训练量。 九军部有两万多人,百夫长营长千夫长,加上各队各卒,大大小小带衔级的不少,林熠算着时辰,只得每次一对三的打,紧赶慢赶,总算两刻钟内撂倒了所有人。 前世在军中,林熠就是这么不留情面,时常看起来懒懒散散,实际很严苛,上了战场更是横剑冷血,也难怪他的恶名能传起来。 林熠单衫已被汗水浸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转身把一众人仰马翻的军士抛在身后,回到点将台下。 萧桓看他微微垂下头走路的姿势,与寻常都不同,似乎一到这里就痞了起来,却也很好看。 他心中猜到缘由,不免有些涩。 大概上一世。养尊处优的小侯爷一下子孤身到北疆军中闯荡,要迅速适应、迅速服众,不得不套上一层伪装。 于是每到这种情形,就不由自主地进入这种状态,这是孤立无援、众叛亲离之下,林熠对自己的保护,甚至已成了身体的反应。 萧桓垂眸看着林熠,这一回,他早早到了林熠身边,不会让他那么苦了。 林熠抬眼看向点将台上的萧桓,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一瞬间又是灿若阳光:“好累啊。” 就像出门疯了一天的小孩回到家一样。 萧桓心里一软,俯身朝他伸出手,林熠握住他手掌,足下一点,轻轻跃上点将台,身上微热的气息。 算下来,这一天林熠用心良苦,让九军部上上下下全体训练量加到了三倍,一直到晌午,把所有人练得再也浮躁不起来了,连议论彭陌究竟出了什么事的力气都没剩下。 中午,贺定卿跟林斯鸿商议完事情,去营中各处查看一番,只觉得这里氛围很踏实,与林斯鸿紧急调令里所言并不一样,还觉得有些奇怪。 林熠去主帐,见林斯鸿静静坐着,似乎在沉思什么。 “彭陌审完了?” 林熠斟了茶,又把亲兵刚才重新热了准备端来的饭菜放在林斯鸿面前。 “审了一半,他说得累了,我也审累了。”林斯鸿拾起筷子随便吃了几口。 “你告诉他当年彭老将军的安排了吗?”林熠问,“他会不会悔过?” “他当然会后悔”,林斯鸿说,“他对昭武军和燕国是忠诚的,只是对我有芥蒂。” “你只是遵守了对老将军的承诺,没有告诉彭陌。当时的情况,压制彭陌就是保护他,否则他必行陷入军中权力争斗,这件事不能两全。” 林熠觉得林斯鸿心情不佳。 “已经过去的事,便谈不上什么后悔。”林斯鸿笑笑,“但是,姿曜,有时为了大局,背离一份承诺,或许也没有错。” 林熠想起来什么,便问道:“爹,你认识邵崇犹么?” 林斯鸿摇摇头:“似乎听说过,但并没见过。” 林熠顿了顿,又问:“那如果有一天,你要托一个人去帮我,会选什么人呢?” 林斯鸿似乎觉得这问题很有趣,笑道:“自然是陛下。” 林熠怔住了,他恍然大悟,没错,林斯鸿替他寻求的唯一支持,就是永光帝,圣心难测,却也是这世道上最说一不二的。 他心里一下子充满了疑惑,上一世他在北疆,邵崇犹来帮他,难道并不是奉林斯鸿的命令? 可邵崇犹整整在北疆五年,会有什么缘由让他这么做?他背后另有其人? 又或许,这时候林斯鸿只是还没见过邵崇犹而已,若认识了,有了交情,便还是会托付邵崇犹去帮他。 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林熠有点头疼。 林熠重整了九军部的河山,深藏功与名,傍晚和萧桓回了主营,他回帐收拾了东西,出来找费令雪,见费令雪和萧桓拿着一张图稿商量着什么。 林熠觉得这些天里最安逸的,就是每次去骚扰完林斯鸿,回来在一旁懒懒散散吹着春风,看着萧桓和费令雪改图稿、做木工、谈事情。 如果让他把生命停留或回到某个时候,他会选择这样的时刻。 萧桓和费令雪抬头看见他,林熠笑笑,扬了扬手里拎着的两坛酒:“令雪兄,我们明日就往南边去了。” 三人到林熠的帐中启了酒,天南海北的聊,从外域岁贡到南海的港口,从前朝的战事聊到今年的新茶。 “下一次你们回来,或许能看见造出的擎云臂了。” 费令雪酒量浅,月上中天,便告辞二人回去休息。 萧桓去送费令雪,林熠兴许是累了,半醉着靠在毯子上,却一闭上眼睛就是前世的场景。 他看到初至昭武军第一年,各军部都换了血,局势紧张,他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人。 一次不得已之下,他带着百名死士,孤军犯险,潜入被敌军占领的边城。 城中火光大盛,满天橙红比晚霞还刺眼,撤出去之前,北夷人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他们,无数敌军围堵。 林熠武功高强,但万军孤城之中,根本护不住所有人,那些至死都闭不上的眼睛,犹在面前。 这些原本已尘封多年,即便上一世也很少去回想。 或许因为白天练兵的时候突然让他回到旧日的状态,此刻纷纷浮现。 萧桓一回来,就看到林熠似梦似醒,眉头紧紧皱着,立刻上前把他唤醒。 林熠茫然地睁开眼,片刻后重重松了口气,觉得身上都没了力气。 “这是怎么了?”萧桓干脆把他直接抱到床上。 “最近酒量不行。”林熠半开玩笑道,缓了缓,又去洗漱一番,好歹稍清明些,回来往床上一倒。 萧桓不放心他,留在帐中,睡在林熠身边。 林熠一躺下,醉意便翻倍,那一点清醒也变得不怎么够用。 前世雨里来血里去,到头来,被风言风语画出了一张恶鬼的皮,虽说不愧不悔,却也不过一场空。 隔世的苦翻涌起来,丝毫没有褪色。 他黑暗中半梦半醉,抓着萧桓的袖子,额头抵在他肩旁,迷迷糊糊低喃着。 这一生,做到无愧于天下人并不难,难的是无愧于身边人,而最难的,是无愧于自己。 北疆的冬天一片荒芜,只有寒风和霜雪,他度过六个那样的冬天,心都被这里的风磨成了石头。 这颗顽石之心,似乎配不上世间的任何温情了,只有千夫所指,百世骂名,竟然也慢慢习惯。 萧桓静静把他揽在怀里,听见他低声道:“顽石之心……怎么还是疼呢?” “姿曜,明天随我回江南去,好不好?”萧桓温声在林熠耳边道。 林熠似乎被他的声音牵引着,从梦魇里摆脱了出来,粗粝透骨的北风化作江南温柔水雾,他无意识地微微点头,往萧桓怀里靠了靠,终于安睡。 29.缙之 林熠醒来时有些头疼,上一世他也算千杯不倒,喝酒一贯随意,重生后这年纪的自己,酒量还是浅了些。 林斯鸿从九军部赶回来跟儿子道别:“姿曜,这次去金陵,就三件事:见了皇上礼貌些,犷骁卫惹事你就揍回去。” 林熠点点头,问道:“还有一件是什么?” 林斯鸿抱着手臂,上下打量林熠一遭,笑道:“儿啊,你年纪也差不多了,听说宫里最近在给阙阳选驸马,你招子放亮,脚底灵活点,千万别被选上。” 林熠:“……” 阙阳公主是如今最尊贵的皇族女眷之一,有多尊贵,就有多可怕,脾气之暴戾,可谓女中修罗,别说林熠,卢琛明那样自傲狂妄的人,也得低头绕着阙阳走。 林斯鸿慈爱地看着儿子,语重心长补充道:“若是被选上了,你就安心当个倒插门驸马,多多保重,不用惦记咱们家里了。” 林熠原本满腔不舍,对他爹准备了一堆唠叨,此刻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扶额道:“爹……别闹了。” 萧桓刚好过来,听见这事,笑道:“林将军放心,阙阳公主不喜欢会武之人,姿曜不会被选中的。” “那就好。”林斯鸿闻言,喜气洋洋地点点头,又看看萧桓,似有所指,笑笑说,“姿曜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阮公子包涵。” 萧桓温和有礼,不动声色道:“林将军客气了。” 林熠见林斯鸿对萧桓这么郑重其事,翻身上了马,笑嘻嘻道:“我俩好着呢啊,爹,军务忙,你和姐夫都注意身体。” 上一世,林斯鸿是因为彭陌这根从内蛀蠹的梁柱,才在战场上受制于敌,否则柔然十三部哪能如此轻易围杀他。 彭陌的事一解决,这两年内,北大营乃至北疆,再没什么威胁得到林斯鸿的事情,林熠也就放心下来,不需牢牢守着林斯鸿了。 林熠和萧桓启程,便按先前约定好的,先去江州,到萧桓家暂留,再往皇都金陵去。 顾啸杭和封逸明已经到了金陵,上回顾啸杭信里叮嘱林熠,让他沿路每到一城,都去一趟当地顾氏商号。 林熠当时一头雾水,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 每到一地,顾啸杭的信都随踵而至,大概整日里无聊,内容概括起来都差不多:林姿曜你怎么还不来、林姿曜你赶紧来金陵一起玩儿。 林熠哭笑不得,顾家的邮驿运输网,恐怕是头一回作这种用途。 这主意多半是封逸明出的,顾啸杭他们不知道自己具体路线,说不准往多少地方的顾氏商号送了这样的信,才保证他每到一处都能拿到。 林熠和萧桓到了定川府,换水路从漉江南下。 他们包了一艘船,船型不小,甲板上有两层包厢,与画舫差不多,水上行驶起来也算稳。 可在船上惬意了不到半日,从不晕船的林熠,此刻只觉得额下脑壳里懵得发木,喉头到胸口控制不住的憋闷反胃。 一开始若有若无,后来船身微动他就更难受一些,偏偏根本吐不出来。 再后来,林熠倚在船舷栏边的榻上,半躺半坐,身上软得无力。 他天生苍白的脸色,在一身绯红云雾绡衬托下,更是薄如纸一般,眼里有点泪汪汪迷茫茫。 萧桓见他一点点蔫下去,问道:“怎么,不舒服?” 林熠一开始想抗过去,到了下午,实在败了,只得可怜巴巴道:“……晕船了。” 林熠觉得自己英名毁了,烈钧侯竟然在船上蔫成了一只病软软的猫,简直威风扫地。 “怎不早说,忍着做什么。” 萧桓心里一揪,试着帮他按了穴位,仍旧不管用。 萧桓自小生长在南国江州,不曾体会过晕船,但一看便知这滋味不会好受,立即命人停船,把船行到下个渡口候命,他直接带着林熠牵马上了岸。 难受了大半日,脚踏到地上,也还是缓不过来,林熠眉头微微蹙着,一时骑马也骑不得,萧桓耐心陪他牵着马,步行到了附近小镇,干脆留宿一晚。 小镇上正有集会,街上很热闹,途经街口,一处台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林熠瞥了一眼,越过人头攒动的缝隙,看见是一花脸黑袍巫师打扮的人,大概在玩什么戏法。 围观的百姓却忽然随着那花脸巫的一声高呼,齐齐拜了一拜,把林熠惊了一下,他揉着太阳穴问萧桓:“这是什么民俗。” 萧桓看了看,摇摇头道:“南蜀的祭祀,多是祈福的意思。” 林熠到了客栈,感觉缓过来些,在晕乎乎的余韵中沉沉睡去。 萧桓坐在床边,倚在床头随手翻着本书,林熠看起来得一觉睡到明早。 暮色四合,窗外一阵短暂尖哨音,顺着院后苍翠山林的鸟鸣风动传入屋内。 随后房间窗户被推开,一抹湖碧的窈窕身影跃了进来,裙摆如花般打了个旋。 “将……公子。” 湖绿修身衣裙的俏丽女子恭恭敬敬一礼,举止间不失柔丽,亦不乏英气。 她衣裙掐腰勾勒出曲线,腰间缠着一柄软剑,明眸有神,面容却显得普通,乃因易容掩去了本来的姿容。 “夜棠,你的规矩该重学了。” 萧桓揉了揉眉心,看看身边熟睡的林熠,放下手中书卷,对夜棠做了个手势。 夜棠还没来得及看清林熠的模样,便被萧桓一个眼神钉在原地,萧桓起身,与夜棠出了客栈房间,绕到楼后古木参天的林中。 晚霞绚烂,火红天际的光投进枝叶间,飞鸟倦归。 “何事?”萧桓负手立在林间,清雅俊美的脸上带了些威严的冷意,与素日不似一人。 夜棠敛首禀报道:“南倭一支巫教流窜作乱,诱孩童殉身饲神,阵仗越闹越大,搅得川蜀至南越人心惶惶,四地刺史压不住了,联奏陛下,陛下让您看着办。” “杀。”萧桓道,“让曹秀尔带人去,一个不留。” 他话里没什么温度,果断利落,与面对林熠时俨然不同,无形中尊威冷漠。 “遵命。”夜棠恭敬领命,又道,“您离开得太久,军中近来有些将领不大安分。” 萧桓漫不经心道:“若是陛下派去的那几个,便不理会,其余的送到剑叶林待两天。” 夜棠险些幸灾乐祸笑出来:“是。” 夜棠道:“公子,陛下派的密使前日到了江州,我未向他透露您具体行踪,密使现在七十里外的素城等候。” “今夜我去一趟。”萧桓并不希望让林熠看见那边的人。 萧桓思索片刻,又问:“有什么船,是绝不会令人晕船不适的?” 他很少问别人问题 ,更从没问过这种问题,夜棠想了想,勉强想到不太合适的答案—— “玺云、鸾疆、烛龙……自下水以来,都从没晕船的例子。” 萧桓点点头,随后便回了房间,夜棠领命离开。 萧桓燃了一盏灯烛,林熠似乎比方才睡得还沉,萧桓提笔写了字条,告诉林熠自己有事暂时离开。 刚把纸笺放在枕边,林熠却在梦中喃喃道:“缙之……” 萧桓的手瞬间颤了一下,险些把那纸笺揉成一团。 他眼中的平静打碎,一刹涌起波澜,眼尾的痣如风浪间一轮渺渺孤月。 整个人怔了片刻,萧桓回过神,俯身坐下,看着林熠。 “……你说什么?”他一时被嗔痴席卷,对睡梦中的林熠问道。 30.鸾疆 上一世,萧桓握着他的手, 狼毫攒墨, 第一次在雪白宣纸上写下自己的表字。 耳朵听不见的人,很难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音, 林熠开口念出“缙之”两个字时,语调总是谨慎而低沉。 此刻的林熠自然不会回答他, 沉睡中梦境混乱无比, 只觉自己身边有个极其熟悉的人, 想要唤他, 便蒙蒙中喊了这么一句。 梦中场景幻化毫无规律,下一刻又是莫名的人和事。 萧桓冷静下来, 沉默地看着林熠。 他闭了闭眼,无奈一笑,这世上,除却林熠, 再没人能让他以这种被审判的姿态等待。 他把纸笺半压在枕旁, 起身离开, 夜色中往素城去会见永光帝密使。 却没看见, 房门关上后,林熠因疼痛而渐渐蜷起身子。 天际将要泛白的时候,林熠醒来。 他喜悦地发现晕船的症状消失了,同时发现肩头的折花箭伤又发作了, 一抽一抽的痛感从骨髓中蔓延, 埋进血肉里游走。 晕着睡过去, 疼着醒过来,他自诩铁打的身子,也尝到了凡胎苦痛。 林熠起身,看见枕边的字笺,萧桓说中午回来。 疼痛尚在他忍耐范围之内。林熠睡不着,客栈背靠山林,后山青碧怡人,他便出门沿山脚幽径散步往镇子里走。 天蒙蒙欲亮,镇子异常安静,草木清香微凉,林熠正边散步边想着事情,却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喧嚣,夹杂着马蹄声和呼喊声。 片刻,林熠意识到出事了,提步跃上民宅围墙,一路抄着最近道横贯街道房屋而去。 眼前景象却令他心下一沉。 一片乌泱泱的人马闯来,手中提刀,面色不善,挨家挨户踹门而入,掠夺财物,百姓但有阻拦便提刀就砍。 宁静的镇子,转眼化为修罗地狱,漫天哭喊声和房屋被点燃的火光浓烟。 林熠拔剑冲上去,红衣在昏暗的晨光中如一道烈焰,冶光剑横锋而斩,转瞬取了数名凶徒性命。 朝阳还未升起,天空却聚起浓云,黑压压地似要倾覆人间。 林熠从凶徒手里夺下一名少年,把他往巷子里一推,吼道:“叫醒所有人,立刻逃!” 林熠放眼望去,山道尽头全是对方人马,足有千人,此时凶徒方才进入镇子,小镇依山而建,是山林和江水间窄窄的一条,林熠一路杀过去,竟一时把他们堵在了镇子入口的街上。 堪堪一夫当关。 长穹乌云密布,蒙蒙细雨落下,轻柔无比。 落雨沾湿衣裳,方才打斗激烈,林熠感觉左肩的折花箭伤以百倍加剧,简直要在他肩头和胸口裂出一朵骨肉盛绽的钵特摩。 凶徒的注意力一时被林熠吸引过来,冶光剑威慑住想要冲进去的人,两方对峙。 林熠换了右手持剑,脸上神情冰冷,克制下未显露一丝痛苦,身上的紧绷待发与漠然闲散混合得恰到好处,方才他剑过无还的杀招令凶徒犹疑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林熠冷冷道。 凶徒之首笑了笑:“阴平郡的事,看来丝毫没传出来。” 林熠瞬时明白,他从军中信报听闻阴平郡上个月反贼作乱,看来定川府的人没能清剿干净,竟教他们一路逃至此处。 逃窜月余,反贼已与恶匪无异,所到之处便是杀掠。 不需多想,林熠知道自己眼下状况根本撑不了多久,折花箭伤一发作,疼是次要的,以他经验,极可能昏倒,到时候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 那名逃得一命的少年很快挨家挨户拍门叫人,林熠听着动静,估计着时间。 “小兄弟,让个路吧,你功夫不错,不过寡难敌众,死在这里就太可惜了。”那反贼之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贼首看见林熠的功夫,也不愿跟他硬拼。 “小爷的生死,倒还轮不着你来操心。”林熠微微挑眉,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这回真是虚张声势,疼痛已弥漫到胸口,眼看就要攥住心脏。 反贼不同于匪徒,朝廷不会容他们活路,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他若此刻退让,镇上百姓半个时辰内就会死得干干净净。 若拿烈钧侯的身份同他们谈条件?那简直是嫌死的不够快。就算是永光帝站在这儿,也只会让他们下手更狠。 根本没条件可谈,只能争取时间。 林熠侧头看了眼身后空旷街道,那被他推走的少年拍开最后几户人家的门,跑到街上,回头看向林熠。 漫天轻雨,林熠红衣带剑的背影,挡住雨幕尽头上千狰狞恶徒,。 惊醒的百姓一时不知发生什么,知情者大吼着催促大伙离开,妇孺老弱先行往山林里去,林中古木茂盛,贼寇骑马不易追上。 雨幕无声,路旁屋舍一道血溪缓缓流出门扉外。 贼首没了耐心,晃晃手中大刀:“这儿离定川府军备营有一日的路程,我倒是不急着赶路,你是要跟老子们拼出个死活?” 林熠心下有了数,定川府的兵根本没追上这帮反贼余党。 废物点心,来日定要参他们十本八本。 林熠笑了笑,眼睛明亮:“你们保证乖乖不杀人,我就不动手。” “你说什么?”贼首拧起眉头,就要挥刀下令。 还没等他抬手,林熠倏然一跃,风一般卷向贼首,冶光剑辟开雨雾刺穿了他喉咙。 随即撤身后退数步,冶光剑滴着血,他目光扫过震惊而蠢蠢欲动的贼寇,方才的笑意仿佛只是错觉:“是想来日被朝廷处斩,还是今日就死在这里?” 擒贼先擒王,林熠支撑不了太久,只能先撂倒个大的。 不出所料,其余人被他此举慑住片刻,而后戾气上涌:“找死!” 镇子已没什么动静,百姓都已离家逃走,林熠拼力压住碎骨般的疼痛,欺身再次冲上去,挥剑连斩四人。 他们尸身还未坠马,林熠已经提步迅速离开。 虚晃最后一招,不得不逃了。 他飞掠穿过窄巷,胸口气血翻涌,疼得昏天黑地,脚下险险踏过墙头,连过十几座空宅,只觉得要脱力。 贼寇僵在原地一阵子,待那四具尸体栽下马背,一头撞进地上泥水,才幡然反应过来,随即一阵冲天怒喝,一众人马恶浪滔天般卷进了镇子。 林熠骂了一声,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只好跃入一间极偏僻的民宅暂躲一躲。 他抬头看天,黑漆漆的云、没边的雨,也看不出个什么时辰。 萧桓留的字笺上说,中午回来。 林熠在昏暗的屋中拉了把椅子瘫上去,生生熬着折花箭伤的折磨,等待恢复一丝体力。 远处街道上不停的嘈杂声,那是反贼烧屋劫掠的动静,比之北夷屠城的狠劲丝毫不逊。 混乱声渐渐靠近,不能再歇了,林熠站起来时晃了晃,突然屋外一人探头看进来,林熠险些提剑刺去:“谁!” 那人进来,林熠才看清是方才他救下的少年,少年看着他:“你是不是伤了?” “没有。”林熠多年征战的习惯,从不在这种情况下露怯,他拉着少年往外走,“怎么不跑,等死么?” 少年有些疑惑,刚才林熠面色惨白的虚弱难道是错觉? “后院有人走得慢,我等他们,也等你。”少年跟上林熠。 “等我做什么?” 林熠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和他往后院走去。 “不能让你一个人跟他们打啊……”少年道。 林熠蓦地一怔…… “怎么不跑!”林熠浑身血污,冶光剑下陈尸无数,仍是护不住所有人,随他潜入敌城的大半人手一个接一个倒下。 “小侯爷……既是同袍。”一名年轻军士身中数箭,倒下前看着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挡着?” …… “喂,你……”那少年看林熠有些走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宅子偏僻得很,出了后门便直接入山林,后院二三十名老弱乃至孕妇,行动不便,几个没逃走的男人一趟趟往返把他们带走。 按照贼寇的速度,这些人只来得及逃走一半。 林熠把他手拍下去,平静地说:“一炷香时间,护送他们走,别回来找死。” 随后握着剑转身往屋前走去。 少年被他眼底如铁沉色震了一下,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下命令时怎么这么骇人,让他不由自主地要站直了领命。 贼寇终于踹开这户民宅的大门,野猪拱庄稼一般扫荡进来,打砸抢效率之高,无他,唯手熟尔。 转角,林熠抱着冶光剑,一身绛红云雾绡在雨中鲜明之极。 “你他妈……找死!”贼寇蓦地退了数步,嘴上却很强势。 他们虎视眈眈盯着林熠,十几把长刀,寒光晃晃。 林熠觉得这些刀只适合砍柴。 至少也要死于折花箭这个水准吧,怎么一世还不如一世了呢? 每迈一步,都如千钧重,胸口和脑子里同时有一千根针在跳舞,刺得他眼花。 拖住他们,为后院的人争取时间。 林熠顷刻逼上去,冶光剑在暗沉天光中挥出一道虹芒,旋腕破喉,收肘再刺,连取数人性命。 贼寇一时骇住,犹疑不前。 雨还在下。 林熠勉强站着,余光瞥见那名少年,正拎着一把长斧贴在屋后,随时要冲出来支援他,一脸的慷慨赴死之意。 明明是个血都没见过的小孩。 “傻子。”林熠心想 “上辈子这辈子,怎么总有人犯傻?” 他提起一口气压住喉头血腥,似乎回光返照般又有了力气。 倾天雨幕中,冶光带血,挥出烈钧剑法第三式——“孤胆封刀”。 屋后那少年紧握着长斧,手里出了汗,眼看着有些不稳的绯红衣衫身影转瞬变得危险而所向披靡,每一剑都力透万钧。 后院的妇孺病弱,眼中茫然惶恐,兵戈相接声隐隐传来,雨雾中似乎弥漫了血腥味。 林熠只知折花箭伤的疼,至于剑光是怎样割开雨丝,再刺入对方喉咙和心脏的,他已经不大想得清了。 前世若非杀人无数,也得不来“不义侯”的恶名,林熠心头一股戾气涌上来,双目猩红。 牢守的小院似乎是大洋之上一座孤岛,贼寇不断围过来,杀不完,杀不尽。 但一步也未退,活着这些年,他就一步也未退过。 苦海无边,何来渡他的人。 后院最后一名老人被送走,林熠脚下尸体已叠了三层,他也觉得自己被活剐了三遍,反贼杀红了眼,隔着几尺距离团团围着他。 “想逞英雄,成全你!” 反贼手中长刀纷纷扬起,林熠这回却没动。 他脊背笔挺,握着冶光剑,剑尖插在地上青砖缝里,撑着他不倒下。 “滚开——!” 屋后那名少年鼓足勇气,挥着长斧冲过来护住林熠,一通疯砍撂倒了两人,余人回头拔刀斩向那少年。 林熠抽出最后一丝力气,提剑斜挑挡开刀锋,把少年往后院狠推。 空中长唳声不绝,数点黑影盘旋着,鹰翼大展,如云间地狱信使。 反贼狰狞面目和刀光一拥而上,刀锋落向林熠,也落向那少年,林熠浓黑的眸子望了一眼万里重云。 下一瞬,三道银光带着啸唳风声破空而来。 近在眼前的刀被利箭横击而落,另两箭一连穿透了数名贼寇喉咙,速度似乎丝毫未减,狠狠钉入地面,尾羽嗡嗡轻颤。 几乎是同时,数只翼展巨大、喙如弯钩的海东青收了翅膀,盘旋直下,利爪掏了那少年周围的贼寇眼睛,随后静静落在院墙和檐角。 远处街上传来一阵地动般的重响,随即金铁相接声和惨叫陆续响起。 “鬼军!是鬼军!”巷内传来一声不可置信而撕心裂肺的大吼。 院内几名贼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人骂道:“放什么狗屁,鬼军怎么可能来这儿!” 林熠轻轻抬眼,一道身影跃入院内,修颀高大,步伐静得无声。 黑底暗纹将军武袍,脸上覆着一张乌沉绘纹的面具,直遮入鬓,手中拎着一把长弓,弓弦犹自微颤,他目光一刻未离林熠。 贼寇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做了个手势,檐上阴冷驻足的海东青倏然长啸,俯身冲向贼寇,巨翅利爪如铁,转瞬已将之喉咙撕破,倒地不起。 林熠依旧用冶光剑撑着身子,发丝微湿,脸色苍白,望向那人。 “你……回来了……” 太过熟悉,纵隔着一张面具,林熠也认得出是萧桓,但又感到陌生。 “别动。” 萧桓把长弓丢下,大步上前把林熠轻轻揽在怀里,修长微凉的手指取了一粒丹药,喂到林熠嘴里,药化开时略苦。 他探了林熠脉门,平缓沉厚的内力注入林熠心脉,便减轻一丝痛。 未曾想到,只是离开一夜,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院内血腥味顿时被萧桓身上清冽淡香冲散,林熠浑身失了力气,全身重量倚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肩头,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只剩嗡鸣,。 “将军,剿杀六百一十三人,生俘四百五十九人。” 一名士兵前来禀报。 “交予定川府。” 萧桓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到耳边,清澈的嗓音显得低沉而不容置疑。 士兵退下,林熠想起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萧桓要带林熠走,林熠却轻轻拉住他,他一下也不想动,就这么靠着。 那丹药竟很快起了作用,折花箭伤带来的钻心蚀骨之痛渐渐褪去,心头暴戾的杀意也平息。 萧桓轻轻揽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痛楚和疲惫如海潮来去,消失不见,林熠抬起头,退了半步站好。 “好些了?”萧桓问。 林熠点点头。 细雨霏霏,肩头沾湿,萧桓鬓发如墨,那张乌沉面具贴着他的脸,眼尾的痣也被遮了去,清冶下颌的弧度变得凌厉。 萧桓温和地注视他,耐心地等林熠开口。 林熠想了想,却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萧桓顿了片刻,“怎么?” “没什么,你留的字条,说中午回来。”林熠看了看遍地血腥,脑海一时有些发空,“你回来了。” 萧桓牵着林熠手腕,带他离开院子,出门前,取出一张轻巧面具为林熠戴上:“随我去江州,姿曜,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林熠什么也没问,直至镇外江边渡口,看到数十身穿暗甲、戴着黑哑面具的军士静静肃立,对萧桓齐齐撤步一礼,声音低沉齐整:“将军。” 而宽阔的漉江两岸,千里泼墨,江上静静沉锚停驻着一艘乌铁漆黑的巨大战船。 战船上,猎猎大旗随江风飘扬,黑色的旗上绘着慑人的恶鬼,面目狰狞,唯左手拈着一朵扶桑,赤红如火。 林熠认出旗上图腾。 黑旗暗甲,恶鬼拈花,正是燕国三军之一,鬼军的图腾。 这战船船头隐隐绘着鸾鸟暗纹,想必正是鬼军麾下的鸾疆舰。 鬼军,驻于江州,据守江淮至剑南、岭南防线,统帅是酆都将军。 林熠满心纷乱思绪,终于避无可避,没法再用别的答案骗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萧桓:“酆都将军……是你?” 31.千舰 林熠想起自己先前和萧桓聊到酆都将军的情形。 “这位将军只听王令,除了面见皇帝, 甚少露面。” “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大将军。” …… 他说想见, 如今真的让他见了。 镇守南境的大将军,竟在自己身边风轻云淡地待了这么久, 前几天还是江州阮氏的公子,温润平易, 论起生意毫不含糊, 下一刻就带着战船和兵马从天而降。 究竟是自己不设防, 还是萧桓在不同身份下都太过如鱼得水。 若一开始就知道萧桓这重身份, 林熠一定奉之如客,绝不逾矩。他是烈钧侯, 将来要执掌昭武全军,与酆都将军走不了这么近。 如今已是交情匪浅,林熠有种生米煮成熟饭的感觉。 林熠想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心态面对萧桓,可一开口, 复杂滋味藏不住:“想必这阵子耽误将军不少事。” “一开始不以这身份出现, 是怕没法与你交朋友。”萧桓显然看破林熠的顾虑, 轻轻道, “侥幸希望你不会因此疏远我,或许还是难为你了。” 林熠酝酿着要摆出的客气姿态,就这么一下子卡在那。 这人明明手握数十万兵马,江淮到岭南绵延千里山河, 皆可呼风唤雨, 却总有种把一颗心掏出来递给自己、是好好收着还是丢到尘土中, 凭君所愿的感觉。 他后撤一步的念头才露出一点苗头,萧桓就以退为进,偏让他躲避不得。林熠不怕刀光箭雨,却怕真心二字,食过人间至苦之味的人,最知它的难得。 真心假意他分辨得出,但为何要这么辛苦与自己交朋友,他似乎有答案,却又找不到那个入口。 江上白鹭振翅,如流云划过,林熠不动声色,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试问道:“若我疏远你,你会怎么想?” 萧桓郑重地道:“那只好试着重新与小侯爷认识。” 林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抬眼认真地看着林熠,眸子微弯,眼底温柔:“在下萧桓,字缙之。” 林熠一怔,想起自己重生后刚回烈钧侯府那天,渡园内,粼波落花,萧桓便是这样回答他,甚至目光也一模一样。 他心里似乎吹度一阵微风,重云无声无息地散开,豁然明朗。 罢了,又有什么锁,是这种温柔解不开的? 林熠望着萧桓,微微偏头一笑道:“在下林熠,字姿曜。” 两人覆着面具,挡住了容貌,却拆下身份的阻隔,一如今生初见时,重新结识彼此。 “你的字与我有缘。”林熠看着他,眸子清亮,开玩笑道,“咱们兴许是注定要认识的。” 萧桓静静看着他,半晌才点点头……上一世,他告诉林熠自己的表字,林熠在他手心写下同样的话。 林熠心里反复念着,垂眸道:“似乎有点熟悉。” “走吧,姿曜。”萧桓淡淡道。 他习惯于耐心等待,也习惯于理智,知道林熠昨天梦见从前的事,是受折花箭伤的影响,而非真的回想起什么。 战舰静静停在江上,如乌黑巍峨的山脊,舷侧搭下一条舷梯。 萧桓带林熠踏上舷梯,身后鬼军亲卫跟随,一声低沉悠远的号角响起,战船起锚。 漫天云层昏暗,细雨笼在江上,两侧青山浓墨,巨大战船缓缓启程,驶入广阔漉江,随流南下。 林熠一身赤红衣袍,是这鸾疆舰上,乃至整条漉江之上最绮艳的一抹颜色。 他身上疲惫和脑中混沌已散得干干净净,与萧桓走到战船船头甲板上,江心风骤雨疏,头上百尺桅杆悬着的鬼军大旗随风招展,图腾上恶鬼所拈的火红扶桑花,与林熠的衣袂相映。 林熠垂眸道:“那,你不是阮寻……” 两人皆覆着面具,彼此目光交织,萧桓那双桃花眼蕴了锋寒,看向江上战船鸾疆的倒影。 “江州阮氏真正的公子,你其实认识。”萧桓对他说话的语气很柔和,一如既往。 林熠想了想:“聂焉骊?” “是他。”萧桓话里带着浅浅笑意,“他自小在清江剑派习武,游荡江湖,阮氏公子的身份是我向他借来的。” “不过,聂焉骊本名阮墨。”萧桓沉默片刻,道,“我母亲恰也姓阮,阮寻这名字是我的。” “原来如此。”林熠开玩笑说,“将军隐瞒身份,聂焉骊也算是帮凶。” 远在江州,正倚在香阁之中、听着花魁抚琴的聂焉骊打了个喷嚏。 “要不要进去休息?” 左右亲兵屏退,船首只余他们二人,萧桓看林熠的绯红衣袍在风中扬起。 “我没事。”林熠微微眯起眼睛,战船在江心稳稳行驶,破浪如蛟龙,水面安静,耳边风过,“酆都将军……从前我好奇会是怎样的人,从没想到会是这样。” 萧桓待他一如从前,但林熠感觉到他的不同,那身将军武袍和乌底暗红绘纹的面具,使他整个人有种冰冷霸道的气势,是属于酆都将军的尊威。 鬼军戍守南境疆土,历来以其强大披靡为世人所知,传闻酆都将军是凶残暴戾、杀孽深重的恶鬼,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名号? 可他偏偏是个风度无双的俊美男人。 林熠抬手撑在栏上,江畔山水退到身后,他侧头好奇地问道:“知道你身份,又见过你真容的人多吗?” 萧桓笑了笑,摇摇头:“并不多。” 上一世,直到他登基为帝、鬼军任命了新的统帅,也未向天下公布此事。 林熠得此殊遇,心里更茫然。 片刻后想明白了,萧桓一定是为了燕国布防军务而来结识自己,大概是发现自己与他想法相合,才邀自己到江州,还开诚布公地明示了身份。 一心精忠报国、心怀天下的小侯爷这么一想通,便茅塞顿开,朦朦胧胧的私人情绪一下子被他归拢到正直无比的“家国”二字上,却又有点莫名失落。 又劝自己,失落个什么劲儿,建立在正经事务上的友谊,才最根正苗红、坚不可摧。 “将军,已经派人去查定川府刺史。” 夜棠今日换了一身黑裙,窈窕英气,与鬼军制服同色,亦戴着面具,上前禀报道。 林熠眼前一亮,半开玩笑道:“鬼军之中还有巾帼坐镇。” 夜棠被他逗得一笑:“我也不算鬼军麾下,只是为将军效力罢了。” “姐姐的眼睛真漂亮,戴着面具也遮不住倾城之色。”林熠笑嘻嘻赞道,他和姐姐林云郗关系好,小时候整天就想让林云郗高兴,一贯嘴甜。 夜棠的确是极美的,尤其眼睛,皓如明月。 夜棠被夸得心花怒放,只觉得这少年讨喜得紧,怪不得能让萧桓特殊对待,笑道:“小公子太会说话啦,鬼军之中可挑不出这么讨喜的人。” 萧桓看了夜棠一眼,夜棠反应很快,立即正色收声,不敢再得意忘形。 林熠有些乏了,昨夜没睡好,凌晨时又打打杀杀险象环生,萧桓便带他回船舱休息。 “今天不晕船了罢?”萧桓问道。 林熠伸了个懒腰,鸾疆舰很稳,走在甲板上与走在地面上没有差别,他笑道:“其实我从前没晕过船,昨日大概是命中一劫。” 林熠又想起来什么,疑惑道:“你带鸾疆舰返回来,是因为知道出事了?” 鸾疆舰赫赫有名,与烛龙舰、玺云舰皆是鬼军麾下王牌水师,带鸾疆舰来平定那一撮反贼,似乎有点小题大做。 “出发时还不知道。”萧桓摇摇头道,“只是因为这船很稳,据说从来没人晕船。” 林熠:“?!” 夜棠跟随在身后,闻言险些绊倒,萧桓昨天问她的问题,原来是为了这个? 驱鸾疆而来是因为怕自己晕船?镇压反贼的解释一下子显得无比合理,林熠觉得自己一定理解错了。 萧桓把林熠带到船舱内,布置简洁舒适,门关上,萧桓取下面具,林熠问:“在鬼军之中,人人都要遮住真容?” “若在江州大营内,除了我,都可随意如常。出了大营,全军通常都要覆面。”萧桓道,“南疆防线有些特殊,许多年前出过事,从此有了这条规矩。” 林熠洗了个澡,换下一身沾血的衣袍,穿了身鬼军的武袍。 一身黑衣的林熠显得沉静许多,发梢湿着,眉目锋利深邃,甚至有种不羁的妖异,萧桓一时有些挪不开眼,从前林熠在宫中,素日便是一身黑色锦袍。 林熠一头倒在柔软床榻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冽淡香,看来这间船舱是萧桓专属起居所用。 他沉沉睡去,萧桓就在旁边批奏报,船舱内安静宁谧。 鸾疆舰稳稳加快了速度,顺漉江向南,不过半日便抵达江州境内。 林熠醒来,萧桓合了奏报,起身道:“出去看看?” 两人戴上面具,到甲板上,江州天气晴暖,漉江两岸尽是繁花漫山,峭壁山石氤氲水雾,淡金色的阳光遍洒水陆。 鸾疆舰已降下速度,行至江道九曲的一处,却不知怎的,山势无形中忽然转了方向。 林熠熟谙阵法,知道这是这江上布的阵,一般人根本无从察觉,进不到阵内水域。 经过这道水阵,四周风景渐渐变化,不久后,前方两道天险峭壁,高耸入云,如接天连江的剑门,只留下中间一线水道。 “这江上水阵和峭壁之后,就是鬼军驻地。”萧桓带他再次走到船首。 “带我来这里,会不会不合规矩?”林熠问道,鬼军驻地毕竟与其他大营都不同。 “将军就是规矩,怎么会不合规矩?”夜棠在旁打趣道。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这其实真的不合军纪,勉强找出一条允许无关人等进出的军律,也仅适用于将军夫人。 鸾疆缓缓驶入那道天险,两侧崖壁垂悬,直刺天际,一出天险,万顷平波上蕴着浅淡雾气。 雾气随鸾疆行进渐渐散开,林熠被眼前景象震惊。 水面宽阔绵延,远处水天相接,无数漆黑玄铁战舰静静停驻,列阵望不到边际,迎候他们。 左翼舰阵的船首雕铸神兽,啸然傲立,栩栩如生,正是烛龙舰。 右翼舰阵船身隐隐绘有翻卷云浪,乃是玺云舰。而中间主阵则与他们所乘一样,皆是鸾疆。 “这里有多少战船?”林熠问。 载着萧桓和林熠的船划过水面,战舰阵列中鸣起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回荡在水面,船上万千暗甲士兵喝声震天,齐整如雷。 “恭迎将军!” “鬼军千舰相迎,还望小侯爷不计前嫌。”萧桓侧头看着他。 漫天号角沉沉,千军齐喝回响,林熠心跳有些快,他望着萧桓笑笑:“自是不介意了。” 夜棠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对林熠笑道:“江州大营鲜有人来做客,将军待公子真是不同。” 林熠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同为朝中效力,都是自己人。” 鸾疆驶入千舰舰阵中,近看的震撼不亚于方才,经过两侧无数战船,停靠在船坞中,重锚落定,萧桓带林熠上岸。 江州大营整体处于巨大的峡谷之内,水域中间宽阔,两侧收窄,所有可能的出入口都有布阵,两岸一侧是悬崖峭壁,一侧是山峦尽头的平坦土地,数不尽的军帐和营房。 萧桓带他到主营,大帐内等候着数名副将,见了萧桓齐齐一礼。 回到江州大营内,普通将士皆不戴面具,军中从没人见过萧桓的真面目,已经习以为常。 可看见他身边的林熠,倒都有些好奇,萧桓从不邀客人入大营,今日却带了外人来。 林熠见状知道他手下要汇报军务,便对萧桓道:“你先办事。” 萧桓想了想,点点头,对夜棠说:“带他去营中逛逛。” 林熠随夜棠离开,出去前回头看了一眼,萧桓一身黑色暗纹将军袍,戴着面具,在主帅座上随意靠着,威势逼人。 能治理出军纪如铁的鬼军,身为大将军的萧桓,想必与之前自己认识的并不同。 夜棠一直没有摘下面具,也没让林熠摘下,林熠问她,她道:“你我都不是鬼军的人,跟将军进来,就不能以真容示人了。” 林熠心下了然,鬼军与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隔绝的。 小船行驶灵活,边走边停,夜棠带林熠认了几处最凶险的阵:“寻常人找不到江州大营,误打误撞摸到边儿的,也都死在这些阵中了。” “姐姐,你把布防都告诉了我,将军同意吗?”林熠一边惊叹于阵法巧妙狠毒,一边有些哭笑不得。 夜棠心直口快:“将军不发话,我怎么敢这么放肆,你放心,我看将军把你当自己人,根本不分彼此,这待遇跟将军夫人是一个级别的。” 林熠:“……” 估摸着时间,夜棠送林熠回到主帐,萧桓已打法走了众人,便朝他招招手。 林熠过去,主帅座位宽大,萧桓拉着他直接在身旁坐下,帐内没有别人,他摘下自己和林熠的面具,取了一卷图纸在桌上展开。 “这是大营地图,你记性好,认一遍必能记住。” 于是仔细给林熠讲了大营外几道水阵,说道:“夜棠带你看了营内的阵,现在你只凭自己也可进出,不会迷路了。” 林熠听他讲阵法听得有些入迷,抬眼便看见萧桓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身上清冽香气包围着他。 自从到这里,萧桓身上几乎是侵略性的气势就难遮掩,这与他的温柔并不矛盾,反而如深海中不见底的漩涡暗涌,轻易就能令人沉溺其中。 林熠靠的他很近,便愈加迷惑:“将军,你一个劲儿朝我泄露军机,有何企图?” 萧桓闻言直笑,手指撑着额角,眼尾的痣染上暮色灯火的余韵:“自是别有所图,居心不良。” 32.纵容 林熠拿起桌上那张酆都将军的面具,比划着遮在自己脸上, 懒懒靠着主帅座位的宽大椅背, 开玩笑说:“我怕是没得逃,只能任凭将军处置。” “暂不处置你。”萧桓摇摇头, 指着案上厚厚两摞奏报:“今天陪我处置这些,明日带你出去逛逛。” “明天不在大营待着了?”林熠目光扫过那些奏报, 怕是有几十封。 “营内杀气太重, 你待久了不好。”萧桓打开奏报, 执一支狼毫笔利落批阅起来。 真是伤疤好得快, 忘疼忘得更快,林熠才想起今天自己被折花箭伤折磨的情形, 不由倒吸一口气。 “明天去哪逛?”林熠期待地问,“我可很久没来江南了,咱们去买赤豆蜜芸糖吧,那个最好吃。” 萧桓唇角轻扬, 笑道:“好, 给你买。” 江州暮色宁谧, 与此同时, 千里之遥的北疆外域,克鲁伦河两岸生机勃勃,茂盛的牧草间花儿簇簇开放,库尔莫岭下, 身形单薄的漂亮少年骑着一匹骏马, 悠悠在河边驻足,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骑马的男人,一直低着头。 漂亮少年翻身下马,一手搭在胸前行,朝河边的人了个规规矩矩的礼:“大汗。” 他身后的男人也缓缓下马,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 河边的人也是个少年,身形比起先前,已经变得健美挺拔许多,麦色皮肤,容貌深邃英俊,脸上自有种沉静的力量。 他正擦拭着手里长刀上的血迹,看了眼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的漂亮少年,认出他那双深蓝眸子,淡淡道:“你是温撒尔?” 江悔放下手,笑吟吟道:“叱吕部的人竟也认识我了?” 那少年说:“不要叫我大汗,你应当知道我的名字。” 江悔便说道:“苏勒,你如今是叱吕部的主人了,或许还该有更大的野心。” 苏勒把刀挂回腰间,看着江悔:“你不也把白达旦部牢牢握在手里么——用你那些蛊。” “你很厉害,可没几个人知道这些事。”江悔摇摇头,笑容澄澈甜美,“我不需要这种权势,我的蛊也没法用在你身上,倒是很愿意为你效力。苏勒,你是神女的儿子,我想你很适合做十三部族未来的主人。” 苏勒面无表情:“你觉得我有这个兴趣?” 江悔看了眼不远处正朝这边张望的清秀少女,问道:“那是你姐姐,乌伦珠勒?” 苏勒蹙眉:“你想说什么?” 江悔摆摆手,朝他比划着说:“我可没有恶意,你或许认识一个汉人少年,是个贵族,一身火红的衣裳,生得很俊美,他叫林熠。” 苏勒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握紧:“如何?” “我知道他先前救了你和你姐姐,你一定忘不了他。”江悔看了看苏勒手腕上的珠串,声音里带着某种蛊惑般的力量,“他不会跟你做朋友的,但若你成为十三部族的主人,那就不一定了。” 苏勒没有回应他,看向江悔身后那名沉默的男人,那男人方才抬起头,身形高大,皮肤是长久不见阳光的冷白。 他神情有些空洞,又有些痛苦,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仿佛正在恢复对周遭事物的感知。 苏勒打量半晌,这男人的容貌熟悉又陌生,透骨的诡异,问江悔:“这明明是白达旦部的大汗,你做了什么,他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江悔摇摇头:“没什么,大汗生了病,现在快治好了。” 江悔又回头仔细端详那男人,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喃喃道:“其实他有个很好听的新名字,叫楼兰。” 鬼军大营一入夜后,江上宁谧无声,雾气渐渐浓重。 大帐内,九盏铜枝灯台流明盈跃,用罢晚饭,林熠继续陪着萧桓处理军务,本以为两摞折子批完就万事大吉,却又有两摞冒出来,想必是这阵子积压下来的,林熠简直心疼萧桓。 “萧桓。”林熠道。 “嗯。”萧桓低声道。 “萧桓。”林熠又念了一遍。 “怎么?”萧桓垂眸一目十行地看折子,耐心应他。 “没什么,熟悉熟悉这名字。” 林熠果真依言,乖乖坐在旁边陪着他,闲来无事东摸摸西碰碰,又拿过那张江州大营的舆图研究起来。 “鬼军自建立起,也就十年,你这么年轻,不会是第一任酆都将军吧?”林熠侧头看他。 萧桓的侧脸如雕刻般,现在穿着黑色武袍,衬得他多了几分硬朗。 他笔下没有停,就这么一心二用边批折子边跟林熠聊着:“先帝在时,就有意在岭南建立一支军队,作了一些准备,却没成型,陛下十几年前也有了同样的想法,绸缪日久,于是十年前我奉命把此事完成。” 萧桓说得很简洁,林熠却想了想道:“想必诸多不易。” “这中间是很曲折,不止一代人的心血。”萧桓道,“正如你们的昭武军,承袭前朝的昭武玄甲。就连柔然十三部的铁骑也非一朝成型,金帐跟前的神鹰白羽旗,便是前代亲王的图腾。” 两人就这么坐在一处,林熠时不时问萧桓几句,萧桓都仔仔细细回答他,烛泪溢满了铜枝灯台,奏报也批完了。 夜里住在萧桓的大帐内,林熠开玩笑说:“今晨旧病才发作过,上一次在遂州城时,你说我险些发狂杀了你,就不怕我今夜又提剑动手?” “打得过你的人没几个,总不能让你跟别人住一起。”萧桓脱了外袍,隐隐烛光下身上线条紧实优美,他欺身过去,把林熠枕边的冶光剑取走,“乖乖睡,若杀了我,明天就没人带你买糖吃了。” 林熠被他倾身过来时身上独有的气息笼住,老老实实不敢乱动。 萧桓去把剑放到桌上,林熠问道:“你说,皇上若知道烈钧侯和酆都将军天天睡在一张床上,会怎么想?会先削了我的爵,还是先收了你的兵权” 萧桓回到床边,熄了灯烛道:“睡在一处也没见得做什么,若平白这么获罪,是有点冤。” “那要做点什么才不冤?”林熠听了笑道。 萧桓俯身过来,昏暗之中两人一下子离得极近,他声音带着笑意,低低地打趣道:“你觉得呢?” 林熠脑海里嗡了一瞬,脸上顿时一阵热,胡乱道:“我……不是说这个。” 萧桓忍着笑,又问:“不是哪个?” 林熠只觉得解释不清了,干脆恶胆向边生,抬手抓着萧桓手腕,翻身把他按倒,几乎是贴在他身上,耍流氓地道:“不是这个。” 萧桓方才丝毫没反抗,纵容林熠轻而易举又逞了回霸王,他一手被林熠扣着,另一手抬起来轻轻拍拍林熠后背,温声道:“姿曜,到了我的帐里还这么放肆。” 他的动作就像回应地搂在林熠腰间,又像是哄他一般,林熠仿佛耍威风的狮子被顺了脊背,抓着萧桓手腕的手松了劲,半个人趴在萧桓身上,俯身把脸埋在他肩窝叹了口气。 林熠闷声拖着音道:“你这么让着我,我感觉自己很欺负人。” 欺负得着吗?若是打起来,八成多是萧桓赢。 萧桓强压下心里的冲动,轻轻叹口气,抬手揉揉他后脑头发,笑道:“知道错了还不下来。” 林熠笑嘻嘻翻身躺好,凑到萧桓旁边又东拉西扯聊了半晌,才终于在满帐熟悉的淡香中睡去。 次日,萧桓带林熠乘着一小舟,小舟在水面上千艘战船的映衬下,显得愈加渺小,却有种淡然的自得,沿水道缓缓出了江州大营,经过重重水阵,回到人间。 萧桓和林熠换下了鬼军武袍,林熠看着一身浅青衣袍的萧桓,觉得这人和初识那天一样,却又不一样了。 夜棠跟随他们一起,摘了面具,却易了容,容貌显得寻常而难以让人记住。 林熠却一通赞美,嘴比蜜甜,夜棠笑得合不拢嘴,直羡慕林云郗有个这么好的弟弟。 他们的船并未去江州最繁华的方向,在一处看起来宁谧的小城渡口靠了岸。 林熠看见渡口的牌子,眼前一亮:“清宁府?” 夜棠笑道:“公子看来也爱喝酒。” 江州独产的名酿“应笑我”,便产自清宁府。 林熠最爱的就是这酒,却又同时惦记着赤豆蜜芸糖,笑嘻嘻问萧桓:“不是说买糖,怎么带我来喝酒?” “直接从窖里启出来的酒滋味最佳,待会喝完了就去买糖。” 萧桓登上渡口,回头朝林熠伸手,林熠本打算大马金刀地跳下船,见状便乖乖轻握着萧桓的手,十分文雅地跃下船头。 33.太守 夜棠留侯在渡口,萧桓和林熠往城中去。 清宁府在江州最北边, 处于漉江北段水路起点, 无形之中亦是连通西域商路、南北贸运的枢纽。 它的位置看起来很重要,但始终很不起眼, 地方不大,除了每年“应笑我”出窖的时候, 人们都是静静来又静静去, 这小城奇迹般地没有繁荣起来。 一入清宁府, 天边余下一截漉江的影子, 便听见街角另一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语调抑扬顿挫—— “就在此处, 你静静候着,一定要心诚。” 林熠顿住脚步,和萧桓对视一眼:“玉衡君?” 玉衡君语气倒很正经,他话音一落, 一人小心翼翼地问:“大师, 这样真能遇见贵人?贵人真能化了我的劫?” 玉衡君哼了一声:“心诚, 说了几遍, 心诚!” “是是是……”那人忙不迭应道。 林熠听得莫名其妙,站着没动,问萧桓:“玉衡君还搞这一套?他这是忽悠谁呢?” “他做事一般凭心情。”萧桓梳理了一下对玉衡君的了解,这么答道。 两人转过街角, 看见眼前场景, 林熠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不忍卒视。 这街上赫然是清宁府府衙,门口摆着三张长桌,占了大半街道,供着一尊什么神像,香火烟气把旁边怒目的石狮子熏出了朦胧柔美。 满桌供品里一只猪头最显眼,威武不瞑目,缠着大红绸子挽了朵花儿。 一名官员持着一柱香,分不清是对神像还是对那猪头,虔诚地拜了三拜。县衙众下属在他身后整整齐齐肃立。 而玉衡君依旧是那身半旧道袍,拂尘一甩,傲然立在一旁,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众人。,恍如神罗大仙出世。 林熠认出那官员,低声道:“孟得安?” 那名官员正是清宁府太守孟得安,他念念有词地拜完,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玉衡君眼皮子一抬,随即瞪大了眼睛,拂尘唰地指向林熠和萧桓,提声道:“快快别拜了,这不就来了么!” 孟得安循声认出一身红衣的林熠,一对黄豆眼亮出了狼一般的光芒,嗷一嗓子就扑过去:“小侯爷!贵人!诚不我欺,显灵了!” 孟大人还没摸到林熠的衣角,便被一步迈到前面的萧桓挡住了。 他抬头这才看见萧桓,盈眶的热泪硬是被萧桓冷淡的目光吓得憋了回去,急智之下读懂了萧桓的眼神,把那声“王爷”咽回肚子里,秃噜着嘴道:“公……公子。” 林熠有些惊讶:“你们认识?” 孟得恭恭敬敬道:“与萧公子有过几面之缘。” 孟得安看看林熠,又看看萧桓,求贵人得贵人的狂喜被困惑冲散——烈钧侯和七王爷怎么在一块儿呢? 林熠又瞥了眼香火缭绕间的供品大猪头,笑嘻嘻道:“孟大人这是摆什么道场?求雨还是求财?” 孟得安摆摆手:“小侯爷说笑了,但求保命罢。” 孟得安从前在瀛洲任过职,这人颇有点才华,为官也正直,当时有几桩显贵家族欺压百姓的旧案,他都翻出来给判了,林斯鸿还为此邀他到侯府作客,以表赞赏。 不过孟得安人如其名,处世之道便是冲着“得安”二字,并不是嫉恶如仇、抱负高远的人,抱守中庸,混得进世俗,也认得了怂。 林斯鸿跟林熠讲:“俗世浊浊,能做到他这份上的官,已是不错的了。” 玉衡君晃悠到林熠跟前,朝他嘿嘿一笑:“那药怎么样?” 林熠道:“昨天那药是你制的?的确管用。” 孟得安十分崇拜地看着玉衡君:“大师不愧是大师,还精通岐黄之术!” 玉衡君谦虚地摆摆手:“还好还好,小毛病就算了,孟大人日后若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千万别客气,老道兴许能让你多活几天。” “这个……提前谢谢大师了。”孟得安顿了顿道。 孟得安朝他们一礼,道:“小侯爷,公子,不如咱们进去谈?” 众人进了府衙,孟得安落座后,一双黄豆眼酝酿满了情绪,看着林熠想张口,却怯于萧桓在旁边。 萧桓漫不经心道:“有什么难处便讲罢。” 得此默许,孟得安热泪又涌出来,饱含深情望着林熠,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咬咬牙道:“小侯爷救命!” 又看向萧桓,觉得这根稻草他不大抱得起,便只是十分心虚地颔了颔首,随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自己的遭遇。 三天前,一向吹不起风卷不起浪的清宁府出了事,一出就是一连串,劈头盖脸把孟得安给串崩溃了。 头一桩,是一支西域商队途经清宁府,原本要从渡口继续南下,却遭遇劫匪,报案后,孟得安派人去追,可劫匪流窜作案,出事的地方又偏僻,时隔一整天,根本找不见影。 孟得安只好先安置商队,谁料这商队里头竟有一名月氏国小王子,小王子名叫乌兰迦,混在队伍里来玩,结果这回伤得最重的就是他。 孟得安几乎当场昏过去,西域诸国近年与燕国渐渐打得火热,永光帝重视邦交,若是乌兰迦出了事,无异于给大好形势添败笔,他孟得安也就不用混了。 他战战兢兢安排人给乌兰迦治伤,月氏人却依旧不大满意,天天催他要说法,再不行就要找永光帝去。 “啧啧,飞来横祸。”玉衡君摇头道。 “我能怎么办?劫匪抓不住,难道要我以死谢罪吗?”孟得安苦兮兮看着林熠和萧桓。 第二桩,则是阴平郡一开春闹饥荒,饥民四散南逃,而孟得安治下的清宁府恰好在他们必经之路上,可谓近水楼台。 于是孟大人刚做了一整夜被月氏人逼着以死谢罪的噩梦,早晨睁开眼,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获得了数万流民。 站在城头上看着一双双饥饿泛绿的眼睛,孟大人险些一迈步跳下去。 孟大人被手下拦住,好歹坚强地下了城楼,把饥民暂时分流安顿下来,又传来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梵灵山塌了。 梵灵山是清宁府境内一座佛家圣地,山上有座寂光寺,当年老太后时不时来祈福供奉,沾了皇族的渊源。 这样的山,是能随便塌的么? 孟得安也是这么问的,可前来报信的寂光寺和尚双手合十,慈悲敛目道:“施主,塌了就是塌了。” 好在山只塌了一小半,除了韦驮菩萨像裂了道口子,寂光寺没什么大事。 可毕竟不太吉利,这事迟早要传到金陵去的,到时钦天监说两句,御史台参两本,指不定会变成什么风向。但不管风怎么吹,孟大人都注定要站在风口上了。 月氏王子在他地盘上出事受伤,近万饥民搭着棚子挤在城北郊外等饭吃,皇家盖过戳的圣寺佛山塌了一半。清宁县一点不清宁,孟得安也丝毫不得安。 当官当得如此倒霉,林熠听到这,不禁同情地看着他。 “太惨了,孟大人。”玉衡君饶是知道因果,再听一遍也还是津津有味,“小侯爷,公子,孟大人走投无路了,我帮他摆个道场求贵人,可巧就求来了你们,缘分啊。” 孟得安抹着眼泪掏出一块红帕子:“本命年,流年不利,小侯爷和……公子,可要救救老夫啊。” 他其实有些心虚,江州是七王爷萧桓的地盘,他身为一地太守,出了事还被萧桓撞上了,可谓尴尬。 但他目光毒辣,萧桓今天显然心情不错,并不计较这些,他才敢开口,一半是求助,一半是朝萧桓表个态。 林熠想到萧桓身为大将军,江州的事情该先问他的意思,便带着询问的神色看看萧桓。 萧桓的目光瞬间柔和许多,微笑道:“按你的想法来。” 孟得安不由觉得自己机智,七王爷果然心情很好。 林熠托着腮,真诚地看着他:“孟大人,咱们也有交情,能帮肯定会帮的,可我能帮你什么呢?” 孟得安仿佛见到了一线生机,脸上转雨为晴,搓搓手道:“小侯爷,不急,咱们一件一件……”又哈了哈腰,看着萧桓,一脸忐忑,“来……吗?” 萧桓抿了口茶,微微点了点头,只要林熠愿意管,他把整个江州给他管都行。 孟得安便带着他们到了太守府,首先慰问遭遇匪徒横祸的月氏小王子。 他没把小王子乌兰迦一行安置在官驿,而是请到了自己府上住下,如同请了一尊佛回来供着。 “我们来有什么用么?”林熠问。 孟得安拈着那张本命年红帕子抹了把汗:“有用,太有用了。” 林熠低声对萧桓说:“咱们今天估计喝不成酒了。” 萧桓摇摇头:“晚上带你去喝。” 太守府不大不小,江南院落,花木石榭清爽幽静,西院却热闹,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懒洋洋躺在竹椅上,看着手下的人斗蛐蛐。 那少年正是乌兰迦,褐色的头发卷曲,高鼻深目,生得很好看。 他左小腿打着夹板,想必是伤到了骨头。 乌兰迦不经意间一抬眼,看见林熠他们,目光定了定。 他仔细打量林熠,眼神放光,从竹椅上弹起,拖着那条瘸腿就朝林熠蹦跶过来,仿佛饿虎扑食,口中汉话竟十分流利:“我的心肝儿!我的月亮!” 乌兰迦身边手下纷纷惊呼:“殿下,小心腿!” “心肝个头啊!” 林熠一头雾水,眼疾手快挡住他,乌兰迦瘸着腿急刹,险些要栽倒,萧桓十分好心地上前一步,提着他随手丢回他手下人堆里。 34.旧识 乌兰迦被一群侍从扶住,这半大少年很是机灵, 并没有再扑上来。 他提着一条瘸腿晃晃悠悠站稳了看着林熠:“小蜜糖, 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林熠被他噎得想揍人,抱着手臂冷冷道:“什么心肝月亮小蜜糖?再胡说八道我把你那条腿也打折!” 林小侯爷不吃这一套, 萧桓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 乌兰迦的手下听了林熠的话,立即护着小王子, 作出一副要跟林熠拼命的架势, 太守孟得安慌忙上前拦在中间。 “别冲动都别冲动, 小侯爷, 乌兰迦王子说他从前见过您,提起您那是很想念的, 您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眼看萧桓的神色冷下去,孟得安立即制止又要开口的乌兰迦:“小王子殿下,咱们燕国的人说话讲究一个含蓄,您还是换个称呼罢, 莫要……那么肉麻。” 乌兰迦捂着心口, 一头褐色卷发晃了晃, 对林熠道:“公子, 咱们是见过的,你和你父亲救过我,那时候咱们都还年轻。” 林熠:“小屁孩儿……咱们现在也很年轻!” 这小王子汉话表面上流利,实际还是有些问题的, 林熠也就不跟他计较什么小蜜糖了。 他仔细端详乌兰迦, 总算从记忆里刨出来点影子。 那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 林斯鸿带他到定远军驻地一带去玩,在荒地里捡到一个七八岁的小毛团,一头卷卷的浅褐发,再迟一点就得被狼叼走了。 他们把小孩儿交给定远军的人安顿,就没再管,原来那就是月氏国小王子。 乌兰迦的记性倒是很好,时隔几年还记得林熠,更是一眼认出了林熠。 “他那时候丁点儿大,跟我家贺西横差不多。”林熠低声跟萧桓说。 林熠回想起那个满脸泥灰的小乖娃娃,又看看眼前这个长得可爱但说话不怎么着调的小家伙,勉强把他们对上了号。 孟得安松了口气:“好,好啊,都是缘分。” 几人到厅内落座,乌兰迦屏退了手下,林熠奇怪道:”你好歹也是个王子,怎么从小到大不是在野地里等着喂狼,就是被劫匪打断腿?你父皇知道他有你这么个儿子么?” “从前那次,是我偷偷跟着商队跑了出来,半路走丢了。”乌兰迦有点委屈,“我父皇有十二个儿子,自然不能天天管着我,但他心里有数。” “是么,你确定你还在那十二个里头?”林熠摇摇头。 乌兰迦:“……” “你这次来是做什么的?”林熠问他。 “当然是来玩。” “那群人是你的侍卫?”林熠指了指外面,“你腿都断了,他们怎么毫发无损?” “出事的时候我落单了。”乌兰迦的每根卷发都有点忧伤,“本命年,有点倒霉。” 林熠:“……你们月氏人还讲究本命年?” 孟得安顿感同病相怜,掏出一张干净的红帕子送给乌兰迦:“殿下,本命年用这个。” 萧桓瞥了一眼院子外人高马大的月氏侍卫,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的手下有问题?” 乌兰迦顿了顿,有点蔫,神情认真下来:“我不确定,那天事发突然,回想起来很混乱。” 林熠思索片刻,明白怎么回事:“你担心你的人里有内奸,就赖在太守府里了。” 乌兰迦一脸心痛:“赖什么赖,你嘴巴怎么这么毒?从前救我的时候你很温柔的。” 林熠莫名其妙:“从前救你的时候你也没这么欠揍啊。” 孟得安又开始冒汗:“小侯爷,小王子,和气生财。” 林熠起身踱了几步,对乌兰迦说:“先安心待着,你的人不会在这里下手,就交给我们吧。” “好。”乌兰迦一脸感动。 一名仆从进来:“小侯爷,玉衡君让您去西厢院子一趟。” 林熠和萧桓过去,玉衡君已候在那里:“林小公子,昨天给您配的药,药效太猛,眼下还得施针配合为佳。” 林熠便随玉衡君去旁边房间内施针。孟得安追出来,看看四下没别人,对萧桓恭恭敬敬一礼:“殿下。” 萧桓示意他免礼,问道:“阴平郡来的流灾民安置好了?” 孟得安道:“是,勉勉强强在北郊圈地搭了棚子,这两日又往别的府郡分流了小半,每日开仓施粥,青壮劳力雇去修堤坝,剩下就等历州那边来人交接,多数人还是要回乡种地的。” 孟得安官职不算多高,谈不上有背景,官运近来更是不怎么样,但很有贵人缘,不但跟烈钧侯攀得上关系,更识得西亭王本人。 要知道,整个江州,除了丹霄宫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西亭王什么样。 这也是缘于巧合,清宁府独有的名酿“应笑我”,贵在稀少,一年只能产二百来坛。 整个大燕国乃至西域、南北疆、东海海外,再算上朝廷岁贡,所需远大于所产,一年到头存不下几坛。 可前面一整年里,清宁府当年出窖的应笑我,连带窖里存下来的,满打满算四百坛,全被丹霄宫买走了。 几十车名酒从这儿运到丹霄宫,便跟运送黄金没什么区别,孟得安很是不放心,亲自带人押运送去。 丹霄宫是皇帝特赐予西亭王的行宫,便如仙宫圣地一般,外人不允许进去。 在外等候时,与旁边人闲聊,正聊到自己从前在瀛洲任职,与烈钧侯府有过些交情时,丹霄宫的人把他召了进去。 孟得安就这么见到了西亭王萧桓,战战兢兢凭着多年世俗打滚的功底,陪萧桓聊了一会儿,多半是讲烈钧侯府的事情。 他这人很知轻重,不用别人叮嘱,半个字儿也没跟人透露过西亭王的事情,嘴巴牢靠无比,实乃可塑之才。 萧桓想了想,道:“今天有点晚了,明日我和姿曜去北郊看看。” 孟得安点点头:“殿下体恤难民,仁心善德。” 孟得安斟酌了片刻,还是套近乎地关切了一句,笑呵呵道:“殿下,去年送去那么多酒,不会是殿下都喝了罢?” 萧桓云淡风轻地道:“为什么不会?” 孟得安一时噎住了,黄豆眼瞪得像芸豆:“都、都……四百坛呐!您自个儿一年喝完……合着每天得……” 萧桓垂眸道:“算清楚了?” 孟得安没想到西亭王竟有酗酒的毛病,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连连摆手:“下官失礼了,殿下还是得……注意身体,小酌怡情,大……啊不不,殿下开心就好。” “嗷——疼疼疼!萧桓!救命啊!” 林熠鬼哭狼嚎的声音从旁边厢房传出来,太守府里惊起一群飞鸟。 萧桓立刻大步过去推开房门,玉衡君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拈着针:“扎几针,至于么!坚强点啊林小公子!” 林熠趴在床上,绯红衣衫半褪到腰际,肩头到后背被银针扎得和刺猬一样。 他一头黑发散在颈边,回头艰难地看向萧桓,可怜兮兮道:“你怎么进来了。” “你方才喊我了。” 萧桓看着他骨骼线条漂亮的苍白后背,戳着密密麻麻的针,一时心疼,一时又不知该不该上前。 “我喊你了?我可能急眼了乱喊的……”林熠额头出了一层汗,看来是真的挺难受。 玉衡君翘着兰花指又下了一针,而后拈着针尾缓缓旋压,又疼又酸又麻,这已经是第三十来针了,怪不得林熠要呼救。 乌兰迦闻声拖着瘸腿蹦蹦跳跳赶过来,探头探脑往屋里看:“怎么了,小蜜饯喊得这么惨?” 乌兰迦连林熠白皙后背的边一根汗毛都没瞅见,就被萧桓抬手捂住眼睛推给了孟得安,下一刻挣扎着要扑进屋里,萧桓已进屋,乌兰迦整个人了拍在门上。 萧桓坐在床头陪林熠说话,林熠转移了注意力,便觉得好许多,酸疼急眼了干脆伸手抓住萧桓的手。 玉衡君无奈道:“腻歪不,生孩子也就这阵仗了。” 玉衡君终于开始撤针,林熠趴着闷声问:“原先施针可没这么疼啊。” 玉衡君给他看了一眼银针:“林小公子,方才怕你逃跑没给你看,这才是给你下的针。” “玉衡君!这是给牛用的吧!” 林熠看清那针的粗细,差点昏过去,他刚才要是知道,就算吧玉衡君打晕也得跑出去。 林熠抓着萧桓的手爬起来,把衣服穿好,萧桓目光扫过林熠衣衫不整的身子,转开头轻咳了一下。 一开门,乌兰迦见林熠拉着萧桓要出府,问道,“你们干嘛去?带上我吧,我闷了好几天了。” 林熠扫了一眼他打着夹板的腿,笑嘻嘻敷衍道:“你乖乖待着,回来给你买糖吃。” 乌兰迦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了太守府,转头委屈巴巴地问孟得安:“他是不是嫌我瘸?” 孟得安摆摆手:“没有的事,小侯爷只是觉得您腿脚不便。” 乌兰迦:“那不就是嫌弃我瘸吗!” 萧桓带着林熠,熟门熟路到了一条街上,这是清宁府极有名的百酒巷,热闹非凡,楼门林立,旗幡错落招展。整条街都四溢着酒香,每一家都有其酿酒配方。 林熠随便挑了一家热闹酒楼订了桌酒菜,吩咐送去太守府。 二人在喧嚣中走过人挤人的曲折街道,停在一家酒坊门口,门上牌匾刻着“抱月楼”三个字,正是“应笑我”所出之处。 在旁边酒楼的对比下,抱月楼有些冷清,只因寻常人来了也喝不到他们的酒。 林熠对萧桓眨眨眼:“今天不醉不归,我耍起酒疯可是一流,缙之,你多多担待。” 35.抱月 抱月楼内清雅幽寂,不大似酒坊, 倒像茶楼。 小伙计迎接林熠和萧桓, 并未带他们上楼入座,而是先去后院。 到了后院才发现别有洞天, 整条百酒巷店铺挨着店铺,看似门面很挤, 可院子里宽阔得很。 几十株高大的合欢花树绵延开去, 枝叶间花开如雾, 暮色之中如一角晚霞从天边落在了院内。 小伙计退到一边, 树下两名女子正在攀谈,闻声回头, 一人正是夜棠,另一名女子年纪四十左右,却风韵极优,看上去像是三十岁, 婀娜美丽, 眉眼间有种淡淡的忧郁。 “公子。”夜棠朝他们一礼, 湖绿裙摆盈盈晃动, 又朝林熠介绍道,“这位秦夫人,便是抱月楼的主人。” 原来酿造应笑我的是这样一名女子,林熠回以一笑:“夫人好。” 秦夫人微微颔首:“公子和小侯爷莅临, 不胜荣幸, 酒都给二位留好了。” 萧桓道:“多谢夫人。” 夜棠对他们笑笑, 便和秦夫人先行进了屋内,看起来跟秦夫人关系不错。 酒坊小伙计到一株树下,剖开落满了合欢花的土壤,启出两坛酒来。 “听说过桃花酿、梨花酿,还是头一次见到合欢树下封酒。”林熠颇有兴趣。 空气中尽是味甜的合欢清香,地上落花如红雾,天边流云似锦帛,隐隐酒香动人得很。 “这酒坊原本是秦夫人与丈夫一同经营,她丈夫去得早。”萧桓伸手,恰接住一朵胭色落花,“秦夫人常常打趣说,‘应笑我’,便是多情应笑我,余生不得欢。” 每一年花开启酒时,都是这位未亡人怀念过去的日子,苦乐交织。上一世林熠早于萧桓离世,萧桓深知这种感受。 二人到酒坊楼上的雅间落座,新酒开坛,最是芬芳醇逸,配以抱月楼独有的十六品菜色,林熠简直抱着酒坛不想松手,反正有萧桓在,他放心地喝放心地醉就是。 “大将军,咱们也是朋友了。”林熠握着酒盏托腮看萧桓,“你一开始去我家,如今又带我来你的地盘,是为了三军布防之事?” 萧桓想了想,点点头:“定远军与昭武军之间彼此独立,但因离得近,彼此尚有往来。鬼军则不同,是三军中最独立的一支,长此以往会有很多问题。我去瀛州,是想见你,顺便看看昭武军和林将军的风向。” 林熠微醺,却听得很认真,摇摇头纠正道:“是看风向,顺便见我。” 萧桓没反驳他,林熠仰头饮一杯,叹了口气:“过阵子去金陵,我就十六了,须得请命入朝效力,再不能游手好闲啦。” “为官之道各有千秋,想游手好闲,自有游手好闲的办法。”萧桓打趣道。 林熠笑笑:“若我早生十年,盛世方兴,必然做个闲散侯爷,可如今不同,陛下不是十年前的陛下了。” “是担心这段时间的动静?”萧桓问,“各地削爵集中兵权,犷骁卫去瀛州要接手三大氏族的生意,还听闻西域和北疆通商关卡加高税赋……” 林熠道:“不止于此,从前只要求四品以上官宦家的子弟,每四年去金陵蒙受训导。如今这要求已经扩大到六品以上的范围,且每三年就要去金陵待半年,那些老头子不教为官治国之道,只教忠君恪礼的训条,小孩回了家,满嘴的君臣之纲,比御史台的人厉害多了。” “天下之权集于帝王之手。”萧桓似笑非笑,“陛下年纪大了,这些东西总想握得更紧些才安心。” 林熠直言道: “陛下执意要集中权力,边疆就会形成一道铁链,拴住三军、百官、万民,也挡住外域来往,这条铁链越粗,局面就越僵。” 萧桓想了想:“太子一贯支持陛下,听闻景阳王倒是时常出言劝谏,朝中便分为这么两派。” 林熠若有所思:“景阳王未必是真心劝陛下,无非收揽人心的手段。不过也可制衡陛下和太子……说起皇子,西亭王不问世事,但地位特殊。” 萧桓说道:“若说起来,当世另有一股力量,也不可小觑。” 林熠眼前一亮:“悬剑阁?” 萧桓点点头:“悬剑阁自太祖时设立,与犷骁卫不同,不为忠君,但忠天下。悬剑于庙堂,帝王所行偏颇,则悬剑当出,以正世道。” 林熠又摇摇头,上一世家国危难,并未听闻悬剑阁有什么动作,这近乎于传说的组织,或许只是世人对于“天道”的臆想。 乱世之中,都盼着有一柄悬剑可挽救众生,但最终要靠的,只能是气运和自己。 萧桓安慰道:“悬剑阁未必是传言,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但愿吧。”林熠与他碰了一杯。 外面一派宁谧,依旧是盛世太平,百姓劳作生息,历史的每个转角处,当时的人们往往毫无所觉。 但暗涌早已蓄势,力挽狂澜的人和兴风作浪的人,才会抬头看见天幕将倾的气象。 林熠说到做到,喝了整整两坛应笑我,还拉着萧桓一起喝,萧桓酒量深不见底,林熠最后也服气了,被萧桓半搀着往太守府去。 “公子,你们喝了多少?”夜棠跟在旁边,“小侯爷肯定喝不过你,你把他灌醉了?” 萧桓笑道:“是他想灌我,可自己先醉了。” 一进太守府,隔着几层院落,便听见喧哗声传来,林熠晃晃悠悠拉着萧桓循声过去。 后边院子里摆着几张圆桌,丰盛酒菜余下一片狼藉,乌兰迦的侍从们喝得极为尽兴,勾肩搭背划拳拼酒,眼睛都要聚不起神了。 这些酒菜正是林熠先前订来的,林熠抱着手臂半倚着萧桓,眯起眼看向院内,张口问道:“乌兰迦呢?” 侍从嘻嘻哈哈打着酒嗝道:“小王子歇下了,说让我们放松放松,随便喝。” 林熠哦了一声,乌兰迦从旁边院子过来,单腿跳着很带劲:“小蜜糖回来啦?” 乌兰迦隔着三步远就被林熠身上酒气震惊了,一头卷发晃了晃:“今天的小蜜糖是酒心小蜜糖?” 夜棠见了乌兰迦,赞叹道:“这孩子真可爱。” 院子里几个侍卫七扭八歪端着酒过来说要敬林熠一杯,又要给乌兰迦递酒,很没分寸。 林熠抬手把酒打翻,很不给面子:“一群废物,你们主子的腿在你们眼前被打断了,还有胆子喝酒玩乐?” 侍卫们酒壮怂人胆,不知轻重,纷纷站起来不满道:“我们殿下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外人有何不满?” 林熠卷起箭袖袖口,漫不经心迈进院子:“小爷最爱多管闲事,今天就替小卷毛管管你们!” 言罢拎起一人领子就开揍,月氏护卫哗啦啦掀桌冲上来,院内顿时打成一团,林熠也喝多了,步伐不大稳,打醉拳一般,仍是身手利落,一身红衣衣袂翻飞。 “公子,要不要帮帮忙?”夜棠不大放心。 一个醉鬼打一群醉鬼,鸡飞狗跳之间,林熠抽空回头对萧桓道:“不用插手。” 林小侯爷一拳一脚都是流氓斗殴的路数,萧桓依言站在院门口看林小猴儿撒泼,目光里满是欣赏。夜棠和乌兰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不多时,孟得安带着手下兵丁冲过来:“别别别……别打了!哎呦我的小侯爷,小心别闪着!” 林熠适时收手,灵活无比地从一群醉酒护卫里窜回萧桓身边,倚着萧桓朝孟得安道:“他们醉酒闹事,围殴本侯!还不速速拿下!” 醉酒的护卫们回过头,各个眼角乌青,也不知是谁殴谁。 林熠颠倒黑白,一句话安下了罪名,孟得安毫不含糊,他一声令下,兵丁迅速把月氏护卫们五花大绑带下去。 “好好审!挨个审!”林熠站在萧桓身边叉着腰,嚣张地指着他们。 乌兰迦倒吸一口气:“这……能查出内鬼么?” 林熠摆摆手:“都分开关押,明天上点手段就都说了。” “挨个用刑?是不是狠了点?”乌兰迦瞪圆了眼睛,一头卷发衬得如同西域瓷娃娃。 林熠啧了一声:“小卷毛,你看看他们眼里还有你这个王子么?这不正好替你收拾一顿。” 乌兰迦受教地点点头:“小蜜糖,你真厉害。” 林熠从怀里掏出一包刚才买的松子糖丢给乌兰迦:“带着你的小蜜糖回屋睡觉。” 乌兰迦拆了松子糖,捡一颗丢进嘴里,咂巴着味儿回屋去了,一瘸一拐,边走边回头看,孤零零有点心酸。 夜棠看着心疼无比,女子天然的母性被激发出来,萧桓便对她道:“他的护卫都押下去了,你送他回去吧。” 萧桓陪林熠回房,走到半路,方才撒欢嚣张的小侯爷异常安静,忽然拽住萧桓手臂。 他回头看林熠,林熠苍白的脸上黑眸如星,蕴着点水雾,醉意泛起后劲儿,就这么看着他。 36.合欢 吹着晚风,林熠鼻尖仍萦绕着抱月楼后院的合欢清香。 萧桓看见林熠的神情, 便知他是真的醉了。 林熠绕到萧桓跟前, 拉着他手臂缓缓倒退着走,吐字有些囫囵, 惆怅地道:“我其实不喜欢金陵。” “不想去金陵混官场?”萧桓问。 林熠不大开心,小孩儿告状一般垂头道:“陛下对我不错, 但是, 缙之啊, 很多人都不喜欢我。” 萧桓顿了顿, 温声道:“怎么会不喜欢你。” 他印象里,上一世林熠一直在北疆打仗, 前期没什么大风大浪,后来林斯伯一家出事,北疆又有些传闻,烈钧侯的名声才急转直下, 朝中也冒出许多口诛笔伐的声音。 林熠醉得站不稳, 扯着萧桓一个趔趄, 把萧桓推到墙边, 晃着靠上去压住他。 他仰头看着萧桓,话里带着委屈:“他们说我是‘不义侯’,说我屠城……几百封折子……” 萧桓抬手抱住林熠,顺着他后背安抚他:“是我不好, 我来晚了。” 林熠闷在他怀里, 又抬起头来, 眼睛泛红,看着萧桓近在咫尺的桃花眼,似乎溺进他眼底的温柔,迷迷糊糊抬手环住萧桓脖颈。 “姿曜……你喝醉了。”萧桓被他压在墙边,抱着林熠。 林熠忽然流下泪来,萧桓心里如割了一刀,他从没见林熠哭过,从前得知自己再也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林熠也没哭过。 林熠望着他,带着微微哭腔:“缙之,他们不喜欢我……” 萧桓抱着他的手蓦地紧了紧,抬手擦去他的泪,低声道:“没事了,他们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好不好?” 林熠眼里映着皓月和萧桓的身影,醉意浓重,混沌中点了点头。 姿曜,这些年,我很想你。 若是早点遇见,就不会让你这么委屈。 看着林熠那双浓黑干净的眸子,萧桓轻轻叹息,他低头吻住林熠。 柔软的唇相触,萧桓轻轻辗转着探进去,极其温柔珍重地亲吻林熠,林熠反应有些迟缓,怔了一下,对这亲昵接触感到本能的愉悦。 他便闭上眼睛,环在萧桓肩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下意识地回应萧桓,双唇间低声呢喃。 月色春风,昏暗的白墙黛瓦廊间,江南夜晚泛起轻雾。 萧桓与他相吻片刻,未敢沉溺太深,呼吸却仍是错乱,他抬起头看着林熠,林熠醉眼朦胧,眸中有些茫然,凑过去在萧桓颈边蹭了蹭便不动了。 萧桓无奈笑笑,把林熠打横抱起回了房间。 好酒不闹人,林熠一觉醒来倒没有宿醉的难受。 萧桓已晨起练过武,进来给林熠斟了杯茶,林熠问:“昨天我喝多了,没忘记收拾乌兰迦的手下吧?” 萧桓笑了笑:“没忘,醉倒前一刻把他们都打服了。” 林熠摇摇头,坐在榻上回忆道:“醉酒误事……我酒品其实还行,昨天应该没干坏事?” “小侯爷耍酒疯很有水准。”萧桓弯腰看着他,抬手食指在他唇上轻轻掠了一下,“就是太勾人了。” 林熠被这一触,只觉得耳后要烧起来:“萧桓……你……” 萧桓站好了一阵笑,眼尾的痣神采流溢:“开玩笑的。今天去北郊看看?历州还没来人,流民都在那里。” 林熠觉得这人若是风流起来,真是挡不住,点点头道:“流民到这里有半个月了吧?” “差不多,清宁府仓中存粮也快耗不起了。”萧桓道。 孟得安带他们去北郊,远远看见遍野的简单棚子,男女老少衣衫褴褛,眼神里空洞又防备。 清宁府的人手几乎都被抽调来处理流民的事情,每天鸡飞狗跳忙不过来。 难怪孟大人都要密信得摆道场求贵人了,凭空冒出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饭也不是天上掉的。 “这几天仓里快见底,调运的存粮还没到,眼看每天碗里的粥越来越稀,闹事的就多了。”孟得安不敢粉饰太平,实话实说。 这批流民本来是阴平郡的,按理说是阴平郡府衙没处置好,才导致这状况。 林熠和萧桓到棚户间大致看了看,眼下有不到一万人滞留在清宁府,萧桓单独跟孟得安说,会让手下催促附近各郡府调粮食来。 林熠疑惑道:“前几天阴平郡那帮反贼,是因为饥荒起乱么?” 孟得安摇摇头:“早就闹起来了,那边的府衙一直压着消息,否则定远军或是江州鬼军大营派兵去,哪里能拖得那么久。” 恰到了放饭的时候,灾民都集中到一处空地,端碗领粥,有人不满道:“怎么这么稀?清汤寡水的?” “城里的人不知吃得多好,让咱们吃这些。” 不满的声音渐渐扩散开,连日里饭菜简单寡淡,许多人都暗地里生事挑拨,原本灾民只是南逃求个果腹,这些天下来,渐渐都不满足于此。 林熠没说什么,和萧桓不远不近看着。 这只是暂时过渡,清宁府衙已经做得很尽责,当地百姓也捐出不少米粮衣物,总不能强迫城里百姓吃糠喝粥省下饭菜给灾民。 夜棠带着乌兰迦也跟了过来,这位月氏小王子很心善,这些天里也掏钱买了不少商粮捐过来,他问林熠:“怎么,他们饭不够吃了?” 林熠摇摇头,制止要去安抚众人的孟得安,说道:“是有人想闹事。” 他听着人群里渐渐升高的抱怨声,神色清冷:“有几个很会煽动人心,孟得安,你没查过么?” 孟得安一抖,上前解释道:“户籍都查过的,没有问题,其他的事情因为人手不足,管不过来。” 灾民之中的抱怨声越来越激烈,有人开始推攘,不知是谁率先看见乌兰迦,指着他高声骂道:“看那蛮人贵族!不知被狗官怎么供着呢,还敢来看热闹!” “蛮人都有饭吃,我们得在这儿喝这稀汤寡水!” 乌兰迦睁大了眼睛:“他们说什么?在说我” 近万灾民开始暴躁地叫骂,女人和孩子哭声一片,幸而林熠方才让孟得安的人把妇孺安排到一边去排队,此刻男人们情绪激烈,有人一声高呼,他们便要冲开兵丁朝乌兰迦扑过来。 数千人如潮水,多日压抑,一旦被煽动爆发就极其可怕,许多人根本脑海一片空白,却被集体的暴怒带得发疯一般。 乌兰迦成了众矢之的,灾民边骂边涌过来,林熠把他拎到夜棠身边:“捂着耳朵别听!夜棠护好他。” 林熠和萧桓上前,林熠抽出冶光剑,冷着脸喝道:“再往前一步的,不是流民,是反贼,格杀勿论!” 流民被他的阵势慑住,隔着几丈远,纷纷停下脚步对峙观望,一时间四下寂静。 孟得安也愣住了,小声说:“小侯爷,这……” 人群中忽然有人又高呼道:“别听他的!狗官不把我们当人,杀了那蛮人和狗官!” 一些人眼看就要继续冲过来,林熠把他们交给萧桓对付,自己提着冶光剑跃入人群中。 萧桓随手拾起一根枯树枝,掌上运劲,枯枝碎成数段,被他当作暗器尽数击出,力道不轻不重,恰将冲过来的人打倒,却没伤到人。 林熠神色冰冷之极,周身杀气凛凛,一入人群中,提剑便刺入一人肩头,拔剑揪着他朝周围众人道:“我说到做到,还有谁不要命的?” 剑身还滴着血,那人被他扼着喉咙,肩头鲜血淋漓,不断挣扎,林熠恍若一红衣玉面的恶鬼,目光如刀。 暴动止息,方才莫名跟着冲上来的流民瞬间清醒过来,纷纷后退。 孟得安看得焦急万分:“小侯爷怎么能真动手?那都是百姓啊,要出事的!” 萧桓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目光紧紧盯着不同往常的林熠,手指不由自主攥紧。 却又有数人忽然窜出来,手里提着刀斧,直冲乌兰迦而去。 林熠欺身跃起,连出数剑,转瞬间一人被他长剑贯穿大腿,血流如注,倒地不起。 眼看林熠的剑就要割破一人喉咙,此招必定毙命。 “姿曜,住手!” 萧桓势如闪电,已至林熠身侧,握住林熠持剑的左手,柔力迅速止住冶光剑的攻势,剑下留一命。 萧桓拦下林熠,另一手抓住那人手臂,微一动便把那人扭翻倒地,被兵丁按住。 夜棠出手将其余暴起的人拿下,兵丁把流民拢回原处。 孟得安连忙安抚道:“粮食明后日就能调过来,历州很快就来人安顿你们回乡,若要责怪,还属官府没能应对好饥荒,这跟月氏王子可没关系,人家还捐粮捐钱来着,大家安安心,很快就渡过难关了啊!” 流民有些惊愕,不由对乌兰迦心生愧意:“原来是个王子,心还那么善……” 有人却怯怯地嘟囔道:“那红衣的是谁?当官怎么还杀百姓!” 林熠脸色一沉,挣开萧桓的手,揪起地上被他打翻的人走到流民面前:“方才我出手见血的,都不是百姓。反贼混在你们之中,煽动刺杀月氏王子,若得手,你们才真的难逃一死。” “你怎么知道?万一误杀岂不是草菅人命?”有人质疑道。 林熠无法解释,总不能说是凭他在北疆六年练出来的眼力吧? 他拭净剑上血污,冷冷撂下一句:“在下烈钧侯林熠,若有误伤误杀,便一命抵一命,尽管来取。” 言罢转身离开。 林熠一贯讲道理,方才的反应完全不对劲,萧桓追上去拉住林熠,林熠却又挣开,眼中彻寒:“怎么,你也觉得我要滥杀无辜?” 这话里尽是失望、痛苦和怒意,萧桓蹙眉扳着林熠肩膀道:“我一刻也没这么想过,姿曜,你是怕别人不信你。” 这话一击击碎了林熠的保护壳,林熠用力呼吸几下,身上紧绷的力道放松下来,卸下戒备:“对不起……有点失控。” 上一世,他麾下数千军士被伪装成平民的敌探所害,他手下副将怒意难遏,带兵去复仇,却又导致半个城的百姓被误杀。 林熠一力抗下罪过,烈钧侯两回屠城的传言,其一就缘于此。 遇见同样情形,林熠必下杀手,他最恨拿平民作引子的下作手段,也最怕被人冠以污名,那种似是而非的目光和指指点点,他今生都不想再见到。 萧桓耐心地等他平静下来,握着林逸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方才拦住你,是因为他们自有律法去判、去杀,你的手不必沾血。” 林熠抬眼注视着萧桓,垂下眼睛点点头,凌厉杀意一丝不剩,显得乖巧无比,他捏捏萧桓的手指:“明白了。” 萧桓心里一柔:“姿曜,就算别人不信你,我总是信你的。” 林熠转开头吸吸鼻子,压下眼底的泪,灿烂一笑:“这话我信了,你可要说到做到。” 37.莲心 乌兰迦的侍卫们被分离关押一夜,林熠亲自去挨个筛了一遍, 揪出两个有问题的, 其他人被他恐吓一顿扔回去,再不敢失职怠慢。 那两名被查出来的侍卫各有不同, 一人是与当日匪徒勾结,导致乌兰迦落单、被匪徒所伤的元凶。 另一人算是意外收获, 是乌兰迦父皇的妃子派来, 潜在小王子身边, 皇族侧室争斗, 亦用心不良。 回到太守府,乌兰迦一直闷闷不乐, 侍听了侍卫的事情也只是随口应了句,坐在院内竹椅,盯着自己小腿上的夹板发呆,夜棠逗他他也不笑。 林熠进了院子就看见这幅景象, 走到乌兰迦跟前, 抬手揉揉他一头浅褐卷毛:“伤心了?” 乌兰迦点点头, 他前几天才把身上大半钱财散去, 买粮施粥,今天就被流民指着鼻子骂,他们骂得挺难听,不由深受伤害。 林熠蹲下, 抬眼看着乌兰迦:“小卷毛, 让你捂住耳朵, 是不是没捂紧?” 乌兰迦揉揉鼻子:“捂紧了,捂住之前已经听见了。” 林熠笑笑,说道:“世上人误解你、骂你,并不是你有错。了解你的人,肯定都很喜欢你。” 乌兰迦抬起眼皮看林熠,嘟哝道:“你也喜欢我?我都瘸了。”他指指自己的腿。 林熠把他手拍开:“瘸什么瘸,过几天就好了。” “那你喜不喜欢我?你还说我欠揍来着。”乌兰迦坚持问他。 这小孩儿这么记仇,林熠起身又揉了几下乌兰迦的卷毛,手感柔糯糯的:“喜欢喜欢,怎么越长大头发越卷了。” 孟得安把混在流民中的几个人押去立即审问,果真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而是阴平郡前阵子闹事的那帮反贼,与林熠上回在小镇遭遇的反贼是同一伙人。 林熠觉得不对劲,他们为何要针对乌兰迦? 他带乌兰迦去仔细认了一遍,还真认出个别脸熟的,神色有点不安,低声对林熠说:“那个是劫匪。” “是他把你腿打断的么?”林熠蹙眉问。 乌兰迦摇摇头:“记不清了。” 这伙人真是掉脑袋的事干了个遍,先在阴平郡起事作乱,又跑到清宁府劫杀月氏王子,劫杀不成,还要混在流民之中伺机煽动刺杀。 继续审下去,几名反贼却拒不交代动机,竟此时才咬破槽牙毒囊自尽了。 “有什么目的?就为了兴风作乱?”林熠翘着腿靠在椅背上,隐隐觉得不对劲。 萧桓问孟得安:“乌兰迦被劫的地方在哪?” 孟得安无奈叹了口气:“梵灵山塌了的那段,正好就是小王子遭遇劫匪的山道。” 似乎所有的事都被一条隐藏的线串起来,又根本摸不到脉络,巧合么? 林熠想了想:“走,流年不利,去寺里烧烧香罢。” 出门前玉衡君正好回来,听闻他们要去寂光寺,扬着下巴有点嫌弃地道:“那群光头木鱼,无趣之极,不过寂光寺的签还算灵,可以试试。” 梵灵山身为圣寺佛山,遍野苍翠,岚雾飘渺,真有些灵气在,可惜现在的梵灵山,一面完好如初,另一边的半面山都被塌方土石盖着,像破了层皮。 一行人拾阶而上,寂光寺未在梵灵山顶,而是快到山顶的地方,佛家不争那山巅至高,止步百尺,俗妄皆空。 自从梵灵山塌了一半,而寂光寺毫发无损后,这里的香火更旺了,都说是神佛庇佑,有福之地。 袅袅香火气笼着大殿檐角,寺院内百年菩提与佛像相对,来往的香客扰不到他们。 僧人认识孟得安,孟得安一路爬台阶上来满头是汗,掏出红帕子擦了擦,问道:“寂悲大师在么?” “住持近日出去了。” 僧人带林熠他们在寺中转了转,林熠问:”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僧人想了想:“后山塌方,寺里每天去清理山路、重新种下树木,翻起的土石有些不同。” 几人绕到后山,近看满目疮痍,如同下了一场泥石流,不少古木都倒下了,能救的已被试着重新种下,一片新林正在栽种中。 林熠弯腰拾起地上几块碎石,与萧桓对视了一眼。 “硝矿?” 僧人垂眸道:“似乎在塌方之前,已有人试着采硝石,如今只余下一处矿洞口,很隐蔽。” “何时发现的?”孟得安心感不妙。 “昨日才发现,还未来得及下山去报。” 没有地动,没有暴雨,山怎么能说塌就塌,原来是被人掏了个半空。 “这是挖菩萨的墙角呐,莲花座下,竟是矿山。”林熠摇摇头。 僧人笑笑:“佛祖心中无尘,座下亦无尘。” 萧桓对孟得安说:“梵灵山日后需派人守备,也不用把山头围起来,别再让人把山挖空一半就行了。” 孟得安苦笑着连连应下,为官二十载,以为能风平浪静混到老,今年的事情也太传奇了。 绕回寺里,林熠拽着萧桓衣袖悄悄道:“去求个签?” 萧桓笑道:“你信这个?” 林熠嘿嘿一笑:“挺有意思的,算算姻缘,算算财运,好像就有个盼头,想看看日后到底灵不灵。” 僧人带他们到殿内,高大佛像慈悲俯瞰众生,人来人往,犹自寂静。 孟得安哭笑不得,看着七王爷陪小侯爷进去求签。 签筒清脆地哗哗几响,二人拾起刻字竹简,林熠还没看自己的,先探头去看萧桓那支。 “云霄还尘绝处逢,四时痴意早出渊。” 林熠若有所思、似有所悟,萧桓问:“林大师有何高见?” 林熠摇摇头,实话实说:“看不懂,不过感觉挺吉利的。” 他又翻起自己那支签,“孤影曾见归鸿渡,尔身亦在此景中”。 林熠沉思片刻,放弃了:“这个更不懂……萧桓,我与佛门无缘,悟性不够。” 僧人含笑上前,林熠把签递过去:“怎么解?” 僧人看着萧桓说道:“公子是有心人,既在俗尘,有所求便有所得,于痴心苦,亦为痴心所渡。” 僧人又看着林熠,笑道:“施主的签本是姻缘签,混在这里了,可见也是缘分。” 林熠:“……”怎么一到自己这里就成姻缘签了。 “姻缘就姻缘罢,怎么说?”林熠好奇道。 僧人指了指院中古树:“佛望菩提,人望佛,施主眼中山河盛景,自有人视你更胜山河。” 林熠愣了愣,这和尚说话怎么这么肉麻,佛祖允许他这样么? 林熠半生逍遥,半生征战,儿女情长最后都成了奢望,也好,这辈子看来不至于光棍到底了。 众人各怀心思下了山,林熠晚上睡前,不断思索着反贼的事情,忽然睁开眼,起身跑到萧桓屋外,又见屋内已熄了灯,犹豫一下准备回去。 “谁?”萧桓看来还没睡。 林熠又折回去:“是我。” 他推门进去,萧桓刚躺下,朝里给他挪出位置,林熠毫不客气跳上去,趴在他旁边说道:“萧桓,今天这些事你觉得有没有古怪?” 萧桓道:“作乱的人似乎并不是冲着阴平郡官府或乌兰迦,他们应当另有所图。” 林熠点点头:“从阴平郡到清宁府,这一带是江州鬼军和西大营定远军地盘的交接处,若这里闹出大事,尤其乌兰迦遇刺,朝中很容易对定远军有意见。” “陛下前阵子刚把定远军半数军权收归手中,应当不至于这么快又有动作。”萧桓说道。 林熠揉了揉太阳穴:“未必是陛下,盯着西大营的眼睛太多了,为收紧兵权绕一大圈走这步棋,有点不合理。也只是猜测,还得看看下一步有什么动向。” “至于梵灵山的矿,须得继续查下去。”萧桓说。 翌日,萧桓和林熠离开清宁府,乌兰迦也想跟着去,可他父皇已派人来催他回家,只得乖乖踏上返回月氏的路。 孟得安送走了乌兰迦这尊小佛,发愁怎么写折子,西亭王把他地界上的烂摊子看得干干净净,听得有头有尾,不知该谢天谢地还是自认倒霉。 萧桓云淡风轻地指点他:“乌兰迦遇刺之事压下不报,梵灵山之事挑个吉利的说法,安顿流民的事,你放开了夸夸自己。” 孟得安如获大赦,感激涕零,喜滋滋目送他们乘船离开。 萧桓和林熠没有回鬼军大营,而是直接去了江陵城,说话算话带他买糖吃。 其实鬼军大营就在江陵城外崇岭之中,山水一侧是千舰铁营,一侧是繁华的江南城池。 江陵是烟波水乡的极致,却又比寻常江南风景多处几分仙气,楼宇飞檐、琼街玉巷,市井歌栏无一不足,行人锦衣珠冠,车马缀缨布幔,叮当络绎。 街边小摊和商铺热闹得看花了眼,叫卖声不绝于耳,各种食物香气钻进鼻子里,林熠抵挡住诱惑,一心左顾右盼地要找赤豆蜜芸糖。 萧桓没让夜棠和玉衡君跟来,他牵着林熠的手腕以免走散,浅青绸袍的温雅男人和红衣清隽的少年走在一起,很是惹眼。 “那家做的在江陵最有名。”萧桓带林熠往一处不起眼小店走去。 小店挂着一张旧牌匾,刻着工工整整的“江陵糕点”,再朴素不过,门面不大,挤在两侧华丽酒楼之间倒很可爱。 一屉屉小巧蒸笼内正是刚出炉的赤豆蜜芸糖,它不是糖,而是两指节大小的糕点,糯糯沙沙,甜得恰到好处,入口就柔柔化开,但因小巧,说起这糕点,都习惯说去吃糖。 林熠吃得心满意足,拈起一块递到萧桓嘴边,萧桓就着他的手吃了,唇轻轻触到林熠指尖,林熠收回手时蜷了蜷手指,有点不好意思。 “公子,要不要尝尝别的点心?都香甜可口。”老板笑呵呵道。 “他只爱吃这个。”萧桓随口道。 林熠是北方人,对甜口的东西更挑一些,稍不合口就容易觉得腻,赤豆蜜芸糖是从众多甜品中脱颖而出的一样,他的口味萧桓自然熟记于心。 林熠品着糕点,没来得及开口,和萧桓往前走,咽下去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别的?” 萧桓转头仔细看着林熠,笑道:“因为你一眼也不看其他的。” 林熠往嘴里放了一块,觉得这点心滋味有点不同, 他抬眼一瞥,忽见城池尽头一座缓伏青山,依山有一片隐隐缭绕云雾,掩映着一座巍峨行宫,远远看去恍如仙境。 “那是……西亭王的丹霄宫?”林熠问。 萧桓随他目光看去,神色淡淡的,语气辨不出喜怒:“是啊。”他问林熠,“想去看看么?” “远看也是一样的,不过真如仙宫一般,人都说‘东蓬莱,南丹霄’,名不虚传。”林熠赞叹道。 他遥遥欣赏了一阵那壮丽宫殿,转头看萧桓,恰看见萧桓专注地望着他。 不知怎么回事,脑海中蓦地就跳出寂光寺求的那支签来—— “孤影曾见归鸿渡,尔身亦在此景中”。 林熠心想再也不求签了,简直蛊惑人心。 38.红莲 他们在江陵城短暂逗留,天黑前回到鬼军大营。 萧桓没有回主帐, 而是带着林熠乘船沿水前行了一段。 此处僻静, 身后千百战船在暮色中静静驻于水上,眼前则是一处绝壁, 抬头看去直入云霄,崖侧遍山苍翠。 “这是哪儿?”林熠随他上岸。 “江州大营内最危险的一处。”萧桓看样子还要往前走, 可前方看起来无路可行。 林熠随他上前, 竟是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 一条小径蜿蜒通往峭壁之侧。 林间安静宁谧,飞鸟归林, 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走了一段,密林忽然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看不到边的莲池, 池中红莲如火, 妖异慑人, 朵朵硕大睡莲绽放, 耀眼之极,百顷清波,接连天际。 “你说这里很危险?”林熠放眼望去,“这里太美了。” “正是因为太美了, 才最危险。” 萧桓示意他跟上, 便径直踏入莲池, 水面齐平处原来有许多石桩。 林熠意识到这盛景之下是一处绝对的杀阵,行差踏错就会变成睡莲的养料永眠于池底。 他按照萧桓的步子,随他不紧不慢就这么走入莲池,经过大半莲池阵,林熠愈发觉得这里所布的阵当真是大营内最致命的一处。 就算轻功也未必好使,以池子之宽阔,必得中途借力,借力的点就是阵法激发的死期。 “这里……死过很多人?”林熠想到这些绝美的睡莲或许都是尸骨浇灌的,不由咋舌。 萧桓到这里后就沉默许多,他片刻后才回答:“从前死过很多人,但尸身没有留在这里,营中守备森严,后来也没怎么出过事。” “是擅闯鬼军大营的人?”林熠问。 萧桓摇摇头:“主要是……我母亲,还有她的仆从们。” 林熠顿了一下,萧桓还是头一次提起这些事,不知怎么安慰才好。 萧桓回头看看他,微笑道:“无妨了,都是过去的事。” 林熠就这么踩着萧桓走过的步子,不知不觉到了莲池另一岸附近。 萧桓忽然停了下来,林熠晃了一下轻轻拉住他胳膊稳住,探头去看。 前面几步的水面石桩上,立着一僧人,眉眼慈悲,僧袍洗得褪了色,背着暮光方向拨动手中佛珠,口中念诵经文。 萧桓就这么静静停下,没有打扰僧人,林熠站在他身侧,回头看了一眼走过的莲池,只觉这个方向看去,瓣瓣红莲多了一丝柔和。 就这么等待了一会儿,僧人收起佛珠,睁开眼睛,对萧桓和林熠微笑:“红莲阵内,许久没人来了。” 萧桓态度不远不近,淡淡道:“有寂悲大师常来念诵便足矣。” 林熠听见这法号有些耳熟,灵光一现:“是寂光寺的住持?” 寂悲望着林熠,眉目含笑,竟有一丝狡黠:“是你。” “你认得我?”林熠睁大眼睛端详他,觉得他身上格外有种超尘之意,又带着点俗世顽趣。 “你即众生,众生即你,见过众生,便见过了你。”寂悲神色愉悦。 林熠被他绕蒙了,笑嘻嘻胡乱道:“我见过众生,可没见过大师。” 寂悲笑着摇摇头,又望向萧桓:“施主看来平和许多。” 萧桓不怎么喜欢寂悲,他不喜欢别人洞彻自己、判断自己,而寂悲对他实在了解。 萧桓道:“红尘中人,平和与否并不那么重要。” 寂悲看看满池红莲:“此处杀孽重,多年来渡不尽。” 萧桓的手握紧,微微蹙眉。 池中万千钵特摩盛放,半是凛冽而妖冶,半是妙法莲华,念空无相。 寂悲掸掸僧袍衣摆上的雾气水珠,对萧桓道:“施主与从前是一样的,心性至强亦至柔,什么事情到了极致都很危险,可你两样都到了极致,总在悬崖摇摆,成魔成佛一念之间。” 萧桓眼里有些冷:“大师对我,仍是那几个字?” 寂悲看向林熠,却是笑了:“苦孽扰扰,不破我执……罢了,自有渡你的人。” 林熠听出些弦外之音,便嬉笑着若无其事道:“大师不如让我们上岸,上了岸再谈渡不渡的事?” 寂悲笑眯眯地依言上了岸,萧桓和林熠也走出莲池。 林熠低声对萧桓说:“别听他的,你不要成佛,也不会成魔,你就是你自己。” 萧桓顿了顿,深深看了林熠一眼,淡漠的神情似是破了冰。 出了红莲阵便是江州大营之外,玉衡君不知何时跑了来,他一身半旧道袍扇起风来,手里那只毛燥燥的旧拂尘直指寂悲,好不霸道:“这是老道的地盘,你又来做什么?” 寂悲不嗔不怒,悠悠道:“贫僧来念几句经,应当扰不到玉皇大帝他老人家。” 林熠咋舌,这一僧一道怎么还有交情,而且不大友好。 玉衡君叉着腰不乐意了:“你家如来佛祖肯定嫌你管得忒宽,听说梵灵山都塌了,你还跑来赏莲花?韦驮菩萨像修补好了么?” 寂悲瞥了一眼玉衡君那分了叉的拂尘,淡淡道:“寂光寺平安无碍,玉衡君有空关心韦驮菩萨,不如先换一柄新拂尘。” “你嫌老道我寒酸?你们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不造口业么?你怕不是个假和尚?”玉衡君气得跳脚。 寂悲摇摇头,二话不说,开始念经。 “你念什么呢?”玉衡君问。 “渡你。”寂悲停下来答道,又继续念。 玉衡君气得鼻孔冒烟:“和尚渡道士?你渡得着吗?住口!” 林熠观战观得津津有味,萧桓趁隙拉着他离开,身后犹自传来玉衡君的咆哮声。 萧桓带林熠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赫然是一道宫苑高墙,朱门掩映。 两道高大朱红木门缓缓打开,夜棠候在门内,笑吟吟一礼:“公子,小侯爷。” 林熠隐隐察觉到什么,随萧桓踏入门内,便见眼前错落殿宇,琉璃碧瓦,琼楼高阁,瑞鹤展翅掠过檐角。 宫殿自他们身前绵延出去,一道玉阶遥遥直下,逶迤至山脚,俯视着千里江陵城,岚雾轻绕,恰似天宫玉苑,仙人阁,神明殿。 “这是丹霄宫!”林熠错愕不已。 剑叶林,红莲阵,沿江绝壁之上,鬼军大营竟连通丹霄宫。 夜棠笑着点点头:“丹霄宫已许久无人作访啦。” 萧桓带林熠穿过高大回廊,一层层院落,宫宇寂静,沿路仆从纷纷伏身行礼。 夜棠在前面引路,回头笑看着林熠:“小侯爷没什么要问的?” 林熠看看萧桓,又抬头看看半空中悠然划过的瑞鹤,心里有点乱,问道:“这……白鹤是丹霄宫养的?” 夜棠抿嘴一笑,答道:“丹霄宫甚么也不养,瑞鹤飞来安家于池边的。” 萧桓带林熠到几处宫殿内逛了逛,书阁、主殿、习武的四方阁、起居的猗兰殿…… 林熠畅通无阻穿行在世人眼中神秘无比的丹霄宫内,终于鼓起勇气看着萧桓发问:“酆都将军竟与西亭王关系这么好?” 萧桓止步,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说?” 林熠侧头看看猗兰殿内清雅的布置……和那张宽阔柔软的睡榻,嘟囔道:“连寝殿都能进来,还要怎么说?” 夜棠在门外听见,哈哈大笑:“小侯爷怎么这么可爱?” 萧桓看了夜棠一眼,夜棠立刻止住狂笑,退出去关上殿门。 萧桓上前看着林熠,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笑道:“能进寝殿,就是关系很近?” 林熠何时被人这么调戏过,一时睁大了眼睛,立即反客为主,抬手抓住萧桓的手:“好好解释……不许动手……” 萧桓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无奈微微偏着头:“姿曜,你进了我的寝殿,与我又是怎样的关系?” “我进……”林熠顿住了,蹙眉看着萧桓,片刻后道,“你的寝殿?” “萧桓……”林熠顿觉自己心太宽了,萧氏皇姓,怎么没察觉。 可隐于世外的神仙七王爷和镇守一方的酆都鬼将军,谁会没事把他们想成同一人。 七王爷不问世事,仙踪难寻,民间连他名字都不大清楚。 林熠站在原地仔细打量萧桓,若说起来,还是当神仙更适合这人。 “萧缙之,不许笑我,王爷了不起吗?你带我进来,我就能占山为王!”林熠威风凛凛地抗议。 萧桓笑得更厉害,无奈摇摇头:“不用你占,本王拱手奉上。” 两人出了猗兰殿,林熠仿佛换了个人,上蹿下跳嚣张得不行,俨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 一名慈眉善目的华服妇人匆匆赶来,朝二人优雅一礼:“王爷,小侯爷。” 萧桓对林熠说:“这是容姑姑。” 林熠笑容灿烂,彬彬有礼道:“姑姑好。” 容姑姑欣慰地打量林熠,对萧桓道:“王爷从不带人来,这可是贵客了。” “那倒不必,把姿曜当作丹霄宫主人便可。”萧桓微笑道。 容姑姑闻言怔了片刻,笑道:“是。” 看着容姑姑走远,林熠有点不好意思,悄悄扯了扯萧桓袖子:“我在你跟前放肆一把就行了,怎么还来真的。” 39.霜阁 “小侯爷,丹霄宫怎么样?是不是很无聊?”玉衡君从后山晃晃悠悠回来。 “有玉衡君在的地方, 怎么会无聊?”林熠笑道。 玉衡君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侧头看了一眼跟他离着八丈远的寂悲住持,立刻又臭着脸。 容姑姑和夜棠过来, 对寂悲道:“大师许久不来,不如留宿一阵子。” 寂悲摇摇头:“王爷已经不是小孩子, 贫僧多留无益, 这就回寺去了。” 萧桓对寂悲并不亲近, 但仍是尊重的, 让夜棠为寂悲备船回清宁府。 “寂悲大师与你认识很久了?”林熠问。 萧桓和林熠沿着回廊慢慢走,答道:“我年少时, 随寂悲四处云游,他算是半个恩师,但很多事情上想法不同,缘止于此。” 林熠有些惊讶, 西亭王自幼就住进丹霄宫, 行宫规制之华美庄重, 是所有皇子无法比拟的, 又同时掌权鬼军,按理说永光帝对萧桓可谓殊遇之至,怎么年少时会跟着一个和尚四处漂泊? 萧桓似乎看出林熠的疑惑,微笑道:“我离开金陵很早, 身边没有父兄长辈引导, 随寂悲修行反倒获益良多。” 林熠懵懵懂懂点点头, 隐约觉得这背后还有故事。 寂悲离开丹霄宫,玉衡君身心舒畅,回到殿内跟林熠天南海北嘻嘻哈哈瞎扯。 夜棠在殿外廊下候着,萧桓过来,她禀报道:“王爷,折花箭还是没有消息,这东西来历模糊,又不惹眼,恐怕一时查不到线索。” “继续找,金陵那边加派人手。”萧桓吩咐道。 上一世林熠替他挡下那支折花箭,一直未能查出源头,这次若不提前做准备揪出幕后之人,必然还会发生。 容姑姑走过来,她面目貌端庄柔丽,目光有些担忧,缓声道:“王爷这回身子一好就离开,正是为了那位小侯爷?” 萧桓点点头,并不避讳:“这一整年,每天在丹霄宫里,也都是想着他。” 容姑姑闻言默了默,压下心底讶异,说道:“……别怪姑姑逾矩,王爷这一年里所受之苦若因这位小侯爷而起,这缘分未尝是好事。老身看着王爷长大,苦尽甘来不易,只担心王爷……” 萧桓淡淡道:“担心我重蹈母妃后辙?” 容姑姑叹了口气。 萧桓看了眼庭中芳草上悠闲迈步的瑞鹤,说道:“姑姑不必担心,需知道,我不过是关在殿内养病一年,姿曜从前为我受的苦却是百倍。至于重蹈覆辙……若真如此,也心甘情愿。” 丹霄宫内除了他们,便只有仆从,到处都显得十分清静,林熠想,若他们没来,萧桓在这里住着岂不太安静了,四下里没几个说话的人。 晚饭时候,玉衡君不断打趣林熠:“小侯爷,王爷可是与你有前世的缘分。” 林熠饮了一杯丹霄宫内储的应笑我,心满意足,说道:“我看也是。” 又想了想,问了个有点傻气的问题:“玉衡君,你相信前世回么?” 玉衡君转了转眼睛,点点头:“大概吧,怎么,小侯爷对这感兴趣?” 林熠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开玩笑道:“说起来,我大概前世舍命救过一个人,是不是该找他讨恩情?” 萧桓握着杯盏的手指紧了紧,玉衡君心下一动,顺水推舟问道:“什么人这么有福气,能得你相救?” 林熠想了想,便当玩笑讲了:“他与王爷是一家人——四王爷,景阳王萧放。” 玉衡君愣了愣,见萧桓神色沉下来,赶忙打岔:“哈哈哈哈小侯爷这是开玩笑呐,尽逗老道了。” 林熠便也笑笑,重生再世毕竟是件听起来荒谬的事情,并没打算让谁信他。 “你何时见过他?”萧桓微微蹙眉,林熠前世与萧放并没有什么交集,只能是重生后认识的。 林熠道:“前阵子回家之前,留宿同一家客栈偶然认识的,回到家就遇见了你。” 夜棠在旁煞有介事道:“小侯爷还是与我们王爷缘分更深,认识得晚一步,却走得近。” 容姑姑笑她:“这有什么可比的,交朋友就看投缘。” 林熠见萧桓有些走神,问道:“怎么了?” 萧桓看着他,还未开口,林熠忽然一皱眉,拔出冶光剑同时扑向萧桓,反手挥剑拦下破窗而入的箭矢。 那支箭箭身漆黑尖细,箭头还淬着毒,“叮铃”落地,闪动着诡异的光泽。 夜棠迅速起身抽出腰间软剑,护着玉衡君和容姑姑,林熠催促他们去殿内后面躲避。 林熠方才一时情急挡住萧桓,忘记萧桓武功甚至在他之上,此时回头看萧桓,却发现他面色苍白,唇上无一丝血色,甚至看起来站着都很勉强。 窗外凌空跃入一修颀身影,旋身扬剑劈下数支毒箭,侃侃落地,林熠一眼认出他身形,道:“聂焉骊,怎么回事?” 聂焉骊一身风尘仆仆,示意他和萧桓往旁边撤,贴着墙躲一阵子,道:“南疆死士,我一路追过来,竟胆子大到直闯丹霄宫!” 聂焉骊借着月光和殿内晃动烛光看清了萧桓脸色,连忙掏出一支瓷瓶,取了丹药递给萧桓:“来晚了,王爷见谅。” 林熠急道:“你怎么了?” 萧桓服下药,朝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聂焉骊无奈道:“他这是老毛病了,小侯爷不必太担心。” 毒箭一批接一批,纷纷钉在殿内柱上墙上,随后数道黑影窜入殿内,直冲萧桓而来,林熠和聂焉骊将他牢牢护住。 这批死士身手诡谲,既要防着暗箭,又要防着阴狠的招数,幸而林熠和聂焉骊武功皆是顶尖的,没有吃亏,冶光剑和饮春剑染足了血,寒光暴涨。 丹霄宫侍卫闻声赶来,里应外合,半个时辰后殿内一片狼藉血腥,死士围攻不成,纷纷燃起火折子,一阵艳丽诡异的火光后,尸身就地焚为灰烬。 林熠混乱间回头看萧桓,萧桓神情恢复平静,对林熠笑笑:“这回是真的不会武功。” 林熠上前抓住他手臂,蹙眉问:“上回你说不会武,不是骗我?” 萧桓安慰他:“小毛病而已。” 容姑姑过来,见萧桓脸色不大好,便道:“王爷还请去霜阁歇息。” 又对林熠道:“多谢小侯爷方才相护,这里就交给行宫手下,也请小侯爷早点休息。” 萧桓没有坚持,随容姑姑离开殿内。林熠问聂焉骊:“他这是怎么回事?” 聂焉骊拭去剑上血污,收了饮春剑,摇摇头道:“王爷中过南疆咒术,便偶尔使不得武功,与小侯爷先前状况有点类似,只是发作时更无反抗之力,及时服药就无妨。” 玉衡君嫌他说的不对,跳出来道:“怎么就无妨了,每次服过药还得捱那两个时辰的头疼,被你一说跟不要钱一样。” 聂焉骊耸耸肩,耳畔宝石微微一闪,笑得有些无奈:“他不早就习惯了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林熠在旁听得直皱眉头。 夜棠收了剑,看看地上一片焦黑,怒道:“这批家伙,好好的大殿给毁了,晦气!” 夜棠又看向聂焉骊:“他们是算准了咒术今天会发作?” 聂焉骊摇摇头:“不,是因为他们来,才引发咒术,但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手段。” “那王爷岂不是处境不利?”夜棠担忧道。 聂焉骊说:“那倒不会,他们人手有限,这次没能得手,损失不小,况且引发咒术极难做到,很难再有下一次了。” 夜棠这才松了口气。 “南疆人与萧桓有仇?”林熠问。 “说来话长……改日王爷或许会给你讲。”夜棠似乎不大方便说这些。 林熠回去换下沾了血的衣裳,却如何也睡不着,起身问了宫人,便往霜阁去了。 霜阁是丹霄宫内一处六角楼阁,通体白玉石料,月下看去便如明霜所化,整座楼阁泛着冷意。 霜阁门窗紧闭,容姑姑正准备离开,见了林熠要问候,林熠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不要惊动萧桓。 二人走到霜阁稍远处,林熠问:“他服了药,现在会头疼?” 容姑姑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约莫得两个时辰……比起先前已好许多。” 林熠眉头拧起来:“先前怎么?” 容姑姑沉静的眼睛看着林熠,斟酌再三,简单讲了:“咒术所致,王爷本应留在行宫静养几年自会缓消,但事情多,耽误不起,只得下了猛药,一年时间都关在霜阁治疗。” “捱了一整年的疼痛?”林熠有些不可思议。 “疼不疼,我们就不知道了。”容姑姑摇摇头,又看着林熠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必太担心,也不要多想,王爷做事一贯有分寸。” 林熠没说什么,目送容姑姑离开,转身走到霜阁外。 霜阁门前守着一名小童,站得累了,便坐在门槛边,圆溜溜的眼睛打量林熠。 林熠干脆与他并肩蹲在门口守着,像是一大一小两只小石狮子。 屋内一片寂静,林熠低声问小童:“他睡着了?” 小童点点头:“不用这么小心,王爷服了药睡得很沉,听不见咱们说话。” 林熠看看他,又问:“你从前常在这里守着?” “是啊。”小童说,“我和青芝轮换,守了一年。” “他睡着了还会头疼么?”林熠问。 “我猜是疼的,有一次进去,看见王爷睡着的时候还皱着眉头,脸色也不大好看。” “他在里面待了一年,足不出户?”林熠干脆刨根问到底。 “很少出来,这一年里每天都喝很多酒,可能喝醉了,时间就过得快一些。”小童琢磨琢磨说道。 林熠不说话了,关在这里一整年,不是吃药就是喝酒,这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能有人对自己这么狠。 他蹲得腿发麻了就换一条腿,后来都麻了,就倚着门站在那等,两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月上中天,霜阁看起来更镀了一层寒色。 “你要等王爷出来?”小童问。 林熠点点头:“他要是疼了两个时辰,出来没人陪他,岂不是很难过?” 小童犹豫了片刻,道:“可是王爷服了药,心情就会不好,你要不要等等再来。” 林熠一挑眉,寻思着怎么个心情不好,霜阁的门却已经开了,他倚着门一下子没站稳,晃了晃,被萧桓拽着手臂拉稳了。 萧桓身上多了一丝淡淡的草药味,林熠看他脸色有些发白,神情略冷。 但显然力气是恢复了,因为不容林熠反抗,萧桓直接拽着他离开了霜阁。 林熠感觉他周身淡漠之意,与平常对自己都不大一样,一时没敢说话 。 萧桓一路带他回到猗兰殿,这是他的寝殿,夜棠守在殿外,看见萧桓神色,立即遣走了宫人,给林熠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随后赶紧退下了。 猗兰殿瞬间寂静下来,只余萧桓和林熠,林熠被他大步拉进殿内。 高大殿门闭合,萧桓转身把他按在门上,低头凑过来,冷冷问道:“林姿曜,你说你救过景阳王?如何救的?” 林熠一头雾水,萧桓剑眉微蹙,桃花眼里不复柔和,高挺鼻梁几乎抵着林熠鼻尖。 林熠心里乱成一团,半是编半是真地道:“我上辈子替他挡了一箭……你就当我开玩笑的……” 萧桓微微摇摇头,眉眼间似有些锋利的危险一闪而过:“你还记得什么?他与你如何了?” 林熠茫然无比,但萧桓逼问人的架势实在不容抵挡,只得实话实说:“只记得这个,挡一箭就死了,还能如何?” 萧桓静静看他片刻,俊美的脸上异常冰冷:“姿曜,有时候真想把你……” 林熠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下一刻萧桓就欺身把他彻底压在门上,垂头吻在他耳畔和颈侧,一手牢牢箍住他贴向自己。 他声音抵得发哑:“他与你,有没有这样?” 林熠脑海轰然炸开,相触之处仿佛着了火,他一把抓住萧桓的手腕阻止他,低喝道:“萧桓!” 萧桓僵了一下,片刻后清醒过来,后退一步看着林熠,神情复杂。 林熠也蒙了,沉默片刻,竟莫名其妙回答一句:“我没有跟谁这样……” 萧桓苍白面色上有些愧意,眼底还有些血丝:“姿曜……抱歉。” 林熠缓了片刻回过神,知道萧桓是因为服了药才性情大变。 那守门的小童就不能早点提醒他么? 他抬手摸摸萧桓额头,换回了轻松的语气:“缙之,你是头痛犯糊涂了,这种玩笑话你当真么?什么前世的……” 40.旧事 萧桓沉默片刻,笑笑点点头, 问他:“可福没告诉你, 我用过药会有些糊涂么?” 林熠偏着头看他:“那小孩儿叫可福?他告诉我了,不过告诉得晚了。” 萧桓眼里是盈跃灯火, 和灯火照耀下林熠俊朗的面容,他没说什么, 转身脱了外袍往榻边走去:“夜棠应当还在殿外, 让她带你去偏殿休息罢。” 林熠却没有离开, 也跟着他过去, 懒洋洋道:“怎么,占了便宜就要赶人?王爷好薄情啊。” “你不介意?”萧桓有些意外, 以为林熠会忙不迭离开。 林熠利落无比换了衣服窜上床去,四仰八叉躺下看着他:“不然呢,要哭哭啼啼让你还我清白么?” 萧桓眼底泛起笑意,没说什么, 同他并肩躺下。 林熠方才其实被萧桓的举动惊到了的, 但今天他一下子见到萧桓脆弱的一面, 让他此时逃出猗兰殿留萧桓一个人, 实在是做不到。 倒不是怜悯,而是好像身中咒术的无力、霜阁内暗无天日醉酒服药的煎熬,他也感同身受一般。 “缙之,我知道为何总觉得不了解你了。” 昏暗柔软的床榻上, 林熠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喃喃道。 萧桓轻轻闭着眼睛:“怎么?” “人没有弱点, 就不真实, 现在我知道你会病会痛,反而觉得你踏踏实实就在我旁边。”林熠琢磨了半天,这样说道。 萧桓轻笑道:“要说最大的弱点……” 他没有说下去。 林熠问他:“你怎么会中咒术?陛下知道吗?” 静默片刻,萧桓语气平和地道:“我母妃是南疆巫女,咒术是她死前留在我身上的。” 林熠震惊不已:“她为何那么做?” “你可知我出生时的传言?”萧桓说。 林熠想了想:“当时天有吉兆,三光表瑞,九曜凝辉,乃是仙泽之象,陛下便顺应国师的话,建造了丹霄宫。” 萧桓说:“不是陛下自愿,丹霄宫的规制远超寻常,我母妃当时用了许多手段,使陛下不得不笃信国师的话,丹霄宫建成,陛下对我身上种种预言忌惮已深,我和母妃被送来后,形同软禁。” 萧桓提起永光帝,并不称“父皇”,而是“陛下”,其中淡漠再明显不过。 林熠想起萧桓从前说丹霄宫,并没什么愉快之意,反而说这里是牢笼,现在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母妃……是为了你的将来打算?”林熠没想到萧桓会直白地告诉他这些宫闱旧事。 “不,她还是恨我多一些。”萧桓语气平静,“若不是我,她大概不会失去帝宠。” 西亭王出生时,种种吉兆,原本是好事,但祥瑞过了头,便把朝中局势搅得变了样,永光帝渐感被动,自然疏远了萧桓的生母。 这位南疆来的妃子对永光帝付与真心,有些女人会把全部的生命力注入情爱之中,萧桓的母妃有着极致的美貌,也不幸恰恰就是这种女子,永光帝的疏远对她而言极其致命。 因爱生恨的过程总是来势汹涌,萧桓母妃顺势把传言利用到底,逼得永光帝忌惮于命理之说,也忌惮于这位七皇子,最终乖乖建造丹霄宫,将这对母子送到江州,再不见面。 她让陛下恨足了她,也把她自己逼到绝境。在丹霄宫的那几年,她与永光帝之间气数已尽,像失去阳光和水分的睡莲,日复一日失去生命力,最终发疯。 丹霄宫内仆从众多,但相依为命的不过是他们母子二人,她一天天发疯的过程,萧桓都看在眼里。 一日,她把萧桓带到丹霄宫后那片红莲阵,这位南疆巫女在儿子身上施下最后一道咒术,纵身跃入满池火红睡莲间,波光万顷,血色滔天。 仆从侍卫们赶来,杀阵已启,萧桓被容姑姑捡回一命,他的母妃带着数十条性命殉身池中。 “于她而言,那一天是解脱了。”萧桓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林熠无法想象七八岁的萧桓整日困在这样一座仙宫琼苑之中,守着一位美貌之极却渐渐发疯的母亲,那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而唯一相依为命的女人,视他为幸福的阻碍,偏要死前施以南疆最狠毒的咒术,再死在他眼前。 世上所有的尊荣加诸于他,世上所有的诅咒亦加诸于他。 林熠静默良久,方有些嘶哑地开口:“你这么好,她怎么能……” 萧桓笑笑,伸手握住林熠的手:“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而不是要你难过。” “你会不会很不喜欢这里?”林熠侧过身,在微弱光线中看着他。 “如今不会了。”萧桓道。 从前当然很不喜欢,可后来登上帝位、迁都江州,林熠与他的那段日子就在丹霄宫,这里被新的记忆覆盖,就不再面目可憎。 “寂悲带你云游四海,也有道理。”林熠道。 他想起寂悲对萧桓所说那八个字:苦孽扰扰,不破我执。 萧桓点点头:“要说起来,自我母妃去世,陛下反而不再那么忌惮我。” 自从萧桓母妃离世,永光帝对这个七皇子有了怜爱之心,关系缓和,默许萧桓重整先帝留下的鬼军基业,南边的兵权由他掌管。 这也不全是怜爱,永光帝知道咒术一事,自然不那么忌惮萧桓,父子俩一年到头不怎么见面,见了面也不需如仇人一般,倒托了这毒咒的功劳。 “你每次去金陵面圣,都是以酆都将军的名义?”林熠回忆了一会。 “正是。” 这样的爹,这样的娘,其实不如夜棠、容姑姑和聂焉骊亲近。 萧桓性情偏冷,除了林熠,未曾执着于什么,不会囿于这些过往,谈起来也不伤怀,倒是林熠听得心肝一抽一抽。 “萧桓,你这么好,我还以为你肯定顺顺遂遂长大的。”林熠嘟囔道。 林熠跟他聊着聊着就不知不觉蹭到他身边,最后直接埋头在他肩窝贴着他身侧睡着了,萧桓揽着浑身暖融融的林小侯爷,心里莫名安宁。 林熠做了一晚上梦,梦里七八岁的小缙之站在丹霄宫那百丈玉阶上,他林小侯爷踏着七色云彩从天而降,把小缙之拐出了丹霄宫,带他买糖吃,陪他玩遍了小孩子爱玩的。 最后还给他定了个娃娃亲,拍着胸脯说这个媳妇将来肯定与你恩爱到老。 林小侯爷掏出定婚契,洋洋得意地给小缙之一字一句念,念到新娘名字时,赫然的“林姿曜”三个字把他从梦里拽醒了。 惊醒的林小侯爷一脸恍惚,萧桓问他怎么了,他只是看看萧桓,随后笑得钻进萧桓怀里一通蹭:“哈哈哈萧缙之,昨天梦见给你定亲,你乖得不行,你怎么这么可爱?” 萧桓看着怀里撒泼的林熠,笑道:“是给我定亲还是把我卖了?” 林熠抬头,趴在他身上笑嘻嘻道:“卖了,卖到瀛州烈钧侯府当媳妇去了,你怕不怕?” 萧桓伸手揉揉林熠头发,桃花眼里尽是温柔:“怕,媳妇起床吧,相公要被你压垮了。” 林熠跳下床,懒洋洋穿衣洗漱,又跑到萧桓跟前,两臂一展开,挑眉道:“当相公就得疼媳妇,给媳妇更衣。” 萧桓笑得说不出话来,还真像模像样给他更衣,系腰带时绕过他背后,仿佛环着林熠,凑到他耳边道:“当媳妇得会撒娇是不是?” 林熠听了也不客气,就势抬手搂住萧桓靠在他怀里,下巴往他肩头一垫,恶狠狠道:“昨天占我便宜,今天小爷要赚回来!” 萧桓抱着林熠的腰,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鼻尖在林熠鬓边轻轻蹭了蹭:“怎么赚?” 林熠被他一问反倒没了主意,在他颈窝蹭了蹭,鬼使神差地微微抬头吻了吻萧桓修长颈侧,声音有点哑:“勉强这样吧。” 萧桓没有说话,林熠也没动,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殿内寂静宁谧。 小爷怎么又耍流氓了?林熠心里叹了口气,算了,都怪萧桓惯的。 “喂喂喂还活着没!”玉衡君震天撼地的大嗓门直透猗兰殿的殿门。 林熠被他吼得一下子跳开一步,魂都飞了一半,冲过去推开殿门,玉衡君连忙上下打量林熠:“哎呦呦,听说昨天王爷一怒之下把你拖回猗兰殿,还以为你俩打了个你死我活。” 林熠无语:“谁说的?可福会这么说?” 玉衡君笑呵呵抖了抖袖袍,仔细查看林熠脸上有没有打斗留下的淤青:“这不是担心你嘛,王爷服了药心情一般都不大好,我们都惜命躲开,小侯爷知难而上,勇气可嘉!” 林熠扶额:“放心吧,我俩打起来指不定谁赢呢。” 萧桓整了整衣领,走过来漫不经心看了玉衡君一眼。 玉衡君恍然大悟,全然无视萧桓的眼刀,嘻嘻哈哈道:“我看打起来还是小侯爷赢。” 还没等林熠得意,玉衡君又补了一句:“他可舍不得对你动手。” 林熠:“……” 41.丹霄 林熠趁着萧桓和玉衡君说话,跑去找聂焉骊, 聂焉骊正倚在高阁栏凳上一边饮酒, 一边看着丹霄宫下的江陵城,见林熠来, 抛给他一只瓷瓶。 “这是什么?”林熠晃了晃瓷瓶,听来是一粒粒丹药。 “萧桓的药, 咒术通常一年不会发作几次, 但还是得时常备着, 他不在意, 给他他也不随身带着,还劳小侯爷替他收起来。”聂焉骊朝他眨眨眼。 林熠想着他们这段时间都是一路去金陵, 便收起来,跃上栏杆与聂焉骊面对面坐下,小腿凌空晃荡着,眯起眼睛望向山下红尘。 “萧桓小时候什么样的?”林熠问。 聂焉骊垂眸想了想, 风流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其实一直没变, 从小待人分寸得当, 却也疏离清冷, 身边总归就这么几个人,身世使然,他不可能交太多朋友,你已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林熠看了看聂焉骊手里的青瓷酒瓶:“他酒量深不可测, 是在霜阁的这一年灌出来的罢。” 聂焉骊似有所思:“大约是, 他从前滴酒不沾, 也不知是霜阁里的日子太闷还是怎么着,饮酒如饮水,他闭门不出,我们寻常见不到他,也不知他醉过没有。” “那咒术总归是一门邪术,除了发作时令他身手受限,还有什么影响?”林熠最担心的是这个,咒术与蛊术不同,他在萧桓身边,肩上折花箭伤并没被咒术引得发作过,这反而令他感到怪异,“陛下竟然会娶南疆巫女作妃子。” “陛下如今凡事谨慎,断不会这么做了,那咒术嘛,倒没有其他后果,但只这么时而发作一次,就足以致命。”聂焉骊摇摇头道,“一个武功当世无可匹敌之人,原本孤身出入千军万马也做得到,但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这于他就是最大的威胁。” 萧桓看着玉衡君,没什么情绪。 玉衡君敛了一贯的嬉笑,单独在萧桓面前时很讲究分寸,说道:“小侯爷当年中箭,并未看清王爷,他以为救的是景阳王,想必缘于自己推断。” “所以?”萧桓转身,看着百丈玉阶和岚雾。 “小侯爷记忆的终点,就是中箭那一刻,对之后被王爷带回宫的一年半,毫无印象,王爷不必为此担心,他与景阳王之间没什么误会。”玉衡君笃定道。 “上次老道给小侯爷配的药起了效果,能压制住折花箭之痛,若不出意料,小侯爷必能回想起那时的记忆,但究竟何时,老道还不能轻言断定。” “那时候,姿曜在本王身边一年半就……去了,如今却比本王重生的时间还晚一年,究竟为何?”萧桓问道。 上一世,林熠中箭,身体底子受损,多少奇珍药材也不好用,被萧桓带回宫算起,满打满算只在他身边一年半就早早病故,至于真正亲密至极的日子,也只有三个月。 而这一世,萧桓反而先于林熠重生。 玉衡君摇摇头:“小侯爷前世去得早,今生来得晚,王爷等了他十年,这十年,正是你二人再世的代价,凡事有因果,这就是因果。” 萧桓沉默片刻,没再说什么。 “小侯爷这人,其实也是性情中人,对王爷又信任,王爷若告诉他前世的事情,小侯爷说不定也是信的。”玉衡君顺了顺那支旧拂尘上打了结的毛。 “从前的事,我说出来也不算。姿曜心非顽石,若他想不起来,今生也总会有动感情那天。”萧桓淡淡道。 玉衡君笑呵呵道:“寂悲那老秃驴说得也没错,苦孽扰扰,不破我执,王爷到底心有执念。也罢,就算王爷把从前的日子一刻一刻讲给小侯爷,也还真不能算数,不如让他自己想起来。” 林熠和聂焉骊从高阁之上下来,夜棠匆匆赶来,说道:“阴平郡办事不力,反贼闹大了,将军方才回营,即刻带兵去平乱。” 林熠蹙眉道:“走的这么急?” 夜棠无奈道:“朝中已有人借此事打压定远军,定远军却被收兵权的事闹得分不出人手,鬼军此时出面,方可堵住朝中悠悠众口,给定远军喘息之机。” 林熠心生怒意:“朝中……又是张潜和宋邢方?” 夜棠略讶异,仍是点点头:“确是他们,御史台张潜,兵部宋邢方,针对定远军的折子几乎都出自他们之手。” 夜棠道:“小侯爷便在丹霄宫等候,王爷十日内必能回来。” 萧桓不告而别,亲率鬼军前往阴平郡,把这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多事之地给处理得服服帖帖,又留下几天处理后续事宜。 林熠在丹霄宫待得心痒痒,这段时间和萧桓形影不离,这人一走就连句话也不留下,不由有点失落。 聂焉骊见他略显惆怅的样子,笑道:“总算见识王爷的薄情了?” 林熠趴在栏上往嘴里丢了颗葡萄,摇摇头道:“聂焉骊,他是不是跟景阳王关系不大好?” 聂焉骊问:“此话怎讲?萧桓其实与太子和四王爷都没有来往,那二位恐怕连自己弟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林熠险些没接住那颗葡萄:“疏离到这个程度?我以为萧桓跟陛下不亲近,与兄长们还是有点交情的。” 聂焉骊摇摇头:“他自幼离开金陵到这里,天下除了丹霄宫内,没什么人知道西亭王的模样,这是真的。” “是因为他不愿与旁人往来?应当不至于。”林熠疑惑道。 “是陛下的意思,这是萧桓执掌鬼军、坐守丹霄宫的条件。陛下虽说已把从前的传言放下了,心里到底还有忌惮,萧桓不露面,威胁就小很多,毕竟朝中没人会扶持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看来永光帝是真的对这个七王爷感到棘手,林熠想象着永光帝无可奈何的抓心挠干模样,不由好笑。 早知今日,从前把萧桓当成普普通通的孩子好好养大不就好了,平白让萧桓受了这么多苦,活该。 萧桓这一去,说是十天回来,却到期未归,林熠把丹霄宫里的一群瑞鹤都喂得对他脸熟了,实在纳闷,便问夜棠。 夜棠刚收了海东青送回来的军报,她也奇怪,王爷对小侯爷无微不至,这些天竟一张字条也没给林熠传回来。 “将军在阴平郡……后续事宜有点麻烦,得过几天回来。”夜棠展开奏报信笺。 林熠莫名其妙:“什么” 夜棠道:“那的官员出了名的媚上欺下,出了事管不动,将军就多驻扎几日,盯着他们把该收拾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林熠抱着手臂,疑惑道:“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需要他亲自盯着?他是不是不想回来?” 夜棠支支吾吾,林熠那双黑眸子实在看的她说不出唬人的话,只得实话实说:“这种事,将军一般留几个人就是了,这回不知道为什么……” 林熠平静片刻,连哄带夸忽悠着夜棠答应带他去找萧桓。 容姑姑看着林熠和夜棠往丹霄宫后山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聂焉骊在旁笑道:“姑姑在担心什么?” 容姑姑道:“王爷和从前的锦妃,性情如出一辙。” 她眼里尽是无奈,对聂焉骊笑笑:“阮墨,你是多情的人,也最该明白,锦妃与陛最后下决裂得有多彻底,从前就有多深情。” 聂焉骊想了想,摇摇头道:“锦妃错付一生,可小侯爷不是陛下,姑姑无需这么担心。” 夜棠和林熠换上鬼军军服,乘船出了大营,到阴平郡外鬼军驻扎的地方,已是傍晚。 反贼乱军已平定,临时驻营的地方一派安静,鬼军军士训练有素,夜棠打听过后,林熠便直接到湖边去找萧桓。 他本来有一肚子问题要问萧桓,可到湖边看见眼前情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片湖泊宁谧无比,鬼军清散驻营地方圆四里的闲杂人等,湖水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暮色四合,栖霞晚照,万顷平波如镜,湖边几块大石头边整整齐齐叠放着衣物。 而湖水不深不浅处,一人正往岸上走来,身形修颀,肌肉紧实漂亮,脸上覆着一张玄色面具,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色绸袍,腰间绸带松松系住,已被湖水浸湿,贴在线条健朗的身躯上。 林熠站在岸边看着他,萧桓也看见了林熠。 他走到水面堪堪没过腰际的地方,停下了步子,身上的水不断顺着湿发和绸袍滴入水面,整个人宛如传说中的鲛人一般。 “怎么来这里了?”萧桓低沉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湖水轻动声和林间风声阵阵悦鸣。 “……你怎么走的时候不留句话?” 林熠抬眼看着萧桓,绚丽霞光在他身后,水波粼粼,这人如画中人一般。 42.湖心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片刻,林熠脑海一片空白, 一会儿赞叹一下萧桓身形真漂亮, 一会儿又不知该说什么。 萧桓站在湖中,面具遮住他的表情, 也遮住他俊美之极的脸,林熠上前几步, 微微漾起的湖水拍到他脚尖前又退回去。 “将军怎么在这里沐浴?”林熠低头看看那叠衣物, “湖水不凉么?” “在外驻营, 不需讲究那么多。”萧桓答道。 “……生气了?”萧桓一步未动, 站在水中看着林熠。 林熠沉默不答,有点烦躁, 干脆几下脱去外袍,也只穿着一身单衣,戴着银色面具,光脚一步步走到湖中。 湖水亦打湿了他的单衣, 他趟进水里, 走到萧桓身边, 两人皆戴着面具, 在齐腰深的湖水中对视片刻。 林熠转身伏下去如鱼儿一般划入水中,往湖心缓缓游去。 他骨骼线条漂亮的踝腕在萧桓指尖一触便离开,萧桓手指微微一动,有一瞬很想轻轻握住, 想摩挲过曾经每一寸都极其熟悉的皮肤和骨骼。 萧桓也转身跟着他, 林熠游得极慢, 萧桓就踩着湖底卵石迈步走在他身后不远处。 直到水面没过半个胸口的深度,林熠灵活地在水里一转身,绕着萧桓划了一圈,最后停在萧桓面前,萧桓伸手扶着他站好。 他比萧桓低一些,水面便没过了大半个胸口。 林熠鬓边沾了水珠,他不比鬼军中的人,带着面具总有些不习惯,萧桓伸手轻轻摘下他的面具。 林熠微微仰着头,问道:“萧桓,你是不是讨厌景阳王?” 萧桓道:“何出此言?” 林熠抬手触了触萧桓的面具:“因为我说过认识景阳王之后,你就不大高兴,早上才哄好了你,中午你就带兵走了,一句话也不留下……” 萧桓轻轻握住林熠不老实的手腕,也不解释,只淡淡道:“这么说也没错。” “那我以后就当不认识他,行不行?”林熠笑道,“你不要跟我生气。” 林熠一身单衣也彻底湿透,劲挺的身形毕现,仰起头时脖颈线条修长漂亮,萧桓一手仍握着林熠的手腕,另一手抬起,将沾在林熠颈边的黑发拨开,指尖掠过他的皮肤,林熠不由后退了一小步。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萧桓道,“那天军报送来已迟了一日,耽搁不得,便直接走了,以后一定跟你告别再离开。” 林熠一低眼就能清楚看见萧桓松松披在身上的白绸袍,领口微敞到腹部肌肉线条处,身上隐隐可见数道旧伤疤,便添了几分力量感。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林熠反而觉得自己有点太缠人了。 萧桓抹去林熠额角的水珠:“我明白,你来找我,我很高兴。” 林熠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反应过来,上前扶着萧桓肩膀,凑过去看着他:“七王爷,你又调戏本侯?” 萧桓轻笑,怕他脚下滑,伸手揽住林熠腰后:“小侯爷太会哄人,忍不住想多听几句。” 林熠微微踮起脚,与他离得极近:“小爷的甜言蜜语可不能白白听。” 萧桓低下头,冰冷的面具便贴在林熠额头,鼻尖抵着对方,他压低声音笑道:“姿曜从不亏本,这回又要如何?” 林熠被他揽着腰际,微微后仰着,看着面具下那双风华无限的桃花眼,便狞笑道:“真想知道?可不许反抗。” 他张狂地把手探进萧桓衣襟,在他腰腹上摸了一把,又抬手勾着萧桓脖子,扬起下巴亲在面具眼尾处,如同隔着面具吻在那颗痣上。 萧桓浑身一僵,发觉自己彻底低估了林小侯爷的流氓程度,他手臂蓦地收紧,正要转身就跑得林熠冷不防被揽得贴在一起,隔着湿冷薄衫,体温清晰可感。 萧桓偏过头,眯起眼睛看着林熠:“林姿曜。”随即修长的手指掠过衣摆下林熠的后腰,在湖水中燃起了一串微弱火热。 林熠知道自己玩脱了,他水性一般,本想做了坏事就溜,这下根本挣不开,只得连连认错:“这儿不合适,王爷改日再报复回来罢。” 萧桓笑道:“今日事今日了,你看怎么办?” 林熠被他低沉声音蛊惑一般,呼吸也错了半拍,咬咬嘴唇,眼睛一眨,作无力状耍赖:“缙之,我错了……你要什么,等回了丹霄宫都给你。” 萧桓反被他放软身段倚在身上,撩拨得几乎失控,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姿曜,来日可别后悔。” 林小侯爷便该庆幸他家七王爷视他为至珍至宝,否则今日出不出得此湖还是另一说。 林熠随萧桓上了岸,想起冲动之下进了湖中,却没有衣物可换,便大剌剌除了湿透的单衫,直接穿上外袍。 萧桓本想把他那身将军袍给林熠,林熠却不答应,盯着萧桓把衣领扣得严严实实。 林熠重新覆上那张银色面具,一身绯红衣袍,领口一小片苍白皮肤延伸到衣领下,乌发湿淋淋的,冶艳之极。 萧桓看着林熠就想到他这身红衣下可是什么也没穿,回营之前便命令营中所有人回避一刻钟,直到他拉着林熠回了大帐。 “这边的事情还需多久啊?”林熠被萧桓催促着换上一身鬼军军服,长腿伸展了坐在案前席子上,萧桓坐在他背后靠着矮座,取了帕子给他擦拭头发,他懒洋洋闭着眼睛,嚣张得不行。 “明日就回大营,你也该去金陵了。”萧桓手上动作力道适中,低头看着林熠一脸惬意,嘴角不由弯起。 “啊,算算日子,再不去是不行了。” 林熠朝后靠在萧桓身上,仰头望着萧桓面具下的下颌弧度,帐内只有他们二人,他便抬手摘去萧桓的面具。 “陛下大概会让你住在宫里。”萧桓说。 林熠点点头,永光帝对他一向不错,把他当小辈疼爱,每次例行去金陵时,都会安排他住在宫里。 “那你呢?你应该从不在宫里留宿的,我爹说从前见到你,都是来去匆匆。” 林熠仰头靠在他肩上,萧桓手里锦帕仔细拭着他脑后发丝。 萧桓怀里简直是这世上最舒适的地方,林熠自从发现这一点,就常常放肆地往人家身上靠,怎么舒服怎么来,反正仗着自己年纪不大,更仗着萧桓对他脾气好。 “没错,我从不在宫里住,不过在金陵有一座宅子,偶尔会留宿。”萧桓说。 “那怎么办,是我出宫去住,还是你进宫来?”林熠低头把玩着木梳,开玩笑道。 萧桓放下锦帕,轻轻把林熠圈在怀里,低头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林熠发顶:“到了金陵还要睡本王的床榻?” 林熠摇摇头,循序渐进四个字最为致命,林小侯爷丝毫没意识到他们此刻的姿势有多亲密,感到有点倦了,懒得动,干脆闭上眼睛就这么倚着萧桓:“不光睡王爷的床,重要的是王爷本人……萧缙之,我估计现在让我自己睡,都会失眠。” 鬼军次日拔营返回江州大营,阴平郡官员战战兢兢相送,但已经晚了,林熠把他们名字记得清清楚楚,督促萧桓多写几封折子。 “安顿不好饥民,又平不了乱军,把事情拖得无可收拾,这帮人腰圆肚肥,唯独拍马屁的功夫炉火纯青,缙之,那天小爷我差点就倒在反贼刀下了,这死法够憋屈,你可得在折子里骂狠点。” “林小侯爷,你这是公报私仇,给本王吹枕头风?”萧桓看着林熠愤愤地给他磨墨铺纸,挑眉问道。 “吹枕头风怎么,相公不心疼奴家了?”林熠把笔递到萧桓手里,誓要盯着这封折子完成。 萧桓知道他是开玩笑,摇摇头,蘸墨落笔,字迹遒劲洒脱。 此行回到江州,未留几日,顾啸杭和封逸明的信又催到江陵城内,萧桓却还要处理一批军务,林熠便先行赶往金陵。 金陵是江南最繁华之地,丹霄宫所在的江陵城仙气多一些,金陵却是楼肆林立,钟鸣鼎食之盛,金冠玉驾之尊,又有上百佛寺道观兴盛坐落。 市井纸醉金迷,秦淮的水映不完勾栏琉璃灯笼红,佛道虔诚香火,烟雨缠不尽慈悲道法众生相。 林熠打马而过,街边歌栏酒肆胭脂佳酿的味道,贩夫走卒叫卖声,来往车驾无不是雕花锦绣,简直迷了眼。 规矩还是要讲的,他第一件事便是入宫面圣。 重重朱墙碧瓦之间,水雾打湿的青砖宫道,百步玉阶雕龙啸刻,奉天殿内高高在上的御座,永光帝比他印象里年轻一些。 这位皇帝面容端正,四十岁的年纪,一身明黄王服,鬓边微白,年轻时励精图治、锐意革新,到这几年,正是心境已转,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意,看着座下江山和众臣的眼神也深不可测起来。 “陛下,贵妃。”林熠周正一礼,姿态极好看。 “烈钧侯,孤还是习惯叫你小熠,几年见一回,就长这么大了。” 永光帝见了他,心下喜欢,笑呵呵召他上前一些,二话不说先赐一堆金玉绫罗。 御座旁另有一人,明眸顾盼,端艳生姿,钗鬓锦绣的打扮,倾国容色,温温柔柔坐在永光帝身旁,正是最得宠的洛贵妃。 “这孩子精神气不同,英武挺拔,当真难得。” 洛贵妃笑起来格外柔丽,眼睛干净,明艳与天真在她身上毫无瑕疵地混合起来。 “阙阳嚷嚷着选驸马,选了这么久也没个合得来的,若小熠能合适,孤也就放下一桩心病。”永光帝道。 一想到阙阳公主,林熠就后脊一凉,险些笑不出来,洛贵妃在旁抿嘴一笑道:“陛下说笑了,阙阳公主不爱会武的,小侯爷却是武艺高强。” “贵妃娘娘说得在理。”林熠果断附议,不用林斯鸿提醒,若要把他跟阙阳绑在一起,他宁愿再中一次折花箭。 幸而永光帝也只是半开玩笑,摆摆手:“都是年轻人的事,让她自己折腾去罢。” 43.金陵 林熠面圣领赏礼数尽到,永光帝便放他出宫去, 临走照例赐了牌子, 这段时间但凡在金陵,林熠出入皇宫可方便许多。 永光帝对他好, 林熠知道,是仍把他当半个小孩,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等他真正接手昭武军的力量, 这种温情便会迅速蒸发。 林熠出宫, 便按约定去找顾啸杭和封逸明。 多数贵族子弟, 不论来自何处,但凡家里品级身家不错的, 都在金陵或金陵附近置有宅院,每三年一度入皇都,也基本住在自家宅子里。 顾啸杭和封逸明也不例外,两家在金陵的宅子买得挨在一处。 烈钧侯府和林斯伯却不同, 从未在金陵置过寸土。 这是林家的表态。林斯伯一贯对皇室敬而远之。林斯鸿看似不拘小节, 实则心中透亮。侯府和皇室之间始终是君与臣、军权与皇权的关系, 到了金陵, 事事就要把握好分寸,不该沾的,就算皇恩再浩荡,也绝对不沾不碰。 林熠直奔顾家宅子, 顾啸杭和封逸明早就在门外等他, 封逸明一见他就拉着他叽叽喳喳, 笑得梨涡俱现:“哎林熠,你不知道,顾啸杭每天念叨一百遍,你一开始还回几封信,后来不回了,把他气坏了。” 封逸明转头去看顾啸杭,见后者脸有点沉,一下子收敛许多,仍是打趣道:“你看,要发作了。” 林熠转头看顾啸杭,笑笑道:“咱们说好了金陵见面,这不是来了么。” 顾啸杭接手家中生意早,从前是三人之中最老成稳重的。他蹙眉问:“林姿曜,你和阮寻这阵子一直在一块吗?” 林熠毫不见外地迈进顾家宅子厅内,拿起案上瓷碟中的杏子咬了一口,点点头道:“是啊,去北大营一趟,到了江州,他回家,我来找你们啦。” 顾啸杭把瓷碟抽走,林熠再一摸摸了个空,他不无质疑地道:“林姿曜,江州阮氏盛名在外,但一贯神秘得很,背后指不定是什么人,你跟他走得太近,不免冒失了。” 这话真没错,萧桓的身份岂止是不简单。 林熠跳过去从顾啸杭怀里抢了一把杏子,摆摆手道:“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和他交情已摆在那,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也没什么用。” 顾啸杭拿他没办法,封逸明附和林熠道:“顾啸杭,你就是权衡太多,跟老头子似的心思深沉。” 顾啸杭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你心思不深沉,把你卖了还得给别人数钱。” 封逸明不以为意,丹凤眼笑意吟吟:“我家没有生意也没有兵,有什么可图的,来了就当玩儿嘛,你要教训就教训林熠好了。” 江南院落小楼雅致,白墙黛瓦,隔窗照竹,金陵城里没有大人管着,三人自在悠闲斗嘴打趣,廊下燕子飞进飞出,院中一株凌霄花开得正好。 微潮的轻风穿堂而过,少年时光似水,林熠忽有一瞬无忧无虑的感觉。 却未得浮生半日闲,门外忽然一声通传:“太子驾到——” 三人互相看了看,林熠十分淡定,起身展了展袍子,一同出去迎驾。 太子萧嬴,面貌与永光帝肖似,周正俊朗,萧家人身上惯有的尊贵之势,一身淡色衣袍,金冠束发,修朗谦和。 “恭迎太子。”林熠三人与府中仆从行了礼。 “都是同辈人,无需多礼。”太子上前虚虚一扶林熠,对顾啸杭和封逸明微笑颔首。 林熠他们和萧嬴关系一般,每次同批入金陵的世家子弟数不过来,自有成群想要亲近这位太子的,林熠也不凑这个热闹。 几人进了厅内,仆从奉茶,萧嬴微服而来,便没有摆架子:“见了你们几个,便知瀛州人杰地灵。” 顾啸杭道:“太子殿下过誉,金陵皇都最是人才济济,俊杰辈出。” 萧嬴笑笑,俊朗眉目甚是友好,话里有些惋惜:“从前你们来,都没什么机会说话,但孤对你们印象很深,这回是你们成年之前最后一次按例来金陵,再不熟络熟络,日后怕没什么机会,岂不可惜。” 萧嬴的意思很明白,顾啸杭和封逸明一礼:“殿下盛情,倍感荣幸。” 林熠笑了笑,不咸不淡又情真意切地道:“日后为朝廷效力,都是一条心,殿下不必那么伤感。” 萧嬴端详林熠,叹道:“北疆昭武从来是大燕国边陲砥柱,烈钧侯年少英姿,将来定不输林将军。” 林熠笑嘻嘻摆摆手道:“我爹总嫌我不务正业来着,从今起便得发奋图强啦,但愿不辜负殿下厚望。” 林熠的答复很含糊,但毕竟是初次单独谈,太子对他的态度也算满意,邀他们到金陵城中茶楼一叙。 顾啸杭和封逸明却领到旨意,永光帝召见,只得先去宫里。 林熠便随太子车驾穿过繁华街市,庸熹茶楼门面雅致,虽在闹市却兀自取静,琴瑟悠悠。 他沿途注意着金陵城内熙熙攘攘人群,天下最华贵的锦缎、最奢靡的珠宝,大约都集于此地。 “金陵城总是盛世气象。”林熠随太子步入茶楼。 “盛世亦少不了林家这般忠君卫国的良臣将门。”萧嬴看看林熠,神色中颇为欣赏看重。 “殿下看得深远,林家时时谨记肩上大责。”林熠笑笑,对太子的暗示拉拢之意不置可否。 萧嬴身为太子,一贯对永光帝的意思不违逆,永光帝觉得军权应当收紧,萧嬴也就顺着他的心意,并不在乎这对边关局势会有什么影响,单这一点,林熠就不会倾向于他。 茶楼内已候着几人,皆是金陵城中望族子弟,锦衣华服,说说笑笑间与太子显然很熟悉。 林熠一进来,气度姿容瞬间压过这些贵族少年,众人对他也有印象,萧嬴简单介绍几句,少年们彼此就知道对方身世背景。 一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至少表面上相谈甚是热闹,这群金陵城纨绔之最、显赫之最的少年们,聊起来话题五花八门,总结起来多数是斗富比阔、香软娇红。 林熠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萧嬴任他们讲,喧哗中便与林熠不时碰杯,倒都是谈些正经话,大伙知道太子看重这他,也都与他和乐融融。 其中一名丰国公世子,亦在皇都羽林卫任职,名叫吕浦心。 他姐姐正是后宫盛宠眷浓的丽贵妃——上一回撺掇永光帝收缴三大氏族生意的妖花妃子。 吕浦心认出林熠,一开始还因他是太子的客人而十分收敛,后来众少年偏要在茶楼饮酒,吕浦心喝了点酒就藏不住性子,嚷嚷着使得众人轮番去敬林熠。 他盯上了林熠,林熠心下清楚怎么回事,亦是看在萧嬴的面子上才喝了两轮。 太子萧嬴看不下去:“吕浦心,平日里闹就闹了,今天难得侯爷来聚,莫要太过火。” 吕浦心转了转手上扳指,借着醉意,拿茶碗注了满满一碗烈酒递到林熠面前:“侯爷初来乍到,咱们这里的规矩,喝了就是自己人。” 旁边的少年们纷纷来起哄,林熠瞥了一眼吕浦心,笑道:“金陵城玩的多是风雅,何时有这种规矩了?” 吕浦心意味深长挑衅道:“也罢,林家连犷骁卫都能轻松打发回来,侯爷看不上这一碗酒,也在情理之中。” 萧嬴蹙眉:“别胡闹。” 林熠还什么都没做,吕浦心却自己送上门来。 林熠抬眼看看他,压下眼底暗色,似笑非笑道:“倒不是看不上这碗酒,我是看不上你。” 少年们瞬间爆发出哄笑,幸灾乐祸晃着吕浦心肩膀:“哈哈哈哈北大营就是不一样,金陵的玩笑还是软了点。” 林熠转眼又变了脸,笑嘻嘻打了个响指:“开个玩笑,吕世子别介意。” 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被林熠一记直拳打回脸上,吕浦心脸色唰地就变了,又不好动怒,就连萧嬴也有些忍不住笑意,劝了两句作罢。 林熠知道这吕浦心的针尖儿大心眼,必定是把他记下了。 百无聊赖应付了这一场,散时已是傍晚,正琢磨着是去宫里住还是去顾啸杭家住,太子车驾在他身侧停下:“侯爷若回宫,孤可带你一程。” 林熠琢磨片刻,上了马车。 萧嬴顺路带他回宫,入宫后两人道别,林熠随宫人往挽月殿去。 从前来金陵,便都是住在挽月殿,这回永光帝仍是给他留了这一处。 半路上,宫人来传口谕,永光帝召林熠去奉天殿。 林熠皱皱眉:“公公,我一身酒气,这么去不大好。” 永光帝身边的钱公公在了解陛下心思不过,亦知这位小侯爷的地位,摆摆手:“无妨的,就是随便说几句话儿。” 林熠只得被他半路带去了奉天殿,夜色如水,飞檐宫壁广阔无垠,映出一座座庄肃的影子。 一入殿内,林熠已经打起精神,免得酒气混着胡话惹麻烦,却抬眼间看见熟悉的背影。 殿内仆从屏退,永光帝坐在案前,对面是一名高大挺拔的男人。 男人一身黑底暗纹将军武袍,墨发以玉冠束起,宽肩窄腰,修竹之姿,正是萧桓。 林熠目光掠过萧桓的背影,步履未停,神色如常到案前一礼:“陛下召我有何事?方才喝了点酒,还望陛下恕臣失礼。” 44.邪诱 永光帝笑笑,招手让他坐下:“这点小事有何可怪罪的, 过来。” 林熠目不斜视, 规规矩矩与萧桓并肩落座,假装不经意侧头看, 萧桓覆着面具,亦看了看林熠。 林熠饶有兴味地道:“这位是?” 看着林小侯爷精湛的演技, 萧桓眼底略带笑意。 永光帝垂着眼睛翻看奏折, 淡淡道:“酆都将军——怎么, 不认识了” 林熠心下一寒, 呼吸滞了片刻。萧桓什么也没说。 先前忘记商量这茬,若说烈钧侯和酆都将军早就认识, 于永光帝而言,绝不是什么佳话。 林熠镇定地笑着去看永光帝,帝王那双深邃的眼正意味不明地打量他。 兵不厌诈,陛下这是玩笑、试探, 还是知情后动了怒? 林熠迅速下了决断, 摇头笑道:“真是酆都将军?陛下说笑了, 这般神秘的人物, 我怎么能认识?” 永光帝凝肃神色敛去,大笑几声道:“如今不就认识了?也是赶巧,这段日子他都在金陵,你们提前见一面也好。” 林熠背后都落了一层汗, 笑嘻嘻道:“大将军从不轻易露面, 这回怎么破例了?” 永光帝合上折子丢到一边, 道:“从前他不愿露面,如今心意转变,寡人也宽心些,大将军毕竟是要职,隐世总不是长久之计。” 林熠脑海里电光火石,旋即明白过来,原来永光帝不希望萧桓以七王爷的身份露面,但酆都将军是可以的。 可萧桓上一世除了带鬼军出兵,自始至终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几次,这次为何改了主意? 聊了一阵子,二人便打算告退,永光帝揉揉眉心:“今天已晚了,还要出宫去住?” 这话是问萧桓的。 萧桓沉默片刻,开口道:“留宿宫中也可。” 永光帝有点出乎意料,但见萧桓态度软化,他心情却不错:“好,好,就住下罢。” 钱公公上前道:“陛下,按理,大将军该宿在青阳殿,现在命人去收拾,还需将军等待一阵子。” 永光帝微微蹙眉,萧桓素来不在宫里住,如今愿留一次,却还要临时收拾,一下子显得他们父子之间疏离日久。 林熠搁下茶盏,笑吟吟解围道:“大将军若不嫌弃,挽月殿倒是还空旷,反正都是皇宫里,沾着陛下的福气,哪个殿也不重要。” 萧桓从善如流,思忖片刻点点头:“如此也好。” 萧桓没有顺势离宫,永光帝就很满意了,此刻也没什么异议,便让二人早些休息。 出了奉天殿,宫人在前打着灯笼引路,二人沿途没有说话,空中一轮明月高悬,花间露水轻落泥土中,皇宫静谧之极。 待到了挽月殿,依照林熠的习惯,院子内外只留了个把宫人,前前后后没什么需顾忌的,林熠客客气气邀请萧桓,朝他单眼一眨:“今日初见大将军,不如一起喝杯茶再睡。” 萧桓忍住笑意点点头,林熠便带他径直入了寝殿,大门一关,林熠伸了个懒腰,拉着萧桓坐在桌边:“可不得了,陛下那一问,幸亏我机智。” “演得像模像样,还以为小侯爷转眼不认人了。”萧桓打趣他。 林熠趴在桌上,侧脸枕着手臂,腾出一只手去摸了摸萧桓的面具:“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军中事情不多,收个尾而已。”萧桓抬手握着林熠的手,轻轻摩挲。 林熠微微闭了闭眼,眼尾泛红,方才在永光帝跟前拼命保持清醒,此时一松懈,醉意就止不住。 再这么喝一阵子,他的酒量就可比前世了。 “怎么一来金陵就喝这么多酒?”萧桓在奉天殿内就闻见林熠身上酒气,显然是数种酒搀着烈酒,这喝法不醉也难。 林熠睁开眼睛坐好,轻轻挣开手把萧桓的面具取了下来 。 他眼中醉意,却更有一层淡淡寒冽,嘴角泛着轻笑,苍白俊美的脸添了几分妖惑:“怎么办,你不在旁边,我就被坏人灌醉了——你说,这人该不该杀?” 萧桓心里被这羽毛一般的语调扫过,怒意、惊讶混合着一丝不明涌动的情绪。 这话里浅浅的狠毒略显诡异,不像是活泼讨喜的林熠会说的,他这副模样简直勾人,一身红衣衬着那危险又脆弱的眉眼,如同要诱惑萧桓为他赴汤蹈火。 面具后萧桓的脸如刀刻斧凿般美好,林熠的眼神暖了一些,萧桓问他:“谁灌你了?” “今天跟太子认识几个朋友。”林熠敛了眸子,“国公世子,羽林卫的吕浦心。” 萧桓闻言蹙眉,林熠把玩着将军的面具,笑道:“方才我开玩笑的,这人我自会收拾。” 萧桓望着他不语,他方才话里杀机绝非玩笑,林熠一到金陵就变了,身上那份天真嬉笑只是伪装的道具,浑身戒备的铁甲和尖刺,别人察觉不到,萧桓却都看在眼里。 就连面对萧桓,也疏离了些。 林熠来金陵,是带着恨的,这并不出乎意料,意外的是先前竟丝毫未让他察觉。 “姿曜,你要什么,我可以帮你。”萧桓没问别的,只是这么说。 “咱们是朋友,所以更不能忘了你的身份。”林熠垂着眼摇摇头。 他站起来转身,起得猛了,略晃了几晃,萧桓上前扶住他:“你来金陵要做什么?” 林熠顿了顿,转身扬起下巴看着萧桓,抬臂环住他颈项,轻嗤笑道:“来做坏事,也做好事……其实从前人人说我狠毒,也不全是栽赃。” 萧桓心里便有了猜测,金陵城内不乏林熠的敌人,从前林熠和昭武军所蒙受的苦难,半数来自于皇都内的权臣。 上一世林熠曾回朝一次,那一次在朝中掀起一阵暗地里的腥风血雨,萧桓亦知其中关窍。 即便不为报仇,只为防范旧事重演,林熠提前下手也是情有可原。 让他心情复杂的是林熠隐藏得如此之深,又庆幸他到底愿意透露些许,终究是信任自己的。 “宫中还是要避嫌的,将军,我就委屈一下自己睡罢。”林熠低头又在萧桓颈边蹭了蹭,赶人也赶得歪理十足。 若不是饮酒伤身,萧桓是很喜欢林熠醉后撒娇占便宜的模样,他把林熠扶到床上安顿好。 挽月殿院内寥寥宫人,早就被萧桓换成了自己的人,但林熠心有防备,萧桓便让他自己安静睡下,离开到偏殿去休息。 翌日一早,林熠却打着问候大将军的名号窜到偏殿,关上门就一溜烟跳到床上,本来一堆叽叽咕咕的话要唠叨,却趴在一旁看着萧桓的脸就一个字也没说。 这赏心悦目的眉眼,天底下可找不出第二位,那眼尾的痣尤其精巧,几天未见更养眼了,林熠侧躺着单手撑着脑侧,尽情欣赏个够。 萧桓实在忍不下笑意,睁开眼睛道:“看够了?” 林熠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只不好意思了短短片刻,就埋头扎到他肩膀边,手里比划着给他讲这几天的事。 林熠从前在军中,与同僚们勾肩搭背打打闹闹也惯了,未曾与谁这么亲密过,只怪萧桓太好看,林熠本能地就十分享受黏在他身边的时刻,而这人纵容自己无度,更让林熠上了瘾一般放肆。 “太子有意笼络你。”萧桓道。 林熠只略略提了几句太子萧嬴去找他的事,萧桓便心下明了。 林熠试探着道:“你哥要拉拢我,态度还挺诚恳,你说我同意还是不同意?” 萧桓伸臂把他揽到怀里:“这么多天的便宜不能白让你占,本王当然不同意。” 林熠煞有介事地思考了片刻,点点头:“有道理,本侯也不是负心人,吃干抹净以后定会对你负责的!” 萧桓捏捏他脸颊:“四舍五入也算吃干抹净了,侯爷打算什么时候负责?” 林熠趁机把爪子伸进锦被里,顺着袍襟钻进去,贴肤搂住萧桓的腰,惬意道:“本侯姿色亦属上乘,咱们谁也不亏嘛。” 涉及太子的话题,林熠有意避开,萧桓毕竟是皇族一员,上一世林熠并不知道金陵御座最终花落谁手,萧桓对此不感兴趣,不代表他就能置身事外,林熠不想因此产生不愉快。 萧桓上一世有无参与皇位之争,林熠并不清楚,但他知道萧桓未对昭武军甚至定远军有任何不利,这就足以让他接受萧桓。 七王爷这回入宫,难得没有即来即走,永光帝唤他去下棋,林熠顺路一起,去请了安便先出来。 萧桓被皇帝留下,林熠也不能跟皇帝抢人,溜溜达达去御花园逛。 今日御花园并不冷清,羽林卫、犷骁卫皆在,宫人们也来来往往,正是为过几天的百贤宴做准备。 各州各地望族重臣之子,每三年分批次入金陵,宫中皆会照例举办百贤宴相迎,以示永光帝对这些未来中流砥柱们的看重。 与新科登举后款待入朝的人才不同,百贤宴上没有寒门子弟,地方官员贵族的心肝宝贝们若出了岔子也不是开玩笑的,何况这百贤宴上来的都是半大少年,最容易闹出事情,宫中每每筹备时就如临大敌,羽林卫、犷骁卫齐齐上阵,但求不出差错。 林熠一见园内穿梭不止的人影就有点烦躁,打算从偏僻小径绕出去,走到一处灌木岔口,一名羽林卫险些和他迎头撞上。 羽林卫正要开口呵斥,抬眼见林熠衣着相貌显然是贵人,便有些慌张地敛首道歉,让到一边。 林熠一看不是吕浦心,也就没搭理,笑道:“羽林卫如今这么有礼貌了,犷骁卫也该学学。” 擦身而过时,林熠闻见一股淡淡香味,香得有些奇异,他走过一段,回头看向那羽林卫离开的方向,微微眯起眼。 45.陷阱 御花园池榭旁,昨天灌醉林熠, 被林熠一句话扇了脸的丰国公世子吕浦心, 今日穿着一身羽林校尉衣甲,背着手吩咐手下人, 一众羽林卫得令便四散开去筹备园内布防。 一名亲信小跑着过来,低声禀报道:“那小侯爷方才进了御花园, 走的是青松苑内小道。” 吕浦心整了整腰间扣带, 思忖片刻道:“让你准备的人怎么样了?” 亲信笑里不乏谄媚:“早已提前准备好了, 大人您看……” 吕浦心冷笑道:“择日不如撞日, 今日也不错,动手吧。” 旁边一傲慢不耐烦的声音道:“那边的几个怎么干活这么慢?” 吕浦心推了亲信一把, 催他去办事,转头循声换了副笑脸:“卢副使,有一阵子没见了。” 那人正是卢俅的侄子卢琛明,前些日子刚担任犷骁卫南副使一职, 一身暗底锦绣纹犷骁卫制服, 比先前的华丽袍子简洁多了, 仍显得恹恹的, 吊梢眼看人更是往下看。 卢琛明半笑不笑地踱过来,瞥了眼吕浦心亲信离开的方向,道:“吕世子方才忙什么呢?” 吕浦心顿了顿,笑道:“左不过吩咐手下人利索点, 别拖后腿。” 卢琛明爱答不理地应了声, 闲着也是闲着, 索性跟吕浦心有一句没一句聊天打发时间。 羽林卫是皇室近卫,多半是皇都官宦子弟出身。 犷骁卫则是御前亲信,是永光帝御座旁的爪牙,里面的人是有实力的,论地位也更高些。 二者其实谁也不服谁,但总的来说,犷骁卫还是高出不止一头,看羽林卫一群少爷兵如看绣花枕头,根本不是一回事。 吕浦心在卢琛明面前也一贯客气些。 羽林卫虽是一群绣花枕头少爷兵,却身在皇城,一贯又不把戍守边境的定远军和昭武军放在眼里。 金陵城里独特的鄙视链,就是犷骁卫看不起羽林卫,羽林卫自认为高贵于诸军大营。 林熠不远不近跟上那名羽林卫,假山石旁,羽林卫低头进了拱洞,又迅速出来,正要离开,拱洞内跟出来一名小宫女,颤声道:“大人能不能……” 今日御花园内忙碌得很,宫女基本被指派到另一片干活,轻易不会和近卫们混在一起。 那羽林卫回头冷冷看了宫女一眼,宫女立刻噤声,规规矩矩一礼,转身抱起一篮花枝站在一旁敛首让路。 羽林卫匆匆离开,宫女左右看看无人,也强忍着恐惧打算离开。 林熠不紧不慢走出来,正挡住那小宫女,一身绯红云雾绡,英朗俊美,笑意和善:“这花剪得不错,你是爱花之人。” 他伸手从宫女挎着的篮子中拾了一枝海棠,绛红花朵或开或含苞,浸着蒙蒙润意,方从枝上仔细挑着剪下来。 小宫女看了他一眼,思索着方才的事有没有叫这贵族少年看去,不敢再抬眼,浑身发颤:“大人……” 林熠拈着那枝海棠迈步便走到宫女身后,错身的一瞬间,毫无察觉就从她袖中掠出一只瓷盒,瓷盒密封,仍掩不住屡屡奇异香气。 “你是丽贵妃宫里的?” 宫女不明所以回头,一见那瓷盒,几乎哭出来,立刻就要跪下:“大人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瓷盒里不是别的,正是丽贵妃千方百计弄进宫的春生蛊,传闻此蛊可使女子娇美更甚,盛宠不衰。 丽贵妃上一世就曾痴于这些禁术,获得了帝王宠爱,最终也栽在这上面,她当朝被侍卫杀死的那天,整个金殿内都是那股奇异的香气,林熠在场,对此印象深刻。 林熠迅速扶住她不让她跪下,低声道:“你办这差事,可知自己活不过三天?” 丽贵妃派人办这些事,不会支使身边亲信去做,亲信亦有背叛的时候,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背叛。 这宫女来接头取蛊,便活不了多久了。 宫女红着眼睛看他,已经崩溃,只好垂死挣扎,哽咽道:“我都知道……可我家里实在没办法,求大人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你叫什么?”林熠问。 宫女咬咬嘴唇,答道:“阿琼。” 林熠笑笑,黑曜石般的眸子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阿琼,丽妃虐待你?” 阿琼下意识想摇头,可看见自己腕上露出的淤青,只好点点头。 林熠垂眼看见她手腕上露出的斑驳淤青,叹了口气,知道她是为家人性命恳求自己,松开她,神情认真:“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宫女一刹惊愕,又看他:“真……真的?你想要什么?” 她在宫中久了,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凡事必有代价。 林熠把那枝海棠放回她的篮子中:“什么也不要,你是个好姑娘,快走吧。” 阿琼抬眼看他,片刻后知道是真的,擦擦眼泪深深一礼:“奴婢阿琼,多谢大人,恩德来世再报。” 林熠把瓷盒还给她,心中思量着怎么处理丽贵妃的事。 阿琼藏起春生蛊刚离开,小径另一头走来一名俏丽宫人。 那女子到林熠面前几步,忽然身子一软倒下去,抬手抓住林熠衣摆,脸色发白,仍不掩姿色,软声道:“大人恕罪……我……” 林熠略讶异,并未去扶她,垂眼道:“怎么,不适?” 俏丽宫人捂住腹部,颦眉薄汗甚是惹人怜:“疼……” 林熠被她攥着衣摆,见她倒不像装的,便道:“你松手,我给你叫人。” 女子抬眼看他,泪眼朦胧,可磨磨唧唧就是不松手:“多谢大人。” 青翠灌木小径外忽然有人扯着嗓子道:“做什么呢?有没有规矩?” 那女子一下跃起扑进林熠怀里,抱着他的腰不松手,林熠明白有诈,立即攥着她手腕就是一拧把她拽开,两人拉扯间,已有一批羽林卫和几名犷骁卫冲过来。 女子立刻尖声哭道:“求大人放开我……” 林熠:“……” 他冷笑捏着那女子纤弱脖颈就把她掀到地上,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抬眼间已被羽林卫团团围住。 “何人在皇宫生事!” 吕浦心和卢琛明来得恰到好处,吕浦心看着地上梨花带雨、衣衫不整的女子和一脸冷漠的林熠,皱眉头问:“怎么回事?侯爷这是做什么?” 那女子爬到吕浦心脚边就哭诉:“大人,这位公子拦下我,我不让他碰……他就……” 吕浦心吸了口气,嘶了一下:“侯爷,这可是皇宫,怎么能胡来?” 卢琛明也一眼就认出了林熠,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幸灾乐祸:“小侯爷到哪里都这么威风,轻薄宫人可犯了律例,羽林卫就算管不了,犷骁卫也得管。” 他话音落,一个手势,闻讯聚来的犷骁卫也围了上去。 “看来上回揍你们不够过瘾?”林熠似笑非笑看了看他们。 “烈钧侯的威风耍不到宫里,昭武军的威风也耍不到金陵城内!”卢琛明不屑道。 吕浦心听他话里有话,侧头看了看卢琛明,想起犷骁卫前阵子去了瀛州,猜到林熠跟卢琛明有什么过节。 正合他意,虽不大看得惯卢琛明,但眼下先收拾了林熠再说。 “凭她一句话,就定了本侯的过错,吕世子、卢世子,公报私仇也别这么明显吧?” 林熠着手臂,漠然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周身被羽林、犷骁二卫围得铁桶一般,目光盯着吕浦心没有动。 吕浦心冷哼一声:“眼下事实明摆着,侯爷有什么要说,王法公道,待到堂上再说罢。” 言罢一挥手,羽林卫便要上前押下林熠。 林熠身为烈钧侯,入宫可佩剑,冶光剑却不出鞘,剑身带鞘仍挥出锋刃的凛冽,瞬间将羽林卫拦在三步之外:“谁敢!” “何人在此喧哗?” 一名太监尖声喝道。 清冷无比的青松苑角落,此刻热闹得不行。 一众宫人簇拥下,一名绮罗华衫的娇媚女子缓步而来,柳眉微挑眼含情,却是一脸不悦的神色:“怎么回事?本宫出来散个步,也不得清净。” 这女人正是妖花妃子——丽妃,后宫最得宠的嫔妃之一。 她也是吕浦心的姐姐。丰国公一家如今是最高调得意的外戚,仰仗的便是这位丽人。 吕浦心和卢琛明规规矩矩朝她行了礼,姐弟二人眼神一瞬交汇,林熠便知道这是吕浦心仔仔细细给自己布了个有前有后的局。 上回丽妃和丰国公撺掇永光帝,要强占三大氏族的生意,野心未成,便对林家生了怨忿。 丽妃原本不该今日到人多眼杂的御花园,也搀和不到烈钧侯的事情上,但那地上要死要活的俏丽宫人却正是丽妃宫里的。 她要为自己的人做个主,总说得上话了吧? “眉枝,你说清楚,小侯爷真的对你……”丽妃柳眉微蹙,似是不敢置信。 那名叫眉枝的俏丽宫人眼泪就不曾停过:“娘娘,眉枝一向尽心尽力侍奉娘娘,这回……眉枝甘愿一死,以证清白!” 林熠倒真的想让她证一个,他把冶光剑挂回腰间,沉声道:“既然都已经这么热闹了,不妨请陛下也来一趟?” 丽妃却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道:“宫中桩桩件件皆有规矩,就算陛下在此,不论是本宫还是侯爷,都不得逾越,今日的事就没有个规矩可依么?” 卢琛明吊着眼睛笑道:“娘娘息怒,宫中行秽乱之事、逼从宫人,按律当斩,如今一双双眼睛看得清楚,既然小侯爷称冤,便先押送镇抚司候审发落罢。” 林熠握紧了拳头,这种事一向说不清,若强行反抗,反倒会被再安个目无王法的罪名,犷骁卫和羽林卫忐忑上前,卸下林熠的冶光剑,又把他反手绑住双腕。 方才接触了春生蛊,即便玉衡君给他用过一次猛药,眼下肩上折花箭伤被引得又有发作之势,林熠身上力气渐渐弱下去。 “谁给你们的胆子来绑本侯?” 林熠忍无可忍一挣,四周一阵乱,丽妃听说过林熠的功夫,一时骇得后退数步。 犷骁卫和羽林卫瞬间扑上去把林熠结结实实按住。 吕浦心手下亲信竟然挥起鞭子就朝林熠狠狠连抽数下,口中平白污蔑道:“竟敢暴起,欲伤丽妃娘娘!” 方才那名给丽妃送春生蛊的宫女阿琼正好在丽妃身后众人间,林熠挣扎间抬眼与她对视上。 阿琼惊得想拔腿就跑,林熠却转开眼睛没有多看她,也没把她揪出来,阿琼拧着衣摆,瞪大了眼睛。 只要把她推出来,把春生蛊推出来,林熠就无事了,可他没有这么做。 阿琼眼看着林熠要被送去镇抚司,又被这么一顿毒打,急得要流出泪来,咬咬牙转身跑开。 丽妃捂着胸口惊魂未定,立刻顺水推舟:“这是要杀人!把他收拾服帖了!” 吕浦心那名亲信又大着胆子挥舞起鞭子一顿乱打,当场鞭刑,口中更是不干净,林熠身上顿时火辣辣的血流不止,却被折花箭伤和一群近卫压制着挣不开,宛如囚龙。 忽然,执鞭人手腕被身后一男人捏住,咯咔脆响骨骼尽碎,鞭子落下,男人随手接住。 那是个一身墨色暗蛟纹将军袍、戴着玄色面具的高大男人。 押着林熠的羽林卫要拦他,被他踹得飞出去数尺,落地吐血。吕浦心的亲信片刻后才觉手腕剧痛,惨叫着滚在地上。 吕浦心一时不知他是何来路,拔刀指着他:“大胆!什么人!” 萧桓一手把林熠扶起,轻轻揽在怀里。 另一手微微扬臂,方才抽在林熠身上的鞭子把吕浦心狠狠抽翻,雷电般的噼啪声,鞭尾旋即卷起他的刀,一起一落,刀瞬间深深没入他脸旁的砖石中。 46.春生 萧桓把鞭子一收,丢到一旁目瞪口呆的卢琛明身上, 那鞭子上染着林熠的血。 林熠后背绯红的云雾绡外袍破损, 部分露出伤口的地方血肉模糊,幸而玉衡君上次的药有些效果, 折花箭伤发作得轻微。 “还真敢打。”他大半身体重量靠在萧桓身上,一手抓着他衣襟, 另一手抱着萧桓的腰, 额头抵在他肩上。 林熠抬起头, 本就苍白的脸更无血色, 可怜兮兮小声道:“ 好疼啊。” 萧桓一眼未看旁人,手心摸到他背后浸湿衣料的血, 面具下声音低沉:“先治伤,别的交给我。” 林熠却攥紧他的衣襟摇摇头:“不,我亲手来。” 萧桓又是心疼又是怒意难遏,但林熠不是柔弱得需人处处呵护的花草, 林熠坚持的, 他便会尊重, 沉默片刻, 仍是顺着林熠的意思。 旁边一众犷骁卫、羽林卫不敢轻举妄动,丽妃更是被吓得几乎站不稳,尖声道:“这又是什么人?” 林熠迅速小声跟萧桓说了几句话,萧桓顿了顿, 便召来身后一名宫人, 吩咐了几句。 “怎么回事!”永光帝突然进了御花园, 快步走过来,身后一群宫人忙不迭跟上。阿琼远远地望着,趁机悄悄跑回丽妃身后。 丽妃立即柔柔弱弱奔到永光帝身边,身上绮罗带起一阵香风:“陛下,救命啊,他们要杀人!” “爱妃莫要胡说,什么杀人?”永光帝扶住她安抚两句,目光扫过这一片混乱狼藉,看向萧桓和林熠,眉头蹙起,“烈钧侯怎么伤成这样?” 林熠从萧桓怀里站好,苍白的脸上一层汗,一脸隐忍行了礼:“陛下,恕臣失礼。” 永光帝撇开丽妃上前,萧桓立即扶住林熠,林熠一副晃晃悠悠站不稳的样子,却回头瞬间冲他单眼一眨,迅速勾唇一笑又收起来。 “陛下,侯爷轻薄了我宫里的眉枝,还险些暴起伤了臣妾,这位……”丽妃看了眼萧桓,又道,“这位更是一来就动手,你看看……” 丽妃丝毫无视林熠身上的鞭伤,哭着指挥手下宫人去照顾吕浦心:“快叫太医!国公世子都要被打死了,你们还愣着!” 丽妃扑进永光帝怀里:“陛下,臣妾就这么一个弟弟,在羽林卫尽忠职守,今日却被打成这样,陛下做主啊!” 这娇媚无比的宠妃绕场一周,什么话都先说尽了,卢琛明已反应过来,他丝毫认不出如今的萧桓,立即去扶被一鞭子抽得呕血的吕浦心:“陛下,卑职和吕校尉按规矩办事,小侯爷犯了宫规却不肯伏法……” 这里乱成一团,太子萧嬴也恰好过来,皱着眉头走到永光帝身边:“父皇,这是怎么……” 半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讲了,太子萧嬴看看萧桓和林熠,略讶异:“这位是……酆都将军?” 萧桓微微颔首,在场的人皆愣了愣,只活在传闻中的酆都将军竟在这种情况下露了面。 太子便对永光帝道:“凡事讲究个理字,这其中应当有什么误会。” 萧桓淡淡道:“不如问问谁先对烈钧侯动的手?宫中可不是随意用刑的地方。” 丽妃噤了声,方才是她撺掇得羽林卫抽下了第一鞭,此刻立即指着吕浦心那名亲信:“他擅自用刑不对,可侯爷武功高强,实在压不住。” 吕浦心也挣扎着道:“陛下,卑职只是履行职责……” 丽妃又指着萧桓:“这……酆都将军可是一来就动手,本宫的弟弟险些没命!” 萧桓冷冷道:“哦?留他一命倒是留错了。” 丽妃闻言一阵胆寒,萧桓的目光如一道利剑,她朝后退了半步,说不出话来。 永光帝脸色沉得似铁:“那什么宫女,叫什么眉枝的,是谁?” 眉枝颤抖着爬到永光帝面前,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陛下,奴婢……侯爷他……” 永光帝被她哭得烦了,摆摆手:“谁看见此事了?可有证人?” 眉枝抹着眼泪:“回陛下,当时就奴婢和侯爷两人,这种事怎敢空口栽赃?” 丽妃在旁也抽泣:“陛下,臣妾自知人微言轻,可到底是我宫里的人,不说别的,就是想讨个公道,谁知成了这样?” 永光帝一抬手,让宫女把丽妃扶到一边去,道:“林熠,怎么一句不说但说来,寡人不会委屈谁。” 林熠松开萧桓,有些虚弱但背脊依旧直挺,站在那里,敛首道:“陛下,臣断不会做出这种事。” 没等丽妃抬起丹蔻尖尖的指头反驳,林熠微微扬起下巴,又接了一句:“何况那什么眉枝实在不好看,臣的眼光没这么差。” 永光帝见他少年意气的劲儿,听到这儿,一下有些气不起来了,道:“你倒是看得上什么样的?” 林熠挑眉道:“自然是清冶无双,端雅昳秀的绝世美人。” 言罢微微侧头,迅速而隐蔽地对萧桓轻声道:“最好左眼眼尾有颗痣。” 萧桓扶在他腰后的手略紧了紧。 永光帝被他逗得一笑,摇摇头:“你啊,少年心性,伤成这样还说笑?这脾气随了你爹!” 林熠撇嘴,惨兮兮一笑:“我爹都没这么打过我。” 永光帝和萧桓听见这句,心里都拧了一下。 眉枝哭得更厉害了:“侯爷他……我位卑身贱,如何敢无事生非、自毁清誉?” 林熠晃了一晃又靠住萧桓,委屈道:“本侯的清誉就不是清誉了?小爷这清白之身可是留给心爱之人的,怎能教你污了去?” 他手里又不老实,悄悄捏了捏萧桓手指,被抽成这样还皮,萧桓心里微微一跳,恨不得立即把他扛回去收拾一顿。 丽妃和眉枝登时被噎了一下,太子萧嬴闻言低头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侯爷心直口快,可此事确实有些麻烦,还得好好讲清楚。” 阿琼站在丽妃的人那边,心中忐忑,要不要站出来给林熠佐证。 林熠目光似是掠过了阿琼,微微摇摇头,瞥了眉枝一眼:“本侯只是闲来御花园逛逛,碰巧见到这眉枝和一名羽林卫在假山旁边,似是接下什么东西,我也不想多管闲事,可这眉枝一看见我就慌乱得不行,好像我撞破了她八百万的生意,莫名其妙恶人先告状,大喊是我轻薄她。” 阿琼犹豫着快要迈出来的步子一下子僵住,这是…… 永光帝拧着眉头:“宫女和羽林卫私相授受?” 丽妃和眉枝几乎异口同声道:“怎么可能?” 吕浦心也疑惑,林熠这是乱编什么。 林熠无奈道:“臣也不知眉枝拿到的是什么东西,慌不择言就要这样污蔑我。” 眉枝抹了一把眼泪,笃定道:“陛下,奴婢请现在搜身自证清白。” 永光帝一摆手,两名嬷嬷领命上前,当真开始搜查眉枝。 她身上也没什么东西,巾帕、几件首饰、一只香盒,倒是作足了准备,就是一副寻常宫女的模样。 林熠指了指那只香盒:“好像就是那个,隐隐听见说是要交差,不知那东西要交给谁。” 眉枝莫名其妙:“不过用了一半的香盒,侯爷推脱得也太牵强。” 丽妃却有些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阿琼,但那只香盒并非是春生蛊的容器。 嬷嬷只好打开那只香盒,可里面半是香脂,另一半位置却蜷着一只奇异虫子,那虫子受到新鲜空气的召唤,抖了抖身子,渐渐伸展开,竟有三对艳丽无比的薄翼,头上一对纤长灵活的触角似是在寻找依附的对象。 萧桓沉声道:“春生蛊?” 永光帝闻言便怒:“什么?” 丽妃捂嘴压下惊叫,看向吕浦心,吕浦心也僵住了,嘴角鲜血未干,原本刚坐起来,身上又发软。 他派人给丽妃送春生蛊,怎么会送到眉枝身上? 丽妃怨毒地望向阿琼,可阿琼方才已被一名宫人不动声色带走了。 太医匆匆赶来,林熠靠着萧桓,十分自强地抬手推拒:“本侯还能坚持,先去看看吕世子吧。” 萧桓身为酆都将军,镇守之地便包括南疆一带,母妃更是南疆巫女,他不紧不慢道:“南疆蛊术,丽妃大概是太离不开陛下吧。” 他迈步到对林熠施以鞭刑的羽林卫跟前,那人捂着变了形的手腕跪在地上,萧桓目光扫过周围几个方才押着林熠的人,淡淡道:“毫无证据就能对一品封爵的人动手,按军律当斩。” 林熠回头似笑非笑看了眼吕浦心,浓黑的眸子流露一丝冰冷杀意,又像玩味地打量着备受折磨的猎物。 “还不来人,拉去办了!”永光帝深吸一口气,并未介意萧桓的举动,毕竟提起蛊术咒术,也是萧桓身上的禁忌。 但凡涉及蛊、毒、巫、咒,在皇宫内都极其敏感,除非皇帝感兴趣,其他人谁也不能擅自玩弄这些东西。 盛宠一时的丽贵妃这回注定爬不起来了,丰国公也不必再惦记吞占三大氏族生意的美梦。 萧桓已经很不耐烦,转身走过去,不管林熠答应不答应,直接将他打横抱起,手上动作轻柔,避开了伤处:“恕臣失陪,烈钧侯伤得不轻,治伤要紧。” 话毕径直抱着林熠离开。 47.皇嗣 林熠深藏身与名,留下背后永光帝等人处理那一堆烂摊子, 搂着萧桓乖乖随他回了挽月殿, 趴在榻上。 太医一路匆匆迈着碎步跟过来,却发现自己还不如自己的药箱有用。 萧桓扣下太医的药箱, 命宫人送来清水和干净巾帕,便把众人打发下去。 林熠衣衫半褪, 萧桓摘下面具, 给他喂了一颗玉衡君制的折花箭伤丹药, 仔细把衣物从背后鞭痕交错的位置剥下, 清理伤口,那血肉模糊的伤让他神情沉下去再沉下去。 他没理会太医出去前极力推荐的药膏, 取出自己备的伤药给林熠敷上。 林熠趴在那里,上身光着,肩胛骨骼舒展漂亮,腰窄而肌肉流畅, 半个后背糊了药, 黑发散在一旁, 侧脸清隽深邃。 林熠感觉到萧桓的怒意, 除了上次在霜阁服药后,萧桓从来没对他生过气,此时莫名有点心虚。 林熠反手去摸索着追上萧桓的手腕,轻轻握着, 感受到他动作时肌肉的紧绷与舒展, 主动没话找话道:“你的药还真管用, 一下就不疼啦。” 萧桓不说话。 林熠坐好了,抬手让萧桓手臂绕到自己背后缠纱带,望着他乌黑的鬓发笑嘻嘻道:“大将军,阿琼和她家里人都安顿好了吧?我知道你无所不能。” 萧桓漠然点点头,对他的谄媚丝毫不受用。 萧桓把纱带末端在腹侧系上,林熠终于使出大杀招。 他扑上去挂在萧桓脖子上,低声委屈道:“缙之,还是疼呢,我被按在那抽鞭子……” 萧桓心里一颤,方才他一去,就见林熠被牢牢押住,羽林卫手里带倒刺的鞭子抽在林熠身上,简直是抽在他心里。 他还是心软了,抬手抱住林熠:“总算知道疼了?” 林熠肩胛和后腰没被纱布遮盖,萧桓手指和衣袖硬挺布料的触感有些刺激到他,呼吸微促,轻轻摩挲的动作,让他有种异样的瘾,半是缘于被疼惜的骄纵,半是缘于这肌肤之亲的愉快。 愉快个屁,林熠有点恍惚,怎么对一个男人这么有瘾,身体先于意识的亲近,似乎是本能地想追寻什么。 不就是耍个流氓吗?还想要什么呢? 林熠僵了一下,倏然松开萧桓,抓起衣袍迅速穿上,动作太快扯到了伤口也没在意。 他老老实实坐好,萧桓垂眸看着他:“怎么?” 林熠避开他的眼睛,沉思片刻,道:“你直接走开了,陛下会不会生气?” 萧桓察觉到他的紧张,转身取了干净湿帕递给林熠:“不,他觉得我是被戳到痛处了。” 萧桓的母妃对他下过咒术,永光帝一直放不下,觉得萧桓对这些很忌讳,撞见今天的事,萧桓就是做得再出格也实属正常。 “今天的事很快会有结果,丽妃他们未必会倒。”萧桓说。 林熠也料到这一点,拿湿帕擦了擦手,点点头:“放心,我不会生气。” 林熠还想说什么,萧桓已覆上面具,俯身贴了贴他额头:“我去办事,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言下之意,就离开一阵子,他的宝贝小侯爷可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林熠微一抬头,鼻尖点到面具,下意识抬手轻轻攥了攥萧桓衣襟,点点头笑道:“嗯,不会乱来的。” 萧桓转身出了挽月殿,林熠唤宫人进来收拾,背上鞭伤隐隐的疼,左右坐不住,他到廊下晒太阳去。 未多时,随着一声通传,永光帝果然御驾亲至。 林熠不急不缓迈下回廊台阶,在院中迎候,阳光下绯衣依旧耀眼,永光帝进来,他行了一礼。 永光帝示意他免礼,上前拍拍他胳膊,又看向院内的太医,“烈钧侯伤情如何?” 太医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回道:“大将军擅长处理这些伤,没让卑职插手。” 永光帝只当萧桓今天想起旧事不愉快,摆摆手:“无妨,酆都将军自是可靠的。” 又看向林熠:“怎么不好好歇着?” 林熠笑笑:“还是有点疼,一时也歇不住。” 他轻描淡写,永光帝却是心疼他的。 他迎永光帝入殿内,宫人奉了茶,永光帝一挥手把众人遣下去,殿内微风阵阵,绸缦扬起,下午的阳光斜斜打进来,雕花窗棱映下影子。 “今天让你受委屈了。”永光帝手臂搭在几案边沿,“对你动手的四名羽林卫、两名犷骁卫,都已按军律正法。” 这是情理之中,军法比一般律法更严苛无情,就算被冤枉的是其他官员,这几人也是死罪。 林熠颔首:“陛下严明。” 永光帝又摇摇头:“羽林校尉吕浦心和犷骁卫南副使卢琛明,也都去领罚了,但眼下还不能动他们。” 林熠丝毫未流露不满,只道:“陛下自有考量。” 永光帝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但很满意:“林熠,丽妃今日才查出怀了身孕,无论如何,待皇嗣之事定下来,寡人便会给你个交代。” 不出所料,丽妃果真不是省油的灯,轻易是打不死的,永光帝这话让林熠回想起上一世,林斯伯冤死后,这位皇帝也是这么承诺自己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尽管那个交代里有所隐瞒,但也算守诺。 林熠闻言,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放下茶盏,起身恭谨一礼:“臣恭贺陛下,皇嗣便是国之福柞,与这等大事比起来,臣受这点委屈无需再提。” 他锋锐的眉眼恭谦如水,林熠这年纪能做到这样宽宏大量,甚至一丝一毫不满都看不出来,永光帝不由眼前一亮:“一两年未见,你这孩子比金陵城那些少年都要懂事啊,不错,烈钧侯世世代代都是真正的杰出之辈。” 殿外太监道:“洛贵妃驾到——” 入宫头一日便见过的洛贵妃缓步进来,身着胭色庄缎,雍容柔美,林熠上前行礼,洛贵妃立即着人扶他:“这孩子,听说伤得不轻,快起来。” 皇后之位空着,洛贵妃便是后宫中做主的那位,品级也比丽妃高。 她受宠长久,极为温柔,也极美,与林熠的生母从前是闺中好友,一向对林熠不错。 洛贵妃坐在永光帝身边,蛾眉蹙起,目光满是疼惜:“本宫于这事亦有责任,丽妃身孕没及时查出,御花园今日人多,又没拦住她去散步,侯爷到底年纪还小,受这苦,本宫听了心疼。” 林熠笑笑:“哪里是娘娘的错,眼下丽妃和腹中龙嗣无恙就好。我将来是要上战场的,这点伤不算什么。” 永光帝也拍拍洛贵妃手背:“莫要自责,林熠这边,寡人自会安顿。” 洛贵妃一到,便如春风化雨,气氛和乐融融,三人聊了一会儿,永光帝和洛贵妃都赐了贵重珍奇以示安抚,便起驾离开。 挽月殿恢复安静,林熠回到廊下,真正放松下来逗着一只玳瑁毛色的猫儿。 宫人迈着碎步赶来,低声禀报道:“侯爷,院外有名叫阿琼的宫女说要见您。” 阿琼正是原本被丽妃派去取春生蛊的倒霉蛋儿小宫女,林熠挠了挠玳瑁猫的后颈:“让她进来罢。” 阿琼随宫人过来,臂上挎着那只篮子,里面是新剪的几枝海棠,红殷殷的琼蕊芳瓣。 林熠让其他人到一旁候着,起身对阿琼笑笑,眉眼英俊柔和:“此时该有人送你出宫去了,怎么不走?” 玳瑁猫儿在林熠脚边绕了几圈,阿琼眼眶有点红,笑道:“多谢侯爷大恩大德,只是我离宫了也……家里反会为难,得知侯爷安顿了我家人,也就没什么牵挂,不求甚么自由身啦。” 人各有难处,有些宫人若离宫,家里是容不下的,下场未必好,阿琼大约是没得选。 林熠也不强求,摆摆手道:“我只是说了几句话,真正帮你的另有其人。” 阿琼把那篮海棠花枝放到廊凳上:“没什么能报答侯爷的,聊表心意,日后有什么能效劳,阿琼万死不辞。” 玳瑁猫儿跃上廊凳去嗅那花枝,林熠想了想,道:“你既然没出宫,想必已被安排到别处,丽妃不会容你,我尽快把你安置到洛贵妃身边,自己多加小心。” 阿琼今天被转移走,丽妃便该知道她背后有人,为着自己诸多丑事考量,也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但早晚要报复回来。 阿琼深深一礼谢过林熠,擦了擦眼泪告退。 萧桓入夜时回来,进了挽月殿便见桌上瓷瓶中插着几支嫣红海棠。 林熠后背伤着躺不成,趴在锦榻上百无聊赖翻着本诗册,听见萧桓进来的动静,也没回头,声音带着懒意:“妖花要给你生弟弟啦。” 萧桓被他逗得发笑,取了面具脱下外袍,坐在榻边,手指顺着林熠散在肩后的黑发抚了抚:“你怎就知道丽妃肚子里是男孩?” “就算没怀也能说成怀了,不是男孩也得变成男孩。”林熠便如下午那只玳瑁猫一般,眯起眼睛享受萧桓给他顺毛。 “陛下竟然不忌讳丽妃用过蛊,那春生蛊是不是威力一般般?”林熠问。 萧桓点点头:“春生蛊并不会威胁其他人,陛下只要问了国师就会放心,就算丽妃的孩子有问题,生出来再定夺也来得及。” 林熠起身,手臂支在身后看着萧桓,他身上只披了一件红袍,袍襟半敞着露出苍白皮肤和一层层绷带。 萧桓给他整了整衣襟:“陛下为了她腹中皇嗣,没有动她,那位丰国公世子吕浦心和犷骁卫副使也没撤职,陛下想必承诺你日后处置他们。” 林熠点点头,倾身坐直了,握住萧桓手腕,低头摩挲他修长手指:“丽妃和丰国公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倒的,这我清楚。” “你恨的不是他们。”萧桓轻轻扣住林熠的手,五指与他交错。 48.海棠 林熠心里有点闷,默了片刻道:“丽妃和丰国公也不能留。要说恨, 还是那个吕浦心。” 吕浦心眼下只是羽林校尉, 但上一世,他曾借着朝中收归兵权的大势, 一封折子递上去,致使昭武军三个军部的部署被打乱, 在最后一战中折损上万人马。 林熠的姐夫贺定卿亦在其中, 被北夷敌军所困, 受尽折磨而死。 回想当时信报描述的贺定卿死状, 林熠对吕浦心恨之入骨也毫不夸张。 贺定卿与他姐姐林云郗一对璧人,姐夫平日是温雅翩翩的男人, 战场上身先士卒,沉稳勇绝,最后却被北夷严刑拷打致死,身上没有一处完好, 只有一抔骨灰送回瀛州。家中孤身一人的贺西横会是什么感受? 林熠上一世未来得及回朝去报此仇, 萧桓后来查到这件事, 丽妃已因私下用蛊术媚惑君上被杀死, 丰国公也随永光帝离世而失势,吕浦心见势不对已趁机负罪而逃,萧桓派人追查,吕浦心却人间蒸发了。 连萧桓的手下都找不出来, 只有一个解释——那时吕浦心已经死了。 那天随太子出去见到吕浦心起, 林熠心底冰冷的恨意就按捺不住。 原本上一世的罪行, 该不该放到今生定夺是另一说,但这回吕浦心一再送上门来,就没理由放过他。 萧桓看见林熠眼底淡淡暗红,意识到春生蛊和这些回忆引得他折花箭旧疾隐隐欲动。 萧桓伸手抬起林熠脸颊:“恨他无妨,不要时时刻刻都想着,今日这样的苦肉计也不要再用了。” 林熠望着萧桓眼尾微挑的桃花眼,伸手摸了摸他眼尾的痣,心里那阵莫名的怨毒之意褪去,渐渐静下来。 “好,今天不想了。”林熠笑笑。 萧桓起身取东西给林熠换了药,又与他聊些别的事,林熠眼底的暗红不知不觉消失。 林熠从桌上瓶中取了一枝海棠,放在鼻尖嗅了嗅,玩心一起,又抬臂挽起脑后披散的乌黑长发,绕着海棠花枝简单一束,便以枝为簪挽了个半松散的髻。 他慢悠悠走到榻边,侧身与萧桓面对面坐下,笑着逗他:“缙之,本侯比起这花,姿色如何?” 他身上红袍散散敞着,胸前皮肤苍白,裹着数道绷带,剑眉入鬓,眸似星辰,海棠花枝斜斜挽住黑发,仿佛是花精幻化的少年。 “什么也比不过你。”萧桓轻笑,伸手绕到林熠脑后,花枝缓缓抽离,乌发垂下去,“怎么还会挽这发髻?” 林熠无奈摇摇头:“小时候为了哄我姐姐开心,可学了不少梳发髻编辫子的手艺,被我二叔笑话了好些年,不过如今只记得这一样了。” 他又凑上去嬉笑道:“宽衣解带除玉钗,你却先取了我的玉钗。” 萧桓拿起那枝海棠,眸子带笑:“接了这花,本王就为你宽衣解带。” 林熠这回却没嘴硬到底,只垂下眼睛道:“不得了,要折我这支花啊……今天可不行。” “那该是哪天?”萧桓顿了顿道。 “至少等我伤好了吧。”林熠心里有点乱,也不知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我的人说,阿琼没有出宫。”萧桓没有再提那些,放下海棠花。 林熠取过花枝晃悠着放回桌上瓷瓶中:“她出了宫,日子恐怕过得更艰难,我派人跟洛贵妃说了,阿琼过几天去她宫里做事。” 翌日上午,萧桓又被永光帝叫去,林熠一个人无聊,蹲在殿外廊下逗猫玩,太子忽来探望。 几乎是同一时刻,萧桓恰好回来,三人到殿内落座,太子萧嬴对林熠关切一番,林熠客客气气回应了。 这次来金陵,太子萧嬴对林熠的示好之意在明显不过,烈钧侯和昭武军是卫国忠君的最牢靠力量,自本朝始,世世代代皆得帝王信任倚仗。 萧嬴身居太子之位,却时刻不能放松警惕,从他事事都要看永光帝的态度便知,在他眼里,自己储君位置的稳固最为重要。 他来拉拢林熠,便是想坐得更安稳些,可林熠不是来给他扶椅子的。 何况太子殿下很不巧有个萧桓这样的七皇弟,他做得再周到体贴,也比不过萧桓的纵容宠溺,他做得再优秀,恐怕落在林熠眼里,也是一句“比起缙之还差点儿吧”。 “大将军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孤前几日听闻大将军进宫,没想到今日能坐在一起。”太子笑言。 隔着面具看不见萧桓的表情,他淡淡道:“这次会在金陵留得久一些。” 太子萧嬴很明智地没有轻举妄动试图拉拢酆都将军,毕竟酆都将军一直以来只在永光帝跟前露面,拉拢他无异于把手伸到永光帝跟前。 “二位看来相处得很好。”太子笑笑,他有些惊讶酆都将军竟愿意和人住在同一宫院内。 林熠摆摆手,懒洋洋道:“大将军都快烦死我啦。” 萧桓没说什么,看起来与林熠并不熟稔,落在太子眼里就是爱答不理。 太子只当萧桓把林熠看作小孩子,那天萧桓带走林熠也只是看不惯丽妃等人的下作,实际上两人恐怕聊不来。 “孤就不叨扰了,林熠好好养伤,后日百贤宴上见。”太子萧嬴起身告辞。 太子离开,林熠朝萧桓坏笑道:“大将军烦死我了没?” “烦,烦得不得了。”萧桓牵起他手腕回到殿内,“该换药了,我的小侯爷。” 顾啸杭和封逸明入宫太麻烦,林熠下午便出宫去找他们,封逸明拉着他进屋就道:“脱衣服。” 林熠哭笑不得:“脱什么衣服?” 封逸明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听说你在宫里出事被用刑了。” “怎么传到外面来了?”林熠拍下他伸过来要解衣带的手,“行了没大事,一点误会,被抽了几鞭子。” 顾啸杭迈进来沉声道:“几鞭子?只是几鞭子,也不至于军法处决数名近卫。” 林熠只得一通安抚,顾氏消息灵通,那天的事宫中已封锁消息,但顾啸杭能打听到也不稀奇。 “要不你出来住吧,宫中是非多,下回再惹上个什么妃啊嫔啊,鞭子换刀子怎么办?”封逸明直摇头。 “能不能说点吉利的?”林熠抬脚撞了他一下。 “别说妃嫔娘娘们了,你们可知阙阳公主回金陵了?”顾啸杭抿了口茶。 封逸明倒吸一口气:“她不是游山玩水乐不思蜀了么,怎么赶在百贤宴回来了?” 林熠打趣他:“阙阳正选驸马呢,你这招摇模样可收着点,省得入了她的眼就逃不了了。” 封逸明抬脚撞了回去:“别想着吓唬我,她不是不喜欢会武的人么,我看顾啸杭危险了。” 顾啸杭:“……” 封逸明哈哈大笑:“现在学还来得及,花拳绣腿也算数的。” 两日后的傍晚便是百贤宴,林熠一早起来就有点郁闷,为了不压着伤口,他连续几天趴着睡,差点落枕。 百贤宴是为了款待各地分批入金陵的高官贵族子弟,林熠身上有烈钧侯的封爵,但年纪尚不足,仍是要参加的。 他对这种场合不大感兴趣,从前觉得热闹,其实也只是个热闹。 “你今日要忙?”林熠问萧桓。 萧桓把装鱼干的漆木小盒递给林熠,逗他道:“是,我去忙,你在这儿乖乖喂猫。” 这几天萧桓不在的时候,林熠就蹲在院中晒太阳逗猫,那只玳瑁猫已经认识林熠了。 萧桓每次回来就见一身红衣的小侯爷和变圆不少的玳瑁猫并排蹲踞在台阶上,眯着眼睛惬意地望着他。 林熠抢过那盒鱼干抗议道:“喂猫怎么了?你不也喂了吗?本侯今天要去百贤宴,要不你留下喂猫” 萧桓笑道:“听话,昨天阙阳从太后那里回来,百贤宴说不准也会去。” 太后长年在寺中礼佛,阙阳公主想必是去陪了太后几天便回宫了,林熠揉揉太阳穴,更加不想赴宴。 萧桓一走,林熠喂了猫,打算出宫去找顾啸杭和封逸明,傍晚再随他们一道入宫。 出了挽月殿,林熠特意精心挑选了一条离阙阳公主和后妃们居处最远的路线,以期避开所有可能的麻烦。 虽说事在人为,但人算不如天算,林熠路过一偏僻宫苑时,便听见阙阳公主的声音从隔墙院内传来:“起来!皮糙肉厚的下贱身子,装个什么娇弱,以为本宫好糊弄吗?” 她的话可谓粗暴,但声音和语气就是一副娇养大小姐的模样,连那股恶意也带着天真无知。 这正是阙阳最可怕的地方。 林熠听见这话就皱起眉头,四周没什么人,侍卫木然立在墙根下。 “公主殿下,这贱婢……好像已经断气了。”一名太监谨慎地道。林熠心里一寒,阙阳又对宫人动手了。 阙阳不耐烦道:“死得倒轻易,愣着干什么,替她委屈?” 吕浦心的声音突然低低传出来,附和道:“还不把这晦气贱人收走!” 太监连连应声。 阙阳公主的声音和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起来是从另一个方向的院门离开:“本宫出手,就没有治不了的。” 吕浦心紧随其后:“公主殿下身手矫捷漂亮,八段铜鞭之下,什么贱人都逃不了。” “那是。”阙阳得意道,“只怪这小宫女敢犯事却扛不住事,几下就咽了气。” 林熠眉头拧成一团,永光帝看在丽妃怀孕的份上,只把她弟弟吕浦心丢去挨了顿棍子,今天就又按捺不住活蹦乱跳了,竟还唆使阙阳虐杀宫人。 前面不远处院子小门打开,太监抬着一具破席子裹着的人往外走。 林熠上前拦下,太监一惊,那席子落地散开,露出一具惨死宫女的尸身。 宫女年纪很小,衣裙被抽打得褴褛凌乱,浑身是血,娇美可爱的面容青一片紫一片,姿势略蜷缩,似是至死都在本能地躲避殴打。 她不是别人,正是阿琼。 林熠被诬蔑那天,阿琼跑去报信引来永光帝,明明很害怕却打算迈出来给林熠作证,前几天她还挎着一篮海棠花枝送给林熠道谢,以为自己终于重获新生。 “这……大人你……” 太监见林熠俯身抱起没了气的阿琼,一时慌了神。 “带路,我送她去净乐司。”林熠冷冷道,眼底寒意逼人。 49.执刀 傍晚时分,金陵城上空晚霞漫天, 皇宫琉璃碧瓦、朱墙高阙如在梦中。 宫外车驾如水, 数十名来自燕国各地的官宦贵族世子陆陆续续进了皇宫,长廊步道上三两少年结伴笑语, 宫人敛首恭谨引路。 御花园内早已布置妥当,临水殿阁内外, 灯笼挂起, 灯台烛火辉煌, 锦缦垂绣随晚风轻拂, 宫人进进出出奉入茶点伺候。 数十贵族少年渐渐聚集在殿阁中落座,一下子热闹非凡, 彼此有印象的便攀谈起来,都对这场宫宴颇为兴奋。 林熠来得迟一些,依旧一身绯红云雾绡衣袍,箭袖修身, 腰佩冶光剑, 灯火霞光中极为耀目。苍白略尖瘦的下颌, 眉眼漆黑如墨, 鼻梁窄挺,一头乌发束起。 殿阁内外悠扬隐隐的琴瑟笙歌,他迈进来时谁也没看,众人却不自主看向他, 步伐利落, 气势难掩。 顾啸杭和封逸明一见他便遥遥招手, 林熠瞥见了便径直到他们身边落座。 林熠甫一坐下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垂着眼睫,顾啸杭问:“这是怎么了?” 封逸明颇有些奇怪:“心情这么差?” 二人了解他,林熠轻易不生气,发怒起来也是不得了的。 林熠摇摇头没说话,封逸明不再多问,和顾啸杭聊些有的没的,让他独自安静一会儿。 周围有认出林熠的少年,被他不甚明显却清晰可感的冰冷之意拦住了步子,没敢上前搭话。 殿阁不远处一阵人影涌动,林熠放下酒盏道:“我先过去。”随后便换到临近御座的位置去,他身上有封爵,不能随意挑位置坐。 没片刻,太监道:“陛下驾到——” 殿阁旁池水波光粼粼,御花园内草木繁盛,一群宫人拥簇下,永光帝一身王袍走进来,众少年高呼万岁纷纷伏身行礼,一时间满殿锦衣华服齐齐攒动,甚是壮观。 林熠单膝跪地,腰背直挺行了礼,永光帝走上主位,坐在御座上:“平身。” 太子萧嬴随后入殿,身着华美宫装的阙阳公主、洛贵妃、丽妃亦跟随而来,国色天香顿时点亮了整场。 殿内众人起身重新落座,阙阳公主经过林熠面前时转头看了看林熠,又去看殿阁门口的吕浦心。 百贤宴与所有宫宴都差不多,永光帝致辞,对诸位少年勉励欢迎,叮嘱他们在金陵的这段时间虚心向学,将来担起国之大任。 洛贵妃派的人悄悄到林熠耳边禀报:“侯爷,今日该是那名叫阿琼的宫女来报道的日子,怎一直没见,娘娘还记挂着这事。” 林熠手指一僵,答道:“有劳娘娘,不过已经迟了,不需再等了。” 丽妃刚被查出身孕,便安顿不住到处晃,娇媚的脸上满是喜悦得意,目光时不时扫到林熠这边,带着几分轻蔑。阙阳公主在一旁也瞅着林熠,林熠却一眼没看她们。 觥筹交错,场中便不再拘束,皆可随意走动,便见衣香鬓影摇动,亦有人到御花园内散步交谈。 林熠一腿屈起,手肘搁在膝上,倚在案后自斟自饮,谁也没理会,眼中晃进来一袭桃红薄锻裙角,清亮娇气的声音,略傲慢的语气:“烈钧侯?” 林熠没抬眼,也没任何回应。 阙阳公主见他不理,脸色一下子变了,吕浦心适时过来,沉声对林熠道:“侯爷耳朵不大好使?” 林熠这才抬眼看看他们:“吕世子挨得军棍有点轻,这么快就又活蹦乱跳了。” 吕浦心横眉道:“小侯爷挨得鞭子才轻了些,枉我手下的人偿命。” “这么厉害的手段?”阙阳公主听了倒很感兴趣。 旁边聚来一群纨绔,簇拥着阙阳:“公主认识烈钧侯?” 阙阳公主想起方才听闻林熠安葬阿琼的事,冷笑道:“今日才见识,真不是寻常人。” 永光帝在主座上,顾啸杭和封逸明被他叫到跟前说话,一时没人没留意这里,只当少年们互相结交。 吕浦心皮笑肉不笑,和一众纨绔坐在林熠跟前:“侯爷当然不是寻常人,傲气得很,先前给小侯爷敬一碗酒,可是一点面子没给。” 阙阳眼珠子一转,招手让人倒了三大碗最烈的酒,放在林熠面前道:“今天你得喝,还得加倍喝。” 周围纨绔跟着起哄,忙不迭拍马屁。 林熠似笑非笑道:“公主这是寻的什么仇?” “自是你多管闲事的仇。”阙阳公主不悦道。 “阙阳,又闹什么呢?”永光帝注意到这边。 “父皇,侯爷不乐意跟我交朋友,几口酒都不喝。”阙阳娇嗔着抱怨道。 永光帝蹙眉道:“莫要胡闹!” “不过是闹着玩,侯爷这么玩不起吗?”阙阳耍赖道。 一群少年跟着附和,打定主意要灌林熠,林熠已不耐烦了,眼看要收拾人,忽传来太监通传—— “酆都将军到——” 萧桓一身玄色武服,身形修颀,宫人引他入殿,天色将尽,万丈绯丽云霞在天边,映得池榭晚照如画,殿阁四周纱幔轻轻扬起。 在场众人顿时一阵低声议论,看向戴着鬼纹面具的酆都将军。 他脸上面具遮住额头和鼻梁,露出弧度优美的唇和下颌,煌煌灯火下似真似隐,教人看不真切。 萧桓入殿朝永光帝一礼,永光帝笑着摆摆手:“总算能在这种场合见着你,难得啊。” 阙阳公主对萧桓颇感兴趣,好奇道:“酆都将军?” 旁边一众纨绔也打量着萧桓,倍感惊奇。 萧桓在林熠座前停下,对旁边的阙阳和诸人视若无睹,朝林熠道:“侯爷这里是不是有点挤,随我一起罢。” 阙阳公主起身拦在跟前:“他可不能走,他还没喝酒。” 萧桓垂眼看看案上三碗烧喉烈酒,淡淡道:“这算什么要紧事?” 他扫了阙阳和围着林熠的一群人,周身散发着冷漠。 阙阳愣住了,一时极为尴尬,旁边的纨绔们也不敢出口顶撞这位酆都将军,没人给她帮腔。 林熠掸掸衣袖溅上的尘渍,终于露出一丝从到这里就没有过的淡淡笑意,点点头随萧桓到一旁落座。 “还不回来坐好!”永光帝不让阙阳再生事。 林熠坐在萧桓身边,低声问道:“怎么来这了?” “早上你……阿琼的事,阙阳定会为难你。”萧桓道。 林熠侧头看他面具半覆的俊美侧脸,知道这人是为了自己才在此露面,心里暖了许多。 宫宴过半,萧桓被留在永光帝跟前说话,林熠独自走到湖边清净处,夜风轻动,园内灯笼明亮。 阙阳公主记恨着他,走过来,嗤笑一声:“听说你上午亲自把一个小贱人送去净乐司,着人安葬抚恤?你倒管得够宽,那小贱人与你什么关系?” 林熠微低头,两道剑眉英朗,淡淡道:“本侯上午还没见到贱人。” 阙阳听他话里带刺,含沙射影对她不敬,咬牙不悦道:“好大的胆子!本宫惩戒过的贱人数不过来,你难不成要挨个疼惜一遍、一一把他们厚葬了?” “公主说的话可不太体面,本侯厚葬的小姑娘,生前倒是很可爱的。” 林熠仿佛在话家常,不经意间瞥了眼不远处一身羽林校尉服的吕浦心。 “敢拿个死掉的贱人和本宫来比!” 阙阳怒上心头,摘下腰间那条八段铜鞭,手臂高高挥出一道弧度,如蛇一般的铜鞭带着啸声劈头盖脸朝林熠打下来。 林熠动如闪电,轻轻一跃,就地避开那鞭子,铜鞭抽到地上如雷鸣。 “公主怕是误会了。” 他冷冷看着阙阳,身上一瞬间杀意使阙阳几乎后退一步。 “阙阳!这是做什么?”这动静惊动了永光帝,周围人也纷纷望过来。 “父皇,我听闻烈钧侯功夫不凡,想讨教几招!” 阙阳醒过神,话里带着无辜娇蛮的语气,心道这是皇宫,她有什么好怕的,手里铜鞭掂了掂,立即又挥向林熠。 众人以为阙阳只是任性胡闹,丽妃在旁笑道:“陛下,公主难得大显身手,巾帼之姿,没什么不好。” 阙阳那柄八段铜鞭内有玄机,她指尖轻拨鞭柄,鞭身就隐隐渍上一层药,受伤之人伤口便再也恢复不好。 “阙阳!”太子萧嬴知道这厉害,立即唤她,可阙阳谁也不听。 顾啸杭和封逸明看得着急,萧桓知道这伤不着林熠分毫,只在永光帝身边静静坐着。 林熠没去摸冶光剑,矫若游龙,轻轻松松避开阙阳的鞭子,低声道:“公主的鞭子也有不好使的时候。” 阙阳气得一张漂亮的脸通红,怒道:“今天你非得死在这儿!” 林熠反手抽出冶光剑,剑身贴住那八段铜鞭,任由鞭身紧紧缠上长剑,内力盈沛,铜鞭如何也撤不走。 阙阳气得手颤:“你好大的胆子!” 吕浦心连忙拔刀上前护着阙阳:“公主小心!” 林熠冷冷看了吕浦心一眼,侧身一避,阙阳扑了个空,十分狼狈,林熠旋即一挑长剑,剑身离开铜鞭。 阙阳急了眼,左右一看,反手夺过吕浦心的佩刀就砍,林熠鞣身从刀锋下跃开,阙阳转身发狠一刺。 却没刺中林熠,而是刺入了吕浦心腹中。 吕浦心瞪大了眼睛捂住腹部,顿时血流如注,阙阳傻了眼,松开刀,后退几步。 林熠收了剑,眸中泛着冷冽笑意,用只有他们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公主可满意了?” 丽妃见弟弟这模样,发出一声尖叫晕了过去,宫人立刻扶住她,御花园内乱成一团。 50.禁闭 永光帝喝令宫人把阙阳带回去,传唤太医。 阙阳公主素来对人不手软, 出手杀死自己人还是头一回, 被宫人强行带走,慌张之余恨恨看着林熠:“好, 你等着,本宫早晚亲手宰了你!” 永光帝怒不可遏, 上前对阙阳狠狠扇下一巴掌:“作孽!” 林熠没什么表情, 恭谨一礼:“陛下息怒, 公主也不是故意的, 臣也有错。” 永光帝心不在焉又余怒未消,威严眉眼间一条深深的竖纹, 摆摆手:“你何错之有。” 太医很快就来了,围在丽妃身边商讨许久,吕浦心中了那一刀,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太医看过后只是摇头, 不多时, 吕浦心挣动几下, 满喉喊着血沫子嗬嗬几声便再也不动了。 林熠冷眼看着,心里一丝波动也无,须知姐夫贺定卿上一世被他害得身受敌军酷刑,痛苦百倍不止。 丰国公借犷骁卫的刀去碰林家, 林熠便借阙阳的刀灭他吕家。 吕浦心一咽气, 周围宫人一阵骚动, 永光帝沉声骂道:“死了就死了,喧嚷个什么劲!” 诸人这才惊觉永光帝对吕浦心丝毫不待见,先前没有惩治他纵容手下擅自对烈钧侯用刑,并非是眷顾于这位丰国公世子。 顾啸杭和封逸明奔到林熠身边确认他上上下下完好无损,封逸明稀奇道:“陛下是为了丽妃才顺带着照顾那吕世子的吧?” 顾啸杭摇摇头,低声道:“丰国公没什么本事,但也是一枚棋子,放在朝中自可牵制不少人,陛下宽容吕浦心和丽妃,多半另有考量。” 萧桓没理会丽妃周围那一片鸡飞狗跳,逆着人群走回林熠身边:“回去么?” 林熠眼底戾气已消,淡淡道:“回去也没事可做,不如看看丽妃娘娘晕出个什么花样来。” “到底如何了?”永光帝没过去看丽妃,只在御座上沉着脸质问那群太医。 丽妃这回晕过去可坏了事,一群太医会诊,终于战战兢兢得出一致的结论,捧着脑袋一般,却不敢欺瞒。 太医上前低声道:“回禀陛下,丽妃娘娘并无大碍,也……并无身孕。” 萧桓和林熠几乎同一时间看出太医口型说的话,林熠倒不甚意外。 众人听不清太医的话,只看永光帝阴沉的面色顿了顿,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而后一挥手:“丽妃押入死牢,丰国公一并下狱。” 数名犷骁卫上前领旨,这是真正在陛下跟前的犷骁卫,下手冷酷无情,直接将意识混沌的丽妃押出御花园,华美的裙裾拖在地上染了尘土。 院内一阵哗然,众人一头雾水,很快被遣散,皇宫里的丑闻没有教外人看的道理,顾啸杭和封逸明叮嘱再三后离宫,林熠和萧桓趁隙也回到宁静的挽月殿。 “别说,吕家的人胆子就是大。”林熠散去一身杀意,想起丽妃一家子只想笑, “假怀孕也敢,又敢想又敢干,今天要是不晕过去,来日还不得翻了天。” “陛下对阙阳都没什么感情,对丽妃更不会在意,翻天也轮不着她。” 萧桓按住林熠给他换药,伤口已结了薄痂,除却皮肉翻起太深的地方,已没什么大碍,但林熠背脊上难免要留一阵子疤了。 “我原本觉得陛下总会惦念丽妃腹中骨肉,今日看了,也不是那么一回事。”林熠啧啧道。 永光帝对丽妃和吕浦心的那点宽厚,不过是因为丰国公尚有些用处。怀了孕的丽妃勉强能让永光帝原谅,要再多的真心,就是妄想了。 至于皇嗣,于他而言并非那么宝贝,永光帝并不是会被此打动的人。 林熠懒懒地道:“萧桓,你说帝王都这么无情的么?” 萧桓给他披上衣袍:“倒不都是。” 阙阳长这么大头一次被禁足,永光帝不许宫人点灯,昏暗的殿内,她一开始暴躁地一通乱砸,可毫无用处,没人放她出去。 殿门打开一半,永光帝迈进来,一缕光线斜洒下来,照出殿内细小浮尘。 永光帝不紧不慢踩着一地碎瓷,站在阙阳不远处看着她:“可知错了?” 阙阳委屈涌上心头:“父皇这是气我惊吓到丽妃吗?竟把我关起来,我娘若知道了该……” 阙阳的生母与永光帝青梅竹马,性情温和如水,永光帝对她感情很深,阙阳生母离世早,便是因着这份遗憾,永光帝从来不曾对阙阳说重话。 原以为阙阳总会有点像她娘的,可这暴戾脾气简直是反过来,说什么都迟了。 “你哪里像你娘了,阙阳,从小到大纵着你,到底纵坏了。”永光帝话中没什么温度,“把你教成这个模样,她是该怪寡人了。” 阙阳心底一寒,这话里的失望很是冰冷,一直骄纵宠溺自己的永光帝,竟对自己失望了,真到这一天,阙阳才隐隐意识到自己挥霍完了这抹温情,却更加暴躁,只想立即出去吧林熠撕碎。 “你就在这里好好想想,你娘该怎么看你今日这副模样。”永光帝没再多说,转身离开光线暗淡的大殿,殿门一开一合,屋内亮了片刻又暗下去。 丽妃和丰国公倒得迅速而无声,一夜之间,这户骄横外戚就灰飞烟灭,昔日的恃宠而骄,今日想起来怕是在可笑不过。 各地来的贵族世子开始在太学馆内听讲,林熠转眼就该到能真正承袭爵位的年纪,条条框框在他身上不起什么作用,去太学馆待一会儿就走也没人拦他。 林熠清晨离开,萧桓成了留在挽月殿内的人,便立在廊下喂那只玳瑁猫,这小毛团子也不知哪里好了,林熠走得急,还不忘叮嘱他喂猫。 那猫刚吃几口,林熠已撇下太学馆内众人回来了,困得直打呵欠,低头看一眼脚尖,摇摇晃晃倚在萧桓身上:“早起本来很清醒,愣是被那群老头子讲得睁不开眼。” “今日陛下宴请群臣,我会晚些回来。”萧桓拍拍他后背。 太后寿辰转眼就至,老人家一直在寺里礼佛,不沾这些事情,永光帝仍是要设宴的,每到这日子,就有宴请群臣的习惯。 “你真的要去?”林熠惊讶道,没料到萧桓会答应这种无聊的事,“陛下非要你去吗?” “应酬而已,江州大营也常有这些事。”萧桓笑道。 萧桓道:“要不要随我一起?” 永光帝也跟林熠打了招呼,他还未正式入朝,这种场合可去可不去,看心情而已。 林熠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去看看那群朝臣们喝多了吹牛的模样。 太后寿辰,百官入宫,比上朝热闹得多,太和殿内人影憧憧。 太后静心于青灯前,这寿宴与她没什么关系,永光帝替她尽了体恤之责,让百官记住太后的亲善。 宴会上热闹得不行,卢俅刚带犷骁卫办完事回朝,也不知卢琛明和吕浦心一条心惹出事的传闻有没有影响他食欲。 萧桓面具盖着大半张脸,一入殿内就是一阵骚动,来给他敬酒的人都很想看看酆都将军究竟什么模样。 萧桓应付得很自如,他这人,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好,给面子聊两句也好,都恰到好处。 众人都喝得不少,林熠坐在萧桓身边,见觥筹交错间几名臣子略醉了,小声笑道:“还是得藏一藏本性,一喝酒,人就会露原形。” 太子这段时间不知在忙什么,宴上围着他的人更多了,他一一回应,不摆什么架子,亲和有礼,又朝林熠和萧桓这里遥遥举杯,林熠礼貌地回了他。 “近日传闻里的三铜令,太子可有什么看法?”有人说道。 太子亲切又含糊地答道:“传闻千奇百怪,总不能都当真。” 三铜令,便是三道铜符,传言颇受一些人追捧的原因,便是这铜符据传要拿来控制三军。 虎符管住北大营昭武军,雀符把定远军另一半军权收回来,蛟符号令江州大营鬼军,无令不得发兵。 “反正现在无战事,三铜令可集中军心,有何不可?” 说话的是御史台张潜,太子虽不愿表态太明显,仍是能看出他并不反对张潜话里的意思。 太子的态度通常取决于永光帝,永光帝想收权,他就看好三铜令。永光帝若是不喜这些是非,他就绝不会提这些建议。 又有人来问林熠和萧桓,喝了酒就是说得出口,也不看是跟谁谈论什么话题。 萧桓完全不表态,笑道:“既说是传闻,又谈论的如此认真,岂不矛盾?” 他在桌下的手轻轻握住林熠的手,来搭话的人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离开,萧桓转头看着林熠,瞥见他眼底一丝杀机,不知是冲着哪一位而去。 51.月夜 太子萧嬴终于开口,似是与众人相谈, 实则有几分是说给永光帝和萧桓听:“我燕国三军向来齐心为朝中效力, 这三铜律令并非冲着三军,而是对北夷的威慑, 昭武军和定远军对他们来说会合而为一,更与鬼军不再有南北疆之分。” 永光帝笑笑:“太|祖昔年立国之初, 三军分立的局面就已定下, 那时四方不稳, 以动治动反而有奇效, 如今不同,北夷的确更怕三符合一后的大燕。” 林熠仰头饮了一杯, 一言不发,永光帝今生与前世都一样,他低声对萧桓道:“三道铜符如何能让三军合一,不过是合到手心罢了, 北疆在大家眼里原来是永远倒不了的。” 萧桓扣下他的酒盏, 不让林熠再喝:“他要看的是你的态度。” 林熠垂着眼睛:“他想看日后的烈钧侯会不会是个听话的人。” 从前的他足够听话, 那是因为大势所逼, 只能顺势而为。 寿宴一散,永光帝便召林熠,御书房内,林熠单手挟着一只盒子进来奉在案上。 “这是何物?”永光帝并无醉意, 他从来都清醒得很。 林熠恭谨一礼, 笑容有些孩子气:“各地的小玩意儿。” 漆雕木盒抽出盒盖, 里面的东西更加孩子气,几块石头,几块布,几块木头。 永光帝一眼扫过去,目光却停住了,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而后摇摇头:“你这孩子,去了不少地方?” 林熠便在案旁坐下,拨了拨盒子里的石块:“那倒不是,有的是朋友捎来的。” 他拿出一块赭红石头轻轻放在案上:“陛下,北大营五百里外,柔然众部领地的一处天险内,翡裕河横穿峡谷,那儿非常美,至今人迹罕至。” 永光帝闭了闭眼:“至今” 林熠想了想:“嗯,说不准今日如何了,可北大营三年内打不到那里,三年,足够这座铁矿为柔然十三部造出无数兵刃了。”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矿?”永光帝没去碰那块铁矿石,也没打量林熠,似是陷入沉思。 林熠比划了几下:“矿在山阴面,我跟朋友打赌,从阳面峭壁上到峰顶,他就答应我一件事,如今还欠着没让他兑现。” 林熠随便胡诌几句,萧桓陪他去翡裕河的时候,两人才相熟些,萧桓什么也没问,林熠从峭壁上捡了矿石下来,萧桓就静静等着他,也只有他会这么做。 永光帝又看向那盒子:“还有什么?” 林熠拿出一块浸了桐油的木头:“我有个做生意的朋友,从徽州收茶叶往北边去,出发前替我往南边绕了一圈,陛下,我的朋友说,大洋辽阔,海边有多远,燕国的疆土就有多广,沿海一共十二座大港,两年内就能全部开港了。” “如何?”永光帝问,那木头泛着温润的色泽。 “南海三湾十二港,九座大港都是为了出远海捕鱼而建,三座将由鬼军调派战舰作军中驻港点,南海之南有喇人,更远的地方还来过商船,但若是商船变成了战船呢?”林熠问道,“南海不是北疆,但比北疆还辽阔。” “北疆有昭武军。”永光帝看看林熠。 林熠低下头:“来日我定会像世代烈钧侯一样,牢守北疆,昭武军可以独当一面,但不应作独狼。” “你不同意三铜律令?”永光帝看看盒中那些小玩意儿,还有一些,林熠不必说,他猜到是什么。 “这至今仍是传言,没有上折子,朝中也未提过,说不上同意不同意的。”林熠道。 “早些休息吧,有些事,到底还是得再想想。”永光帝靠在宽大椅背上。 林熠没再多说,起身打算收起矿石,永光帝却微微一抬手,示意他把东西留下,神情看不分明,林熠便一礼告退了。 出了殿内,不知不觉要入夏的金陵城一片安静,皇宫蜿蜒的长廊看不到头,林熠想出去一趟,摸摸腰间剑柄,又想到萧桓大概在等他,便还是先回了挽月殿。 萧桓在灯火下看文书,林熠趴在书案上把文书扒拉开,朝萧桓眨眨眼:“困了没?” “你都不困,我有什么困的。”萧桓捏捏他指尖,放下文书提笔批了几笔。 林熠默了默,自己这两天没怎么睡着,萧桓原来都知道。 他夜里两人睡下,林熠听着外面没什么动静,去瞥了一眼,侧殿灯火都熄了,便打算出门。 才准备翻身跃上琉璃瓦屋脊,侧殿的殿门发出一声不急不缓的轻响。 “这么晚了,要去哪儿玩?” 林熠脚下一顿,遥望无边月色下的皇宫,最终回过头,蹲踞在檐上偏着头看下面。 萧桓迈下回廊,抬头看着林熠:“养伤是不是太无聊了?别乱跑,过来吧。” 林熠在檐瓦上站起身,身形被勾勒出修长的影,片刻后跃下去,轻轻在萧桓身旁站定:“我出去办点事。” 萧桓看了看他腰间冶光剑:“能不能不去?” 林熠后退一步:“很快就回来,你等不等我?” 萧桓抬眼,桃花眼里有些清冷:“要去杀张潜?” “你怎么知道?”林熠静静止住,而后握住剑柄。 “你今天看着他,有点不高兴。”萧桓说,“你很少这样。” “他必须死。”林熠沉默片刻后说。 张潜上一世递了三铜律令的折子,闸门一开,就再也关不上,要行新律就得有听话的人在军中坐镇,昭武军迅速换血,定远军处境更艰难,北疆的口子越开越大。 萧桓上前几步:“事情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担心张潜上奏提三铜律令的事?没了他还会有别人。” “太子已经按捺不住,张潜是唯一合适的人选,也是唯一会这么做的人,他一出,朝中便压不住,若没有他,至少两年内没人会起这个头。” 林熠转身欲直接离开,被身后萧桓轻轻拉住,他内力浑厚,却能控制得恰到好处,仿佛只是一汪泉流过,林熠就难以挣动。 “关键不在于他,在于宋邢方。”萧桓道。 “你怎么知道?”林熠不再挣扎,顺着力道转身,“宋邢方还什么都没做。” 萧桓沉默片刻,心知林熠今天无论如何不会被轻易说服,三铜律令是压在北疆的一块心病,为了阻止此令,林熠多杀几个人是无所谓的。 “因为宋邢方的折子才是先提上去的那份。”萧桓道,像是叹了口气。 林熠顿了顿,上前抓住他手臂:“什么折子?什么先后?” “铸铜符,彻底夺去三军自行发兵之权的折子。”萧桓轻轻抽出手臂,握住林熠的手,“张潜不是你想的那样,若杀了他,我怕你来日会后悔。” 林熠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你……” 上一世,张潜表奏后,宋邢方是跟着吆喝起来的人之一。 萧桓知道这些,没有别的可能。 他也是重生的。 “你都知道?”林熠问,“你知道从前的事情,知道会发生什么,也知道我是谁?” 萧桓的眉骨和高挺鼻梁被月光照得温和又俊美,注视着林熠点点头:“知道一些事,也知道你是谁。” 林熠微微摇摇头,挣开萧桓,苍白的脸上写着失望:“你知道的我,是谁?” 萧桓知道从前的他,知道罪孽深重的不义侯,也知道戾气煞人的林熠,那便没有可能把他当自己人。 他眼里的自己,大概就是个恶魔的胚,如今天天在一起,这人究竟想要什么?要看自己是怎么露出真身的么? 萧桓迈步拽住他,林熠本能地要防备离开,却听见他说:“谁都不是,我知道的就是你自己。” 林熠一怔。 萧桓走近来轻轻拥着他:“没有什么不义侯,只有林姿曜,我知道的。” 52.情债 林熠出神了好一会儿,萧桓身上清冽的淡淡气息包围着他,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一时记起丹霄宫后大片的红莲池,才意识到, 这人身上原来是睡莲的清浅香。 他心底的复杂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下意识抬手轻轻按着萧桓衣襟, 萧桓一直没有松手, 就这么搂着林熠, 林熠微微仰脸看他:“这是怎么回事?你那时候来我家里, 是因为知道我重生回来?” 萧桓微挑的桃花眼极为昳丽,他点点头:“一半是如此。” “你为何知道?”林熠有些惊异。 “一年前我重生后, 玉衡君来丹霄宫找我,他是紫宸境的人,你和我的事,也与他们有关。”萧桓说道。 玉衡君看上去不靠谱, 其实当真有些能耐, 林熠回想, 单是能疗愈他的箭伤, 就足够证明玉衡君并非寻常人了。 林熠明白过来,萧桓比自己还早一年重生,在丹霄宫养病后就来找自己,刚巧是自己重生的时候。 他微微偏着头看萧桓:“你说这是一半原因, 那另一半是什么?” “因为想……见你, 想见见我的小侯爷。”萧桓弯眼, 眸中映着星辰,“可你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可上一世你我从未见过面。”林熠这下才茫然,仔细回忆后确认如此,“……是我忘了什么吗?” 萧桓这样的人,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他毫无印象,就连覆着面具的酆都将军也无缘谋面过。 萧桓伸手,微凉的指尖抚了抚林熠乌鬓:“你忘了很多事,不过玉衡君保证过,你会想起来的。” 林熠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大错事,让眼前这人伤了心。 可他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从前的二十几年里,究竟在哪见过萧桓,心里顿时有些慌乱。 “别担心,我就在你身边等。”萧桓见他这神情,温声安慰道,“等你想起从前的我,看看和如今是不是一样。” 林熠深吸一口气,靠过去搂住萧桓脖子:“怪不得我这么喜欢你,原来早就认识过。” 他这几天都没往萧桓身上贴,上次感觉自己情绪不大对劲之后,就下意识管住自己,不去做逾矩的事,此刻震惊得发懵,什么都抛到一边去了。 “能相信我么?今天不要出去,不要去杀张潜。”萧桓说。 林熠沉默片刻,扑哧一笑:“那我去杀宋邢方?既然从前是他暗磋磋先上了折子……雀符若铸出来,定远军就第一个撑不住了。” “无妨,聂焉骊已经到金陵,这事交给他便好。”萧桓依旧不想让林熠的手沾血。 林熠抬起头,拉着萧桓往殿内走:“挽月殿这院子里都是你的人罢?” “兴许还有别人的眼线。”萧桓笑道。 林熠哈哈大笑:“那就糟啦,明天一早就该传遍金陵城,你我大半夜险些打起架来,结果没打成,反倒卿卿我我的。” 林熠没让萧桓回去,跳进锦帐内,凑到萧桓旁边,鼓起勇气问道:“从前咱俩关系也这么好?我也老占你便宜吗?你没烦我?” 萧桓握了握林熠的手腕:“从前你不理我,我花了很大功夫,你才终于愿意让我陪在身边。” “怎么可能?”林熠哑然,“又逗我,谁会不理你,这世上恐怕没有这样的人。” “你就是,不过也只有你。” 萧桓张开手臂,林熠仗着眼神好使,昏暗中准确地蹭到他肩头靠着。 “为什么,是你得罪我了?”林熠百思不得其解,“要么你把从前的事情都讲给我?” 萧桓的呼吸轻轻扫在林熠鬓边,带着笑意道:“有的事是讲不清楚的。” 他不愿提及从前的事,若他说了,林熠记起一切时又该怎么分辨。他想要完完全全的林熠,要如今的林熠,也要过去的林熠。 “你一开始没说,当真很对。”林熠笑笑,“我不会相信一个知道我前世的人会真心和我交朋友,只会笃定你跟我有隔世的仇,这次是来报仇的。” 林熠从前的名声可谓狼藉之至,提到他就如恶鬼一般,除了身边个别人,没有谁会相信他并非坏人,就连他自己也快不信了。 “不是报仇,是讨债。”萧桓轻笑,“你欠了情债就跑,可得慢慢还回来。” 林熠呲牙一笑,往他怀里蹭了几下:“还,小爷这不是一直在还嘛,相公难道没发现?” 林熠梦里尽是打成碎片又揉到一起的回忆,醒来时萧桓已经出门,这些天他一直很忙,永光帝对这个儿子难得的逗留倍感珍惜,总得把他叫去议事,加上鬼军大营的军务,萧桓便没什么整天留在挽月殿的机会。 林熠坚决不去陪顾啸杭和封逸明听老头子们念经,三道铜符的事情没有闹起来,他无需盯着朝堂前那些人,左右没什么要紧事。 于是宁愿自己在廊下晒太阳,玳瑁毛色的猫儿胖了一圈,林熠却丝毫没晒黑,面庞苍白依旧,仿佛寒川雕玉。 闲闲过了一日,宋邢方大概是被聂焉骊收拾了,依旧没有递折子,眼看着天色暗下去,萧桓仍未回来,林熠有些奇怪,让殿外宫人去打听。 宫人刚去不久,萧桓便已迈进院中。 朱墙明瓦下,数盆海棠迎着月色开放,萧桓步子很慢,林熠见了便起身跃过廊凳:“今儿怎么了?陛下是不是难得见你,非要补回来。” 离萧桓三步远时便闻见酒气,林熠大吃一惊:“喝酒了?” “嗯,回来得晚了,你是不是待得无聊?” 萧桓任由他摘了自己的面具,手臂绕在林熠肩上。 “喝成这样还关心我。”林熠才发觉他脚步竟是有点不稳,难怪放慢了步速,是不想让人知道他醉了。 “大将军,谁这么够面子?你能让他灌。”林熠半搀着他往回走,有点不高兴了,“我一直觉得你酒量深不见底。” “只是两场酒加在一起,没人灌我。”萧桓小半身体重量放在林熠身上,声音有些哑。 他今日出去见了几名鬼军大将,回来恰赶上宫中招待南疆使臣,既是自己辖内之事,便没推拒,竟没注意就喝多了,也是难得。 刚走上台阶,林熠一个不防,被萧桓揽着肩膀转了个身,险些趴在萧桓胸口。 微醉的萧桓倚在廊柱上,看着眼前的林煜。 他抬手轻轻抚林熠眉骨和眼角:“烈钧侯箭术冠绝三军,据说目力极佳。” 林煜有些疑惑,但还是微笑道:“王爷醉了,咱们回去休息吧。” 望着林熠漆沉的眸子,萧桓嘴角轻扬:“侯爷这双眼,当真漂亮。” 想起上一世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似乎有些悲伤,又有些宽慰。 林熠见这神情,有些慌了,萧桓一贯对他温和无比,遇什么事情都风轻云淡,从未见他难过,这样一丝丝的悲伤流露出来,就足让林熠不知所措。 “缙之,谁欺负你了?”林熠顿了片刻道,伸手去扶萧桓,“明天我替你揍他,不要难过。” 林熠还没扶住萧桓,就被萧桓一拽,后背抵在了廊柱上,眼前明晃晃的月光倏然被他高大劲瘦的身影挡住,眼前迎过来一双清波微醉的桃花眼。 萧桓一下子离得这么近,墨玉冠半束起的长发垂到林熠襟前,眼尾的痣极尽冶丽,林熠扶在他腰侧的手一时僵了僵。 “不要难过……”萧桓低声道,“我陪着你。” 萧桓垂下手,取过林熠手里的面具,轻轻戴在林熠脸上。 面具遮住了林熠的大半张脸,直入发鬓,林熠清瘦苍白的下颌与那双乌沉眸子,在一身红衣映衬下,令他突然发狂地思念。 “缙之,你……” 林熠还没说完,萧桓手指抚了抚面具边沿和林熠颊侧,低头覆上林熠的唇。 林熠被他抵在廊柱上,放在萧桓腰侧的手指倏然一紧,唇上温柔炽烈的触感填满了他所有意识,辗转细腻的吻让他脑袋里轰然一片。 萧桓身上微醺气息和睡莲浅香仿佛有蛊惑之力,林熠无处可躲,又反应不及,微一扬起脸,反倒像是迎合着这个吻,被萧桓轻撬起唇隙。 萧桓有力地手臂揽住他,两人气息相错,月色如火。 几乎迷乱之际,萧桓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微微抬起头,彼此呼吸都有点急促。 “我……”萧桓桃花眼里染了一层薄念,混着醉意,仔细看着林熠,而后摇摇头。 挽月殿本来就没留几个宫人,一见萧桓和林熠在一块就都自觉退下去,林熠心跳还未平息,把萧桓搀进殿内,给他换了衣服安置好。 萧桓握着他的手安静睡去,眉头却时时蹙起,又不肯松手。林熠茫然地看着他,这人喝醉了也不闹,只是不知他想起了谁。 53.齐聚 林熠坐在榻边呆呆看了萧桓很久,方才的吻反复浮现, 他俯身仔细打量这人的眉眼、鼻梁和唇, 指尖碰了碰萧桓眼尾的痣。 这种亲密的事,竟然一点也不排斥, 是他们关系太好了吗。 林熠叹了口气,把面具放在萧桓枕边, 抽出手走了出去, 独自到偏殿去睡。 倒是一夜无梦, 清晨一出殿门, 挽月殿外一个仆从也没有。 林熠被准时等候在廊下的猫绕着脚踝缠住,弯身拎起它抱在怀里顺毛:“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 他侧头看看紧闭的殿门, 不知萧桓是仍睡着还是已经出去,心里又有点乱。 一名宫人从院外回来,对林熠一礼:“侯爷,阙阳公主今日不再禁足, 将军说让您有个准备。” 林熠抱着猫一笑, 这确实得有准备, 他再也不想看见阙阳了。 洛贵妃着人给林熠送来不少祛疤生肌的药膏, 虽然是男孩子,也不希望林熠背上留下鞭伤疤痕,她是真心疼爱这孩子,大约也是提醒他阙阳又出山了, 莫要一不小心再挨这么顿毒打。 林熠便出宫去, 今日太学给一众贵族少年放了假, 顾啸杭和封逸明昨日就传了消息,要他出去聚,可见这些天被先生们唠叨狠了。 顾啸杭和封逸明在宫外等林熠,三人骑着马径直到城外去,少年们在城郊山林间设了雅宴,要好好放松放松。 金陵城外是缓伏山陵,苍翠茂郁,众人带着各自家仆,山腰平坦空地间,搭了雪白的凉帐,四处都是锦衣华服的贵族少年少女,金陵风气开放,这种雅宴上,少女们也不必与男孩子隔开,三两聚在一起,投壶饮酒,或骑马穿林打打闹闹。 不少人认得林熠他们,纷纷打招呼,女孩子低声互相说着什么,笑得脸颊微红。 林熠一贯对男女之间那些小心思无暇顾及,久了已成习惯,全然无视那些目光。 封逸明拉住他,私下指了指竹林旁一名少女:“那是金陵有名的才女,尚书之女齐幽,人家可看你半天了。” 林熠回头看了看,齐幽一身鹅黄轻衫,窈窕秀丽,目光一遇到林熠,并未羞涩躲闪,而是大大方方一笑,林熠便礼貌地颔首致意。 “这可是金陵出了名的美人闺秀。”封逸明揶揄道,“你怎么一点不解风情。” 林熠收了马鞭挂在鞍侧,把马交给小厮,莫名其妙道:“有我姐姐美吗?” 跟林云郗自然是没得比,封逸明哑然。 顾啸杭笑话他:“有个大美人姐姐也是问题,林姿曜一贯这样,你就别指望他一下子开窍了。” 林熠又看了一眼齐幽,的确很漂亮,但于他而言姐姐总是最漂亮的,何况……他天天跟萧桓在一块儿,那人的容貌看久了,恐怕世上再无别人能比。 “想什么呢?”顾啸杭怼怼他,“那边立了靶,比箭术打赌,去玩玩?” “你们去吧,我逛逛。”林熠摆摆手,没什么兴趣,听见人说山后杜鹃开得极好,便晃着步子从小径往后山去。 顾啸杭拿他没办法,林熠从上次半途折返回瀛州后就不大一样了,或许是和那个阮寻在一块儿久了,整个人变得好静许多。 山后大片苍青古林,俯瞰去群山碧玉,沿山杜鹃渐次开放,不甚绵密,却也十分悦目。 风从林过,此处宁谧,林熠望着不远处一株嫣红杜鹃有些出神,绯色衣袂随风而动,许多事从脑海里闪过,他仔细回忆,自己从前真的没有任何关于萧桓的记忆。 林熠忽然回过神,手已迅速按在腰间剑柄上,山林间一阵细微的响动令他蓦地警觉。 他闪身避到一株古木后,转眼已有数名黑衣武士掠来,浑身杀意,将一名暗蓝武袍的男人围在中间。 “你死定了。” “倒未必,若有命回去的,告诉你们主子,叫他等死。” 男人微微喘息,深邃的眼冰冷地注视他们,手握一柄剑,深红的血顺着袖袍、手腕,一直流到了剑上。 林熠屏息未动,在隐蔽处盯着那男人背影,忽觉熟悉,竟然是邵崇犹! 他的敌人一向比朋友多得多,这回又是谁要杀他? 邵崇犹眼看受伤不轻,追杀他的人却不敢妄动,渐渐收紧包围圈。 林熠看准时机,掠身挥剑而去,冶光剑瞬间划破两名杀手后心,其余人见状冲上来,邵崇犹握着万仞剑出招狠决。 林熠和邵崇犹背靠背,杀手们一拥而上,却近不得二人身周,林熠发觉邵崇犹出招渐渐慢下来,便横剑一挥,将他身侧的人一剑击毙。 山林间忽而风起,高大林木摇曳,金铁猝然相击,不断发出擦喇击鸣声,林熠火红的身影在跃动的刺客中间格外显眼。 一株杜鹃被长剑扫过的锋芒斩落了花枝,最后一名刺客被林熠一剑断喉。 他转身便看见邵崇犹有些站不稳,上前扶住他:“跟我来。” 邵崇犹面上没什么血色,深邃英俊的脸带着些疑惑,但知道林熠并无敌意,林熠二话不问就出手相助,他便也没问什么。 林熠带邵崇犹循小径而去,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习惯性地扫一眼那里地势,此刻轻车熟路便到了一间空帐内,不远处就是嬉闹的少年们,这里却没什么人。 邵崇犹靠在软垫上,握着万仞剑柄的手终于松了些力气,林熠出去从顾啸杭家小厮那里要来备着的药箱,回来给邵崇犹迅速处理了伤口。 “多谢。”邵崇犹声音有点哑。 伤在臂上,流血多,因而影响握剑,林熠包扎的差不多了,这才问他:“上回是要声讨你的人,这回还是他们?” 邵崇犹一直在打量林熠,先前从客栈护送林熠回瀛州,后来遂州城里,林熠帮他避开一众门派的声讨追杀,这回又帮了他。 林熠从一开始就很信任他,邵崇犹沉默片刻,道:“不是他们,是另一个……老对头。” 林熠点点头,把沾了血的纱布收起来,又给他找一身干净衣袍换上,点起火折子把纱布丢进铜盆中。 邵崇犹歇了片刻便欲起身离开:“便不叨扰了。” “第一次见面,是谁让你去客栈帮我的?”林熠注视着火焰。 他一直以为上一世邵崇犹是被林斯鸿派去北疆帮自己,可上次问了他爹林斯鸿,才知道二人根本不认识。 客栈那天,他问邵崇犹是不是林斯鸿叫他来的,邵崇犹答是。 这人骗了他,很可能上一世也骗了他六年,究竟是谁让他这么做? 邵崇犹脚步一顿,回头看林熠。 他那双令人看不透的眼睛微微眯起,而后一声轻轻嗤笑:“你知道我骗你,还要救我?” 林熠起身拍拍手,摇摇头道:“这是两回事。” 邵崇犹从前帮他很多,不论为何要骗自己,也不论怀着什么目的接近自己,到底林熠还是感谢他的。 “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邵崇犹想了想道。 外面喧闹的少年和少女们忽然安静下来,二人察觉不对劲,林熠正要掀开帐子去看看,却听见一个令人闻之难忘的声音。 “你找死吗!” 林熠听闻此声,脸色登时就难看下去,阙阳公主的声音愤怒骄横,林熠感到极度不适和厌恶。 林熠示意邵崇犹从后山小径离开,自己从另一边迈了出去。 他一眼看见阙阳指着顾啸杭,精致的小脸写满了愤怒:“我知道,你是那个烈钧侯的朋友!” 林熠无奈,阙阳公主这几天大概把他们林家祖上五辈的人名都记下来了,每天咒骂一百遍才解恨,但凡沾亲带故的都是仇人,顾啸杭这回简直无辜。 原本玩闹着的少年和少女们朝阙阳见了礼,面对这情形,一时都不知怎么办。 顾啸站在原处,冷静一礼道:“公主息怒。” 阙阳公主一身华美衣袍迤地,气得无处发泄,转身指着一名手下道:“愣着干什么!杀了他!” 她手下却更冷静,恭恭敬敬劝道:“公主,陛下才让您解除了禁足之令,这么一来不太好。” 这话倒是真的,阙阳想起这几天自己在那个黑压压的大殿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中却更加愤怒:“废物!” 她的铜鞭那天被林熠毁了,于是拔出腰间的匕首就直直朝顾啸杭而去。 林熠正要冲上去时,一个身穿暗色团锦绣纹衣袍的男人突然拦住了暴躁的公主。 “阙阳,不可胡闹!” 话中既有严厉,又不算凶狠,阙阳公主愣了愣,抬头看着那男人:“四哥……你怎么来了?” 林熠看见那人,脚步一顿,景阳王萧放? 今天人倒是来得齐。 萧放一身风尘仆仆,俊朗的脸上有些责备之意,显然是才到金陵,拉住阙阳道:“怎么还胡闹?” 阙阳公主收了匕首,抓着萧放胳膊抱怨:“四哥,大半年没见了,一见就凶我。” “你总这么爱发火可不好。”萧放把她手扒拉开:“行了,待会儿记得道歉。 顾啸杭摆手道:“公主金枝玉叶,在下承不起。” 阙阳怒道:“我说了要给你道歉吗?” 众人忽然把目光转到他们后面,一阵低声议论。 萧放和阙阳见状回头,萧放奇道:“酆都将军?” 只见萧桓骑着高头骏马,一身玄色武袍,覆着的面具遮住大半张脸,身后跟随数名骑马而来的鬼军亲卫。 原本四散在各处的贵族少年和姑娘们都聚在四周,热闹的山林间空地顿时更加安静。 萧桓下了马,对景阳王和阙阳公主一颔首,脚下步子丝毫没慢,径自去林熠跟前。 “大将军怎么来了?”景阳王萧放颇为礼貌地问道。 萧桓回头看了他一眼,面具遮挡下瞧不出神情,淡淡道:“来接人。” 言罢走到林熠跟前,林熠看见他就心里有点乱,下意识想退后,萧桓却已到跟前,面具露出的温润唇角翘起:“躲什么?” 54.奏疏 碍于周围人太多,又都盯着他们, 林熠故作镇定地礼貌一笑:“有劳大将军亲自来, 想必是陛下有事召我。” 阙阳公主看见林熠就怒从中来,手指攥得发白, 景阳王萧放在旁见她又要发作,立即道:“阙阳, 那些事我都听说了, 你莫要错上加错再惹父皇生气。” 阙阳一脸委屈:“你和太子哥哥都向着外人, 连父皇也不关心我了……” 萧放指着她握匕首的手:“我们若不关心你了, 你还能握着它站在这里?何必为了一个吕浦心跟烈钧侯作对?” 阙阳撅着嘴嘟囔道:“不是为了什么吕浦心,那个林熠太狡猾了, 还亲自抱着那小宫女送去净乐司安葬,这不是跟我作对么?” 萧放见她缓和下来,便好声好气道:“那也是你动手在先,以后别再这样了。” 萧放上前对林熠一颔首:“侯爷, 上次一别, 许久未见了。” 林熠看他还是一样的谦和友好, 上回在客栈被江流阁的人追杀, 也是这样不急不缓,笑笑道:“四王爷刚从历州到金陵?” 萧放封地在历州,按理不应常离开封地,但永光帝只是指派了封地, 萧放多数时候仍在金陵, 平日与太子都要在朝中办事。 永光帝膝下子嗣不多, 七王爷萧桓又不问世事,萧放这位景阳王留在金陵也在情理之中。 萧放回头看看被一众贵族少男少女簇拥着去玩闹的阙阳公主,对林熠道:“今日方到金陵,半路看到阙阳的车驾来此,就跟着来看看,这丫头……实在是管不得。” 林熠并不在意,摆手一笑:“阙阳公主是陛下掌上明珠,心性自当与众不同。” 顾啸杭和封逸明过来,封逸明笑得灿烂无比:“原来你们认识,多谢四王爷出手相救。” “应该的。”萧放眉眼间与太子和永光帝都有些相似,有刚硬之风,他打量萧桓,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大将军。” “是很巧。”萧桓不咸不淡道,面具遮挡着,看不出是喜是怒。 在丹霄宫的时候,萧桓知道林熠认识景阳王就颇为不悦,这回两人直接遇上,林熠心里有点打鼓,连忙道:“四王爷不如先在此暂歇,我与大将军入城一趟。” 他转头看顾啸杭和封逸明:“要不要一起走?” 顾啸杭险些被阙阳公主当作林熠同党给收拾了,此时却并不慌张,只道:“无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林熠和萧桓上了马,鬼军亲卫随他们绝尘而去。 “林熠和大将军没白相处这么久,看来关系不错。”封逸明笑道。 顾啸杭看着他们背影若有所思,总觉得萧桓相貌有些熟悉,但只看得见小半张脸,加之如今身为酆都将军的萧桓与先前清朗温润的阮寻实在不同,便也拿不定主意。 众人远远落在身后,林熠与萧桓并肩策马,侧过头看他:“怎么突然来了?” 萧桓身上玄色将军武袍衬得他硬朗英俊,淡淡道:“一上午没见,想看看你。” 林熠心里被轻轻挠了一下,耳尖一下子有点红,轻咳一声道:“嗯,你来得很及时。” 回宫才发现并不是永光帝要召自己,林熠和萧桓回了挽月殿,茫然道:“你真的就是去接我回来?” 萧桓拿起湿帕子擦擦手:“嗯,怎么?” 林熠背着手踱了几步,终于鼓起勇气,半开玩笑凑上去:“缙之,你记不记得昨天喝醉后都做了什么?” 萧桓手上顿了顿,弧度微挑的桃花眼在面具后更显深邃:“做了什么?” “你轻薄了本侯。”林熠见他似乎没印象,心里松了口气,胆子又大了起来,委屈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萧桓微微摇头:“如何轻薄?” 林熠低头看着靴子尖,叹了口气:“你把我当成别人了,然后就……” 萧桓默了片刻,上前半步:“别人?” “嗯,你心事重重的,看来是旧日里被人伤了心。”林熠垂着眼睛,又抬头看他,好奇道,“这人是谁?竟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萧桓轻笑:“是个很好的人。” 林熠背在身后的手指间纠结着,打哈哈道,“我打不过你,昨天幸而王爷定力一流,总算没让我把便宜占足了。” “合该也是我占便宜才对。”萧桓放下帕子,“要是遗憾,补给你就是。” 林熠低头笑笑:“你不是根本不记得昨天么。” 萧桓忽然上前,微微倾身,额头抵着林熠额头:“昨天怎么了?这样?” 林熠一抬头,两人隔着微凉的面具贴得极近,林熠分不清萧桓是逗他还是怎么,轻轻道:“你说呢?就知道逗我。” 他有点不是滋味儿,赌气抬手搂住萧桓,一手伸出去取下他的面具:“才知道你是真风流。” 萧桓伸手搂住林熠后腰,微微低头,窄挺的鼻梁轻轻蹭了蹭林熠鼻尖:“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林熠与他呼吸交错,过线与否就在分寸之间,却撑着一口气绝不退却,萧桓低声道:“这是生气了?” 林熠垂着眼睛:“生什么气。” 他想到萧桓说的心上人,即便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也觉得这样有点别扭。 林熠要松开手,萧桓却箍住他后腰,两人一挣动间,也不知是不是萧桓故意的,唇瓣相贴在了一起。 两人一下子都定住了,温润的触感清晰无比,林熠不知所措。 片刻后萧桓微抬起头。 “昨天是这样?” 林熠点头,又摇头:“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侯爷,大将军,朝中出事了!” 一名宫人匆匆在殿外禀报道。 “就欺负你这一次。”萧桓没理会宫人,低头又吻下去。 林熠心跳如狂,一时连推开他都来不及。 短暂而缠绵的吻,倏然启唇探入,辗转片刻后,萧桓松开林熠,桃花眼里带着笑意,抬手将面具戴好。 “何事?”萧桓问门外宫人,牵了牵林熠的手便松开,转身朝殿外大踏步走去。 林熠眯着眼看去,有点咬牙切齿地想,自己平时占人家便宜,原来在这人眼里都是小打小闹罢了。 “王将军方才到了金陵,入宫面见陛下,正碰上兵部宋大人递折子,说的是三铜令的事,王将军一怒之下把宋大人踹出了金殿,犷骁卫已把人拿下,陛下正大动肝火。” 宫人禀报得很利落,对前朝消息这么灵通,想必萧桓在宫中有不少人手 林熠闻言快步走出去:“宋邢方是不要命了?故意在王晰正面前提这个!” 萧桓语气微沉:“不止这么简单,从前他上奏时极为低调,也没有这么急,恐怕背后另有其人。” 定远军这一年里被折腾得伤了元气,副将王晰正是个耿直暴躁的人,一言不合就容易动手,尤其又撞上宋邢方提出三铜令,这简直是要把定远军折腾散架。 王晰正怒不可遏,当即就对宋邢方动了手,在御前如此粗暴举止,永光帝便觉得他无法无天,立即也大为恼火。 二人赶往金殿,半路正遇上钱公公匆匆来找他们:“哎呦侯爷、大将军,正好,快去一趟吧,可乱了套了!” 一到金殿门口,一眼扫过去,定远军副将王晰正被犷骁卫押在一旁,怒目瞪着宋邢方,简直要把他生吞了一般。 景阳王萧放和太子也刚到,永光帝在御座上极为不悦,指着萧放沉声道:“你不是一贯反对三铜令,看看,与你所见相同的人今日干了什么!竟在寡人面前对朝臣动手!” 林熠看见殿门旁的卢俅,一身文士长袍,依旧是狐狸一般的细长眼睛,刚办完事回朝,他跟林熠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陛下正在气头上。 至于景阳王萧放,永光帝和太子一贯倾向于收紧兵权,萧放则不大同意,朝中素来隐约分为三派。 一是永光帝为首的一派,力主割缴各方权力,欲全部集于金陵,一令动天下; 二是萧放和另一众朝臣,主张严律法而不严权; 三是昭武、定远、鬼军三军,不论明言与否,都绝不可能支持三铜令,但直接提出来无异于不服永光帝权威,因而三铜令一日没有被正式提出来,三军将领就不能急于出言反对。 萧放实际上与三军的主张不谋而合。 他的动机与三军必然不同,或许是想得朝臣青睐,亦或曲线救国,想让永光帝知道他与太子不同,不是惟命是从毫无见地的木偶。 但无论如何,萧放是朝中制衡大势的重要一环,永光帝迁怒于他,并不是好事。 林熠立即上前一礼,岔开话题:“陛下息怒,王将军脾气就是如此,但总归忠诚不二。” 王晰正也冷静下来,单膝跪下告罪:“陛下,臣做得不对,还请陛下见谅。” 永光帝看了一遍殿上诸人,沉默不语。 太子道:“父皇,要么先让宋大人下去休息,着太医给看看。” 王晰正身为武将,踹出去那一脚可谓实打实,宋邢方几乎直不起腰,永光帝一摆手:“去吧。” 王晰正还要争辩几句,林熠立即抢在他开口前道:“陛下,不过是一封折子的事,四王爷才回来,聚这么齐也不易,大家不必动肝火。” 55.旧梦 永光帝怒气平息下来,方才迁怒着实有些过了, 便道:“寡人说得有些重了, 别放在心上,你有你的想法, 这是好事。” 萧放丝毫不恼,也未委屈, 恭谨一礼:“父皇心系天下, 儿臣岂有怨忿的道理, 王将军有不当之处, 但耿直也是好的,自当有什么说什么, 都是为了大燕千秋盛世。” “是此理,你到底懂事。”永光帝心情好了些,放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指点了点,太子敛了眸子, 神情看不真切。 永光帝又问:“酆都将军和烈钧侯既然也在, 不如都说说, 这三铜令究竟如何?” 萧桓平静地道:“三军本就要听陛下号令行事, 三道铜符究竟要作何用,全在于陛下的意思。” 林熠笑笑:“臣还是那句话,相安无事时怎么都行,北夷一旦蠢蠢欲动, 不论雀符还是虎符, 不延误发兵时机就好。” “眼下只是宋大人提了这么封折子, 诸位也不必太担忧。”太子上前道。 永光帝沉思片刻,王晰正沉下气来,恭恭敬敬去领罚,众人陪永光帝聊些别的,这事也就算揭过去了。 离开时,萧放低声对林熠道:“多谢侯爷及时解围。” 林熠朝他笑笑:“四王爷言重了。” 与景阳王擦身而过,林熠和萧桓回去,宫道上安静无人,林熠问萧桓:“宋邢方这回是受谁的意思?原本觉得是陛下授意,可今日看来不像。” 今日林熠和萧桓都在,定远军又来了人,当着三军将领的面提三铜令,宋邢方无异于不要命。 三铜令一直是永光帝颇为看好的策令,原本朝中无人敢轻易正式上疏,就是因为没人愿意这样与三军公然作对,讨好皇帝是好事,可这代价若这么大,就不大划得来。 尤其鬼军行事神秘,手段又极其利落狠辣,说不准上了折子就被定下了死期。 “也未必是太子授意。”萧桓道,“太子只是胆小了些,不至于蠢。” “从前是怎么回事?我在北疆那几年,也无暇顾及朝中这些人的动作。”林熠问萧桓。 “当年查出三铜令推行的过程,是宋邢方起的头,但他没能活多久,背后的人至少不是陛下。”萧桓道。 萧桓虽然才是最终登位的人,却对朝中这些事的过程并不关心,他愿意去查,也只是因为当年这些事和林熠有关,不过时移势易,旧事难以复原全貌。 进了挽月殿,林熠琢磨着说:“方才我帮景阳王说话……算了,眼下还是得这么做。” “你出言保他,他倒是知道领情。”萧桓拾起案上奏报,随手翻开扫了几眼。 “说起来,他欠我不少。”他一跃坐在书案上,晃着小腿问萧桓。“我从前给萧放挡那一箭后死了,大家都是怎么说我的?” 萧桓拾起朱笔在奏报上批了几笔,并未回答,只是垂眸道:“你本也不必帮他说话,是因为从前救过他才这么做?” 林熠一进来就又想到方才萧桓猝不及防的风流一吻,亦反问道:“是又如何?” 萧桓听他赌气的意思,抬眸看了林熠一眼,合起奏报,踱了半步到林熠面前,林熠坐在书案边沿,小腿轻轻碰在他腿侧。 萧桓稍俯身,两手撑在林熠身侧的书案上,近近看着林熠,逗他道:“这么关心景阳王,前世的缘分真不一般。” 林熠心想他如何也不会再那么做了,也不怕他,扬起下巴威风道:“比不上七王爷风流多情。” “怎么不躲了?”萧桓又凑近了些,笑道。 林熠一挑眉:“躲什么,你还能再占我便宜不成?” 萧桓无奈摇摇头,笑着走到另一边,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又拿起一封奏报:“自是不能,把你吓跑了可怎么办。” 林熠跳下书案,来回踱了几圈:“既然宋邢方开了这个头,三道铜符很快就会铸出来,陛下给这铜符什么分量也可预见。” “定远军怕是要被拷牢了,昭武军尚好说,至于鬼军,南海三湾十二港建成之前,尚不会被牵制。”萧桓一边落笔一边道。 于萧桓而言,这些都不是问题,也并不重要。 林熠蹭到萧桓身边,坐在椅子扶手上,懒洋洋倚着他,终于问道:“七殿下,上辈子最后是谁继位?给我讲讲我死后的事情呗。” 一个“死”字让萧桓手里的笔一颤,他放下笔:“别乱说。” 林熠一脸好奇望着他,萧桓靠在椅背上,轻轻揽着林熠的腰:“若说是本王,你信不信?” 林熠沉默片刻,道:“可你对那位子不感兴趣。” 萧桓点点头:“北疆大势平定后,萧嬴没了耐心,陛下病重,他急于继位,萧放也被逼急了,定远军旧部杀回金陵,几方人马撞在一处,最后定远军血洗皇宫,鬼军来时已经晚了,这位子也只得推到我跟前。” 林熠颇为震惊,叹道:“折腾来折腾去,竟是同归于尽。” “太子驾到——” 林熠和萧桓对视一眼,太子来得倒快。 太子萧嬴寒暄几句,神情郑重地转入正题:“今日宋邢方忽然表奏三铜令的事,二位有何想法?” 这与先前的猜测不谋而合,林熠神情略有些讶异,摇摇头:“殿下这是何意?” 萧桓不置可否,只道:“宋大人约莫是对此律令极为感兴趣,这才在王将军跟前毫不避讳地上奏。” “孤也不绕弯子了。”太子叹了口气,“宋邢方今日所为,应当是四弟授意。” 林熠这下真正意外,沉思片刻,知道这很可能是真的,问道:“殿下为何说这些?” 太子只道:“近来朝中许多事情都不大对劲,宋邢方只是其中之一,不知四弟究竟要做什么。“ 又说,“孤还听说过一些事,北大营那边似乎有四弟的人……多的也不清楚,只是给侯爷提个醒,若四弟有什么不妥之处,侯爷还请多担待,孤也不好直接劝他什么。” 太子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林熠沉默着不说话。 萧嬴说完了这些也不久留,起身离开,萧桓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回头对林熠说:“他说的是真的。” 林熠点点头:“他今天被逼急了,萧放安排宋邢方这步棋,动作是不一般。” 太子不敢打酆都将军的主意,但对烈钧侯一直是试图拉拢的态度,他不会在这时候对林熠说谎。 萧放表面上一直不支持铜符律令,获取了不少朝臣好感,如今让宋邢方跳出来表奏,支持他的人就会更加坚定,在永光帝面前非但没什么损失,反而比太子更引人注目。 没有立场才是他真正的立场。 萧放这么做,无非就一个原因——他手里没有兵权。 太子也没有兵权,但储君的身份比什么都强,三军不能为萧放所用,那么表面上与三军立场一致,博得支持,背地里又让宋邢方奏疏提策,铜符律令一出,大军权力集中于永光帝之手。 他得不到的力量,就不能让其他人抓在手里,放到御座上反而最保险,太子也一样碰不得。 林熠想到太子最后几句话,蹙眉道:“景阳王给北大营那边安插人手?” 萧桓否定道:“北大营如今没被动过手脚,他不太可能直接放人进去,多半是派了人准备做点什么。” 林熠沉声道:“野心和胆子比太子殿下多得多。” 林熠不能离开金陵,写了封信给林斯鸿,但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立刻告诉他。 太子萧嬴来给林熠透口风,无非是被景阳王萧放的举动给激的。 那么萧放这一系列突然的举动,又是被谁给逼的呢? 林熠对景阳王不算了解,这事还需查出线索来才好下定论。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重生后,许多事的节奏都被改变。 夜里林熠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那种与世隔绝之感,正如一个人被彻底关在一座孤岛,周围的水在流动,却与你无关,是绝对的孤独。 梦境太过真实,林熠体会到巨大的不安。 但他还有触觉,他感觉得到有人给他号脉、检查伤口、换药。 他还感觉到有人一直陪着自己,会握着自己的手,睡在身边,甚至拥抱他,手把手陪他写字。 梦的最后,他依然只有触觉,感觉到与一个人肌肤相亲,彻底地缠在一起,绸缎衣袍散乱在身侧,那个人仔细地吻过每一寸,又珍重地拥着他,身体的一切触感都清晰无比。 林熠猛地睁开眼睛,淡淡月光透过窗隙照入挽月殿内,他一切正常,这才松了口气。 可梦里亲密交缠的情形挥之不去,真不知怎么能有这样的梦。 太真实,太奇怪,也太绮艳。 他心里有点莫名哀伤,大概是梦中人的心情。 林熠望着帐顶发呆半晌,身体的反应和心里的纠杂终于平息下去。 “怎么了?”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林熠这才回过神,侧头正对上萧桓那张俊美的脸,昏暗间仍旧能看出雕刻般的轮廓。 他不禁自问,何时养成天天赖着萧桓同榻的臭毛病? 林熠凑过去往他怀里一钻,仿佛与梦里那个亲密的人重叠起来,半梦半醒间脑海里划过一句“身边人是梦中人”。 倒没什么绮念,只是惬意而安心,干脆手脚并用缠在萧桓身上,感受着萧桓揽住他,一下下温柔轻拍在后背的节奏,呼吸重新舒缓下来。 56.野心 “姿曜,记得今天什么日子么?” 清晨萧桓醒来, 被扒在自己身上一点缝隙不留的小侯爷弄得哭笑不得, 心里却柔软,静静抱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唤他。 林熠迷迷糊糊在他颈窝蹭了蹭, 哼唧两声不想动。 片刻后忽然清醒,想起今天要入朝了。 林熠一下子撑起身子, 整个人跨坐在萧桓腰间, 转头一看, 一套暗红锦绣官袍整整齐齐备在屏风前。 “别急, 不是什么大事。”萧桓扣住他五指。 林熠回过神来,舒了口气:“太久没在朝中, 竟然有点紧张。” 他又伏下身去趴在萧桓胸口,嗅了嗅萧桓身上好闻的浅浅清冽气息,手也很不老实地探到萧桓鬓边,手指穿插在他墨一般的长发间。 “怎么了?”萧桓轻声道, “突然这么缠人。” 林熠低笑一声, 侧脸枕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隔着绸衫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萧缙之, 你会让别人这么亲近你吗?我是不是很过分?” “哪来的别人。”萧桓笑道,“就你无法无天。” “你从前说要娶的人已经定下了,我听说尚书之女齐幽是传了很久的西亭王妃人选,那天还见了一眼。”林熠道。 “传言而已。”萧桓淡淡道。 林熠凑上去问:“那上辈子你纳了多少妃子?” 萧桓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心:“我就娶了你一个, 行不行?” 林熠郁闷地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小爷英年早逝, 没那福气!” 这人对自己是无底线地包容, 反而令他摸不着底。 林熠不想让他对别人如此,甚至不想听到他要娶谁的消息,这个无理取闹的想法今天格外清晰。 这是什么呢,是温暖的,譬如丹霄宫内对终日独自醉饮的萧桓格外心疼,想回到过去陪陪他。 却也是对肌肤之亲的迷恋,是完全占有的野心,是对无暇玉璧一般的人扎根生长的觊觎之心,是肤浅的本能,天然的欲念。 他对萧桓有这些复杂交织的想法,不由愧疚,对方赤诚温柔以待,自己却心有邪念。 林熠掂量着那点儿愧疚,觉得人生苦短,到底还是不打算放开萧桓。 他确实是想要这个人,想独占这个人,如果萧桓对他的亲昵不能长久,那他用尽手段也要扣留这份温柔。 这算情爱吗?什么是爱呢 林熠并不知道。 林熠不自主地想,就算什么都不是,就算只是卑劣地贪恋这人无可挑剔的躯壳,他也认了。 毕竟在本能的欲望前,没人能不沉沦。 林熠勾着他脖颈,抬眼看他,眼底泛着不易察觉的暗红,有些妖异,又冰冷而危险。 萧桓微微蹙眉:“姿曜,你是不是不舒服?” 林熠灿然一笑,撑起身子凑到他鬓边蹭了蹭:“没事。” 若他看一眼肩头隐隐作痛的折花箭伤,便会发觉那殷红印记周围蔓延开蛛网一般的细小血丝,正如他心底蓬勃生长的欲念。 林熠跳下来利落收拾,换上那身朝服,衣料暗红笔挺,肩头到胸口、腰间的繁复锦绣花纹衬得他挺拔如玉,小腿被武靴勾勒得修长笔直。 他一头黑发以玄铁冠半束起,眉眼飞扬,得意地在萧桓跟前晃悠着:“缙之,威风不威风?” “侯爷威武无双。”萧桓给他整整衣领。 林熠趁势又黏上来,狡黠笑容如一只猫:“那你想不想对我做点什么?” 人前杀气凛凛的林姿曜一到他跟前就非得倚着靠着耍无赖,萧桓被他逗得直笑,低头贴着他耳畔,不着痕迹地轻吻他耳尖:“听话。” 朝会上,林熠踏着稳重的步子迈入奉天殿,与方才判若两人,意气风发的少年,偏又谦和有度,众大臣与他问候,萧桓随后也进来,二人站在一处,并不多交谈。 林熠十六岁生辰还未过,但按例已该入朝,今日之后,就是真真正正的烈钧侯了。 太子和景阳王萧放上前与他们攀谈几句,林熠与御阶前的犷骁卫统领卢俅互一颔首致意。 永光帝一至,大殿内众臣齐齐行礼。 “四年前,烈钧侯的封爵便已传袭与你,今日爱卿真正入朝,寡人颇感欣慰。”永光帝一半仍是把林熠当作晚辈,一半对他寄予厚望。 “烈钧侯世代忠君卫国,臣定当鞠躬尽瘁,不辜负陛下圣恩。”林熠上前一礼。 朝会上不出意外地提及了三铜令,王晰正那一脚踹得太狠,第一个表奏的宋邢方在家中养伤,殿内众臣并没有多加议论此律,毕竟烈钧侯和酆都将军都在场。 朝会散后,左丞相周扬海走到林熠身边,这是个形容精悍利落的中年人,几分恰到好处的世故掩藏在笑意中:“侯爷英姿飒爽,真真是林家人风范。” “周大人,日后还需您多指点。”林熠谦和一笑。 卢俅率几名犷骁卫经过,林熠便从人堆里脱身与他简单说了几句:“来金陵这些天一直没见卢大人,上回在瀛洲的事,有劳大人了。” 卢俅放慢脚步,细长的狐狸眼睛眯起一笑:“都是应该的,不过这回三铜律的事,下官就帮不上忙了,犷骁卫还得先保住饭碗。” 林熠摆手笑笑:“此事自然不能让卢大人冒险出头,犷骁卫还是得听陛下的,一再忤逆圣意倒着来劝陛下,着实不合适。” 林熠对卢琛明绝对不待见,但卢琛明和他叔叔卢俅还是要分开来看待。 朝中的清流砥柱——右相于立琛恰过来,于立琛已是天命之年,发须早早全白,自有仙风道骨之意,清癯面貌上双眼锐利,瞥了卢俅一眼。 “卢大人可别把那套油滑功夫传给年轻人,侯爷前途无量,莫跟着学坏了。” 于立琛是铮铮铁骨的朝中老臣,向来看不惯卢俅处世投机,一见面必得刺他两句。 卢俅笑呵呵道:“于大人耿直,却也没有说服陛下,可见油滑和耿直之间,也不见得谁就更高明。” 于立琛瞪他一眼,道了声“歪理邪说”就甩袖子走了。 卢俅把人气走了,心情显然不错,林熠在旁看得想笑。 钱公公追出来,对林熠低声道:“陛下让侯爷留步。” 林熠只好随他往御书房去,经过萧桓身边朝他眨眨眼,示意自己有事,让他先回去。 书房内不止永光帝一人,洛贵妃也在,见了林熠便欣慰道:“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日后就是朝中肱骨。” 景阳王萧放后脚也进来,一礼道:“父皇,母妃。” 洛贵妃笑吟吟道:“昨儿你回来都没见着,可巧,跟侯爷一起来了。” 洛贵妃正是萧放的母妃,林熠心里思索着萧放对昭武军做小动作的事,不知洛贵妃是否知情。 从御书房回去,萧桓整装待发,看起来要出远门。 “这就要走?”林熠上前给他固定好护臂。 萧桓点点头,把一封信笺递给林熠:“聂焉骊这些天到金陵,在查宋邢方,太子没有说谎,他确实是萧放的人。” “我晚些去找聂焉骊。”林熠看了眼信笺上所写的地址。 “这几天我去办事,你凡事小心,住在宫外为宜。”萧桓覆上面具,一身玄色将军轻甲,戴着护臂的手抚了抚林熠脸颊,又加了句,“让聂焉骊给你安排。” “我住在顾啸杭家里就好。”林熠抓住他的手,上前抱抱他。 “不,听我的话。”萧桓扣住林熠的手指,语气毋庸置疑。 林熠笑笑:“好,听你的话,你可记得想我。” 萧桓离宫,率亲卫策马踏着烟雨离开了金陵,林熠顿时觉得挽月殿丝毫意思也无,天色一暗便翻身跃上琉璃殿顶,循着最僻静的路线悄无声息潜出皇宫。 聂焉骊在金陵城一家酒楼等候,昳丽眉目笑得风流,手指轻打着拍子,酒肆间琴音环绕。 “多日不见,侯爷已是朝中人。” 林熠也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取了酒杯斟满,与他一碰杯:“以后就不那么自由了,想来世上最自在的还是你。” 聂焉骊饮了酒,将一张图稿放在桌上推给林熠:“宋邢方不光擅长写找死的折子,还擅长在自家挖墙打洞。” 林熠仔细看了那图稿,宋邢方家中的宅邸不小,底下另有玄机,暗道暗室几乎覆满整座宋家大宅地下。 “皇宫里的密道也就这样了,他家里藏着多少秘密?”林熠心觉好笑。 “侯爷意下如何?是去串个门,还是?”聂焉骊问。 “再等等,折子刚递上去,这么快动手也有点放肆……三日后送他上路,顺便探探这龙潭虎穴。”林熠倚在座上,屏风后酒肆喧闹隐隐。 夜幕下灯火繁盛的金陵城覆着淡淡雾气,下起了雨,细密缠绵,林熠和聂焉骊走出酒肆,撑起纸伞。 “这雨一下,约莫几日也不会停了。”聂焉骊道。 林熠从伞下望进无边朦胧红尘,伸手接住几滴雨水。 57.檐下 萧桓不让他去顾啸杭家住,林熠不知是为什么, 但答应了就会照做, 便打算办完事再去找顾啸杭和封逸明。 聂焉骊带他到了金陵城一处僻静宅院,粉墙黛瓦, 小楼檐下悬着灯笼,院内几株梅树。 “这几日不回宫了?”聂焉骊走到廊下收了伞, “这处是萧桓的宅子。” 林熠很喜欢这宅院:“这是处老宅了。” “从前是画师陆冕家, 萧桓小时候随他学过几年, 陆先生去后, 他留下这宅子,就把这里当作金陵的别院。”聂焉骊推开门, 屋内桌案旁瓷瓶内放着数卷画。 “陆先生的画作另外收在侧院。”聂焉骊道。 林熠有点意外:“世家子弟都喜好写意,不大看得起唐寅之流,萧桓竟愿随画师学画。” “山水花鸟只是消遣,七王爷是冲着传神俱现的功力才拜陆先生为师, 毕竟要画人, 总归是希望在画中看得到那人。”聂焉骊笑道。 “手挥五弦, 亦求目送归鸿。”林熠心下了然。 这几天不需去朝会, 林熠就在这宅子里安逸地猫着,侧院书阁内贮藏着画师陆冕的作品,青绿山水占一半,亦有不少人像, 画中的人几乎都是同一名女子, 端庄柔善, 大约是陆冕的夫人。 转眼三日已过,这场雨果然一直没有停下来,满城朦胧烟岚,夜里更甚。 林熠和聂焉骊踏着夜色往宋家宅邸去。 宋邢方被王晰正踹得险些断了肋骨,至今还在家中休养。 书房内灯烛明亮,宋邢方取出暗格内账簿,正与信拆开的秘信数目,书房的门轻轻打开。 林熠和聂焉骊一前一后进来,宋邢方一抬眼,吓得几乎跌下椅子:“你……烈钧侯!” 林熠上前漫不经心翻了翻那账簿:“宋大人在陛下面前口口声声忠诚,却私下替景阳王办了不少事,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宋邢方起身欲呼救,林熠瞬间抽出冶光剑抵在他颈上:“宋大人无妻无女,宅子里倒多得是高手护卫,这院内的人是进不来了,大人别乱喊。” 宋邢方脸色煞白:“侯爷,你这么干,可想过后果?” 林熠笑笑:“大人宅子下面挖得四通八达,可想过后果?” 聂焉骊大摇大摆在书房里查看了一圈,寻到一处机关,扣下去后一道暗门打开,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里面应声燃起的火把,笑道:“宋大人这里藏了多少好东西?” 林熠手上长剑微微一晃,宋邢方颈边被划开一道极细的伤口,血洇了出来。 “递上去那封铜符律令的折子时,宋大人大概觉得没人会杀朝廷重臣?” 宋邢方不可置信,身上发颤:“侯爷……陛下若知道此事,侯爷可收不了场!” 林熠微微歪着头打量他:“您至今不知道自己开了个什么头,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收不了场的事。” 宋邢方慌忙道:“在下可以重写奏折,可以劝谏陛下打消铜符令的念头……” 林熠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何况你劝得了陛下,劝不住朝中一干蠢蠢欲动的人。” 宋邢方心里一寒:“我……” “已经晚了,不过也不晚。”林熠侧头听见屋外动静。 下一刻,手里长剑映着烛火寒芒一闪,毫不犹豫刺穿了宋邢方心口。 “宋大人慢走,杀一儆百,只得委屈您了。” 冶光剑带血收回,宋邢方连惊呼都来不及就僵倒在地,林熠神情漠然,回头见聂焉骊抱着手臂看热闹。 聂焉骊眼底闪过一丝惊异,林熠杀起人来简直利落熟练。 “多少人?”林熠问。 聂焉骊走到门前静静听了片刻:“至少二百人。” 夜雨连绵不停,檐下淅沥流水,兵铁出鞘的轻缓摩擦声穿过雨幕似隐似现。 林熠腕上一旋,长剑划灭灯烛,屋内屋外顿时一般昏暗。 屋门被踹开的一瞬间,林熠与聂焉骊同时倾身而动,饮春剑与冶光剑划破夜色,霎时将围堵而来的暗卫一击割喉。 屋外二百高手暗卫齐齐出动,院内、檐上、院墙上顿时围起刀剑黑影的铜墙铁壁,林熠与聂焉骊背抵背,长剑翻飞之间院内血色蔓延。 细雨纷纷沾湿衣袂,林熠低声道:“萧放派这么多人绝不是为了护宋邢方,宅子里究竟藏着什么。” 聂焉骊身如轻盈飞鸟,旋身便点着暗卫刀锋跃起,饮春剑瞬息无声连夺数人性命:“金陵城内大动干戈,巡防营若发现可就闹大了。” 他们只欲速战速决,林熠手里长剑缓时必见血,但一时仍被众多暗卫拖住。 两道高大身影忽而从不同方向出现,檐上背着暗淡光线,挥剑反围堵住暗卫。 这两人武功高强,一人招式凌冽无情,出招必伤,另一人内力浑厚,长剑所到之处雨幕斩破。 林熠趁隙看去,发现其中一人正是萧桓,另一人则是邵崇犹。 萧桓杀开重围便至林熠身边,手中剑光扫开数名暗卫,林熠眼角沾了一滴嫣红的血,轻笑道:“你回来了。” 四名大燕顶尖剑客迅速将宋宅内涌来的暗卫杀得片甲不留,细雨霏霏,夜幕下院内血水混着雨水淌开。 林熠转头看见邵崇犹在暗卫身上搜了搜,不出意料,没有任何与景阳王萧放有关的东西,萧放做事很仔细。 “你认识萧放?”聂焉骊感到奇怪,“怎么会来这里?” 邵崇犹看了他一眼,深邃的眉目隔着薄雨不甚真切:“有点旧仇。” 林熠走到萧桓身边,想了想,看向邵崇犹:“那天追杀你的人……” 邵崇犹点点头:“是萧放的人。” 林熠没有多问,邵崇犹也没有多逗留的意思,只提醒道:“最好两刻钟内离开,萧放在城中还有人手。” 他随即转身跃上檐角,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林熠、萧桓和聂焉骊进了屋内,循暗道分头去探。 林熠按照记忆里图稿上最隐蔽的一处暗室方向而去,与萧桓一前一后穿过数个岔道口。 “你没带手下来?”林熠小心避开一处机关。 萧桓不急不缓跟在他身后:“留了几人守在外面,以防漏网之鱼。” 走到暗室门前,林熠站定回头看他:“我还是杀了宋邢方,他必须死。” 萧桓俊美的面庞在闪烁的石壁火把光亮下格外深邃,他目光澄澈温和:“杀便杀了,是他自找的。” 林熠见他忽然靠近,随后揽住自己在狭窄暗道内错了个身,将自己护在身后。 萧桓伸手启动了暗室机关,暗室门缓缓打开,机关弩瞬时触发,他反手抽出佩剑,真气盈遍剑身,数十毒箭被叮叮当当截断。 林熠在他身后,悄悄捋起一萧桓半束散在肩后的一小束乌发,在指间缠了半圈又松开,而后随他进入暗室。 暗室内反而没有火把燃起,林熠取了外面一支火把,光亮照出一小片,挪动时便又看见另外一片。 “景阳王……是何居心!” 林熠声音沉怒,带了几分杀意。 暗室内满满当当摞了上百套铠甲,玄铁啸刻,犹自带着寒意,竟皆是昭武军制式! 萧桓俯身拾起一件军甲,林熠手中火把靠近,仔细照清楚再看,竟做得一丝不差。 林熠伸手细细抚过铠甲肩头虎啸纹,翻转过来,里面就连军士编号都有,可谓如假包换。 萧桓掂了掂重量,摇头道:“分量做工与你们北大营别无二致,披上这身甲,便是披上了昭武军的名号。” 太子先前透露景阳王萧放对昭武军有小动作,竟是这般蓄谋已久的做法。 “他是打算在金陵城起事,而后推卸给昭武军?不,这于他而言没什么好处。”林熠很快否定了这个最直接的推测。 “也可能这批军甲在此交货,还打算运到别处去。”萧桓将铠甲放归原位,丝毫挪动的痕迹也没留下。 聂焉骊从另一处暗室过来会和,看见眼前景象也有些吃惊:“那边有不少兵铁刀剑,都铸着昭武军的印。” 林熠冷静下来:“这里的东西一件也不动,定远军昨日又来了人,便让萧放当作是定远军来寻仇,暗室暗道原样封好。” 聂焉骊想了想,笑笑:“不难。” 三人退出来,聂焉骊仔细匿去暗道内痕迹,又将机关全数归位,就算萧放派人再来也察觉不出异样。 待处理了狼藉血腥的宋宅现场,院外传来巡卫营夜巡的动静,一名负重伤半爬着逃出去的暗卫引得他们注意,很快一边召集人手一边破门进入宋宅查看。 鬼军亲卫发出暗器一击夺了那暗卫的性命,巡卫营登时大噪,追入夜色中去。 林熠三人再次分头离开宋宅,巡卫营扑进无一活口的宅子,连他们的衣角也未看见。 林熠和萧桓跃入夜下细雨之中,掠身出了宋宅,过了一条街,萧桓忽然打了个暗号,两人同时闪身匿入一座小楼廊下,萧桓搂着林熠避身。 绣楼内约莫是姑娘家在说笑打闹,隔着门窗听不真切,小楼下的窄巷内飒沓而过一队人马,马蹄溅起雨水,蓑衣斗笠掩住这些人面目,一道惊雷破空响起,雨势瞬间加大。 林熠回头瞥见斗笠下露出的一截佩剑,又仔细看那马匹鞍辔,低声道:“犷骁卫?” 萧桓垂眸看着那队人马匆匆而过:“应当是卢琛明带人从梵灵山那边回来了。” 轰鸣雷声和隆隆马蹄远去,雨水淅沥顺着檐瓦流下,绣楼内安静下来,姑娘抚琴的轻缓音律透过雕花窗栏传入雨中。 林熠抬眼看向萧桓,远处夜色烟雨下,金陵辉煌灯火罩着雾气,萧桓剑眉乌鬓,桃花眼尾的痣格外温柔。 两人静静轻拥着,雨水帘幕隔开十丈软红,林熠指尖拂过萧桓弧度风流的眼尾,笑道:“不知多少年,才修得同在檐下避一场雨的缘分。” 58.小楼 金陵夜雨沾衣,归人匆匆。 二人并未回宫, 而是回到萧桓在金陵城的那座安静宅院。宅子内暖黄灯火, 小楼檐下滴答落雨,院中梅树枝干遒劲乌沉。 林熠回房间内沐浴, 换下带血的衣裳,披着一身宽大玄色单袍迈下木头楼梯, 见萧桓也已收拾罢, 正在厅内吩咐鬼军亲卫。 林熠揣手立于檐下等了一会儿, 夜雨渐小, 萧桓办完了事情,林熠踩着木屐悠悠走进去, 靠在书案旁随手拎起案上长剑。 “这是你的佩剑?”林熠抽出剑。 剑鞘剑柄均是玄色铸暗纹,仔细看去是山水图,分量偏重,剑身如练, 澄澈而锋利, 边缘弧度极为优美。 萧桓坐在案后, 一手撑着下巴看林熠, 眼中温和:“是,此剑名为‘醉易’。” 林熠极感兴趣,握在手里反复比划把玩:“先前从未见你用剑,这剑与你甚是相配。” 他抽出自己的冶光剑, 把醉意丢给萧桓, 挑眉笑道:“来试试?” 林熠倾身跃过书案, 身形如一道轻云,宽大锦袍皱如春水,冶光剑毫不客气,直冲萧桓而去。 “承蒙指教。” 萧桓抬手握住醉易的剑柄,身形不急不缓一避,剑锋相错的瞬间,林熠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浅淡的睡莲气息。 林熠旋腕回身,剑从身后而出,萧桓与他过了十几招,案上灯烛丝毫未晃。 两人从厅内打到檐下,长剑掠出弧度时接住几丝细雨,朦胧灯光将二人身形与剑光映得如画,淅沥沥雨声与剑刃交错的清越鸣音混合起来。 林熠的剑法得林斯鸿真传,冶光剑出招便带着烈阳之息,宛若扶桑盛放。 萧桓身法凌厉从容,万变蕴于不变之中,醉易寒光如水,于温柔中贮藏着无限浑厚内力。 林熠腾空一旋身,接住萧桓力逾千钧却剑势柔缓的一招,随即落地时身子轻轻一歪,软绵绵靠在萧桓胸前,一手环着他颈项,另一手挽了个剑花收势,耍赖道:“打不动了,你一点儿不让着我。” 萧桓便只是笑,单臂揽着他腰际:“几天不见,竟二话不说提剑就打。” 林熠笑嘻嘻道:“这不是好奇嘛,原来你剑法与内功一脉相承,内蕴天地,看来我这几年追不上你进境了。” 林熠站好了拉着他回房间,脚下木屐声清脆。 “你怎么今夜提前回来了?”林熠问。 “心里不踏实,好在赶上带你回来。” 林熠进屋后把萧桓的醉易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喃喃道:“但凡沾了血就要彻底擦干净,从前在北疆,这习惯可耽误我不少时间。” 萧桓铺开纸张,研色调匀,微微俯身提笔勾画,道:“曾有耳闻,你下了战场,但凡有条件,再累也要换下沾血的衣袍。” 林熠对着烛光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醉易,终于满意地收剑入鞘,抖抖锦袍道:“没办法,实在讨厌血。” 他懒懒倚在书案旁,嗅了嗅杯中大红袍的浓郁清香:“景阳王竟然盯上了昭武军,上一世可没有这出,他是疯了么。” 萧桓笔下未停,淡淡道:“宋宅里的东西应当是这段时间才运进去,未必绸缪许久,当是有什么事逼得他如此。” 林熠抿了口茶,冷冷道:“北大营筛出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一人与萧放有关。” “打算让他自己现形?”萧桓问。 “还真想看看他要怎么折腾。”林熠笑笑,“令雪兄最近在军器营,千石弩已落了模,不过耗材巨大,约莫造出二三十台先试试。” 萧桓唇角勾起:“下次随你再去北大营就能见到了。 “也不必,运几台到你们江州大营就好,鸾疆舰配合千石弩,想来也不错。”林熠道。 “费令雪知道江悔的事情么?”萧桓随口问道。 林熠点点头:“他知道曲楼兰不是被江悔所伤,听说江悔回到北疆后就没再问过他的事。” 萧桓落了笔,林熠才瞥向书案上,眼睛顿时一亮,跳起来凑过去看:“你偷偷画我!” 萧桓把画纸铺陈到一边晾着,端起茶盏,就着林熠喝过的地方饮了一口,道:“画得光明正大,可喜欢?” 林熠心里雀跃,笑道:“这副送我。” 画中的林熠一身红袍,手里冶光剑势迅疾,衣袂轻扬,微微侧着的脸上带着三分戏谑三分笑,林熠仔细看了半天:“原来你眼里的我是这样……怎么画得这么行云流水。” 萧桓看着林熠,笑道:“这副画得不仔细,改日送你副别的。” “能不能把咱俩画在一起。”林熠坏笑着问。 “落款是我,画中是你,这不就很好?”萧桓牵起他手腕出厅堂往楼上去。 林熠回头看了一眼,书案旁贮着数卷画,应当不是已故的画师陆冕所作,难道是萧桓从前的画作?这几日竟忘了展开看看。 林熠在萧桓隔壁屋子睡下,雨漏三更,小院静谧,是夜杀人的场景并未带给他噩梦。 翌日清晨,林熠早早收拾妥当,趁着回宫之前去找一趟封逸明和顾啸杭,萧桓这回倒是没有反对。 顾家宅子内,封逸明百无聊赖投镖玩,林熠奇怪道:“顾啸杭不在?” 封逸明神情复杂,塞了林熠一把羽镖:“林熠,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不信。” 林熠莫名其妙:“什么事?” 封逸明表情有点绝望,又有点幸灾乐祸:“顾啸杭可能要当驸马了。” 林熠想了想,顾啸杭毕竟背景不一般,当个驸马也不稀奇,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问:“哪位公主?” 封逸明拍拍他肩膀:“那天我也是这么问的,不过林熠,眼下适婚的只有一位阙阳公主……” 林熠:“?” 封逸明笑得五味杂陈:“上次在城郊遇见阙阳,也不知顾啸杭哪里做得不好,阙阳对他颇有点意思。” 林熠百思不得其解:“上次阙阳不是喊着要弄死他么?怎么又看上他了,这是想让他当了驸马再慢慢折磨?” 封逸明摆摆手,丹凤眼写满了惆怅:“哄过头了呗,女孩子我见得多,阙阳那是真喜欢他,天天变着法子接触,你说说,顾啸杭是不是玩完了?” 林熠揉揉眉心:“顾啸杭怎么说?” “他那人嘛,倒是挺有办法,能让阙阳丝毫不生他气,但实在甩不脱啊。”封逸明耸耸肩,“我看这事要成。” 林熠仔细想了想:“倒不会,顾啸杭还是有办法的,眼下他只能应付着,待离开金陵就好说了。” 顾啸杭是彻头彻尾的生意人,这位顾氏少主自然是有办法的,林熠不担心他应付不来,只是不知顾啸杭怎么衡量这件事。 两人正聊着,仆从进来报:“公子,有位姓谈的公子找您。” 林熠思索片刻,心下一喜:“请他进来。” 二人出门去迎,果然见到谈一山随仆从往来走。 “这是从北边回来?”林熠上前笑道。 谈一山一身布衣长衫,气质淡然和善,与上次在瀛洲一别更有不同,见了林熠格外欣喜:“未料到公子真的在。” 封逸明只是听闻谈一山的事,并未真正见过,今日十分好奇,三人聊了许久。 上次林熠借了本钱给谈一山,他回徽州带同乡收了黑茶,率商队往最北边的恰克图商市,这批货物买卖很顺利,这次回来绕道金陵,便是试着看能不能见到林熠。 “这条线路就算打通了,往后商队人数和货物翻几番也没问题,南茶卖到恰克图还是第一次。” 谈一山不骄不躁,如数奉还了林熠为他出的本钱与银利,给他们讲了这条商线的种种情况。 “寻常商队不会走那么远,是你的本事和吃的苦换来这条商线。”林熠颇为他感到高兴。 谈一山此行也是匆匆,未到中午也要走了,私下跟林熠讲:“这条线路沿途下个月就能收送信报了,侯爷另给的钱都用在了刀刃上,日后有进展便让他们直接告诉您。“ 林熠摆摆手:“此事全交由你,若顾不开,我帮你召人手。” 回宫后循例去给永光帝请安,太子在旁,阙阳公主也在,林熠脑袋发胀,预备好面对一场胡闹,阙阳却安静怪顺之极,连呛都没呛他一句,只是看着他的目光仍旧不算友好。 林熠心里更加发毛,顾啸杭这是把阙阳变成了另一个人么? 永光帝倒是没提驸马的事,林熠稍稍放下心,回去后感觉浑身疲惫,抱起玳瑁纹发福的猫儿一通揉,进了殿内对萧桓说:“过几日云都寺法会,咱们也得去。” 萧桓递给他一份信报:“云都寺恐怕不太平。” 59.云都 云都寺位于金陵城郊,大法会三年一次, 皇族与满朝文武均要前往祈福, 自从太后虔诚礼佛,大法会更是马虎不得。 天蒙蒙亮, 金陵皇城已宫门开启,雕金镂玉的车驾如流水一般依次离宫, 永光帝、一众后妃、公主皇子皆同往, 朝臣随行。 林熠昨夜睡得晚了, 困倦得不愿骑马, 躲进马车里补觉,萧桓率鬼军亲卫驭马缓行, 经过林熠的马车时,车帘掀开一角,林熠悄悄朝他眨眼一笑,萧桓眸子弯了弯。 待到城外, 林熠反而睡不踏实, 轻轻跃下马车, 仆从给他牵来马, 林熠便扬鞭追上顾啸杭和封逸明。 二人正谈着什么,林熠一来,顾啸杭有点神情不自然,封逸明朝林熠挤挤眼睛:“看咱们顾大少的本事。” 林熠循他暗示方向看去, 便见阙阳公主并未在马车里, 而是在宫人簇拥下坐在马背上, 不远不近地,时而回头瞥一眼,看的正是顾啸杭这边。 林熠无奈摇摇头,不动声色与顾啸杭保持一点距离,免得被阙阳公主看见了又有不满。 “是上次在城郊?”林熠问。 这话有点突然,但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顾啸杭轻咳一声,对林熠道:“林姿曜,你别误会,我没对她怎么样,就是脾气好一些,她不知怎么就……” 林熠笑笑,打趣道:“百炼钢只怕绕指柔,你脾气太好了,谦谦君子不卑不亢,她正吃这一套。” 阙阳公主会喜欢顾啸杭不难理解,顾啸杭比寻常那些纨绔们稳重有礼,模样一等一,才华身世样样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面对阙阳不畏惧也不谄媚,他礼貌性地应对阙阳就足以使她另眼相看,若稍稍用点心去哄,阙阳没有不栽的道理。 顾啸杭脸色有点精彩,似是要解释什么,林熠摆摆手:“我没什么,只是她的脾性你可得想清楚,若对你百依百顺,你也能让她改好,若她本性难移,你就……为民除害吧。” 封逸明哈哈大笑,顾啸杭反手抽了他坐骑一鞭,把封逸明赶出去一截。 顾啸杭回头对林熠道:“我对她无意。” 林熠摇头道:“我也不相信你会喜欢她,顾啸杭,不论如何,记住她手里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 这话有些瘆人,阙阳残暴而不自知,见人不顺眼的就动刀动枪,刀子从未割在她自己身上过,她不会体谅任何人。 快到山脚下,林熠催马上前跟在百官车驾中间,没有到萧桓身边,只是在不远处看着萧桓挺拔清朗的背影,心中颇为惬意。 云都寺在半山上,车马到山脚便都停下,浩浩荡荡的队伍沿步道往寺里行去,不少年纪偏大的臣子走到后来颇为辛苦,擦着汗、拄着拄杖,在仆从搀扶下勉勉强强跟上,惹得永光帝摇头直笑。 林熠沿路超过不少人,边看风景边想事情,不经意又听见卢俅和右相于立琛互相斗嘴,朝中清流肱骨与老狐狸你一句我一句明朝暗讽。 今日于立琛占了上风,卢俅要随行御前,匆匆收了唇枪舌剑的功夫溜了,于立琛捋捋发白的胡子极为满意,左相周扬海在旁笑呵呵打圆场,林熠听得心下发笑。 待到寺中,法会诸多事宜已筹备好,太后提前一月从金陵城内的寺院来到云都寺,眉目慈善,衣着清素,头发已皆白,却精神淡然。 永光帝与一干皇子公主见了礼,林熠也上前行礼,太后对他印象很深,颇为喜爱这孩子:“从前你来金陵时还小,一众世家子弟中数你神采最瞩目,是林家人的模样。” 法会隆重,香烛烟气缭绕在大殿檐角,袅袅飘入寺院内高大银杏古树枝叶间,数百僧侣念诵经文,神佛金身宝相庄严,慈悲俯视世间。 林熠与萧桓并肩立于安静一角,寺院法会情形尽收眼底,仪式冗长繁杂,终于折腾到最后,期间并未出现什么变故,林熠心里的警惕却没放松。 法会仪式总算完成,院内一时人影憧憧,人们渐次离场,华服丽影来往间有些混乱。 旁边大殿忽然传出一声尖叫,混乱声随之响起。 “阙阳?”永光帝闻声蹙眉,大步走去,近卫和百官只得匆匆跟上。 “终于来了。”林熠转头与萧桓对视一眼,往混乱源头赶去,要不是事关重大,林熠听见是阙阳呼救,绝对不动半步在旁抱着胳膊看热闹。 他和萧桓位置更近,是第一批赶到殿内的人,只见几名宫女拥簇着阙阳慌乱一团,阙阳不怕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因她认为那些人各个该死,可眼前横死的人足以使她手足无措—— 静默无声的佛像脚下,云都寺住持僵硬地倒在地上。 住持身上一道剑伤,血流成浓稠的一滩,染透了袈裟僧袍,林熠只当阙阳不存在,环视四周,忽见幔布之后一道身影,立即手握在剑柄上。 “什么人!” 他回和萧桓交换了眼神,萧桓留侯于此护卫御驾,林熠迅速拔足去追那道身影。 高大殿阁内道道垂幔经幡,林熠运足内力施展轻功,那人功力亦不俗,中间隔着一段始终难以追上,从后院出去,林熠翻身跟着追上檐顶,沿屋脊一路加快速度。 终于在云都寺一座偏院内,林熠拔剑一跃拦下那人,两人瞬间交手数招,林熠手中冶光剑幻化剑影千百,对方招数亦狠辣之极。 两人剑锋狠狠相击后皆朝后退了几步,林熠这才来得及看清此人:“邵崇犹,你做什么?” 邵崇犹手里的万仞剑确实沾了新鲜血迹,他眉目冷峻,盯着林熠防备十足。 林熠心里念头飞转,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邵崇犹不是上一世的朋友,而是来历不明、潜在自己身边动机不明且狠毒无情的江湖杀手。 林熠手中剑势未收,眉目间疑惑重重,看着邵崇犹的目光充满质疑:“住持是你杀的?” 邵崇犹摇摇头,随即侧耳仔细听,林熠也听到一阵细微动静,不知是皇宫近卫还是刺客同党。 邵崇犹方才出现得蹊跷,林熠没法不怀疑他,但他否认得干脆利落,林熠一时疑云难破。 两人对峙的间隙,犷骁卫和禁军已把云都寺牢牢围起,一众人马匆匆追来,犷骁卫环护之下,永光帝怒意满面:“这是什么人!拿下!” 萧桓在旁看着,方才闯来数名刺客同党都已被他尽数诛杀,犷骁卫上前包围住邵崇犹和林熠,林熠迅速打量形势,邵崇犹不是不能强行突围,但此后必将成为通缉要犯。 他提起长剑劝道:“若非你所为,此时不要硬动手。” 邵崇犹听见他的话,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于重重包围之下毫不慌乱,侧头看了一眼永光帝身边的景阳王萧放,似带着杀意。 萧放指着邵崇犹喊道:“这人是邵崇犹!背着灭门案的亡命之徒!快动手!” 犷骁卫团团围住,一步步逼近,林熠见萧桓此状,便知今天的事必有他手笔,邵崇犹可能真是被冤枉的。 万千弓弩对准邵崇犹,只要他暴起就会被扎成筛子。 “住持不是我杀的。” 他拭去剑上血迹,竟将万仞剑收入鞘中抛给林熠,而后束手就擒,只是无论如何也不屈膝弯腰,被犷骁卫押下去。 景阳王萧放神情复杂,但听到邵崇犹是被押入死牢,没有提审申辩的机会时,似乎松了口气。 林熠邵崇犹擦身的一瞬间低声对他道:“我会查清此事,你一切小心。” 邵崇犹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仍是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情,林熠转而对永光帝道:“陛下,今日大法会尚算顺利,莫要为此事动怒,真相如何必能查出来。” 永光帝甚是不悦,法会圆满,没有耽误大事,但出事的地方离他们这么近,无异于挑衅,他问萧放:“那个人犯有灭门案?” 萧放答道:“这人去年底杀了自家全家,证据不足,刑部未下通缉令。” 林熠插话道:“刑部未定罪,便该是无罪,他也未必是案子真凶。” 萧放脸色有点差,不过他把林熠当成不懂事的少年,没有多说什么。 也不需他添油加醋,永光帝并没把任何人的话当回事,沉着脸问了情况,原来阙阳是想试试算命摇签,未料寺院住持忽然出事。 林熠猜到她是对顾啸杭动了心,八成想测测姻缘。 这下不用测了,此事大为不吉,合该趁早转意。 林熠不知四王爷萧放与邵崇犹这名江湖剑客有何恩怨,只好先在永光帝跟前讨了旨,这件事后续他能参与去办。 一行人马之中,小半还需驻留云都寺两日,夜里林熠待不住,没身进入夜色,飞檐走壁无声潜进萧桓院内,屋外鬼军亲卫没有拦他,林熠为了避开仆从,掀开窗户闪身进了房间。 萧桓听声音就知道是他,林熠利落得很,几下上了床榻,侧身撑靠在萧桓身旁,低头凑过去笑道:“没睡吧?” 萧桓握住他不老实乱摸的手,将他轻轻拉到身侧躺好:“寺院清修之地,佛祖座下就收敛些。” 林熠挣扎着不服气,一手挣开来在他腰上抹了一把:“今天都没怎么跟你说话,眼下就是要犯戒,就是要喧淫,如何?” 萧桓忽然侧过身揽紧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探进衣摆在林熠后脊抚上去:“再说一遍?” 林熠后脊瞬间蔓延开一阵酥麻,彻底服了他,认输收手抱紧他:“不敢了!睡觉睡觉。” 60.花枝 第一日法会仪式把众人折腾得够呛,后面两日隆重繁琐之程度也不逊, 住持被害, 该办的事仍旧要继续下去。 永光帝深感最近乃多事之秋,金陵城里宋邢方被杀, 宅子里来历不明的二百高手尽数死绝,这些人手究竟是宋邢方私下养的护卫还是别的什么人尚未弄清楚, 皇城脚下能出此大案, 简直骇人听闻。 此事与宋邢方表奏的三铜律令联系起来, 就更令永光帝烦恼, 一切矛头直指定远军,可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定远军也未必有这样的手段。 永光帝倒是没有怀疑到林熠和萧桓头上,皆因二人都有不在场的实据,林熠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萧桓则一贯不掺和这些事, 永光帝并不知道, 这两人早就不是他了解的模样。 住持被杀, 倒是捉住一个现成的邵崇犹, 好歹暂时收了场,但嚣张到了大法会上,永光帝怎么也舒心不起来。 林熠原本对邵崇犹感到矛盾,前世多年朋友, 怎么说也不至于不了解, 他偏偏发现自己真的对邵崇犹毫不了解。 一个江湖人, 家世和前二十几年的经历犹如蒙着浓重迷雾,面对这么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怎么能谈得上了解? 林熠整了整衣领,出院子去见永光帝,半路在罗汉殿旁遇见景阳王萧放,二人再见面就有些微妙了。 萧放倒是面子功夫不落下,一如当日在荒郊客栈内那般和善:“侯爷可听说前些天兵部宋邢方大人的事?” 林熠装模作样仔细想了想:“宋大人死在了家里,这些天说法挺多,我还以为是被王将军那一脚踹伤了元气没缓回来。” 萧放那双眼睛随了永光帝,令人看不出他想什么,只道:“还当侯爷会很关注此事,毕竟宋大人一死,朝中再无人敢提三道铜符的事。” 林熠满不在乎地笑笑:“陛下都不急,四王爷急什么,再者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燕国三军始终系于陛下一手,只要陛下想要,别说三道铜符,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 萧放一时辨不清他是年少轻狂还是怎么,又道:“侯爷昨日应下邵崇犹的事,此人名声不大好,还是离他远些为上。” 林熠心道邵崇犹杀的是自己全家,你妹妹阙阳不知杀了多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人,要避忌也该把阙阳公主列为当朝不详第一人才对。 “四王爷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既然出口答应,这件事还得管一管,四王爷如此嫉恶如仇,难道与那邵崇犹有什么旧日恩怨?”林熠好奇道。 萧放见他软硬不吃,笑得没有先前那么自然,叹了口气道:“这人在我封地历州犯下灭门之事,也算是有恩怨吧。” 好巧不巧,太子也过来,三人互相都有打算,太子笑道:“四弟对侯爷和昭武军颇为关心,你们见了可有的聊。” 林熠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萧放对昭武军的不轨之心,可太子对三军亦有自己的一副算盘,便一礼道:“四王爷心细,提点在下不少,太子殿下便与四王爷先谈,在下不打扰了。” 他留下兄弟二人互相打机锋,径自去见永光帝,永光帝正与一名僧人下棋,林熠见了有点意外,但只是不动声色行了礼。 僧人正是寂悲大师,落下一子抬眼看林熠,微笑道:“这位便该是烈钧侯。” 林熠身着深红繁复刺绣的袍子,眉眼蕴着淡淡笑意,整个人稳重强势许多:“打扰陛下与大师下棋了。” 永光帝招招手让他在旁坐下,盯着棋盘斟酌一阵子:“住持出了意外,寂悲正经过金陵,便来帮忙,法会还是要有人坐镇才行。” 林熠轻轻一拱手:“原来是寂悲大师。” 永光帝也无心下棋,将残局置在那里不再看,拿起宫人递上的热巾帕敷了敷眼:“林熠,你对那邵崇犹怎么看?” 林熠自若地坐在椅子上,一臂搭在桌案边沿:“他被押入死牢,轻易不能提审,此事全看陛下想要什么结果,若手起刀落也就结了,若查下去,应当不那么简单。” 永光帝深邃的眼睛洞察力十足,望着林熠道:“说来听听。” 林熠笑笑:“臣手里尚无证据,但有一件事把握很足,邵崇犹若想跑,当时未必能拦下他,他既二话不说束手就擒,便有把握此事会翻盘。” 永光帝摇摇头:“如何能翻盘?说是人赃俱获也不为过。” “邵崇犹一贯独来独往,昨日紧随其后出现的一众刺客便是疑点,那些死士身上没留下线索,但背后主使仍在暗处,只要邵崇犹无恙,那人早晚要露出马脚。”林熠目光与寂悲相交一瞬,寂悲笑容淡然。 永光帝思忖片刻点点头:“便先这么着,回了金陵再办。你倒是对这事热心。” 林熠灿然一笑:“邵崇犹剑法卓绝,臣到底是习武之人,遇见高手难免会多留心。” 宋邢方宅子里藏的伪造昭武军军甲兵刃,一件也没被查处来,宋宅被封,那些东西轻易进出不得,林熠心知这里不是唯一的据点,但那批东西制作起来不易,总量不会太大。 萧放在等时机,林熠在等他动作,永光帝未必没在等这朝中众人的下一步。 及至云都寺法会最后一日,傍晚众人移驾城郊行宫,行宫置了素宴,依山迤逦绵延的行宫檐瓦参差,灯笼与霞光彼此交映,所有人都难得放松下来。 洛贵妃伴驾在侧,看见一干世家子弟和妙龄闺秀,心生慨叹:“金陵城时不时有这些年轻人在,瞧着都舒心养眼。” 永光帝也颇赞同:“若走到哪都是些朝中老面孔,也太无趣。” 花枝灯烛相映,林熠与萧桓在人前总是保持着适当距离,不远不近看着对方也很好。 别人对萧桓不了解也无法接近,看见的总是隔着一层面具和酆都将军身份的萧桓,而林熠可以在萧桓面前横行霸道,每每看着萧桓与人简单客套时,林熠心里都悄悄感到惬意。 就像是无声地骄傲宣称,这位风度无双的大将军是他一个人的。 不过今夜这份好心情有点波折,林熠微微倾身与左相周扬海碰杯聊了几句,不经意瞥见一株牡丹花旁,萧桓正与尚书之女齐幽说着什么。 齐幽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容貌清丽脱俗,才华无双,正值妙龄,尤其特别的是,金陵早有传闻,齐幽是七王爷西亭王未来的王妃。 那株淡金色牡丹盛放,齐幽窈窕身影与花一般,不时掩嘴轻笑,萧桓一手负在身后,高挑俊雅的身形看起来与齐幽甚是般配。 左相周扬海也瞧见这一幕,啧啧叹道:“一双人才呐,不知酆都将军面具之下是什么模样,想必不差。” 林熠心道何止不差,齐幽见了也得自卑。 他客套两句便起身走去,并未去打扰萧桓,不远处的封逸明过来拉着林熠走到一旁,顾啸杭跟着过来,似乎有心事。 “怎么,不顺心了?”林熠奇道,顾啸杭很少面露愁容。 话音刚落,阙阳公主的侍女施施然过来,未等她开口,顾啸杭道:“公主若无吩咐,还是莫要常派人来传话了,传出去也不好。” 侍女有点为难,对顾啸杭又不能像对别人一样抬下巴指责,只好道:“公子何不去那边与公主一叙?” 顾啸杭道:“一切出于礼数,不能让公主误会。” 侍女听见这话毫不在意:“公子这些天总这么说,也太见外,公主把您当朋友。” 顾啸杭脸色不大好看:“不敢高攀。” 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封逸明看着他的眼神更加同情:“阙阳不喜欢会武功的,你现在学……兴许也来得及。” 林熠拾起一颗甜杏儿咬了一口,撇撇嘴道:“他就算一夜之间变成江湖第一高手,阙阳也照喜欢不误。” 封逸明这回不想说笑,勾着林熠肩膀问他:“知道昨日的事情不?” 林熠瞥了一眼灯火明亮处被众人拥簇的阙阳:“李侍郎之女身边的小丫鬟跟顾啸杭说了句话,险些被阙阳弄到山后折磨死?” 封逸明有些惊讶:“你这两天忙得脚不点地,还以为你不知情。” 林熠垂下眼睛:“是我救下来的,当然知情。” 昨日他恰好去后山,阙阳手下的宫人正要对那小丫鬟动手,那几人得了阙阳的真传,手里拈着寒芒瘆人的阵线要缝住小丫鬟的嘴,林熠随手拾了几颗石子做暗器,将宫人尽数打得逃窜。 在云都寺后山动私刑,阙阳公主可谓天地人神皆不敬畏。 事情捅到寺里,僧人如实禀报永光帝,阙阳手下的那几名宫人被押回城去处理,好在阙阳也挨了收拾,没再寻李侍郎之女的仇。 林熠没再跟顾啸杭说什么,顾氏生意与阙阳母族有些关系,朋友有自己的打算,林熠不能替他决定。 他也理解了上一世封逸明逐渐疏远顾啸杭的原因,封逸明到底是心性率直,凡事分黑白,不能接受顾啸杭的那套,也就渐行渐远。 林熠拍拍封逸明肩膀,穿过憧憧鬓影衣香走到萧桓跟前,冲齐幽一笑:“齐小姐若不介意,我便与大将军到旁边说点事。” 齐幽脸颊微红,摇摇头便与侍女转身离开。 萧桓见林熠悄悄对自己做了个呲牙咧嘴的威胁表情,笑笑道:“怎么?” 林熠很想问他知不知道他跟齐幽聊了一盏茶那么久,但只是一脸郑重道:“下午北大营来消息,已经筛出来景阳王安插的人手,是第九军部的校尉。” 萧桓伸手掠过旁边淡金色牡丹的千重瓣:“还得再等。” 林熠漫不经心看着那牡丹:“回金陵后我得见一见邵崇犹,他才是关键。” 林熠转头看一眼相谈正欢萧放与母妃洛贵妃:“我总觉得洛贵妃对这个儿子隔着一层,甚至比对我还清冷些,面上看着没纰漏,但能够感觉到。” “若觉得有异,那多半就是有异。”萧桓也看了一眼。 林熠与他散步到园中僻静处,侧头问萧桓:“那你有没有觉得我不对劲?” 萧桓不解道:“怎么这么说?” 林熠心里松了口气,迈步绕到萧桓面前,倒退着走,伸手碰碰萧桓的面具,指尖沿着面具划到萧桓唇角和下颌:“我有时候想,你的真容只给我看见就好了。” 萧桓静默片刻,问他:“为什么?” 月光漫漫,花枝错落重重,林熠止步倾身,扶着他肩膀凑上去,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萧桓耳垂,低声道:“因为本侯心怀不轨,别有所图。” 这是江州大营内萧桓对林熠说的话,林熠说完,轻轻拽着他往回走,萧桓心里似乎铺展开一块柔软的云。 61.歧路 永光帝励精图治,勤勉政务, 素来不为不必要的事耽误在外, 更不因游山玩水就什么都不顾,一行在皇都城郊行宫只逗留一日, 又浩浩荡荡起驾回宫。 一回金陵城,所有暂时搁置缓和的矛盾瞬间尖锐起来, 皇都和朝堂似一道无形的墙, 进了这里, 人人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尔虞我诈的一口气纷纷吊到嗓子眼,随时随地放明枪挡暗箭, 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林熠感到这股气氛,只觉无趣,斗来斗去不过一辈子,做点什么不好。 他没像之前那般常在挽月殿闲着, 每天都要到死牢内走一趟, 打着提审要犯邵崇犹的旗号, 把人带出来透透气, 顺便确认死牢狱卒没有难为他。 邵崇犹对林熠这份优待抱有怀疑,两人彼此都不是彻底的信任,昏暗牢房内,他那间的薄板床上铺着厚实干净的被褥, 灯烛供应不断, 三餐未曾一顿是清汤寡水, 还时时奉上热茶。 林小侯爷要特别关照,那就绝不打折扣,也不遮掩,说来是有点嚣张。 “万一杀了住持的就是我,不怕日后有人拿此做文章?”邵崇犹与林熠面对面坐在矮桌旁,一身囚服,仍旧英俊清冷。 林熠笑笑,打开带来的食盒,里面是东洋师傅做的点心:“就凭你的一手剑法,得此待遇也应当的,何况那住持身上剑伤绝非你出手所致。” 林熠对邵崇犹的习惯很了解,手里比划了一下:“你要杀他,定会一剑穿心,绝不是刺入腹部。” 邵崇犹静默片刻,道:“你每天都来,为何不审案子,也不问我缘由?” 林熠抿了口茶,深红衣袍在死牢的光线下更暗一些,飞扬俊朗的眉眼也深沉许多:“还不到时候,近来我预感会出大事,若我不在金陵,聂焉骊会关照这边,你凡事也小心。” 邵崇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萧放这些天都使了什么招数?” 林熠听见这话便笑:“看来你很了解他,头一日,你三餐一顿不落都被下足了毒,后面几天光是被买通掉包的狱卒就有五人。” 邵崇犹端盏与林熠互一示意:“这几天我在狱中什么风浪都没见着,想来是侯爷费心将那些手段一一拦下了。” 林熠沉默未答,他是重情义的人,上一世邵崇犹在他左右挡下明枪暗箭,今世他做点什么也只当分内之事。 林熠垂眸挑亮了灯芯,直言问道:“邵崇犹,当天你去那家客栈找到我,让我避开江流阁刺客,究竟是受谁所托?” “若说是萧放,你可信?”邵崇犹声音低沉,没什么感情。 “原来如此。”林熠点点头,“若你与他没闹翻,他让你潜在我身边几年,你会照做么?” 邵崇犹想了想,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会。” 林熠低下头笑笑,笑里三分自嘲,三分了然:“好,原来如此。” 林熠直至回宫都一言未发,神情有些冷,宫人都感到他心情不佳,廊下那只猫让他驻足片刻,林熠喂了几块肉干,手指挠挠半大猫儿的头顶,柔滑温热的毛茸茸触感让他放松了些。 邵崇犹一开始就是景阳王萧放派去的,林熠对他从一开始的半信半疑到后来当成朋友也用了不少时间,这颗暗棋一直没有被动用,林熠不知邵崇犹当时怎么想,也不知自己算不算错付信任。 从前还以为至少有个值得信任的人,今日才确定,他在北疆的那些日子里,真的是围在一座孤城之中,身边没有一个人。 明明是过去的事了,却还是有些堵心。 萧桓深夜才回来,本不想扰到林熠休息,听宫人说林熠今天心情不好,便悄声去看他,俯身亲了亲林熠额角,伸手抚平他梦里都皱着的眉头,这才回偏殿歇下。 天一亮,林熠坏心情去得快,一睁眼又是活蹦乱跳,跟萧桓讲了邵崇犹的事情,还自己打趣自己几句。 朝会上,近来诸事不顺的四王爷萧放终于沉不住气了。 宋邢方提了奏折就被杀死,连带着萧放手下二百暗卫一并陪葬,好在没留下什么把柄,至今刑部没有查到他身上,可宋宅下头藏着的昭武军军械军甲一时被连带着封在暗室之内,成了动不得的禁忌。 云都寺内邵崇犹没如他愿被当场围剿,也没逃窜离去被定罪通缉,现在眼看着要被林熠从死牢内提审,偏偏林熠跟逗他一样,这几天总到死牢去晃荡,晃一圈只说有了些进展,又不正式提审。 邵崇犹迟迟不被处理,萧放心里始终不能安宁,派去的人都没能得手,邵崇犹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诸卿都有何事要奏?” 永光帝到底年纪渐渐大了,出城往云都寺再去行宫,一圈折腾回来便睡不大踏实,略有倦色,却精神毫不懈怠。 奉天殿内百官肃立,景阳王萧放上前一礼:“听闻一月前,月氏国小王子被流窜的乱军所伤,虽无性命之忧,月氏国也未追究声讨,仍是不可小觑。” 永光帝眉头一皱:“乱军?是阴平郡那伙人?” 萧放点点头:“正是。” 林熠有点想笑,萧放竟打听到小卷毛乌兰迦的事,不过萧桓当时处理及时,萧放是打听不到细节的,只能大致拿这事来起话头。 永光帝又看向萧桓:“寡人记得,阴平郡的乱军最终是江州大营出兵解决的。” 萧桓微一颔首,淡淡道:“没错。” 萧放又说道:“阴平郡说起来还是定远军辖下,也不至于三不管,起乱之事拖了太久,州府有责,定远军也脱不开关系。” 林熠听到这里便知,萧放这是难以确定最近谁在跟自己作对,便从嫌疑最大、恩怨最分明的定远军下手。 太子在旁听得神情复杂,预感到什么。 永光帝沉声道:“定远军辖下的事,还得江州大营出面收场,是不太像话。” 萧放一脸痛心,颇为感慨地道:“陛下,依儿臣看来,铜符律令极其特殊,轻易不施行,但眼下是时候以铜符整顿大军,攘外必先安内,辖下尚且顾不分明,若外敌来犯,该是怎样的景象?” 林熠和萧桓由他发挥,太子一时反而静默不语,他从来顺着永光帝的意思支持铜符律令,萧放这回也算与他立场一致,可这般提法,太子实在不想开口表态。 殿内沉寂了好一会儿,永光帝也没料到,宋邢方出了事,朝中这么快能有人敢提铜符,这人还是自己一贯不大支持此令的儿子。 “这话没错,定远军积弊已久,此事可见端倪。”永光帝沉吟后说道。 萧放神情自若,继而道:“那么率先推行雀符,整顿定远军,该是当务之急。” 朝臣们低声交谈,不少人偷偷打量林熠和萧桓的表情,只见二人泰然平静,仿佛雀符与定远军跟他们手里的昭武军和鬼军没任何关系。 有些胆子大的知道这是一赌的时机,立即上前支持景阳王萧放:“臣附议,雀符一出,定远军军心才能齐聚,不再散漫无序。” 林熠置若罔闻,目光游荡在玉阶繁复雕刻纹路上,心道若不是前一阵子收兵权拿定远军开刀,定远军何至于跟散漫二字沾上关系。 偏偏定远军几名大将恰已离开,朝上没人出言反驳,声音渐渐增多,意见一致,如潮水一般。 这阵潮水推涌之下,永光帝终于一抬手:“便这么着,铸雀符,定远军不得雀符令,不可擅动千人以上兵卒。” 三铜律令从传言伊始至今,终于成了真,然则只是一道针对定远军的雀符,烈钧侯林熠和酆都将军都二话不说,朝中本欲反对的大臣只得噤声。 此事定论,朝中气氛一下子沉了几分。 散朝后,宫人追上来道:“侯爷,大将军,陛下有请。” 林熠和萧桓对视一眼,随宫人去见永光帝。 “留你们是有两件事,一是雀符的事,两位爱卿都未说话,心里又是怎么想的?”永光帝示意他们落座。 林熠笑容明朗:“臣一贯有什么说什么,没说话是因为诸位大人都很有道理,就不需臣赘言了。” 萧桓平静道:“定远军的事,陛下比我更了解。” 永光帝对这回答很满意,笑笑道:“定远军亟待整顿,这也是势在必行的。” 林熠依旧不表态,谦和地微笑颔首,有些弯路是必须要走的,因为劝说无用,只能让大家跌个跟头啃几嘴泥,才会明白饭菜比泥水好吃。 永光帝看向林熠:“第二件事与你有关,林熠,寡人和洛贵妃一直把你当自家孩子,如今你已入朝,所谓成家立业嘛,齐尚书这几天跟寡人提了几句,他家里的独女可是金陵一枝独秀,洛贵妃听了也觉得妥当,你看此事如何?” 永光帝的话算是委婉,一则因为旁边还有萧桓在场,二则毕竟是齐幽父亲先提的,好歹不能把姑娘家的意思捅得太直白。 雀符令的事把整座皇宫都压上一层略沉重的气氛,这话一出,林熠登时哭笑不得,萧桓在旁好整以暇看热闹,林熠目光扫过他面具下那双桃花眼,依稀瞥见眼里几分笑意。 齐幽可是传言中要嫁给七王爷萧桓的不二人选,齐尚书如今却想要林熠做女婿。 林熠立刻一礼回绝:“陛下和娘娘的关怀臣都明白,但此事不可能,臣已有心上人了。” 永光帝这下奇道:“哦?这倒稀奇,齐家的事也不会强求你,什么人,说来听听,需不需寡人给你指婚?” 林熠摇摇头,敛首道:“多谢陛下美意,臣……甚珍重之,以致不敢妄言。” 他心想,永光帝若知道自己看上的是他儿子,必然会对“指婚”二字后悔万分。 62.雀符 永光帝也不多管束小辈们的私事,儿女情长惯是旁人插手不得的, 年轻时都曾经历过, 也就能体谅。 出门前林熠想起有事未说,又折回去同永光帝简单讲了几句。 林熠再次迈出殿门, 金陵渐渐入夏,晴光遍洒皇宫, 长廊上, 萧桓负手而立, 静静等他。 四周安静, 林熠朝他走过去,在永光帝面前说了那句话后, 他心里颇有些不定。 未必有结果的情愫就这么摆到皇帝面前,未免一腔孤勇,若这明月一般的人对自己那份心思拒不接受,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林熠的心虚让他看起来比寻常乖巧安静许多, 萧桓目光追随着他, 瞧着林熠微微低头磨蹭着走到自己身边。 林熠揉揉鼻子, 笑道:“咱们今天对雀符令无动于衷, 是不是太听话了?” 萧桓转身与他并肩穿过廊道,暖柔微风拂过,万顷阳光流云把朱墙碧瓦映得如画。 “今日雀符令推行得越顺遂,来日的教训才越深刻。”萧桓道。 林熠垂眼盯着两人鞋尖步子:“雀符铸出来, 加上前阵子更换主将的一通折腾, 定远军战力至少削弱四成。” 萧桓似乎能感受到林熠心里千百思绪, 只说道:“北大营和西大营的防线,或许都要仪仗昭武军了。” “上次在清宁府,阴平郡的乱贼一路逃窜,偏偏还盯准乌兰迦,梵灵山硝矿又被私采,这些事或许不是巧合。”林熠眉头微微皱起,浓黑眸子如星,“今日乌兰迦的事被萧放提起,来日硝矿的事就可能被其他人挖出来,一件一件都像是暗棋。” “乱贼和乌兰迦的事应当不是萧放提前布置,他四处设局,伪造昭武军军甲、诬陷邵崇犹,只是看起来图谋深远,实则并不游刃有余,近来他应当是陷进麻烦里,被逼急了而已。” 萧桓与这位四皇兄相处极少,但看得很明白。 萧放做事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风格,按他正常的路数,要做的事都会像那些昭武军军甲一样悄声藏匿在地下,不到收网之时不会大张旗鼓。 而如今,萧放不但指使宋邢方大剌剌递上奏折,更是行险陷害邵崇犹,又在朝中高调直白地主张推行雀符令,得罪定远军、颠覆不少朝臣的看法,得失未必能平衡,这些做法都异于寻常。 “若他是想给太子添堵,那么目的算是达到了。”林熠开玩笑道,又说,“这些事情若只是巧合便罢了,若真是什么暗线,那幕后之人实在莫测。” 林熠甚至猜测过永光帝,但很快否决了,永光帝虽有集权的动机,但并不需要这么做,这不是皇位上的人会选择的办法。 “但愿是我多疑了。”林熠摇摇头,“景阳王遇上了什么麻烦,突然这么反常,好一通折腾,连雀符的主意都打上了。” 宫苑过道两侧朱墙高大,延伸到前方一重重小门之外,青砖角落绿苔上阶,琉璃瓦光泽浮动,静谧的阳光和暗影间,只闻两人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萧桓轻敛下巴微笑道:“侯爷又是遇上了什么人,才在陛下面前郑重落誓?” 林熠脚步一顿,愈发心虚,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笑了笑:“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不敢妄加揣测。”萧桓摇头,打趣道。 林熠咬了咬嘴唇,面对心头之好,原来越是喜欢,越是茫然。 他的放肆顽劣统统都收敛进分寸之内,所有接近都带着心底的目的,就不能再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一触一碰皆要与独占渴慕的心思刮擦而过,原先什么都不想,怎么舒心怎么来,如今却总想着这么做是不是不大好。 林熠侧头看他线条温润的唇和下巴,那副面具也挡不住,萧桓面容轮廓清晰勾勒在眼前。 “若你很喜欢一个人,你会怎么做?”林熠问他。 萧桓想了想,答道:“会想得到真心。” 一颗与过往无关,却包括过往的真心。 林熠沉默不语。萧桓是个极其温柔的人,也极为沉稳豪迈。面对一个人,首先要那人的真心,这是真正的情,也是真正的野心。 毕竟真心,有多柔软,就有多难得。 至于林熠自己,想把萧桓据为己有,想让他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企图,像个有些无理取闹的小孩,跟随身体里最蒙昧的索求去接近这个人。 他们是不一样的,萌芽自身体里最原始的炽热、漫长等待时光里磨炼出的绕指柔情,相较之下,林熠甚至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伤害这个人。 明明萧桓是这天底下最最刀枪不入的绝世高手,手握千舰鬼军,身体里流着世上最尊贵的血,林熠还是不由自主觉得这人该被好好护起来,就像一块稀世美玉,不应沾尘,不应磕碰,即便他坚不可摧。 萧桓在殿内临窗的书案前提笔落墨,时而转头看去,便能瞧见这几日总躲着他的林小侯爷在廊上逗猫玩。 林熠换下朝服,红衣袍摆轻轻漾起,懒洋洋蹲踞在廊凳上,脊背和修长的腿线条极好看。 那只猫跟他并排蹲在廊凳上,尾巴垂着一晃一晃,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简直姿态如出一辙。 也说不上是躲,林熠最近只是不敢太粘着萧桓,做什么都带着几分心虚,干脆就不远不近待着,想看了随时能看一眼。 “怎么了?”林熠感觉到萧桓的目光,便回头微微眯起眼睛问道。 萧桓眼底温柔,笑笑摇头,林熠便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回过头继续晒太阳。 挽月殿廊前窗下,两人一猫,隔着回廊和敞开的雕花窗扇,千载金陵繁华都化为无声微风。 几日里,一切事情都按照众人预期进行着,一枚古朴精巧的黄铜雀符铸成,定远军从此成了帝王亲手操控每一根线的巨人傀儡,这根线隔着千里江山,从金陵到边疆,主掌定远军一举一动。 雀符置于案头,随之奉上的还有一套加倍严苛的军律,定远军众部,无雀符之令不得擅动,否则用兵一旦有失,将帅们面临的会是最严酷的惩罚。 从此之后,但凡无视雀符而调动军力的定远军部将,都需仔细考虑自己担不担得起那些严惩举措。 军律加上雀符,才是完整的律令。 林熠看过那套军律,饶是早有准备,心头仍燃起一簇怒火:“弄权收权,西大营多年平定无事,这帮人就忘了定远军守着的是什么,一支王师折腾成病猫才罢休,非要拔了利爪才好!” 是日金陵皇宫大摆宫宴,宫门外车水马龙,大殿杯盏摇错,华服玉冠,非富即贵皆聚于此,丝竹乐舞未曾停歇。 一如前世,边关再危急的时候,这里仍旧形势大好,笙歌日日不断。 这里的人们生活在温柔乡中,民风如此,醉生梦死到最后一刻,宫内宫外,美酒金玉多年里麻痹了他们的感知。 永光帝尽收眼底的便是盛世气象,数年下来,便也看不见日后的危机。 林熠在席间应付了一阵子,闲闲倚在座上,时而看看萧桓,时而听着卢俅和于立琛你一言我一语讥讽互嘲,时而和封逸明看着阙阳公主对顾啸杭紧追不舍的目光。 众生百态,林熠最后还是专心望着对面席案旁的萧桓,什么也不如他好看,遮着大半张脸依旧是好看。 “你怎么老黏着大将军?”封逸明怼了林熠一下。 林熠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封逸明一笑,丹凤眼波光流转,酒涡衬得他俊朗俏皮,开玩笑道:“眼睛里都带着光了,大将军身上有什么稀世宝贝?” 顾啸杭微蹙眉:“林姿曜,酆都将军和你都被安排在挽月殿住,原本是一时情急,怎么一直就将就了这么久?” 林熠被他俩噎得说不出话,举杯跟他们一碰:“住哪里不是住,一切从俭,没那么多麻烦。” “你现在跟他关系很好?”顾啸杭问。 “都是朝中同僚,还能当仇人不成。”林熠赶紧转移开话题,引得封逸明和顾啸杭为了阙阳的事情又议论半天,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门外突然奔入一名宫人,急匆匆到永光帝耳边禀报了些什么,永光帝脸色登时沉下来,抬手:“召信使!” 柔曼轻纱的舞姬纷纷退场,乐声暂止,殿内觥筹交错的人们也都静下来退到两边,感觉到事情不一般。 就在众人疑惑这是不是错觉时,一名信使随宫人匆匆入殿,一脸焦急沉肃,利落跪在御前。 永光帝摆手:“莫论虚礼,说清楚怎么回事!” 信使顾不上别的,片刻没有犹豫,依言沉声道:“陛下,北疆有敌来犯,柔然王率部众出征,不日便将撞上昭武军和定远军防线辖口,林将军请陛下做决断。” 殿内一阵哗然,升平酒乐的金陵权贵们已太久没有听到“打仗”二字,茫然、慌乱和不知情的淡然若素呈现在人们脸上,一眼看去精彩至极。 林熠手中酒杯落在案上,目光穿过灯火影绰的间隙,与萧桓隔着衣香鬓影的人群彼此对视上。 一片兵荒马乱中,喧嚣声幻化模糊,只一眼,林熠便知他们所想默契一致。 63.欲来 永光帝神色一分分阴沉下去,殿内慌乱哗然的众人迅速噤声, 谁也不敢触霉头。 信使跪在大殿中央, 宛若一尊石雕,身上焦急之意却清晰可感。 雀符令才施行, 柔然十三部就应声起兵,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定远军此时的状态僵硬又混乱, 铁骑一至, 说不准会是什么情况。 当然, 金陵城中的人并不知道这些,雀符拥戴王权, 他们只觉得这片寸土寸金之地又加诸不少分量,天下兵马尽在金陵一令。 永光帝沉默好一会儿,声音不乏威严:“诸卿今日都在,便说说看。” 景阳王萧放立时上前:“父皇, 北疆大军戍守之下, 不会有大问题。” 太子眼下倒是与萧放意见一致:“柔然发兵突然, 此次多半是试探。” 永光帝目光扫过殿内一圈, 似乎对这份沉默很不满。 左相周扬海起身一礼:“既然来了,还是要仔细应对,臣记得上回四品以上将领调动之后,定远军和昭武军人手颇为紧张, 眼下一是确保粮草充足, 二是安排北疆主帅的布置, 其余便如二位王爷所说,北疆仍是坚不可破的。” 永光帝看向卢俅:“定远军要职名单前日刚拟好,便按照原定的办。” 右相于立琛施施然起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如今正值雀符令推行伊始,定远军中必得有监军坐镇,臣请担任此职,还望陛下允准。” 满座一阵议论,于立琛年纪大了,又是文臣中的文臣,风骨刚正,但一把老骨头跑到那战场上去,多少有点不妥。 永光帝迟疑片刻,于立琛一贯反对三铜律令,立场坚定,每每有人提及此事,他便要奏疏反驳,而此时监军之责便是督查雀符令是否施行到位,天子令是否传至边陲仍旧言出法随。 再细想,身正克己的清流之中,于立琛当属第一人,派他去监军,的确是稳妥之举。 “臣自知年纪大了,不过身板还算硬朗,只求为陛下分忧。”于立琛深深一揖,花白头发、一身文士长衫,君子气节。 林熠望着于立琛的背影,若有所思。 永光帝一抬手:“便有劳爱卿,当此危急之时不辞劳苦愿往边境,当真难得。” 卢俅着手下犷骁卫去传令予定远军大营,复又上前道:“陛下,上月换防的将领太多,军中坐镇的人恐怕还不够。” 永光帝眉头一皱,定远军这回动得狠了,军中的事情还没办利落,外域就不留丝毫间隙顷刻出动,眼下确实有些难办。 林熠从座上站起来,走到殿前行了一武将礼,动作流畅稳重,身上气势仿佛经过多年锤炼,一身红衣和骄矜眉眼却又是少年人意气。 “臣愿为陛下效力,世代烈钧侯忠君卫国,柔然大军压境,臣当尽本分,往北疆与众将士同生死。” 林熠恭谨敛首,姿态却丝毫不卑微,字字铿锵有力,众人为之惊异,这位才入朝几日的小侯爷一直很低调,今日锋芒旦露,举手投足全不似初出茅庐的少年人。 永光帝眼前一亮,林熠正是他需要的人选,忠心自不必说,林熠一身武功早就名扬在外,论起带兵布阵,有林斯鸿多年言传身教,以他所知也不会差。 “好,好!是林家人的样子。”永光帝点头,“烈钧侯明日便往北大营,与林将军掌管昭武军一应调度,再让北大营调几个人去定远军中补上空缺。” 林熠行礼领命,宫宴仓促结束,几名重臣皆留下,与永光帝在御书房商讨出征事宜,林熠和萧桓也在其中,直到夜深才散。 林熠趁夜又往死牢走了一趟,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笼,独自走到邵崇犹那间牢房门前,开了牢门进去。 邵崇犹武功深厚,早在听出动静便已起身静候,披上外袍与林熠点灯对坐于案前。 “天亮我就得走了,北疆开战。”林熠启了一坛酒,斟了两盏,推去一盏与邵崇犹。 邵崇犹眉眼深邃英俊,静默垂眼看着那杯酒。 “咱们本该有机会一同上阵杀敌。”林熠弯眼微笑,“没有同袍之宜,但我依旧当你是朋友。” 林熠再见到他,心中复杂情绪已平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万事背后的苦衷因果,不过杯酒,没什么放不下。 邵崇犹沉默片刻,开口道:“萧放的事,若我说出事实,恐怕收不了场。” 他这段时间未曾开口申辩过一句,林熠也未曾审问过他,只因林熠清楚,他若不愿说,怎么审都没有用,林熠一直在等待邵崇犹做决定。 “不论什么样的内情,哪怕涉及天家秘史,你只要说了,就会有一个交代。”林熠道。 看来萧放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因为邵崇犹所致,邵崇犹应当握有极其致命的把柄。 前世处心积虑把邵崇犹派到自己身边,萧放究竟在想什么,林熠颇为好奇。 知道萧放所想那天,大概也是萧放失势的时候。 “早日凯旋。” 邵崇犹眉目锋锐淡漠,苍劲修长手指举起酒盏。 “保重。” 林熠举杯与他轻碰,两人都没说什么,但心知已达成一致。 夜已深,塞北的春天极短,草长莺飞的融融暖意转眼飞逝,白天阳光一烤,男人们恨不得打起赤膊,夜里又清凉下来。 库尔莫岭下,王军大帐周围安静,远处部族战士们终夜不睡,围着篝火饮酒,爽朗笑声隔着风,若隐若现。 宽敞的主帐内,舆图标记的路线地形复杂清晰,几盏牛油灯静静燃烧,光线略暗,却是柔然王最为习惯的。 “王上早些休息。”苏勒恭谨一礼,柔然王点点头,他便离开了主帐。 苏勒牵过小兵送来的马匹,翻身上马引疆,离开夜色和火把交织的王军大营,直到翡裕河边慢下来,沿着河流缓缓而行。 “王上很信任你。”江悔在不远处等他,脸上带着微笑,河边没有军帐,没有火把,只有星月的疏朗光芒,江悔的蓝眸子看不出本来颜色。 “叱吕、温撒、白达旦三部都在我手里,他的确对我很放心。” 苏勒思考事情的时候总是微微低头,轮廓深邃的脸庞显得格外深沉,由内而外静默的力量,这位北疆万里草原上最年轻、最前途无量的汗王,总是怀着看不透的心事。 走到营前,苏勒抬眼,看见曾经的白达旦汗王、如今的“曲楼兰”,穿一身黑色轻甲,静静负手立于营间,注视着经过的夜巡士兵。 士兵们对他极为敬重,曲楼兰治军严格,这个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的高大男人总是话不多,黑色眸中似有哀伤又很空洞。 “他现在究竟是谁?”苏勒眉头微蹙,隔着一段距离,在营门口看着曲楼兰,“他记得很多旧事,心里又毫无感觉。” “汗王放心,论本事,他还是曲楼兰,论心……他已经没有心了。”江悔声音清脆悦耳,话里却毫无温度,“白达旦王彻底死了,身体留给他来用,如今已被蛊同化得差不多,那张脸与从前别无二致。” 若费令雪见到这张脸,能不能张得开口叫一声“曲楼兰”?江悔沉默许久。 林熠离开死牢,金陵又下起夜雨,一袭红衣策马穿过细雨夜色回到皇宫。 江南的雨总是轻柔得连声音也敛去,落在檐瓦间润物无声,挽月殿留着几盏温暖灯火。 林熠大步踏进挽月殿院内,一眼看去便知萧桓已经歇下,他这几天休息得都很早 聂焉骊带来玉衡君配的药,林熠知道治疗他身上的咒术很麻烦,单是一副药下去,萧桓就沉睡得无知无觉,这对一名五感敏锐之极的武功高手而言很难适应。 萧桓本打算不服药等林熠回来,林熠临时去死牢找邵崇犹之前,却叮嘱他照常服药。 “今天别等我了,按玉衡君的话吃药,我回来找你。” 萧桓答应了便照做,药力上来不得不先睡去。 林熠琢磨着这阵子都安分守己,临行时任性一把也可以,于是回殿换了衣服简单收拾一下就折出去,依言进了萧桓寝殿找他。 床帐前留着一盏轻盈的琉璃灯,林熠熄了灯火摸索着上去,在萧桓身边躺下,心里思绪顿时静下来。 萧桓被药劲扯入深沉梦境,感觉到林熠的动静,竟挣出来,半梦半醒地微微抬起沉重眼皮。 林熠正借月色侧头看他,神游之际见他居然醒过来,连忙凑过去低声道:“睡罢,我今晚在这儿。” 萧桓半阖半闭的眸子线条格外昳丽,林熠心里既暖又心疼,握着他的手,萧桓手指没什么力气,轻轻回握扣住他五指,再次陷入沉睡。 林熠就这么看了一夜。 天蒙蒙亮,他轻轻起身,宫人送来一身暗银色铠甲,肩头虎啸纹路,是昭武军制式,也是将军制式。 十六岁的将军,燕国至今未有先例,永光帝着实看重他。 林熠熟练地披上铠甲,换衣服换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回到榻边俯身仔细看了萧桓睡容一阵。 这么安静乖顺的状态,林熠越看越喜欢。 他伸手轻抚萧桓眼尾的痣,又没忍住抚过他高挺分明的眉骨和鼻梁,最后停在萧桓唇角。 萧桓沉睡得毫无知觉,林熠低下头去,快触到时滞了片刻,仍旧轻柔地亲在萧桓眼尾小痣上。 停留瞬息,他还是屈服于自己的内心,蜻蜓点水地吻了萧桓脸颊,最后悄悄落在唇上。 林熠一身铠甲,一手撑在枕边,一手轻轻穿插在萧桓散落肩旁的乌发间,俯身安静长久地吻在萧桓唇上,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只是瞬间明白何谓绕指柔。 铠甲冰冷坚硬,风霜刀剑都不曾动摇信念,却只因一个安静沉睡的身影就不舍离去。 64.苏勒 林熠坐在榻边看着萧桓,无意识轻轻握紧他指尖。 萧桓总算渐渐摆脱药力, 眼睫微动睁开来, 林熠不着痕迹地松开手,似笑非笑看着他。 “要走了?” 萧桓揉揉眉心, 起身更衣洗漱,林熠就倚在一旁看他。 萧桓走到林熠面前, 给他扣好铠甲护臂, 挽月殿内透进淡淡晨曦,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该走了。”林熠看看殿外天色。 他抬起佩着光泽冷硬护臂的手, 指尖抚过萧桓脸颊,短短一瞬便收回手。 萧桓笑意中有些无奈, 温柔地道:“很快就会再见。” 林熠点点头,晨光在他鼻梁上打出一道柔亮的影,一身战甲的林熠更显英俊,他转身大步离开挽月殿, 背影坚定笔挺, 萧桓站在廊下目送。 林熠去见永光帝, 领旨便即刻出发往北大营, 左相于立琛领了雀符,以监军身份率一众随行往西境定远军大营。 玄武门外,林熠在马背上朝须发花白的于立琛抱拳一礼:“大人保重,在下先行一步。” 林熠只带了几名随行, 一骑当先, 骏马飒沓穿过金陵城主街, 城门缓缓打开,一行人带起风声出城远去。 一路星夜兼程,几乎不曾歇息,林熠方抵北大营门口便有林斯鸿亲卫来迎:“侯爷请。” 林熠翻身下马,旁边人接过缰绳,林熠大步往主帅大帐走去,北大营早已处于备战状态,士兵往来都提起了精神,却不急不躁,一切井然有序。 “大将军。” 他一进帅帐便见昭武军一众将领都在,与林斯鸿围着舆图沙盘商议事情。林熠身负要务,这场合便以军职称呼林斯鸿。 林斯鸿朝林熠点点头,转头对手下几道:“侯爷来了,你们三位便先出发去定远军大营,那边一直空着位置,想来已乱成一团。” 那几名将领听令离去,林熠一身风尘仆仆,拾起湿帕子擦擦脸,眼中泛着血丝,却没有任何倦意。 “柔然人兵分两路,主将都是谁?” 林熠走到舆图前迅速扫了一遍,对状况大致有了解。 林斯鸿有力的大手捏捏他肩膀,示意他放松些:“这回是有备而来,柔然王率主力兵马直冲莫浑关去。另有一将领是个年轻人,从前未曾听说过,却是带军直取北境,这两日在翡裕河一带徘徊着,意图不明。” 林熠微微蹙眉:“北境有昭武军在自不必愁,柔然王带兵所指,正是昭武军和定远军辖下相接地带,这是要趁着雀符令来打七寸。” 一名副将无奈道:“定远军如今急转直下,西境自身尚且难保,军中乱成一团,怕是指望不上。” “指望不上也得让他们上,被打退几百里,最好退到金陵城外,才好让他们长个教训。”林熠半开玩笑道。 众人商议半晌定下对策,上一世在北□□当一面多年,林熠稳重老练的表现让林斯鸿颇为意外,也对他完全放心下来,干脆把北境一带交给林熠,林斯鸿亲自率大军去填补定远军守不住的空缺。 “多日不见,侯爷已是大有不同了。”林斯鸿笑道。 他和林熠走出大帐,父子二人并肩,皆气度不凡,身上昭武军甲流转暗光,林熠眉眼间与林斯鸿很相似,林斯鸿面目刚毅俊朗,林熠则多了几分细致和苍白,大约是像他娘。 “爹,你还真把北大营交给我了?”林熠望了一眼军帐连绵的宽阔平谷,语气轻松。 “这回忙完了,你还是当你的侯爷,北大营有爹在,你做好更重要的事。”林斯鸿抬手搂住儿子肩膀,指了指远处迅速调动准备拔营出发的队伍,“朝中万事不平,昭武军就日后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就少不了。” 定远军自顾不暇,永光帝借此再收一轮兵权,雀符令归权于金陵朝中,定远军却始来不及过渡到新的平衡中。 燕国西境和北境的防线就跟八九岁小孩儿穿着前年的衣裳一样,遮了肚子遮不住腚。 昭武军今日去两军防线之间最薄弱的地方,来日难道还要去替定远军守着西大营不成? 永光帝不是昏君,但一个人在无可比肩的顶峰站着,总归会有不可撼动的偏执,君王心里为天下人描画出的那条路,通往的是他们自己内心所向。 林熠自知劝不动,也叫不醒金陵繁华三千的大梦,便由外域铁骑来敲响警钟,只愿这一声足够响。 “放心吧,爹,先前筛出来那些人怕是按捺不住了?”林熠转头问。 林斯鸿打量儿子,眼神欣慰,笑道:“倒没有,那批人很沉得住气,不过我这一走,也就该有动作了。” “昭武军已成了人人觊觎的大餐,萧放这是想夺,夺不来便要毁。”林熠道。 “那位景阳王本不是这么做事的。”林斯鸿并不担心,只是有些奇怪,“从前见他,谨慎但不怯懦,与陛下很像。” 林熠耸耸肩:“一旦摊上大事,便可见他谨慎有余,却未必有陛下的胆魄。” “右相于立琛去定远军中任监军,你们到时候见面了,多照应他老人家些。”林熠笑嘻嘻道。 林斯鸿点了大半兵马,当日便出发去西境附近,昭武军齐整有序随他离营,林熠遥遥目送,而后回营唤来管事的人确认粮草与一应事宜。 留守北大营的将领中,不乏林熠相熟的面孔,林熠正经做起事来实在雷厉风行,众人原本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少年,今日改观,纷纷领了命利落去办,未敢有耽误。 “侯爷,营外有人要见您。”一名亲卫进来道,“说给您看这个就知道了。” 亲卫递上来一串珠串,正是林熠先前救了苏勒之后给他的。 林熠接过一看,想起来苏勒和乌伦珠勒姐弟,遣人送他们回去后再没听过他们的消息,想必没遇上过什么大麻烦。 林熠不知苏勒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没有多想,起身往营外去。 半路又被人拦下,费令雪快步过来,林熠从到了就在忙碌,见到他便走去:“令雪兄。” 费令雪一身素色单袍,气息有些喘:“林熠,那海东青是不是你的?” 林熠冷不防一愣,循着费令雪所指方向看去,才注意到一道盘旋的黑影。 他思索片刻,按照先前在鬼军大营时萧桓告诉他的指令试了试,那只海东青果真迅速降下来,最后缓缓收起宽大羽翼落在他旁边木栅上,凌厉警觉地打量四周。 “令雪兄怎么知道?”林熠惊异道。 “柔然人训鹰方式不同,他们的鹰不会久留,方才拦下巡营弓箭手,先来问问你。”费令雪笑道。 林熠走过去,海东青没有任何排斥,取下它带来的东西,内有一条窄长的黑色锦缎带,另有一封简信。 林熠心知是萧桓派来这只海东青以便他传送消息,北大营的信鹰近日来几乎不够用,要给萧桓送消息只能附在战报一起,确实不方便。 林熠收起东西,同费令雪说好傍晚去找他,便先去营外见苏勒。 苏勒一身部族衣裳,腰间一柄弯刀,面庞轮廓比汉人深邃,站姿笔挺如松。 他额前束着缀了细小宝石的额带,头发间几条小辫,粗放不羁的打扮与他沉静气质毫无违和,整个人有种内敛的气势。 林熠一时有些认不出他,当日他救下苏勒姐弟,苏勒还是个看起来羸弱的少年,浑身狼狈,没想到原来是个这样的人,想必当时是被人牙子一直用药控制着才没有反抗之力。 “林熠。”苏勒见了他,深邃的眼睛泛起笑意,上前拥抱林熠,不长不短地停留了一会儿。 林熠换下了铠甲,一身深红锦绣将军武袍,墨染的剑眉和眸子,容貌坚毅清隽,与苏勒记忆里的模样重合起来。 “你看起来很好,乌伦珠勒怎么样了?”林熠拍拍他。 “姐姐也很好,她一直挂念你。”苏勒接过林熠还给他的珠串戴回手上。 林熠看起来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仍把他当成原来的少年,苏勒清澈分明的眼睛仔细端详林熠,笑容柔和。 “战时情况特殊,恕不能带你去大营内了。”林熠朝他解释道,又问,“怎么知道我在这?” 苏勒手势示意他,两人便往河边边散步边谈。 “想见一个人就总能找到他。”苏勒微笑道,他俊朗的异族面庞如一头年轻狼王。 河水蜿蜒在谷原内,水边一丛丛鲜艳芬芳的花,碧蓝晴空无垠。 “林熠,我的故乡不在燕国的土地上。”苏勒抬手指了指北边的某个方向,“我想,如果带你回去,你也会喜欢那里。” 65.生变 林熠驻足于一丛雪白花儿旁,心中疑虑渐渐有了答案。 他望着苏勒:“原只当你是乌伦珠勒的弟弟, 你自己的身份却被我忽略了。” 苏勒站在河边静静看着林熠:“林熠, 我是叱吕部大汗的养子。” 他走过来,道:“你救了我和姐姐, 回来后,我成为叱吕部新的汗王。” “徘徊在翡裕河一带的那支军队……带兵的是你?”林熠眉头蹙起, 神情不自主间蕴了寒意。 苏勒神色认真郑重, 又带着一丝虔诚恳切:“我最不希望的, 就是咱们再次见面变成仇敌。” “来日若要兵戎相见, 恐怕只能如此了。”林熠语气平静,似有些遗憾。 “林熠, 我很想带你去我的故乡。”苏勒笑起来,克制的平静掩不住他话里的野心和热忱,再次提及此事。 “这种情况下,我到你的故乡不会是好事。”林熠微笑道, “苏勒, 你来找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险。” 苏勒眉眼间富有侵略感的气息散去一些:“要把我扣在这里么?” “你觉得呢?”林熠与他隔着三尺之距, 中间却是家国和战场, 这距离似乎怎么也跨不过去了,“若不是来议和的,你我只能当敌人。” “有人劝过我,看来说得没错。”苏勒垂下眼睛, 潺潺河水映着流云, 他低声反问道, “议和?做朋友?” 林熠没有说话,负手立在水边,铠甲暗光流动,沉默已经代表他全部的立场。 苏勒拿出一条细而精致的黑色手编绳,绳上穿着一颗深蓝的小巧宝石:“姐姐让我带给你,护佑你平安。” 随后解开绳扣递过来,“可以么?” 林熠眉头蹙了一下,说起乌伦珠勒,毕竟前世于他有过恩情。 他想了想,还是伸过手去,苏勒没有直接给他,而是给他系在腕上。衬着林熠苍白秀雅的腕,宝石和腕绳都极好看。 苏勒抬眼仔细看他,缓声道:“议和的事,我再想一想,好不好?” 林熠自然不会真的就这么把他扣下,只道:“有昭武军在,燕国不会输,但多打一天,苦的都是百姓和士兵。” “我本不怎么在意这些。”苏勒沉吟片刻,道,“但你说了,我会考虑的。” 回到大营外,苏勒策马离开,林熠叹了口气,即便苏勒愿意和谈,柔然王也不会轻易同意,这一仗不可避免。 林熠不喜欢打仗,但很多时候这是解决问题的必经之路,走了这一步,才能避免更大的灾难。 林熠回营便召人问清楚苏勒那边的情况,这几日奔波无暇顾及其他,原本带兵的人姓甚名谁并不重要,但若是有过交情的,那就不一样了。 一问之下,林熠得知江悔在柔然部族之间周旋得很有一手。 江悔一直掌控着他故乡温撒部族余留势力,又使白达旦大汗禅位,带着这两部族势力到了苏勒麾下。 而苏勒回去后便迅速复仇夺位,成为叱吕部之主。 如今温撒、叱吕、白达旦三部族都归顺于这个年轻人,苏勒俨然是下一任柔然王之位的候选者。 林熠原先救他时,正是苏勒最狼狈无助的时候,未曾想他原来是韬光养晦、一朝出鞘便势不可挡的柔然利刃。 林熠在帅帐内沉思良久,傍晚才出了大帐去找费令雪。 费令雪这段时间一直在北大营,看样子并不打算离开了,林熠看见他帐旁熟悉的木料和器具,想起先前在这里看着萧桓的情形,萧桓修长手指摆弄刻刀的模样浮现眼前,林熠心里平静了些。 营中已辟了一块地方专给费令雪,军器营也有费令雪的位置,这里如今还摆着石料、置了淬火铸模的冶铁炉,费令雪素衣儒雅,做起这些来却灵活熟练,精巧模具部件不能由人代劳,他一贯亲自动手。 “千石弩已配与骑兵营,和战车一起布在阵中,不多时就能看看成效了。”费令雪拿起一支半成品的玄铁箭递给林熠,“此箭名为扣血莲,一箭随弩发出后,可分为十二支小箭,各个箭尖刺入身体后张开倒爪,寻常医者取不出来。” 扣血莲箭身漆黑冰冷,与千石弩的玄铁箭乍一看没什么不同,细看去才能分辨出细小拼接缝隙。 林熠想起自己前世中的箭,这扣血莲恐怕不必折花箭好相与。 “有劳令雪兄做了这么多。”林熠与他坐在帐旁两把椅子上,看着远处暮色,周围散放着木石器具,案上放着一叠图稿。 “擎云臂本也能造出来,但太耗费铁,眼下大战在即,同林将军商议过后便先搁置着了。”费令雪道。 林熠与他相谈许久,两人未提江悔的事情,费令雪应当知情,林熠不想去揭他伤疤。 山雨欲来,燕国北境绵延到西境的千里防线上,定远军、昭武军世代坚守,连日平静无波的表象终于被打破。 一道雀符令推行前后,定远军战力已不如前,调动统筹乏力,西境防线与北境防线的口子越扯越大,柔然王率十部大军直攻这道日渐无法掩盖的破绽,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林斯鸿及时调集昭武玄甲大半兵力果断来援,定远军的西墙被拆得七零八落,好歹及时填上。 柔然主力军与林斯鸿相持于莫浑关下,柔然十三部并未异想天开要一举击败林斯鸿,此次抱着几分试探的心思。林斯鸿却不跟他们磨着,昭武军几次倾力而出,柔然铁骑已退到莫浑关外四百里。 而北疆战线上,苏勒正如林熠所料,与柔然王几乎同时发兵。 林熠亲自披甲上阵,率留守北疆的昭武军出战,调动布防游刃有余,苏勒未曾在战场上露过面,只有一名看不清面目的大将遥遥在战阵中出现过几回。 那战将一身暗色衣甲,据闻是原先白达旦部的人,如今在苏勒麾下展露锋芒,几次交战下来,林熠深觉那大将并不简单,用兵章法纯熟,不可小觑。 林熠身先士卒冲在阵前,冶光剑横扫之下无人可近身,杀得一身凛冽血腥,费令雪监造的千石弩威力巨大,林熠策马冲锋深入敌阵时,便眼看一支漆黑铁羽箭横贯数人,直接给他清了路。 当日鸣金收兵,夜色渐浓,林熠回营后与一众将领商谈许久,众人领命各自去办事,大帐内安静下来,林熠便忽然有些想念萧桓,取出海东青送来的信展开又看了一遍。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几笔告诉他最新的情报,叮嘱林熠几句,字里行间周到温柔。 林熠拿起那条黑色锦缎窄带,不明白萧桓送他这个什么意思,摩挲片刻收回去,闭目便浮现出萧桓修朗眉目,还有他身上清冽浅淡的睡莲气息,此刻已消了几分疲惫。 刚擦拭净冶光剑,便有亲卫匆匆进帐一礼:“侯爷,费公子出事了!昨日费公子离营回城,迟迟未归,两边都没有下落,只是在最后出现的茶楼里落下了这个。” 亲卫递上一颗乌沉的珠子,正是原先曲楼兰尸身与同生蛊所化的蛊珠。 林熠骤然起身,合剑入鞘,黑眸发寒:“他中间见过什么人?” “未曾有可疑之人,看起来是自己离开的。”亲卫把情况禀报上来。 林熠拿着那颗蛊珠端详片刻,迅速下了决断:“我离营一趟,军中布防就按今天定下来的办,这两日内不会有任何问题,后日天亮若我还未回来,便传信给林将军。” 亲卫犹疑惶惑,林熠神情坚定,不容置疑,他只好领命照办。 林熠换了一身劲装,带着冶光剑离开了北大营,他一切布置都预留了分寸,即便暂时离开也不会让情势失控。 这是他的习惯,前世他一贯冲锋在前,林熠武功再高强,战场上敌人杀不完、明枪暗箭躲不尽,他每一次都做好了准备,既有赴死的觉悟,也备好万全之策。 凡事多看三步,不止是自己的三步,更是大局,即便他出事,军队能正常运转到合适的人顶上他位置。 茫茫原野上,柔然军营在夜色中看不清边际,林熠敛了声息,孤身潜入敌营。 他短暂藏匿稳下呼吸,迅速判断之后,悄无声息借夜色掩护,一路赶至战囚营外。 战囚营几乎是空的,但巡防很严,夜巡士兵守着这圈空荡荡营帐,偏偏还不能松懈。 林熠终于抵达战囚营内,四下打量,这里只有最简陋方便的布置,其中一间军帐引起他的注意,不为别的,只因那一间实际上是这里被看得最严的一处,一丝死角也无。 他耐心等到时机,一阵夜风般迅疾进去。 帐内昏暗,战囚营通常是拷问施刑所用,布置比起死牢好不到哪去,可这里就像正常起居的帐子。 林熠一眼看见在榻上沉睡的费令雪,探了探,便知是被用了药,不伤性命,只是让他昏睡。 费令雪身上没有伤,林熠思索着,忽然抽出冶光剑,身后一击狠戾突袭,林熠没有躲,回身直接出剑迎上去,与对方手里利刃划开。 转眼过了数招,林熠沉声道:“江悔,你诱他来此,就是要关着他?” 江悔轻巧落地后退数步,站在榻前挡住费令雪,神情看不大清楚:“我怎么想不重要,大汗见你来会很高兴,这倒是件好事。” 林熠警觉地回头,看见苏勒站在帐门口,背着光看不出神情。 “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话是问江悔,苏勒看见榻上费令雪,低沉怒意慑人。 江悔却不慌张,似笑非笑看看林熠,朝苏勒一礼,话中不乏蛊惑之意:“大汗,侯爷难得一来,若想留住侯爷,可正是时机。” 66.转圜 林熠既来此,便是要带费令雪走, 而不是送死, 没有把握他不会来。 苏勒有些烦躁,他发怒时与寻常截然两人, 令人感到危险。 他对江悔道:“这人就是费令雪?你何时把他带来的?” 江悔单薄清瘦的身躯立在昏暗榻前,微笑道:“昨日。” 林熠好整以暇地收起冶光剑, 对江悔淡淡道:“执迷不悟的人我见过不少, 可一步接一步错下去的……你可曾为费令雪考虑过?” 江悔湛蓝的眸子暗了暗, 轻声说:“若不是考虑太多, 也不至于到今天。” 林熠皱了皱眉,江悔的性子, 喜欢什么,就很可能去毁掉什么。 “侯爷何必挂心这些,不如与大汗好好聚一聚。”江悔侧身伸出手,指尖如同渗出一滴鲜血, 那殷红血珠堪堪悬在昏睡的费令雪颈上, 此举无异于威胁林熠。 林熠笑了笑, 江悔另一手递给他一只瓷瓶:“侯爷见谅。” 这局面本在他意料之中, 林熠接过瓷瓶,取出里面的丹丸,未曾犹豫便吞服下去,将瓷瓶丢还给江悔:“回头是岸, 人这一生不能一直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江悔接住瓷瓶, 收回指尖血蛊, 垂头专注地看着费令雪。 林熠转身走向苏勒,对苏勒做了个手势,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 苏勒沉默一瞬,朝林熠微一颔首,带他出了战囚营,夜色中两人漫步回到苏勒的汗帐内。 “我并不知道此事,方才的药,我会让江悔给你解的。”苏勒启了一坛酒,斟两杯,递给林熠一杯。 林熠静静坐在旁边,烈酒浓香发散到整间帐内,苏勒刚才没有阻止江悔。 苏勒已经不是那个单纯对他心怀感激的少年了。 “我来这一趟,也不光是为了令雪兄。”林熠与他大大方方碰杯,仰头饮下去。 苏勒望着林熠苍白清隽的面容,林熠今夜穿着一身黑衣,他回想起初见林熠时那火红衣衫的侧影,眼中带了分笑意:“是为了和谈?” 林熠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苏勒,燕国和柔然之间战火不可避免,但也并非只有这一条路。” “的确如此,但有些事没办法。”苏勒点点头,深邃锋利的五官被额带上的宝石衬得神采斐然,“在部族中,任何事情都要靠实力,财富、地位、情人,无一例外,放在其他事上也一样。” 林熠不由重新审视眼前的人,苏勒在他面前举止间毫无粗放气息,但这改变不了苏勒是彻彻底底部族少年的事实。 部族之中,男人便是狼,想要的就会去抢,厮杀和荣耀至受崇尚。 苏勒眼中映着林熠的脸,笑道:“如果你留下,燕国和柔然就不必打仗。” 林熠轻笑摇摇头:“不可能。” 苏勒握着杯盏的指节略紧了紧,有些无奈地道:“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得谈,很多时候只能去争去抢。” 林熠略一挑眉,遗憾道:“也不必说这么绝对,你可以再考虑。” 苏勒看着林熠腕上的黑绳和宝石,眼神柔和了些:“我本不想和你说这些,谈起国事,就隔得越来越远。” “自古万事难全。”林熠斟满一杯,看着轻晃的酒水,“不论你是寻常少年,还是登上那王座,总要有舍有得。但说到底,苏勒,我希望我没有帮错人。” 苏勒始终没有允诺林熠会放他走,就像他默许江悔威胁林熠服下丹丸。 林熠感觉到经脉内力渐渐弱下去,江悔给他的药不知会持续多久。 这是说服苏勒的好时机。最好的机会往往伴随着最大的风险。 他算了算时辰,一时没有再说话。 “今夜先休息,明早再谈。”苏勒起身,示意林熠就在汗帐歇下,侍从进来侍奉,苏勒看了看林熠便离开。 费令雪缓缓睁开眼睛,身上略发僵,起身走出战囚营帐,议论月亮挂在半空,他沉默看着月下柔然军营。 一个高大身影走来,一身暗色武袍,箭袖挽起三分,手臂肌肉和腕骨线条极漂亮,长发编成部族人的样式,略略束着。 费令雪盯着那人,直到三步之外那人站定,他才借着明朗月色确定对方模样。 费令雪拖着木然的脚步上前,抬手去摸那人的脸,指尖几乎在颤抖:“你……” 曲楼兰漠然看着他,瘦削而毫无血色的脸如从前一般英俊,但眼里始终少了些什么,并未回答费令雪。 费令雪清朗的面容在他眼里并不陌生。 曲楼兰茫然于他溢满眼眶流出的泪水。 曲楼兰伸手,略有不解,犹豫片刻还是擦去费令雪颊边泪水,可泪水越擦越多。 他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有费令雪的片段,遂州城院内一树盛放梨花,素白的长袍,他们是多年好友。 可曲楼兰很难感受到情绪,他像是寄生在一块木石上,记忆只是画面,人与人只有关系,没有情感。 费令雪深吸一口气,尽力平息心绪,声音略哑,问道:“记不记得我?知道你是谁么?” 曲楼兰思索片刻,似乎从零散记忆里找到对方悲伤的答案,一字一字道:“你作人质时,我下令攻城,是不是让你很难过?” “都过去了,你做的没有错。”费令雪摇摇头,确定这就是曲楼兰,或许已经有所不同,但确实是他,“你在这里……多久了?咱们回去好不好?” 曲楼兰顿了顿,垂下眼睛,瘦削锋利的脸颊依旧没有表情:“我回不去了。” 费令雪心中顿时一片寒冷,最坏的猜测已然成真。 “令雪,你醒了。”江悔从苏勒那里回来,步伐轻盈,如从前一般走到费令雪面前,眼带笑意。 费令雪面无表情看着他:“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悔笑容无辜,带着讨好的天真语气拍拍曲楼兰,对费令雪道:“我把他还给你,不高兴么?” 一名士兵来战囚营找曲楼兰,附在耳边说了几句,曲楼兰看看费令雪,最终只是对他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死而复生,效力敌国,你让他如何自处?”费令雪怒视着江悔。 “凡事都有代价,死人活过来也不例外。”江悔牵起费令雪的手回到帐内,他功力不弱,略施内力便由不得费令雪挣脱,“可至少他活着。” 费令雪坐在榻边,江悔单膝跪在他身旁,温驯地垂下头,将他手心贴在颊边,轻轻吻了吻:“从前害他的是白达旦人,我拼力挽回他一命,可你偏偏恨我,如今让他回来,为什么还要生气?” 费令雪要抽回手,被江悔攥住,江悔抬头,漂亮的脸上那双湛蓝眸子有些委屈:“这么久了,就想不起我一点好?” 费令雪自嘲一笑:“你到楼兰身边时怀着什么目的?把他关在鸾金楼一年多,当着我的面结束他的性命……” 江悔起身,攥着他手腕倾身将他压倒,附在耳边轻轻厮磨道:“我从前也有不得已,你却一个机会也不给我么?” 江悔跨坐在他腰上,轻轻解开单袍,攥着他的手摸到自己腰腹上一道狰狞疤痕,犹可知当时这道伤贯穿腹部,几乎可致命:“当年为了不背叛你们,也不是没有以命相博。” 又顺着向上探到锁骨下一道长疤:“你以为救下他一命就没有代价?” “不是每个人生来都自由。”江悔垂下头,脸埋在费令雪颈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费令雪疲惫地道:“阿悔。” 江悔听见这声熟悉的轻唤,几乎颤抖了一下。 费令雪感觉到他泪水划过自己颈边:“人生苦长,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江悔沉默良久,微微抬头,濡湿眼睫衬得那双蓝眸更加无邪,他轻轻吻了吻费令雪。 “不,放开才后悔,我不放。” 江悔不着痕迹地将血蛊融进费令雪腕上皮肤内,费令雪目光蒙上一层混沌,推开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不是不想我。”江悔灵活的手指解开他衣衫,低头吻下去,感受到费令雪渐渐地回应,“为什么就是不承认。” 帐内唯一的微弱灯烛晃动着,素白衣衫落地,少年咬着唇压下痛意,缠上思念许久的人。费令雪黑发垂散,清朗如梨花的男人被血蛊所控,翻身按着少年压上去。 后半夜,林熠忽然睁眼起身,迅速抽出枕边冶光剑,却被苏勒抬手握住手腕:“是我。” 林熠直接挣开他:“怎么?” 昏暗之中,苏勒这回手上运了内力,不由分说拉着他径直出了主帐,一路到了一间偏僻的帐内。 林熠听见远处似乎有打斗声,看见远处火把亮起,士兵向某处聚集。 “苏勒,怎么回事?”林熠问他。 “你的朋友很厉害。”苏勒松开手,注视着林熠,神情有些不悦,但始终没对林熠发火,“可我不会让你走。” 林熠心里一凛,抬剑横在苏勒颈边不让他靠近:“你说谁?谁来了?” “那不重要。”苏勒抬手夺过他的剑,冶光剑落在帐内厚毯上,林熠内力被药压制,功夫仍在,苏勒又不想伤了他,打斗起来一时未占下风。 拳脚功夫林熠绝对不输,可三十招后敌不过内力深厚的苏勒,被他狠狠抵在帐内铺着兽皮的座上。 “苏勒!”林熠眉头紧皱。 “现在我想清楚了。”苏勒有力的手臂把他箍在怀中,锋锐的异族面庞露出一丝凌厉,深邃的眼注视着林熠,“不需要和谈,也不需要打仗,你好好留在我身边。” 67.愠怒 林熠喘着气冷冷道:“先松手!” 不过相隔数月,苏勒已经与先前羸弱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是草原上的狼, 一旦回到安全环境里,恢复的速度惊人, 如今身上肌肉紧实,没有内力的林熠一时完全无法制住他。 林熠猜想外面搅得柔然军营一团乱, 大概是他爹林斯鸿得知此事后不高兴了, 派人来抢他回去, 这么直白粗暴的作风的确只有林斯鸿。 苏勒深吸一口气, 稍稍松开林熠,坐在旁边, 一脚踏在矮几上:“叱吕部族内争斗残酷,我身为大汗养子一直生存艰难,原打算带姐姐离开,但还没来得及走, 就被大汗的儿子陷害, 喂了药交当作无名奴隶卖掉, 后来被你救下。” 林熠这便明白当时的情况, 揉了揉手腕道:“所以你就打算这样报答小爷?” 苏勒偏过头看他,眼里带着笑意,仍不乏野性:“林熠,我们从小到大都要抢, 要最鲜美的猎物就得去厮杀, 要最漂亮的女人就得打败所有对手, 我未曾争抢过什么,但见了你才知道其中道理——先前只是没遇到最想要的而已。” 林熠深知苏勒稳重自持的风范只是表象,苏勒骨子里是狼王,甚至比任何看似凶悍野蛮的部族勇士都更执着强势。 “我只是顺手帮了你,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何至于此。”林熠坐在一旁心平气和道。 他没有试图逃走,苏勒的功夫足以把没有内力的他抓回来一百次,眼下情绪又不稳定,刺激他不是好主意。 “现在了解了,所以才想留住你。”苏勒靠在宽大座上注视林熠,林熠才注意到他额带上的宝石与赠给自己的腕绳上所串宝石很像。 “苏勒,只要你愿意,柔然王的位子注定属于你。”林熠叹了口气,笑笑道,“把我当作猎物,可是个大错。” 苏勒倾身靠近他:“你可不是猎物,没人想把猎物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 “你想留下我就能做到么?苏勒,是不是我对你脾气太好?”林熠简直没见谁对他说过如此狂妄的话,一时不怒反笑。 “为什么不能?关着你也好,带你销声匿迹也好,单要你这个人,办法多得是。”苏勒摇摇头,注视林熠的目光由虔诚变为一种难明的意味,“起先我觉得自己不会对你这么做,现在却……” “我跟你有仇么?”林熠无言以对,“怎么让你就这么执着。” “就是你这个人本身,你是谁都无所谓。”苏勒轻轻呼出一口气,低眼看着林熠腕上那条系着宝石的细绳,“喜欢的就要留在手心里,留在身边,不是么?” 林熠很想踹他一脚,拎着他耳朵好好教教他什么才是交朋友的正确方式,但忍住没这么做,苏勒自小生长的环境就是弱肉强食,本能胜于一切。 “你不如趁早死心,咱们还能坐在一起谈谈正事。”林熠留意着帐外动静,可这里实在偏僻,林斯鸿就算派人来也一时半会找不到。 苏勒又笑了笑,这回眸中沉静下来,似乎方才轻狂蛮放之人并非是他:“只是开个玩笑。” “你不是金丝雀,我知道。”他伸手轻轻握住林熠手腕,拨弄了几下那腕绳上的宝石,随即又松开手,“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做。” 他的确很喜欢林熠,甚至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由于这个人,可他到底与那些野蛮贵族不同,林熠的对他的意义更加不同。他的喜欢里,有万分珍惜。 林熠看看他神情,知道苏勒说的是真的。 林熠并不打算跟他计较,一边去解那腕绳,一边道:“想清楚就好,走吧,让你的人收手,我也让来找我的人住手。” “看在我姐姐的份上,留下它吧。”苏勒制止他的动作,轻缓道,“我只是让他们拦住你朋友,眼下该是我的人吃亏得多。” 林熠思索片刻,暂且没再去解腕绳,弯腰捡起掉在地毯上的冶光剑收回鞘中,两人起身往帐外去。 远处的混乱声却迅速靠近,伴随着刀剑和呼喊,似乎来人已经彻底确定他们的位置,迅速赶来。 苏勒眸光一凛,拉住林熠往怀里一扯,林熠反应很快,立即出拳同时去锁他手臂,苏勒却凭着内力的优势将他牢牢箍住。 苏勒将一粒丹丸喂到林熠口中,指背在他颊侧掠抚而过,而后松开林熠,躲过他一记狠辣肘击,笑道:“说好的解药。” 林熠没来得及教育他,帐帘猛地被掀开,一道高大修长身影持剑而入,剑光瞬间直逼苏勒面门。 苏勒抽出腰间弯刀运力格挡,两人真气迸发相击,大帐梁柱瞬间发出一声咔嚓轻响,桌案物品四下翻倒一片混乱。 “他没内力,莫伤了他!”苏勒喝道,闪身挡在林熠身前。 “离他远点!”萧桓沉声道,欺身几招将苏勒格开。 林熠目光钉在萧桓身上一时愣了神,原以为是林斯鸿派的人,怎知远在金陵的萧桓会这么快赶来。 林熠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萧桓修朗剑眉拧起,桃花眼中满是寒意,一身劲装持剑势不可挡,下一刻,醉易裹挟着凛冽杀意,将苏勒硬生生逼退到一旁。 林熠连忙抽出冶光剑抵开醉易的锋芒,萧桓深厚内力蕴满剑身,林熠被震得手臂一麻,好歹拦下他险些夺了苏勒性命的一击,抬手抵在萧桓胸口:“别杀他!” “没什么不能。”萧桓声音沉得发冷,握住林熠手腕,手上力道显然是动了真怒,林熠不由顿了顿。 可他释放的内力又顺势流入林熠经脉,以防方才硬挡的一剑伤了林熠手臂。 “就听我这一回。”林熠上前一步拦萧桓,几乎贴着他胸口,语气有些焦急,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状况,若萧桓决意要杀苏勒,他根本拦不住。 萧桓低头深深盯着林熠片刻,眼中盛怒这才平息一些,似乎又只是暂时压下去,林熠几乎能感觉到他要跟自己慢慢算账。 他瞥了苏勒一眼,一倾身,不由分说将林熠拦腰抗在肩上转身离去。 林熠实在没见过萧桓这样发怒,解药一时半会不能完全起效,林熠只觉得一没了武功太难混,被萧桓抗出大帐后轻轻挣扎几下,低声道:“缙之……放我下来。” 帐外追来的一众柔然士兵与萧桓手下人马相互对峙,不敢轻易靠近,零星火把发出劈啪声。 苏勒跟着走到帐外,众人就看着萧桓把林熠放在地上站好,林熠微微仰头,两人说着什么,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隔绝在外。 林熠环视一周,觉得这场景着实怪异,只得朝萧桓服软,轻轻晃了晃萧桓的手:“咱们先回去。” 林熠转头看着苏勒,苏勒知道他想说什么,微笑道:“费令雪是你的人,自当随你们一道走。” 苏勒又对手下人马做了个手势,众人放下手中兵刃退到一旁。 林熠和萧桓畅通无阻原路折返,天光已渐亮,草原上一轮灿烂朝阳,萧桓侧脸被勾勒出分明轮廓,林熠犹有些恍惚,没想到萧桓会追到这里。 费令雪早在营中发生异动时就醒了,身边少年与他肌肤相贴,眼睫轻闭,沉睡时极为乖巧,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甜美单纯的脸。 费令雪穿好衣服,帐门缝隙透进来的一缕微光,细小尘埃漂浮着。 江悔披上衣袍,费令雪转过身看着他。 “你该回去了。”江悔笑吟吟道,湛蓝的眼睛映着费令雪的面容。 费令雪走过去,给他系好腰间袍带,整了整衣襟,江悔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怕费令雪下一刻改变主意推开自己。 他眼眶泛红,环住费令雪的腰:“你还恨不恨我?” 费令雪的手顿了顿,低头在他额间亲了亲。 “恨的。” 费令雪过来的时候,林熠正看见曲楼兰,一身暗色武袍,皮肤白得毫无血色,清瘦英俊,与当时鸾金楼药池内昏迷的模样很像,微笑一颔首。 林熠担忧地看着费令雪,费令雪朝他安慰摇摇头:“他不能回去了。” 曲楼兰已经死过一次,更是在柔然当过将军,回到定远军中绝无生路。 既然隔着一回生死,该怎么选,还是要由他自己来定,费令雪不能逼他走。 林熠没有多说,对曲楼兰一抱拳,转身上马。 萧桓来时只带了三十手下,从见到林熠开始,他没再让林熠离开自己五步范围外,此刻在马背上也不例外。 苏勒送林熠他们离开军营,手下将领未有敢提异议的,翡裕河潺潺流淌在乌珠穆沁草原上,骏马疾驰远去,天边再也望不见影子。 苏勒回到帐内,吩咐人清理残局,在座上饮了杯酒:“他心有所属,你可知道?” 江悔点点头:“那人在遂州城时就与林熠同行……大汗要放弃他么?” “这种事谈不上放不放弃。”苏勒笑笑,“你会放弃阳光、雨水和自由么?” 回到北大营,林熠事先的安排周到,一切有条不紊,萧桓显然也不关心北疆军务是否被耽搁了,一来就直奔林熠而去,不少人都还记得这位“江州阮氏”的公子。 副将们看到一行人平安无缺回来,纷纷松了一口气,林熠简单安抚了几句,将领们被萧桓漠然寒冽的目光扫过,感觉帅帐内似乎要平敌起波澜,便又纷纷赶紧借故退下,叮嘱林熠好好休息。 帐内一下子安静无比,没了人来人往的掩护,林熠抬眼看看萧桓,轻咳了一声,面对萧桓自从这回见面起就不散的怒意,不由后退了两步。 68.惩爱 萧桓的眼极好看,眼尾微挑, 弧度如月。 此刻这双桃花眼里蕴了寒意, 他走一步,林熠就退一步。 萧桓握住林熠小臂不让他躲, 林熠已经退到桌案边,靠在桌案边沿微微抬头看他, 漆黑的眸子里有点茫然无措, 又有点乖巧可怜。 “……怎么突然来了?”林熠垂下眼睛问道, 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不想看见我?”萧桓声音也是冷的, 一身清冽气息让林熠无处可躲,“在叱吕部大汗那很愉快?愉快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林熠轻轻倒吸一口气, 这是真生气了。 从不发火的人怒起来最可怕,林熠心里乱成一团,这些天很想念萧桓,可见了面竟然是这情形。 “费令雪被掳走, 我去救人而已, 两天之内肯定能回来。”林熠信誓旦旦认真道, 还举起一手, 三指并着,一副对天发誓自己绝没有胡来的样子,却始终垂着眼睛,说完还吸了吸鼻子。 “林姿曜, 你很委屈么?”萧桓抬起他下巴, 剑眉蹙起, 清亮的眸中映着林熠身影。 林熠看见他眼尾的痣,心里当真涌上一股酸涩,闷闷道:“不委屈,这么久没见,一见就是生气……” “知道叱吕苏勒看你的眼神像什么?”萧桓语气一点也没缓和,攥着林熠手腕愈加收紧,他浑厚内力涌入林熠脉中,“你以身犯险,连内力都交出去,本王若晚去一步,他又打算对你做什么?不要命了么!” 林熠服下的解药已渐渐起效,连忙催动内力制止萧桓,可萧桓已驱真气入脉,直接封住林熠两道大穴,林熠立刻失去反抗的机会。 “缙之,我心里有把握,不是胡闹。”林熠急道。 萧桓拿起案上奏笺塞给他:“你不胡闹,可有的是人盯着你。” 林熠展开那奏笺,内容简明扼要,有人第一时间得知他孤身去柔然军营的事,以主帅不得擅自离军的理由,要对朝中批林熠一个渎职之罪。 林熠根本也不管这是谁写的,把纸张丢到一旁,急怒交加,又跟萧桓有些赌气,沉声道:“违反军律?好,本侯自去领军棍便罢。” 他说话就要大步出帐去,被萧桓一把拉回来,直接被拽到宽大榻边丢下:“长本事了,脾气挺大,谁要你领罚了!” 林熠被萧桓封住经脉更加反抗不过,挣扎着怒道:“给我解开!不就是挨几棍子,打完你就不气了,看戏的也痛快,小爷不至于抗不起。” 萧桓也不用内力,就这么压制着如困兽怒起的林熠,一股火窜上心头:“就这么想挨罚!把你带回来还错了!” 林熠使出浑身解数,愤怒委屈交加之下手脚并用,擒拿反锁的招式一气呵成,跟萧桓在榻上缠斗成一团,毫无章法乱打一通,始终挣不开萧桓的压制。 “放开!憋屈着有什么意思,几十棍打死我拉倒!”林熠越挣斗越激动,日盼夜盼,盼来的人一句想自己的话也没有,林熠什么也没心情想,什么狗屁道理也不讲了,胡乱吼道。 “林姿曜!你胡说什么!” 混乱间,萧桓的海东青给林熠送来的那条黑色锦带从林熠怀里掉了出来。 萧桓一把扯过锦带,干脆直接绑住林熠双腕,把他手臂扣在头顶榻上,两人呼吸起伏剧烈,萧桓压着他低声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乱来?这一趟若回不来怎么办?” 林熠眼尾发红,瞪着一双清澈黑眸道:“我的命我心里有数,上辈子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折了也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等你的人怎么办?你一走了之谁都不要了么!”萧桓声音有些几不可察地颤抖。 “林姿曜……你知不知道等一个人有多难熬?” 萧桓清冶俊美的脸近在咫尺,林熠心里翻涌的酸涩涌上头来,他猛地挣掉腕上缚着的黑色锦带,攥着萧桓肩膀道:“日夜盼着什么时候再见你,上了战场下了战场都想着,好不容易见了就跟我生气,我怎不知难熬,怎不知委屈!” 萧桓不由他争辩,一手控住林熠双腕,压着他将他衣袍扯开:“委屈,不把自己命当命,你到底有没有心?叱吕苏勒对你野心十足,若扣下你不放你待如何!你就一点不在乎!” 他俯身在林熠耳侧颈边噬咬一口,林熠衣襟被萧桓解散开,无名火气轰然加倍,挣扎开压制就去扯萧桓衣袍。 两人几乎是仇人一般失了理智地搅在一起,谁也不听谁解释,到最后锦袍散乱,林熠一不做二不休,疯了一般揽住萧桓后颈就凑上去,萧桓倾身将他狠狠压倒在旁,辗转深吻下去,分不清是惩罚还是疼爱。 林熠眼睛泛红,骄傲恣意的面庞上满是委屈,呢喃着恨道:“你就……一点不想我么?我不犯险、不挨罚,你就不想我了?” “不想你,只想把你扔出去挨军棍,打乖了为止!” 萧桓的手贴着林熠紧实的腰际绕到背后,手臂有力地将他揽着贴在自己怀里,两人衣袍乱成一团,散敞得不成样子,分不清是在打架还是在纠缠,一个吻的架势几乎要把对方拆吞入腹。 林熠最后到底是落了下风,被萧桓收拾服帖,吻得七荤八素节节败退。 他也不乱发火了,只是攥着心里那点郁闷,搂着萧桓不撒手,躺在那眼巴巴看着七王爷,心想这可真要命。 不过也值了,好歹光明正大亲着了。 “知道错了没?”萧桓稍稍松开他,撑在他上方问道。 林熠心里赚得欢喜,几乎对萧桓的吻上了瘾。嘴上却要装得得便宜卖乖,眼睛微红,还蒙着一层水汽,一脸无辜看着萧桓:“生我气就来强的,还封我内力……” 萧桓被他的无赖劲儿逗得气而反笑,修长有力的手贴在他身上游走,道:“还有更不讲理的,趁着侯爷内力还没解封,要不要见识?” 林熠生怕自己收不住场,于是见好就收,迅速抬头在他眼尾的痣上亲了一口,立即撤到榻旁去整理衣服:“留着改日慢慢见识也好。” 萧桓不紧不慢起身,却不让他跑,一把按住林熠:“先认错。” 林熠乌溜溜的眼睛一眨巴,干脆翻身跨坐在萧桓腿上,面对面搂住他,埋头在他颈边蹭了蹭:“以后绝不会乱来,这条命留给你呢,别生气了。” 小侯爷能屈能伸,萧桓脾气瞬间消了,拍拍他后背:“数你道理多。” 林熠揉揉鼻子,蔫蔫问道:“你这回来了都没有好脸色,我可伤心了,是不是得赔我?” “怎么赔?开个价吧。”萧桓轻笑道。 林熠看着萧桓,思索片刻,道:“说到做到?” “嗯。”萧桓把他微散乱的发捋好。 林熠深吸一口气:“那你不许推开我。” 萧桓还没问,林熠这回凑上来,没了方才的粗暴野蛮,也没了方才的混乱,他小心翼翼而认真地重新贴上萧桓的唇。 “你赔我……就这就一次。”林熠轻声道,似是着了魔。 萧桓顿了顿,方才两人都失控,尚好解释,这下若还纵容林熠胡闹…… 可看着林熠眼角未退散的红,听他还带着点鼻音的语气,萧桓实在不忍心。 他轻微叹了口气,默许地依言没有推开林熠。 他轻轻抱着林熠的腰,回应林熠,亲吻宁谧绵长,温柔而认真,说不清是谁纵容谁,又是谁赔给谁。 “好了,别闹了。”萧桓蹭蹭他鼻尖,没再说逗他的话,怕把林熠吓跑。 林熠起身站好,低头整了整衣襟,掩饰自己一时沉溺的情绪。 “禀报侯爷,军中……粮草有点问题。”帐外一名副将道。 林熠迅速转头看了萧桓一眼,遇上他温柔带笑的目光,心里定了定,走出屏风对外面的人道:“进来说。” “侯爷。”将领一礼道,“林将军自去年底就有意加贮粮草,周边州府也都打过招呼,让他们屯仓充备些,可眼下粮草仍是紧张。” 林熠示意他坐下,萧桓也走过来坐在一旁,林熠道:“正是青黄难接的时节,各州府也得调粮赈济、调拨市价,军中粮草紧张,外面也一样,都是正常的。” 副将见他心里有底,便也放心些,只道:“不过还有一事,最近有传言,说昭武军私吞粮草转手牟利,造成军中粮草不足、外面粮价哄抬,传得有鼻子有眼,就差指着谁栽到他头上了。” 林熠和萧桓对视一眼,对副将道:“明白了。先调整三餐伙食,从俭来,这事我会留意。” 副将退下去,林熠从书案上拾起方才那封弹劾自己罪状的奏笺,回到萧桓身旁坐下道:“原来都是一起的。” 林熠朝他做了个烦恼的表情,笑道:“你那皇兄总跟我过不去。” 69.入梦 副将才退下,亲卫便来报:“侯爷, 营外三位太守大人求见。” 林熠抱着手臂半靠坐在书案边缘, 又把那张奏笺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兴味十足, 不急不慢道:“请进来罢。” 萧桓走过来把那奏笺拿走,原封不动收起来, 道:“萧放对定远军下了手, 如今对昭武军紧咬不放, 是想依样激怒陛下, 让北大营收归朝廷,保证连太子也不能争取到你们。” “动作接连不断, 也算跟我们撕破了脸,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林熠摇摇头,“他还做了不少事吧,等我回去的时候, 金陵恐怕已经风向转变, 容不得本侯啦。” “萧放一直紧盯着死牢里的邵崇犹, 聂焉骊留在金陵应付此事。”萧桓给他整整衣领, “等咱们回去,你会听见很多不好的话。” 林熠笑道:“没关系,肯定没有上辈子骂的难听。” 萧桓手上顿了顿,心里不是滋味:“都过去了。” 林熠歪歪头看他, 平生顺遂的人不知世间苦, 萧桓却很能体谅人。若不了解他, 大概想不到萧桓从前的不容易,一个小孩子守着一座丹霄宫,守着一个疯且擅毒咒的母妃。 爱一个人,是从心疼他开始的,不甚顺遂的寒冷人世,两个人彼此心疼对方的苦,那些过去才真正成为一句轻描淡写的“都过去了”。 亲卫带着来前来拜访的太守们入营,三位太守大人林熠都识得,是北疆边城要地官员。 “诸位先请坐,难得来一趟,也没什么好招待,见谅。”林熠客客气气将三人请进来。 寒暄几句,林熠便也不费时间周旋,道:“大人们来此,想必有要事?” 一人看看坐在林熠身边的萧桓,有些犹疑,林熠笑道:“他是我的人,大人们有话可以直说,不用避讳。” 萧桓但笑不语,一身武袍坐在旁边气度不凡。三名太守彼此看了看,交换眼神,一人抬手一礼道:“侯爷,林将军不在,我们也与侯爷不算生分,有些话还是直说了。” “但讲无妨。”林熠做了个手势。 “自年前起,北疆周边州府就按林将军的意思注意屯粮,如今真的开战,可见林将军有远见,给北大营粮草供应也不算太紧张。”其中一人道。 另一名太守接着说:“不过毕竟是春夏之交,这阵子各地粮储都不宽松,一边要开仓供应百姓,一边不能断了军需,我们也都尽心尽力。本来是齐心的好事,可最近外头传言不少,侯爷应当也有所耳闻。” 林熠摇摇头:“大人见谅,本侯才回来,无暇顾及外头风声,不知有什么传言,大人们说来我听听。” 太守犹豫片刻,尽量委婉道:“有个说法,传得厉害,说北大营军粮原本充裕,但军中与黑市有来往,一头从各地收粮草,转手再卖……外头也确实查到大批私屯倒卖粮食的,来源不明” 这事怎么讲也委婉不起来,三人一时有些忐忑,虽说林熠脾气随了林斯鸿,一贯挺好,傲骨而不蛮横,但这话到底不好听,说了很可能惹得侯爷发怒。 林熠却不恼不怒,大笑道:“原来是说这个,本侯只当流言荒唐没有理会,看来外头不少人信了,才让诸位匆匆来质问。” 三人连忙道:“不敢,并非质问,只是想跟侯爷核实一下,提个醒,非常时期,若闹大了说不准会很严重。” 林熠一摆手,道:“这不是小事,应当让营中人一起来听听。” 说罢命令亲卫将营中将领都召集来此。 人来齐了,林熠让太守们把事情再讲一遍,众将领听了又是不屑又是愤怒:“北大营何时有过这等事,究竟怀疑谁,不如明说,这顶谋私利的黑锅昭武军可不背。” “先别激动,人都在这里,总能讨论出个结果。”林熠安抚道。 林熠又问太守:“诸位都来直接问我了,想必也查过传言起源,可有什么结果?” “北疆这一带向来人来人往复杂不定,一直没查出什么来。” 将领中有人怒道:“你们拿着没鼻子没眼的流言来,是想以此定谁的罪不成?” “绝非此意,只是战时人心本就不定,这传言一出更加难平。” 林熠静静看他们争执,看了半晌开口道:“都别吵了,几位大人也是好心来提醒。” 林熠对太守道:“大人们也看见了,北大营将士出生入死保家卫国,护的就是身后土地,如今反倒被流言质疑,本侯总不能因此就挨个审问,否则岂不是寒了大家的心?” 将领们这才平静些,林熠让他们先各自去忙,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 帐内安静下来,林熠起身拿起书案上被萧桓封存好的奏笺,朝三人扬了扬:“不瞒诸位,这几天有人盯上本侯了,连弹劾的折子都写好了,只是这人大概位置不够,打算先送到金陵,再转手由别人递呈与陛下——至于罪名,大概是渎职。” 三人意识到什么,神情更加严肃:“侯爷是觉得这奏折和传言都是一伙人所为?” 林熠把奏笺丢回去,点点头道:“定远军教训在前,如今轮到昭武军,大人们心里主意得摆正,不能让北大营重蹈覆辙,否则昭武军被折腾得打不动仗,你们的地界也安逸不起来,到时唇亡齿寒,可不是几批粮草的问题。” 三人会意,拱手道:“侯爷放心,此行也绝非不信任侯爷和林将军,北大营和北疆素来一体,下官们也多得林将军照拂,必定整治传言,肃清心怀不轨之人。” “那便有劳诸位了。”林熠始终笑脸相待。 送走三位太守,将领们心下不满,来找林熠问这事。 “无稽之谈,为此收审军中部将才是昏了头,大家无需在意。”林熠轻描淡写带过,众人这才确定此事不必当真。 末了林熠对其中一名校尉道:“李大人方才激动得很,这事掀不起风浪,别气坏身子。” 李姓校尉似有些不安,笑笑道:“侯爷说的是。” 清静下来,林熠回到帐中,萧桓问他:“散布谣言的就是这个人?” 林熠点头:“先前我爹筛出来的人里就有这个姓李的,方才看样子,就是他没错了。” 林熠又笑笑道:“萧放的手伸得够长,这李校尉在军中年头不短,能收为己用不容易。” “眼下先放着?”萧桓问。 “嗯,让人看着点,走的时候一起算总账。”林熠道。 接下来的日子忙得暗无天日,柔然王与林斯鸿在西境和北疆交界一带胶着,又留了一手,派出来一支大军,与苏勒麾下军队一起攻打北大营一带。 敌军攻势愈加积极,林熠一贯身先士卒,前脚跟副将们定下计划,后脚拎起剑就策马又上战场,连着几天不合眼也常见。 杀得浑身沾满血回营,睡一会儿,天不亮就又离开,林熠本想趁热打铁跟萧桓多亲近,这下没力气也没时间。 萧桓从前只是听人说,这回亲眼见了林熠的拼命程度,想来前世在北疆那些年,林熠都是这么过来的,“鞠躬尽瘁”四个字完全当得起。 这天匆匆回帐,照旧连衣甲也来不及脱,和衣在萧桓旁边躺下,中间却隔着一掌距离,也没伸手碰萧桓,身上血迹泥污不可避免地沾脏锦被,但仍不想弄到萧桓身上。 两人面对面躺着看着彼此,林熠朝他笑笑,实在太累,转眼就阖目沉沉睡去。 短短的一觉,林熠却梦见不得了的画面,梦里又是之前那次处境,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与一个人亲密无间地在一处,这回又有不同。 他清晰地记得对方身体触感,那是个男人,身上有淡淡睡莲清香,锦袍下的身体结实修长,两人肢体交缠,林熠能感受到他的热烈和疼惜,梦里一团破碎涟漪般的彼此侵占。 最重要的是,林熠虽看不见听不见,却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是萧桓。 睡了两个时辰醒来,这奇怪的梦再次出现,林熠看着近在眼前的萧桓,心跳如狂。 梦里身体的感受犹在,让他瞬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深呼吸努力平息,控制住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起身又准备离营。 有贼心有贼胆,唯独没时间,林熠哭笑不得。 萧桓也醒来,打算同林熠一起上阵,林熠还是不同意,一边拿起湿巾帕擦了把脸一边道:“你镇守营中我才放心。” 粮草愈加紧张,这场仗也终于打完最艰苦的一段,林熠击退柔然援军大部队,两方都鸣金暂歇,林熠率军回营休整。 萧桓在营中左等右等始终没见林熠回来,一名亲卫匆匆来道:“公子,侯爷他……受了点伤,晚点回来,不过没有大碍,让您别着急。” 萧桓脸色沉下去,林小侯爷终于回来,确实挂了彩,可一身铠甲沾满了血渍,一眼看不出哪些是他自己的。 林熠一进营帐就扑过去:“缙之……本侯受伤了。” 萧桓帮他除了半身铠甲,露出左肩,锁骨下的折花箭痕尚且鲜明,肩后又添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明显是被柔然人的弯刀砍中了。 “这回总算能歇几天了,这批援军是真难对付。”林熠坐在那里松了口气,萧桓给他清理伤口。 “你是不知道疼么?”萧桓看他笑嘻嘻的模样,拿他没办法。 “疼啊,怎么不疼。”林熠嘴上立刻委屈道,其实丝毫不在意那伤,心里小算盘打得欢快。 他感受到萧桓修长手指不时碰到肩膀的触感,心想,贼心贼胆和时机总算都凑齐了,这点疼算什么。 70.知意 “早知该同你一起去。”萧桓眉头紧皱,手上清理伤口的动作尽量轻柔。 林熠背上依稀还可见上回在宫中被鞭刑所伤印记。 “心疼不?”林熠待他清理完, 起身抱住萧桓, 带血铠甲和身上血渍弄得萧桓衣服上也是。 林熠这阵子每每回来都很注意,身上有血污就不碰萧桓, 今天却仿佛是故意的一般,萧桓只当他撒娇, 垂眼看着他肩后缠了绷带的伤口, 道:“你说呢。” 林熠放开萧桓, 披甲穿好衣服, 笑嘻嘻指着萧桓身上:“把你身上弄脏了,走走走, 一起洗。” 萧桓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南边镇子里有温泉,你这阵子把北大营一群大老粗管教得斯文百倍,本侯得好好犒劳王爷你。”林熠拉着萧桓就要出门。 萧桓拿他没办法,林熠毕竟辛苦这么多天, 还受了伤, 提什么要求萧桓也没法拒绝的。 林熠拽着萧桓出去, 亲卫已经备好马匹, 林熠却忽然感到不对劲。 他仔细在萧桓腕脉探了探,心里一寒,蹙眉轻声问:“你……咒术?” ——萧桓身上无一丝内力。 萧桓冲他笑笑:“无妨,玉衡君制的药方并非立即起效, 今日碰巧发作, 没什么大碍。” 林熠心里拧了拧, 咒术虽说不会让萧桓疼痛,只会让他暂失内力,可每次不同的药方都会带来明显反应,不是疼得走不出霜阁,就是让他沉沉昏睡,治疗起来漫长而不易。 林熠带路,两人策马出了北大营,一路往南,走得并不远,在一处山脚小镇驻足。 镇子沿山而建,暮色下广阔草原和遍山花木被染得绚丽,一条小径曲曲折折,穿过阡陌屋宅,穿过袅袅烟火,兀自绕着山丘而上。 林熠似乎轻车熟路,同镇子上的人时不时打招呼,人们质朴地朝他们微笑,唤林熠为“公子”。 “你常来这里?”萧桓控缰与林熠并肩经过镇子上街道,看两边参差宁静的商铺民居。 战火纷飞的前线就在不到十里外,这里仿佛世外一片净土。 “从前我爹忙,我在北大营待得没意思了就来这里。”林熠笑着接过一名农妇送来的小篮浆果,“他们都认识我。” 林熠又在酒铺买了几坛酒,继续带着萧桓往山上走:“这里的酒用花果所酿,别有风味。” 马儿缓缓载着他们沿山径而去,直到山腰处,花木掩映下,一座宅院倏然出现,柳暗花明,院内一对中年夫妇正边聊天边做饭生火,安谧温馨。 林熠和萧桓下了马,拎着酒和浆果进院,夫妇热情相迎,林熠朝他们介绍道:“这是阮寻。” 男主人带他们穿过堂屋,后院别有洞天,花丛隔出几座温泉池子,屋宅廊下风铃轻动,泉水特有的温热气息溢出。 两人换上衣袖宽大的麻布袍衫,在廊下枣木桌旁简单用了农家饭菜,林熠心情极好,把桌上几道小菜所用食材一一给萧桓介绍了:“都是这里特有的野菜,别处吃不到。” 萧桓看他如数家珍的样子,嘴角不由牵起微笑,这里就像林熠的基地,藏着小男孩儿欢欣的秘密,每一件事物都独一无二,比起金碧辉煌的金陵宫殿,比起万军听令的疆场飒沓,这儿的一花一木都有故事,是一座桃花源。 林熠风卷残云喂饱了肚子,和萧桓去院后花丛间的温泉池子里安逸无比地泡着,林熠启了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酒味清醇,带着花果香气。 林熠趴在池边外头看萧桓,萧桓乌黑长发垂在肩旁,氤氲水汽中,绝美姿容更如画般,林熠看得不知不觉就出了神,喉咙有点发干。 “在想什么?”萧桓留意着不让林熠把伤口处浸到水面下。 “在想……粮草。”林熠险些说错话,“粮草确实紧张了。” “江州的粮储可以调运来,明日我传讯回去。”萧桓道,“莫要担心。” 林熠摆摆手:“被有心人知道,该说昭武军私下串通江州鬼军,私自调运粮储。” 萧桓知道他是不想在这关头拉鬼军下水,便道:“就以江州阮氏名义捐筹军粮,数量适中即可,不会引来麻烦。” 林熠伸手捋起他一束微湿的头发,水面轻漾,他想靠近萧桓一点,可又想借着暮色再仔细多看看萧桓,他健实漂亮的胸膛线条比最精美的石雕还无可挑剔。 “缙之,有很多姑娘喜欢你,对不对?”林熠转过身,与萧桓并肩靠在池边,侧头看他。 萧桓饮了杯酒,坦诚地点点头:“你不也是?五陵少年,烈钧侯是头筹。” 林熠做了个无奈表情:“这倒没有,封逸明总说我不开窍,姑娘们真的不怎么找我说话。” “那也不错,省得徒增烦恼。”萧桓听了发笑,知道林熠从前心思单纯、自在恣意,又对排兵布阵和武学格外专注,恐怕从不正眼打量什么姑娘,怪不得别人不敢来找他。 “那你有喜欢的姑娘么?有要娶的人么?”林熠敛着眸子问,他还记得萧桓提过这件事。 “没有喜欢的女子。”萧桓拨开他贴在颊边的湿发,仔细看着林熠,林熠的眉轻轻上挑,侧脸分明飞扬。 林熠手里摆弄空酒盏,又问:“若有……男人喜欢你,你会不会发怒?” 问了这句话,他心跳快得不行,生怕听见萧桓说会。 萧桓却默了默,道:“这事,与男女无关,只要是那个人,怎么都好。” 林熠这才放下心来,总算不至于在这一步就被把路挡死。 没过多久,天色已暗,林熠从池中沿石阶上来,拎了袍子随意裹上,回头对萧桓说:“带你去个地方。” 萧桓没多问,跟随他上来,林熠目光扫过昏暗中那具完美的躯体,不由转过头。 萧桓穿上袍衫,两人踩着木屐出了后院,林熠提一盏灯笼,顺着小径继续往后山走。 方才饮的酒此时泛起淡淡醉意,林熠侧头同他说笑,淡淡灯笼光芒映着彼此眉目,北方山原上夜空无云,路旁花木繁盛。 待到后山,却是一片宁静宽阔的温泉湖水,水面淡淡雾气,夜空明朗,清波百里。 林熠放下灯笼,转头对萧桓道:“缙之,这是北方的水,与你们江南可有不同?” 萧桓没来得及问,便见林熠几步迈入温泉湖中,随即俯身如鱼儿一般游去。 随着林熠入水,水中忽而泛起莹莹光芒,与空中星辰相映,他游动之处便是一团湛蓝光芒,如水下燃起星点火焰。 “这座泉湖叫‘阿楚塔’,水一动就会泛起光,从前牧人都说是长生天的恩赐。”林熠在水中回首,对萧桓笑道,而后潜入水下,那团光芒随他所至,如萤火环绕。 异象神奇而美好,宛如一场梦。萧桓的目光追随林熠周身光芒。 蓝色的光渐渐熄去,水面恢复了平静,林熠却始终没有冒出水面。 “姿曜?” 林熠肩上还有新伤口,萧桓有些不放心,他果断跟着进入泉湖,水很深,他是江南人,水性极好,潜入水中径直往林熠的方向去。 他的每一个动作同样唤起湖水的光芒,就在他靠近林熠的时候,林熠忽然游向他。 两人周身莹莹点点蓝色光芒笼出一团,林熠在水底靠近萧桓,搂住他脖颈吻了上来。 萧桓心里如万千湛蓝波光掠过,两人衣衫和头发随水轻轻拂动,他揽住林熠。水下是隔世的宁静,耳边涌动水声,仿佛另一个世界。 林熠松开萧桓,拉着他浮上水面,两人大口呼吸。 山后静谧,夜空星辰无数,水中随他们动作漾起的光更胜星辰。 湖水从两人头发上淌下,周身光芒晃动。 “缙之,我……”林熠注视着萧桓,说到这里却不知该怎么继续,想了想,干脆倾身抱住他,下巴垫在萧桓肩膀上,道,“我从前是喜欢占你便宜,可现在是认真的……你明白吗?” 湖中安静,漫天星在水,两人在水面相拥,仿佛世上唯独他们存在。 萧桓桃花眼潋滟温柔:“现在明白了。” 林熠心跳有点快,攥着他衣袍的手紧了紧:“那你……” 萧桓沉默片刻,低头亲亲他耳尖:“姿曜,我明白了。不过你得再想想,你还有很多事不知道,等你知道了、想起来了,那时候再确定你的答案,好不好?” 林熠有点茫然,又有点不安,他的那点企图都交出来给萧桓看了,他抬起头望着萧桓:“那你呢,我不知道的你都知道,你的答案呢?” 萧桓深沉漂亮的眼睛几乎看到林熠心里去,眸子微弯,柔声道:“你在我这里,不从来都是为所欲为么?” 林熠花了片刻时间确定这话的意思,明白萧桓于他并非无意。他心里仿佛绽开一朵花,暗自守候花枝许久,终于等到春风吹度,枝头芳华没有辜负他。 萧桓给他的是一个承诺,一种默许。他把靠近自己的特权许给林熠。 而在林熠想起那些痛苦亲密交织的时光之前,萧桓给他留足余地。 究竟什么事让萧桓这样有所保留,林熠想追问,又觉得已经很满足。 他鼓足勇气凑上去,在萧桓眼尾亲了一下:“那说好,你可不许先跑。” 萧桓点头,抚了抚他脸颊:“你不赶我,我就不离开。” 林熠心里喜悦得有点发酸,笑道:“赶你?你是不是得罪过我?” “嗯,得罪得狠了。”萧桓道。 林熠带他游回湖岸附近,却没上岸,而是借着一天一水的碎钻光亮靠近,鼻尖蹭了蹭萧桓鼻尖。 此处湖水堪堪齐胸,在阿楚塔湖中,萧桓此刻没有内力,林熠放纵着自己的野心支配一切,不由分说缠上去。萧桓感觉到林熠这回不同,握着林熠手腕想轻轻拉开他,可林熠反手箍住萧桓的手,趁着萧桓暂失内力推不开自己,又借着微醉的胆量,肆无忌惮吻他,另一手在水中解开彼此衣带,倾身贴上去:“缙之,不管将来如何,今天容我过分一回,好不好?” 林熠语调带着无限的诱惑力,萧桓闭了闭眼,没有再拉开他。泉湖沁透衣衫,林熠把萧桓压在水中半露的巨石上搂住,手不安分地探去,有些惊喜地发现萧桓并非不为所动,大着胆子顺势轻轻握住。一切逐渐与梦中重合,萧桓也探到他极力抑制的躁动,心中轻叹,一边加深了这个吻,一边反手将林熠抵在石上给他安抚纾解,林熠呼吸几乎滞住,紧紧拥着萧桓。 湖水轻轻漾过岸边,林熠算是心满意足得逞了一回。回到民宅,两人换上干净衣物,林熠躺在那里反复回想萧桓的话,又想起自己反复梦到的情形。 难道先前梦里自己目力听力全无的状况是真的?林熠猜想,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全无印象,仿佛一切呼之欲出,又毫无头绪。 次日醒来,林熠仔细看着身旁的萧桓好一会儿,虽没有要到结果,至少萧桓没有拒绝他。 这人对自己真是无限包容。 金陵。 死牢内的寂静被一阵脚步声打破。 狱卒已经轻车熟路、见怪不怪了,邵崇犹怕是这里关着人之中,被探望关照最多的人。 “还是那些规矩,大人请便。” 狱卒对身后的聂焉骊恭恭敬敬一礼,留了一只灯笼挂在牢门外,待聂焉骊进去,他锁好牢门,转身退下。 静静打坐的邵崇犹睁开眼。 聂焉骊摇摇晃晃坐在矮几前,把手里食盒跟酒放下:“来得勤了,下回我自己拿钥匙开门得了。” 邵崇犹没说什么,看着摇曳灯火下的人,聂焉骊眉目风流昳丽,耳边小颗宝石的耳钉格外耀目,只是身上又是一身酒气。 这人是林熠吩咐来的,每每来,多半是喝了半醉继续跟他喝,这回看来已经彻底喝足了。 聂焉骊一手支着脑侧,醉得笑吟吟看邵崇犹,嘴里哼着小调,潋滟的眸有些涣散:“你……挺不错,玉芝总缠人,你……不缠人。” 邵崇犹:“……” 聂焉骊坐着也不大稳了,干脆直接醉醺醺侧头靠在桌上睡去,窄挺鼻梁在淡淡灯火下温润。 邵崇犹已经对他见怪不怪,这人每次喝醉都得歇一觉才能走,简直把死牢当成了酒馆。 邵崇犹把他打横抱起放在牢房内薄板床上躺好,聂焉骊修长的身体柔韧得如一只猫。也就聂焉骊这脾性能在他面前还不认生。 邵崇犹回到矮几旁坐下,在灯下自斟自饮,听聂焉骊轻声呢喃着醉话,向来冷峻的脸上不自知地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71.山雨 聂焉骊酒醒后,牢门外挂着的灯笼已经燃尽, 邵崇犹坐在桌旁, 背影挺拔,聂焉骊懒懒起身, 随手一掌去试探,被邵崇犹顷刻起身避开, 一把握住他手腕。 聂焉骊笑道:“你的功夫进境很快, 看来死牢是个适合修行的地方。” 邵崇犹松手, 弯身拾起聂焉骊掉落的墨玉发冠递给他:“探监探得在牢房睡一整晚, 你大概是独一个。” 聂焉骊乌发松散垂如瀑,更衬得眉眼端丽风流, 随手束起发,道:“又没犯法,否则我此时就被关到你隔壁了,对不对?” 邵崇犹微微眯起眼打量他:“你是江州阮氏公子, 阮墨?” “咦, 你竟知道。”聂焉骊只是笑。 “浪迹江湖有意思么?”邵崇犹转身倒了杯茶, 顺手递给他。 “人总要做点什么的, 就像你要杀自己全家,萧放要置你于死地,而我要阻止萧放。” 焉骊将茶一饮而尽道,他说话总是开玩笑般, 仿佛没什么能让他严肃下来。 邵崇犹没说什么, 看了看他。 “你不是寻常人——在死牢能淡然至此, 换我做不到。”聂焉骊收起东西,唤来狱卒开门,提起那盏熄灭了的灯笼,回头道,“他们快回来了,做个决定吧,来日你到外头,咱们兴许还能一起喝酒。” 西大营。 林斯鸿率军阻截柔然王大军,莫浑关下相持数日,终于逼得柔然大军后撤。 林斯鸿一身凛凛杀气回营,沿路将士见他纷纷行礼,有亲卫上前道:“将军,定远军王将军已等候良久。” 王晰正见林斯鸿进来,起身抱手一礼:“林将军。” 林斯鸿示意他不必客气,在主帅座上坐好,命手下人给王晰正斟了杯茶:“都下去吧,我与王将军聊一聊。” 帐内外侍从亲卫撤去,王晰正声音浑厚,国字脸,长相周正威严,刚正不阿的性子。 “前些时候在金陵见了小侯爷——如今该称侯爷了,举止气度都是同辈当中翘楚。” 提起林熠,林斯鸿眼神温和许多,笑笑道:“姿曜今年懂事许多,换作从前还是不大懂事的。” “雀符令一事,他从中没少周旋,在下都看在眼里。”王晰正感慨道,“能有这份远见,绝非寻常人才。” 林斯鸿点点头:“我也是前阵子才得知,姿曜做的没错。” 一说雀符令,王晰正神色便黯淡不少:“这些年各驻军中,咱们也不怎么见面,贵军此番帮了大忙,否则西境未必能守得住。” 他语气里有颓然慨叹,一贯傲骨铮铮的人,如今被时局所逼,也不得不流露沧桑。 林斯鸿摆摆手:“此一时彼一时,没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三军都是燕国的军队,若非要在这事上分个你我,那就错了。” 王晰正笑里三分无奈:“林将军也不必安慰在下,两年前,定远军还能与昭武军并肩牢守疆土,如今却得靠大批兵力驰援,这中间的差别,怕是谁也无力回天。” 林斯鸿以茶代酒朝他举杯:“从前随陛下征战,收复北疆千里河山,犹记得王将军率千人兵马绝地反胜。” 王晰正亦举杯,饮下一口茶,比酒更苦涩:“已非当年啦——意气不在,陛下的信任不在……气数也不在了。” 林斯鸿静默片刻,不再试图劝他,转而问道:“王将军眼下如何打算?不如说来看看。” 王晰正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些年来征战沙场所凭的那一口气尽在其中。 他敛首道:“定远军眼看江河日下。不破不立,兴许彻底打散,将定远军并入昭武大营,将来还可留一口气。” 一语惊人,却也合乎王晰正的作风,大军颓势难挡,峥嵘消磨,他竟干脆要亲手打散定远军。 林斯鸿半晌未语,眉头渐渐皱起,末了开口道:“你这么想,是在与陛下赌气,与时局逆行。过刚易折,这样做只会打乱陛下绸缪,不会被允准,也没什么意义。” “若林将军肯开口,陛下还是会考虑的。”王晰正依旧坚持,“定远军到底是当年二殿下手中划拨出来的,烈钧侯府则不同,陛下终究信任林将军。” “非是我不帮。”林斯鸿淡淡道,“凡事不能太绝对,定远军是陛下制衡局势的关键,如今日子难捱,但必须熬过去。都说英雄气短,王将军,大丈夫必须能屈能伸,不可自绝后路,你身后不止定远军这个名号,更有大燕江山。” “定远军于陛下而言已经不重要,至于江山,守了这么多年,守得一句气数已尽……”王晰正眼里满是失望。 “一道雀符令,让军心溃散至此。”林斯鸿沉声道,“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有人想收权,有人想为自己铺路,还有人包藏祸心,你如今这么想,到底如了谁的意?” 帐内寂静良久。 林斯鸿又道:“须知世上的人可以退,你我却不能——庙堂不过方寸,你若退一步,便是给窃国者让位,不是你怯懦与否的问题,这是青史之罪。” 王晰正闻言如梦初醒,沉默良久,眼中泛红,最终缓缓点头,起身道:“在下一时愚昧了,多谢林将军提点。” “来日方长。”林斯鸿起身,走过来与他碰杯,“峰回路转亦或撞南墙,有些路都得走下去,瀛州烈钧侯府始终备有薄酒,他日不论成败,无非一醉。” 柔然王调派纥石烈部军力,前往北疆与苏勒并肩作战,说是协同,实则有些监视督促的意味。 两批人马磨合不好,林熠趁隙率军一鼓作气,将之击退二百里,这几天好歹能略加喘息。 “粮草迟迟调不来,想来是被景阳王‘关照’了。” 林熠咬着一根细长草茎,靠着椅背,双脚叠搭在书案上,旁边是一堆奏报。 好巧不巧,北方仓储告急,永光帝下令调运粮草,偏偏是从历州调度。 历州,正是景阳王萧放的地盘,这中间怕是要被诸多不可抗力拖延一阵子了。 “缙之,你说重活一回,怎么还是得受这些烂事的气呢。”林熠嘴上抱怨,语气却没什么烦恼之意,从前多难的时候都经历过,这点坎他完全淡然处之了,何况萧桓还在身边。 萧桓刚与北疆诸州府的官员交涉过,确认这几处粮储已不足,紧巴巴凑出来也不够数十万大军塞牙缝的,便让他们先关照百姓,没再难为他们。 他取出一份火漆封起的秘信递给林熠,倾身撑在座椅上方看着林熠:“你猜的没错,萧放有意拖延粮草调度,分寸拿捏得倒是准,不至于饿死你的兵,也不会让你好受。” 林熠拆了秘信仔细看过细节,笑得有气无力:“天可怜见,小爷一条命换了他一命,这辈子还没让他报恩,反倒来给我使绊子。” 萧桓听了便笑:“讨厌他?” “讨厌得要死,回去找机会把你皇兄套麻袋揍一顿。”林熠做了个呲牙咧嘴的表情,“王爷准许么?” “本王甚慰。”萧桓一脸纵容。 “你怎么也讨厌他?”林熠有些好奇,按理说,萧桓对萧放根本没什么感情,情谊没有,厌恶也不至于,“因为我上辈子救过他?” “嗯,本王看不惯你与萧放的缘分,你护他一次,就要还给我一次。”萧桓逗他。 林熠坐起来搂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什么缘分,跟你才叫缘分。” 赖了片刻,林熠松开手去拿冶光剑,准备带兵出营,萧桓却把他抱起来,抱到榻边放下:“先换药。” 林熠被刀砍的那道伤口,当天在泉湖里泡了水,萧桓这几天亲手给他勤快换药,免得感染。 林熠乖乖松了衣衫露出后肩伤口:“快快快,再待一会儿我就舍不得走了。” 给林熠换了药,目送他利落无比穿上铠甲,佩剑带兵出营,远远回头看自己,萧桓这才转身回营处理事情,这几日还要离开一趟。 萧桓对林熠的实力很放心,让他头疼的就是林熠胆子太大,上辈子总在绝境里逢生,练就一身悬崖过索的本事,至今习惯于孤注一掷。 林熠这一去却有点波折。 北疆断雁关是一处绝险关隘,绝险是对于在此处的所有人而言,不论守关人,还是入侵者,都要面对关隘本身的危险。 林熠率先带领五千兵马作饵,在鸣沙渡诱得敌军发动数万人马入阵。 纥石烈部上上下下出了名的悍勇,战士们提刀便不认人,较之苏勒麾下的兵马,可称凶残百倍,是天生不经教化的嗜血狂徒,割下来的人头就是他们的荣耀。 林熠带兵与之周旋三天,终于将其一举逼入鸣沙渡的吃人天险内,令其元气大伤。 纥石烈部汗王怒极,被追剿途中不管不顾地组织兵马回击,哀兵必胜,攻势竟难挡。 苏勒调遣的军队又至,会和后,双方硬拼硬杀,最后柔然大军依着兵力优势,直接把林熠截在荒漠迷宫一般的山谷中。 “烈钧侯林熠,你胆子很大。”纥石烈王坐在马背上,他面目粗犷,看着林熠的眼神几乎要把他活剐,“五千人折损我一万两千人马,诡计多端。” “你输了就怪我诡计多端,你赢了就是你足智多谋?”林熠似笑非笑,三面峡谷峭壁,他被逼到死角,仍旧不慌不乱,身后昭武军亦暗甲整肃,没有丝毫躁动。 他心里却有点走神,数日没回营了,忽然很想念萧桓。 苏勒在不远处静静骑马驻足,目光注视着林熠。 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和林熠在战场上直接相遇。 但谁都没觉得要让着谁,战争就是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纥石烈王怒目而视,缓缓抬手,身后和石壁四周无数弓箭手准备,他狠声道:“看来是不打算投降?今天你就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72.暗箭 “且慢。”林熠道,千钧一发, 他突然打断了纥石烈王的命令, “汗王想收俘虏么?” 他一身银甲,在马背上悠悠看向纥石烈王, 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纥石烈王以为他想通了,要乖乖认输, 一时没有立即下令, 反而讥笑着要羞辱他几句。 就在这短短一瞬, 林熠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倏然拔剑,高高扬起冶光剑下令:“全军突围!” 身后昭武军训练有素, 闻声立即冲出,动作之迅疾,与纥石烈王麾下军队瞬间打得分不出你我,原本高处的弓箭手一时无法下手。 纥石烈王被他耍一通, 目眦欲裂, 拔刀便指林熠:“都给我盯住他!” 弓箭射手立即会意, 无数冰冷箭尖霎时都指向林熠, 死死咬着他的方位。 林熠心想这纥石烈王真是小心眼又狠毒,不过这样也好,火力都放在他身上。 苏勒却忽然狠下马鞭,战阵中冲向林熠, 抽刀与林熠缠斗。 他深邃的眼睛带了笑意, 低声道:“跟我走, 让你的人毫发无损回去。” 林熠没有回答一个字,冶光剑带着呼啸剑气反抵苏勒的刀,发出一声震耳嗡鸣,算作果断回绝。 弓箭手却碍于苏勒在旁,没有继续放箭,纥石烈王亦冲过来,林熠以一敌二,一边还要竭力往谷外冲去。 山谷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呼喝,仿佛千军万马奔赴而来。 ——“援军来了!” 昭武军士兵纷纷高声道。 局势瞬间扭转,若北大营援军一到,此时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柔然军队反而成为被夹击围困的一方。 “纥石烈阿疏,还不走,想当俘虏么?” 林熠手中长剑幻化炽烈剑芒,丝毫不惧。 纥石烈王杀红了眼,誓要将林熠斩杀此处。 远处,曲楼兰已经果断下令,让苏勒的兵马错开援军,往谷外撤去。 曲楼兰勒缰赶至,漫天杀伐的尘土中对苏勒道:“此处不要冒险。” 苏勒明白他的意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一旦被困就彻底逆转,纥石烈捅下的篓子,他没必要赔上自己部族兵马。 纥石烈王对林熠步步紧逼。 林熠从容应对,却也渐渐力竭,脸上仍旧是挑衅地笑:“你的盟军不想带你玩儿啦,快回家去吧。” 昭武大营援军渐渐逼近,回环曲折的山谷间呼声震天。 苏勒横刀拦住纥石烈王让他不要恋战,曲楼兰本不欲管,此时有些不耐烦,上前将纥石烈王半劝半逼着离开。 林熠悠哉看着纥石烈王边骂边收兵而去,苏勒撤离一段,忽而回头,纵马再次逼近林熠。 与苏勒一同袭来的,还有倏然而至的漫天箭雨,铺天盖地射向林熠一人! 昭武士兵隔着一段距离,眼看不能接近驰援,心中捏起一把汗,林熠挥剑将乱箭纷纷斩落。 苏勒袍襟飞扬,迅速到林熠面前,一边提刀防御,一边趁隙抓住林熠手臂,目光坚毅锐利,嘴角勾起笑意,似要把林熠嵌进眼中:“那天真不该对你客气。” 林熠勒缰,马蹄高高抬起,将苏勒的战马逼退几步,苏勒也松开手。 “不要命。”林熠反手击落射来的箭矢,对苏勒简直无奈,喊道,“还不让你的人停手!你是干脆要跟本侯同归于尽?” “那也不错。”苏勒笑得灿烂,深邃的眼睛看看林熠,催马冲向林熠,无数箭雨间,他横刀而出,林熠不得不闪身避开。 错身间隙,苏勒弯刀狠狠落下,将一支暗处射来的重型弩.箭拦腰砍断。 箭身仍带着强大惯性飞向林熠后心,苏勒一瞬间伸手握住那半截箭身,粗粝的箭在他手心生生滑出寸许才被止住。 苏勒随手丢下那半支箭,一切发生在片刻间,林熠转过身来,并不知怎么回事,防备而疑惑。 “你究竟在想什么?”林熠摇摇头,扬鞭策马,绝尘而去,战马奔出便势不可挡,将苏勒甩在身后。 “我也想知道。” 苏勒似乎本就没想强行留林熠,英眉朗目挑着一抹笑,驻足原地看了他背影片刻,落鞭撤离。 曲楼兰冷冷瞥向暗暗下了放箭命令的纥石烈王,对方却阴测测看着追来的苏勒:“你这是玩的哪一手?你认识那个侯爷?” 江悔驰来,从怀中拿出一盒药膏,立即给苏勒上药,看他手心被箭划破的地方已发黑,蹙眉讽道:“纥石烈部放暗箭都看不准,还是少管别人的事。” 苏勒被迅速扩散的箭毒弄得心脏不大舒服,淡淡扫过一眼,换一手拿刀,刀锋直逼纥石烈王颈侧,口中语气却只是平静劝架一般:“行了,都少说几句。” “王上如果知道此事,该怎么说你?”纥石烈王垂眼看着横在颈边的刀,恨恨道,“救敌军将领……” “王上怎么想,我不知道。”苏勒声音和目光都冷下去,俊朗的脸如刀刻般,神情淡漠,“我只知道,若你禀报此事,下一个没了汗王、落在我手里的,就是纥石烈部。” “叱吕苏勒!你……” 毕竟是他们应付不来,苏勒来增援,又被他的人暗箭误伤,纥石烈王脸色变了变。 眼前的苏勒短短数月就将三部族收于囊中,纥石烈王也有些忌惮他,此刻只当没听见苏勒的恐吓,收缰走开,带军撤离。 林熠没有让人追击,而是直接率昭武军从迷宫一般的山谷另一路撤离。 所谓援军,只是一小撮后备兵力造出的声势,若对方回过味,笃定追上来,林熠也没办法了。 “侯爷神机妙算,一点不害怕。”旁边士兵惊叹道,“万一他们没相信,那可就惨了。” “既然是虚张声势,声势就绝不能虚,怕什么,你硬气了,怕的是敌人才对。”林熠不以为意地道,毫无死里逃生的慌张。 众部下纷纷称是,林熠脸上淡定,心里也是紧张的,毕竟出险招就是赌。 总算回营,又面临另一重头疼场面。 粮草紧巴巴的,北大营的士兵碗里汤饭越来越稀,林熠跟大家吃的一样,筷子搅搅清汤寡水,他不怕自己受苦,最怕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吃不饱饭,他顿顿愁得放下碗不想动。 除此之外,萧桓还没回来,于是林熠更加郁闷,整天也没一个笑容。 将领们都不敢招惹他,只有费令雪劝他放宽心。 好在三日后,浅青锦袍的身影返回北大营,众人这才松一口气,不知为何,仿佛只要阮寻在,林熠的心情就有保障,底下人也就不会倒霉,却也说不清这是什么道理。 林熠快步迎萧桓进来,禀报事务的手下们纷纷借故告退,帐内瞬间安静,只余下他们两人。 林熠一脸莫名其妙:“怎么跑了,帐还没报清楚呢!” 手下人摆摆手道:“侯爷先忙着,我们晚点再来。”随即退了出去。 “去吧去吧,一天天心不在焉。” 林熠也不管他们了,拉着萧桓进帐,转身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才觉得自己的魂儿都回来了:“好像一百年没见你了。” “听说你这些天心情不好。”萧桓拍拍他后背。 林熠抬头,勾着他脖颈,细细看萧桓的眉眼:“粮草不来,你也不来,心情能好么?” “江州调来六十万石粮,明日便到,燃眉之急可解。”萧桓一身风尘仆仆,笑道。 林熠眼睛一亮:“缙之,你真是我的福气。” 萧放打定主意要让北大营吃点苦头,金陵城内,诸多不利于林熠的传言已经开始发酵,朝廷办事本就繁琐,林熠不再指望他们粮储调配。 萧桓从江州调的粮可供军需,但还有缺口,眼下还不急,早晚还是得想办法的。 林熠正琢磨着要不要直接给永光帝写折子,又过几日,两批粮草忽然运至北大营,不多不少,恰补上缺。 “建州顾氏以商号名义赠来一批,徽州商帮赠来一批。”手下禀报道。 林熠展开两封随之而至的信看了,明白怎么回事。 “是顾啸杭和谈一山。”林熠颇感欣慰。 他没找顾啸杭帮忙,是不想拖朋友下水,此事毕竟很麻烦,顾啸杭却直接出手了,谈一山的生意看来颇顺利,不知从哪得到消息,也一声不吭来帮忙。 “侯爷,那名妇人找到了,已经安置在遂州城。” 林熠点点头:“好,待这边事情结束,让她与我们一道回金陵。” 林熠回到帐内,萧桓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烛光淡淡照在他脸侧,林熠上前静静看了片刻,萧桓轻轻睁开眼,伸手把他带到身旁坐下。 “想什么呢?”萧桓问。 “老朋友。”林熠在他肩上靠了片刻,起来倾身贴着萧桓额头,手不老实地搂住他,一膝分开他腿,抵在座上,“邵崇犹想通了,让他改主意可不容易。” 萧桓按住用心不良的小侯爷,握着他手,不经意地五指相扣:“说起来,陛下要给阙阳指婚了,你那朋友兴许会是驸马。” 73.风骨 “为何这么说?若顾啸杭无意,陛下不会强行指婚。”林熠狐疑道。 萧桓点点头:“确实, 但阙阳最近已经跟陛下提过, 她难得开口说有喜欢的人,此事也说不准了。” 林熠靠着他, 沉默不语,说起来, 萧桓的母妃与永光帝之间因爱生恨, 而阙阳的母妃与永光帝青梅竹马, 感情很好, 只是早逝,永光帝对他们的感情复杂, 尤其是阙阳,如何也硬不下心肠。 “此事端看顾啸杭的想法了,若他坚定拒绝,则成不了, 一旦态度松动, 就不好说。”林熠闭着眼睛。 他又想了想, 道:“顾啸杭不会妥协的。” 粮草之急得解, 林熠专心部署战事,北大营这边安顿好,在西境前线的林斯鸿给他传了信,让他去定远军中一趟应急。 “应急?让我去做什么?”林熠才歇下来, 一时莫名其妙。 萧桓想想:“雀符令?” 林熠思索片刻, 恍然大悟。 又看着萧桓, 神色有些不舍。 萧桓已在北大营停留许久,玉衡君不停送信来催他,说有新药方和针法,让他回去治身上的咒术,金陵和江州也都有事等他,他须得先行回去。 “我在金陵等你。”萧桓揉揉他头发。 林熠从怀中拿出黑色的锦带,那是先前萧桓送来的,他问:“还一直没问你,这是什么?” 萧桓握住林熠的手,连同那条锦带,道:“江陵的鲛锦,极韧,你若做了坏事,本王就拿它把你绑回来,关在丹霄宫里。” “你忍心么?”林熠可怜巴巴看着他,又主意一转,欣然道,“丹霄宫也很好,我关在里头,你陪着我不?” 萧桓无奈笑道:“看你表现了。” 萧桓离返金陵,林熠轻装简从,火速赶到定远军大营,情况果然有些失控。 右丞相于立琛,年纪颇大,领了监军一职远赴定远军中,前阵子与林熠分头从金陵出发。 人人都知,这回所谓的监军,就是来替永光帝监察雀符令施行的,换句话说,就是来盯着定远军,看他们够不够听话。 雀符令在这里很不受待见,监军于立琛也就极不受欢迎。 定远军众部将简直与他势同水火,处处防备,如何也不信任于立琛,这股紧张气氛到了现在,演变成全军变着花样与朝廷命令作对。 林熠到的时候,从金陵来的于立琛一行人在营中所住大帐,简直像是另有一层结界,与定远军众部气场不合。 林熠反倒吃得开。 一方面,小侯爷在定远军也很受欢迎,另一头,见了右丞相于立琛,一贯两袖清风、直言不讳的老爷子对他也很友善。 林斯鸿在前线忙着,于是林熠成了中间人,可以两方之间调节着。 不过林熠来的时候,矛盾已经激化。 眼下一支八万人的敌军就要逼近,西大营却乱成一团:定远军众部将积怨已久,此战怒而拒不发兵。 “雀符令在上,我们没那个本事,这仗是不敢打了,保家卫国,到头来说不准犯了哪条律令,脑袋不保,闹得一场笑话!” 别的倒也罢了,毕竟有林斯鸿率军顶着,柔然主力军攻势也没有太大威胁,但不能全线都指望着林斯鸿护得滴水不漏。 林熠到了西大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天命之年的右丞相大人于立琛,须发已白,上了点将台,一身文士袍衫被风吹得猎猎。 清瘦的老人扫视下方一众武将,脸上淡然。 “既然大家都不想丢脑袋,只好老朽来做这出风头的事了。” 于立琛说罢,一挥手,侍从牵来战马,他将雀符举起示意,而后下了点将台,颤颤巍巍翻身上了马,佩上一柄轻剑。 众部将犹疑。 于立琛的声音是老人的沧桑:“我头发也白啦,一颗脑袋,垂垂老矣,柔然汗王们大抵还瞧不上。” “右丞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一名副将忍不住问道。 林熠在旁静静看着,没有插话,也没有劝哪一方,大概知道林斯鸿的意思了。 于立琛当了一辈子文臣,一把老骨头看着都脆,压根没有上过战场,此时面对一众士兵将领,却气场丝毫不弱。 “将军们碍于雀符律令,不便上阵,那就且歇着,老朽先行,借你们的兵一用。” 这矛盾存在于朝廷和定远军将领之间,大军仍旧是听令行事,于立琛以雀符调集军队,还真的打算身先士卒。 这场仗并不难打,只要西大营发兵,就能对付,但战场上至少要有保命的力气,于立琛看起来并没有。 他这是去送死。 于立琛斑白头发的清癯背影率军离营,将领顿时静默,彼此对视。 林熠简单打听了情况,发现于立琛来的这段时间,其实对雀符令的事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把律令推行得很苛刻。 但定远军已经对此十分敏感,说什么也不信任这位右丞相大人,两方这才陷入一种无解的局面。 林熠刚来,连营帐都没进去,勒马转身跟去。 有的定远军将领看见他,上前欲言又止。 林熠只是拦下他们,对众人道:“西大营竟要靠一个老人撑门面?诸君这次就别去了,这几天好好想想罢。” 说罢策马随军出营。 于立琛年轻时随先帝当过军师,虽手无缚鸡之力,布兵本事却不弱,这一仗不需讲究太 多战术,他作为主帅,其实完全能应付。 但他居然毫不含糊,战场上冲锋是冲不动,却也披甲上阵。 快六十的老人,坐在马背上立于枪林剑雨间,脊背直挺,毫无惧色,流箭擦着他身侧堪 堪飞过。 林熠惊得险些没站稳,策马冲上去挥剑拦下砍向于立琛的刀。 “侯爷,多日未见了。”右丞相老爷子稳稳在马背上,笑呵呵对林熠道。 “于大人……不如先回帅帐,冲锋陷阵的事交给小辈来做就好。” 林熠哭笑不得,勒缰侧过马身,夺过柔然士兵手中长.枪,反手横挥,把三名敌军击落马下。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多少年了,竟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又顶上来充数。” 于立琛看看四周血腥战场,捋了捋白胡子,冲天喊杀落在眼里仿佛静水。 于立琛这话,格外苍凉,一名老臣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此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些年来,大燕竟然反倒不如从前了么? 林熠挡下他身周敌军,闻言沉默良久,才把老人家劝回后方。 这老先生,也太倔了些。 林熠追上军队,什么也没多说,充当于立琛的亲卫,战场上把老爷子护得滴水不漏。 他爹林斯鸿叫他来应急,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终于速战速决,林熠陪着于立琛率军回营。 定远大将军王晰正已经匆匆赶回,恭恭敬敬迎于立琛回来。 他已经一通怒火发下去,一众定远军将领也幡然醒悟,不再说什么。 “我一把老骨头了,年轻人里看侯爷是最合眼缘的,便当你是一名小友,如何?” 于立琛一身文官袍服,捋了捋花白胡子,岁月雕刻的脸上眼窝深陷,一身文人傲骨。 “右丞大人赏识,在下自是荣幸。” 林熠敬重一揖,随于立琛进去,陪他下棋闲聊一阵。 “王将军看来已经想明白。”于立琛转头看向定远大将军王晰正。 “不会再为一时意气,不顾大局。”王晰正说道。 于立琛落下棋子,点点头:“正道沧桑,走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莫要争那一时意气。” 奔忙数日,战局终于平定,苏勒不顾纥石烈部族汗王的反对,没有再对北大营发动大规模攻击,林熠也不打算多费力气,如今并不是穷追猛打的时机。 林斯鸿牢牢堵上定远军的空缺,没有让柔然王冲破这道漏洞,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数座边陲荒凉空城一度被柔然夺去,最后几仗才争回来,似是要让朝中意识到这场仗并非毫无风险。 苏勒看起来完全愿赌服输,对这次胜负并不在意,但双方都知道,这回柔然发兵突然,本就存着试探的心思,如今各自都要休养生息。 萧桓已经提前回金陵,林熠把北大营的事收了尾,给林斯鸿留了封信,便也带人启程回金陵,费令雪随他一道。 回去的速度有些慢,只因队伍里带了一名老妇人,经不起急行军跋涉。 抵达金陵的时候是夜里。 林熠安置费令雪住在宫外,回宫后,直接去见永光帝问安,而后才回去休息。 萧桓已在院内等候,见了林熠,笑着朝他张开手臂,林熠快步扑进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恭贺我的小侯爷凯旋。”萧桓声音低低在他耳畔道。 随着他的声音,林熠的心都愉悦得要漂浮起来,声音懒懒地道:“你一走,我都没怎么睡好。” 林熠从来没细说过,萧桓却明白,在军中,林熠睡眠异常少,一半是由于忙碌,另一半是因为一旦睡着就会噩梦连连,所以林熠会想办法忙起来,尽量少睡。 “是我不好。”萧桓道,“应当陪你到回来的。” “没事,以后多陪我就好。”林熠笑吟吟道。 “快七夕了。”林熠抬头看看漫天星辰,又随口道,“本侯的忌日……要不要庆祝一下?” 生于暮春,死于盛夏,七夕那天应当是他上辈子忌日——那天的林熠和今日一样,凯旋而回,却扑身出去挡下折花箭。 萧桓闻言,手臂僵了一瞬,搂紧林熠:“莫要胡说。” 上一世,林熠的忌日的确是七夕。中箭相遇那日是,两年后离世那天恰也是。 林熠感觉到他紧绷的情绪,笑言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死生一轮回,这不是到你身边了么。” 萧桓沉默片刻,望着林熠月色下苍白俊美的脸,抬手描摹轮廓,这才点点头:“嗯,回到我身边了。” 74.羹汤 次日,林熠和萧桓出城, 到金陵城郊。 曲折潺潺的秦淮水流出金陵城的繁华红尘, 经过厚重城墙,一路流到丘陵缓伏的小村镇内, 清渠旁有妇人洗菜、洗衣。 周围古木茂盛,竹林丛丛, 不知名的花簇向阳盛放, 漫山烟岚, 小村镇的石板路生了青苔, 屋落参差。 林熠和萧桓控着缰绳,一进村镇, 不知不觉让马儿也放缓步子,与这里的节奏契合起来。 一群小孩子打打闹闹经过,看见他们,笑哈哈跟在马儿前后, 好奇又大胆地打量萧桓与林熠。 “怕不怕我?”林熠拍拍腰间冶光剑, 做了个严肃的表情。 “小哥哥好看, 才不怕。”一个小孩儿做了个鬼脸回他。 林熠看得直乐, 对萧桓道:“从前提起我的名字,可是能止小儿夜啼。” 上一世他所到之处,人们都不敢出门,生怕凶狠暴戾的烈钧侯杀心大起。 “你们是去东头的宅子吗?” 小孩子们蹦蹦跳跳跟着马儿, 试探着问道。 林熠询问地看看萧桓, 萧桓点点头, 表示小孩子们说得没错。 “你们怎知道?” 林熠拿出随身带着的糖,在马背上把糖轻轻抛给小娃娃们。 他一身红衣,飞扬俊佻的眉眼染上一抹笑意。 小娃娃们哄笑着抢了糖,一个胆子最大的小孩儿说:“因为你俩长得像神仙,镇子东头也有两个神仙,你们肯定认识的。” 林熠哈哈大笑,知道他们说的那两个人是聂焉骊和邵崇犹。 又笑眼看向身边的萧桓,这人一身浅青袍衫,眼尾小痣衬得容色出尘,清冶无暇,落在眼里比什么神仙都好看。 传说里住在丹霄宫的西亭王,本就是世外仙骨。 林熠看着一溜烟跑进巷子里的小童们,语气满足又带着点骄傲,轻声对萧桓道:“神仙七王爷,早晚是我一个人的。” 萧桓侧头看着眼睛清亮的林熠,温声打趣他:“这么不讲理?” “你在别人面前是西亭王,是酆都将军,在我身边就是萧缙之。”林熠剥开两颗糖,一颗递给萧桓,一颗抛进自己嘴里,含着糖的声音有点混沌又有点像小孩,“等你答应……等你说的那些事都被我想起来,那时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那时候……”如果你还愿意。 萧桓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吃了那颗糖,口中丝丝化开的甜,眼里宠爱万千。 两人到了镇子东头,沿青石板小巷到一户看起来寻常的屋宅前。 木栅围出一片院子,凌霄花抱满木栅。 林熠和萧桓推开院子门扉,院内花圃藤架,一株两人合抱的海棠花树,树冠高大丰茂。 几间简单屋宅,檐下有燕巢,与寻常百姓家别无二致。 “那两位神仙呢?”林熠环顾四周,挺喜欢这地方,“离金陵这么近,却是世外桃源,聂焉骊很会找地方。” “这么快就回……”聂焉骊悠然出屋子,看见林熠和萧桓,脚步停下,笑道,“原来是你们,恭贺侯爷凯旋。” 萧桓与他多年的交情,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上前道:“这些天怎么样?” “没人会找到这里。”聂焉骊伸了个懒腰,俊美冶艳的脸上带笑,“清静得不行,我半个月没进金陵城,都有点不习惯。” “城里的佳人们怕是要望眼欲穿了。”林熠笑笑。 聂焉骊笑容倜傥,摆摆手道:“也没那么夸张。” 院子门扉轻响,林熠回头,见邵崇犹刚好回来,平时只提剑的手里还提着两条鱼、几捆新鲜青菜。 “回来了?”邵崇犹见萧桓和林熠,眉头动了动,微笑道。 “要做菜?”林熠惊讶道,随即搓搓手,有点期待。 邵崇犹的厨艺很好,前世在北疆很忙,他偶尔下厨,林熠都觉得是大大改善伙食,没想到如今还有机会尝到他手艺。 聂焉骊笑得舒心无比:“可不容易,平时不下厨,就只能吃酒馆的饭菜,昨天打赌来着,我赢了才盼来这一顿。” 林熠有些惊讶,又觉得合乎情理,邵崇犹对不熟的人根本不搭理,能让他答应下厨、拉着他打赌,一般人根本没戏。但聂焉骊的脾性又恰是极好相处的,看来这段时间两人已相熟。 邵崇犹一贯淡漠,此时神色也谈不上热情,只是提着菜往灶房去,顺手抽出聂焉骊的饮春剑:“用一下。” 聂焉骊知道他是要拿剑剖鱼,心头一痛,不过想到邵崇犹的手艺,又忍住了,大方地道:“尽管用。” 邵崇犹听出他心里挣扎,嘴角轻轻牵了一下。聂焉骊十分自觉,准备跟过去打下手,走了几步回头道:“萧桓,你要不也露一手,人多热闹。” 林熠兴味盎然问道:“萧桓都做什么菜?” 聂焉骊朝他眨眨眼:“其实我没见过,这得看他了。” 林熠十分期待地看向萧桓,萧桓温柔笑笑:“倒是可以做一样。” 林熠惊喜之极,两个神仙一起下厨,简直罕见。 “先去买东西。”萧桓去灶房看了一圈,还缺东西,便带林熠去镇子上买。 林熠乖乖跟在他身边,看萧桓在菜摊买了芸豆,又去店铺买了冰糖。 这里民风淳朴,老板们见二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并未趁机宰客,而是格外关照几句。 萧桓与市井格格不入,但问价、买菜、付钱,做起来举止自然,林熠心里情绪复杂又惬意,买菜这种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与他一起,便格外乐在其中。 在蜂农的摊子前驻足,萧桓问林熠:“喜欢哪种蜜?” 林熠不假思索道:“桂花。” 萧桓怎会不知道他口味,几乎没等林熠回答就指向桂花蜜。 蜂农取了蜜,两人离开市集回去,灶厨已经生好火,潇洒遍游花丛、自在飘荡江湖的阮氏公子——聂焉骊,此时踏踏实实取了一盆清水洗菜。 这也是他唯一会做的了,四人之中,林熠从前戍边多年,日常俗务自然也懂,只有聂焉骊是货真价实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邵崇犹清洗了砧板,执剑无可匹敌的手骨节分明,切菜、剖鱼亦是利落潇洒,热了锅子,清水烧沸了水,连同姜丝和稀释的醋,迅速把鱼过水,即入即出,除去浅腥。 聂焉骊把青菜细细洗净交上去,站在一旁擦手,又揉了揉腰,甚至额头还出了点细汗,秀逸的眉轻轻蹙起,简直是受了多大辛苦一般。 “你总是冷冰冰的,这样就好多了,有点烟火气。” 聂焉骊抱着手臂倚在一旁,欣赏着邵崇犹做菜也十分养眼的动作。 邵崇犹手上动作从容,抬眼看看聂焉骊,这人昳丽风流,朝他抬下巴笑笑,神情间还余留几分懒意和辛苦,仿佛一只漂亮的花豹,强大又娇慵。 相较之下,小侯爷可谓贤惠又自觉,萧桓回来后,林熠和他在桌旁一起剥豆荚,新鲜芸豆一颗颗落在盆中。 两人说说笑笑,林熠时常捏捏萧桓指尖,一会儿又笑得轻轻撞一撞萧桓肩膀,闲不住地随手拿起生芸豆要咬一小口,被萧桓直接拦下来。 回头好几次,好容易看他们剥完豆子,聂焉骊心里啧啧直叹。 对上萧桓目光,聂焉骊揶揄一笑,意思是剥个豆子都要剥出蜜了,简直没眼看,萧桓轻轻笑笑,没理会他。 邵崇犹系上围裙做主菜,萧桓做两道点心。林熠左右看看,找了个简单差事,淘了几种米,隔水蒸上灶。 而聂焉骊,理直气壮、气定神闲,优雅地拈了颗冰糖放进嘴里,笑吟吟在旁看他们忙碌。 萧桓修长的手上动作看起来很熟练,做菜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像在下棋抚琴一般。 他把大颗芸豆,连同冰糖和半勺桂花蜜,一并放进陶罐水中,先大火再小火炖煮,中间加几颗鲜青梅肉,又放了极少量的数种甜草药调味。 中间又耐心取了去皮芸豆,与赤豆沙一起,做了一道精细的赤豆蜜芸糖,这正是林熠在江州城里心心念念吃到的点心。 火候一到,陶罐内的芸豆取出来,与蜂蜜和几颗渍青梅再放入空陶罐,吊在井里冰着。 邵崇犹劲装箭袖挽起,露出的小臂肌肉结实流畅,冷毅分明的侧脸并未因入了庖厨而变得温和,炒菜蒸鱼,利落漂亮,丝毫不比拿剑时迟疑。 但正如聂焉骊所说,至少有了些烟火气,不再那么疏离冷漠,令人感到无法靠近。 灶厨间,两个武功盖世、俊美无双的男人挽起袖子做菜,林熠和聂焉骊欣赏够了,才晃晃悠悠到院内葡萄藤架下坐着。 “你们把人带回来了?”聂焉骊问。 林熠点点头:“安置在城中。邵崇犹说了什么吗?” “没有,兴许是等你们回来再讲。” 聂焉骊说道,“他杀了自己全家,此事应当是真的。” 林熠靠在藤椅上,红衣绮艳,半闭着眼:“他的过去,很复杂,很不愉快,但有一点幸运,他确实不在意。” “我有点好奇。”聂焉骊微微眯起眼睛,眼尾冶丽上挑,藤叶间投下星星点点的阳光,映出他眼中追寻的兴味,“邵崇犹这个人的过去。” 75.田园 “邵崇犹的过去,我尚算知道一些。”林熠听见灶厨间隐约的叮当锅铲声, 傍晚屋舍间升起袅袅炊烟, 食物香气逸散出来。 聂焉骊回头看了看屋内灶台边从容烹饪忙碌的邵崇犹和萧桓,对林熠道:“哦?讲来听听。” 上一世, 邵崇犹跟随在林熠身边多年,北大营的生活其实单调, 打起仗来合不了眼, 不打仗时又要练兵, 关系好的人就会时常一起喝酒聊天, 权作消遣。 林熠和邵崇犹都是旁人眼里的恶人,一个是负恩嗜杀的侯爷, 一个是狠毒无情的江湖客。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林熠也就不刻意打听邵崇犹的过去,熟悉之后,邵崇犹倒是同他提起过几回, 林熠才知道一些他从前的事。 林熠回想了一下, 道:“他是北方人, 家原本在边城, 是独子。但家里人跟他不亲近,待他很不好。” “既是独子,总该疼爱得不行才对。”聂焉骊疑惑道,“会待他有多不好?” “他七岁的时候从家里逃出去。”林熠说, “他的性子你也见到了, 坚韧之极, 能逼得这样一个小孩子 ‘逃’出来,我想……他家人大概没少虐待他。” 聂焉骊感到不可思议:“竟有这种事……” “他逃离之后流浪漂泊,恰机缘巧合之下,拜师学武,巧的是他天资不凡,如今才有江湖榜前十的万仞剑。” 林熠回想起邵崇犹从前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一直是淡淡的,这世上于他而言没什么可怕,也没什么可在意。 人命、富贵、江湖,无一在他眼里,也无一在他心中。 林熠始终觉得邵崇犹和萧桓有些相像之处,譬如对人间万事的漠然,又譬如对是非善恶并不怎么在意。 萧桓身为一国大将军,亦是皇室贵胄,但对江山荣丝毫谈不上热忱,林熠感觉得到。 而邵崇犹,漠然到对自身的性命也不甚在意,他在江湖上有许多仇人,邵崇犹不会让他们轻易杀死自己,但也并不贪生——他的剑法甚至就如此,冷厉致命,也不留退路。 他总觉得邵崇犹是天地间一株孤松,根系生自大地,却身在风中,苍青树冠随时化为一抹浮萍,厚重又飘渺,无来处,亦无去处。 “那么,传言他灭了自家满门,也就有点道理了。”聂焉骊想起邵崇犹先前被各门派声讨追剿。 却又摇摇头,“还是不对,以他的本事,若想复仇,根本不必等到现在,他也不像会因为被虐待就从小怀恨到大、还处心积虑习武复仇的人。灭门应当只是传言。” 林熠也这么想,毕竟前世邵崇犹并未背负这一传言。又或许他那时被萧放吩咐,牢牢跟在自己身边,所以没机会离开去做灭门之事。 “他又怎么会奉景阳王萧放的吩咐,来接近你?”聂焉骊道,“萧放竟有本事驱使他为自己办事。” “这次带回来的老妇人大约与此有关。”林熠说,“至于具体如何,还没问他。” “把我从死牢带出来,对朝中如何交代?”邵崇犹兑煮了一碗浇汁,合上锅盖,到旁边把白嫩的菌菇切成不薄不厚一片片。 萧桓把赤豆蜜芸糖的糕点坯调匀蒸上,侧头看看门口不远处的葡萄藤架下,林熠躺在藤椅上舒展的身形,两条修长的腿叠搭着,一身红衣堪胜晚霞。 “自然是同陛下说过,你在死牢里备受人惦记,还是单独提审出来,秘密关押在别处为好。”萧桓说,“陛下同意了,至于具体怎么办,没再过问。” 永光帝做事果断,林熠不在朝中,事情交给萧桓就不干预了,合该是“秘密关押”,不会让众人知道,那么关在哪,怎么关,也就不重要,只要最后审判时把人带回去就行。 邵崇犹循着萧桓的目光看去,聂焉骊在林熠旁边,坐姿慵慵懒懒,容貌堪得冶丽,总是几分笑,走到哪里都惹眼。 萧桓洗了洗手,拿起干净帕子擦擦,道:“聂焉骊这人闲不住,能老老实实在这镇子上待这么久,倒是不容易。” 邵崇犹淡淡一笑,这些天里,聂焉骊先是对他的剑法感兴趣,两人都是江湖顶尖高手,切磋起来格外不同。过几天,比剑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又拉着他喝酒打赌。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也真的没无聊过。 就是有一样,聂焉骊喝起酒太随意,一贯要喝就喝到畅快,于是动不动就喝到醉。 这人醉了也有趣,微醺浅醉就一个劲儿讲甜话,嘴里唤着的名字从“春晴”到“玉芝”没一次重样的,变着法儿赞美对方,可见对红颜香软一贯风度极佳,爱护体贴。 若是醉得厉害了,也不胡闹,就着舒服的姿势直接睡过去,对邵崇犹也不设防,似乎知道自己就是睡在院子里也会被带回屋照顾好。 还真是生在富贵乡被伺候惯了的脾性。 “萧放没有跟着找来?”邵崇犹问,“他没见到我的尸体,恐怕不会放心。” “他既然要见,就给他造一具尸首便可。”萧桓道。 邵崇犹点点头,知道他们必然已唬过了萧放。 “好香,能吃了么?”林熠跳起来,走到厨房门口搓着手,和聂焉骊两个人望眼欲穿 “可以了。院后有酒,想喝哪种,去挑吧。”萧桓拍拍他腰,语气轻柔。 远离喧嚣的田园屋舍间,晚风怡人,流水潺潺而过,四人就在院内桌旁用晚饭。 林熠和聂焉骊取了酒回来,饭菜点心均已上桌,一道清蒸鲈鱼,火候纯熟,点味的浇汁闻起来就恰到好处,不掩鱼肉鲜美,亦有滋味在其中。素菜和小炒菜亦鲜嫩亮泽。 “有口福了。”聂焉骊眼睛亮起来。 邵崇犹的厨艺林熠早有见识,惊喜而不惊讶,但看见萧桓做的点心,不由心绪复杂起来。 赤豆蜜芸糖,一块块指节大小的芋紫点心,看起来甜糯可口,正是林熠一贯喜欢的江南甜食。 “你竟会做这个?”林熠小心翼翼捏起一块,一时不舍的放进嘴里。 “你不是喜欢么?”萧桓朝他抬抬下巴,“尝尝看。” “比江陵城里的还好吃。”林熠咬了一块,沙糯的点心化在舌间。 林熠拎起一坛陈酿,启开封坛。 就着佳肴,四人边饮边谈,江湖剑谱前十之中,醉易、万仞、饮春、冶光四柄剑的主人聚在一处。 傍晚清风习习,宁静僻远的村镇田舍内,没有江湖风云,没有庙堂争斗,只有归鸟逢林、游鱼傍水。 “你们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掺进你争我夺里头?”聂焉骊摇摇头 ,“罢了,我放手不管家里生意,不能劝你们不管家国大业。” “你这样没什么不好。”林熠笑道,他知道聂焉骊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该做的事情他都会做到,包括这次邵崇犹离开死牢的事。 “北疆今年不会再打了?”邵崇犹饮了一口酒,问萧桓。 萧桓别有深意看看他,点头道:“今年,没错。明年或后年,必然还会有一战。” 邵崇犹看向林熠:“萧放原本打算让我去北大营找你,在你手下待着。” “那倒能并肩作战了。”林熠不再介意上一世邵崇犹潜伏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事,他知道,到最后,邵崇犹未必没把自己当朋友。 “也不遗憾,下次开战咱们一起去,退敌之后还能像今天一样喝一场。”聂焉骊不在意其他,能这样畅快相聚共饮比什么都重要。 邵崇犹听了这话笑了笑。 萧桓笑道:“难得,你竟自愿去军营边疆,不嫌艰苦。” “这么好的交情,小侯爷必会好好关照,吃不了什么苦的。”聂焉骊悠悠道。 “大家一起吃苦,也就不苦了。”林熠开玩笑道。 林熠随口问邵崇犹:“萧放怎么又改了主意?” 邵崇犹道:“因为我灭了邵氏满门。” 说起灭自家满门,他神情没什么波动,一点不在意。而提起自己家,称呼是“邵氏”,似乎与他毫无亲缘关系。 聂焉骊惊奇道:“传言是真的?” 邵崇犹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杯中酒:“关于我的传言,基本都是真的,那些事出自我手没错。” “事实是一回事,怎么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不同方式讲出来,可以大有不同。”林熠道。 邵崇犹有些意外林熠会为他说话,思索片刻,道:“确实如此。” “邵家对你……” 聂焉骊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家人从前虐待,才让他这么做,但又觉得到底是私事,不该多过问。 他欲言又止,邵崇犹却直言不讳,说道:“我七岁前在邵家,没有父亲,母亲和家中其他人待我不算好,家里最卑贱的奴仆比我挨得打也少一些。” 聂焉骊听到这里十分震惊,虐打子女不算奇事,但好好的儿子,却比仆役过得还差,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七岁那年离开了,算是幸运。”邵崇犹道,“不过有人没那么幸运,这辈子大约都毁在邵家人手里。” “什么人?”林熠疑惑道。 76.莫离 “那是个小姑娘,当时跟我差不多的岁数, 六七岁, 跟家人走散了。衣着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模样,被邵氏管家见着, 带了回去。” 邵崇犹神色有些犹豫,又像是茫然, 似乎这件往事让他困惑, 让他被长久地困住。 那时邵崇犹的母亲病了一场, 道士说收养个姑娘可以除晦气保命, 这小女孩儿碰巧被捡回邵府,邵夫人就决定留下她。 可第二天, 小女孩家中的家仆在城中挨家挨户找,找到邵家的时候,自然,全府上下都矢口否认。 邵夫人甚至十分关切地招待对方, 说了很多宽慰的话。 邵氏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 对方很是感激这番好意。 他们完全想不到, 自己家中火急火燎寻找的掌上明珠, 就被眼前这个伪善的邵夫人私自扣留在府中。 那小女孩儿很聪明,或许是小孩子天生的敏锐,不过一天的时间,对邵家的人已经戒备起来。 当时, 六七岁的邵崇犹刚被毒打一顿关在柴房, 小姑娘家中来人在前厅, 邵家人便不让她去前院。 她假装乖巧,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偏院。 “咦,这地方怎么住着人?”小姑娘扒在窄小的窗户上朝里看,看见了受伤坐在阴暗柴房的邵崇犹。 邵崇犹抬眼看看她,本不想理会,却又觉得奇怪,这个华服锦衣的漂亮小孩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谁?”他问。 “他们说我以后就是这家的大小姐了,可我才不是。”小姑娘的眼睛天然带笑,灵气十足,她手脚利落,跳下柴垛,跑去柴房门口摆弄那道生锈的大锁,“我知道了——你不是住在这里,是被关在这里!” “别试了,他们明天就会把我放出去。”邵崇犹已经习惯,他满不在乎地低头看看腿上一道深深的伤口。 “为什么关着你?”小姑娘确实打不开那锁,于是又跳上柴垛,她白皙精致的小脸背着光,在柴房唯一的光源处努力试图看清邵崇犹,“你受伤了,好多血。” “他们讨厌我。”邵崇犹把伤了的腿收一收,可又想起自己眼角嘴角也有乌青,哪里藏得住,于是干脆不藏了,反过来安慰她,“我没事,不会死的。” “我也被关着——被关在你们家,他们不让我出去,但是没有打我。”小姑娘想了想,从怀里拿出几颗糖,“你吃糖吧,吃了就不疼了。” 邵崇犹接住她抛来的糖果,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一颗放进嘴里,他抬头看那小姑娘,感到陌生、新鲜,又有一点愉快。 邵家没人喜欢他,没人对他好,上到邵夫人,下到仆从,谁都能对他呼来喝去,谁不痛快了都能打他几下、踹他几脚。 这个小姑娘很干净,很漂亮,看起来和她的糖果一样甜。 像是那扇小窗透进的晨光,拂进来的风。 “你叫什么?”邵崇犹问。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小扇子一般的睫毛,笑着道:“莫离,出门在外,我就叫莫离。” 她是第一个这样对他的人,没有看不起,接近他不是为了欺负他,而是平常友好地跟他说话。 小姑娘偷偷去厨房取了水和点心给他,扒在小窗上,问了很多问题,他一一耐心地回答。 两个失去自由的小孩儿在破旧柴房的窗户内外,却像最自由的两只小鸟。 好景转瞬,傍晚,小姑娘被家丁找到。 “我明天还来找你。”小莫离机灵无比,听到来人的脚步,悄悄告诉邵崇犹。 “你……”邵崇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别担心,这个给你,我娘说保平安的。”小姑娘把一块玉佩匆匆抛给他。 但邵崇犹再没见过小莫离。 第二天,如邵崇犹所料,家仆一如既往把挨打又关了一天一夜的邵崇犹放出来。 他腿上的伤很疼,脚步有些一瘸一拐,但脊背直挺,默默在邵府找了一圈,却根本没见到那小姑娘。 “啧啧,真是不巧,本来夫人刚好把那小女孩儿收养过来,谁知人家里背景不简单,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一个粗使婆子直叹。 “这下只能赶紧处理掉,不然来日被查出来,她家里人不得寻仇?”旁边的小厮嘿嘿一笑。 原来邵夫人发现那小女孩家里不简单,担心自己欺骗人家,东窗事发后被惩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小女孩转手卖了,就算人家再找上门来,只说不知道就是,无论如何跟邵府撇清关系。 邵崇犹心里一寒,盯着那两人不动,小厮转头见了这位少爷,歪着嘴讥笑道:“呦,少爷这是听得入神了?” “你们说的小女孩,她在哪?”邵崇犹握紧了拳头。 粗使婆子呸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泥菩萨过河,还惦记别人呢,那小丫头早就被领走了,卖到哪就不好说啦。” 小厮和婆子一阵笑,邵崇犹脸色发白,拖着伤腿一路追出去,邵府后门的老乞丐见了他,闷声问他做什么去。 邵崇犹问:“府里新来的一个小姑娘,大概这么高”他在自己肩膀和耳朵间比了比,“你见过她吗?” 邵崇犹平日里挨打又挨饿,地位不如仆人,只能从后门走,时常给老乞丐分半个馒头,老乞丐嘴里囫囵不清,费劲讲:“卖了,人牙子来过,带走了。” “卖……卖到哪里?”邵崇犹觉得浑身冰凉,这比他每次将要挨打时还可怖。 “找不到的。”老乞丐摇摇头,“人牙子办事都绝的很,没有后路。” 他听说过,人牙子把人当畜生一样倒卖到千里之外,男人当奴隶,女人进了青楼,又或者成了哪家小妾丫鬟,不听话的就打断腿、割掉舌头,这辈子过得凄惨,没人会帮他们,也再不能回家。 邵崇犹无法想象,小莫离若是被打骂、被欺侮该怎么办。 他大步跑到巷口,可到了巷口外,他看着满大街来往的人和车马,茫然无措。 这世间太大了,他还不及邵府大门上的兽首门环高,能去哪里找呢? 还不等他去打听,府里嬷嬷已经恶狠狠地追出来,扯着他胳膊把他拖回去:“少爷翅膀硬了,家里的事不该你打听也打听,还跑到外面打听,不知会给夫人招来祸患么?” 邵崇犹身上被毒打的伤还没好,奋力挣扎踢打着被拖到邵夫人面前。 邵夫人理了理缀满金玉珠钗的鬓发,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不悦道:“你是发什么疯,以为自己是谁?胡乱打听,早晚把你的嘴缝起来。” 邵崇犹被摁着跪在地上,冷冷抬眼瞪着自己这位母亲:“为什么要卖掉她?为什么不让她回家?” 邵夫人没想到一贯沉默忍受的小男孩会出言顶嘴,眉头一下子立起来,原本姿色不错的脸顿时刻薄无比:“卖掉怎么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少爷,不看看你那下贱样子!” 邵崇犹从来都不明白,邵夫人对他种种恶语羞辱,岂不是把自己这个当母亲的也羞辱进去,可她根本就不把邵崇犹当成自己的骨肉一般。 邵家大可以把小女孩送回去,谎称是他们四处帮忙打听找到的也好。可邵夫人恶毒狠决,认定世上的人与她一般人品,生怕对方看出自己藏下人家的姑娘,更怕对方家大势大前来报复,于是一条路走到黑,直接把小女孩“处理”掉,以绝后患。 邵崇犹又挨了一顿打,浑身是血,几乎死在柴房里。 他看着小窗户外夜晚的星星,心里焦灼痛楚,不知小莫离此刻怎么样了,他不敢想,也根本无从想象。 这次,邵崇犹被放出柴房之后,拿了一把邵夫人箱箧内的碎银,抓起一件单薄破旧的外衫便果断逃离了邵府。 风餐露宿,他晚上睡在城外破庙,白天混在乞丐中,四处躲避寻找自己的邵家家丁,在城中打听许久。 从前没想过离开邵府,因为他年纪太小,从记事起就过着连后院棚里牲畜都不如的日子,挨打挨骂,一身天生的倔强傲骨没有塌,却也想不到自己能够离开这个地方。 许是他野草一般的生命力旺盛,浑身的伤没有要他的命,小乞丐的日子终究不好过。 他试着报官,可邵家在当地颇有势力,官府哪里会为这么一个小孩子把事情闹大。 他想联系那小女孩家里人,可那家人仿佛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们的背景,找寻小女孩未果就消失了。 他最终打听到一丝线索,但时隔太久,找去的时候,人牙子已经全无踪迹。 邵崇犹一无所有,攥着那块小姑娘送给他的骊山玉,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他还在找她。 “这玉保平安,送给你。” “我明天还来找你。” 那么干净的眼睛。冰雕玉琢的小娃娃,此时说不定在哪里受苦。 林熠听得心里十分不好受,追问:“后来呢,你找到她了吗?” 萧桓在旁静静听着,若有所思。聂焉骊已经微醉,鲜嫩美味的饭菜吃进嘴里似乎都泛着苦:“那邵家的人……真该死。” “后来我漫无目的离开,途中拜师学武,一直试着打听她的下落。”邵崇犹说。 他天资不凡,数年日月磨炼,终成手握万仞剑的江湖传奇,但仍旧找不到小莫离的下落,流入大海的一滴水,坠进红尘的渺小身影,是找不到的。 他长大懂事后,自然真正明白被人牙子买走意味着什么。 武艺学成后,邵崇犹每年都会去邵家一趟,挨个问他们一遍小莫离的事情,只是问。 他已经是武艺高强的江湖名剑客,邵家不可能再像当年一般控制他,邵崇犹没有提剑复仇,就已经够让他们惊讶。 邵崇犹不在的这些年,邵家日渐没落,仆从遣散大半。 巧就巧在,府里剩下的人,恰好是当年与此有关的人,跟邵夫人一脉相承的人品,整间邵家宅子都满溢着那股当年一样的恶毒阴恻。 他并不指望这些人能回忆起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些人来来回回也根本提供不出有用的消息,只是每次临走前,他会问一个问题,并且留下一句话。 问的是:“可知错?” 留下的一句话是:“给你们十年时间。” 邵家人连同邵夫人,见他并不发怒,反而挺客气,便都只是敷衍着说一句当年做的不对,但心里毫无悔意,也没把他说的十年放在心上。 十年过去,邵崇犹如约而至,屠了不知悔改的邵氏满门。 自此被江湖声讨,视作不赦之徒。 邵崇犹的万仞剑柄上,缀着一块骊山玉,色泽清润,显然是小莫离留给他的。 林熠和萧桓对视一眼,萧桓似有些话想说,但没开口。 沉默良久,聂焉骊醉眼朦胧,嘴角一丝笑,眼中却有些雾气,望着邵崇犹:“是为了她?” 77.重逢 聂焉骊问这话时,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 眼里半是醉意, 半是泛着水色,神情复杂。 “我同邵家恩怨颇多。”邵崇犹轻轻抽走聂焉骊手中空酒杯, 扣在案上,“但最终动手的时候……确实想着她。” 其实事隔多年, 邵崇犹连小莫离的样貌也未必记得清晰, 那个昏暗柴房小窗上抛给他糖的小女孩, 那天昏沉暮色的场景, 才是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 他长久备受欺凌的晦暗生活中,小莫离是第一抹亮色, 沿着那扇小窗照进来,照在他浑身伤口上,使他离开邵家,漂泊江湖, 使他今后的日子里不断追寻。 是候鸟心中隐约的方向感, 四季轮回, 他沿着那天的记忆走到天涯海角, 走到如今的境遇中。 林熠忽觉得有些微妙,似乎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萧桓却轻轻牵起他的手:“出去走走?” 林熠没反对,萧桓带他出了院子, 沿着曲折石板巷子漫步去水边。 聂焉骊起身晃晃悠悠往后院走, 邵崇犹见他已然又醉了, 习以为常跟过去,打算把他带去房间里休息。 “是这块玉?”聂焉骊忽然回身,后院紫藤花架下,绚烂暮色点染,他低头伸手,捻起邵崇犹剑柄缀着的骊山玉。 邵崇犹点点头,打算扶他回房间,省得这人又直接睡在花架下。 “清润和雅,墨苔中生,骊山玉。”聂焉骊握着那块玉,抬眼看邵崇犹,眼睛弯起带笑,两人一下子靠得很近。 “她……没有死,也没受什么苦。” “你说什么?”邵崇犹微微蹙眉,注视着聂焉骊微挑而风流的醉眼。 “莫离,她回家了。”聂焉骊微微歪着头,“你看,这不是好好的么?” 聂焉骊指了指自己,眼中灵气竟真的与当年小窗外的女娃娃有些相似,令人恍惚。 邵崇犹的眼睛很沉静,很清澈,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解,似是觉得聂焉骊醉的厉害。 “被邵家的人卖走,人牙子还没来得及转手,阮氏已经找到她,打算‘交货’的知情人都被杀死了。” 聂焉骊有些站不稳,背靠着满架紫藤花,努力回忆着,“回家后,一直想去找你,但阮氏家规严,他们都不让。” 邵崇犹神情微滞,眉头皱起又平复,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你……” “我祖母喜欢女孩子,小时候总把我打扮成姑娘。”聂焉骊无奈摇摇头,可一摇头就醉得更晕了些,便立即止住了。 邵崇犹看着聂焉骊,沉默不语,聂焉骊自顾自地喃喃讲起来。 最尊贵的小少爷回到江州阮氏,阮家上下都已经急疯了,而人牙子和接手的下家当时就被处理掉。 但阮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对险些毁了聂焉骊后半生的邵家动手,并且自此以后,不允许阮家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聂焉骊一直惦记着自己答应的事,吵闹着要回去找小崇犹,为此还挨了打、关禁闭。 阮家老爷和夫人无奈,只好骗他说那个小孩已经不记得他了,让他不要再闹。 聂焉骊半信半疑,倍感郁闷,从此不再说这件事,小孩子成长得快,这事渐渐被压在回忆里。 长大后,聂焉骊始终不喜家中无数规矩,干脆离家闯荡江湖。 “我也找过你,担心那家人打你。”聂焉骊声音低下去,“但他们什么也不透露。” 那时聂焉骊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邵家所在的是什么地方,阮氏上下都被警告不许再提这事,他无从查起。 回忆只会越来越模糊,他连那块玉都记不清什么样,也和邵崇犹一般,记忆里的人面貌淡去,留下寻找的念头。 聂焉骊讲完始末,静了片刻。 邵崇犹明白了一切,心里千回百转:“阮墨。” 这是他的本名,聂焉骊有些醉,片刻后才点点头应了一声。 阮墨,聂焉骊。 墨骊,莫离。 聂焉骊问:“你失望么?”毕竟邵崇犹一直在为他担心,甚至从此漂泊江湖,而他早已回到家中。 邵崇犹闻言反而轻笑,冷峻的眉眼化开:“你平安无事就好。” 两个小孩子隔着江南和北疆的千山万水,隔着人生莫测多变,彼此都努力寻找过对方。 阴冷潮湿的柴房,那扇小小的窗户内外的偶然相识,半个下午渐斜的光线,不知不觉改变了他们的后半生。 邵崇犹仔细看他,眼里笑意渐深。 聂焉骊也笑,倜傥的眉目无瑕,问他:“看什么?” “看看和我的小姑娘像不像。”邵崇犹难得开玩笑道。 聂焉骊如玉的面容被紫藤花映得昳丽,垂眼又瞥见缀在他剑柄的玉,笑着笑着,心里被醉意裹挟的混沌之中,忽然泛起一丝异样动容。 “怎么了?”邵崇犹有些不解,抬手到他脸旁,拇指轻轻擦去他眼角滚落的泪。 “喝醉了。”聂焉骊轻轻偏过头,脸颊贴在邵崇犹的手掌心,因醉而微微闭上晕眩的眼。 他想到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少年,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街巷,风餐露宿,漂泊千里,为了找到自己。 这么多年,而今终于找到了。 有生之年,该相遇的,终会江湖重逢。 林熠坐在河边石台上,手边放着陶罐,小腿轻轻晃荡着,一脸惊愕:“你说真的?聂焉骊他……” 萧桓点点头,负手站在他身旁,石台有半人高,林熠坐在那里,恰能与萧桓平视彼此。 “你怎么这么肯定?”林熠还是有些不解。 “我小时候第一次见他,他说的也是自己的小名莫离。”萧桓说,“后来离家,他干脆直接换了名字。” “那你见过他打扮成小姑娘的样子?”林熠饶有兴味,想了想,道,“应当是很好看的。” “他祖母从前总把他当孙女养,小时候那么一打扮,也是个漂亮小姑娘。”萧桓想起来也笑,“不过长大一点就不再如此了。” 淮水蜿蜒而过,暮色霞光燃在水波间,渔人归晚。 林熠开玩笑道:“他现在若扮作女子,也是一等一的相貌。” 聂焉骊容貌有些女相,端冶昳丽,但举止再潇洒不过,那相貌就成了风流之意。 邵崇犹这件事出乎林熠意料,他的过去太复杂,而他的沉默冷厉也显得合理,一个人身上背负太多往事谜团,就像裹着层层迷雾,令人渐渐难以接近。 “景阳王萧放又是怎么盯上他的?”林熠回溯过去,推算时间,“他们相识应当很早。” “与邵家脱不开关系。”萧桓道,“这次你带回来的那名妇人,就是邵家从前仆妇,因邵家没落遣散不少仆从,那妇人才躲过灭门之祸。” 林熠打开手边的陶罐,尝了一粒里面的芸豆:“青梅蜜渍芸豆?你做的可比金陵所有酒楼都好吃。” 桂花蜜、各味药草的甜,甜得丰富缠绵,又清香微凉。 “好多种甜味。”林熠细细品了品。 萧桓轻笑:“猜猜都是什么甜?” 林熠大致猜出几样,猜着猜着,却心思一恍惚,问道:“我是不是……” 脑海中闪过电光火石的片段,和那几次奇怪的梦境一样,看不见听不见,触觉和味觉仍在,口中同样的繁复甜味。 他曾猜测过,若重生前和萧桓有过交集,该是什么时候。 但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没有空白,要么是萧桓这个人从他记忆中被抹去,要么就是他中箭后才认识萧桓。 林熠却觉得不大可能,那一箭的痛楚太过清晰,心脉伤到那个程度,不可能活下来。 林熠忽而从纷繁思绪中回神,牵过萧桓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笑着问他:“知道我‘说’的什么?” 黛瓦白墙的水乡小巷尽头,林熠一身红衣,笑容与前世重叠,写下的字也与从前无二。 萧桓明白,林熠的记忆在渐渐摆脱尘封。 他沉默片刻,凝神望着林熠,轻声一字一句答道:“尝斯苦,得此甜。” 林熠是北方人,每每轻言细语时,吐字总有些江南吴语的软糯,他靠过去,鼻尖轻点着萧桓鼻尖,开玩笑道:“上辈子你是不是给我做过这点心?” 萧桓抬臂抱住他,轻轻吻了他一下:“嗯。” “你对我那么好,我那时候一定过得很开心。”林熠坐在石台上,搂住他脖颈,靠在他肩窝,深深嗅了一口萧桓身上好闻的气息。 “或许吧。”萧桓说,他其实很不确定,林熠那样的身体状况下,他带给林熠的快乐是不是太有限。 林熠抬起头,细细描摹萧桓的面庞轮廓,轻笑着道:“我觉得,就算重来一百次,不管怎么认识,都还是会这么……” 他顿了顿,萧桓问:“怎么?” 林熠灿然一笑,倾身吻去,声音有些模糊,却又很清晰:“……会这么喜欢你。” 78.造势 林熠感觉得到,萧桓对往事的谨慎必有缘由, 前世或许有很多不愉快。 但什么样的过往, 会让他重生后一点也记不起来? 他把萧桓忘记得如此彻底,真的只是因为折花箭所致么? 又或是他自己不愿想起来? 林熠低头跟在萧桓身后往回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牵得很长,曲曲折折的江南小巷, 青苔斑驳的石板路, 萧桓忽然转身, 林熠一下子轻轻撞进他怀里。 “想什么呢?”萧桓牵好他的手腕, 让他放心地神游天外,免得走不稳绊倒。 “想……还是得回宫的。”林熠说。 “你若不想回去, 我带你走。”萧桓步子放缓。 林熠笑笑:“你是不是担心我?” 萧桓侧头看他:“不担心,没什么是你做不到的,何况有我在。” 翌日清晨,林熠起的稍晚些, 一出门口, 便见聂焉骊正和邵崇犹持剑对招, 萧桓在旁边坐着闲闲看他们。 聂焉骊身法轻盈, 出剑时的动作总是看起来放松,却内蕴无数变化,嘴角慵慵懒懒的笑意,眼里又有几分认真。 邵崇犹在江湖多年, 练得招式从来都是杀招, 利落致命, 每一剑都能看出多年来他行事的风格。 此时仅是切磋,他敛去不少锋芒,剑中没有杀意,两人招法一刚一柔,一强势果决,一从容灵活,院中紫藤花影,剑光翻飞。 饮春剑和万仞剑都是江湖剑谱前十,这么一场比试实在难得,林熠看得聚精会神。 “聂焉骊酒醒了?”林熠走到萧桓身后,俯身趴在他肩头。 “他很少真的喝到大醉。”萧桓对这位多年好友可谓了解之极。 林熠目光紧随他们的一招一式,道:“他今天很认真。” 萧桓笑笑,侧头轻声对林熠道:“他这个人,认真不过一刻钟。” “呀,跟姑娘比剑不该让几招么?” 聂焉骊笑道,对邵崇犹单眼一眨,仰身潇洒避开一剑,衣袂轻扬,手中长剑堪堪与万仞剑错身而过。 聂焉骊这人很放得开,丝毫不把小时候总被打扮成小姑娘的事当成劣迹,反倒自己先开口拿来占便宜,林熠听见了,噗嗤一笑,在萧桓耳边道:“你说得真准。” 邵崇犹闻言,小莫离的模样顿时浮现,跟眼前这人一重叠,不由也觉得好笑,无奈摇摇头,果真让又敛去剑端一分气势。 饮春剑幻化剑影,步步逼近,剑锋所过,紫藤花被纷纷扬起,最后一招,聂焉骊倾身一跃,旋身迎上万仞剑的刚毅剑气,金铁清鸣,两人对视一眼,收了招式后退一步。 聂焉骊的剑法不为杀人而练,今日再次领教邵崇犹的功夫,便更觉他武功中的冷厉无情,实乃因为走过江湖最险恶的路才炼成。 “今日我们便得回金陵了。”林熠对邵崇犹说。 “那妇人周氏也在金陵?”邵崇犹问道。 周氏便是林熠从北疆边城找到并带回来的妇人,正是邵崇犹告诉他的。 “没错。”林熠说,“既然她是证人,想来很快就会被盯上,安置在金陵,他们便不敢轻易动手。” 聂焉骊好奇道:“周氏是从前邵家的仆妇,她知道什么不得了的事?” 邵崇犹点点头:“她很聪明,佯作什么都不知道,早早离开邵家,否则邵家不会轻放她走。” “邵家究竟有什么秘密?”林熠问。 聂焉骊虽然平安被带回去,但也险些被卖掉,这可是阮家的宝贝大少爷。 邵家狠狠得罪了阮家,可阮家甚至根本没有上门质问。 能让江州阮氏避忌不提,不再追究,这秘密恐怕很危险。 邵崇犹沉思片刻,开口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林熠本以为证人周氏刚带回来,邵崇犹不会这么快做决定,没想到他早已做出决定,今日直接对他们和盘托出。 待邵崇犹讲完,三人沉默许久。 林熠有些艰涩地开口:“所以你才会听萧放的吩咐。” 邵崇犹神情淡然,一贯的不在意:“他知道我不是能握在手里的刀,但又回头无岸,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萧桓思索半晌,道:“这段时间你先在此住着,待时机合适,再去金陵。” 邵崇犹点点头。 聂焉骊仔细打量他,似乎觉得邵崇犹这人总是看不透,对他了解越多,反而谜团没有减少。 乡野田园的日子仿佛一场梦,回到金陵,林熠周身繁华街市,嘈杂熙攘的人群,处处琼楼,无数声音涌进耳朵里,无数金碧辉煌的颜色涌进眼中。 北疆打一场仗回来,身边那些声音变得不怎么友好,众人的目光甚至也晦涩复杂起来。 “瀛州的那位烈钧侯,这回可是立了大功。”茶馆内有人议论道。 “这可不好说,没听那说法么,这位小侯爷年轻,心思活络,北大营的粮草出了问题,就跟他有关。”不同的说法纷纭,众人讲得口沫横飞。 “烈钧侯府多少年的底子,人家看得上那点钱?”有人不屑道。 “钱这东西,什么时候嫌多了?不然历朝历代的贪吏,那数目怎么会一个比一个吓人?” 林熠这次在城中逗留了一阵子才进宫,听见这些话,对萧桓道:“重活一回,难免又成了坏人。” 领命出征前还是走到哪都备受钦慕的小侯爷,回来就多了一半污名。 “传言而已。”萧桓说,“自从入了朝,便会有人盯着你。” “我看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林熠笑道,也不怎么在意那些话,毕竟比前世的传言温和得多。 林熠这回出征的确让他出了名。燕国最年轻的主将,和大将军林斯鸿一人守北大营,一人牢护西境,数次兵行险招,已经成了半个传奇。 “知道一开始说的都是什么吗?”萧桓和林熠入宫,悠长宫道,朱墙青砖,“是你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路数。” 林熠有点愧疚,摇摇头道:“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他前世在北疆,情势逼不得已,让他习惯了这种近乎是赌的应敌风格。 嘴上说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其实林熠知道,都是无奈之举,日久下来,他已经惯于此道,冒最大的险,换取最大的胜算。 如今他依然如此,免不了让萧桓担心。 一回朝,情势不出所料的扭转,萧放这段时间没少下功夫。 大臣们见了林熠,不再是和善可亲,许多人都耳闻北大营的传言,粮草暗渡陈仓、蛀蠹国库军饷,传得有鼻子有眼,众人也不得不谨慎一些。 而更有甚者,已经旁敲侧击地上了奏疏,委婉言语,却实质上给林熠扣了罪名。 永光帝没有任何表态,他不可能为莫须有的流言表态,也不可能在大战之际动摇人心。 如今仗打完了,有的人便跃跃欲试,要煽风点火,跟林熠秋后算账。 “这次大战期间,粮草竟一度亏空严重,险些贻误战机,此事还当严查。” 朝会上有人开口道。 “李大人对北疆战情了如指掌啊,我这个在战场上的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战机被贻误了。”林熠微笑道,“‘贻误战机‘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讲的。” “正好今日于大人也回朝了,请问于大人,粮草之困是不是真的?” 对方看准老丞相于立琛一贯所言皆实的作风,把重点从贪污嫌疑拉到粮草不足的问题上,想混淆视听。 右丞相于立琛交还了监军的牌子,捋捋白胡子:“老夫在西境监军,没事盯着北大营做什么?李大人这么关心昭武军,生怕他们挨饿?” 对方没想到素来耿直刚硬的于立琛会这么卖林熠面子,讨了个没趣。 还想开口,永光帝在御座上不大愉快,脸色有些沉:“烈钧侯刚回朝,此战功劳还未论,就开始讲别的,传出去还以为寡人苛待功臣。” 景阳王萧放适时上前:“父皇息怒,侯爷此次功劳可嘉,自是当赏的。” 太子亦劝道:“捕风捉影的事情,还是不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了。” “多谢陛下厚爱,大人们关心昭武军,可以理解。”林熠大度一笑。 按下葫芦浮起瓢,这边暗示林熠贪污的才闭了嘴,另一头就有人提起雀符令:“此战大胜,可见雀符令之效,定远军没问题,那么昭武军中,想必也可推行此令。” 这就戳到了十分敏感的话题,定远军被雀符令折腾得都快走投无路,打赢了也是因为林斯鸿及时支援,却被说成是雀符令之效。 林熠不经意地道:“说不上大胜,毕竟西境险些丢了五座城,北大营也是运气好罢了。” 他不能直说雀符令就是个馊主意,集中兵权也是个很馊的念头,它们都是永光帝所想,直接批驳无异于不给皇帝面子。 这么多人都打着昭武军的主意,林熠有种群狼环伺的感觉。 不止如此,这阵子朝中还兴起一阵妖风,雀符令一直以来都有争议,这次定远军的表现的确不佳,永光帝心里也知道。 于是有人提出,既然军队听从铜符号令会有一系列问题,延误时机,那么把铜符换成人,换成皇室的人,既能收权天家,又不会影响效率,岂不是完美了。 毕竟西亭王从不参与这些事,至于具体人选,无非太子和景阳王萧放。 朝会一散,林熠看着成箱成箱的赏赐搬来,仍觉得好笑:“萧放这是要明抢昭武军了,够胆量。” 林熠拿起一颗夜明珠把玩着,走过去蹭到萧桓怀里。 萧桓感觉到他有点郁闷,并非因为景阳王,而是朝中流言四起的局面,恐怕让林熠想起了前世身败名裂的情形。 “谁也抢不走。”萧桓拍拍他后背,“别难过。” 林熠心里舒缓许多,脑袋耷拉在他肩头,闷声道:“你也是,谁抢你都不行。” 萧桓听了笑:“这有什么担心,没人抢得赢你。” 79.传言 “我回江州一趟。”天还没亮,萧桓已经收拾妥当, 到林熠房中, 坐在榻边轻声跟林熠说。 林熠迷迷糊糊坐起来睁开眼,倾身靠到他怀里:“去哪?我跟你一起。” 萧桓亲了亲他额头, 扶着他躺好:“几天就回来,玉衡君这几日会来金陵。” 林熠在北疆缺觉缺得狠了, 一回金陵就睡得深, 昏沉间应了一声, 手还下意识攥着萧桓的手不松开, 转瞬已经又睡着。 待醒来,便有些失落, 心里很想去江州找萧桓,一天不见都心里空落落,却知事情还很多,自己走不开。 就这么过了做什么都百无聊赖的几天, 有时朝会上, 个别人不怀好意, 提议要查昭武军粮饷问题, 林熠连发火都没心情,漫不经心回道:“缺粮食是真的,若为了倒卖粮饷的几个钱,让我和军中将士结结实实喝半个月稀米汤, 本侯是不肯的。大人若不信, 尽管试试那滋味, 最后一到饭点就反胃,是不是还有心情惦记钱。” 因林熠这一战真刀真枪地几次涉险,以最小损失换来最大的胜利,甫一回来的几天,朝中尽管人人各怀心思,背地里再险恶,也没人明着说他的不是。 但林熠毕竟是少年人,资历浅得不能再浅,难免让人觉得这侯爷不是什么不能撼动的人物,各方蠢蠢欲动,试探的、诋毁的、阴阳怪气的,各样脸色都冒了出来,精彩纷呈。 面对恶意,林熠可谓熟悉之极,若挨个去应付,他什么事也不用干了,今天吹得是南风,明天说不准就是东风,上一刻钦慕你的人,下一刻说不准就反目。 前世练就的一颗金刚心,足让他免于为此陷入烦恼。 反倒是永光帝先看不下去了。 “侯爷,陛下让您过去一趟。”钱公公来请林熠。 林熠不急不慢到了御书房,却见人挺齐,太子和景阳王萧放都在,永光帝翻看着一封奏折,林熠走到两位皇子身旁,错后半步时停下,对永光帝行礼。 “烈钧侯来了,就都坐下罢,聊聊。”永光帝摆摆手。 永光帝合起手里奏折,朝林熠扬了扬:“一群老腐朽,看见少年人得志就要出来说几句,生怕你不够稳重,操心得倒是够多。” 林熠笑笑:“大人们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他们是闲的。这次你做得很好,莫要在意那些话。”永光帝说。 萧放赞扬得真心实意:“侯爷到底是林家人,年纪轻却用兵大胆,出其不意。” 林熠心想,若不是时间紧任务重又被你拖着不送粮草,本侯何须一再兵行奇招,踏踏实实打就能稳赢。 太子似是想起什么,道;“若说闲话,最离谱的莫过粮饷一事,竟有人拿这种捕风捉影的传言到朝上讲。” 林熠并不在意,只道:“在北疆时就有传言了,也没想到一路传到金陵,又传到朝中。” 太子奇怪道:“先前粮草不足,朝中是有调度粮草的,怎么竟捱了半个月?” “这就不清楚了,好在没耽误大事。”林熠说。 太子想了想,转头问景阳王萧放:“若孤没记错,这次粮草从历州调度,正是四弟的封地。” 萧放脸色不大好看,仍是维持着笑意,无奈道:“祁山一带不巧水灾,路不通,耽误了一阵子,前阵子表奏同父皇请罪来着。” 提起这事,永光帝也不太气顺,脸色沉了沉,最终只道:“北大营没有追究的意思,但这种事不是儿戏,日后不可再有。” 萧放敛首道:“是。” 萧放办事有疏漏,永光帝先前已谴责过,但林熠毕竟是臣,天家威严不能撼动,在臣子面前敲打皇子,不能过重。 林熠很明白个中道理,也不计较。 永光帝看看林熠,神情柔和了些:“你也不容易,从前你还小,林斯鸿把你带去北大营,丢在练武场,忙起来就不管了,传回来,洛贵妃心疼得不行。” 洛贵妃是萧放的母妃,与林熠生母从前相熟,待林熠很好,萧放再如何,林熠对洛贵妃是敬重的。 “想来我爹会打仗,不大会照顾孩子。”林熠笑道,“倒也不苦,人总是要知足的。”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啦。”永光帝靠在椅背上,“说起来,顾家的儿子也在瀛洲,与你可相熟?” “顾啸杭?他同我自小一同长大。”林熠答道。 “这可巧了,看来瀛州人杰地灵,绝非虚传。”太子说道,“父皇大可放心,既是侯爷的好友,必然人才不俗。” 林熠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简单问道:“怎么?” 萧放笑了笑:“阙阳与顾家公子……那丫头开了窍,总算有点姑娘家样子。” 林熠有点笑不出来了:“陛下这是要指婚?” 永光帝点点头:“阙阳对他印象很好,孤也见了,是个稳重的人,一表人才。” 林熠很想直接开口替顾啸杭驳了这事,但理智让他没有这么做,默了默,微笑道:“陛下已经决定了?” “这种事总得看他们自己的意思。”永光帝倒是挺开明,“阙阳总是小孩子脾气,此事也不能全看她。” 林熠稍稍松了口气。 出了御书房,萧放主动先示好,林熠客客气气同他聊几句,萧放道:“先前云都寺住持遇害,邵崇犹嫌疑最大,如今他不在了,这案子也可结了。” 这些天,萧放以为邵崇犹已经死在牢里,不再备受威胁,对林熠和昭武军的动作也停下来,转头又想拉拢林熠。 他把林熠当成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有信心哄过林熠,但林熠早已摸爬滚打经历过多少事。萧放再表现出诚意,他也不会再考虑。 何况萧放不知道,他动下的手脚,已经被挖得清清楚楚。 “四哥,太子哥哥。”阙阳公主身后簇拥着一众宫人,快步过来,见了林熠,犹豫不决。 林熠倒是不介意做做样子,淡淡道:“公主殿下。” 阙阳又犹豫了一下,不大自然,尽量友好地问候了一句:“侯爷。” 林熠倒是大开眼界,阙阳还能变得这么客气,没有直接嚷着让人砍了他。 “你……出宫去?”阙阳问。 “是。”林熠有些无语。 “那你……没什么。”阙阳矛盾半天,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林熠无奈,这是打听顾啸杭,却没好意思开口。 就算开口,他也不会为她说半句话。 “看看,如今礼貌多了。”萧放打趣阙阳公主。 阙阳有点不好意思,从前暴戾的做派与如今简直判若两人:“四哥不要胡说。” 林熠漫不经心告辞,直接出了宫。 他先去了一趟萧桓的那座宅子,一进院,小楼寂静,玉衡君悠闲躺在树下藤椅上,那把没什么仙气的拂尘随手挂在树梢。 见了林熠,玉衡君难得没有跳起来逗他,躺在藤椅上笑呵呵道:“侯爷近来可好?” “不错。”林熠走过去,从石桌上盘中拿了颗果子,“不过萧桓在北疆的时候,咒术犯过一回。” 玉衡君道,“放心吧,他母妃是南疆人,我找了南疆的方子,新药应当能管用。” “能彻底治好?”林熠问。 “能能能。”玉衡君起身,背着手走到林熠跟前,“侯爷,你不担心自己么?” 林熠顿了顿,问他:“关于前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玉衡君被他问住了:“你想起什么了?” 林熠点点头:“先前以为是梦,现在想来,与从前的事情有关。” 玉衡君语重心长道:“算起来,也差不多了。” 林熠沉默片刻,问他:“萧桓希望我想起来么?” 玉衡君笑嘻嘻道:“不论他怎么想,你也都会想起来,难不成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林熠摇摇头,不再想。玉衡君看着总是不正经,其实常常看得通透。 玉衡君没有久留,林熠送他离开,便去找顾啸杭和封逸明。 路上经过金陵街市,却听见有人议论萧桓。 “哎,听说了么,西域要来和亲。” “据说是个顶漂亮的公主,就是不知道嫁给哪位。” 一人得意道:“说出来你们别不信,十有八九要嫁到江州去。” 林熠本来没在意,听到江州,才留意。 人们谈论得起劲:“江州,江州世家子弟不少,但能娶公主的……” “没错,自然是西亭王。” 林熠听了无语,简直无稽之谈,打算转身离开。 人们听了都不信:“七王爷不食人间烟火,岂会娶什么外域公主?” 可有人十分笃定:“西亭王给那公主画过一副像,以此定下了这桩事。” 林熠没再理会这些,只道如今市井流言越来越离奇,没一句靠点谱的。 算算日子,萧桓今日该回来了。 到顾啸杭那里,林熠心里打了不少腹稿,最后统统抛开,觉得无需劝什么。 西域公主、阙阳公主,林熠如今听见公主二字便头疼。 80.旧雪 林熠这一趟从北疆回来,金陵已经入夏, 顾家在金陵城的宅子十分讲究, 厅堂回廊下凉爽,一入院内, 暑气散去三分。 封逸明百无聊赖地在树下乘凉,打磨匕首, 一身白衣映得丹凤眼神采飞扬, 见了林熠, 十分喜悦地上前, 拉着他上下打量:“你这一仗打得出了名。” 林熠一回来就在宫中,基本没出来过, 顾啸杭和封逸明也总有事,三人这段日子头一回聚。 顾啸杭原本在屋内跟管家商量事情,闻声大步出来,脸上写满了担心, 把林熠从头到脚端详一遍, 目光钉在他肩膀:“是不是伤了?” 封逸明倒吸一口气:“你这人真是, 不会武功, 看伤倒是一绝,这么严肃做什么,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他这不是好好的么。” 顾啸杭从小认识他们, 封逸明和林熠习武多年, 身上大大小小总受伤, 顾啸杭因此练就了好眼力,哪里伤着了,看他们细微的动作变化就知道。 “我没事,肩后被砍了一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林熠笑笑,“你哪天不做生意了,改行当大夫也不错。” 医者望闻问切,顾啸杭可谓牢牢把握了“望”的精髓,无师自通。 顾啸杭看他大方承认了反倒放下心,倒是封逸明,听了这话脸拧起来:“还真被砍了?伤口深不深,可别留下毛病。” 林熠哭笑不得,只好把当时伤口几寸长几寸深交代清楚,仆从端来冰过的瓜果点心,三人便在树下插科打诨胡聊天。 “这回可要多谢你们送去的粮草。”林熠对顾啸杭和封逸明道,“不然北大营得多喝一个月稀米汤,眼睛都得喝绿了。” 军需告急时,顾啸杭和谈一山都出手相帮,封逸明家中也出了力,几方却都做得很低调。 “我也是思忖许久 ,朝中局势复杂,就怕这批粮草给你添麻烦。”顾啸杭一身薄锻袍子,何时都坐得端正,可见家教之严格,不像林熠和封逸明跷腿斜倚,做派恣意,怎么自在怎么来。 封逸明蹙眉道:“对了,这阵子有些不好听的说法,据说朝中也有人针对你……” “无妨,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熠摆摆手,又对顾啸杭道,“你以北域百家商贾之名送去粮草,自是挑不出毛病的。” 顾氏族中有人为官,同时生意由做得大,麾下漕运规模不可小觑,这一行本就颇多避忌,官商之间界限一旦模糊,是很危险的。为避免落人口实,顾氏行事一贯谨慎。 顾家给北大营送粮,是实实在在的义举没错,但若被当成顾家和烈钧侯府之间的私交,难免扯上“过从甚密”之嫌。 “能帮你平平安安打完仗就好,其他都不重要。”顾啸杭依旧有些放不下心,“北疆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实在是……” “从小到大,我一年里至少有两个月在北大营,也不算第一回见战场,无需这么后怕。”林熠宽慰他。 封逸明枕着手臂倚在竹榻上,笑起来露出酒涡:“一转眼,你们一个入朝出征,一个就要接手生意成家立业,我回去后也闲不下来了,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 林熠笑着对顾啸杭道:“还记得小时候第一回见你,寒冬腊月的,我和封逸明在武场上练拳脚练得满身臭汗,武服领子都是歪的,你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锦缎衣袍,皮草绲边的斗篷,活脱脱玉雕的一样,我俩看着你都不知所措。” 封逸明想起来也忍不住直笑,顾啸杭从小就是君子之风,那天的情形他也记忆犹新。 顾啸杭一个小小的娃娃,眉眼干净漂亮,揣着珐琅镂彩暖手炉,一脸不苟言笑地立在廊下,飞雪偶尔卷过顾啸杭脸颊,仆从给他拉高斗篷领子,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你也练武吗?”封逸明和林熠从武场台子上下来,气息喘得急。 都是六七岁的年纪,两人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华服娃娃。 “师父说我不适合练武,只是来看看。”顾啸杭认认真真回答,年纪虽小,说话举止莫不是先生口中的君子风范,端庄之极。 封逸明和林熠刚练了一百次拳脚基本招式,浑身冒热气,发梢的汗水转眼在飞雪风中结成薄霜。 顾啸杭小脸儿眉头一蹙:“你们这样会受寒。” 又转头对仆从一字一句吩咐道:“给他们披件厚衣裳,还有马车里备的驱寒汤也取来。” 两人觉得这成熟稳重的文雅娃娃甚是有意思,自己反倒像小野猴子一样。 他们笑嘻嘻摆手:“习武就是冬三九夏三伏,没事儿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三人就这么认识,从此瀛州地界上,三个形影不离的小少爷渐渐一起长大,成了衣冠裘马、风华无双的少年郎。 “你从小就是个小大人。”林熠松松倚在梧桐树旁,思及小时候,嘴角淡淡笑意。 封逸明咬了一口甜杏儿,笑言:“平日里我俩有事,听你的决定准没错,你这天生的老成泰然,简直了。” “没点本事,怎么能让二位充当‘御前护卫’?”顾啸杭一笑,水墨一般的眉眼舒舒然。 少年人行事张扬无忌,若是遇上打架斗殴,顾啸杭只管在原地稳稳站着,封逸明和林熠上阵必然把他护得严严实实,鸡飞狗跳之后,顾啸杭便是在场最温文尔雅、衣袍一丝不皱的人。 他虽是三人之中最稳重成熟的,但林熠和封逸明都愿意护着他,并非只因顾啸杭不会武功,而是他身上淡然周正的气度恰好与两个跳脱飞扬的人契合。 可如今…… “说起成家立业。”封逸明神色萎靡了下去,“林熠,你知道阙阳公主的事情么?” “嗯。”林熠点点头,“见了公主一回,看样子……对他死心塌地的。” 顾啸杭闻言,神情微微僵了一下:“也不知她是为了什么,我已同她讲过许多次。” 封逸明心直口快,就算阙阳将来真成了顾啸杭的夫人,而他随之变成外人,此时也仍是要开口反对:“顾啸杭,你可别想不开,她就算再不懂事,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太多了,你千万不能动摇,陛下面前坚决不当什么劳什子的驸马。” 提起此事,顾啸杭有些心烦,俊雅的脸上神情复杂:“真那么简单也好了,罢了,最不济她在我面前还算讲理。” 林熠想了想,问道:“她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顾啸杭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也不是她,只是阙阳公主的母族,与顾家的生意有些干系,所以我家里都在劝。” 林熠便明白了,阙阳的母妃从前与永光帝感情很好,这一氏族因此沾了光,颇有些实力。 许多事情盘根错节,这不是顾啸杭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家族,以及各自生意脉络上无数人的未来。 林熠也无法开口劝他,他们都不是小孩子,各自有其考量,林熠想要的,未必就是顾啸杭想要的。 封逸明突然领悟到什么一般,颇有些担心:“顾啸杭,你不会被她打动了吧?” 说起来,阙阳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又为了顾啸杭转变心性,各种关怀接近不断,简直就要脱胎换骨了,男人对感情的事态度易变,封逸这么担忧不无道理。 顾啸杭无言以对:“我若喜欢她,第一眼就喜欢了。封逸明,她可是第一次见面就要杀了我!” 封逸明想起当日,阙阳见了林熠就恨,顺带迁怒顾啸杭,谁知今日变成这样。 顾啸杭又摆摆手,叹口气道:“其实无非成家,娶谁也都一样。” 封逸明瞪着眼睛,眼角都挑了起来:“什么叫娶谁都一样,你可是顾氏长子,怎么着也得娶心仪之人才对!” “心仪之人……没那么简单。”顾啸杭摇摇头,看看他们,目光在红衣绯艳的林熠身上停留片刻,温润的眉眼泛起一丝无奈,“若日子一直像从前的就好了。” 不知不觉快到傍晚,长大的结果就是谁也不能再替谁做决定,许多事情也不再有绝对的黑白对错。 顾啸杭须得考虑顾氏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林熠须得在各方之间周旋,谁也谈不上完全的自由。 林熠思绪纷繁地离开,出了顾家宅子不远,走到安静巷尾,暮色金辉斜斜洒进白墙黛瓦的巷子。 巷口不远处,一人骑着马,缓缓停下,逆着斑斓晚霞的光,身影高大,风尘仆仆。 林熠抬手滤去有些耀目的阳光,看清那人熟悉的身形,以及脸上玄色面具,不由绽起笑容:“你回来了。” 萧桓翻身下了马背,牵着马朝他走来,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唇角笑意温柔。 林熠心里一阵思念翻涌,上前拥住他,在面具眼尾处亲了一下,旋即松开:“一回来就接我?” “想先见你。”萧桓抬手在他脸颊停留片刻。 数日未见,林熠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反倒不知从何开口,萧桓却抬眼看向他身后。 林熠随之回头,见顾啸杭站在巷内,不知何时来的,应当是有事要跟他说。 顾啸杭神情有些复杂,对萧桓一礼:“大将军怎么来了。” 林熠方才短暂地拥抱萧桓,顾啸杭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碰巧经过。”萧桓随便答道。 顾啸杭总不能追问酆都将军行踪,便看向林熠。 林熠并不介意,笑着问:“怎么,有事忘了说?” 顾啸杭顿了顿,道:“这阵子你在朝中想必不愉快,不如出宫住罢。” 林熠思忖片刻,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天同陛下提一提。” 顾啸杭于是没再说什么,看了看萧桓,道别回去。 “打算上哪住?”萧桓和林熠往巷外走。 “去你那宅子住几天吧。”林熠似笑非笑道,“看看书房挂着哪位西域公主的画像。” 81.心念 两人顺着金陵城中安静的街巷一路回宫,这一带多为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宅邸, 院墙高大, 精致小楼的檐角雕楔隐隐可见。转出去便是一条平坦少人的长街,一路走去就到皇宫门下, 没有街市之内的繁华喧嚣。 萧桓把战马缰绳递给等在巷外的鬼军亲卫,便与林熠散着步, 玄色将军袍衣襟的金线暗绣纹被晚霞盛光映得若隐若现, 衬着面具和露出的下颌、温润嘴唇。 “听说你这阵子没怎么出宫?”萧桓声音清朗, 如金玉之质。 林熠心里莫名舒坦, 看来他离开金陵几日,对自己仍是时时关注。 “是啊, 去北疆之前,得罪了不少世子少爷,如今若有人叫我出去聚,一桌上的半是朋友半是仇人, 场面精彩, 应付起来怪麻烦的。” 萧桓对此也清楚, 林熠与同辈少年人相处时, 与在朝中完全不同,恣意狂放,完全随性子来。 金陵城纨绔圈子里,林熠是争议颇多的一个, 恨他的人咬牙切齿, 与他玩得来的, 则极为欣赏他。 林熠语气不怎么在意,萧桓侧头看了看他,抬手摘去他玉冠上的一片细叶:“入朝后便是这样,你可觉得辛苦?” 林熠步子轻缓,轻轻握了握身旁萧桓的手指。 “如今朝中诸公看待我,可谓毁誉参半,世家子女与我往来也得看风向,就算我不那么做,今日面对的情形也是一样的。”林熠漫不经心地道,“旁人念我的好,或者恨我,其实都不重要。” 萧桓静静听着,心里诸多思绪流淌。 林熠前世请命把自己发配到北疆去,再回朝,面对的就是一水的忌讳目光。 因着“不义”、“屠城”等诸多恶名,同辈门阀世家的年轻人也不敢与他来往,见了他都自觉地让开三尺,当然,林熠也不在乎。 而今林熠一切重新开始,身份尊贵,得永光帝厚爱,首次出征便带功凯旋,即便近来多有不利的传言,只要足够低调乖顺,他仍完全可以做个人见人爱的乖顺侯爷,不必招致如此极端的目光。 毕竟几个月前,他在朝中还没有任何敌人。 可林熠显然选择了另一条路——与前世殊途同归的路。 如今他在永光帝跟前是忠勇可信的新锐,在朝中则颇有些不驯,是个锋芒扎手的硬骨头。 朝臣也渐渐明白林熠的立场,除了当今陛下,这位烈钧侯谁也不真正放在眼里,心情好就对你客气,看不顺眼了,管你是两朝元老还是登科新秀,统统怼回去也不在话下。 简言之,如今林熠面对的敌人,比前世那个不择手段的“不义侯”少不了太多。 实际上,这并非他的脾性所致,绝大部分是缘于他这柄新刃出了鞘。 昭武大军此战不仅守住北疆,还连带着把西境防线的漏洞填上,烈钧侯府后继有人,眼看林熠青出于蓝,不亚于林斯鸿。 各方力量斡旋下,林家势头之盛,已经到了朝臣不敢来结交,反倒要跃跃欲试、群起攻之的地步。 “是不是觉得我当坏人有瘾?”林熠开玩笑说,“没办法,若我太乖了,很多事不好办——何况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一旦入朝,就算不得罪人,也总有人会盯上我。” 功名利禄的滚滚人世,处处是鹰鹫一般的眼。 “你要怎么做、怎么选,都是好的。”萧桓道,“只是记得,如今与从前不同,凡事还有我在。” 林熠鼻子莫名有些酸,抬头看了看云霞漫漫的天,笑道:“人还是贪心的,先前重新看见我爹和姐姐他们,我想,这下死了也无憾。可如今你在,我又总想,这辈子一定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暮风冉冉,金陵满城淮水江风,似是不尽缱绻,红尘的一抹光自远处皇城与天际映来。 宫中,林熠推门进到萧桓屋内,萧桓才沐浴过,一身浅青单袍,屋内淡淡睡莲气息。 林熠拥住他,把他推到榻边,又推倒在榻上,埋头在他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说话,同方才一路谈笑回来两个模样。 萧桓察觉到他的变化:“怎么,不高兴了?是……” 林熠不由分说,拉着萧桓的腕探他心脉,抬起头,眼角竟微红:“你每次回江州,都是去治病的,对不对?” 萧桓旋即猜到怎么回事,静默片刻,只是一脸轻松笑容,无奈摇摇头:“玉衡君跟你说的?” “我不问,他敢说么?”林熠倒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治得如何了?” 西亭王身上别无他恙,唯那道母亲锦妃死前留在他身上的南疆咒术。 “别担心,玉衡君在想办法。”萧桓没料到林熠回突然来问,只得安慰道。 林熠撑起身子,目光灼灼地低头看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为何每次都要回丹霄宫去治?就是因为每次都很痛苦,不想让人瞧见对不对?别人就罢了,为何连我也瞒得严严实实?” 萧桓顿了顿,没想到玉衡君交代了个彻底,林熠看来是忍了一路,终于忍到回了宫才来质问。 他抬手揽住林熠的腰,略一施力,把林熠拉到自己怀里趴好,轻拍他后背,缓声道:“没那么夸张,只是怕你担心,以后都告诉你,好不好?” 林熠心口闷气,越想越酸涩:“我不问你就不说,萧缙之,我受伤的时候你都看了个遍,到你这里就要避开我,这是什么道理?” 萧桓见他显然是真伤心了,难为林熠一路上装得若无其事,连连哄道:“姿曜,是我考虑不周……” 眼看说什么也不管用,林熠闷头在他肩窝一声不吭,萧桓只得抬起他下巴,让林熠与自己对视:“怎么才肯原谅我?” 林熠摇了摇头,吐字有些委屈:“你是不是因为不好拒绝才答应我?” 萧桓哭笑不得,这下可怎么哄。 林熠的确是挺伤心的,一方面因为心疼萧桓,另一方面觉得萧桓还是把自己当外人,不由得一路联想下去,怀疑萧桓是碍于自己一连串耍流氓行径的淫.威,才迫不得已被自己拐到手。 得到了七王爷的绝色,没得到他的心,说不定还让人家不少为难,林小侯爷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自己这和强取豪夺的匪徒有什么两样。 林熠这么想,是因为他眼里的萧桓极其温柔,有时温柔得让林熠担心自己会伤到这个人,于是感到自己是占了这份便宜,才捞到了萧桓。 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萧桓这温柔是独一份儿给他的,旁人连见都未必见过。 更何况,这世上能靠强迫让七王爷说一句“喜欢”的人根本不存在。 眼看林熠一脸黯淡神情,仿佛眼前一片灰暗,萧桓简直拿他没办法,只觉林熠可爱得不行,又实在难哄,低头亲亲他眉心,轻声道:“这是不信我?你说,要怎么才好?” 林熠被他眼尾那颗风情无限的痣晃乱了心神,眨巴眨巴眼道:“你……你好好回答,休想蒙混过关,不要靠美色作弊!” 萧桓闻言直笑,桃花眼一弯,简直更加难以抵挡。 林熠后脊都软了三分,强自提醒自己坚定意志,一手勾着萧桓脖颈,一手指尖勾勒他眉眼轮廓:“不论是多是少,你对我都有……那种情分,不是别的,只是那种,对不对?” 男人毕竟是天性风流、天生糊涂,感情往往都是一笔乱帐,为了不入心的快活而误以为动心,再常见不过。 细想起来,自己先前也是胡闹,胡闹过后才看清那些流于表面的欲中,是种下了怎样的情根。 于是有些忧心,萧桓究竟是不是清醒的、认真的。 萧桓叹了口气,这叹息也十分温柔,似乎带着点心疼。他低头亲林熠的眉眼:“对你有那种情分。”又亲在他耳畔,“不是别的,也不是一点儿。” 几个轻柔细密的吻落在林熠脸颊:“就是那种情分。” 萧桓看着林熠英朗清隽的脸,笑着道:“本王究竟哪里让你信不过?”说着,低头吻在林熠唇上,缱绻辗转,似乎要一遍遍确认给林熠,到底有多疼爱他。 殿内暖风阵阵,携来皇宫水苑的清莲花香,与萧桓身上的睡莲气息混合着,几乎醉人。 林熠彻底被这个吻说服了,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太患得患失。 他不忘正题,问萧桓道:“那南疆咒术究竟怎么回事?玉衡君交代……告诉我,这几次试的方法都极痛苦,抽筋拔骨一般……” 熄了灯烛,萧桓道:“咒术与蛊有相似之处。蛊有子母、同生的关联,所以可被施蛊者操控。但咒术是单向的,施加那刻起,就彻底与身体融合,不会留下引线,也就不能剥离。” 锦妃死前在萧桓身上施咒,是真真切切地不留余地,她对这世间的怨憎贪嗔以这种方式被延续下来,仿佛一缕不得安息的魂,挣扎着附在萧桓身上。 萧桓不以为意地道:“至于疼痛,玉衡君的话只听一半就好。” 林熠问:“先前你并不急着处理咒术的事,怎么眼下在意起来?” 萧桓想了想,还是没有都说出来,黑暗中把林熠搂过来些,轻笑道:“早晚要处理的,对不对。” 萧桓声音低沉:“姿曜,你怎么知道我回江州是为这个?” “因为你身上的睡莲香气……”林熠往他怀里钻了钻,睡意涌上来,迷迷糊糊答了一句便睡着了。 林熠猜到这事并非巧合,他一直很疑惑,萧桓身上为何是睡莲的气息。 萧桓没有惯用的熏香,何况就算用,也绝不会选这种。 原因很简单,萧桓的生母锦妃,就死在丹霄宫后百顷红莲池中,死在年幼的萧桓眼前,而萧桓也是在那里被下了咒术。 睡莲对于萧桓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而萧桓每次从江州回来,身上乃至肤发间都有更清晰的睡莲浅香,林熠仔细回想,丹霄宫内那些天,萧桓咒术发作服药后,也是如此。 想必他回江州,并非为了紧急军务,而是对付咒术。 萧桓静默许久,心事都被林熠的这句话沉淀下来。 他的姿曜什么都知道,且心心念念也都是他。 再想起林熠白天所说,这辈子因着他,想要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何不是为他忧心呢。 想要他平安百岁,想守着他平安百岁。就像萧桓失而复得林熠之前的这些年,日日也都这样盼望。 “一样的,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萧桓侧过头吻了吻熟睡的林熠鬓侧,一臂搂着林熠,一手扣紧林熠手指,牢牢把人拥在怀里才睡去。 82.解围 白日里并无大太阳,漫天不轻不厚的珠灰云层铺展开, 金陵皇宫花园内, 碧波清池蔓延到天际,半池白荷亭亭然。 永光帝召了萧桓来, 四下宫人皆被钱公公遣散,悠长的朱漆回廊空无一人。 二人便在殿外一座四角宽亭下对坐, 中间隔着一棋盘, 夏风吹拂而来, 带着池中清荷水汽, 也带着江南城池的柔和。 萧桓敛眸静心,与永光帝一人一子铺陈棋局。 永光帝近来时常召他, 多为政务军务,极少同他这样单独对坐,似是要与他谈心一般。 “不想问问寡人叫你来做什么?”永光帝略一笑,眼尾便显出皱纹, 一身淡金龙袍, 矍铄的神采。 隔着一张面具, 萧桓的表情难辨, 仿佛酆都将军这张玄铜鬼面便是他对所有事情的表态。 萧桓抬眼打量永光帝,发觉这位陛下两鬓斑白,目光依旧锐利,但也无法掩饰岁月刻下的痕迹——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 旁人总归猜不准。”萧桓淡淡道。他对亲情二字实在没有任何概念, 锦妃于他年幼时, 半是温暖半是噩梦,于如今的他,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永光帝垂下眼睛,推敲片刻,在棋盘落下一粒白玉子:“老七,你不是旁人,是寡人的血脉呐。” 萧桓心底那潭静水只被一颗小石子投了几圈清漪,便又平复如初:“我与陛下亦是君臣,所持分寸,合该按最稳妥的那柄尺来量。” “你啊你。”永光帝似是喟叹,“周扬海、于立琛,老臣各有各的执拗油滑,新人各有各的打算,来日都不好说。唯独你,这些年来,江州一线以南守得滴水不漏,只每月一封奏报来,也都是平平淡淡的‘无事’、‘顺遂’、‘问安’。” 永光帝看不透这个儿子,甚至在天长日久的岁月里,未曾想过多了解了解萧桓。 自从锦妃与永光帝闹僵,带着年幼的七皇子被送去江州丹霄宫,就与他隔了天堑之距。 直至锦妃连带着数十宫人殉身红莲池阵的消息传回皇城,永光帝才又关注到萧桓。 萧桓是怎样的人?母妃是南疆贵女,导致他无缘皇储之位,却打出生起,天象祥瑞,本该是无忧无虑一生。 “接你回金陵那天,你也不过丁点大。”永光帝抬手比了比,“没待几日,寂悲见你,寡人与他相商一整日,让他带你离宫,四海之内转一转。” 那时萧桓被锦妃之死和身上咒术所折磨,不言不语,孤僻而静默,寂悲说了句“得见众生,方解苦痴”,才让永光帝放行。 “再后来,你回朝接手鬼军,一眨眼的功夫,江州水军营到如今千舰大营……”永光帝一边说着,一边一页页翻过时光的书简,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儿子。 仿佛一步一步,过往所有的决定,都是把萧桓推离他身边。 直至今日,父子比君臣更客气,中间隔着往事前尘,锦妃、皇权、乃至二十余年前七皇子出生时的瑞曜星象,都化作一条清晰可见的鸿沟,中间唯余血脉,脆弱相连。 萧桓随手下了一子,语气依旧平和有礼:“为朝效力,都是应当的,总不能据着一座丹霄宫,什么也不做。” 永光帝闻言便笑,摇了摇头,又道:“你终究是皇家的人。先是七王爷,其后才是将军。” 萧桓似是有所触动,这触动来自于心底泛起的陌生感,他从不觉得自己归属于何处,尤其是萧家的皇宫。 “血浓于水,自当如此。”他道。 永光帝顿了顿,不再看那盘棋,而是看着萧桓,抬手在颧骨边虚虚比了一比:“这儿没旁的人,让寡人看看你罢。” 萧桓端坐片刻,而后摘去那张面具,与永光帝相对而视。 父子有相似的面容轮廓,萧家的男人容貌刚毅,鼻梁窄挺,如一道峰壁,眉骨内蕴川海气度。 而萧桓的眼和唇,乃至眼尾那颗痣,都像极了母亲,比之萧家其他人,更具无双容色。 永光帝面上显露一丝慈祥,又有万语千言,透过萧桓的脸,仿佛看到多少年前,那个姿容绝美又爱恨如潮的锦妃、以及那个满眼淡漠戒备的小孩子。 “陛下思虑莫要过重。”萧桓道,“往事不过是往事。” 永光帝点点头,思忖片刻,道:“太子和老四都已纳了正妃,你身边却一直没个人,成家立业,总得考虑的。” “鬼军根基方稳,这事不重要。”萧桓委婉地岔开了这个话题。 永光帝却摆手道:“不是别的人,西夜国传来消息,说他们的公主与你有一卷丹青之谊,若有这么个意思,也是好的。” 萧桓眉头微蹙,仔细回忆了片刻,并无什么印象,反倒想起那天林熠的玩笑话。 “我印象中没有此事。”萧桓道,“即便有,也是误会罢了。” “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个心仪的人么?”永光帝是想成全萧桓些什么的,但他从来不要求,也不缺什么,仿佛无欲无求,就连在金陵的这些日子,也只是偶尔在朝中露面,低调之极。 萧桓笑了笑,云淡风轻道:“陛下,我身上咒术既不得解,便不该耽误哪家姑娘。” 他这下可谓抛了个杀手锏。 永光帝果然不再进一步催婚或打探,半晌道:“你身体如何了?” “咒术难解。她的咒术,则是无解。”萧桓眼中不悲不喜,交代给永光帝一个能让他放心的谎言。 当年锦妃一死,萧桓身中咒术的事被封锁,燕国皇室的人被南疆贵女下咒术,这种事绝不能传出去。 永光帝遣使与南疆交涉,最后几乎以武力威胁,仍旧得不到解法。 只是得到一个回答——中此咒术者,一生寿数不过三十五岁。 这也是永光帝能放心任命萧桓为将的原因。萧桓的一生会很短暂,所以无论将来是谁继位,他都不会有心去夺那个位置,否则也是又名打天下,没命坐天下。 萧桓心知此理,如今咒术并非无解,但他不会告知永光帝。 皇家的亲情有许多先决条件,他与永光帝之间的平衡条件,则是他的短命。 既然如此,保留这一点有条件的温情,把腥风血雨推迟些许,未尝不是好事。 萧桓又冷不防加了句:“不过,若他日我带心悦之人回丹霄宫,还望陛下成全。” 成全不成全,倒也不在于永光帝的意见,毕竟林熠他是要定了的,今日客气些打个预防而已。 檐角悬着一串精致铜风铃,年复一年,已生了绿锈,如棋盘上的棋局一样斑驳。 “陛下,请。”萧桓示意他继续这盘棋。 御花园内半池白荷微微摇动。 如若时光倒流,瓣蕊收合,根茎退回泥土,四季倒转一些春秋,该是最初接天百顷的冶艳红莲。 未几日,便要到麟波盛会。 麟波会两年一度,西域、漠北、南疆,甚至远到南洋,各方都会派来使队,万国来使齐聚,无论是属国、友邻亦或远道贸易往来的地域,燕国都不拒之。 这是敲定来年商贸互通、政务协约的重要时机,也是朝堂和江湖交集的机会。 麟波盛会款待来使,亦会有引得万人空巷的明光台比武,诸方高手齐聚一堂,比试切磋、较量高下。 聂焉骊和邵崇犹按照约定的时间,沿不起眼的路线进入金陵城,打算与林熠他们会和。 邵崇犹在一条僻巷口等聂焉骊取东西,却听见一阵喧嚷。 这条巷子曲曲折折,一头是少有人经过的民宅后街,一头则连着热闹街市。 邵崇犹本不欲管,但听到一个少年惊慌地喊“林熠!救我”,不由顿住了脚步。 他思忖片刻,仍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找到岔路内一条窄巷。 巷内一个少年被人扭着手臂押在墙上,挣扎不得,口中时不时喊一句“林熠”、“林姿曜”。 按着他的是一个黑衣青年,青年抽出一柄短匕,在少年脸颊比划着,漫不经心开口道:“谁也救不了你。” 邵崇犹动作迅如闪电,脚步无声冲过去的同时取下万仞剑,那青年显然也不是寻常人,机敏地察觉,转身与他缠斗起来。 邵崇犹应付得很容易,间隙问那少年道:“林熠是你什么人?” 少年被松开,揉着酸疼的臂膀退了数步,他一头卷曲深褐头发,瞪大眼睛道:“他是我哥哥!你认识他?” 邵崇犹没回答他,一边持着未出鞘的万仞剑与青年过招,一边冷冷对青年道:“你又是什么人?” 青年生得一副极漂亮容貌,身形纤弱,且五官十分深邃,显然是外域人,他嘴角一挑:“无需告诉你。” 说罢将短匕飞射向那少年,趁着邵崇犹拦那短匕的间隙,转身跃上巷子围墙逃离了。 邵崇犹掠身抱着少年跃开,短匕随即没入方才少年所在位置的墙壁砖隙间。 邵崇犹没打算去追那青年,方才打斗也未出全力,因为那青年的功夫本就敌不过他。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那是个扮男装的女人。 邵崇犹放下少年,少年却抱着他胳膊不撒手,警惕地看着青年离去的方向,又抬头看看邵崇犹,盯着他冷峻锋利的面容愣了愣。 “他不会回来了。”邵崇犹只得道,“林熠到底是你什么人?” 这少年一头深栗色卷发,白皙俊俏,眼窝深邃,显然也是外域人。 林熠何时有个异族弟弟才见了鬼。 “林熠是我的……小蜜饯。”少年望着邵崇犹有些走神,思索片刻,想出这么个答案。 邵崇犹:“……” “先松手。”邵崇犹说,“我还有事。” 乌兰迦闻言急了,干脆松开他胳膊,闪电般抱住他腰,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望着他:“不行。” 乌兰迦生得白皙漂亮,眼睛是浅褐色,阳光下如纯澈的琉璃般,仰脸望着邵崇犹:“你认识林熠对吧?我请你们喝酒,别不管我啊,那个人还会来找我的……” 邵崇犹眉头微微拧起,刀刻斧凿般的五官,垂眼看着抱住自己腰不撒手的乌兰迦,听着他带些外域口音的汉话絮絮叨叨。 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形,放在寻常他已抽剑抵在对方脖子上,可乌兰迦实在是让人硬不下心肠,尤其这些天的平静生活,把他那副冷心冷情打磨温和许多。 “别怕了,我带你找他。” 邵崇犹抬手轻轻捏捏乌兰迦后颈,这让他的紧张一下子莫名缓解,就这么乖乖地撒了手,也不絮叨了,像只小豹子一般被邵崇犹拎到旁边站好。 “呦,捡了个小宝贝儿?” 窄巷口,聂焉骊懒懒倚在那,眉头一挑,笑着看过来。 83.曼莎 月氏国的小王子、小倒霉蛋儿乌兰迦刚刚死里逃生,眼下被聂焉骊突如其来的出现给吓了一跳, 立即又扒到邵崇犹身上, 抱着他的腰躲在他背后。 邵崇犹:“……”这小怂包反应倒快。 聂焉骊饶有兴味地看着,林熠策马赶来, 翻身下马,见状大步走过去。 乌兰迦好不容易见着眼熟的林熠, 激动得攥着邵崇犹衣襟原地蹦了两下:“你你、你来了!” 林熠弯眼一笑, 步子飒沓, 径直轻轻拉着乌兰迦让他松开邵崇犹, 朝邵崇犹略一点头示意,便先带乌兰迦往巷外走。 他揉了揉乌兰迦满头卷曲的发, 揽着他肩膀晃了晃:“小卷毛又遇见麻烦了你们月氏国的使队呢?” 乌兰迦叹了口气,好歹放松下来,不再如惊弓之鸟:“我跟使队走散了,想着到金陵与他们会和, 结果差点……” 聂焉骊跟林熠打了个照面, 不紧不慢朝邵崇犹走过去, 笑若春日芳菲, 风华昳丽。 “你还有这么心软的时候?”聂焉骊走到一半,站在那里问邵崇犹。 邵崇犹道:“不然你每次喝醉醒来,都该是幕天席地睡在花架下,而不是屋内了。” “听起来有道理。”聂焉骊展开手臂, 语气带着打趣的意味, “啊呀怎么办, 我也想抱一抱。” 邵崇犹总镀着寒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摇头笑笑,垂眼收起万仞剑,任由聂焉骊悠哉走来拥住他,轻轻在他肩头一撞。 聂焉骊随手勾着他的腰,另一手绕到他背后,取下钉在墙壁砖隙间的那柄被威胁乌兰迦的人留下的匕首,在指间抛了半圈。 “是把好刀。”他随眼一打量便知。 邵崇犹伸手拍拍他后腰。聂焉骊要退一步,邵崇犹却微一用力,按着他后腰,把人又带回怀里,顺了顺聂焉骊后脊,似是在回应他开玩笑要抱抱的要求。 聂焉骊觉得有趣,干脆下巴往他肩头一垫,嗤嗤一笑:“啧,哥哥真是言出必应。从来都是我哄别人,今儿难得被哄。” “也难得见你计较这种事。”邵崇犹抬手拿过他手中短匕,“这匕首来历不一般。” 聂焉骊腰身被邵崇犹揽着,便上身微微后仰,与邵崇犹面对面离得很近,目光扫过邵崇犹低垂深邃的眼,又扫过那匕首:“一看就是小姑娘用的。” 匕首做工精良,并不算贵重,但柄上嵌着的绿松石成色很好,是低调实用又带点讲究的好东西,寻常西域客商不会佩戴这种东西作防身之用。 两人出了窄巷,林熠正问乌兰迦事情缘由。 “我路上偶遇过那个人,后来进了金陵城,恰好又与他同路,可他很戒备,以为我跟踪他,就非要我交代有什么目的。” 乌兰迦回忆得欲哭无泪。 邵崇犹道:“你知道那是个女人么?” 乌兰迦根本没留意过那人,只是在金陵重遇觉得眼熟,而后就被按在巷子里审问,哪里会注意这些。 他摇摇头,倒吸一口气:“也太凶残了。” 三人推想,该是那女子身份特殊,才这么警惕,以至于把乌兰迦当作跟踪尾随的细作对付。 林熠与聂焉骊和邵崇犹商量了些事情,他们便去城中住处安顿。 他把乌兰迦护送到官驿,与月氏国使队会和,再三叮嘱他保护好自己,麟波盛会其间四海八方来得人齐聚,鱼龙混杂。 这一年,麟波盛会方始,各国使队陆续从遥远的天南海北纷至沓来,就有两件大事悄然发生。 一是北疆翡裕河一带开矿,无数铁矿石将源源不断被开采出来,可供柔然十三部百万铁骑辔马强兵。 二是南洋三湾十二港全部落成开港,当月月底就有百余艘船的南洋船队扬帆来至,不计其数的海外异宝从大船上卸下,被商人们抢购一空,又有数不清的奇珍货物从大燕国的土地上漂流到大洋远端的陌生国度。 而广袤无垠的燕国疆域内,定远军被一道雀符令戴上桎梏,对外商路通达无阻,对内不断收紧各方权力。八方来使、万国来贺的盛景之下,疆域内外的平衡似乎在不断打碎重建。 金陵城内自是各方势力斡旋的中心,林熠拉着犷骁卫统领卢俅一起,再三劝谏之下,永光帝终于命人把麟波盛会期间皇城巡卫力量加到了三倍,却仍不可能照顾到所有角落。 尤其乌兰迦这个小东西,自带倒霉属性,幸而又总能在危机关头化险为夷。 今日皇宫中很是热闹,因外域十国来使恰好同时抵达,永光帝设宴接风,提前小聚,也算是为麟波盛会的预热。 萧桓本没打算出面,但永光帝特意着宫人邀他。 林熠还未回宫,时间又尚早,他便绕了段路,先去一趟御书房与永光帝单独见了一面。 出来后,萧桓却被人拦住,一名宫人道:“将军,有人邀您去青阳水榭一叙。” 宫人也不知对方是谁,萧桓思忖片刻,便打算去看看。 青阳水榭毗邻御花园和丹书苑,是一处风雅寂静的临水小苑,回廊曲折,一步一景,胜在精巧,也胜在安静。 萧桓步入青阳水榭,便见一名身着异族华服的年轻女子等候在长廊下,身边数名侍从,皆是外域打扮。 那女子极美,五官深邃,腰肢纤弱舒展,颈若玉雕,一双眼似湖水般,笑起来仿若雪山之巅的流云碧光。 萧桓隔着段距离问:“殿下有何事?” 这女子打扮模样一看便可猜到,是西夜国的公主曼莎。 曼莎抬手,身边侍从退到一边,她大方温和一笑,竟有些飒爽英气:“大将军,有件东西想还给你。” 萧桓依旧没动,面具掩去的脸上波澜不惊:“我与殿下并无交情。” 曼莎并不介意,她打开旁边一只长条木匣,匣中是一幅卷轴,以丝带系着。 “这幅画,是将军的朋友不小心留在我这里,今日终于见面,便该物归原主。” 萧桓微微蹙眉,思索片刻,走上前去。 曼莎解开丝带,缓缓将画卷置于水榭石桌上展开,画中景致人物一点点呈现在眼前。 尽管保存得极用心,宣纸也已微微泛旧,可看得出是画作落成后许久才裱起来。 纸上绘着一株高大盛放的杜鹃花树,满枝逶迤嫣红芳菲,花旁立着一书案,案上置着笔墨纸砚,一人正坐在书案前,却未执笔,似乎只是静静坐在那思索什么。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色锦袍 ,墨发垂瀑。 他双目被着一条黑色窄长绸带所遮,绸带系在脑后,与三千青丝一并被微风所拂。 淡墨欹毫,吴带当风,一笔一墨皆刻骨入心。 那人半背对着画外,只能看见他些许侧颜,看不到全部容貌。即便如此,画中的男人也被落笔者勾勒出了神韵。 这人是安静的,有些许脆弱,但风骨不羁,他似乎经历了许多世事剧变才成为这副模样。他是复杂的,却又至为澄澈疏朗。 萧桓望着画中的林熠许久,尽管只是一个背影。 他已经很久没有画过前世的林熠,也很久没有看过旧画,因他想要全心地面对今生在自己身边的人,而非用回忆替代谁。 此时蓦地一见此画,无数前尘不由扑面而来,过往点滴似沙漏倒流。 曼莎在一旁有些好奇地打量他,却看不透面具之下,这位酆都将军究竟在想些什么。 “将军的画传神入木,这人想必是你极好的朋友。”曼莎开口道。 萧桓回过神,伸手把画卷一寸寸收起。 “公主殿下如何拿到这画的?”他淡淡道。 “将军不知道?”曼莎有些惊奇。 萧桓没有用那丝带系起卷轴,直接把画卷拿在手里:“这画本该在我家中收着,未知是谁把它带到殿下那里。” 曼莎想了想,笑道:“一位东海真人云游到西夜国,拿一副我的画像同我交换了一些珍稀药材,走时不小心落下这幅画,他说都是将军所画,便一并赠与我,但其后思量许久,还是该只留下我的像,把这副还回来。” 萧桓隐约有了猜测,大约是玉衡君顺手从丹霄宫夹带出去,要拿画换药材,才把这副留在了西夜国。 倒也没什么可苛责,玉衡君四处搜集的药材,基本都拿来给萧桓和林熠用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许多珍奇药物并不是用钱就能买到。 他点点头:“多谢公主美意,有劳了。” 曼莎说道:“你……” 还未说完,一道绯红衣衫的身影迈入青阳水榭。 衣衫冶艳夺目,黑发以玉冠高束,鬓若刀裁,眼似星辰,粼波盛光之间,整个人仿若烈阳。 “宫人说你在这儿,我就直接找来了。咦,这位是……。”林熠踏入长廊,好奇地打量曼莎片刻,也认出曼莎的身份,“在下烈钧侯林熠,公主殿下,失礼了。” 曼莎对他微一颔首,笑容灿烂:“你就是林熠?久闻大名。” 林熠看着萧桓,朝他眨眨眼,笑问:“我来得不是时候?” 萧桓抬手轻拂他肩,眼里泛起温柔笑意:“怎么会,你来得正好。” 两人便朝曼莎告辞:“稍后宫宴上再会。” 曼莎目送他们离开,看林熠侧头笑着同萧桓说些什么,萧桓耐心地听着,几可看出他回答时语气轻柔。 曼莎若有所思,忽然觉得林熠的背影似曾相识,思绪一转,想到那画中的背影。 眼前的林熠是少年人模样,气质飞扬洒脱,与画中男人的宁静易碎分明不同,却仍那么像。 气韵在骨,即便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一个人身上终究有不曾变过的地方。 林熠拉着萧桓陪他先回挽月殿更衣,看见萧桓手里拿着的卷轴,便探过手去:“这是什么?” 萧桓这回没有由着他,而是把手背到身后,林熠扑了个空,便呲牙咧嘴地顺势抱住萧桓,把他推进殿内抵在门上:“见了公主就对本侯如此无情,将军好狠心啊。” “别闹。”萧桓揽着他往殿内走,顺便解了林熠衣带,推他去换礼服,把画收了起来。 林熠三两下除了衣衫,披上锦绣纹暗红底的礼服衣袍,一边摆弄腰带一边又往萧桓身边蹭:“那是什么画,给我看看嘛。” 这次撒娇却不管用了,萧桓转身,搂着他把他抱到案上坐在边沿,低头看他,冰凉的面具覆着大半张脸,唯唇温热美好:“你如今不乖,待日后给你看。” “真的?”林熠微微眯起眼,拉着萧桓的手往自己袍襟内探,让他环住自己的腰,“刚才那可是西夜国公主,你们是老相识了?” 萧桓轻笑,在他后脊摩挲片刻:“老相识如何?” “不如何,传闻她要来和亲当七王妃而已。”林熠尽量语气淡定平静,眼中的小火苗却簇簇燃起。 “不会的。”萧桓亲了亲他额头,又奈不住林熠一个劲儿地要,低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宫宴该迟到了。” 林熠威风凛凛地“哼”了一声,这才罢休:“萧缙之,你要是娶,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萧桓低头给他理好衣袍,把虎啸纹刺绣的腰带给他仔细系好,闻言手上顿了顿,缓声道:“那可是要本王的命了,小侯爷。” 林熠愣了愣,感觉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握住萧桓的手低声说:“不会的,你只要好好的,我哪能舍得不见你呢?” 萧桓理好了林熠的礼服,揽着他腰把他从案上抱下来,拥在怀里片刻:“那可一定得说道做到,别让我找不见你了。” 84.一画 临出门,萧桓又被来送消息的手下人拖住, 林熠便先往奉天殿去。 左右去早了没意思, 林熠绕了点路独自散步,心里想着事情, 穿过长廊时,撞见一名太监厉声教训一名小宫女。 小宫女跪在院内啜泣, 身上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显然是刚刚被粗鲁拳脚收拾过。 那太监骂得口沫横飞, 想来这处少有人经过, 也不怕惊扰哪位主子。 林熠一眼瞥过去,目光在那太监腰牌上停了一停, 认出是阙阳公主手下的人,八成又在仗势作恶,心里不大舒服,负手在廊下止了步子。 “哪个宫的, 权力竟这么大, 还能随处教训别处宫人?” 那太监闻言僵了一下, 回头认出林熠一身的红衣, 立即换了个脸色,笑呵呵行了个恭敬的礼:“奴才该死,扰了侯爷。” 太监又立即指着那宫女,解释道:“她不懂规矩, 奴才也是心直口快, 看不过眼才训几句, 否则让管事看见了,还得重罚。” “你倒是顾大局、有善心。”林熠垂眸走下台阶,对这太监油嘴滑舌自以为是的一套毫不受用。 他走近看清那宫女衣上徽印,心里明白过来。 前阵子外域来使纷纷呈礼入宫,永光帝分赐下去,阙阳当时看上一位柔婕妤所得的珐琅钗,柔婕妤本打算顺势赠与她,永光帝却随口道莫要仪仗公主身份夺人所爱。 原本长幼有序,阙阳身为小辈,不该那么理直气壮要柔婕妤让给她什么,永光帝教训得也在理。 阙阳公主这段时间也算有长进,当场是忍下了,乖乖和柔婕妤笑言撒娇道了歉,林熠当时看着还觉得新鲜。 可她本性就是吃不得一点亏,当众被驳了,还没能拿到自己看上的东西,哪有不记着的道理。阙阳眼里的火气,熟悉她的人看得一真二切。 眼前这小宫女约莫就是柔婕妤宫里的人,这太监是杀鸡给猴看,狗仗人势来替主子出气的。 林熠打量那宫女身上的鞋印子,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那太监。 他想起阿琼的事,知道宫里就是这么个习气,下人不是人,跟着哪家主子就是哪家的命。 这事也说不得该管不该管,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那太监忐忑心虚,林熠才开口:“ 你方才也说扰了本侯,按照你们的规矩,这又怎么算的?” 那太监脸色一白,知道自己得意过头了,忘记林熠这位侯爷一贯雷厉风行、眼里揉不得沙子,先前阙阳公主都在他手里吃过亏。 “侯爷恕罪,奴才、奴才……”他抬眼一看林熠神情,便知今天讨不到便宜。 只好咬咬牙,自己扇自己,一边扇一边道歉。 眼看耳刮子的数目与那宫女身上鞋印差不多齐了,林熠才摆摆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是问一问,这么激动做什么,本侯又不是不讲理。” 那太监欲哭无泪,只得弓腰道:“侯爷宽宏大量,是小的没分寸。” 林熠本打算让他滚了,但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众人拥簇下,永光帝、洛贵妃、阙阳公主以及几名臣子恰经过。 好不热闹,绕路都绕道一起了。 林熠便朝永光帝和洛贵妃行了礼。 原本这里是宫中颇僻静一处,今日却巧,都撞上了。 一行人中,一名贵族少年老远就看见林熠,立即又去看太监和小宫女,抢先开口,指着太监对阙阳公主道:“那边是不是公主的人?怎么像是被打了?” 林熠眯着眼打量这按捺不住开口的贵族少年,淡淡道:“隋世子这是才到金陵?几年不见,眼神好使多了。” 那少年正是奉州隋家的二公子,隋成玉。 说起来,隋家与阙阳公主的母族也有些亲缘关系。 隋成玉此人一贯跟林熠过不去,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总觉得林熠太傲气,出风头,于是处处同他对着干。 世上偏偏就是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有无缘无故的宿敌。隋成玉对林熠可谓咬得紧,但凡见面,大事小事都要拧着劲儿来。 旁的也就罢了,少年人那点小心思,不足为之计较,可前世林熠在北疆,这位隋世子偶然之下得了个副监军之职,临时被委派去。 就那么三个月的光景,隋成玉成事不足,败事颇有天分,因为跟林熠作对,险些把林熠坑到敌阵里丢了性命。 原本林熠对他爱答不理,脸都记不清,那件事以后,终于牢牢记住此人了。 这辈子再见,他深觉隋成玉欠揍之极。 阙阳认出手底下的太监,又认出那宫女是柔婕妤的人,大约猜到了什么,便有些不悦:“做什么呢?丢人现眼的。” 太监见风使舵,扑通跪下朝阙阳挪去:“陛下,公主殿下,小的见那婢子犯了规矩就教训几句,可侯爷路过,嫌小的扰了侯爷尊驾,小的自知有错……” 这话一说出口,怎么咂摸着都变了味儿,好像仗势欺人的反反倒成了林熠。 林熠不由笑道:“本侯可没嫌弃你吵,倒是公主教人有方,这位公公非要自罚,本侯也拦他不住。” 阙阳神色怪异地看了看林熠,碍着顾啸杭的缘故,她这回不好再跟林熠结梁子。 一旁的隋成玉没有放过机会,一本正经地站出来道:“听说侯爷近来风头正盛,果然如此,只是这公公毕竟是公主的人,侯爷这么教训人,未免行事太狂了些。” 众人本没当什么大事,但这一点正戳中某些臣子的心思,便也跟着不咸不淡应和几句,听上去是在劝和,实际上是暗示烈钧侯年少轻狂,居功自傲,行事过于张狂。 近来朝中与林熠暗中较着劲的人,或多或少都拿这一点批评过烈钧侯。 林熠就背着手立在一旁,丝毫不把他们当回事,惹得几名臣子拳头打在棉花上,讨了没趣,更是不自在。 景阳王萧放最近正尝试着重新拉拢林熠,此时便出来道:“小事而已,侯爷也是热心。” 林熠笑了笑,没打算领受他的好意。 萧放把他当成一名实打实的少年人,觉得他不谙朝中规则,更摸不到真相。 可正相反,林熠对他的那点小动作一清二楚。 这几位顺势批评他的臣子,正是萧放私下走得极近的一帮。 萧放自己扮白脸,手下人扮红脸,两不耽误想哄林熠重修旧谊,也太贪心了些。 “本侯不过是撞见宫人教训宫人,什么也没干,却成了我霸凌无度。真不知我与这位公公过不去,究竟有什么好处,就是为了招惹人说我不讲理么?”林熠一脸无奈道。 这阶段,昭武军正是永光帝手下最可靠的力量,这些试图撬动君臣关系的话在他这里并不受用。 隋成玉和几名臣子还要反驳,永光帝蹙眉道:“不就是芝麻大点的事儿,一个个扯得够远,是不是都闲得慌?永州水灾,修堤正好缺人手,你们几个后日便去一趟吧。” 永光帝这么说,便是要去的人亲自趟泥水以身作则的,断没有半点钦差威福可贪,众人纷纷闭口。 洛贵妃向来温婉,又对林熠疼爱,也开口道:“陛下莫动怒,小熠自然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 萧放顺着又道:“母妃说的是,侯爷一身正气,快言快语,少年人便可贵在此。” 又对那太监冷道:“还不下去,挡在这儿等着领赏么?” 阙阳公主见皇兄今日不向着自己,到底有点失望丢面子,冲那太监发火道:“不看这是什么场合,快滚回去领罚,别让本宫再见着你。” 众人伴驾往奉天殿走,林熠为了清静,走得慢些,那隋成玉又凑过来,阴阳怪气道:“侯爷到底得圣心,打了场仗回来,做什么都是对的。” 阙阳听见了,便对隋成玉多看两眼,觉得这人顺眼。 林熠一挑眉:“隋世子,下次打仗邀你一起好不好,带你砍几个敌军人头、挖几副敌军热腾腾的心肝肠肺,咱们一块儿立功,回来也一块儿威风威风。” 隋成玉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听见心肝肠肺血淋淋热腾腾,想想就受不了,瞪着林熠半天说不出话,待会儿估计是什么也吃不下了。 “看隋世子很感兴趣,那就一言为定,下回一定请命让隋世子身兼个副将之职,手把手教你挖心掏肺,也不枉咱们的交情。” 林熠满脸真挚,亲亲切切地恶心他,说着还要搂他肩膀。 “你、你不可理喻!”隋成玉简直避之不及,迈着碎步溜到一边去。 虽只是召几国来使小聚一番,奉天殿内仍是衣香鬓影、绸缦错落,宫人进进出出,笙歌乐舞不断。 林熠和顾啸杭、封逸明打了招呼,他的位置恰在萧桓身边,两人心照不宣交换个眼神,满殿奢华热闹也都成了背景。 众人落座,曼莎公主也到了,此时却以薄纱覆面,身姿窈窕,犹可见国色,便与西夜国使队坐在斜对面。 宫宴开始,满堂觥筹交错,国邦互道友好之声,煞是热烈。 酒过三巡,几国来使都奉上礼物,便有不少人按捺不住,对曼莎公主颇为好奇,又不好直接去打探,只好旁敲侧击地道:“听闻燕国的七王爷曾为西夜国公主作过画,此事已传为风雅佳话,却不知是哪位公主?” 林熠不经意地看了看萧桓,虽是笑吟吟的,眼里分明有点儿乌云闪电密布的意思,萧桓无奈一笑,在桌下拍拍林熠的手背。 曼莎没有应声,垂眸静静坐着,西夜国使臣闻言,得意地笑笑,道:“没想到这件事传得甚广,其实不尽如此,确实有一位燕国公子为我们公主殿下作过画,但并非七王爷。” 众人一听,传言竟传错了主角的身份,不由更加好奇,追问道:“那是谁?” 林熠这才舒心些,若无其事地拈杯,还主动递到萧桓跟前与他碰杯,萧桓微微低头掩去笑意。 使臣拍拍肚子,笑呵呵地吊足众人胃口:“还得先说这画,前阵子这画不小心被人带出皇宫,险些寻不到踪迹,可谁知,前日我们刚到金陵,派去找画的人寻到了消息——那画就在金陵城!于是就这么完完好好地回来了。” 曼莎公主在旁,却有些不大自在,她长长的睫毛垂着,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还以为这位美人儿害羞了。可实际上,曼莎此行并非自愿,她也不想以这种方式见到那画的作者。 “这可真是缘分。”众人喟叹,又追问,“作画之人不是七王爷,却又是谁?” 永光帝亦觉得新鲜,连他也得错了消息?难怪前几日问起萧桓,萧桓说并无此事。 便也笑着开口:“快别卖关子了,说来寡人也听听。” 林熠也有些好奇了,便见那使臣满面红光,对永光帝一礼,喜庆地道:“是燕国一位传奇的人物——酆都将军!” 永光帝:“……” 林熠:“?!” 萧桓:“……” 林熠揉了揉眉心,好,很好——不是七王爷,是酆都将军? 七王爷就是酆都将军! 萧桓放下酒盏,心中苦笑。 85.毒汁 众人简直惊呆了,纷纷看向萧桓, 又看看使臣:“大将军可是极少露面, 更别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西夜国使臣誓要让众人心服口服,他起身捧起一枚长匣:“这画刚寻回来, 恰好就在此。” 曼莎动了动,似是想阻止, 但终究没开口, 手指紧紧攥着礼服裙子。 众人起哄之下, 使臣还真的打开木匣, 取出画轴,缓缓展开。 画卷上, 一名美丽少女端庄看着画外,眉眼如月,修颈玉肤,深邃又美好。 此画线条流畅, 一气呵成, 简而赋形, 比起那副林熠的画像, 实际上简略许多,但着实勾勒出了曼莎的容貌美妙之处,可谓传神。无深厚功底决计做不到。 萧桓见了,握着酒盏的指尖不由一僵。 林熠一看便知, 还真是萧桓画的没错。 “嗯, 好画。”林熠微微眯起眼睛, 笑得有点冶丽,亦有点邪气,“将军当真是风流又风雅。” 萧桓也没管别的,侧头对林熠低声道:“是误会。” 林熠笑得更灿烂了,不动声色在案下拍拍萧桓手背,摸了一把便利落起身,低声道:“将军有的忙了,本侯先出去散散步。” 说罢真的拍拍袍子,低调从侧殿走了。 众人包括永光帝,目光都盯着萧桓,他一时不便去追,无奈笑笑,心思却都在林熠身上。 林熠在奉天殿外不远不近的一处晚照亭,长长的回廊,无数朱红廊柱一直蔓延到花木深处,尽头的六角雕檐亭阁,视野豁然开阔,每每暮色晚照时,在此处便可见皇城云霞漫天。 他手臂抵在亭阁栏上,半倚着围栏看晚霞,开口道:“这么快应付完了?” 萧桓脚步声极轻,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定:“二话不说就走。” 林熠依旧背对着他,也不回头,说来不过一幅画,细枝末节的小事情而已,可他心里仍不大舒坦,只道:“不然留下做什么,陪你们一起欣赏信物,听你们的佳话么?我可不是那样大方的人。” “我今日头一次见曼莎,那画本不是赠与她的。”萧桓想上前一步,林熠却背对着他微一抬手,有些抗拒,他便没有再靠近过去。 林熠语气轻松:“没见过的人,又是如何画得那么传神?难道是临摹之作?” 萧桓鲜少见他这样的劲儿,拿他没办法,道:“玉衡君从前问我要过一幅画,作为药方诊治的报酬,他口述,我执笔,才有了这副曼莎的像。那时我并不知画的是谁。想必后来玉衡君拿画去西夜国换取药材,随口编了些故事,才有今日的误会。” 这画法,简直与画通缉悬赏令的肖像一般,林熠顿了半天没回话。 萧桓师从画师陆冕,一手丹青功夫出神入化,玉衡君若描述得够准确,他凭言语画出曼莎也不难。 林熠原本是信的,可心里一股邪火涌上来,偏有无限暴躁之意和痛苦翻涌,像是一阵莫名的岩浆爆发,几乎要把他神志搅得模糊。 林熠半趴靠在栏上的背影有些僵硬,浑身泛起紧绷的势头,像是在默默挣扎什么,萧桓感觉到不对劲,上前几步:“姿曜,怎么回事?” 林熠背脊一僵,头低下去,似乎心中有个恶毒的声音控制着他开口,沉声道:“你与她有这么深的缘分,那她当真……该死。” 可他脑海微醉的眩晕一下子加剧,四肢百骸泛起刺痛,仿佛沉入无边的海水,摇摇欲坠地晃了晃,便倒了下去。 萧桓意识到林熠说那句话绝非他本意,事有蹊跷,立即过去接住林熠,见他眉头紧蹙,满脸痛苦,额头全是汗。 “姿曜!” 林熠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仿佛全部神识被困在一块石头中。 浑身疼痛如此真实,从肩头蔓延开,一直到骨头里。 林熠在混沌中睁开眼,眼前却依旧什么也没有,他试着抬手,身体能动,他忍着痛起身。 似乎是陷入了梦境。 “萧桓?” 林熠嗓子也火烧一般辣辣的,开口,却发现自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喉间发声的微微震动没错,但他听不到。 他摸索着,自己躺在锦帐内,慢慢坐起身,每一个动作都带起全身的疼,好像他整个人是被打碎再拼起来一般。 以习武之人的直觉,他感觉到身周有人,对方没有什么敌意,也不敢来靠近他。 他便也不吭声不动,如此被动的情况,最好不要做什么。 不一会儿,有人匆匆过来,那人握住林熠的手,林熠扶着他,想要借力站起来。 那人身形高大,林熠所有的知觉都用在疼痛上,未能分神辨别对方,就连触碰对方也是疼。 那人犹豫了一下,半扶半抱着林熠,走到书案旁让他坐下。 那人似乎很了解林熠的情况,林熠终于确定,此时自己是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并且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他感官被封闭,从未感受到如此虚弱过,并且心中注满了绝望,心灰意冷。 这心情并不属于他,而是梦境中的自己原本感受。 林熠开口问问题,问的话也并非他心里所想,他听不见声音,不知这样说话会不会声调怪异:“如今我但求一死,阁下可否成全?” 话一出口,林熠加倍清晰地融合进这个自己,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充满了陌生又无违和的思绪。 他似乎已经病了数日,被这样每时每刻、遍布全身的疼痛感折磨着,心里又并无甚么活着的牵挂,终于到了一心求死,以得解脱的地步。 身边那人不假思索,随即握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道:“不可,你得活着。” 一笔一划十分果决,断了他求死的念头。 林熠只觉得痛苦无望,但已经没有力气,他从翻卷而过的无数思绪片段中捕捉到一块,从而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受了重伤,被身边这人带回府中医治。从昏迷中醒来,便发现自己耳目俱损,且一直陷在伤痛折磨中。 原本该感谢对方救命之恩,但病痛之苦已经超出人所能承受,何况日夜分秒不停。 对方偏偏不让他求死,还把他养在府中,林熠简直无暇感激,只觉得难捱。 与此同时,一股情绪随着病伤而蔓延入心神,灰暗得诡异,牵引着他,竟使此刻的林熠有些恨身边这个人。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非要我在这疼痛中活下去? 林熠渐渐被这股邪气的力量卷入恨怨的漩涡,再次被吞噬进黑暗。 林熠总算真正醒来,倏然睁开眼,眼中一片猩红,神情染上了幻觉中残留的暴戾怨恨,一下子攥紧萧桓手臂坐起来。 “为何不让我解脱!” 萧桓心里刀割一般,大致知道他方才昏迷时想起了什么,把他拥进怀里:“只是幻觉,姿曜。” 林熠愣愣看着萧桓的面具半晌,才终于抓着他衣袖渐渐放松下来,心中那股邪门的情绪缓和许多。 他实在不愿回想方才的经历,那些痛苦过于真实,就像他曾经一一感受过。 林熠感觉到脉中内力有所不同,猜到是萧桓刚才情急之下给他注入内力。 他起身,发觉自己短短时间出了几身冷汗,腿都有些软。 萧桓给他喂下一粒丹药,重新探林熠的脉,眉深深拧起。 “有人给我下药?”林熠咬碎丹药咽下去,有气无力倚着廊柱,眉眼略倦怠,残余的暴怒戾气犹有迹可循。 萧桓道:“可记得你方才说了句什么?” 林熠想了想,想起自己昏迷前,最后一句话似乎是扬言要杀了曼莎。 “什么药有这本事?我发誓,我可没有要伤害那公主的意思。”林熠道。 萧桓哭笑不得,把他拽进怀里:“是一种草茎汁液,混在酒里影响人心神,你心情暴躁些也算正常,缓一缓就好了。” 林熠心头火起:“我的酒被动了手脚?” 他努力压制下怒火,告诉自己都是中毒所致,不是真生气。 曼莎画像的事引起他心中不悦,简直是最好的药引,触发毒性,使他性情一下子粗暴易怒起来,还陷进那段生不如死的回忆。 “是萧放做的。”林熠思索良久,淡淡道,“只可能是他。” 萧桓见他成了这样还要保持清醒分析元凶,且一盯一个准,轻笑拍拍他后背,任林熠有些乏力地靠在怀里:“先不管他们,你得回去休息,待会儿出宫,让玉衡君来一趟。” 林熠看着萧桓不说话,萧桓问:“怎么?” “西夜国使臣冲着你来的。”林熠本想问问方才梦境的事情,但仍是一想起就觉得疼,便拐了个话题。 “已应付过去了,别多想。”萧桓他额头亲了亲,“这些都是小事,你秋后算账也可,眼下别想不愉快的,毒散了再说。” 萧桓把林熠直接送回去休息,才折返一趟给永光帝亲自禀报一句。 萧桓一走,顾啸杭便来了,见林熠没什么大恙,松了口气。 两人闲聊一会儿,顾啸杭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和大将军……关系很好?” 林熠想了想,点头道:“关系不错。” 顾啸杭方才见林熠久未回席间,便出来试运气找他。 还真试着了,可远远看去,林熠脸色比寻常还苍白,靠在萧桓怀里,两人说了些什么,林熠微微抬头,笑得舒展清隽,萧桓竟带着点宠爱的样子,最后还亲自把林熠抱着送回去。 “你……”顾啸杭有些想问,但还是没开口,觉得不大可能 86.青鬼 林熠中途离席未归,萧放给他酒里做的手脚并不致命, 那混着的毒若服多了可以致人神志失常, 萧放的目的只是让林熠心绪失控,若他在几国使团面前失态, 便坐实了所谓张狂无度的评价,某些人更可借题发挥。 巧在林熠离席及时, 失控是失控了, 也只有萧桓看见, 还顺带着想起了些从前的事情。 这几日借着休息的名义, 躲了清闲,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天所想起的场景, 一晚晚回放,没有更多片段,只是重复,睡起来只觉得更疲惫。 一开始那些回忆痛苦得让他没法多想, 随着毒散, 异常的负面情绪褪去, 他终于能正视那些片段。 思索多时, 心里有了底,林熠没跟萧桓说,他觉得,痛苦中陪在他身边的人或许就是萧桓。 若他真的曾在萧桓面前开口求死, 这样不愉快的过去, 便不该同萧桓提起。 “缙之, 西夜国的人是不是想把曼莎嫁给你?”林熠干脆不想那些事了,反倒一下子想起险些被自己抛之脑后的西夜国公主。 他披着件松松散散的暗红绸袍子,往萧桓面前的书案上一靠,抱着手臂似笑非笑。 萧桓见他有精神了,也放心些,拉着林熠袍带,把人拽到怀里:“兴许是,我没让他们开口。” “这么绝情?”林熠对这回答甚是满意,整日睡得时辰长,身上犯软,便窝在萧桓怀里,懒懒道,“我喜欢。” 萧桓听了便笑,这几天林熠因着晚上总梦见从前病重的事情,怕夜里说梦话,一贯想方设法往萧桓榻上赖的人,天天老老实实在自己房中睡,于是白天就总爱黏在他身边。 “西域诸国局势复杂,西夜也不能置身事外,想要与燕国走得近些,有所倚仗罢了。” “各处都乱得很。”林熠叹了口气,“到上月底,各地军权已收得七七八八,有封爵的都没了兵,老老实实上缴各道州府。烈钧侯府如今更显眼。” 林熠今日终于不打算闷在宫中,萧桓一走,他换了衣服便离宫,去找玉衡君。 “小侯爷这是睡不好?”玉衡君在金陵显然过得很滋润,满面红光,见了林熠上下打量,“眼窝都深了。” 林熠苦笑,把提来的点心和酒往院内石桌一放:“是有点,玉衡君今日约我见面,想必是雪中送炭来的。” 玉衡君取来一只小巧盒子,笑得有些得意:“紫宸境的好东西,侯爷正用得上。” “镜子?”林熠接过那盒子打开,见里面是一只古朴简洁的六角铜镜,不像什么寻常女子梳妆用的小玩意儿,倒像法器。 “放在枕下,可安眠宁神,度化心结。”玉衡君揣着袖子,瞥了眼挂在一旁的拂尘,这些天天气潮湿,拂尘都快发霉了,吸了水汽还沉,他走到哪里就随手挂在旁边,省得拎着胳膊酸。 林熠知道玉衡君是世外修者,否则也不会有本事帮萧桓找到自己,这镜子多半是紫宸境灵器。 “多谢玉衡君,看来能睡个好觉了。”林熠笑笑,又好奇问道,“安眠宁神好说,可度化心结是怎么个度化法?毕竟有些事想起来总归是不快活的。” “既然想起来会困扰,那么跳脱出去就会好得多。”玉衡君道,又叮嘱他,“此镜灵性足,兴许能帮侯爷看见些未曾见过的事情。” “玉衡君怎知我最近睡不好?”林熠奇异道。 “因为……快到时候了。”玉衡君笑眯眯道,“侯爷好事将近。” 林熠有些哭笑不得:“借玉衡君吉言。” 四海八方来的使队、商队如无数涓流汇入金陵城,麟波盛会终于正式拉开帷幕,宫中宴请万国来使,一时间,金陵豪杰会聚,鼎沸喧天。 这么相较之下,素日里繁华的金陵皇都,竟然还显得宁静许多。 麟波盛会最瞩目的一件事便是明光台比武,各方青年俊杰齐聚一堂,陛下亦会亲临,年年封赏无数。 林熠低调销声匿迹这几日,一回来便恰是明光台比武这天。 百官随永光帝圣驾来到城南,明光台是开朝年间所建,原本是点将台,本朝曾有过一次大乱,乱军恰在此被王军一举击溃,因而是个颇为传奇的地方。 林熠一身暗红武服,锦绣虎啸团纹,墨发以玄铁冠高束起,骑着一匹高头神骏,伴驾而至,沿途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一到明光台,典仪过后,永光帝与众臣落座,选手一一登场,虽说近年已没什么顶尖高手来,比武仍旧煞是精彩,枪刀剑戟,中原外域的功夫都可一睹,永光帝看得高兴,频频赏赐下去。 陆续而至的各国使队中,忽然有一抹倩影吸引了众人目光。 那是个纤丽女子,一身西域修身束袖礼服,有些像猎装,又有些像武服,五官深邃美好,秀发高束起,英姿飒爽。 林熠仔细看了看,认出那双眼睛来:“是曼莎公主。” 那天没仔细瞧,如今看去,曼莎应当是会功夫的。比之前些日子的繁复礼服,今日打扮更衬得她独特。 乌兰迦忽然从众人缝隙间钻到林熠身边,缩在他旁边座上有点紧张。 林熠被他吓一跳,笑道:“小卷毛怎么了?” 乌兰迦有点为难,低声跟他说:“就是她……怎么是个女的?” 林熠顺着他目光看去,不是曼莎是谁?他想了想,明白了乌兰迦的意思。 曼莎应当也是与使队分道来金陵的,路上以为乌兰迦跟踪自己,那天便把乌兰迦堵在巷子里要收拾他。 “别担心,这下她该知道你身份了,便不会再怀疑你。况且她那天也是只确认一下,不是真的要杀你。”林熠安慰道。 乌兰迦还是心有余悸,曼莎看着漂亮,手里匕首甩得生风,拧他胳膊也狠辣:“她万一……” 林熠看着他跟瓷娃娃一样的脸蛋,只好道:“小家伙,你哪里像是能害人的奸细了?她怎么会怀疑你。” 乌兰迦这才放下心,不好赖在林熠身边,又乖乖回到月氏国使队那里。 林熠心想,曼莎此行约莫不是自愿的,警惕心那么强,大概也有许多不得已。 不一会儿,南疆使队一到,人群一阵骚动,众人纷纷惊愕,交头接耳。 林熠蹙眉望去,南疆使队刚到金陵,直接带着贺礼来面圣,队伍中有几架车马,上面放着六只大铁笼,笼中赫然是六只巨兽。 那巨兽生得身形庞大,浑身肌肉虬结,形似虎又似豹,却没有毛,一身皮肤看起来和盔甲一般坚硬。 巨兽面目凶狞,不时发出低吼,双目金色,瞳孔窄竖,皮肤呈墨蓝色,利爪如同巨大铁钩。 谁也没见过这等稀奇巨兽,沿途的人十分好奇,胆子大的还会凑到车笼旁近看一看。 南疆使队到永光帝跟前见礼,道:“这六只青鬼兽献与陛下。” 自从萧桓生母锦妃死后,南疆与燕国的关系便始终隔着一层,今日使队显然诚意满满,永光帝看得也新奇,便点点头说了几句场面话。 林熠心想,不知萧桓见了南疆使队,该是怎么想的。 洛贵妃中途不大舒服,永光帝来看明光台比武也是走个过场,时间差不多,便干脆与洛贵妃起驾回宫,留众人自便。 台上一名北疆勇士已经连胜数局,一时间风头无两,旁边有臣子道:“烈钧侯功夫可是声名在外,何不上台一试?” “看别人打其实更有意思些。”他搪塞答道。 林熠才没兴趣,他松松倚在座上,两条长腿半伸展开,坐姿闲适而有些霸气,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人山人海,没见到萧桓,便更觉得百无聊赖。 却有人偏要借题发挥:“侯爷竟是这么淡泊的性情?” “平时可是出风头出惯了,今日低调得蹊跷。”隋成玉在旁阴阳怪气道,“昭武军可是如今北疆、乃至整个北方一枝独秀,侯爷将来大权在握,这点小比试自然不放在眼里。” 他一来金陵就开始跟林熠作对,前几日林熠闭门不出休养着,今日总算又见面,隋成玉简直要抓紧时机让林熠不痛快。 “隋世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顺便请问,什么叫做出风头?”林熠并不理会他一堆废话,一本正经问他,“是风骚的意思么?” 隋成玉不悦道:“侯爷说话还是注意些好,用词莫要那么……” 林熠只笑道:“莫要那么风骚?” 隋成玉被他不当回事儿地堵回来,脸色更不好看,林熠没再理他。 台上两名世家子弟刀剑相抗,金铁声铮鸣。 那六只青鬼兽的笼子就停在不远处,巨兽似乎被这金属厉鸣声刺激到了,忽然开始烦躁地撞笼子。 人们看了只觉得好笑,仿佛看马戏一般,还有人故意吹尖锐的口哨去逗那巨兽。 铁笼的确结实,可那六只青鬼兽动作愈加粗暴,重逾几百斤的庞大身体,且浑身都是肌肉,那铁笼眼看着到了极限,开始变形,发出不详声响。 人群喧嚷,那声响被淹没,铁笼旁的守卫有些紧张,但都觉得这笼子焊得结实,只是挪开几步。 林熠眉头拧紧,起身握住冶光剑病,看着反应迟钝的禁卫军,心里骂了一句。 他一踏椅子凌空跃起,直接掠向两只眼看要不支的巨兽笼子,冲禁卫军一声令下:“疏散所有人!”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禁卫军突然意识到严重性,惊醒一般,号令传出,开始控制在场人群离开。 就在林熠刚到附近的那一刻,巨大铁笼发出一声吱呀怪响,到了最终的临界点,被青鬼兽撞得明显变形。 南疆使队的人也慌了神,想要过来试图控制青鬼兽,林熠一看便知这种躁怒状况下的巨兽已经无法控制,旋即抛出几枚暗器钉在使臣脚尖前拦下他们,让他们离开。 林熠跃上明光台,剑尖一挑,取下武器架上的长铁链,转身借力冲到笼旁,可已经来不及,笼子一旦变形就脆弱得撑不出,倏然被巨兽撞开。 他甩出铁链迅速勾住一只青鬼兽颈部,越过笼顶,把冶光剑横插在另一只笼上暂时扣住笼门,手中铁链绕了几圈,足下发力,把那只青鬼兽死死牵制住。 其余四只铁笼也好不到哪去,眼看只能支撑片刻,这巨兽皮肤比铁还硬,刀剑穿不透,在场不少参与比武的武者,但近年来明光台比武多为世家子弟出风头的场合,真正高手早已不来此,其余人功夫与林熠差的甚远,花拳绣腿居多,根本帮不上忙,甚至许多人一出事就趁脚程快先溜了。 竟是一道纤丽身影出来要帮林熠,林熠看见曼莎,知她有功夫傍身,立即喊道:“别过来,带他们离开!” 曼莎立即会意,转身帮着禁卫军疏散人群。 林熠拖住那只已冲开笼子的青鬼兽,手中来不及取刀剑,巨兽力量庞大,稍动就会被它拽开,只得暂时僵持着维持平衡,人群中掠来一道修长身影。 林熠看见萧桓,心里一下子踏实,萧桓直接从他手里接过铁链一端,迅速拴在笼上,瞥了眼其他几只青鬼兽。 一阵飒沓沉重的马蹄声传来,鬼军亲卫随至,身着玄色武服,动作利落果决,萧桓一打手势,随之立即行动。 萧桓到林熠身边,低头耳语道:“这是南疆巫兽,莫要靠它们太近。” 一片混乱中,林熠趁隙微一抬头,在他唇角迅速亲了一下:“知道了。” 87.破笼 明光台附近因麟波盛会比武,聚集了大量人群, 不乏权贵家眷仆从, 更多的是平民百姓来一睹盛况,此时要疏散起来很是难办。 繁复体面的车马座驾此时成了路障, 禁卫军和鬼军亲卫一同上阵,勉勉强强才能保证人们不堆叠踩踏起来, 哭闹尖叫声嚷作一团, 鸡飞狗跳。 巨大铁笼别六只青鬼兽疯狂撞得哐当直响, 兽吼声人的尖叫声混在明光台四面八方, 震耳欲聋。 萧桓命令鬼军亲卫就地取来锁链暂时加固笼子,尽量争取时间。这些是南疆送来的贺礼, 不可轻易杀之。 萧桓面具下的眉头蹙起,青鬼兽不是一般生灵,能留住还是要尽量留住,真不知南疆这次打的什么主意, 这笼子竟连里面的东西都关不牢。 自从锦妃一死, 萧桓也与南疆没有了任何联络交集, 南疆对这位昔日第一皇族美人所生的儿子讳莫如深, 锦妃是永光帝跟前的禁忌,南疆不会轻易同永光帝提,萧桓也不会因为锦妃而对母族有什么牵挂。 就在此时,更大的变故发生, 一只青鬼兽陡然发狂, 加倍用力冲撞牢笼, 瞬间将围了三圈的铁链连带笼子一并撞断,巨爪一拍之下,直接把变形的笼门抓得弯折。 那青鬼兽一脱笼便怒吼着冲向人群,好巧不巧,直冲着朝臣贵族这边而来! 浑身肌肉和刀枪不入的皮肤使得沿途禁卫军拦它不住,眼看就要扑到还未离开的人堆中,被翻倒的桌椅和围栏给卡了一下。 林熠旋即赶至,见那青鬼兽后脚被卡住,不住挣动,跟前不远处的数人被堵住路,吓得一个比一个脸色惨白,团缩挤在一起,无路可退。 林熠借力跃入那处角落,把里面的人往外带,冤家路窄,他发现其中恰有阙阳公主和隋成玉。 巨兽就在几步之遥,林熠倒是很想把这两人踹到青鬼兽嘴里去,但众目睽睽之下,把皇帝的亲女儿和贵族世子喂野兽,到底不大合适。 阙阳早就吓得尖叫不止,见林熠便大喊:“快带本宫离开这鬼地方!杀了那畜生!” 林熠被她的尖叫声刺了耳朵,倒吸一口气,连忙拽着阙阳把她甩到远些的禁卫军旁,一点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而后看了一眼被吓到僵直发抖的隋成玉:“方才不是伶牙俐齿的么,这是怎么了?” 隋成玉靠在墙角,青鬼兽就在三步外,他魂儿都快飞了,哪还有力气跟林熠作对,林熠这回更没手下留情,一把拎起他往旁丢出去,隋成玉在地上滚了两圈才被侍从扶起来,颤颤巍巍逃命去了。 阙阳总算死里逃生,刚站稳被宫人拥上来扶着,随即狼狈地回头怒骂道:“大胆!竟这么粗鲁地对本宫……” 旁边的西夜国公主曼莎,一身利落修身衣物,便如劲装一般,她身手不俗,已经来回疏散不少人,此时对阙阳冷冷道:“别在这儿挡路,再耍你的公主脾气,待会儿就留下喂那巨兽吧。” 阙阳被她堵了回去,瞪着曼莎说不出话,宫人连忙扶着劝她离开,阙阳却怒而要冲上去教训曼莎。 人潮中焦急回头找林熠身影的顾啸杭看见这场景,立即费力地挤出来拦在中间:“公主殿下,有什么事回宫再说。” 阙阳见了他才收敛起来,换上一副委屈表情,乖乖随顾啸杭往远处撤:“方才我险些就见不到你了!” 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贫穷富贵都踏上同样的路,富人想命仆从开路也开不出去。 顾啸杭没说什么,只是依旧回头张望,瞥见正与那只青鬼兽对峙的林熠,一身红衣在废墟般的狼藉之中极为惹眼,不由心下一紧,想冲回去找林熠。 曼莎见此,一把拽住他:“万不能回去,他们应付得来。” 顾啸杭心急如焚,担忧得频频回头看,阙阳甩开侍女,眼巴巴从透不过气的人堆里挪到顾啸杭身边,拽住顾啸杭袖子:“别看了,咱们快走吧,这儿人太多……哎你是谁啊?活腻了么!挤着本宫了!” 曼莎见她这情形下还脾气不减,不由服气了,好笑地讽道:“有权有势可真了不起,不分场合地闹腾。” 她也是公主,可从未见过阙阳这么跋扈的人,丝毫不觉得自己和阙阳是同一类人。 阙阳本就看不惯这个西域公主,生得一副惹眼相貌,跑到金陵来频频引人注目,不知打的什么算盘,她冷脸道:“有权有势就是了不起,我想要的统统都能得到!你有什么意见?” 顾啸杭被夹在中间有点头疼,只得安抚阙阳:“都是误会,别吵了。” 阙阳攥着他袖口紧紧跟在他身边,抬眼灼灼看着顾啸杭:“我是说真的,别说我,就算我身边的人,有什么想要的,我都能让他们得到!” 顾啸杭闻言,眉头蹙了蹙。 “……既然这么灵验,你应当坐在庙里被人供着。”曼莎算是了解这位燕国公主了,对她无话可讲,把目光转开再不搭腔。 林熠拾起一条车马旁断开的铁链,与那只青鬼兽对峙,心里默数着,数到最后一声,巨兽挣碎了卡住后脚的围栏,猛地朝林熠冲来。 他也顾不上萧桓的叮嘱,足尖隐隐发力,整个人如一道箭般轻盈掠出,直直与那青鬼兽迎面冲去。 与巨兽擦身的瞬间,手中铁链绕在青鬼兽大张的血盆巨口,旋身踏在巨兽背脊上收紧锁链,如同驭化烈马一般。 他红衣飘摇摆动,却始终稳稳立在它背脊,力逾千钧,又如一根极轻的羽毛。 鬼军亲卫人手有限,大半被派去疏散人群,城中禁卫没头苍蝇般焦头烂额的。萧桓指挥着,四处情形才总算渐渐有序起来。 眼看又要有一只青鬼兽冲出牢笼,两道身影从楼阁上借道而至,正是聂焉骊和邵崇犹。 “远远听见说这边出事了,还真是……啧。”聂焉骊连忙把饮春剑往笼门锁扣处一横,堵住笼门,看着四处人仰马翻的情景咋舌。 林熠把锁链在青鬼兽颈上绕了数圈,运足内力拽着那巨兽回笼子,朝二人灿烂一笑:“你们来的够及时。” 众人将场面控制住,青鬼兽不知何时都平静了许多,甚至乖乖伏在笼中,不再挣动。 附近的人潮渐渐疏散些,调遣的几只加倍结实的铁笼才运进来,萧桓着人把青鬼兽尽数转移到新笼子中,这才算收了场。 林熠和聂焉骊拾起被自己当作笼门栓的冶光剑和饮春剑拾起来,第一反应都是迎着光看看有没有被折弯,彼此一对视,不由都觉得好笑。 林熠收了剑,拍拍衣袍,朝萧桓走去:“这些……你手怎么了?” 他只上下一打量萧桓,就发现萧桓一手上匆匆绑了布条,像是伤了,就算是青鬼兽也不至于能伤到萧桓,林熠快步过去拉起她的手查看。 “小伤口,不必担心。”萧桓道,随后命鬼军亲卫随皇城禁军一道,把青鬼兽万全地送回去。 林熠也不敢直接把临时包扎伤口的布条扯开,但轻轻碰到,发现布条都被血浸湿,伤口显然极深。 “得尽快回宫。”萧桓拍拍林熠,又看向聂焉骊和邵崇犹。 “你们帮了大忙,今天宫中肯定得问起来。”林熠对他俩道,“择日不如撞日。” 邵崇犹垂着眼睛,没什么情绪,只道:“那也好。” “宫里肯定已经乱成一团。” 林熠环视四周,只见人群散得无影无踪,静得出奇,旌旗折倒,门栏摧断,满地狼藉,还有不少人慌忙离开时落下的鞋子簪钗。 “这要不是使队才送来的,早就被万箭齐发当场杀死了。”林熠敲了敲新笼子的铁栏,对里面趴着的青鬼兽道,“你们命大,惹不起。” 萧桓听了笑,让人拿黑布盖住笼子,免得巨兽受了刺激再闹事。 林熠又瞥了眼原先扭曲变形的旧笼子,忽然看见栏上一处血迹,他又看了其他两只笼子,也都有这么一处。 那血迹很新鲜,且浓重,不像溅上的,反而像有意沾上去的。 他看了眼萧桓草草包扎的手掌,心里大概比划了下高度。 “你的手是自己割的?”林熠半路轻勒马缰拦下萧桓,示意其他人先行,绕路到一条安静巷内,问萧桓。 萧桓点点头,林熠已经翻身下马,走到萧桓的坐骑旁,掏出刚才顺手问禁卫军要的伤药和纱布,牵过萧桓的手。 那伤口是被利刃划破的,萧桓坐在马背上,低头看林熠站在旁边,垂眸仔细又利落地给他重新清理伤口包扎。 “青鬼兽认你?”林熠半晌问了这么一句。 那是南疆巫兽,而萧桓的母妃从前是南疆皇族,也是巫族圣女,青鬼兽或许会识得这支血脉。 “倒不是,若它们认我,也不用那么费力收拾了。”萧桓道,“我身体里流着一半锦妃的血,它们闻见了可能会听话些。” 林熠点点头,果然是萧桓放血,那几只青鬼兽才在笼中渐渐安静下来。 他把绷带尾端系好,动作很轻柔,微低下头在萧桓手指上亲了亲,抬头看萧桓,弯眼笑道:“怪心疼的。” 萧桓被他这神情看着,心里一圈涟漪扩散开,手中马鞭轻垂下去,抖了抖腕,鞭尾在林熠腰上一缠,把正要转身的林熠拽回来,在马背上俯身吻了吻林熠脸颊:“那就值了。” 匆匆赶回宫,奉天殿内果然是混乱无比,禁卫营、巡卫营、满朝文武、各国使队,纷纷挤在殿内,有的在路上扭了脚站得晃晃悠悠,有的争论着什么,南疆使者跟永光帝解释,中间插了好几次城中紧急奏报。 “都当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场么?一个一个说!” 永光帝脑袋都被吵嚷得发胀了,忍无可忍,“寡人走了没到一刻钟,后脚就出这么档子事,倒是吵出个结果来!” 林熠在殿门口一顿,干脆拉住萧桓,假装在说事儿,等殿内闹得差不多再进去。 遇见犷骁卫统领卢也过来了,才互一问候,往殿内去,卢俅轻声道:“幸亏陛下没在场,否则可麻烦了。” 该赏赏,该罚罚,殿内终于安静许多,永光帝扫了一圈,目光定在入殿的林熠和萧桓身上,掐了掐眉心,道:“多亏你们在,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林熠垂眸一礼,心想,那倒未必,今日恐怕不好收场。 88.狼藉 方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皇城巡卫营、禁卫营皆已领罚下去。南疆使团自然不会是故意纵凶兽出笼, 一再告罪, 这几天正是诸国与燕国邦交热络的时候,永光帝也没追究什么, 场面上说几句话,让使团先行下去休整便罢了。 卢俅说的没错, 若方才永光帝没有提前离席, 那几只凶兽直冲圣驾而去, 谁也没法和稀泥圆过去了。 从前锦妃跟永光帝闹得生死不见, 最后死得惨烈,导致母国南疆和燕国近年关系才恢复, 天长日久筑起的大厦,不能随随便便让它又塌回去。 南疆使团告退,殿内剩下的都是“自己人”,永光帝瞥一遍底下哀鸿遍野、七扭八歪逃命回来的众臣, 无奈摇摇头:“苏卿这是脚扭了?快回去歇着吧。赵卿, 你这脸色……别是心疾犯了, 赶紧的, 伤的病的都下去,太医院挨个派人去府上瞧,别耗在这儿了……” 有气无力数声“谢陛下关心”之后,数名臣子被搀着扶着撤下去, 殿内又空了些, 总算不那么像菜市场了。 “陛下, 贵妃娘娘已经平安抵达云都寺。”一名侍卫进殿禀报道。 永光帝点点头,林熠侧头问旁边一人:“洛贵妃头痛又犯了?” 旁边同僚答道:“正是,从明光台离开,就又直接往云都寺去了。” 洛贵妃一贯有头痛的老病根,每每发作,便习惯去云都寺住些日子休养,正好也能与长年礼佛修行的太后作伴。 林熠稍稍松了口气,看看不远处的萧放。 “那几头异兽如何了?”永光帝想起今日事情的始作俑者,便问最后回宫的林熠和萧桓。 “已换了笼子关起来,命人运到城外巡卫营武场暂时安置。”萧桓上前一步答道。 殿内一阵交头接耳,谈起那几只青鬼兽,纷纷心有余悸。 “这样危险的东西,又惹了大事,不宜再放到珍奇园养着。”有人道。 又有人道:“到底是南疆使队的礼物,处置不能太随意。” 萧桓不急不缓提议道:“陛下,青鬼兽不好驯化,也也不好养,着实不宜留在金陵,不如运到江州,江陵的气候想必也更适合。” 萧桓一贯在朝中不怎么露面,偶尔朝会上出现,也几乎没什么说的,像这样主动出面揽事情还是头一遭,众人都有些意外,林熠也不例外,不知萧桓养着这几只大家伙要做什么。 江州有鬼军大营,看牢几只青鬼兽根本不是难题,这烫手山芋有人主动接,永光帝没什么不满意的,同意了:“也好,你看着办罢,南疆特意派了驯养匠人,届时一并过去。” “那几只异兽到头来竟毫发无损?”一名臣子好巧不巧站出来质疑道,“即便力大无穷,也不过是几头畜生,若在下没记错的话,侯爷和大将军不光战场上所向披靡,在江湖上亦是数一数二的剑道名家……” 这无异于质疑林熠和萧桓不愿出手,故意留那几只青鬼兽性命。 这位大臣素日里便是跟林熠不大对付的那一拨,那拨人里多半又都是景阳王萧放一党,林熠心知他这是借题发挥,大约是想安他们一个别有居心的名头。 萧桓淡淡道:“会武就等于嗜杀么?” 他轻轻瞥了那人一眼,那人心底不由自主抖了抖,略发寒。 太子素来维护林熠,闻言语重心长地道:“多亏侯爷和大将军出手控制住场面,否则殿内没几个还能站着的,既然无需杀那异兽就能办到,又何须多此一举?” “太子殿下说得是。” 就算萧桓不说,林熠自然也不会提巫兽这一茬,他语气礼貌,又若有似无显露一丝不耐烦:“大人说得在理,可那毕竟是他国使队千里迢迢运到金陵的贺礼,倘若前脚送到金陵城,后脚就被本侯弄咽气了,岂不是很不妥当?” 又半开玩笑道:“李大人也莫急,听说您有泡药酒的爱好,若那青鬼兽水土不服自己蹬腿儿了,本侯第一个出面,跟大将军讨一副兽脑兽骨,专给您泡药酒。” 众人听了都笑,打趣道:“李大人这是惦记泡酒,巴望着多一味材料,结果那凶兽好端端活着,这才失望了。” 李大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好僵硬地笑道:“侯爷说笑了,这等大事怎是儿戏。” “方才听人说,当时还有两名高手在场,制服那几只凶兽也出了不少力,可知是何人?寡人也好封赏下去。”永光帝问道。 “说到此事,臣先告个罪。”林熠见他提起邵崇犹和聂焉骊,上前一拱手道,“那其中一人,名叫邵崇犹。” 殿内众人多数还没反应过来,未想起邵崇犹是谁,只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前不久才听过。 唯独萧放的背影僵了一下,他脑海中一片轰鸣,缓缓回头看向林熠。林熠目不斜视,假装不曾感受到他强压震惊的眼神。 永光帝也一时没想起来,思索片刻,倏然蹙眉:“邵崇犹?云都寺内刺杀住持的那个?” 这句话音一落,殿内瞬间一阵低声惊呼,嗡嗡的互相低语。云都寺内,邵崇犹被当作刺客抓起来,林熠出面保下他一命,此事一直没什么消息,中间又隔着柔然十三部来犯,一场仗打下来,少有人还记着此事。 而萧放被林熠制造的假消息蒙蔽,以为邵崇犹已经死了,于是此事再没起什么波澜。 今日,刺客重犯突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又是哪一出? 金陵城一座小楼内,刺绣屏风内外香风阵阵,四周丝竹声和歌女吟唱时时传进来。 聂焉骊斜倚在美人靠上,饮春剑随手搁在一旁,斟了杯酒递予邵崇犹:“原本你比我自由,今日之后,却未必了。” 邵崇犹接过酒盏,与他轻碰,仰头饮尽,英朗冷峻的侧脸和下颌弧度,在蒙蒙的光线中镀了一道淡淡轮廓。 “世人皆有牵挂。”邵崇犹道,他声线和面庞弧度一般的凌利,“我的少一些而已。” 聂焉骊微微闭上眼,仰头靠在软榻上,手指顺着歌声轻打节拍,片刻后睫毛抖了抖,睁开眼。 他饶有兴味地懒懒起来,竟身段一收,摆了个半回身的戏段起势,微微抬眸。 目蕴春华,昳丽面容上带着三分媚意,兀自风流。 那双端丽眸子对上邵崇犹的视线,略带笑意,嗓子一提,带了戏腔,却婉转动人:“今儿便给哥哥唱半段,留一半,等来日再聚时补上。” 邵崇犹望着那双含波目,淡淡一笑,便见素日里一醉就柔韧无骨的人,在朦胧盛光中缓步抬臂,咿呀唱词仿佛已模糊,心头却是斟了一壶酒,醇厚芬芳,逸散开来。 奉天殿内。 有臣子疑惑道:“此人不是应当在大牢关押着么?” “前阵子还听闻此人已经死了,怎么会出现在外面?” “云都寺住持的案子,原本是侯爷应下了要负责,怎么如今那名要犯生死不明,还被放出了死牢?” …… 永光帝亦是疑窦丛生,以为自己听错了:“烈钧侯,这可不是玩笑,你说的当真?” 林熠恭谨一礼:“臣不敢蒙骗陛下,今日帮忙的人里,确实有邵崇犹——酆都将军也在场,大可佐证。” 萧放广袖下的手攥紧,给旁边御史台的一名大臣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立即上前道:“侯爷这是何意?这事可是侯爷当场说要负责的,可主犯刺客迟迟没被处死,如今还招摇过市,侯爷这是当律法为儿戏么?” “岂止于此,本该在牢里的人,就这么不声不响被放出来,侯爷行事未免太过张狂,简直目无法纪!” 林熠想等他们指责得差不多了再开口,谁料对方此起彼伏没完没了,永光帝脸色也不好看,一人道:“侯爷便解释解释,明明该被处死的人,怎么就活到今日还出了大牢?死牢可不是随意进出的地方!” 林熠道:“大人问的在理,但在下也有苦衷,人的命就一条,说杀也容易,可在下怎敢杀他。” “怎么?那邵崇犹还是什么杀不得的人了?”对方冷嗤一声。 萧放终于按捺不住,沉着脸道:“陛下,邵崇犹此人罪孽深重,十恶不赦,既为刺客,人证物证聚在,当时就应处死,今日不可再次放过!” 林熠不看其他人,径自上前,在御阶下深深一揖:“陛下恕罪,臣林熠,万不敢委屈我燕国皇室血脉,更不敢轻易论断,事关国祚,日夜心中忐忑,宿寐不安,直至一切调查清楚,方敢禀于陛下。” 林熠倒是挺气定神闲的,并不像宿寐不安的样子,可“皇室血脉”四字一出口,殿内瞬间寂静,呼吸声都可闻,而后轰然炸开了锅。 萧放难以置信,林熠竟真的就这么说出了口,他极度克制下才只朝前迈了半步,拧着眉头沉怒开口:“侯爷在说什么胡话!” 永光帝几乎怀疑今日耳朵出了问题,怎么频频觉得自己听错了,可看底下众人反应,又绝不是听错了。 “烈钧侯,你说什么?” 林熠站在大殿中央,玉阶之下,背脊挺拔而坚定,字字掷地有声:“臣斗胆禀奏——邵崇犹出身灜安邵氏,本为我大燕皇室血脉,后被奸人施计调换身份,偷梁换柱、暗渡陈仓,致使凤子龙孙流落在外,大错铸成多年,如今该当拨乱世、反诸正,还请陛下明断!” 百官被他一席话震得瞪大了眼,众人脸色精彩纷呈,又是片刻寂静,紧接着奉天殿的屋顶都要被掀开了—— “荒谬!” “偷梁换柱?偷的是谁,换的又是谁!” “侯爷,你这是疯了么!” “都闭嘴!” 永光帝靠在御座上,五指攥着扶手发白,深深呼吸几下,一掌砸在御案上,砚台被震得溅出几滴墨来:“林熠,给寡人把话说清楚!” 满殿风雨欲来,怒火、质疑、蠢蠢欲动的欲加之罪,众人千回百转的心思度测,诡谲波涛几乎显得林熠瘦削背影十分单薄,立于雕梁画栋的高大殿中央,如一株孤松在暴风雨中。 原本林熠不打算让萧桓掺进这事,来之前还说过,让他置身事外即可。但萧桓见永光帝暴怒,不由微微蹙眉。 萧桓上前站在林熠身旁,高大身影无形间挡住诸多投向林熠的不善目光。 他淡然开口道:“原本也与侯爷无关,不如即刻唤人入宫对质。” 89.血缘 “陛下,臣请传邵崇犹入宫, 另有一名老妇, 乃此事证人,亦在金陵城中, 当一并传召。”林熠一礼道。 天威骇人,沉默凝视许久, 御座高高在上, 永光帝的表情看不甚清晰, 似是半遮蔽在阴影中的主宰者, 目光扫过太子、萧放,又经过萧桓身上。 他一摆手:“卢俅, 去办。” 永光帝声音有些发沉,像是蕴足怒意,因而平静到了极致,他看向林熠:“说。” 座下诸臣鸦雀无声。 林熠道:“不到一年前, 传闻灜安有一户邵姓人家, 被邵崇犹屠了满门。邵家男主人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 邵家夫人便是邵崇犹名义上的娘。这位邵夫人, 原本姓徐,出身江南氏族——徽州徐氏旁支一系。” 徽州徐氏,乃江南十大世家之一,族中世代人才入仕, 封侯拜相者无数, 声望卓然。 旁的不说, 如今燕国后宫地位最高的洛贵妃,便出身徐氏。 洛贵妃正是萧放母妃,听及此,殿内众人自然而然想到他,目光不由得看向景阳王萧放。 萧放面无表情,坦然立在原处,冷冷看着林熠背影,丝毫没有慌乱之意,众人又一时摸不透了。 林熠又道:“邵夫人出嫁之前,在娘家徐氏有个要好的同族妹妹,但那妹妹出身徐氏嫡系,容德兼备,因而入宫被选为妃,常伴陛下左右。” “洛贵妃……”众人一阵哗然,又倏然收声,不敢妄议。 永光帝浑身几乎散发着寒气,喃喃道:“卿榕……” 徐卿榕,正是洛贵妃本名。 宫外,淮水边的繁华三千,丝弦酒肆无数。 邵崇犹离开四下里纸醉金迷的小楼,腰间佩着万仞剑,聂焉骊执杯倚在包厢围栏旁望下去,目送他在烟雨中独自穿过街巷。 他逆着朦胧水雾中的人群,一直到皇宫外,恰遇见奉命出来的犷骁卫使,对方一眼辨出邵崇犹,正是前阵子云都寺束手就缚的江湖杀手,顶尖剑客。 “缴剑,随我们入宫。” 犷骁卫使知他功夫高超,亦知此人从前杀人不眨眼的传闻,硬着头皮围上来。 奉天殿内短暂的一阵低语,林熠无视众人震惊,继续讲起旧事。 “邵夫人远嫁灜安,原本与贵为嫔妃的妹妹再难有什么交集,但巧在,二人几乎同时怀了身孕。当年贵妃娘娘怀着龙嗣时,身心都不大畅快,曾邀邵夫人来金陵,既能时常入宫作伴,也好由金陵城的大夫和名贵药材调养身子,可谓有福同享,姐妹情深。” “当年邵夫人和贵妃娘娘双双诞下男婴,产后休养好,邵夫人离开金陵回到灜安,机缘巧合,又都有了孩子,姐妹二人渐渐也就没缘由再聚,几乎不再联络。” 永光帝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眉头拧得沟壑深悬,百官纷纷不知作何是好,此时反而不敢去看萧放,皇族旧事的热闹可不是好看的,一个不小心惹得圣怒,便会招致大祸。 景阳王萧放在朝经营多年,萧放一党的臣子得了他的暗示,虽心有蹊跷,仍是纷纷出言斥责林熠,誓要拦住他满口大逆不道的话。 萧放在旁垂手而立,心里如何波涛汹涌,脸上不能显露一分,他不动声色间朝着大殿边角一名不起眼的小内侍做了个手势,小内侍悄无声息溜出了乱成一锅粥的奉天殿。 永光帝惊怒交加,奉天殿里静得如死水一般:“烈钧侯,此事若有误,你该知道自己是什么罪!” 林熠淡淡道:“自是欺君罔上、妖言惑众的死罪。可该死的必不是我,而是二十六年前因一己私心擅动妄念的灜安邵氏。” 林熠有些庆幸洛贵妃今日没有直接回宫 ,而是恰好去了云都寺,否则他也不知该怎么面对洛贵妃。 “贵妃娘娘一片丹心却信错了人,邵夫人心怀邪念,当年二人生产之后,她便借着贵妃娘娘的信任,又趁贵妃娘娘产后体虚没防备,着人将皇子与自己的儿子调换,把龙嗣带回灜安,而将自己的亲生骨肉留在金陵——大错铸成,一错便是二十六年。” 满室寂静,一道天光照进大殿,万千尘埃无声漂浮。 永光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冰凉一片,看着林熠,不知是怒还是惊。 从前确实有过这么件事,洛贵妃体弱,孕后反应很大,连带着心绪积郁,曾请命让族中旧时姐妹来作伴。 皇室旧事中不可言也不可料的一桩,就这么被大刀阔斧辟开,狰狞无遮拦地敞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任何退路余地可言。 永光帝却不能顾及天家颜面了,只是疑惑,难道竟是真的? 萧放终于忍无可忍,踏着缓慢却沉重的步子,几乎咬着牙道:“烈钧侯林熠,你说本王是假的?空口白牙,把一个十恶不赦的下贱死囚偷偷带出天牢,摇身一变就成了皇家血脉,你当皇族天威是什么?是笑话么!” “秉陛下,人已带到。”两队犷骁卫使分别带邵崇犹和一名老妇人到了奉天殿外。 永光帝无力开口,一个字也不想讲,座旁的卢俅及时比了个手势:“带进来。” 高大殿门外一团光照过来,邵崇犹已除了佩剑,被十余名犷骁卫使几乎前后牢牢围着带了进去,生怕这名不久前的死囚重犯忽然暴起。 邵崇犹步伐不急不缓,他身形高挑健实,面容锋利冷峻,剑眉入鬓,薄削的唇,神情淡漠,深邃的眼睛总是看什么都没有感情,微微扫过殿内众人,却谁都没看。 他江湖上一柄万仞剑几乎没有对手,大殿中央一路走过,淡然无波,一身略发白的布衣武服却穿出了皇子皇服的气势,仿佛座上天子、座下权臣,哪一样都不放在眼里。 单论姿态,他竟与萧桓像极了兄弟,似乎根本看不上所谓凤子龙孙的荣衔,但凡他不愿意,这皇城便留不住他。 永光帝目不转睛打量邵崇犹。 邵崇犹也抬眼看了一瞬永光帝,却只是拂掠一眼。 他走到某一处站定,微微转过头,正与萧放面对面。 萧放死死盯着他,而后回头,对永光帝道:“父皇,这是个死牢重犯,身份不明,怎能真由他上朝堂来祸乱朝纲!” 林熠冷冷道:“殿下——姑且再称您一声殿下,即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们也是同族兄弟,何必这么急着要他的命呢?” “林熠,你大胆!私自把死囚带出大牢,为所欲为,又来污蔑本王身份有假,你当这朝堂是你的么!”萧放怒道。 林熠嗤笑,悠悠道:“本侯为何把死囚带出大牢,最该清楚原因的人是谁?若非有人三番五次用尽手段要邵崇犹死在牢里,本侯何至于忧心无奈把他私下带走!” 众人闻言一阵哗然,萧放冷道:“荒唐污蔑,你好大的胆子!” “都住口!”永光帝厉声喝道,他开不了口质问萧放,到了这一步,血缘和脸面,皇族尊严和真相,孰轻孰重都在一念之间,他还是留了一丝余地。 “有何证据?” 林熠回头看向后面被带进来的老妇人,道:“邵家被屠,但当年邵家家仆知情者却有一幸存。” 老妇人颤颤巍巍,伏身跪地趴下磕头,老泪纵横,不知是吓得还是怎么,嘶哑的嗓子道:“草民当年是邵夫人院里做事的,公子他……不是夫人亲生的,草民曾听见夫人与陈婆子商量,说起公子,担心东窗事发。夫人她……还说干脆让公子死掉,便死无对证,任他皇子皇孙也没处找……” 永光帝心中一震:“你说什么!” 老妇人吓得连连磕头,被犷骁卫使硬是搀住,说道:“草民不敢撒谎,夫人待公子……比待府里下人还不如,天天拳打脚踢,当仆役使唤,谁都欺负,这要是亲生的,哪能如此?” 永光帝心中怒火翻涌,这若是真的,那么真正的四皇子从小到大被人掉了包,虐待不止,这是何等的大罪,邵家拉出来鞭尸一百遍也不为过。 林熠上前道:“邵家已被灭门,但当年真正的四皇子在邵家时如何被虐待,如今尚可找到许多知情人,至今都已陆陆续续被带到金陵,大理寺自可再一一审查核实。” 有人问:“邵家虐待儿子又如何?不能凭此就断定邵家做了调换皇嗣的事,当年犯事的人都死了,可谓死无对证,又怎能凭几张嘴定论?” 林熠冷笑道:“问得好,此事也不需别的佐证,证据就出在所谓‘四王爷殿下’自己身上。” 永光帝沉声道:“何意?” 林熠一礼,瞥了眼萧放,字句斩钉截铁:“所谓四殿下,你被调换后成了金枝玉叶,若不知情便罢了,可偏偏早就知情。臣不得不佩服,殿下八岁时就处心积虑派身边心腹去灜安,暗地里顺水推舟‘帮’邵崇犹逃家,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是让他带着一身伤自己死在外面,还是让他再也不能恢复身份?” 萧放脸色煞白,没想到林熠竟暗地里已经查到这个地步,他对永光帝悲切道:“父皇,烈钧侯祸乱朝纲,陷害挑拨,万不能信他!” 永光帝本以为萧放一直不知情,顶多是被掉包了身份,可听到萧放自小时就知道原本身份,这些年便骗着自己,骗着满朝文武,不由大为光火,悲怒交加。 萧放竟一直明知故犯,顶着假身份经营了这么多年,处心积虑,若皇位落到他手里,岂不是要骗走萧家的江山! 可毕竟当儿子养到今天,这份父子情分,竟颇为可笑了。 林熠不给萧放任何辩解的机会,冷冷道:“‘四殿下’,你费尽心思找到邵崇犹,又不择手段,甚至以洛贵妃作为要挟,使他不得不听你的吩咐,一度还要潜伏到本侯身边来。你究竟有没有一点点良心?洛贵妃多年养育恩情,竟什么也不算么?” 永光帝猛一拍御案,胸中几乎溢出腥气,瞪着萧放不可置信:“你拿你母妃的性命做要挟?萧放!” 一直以来仿佛置身事外的邵崇犹才抬了抬眼皮,神情掠过一丝动容。 他自生来就没被母亲疼爱过,只有一个假娘对他虐待不尽。 可当萧放拿他真正生母洛贵妃作要挟时,邵崇犹冷冷注视萧放的信使片刻,仍是点头了。 他杀人如麻,剑下无对手,但不代表他没有心。 他见过别人的娘是怎么呵护自己儿女的,他想,自己的娘应当也是个很好的母亲。 虽然今生该是无缘这份温情了,但他为一面未曾见过的洛贵妃让步低头的时候,有一瞬忽然明白了所谓人世亲情、血浓于水是什么意思——隔着命运厚重的千里万里,心里的一根弦,感应般地触动。 萧放口不择言:“是邵崇犹蓄意接近我,处心积虑,声称效力于我,却是另有图谋!” 林熠不屑道:“你未免太看的起自己,他一身武功臻至化境,若非顾及生母洛贵妃,有什么理由朝你低头?你以为又凭借什么,竟能让他听你的话?” 90.宫变 萧放压制着心中对邵崇犹的恨意,上前跪在御阶下, 抬头望着永光帝:“父皇, 怎能听他颠倒黑白,烈钧侯居心叵测, 捏造莫须有的谎话,竟对皇族下手, 这是大不敬!父皇, 难道您真相信一个口出狂言的外人, 却不信儿臣身上流的血么?” 满朝文武大气不敢出, 萧放多年来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儿时那次, 命手下的人杀死邵崇犹,未料到世事变迁从不由人,再找到邵崇犹踪迹时,他已经是顶尖高手, 涅盘的鹰一飞冲天, 数次派出去的暗卫败落而归, 根本无法除掉他。 杀不了, 便要控制住才安心。萧放只得换一条路,便是找到他的弱点。 这弱点就是洛贵妃。 事实上,若他不那么多疑,不去主动找邵崇犹的麻烦, 邵崇犹根本对当王爷没有丝毫兴趣, 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放誓要做得滴水不漏,更想把邵崇犹牢牢捏在手心里,才造成今日被反噬的下场。 在他得知邵崇犹屠了灜安邵氏满门,其中亦包括萧放原本的亲生母亲邵夫人的时候,他意识到,事情开始失控了。 众臣不敢置喙皇族家事,右丞相于立琛却不忌惮,出列直言道:“陛下,此事毕竟提得突然,事发多年,又关国祚,该以证据定夺。” “那便等等。” 永光帝语气冰冷,从御座上起身,缓缓踱步下来,一身淡金黄袍泛着冷色,走到一半,便立在玉阶上,看看萧放、太子,又看看邵崇犹,最后看向萧桓片刻。 他膝下子嗣不多,唯独对萧桓感到亏欠,如今却又要多一桩孽债么? 林熠垂眸而立,殿外忽然有人来报,正是大理寺官员,满头冷汗,急匆匆进殿匍匐一礼:“陛下,侯爷送至大理寺的证人身份文牒也已验过……皆属实,没有问题。景阳王殿下近侍也已带去审问……殿下确有派人联络邵崇犹,以贵妃娘娘为由,命他为自己做事。” 百官沸声议论,太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萧放,半天不敢置信地:“你、你……” 林熠敛眸沉声道:“景阳王所犯的错远不止于此,昭武军也被盯上很久了。” 左相周扬海震惊之余,疑惑追问道:“此话又怎讲?” 林熠站头看着萧放道:“此人所犯罪行,一为明知真正身份,仍旧冒名顶替,鸠占鹊巢,觊觎王室江山;二为迫害皇族血脉,以贵妃相挟,枉顾人伦亲情;三为私自安插人手至北大营,意图挑拨诋毁昭武军,散播粮草案谣言;四为不顾社稷安危,扣押军需粮草,贻误北疆战机。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有据可查!” 永光帝看着眼前景阳王,多年来,皇室之中竟养了一头毒蛇。 萧放目眦欲裂,指着林熠,对永光帝厉声控诉:“父皇,此人居心险恶,挑拨造谣,其中必有阴谋!万不可听信他一面之词!” 殿外密布彤云积了万里,倏然间,数道闪电当空照下来,殿内气氛诡异,人影如鬼影。 林熠面无表情看着萧放,苍白脸孔显得极为无情,眸中寒光,像是审问般盯着他。 萧桓一直未离林熠身边,不动声色间,手放在腰间佩剑剑柄上。 永光帝深邃如鹰的眼睛盯着萧放片刻,大势已定,今日之事当众揭开,便绝无转圜余地。 萧放张了张嘴,似要再争辩什么,可永光帝没再看他,望着殿外接连天际的乌云,缓缓开口:“将景阳王押入天牢,即日审问,清查景阳王府,上及王妃,下及奴仆,一个也不许放过。” 卢俅领命,对侍立在大殿两侧的犷骁卫一比手势,犷骁卫上前便要收押景阳王,将他带走。 萧放奋力挣扎,满脸失望愤怒,喝道:“父皇,您真要信一群外人编造的阴谋么!” 他并非习武之人,两名犷骁卫将他制住,转身押往殿外,大殿内回荡着他不甘愤怒的质问。 邵崇犹身边的犷骁卫使并未撤去,隔着一段距离,永光帝和邵崇犹静静对视。 连同萧桓在内,他们眸中的冷酷,在有些方面还是很像的。 可变故陡生,萧放未至殿门外,便有一名太监急匆匆奔进来禀报,声音尖利:“陛下,有大军……逼、逼宫!京畿巡卫营失守,皇宫已被围了!” 话音未落,数支白羽利箭破空而入,“噔噔噔”钉在门窗、盘龙柱上,一支箭直接没入那报信太监肩膀,他狠狠摔在殿内,瞬时一口血呕了出来。 满殿大臣大惊失色,卢俅指挥犷骁卫将人散到柱子后往殿后撤,林熠和萧桓对视一眼,拔剑上前挡在众人前,太子猛地看向邵崇犹。 “真是反了!” 永光帝眉头一拧,不顾卢俅阻拦,无视随时可能接踵而至的流箭,大踏步走到那太监跟前,俯身怒问道:“究竟什么人?” 那太监已去了半条命,颤抖着看了眼头顶众人,强撑着道:“是……穿着昭武军甲……” 永光帝猛地回头看向林熠,林熠闻言浑身一震,挥剑折下数支箭矢,大声道:“陛下,景阳王曾在宋邢方府邸藏有私铸的昭武军甲!” 永光帝一时犹疑。 押着萧放的两名犷骁卫拔刀折断当空飞箭,萧放忽然抬臂,以袖中所藏微型机弩射杀了他们,摆脱了桎梏,转而站在随之纷至的箭雨来处。 萧放面向殿内众人,快步冲回到永光帝面前:“父皇,烈钧侯陷害儿臣、混淆视听,意图逼宫谋反,其心昭昭,事实就在眼前,父皇难道还不信儿臣么!” 殿外一阵震天吼声,浓云密布之下,皇宫大门轰然被冲开,大批兵马涌向奉天殿。 遮天蔽日的喊杀声中,紧急聚集而来的皇宫禁卫军很快不敌,潮水般的乱军人马逼向大殿。 犷骁卫是最后一道防线,卢俅一声令下,一众犷骁卫使纷纷亮剑,将满殿文武以及永光帝围聚起来,护在中间。 林熠和萧桓是众臣中唯二可随身佩剑的,两人之力可单挑一支军队,可刀光剑影间要护这么多人周全也不可能。 乱军终于冲至殿门外,竟清一色的昭武军甲,连同手上兵器亦是北大营制式! “怎么真是昭武军的铠甲!难道烈钧侯……” “究竟是谁要反?是景阳王手下伪作昭武军?” 众臣愕然,漫天刀剑混乱无比。 林熠纵身一跃冲向萧放,不让他接近永光帝。 而卢俅一时间辨不清究竟怎么回事,蹙眉一挥手,数名犷骁卫霎时将林熠和景阳王都围了起来。 几名犷骁卫迅速重新押下景阳王。 同时,林熠不可能被轻易制服,弓箭手纷纷搭弓满弦,直指中间的林熠,将他团团围起。 犷骁卫的箭都淬了药,但凡他们轻举妄动,林熠便会被射成筛子。 萧桓见状眸中寒怒骤起,立时抽身回到林熠身边去。 邵崇犹在混乱间徒手折了乱军的手臂,夺过一柄剑便跃至林熠身旁。 他们守住林熠后背空门,三人后背相抵,持剑起势,随时应对犷骁卫的箭阵。 乱军穿着昭武军甲冲入,犷骁卫和禁卫军与之杀成一片,形成一道战线,杀声震天。 而防线之后是诡异的静止与对峙,百官拥簇着永光帝,盯着萧放和被弓箭手包围的林熠他们。 乱军身上的战甲几可以假乱真,一时间众人不得不怀疑林熠真的率昭武军要反。 景阳王转头看着不断涌进殿内的大军,对永光帝和众臣喊道:“事实就在眼前,烈钧侯强词夺理,便是要你们都信了他,乖乖受死于此!” 萧桓冷冷开口:“陛下,以臣之名担保,是否足可信任侯爷?” 萧桓的话自然极有分量,众臣都愣了。景阳王萧放喝道:“这是放虎归山!” 永光帝盯了片刻,终于还是对卢俅一抬手。 卢俅便命犷骁卫留出一道口子。 林熠最后瞥了一眼景阳王萧放,对永光帝遥遥一礼,便与萧桓和邵崇犹撤出去,直奔乱军之中,挥剑直斩向穿着假昭武军铠甲的乱军。 他以行动证明了事实,这群乱军根本不是昭武军。 林熠、萧桓、和邵崇犹的剑法皆是当世顶尖,三人剑过处横扫无数,可乱军规模庞大,足有三千之众,景阳王能在金陵内外布置这么多兵力,林熠也出乎意料。 “这……不是办法啊!”臣子忧心道。 犷骁卫和禁卫加起来也比不上乱军一支,杀下去何时是个头。 忽然,外面阵阵马蹄声,步伐震天的军阵从远处而来。 “是援军!” “援军来了!” 那是两批不同力量合一的军阵——鬼军亲卫打头,暗色武服。后方是京畿后备营军力,原本战力平平,但在鬼军亲卫带领表率之下,竟有种身经百战的王牌军气势。 萧桓长剑横镇出去扫平一片,转身与林熠对视一瞬,伸手握了握他的五指,两人目光短暂地接触,温柔又坚定,默契无限。 萧桓转而纵身冲出大殿,在乱军中如过无人之境,杀出一条分海斩山般的血路,夺了一匹战马,翻身而上,挥剑狠抽马身,纵马便至远处援军阵前。 乱军发现背后的路被援军拦住,疯狂杀向殿内。 林熠一身红衣沾了血腥,在血流成河的战阵中高高扬起冶光剑,声音沉着有力,响彻大殿:“全部听令!” 满殿犷骁卫、禁卫、羽林卫纷纷一震,不由凝神待命。 林熠喝道:“羽林护送陛下朝臣后撤,弓箭手断后,其余人随我配合援军,荡平反贼!” 殿外,萧桓纵马驰至援军阵前,猛地勒缰回身,身后鬼军亲卫齐齐在马背上行礼:“大将军!” “听候大将军号令!”京畿后备军随之齐齐吼道。 萧桓抬剑一点:“左右翼围堵后路,守住所有出口,其余人随我往奉天殿,乱军一个不留!” 萧桓随即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出去,隔着漫漫黑色潮水般的乱军,遥遥与奉天殿门前那抹红衣身影对视。 兵戈杀声撼动整座皇宫,延伸至天际的铅灰重云几乎倾覆大地。林熠手中冶光剑再次饮血,所有人杀红了眼,萧桓所到之处无人可挡,鬼军亲卫亦是以一当十不在话下,京畿后备军当真发挥出了极限般的战力。 血流成河,援军渐渐吞没乱军,靠近奉天殿。 终于,两方合围碾杀最后一支乱军,满地盔甲尸首,萧桓下了马,踏着缓缓流下的血溪,一步步走上台阶。 林熠垂手握着剑,剑尖滴着血,站在台阶尽头看他,背后是巍峨宫殿和无尽云层,苍白俊美的脸上绽出一道灿烂笑容。 萧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仿佛林熠的笑,便是他一路走来所获的至高无上冠冕。 “看将军带兵打仗的样子,还真有点想入非非。”林熠嬉笑着小声说。 萧桓见他严肃不过半天,到自己面前就绷不住了,不由一笑,抬手擦去他颊边溅上的血渍:“回去随你怎么都成。” 四周满地狼藉,奉天殿几乎被拆成废墟,景阳王萧放大势已去,被押下去,临走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与邵崇犹擦身而过时低声道:“你还是得听我的话。” 91.合璧 邵崇犹漠然看着萧放,他的笑有些疯狂, 带着蛇一般的恶毒和歇斯底里, 林熠凝眉一瞬,与邵崇犹对视一眼, 两人瞬间想到什么。 林熠上前揪住萧放领口把他提到自己面前,低声冷冷道:“你真的对贵妃下手?” 萧放仰头哈哈大笑, 挣开押着他的犷骁卫, 对邵崇犹道:“早该杀了你, 便没有今天与我争抢的资格!你本该死在外面, 还妄想再见什么生母?忍气吞声被我差遣,她可是从不知你的存在!” 邵崇犹面冷似霜, 林熠松开萧放衣领将他一把塞回犷骁卫手里:“贵妃养你照顾你二十多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竟因知道自己并非亲生就全然不顾这情分,萧放, 你身上的一切荣华都是偷来的, 你才是那个没资格去争抢的人——至于贵妃, 就不劳你惦记了。” 萧放听闻此话, 脸色瞬间变了,仍旧不肯认输,挣扎着道:“云都寺此时已沦陷,邵崇犹, 你今生休想见她!” 卢俅走过来, 略微担忧地道:“侯爷, 可是有什么麻烦?” 林熠摇摇头,朝萧放抬了抬下巴:“无事,将他押下去吧。” 卢俅命犷骁卫立即把萧放带走,而后转身去处理烂摊子。 林熠回头看了一眼死里逃生后晕头转向的众人,将腰间令牌解下递给邵崇犹:“趁现在,他们暂且顾不上盯着你。” 邵崇犹对林熠微一颔首,又与萧桓对视一眼,果断转身沿商议好的路线悄悄离宫,翻身上了宫门外备好的马匹,扬鞭催马疾驰往城外云都寺。 天色阴沉沉,黑压压的云几乎要淹没云都寺所在山岭,绵延山径间,邵崇犹一人一骑飞速赶至。 云都寺内一片混乱,邵崇犹冲进去的同时手按万仞剑柄,拔剑便毫不留情杀死数名挡路的乱军。 他一路寻去,韦驮菩萨殿前密密麻麻围了几百乱军,而聂焉骊带着数名手下与之相抗,牢牢守住大殿,寺中武僧亦手持武器布阵相迎。 邵崇犹一路厮杀,万仞剑寒光凛冽,招招毙命,衣袍上未干透的血迹又添一层。 直至两刻钟后,乱军被杀得片甲不留,邵崇犹飞快奔至聂焉骊身边:“如何了?” 聂焉骊抬手抹了一把眼旁溅上的血迹,笑得冶丽:“贵妃和太后早被送回皇都,空城计,放心吧。” 邵崇犹心中舒了一口气,忽然从侧殿房瓦上杀出一队死士,皆是高手,看样子要最后一搏,往殿内闯,聂焉骊冷道:“好一个野火烧不尽。” 邵崇犹拎着万仞剑冲上前去,剑身映着他冷厉眉眼,聂焉骊身轻似鸿,与邵崇犹配合默契,那队死士眼看根本没有机会,便一个号令要转身离开,聂焉骊被他们惹毛了,提剑便一路追去,誓要杀他个干干净净才痛快。 邵崇犹倒是头一次见这好脾气的人犯起倔来,无奈一笑,只得紧随聂焉骊去追。 两人沿路将死士逼至山脚下一座小镇,窄巷之内,两方对峙着。 苍穹一声惊雷响彻山岭,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地瞬间如黑夜一般,衣物直接被雨浇得湿透。 聂焉骊勾起嘴角一笑,耳上蓝紫宝石耳钉映着闪电光芒,有些邪气,他似笑非笑道:“既然敢来,就别想走。” 邵崇犹与他几乎同时动身,万仞剑狠戾无情,饮春剑势若繁花,却举重若轻,瓣瓣落花皆带着杀意,剑光翻飞,巷内霎时血光弥漫。 大雨在地上汇成水洼溪流,鲜血沿着石板砖缝混进雨里。 一柱香的时间,景阳王的最后一批死士皆丧命于此,无一逃出生天。 聂焉骊走到邵崇犹面前,暴雨将他浑身浇透,一身劲装贴在身上,愈发修长劲瘦。 他靠在墙壁上,气息有些喘,对邵崇犹一笑,雨水顺着他头顶和脸颊流下,白皙昳丽的面容显得有些妖冶,另具说不出的风情。 聂焉骊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朦胧又清晰—— “恭迎四王爷回朝。” 年江州阮氏没有追究邵家,想必便是查探中发现了皇室秘辛的蛛丝马迹,这才明哲保身。 过往崎岖坎坷的千回百转浮现眼前,灜安城内,邵家旧宅柴房,一窗之隔的两个小孩,小莫离的抛给他的糖果,至今缀在剑柄的玉佩…… 从前救赎他的人,如今依旧在他身边。 聂焉骊朝他微微张开手臂,邵崇犹端立在他面前,窄巷内遍地横尸,大雨倾天盖地,他望着眼前的聂焉骊,上前轻轻拥住他。 “谢谢你,我的小姑娘。” 漫无边际的大雨,聂焉骊气息渐渐平缓下来,抬手勾了勾他手指:“去见她吧,我陪你。” 92.落定 皇都金陵,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浓云依旧遮天蔽日, 雨幕已消。 一座宁静宅邸内,聂焉骊带邵崇犹正要入内, 被守卫拦住了。 聂焉骊今晨奉命接贵妃和太后离开云都寺,守卫认得他, 但皇宫发生剧变, 全城气氛紧张, 因而不敢有丝毫松懈, 便看着邵崇犹,道:“这位大人……” 邵崇犹便取出林熠的令牌出示给他, 守卫这才放行。 “太后怎么样?”聂焉骊问。 引路的侍从答道:“现在歇下了。” “贵妃娘娘如何?说了什么没有?”聂焉骊看了看邵崇犹,又问那侍从。 那是洛贵妃宫里的内侍,虽说对聂焉骊和邵崇犹面生,但一颗七窍玲珑心, 白日里披甲执锐的数批军队穿城而过, 他也猜出些什么端倪, 约莫宫中出事了, 便只谨慎道:“大人,贵妃娘娘有些担心,但宫中尚未来人回应,便按您吩咐, 在此处低调歇着, 没有出府。” 邵崇犹听闻洛贵妃尚不知情, 便没说什么,一直在沉思。 聂焉骊想了想,道:“我们来接贵妃和太后回宫,劳烦公公通报一声,若是方便,还望先见贵妃娘娘一面。” 那内侍自知聂焉骊和邵崇犹身份不一般,这宅子便是聂焉骊的,而邵崇犹又手持烈钧侯的令牌,便不敢怠慢,应声便快步去内院。 两人身上衣物被雨水浇得湿透,一路奔忙入城,眼下虽说毫不显得狼狈,但多少不舒服,府里下人带他们换了身衣裳,内侍便来邀二人去见洛贵妃。 “你们是小熠的朋友?都坐下罢。”洛贵妃眉眼含笑,一身端庄宫绸一群,云鬓金钗,话语温柔,把林熠的朋友都看作自家晚辈一般,但看见邵崇犹,不知为何,心里莫名一紧。 聂焉骊笑呵呵一礼,道:“谢贵妃娘娘。” 邵崇犹步子略一犹疑,锋锐冷峻的面庞柔和了一些,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洛贵妃,与聂焉骊应邀入座。 “既是小熠的朋友,便都像是我的孩子。这是樱桃糕,本宫亲手做的,都尝尝。”洛贵妃命人端上几碟精致点心,目光慈爱地对二人道。 邵崇犹看着那碟中细腻糕点,缓缓伸出手取来一块,尝了一口,酸甜滋味在口中化开,他垂着眼睛,这是他今生第一次见亲生母亲,第一次吃她亲手做的东西。 冥冥之中命运陡转,让这一刻迟来了二十六年。 聂焉骊也尝了一块樱桃糕,看看邵崇犹,又看看洛贵妃,笑言道:“娘娘手艺无双,许久未吃过这么合口味的东西了。” “瞧你们,跟小熠那孩子一样嘴甜。”洛贵妃眼角已有些许细纹,可丝毫不影响她的容貌,她看起来那样年轻、温柔。 “可吃得惯?”洛贵妃问邵崇犹,“你是北方人罢?与小熠的习惯一样,吃了甜的就要伴着茶。” “糕点很好。我原本是江南人,但在北方长大。”邵崇犹答道,“后来居所不定,江湖为家,也谈不上是哪里的人了。” 洛贵妃忽然看着邵崇犹的手低声惊道:“哎,这孩子,伤了怎么也不包扎一下?春灵,快取药来!” 邵崇犹一顿,侍女立即去取了伤药和纱布,洛贵妃盯着内侍给邵崇犹伤药包扎,不知为何,见他的伤,心里竟格外难过。 洛贵妃眼中关切真挚:“你们习武之人不在意这些伤病,但总要照顾好自己。” 邵崇犹垂眸眨了眨眼,微笑道:“……是。” “怎么看着是刀剑伤?”洛贵妃有些迟疑,“今日城中一批批兵马调动,又叮嘱我和太后不要出门,究竟怎么,是不是出事了?” 邵崇犹不知从何说起,尤其不知怎么说萧放的事。 洛贵妃见他们神色凝重下去,正要问,屋外一名女官赶来,称有急事要报,洛贵妃便到廊下,女官匆匆在她耳边禀报了一阵子。 洛贵妃神情僵住,惊愕、焦急乃至不敢置信,她抓住女官的手:“四王爷怎么会反?什么叫假的?你说清楚!” 女官倒是镇定许多,迅速解释清楚,但洛贵妃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女官只好扶着她进屋。 她本不想相信一个字,可突然想到什么,愣在原地,喃喃道:“假的……那真的又在哪儿?我的皇儿……在邵家,邵家已经出事了……” 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不得不想到,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此事为真,那么她的亲生骨肉,这些年来又该是怎么生活的? 洛贵妃起身扶着女官手臂,眼睛发红,聂焉骊上前一礼:“娘娘,真正的四王爷平安无事。” 洛贵妃凝眸看他,却什么也问不出,她心里乱成一团,几乎出不上气来,萧放从小不算太亲近父母,但也是她养育大的,而如今萧放入狱,亲生的儿子又不知过得什么日子,哪一边都让她心碎。 “娘娘,真正的四王爷……便在此。”聂焉骊望向邵崇犹。 洛贵妃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和表情,僵了许久,才道:“你说什么?” 她视线转向邵崇犹,手指颤抖,缓缓走了两步,似要触碰邵崇犹,却又未敢再接近。 邵崇犹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一生即便流浪时也未曾低过几次头,唯因生母的安危而数次听命于萧放。 洛贵妃与聂焉骊,可谓他身上唯一软肋。 “萧放早在小时候便知道自己身份被调换,但一直将错就错,后来……一度以您作要挟,使王爷不得与您相认。”聂焉骊干脆和盘托出,长痛不如短痛。 洛贵妃静默许久,每个字都如刀割在心上,一头是亲生骨肉漂泊颠沛,一头是亲手带大的萧放。 萧放自小孝敬有礼,但并不算亲近她,这下也有了答案。 她注视着邵崇犹,目光描摹过邵崇犹的眉眼,那锋利的眉,分明的脸庞轮廓,正是萧家男人惯有的容貌特征,而那双深邃的眼又时常显得柔情,更与她像极。 事实摆在眼前,她从第一眼看见邵崇犹就莫名的心慌酸涩,让她根本无法不承认聂焉骊所说的话。 洛贵妃眼睫抖动般颤了颤,泪水汹涌而出:“你……这些年,受委屈没有?” 邵崇犹的心底仿佛被狠狠砸了一下,眼眶发红,却轻笑道:“都过来了。” 万般苦楚,颠沛流离,都在这一刻有了出口和归宿,他布满伤痕和阴霾的过去本已在江湖风雨中结了痂,此刻被这一声询问揭起,才发现胸口之下并非磨砺成木石,仍是一颗鲜活温情的血肉之心。 女官上前提醒道:“娘娘,该回宫了。” 顾及诸多规矩,邵崇犹与聂焉骊行礼后便先行,洛贵妃目送他们离开,眼中泪水未停过。 宫中。 玄武门到奉天殿一片尸山血海,收拾重整颇费功夫,永光帝也不管那许多,扔给宫人处理,百官之中受了伤的便先回家休养,平安无事的绝大多数人随永光帝移驾御书房,众人才到齐,方发现邵崇犹不知何时不见了。 永光帝正要问,便见邵崇犹被犷骁卫前后守着回来了,犷骁卫也不知该怎么应对邵崇犹,当作重犯显然不妥,若以王爷之礼待之,一则永光帝还未点头下定论,二则此人实在危险。 永光帝留邵崇犹单独谈了一阵子,又召萧桓和林熠进去谈,最后门打开,太子和百官进去站定,便听永光帝沉吟片刻后道:“都怎么想的,说来看看罢。” 偷梁换柱的事发生在皇家子嗣身上,处理起来没什么先例可循,邵崇犹究竟能不能回朝,该不该公之于众,要以什么身份出现,谁也没有头绪。 太子不便发话,心里忐忑,御史台的人道:“下官觉得四王爷身份有迹可查,证据翔实,此事自然别无他论。” 右相于立琛道:“还是得等大理寺定论,按规矩来办。” 到底是皇家的一桩不大体面的旧事,如今被彻彻底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能遮掩,只能正大光明。 永光帝与邵崇犹短暂对视片刻,沉吟道:“金陵城南,先帝从前的王府收拾出来,待大理寺证据一结,再昭告天下。” 这便是认了。 百官纷纷松了一口气,又吊起一口气,朝中怕是要静不下来。 众人连同邵崇犹都退下去,林熠和萧桓却被留下。 “烈钧侯,你可知罪?”永光帝靠在宽大椅子内,淡淡道。 林熠利落单膝跪地,背脊直挺,敛首道:“臣罪在知情不报,擅作主张,甘愿受罚。” 永光帝冷嗤一声,久久凝视林熠,皇室秘辛被林熠公之于众,显然是不给永光帝任何隐瞒事实的机会,逼得他只能处置萧放,让邵崇犹回朝。 萧放和邵崇犹的事若是私下在这里揭露,便会有其他悄无声息的办法,但林熠当众宣布,无异于某种程度上给永光帝压力。 若永光帝觉得这事儿忒丢人呢?林熠该怎么给他老人家把面子找回来? 萧桓在旁道:“陛下,侯爷所作所为,别无其他过错了。若论错,臣擅调京畿后备营入宫,难辞其咎。” 萧桓这是把擅自越权调兵的责任揽到自己肩上,但他身份特殊,并非外臣,永光帝眼里他又是注定活不长,于是也就没野心的人,这么做了也无可指摘。 永光帝一口气不大顺,目光转向萧桓:“一个两个,当寡人不知你们怎么想么?你们倒是准备万全,让他来了一出完完整整的逼宫大戏,好一个粉墨登场!” 永光帝话音方落,林熠不假思索,直接坦然地理直气壮答道:“微臣不敢,微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永光帝:“……” 永光帝怒瞪他半晌,一腔怒火算是被他满脸耿直迎头浇灭,最后被气笑了。 最后君臣二人瞪着眼对视一阵,永光帝揉了揉眉心:“功过相抵,便罚俸半年,旁的等大理寺出结果再说。” 又看了看萧桓,叹口气:“你留下,还有些事要说。” 林熠十分自觉地告退,走之前还十分自觉地请命搬出宫去住,永光帝冷哼一声,一脸“算你小子想得清楚”,点了头让他下去。 林熠腿脚麻利收拾细软便顺势离宫,直接住进萧桓的别院去,待萧桓同永光帝谈完事情,天已经黑了。 萧桓回到别院,走到内院,廊下灯笼已一盏盏亮起,朦胧光线,四下是雨后的江南湿润气息,混着淡淡花香、甜味和酒香,如梦一般。 一朵盛放的扶桑花飘飘摇摇从他面前坠下。 萧桓伸手接在掌心,抬头看去,倚在小楼栏边抛花的林熠已经轻盈跃下,落在萧桓背后,一手从后背搂住萧桓,一手从他肩后绕去摘掉他面具,趁他侧过头的瞬间垫脚亲了他一下,脸颊抵在他肩头,轻轻笑了一声。 93.梦中 “陛下留你说什么了?”林熠声音有点模糊,吐字便带上江南话的吴侬软语之意。 “想让我回朝。” 萧桓转过身, 把林熠带进怀里, 林熠沐浴过,只裹了一件红色绸袍, 少年身形挺拔修长,腰身劲瘦, 在萧桓身上一倚却又全然放松, 贴着绸袍感受到林熠的体温, 他身上一贯偏凉些。 林熠手里把玩着萧桓的面具, 靠在他胸前懒懒笑道:“啧,陛下也……心里苦啊。” 永光帝说来是很头疼, 统共三个像样的儿子,太子没什么主意,萧放是个假的,来了个邵崇犹, 不光和萧桓一样不叫他父皇叫他陛下, 还甚至比萧桓更加冷冰冰。 况且西亭王声名在外, 长年不露面, 更不参与朝政,差不多要成仙。而邵崇犹这次回来,则直接跟他坦白讲,自己对朝中事务毫无兴趣, 打算在他这里报个到便继续提剑回江湖去。 成何体统! 别的皇帝身边, 一堆儿子争当左膀右臂, 到他这里,一个个恨不得各忙各的,留在朝中个顶个的勉为其难。不知永光帝有没有后悔不多生几个。 永光帝烦得肝儿疼,开始考虑让萧桓回朝——以西亭王身份露面。自然,这其中也不乏萧桓身负咒术、在他眼里寿命不能长久的缘由。 “萧放下狱获罪,大势已定,陛下身边只剩下太子和邵崇犹,必得让你回朝制衡,否则邵崇犹将成为朝局失控的引线,各地侯爵兵权才收回来个把月,眼下稳定是最重要的。” 林熠和萧桓在廊下栏凳坐着,他靠在萧桓身上,赤足踩一双木屐,红袍柔柔垂坠,晚风裹挟新雨泥土的清香,灯笼从头顶照下来,两个人如在画中,多日来难得的宁谧。 “万国使团仍在金陵,今日城中戒严及时,但消息关不住,最迟三日内,萧放便会定罪。”萧桓修长手指顺着林熠披散的乌发轻抚。 “你会在那时候回朝吗?”林熠双目微闭,问道。 “暂时不想这么做,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萧桓道。 林熠来了精神,睁开眼仰头看他:“我也这么想,原先觉得萧放一除,本该明朗了,但很多事情仍存疑点。” “比如?”萧桓淡淡笑着问。 “比如我爹前世在莫浑关遇险,虽说兵家胜败无常,当年昭武旧部也没查出什么,但还是蹊跷。”林熠喃喃道,“或许事关亲人,便总不甘心……” “未必,很多时候,直觉最准,尤其你身经百战,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不会骗人。”萧桓并没有否决林熠的怀疑。 “当年你即位,朝中什么情况?也有说不通的事情么?”林熠坐直了侧过身看他。 “那时北疆苦战多年,河山疮痍,朝中人才凋敝,你在北疆的时候,其实朝中内斗一直不断,动乱漂泊,不少臣子被牵扯进争斗中,未能全身而退,待我即位时,朝中的人大半都是新面孔了。”萧桓说起来也不无感慨。 “那便与今日情形大有不同,无从参考了。”林熠心中唏嘘,想必那时萧桓力挽狂澜,将日渐倾颓的大燕江山重整旗鼓。 萧桓点点头:“最重要的是,那么些年里,很多旧事线索全断,想查也查不到了。” “包括烈钧侯府、我二叔的案子,我爹的……”林熠陷入回忆。 萧桓握住他的手:“是,也都查不出细节了。” “你真的都查过?”林熠有些惊讶,没想到萧桓会留意烈钧侯府的旧案,那时林家已经尽散了,只余下他外甥贺西横一个人,不知小西横如何过来的,孤零零留在世上,荣华烟消云散。 林熠小心翼翼问道:“那小西横过得如何?受苦没有?” 他一直不敢细问起,只怕贺西横独自活着受许多委屈,人间冷眼如刀,没落的世家子弟往往余生惨淡,心中旧日安乐窝都变成海市蜃楼,眼前境遇便愈发艰难。 萧桓摩挲他的指背,缓声安抚道:“当时林家只剩下他,他心中必然苦的,但没被人欺负过,别担心。” 林熠扣紧五指,倾身过去凝目看他,有些激动:“我……走后,你照拂着他?” 这话有些怪,问起自己身后事,总是有种不真实感。 萧桓桃花眼泛着轻柔笑意:“嗯,我知你把那孩子当宝贝一样,我怎能让他在外颠沛流离,放心,没人欺负过他。” 林熠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闷声喃喃道:“缙之,多谢你。” 萧桓轻轻拍他后背,静默不语,当年但凡能换回林熠,这些又算得什么。 林熠喜欢听雨声,每次来这宅邸,他都宿在小楼二层,仿佛能将全金陵城的夜雨声尽收入这几扇窗中。 他拉着萧桓同他一起回房间歇下,夜里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万家灯火渐渐熄灭,清梦安宁。林熠枕下便放着玉衡君赠他的六角铜镜,这铜镜确实有灵气,每每靠近他的冶光剑,都会微微发热,似有感应。 但这些天他一直把铜镜塞在枕下,并未有什么稀奇遭遇,也未见得想起了什么,便只当平安符罢了。 夜里,林熠本能地追寻那熟悉的睡莲浅息,无意识中钻到身旁人怀里,却被一股奇异无形的力量带领着陷入梦境。 梦境中,他身周被浓重白雾包裹,伸手不见五指,雾气渐渐散开,林熠看清周围,发觉这里是丹霄宫外殿的宫道。 林熠随便挑了个方向,不紧不慢散着步,看看能遇见什么人。 转过弯,一阵人声传来,他抬眼看去,一群大臣紧随在身穿玄色王服的萧桓周围,萧桓迈步往前,众臣却得三步跑两步地追着,一行人匆匆便要走到林熠跟前。 林熠本能地想闪身藏起来,但四处没地方可躲,他心里紧张了一下,很快发现众人并不能看见他。 林熠只觉自己身子轻飘飘,便几步跃到萧桓身边,干脆仔细专心地欣赏着萧桓,肆无忌惮打量成为新皇的他。 萧桓的容貌没什么变化,鬓若刀裁,桃花眼略清冷,鼻梁至脸颊的弧度被江陵城的晨曦描出淡金轮廓。 林熠发现萧桓的神色很冷,周身亦散发着不容人接近的气势,臣子们即便拥簇四周,也只因有事要说才冲淡了些疏离感,否则平日里怕是根本没人敢在萧桓面前举止随意。 林熠不知这仅仅是自己的梦还是玉衡君那枚六角铜镜所致,也就不确定从前的萧桓是否真的这样。 无一丝烟火气,甚至不近人情,与如今所认识的萧桓极为不同,见到这个他,便觉得他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物变得多情半分。 众人追随他一路穿过宫道,萧桓眉头微蹙,止步沉声道:“看来诸卿想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臣子们紧跟着急刹住步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道:“陛下,此事确实不妥,刚回来时暂且留在宫中照料,自然无妨,但如今已经十日过去,陛下还是将他安置在宫外,或送回瀛州为妥。” 林熠原本一头雾水,听见“瀛州”二字忽然想,难道在说我? 萧桓干脆就在这里站定,背着手转过身,与臣子们面对面,神情似有所玩味:“就算他是洪水猛兽,如今也是昏迷不醒,众卿究竟在担心什么?” 臣子们这下也说不出个一二,有人只好转而道:“陛下,烈钧侯毕竟是外臣,久住宫中不宜,何况他声名不佳,陛下想必也有所耳闻……” 林熠不屑地无声冷嗤,他名声怎么不佳的?不正是因为这一张张坏事传千里的嘴么?他看着众人声讨自己罪恶的场面,反倒觉得很好笑,便作看热闹。 萧桓似乎感觉到什么,往林熠的方向看了一眼,林熠心跳又加快一瞬,但萧桓并未看见什么,又转开了视线。 萧桓身形高挑,一身王袍,更显得尊贵无比,淡淡道:“宋大人指的是“不义侯”之称?他身旧事未有定论,就都忙不迭拿传言当作史料佐证。烈钧侯也是你们朝中同僚,一个个盯紧不放,都在想什么呢,嗯?“ 林熠心下舒坦,众臣脸色不大好看,萧桓一鞭子抽出去没留情,眼下又稍放缓语气,微微抬眼皮看了众人一遭,道:“烈钧侯伤得重,既然是为了守卫家国才至此,住在宫中又算得什么?” 众人哑口不敢插话,萧桓顿了片刻,又道:“孤看他挺好的,各位不如把心思放在有用的事情上。” 林熠失笑,不是说自己迷不醒么,哪里就能看出好或不好了。 “可……”有人不愿放弃,要继续反对。 萧桓看也没看他,一抬手,众人便不敢再争辩。 “都散了罢,以后莫让孤再听见这些话。” 人一散,清静下来,旁边内侍恭谨问道:“陛下,回去用午膳吗?” 萧桓抬步往另一方向去:“去猗兰殿。” 内侍极有眼色,机灵应下,吩咐宫人几句,林熠随萧桓步伐而去,觉得猗兰殿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94.初识 跟随萧桓一路到了猗兰殿,林熠方才想起来, 如今丹霄宫内, 萧桓的寝殿正是这处。 可前世显然并非如此,那时的林熠占山为王, 拖着一副病体,安安稳稳沉睡在此。 林熠晃悠悠低着头跟在萧桓身后, 随他一路进到猗兰殿庭中, 便见整间院子都没什么人, 十分清静, 四处宫卫看守严密。 萧桓走过回廊,穿过庭院, 径自迈入猗兰殿内,宫人见状都训练有素地敛首告退,鱼贯而出。 林熠心里有点忐忑,他不知自己伤成了什么样子, 看来事情如他推测一般, 前世中箭后, 是萧桓把他带走照顾, 而他重生后彻底失去了那段记忆。 凭他的经验,折花箭伤程度,足以让他吃足苦头,能活下来已然是奇迹。 他思绪和身体一样飘渺, 很快被谈话声唤回了注意力。 “去休息。” 萧桓说道, 语气平淡, 但显然没那么冷漠疏离了。 林熠循声看去,猗兰殿布置素雅庄重,雕花镂刻木榻,四周悬垂如水绸纱,清风穿堂而过时,便阵阵轻曳 床榻帷帐半收,内里躺着一安静修长的身影,林熠猜想那就是从前的自己。 床边还坐着一个少年,一身武服,黑发马尾以墨玉冠高束,脸色憔悴,但苍白俊朗,神情很是沉重。 萧桓就是在跟他说话。 林熠停在萧桓背后,仔细看那少年——那是他的外甥贺西横。 距离甥舅两人上一次不甚愉快的见面,已经隔了数年,少年人一天一个样,林熠几乎认不出眼前蜕变之后的小西横。 贺西横闻声才抬起眼皮看了看萧桓,似乎很疲惫,顿了一会儿,起身行了个潦草的礼:“陛下。” 萧桓显然也不在意,对他宽容得很,只是摆摆手,再次示意他去休息。 “我不累。”贺西横摇摇头,回头又将目光放回榻上昏迷的林熠身上,“他何时能醒?” 林熠咋舌,小西横倒是随了这个当舅舅的,皇帝面前也不见外,幸亏萧桓脾气好。 “太医不是说过么?”萧桓走到床榻对面的桌边坐下,整了整衣袍,“随时都可能醒来。” “这话的意思,便是也可能不会醒来。” 贺西横直截了当,再抬眼时,眼睛已经发红。 萧桓丝毫不为所动一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平静道:“没人这么说,不要自己乱想,行了,孤命令你,去休息。” 贺西横:“我没……” “要孤命人把你抬走么?”萧桓声音沉了几分,终于露出身为帝王的威严,竟一下子压得人不自觉臣服。 贺西横终于不再争辩,恋恋不舍又看了看榻上的人,才转身随宫人离开去休息。 临出门却又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回头小心地对萧桓道:“陛下,舅舅若是醒来,别告诉他我在,从前我对他说的那些话,大概很让他失望。” 萧桓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林熠瞧着这一幕,不由感慨,没白疼小西横,虽说当年这孩子因为外面传言,一直没再见他,但患难见真情嘛,这不,到底还是牵挂自己的,而他自己,又怎么会怪罪小西横呢。 殿内便只剩下萧桓,贺西横一走,萧桓对盏中武夷茶似乎突然没了兴趣,将玉盏不轻不重随手放下,望着锦帐,目光深沉。 他起身走过去,林熠却有点不愿靠近去看,他心想,病重的人总归不好看,说不定自己都已经脱了相,变成枯槁瘦黄的一副鬼样子,那可怎么好。 心里乱七八糟胡想着,到底还是跟着过去了。 他一看,还好,就是瘦了许多、更苍白许多,模样还是俊的,不吓人。 帐内锦被轻绸,昏迷的林熠安静躺着,浓黑睫毛低垂,脸色如雪。 萧桓在榻边坐下,静静看了看帐中沉睡的人,而后似是习惯了一般,从旁边几案顺手拿来一本折子翻看。 林熠静静在旁瞧着,这就是他们初识的开始,准确的说,是萧桓认识他的开始。 有属下来报,交给萧桓一叠东西,那属下身上衣服制式看来,并非朝中原有官职,大约是萧桓从鬼军大营抽调出来设立的机构。 萧桓拆开那叠东西,一份一份翻阅,有时停下来看看帐内昏睡的人。 林熠在旁飘着不由好奇,干脆凑过去跟他一起看,左右萧桓感觉不到什么,就算感觉到了也只是幻境回忆,并不碍事。 他一看便觉得讶异,这些都是萧桓手下四处收集调查来的信报,关于烈钧侯府和林熠的。 萧桓就这么静静翻看信报,殿内静谧,只有沙沙纸页声和柔和的帐幔随风轻摆声。林熠心里有点美滋滋的,笑着道:“没想到你调查得一清二楚,缙之,看得这么用心,别是这么开始暗恋本侯了吧?” 他的玩笑话,萧桓自然听不见的,林熠便打算再去看看贺西横。 但他一迈出大殿门槛,却没走到满庭芝兰中去,而是迈入有些清冷萧瑟的秋日,他意识到这里和方才仍是同一个地方,但已不是一个时候。 林熠只得继续往前,庭中走来两人,他一看,恰还是萧桓,而旁边的人正和萧桓说话。 那人道士打扮,一身白底淡蓝色云纹道袍,手臂挎着一支流云般的雪白拂尘,身姿清朗,眉眼如玉,墨发干干净净束起。 林熠觉得有些眼熟,仔细看了半晌,连忙压下心底猜测。 而后又走来一名僧人,僧袍一尘不染,亦是出尘清润的气度,气质稳重平和,超脱物外,一双眼洞察众生,内蕴宁谧天地。 林熠觉得这人也有些眼熟。 道士见那和尚过来,仙风道骨霎时散去一般,挑眉道:“呦,你也来了?热闹了喂。” 僧人不嗔不怒:“贫僧来送金叶莲,听闻宫中有人抱恙,正缺这一味药材。” 林熠感受着眼前熟悉的氛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仙君下凡一般的道士便是玉衡君,而那英俊僧人,多半就是寂悲。 他不禁扶额,这两人不是凡俗,这倒没什么,只是为何原本都一表人才,今生却成了清贫老僧和不着调江湖道人的形象? 玉衡君的脸色一下子暖起来,眼睛也更亮了,仿佛刚才横竖看不惯对方的不是自己:“没错!就缺这一味!药在哪呢?” 寂悲看不清如何动的,轻轻一侧身便避开玉衡君的魔爪,不让他往自己身上搜:“且慢,若贫僧猜得没错,侯爷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这金叶莲入药,从来只给最烈的方子做引,以九死换一生。这般施药,他当真受的住?” 又看了看萧桓:“贫僧还听闻,南疆近日忽然进贡数只青鬼兽。” 林熠听见青鬼兽,不由提起精神。萧桓没有反驳,点了点头,但显然心情很不好。 玉衡君一甩拂尘,清秀的眉微蹙,道:“行了,也没什么瞒的,那小侯爷的身子已彻底伤了根本,如今最多五年寿命。南疆青鬼之血,配以金叶莲炼药,这药的确太猛,他若愿意服这药,寿命就只剩一年半载,但至少剩下的日子好受些。” 萧桓眼神轻动了一下,不易察觉的情绪被掩在眼底,对寂悲道:“我会告诉他,让他自己选。” 寂悲注视萧桓良久,温润面目慈悲未变,取出一只小匣子,将药交给玉衡君。 玉衡君扯着寂悲去研究药方,萧桓独自回去,殿内的林熠一身玄色绸袍,清瘦之极的身子显得那宽大绸袍垂坠而空荡,他双目前系着一条黑色缎带,坐在书案后,整个人陷在楠木椅座上一般。 萧桓走过去,林熠并不能听见,但感觉得到,于是坐直了些,下巴瘦削得发尖。 萧桓在旁站定,而后微微弯腰,一手轻轻揽在林熠肩上,林熠抬手在他手背轻拍,似是安慰他,随后以口型说了几句什么。 萧桓便依言俯身将他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小心,但他额头仍是疼得出了一层汗。 在旁静静看着往事的林熠想起来,他曾经梦见过这一段,看来是昏迷醒转后,身体遭受重创,被折花箭弄得生不如死,加之当时北疆告捷,家中尽数离散,他心中再无什么牵挂,以至于曾动了求死之心。 林熠看他把自己抱回床上。守在床边的萧桓,身上玄色暗纹王服,衬得整个人威严俊美,注视帐内人的目光又很柔和。 这样的陪伴,算起来也是很久了。 95.故缘 林熠看着萧桓出神,念头杂七杂八, 忽然开始怀疑一件事, 自己当时真的是为萧放挡箭么?若是如此,萧桓又为何会把自己带回宫, 他们先前没有任何交集,这毫无理由。 他从一开始见到萧放, 就先入为主地把武安州城下的人当作萧放, 而后没再仔细想这件事, 如今再串起来, 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幻境之中一切似乎随他所愿,想什么来什么, 再一回过神,眼前忽然已是北疆城关之外,四周人头攒动,漫无边际的浩荡大军从不同方向汇集而来。 齐整沉肃的数支军队逐渐抵达武安州城下, 将领们彼此致意。 林熠四处搜寻, 果然见到自己身影, 正骑一匹战马打在昭武大军头阵, 脸上神情微寒,带着从前惯有的一丝戾气。 而人群另一边,一名身穿玄色战甲的主帅坐在马背上,身边围了不少人。 他看见自己骑马走近, 沿路将士分开给他让路。 林熠倒抽了一口气, 心头一阵寒——就是这一天。 下一刻, 他看见当空一道寒亮的影飞速划过,那是一支根本看不清轨迹的箭影,直射向人潮之中的玄甲主帅。 林熠屏息,只见自己如无数次回忆起来的时候一样,猛一勒缰,战马嘶鸣抬蹄冲上前,而自己连剑也未来得及拔,连人带马冲开前面的人,径直挡在那玄甲主帅身前。 而后那支仿若冰晶化成的箭刺入过他的身体,几乎在他肩下对穿,他被带得滚落马下。 林熠单是看着这一幕,就仿佛自己亲自又死了一回,不禁“啧”了一声。 他立即靠近了些,只见人群喧嚣扰动,一阵混乱,那玄甲主帅顿了片刻,迅速翻身下马,低头查看林熠的伤。 林熠到了近处,恰逢那玄甲主帅抬头,蹙眉果断命令身边人:“叫军医来!” 林熠盯着他不再动,这不是别人,正是萧桓,一身铠甲,单膝跪在衣襟沾满血的自己身边,周围焦急的副将士兵们呼喊奔走,而他们几乎静止。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你。 林熠愣在那里,静静看着萧桓将自己抱起上了马,策鞭离开人群。 他心中千头万绪涌上来,不及细思,眼前北疆城关高大城墙、无边的兵马暗甲,纷纷被潮水卷席而去,往事褪离。 林熠睁开眼,盯着床帐半晌,才确认自己醒来了,依旧身处金陵城中萧桓的别院内。 小楼外晨曦初降,几缕淡淡柔光透进帐幔,林熠转头看着身侧沉睡的萧桓,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起身下床。 他换了件单袍,踩着木屐出了房间,漫步到楼下,走近厅里,便在书案旁坐下沉思着。 林熠把往事捋了一遍,他在北疆数年,凯旋之日遇见萧桓,偏偏差点被一箭弄成最后一面。 萧桓把他带回去,朝中剧变,萧桓回朝继承大统,同时将林熠留在身边。 林熠的手指无意识在桌上宣纸摩挲,看来萧桓即位后不久,便从金陵迁都到江陵。 想必那种情况下动荡剧烈,萧桓依旧掌控了局势,并力排众议,不理会朝臣对于林熠的偏见,甚至允许贺西横入宫守着他。 林熠不大习惯这样看过去的事,即便从前的线索清晰起来,他也不喜欢被告知一件事始末的感觉,他希望自己能够亲手拆开往事,不再是旁观者。 林熠轻轻一笑,这是报恩么,自己半生声名狼藉,末了舍己救人,总算被人念了一回好。 未多时,萧桓换了衣服也下了楼,见林熠正拾了书案旁画筒内一卷画,随手展开。 林熠看见画上内容,愣了一下,抬眼见萧桓正站在窗外,问道:“何时画的我?” 那画中的林熠静静站在海棠花下,一身暗红朝服,身姿挺拔桀骜,腰间冶光剑,神情自然,像是在想什么。 笔法纯熟,传神写照,林熠看得出神。 萧桓笑笑,绕到厅内走到他身后,从背后轻轻搂住林熠,低头在他鬓侧贴了贴:“有些是先前在丹霄宫里无事画的,想来是容姑姑派人往这宅子送东西时,同瓷器之类一并送来了。” 林熠背靠在他胸前,仰头抬起下巴迅速亲了萧桓一下,又低头取了另一卷画打开来看。 萧桓也不拦他,就这么轻搂着林熠陪他。林熠拆了数卷,每一幅都是他,有笑着的,有的姿态不驯,不同角度,不同姿态,却都细致入微。 林熠望着宽大书案上铺展开的一层层画许久不出声,萧桓低声问:“怎么了?” 林熠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勾住他脖颈吻了上去,一开始蜻蜓点水般触了触,而后渐深,紧贴着萧桓,像是想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萧桓回应他,林熠呢喃道:“既然救的是你,便值了。” “你知道了?”萧桓顿了顿,拥紧他,将他抵在书案边沿,两人气息交错,宁静辰光透窗照在他们身上。 林熠低声道:“我还是希望遇见你更早些,不必从一开始见面就那么兵荒马乱的。” 林熠换了衣服,萧桓抱着手臂看他,林熠问:“今日要去处理那几只青鬼兽?” 萧桓点点头:“派人送到江州去。” “养在鬼军大营?”林熠道,“能喂得熟么?” 萧桓便笑,带他往城郊去:“那东西虽凶悍,却有灵性。 城外京畿守备营,车马队伍已经整顿完毕,六只青鬼兽被关在加倍结实的笼中,金色竖瞳盯着四周人,萧桓亲自来一趟确认无误,林熠见其中一只青鬼兽身上竟伤了,铜盔铁甲般的皮肤划出数道伤口,看起来伤势不算太重。 “什么能把它伤成这样?”林熠有些奇怪,走近了去看,“也没人会跟它们过不去了吧。” “两只笼子放得太近,彼此打起来了。”萧桓一摆手,示意一切妥当,车队便即刻准本启程。 林熠恍然大悟,也就是同类的铁爪才能这么厉害。他方才靠近时却发现,那青鬼兽的血竟没有任何血腥气,而是植物的清香,这气味触动了他,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林熠来不及多想,和萧桓回城入宫,永光帝召萧桓又长谈一次。 又一次朝会上,萧放一案已经尘埃落定,昔日景阳王所作所为留下的蛛丝马迹都成为今日推翻他的证据。 萧放在邵崇犹的事情上高估了自己,在昭武军的身上野心过大,以往万事谨慎周全,这两件最致命的错误让他再也不能翻身。 案子一结,萧放入了死牢,时日无多。邵崇犹回朝势在必行,大局已定,燕国的四王爷还在,且是一个曾经对江湖而言极其危险的人。 永光帝没有手软,萧放身上没有半点皇室的血,虽说二十多年亲情,只算面子也颇积累下分量,但他终究也是有意戕害真正皇族后裔的始作俑者。自从萧放知道自己真正身份但仍选择隐瞒真相时起,他就没机会以无辜之名为自己开脱,而是迈向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如今他在这条路上走到绝处,曾经追随在他周围的人也彻底站错了队,朝中腥风骤起,一番大清洗来得彻底,永光帝不会容许曾经为一个外人效力的大臣留在身边。 萧放经营多年,根基牵连甚广,刀子动得狠了,林熠亲眼见到永光帝雷霆手段,上到御史台和六部,下到景阳王从前封地历州,萧放曾经花费无数心血培植起来的一张网,清除起来竟只是短短几日的事。 林熠在宫中遇见太子,太子看来心情不佳,萧放虽然倒了,但邵崇犹回朝,永光帝势必要让西亭王也回来,局面一天一个变,他也头疼。 “来见父皇?”太子有气无力道。 林熠无奈:“殿下多保重身体。” 太子对林熠与从前不同,毕竟林熠亲手扳倒了萧放,又亲手把邵崇犹送回朝,看起来初出茅庐、不经世事,手腕却莫测,他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笼络亲近烈钧侯。 太子忧虑繁多,整个人都憔悴不少,林熠目送他走远,便到园中散步等萧桓。 萧桓中途出来一趟,林熠倚在水榭旁,惊讶道:“这么快?” “右相求见陛下,一时半会儿谈不完,我来看看你。” 萧桓忙里偷闲,林熠听了直笑,往他身上蹭去:“于大人想必要说很久,陛下到时心情不会好。” 萧桓在他身边待了不多时便回去见永光帝,林熠正觉得又无聊时,顾啸杭却突然来了,从园子另一边走过来。 “怎么进宫了?”林熠有些惊讶,“陛下召你?” 顾啸杭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对大将军与众不同。“ 林熠一脸茫然,道:“因为关系好。” 顾啸杭神情却有些沉,面色发白,静默许久才问:“林姿曜,你是不是对他……有些别的?” 96.往事 顾啸杭起初只觉得自己想多了、看错了,但不止一次见到林熠在萧桓身边的状态, 林熠看见萧桓就像小孩子见到了糖, 私下里在萧桓身边时,许多不经意的神情和动作都看得出, 林熠极其信任和依赖萧桓,而后者则对林熠包容无比。 朝臣面前, 酆都大将军吝于言语, 使人不敢轻易靠近, 独对林熠的姿态放松, 林熠说话时不假思索地轻轻撞他一下,或笑起来东倒西歪就忘他身上靠, 哪里是别人敢做的。 顾啸杭今日又得知林熠搬出宫去,直接借住萧桓府邸,方才看见两人相处的情形,瞥见林熠微微抬头看着萧桓, 如盛了星光在眼里, 心里便有无数猜测, 最终都指向一个荒谬的可能性。 林熠见顾啸杭神情凝重, 思忖片刻,干脆和盘托出,笑笑道:“我对他的确有许多……想法。” 顾啸杭五指紧握,急道:“林姿曜,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和大将军?” “我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林熠拍拍他肩膀让他冷静下来, “原先没告诉你, 也是怕你卷进麻烦,但如今想来,心悦于什么人,不触犯王法,又无伤天害理,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是认真的?”顾啸杭难以置信,但又清楚地知道林熠不会开这种玩笑,他与林熠相识多年,在了解他不过。 林熠点点头:“自然。” 顾啸杭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只是暂时的,对吧?你总得娶夫人,你是侯爷。” “不会的。”林熠回答得很果断,笑容明朗,“我认准他了,这辈子便只有他,就像我爹和我二叔一样,林家的男人从来都是一心一意。” 顾啸杭没想到是这个程度,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又始终不知怎么讲。林斯鸿和林斯伯确如林熠所言,即便地位斐然、家财万贯,这一辈子也都只娶过一位夫人,结发妻早故,都没有续弦的意思,林家的男人向来极为衷情专一。 “那他呢?”顾啸杭问,“他对你是一样的么?” 林熠垂下眼睛笑了笑:“这无需考虑,我活一天,心意就不会变,并不在于他怎么做。” 顾啸杭的笑有些勉强,仔细看着林熠,若他有这样一半的不管不顾之潇洒,有这样一半的勇气,或许……下一刻却又否认了,他不是这样的人,顾家脉络错综复杂的生意,许多要考虑的东西,都不是他一句话就能置之不理的。 “从前你可是一点儿不开窍,柳家小姐对你倾心,转头你就揍了她哥哥,半分情面未给。”顾啸杭回忆起年少轻狂的往事,仿佛隔了前尘之久,“哪里料得到如今,竟会非一人不要。” 顾啸杭自小生得唇红齿白,周正君子之貌,如一支寒梅般的清贵,瀛州城里的柳家二公子有次对他出言不逊,话语不堪,将将撞在林熠枪口上。 柳二说完那些话,一回头就见林熠冷着脸在他身后,旁边一众家丁都成了摆设,林熠二话不说把人按在地上猛一顿打,打到柳二求告饶命,连连给顾啸杭道歉为止。 林熠便笑,“那柳二还不是先惹了你,一码归一码,揍他怎能手软。” “还是从前好。”顾啸杭眼睛望向远处,又看着林熠,“从前整天在一块儿,日子如水一般就过了。” 顾啸杭素来轻重分明,看事清晰透察,对林熠的心思打从少年时起收在心底,深知不可能,他可以细水长流地一直揣着这份心,将来他全盘接过顾家基业,林熠或许也娶妻生子,但或许会有一天,他能放下其他留住林熠。 但如今看来,痴望终究是痴妄。 世事最无情的一点在于,他以为永远不可能的事情上,林熠反倒是先动心的人。 顾啸杭始终不变的自持让他看起来很平静,离宫前,遇见阙阳,依旧淡淡行了礼便打算离开。 阙阳公主看起来比太子还更憔悴,旁人畏她威势,只有萧放把她当妹妹,如今他落罪,阙阳却还是念着他的好,不管萧放是冒充皇族还是犯了别的什么错,始终是她的哥哥。 “等等。”阙阳拦下顾啸杭,宫道上寂静,她身边侍从纷纷识趣地避到一旁。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顾啸杭心不在焉地道。 “我听说,昭武军在北疆打仗的时候,顾家筹赠过一批粮草。”阙阳望着他。 顾啸杭一下子清醒起来,不由蹙眉:“公主莫要乱讲。” 他派人送粮草到北大营,对外是以百家商号之名,这件事从未传到朝中,阙阳如今提起来,令他警惕陡生。 “你不承认也罢,我知道林熠是你好友,帮他也没什么的。”阙阳眼神有些不自然,又道,“顾啸杭,父皇要给我赐婚了,四哥……他出事后,父皇便不打算给我再留时间。” 这话里不乏威胁的意思,顾啸杭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平静,道:“公主说这些,是何意?” 阙阳生怕惹怒了他,眼眶一红,身上骄纵纷纷不见,道:“你别误会……我只是,顾啸杭,同我在一起,世上再无你得不到的,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 顾啸杭看着阙阳梨花带雨的模样,淡淡道:“公主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又何必在我身上如此为难?” 他心中死灰寂寂,转身走开。 阙阳按捺不住,睁大眼睛赌气道:“顾啸杭,你以为我做不到?为何偏偏是你?为何你就是软硬不吃?你们顾家……” 顾啸杭忽而止步,他知道阙阳的脾气,心中莫名觉得讽刺,而那句“世上再无你得不到的”与她口中句句威胁忽然反复不止。 顾啸杭静静立在那片刻,阙阳住口,眼中含泪看他。 他回过头,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字究竟何物,非要人彼此折磨,软硬兼施,爱恨嘴脸都那么荒唐。 阙阳孤注一掷般看着他,浑身华丽锦袍几乎都在微微发颤。 顾啸杭微笑道:“公主如若不嫌弃,这也是顾某的福分,过几日便同陛下请命赐婚。” 几日里,金陵城中旧王府已经整饬完毕,林熠和聂焉骊每天都去看进度,邵崇犹以四王爷身份入主,封号“端宁”。 皇都城门大开,信使驭马分头出城,将萧放之罪与邵崇犹回朝的消息同时传往各地,昭告天下。 端宁王邵崇犹却完全不似众人猜测的那般,毫无急着在朝中立稳脚跟的意思,典仪结束三日,便告奏暂时离开金陵,销声匿迹般游荡江湖去了。 林斯鸿被永光帝从北疆召回金陵,林熠入宫等待,林斯鸿见过永光帝出来,林熠上前,有些不安:“爹,陛下说什么了?是不是要发铜符往北大营?” 林斯鸿胳膊揽着儿子肩膀,拍拍他:“正是,别急,先不说这个。” 萧放的事情可谓进一步刺激了永光帝,朝中大动干戈清洗一番,军权必定要在传位之前再度收拢。 “这次的事你做得不错。”林斯鸿笑道,英俊浓重的眉眼带着些狡黠,“猝不及防给陛下找回个儿子。” 林熠哭笑不得:“爹,别开我玩笑了。” 林斯鸿这才略略正色,与林熠并肩在池水边站着,微微眯起眼看了看远处垂手侍立的宫人,道:“铜虎符和铜蛟符都已铸成,即日便会发往北大营和江州大营。” “江州?”林熠有些意外,不过萧桓毕竟是萧家人,有没有那道铜符也无所谓,不过是给外人看的罢了。 “你在金陵大约待到七月底?”林斯鸿问。 林熠点点头:“按规矩是如此。” “好,到时便离开,莫要逗留了。”林斯鸿道,“回侯府还是北大营都可。” “自然,这儿也没什么好的。” 林斯鸿来得匆忙,但情势特殊,他不便在金陵久留,一身风尘仆仆,都没过夜便即刻启程回北疆,准备迎候铜符。 林熠回去时,金陵又下起小雨,满城人心惶惶转眼又平定,朝中诸多动荡搅起的水花被繁华淹没,四处隐隐笙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萧桓正和玉衡君说话,林熠在窗外檐下收了伞,隔窗笑吟吟看着他们:“玉衡君找到药材了?” 玉衡君揣着手道:“小侯爷的药可配齐了,王爷这头倒不好办,巧在南疆使队近日在金陵,趁着麟波盛会结束之前,或许可以去打听点消息,毕竟咒术独出于南疆,解铃还须系铃人。” 林熠和玉衡君心照不宣,没有在萧桓面前提起东海镜的事情,玉衡君借口要去配药便离开,林熠看萧桓在窗边书案前处理事情,窗外天青雨幕衬得他整个人有种不真实感。 林熠在屋内靠榻上倚着看他,渐渐困意袭来,便干脆闭眼睡去,萧桓抬头看林熠时,见他安静睡在那里,心里微微一动。 前世林熠被接回宫,数日昏迷不醒,萧桓下了朝就去探望,每天见到的都是他沉睡清瘦的模样。 也不知为何,在林熠身边待着反倒心里静,他干脆让宫人把折子都挪到猗兰殿,顺便让人仔细查一查林熠的事情。 他每天看着林熠,便不大想得通,这就是恶名昭著的不义侯?这人苍白瘦削的下颌、紧闭的浓黑眼睫,天生俊朗不驯的模样,怎么就能灭亲屠城。 再看看贺西横,这少年守着林熠寸步不离,天天念叨着从前误会了他的小舅舅,一副要把心肠洗以悔恨的模样。 宫人都劝不动,萧桓只得天天亲自把他拎走休息,于是身边一个贺西横吵吵闹闹,一个林熠安静无比,却莫名让丹霄宫多了一丝烟火气,仿佛有了常人百姓“家”的感觉。 97.前尘 一件事每天重复做,就容易变成习惯, 上一世的萧桓便如此, 守在林熠身旁,低头是奏折, 一抬眼就是那副安静睡容,猗兰殿内两个人就这么相对着, 不知不觉多日过去。 直到林熠醒来那一天。 那日萧桓刚下早朝, 一如既往, 驳了几人坚持不懈反对烈钧侯在宫中养病的意见, 顺带把林家旧案的线索丢给大理寺,打算正式给林家翻案正名。 “陛下, 猗兰殿那位醒了。”太监匆匆低声赶来禀报。 “叫御医没有?”萧桓问,这一刻的到来明明是必然的,却让他有些忐忑,将一众朝臣丢在身后, 立即往猗兰殿去。 “人一醒就马上着人找太医, 现在都到了。”太监快步跟上。朝臣遥望萧桓的背影, 给林熠头上默默加了个罔惑君上罪名。 一入殿, 满屋子太医和宫人都涌在殿内,阵仗不小,一副兵荒马乱的情形,偏偏又十分安静, 众人纷纷伏身行礼, 脸上神情复杂难言, 气氛诡异。 萧桓见状,脚步顿了顿,屋内众人让开,他径自走去。 贺西横这回根本没行礼,双眼发红,坐在榻边盯着林熠,却不敢靠近,与林熠隔着几掌距离,不知所措。 林熠靠坐在床榻上,身上绸袍垂坠着,更显得整个人瘦削挺拔,脸色极苍白,那双眼终于睁开,瞳黑如墨,却聚不起神,眉头轻轻皱着,天然的桀骜和一点不耐烦,又有些疑惑。 他对殿内动静没什么反应,萧桓走过来也没转头,却像是感觉到有事情发生,姿态防备。 “我舅舅……”贺西横嗓子发哑,后半句发不出声。 萧桓转头看御医,围了一圈的御医不由自主冒了一身冷汗,道:“陛下,侯爷他……失了目力和听觉,目前还不确定是不是暂时的。” 萧桓望着林熠,明白御医的意思,心中一阵没来由的寒意和愠怒,像是被一根刺扎到。 半晌,殿内的人觉得空气都凝固,跪在原处大气不敢出,萧桓开口道:“还有别的问题么?” 御医小心翼翼地道;“侯爷身子伤了根本,那箭蹊跷,又是凶险万分的对穿伤,怕是诸多病痛不能避免,须得走一步看一步。” 御医从来都是宫中最识趣的一拨人,小病便要当回事去治,调理好了自是功劳,不大不小又要不了命的病便说得轻一些,至于真正棘手的大麻烦,便得十分谦虚地摆出“无能为力”之态,早早将责任推开。 萧桓没心情呛这一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摆摆手冷道:“都下去。” 殿内的人哗啦啦散了去,林熠听不见,但仍能感觉到,下意识地扭头,神情更加防备。 贺西横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不敢碰林熠,又想安慰舅舅,萧桓走到床边坐下,仔细打量林熠,见他薄唇微抿,显然也是十分不安的。 一个好好的人,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黑暗中,与外界无法沟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不知道周围是否危险,从猎鹰变成猎物,滋味可想而知。 萧桓伸手,轻轻牵起林熠的手,他指尖的手掌温热,身上清浅气息靠近,林熠微微挣了一下,便没再反抗。 “你是谁?”林熠声音微哑,因为听不见自己说话声,语调有些生硬。 萧桓耐心地在林熠手心一笔一划写字,让他不要担心。 贺西横在旁看着,悬着的心不知为何忽然落了地,他觉得只要有萧桓在,林熠会好起来的。 萧桓看了贺西横一眼,贺西横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连连跟萧桓摆手:“别说我在,别告诉舅舅。” 萧桓这回没理他,直接告诉林熠贺西横就在旁。 林熠茫然地左右看,声音有些急切:“西横?你在?” 贺西横瞪大眼睛看着出卖他的萧桓:“!” 他匆忙靠过去,拉着林熠另一只手,慌乱间也顾不上些什么,只是有力地攥紧林熠的手,林熠愣了愣,抽手抬起,顺着摸了摸贺西横的脸,淡淡笑道:“长大了。” 贺西横一下子涌出泪来,连忙后退,被林熠抓住了,笑着说:“哭什么,没事的。” 林熠凭着感觉转向萧桓:“请问阁下是?” 萧桓犹豫片刻,在他手心写下“阮寻”二字。 贺西横看见问:“不对,你怎么骗我舅舅?” 萧桓:“你不也让孤瞒着他说你不在么?” 贺西横哑口无言。 贺西横没想到,皇上编起谎话来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告诉林熠这是阮家府邸,林熠也没多问,只是淡淡微笑,对萧桓表示谢意。 “为什么要骗他?”贺西横拽着萧桓袖子问。 萧桓也不介意他越来越大胆无礼,只道:“他若知道自己在宫里,不免多想。” “那倒不会吧。”贺西横嘟囔道,“我舅舅比我胆大包天得多” 萧桓闻言便笑:“你舅舅到底是怎样的人?” 贺西横沉默半晌,一肚子词儿到了嘴边又憋回去,末了道:“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会知道的。” 金陵入夏蝉鸣阵阵,林熠在厅内榻上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被药味唤醒。 睁开眼看见萧桓依旧在书案旁,只不过案上不再是奏报,而是一张铺陈开的宣纸,正在勾勒线条。 林熠伸了个懒腰起来,走到门口,药味更浓重,不禁道:“玉衡君在给我配药?闻着就苦。” 话音未落,玉衡君端着一只瓷碗穿过院子走来:“小侯爷,喝药了,闻着苦,喝着不苦。” 林熠:“……”哄谁呢?我怎么就不信? 林熠还是乖乖接过瓷碗,捏着鼻子仰头灌了下去,而后嘶嘶地倒吸气:“舌头都麻了!” 玉衡君抖着拂尘大笑:“喝几次,以后给你配丹丸。” 林熠只觉得药味轰得脑袋发晕,连蹦带跳跑到萧桓身边。 侍从端来一碟糖,林熠一脸虚弱看着萧桓,脑袋往他肩头蔫蔫地一耷拉:“苦得没劲儿了,缙之……” 萧桓便笑,把糖碟接过来,拿一颗喂到林熠嘴里,在他腰后拍了拍:“忍忍就好了。” 林熠笑嘻嘻又活了过来,舌尖甜味弥散到心里去,心道再喝个十碗八碗也不是问题。 玉衡君直道没眼看,揪着侍从离开了,林熠哈哈大笑,又低头看生纸上的线稿,只有寥寥几笔,尚未成型,看起来是要画山水。 旁边一方月样蕉叶白的砚,林熠拾起笔,对萧桓道:“带我画?” 萧桓自然凡事依他,一手撑在书案边,微微低头亲了亲他耳畔,从背后握住他的手,取色继续落笔。 线条一笔呵成,林熠闭上眼睛,萧桓打趣他:“怎么不看?” 林熠知道萧桓在画自己,不假思索道:“看不见,就能凭感觉,知道你心里的我是什么样了。” 萧桓的手轻轻一顿,林熠也有些诧异,似乎这场景很熟悉。 一名手下来禀报事情,萧桓便从林熠手中抽出那杆笔:“改日陪你画完。” 林熠目送萧桓去前厅办事,低头摩挲着纸张,清风从身侧敞开的镂花窗扇剑吹进来,将纸的一角拂起,沙沙声清脆。 他缓缓坐在椅子上,一闭眼,往事忽然海啸般涌入脑中,尘封的记忆倏然被唤醒。 那是前世他醒来后,意识到自己目力听觉尽失,身体极度虚弱,周围人来人往,他却不知是敌是友,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幸而身边不是别人,是贺西横和萧桓。 那时萧桓和今生一样,告诉他自己叫阮寻。 头一日,萧桓陪了他很久,两人客客气气,林熠没有表现出丝毫颓丧,只是分外安静,贺西横想扶林熠出门散散步,可走到门口,林熠眼睛痛得发灼。 御医来诊:“侯爷眼睛不能见光。” 贺西横听了,心里扭着劲儿的难过,他的小舅舅驰骋疆场,如今却连阳光都不能见。 萧桓望着有些形销骨立的林熠,召宫人取来一条玄色鲛锦,走到林熠面前,亲手轻轻给他系上,微凉的窄长锦带将双目遮住,绕到林熠脑后将锦带束好。 他动作轻柔,身上清浅睡莲气息已经熟悉,林熠没有躲。 御医见萧桓没有发怒,在旁松了口气,战战兢兢奉承道:“陛下英明,鲛锦遇寒则暖,遇热则清,又极蔽光,这么一来对侯爷的眼睛好得多。” 近了看,林熠天生苍白俊美的脸被锦带衬得如玉,萧桓心里像是被什么触动,眼前这乖巧而脆弱的人,怎会是世人口中的魔头。 林熠轻笑,清瘦的下颌,唇角笑意有些不羁:“公子知道我是谁罢,就不怕我?” 萧桓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一手虚虚扶在他腰后,带他出门去,指尖在林熠手心写道:“眼见为实,不怕。” 贺西横同林熠商量过,如今北大营不能没人,西横便请命往北疆去,他身上流着一半林家的血,如今也该担起这份责任。 顾啸杭和封逸明来探望,顾啸杭想带林熠离宫,萧桓没有同意:“宫外多是他的仇家,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如是三日,每天萧桓忙完了前朝的事,回来便直接到猗兰殿,宫人进进出出,若无林熠吩咐,都不敢打扰他,宫中真正陪伴林熠的反倒只有萧桓。 林熠很聪明,武功底子放在那里,即便看不见听不见,感官敏锐依旧不减,很快渐渐适应,日常起居不必处处要人伺候。 最难的在于,一个健康完好的人忽然变得又聋又瞎,却没有一蹶不振。他心里的失望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很戒备,除此之外十分淡然。 这韧性十足的淡然却很快被打破,折花箭伤第一次发作,林熠痛了整整一日一夜,每寸骨头都被敲断、敲碎一般,御医找不到病灶,猗兰殿灯火通明乱成一团。 萧桓赶来,听见他求一个解脱,心里莫名一紧,不容置疑地告诉林熠,不行,不许你死。 萧桓也辨不清自己在此事上为何这么专断,他拿出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温柔,几乎寸步不离,依旧只能看着眼前苍白的脸孔用力压抑着痛苦。 寂悲找来了玉衡君,一副饮鸩止渴的方子,原本有五年可活的林熠,服药压制箭毒后,只能活一年。 玉衡君所言非虚,林熠总算摆脱了疼痛。 过了这一关,林熠同萧桓道:“兄台多日照顾,在府上叨扰,林某心中不安,如今也该去北疆找西横,他一个人未必应付得来。” 萧桓暂且答应,但三日后,贺西横亲自回来一趟,告诉林熠北大营一切安好,让林熠心安理得留在阮寻身边养病,阮家欠过林家人情,凡事不必觉得亏欠。 林熠哭笑不得,贺西横转头郁闷地问萧桓:“为什么又让我骗他?我在北大营焦头烂额,恨不得把小舅舅搬去!” 萧桓淡淡道:“北大营是养病的地方么?” 贺西横咬牙切齿腹诽一阵,依依不舍告别林熠,扬鞭又赴北疆。 萧桓把人留在了身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每天回来见到林熠,心中便安稳,想好好照顾他。 毕竟自己欠了林熠一条命,萧桓这样想。 林熠本性颇有些随遇而安,一切都看得淡了,既然贺西横好好的,他也就要好好活着,林家只剩他们俩,即便时日无多,也不能撒手抛下贺西横一个人。 林熠记忆力和方位感很好,不多日已经能独立在一定范围里活动,萧桓却依旧习惯牵着林熠的手陪他散步。 林熠体温一贯偏凉,冬日细雪纷纷,出门前,萧桓便将大氅衣领给他扣得严实,略尖瘦的下巴掩在毛领间,黑色锦带绕过双目,垂在脑后,安静得如同素瓷一般。 这是承熹元年,端月,一场小雪纷纷扬扬,玉琼当空,萧桓和林熠初识的第一年。 萧桓在朱红殿门前看着林熠,门外飞雪漫天,梅香阵阵,殿内金炉暖鼎,气息如春。 眼前的林熠就这么映在他眼里,微微抬起下巴,像是隔着一重锦带望向他,让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林熠轻笑着道:“阮寻,我似乎有点离不开你。” 林熠还说:“你看,我眼睛不好了,耳朵也不行,世人都恨我,除却西横,我只有你了。” 萧桓心里蓦地一疼,轻轻把他拉到怀里,偌大丹霄宫,偌大的江陵天地间,如同只有他们两个人,飞雪卷入,萦绕在他一身玄色王服上。 他牵起林熠,打着伞走入江陵雪霰间,五指扣紧林熠的手,漫漫冬日,心中偏却滋生出一株烈日般的扶桑。 98.争宠 萧桓总归是当了皇帝的,不能每时每刻在身边, 林熠也不多问, 自己打发时间,读书听曲儿是再不能了, 打牌也不在他爱好之列,就连去逛花楼, 也未必有姑娘敢伺候一个耳目不灵的人, 单单去闻那脂粉味儿, 没得甚么意趣。 除了让人陪他下下棋, 林熠闲来无事让侍从找了木料和刀具,摸索着雕刻东西。 萧桓得知, 便让人制了数套特殊的图纸,图样凹凸,凭手感可识得榫卯形状,便于林熠参考。 下朝回来, 他走到书案边, 毫不介意自己批奏折的地方被林熠玩儿出一桌子木屑, 低头瞥见林熠的手被刀伤了, 血迹都快干涸,这人跟不知疼一样。 书案旁还放着坛应笑我,林熠对这酒情有独钟,若不是太医嘱咐, 林熠每天都得喝去半坛。 萧桓着人取来纱布和药, 亲自给他清理手上的伤口。 侯爷救驾有功, 陛下从来对侯爷关照有加,大小事常常亲力亲为,宫人习以为常,退到一边。 林熠靠在椅背上任由他给自己处置伤口,笑道:“到底做什么都不大方便了。” 萧桓握了握他的手,想了想,在他手心写道:“还有我呢。” 便说到做到,从背后环着林熠,手把手陪他一起做木雕。 林熠低着头,心里略揪起来,还有你呢,可你是谁呢。 “每天花这么多时间陪我,旁人没有意见?”林熠不必担心被刻刀伤了手,只随着萧桓的动作摆弄木料。 萧桓只称,这里做主的是他,让林熠不要多想。 林熠问道:“阮寻,你有表字么?” 萧桓顺手放下刻刀,拾起旁边的笔,握着林熠的手在纸上写“缙之”。 林熠顿了顿,手上主动施力,自己又写了一遍。 “缙之,你的字与我有缘。”他说,又笑道,“不过那是从前的我。” 萧桓明白,据说林熠从前爱穿红衣,一身云雾绡绯光冶艳,鲜衣怒马。 缙,帛赤色也。 如今的林熠却惯穿一身黑色锦袍,沉静内敛。风霜刀剑打磨,没有磨去他的光芒,而是令他有了另一种璞玉之质,依旧耀眼。 林熠一开始只是做些中规中矩的东西,后来偏要刻一只蝴蝶,选来选去,用了桑柘木。 萧桓感觉到林熠渐渐更加依赖他,嘴上不说,每天萧桓忙完了回来,林熠感觉到熟悉的人过来,抬头时嘴角都微微扬起,“缙之,看我把蝶翼打磨出来了”、“缙之,贺西横那臭小子写信来了么”、“缙之……” 萧桓清楚地知道,林熠并非寻常人,曾经统率数十万兵马,疆场无可匹敌,但身边的林熠偏偏像是养在身边的小狐狸,聪明乖巧,不乏狡黠。 “缙之,你是同情我么?”林熠问他。 萧桓在他额头弹了一下,“当世第一大恶人,在下不敢同情。” 末了还是补了句,“非要说,也该是心疼。” “本恶人的命还挺好的。”林熠觉得他温暖的指尖在掌心写的每一笔都留下灼热痕迹,手指收紧,捏了捏萧桓的手,他常开玩笑自称恶人,“临到了了,能有你待我如此,也不算白活一回。” 林熠是北方人,口音却天然带着点江南味道,在身边低语时便有些慵慵懒懒的,他看不见听不见,等同于世界里只有萧桓。 猗兰殿的日子平静无波,外面却暗涌一日未停,新皇登基不到半年,诸事还算顺遂,唯独未曾提过一次纳妃立后之事,宫中又人人皆知猗兰殿住着一位侯爷,不是旁人,正是曾经恶名昭著的不义侯。 门阀世家、新贵老臣,哪一个不是盯着后宫虚位,只等机会与皇上攀亲,整个氏族便能更上一层楼。 于是萧桓虽已为林熠和林家正名,但外头言论依旧对林熠不友好,浪头一天比一天掀得高,几乎指着林熠脊梁骨说他迷惑君上,僭越规矩,仗着自己救驾之功为所欲为。 萧桓当朝摔了折子下去:“仗着战功和救驾的功劳?这两件事你们哪个做到了的,再来说他也不迟!” 效力三代帝王的老丞相于立琛,拄着手杖颤颤巍巍跟到御书房,对萧桓叹气道:“陛下何苦呢?” 萧桓搁下笔,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目,他也自问,这是图什么? 曾经银甲横枪的男人舍命救了他,被他带回来,成了他的小狐狸,对他笑,每天等着他,依赖他,告诉他“我只有你了”。 脸颊瘦削隽秀,那样苍白脆弱。 侯爷?君臣? 萧桓忽而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林熠成了他心中一根柔软的刺,想起来就会微微地疼,就像蚌贝纳入一粒陌生又独一无二的砂,在时间和疼痛中,化为心头一颗明珠。 就连他也尚不知,或许爱一个人,是从心疼开始的。 他自认是个无情的人,锦妃一生为情所困,丹霄宫长年清冷,寂悲带他云游四海,见天地,见众生,但寂悲也不能帮他窥见本心。 那么林熠呢,林熠就是他的本心么? 午后,林熠披着大氅在廊下坐着晒太阳。 外头混进来的一名侍从,趁林熠身边无人,佯作上前搀扶,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林熠没有唤人赶走这人,问道:“什么事?” 那侍从问,侯爷可知自己住在什么地方,每天探望侯爷的是谁。 庭中池水清波,微风拂面,林熠并没理会他的问题,淡淡道:“有话可以直说。” 侍从得了没趣,不再绕弯子,只告诉林熠,侯爷自可回瀛州烈钧侯府,荣华一世不在话下,何况那位也要娶妻了,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还望侯爷不要自欺欺人。 林熠半晌未答,觉得好笑,争宠之事竟会落在自己身上,他要娶妻?与我何干,什么叫做自欺欺人? 可心里偏偏有些发堵,这是怎么了。 侍从看不透林熠,以为他在斟酌,又或者并不在意。 “你混到我身边来,就不怕被抓?”林熠依旧不予置评,道,“可知我住在这里许久,从未有人同我讲过甚么风言风语,我猜外面骂我的人还是多数,但一句话也没传到我跟前过,想必那位一直派人守着。” 林熠转向侍从,准确无误,仿佛他的眼睛完好,那条遮目锦带也并不存在一般,身上气势令人不敢轻妄:“若他知道你来,你主子打的主意还能作数么。” 那侍从浑身一颤,退开一步,惊觉林熠并非是萧桓养在身边的什么玩物,而是一度令柔然铁骑闻声而逃的烈钧侯。 林熠没说什么,只摆摆手,放他走了,暖阳炽热,他指尖却有些抖。 萧桓这日傍晚才去猗兰殿,手把手陪林熠练字、作画,勾皴点染间,能帮林熠“看”到庭中海棠,山中杜鹃。 “今天画点别的,好不好?”林熠习以为常地半靠着萧桓,摩挲案上铺陈开的生纸。 他身上酒气略重,萧桓掂了掂桌角的酒坛,应笑我已经见了底,便知宫人没及时看住林熠,让他喝多了。 萧桓问他想画什么,林熠道:“画我罢。看不见,但能凭感觉,知道你心里的我是什么样了。” 萧桓想了想,握着林熠的手执笔,方寸雪白间落墨,绸袍轻缀,乌发随散,清瘦英俊的侧脸,安静笔挺的坐姿,以及眼前蒙着的锦带。 林熠静了片刻,在他臂弯环绕内转身,问道:“我……想知道你长相。” 萧桓牵起他的手,让他一点一点触摸自己的脸,从眉到鼻梁,从颧骨到唇,无比仔细。 林熠敏锐地在他眼尾停留了一下:“这里有颗痣?” 萧桓点点头,林熠弯眼笑道:“想来是很好看的。” 林熠瘦削苍白的脸近在眼前,黑色锦带遮蔽双目,系入鬓间,笑容俊朗。 “你每天陪我……不耽误事么?”林熠问。 萧桓有些奇怪,问他怎么忽然又这样想。 “没什么。”林熠笑笑道,又抚了抚萧桓眼尾的小痣。 君臣? 萧桓看着他,再次问自己。 他与林熠未有一日真正做过君臣,也从没把林熠当做过臣子。 从第一天相遇,对他而言这个人就只是林熠。 林熠要放下手时,萧桓握住他的腕,低头在他指背轻轻亲了一下,两人彼此离得很近,林熠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呼吸乱了一下,又很快平复。 两人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林熠更衣,萧桓上前帮他把墨玉发冠解下。 “陛下。”林熠道,“早些歇息。” 萧桓有些意外,但他知道林熠聪明,心思细腻,猜出他身份也未必不可能。 他握住林熠的手,问他何时得知的。 林熠道:“陛下心细,没让臣碰到过奏折,但文书御用的澄纹纸清香特殊,臣便是这么猜的。” 他一开始是猜不透萧桓用意,这么多日子装作不知,未敢轻举妄动,怕连累贺西横和昭武军,于是顺着配合。 后来呢,或许是骗自己罢,只要不说破,两人就始终能好好相处,他也不用恭谨地避开身边唯一的光。 静默半晌,林熠转过身,凭着记忆距离往床边走去,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发醉,身子有些晃晃悠悠,道:“微臣自认没有□□定国的能耐,也没有祸国的本事,想来前朝声讨我的人不在少数,不愿耽误陛下英名,更不愿陛下为难,这些时日承蒙圣恩照拂,陛下何时考虑好了,臣便出宫去。” 萧桓脸色很不好看,眉头蹙起,心里一股无名怒火,上前拽住林熠清瘦的腕沉声道:“你就是这么看待孤的?孤何时说过为难?究竟你是哪里不愿,还是真的为孤考虑!” 可林熠听不到他的声音,手腕被萧桓攥得有些疼,血色淡薄的唇微微动了动,神情平静,下巴轻轻抬起,只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桓目光沉沉地看了他片刻,天天当作玉瓷一般捧在手心里照顾的人,实在不忍发什么火,叹了口气,心头种种不悦都压下去,在他掌心写道,出宫的事以后再说。 萧桓没有对他解释什么,林熠感觉到萧桓离开,屋内还有他身上的清浅气息,叹梦终究醒了,他余下的日子也留不住什么贪念。 萧桓出了猗兰殿,夜棠在外等候,萧桓心里压着一团怒气,止步问道:“今日有什么人来找他?” 夜棠疑惑:“猗兰殿一直守备极严,不相关的人根本进不来……” 又唤来值守的宫人问,宫人仔细回忆,道:“下午有个眼生的侍从在侯爷身边,但侯爷没说什么,也就没多问。” 萧桓神色一沉,看了夜棠一眼,夜棠立即会意,一礼道:“这就去查。” 次日下了早朝,萧桓让户部尚书单独留下。 胡尚书年近五十,御书房里站得恭敬:“陛下有何吩咐?” 萧桓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淡淡道:“爱卿家中有一女,曾名动金陵。” 胡尚书一喜,强自镇定,谦虚道:“外头大约是这么说。” 胡尚书这人没多大才能,靠着从前太后族中亲缘爬到这个位置,眼下朝中万事方兴,动乱之中人才流失,他这样的臣子才能暂时稳坐。 “不少人艳羡爱卿有此福分,从前太后一族的亲故也曾跟孤提起过,甚至私下里说,胡大人的爱女,堪称后位的不二人选。”萧桓道。 胡尚书有点忐忑了,萧桓一贯不提这些,但他又不禁飘飘然:“臣惶恐,阿玉确实是个好孩子。” 萧桓:“既然如此,胡大人为了爱女着想,也该爱惜羽毛。” 胡尚书脸色一白,有些僵:“陛下……这是何意?” 萧桓一身王服,面如冠玉,眼睛微垂,神情却冷,道:“带上来。” 那名私下去找林熠的侍从被人拖上来,浑身的血,气息奄奄,颤抖不止,伏在地上,抬起沾了血的眼皮,看见胡尚书便爬过去:“老爷,老爷救我!” 胡尚书退了几步,萧桓一抬手,禁卫将那侍从拎起来,侍从惊慌崩溃,立即条件反射地重复供词:“老爷……老爷吩咐,让小的到侯爷跟前去传个话,叫侯爷莫要再……” 萧桓起身,深邃的眼愈发阴沉:“莫要再什么!” 侍从满脸血泪,抽噎道:“叫侯爷莫要再不顾大局,耽误陛下充实后宫,该尽早离开陛下身边……” 萧桓心里简直如横了根利刺,他呵护之至的人竟在一个小侍从面前受了委屈。 胡尚书脸色有白转黑再转绿,最后浑身战栗,道:“陛下……” 萧桓一双桃花眼清寒无比:“爱卿有胆有谋,敢往丹霄宫派人,钻了空子往猗兰殿去,就这么想把女儿嫁给孤?” 胡尚书自知狡辩无用,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陛下,臣是为了大燕社稷!那烈钧侯祸乱朝纲、魅惑君上……” 萧桓居高临下俯视着,声音冰冷:“你也配诋毁他?” 99.西风 萧桓一个手势,禁卫当即押下胡尚书。 “肆意遣派人手入宫, 妄图挑拨不逊, 污蔑重臣,视同谋反。”萧桓道, “看在烈钧侯宽宏大量不计较的份上,只革官流放, 不诛九族。” 萧桓末了不忘给林熠加个美名, 禁卫将胡尚书和侍从带下去, 御书房一片寂静。 当天晚上萧桓去看林熠, 聂焉骊恰到江陵,好奇来看烈钧侯什么样, 正陪林熠下棋,见萧桓神情发冷,聂焉骊十分识趣地没有开口打趣,立即回去了。 萧桓连让数子, 林熠就算不想赢也迅速地赢了, 记棋很费精力, 他略疲惫, 仍是打起精神:“陛下。” 萧桓身上的睡莲浅香很特别,林熠对此敏感,他一进来就知道。 萧桓伸手去掂酒坛,林熠也恰伸手去拿, 两人的手碰到一起, 林熠抽回手, 顿了顿,道:“陛下的朋友喝了一半。” 他起身走开,萧桓上前握住他手腕,从背后将他拉进怀里,无奈道:“脾气就这么大?” 林熠听不见,也不知萧桓要做什么,萧桓的体温从背后传来,气息将他笼住,他不大舍得,却还是打算挣开,长痛不如短痛,不能真的溺在其中。 可萧桓将他转过来,抬手抚摩他的脸,拇指轻轻掠过遮目的玄色锦带,又抚过林熠窄挺鼻梁,低头吻在那血色极淡的唇上。 林熠当即愣住,下意识要退后,却被萧桓拦腰揽在怀里,萧桓托着他脑后乌发,细细吻下去,轻轻撬开林熠牙关,唇齿相纠缠,似要将怀中人融入身体内。 林熠脑中一片空白,不多时便被夺去了理智,萧桓拥紧他清瘦修长的背脊,他们就像世上唯一相依的人,满殿灯烛盈跃,庭外沙沙细雪,静夜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桓松开林熠,两人气息急促,林熠轻轻攥着萧桓腰侧衣袍,略尖瘦的下巴微微抬起。 “陛下……”林熠还未说完,萧桓俯首在他唇上轻轻噬咬了一下,像是惩罚。 “缙之。”林熠默了默,改口道,“让我想想,好不好?让我想想……” 萧桓没有逼他,只是告诉他,自己未曾有纳妃立后的打算,而他也绝不是江山社稷的阻碍。 林熠一夜未眠。 家国,江山,戎马兵戈,侯府……前半生种种在他脑内奔流而过,而身后则是短暂不及白驹过隙的余生。 次日,萧桓一如既往来看他,林熠刚刚擦拭了冶光剑——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拿起剑,在此之前,他其实一直逃避着自己。 萧桓这次没有扶他,只是在旁看着,林熠持剑出了猗兰殿,庭中满地素雪,林熠眼前还蒙着锦带,清瘦疏朗,一身玄袍寂寂立于雪中。 林熠平下气息,撤步抬臂,缓缓摆出久违的烈钧剑法起手式。 他眼前空无一物,耳边天地无声,脑海中却浮现许多人,最终定格在林斯鸿生前陪伴他的时候。 一身昭武铠甲的林斯鸿从北疆铺天盖地的暴风中走来,高大依旧,手中昆吾阔剑亮起金芒,英俊的脸上笑容洒脱如昔:“小侯爷,请——” 林熠深吸一口气,调运丹田内力,灌注全身,冶光剑划破一道灼灼寒光,旋身而起,地上雪尘当空扬起。 “看不见,听不见,便用心去感觉。”林斯鸿的声音如在耳边,无数生死彼岸,困苦人世,都化作此刻豁然剑光。 久未碰剑,身体积弱,但林熠身法倒像是更进一个境界,院内梅香拂动,冶光剑一招一式蕴满日月光华,吞吐江河经久不息。 遮目的黑色锦带系在脑后,随风扬起,林熠周身渐热,似乎身上桎梏顷刻瓦解。 记忆中走来的林斯鸿慈爱地看着他,昆吾阔剑与林熠挥出一模一样的招式,两人隔着光阴与生死,烈钧剑法气吞山河,光华迸发。 林斯鸿最终收剑入鞘,抬手在他眉心轻按,整个人化作逐渐透明的光亮轮廓,照耀在往事的大地上:“姿曜,跟随你的心,永远都不会错。” 跟随这颗心…… 林熠在雪地中站定,冶光剑沾了细霰,他气息略急促,但神情间焕发出生命力。 他转身面对萧桓,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笑容灿烂:“陛下,愿讨教。” 萧桓看了他片刻,抬手拿过宫人递上来的醉易。 两人同时出剑,萧桓终于窥得从前的林熠是何神采,冶光剑与醉意锋相错,林熠已超脱出耳目所限,每一道气息、每一丝直觉都给他足够的提示,天地人合一,剑意豁达。 百招过后,萧桓和林熠面对面站在庭中,飞扬的雪尘仿佛镀了一层光。 林熠循着感觉走到他面前,萧桓将他拥入怀中。 这是承熹元年,仲月,江陵城入春前最后一场雪,林熠来到萧桓身边的第一年。 想好了么,可愿留在我身边? “好。” 漫漫天地,雾雪纷纷,这一刻几乎成了永恒。 丹霄宫回廊悠长,聂焉骊在旁抱剑看着,夜棠眼里凝着泪,寂悲微微闭目,手中佛珠一粒粒拈过。 “臭和尚,回去在你们寺里多点几道长明灯,给小侯爷祈福,让他长命百岁。”面目年轻俊美的玉衡君撞了寂悲一下。 但林熠的身体终究根基重创,动用内力于他而言已经很难,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在猗兰殿内,这方天地和身边的萧桓,足以填满他的生活。 萧桓移驾猗兰殿起居,晚上就与林熠同榻,林熠时常被噩梦惊扰,萧桓便把他拢到怀里,他总算能连续安寝。 林熠也没反对他的决定,偶尔打趣问:“御史台的折子堆在一起,足够把我架在上面烧死了罢?” 萧桓则耐心告诉他,孤不过是换个地方就寝,御史台管不了那么宽。 每晚同榻而眠,林熠总爱往他怀里钻,有时闹着不睡觉,萧桓便覆上去吻他,探进他衣袍,撩得他起火,最后总是怕弄疼林熠,只是用手解决,林熠压抑着轻哼的声音就像某种小动物一般,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却不知为何,林熠越来越爱饮酒,萧桓担心他身子,问玉衡君,玉衡君却道:“不必理会那帮御医,喝酒不碍事。” 四月里,江陵城杜鹃和桃花尽开,贺西横已经把北疆打理得井井有条,再回江陵时稳重许多,萧桓不在的时候,他就陪着林熠。 “有什么要问的?”修修改改,林熠终于制出一套合意的木蝶图纸,将桑柘木蝶放在书案上,问贺西横。 贺西横这次回来,也看出林熠和萧桓的关系,守在林熠身边,犹豫片刻,在他手心写着问道:“舅舅和陛下在一起,开心么?” “同他在一块儿,今生便不后悔了。”林熠便笑,知道贺西横是怕他受委屈,“你呢,不想舅舅这么做?” 贺西横忽然涌出泪来,悄悄擦了,告诉林熠,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高兴,怎么都好。 林熠揉揉贺西横头发:“小西横,日后我若不在了,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我照顾好他。” 贺西横回北疆时,久违的邵崇犹前来看林熠。 彼时战乱结束,朝中太子和萧桓夺位愈演愈烈,党政之祸野火蔓延,永光帝临终传位萧桓,洛贵妃不久病逝随先帝而去,邵崇犹则趁乱刺杀了萧放,从此一度在江湖销声匿迹。 邵崇犹只是简单同林熠聊了一阵子,林熠至此还是不了解他,但北疆六年,邵崇犹虽奉萧放之命潜在林熠身边,始终没有害过林熠。 萧桓回来,邵崇犹看见林熠脸上的神采,心中也明白了什么,看了看萧桓,终究没有提起血缘身世,只是留下举世难寻的药材,便告辞离开。 临走时恰与聂焉骊相遇,两人对视一眼,聂焉骊朝他笑了笑,耳畔蓝紫宝石的耳钉耀目,邵崇犹对他微一颔首,而后擦肩而过。 从前的日子似乎人人都有遗憾,多少应逢终未逢,恨对面,不相识。 四月末,暮春,林熠每日要饮下大半坛应笑我。 猗兰殿内,林熠喝了酒,泡在温泉池中许久没有动静,萧桓担心,便进去看他。林熠微微睁开眼,靠在池边对萧桓道:“缙之,我腿麻了,动不了。” 萧桓便穿着一件单袍下到池中去抱他上来,林熠却勾住他脖子主动吻上去,含混着撒娇般道:“骗你的,陪我待一会儿罢。” 萧桓将他抵在池边细细亲吻,池水氤氲雾气,林熠伸手在水中解开萧桓单袍,两人肌肤相贴,萧桓在他耳畔道:“姿曜。”林熠听不见,但仍是呢喃道:“缙之……要了我吧,都给你。” 他缠着萧桓,无比依赖地拥紧他,萧桓在这里第一次要了林熠,一开始轻柔地进去,最后每一次都冲撞彻底,池水温暖,一层层漾出波光,两人缠绵极尽温柔,如同再也不会分开一般。 自那以后,猗兰殿的每个角落都曾有他与萧桓亲密的影子,每每相拥,体温彼此传递,陷入几乎疯狂的境地。 素日里林熠安静无比,一身黑色锦袍,他极少离开猗兰殿,坐在庭中花树下,亦或殿内书案旁,萧桓一回来便从背后拥住他,在他唇边和额角落下吻,一如每个清晨离开时一样。 即便从未分开超过三天,林熠也总是很想念萧桓,却也不说,只是早早等在殿外廊下,闻声便准确无误地迎过去。萧桓接住扑到怀里的人,将他背起来,缓缓往回走,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 偶尔萧桓一整天里都在猗兰殿陪他,林熠那双手腕薄而灵巧,白皙剔透,玉雕竹骨,曾经拉得开最重的弓,挥得出最致命的剑。 他不再动用内力,无事便在庭中练剑,总是赤足散漫,一身锦衣带起枝头微风,杜鹃花飘飘摇摇,落瓣悠悠垂在足边,夕阳漫洒金辉,院中身影修长。 萧桓将他拥在怀里,花树下陪他刻出一只又一只桑柘木蝶,无数次在林熠耳畔轻吻,林熠在他怀抱里转过头,便是绵长而难分难舍的细吻。 有时累了,萧桓便将他打横抱回殿内,重重纱幔轻拂,宽大锦帐内,萧桓一次次要他,林熠修长清瘦的身体苍白而脆弱,双目缚着玄色锦带,每每抵达顶峰,他下颌扬起,汗水滴落,萧桓轻噬他修长的脖颈,仿佛对待他珍宠豢养的唯一猎物。 欢愉的日子,林熠乖顺之极,无数次在萧桓怀里轻唤“缙之”,全身心把自己交给他。 萧桓知道从前的烈钧侯桀骜不驯,而今眼前人全心全意,甘之如饴地在一方宫殿内,对林熠是否公平? 他心性倔强好强,若不开心,又怎会告诉别人。 林熠酗酒愈发厉害,每日整坛应笑我,玉衡君只道酒和药不冲突,而林熠真的奇迹般活过了第一年,整整多陪在萧桓身边一个四季。 承熹二年,七月初七,江陵月夜,苍穹星河万里,日渐虚弱下去的林熠终于离开了萧桓,贺西横自北疆赶回来。 萧桓把自己和林熠的尸身关在霜阁整整三日,他原本打算以霜阁寒玉保林熠遗体不腐,直至下殡那天,贺西横想闯进去,玉衡君拦住西横,进去劝萧桓。 “陛下可知侯爷为何能多活一年?又为何终日离不开那坛‘应笑我’?”玉衡君道。 萧桓双目猩红,握着林熠的手,闻言才动了动:“为何?” 玉衡君道:“侯爷为多陪在陛下身边一些时日,早就把药停了。” 萧桓抬眼,麻木的胸腔终于涌上一丝波动:“你说什么?” 玉衡君没有多说,只是静静站在那。 “他停了药?”萧桓攥着林熠冰冷的手,“……他是疼得受不住,才每天饮酒?” 玉衡君沉默许久,等到萧桓略平静些,道:“侯爷用心良苦,只怕自己走后,陛下牵挂过度。权当为了侯爷,陛下也要保重龙体。” 萧桓抱着熟睡般的林熠走出霜阁,月色寒寂,众臣跪伏在地,丹霄宫内琼楼玉宇,入眼荒凉。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前世余生九年,承熹盛世,四海升平。燕国后宫无主,萧桓终身未娶,江陵丹霄宫仿佛再次成为囚牢,御座上的萧桓几乎没有过笑容。 贺西横有时回来,半开玩笑道:“昨天我梦见小舅舅,他让我催你寻个新欢,快别天天记挂他了。” 萧桓也不恼,只平静地道:“改天你再梦见,告诉他,若找到第二个林姿曜,孤就立刻娶回来,保证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贺西横装作满不在乎地嘟囔着:“你也太挑了,不过世上无奇不有,若真找见一个,你可得说到做到。” 萧桓轻笑,不是没有人试图送来与林熠相似的少年,有时像得过分了,连他也会一时恍惚,但总在下一刻就把人赶走。毕竟不是他,没有人是他,连像也像得肤浅,不及那人万一。 他道:“好,不过要一模一样的才行,不爱吃甜,耳目不聪,雕木蝶总是抱怨蝶翼难打磨,背着孤把药偷偷倒掉天天喝酒,一身臭毛病,还整天乖得不行……给孤找来,就立刻娶了。” 贺西横红了眼睛转过头,佯怒道:“你臭毛病才多,不给你找!下回梦见小舅舅,就跟他说你难伺候,小爷才不管。” 萧桓有时也想问问贺西横,失去了自由,留在他身边,林熠从前是不是真的开心,但最终没有问出口。 萧桓揉了揉贺西横的头发,低头提笔摹着林熠的字,淡淡道:“世上哪有第二个林姿曜。” 是啊,世上哪有第二个林姿曜。 自他走后,孤城从此闭,回首背西风。 金陵城,夏风阵阵,吹进别院小楼厅堂内变得清爽,林熠睁开眼,生前许多事忽而想起来,便觉得恍如隔世。 何尝不是隔世呢? 萧桓从庭中走进来,与前世一般的温柔,递给林熠一枝盛放的芍药,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亲:“过些日子就是七夕,林将军回不来,你也不能走太远,带你去江陵过生辰好不好?” 林熠接过那支芍药,起身靠进到他怀里,如同曾经岁月里两人从未分开过:“只要跟你一起,去哪儿都好。” 100.暗变 整整半日,林熠也不说什么话, 萧桓做事, 他就在旁边一直看着,看得入神专注, 从前相处的点滴慢慢与眼前人重合。前世他对萧桓的样子永远停留在想象中,手指一寸寸勾勒过那张绝尘俊雅的脸, 如今把回忆嵌在眼前, 再无遗憾。 他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 或许因为最后的半年里身体日渐被病重所拖累, 整日里昏沉不醒的时间居多,因此回想起来也断断续续。 林熠最揪心的还是自己早于萧桓离世后, 萧桓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足够豁达把往事放下。若换做自己,恐怕余生都不会再开心,但萧桓不同, 他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这世上仿佛没有任何事情会困扰住他。 “还没看够?”萧桓搁下笔, 起身走到林熠面前, 把林熠拽到怀里。 “嗯?”林熠脑子一刻不停地转,早就在九霄云外。 “看了本王一下午,想什么呢?”萧桓仔细打量林熠,“不开心了?” 林熠深吸一口气, 抬眼望着萧桓, 乌漆的瞳清澈无比:“从前我想, 要是余生能有机会看重见光明,第一件事便要看看你的样子,看一整天,看到就算再次失明也不会忘记为止。” 萧桓一怔,桃花眼凝视林熠,静默了好一会儿,眉头微微动了动,才终于开口道:“姿曜,你想起来了?” 林熠弯眼朝他笑,眼里泛着一层泪,分不清是喜还是悲:“认识你之后,总觉得你待我太好,现在就明白了,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的,上辈子这辈子,你都没变。” 萧桓倾身将林熠牢牢搂在怀里,轻吻落在他眉眼上,呼吸都在发颤:“我的姿曜。” 林熠闭着眼睛,眼睫抖动,又睁开眼望着他,抬手抚他眼尾的痣:“阮寻,我有什么好,你一个当过皇帝的人,还肯在我身边守这么久。” 萧桓摇摇头:“就是你在,才什么都好。” 林熠便觉一阵苦涩,怕自己的难过透露出来,连忙扯开话题笑问他:“这么说来,你只有过我一个人。” 萧桓额头抵着林熠额头,温声道:“只有你一个。” “皇后、妃子呢,不能一个不娶吧?” “都没有。” “就……没心动过一次?” 林熠不知怎么转到这事上了,越问心里越拧,若萧桓从前纳妃立后,他当然会失落揪心,但萧桓若真的守着一个只相爱了两年的故人影子过完后半生,他又何尝不心疼。 萧桓抚着他的脸,轻笑道:“也不是没有过。” “是……什么人?”林熠一下子好奇得很,又一股酸涩五味杂陈涌上来。 萧桓手指浅浅摩挲着林熠的唇:“有人送来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女人都有,有时候就连说话的神态都像极。” 林熠无声倒抽了一口气,心里登时被各种景象铺天盖地充满了,想到那些个温声软语的人缠着萧桓在猗兰殿,简直酸苦得要溢出来,嘴上却强压下不悦。 “哦,那……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呢,伺候得怎么样?” 萧桓一脸正经,像是朝他不加遮掩交代一般:“伺候人的功夫都不错。” 林熠攥着他衣襟的手指不禁收紧,便听萧桓又道:“也都很听话,让往东就不往西,敢撒娇但绝不敢恃宠得寸进尺,从不会御案上丢一桌子木料还嫌奏折碍事……” 林熠听得气鼓鼓,这明摆着每件都是他从前的小毛病而已:“好,这样的佳人留在身边舒心合意,比那些一身臭毛病的病秧子强多了。” 他瞪着眼睛有点委屈地看着萧桓,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自己若不在,有那样的人伺候着也至少是个宽慰,哪个皇帝是孑然一身一辈子的,萧桓本也值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不该在自己身上耽误。 萧桓见不得他难受,一看他当真了,那双浓黑眸子溢出水光来,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柔软的疼,低头吻住林熠,唇畔相擦间低声道:“逗你的,他们比不及你分毫,就喜欢你一个,病了也好,看不见也罢,是你才行。” 林熠搂住他回吻,话语带着些鼻音:“怎么办,本侯就是这么小心眼,可……我也舍不得让你一个人……” “没关系,这不是找到你了么。” 萧桓细细吻着他,林熠脑海中忽然想起从前两人缠绵炽烈的时光,不由自主地勾紧了萧桓,手去解他衣带。萧桓把他抱到榻上放倒,边吻他,修长的手指便探入林熠宽大绸袍间,所到之处便是一阵灼热。两人袍襟散敞,林熠被他挑得不禁咬住下唇,满眼都是萧桓遒劲流畅的胸膛和腹肌,心头一股烧烫,蛮力一起,翻身把萧桓压住,跨上去俯身几乎有些暴躁地吻萧桓。 萧桓的手似是安抚他,又似是添柴浇油,林熠觉得自己几乎要失控了。 就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外面传来手下禀报的焦急声音:“大将军,侯爷,朝中紧急要务!” 林熠随手抄起榻旁矮几上一只瓷杯便砸到门上,低吼道:“等着!” 碎瓷啷当落地,门外霎时一片死寂,萧桓的手下搞不清状况,还是头一回被旁人喝止,而萧桓那双桃花眼只是弯了弯,并未阻止林熠。 林熠埋头在萧桓颈侧狠狠亲了一口,呼吸急促地低声道:“缙之……”说罢伸手去取悦萧桓。萧桓温柔地吻他,手探去,如玉的指腹温热,将林熠对他无限的渴望和急一点点切抒放。 林熠伏在他身上,呼吸渐渐平复,仍是恋恋不舍又吻了一会儿才起身,边整理衣袍边反省,自己方才失态,简直是色令智昏,又有些遗憾没有尽兴。 念头一落,便很想踹自己几脚,有些事当真是食髓知味,才想起从前的亲密,这就按捺不住了么。 萧桓起身穿好衣服,看他一脸纠结,笑笑没说什么,随手拿起面具覆上,走去把门打开。 林熠对那名鬼军亲卫颔首道:“方才失礼了,小兄弟勿怪。” 亲卫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摆摆手:“侯爷言重。” 说罢立即禀报道:“半个时辰前,建州顾氏的下任家主顾公子,向陛下请求赐婚,陛下已经准了,就待明日朝上宣布。” 林熠一怔:“顾啸杭?他要娶谁?” 鬼军亲卫一礼:“正是顾公子,赐婚阙阳公主,不日完婚,便是驸马了。” 林熠和萧桓对视了一眼,心中无限疑惑惊愕,鬼军亲卫接着道:“第二件事,南疆使队中似乎有王族和巫族的人,他们似乎有意向我们透露一些迹象。” 林熠混乱得很,闻言拽回一丝清醒理智,萧桓便让手下退下,林熠问他:“王族、巫族,是不是跟你身上咒术有关?” 萧桓点点头:“南疆王族从未与我有过联络,锦妃生前也与他们断了关系,但咒术的事,他们必定知晓一二,巫族亦是如此。” “他们这是冲你来的?”林熠敏锐地感觉到。 萧桓道:“南疆王室冲突一贯错综复杂,说不准是谁在作怪,但那边并没有直接挑衅燕国的本事,多半是想设局图谋什么。” 林熠有些不放心,南疆没有朝燕国宣战的实力,但单以锦妃当年把永光帝折腾的程度就能知道,论邪术诡道,南疆王室巫族绝不是好打发的,尤其他们很可能就是冲着萧桓来。 “麟波盛会结束还有些日子,使团趁热闹作乱也不是没可能。”林熠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担心。”萧桓安慰他。 林熠只好尽量乐观:“也行,说不准能找到咒术的线索,不算他们白来一趟。” 萧桓被他逗笑了:“万一他们就是不想白来一趟呢?” 林熠不以为意道:“除了你,他们图谋什么都好说,若是打你的主意,我调兵踏平南疆。” 萧桓给他正了正发冠,道:“这么大脾气。” 萧桓着人处理使团的事,林熠策马穿城到顾家别院,大步流星进去,管家正跟家中手下说着什么。 管家见林熠,立即恭敬一礼:“侯爷,少爷还未回来。” 林熠算了算时辰,也等不住,干脆直接转身出了宅子,上马往皇宫去。 入宫问了人,林熠便到外苑枫廊方向去,果不其然恰遇着刚告退的顾啸杭。 顾啸杭见林熠来,怔了怔,林熠与他对视片刻,也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收了收手里往放下的马鞭丢给仆从。 皇宫长廊望不到头一般,林熠静默着,顾啸杭反倒先开了口:“听说了?金陵城一贯传消息快。” 江州,天地间雨幕绵延。 邵崇犹从茶楼里出来,街上行人匆匆,只见疾走而去的步伐和无数油纸伞面。 左右望去未见聂焉骊,他戴上斗笠踏进雨幕中,看了一遭,便果断往西边去。 未几步走到一处巷口,余光被一抹朱红吸引,邵崇犹走过去,拾起地上孤零零的朱红油纸伞。 聂焉骊有时候脾气倒真是让人不懂,譬如下雨天一定要撑伞,即便很不方便。邵崇犹都由着他,倒还觉得挺有趣,挺可爱。 伞是聂焉骊的,伞柄一处切口锋利,竹干斜斜被斩下一截。 邵崇犹望进黑沉巷内,捕捉到砖石上深深的交错剑痕,眉心一沉,收伞按剑追入雨中。 101.阮氏 林熠面对顾啸杭,很不是滋味儿, 他不在意人的出身, 于是阙阳公主身上更加无一可取之处。 封逸明也过来了,反倒心平气和的, 三人在廊下相对无言,心里思绪纷乱。 林熠还是开口道:“她是不是威胁你了?” 顾啸杭仍是眉眼俊朗, 清贵文雅, 轻笑道:“怎么这么说。” 林熠直言道:“她做事一贯那样……你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别多想, 顾氏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是我提的请赐婚,便是我的决定。”顾啸杭总比同龄少年成熟稳重。 “你怎么今天不发火?”林熠心里沉重, 转头扯开话题问封逸明。 “这回发火也没用了。”封逸明平静无波,满脸写着“嫁出去的顾啸杭泼出去的水”。 三人晃晃悠悠出了宫,又走到顾家宅子门外,如今木已成舟, 封逸明也不说什么责怪的话, 只是拍拍顾啸杭肩膀:“其实也没什么, 你好好的, 别被她祸害了,也别跟她学坏,旁的都跟以前一样,咱们还是朋友。” 顾啸杭有些动容, 林熠撞了封逸明一下:“可以啊, 想不到这话能被你说出来, 懂事多了。” 封逸明回怼了林熠一下,顾啸杭看着他俩便笑,目光时常停留在林熠身上,三人仿佛还是昔日少年,打马而过不知愁。 三人在府里开了数坛陈酿,喝得七倒八歪,或躺或坐在院内藤榻花架下,林熠微微闭目,顾啸杭靠在椅背上揉着太阳穴看林熠,封逸明醉醺醺地勾着顾啸杭肩膀问他:“驸马大人,你说说,你图什么呢?娶不到喜欢的那个,就随便娶一个,你……随便得也太随便了。” 顾啸杭笑笑:“顾家人不做亏本买卖,也不全那么糟糕。” 封逸明看了看林熠,又看看顾啸杭深沉似水的目光,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开玩笑道:“也挺好,阙阳至少听你的话,你看着点儿她别干坏事了,也算为民除害。” 林熠半醉着睁开眼,丢了颗花生砸封逸明:“会不会说话?” 封逸明拎着酒坛扑过去,林熠跟他叫嚣着打成一团,阳光从花藤间隙落下来,顾啸杭仰头饮尽杯中酒,丢下杯子也扑上去,院中蝉鸣阵阵,笑闹不绝。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江州。 苍穹云层密布,雨水不停,昏暗天地间几无行人,一座朴雅大宅高墙黛瓦,内里雕梁画栋,飞檐精美。 数道闪电横空亮起又消逝,邵崇犹修长遒劲身影踏檐瓦而入,毫不犹豫跃进大宅。 甫一入内,还未落地,十数私卫高手纷纷上前围住他。 “何人擅闯私宅!” 邵崇犹抬指顶剑出鞘三寸,宽大斗笠遮住他半张脸,雨水顺着斗笠边沿淌下,满地汇成细流,倒映着院内剑光。 “他在哪?”邵崇犹毫无情绪地问道。 周围高手蓄势待发,戒备而狐疑,打头一人冷道:“识相还是自己离开吧。” “聂焉骊在哪?”邵崇犹又问。 众人手中兵戈寒光俱现,缓缓围拢,“没有这个人。” 邵崇犹眉头一压,不欲与之多周旋,万仞剑唰然出鞘,横空一道冷寂弧光,当即击退身周数人,而后猛然冲出了包围,径直往府宅内去找人。 府邸护卫又岂是好打发的,紧随其后追至不舍,邵崇犹侧身出剑,硬是将几人手里兵器纷纷卸去,又在腾空跃上檐角的同时反手击倒三人,却并未夺谁性命。 他沿高窄院墙一路飞奔,身如鹰隼,高处扫了几眼,果断往后宅去。 一路边打边行,待到后宅厅堂院前,护卫不减反增,全都朝他涌来。 邵崇犹即将失去耐心,万仞剑上雨水滑落,他提剑跃下屋檐,落在院子正中,直接往厅堂内去,黑色武靴踏地便溅起几簇雨水。 两旁和前后前仆后继的护卫眼看要迎上他剑锋,但他根本看也不多看,挥剑瞬间杀气毕露。 恰在此时,高大朱漆雕镂屋门被推开,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从厅中出来。 中年男人一抬手,一脸沉肃:“我看看,什么人竟敢闯到这里!” 院内众护卫瞬时住手待命,所有人围住邵崇犹,而邵崇犹抬了抬斗笠,露出英俊冷漠的眉眼,依稀有些不耐烦,依旧是那句话:“聂焉骊在哪?” 中年男人冷笑一声,愠怒不悦道:“哼,江湖人,聂焉骊?你是他朋友,还是他仇家?” 邵崇犹:“朋友,如何?” 中年男人广袖一挥,怒道:“给我听清楚,再没有什么聂焉骊!寻人或是寻仇,都趁早死了这条心!” 邵崇犹眉心皱起,手里的万仞剑动了动:“把人给我,否则平了这宅子。” 中年男人怒不可遏,一个手势便要护卫们再度冲上去。 厅堂内却传来一声微弱又清亮的高呼,仿佛那人已用尽力气,仍是发不出太大声音,只能刚好让所有人听到:“崇犹——” 中年男人回头看向屋内,一时不知什么神情。 那是聂焉骊的声音,听起来状况不佳,邵崇犹闻声低喝:“让开!” 旋即倾身而动,沿路挡道者俱被他一招掀开,如过无人之境,而数名高手转眼结成杀阵,几道锁链不知从何处飞来,眼看要结成网困住他。 邵崇犹抬臂以万仞剑身硬抵住精钢锁链,蓄力片刻,内力爆发,竟将锁链网直接辟开,发出数道清脆金属声。 眼看他要到那华服中年男人面前,护卫冲上前护着那男人躲开,那人脸色一沉,眼睁睁看着邵崇犹迈入厅堂。 厅内烛火盈动,屋外冷色天光照进些许,烛光和门口的光线却都未能照亮厅内一处,而聂焉骊正跪在那一方暗处。 他一身白色单衣浸了血,身上横七竖八的鞭伤棍伤,一头乌发半束散落,回头看着邵崇犹,昳丽面容苍白之极,嘴角一丝血迹。 聂焉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仿佛不知疼,依旧是风流的模样,五官在暗处不清晰,轮廓美好。 邵崇犹提剑走过去,万仞剑斩落束着聂焉骊双腕的链拷,屋内或站或坐许多人,邵崇犹扫了一眼没再多看,径直把聂焉骊扶起来。 他要带聂焉骊走,聂焉骊却靠着他,轻轻拽拽他衣角,气息有些虚弱。 屋内主座上一位端庄夫人起身,眼眶还泛着红,道:“阿墨,还有这位……公子,请留步。” 邵崇犹看了看聂焉骊,又看了看那夫人,方才的猜测越来越肯定。 门外中年男人也走了进来,看向聂焉骊的神情十分不悦。 邵崇犹瞥了一眼地上那条沾血的荆鞭,脸色愈发冷:“不知他做错了什么,要被家法这般处置。” 那华服中年男人正是江州阮氏家主,聂焉骊的父亲——阮奉宁,屋内的夫人则是聂焉骊母亲,方氏。 阮奉宁冷冷瞪着聂焉骊:“孽障,你还当自己是小时候胡闹?是要毁了阮家么?” 聂焉骊被打得没力气跟他吵,扶着邵崇犹,半倚在他身上,道:“如何就毁了?当年你们犯的错,如今还是不承认么?” 说完未等阮奉宁怒斥他,又指了指邵崇犹,笑了笑:“爹,可知你面前的是谁?” 阮奉宁面色沉冷,看了看邵崇犹,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复杂难言:“阮墨!你……” 聂焉骊的母亲方氏自不是一般女人,只言片语间已然明白过来,立即上前劝住阮奉宁,而后朝邵崇犹一礼:“参见四王爷。” 屋内阮家仆从训练有素,纷纷随之见礼,转眼间伏下去一片。 阮奉宁深吸一口,闭了闭眼,对邵崇犹行礼,又看向聂焉骊,气得说不出话。 聂焉骊笑笑,对阮奉宁道:“阮家为了明哲保身欠过他,但四王爷并未计较。爹,阮氏一贯避世,可避世不代表无情无义,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我和四王爷有缘分,若真有人计较起来,也无法否认。” 阮奉宁长叹气,事已至此,一时无言以对。方氏站在阮奉宁身边,显然也是心疼儿子的,只是阮家规矩严,尤其阮奉宁说一不二,她对聂焉骊道:“阿墨,别怪你爹,你自小也没受过什么罚,但如今毕竟……” 似乎有些话不便说,方氏摇摇头,又对邵崇犹道:“四王爷能不计较往事,是阮家的福分,阮氏始终亏欠王爷。” 邵崇犹对阮氏夫妇微一颔首:“过去的都过去了,贵府上不必为此担心。” 他又询问地看了看聂焉骊,聂焉骊道:“我跟你走。” 邵崇犹便对聂焉骊爹娘道:“人我今天先带走,多有叨扰,二位还需保重,此事就到这里罢。” 方氏示意仆从,仆从连忙奉上外袍、伤药和伞,邵崇犹给聂焉骊把衣袍裹好,拿了伞,没有接药,扶着聂焉骊走出去。 到了门外廊下,邵崇犹回头对阮奉宁和方氏道:“他从来都很好,若说阮家的福气,该是他才对。” 阮奉宁怔了怔,方氏松了一口气,父子二人现在的情况,暂时不见面,各自冷静一阵子更好。 她又与邵崇犹对视片刻,转头低声劝慰丈夫,邵崇犹撑开伞,与聂焉骊走出阮家大宅。 聂焉骊坐在马背上靠着邵崇犹,一路时常抬头看撑在两人头顶的油纸伞,到地方后,披着外袍站在客栈屋檐下,看邵崇犹收了伞,笑得很是开心。 邵崇犹揽着他送他上楼,进房间取自己备的伤药给他处理伤口,聂焉骊的没心没肺让他无言以对。 “知道有人来抓自己,怎么不告诉我?” 邵崇犹一言不发给他仔细清理伤口,都上过药,裹了纱布,这才开口。 聂焉骊已经有点累了,看起来要发烧,赤着上身在床边伏着,流畅漂亮的后脊和蝴蝶骨被纱布缠了几圈,乌发散落在榻上,声音有点模糊:“你才回朝,不想给你找麻烦。” 邵崇犹坐在榻边,半晌没说话,聂焉骊以为他生气了,撑起上身往他跟前靠去,干脆下巴垫在他肩头,笑嘻嘻道:“当时着急,没想清楚,是该跟你说的。” 邵崇犹只是静静看他,聂焉骊以为他还在气,秀丽的眉微微一挑,缓声乖巧道:“别生我气啊。” 他凑过去些,耳畔宝石耳钉衬得脸色白得透明,讨好地低声唤道:“邵崇犹,四王爷……” 最后不知该叫什么了,道了声:“哥哥……别气了。” 聂焉骊下巴抵在邵崇犹肩上,他今天被打得说话有点没力气,这声“哥哥”带着呵气般的语调。 邵崇犹顿了顿,伸手揽着他腰,把这人扶着乖乖趴好,手心握剑磨出的薄茧与他腰际皮肤相触,两人俱有些晃神,邵崇犹道:“没有生气。” 又问:“他们怎么能抓走你?” 聂焉骊功夫一流,若无特殊手段,绝不可能把他掳走。 聂焉骊侧过脸,安静了好一会儿,邵崇犹几乎以为他要睡着了,才道:“因为来抓我的是同门中人。我的……师父。” 邵崇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聂焉骊端冶艳丽的容色有一丝脆弱。 “我怕他。”聂焉骊声音低下去,似乎说得很艰难。 102.佳人 邵崇犹靠在榻前,聂焉骊侧着脸趴在那儿, 望着邵崇犹搭在跟前的修长手指有些出神。 “你的师父……清江剑派, 陆吾辛?”邵崇犹问。 聂焉骊怔了一下,点点头, 没再说话。邵崇犹感觉到他情绪不太正常,伸手轻轻遮住聂焉骊的眼睛:“先好好休息, 什么时候想说了就告诉我。” 客栈外淅沥雨声, 聂焉骊手指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点着, 指尖划过邵崇犹分明的指骨节, 而后“嗯”了一声,眉眼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 安安静静睡去。 金陵。 朝会上,永光帝宣告驸马人选,随即昭告天下,阙阳公主将与顾氏公子将于十日后行典大婚。 奉天殿上百官俯身恭贺, 林熠微微俯首一礼, 垂眸不语。 这一安排略显仓促, 林熠知道永光帝是想借公主大婚稳定人心, 毕竟麟波盛会期间,万国来使都在。闹出萧放的事情,肃清假王爷余党,邵崇犹回朝, 一番洗牌, 王储的问题又会成为隐患, 阙阳和顾家长子的婚事则能平衡这件事带来的余波。 虽说婚典几乎是和赐婚谕旨前后脚,看起来并无多少时间准备,但永光帝早就打算要为阙阳挑驸马,宫中也就早已为阙阳出嫁做好了万全准备,加之顾氏实力不俗,迎接公主的阵仗毫不含糊。 婚期大典当日,阙阳公主身着凤冠霞帔,珠玉金线刺绣繁复,一身嫁衣衬得她身段窈窕,于宫中同永光帝和太后告别。 锦缎宝缨的华美马车载着阙阳,六匹毛色雪白无杂质的大宛马拉着车,由禁卫护送,在看不见头尾的仪仗队伍中缓缓离开皇宫。 金陵城万人空巷,顾啸杭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吉服,迎阙阳至顾家大宅,沿途百姓夹道围观。 公主出嫁,驸马又是燕国三大富贾氏族之一的顾家,顾啸杭生得一副清贵俊雅之貌,人人见了都不禁赞叹这是一桩天赐良缘。 林熠和封逸明都以宾客身份到顾家,漫天的笑语欢声吉祥话,鞭炮声不绝,热闹之极,二人却显得沉默,在人群前观礼。顾啸杭迎阙阳入宅邸,拜了天地,宴请众宾客。 顾啸杭在席间应酬,目光时而与林熠撞上,便笑一笑,众人不敢多灌他,一遭下来仍是喝多了。 席宴接近尾声,眼看驸马离席,众宾客陆续道喜离开。 林熠扫了一眼满厅狼藉,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封逸明,随府中仆从把他送到客房院子去。 把封逸明安顿好,林熠出门,顾啸杭不知何时等在廊下,一身大红吉服,面如冠玉, 檐下一只只灯笼轻晃着,结彩布绸,院内显得格外安静。林熠拍拍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顾啸杭笑笑,双眼微醉,上前一步拥抱林熠:“今日我大婚。” “别让我恭喜你,我可说不出口。”此处也没别人,林熠叹气道。 “别恭喜我,这样很好。”顾啸杭道。 林熠扶住他,无奈道:“阙阳还等着你,莫在宫里人面前失态。” 顾啸杭靠在他肩上点点头,最后手臂略一用力收紧,随后松开,退了一步:“要回去了?” 林熠有些不放心他,也不方便送他去后宅,便道:“我看着你走,回去吧。” 顾啸杭又退了一步,清亮的眼睛蒙着些许红血丝,深深望了林熠一眼,转身沿长廊往新婚起居的内宅去。 林熠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拱门后,心里五味杂陈,顾啸杭从来都是太理智的人,他做决定往往不考虑愉快与否,总是更多地权衡所有需要考虑的人和事,权衡顾氏的利益。 他知道顾啸杭不会后悔,此番与皇家联姻,顾氏地位又上一层楼,更加不可撼动,阙阳也如她所言,能够给顾氏所有想要的。 世间万事皆有代价,有所求,便要做好付出的准备,你想要的一分一毫,命运都会悄无声息算清楚。 说起来,也只有真心最不计较代价得失。 萧桓近日频频被永光帝唤入宫中商议事情,林熠反倒闲下来,正好避避风头,省得那些眼睛又盯着他,转头说他如何高调张狂。 阙阳和顾啸杭的婚事果然转移了许多注意力,萧放的事情仿佛已经被人遗忘,连同灜安邵氏彻底消失。 旧时景阳王党羽被拔除干净,朝中不再人心惶惶,大浪淘过,人才层出不穷,旧事旧人转眼就不留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陛下这些天找你谈什么?”林熠终于按捺不住,萧桓这日回来得又晚了,他抓着萧桓问道。 “许多事情。”萧桓摘了面具,脱去外袍,出掉上衣,露出线条结实的上身,绕到屏风后,仆从已经备好热水,传来隐隐的簌簌衣料声,人影模糊晃动,萧桓踏进了浴桶。 他又道:“南疆来使队伍里的人,也已引起陛下注意,倒是没怎么介意,只让我多留心,大约也是想起咒术的事情。” 林熠坐在椅子上喝茶,心猿意马地听着屏风后传来的声音,萧桓嗓音极特别,略低沉,但又清亮好听,如泉音玉鸣,尤其对林熠说话时语气格外柔和。 “咳,这样么……那点事也不至于天天把你叫去。”林熠到底没矜持住,放下茶盏踱步到屏风后,倾身支在浴桶边缘,欣赏萧桓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线条,不老实地抬手去摸。 萧桓伸到肩后握住他的手,拉过去亲了亲林熠指尖,便松手任他占便宜,道:“陛下如今在犹豫,邵崇犹回朝后就又离京,并没在朝中招揽人心,若让我回朝露面,反倒才是打破平衡。” “太子可真不容易。”林熠俯身趴在他肩头,手放进水里轻轻拨动着,凑过去亲了萧桓颈侧一下,“走了一个势头强劲的萧放,回来一个神秘莫测的四弟,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七王爷随时回来问候他。” “邵崇犹未必对那位置感兴趣,至于本王……”萧桓手臂搭在浴桶边缘,侧头吻了吻林熠,“你呢,想让我回朝么?” 林熠也不胡闹了,收回耍流氓的手,认真望着萧桓:“从前我觉得没有第二种选择,但如今邵崇犹恢复身份,兴许这辈子你不必受那拘束,可以换他辛苦辛苦了。” 萧桓道:“恐怕他也这么想。” “那就看你们谁跑得快了。”林熠道,“跑得快就不用当皇帝,不用勤勤恳恳给天下人干活儿。” 萧桓笑道:“本王就不怎么占便宜,你我拖家带口,江州鬼军大营会昭武军不能不管,要跑肯定不比他利落。” 林熠无奈道:“可惜太子不容人,如今一副好脾气,若将来登位,绝不是这么回事。” 阙阳大婚三日后,恰逢诸国高手比试交流的日子,依照惯例,各国使队中都可派出本国高手,于明光台相互切磋,胜者往往能向永光帝提一个要求,比起单纯的江湖高手比试更振奋人心。 前阵子青鬼兽大闹一场的风波已经平息,明光台附近守备加强,决计不会再出现乱无秩序的险情。 这回的明光台来使比武,却与往常都不大一样。 前几个上台的各国高手一较高下,几轮之后留在台上的人实力便必然不一般,永光帝已频频发赏。 场下,林熠同萧桓在一处坐着,他靠坐在椅子一侧,大马金刀地踩着椅子边沿,倾身同萧桓低声交谈,时而拿起果子往嘴里一丢,一身红衣,笑得灿烂。 邵崇犹昨日总算回了金陵,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端宁王坐在林熠另一侧,林熠有时凑过去跟他搭话,萧桓和邵崇犹倒是几乎不说话。 众人有些看不明白,但又没几个人像林熠一样可以仗着年少活泼,能游刃有余在中间待得那么自如,都不大敢随意上前同邵崇犹搭讪,毕竟萧放余党案才平息,谁也不想触永光帝逆鳞。 不一会儿,明光台上换了人,西夜国使队也有一人上去,却是曼莎公主。 曼莎发髻利落,修身衣裙飒爽,衬得深邃的异族眉眼更加风情殊异。 她甫一亮相,就震惊了在场众人,大伙儿原以为她只是喜欢穿得精悍简洁,未曾想她真的是个中高手。 曼莎持一柄弯刀,刀锋如月,柄上嵌着宝石,招式如她本人一般,毫不拖泥带水,刀刀精准,直逼对方空门弱点,攻势强劲。 在场欢呼彻天,众人看得沸腾,她转眼已打败三名对手,英姿飒飒站在明光台上,微笑等待着下一名挑战者。 一时间没人上台,男人们既怕输给一个公主,又怕打赢了有失风度。 林熠懒懒道:“大家都顾虑那么多,再没人上,本侯便去。” 萧桓看看他,林熠笑嘻嘻乖道:“开玩笑的,我就在你跟前,哪儿也不想去。” 放眼望去,诸国高手间并无其他女子,曼莎也有些无奈。 不一会儿,却有一轻纱覆面的修丽身影,盈盈落在明光台上。 竟又有一巾帼佳丽出现,引得众人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期待无比的欢呼。 那女子高挑秀雅,一身薄纱绸裙,锦缎般的黑发垂坠如瀑,手握一柄如水长剑,轻纱之下相貌朦胧,露出的修眉美眸却姿容不俗,鼻梁窄挺。 最令人难忘是那对眼睛,笑吟吟的,端丽无双。 曼莎眼前一亮,欣然朝她做了个礼貌的手势,持弯刀起势。 那女子抽剑出鞘,裙裾轻摇,优雅地拎着剑微微一颔首,眸子趁隙往台下瞥了一眼,准确地看向这里。 林熠轻轻戳了戳邵崇犹:“哎,殿下,姑娘看你呢。” 邵崇犹却微微皱眉,又松开,神情复杂,最后无奈一笑。 萧桓望着那女子,而后支着下颌不语。 林熠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审视那女子,片刻后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聂……聂焉骊!” 103.明光 聂焉骊身形本就柔韧而修颀,窄腰长腿的, 一头墨发垂瀑, 广袖薄裙便显得气质清冷而有几分妖娆,加之面纱上方露出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眸, 若非熟悉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是个男人。 林熠看得目不转睛, 萧桓对这位多年好友再了解不过, 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挺漂亮的。”林熠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他从小漂亮到大。”萧桓道。 林熠便笑, 又转头问邵崇犹:“殿下, 你说呢?” 邵崇犹十分放松地坐在椅子山,望着明光台上那抹身影, 既认真又玩味地道:“比小时候更漂亮。” 聂焉骊与曼莎互一致意,几乎同时出招。两人皆是绝色,一弯刀、一长剑,衣袂翻飞间, 寒光似幻化的影, 金戈清鸣。 曼莎步法利落流畅, 弯刀挥出、横抹、劈刺, 便如西域落日下的热烈游吟歌者,锋芒绽发。 聂焉骊则如一抹水墨于宣纸上晕开,饮春剑带着三分闲逸、三分冶丽,剑势如流水落花, 他的腰很细, 仰身避开刀锋时, 眸中含笑,乌发与广袖随风扬覆,姿胜妙柳,身比惊鸿。 明光台四周的人群纷纷摒住呼吸,不敢错过一毫一瞬,就连永光帝和洛贵妃也看得兴起。 转眼间,曼莎与聂焉骊已过数十招,聂焉骊将饮春剑斜斜一挑,流云般的衣袖垂在皓腕上,曼莎手中弯刀亦划过一道光华迸发的弧度,两人堪堪同时抵住对方要害。 “你让着我。”曼莎坦诚道,“你……剑法很厉害。” 聂焉骊弯眼但笑,并不回应,微微颔首,两人收了手中刀剑,明光台下喝彩声爆发,久久不绝,人们都爱看美人儿,尤其这样难得一遇的情形,恨不得让他们再比试几场。 曼莎对聂焉骊有些好奇,她也不再守擂,下了明光台,转头又看了聂焉骊一眼,见他清雅亭然的背影,忽觉哪里熟悉。 她百思不得其解,未曾想自己一贯爱女扮男装出门,遇见个反过来的,却没能识出。 林熠十分激动,念叨着等回去了要在近处好好欣赏欣赏聂焉骊。乌兰迦趁着热闹溜过来,他多日没见林熠,很是想念,一肚子话憋着,却看见旁边的邵崇犹,登时有些混乱。 “小卷毛,愣着做什么。”林熠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给他手里塞了块点心。 乌兰迦呆呆地咬了口点心,含混问:“这是……” 邵崇犹无奈一笑,他对这小孩儿印象很深,乌兰迦前阵子险些被曼莎堵在小巷里揍,聂焉骊又学着乌兰迦跟他讨拥抱。 “这是四王爷。”给他介绍道。 乌兰迦“哦”了一声,明白过来,问候道:“殿下。” 又探身,目光越过林熠看看萧桓,乖巧道了声:“大将军。” 林熠乐了,揉揉他的一头卷发:“想把你带回家跟贺西横做伴儿,你俩准玩得来。” “贺西横是谁?”乌兰迦几口吃完了点心,又伸手够着去拿,腮帮子微微鼓起。 “是我小外甥。”林熠把一碟点心都放到他手边,“月氏王宫里,你那些哥哥想必都比你大很多,没人陪你。” “嗯,他们嫌我太小了,不带我玩儿。”乌兰迦坐在椅子上晃荡着腿,话里有一丝寂寞。 “其实你很懂事。”林熠揽着乌兰迦肩膀,“单纯了些,但很懂事。” 萧桓取了方素雅锦帕递给林熠,林熠给乌兰迦擦了擦嘴角点心屑,邵崇犹侧头见了,随口道:“你们三个倒像一家人。” 林熠也随口回了句:“要是贺西横在,那就是一家四口。” 萧桓听了转头看林熠,林熠对他做了个口型:“相公。”而后眨眨眼,两人彼此对视的短暂片刻,周围热闹仿佛都消失。 “咦,他去哪儿了?” 林熠忽然注意到聂焉骊没了踪影,连邵崇犹也不清楚,只瞧见聂焉骊下了明光台后从另一边诸国使队的位置经过,不知去了哪儿。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匆匆过来,在萧桓身旁低声禀报,林熠一看,正是夜棠。 “夜棠姐姐,怎么回事?”林熠问。 夜棠对他一礼,朝萧桓和他道:“混在使队里的王族人是南疆王子,这人喜好美色,原本我打算设法接近他,但碰巧遇见聂公子,他得知后,便让我暂时不要行动。” 萧桓似乎猜出什么,问:“所以他是替你去了?” 夜棠有些焦急,点点头:“看样子正是,方才聂公子是从南疆使队那里离开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引起那王子的注意。” 萧桓沉吟片,对夜棠道:“聂焉骊功夫足够好,若他应付不了,你去了必定更吃亏,他应该是看出了问题,才拦下你。” “是因为巫族?”林熠想起南疆使队中还混着一名巫族之人,多半与那南疆王子是一道的。 萧桓点点头:“多半是。” 几人看向远处南疆使队的位置,那名南疆王子已经离席,巫族的人倒还在。 “会很危险么?”林熠眼皮有点跳,他想到萧桓身上被锦妃下的咒术,便知南疆巫族不好打发。聂焉骊与夜棠也相熟,又怜香惜玉的,应当是顾及这个,便没让夜棠去。 “他们不会在金陵闹出大事,但让人吃亏不难。”萧桓说,又对夜棠道,“聂焉骊考虑得没错,涉及南疆巫族,凡事不可掉以轻心,换成你也不该以身做饵。” 夜棠敛首:“属下冒进了。” 萧桓摆摆手示意不必放在心上,正要吩咐,旁边的邵崇犹开口提议道:“我去找他。” 萧桓与邵崇犹对视一眼,邵崇犹道:“你们留意使队,我去找聂焉骊。” 眼下确实没有比邵崇犹更合适的人选,萧桓思忖片刻,点点头,商量了一下,邵崇犹便离席而去。 就在这间隙,人群忽而又是一阵喧闹。 循声望去,便见明光台上一高瘦男子,手中持一柄奇怪兵器,泛着冷光,等候对手来挑擂。 那人身形枯槁奇瘦,如一具骷髅披着黑色麻布衣衫立在那儿,浑身上下透露出诡异令人生寒的气息。 他功法如其人,诡谲可怖,连续几人都没能击败他,众人败下阵来也弄不清怎么回事。 不仅如此,他出手极狠,但凡被打败的,不是废了一手或一脚,就是眼睛被划得鲜血淋漓,多半会落下永久影响,武学道路也戛然而止。 “这是何人呐?” 永光帝开口问道。 明光台比武没有规定不许伤人,既然按规矩来,永光帝也不好多加干预。 “陛下,这是我南疆的勇士。”一名南疆使臣起身答道,他神情颇为骄傲,“今日不知还有没有人能打败他,向他这样的勇士,我们还有很多,此次来的就有六人,没想到只派出一名,就守擂这么久。” 使臣想强调的无非一点——“像这么能打的,我们有六个。” 他的话有些张狂,但比武就是如此,众人心中不认同,可也无法反驳。 林熠“啧”了一声,低声道:“让朝中那帮碎嘴子好好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张狂无度欠收拾,省得总盯着本侯不满。” 萧桓拍拍他手背笑道:“这人跟你没法比,你素日里谦逊得很,可真要来了劲,一句话就能把他踩得张不开口。” 林熠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挠了挠萧桓手心:“但是我一般也不犯脾气。” “脾气大了也很好。”萧桓道。林熠有时气性发作,那桀骜不驯要上天灭地的架势,确实也挺带劲的。 台上那名南疆武士又打败一人,对方下台时,手筋已被挑断。 按照规矩,这名武士胜的次数足够多,接下来就能由他选定对手,而再胜出一定次数,就得强制收手,把比武台让给其他人。 林熠表面上心不在焉,但一直仔细留意着,道:“大将军,那人的功法似乎有点邪门。” 萧桓也观察到不妥之处,手臂搭在椅子旁,五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他用的就是邪术,与他做对手,只要盯着他的招数,便会不知不觉受其蛊惑,自然不可能赢过他。” “是巫蛊或咒术么?”林熠问。 “也不算,更像是江湖幻术,若他不认,明光台的规矩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萧桓道。 “没有人了么?” 那武士环视四周,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满口白牙森然。 林熠眉头拧紧,这人接下来就会强行点人上去与他比试,可眼下情形,只要上去,面对这邪术,就必定会成为乖乖待宰的羔羊,被他剜眼断脉。 就在那武士盯住一名少年武者时,林熠悠悠起身,朗声道:“本侯愿一试,如何?” 那少年武者逃过一劫,松了口气。 众人望向林熠,只见他眉目带一丝戏谑而不在乎的笑意,英俊洒脱,一身红衣格外耀目,望向那南疆武士,却又仿佛根本没看他。 所谓目下无尘,天生不驯,便是如此。 武士阴测测地盯着他片刻,而后一咧嘴笑道:“烈钧侯?自然很好。” 林熠见他盯着猎物般看着自己,也不在意,走到明光台下,跟宫人吩咐了一句,随后足尖一点,跃上明光台,衣袂轻扬间顺手取下腰间冶光剑。 他走到武士跟前,笑笑道:“阁下这么看着本侯,是在琢磨待会儿要废本侯的左手还是右手?” 武士瘦得深凹陷的脸有些骇人,但十分自信:“侯爷可以自己选。” 林熠一挑眉,用夸张的语气道:“太难为人了,好残忍哦。” 武士不置可否,只是阴冷地微笑。 林熠凑过去问他:“左手还是右手,想知道我的答案么?” 武士:“愿闻其详。” 林熠笑得有些顽劣:“自然是……打到你乖乖认错的那只手。” 武士怒目一睁,林熠哈哈大笑。 武士却极为自负,对林熠一礼,又望向台下席间,道:“按照规矩,我可以选一名对手,侯爷可介意?” 林熠笑道:“当真?你要以一敌二?” 武士点点头,看来对自己的邪术很有信心。 林熠道:“选吧,人多热闹。” 武士抬手指向席间,不偏不倚,正是萧桓的位置。 “请酆都大将军指教。” 众人哗然。 萧桓却什么也没问,依言起身,也去到明光台上。 武士盯着萧桓,眼中写着野心,林熠知道他并不识得萧桓的王爷身份,纯属想要一举打败烈钧侯和酆都将军,以败燕国的面子。 萧桓道:“方才听见,你们有六名与你一样的高手?” 武士点点头:“没错。” 萧桓淡淡道:“嗯,那便一起上来吧。” 武士愣了一下,没想到这萧桓看起来低调理智,却和林熠一般地自大。 “你确定?”武士问。 林熠笑嘻嘻道:“都说了一起,那就整整齐齐六个一起上啊,一个都别少。” 围观众人兴致高涨,武士没想到被他们反客为主,永光帝道:“倒是别开生面,就依他们的吧。” 南疆使臣只好让其余无名武士一同上阵。 宫人依吩咐上来,将漆木托盘呈高于顶,其中是两条玄色锦带。 林熠取了一条,对萧桓笑了笑,低声道:“你若不习惯,待会儿交给我就好。” “没什么不习惯的。”萧桓随手摘下面具放在托盘中,也取了一条锦带。 两人十分默契,转而彼此后背相抵,把空门交给对方,同时抬手将锦带缚于眼前,系在脑后。 台下众人一惊,有的人想看看酆都将军面具下的真容,却因角度实在巧妙,只能看见萧桓蒙上了锦带后的侧脸。 萧桓俊美无尘,一身将军武袍,虽蒙眼,却一举一动自然放松,有种孤身而过千军万马的气势。 林熠苍白英俊的脸略瘦削,那双浓黑眸子被锦带所遮,鼻梁窄挺,嘴角勾起一抹笑,准确无误地找到那名武士的方向,朝对方抬了抬下巴:“待会儿别哭啊。” 武士脸色变得很难看,神情复杂。 不看,便不会受到幻术影响,但不用目力,又真的能打赢他们六人么? 六名南疆武士几乎外形一模一样,高瘦黑衣,宛若六具枯瘦行尸,手中奇特的尖锐武器泛着毒光,将林熠和萧桓围在明光台中间。 明光台上,清风入耳,万音归心,林熠和萧桓背对彼此,眼前蒙着锦带,冶光剑和醉意缓缓出鞘。 104.诱饵 高台之上,初夏的风如冰, 尽被一触即发的杀意冻结, 明光台下,周遭人群凝神屏息, 南疆武士手中似刀似戟的兵杖通身漆黑,暗哑中又泛着奇异的光泽, 那兵杖头处是弯刀状, 又横劈进去嵌合了棘刺, 每一面都锋利无比, 淬了药。 六名武士合阵,林熠静心而闻, 万籁涌入耳中,人群间交头接耳、一阵风、一只铃铛清脆的晃动声,俱被他听见,又俱被他忘却。 眼前柔滑锦带, 视野暗寂, 周身对手每一步都随声随气息化作清晰的景象浮现于心。 前世耳目俱闭, 依旧能凭一阵拂面气流的涌动、一朵落花的芬芳识得周遭, 于林熠而言,如今耳中有声,便是如虎添翼,身所往处, 无不自在。 萧桓握剑五指张开又依次合拢, 玄色锦带从他脑后垂下, 修身玉立,手中醉意剑锋漫不经心又精准无比地跟随南疆武士打算出击的方位。 一名武士发出暗号,六人如六支淬毒利箭倾身而动,霎时间,那危险而诡异的兵杖铺天盖地化影而至,如密林雾障中冲天而起的毒藤,直逼而来。 林熠和萧桓几乎转瞬间同时出剑,冶光烈烈如乍然迸发的太阳,醉易剑势恢宏,萧桓强劲的内力携于剑锋,气流刺出一道寒影,未待刀兵相接,便已稳稳抵住横空压下的武士兵杖。 林熠与他默契之极,微微倾身一避,对方刺来的弯刃落空,而红衣利影已如一束火焰般袭至阵眼,手腕微挑,冶光剑调整出极刁钻的角度,下一刻便轰然击碎对方结的杀阵。 萧桓一步步从容逼向南疆武士,林熠仰身一旋,横剑击退直冲萧桓背后袭去的武士。 生死交集的瞬间,林熠却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前世的猗兰殿庭中,他赤足持剑迎向萧桓的醉易,而萧桓出剑以柔克刚,带着冶光旋了一道悠长的弧,两方剑身止于半空,庭中落花悠悠停在剑上。 “花开了……”芳菲绕指,轻盈无比,林熠却循着剑意感觉到花落的一刻。 他看不到的,萧桓便用千百种方式帮他感知。 林熠嘴角轻扬起,冶光和醉易配合无间,萧桓剑法内功无不辟离山海之势,林熠一手烈钧剑法,红衣似火,二人便以日月之芒压制住南疆武士瘴林雾气般的阴冷杀意,幻术不再奏效,而论真刀真枪的比试,以六敌二亦手到擒来。 林熠剑指那武士眉心,准确无误从六人中揪出了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个,微笑道:“想取本侯哪只手来着?” 武士欲侧身避开进而攻击,林熠毫不犹豫,一剑刺入他肩窝,筋骨瞬时分离撕裂,那武士闷哼一声。 林熠冷道:“心思歹毒,来明光台撒野,胆子够大。” 其余武士被打得七零八落,欲再度冲上来,萧桓握着剑挡在林熠身旁,众人不得近身。 林熠微侧过头,语气一下子柔和又乖巧,对萧桓道:“稍等一会儿,我揍个人。” “不急。”萧桓没回头,抬剑一指蠢蠢欲动的对手,朝林熠缓声道。 那武士脸色煞白,方才一连用幻术击败数人,还废了他们眼睛和持武器的手,眼下便要迎来报应。 众人于是看到明光台上前所未有的一幕,酆都将军游刃有余应付着几名南疆武士,虽蒙着眼睛,仍是闲庭信步一般。 而烈钧侯则像是盯准了仇家,只情有独钟追着一名武士满场子揍,上蹿下跳不亦乐乎,翻着花样地收拾那人,对旁的敌人一概不理会。 “这么打下去,不太好吧。”一名官员有些担心,“侯爷他……下手太狠了点。” “那南疆人方才作为残忍,眼下不过是受了反噬。”另一人道。 林熠就像猫玩老鼠,把那武士折磨得几乎想跳下明光台,浑身是血,偏又死不了。 “大将军也不管?” “大将军他……好像在帮侯爷清场子。”那人琢磨着道,“……好让侯爷尽情除强惩恶。” “?” “……” 邵崇犹在江湖混迹多年,追踪暗杀的本事不在话下,循迹找人更是信手拈来。 但不过相隔一会儿,待他追去时,聂焉骊的踪迹忽然中断,且断得十分彻底,不知是聂焉骊有意防备人跟来,还是旁的什么人掩盖了线索。 遍寻不获,眼看天色将暗,邵崇犹终于追到金陵最繁华热闹的巷坊间,果断翻进其中一间,从侧院径直往楼里去。 笙歌乐舞,觥筹交错,脂粉香气扑面,娇声笑语不绝于耳,是间勾栏院,且此处正是其中最放荡的所在。 聂焉骊使的是美人计,怎么把人骗到了这地方? 邵崇犹蹙眉,聂焉骊虽说一贯风流,但此时不会是来玩儿的,那便是南疆王子把他带了来这。 他虽在离席后当即换掉了身上王服,但到底气质形貌出众,又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的冷漠多金客,走廊上来来往往花枝招展的姑娘,还有水灵的小倌儿,时常要缠上邵崇犹,老鸨经过时也招呼他,都被邵崇犹挡开了。 痕迹有限,只能确定大致就在楼下那层,走道上很多守卫,他在确定大致楼层后,开始挨间看去,最后确定一间极为可疑的。 时常有纵情的动静传来,邵崇犹一脸清心寡欲,不加理会,只专心寻找其中可疑的线索。 邵崇犹当即确定,那南疆王子就在这间房中。 房门被反锁,邵崇犹绕出去直接从窗户进去。 房间很大,内外间三重,内间南疆王子说话的声音更加清晰。 “还以为习武的女子很难接近,没想到你这么懂事。”南疆王子话音里十分不怀好意,“来,再喝一杯。” 邵崇犹在屏风后静静听,闻言预感不佳。 “殿下,真的不能再喝了。“聂焉骊巧妙地压着嗓子,声音便像悦耳的女音,同他唱戏时有点像,又更媚一些。 “怎么?这就醉了?”南疆王子笑道。 “殿下讲的故事太精彩,咒术什么的,还是头一回听。”聂焉骊道。 “那很好啊。哎,美人儿,你脸怎么红了?”南疆王子道。 聂焉骊似是很惊奇:“啊,大约是困了。” “不不不,我倒是觉得……” “殿下请自重。”聂焉骊道。 “都到这儿了,你就别……” 邵崇犹忍不了,悄无声息走出屏风,到内间,看见聂焉骊换了一身衣服,而南疆王子正欺身过去,眼看拉拉扯扯要摸聂焉骊的脸,邵崇犹大步上前,果断把人劈晕了。 他把昏迷的南疆王子丢到一边,抬眼看,聂焉骊倚坐在那里,一身绸纱衣裙,轻纱蒙面,双眸似水望着他轻笑,巧笑倩兮,眉目如画。 “外面人守得紧,还是走窗吧。”聂焉骊道。 他懒懒起身,踢了踢地上的南疆王子,三下五初二脱了身上女裙,拎起旁边一件紫袍随意裹上,对邵崇犹道:“我喝多了……” 邵崇犹带他离开勾栏院,直接在夜色中往王府去。 暗中回府,把聂焉骊安置在屋中,邵崇犹没让下人进来伺候,出去吩咐人煮醒酒汤的功夫再一回来,却愣住了。 聂焉骊伏在帐内,脸色苍白,唯眼尾泛着不大正常的红晕,身上是那件随手披上的衣袍,里头几乎什么也没穿,此时袍襟散敞。 色泽浓重的紫袍迤地,身上皮肤雪白,一头乌发散落,那张有些妖冶的脸上洇了层薄汗,两眼有些失焦,似乎很不舒服,微微蜷着,手抓紧锦被。 邵崇犹上前查看,一碰到他,发现聂焉骊体温很高,聂焉骊抬头看他,眼中含着水,意识似乎有些模糊。 “怎么回事?”邵崇犹眉头拧成一团。 “那厮……酒里有药。”聂焉骊有些艰难地道,抓住邵崇犹的手腕,又推了推他,“你……” 邵崇犹明白过来,聂焉骊用美人计套话,可南疆王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在酒里下了药。 聂焉骊似乎想让邵崇犹出去,但实在难受,心知这南疆王子和巫族走得近,这药多半不好打发。 他身体灼热,似有火在炙烤,无比渴望着什么。万花丛中过的聂焉骊深知自己这次栽了,恨不得把那南疆王子砍成八块。 邵崇犹被他攥着手,想抽出手去找人配方子解这药,可还未起身,聂焉骊忽然攀附到他身上,紧紧勾着他脖颈,柔韧的修长的身子有些无力地倚向他,抬眼望着他。 那眼睛极媚,散乱的浓紫锦袍,论谈情,聂焉骊是个中高手,但总是女子们朝他投怀送抱。邵崇犹知道他是被那药控制了,抬手要把他拉开,可聂焉骊猝不及防凑上来一吻。 邵崇犹的手僵在他腰际,正要立即把聂焉骊拽开,聂焉骊忽然撒娇般地呢喃了句:“哥哥……”顿时一股火被点燃,邵崇犹最经不住他这么叫,这人简直是狡猾。聂焉骊趁着这间隙,紧紧缠上邵崇犹吻过去,似乎是渴极的人寻到一汪水。紫袍从肩后滑落,蝴蝶骨随他动作格外分明。 邵崇犹被怀里人藤一般缠住,抬手捏着聂焉骊下巴低声道:“墨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当然。”聂焉骊的唇似胭脂化水,眼睛聚起些神来,抓住他的手,轻咬了咬他指尖,“哥哥。” 邵崇犹眸子暗了暗,深深看了看他,继而覆身把聂焉骊放倒在榻上,缎子般的黑发散乱在锦被上,分外妖娆。 105.城南 六名南疆武士落败,满场呼声震天, 林熠收剑, 扯下眼前锦带,同萧桓离开明光台, 南疆使臣笑得有些勉强,林熠随口同他客套几句, 算是彼此给个台阶下, 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 永光帝封赏, 比武照旧继续, 人们对酆都将军愈加好奇,可未能趁机看清, 萧桓已经重新覆上面具,太子过来赞誉了几句,算是替永光帝嘉奖一番,左右看了看, 未见邵崇犹, 正要问, 林熠扯了些别的转移了话题。 直至回到别院, 林熠舒了口气,心头又萦绕起隐隐疑虑:“南疆这次做事情很高调,与之前这些年来大相径庭,像是在试探什么, 不, 更像是故意引起所有人注意。” “二月份时, 南疆尚未打算派使队来。”萧桓道。 林熠有些意外,思索片刻,道:“这中间的事情让他们改了主意。” “邵崇犹的身份,兴许早就另有人知晓。”萧桓提起来。 林熠忽然想起江州阮氏,聂焉骊小时候想去找邵崇犹,被阮家严辞禁止,想必阮氏对邵崇犹的身世有些猜测。 但他们既然如此讳莫如深,便不会透露给别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邵家敢调换皇嗣,不过是自以为天衣无缝,保不准有人黄雀在后,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只待某日时机到了,便可拿来利用。”林熠有些烦躁,总觉得许多事情背后有一方看不见的势力在运作着什么,这股势力前世未曾现出真身,今世继续在暗处搅动局面,他又总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 次日清晨,端宁王府。 聂焉骊醒来,感觉到身后人牢固的怀抱,懒懒眨了眨眼,才渐渐想起怎么回事。背后紧贴着宽阔胸膛,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皮肤和结实的肌肉线条,而拥着他的手臂修长有力,身后人察觉到他醒来微动,便搂得更紧了些,又落了一吻在他脑后。 昨晚的情形断断续续出现在脑海里,自己连撒娇带勾引缠着邵崇犹,最终勾天雷动地火,两人紧紧交缠的画面忽然蹦出来,邵崇犹冷峻的脸和眸中暗火如在眼前,扣着他的腕,而他衣袍顺肩臂滑落挂在臂弯,被翻来覆去地冲击……聂焉骊沉默不语,他一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突然回忆起来,自己一开始不让邵崇犹走,只是想告诉他,江流阁似乎要寻他麻烦。 聂焉骊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南疆的药还真是不一般,但他又似乎不是完全失去理智,一时又想起邵崇犹,这人平时不爱笑,冷情冷脸,那事上却也太猛了些,一想起这个,忽而觉得浑身酸软,关键地方也不大舒服。 他平素只跟姑娘们调.情,尚未和男子有过这种关系,但对方是邵崇犹,他也不觉得介意,甚至一想到昨晚的画面,不自主又起了反应。聂焉骊稍稍动了动,想起身下去清醒清醒,可邵崇犹没有松手,两人动作间,邵崇犹碰到他那儿,便把人收到怀里,探手下去。 聂焉骊一下子不动了,闭了闭眼,干脆在邵崇犹怀里转了个身,被邵崇犹正正着着直接吻下来,就这么一直到被抒放出来,聂焉骊轻轻喟叹了一声。 邵崇犹扯了帕子擦手,起身去冲凉水,聂焉骊松了口气,方才被顶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真让他再来一次,自己就散架了。 邵崇犹回来,给聂焉骊把袍带系好,见他神情略疲惫,把他揽进怀里:“疼了?” 聂焉骊苦笑,在他肩窝埋头,摇了摇头:“本少一世风流啊,没想到被人收拾了。” “墨骊。”邵崇犹道,“是我不对,你昨天……不算清醒。” “不,我不是没有意识。”聂焉骊并没有推脱,静默片刻,从他肩上抬起头,平视邵崇犹,顿了顿,道:“我想停下来了,这么多年……” 邵崇犹淡淡望着他,深邃的眼里有沉静的力量。 聂焉骊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呼出,倜傥之意竟如铅华洗去,笑容纯挚:“我就停在你这儿好不好?” 明明是千帆过尽,浪子泊岸,却又像第一次动情一般。 邵崇犹抚过他的脸,既未说是也未说否,只是柔和地笑着看他,:“小姑娘啊。” 金陵城南。 淮水过金陵,城北水道势缓,绕皇宫而去,经过风情万种的勾栏街巷,映着两岸红色灯笼和胭脂笑语。 城南水面开阔许多,水势湍急,逢雨季暴涨,时有澜沧之势,另具三分险。 今日阴云绵延,小雨不断,城南水道上横亘一座木桥,四下无行人,天地孤寂,与远处街市宅坊仿佛隔绝。 桥上立着一人,身形高大,披着黑色斗篷,雨水从宽大兜帽流下,桥下水流湍急暗涌,翻腾起来似是要扑上来吞没什么。 这人静静站着已经很久了,只是在桥上看着远处,也不像在等人。 一名长衫俊雅的年轻人打着一柄伞,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走过去同那人道:“兄台是在等人?” 那人闻声,片刻后才转过身来,年轻人友好地打量他,那人脸颊瘦削锋利,剑眉浓黑锋利,硬朗英俊。 他皮肤是没什么血色的冷白,仿佛是长年不见阳光,换做旁人,必然会显得了无生气,但这只是让他看起来刚毅又有些脆弱,别具气质。 正是曲楼兰。 曲楼兰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是等人。” 年轻人笑笑,走上前,手中伞同时遮住两人,天地潇潇雨幕,曲楼兰斗篷和发际沾的雨水缓缓流下。 他从北疆绕道,由小河城入关,一路来到金陵,身上并无旅人的风尘仆仆,也没什么疲惫之意,正如他胸口跳动得极缓慢的心脏,介于生者和死人之间,因而不怎么知累。 “兄台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年轻人关切道,“方才见你站在这里许久。” “很久没来过了。”曲楼兰看了看远处,“一时有些感慨。” 年轻人松了口气,曲楼兰似乎明白什么,微笑道:“你是担心我想不开?” 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瞒你说,这里每月都有几人跳桥投水,在下方才想多了。” 这是个很善良的年轻人,眉眼清朗干净,文雅隽秀。 曲楼兰觉得眼前年轻人让他感到熟悉,年轻人低头看看他斗篷腰间露出的剑柄,对他道:“在下顾辞君,我家就在不远处,相识即缘,兄台既然许久没回来了,可以先到我那里歇歇。” 曲楼兰略讶异,这人友好热情,待人甚是单纯,邀请十分真诚。 他对顾辞君印象很好,也没什么顾虑,便道:“也好。” 顾辞君笑笑,做了个手势,两人沿木桥往岸上街道宅邸去,他笑起来温润如墨,衬着一身天青色长衫,很是好看。 曲楼兰想起一个旧友,回眸望了一眼烟波漫漫的水面,转头持着顾辞君的伞,顾辞君便松了手让他撑伞。 两人到了街上,顾辞君在一家铺子门前驻足,对曲楼兰道:“兄台稍等,我取个东西。” 曲楼兰便打着伞在街边等,斗篷遮住他大半张脸,旁边是一家小酒坊,老板正在门口柜台前和人聊天。 曲楼兰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的话音不时传过来,酒坊小老板同朋友道:“别看我如今守着个小店,这辈子可也没白活。” “瞧瞧,又要提那些旧事了。”旁人笑道。 小老板拍拍胸脯,正色道:“旧事怎么?从前跟着我们将军,在北疆一路从库宁关打到西石河,一口气收回十二座边城,那可是出了恶气,还有一次……” 旁人听他讲述这些都已听得熟了,替他接道:“还有一次,你们将军下铁令围城,硬逼着柔然人撤军,免了屠城之祸,救下俘虏数百……” 小老板满脸骄傲,一拍桌子:“我们将军那是一表人才,西北六将之中便有他,这辈子跟他打过仗,那可是值了!” 旁人哄闹着灌酒:“英雄,为你们英雄将军喝一杯!” 小老板接过酒碗仰头饮尽,抹抹嘴,却有些哀伤:“我们将军啊……” 有不熟的人听到这儿,好奇问:“究竟是哪位将军?” 旁人见小老板伤感起来,并不想说话,便替他答道:“曲将军,叫……曲楼兰。” 曲楼兰持伞立在雨中,听见这些话,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那名旧部下。 他忽然感到心口一阵被网罗起来的不适,继而浑身流窜而起的刺痛,便知同生蛊发作了,自嘲想,半个死人,也还是难免心境波动。 曲楼兰压制着身体不适,顾辞君从旁边铺子里取了东西出来,一脸笑容,抱着小包裹走回伞下,却看了看曲楼兰,问道:“兄台可是身子不舒服?” 曲楼兰有些惊讶他察觉出来,这人看着单纯不解世情,但实则很细心。 “无妨,雨天老毛病犯了。” 顾辞君便没再问,满城雨雾朦胧,曲楼兰听他讲些天南海北的,两人便继续往前走。 临近七夕,城中到处已热闹起来,林熠同聂焉骊见了一面,回来往书案上一趴,看着萧桓写的折子,道:“那南疆王子与巫族走得很近,对咒术又知道得很清楚。” 萧桓朝他招招手,林熠便跳起来绕过书案,往他怀里一扑,坐在他腿上,拈了颗冰镇的果子咬在嘴里,含混道:“玉衡君的药方没错,只是再添几味就可以了,那药不好找,不过也不是问题。” 萧桓却不在意这些,轻轻一拽林熠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继而吻过去,林熠口中果子清香,亲着亲着就整个人缠到他身上,不安分地轻轻扭动,过了一会儿喘着气抬起头松开萧桓,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桓看他一脸小媳妇样,不由笑问。 林熠最后终于忍不住了,道:“缙之,咱们什么时候回江陵?” 106.银汉 “待过几日,麟波会之后, 行不行?”萧桓知道他在金陵待不住了, 安抚道。他听到林熠说“回”江陵,便感欣悦, 林熠对那里有归属感,这是他未曾奢望的。 林熠自然是知道自己不能乱跑的, 有些郁闷地往他怀里一趴:“北大营领了铜虎符, 有我爹坐镇, 监军不敢嚣张, 可金陵城里见风使舵的反倒开始跳了,你不上朝, 大约不知道,那奉天殿我是一眼不想看见。” “我听说了,侯爷这几天脾气忽上忽下,朝会上缄默不语, 下了朝可不饶人。”萧桓拍拍他后背。 林熠见他对情况了如指掌, 心里忽然松快些, 这几天在皇上面前扮老实, 火气都留在私下发,怼天怼地,众人之中,恨他的更恨。他倒是不在乎, 毕竟萧放倒后, 依旧坚定不移视他如日后大患的臣子, 几乎都是些老腐朽,只是每天心情都不大顺,导致他戾气有点重。 他性子烈,但实际上脾气很好,并不喜欢这暴躁状态。 “昨天跟朋友出去了?”萧桓问。 林熠一想起昨日,眉间阴霾散了,又是愁又是好笑地道:“封逸明拉着我去喝酒,自从阙阳入主顾家,他一刻也未耽搁,当即置办了宅子搬出来,说是要庆祝乔迁之喜。” “去了哪儿?”萧桓捏着林熠下巴让他抬头,似笑非笑地问。 “杏云楼,就是那个……”林熠自顾自顺着答,突然意识到什么,抿着嘴不说了。 杏云楼是烟花地最有名的几处之一,他虽然没做什么坏事,但一群纨绔的的确确都玩得太开了,于是连带着让他莫名有种被抓包露马脚的心虚。 萧桓伸出一手拨开案上一只匣子,从里头拎出一块玉佩来,晃了晃:“这杏云楼做生意不太讲究,客人落下的东西,若不是旁人碰巧见着送回来,便打算私自吞了。” “啊。”林熠看了眼自己留下的‘罪证’,摸了摸鼻子,“……真是不讲究。” 萧桓看着他轻笑不语。 林熠被看得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跨在他腿上正正经经道:“我什么也没干,就喝酒来着,那些个莺莺燕燕连衣角也没碰。” 萧桓点点头,手里那玉佩朝林熠递了递。 林熠伸手去拿,松了口气:“再说了,既然有你,我哪会多看别人一眼。” 萧桓不为所动,林熠伸手抓了个空。 他心里也跟着一空,生怕萧桓不高兴了,自从想起从前那些事,他愈发不愿让萧桓有丁点难过。林熠也不管那玉佩了,倾身吻过去,低声道:“相公原谅我这一回,以后别说杏云楼,嫦娥的广寒宫也决不去……” 聂焉骊这一出美人计使得到位,药方送到丹霄宫,玉衡君立即回信,此方可行,林熠心里石头落地,萧桓总算不必受那咒术束缚,虽说最早也得明年冬天才能彻底解去,但比起从前一直无解的状况好得多。 而南疆使队就此安分下来,或许是因为聂焉骊从王子房间莫名消失让他们不安,使队很快启程辞别,走得很低调。 金陵城南。 淮水岸上人家百里,比起城北皇宫与闹市的喧嚣繁华,这里宁静而开阔,曲楼兰跟随顾辞君到他家中,推门而入,简单打量,宅子不算大,极为寻常,前厅后屋,院内栽了几株梅树,檐上阶前绿苔生痕。 与顾辞君给人的感觉比起来,这宅子太过朴素了些。 曲楼兰从前也是世家公子,很容易辨识出顾辞君待人接物背后的教养,因此知道他绝非寻常人家长大的年轻人。 进了屋,室内亦布置得简单,生活必须的桌椅器皿,连字画也未悬,唯独窗边桌上一只素瓷瓶插着一枝含苞芍药,淡雅别致,可称点睛之笔。 “顾公子独居?”曲楼兰问。 顾辞君煮了茶,邀曲楼兰入座,点点头道:“我家中没别人了。” 曲楼兰摘了斗篷,斗篷下一身暗色布衣,身形修长,他忽然想起什么,顾辞君递茶给他,同时多打量了曲楼兰几眼,笑笑说:“此时仔细看,兄台竟有些眼熟,还不知兄台姓名。” “曲楼兰。”他没有隐瞒,照实说了。 顾辞君的手抖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摇头道:“兄台的名字……也很熟。” “哦?”曲楼兰不甚在意地道,“与从前北疆一名小将军同名,对不对?” 他这样坦诚,顾辞君反而踏实下来,呼出一口气,神情复杂:“那名曲将军从前于我家有恩,罢了,想来都是缘分。” “顾公子从前家在北方?”曲楼兰道。 顾辞君颇为感慨,叹了口气道:“我家本在金陵,从前父亲被牵扯进一桩旧案,全家流放到北疆边城一带,那时候总是两头受气,周围燕国人因着罪名而不待见我们,北柔然又时常来侵扰,日子很难,不过还是遇见了好人,曲将军曾救过我们一次。” “原来是善缘。” 曲楼兰想起来模模糊糊有过这么件事,顾辞君父亲想必就是曾在御史台任职的那位,因一桩贪腐案遭受牵连,最后也得昭雪,但人已死在北方,铿锵傲骨,备受摧折,到底没能熬到回来。 顾辞君如今孑然一身,曲楼兰恍惚望向庭中一眼,看朱成碧,那梅树不知怎的,偏像是花期已过的梨树,仿佛时间倒退几个月,就是满庭梨花白。 “可想过入仕?”曲楼兰问他。 顾辞君抚了抚茶盏,淡淡笑容下有种不悲不喜的意味:“家父曾为罪臣,陛下虽赦罪平冤,但入朝也不大可能了。” “景阳王一案过后,朝中正需人才,若你有心,未必走不通。”曲楼兰道。 顾辞君怔了怔,没想到曲楼兰会劝自己。 曲楼兰没再多说,他印象里顾辞君之父实乃清流砥柱,这样的人教出的儿子,必是长存治世抱负的。 他其实有些意外,顾辞君从前也是家中的小公子,历经种种,如今还能保持这份清雅,未被世俗琐碎消磨,实乃璞玉。 诸国使团即将离开金陵,四野传来种种消息,有喜有忧,北疆翡裕河开矿至今,冶造大营终于随之布设完毕,柔然军备即将脱胎换骨,而南洋十二港落成的这些时日中,域外商船从上月起骤增,停港离岸蔚为壮观,商港由最初的合浦一处增设至三处,萧桓已派二十余艘鬼军舰往南洋港执行沿岸布防。 鬼军舰才入港驻防不久,海寇未来得及惹事,百越州府却先闹出一桩丑闻。一艘商船违禁走私硝矿,被例行查验的江州军逮了个正着,当地港口和漕运司随之露出马脚。 长久以来受贿包庇之行径被一连串揪出,永光帝大怒,直接派巡抚查办,百越府上上下下官员上百,皆被抖了个底朝天,萧桓为此增派二百江州舰,几乎全权接管了南洋港和百越漕运监察事宜。 巧的是,清宁县太守孟得安私下里传来消息,原来自从上回出了一堆事,这位太守大人极其有心,一直留意着,绷着那根弦这么久,总算没白费,竟真的抓住一丝线索。 上回梵灵山寂光寺后的私矿塌方,涉事嫌疑之人未在露过面,时隔许久,孟得安紧盯着不放,守株待兔的精神终有所获,几名偷偷回来的人被抓了正着,已经下狱。 孟得安可谓有心人中的有心人,不仅把跨度这么长的案子硬给等出了头绪,还默默学会了林熠从前的审问技巧,得其精髓,撬开了几名犯人的嘴。 原来清宁县的硝矿正是南洋港走私货源之一,千丝万缕连在一起,终于一起浮出水面。 萧桓忙了好一阵子,南洋港布防调派迅速调整,林熠问清楚走私案里并无建州顾氏的运线,舒了一口气,心中始终不踏实,到底给林斯鸿写了信,让他爹多留意西境一带,免得定远军那里再出什么岔子,都赶到一处,永光帝说不准会下什么决定。 事情一多,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七夕,各处麻烦再怎么让朝中焦头烂额,佳节一至,所有人还是要从理不清的官司里抬起头,往那热闹景象里望一望,松一松筋骨的。 七夕当日,林熠直至下午才从宫里脱身,而萧桓还未回来,派亲卫传了信,林熠便让亲卫告诉萧桓,自己去灯会附近的条街上等他。 强命自己专注下来誊改了一份折子,一抬头已经天黑,林熠独自出门往最热闹的地方去,沿途车马行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都是一身精神漂亮的衣裳,有说有笑,想必今日城内城外寺庙香火都极盛,林熠想起上次在寂光寺求的签,不由微笑。 走到灯会所在的地方,秦淮水秀丽温婉,映着两岸华美灯光,水岸上行人熙熙攘攘,沿路摊贩跟前挤满了人,夜空晴好,星河璀璨。 人们脸上戴着各式面具,林熠穿过人群,不禁走了神,他对前世最后那半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不知自己最后的日子里是不是全无神志,他离世的那个七夕,想必金陵和江陵也都是如斯繁华。 秦淮水岸有人放河灯,远处天际冉冉升起许多天灯,飘飘摇摇升上夜空,汇入漫天星子中去。 林熠在人群中,看河灯天灯,忽然间,许多缺失的往事随迢迢银汉涌入脑海中。 江州丹霄宫的最后半年,他依旧是清醒的,只是多数时候已虚弱之极,萧桓时常抱着他到庭院中坐着,暮色四合或星夜闪烁,萧桓都是一如既往的体贴。 而最后那日,正是七夕,萧桓抱着他出了猗兰殿,一直到丹霄宫百丈玉阶上。 若林熠看得见,便会知晓,那里可俯瞰整个江陵城。 当晚的星夜一如此刻的星夜,江陵千波百里人家,漉江水岸漂流而去千盏河灯,天上无数孔明灯升起,浅淡云岚雾绕的江南,璀璨而缠绵。 萧桓一身王服,将林熠抱在怀里。 林熠想起,萧桓曾在他手心写下“江流万里,天上星辰,姿曜,来年陪你一起看,好不好”。可他那时已经强弩之末,并无什么“来年”可言。 林熠最后仍是点了点头,应了这个承诺。 遥遥玉阶之下,人群笑闹声隐隐,萧桓静静抱着林熠,低头仔细地吻他。 河灯随流,天灯入空,浩渺苍穹笼罩着人间悲欢离合,四周宫闱寂静,萧桓抱着怀中没有了生息的林熠,认认真真地又说了一遍。 “江流万里,天上星辰,姿曜,来年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到了来年,来年的来年,丹霄宫内也只有萧桓一人临阁独坐。王袍沾雪,庭树回春,始终觉得花下仍有那个苍白英俊的安静男人,只要他一回来,就会转头朝他笑。 那是承熹二年,七月初七。 林熠在人群中驻足,回过神来,眼中仍是星月灯火,他忽然很想念萧桓。 银汉之下,红尘千丈,覆着面具的人群从他身边川流而过,喧闹笑语就在耳边,却一瞬仿佛隔了很远。 他逆着人流往灯火辉煌的街上去,熙攘人群中找到等待自己的人。 他看见萧桓修长背影立在灯铺门口,手提一盏重瓣红莲灯。萧桓回头,仍覆着那张面具。 灯光从他头顶笼下,将那灯铺门口与周围一遭隔开来,面具下方温润的唇和清冶下颌弧度,林熠一时眼中只有他。 “缙之,我想回江陵了。” 林熠走到他面前,摘下他面具,临街这处背着光,两人相拥着亲吻。 107.猗兰 备军驻守金陵运港的鸾疆舰,沿淮水一路往南去, 汇入漉江的水道暗涌迅疾, 未至半夜便抵达江州。 重回丹霄宫,容姑姑和夜棠已在等候, 见萧桓和林熠举止间说不出的默契和亲密,容姑姑便猜出几分。 萧桓带林熠到殿前百丈玉阶之巅, 遥望下去, 江陵夜景尽收眼底, 人们欢庆不止, 城中灯火斐然如金色的龙,蜿蜒流淌至街巷, 远处漉江水面星点河灯。 萧桓拥着林熠,低声在他耳边问:“姿曜,怨不怨我?” 林熠握了握他的手指,眼中映着满城的光, 摇摇头:“不怨, 一点也不, 幸而从前遇见了你, 都是值得的。” 他明白萧桓一直以来的谨慎是何原因,从前他凡事不曾背过萧桓的意,又从未跟他说过一声“喜欢”,到头来还忍着病痛才多留一年, 怎么看也都像极了为贺西横和昭武军而顺从屈就一般。 隔着君臣, 隔着许多不得已, 饶是萧桓也来不及判断,林熠心里究竟怎么看他,若他们不相遇,林熠本不必经历那么多风浪。 如今听他一声踏踏实实的“值得”,这许多年风霜也都被滤成江陵四月的芳菲,再无苦寒,唯有暖融盛放。 容姑姑着人来唤,两人到了辰宁殿,一进门便见夜棠满脸喜色,端来一碗长寿,露白瓷碗莹润,汤汁醇厚,细面根根分明雪糯,铺了青菜、竹荪、鲜虾仁儿,瞧着家常之极,又可口鲜香。 “小侯爷快来,这是容姑姑亲手做的。”夜棠端进去放在桌上,手指赶紧捏了捏耳垂,朝林熠和萧桓招呼。林熠看去才发现,容姑姑竟备了一桌菜,特意给他庆生辰。 几人围坐,殿内烛火盈动,林熠心里暖融融的,容姑姑看看萧桓,又看看林熠,满眼关切笑意:“都是好孩子,以后彼此照应,世上真心人可遇不可求,这是福气。” 林熠过了生辰,同萧桓在丹霄宫散步许久,从前他看不到的地方,处处有回忆,如今提着灯笼再次走过,点点滴滴重回心头。 及至途经霜阁,林熠却并没有走近,他只远远望了望,忽想起萧桓从前在霜阁整日饮酒捱痛,玉衡君曾说他本不必如此,如今想来,他竟是重复着自己从前的日子,几百坛应笑我,多少日日夜夜,自己那时身边尚有萧桓陪着,可萧桓呢,只守着一个离开的影子,又怎么熬过来的? 猗兰殿内,林熠反手把殿门合上,扑去拥着萧桓,一边亲吻一边同他往后殿去,衣衫散落一路,到了泉池边,林熠松开他,径直迈进去,回头在氤氲雾气中仰望着萧桓,眼中似有万语千言。 萧桓一步步走进去,低头辗转细细吻林熠,林熠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洇在水雾中。 “怎么,委屈了?”萧桓将他抵在池壁,一寸寸抚过林熠,像是要把他的一丝一毫都牢牢记住。 “我想你了。”林熠摇摇头,靠在池边,勾着萧桓脖颈,衣衫浸湿,他眼角微红,专注望着萧桓,缠上去,继而感觉到彼此融合进来,池水微漾,这是他们从前开始的地方,林熠仰头叹息般呢喃,似轻泣着唤萧桓。两人从池中纠缠到岸上,再道猗兰殿内锦帐中,林熠一直贴身收着的那段鲛锦散落在榻旁,萧桓拾起锦带,亲吻中系在林熠眼前,扣着他五指按在枕上,两人发丝相缠,动情处,林熠的低吟几乎要碎成一片波光。 夏夜缠绵,不知疲倦,林熠沉沉在萧桓怀中睡去,醒来前做了一个梦,他踏上岚雾缭绕的丹霄宫玉阶,再次见到年幼的萧桓,一身浅青宫缎衣袍,画一般的小人儿,眉眼间却尽是孤寂,见到林熠,似乎想靠近,又始终没有走过来。 “在做什么?”林熠问。 小缙之清澈的眼望了望他,抬手指向玉阶下的江陵城,也不说话。 林熠陪他一起看风景,小缙之对他很喜欢,对他说:“你以后会陪着我么?” 这梦境太真实,林熠有些于心不忍,一时没有回答,他环顾四周,丹霄宫清冷极了。 “我娘不喜欢我,也不让旁人接近我。”小缙之道,“所以我许了愿望,宫里人说许愿会灵验的。” 林熠想问他许了什么愿望,毕竟长大些后,萧桓大约再不会这么做了。 小缙之却问道:“你就是我的愿望吗?” 林熠怔了怔,意识到他的愿望就是有人陪着他不离开。 “是。”林熠揉了揉小缙之头发,“会来得晚一些,但那时我会一直陪着你。” “真的?”小缙之眼里亮了起来。 林熠点点头:“你要好好的,咱们注定会再遇见。” 林熠想要伸手抱抱小缙之,可眼前一切倏然散去,他看见一名美艳之极的宫装女子,揽着小缙之,小缙之不解地问:“娘,为什么给我起名叫阮寻?” 女子满眼柔和地道:“因为娘亲姓阮,至于‘寻’……世间的机缘,都要自己去找,若来日你心中有所牵念,便得去追寻,不要像娘亲一样……” 小缙之有些茫然,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锦妃,可锦妃神情已变,方才的温柔渐渐变成哀伤,眼中恍惚,似有些哀戚入魔:“不要像娘亲一样……一错再错,永失……” 林熠心中惊骇,锦妃神智不清,疯癫起来竟是这般,可他来不及做什么,一阵风过,眼前转瞬成了无边的红莲池,入目艳得刺眼,而锦妃一身血污伏在池中石桩上,美丽的脸上神情狰狞,指着岸上胸口洇出血迹的萧桓,尖声诅咒道:“你既是他的骨血,便该如他一样!今生今世永失所爱,遍寻不得,荣华孤苦,尝尽心碎的滋味!” 遍地尸首,丹霄宫后莲池上下死了无数人,锦妃掐碎了红莲,花瓣汁液如血,她尖利的声音刺进林熠耳中,林熠立即望向萧桓,见年少的萧桓眼中映进漫天红莲,神情清冷而脆弱。 林熠瞬间一挣,却从梦中惊醒,手一摸身边,却空荡无人。 他跳起来赤足下床,急唤道:“缙之!” 险些腿上酸软没能站稳,林熠撞进温暖的怀抱,淡淡睡莲气息环绕住他,声音带着淡淡笑意:“怎么了?别急。” 他立即拥紧萧桓,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做梦魇住了。” 萧桓把他抱回去,林熠这才发觉身上就像被巨石碾过,骨头缝都是酸痛感,萧桓给他揉了揉后腰,林熠往他怀里一钻:“怎么起这么早?” “今晨有一封不完整奏报传来,大意南边出事了,情况不明,兴许江州大营要动身。”萧桓吻了吻他发顶。 “这么严重?”林熠立即挣扎着坐好,心中预感不妙。 “殿下,南洋港遇袭!溺谷湾到狮子洋四港突遭兵变,路已经断了,消息才传出来!”夜棠压制着急切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林熠登时咬着牙起身下地:“缙之,你得去!” 萧桓站起来扶他,林熠摆摆手:“不用管我,这次不比先前漕运案小打小闹,我有预感。” 萧桓揽住他吻了一下,深深望了他一眼:“等我回来。” 林熠指尖一空,目送萧桓大步离开,眉头紧紧皱起。 108.南洋 萧桓这一去,径直往江州大营, 召集全军将领, 同时迅速派出各路信使,往金陵奉天殿传消息, 另一头以精锐乘轻舟先行,往百越和南洋港一带四散去探情势, 海东青带着奏报千里来回, 漉江金戈岭以南的国境上, 最精密的情报网, 正以丹霄宫和鬼军大营为中心不断运作。 局面很快明晰,南洋十二港之中, 狮子洋一带四港同时遭遇兵变,数百艘商船原本停泊入港,一切都如寻常,商船却转瞬成了屠戮战舰, 上一刻揣着袖子谈生意的船客、指挥卸货的海员、布衣黝黑皮肤的船工, 下一刻纷纷从船上提起兵器杀向沿港城池。 “大将军, 沿海十一郡都早有埋伏, 此时里应外合,已将大半个百越府杀得混乱不堪!” 富庶繁华的南国一夕之间血流成河,萧桓即刻下令,副将以下留候江州营, 二百玺云舰随他拔营南下, 以最快速度奔赴起乱之处。 “遣五十艘烛龙舰往金陵去, 六十里外守住所有水道,随时听候宫中调遣。” 萧桓拿起醉易大步往帅帐外去,众将帅领命,跟随他身后出帐。 鬼军大营一片肃穆,江上百里烟波渐渐散去,无数漆黑巨大如山的战舰起锚,有序离港布阵,自大营入口处天险绝壁下静静驶出。 “大将军,未跟陛下禀报,直接派军往皇城去?”副将快步跟上萧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一样的,百越能出事,金陵未必没人盯着。”萧桓道,“出了事还有我,去办就是。” “是。” 萧桓踏上战舰舷梯,率亲卫当先离营,玺云舰是辎重配比最合适,速度也最快的,他眼下甚至要比舰队更早到,南边恐怕已经失控。 “南洋驻港舰怎么回事?”萧桓声音很沉,众人不禁屏息。 “回禀大将军,原先全权接管百越漕运海港的战舰,这几日陆续交接回来,各港之间驰援不便,那四处尤其已经被封了路,各郡起乱几乎是同时,百越府上上下下已是个空壳子,根本架不起像样的驻军,唯有鬼军撑着,否则早就沦陷。” 萧桓怒意隐隐,先前排布暂接管南洋一带驻防事宜,竟未想到百越府刮了一层腐肉,底下骨头都是烂的,倒是难为他们沉得住气。 林熠在丹霄宫庭中站了许久,直至最后确定的口信送来,南洋的确出事了,萧桓直接率军离营。 他将从前萧桓送他的鲛锦收入衣襟,望着庭中悠闲信步的瑞鹤,不禁苦笑了一下。 新婚燕尔,佳期蜜月,好梦一醒就要分别,林熠颇有些无奈。 萧桓将诸方布置都转达给林熠,两人都知道,这次绝不是什么巧合,三军也不能再如以往,须得互通情报。 林熠当即动身往金陵去,为避嫌,大半程后从鬼军舰上下来换乘寻常船只,这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令他有些烦乱。 金陵城中总是有着升平安生的底子在,出了再大的事也都八风不动,朝中并未炸开锅,只当这回如同以往偶尔揭竿闹事的匪盗,直到得知酆都将军即刻率军亲往,还派来战舰将金陵城牢牢护住,这才心里有些蹊跷。 林熠动作太快,前来的信使还未找到他,他已直奔皇宫而去。 甫一入宫,便迎头遇见前来迎他的钱公公,钱公公抹了一把汗,嗓子都有些走音:“哎呦侯爷可来了,陛下当前儿就等着见您几位呢。” 林熠心知“这几位”是什么意思,皇城中靠得住的戎马之臣为数不多,当年随永光帝东征西战的,如今绝大多数选择远戍南北,亦或解甲归田,余下的,要么早已没得选择,要么就是凤毛麟角如于立琛等人,还稳稳守在这奉天殿。 “陛下发怒了?”林熠问。 钱公公苦了苦脸,扫一眼四下无人,一边引路快步走,一边道:“没发火,这回……唉。” 林熠点点头,做了个意会的表情。这回事情严重,严重到永光帝发不出火的地步。 御书房里众臣肃立,夏日之中显得有些拥挤,幸而殿顶挑得极高,倒不至于逼仄的地步。 “陛下。”林熠稳稳行了一礼,站到一旁,瞥了一眼殿内情形,都是不动声色的老臣,永远也别指望从他们脸上看出个一二。 永光帝显得有些疲惫,林熠忽然从他身上望出一丝苍老的意味。 “烈钧侯来了,便先看这个吧。” 林熠接过已拆开的封火漆笺,一目十行扫过,愈发心惊。 “关内百郡起乱”、“奉州已陷”、“东长关告急”……林熠几乎怀疑自己不认得字了,这些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笺上字句已在脑海中大燕舆图上落定,连成了一道烽火漫天的战线。 “陛下有何打算?”林熠声音低哑,出奇的平静。 “陛下,当前还是得召酆都将军回来,南边怎么都好说,如今这乱军四处异起,金陵周围还是得有得力的人手,侯爷想必得北上平乱,眼下……” “放什么狗屁!”永光帝一下子怒了,当头摔了墨砚砸向那名氏族荐臣,“将军是打仗的,不是给你看家的!” 林熠垂眸看着鞋尖溅上的一滴墨,待屋内静了片刻后,上前一礼道:“陛下莫要动怒,臣方才听闻酆都将军已增派战舰守牢金陵,眼下南港遭袭,北方又起乱,柔然十三部尚未平息野心,北疆大营此刻决计不能离守,臣请命前往,助林将军及定远军平乱,必给陛下一个交代!” 金陵城内,顾宅。 阙阳公主嫁入顾家,发髻衣饰已不再是少女时那般,可分明应当更娇艳动人脸庞,却也莫名憔悴了不少。 侍女上前为她换簪子,被她扬手辟开,玉簪碎成数段,清脆裂声于她格外刺耳。 “不打扮了!有什么用!”阙阳疲惫道。一身浅水红宫缎裙袍也点不起她的神采。 转眼成婚这些时日,她眼中的一切都变了,阙阳望了望屋外渐暗的天色,恹恹饮了口茶,缓缓起身,有些无力地收广袖迈步出门去:“他回来了么?” 侍女有些不安:“回夫人,前些天您吩咐撤了人手,大人那头便没人守着消息了。” 阙阳也无心发火,嗤笑一声:“那头?左右不过同一座宅子。” “陪我去看看。”阙阳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她一时恍惚。 那是半月前。 站在暖阁外,阙阳一时又犹豫了,新婚不曾圆房,这么久以来被刻意相敬如宾,从不解、愤懑、哀伤,到今日心如死灰,她已不知该说什么。 同她梦寐以求的丈夫,竟不知说什么。她无人可诉,也无心去诉,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陌生。她有时梦见从前被自己杀死或下令除掉的人,忽然觉得世上无人能为所欲为一辈子,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怎么做,除了和顾家冰冷冷的一桩桩合作,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 阙阳摸了摸眼角,走入院子往暖阁去。 阁外并无人守着,她知道顾啸杭这阵子都宿在这里。 门推开,阙阳往楼上去,转过扶手,珠帘内似有人影,满屋泛着淡淡香气。 她忽然感觉到什么,在原地僵了僵,进退不得,仍是走了过去。 隔着一道珠玉帘子,里头锦帐半闭,一名少年沉沉睡着,看模样很俊朗,身上红色锦袍散乱着,伏在锦被间,依偎在顾啸杭胸口。 阙阳眼睑颤了颤,似是吹了沙尘,微微迷眼,隔着依稀珠帘,她死死盯着那少年的脸,几乎有一刻认错了人。 她不想再待着,捂着嘴巴后退,却撞到桌角,瓷瓶咣啷一响。 顾啸杭抬起眼皮,却并未起身,瞥了一眼,自然认出是谁。 “看够了?”顾啸杭淡淡道。 阙阳颤抖着道:“你……你、故意的!” 顾啸杭没有说什么,只道:“夫人早点休息,别乱跑了。” 阙阳浑身后知后觉发起抖转身踉跄跑下楼梯冲出暖阁,被候在外面的仆从扶住:“夫人慢点儿。” 阙阳仿佛被刺激到,所有人都让她不寒而栗,她僵硬着说不出话,侍从搀着她送回去,她却觉得自己是被押送回去。 …… 阙阳回过神,整了整衣襟,迈入顾啸杭书房,隔着数步看那清雅的男人:“咱们做个交易吧。” 林熠仓促离开金陵,一路北上,先至北大营同林斯鸿会面,商议后,林斯鸿带军入关平乱,林熠留在北疆应对随时蠢蠢欲动的柔然大军。 萧桓至南洋后如雷霆扫过,直击遇袭的四港平荡入侵乱军,紧接着率军离舰,沿路轧掉各处叛军,顺手派军将海寇清理一番,百越官府蛀蠹得稀烂,留下一副壳子摇摇欲坠,收拾起来极为麻烦。 林熠一直都能收到萧桓传来的信,这几日又揪出一批走私商船,私运精铁硝矿,线路隐蔽精巧,以至于不细察根本找不出规律。 林熠看了一遍,心里有些不对劲,能做到这样利用漕运路线搭网的,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他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顾家和萧桓,前者自身经营漕运半壁山河,后者则是掌管金戈群岭以南疆域的大将军。 109.柔然 金陵城南,顾辞君捧着一卷书, 望着院中梅树正发呆, 院门被轻叩响。 他回过神来,放下书起身去迎, 门扉敞开,见外面是几个陌生人, 衣着低调而讲究, 顾辞君有些失望, 打头一人却一礼:“可是原御史大夫顾冼之子, 顾辞君?” 顾辞君连忙点点头,温和道:“正是, 请问阁下是?” 那人毫不拖泥带水,取出一密封着的匣子给他看了看:“陛下钦命大人入朝,还请大人将文牒示与在下,领旨后便尽快往金陵去赴任。” 顾辞君愣了愣, 而后仔细看一眼那木匣, 正是从前父亲还在时, 偶有宫中谕令密报送达, 他所见过的模样,绝非伪造。 来使送达谕令便匆匆离开,顾辞君如在梦中,反复读了三四遍, 盯着那落印, 想起曲楼兰。 曲楼兰在他家中暂居三日, 金陵的雨连着未停,最后那天,顾辞君出门,恰见到曲楼兰与人碰面相谈,对方竟与这几名来使的感觉有些像——那是给宫中办事的人身上特有的姿态。 北方,关内接连数地起乱,林斯鸿和儿子短暂交接,未来得及多相处半日,便率军入关一路分兵设障,阻截乱军往南行进的势头,径直南下急行军至潼关增援。 此番起乱如星火燎原,不知暗处引线由谁所布,亦不知北方九府大地上遍铺洒的桐油是谁所埋藏,只无声无息一道暗令,瞬时惨烈蔓延,战火冲天而起。 林熠守在北大营,心里焦躁无比,暗道柔然王可别在这时候撮他的火,可偏偏烦什么来什么,柔然趁此机会,再次倾巢而动。 十三部原本几乎不可能在明年之前再次部署这样大规模的动作,林熠立时知道有蹊跷,点兵布将从容应对。 两军交锋起来,他把一肚子火气全发在战场上,第四日直接取过旁边士兵手中弓箭,遥遥往柔然汗王射去。 那弓力道不足,只险险擦着柔然王鬓侧而过,林熠出过这不大趁手的一箭,便把那弓一丢,这一箭惊得柔然王四周将士一片大呼,却不知出手的是谁,想必本就不甚露面的柔然王,今后更不会轻易往前线来。 北疆仓促一战,双方暂时鸣金收兵,广袤原野,孤烟落霞,苍茫大地接连天际,若非远处营帐星布,根本察觉不出正值交战期,反倒有种安宁的错觉。 林熠收到萧桓的消息,南洋同北方局势也差不多,大面积动荡蔓延在无垠疆土内,像是一道疫情迅速流散四方。 信中提了几句百越走私一案,数量惊人的硝矿和精铁沿漕运水路调行南北,勾结漕运海运官员放行,而即便没这一出里应外合、监守自盗,以当今各地出入港的密度,也很难查出问题来。 萧桓已派手下专办此事,林熠收起那信便烧了,沉吟片刻,点了几个人,迅速换衣服离营往北去。 林熠带人绕了一段路,至翡裕河边便暂停,估了估位置,沿小径如山谷。 从前来此,这里一片天然,从山到水无不是自由生长,如今山谷变了许多,到处都有试伐林子的痕迹,山谷另一头冶造营大帐倒是已经一座接一座,却没什么人,仿佛一座原野上的空营。 林熠忍住心里的不适感,将马拴在隐蔽处,步行至绝壁之下,深呼吸后如箭离弦,轻盈迅速地徒手去往崖顶。 候在底下的人毕竟不是萧桓,已经等得小腿肚打战,林熠一回来都松了口气。 他所猜没错,铁矿已开,同时冶造营几乎成了空城。看来必然有人私给柔然以支持,才能让他们忘情到放置着矿山不管。 线索有限,正待一行人要往回返,发现这矿山附近不知被谁下布了阵,要出去颇得费点力气。 中途暂歇,林熠趁着此处宁静准备好好捋捋思路,可密林之中忽然杀机四起,随即无数暗器银针从四面八方而来,林熠顷刻间陷入险境。 他迅速抽剑应对,队伍尽力保持紧凑,可这里的每一处不对劲仿佛都在朝林熠叫嚣,且踏着他的步子一般紧随其后,甚至常常抢占先机。 他瞥见对方藏匿的方向,还未开口,忽然间颈边一阵坚硬轻薄的金属,周围一阵一阵的寒,他几乎是一瞬间跃起,冷光乍起,刀锋落定,身旁欲暗害而未得手的部下露出一个诡异笑容,轰然倒地。 林熠收剑戒备四望,周围已经无一自己人,情况比他预计得更复杂,方才这不过一阵热闹,忽然感觉到眼前一阵晕。 那药十分强劲,林熠几乎感觉不到别的什么,便如同被狠狠卷进麻袋收了口,眼前灰暗旋转,几乎摇摇欲坠。 未等他倒地,候在旁边的刺客便鹰鹫般缓缓聚来,林熠深吸一口,绷住最后一抹意识,提剑忽然猛冲出合围,抢了一匹马翻身上去,将自己迅速固在马背上绝尘而出! 他强撑着眼睛,药效上来无法抵挡,马儿冲离翡裕河畔,混沌中一切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林熠艰难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仍旧在马背上,跟前一辆马车。 马车帘子被揭开大半,里头的人施施然出来,林熠心里咯噔一声,又感到惊奇。 “公主殿下。”林熠并无挣扎下马的意思,漫不经心道。 阙阳盯着他,眼中缠绕着滋生深重恶意,带着极深仇恨。 “你死到临头了。”阙阳说。 “这是哪儿?”林熠并不理会,只是提问。 阙阳冷笑一声:“柔然人的大营。” 110.琼真 林熠不动声色活动了几下手腕,身上略发软, 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他垂眸瞬间,忽然想起从前病重时经脉中游走的诡异力量, 正与此刻重合。 看远处四周,确是柔然大营没错, 而他腰间的冶光剑已被取走。 他抬眼在马背上望着阙阳, 又看了看她马车旁守着的几名柔然护卫。 “还不给本宫滚下来!”阙阳横眉一指, 柔然护卫闻声向林熠靠近, 要抓他下马。 林熠一抬手,笑笑:“不劳烦诸位, 我自己来。”言罢作势要乖乖下来。 可下一刻,林熠忽然掷出一枚暗器,直冲阙阳公主命门,阳光下一闪, 护卫们反应过来, 登时立即扑去护驾。 “你找死!” 阙阳竟毫不害怕, 反手抽刀! 护卫亦拔刀拦下暗器, 林熠自知要硬闯出军营决计不可行,只控着马缰看热闹一般,有些好笑地看对方乱成一团。 林熠卷了卷马鞭,握着鞭子抬手指着阙阳, 似笑非笑道:“你是阙阳公主?公主她知道么?” 那“阙阳”闻言冷笑一声, 提着刀跃下马车, 姿态与方才已然不同,隔着数步远:“算你眼力好,我去金陵时,从未有人认出过我。” 林熠耸耸肩:“阙阳公主成日里杀过不少人,但见了暗器决计不会迎身而上,最重要的——她绝不会让自己到这种地方。” 她讥讽一笑,将刀收回鞘中:“知道又如何,你走不掉。” “留我有什么用?你看起来并不关心打仗的事。”林熠平静地问。 “自有用处,你体质特殊……”她说到一半,不打算继续讲。 “所以要用我炼折花箭?”林熠道。 那女子倒有些诧异了,颇具兴味望着林熠:“你知道折花?” 林熠嗤笑一声没说话,这世上没人比他更熟悉这东西,那支如冰铸成的箭,却有着通身漆黑的色泽,没入他体内,让他吃了多少苦头。 那女子上下打量林熠,一张肖似阙阳的脸实在怪异,所幸气质完全不同,奇就奇在她的易容术之高超,与夜棠甚至不相上下。 “我叫琼真。”那女子道,“你知道别的也没用了,就记住这个吧。” 林熠微微眯起眼:“那倒未必,琼真。” 琼真循着他目光转头望去,远处缓缓起伏的草坡间驰来一批人马,河水粼粼波光,对方看样子直冲这边而来。 “谁走漏了消息?”琼真蹙眉。 护卫们纷纷摇头:“决计没有。” 那队人马转眼驰至,打头的一人浅色粗布宽袖单衫,乌黑的头发简单束着,修长漂亮的小腿垂在马腹旁,勒缰止步,看着林熠笑了笑。 湛蓝的眼,白皙皮肤,笑起来甜蜜,正是江悔。 “你来做什么?”琼真似乎有些忌惮江悔。 “叱吕汗王率军驻营于此,旁边还有其他六部族的营地,这里可不是你们纥石烈部的地盘,难道我来不得?”江悔毫不客气。 琼真无话可驳,道:“所以?” 江悔隔空抛给林熠一只小陶瓶,对琼真道:“我带他走。” 琼真立时眉目布满阴霾:“这可由不得你。” “你真的有道理扣留这人?去问问汗王,看他怎么说?”江悔笑道。 琼真知道自己争不过江悔,叱吕部风头日盛,苏勒和他身边近臣在王上面前吃得开。 江悔今日心情不错,给她面子道:“姐姐别看不开,也不是非得他不可。” 又颇有意思地端详她容貌,啧啧几声:“你主子真是漂亮得奇特。这张脸明明不丑,却甚是不讨喜。” 琼真听他暗指自己正是为阙阳办事的,不由脸色一白:“你胡说什么!” 江悔笑呵呵道:“开个玩笑。” 说罢同林熠对视一眼,彼此会意,林熠便随江悔一行人径直离开。 “她是阙阳的人。”林熠与江悔并肩骑着马,一轮落日洒下余晖,草原上绵延而去的河湾望不见尽头。 江悔摇摇头,又点点头:“琼真为部族效力,但若有人出得起价钱,又不违背部族的利益,她也会为别人办事。” 林熠沉吟不语,琼真假扮阙阳,应当是想套他的话,但以阙阳的身份问他问题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不会在阙阳面前有多诚实。这么费力不讨好,只有一个可能——阙阳想知道自己会在她面前做出怎样的回答。 可惜他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这番功夫白费了。 “折花在她手里,你知道么?”林熠问。 江悔侧头看看他,笑笑:“才知道不一会儿。” “苏勒让你来?” “苏勒不在营中,否则他必定亲自来了。”风吹动江悔颊边乌黑柔顺的头发,他总是像个小孩儿,带着点儿顽皮劲,又十分天真。 林熠有些头疼,此刻必得从苏勒那头才能离开,不得不说,皇亲国戚就是难办,即便阙阳这样,也能手眼通天在他身边安插人手,这回的手段实在绝了,约莫已经耗尽阙阳所有资源,竟直接把他坑到敌营中,幸而这种情况于他而言算都在应付能力之内,若阙阳知道她费尽心思设的陷阱根本困不住林熠,林熠也根本不是不知深浅的少年,想必会气得吐血。 林熠和江悔回到叱吕部营区,江悔给他的药居然和玉衡君配的药很像,能压制折花的影响,林熠在帐中休整的间隙一直在思索,这回既然来了,便该顺便办点正事。 苏勒得知林熠被带来,立即抛下手头的事,傍晚回营,疾步穿过营区入帐来见林熠,要出去的林熠险些迎头撞在他身上。 “回来了?”猝不及防见面,反倒把准备好的客套理解丢开,十分家常地打了声招呼。 多日不见,苏勒简直又变了不少,真个人高大英俊,胸膛宽阔,已是乌珠穆沁草原上最英伟的勇士。 苏勒笑着看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邀他坐下:“没想到每次见你都这么突然。” 林熠哭笑不得,摆摆手:“实在是意外。” “放心,我会让你安全回去。”苏勒看起来成熟许多,身居四部族汗王之位,着实让他飞速转变,想来上次之后,他也想了很多,如今对林熠依旧热忱,但已不那么偏激。 “有劳了。”林熠朝他颔首,“不过我想,还有更重要的事该谈谈。” 苏勒点头会意,敛了笑容,道:“燕国南洋和关内大乱,颇不寻常。今日西域起乱,诸国发兵,看起来是趁机要打燕国,实则冲着柔然。” 林熠心底一沉,不过半日的功夫,连西域也搅进来了,这下倒热闹,人世间没有一片安宁地方。 “多少兵力?”林熠问。 “九十万。”苏勒道,“不多不少,若打燕国,极可能被你我联合围剿。而打柔然,你们皇帝必定不会让你出手相帮,这确实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 林熠揉揉眉心:“让我想想。” 苏勒斟茶,道:“这段时间水很深,我总得有人在更深的幕后策划什么,如今看来,兴许野心之大已超出想象,若真有这股力量,那么他们想要的是燕国和柔然,乃至最后连带西域一起,全盘皆收。” 林熠点点头:“正是如此。” 林熠指了指苏勒拇指上的青铜扳指:“汗王殿下,愿不愿同燕国合作?” “擅自立盟可是要掉脑袋的,你们皇帝的脾气,容得下么?”苏勒半开玩笑道。 “管不了那么多,至少北大营本侯是能做主的。”林熠起身同苏勒往舆图旁去。 “莫浑城……” “小河关……”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林熠摆摆手,指着舆图一处坚持道:“不,莫浑城,问题就出在那一带。” 苏勒只好笑着妥协,仔细审视舆图,沉默片刻后道:“就是这里。” 山河落在纸上,四下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北疆莽莽大地,唯独那一处如风暴中心,偏偏起不了任何波澜。 111.回营 傍晚,暮色沉沉笼罩在草原上, 苍鹰盘旋在半空, 远处翡裕河悠长,马儿在水边甩着尾巴, 柔然大营号角阵阵,林熠同苏勒在帐中对坐。 两人各自收起一份文书, 上有叱吕部汗王之印、林熠的侯爵印, 匣子落闭, 苏勒传唤侍从, 一壶酒被呈上来,侍从敛首斟酒告退。 苏勒朝林熠一举杯, 林熠持杯与他轻碰,两人对饮几杯,林熠估摸着天色,敬了苏勒一杯:“喝完这杯, 我就该走了。” “何不多留几日?”苏勒挽留。 “该有人着急了。”林熠笑笑。 “什么人能管住你?”苏勒开玩笑问。 “我这个人, 管是管不住的, 我不想让他担心。”林熠起身, 将文书随身收好。 苏勒起身相送,两人走到帐外,苍穹已暗沉沉几乎无光,唯独天边沿着地平线起伏处一道澄亮暮光。 “侯爷, 你的东西。”江悔悠悠走来, 宽大袖口下的手臂和小腿纤细, 仿佛什么漂亮精怪一般,将冶光剑递还给林熠。 “有劳了。”林熠看了他一眼。 “曲将军还没回来,下次你来应该就能见到他了。”江悔似乎知道林熠挂心曲楼兰,同他说道。 “那便替我同他闻声好。”林熠道,朝两人一拱手,转身上马。 林熠按苏勒的安排离开了柔然驻营,广袤原野上披月驰骋,夜深时返回北大营。 “侯爷,可算回来了!那……”营中人匆忙迎上来。 林熠心下预感不妙,拽着那人胳膊问:“我出事的消息传给谁了?” “赵大人紧张得很,一听见消息就立即派了几路人马送信,林将军、金陵都派了信使,他听说侯爷在金陵时与酆都将军交好,顺带着给南边也送了信,唯恐耽误军情……” “你说谁!”林熠声音提起来,瞪着眼睛,“酆都将军?他干脆写一车告示,沿路往满世间洒去得了!” 近卫也颇无奈:“手下人也劝,说侯爷必然无恙,再说,这事也麻烦不着酆都将军,人家在南洋打仗呢。可赵大人坚持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力,说不定就能帮上忙。” “行了!”林熠一摆手,“倒是会替他解释。” 他有种被人背后朝萧桓打小报告的感觉。 那赵大人正是随铜虎符和律令一道来北大营的监军,昭武营自是一套体系,与定远军和地方驻营不同,根本不吃朝廷里那一套,赵大人平素逞不起什么威风,又是个遇事就没注意的主,约莫永光帝也知道北大营不会在意什么监军,于是派了这么一个人来。 赵大人被丢在昭武营,林熠离开,林斯鸿率军入关平乱,他自觉要挑起大梁了,于是林熠失踪的消息一传回应,赵大人立即惊得脚不点地直跳,连忙将消息先报与各处沾边的。 林熠无语,拍了近卫肩膀一下:“快去传信,跟他们说我没事,信使估计是追不上了,前后脚送到也行,尤其金陵那头,别耽搁了,快快快!” 近卫领命迅速去办,另一人见林熠心情不好,捡些愉快的跟他讲:“侯爷,傍晚有客来访,已放行入营,正等着您。” 林熠正琢磨着用海东青给萧桓送信,免得被赵大人派去撒花粉一样散布他失踪谣言的信使先登一步,闻言疑惑:“这时候来访客?” 他不在场,能直接被放行入北大营并不是简单的事,林熠实在想不出谁会在这时候来找自己,便先去会客。 一掀帐帘,里头灯火掩映下,一如玉身影放下手中书卷抬眼看,正与林熠对上视线。 林熠几乎跳起来,强压下心里激动,转头跟近卫吩咐几句,便大步入帐,直接朝萧桓走去:“怎么跑来了!” “若不来,你还得了?” 萧桓起身,张开手臂接住林熠,眼中带笑,林熠未等他说话,直接搂住萧桓吻了上去,心脏砰砰跳,浑身每一寸都感觉到狂喜的惬意,仿佛这才算活过来。 他轻扯着萧桓衣襟后退着将他引到帐内矮榻旁,手脚利落给萧桓宽衣解带,两人很快气息不稳,身上衣衫散乱。萧桓的唇扫过林熠耳畔,托着他后腰狠狠一贯,林熠浑身过了电一般轻战栗,缠得更紧,话语断断续续:“你知道、我今晚会回来?” 萧桓落了数个细碎的吻在他仰起的脖颈上:“若不然,怎么会在这儿等着。” 林熠睁开眼睛,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掠夺,深深凝望萧桓,鬓边汗水滴流而下,勾起唇角笑了笑:“缙之,我太想你了,见到你更想……” 也不知迷乱之中交代了什么出去,碎成一片片的呢喃,有胡话也有认真的,林熠把外衫随意一披,趴在萧桓胸口蹭了蹭,缓过劲之后,闭着眼睛道:“我最近想起很多事情,王爷,你有没有察觉不对劲?” “与从前比,很多事都改变了,兴许问题就出在那些被你我改变的人身上。”萧桓也没提林熠今日险些没能回营的事。 “最好逐个比对下去,定能找出根源所在,关内和南洋之乱不是寻常人能搅动的,应当不难找出来。”林熠半困不困,萧桓一来,他也不想多睡,免得浪费这烽火动乱间难得的相处机会。 “话说回来,南洋那边如何了?怎么抽得出空?”林熠一下子清醒许多。 “入侵四港的船都以商船改造隐蔽,与战船不可同日而语,也不是鬼军舰的对手,百越起乱涉及虽广,硬打过去反倒好收拾,正好顺带把官府里的人筛筛,只要时间足够,都不是问题。” 林熠见识过萧桓的手下部众,因身份所致,与昭武军不同,江州军在萧桓治下军纪和等级森严,上令必达,所以只要情势稳定下来,萧桓很多时候完全可以离营离阵,而他自然有这个本事,身未亲临,运筹帷幄。 “北边就不一样了,我爹都纳闷,这次起乱当真是有两把刷子,他估摸着没有两个月耗不下来,昨天还来信让我去替他,说嫉妒我留在北大营悠闲。”林熠提起他爹就想笑。 “此刻是悠闲了,白天在敌营想必还是很忙的。”萧桓捏了捏林熠后颈。 林熠思忖着还是坦白为上,便把阙阳指使琼真的事情讲了。 “小爷可真是人才,上战场能打江山,回营帐能伺候王爷,如今体质奇异,还能被拿去炼化一支箭,缙之,你不夸夸我么?”林熠啧啧道。 “这不算特长。”萧桓亲了亲他额角,“伺候王爷勉强能算。” 112.封石 好风光里,时间总是过得快, 分分秒秒珍惜着, 一天眨眼就过去了。 萧桓看样子并不急着走,林熠也不愿意问, 生怕知道离别期限后心里难受。 入夜,林熠披上一身轻甲, 依依不舍拥抱萧桓:“等我回来时你还在的吧?” “要么陪你一起?”萧桓真的转身去拿醉易, 看样子打算和林熠一同上阵。 “不不不, 你留下等我, 帮我看着点赵监军,营中主帅近卫都听你吩咐。”林熠觉得赵大人十分不靠谱, 北大营必须有个坐镇后方的,省得他前脚一走,赵大人后脚就在后院点火。 萧桓便上前吻他,道别得仔细, 送林熠出帐离营。 夜晚笼罩在北疆大地, 昭武营大军在黑暗掩映下如潮水缓缓前往莫浑关。 林熠打头阵, 沿路动静压得极低, 戒备十足,于莫浑关外,与苏勒的部族军队会和。 两方泾渭分明,前不久还拔刀相向, 如今暗地结盟, 士兵各自驻于己方, 寂静之中,仿佛竖起两股无形结界,在从大地蔓延到看不见的天空,坚不可摧,原野上肃杀齐整的军阵就是棋盘上无情的子,就这么静止中掀起风暴。 比起无边黑色潮水般的大军,远处轮廓阴沉的山峦线条让人看了喘不上气,山石起伏诡谲,张牙舞爪的狰狞,打开巨口,就等误闯者前去送命。 “侯爷,封石城外探到车辙印记,应是大批运送东西留下的,那城里必有不少人。”斥候禀告道。 林熠和苏勒对视一眼,望向天际下朦胧又清晰的封石城轮廓,道:“这地方据说有进无出,素来只留白骨不放活人,寻常人绕道还来不及,如今竟成了据点,还真有点意思。” 苏勒思索片刻,道:“封石城面积极大,若真有人以此为家,有多少人手也都容得下。” “不用太担心。”林熠垂了垂眼,“说到底这里物资运送不便,还得偷偷摸摸的,苦心经营并没用,这儿容下十万兵马已是极限,否则稍有变故都承担不起,只会被迫暴露阵脚,白忙一场。” “这地方很少有人知道,商队不会经过,行军也绝不会经过,你竟这么了解?”苏勒有些意外。 林熠笑笑没说话,上辈子林斯鸿就是在莫浑关一带遇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如何就能绊住林斯鸿?要知道,林斯鸿入军中的年纪比林熠如今还小,一辈子战无不胜,在北疆待着就没打过憋火吃亏的仗。 林熠一度把莫浑关一带琢磨了个遍,舆图都作了出来,还越作越细,地形距离无一不精确,就算闭着眼,隔着二十丈地上有个坑都能指出来,对此处再了解不过。 当时他总觉得封石城不过是一座石头城,若旅人单独误闯进去,被困住出不来也属正常,带兵打仗的将军绝不会被困住。 如今林熠想明白了,这石头城没有生命,不会暴起拿刀乱砍人,林斯鸿必然是被城中隐匿的驻军袭击后方,两边合力围剿,加之地形劣势,于是就此殉国。 现在的情势和当年有些像,只是封石城里的驻军这回和西域诸国联盟,攻打目标换成柔然,最终的目的更是极为明确,打算坐守渔翁之利,搅浑了水,一口吞个大的。 封石城只是天然形成的一片石山石林,地形毫无规律,一进去便会迷路,险要密布。林熠和苏勒迅速定下战术,利落下令,昭武军和叱吕部大军各自闻令而动,渐渐渗往城周,布成一张不留任何余路的巨网。 “何时动手?”苏勒弹了弹刀柄,拇指上青铜扳指光泽暗哑,那正是叱吕在内的四部族军符。 “等城里的人发现咱们。”林熠想起什么,笑道,“你倒是信任我,若带了数万人马而来,最后那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那该怎么收场?” 苏勒闻言,想想那场景就止不住想笑。 113.气数 未到半个时辰,城池以西一道红光划破夜空, 随即一阵暴涨光芒, 如雷电炸裂在大地边缘,巨响回音阵阵。 “动了。”林熠当即策马往城北暗道去, 身后昭武精骑兵紧随,苏勒亦一声令下, 率叱吕部兵马从南包抄。 封石城与世隔绝, 常人避此处而不及, 但其中驻军必然设有岗哨, 两批兵马接近时就已察觉。但正如林熠所料,驻军仗着地形掩护, 十分自信来人无法觅得其中关窍,更不可能直接闯入,他们只待来人在石林间折损迷路,最后发出致命一击即可。 但林熠对这里的了解程度出乎他们意料, 先行军几乎没有走任何弯路, 眼看就要直至城中腹地, 此时方才意识到局势不妙, 驻军不得已仓促反击。 刺鼻硝磺气息随风四散,朝廷严加管控的东西,军中都一度禁用,竟在这里出现, 林熠心下疑窦丛生, 幸而他布设的路线周全, 先行入城的兵马能及时撤退寻找掩护,而驻军显然并不那么宽裕,炮火一击之后再无动静,只有越靠近越清晰的喊杀声传来。 苏勒和林熠迅速将暗道丛生、石林如地狱的封石城牢牢控制住,一寸寸循着曲折迷眼的道路渗透进去,将城中悄无声息潜居不知多久的驻军逼得节节后退。 无边无际起伏怪异的山石在夜幕中如怪物张牙舞爪,夜风忽急,阵阵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夹杂着兵戈相向皮肉绽裂的动静在四周响起。 林熠策马在一处窄径急转,正与仓皇冲出来的驻军迎头对上,他挥剑便斩,拔出冶光剑,以滴血的剑锋指了一圈:“认降不杀!” 对方静默不语,人和马都发出粗重喘息,两侧嶙峋风化的石壁曲面延展,似通向一条无止境坠落的路。 驻军后退,林熠静静看着他们,而后驻军果断转身逃窜,欲从城中千百条错综复杂的路中杀出一条。 林熠没再理会那一支人马,抬剑示意,带兵马直冲封石城腹地而去。 火光冲天,城中央没有怪石山壁,而是一片平坦空旷,军帐营地大片燃烧,人迹罕至的塞北竟一直藏着这么一股力量,就为了静静蛰伏,等待某日突然从暗处现身,给目标致命一击,一如沙漠中的蝎子,触目惊心。 林熠根本没有勒缰减速,直接往火光中冲去,在烧得七倒八歪的营中小径策马狂奔,身后昭武精骑亦毫不犹豫跟上,飒沓有力的剪影在漫天大火间一闪闯入。 “分头包抄,走不远!”林熠大喝,昭武精骑低吼领命,战马队伍分成几个方向在随机而至的岔路口各自离开。 往常毫无人烟气息的封石城,是夜混乱喧天,林熠和苏勒麾下仅六万盟军,将封石城内十万兵马困在笼中,一举瓮中捉鳖,把原本要与西域兵马联合攻往北疆的无名军连锅端了个干干净净。 “险些教这几个趁乱跑了。” 数名驻军头子被五花大绑押在一堆,又有几个被丢了进去。 “偷偷摸摸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堪比卧薪尝胆了,还当是什么王牌军,原来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林熠一脚踏在条凳上,话带笑意,不乏讥讽。 “这里不是燕国,也不是柔然的地盘,无缘无故杀过来,你们有何意图?”其中一名沉着脸的将领阴测测盯着林熠,目光在他和苏勒之间转了几个来回。 “还没问你这个造反的,你倒是先问起我们了?”林熠啧了一声,而后抽出冶光剑,剑尖抵着对方颈侧,“要我说,想打你就打你,还需要意图?小爷乐意,这就是意图!” 造反的遇上不讲理的,那驻军将领怒目而视,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苏勒手下副将问道:“这群人该怎么处理?” 他说的是契丹话,林熠转头,直接以汉话回答他:“哪的人领回哪去。” 那副将有些疑惑:“他们在这法外之地,早就没名没姓,该怎么算?” 林熠不再理会那驻军将领,收了剑,朝眼前一片指了指:“那来什么没名没姓的,九成九都是诸国流窜至此的。他们不会乖乖受降。” “所以?”那副将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有些不解。 “所以待会儿,这里的兵马都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没几个人活下来。”林熠淡淡道。 他又对副将说:“所以你不用操心如何处置这批人马了,收尸比收拾活人简单。” 林熠说这话的时候眸中有些冷,让那副将不寒而栗,虽说战争之中屠城于他而言并不新鲜,但林熠在他们眼里始终是汉人少年,汉人总是心慈手软,讲究什么情义仁善,而林熠又实在是个纤长漂亮的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残忍的意味就会加倍。 “先分开审一遍。” 苏勒眉头动了动,示意自己和林熠的手下去办事,轻轻拽着林熠走到一边去。 但大家心知肚明,这城中驻军的架势就是亡命之徒,绝不会降,今日不杀到最后一刻,来日就是他们反咬的时候。 林熠望着远处火光,对苏勒道:“一刻钟前,我记错了路,险些冲进大军之中。” 苏勒略诧异,侧头仔细看他,这可是致命的。 “但我下一刻记起地形,绕了个路,所以逃过一劫。”林熠耸耸肩,笑了笑,像是只开了个玩笑。 “是你的实力,也是幸运。”苏勒说,“打仗,还有许多其他的事,都人算不如天算。” 林熠点点头:“赢的人身边未必站着最强大的军队,但一定站着许多运气,我爹从前这么跟我说,我以为他是谦虚。” “不,这世上凡事没有必然,厉兵秣马而胜,绝地反击而胜,谁也说不准谁会赢。” 林熠扬起下巴,深深呼出一口气:“气数还是眷顾你我的,苏勒,但愿来日咱们还是站在同一边。” 林熠在高处风化的石丘上坐着,望向无边石城,天际渐白,杀声渐弱,升起的太阳照在他轻甲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芒,他跃下去拍了拍衣袍上灰尘。 “点人马,留一千人,剩下的整军回营。” 空气中血腥味始终不曾淡去,辗转绕出封石城,一望无垠的开阔荒野令人舒了口气。 身上铠甲是新打的一副,后肩胛不大合适,林熠奔回北大营,解了衣甲匆匆沐浴,疲惫得一头栽在床上,光着的上身在柔和光线下骨骼线条分明,后背上新伤旧伤交错,多数都只留下淡淡印记,但被新铠甲磨出一片扎眼的淤血,青紫青紫的。 “缙之……” 帐门口一亮又一暗,萧桓进来,林熠有气无力唤了声,带着点撒娇的意思。 萧桓一眼看见他背上淤青,还没来的及问,林熠奇怪道:“怎么回事,我后背有点疼。” 萧桓拿他没办法,走过去坐在榻边,指尖在淤血边缘点了点:“这儿疼?” 林熠惊道:“你怎么知道!” “轻甲拿去改一改吧,费令雪这几日正好在。”萧桓又好笑又心疼。 林熠恍然大悟,轻甲和寻常战甲不同,极其贴身,一旦不合适就容易被磨伤。他爬起来往萧桓怀里扑去,探手去够自己后背:“青了是不是?快疼疼我。” 萧桓捉住他的手,把人带了半圈,圈在手臂里,让林熠趴好不要乱折腾,俯身在他淤青处亲了一下:“好好休息,这伤不能推拿,明天肯定更疼。” 落吻处的触感让林熠后肩胛的肌肉轻轻动了动,看起来极其说不出的勾人,林熠也觉得后脊一阵酥麻,在他怀里翻过身来,上身未着寸缕,勾着萧桓不撒手,任谁也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萧桓笑着叹了口气,覆身上去。 114.流水 营中吹角悠远低沉,帐内夜色高烛。 沙场征战, 浴血归来缠绵一番, 再销魂蚀骨不过,林熠最后闹得疯起来, 几乎彻夜缠着萧桓,被萧桓干脆狠狠收拾一番, 终于昏昏沉沉蜷在他胸膛前睡去。 短短几天缝隙里挤出来时间相处, 外面依旧是二十年来最乱的世道, 大帐内却总弥漫着温情, 就算两人不说话各忙各的,偶尔抬头对视片刻, 宁谧得便似人间唯一避风港。 林熠自然贪此欢情,但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转眼已是十月底,林斯鸿低调从关内返回北疆。 林熠和萧桓匆匆赶到帅帐, 林斯鸿一身风尘仆仆, 并未披甲, 穿着暗色武服, 若他愿意,举止语气上作些伪装,便与往来商客无异,可完全放松时, 举手投足间气势隐隐, 令人挪不开眼。 “爹, 瘦了好多。”林熠大步进来,给林斯鸿一个结实的拥抱,挂在他肩上赖了片刻。 “关内打起来最麻烦,昭武军一到,各州府就把最后一口气都用完了,杂七杂八状况不断,周旋起来当真是脚不点地。”林斯鸿倒是显得更精神,锋利的脸颊和眉,笑起来十分英俊。 “这次你就在北大营坐镇,咱俩换换。”林熠斟了茶,对林斯鸿笑嘻嘻道,又朝萧桓眨了眨眼。 “便按你计划的来,总归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该由你们去折腾。”林斯鸿同萧桓互一举茶盏示意,饮了一口。 “江州如何了?”林斯鸿随口问萧桓。 “风平浪静,即便打到金陵,江州亦是岿然不动。”萧桓道。 “鬼军大营,得天独厚,大燕国若有福地,瀛州和江州无疑居首位,就连金陵,兴许也只是个多事之地,瞧着热闹罢了。”林斯鸿摇摇头。 “林将军说得正是。”萧桓笑笑,“先帝曾提过迁都江州,但也正是碍于鬼军大营的设想,最终未这么做。” “陛下那头没怎么下令,定远军这回也喘了口气,刀剑还是得用起来才不生锈,再打下去,西大营也就能恢复往日风采了。”林熠在旁坐下。 “这么一来也好,你我不必同朝中报备,到时从小河城入关,北边的路已清得七七八八,青州、奉州尚且要耽搁一阵,再往南走,就看你的了。”林斯鸿道。 商量正事的时候,林熠没让萧桓回避,林斯鸿也就不介意,两刻钟时间把军中要务交待清楚后,林熠对斯鸿道:“爹,咱俩聚少离多的,下次再见说不准又个把月以后了,想跟你说点事。” 林斯鸿大手揉揉他头发,又捏了捏儿子俊朗的脸,笑道:“说,什么事,难得还见你打铺垫。” 林熠正襟危坐,转头看了看萧桓,笑眼微弯:“爹,给你介绍个人。” 林斯鸿看看他俩,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笑着摇摇头,等林熠开口。 “江州鬼军大将,酆都将军。”林熠正经八百地介绍道,“萧桓。” 林斯鸿眉头微挑,与萧桓对视片刻,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颔首。 “果真如此,姿曜在金陵这段时间,据说将军相当照顾。”林斯鸿微笑着道。 林熠心里有点紧,他总觉得林斯鸿知道许多事,但若他一直不说破,也不跟自己提,会不会是一种否定? 萧桓看看林熠,道:“能遇见姿曜,是我之幸,做什么都应该的。”又道,“很多事情上,是我要仰仗姿曜。” 萧桓这话意味深长,林熠心头一动,许多忐忑瞬间消失,余下一片宁静。 林斯鸿听见“萧”这个姓,垂眸思索片刻,问道:“将军在江州,从前几乎不再外露面。” 萧桓点点头:“鬼军便是如此,先帝当年也是因为找不到合适人选,将建立江州大营的打算放下。” 林斯鸿若有所悟点点头,而后起身,对萧桓一礼:“七殿下,失礼了。” 萧桓起身,林熠反应很大,跳起来先做主把林斯鸿拦下:“都是自己人。” 林斯鸿和萧桓都笑,林熠有点不好意思,干脆顺水推舟讲了:“爹,我把缙之当自己人,我同他……不分什么彼此。” 林斯鸿打量林熠,林熠脸上是期待和坚定,闪烁着对林斯鸿回答的不确定。 “不分彼此?”林斯鸿准确地捕捉到林熠所说。 萧桓迈了一步,温和有礼地道:“林将军,在下倾慕小侯爷已久,幸得姿曜同心以待,无关其他,今生必不会辜负小侯爷。” 林熠心脏猛烈地撞击,一时间千言万语都涌在喉头,只余下一句:“爹,我是真心的,就像您和我娘一样,一生一世,就是他了。” 林斯鸿拍了林熠后脑袋一下:“傻儿子,可莫要像我和南纾,相守没几年,多少遗憾。” 林熠眼眶一红,笑道:“我娘肯定也想着你呢。”说罢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爹,这么说……你不反对?” 林斯鸿看看萧桓,又看看林熠:“世上能彼此倾心的人不多,咱们林家的男人运气好,总能遇见甘愿相守一生的人,到你们这里,也都是一样的。” 萧桓道:“多谢林将军。” “七殿下与旁的人不同,这我是知道的。姿曜顽而不劣,终归一颗赤子之心,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变。”林斯鸿道。 “晚辈自当加倍珍重,林将军且放心,万事也都不比他重要。”萧桓郑重地道。 林熠笑笑说:“我以为你会生气,直接把我丢出去军棍处置。” 林斯鸿大笑:“若你娘在,我兴许会这么做,这头我捉了你打,那头你娘提剑来拦,不过她走得早,这些年许多事也都看开了,人生如流水,什么都带不走,唯独有些念想,是什么都替不了的,遇上了就是遇上了。” 115.铜戒 “侯爷,有人在营外等您。”亲卫在帐外道。 林熠出帐去见来人, 路上有些走神, 总觉得不真实,他与萧桓的过去种种浮现眼前, 林斯鸿和从前也是一样的,洒脱豪迈, 凡事都不限制林熠, 一想到曾经听闻林斯鸿出事的那天, 心里不免一阵窒闷, 百般滋味。 营外等候林熠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悔, 少年背着手低着头,鞋尖在地上踢踢踏踏,风一吹过,细瘦的脚踝和手腕更显精巧, 黑发松松束着, 柔软泛着光泽。 “怎么来了?”林熠走过来, 江悔还没抬头。 “咦。”江悔朝他笑笑, “给你送点东西。” 说罢递给林熠一只瓷瓶:“听说你身边有个神医,想必也已给你配了药,这是北方游巫的药方,有许多不同, 可以试试。” 林熠记得上次江悔给他的药, 的确有作用, 玉衡君那边一时见不到面,琼真对他做了小手脚,江悔在这事上还是可信的。 “多谢,也替我转谢你们大汗。”林熠知道这其中必有苏勒的意思。 江悔摇摇头:“下次见面,你亲自谢他为好。” 林熠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如此也好。怎么,不来营中坐坐?” 江悔笑嘻嘻道:“算了吧,敌军变友军也没几天,进去还是招人恨的。” 林熠笑笑:“你甚少在战场露面,知道你身份的寥寥无几,不会被围攻。” “待打完仗吧。”江悔舒了口气,仰头看看天,似是有些心事,“费令雪现在怎么样?” “这几天刚好在营中,整日都在军器营,比我忙多了。”林熠道。 “他从前的日子一直自在闲适,看来如今适应得很好。”江悔笑笑。 林熠静静看看江悔,他知道江悔是真心待费令雪,但这少年自小目睹灭族之祸,被白达旦汗王养成一条毒蛇,潜在费令雪和曲楼兰身边多年,每件事本都意在复仇,虽然每回都没有这么做。 按理说,除了曾经隐瞒身份怀着目的潜伏,江悔其实并未真正坐下伤害费令雪的事,但他极度偏执的心性早已埋下种子,这往往是一个人一生的伤疤,放在他身上,便会让他不自主地做出一些事,给费令雪无法接近、无法原谅他的理由。江悔没能学会爱,他所了解的只有恨,于是越是在意,越是竖满了利刃和尖刺。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懂,明明本该能挽回费令雪的时候,却总偏偏把他推得更远,譬如只是想守在费令雪身边久一点,却要以近乎软禁和威胁的方式捆绑住彼此,而若他说出心底那句舍不得,费令雪本就不会走。又譬如,只是想尽办法把被暗害的曲楼兰救回来,无措茫然的一刻,却要作出蓄意玩弄他人性命的姿态,在心上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鸿沟。 冤有头债有主,费令雪和曲楼兰的仇人也只是从前的白达旦王,对江悔没什么恨可言,中间所隔国仇家恨,随着大势必定渐渐淡去。 无尽的克鲁伦河上,曾经白达旦部和温撒部的血腥和与战火已经毫无痕迹,人生长恨,待打完了仗,大江南北生息休养,江悔大抵也能学会怎样呵护一株温情的枝芽,怎样弥补从前给自己和他人的遗憾。 “林将军有何疑虑,但请讲无妨。”萧桓道。 主帐内,林斯鸿靠在宽大椅背上,一手手肘搁在桌案边沿,五指无声点了点:“七殿下为人处事,我都看在眼里,不论先帝时候还是如今,这世上没有一人与七殿下一样。” “兴许身世所致,即便追溯到前朝,也不会有与我一样的人了。”萧桓不急不缓道。 林斯鸿闻言大笑,又道:“皇家家事,外人不可评判,林某也只是考虑着,姿曜再如何,也是个心性极纯之人,这是珍贵之处,也是弱点。世事无常,他会一条道走到黑、走到亮,若前头注定是南墙,殿下打算如何自处,又如何处之?” “如今世上最坚不可摧的南墙,大约就是王权和王道。”萧桓说,“姿曜若撞上去,我自然也陪他一起,再不济,那墙拆了,撞到我身上便不疼了。” 林斯鸿闻言沉默半晌,似在衡量,道:“恐怕本就没有别的选择。” “姿曜对四皇兄信任有加,我也如此。”萧桓道,“人心易变,但有的人一辈子不会变,萧家有幸失而复得四哥,林将军也不必思虑太多。” 林斯鸿点点头,指了指架上舆图:“多年前东征西战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永远热血赤胆,如今花落水流东,再看当年,陛下总对我长叹,留下来的,要么面目全非,要么一如当初。” 萧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凝了凝,那是金陵,仿佛一直指到重重宫苑深处,世上最高不可及的位置,从前到现在,从未变过的正是林斯鸿,而面目全非的,是永光帝和所有人。 “世事变迁,姿曜却是世事之外的部分。”萧桓道,“就如南纾夫人之于将军,将军之于燕国和昭武军。” “好好待他。”许久未曾听到过“南纾夫人”四个字,林斯鸿看了眼案上铜虎符,最终道,“他也会好好待你的。” 林熠回来,见他们站在宽大几案旁,同时看向自己,脚步险些顺了,哭笑不得道:“在聊什么呢?” “轻甲制式该改了,费令雪这几日应当已琢磨得七七八八。”萧桓说。 “新箭簇也做出来一批,的确威力不凡,下回上战场,你该带一把弓。”林斯鸿对林熠道。 林熠听得一头雾水,点点头,拉着两人去军器营找费令雪一起吃饭。 “苏勒把封石城的人带回去审,这几天便把原籍在关内的人连带着口供送过来。”林熠一件件交代。 “口供留下,人就算了。”林斯鸿直截了当,“一个不落,全都得流放。” 林熠无可反驳,哭笑不得道:“这么说也没错,您看着办就行,或者交给赵监军,省得老人家闲坏了折腾别的。” “时间差不多了。”一顿饭的功夫,几人一起敲定许多事,林熠最后饮了小杯便推开酒盏,“下回再见,兴许不必这么匆忙。” 林熠和萧桓一同动身,轻装简从,费令雪和林斯鸿送他们离营,骏马冲出去极远,长坡碧草,林熠回头看了一眼。 “舍不得?”萧桓轻声问。 “平时见不着倒也还好。”远处天际已望不见人影,林熠狠狠心回头一夹马腹,“我最不喜欢的是告别。” 然则总要面对,林熠在奉州城外同萧桓道别,萧桓转道一路往南,而林熠沿途召集分驻各州府的昭武军直接往金陵去。 目送萧桓离开一段,林熠心里忽动,策马冲出去追,萧桓听到动静勒缰减了速度,回头看,林熠已追至,收缰时马儿高高扬蹄转圜半圈,林熠回身经过萧桓马侧时微一倾身,请勾住萧桓肩头吻过去。 战马在原地静静踏了踏蹄,几乎静止的一刻,萧桓搂住林熠的腰复又松开,林熠笑着看他:“待此间事了,咱们回丹霄宫成婚,如何?” 萧桓望着他,目光极其温柔,从怀中取出一枚戒环,黄铜所造,形朴隽永,戴在林熠手上,好看得紧。 “等我回来。”萧桓亲了亲他套上铜戒的手。 116.回城 重回金陵城外,林熠身边仅有十数亲卫。高大城门内外依旧车水马龙, 但比起数月之前, 已然萧瑟不少,皇都繁华, 也感受到各地形势动荡带来的后果。 冬日悄然降临,今年冬天极寒, 南方也披上霜雪气息, 城楼上方值守的士兵身姿笔直, 但目光不知聚在何处, 有些心不在焉。 烈钧侯入城,前后十数战马, 昭武军亲卫动作一致,皆身形高挑、容貌周正,脸上带着北疆磨砺而出的淡淡冷漠,打头的林熠偏又英俊之极, 一身红衣, 沿途引得满城的人回头看。 林熠无心流连四周, 在马背上控缰耐心避开行人, 思及先前种种预设的安排,不断回想比对。 “关内各处起乱也好,南洋开港遇乱也好,终归都是幌子。”临行前, 林熠与萧桓和林斯鸿相谈许久。 “金陵必然才是最终目的。”林斯鸿道。 “定远军碍于先前种种安排, 绝不会发兵往关内多踏一步。”萧桓看了眼案上隔着用来随手当镇纸的铜虎符, “关内一乱,昭武军分散于北平原,又要兼顾柔然,加之西域趁隙发兵,更要眼观六路随时支援西大营。” “至于江州大营,南洋十郡十二港,至少分走一半兵力,金陵禁军大营一贯对鬼军最为敏感,一旦战舰调遣,风吹草动都能让那几个头头立即上疏,防造反的也不过如此了。”林熠笑笑。 萧桓想不到他对这一茬也了解得这么清楚,皇城禁卫营素来是该松时紧,该紧时松,江州大营与金陵离得着实太近,永光帝在枕头边上放了一座军.火库,禁卫营一直有所防备,萧桓素日进出皇宫,林熠都能感受到皇宫门下值守御林军立即绷紧的呼吸。 半途中,林熠示意亲卫不用再跟,身后亲卫折往别院待命,林熠一人一骑绕到人少的小路上往皇宫去。 入宫再见永光帝,林熠发觉他这一年里衰老得很明显,沉淀下来的静、欲对世事放手又牵挂不下的无奈,皆是属于老人家的。 “二北一南,寡人的左膀右臂啊。”永光帝示意林熠免礼,赐了座,“过来,离寡人近点儿。” “陛下,不必忧虑过重。”林熠掀袍落座,潇洒利落,身上颇有林斯鸿的影子。 “小熠啊,你来说说,这一乱,又是个什么道理。” 永光帝眉头略抬,双目微微眯起,不经意地望着案上三枚整整齐齐摆开的铜符,雀符昂立,虎啸无声,潜蛟出渊,铸工精湛,金陵皇城的匠人,不论做什么都细心造样,前前后后两年之间,这三枚令符究竟哪一天就开始打样,谁也不知道。 林熠恭谨道:“如今各处不太平,并无甚么道理需要讲,有乱则平乱,简单如此而已。” 永光帝宽心地笑了笑:“年轻人,这点最好。” 林熠陪着永光帝说了会儿话,隐约可知这段时间里金陵乌烟瘴气更甚,永光帝对太子远没有先前那么满意,太子终究过于没脾气了些,太平世道里还算优点,至少顺着父王,绝不上蹿下跳满脸野心,但万事不敢忤逆就会显得唯唯诺诺,尤其遇上这么多糟心事赶在一块儿,愈发显得像个懦弱的庸君种子。 要知道,永光帝从前雷厉风行的手腕可是令多少老臣牢记于心,至今谨慎言行,太子不温不火,只是同如今的永光帝相像,若论起来,邵崇犹才有点样子。 “许大人,周大人。”林熠离开时,回廊上恰遇见许平之和周扬海,隔着几步便驻足朝两人问候道。 “哟,侯爷回来了。”左相周扬海一贯的周到热忱,笑容可掬。 “侯爷,听闻柔然与咱们要议和了,可有此事?”许平之问道。 林熠不动声色,反而惊讶道:“竟有此事?五年前柔然屠了西境三城,燕军反攻,险些灭了他们靺水边的部族,深仇大恨至此,说要和谈,恐怕没人会乐意吧。” 许平之叹了口气:“瞧瞧,当真是没影的事。” 说笑几句,林熠辞别二人,心道真是巧,琢磨什么来什么。 出宫没回别院,林熠往邵崇犹的四王府去,邵崇犹在一间院内屋子门口,背着手立在廊下,一身王服笔挺修身,衬得他气势隐隐。 邵崇犹侧脸硬朗分明,正面无表情对屋内道:“再胡闹,信不信今夜就把你送回江州家里去?” 话毕把屋门一关,转身看向林熠,满脸无形的怒意消散去,道:“果真守时。” 林熠笑笑:“算得刚好而已。” 林熠又有些好奇地看着那间屋子,满头雾水:“谁惹你了?不会是聂焉骊吧?” 他只是随口猜猜,毕竟邵崇犹如今身份不同,这是他的四王爷府,寻常人谁能在这儿惹他生气。 不料邵崇犹当真就点点头:“不是他还有谁。” 林熠咋舌,感觉哪里不对,奇怪道:“他做了什么,怎么还关他禁闭?” 邵崇犹捏了捏眉心,邀林熠往前厅去:“病了,不肯喝药也就罢了,还溜出去喝一夜酒,白天被人送回来时还没醒酒,欠收拾。” 林熠:“……”想起从前自己不愿意喝药,萧桓若是肯狠狠心这么收拾一回,自己必然不敢再惹他生气,看来有时候还是得来硬的,自己不过是恃宠而为。 “他竟真肯乖乖被关着?”林熠越听越稀奇,聂焉骊可不是个听话的主,若不乐意了,天涯海角飞得没影去,怎会任人收拾。 “自然不肯,这不是又病又醉一下子溜不动了么,关一会儿让他反省反省。”邵崇犹话里到底是关切,哪里舍得真把聂焉骊关着。 林熠忍俊不禁:“你倒是威胁得很到位,送他回江州家里……病中的人可格外脆弱,说不准这会儿真的伤心了。” 邵崇犹手指顿了顿,扶着茶盏道:“罢了,先说朝中吧,左相和许平之今日应当会入宫,你可见着他们了?” 林熠点点头:“说来巧,正好一块儿遇见,仔细瞧过去,也看不出个七七八八,他们绝不会在自己身上摆什么漏洞。” “这二人做事滴水不漏,府上也没什么问题,自从乱起来,金陵城中一一排查过去,别的事乱七八糟带出来一堆,若说有反心,还真未曾见过证据。”邵崇犹眉头微皱。 “这是必然的,能在塞北偷偷养一支军队,皇城之中自不会留任何把柄。”林熠道。 “那便只能等了。”邵崇犹说。 林熠抿了口茶:“等吧,等等看,究竟哪位神仙大罗,机关算尽也要同这江山鱼死网破。” “我便不去打扰聂焉骊了,待他病好了再请他喝酒。”林熠笑道,起身告辞。 邵崇犹对他俩素来结伴胡作非为的行径很无奈,闻言摇摇头:“我就知道。” 房门轻响,光线漏进来,聂焉骊有气无力抬了抬眼皮,又闭上,他是真的病了,睁眼睛都觉得累。 嘴里倒是不饶人地打趣道:“关了多久了?一炷香有没有?抱歉,没反省出结果。” 邵崇犹走到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没关系。” 而后扶着聂焉骊起身喝药,聂焉骊被气得七窍冒烟儿,想扭开头也反抗不过,只好长痛不如短痛,狠下心豁出去,仰头灌下去,简直有饮鸩之势,末了把药碗极其嫌弃地推到地上:“不活了!” 可嘴里立刻化开一丝甜,邵崇犹把糖喂到他嘴里,没去管地上咕噜噜的药碗,给他递了清水,接了杯子再放好。 聂焉骊以为他还在生气,不会多理自己,便挺尸一般倒回去躺下闭眼,可邵崇犹并未离开。 聂焉骊冷哼一声,眼里不知是病得还是难过了,略发红,嘴角一丝懒懒的笑:“怎么,我该启程回江州了?要不……” 还未等他的无赖话说完,便被结结实实吻住,邵崇犹探进丝被挑开他单袍,指尖薄茧一划过皮肤,聂焉骊不由自主便缩了缩,却被抱得很牢,病中身体的触感加倍敏感,聂焉骊被吻得七荤八素,总算知道平日里冷冰冰的人热情起来也如此霸气。 邵崇犹又吻过他耳畔,一手有力地捏着他下颌,勾勒过聂焉骊漂亮的下颌骨线条:“不是不让你出去喝酒,是你这么病了,实在心疼。” “那你还威胁我?”聂焉骊扬起下巴一颤,咬牙切齿道。 “别胡闹了,我的姑娘。”邵崇犹轻咬了一下他耳尖,“听话好不好,嗯?” 聂焉骊被他低沉的声音扫得浑身一软,也浑不起来了,缠上去笑道:“四王爷哄起人来,真让人……嘶,舒服得……心碎。” 仔细安顿好浑身发烫又软的聂焉骊,邵崇犹在他额上吻了吻,又看了半晌才起身披衣,整好衣袍出了门。 “殿下,今日城中各家并无异动,除了顾家……”一人前来禀报道。 “怎么?”邵崇犹问。 “这事说起来也不知……公主这几日闹着要和离……”手下人有些无奈,情势紧张,谁都不敢行差踏错被收拾,阙阳这一举动,禀报也不是,不禀报也不行。 邵崇犹却显然没把这事当作什么坊邻间轶事,眉头紧紧皱起。 117.雨夜 回别院时,林熠便瞧见玉衡君拎着酒壶, 在厅内暖融融的眯着眼靠坐着, 好不惬意。 “玉衡君。”林熠声音不大不小,“好久不见。” 玉衡君立即醒过来, 从椅子上跳起来,上前抓住林熠打量了一圈:“侯爷气色不错……不对, 是不是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林熠不禁佩服:“不是别的, 折花箭在柔然人手里, 有人想抓我去炼法器来着。” 玉衡君呛得咳了几声:“邪道!胡闹!” 林熠连忙安抚了几句, 玉衡君终于消了气,毕竟苦心给林熠调愈良久。他转而一笑, 取出一只小漆贝盒递给林熠:“丹丸已配好,侯爷若发作时服一粒便可,待三次之后便能好了。” 林熠十分惊喜,郑重道谢, 转而又有些哭笑不得:“必须发作时才管用?” 玉衡君也有点为难:“没办法, 折花毕竟算不得毒, 也算不得病, 除了发作时,吃药并无意义。” 虽说凑足三次折花箭伤发作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林熠仍旧挺满意,他有的是耐心。 金陵当夜, 一场寒雨瓢泼而至, 电闪雷鸣不断, 天地间飘摇昏暗。 各处乱军已被压制,燕国境内诸地逐渐平静下来,人心惶惶似乎已成为过去,这段查不出来头的乱象仿佛只是盛世的一个小插曲,很快就会随风散去,大燕帝国依旧稳坐四海中心,岿然不动。 但就在这一晚,有人静待已久、有人恐惧已久、还有人筹谋已久的异变终于爆发。 皇城十里之内,禁卫三大营之中,兜头浇下来的冰冷雨水不断顺着军帐流下,在地面汇成一汪,军靴和战马踏过,溅起水花,不动声色来来往往的人影掩在昏暗中,看不清他们脸上或寻常或阴冷的神情。 “宵禁了,喂,那边的,做什……” 还未来得及示警,夜巡士兵脖颈一凉,如同雨水滑过,紧接着喉间鲜血涌出,只能发出“嗬嗬”声,倒地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昔日同袍脸上毫无表情的寒意,以及手里那柄沾着自己血的刀。 那是羽林营统一制式的良匕,他们人手都有一柄,却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这匕刃会对准自己的喉咙割下来。 下雨天,杀人夜。禁卫三大营暗影憧憧,深夜之中逐渐集结,凝成一片诡异的兵马阵型,雨声之外只有死寂。 皇宫中,无数黑色人影在夜色雨幕中逼近奉天殿与诸宫,长廊下低头疾走的宫人,飞檐走壁如同幽灵的潜行者,都在犷骁卫离京这晚齐齐触发,似是窥伺已久的毒蛇趁此良机,终于要贪婪地一拥而上,大饱口福。 就在同一时间,由金陵散射开去,各个方向的州府境内凭空一般冒出一支支装备精良的队伍,铁蹄飒沓倾轧,沿路无声逼近皇城,而沉睡的城池毫无察觉。 金陵城内数处锐哨响起,划破压抑的夜,天空中一道雪亮闪电照彻长空,旋即恢复黑暗。 奉天殿内,永光帝稳坐在御座之上,搁下笔,缓缓环视周遭闯入的刺客。 刺客将斗笠丢在地上,执利刃向御阶之上那袭明黄王袍的帝王靠近,顷刻间满殿杀机。 一阵铠甲金属碰撞声忽然响起,倏然间,本该离开皇城的犷骁卫竟全副武装涌入奉天殿,半数护在永光帝身周,余下则将奉天殿围得水泄不通。 刺客们登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沉下目光,手中兵刃紧握。 卢俅不紧不慢上前,对永光帝一揖:“秉陛下,诸殿的主子都平安无恙,东宫禁卫早一刻钟动手,太子殿下那边已清剿完毕,未能抓住活口。” 永光帝点点头,面无表情注视着座下刺客:“留几个审问。” 刺客不为所动,下一刻倾身拼力硬闯向御座,然而立即被犷骁卫团团拦截,奉天殿内瞬时一片混乱,永光帝沉怒坐在御座之上,周身刀光剑影,卢俅静静侍立在侧。 金陵城外,兵马如同一支地狱而来的亡魂,不断逼近,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大雨倾注,夜巡营不知所踪,已悄然聚集起数万人马,直指大燕国最尊贵的那一方位置。而城内宵禁,万家灯火早已渐次熄灭,人们沉睡中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城中左丞相府门口,林熠一身轻甲,戴笠披蓑氅,腰佩冶光剑,雨水从斗笠边缘滴落成一串水珠。 身后跟随十数昭武军亲卫,这是他回金陵时带来的人手,也是按规矩能带入城的范围。 林熠翻身下马,走到左丞相府门前,叩门后静待。 门内应道:“何人?” “客人。”林熠懒懒道,“有要事禀报周丞相。” 雨哗啦啦地还在下,对上了话头,不一会儿,似是管家来应,大门打开些许,管家见来人并非熟面孔,疑惑道:“大人这是……” 管家迅速看清林熠蓑氅下暗暗反光的金属轻甲,未等大门被合上,林熠一脚猛地踹上去,门后正要齐齐施力的府兵竟被横扫倒下去一片。 林熠大步当先直入丞相府,打了个响指,战马几步跃上台阶跟来,林熠就这么翻身上马,策马横冲直撞入府去,身后亲卫紧随而至,府兵根本不是对手,迅速间倒在刀下。 尚书府内,邵崇犹收了剑,抬一抬斗笠,冷冷瞥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许平之:“毫不知情?倒也是。” 许平之牙关打颤,跪直了拽着邵崇犹衣袍一角解释道:“王爷明鉴,下官这这、正要就寝,怎么可能跟人密谋造反?” 邵崇犹俯视对方,许平之身上单衣确实是就寝的模样,府里一切寻常,妻妾被吓得躲在各自房中屏风后不敢喘大气。 许平之料想没得挑剔,但邵崇犹执着未出鞘的万仞剑,往许平之肩头点了点:“看样子真是要休息,不过今夜睡得着么?” 随后身后一队人进来,将搜到的假文牒丢在许平之眼前地上。 “大人很会藏东西,自己逃命时的家当往宫里藏,随用随取。”邵崇犹半讽道,但脸上并无任何笑意。 许平之浑身一软,瘫坐下去,回朝的四王爷一贯冷情冷面,不问朝政,未曾想到今日竟是被这人了结。 丞相府。 屋外家眷府丁哭闹喊叫,隔着雨水一阵阵传来,林熠在房中静立,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周扬海书房内搜出的东西摆了满桌满地,书案上一只掐丝珐琅鼎却刺了林熠的眼。 那不过是个小东西,但林熠很清楚,小东西与小东西之间可以有天差地别,比如眼前这个,出自已故名匠之手,整个燕国找不出第二只一样的。 而上一次他见到这小玩意儿时,还是在顾啸杭府里,三人打打闹闹,封逸明随手抄起这小鼎要丢林熠,顾啸杭哭笑不得劝下来。 “侯爷,到时辰了。”聂焉骊懒懒倚着门框,提醒道。他脸色还略发白,素来不生病,一病如山倒,今日服了两剂猛药才缓过来,眼下还有点乏。 林熠点点头,转身往屋外去,抬手戴好斗笠,经过聂焉骊身边时顺手探了他额头温度一下。 聂焉骊打了个呵欠,问道:“侯爷不是有朋友在金陵么,要不要我去看两眼?” “不必,我派了人去守着的。”林熠没有停步,走近雨里,上马直接离开丞相府。 雨越下越大,暮秋已过,天寒却又凝不成雪,这雨水格外沁骨,空气中凛冽无比。 城外反军浩荡,看去黑压压无边,皇城已出现在视野中,各路军队已集结一体,然而就在此时,城墙上方影绰来往,城下如潮水般出现一批气势夺人的大军,战马和士兵步伐齐整,列阵静候,无声肃杀,雨幕密集倾天,而大军牢牢驻于城外,似是等待反军已久。 队伍中让出两条路,两个人骑着战马到战阵前,漠然望着逼近的反军。正是林熠和邵崇犹。 “周大人,这时候了,不如好好见个面?”林熠的声音传来。 反军缓缓止步,一辆马车行至阵前,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撑伞下马车上前,隔阵相望:“侯爷,四殿下,难得啊。” 林熠道:“大人多年肱骨之臣,此时认罪伏法尚来得及,至少留得面子在,不必非要带背后大军一同送死。” 周扬海一拱手:“对不住了,侯爷,凡事还需一试,胜负在谁手里尚未可知,否则周某也走不到今天。” 林熠不再打算商量什么,转头对邵崇犹道:“对了,他已经退烧了。” “好。”邵崇犹道,而后抬手,身后城墙上弓箭手应令准备,雨水冲刷城墙,周扬海撑着伞站在原地。 双方一触即发,下一刻,滂沱雨间惊雷阵阵,如战鼓锤擂,两方顷刻发动冲锋,血雨交加。 118.沉船 周扬海的身影迅速被涌向皇城的反军掩藏在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大燕国左丞相周扬海, 一直以来包藏祸心,于北疆之外的封石城集结无名军, 前世林斯鸿于莫浑关下殉国,便是因这一支深藏已久的军队与敌军前后呼应所致, 腹背受敌, 最终未能再与林熠相见。 而极不巧的是, 上一世周扬海未能等到最后揭竿而反的那天, 于林斯鸿过世不久便暴毙,想来也是命, 今生倒是走到了金陵城门下,但有林熠在此恭候,左相大人的辛苦绸缪约莫要再次枉费。 邵崇犹与林熠几乎同时策马而动,率军冲向敌方, 千军万马在雷电交加的雨夜杀成一片, 昭武军沉默而无可匹敌的作战风格, 顷刻横扫反军战线。 林熠手中冶光剑几乎未曾停歇, 出剑必封喉夺命,战马深入敌阵,他目力素来极佳,借着闪电四处寻找周扬海踪迹, 却发现周扬海已从原先所处位置消失得彻彻底底。 按这隐遁的速度, 林熠确信出面的必然是周扬海本人, 并且一定有备而来,他心下浮现一丝不好的预感。 林熠当即勒缰穿过战阵,边杀边冲,漫天暴雨和杀声中准确追至邵崇犹身旁,低吼道:“城中恐怕有变,我回宫一趟!” “殿下!阙阳公主失踪了!”有亲随艰难追来,对邵崇犹道。 林熠心中一凛,邵崇犹手中万仞剑掠过一道寒光,连取三人性命,转头与林熠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这儿交给我!” “江州大营天亮前便会赶至,届时一网打尽。”林熠挥鞭调转马身,从战阵中抽身,飞驰往金陵城中。 街道两侧房屋憧憧,雨水打在屋檐上流下,马蹄溅起连串水花,林熠一路奔至皇宫门口,速度未减,喝道:“奉命入宫!” 今夜因皇命吩咐,北宫门开着,禁卫只见御赐通行令牌在眼前一闪,林熠已经策马冲过宫门,一袭背影在深窄宫道中迅速远去。 “这……要追?”禁卫下意识握剑,牵起缰绳。 “不必,陛下有吩咐,烈钧侯入宫无妨。” 林熠赶往奉天殿,却见殿前对峙着许多人,彼此僵持。 一方正是反军与刺客无疑,手中竟挟持有人质,对面犷骁卫与众禁军持刀相抵,永光帝站在犷骁卫前盯着反军,怒不可遏。 林熠上前下马,反军顿时微微一动,他们所挟持人质不止一个——竟是洛贵妃和太子。 永光帝身旁,阙阳公主一脸慌乱,指着刺客道:“你们逃不出去!快放开太子哥哥和贵妃!” 林熠冷冷看了阙阳一眼,朝永光帝一礼,顾啸杭也一同进了宫,隔着数道人影望着林熠,永光帝对林熠道:“绝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林熠低声应道:“是。” 阙阳见林熠来,急道:“林熠,你不是功夫极好么,快想办法!” 顾啸杭神色一冷,林熠还未开口,对方反军之中有人说话了:“要么用侯爷来换,放我等出城,要么今日鱼死网破!” 阙阳一愣,随后看向永光帝,又看看被利刃架在颈边的太子和洛贵妃:“换……林熠……你?” “姿曜……”顾啸杭朝林熠动了一步,阙阳却不动声色扯住他,抬眼对视时似在质问,又有一丝得意,顾啸杭眸中发寒,但未再说什么。 永光帝眉头紧皱,卢俅闻言神情一沉,林熠迅速扫视一周,殿外轰隆隆又是一阵惊雷滚过。 “林熠……”永光帝朝林熠说。 “陛下,太子和贵妃娘娘千金贵体,再拖下去会出事。”林熠抢先开口,敛眸道,“权宜之计,只能这么做。” 永光帝本不欲同反军妥协半分,但太子和洛贵妃性命可危,一旦林熠拒绝对方要求,反军便别无生路,必会立即动手,拉太子和贵妃陪葬。 无论出于什么,林熠都不可能置之不管。 “有劳侯爷了。”一名刺客抛给林熠一只小瓶。 林熠丝毫未犹豫,启瓶仰头饮尽,将瓶口朝下,示意一滴不漏。 而后按照刺客要求,卸剑除甲,只着一身雪白单衣,一步步走过去。 顾啸杭攥紧五指,清朗面容沉肃,目光未离林熠一刻,太子和洛贵妃被反军放回来的瞬间,阙阳几不可察地冷笑一声。 林熠被反军所挟,若他平常无碍,当即发难,反军根本困不住他,然而此刻他似是被刺客的药影响,没有做任何反抗,步伐间明显有些虚晃。 永光帝不能不顾太子和洛贵妃性命下令强攻,此刻换了林熠也是一样,反军耐心已经快耗尽,林熠神情平静,眼看刀刃在林熠颈侧划出一道无形伤口,一滴暗红鲜血缓缓流入林熠领口,阙阳劝道:“父皇,再这么下去要玉石俱焚的。” 永光帝权衡再三,终于命卢俅放反军离宫。 反军竟挟持林熠直接奔水路而去,风急雨骤,江波汹涌,渡口空旷无人,唯独静待一艘大船,犷骁卫不能再追,已传信给鬼军战舰,只望能在江浦口之前带回林熠。 “若有船跟上来,你们便等着捞尸体吧。” 船起锚离岸,十数名影卫在永光帝授意下潜入江中追去,水性极佳,如同江中游鱼隐匿在浪涛中。 林熠双手被反绑,反军带他上船,将他关在一间舱室内,外面有人看守,林熠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苍白的脸显得有些虚弱。 离岸不久,舱门打开,光线漏进来,有人带林熠出去,竟转而到一艘不知何时跟随而至的稍小船上。 甲板被雨水和江水泼上来,林熠单衣已经被雨水打湿,那人拽了拽林熠被绑住的手腕,笑了笑:“侯爷倒是镇定。” “你是顾啸杭的人,还是阙阳的人?”林熠漠然道。 那人将他带到舱内,把门关上,落锁后隔着门上一扇小窗与林熠对视:“阙阳殿下很不喜欢侯爷,公子执意要保您,在下本该依命办事,但若无侯爷,公子也就没那么多牵绊。” 林熠嗤笑,那人冷下脸:“所以为了大局,侯爷还是受点委屈罢。” 那人后退几步,转身借力腾身离开这艘船,整条船上便只余林熠被关着。 忽然不知何处异动,船身一震,而后在涌动的江面上渐渐倾斜。 船要沉了。 可真是沉船葬。 江水很快涌入舱内,林熠渐渐挣开绳索,在舱顶和水面的缝隙间呼吸,水已漫至下颌,他取出贴身藏在袖内的药瓶,吞下玉衡君的药,最后深深呼吸一口,与此同时,船舱彻底被江水填满。 119.寸步 整艘船不断下沉,林熠经脉受药封制, 数次都未能破开舱门, 肺里气息迅速消耗,冰冷江水灌满船舱。 离水面越远, 林熠胸口被江水压得发痛,缓缓吐出半口气, 最后集中所有力气, 终于将舱门冲开, 立即游出去。 他渐渐向水面浮去, 耳边是水中独有的与世隔绝之寂静,又有暗涌不断推着他, 江上闪电大作,光芒间或照彻水下,林熠身周赫然出现围向他的身影。 林熠浑身力气几乎耗尽,撑着最后的力气和气息打起防备, 四周水中穿梭的人影竟不是同一帮, 雷电光芒闪过时, 一刹江水中缠斗的情形尽收眼底, 无比混乱。 有两人靠近林熠,眼看要抽出匕首来袭,被冲过来的暗卫拦截,随后又有刺客缠上来, 双方相持不下, 林熠在水下待得太久, 体内药力发作,眼前渐渐模糊。 江上忽然号角低鸣,沉声穿过凄迷江雾和瓢泼夜雨,悠悠而来,仿佛从修罗地狱传出。 “江州鬼军的号声!”反军船上登时一阵乱。 “快到江浦口了!要抢在那之前避开鬼军!“反军头领喝道,”加快行船速度!“ 然而已经晚了,一道惨白闪电自江上横过,霎时照亮天地,狂风吹散江雾,鬼军战舰破浪沉默而来,恶鬼拈花旗猎猎迎风,舰身图腾在浪涛间如有生命。 来不及猜测这战舰队伍是从江州大营调至,或是恰好结束南洋十二港的征途返程,战舰仿佛携着无形杀意,乘浪滚滚涌来。 反军见状,登时一阵绝望的静默。 一艘鸾疆舰列于战舰前方,船首一人身形修长,身穿黑色将军武袍,覆着面具,正是酆都将军。 反军以为那战舰直冲自己而来,仓皇要做最后挣扎迎战,却见酆都将军轻轻做了个手势,鸾疆擦着反军的船舷侧而过,两艘庞然大物险些撞上,却又稳稳隔着一线。 与此同时,后方烛龙舰已逼向反军,鬼军在江上行动如在平地,战舰接近的瞬间便有无数飞梭钉牢,狂风暴雨大作,士兵随之涌上甲板,迅速控制住反军,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循江而下,一艘小舟同林熠他们被江水带远去数里,鸾疆一至,靠近江面飘摇的小舟,舟上暗卫正守着一名昏迷的人。 萧桓跃至舟上,暗卫自动让开,中间的林熠一身雪白单衣被水浸透,乌发湿漉漉的,苍白的脸上双目紧闭,剑眉浓如墨。 他单膝跪下查看林熠,探林熠心脉的一瞬间,身影几乎一晃,旋即抱着林熠转身回到鸾疆舰上,暗卫只得随至,被鬼军亲卫请到一边,萧桓抱着林熠进了房间。 片刻后,萧桓出来,副将上前:“大将军有何吩咐?” 萧桓的声音在满江雨声间清晰而冰冷:“当场审问清楚,一个不留。” 副将愣了愣,但这命令言简意赅,立即领命:“遵命。” 反军所在的船上如人间地狱,血水混着雨和江浪流入甲板缝隙,惨叫声不绝于耳,穿透雨幕,混着雷声,令人胆寒。 几名反军将领被分别就地带进舱中,鬼军一言未开先直接动手,几道酷刑下来,不出两刻钟,拿到口供便手起刀落。 鸾疆舰上,江州军副将没有让宫中派来的暗卫离开,直接率人邀他们谈了几句,永光帝身边暗卫还是头一回被这么变相扣留,双方都戴着面具,俱是王朝之内一等一的力量,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鬼军副将言简意赅询问清楚,而后作出客气姿态放他们离开,出门下令,几支江州军士兵分头潜入江水中。 暗卫见状心中有了数,他们未能拦截的刺客,这几队人想必在天亮前便会一个不漏地追回来。 当夜,江州军十艘战舰被调往金陵驰援,余下百余战舰随萧桓直接返回了江陵,禀报到朝中,只有短短一句话:“侯爷垂危,被大将军带往江州救治。” 奉天殿内正是一片乱,乱军之险已平定,满朝文武半夜里齐聚于此,一片哗然。 聂焉骊处理完周扬海和许平之府里的事,筋骨刚松了松,听闻此消息,神色一沉:“糟了!” 邵崇犹方才跟永光帝禀报过情势,正回到聂焉骊这里,与他一对视,未等聂焉骊解释,直接问道:“现在走?” 鸾疆靠坞刚停稳,萧桓抱着林熠直接回丹霄宫,海东青先行一步送回来命令,玉衡君已在待命,寂悲大师也在。 “这……侯爷!”夜棠低声惊呼,容姑姑在旁攥紧了帕子。 萧桓将林熠打横抱回来,迈进庭中的一刹那,玉衡君几乎哑然,这场面简直同前世如出一辙,当年萧桓抱着林熠的尸身走出霜阁的情形宛如再现。 玉衡君连忙晃晃脑袋,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不吉利的,匆忙上前去看林熠。 聂焉骊和邵崇犹紧随其后赶至,丹霄宫难得的热闹,却显得一团乱,萧桓寸步不离守着林熠,林熠始终没有醒过来,且气息心跳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玉衡君看诊,很快确定林熠服过折花解药,但在此之前还服过别的药,那药的作用正相反,会使折花箭伤百倍发作,那样一来,便与前世林熠直接中箭无异! 方才反军的口供被送来,江里刺客也被抓到受审,供词中便有关于此,玉衡君迅速浏览过,心下有了决断。 萧桓伸手顺着林熠的脸颊抚过,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沉声问:“能治?” 玉衡君沉吟片刻,照实答道:“痊愈把握不足一成,九成的可能是……与从前一样。” 萧桓抬眼,双目布满血丝:“你说从前?” 玉衡君点点头,不需多解释,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不能痊愈,林熠身体便会再度受创,目力听力尽失、余寿短暂。 “殿下先镇定些,那一成把握不算渺茫,老道必定竭力。”玉衡君道。 其余人闻言沉默,聂焉骊遣散宫人,与邵崇犹和夜棠、容姑姑也相继出门。 两天一夜,萧桓牢牢守着林熠,玉衡君劝道:“殿下莫要这么熬着,至少还得五六日。” 萧桓只是看着林熠,未曾回应。 “侯爷若知道该着急了。”聂焉骊进来,带了酒和点心。 萧桓却没碰点心,饮了口酒,尝出来是应笑我,脸上神情才动了动。 “着急也好,能早点醒来。”萧桓声音有些哑。 聂焉骊从未见过萧桓这样的眼神,桃花眼素来清寒,却盛了满波的痛和衷情,目光专注地落在林熠双眼紧闭的脸上,仿佛看着这世间唯一的光亮。 聂焉骊忽然想起,先前他去瀛州烈钧侯府找萧桓,提起林熠,萧桓无奈又柔情的那句“我也拿他没甚么办法”。 聂焉骊忽然不知该怎么劝。 萧桓低头,林熠的手握在手心,还戴着那枚铜戒,他摩挲着,低头抬起林熠的手轻吻一瞬:“姿曜,你醒来就成婚,好不好。” 林熠没有回答。 聂焉骊在窗边站着,听见身后传来这句,心里也跟染了酸涩一般。 萧桓起身去拿药喂给林熠,聂焉骊转过身,忽看见萧桓眼底变血红,心中一惊,立即上前拽着萧桓:“殿下!” 屋内一阵乱响,邵崇犹和夜棠冲进来,见屋内倒了不少东西,聂焉骊背起萧桓往外走,玉衡君赶过来,见状脑袋都炸开了:“怎么回事!” 夜棠反应过来:“殿下身上咒术发作了!” 玉衡君这才一拍脑袋,头更疼了了:“快!去霜阁!怎么一倒倒一双!” 120.佳期 周身喧嚣热闹,林熠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双手, 又看向周围, 这是一处闹市,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儿, 又想不起原本该在何处,便迈步走进了人群之中。 街市上摊贩货物琳琅满目, 颇像塞北达尔罕草原的市集, 林熠瞥见一挂满了弓的小摊, 便停下顺手取了一张。 他眼光老练, 这张是牛角弓,弓身乌沉沉泛着暗光, 弧度流畅。 林熠摆弄了片刻,力道很足,便道:“这弓不错。” 摊贩是个蓄着胡子的大汉,拍拍胸脯十分骄傲地道:“你看得很准, 这是我手里最好的一把, 整座遂州城没有比我家手艺更佳的。” “想要?”萧桓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林熠惊讶了一瞬, 又觉得万分自然,兴许梦里发生什么都实属寻常,也根本无需思考。 “北大营尚有数把名弓,便不买了。”林熠抬弓试了试, 而后把弓挂回去, 同摊主道了谢。 萧桓在旁看着, 林熠持弓拉弦的动作极好看,笔挺蓄力,那一瞬间专注的神态,张力十足。 林熠的身手一向声名在外,除却剑法,战场上百步穿杨的箭术亦令敌寇胆寒。 从前甚少在人前展露骑射功夫,皆因战场上一柄冶光剑足矣,不怎么需要动用弓箭。至于后来,林熠几乎私下里也再没碰过弓箭,则是因为一桩旧事。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周围集市忽然安静下来,人群消失,蔓延得看不见头的小摊也都一点点不见。 林熠急忙回头,发现萧桓也不在身边了。 他意识到什么,可是已经晚了,最不愿回忆的噩梦被他一丝念头唤起。 北疆夜雪,城外,士兵零零散散举着火把,无星无月。 地上土石嶙峋,跪着一片男女,皆穿布衣,胳膊捆在背后,有人压着声音呜咽。 “将军,侯爷……” “别杀我啊……” 林熠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哑而平静:“斩。” 士兵挥刀而下,地上跪着的平民纷纷倒地,哭喊声先是爆发出来,很快就再没有一丝动静。 夜风忽起,卷起雪屑和干草,地上暗红的血溪混着浊土蔓延到林熠脚下。 …… 林熠紧握剑柄撑着身子才看起来站得稳些,他低头边看到地上清晰的血,周围将士沉默,林熠以手势下令,着人清理尸体。 无需等待手下清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令杀了多少平民——一百九十三人,这是小河城不远处喀喇沁镇子上,几乎全部的居民。 此刻还活着的,只有六个小孩,他们被下令提前带走,免于一死。 因此,说是屠城,亦不为过。这也是从前有关他诸多罪名传言中,唯一一件和事实对得上的。 林熠很少回想起这件事,这些百姓着实罪有应得,按律个个当诛,他杀得没错,可不论如何,上阵杀敌和向自己曾经拼死保护的子民挥刀,是完全不同的,地上的血入目刺痛。 有时候,即便做的事没错,也会万分痛苦。 就是这一回起,林熠几乎不再用弓箭,北大营帅帐内挂着的数把良弓从此也都收了起来。 凄厉寒风划过面颊,林熠被风中真实难辨的血腥气息一激,浑身开始发颤,一开口,嘴里哑声念着萧桓的名字。 他顿时回过神,手中剑丢开,四下望去,满眼是猎猎风中晃动的火把,荒野黑暗,并无萧桓的身影。 这不是真的!林熠挣扎着要从这噩梦中醒来,呼吸一下子窒闷无比,随着猛地一抽气,双眼睁开,几乎被光线刺痛。 “萧桓!”林熠吼道,嗓音沙哑。 “醒来了!侯爷醒了!”宫人惊呼。 猗兰殿内一阵兵荒马乱,丹霄宫上上下下素来从容,哪有这般阵势,聂焉骊、邵崇犹和夜棠很快赶来,玉衡君随之赶至,从头到脚给林熠检查一番,终于松下半口气:“无大碍了,撑过来了!” 林熠尚不知自己熬过了多么凶险的一关,只觉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错了位一般,拉住聂焉骊问:“他在哪?” 聂焉骊有些担心,于是先看了看玉衡君,玉衡君点点头,示意告诉林熠无妨。 林熠一颗心顿时提起来:“他怎么了!” 聂焉骊意识到林熠昏迷之前还不知道萧桓去找他,此刻想必误会,以为萧桓在战场出事,连忙解释道:“别担心,他没事。” 林熠却丝毫没有放松,他再了解萧桓不过,若真的无事,萧桓定会寸步不离守在旁边,怎可能所有人都在,唯独他不在。 “侯爷先别急,殿下他与侯爷差不多,都须得熬过这一关,只要熬过去就好了。”玉衡君劝道。 林熠心下立即明白怎么回事,想必是咒术所致。 他强忍着身上不适便要下床:“他在哪?是不是在霜阁?怎么忽然就……” “殿下带侯爷直接回江州,见侯爷一直不醒,心神震荡,一时咒术发作,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便要趁着这一回来治,鬼门关,亦是生门。”玉衡君难得认认真真。 旁的都作风过耳旁,林熠只清楚明白地知道,萧桓这回凶险。 他胸口里面一阵发麻的苦,脑海一片空白,聂焉骊和邵崇犹搀着他,不知旁边众人说了什么别的,也不知怎么走出猗兰殿的,林熠直接到霜阁外。 他想要进去看看萧桓,却被拦下。 “侯爷,殿下咒术发作时,不能有旁人在。”夜棠焦急又心疼,上前道。 林熠喉头一阵滞涩,强忍着停下脚步,他不能不管不顾冲进去,虽然他不是什么别人。 “我等他,我等……”林熠喃喃道。 容姑姑赶来,见此情景,想起萧桓守着林熠时,也是这般,含泪叹息:“这两个孩子……” 玉衡君并未强行劝林熠回去休息,除了必须的休息,由着他守在霜阁外。 能进出霜阁的唯有玉衡君和他从紫宸境带来的小侍童,夜里月上中天,霜阁如镀银华,看起来冷冰冰,阁内灯烛彻夜不熄,林熠在外良久地站着,抬头便见镂花窗扇透出些许光亮,不知萧桓在里头究竟如何,疼不疼,是不是也陷在噩梦里。 他忽然想起从前在猗兰殿里的日子,自己整日静静等萧桓回来,从不出猗兰殿庭院。 那时日子悠长,尽头又写着清晰的别离,他耳中没有一丝声音,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个萧缙之,却胜过世上所有再不能触及的如梦佳期。 林熠又想起,手里的刻刀一千次一万次划过桑柘木的触感,萧桓回来时陪他一起做那些精巧木工榫卯,明明是拿来打发时间的,却也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时林熠懒了,窝在他怀里,握着刻刀的手一分力也不出,只是感受着萧桓带着他一点点修磨的动作。 桑柘木一点点化成蝶的形状,林熠就开玩笑道:“缙之,这世上会有人让它飞起来么?” 那是不是最好的日子呢? 江南至为寒冷的一个冬天已经降临,林熠在霜阁外长久不知疲倦地守着,笔挺如柳的身姿,身上绯红衣衫,刺绣华美,看起来单薄。 那是一身喜服。 从前未曾相遇时,直至中间生死相隔的十年,再到今日,人世间痴苦别离尽数尝遍,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他记得梦境里自己对年幼时萧桓的承诺,他们是注定要相遇的,小缙之一直在等自己,而自己一次次来了又去。 林熠望着霜阁的窗,心想,明明从一开始,就总是萧桓在等他。 三日后,玉衡君出来,对林熠道:“殿下今日必能醒来,但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侯爷且须保重自己,否则殿下心里也不好受。” 金陵城谕旨前后下了三道,传回去的消息不是林熠病重就是七王爷生死未卜,林熠最后给永光帝捎了几句话,聂焉骊也不知都说了什么,只是金陵再无人马来扰。 萧桓的确很快就醒来了,有玉衡君的叮嘱,林熠便是有一万次闯进去的冲动,也不敢这么做。 他跃上霜阁,站在廊栏内,屋内一片寂静,终于传来熟悉的一声:“姿曜。” 萧桓的声音听起来略疲惫,林熠便知他此刻必然强忍着万般痛苦,两人隔着一扇玉白雕窗,林熠把手放上去,指节扣在雕花纹路上泛白,铜戒一直未摘。 “喜服已制成了,缙之,百年好合,少一天也不行,从前你等我太久了,以后你在哪,我就随你到哪,好不好?” 萧桓话音里有一丝笑意,吐字略显艰难,却很是温柔:“但凡在这世上,便都依你。” 林熠道:“缙之,这辈子第一次见你时,你叫阮寻。既然你找到了,我便是你的,就算碧落黄泉之下,也不能改。” 萧桓心里一直以来的石头被搬开,心情复杂,轻咳了咳,压着气息道:“你怎知……” “锦妃从前说的,一个字都不许信。”林熠眼睛发红,和萧桓的手掌隔着窗相贴。 玉衡君在霜阁外布了界,萧桓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林熠在霜阁几丈外,忽而明白何谓咫尺天涯。 玉衡君从霜阁内出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对林熠道:“侯爷,就在这几日了,殿下他……是真的很想见你,先前守着侯爷时,也极为忧心……” 林熠并未意识到玉衡君没能说出口的是什么,点点头:“无妨,我等他。” 而聂焉骊和夜棠也欲言又止,“殿下之前见侯爷昏迷不醒,着实担心,侯爷想必也明白。” 林熠无心他顾,只麻木地应了声,他们便未再说起。 又隔整整三日,腊月初十,大燕国历经一整年动荡战乱,万民生息渐渐恢复,江南大地的第一场雪降下。 江陵城雾霭茫茫,云岚缭绕丹霄宫殿顶,飞雪簌簌,霜阁周围被玉衡君布界之处,雪落即凝为玉霜,结在玉白的楼阁上。 霜阁内透出冉冉灯火,雪降下的纷扬细影间,林熠久立,只望着灯烛的光,喜服华袍在光亮中耀眼依旧,锦缎织绣,赤红如霞,茕茕独影。 林熠眉睫都落了雪,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 下一刻,霜阁两扇高大殿门被推开,一道修长人影立于殿门内,背着光,满室煌煌灯火,霎时间照进漫天江南夜雪中。 林熠盯着那身影,萧桓眉眼依旧温柔,如画一般,身上披着锦袍,肩宽而清瘦。 可短短片刻,林熠脸上惊喜化作错愕,几乎不敢置信,一步也挪不动—— 纷纷扬扬的飞雪间,萧桓原本墨一般的长发,已化作雪白,被风裹挟着细雪拂起,映在林熠眼里。 林熠心脏如遭骤击,明白过来时,喉头酸涩之极。众人委婉欲提,却不知如何开口的话,此刻明明白白在眼前。 萧桓会为他担心,他自然知道,未料及的,竟是青丝化雪,朝暮白头。 有多么珍重,便有多害怕再次失去,林熠方知自己于萧桓意味着什么。 林熠恍惚间朝萧桓走去,直至被拥入熟悉的怀抱,心口到指间的麻木才被消解,每一寸都撕心裂肺地疼。 他指尖颤抖着拂过萧桓白发,抬头吻上去时,满心的疼痛和失而复得缠在一起,泪和雪融在喜服上,打湿了并蒂莲花。 “怎么会……”林熠紧扣着萧桓五指,眼睛通红,一遍又一遍重新端详萧桓,‘怎么会……” 萧桓却只是弯眼笑笑,道:“别难过,姿曜,你看。” 话音方落,林熠未曾注意到霜阁内辉煌灯火间,倏然有许多轻盈的蝶飞出,姿态优美,在漫天飞雪间萦绕霜阁,便如一夜春风换取寒冬,梨花化雪,蝶翅乘风。 那是从前时光里,萧桓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刻出的桑柘木蝶。 “何时……” “霜阁里,等你的时候。”萧桓把他拥在怀里,身着喜服的林熠望在眼中,“从前你总说想看它们飞起来。” 林熠眼睛被泪沾湿,望着风中雪间的蝶,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起北大营内,萧桓和费令雪时常拿着图稿谈论的场景,原来他的每句话,都有人细心记得。 林熠低头,额头抵在萧桓肩上:“缙之……” “嗯。”萧桓轻轻拍他后背。 林熠抬起头来,望着萧桓满头华发,眼里发红,却是笑着的:“何时成婚?” 重逢后的第一个严冬,霜阁前,千只木蝶振翅飞出,雪夜无边,化作春风江南。 萧桓和林熠再度回到金陵城时,风波已定,永光帝亲口下令,大燕帝国曾经最受宠爱的公主阙阳,被定以谋逆欺君罪名,于小年夜前晚,饮下御赐鸩酒。建州顾氏全身而退。 来年春,烈钧府侯爷与西亭王大婚,永光帝命萧桓正式回朝。 四月,柔然叱吕部汗王苏勒掌权,与燕议和结盟。九月,永光帝病重,传位与萧桓。 次年新皇登基,年号承熹,暮春迁都江陵。 承熹元年四月,江陵城内繁华熙攘,漉江水畔,画舫内,一人倚在窗边,身上云雾绡绯红如火,半闭着眼,眉目英俊飞扬。 “还不回去?”一高大俊美的男人走来,低头问道,声音里三分威严,七分温柔。 “回去做什么?帮着选妃么?若本侯和以前一样又瞎又聋,倒是可以帮着选!” “说了一个也不会要。”趁对方没来得及再次开溜,男人封了他几处穴位,径直把人打横抱起,转身离开,笑得有些无奈,“要么送去端宁王府?” “别,我哪能不信你。”怀中人登时乖乖搂紧男人脖颈,笑容惬意狡黠,“再说了,聂焉骊会拆了王府的……” 漉江水畔,杜鹃盛开,两岸万重青山,画舫间歌声隐隐:“……江陵芳菲尽,抱剑寻红衣……十载君笑待,灯下独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