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傲王爷,逆天宠!》 第一章 好,我嫁 秦宅一直是京都的一个笑话。 当初修建宅子时,淑妃正得圣宠,人人都说秦老太爷教出了一个好女儿,因此这前院修缮得极尽奢华,用了香柏、梨木,饰以琉璃、明珠,生怕丢了淑妃娘娘的脸面。 哪晓得没过多久,淑妃就因谋害皇嗣被打入了冷宫,连累秦老太爷也丢了官职。 家道中落,哪还有银子继续雇用工匠? 故而这后院数年也未完工,瓦不遮雨,砖不挡风,自秦雨缨记事起,便是一幅荒凉破落的景象。 她这嫡出的秦大小姐,从小住在后院漏雨透风的砖墙下,日子过得倒与最低等的丫鬟差不多。 所以当主母赵氏派人将她梳洗打扮一番接去前院,在宾客面前对她好一番称赞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自己。 年近四十的父亲秦洪海也在座上,不知低声向宾客说了什么,引得那几人不住点头颔首。 “不错,既如此,老奴这就回宫禀告太后。”其中一人尖着嗓子笑眯眯道。 竟是个太监? 秦雨缨有些狐疑,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卖了? “爹与二夫人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她问。 一声“二夫人”,听得赵氏眼皮一跳。 “大胆,什么二夫人,这是你母亲!”秦洪海怒道。 秦雨缨撇撇嘴没做声,叫一声二夫人已经很给面子了,若照她以前的脾性直呼其名,秦洪海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见她不言不语,秦洪海愈发恼火:“还不向你母亲认错?” 他一见秦雨缨这女儿就忍不住来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不晓得像了谁,眸中七分平静三分捉摸不透,好似从不知低眉顺眼为何物,从头到脚,哪有半点身为女子的温婉与乖巧? 一旁的赵氏,瞥见几个公公微妙的脸色,不动声色掩去眼底的阴沉,劝起了秦洪海:“老爷,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 接而又道:“雨缨,你也不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下正有一门极好的亲事,老爷和我已替你做主答应下来了……” 亲事? 若真有什么极好的亲事,赵凤芹能不先顾着她那娇滴滴的亲生女儿秦可柔? 联想起这几日外头的一些传闻,再看看座上那几个一身宫服的太监,秦雨缨将此事猜了个十之八九。 都说七王爷得了重病命不久矣,太后不忍心让这个宝贝儿子孤孤单单撒手人寰,便张罗着要下重聘给他娶个王妃。 明面上只说要给七王爷传宗接代,实则依照本朝律例,王爷死后,王妃是要殉葬的。 这两人也不知是钻进了钱眼,还是想巴结皇亲国戚想疯了,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 事关自己的生死,秦雨缨眸光一凝:“这真是爹的主意?” “瞧你这话说的,这当然是你父亲的主意。”不待秦洪海开口,赵氏便抢白,“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老爷你说是吧?” 被赵氏插了话,秦洪海面上虽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略略点头算是默认。 秦雨缨非赵氏所生,而是他原配夫人的长女。 原配乃糟糠之妻,自然不比赵氏美艳娇媚,且已逝世多年,于他而言淡得只剩下了个影子,连带着秦雨缨这个长女,在他心中也没多少分量。 此刻他担心的不是秦雨缨今后的是非祸福,而是这京城落魄的世家贵族不止他秦家一家,听说还有不少人也挤破头皮想攀上七王府这根高枝,也不晓得平平无奇的秦雨缨,入不入得了七王爷的法眼? 这要是能被七王爷看上,以后升官发财、青云直上……啧啧,岂不美滋滋? 看着面前这两张市侩的脸,秦雨缨点点头答应下来:“好,我嫁。” 二人立刻长舒一口气,却又听她道:“不过,嫁妆和聘礼我会一并带走。” “什么?”赵氏闻言呆若木鸡,还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我说,嫁妆和聘礼我会一并带走,从此我和秦家再无关系。”秦雨缨不急不缓地重复了一遍。 “你你你……”赵氏气急败坏站起身来,指着秦雨缨鼻子的手不住地发抖。 好一个和秦家再无关系! 若真脱离了关系,叫她如何找七王爷攀亲戚去? 还有那嫁妆,那聘礼,那是由秦雨缨这个小贱蹄子说了算的吗? 秦洪海也是没好气:“放肆,嫁人就嫁人,哪有那么多条件?” 先前赵氏说他这个大女儿近日突然变得桀骜不驯,能把人气得吐血,他还不信,哪晓得赵氏所言竟然是真。 孽障啊孽障,这才多大年纪,就已经有如此深的心机了,长大以后如何得了? “爹把女儿推进火坑,女儿多拿些钱财享乐几日,何错之有?”秦雨缨反唇相讥。 她最看不得秦洪海的这幅嘴脸,明明做的事卖女求荣的腌臜事,偏偏还能露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在不要脸这一领域简直已登峰造极。 “大胆!”秦洪海恼怒至极,恨不得叫人把这个逆女活活打死,“能嫁给七王爷,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快跪下认错!” 没等他把话说完,一旁那些太监皆已站起了身,一个个脸色极不好看。 为首一人拱了拱手,掐着嗓子冷冷道:“老奴会将此事一五一十禀告太后和王爷,秦公好自为之,告辞!” 说罢,也不待秦洪海挽留便拂袖而出。 秦洪海闻言胸口一闷,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没吐血。 倒是赵氏反应迅速,急忙从袖里掏出一荷包金瓜子,吩咐小厮:“福来,快把这个给刚才那几位公公送去!” 转目瞧见秦洪海脸色铁青僵坐如雕像,她一下子慌了手脚:“老爷啊,你可别吓我,你这是怎么了老爷……” 秦府前厅登时乱作一团,始作俑者秦雨缨却始终神色淡淡。 她刚才那些话,不是说给秦洪海听的,而是特地说给那几个太监听的。 选王妃自然要选品行端正的,像她这种一心求财的“势利眼”,太后那边怎会看得上眼? 几个太监只消在太后面前一禀告,那劳什子的七王妃,便怎么着也轮不到她来当了。 只是她没想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第二章 什么?七王爷要娶她过门? “来人,把这个逆女抓起来,我要亲自绑她去七王爷面前谢罪!”僵坐的秦洪海突然直起了身,重重一拍桌子。 太后昨日就已下了懿旨,几个罪臣必须献出家中女眷,而秦家也在此之列。 好在数量上嘛,没有什么要求。 他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秦可柔是赵氏所生,他自然舍不得交出去,思来想去,唯有秦雨缨这个逆女死不足惜。 秦雨缨懵了,她没想到秦洪海如此丧心病狂。 眼看几个家丁朝自己扑来,她只恨自己这具瘦弱的身体毫无反抗之力:“喂,住手!我不是你女儿!” “莫说你不是我女儿,就是你今日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也必把你绑到七王府去!”秦洪海只当她是在说胡话,命家奴一棍子把她敲晕了。 醒来的时候,秦雨缨已被关在了秦府的柴房里。 “哟,这不是长姐吗,你不在后院好好待着,跑到柴房来做什么?”一双丹凤眼上下打量着她,眸光轻蔑。 说话是她的庶妹,秦可柔。 秦雨缨坐起身子,好整以暇:“你难道不知,七王爷今日要选妃?” “选妃选到柴房来了,这可真是奇事一桩啊。”秦可柔当然知道,她就是特地过来幸灾乐祸的。 那七王爷打小就是个病秧子,这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灵丹妙药,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眼看快要一命呜呼了,太后却突然做主,要替他操办婚事。 谁要是当了他的王妃,那真是倒了八大辈子的血霉! “长姐,反正你在府里也是个吃白饭的,倒不如嫁过去,一来能好好享受几天荣华富贵,二来可以替府里节省不少粮食开支,三来还不至于一辈子孤独终老没人娶,这样难道不好?”秦可柔上下打量秦雨缨,阴阳怪气地说着。 秦雨缨平日里土灰土脸,穿得又破破烂烂,府里无人不说她丑。 正因如此,与她有一纸婚约的徐家公子,愣是拖了两三年不肯来提亲,可想而知她的容貌有多吓人。 可秦可柔万万没想到,丑八怪梳洗一番居然也能如此好看,看得她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去?”秦雨缨挑眉反问。 “你!”秦可柔语噎,心里悱恻,这丑八怪怎的变得如此牙尖嘴利? “是赵氏让你来劝我的?”秦雨缨又问。 “你怎么知道?”秦可柔面露诧异。 瞧那假惺惺的论调,除了赵氏,还能有谁? “告诉她,我不嫁。”她瞟了一眼趾高气扬的秦可柔,懒得多言。 秦可柔气得瞪圆了眼睛,转念一想,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该不会是怕自己长得太丑,七王爷看不上吧?” 摆明了是个激将法,哪晓得秦雨缨点了点头:“是啊,七王爷嫌我长相平平无奇,说是还要在府中另觅几个侧妃,与我一同嫁过去,我看妹妹生得如此年轻貌美,不如……” “不如什么?”秦可柔咬牙切齿打断她的话,“你想都别想!” 可万一秦雨缨真嫁过去了,唆使七王爷纳几个小妾还不是易如反掌? 秦可柔越想越怕,转身跑出柴房,忙不迭把此事告诉了母亲。 “她真是这么说的?”赵氏柳眉一蹙。 秦可柔一个劲地点头:“娘,这秦雨缨留着就是个祸害,我们供她白吃白喝这么多年,她居然恩将仇报,要害我们!” 想起方才秦雨缨平静中透着淡漠的眼神,赵氏的后背无端有点发冷,捏紧了手中热气腾腾的茶盏。 这哪还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 莫不是……中了邪? “娘,娘?”秦可柔的声音令她略微回过神,“可千万不能让秦雨缨有机会在七王爷面前说三道四!” 放下茶盏,赵氏眼里多了一抹狠意:“是啊。看来,这小贱人是留不得了……” 不多时,一碗药被端到了柴房,呈到了秦雨缨面前。 “这是什么?”她皱了皱眉问。 “这是夫人赏赐给你的,快喝吧。”那端药的婆子催促。 秦雨缨接过药碗,看着浓黑的药汁:“既是赏赐的,一定是好东西。” 婆子眯着眼睛笑了笑:“那自然,夫人怕你身子骨弱,出嫁的路上经不起颠簸,所以特地吩咐厨房炖了这汤药给你补补。” “既是好东西,那李婆婆你喝吧。”秦雨缨将药推了过去。 婆子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夫人赏赐的东西,我一个下人岂敢喝?” “李婆婆以前不是经常夺了我的饭菜,让我吃喂猪的泔水,抢了我冬日的衣裳,只丢给我几块破布御寒吗?那些也都是二夫人给的东西,李婆婆抢起来怎么就毫不客气?”秦雨缨反问。 “哪来那么多废话?”李婆婆听得颇不耐烦,掐起她的脖子就要硬灌,“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李婆婆腰粗膀圆,秦雨缨根本不是对手。 灌完了药,李婆婆拿着那空碗道:“大小姐,一会儿你到了阴曹地府,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这些都是夫人吩咐的,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你找夫人去!” 说罢,从外头死死锁上了柴房的门。 一大碗苦涩的药汁,差点没把秦雨缨活活呛死。 她只觉得喉咙如火烧,想要呼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情急之下弯身想要吐出药汁,哪晓得干呕了好一会儿药汁都没个影儿,反倒是身体阵阵发冷。 柴房的门在这时“嘎吱”一声打开了,走进来几个人。 许是药效发作了,秦雨缨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谁是谁。 “快给她更衣,一会儿老爷就要带她去七王府了。” “不是刚更过衣吗,一个天天吃泔水的大小姐,哪来那么多穷讲究?” “这次不一样,七王爷马上要娶她过门了,要是换晚了吉服,那可就误了时辰了……” 什么? 七王爷要娶她过门? 秦雨缨脑袋一轰,整个人都不好了。 敢情自己刚才那些话都白说了,又或者,那七王爷天生就有受虐倾向,对她这种类型情有独钟?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给她套上吉服,将她塞进轿子,抬到了七王府。 轿子停在王府的青铜大门前,四周围拢了看热闹的人。 与此同时,七王府中,副将杜青正在满头大汗地劝着:“王爷三思啊!听说那女子脾气暴躁,出口成脏,绝非王爷良配!” 陆泓琛淡色的唇浅浅一勾:“无妨,那些文文弱弱,连说话都气若游丝的女子,本王向来看不上。” “不仅如此,属下还听闻那女子平日衣衫不整,浑身恶臭,令人看了连饭都吃不下!”杜青又道。 陆泓琛双目微眯:“无碍,本王近来吃得太多,叫她过来正好减减食欲。” “还有,那女子命格不详,年纪轻轻就克死了自己的娘。”杜青绞尽脑汁地补充。 说刚说完,就身形一僵。 不好,自己竟如此大意,贸然在王爷面前说出了那个死字…… 然而陆泓琛只是一笑:“本王本就是将死之人,还惧这些吗?” 话虽如此,眸中却多了一抹言不明的萧索,仿佛叶落之秋。 第三章 行刺本王,是何居心? 杜青闻言伏地,胸中长叹:“既然王爷心意已决,那属下这就率下人去迎亲……” 言罢,拱手起身而去。 意识迷离的秦雨缨,就这么被抬到了七王府中。 下轿之后,喜婆怕她头一软昏死过去,一个劲儿地掐她手臂,掐得她只想杀人,偏生浑身绵软无力动弹不得,且喉咙哑着,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身不由己地拜了堂,她被关进了喜房。 喜房里燃着红烛,秦雨缨瘫软在床上,看着那闪烁的烛火在眼前拉长、弯曲、变幻……诡谲如画,心知若任由毒性这么发作下去,自己这条小命恐怕就要交代于此了。 咬咬牙,她拔下了头上的一根发簪。 鸠尾穴、气户穴、天枢穴、涌泉穴…… 一针针扎下去,大红的嫁衣顿时染上了血,不过,鲜血并非红色,而是浓郁的黑色,黑得像那碗苦涩的药汁。 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神思也清明了几分,秦雨缨这次发觉,喜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 那男人也是一身大红吉服,身形颀长,肤白如雪,五官在这艳俗之色的衬托下丝毫不显女气,此刻一双墨瞳正默默注视着秦雨缨,看到她手中的簪子与衣上的黑血,眼底多了一分意味不明。 秦雨缨赶紧把簪子收了起来,低眉顺眼做做鹌鹑状。 她尚不知这七王爷是何底细,不想这么早被他瞧出端倪。 一只纤瘦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颌,指尖温度极冷。 男人的声音传入耳畔:“秦雨缨。” 抬起头,恰对上那道捉摸不透的视线。 他的眼睛极清澈,仔细看去又好似被一层薄雾所遮,阖黑的瞳仁如月夜下的寒潭,波光静默,深不知几许。 四目相对,秦雨缨有点心悸,仿佛被人窥见了心底所有秘密。 “大婚之夜胆敢行刺本王,是何居心?”陆泓琛捏住她下巴的手,加大了几分力道。 行刺? 秦雨缨汗颜,这人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吗? 她呵呵干笑了两声企图缓解尴尬:“小女子岂敢加害王爷?” “那这是何物?”一只沾了黑血的簪子落入视线。 “这是……”秦雨缨语塞。 这簪子方才一直被她紧紧抓在手里,看上去倒挺像那么回事。 “说,是何人指使的?”陆泓琛加重了语气。 说?说什么说? 险些被赵氏害死也就罢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要被这糊涂王爷冤枉? 秦雨缨顿时火大:“七王爷,你难道看不出我这是在自行针灸逼毒?” “针灸?”陆泓琛眸光愈发深邃,“你为何会针灸之术?” 秦雨缨一阵结舌,真正的秦家大小姐自小养在“深闺”,哪有机会接触到这些? 坏了坏了,再问下去恐怕要穿帮。 “看来,本王娶的女子本事不小!”陆泓琛盯着她道。 来不及细品这语气究竟是玩味还是讽刺,秦雨缨忙不迭岔开话题:“既然王爷对我一无所知,为何要娶我?京城那么多名门淑女,难道王爷一个都看不上眼?” 言下之意,七王爷,您老眼光不行。 陆泓琛岂会听不懂她的嘲讽:“本王乃将死之人,不打算连累那些贤良淑德的如花美眷。” 也就是说……她既不贤良也不淑德,而且还不是如花美眷? “王爷还真是……善良啊。” “此话怎讲?” “王爷善良,所以放过了那些无辜女子,特地选我这种死不足惜的来殉葬,真真是安了一颗慈悲为怀的心!” 说到最后,秦雨缨眸光一变。 陆泓琛只觉得胸口多了一点凉意,低头一看,一根尖尖的簪子正抵在那里。 “既然王爷说我妄图行刺,那我不妨依王爷所言。”她柳眉微挑。 第四章 先帮我一个忙 “就怕你无法言出必行。”话音刚落,他的手陡然捏住她的命门。 霎时间,那簪子竟再无法前进半寸。 不好…… “都说秦家长女胆小如鼠,最是没出息,居然敢和本王对峙。”陆泓琛眸中说不出是戏谑还是冰冷。 眼看挣不脱了,秦雨缨只好咬唇定了定心神:“彼此彼此,都说七王爷最是文弱,没想到却有这么一身好武功。” “果然牙尖嘴利。”看着怀中动弹不得,如待宰小兽般的女人,陆泓琛瞳孔微缩。 那几个太监前来禀告时,他还有些不信。 秦雨缨出自名门,虽家道中落,但勉强也算大家闺秀,怎会如此刁蛮。 这似乎……与他印象中判若两人。 此时一见,才知那几几个太监所言非虚。 “好一个秦家长女,你说本王该如何处置你?” 秦雨缨心一横:“干脆把我杀了,一了百了。” 正好她可以下去问问那阎王,说好的这一世家财万贯,可以横行霸道呢?坑人也不是这么坑的! 陆泓琛将她细微的神色瞧在眼里,淡淡道:“不急。你懂针灸之术,正好留下给本王治病。若治不好,再殉葬便是。” 语气虽淡,言语间却毫无回绝的余地。 殉葬?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秦雨缨闻言一怔,都说王公贵族最是听不得不吉利的话,怎么这王爷这么淡定地咒他自个儿死? 怔了片刻,她点头道:“可是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陆泓琛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明明险些小命不保,她竟还有胆子谈条件? 秦雨缨正色:“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与此同时,秦府,东厢。 “李婆婆,你说那人死透了没?”赵氏手里捏着佛珠,心神不宁地问。 “当然死透了,那药可是奴婢亲自灌下去的。”李婆子道。 “算算时辰,七王府那边也该传来消息了,怎么竟没有一点动静?”赵氏伸长了脖子。不住地往前厅望。 “夫人不必担心,许是七王爷还在酒宴上,根本没回喜房呢。”李婆子猜测。 赵氏在房中踱了一会儿,始终惴惴不安:“万一……万一人没死透,把事情全说了出来……” “不会有那个万一,”李婆子摇头,“就算没死,也成了哑巴说不出话来,一个哑巴能掀起什么风浪?再者说,夫人心善,肯在她殉葬之前给她一个痛快了断,她若是想通,恐怕还要磕头谢过夫人呢!” “说得也是,”赵氏点了点头,微舒一口气,“明日陪我去寺庙上香,多捐点香油钱。” “夫人慈悲,菩萨定会保佑夫人的。”李婆子道。 次日一大早,赵氏叫人雇了顶轿子,打算去城西的静安寺礼佛。 刚要出门,就有一辆马车进了府里。 赵氏眼尖,认出那是七王府的马夫。 “夫人,那小贱人到底是死了,七王府的人定是来送信的。”李婆子凑在她耳边悄声说着。 话没说完,便有一人施施然从车上下来了。 那不是别人,正是秦雨缨。 “二夫人,一日未见,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忧心忡忡了一整晚吧?”秦雨缨挑眉。 赵氏见了她就像见了鬼,一张妆容精致的脸登时煞白如纸。 还是李婆子镇定,毕竟在她手里送命的人那可多了去了,连鬼见了她都得绕道走:“大小姐,夫人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打算去静安寺替你和七王爷求子,你见了夫人不行礼也就罢了,怎么反倒说出这等莫名其妙的话来?” 第五章 无缘无故怎会吐黑血? “是求子,还是自欺欺人地上几柱香以求心理安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秦雨缨嗤笑。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人,赵氏心里一阵阵发憷。 李婆子连忙搀稳了她:“夫人,这小贱人还活着呢!” 听李婆子这么一说,赵氏恍过神来。 心里明白了,看向秦雨缨的眼神便渐渐没了惧意,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恼火:“你怎么成亲第二日就回来了,莫非是被七王爷休了?” 休了? 秦雨缨倒巴不得自己被休了。 “我昨夜无端端吐了一床黑血,七王爷觉得我不吉利,一怒之下要休了我,改娶你那娇滴滴的女儿秦可柔,你和爹尽早准备好金银珠宝献过去赔罪,或许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她淡定地说道。 事关亲女儿,赵氏惶恐之下不疑有他,连忙吩咐下人:“快,还不快去办?把东西准备妥当之后赶紧请老爷!” 府里的小头开支她能做主,但贵重之物还需过问秦洪海才行。 “夫人,”李婆子心觉不对,“七王爷从来淡泊名利,不喜身外之物,怎会无端端对金银珠宝感兴趣?” “人之将死,性情自然也会大变,我好心提醒,你不信,就算了。”秦雨缨补充了一句。 李婆子没法反驳,她连七王爷的面都没见过,若猜对了并无奖赏,猜错了还会被夫人怪罪,想来想去倒不如闭口不言。 秦洪海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找了过来,看到秦雨缨时,脸色大变:“逆女,你做错了什么,怎么被七王府赶出来了?” 出嫁的第七天才是回门,秦雨缨第二日便回到了秦府,在他看来自然没什么好事。 “老爷,你可要救救我们的柔儿啊……”赵氏一见秦洪海,就梨花带雨地呜咽起来。 听她哭哭啼啼说完事情的原委,秦洪海心里那叫一个犹豫。 秦可柔这个乖女儿他自然舍不得,可库房里那些金银珠宝吧,他也舍不得啊…… “无端端的怎会吐黑血?这件事我定要查明。”他一拍桌子,避重就轻地吼道。 秦雨缨等的就是这一句:“我出嫁前,李婆婆给我送了一碗汤药,说是补身子用的,我喝了立刻就哑了嗓子,浑身软绵绵的动弹不得。” 秦洪海面色古怪,赵氏面色更古怪。 李婆子没有说话,看向秦雨缨的目光极其不善。 奇了怪了,这恶仆怎么不喊冤? 秦雨缨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敢情这件事秦洪海和赵氏都有份,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难怪李婆子见事情败露也毫无惧色! 可秦洪还市侩归市侩,却并非心如蛇蝎,虎毒还尚且不食子,他又怎会平白无故要取自己性命? 思来想去,秦雨缨决定问清他对此事了解多少。 “爹,那药是你派人给我送的?” “这个……”秦洪海本想顾左右而言他,却被赵氏接过了话头。 “当然是老爷叫人给你送去的,”赵氏忙不迭替他承认,“你身子太弱,虚不受补,所以喝了那补药才会吐黑血。不过大夫说了,吐着吐着就没事了,你看,这不是已经好了吗?” 好你妹! 秦雨缨忍住爆粗口的冲动:“我没事,是你们有事。大夫已经验过了,那药剧毒,服下之后,所有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人都会中毒身亡。爹,你涉嫌毒害七王爷,马上会有宗人府的人过来调查此案。” 第六章 毒害王妃,其罪当诛 闻言,秦洪海那张天圆地方的脸青了又青,白了又白,好半晌才把牙一咬,将桌子重重一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秦家已出了一桩谋害皇嗣的案子,若再加上一条毒害王爷的罪名,不能重振家业事小,恐一家百来口连性命都将不保。 孰轻孰重,秦洪海还是分得清的。 一旁的李婆子早已抖若筛糠:“老爷,奴婢可是按照您的吩咐送的药……” “胡说!我叫你送的只是哑药,怎会有剧毒?”秦洪海怒目圆瞪。 原来如此…… 秦雨缨算是明白了,秦洪海这是怕自己在七王爷面前闯祸,所以干脆叫人把自己毒哑。 她这个爹,还真是仁慈! 李婆子伏在地上汗如雨下,一双眼睛不住朝赵氏身上瞥。 “大胆奴婢,居然敢下毒谋害王爷,来人呐,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赵氏狠声说道。 这么快就狗急跳墙了? 秦雨缨嗤笑:“若死无对证,怎么去七王爷那边交差?” 赵氏面色讪讪,没敢反驳。 “二夫人,你这么着急做什么,难道你与此事也有牵连?”秦雨缨接而问。 言者似是无意,听者却是有心。 秦洪海看向赵氏的眼神多了几分狐疑,此事是赵氏在他耳边提的,那药也是赵氏的人煎的,难不成…… “天地良心,我可是一份好心啊!”瞥见秦洪海的目光,赵氏哭得那叫一个呜呼哀哉,“我这不是见秦雨缨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怕她祸从口出吗?老爷,莫非你连我也怀疑?” “哎,我……我何时说过怀疑你了?”秦洪海最受不得赵氏哭哭啼啼,当即软了语气。 看来,不下猛药是不肯招了? 秦雨缨冷声道:“既然此事和二夫人无关,那一定是这婆子自作主张,来人,把她押去宗人府!” “冤枉啊……”李婆子脸色惨白,抖若筛糠,“是夫人,是夫人吩咐我这么做的……” “胡说八道,我何时吩咐你做过这等事?”赵氏上前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极为响亮。 接而嘴唇极快地动了几下,也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 李婆子听得整个人都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又伏地,老泪纵横:“是……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与夫人无关!是我在大小姐的药里加了五毒散,想害她性命,可没想到竟险些害了七王爷……我该死,夫人对此事毫不知情,求小姐放过她吧……” 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轮到秦雨缨懵了。 “大胆恶奴,来人,把她押去宗人府!”秦洪海再次一拍桌子。 “不用了,”秦雨缨回过神来,淡淡道,“宗人府没空,送去衙门吧。” “什么?”秦洪海一脸诧异。 秦雨缨压根懒得解释,所谓有肌肤之亲便会中毒的说法,是她瞎编的,此事无关七王爷、无关皇家血脉,宗人府自然不会受理。 赵氏一下就明白了:“好啊,你竟敢诓骗老爷?” 李婆婆是她的乳母,也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经此一闹,李婆婆的命眼看保不住了,甚至她自己也差点受了牵连,叫她怎能不恨? “如果我没记错,我和你还有一笔账要算吧?”秦雨缨看着一脸阴戾的赵氏,“唆使奴才把我毒哑,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赵氏心里一紧,这才想起秦雨缨已是王妃。 毒害王妃,其罪当诛! 第七章 分家 她一下子慌了神,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好你个秦雨缨,你喝药那会儿不是还没出嫁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事经由你爹同意,谈何算账?再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别说是把你毒哑,就是把你活活打死,衙门也休想插手!” “爹也是这么想的?”秦雨缨问。 “哎哟,老爷啊,这逆女不守孝道,是要把我们都往死路上逼啊……”赵氏尖着嗓子又开始嚎。 秦洪海阴沉着脸:“身体发肤本就受之父母,为父怕你祸从口出,何错之有?你难道还想兴师问罪不成!” 好一个何错之有! 虽非这具身体的原主,秦雨缨心里却有些隐隐作痛,想来应是那秦家大小姐残存的意识感知到了这一幕。 一时间,许多记忆浮现在眼前,绝大多都苦不堪言。 哪怕蜷缩在透风漏雨的屋檐下,哪怕衣不御寒、食不果腹、每天受尽下人欺辱……从前那个秦雨缨,也从未想过要离开。 原因无二,秦洪海是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母亲病逝后,她战战兢兢地活着,不为别的,只为能得到父亲的一丁点垂爱。 可直到她在这荒凉的后院里活活病死,秦洪海都始终没来看过她一眼。 何谓亲人,何谓父母? 秦雨缨上一世虽是孤儿,却也知为人父母者,绝不会将子女的性命置之不顾! 所以,当秦洪海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嫁给陆泓琛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再没有了这个所谓的爹。 傻姑娘,放心,那些苦你不会白受。 所有的债,我会一笔笔帮你讨回来! 许是读懂了她脑海中的念头,心底的痛苦渐渐淡去,似是刮过了一场瑟瑟秋风。 “廉大人,我与秦家分家一事,便有劳你了。”她眸光渐沉,一字一顿朝身后的小厮道。 那小厮一直垂目站在她身侧,众人皆以为只是个七王府的下人,此刻抬起头来,竟露出一张秦洪海十分熟知的脸。 那是知府廉清! “回王妃的话,分家……也不是不可,只是王妃已经出嫁,出嫁从夫,此事须得问过王爷才行。”廉清犹豫了一下道。 “听见了没,听见了没?这事还得先问过七王爷才行!七王爷若不答应,有本事你也和他分家去?”赵氏冷哼一声,甚是得意。 分家?这就是秦雨缨这次来的目的? 想得倒美! 也不看看她秦雨缨是个什么货色,真以为当了七王妃,就能为所欲为了?指不定哪天就被休了呢! “逆女,你好大的胆子!”秦洪海也觉得此事荒谬,一只手点在秦雨缨的鼻尖上,唾沫星子飞溅,“你当王爷和你一样儿戏?” “什么事这么热闹?”忽有一个声音淡淡传来。 七王爷? 围观的下人皆是一愣,立马让出了一条道,恭恭敬敬跪地行礼。 陆泓琛今日这身打扮挺养眼,衣服是上好的冰白丝绸,袖口的祥云绣工不凡,与头上的和田玉簪相互映衬。 那墨黑的眉宇、深邃的瞳仁,分明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却又令人挪不开视线…… 秦雨缨怔了怔。 这人怎么来了,难不成嫌事太少? 第八章 无知刁妇,看看你干的好事! “王爷来得正好,属下在与王妃商谈分家一事,您看……”廉清上前道。 陆泓琛似乎并不意外:“王妃分家,何须询问本王的意思?” 言下之意,此事他不打算插手?呃…… 廉清愣了一下。 这种事吧,若出在普通百姓身上,怎么处理都无伤大雅,可秦雨缨毕竟是个七王妃,一举一动都关系到皇家的声誉。 想了想,他不免犹豫:“可是,王爷……” “本王的话,你没听明白?”陆泓琛拧眉,略有不耐。 廉清硬了硬头皮:“属下……听明白了。” 看来,这桩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是办定了。 刚成亲就与娘家分家产,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旁的秦洪海与赵氏听得一愣一愣——不是说秦雨缨昨夜吐了一床黑血,惹得七王爷十分不悦吗,七王爷为何还如此偏待她? “秦大人,你都听见了?”廉清朝秦洪海道。 秦洪海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先前还以为七王爷断然不会任由秦雨缨胡闹,哪晓得…… 一想到库房里那些金银珠宝,他就忍不住长吁短叹,心肝脾肺肾挨个儿的疼。 原本女子分家,是无需分走多少钱财的,可秦雨缨才刚出嫁,那嫁妆和聘礼若是不给她,未免显得他秦家太刻薄。 而库房里一大半是七王府的聘礼,一小半是秦雨缨的嫁妆,余下的寥寥无几。 他本打算拿着这笔聘礼拿修缮后院,现在看来,不止后院修缮不了,就是这前院的吃穿用度都维持不了几日了。 所以待陆泓琛一走,他立刻咬牙切齿地把赵氏骂了个狗血淋头:“无知刁妇,看看你干的好事!” “老爷,这笔账怎么能算在我头上?把她弄哑,不也是你的主意吗?”赵氏委屈地嘟囔。 “别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指使,那李婆子能擅做主张往药里下五毒散?”秦洪海老脸黑如锅底,气得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再过几日,连我都要喝西北风!你,你就好自为之吧你!” “老爷,”赵氏急了,“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老爷,你可不能不管我啊老爷……” 二人一个火冒三丈地朝库房走去,另一个则哭哭啼啼亦步亦趋。 “大人,这分家的事……”一名随从上前。 廉清干脆地一挥袖子:“七王爷都吩咐了,还不快去办!” “是!” …… 与此同时,回七王府的马车里,秦雨缨看着陆泓琛,一脸狐疑:“你今天这是唱哪出?” 成亲才短短一日,且无夫妻之实,他装哪门子的伉俪情深? “本王若不与你夫妻和睦、恩爱有加,太后那边如何过得了关?若太后让本王把你休了,谁来给本王治病?”陆泓琛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 秦雨缨本想说自己对治病没有太大把握,却又不忍心断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念想。 罢了罢了,总有些人喜欢病急乱投医。 要知道,她这针法,可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而练的…… 第九章 麻辣小龙虾 廉清办事速度奇快,不出两个时辰,就亲自把属于秦雨缨的那份家产送到了她面前。 “这秦洪海吝啬的很,金银珠宝没见几箱,分给王妃尽是些商铺、地契,说是折算下来刚够抵聘礼和嫁妆。”他如实禀报。 秦雨缨并没觉得不好:“这也不错。” 秦洪海这人她最了解,目光短浅,没什么远见,商铺虽看似不比珠宝珍贵,但毕竟是用来赚钱的东西,若经营有道,一本万利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妃您有所不知,那些铺子近年来一直在赔钱,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便宜卖掉都不会有人要。” 秦雨缨皱眉思忖了一下:“待我明日仔细瞧过再说。” 廉清应了声“是”,暗自头疼。 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一个没出过阁的大小姐,能瞧得出什么名堂来? 到最后,还不得叫他去找秦家理论? 哎,说到底,又是一桩麻烦事! 可哪晓得,秦雨缨亲自来到永安街,瞧了那些铺子的位置之后,竟毫不犹豫地拍了板,说要接手所有生意,把廉清惊讶得下巴落地。 “王妃,这家珠宝铺已连续数月入不敷出,生意都被对面新开的千禧楼抢了去。”廉清好心提醒。 秦雨缨拿起几支珠钗看了一眼:“也难怪,这些花样太单一了,试试做点镂空的。” “镂空?”老掌柜未解其意,“何为镂空?” “就是……”秦雨缨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拿起一旁记账的纸笔画了起来。 虽比鬼画符强不了多少,但老掌柜好歹还是看懂了,先是惊喜,略一思忖不由大喜:“妙哉,妙哉,我凤祥轩若是能做出如此精妙的物件,定能压过那千禧楼的风头!” 说着,朝秦雨缨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领着一群匠人细细琢磨去了。 看着那掌柜如获至宝的背影,廉清颇有点没回过神。 “还有哪些铺子入不敷出?”秦雨缨问。 “还有……还有一家点心铺,主营绿豆糕、桂花饼。”廉清答。 秦雨缨略一思忖:“入秋了,龙虾肥,让他们兼卖麻辣小龙虾。” “那是何物?” “就是……一种小吃,把龙虾洗净,剪壳,去虾线,加以干椒、花椒、八角翻炒,倒入水和少量酒,中火焖煮,半个时辰后开盖收汁即可。哦对了,还要记得加盐。” “王妃请慢,待属下先拿笔记下……” 一连逛了六七家铺子,秦雨缨觉得自己已经够收敛了,天文地理一概不提,想出来的都是些常人所能接受的点子,奈何廉清看她的眼神还是好生古怪。 他怎不知这小门小户的秦家,出了个如此博学多才的女子? 难怪王爷力排众议,非要娶她为妃,原来是看中了她这一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本事……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最后一家,这是家香粉铺,唤作芷兰阁。 香粉? 秦雨缨心念一动,加快了脚步,刚走到门口,就被个妇人撞了一下。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撞我?”妇人恶人先开口,指着秦雨缨便开骂。 秦雨缨定睛一瞧,那不是别人,正是赵氏。 第十章 你们仗势欺人 赵氏怀里抱着个绸布口袋,身后的丫鬟、婆子也人手一个,皆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何物。 “二夫人?”秦雨缨柳眉微挑。 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逛个街都能遇到仇人。 “怎么是你?”赵氏眸光一闪,撂下一句狠话,“我……我今日还有要紧的事,就不同你算账了,改日你给我留心点!” “站住。”秦雨缨吐出二字。 廉清使了个眼色,几个随从立刻将转身欲走的赵氏拦下了。 “二夫人这是要去哪?”秦雨缨问。 赵氏哼了一声:“我去哪与你何干?” “大胆,见了王妃还不行礼?”廉清喝道。 廉清官不大但官威大,冷不丁这么一喝,把赵氏吓得腿一软。 赵氏这才想起秦雨缨已与秦家分家了,按照常理,她是该行礼。 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她直起身道:“我说七王妃,我好端端在这大街上走着,你凭什么派人拦我?别说你是王妃,就是王爷亲自来了,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欺负平民老百姓吧?” 秦雨缨朝身边的小丫鬟看了一眼:“冬儿,我赏给你的簪子怎么不见了?” 冬儿是秦雨缨亲自挑的丫鬟,一双眼睛贼亮贼亮,无论什么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意会过来。 昨日挑丫鬟时,秦雨缨特地出了个题——用冬瓜和西瓜砸脑门儿,哪个最疼。 七王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说的说冬瓜,说的说西瓜,只有冬儿不假思索便说是脑门儿,很是合了秦雨缨的胃口。 此时冬儿伸手一摸发髻,满脸皆是惶恐:“王妃恕罪,那发簪方才明明还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说着,目光落到了赵氏身上:“王妃,刚才这女人好像撞了奴婢一下,难不成……是个三只手?” “你说谁是三只手?”赵氏怒目圆瞪。 三只手,那不就是小偷? 廉清咳嗽了一声,这戏演得颇尴尬,可他还是得接茬。 “来人啊,给赵氏搜身。” “凭什么?”赵氏怒极,“你们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这四个字从赵氏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秦雨缨只觉得格外的嘲讽。 就在两个月前,赵氏丢了个羊脂白玉的镯子,找了整整一日都没找见。 府里那些丫鬟、婆子们怕被责罚,不约而同将脏水泼到了秦雨缨身上,非说她偷偷摸摸去过赵氏的房间。 赵氏二话不说就赏了她一顿鞭子。寒冬腊月,她身上被打得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赵氏却又叫人扔来一堆衣服,吩咐她必须洗完,否则便不许吃饭。 伤口浸在水里,很快就红肿流脓,不挠便痒,一挠更痒,如万蚁钻心,始终也不见愈合。 后院的下人皆对她避之不及,竟无一人肯给她找大夫。 不久,她浑身伤口溃烂,发了一场高烧,烧了整整三日才一命呜呼…… 虽只是身体原主的一段记忆,但所有的一切,都如发生在秦雨缨身上一样真切。 此刻,那羊脂玉镯正好端端戴在赵氏手腕上,细腻洁白,光泽温润,生生刺痛了她的眼。 第十一章 昨日是,但今日不是了 赵氏只觉得秦雨缨眸光如刀,不由自主有点心悸。 她以前怎么不晓得,这小丫头片子长了一双这么不饶人的眼睛? “你还是快些把那簪子交出来吧,若被我们搜到,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冬儿道。 “少在这儿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偷过你的簪子!”赵氏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她这辈子还从未受过此等窝囊气。 “既然不交,那就搜吧。”秦雨缨吩咐一旁的几个随从。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赵氏连连后退,一不留神踩在了门槛上,整个人向后一仰,摔了个屁墩儿。 只闻“嘶啦”一声,她手里那绸布口袋裂开一道口子,好些珠宝首饰掉了出来,金灿灿的亮瞎人眼。 秦雨缨弯身捡起一支珠钗,仔细一看,钗子不起眼的那头有一个极小的印记。 “凤祥轩。”她眯眼念了出来。 果然…… 赵氏的脸一阵发白,眼疾手快捡起余下的那些首饰,一股脑塞进了袋子里。 “如果我没记错,凤祥轩的账本上可没有这么大一笔买卖。”秦雨缨嗤笑。 “我去店里拿点东西怎么了,这你也要管?”赵氏丝犟道。 她说的是拿,而非买。以秦家目前的财力,断然没有闲钱购置这么多珠宝,秦雨缨心知,赵氏定是觉得把铺子与库存一并留给自己太可惜,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带着丫鬟、婆子找了过来,将货物一扫而空。 难怪方才去凤祥轩时,柜台上的东西寥寥无几,且都是些十分粗糙的物件。 “不问自取视为偷,冬儿,请凤祥轩的掌柜过来一趟,估一估这些东西一共值多少银子。”她道。 赵氏急了:“这是我秦家的铺子!” “昨日是,但今日不是了。”秦雨缨纠正。 “你……”赵氏气结,恨不得把秦雨缨活活撕了才好。 不过就是拿了点首饰而已,却非说她是贼,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哎哟,这个六亲不认的不孝女,仗着有七王爷撑腰,肆意妄为,居然说我是贼!我不活了,不活了……”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王妃!”冬儿急了。 再这么下去,王妃的名声可就毁了!“不急。”秦雨缨抬了抬手,“去叫秦洪海过来。” 立刻有小厮去了秦家,秦洪海匆匆赶到芷兰阁,看见扯着嗓子大嚎的赵氏,差点没被气晕。 “老爷,你可算是来了……”赵氏上前扯住秦洪海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这个不孝女,她这是要把我活活气死啊!” “我看是你要把我活活气死!”秦洪海把牙咬了又咬,强忍着没在众目睽睽之下扇她一耳光,“森儿不几日便要考科举了,你这个为娘的在外如此闹腾,是想让他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赵氏一愣,哭得更大声了。 秦洪海口中的森儿,是秦家唯一的少爷,秦瀚森。 这秦瀚森乃原配所生,与秦雨缨一母同胞。 秦老太太在世时,见赵氏膝下无子,便自作主张让赵氏将秦瀚森养在了身边,岂料一番好心反倒做了坏事——以赵氏的性子,哪里甘心替死去的原配养儿子?当然是巴不得少这么一个拖累才好。 第十二章 审案 这些年,她从未给过秦瀚森好脸色,若非秦洪海将这个唯一的儿子看得比金子还重,她早就拿出对付秦雨缨的那一套,对付那个小畜牲了! 不过碍于这么多人在场,赵氏到底没敢黑脸。 “姐姐啊,我可真是苦命啊,好不容易帮你把一双儿女拉扯大,他们如今就是这么对我的,你若在天有灵,就可怜可怜我这个给人当后娘的吧……”她又哭天抢地起来。 这话显然是想激怒秦雨缨,只可惜,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廉大人,外头围观的人太多,看来得委屈你在这审案了。”秦雨缨朝廉清道。 廉清点了点头,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今日若不把事情当着这些百姓的面说清楚,明日不知又要冒出多少流言蜚语来。 桌椅很快按照衙门的形式布置好了,廉清坐在上头,冷冷看着赵氏:“赵凤芹,你偷窃凤祥轩的珠宝,被抓了个人赃并获,你可认罪?” “青天大老爷啊,这铺子几十年前就是我秦家的产业,何来偷窃一说?”赵氏擦了擦眼泪狡辩。 周围的人闻言议论纷纷,不是说昨日那新过门七王妃和秦家分家了吗,莫非此事与分家有关?人人都爱看热闹,尤其爱看这深宅大院、王侯将相家的热闹。 亲眼目睹,简直比听说书还要有趣。 一时间,芷兰阁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 “凤祥轩昨日就已易主,你难道不知?”廉清又问。 “我不知。”赵氏摇头。 “大胆!昨日七王妃分得的所有家产,都是经你的手一一筛选后送去七王府的,你敢说你不知?”廉清怒而拍案。 赵氏吓得往后一缩,眼珠转了转:“人不都有记错东西的时候吗?我分明记得这铺子是秦家的,您这么一说,我才知自己记错了……难不成,因这点小事就要治我的罪?” “一派胡言!”廉清再次拍案,“凤祥轩的掌柜何在?” 掌柜连忙上前:“小人在。” “赵氏以往是否带人去取过珠宝饰物?”廉清问。 掌柜想了想,点头:“有,但次数极少,一年也就取个两三回。” “一回取走多少?”廉清又问。 “少则一两件,多则三五件。”掌柜又答。 “那像今日这么多呢?”廉清指了指那作为证据呈上的满满三大袋珠宝。 掌柜摇头:“回大人的话,像今日这么多,从未有过。” 这下,就是傻子都听出来了。 赵氏脸色一白,阴狠的目光扫向秦雨缨:“大人有所不知,我其实只取了两三件而已,是这不孝女派人栽赃诬陷……” “住口!”廉清也是怒了,他还从没见过这么能睁着眼说瞎话的人,“本官亲眼看见你手上拿着这只沉甸甸的包裹,难不成本官也在诬陷你?” 赵氏冷笑一声:“呵,昨日秦家与这不孝女与分家时,大人你鞍前马后地为她打点,帮着她冤枉我又有何不可?” 她说得有模有样,一时间众人哗然,若事情的确如此,那赵氏十有八九就真是被冤枉的。 啧,天子脚下,朗朗乾坤,难道出了这种刁蛮王妃糊涂官? “大胆!”廉清闻言一拍桌子,气得脸都变形。 第十三章 杖责二十,即刻行刑 正恨不得把赵氏拖出去打一顿再审,忽闻秦雨缨语气平静地开了口:“既然赵氏说廉大人为官不正,徇私舞弊,那不如将此案提交巡抚审理,如此便能水落石出。” 赵氏嘴唇抖了一下,前阵子,她娘家那头就有一个人因偷东西被抓进巡抚衙门,打得血肉模糊才被放出来,放出来没几天就咽了气…… 想到那铁丝无私的巡抚,她终于忍不住后怕起来:“我……我何时说过廉大人为官不正,徇私舞弊?” “本官觉得你就是这个意思,来人,把她押去巡抚衙门!”廉清喝道。 “冤枉啊!”赵氏这时倒晓得要喊冤了。 眼看日头西沉,此时若是去了巡抚衙门,少不得要先在大牢里关上一夜。 自己身娇肉贵,哪受得了这牢狱之灾啊? “廉大人,”一旁的秦洪海急了,“贱内愚钝,惹恼了大人,还望大人看在昔日与草民同僚一场的份上,饶了贱内!” 说罢,朝赵氏怒目而视:“还不自行掌嘴!” 赵氏三魂七魄早已被吓飞了一半,被他这么一瞪,颤着手一下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子。 丢脸总比丢命好,她女儿可柔那么年轻,还未出嫁,她这个做娘的,哪能被抓去巡抚衙门那种地方啊?事情若传开了,还有谁敢上门提亲? 都是秦雨缨这个贱人惹的祸,都是这个贱人! “这……”廉清一脸为难。 事情若做得太绝,难免遭人诟病,说他冷血无情。 可案子还是要审的,至多将赵氏污蔑自己一事就此揭过,不闹去巡抚衙门那边,如此也算是够对得住秦洪海这个昔日同僚了。 “赵氏,你承不承认这些珠宝是你拿的?”他冷声问。 “是……是我拿的。”赵氏哪里还敢狡辩,不甘心却也只得认了。 众人再次哗然,谁也没想到这秦家夫人,竟真做出了如此下作之事。 “好,”廉清重重一拍惊堂木,“依照本朝律例,盗窃财物者,轻则杖责,重则流放。本官念你是初犯,判你杖责二十,即刻行刑!” 话音刚落,两个衙役就拿着板子过来了。 赵氏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一种结果,原以为有秦洪海的求情,自己怎么着也能安然无恙,可哪晓得…… 听到那句“轻则杖责,重则流放”时,她整个人都傻了。 衙役的手堪堪碰到她的衣袖,她就触了电似的一跳而起,连滚带爬地朝秦洪海蹿去:“老爷,救命啊老爷……” 赵氏在前头跑,两个衙役挥舞着板子在后头追,那场面好不狼狈。 此处到底不比衙门肃静,加之围观者众多,一时间乱做了一团,时不时从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哄笑,简直比看猴戏还热闹。 廉清手中的惊堂木几乎拍烂,然而在人群热烈的笑闹声中如泥牛入海,并未掀起任何波澜。 赵氏到底是个妇人,跑不过那两个五大三粗的衙役,不一会儿就在混乱中挨了好几大板。 啪,一板子下去,衣裳裂了一道口子。 啪,又一板子下去,脚上掉了一只鞋子…… 赵氏吃痛,一边哭哭天抢地一边左躲右闪,一不留神重重摔在了地上,嘴里哐当摔出一颗牙。 第十四章 作死?何为作死? “哎哟,我不活啦,我不活啦……”她气得掩面大嚎。 “够了!”秦洪海终于忍无可忍,夺过那衙役手中的板子重重掼在地上,转目道,“廉大人,打已打了,草民可否带拙荆离开了?” “大人,这才打了三大板,还有十七大板呢。”一名衙役上前禀告。 廉清犹豫了一下,觉得此事还是由秦雨缨做主比较合适:“七王妃,您看这……” 众人见状议论纷纷,有骂赵氏活该的,也有同情赵氏罪不至此的,还有说秦雨缨心狠手辣的——再怎么分了家,先前也是一家人,难不成这七王妃非要把赵氏打得皮开肉绽才肯罢休? 面对这些指指点点,秦雨缨手心竟微微冒汗。 这莫名的怯懦显然不属于她,而是身体原主残留的一丝意识。 看来,在彻底适应这躯壳之前,有些事她没法做得太绝。 可难道就这么算了? 笑话,当然不。 “余下的十七大板,先欠着。”她语气淡淡。 “欠着?”廉清未解其意,“您是说……” 秦雨缨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赵氏,没有忽略赵氏哭肿的眼皮下那浓浓的恨意:“我是说,哪日若再有人敢背着我捣鬼,我不介意把这十七大板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闻言,赵氏抖得更厉害了。 廉清连忙点头不迭:“那就依七王妃所言,暂且放过人犯。” 闹成这样,他何尝不想早些收场? “赵氏,听见没有,还不快谢过七王妃?”他喝了一声。 赵氏伏地,一双眼睛怨毒如鸩,咬牙切齿道:“谢王妃恕罪……” “可奴婢那被她偷走的簪子?”冬儿嘀咕。 声音不大不小,众人正好都能听见。 “我何时偷过你的簪子!”赵氏气得不行,当即拔高了嗓门。 秦洪海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摔在桌上,朝赵氏怒吼:“住口,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廉清叫衙役清起了场,不多时,围观的人便散了个七七八八。 冬儿拿着银票,喜不自胜:“王妃,您真有主意!” “都惹到头上来了,当然要还击。这次只是小惩大诫,她若继续作死,我不介意让她好好尝尝后悔的滋味。”秦雨缨道。 “作死?”冬儿不解,“何为作死?” “呃……”秦雨缨揉了揉鼻子,岔开话题,“这里的香粉不错,你挑一些喜欢的,带回府去。” 冬儿脆生生应了一声,喜滋滋地挑香粉去了。 秦雨缨看着这偌大的铺子,咬着唇若有所思,殊不知街尾一辆青帷马车中,有双如墨的眸子一直静静瞧着自己。 人来人往的永安街上,她不施粉黛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分明是个黄毛丫头的模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千里挑一的澄澈,灵动如一缕悠悠清风,注定无法被世俗的喧嚣嘈杂所被掩埋…… “王爷?”副将杜青忍不住唤了一声。 王爷已好些年没像现在这样,盯着某一方向发呆良久了。 青帷马车中,陆泓琛略微回过神,一贯冰冷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回府吧。” “是。”杜青颔首。 …… 第十五章 王爷请自重 秦雨缨回到府中时,天已快黑了。 “这是东市的枣儿,这是西市的山楂,还有徐记的甜杏仁糕……你们拿去分了吧。”她指了指桌上的几个小食盒,朝丫鬟们道。 众丫鬟高高兴兴道了谢,领着食盒回了各自的耳房。 见四下无人,秦雨缨关门闭窗,从怀中掏出几个青瓷小瓶。 拔开瓶塞,浓郁的香味溢了出来。 这是方才从芷兰阁拿出来的,说是香粉,不如说是药粉。 只可惜,能制成香料的药材寥寥无几,她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正思忖着,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秦雨缨极快地将小瓶收入怀中,拿起一颗蜜枣塞进嘴里,眼观鼻鼻观心装起了没事人。 “王妃,管家刚派人送了些胭脂水粉过来,奴婢正好拿来给您梳妆。”来的是冬儿,走到铜镜前摆弄起了胭脂水粉。 秦雨缨摇摇头,她对梳妆打扮没什么兴趣。 冬儿发觉她不是在说笑之后,竟有些急了:“可……可这是王府的规矩,不为您梳妆,便是奴婢的失职,管家若怪罪下来……” 还有这样的破规矩? 秦雨缨有点头疼:“行行行,别把我化成大花脸就行。” “王妃这么眉清目秀,奴婢怎么舍得把您化成大花脸?”冬儿当即舒了口气,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给秦雨缨把妆化好了。 铜镜里那张面孔,对秦雨缨来说有点陌生,虽非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却也皓齿明眸、别样动人,只是脸颊稍瘦了点儿,想来是这些年吃了太多的苦头。 冬儿仔细打量了一番,由衷感叹:“王妃,您真好看……” “一副皮囊而已。”秦雨缨对这些向来看得淡。 上一世,她不是没有梳妆打扮过,但那都是为了完成特定的任务。 至于平日里,刀口舔血时,谁会去在乎面罩下的脸是圆是扁、是丑是美? 秦雨缨继续漫不经意地吃着蜜枣儿,全然没发觉身后冬儿那狡黠的小眼神…… 不多时,便到了沐浴更衣的时候,这七王府依山傍水而建,乍一看并不奢华,细一瞧却处处透着讲究,不仅飞檐寰宇、设计精妙,府中还有个温泉浴池,热气袅袅,宛若仙境。 秦雨缨来到浴池,刚脱了一身繁冗的衣裙,几个伺候她的小丫鬟就说花瓣放在耳房忘了拿,一溜小跑不见了踪影。 瞥见水面漂浮的嫣红落蕊,秦雨缨心觉不对,披上衣裳正要离开,一转身却撞上了一堵肉墙,脚一崴,险些落入水中。 慌乱之际,她伸手往那人腰上一抓,借力稳住了身形。 正纳闷是哪个小丫鬟练出了如此健硕的肌肉,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 “陆……陆泓琛?”她结舌。 “下次见到本王,无须行此大礼。”陆泓琛淡色的薄唇微动。 二人的鼻尖,只隔了不到一寸的距离。 秦雨缨尴尬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怎么来了?” 陆泓琛却上前了一步,似乎对她的尴尬毫无察觉:“本王为何不能来?”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视线里放大,令秦雨缨的心陡然漏跳了一秒。 回过神,她咬唇:“王爷请自重!” 自重?有趣…… 陆泓琛眯了眯眸子。 他这位王妃先是让丫鬟递话,说备好了香汤,要与他一同沐浴,他来之后,却又满脸敌意如即将炸毛的小兽。 这究竟是在唱哪一出? 第十六章 快走,水里有…… “本王是来与王妃一起沐浴的,为何要自重?”他问。 秦雨缨突然很想杀人。 是谁说七王爷生性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嗯? 眼前这个不要脸的变态,看上去哪里冷淡了? 谣言果然不可尽信…… “不好意思,我有洁癖。”她不假思索地回绝。 言下之意,是嫌他脏? 陆泓琛闻言眯了眯一双细长的凤眼,眸光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秦雨缨本还有点纠结,万一惹恼了这人,以自己如今的身子骨,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怎料陆泓琛深邃的眼里映着她狐疑的脸,竟瞧不出一丁点的恼火。 难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正想着,整个人突然被拦腰抱起。 “这么巧,本王也有洁癖。”陆泓琛一挑剑眉。 秦雨缨忽觉此人眼神不对,来不及挣脱,就被他纵身带入了池里。 随着“哗啦”一声水响,薄薄的衣裙立刻湿了个透。 乌黑的发丝散落肩头,加之那嫣红无比的花瓣,衬得她本就清秀的五官愈发楚楚动人。 好不容易在水中站稳,她气得咬唇。 陆泓琛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美人,那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瞪圆眼睛的小猫。 他已是将死之人,奈何平日接触的那些大家闺秀,比自己更死气沉沉,一举一动皆是谨小慎微,言谈举止无不小心翼翼,说得好听叫循规蹈矩,说得难听叫呆若木鸡。 而眼前这女子,却生动鲜活得多…… 就在此时,二人耳边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响。 秦雨缨转目一看,见被自己藏在袖中的几个青瓷小瓶,不知何时沉入了水底,其中一瓶正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泡。 淡黄的粉末浮上水面,她愣了一下,大惊失色。 不好,这是她先前拿来练手的迷情散! 并非她有研制迷药的恶趣味,而是这迷情散成分简单,她一时兴起,便取了几味香粉调制了一些。 心道哪天若瞧这王爷不顺眼,就给他和他那寸步不离的贴身侍卫杜青来上一瓶,让他们赤诚相对,探讨一下谁上谁下这种人生哲理…… 哪晓得,却出了这种岔子!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不是这个砸法吧? 异香袭来,甜中夹杂着些许辛辣。 一股燥热从足下攀升至头顶,炸裂开来。陆泓琛身体某处宛若火烧,连呼吸都多了一股灼灼,修长的手指落在秦雨缨花瓣般的唇上,温柔摩挲。 “陆泓琛,”秦雨缨心觉不妙,“快走,水里有……” 最后一个“药”字还未说完,他的唇便堵住了她的话语。 唇瓣辗转相贴,一点点地厮磨。 一时间仿佛四下皆静,秦雨缨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么的重,那么的急。 她挣扎着想要将他推开,然而陆泓琛早已察觉,轻咬她的舌尖,似在略施惩戒。 “唔……”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分不清是水汽还是他的呼吸。 她僵硬的身形鬼使神差地软了,眸中多了一抹别样的动人…… 陆泓琛抱紧了这具柔弱无骨的躯体,那温暖柔软的甜香让他忍不住想品尝更多。 第十七章 一看就是个老司机 秦雨缨虽非好色之人,但面对此情此景,尤其……面对这个长相无可挑剔,八块腹肌若隐若现的男人,还是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等等……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定了定神,脑子飞速运转,思忖着该如何脱身。 硬碰硬毫无胜算,且自己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暗器在手…… 对了,这人有洁癖! 思及此,她心念一动,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一脸娇媚道:“能睡到七王爷这样的翩翩公子,妾身倒也不亏。” 这话,令陆泓琛一怔。 不过,也只怔了一瞬而已。 以他的眼力,断然不会猜不出这只两颊通红的小狐狸,此言此语目的何在。 他本不是风流成性之人,此时却忍不住凑近了一步,极具侵略性的呼吸轻拂过她耳畔:“有娇妻如此,本王也不觉得亏。” 耳尖一阵酥麻,小巧的耳垂很快红了个晶莹剔透。 氤氲水汽里,秦雨缨睫毛微颤,硬着头皮继续问道:“哪怕我曾御男无数,风流满皇都?” 陆泓琛更近了一步,微微一笑,甚是豁达,一字一顿地答:“哪怕,你曾御男无数,风流满皇都。” 我去,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在这个极其封建的时代,失贞的女子那是要被浸猪笼的……他真就一点也不在乎? 看着一时语塞的秦雨缨,陆泓琛勾起她的下颌,修长十指纤秀如女子。 那妖孽般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一股子不怀好意。 “本王倒要见识见识,你是怎么个御男无数法。”他的手指摩挲着她清秀的脸颊,饶有兴致。 “你……你别过来。”秦雨缨满脸黑线。 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就被某人拎起来,抓进了怀里。 “想逃?”他挑眉。 “谁要逃?被水沾湿了难受,脱个衣服不行?”她急中生智道。 刚一说完,便后悔了。 找什么借口不行,为嘛要说脱衣服?嗯? 这到底是急中生智,还是急中生蠢? 陆泓琛眯着一双凤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俊秀的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那,就,脱,吧。 已不是头一次自打自脸的秦雨缨,颇感近日智商下降较为严重。 但这绝壁不是她的问题! 上一世,她不是没在别国军事基地当过卧底,面对那一箩筐各式各样,帅得能让人流鼻血的男特工,也从没像眼下这样乱过分寸。 怪就怪面前这货实在太……诱人,那一身薄薄的长衫早已被水浸湿,呈现出微妙的透明色,长衫下麦色的肌肤、宽阔的胸膛,以及种种羞人的细节……几乎一览无遗。 这也就罢了,偏还长了一张比女子更精致的脸,眉宇深邃、鼻梁英挺,细细瞧来丝毫不显女气,此刻定定看着自己,那叫一个含情脉脉。 “王妃还不宽衣,是想让本王代劳吗?”他勾唇。 “不……不用,我自己来。”秦雨缨结巴了一下,果真脱下了披在肩上的长裙。 趁陆泓琛一个不注意,她抓起那湿哒哒的长裙一扔。 裙子朝陆泓琛飞去,恰遮住了他如墨的眸子。 秦雨缨手指飞快,点在他的穴道上。 随着“哗啦”一响,裙子落入池中,溅起朵朵水花。 几片嫣红的花瓣沾上了陆泓琛的衣角,在水汽弥漫中氤氲成点点鲜红。 他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喂?”秦雨缨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陆泓琛依旧纹丝未动,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 动不了了吧? 秦雨缨很是解气,扬眉踩了他一脚:“想吃我豆腐?做梦!” 吃豆腐? 这古怪的词,让陆泓琛有些想笑。 但他好歹忍住了,当了这么多年面瘫,这点克制他还是有的。 “色胆包天,竟敢擅闯浴池对我动手动脚?说,我该不该为民除害,把你阉了!”秦雨缨从屏风后的外袍中取出一把匕首,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得出奇,不掺半点凶狠。 话说得轻飘飘的,只有“阉了”二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陆泓琛突然对她的身份起了疑。 若非早在成亲之前,就已见过这位怯懦胆小的秦家大小姐,他或许会以为眼前的秦雨缨,是个冒牌货。 同一个人,同一副面容,性格却截然相反。 难道,她之前的怯懦都是装的? “你不说话,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秦雨缨很是得瑟。 谁叫这货被自己点了穴,根本吭不了声。 锋利的刀刃,在陆泓琛面前一下下地晃动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却不见惧意,更没有半点认栽的觉悟。 一想到方才那个令人面红耳赤的吻,秦雨缨就忍不住恶向胆边生。 呸呸呸,死色鬼,下流胚…… 动作那么熟练,一看就是个老司机,平日里肯定没少流连花柳巷! 她兀自恼着,捏紧了手中的刀,眯着眼正犹豫应该先切哪个部位,忽见陆泓琛剑眉微挑。 等等……自己分明点了这人的穴,在解穴之前,他连半根汗毛都动不了,怎么竟还挑起了眉? 她不信邪地捏了捏陆泓琛的脸,刚捏两下,一股温热的呼吸就拂过手心,手心痒痒的,被羽毛轻挠了一下。 她触电般缩回手,见他淡色薄唇微张:“本王的脸就这么好捏?” 我去…… 秦雨缨心叫不好,转身欲溜,却有一只手伸来,将她抓了个正着。 “走什么?”他问。 废话,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白白让你吃干抹净? 秦雨缨身形微动,刀光一闪,匕首直指陆泓琛胸口。 她无意伤人,只是想逼他放手。 怎料陆泓琛纹丝未动,根本不打算躲。 眼看刀刃距他胸口只有一指之距,她咬牙硬生生停了下来,一句“你是不是想死”还未问出口,纤纤素手就被他握入了掌中。 匕首滑落,“噗通”一声掉入水底,陆泓琛俊逸的脸徐徐逼近,眉宇间透露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危险:“这已是你第二次对本王大不敬了,本王该如何惩治你?” 秦雨缨觉得自己太憋屈了,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想她一世英名,居然沦落被人调戏的份上,简直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以为不说话,本王就拿你没办法?”陆泓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话音落下,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吻。 她下意识挣扎,却被他控住了命门,浑身酥软,竟连一丝力气都不剩。 空气中那辛辣的香甜,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秦雨缨心叫不好,这满满一池混了迷情散的水,足以将心神化作无边春色,销魂蚀骨不偿命…… 陆泓琛的掌心触到她光滑的肌肤,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灼热,根本令人无从抗拒。 酥酥麻麻的吻落在她耳垂上,恍如一道电流击过她全身。 “住手……”她伸手去推陆泓琛,使不上力,倒像是欲拒还迎,索性狠下心一咬舌尖。 满嘴腥甜的味道,终于令陆泓琛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唇角鲜红,惊惧如小猫的人,他眸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她竟如此反感自己? 下一瞬,秦雨缨身子一轻,被他带出了浴池。 离了一池春水,她哆哆嗦嗦披上衣裙,一刻也不敢久留。 “站住……”身后传来陆泓琛的声音,语气有些异样。 站住? 站什么住? 傻子才会站住…… 秦雨缨一咬牙关加快了脚步,正要推门离开,冷不丁瞥见池边的的陆泓琛额角青筋暴起,眼底多出了好些血丝。 她顿时被吓得不轻:“不过就是一瓶迷情散而已,你该不会……这么经不起折腾吧?” 迷情散? 虽隔了距离,但陆泓琛还是听清了那三个字。 “是你下的药?”他剑眉紧蹙,嗓音发沉。 “我……”秦雨缨有一瞬的结舌,“药是我的,可我没想用在你身上。” 陆泓琛眸光忽变:“你想用在谁身上?” “关你什么事?”秦雨缨颇觉这人莫名其妙,“你若觉得药效不错,大可拿几瓶去找喜欢的姬妾试试,一瓶只要一百两银子,包你金枪不倒,绿水长流。” 原来是为了换取银两?陆泓琛闻言略微缓和了语气:“本王只有妻,没有妾。” 秦雨缨错愕了一瞬,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总觉得这不像是句假话。 可无缘无故为嘛要对自己说这些?真是……闲的。 “我才懒得管你有多少妻、多少妾。”她白了他一眼,掰过他的手探起了脉象。 这个病秧子王爷,居然连区区一瓶迷情散都受不了,也是让人操碎了心。 她才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只是……不想这么轻易就做了寡妇。 第十八章 呸,好心当成驴肝肺! 岂料这一诊,就诊出了古怪。 “区区一瓶迷情散,不会有这样的药效,你似乎还中了另一种毒。”她诧异。 陆泓琛闻言眸光渐深:“你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秦雨缨拧眉,他的五脏六腑实在被腐蚀得太严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等等,难道那传闻中的怪病就是…… “本王身染怪疾多年,无数御医前来看诊,都没发现这是因何所致,不料竟被你一眼瞧了出来。”陆泓琛也不隐瞒。 秦雨缨更是诧异:“你早已知道自己身中剧毒?” 既如此,为何还要对外宣称是得了怪病? 是毒总有解法,可若被误诊,耽误了最佳的解毒时机,就算华佗再世也是枉然啊。 正思忖着,忽见陆泓琛握拳的手指一阵发白,双目愈发猩红,周身竟散发出一股可怖的寒气。 “坐稳了!”秦雨缨拔下发簪,接连刺入他后背的风门、脊中穴。 在体内肆虐的紊乱气息终于平息,陆泓琛眼里的猩红渐渐褪去,鬓角却有一缕发丝以肉眼可见之势变得苍白如雪。 这情形诡异极了,秦雨缨好奇地伸出了手。 冰凉的发丝从她指间轻轻垂下,很快就从发梢白至了发尾。 陆泓琛眸中闪过痛苦之色:“你说,本王是不是像极了妖?” 那阖黑的瞳仁里有什么轻晃了一下,晃得秦雨缨整个人都怅然起来。 这人,怎么就长了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 “当然不是了,就算是妖,那也是最好看的妖。”她摇了摇头,鬼使神差脱口说道。 四目相对,陆泓琛忽而勾唇:“看来本王真是命不久矣了,竟需要人这般安慰。” “活得久又有什么用,有些人就算活到七老八十,也抵不过另一些人一辈子里的一年半载……”秦雨缨说着说着,突然发觉自己实在不擅长安慰人。 顿了片刻,她下定决心,拍了拍他宽阔的肩:“再说,不是还有我吗?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的。” 那柔弱无骨的小手落在陆泓琛肩上,拍得他微怔。 他不是没有听过安慰的话,也不是没有人志在必得地说要治好他,只是求医数载,那些所谓的神医皆从最初的胸有成竹,变成如今的束手无策,无一人兑现了当初的诺言。 可当她一字一顿,说不会让他轻易死去的时候,他心底那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洞口,却仿佛多了一缕澄澈的光。 越是刺骨阴寒,就越觉得那光极暖。 暖得……让他不忍伸手触及,唯恐食髓知味,到头来徒增留恋。 若他真如那神医预料的一般,活不过这一年半载…… 既无法许人地久天长,有些事,又何必开端? 思及此,陆泓琛唇角勾起一抹萧索,视线没入了窗外浓黑的夜色:“本王会请旨,让你无须殉葬。” 秦雨缨忽觉眼前这人一下子变了,从里到外变得古怪极了,仿佛瞬间与自己拉开了千山万水的距离,那叫一个遥不可及。 “你若有中意的男子,无论何时都可改嫁,本王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强迫你。”陆泓琛又道。 秦雨缨不悦:“喂,我都说了要给你把病治好……” 她才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本王不需要你的怜悯。”陆泓琛打断了她的话。 这关怜悯什么事? 秦雨缨皱眉:“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他的语气不容回绝。 言罢,头也不回推门而出。 看着那道不近人情的背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秦雨缨忍不住愤然挥拳:“呸,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给这人治病,才不是为了苟且偷生! 若真想离开七王府,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对她来说又有何难,何须请什么旨、改什么嫁? 气急败坏地回到房中,冬儿和几个丫鬟见了她浑身湿淋淋的样子,皆是吓了一跳:“王妃……” “先是给我梳妆,然后又把我骗去沐浴,真当我不知你们是什么打算?”秦雨缨怒了。 几个丫鬟立刻跪了一地。 “王妃息怒,”冬儿率先开口,“这都是奴婢的主意,奴婢见王爷成亲当日并未在您房中过夜,心里着急,所以才……” “所以才想方设法要把我塞到他怀里?”秦雨缨颇恨铁不成钢。 原以为亲自挑的丫鬟,三观多少正常一点,哪晓得…… 冬儿没敢再说了,这事的确是她考虑不周,万一王爷因此厌恶了王妃,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算了,这次饶了你,若有下次,严惩不贷。”到底是自己选的丫鬟,秦雨缨没狠得下心来责罚。 冬儿闻言松了口气,怯怯应了声“是”。 “有这个工夫,不如帮我想想芷兰阁堆积如山的香粉,该如何卖出去。”秦雨缨知她主意多,脑筋快,索性给她安排了一桩事。 那铺子以前是赵氏在经营,去年香粉大卖,赵氏立刻叫人囤积了满满一库房,哪晓得今年香粉的价钱一跌再跌,眼看生意做不下去,要关门大吉了,赵氏这才趁着分家将铺子转了手。 冬儿眼睛一亮,急忙又应了声“是”。 几个丫鬟中,忽有一人道:“王妃,奴婢觉得,若想让芷兰阁生意变好,可在香粉中加些美容养颜的药材。” 这法子倒也可行,香粉的作用太过单一,如能兼顾美容养颜之效,就不愁销路了。 秦雨缨问那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抬起头,露出一张圆圆的鹅蛋脸:“回王妃的话,奴婢叫雨瑞。” “既然是你的主意,那就交由你和冬儿一起去办,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她道。 雨瑞喜不自胜:“多谢王妃,奴婢定当竭尽所能将事情办妥!” 打理铺子是个肥差,既是肥差,大多交由主子身边的奶娘、婆子打理,断然不会便宜了她这种刚被买进府不久的丫鬟。 可秦雨缨身边哪有什么婆子、奶娘? 出嫁当日,她就把赵氏安排给她的人全遣回去了,如今身旁只剩下了冬儿、雨瑞几个小丫鬟。 因她大方随和,不拘小节,几个丫鬟对她个儿顶个儿的忠心,倒比先前那些婆子靠谱得多。 吩咐完芷兰阁的事,天色已很暗了。 秦雨缨洗漱一番躺在床上,静下心来,不免思忖起了陆泓琛身上的毒。 以她上一世的见解,解毒于她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偏偏陆泓琛中的那毒极怪,尤其是经脉之中的寒气,四通八达,霸道无比,似能生生将人冻成冰雕,倒很是应了他冰山王爷的这一称号…… 想了许久,始终没想出什么头绪。 闭目打算入睡,眼前却浮现出某人轮廓分明的脸,那冷冰冰的眼神好生可恨,令她在睡梦中都忍不住磨起了后槽牙…… 次日清晨,用早膳时,陆泓琛鬓角的白发已然不见踪影,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染回了原样。 “王妃睡得可好?”他似乎将昨夜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可眸中那抹淡淡的疏离又是怎么回事? 哦,差点忘了,就在自己信誓旦旦说要把他治好之后,他突然面瘫发作,一脸冷漠地将自己往外赶。 思及此,秦雨缨正儿八经行了个礼:“托王爷的福,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一块千年寒冰成了精,怎么捂也捂不化,谁靠近就冻死谁。” 一席话,听得周遭下人摸不着头脑。 陆泓琛额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一话题:“王妃今日要出门?” 秦雨缨“嗯”道:“身体被冻出了毛病,去药铺买点药。” 言罢,懒得看他古怪的脸色,径直带着几个丫鬟起身而出。 她当然不是去给自己买药。 关于陆泓琛为何不将中毒一事公之于众,她事后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以他的地位,敢下毒害他的人,一定不简单。 没有谁会无端端害人性命,更没有谁会无端端害一个王爷的性命……所以,十有八九是些见不得光的帝王将相之争。 这里头牵扯了什么人、涉及了什么事,秦雨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要解了这座冰山身上的奇毒,她的承诺就算兑现了,到时他想娶几个娇妻就娶几个娇妻,想纳几个美妾就纳几个美妾。 就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无关。 反正他也不待见自己,反正这个便宜王妃,自己也不屑当! 做人嘛,要有骨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想她文韬武略样样不差,今后潇潇洒洒地离了这七王府,偌大的夜朝何愁没有她立足之地? “王妃,您这药方实在稀奇,恕草民冒昧,您要治的到底是什么病?”药铺的掌柜看完她列的方子,好不诧异。 “实不相瞒,这并不是治病用的,而是我芷兰阁制香的独家秘方,还请不要告知他人。”秦雨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掌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亲自拿着方子抓起了药。 抓完药,秦雨缨想着演戏要演全套,便领着丫鬟朝芷兰阁去了。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一个方脸阔腮的青衣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 “刚才那女人买的是些什么药?”他问掌柜。 掌柜头也不抬,继续翻账本:“这里是药铺,来这儿的人,买的自然是治病救人的药。” 话音刚落,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被“砰”地扔到了桌上。 掌柜动作一滞,抬起头问:“客官这是何意?” “我家主子对那药方很感兴趣,若你肯乖乖交给我,这二十两银子就是你的了,如若不给,我家主子迟早也会用别的办法打听清楚。只是不知,到时你这铺子在京城还开不开得下去……”青衣男子皮笑肉不笑道。 “好大的口气!”掌柜将账本一合,正要下逐客令,冷不防瞥见了那人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 待瞧清玉佩上的“鸣”字时,他脸色不由一僵。 “怎么样,这银子你收是不收?”青衣男子指了指锦袋,似笑非笑。 “收……当然收……”掌柜当即结结巴巴地赔起了笑脸,颤手捧起那钱袋,只觉得沉甸甸的,像是有千斤重。 第十九章 有本王在,为何要让别的男子碰你 待青衣男子拿着药方走远,掌柜额头上已是汗涔涔。 七王妃果真神机妙算,竟算准了有人会来打听药方,交给他的是截然不同的两张方子,其中一张尽是些美容养颜的药材,已被这青衣男子取走,而另一张…… 看了一眼那好端端夹在账本里的第二张药方,掌柜不禁纳闷。 他还真看不出这方子里的药材,与制香有何关联…… 秦雨缨从芷兰阁出来后,总觉得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有道视线一直跟着自己。 即使上了轿,也依旧如此。 她掀起轿帘往后看了一眼,恰撞上了一道目光。 那人高高瘦瘦,肤白清秀,穿着一身碧绿长袍,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被她发现后显得有些局促,却并未转身走开。 “叫他过来。”她吩咐。 人很快就被冬儿带过来了,站在轿前,欲言又欲止。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跟着我家王妃的轿子?”冬儿问。 那人没理会冬儿,从袖中掏出一个绣了鸳鸯的香囊,径直递给秦雨缨:“你……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看见那香囊,秦雨缨的记忆总算是对上号了。 “徐子诚?”她道出一个名字。 “是,是我。”徐子诚连连点头,眼里涌出欣喜。 她到底还是记得自己的……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秦雨缨又问。 “当然,”徐子诚又是一阵点头,忙不迭道,“我这些年一直跟着叔父在外经商,近日才回到京城……” 秦雨缨听得好笑,打断他的话:“请问徐公子在何处经商,做的是哪种买卖?” 徐子诚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所谓士农工商,是古时的社会等级,商者在这个年代最为低贱。 徐家虽没落了,但毕竟有几十年的根基在,哪像秦家那么落魄潦倒?徐子诚作为大少爷,压根不必自贬身份去当什么商人。 她知,所谓经商不过是徐子诚当初的一个幌子——一个不想娶自己的幌子。 不想娶便不想娶,反正婚约早已作废,且她也嫁作了七王妃。 只是可怜这身体的原主,痴痴念念等了徐子诚整整三年,直到一命呜呼,也没等来他半点音信。 若非偶然听人说起在青楼酒肆见过他,她还以为这人早已经死了。 “徐公子还有别的事吗?”她问。 “我……”徐子诚看着她素净的脸,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远远瞧见这是七王府的轿子,一时好奇,便跟了过来,恰对上了秦雨缨的惊鸿一瞥。 他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那个被自己抛弃的丑八怪,何时变得如此清丽动人了? 好一张出尘的脸,好一副窈窕的身段,明明本该属于他,现如今却叫那七王爷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徐子诚越想越不甘心,正打算厚着脸皮再与秦雨缨叙叙旧,秦雨缨却已下了逐客令:“徐公子既然没有别的事,那我就不奉陪了。” 一旁的冬儿,很是会意地放下了轿帘。 “雨缨,雨缨……”徐子诚竟跟着轿子追了起来。 可七王府的轿夫哪是吃素的?一个个脚下生风,很快就将他远远甩在了后头。 冬儿啐了一口:“好个登徒子,竟敢直呼王妃的闺名,也不怕王爷拔了他的舌头!” 秦雨缨挑眉,颇有些被冬儿的反应逗乐:“这么可气?” “当然可气!这人看王妃的时候,不是目光闪烁,就是两眼发直,活脱脱一个登徒子!”冬儿毫不掩饰对徐子诚的鄙夷。 “嗯,鉴渣能力合格。”秦雨缨点了点头。 可不就是个登徒子吗?只不过皮肤白了点,眉眼清秀了点,还好她这丫鬟没犯花痴。 不过转念一想,与七王府里那座五官近乎完美的冰山相比,徐子诚还真不具备让人犯花痴的资格…… 这厢,秦雨缨与冬儿一起回了府,那厢,徐子诚在后头心有不甘地张望着,忽然被一个陌生的丫鬟叫住了:“徐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你家小姐?”徐子诚一头雾水地跟着她来到一辆马车前。 马车车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娇俏的脸,柳眉弯弯,杏眼圆圆,笑起来酒窝浅浅,那叫一个人畜无害。 “可柔姑娘?”徐子诚大感意外。 “徐公子,许久不见你来秦府探望我长姐,没想到今日却在这永安街上遇见了。”秦可柔语气熟络,仿佛与他是旧相识。 实则,二人只在宴会上远远地见过几面,除此之外无甚交集。 徐子诚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可柔姑娘,我……” “我知你对长姐旧情难忘,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会追她的马车了,只可惜……”秦可柔说着,“哎”一声叹了口气。 “只可惜什么?”徐子诚有些不解。 “只可惜一入王府深似海,从此徐郎是路人。长姐如今就是再后悔,也没有后悔药可吃了。”秦可柔道。 后悔? 徐子诚只听进了这两个字,忙问:“你是说……她后悔嫁给七王爷了?” 秦可柔点了点头:“若不后悔,她也不会托我把这个交给你了。” 说着,让身后的丫鬟递上一封信。 徐子诚诧异地接过那信,总感觉这一切不甚真实。 可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又的确是秦雨缨的笔迹。 这些年,秦雨缨往徐府写过许多信,绝大多数他看都未看就叫人扔进柴房烧了,还有些被丫鬟、小厮偷偷拆开,作为笑料你传我、我传你,念一行就能嘻嘻哈哈地乐上好半天。 “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写字这么难看,活像爪子刨的!” “就是,还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丑模样,谁敢与她朝朝暮暮?” …… 此刻看着这封薄薄的信,徐子诚心中五味陈杂——自己当初怎就轻信了那些说她丑不堪言的谣言? 见他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秦可柔眼底闪过浓浓阴戾。 她垂目掩饰过去,细细叮嘱起来:“徐公子,长姐让我告诉你,务必将这封信随身带着,就当是你们二人的定情信物。她若寻到了合适的时机,自会去找你。” 徐子诚听得感激不尽,果真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入了怀中:“可柔姑娘,多谢你了!” “徐公子何必如此客气,你与我长姐本是璧人一对,如今却劳燕分飞,哎,连我这个外人瞧了都心疼……今后公子若成了我姐夫,一定要好好待我长姐,千万莫因她曾嫁过人就嫌弃她。”秦可柔说得一脸真切。 徐子诚激动起来又是好一阵点头,只差没赌咒发誓,证明自己这颗至死不渝的心。 若秦雨缨能逃过陪葬的宿命,他当然乐意……纳她为妾。 二嫁的寡妇那可是最低贱的,也只有他才这么重情重义,放眼整个京城,恐怕都找不出他这么痴情的人了! 至于这二小姐秦可柔,虽不及秦雨缨清秀,但也千娇百媚,别有一番滋味,腰肢比春风楼那小翠还细……若能一并娶了,坐享齐人之福,岂不更是美哉! 徐子诚情不自禁地幻想起来,走起路来都有点飘飘然。 看着他渐行渐远,秦可柔身边的小丫鬟忍不住嘀咕:“二小姐,大小姐有那么好看吗,七王爷肯娶她也就罢了,怎么徐公子也被她勾走了魂?” 秦可柔脸上的人畜无害转眼就消失不见,阴测测哼了一声:“贱人嘛,自然很会卖弄风骚!” 小丫鬟抬起头,极快地瞟了秦可柔一眼,心道大小姐性子直来直去的,活像个男人,压根与风骚二字沾不上边。 倒是二小姐您,方才冲着徐公子笑眯眯的样子,真有那么一点儿…… “发什么愣?还不快吩咐轿夫回府!”秦可柔呵斥。 小丫鬟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催促轿夫起了轿。 一想到这几天的种种遭遇,秦可柔就忍不住把手中的绣帕揉成了团子。 那个该死的秦雨缨,没被毒死也就罢了,居然还诬陷她母亲偷东西? 哼,胆儿真是肥了! 想当初那贱人在府里连只鸡都不如,她想揉圆就揉圆,想搓扁就搓扁,哪像现在,嚣张得只差没上天? 殊不知,在她眼里嚣张得只差没上天的秦雨缨,此时回了七王府,正被某块千年寒冰吃得死死。 “你……你干什么,别过来!”东厢厢房内,她忙不迭与手里捏着一根银针的陆泓琛拉开距离。 “你中了那五毒散,恐余毒未清,需用银针取血,交予大夫一验。”陆泓琛耐心解释。 “取血?”秦雨缨依旧满腹狐疑,“那为何不让大夫来取?” 她才不信,这座冰山会突然转了性,变得对她如此关心。 大夫? 陆泓琛目光一沉:“有本王在,为何要让别的男子碰你?” 秦雨缨很想正儿八经地吐槽,你这是大男子主义,是占有欲在作祟啊喂! 但她总不能搬出马克思主义思想,或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来震慑他的三观,既然无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表示抗拒。 她连连后退,极力离那根针远一点:“就算大夫不行,我自己也有手有脚,何需你来动手?” 说到底,还是觉得这座冰山行为古怪,定有猫腻。 第二十章 那方面……不太行? 陆泓琛难得地语塞了一次,他才不想告诉她,自己是怕那些丫鬟没轻没重,扎下去弄疼了她。 看着眼前如炸毛小猫一般的女子,他眼底有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转瞬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冷冷清清。 “本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自行取血。” 言罢,转身推门而出。 秦雨缨走过去,一脸狐疑地拿起那银针,瞧了瞧,又嗅了嗅。 奇怪,确实没什么问题,难道自己方才误会他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冰山竟关心起自己的生死来了。 捏着那根寒芒微闪,带了陆泓琛体温的银针,她忍不住愣了一下。 活了两世,好像还没有谁真正在意过自己的生死…… 上一世,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件杀人工具,那些人要的是她出类拔萃的身手、千里挑一的眼力、不同寻常的用毒之术……是她身上的所有附加价值,却不是她这个完完整整、活生生的人。 而陆泓琛呢? 他要的,会否也只是她这一手解毒的本事? 秦雨缨一拍脑门,顿觉自己想太多,这人时冷时热,若即若离,分明对她的医术一点也不看好。 既如此,为何要娶她? 又为何要说出此生只有妻,没有妾这种鬼话? 人之将死,不贪不痴不万念俱灰,也不花天酒地、及时行欢,难不成……是那方面不太行? 想起温泉池子里那辣眼睛的一幕,她忙不迭打消了这最后一种猜测。 别的她不知道,只有一件事她很清楚,那就是,陆泓琛的肾……绝对不差! 那精致的锁骨、线条流畅的胸膛、恰到好处的肌肉,足以秒杀她上一世看过的所有活色生香的GV…… 陆泓琛进来取银针的时候,恰撞见了这一幕——某只小猫手里捏着针,两眼闪着贼亮贼亮的光,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走了过去,修长的十指轻轻覆盖在她手背,稍一用力,针尖就浅浅朝她食指扎了进去,食指立刻渗出一点芝麻大小的血珠。 这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秦雨缨回过神来,那带血的银针已被捏在了陆泓琛手里。 她皱眉,有种遭了暗算的感觉:“七王爷是没手还是没脚,难不成不知进来要先叩门?” “这是本王的房间,无须叩门。”陆泓琛答得面不改色。 呃…… 没等秦雨缨说话,他又道:“那五毒散药性霸道,你以为单凭针灸逼毒就能安然无恙?万一余毒未清,你根本活不过今日!” 这语气,竟是在发难? 秦雨缨不解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算活不过今日,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吧,与七王爷无关。” 笑话,她是谁? 论起用毒,她可是祖宗! 虽然一身武功已经消失无踪,但针灸之术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解这劳什子的五毒散,于她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陆泓琛算是明白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是什么滋味了,不过……之前那么对她,她对自己信不过似乎也理所当然。 彼此生疏如厮,大抵再难泛起任何波澜。 然,这也并非坏事一桩。 “你若能将自己看好,何须本王多管闲事?”他敛容,不再理会她的气鼓鼓。 将银针交由那大夫验了血,又吩咐大夫给秦雨缨开了几剂调理身体的药,陆泓琛才进了书房,处理旁的事务。 晚膳时分,冬儿将煎好的药端了过来:“王妃,王爷与您真是伉俪情深,他特地吩咐奴婢,这药一定要用文火慢慢地熬,熬制前须得用雪水浸半个时辰,熬好后还要细细滤三次药渣……” 秦雨缨嗅了嗅那药香,黑枸杞、当归、黄芪、八宝、人参、狐涎……嗯?狐涎? 她眸光一变,这哪是滋补的药,分明是求子的方子! 好个陆泓琛,明面上正人君子,口口声声说不会强迫她,实则打的竟是这种暗搓搓的主意! “冬儿,你看那槐树上是什么?”她伸手朝窗外一指。 趁冬儿转目看向那树梢的功夫,她将满满一碗药汁倒进了一旁的花盆里。 可怜了那盆紫叶兰,好端端的遭了无妄之灾。 与此同时,王府的书房内,那大夫一脸谄媚:“王爷,药已煎好,给王妃送过去了,只需连续服用一月,王妃定能怀上子嗣……” 陆泓琛手中墨笔一顿,阖黑的眸子从书卷上抬起:“子嗣?” 第二十一章 没见过这么嘴贱的 “是啊。”大夫连连点头,并未察觉陆泓琛眼底的异样。 所谓的调理身子,指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最拿手的便是治疗妇人的不孕之症,找他开药调理的人,那可多了去了。 “本王何时说过,要让她怀上子嗣?”陆泓琛放下书卷,语气沉沉。 大夫被吓了一跳,都说这七王爷已是将死之人,可他怎么觉得,这人周身的气息简直比修罗还要可怖? “是……是小的会错了意,”他结巴了一下,噗通跪地,吓出了一身冷汗,“王爷恕罪啊……” “立刻重开药方,若王妃服了你的方子后仍旧身虚体弱,本王拿你是问。”陆泓琛目光森然。 大夫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擦了擦头上的汗,忙不迭地拿起纸笔——天地良心,他这是倒了什么霉呀这是? 重开了方子,重煎了药,这一次,秦雨缨没再嗅出狐涎的气味来。 难道是那冰山良心发现了? 自己这身子骨实在太弱,是该好好补一补了,否则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上一世的身手…… “王妃,出了这种事,那秦家竟也不派人过来瞧瞧您,简直没人性!”伺候她喝药的冬儿忍不住抱怨。 秦雨缨“咚”地放下药碗,挑了挑眉。 她中毒一事,乃赵氏与秦洪海二人指使婆子做的。 两个做贼心虚的人,又岂会有胆子来看她? 不过说起来,她倒还有个仲弟,一直养在赵氏身边,已许久未见过面了。 仲弟名叫秦瀚森,记忆中是一副瘦瘦小小的模样,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母亲过世时,她与他尚且年幼,妾室赵氏被扶正后,二人在府中的地位急转直下,没少受丫鬟、婆子的欺辱。 所以,当祖母说要将秦瀚森寄在赵氏膝下时,她不假思索便答应了,简单地以为弟弟至少不用再像自己一样,被势利眼的下人明里暗里地欺负,时而吃不饱,时而穿不暖。 她始终记得,秦瀚森被赵氏手下的婆子抱走时的情形,瘦瘦的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小手死死揪住她的衣袖,说他要保护好长姐,哪里也不去。 是她,强忍眼泪一点点掰开了他的手指头,狠声说从今往后他便是赵氏的儿子,自己再没有这个弟弟。 满脸鼻涕眼泪的秦瀚森,就这么被婆子抱远,那双无助而惶恐的眼睛,一直深深印在她的回忆里,直到今日依旧清晰如昨…… 每每思及此,心底就不由自主涌起浓浓苦涩。 当年,他无助,她又何尝不无助? 甚至连年迈的祖母,也疲于应付满腹心机的赵氏,油尽灯枯之际,唯恐赵氏会对秦家唯一的香火下手,只好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如此一来,秦瀚森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负责照料他的赵氏,第一个难辞其咎。 思及此,秦雨缨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她很清楚秦瀚森这些年过得并不好,是该好好想个法子,将自己这唯一的仲弟,从水深火热的秦府解救出来了…… “王妃,”冬儿唯恐戳到了她心里的痛处,忙安慰道,“您如今有七王爷的关心照拂,那些虚与委蛇的亲人,就是不见也罢。” “我嫁过来已满六日,按理说,明日该要回门了。”秦雨缨思忖。 冬儿点头,犹豫着提醒:“可您已与那秦家断绝了关系,此时若再回门,岂不……” 岂不惹人笑话? “我只与秦洪海、赵氏二人断绝了关系,还有一个人,我须得尽快见上一面。”秦雨缨道。 次日一大早,她就带着冬儿来到了秦府。 出门“迎接”她的是秦可柔,一双杏眼像是藏了两把尖刀:“哟,这不是刚过门的七王妃吗?怎么一大清早就灰溜溜找到我秦家来了,莫不是被七王爷嫌弃,给赶了出来?” “大胆!”冬儿怒了,她就没见过这么嘴贱的,王妃刚成亲不久便如此诅咒,简直讨打! 秦雨缨摆摆手,示意冬儿退下:“赵氏还欠我十七大板,我当然是来讨债的。” “你……”秦可柔闻言眸光一闪,气势渐弱,却又咬牙切齿,心有不甘,“衙门的事,自有衙门的人来办,哪有亲自带人上门讨板子的?你……你简直欺人太甚!” “也对,”秦雨缨倒是很好说话,转目吩咐冬儿,“那就去叫衙门的人吧。” “是。”冬儿应了一声,作势要往外走。 “等等!”见状,秦可柔眼珠一转,急忙阻止。 秦雨缨这次没带旁人,只带了个瘦瘦小小的丫鬟过来。 一个丫鬟打起板子来,能有什么力气?若真叫了那些五大三粗的衙役,那才不好办呢! 察觉到这人的目光,冬儿随手捡起地上一根粗粗的树枝,“啪”一声折成了两段,拍了拍手里的灰尘。 一连串的动作无比轻松,仿佛那不是树枝,而是块软豆腐。 秦可柔一双杏目登时就瞪圆了,身子往后一缩,尖声叫道:“七王妃目无王法,纵奴行凶!来人啊,快来人……” 第二十二章 你到底是谁! 秦雨缨险些被气笑,她这位庶妹,还真是秉承了赵氏一贯的优良作风,道理讲不过,便开始耍横,还非得大呼小叫地喊人助阵。 是嫌吃瘪吃得不够,还是嫌丢脸丢得太少? 秦府本就不大,经秦可柔这么一叫唤,立刻有不少人跑了过来。 人一多,秦可柔的腰板就不知不觉硬了几分:“我秦家虽小门小户,但也不容你如此撒野,我劝你别轻举妄动,免得动起手来自讨苦吃!” 她说得如此眉飞色舞,全然没发觉周遭那些下人,听到这“动手”二字后,皆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动手? 谁敢动手揍七王妃,那一定是嫌命太长。 “二小姐……”刘婆子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将事情闹太僵。 “谁是二小姐?”秦可柔闻言立刻就炸毛了,“秦家只有我一个嫡出小姐,你眼瞎了不成?” 刘婆子不敢顶嘴,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我说七王妃,”秦可柔转目瞥向秦雨缨,“今日我母亲不在府中,你还是改日再来造访吧。” 这摆明是在变着法子下逐客令,冬儿闻言气结:“你……” “我若说不,秦小姐是不是打算亲自‘送’我出门?”秦雨缨淡淡问。 “你我姐妹一场,我当然要送你了,”秦可柔凑到她耳边,得意洋洋地压低了嗓门,“我不仅要送你出门,还要送你上黄泉路呢!七王爷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没了他,你怕是连路边的一条野狗都不如。待殉葬那日,我定要好好瞧瞧,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能如何嚣张……” 话未说完,左脸忽然迎来“啪”的一耳光。 这一掌,是冬儿打的。 冬儿实在气不过,什么贱人,什么野狗?连一个小小的庶出小姐都敢爬到王妃的头上,可想而知,王妃先前在秦家过的是何种日子! 秦可柔被打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冬儿,气得捂脸大骂:“混账,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冬儿,这就是你不对了,把秦二小姐的脸打得这般不对称,叫她如何出去见人?”秦雨缨当即训斥起了冬儿。 说是训斥,语气却听不出一星半点的责备。 “知道就好!你这丫鬟以下犯上,按照本朝律例,当流放边疆……”秦可柔尖着嗓门叫嚣。 话未说完,右脸忽又“啪”地挨了一巴掌,疼得她双颊如火烧,直想杀人。 “嗯,这下对称多了。”秦雨缨双目微眯,挑了挑眉。 接连被扇了两巴掌,秦可柔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一张俏脸不仅红得发青,而且还青得发紫了。 “秦雨缨,你这小贱蹄子居然敢打我?” 此言此语在秦雨缨毫不拖泥带水的一耳光下,再次戛然而止。 秦可柔整个人都愣住了,那叫一个呆若木鸡。 “贱……贱人,我叫你不得好死!”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咬牙切齿扑了过来。 秦雨缨嗤笑一声:“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打,打你有何不可?” 秦可柔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得那叫一个珠圆玉润,不似她这般清瘦如纸片。 众人皆以为秦雨缨不过是在放狠话,此番定要吃亏,却不料电光石火之间胜负已定,那重重摔了个嘴啃泥的,竟是秦可柔! “谁打断这贱人的手,我赏谁白银百两!”秦可柔不甘心地爬起身怒喝。 她这辈子,哪里受过这等屈辱! 然而丫鬟、小厮们皆面色讪讪,无一人移步上前。 “你们都聋了吗?”秦可柔脸色涨红,怒目圆瞪,恨不得把秦雨缨和冬儿二人活活剁成肉泥,以解心头之恨。 可惜不管她如何威逼利诱,那些下人始终不动如钟,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秦雨缨是谁? 那可是七王妃啊! 谁人不知太后娘娘最疼爱的就是七王爷? 惹恼七王爷,那是分分钟人头落地的事,也就秦可柔这个不知高低的大小姐才会如此叫嚣…… “以下犯上,当流放边疆……冬儿,我朝是不是有这条律法?”秦雨缨的声音再次响起,不似秦可柔那般扯着嗓子叫嚣,反倒多了几分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冬儿点头,脆生生答了声“是”。 这“上”嘛,指的是王妃,而“下”嘛,指的自然就是秦可柔了。 胆敢对王妃动手,简直活腻了! “把她押去衙门,正好与赵氏凑个对。”秦雨缨吩咐。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副将杜青,已叫随从上前抓起了人。 秦雨缨看得满脑子黑线,这些人是何时跟过来的,自己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气得跺脚的秦可柔很快就被侍卫拖了出去,隔老远都能听见她不甘的叫声。 冬儿挠头:“王妃,咱们这么欺负人……真的好吗?” “她还年轻,只是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当然不能放过她。”秦雨缨勾唇回应。 看着秦可柔的背影,冬儿感叹:“想不到赵氏那么精明,居然教出了这种蠢笨如猪的女儿。” 秦雨缨听得一笑:“若真精明,便不会接二连三将把柄往我手里送了。” “也是……”冬儿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问道,“王妃,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呀?” “找人。”秦雨缨答。 “找人?”冬儿狐疑,“找谁?” “当然是赵氏。”秦雨缨转目看向秦府东厢。 赵氏挨了三大板,断然不可能这么快就伤愈出门,此刻定在府中。 不一会儿,杜青等人便将赵氏揪了出来。 找到赵氏时,她正藏在柴房里瑟瑟发抖,哪怕方才听到女儿在外头惨叫如杀猪,她也没敢露面。 看着赵氏衣角沾上的那些草灰,秦雨缨忍不住思忖,前几日被关在此处的是她,今日躲在这儿的却成了赵氏,这难道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押她去衙门。”她道。 “使不得啊……”赵氏急得只差没吐血,“那十七大板,我拿银子来抵还不成吗!” 上次那三大板,险些要了她的老命,这次若再挨上十七大板,她还活不活了? “银子就不用了。”秦雨缨淡淡摇头。 赵氏听得心都悬了起来,却又闻秦雨缨道:“我要的是一个人。” “谁?”她忙问。 秦雨缨朱唇轻启:“秦瀚森。” 赵氏一愣,连连点头:“我这就把他叫来,你即刻便可带他走!” 莫说一个秦瀚森,就是十个秦瀚森都行,反正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对她来说,和一条狗无甚区别…… 派人去寻秦瀚森的当口,一些细微的回忆涌入秦雨缨脑海。 其实两年前,秦瀚森曾偷偷跑来后院找过她,说要与她一起离开秦府,可惜二人来不及爬出高高的院墙,就被赵氏派来的小厮抓了回去。 不日她就听说了秦瀚森被罚跪的消息,这一跪便是整整三日。 他不吃不喝,粒米未进,很快病来如山倒,整个人瘦得形同枯槁。 从那以后,秦洪海再也不许她见他。 两年过去了,也不知他如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正想着,秦瀚森已被带了过来,杜青等人一齐退下,将这偌大的院子留给了她姐弟二人。当然,还有二人各自的丫鬟。 秦雨缨仔细打量起了仲弟,他不似寻常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那般白皙,皮肤呈好看的小麦色,平日里显然经常晒太阳,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格外清亮,五官与这身体的原主,也就是自己,简直如出一辙。 “你来干什么?”秦瀚森语气不善。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弟,连皱眉嫌弃的样子都颇为相似。 “当然是带你走。”她好脾气地答。 一句“带你走”,换来的是秦瀚森的一声嗤笑:“你不觉得,如今说这些太迟了吗?” 这个仲弟,似乎与自己间隙颇深。 秦雨缨有些不解,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我知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我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让你去了赵氏身边……” “何止啊?”秦瀚森蹙眉,似乎有满腔的愠怒要发泄,到头来却只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做你的七王妃,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今后别再找我。” 秦雨缨心觉古怪,正想问个清楚,他身后一个高大的丫鬟忽然上前,不耐烦地冲她喝道:“听见了没,赶紧走!少爷在秦家过得好端端的,不需要你假惺惺!” 这丫鬟名叫小依,秦雨缨是认得的。 前些年,秦瀚森那头的消息,全是小依透露给她的,此人与她虽说不上是挚友,但勉强也算点头之交,却不知为何,此刻对她有如此深的敌意。 见秦瀚森转身欲走,秦雨缨知道,有些话再不说便迟了。 “我从前是做过很多蠢事,但人是会变的,照顾好你,是娘的遗愿,也是我肩上的责任。秦瀚森,你可以逃避一时,但无法逃避一世,总有一天你必须接受,除了秦洪海那个势利小人,我是你在这世上仅剩不多的……或许是最后一个亲人。” 这席话,令秦瀚森脚步一滞。 他回过头,眸光别样的古怪:“你到底是谁?” “什么?”秦雨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是她,”秦瀚森紧盯着她,“我长姐这辈子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说,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三章 及时行恶 秦雨缨心里微微一紧,被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上下审视,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本以为能瞒天过海,怎料这么快就被漏了馅,且还是在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面前露了馅…… 她是该好好反省自己伪装的本领,还是该重新认知秦瀚森对自己的态度? 若非极为熟悉的人,断然不会如此笃定她躯壳依旧,却已被换了芯子。 可秦瀚森这些年与她连面都未见过,谈何熟悉?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血脉亲情,她隐约觉得,身体的原主与这个仲弟之间,并不像明面上这般生疏…… “说,你是他人冒充的,还是妖精附体?”秦瀚森接而质问。 妖精附体? 秦雨缨不禁有些想笑。 “你说我是冒充的,可有证据?”她轻咳一声,正色。 秦瀚森眉头一皱:“我问你,母亲生前经常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我身上有块胎记在什么地方?你儿时最爱吃的是什么?七岁那年又做了件什么事,惹得父亲大动肝火?若猜对了,我跟你去七王府,若猜错了,你今日休想离开!” 他几乎可以笃定,眼前这人根本不是自己的长姐。 除了相貌一模一样之外,语气、步态……甚至是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判若两人。 记忆是不会骗人的,这些事只有他长姐才知,旁人皆不可能答得出。 “母亲生前常绣花,你嫌花样太俗套,当年根本不穿她给你绣的袍子。” “你身上那块不是胎记,而是四岁时放风筝摔伤留下的疤痕,在右臂,形似树叶。” “我儿时最爱吃的是豌豆黄,七岁那年不甚放火烧了父亲的书房,被罚跪祠堂,是你偷偷端来饭菜,我才没被赵氏趁机饿死……” 秦雨缨每说一句,秦瀚森的面色就震惊一分。 她说的每样都对,可直觉告诉秦瀚森,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 她此刻越是语气平平、神色不惊,就越显得他先前是在胡言乱语。 他该如何证明自己的猜测? 仅用直觉二字一笔带过,旁人哪里会信? 勿说旁人,换做他自己,听到此等“疯言疯语”,也一定会以为是说书人一拍脑门想出的故事…… “愿赌服输,你输了。”秦雨缨淡淡道。 “我……”秦瀚森一时语塞。 “你或许是有些魔怔,先随我回七王府,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秦雨缨顺便给他的行为找了个台阶下。 “等等!”秦瀚森还未说话,那人高马大的丫鬟小依就怒不可遏地开了口,“少爷凭什么跟你们走?” “小依。”秦瀚森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少爷……”小依急了。 此事蹊跷,谁知这秦雨缨安的什么心? “不必再说了。”秦瀚森眼神一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岂能言而无信?” 说不定,此番去了七王府,能弄清在长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随你走可以,但我用不惯旁人的丫鬟,小依必须与我同去。”他提了个条件。 秦雨缨点头应允,一旁的小依舒了口气。 回府的路上,冬儿忍不住狐疑:“王妃,那小依方才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咬您一口,让这样的人留在秦少爷身边伺候,会不会……”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到时再说吧。”秦雨缨掀起轿帘,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这大夜朝,还真是繁盛。 “王妃……”冬儿郁结。 这都什么时候了,王妃居然还有心情说绕口令。 都说养虎为患,在她看来,那小依就是一只虎,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秦雨缨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她与秦瀚森这个仲弟间隙颇深,若将他最亲近的丫鬟赶走,这段关系只会雪上加霜,恐再难冰消雪融。 冬儿虽不知秦雨缨先前是何种性情,却也隐约察觉了她与寻常女子有所不同,乍一想,似乎只是一些言语、举动和眼神的不同,细品起来,又并不全然如此。 王妃看似削瘦柔弱,却总能在无形之中斩开乱麻,正中问题的症结。 这种气定神闲,有种淡然到能震慑人心的气场,无端令人觉得,若敢惹恼她,一定会落得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可寻常的深闺女子,何来这种莫名的气定神闲? 察觉到冬儿狐疑的目光,秦雨缨思忖着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性子太古怪了?” 古怪? 冬儿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你若觉得是,也无妨,”秦雨缨语气平静,娓娓道来,“一个月前,我被赵氏诬陷,毒打了一顿,生了一场大病险些病死。正是因为那场大病,我才明白要是继续软弱下去,终有一日将无法自保。若连性命都保不住,那些所谓的贤良淑德要了又有何用?与其守着大家闺秀的温婉乖巧,任人拿捏至死,倒不如及时行恶,好死不如赖活着。” 第二十四章 拦住,拦不住就打晕 及时行恶…… 冬儿诧然,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词。 “王妃如此这般,也是为了保护好秦少爷这个仲弟吧?”她想了想,问。 秦雨缨点头,此话不假,她几乎已感知不到原来那个秦雨缨的意识了,却在今日见到秦瀚森时,莫名有了一丝本不属于自己的牵挂。 这是她头一次感觉到,牵挂是种什么滋味…… 冬儿垂目良久,抬起头时,竟微微红了眼眶。 “怎么了?”秦雨缨被吓了一跳。 “奴婢……奴婢想家了,被卖给人牙子之前,奴婢有爹有娘,还有个不满两岁的弟弟,刚会学会走路……”冬儿哽咽出声。 大夜朝算得上繁荣昌盛,已好些年不见饥荒灾害,若不是家贫到无计可施,不会把亲生女儿卖来当丫鬟。 秦雨缨从袖中掏出那装散碎银两的荷包,递给她:“你想回家,与管家说一声便是。这些银两,拿去给你爹娘和弟弟。要他们将荷包好好收着,今后若有什么难处,可带着它作为信物来七王府找我。” “谢……谢王妃!”冬儿接过荷包,激动得声音一颤。 犹豫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结结巴巴道出一桩事:“王妃,其实……不久前有个男子找过我,他说……若把您每日的行踪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便给我五十两银子作为酬谢。” 五十两? 这笔钱,足够让冬儿一家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你没答应?”秦雨缨问。 冬儿咬唇:“他说……给奴婢几日时间考虑,奴婢还没回他。” “他何时会来找你?”秦雨缨又问。 “他说三日后的子时,会在王府北墙的墙角等奴婢。”冬儿答。 秦雨缨点头:“你可记得他的样貌?” 冬儿回想片刻,摇了摇头:“那是夜里,奴婢没瞧清楚他的长相,只记得……他穿的是一身青衣。奴婢问他叫什么,他也没说。” 也就是说,找不出关于那人的线索? 秦雨缨眸光微凝:“我知道了,这件事暂且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她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如此煞费苦心打探自己的消息…… 冬儿闻言点头,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她这两日一直纠结要不要收下那五十两银子,反正只是透露王妃的行踪而已,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可万一那人心怀不轨,企图谋害王妃,自己岂不成了帮凶? 思来想去,似乎怎样都不妥。 将事情和盘托出后,冬儿的神思才清明了几分,后怕自己险些酿下大错——那人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何须用如此多的银两贿赂? 要是一时没想通答应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事情就这么暂且揭过,回到七王府后,管家安排秦瀚森住进了别苑。 第一日还很是平静,第二日就传来了他收拾东西要走的消息,秦雨缨派人将他拦下,秦瀚森倒没说什么,他身边那个小依却十分恼火:“你们凭什么拦我家少爷?” 几个看门的下人早已被秦雨缨叮嘱过,自是不肯放行:“秦家少爷,您还是先在这儿住下吧,有什么事,今后慢慢与王妃娘娘商议便是。” “狗仗人势的东西,给我让开!”小依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那些下人岂敢对秦少爷身边的丫鬟动粗?见状急忙去禀告了秦雨缨。 “拦住,拦不住就打晕。”秦雨缨很是淡定地吩咐。 她既已将秦瀚森从秦家带了出来,就断不会任由他被丫鬟唆使着回去。 总之,这个恶人她是当定了。 人是拦住了,可不出半个时辰,小厮再次匆匆地跑了过来:“不好了,秦少爷说他要喝墨汁自尽!” 秦雨缨闻言连眼皮都未抬:“让他多喝点,读书人怎可心无点墨?” 那小厮闻言额角一僵:“王妃娘娘……言之有理。” 小厮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来了:“不好了,王妃,秦少爷今日滴米未进,说是一日不出七王府,他就一日不肯用膳!” “那就让他饿着吧。”秦雨缨道。 呃…… 丫鬟愣在原地,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王妃待下人素来宽厚,为何对自己的仲弟,却如此的心狠? 秦雨缨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片刻之后还是亲自去了厨房。 第二十五章 令人浮想联翩 吩咐火夫将柴烧旺一些,她捞起袖子做了一道油泼辣子面,滚烫的红油浇在碧绿的葱花上,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厨子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把这碗面给他端去。”秦雨缨吩咐。 这个他,指的自然的秦瀚森。 丫鬟会意,手脚伶俐地接过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 秦雨缨记得,自己这仲弟最爱吃的就是油泼辣子面,淑妃出事那会儿,秦家上上下下乱成了一团,连赵氏也没了闲暇刁难她与秦瀚森,年幼的二人便时常偷跑出去,在永安街右手边顺数的第五家铺子里吃面。 那铺子极小,连个名儿都没有,只在横梁上飘着一块旧布,布上写着一个“面”字。 小虽小,厨子的手艺却极好,满满一碗热汤面吃下去,从头到脚都仿佛冒着热乎气,走在厚厚的积雪中也丝毫不觉得冷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丫鬟就端着一只空碗回来了,碗里连半点汤汁都没剩:“王妃娘娘,秦少爷全吃光了!” 秦雨缨挑眉了然,她与秦瀚森之间是有些过节,但毕竟是亲姐弟,且无不共戴天之仇,那臭小子如今闹这一出,十有八九是在为先前那些事犯矫情,又或者在考验她的耐心,想看看她是否还与之前一样,真心实意地待他好,把他当成最亲的人。 若真是恨她,便不会这么轻易随她来七王府了。 思及此,秦雨缨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自己分明才十七八岁的年纪,怎么有种在给人当后妈的感觉? 不过这七王府的厨子,做出的饭菜还真是味道欠佳。 秦雨缨又炒了一道葱爆牛肉,做了一锅芙蓉虾,炖了一罐山药猪手汤,闻着那诱人的香味,心满意足地停了手,叫丫鬟将这些通通端走当宵夜。 出了厨房,冬儿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秦雨缨顺着冬儿的视线望去,见一身白衣的陆泓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前头的石子路上。 “王爷。”冬儿行了个礼。 厨房里里外外的下人,也都不约而同行起了礼。 秦雨缨却纹丝未动,她实在受不了这些繁冗的礼节。 陆泓琛看着她,语气淡淡的:“本王怎么不知,王妃有一手如此高超的厨艺?”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王爷谬赞,家常小菜而已,算不得什么厨艺。”秦雨缨口吻也是淡淡。 不知为何,她一见陆泓琛这座冰山,就有点恶向胆边生,也许是因为他忽冷忽热的性子,也许是因为他没少占自己的便宜…… 在浴池里缠绵缱绻、情难自制的是他,现如今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也是他,她一时竟看不清,这个冰山王爷究竟有多少张面孔。 陆泓琛拿起一双筷箸,夹起一颗虾仁,送入口中。 这动作如此自然,周遭的下人却齐刷刷看得目瞪口呆。 谁人不知王爷有洁癖,入口之物皆需用雪水洗过才会碰,且用了一次就从来不用第二次。 而那筷箸……方才似乎被王妃拿过,而且,上面还沾了王妃的口水。 在众人呆若木鸡的视线中,陆泓琛接连吃了几颗虾仁,觉得很是美味,根本停不下筷子。 谁也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回廊中,多了一道纤瘦的身影。 那人定定望向这边,手中的绢帕不知不觉捏紧…… 眼看葱爆虾仁被吃得没剩几颗了,秦雨缨从陆泓琛手里夺过筷箸:“虾是发物,你一次吃这么多是不是嫌命太长?想活久一点,就多吃些清热解毒的药膳。” “药膳?”或许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陆泓琛闻言竟也不恼,“那是何物?” 好吧,居然连药膳都不知道…… 秦雨缨翻了个白眼以表鄙夷:“我写个菜谱,你叫厨房每日照着做便是。” 陆泓琛剑眉一蹙,为何秦瀚森的饭菜,她如此亲力亲为,轮到自己,便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交给厨房来做? 秦雨缨不知自己究竟又说错了什么,有谁能告诉她,面前这座冰山怎么突然就满脸山雨欲来了? 都说医者父母心,遇上这种喜怒无常的病人,谈何什么父母心?简直恨不得一巴掌拍晕…… “本王的饮食,以后由你亲自打理。”陆泓琛道。 这意思,是要她做饭? “你就不怕我在饭菜里放巴豆?”秦雨缨问。 “今后本王吃什么,你那仲弟秦瀚森便吃什么。”陆泓琛早已看穿她的心思。 没法儿随便下药,那她有什么好处? 秦雨缨闻言兴致缺缺:“不行,不干。” 她虽未明说,但表情已然出卖了一切。 陆泓琛看在眼里,俊逸逼人的脸上又多了一分山雨欲来——敢情他这王妃最大的兴趣,就是变着法子折腾他? “不过,我倒是想了些办法替你解毒。”秦雨缨轻咳一声,正色,“只是……” “只是什么?”陆泓琛问。 “只是都是些偏门,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担负不起谋害王爷的罪名。”她事先说明。 替他解毒不过是为了练练手,毕竟,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奇毒。 顺带着也能好好试验一番,瞧瞧为何之前百试百中的点穴之术,遇上这座冰山就莫名其妙地失了灵…… 陆泓琛倒是不惧:“无妨,本王恕你无罪。” “不如……先找人替你试试那些方子?”秦雨缨提议。 她不打算坑人,若陆泓琛点头,她便毛遂自荐,自己来试。 岂料这座冰山竟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口回绝:“不必,本王没那么贪生怕死。” 话已至此,秦雨缨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心里却道,等他看完自己送去他书房的那些诊疗之术后,恐怕就不会如此淡定了…… 她狡黠如猫的眼神,令陆泓琛有片刻的发怔。 明知她十有八九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可他却一点也恼不起来。 扪心自问,从来没有哪个女子能令他如此纵容,令他如此……喜怒无常。 副将杜青也觉得王爷近来格外的奇怪,无端端的竟要他传令下去,说是从今往后,府里所有人的饭食都由厨子来做,不得例外。 一开始他还很是诧异,听闻王妃今日亲自为秦少爷下厨之后,才恍然大悟——王爷这是……吃醋了? 不多时,另一条吩咐又下来了。 “王妃,王爷他不仅不许您再进厨房,还说没他的准许,您不得擅自出府,更不准……见别的男子。”冬儿讪讪地负责传话。 别的男子? 秦雨缨想来想去,自己这阵子还真没见过什么别的男子。 无缘无故说这些,陆泓琛的脑子莫不是被驴踢了吧? “莫非……王爷知道了那日您见徐公子的事?”冬儿提醒。 徐公子? 哦,徐子诚…… 秦雨缨愈发觉得奇怪,不是说好自己可以随时改嫁吗,怎么只与徐子诚见了一面,就惹来了这样一条禁令? “你们家王爷还真是小气。”她鄙夷。 “王妃您有所不知,这几日府里都传遍了,说您与那徐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被王爷拆散的苦命鸳鸯。依奴婢看,那散布谣言的人居心歹毒,定是出于嫉妒,想让您与王爷多生间隙!”冬儿又道。 “你觉得这人会是谁?”秦雨缨问。 冬儿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似乎有所顾忌。 “说不定是西厢那位柳姑娘。”一旁的雨瑞插话。 “柳姑娘是何人?”秦雨缨又问。 这下,雨瑞也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几个丫鬟全讪讪不语,似乎这柳姑娘是七王府的一个禁忌。 秦雨缨“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七王爷还瞒着我偷偷养了个小妾?” 雨瑞愕然,忙不迭地摆手:“不是不是,王妃您误会了,那人不是小妾,只是个接引姑子……” 接引姑子? 秦雨缨这一世虽孤陋寡闻,却也知接引姑子是干什么的。 王侯贵胄到了一定的年龄,便会由接引姑子指导床笫之事。 说是姑子,其实都是些年轻貌美的丫鬟,论姿色有姿色,论身段有身段,有的会被主子纳为妾室,也有些能坐上平妻的位子。 雨瑞很快发觉自己嘴快闯了祸,忙又解释:“其实王爷从未在西厢留宿过,说不定……连碰都未碰过那柳姑娘呢……” “就是,那柳若儿定是嫉妒王妃您得尽了王爷的宠爱,所以才会使出这等下作招数。” “奴婢早就听说,所有的谣言都是从西厢那边传出来的,若将此事告诉王爷,王爷定会将那柳若儿打发出府去,倒时便再没有人敢嚼王妃的舌根了……” 几个丫鬟叽叽喳喳地献起了策。 雨瑞老实木讷,心里没什么主意,故而没怎么吭声。 向来点子多的冬儿也没吭声,服侍了这么些日子,她看得出王妃是个极聪慧的人,遇事从来无需他人指点。 “不用了,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做法。如果我没猜错,不出十天半个月,那放出谣言的人就该憋不住了。”秦雨缨道。 憋不住,自然就会有更多动作。 有更多动作,自然会露出更多狐狸尾巴。 待狐狸尾巴露得差不多了,再一举清算,便能省却不少琐碎麻烦。 秦雨缨素来不喜欢麻烦,对她来说,争风吃醋这种事,简直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一切。 可为何,心里会有那么一点莫名的不舒坦? 一定是身体原主余留的意识,一定是…… 虽然流言四起,但秦雨缨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自打她下厨之后,七王府就换了个新厨子,做菜的手艺堪称一绝。 只是她没想到,那柳若儿的动作远比自己预料的快多了。 这天午后,雨瑞忽然来报:“王妃,柳姑娘派了个丫鬟过来,说是要见您。” 秦雨缨点头:“让她进来。” 那陌生的丫鬟被领进来之后,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而后柔声细气道:“王妃娘娘,我家主子带了茶和糕点,想邀您一同赏菊。” 呃……赏菊? 冷不丁听到这两个字,秦雨缨表示自己有点错乱。 “你家主子想去何处赏菊?”她问。 “主子说,南苑有一丛金丝菊开得正盛,是太后娘娘前几日赏赐给王爷的。菊花虽美,却易凋零,娘娘您再若不去瞧瞧,可就瞧不到那花的娇艳光景了。”那丫鬟答。 秦雨缨“嗯”了一声:“那走吧。” 也是时候,见见这位柳姑娘了。 她刚起身,冬儿就跟了上来:“奴婢与您同去。” “奴婢也去。”雨瑞紧随其后。 到底是最得她重用的两个丫鬟,很是忠心耿耿,生怕她此番赏菊遭遇什么算计。 见状,柳若儿派来的那丫鬟掩嘴一笑:“冬儿姐姐、雨瑞姐姐不必担心,我家主子又不是豺狼虎豹,不咬人的。” “听闻那南苑种满了奇花异草,最易有毒蛇出没,奴婢们是去替王妃娘娘打草的。”冬儿反唇相讥。 柳若儿派来的丫鬟没说话了,眼珠一转,行在了前头。 不一会儿,就到了南苑。 虽已深秋,但院中树木花草均无枯萎之势,那叫一个郁郁葱葱,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打理。 过了花丛,就到了一座小石桥边,桥下流水潺潺,柔软如丝的水草间时不时游过几只红锦鲤,此情此景美如画。 “见过王妃。”柳若儿从桥头过来了,顿住脚步,福了一福。 她穿的是条素白裙子,手腕上戴了个乳白玉镯,三千青丝绾成一个略有些繁杂的发髻,插了根素银簪。 簪子是蝴蝶样式,做工极好,活灵活现的。远远看去,真像是有只白蝶落在了她头上,时不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振翅。 难得见到这等肤白貌美、身姿羸弱如扶柳的美人,秦雨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恰在此时,不远处有小厮投食喂锦鲤,一条条锦鲤争相雀跃,跳出水面争食,引得一众下人纷纷转目去瞧。 柳若儿扶柳般的身子忽而一晃,整个人朝水中栽去。 秦雨缨眼疾手快一拽,还好这几日悄悄活动了一番筋骨,力气较之前大了不少,否则,她还真拽不住这位二话不说就往水里头倒栽葱的柳姑娘。 “哎呀……”柳若儿的丫鬟一声惊呼。 冬儿和雨瑞回过神来,均是大惊失色,帮着拉住了柳若儿。 “柳姑娘正值大好年华,无端端的寻什么死?”秦雨缨理理衣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柳若儿尖尖的瓜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方才脚下一滑,幸好有王妃相救,不然……” “不然什么?”秦雨缨问。 “这湖水十分寒凉,若非王妃相救,以我家主子虚弱的身子,落水之后即便被救起,也定会重病一场……到时王爷怪罪下来,奴婢哪里担当得起啊。”柳若儿的丫鬟细声细气插嘴道。 这话说得古怪,谁也没提陆泓琛,偏生她提及了。 “大胆!”冬儿呵斥,“王妃问的是柳姑娘,何人问你话了?” 丫鬟面色一变,闭上了嘴。 “原来王爷这般在意柳姑娘?”秦雨缨道。 此言此语,无非是想提醒自己,这柳若儿是陆泓琛心尖上的人,谁也得罪不得。 她听懂了,冬儿、雨瑞也听懂了,柳若儿自己却好似一点也不懂:“王妃这是哪里话?若儿自知身份卑微,能留在王爷身边已是莫大的福分,从来不敢奢求什么。王妃救了若儿,若儿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嗯,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本想诬陷自己推了她一把,现如今,自己却成了她的恩人。 思及此,秦雨缨道:“柳姑娘,走路不稳是病得治,万一哪日你脚下一滑掉进了水里,七王爷该有多心疼?” 说着,吩咐身旁的冬儿:“我记得你说过,府里有个大夫擅长扎针,不如叫他来给柳姑娘扎上几针,也好根治柳姑娘这一摇三晃的毛病。” “这……”柳若儿脸色白了白。 “是,奴婢这就去。”不待她回绝,冬儿就一溜小跑不见了踪影。 柳若儿暗暗咬牙,面上却依旧楚楚可怜:“若儿已这府中待了五年,每日冷冷清清,无人相伴,如今终于盼来了王妃,实在是……高兴得紧。” 说着,拉住秦雨缨的手,亲亲热热道:“王妃与若儿年龄相仿,若不嫌弃,若儿便叫你一声妹妹吧。” 妹妹? 秦雨缨很想呵呵:“柳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很可惜,我没有随处认亲的习惯。若你觉得孤单,不妨让管家多给你安排几个丫鬟,若还是觉得孤单,可以教丫鬟们吹拉弹唱,没事就拉拉二胡、听听小曲儿,说不定你那院子便能热闹起来了,你也不会孤单寂寞了。” 她说的是大实话,只是不知这柳若儿听不听得进去。 既然觉得无聊,何不给自己找些事做? 每日待在同一个地方,眼巴巴盼着一个内心冰封万里的男人给予温情,是个人就会憋出毛病。 所谓的心理阴暗,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积劳成疾——心疾。 只不过有人愿治,有人不愿治,宁愿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若一头撞死在南墙上,秦雨缨倒佩服其执着,可恃疾行凶,不惜用下作手段算计他人,便是这柳若儿的不对了。 柳若儿不动声色看了秦雨缨一眼,心道这人怕别是个傻子。 还吹拉弹唱?怎么不干脆敲锣打鼓,弄个戏班? 也不知王爷怎会看上如此庸俗不堪的女子,至少她从这所谓的七王妃身上,没瞧出一丁点的可取之处…… 不多时,冬儿就带着个白发苍苍的大夫过来了。 老大夫向秦雨缨与柳若儿行了礼,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卷,道:“王妃娘娘,老夫已将针灸所需之物都带来了,请问何时可以开始?” 柳若儿身形一颤:“不如……” “凡事要趁早,不如就现在,反正这里离柳姑娘住的西厢很近。”秦雨缨道。 其实她也能扎针,只是,何必在外人面前暴露一技之长? 老大夫扎针扎得极细致,虽隔了层衣物,但无论是准度还是深度都首屈一指,扎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把穴位一一扎完。 柳若儿银牙紧咬,疼得浑身冒冷汗,被丫鬟扶起时忍不住虚晃了两下,险些倒在地上。 “柳姑娘感觉好些了吗?”秦雨缨问。 柳若儿勉强一笑:“好……好些了。” 秦雨缨点头:“既然有效,不妨多扎几次。大夫,有劳你了。” 柳若儿闻言几欲晕倒,一旁的冬儿见状道:“柳姑娘还不快谢恩?” 脸色惨白地谢了恩,柳若儿心中恨极。 此事很快就传入了陆泓琛耳中。 事实上,陆泓琛早已忘了府里还有个所谓的接引姑子,此时他正在书房里,看秦雨缨送来的那些解毒法子,每看一页,脸色就古怪一分。 他算是明白,秦雨缨说找到了解毒之法时,眼底那呼之欲出的狡黠是怎么回事了…… 她说,要先找人替他试一试? 好,那不妨就依她所言…… 片刻之后,副将杜青按照陆泓琛的吩咐准备好药材,看着方子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深深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未听说过解毒不用吃药,只需先用药汁泡三日,再用艾灸熏两日,最后再扎上十几二十根银针,就能大功告成。 是不是还要抹上盐和各色香料,以便更快地腌制入味? 天地良心,这究竟是下厨还是治病…… 不过王爷已经吩咐下来了,作为副将,他必须照办。 杜青很快就派人煎好了药汁,将所需之物准备得妥妥当当。 这夜,秦雨缨三更偷爬起来练功,突然听见一阵嗷嗷的怪叫声。 嘿,看来那陆泓琛真依照她的法子,在用药汁泡澡了。 却不料,那嗷嗷怪叫的并不是陆泓琛,而是另有其人…… 与此同时,听着那叫声,杜青有些汗颜——他怎么觉得,自打王妃嫁过来,王爷的性子就变得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今日这番举动,也不知是为何…… 叫声持续不断,颇令人浮想联翩。 次日一大早,各种版本的猜测就传开了,有的说王府里闹了鬼,请了道士在驱邪,还有的说王爷半夜抓了个偷东西的下人,在严刑拷打。 另一个奇葩的版本则流传更广,说的是副将杜青有龙阳癖,看中了某个新来的小厮,趁着月黑风高夜,不顾小厮苦苦哀求,硬要将其“就地正法”…… 杜青奇怪地发现,府里所有小厮见了自己都躲着走。 有的眼瞅着躲不掉了,居然掉头就跑。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他? 更奇怪的是,那新来的厨子竟频频对他眨眼,难不成是患上了什么眼疾? 第二十六章 全身发烫 消息越传越真,仿佛确有其事,连秦雨缨也有所耳闻。 她忍不住替杜青默哀了几秒,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四面来…… “王妃,昨日您未曾赏菊,奴婢叫人将那些金丝菊搬到了院子里,如此您便每日都能看到了。”冬儿道。秦雨缨转目朝窗外望去,果然瞧见了几盆金黄灿烂的菊花。 其实,这花也没传闻中那么娇艳婀娜。 她看着看着就走了神,不知不觉想起昨夜那嗷嗷的怪叫声,挑了挑眉:“王爷现在在哪?” “回王妃的话,王爷此时应当在书房。”雨瑞答。 “带我去。”秦雨缨吩咐。 顺着那回廊七拐八拐,不多时就到了一间古朴的书房。 陆泓琛果然在,面前的红木桌上摊着一本略显残破的书。 “王爷昨夜泡了药澡,今日是否感觉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秦雨缨饶有兴致地问。 “本王昨日在书房忙到深夜,并不觉得身轻如燕,健步如飞。”陆泓琛阖黑的眸子微眯。 秦雨缨闻言一怔:“那嗷嗷的叫声……” “那人是你仲弟,秦瀚森。”他接而道。 “你让我仲弟试药?”秦雨缨闻言又是一怔,不由蹙眉。 秦瀚森瘦如竹竿,哪里经得起那般折腾? 她的焦虑与担忧,全然落入了陆泓琛眼里。 “你对这个仲弟很是在意?”他问。 秦雨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废话,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若死了,我……” “我”了半天,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他若死了,自己便不活了? 也许没那么严重,毕竟她只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一缕魂,秦瀚森并非她真正的弟弟。 上一世,她是个孤儿,没有亲人,从不知血浓于水是何种滋味。 其实这一世也差不了多少,母亲早已撒手人寰,秦洪海又巴不得从未有过她这个女儿,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秦瀚森。 秦瀚森对她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她一时说不上来。 她只知,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会难过,会自责,甚至会焦头烂额…… 秦雨缨语塞之际,陆泓琛冷冷地开了口:“他安然无恙,你大可放心。你若担心他的安危,下次便不要再给本王找如此荒唐的解毒之法。” 荒唐?自己一番好意,怎么落在他眼里竟成了荒唐? 喂喂喂,有这么白眼狼的吗? 她正要反驳,陆泓琛忽然起身,打开了书架后的一道暗门。 暗门后是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缸,足有半人来高,仔细一瞧,缸里盛满了乌黑药汁。 “告诉本王,这药汁为何会使人全身发烫?”他问。 略带兴师问罪的语气,令秦雨缨好生不悦,可当看到大缸旁那个人形“泥”印时,她一下没忍住,险些噗嗤笑出声。 那个人形印记,那显然满身药汁的秦瀚森不慎摔倒后留下的。 平沙落雁的姿势极富画面感,既有大概也有细节,不难想象出当时他滑稽的姿势与狼狈的面容…… “其实吧……看起来虽古怪了点,但效果还是不错的。”她忍住笑意,怕被眼前这座面色黑如锅底的冰山一刀戳死。 那药汁为何会令人全身发烫? 这不是废话吗,里头掺了花椒,不烫难道还凉? 怪只怪陆泓琛体内那寒气太霸道,不下点猛料怕是攻克不了。 “泡一泡不仅有解毒的功效,还能强身健体,通经活络。”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 然而就是这一句,凭白惹出了猫腻。 “既如此,王妃不妨与本王一同试试效果如何。”陆泓琛道。 秦雨缨忽被拦腰抱起,电光火石间,她觉得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第二十七章 你为何会在我床上? 来不及挣脱,整个人就被陆泓琛带进了那盛满药汁的大缸里。 缸很宽敞,足以容纳下两个人。 “你想干什么……”她挣扎。 “别动。”两个字轻拂过耳畔,带来细微的痒。 陆泓琛捉住她柔弱无骨的手,像捉住一只顽皮却温软的猫:“本王说过,不会强迫你。” 秦雨缨讷讷地安静了几分,忽觉这身体的原主,一定是个颜控。 否则为何被这人占了如此大的便宜,却压根没打算死命踢他一脚,然后摔门而逃? 言罢,陆泓琛果真再无逾矩的举动。 二人在缸中大眼瞪小眼,秦雨缨感觉自己像极了一颗正在被腌制的酸菜。 她这是在干什么,嗯?陪这座冰山泡鸳鸯药浴? 开什么玩笑,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忙,哪有这等闲情逸致…… 正打算起身,目光却不经意触及了他鬓角那一缕若隐若现的白发,秦雨缨深吸一口气,拧拧眉又坐了下来。 罢了罢了,就这么甩手走了,万一他泡出点什么问题,最后不还是得由她来收拾烂摊子? 近在咫尺的陆泓琛,发丝染上了褐色药汁,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让身为女子的秦雨缨都忍不住有些妒忌。 果然,发型什么的都是浮云,主要还是看颜值,像陆泓琛这样的人,就是在泥里打个滚,都丝毫不会有损他的俊逸逼人…… 四目相对,秦雨缨脸颊莫名发烫,索性转了转身子,留了个后脑勺给陆泓琛。 她才不愿对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四周一片安静,有几缕光从高处的小轩窗洒落下来,看得见空气中舞动的细小尘埃。 思及这药浴得好几个时辰才能泡完,她颇觉无聊,没话找话道:“对了,你怎么会想到要娶我?” “抓阄抓的。”耳边传来陆泓琛的声音。 抓阄…… 秦雨缨满脑子黑线,敢情她这个便宜王妃,是这么当上的?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她干咳一声。 “本王倒觉得,委屈的是你。”陆泓琛勾唇,眸光却是微黯。 他从不相信所谓的命数,直到遇见这个女子。 他无惧死,他惧的是别离,如若可以抉择,倒宁愿此生勿与她相遇…… 秦雨缨从他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异样,只不过未曾细想。 其实只要一回头,她便能瞧见陆泓琛那双复杂的眸子。 从陆泓琛的角度看去,她脖颈的弧度极美,纤瘦而单薄,让他忍不住有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自打昨日秦瀚森被泡得嗷嗷直叫后,陆泓琛便叫人更改了那花椒的用量,用量少了,便再无滚烫热辣之感。 体温渐渐与药汤的温度趋于一致,秦雨缨泡在里头很是舒服。 若非身后坐着一块性子古怪的千年寒冰,她或许会慵懒地陶醉在这融融暖意中。 她在方子里加了几味香粉,中和了那苦涩的药味,此时闻起来是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气,闭上眼,仿佛正窝在无边无际的草丛中打盹。 深吸一口气,浑身都松懈下来,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身边怎么多了个人? 惊恐地睁大眼睛,正对上陆泓琛阖黑的眸子。 “你为何会在我床上?”秦雨缨怒目。 看着她双目圆瞪的小模样,陆泓琛突然很想伸手捏捏她的鼻尖。 “这是本王的床。”他纠正。 秦雨缨气结,她就不信,这偌大的七王府,就只剩下这么一张床了! “昨夜夜寒霜重,本王寒毒发作,抱着你倒是极暖。”陆泓琛目光深深,语气却是平淡。 暖什么暖,这人当她是什么,暖宝宝吗? 秦雨缨闻言更是火冒三丈,不过低头一看,所有的衣裳倒是齐整,等等……这分明不是她昨日穿的那身! “我的衣裳呢?”她问。 “扔了。”陆泓琛答。 “扔了?”她满脸狐疑。 “本王的王妃,何须穿那些被药汤弄脏的衣物?”陆泓琛又道。 秦雨缨想想也是,这人洁癖,听说穿过一次的衣裳便不会再穿,用过一次的物件便不会再用…… 思来想去,她发觉自己貌似忽略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你……你昨夜有没有……” “没有。”陆泓琛的回答很是简短。 哦,没有…… 秦雨缨不禁舒了口气。 等等,是怎么个没有法儿? 是没搂搂抱抱,还是没…… 她看着好整以暇的陆泓琛,不由面色一红,一个字也没能问出口。 生平头一次,秦雨缨觉得自己的脸皮实在太薄……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北苑,被强行拉去泡了一次药浴的秦瀚森,正苦大仇深地含着一块巴掌大的冰。 那药汤里头也不知加了何物,他泡完之后只觉得嘴唇干裂,浑身滚烫,喉咙冒火。 似乎连这寒意逼人的冰,也不足以缓解他体内的火气。 “少爷,秦雨缨的丫鬟又送来了一碗油泼辣子面。”小依道。 秦瀚森含着冰块点点头,示意她将面端来。 小依犹豫片刻,脚步未挪:“少爷,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奴婢总觉得这秦雨缨不安好心,她送叫人送来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妙,万一她又想害您……” 秦瀚森面色一滞,摇头道:“她……不会。” 小依气不过:“少爷,您就是太信任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了!” 她始终记得一个月前秦雨缨派人送来的那碗乌鸡汤,若非她一不留神端撒了些,被猫儿给舔食了,少爷如今早已是个死人了…… 那猫儿不过舔了一丁点儿的汤油,当即就吐起了白沫,继而一命呜呼,狰狞的死相吓得她险些丢了魂魄。 第二十八章 又想抓她去泡澡? 连自己的仲弟都下得去手,啧,说秦雨缨蛇蝎心肠,怕是都有辱了蛇蝎! “还有那次,少爷您病得奄奄一息,赵氏克扣着例银不肯给您请大夫,奴婢跪在后院苦苦哀求了秦雨缨整整一夜,只盼她能当掉夫人留下的那只白玉簪子,她倒好,非说那是夫人唯一的遗物,不肯拿来给您换救命钱……”小依越说越气,越说越恨。 秦瀚森眸光微黯:“她毕竟是我长姐。” “若她不是呢?少爷,您先前不是也说秦雨缨行为古怪,活像妖怪附体了吗?我看,她十有八九是做多了亏心事,被鬼找上了门……” “小依。”秦瀚森皱眉打断了她的话。 小依讪讪地张着嘴,这还是少爷头一次对她面露不耐。 见她怔住,秦瀚森略微缓和了语气:“你先下去吧。” 小依咬唇点头,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那碗飘着红油的辣子面上,转身退下时,佯装不经意地往桌边一蹭。 只闻“哐当”一声,面条被打翻在地,汤汁四溅。 抬起头撞上秦瀚森的目光,她连忙缩着手解释:“少爷,奴婢不是故意的……”说着便弯身去捡那碎了的碗。 “你先下去吧,这些自有下人收拾。”秦瀚森道。 小依身形顿了顿,唇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下人?少爷难道忘了,奴婢也是下人。” 她三下五除二收拾起那只碎碗,推门离去。 那半是嘲讽半是认命的一句,令秦瀚森怔在原地,心里五味陈杂…… 窗外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将这一幕瞧了个清清楚楚。 待秦瀚森转身时,那人影一闪而过,眨眼就消失在了回廊的拐角处…… 这日下午,副将杜青忽然来到东厢。 “王妃,王爷请您去书房一趟。”他恭恭敬敬道。 秦雨缨心觉古怪,从来都是她主动去找陆泓琛,何时见过他正儿八经地派人来请自己? “不去。”她一口回绝。 那暗室与书房不过一墙之隔,谁知陆泓琛是不是又想抓她去泡澡? 呃……杜青表示很为难,拒绝就拒绝吧,居然连个正经理由都不给,让他一会儿怎好跟王爷交待? 瞥见他纠结的表情,秦雨缨很是会意地甩出一个借口:“我肚子疼,有什么事让他自己来找我。” 肚子疼?可以说是很敷衍了。 杜青汗颜,他怎么看都觉得王妃不像是肚子疼的模样。 “王爷似乎是要与您商量秦家的事。”他补充。 秦家? 秦雨缨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先过去瞧瞧,上次秦可柔以下犯上被抓去了衙门,按理说应当被流放边境,却不知为何,时至如今仍无任何消息。 好巧不巧的,陆泓琛找她也是为了此事。 “你那庶妹被放了出来,此时已在回府的路上了。”秦雨缨还没问,陆泓琛便已先开了口。 “什么?”秦雨缨颇觉荒唐,“赵氏究竟给衙门塞了多少两银子?” 不,不对,她好歹是个王妃,那衙门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假公济私。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十九章 又出什么事了 “是母后,”陆泓琛答疑,“有人在她耳边煽风点火,说本王娶了与他人有婚约的女子,已是格外损德,若再刁难你的娘家,则对本王生前往后的福泽更为不利。” 秦雨缨不禁语塞。 生前往后?损德? 这说法,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可不得不说,有的老人家的确很信这些。 当今太后只有皇帝与陆泓琛两个儿子,世人皆知她最偏爱次子陆泓琛,想必这块千年寒冰抓阄娶自己一事,在她看来十分的儿戏,至于与秦洪海断绝关系、将秦可柔送去衙门,更是甚不合她意,所以此番才会出手干涉。 位高权重,真是好处颇多,连放人都无需理由,一句简简单单不利于福泽,便能将流放三千里之事一笔勾销。 秦雨缨轻嗤一声,这笔账,当然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 转念一想又似乎没这么简单,能在太后耳边煽风点火的,岂会是等闲之辈? 那人的目的何在,难不成单单只是为了帮秦家一个小忙? 若秦家真有这样的靠山,何至于潦倒至此? 正要再问,却闻陆泓琛道:“此事牵扯甚多,你无需一一了解,今后你这庶妹若再折腾出什么动静,本王定会第一个让你知情。” 好一个牵扯甚广,秦雨缨对他给出的说法极为不屑。 她既不是猫也不是狗,更不是一头猪,每日将她软禁在府中,哪都不许她去也就罢了,居然连这么一点破事都要隐瞒。 不过,自己有的是法子弄清楚事情的始末…… 离开书房,秦雨缨立刻将冬儿和雨瑞派出了七王府。 不出半个时辰,两个丫鬟就打听出了眉目。 “王妃,这回您那庶妹可真是摔了个大跟头……”冬儿眉飞色舞,将在坊间听得的传闻一一转述给秦雨缨。 与此同时,秦府门口缓缓停下一辆轿子,一个丫鬟上前掀起轿帘。 轿内,刚从衙门回来的秦可柔,未施粉黛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啼哭声:“老爷啊,我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啊,你若这么对她,那我就不活了……” “娘?”秦可柔听着声音甚是熟悉,赶紧下了轿往院中一瞧。 那跪在地上抱着秦洪海大腿苦苦哀求的人,不是她母亲赵氏是谁? “娘,你这是干什么?又出什么事了?”她忙扶起赵氏。 然而赵氏只顾着哭,不做声。 抬头看向秦洪海,这个爹亦是背着手,黑着脸,闭口不言。 “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赵氏身边的刘婆子凑过来,小声说起了事情的原委,“老爷不是将大小姐许配给了七王爷吗?方才,徐老爷派人带着当年的婚约过来讨要说法,老爷被逼无奈,就只好……只好……” 秦可柔听刘婆子语气不对,陡然猜到了什么,心尖不由一颤:“就只好什么?” 刘婆子瞧着她僵硬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答:“就只好……答应了徐老爷,让你代替大小姐嫁给那徐公子……” “什么?”秦可柔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满怀希翼地问了一句,“那……徐公子答应了吗?” “老爷已经差人过去问了……” 话音落下,忽有小厮来报:“徐家那边来消息了!” 秦可柔死死捏住了手中的帕子,整颗心都悬起来了,不停安慰自己——那徐公子活脱脱一个痴情种子,既如此痴心秦雨缨,又怎会答应娶自己?秦洪海和赵氏二人,亦是忧心忡忡,心思迥异。 秦洪海忧的是那徐家出了名的蛮横,压根不是好对付的,而他已无第三个女儿可嫁,万一这次的亲事成不了,徐家不肯罢休,那可如何是好? 赵氏忧的则是自己这女儿如花似玉、娇媚动人,即便入宫当娘娘也不为过,虽进了一次衙门,但如今罪名已被洗脱,凭什么要许配给那一无是处的徐子诚? 亏得徐家敢开这个口,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爷,夫人,小姐,”那小厮顿住脚步道,“徐家老爷答应了!” “什么?” “什么?” 秦可柔两眼一黑,险些没站稳。 赵氏脚下一软,差点晕倒在地。 只有秦洪海一人如释重负,他比赵氏想得更深远些,前几日赵氏卷走凤祥轩的珠宝,知府廉清当街审案,已使秦家名声尽毁。 加之秦雨缨在衙门走了这么一遭,京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怕是都不会再上门提亲。 反观徐家,虽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前他百般瞧不上眼,如今看来却成了上上之选。 换而言之,秦可柔嫁给徐家公子,那可是高攀! “哭,哭什么哭?”他瞪了一眼哭天抢地的赵氏,“还不都是你这恶妇惹出来的祸?这几日好好闭门反省,没有我的吩咐,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目光落到秦可柔这个女儿身上时,他顿了顿,到底没舍得骂:“柔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这也是为了你好。” 秦可柔一言不发,满口银牙几乎咬碎。 待秦洪海走了,她扶起赵氏,恨恨道:“娘,你放心,女儿是不会嫁给那劳什子徐子诚的,女儿有的是法子,让徐子诚与秦雨缨那对狗男女身败名裂,痛不欲生!” 狗男女? 赵氏有些不解,在她印象中,这二人除却有一纸婚约外,压根没打过什么照面,怎么无端端就成了狗男女? 不过这并非赵氏关心的重点,她抬起哭肿的眼皮,问:“柔儿,你有法子?” 秦可柔笃定地点头。 赵氏却又兀自叹气:“你能有什么法子?徐子诚你倒还见得着,可那秦雨缨……” 秦雨缨如今住在七王府中,以秦家如今的势力,哪能动得了七王爷的人? 秦可柔阴测测哼了一声:“那贱人虽与爹断绝了关系,但她不是还有个仲弟秦瀚森吗?别忘了,那秦瀚森之前可一直养在母亲您的身边……” 赵氏听得眼睛一亮:“你是说,从秦瀚森那小畜生身上动刀子?” “那是当然……”秦可柔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章 私奔 秦雨缨对秦府的这一幕一无所知,此时,她正筹备着另一桩事。 一旁的雨瑞,好奇地看着王妃准备的这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当秦雨缨从床底下翻出一根栓了三牙铁爪的长绳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天地良心,自己没看错吧,这莫不是传说中的飞天钩? 厢房里何时多出了这等东西,自己怎么竟一概不知? 难道……王妃娘娘要用这飞天钩翻墙出府,一走了之? “什么时辰了?”秦雨缨问。 雨瑞略微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回王妃的话,约摸……是酉时了。” 酉时…… 也就是说,离子时还有四五个时辰。 秦雨缨不忙不乱地将一切布置妥当,拍拍衣角的灰尘,舒展了一番筋骨。 近日来,她每夜都悄悄起来练功,虽未恢复上一世的身手,但较之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秦雨缨还是强了许多,办成今日的事想必不难…… “王妃,您对王爷……真就没有一点留恋吗?”雨瑞吞吞吐吐地问。 不然,为何一副打算远走高飞的架势…… 留恋? 小丫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秦雨缨未曾细想,一脸淡定地摇头:“当然没有。” 自己怎会对那块千年寒冰有所留恋? 不过,心中突然涌起的那丝异样又是怎么回事? 似乎只在提及陆泓琛时,自己的心跳才会陡然漏掉一拍…… 上一世,秦雨缨虽一直孤身一人,但对男女之情并非一无所知,心道莫非是这身体的原主看上了那块千年寒冰? 嗯,定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无端端多出那么多喜怒哀乐,否则以自己一贯淡定的性子,哪会对一块千年寒冰有感觉? 摇头甩走那些古怪的思绪,她这才意识到身旁还站着一个雨瑞,下意识轻咳了一声:“雨瑞,你先前说,徐子诚要娶秦可柔?” 雨瑞不免悱恻,王妃您这话题未免转移得太生硬。 生硬归生硬,她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这是刚从徐府里传来的消息,奴婢听着不像有假。” 的确不像有假,徐家断不会放出不实的消息自己打脸。 不过,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传闻那徐老爷十分势利,一直企图撮合自己的儿子与府尹大人的女儿。 而与潦倒的秦家结亲,对徐家毫无好处,故而这桩婚事在秦雨缨看来还真是古怪得很…… 她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细想,外头就又传来了消息,说是那徐子诚当上了衙门的师爷。 衙门的师爷,那不就是廉清的手下? 这个消息太突然,秦雨缨决定将廉清找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卑职见过七王妃。”廉清不一会儿就来了,虽五大三粗,却十分恭敬有礼,得知秦雨缨好几日未出门,还顺带将铺子里的一些事转告了她。 “有七王妃的提点,那凤祥轩的生意真是一日好过一日,名声也一日大过一日,就在昨个儿,居然来了一位稀客,您猜是谁?” “谁?”秦雨缨很是配合地问。 “薛贵妃薛娘娘的贴身丫鬟!”廉清居然说着说着就拔高了声调。 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说话如此娘炮,在秦雨缨看来有点诡异。 话音落下,一旁的冬儿和雨瑞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薛娘娘? 那可是圣上最宠爱的娘娘,连她都派人来买凤祥轩的珠宝,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凤祥轩的名头已经传进了宫里! 这铺子一直由她二人打理,有了此等成果,二人自是高兴不已。 秦雨缨却不觉得惊奇,其实只要花样好、款式新,别说贵妃,就连皇后都有可能戴上凤祥轩的珠宝。 毕竟手艺好的匠人大多在民间,正如真正医术高超的大夫,往往隐居山野,而不在那名声甚广的太医院里。 廉清瞧出她对商铺的事并不感冒,于是转移话题:“不知王妃此番叫卑职前来,所为何事?” “听说你刚换了个新师爷,叫徐子诚?”秦雨缨问。 廉清一愣,点头答:“是。” “那徐子诚连秀才都未中,何德何能当你的师爷?”秦雨缨又问。 廉清听出她话里有话:“自古女子不议政事,七王妃还是……” “我与徐子诚多年前就认识,打听故人的近况,不算议政吧?”秦雨缨挑眉。 “这……”廉清面露犹豫,躬身拱手,“还望七王妃不要为难卑职。”。 秦雨缨早已料到他不会如实相告,摆摆手便让他退下了。 “王妃,这廉清真是不识好歹,连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打马虎眼,摆明了不将王妃放在眼里!”冬儿气不过。 秦雨缨笑了笑:“你向来聪明,怎么今日竟糊涂了?” 冬儿不解:“您的意思是……” “廉清不愿告诉我,定是因为被人吩咐过不许多言。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还不足以提拔一个连秀才都不是的人当自己的师爷,此举有违夜朝律例,被抓到把柄可是要革职查办的。”秦雨缨耐心解释。 冬儿闻言更是诧异:“那……那究竟是何人,将徐子诚弄去了衙门?” 秦雨缨并未回答,而是反问:“你知不知,你家王爷最近在忙何事?” 冬儿摇头,她是秦雨缨身边的丫鬟,服侍王爷并不在她职责范围之内。 奇怪,王妃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 略一思忖,她便明白过来:“您是说,这是王爷的意思?” 其实,秦雨缨也不甚确定。 串联起来,事情不难理解,无非是有人叫徐子诚娶秦可柔,娶了便赏给他一个官职,如此便解释了向来势利的徐家老爷,为何会答应这一门不对等的亲事。 正所谓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徐子诚这扶不上墙的烂泥能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对徐家来说简直是祖坟冒烟的大喜事。 除了陆泓琛,秦雨缨一时还真想不出谁会有动机这么干。 她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就在前几日她偶遇徐子诚之后,陆泓琛便将她软禁在了府中,还直言不允她接触除自己以外的其他男子。 所以,这座冰山是在……铲除情敌? 难不成他觉得,徐子诚只要娶了秦可柔,就不会再对自己痴心妄想? 正想着,身旁的冬儿喃喃:“奴婢还以为那秦可柔倒了大霉呢,哪晓得……” 冬儿很是气闷,徐家那是什么人家?不仅霸道,而且潦倒,在京城出了名的风评极差,想不到却出了个师爷。 这未免,太便宜了那秦可柔!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光要放长远些。”反倒是秦雨缨这个正主安慰起了冬儿。 说实话,她对秦可柔嫁给谁并不关心,嫁给徐子诚也不错,至少徐子诚娶妻之后就不会再来烦自己,也算是省却了一桩麻烦。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 深秋时分,昼短夜长,太阳落山后,窗外天色渐暗。 不多时就到了亥时,秦雨缨关门关窗,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物件放入怀中,包括那根栓了粗绳的三爪飞天钩。 这飞天钩既能翻墙越户,又能防身打人,关键是带身上还挺轻巧,只不过塞在怀里有些鼓鼓囊囊的,好在夜里也没有谁会瞧见。 今日,她还有一桩重要的事要做——去抓那企图收买冬儿的青衣男子。 冬儿有些迟疑:“王妃,您……真要去吗?抓人这种事交给下人来办不就行了,何须您亲自动手?” “这府里除了你和雨瑞,没有我信得过的人。”秦雨缨直言。 冬儿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奴婢陪您一起去,就是拼死也要保护好您的安危!” 趁着月黑风高,二人一前一后,脚步轻轻来到了王府北面的墙角。 子时刚过,墙那头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 “王妃,那人果然来了!”冬儿压低声音,心跳得咚咚的。 这未免也太渗人了,就跟做贼似的。 眨眼之间,墙外翻过来一个人,秦雨缨瞧着觉得有点眼熟,借着月色仔细一看,竟是徐子诚。 “是你?”她皱眉。 冬儿好不诧异,那企图收买她的青衣男子分明腰粗膀圆,从上到下与徐子诚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此时,二人身后灯火大亮。 转目一看,竟乌泱泱冒出了十余人。 为首的一个是杜青,身旁站着那一身素白的柳若儿:“杜副将,我果然没说错吧?你要是再晚来一步,这两人说不定就已经私奔了。” “你胡说什么,想冤枉王妃?”冬儿闻言怒极。 “冬儿。”秦雨缨示意她不要莽撞。 自己到底还是大意了,分明是来捉人的,眼下却成了他人瓮中之鳖。 柳若儿朝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一把扯过冬儿,从冬儿袖中搜出一小包东西:“还说冤枉?若不是来私奔的,那这是何物!” 打开来,里头尽是些金银珠宝。 栽赃? 秦雨缨眸光微凝,这出戏,还真是越演越精彩了…… 冬儿一愣,这些是王妃的首饰,何时跑到自己袖中去了? 首饰自然不会长脚,而人却是有手有脚的。 她恍然大悟,一把推开那抓住自己的丫鬟:“是你,是你在我身上动了手脚!” “连行头都叫丫鬟带上了,看来王妃是铁了心要走啊。”柳若儿看着秦雨缨,眼底是浓浓得意。 “人证物证俱在,王妃还有何话可说?”杜青冷脸道。 若非亲眼所见,他真想不到七王妃竟会做出这等不齿之事! 第三十一章 本王的王妃,早已被人掉了包? “陆泓琛呢?”秦雨缨倒很是淡定。 她知有些事现在不能说,就是说了,也说不清。 能在七王府里设这样一个局,那青衣男子想必本事不小,说不定眼前这些正义凛然“捉奸”的人里,就有被他安插进来的眼线,自己又何必浪费口舌一五一十地辩白? 对的话,若讲给错的人听,就是口干舌燥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扪心自问,她没有这样的耐性。 陆泓琛不一会儿就来了,一身玄色长袍衬得他在夜色中更显高大挺拔,轮廓分明的脸瞧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波动。 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柳若儿手里提着灯笼,快步迎了上去。 她素裙裹身,薄妆敷面,整个人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本想鼓足勇气走到陆泓琛身旁,却在他毫无温度的目光中不得不缓缓滞住了脚步,柔柔弱弱地躬身一福:“王爷……” 她幻想了无数次这样的情形,幻想着王爷朝自己走来,抑或自己朝王爷走去……想象是无比醉人的,现实却格外的冰冰冷冷。 “你是何人?”陆泓琛问。 “什么?”柳若儿不由愣住,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王爷,这是太后娘娘亲自为您挑的牵引姑子,今日就是她让属下带人过来的。”杜青上前,小声提醒。 本想说,是带人过来捉奸的,话到嘴边,却自动省却了那两个不堪的字眼。 他不是怕王爷一怒之下将自己流放三千里,而是怕王爷闻言气急攻心,愈发加重了病情。 毕竟,大婚才数日,王妃就迫不及待地红杏出墙,任谁都受不了如此打击…… 秦雨缨却并不担心这些,在她看来,陆泓琛的抗打击能力挺强,至少现在还算冷静,没有气急败坏地要抓她浸猪笼。 可看向徐子诚时,那杀意逼人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打算把徐子诚抓去浸猪笼? 一旁的徐子诚很快被侍卫押了过来,踹得“噗通”跪在地上。 “王爷,这就是那偷偷私会王妃的男子。”侍卫道。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徐子诚吓得脸色发青,“此事与小人无关,全是秦雨缨勾引小人……” “好一个与你无关!”陆泓琛眸光极冷。 徐子诚大着胆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战战兢兢道:“这是秦雨缨写给小人的情诗,写得不堪入目不说,还非要小人带在身边,作为她与我之间的定情信物……” 情诗被呈到了陆泓琛面前,他瞥了一眼那七歪八扭的字迹:“然后呢?” “她还叫丫鬟转告小人,今夜子时在此与小人相会,小人此番前来其实是想劝她死心……”徐子诚继续辩解,说得那叫一个正儿八经。 “哪个丫鬟转告的你?”沉默良久的秦雨缨忽然开口发问。 她问得如此不咸不淡,一时间众人皆愣。 被抓到与人私奔,却还如此平静,没有半点哀求认错的觉悟,除了脸皮太厚,谁也想不出还有第二种可能。 鄙夷的目光一道道打在秦雨缨脸上,见状,一旁的柳若儿暗自得意,连被陆泓琛遗忘得一干二净的痛楚都冲淡了几分。 那消息,果然是准的…… 昨日她一觉醒来,枕边忽然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七王妃今夜要与人私奔,时间是子时,地点是王府北墙的墙角。 柳若儿被吓了一跳,将所有服侍自己的丫鬟全叫来,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遍,然而谁也未曾在她熟睡时出入过她的房间。 思来想去,她觉得定是老天爷怜悯自己,才会给自己这么一个扳倒秦雨缨的机会,所以刚入夜就带着人找了过来,这一来,就抓了个正着! 只要扳倒了秦雨缨这个贱人,她离那王妃之位还会远吗? 然而,事情却并非她预料的那般顺利。 面对秦雨缨的发问,徐子诚支吾了半天也讲不出那丫鬟的名字,说只记得那丫鬟左脸有一颗红痣。 七王府里压根就没有这么一号人,不过,秦雨缨还真记起了一个左脸有红痣的丫鬟。 “你说的应当是秦府的碧云。”她猜测。 “碧云?”这个名字对徐子诚来说十分的陌生。 他哪晓得那丫鬟叫红云、绿云还是碧云? 反正企图给七王爷戴绿帽子的又不是他,而是秦雨缨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他刚翻入这七王府就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呢…… “这么说,七王妃是承认了?”柳若儿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秦雨缨瞥了她一眼,这人的理解能力简直堪忧:“我这几日一直待在府里,哪有机会去见那碧云?” 柳若儿被问得一怔:“这……这我哪会知道?至少那情诗是你写的,你与这徐家公子之间一定早有奸情!” 秦雨缨不觉发笑:“你怎知那情诗是我所写,你见我的字迹吗?” 柳若儿再次结舌,语气已是有些愤然:“这么说,七王妃是死也不肯承认了?” 人证物证俱在,这女人居然还敢抵赖,真以为有王爷的恩宠就能肆意妄为? 还有王爷,被人戴了绿帽,居然如此无动于衷,简直令人费解…… 柳若儿兀自咬牙气了一番,她怎么觉得,自己是这儿唯一的一个明白人? “来人,取笔墨纸砚。”陆泓琛吩咐。 书童立刻拿来文房四宝,手脚麻利地铺纸磨墨。 秦雨缨执笔,略一思忖,行云流水写下了一行字——香蕉你个巴拉。 两两比对,字迹果然截然不同。 放下手中墨笔,秦雨缨满意地看了一眼这幅作品,不枉她上一世苦练那么多年,一笔一划没失了该有的风骨,还是很经得起仔细琢磨的。 徐子诚伸长了脖子一瞧,不禁诧异:“那……这封信……” 敢情自己先前收了那么多情意绵绵的信,没有一封是出自秦雨缨之手? “我也不知这信是何人所写,不过,若我没有记错,那叫碧云的丫鬟应当是秦二小姐身边的人。徐公子不是已与秦二小姐定亲了吗,今夜莫非走错了地方?”秦雨缨语气嘲讽。 徐子诚被她说得尴尬极了:“雨缨,我……” 话未说完,忽触及陆泓琛森然的眸光,有如寒芒在刃。 他后背一阵发凉,急忙改口:“小人……小人哪敢对王妃娘娘痴心妄想,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玩笑而已,当不得真……” “可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好笑?”秦雨缨柳眉微挑。 挑眉?她竟朝别的男子挑眉? 陆泓琛莫名地怒了。 徐子诚见状吓得腿一软,只差没当场尿裤子:“小人莽撞,王爷饶命,王妃娘娘饶命……” 他算是明白了,七王爷从头至尾就没相信过自己与王妃之间会有猫腻。 亏得自己方才还一个劲地解释,解释若有用,哪会落得眼下这狼狈的下场? “你污蔑王妃时就该想到,本王绝不会饶你,”陆泓琛语气沉沉,霎时间,夜色都似乎要凝结成冰,“拖下去,打断他的手脚,把他丢回徐府。” 两个侍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地抓起了抖若筛糠的徐子诚,扬起手中长刀。 手起刀落,不过却是刀背朝下。 随着一声惨叫,徐子诚瘫软在地上没了声响。 一旁的柳若儿被吓得不轻,私奔是她说的,侍卫也全是她叫来的,王爷处置完徐子诚,接下来……岂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惶恐之际,陆泓琛果然发问:“你叫柳若儿?” “是……”柳若儿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 “本王身边无需什么接引姑子,明日你去厨下帮工,若再多管闲事,本王不介意把你发卖出府。”陆泓琛冷然吩咐。 厨下帮工,那……那不是最下等的丫鬟做的事? 柳若儿听得面无人色,连肠子都要悔青,早知如此,她何必信那该死的字条? 见尘埃落定,杜青带着一众侍卫告退,周遭的下人也极有眼力劲儿地退下了,不多时,就只剩下了秦雨缨与陆泓琛二人。 陆泓琛眸光深深,修长的手指忽挑开了她的衣襟,从里抽出一物。 这动作措不及防,看着他手里尚带体温的三爪飞天钩,秦雨缨额角微僵。 她险些忘了,自己怀中还藏了这玩意儿…… 陆泓琛徐徐逼近,眉宇间有淡淡的意味不明,无端让秦雨缨头皮一紧。 “那个,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她干咳了一声,转身欲走。 “站住,”陆泓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王手中恰有一本你亲手摘抄的佛经,你可否告诉本王,佛经的字迹,为何与那情诗如出一辙?” 秦雨缨顿住脚步。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你为何会有我抄的佛经?”她企图转移话题。 “这是八弟在本王成婚当日,送来的贺礼。”陆泓琛答。 他一直记得八弟挤眉弄眼道出的那一声恭喜,仿佛他娶的不是个女子,而是朵仙葩。 “将那册佛经取来。”他吩咐。 话音刚落,便有暗卫从阴影中疾步而出,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佛经很快被取了过来,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字迹,秦雨缨汗颜。 这是赵氏在数月前的一次游园会上为害她出丑,特地让她当着众人的面摘抄的,此事早已沦为坊间笑谈,所知者甚多,她即便不承认也是枉然。 “这么说,那情诗果真是你赠予徐子诚的定情信物?”陆泓琛语气微变。 “当然不是!”秦雨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她才不会赠什么定情信物给那败类,再说,她也不喜欢那一型啊。 “哦?莫非信与佛经皆不是出自你之手?”陆泓琛接而问。 呃…… 这是个非此即彼的问题,秦雨缨结舌,自己方才明明已否认,现在反口岂不是要打脸? 绞尽脑汁找说辞的当口,陆泓琛已再次开口:“本王从未见过谁的书法能在短短数月之内进步如此神速,不知王妃师承的是哪位高人?” 他声音淡淡,落入雨缨耳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那双墨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看一眼就会深陷下去,如何挣扎也不能自拔。 她语塞,他却又道:“还是说,本王的王妃早已被人掉了包?” 第三十二章 给王爷戴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 性情不同,字迹也不同…… 若连这点区别都瞧不出来,那他就真是个瞎子了。 “什么掉包?”秦雨缨干咳一声,佯装不解,“那是我用左手写的。” 陆泓琛合上佛经,言简意赅:“你不妨再写一遍让本王过目。” 秦雨缨有点汗颜,即便模仿,也得有个参照不是? 就这么拿起笔瞎写,字迹能一模一样那才真叫见了鬼。 “其实我……” “你到底是谁?”陆泓琛冷冷打断她的话,“如实道来,本王给你留个全尸。” 那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加之浑然天成的肃杀气场,若换做旁人,恐怕早已被吓得屁滚尿流。 不知为何,秦雨缨竟一点也怕不起来。 “自打一个月前,我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头脑就灵光了不少,许多事都无师自通。王爷若不信,大可派人去秦府打听一番。”她斟酌着回答。 “连用飞天钩这种事,也无师自通了?”陆泓琛接而问。 呃…… “此乃盗贼入户行窃常用之物,你怎会有?” 一句接着一句,徐徐逼近真相,问得秦雨缨很有一种杀人灭口的冲动。 然而冲动只是冲动,无法付诸实践。 原因无二,以她的身手,根本打不过眼前这块该死的千年寒冰。 打不过便只能智取,她绞尽脑汁编道:“这是……我从地上捡来的。” 别说陆泓琛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说法格外牵强,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信。 陆泓琛不是傻子,却点头信了:“好,本王就当这佛经是你用左手抄录的,也当这三爪飞天钩是你从地上捡的……” 秦雨缨狐疑——她没听错吧,这人难道打算放她一马,既往不咎? “可你总该记得,本王初次见你时,赠予了你何物。”他接而问。 敢情说了半天,这句才是重点。 秦雨缨皱眉思忖,初次见面,那不就是大婚当日? 可她分明记得,他并未赠予自己任何物件。 “你是说……那些送去秦府的嫁妆?”她试探着问。 陆泓琛眸光微变:“你果真不是她。” 秦雨缨不由结舌:“我……” “本王给你一天时间,记不起来就丢去喂鱼!”陆泓琛的耐性似乎已被磨尽。 什么,喂鱼? 喂喂喂,二话不说就喊打喊杀,还有没有人性? 秦雨缨气结,然而始作俑者压根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杜青,送王妃回房。” 杜青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恭敬应道:“是。” 秦雨缨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软禁在了房中,托腮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压根就不记得成亲之前自己曾在哪儿见过这个冰山王爷。 一天时间? 一天的时间够干什么,吃饱喝足做个饱死鬼? 大风大浪都过了,没想到在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秦雨缨兀自恼火。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书房烛火通明,陆泓琛坐于梨木桌前,手中翻阅的却不是什么典籍,而是秦雨缨那本鬼画符的佛经。 一旁的杜青犹豫着说道:“王爷,王妃应当只是失忆而已,属下听说,有些人大病之后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 他平日里并不多言,今日听信那柳若儿的鬼话,险些令王妃背上了红杏出墙的黑锅,心中自是有些过意不去,故而才斗胆替王妃辩解了几句。 王爷方才若只是说说气话也就罢了,若真要把王妃剁了喂鱼,那岂不是…… 见陆泓琛沉默不语,杜青愈发焦灼。 他对王爷的性子再清楚不过,这可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啊! 然而陆泓琛凝神良久,视线始终落在那册鬼画符的佛经上,压根未听进杜青的只字片语。 初见时,那个胆小怯懦的女子曾豁出性命救过他。 如今,他却未能从秦雨缨眼里瞧出半点那女子存在过的痕迹,她仿佛一阵忽如其来的风雨,就这么短暂地消失在了天地间,没留下任何踪影。 其实早在洞房花烛夜,他就起了疑。 扪心自问,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却纵容疑心蔓延如此之久,直至今日才戳破她身上那层薄薄的窗纸,连自己都不禁奇怪。 两张如出一辙的脸在脑海中交织,那曾救过自己的女子,不知何时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反倒是洞房花烛夜那张素净而狡黠的脸,仿佛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触及…… 深秋一过就入了冬,深夜北风料峭,吹落满院寒梅。 洗漱过后,秦雨缨瞧着闪烁的烛光,愣神良久仍是毫无睡意,索性叫来了冬儿和雨瑞。 冬儿被管家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通,因事先被秦雨缨叮嘱过,对那青衣男子的事一字未提,只说是王妃突然想吃永安街上的点心了,打算翻墙出去,才恰好遇上了徐子诚。 刚进一来,她就红着眼圈跪在了地上:“王妃,奴婢没有偷您的首饰……” 秦雨缨示意她起来:“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那首饰是柳若儿的丫鬟,趁乱塞进冬儿袖中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来得及阻拦。 说到底,还是身手太差,与上一世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几日,府中有无可疑人等?”她问。 此事单凭一个柳若儿,恐怕难以做到,况且她前去抓人,事先并无他人知晓。 除非,早已有人偷偷盯上了自己,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数看在了眼里…… 可疑人等? 冬儿和雨瑞想了想,皆是摇头。 “帮我查一查,府里有没有人偷偷去过秦家。”她思忖着吩咐。 事情显然与她那庶妹秦可柔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秦可柔究竟是幕后主使,还是不经意被人当了枪使。 雨瑞很快带来一桩消息:“王妃娘娘,秦少爷身边那个小依不见了。” 小依? 秦雨缨的确怀疑过她,之所以打消疑虑,是因此人对秦瀚森极为忠心,想必多多少少会有所顾忌,不会轻易连累秦瀚森这个主子。 如今看来,自己倒是低估了她…… “这是何时的事?” “回王妃的话,听府里的下人说,昨个儿下午就不见了小依的踪影。”雨瑞答。 秦雨缨点点头:“你先下去吧。” 雨瑞打听得到的消息,陆泓琛的那些暗卫不会打听不到,相信过不了多久事情便会水落石出,只是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小依并未出府,而是躲藏在了每日往七王府送水的水车里。 正午过去不久,送水的人就来了,“嘎吱嘎吱”推着空车往外走,压根没想到车里藏了个人。 待车稳稳当当停下,小依趁着那人转身从井里汲水的当口,轻手轻脚推开木板盖,一溜烟跑远了。 来到秦府,她并未走前门,而是偷偷钻进了墙边那个未被封上的狗洞。 爬进院子后,小依远远瞧见赵氏站在不远处的假山旁左顾右盼,正要过去,忽有一道青影鬼魅般出现在了赵氏身边,将赵氏吓了一跳,也将她吓了一跳。 那青衣男子长得方脸阔腮,并不像是这府里的下人。 小依起了疑,悄悄地凑近了些,想看看这二人究竟在干些什么。 “事情都按你说的办了,你答应我的银子呢?”她听见赵氏问。 “银子?”那青衣男子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皮笑肉不笑道,“我问你,你派去给徐子诚通风报信的那丫鬟,脸上是不是长了颗红痣?” “你是如何晓得的?”赵氏诧异。 “那丫鬟被徐子诚记住了容貌,出了这等差错,你还想要银子?”青衣男子反问。 赵氏听得急了:“那,那岂不是……” 岂不是会被顺藤摸瓜,查到她的身上? “人我已经杀了。”青衣男子冷眼看着她。 杀……杀了? 赵氏听得身子一颤,想了想,却还是壮着胆子问:“这次的事虽出了差错,但上次的事却是办成了的,那笔银子……” “上次的事?若你真将那药掺在了秦瀚森的饭菜里,不出三日他就会暴毙而亡,现如今他却活得好好的,你竟还敢跟我说事情办成了?”青衣男子恶狠狠问。 躲在老槐树后的小依,伸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捂住了那一声已窜进喉咙里的惊呼。 那脸上有红痣的丫鬟,是秦二小姐身边的人,唤作碧云。 这青衣男子连秦二小姐的贴身丫鬟都敢杀,若发现她偷听到了这些秘密,又岂会留她活口? 亏得她一直以为想害少爷的是秦雨缨,不料竟是这赵氏…… 仔细想来,才发觉自己实在太蠢。 秦雨缨那时只是个受人欺压的大小姐,每日连饭都吃不饱,去哪给少爷弄什么乌鸡汤? 反观这膝下无子、心狠手辣的赵氏,倒是有一万个理由要杀少爷…… 若早日发觉其中疑点,她怎会被赵氏的花言巧语蛊惑,将那字条放在柳若儿的枕边? 小依只觉后悔莫及,待那青衣男子一走,她便立刻转身找那狗洞,打算赶回七王府将真相告诉王爷。 好死不死的,这时偏偏有个婆子端了些点心从厨房那头出来。 婆子一眼就看见了偷偷摸摸的小依,“哎哟”一声道:“这不是秦少爷身边的丫鬟吗,去了那七王府,居然还有脸回来?” 小依很快被揪到了赵氏跟前,赵氏的脸色极不好看:“你鬼鬼祟祟躲在那干什么?” “夫人,”小依垂目行了个礼,“您要奴婢办的事,奴婢已经办妥了,今日是特地来复命的。” “复命?我看,你是来找我索命的!”赵氏在她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你敢说方才你一点也没偷听?” 小依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咬唇忍住,佯装委屈:“夫人这是做什么?奴婢不过是怕被人瞧见,告去七王爷那里,所以才谨慎些躲了起来。您要是不打算履行诺言,直说便是,何苦如此为难奴婢?” 赵氏依旧未松手:“你当我老糊涂了不成?这里是秦府,不是那七王府,哪有什么人会去告诉七王爷?” “夫人,您果真是老糊涂了,”小依硬起头皮,没再服软,“昨日出了那样的事,就算七王爷不怀疑,七王妃也定会怀疑到你身上。以她如今的身份,贿赂几个秦家的下人,简直易如反掌,保不齐现在就已有人跑去通风报信了……” 赵氏听得半信半疑,立刻叫人关了大门,说是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准踏出秦府半步。 “夫人,我只要您一句话,您先前答应我的那些事,究竟还作不作数?”小依问。 赵氏眼珠一转,笑了笑:“你办事有功,先前我答应你的,自然是作数的……对了,你就这么跑出来,七王府那边难道没人察觉?” “当然没有。”小依语气笃定。 赵氏听得十分放心,点头道:“来都来了,先陪我用了午膳再走。” 说着,便将小依领入房中,叫婆子上起了饭菜。 饭菜摆了满满一桌,赵氏示意小依坐下,笑眯眯地亲手替她盛了一碗汤:“天气冷,先喝些汤暖暖身子。” 看着那热气腾腾的乌鸡汤,小依一怔,毛骨悚然,耳边回响起青衣男子方才那句三日之内必定暴毙身亡,双手不由自主颤了起来。 “若没听见,怕什么?还敢跟我装!”赵氏冷笑一声,将碗重重一摔,“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 与此同时,七王府里,向来性子平静的雨瑞,难得心急火燎了一回:“不好了,王妃,事情不知怎的竟被传了出去,奴婢刚在永安街上走了一遭,连茶馆里说书的,都在添油加醋地说您昨夜‘私会’那徐家公子的事,还说您给王爷戴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 话音未落,一人推门而入。 雨瑞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王爷。 她急忙止住话头,垂目行了个礼。 “退下吧。”陆泓琛道。 雨瑞走后,秦雨缨一本正经地提议:“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娶了一个不守妇道的王妃,要不,你还是把我休了吧。” 出了这等事还能如此淡定的,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她了。 陆泓琛深深看了她一眼:“此时休你,岂非自证谣言?” “王爷就不怕,我与那徐子诚之间真有猫腻?”秦雨缨问。 陆泓琛并未被激怒:“成亲之前,喜婆给你点了守宫砂,守宫砂仍在,你是清白的。” “守宫砂?”秦雨缨狐疑。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那玩意儿? 陆泓琛见她左瞧右看,便提醒:“在你颈后。” 秦雨缨伸手摸了摸,转目瞥向身后梳妆台上的铜镜,果真在镜中瞧见了颈后的一点红。 拜堂时她中了毒,整个人迷迷糊糊,压根记不得有这桩事。 想来也是够坑的,若赵氏派人贿赂了那喜婆,使它沾了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岂不是要被活活冤死? “敢情王爷来找我,就是为了看这守宫砂?”她问。 “本王是来问你,是否已恢复了记忆。”陆泓琛的语气,依旧透露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秦雨缨撇嘴:“我若说没有,王爷是否即刻便要杀我?” “本王说过给你一天时间,如今一日未过,自然不会杀你。”陆泓琛道。 看不出来,这块千年寒冰还挺守信用…… 秦雨缨暗自悱恻,忽又闻他道:“半个时辰后,随本王去一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那不就是日落时分了。 莫非这人不仅有洁癖,还有严重的强迫症,连杀人都要选块风水宝地? 思及此,她勾了勾唇:“王爷大可放心,我生前不挑剔,死后更是不挑剔,你想在哪剁我喂鱼都可以,不必如此费心。” 陆泓琛有些无言,似乎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有层出不穷的理由一口回绝。 “本王并未问你想不想去。” 言罢,他推门而出。 秦雨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半个时辰之后,与他一同乘马车出了七王府,才觉得有些不对。 她怎么觉得,这是去秦家的路? 马车果然到了秦府,停在了一扇侧门前。 陆泓琛身为王爷,大可从正门长驱直入,却不知为何要走这侧门。 秦雨缨往外看了一眼,抬脚下了马车:“王爷这是要带我旧地重游?” 侧门的铁锁年久失修,她轻轻一晃就打开了。 她先前的住处就在这门后,是一间残破不堪的小屋子,地上铺满了稻草,许是昨日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门边的稻草有些湿,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 旧地重游? 漫不经心的一句,令陆泓琛脚步微滞。 他漆黑的眸子早已不似之前那般幽若寒潭,她日日相对,竟丝毫未曾察觉。 “一个月前,本王……”他刚一开口,便被她凝神打断。 “你听。”秦雨缨伸手指了指不远处。 侧耳细听,那方向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仿佛……有人捂住了嘴,想要呼救却是不能。 她正要过去一探究竟,忽被陆泓琛拦住了脚步。 “跟在本王身后。”他道。 秦雨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己有那么弱吗? 怔怔看着他行在前头,她心底忽然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感觉……有点纠结。 天知道这货究竟是来杀她的,还是来保护她不被别人所杀的。 到了柴房门口,声音果然清晰了几分。 秦雨缨眯眼往门缝里一看,地上躺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等等,那是……小依? 狐疑之际,身后有人喝了一声:“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回过头,是个手持棍子的小厮。 瞧清二人的脸后,小厮大吃一惊,赶紧松开了手:“七……七王爷……” 棍子“哐当”落地,滚在了秦雨缨脚边。 脚尖轻抬,那长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入了她手中,小厮看得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棒敲晕。 小依许是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挣扎着极力想从地上爬起身。 然而秦雨缨并无砸门救人的打算,踢了一脚那昏迷不醒的小厮,将人拖到一旁柴堆里藏了起来。 做完这些,她拍了拍手中的灰尘,懒得去看身旁那块万年寒冰:“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你若想休妻,现在还来得及,若敢杀我,我一怒之下说不定会要挟阎王,把你的寿命划掉大半,到时你我都不划算。” 这算是威胁吗? 陆泓琛这辈子还是头一次遭人威胁,不过,他为何一点也怒不起来? 就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 随即,是赵氏特有的尖嗓门:“把刀给我磨利点儿!” “是,夫人……”赵氏身旁那刘婆子道。 刘婆子手里那把剔骨刀寒光闪烁,开了柴房的门,她将刀比在了小依脸上:“夫人仁慈,饶你不死,只叫我将你的舌头割了,再把你的手脚筋挑了,还不快谢过夫人的大恩大德?” 一揭开堵在小依嘴里的那团破布,小依就恶狠狠咒骂起来:“蛇蝎毒妇,你不得好死!” “怪只怪你太蠢,怨不得别人,”赵氏皱了皱眉,以帕子掩面,吩咐那婆子道,“关上门,我见不得血。” 柴房的门“嘎吱”一声被合上了,刘婆子扬起手里的刀,正要挑小依的脚筋,冷不丁有一颗石子从窗外飞入,正打在那刀尖上,发出清脆如铃的声响。 她一惊,转目望向窗外。 秦雨缨手里把玩着另外几颗小石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夫人,不好了……”刘婆子见鬼似的跑了出来,却见赵氏的脸色比自己的还要难看。 赵氏暗暗咬牙,出了那等事,秦雨缨不是应该在七王府里焦头烂额吗,怎么竟还能跑到这儿来? “你来干什么?”她满脸敌意地往后退了一步。 毕竟挨了三大板子,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惮的。 “我自然是来要人的。”秦雨缨看了一眼柴房里那被吓得魂不守舍的小依,“这个丫鬟,我带走了。” “你……你凭什么!”赵氏闻言怒了。 她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孤身一人闯入秦府,一开口就说要把人带走?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经不经得住刘婆子的两三刀! 第三十三章 这臭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赵氏狠狠使了个眼色,刘婆子会意,举起那刀就朝秦雨缨脖子上砍。 反正事情已经穿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秦雨缨,偷偷把尸首埋了,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若放她和小依离开了秦府,不知又要多出什么变数…… 一双看似柔弱的手,眨眼间落在了刘婆子的虎口。 秦雨缨十指稍一使力,膀大腰圆的刘婆子立刻吃痛地松开了手指,眼睁睁看着那剔骨刀被夺走。 刀光闪烁,秦雨缨眸中冷意更甚。 手腕一转,那刀从刘婆子耳边“嗖”地飞过,插在了不远处的泥墙上。 嗯,力度似乎不够,准度勉强还行,看来这几日夜起练功没有白练。 刘婆子吓得腿都软了,一身的肥肉迎风直颤:“七……七王妃饶命……” “怕什么?”赵氏壮起胆子,尖声喝道,“都给我上,谁抓到这小贱蹄子,我赏谁五两银子!” 什么,五两? 话音落下,原本跃跃欲试的几个婆子齐刷刷缩回了脚步。 五两够干什么?别说一条人命了,就是一头老黄牛都不止五两呢! 没人上前,气氛有点尴尬,赵氏恨得牙痒:“十两!” “我出一百两。”一个声音淡淡道。 说话的是秦雨缨,纤瘦的手指轻轻晃了晃,不急不缓指向赵氏:“一百两,谁抓住赵凤芹就归谁。” 一百两! 一时间空气似乎都静止,几个婆子纷纷瞪大了眼珠子,立刻上前将赵氏扑倒在了地上。 “反了天了,你们想干什么!”赵氏扯着嗓门,杀猪似地大叫。 秦雨缨没有理会,径直走进那柴房,弯身解开了小依身上的绳索。 小依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地往柴堆里缩。 “怕什么,我暂时还不打算杀你。”秦雨缨淡淡道。 小依似乎压根不相信她说的话,从怀里摸出一物,紧紧攥在手里:“别……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我手里有七王爷的玉佩,赵氏她本就不敢拿我怎么样!” 这话说得无比心虚,秦雨缨知她只是在嘴硬而已。 不过,小依怎会有陆泓琛的东西? 秦雨缨的目光落在那碧如一汪春水的玉佩上,眉心忽然涌起一阵细微的疼痛,一些记忆随之灌入脑海。 等等……她与陆泓琛,的确曾见过一面。 那是一个月前,她正打算就着秋日里难得一见的大晴天,晒一晒屋子里那些潮湿的稻草,抱着稻草刚出侧门,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手中持剑,面色苍白,散落在额前的一缕乌发,以肉眼可见之势变得洁白如雪…… 她顿住脚步,看得呆住。 他说他中了毒,她未曾细想,便将他扶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那夜他嘴唇发青,浑身冷若寒冰,她去厨房偷了火石为他生火,哪怕被丫鬟抓住打了个半死,也紧紧攥住那火石没有松手…… 而这玉佩,就是陆泓琛次日醒来后交给她的,他离去得十分匆匆,说若她愿意离开这秦府,就拿着此物去七王府找他。 她担心这么好看的玉佩会被丫鬟抢去,所以让小依带给了秦瀚森,要秦瀚森代为保管。 没想到,这玉如今却落在了小依的手里…… “是秦瀚森给你的?”她问。 小依连忙摇头:“这是我从少爷房里偷来的,不关少爷的事,他根本不知情……” “他不知情?我看,他分明是幕后主谋。”秦雨缨故意说道。 “不是!”小依不由自主拔高了声音,“要害你的是赵氏和那男人,不是少爷!” 秦雨缨双目微眯:“什么男人?” 小依一怔,这才发觉自己被套了话,咬咬牙,索性一股脑说了下去:“是一个身手极好的男人,我亲耳听见他和赵氏商量着怎么杀你,还有之前那碗下了毒的乌鸡汤,也是赵氏派人送给少爷喝的……” 乌鸡汤? 秦雨缨听得有些糊涂,她并不知赵氏曾假借自己之手向秦瀚森下毒。 听小依说了好一会儿,她才惊觉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 小依原本以为秦雨缨定不会信自己,毕竟那身手极好的男人来无影去无踪,俨然像个瞎编出来的人。 哪晓得秦雨缨听得十分认真,且还发问:“你可看清了他的容貌?” 小依直摇头。 她当时哪敢细看?只记得那男人十分高大,穿着一身青衣,说起话来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 见秦雨缨只字不提要如何处置自己,小依心里有些焦灼,却又不敢轻易提及。 万一这一问就捅了马蜂窝,那她岂不是要被自己给蠢死? “你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没说的。”秦雨缨接而道。 小依想了想:“还有……赵氏昨日叫我往那柳若儿房中放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 “写着什么?” “写着夜里子时,你会在七王府北墙的墙角与那徐家公子私会。”小依边说边瞧秦雨缨的脸色,生怕她一怒之下会将自己杖毙。 秦雨缨微微点头,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既无愠怒也无恼火:“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小依狐疑。 “赵氏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 小依眸光闪烁了一下:“她……她答应给我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秦雨缨淡淡嗯了一声,将小依细微的神情尽收眼底。 小依暗暗舒了口气,她当然不会告诉秦雨缨实话。 赵氏那般抠门,哪会答应给自己一百两银子?再者说,自己也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 很快,杜青就带着大批人马将秦府围了起来,抓走了赵氏,也带走了小依。 众人皆散,陆泓琛从一旁的青松后徐步而出,问坐在梅树下若有所思的秦雨缨:“方才为何不肯让本王帮你?” “我能解决的事,自然无需你出手。”秦雨缨答。 她不想事事都与他扯上关系,上一世,自己一直独来独往,奈何这一世却与此人有所纠葛,这让她颇感不习惯。 陆泓琛眸光深深,看向她手中那块碧绿的玉佩。 秦雨缨把玩着玉佩,头也不抬:“我记起来了,我与你头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秦府的侧门。那时,我救了你。” “是。”陆泓琛点头道出一字。 她抬起头,定定看着他:“我救了你,你却骗了我。也就是我才会信你的鬼话,你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可能会抓阄选妃?” 是啊,哪有什么抓阄选妃。 他要的,一开始便是她,一直以来都是她…… 四目相对,忽有寒风拂过,梅瓣纷纷如雨落,陆泓琛眸光极暖,似乎足以融化这一整个寒冬的料峭。 秦雨缨感觉到一丝细微的赧然,率先了移开目光,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今日之事看似水落石出,实则还有一个疑团未解——她从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陌生的青衣男子,那人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 她救陆泓琛,是在一个月前。 赵氏诬陷她偷了镯子,叫人将她毒打,以至于她伤口溃烂而死,也是在一个月前。 加之那乌鸡汤的事…… 虽找不出什么逻辑,但秦雨缨心里隐约有种直觉——那青衣男子要杀她和秦瀚森,或许……与她救陆泓琛一事有关。 “陆泓琛,你有没有什么仇家?”想了想,她言归正传。 “本王仇家众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陆泓琛语气平淡,仿佛早已对与人结仇司空见惯。 算了,问了也是白问。 秦雨缨翻了个白眼,忽又听他说道:“你何时开始对本王直呼其名了?” 呃…… 连秦雨缨自己都未意识到,随口一叫竟叫了陆泓琛的大名。 苛责起来,这算是大不敬,然而他似乎并不打算计较。 “你每天本王、本王地自称,不嫌累吗?”她反唇相讥。 说着便懒得再理会他,径直出了侧门,往外头停着的那辆马车去了。 廉清站在马车边,似乎有什么事要禀告陆泓琛,见秦雨缨来了,恭恭敬敬地行礼:“卑职见过七王妃。” “廉大人不必客气,这次又要劳烦你了。”秦雨缨抿唇。 “那赵氏胆子小,方才被押去衙门的路上已经全招了,说此事是一个叫碧云的丫鬟干的。那碧云的娘姓李,是这秦府的一个婆子,先前因为下药谋害王妃被杖毙了,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对王妃您怀恨在心,想污蔑您的清白。”廉清一五一十地说着。 这就是赵氏给出的说法?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仔细一想,又经不起任何的推敲——一个丫鬟,哪会有如此深的心机与城府?又哪里使得出这么阴险歹毒的计谋? 赵氏被关押了起来,至于那碧云的尸首,则在城郊的乱葬岗里被找到了,面目全非,死相极惨。 消息经官府传出去之后,漫天飞舞的谣言总算平息了几分。 可还是有不少人觉得,七王妃与那徐家公子之间确有奸情,只不过七王爷顾及自己的名声,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才会选择用这种说法平息事端…… 赵氏因因企图行凶,被押入了天牢,听说择日便会问斩。 这原本是件好事,冬儿却是没好气:“王妃娘娘,那些造谣生事的未免太可气,明明是这赵氏自己恶有恶报,才会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却有人说您命数不祥,身边总是接连有人去见阎王!” 此时秦雨缨正细细嗅着一瓶香粉,闻言很是淡定地点了点头:“这话倒也不假。” 想来那阎王殿近日应该很是热闹,有时她真怀疑阎王派她来这世上,就是为了让她把人往黄泉路上送。 这叫什么,变着法子招揽生意吗? 她不急,冬儿却急了:“王妃,这样下去可不得了,以后不知还有多少脏水会往您头上倒呢!” “我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与其劳神费力地解释,不如干脆不用理会。其实被人称作不祥也并非是件坏事,至少有了这种名声之后,再没人敢随随便便与我扯上关系。”秦雨缨道。 关系也有好坏之分,那些眼巴巴往她身上凑的,譬如徐子诚、柳若儿一类,还是越少越好,省得她每日不得闲暇,连练功都要荒废。 冬儿想了想,还是不大能理解她言下之意。 这世间,哪有女子是不看重自己名声的,名声若毁了,那可就全完了…… 正要再劝,门忽然被人轻叩了一下。 “谁呀?”冬儿转目问。 “是我。”外头传来秦瀚森的声音。 这几日,秦瀚森来得很是频繁,先是送了些别样好看的珠宝首饰,见秦雨缨并不喜欢,又送了些十分精致的胭脂水粉。 后来发觉无论珠宝首饰还是胭脂水粉,都不敌点心讨秦雨缨喜欢,便又每日带来各色小吃,时常在东厢一坐就是大半日,说是怕秦雨缨独自一人闷在府中太无聊,闷出什么病来。 姐弟二人难得冰释前嫌,冬儿却巴不得他少来几次才好,心中暗想,这秦家公子难道是个傻子?难道他就一点儿也没发觉,王爷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王爷吃起醋也真叫一个格杀勿论,只分性别,无关亲疏,就算这秦家公子是王妃的亲弟弟,也被列在非礼勿视、非礼勿亲的范畴之内…… 冬儿打开了门,却站在门边,没让秦瀚森进来:“秦少爷,您这次来又有什么事?” 或许是被冬儿用眼神警告过太多次,秦瀚森这回总算晓得要带个丫鬟来避避嫌了。 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小依。 出了上次那桩事以后,小依许久没露面,这还是她头一次随秦瀚森来见秦雨缨,垂目行了个礼,站在一旁压根不敢抬头。 “长姐,糕点铺的王掌柜派人送来了账本,说那辣虾卖得极好。我对了对账目,这个月光是卖虾的进账,就快赶上之前大半年的收入了。”秦瀚森面有喜色。 账本上尽是些蝇头小楷,秦雨缨揉了揉眉心。 这几日她不是在偷偷练功,就是在书房里翻阅古籍,给陆泓琛找治病解毒的方子,以至于一看到那细细密密的蝇头小楷,便觉有些头疼。 “今个儿天色正好,要不,长姐你随我一同出去走走?”秦瀚森提议。 “不可……”冬儿连忙阻止,“今日北风甚急,瞧这阴阴的天色,说不定一会儿要下雪,出去容易冻伤身子。” 王妃若如此这般随秦少爷出去了,一会儿王爷回来,不知又要吃怎样的飞醋。 雪? 秦雨缨已是好些年没有见过雪了,闻言兴致勃勃:“我正好饿了,走,我们去永安街那家面馆吃碗面。” 秦瀚森清秀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莫说一碗,就是十碗,我也陪长姐吃。” 出了王府,顺着永安街没走多远,就到了那面馆。 面馆与秦雨缨记忆中有所不同,变得愈发破旧了,味道却始终如一。 热辣的红油浇在碧绿的葱花上,香气四溢。 一碗热汤面吃完,秦雨缨鼻尖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王妃,您看,下雪了!”一旁的冬儿眼睛一亮,伸手一指窗外。 鹅毛大雪从天飘落,纷纷扬扬,很快就染白了远处高低错落的飞檐环宇。 两匹高头大马踏着风雪而来,领头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玄色长袍斜斜披在肩上,发冠下是一张如玉的脸,不经意地一睨,恰与秦雨缨对上了视线。 少年惊异地“咦”了一声,勒住缰绳,大步走下马来。 见他目不斜视地越走越近,冬儿连忙拦在了秦雨缨跟前:“你是何人,怎敢对我家王妃如此无礼?” 少年挑眉一笑:“想不到七嫂嫂身边,有这样泼辣的丫鬟?” 七嫂嫂? 冬儿一怔,见这人长相与七王爷足有七八分相似,赶紧垂目行了个礼:“八……八王爷……” “八王爷也是来吃面的?”秦雨缨问。 她与这最小的八王爷陆文霍平生素未谋面,也不知他是如何从众人中一眼认出自己来的…… 陆文霍摇摇头,像是瞧出了她的疑惑,伸手一指她腰间那碧若春水的玉牌:“这玉牌是先皇赏赐的,我有,七哥有,其他王爷也有。只是别人的皆为羊脂白玉,唯独七哥的最特别,是块通体晶莹的阳绿翡翠,我先前一直想瞧瞧,可七哥连碰都不让我碰,如今却挂在了嫂嫂腰上,这可真是……” 真是有够重色轻弟的! 这话,陆文霍当然不会当着秦雨缨的面说,不过,眼里那抹玩味早已表明了一切。 他早就听说七哥娶了个“名满京城”的老婆,不仅长得十分的……与众不同,而且刚过门没几日,就给七哥戴了顶绿帽子。 今日一瞧,才知传言不可尽信…… 至少那说秦雨缨丑陋不堪的传言,是信不得的。 眼前这女子一身浅淡的水蓝衣裙,披着洁白狐裘,打扮虽不起眼,但那素净的五官、那眼中清澈的神韵,简直无人能及,就连外头那纷纷扬扬的曼妙冰雪,与之一比都要黯然失色…… 这样的一位妙人,谁若说她丑,那一定是瞎了眼睛。 秦雨缨摘下玉佩,认真打量。 她只当这是个信物,不料对陆泓琛来说如此重要…… “八爷要不要借此机会好好瞧一瞧这玉佩?”陆文霍身后有人起哄撺掇。 那几个应该都是富家公子,衣着好不华丽,见了秦雨缨,一个个地直了眼睛,久久不肯挪开视线。 “都出去,谁叫你们进来的?”陆文霍不耐地一拍桌子。 这可是他七嫂嫂,哪是能随随便便给别人看的? 一旁的店小二被吓了一跳,他开店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大阵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达官显宦…… 经此一喝,一众狐朋狗友才不情不愿地鱼贯而出。 陆文霍转过头,朝秦雨缨摆起了手:“这玉,小爷我就不碰了。” 要是碰了,七哥还不把他的爪子给剁了? “八王爷要不要坐下吃碗面?”秦雨缨客套了一句。 陆文霍依旧是摆手:“我没有七嫂嫂这般雅兴,兵部那头还有些事要处理……” 说着说着,忽然有些诧异:“太后今日不是宣七嫂进宫吗?七嫂怎么还在此吃面?” 太后? 这下轮到秦雨缨诧异了,她怎么没听说这么一档子事? “八王爷,这可不是说笑的!”冬儿忍不住提醒。 太后娘娘的话,那可是懿旨,王妃若没有按时进宫,随随便便就是个抗旨不尊的罪名。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我刚从宫里出来,这些话是听太监们说的,”陆文霍挠了挠头,“要不我先送七嫂回府,问问有没有宫里的人来过。”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法子,外头风雪正盛,徒步回府难免耽误时间。 秦雨缨依言出了面馆,翻身上马。 “七嫂会骑马?”陆文霍面露诧异。 秦雨缨牵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曾学过几日。” 有意思……陆文霍眯了眯眼睛,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说京中有女子会骑马。 “长姐路上小心。”秦瀚森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秦雨缨肩上。 披风带着融融暖意,秦雨缨柳眉微挑——这臭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七嫂坐稳了,”陆文霍翻身上了另一匹,“跟着我来便是了。” 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冬儿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 眸光不经意扫过一旁的秦瀚森时,她终于找到了这不妥的源头——王爷连王妃的仲弟都这般不待见,又岂会乐意让八王爷送王妃回府?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急得跺起了脚。 相比冬儿的急躁,秦瀚森却冷静不少。 他怎么看都觉得如今的长姐与之前判若两人,不仅言谈举止不同,连方才那洒脱上马的样子,都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陌生。 可她面对自己时,笑容是真的,关切也是真的。 方才坐在面馆时,他恍然间好似回到了幼年,看向她眼中时,那份久违的暖意,足以打消心底所有的狐疑…… 面馆离七王府并不远,秦雨缨刚回府,就遇上了两个身穿宫服的老太监。 “七王妃可算是回来了,太后娘娘已在宫中等你多时了。”其中一个尖声细气地说着,语气略有不耐。 雨瑞一溜烟跑了出来,焦急地凑到秦雨缨身边,小声说道:“王妃娘娘,奴婢听说那柳若儿一大清早就偷偷摸摸出了府,往宫里的方向去了,太后娘娘偏在此时召见您,该不会是……” 第三十四章 喂喂喂,还捏上瘾了是吧? “七王妃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那说话的太监拧起了眉,声音略微提了提。 陆文霍吩咐下人拴好马绳,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他见秦雨缨身旁那丫鬟慌慌张张一脸忌惮,猜测此事恐怕不妙,开口问道:“宁公公,李公公,你们二位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两个太监转目见了他,脸色立刻恭敬了几分,一一道明了来意。 “此事不急,何不先等七哥回来再说?”陆文霍听完,不假思索替秦雨缨开脱。  听他这么一说,那宁公公与李公公皆有些为难。 “太后娘娘早已吩咐下来了,七王妃迟迟不肯动身,叫奴才们如何跟太后娘娘交代?”李公公尖声细气地问。 “哪里是迟迟不肯动身?这不过才耽误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太后慈祥心善,又怎会为了一点小事怪罪你们二人,”陆文霍说着,转目问七王府的下人,“七哥现在在何处?” “回八王爷的话,七王爷在练武场。”一人答。 “快去把他找来。”他吩咐。 八个王爷中,就属他与陆泓琛二人年龄最是相仿,自小又是一起长大,感情自然较他人深厚许多,故而此番见秦雨缨遇了麻烦,他未曾多想就出手相助。 秦雨缨虽并不惧怕独自一人去见太后,但见陆文霍如此维护自己,眸中不觉多了一丝感激。 看不出来,这个八王爷还挺够意思的…… 见两个太监脸色越来越难看,陆文霍解释:“七哥近日甚是思念太后,此番正好可以与七嫂嫂一同入宫。两位公公将要是七哥一并带去宫里,太后见了非但不会责罚,反倒还会喜笑颜开,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这……” 两个太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互相交换了一番眼色。 他们在太后跟前伺候了多年,自然晓得七王爷在一众王爷之中,最得太后喜欢。 其实,若非七王妃闹出了那等丢人的事,他二人哪敢摆脸色?自是连巴结恭维都还来不及…… 可七王妃毕竟名声尽毁,且还是个早已被抄了家的乱臣贼子之女,此番入宫,怕是会被七王爷递上一直休书。 墙倒众人推,不踩上两脚就已不错了,还谈何巴结恭维? 不止两个太监这么想,宫中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秦雨缨看着这二人变来变去的脸色,将事情猜了个十之八九,心知这位太后娘娘突然召见,定不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 可以说,入宫之后,绝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自己…… 太监们快要不耐烦时,陆泓琛终于回了府。 他穿着一身云翔符蝠纹劲装,领口、袖口皆用银丝绣了云纹,冰天雪地里,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愈加冰冷,看向秦雨缨的眸光却带上了一丝温度。 “七王爷,”领头的太监见了他,微微松了口气,“太后娘娘请七王妃入宫一叙,不知王爷是否打算同去?” “这是雨缨头一次见母后,本王自然要去。”陆泓琛道。 雨缨? 突如其来的二字,令秦雨缨有点错乱。 她何时准许这座冰山这么称呼自己了? 两个太监也是一愣,不解七王爷的语气为何如此亲昵。 陆泓琛并未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替秦雨缨披上长袍:“天冷,不要着凉。” 一件厚厚的披肩,加一件重重的长袍,几乎将秦雨缨裹成了一个馒头,她只觉得肩头沉甸甸的,整个人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 “太沉。”她翻了个白眼。 长袍分明在外,披肩分明在里,陆泓琛却不假思索替她脱下了披肩:“现在呢?” 披肩是秦瀚森的,这座冰山定是故意的…… 秦雨缨汗颜——吃醋能不能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尤其还在当着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这让她很尴尬好吗? 一旁的陆文霍咳嗽了一声,满脸玩味:“既然七哥已经回来了,那我就先告退了。” 他还是头一次看到七哥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连千年寒冰都能融化,可想而知,这个叫秦雨缨的女子有多明媚动人…… 这样的女子,自己怎就没遇上几个? “八弟不随本王一同入宫?”陆泓琛侧目问道。 “不了不了,”陆文霍连连摆手,“七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受不了宫里那些规矩……” 规矩虽多,但像陆泓琛这样的王爷,入宫之后压根无需频频行礼。  当然,向他恭敬行礼的人不在少数。 对他暗送秋波的宫女,也大有人在。 这是秦雨缨头一次入宫,突如其来的雪令偌大的皇宫变得银装素裹,一楼一阁、一景一物皆极为讲究,看得出,设计得独具匠心。 一想到即将见到名义上的婆婆,她心里就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倒不是丑媳妇即将见公婆的那种惶惶然,而是直到今日,她仍不太确信自己真已成了亲,嫁作了人妇。 这一切来得不甚真实,那洞房花烛夜像是一场闹剧,此刻与陆泓琛走在雪中,则像极了一场梦境。 深吸一口气,呵出的寒气很快被风吹散。 她抓起一捧围栏上的积雪,积雪冰冰凉凉的,一下就融化在了掌心。 陆泓琛回过头,将她的手拢进了宽大的袖中:“原来你这么喜欢雪?” “许多年没见过了,觉得新奇。”秦雨缨如实答道。 看着她冻得微红的鼻尖,陆泓琛修长的手指不由自主就伸了过去,轻轻捏了捏。 小巧的鼻尖冰冰凉凉,手感极好,加之她气鼓鼓的表情,在这漫天飞雪中分外的生动可爱。 喂喂喂,还捏上瘾了是吧? 秦雨缨没好气地打在了那只不安分的手上,对于陆泓琛,她向来不吝于报以最大的白眼。 这一幕,恰落入了回廊中的太后眼中。 太后身边除了一众宫女太监,还跟了一个低眉顺目的柳若儿。 柳若儿今日的打扮可谓极其精致,裙子是太后最喜欢的水绿花色,化了淡色的妆,耳边垂下一对椭圆的珍珠耳坠,氲氲的色泽衬得她整个人柔美极了,不过那眸光却是分外阴戾。 第三十五章 这笔账迟早要算 “太后娘娘,七王妃她年轻不懂事,入了宫不立刻来拜见您,却有闲心与王爷打情骂俏,您莫要责罚她……”柳若儿不失时机地挑拨。 太后闻言嗤之以鼻:“不懂事?能唆使琛儿把你贬去厨房当丫鬟,我看她不是不懂,而是懂太多!” “这……”柳若儿面上尴尬,心中却是快意。 她一入宫就去了佛堂陪太后诵经,顺带还哭诉了一番自己在七王府的凄惨遭遇。 没有她的惨状,哪衬托得出秦雨缨那满腹心机、争宠善妒的嘴脸? 这大抵就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柳若儿暗自得意的当口,陆泓琛已带着秦雨缨来到了太后跟前。 他拱手开口:“外头风急雪大,母后当心身体。” “你还知你有个母后?”太后的面色十分不悦。 一意孤行娶了这一无是处的秦家女子也就罢了,这几日接连出了多少事?他竟还铁了心护着此女,连入宫也非要一并前来,难道担心自己把他的王妃生吞活剥了不成! 可气归气,看着陆泓琛肩上落的那一层白雪,她不免还是有些心疼:“随哀家进来。” 殿内烧着一排炭炉,比外头暖和不少。 炭炉做工精致,每一个的花样都有所不同,秦雨缨不觉多看了两眼,忽闻柳若儿斥责:“七王妃,你见了太后为何不行礼?” 所谓狐假虎威,大抵不过如此。 秦雨缨福了一福,抬起头,太后瞧她的眼神已是极不对劲:“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王妃昨日为本王扎针治病,劳累过度,一时忘了礼数,母后勿要责罚。”陆泓琛开口。 什么,治病? 太后闻言略略一惊,上下打量秦雨缨,却怎么也难以置信:“琛儿,你想诓骗哀家,也当找个更好的借口。” 就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扎什么针,治什么病? “是不是借口,母后一试便知。”陆泓琛言语间听不出半点敷衍。 秦雨缨有些纠结,这冰山今日是脑抽了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带这么夸的。 自己一没随身携带银针,二也没打算当众扎针……再者说,即便有这个打算,太后也不见得愿意被她扎成个刺猬吧? “母后患头风顽疾已有多年,雨缨,你替母后好好按一按穴位。”他补充了一句。 秦雨缨心下了然,举步上前,却被柳若儿不动声色地拦住:“太后娘娘凤体尊贵,若七王妃技艺不精,不得要领,岂不令太后娘娘遭罪?” 此语正合太后心意,太后看柳若儿,不觉多了又几分顺眼:“若儿,你认为应当如何?” 柳若儿很是自得,却仍低眉顺目,丝毫没有表露:“不如……不如让七王妃先替奴婢按上一按,如此也好试试七王妃的手是轻是重……” 到时她坐在座上,秦雨缨在一旁丫鬟似的伺候她,想想都觉得眉开眼笑。 话未说完,就有一道寒意逼人的目光扫来。 “本王的王妃,岂会为一个奴婢屈尊?”陆泓琛声音极冷。 柳若儿脸色一白,颤着嘴唇没再说话。 “你这王妃这么精贵,倒是连哀家都不敢让她亲自服侍了。”太后幽幽道。 “太后娘娘哪里的话,”秦雨缨淡淡开口,“雨缨身为儿媳,能尽一点绵薄之力,自是乐意效劳,不知娘娘的头风病发作起来是一阵阵地闷痛,还是一下下地钝痛?病理不同,涉及的穴位也不同,若不能摸准病情,怕是不好医治。” 医治? 太后眼皮一动,听得甚奇。 先前只说按按穴位,此时她却亲口提到了医治二字,莫非还真懂医术? 思及陆泓琛先前的那句扎针治病,她心念微动,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一旁的柳若儿则纹丝未动。 她是太后的心腹,自然没有什么要避讳的。 岂料太后睨了她一眼,吩咐:“若儿,你去御膳房端些银耳莲子羹来。” 柳若儿诧然抬头,愣了愣,躬身退下了。 “你懂医术?”待人一走,太后一改之前的冷淡,看向秦雨缨的眼神多了几分莫名的神色。 秦雨缨略一点头,勉强算吧,自己懂的都是些冷门的偏方,是上一世研究用毒时,顺带着琢磨出来的。 “你替琛儿扎针,有几成机会治好他身上的怪病?”见她点头,太后急忙又问。 “只有三成。”秦雨缨伸出三根纤长的手指,如实回答。 这两日她几乎试遍了所有方法,只有针灸能稍稍压制陆泓琛体内的寒气,她甚至怀疑这既不是病,也不是毒,而是一种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 若是病,为何如此诡异,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发丝? 若是毒,又怎能隐匿于筋脉中无迹可寻? 见秦雨缨柳眉微蹙,太后本还以为她会摇头说此病无解,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大喜。 三成? 就连那医术最为高明的太医,也拿不出一成的把握来…… 也就是说,她的琛儿终于有救了? “你来,”她难得缓和了语气,朝秦雨缨招手,“先替哀家瞧瞧这头风病。” 秦雨缨上前,先替太后把了脉。 脉象细弱,面色萎黄,神疲有些倦怠,应是脾虚。 脾虚最是怕冷,加之患有头风病,想必这寒冬腊月对太后来说十分难熬。 她略一思忖,在风池、天冲两个穴位按压起来,力道不大不小,拿捏得恰到好处。 其实此时若手中有针,给太后扎上几针,效果会更为明显,毕竟再怎么按压,也不如针灸来得见效。 那股绵绵之力令太后感觉浑身上下极为舒坦,心中原本还有些狐疑,此时所有的狐疑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按完穴位,秦雨缨松开手问:“太后娘娘可好些了?” 太后连连点头,看她的眼神已是变了许多:“哀家还未用膳,你又是头一次入宫,不如陪哀家用了午膳再走……” 柳若儿端来银耳莲子羹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什么,用膳? 她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自己分明已在太后面前一一细数了秦雨缨的罪状,太后怎么竟还留她用膳? 在柳若儿看来,这是何等的殊荣? 偏生秦雨缨面色疏松平常,一点要没有要谢恩的意思。 柳若儿本想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治秦雨缨一个不敬之罪,哪晓得太后居然也不甚在意,仿佛压根没想起还有谢恩这一茬。 秦雨缨陪太后用膳时,柳若儿就站在一旁眼巴巴地伺候着,心中那叫一个不甘。 她哪里晓得,自己细数的那些“罪状”,在太后听闻秦雨缨的针灸之术对陆泓琛的病情有利之后,就变得跟一个屁差不多轻重了…… 用过午膳,太后细细叮嘱了一番,言下之意,无非是要秦雨缨与柳若儿二人和睦相处,同时也嘱咐陆泓琛这个儿子不能厚此薄彼,要雨露均沾。 她哪里晓得,柳若儿至今还是个完璧之身? 不止柳若儿,秦雨缨也是完璧之身,好在此事并无他人晓得,若传了出去,定有人要讥笑陆泓琛的“不作为”了…… 出了宫门,秦雨缨瞧见一顶熟悉的轿子,轿子旁站着二人,竟是秦瀚森与小依。 小依眼尖,一眼就认出了七王府的马车,忧心忡忡地走了上来:“王爷,王妃她……是否随你一起出来了?还是被太后留在了宫里?” 话没说完,见秦雨缨好端端坐在车里,她面色不由一讪:“王妃……” 这丫鬟居然还会担心自己的安危?难不成……是跟在秦瀚森身边耳濡目染的? 秦雨缨心知小依脸皮薄,挑挑眉没有说破。 回府的路上,马车行在前头,轿子跟在后头。 马车中,秦雨缨托腮思忖:“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就传进了宫里。” “宫里宫外只不过隔了一堵高墙,高墙只拦得住人,拦不住悠悠众口。”陆泓琛道。 秦雨缨闻言不置可否:“也有些人是拦不住的。” 她说的当然是柳若儿,柳若儿今日被太后留在了宫里,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笔账迟早要算…… 马车在鹅毛大雪中缓缓前行,不一会儿就路过了秦府。 秦府大门紧闭,门前的积雪中瞧不见一个脚印,似乎已然没了人烟。 秦雨缨倏忽想起徐子诚、秦可柔二人婚期将近,忍不住问陆泓琛:“让那个死色胚娶秦可柔,是你的主意?” 死色胚? 陆泓琛诧异于她总能说出些如此陌生的词汇:“让徐子诚娶你庶妹,是母后的意思。” 母后一直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为人处世很是虔诚。 他娶秦雨缨一事,怎么看都是拆散了秦雨缨与徐子诚二人之间的姻缘,故而母后才会赏给徐子诚一个官职作为补偿,让秦可柔代替秦雨缨嫁入徐家,如此便算是两两相抵。 原来是太后…… 秦雨缨总算明白过来。 眼下太后对她还算满意,不过这满意仅限于相信她能治好陆泓琛的“病”,若她对此无能为力,指不定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正思忖着,忽然嗅到一阵勾人的香味儿。 挑窗一看,原来是街边那糕点铺子外头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正煮着热气腾腾的麻辣小龙虾。 热辣的香味随冷风灌入马车,秦雨缨顿时闻得馋了。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骚乱。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这虾吃死人了!”一人扯着嗓子大喊。 什么,吃死人了?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秦雨缨吩咐随行的雨瑞。 雨瑞钻进人群里,不一会儿就打听出了事情的始末:“听说有个人一大早来这儿吃虾,吃完之后上吐下泻,回家挨了两个时辰,愈发脸色发青,眼看要不行了。” 话音落下,又听那扯着嗓子大喊的人说道:“我爹今日就只吃了你们铺子的虾和隔壁铺子的枣,那枣铺开了十几年了,从来都是童叟无欺,当然是你这虾有问题!” 虾与枣…… 秦雨缨闻言心下了然,正要下车,小依忽然过来了,恭恭敬敬朝她说道:“王妃娘娘不便抛头露面,就让奴婢代劳吧。” “你知这是怎么回事?”秦雨缨问。 “虾和枣不能一起吃,吃了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气绝身亡,奴婢小时候恰好见过这么一桩事,那大夫给了病人一些蛋清,服用之后眼看着就好转了。”小依答。 秦雨缨点头:“你去吧。” 小依转身进了铺子,铺子里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了一个人,瞧着有六十来岁,须发花白,脸色青得发黑,吐着舌头上气不接下气。 小依要掌柜叫人买了几颗鸡蛋,手脚伶俐地取了蛋清喂那老人。 不一会儿的功夫,老人脸上的乌青之色果然渐渐消退,气息也顺了起来。 “这虾是好的,枣儿也是好的,只是两者不能同食。”小依解释。 人群中有人称赞她心善,说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听说小依是七王府的丫鬟,那从阎王手里捡了一命的老人连忙带着儿子,朝陆泓琛与秦雨缨乘坐的马车磕头行礼。 秦雨缨有点错乱,赶紧叫雨瑞过去将那二人扶起。 磕头这种事,她实在是没法习惯…… 陆泓琛收回视线:“这丫鬟如今对你很忠心。” 他口中这丫鬟,指的自然是小依。 “但愿这忠心不是一时,而是一世。”秦雨缨语气平平。 有些错,犯一次就够,若再有第二次,那就真是自寻死路…… 回到七王府,恰好有几个小厮一筐接一筐地往书房搬东西,东西皆用油纸包着,一问才知那是艾叶。 秦雨缨拍了拍脑门,记起今日该给陆泓琛熏艾炷了。 治病是大事,一点也不能耽误。 仍是在书房后头的那间暗室,仍只有她与陆泓琛二人。 “你……忍着点。”她拿起艾炷。 有些穴位被艾炷一熏灸就痛苦无比,背对着她的陆泓琛却始终纹丝未动,仿佛毫无痛感可言。 艾灸过后便是扎针,扎着扎着,秦雨缨忽觉烟雾缭绕里的某人有些不对,心里一惊,连忙去探他的鼻息…… 第三十六章 她压根不知自己有多诱人 定睛一瞧,却见一双墨黑的眸子正看着她,将她忧心忡忡的神色尽收眼底:“你很担心本王会死?” 还好,这块千年寒冰还活着…… 秦雨缨缩回手,一阵尴尬:“谁……谁担心你了?你若就这么死了,旁人皆会以为是我干的,你死事小,连累我事大。” “好,那本……”陆泓琛淡淡一笑,本想说本王,话到嘴边却不知不觉换了一字,“那我好好活着,你哪日替我治好,我便哪日放你离开。” 自己都觉机会渺茫,却还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一言为定。”秦雨缨伸出小指。 早该如此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何弃疗啊? 陆泓琛一愣:“这是……” “拉钩你都不会?”秦雨缨表示十分鄙夷。 这货到底是怎么长大的,难道没有童年吗? 陆泓琛学着她的样子伸出小指,动作难得笨拙了一次。 二人拇指相碰,他的手修长如玉,如此好看却如此寒凉,仿佛一块冷冷的冰…… 她轻碰了一下,触电似的赶紧缩回了手,不经意碰倒一旁的艾炷,被烫得倒吸一口冷气。 陆泓琛急忙捉住她的手指,看着那一小块被烫伤的红痕,深若寒潭的眸子泛起波澜。 “笨手笨脚。”他轻声斥责。 你才笨手笨脚! 秦雨缨心里悱恻——信不信我用银针在你脸上扎个清明上河图? 然而看着那双阖黑的眸子,竟情不自禁怔了一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陆泓琛薄唇一抿,吹了吹那块小小的疤痕,气息拂过她的伤口,带来异样的冰凉。 一时间,那灼热的痛楚似乎也减轻了几分。 四目相对,他修长的手指,不知不觉就轻抚过她素净的小脸,摩挲着她的唇。 那柔软的感觉,仿佛连指纹都严丝合缝…… 秦雨缨赧然,却不知为何,没有想躲的冲动。 陆泓琛早已脱去外袍,只着一件素衣,秦雨缨为求方便,也只穿了一条蛟蛸丝织成的裙子,裙子轻薄如烟,此时左袖捞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莲藕臂。 二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她的呼吸轻轻扫在他脸上,一阵甜香直钻入鼻端,陆泓琛忍不住俯身一吻。 嘴唇所触之处,犹如火烫,秦雨缨立刻红了脸颊。 那抹潮红如绯云笼罩,配上水汽氤氲的双眸,美若寒风料峭中枝头初绽的第一瓣梅……她压根不知自己此时有多诱人。 感受到他眼里的炽热,她急忙挣脱欲逃。 那双有力的手臂却牢牢禁锢住了她,他声音低沉,似乎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沙哑:“别乱动……” 语气一反常态,仿佛在极力克制什么。 秦雨缨隐约在他阖黑的瞳仁中看到了一簇火苗,分明只是星星点点的火花,却如此来势汹汹,仿佛一瞬间便能化作滔天火光,将她整个儿燃烧殆尽…… 她愈发挣扎起来,他不由分说地捉住那两只柔弱无骨的手,俯身噙住了她软软的唇,体内像驰骋着一匹野兽,无休无止地在那香甜的唇齿间掠夺。 激烈而放肆。 空气好似化作一团春水,秦雨缨快要窒息。 他却还是不肯放过,吻得更深,更令她无从招架,甚至……无从思考。 脑海中空白一片,像是有什么轰地炸裂,全身的感觉都仿佛集中在了唇畔齿颊,被亲吻便会绽出沉蛰的火花。 微微的,发麻发痒……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笃笃的声响,像是敲门声。 秦雨缨张开双眼,水汪汪的眸子透着一丝迷茫,似乎刚从梦中惊醒。 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几乎令陆泓琛把持不住。 外头的声音却愈发急了。 秦雨缨侧耳,她没听错,那的确是敲门声。 她趁机挣开陆泓琛的怀抱,红着脸找了个理由,飞也似地推门而出:“艾叶不多了,我去叫人拿些过来……” 叩门半晌却未得回应的杜青,正打算转身离开,门却突然“嘎吱”一声被打开了。 看着面颊绯红的王妃与自己擦身而过,他一阵诧异,挠了挠头,总觉自己好似做错了点什么…… 走出书房,被陆泓琛掠夺过的唇瓣仍酥酥麻麻的,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呼啸的寒风令秦雨缨清醒了几分,回想起方才那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她兀自恼火——该死的阎君,让她来到这色胚王爷身边,却不肯给她武功,白瞎了她作为杀手的一世英名…… 不行,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她得叫陆泓琛连本带利加倍奉还才行! 这般想着,没走几步,忽然撞上了个人。 那人被她撞得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柔柔弱弱地爬起身,一脸楚楚可怜:“姐姐……” 姐姐? 秦雨缨冷然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柳若儿:“柳姑娘,你这乱认亲戚的毛病要改。” “王妃娘娘,”柳若儿乖巧地改了口,试探着问,“您与王爷在书房待了这么久,是在……做什么?” 她熬了不少夜,终于绣好了一只鸳鸯戏水的香囊,今日本打算亲手送给王爷,却见王爷与秦雨缨一齐进了书房,紧紧关上了门。 她并不知秦雨缨给陆泓琛扎针治病之事,故而见二人久未出来,心里不免觉得奇怪。 “在……在做一些爱做的事,与你无关。”明明没把柳若儿当做什么威胁,一开口,秦雨缨却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反感。 自己难道是吃醋了? 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 柳若儿不过是个从未被陆泓琛近过身的接引姑子,自己吃哪门子的飞醋? 等等……就算近过身又如何?反正也与自己毫无干系! 秦雨缨摇摇头,觉得一定是方才被艾灸熏晕了脑子。 柳若儿见她脸色不对,缩了缩身子没敢再说什么,那怯怯的模样,仿佛一只见了猛虎的小兽。 秦雨缨看得翻了个白眼——天地良心,这是在自己手里受了多大的委屈? “好好去你那西厢待着,没我的吩咐不许出来,更不许到书房来。”她此刻压根没心思跟柳若儿算账。 “是……”柳若双目低垂,咬唇点头。 书房暗室中,陆泓琛听着外头的一幕,尤其,听到秦雨缨这满是敌意的最后一句,竟不知不觉勾了勾唇。 杜青看得头皮发麻,天地良心,这十几二十年来,他还从未见王爷如此笑过。 他还是觉得,王爷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更正常…… “以后王妃与本王独处时,谁也不得打扰。”陆泓琛转目看向他,开口吩咐。 杜青额角微僵,自己这是……被嫌弃了吗? 此时与爱迪生发明电灯泡的时代相距甚远,杜青一下子还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作为一个副将兼贴身侍卫的尴尬…… 秦雨缨回了房,仍旧很是恼火,却不知恼火的不止她一人,还有那柳若儿。 一想到方才秦雨缨那颇不耐烦的语气,柳若儿心里就憋屈得慌。 她可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往常这七王府里没有谁敢得罪她,那秦雨缨算什么东西,竟敢在她面前如此嚣张? 柳若儿原本是不愿回来的,可她毕竟不是宫人,不可能长久留在宫中。 太后娘娘之所以对她另眼相待,不仅仅因为她装得一手好温顺,还因她有一手过人的推拿之术,却不知为何,昨日忽觉她推拿得不甚舒服,于是这么快就叫她回了七王府。 想到昨日王爷曾叫秦雨缨给太后按穴位,柳若儿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难不成,太后娘娘是觉得她的推拿之术比不上秦雨缨? 思及此,她不由心生惶恐。 自打秦雨缨来了这七王府,她变得就诸事不顺,好在有太后娘娘撑腰,没人敢拿她怎么样。 若连太后娘娘这座靠山都没了,那自己岂不是…… 柳若儿越想越气,越想越急,恨不得扎个小人把秦雨缨活活扎死。 与此同时,秦雨缨房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怎么又来了?”冬儿见了秦瀚森,都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这位秦少爷,就不能长点儿心吗? 秦瀚森一脸老实,像是压根没听出冬儿语气中的不耐烦:“冬儿姑娘,我长姐在吗?” “王妃刚从书房回来,正在里头歇息呢。”冬儿伸手一指里屋。 歇息? 秦瀚森印象里,长姐从未见在大白天歇息过,他不由担心起来,敲了敲里屋的门:“长姐?” 没敲两下,秦雨缨就打开门走了出来。 她本就没有歇息,冬儿不喜秦瀚森总是缠着她,才会编出这么个借口下逐客令。 秦瀚森的视线落在她微肿的嘴唇上,眉头立刻拧了起来:“长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七王爷欺负你了?” 他满眼忧心忡忡,仿佛只要秦雨缨点头说是,他就会立刻冲去找陆泓琛算账。 秦雨缨心头微暖,一时语塞。 她当然腆不下老脸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秦瀚森这个仲弟,于是摇了摇头,避重就轻:“没有,只是刚才不巧遇到了柳若儿。” “柳若儿?”提及此人,秦瀚森愈发皱眉,“我听府里的下人说这人心思歹毒,此番在你手里吃了瘪,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秦雨缨撇嘴:“我猜她也不会……” 第三十七章 这该死的流氓,他简直不要脸! “对了,”她略一思忖,“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秦瀚森摇头,这才记起自己的来意:“明日是八王爷的生辰,八王爷派人给我送了帖子。长姐,你说我去是不去?” 八王爷派人请他,不是因为他秦家少爷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七王妃一母同胞的弟弟。 故而,秦瀚森打算先问问秦雨缨的意思。 毕竟先前从未人给他递过帖子,万一他不懂规矩,在八王爷的宴会上出了丑,那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你随我同去便是。”秦雨缨压根没想那么多。 不过是个生辰而已,也就是一帮达官显宦、名媛贵女聚在一起吃吃饭、看看戏。 若她没记错,那八王爷陆文霍曾在她与陆泓琛的大婚时送过一份“别出心裁”的贺礼——那本鬼画符的手抄佛经。 所以,此番她该送个什么回敬…… 秦瀚森倒是老实,拿出积攒了好些年的银子买了一幅值钱的古画,画上是棵不老青松,作为贺礼算不上别出心裁,但勉勉强强也还过得去。 秦雨缨在七王府的库房转悠了一圈,绕过那些闪瞎人眼的金银珠宝,视线不经意被角落里的一物所吸引。 咦,这东西……怎么被收在了库房里? 她拿起一看,唇角一牵——就它了! 正要抬脚出去,却见库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她额角不由自主僵了一下…… “不是说要去取艾叶吗,怎么黄鹤一去不复返了?”陆泓琛问。 “我……一时忘了。”她佯装镇定,语气不惊。 “忘了?”陆泓琛细长的双目微眯,眸光有那么一点危险,“你怎么不干脆说,你把本王也一并忘了个一干二净?” 眼看这座冰山俯身逼近,秦雨缨有点绷不住了。 喂喂喂,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占了便宜还卖乖? “你别过来……”她没好气。 针灸时动手动脚不说,居然还来这儿堵她,也就才她这么好脾气,没用艾炷将他烫成个猪头! “你再过来,这毒我不解了。”秦雨缨越想越气,磨磨后槽牙打算撂摊子。 “一点也不持之以恒。”陆泓琛批评。 秦雨缨听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就你持之以恒,持之以恒地欺负人,欺负完了还若即若离地装千年寒冰。 陆泓琛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只觉得那张素净的小脸气鼓鼓的十分有趣。 “洞房那夜本王答应过你,只要你替本王解毒,就与你分房而睡,如今你是要反悔?”他问。 言下之意,不解毒就不分房睡了? 秦雨缨一阵结舌,这……这该死的流氓,他简直不要脸! “七王爷莫要忘了,我能调制出迷情散,也能调制出一日丧命散、含笑半步癫。”她威胁。 尽是些奇怪的药名,听得陆泓琛唇角含笑。 他点头:“也好,说不定能以毒攻毒,使本王身上余毒全清。” “你……”秦雨缨气结。 这哪是一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分明就是个二皮脸…… 不过这二皮脸实在太高大英挺,眉宇间流露出的英气,足以抵消唇边那抹不经意的玩味。 论武功吧,她打不过这人,论口才吧,她也说不过这人。 论下毒……算了,不和这个半脚踏入阎王殿的老弱病残一般见识,万一一不留神毒死了,这偌大的七王府,还有谁每日陪她拌嘴? 秦雨缨觉得自己实在太仁慈,一定是因为武功尽失,杀气全无,所以才变得心软起来。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八王府,王妃先睡吧。”陆泓琛没再继续惹恼这只气鼓鼓的小猫。 说着,替她拢起了耳畔一缕散落的发丝。 他微凉的手指,不经意触及她的耳尖。 秦雨缨忽觉脸有些红,赧然咬唇,瞪了他一眼,夺门而出。 陆泓琛心中某处像是有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看着她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浓黑夜色里,久久未能挪开视线…… 这夜,秦雨缨辗转反侧。 刚一睡着,浑身就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被鬼压了床。 歪了歪脖子,却还能动。 她睁开眼,险些被吓一跳,自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片阴冷的漆黑中,四周空荡荡的,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阴冷,令她莫名感到熟悉…… “你来这世上,是不是忘了一桩事?”一个声音传入耳畔。 转目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那人长了一张宛若天人的脸,一双凤眼透露出隐隐的阴气,仿佛能摄人魂魄。 秦雨缨蹙眉:“你是谁?” 那人见她满目诧异,伸手朝她眉间一点:“看来牛头马面穿魂引线的手法不甚熟练,居然使你失了记忆。” 细微的疼痛涌入眉心,秦雨缨一怔,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那坑货阎王吗,自己方才怎么竟记不起他的脸了? “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要帮我办一件事?”阎罗每说一个字,身形就浅淡几分。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竟变得有些虚无透明。 秦雨缨费力地回想,她记得这阎罗找自己喝酒,说只要能喝过他,就给自己一线生机。 她拿起酒杯三两下就将他喝翻,听见他喃喃说,这阴曹地府的酒不会醉人,只会醉魂,七情六欲越淡薄,则越能千杯不醉…… “而你,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女子。” “替我办成一桩事,我就让你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地方……” 记忆到此截止,而后发生了什么,秦雨缨压根想不起来。 办成一桩事? 办成一桩什么事? 正恼火这阎王说话只说一半,忽然感觉到一双手在死命摇晃自己。 “王妃,王妃?” 一睁眼,是冬儿。 冬儿脸色焦灼,似乎被吓得不轻:“方才您一动不动,浑身冷冰冰的,奴婢还以为……” 秦雨缨摸摸鼻子:“我……做了个噩梦。” 哪有做噩梦做到这份上的? 冬儿狐疑,不过并未细想,匆匆端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温水与水盆:“王妃,时候已经不早了,您快些洗漱吧,一会儿还要给八王爷贺生辰呢!” 往窗外一看,已日上三竿。 梳洗一番,秦雨缨换上了一身雾蓝织锦长裙,裙裾上绣着点点白梅,清新脱俗而不喧宾夺主,一头乌黑的发丝绾成如意髻,插上一支玉簪,瞧着甚是端庄得体。 只是眸中的神韵淡漠如烟云,怎么看都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般温婉乖巧…… 来到八王府时,府里已聚集了不少宾客。 陆文霍最喜欢新奇物件,收集了不少东瀛来的放大镜、西域来的布谷钟,惹得众人啧啧称奇。 席间,男宾女宾被分隔开来,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屏风,两边的说话声皆隐约可闻。 好些日子不见的秦可柔,居然也在宾客之列,只是无人与其搭话,在一片热闹中显得颇为形单影只。 其实,也没什么人找秦雨缨搭话,不过与秦可柔的惶惶然不同,省却了一番虚与委蛇,秦雨缨反而乐得自在。 此时端上来的皆是些精致小巧的点心,离正儿八经开席还有好一会儿功夫。 不远处放着一架古琴,秦可柔壮起胆子,起身说道:“小女子弹奏一曲,给各位助兴。” 众人皆看向她,没人说好,也没人说不好。 秦可柔咬唇,走向那琴。 琴在架上,却无椅子。 她一愣,只觉得格外的尴尬。 还是陆文霍开了口:“来人,去搬椅子。” 丫鬟不一会儿就搬来了椅子,还撤去了屏风,如此众人便能瞧个清清楚楚。 秦可柔坐下,开始抚琴。 琴音婉转低沉,似细雨打芭蕉,远听无声,静听犹在耳畔。 一曲罢了,陆文霍率先鼓掌。 秦可柔面上一喜:“八王爷觉得好听?” 陆文霍想了想,说道:“好是好听,就是太哀怨,听着不像是在给我贺生辰。” 秦可柔闻言眸光一暗,转目看向秦雨缨:“我记得……长姐也极爱抚琴,不知有没有这个耳福,听长姐当众弹奏一曲?” 不拉个垫背的,怎么显得自己琴艺高超呢…… 秦雨缨愕然,好端端的怎么扯上她了? 见秦雨缨不语,秦可柔还道她是怕了,佯装人畜无害地笑了笑:“今日是八王爷而生辰,图的是个乐子,长姐即便弹得不好,也是无妨的。” 这话说得极生分,也极蠢,落在众人耳中,足以佐证她二人不合的传闻。 周遭投来不少看好戏的目光,秦雨缨挑眉,淡淡吐出了个“好”字。 秦可柔一怔,没想到她竟真敢答应。 难道……她就一点也不怕出丑? 秦雨缨坐于琴前,略一思忖,弹了一曲将军令。 这身体的原主是不会弹琴,可是她会啊。 怪只怪杀手行业竞争太激烈,总有些口味独特的金主,连雇凶杀人都要求才艺双全,生生把她逼得学会了琴棋书画,且十八般武艺皆有涉猎。 琴音袅袅,如深谷幽林那清脆撩人的鸟鸣,似行云流水中悠扬自由的群鱼,时而又好像化作了狂风骤雨,兀自惊骇滂沱……透露出一股无以伦比的浩瀚与坦荡。 技巧虽未炉火纯青,但气魄已是登峰造极,不然,哪能称得上将军令? 奏完,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席间静可抛针。 也不知是谁领头叫了一个“好”字,掌声骤起,久久不息,其中虽不乏趋炎附势的虚伪,但也有一些是发自肺腑的叹服。 至少,陆文霍就很是叹服。 有这一曲惊才绝艳的将军令贺他的生辰,他顿觉秦雨缨送来的那幅墨宝,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虽然他压根就没看懂墨宝上的“香蕉你个巴拉”,究竟是何含义…… 众人皆沉浸于秦雨缨久久绕梁的琴音里,谁也没发觉,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不远处的一座园子,一下子神色微变。 那园子的高墙上,雕刻着一些栩栩如生的梅花,花纹甚是精致繁复…… 不多时,有丫鬟穿梭席间一一上菜,秦雨缨不动声色地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快步出去,走进了那扇园门。 仔细一瞧,这不过是一座极普通的园子,并没有什么异样。 可方才,她分明记起了阎王那厮曾给自己看过的一个图腾。 那时二人皆喝得醉醺醺的,阎王打着酒隔儿认真告诉她,若在人间看到此物,一定要帮他给弄到地府来。 说着,伸手在空中画了一朵形状古怪的梅花。 秦雨缨醉眼朦胧地“啊”了一声,问他的手指为何会发光。 阎王很是汗颜:“这根本不是你要注意的重点吧?重点是你得帮我找到这个,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 接着却没了下文,因为那厮已噗通醉倒,不省人事。 他画的梅花图腾,比寻常的梅朵多出一瓣,与这墙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难不成……她要找的就是这堵墙? 秦雨缨汗颜,觉得一定不是这样。 再者说,把墙凿个洞,将这图案挖回去,未免也显得太蠢…… 正在园中边看边思忖,不远处忽然走来几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大冷天的形单影只逛花园,不嫌寂寞得慌?”领头那人年纪轻轻,一身华服,满口都是酒臭,还张大了嘴冲她嘿嘿一笑。 秦雨缨几欲作呕,蹙眉冷冷道:“滚开!” “哟,还挺有脾气……”那人贪婪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眼里像是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浑身上下揉捏个遍。 啧,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清丽脱尘的小娘子,与那些庸脂俗粉一比,简直不似人间之物啊…… “放肆,还不快见过世子!”那人身后的几个小厮朝她喝道。 世子? 夜朝共有七个王爷,其中一个年幼时就已夭折,还有三个英年早逝,余下的就只有七王爷陆泓琛、八王爷陆文霍,和三王爷陆长鸣了。 陆泓琛刚刚大婚,陆文霍则尚未婚配,只有陆长鸣有个世子名叫陆浩淼,想来应该就是此人。 “闭嘴,”陆浩淼不耐烦地朝那几个小厮一吼,“瞎嚷嚷什么,别吓坏了我的美人!” 紧接着眼睛一转,朝秦雨缨贼笑起来:“本世子就喜欢彪悍的,不彪悍我还不中意呢……美人,你光瞪着眼睛有什么用,来打我啊,让小爷我好好瞧瞧你的花拳绣腿……” 按理说,这人应该称呼她一声叔母。 被一个与自己差了辈分的登徒子调戏,秦雨缨表示很不爽。 所以当陆浩淼伸出咸猪手,朝她脸上摸来时,她不假思索就卸了他的胳膊。 骨骼虽硬,关节却软,找准了力道便能四两拨千斤。 秦雨缨身形微动,手腕一转,只闻“咯噔”一响,杀猪般的惨叫应声响起。 陆浩淼疼得只差没背过气去,然而秦雨缨并未收手,反手又是一拳,将他揍得鼻血直流。 “你……你好大的胆子!”陆浩淼大声喝道。 几个小厮见状不妙,一齐围拢过来,捞起衣袖就要抓她。 秦雨缨耸了耸肩,一脸云淡风轻:“分明是你主动要我打,我看你不仅没长脑子,而且还没长记性。” 陆浩淼这时倒是顾不上说什么彪悍不彪悍了,扶着那疼痛无比的胳膊,直接怒喝:“给我抓住她,往死里打!”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小厮忽然颤了一下:“不好,世子爷,有人来了……” “谁来了也不管用!”陆浩淼正在气头上,气得那叫一个满脸赤红,青筋暴起。 还从来没有人动过他一根汗毛,今日,他非要把这个胆大包天的贱婢活活刮了不可! 不,活活刮了未免太便宜了她…… 他要把这人抓去府里,让野狗轮番糟蹋,以解心头只恨! “来的好像……是七王爷。”那小厮接而道。 七王爷? 陆浩淼眸光一闪。 身后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也不知凑在陆浩淼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他赤红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瞪向秦雨缨,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算你走运!” 竟就丢下一句狠话,这么带着一群人悻悻跑了。 秦雨缨愣在原地,有点无语。 那块千年寒冰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个时候来?在府里偷偷练了这么多日武功,好不容易有几个人渣给她实打实练练手,她容易吗她? 不过话说回来,陆浩淼怎会如此惧怕陆泓琛? 狐疑的当口,陆泓琛已疾步走来,他虽未瞧见刚才那一幕,但也看得出眼前的秦雨缨神色有些微妙…… “你为何突然出来了?”他问。 “你为何也突然出来了?”秦雨缨反问。 陆泓琛不语,他见秦雨缨久未回席,心中不免担忧,于是就顺着她的足迹找了过来。 这园中显然不止她一个的足迹,还有些似乎是刚留下的,莫非……她在见什么人? “本王问你的,你还未回答。”。 “我……看着这梅花挺眼熟的,索性过来瞧瞧。”秦雨缨随口瞎编。 分明只是个借口,怎料陆泓琛顺着此言此语说了下去:“这本就是你母亲家的旧宅,你以前难道未曾来过?” 什么? 秦雨缨闻言一怔,她只记得母亲叫牧雨秋,并不记得母亲有过什么娘家人。 寻常百姓自是住不起如此阔绰的园子,唯有有权有势的人家,才担负得起这假山园林的开销。 可若牧家有权有势,母亲牧雨秋生前又为何会被赵氏百般欺压,自己与秦瀚森,又为何这么些年无一个亲戚问津? 为不露馅,秦雨缨将疑团存在心里,并未直接发问。 毕竟以冬儿和雨瑞两个丫鬟的本事,打听出这些事应当不难…… 此时,一双阴戾的眼睛正远远打量二人。 “世子爷,奴才打听到了,这女人是七王爷刚娶的正妃,听说七王爷对这女人很是喜欢,若因此得罪了他……”那师爷在陆浩淼耳边说道。 言下之意,是劝陆浩淼就此罢手,莫要徒生事端。 “七王妃?”陆浩淼捂着疼痛无比的手臂,咬牙切齿,“管她是什么东西,今日非叫她尝尝老子的厉害不可!” “这……”师爷面露难色。 “这什么这,还不快去准备,只要你们这帮狗奴才把事情做得麻溜些,那七王爷又岂会发觉?”陆浩淼不耐地催促。 师爷硬起头皮应了一声“是”…… 酒宴结束后便是游园,名义上是游园,实则是富家公子与大家闺秀相亲的大好时机,那些养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若对哪家的俊俏公子动了心,便会偷偷叫丫鬟递些手帕、送些香囊,如此一来二去,一桩桩亲事便成了。 众人中,秦瀚森算是一张生面孔,因长得极为清秀,吸引了不少女子的视线。 他有些脸红,面对那些女子期期艾艾的目光,并未有所回应。 相比秦瀚森的略显拘谨,秦雨缨游园则游得漫不经意。 此时她心里装着另一桩事,压根没料到那陆浩淼贼心未死,所以当有丫鬟过来告诉她,秦瀚森在前头出了事时,她不假思索地就跟着过去了。 丫鬟走的是条僻静小道,秦雨缨快步跟在后头,二人渐渐远离了人群。 走了一会儿,秦雨缨突然心觉不对:“我仲弟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闻言非但没回头,反倒愈发加快了脚步:“王妃娘娘一会儿就知道了……” “站住!”秦雨缨心觉不对,正要拿住她问个清楚,耳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破风声。 她转身一躲,奈何雪地太滑,身形一时施展不开,竟未躲过。 一根木棍重重敲在了她的后颈,手持木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陆浩淼。 看着秦雨缨软软倒地,他上前狠狠踢了一脚:“呵,刚才不是还挺得意吗,怎么这么快就蔫了?” “世子爷,快些把她弄走吧,一会儿当心有人过来!”师爷急急提醒。 “狗奴才,我做事用得着你啰嗦?”陆浩淼将那棍子往雪地里一掼,吩咐几个小厮,“把她给我抬到那头的厢房去,点好迷魂香等我过来,我今日要好好骑一骑这匹野马!” 几个小厮立刻上前,将秦雨缨抬了起来。 一枚晶莹碧绿的玉佩,悄悄从她腰间滑落,掉入了厚厚的积雪中…… 第三十八章 说,你为何要勾引世子 几个小厮将秦雨缨抬走后不久,一人远远地走了过来。 那是陆文霍,手里正漫不经心把玩着一块美玉。 玉是府尹带来的贺礼,美则美矣,却似乎缺了点灵气,怎么瞧都不如先皇赏赐给七哥的那块好…… 走着走着,一块碧盈盈的物件映入视线,在洁白积雪中显得格外耀眼。 陆文霍加快脚步上前一瞧,嘿,这不就是七哥的那块玉佩吗? 只是……为何会被遗落在雪中? “来人。”他蹙眉唤了一声。 立刻有丫鬟快步走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 “我七嫂子可还在这园子里?”陆文霍问。 “回王爷的话,方才游园时,有丫鬟将七王妃叫走了,说是秦少爷在前头出了点事。”丫鬟答。 “出了什么事?”陆文霍继续问道。 丫鬟摇头:“奴婢不知。许是这雪地太滑,摔了一跤罢,若真出了什么大事,怎会没人来禀告王爷?” 陆文霍想想也是,心道这七嫂子也太不小心,好端端的玉佩挂在腰上,竟也能遗落。 他心里虽有点狐疑,但这雪地里皆是足迹,陆浩淼那伙人的踪迹已无从辨别,环顾四周,不远处的一溜小屋皆房门紧闭,有一间还从外头上了锁。 奇怪,怎么还锁上了? 自己又不是不常来住。 陆文霍未曾多想,摇摇头,拿着那碧玉走远了…… 与此同时,师爷正小心翼翼地问着陆浩淼:“世子爷,您……真打算找野狗来,将七王妃给……” “什么野狗,谁说要找野狗?”陆浩淼只差没把他骂死。 别的女人嘛,就是玩出性命来也无妨,可这毕竟是他七叔父的妃子,万一不留神玩死了,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师爷听得舒了口气,还好世子爷改了主意,否则这天寒地冻的,他去哪儿找什么野狗? 想了想,他又踟躇:“世子爷,若这七王妃性子刚烈,醒来后一头撞死了……” “撞死就撞死,这冰天雪地的,脚下一滑撞在树上的人岂会少了去了?”陆浩淼倒很有主意。 说完这么一句,便不再理会那啰啰嗦嗦的师爷了。 师爷却还是犹豫:“可这毕竟是七王爷的女人……” 陆浩淼嗤之以鼻:“管她什么身份,在身下承欢时都是一个样,就好比我父王与那董……” “世子爷!”师爷急忙打断。 他算是知道,为何三王爷会叮嘱自己,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世子爷了。 此事若不小心说漏嘴传了出去,那可是要被满门抄斩的! 陆浩淼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了。 算起来,迷香的药效应当已经发作,他倒要瞧瞧,那张牙舞爪的女人中了迷香还能怎么嚣张…… 秦雨缨昏迷未醒,是被一只脚踹醒的。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陆浩淼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是你?”她皱眉,只觉头疼欲裂,浑身绵软,连声音都有气无力。 陆浩淼满意地看着她痛苦的表情,伸手捏起了她的下巴:“本世子说的话,你听好了。反正那七王叔也是个快死的人了,你若把我伺候好了,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若将事情捅了出去……你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秦雨缨嗤笑一声:“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不明白?那是你太蠢,”陆浩淼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我好歹是个世子,就连圣上都得看在我父王手握兵权的份上给我几分面子,而你嘛……只是个乱臣贼子的女儿,先前背着七王爷与人私会,现在又趁着游园会勾引我这个世子,你说,你这样的贱人是不是该被抓去浸猪笼?” 秦雨缨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人还打算诬陷她? 这世道,对女子太不公平,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失了贞洁就好比半只脚踏入了阎王殿,死不能好死,活也不能好活。 “这么说,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她淡淡挑眉。 陆浩淼误以为她语气平静便是服软,轻蔑道:“那是自然……” 秦雨缨双目微眯:“听闻那三王爷温良谦逊,手握大权却从不功高震主,如今看来,不过是表象而已,若真如此,岂会教出你这种狗胆包天的儿子?” “你!”陆浩淼听得瞪圆了眼珠子。 原以为这女人会低头求饶,哪晓得,她竟敢出言讽刺自己? 他一怒,抬脚便要再踹。 这一踹却踹了个空,秦雨缨侧身躲开,一双鬼魅般的手眨眼就卡住了他的脚踝处。 她她她……她是怎么挣脱绳索的? 陆浩淼心觉不妙,还没来得及稳住重心,就觉脚踝处一阵剧痛,当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缩成了虾米。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秦雨缨动作一滞,侧目道:“谁!” 一道身影从窗边闪过,秦雨缨踹开门追了出去,三两下将那人抓了个正着。 “怎么是你?”她诧异。 “我……我……”秦可柔结结巴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提前离席,偷偷跑来这园中,原本是想“邂逅”八王爷的,毕竟若能被八王爷看中,她便不用再嫁给那劳什子的徐子诚了。 哪晓得,八王爷没见着,却不小心瞧见了秦雨缨被打晕的一幕。 惊慌之下她下意识要呼救,可转念一想,秦雨缨是谁?那可是她的仇人啊! 这小贱蹄子出事,自己高兴还来不及,何苦为了她得罪三王爷的世子? 故而她躲在树丛里没有声张,算准了时机叫来自己的丫鬟,说世子爷喝多了,在园子里调戏下人,吩咐丫鬟赶紧带人过来阻止。 此处偏远,待丫鬟带着人找过来,早就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一想到众人破门而入时,恰好能撞见秦雨缨在陆浩淼身下婉转承欢的场景,她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却不料,秦雨缨突然破门而出,将她抓了个正着。 她畏畏缩缩的模样,落在秦雨缨眼中分外的可疑:“这件事与你也有关?” “不是……”秦可柔颤着嘴唇直摇头。 正要解释,园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世子爷在哪?” “听秦家小姐的丫鬟说就在那头……” 这是着急赶来“捉奸”的? 秦雨缨眸中寒意一闪,不假思索地将秦可柔一掌打晕,扔进屋子里关上了门。 屋中满是迷魂香,陆浩淼被掰断了脚腕,一只胳膊还在秦雨缨手里收了伤,此时趴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 冷不防有一人被扔了进来,恰好压在他身上,压得他浑身上下哪哪都疼,疼得惨叫连连。 不多时就有人破门而入,将他身上的人掀开了。 “世子爷,您这是怎么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爷。 “我……”陆浩淼恨不得破口大骂,却被师爷在手臂上重重掐了一把。 定睛一瞧,师爷正不停地朝自己使眼色。 抬起头,才发觉门口乌泱泱站了有数十人。 而且,都是些陌生面孔。 有两个人却是眼熟的,一个是他的八王叔,陆文霍,还有一个是他的老爹,陆长鸣。 “世子不在园中赏雪,怎么跑到厢房来了?”陆文霍佯装不解。 其实根本无需多问,房中的场景一目了然,角落里那袅袅升起的迷魂香,就很能说明问题。 “逆子,你怎么敢……”陆长鸣指着自己的儿子,手指一下下发颤,老脸一阵阵发青。 “我……我什么都没干,是这女人勾引我!”陆浩淼不假思索地推脱。 陆长鸣等的就是这一句,狠狠一拂袖子:“来人,把这个女人抓起来,别让她跑了,本王倒要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可柔就这么成了众矢之的,待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周遭已围满了人。 “啧啧,想不到这秦家小姐,居然企图勾引世子爷。” “就是,分明已有婚约了,还如此不知检点!” “我看啊,她根本就没想嫁给那身份低微的徐家公子……” 徐子诚也在人群里,只觉这些议论像是一记记耳光,重重甩在了自己脸上。 他紧紧握拳,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徐公子……”秦可柔楚楚可怜地站起身,朝徐子诚走了过来。 她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环顾四周,这些人她皆不熟识,唯有徐子诚是认识的,且还是她未来的夫君,想来不管发生了何事都是会帮着她的。 岂料刚走到徐子诚面前,就被他狠狠啐了一口:“无耻贱妇,你还有脸叫我!” 秦可柔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骂,整个人都愣住了。 “说,你为何要勾引世子爷!”徐子诚气急败坏地问。 “我……”秦可柔闻言大惊,“我何时勾引过世子爷,是那秦雨缨……” “大胆,认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徐子诚愤然打断她的话,他算是看透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了,明面上柔柔弱弱,实则心肠何其阴险歹毒? 先是派那叫碧云的丫鬟通风报信,诬陷他与七王妃有奸情,而今勾引世子被抓了个现行,还如此不知廉耻,妄图污蔑自己的长姐……简直就是个蛇蝎毒妇! 秦可柔急得快哭了:“徐公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是被人嫁祸的……” 第三十九章 这算是……被将了一军吗? “被谁嫁祸,被七王妃吗?”徐子诚实在忍不了了,这女人,简直把他当傻子! 秦可柔听得直点头:“对,就是她想害我……” “你可有证据?”徐子诚打断她的话。 证据?秦可柔愣住了,自己哪有什么证据? 世子爷想要的根本不是她,而是秦雨缨…… 这整件事,秦雨缨都是知道的,只有她能解释清楚! 思及此,秦可柔连忙转目去寻秦雨缨,却见她就站在不远处人群里,一张素净的脸写满了云淡风轻。 秦可柔张了张嘴,想要求她解释,话到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多可笑啊,事到如今,唯一能帮自己的,竟是自己一心想害死的仇人…… 陆长鸣冷冷看着秦可柔:“此事蹊跷,本王定会查个明白,还我儿一个公道!” 公道? 秦雨缨听得柳眉微挑,以三王爷这护犊子的性子,若真有公道二字,那才真叫见了鬼。 三王爷摆明不是个好东西,秦可柔也显然不是个好货色,狗咬狗,一嘴毛,她既没兴趣看,也没兴趣听。 转目见身边的陆文霍正瞧得起劲儿,她轻咳一声道:“八王爷,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答不答应。” “嗯?”陆文霍转目,“有什么事,七嫂嫂但说无妨。” “我方才瞧见一个丫鬟,做事很是伶俐,你可否割爱,让我把她带回府去?”秦雨缨问。 “丫鬟?”陆文霍闻言有些好奇,“不知你看中的是哪个丫鬟?” 秦雨缨伸手一指,陆文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一个小丫鬟正偷偷瞥着这边,撞见他的视线,赶紧移开了目光。 “那丫鬟叫什么名字?”他问身边的随从。 “回王爷的话,那丫鬟叫绿儿,已在府里待了八九年了,一直在洗衣房做事。”随从回答得很是全面。 “把她叫来。”陆文霍吩咐。 绿儿很快就被带了过来,垂着头瑟瑟发抖,压根不敢抬头看秦雨缨。 陆文霍很是大方地开了口:“七嫂嫂,人归你了。” 他八王府丫鬟成群,别说送一个,就是送十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不知七嫂嫂关注的重点为何如此奇怪,旁人皆在看热闹,她却有心情要丫鬟…… “绿儿?”秦雨缨挑眉。 刚一开口,那绿儿就吓得跪在了地上:“王妃饶命啊,奴婢不是故意的……” 陆文霍算是瞧明白了,敢情这丫鬟先前得罪过她? 正要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秦雨缨却已告起了辞,说府中还有些事要处理。 陆文霍不好挽留,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去。 那绿儿找准时机拔腿想跑,刚跑两步,就被秦雨缨身后一个看似瘦瘦弱弱的丫鬟打晕拖走了。 陆文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这位七嫂嫂行事的方式,还真是……有够彪悍啊。 此时,众人皆在看秦可柔惹出的这场好戏,压根无人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小插曲。 出了院子,秦雨缨并未离开八王府,而是来到无人的偏厅,用一碗茶将绿儿泼醒了。 “王妃娘娘饶命啊……”绿儿刚一醒来便不停求饶,磕头磕得脑门上青一块紫一块。 “是陆浩淼叫你把我骗走的?”秦雨缨直接问。 她险些被陆浩淼毁了清白,这丫鬟便是帮凶之一。 绿儿瑟瑟点头:“是……是世子爷叫我这么干的,他说,只要我能把您引去那儿,就给我银子……” “大胆!”冬儿怒了。 她就说嘛,王妃怎么突然不见了踪影,敢情是被世子给骗去了? 等等……方才陆世子分明在那点了迷魂香的房中,难不成…… 冬儿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见秦雨缨衣裳齐整,并无被人欺辱的迹象,才稍稍放下了心。 “王妃,这人该如何处置?”她问。 “丢去后山喂野狗。”秦雨缨答。 绿儿一听,顿时吓得浑身发颤:“王妃娘娘,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实在是不敢得罪世子,若不依着他的吩咐行事,奴婢根本活不过今日……” “你可知得罪了我,你也根本活不过今日?”秦雨缨言简意赅。 绿儿怔住了,眼里含泪。 冬儿看她实在可怜,忍不住劝:“王妃,要不……” “你先下去吧。”秦雨缨吩咐冬儿。 冬儿微怔,点头退下了。 秦雨缨转目看向那绿儿:“我有些事要问你,你若答得出来,我便饶你一命。” 绿儿死灰般的眼里立刻有了一丝光亮:“王妃娘娘尽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八王府对面那园子,是何人在住?”秦雨缨道出心中疑惑。 “奴婢入府已有八九年了,这些年,那园子一直空着没人住。”绿儿一五一十地答。 “你可知先前在那儿住了一户姓牧的人家?”秦雨缨又问。 “姓牧的人家……”绿儿仔细一想,摇了摇头,“奴婢从未听说过什么姓牧的人家。” 看来,从这绿儿口中是打听不出什么了…… 这些事,秦雨缨原本是打算问冬儿和雨瑞的,可转念一想,若真如陆泓琛所说,这是她母亲娘家的旧宅,她对此一无所知,不免惹人怀疑。 疑点多了,事情便容易穿帮。 再亲近的人,怕是也接受不了她取代了身体原主的这一事实…… 思忖之际,那绿儿忽又说道:“对了,有位老伯每隔几日便会过来将园子打扫一番,奴婢曾听人管他叫牧伯。” “牧伯?”秦雨缨眸光一亮,“他最近可曾来过?” “来过,前两日还来过呢。”绿儿答。 “下次他再来,你就立刻去七王府找我。”秦雨缨吩咐。 绿儿点头,点了几下忽然明白过来,面色大喜:“王妃娘娘,您……您不杀我了?” 秦雨缨咳嗽一声,摆了摆手:“暂时留你一命,再敢为虎作伥,定不饶你。” 绿儿伏地,连连磕头:“谢王妃不杀之恩……” 绿儿就这么留在了八王府,此事秦雨缨没有多说,冬儿也没多问,只道是王妃受了欺负,不想向旁人提及。  回到府中,秦雨缨从袖中取出几根断了的银针,扔在了窗外的花坛里。 幸而她在身上藏了几枚针,一点点弄断了绳索,否则,说不定就真被那色胆包天的陆浩淼得逞了…… 至于那迷魂香,的确熏得她头晕脑胀,却并无催情之效,想来这古代的迷药产业还不甚发达。 微微舒了口气,一转身,措不及防撞见了一道目光。 “你是何时进来的?”她不由拧眉。 这人走路怎么没任何声响,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被嫌弃的陆泓琛,阖黑的眸中有一丝异样:“你脑后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秦雨缨下意识摸了摸头,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那混账陆浩淼,下手还真重! “我……” 她刚说了一字,就被陆泓琛打断:“这次别想蒙混过关。” 秦雨缨不觉讪然,这块千年寒冰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他怎会知道,自己又要开始编了? “也别想拿你的仲弟当借口,本王方才问过秦瀚森,他说今日游园时并未见过你。”陆泓琛接而道。 呃…… 秦雨缨额角微僵,她这算是……被将了一军吗? “你可知,你将那玉佩遗失在了雪地里?”陆泓琛从怀中取出一物。 碧莹莹的玉佩,垂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好看。 秦雨缨却无心欣赏,心知是瞒不过去了,撇了撇嘴,三言两语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陆泓琛。 当然,略去了她打听牧家旧宅的那一茬。 陆泓琛听得脸色越来越沉,听到最后,眸光已是十分可怖:“如果本王不问你,你是否压根就不打算开口?” 秦雨缨点了点头,她的确不打算开口。 顿了顿,她解释:“此事虽是陆浩淼所为,但我手中并无人证物证,若闹大只会有损我自己的名声,就如今日的秦可柔,众所周知那陆浩淼是个下流胚,可最后人人喊打的却是那秦可柔。” 就连丫鬟绿儿,也是因为性命被她捏在手中,才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 若叫绿儿当着陆浩淼与众人的面对峙,她帮的可不一定会是自己。 陆浩淼英挺的眉间多了一道竖纹:“无需什么人证物证,只要有本王在,不管是谁都休想冤枉你!” 这是秦雨缨头一次见他如此决然,那墨黑的瞳仁里映着她的脸,眸光深深,语气沉沉。 她这是,被人在乎了? 可他……为何要如此在乎她? 秦雨缨咬唇,心里某处仿佛爬过了一行小小的蚂蚁,那感觉怪极了。 “你……你突然发哪门子的神经,若……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 话未说完,陆泓琛忽然伸手解开了她的衣裳。 秦雨缨汗颜,他该不会打算挑这种时候趁人之危吧? 怎料陆泓琛并未有下一步的举动,将衣襟往她后颈处松了一松,认真检查起了那淤青的伤痕。 “伤得这么重,为何不涂药?”他语气里带着浓浓责备。 温热的气息如一片羽毛,轻拂过她后颈的皮肤,带来细微的酥麻…… 第四十章 那人有点眼熟 吩咐丫鬟拿来金创药,陆泓琛亲手替她涂上了。 金创药敷在皮肤上,凉凉的,有些痒。 秦雨缨有些赧然,轻咳了一声:“你说……此事会如何收场?” “到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陆泓琛道。 不出他所言,到最后果然是不了了之。 秦可柔不肯承认勾引过陆浩淼,陆浩淼也不愿坦白一切全是自己一手策划,竟称只是误会一场,将事情赖一个新来小丫鬟身上,愣说是那小丫鬟错将迷魂香当成了普通的熏香,才闹出了这样的乌龙…… 没过多久,又出了另一桩事——世子不知为何得罪了七王爷,被七王爷在练武场上打得头破血流,在家足足躺了十几日才勉强能下床,若非太医医术了得,此人怕是要废了。 众人皆以为是七王爷性子古怪,喜怒无常的缘故,几乎无人知其中真正缘由……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七王府平静无波,再没出过任何乱子,就连那心机颇深的柳若儿,都难得地安分了下来。 秦雨缨有些无聊,总觉好似缺了点什么,仔细一想,才记起秦瀚森这个仲弟已接连几日未曾来过了。 秦瀚森不来,她闲来无事,索性自己找了过去。 小依正在院中忙碌,见了她连忙行礼:“王妃娘娘,您是来找少爷的?” 秦雨缨点头:“他近来在忙什么,怎么一直不见人影?” 小依一怔:“您不知道吗,少爷明日就要参加科举了。” 言语间,秦瀚森已从书房中徐步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卷书,正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什么。 短短数日不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底多了两抹深深青痕,显然没少熬夜。 背着背着,抬眼瞧见秦雨缨站在院中,面色不由一喜:“长姐,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你能去找我,我为何不能来找你?”秦雨缨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那书极厚,已被秦瀚森翻了大半,“明日的科举,你准备得如何了?” 秦瀚森面色微黯:“我……” 听语气便知,心里很是没底。 “就算考不上也没什么,天大地大,又不是只有当读书人一条路可以走。”秦雨缨安慰。 “就是,依照您自己的喜好当个大夫也挺好。”小依在一旁插话。 大夫? 秦雨缨心念一动:“你想学医术?” 被戳穿的秦瀚森有些尴尬:“小依,别胡说……” “婢子没有胡说,您书房里那些全是医书,不是想当大夫是什么?”小依反驳。 秦瀚森的书房很是宽敞,书架上尽是些诗经、论语。 秦雨缨走了进去,顺手拿起一本诗经,翻开一瞥,书上记载的竟都是些药材。 仔细一瞧,她恍然大悟,原来诗经只是个封皮而已,里头其实是医书。 医书纸张很旧,似乎有些年头了。 “你是何时开始看这些的?”她问。 秦瀚森看着那书,眸光微滞:“说起来也是巧合,几年前我重病时,赵氏不肯拨钱找大夫,我还以为自己会活活病死。是小依从娘留下的遗物中找出了一本医书,我叫她照着书上的方子,在园中找了些草药,这才……” 这才险险捡回了一条命。 “奴婢原本只是想找些值钱的东西当了,好抓些药替少爷治病,还好少爷识字,不然奴婢可就暴殄天物了。”小依补充。 “重病?”秦雨缨听得诧异,“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 “那时奴婢跪在后院跪了好些日子,向您索要夫人留下的一根簪子,打算当了簪子换救命钱,怎料您一直闭门不出,还叫人告诉奴婢,那东西您是不会拿出来当掉的……您难道不记得了?”提及往事,小依的语气有一丝抑制不住的生硬。 虽已过去了好些年,但那种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秦雨缨心觉古怪,自己怎么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再者说,若仲弟真的得了重病,她又岂会吝啬那么一根簪子? 不管是不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她这个活着的弟弟,性命总归比遗物重要得多。 “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了。”秦瀚森黯然。 不管怎么样,秦雨缨都是他唯一的长姐,他又岂会怪她? 小依在旁小声提醒:“是秦老爷亲自去江南催促一批货物时的事……” 经她这么一说,秦雨缨才恍然想起:“秦洪海一走,我就被赵氏关进了佛堂……” 她压根不在后院,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难道小依这些年一直对她不冷不热,原来心里存了这么个疙瘩。 “长姐……”秦瀚森闻言一怔。 小依也是一怔:“王妃,我……” “已经过去就不必再提了。”秦雨缨摆手。 这些都是身体原主的经历,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再说下去便很尴尬了,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语气挺平淡,小依听了却愈发愧疚:“奴婢此生定不会再受他人唆使,误会王妃……” “此生很长,不必这么早就许什么承诺,明日还有科举,你照顾好我仲弟便是。”秦雨缨道。 小依点头应了声是:“这是自然。” “对了,我怎不知娘留下过一本医书?”她想了想,转目问秦瀚森。 秦瀚森闻言从书架取下一本书,吹了吹封页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摊开来:“长姐,这便是母亲留下的那书,可惜只有上册,没有下册,且纸页极脆,好似一翻就会碎。” 不过,也只是看似极脆而已,他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哪页碎过。 秦雨缨看了一眼,那纸页纤薄,呈诡异的半透明状,不知是用何种材质做成。 捏在手里,薄如蝉翼,有种细微的凉意。 没翻两页,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转目一看,是杜青。 “王妃娘娘,府中来客了,王爷请您过去一趟。”杜青在门口躬身。 秦雨缨点头合上书,想了想,转目朝秦瀚森道:“你若肯听我的,以后这些书皮就不用再蒙上了,喜欢看医书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禁书,不必遮遮掩掩。说不定你以后不会因读书走上仕途,而会是个不错的大夫。” 秦瀚森听得心里微暖,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轨迹就是读书、读书、读书,如此便能扬眉吐气,光宗耀祖。 这些年,只有人教他该做何事,却从未有人问过他真正想做何事…… 看着秦雨缨的背影,他怔了良久。 良久过后,才轻呼一口气,心中某个地方好似忽然通透了许多,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果真一一拆去了所有医书的封皮。 仔细一瞧,这才发觉母亲留下的这书封页极美,画着一朵朵栩栩如生的寒梅。 不,那似乎不是梅。 每一朵,都比寻常梅朵要多出一瓣…… “府里来了什么贵客,怎么有劳杜副将亲自来请我?” 行在外头,秦雨缨问杜青。 “是三王爷,他今日带着世子来,说是要登门道谢。”杜青答。 登门道谢? 秦雨缨听得甚奇,陆泓琛在练武场将陆浩淼打了个半死,三王爷这个当爹的,不来讨要说法也就罢了,居然还登门道谢,这究竟是在唱哪出? 三王爷这次不仅带陆浩淼来了,还带了不少珍稀珠宝、古玩字画,说是感激陆泓琛前阵子在练武场上替他教训犬子。 还说自己身为父亲,对陆浩淼这个犬子太过宠溺,以至于惯坏了他。 听陆长鸣把话说得如此真切,秦雨缨险些都要信了。 这人,样子做得还挺足啊…… 话锋一转,陆长鸣又道:“听闻昨日有人在骊山瞧见了一只难得一见的雪狐,相传雪狐之血能治百病,不知会否对七弟你的病情有益。” 雪狐? 秦雨缨神色微变,世人只知雪狐之血能治百病,却不知其实也能解百毒,不过,只有活血才有用,雪狐一死,那血就一文不值了。 “只是如今大雪封山……”陆长鸣举目看向窗外的皑皑白雪,眸中似有可惜。 是啊,大雪封山,连车马都寸步难行,更别提狩猎了。 可雪狐偏又只在雪中出没,待雪一化,说不定就无迹可寻了…… 秦雨缨兀自思忖,思忖了一会儿,忽觉有道目光印在了自己脸上。 侧目一看,是陆浩淼。 他身上的伤似乎好得差不多了,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阴戾。 也是,任谁被打了个半死,也不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只不过,秦雨缨一时也想不到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先前总跟在陆浩淼身边的师爷,今日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侍卫。 那人方脸阔腮,一身朴素的灰衣,浑身上下瞧不出任何出众之处,见她看向自己,不急不缓地躬身行了个礼。 秦雨缨点点头算是回礼,视线未在他身上过多停留。 陆长鸣待不多时便走了,他离开时,冬儿狐疑地望着那侍卫的背影:“王妃,奴婢怎么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其实不止是她,秦雨缨也觉那人有点眼熟。 思来想去,却又记不起到底曾在何处见过此人…… 第四十一章 把王爷扮成个女人? 想不起来,便也没再细想。 却不知转身之际,那人回头投来冷冷一瞥。 眸光如蛭,似能嗜肉蚀骨…… 次日,秦瀚森参加科举,秦雨缨心中竟有些许忐忑。 细一琢磨,又不免啼笑皆非,自己怎么竟有种当了家长的错觉? 思及那臭小子昨日心里很是没底,她索性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他名落孙山,大不了教他些厉害的偏方,足够他开个医馆,在这偌大的京城立足。 怎料晌午刚过,消息就传了过来,说是秦瀚森中了探花。 探花……那不就是状元之下,榜眼之上? 参加科举的人千千万万,不知多少人考了好些年都中不了一个秀才…… 秦雨缨愕然——所以,她弟弟其实是个学霸? “奴婢听考场外的人说,那状元是当朝陈宰相的长子,考官顾及宰相的面子才选了他做状元,实则,秦公子的文采根本就不输他……”冬儿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不管怎么说,中了探花是好事。 听闻名列前三者,皆要入宫面圣,所以秦瀚森回来后,秦雨缨就带着他去永安街挑起了衣裳。说是挑衣裳,其实只是挑布料,古时没有成衣,买衣需量体而裁。 见有一匹黛青的料子极为不错,便索性也给陆泓琛也挑了一身,估摸着他与秦瀚森差不多高,于是让秦瀚森代为试衣。 “领口改小一分,肩宽加两寸,腰身加两寸,袖长加一寸。”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开口说道。 那店掌柜在一旁执笔认真记下了,秦瀚森低头看了几眼,不解:“长姐,其实已经很合身了,为何还要再改?” “这身是给陆泓琛买的。”秦雨缨言简意赅。 秦瀚森没再作声,出了铺子,在永安街上走着时,突然小声问:“长姐,你与七王爷成亲,是不是……被赵氏所逼?” 秦雨缨闻言微怔,看着他清澈的眸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初她的确是被赵氏所逼,可如今…… 如今如何,秦雨缨没容自己再想下去,只是笑了笑,道:“自古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这不一样,”秦瀚森难得地出言反驳,“你是我长姐,我不管别人如何,至少……至少我不忍心看着你步母亲的后尘。” 母亲? 秦雨缨记得,母亲牧雨秋是个极为清秀的人,性子温婉如江南烟雨。 母亲在世时,将偌大的秦家打理得极好,那时秦洪海还未被革去官职,每日忙碌在外,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一家子也算是其乐融融。 直到后来,突然冒出一个赵氏。 事实证明,有些其乐融融不过是镜花水月,脆弱得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撼动。 自从纳了赵氏为妾,秦洪海来东厢的日子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到最后,一年到头也难得在母亲房中留宿一次。 赵氏先以西厢偏僻冷清为由占据了东厢,又以牧雨秋身体虚弱不宜操劳为借口,夺走了秦家的账本,自此再不将牧雨秋放在眼里…… 目睹了这一切的秦雨缨与秦瀚森,长大成人后,多少对婚姻二字有些心灰意冷。 秦瀚森怕的是自己唯一的长姐,也如母亲一样,轻易嫁错了男人,从此痛苦一生。 秦雨缨心知他的顾虑,摇了摇头:“不会,我不是母亲,陆泓琛也不是秦洪海,我信他不会做出三心二意的事。如若哪天他真有了别的女人,我定会离开七王府,不在他身上多耗费一分时间。” 她话音平淡,口吻却是不加思索的决然。 秦瀚森听得微愣,良久才反应过来点头:“若他三心二意,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替你揍他!” 说着,还挥了挥拳头。 如此削瘦的身形,挥拳的动作不免有些滑稽。 秦雨缨笑出声来,心底多了一丝暖意。 不过说起来,倒是有一阵子没瞧见那秦洪海了…… 秦瀚森搬离了秦府,无异于也与秦家断了关系,依照秦洪海那唯利是图的性子,此番秦瀚森中了探花,他应当会急急赶来想认回这个儿子才是…… 没几日,秦瀚森就入宫面圣去了。 按理说,科举前三甲乃国之栋梁,定会被委以重任,却不料那状元和榜眼都入朝当了官,唯独秦瀚森没有一官半职。 秦雨缨心觉不对,仔细一问,才知秦瀚森搬离秦家一事,不知为何竟传入了皇帝耳中。 三王爷陆长鸣进言曰,入朝为官的需是忠孝两全之人,这秦家少爷如此行,怕是不守孝道,不守孝道又如何当得了黎明百姓的父母官? 如此一番话,生生断了秦瀚森的仕途。 这个陆长鸣…… 秦雨缨眉心微拧,头一次对一个人如此憎恶。 “长姐,其实也无妨,我正好没有做官之意……”秦瀚森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既然不想做官,为何要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秦雨缨听得一阵心疼。 “因为我想出人头地,有本事保护好长姐你。”秦瀚森如实回答。 秦雨缨语塞,还是头一次有人说要保护她。 秦瀚森面有黯色:“若我早些长大,早些出人头地,母亲便不会被那赵氏欺负,你也不会……” 一时间,秦雨缨仿佛在眼前的秦瀚森身上,瞧见了他幼年的影子。 她记得许多年前,那个小小的人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彼时她也年纪尚小,听得半懂不懂,此时听来只觉诸多感慨哽在喉咙,有些苦涩,心却极暖。 原来,有亲人是这种感觉…… “你还记不记得……母亲她,是什么样子?”她忍不住问。 “我当然记得,母亲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唇角还有个浅浅的梨涡……”秦瀚森眸中写满了回忆。 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痛楚,秦雨缨连忙打断他的话:“那你记不记得,母亲的娘家有没有什么亲戚在世?” 秦瀚森点头,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有,不过都已不在京城了,听闻前些年迁至了辽城。其实辽城离京不远,可不知为何,从未有人与母亲来往过。” “辽城?”秦雨缨喃喃这二字。 联想起那旧宅院门上的雕花,联想起上次见面时,阎罗那越来越单薄透明的身形…… 她觉得,是时候去辽城走一遭了。 事宜趁早,她正打算待积雪稍化,就找个机会启程,却有一桩事打乱了她的计划。 太后娘娘每年此时都要带一批女眷去城北的静安寺祈福,先前秦家小门小户,没有如此殊荣,如今她成了七王妃,自然在名单之列。 此事不好拒绝,所以秦雨缨也没有拒绝。 虽然,她觉得有点没必要。 冰天雪地去静安寺祈福,万一途中车辆马匹出了点意外,一大把年纪的太后岂不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一问陆泓琛,才知其中缘由。 竟是因为皇上每年雪融之后就会去骊山打猎,太后娘娘觉得甚是血腥,所以才提前祈福,希望菩萨能免去皇帝杀生的罪行…… “路途遥远,本王不放心你孤身前去。”陆泓琛得知此事,眸中是深深的担心。 一旁的冬儿和雨瑞听得无语。 孤身前去? 敢情她们两个贴身丫鬟,在王爷看来都不是人? “不如,本王与你同去?”陆泓琛又道。 原来这句才是重点…… 冬儿和雨瑞瞬间表示理解。 秦雨缨却很不理解:“静安寺道里只有姑子,没有男人,故而太后才只带女眷去祈福,你去怕是要被赶出来。” 转念一想,她拉长了声调:“除非……” “除非什么?”陆泓琛看着她挑起眉梢卖关子的小模样,不觉勾唇。 “除非,我把你打扮成一个女人。”秦雨缨正儿八经地答。 身旁传来噗嗤的笑声,冬儿和雨瑞笑了一下便不敢再笑,垂着头憋着气肩膀不住地抖动。 把王爷扮成个女人? 也就王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悄悄瞥一眼王爷,那近乎完美五官,的确比女子还要好看,若画上黛眉、抿上红唇……哎哟,不行,太有画面感了,要忍不住了…… “再笑,丢去湖里喂鱼。”陆泓琛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不过这并不妨碍秦雨缨继续调侃:“若你不肯扮,把杜青扮作女人也是不错的,他的武功应是比你高强得多,只是不知他牛高马大又一脸胡渣,穿上烟罗裙与小绣鞋扭扭妮妮,会不会变成个四不像……” 门口的杜青一阵尴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 呃,这种事……他是可以拒绝的吧? 陆泓琛脸色愈黑:“除了本王,别的男子皆不许陪你做任何事。” 秦雨缨鄙夷,她先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块千年寒冰如此小家子气? 撇了撇嘴,她道:“有冬儿和雨瑞与我一起,不会出什么问题,你若真担心我的安危,不妨找人帮我打造一些东西……” 片刻之后,书房中,陆泓琛看着面前的几张鬼画符:“这就是你要打造的东西?” 秦雨缨点头:“尺寸须得符合我标注的大小,分毫也不能差。” “你可否告诉本王,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陆泓琛接而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秦雨缨卖了个关子。 尽管她对手艺的要求极为苛刻,陆泓琛还是很快替她找到了合适的匠人。 据说这人在城南开了一家剑铺,生意极好,造出的刀剑无人能及。 此番一见,才知是名女子,身形瘦长,肩膀比寻常人要宽出不少,一张脸平平无奇,一双眼睛冷冷冰冰:“民女阮冰竺,见过王妃娘娘。” 阮冰竺…… 可谓是名如其人了。 “那些图纸,你应当都看过了吧?”秦雨缨问。 阮冰竺点头:“民女都看过了,就是不知王妃为何要打造一件如此古怪的物件。” 一件? 秦雨缨听得心念微动,这个人,陆泓琛果然没有找错。 她画的图纸约摸有十几张,连陆泓琛那么聪明的人,都未看懂那十几张图纸其实都是一件东西,只不过并非整体,而是零件,一一拼合起来,便能变成一个精巧的机关。 那机关是用来捉雪狐的,骊山雪大,无法狩猎,安放机关却是不难。 夜朝的机关大多简陋,极难寻到几件精细的。 例如那些捕兽笼,若笼子太小,就是在里头放上再好的诱饵,聪明些的野兽若非饿极,也压根不会往里钻,想必有灵性的雪狐更是不会轻易上当。 所以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自己动手设计一件。 那阮冰竺速度极快,机关没几日就做好了。 将所有零件拼合,秦雨缨勾唇——终于成了! “东西已做好,民女先行告退。”阮冰竺收拾了自己的衣物,领了赏钱,前来道别。 秦雨缨见桌上还有不少剩余的玄铁,忍不住提议:“你若还有空,不妨再为我做一套针。” “针?”阮冰竺听得不解。 秦雨缨点头:“只要十余根就行,手指长短,银针粗细,要比银针韧些,不会轻易掰断的那种。” “这倒不难。”阮冰竺答应下来,当即又为她做了一套针。 将针收入怀中,秦雨缨有种无以伦比的安全感,上一世刀口舔血的记忆仍在脑中,几乎没有什么比一套趁手的暗器更让她觉得心里踏实。 她并不知道,阮冰竺离开之后并未回那剑铺,而是悄悄从后门进了三王府…… “你说,那七王妃要你做了一个捕兽笼?”三王爷陆长鸣背着手,疑惑地问。 “是有些类似,不过……那并非寻常的捕兽笼。”阮冰竺说着,拿起纸笔,依照记忆画了起来。 一笔一笔,竟将如此精巧的物件记得一清二楚,连细节也画得并无二致。 “她无端端要捕兽笼做什么,”陆长鸣捋了捋胡须,隐约想到了什么,“难不成……” “如果属下没有猜错,她应当是为了抓那雪狐。”阮冰竺思忖。 “雪狐并未凡物,哪有这么容易被抓到?”陆长鸣闻言嗤之以鼻。 阮冰竺想了想,接而道:“除了这捕兽笼,她还让属下做了另一种东西……” 第四十二章 你你你……你别碰我 “何物?”陆长鸣问。 他并不知这机关是秦雨缨亲自执笔所画,故而无论看着多么精巧,也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泱泱夜朝,如此多能工巧匠,定是秦雨缨花重金聘请他人设计的。 所以,听当阮冰竺说出接下来那番话时,他眼皮忍不住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奇怪的针,手指长短,与银针差不多粗细,却要坚韧许多,也是七王妃亲手设计的。除了能作为暗器,属下实在看不出那针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阮冰竺道。 暗器? 陆长鸣听得心里一跳:“你说,也是她亲手设计的?” 这个“也”字,略微加重了语气。 “是。”阮冰竺点头。 陆长鸣面色渐渐凝固:“这么说,那捕兽笼……” “那捕兽笼也是她亲笔所画,虽然潦草了些,但看得出,她一定画了极多的心思。”阮冰竺答。 一个会使暗器、能用捕兽笼的王妃? 他这个病秧子七弟,还真是娶了个好妃子! 得知雪狐的消息后,他之所以去七王府登门拜访,是猜准了这病秧子只要听说骊山上有雪狐出没,就一定会死死抓住这一线生机。 毕竟,谁不想好端端地活下去? 可如今大雪封山,在山中打猎者,稍有不慎便会发生意外。 以陆泓琛的性子,断不会让身边人去做如此危险的事,十有八九会亲自去骊山找雪狐,如此,倒是方便了自己趁机将他从这世上彻底除去…… 可哪晓得,竟闹出了捕兽笼的事,还牵扯出一个行事如此古怪的七王妃…… 陆长鸣隐隐觉得事情正变得越来越无法操纵,凝神皱眉之际,忽闻阮冰竺道:“不过王爷放心,那捕兽笼早已被属下动了手脚,根本就捕不到什么雪狐。” 别说雪狐了,就连一只老鼠也抓不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陆长鸣徐徐踱着步子,吩咐阮冰竺,“陆泓琛身边,不能留如此蹊跷之人,过几日太后不是要去静安寺祈福吗,到时,你也过去一趟……” 未免继续闹出乱子,有些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与此同时,秦雨缨正在离开京城的路上。 四周一片茫茫白雪,路上行人不多。 她身后跟着一个丫鬟两个侍卫,四人均是骑马,在北风呼啸中,一路朝骊山而去。 之所以未乘马车,一来是不想动静太大,打草惊蛇,二来也是为了尽快赶到那骊山,放置好精心设计的机关。 若能捕到雪狐,陆泓琛的病,说不定就有救了…… 事关重大,她不放心交由他人来做,故而想在去静安寺祈福之前,亲自办妥。 至于陆泓琛,他每日皆要入朝,哪里抽得出一整日的时间来督办此事? 骊山离京不远,天黑时分,几人就已到了山脚。 “王妃娘娘,上山的路结了冰,稍有不甚便会摔伤,此物还是交由属下带上山去吧。”其中一个侍卫道。 他二人实在不知,王妃娘娘一介女流,为何非要一同前来。 一同前来也就罢了,还带了一个瘦瘦小小的丫鬟。 本以为女流之辈身娇肉贵,定是受不了这路途的严寒,怎料她骑起马来竟比他二人还快,那小丫鬟跟在后头,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此时秦雨缨翻身下了马,脱下裘袍抖去积雪,露出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扮,俨然一个英挺的小公子,压根瞧不出是个娇弱女子。抬头望了一眼那直入云霄的山,她深吸一口气,呵出一片白茫茫雾气。 此山极高,她的身手不及这两个侍卫,想了想,转目问:“你可知此物放在何处最合适?” “自然是放在山巅最为合适。”那侍卫答。 雪狐喜寒,而山巅乃极寒之地,即便在酷暑三月也比山脚凉快不少,更别提如今这寒冬腊月了。 秦雨缨点头:“快去快回。” 侍卫得了吩咐,带着那捕兽笼,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山中。 夜幕渐落,秦雨缨不放心就此离去,与冬儿找了个避风处,生了一堆火。 余下的一个侍卫守在一旁,负责保护二人周全。 冬儿被冻得双手通红,不停地搓着手指。 秦雨缨本没打算将她带来,奈何陆泓琛这个醋坛子,非得说什么男女有别,不放心她与这两个侍卫同来,愣是将冬儿也卷了进来。 “王妃娘娘,奴婢瞧着那东西像是个捕野的机关,是不是用来捉那雪狐的?”冬儿问。 “嘘,冬儿姑娘,别说得这么大声。传闻那雪狐有灵性,能听懂人言,若不小心被它听见,它便不会往笼子里钻了。”一旁的侍卫提醒。 民间的确有此类传说,许多人见过那雪狐的踪迹,却无一人抓到过它,时日一久,便越传越玄乎,说雪狐乃天上的仙子所化,是来凡间游历的。 既是仙子,自然拥有法力,寻常人皆不得近身,不仅如此,若有谁伤了它,还会遭天谴。 秦雨缨先前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毕竟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还和阎王一同饮酒,喝了个烂醉如泥……这世间有阎王,自然也是有鬼怪的,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仙子、妖精。 不过在她眼里,救陆泓琛性命要紧,天谴不天谴的暂且也顾不上那么多。 等了几个时辰,火堆快要燃尽了,那上山的侍卫总算是回来了。 他身上的衣物被树枝划破了几处,瞧着有些狼狈,手中空空,不见了那捕兽笼,朝秦雨缨复命道:“王妃娘娘,事情办妥了!” 四人回到七王府时已是深夜,府中亮着灯火,陆泓琛显然还未入眠。 他当然无法入眠,在院中踱步等了许久,回到书房,又蹙眉在桌前坐了许久,直到远远传来一阵打更声,才发觉自己手持墨笔却一直一字未写。 见夜色沉沉,不免愈发忧心秦雨缨的安危。 不多时,忽有下人来报:“王爷,王妃娘娘回府了!” 陆泓琛立刻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秦雨缨回来时,带着一身的风雪,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他上前伸手暖了暖她的脸颊,她却蹙眉,不满这座冰山拦路:“事情办妥了,若没别的事,我先沐浴更衣去了。” 隆冬的寒意直逼骨髓,不及时暖过来,很容易落下病根。 陆泓琛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她:“正巧,本王今日也未沐浴更衣。” “你你你……你别碰我!”秦雨缨被冻得僵硬的脸颊无法做出无语的表情。 喂喂喂,她能杀人吗?这座冰山,怎就这么喜欢占她便宜? 早知如此,何必去骊山放什么捕兽笼? 索性任由他毒发身亡好了,自己也落得个清净。 可近距离看着这张英气逼人的脸时,心跳为何会莫名漏掉一拍? 秦雨缨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竟对一个男人如此缺乏免疫力…… 不远处,一棵被雪压弯了枝头的梅树后,站着一道纤细的人影。 陆泓琛抱起秦雨缨离开后,那人伫立良久,脚步始终未挪。 “柳姑娘,夜里风大,你就回房去吧,冻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一旁的丫鬟劝道。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柳若儿却认为这话一点也不真切,她隐约觉得,不管自己这座青山留多久,都不会换来王爷的半点雨露恩泽…… 有些事,似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不然,为何她在七王府待了这么多年,每日期期艾艾地盼着他能多瞧自己一眼,到头来却是落得这种冷冷清清的下场? 上次入宫时,她听宫里的人说,太后娘娘指给世子爷的那个接引姑子,不出半年就成了世子爷的妾室,还有那送去八王府的牵引姑子,也是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半点冷落……为何自己偏就如此命苦,竟比不过区区一个秦雨缨? “她到底哪里好?”柳若儿怔怔地开了口。 “什么?”风太大,她声音太轻,丫鬟一时没听清。 “那秦雨缨,她长得比我美吗?”柳若儿幽怨。 丫鬟反应过来,连忙摇头:“她……她当然不及柳姑娘你美。” “那她温柔贤淑吗,端庄得体吗?”柳若儿又问。 丫鬟亦是摇头,使劲浑身解数,细数起了秦雨缨的短处:“她性子蛮横,眼神逼人,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浑身上下瞧不出半点的温婉乖巧,怎能与柳姑娘你比?” “那为何她是王妃,我不是王妃?”柳若儿声音一狠,问得咬牙切齿。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样样不如自己的秦雨缨,究竟是怎么蛊惑住了王爷的心。 “也许……也许因为她对王爷来说有过人的价值,所以王爷才会如此待她。”那丫鬟想了许久,勉强憋出了一句。 过人的价值?何为过人的价值? 这话听起来似乎不着边际,柳若儿却眼珠一动。 联想起上次秦雨缨入宫时,太后娘娘那急转之上的态度,她愈发心生狐疑。 她似乎记得王爷说过,秦雨缨擅长针灸…… “明月,你去管家那儿问问,给王爷治病的大夫,这几日是否来过。”她转目吩咐。 唤作明月的丫鬟点头去了,不一会儿就问来了答复:“柳姑娘,管家说,那大夫已是大半月未曾来过了,他还问您是否身体抱恙,需不需要请人过来瞧瞧。” 大半月…… 大半个月前,不正是秦雨缨刚嫁入七王府的时候? 在此之前,那大夫每隔一日便会来给王爷诊脉。 这就是说……自打秦雨缨嫁过来,王爷就再没也见过那大夫了? 第四十三章 你这肚子,怎么没动静 丫鬟见柳若儿脸色变来变去,站在一旁没敢吱声。 正担心柳若儿会否将被王爷冷落的怨气全撒在自己身上,却见她眸光一闪,恍然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知道了,王爷娶那秦雨缨,并不是因为看中了她的品貌,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什么?”丫鬟不解,好奇地问。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柳若儿面露不悦。 这个秘密,她当然不能随随便便说给无关紧要的人听…… 以往,每年去静安寺祈福,柳若儿都会陪在太后身侧,今年名册上却没有她的名字。 西厢的下人皆以为她会大发脾气,哪显得她竟表现得十分平静。 不久,就到了祈福的日子,女眷们乘坐的皆是宫中的马车。 路途虽不遥远,但人数众多,速度自然就缓慢起来。 此番秦雨缨只带了冬儿一个丫鬟,太后的马车在最前头,她的则在最后头,虽然隔得天远地远,但出行的头一晚,太后就迫不及待派了人将她请了过去。 去了才知,原来是头风病犯了,想让她捏捏穴位。 不知是不是这大雪天的夜,显得格外冷清,按着按着,太后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这几日,琛儿那病可有什么起色?” “暂时还看不出什么起色。”秦雨缨如实答。 “你这肚子,成婚这么久了怎么也没有动静?”太后又问。 秦雨缨汗颜:“太后娘娘,我与七王爷成亲还不满一月……” 尴尬的神色,不知怎么竟被太后瞧出了几分羞赧。 太后闻言一笑:“这日子,过得比哀家想的要慢许多。” 接而又道:“哀家这辈子只有皇儿、琛儿两个儿子,皇儿一直无子,琛儿又得了这种怪病……倒像是哀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报应在这两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安慰人素来不是秦雨缨的长项,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太后您多虑了……” 她话不多,太后却渐渐打开了话匣子:“还有那老八,也是个可怜孩子,母妃去世得早,一直养在哀家身边,如今也到了婚配之龄,却既也不想娶妻,也不想生子,真不知何时才能定下性子……” 皇帝无子,陆泓琛也无子,陆文霍则尚未婚配,只有那陆长鸣有一个儿子…… 这夜朝的皇族,人丁未免有些稀少。 按照夜朝律例,若出现此等情形,皇帝退位或驾崩后,继任登基的,便该是唯一有子嗣的王爷。 也就是……陆长鸣。 此人本就手握兵权,时日一久,难免不会生出异心。 不过他若想继位,首先要除去的是皇帝,而非陆泓琛这个七弟,自己暂时倒不必顾虑太多…… 如此一想,秦雨缨也不知该觉得幸是不幸。 幸的是即便有皇位之争,陆泓琛也不会是众人眼中的头号劲敌,不幸的是,众人不把他放在眼里,是因为他身染怪病,命不久矣…… 此时,她压根不知,那三王爷陆长鸣早已恨不得置陆泓琛于死地。 她给太后按压穴位时,冬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见秦雨缨动作稍缓,太后心道她或许是累了,便道:“你若困顿,就回去吧,你这丫鬟瞧了好一会儿,也该学会了几分指法,让她接着给哀家按按就是。” 冬儿点头:“王妃娘娘,已是三更时分了,您快些去歇息吧。” 秦雨缨着实有些困顿,想是这两日去了一趟骊山的缘故,体力稍有不支。 两个宫人将她送回了马车,马车瞧上去虽不大,但里头床单被褥一应俱全,还有梳妆用的小桌小椅,皆是用黄梨木做的,雕了梅枝,雕工很是精致。 看着那梅枝,秦雨缨忽而想起了阎王画给自己看的那梅花。 究竟什么样的梅花,会比寻常的多出一瓣? 怀着这么一丝疑惑,不知不觉就昏沉入梦。 她是被一阵猛烈的震动震醒的。 醒来时,外头声响极大,她还以为有人在放鞭炮。 略一思忖,却觉不对。 太后的车队出行,哪有人胆敢如此? 若惊了马匹,伤了太后,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掀开窗,外头一片白茫茫,根本不见什么车队。 平白无故消失无踪的不止是车队,还有前头那两个赶车的马夫,此时只余下两匹马兀自跑得飞快。 此处怪石嶙峋,马车动摇西晃,车轮撞上高低不平的石子,哐哐当当作响。 定睛一瞧,那两匹马皆双眼充血,口吐白沫,不停喘着粗气。 仔细一嗅,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照此时的情形推断,应当是有人用了什么药物,致使她的马匹发了疯,以至于偏离了车队,跑到了这荒山野岭。 眼看再这么疯跑下去马车迟早要翻,秦雨缨手腕微转,手中眨眼就多了两根明晃晃的银针。 银针在空中划过一条虚影,刺进了那两匹马的脖颈。 马匹顿时撅蹄,发出一声长鸣。 马车剧烈晃荡,车中的秦雨缨整个人险些被掀翻。 好在长鸣撅蹄过后,有了片刻短暂的停滞。 就是现在! 秦雨缨纵身一跃,重重滚落在了外头的雪地里。 几乎就在她落地的当口,马匹立即又疯跑起来,不多时就变成了雪地里的一个黑点,在视线里消失不见…… 秦雨缨举目四顾,四周全是皑皑白雪,一眼望去,荒无人烟。 费力想要爬起身,才发觉跳下来时不慎摔伤了右腿,一动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与此同时,三王府中。 “王爷,事情办成了,马匹受惊脱离了车队,跑去了西南的荒郊野岭。”阮冰竺禀告。 “可有人发觉?”座上的陆长鸣问。 “马匹受惊时,车队正行至山脚,我叫几个人在山腰推落了一些石块,那些随行的御林军皆以为是有山贼埋伏,着急保护太后圣驾,未曾发觉秦雨缨的马车已经消失。此番秦雨缨要么在途中被发疯的马匹甩下摔死,要么被拖去西南荒郊野岭活活冻死,一定有去无回。”阮冰竺语气笃定。 第四十四章 邪祟 话音刚落,忽闻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 阮冰竺转目喝道:“谁!” 一个人畏畏缩缩地走了出了,不是别人,竟是陆浩淼。 一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陆长鸣就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叫你闭门思过吗,谁叫你跑到这来的?” “父王……”陆浩淼缩了缩脖子,虽极怕陆长鸣,但还是壮着胆子问,“你真打算……把那七王妃弄死?”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陆长鸣长眉一拧,显然不打算让儿子知道这码事,“好好回房反省,若再敢调戏良家女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父王,我都听见了。”陆浩淼垂下眼皮,小声地嘀咕。 若非亲耳所闻,他压根不晓得自己这“厚德良善”的父王,居然有如此狠辣的心思。 “你……”陆长鸣气结。 每次一有什么秘而不宣的事,只要被这个不中用的儿子撞见,就一定会坏事。 想自己为人如此谨小慎微,却生出了这么嘴巴四处漏风的逆子,也不知捅出了多少篓子,一想到这,陆长鸣就觉得脑仁疼。 “把他给我关起来,没我的吩咐,不得出府!”他冷冷吩咐。 立刻有下人应声过来,将陆浩淼带了出去。 陆浩淼被软禁在房中,既是喜又是气。 喜的是,他父王终于打算对那七王妃动手了,气的是,自己事先竟一点也不知情。 自打上次他一棍子敲晕秦雨缨的事漏了馅,父王就将他身边的下人一个个全换了。 可怜那对他忠心耿耿的师爷,如今被贬做了扫地的下人,每日跟着他的,变成了一个叫牧轶的侍卫。 这牧轶长得高高大大,方脸阔腮,脸色阴阴沉沉,仿佛谁都欠了他几万辆银子,穿的衣裳不是青就是灰,整个人仿佛一朵密不透风的乌云,瞧着那叫一个倒胃口…… 陆浩淼深觉自己走了霉运,与此同时,被困在荒山野岭的秦雨缨,才真真是运气不佳。 她跳下马车时,右腿正磕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整条腿疼痛无比。 检查了一下伤势,不好,这小腿十有八九是断了…… 秦雨缨凝神片刻,在雪地里找出一根枯枝,撕裂衣角,用布条将枯枝绑在断腿上固定好,又从裙摆扯下一块装饰用的细纱,系在了眼前,如此是为了不被四周的雪光灼瞎眼睛。 做完这些,睫毛上已凝了薄薄一层近乎透明的冰雪。 浑身冷得出奇,再坐下去,怕是会被冻成冰雕。 秦雨缨勉强站起身来,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然而一眼望去只有皑皑白雪与嶙峋怪石,不见屋宇,更没有人烟…… 京城没有这样荒芜的地方,倒是骊山附近有一片石地,是用来丢弃无名尸首的,常被称作乱坟岗。 秦雨缨倒不怕什么孤魂野鬼,毕竟,她自己就是一缕被送回人世的鬼魂。 她担心的也不是坟地里那些以啃食尸首为生的野狗,她有钢针在手,野狗根本不难对付。 可若那在马匹上动了手脚的人,找过来要杀她灭口…… 不行,重活一世,怎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环顾四周,她勉强支着身子走到一块巨石后的背风处,因拖了一条断腿,短短的距离竟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雪不够厚,无法挖出雪洞,供她藏身其中躲避风雪。 白昼很快过完,转眼夜幕渐沉。 时间似乎被一点点拉扯,每分每秒都流淌得极为缓慢。 四周始终一片死寂,不见任何活物,饥寒交迫中,冷意与困意渐渐无从抵挡,她的眼皮变得发沉…… 恍恍惚惚的,似乎瞧见了阎王那厮的身影。 “好不容易把你送去人世间,你就这么急着回来找我?”那厮问。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初说好的荣华富贵、美男成群呢,有你这么坑人,不对,坑鬼的吗?”秦雨缨气得挥拳,却见他忽而烟消云散,飘去了更远的地方。 连声音,也渐渐远了起来:“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美男成群你也无福一一享用。记住,赶紧找到那件东西,随我回地府,千万别对那陆泓琛动心……” 对陆泓琛动心? 无端端的,为何要加上这么一句? 秦雨缨有些狐疑,怀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她陡然惊醒,睁开双眼,见是一团通体雪白的小东西。 那是……野兔? 不,不对,野兔怎会有一条如此长的尾巴? 等等,难道是雪狐! 秦雨缨的困意顿时消失无踪,诧异地看着怀里这团毛茸茸的东西,这才发觉它脚上似乎有斑斑血迹。 雪狐也睁着一双碧绿的眸子看着她,仔细一瞧,眸中有无数特殊的晶点,闪烁着幽幽的光泽…… 它忽然扭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嘶叫。 秦雨缨转目望去,见四周不知何时多了些虎视眈眈的野物,将她与雪狐包围其中。 那是一匹匹皮毛乌灰,眸光阴冷的狼! 都说狼的眼睛写着凶狠,秦雨缨却觉得那并非凶狠,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 生来食肉嗜血,若不能杀死猎物,很快就会饥肠辘辘,被淘汰在这荒原之中,与其说是对于食物的饥饿,不如说是对于生的饥渴…… 倒与上一世的她,有几分莫名的相似。 狼群缓缓逼近,细数下来,有十一只。 一个断了腿的女人,和一只受了伤的狐狸,对它们而言显然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却不知那断了腿的女人,手指间银光闪烁的究竟是何物? 头狼一声啸叫,狼群立即俯冲而上。 “抓稳了!”秦雨缨将雪狐放进怀里,站起身,眸中杀意如刃…… 细微的风声呼啸而过,冲在最前头的两匹狼忽而凄厉惨叫起来,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竟是被生生刺瞎了双眼。 转瞬间,余下的几匹纷纷朝她扑了过来,森白的獠牙近在咫尺,呵出一股股腥臭的恶气。 她弯身一躲,双手快成了一道虚影,指间四根尖锐的钢针转眼变得鲜血淋漓…… 此时,数十里外的山崖中,清点完车队的御林军这才惊觉,最末的那辆马车已不知所踪。 “太后娘娘,不好了,七王妃的马车不见了!”统领立即禀告。 “什么?”太后一惊,“这是何时的事?” “自打山脊滚落乱石起,就不见了那马车的踪迹,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直到方才,才有人察觉。” 其实也不能怪御林军,秦雨缨的马车行在最后头,本就存在感甚微,再者说,若有乱臣贼子打算对车队下手,首当其中的也应当是太后和皇后。 故而乱石砸落时,谁也没想着要去保护秦雨缨这个七王妃。 之后提防着山贼来袭,更是未曾仔细清点。 “还不快派人给哀家去找!”太后脸色惨白。 她本是去祈福的,怎料途中竟出了这等事,若秦雨缨出了意外,那她手中岂不沾染了一条人命? “是,属下立刻派人去辽城调兵!”统领道。 “慢着,”太后忽而抬了抬手,“此事……不能让琛儿知道。” “可是……”统领一阵犹豫。 此处离辽城最近,若能去那里调兵,王妃或许能多一分生还的可能。 而辽城是七王爷的封地,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定是瞒不住王爷的。 “哀家说不准,就是不准!”太后语气生硬,不容反驳。 琛儿好不容易有一段时日未曾发病,若听闻此事一急之下旧病复发,叫她这个做母后的怎生放心? 统领只得应了声是,心中叹道,如此一来那七王妃恐怕凶多吉少…… 却不知马车外有一道瘦小的身影,死死咬着唇,眼眶通红。 那是冬儿。 冬儿一直在太后身边,并未回秦雨缨的马车,所以没有受到波及,出事之后御林军不许众人乱跑,故而她一直不知王妃已经失踪。 闻言,她悄悄转身,寻了一匹被拴在树上的马,趁人不备解开绳索,上马朝辽城疾驰而去。 消息传入陆泓琛耳中时,已是第三日了。 “你说什么?”他勃然大怒,“辽城为何没有出兵?” “王爷,”杜青在旁提醒,“没有太后娘娘的懿旨,仅凭一个丫鬟的话就贸然出兵,那可是有违军规的大罪。” 懿旨? 陆泓琛剑眉紧蹙,莫非母后根本没有调兵救人的打算?这究竟是为何? “来人,取本王的兵符,备马,去辽城!”他冷然吩咐。 “王爷……”杜青急了。 依照夜朝律例,除却太后娘娘,旁人调兵皆需先奏明皇上,待皇上批示后再动用兵符,贸然行动无异于谋反,是要被杀头的! “你去宫中如实禀告皇兄,若他要治罪,本王无话可说,一切先等本王找到雨缨再说!”冷冷说完这么一句,陆泓琛疾步而出。 秦雨缨并不知自己失踪后发生了这样的事。 乱坟岗中狼尸遍布,浓烈的血腥味定会吸引来更多的野物,所以用钢针费力地割下一条狼腿后,她就撑着残腿缓缓离开了那个地方。 走了不到数百米,便觉浑身虚脱,不得不休息起来,如此走走停停,一连过了两三日,已是被冻去了半条命。 其实也不是没有拾柴,只不过苦于没有火石。 即便是生了火,那湿漉漉的柴也是烧不起来的。 怀中一轻,那雪狐忽然一蹿而出,瘸着一条腿却仍跑得极快,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秦雨缨有些无语,这小白眼狼当她是什么,用完就扔的一次性保镖吗,这是要抛下她去自寻生路? 怎料雪狐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嘴里叼着一物。 仔细一看,是一根干燥的柴棍。 放下柴棍,它吱吱了几声。 “你是说,这附近有可以生火的地方?”秦雨缨鬼使神差明白了它的意思。 雪狐通人性地点头,转身走在前头,时不时回过头看秦雨缨一眼。 秦雨缨撑起身子,勉强跟在后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 最里层的衣裳几乎被疼出的冷汗湿了个透,北风刮来,钻入衣袖,异样的冰冷,冻麻了她的双臂。 望了一眼身后一大一小两串长长的脚印,她眸光微黯,回头问那雪狐:“还有多远?” 雪狐看着她,眨眨碧绿的眼睛,貌似不知该如何回答。 能走这么远,并非因为她有矫健的身手,或过人的体力,而是全凭着一股蛮力。 继续走下去,被汗水湿透的衣裳很快就会结冰,到时衣物沉甸甸冷冰冰不能避寒,她会在这风雪中被活活冻成一根冰棍。 死,并无什么可怕。 就连那阎王也说过,自己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没有七情六欲,自然不会惧怕什么。 所以连地府那醉人心魂的烈酒,都无法将她醉倒,可此刻她心里为何会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留恋? 不是因为没找到阎王想要的东西,也不是因为舍不得这王妃之位,而是…… 脑海中倏忽闪过一张熟悉的脸,他的眉眼,不知何时在她记忆中印得如此之深。 自己死后,他身上那奇毒,旁人是否能解? 若能叫这雪狐去找他,该有多好…… 思及此,秦雨缨取下腰间的玉佩,这玉是陆泓琛亲手挂在她腰间的,彼时他沉声叮嘱,不可再将此物弄丢。 他的声音仿佛再次拂过耳畔,秦雨缨咬唇回过神,叫那雪狐过来,不假思索将玉佩挂在了它的脖子上。 “你若真有灵性,就帮我将此物送去京城的七王府,交给一个叫陆泓琛的人。你的血,能解他身上的毒,不过放心,他不会害你,取血之后也不会要你性命。” 雪狐听了,也不知是否听懂,转身继续走在了前头。 走了几步,忽又停下,像是在等秦雨缨跟上。 因脖子上挂了一块沉甸甸的玉佩,动作稍显滑稽。 “真笨……”秦雨缨忍不住笑。 既是在笑这狐狸,也是在笑自己,竟然真信了那些民间传说,以为它有过人的聪明。 雪狐吱吱叫了一声,好似有些不耐烦。 “你到底是老鼠还是狐狸,怎么叫起来吱吱的?”秦雨缨边说边撑着身子继续往前走,北风灌入喉咙,舌头牙齿皆是冻麻,调侃的声音如此有气无力,在呼啸的风声中变得模糊不清。 雪狐翻了个白眼。 这一记白眼,清清楚楚地落入了秦雨缨眼中。 这货是在鄙视自己? 她不禁汗颜。 奄奄一息之际,被一只叫声宛若老鼠的狐狸鄙视,这是怎样的一种濒死体验? 没走两步,前头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是……一间小屋? 不,不算屋子,只是一间用柴棍搭起的简陋棚子,棚子上面盖着稻草,里头堆着不少枯枝,应当是农户平日里用来放柴火的。 雪狐看了她一眼,嗖地窜进了棚子,叼出了一物。 那是颗火石。 拿着火石一步步艰难地挪进棚子,秦雨缨瘫软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生起火,她将冻得青紫的双手伸了过去,迟来的暖意涌遍全身,带来一股莫名的战栗。 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丝毫不剩,在火堆旁蜷缩着睡着,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绵软没有一丝力气,想来应是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 一摸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舌头隐约尝到一点腥甜,竟是雪狐将那条伤了的后腿在她唇边蹭了蹭。 那血有种说不出的凉意,丝丝入喉,竟使得她烧得滚烫的身子稍有好转。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雪狐竖起耳朵,面露警惕。 秦雨缨见状立刻捏起袖中仅剩的两根钢针,却不料那推门而入的,是个背着藤条篓子的僧人。 僧人一怔,显然也没想到这棚中竟然有人。 他的目光落在秦雨缨的断腿上:“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 雪狐不耐烦地吱吱一叫,仿佛在说少废话,还不赶紧救人。 僧人目光落在雪狐身上,又是一愣,好不惊讶:“阿弥陀佛,想不到这世间竟真有灵狐存在……” 秦雨缨就这么被抬去了寺庙,安置在了为来往的香客准备的厢房中。 待陆泓琛从辽城匆匆赶来,已又过了一日。 这几日他粒米未进,滴水未饮,见到秦雨缨时双目通红,脸色憔悴得吓人。 “你的腿断了?”他蹙眉看着她那被接了骨重新绑上的右腿,仿佛恨不得卸下自己的腿给她换上。 “伤了筋骨,不过没有什么大碍。”秦雨缨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说着就下了床,拄着一根拐杖,打算走几步给陆泓琛瞧瞧。 “你看,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不料身子一轻,被他抱在了怀里:“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百天里你若敢随便下床,否则休怪本王把你扔去湖里喂鱼!” “喂,有这么对待伤者的吗?”秦雨缨愤愤不平。 自己替这块千年寒冰找到了救命的雪狐,他不感激也就罢了,这是凶给谁看? 可为何一点也气不起来呢?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里缺了的一块仿佛终于归位,变得严丝合缝,忍不住就在那宽阔的肩上轻轻靠了一下。 她乌黑的发丝,蹭过他的耳畔,带来细微的痒。 他眸光不觉柔软了一分,嗅着那熟悉的体香,所有的困顿仿佛春风化雨,烟消云散,不禁伸手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这才过了多久,她就瘦了整整一圈。 巴掌大小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愈发显得灵动,此时抬头看着他,有种说不出的明亮:“陆泓琛,我就知道我不会死。” “为何?”他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动作异乎寻常的轻柔。 秦雨缨鬼使神差没有躲开,眨了眨眼睛:“阎王不肯收我,就是死了也没用。” “吱吱……”忽有一物窜入了秦雨缨怀中,挪动着小小的身子,硬生生将二人挤开了。 雪狐看着陆泓琛,绿莹莹的眼睛里似有那么一分敌意。 不过,这敌意对陆泓琛来说显然没什么用,因为下一秒,它就张牙舞爪地被他拎在了手中。 “这是雪狐?”他仔细打量。 小雪狐通体洁白,脖子上挂着他的那块玉佩,玉佩与它眸子的颜色如出一辙,那小鼻子小脸,瞧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若是活在数千年后,他或许会晓得,这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用一个“萌”字就足以形容。 “吱吱……”雪狐冲他龇牙咧嘴。 秦雨缨从未见过雪狐如此嚣张,伸手抱过它:“小狐狸似乎知道自己要为你放血了。” 雪狐钻进她怀里,虎视眈眈地瞪着陆泓琛,眼珠子睁得溜圆。 “只放一点点血,不会害你性命。”秦雨缨耐心解释。 揉了揉雪狐的小脑袋,它这才显得安分了几分,朝陆泓琛瞅了一眼,眯着眼睛享受起了秦雨缨的揉捏。 陆泓琛有点头疼,他怎么觉得,这小东西像是在向他炫耀? “你这两日是吃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胖了起来?嗯?”秦雨缨忍不住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子。 雪狐吱了一声,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她,就这么在她怀里呼呼睡着了,活像一只软绵绵的兔子。 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小僧人走了进来,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见过七王爷、七王妃。” 小僧人手里提着个饭篮,是来给秦雨缨送饭的。 看着那些再清淡不过的白菜豆腐,陆泓琛剑眉微蹙,每日吃这些,她的腿要到何时才能恢复? “本王今日就带你回府,找御医替你医治。”他转目道。 那小僧人端出饭菜的手微微一滞:“王爷,住持前两日就嘱咐过,不可让七王妃离开寺庙。” “这是为何?”秦雨缨不解。 她怎不知,自己被禁足了? 略一思忖,此去七王府路途颠簸,不利于伤势的恢复,留在寺庙倒的确妥当些。 却不料那小僧人放下饭菜,抬起头道:“住持说,王妃身上有浓浓邪祟之气,许是被妖魔鬼怪附了体,诵经驱除邪祟后方能离开。” “大胆!”陆泓琛闻言勃然大怒。 妖魔附体?这是何等的胡言乱语? 秦雨缨眸光微颤,怀中原本睡着的雪狐似有所察觉,睁开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第四十五章 是谁让你挑拨离间 “何为邪祟?”陆泓琛语气已彻底冷然。 “逃出六道之外,不在轮回之中的,皆是邪祟。”小僧人耐心解释。 “你怎知王妃不在轮回之中?”陆泓琛再次逼问。 且不说他根本不相信什么六道轮回,即便这世间真有邪祟,也绝无可能是他的王妃。 “这……”小僧人一怔,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也不甚清楚,王爷若有疑惑,不妨亲自问问住持方丈。” 陆泓琛嗤笑:“也好,叫方丈过来,当着本王的面解释清楚,若解释不清,本王一把火烧了你这寺庙!” 秦雨缨头一次见他如此火冒三丈,她何尝不希望自己是被冤枉的,可事实却是…… 怀中的雪狐忽然挣脱开来,面露凶相地冲向那小僧人。 小僧人被吓了一跳,不敢再作停留,阿弥陀佛了一声,赶紧合上门出去了。 陆泓琛转目:“本王今日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秦雨缨心中五味陈杂,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忽然传来杜青的声音:“王爷,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来得毫无征兆,秦雨缨隐约觉得不妙。 随陆泓琛一起去见太后时,那主持方丈也在,身披袈裟,慈眉善目,俨然一位得道高僧。 “琛儿,”太后从座上起身,目光古怪地扫过秦雨缨,“住持方丈说……” “方丈说儿臣的王妃是邪祟,母后难道信了?”陆泓琛先发制人。 “这……”太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秦雨缨这个儿媳,她不是不喜欢,只是……总感觉此女性子略显古怪,故而经方丈这么一讲,她就立刻深信不疑。 她看得出陆泓琛对秦雨缨很是喜爱,否则也不会为了寻找此女的下落,一连数日粒米未进,更不会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的面顶撞自己…… “邪祟临世,必有祸患,轻则害人性命,重则有损国运,还望太后娘娘与王爷谨慎。”一旁的方丈转着佛珠,缓声说道。 “方丈为何如此笃定,王妃就是邪祟?”陆泓琛发问。 “阿弥陀佛,”方丈松开手中的佛珠,指向台上的一盘供果,“贫僧斗胆请问七王爷,此物是菩提还是梨?” 陆泓琛侧目看了一眼:“自然是菩提。” “贫僧皈依佛门五十余载,早已心明如镜,辨别是非善恶对贫僧来说,就如王爷辨别这菩提与梨一样简单,自七王妃踏入寺庙的那一日起,寺中就笼罩着一股阴寒之气,那阴气比贫僧生平见过的所有妖魔鬼怪都要浓烈,所以定是邪祟无疑。”方丈解释。 “一派胡言,”陆泓琛吐字冷冷,“说,是谁让你挑拨离间!” “琛儿!”太后面有怒色,“你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对住持如此不敬,还说不是被邪祟迷惑……” “母后,”陆泓琛打断她,“儿臣的王妃,容不得任何人信口污蔑,若有人胆敢称您为邪祟,儿臣也会如此处之。” 太后闻言已是怒极:“成婚还不足一月,她在你心里就足以与母后相提并论了?哀家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王妃为救儿臣,不惜豁出性命,为儿臣抓到了那能治百病的雪狐,儿臣若听信他人谗言恩将仇报,母后就不担心儿臣遭天打雷劈?”陆泓琛反问。 此语掷地有声,听得太后一怔。 雪狐?秦雨缨替她的琛儿抓到了雪狐? “雪狐何在?”她连忙转目问一旁的秦雨缨。 “这……”秦雨缨环顾四周,方才小狐狸还在她怀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太后见她左顾右盼,心中便又起疑:“为了欺哄哀家,竟让琛儿编出这等借口……” 话未说完,忽见一团洁白如雪之物在门外探头探脑。 太后话音一滞——那果然是一只狐狸! “来人,快,快把它抓来!”她连忙吩咐身边的宫人。 几个宫人得了令,一齐朝雪狐跑去,却见小狐狸身形一动,嗖地一下钻入了秦雨缨怀里。 “这……”太后看得瞠目结舌。 世人皆说雪狐乃灵物,若秦雨缨真是邪祟,又岂会有灵物肯近她的身? “阿弥陀佛,这狐狸两眼如此诡异,只怕……是狐妖所化。”方丈又道。 太后仔细一看,雪狐的双目果然古怪,那瞳仁碧盈盈的,冷不丁一瞧颇为吓人。 “这……”她不免犹豫。 都说雪狐之血能治百病,抓到此物,便意味着她的琛儿终于有救了。 可方丈却说,这不是雪狐,而是狐妖。 到底该信谁,她心里一时也没个准…… “儿臣愿意一试,替王妃洗清冤屈。”陆泓琛道。 太后不解:“你打算拿什么试?” “就拿儿臣的病。”陆泓琛答得得颇为简短。 “你……”太后气结,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险些晕倒在地。 他打算就这么取血医病?若这狐狸真是狐妖,岂不是自寻死路? 区区一个秦雨缨,竟值得他豁出性命? 宫人眼疾手快,上前搀住了她:“太后娘娘,您别吓唬奴才,太后娘娘……” “你可知你的命,是哀家给的,不是你这王妃给的!”太后好不容易才缓过气,脸色一阵阵发青。 “母后。”陆泓琛上前要扶她。 太后狠狠甩开他的手:“哀家没有你这么不孝的儿子!” “阿弥陀佛,邪祟已开始作怪,王爷,及时收手,方能回头是岸。”方丈双手合十,垂目劝道。 秦雨缨看了他一眼,她从未见过这个和尚,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说过。 不知此人是真瞧出了她身上的不对,还是另有所图,在故弄玄虚。 她略一思忖:“既然方丈说我是邪祟,雪狐是狐妖,不如找位病人前来一试,看看雪狐之血,究竟有无治病之效。” 太后听得眼皮动了动,此计倒是可行…… “快去医馆,带些病人过来!”她吩咐。 “太后且慢。”秦雨缨道。 “怎么,七王妃又有话要说?”太后眉心微蹙。 “我忽然想到,寻常病人未必肯为王爷以身犯险,唯有那些身患绝症、病入膏肓的人,才会乐意前来一试。”秦雨缨解释。 怀中的灵狐吱了一声,见它腮帮子气鼓鼓的,秦雨缨轻咳补充了一句:“另外,取血过多会害雪狐性命,找一位病人就足够了。” 人很快就找来了,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妪,佝偻着身子不住地咳嗽,咳着咳着就吐出血来,周遭的人皆忍不住掩面,生怕那带血的唾沫溅在了身上。 太后免了她的礼,只叫她离自己远些。 秦雨缨取出银针,在灵狐腿上轻轻扎了一下,灵狐缩了缩腿,吱了一声。 “不疼。”秦雨缨揉揉它的小脑袋。 银针上,沾了一丁点血迹。 太后看得不悦:“这么一点血,能瞧出什么效果?” “这么一点就足够了。”秦雨缨说着,将针在咳嗽不止的老妪唇边沾了沾。 老妪舔舔嘴唇,眼神忽然亮了。 众人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却并未见到什么奇异的景象,老妪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目光,站在原地缩着手,竟是一动也不敢动弹。 四周就这么沉寂了良久,也不知是哪个宫人惊讶地开了口:“她……她怎么没再咳了?” 老妪闻言一愣,摸了摸自己干瘦的胸口,不由自主张大了嘴。 “她果真没再咳了!” “是啊,看来这还真是一只雪狐……” 一时间,议论声不绝于耳。 一个年长的太监抬高了嗓门:“肃静!” 说着,皱眉催促那老妪:“还不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老妪连忙伏地,却一言未发。 “她是个哑巴。”一旁的地方官解释。 老妪点头,咿咿呀呀地伸手比划起来。 “行了行了,都退下吧。”太后挥了挥手。 宫人皆恭恭敬敬地退下,那老妪也被送了出去。 “阿弥陀佛,能治百病的不一定就是雪狐,妖魔鬼怪也能用邪术救人。”方丈又道。 “方丈这是非要阻挠我为王爷治病了?”秦雨缨问。 “贫僧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王爷走上邪魔歪道。”方丈答。 太后看向那方丈,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你先下去吧。” 她求神拜佛这么多年,居然还不及这雪狐的一滴鲜血来得有用…… 就算是邪魔歪道,只要能保住她琛儿的性命,又有何不可? 得了太后应允,秦雨缨取出银针,再次浅浅扎了一下,将针递给陆泓琛。 银针刚一碰到他淡色的唇,那血就以肉眼可见之势消失无踪。 陆泓琛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琛儿,你怎么了!”太后大惊。 秦雨缨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似能生生将人冻结成冰。 诧异之际,眼前的陆泓琛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原本清明的双目一片血红,那周身的冷意颇叫人不敢近前。 这是……那毒发作的征兆? 她心觉不对,握住他死死捏拳的手:“陆泓琛!” 陆泓琛眸中尽是痛苦,紧紧拥她入怀,在那冰冷至极的怀中,她眼睁睁看着他头上的三千青丝,一点点褪尽了颜色…… 第四十六章 只想救他而已 此时忽有白影一闪而过,竟是雪狐张口咬在了陆泓琛手臂上。 “愣着做什么,快,抓住它!”太后气急败坏地喊。 她算是瞧明白了,敢情是秦雨缨这个邪祟,在故意用妖狐害她琛儿的性命! 没等众人近前,雪狐就松口跳在了地上,一溜烟蹿出了窗。 秦雨缨定住心神,手指捏针朝陆泓琛翳风穴、百汇穴、天宗穴一一扎去,她不知方才是何处出了岔子,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陆泓琛毒发身亡! 正要扎完最后一个穴位,几个宫人一拥上前,生生将她从陆泓琛身旁扯开。 “住手!”秦雨缨心急如焚。 若非腿伤未愈,这几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堪堪推开两个缠住自己的宫人,持针的手忽然被一股巧力控住,回头一看,竟是那方丈。 方丈一手捏着佛珠,另一手捏在了她的右腕上,阿弥陀佛道:“王妃,快放下针,莫要加重王爷的病情。” 秦雨缨无心与他争执,右腕一转,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入左手手心,不顾一切地将针扎向陆泓琛的玉枕穴。 眼看离玉枕穴只有一指之距,那伤未痊愈的腿却忽然一阵剧痛,手指一颤,还是差之毫厘。 转目一看,是那方丈横腿扫来。 她来不及躲闪,被扫得重心不稳。 宫人们一拥而上,将她重重扑倒在地。 看着毒发的陆泓琛,太后一瞬间似乎苍老了好几岁,转目看向秦雨缨,狠声吩咐宫人道:“把这个邪祟关起来,哀家要亲自审她!” “不行,陆泓琛再不扎针,恐怕会毒发身亡……”秦雨缨急忙解释。 太后怒极:“混账,你竟还给琛儿下了毒?” 秦雨缨知她听岔:“我……” “太后娘娘大可放心,有贫僧替王爷诵经祈福,可保王爷安然无恙。”方丈手捏佛珠道。 “有劳方丈。”太后道了声谢,朝一旁的宫人喝道,“还不将她押下去!” 寺庙并不适宜关押人犯,尤其,这还是个企图谋害王爷的人犯。 秦雨缨被关进了衙门,坐在阴冷的地牢,神思一阵阵恍惚,整个人仿佛失了心。 被救到寺庙之前,雪狐的血,退了她的高烧。 那咳嗽不止的老妪,也转眼就被治好。 为何单单陆泓琛的毒,遇到那血后发作得如此可怕…… 莫非……雪狐只能治病,不能解毒? 又或者,陆泓琛根本不是中了毒? 万般思绪从脑海中闪过,她头一次觉得这般的无助。 略懂医术如何,擅长用毒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束手无措毫无头绪…… 怔忪之际,忽闻头顶传来细细的咯吱声,举目一看,竟是那雪狐在咬地牢的天窗。 雪白的一团,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与她对视,怎么看都不像是方丈口中所谓的妖。 “你是想救我出去?”秦雨缨惊讶地站起身,没想到它竟还会回来。 外头不止有衙役,还有御林军把守,它一旦被抓住定是凶多吉少…… 雪狐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可否告诉我,你为何要咬陆泓琛。”秦雨缨道出心中疑惑。 雪狐吱吱叫了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也是,小狐狸毕竟不能口吐人言…… 秦雨缨心中隐约有灵光一闪,思忖着问:“你……是不是妖物?” 雪狐吱吱得愈发大声了,那气鼓鼓的小模样,俨然是在反驳。 “那……我是不是邪祟?”秦雨缨接而问。 这下,雪狐不点头也不摇头了,就只是这么定定看着她。 秦雨缨心下了然,继续道:“陆泓琛中的,是不是毒?” 雪狐不假思索地摇头晃脑。 竟不是? 秦雨缨诧异了一瞬,接而问:“那他是不是患了怪病?” 雪狐依旧摇头。 也不是? 秦雨缨不觉凝神,两者皆排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那东西,她上一世只听说过,从未真真切切地见过,没想到这一世却遇上了…… 正想着,外头隐约传来一阵人声。 不多时,就有人掌着灯过来了。 那是个肥腻的知县,弯着腰,在太后面前极尽谄媚:“太后娘娘,那七王妃就被关押在此……” 灯隔着牢房的木栏,在秦雨缨面前晃了晃。 眼角一团白影闪过,雪狐已不见了踪影。 “哎哟,那妖狐方才又来了!”知县指着窗子大吃一惊。 太后却面色不惊,似乎压根不觉得诧异,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知县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灯,躬身退下。 太后冷冷看着秦雨缨,面色疲倦,连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你怎么不说话,是因为琛儿不在跟前,所以觉得没必要在哀家面前继续演戏?” “太后这话,我听不明白。”秦雨缨也冷冷看着她。 这位太后,外表心善仁慈,实则极迂腐,也极蠢。 若非她听信谗言,事情不是没有转机。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是无益,受苦的不是太后,也不是自己,而是陆泓琛…… 太后嗤笑一声,眼角的一丝丝皱纹,在晃动的烛光中宛若一道道阴影:“若你真关心琛儿,岂会一字不问他的安危?” “我之所以不问他的安危,是因我知道,他此时一定没有性命之忧。”秦雨缨道。 “哦?”太后苍老的眼皮微动,“哀家倒要问问,你是如此知道的。” “很简单,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今早已身首异处。”秦雨缨答。 其实,也不单单是如此。 那信誓旦旦说要为陆泓琛诵经念佛的方丈,要是未能让陆泓琛的症状有所好转,根本无法向太后交待。 “好一个身首异处……”太后盯着她,心中已是恨极,“你当哀家不敢动你?” “不是不敢动我,而是不能动我。”秦雨缨纠正。 “你好大的胆子!”太后只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事到如今,这个妖女竟还敢如此口出狂言? “眼下只有我能告诉你,陆泓琛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秦雨缨接而道。 太后冷冷一笑:“你以为哀家还会信你的鬼话?” “信或不信,全在于你,我不想让陆泓琛死,否则也不会为了扎针救他,而背上谋害王爷的罪名。你若打算信任一个满口胡言的方丈,任由他害你儿子的性命,我无话可说。我知有些事我即便竭尽全力也不能左右,毕竟,那生死册在阎王的手里,不在我的手里,或许……陆泓琛是真的寿命已尽。”秦雨缨眸中闪过黯然。 寿命已尽四个字从口中说出的时候,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痛楚。 那块千年寒冰,能灌醉阎王那厮吗?能像自己这样重活一世,不必饮那令人忘却一切的孟婆汤吗? 还是说,他终有一日将如千千万万的鬼魂一般走到奈何桥尽头,不能再往回看? 不行,他不能死,他怎么可以死! 自己曾答应要治好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应的事怎能如此轻易就不作数? 也许是她定定的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真,太后闻言竟有片刻的失神。 失神过后,心中依旧是浓浓恼火:“我儿不可能阳寿已尽,若他阳寿已尽,我拿你偿命!” 秦雨缨点头:“我愿意为他偿命,但在此之前,我要再医治他一次。” “拿什么医治,那针?”太后对她早已信任全无。 “不是针,”秦雨缨摇了摇头,“我不碰他,只要看看他身上那被雪狐咬过的伤口。另外,烦请太后叫人准备几味药草,分别是根节草、苦粒子和卜芥,对了,还有水蛭。” “你想向琛儿下毒?”太后面露警惕。 秦雨缨依旧摇头:“你大可放心,这些他无需触碰,更无需服用。” 无需触碰,无需服用? 太后看向她的眼神更添狐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印证一个猜测,若我没有猜错,陆泓琛的‘病’或许有救。”秦雨缨面露认真。 太后嗤笑:“说得轻巧……哀家凭什么信你?” 秦雨缨不假思索:“你可以派人绑住我的手脚,也可以派人用刀抵着我的脖子,让我没有机会动手害他……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行,我只是想治好陆泓琛的‘病’,只是想救他一命。” “你……”太后闻言微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绑住手脚?拿刀抵着脖子?话已至此,自己若再不答应,似乎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还有什么担心的,不妨一并讲出来。”秦雨缨接而道。 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令太后无端有些恼怒,她生平头一次有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吃瘪的感觉。 “你说的那些,哀家会叫人备好,明日,你若能治好琛儿的病,哀家就放你一条生路,若治不好……哀家将你斩立决!”太后蹙眉。 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秦雨缨站了良久,心里若有所思。 自己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治好陆泓琛,不过……但凡有一线生机,都必须一试。 再者说,她还未找到阎王所说的那物件,阎王想必不会这么轻易让她一命呜呼…… 第四十七章 这不是妖术,而是…… 这夜在地牢,她鬼使神差梦见了陆泓琛。 说是梦,不如说是一段记忆。 那是她来这世上之前,原主头一次在秦府侧门与陆泓琛相遇,他看向原主的眼神,与如今看向自己时无比相似……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天窗投下几缕微光。 不知是光线太微弱,还是漂浮的尘埃太轻,秦雨缨心中忽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不行,待那座冰山安然无恙了,她定要好好问问他,他一见钟情的,是否只是初次见面的那个女子…… “七王妃?”一个衙役晃了晃牢门。 那人手里拿着绳索,绑住她的手将她带了出去。 外头早已站了一列御林军,押着她来到那寺庙。 见到陆泓琛时,他昏迷未醒,躺在偌大的床上,发丝已是白了大半,那周身的寒气将睫毛凝了一层薄霜,秦雨缨情不自禁就想伸手替他抚去…… 一动,才记起双手早已被绳索所缚。 “松绑。”太后吩咐。 “可是太后娘娘……”宫人上前要劝。 “松绑。”太后依旧是重复。 宫人只得应了声“是”,走到秦雨缨面前,给她松了绑。 “你说的东西,哀家都已叫人准备好了。”太后始终坐在床前,头也不回,一下下替陆泓琛梳着那黑白参半的发丝,神色疲倦,动作轻柔,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吵醒了他。 周遭足足摆了十多个暖炉,烧的是没有一丝烟气的银鳞炭,房中却还是冷意森然,有种如至冰窖之感。 秦雨缨上前嗅了嗅那些药物,根节草与苦粒子皆是没问题的,水蛭也很鲜活,只不过那卜芥…… 她从卜芥中挑出几粒极为细小的种子,放在了一旁。 不远处,有双眼睛正偷偷瞧着这边,瞧见这一幕,神色不由一惊——这女人怎会发现,那卜芥里掺了别的东西? 将三味药一一研磨成粉,筛其粗,取其细,她揭开一旁的玉壶,把粉末撒在了水蛭身上。 原本行动迟缓的水蛭,一触到那粉末,整个身子立刻剧烈扭动起来。 合上玉壶,秦雨缨来到床前:“可否让我看看七王爷身上的伤口。” 太后抬了抬手指,一旁的宫人轻轻替陆泓琛捞起衣袖。 那被雪狐咬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极深的血洞,血早已被止住,伤口却还没有愈合。 秦雨缨看得拧眉,那小狐狸,下嘴还真狠…… “哀家再信你最后一次,这次你若还救不回琛儿,哀家就要你的命!”太后狠狠看着她,眼底血丝遍布,面容憔悴如鬼,想来已是一夜未睡。 秦雨缨没理会她的威胁:“太后请起身,一会儿这床边不能有人。” 太后被宫人搀扶着站到了一旁,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她捣鬼。 再次打开玉壶时,水蛭已变得足有原来的两倍大小,秦雨缨用银针将它一刺,从壶中挑了出来。 银针? 太后看得眼皮一颤,秦雨缨被关押前分明被仔细搜过身,此时身上怎么还藏有银针? 眼看秦雨缨用银针挑着水蛭,靠近陆泓琛手臂上那伤口,太后着急大喊了一声:“慢着!” 一把尖锐的匕首立刻抵住了秦雨缨的脖子,手持匕首的是那御林军头领,只待太后一声下令,秦雨缨便是他刀下之鬼…… 然而太后并未下令,冷冷问秦雨缨:“你这是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忽而眸光微变。 那御林军头领也是变了脸色,手中的匕首不由自主颤了颤,险些没有握住。 只见陆泓琛手臂上鼓起一个蚕豆大小的鼓包,清晰可见,且还四处滑动,秦雨缨将水蛭挪向何处,那鼓包便也跟着滑向何处。 而水蛭与他的手臂之间,隔了足足一尺的距离…… 太后大惊失色:“你又在使什么妖术?” “这不是妖术,是蛊。”秦雨缨纠正。 许多蛊虫皆以这三味药粉加各色毒虫饲养长大,这些她只在书上读过,还从未真真切切地见过。 蛊虫不喜死物,只喜活物,故而她打算用这水蛭,将虫引出。 那鼓包很快就滑向了陆泓琛的伤口,似乎察觉这里与外头相通……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闪过,落在了秦雨缨手中的银针上。 那是一只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虫,翅膀呈诡异的银色,隐隐有光华闪烁。 小虫倏忽将水蛭囫囵吞下,接而一转头,竟又要朝陆泓琛身上飞去。 然而振翅的一刹那,一物极快地蹿了过来,张口便咬。 小虫躲闪不及,被咬了个正着。 这一幕,就连秦雨缨都始料未及——这货是何时来的,自己怎么丝毫未曾察觉? 雪狐咬死蛊虫的一瞬,房中逼人的寒意陡然消失无踪,随即,陆泓琛睫毛上凝的那层薄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只是那黑白参半的发丝,久久也无转黑的迹象…… 太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恍过神,急忙扑了上来:“琛儿,琛儿……” 雪狐窜到秦雨缨怀中,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儿。 陆泓琛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怀中抱着雪狐,快步朝自己走来,窗外是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而她一身素袍,如冰雪中的谪仙…… 只是谪仙无七情六欲,冷若冰霜,她眸中却是呼之欲出的忧心忡忡。 那双眸子极清澈,也极美。 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情不自禁想要拥她入怀…… 雪狐忍不住吱了一声,喂,它好歹也是个灵物好吗,怎么夹在这二人中间一点也没存在感? “琛儿,你醒了?”太后喜极而泣,掐了掐自己的手臂,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母后。”陆泓琛转目看向她。 “王爷刚刚痊愈,需要补补中气,太后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去煎些药给王爷服用。”秦雨缨道。 “等等……”太后难得地没给她脸色看,“你救琛儿有功,哀家赏你良田百亩、丝绸千匹……” 秦雨缨打断她的话:“我不需要什么赏赐,只希望太后娘娘能让我放这雪狐归山。” 昨日在狱中,她听那些衙役议论,说雪狐的事已传入了皇帝耳中,传闻用雪狐当药引,能炼制长生不老丹,皇帝早已下令,谁能抓住它就赏谁黄金万两。 来这寺庙的途中,四处可见手持棍棒寻找雪狐的人,其中还有不少是带着细犬的猎户。 雪狐若再待在此处,定是凶多吉少。 若有人知道雪狐在她身边,也定会想方设法将它夺去。 如今它的伤腿已然痊愈,放它去骊山,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太后没想到秦雨缨会提出如此要求,明知皇帝重金悬赏,却还要放雪狐归山,此乃抗旨不尊的大罪,好在此时四周并无外人,皆是太后的心腹,倒也没人会将事情往外传。 “哀家答应你了。”她应允。 “蛊虫一事望太后保守秘密,别向任何人提及。还有,王爷这‘病’也要继续装下去。”秦雨缨接而道。 蛊虫虽被抓住,但那下蛊的人还未被揪出,此时将事情传扬出去,无异于打草惊蛇。 太后心知非同小可,闻言点头:“这是自然……只是却要苦了你了,你为琛儿治病一事已是众所周知,哀家又在人前说过,若治不好就拿你是问……” 秦雨缨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她这个王妃,连牢狱之灾都受过了,名声早已毁得一干二净,索性配合太后演一场戏,将事情滴水不漏地瞒过去。 言语间,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侧目问身边的宫人:“对了,那主持方丈何在?” 宫人立刻叫人去找,不一会儿就得来了消息,说那方丈在秦雨缨“治病”时就已不见了踪影。 不见了踪影? 秦雨缨心觉不对,转念一想,问太后道:“昨日,王爷的‘病情’是如何稳定下来的?” “是那方丈亲自替琛儿诵经,不出半个时辰,琛儿的病情就有所好转……”太后答。 “除了诵经,他还做了些什么?”秦雨缨接而问。 太后仔细回想,摇了摇头:“没有旁的,只是诵经而已。” “平日本王发病,需三五个时辰才能稍有好转,仅凭诵读佛经真能有如此奇效?”陆泓琛一语道出其中疑团。 “这……”太后隐隐觉得他言之有理,却是有些不敢相信。 秦雨缨也狐疑,若那和尚借助外力,例如,给陆泓琛服用了什么药物,抑或如自己一般替他封住了某些穴位,事情倒还说得过去…… 可什么都不做,光只是诵经念佛,又是如何稳住这“病情”的? 除非……那和尚也通巫蛊之术,用某种法子短暂压制住了陆泓琛体内的蛊虫。 当然,在找到那人之前,一切都只是凭空猜测而已。 但这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忽有一日,雪狐领着她去了庙中一处僻静的厢房。 挪动房中桌椅,床下出现一个小小的暗室,暗室中不乏蛇虫鼠蚁,还有不少炼制了一半的蛊虫。 雪狐对蛇虫鼠蚁并无兴趣,蛊虫却一口便是一个,看得秦雨缨十分汗颜。 敢情这货近日越来越肥,是因一直在偷偷加餐? 又过了几日,皑皑白雪终于有了消融之势,离寺回京之前,忽又传来另一则消息,说是那住持方丈已被找到了…… 第四十八章 说的都不是什么人话 找来的却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首。 见到尸首时,众人好不诧异,那尸身被人划得面目全非,死相十分可怖,若非穿着袈裟,根本认不出究竟是谁…… 秦雨缨心知不对,没有声张,只在与陆泓琛独处时道:“这不是我们见过的那个方丈。” 那人显然是个练家子,她曾与他交过手,很清楚他的腕力。 而这具尸首,手腕的筋骨十分单薄,压根不像曾练过武功。 “王爷,山下又出现了一具尸首!”不多时,侍卫再次来报。 死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僧人,秦雨缨是认得这小僧人的,几日之前,正是此人在柴棚里发现了她,叫人将她从冰天雪地里抬了出去。 “这小僧人是被一刀割喉而死的,死了有好几日了,若非天寒地冻,尸首被冻在了雪堆里,恐怕早已被山间的野狼啃食了。”侍卫将仵作的验尸结果一一禀告。 几日之前…… 秦雨缨柳眉微醋,难怪她一直没再见过这人,原来,他早已被杀。 这寺庙在半山腰上,天寒地冻,道路不通,无人会选在这种时候来烧香拜佛。 如此看来,那所谓的方丈,以及那每日给她送饭菜的小和尚,都并不是什么真和尚。 真正的两个僧人,早已被杀死抛尸,取而代之…… 小僧人毕竟救了自己一命,还有那老方丈,也是因收留了自己的缘故,才惹来杀身之祸,秦雨缨心里过意不去,问那侍卫:“小僧人叫什么名字,可有父母亲人在世?” 侍卫摇头:“听说是个孤儿,没有名字,只有个法号,叫圆悟。” “厚葬这二人,通知此县县令,开春之后修缮庙宇,今后这附近若再有被遗弃的孤儿,可收留在寺庙里,由七王府拨银负责他们的吃穿用度。”陆泓琛道。 侍卫拱手:“王爷真乃大善人也……” 陆泓琛倒不是什么上善若水的人,不过身为一个王爷,他的封地辽城,一直以来都比其余城池更太平富足。 回京途中恰好路过辽城,大街小巷虽不比皇城繁华,但也还算热闹。 不知是不是吃了太多蛊虫的缘故,小雪狐这几日睡得很沉,此刻躺在秦雨缨的手炉里,肥肥的一条尾巴,占了身体重量的大半,都快将手炉给塞满了。 感受到秦雨缨的目光,它翻了个身睁开惺忪的睡眼,与她来了个四目相对。 “其实,你那时是想救他的吧?”秦雨缨问。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泓琛。 雪狐听明白了,却装作不明白,哼哼了两声没理她,翻个身又继续呼呼大睡。 那傲娇的小模样,看得秦雨缨十分想笑。 正要捏捏这懒货肥嘟嘟的腮帮子,马车的门忽然嘎吱被打开了,陆泓琛拿着一物走了进来:“这是辽城特产的百花糕,你趁热尝尝。” 说着,递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头的糕点果然还是热腾腾的,散发着一股清甜的香味。 秦雨缨咬了一口,软而不糯,甜而不腻,嗯,味道的确不错。 吃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身旁这冰山,视线一直专注地落在她脸上。 看着他阖黑的眸子,她忽然记起了一桩小事:“对了,你……” 陆泓琛眸光脉脉,静待下文。 “没……没什么,”秦雨缨面色赧然,有些话着实说不出口,索性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你说,何时将雪狐放回骊山比较合适?” 怀中熟睡的小狐狸,忽然“噌”地坐了起来,一双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你想家了?”秦雨缨问。 “吱吱……”雪狐张牙舞嘴地吱了起来,只差没冲秦雨缨叉腰加跺脚。 这个缺根筋的女人,难道她一点也看不出来,它压根就没想走吗? “你想留在我身边?”秦雨缨终于瞧明白了,这傲娇的小东西是在为自己方才那话生气。 小狐狸哼了一声,表示她猜对。 “留下来也不是不可,只是你平日里吃的那些虫子,我实在不知该去哪找。”秦雨缨有点纠结。 闻言,雪狐当着她的面跳到那糕点盒子里,大口大口吃起了百花糕。 “敢情你平日里的挑食,都是装出来的?”秦雨缨挑眉。 雪狐没好气地吱了一声,那寺庙里除了青菜就是豆腐,它自然吃不惯,不过这百花糕味道倒是不错,还可以再来二两…… “既然决定留下来,不如给你取个名字。”秦雨缨摸着它的小脑袋思忖。 “皮毛这么白,不如就叫小白。”一旁的陆泓琛道。 这名字取得极不用心。 自从有了这只肥家伙,他与秦雨缨独处的时间就愈发屈指可数,他自是恨不得再抓只狐狸给它作伴,省得它总缠着自己的王妃…… 小白? 似乎有点太过简单,太过寻常。 不过,反正只是个称呼而已,秦雨缨没觉得有哪里不妥,小狐狸却很是气呼呼。 她想了想:“不如……叫小吱吱?” 雪狐愈发气恼,它怎么觉得,这个选择还不如上一个呢? 秦雨缨一不留神就瞧见了它翻起的白眼,坏笑道:“反正你每日吱吱吱吱的,叫小吱吱多贴切?” 这下雪狐不吱了,改哼了。 “那就这么定了。”秦雨缨逗它。 雪狐彻底无语了,天地良心,自己好歹也是个灵物,怎么居然被一个女人给欺负了? 雪狐吭哧吭哧不说话,马车一路缓缓前行,秦雨缨看向窗外,默默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若那两个假僧人只是想取她的性命,大趁她睡着,将她一杀了之。 之所以要留她性命,十有八九是算准了陆泓琛得知她的下落,定会心急火燎地找来…… 也就是说,他们要对付的,其实是陆泓琛。 她记得太后说过,陆泓琛年幼时十分聪慧过人,若非历朝历代储君皆立长不立幼,当上太子的就不是当初的皇帝,而是他了…… 七岁那年,他与先帝一同去寺庙礼佛,回去之后,路上受了风寒,发冷汗发了许久,而后就渐渐有了这怪病。 算起日子,那时三王爷陆长鸣也才十七八岁。 陆长鸣的母亲只是个小小的宫女,先帝对他不甚喜爱,他在宫中也一直无人问津。 且不论陆长鸣有没有如此深的心机叫人下蛊,至少秦雨缨觉得,当年的他羽翼未丰,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幕后主使,恐怕另有其人…… 秦雨缨是被太后押回七王府的,说她给王爷治病不力,罚她在佛堂吃斋念经,好好反省。 秦雨缨对此很是纠结,念经就念经……谁能告诉她,吃斋是怎么回事? 可又不能抗旨不尊,于是就这么在佛堂里住下。 刚一住下,小狐狸就拖着一只油纸包着的大鸡腿过来了,费力地拖到她跟前,伸了伸爪子,将鸡腿往她身边挪了挪。 诱人的香味钻入鼻子,秦雨缨勾唇拧起它:“果然没白疼你……” 秦瀚森得知消息第一个赶了过来,见秦雨缨处境如此凄凉,气急败坏要找陆泓琛算账。 “长姐,你为他殚精竭虑,他却恩将仇报,任由太后将你软禁在佛堂,简直可恨!不如你与我一同离开这七王府,铺子近两月的进账足够在外头买栋宅子,我定会帮你将一切打理得妥妥帖帖,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一点委屈……” 说着说着,忽闻一个声音:“前面那些说的都不是什么人话,只有这最后一句很好,本王希望你说到做到。” 回过头,是陆泓琛。 秦瀚森不觉有些尴尬,转目看向秦雨缨:“长姐,他……” “他一直在这儿陪着我。”秦雨缨答。 秦瀚森有些不解:“可是你……” “只不过是吃吃斋、念念经罢了,我并没受什么委屈。再说,我打小就经常被关进佛堂,也算是与佛结缘。”秦雨缨道。 见她还有心情打趣,秦瀚森算是舒了口气,接而仔细打量起了佛堂:“可这里未免也太冷清,不如,我叫冬儿多给你拿些银鳞炭来。” “本王已派人去取了。”陆泓琛背手道。 秦瀚森又看了看秦雨缨怀中那只小小的手炉:“只有这么一只手炉怎么够?我再给你买几个大些的。” “本王也已派人去准备了。”陆泓琛又道。 话音落下,看向秦瀚森的眸光已是多了几分不耐——这些事何须他人提醒?他当然不会让秦雨缨在此挨饿受冻。 秦雨缨汗颜,天知道这二人是在闹哪一出…… 还未说话,忽觉手炉微微动了一下,想来是小狐狸表态了。 她点头:“那就多买些手炉吧,越大越好。” 小狐狸听得翻了翻白眼,这才对嘛,每日睡在这巴掌大小的地方,都快憋死本大爷了…… 陆泓琛与秦瀚森走后,佛堂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柳若儿。 “这是太后娘娘刚赏赐给我的芙蓉糕与水晶虾饺,听闻王妃您最爱吃虾,今后被关在佛堂,怕是再也吃不到了,不如赶紧尝尝吧,趁还记得这虾的滋味。”她取出一个食盒,当着秦雨缨的面打开,笑眯眯地说道。 第四十九章 她这是……被撩了? 这是来幸灾乐祸的? 秦雨缨看向那食盒,芙蓉糕小如黄豆,酥香软糯,水晶饺形无二致,晶莹剔透,不似点心,倒像是精雕细琢的珠宝,也难怪这柳若儿会拿来炫耀。 可秦雨缨刚吃完一只大鸡腿,已是很饱。 “不用了,你拿回去吧。”她摆手。 柳若儿怔了怔,接而道:“姐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妹妹又不是来笑话你的,太后娘娘的心思本就难以揣度,说不定妹妹下次入宫时替你美言两句,你就不必再待在这佛堂受冷清之苦了……” “是有点冷清,”秦雨缨点了点头,“不如,你来陪我?” 柳若儿莞尔一笑:“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妹妹还要代替姐姐伺候王爷呢……” “陆泓琛现在记得你的名字了?”秦雨缨挑眉问。 柳若儿的脸色登时就变了,这是她心里的一道疤,她当然很不愿被别人揭起。 尤其,这人还是秦雨缨…… 直起身,她眸光颇为不善:“你竟敢直呼王爷大名,就不怕我告到太后那,太后赏你一顿耳光?” 狐狸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了? 秦雨缨颇觉无聊,自己还未着急,此人却先急赤白脸,作为一个挑衅者未免显得有些没操守…… 见秦雨缨不语,柳若儿还道她是怕了,心里甚是得意:“我说姐姐,你虽贵为王妃,但身后连个靠山都没有,未免有点太过可怜。说不定柔柔弱弱在王爷面前啼哭一番,还能换得王爷一星半点的同情,何必每日装出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究竟是真云淡风轻,还是在等那倒霉的秦少爷入朝为官替你撑腰,自己心里想必比我清楚……” “你说什么?”秦雨缨双目微眯,朝她勾了勾手指,“我有些没听清。” 柳若儿洋洋得意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若柔柔弱弱在王爷面前啼哭一番,还能换得王爷一星半点的同情……” “不是这句,后面那句。”秦雨缨道。 “想不到姐姐年纪轻轻就这般耳背,”柳若儿不失时机地嘲讽,“我还说,你不必妄想那你那倒霉的仲弟入朝为官替你撑腰。别说他只是个探花而已,就是他三生有幸考上了状元,皇上也定不会用他,谁叫他有你这么个不遵妇德、不守孝道的长姐……” 话未说完,一只手忽然捏在了她的下颌上。 看清她手中那闪着寒芒的银针时,柳若儿不由大惊失色。 “你骂我,我可以权当是耳边风,可扯上我的仲弟,就是你的不对了。”秦雨缨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语气越是平平淡淡,就越令她心惊肉跳。 “你……你想干什么?”柳若儿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银针,后背冒出一阵冷汗,嘴里却还是不甘示弱,“你敢动我,太后娘娘不会放过你!” 在她看来,秦雨缨之所以能当上七王妃,不过是因为有一手出众的针灸之术,也许能治好王爷身上的怪病。 此番治病不力,今后自然不会再得七王爷与太后的袒护。 放眼这七王府,她的对手就只有秦雨缨一个,故而秦雨缨“落难”,她当然很是得意…… “你话太多了,我想让你闭上嘴。”秦雨缨言简意赅。 话音落下,手中银针刺向柳若儿的哑穴。 柳若儿本还以为她打算划花自己的脸,却不料只是下颌处有种被蚊子叮咬的感觉。 再一看,秦雨缨已然收回了手。 她张口便要骂,却诡异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开始只道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直到听见秦雨缨清晰的话音传来,才大惊失色。 “我这人很记仇,又正好闲来无事,索性见你一次扎你一次。除了记仇,我还有些毛手毛脚,这次扎中的是哑穴,下次不一定还会这么走运,说不定不小心刺中了什么聋穴、瞎穴、死穴……” 她话未说完,柳若儿就已吓得脸色惨白,推开她死命朝外头跑,仿佛身后有什么厉鬼在追。 “柳姑娘,你的芙蓉糕和水晶饺忘了拿。”身后传来秦雨缨淡淡的声音。 然而柳若儿哪敢停下,一溜烟就跑回了自己的西厢。 “柳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西厢的丫鬟见她如此面无人色,皆被吓了一跳。 “快,快去禀告王爷,那秦雨缨要害我!”柳若儿气喘吁吁地说道。 话音一落,自己率先吃了一惊。 奇怪,怎么突然一下又恢复了嗓音?难不成之前那些都是幻觉? “王妃娘娘要害您?”一个丫鬟诧异地问。 “她……”柳若儿张了张嘴,忽然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秦雨缨拿针刺了自己?可对着铜镜一瞧,下颌根本找不出被刺的痕迹。 说秦雨缨将自己给弄哑了?可此时又分明能开口说话了…… 思来想去,柳若儿觉得此事实在太怪。 不,怪的不是事,而是秦雨缨这个人…… 本想带着丫鬟去找秦雨缨算账,却又怕方才那诡异的一幕再度发生,犹豫之际,身边的丫鬟劝道:“柳姑娘,你还是别去找那王妃了,这几日不是有传言吗,说她身上附了邪祟,是个不祥之人,所以连累七王爷的病情也变得愈发严重了呢,这种人,还是离她远些才好……” 柳若儿心觉有理,自己在这府中日子过得好好的,何必与一个被关在佛堂的人斤斤计较? 说不定关着关着,王爷就压根记不起她的存在了…… “对了,王爷回来之后,可有问起我?”转念一想,她期期艾艾地看向那丫鬟。 丫鬟叫明月,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下人,长了一张聪明伶俐的巧嘴,常能打听到旁人打听不出的消息。 闻言,明月眸光闪烁了一下:“王爷他……他自然是问起过姑娘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柳若儿急忙问。 “只不过王爷近来事务繁忙,所以才没亲自过来看你。”明月答。 明月说这话时,一直不敢抬起脸看她的目光,柳若儿瞧了她良久,忽而叹了口气:“王爷不来找我,我去找他便是。” 自己早该看出这丫鬟是在撒谎了,可为何,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奢望? 奢望此言此语,终有一日能够成真,而不仅仅只是这丫鬟出于同情的谎言…… 明月闻言一惊:“柳姑娘,王爷不是早已下令……” “王爷下令不许我踏入东厢半步,可他如今早已不住东厢,每日歇息在那书房中,我端些银耳莲子羹过去,不算有违吩咐吧?”柳若儿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主意。 自从大婚之后,陆泓琛就从未去过喜房,这也是她为何不甚看好秦雨缨这个王妃的原因之一。 王爷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又岂会抗拒女人? 定是那秦雨缨身子削瘦,全无温软丰腴可言,性子又不讨喜,才没得到王爷的宠爱…… 这么想着,柳若儿吩咐厨房炖了些粥,亲手端着往书房去了,没让丫鬟们跟来。 明月远远看着她的背影,不免一阵担心。 伸手叩响了书房的门,里头传来陆泓琛的声音:“进来。” 柳若儿巧笑嫣然地走了过去,将粥轻轻放在桌上:“王爷,若儿准备了您最爱喝的银耳莲子羹……” 见是她,陆泓琛剑眉微蹙:“是谁让你过来的?” 柳若儿垂目,捏着绣帕站在一旁,那叫一个楚楚可怜:“若儿实在太思念王爷,所以才……” “雨缨不喜欢本王见别的女子,你先出去吧。”陆泓琛道。 语气没有一丝温度,柳若儿听得眼圈一红:“王爷可还记得,今日是若儿的生辰?” 连太后娘娘都未忘了这日子,特地叫宫人送来了她最爱吃虾饺与芙蓉糕,王爷为何却从来都不记得? 陆泓琛执笔的手一顿,侧目看向她。 “若儿入府时,年仅十六,在王爷身边待了整整五载,春去秋来,如今已是二十有一……王爷,您可否仔细看看若儿,难道若儿就没有一点值得您心动之处……” 说着,柳若儿抬起一双纤纤素手,一粒粒解开了自己衣裳上的盘结扣。 房中虽有炭炉,但冷不防脱去衣裳,还是极冷的。 柳若儿颤了颤,当着陆泓琛的面脱下长裙,里头空荡荡的,竟只着一件亵衣。 她显然是有备而来,那亵衣比平日所穿的更为艳丽,绣工也更加精致,绣着五彩斑斓的鲜花、翩翩欲飞的彩蝶…… 白嫩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她缩了缩身子,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本以为陆泓琛多多少少会动容,怎料抬起头时,看到的却是再冰冷不过的视线。 “王爷……”柳若儿轻唤一声,轻移莲步走了过来。 “本王说过,雨缨不喜欢本王见别的女子。”陆泓琛重复了一遍。 “可是王爷……”柳若儿急了。 “没有什么可是。”陆泓琛打断她的话,语气沉沉。 闻言,柳若儿眼眶一红,眼泪都要下来了。 她的相貌,别说在这七王府里,就是在偌大的皇宫之中,那也是一等一的。 若非出身卑微,没有钱财打点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太监,她入宫之后就不会只是个小小的宫女,而会是个高高在上,前呼后拥的娘娘…… 她不甘一生只做个下人,所以才特地跟年长的宫女姑姑学了一手推拿之术,讨得了太后娘娘的欢心,来到了七王府当牵引姑子…… 牵引姑子,自然要学床笫之事。 可怜她学得如此之多,如此之细致,到头来王爷却压根没碰过她一根头发,所以每每夜深人静,柳若儿都忍不住顾影自怜,今日鼓足了勇气,想将自己献给王爷,自不会就这么轻易转身走人。 “不如……若儿为王爷跳一支舞?”柳若儿硬起头皮,不去看陆泓琛反感的脸,踮起足尖,缓缓跳了起来。 烛光下,她舞姿动人,那小小的亵衣,险些遮不住洁白如玉的身躯。 她故意跳得更用力了些,亵衣眼看就要从身上滑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倏忽闪过,将柳若儿脱在地上的衣裙尽数叼了去。 柳若儿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不由大惊。 待她反应过来要去夺自己的衣裳时,那白影已一溜烟窜出了门口。 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人静静站在那儿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眼神很是玩味。 “王……王妃……”柳若儿身形不由自主地一颤,耳边忽然回响起了秦雨缨先前说过的那番话。 “我这人很记仇,近日又正好闲来无事,索性见你一次扎你一次……” “除了记仇,我还有些毛手毛脚,这次扎中的是哑穴,下次可不一定这么走运了,说不定会不小心扎到什么聋穴、瞎穴、死穴……” 每回想一句,柳若儿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止不住地连连后退,巴不得离此人越远越好。 “柳姑娘舞跳得真不错,为何不继续跳了?”秦雨缨问。 她是来给陆泓琛送药膳的,怎料撞见了这样一幕。 如此良辰美景,如此绝色美人,也不知陆泓琛会否责怪自己突然不请自来,扰了他的雅兴? “我……”柳若儿结巴了一下,勉强稳住心神,不甘心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王爷此时就在身后,她就不信,秦雨缨还敢用针扎自己…… 她咬了咬唇,说道:“姐姐问若儿,若儿还想问姐姐呢,不好好在佛堂待着,来这书房作甚?若儿记得,太后娘娘可是吩咐过的,姐姐这几日不得离开佛堂半步。” “是本王让她来的。”陆泓琛开了口,主动替秦雨缨担下了这一罪名。 “王爷……”柳若儿一怔,她就不明白了,王爷为何处处袒护这个女人? “有违母后的懿旨的不是雨缨,是本王,你可将此事禀告母后,让她连本王一起责罚。”陆泓琛道。 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听得柳若儿嘴唇一阵颤抖。 “若儿不敢,若儿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将本王与王妃的话当成耳边风?”陆泓琛接而问。 “若儿没有……”柳若儿连忙摇头。 “王妃叫你不得踏出西厢,你今夜却来书房跳舞,是谁给你的胆子?”陆泓琛语气冷到极致。 柳若儿终于忍不住,张嘴哭了起来:“王爷,若儿错了,若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敢就滚出去。”陆泓琛连看也不看她。 柳若儿灰溜溜地转身要走,忽然记起自己的衣服已不知所踪,不由愣在了原地。 此时夜还未深,府里有不少小厮在院中打扫积雪…… 她脚步不由自主缩了回来,犹犹豫豫道:“王爷,我……” “既然柳姑娘这么喜欢待在书房,那就待着吧。”秦雨缨带着给陆泓琛准备的药膳,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陆泓琛自是不假思索起身去追,独留柳若儿一人站在原处瑟瑟发抖,懊恼不已。 书房中的炭炉已快要燃尽了,举目四顾皆不见能蔽体的衣物,难道,自己今夜要被活活冻死在这里…… 外头的回廊中,秦雨缨行走的脚步极快,怎料还是一转眼就被陆泓琛追上了。 “你是来给本王送这个的?”他提过她手中的食盒。 “你桌上不是已有一碗银耳莲子羹了吗?”秦雨缨反问。 “本王不爱吃银耳莲子羹。”陆泓琛道。 秦雨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怎么记得,厨房的人都说你最是爱吃……” “一千碗银耳莲子羹,也比不过一碗你亲手熬制的药膳。”陆泓琛说着,拿起羹匙,将药膳送入口中。 这药膳,秦雨缨做的匆忙,生火之际,还不甚掉了点柴灰进去。 此时看着陆泓琛这个洁癖毫不嫌弃地一口口吃完,她撇嘴,语气已是稍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陆泓琛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顺势抹去了她脸上的那一抹柴灰。 秦雨缨伸手摸了摸脸,不由尴尬:“我……” “你亲自替本王熬了药膳,说,想要什么奖赏。”他问。 “让那柳若儿跳一百支舞给我看。”秦雨缨挑挑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好。”陆泓琛点头应允。 秦雨缨白了他一眼,批评:“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本王只怜你一个,也只惜你一个,旁的女子在本王眼里算不得什么香玉。”陆泓琛道。 秦雨缨一阵结舌。 她这是……被撩了? 正思忖着该如何撩回去,忽见他阖黑的眸中似有秋水涌动,手指轻勾住她的下巴。 指尖的温度并非先前那般冰凉,而是有了细微的暖意。 那双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她此刻的模样,让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仿佛,在期待些什么…… 轻轻一俯身,他的吻便落了下来,不规律的呼吸交错,传递着彼此的温热,秦雨缨只觉得眼前迷离。 四周分明刮着冰冷的夜风,他怀中却是极暖。 那融融暖意透过衣裳,传到她的肌肤,传入她的身体…… 吻更深了,连呼吸都渐渐趋于一致,秦雨缨有那么一丝不得要领,他不胜其烦诱导她微微张开嘴唇,容他温柔地掠夺舔噬…… 寒风中,二人气息交错,勾起一阵阵暧昧的麻痒。 陆泓琛忽而想起那日沐浴更衣时,她故意媚眼如丝,说自己曾御男无数,风流满皇都的场景,淡色薄唇不由微牵。 若真御男无数,风流满皇都,岂会如此稚嫩生涩? 夜渐深,情渐浓…… 也不知吻了多久,秦雨缨觉得脖子痒痒的,触到了毛茸茸的一物。 定睛一看,那团胖乎乎的小东西……不是雪狐是什么? 陆泓琛显然也有所察觉,略略松开了她。 雪狐睁着一双碧盈盈的眼睛左顾右盼,令气氛顿添尴尬。 陆泓琛脸色黑如锅底,此时此刻,他很有将这团东西扔出去的冲动。 小狐狸也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一下就钻进了秦雨缨怀中…… “我……我先走了。”她脸颊发烫,烫得出奇。 飞也似地抱着雪狐回到房中,她关上门,心跳声在黑暗里显得慌乱急了。 雪狐狐疑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秦雨缨揉了揉绯红的脸颊,稍稍平静了几分。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反应,这反应令她觉得十分古怪,却又无可控制,不管多么极力保持淡然,撞到他目光的那一瞬总会丢盔卸甲、方寸全无…… 雪狐忽然吱了一声,跳到了地上。 秦雨缨转目一看,这才发觉房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堆衣物。 那分明……是柳若儿的衣裙。 “是你叼来的?”她俯身揉了揉雪狐小巧的鼻子。 雪狐忙不迭点头,似在邀功。 秦雨缨略略勾唇:“干得漂亮。” 就是不知,那柳若儿只穿了一身亵衣,该如何穿过院子走回房去…… 与此同时,柳若儿正蹲在那炭炉边,冻得瑟瑟发抖。 炭火将近熄灭,她只好张嘴去吹,这一吹,就吹了一头一脸的炭灰,妆容精致的脸顿时变得好不狼狈…… 待明月找来书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柳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明月急忙问。 柳若儿见了明月,立刻站起身来,伸手道:“快,快把衣裳给我!” 明月怕夜深风寒,特地给她带来了一件袍子,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裹着那厚厚的袍子,一主一仆灰溜溜回到了西厢,坐在炭炉边暖了好半天,柳若儿被冻得冰冷的身体才终于缓和了几分。 “柳姑娘,王爷他……宠幸你了?”明月大着胆子问。 不然,为何衣裳全不见了,只余下一件薄薄的亵衣? 柳若儿一提起此事就气得要呕血,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那是当然……” 她不愿承认自己主动脱了衣裳,还跳了那么一支绝美的舞,却还是未能得到王爷半点雨泽恩泽的事实。 明月闻言大喜:“听闻王爷从未在那王妃娘娘房中留宿过,想来姑娘你离那侧妃之位已是不远了……” 柳若儿恨恨哼了一声:“我要的,岂会只是那区区侧妃之位?” 第五十章 捕到了两只雪狐 说着,睨向身边那明月:“你平日里不是主意最多吗?快些想个法子,不能让那秦雨缨继续嚣张下去了!” 明月心道,人都已被关进佛堂了,还能如何嚣张? 见柳若儿怒目圆瞪,心道主子只怕是在秦雨缨手中受了什么委屈,想了想,还真想出了一个法子:“奴婢老家有一种草,叫蛾草,人若不小心沾上了那草汁,立刻就会起疹子……” “只是起疹子而已?”柳若儿不悦。 一点小小的疹子,怎够解自己心头之恨? “当然不是,”明月摇头,“那疹子不仅奇痒无比,而且好了之后是会结疤的,没有个三年五载,那疤压根就不会消退……” 柳若儿听得意动,连忙问:“这蛾草何处能寻到?” “院子里就有,奴婢前几日还看到过呢。”明月答。 蛾草很快就被采来了,瞧着很是不起眼。 柳若儿用帕子捂着手,捏碎一嗅,那草汁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 “这气味……”她不免犹疑。 “气味臭了些,但放在香粉中,就闻不出什么来了。”明月道。 “香粉?”柳若儿眼珠子一亮,“你是说,将这东西掺在秦雨缨用的香粉里?” 明月点头:“王妃用的是她自己铺子里的香粉,所以即便出了岔子,她也一定是不敢声张的,否则那生意还怎么做?更何况,那香粉宫里的娘娘们也在用,若一不小心传进了她们的耳朵里,啧啧……” 到那时,还有谁敢买秦雨缨铺里的东西? 柳若儿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连忙让明月揉碎了蛾草,偷偷掺进了七王府库房的那些香粉中。 次日夜里,雨瑞照旧吩咐伙房的人烧好了水,伺候秦雨缨沐浴更衣。 自打被陆泓琛占了便宜,秦雨缨就再没去过那温泉池子了,特地请匠人箍了一只香樟木的浴桶,每日泡着倒也惬意。 雨瑞取了一小盒香粉,细细搅在水瓢里,说道:“婢子照您的吩咐,在这批香粉中添了茯苓、莲心,那些个闺阁小姐一听说这个有清热去火、美容养颜之效,恨不得一下子买个十盒八盒才好,奴婢今日去的时候,见掌柜笑得眼都没了呢……” 秦雨缨解开外裳,正要脱下,忽嗅到一股细微的腥味。 那腥味,似乎是从雨瑞手中的香粉盒子里散发出的。 雨瑞搅匀了香粉,正要往香樟桶里倒,突然被秦雨缨握住了手腕。 “王妃……”她诧异地抬起头。 “这些,是你亲自去铺子里取的?”秦雨缨问。 雨瑞点头:“是奴婢亲自去取的。” “可有旁人动过?”秦雨缨接而问。 雨瑞见她脸色有异,连忙警惕地缩手,没敢再碰那瓢:“应当是没有旁人动过的,奴婢取了之后,就放在了王府的库房里……” 库房常有丫鬟进进出出拿取东西,若有人一心要害秦雨缨,想接触这香粉倒也容易。 “再去取些过来,当心不要用手碰到。”秦雨缨吩咐。 香粉立刻被取来了,果真有那腥臭的气味,只不过被浓烈的香气所掩盖,不仔细嗅根本嗅不出。 雨瑞见她不语,不由狐疑:“王妃娘娘,难道这香粉……” “去铺子里,将余下的香粉也每种取一盒来。”秦雨缨再次吩咐。 铺子里的也很快被取了来,却并无任何异样。 秦雨缨心下了然,偌大的七王府里,敢对她做出这种事的,也只有西厢那位了。 “柳姑娘今日是否沐浴更衣了?”她问。 雨瑞摇头:“奴婢方才还遇见了西厢的丫鬟明月呢,明月正吩咐伙房的婆子多烧些水,想来那柳姑娘应是还未沐浴。” 秦雨缨点点头,递过那只掺了香粉的水瓢:“把这个倒进送去西厢的水里。”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她平素为人的原则之一。 她并非头一次做人,可这并不代表她就非得让着谁不是? 柳若儿沐浴更衣时,夜已很深了。 她在这府中是个尴尬的存在,既不是主子,也不是丫鬟,只是个没名没分的牵引姑子。 王爷成亲之前,她的吃穿用度皆是这后院中最好的,可自打秦雨缨过了门,她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所有的好东西皆被送去了秦雨缨房中,再也没有了她的份。 一想到这,柳若儿就憋屈得慌。 “柳姑娘,快更衣吧,一会儿水可就凉了。”一旁的丫鬟催促。 “催催催,催什么催?”柳若儿没好气,冷冷瞥了一眼那木浴桶。 凭什么秦雨缨用的就是那名贵的香柏木,而她用的,就是这再普通不过的云杉? 泄愤似的踢了一脚,桶中的水洒了大半。 丫鬟上前,一点点将水擦了,岂料柳若儿抬腿又是一脚。 丫鬟将抹布一甩,也是来了脾气:“柳姑娘,你要是再不更衣,我可就走了!” 除了那贴身丫鬟明月,府里并未给柳若儿分配其他下人,若不是因为来这西厢伺候能多拿一点例银,任谁也不会跑来受这个气。 毕竟谁都晓得这柳若儿只有在王爷面前才柔柔弱弱,私底下却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一言不合就对下人非打即骂。 “你……”柳若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连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敢爬到她头上了,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在一旁忙活的明月连忙来劝:“算了,姑娘,咱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这次我且饶了你,你要是再敢无礼,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柳若儿并未听劝,恨恨朝那丫鬟啐道。 “还割了我的舌头?不过就是个小小的牵引姑子罢了,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那丫鬟气得嗤笑,推门而出,竟是不伺候了。 柳若儿气得脸色发青,原本姣好的面容阵阵扭曲:“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总有一日,我要把她们一一发卖出府去……” “她们不过是嫉妒罢了,嫉妒姑娘得了王爷的恩宠,姑娘生气了,她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明月安抚。 恩宠? 闻言,柳若儿心中更是憋屈。 明月不解自己这马屁怎么拍到了马腿上,伸手试了试水温,连忙转移话题:“姑娘,水不凉不热,应当挺舒服的,你就快些沐浴吧,眼下都已经快三更天了。” 柳若儿哼了一声,脱了衣裳泡在那木桶里,泡着泡着,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由吃了一惊:“这水里放了香粉?” 明月点头:“是放了香粉,不过是奴婢从秦雨缨铺子里买来的,并非库房中的那些。” “不是就好……”柳若儿舒了口气,放下心来,“东厢那边可传来了消息?” 明月摇头:“暂时还什么消息,不过姑娘放心,那蛾草只要沾上皮肤,就一定会起效,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一句“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再好不过地印证在了柳若儿身上。 次日醒来时,她只觉得胳膊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挠了挠。 这一挠就挠出了古怪,顺着胳膊挠到了脖子,又顺着脖子挠到了脸上,最后竟浑身上下一齐痒了起来,那叫一个痒得钻心。 仔细一看,皮肤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极小的红点,一个个只有芝麻大小,单看并没什么,可连成一片未免太过可怖。 她惨叫一声,掀起铜镜就摔在了地上。 “柳姑娘,怎么了?”明月听见惨叫,连忙赶了过来,见状吓了一大跳。 “你不是说,那香粉是你从秦雨缨铺子里买的吗?”柳若儿怒极。 “那的确是奴婢亲手从秦雨缨的铺子里买来的……”明月很是委屈。 她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红疹怎会长到了柳若儿的身上? “那这些是什么?”柳若儿伸手一指自己险些被挠花的脸,“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些是什么!” “姑娘……”明月急了,绞尽脑汁地想着,“你该不会……不小心碰着了那蛾草的药汁吧?” 话未说完,一个茶盏就重重砸在了她头上。 “哐当”一声,茶盏四分五裂,明月的额头当即被砸出了血。 “滚下去,给我滚下去!”柳若儿朝她怒吼。 不小心? 不小心碰到了蛾草的药汁? 这是何等的笑话! 她最亲近的丫鬟,居然用这种法子明目张胆地算计她,还撒如此拙劣的谎,企图将事情掩盖过去……当她是个傻子不成? 一定是那秦雨缨,一定被那秦雨缨唆使的! 一怒之下,身上的疹子愈发痒了起来,她想挠却不敢挠,缩着身子,紧咬着牙,说不出的难受…… “听说那柳若儿突发红疹,一日未出房门,蒙在被子里怎么也不肯见人,丫鬟请了大夫给她治病,却被她连撕带咬给打了出来……”东厢,冬儿绘声绘色地秦雨缨身边说着。 昨日刚想算计王妃,今日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可真是现世报! 言语间,杜青忽来叩门:“王妃娘娘,三王爷登门拜访,王爷请您去前厅一同会客。” 三王爷? 秦雨缨挑眉,这人又来做什么? 杜青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接而道:“三王爷说,他的手下在骊山捕到了两只雪狐。” 第五十一章 暗藏的全是杀意 说刚说完,秦雨缨怀中的手炉忽然动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炉,加快脚步来到正厅。 厅堂之中,气氛着实不算愉悦,那刚到不久的陆长鸣竟已起身打算走人。 陆泓琛的那张万年冰山脸,倒瞧不出什么来,陆长鸣眼里却没了那种活佛般的笑眯眯,取而代之的是浓浓不悦:“既然七弟不愿同去,那三哥就先行告辞了!” 同去? 秦雨缨心念一动,叫住了他:“不知三王爷是不是要去骊山?” 闻言,陆长鸣转目看向她:“弟媳也知道了骊山之事?” “有所耳闻。”秦雨缨点头。 陆长鸣似乎还在气头上,不向陆泓琛说,却朝秦雨缨道:“本王一片好心邀请七弟同去骊山,想尽快取那狐血为他治病,怎料他毫不领情……” 话未说完,秦雨缨手中的暖炉再次一颤。 她心念微动,侧目看向陆泓琛:“王爷,不如就与三王爷同去吧,妾身也好见识见识那传说中的灵物。” 她平日里大大咧咧,总是一口一个“我”,难得自称一回妾身。 可此时当着外人的面,自然要给陆泓琛几分面子…… 陆长鸣显然没料到她如此热衷,面色有些狐疑:“我怎么听说,弟媳早已见过那灵物了,且还在寺庙中不慎将它弄丢了?” “谬传而已,妾身若真见过,自然早就取了狐血,为王爷治好了病,不会任由他的病情耽误至今。”秦雨缨不动声色道。 弄丢,只是对外的说辞而已。 她断然不会让人知道,那小东西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此刻就睡在这硕大的暖手炉里。 陆长鸣微微颔首,侧目睨向陆泓琛。 说到底,此事还是得由他这个病秧子七弟点头同意才行。 “好,本王陪王妃同去。”陆泓琛竟一口答应下来。 陆长鸣颇有些出乎意料,这病秧子向来固执,有时连太后的话也不听,没想到今日仅凭秦雨缨不咸不淡的一句,就轻易改变了主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眯着一双略显阴沉的眼睛,点了点头。 一路上,陆泓琛与陆长鸣在前头骑马,秦雨缨在后头乘车。 夜幕降至时,早已停了的大雪忽又纷纷洋洋落了下来。 马车不慎在雪地里一滑,撞向了路边的一棵槐树,车夫下去一看,说是车辙被撞断了,得用木头钉上才能继续赶路。 雪中,前头的陆泓琛渐行渐远,已瞧不见踪影。 “劳烦快些修好。”她吩咐车夫。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动静,竟是有几匹快马踏雪而来。 “不好,只怕是山贼!王妃娘娘,您快些躲起来!”车夫惊慌地喊了一声。 秦雨缨眉心一蹙,那些人马尚未靠近,此时又有鹅毛大雪遮挡视线,车夫为何如此笃定就是山贼? 四周光秃秃的,根本无处可躲。 眨眼的功夫,马匹围拢过来,马上之人皆黑布蒙面。 为首一个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指向那车夫,喝道:“速速把钱财交出来,否则休想活命!” 那车夫战战兢兢,却还是鼓足了勇气:“你……你们好大的胆子,这可是七王妃的马车!” 为首那人听了这话,倒是来了兴致:“七王妃?就是那个不守妇道,跟人私通的小娘皮?叫她出来,老子倒要看看,她长的什么模样……” 马车“嘎吱”一声轻响,秦雨缨走了出来。 看着她素净清秀的脸,那人啧了一声:“果真长得如花似玉,正好抓去给我当压寨夫人!” “你们……你们别过来!”冬儿不假思索拦在了秦雨缨跟前,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指那狞笑逼近的几人。 匕首寒光闪烁,平日里或许能吓退几个登徒子,可面对山匪显然收效甚微。 秦雨缨示意冬儿让开,迎面走向那坐于马上的头领,从袖中取出一个金丝锦袋:“久闻骊山山匪最讲规矩,十两银子换一条人命,买卖做得童叟无欺。我这儿正好有二十两,可否放我与这丫鬟离去?” 为首那人哈哈一笑:“你这小娘皮,懂的倒是挺多……不过嘛,规矩总是会变的,你这丫鬟可以走,你却不能走。你走了,今夜谁陪老子风流快活?” 众劫匪闻言一齐大笑起来,仿佛已然瞧见身娇肉贵的王妃,在头领身下呻吟求饶的场景。 冬儿气得脸都红了,她早就听说一到大雪封山的时节,山匪就格外的猖獗,却不料他们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抓王妃娘娘,就不怕王爷一怒之下率领大军将此山铲平! 眼看着那山匪狞笑着要捏王妃的脸,冬儿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正待拼个你死我活,忽闻耳边风声呼啸,几乎只在转眼之间,那山匪头领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支长箭洞穿了脑门,踉跄从马上摔落,滚烫的血洒了一地。 那血一下就刺红了一众山匪的眼珠子,正恶狠狠持刀举目四顾,却有更多风声呼啸而来,立刻就将几人射成了筛子,连带着那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马车车夫也未能活命。 见势不妙,有人大喊了一声“快走”。 然而一匹高头大马从前头踏雪而来,马上之人拔出长剑,手起剑落,一时间又是一阵鲜血飞溅。 冬儿浑身发颤,匕首都有些拿不住了,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秦雨缨上前将她护在了身后,目光微凝。 来的不是陆泓琛,而是个方脸阔腮的青衣男子。 她曾在三王爷陆长鸣身边见过这个男子,当时还觉得分外的眼熟。 此时仔细一看,他腰间坠着一块白玉佩,玉佩上似乎刻着一个“鸣”字,想来应是陆长鸣的贴身亲信…… 那人率领一众三王府的侍卫杀退了山贼,满手是血地朝秦雨缨拱手行礼:“牧轶来迟一步,七王妃受惊了!” 话未说完,身后忽有个奄奄一息的山贼爬起身,奋力砍了过来。 秦雨缨不假思索伸手去拦,牧轶却先她一步,“哐当”一声踢飞了那人手中的刀,扬手一剑毙命。 冬儿吓得急忙捂住了眼睛,挪开手指时,恰见那牧轶与七王妃挨得极近,几乎是将她整个儿护在了怀中…… 感受到牧轶不同寻常的目光,秦雨缨略略退后了一步:“多谢牧侍卫了。” 她语气平淡,眸光也丝毫不见波澜。 牧轶闻言摇头:“属下保护七王妃不利,回京之后自当向三王爷领罚。” 言罢,转目望了一眼纷飞的鹅毛大雪,又道:“眼下风雪甚急,前头的路怕是无法供马车通行,不如七王妃暂且回府,属下这就快马加鞭,去向三王爷与七王爷通报。” 秦雨缨心知自己无需担忧陆泓琛的安危,原因无二,但凡陆泓琛有什么三长两短,陆长鸣都头一个脱不了干系。 夺取皇位一事还遥遥在望,陆长鸣又岂会在这种时候闹出乱子,背负上杀弟的罪名? 想虽是这么想的,但心中仍有诸多顾虑,正打算与这牧轶一同骑马去追陆泓琛,前头却再次传来一阵马蹄声,竟是来了不少人。 领头一个,不是面色铁青的陆泓琛是谁? 他衣角啸带着风雪,见了这满地的尸首,急忙翻身下马护住秦雨缨,朝四周怒目而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突然有山匪劫车,是这牧侍卫救了我和冬儿。”秦雨缨解释。 说着,不免狐疑:“你不是去了骊山吗,为何突然回来了?” “有消息传来,说那雪狐已咬破笼子逃之夭夭,本王回过头,这才发觉你并未跟来……”陆泓琛心中一阵后怕,先前秦雨缨陪同太后礼佛,险些遭遇不测,此番又遇到山匪…… 有时他真恨不得将她变成一只狐狸,如此便可把她捧在手心,不容她离开自己半步,也不容旁人再动她半根头发! 回京途中,陆泓琛再也不许她坐什么马车,把她抱于马上,用自己的披风裹了个严严实实,时不时将她双手暖在怀中,一举一动皆温情脉脉,与平日里的冷口冷面堪称判若两人,那叫一个羡煞旁人…… 雪狐一事就这么无疾而终,秦雨缨却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夜里,冬儿伺候她洗脸更衣,见她托腮发怔,忍不住问:“王妃娘娘,您该不会是……在想那牧侍卫吧?” 牧侍卫? 哦……牧轶。 秦雨缨恍过神,有些不解:“无端端的,我为何要想那人?” 冬儿似乎很怕被她责罚,硬起头皮道:“那牧侍卫看您的眼神古怪极了,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秦雨缨挑眉。 “说不定……是对王妃娘娘的美貌起了贼心。”冬儿壮起胆子说出心中猜测。 见她说得如此正儿八经,秦雨缨颇有些忍俊不禁:“此人绝非对我动心,不过,他身上的确藏了什么秘密……” 她见过那种眼神,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更不是所谓的色胆包天。 那眸光无比凛冽,暗藏的全是杀意。 也不知是对那山贼的杀意,还是……对她的杀意。 第五十二章 只有上册,没有下册 此时,三王府中,牧轶正一五一十地禀告:“王爷,那七王妃今日并未认出我。” “你拔了剑,她也瞧见了你身上这玉佩,却依旧未认出你来?”陆长鸣长眉微蹙。 牧轶低头,道出一个“是”字。 陆长鸣嗤笑:“坊间传闻她邪祟附体,性情大变,或许……还真是失了记忆。” 说着,眸光一闪,眼底的笑意缓缓消失:“不过记忆能失也能得,若她哪日忽然想来,你当如何是好,本王又当如何是好?” “这……”牧轶拳头拧紧,“不如,趁早将她除去?” 陆长鸣看了他一眼:“若真这么容易除去,她就不会苟活至今了。今日我叫你杀了她,你为何反倒救了她?” 牧轶忍不住结巴了一下:“属下……属下原本打算先杀尽那些山贼,再将七王妃之死嫁祸山贼,岂料陆泓琛早已有所察觉,所以……” “荒谬,”陆长鸣见他结结巴巴,不由心生狐疑,“我看,你分明是舍不得杀那女人吧?” 牧轶一时语塞:“王爷息怒,属下……属下只是……” 他越是如此这般,陆长鸣就越发笃定了心中猜疑:“滚下去,到慎刑司领二十军棍!” “是……”牧轶拱手,连忙退下。 他离去后,陆长鸣胸中似是堵了一口浊气,呼吸久久未能顺畅几分:“祸水,简直就是祸水……” 两月之前,他趁那病秧子七弟旧病复发,派牧轶去暗杀他,岂料他逃过一劫,在秦府附近被人所救。 一开始,见陆泓琛的玉佩戴在那秦瀚森的身上,他还以为陆泓琛的救命恩人是秦瀚森,于是贿赂赵氏,想将秦瀚森毒死…… 不料一番打听之下,才知住在秦府侧门的,是秦雨缨这个长小姐。 与秦瀚森长相如出一辙的秦雨缨,当夜借着月光,瞧见了一身青衣的牧轶,以及牧轶手中那把寒光闪烁的长剑…… 如今想来,陆长鸣只觉心惊肉跳,一步走错,险些步步皆输! 与此同时,七王府中,秦雨缨虽不知二人之间有如此渊源,但也从今日之事中瞧出了几分古怪。 心中存了不少疑团,见了陆泓琛,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从何问起。 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将雪狐一事打听清楚:“听说那雪狐咬开笼子,逃之夭夭了?” 陆泓琛摇头:“本王从始至终未见过那两只所谓的雪狐,笼子已被拿回府了,那机关我方才试过,根本牢不住什么活物。” 秦雨缨听得诧异:“你是说……” “笼子的一处机关,被人动了手机。”陆泓琛说着,派人将捕兽笼取了进来。 秦雨缨仔细一瞧,机关果然是扣不住的,可笑她之前竟丝毫没有察觉。 “难道是那阮冰竺干的?”她蹙眉思忖。 去骊山放置此物时,她与侍卫皆乔装打扮过,骑的也并非七王府的马,且还特地饶了远路,确保没有人跟踪…… 如此想来,能在捕兽笼上动手脚的,就只有阮冰竺一人了。 “那剑铺已关门大吉,无人晓得她究竟是何来历,衙门的名册上,也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陆泓琛的话,证实了秦雨缨心中的猜测。 “那……当初又是如何找到她的?”秦雨缨忍不住问。 “阮家的剑铺在京城名声极大,老匠人去世后,忽然冒出了一个阮冰竺,旁人皆以为她是老匠人的女儿,本王也未曾料到,有人会在这种事上做文章……方才清查府里的下人,才知那极力引荐阮冰竺的小厮昨日突然消失,现已不知所踪。”陆泓琛剑眉微蹙。 看来,是有人在七王府里安插了眼线…… 秦雨缨愈发觉得陆长鸣极为可疑:“此事会不会是三王爷所为?” “不找到两个失踪的人与他对质,很难证实他是幕后主使。”陆泓琛顿了顿,接而道,“其实,本王今日得知的消息是,他的手下在骊山找到了两只雪狐,而三王兄得知的消息是,本王的捕兽笼捕住了两只雪狐,实则,这消息既不是从三王府传出的,也不是本王口中散布出去的……” 秦雨缨听明白了,仔细一想却愈发糊涂:“也就是说……” “还有一个人,一直藏在暗处,本王也是直到今日才有所察觉。” 言罢,陆泓琛阖黑的瞳仁,似又深邃了几分。 还有一个人? 能做出这样的事,那人的势力想必不输陆长鸣。 这京城,甚至这整个夜朝,比陆长鸣势力更大的,就只有一人——那高居紫禁城中的皇帝。 难怪陆泓琛一开始就不愿与陆长鸣去什么骊山,想必早已察觉事情不对。 若不是她执意要去,或许也不会发展至此…… 秦雨缨心觉后悔:“陆泓琛,我……” “我知你是担心雪狐,以为它的同类真被擒获。”陆泓琛眸中并无任何怪罪之意,“世上无完全之人,连我都能信错那来历不明的阮冰竺,你一时判断出错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经此一事,皇兄定已提防上了本王。” 皇帝编出两只子虚乌有的雪狐,无非意在试探,既是试探陆长鸣有无长生不老的野心,也是试探陆泓琛是否已大病痊愈。 若陆长鸣忠心耿耿,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背着皇帝私自带兵赶往骊山;若陆泓琛大病初愈,自然也不会再心心念念那雪狐之血…… 如此看来,陆泓琛今日一去,倒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暂时能打消皇帝的狐疑。 联系起之前的诸多事端,秦雨缨不免感叹,这王侯将相之间的权势之争,未免太暗流汹涌…… 其实在皇帝登基之前,有不少老臣拥护的是陆泓琛这个七王爷。 先前掌管兵权的喻忠喻老将军,是陆泓琛的亲伯父,将一身的武功以及行军布阵的本领尽数教给了他。 如今陆长鸣这个三王爷虽有兵符在手,但喻忠老将军在军中有极高的声望,且一直对沉迷美色的皇帝有所不满,略有扶持陆泓琛之心,只是可惜陆泓琛那古怪的“病情”总是时好时坏…… 他病愈的消息一旦传出,势必会成为陆长鸣与皇帝两人眼中最大的威胁。 思及此,秦雨缨不禁担心起来:“不行……我得想个法子让你再‘病’起来,否则一旦有人替你看病诊脉,事情便会穿帮。” 即便他是个病秧子,即便他瞧上去已时日无多,也还是有人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甚至不惜在佛门清静之地杀人、用蛊…… 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是皇帝,还是陆长鸣。 “你好狠的心,本王大病初愈,还未来得及与你行房,你就又想让本王变成个病秧子?”陆泓琛说这话说眸光深深。 行房?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有心思调侃…… 秦雨缨听得语塞,直想扁人:“你若嫌命太长,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陆泓琛却忽然近前,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鸦羽长睫:“本王先前不与你行房,是担心身上的毒会害了你,若早知不是毒,而是蛊,你以为你能逃得过?” 那眼神邪邪,如一池搅乱的春水,与洞房花烛那夜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瞧得秦雨缨不由自主结巴起来:“你……你别过来,我……” 陆泓琛唇角微勾:“放心,本王不会强迫你,总要你心甘情愿,才是一桩美事。” 话虽如此,却再次凑近了几分。 喂喂喂,说好的心甘情愿呢,为何怎么看都是一副忍不住要将她吃干抹净的样子? 四目相对,秦雨缨脸颊一阵滚烫,胡乱地转移了一个话题:“对了,我……我想去辽城一趟,那里是你的封地,你可否叫人替我安排妥当?” “你要去辽城?”陆泓琛有些诧异。 “我外祖母那头的亲戚皆住在辽城,我已许久未见过他们了,这几日突然有些想念……”秦雨缨勉强编了个借口。 “让秦瀚森去就行,本王身边不可一日无你。”陆泓琛言简意赅地拒绝。 “不行!”秦雨缨连忙摇头,她才不要留在七王府,每日面对这个将行房二字挂在嘴边的色胚…… 陆泓琛将她脸上细微的赧然尽收眼底,故意挑眉追问:“为何不行?你就不怕柳若儿趁你不在,再来勾引本王?” 秦雨缨翻了个白眼:“能被随手勾引走的男人,我也不屑要。” 陆泓琛难得地结舌,他这个王妃,还真是足够彪悍啊。 结舌过后,淡色的薄唇徐徐勾出笑意:“不错,本王果然没有娶错人……” 秦雨缨打定了主意要走,自是没人拦得住。 陆泓琛替她备好了车马,此番与她同去的,除了两个丫鬟,还有秦瀚森。 说起来也是有些可怜,临行前,秦瀚森被陆泓琛叫去书房狠狠叮嘱了一顿,不仅被迫了解了秦雨缨的日常习惯,包括何时吃饭,何时睡觉,以及饮食的口味…… 还被陆泓琛毫不留情地威胁,若秦雨缨掉了半根汗毛,就叫他提头来见。 以至于秦瀚森直到上马车前,面色都有些说不出的……纠结。 其实当初他若能反对,是断然不会让秦雨缨这个长姐,嫁给七王爷陆泓琛的。 位高权重有何用,品貌过人又有何用?此人命不久矣,注定不能保护他长姐一生一世。 可不知为何,听了陆泓琛那一席话,他非但没有恼火,心中反而隐隐有些动摇。 陆泓琛叮嘱的,很多是连他都未曾发现的细节,比如长姐偏爱甜食,但口味偏酸,并不喜欢甜得发腻的糕点,还比如长姐每每心口不一,便会不由自主地轻咳或者咬唇,尴尬时则常常以白眼来掩饰…… 说起来,二人成婚至今也不过短短两月而已。 可见陆泓琛这个姐夫,的确是对他的长姐上了心。 通往辽城的皆是大路,一路平平缓缓,没有被山贼劫车的可能,加之有武艺超群的杜青率众侍卫随行保护,陆泓琛才稍稍放心,留在了京城,没有同去。 王爷离京回自己的封地,乃是大忌。 原因无二,封地一般远在边疆,为的是远离皇城,不对皇帝构成威胁。 可既然远在边疆,势必要储存兵力,以应对外敌。 陆泓琛的封地辽城,不仅有大量兵马,还长期储藏着不少粮草,若他怀有异心,一旦回城,对皇帝而言无异于放虎归山。 先前回京时短暂地经过辽城,已是令皇帝龙颜不悦,故而此番他未能同行,秦雨缨也是早有预料。 路途遥远,秦瀚森带了不少古籍,坐在车中慢慢翻阅。 其实这些他早已一一研读透了,唯独有一本,他始终一知半解——母亲留下的那本无名的医书。 秦雨缨在他手中瞧见这本书时,距辽城已只剩下十几里路。 杜青见天色渐晚,前来询问是否要停车整顿,明日再启程,却见秦雨缨的视线一直定在秦瀚森手中,仿佛对自己的存在毫无察觉。 “王妃?”他狐疑地唤了一声。 秦雨缨略略回过神来,道了一句“一切全听杜副将安排”。 待杜青一走,立刻转身合上了车门。 “长姐?”秦瀚森对她古怪的举动十分不解。 “这本书是从何处来的?”她径直问。 “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我前不久刚与你提过,你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秦瀚森面露诧异。 秦雨缨一下子全记了起来,那是秦瀚森参加科举的前夕,她的确有翻过这本纸页古怪的医书,当时此书包了封皮,她压根没瞧见那梅花印。 如此一想,不觉汗颜。 原来阎王要找的东西一直就在她眼皮底下,只不过她始终未曾细看而已…… 她不知该如何找阎王那厮,索性向秦瀚森要了这书,贴身收好,待阎王那厮主动来找自己。 闲暇之余,便随手翻看起来。 书中记载的是一些偏方,仔细读来,似乎每一页都有语句不通之处,令她很是费解。 也不知阎王要这语句不通的书,究竟有何用处…… 不日便到了辽城,牧家是大门大户,宅子就坐落在城东最繁华的街道上,略一打听,秦雨缨才知不久就是牧老夫人的六十寿辰。 牧老妇人,那不就是自己与秦瀚森的外祖母? 带着一些古玩字画、名贵药草来到牧府,却并未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外祖母。 “长姐,我怎么觉得这里不像正厅,倒像是……偏厅?”牧府的下人转身离开后,秦瀚森从座位上站起身,皱眉打量四周。 “不用看了,这立就是偏厅。”秦雨缨道。 正厅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偏厅则是用来招待寻常客人的。 她与秦瀚森虽不姓牧,但至少也是牧老妇人的外孙、外孙女,却一进门就被领至此处,也不知是这牧家的下人故意刁难,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这帮恶奴,欺我事小,难道不知你贵为七王妃?”秦瀚森不免愤愤不平。 秦雨缨倒是淡定:“我与陆泓琛成亲已是众所周知,牧家人断然不会不知情,且先等等看吧,看他们打算耍什么花样。” 等了好一会儿,缓缓来了一个妇人,衣着华贵,年纪四十有余,一张脸保养得极好。 “哟,这不是外甥、外甥女吗,怎么有空从京城过来了?”那人开口问道。 “大舅母?”秦雨缨思忖着道出一个称呼。 早在来牧府之前,她就已打听过这府中都有些什么人。 除了外祖母,还有她的两个舅舅。 大舅四十有余,是个商人,膝下有一女,二舅年近三十,仍未娶妻,据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唤她为外甥女的,一定就是大舅牧伯宏的妻子常氏了。 外祖母年纪大了,如今这常氏是牧家的当家主母,下人将她与秦瀚森领进偏厅,想必常氏事先不会不知情。 常氏略略点头,算是承认了大舅母这一称呼,问道:“不知你二人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此言此语,令秦瀚森面色微变。 他与长姐摆明是来探亲的,常氏不是明知故问吗? 京城离此地十分遥远,不管是按照常理还是出于礼节,这常氏作为长辈,多少都该说两句舟车劳顿之类的话,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发问,且久久也不吩咐下人送上茶水。 这简直……不像是亲舅母,倒与尖酸刻薄的赵氏有几分相似。 “听闻外祖母身体抱恙,我与仲弟特地过来看看,这是一支千年人参,还望舅母收下。”秦雨缨道。 身后的冬儿递上一个锦盒,常氏却并未伸手去接:“府中有不少人参,也不缺这一支两支的,你还是拿回去吧。” 连婉言拒绝都谈不上,令人分外尴尬。 好在秦雨缨脸皮厚,并不在乎这些。 “也好,礼物我就收回去了,不知外祖母现在人在何处?”她问。 常氏以手帕掩面,轻咳了一声,缓声缓气道:“你方才不是也说了吗,老太太如今身体抱恙,既然抱恙,哪能随便见客呢?外甥、外甥女还是请回吧,不如明日再来,说不定老太太病情好转,就愿意见你们一面了。” “你……”秦瀚森气结。 自己和长姐,这是被下了逐客令? 仔细一想,简直可笑至极,牧老妇人病了足有数月,所谓的病情好转才能见客,无非是在暗示他与长姐,今后都不要再登门拜访。 恼火之际,却闻秦雨缨语气平静地开了口:“好,那我与仲弟先告辞了。” 出了牧府,秦瀚森仍旧十分气恼:“长姐,你为何要对那常氏客气?” 连冬儿也瞧不下去了:“婢子当了这么多年丫鬟,还从未见过如此无礼之人,若王爷晓得您在外头受了这等欺负,保不齐扒了那女人的皮!” 秦雨缨和秦瀚森,此番是头一次来牧府,也是头一次与这常氏见面。 按理说,常氏一大把年纪,压根不至于对两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小辈刻薄至此。 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缘故…… 仔细解释起来颇费口舌,秦雨缨思忖了一下,直接吩咐:“冬儿,你去打听打听,我母亲出嫁前,牧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还有,她和常氏之间是不是有过节。” 冬儿办事速度奇快,不一会儿就打听出了眉目:“坊间的确有二人不合的传闻,只是谁都不知究竟是因何缘故……还有,夫人当初出嫁,未征得牧老夫人同意,连聘礼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嫁妆了,而且过门之后就与牧家断绝了关系,这么些年一直未曾有过来往。” 原来如此…… 秦雨缨算是明白了,难怪她不知自己有这样一门亲戚,敢情从母亲那一辈起,秦牧两家人就已势同水火了? 先前她不是没有叫人打听过这些,只是牧家迁出京城已有许多年,两家的陈年旧事早已被人遗忘,故而在京城时,并未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长姐,要不还是趁早回京吧,我看那牧老夫人压根就没想见我们,不然也不会派出那尖酸刻薄的常氏刁难人。”秦瀚森提议。 秦雨缨摇头,心中早有打算:“来都来了,住两日再走,据说这里的湖水清甜无比,做出的糕点比别处都要好吃,冰糖肘子、蒸鲈鱼也是十分有名,不饱饱口福怎么过瘾?” 所谓的冰糖肘子、蒸鲈鱼,只是个借口而已。 昨夜她仔细翻读了那医书,发现只有上册,不见下册。 也就是说,单单这一本,其实并不完整。 书是母亲牧雨秋私自带去秦家的嫁妆,回想起那牧家旧宅墙垣上的梅花图腾,秦雨缨觉得,或许此书与牧家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在辽城住了两日,很快就到了牧老夫人的六十寿辰。 不少人前去庆贺,而秦雨缨和秦瀚森也在其中。 若此番还见不着这位外祖母,秦雨缨便不打算继续住下去了,索性穿上夜行衣,去府里探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医书的下册。 找得到就回京,找不到也回京,顺带再叫陆泓琛打压打压牧家的生意。 反正辽城是他的封地,打压区区牧家,简直易如反掌。 秦雨缨自认不是个大度的人,受了这等无名气,自然要一点不剩地还回去,免得总些人将她当软柿子捏。 第五十三章 想把我活活气死? 牧老夫人端坐于高位之上,一身绫罗绸缎的常氏在旁陪着,目光在人群中转了转,很快就瞧见了秦雨缨与秦瀚森这对姐弟。 她连忙叫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伸手朝秦雨缨二人一指。 那管家模样的人很快就过来了,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位小姐,这位公子,我们老夫人六十大寿,你二人似乎没有受邀吧?” “我是没收到帖子,”秦雨缨点头承认下来,“先前只道是你们漏发了,而今看来,却是我自作多情了。” 此言此语,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 牧家家大业大,邀请的宾客甚多,正因如此,常常鱼龙混杂,一场寿宴办下来,不知要清出多少来混吃混喝的。 只是谁都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混吃混喝竟混得如此淡定。 “既然没帖子,那就赶紧走吧。”那管家自然没给她好脸色,当即便要撵人。 “不急,怎么说也要拜了寿再走。”秦雨缨淡淡说着,朝牧老夫人的方向略略行礼,“缨儿与森儿,祝外祖母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青山不老松。” 牧老夫人闻声朝这边看了过来,待看清人群中那两张清清秀秀的脸时,竟颤颤巍巍地拄着虎头拐杖站起了身:“缨儿,森儿……” 常氏见状脸色一白,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快……快到外祖母跟前来!”老夫人一阵激动,话都有些说不出了。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二人走到牧老夫人跟前,老人家止不住涕泪横流:“我的缨儿和森儿啊,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那喜极而泣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今日我与长姐特来给外祖母拜寿,只是苦于没有帖子,险些未能进门。”秦瀚森说道。 “没有帖子?”老夫人狐疑地蹙起了眉,瞥向一旁的常氏。 常氏连忙赔笑:“哎哟,您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老夫人没再理她,立刻叫下人给秦雨缨二人斟茶。 “我的乖外孙、乖外孙女,你们这是刚从京城来?”她拉着秦雨缨白白嫩嫩的手,一直没肯松开。 原因无二,这个外孙女,与女儿牧雨秋长得实在太像,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们来辽城已有两日了,先前来牧府拜会过一次,听说您身体抱恙,未能见着您。”秦雨缨如实说道。 联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幕,牧老夫人一拍拐杖,面有怒容:“这是怎么回事?” 敢情她的外孙、外孙女,还在常氏手里吃了一次闭门羹? 常氏被吓得一颤:“大夫说了,您这病不能时喜时怒,我这不是担心您的病情吗,所以才……” “没有你处处耍心眼,我能病成这样?”老夫人已是怒极。 “如今这不是见着面了吗,多大点儿事啊,值得闹成这样吗?”常氏不服气,垂目仍小声嘟囔。 “你……”老夫人越听越气,胸口一阵起伏,竟险些晕了过去,把众人吓得不轻。 秦雨缨连忙取银针给她扎起了穴位,一番针灸过后,老夫人的呼吸总算是趋于平稳。 “您瞧您瞧,我正是因为怕闹出这等事,所以才没让他二人来见您,到头来,竟成了我的不是了……”常氏似乎得了理,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老夫人哪里受得了她这张刁钻的嘴,闻言两眼一黑又要再晕。 “牧家嫂子,你还是少说两句吧,莫要再加重了老太太的病情……”人群中有人劝道。 常氏这才没说话了,哼了一声,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因老夫人身体抱恙,寿宴就这么不了了之。 管家马上请了人给牧老夫人医治,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夫,名叫贺亦钧。 “老夫人这是心肺脾虚,需要好好补上一段时日。”那贺亦钧边说边开了一副方子。 “我看不像是心肺脾虚,倒像是湿热过甚,大补之下可能会加重心火,使得病情愈发严重。”秦瀚森道。 贺亦钧诧异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放下手中墨笔,又仔细替老夫人诊了一番脉,再次看向秦瀚森时,已是面有惊奇之色:“果然如公子所言,老夫人这病是湿热所致,看来我先前开的那些药方,并没开到点子上……不知公子觉得,该如何用药医治?” 秦瀚森略一思忖:“三钱黄耳,一两灰子草,当归一根,黄芪四片,甘草适量,煎水后滤去药渣服用,次数不宜过多,每日两次即可。” 此时,躺在床上的牧老夫人已悠悠醒转,闻言示意丫鬟搀扶自己起身,朝秦瀚森问:“森儿,你懂医术?” “略懂而已,并不精通。”秦瀚森答得很是谦虚。 “哪里只是略懂而已?秦公子的医术,真是令我这个大夫自惭形秽,假以时日定会大放异彩。”一旁那贺亦钧道。 听人这么夸自己的外孙,老夫人还是很受用的,笑容满面地点头,当即给贺亦钧赏了不少银两。 牧家世代经商,家里钱财万贯,库房里那叫一个金山银山。 只可惜,世世代代无人步入仕途光耀门楣,也算是老夫人的遗憾之一。 而今秦瀚森这个外孙当了探花,秦雨缨这个外孙女还嫁给了王爷,她自是喜得不得了。 得知二人与秦家脱离关系,心知定是那秦家待人不善,心疼地拉着二人的手,说今后大可来辽城这儿住,不必再回那无亲无故的皇都。 常氏闻言朝秦雨缨一睨:“不是都已经出嫁了吗,算哪门子的无亲无故?” 老夫人一见她就没个好脸:“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干了些什么好事,当初把雨秋气出家门,如今又来对付雨秋的一双儿女,你是嫌我这命太长,想把我活活气死?” 常氏闻言面色讪讪,没敢再做声了。 老夫人转目又问秦雨缨道:“缨儿啊,你母亲近来可好?你那混账父亲,可有欺负她?” 秦雨缨听得狐疑,母亲多年前就已过世,难道外祖母一直不知? “好好好,她好得很呢,要不是身子骨弱,早就来看您了……”常氏连忙在一旁插嘴。 说着,直朝秦雨缨二人使眼色。 第五十四章 当即下旨大赦天下 看着牧老夫人巴巴的眼神,秦雨缨微怔,点头说道:“是了,母亲她很好。” 老夫人又看向秦瀚森,秦瀚森虽不解其意,但也跟着说了声很好。 老人家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服了药不久便睡下了。 离开牧老夫人的房间,常氏轻轻合上门,没好气地朝秦雨缨道:“老太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牧雨秋去世的消息,谁也没敢告诉她。日子本来过得好端端的,哪晓得你们两个突然平白无故冒了出来……要是老太太思女心切,非要要去京城见牧雨秋,看你们二人如何是好!” 言罢,带着下人匆匆给秦雨缨二人准备厢房去了。 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她气急败坏的絮叨:“女儿、女儿,就晓得她那个嫁出去的女儿,我这当儿媳的做牛做马、忙里忙外,从没见她给过什么好脸色看……” 秦瀚森听得有点愕然,秦雨缨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没,这年头,女人不好当。” 没由头的一句感慨,令秦瀚森更是错愕。 “长姐,你难道就不好奇,母亲与这常氏之间到底有过什么过节?”他忍不住问。 “当然好奇,”秦雨缨点了点头,“此事交给你打听,我的两个丫鬟你可以随意差使。” “那……那你呢?”秦瀚森有些不解。 面也见了、亲也探了,长姐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忙? “难得出一次京城,我自然要到处走走。”秦雨缨答。 实则却并未走远,只在牧府附近转了一圈。 一圈下来,没在府墙上瞧见什么梅花图腾,反倒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是从别苑散发出的,走近一瞧,是一丛开着小白花的野草。 辽城的冬日虽比皇城暖和许多,但也很少能在隆冬腊月见到开得如此茂盛的野花。 “此乃雪草,初秋落种,冬日开花,天气一热花就结籽凋零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那大夫贺亦钧。 秦雨缨挑眉:“想不到贺大夫对这些花花草草这么有研究?” “这雪草不止是草,还是一味难得一见的中药,可治腹泻和痢疾,且有解毒凉血之效,”贺亦钧弯身摘起一朵,轻轻嗅了嗅,“说起来,七王妃的仲弟也对医药颇有研究,不知师承的哪位高人?” “自学成才而已,并未师承什么高人。”秦雨缨简单地答。 言语间,秦瀚森已找了过来,朝秦雨缨道:“长姐,那本医书你可带在了身上?我突然记起书中记载的一个偏方,或许对外祖母的病情有利。” “偏方?有些偏方还真是信不得,莫要将老夫人的身体吃坏了。”贺亦钧在旁提醒。 “不不不,这可不是寻常的偏方,是我在母亲留下的医书中……”秦瀚森说着说着,忽觉秦雨缨目光有异,连忙止住了话头。 贺亦钧倒也没纠着这一话题不放:“方才听闻秦公子自学成才,想必悟性极高。贺某来辽城已有好一段时日了,一直未遇到年龄相仿又志趣相投的人,今日遇到秦公子,真是一种缘分……” 说着,从身后的药囊中取出几本书,递给秦瀚森道:“这是贺某来辽城之后得到的一些医书,也尽都是些偏方,其中不乏和牧老夫人对症的方子,只是贺某没敢斗胆一试。”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了一番医术,渐渐熟络起来,颇有他乡遇知音之感。 待到贺亦钧离开,秦雨缨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双目微眯:“这人有些古怪。” “古怪?”秦瀚森不解其意。 “方才他一眼就认出了地上的雪草,旁人皆知雪草能治痢疾,极少有人晓得此物也能用来凉血解毒。就连我,也只在母亲留下的那本医书里见过类似的记载,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秦雨缨解释。 秦瀚森闻言一笑:“说不定只是巧合罢了,世上医书如此之多,长姐你又未一一看过,怎知别的书里就没有记载?” 秦雨缨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上一世就已对药草了若指掌,这夜朝的所有医药典籍,她也尽都在陆泓琛的书房里翻了个遍。 “最好只是个巧合。母亲留下的那医书,你不要轻易拿给旁人看。”她难得正色。 秦瀚森极少见她将话说得如此正儿八经,闻言认真点头:“长姐放心,母亲的遗物,我哪会随随便便拿给外人看?” “对了,这医书的下一册,你可见过?”秦雨缨接而问。 秦瀚森摇起了头:“别说见过,就连听都未曾听说过。我方才问了几个牧府的下人,他们都说不知有此一物。说不定,这并不是母亲从牧府带去的嫁妆,而是她在旧书铺子里买到的孤本。” 若非在牧府旧宅瞧见了与书页上一模一样的花纹,秦雨缨或许会认可这种说法。 她之所以没有告诉秦瀚森,是不想让他也搅合进去。 如果医书真是寻常之物,阎王也不会叫她来取。 而不凡之物,势必会引得众人觊觎争夺,就好比那能治百病的雪狐…… 正因如此,她特地给秦瀚森找了些事做,哪晓得他如此痴迷,对那书的兴致丝毫不弱于自己。 好在认定这是孤本后,秦瀚森逐渐打消了找那下一册的念头。 常氏与牧雨秋之间的陈年恩怨,也逐渐被他打听出了眉目…… 此事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牧雨秋不顾牧家的反对,硬要嫁给秦洪海为妻。 后来,牧伯宏这个兄长放下不下妹妹,前去秦府探望,不料竟与秦洪海的小妾被捉奸在床。 小妾深得秦洪海喜爱,常氏误以为是牧雨秋这个正妻想独占秦洪海的宠爱,才故意设计了这样一出阴毒的计谋,气得将牧雨秋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一猜测很快被证实了,有丫鬟说,牧雨秋本想下药陷害那小妾与下人有奸情,不料鬼使神差让自己的亲哥哥着了道…… 这一丑闻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一度成为众人茶余酒后的笑谈,牧家颇觉没脸,于是迁至了辽城,好些年没再回京。 秦雨缨听着听着,总觉这其中好像漏了什么。 仔细一想,是漏掉了一个人…… 这种事,性子柔弱的母亲根本就做不出,有一个人却是做得出的,那就是赵氏。 秦洪海先前有两个小妾,一个姓赵,一个姓林,一开始的确是那林姨娘更得宠,林姨娘被冷落后,母亲也跟着被冷落,反倒是赵氏得尽了宠爱。 其实何人更能从中获利,稍稍一想便能明白,只是出事之后牧家立刻搬出了京城,根本不知秦府的近况,甚至压根不晓得秦家有赵氏这么一号人。 “据说大舅当年考中了进士,若非出了这样的丑事,他本是可以入朝做官的。”末了,秦洪海补充道。 难怪常氏如此心怀敌意,敢情一直觉得是母亲毁去了她丈夫的仕途? “长姐,要不……我们当着外祖母的面,将事情向那常氏解释清楚。”秦瀚森提议。 秦雨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且不说外祖母会不会被活活气死,常氏误会了母亲这么多年,在外祖母面前一定会愈发抹不开脸,到时一边的误会解除,另一边的矛盾却愈发加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秦瀚森很是不愿善罢甘休。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过……暂且不便让外祖母知道。至于常氏那边,一会儿我来说。”秦雨缨思忖。 秦瀚森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长姐恩怨分明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只是可惜那赵氏已被关入大牢,不能抓来当着常氏这个大舅母的面对质…… 然而他并不晓得,就在今日早些时候,宫中的薛贵妃被太医诊断出了身孕。 年近四十仍膝下无子的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大赦天下。 而赵氏,也在这被赦之列…… 次日,牧老夫人的病情稍有好转,不必下人搀扶就能起身走动了。 奇怪的是,向来喜欢絮叨的常氏,竟蔫了一整日未开口。 “你这是怎么了?”老夫人实在没好气。 自己还没死呢,这个儿媳怎么就耷拉着脸哭丧起来了? “老太太,我打算去京城看看。”常氏难得地没有顶嘴,弱弱地说了一句。 “去京城?”牧老夫人心里狐疑,“去京城做什么?” “自然是去看雨秋……娘,你病未痊愈,不宜长途跋涉,有什么话就告诉我,我帮你捎带给她。”常氏道。 牧老夫人双眼已是有些不好使,故而未能瞧见常氏眼底的那抹愧意。 她闻言心中大喜,拄着拐杖就颤颤巍巍出了屋子:“几句话哪里够?我还有不少东西要捎给秋儿呢,快,快叫人将我那几匹最好的绸缎取出来。还有书房中那夜明珠、红珊瑚,听说摆放在屋子里对体弱之人有温养之效。对了,莫忘了将库房里那几盏血燕也一并带上……” 看着一脸皱纹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满心欢喜地指挥下人搬东西,常氏只觉得喉咙一阵发苦。 第五十五章 你不觉得奇怪吗? 若老太太晓得自己的女儿早已过世多年,真不知该伤心成什么样…… 一想到这,常氏就后悔入骨。 昨日秦雨缨忽然找到她,重提当年那桩丑事时,她还只道这个外甥女是在扯谎,后来打听到秦府真有赵氏这么一个妾室,且此人还因谋害秦雨缨被关进了大牢,才真真切切信了这码事…… 若非当初那个误会,牧家也不会迁至辽城,那牧雨秋也不会受这么多年委屈,以至于早早离世。 她此番去京城,是想去牧雨秋墓前拜祭,可牧老夫人却是不知的,派人搬了整整一日,几乎将库房搬空了一半,足足装满了十辆马车,愣是要常氏将这些稀世珍宝带去京城给自己的女儿。 常氏思来想去,这些东西断然不能送去秦府,以免落在秦洪海那混账东西手中,只能送去七王府,作为老太太这个外祖母给秦雨缨添置的嫁妆…… 常氏启程去往京城后,牧府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自称是七王妃的堂兄。 那人一身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裳,瞧着却丝毫不像个寻常百姓,身形格外高大不说,一双阖黑的眸子简直深邃得不似人间之物。 堂兄? 秦雨缨并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堂兄,心道莫不是有诈。 直到见着那人的一瞬,她才恍然大悟,忍不住结舌:“你……你怎么来了?” “辽城是本王的封地,本王为何不能来微服视察?”陆泓琛语气理所当然。 他当然不会说,是因担心她在外头遇到什么难事,所以才特地跑了这么一遭。 “小狐狸呢?”秦雨缨问。 她怕途中再遇劫匪,故而没将雪狐带来,此时上下打量陆泓琛,他手里并不见什么暖炉,身上也压根没有包裹,难不成……是将雪狐留在了七王府? “本王早已将它丢了。”陆泓琛一脸山雨欲来。 为尽快赶到辽城,他快马加鞭跑了两天三夜,她却一开口就问起那只狐狸…… 话音未落,洁白的一物就窜入了秦雨缨怀中。 雪狐又是摇头又是摆尾,一条肥嘟嘟的尾巴亲昵地在秦雨缨身上蹭啊蹭,小鼻子小脸写满了委屈。 它瞥了一眼陆泓琛,气急败坏地“吱吱”控诉。 这一路上,这座冰山王爷时而用它暖手,时而将它当披帛……若非舍不得秦雨缨,它早就回它的骊山去了,何苦受凡夫俗子这般欺压? “好像胖了不少,陆泓琛没欺负你吧?”秦雨缨捏捏它的耳朵问。 雪狐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趴在秦雨缨怀中,满是敌意地看着陆泓琛,仿佛他是个后爹。 虽不能说话,但那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陆泓琛脸色黑如锅底。 三番两次破坏他的好事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离间他与雨缨之间的感情? 不行,此狐断不能留! 一人一狐,就这么气恼地随秦雨缨进了里间。 雪狐一眼就瞧见了秦雨缨的暖手炉,忙不迭钻了进去。 咦,怎么连尾巴都塞不下了? 嗯,一定是这暖炉变小了…… “皇兄大赦天下一事,你是否听说了?”陆泓琛问。 大赦天下? 此事,秦雨缨还真未听说。 从京城八百里加急赶到辽城,至少需三天三夜,途中还要经过其他城池,消息须得一一传递,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入辽城。 至于传说中的飞鸽传书,她来夜朝这么久了,还真就从未见过。 “那赵氏已被放回秦府了。”陆泓琛接而道。 “什么?”秦雨缨蹙眉。 赵氏竟已被放出来了?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反感大赦天下这个词。 再过一段日子,就到那秦可柔成亲之时了。 赵氏本应问斩,却被放出大牢,秦可柔心思歹毒,竟也未遭徐家退婚…… 善恶终有报这句话,一时间似乎变得有些可笑。 “过两日我就回京,赵氏出狱,加之我那庶妹秦可柔成亲,我不给她们送上一份大礼怎么行?”秦雨缨素净的脸上多了几分冷然。 不过在回京之前,须得找到那下册医书的下落才行。 既然牧府的下人皆不知情,秦雨缨决定问问牧老夫人这个外祖母,若连牧老夫人都压根不知此事,那么牧府旧宅上的梅花引,或许就真只是个巧合了…… “医书?你问那那个做什么?”牧老夫人很是诧异。 “我见那医书只有上册,没有下册,有心想要找齐,却不料来牧府一问,居然无人晓得那书的存在。”秦雨缨道。 牧老夫人叹了口气:“那下册,早已在二十年前别苑的一场大火中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秦雨缨道了声可惜:“外祖母,您可还记得下册医书,封页上画的是何物?” 她不喜欢旁敲侧击,直截了当就问出了口。 好在牧老夫人没有起疑:“那下册的封页,与上册一模一样。缨儿,你说岔了两件事,其一,那并非梅花,其二,那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将刚从枝头摘下的花混在纸浆中,以压制手法制成的。” 实则,说错的不止两件,而是三件。 那下册,根本就不是什么医书…… 可这些,又何必让秦雨缨这个外孙女知道? 知道的人越多,她牧家就越容易惹祸上身啊…… “难怪那么栩栩如生。”秦雨缨不免感慨。 她不是没有见过价值连城的画作,可与那“梅花”相比,总好似缺了点什么。 那花有种极为独特的神韵,每每看到,都有些令她挪不开视线,原以为是画上去的,不料竟是货真价实的花朵制成的,古人的工艺,当真比她想的还要精细…… “那旧宅高墙上的花,总该是画上去的吧?”她思忖着问。 “旧宅?”牧老夫人有些没听明白,将这二字重复了一遍。 秦雨缨点头:“牧家在京城的旧宅,围墙上也画着这六瓣花,比梅花多出一瓣,与书上的如出一辙。” 这话并无任何不对,牧老夫人的脸色却刷的一下变了。 她颤了颤嘴唇:“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秦雨缨点头。 这是她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闻言,牧老夫人嘴唇颤抖得愈发厉害。 “外祖母?”秦雨缨心觉不对,伸手一探,牧老夫人的脉搏竟无端变得凌乱起来。 正要取银针为她扎穴宁神,手腕却忽的被她牢牢抓住。 那苍老的手紧得像一把钳子,一时间,秦雨缨竟无从挣脱。 “找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还是找来了……”牧老夫人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睛定定看着她,目光仿佛透过了她的身体,落到了肉眼无法企及的虚空之处。 秦雨缨有些毛骨悚然,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牧老夫人就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那贺亦钧短短三日被请来诊了两次诊,见牧老夫人面色蜡黄,气息虚弱,不由摇头叹息:“恕贺某直言,老太太或许……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你胡说八道什么?”牧伯宏是牧老夫人的长子,平日里是个老实木讷的人,此时闻言却狠狠地揪起了贺亦钧,“府中有不下十支千年人参,就是每日切片含服,也能服用个一年半载。我就不信,连千年人参都稳不住母亲的病情!” “那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老太太如今需要的不是人参,而是另一味药。”贺亦钧道。 “什么药?”牧伯宏急忙问。 “那是一种只开在西域的花,唤作龙砂梅,花开六瓣,蕊分三丝,形似梅花却略有不同。”贺亦钧接而道。 “西域?西域离这里并不远,我这就亲自去找。”牧伯宏闻言眸光一亮,立刻就要叫小厮备马。 “且慢,”贺亦钧却叫住了他,“此花数十年前就已灭绝,如今怕是找不到了。” “灭绝?”牧伯宏觉得这话并不可信,“三年前就有人说夜明珠已绝迹,可前两日我还在盛产夜明珠的南城,亲眼看见有人挖出了一枚,这龙砂梅只不过是一种花而已,难不成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人栽种过?” “的确如此。”贺亦钧点头,顿了顿,又道,“不过……鲜活的龙砂梅没有,干花却说不定还有人收藏。” 听了这前半句,牧伯宏眸中仅剩的亮光一下就消失不见,听了这后半句,立刻又死灰复燃:“何处,何处能买到那干花?” 贺亦钧摇起了头:“这个……贺某也不甚清楚。传闻那龙砂梅需用特殊的药材、特殊的方式保存,贺某也只在古籍中见过相应的记载,并未见过实物。” 虽知找到龙砂梅几率甚小,但牧伯宏还是派了不少人去西域打听。 待众人皆离开后,秦瀚森忍不住问秦雨缨:“长姐,母亲留下的那册书……” “你不觉得奇怪吗?”秦雨缨眸光微凝,打断他的话。 “有何奇怪?”秦瀚森很是不解,“既然书上画着龙砂梅,说明那书一定是从西域传来的,若以此为线索寻找龙砂梅的下落,外祖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秦雨缨这才记起,方才外祖母说那番话时,秦瀚森并不在旁,他还不知封页上的秘密。 第五十六章 看来,这次是没法糊弄过去了…… 为何一切都与那医书有关? 若能找到失踪的下册,或许能解开一些疑团,可惜下册早已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难道自己答应阎王那厮的事,注定办不成了? 带着些许疑惑,秦雨缨找到了西厢,这里一树一木皆葱葱郁郁,唯独角落里堆积的一些焦黑木头,能证明数十年前的确有过一场大火。 走到木头边仔细查看了几眼,却发觉其中有几块格外光滑,似乎被人刻意抹去了灰尘。 那上面,似乎雕刻了一些文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没有一个字是她所熟悉的…… 正要拿起那木头细看,风中隐约飘来一股奇怪的气味。 疑惑之际,一阵浓烈的异香扑鼻。 半生杀手的直觉令她心叫不好,连忙屏住呼吸,却还是迟了一步。 异香钻入肺里,视线立刻变得迷离起来。 隐隐约约的,她瞧见了一道人影。 那人拽起她的手臂,将她重重扔在角落,随即往她身上泼了些东西。 那是……火油! 等等,难道…… 秦雨缨狠心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令意识陡然清醒,身体也多了一丝力气。 她一点点往外爬,没爬多远却又被那人扔回了远处,下肋重重撞在一块木头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七王妃,你就这么不想死?若不想死,又何必非要一次次把命往我手上送?”那人捏住她的下巴,刻意压低了嗓音,传入她耳中时有些模糊不清。 是贺亦钧? 不,贺亦钧的身形明显比这人高大得多。 秦雨缨一时根本想不起这人是谁,紧咬着唇,不打算让自己就这么昏睡过去。 “你是陆长鸣的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微弱得比呼吸声大不了几分。 那人冷冷笑了一声:“我若说不是,你会信吗?都说你本事出众、聪慧过人,怎料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自己得罪的只是区区一个陆长鸣?看来那聪慧过人的头衔,不过只是虚名而已。” “本就只是虚名而已,”秦雨缨也笑,“我看你才真正聪慧,竟算准了我会来这西厢,还事先备好了迷香和火油……你就不怕被下人撞见,坏了你的好事?” “这府里的下人,早已被派去了西域寻找龙砂梅,余下的几个都是丫鬟,就算全加起来也不会是我的对手,就连你那夫君七王爷,此刻也根本不在府中……你若巴望着有人来救你,就真是太异想天开了,”那人捏着秦雨缨下巴的手,稍稍用力了几分,盯着她啧了一声,“多好的一张脸,只可惜马上就要被烧成焦炭了……” “少废话,万一被人发觉,你担当得起吗?”不远处传来催促声。 这人竟还有帮凶? 还没来得及辨出那声音来自何处,耳边忽然传来火石的碰撞声。 秦雨缨死死咬唇,将藏在袖中的钢针一股脑全刺进了手指。 指尖的神经最为纤细,瞬间将剧痛传遍了全身。 那人惊诧地看着她陡然睁大了双目,还未来得及察觉,就见一道银光闪来。 趁他躲闪之际,秦雨缨已贴地一滚,旋即站起身,余下的几枚银针朝那第二人所站的大致方位一并射去。 视线清明了几分,想要看清面前这人到底是谁,却见他黑布蒙面,压根瞧不清五官。 那双眼睛冰冰冷冷,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不容她细想,男人忽而扬手,两块火石迎面飞来。 她心中一凛,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侧身闪躲。 却不料两块火石重重砸在了她身后那堵木墙上,“咯噔”一声脆响,碰撞出一丝火星,而后直直朝地上掉落。 地上全是浑浊的火油,秦雨缨身上也满是火油,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火苗瞬间燃起,径直扑面而来,照亮了她的眼睛……  被银针所扎的痛楚已然淡去,不足以支撑她中了迷香的身体再做任何事。 “喂,阎王,又要见面了……”她忍不住喃喃。 陡然间,似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自火海中冲了出来,她只觉浑身一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难道就这么死了? 可为何浑身上下并没有火烧过的疼痛? 险些忘了,来到地府的是魂魄,而非躯壳。 没有躯壳,又怎会疼痛…… 想着想着,就这么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阎王那厮妖娆的丹凤眼,而是一双深邃不见底的阖黑眸子。 “陆泓琛?”她忍不住伸出手,在那俊逸逼人的脸上捏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药效未消的缘故,手臂像是灌满了铅,简简单单的动作也变得僵硬无比。 陆泓琛一动不动,就这么任由她捏,与平日里似乎有些不同。 “我……我竟还活着?”她狐疑。 声音虽有些哑,眼皮虽有点沉,但四周并不是阴森森的地府,而是……牧家的厢房。 闻言,陆泓琛额角挑起一根青筋,脸色颇不好看:“你想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若非他及时赶到西厢,此刻秦雨缨定已成为一具焦炭。 一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恼火至极。 四目相对时,他总能在秦雨缨眼底瞧出一丝被深埋的秘密,仿佛她随时都会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他无处找寻…… 万般疑问,万般担忧,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变成了冷冷一句:“你独自去那西厢做什么?” “去找些东西。”秦雨缨如实回答。 “找什么?”陆泓琛接而问。 看着他因愠怒而愈发深邃的眸光,秦雨缨硬起头皮编道:“去找……一味能医治外祖母的药草。” “你知不知,你每次撒谎,双目都会不由自主眯起几分?”陆泓琛一字一顿,语气沉沉,当即戳破了她的谎。 “我……”秦雨缨顿时结舌。 看来,这次是没法糊弄过去了…… 她该如何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说自己是阎王派到这人间的一缕魂,为的是找到两册印有龙砂梅的医书? 怎么听,都像是在火中呛了太多烟气之后说出的胡话。 可若不如实道来,势必骗不过这块早已起疑的千年寒冰…… 第五十七章 你对我从未动过心? “我可以如实告诉你,但在此之前,你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秦雨缨思忖。 “说。”陆泓琛颔首,淡色薄唇吐出一字。 秦雨缨看着他深邃的眸子,硬起头皮问出了口:“你是否,早已在第一次遇见我时就已……” “就已什么?” “动了娶我的念头。” 陆泓琛似乎根本没想到她会如此发问,墨黑的眸中略有疑惑:“若非如此,本王断不会违背太后懿旨,非要办成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所以,她是该感动吗? 可为何,一点也感动不起来…… “接下来,你是否该回答本王的问题了?”陆泓琛定定看着她。 “我……”秦雨缨一阵语塞。 见她不说,陆泓琛接而道:“其实本王也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什……什么事?”秦雨缨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陆泓琛仔细打量她的脸,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她:“初见的那次,本王离开后一直担心你的安危,曾派杜青去秦府找过你,他却说……” “说什么?”秦雨缨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说他去时,你已躺在稻草中没了呼吸,浑身僵硬,脉搏全无。”陆泓琛一字一顿,徐徐道。 他的目光无比陌生,印象中,从未用过如此冷然的语气对她说话。 “本王真正的王妃,是不是早已死了?”他接而问。 “是啊,她早已死了,”秦雨缨点头,喉咙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苦涩,“你早就知道,我是冒充的?” “小小伎俩,如何瞒得过本王?”陆泓琛眸中满是冷意,“说,为何要害死她,你究竟还有什么事在瞒着本王?” 秦雨缨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既然你如此在乎那个人,何不索性将我杀了?” “你以为本王不敢杀你?”陆泓琛眸光微凛,手指勾起她下巴,指尖冰冷,“本王不过是想看看你究竟还能装多久……快说,你到底是谁,身段样貌为何与本王见过的那女子如出一辙?” “我若说我是鬼魂,你会不会以为我疯了?”秦雨缨道。 这种时候,她的语气反而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得……似乎有些嘲讽。 陆泓琛俨然已被激怒,手指愈发加大了力气,捏得秦雨缨下巴一阵剧痛。 “休想胡言乱语蒙混过关!”他声音无比冷然。 就在下巴快要被生生捏碎时,陆泓琛倏忽松开了手。 那墨黑的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是疼惜? 一定是她看错,事到如今,这块捂不化的千年寒冰,怎会对她有半点疼惜? 可眸光为何与平日截然不同,仿佛……判若两人? 秦雨缨心中起了疑,正是这丝疑惑促使她勉强坐起身来,深深打量眼前的这个人。 陆泓琛微微侧目,没有直视她。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有些话,秦雨缨情不自禁就问出了口。 “陆泓琛,这么久以来,你……从未对我动过心?” “是。” “你喜欢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初见时的那个秦雨缨?” “是。” “你留我在身边,只是想看我会如何演完这场戏……” “是。” 那淡色薄唇每吐出一个回答,秦雨缨的心就凄然一分。 到最后,已如一潭死水,再泛不起半点波澜。 原来,每日面对自己这躯壳时,他心中所想的全是另一个女子。 也许她该怨恨,该妒忌……可她偏偏没有这个资格,她如今所得的一切,皆是那原主本该得到的,包括这姻缘、包括眼前这冰山一般的陆泓琛…… 如此鸠占鹊巢,俨然一个小偷。 区区小偷,何德何能妒忌怨恨啊? 小偷偷得了一时,却偷不了一世,无论多小心翼翼地掩藏,都迟早会有穿帮的一天……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好,我告诉你……”她点点头,木然说道,“你想娶的那个秦雨缨,早已被赵氏害死,我只是来到她躯壳中的一缕魂魄。” “你为何不选旁人,偏偏选中了她?”陆泓琛问。 秦雨缨兀自苦笑:“这个问题,我何尝不想问……” 有些事,哪里是她所能抉择? “再有一句废话,本王立刻将你斩立决。”陆泓琛打断她的话,语气已是深深不耐。 “我来这世上,是为了找到一本书。”秦雨缨接而道。 “什么书?”陆泓琛剑眉微蹙。 “一本封页上有龙砂梅的医书,分上下两册,下册已在多年前牧府西厢的一场大火中失踪。”秦雨缨答。 此时此刻,她根本无心再隐瞒什么。 原来心冷到极致,人也会变得麻木,若谁给她一壶酒,她能将上一世到这一世的经历尽数娓娓道来,言语越多,就越不必再去想些什么。 不去想,就仿佛这一切依旧安好,一觉醒来,陆泓琛还是那个陆泓琛,会在用膳时替她擦去唇角的饭粒,在凛冽的寒风中拥她入怀…… 那怀抱的温度,一想想就觉得极暖…… 奇怪,阎王不是说她没有七情六欲吗,为何她会感觉如此难受,仿佛……有人在心里插了一把尖刀? 既疼,又寒凉。 “为何是失踪,不是被烧?”陆泓琛再次发问。 秦雨缨略略恍过神来:“我试过那上册的纸页,根本无法用火点着,想必下册也是如此。” 陆泓琛点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究竟是何人要你来找这书的?” “说来或许你也不信,那人……名叫阎罗。” 话音刚落,忽觉眼前似有波光闪烁,空气中陡然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一切竟如潮水般退去,身下没有绣床,四周也没有桌椅,仔细一看,竟压根瞧不见一丝光亮,这里分明不是牧府的厢房…… 面前那人面容骤变,一双微微翘起的桃花目,盛满了寒气逼人的笑意:“没想到区区一个陆泓琛,就能从你口中套出所有消息,我还真是看错了你……” 阎王? 秦雨缨悚然一惊,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才发觉在此之前,自己的神思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混沌。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环顾四周却并非地府,放眼望去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先前那个梦境如出一辙。 “你为何会来找我?”她忍不住问。 “你叫我,我又岂能不来?”阎罗反问。 这个女人还不算太笨,遇到无法解决的难事时,竟还知要叫他的名字。 若非如此,她早已葬身火海,连魂魄都无从找寻…… “是你救了我?”秦雨缨狐疑。 难怪她觉得那冲出火海的身影格外的眼熟…… 怎料阎王摇起了头:“救你的不是我,而是你那仲弟。” 什么?是秦瀚森? 秦雨缨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现在在哪,他有没有受伤?” “事到如今,你竟还有闲心担忧旁人的安危?”阎罗语气平平,眼底却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 那冷意似能蚀骨,令秦雨缨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道:“我一直在找那两册书的下落,并未将消息透露给任何人。” “你方才什么都已说了,还敢说未将消息透露给任何人?”阎罗冷声反问。 “真正的陆泓琛不会这般待我,他对我从来都深信不疑,知我若有事相瞒,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根本不会如此逼问。”秦雨缨反驳。 一席话脱口而出,没有一星半点的停顿和犹豫。 她早该想到是阎王这厮在捣鬼,陆泓琛怎会对她说出那般绝情的话来? “你怎知他是真心待你?我万年修为尚且看不透叵测的人心,你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月,就已对他深信不疑,简直愚蠢至极!”阎罗怒斥。 那眸光如此可怖,一时间,仿佛连周遭的黑暗都瑟瑟颤抖。 秦雨缨强忍惧意,一口气说了下去:“万年修为又如何,你何曾懂过人世间的情爱?在我看来你才愚蠢,分明有无尽的寿命和无边的法力,却要用来冒充陆泓琛试探我,简直可笑至极!” 她很恼火,她很气! 是阎王又如何,能掌管人的生死又如何? 他有什么资格就此事对自己指手画脚? “你背着我擅自与凡人有了私情,到头来竟成了我的不是?”阎罗显然怒极。 “你既然派我来到人世,就该知道,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憎恶一些人,会喜欢一些人,也说不定,也会真真切切爱上一个人。我或许是你的棋子,但绝不是你手中的傀儡,我对谁动情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毫无关系!”秦雨缨狠声反驳。 “好一个与我毫无关系,”阎罗狠狠捏起她的脸颊,那一双妖娆无比的桃花目,竟盛满了无边的血红之色,“你可知只要我动动手指,就能去除你这一身刚刚沾染的七情六欲?” 秦雨缨决然一笑:“你也知七情六欲是可以沾染的,我的七情六欲,是遇到陆泓琛之后才染上的,在此之前我一世为人,心里却空空荡荡,毫无值得回忆之事、值得想念之人。你若想要那样我的,不妨灌我一碗孟婆汤了事!不过……只怕喝了孟婆汤也无济于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还在陆泓琛身边,我一定还会对他动情,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阎罗对她简直恨之入骨:“地府的鬼魂如此之多,我何必还要再派你去人间?” “我也觉得奇怪,我身上究竟有哪里异于常人,你都已被我气得半死了,为何还要对我一忍再忍?”秦雨缨双目微眯。 她隐约有种奇怪的直觉——此事非她不可,旁人皆是不行。 反正已惹恼了阎王,命已行,不可返,倒不如……赌上一次。 事实证明她没赌错,阎王此言果然只是在虚张声势。 闻言,他气结:“你……你最好尽早将那两册书找齐,我给你一月期限,若还不找到,每多一日,我就划去陆泓琛一年阳寿,看你拖得到几时。” “你这是徇私!”秦雨缨听得怒了。 有什么事冲着她来,为何要牵连陆泓琛这个局外人? “就算是徇私,你又能拿我如何?”阎罗反唇相讥。 这个混账女人,她可知她之所以能来到人世,全因他在暗中逆天改命? 她每多待一日,他所剩无几的法力就多耗费一分…… 此番为了及时叫那秦瀚森救她,他不惜违反天规,亲自现身人世,短短一会的功夫已用尽了大半修为。 若继续如此,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厉鬼察觉,他阎罗之位恐将不保,地府也会有大变数…… 见阎王的身形一瞬间变得淡薄了几分,秦雨缨心知他又要离开,连忙上前要揪住这厮,却只揪到了一片虚空。 情急之下急急追问:“你还没告诉我,那放火烧我的人究竟是谁?” “你能耐如此之大,区区小事为何不自己调查清楚?”阎罗的声音飘忽在远处,语气是难掩的愤怒。 王八蛋…… 秦雨缨气得只想骂人,气着气着竟陡然惊醒了。 环顾四周,这里是牧府的厢房没错,掐掐自己的手臂,是疼的,不是梦。 “王妃,您可算是醒了!” 见她睁眼,守在一旁的冬儿和雨瑞一齐上前。 “我睡了多久?”秦雨缨勉强坐起身,那叫一个头疼无比,虚脱无力。 “您睡了整整三日了,王爷都快担心死了!”冬儿道。 在梦中见到了那样一幕,秦雨缨心中多少有些后怕:“陆泓琛……他人呢?” “王爷他熬药去了,说是信不过牧府的那些下人,非要自己生火来熬。”雨瑞答。 堂堂王爷,平素哪里做过这种粗活? 冬儿和雨瑞,不免暗暗感叹王妃真是遇到了良人。 夜朝如今只剩下三位王爷,那三王爷府中妻妾成群,生出的世子也是风流无比,常年流连烟花柳巷。 八王爷虽年轻,却也早已有了牵引姑子,据说那牵引姑子,还极得他的宠爱…… 也就只有七王爷,才对结发妻子如此一心一意,好似根本不知风流为何物。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事,别说在王侯将相中极为罕见,就是在富足的寻常百姓家都难得一见,故而,不知有多少人对此艳羡不已。 艳羡的同时,又不免觉得可惜。 听闻七王爷身患怪病,注定时日无多。 所以啊,这世上到底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第五十八章 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凑得太近 陆泓琛将药端来后,冬儿和雨瑞立刻退下了,还轻手轻脚地替二人掩上了房门。 “你醒了?” 见床上的秦雨缨已然睁开双眼,陆泓琛连忙放下药碗,大步走了过来。 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写满了忧色,深邃的眸子,看得秦雨缨有些赧然。 “你独自一人去那西厢做什么?”他问。 语气三分责备七分担心,还有那么一丝不难察觉的焦灼。 一模一样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竟如此不同。 此时分明已是深冬,秦雨缨心中却有种极暖的感觉,仿佛眼前不是一座冰山,而是一轮暖融融的初阳。 “我……” “你可知若非秦瀚森及时相救,你此时早已葬身火海?”陆泓琛忍不住气恼。 可气他当时竟不在府中,连她身上发生了这种事,也是隔了半日才知。 若秦瀚森迟来一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秦雨缨说着,伸了伸胳膊伸了伸腿。 也就是头有些晕乎乎的,身子有点沉甸甸的,倒并未被烧伤。 “对了,秦瀚森怎么样了?”想了想,她忙问。 若她没有记错,当时火势极大,而仲弟又是从大火之中冲出来的…… “他在哪,我得去看看他!”她拖着沉甸甸的身子下了床,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搂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他无碍,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已经擦了药睡下了。”陆泓琛说着,将她抱回了床上,不容抗拒道,“那贺大夫说你吸入了过量的迷香,这几日不宜下床走动。” 贺亦钧? 秦雨缨眸光一凝,她隐约觉得,贺亦钧的出现与那两册医书有关,只是一直未曾找到切实的证据证明。 陆泓琛将她细微的神色尽收眼底,猜测道:“此人是否与纵火有关?” “应当不是……”秦雨缨摇了摇头。 一来,那人的身形与声音,与贺亦钧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二来,若真是贺亦钧所为,他此刻早已逃之夭夭,断然不敢再留在牧府。 他既然留了下来,且还敢坦言她所中的是迷香,想必应当与此无关…… “王爷,王妃娘娘,贺大夫求见。”杜青叩门,在外禀告。 “让他进来。”陆泓琛微微侧目。 贺亦钧进来之后,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而后才替秦雨缨把脉,诊断起了她的病情。 “启禀王爷,王妃已无大碍,稍稍休息几日,便可恢复如常。”他拱手,如实说道。 “贺大夫,你可知我中的是什么迷香?”秦雨缨问。 “恕贺某无知,单单从脉象上,无法看出王妃娘娘所中的究竟是何种迷香。”贺亦钧答。 秦雨缨自己也是个懂医术的人,自然判断得出他此言非虚。 不过,心中仍有那么一点隐约的怀疑。 “除了诊脉,是否还有其他方法鉴别?”她接而问。 贺亦钧犹豫了一下:“回王妃的话,除了诊脉,还有滴血、探查胸肺两种法子可鉴别王妃所中的是何种迷香,但前者有伤王妃玉体,后者又会有肌肤之亲,很是不合礼数,所以……” “你先下去吧。”听到肌肤之亲这四字,陆泓琛英挺的剑眉不觉微蹙。 哪怕只是说说而已,他也觉得颇为恼火。 看着他蹙起的剑眉,秦雨缨忍俊不禁:“王爷,你这爱吃醋的毛病要改。” “你叫本王什么?”陆泓琛忽然凑近了几分。 “我……”秦雨缨微怔,这才发觉自己唤了他一声王爷。 以往不是对他直呼其名,就是用一声没好气的“喂”代替,要么就径直叫他七王爷,方才鬼使神差省略了一个“七”字,一下子仿佛变得亲近许多…… “成婚数月,从未听你称呼过本王一声夫君,本王今日突然很想听一听。”陆泓琛又道。 夫君? 夫君你个头啊…… 秦雨缨小脸顿时多了两朵红云,咬唇拒绝:“不,不叫。” “为何不叫?是因为本王与你没有夫妻之实?”说着,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她绯红的脸颊。 那眯眼一笑的模样,格外的坏,看得她忍不住磨起了后槽牙。 一开口,却不由自主结舌,生生去了几分气势:“你……你休想趁人之危。” “本王何时说过要趁人之危?”陆泓琛反问。 秦雨缨一时语塞。 不知为何,每每与这货斗嘴,自己都会莫名其妙变得讷讷的,简简单单的几句,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似乎与斗嘴无关。 全是因为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凑得太近,近得……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停顿了一瞬。 咬唇恍过神,她忍不住环顾左右。 小狐狸呢? 这种时候,它不是该跳出来搅和一番,帮自己脱身吗? 岂料陆泓琛竟早已察觉:“那只胖狐,被本王关在厢房了。” “你……”秦雨缨气结,“你这个登徒子,居然早有预谋。” 陆泓琛倒不是早有预谋,只不过不爽那只胖狐已久,故而不打算再让它找到机会插科打诨。 说来也怪,那雪狐似乎能通心性,与秦雨缨相处一久,连气鼓鼓的眉眼都变得颇为像她,令他总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 就如此时,也想捏捏秦雨缨警惕的小脸,想在她柔嫩的唇上浅浅一吻,尝尝那诱人的甘甜…… 然而不待陆泓琛有下一步的举动,一个焦急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王爷,不好了,皇上知道了您来辽城的事,已下旨要您即刻回京……” 什么? 陆泓琛脸色微变,站起身来。 秦雨缨闻言也是一惊,王爷擅自离京乃是大忌,皇帝早已对他有所忌惮,此番定不会轻饶他。 只是陆泓琛素来谨慎,为何会如此轻易就被人察觉? “究竟是怎么回事?”陆泓琛眸光一冷。 那前来通报侍卫躬身说道:“是三王爷带了世子爷登门拜访,非要见您一面,这才……这才穿了帮……” 陆长鸣? 秦雨缨忍不住嗤笑。 听闻陆泓琛离京之前,对外宣称自己颇感时日无多,暂居佛堂,闭门不见客。 太后也已下令,旁人不得搅扰他诵经礼佛。 也就只有陆长鸣这只笑面虎,才会如此心思叵测,眼巴巴地找去给人添堵…… 第五十九章 一刀戳死这个老淫贼 “他这次又找了个什么借口?可别又是感激陆泓琛替他管教犬子,或是假惺惺要送什么雪狐、雪猫的消息。”秦雨缨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 “这次三王爷痛哭流涕,说不愿看着王爷孤零零上路,特地带了……带了……”那侍卫说着说着,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抬起眼皮极快地看了一眼秦雨缨这个七王妃。 “但说无妨。”秦雨缨道。 “他带了好些美人,说要给王爷……留个后,然后就不管不顾地闯进了王府。”那侍卫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他大爷的……”秦雨缨突然很想一刀戳死这个老淫贼。 “下去吧。”陆泓琛朝那侍卫吩咐。 “是……”侍卫立刻退下了。 秦雨缨两眼冒火,却闻陆泓琛道:“本王这一生不需要什么美人,有你一个,就已足够。” 秦雨缨莫名气消了几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添堵:“这次皇帝召你回京,你……可有应对的法子?” “大不了被革去所有官职,当个赋闲的王爷,与你平平淡淡度此一生。”陆泓琛答。 “不可……”秦雨缨摇头。 说起来,此事是因她而起,若非担心她的安危,以陆泓琛的性子,断不会贸贸然跑到这辽城来。 如果因此丢了官职,叫她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不如……先与太后通通气。”她蹙眉提议。 “如何通气?”陆泓琛未解其意。 “就说你来这辽城,是为了给太后找一位神医,医治她的头风之疾。”秦雨缨思忖着说道。 陆泓琛双目微眯,觉得此计可行。 如今的情形,不仅他不好应对,母后也一定十分尴尬。 毕竟母后先前曾下懿旨,不允许旁人打搅他“念佛诵经”,若说母后对自己远赴辽城之事一无所知,想必无人肯信。 不如先与母后对好说辞,如此,也好在皇兄面前自圆其说。 “辽城可有什么神医?”他叫来杜青问。 “神医?”杜青很是不解。 王爷无端端找神医做什么? 听秦雨缨一一解释之后,杜青忍不住狐疑:“可是……皇上心思缜密至极,这般拙劣的谎言,岂能骗得过他?” “本就没必要骗过他,只要能有一个过得去的说辞就行,若皇帝打算计较此事,此时早已派人过来捉拿陆泓琛了。之所以没有如此,是不想坏了他自己仁德的名声,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打算较真。”秦雨缨道。 杜青一下就听明白了,却还是觉得十分不妥:“可是……这辽城并无神医啊。” “没有就现编一个……”秦雨缨挑眉,心中已然有了人选,“立刻放话出去,就说辽城有个叫贺亦钧的大夫医术了得,最擅长治疗头风之疾。” 流言之所以能加以利用,是因众人往往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终,一则流言传上个十年八载,都无人能辨清其源头。 贺亦钧医术了得的消息很快被传扬出去,因有杜青快马加鞭督促,不出两日就已传到了京城。 与此同时,皇帝的圣旨也已被送来了。 陆泓琛与秦雨缨一齐接了旨,不日便要回京。 回京的前一夜,陆泓琛忍不住问:“那贺亦钧与你,是否有过什么交集?” 他总觉得,秦雨缨突然提及此人,不像是无心之举。 “听说牧府先前并无这么一位大夫,我来辽城之后,他才突然冒了出来……此人在我看来有些可疑,不如先将他弄到明面上,如此一来,有些心思他便无法再藏在暗处了。”秦雨缨解释。 最好是趁此机会给贺亦钧封个一官半职,让他住进太医院中,如此一来,他便无法暗中捣鬼。 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缘故,经历了阮冰竺一事后,秦雨缨对这些不知底细的人,有一种深深的不信任。 与此同时,牧府的偏房中,贺亦钧正徐徐脱下身上的长衫。 解开里衣,肋下是一排密密麻麻的针眼,极细,却极深。 幸亏那日他离火油较远,否则定会被熊熊烈火吞噬…… 说来要怪那个无端端掷火石的蠢材,自己不过只中了秦雨缨几根钢针而已,并无大碍,那蠢材却非但未能取秦雨缨性命,反倒引火上身,烧了个面目全非,简直是蠢不堪言…… “贺大夫,七王爷请您过去一叙。”有人叩门。 贺亦钧连忙给伤口上了些药,穿起衣裳,推门走了出去:“不知七王爷忽然找贺某,是因为何事?” 那下人摇头:“这个我也不知,你去了就知道了。” 贺亦钧心里狐疑,暗道难道是事情穿了帮? 可这里到处都是陆泓琛的人,他此时就算想跑,也是跑不了的,索性壮起胆子去见了陆泓琛。 “贺大夫,听闻你医术高明,本王打算带你入宫,替太后治疗头风之疾。”陆泓琛开门见山道。 “什么?”贺亦钧听得无比诧异。 他医术的确高明,可他何曾诊过什么头风之疾? 陆泓琛的下一句,更是令他目瞪口呆:“你收拾好行李,明日启程。” “王爷……”贺亦钧连忙想要拒绝。 “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先下去吧。”陆泓琛三言两语就已下了逐客令。 贺亦钧心中苦不堪言,他前几日刚从京城过来,事情还未办妥就被迫打道回府,若主子发现他办事如此不利,保不齐要狠狠责罚他一通…… 次日启程时,贺亦钧才得知,自己早已“美名”远扬。 有人说他是华佗再世,也有人说他是扁鹊附体……总之,恨不得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为了不让他逃走,秦雨缨特地让两个侍卫与他同吃同住,盯紧了他的一举一动。 一转眼就过了两三日,京城已遥遥在望。 离京近了,秦雨缨倒不怎么担心贺亦钧会生出事端了,她担心的,是外祖母的病情。 临走前,她从医书上拆下了一朵龙砂梅,命暗卫偷偷送至西域,想办法卖给牧伯宏派去的人。 算算日子,龙砂梅应该已到西域,也不知是否被顺利交到了大舅牧伯宏手中。 她已失去了母亲,不想再看着所剩无几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离世…… 第六十章 就算不是邪祟,那也是冤孽 而陆泓琛思忖的,却是另一桩事。 自己患上“寒疾”的那段时日,身边除了先皇与母后,就只剩下一个皇兄。 也就是,当今的皇上…… 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他无法许诺秦雨缨天长地久,也不想令她太过担心。 但总有一日,他要铲除所有阻碍,与她一生一世,永不相离…… 二人回到京城,入宫之后才知太后早已等候多时。 “好你个七王妃,为何要私自将哀家的琛儿哄去辽城!”太后一见秦雨缨就怒不可遏。 秦雨缨听得掀了掀唇角:“太后娘娘,王爷有手有脚,且不缺脑子,若他执意不不肯去,我又如何能哄骗得了他?” 更别提,陆泓琛是在她到了辽城之后才匆匆赶来的。 这护子心切的太后,却仍要将黑锅往她头上扣…… 秦雨缨就想问问自己冤不冤,太后关心儿子她能理解,但可否不要分分钟打算卖了她这个做儿媳的? “此事是儿臣擅自做主,与雨缨无关。”陆泓琛开口。 “这个女人果然把你迷惑得不浅,事到如今你竟还护着她!”太后也是急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最好,可万一皇帝真计较起来,对陆泓琛来说可是杀头的大罪。 故而,势必会需要一张挡箭牌。 而这秦雨缨,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母后不必心急,雨缨早已有了应对之策。”陆泓琛担下所有罪责。 与太后的满目焦灼截然相反,他的面色始终平淡如常。 触及那淡定的目光,太后居然也鬼使神差平静了几分,狐疑地睥睨秦雨缨:“你有何应对之策?” “我有一个故事,此番我去辽城遇到了一位神医,那神医擅长治疗头风之疾,我想请他来京城为太后娘娘诊治,可惜他为人放荡不羁,说什么也不愿入宫。无奈之下,我只好告诉了七王爷,七王爷得知消息后立刻快马加鞭赶至辽城,亲自将此人请了过来。”秦雨缨道。 一席话说完,太后已是目光发亮,急切地问:“那人姓甚名谁,如今在何处?” “那人姓贺,叫贺亦钧,如今在七王府中,随时可以入宫给太后娘娘看病。”秦雨缨答。 “贺亦钧……”太后念了念这个名字,连连点头,一口气说了数个“好”字,“就用这个法子,皇儿若怪罪下来,哀家拿你是问!” “皇兄若怪罪下来,儿臣当一力承担。”陆泓琛再次开口。 “你……”太后不由气结,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 “此事是儿臣一意孤行,儿臣本就该承担罪责。”陆泓琛接而道。 如此掷地有声,不容任何反驳,听得太后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欣慰。 气的是自己这素来循规蹈矩的儿子,娶妻之后竟变得如此忤逆,欣慰的是,她清清楚楚瞧见了他眼底的那份担当。 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顶天立地,这一点,太后又何尝不知? 只不过陆泓琛自小就病弱,她总不免要多忧心他几分,久而久之,这忧心已成习惯,在她眼里他不过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需要母亲的庇护,殊不知他早已长大成人,且还有了自己想要庇护的人…… 轻叹一声,她朝秦雨缨睨了一眼:“你先下去吧。” 秦雨缨应了声“是”,转身离去的背影单薄而纤瘦,腰杆却兀自笔直,落在太后眼里,那简直就是一身的傲骨。 “哀家当初真不该由着你娶了这女子……”太后眼底是浓浓后悔。 在她看来,所有的麻烦事都是秦雨缨牵扯出的。 包括先前陆泓琛被雪狐所咬,包括后来陆泓琛与三王爷生出间隙,还包括如今瞒着皇帝赶去辽城一事…… 这世上有种女子生来红颜祸水,就算不是邪祟,那也是冤孽。 可偏偏是这冤孽治好了她琛儿的病,太后就是想恼,都颇有些恼不起来。 “儿臣生平从未做过莽撞之事,唯一的一次莽撞就是娶了雨缨,不过,儿臣无悔。”陆泓琛一字一顿地回应。 那深邃而毅然的墨瞳,足以打消旁人心底的所有猜忌与狐疑。 闻言,太后也只能幽幽叹道:“哀家只盼你不是无悔一时,而是无悔一世……” 参见完太后,陆泓琛独自去了乾宁宫见皇帝。 秦雨缨未被召见,自然不能同去,在太后的寝宫外头等啊等,心中竟无端有些焦灼。 计划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可她还是很担心陆泓琛出事。 陆泓琛刚出乾宁宫没多远,就瞧见了她绷得紧巴巴的小脸,一双清澈的眸子那叫一个望眼欲穿,触及他的目光时,却又立刻装没事人似的挪开了视线。 “你很担心本王?”他一眼识破。 “担心你手无缚鸡之力,会被皇帝欺负。”秦雨缨翻了个白眼,难得地说了句大实话。 “本王何须缚鸡?能缚你就足矣。”陆泓琛道。 说着,轻轻拥她入怀:“若我哪日真出了什么事,你答应我,离开这皇城,离得远远的,不要再被卷入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能平平静静度此一生,就是本王最大的心愿。” 无端端的,干嘛突然说这些? 秦雨缨心中生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你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本王?”陆泓琛反问。 四目相对,秦雨缨微怔,仿佛一下子被他识穿了心底的所有秘密。 不得不说,那双眸子实在太令人挪不开视线,既不冷冷冰冰,又不妖娆莫测,如同被清泉浸泡过的黑曜石,明亮而深邃,好似随时能将人的魂魄吸了去…… 淡色薄唇轻轻一弯,就叫这周遭一切尽失了颜色,那叫一个俊逸逼人。 “本王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他道。 语气平静的一句,恰到好处地替她掩过了心虚。 “对了,皇帝怎么说,有没有怪罪你?”秦雨缨岔开话题。 “自是没有怪罪,只说要我今后好好留在京城养病,不要四处乱跑。”陆泓琛示意她安心。 可明面上的一句不怪罪,就如他此番牵强编造的借口,都仅仅是说辞而已。 母后数次明目张胆地偏袒他,皇兄心中想必积郁已久。 不过在人前自然还是要扮演一个仁义的明君,不会轻易做出弑弟之事,可谁又知这仁义开明今后会否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在多年以前,他就已不惧生死,如今却因她有了一丝扯不开的牵挂,想如那诗经所言一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是暗流汹涌中,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知易,行难。 回到七王府时,秦雨缨一眼就看到了厅堂里的那群莺莺燕燕。 陆长鸣果然对美色极有研究,一众美人环肥燕瘦,可谓各有千秋,确保不论陆泓琛是何种口味,都能挑到称心如意的姬妾。 “见过七王爷,见过七王妃……” 一众美人纷纷行礼,一时间香风阵阵。 陆泓琛却并未踏入正厅半步,只道了一句:“一炷香之后若还有人胆敢留下,本王不介意将她赏赐给副将与众侍卫。” 说完,便拂袖去了书房。 一众美人本还欢欣雀跃,闻言纷纷呆若木鸡。 谁人不知七王爷仁慈心善,早已请旨免去了那殉葬的规矩,若能成为他的姬妾,不仅能享受这七王府的荣华富贵,说不定……还能与七王妃同享王爷的宠爱。 怎料七王爷竟连看也未看她们一眼,就下了逐客令。 这可真是…… 精心打扮过的美人们欲哭无泪,此时七王爷与七王妃人都走远了,于是只能瞪向那唯一还站在外头的副将杜青。 杜青被这一双双明眸美目瞪得满脸黑线——天地良心,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离了正厅,秦雨缨径直去了秦瀚森那儿。 她这仲弟也是命大,穿过熊熊大火,竟还安然无恙,就连一根头发都未被烧焦。 只不过在与那黑布蒙面的人交手时受了些伤,还好伤得不重,涂了几日金创药后便好得差不多了。 秦雨缨来时,他正在院中练拳脚,当初小小的一个人,如今已长成了清秀挺拔的少年。 一群小丫鬟围拢过来,时不时暗送秋波,还有不少手里端着汤盅,竟是来送吃食的。 只不过,都被低头扫雪的小依拿着大扫帚一一赶开。 小依边赶边没好气道:“看什么看,都给我让一让,我这扫帚可不长眼……” 秦雨缨看得忍俊不禁,听见噗嗤的笑声,秦瀚森回过头来瞧见了她,一双好看的眼睛染上了笑意,大步走了过来:“长姐,你来了?” “我来,是想看看你伤势好得如何了,要不要再吩咐厨房给你做些药膳,却不料你在这府中如此受欢迎,竟有这么多丫鬟为你煲羹汤。”秦雨缨抿唇道。 目光一扫那些期期艾艾的丫鬟,秦瀚森立刻红了脸:“长姐,我……” “你年纪轻轻又尚未婚配,没有丫鬟喜欢,那才反常。” 没说两句,便见他脸颊愈发红了。 秦雨缨心道他脸皮薄,忍住笑意没再打趣,叫退了一群丫鬟,与他一同来到屋里。 屋里暖洋洋的,与外头仿佛不是同一番天地,小依在一旁低头拨弄着银鳞炭,炭火烧得正旺,映红了她略显削瘦的脸颊,她鼻尖上很快就渗出了晶莹剔透的汗珠。 “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那日你可看清了那放火之人的体貌?”秦雨缨忽而记起一事。 秦瀚森摇头:“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还蒙着黑布,匆匆一瞥,我已是记不太清了。” “他可有什么特征?”秦雨缨又问。 秦瀚森依旧是摇头,想了想,道:“特征倒说不上……不过,却是比寻常女子要高大几分。” “什么?”秦雨缨闻言顿时怔住了,“你说,那人是个女子?” 她瞧见的分明是个男人,为何秦瀚森却觉得是个女子? 第六十一章 害人终害己 许是那迷药太厉害,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想了想,她接而问:“你是怎么发觉西厢走水的?” “是一个小厮告诉我的,他说瞧见西厢有浓烟,还说看见长姐你在那头走动。”秦瀚森答。 “小厮……”秦雨缨狐疑。 那时,牧府的下人皆已去了西域为外祖母找药,只余下一群丫鬟守在府中,除却看门人,根本再无别的小厮。 “你认不认识那人?”她问。 “不认识。”秦瀚森摇了摇头,“不过说来也怪,那人虽穿着小厮的衣裳,但不仅瞧着面生,而且眼神十分古怪,压根不像是下人……” 听他这么一说,秦雨缨心下顿时了然:“那人是不是长了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看上去让人很有揍几拳的冲动?” “是,就是那人。”秦瀚森连连点头。 桃花眼是没错,可揍几拳又是为何? 来不及思忖这些有的没的,他好奇地问:“长姐,你怎会知道?” 秦雨缨轻咳一声:“我……猜的。” 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阎王那厮派上了用场。 到底被阎王救了一命,她一下子竟有些恨不起来,只是一想到那厮说要划去陆泓琛的阳寿……忽如其来的一丝好感,顿时消失殆尽。 秦雨缨蹙了蹙眉,正思忖这短短一个月如何完成阎王交给自己的差事,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王妃,那柳若儿不知抽了什么风,捡回了一个满身恶臭的乞丐。”雨瑞跑来禀告。 冬儿闻言撇嘴:“许是她发觉自己这辈子做了太多错事,突然想要行善积德,不过,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秦雨缨不置可否,再见到柳若儿时,此人薄纱遮面,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写满怨毒,看向她时仿佛能凭空飞出两把刀子。 这次,柳若儿到底没敢再叫她姐姐,只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道:“若儿见过王妃。” “你近来可好?”秦雨缨问。 “承蒙王妃关心,若儿很好,听闻王妃在辽城过得很是不顺,若儿每日在菩萨面前替王妃祈福,只希望王妃与王爷能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柳若儿缓缓说道。 话虽没有任何异样,语气却是别样古怪。 说完,也不待秦雨缨开口,就稍稍欠了欠身:“若儿有事要做,先退下了。” 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冬儿忍不住皱眉:“她会替祈福,鬼才相信呢……诶,王妃娘娘,您这是要去哪?” “去看看那乞丐。”秦雨缨答。 冬儿加快脚步追上了她,好奇地问:“一个乞丐,有什么好看的?” “能被柳若儿收留的乞丐,想必本事不小。”秦雨缨解释。 冬儿闻言略懂了几分:“是了,柳若儿这人平素最是势力,对她毫无用处之人,她才不会费心收留。” 那乞丐被安置在了偏房,房中极暗,没有开窗,一进屋就能闻见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冬儿大着胆子拿出火石,点燃桌上的一盏烛,朝那乞丐凑近了几步。 闪烁的烛光下,隐约可见这是个满身伤疤的人,有一些早已结痂,还有一些流着脓水,散发出阵阵恶臭…… 冬儿着实看不下去,用帕子捂住口鼻,道了声可怜。 “七王妃……”乞丐忽然开口。 声音气若游丝,却还是传入了秦雨缨耳中。 她上前一步:“你认得我?” 乞丐也不知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抬起一张脏兮兮的脸看着她:“七王妃,你仁德心善,求你救救我……” “你叫什么名字?”秦雨缨蹲身打量起了她的伤势。 “我叫……我叫竹箐。”乞丐答。 竟是个女人? 仔细一看,那眉眼十分秀气,的确是个女子,只是声音有些低沉,宛若男子一般。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秦雨缨又问。 “鞭子打的。”乞丐答得很简短。 那的确是鞭伤,旧的加上新的,已瞧不出原来究竟有过一些什么伤痕。 言语间,柳若儿过来了,手里拿着几瓶药,人还未进来就先喃喃:“这是我在华佗轩求的珠白膏,你脸这么黑,我先帮你试试,还有这能去除疤痕的花露,我这疤能不能消退,就全看你了……” 敢情是想拿这乞丐试药? 本就快一命呜呼,却还要遭此折腾…… 遥记得原主在秦家后院活活病死的场景,秦雨缨对这人不免多出了几分同情。 柳若儿说着说着,推门走了进来,看见里头的秦雨缨与冬儿,面色一惊:“你……你们怎么会在这?” “柳若儿,你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王爷把你赶出去?”冬儿怒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柳若儿竟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胡作非为?你……你胡说什么,少血口喷人,我这是想救她!”柳若儿极力辩驳。 说着,偷偷将手中的两瓶药膏往身后藏了藏。 “若真要救人,你带来的就该是金创药,而不会是这珠白膏与花露。”秦雨缨一语戳穿。 柳若儿哪里肯承认:“这些……这些都是我买来自己用的,你们若再血口喷人,当心我告诉太后娘娘……” “快去,”秦雨缨点了点头,“多记几条罪状,一并告诉太后,一两条恐怕还不足以治我的罪。” “你!”柳若儿气结。 “冬儿,把人抬去东厢。”秦雨缨吩咐。 冬儿应了声是,当即叫来两个小厮,要抬走那女乞丐。 “人是我救的,你凭什么带走?”柳若儿急了。 没了这乞丐,她去何处找人替自己试药? 没人试药,这该死的红疹要到何时才能有所好转? 这段日子,她每天在房中鼓捣脂粉,想要将脸上的红疹遮去,可却越遮数量越多,且无论搽什么药都不管用,气得她只恨不得扎个小人将秦雨缨活活扎死。 可苍天有眼,让她遇上了这乞丐。 今日她悄悄从后门溜出府,想去华佗轩买药,一眼就瞧见了这乞丐昏迷在一堆杂草中。 仔细一看,那堆杂草里不乏蛾草,且有许多蛾草已被乞丐压碎。 草汁沾在乞丐身上,细小的红疹隐约可见…… 柳若儿眼睛一亮,立刻将人拖了进来。 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 此时眼看大好机会要被秦雨缨毁了,柳若儿哪肯罢休,上前便要从秦雨缨手中抢人。 情急之下,面纱掉落在地,露出一张极为可怖的脸。 脸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密集如雨点,几个下人见状被吓得不轻,看着她的眼神就好似见了鬼。 “不许看,都给我把眼睛闭紧……”柳若儿尖叫一声,急忙捡起面纱,重新蒙在了脸上。 冬儿看得既气又恨,那香粉的事她听雨瑞说过,若非王妃及时发觉,此刻变成这模样的就不是柳若儿,而是王妃了! “秦雨缨,看到我这样子,你满意了?”柳若儿显然被众人古怪的眼神刺激到了,伸手指着秦雨缨的鼻尖,口不择言地骂,“你这个毒妇,将我害成这样,你迟早遭报应!” 秦雨缨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会否遭报应,谁也说不准,但你的报应已经来了。既然来了,就受着吧。下次去拜菩萨,别忙着替我和陆泓琛祈福,多给你自己念经赎罪,说不定这疤痕还能有消退的一天。” “你……”柳若儿气得浑身发抖。 “走吧。”秦雨缨转目吩咐。 几个小厮抬起那乞丐,跟在了她身后,一个个脚步匆匆,巴不得快些离柳若儿远点,免得自己也染上她身上那可怖的疤痕与红疹。 不多时,府里就有了柳若儿浑身长疮的消息。 传着传着,竟成了她得了瘟疫,药石无医。 得了瘟疫自然要软禁起来,不能让她胡乱跑出来害人,府中的下人自作主张将她所住的西厢用木板封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小洞,以便送饭送水。 “放我出去,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快放我出去!”柳若儿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死命抠着那些被钉死的木板,“等我出去了,一定会入宫禀告太后,把你们这些混账一个个乱棍打死!” “柳姑娘……”忽有一个声音传来。 柳若儿定睛一看,见是自己先前的丫鬟明月。 “明月,你来了,你是来救我的?”她大喜过望。 长出这奇痒无比的红疹后,她疑是明月所为,不假思索将明月赶出了西厢,还不解恨地拿起剪刀,在明月秀气的脸上划了一道…… 没想到,这丫鬟竟如此忠心,见她落魄还不离不弃。 岂料明月只是低头放下一碗饭和一壶水,说道:“柳姑娘,快些吃了吧,吃了病好得快些。” 柳若儿气极:“你分明知道我得的不是瘟疫,为何不说清楚……” “是,我当然知道你得的不是瘟疫。”明月抬起头,露出一张秀气的脸,几缕发丝垂下,遮住了额角,也遮住了左脸。 她伸手撩起发丝,露出那道长长的疤痕:“我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全是拜你所赐,我何必告诉旁人你并未得瘟疫,只是想向七王妃下药,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已?” 这语气十分嘲讽,听得柳若儿一怔。 “害人终害己,做了恶事,迟早是要遭报应的。”明月说了这么一句,就冷笑着离去了。 第六十二章 若没猜错,那应当是死气 夜幕渐沉,秦雨缨在房中托腮琢磨那竹箐的伤势。 据竹箐所说,那些伤是她在街边乞讨时,被一群纨绔追打留下的。 鞭痕很深,处处见血,可见下手之人心肠之狠…… “王妃,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冬儿说着,上前替她解开发髻。 一头柔弱的长发轻轻披散开来,银梳在烛光中漾开一圈光晕,一下下梳过乌黑的发丝……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秦雨缨误以为是雪狐,下意识就伸手想将它抱入怀中。 却不料,触到的并非毛茸茸的一团,而是某人结实的腰身。 转目一看,是陆泓琛? 她一阵赧然,想要松手,却被他握紧了柔荑。 见状,冬儿很有眼力劲地退下了,还轻轻替二人合上了门。 那狡黠的小眼神,让秦雨缨分外尴尬。 “我的丫鬟,什么时候都成了你的人了?”她忍不住白了陆泓琛一眼。 “不喜欢?不喜欢就发卖出府去。”陆泓琛回答得倒很淡定。 发卖? 秦雨缨自然不会答应:“难得有这么几个忠心的下人,岂能轻而易举就发卖了?” 再说了,始作俑者又不是丫鬟们,而是自己面前这座不知何时已消融成了一汪春水的冰山。 要这个登徒子在,不管换多少个丫鬟,想必都依旧会是如此。 “好,那就不卖。”他唇角的弧度如春梅绽雪,伸手一揽,揽住了她格外纤细的腰肢。 “放手……”秦雨缨连忙挣脱。 陆泓琛却并未放手,也无下一步的举动,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这房中炭火极暖,她身上衣裳单薄,脸颊似乎也被这暖意晕红了几分,如此诱人。 纤长白嫩的脖颈,与披散肩头的黑色发丝,如泼墨画上难得一见的一笔温婉…… 美景如斯,他又岂能辜负? 一时间,连掌心都似乎变烫了几分,隔着薄薄的衣物暖着她的肌肤……秦雨缨仿佛能感觉到他手指的纹理,那感觉让她有些轻微的不适应,忍不住咬唇。 陆泓琛棱角分明的脸,在她视线中逐渐放大,双唇相触,温柔辗转。 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点点涌遍全身,她眸光生涩,如闯入笼中的小兽。 那眸光落在他眼里,好似一点足以燎原的火种。 他情难自禁,拨开她的长裙,长裙轻轻落地,余下一件亵衣…… 瓷白的手臂,紧贴在他绣着金丝云纹的长袍上,那微凉的触感令秦雨缨忍不住轻吸一口气。 眨眼间长袍也落地,他只着一身素白寝衣,将她整个拥在怀里。 即便隔着衣裳,每一处都如此的严丝合缝。 分明并未饮酒,陆泓琛却俨然觉自己已经醉了,想将这具柔软的身体揉碎在自己怀中,吻遍她潮红的双颊,摩挲她肌肤的每一寸柔嫩…… 灼热的气息扑面,秦雨缨有些颤抖,他却愈发抱紧,那曼妙触感销魂蚀骨。 “不用怕。”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如一阵风轻轻拂过。 她低低道出一个“不”字,不是欲说还休,也不是欲拒还迎,而是一种莫名的心悸。 就在这时候,后脑勺某处忽然钝痛起来,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下,她忍不住难受地拧起了眉。 察觉她身体的僵硬,陆泓琛略略松开怀抱,在她额前轻轻一吻。 修长的指尖,轻划过她的眉毛、眼睑……最后来到了嘴唇,在柔软的唇上轻轻描画…… 秦雨缨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了几分,还以为方才的钝痛只是自己一时紧张的错觉。 直到那手指忽然挑开她的衣裳,一路往下…… 她的身体就又不由自主抖了起来,疼痛越来越明显,仿佛逐渐逼近的鼓点,眸中也愈添惊慌。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陆泓琛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雨缨,不必怕,我不会逼你。”他眸光深深,眼底有那么一丝怅然若失。 “我不是怕,是……”秦雨缨想要解释,却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词。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分明对他动了情,分明也不是十分抗拒,可就是…… 这么一想,脑后忽又钝痛起来,伸手一摸,是后颈的位置。 陆泓琛还道她是不舒服,帮她揉了揉后颈,这才发觉那里异常的冰凉,红红的守宫砂也变得异样鲜艳。 那守宫砂,是成亲当日喜婆替她点上的。 他的手指刚一触及,秦雨缨就闷哼了一声,触电般往后退却。 “怎么了?”陆泓琛心觉不对。 蹙眉一想,不免疑惑,于是又上前抱起她,将手放在了她的颈后。 奇怪,守宫砂不过区区一个印记,为何他碰到时手指却犹如针扎? 想必不止是他,秦雨缨也是如此,否则也不会这般难受,哪怕眸中情动如一池春水,还是下意识紧绷了身子,不容他打破那最后一层禁忌…… “将本王成亲那日的喜婆找来!”穿上外袍,陆泓琛侧目,冷冷吩咐。 一道黑影应声出现在门外,那显然是个暗卫。 暗卫道了声是,不一会儿就带来了一名老妇人。 那老妇人约摸五十来岁,衣衫不甚齐整,披着外袍瑟瑟发抖,俨然是在睡梦中被抓来的。 “大婚那日,是你替王妃点的守宫砂?”陆泓琛语气森冷,一瞬间仿佛又成了那座足以将人生生冻死的冰山。 喜婆被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回……回王爷的话,的确是奴婢……” “你在守宫砂中加了何物?”陆泓琛接着逼问。 “这……”喜婆双目惊慌地转了转,面色愈发惨白起来。 这细微的神色,并未逃过陆泓琛的眼睛。 “不说?”他眸光幽若寒潭,“来人,把她剁了,丢去乱坟岗喂野狗。” “王爷饶命啊……”喜婆闻言顿时急了。 眼看两个侍卫越走越近,伸手要来拿她,她胆儿都快被吓破,哆嗦着嘴唇道:“王爷,奴婢承认,奴婢承认……是一个奴婢没见过的男人,给了奴婢一大袋银子,要奴婢将守宫砂的药汁给他瞧瞧。” “只是瞧瞧而已?”沉默许久的秦雨缨问。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个最擅长用毒的人,竟如此轻易遭了他人暗算,且历经数月一直未曾发觉。 “真只是瞧瞧而已,”喜婆忙不迭地点头,“奴婢将碗递给他之后,他拿在手里虚虚晃了几下,什么都没做,就又递给了奴婢……” 若非亲眼瞧见那人并未动手脚,她也不会将这碗被人碰过的守宫砂,再端给王妃用了。 秦雨缨看出她没在撒谎,回想起陆泓琛先前那古怪的“病”,她陡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莫非……有人对自己下了蛊? 是了,当时自己的意识虽有些迷离,但眼睛尚且能看,耳朵尚且能听,鼻子也未失去作用,若守宫砂里有毒药,又岂会嗅不出? 且这守宫砂印如此古怪,早已超乎了毒药的古怪范畴。 只是……谁会在那时对自己下蛊?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可看清了那人的脸?”陆泓琛问。 喜婆点头:“奴婢看清了……” “那……你可知道他是何人?”秦雨缨也问。 喜婆摇头:“奴婢生平从未见过那人,对他的身份实在是……不甚清楚。” “不必着急,本王这就派人去衙门请画师。”陆泓琛安慰秦雨缨。 画师很快就过来了,书房里,画师坐在桌前,喜婆被人押跪在地,画师每问一句,喜婆就答一句。 “他的眉毛是长是短?” “是……是长的。” “眼睛呢,是大是小?” “是……不大不小的……” 就这么折腾了好一会儿,一幅画作总算摆到了秦雨缨与陆泓琛面前。 秦雨缨只看了一眼,就僵住了身形。 那双桃花眼,她是认得的…… 那不是别人,正是将她遣到这世上来的阎王!难怪这朱砂印如此诡异,难怪喜婆说从未见过他…… 既然在牧府可以扮作小厮蒙骗过仲弟秦瀚森,在七王府自然也能瞒过这喜婆,只是不知那厮为何要对自己下这般奇怪的蛊。 “你认识这人?”陆泓琛面有疑惑。 “点头之交,先前在辽城见过。”秦雨缨暗暗磨牙,她此刻很有将那厮将揪出来狠揍一番的冲动。 不过,当务之急不是对付阎王,而是得想法子解身上的蛊。 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或许有只蛊虫,她心里就瘆得慌。 这夜,她将那册医书放在枕边,缓缓入梦。 梦里果不其然出现了那张欠扁的脸,阎罗似乎早已看出了她的疑惑与愤恨,语气却始终平静无波:“我早就叮嘱过你,不要对那叫陆泓琛的人动情。” “这就是你提醒我的方式?”秦雨缨恼火得不行,忽觉上天让这厮当阎王,着实是明智之举。 见了他的人,就算阳寿未尽不必赴死,也定会被他给活活气死! “你就那么想与他行云雨之欢?”阎罗那捉摸不透的眸中,盛满的也不知是什么情绪,说这话时口吻格外的古怪。 秦雨缨一阵尴尬,反驳道:“关你何事?” “当然关我的事!”阎罗似乎怒了,一双眼睛冷冷瞪着她。 “少废话,快帮我解了这蛊!”秦雨缨也瞪着他。 怎料阎罗哼了一声:“蛊?我堂堂阎君,岂会用那种下三滥的招数。” 秦雨缨听得惊讶——这么说,不是蛊? “那……那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是一个封印,你找到那两册医书后,我自会帮你解开。”阎罗道。 说着,也不待秦雨缨回答,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她眼前。 秦雨缨一阵气恼,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发觉床头有一双碧盈盈的眼睛正静静看着自己。 那是雪狐。 若非她上一世走南闯北浑身是胆,冷不防瞧见这样一幕,恐怕会被吓得当场晕厥过去。 “小胖狐,你来干什么?”她坐起身抱起了雪狐。 雪狐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心念微动:“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 雪狐点头,眸光难得一见的严肃。 “那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秦雨缨疑惑地拧起了眉。 “吱吱……”雪狐若能说话,定会告诉她,千万别将那两册所谓的医书交到阎罗手中。 可惜它不能说话,只能焦灼地跳到她枕边,将小爪搭在医书上,十分恼火地刨着。 秦雨缨一把拎起它:“这书不能刨,万一刨坏了,那厮定会找我算账……” 这夜,秦雨缨是抱着雪狐入睡的。 夜半时分,她正酣睡,雪狐却醒来了,轻手轻脚地离开她的怀抱,跳下了床,爬上窗出了房间。 夜色中,一团雪白就这么在回廊中安安静静地闪过,因太胖,像极了一个圆滚滚的球。 没过多久,它来到了陆泓琛的房间。 陆泓琛是个浅眠之人,听见了窗户咯吱一声轻响,也听见了房中细微的动静。 一丝浅浅的香味钻入鼻息,他记得,那是秦雨缨的体香。 故而,他并未想到来的不是秦雨缨,而是被她抱着睡了大半宿的小狐狸。 雪狐一窜就上了床,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仔细打量起了陆泓琛睡梦中的脸。 它能瞧见肉眼所不能及之物,正如此刻,能看清陆泓琛眉宇间笼罩的那一团黑色烟雾…… 那烟雾极浓,它曾在油尽灯枯的牧老妇人眉心见过。 若没猜错,那应当是死气。 陆泓琛只觉得有细微的呼吸拂过脸颊,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嗅着那熟悉的体香,他淡色的薄唇在半梦半醒间微牵了牵。 她到底,还是来了…… 这是否说明,她心中其实并不抗拒? 雪狐若知陆泓琛此时所想,定会一跳三丈远,可惜它不知。 此刻,它极力吞噬着那浓黑的烟雾,不想让死气笼罩他的全身。 可那烟雾吞了又来,无论如何也不肯消散。 且还以一种极缓的速度,缓缓变厚重了几分…… 雪狐急了,钻进被窝,趴在他胸口大口大口地吸着烟雾,这里的烟雾太过浓郁,令它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不行,再这么下去恐怕要被撑死。 扶了扶圆滚滚的肚皮,脚下一滑,一不小心就滑到了陆泓琛腿间。 嗯,这是什么东西? 它忍不住伸出爪子挠了一下。 这动作,令陆泓琛彻底清醒过来,阖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染上了别样的情绪:“雨缨,其实,你不必这么……” 第六十三章 那两个人真是挺惨…… 然而雪狐压根没听他在说些什么,好奇之下,又伸爪挠了一下。 “雨缨……”陆泓琛呼吸逐渐急促。 雪狐这才突然明白,其实那物,自己也有。 怔了短短一秒,它触电般缩回了毛茸茸的爪子,恨不得洗上一百遍啊一百遍! 他……他大爷的! 自己刚才这是碰到了什么?啊? 陆泓琛掀开被子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那只肥狐死命在被褥上擦着小爪,仿佛恨不得将那爪子给剁了。 擦着擦着,雪狐忽然后背一凉,抬起头,就对上了那道仿佛要吃人的目光。 “刚才是你?”陆泓琛脸色黑到了极致,那简直已不是山雨欲来了,而是轰隆隆电闪雷鸣…… 四目相对,雪狐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小步。 紧接着忽然转身,撒丫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看着那道在夜色中一闪而过的白色虚影,陆泓琛额角跳起一根青筋。 总有一日,他要尝尝红烧狐肉! 次日醒来时,秦雨缨怀中空空,伸手一摸,不见了小狐狸的踪影,却摸到了枕头下的那本医书。 一切皆因此书而起,一想到那下册还不知所踪,她就忍不住有点头疼。 随手翻看了几眼,眸光不觉一凝。 奇怪,自己怎么竟一直没有发觉…… 以前她只知每一道药方里,都有一两个错字,却不知将那些错字一一连起来读,竟能组成一段文字。 不,不止是一段文字,那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 一页页断断续续地翻读未免太麻烦,她索性找出纸笔,将错字一一摘抄了下来。 摘抄完最后一字,整个故事顿时明了,说的是数前年前有一个玄女,为救一位人世间的帝王,偷了阎王手中一本能起死回生的典籍。 她本可用这典籍中的法力,助那帝王逃脱六道轮回,却不知为何未能成功,且还惊动了上苍,遭了天谴,从此生生世世与那帝王相遇相知而不能相守,要在轮回中承受无尽的离别之痛…… 原来是这样,难怪阎王那厮要找到这两册书。 没想到,此书竟能起死回生…… 可这故事,究竟是早已作为一个预言被记载了,还是在发生之后才被录入书中的? 正疑惑着,眼前忽然一黑。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思忖是不是又在做梦,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欠扁声音:“看来,你已知道了……” 定睛一瞧,不是梦中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而是地府。 阎罗那厮,就坐在地府的那块巨大的往生石上,一袭黑袍泼地,手中拿着一壶酒,分明背对着她,却饶有兴致地朝她扬了扬酒壶,仿佛身后长了双眼睛。 秦雨缨警惕地上前,忍不住嘲讽:“你好歹也是个阎王,喝得如此烂醉如泥,就不怕被底下的小鬼笑话?” “我已被笑话了数千年,再多被笑话一日又何妨?”阎罗牵了牵唇角,倒是很看得开。 “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是你叫我过来的?”秦雨缨问。 “是那书带你来的。”阎罗说着,拍了拍身边余下的半块石头,“来,过来坐。” 原来是那书…… 秦雨缨坐下来,接过他手中的酒壶,嫌弃地拿袖子擦了擦,仰头喝了一口。 从前她总觉得地府的酒淡然无味,今日一尝,却是格外的浓郁醉人。 想来,是有了七情六欲的缘故。 “那两个人真是挺惨……”想起书中的故事,她不由感慨。 “是挺惨,一个生生世世注定短命,另一个身上永远带着解不开的封印……与其说是封印,不如说是魔怔,即便那故事明明白白摆在她眼前,她也读不懂、看不透,不能领会其中含义,更不会晓得,那其实就是她自己的前尘往事。”阎罗勾唇说道。 说这话时,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慕,定定看着秦雨缨,眸中说不出是笑意还是萧索。 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也看不懂? 秦雨缨想了想,觉得颇匪夷所思:“怎会有这样的事,那人难不成是个傻子?” “是啊,的确是傻子,”听了这话,阎罗眼底笑意渐深,缓缓解释,“那女人的七窍,被上苍抽去了一窍,故而常常没有七情六欲,或癫或痴或傻,或冷血无情杀人如麻。” 秦雨缨不觉狐疑:“你为何对那女人如此了解,她究竟是你什么人?” “她曾是我的姬妾……”阎罗眸光微黯。 “你的姬妾,偷了你的书,去救另一个男人……”秦雨缨突然有点同情这阎王。 可一想起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令人恨得牙痒的事,又忍不住觉得活该。 于是,眼神带上了一丝嫌弃:“你这种人,居然也会有姬妾?” “虽是姬妾,但还未娶过门。”阎罗仰头喝了一口酒。 秦雨缨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你……曾对她动过心?” 阎罗既未说是,也未说不是:“我赐了她一段仙骨,若不是我,她也不会成为玄女,但凡人终究只是凡人,如今她流连于轮回里,早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他似乎有些醉了,醉眼朦胧的样子,落在秦雨缨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见他又要再喝,她起身夺过那酒壶:“行了,别喝了,若被我知道那玄女在哪,我一定帮你收拾她……” 阎罗只是看着她,兀自不语。 “怎么了?”秦雨缨忍不住摸了摸脸,奇怪,脸上分明没有脏东西。 “没什么……”阎罗侧目,不再看她,视线落入了不远处的虚空中,“我恨的不是她盗走典籍,而是她为了一个凡人,甘愿堕落至此。若能重来一遍,我定要在她遇到那凡人之前,将那人在生死册上抹去,让她永远不必承受轮回之苦。” 说着,又勾了勾唇:“可世事如何能够重来?当上神仙,才知所谓神仙的法力,也不过如此而已……” 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秦雨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还是阎罗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谁饮酒能饮过我……秦雨缨,你不是曾答应我,要在这地府同我花天酒地,做一只快活鬼吗,怎么如今却这般留恋人世,寸步不想离开那陆泓琛?” 秦雨缨这才记起,自己的确曾答应过他。 “我……” “不用说了,我知你对陆泓琛动了心,找到典籍后,我会想办法让你留在人世。”阎罗道。 秦雨缨一时不知该如何感激他,不经意却瞧见了他眸中的那抹幽深。 “那……陆泓琛呢?”她鬼使神差地问。 “他?”阎罗嗤笑一声,“他的事不归我管,他几时生几时死,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这话令秦雨缨心里无端一紧,正要再问,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吱吱……” 是雪狐? 奇怪,它怎也来了? 再一看,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阎王,哪里还有什么往生石? 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仍好端端躺在厢房里,身边是急得跳脚的雪狐。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陆泓琛大步走了进来,脸色黑如锅底。 “吱吱!”雪狐叫得更大声了,直往秦雨缨怀里钻。 “这是怎么回事?”她很是不解。 陆泓琛见她也在房中,额角不觉变得有些僵硬。 先前发生的那尴尬一幕,他该如何告诉她? 怎么想,都有些无法说出口啊…… 地府,幽冥镜中,阎罗静静看着这一幕,苍白的手指一勾,画面便如镜花水月般消散。 灰色的幽冥镜,沉寂如一滩死水,正如他此刻的眼眸。 古籍中的下一册,只记载了那玄女与帝王的惩戒,却并未记载他的结局,数千年来,是他一次次将那封印加在她身上,让她不能记起前尘往事,更无法与那男人鱼水交欢…… 上苍赐予他此等能力,是想让他得以派遣心中怨气,可为何怨气派遣过后,心中反而变得空空洞洞,一见他二人嬉笑情浓,就好似刮起了瑟瑟秋风? “阎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能忘了那时的事?”一道柔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紫衣女子身段婀娜,容颜娇艳得令人不忍逼视,“不如……咏诗去将他二人拆散,也好……让那玄女在凡世多受些苦。” 这玄女二字,咬牙微重,带着难掩的妒恨。 不过区区一个玄女而已,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是令阎君牵挂不已? 哪怕自己当初那般陷害她,都未能令她受天劫灰飞烟灭,如今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置她于死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她早已不是玄女,无数次改了容貌、换了躯壳,连魂魄都不再完整……先前的她不在了,以后不许再提她的名字。”阎罗声音沉沉。 “是……”紫衣女子低头抿唇。 “你来这里做什么?”阎罗看向她时,眸中既无笑意也无憎恶,平平淡淡不见一丝波澜。 紫衣女子垂目:“咏诗担心阎君见过那女人之后,会……” “会如何?会醉生梦死?”阎罗嗤笑。 紫衣女子似乎生怕触到他的逆鳞,连忙解释:“不……咏诗只是……” “不必说了,”阎罗打断她的话,“你不是想去人间拆散那二人吗,还等什么?” 阎君这是……答应了? 紫衣女子大喜过望,连忙应道:“是,咏诗这就去!” 第六十四章 秒得连渣都不剩 没过几日,柳若儿的红疹突然就好了,也不知是那华佗轩的珠白膏起了作用,还是那能去除疤痕的花露有了效果。 痊愈之后,那些木板自然也一一被拆除。 重见天日的柳若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见了太后,回府后,府中下人皆瑟瑟发抖,以为要倒大霉,却不料太后并未下懿旨替柳若儿出气。 得知消息,冬儿丝毫不觉诧异:“她虽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但先前的身份不过是个宫女,现在也只是个小小的牵引姑子,太后又怎会为了一个牵引姑子大动干戈?” 雨瑞却并不认同:“话不能这么说,事情虽是府里的下人擅自做的主,可那柳若儿只消稍稍添些油、加些醋,就能让太后娘娘以为是王妃指使下人们干的。太后娘娘是婆,王妃是媳,婆媳之间本就难相处……说来说去,这笔账最后不还是得算到王妃头上?” “你们两个都没说错,”秦雨缨此时正喝着一盏茶,闻言面色丝毫不惊,“大动干戈倒不至于,可账迟早是要算的,其实,多一笔少一笔也无妨。” “王妃……”冬儿闻言急了。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那可是太后! 王爷毕竟是太后的亲儿子,到时会维护哪一边,还真说不准呢…… “你呀,就是喜欢皇帝不急太监急,王妃如此聪明过人,心里怎会没主意?”雨瑞道。 “好你个雨瑞,敢骂我是太监?”冬儿闻言瞪眼,与雨瑞打闹成了一团。 这两个小丫鬟,一个才十五岁,另一个才十七岁,年纪轻轻,并不像府中其余丫鬟一样老成规矩,却恰好合了秦雨缨的性子。 两个丫鬟没打闹几下,外头忽然有人轻轻叩门,紧接着,一道柔柔弱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妾身若儿,给王妃娘娘请安……” 冬儿和雨瑞立刻停了下来,老老实实站在了秦雨缨身后。 妾身?这是何意? 秦雨缨思忖了一下,问:“太后将你指给陆泓琛作妾了?” 此语一出,两个丫鬟皆是惊了。 柳若儿微笑点了点头:“太后娘娘仁慈心善,不忍看若儿在府中待了这么多年也没个名分,所以……” “当过陆泓琛的妾室后,今后再想改嫁就难了,哪怕你仍是个完璧之身,也不一定会有人愿娶你。”秦雨缨提醒。 柳若儿摇头:“若儿不想改嫁,而且……若儿嫁给王爷之后,怎可能还是完璧之身呢?王妃娘娘,您真会说笑。” 说着,反过头来提醒了秦雨缨一句:“太后娘娘的懿旨一会儿就要下来了,还望王妃娘娘让下人们好好准备准备,若儿怎么说也是侧妃,这嫁妆可不能太寒碜……” “你!”一旁的冬儿气结。 话说得如此露骨,不是明摆着要与王妃争宠吗? 当侧妃就当侧妃,居然还敢开口向七王府要嫁妆,还说什么不能太寒碜…… 她难道不知,王妃当初嫁过来时,嫁妆才区区两车? 难不成她这个侧妃,想将王妃这个正主的风头都压下去? “冬儿,”秦雨缨轻斥了一声,转目朝柳若儿问,“说吧,你想要什么嫁妆?” 柳若儿一笑,温温婉婉地答:“若儿全凭王妃娘娘做主。” 秦雨缨早知她不会善罢甘休,却不料她能将话说得如此滴水不漏,从头到尾,竟没一句能挑出毛病。 看来这人病了一场,倒长了不少记性,知道有些事不能明目张胆地来,所以就暗暗下起了绊子。 就好比这嫁妆一事,若办好了,没人会记她这个正妃的功劳,可若稍有不妥,便是委屈了柳若儿这伏低做小的,到时不知该有多少人在背后骂她小气善妒。 柳若儿走后,两个丫鬟均气得不轻。 “王妃,柳若儿是宫里的人,又是太后娘娘指给王爷的,这嫁妆不是该由宫里来出吗?”冬儿皱眉。 秦雨缨笑:“方才不是还在说总有一日会算账吗?如今,这账已经开始算了。太后若打算亲自准备,岂会叫柳若儿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 摆明是个下马威,想杀她的威风,不想让她在七王府过得太逍遥。 秦雨缨自是不打算吃哑巴亏的,索性将事情交给了杜青,自己落得个轻松自在。 叫来杜青时,她径直吩咐了一句——“若有任何差池,太后找我算账,我就拿你顶罪,所以,此事你慢慢看着办。” 杜青急得抓耳挠腮,他一个副将,哪里懂这种事? 于是,他又叫来了管家,附上了秦雨缨的原话,同时还补充了一句——“若出了任何差错,太后找王妃算账,王妃找我算账,我就拿你顶罪,你自己慢慢看着办。” 管家急得抓耳挠腮,天地良心,这叫什么事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可惜虾米并无拒绝的余地,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将事情接了下来,亲自清点起了库房中那些积了灰尘的箱子。 不过是个侧妃,嫁妆只要数量够了就行,至于房屋地契、古玩字画这些值钱玩意儿,越少越好,多弄几箱金子银子凑凑数,一切就皆大欢喜了…… 秦雨缨没想到,得知消息后第一个找过来的,竟会是常氏。 常氏这个大舅母,在京城已住了好一阵子,一直未回辽城。 倒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老夫人派人准备的那十几马车东西,还一直没运过来。 东西是由镖局押送的,因数量众多,押送前需一一清点,押送后需一一核对,光是清点,就耗费了不少时日。 不过算算日子,应当再过一两日就能到京城了。 “区区一个侧妃也敢在你面前如此嚣张?”常氏愤然,很替秦雨缨这个外甥女鸣不平,“等你外祖母那十几马车稀世珍宝到了,看不将她秒得连渣都不剩!” 秒得连渣都不剩这一句,是她近日跟秦雨缨学的。 常氏为人虽泼辣,但那也只是对外人而已,对自家人还是颇为护短的。 十几辆马车不日就到了京城,一辆接一辆地停在了七王府门前,一众人高马大的镖师整齐有序地从车上卸着箱子。 那一口口箱子所用的木料,皆是堪比黄金的金丝楠,箱子很快就垒满了半条街,打开来看,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差点没亮瞎众人的眼,还有数不清的羊脂白玉、南红玛瑙、人参燕窝…… 最夺目的,是那足有一人高的玻璃种翡翠观音雕,通体晶莹,毫无杂质,在光芒下犹如一汪潺潺流动的碧水…… 第六十五章 最后一个得知自己要成亲 “不过只是块石头而已。”柳若儿听说之后,压根没有去瞧热闹的打算。 旁人听着这话酸溜溜的,明月却无端觉得,柳若儿是真没将那尊价值连城的翡翠观音雕放在眼里。 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眼神,明月心觉奇怪。 难道那小气善妒的毛病,随随便便病一场就能消失无踪? 正垂目疑惑着,忽有人拉起了她的手,抬头一看,是已然换上嫁衣的柳若儿。 妾室的嫁衣自然不是正红的,而是深粉的,在明月印象中,柳若儿从未穿过如此鲜艳的衣裳。 “你来帮我梳头。”她朝明月微微一笑。 明月胆战心惊地拿起了梳子,先前欺负柳若儿人人有份,如今,人人都担心她会找机会挑刺责罚,明月自然也不例外。 正一下下小心翼翼地梳着,柳若儿忽然又道:“这么束手束脚做什么,放心,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柳姑娘……”明月壮起胆子,正要问问梳个什么发髻好,话还没说完,就被在一旁候着的喜婆打断。 “你这丫鬟,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一口一个柳姑娘地叫?如今该改口叫柳姨娘了!”那喜婆不失时机拍起了马屁。 “姨娘?”柳若儿嗤笑一声,似乎对这称呼不甚满意。 “姨娘如此貌美,比那王妃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假以时日,这‘姨娘’二字,说不定就要改成‘娘娘’了呢。”那喜婆瞧出她的不悦,连忙又道。 外头传了一声轻咳,是管家带人过来送东西了。 “柳姨娘,这是府里最好的一批首饰,您看,您喜欢哪几件?”管家恭恭敬敬问。 那些簪子皆花里胡哨,晃得令人睁不开眼,明月原以为独爱素色的柳若儿,定会挑那最不起眼的,岂料她不假思索拿起了正当中一支花纹最繁复的紫玉簪,对着铜镜比了比:“就这个了。” 紫玉簪细细密密镶满了七色宝石,瞧着十分夺目。 “这簪子还配有一对玉镯、一根玉腰带,要不……小的派人一并取来?”管家问。 柳若儿点了点头,将发簪插在梳好的流云髻上,艳丽的色泽,衬得她那叫一个美艳动人。 “可是姨娘,您平日里不是最不喜欢紫色吗?”明月忍不住问。 “人是会变的,先前我谨小慎微,只是怕抢了那秦雨缨的风头,遭她妒忌陷害,如今我也是这七王府的主子了,何必再战战兢兢?”柳若儿说着,又从下人手中接过那光彩夺目的紫玉腰带,亲手系上了。 她的下巴如今总是微微扬起,整个人不似先前那般阴阴柔柔,仿佛迎风弱柳,而是娇艳无比,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倨傲与冷清。 好似……判若两人。 “明月,你脸上的伤如何了,来,我瞧瞧。”她朝明月招了招手。 明月莫名有些心悸,讪讪地上前了一步。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柳若儿掀起她额角的发丝,啧啧摇头。 说着,转目吩咐周遭下人:“你们都下去吧,我与明月有话要说。” 管家带着一众下人鱼贯而出,房中很快就只剩下了柳若儿与明月两个人。 “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柳若儿问。 “回……回姨娘的话,已有八九年了。”明月答。 “先前在宫里,你我皆是宫女,如今我当了侧妃,你却仍只是个小小的丫鬟,你心中可有怨气?”柳若儿接着问。 “奴婢……奴婢不敢!”明月哪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连忙跪地磕起了头,“奴婢忠心耿耿,巴不得主子辉煌腾达,独占王爷恩宠,只要主子一人得道,奴婢还不也跟着鸡犬升天?” 所谓的辉煌腾达、独占恩宠,柳若儿压根没听进耳朵里。 她思忖的,是这丫鬟究竟能不能留。 在自己身边待了八九年,想必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万一瞧出点什么不对劲来…… 明月只觉得后背发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心悸。 仿佛……仿佛稍有不慎,自己今日就要横着出这扇房门…… “若主子能饶了奴婢先前的过错,奴婢此生一定做牛做马,万死不辞!”她重重磕头,没几下就磕得见了血。 “行了,起来吧。”柳若儿又是一声嗤笑,懒得再看她,对着铜镜打量起了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再帮我点些胭脂,成亲嘛,总要好看些才行……” 七王府一片喜气洋洋,而陆泓琛是最后一个得知自己今日要成亲的人。 母后身体抱恙,他在宫中陪了两日,回府的路上见四处张灯结彩,正疑惑是哪户人家娶亲娶得如此热闹,忽有一个小厮匆匆上前来报:“王爷,吉时快到了,您快些回府换喜服吧,再不换怕是要耽误时辰了。” 什么? 陆泓琛一惊,脸色很快阴沉了下来。 “王爷……”那小厮察觉气氛不对,抬起头极快地瞄了一眼,正对上了陆泓琛冰冷至极的目光。 “本王今日要娶亲?”陆泓琛剑眉拧紧,眸中的凛冽如隆冬风雪。 “是……”小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后悔不已。 难怪没人敢来禀告,敢情王爷一点也不知情? 亏得他还以为这是件能领赏钱的好事…… 陆泓琛径直翻身下马,小厮战战兢兢看着他大步入了府门。 回府之后,陆泓琛径直去了秦雨缨的东厢。 秦雨缨正闲来无事,坐在亭子里一颗颗地剥葡萄吃。 葡萄是从西域进贡来的,分明不是这个时节的东西,不知为何却如此的鲜美甘甜。 “这是何时的事?”陆泓琛问。 听见他的声音,秦雨缨回过头,眸中闪过些许诧异:“什么何时的事?” “纳妾一事,是何时的事?”陆泓琛补充。 他早已怒到了极致,见她没事人似的坐在亭中吃葡萄,心中更是徒增恼火——难道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突然多出个妾室? 可当视线落入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里时,突然一点也舍不得拿她撒气,连语气都不知不觉缓了几分。 “早在两三天前太后的懿旨就已送到了府里,你居然一直不知?”秦雨缨也是疑惑。 略一思忖,不得不佩服太后的手段,成亲这么大的事,竟能将自己的儿子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若知情,怎会任由事情发展至此?”陆泓琛气极之下捏了一把她写满云淡风轻的脸,眸光狠狠的,下手却是一点也不疼,“再说,本王有你一个就已足够头疼,为何还要娶别的女人?” 秦雨缨被捏得有点不悦,翻了个白眼:“男人尽都油嘴滑舌,谁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还有谁对你油嘴滑舌过?”陆泓琛闻言语气微沉。 看着他盛满醋意的眸子,秦雨缨突然很有扁他的冲动。 喂喂喂,这根本就不是重点好吗? “除了你,这世上再无本王想娶之人。”陆泓琛又道,一字一顿,眸光从未如此认真。 那深邃的瞳仁里,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秦雨缨看得睫毛轻颤了一下,心底某个角落,仿佛有一行小小的蚂蚁爬过,那滋味奇怪极了…… “我……我暂时也只想嫁你一人,没有改嫁的念头。”她咬唇,好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你倒是敢,”陆泓琛剑眉微挑,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也就在本王面前如此牙尖嘴利,被人欺负到如此地步,还有闲心坐在这吃葡萄,是在等本王回来替你出气?” 秦雨缨摇头,她还真不是这么想的:“我看你还是娶了吧,这次不过是个柳若儿而已,你若不遂了太后的意,她明日又该送来一堆王若儿、李若儿了。” 到时,也不知得给自己添多少麻烦。 陆泓琛并不赞同以退为进,语气不容反驳:“本王会下令将她赐给众侍卫。” 赐给侍卫也就罢了,赐给众侍卫又是何意? 难道…… 秦雨缨听得汗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确定那些品行良善的侍卫……会喜欢干这种事?” “那本王将她丢去寺庙,让她削发为尼。”陆泓琛声音依旧冷冷。 秦雨缨轻咳一声:“听说削发为尼要自愿才行,心不诚的人,寺庙未必肯收。” “王妃就这么希望本王三妻四妾?”陆泓琛双目微眯,眸光很是危险。 秦雨缨被他问得结舌。 就在此时,忽有毛茸茸的一物从亭子外跑来,一窜就窜到了她怀中。 雪狐睁大碧盈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盯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寒风拂过,秦雨缨的神思陡然清明了几分。 奇怪,自己方才究竟在说些什么? “在你心中,本王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夫君?”陆泓琛深深蹙眉。 “当然不是,”秦雨缨摇头,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我只是……” 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胡言乱语? 这种解释,听起来未免也太敷衍。 正思忖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太后娘娘驾到……”有太监尖着嗓子道。 太后? 秦雨缨听得眸光微凝——太后这时来做什么,逼着陆泓琛跟那柳若儿拜堂吗? 第六十六章 儿臣岂敢不答应? 此时,厅堂里乌压压跪了一片,唯独不见陆泓琛的踪影。 “吉时已到,他人呢?”太后怒道。 “太后娘娘,王爷他也许是……遇上什么人,给耽误了吧。”柳若儿红着眼圈解释,话音有点哽咽。 那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模样,格外的令人心疼。 “来人,领路,”太后冷冷吩咐,“哀家倒要瞧瞧,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唆使他耽误吉时!” 柳若儿使了个眼色,明月会意,连忙上前,将太后与一众宫人往秦雨缨的院子里领。 没走多远,前头就有一道声音传来:“不知母后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琛儿,”太后见着陆泓琛,先是一喜,待瞧清了他身后的秦雨缨,面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你也来做什么?” “雨缨是儿臣的正妃,为何不能来见母后?”陆泓琛反问。 太后眉头蹙得愈发紧了:“你可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儿臣并不知今日有谁要大喜。”陆泓琛打断她的话。 太后不免有些理亏,先前的确没有人将此事说给陆泓琛听,就连那对他忠心耿耿的副将杜青,也被她下令软禁了起来,直到方才才放回府中,为的就是防止杜青向陆泓琛通风报信。 原以为事情做到这份上,陆泓琛这个儿子怎么说都不会拂了她的颜面。 哪晓得他竟迟迟不肯露面,叫她这个当母后的,老脸往哪儿搁? 一气之下,她冷冷瞥向秦雨缨:“七王妃,此事你如何看?” 明眼人皆瞧得出,太后摆明了是要逼七王爷纳妾,而七王爷摆明了是不想纳妾,故而不管秦雨缨这个王妃说好还是说歹,势必都要得罪一方。 岂料秦雨缨语气平平:“妾身全听王爷的。” “你……”太后柳眉一蹙,越看她越觉不顺眼,“好一句全听琛儿的!若不是你从中作梗,琛儿岂会如此违背哀家懿旨?” “是儿臣不想成亲,与雨缨无关,母后若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吧。”生平头一次,陆泓琛向太后下了逐客令。 太后险些没被他气死:“你……你这是要急死哀家啊……” 见太后如此强求,秦雨缨不免狐疑。 她并不知,就在几日前,太后身边那“神医”贺亦钧,悄悄透露出一个消息——七王妃身虚体弱,脉象细弱,像是个不孕之人。 联想起秦雨缨成婚数月,肚子一直没动静,太后深觉此言非虚。 曾有得道高人算过,她的琛儿是多子多福的命,这福气又岂能断送在区区一个秦雨缨手里? 此刻,太后只恨不得派人将秦雨缨扔出去才好,转目看向陆泓琛时,心中已是气极:“若儿过了你的门,便是你的人,这侧妃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娶侧妃不似娶正妃,无需拜天地,除却吉时、嫁妆、聘礼,再无旁的规矩。 如今吉时已到,嫁妆、聘礼也都齐全了。 除却七王府的人,以及一旁的几个宫人,并无外人晓得内情。 今日一过,便生米煮成熟饭,除非陆泓琛昭告天下,否则世人皆会以为柳若儿已然过门,这也是太后为何要一直瞒着他的原因。 说起来,这还是柳若儿自己的主意。 彼时她边替太后揉肩,边梨花带雨地道出了自己仍是完璧之身的事实。 太后听了既惊又气,本打算待柳若儿生下个一男半女,就顺理成章提拔她当陆泓琛的妾室,或者干脆让她成为与秦雨缨地位相当的平妻。 哪晓得,她竟还是个完璧之身? 心急之下,太后觉得柳若儿的计划很是可行,说不定婚事一成,便能船到桥头自然直。 可事实证明有的船啊,他到了桥头也不直。 “既如此,本王明日就下休书。”陆泓琛打定主意不肯纳妾。 太后气得呕血:“你若敢下休书,哀家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今后……今后你再也不要入宫来看哀家,就让哀家孤零零死了罢了!” 陆泓琛闻言沉默良久。 太后见他脸色沉沉,还以为他断然不会答应,都已做好要起驾回宫的准备了,哪晓得陆泓琛竟点了点头。 “母后如此相逼,儿臣岂敢不答应?管家,取西山宅子的地契来。”陆泓琛转目吩咐。 太后有些疑惑,答应就答应,取地契又是为何? 地契很快就被管家找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呈到了陆泓琛手里。 “传令下去,此宅今后由本王的侧妃居住,她的聘礼与嫁妆,原封不动搬去宅中,她的丫鬟和小厮,也一并同去,从此不得再踏入七王府半步。”陆泓琛接而吩咐。 太后眼前一黑,已是气得发晕。 “母后?”陆泓琛心中一急,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太后咬牙站稳了身子,甩开他的手,怒道:“当初那方丈说这秦雨缨是个邪祟,哀家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方丈所言非虚,此女断不能留!” “母后,你可还记得父皇在世时,每四年一度选秀的日子。”陆泓琛顿了顿,问。 太后不知他此言何意,愤愤道:“哀家当然记得,那时你孝顺得很,从不曾忤逆过哀家与先皇的意思!” “那时,太皇太后也是这般将所谓温良恭谦的女子,一个个送去父皇枕边……母后,父皇恩宠那些妃嫔时,你可曾怒过怨过,可曾羡慕过寻常百姓虽然贫苦,却能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泓琛接而问。 太后一怔,眸中闪过戚戚然,但很快就被浓浓愠怒所取代:“礼制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况且哀家那时身为国母,自当谨守妇道,若怨恨嫉妒,岂不令天下百姓看你父皇的笑话?” “可儿臣不是父皇,雨缨也不是一国之母。若儿臣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周全,被天下人高看一眼又有何用?若能让所爱的女人免受被冷落的凄苦,被天下人笑话又有何妨?”陆泓琛反问。 “你……”太后不禁语塞。 转念一想,眸光冷冷扫过秦雨缨:“是她教你这么说的?” “当然不是,方才她苦劝儿臣答应这门亲事,不想让儿臣夹在她与母后之间左右为难。若非如此,那柳若儿早已被儿臣下令乱刀砍死,扔去了乱葬岗。”陆泓琛道。 “真是如此?”太后侧目。 问的却不是秦雨缨,而是一旁的管家。 管家头发花白,伺候陆泓琛已有多年,秦雨缨一直以为这人忠心耿耿,而今看来,他竟是太后安插在陆泓琛身边的眼线。 “回太后娘娘的话,王妃的确曾这般劝过王爷。”他恭恭敬敬地上前,如实交代。 太后闻言面色稍缓,看向秦雨缨的眼神已是有了些许不同。 “雨缨是儿臣的发妻,儿臣自然不容任何人对她横加指责。这任何人,也包括母后。母后宽厚仁德,即便一个小小的宫人犯了错,也从不会严苛责罚,却不知为何,独独对雨缨如此苛刻,以至于闹到今日这地步。这其中究竟是否有人心怀鬼胎,煽风点火,想必母后比儿臣更清楚。”陆泓琛再次开口。 “这……”太后一时迟疑。 “望母后今后不要再给儿臣挑选什么侧妃,儿臣有雨缨一人就足够。至于那柳侧妃,她若愿意改嫁,儿臣可以赐她一纸休书,她若不愿改嫁,便在那西宅孤独终老,儿臣每月会派人送去例银,让她此生衣食无忧。”陆泓琛接而道。 太后叹了口气,总算是默许了这一做法:“此事由你自己做主。” 接而,转目看向秦雨缨:“哀家今日把话说在这儿,要是你一年之后还怀不上一男半女,哀家定会下懿旨再给琛儿娶侧妃,到时若再闹出今日这样的事,你这七王妃,便不用再当了!” 言罢,带着一群宫人出了院门。 不多时,就听有太监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太后娘娘摆驾回宫”。 秦雨缨转身进了东厢,不多时,亲自端了一壶茶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陆泓琛不解。 “看你说得口干舌燥的,担心你着急上火。”秦雨缨抿唇笑道。 说着,亲手给他斟了一碗茶,纤纤素手捧着茶盏:“快喝吧。” 她还从未见过陆泓琛这般模样,平素一言不合就冷口冷面的一个人,今日竟耐下性子对太后如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陆泓琛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脉脉看着她。 秦雨缨被他看得有些赧然:“你看我做什么?” 陆泓琛替她拢起耳畔的一缕发丝,薄唇牵出笑意:“本王的发妻忽然变得如此贤惠,本王为何不能看?” 秦雨缨想了想,觉得不对。 喂喂喂,有这么夸人的吗? 这分明是在说,自己以前从来都未曾贤惠过嘛…… 正要反驳,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忽在视线中不断放大,紧接着,一个吻措不及防就印了下来,印在她柔软的唇瓣上,缓缓加深。 唇瓣很快变得酥酥麻麻,一时间,仿佛连牙齿都有了触觉,舌尖每每扫过便会微微发痒,痒得她长睫不住轻颤…… 第六十七章 不介意陪你“挑灯夜读” 雪狐坐在地上,仰起小脑袋疑惑地看着二人,看得有些出神——亲来亲去的,有那么好玩儿吗? 待它修炼成人形,定要找个女子试试…… 陆泓琛忽觉有些不对,一转目,瞧见了这一团雪白的绒球。 “吱……”四目相对,雪狐人畜无害地叫了一声,熟门熟路地窜进了秦雨缨怀中。 陆泓琛满脑子都是黑线,他觉得,是时候给这只胖狐找个媳妇了,不能让它总这么缠着自己的媳妇…… 此事就这么正儿八经被提上了日程,不出两个时辰,杜青便将事情办妥了。 看着那满院子的猫猫狗狗,还有那几只在地上缓缓爬行的乌龟,陆泓琛额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为何唯独没有狐狸?” “回王爷的话,这时节,狐狸都不大出来走动了,听闻就连山间最厉害的猎户都极难抓到狐狸了。”杜青回答。 雪狐窝在秦雨缨怀中,闻言略有不满。 它可是灵物,寻常狐狸哪里配做它的玩伴?嗯? 就在此时,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黄狗似乎从未见过狐狸,此时瞧着秦雨缨怀中的这团白东西,很是好奇。 雪狐傲娇地一挥爪子,想将它赶走。 大黄狗还道这团白绒球是在与自己打闹,热情洋溢地伸出了长舌头…… 一脸懵逼的雪狐,就这么被舔了个正着。 愣了一秒,满脸口水的它突然挥舞起了小爪,疯狂地朝那大黄狗一个劲地挠啊挠,边挠边吱吱吱叫个不停…… 大爷的! 自己居然被舔了,自己居然被一条大黄狗给舔了? 而且看样子还是条母狗…… 呸呸呸,男女授受不亲! 那气急败坏的小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秦雨缨不厚道地噗嗤笑出了声。 “这黄狗很合本王的眼缘,今后就留在府中看家护院了。”陆泓琛轻咳,说得一本正经。 小狐狸闻言愈发气急败坏——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总有一日,它要挠死这个该死的冰山王爷…… 大黄狗似乎感受到了一丝鼓舞,尾巴摇得更起劲了,哈着气又要再舔。 然而小狐狸早已察觉,“嗖”地一下跳出了秦雨缨的怀抱,让这一舔落了空。 落地的一瞬,满院都沸腾了起来,一时间猫也叫,狗也吠,吵得雪狐脑仁疼。 转目一瞥,见不远处有个秋千,它三下五除二跳了上去,躲过了猫猫狗狗的“围攻”。 秋千极高,随风就这么荡了起来。 一只雪白狐狸满脸傲娇地荡着秋千,底下一群毛茸茸的脑袋跟着它晃过来、晃过去,喵声与汪声此起彼伏……这一幕,还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雪狐鄙夷地看着那群毛脑袋,吱吱了一嗓子。 瞅什么瞅,你们又不像本大爷一样有灵性,晓得如何荡秋千玩儿。 “这哪是狐狸,简直就是个古灵精怪的黄毛丫头。”一旁的杜青见此一幕,忍不住道。 “据本王所知,它是公的。”陆泓琛纠正。 被忽视了性别的雪狐,闻言很是不屑地朝杜青翻了个白眼。 杜青汗颜——自己这是……被一只狐狸给鄙视了? 雪狐就这么在偏院中住下了,看守院子的是陆泓琛的心腹暗卫,寻常下人皆不得擅自进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过得倒是平静无波。 秦雨缨常在书房中翻读古籍,想找出解除封印的法子。 至于那下册医书,一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眼看离一月之期又近了几日,秦雨缨兀自恼火。 不久常氏前来道别,同时带来一则消息——那龙砂梅已被找着了,外祖母按着贺大夫留下的方子服了药,大病虽未痊愈,但身子已是硬朗许多。 临别之际,常氏神秘兮兮凑在秦雨缨耳边,叫她一定要记得打开运到七王府的那批嫁妆中,最小的那个箱子,还说那是自己特地挑选的…… 打开箱子,瞧清那里头的东西时,秦雨缨不由一愣。 若她没记错,这东西叫“压箱底”,也叫“欢喜佛”。 瞧着是一些无甚特别的小盒,可将盒子的上盖掀开,便能瞧见一对对瓷塑的男女。 女儿快出嫁时,母亲便从箱底拿出这东西,掀开盖子,教导其成婚当夜该如何如何侍奉夫君…… 除了压箱底,还有一些“嫁妆画”,新婚之夜可将其铺在喜床上,夫妻二人照此行事。 难道常氏担心自己没有母亲教导,不懂夫妻之事? 秦雨缨汗颜,自己这位大舅母,还真是…… “这是何物?” 陆泓琛经过库房,瞧见那道削瘦的身影在一大堆箱子中翻翻找找,不由走了过来。 一顺手,他就拿起了盒子里的一尊欢喜佛。 “这……这是……”秦雨缨连忙夺过欢喜佛,结结巴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其实匆匆一瞥,陆泓琛已然瞧了个清清楚楚,却故意追问:“莫非……王妃藏了什么宝物?” “对,宝物,不能让你瞧见的宝物。”秦雨缨正儿八经地说着,将所有小瓷人儿一股脑收进了盒子里。 关上盒子,恨不得就地挖个洞埋了,免得再生尴尬。 可她忽略了,桌上还摊开着那幅“嫁妆画”…… “这又是何物?”陆泓琛转目看了过去。 画上的内容一目了然,只是那男男女女皆被画得有些潦草,所有细节一笔带过,只有个大致的轮廓。 “原来王妃是在偷偷翻看此物?”陆泓琛唇角微掀,看着秦雨缨憋红的脸,故意凑近了一步,“为何不叫上本王,本王不介意陪你挑灯夜读。” 一句“挑灯夜读”,听得秦雨缨如受惊小兽一般一窜老远:“你……你别过来,我先走了,要看你自己慢慢看……” 说罢,飞也似地跑出了库房。 没跑多远,隐约听见陆泓琛在身后意味深长道:“好,本王这就拿去书房慢慢研究……” 秦雨缨并不知陆泓琛研究没研究,总之,那夜书房的烛光亮到很晚才熄,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次日,宫中忽然传来消息,皇帝要大摆宴席,庆贺薛贵妃身怀龙嗣已满三月,陆泓琛这个七王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略一思忖,秦雨缨不免觉得奇怪。 只是怀上龙嗣而已,并非已诞下了龙子,为何如此着急摆设宴席? 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陆泓琛看出了她的疑惑:“据说太医诊断出薛贵妃所怀的是个皇子,皇兄膝下无子,听闻此事自然欣喜。” 才三个月就能辨出男女? 秦雨缨听得结舌,这到底是太医,还是些招摇撞骗的? “明日那柳若儿可会去?”她问。 陆泓琛点头:“你若不喜欢,本王让她留在西山宅子便是。” “我有这么小气吗?”秦雨缨撇嘴。 刚与太后结下个梁子,若转眼又在这种芝麻绿豆的事上再次惹恼太后,那才真叫一个得不偿失。 只是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丝隐约的不安,仿佛这次入宫,会发生什么不详之事。 上次的针已所剩无几,思来想去,她决定再打造些暗器。 杜青亲自跑遍了永安街上所有的铁匠铺,寻了一位极老实的铁匠,请入了府中。 铁匠手艺极好,依照秦雨缨的吩咐,打造了二十根纤细如丝的银针。 宫中规矩森严,进进出出都要搜身,钢针极容易被搜到,此物却很方便隐藏,藏于袖口那些银线绣成的花纹中,一眼看去,竟丝毫瞧不出破绽。 之所以藏针,是为了以防万一。 却不料,有些暗箭根本无从防起…… 与此同时,西山宅中,柳若儿正坐在厢房里兀自气恼。 本以为有太后撑腰,自己怎么着都能坐稳这侧妃之位,却不料刚进门就被赶了出来,沦为了京城所有人的笑柄…… 可恨一身的本事使不出,否则那七王府哪还有秦雨缨容身之处? “柳姨娘,午膳已做好了,要不……奴婢给您端来?”明月叩门问道。 “端来吧。”柳若儿冷冷朝她瞥了一眼。 西山的宅子虽不比七王府装饰奢华,但饭食还是很精致的,除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点心、果子,以及各色凉盘。 柳若儿拿起一块酥饼,慢悠悠地吃着。 吃了一会儿,一旁的明月忽然大惊失色:“姨娘,这酥饼里有核桃!” 核桃? 柳若儿看了一眼,眉头微蹙,不满她的一惊一乍:“核桃酥饼,当然有核桃。” “可……可是您忘了吗,您是不能吃核桃的……”明月结结巴巴地提醒。 柳若儿脸色一变,放下那酥饼。 “入宫时,您曾与奴婢一同去御膳房偷吃过核桃酥饼,奴婢吃了没事,您吃了却浑身发热,大病了一场。这些,您都不记得了?”明月有些疑惑。 “我当然不曾忘了,只是近日有些疲乏,所以一时未曾留心。”柳若儿神色不惊地解释。 说着,将那余下的半块酥饼放回了盘中:“都赏给你了,你拿去慢慢吃。” 明月接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眼前的柳若儿有些不对,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第六十八章 何时变得如此肉麻了? 很快就到了入宫赴宴之日,这日宫中格外热闹,众人皆备了大礼,一一向那薛贵妃送礼贺喜。 这是秦雨缨头一次见到薛贵妃,此人身段珠圆玉润,衣着精致雍容,一双凤目波光流转,很是动人,在众妃嫔中格外引人注目。 秦雨缨入席时,薛贵妃与柳若儿相谈正欢。 柳若儿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薛贵妃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王妃,这柳若儿未免也太不守规矩,分明您才是正妃,她怎么敢先入席?”冬儿见状很是气恼。 先入席也就罢了,居然还跑去薛贵妃面前大献殷勤,真不知安的什么心! 秦雨缨想了想,说道:“无非是想多找座靠山,方便今后对付我这个仇家。” 事实上,柳若儿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她深知自己并非出自名门望族,不像秦雨缨,有牧家那等财大气粗的亲戚。 加之太后这两日不知为何一下子对她冷漠了不少,她觉得,是时候再给自己找些助力了。 思来想去,这薛贵妃就是个极不错的选择。 正与薛贵妃攀谈着,面前忽然多了一道身影,一看,是秦雨缨带着丫鬟过来了。 秦雨缨并不想打断二人的对话,只是按照规矩,她须得过来与这素未谋面的薛贵妃道声喜,否则便是失礼。 “贵妃娘娘,这位是七王妃。”一名宫女凑在薛贵妃耳边说道。 七王妃? 薛贵妃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柳若儿,面露狐疑。 若这是七王妃,那方才一直与自己说话的,又是何人? 宫女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指了指柳若儿,小声提醒:“那是七王爷刚娶的侧妃,叫柳若儿……” 侧妃? 薛贵妃脸色微变,看向柳若儿的眼神凭空多出一丝嫌弃。 难怪方才也不见下人过来提醒一声,原来这人根本就不是七王爷的正妃,只是一个小小侧妃,亏得自己还费了那么多功夫听她啰嗦…… 转目打量了几眼秦雨缨,薛贵妃的目光落在了她头上的发簪上。 秦雨缨今日梳的是惊鹄髻,发髻只插了一支镂空兰花簪做点缀,簪子并不华贵,却是独具匠心,那花蕊根根分明,简直细腻如真。 薛贵妃的目光不由自主多停留了几分,啧啧称赞:“本宫对七王妃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七王妃果然是个妙人,真不知你铺子里的簪子是如何打造出来的,怎会这般的好看……” 夜朝重农轻商,秦雨缨堂堂七王妃,竟经营着铺子,按理说这是件极损掩面的事。 其实,也不是没人在太后耳边吹过风,说此举甚是逾矩,需将那些铺子一一查封了去。 太后也不是没动过心思,然而,那些心思在见了秦雨缨送入宫中的一些簪子后,就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 这个儿媳虽不讲礼数,不懂规矩,性子不羁,说话不讨喜……但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仅行得一手好医,手底下那些铺子所卖的簪子、香粉与小食,皆是十分出众,若将铺子一一查封,未免太暴殄天物。 故而,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连太后娘娘都未说什么,旁人自然更不敢妄加评论,渐渐的,宫里宫外对秦雨缨的离经叛道习以为常,都知七王爷娶了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薛贵妃这句“早有耳闻”,并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她对秦雨缨这人,当真是抱着有几分好奇的,若非如此,方才误将柳若儿当成秦雨缨时,也不会那般的热情了。 秦雨缨一笑:“贵妃娘娘若喜欢,我下次进宫时多让丫鬟带些簪子来。” 那些铺子如今是秦瀚森在打理,她做的最多的事,便是随手画几个新花样,叫冬儿或雨瑞送过去,至多只能算是个甩手掌柜。 秦瀚森年龄渐大,再过个一两年便要娶亲了,原本她打算将铺子的收益全攒下来,作为他的老婆本。 现在看来,有宫中这些妃嫔关照生意,那臭小子就是娶十个老婆都绰绰有余…… 闲聊了几句,秦雨缨与薛贵妃渐渐熟络,一旁的柳若儿无人搭话,妆容精致的脸上瞧不出是什么表情。 宴会过后,宫中新搭的戏台上,有戏班子咿咿呀呀唱起了戏。 这戏班据说十分有名,唱腔悠扬婉转,不疾不徐不刻意,一唱三叹。 连秦雨缨这等对京剧不甚感冒之人,都不知不觉听入了神。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听着听着,身旁有人跟着戏词轻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死,死亦可生。” 这声音很是耳熟,转目一看,是许久不见的陆文霍。 “想不到八王爷也有如此雅兴?”秦雨缨与老熟人打了个招呼。 陆文霍闻言一笑:“七嫂嫂是觉得我人高马大、五大三粗,不懂这些阳春白雪?” “自然不是了,”秦雨缨摇头,“你若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这世上便再无玉树临风、貌若潘安之人了。” 陆文霍的长相,与陆泓琛颇为相似,只是前者略显年轻稚嫩,眉宇间皆是不羁,后者则眸光深邃,五官更加英挺,一眼望去颇令人不敢逼视。 看了看戏台上那挥舞的水袖,陆文霍颇为纳闷:“这出《游园惊梦》,小爷我听了不下十回,可惜结局写得模棱两可的,听不出是何含义。” “结局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也只是戏罢了……圆满皆在戏中,现世却往往诸多不安稳。”秦雨缨难得感慨了一回。 游园惊梦的第一出,说的是杜丽娘与柳生于梦中相会,柳生不辞而别后,杜丽娘忧思成疾,以至于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第二出说的则是柳生掘墓,杜丽娘起死回生,二人终于团聚。 所谓起死回生,所谓终成眷属,不过是那写戏之人于心不忍的编排,若世上真有杜丽娘,死后只可能化作枯骨,断不会再遇情郎…… 就算相遇,那也是下辈子的事了。 一时间,耳边忽然回响起阎王那厮曾说过的话——生生世世相遇相知,而不能相守,一个注定短命,另一个永远带着解不开的封印…… 奇怪,心里为何突然难受起来? “恩爱交加,过眼烟云。生生死死,不得善终……” 秦雨缨喃喃念了起来。 看着她仿佛笼了一层薄雾的眸子,陆文霍不免有些疑惑。 据他所知,七哥七嫂夫妻和睦,羡煞旁人,也不知七嫂为何忽有如此深的幽思? 正疑惑着,侧目见陆泓琛走了过来,他开口叫了一声“七哥”。 方才宴席上,男宾与皇帝同席,女眷与贵妃同坐,并不在同一殿中。 不过短短几炷香的时间未见,陆泓琛就忍不住担心起了秦雨缨,宴席一散,便匆忙找了过来,远远瞧见她站在戏台下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突然很想将那纤瘦的身影抱在怀中。 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烟消云散,再也寻不见她的踪影。 初见时并无这种古怪的感觉,日子一久,竟不知不觉紧张兮兮起来,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秦雨缨回过神,见陆泓琛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不由伸手揉了揉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是你脸上有东西,是本王心里有东西。”陆泓琛捉住她白净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暖了起来,“方才,可有人刁难你了?” 闻言,陆文霍额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心里有东西? 啧,他这七哥何时变得如此肉麻了? “我泼辣善妒,臭名远扬,岂会有人敢刁难我?”秦雨缨自嘲。 她柳眉微挑,神色淡淡如云烟。 与陆泓琛并肩而立,俨然一对璧人。 二人的性情截然相反,分明怎么看都不在同一调子上,瞧着却无比的般配,用天作之合这四字来形容都毫不为过,这令一旁的陆文霍着实有些费解…… 不远处,一道妒恨的目光投来。 那不是柳若儿,而是秦可柔。 秦可柔身份低微,自然没有受邀,此番是以柳若儿丫鬟的身份进来的。 本来没打算如此自贬身份,临时给人当丫鬟,可思来想去辗转了一夜,怎么也忘不了柳若儿找到自己时一字一顿说的那番话。 “别以为你母亲赵氏被放出大牢就万事大吉,秦雨缨能害她一次,就能害她第二次,对付你们母女二人,于她而言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这次入宫,是你的大好机会,你若不牢牢把握,就别怨这辈子只能被她死死踩在脚下,翻不得身……” 秦可柔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凭什么先前在自己眼中连狗都不如的秦雨缨,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那七王爷宠上了天? 凭什么那些半死不活的铺子,一落到秦雨缨手中就起死回生,赚了个盆满钵满? 凭什么这个贱人能处处逢凶化吉,而自己与母亲就如此诸事不顺! 秦可柔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朝秦雨缨凑近了一步,又凑近了一步…… 众人皆只顾着看戏,根本无人察觉这个心思迥异的“丫鬟”。 很快,她就来到了秦雨缨背后。 第六十九章 酱肘子 与此同时,戏台上的“杜丽娘”水袖一挥,唱腔愈发宛转,那叫一个扣人心弦。 秦可柔牙一咬,心一横,将那热气腾腾的茶一滴不剩全泼在了秦雨缨的长裙上,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人堆里不见了踪影。 茶水就这么哗啦啦洒了秦雨缨一身,也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了一声,众人皆侧目瞧了过了。 冬日里衣裳层层叠叠,秦雨缨并未被烫伤。 看了一眼裙摆上那难看的茶渍,她不觉蹙眉。 方才,她似乎瞧见了一道极熟悉的身影。 只不过,那人此时不该出现在宫里,更不该是一身丫鬟打扮…… 陆泓琛替她拂去沾在裙摆上的茶叶,不假思索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黑长袍,披在了她肩头。 “没事吧?”他眸光关切。 秦雨缨摇了摇头:“不过是一盏茶罢了,不碍事,我去换身衣服便是。” “是谁这么笨手笨脚?”薛贵妃见状心生不悦,吩咐一旁的宫人,“还不快带七王妃去更衣?” 宫人应声上前,领着秦雨缨往寝宫那头去了。 秦雨缨本就削瘦,此刻披着那宽大的黑袍,小身板愈显单薄,走几步便要将近乎拖地的长袍往上拉一拉…… 那略有些笨拙的背影,看得陆泓琛唇角微牵,久久忘了移开视线…… 离了戏台子,出了半月门,就到了御花园。 薛贵妃的寝宫离御花园并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 “七王妃,这些都是贵妃娘娘平日里穿的衣裳,您看,你最喜欢哪一身?” 不多时,就有十来个宫女来到秦雨缨面前一字排开,手里捧着不同的衣物,为首的一个较为年长,瞧着应当是位姑姑。 “劳烦姑姑了。”秦雨缨先道了声谢。 薛贵妃十分丰腴,大多数衣裳略显宽大,唯独一条水蓝的烟罗裙子,与秦雨缨身形相差无几。 “这是娘娘刚入宫时穿的,衣裳是好的,只不过有些旧了,还望王妃莫要嫌弃。”那年长的姑姑开口说道。 说着,吩咐两个宫女领着秦雨缨去了里间,伺候她更衣。 这寝宫偌大无比,最里间是薛贵妃的卧房,一眼望去不见绣床,只见一排古朴的细纱屏风,屏风将偌大的空间隔开,上面绣着怒放的百花,绣工精细,色泽浓艳,贵气浑然天成。 正中间的书桌上,还摆了一个精致的青铜小香炉,正袅袅地熏着香。 那广霍茉莉香,有安定心神之效,怀孕的女子熏此香最是适宜。 秦雨缨脱下最外头的长裙,只余两件里衣,正要换上干净衣裳,屏风那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她一怔,立刻转目看了过去。 隐隐约约的,屏风那头似乎有人站起了身。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皆不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秦雨缨陡然间明白了什么,立刻穿上那身被泼了茶水的衣裳,又披上了陆泓琛的外袍,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众人皆在听戏,能出现在薛贵妃寝宫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人很快就走了出来,一身明黄龙袍,果不其然就是皇帝。 皇帝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好端端午歇竟也会被打搅,长眉一竖,那叫一个不怒自威:“你是何人?” “回……回皇上的话,这是七王妃,”宫女忙不迭地帮秦雨缨解释,一急之下忍不住结巴起来,“方才……方才七王妃听戏时被人泼了一身茶水,贵妃娘娘让奴婢们领她过来更衣……” “原来是七王妃?”皇帝上下打量秦雨缨,眸光阴沉。 “臣妾七王妃见过皇上。”秦雨缨略略行了个礼,心中打起了鼓。 幸亏自己反应快,否则眼下的情形真不知得有多尴尬。 她是皇帝的弟媳,若皇帝方才瞧见了她换衣裳…… 光想想,都觉后背发凉。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一桩鸡毛事,往大了说,她这算是勾引皇帝未遂,不仅她自己名声扫地,连陆泓琛也会颜面无存…… 皇帝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冷冷看向一旁那两个宫女:“是何人让七王妃进来的?” 两个丫鬟立刻噗通跪下了,浑身瑟瑟发抖,其中人壮起胆子答:“是……是岫云姑姑……” 那年长的岫云姑姑,很快就被叫过来了,见此一幕,不由大惊失色。 皇上怎么会在这? 天地良心啊,难道方才……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岫云侧耳一听,愈发心叫不好:“皇上,定是贵妃娘娘见七王妃久未从寝宫出去,所以亲自过来了……” 看着这岫云姑姑慌张的脸色,秦雨缨那叫一个汗颜,她怎么觉得,自己好似在被捉奸? 人已经到了外头,躲是躲不了,出也出不去,若继续站在原地与皇帝面面相觑,则更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事已至此,想装作没见过皇帝显然不行,秦雨缨想了想,索性说道:“皇上,您方才在宴席上定是喝了不少酒,我略会针灸之术,不如替您扎针醒一醒酒。”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头是两排明晃晃的银针。 这并不是她请工匠打造的暗器,就只是一包普普通通的银针。 太后近日旧疾发作,要秦雨缨趁着此次入宫的机会,前去给自己扎几针缓缓病情,所以秦雨缨才特地带了此物,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薛贵妃来的时候,秦雨缨正隔着衣物给皇帝针灸。 几个宫女站在一旁,时不时递上银针,瞧不出丝毫的异样来。 薛贵妃心里狐疑,方才她听几个宫人议论,说皇上早在宴席散了之后,就去了她的寝宫,也不知会不会撞上七王妃。 可她宫里的那些宫女,竟无一人来报,仿佛对此事毫不知情。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生怕秦雨缨在自己的寝宫惹出什么乱子,于是立刻带着宫女找了过来。 此时见秦雨缨衣着齐整,而皇帝也是龙袍未脱,才稍稍舒了口气,娇声朝皇帝唤道:“皇上,您是何时来的,臣妾怎么不知啊?” “朕已睡了好一会了,爱妃为何不去听戏,难道是戏不好听?”皇帝问。 薛贵妃摇头:“当然不是了,臣妾只是想皇上了,所以特地过来瞧一瞧……” 说来也是奇怪,往常不管皇上在哪小憩,宫人们定会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却不知今日为何拖延了如此之久? 若早知皇上在此歇息,她自然不会这么冒冒失失叫秦雨缨过来更衣。 万一两人不小心撞见了,那多尴尬? “皇上,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薛贵妃又问。 不然,怎会平白无故叫秦雨缨给他扎针? “只是喝得有些头晕,针灸醒醒酒而已。”皇帝道。 看着那一根根银针隔着衣裳正中穴位,薛贵妃不由啧啧称奇:“早就听闻七王妃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没想到这扎针的手法,比宫中那些太医还要娴熟。七王爷真是个有福之人,娶了你,说不定他那病……” 秦雨缨扎针的手微微一颤,苦笑一声:“王爷病入骨髓,已无法根除,只能用针灸之术暂且抑制病情。” “这……”薛贵妃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闻言面色一讪,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不一会儿,秦雨缨就扎完了。 “皇上,您可好些了?”薛贵妃连忙上前问。 皇帝揉了揉眉心,一张脸依旧写满疲倦,眼神却是清明了几分,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秦雨缨这个七王妃的医术,只是眸中那隐约闪过的异样,很令薛贵妃瞧不明白…… 待秦雨缨出了寝宫,来到戏台,一出戏已快唱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陆泓琛瞧出她神色不对:“雨缨,出什么事了?” “我方才去薛贵妃寝宫更衣时,恰好撞见了皇帝。”秦雨缨简短地答。 实则,整件事却比这三言两语要复杂得多。 方才她扎的不止是解酒的关冲穴、少冲穴,还有最能凝神静气的腧穴。 之所以如此,是因皇帝脸色泛红,气息急促,显然被人下了药。 若没记错,那应该是比迷魂散更厉害的迷药。 没有人敢径直向皇帝下药,一旦被察觉,便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说起来,连秦雨缨都忍不住要佩服那人下药的手段。 她在皇帝身上嗅到了浓郁的九节草气息,九节草是一味并不常见的名贵补药,可用来泡酒,想来皇帝先前在宴席上,应该是喝了不少此种药草泡的酒。 而薛贵妃房中熏的是广霍茉莉香,此香看似无害,可其中的广霍与九节草一旦接触,能产生一种类似迷药的“奇效”。 加之皇帝喝得醉醺醺,一时把持不住,很容易就会着了他人的道…… 这下药之人十分精通医术,且定是宫里头的人,否则不会对皇帝与薛贵妃的生活习性如此了解,若薛贵妃不喜这香,抑或是皇帝不喝那九节草所泡的酒,一切就都前功尽弃。 那人心思之缜密,简直令她后背发凉…… 宫里耳目众多,秦雨缨没有声张,出了宫回府的路上,才一五一十向陆泓琛说了当时的情形,尤其说了那两味药的作用。 陆泓琛听得脸色发沉:“若本王知是何人所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真是想了好一出毒计,竟险些害得他的王妃,被他的兄长所玷污…… 陆泓琛气得不行,反倒是秦雨缨安慰起了他:“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放心吧,我命大,遇到难事一定会逢凶化吉。” “是本王没保护好你,今后你去哪里,本王便去哪里,每日与你寸步不离,倒看那些躲在暗处的人还如何放冷箭!”陆泓琛的语气不容回绝。 等等…… 秦雨缨听得愣了一下,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寸步不离?什么叫寸步不离? “那人在紫禁城中都能如此肆意胡来,在七王府中对你下手,想必更是易如反掌,今后本王与你同吃同住,誓要护你周全。”他接而道。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秦雨缨根本无从反驳。 呃……只是这同吃同住,包不包括夜里与她同睡一间屋子? “其实……你只要多安排两个暗卫在我房间外头守着就行。”秦雨缨下意识地拒绝。 陆泓琛眸光深深:“本王亲自保护你,难道你很嫌弃?” 秦雨缨挑眉,她当然很想嫌弃。 只是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竟鬼使神差没舍得毒舌:“我……我只是觉得,有你在,我可能有些不方便……” 陆泓琛剑眉微挑:“比如?” 秦雨缨一时结舌:“比如……” 一时半会,叫她去哪儿找那么多比如? “是看欢喜佛时不方便,还是瞧嫁妆画时不方便?”他淡色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 “你……”秦雨缨一阵尴尬,很快红了脸颊,“我……我怎知箱子里会有那种东西?” 陆泓琛“哦”了一声,也不知信是不信:“这么说,你那日不是去找欢喜佛的?” “当然不是。”秦雨缨白了他一眼。 当时,她还道箱子里有自己一直在苦苦找寻的下册医书,岂料打开一看,瞧见的竟是那些玩意儿……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医书仍是没有一丝线索,她不由苦恼起来。 陆泓琛察觉到了她微变的神色:“怎么了,” “我……我在想自己身上这蛊,该如何才能解。”秦雨缨随口编道。 陆泓琛却是听得认真:“本王听闻南疆有不少擅长用蛊之人,已派人去请了最厉害的蛊师了,那蛊师不日就会到京城。” 他认真的语气,多多少少让秦雨缨有些愧疚。 若真是蛊,该有多好…… 可那是阎王亲自设下的封印,区区蛊师又如何能解? 这些事,她暂且还不能一一说给他听,不过总有一日,她会找齐两册医书,与阎王那厮两清。 到时便能像说故事一般,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陆泓琛了。 也不晓得他听了之后,究竟会不会信…… 回到七王府,秦雨缨才知陆泓琛说的寸步不离并不只是说笑而已。 她用膳,他便用银针将每道菜一一试过,而后再亲自尝一遍。 她练功,他便在一旁束手而立,时不时上前指点。 最可气的是她关上门来洗漱更衣,洗着洗着,身边竟突然多出一堵肉墙…… 看着陆泓琛唇角勾起的那抹兴致盎然,秦雨缨终于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一脸凶巴巴道:“总跟着我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好好沐浴了?” “本王说过要贴身保护你,岂能食言?”他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 贴身? 这未免,也贴得太近了些…… 氤氲水汽里,秦雨缨往旁挪了挪,不想挨他太近。 不过就是心血来潮,想在这温泉池子里泡一泡而已,没想到这个二皮脸,连她泡澡也不肯放过…… 想着想着,突然想念起了自己那只浴桶,至少浴桶小小的,只容得下她一个人,容不下这么一堵肉墙…… 二人穿着薄薄的衣裳,就这么在温泉池子里紧挨着。 一片片花瓣漂浮在水面上,嫣红如秦雨缨此刻的脸颊。 原以为不去看陆泓琛,便能少几分赧然,哪晓得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竟不知不觉将视线转了过去…… 四目相对,也不知是谁的呼吸先变得炽热。 唇就这么贴合在了一起,很快变得难舍难分…… 不知吻了多久,周遭的水汽都仿佛变得粘稠,他修长的手指,挑开她湿漉漉的衣裳,与此同时,她后颈一阵剧痛…… “不要!” 慌乱间,两个字就这么脱口而出。 陆泓琛默然松开了手,静静看着她,深邃的眸中雾气弥漫。 她略显笨拙地再次上前,闭上双目想要吻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淡色薄唇的一瞬,再次疼痛难忍…… 咬唇呼痛之际,一双手捧起了她的脸颊:“不要勉强,本王想要的,是你,不是这区区一具躯壳。” 秦雨缨张开双眼,眸光有些迷离,一时未听懂他这番言语。 待更了衣,回到房中,心才陡然漏跳了一拍。 什么叫区区一具躯壳? 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早就…… 诧异之际,房门“嘎吱”一声开了,月色下,陆泓琛棱角分明的脸如此英挺。 他身上披着长袍,袍子下是一件白色寝衣,声音略带沙哑,却极为好听:“今夜,本王与你同寝。” 床很大,也很软,可秦雨缨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辗转着,忽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要胡思乱想。”他道。 胡思乱想? 她听得脸一红,将头埋在了枕头里。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那环抱着她的手臂,那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切都让她觉得莫名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又或者,曾几何时,也是如此这般被他抱在怀中,轻轻安抚。 嗅着陆泓琛身上的气息,秦雨缨烦乱的心绪竟不知不觉被平静了几分,闭上双目,很快就坠入了一个梦里…… 梦中有双灼热的手,自她白皙的小腿抚摸上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到沉重的喘息。 呼吸被面前这一片阴影尽数吞噬,唇被肆意掠夺着,灼热的气息时而拂过她颈畔,带来莫名的痒。 那人的唇吻过她洁白的脖颈,所及之处皆留下鲜艳红痕,如蕾初绽…… 此时她一头青丝披散,模样甚是惊慌,却又魅惑至极,足以勾人心魄。 “你是谁,放开我……”所剩无几的理智令她眼眶微红,失焦涣散地瞧向那片瞧不清面容的阴影,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语气慌乱,鸦羽长睫微微颤抖,凄艳而动人。 “你竟已忘了我?”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畔,莫名的熟悉,似乎曾在何处听过。 “我……”秦雨缨一阵失神,如论如何也记不起来。 可心里那莫名的苦涩是怎么回事? 仿佛被掷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莫名漾起冰冷的水光,寒彻心扉…… “我辗转六道轮回,得而又失,失而又得……等你了数千年。你,却忘了我?” 男人怒极,那压抑的气息似要将她整个包围。 这一定只是个梦…… 不然,每日刀口舔血的她,怎会变得如此柔弱无力? 死命将舌尖咬出了腥甜的血,却仍旧未曾醒来,秦雨缨这才明白自己并非被困于梦魇,而是噩梦成了真。 她紧紧捂住身上的衣裳,不甘如此被人轻薄。 下巴忽被一只手扳了过去,一个凶猛而温柔的吻,将她的唇紧紧锁死。 她挣扎着朝周遭抓去,却只触碰得到那人滚烫的身躯,四周空无一物,自己仿佛漂浮在了虚空之中,心中愈发诧异无比。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我究竟是谁!” 声音压抑而暴戾,逼人的气息一点点将她攻陷。 秦雨缨只觉心底某处如有一叶小小扁舟,正被狂风暴雨肆意颠覆…… “你……你是……”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逐渐苏醒,水汪汪的眸子仿佛多了挥之不去的雾气,看得男人心中似有沉寂已久的弦被拨动。 他阖黑瞳仁中,闪过深深疼惜…… 狂风骤雨般的气息,竟也无端多出了一丝温柔。 这温柔如此熟识,一时间呼吸交织、一切交融,在虚空之中坠入一个深深梦境,再也分不清你我…… 一觉醒来,有双阖黑的眸子正定定看着她。 “你……你醒来了?”她结结巴巴地问。 她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却记不起梦见了何事。 只觉得,耳根微微发烫,心里某处有些莫名的……痒。 “本王被你又啃又咬,一夜未眠,谈何醒来?”陆泓琛眸中闪过些许……幽怨。 秦雨缨揉了揉眼睛,她没看错,那就是幽怨。 又啃又咬? 自己怎么会做这么没节操的事? 然而仔细一瞧,他好看的锁骨上,果真有不少暧昧的红痕。 呃…… 她不觉赧然:“我……我可能是梦见自己啃了个酱肘子。” 陆泓琛额角微僵,真是既好气又好笑:“本王吩咐厨房每日做十个酱肘子,让你啃个够。” 第七十章 子虚乌有的罪名 言语间,外头传来一阵骚动。 “让我去见王妃,快让我去见王妃……” 秦雨缨听着像小依的声音,心觉不对,连忙披上衣裳推门而出。 外头有个丫鬟正被两个小厮推搡,果然就是小依。 “王妃,少爷他自昨日入宫起,就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些人偏还拦着奴婢,不让奴婢来见您……”小依带着哭腔喊道。 “什么?”秦雨缨闻言一怔,也是有些急了。 昨日她出宫之后,的确没瞧见秦瀚森的马车,当时只道他是有事先行离开了,不料他竟一夜未归。 “怎么回事?”陆泓琛冷声问那两个小厮。 见此情形,两个小厮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答:“回……回王爷的话,您不是说过,您与王妃娘娘独处时无论何人都不得打搅吗?小的不敢有违王爷吩咐,这才……这才斗胆拦住了这位小依姑娘……” 听了这话,陆泓琛眸光极沉:“把管家叫过来,本王倒要问问,他当初到底是如何挑选的下人,怎会选出你二人这样的饭桶!” 两个小厮吓得一溜烟退下了。 不一会儿,管家就被叫来了,副将杜青也过来了。 “王爷息怒,千万莫气坏了身子,那两个不懂事的下人,老奴已将他们发卖出去了。”管家道。 陆泓琛压根没有理会他,径直朝杜青吩咐:“你亲自带人去宫门,问清秦瀚森是何时出宫的。” “是。”杜青躬身拱手。 待杜青走远,管家又开口:“王爷……” “区区两个下人,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将事情瞒了本王与王妃整整一夜?”陆泓琛声音平平,语气却好不冷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雨缨闻言略微明白过来,盯着那不停打冷颤的管家:“是你叫人拦住小依的?” “老奴,老奴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啊……是太后娘娘吩咐的,叫奴才昨夜不得将秦家公子在宫中留宿的事,说给王爷与王妃娘娘听。”管家一股脑全交代了出来。 其实吧,就是叫他继续瞒,他也瞒不住。 太后娘娘当初挑中了他,正是因为见他老实迂腐,不会说谎。 此时他坦白交代,也不算是违背太后懿旨。 毕竟太后只叫他隐瞒一夜,眼看一夜过完,天光大亮,自然不必再瞒。 秦瀚森昨夜留宿宫中? 秦雨缨心中愈发疑惑,怎料继续问下去,那管家竟是一问三不知。 好在杜青办事速度奇快,不一会儿就查出了眉目。 “王爷,王妃娘娘,昨日秦少爷根本就没出宫,听说是被太后留了下来。”他前来禀告。 此言,与管家所说并无二致。 “还有,那柳姨娘……昨日也未出宫。”杜青补充了一句。 柳若儿? 秦雨缨听得心里一紧。 “会不会是那柳若儿想害少爷?”小依急急地问。 “一会儿你随我入宫一看便知。”秦雨缨极力保持平静,眼里却尽是焦灼。 不管柳若儿如何对付她,她都丝毫无惧,可若从她亲近的人身上下手……未免也太阴险歹毒! 一旁的陆泓琛,握紧了她阵阵发凉的手:“或许只是巧合而已,若不是巧合,本王不会叫那柳若儿好过。” 杜青很快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昨日,在“神医”贺亦钧的极力举荐下,太后特地请秦瀚森入慈宁宫,替自己诊治头风旧疾。岂料秦瀚森趁太后服药昏睡之际,企图轻薄太后身边的宫女雪滟,幸而未能得逞,今早被押去衙门,挨了二十板子,此刻已被关在牢中。 闻言,秦雨缨心下了然。 难怪管家会派人阻拦小依,难怪这整整一夜,自己没得到任何消息…… 太后哪里是怕她得知秦瀚森在宫中留宿的事,分明是怕她听说秦瀚森被冤枉后,跑去大闹一场。 秦瀚森是在宫中犯的事,本该被送入慎刑司,却不知为何,最后竟被押入了衙门。 这二者乍一听并无不同,实则却是千差万别,慎刑司所审的案子皆不会公开,而衙门却是公然审案的,且夜间并不敞开大门,直到辰时才会升堂。 也就是说,若她昨夜就已得知消息,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眼下……怕是全京城的百姓,都已听说了秦瀚森企图轻薄宫女的事。 如此一闹,秦瀚森名声尽毁,今后别说步入仕途,就连想谈成一门好亲事都难如登天…… 前因后果顿时明了,秦雨缨心中恼火至极。 “少爷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一定是有那宫女诬陷他,”小依也是怒不可遏,“王妃娘娘,还等什么,快去衙门要人吧!” “暂且还不能要人……”怒过之后,秦雨缨很快就冷静了几分,“此时去要人,无凭无据不足以服众,在旁人看来是心虚之举,岂不坐实了秦瀚森身上的罪名?” 小依闻言愈发急了:“那……那该如何是好?” “等我先见见那宫女再说。”秦雨缨思忖。 “明日蛊师就要来了,你安心在府中等他替你解蛊,此事交给本王,不出两日,本王定会还秦瀚森一个公道。”陆泓琛掷地有声道。 他就这么独自入宫见了太后,很快带回了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宫女,鹅蛋脸,大眼睛,垂着头怯生生的:“奴婢雪滟,参见王妃,参见王妃娘娘……” “是你?”小依一气之下恨不得上前撕了她。 只是还未动手,就被秦雨缨拦住。 秦雨缨不似小依一般冲动,心知一会儿还要带人去衙门,与秦瀚森当面对质。 到时雪滟身上若有伤,事情就说不明白了,即便替秦瀚森洗清了冤屈,也定会有人造谣生事,说是她滥用私刑,逼迫此人改了口供。 “是谁指使你诬陷我仲弟?”她上前抬起雪滟的下巴。 那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眼睛水汪汪的,一点也不像会说谎的模样。 “七王妃饶命,奴婢没有诬陷秦少爷,昨日秦少爷的确想要轻薄奴婢,连太后娘娘都瞧见了……”雪滟一个劲地替自己叫屈。 “瞧见什么了?”秦雨缨问。 “瞧见……秦少爷解开奴婢的衣裳。”雪滟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似乎觉得十分难堪,垂下头不敢看秦雨缨的双眼,“七王妃若是不信,大可去问太后娘娘,她定会替奴婢做主……” “解衣裳就是轻薄?你可知他是个大夫,大夫行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我怎知是不是你故意骗他替你诊病,趁机投怀送抱,栽赃陷害?”秦雨缨冷冷反问,丝毫未理会这最后一句绵里藏针的威胁。 雪滟眸光闪烁了一下:“七王妃当时又不在场,这些都只是空口无凭的猜测而已,难道凭这个就要治奴婢的罪不成?” “仅凭这个,当然治不了你的罪。”秦雨缨将她闪烁的眸光看在眼里,从怀中抽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我知道定是有人给了你不少好处,所以你才会如此陷害秦瀚森,不管那人给你多少银两,我都可以翻上两倍,且事成之后断不为难你,你觉得如何?” 雪滟愈发垂目:“七王妃说笑了,哪有人给过奴婢什么好处?” “你少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旁的小依恼了。 “小依,”秦雨缨轻斥了一声,接而朝雪滟道,“七王爷自小就最受太后疼爱,你在太后身边伺候,该巴结谁,不该巴结谁,心里总该有个数。” 雪滟依旧没说话,楚楚可怜地看了陆泓琛一眼,似乎是想博取些同情。 陆泓琛眸光深深,面色始终纹丝未变。 秦雨缨此语或许有些仗势欺人,可仗的是他的势,欺的是居心叵测之人,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五千两银票,印有七王府的官印,你若收下,今后便是我与七王爷的人,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有了靠山,再无人敢欺负你,你又何乐而不为?”秦雨缨挑眉,继续“循循善诱”。 也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雪滟的心,她抬起头,犹豫着从秦雨缨手中接过了银票:“那……那奴婢就先谢过七王爷与王妃娘娘了。” “一会儿去了衙门该怎么说,你心里清不清楚?”秦雨缨问。 雪滟点头不迭:“奴婢就说……这整件事其实是误会,奴婢当时心口有些疼,想请秦少爷这位小神医诊治,故而才自己解开了衣裳。” “太后那头,你如何交代?”秦雨缨又问。 “奴婢胆子小,出了这等事一时手足无措,所以才将脏水泼在了秦少爷身上,可事后奴婢及时悔过,还了秦少爷一个清白,太后娘娘仁慈心善,想必是不会责罚的。”雪滟思忖着答。 “好,”秦雨缨勾唇,转目吩咐一旁的杜青,“带她去衙门。” 廉清这个倒霉知府,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秦雨缨与他也算是颇有渊源,每次一有这种事就会来衙门麻烦他。 不一会儿,外头就挤满了寻常百姓,皆是来瞧这场官司的。 “肃静!”廉清一拍惊堂木。 一时间,四下皆静。 廉清转目,吩咐衙役搬来座椅给秦雨缨坐下,而陆泓琛这个七王爷,则并未露面。 “押人犯!” 随着一声干净利落的吩咐,惊堂木再次重重一响。 秦瀚森被两个衙役押了上来,那二十大板显然打得极重,衣裳染上了点点血迹,狼狈不堪。 秦雨缨看得眼圈一阵微红,咬紧了唇,望向那跪在一旁的宫女雪滟。 “堂下何人?”廉清问。 “奴婢雪滟,昨日被这位秦少爷轻薄的,就是奴婢。”雪滟口齿伶俐地答。 “你今日来,可是要替秦瀚森翻案?”廉清又问。 雪滟抬起头,含笑瞥了秦雨缨一眼:“当然不是。” 此语一出,廉清一惊。 此人是被七王妃带过来的,若不是为了还秦瀚森一个清白,还能是为了什么,难不成…… “奴婢此番前来,是要向大人坦白一件事,七王妃藐视王法,企图贿赂奴婢,让奴婢改了那对秦少爷不利的证词。”雪滟伸手一指秦雨缨,眸中隐隐闪过轻蔑之色。 话音刚落,四下一阵哗然。 廉清脸色一僵,好不为难。 可这么多百姓眼睁睁瞧着,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偏私,正如先前审秦瀚森时,他也碍于太后亲自派了宫人过来,说此事证据确凿,而不得不按照律例将秦瀚森打了二十大板。 有些时候,还真是身不由己…… “你可有证据?”他皱眉问。 “奴婢当然有证据。”雪滟得意地从怀中掏出那一叠银票。 都说七王妃聪慧过人,本事了得,她却压根没瞧出这人哪里聪慧,哪里了得……怎么看都分明只是个愚不可及的蠢材,以为区区一叠银票就能收买自己,啧,未免也太瞧看人! 银票很快就被呈到了廉清面前,他看了几眼,脸色微沉:“这就是你的证据?” “是。”雪滟点头,接而又补充了一句,“银票上印有七王府的印记,大人您一看便知。” 廉清又一张一张仔细翻看了一遍,说出的话却令雪滟瞠目结舌:“本官看得很清楚,这上面并无七王府的官印。” “你……你说什么?”雪滟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本官说,这上面并无七王府的官印。”廉清说着,将银票递给了小厮,让那小厮在堂前当众一一展示。 “怎……怎么会……”雪滟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些银票,不知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打从秦雨缨手中接过起,这银票就再未经过旁人之手了。 难道……难道从一开始,秦雨缨就没打算收买她?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迷惑她而演的一出戏? 正慌乱地想着,忽然有一声冷喝从头顶传来:“你平白诬陷七王妃,可认罪?” “奴婢……奴婢没有诬陷七王妃,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雪滟极力辩驳。 “若没诬陷,这银票哪来的?”廉清又问。 “这银票,的的确确是七王妃给奴婢的……”雪滟急得只差没对天发誓。 秦瀚森轻薄一事是她胡诌的,可银票一事句句是真啊! “满口胡言!”廉清拍案。 说着,转目问秦雨缨:“七王妃,你可愿与这宫女对质?” 秦雨缨点点头站起身,道:“七王府进进出出的财物,皆被记在了账目上,银票也不例外,廉大人若不信,我立刻可叫管家取账册过来。” “你……你胡说八道,这五千两分明是你给我的,谁知究竟是七王府库房里的钱,还是你偷偷存下的私房钱?”雪滟那叫一个气急败坏。 “五千两?”秦雨缨柳眉微挑,佯装诧异,“这银票,居然有五千两之多?” 廉清派人一数,果真一张不多,一张不少,正是五千两。 秦雨缨看向雪滟:“雪滟姑娘,我嫁入七王府才短短两月,如何攒得下这么多私房钱?” “谁人不知牧家富可敌国,前几日才刚送了你十几车金银珠宝?”雪滟反驳。 “是,是送了不少珠宝,”秦雨缨淡淡点头,话音一转,“不过那些珠宝财物,也都有镖局的记录,如今每一箱都在七王府库房中,银票共有一万两,也都印上了七王府的官印,记在了账本上。” 言下之意,要查随便查,这笔银子,不可能是出自七王府。 说起来还得感激那兢兢业业的老管家,虽是太后的人,但打理起府中财务来巨细无遗,进进出出的每一笔账,都记得一清二楚。 账目和银票很快被送来了,几名衙役一一核对,因数目众多,花费了不少功夫。 雪滟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腿都快跪麻,许久才见那领头的衙役跑上前,朝廉清说了一声:“大人,账目没有错,银票也没错。” 除了物证,人证也带来了,不是别人,正是那老管家。 “廉大人,小的是七王府的管家,这府中的账目,小的最是清楚,王妃娘娘那些铺子的收益,小的也是知道的,几家铺子一个月也不过四五百两进账而已,故而,王妃娘娘是无论如何也攒不了五千两私房钱的。”他一五一十交代。 如此的直白,连铺子的进账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秦雨缨听了,有那么一点汗颜。 老管家心里想的倒也简单,太后娘娘派他来打理这偌大的七王府,他自然得尽心尽力才行,若出了五千两银子这么大的差错,叫他如何交差?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廉清冷冷瞪向那雪滟。 “这……”雪滟压根没想到,那叠厚厚的银票最后竟会成为烫手山芋。 廉清两道眉毛一拧:“说,银票到底是谁给你的!” 数目如此之多,绝非一个宫女通过正途所能得到,也就是说,要么是有人拿钱收买了她,要么这钱便是她偷的抢的…… 雪滟也知自己处境堪忧,一咬牙,索性编了个谎:“这是奴婢捡来的。” “何时捡的,在何处捡的,可有人证物证?本官怎么不晓得,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廉清的语气很是嘲讽。 “这是奴婢今日在宫墙边捡到的,没有人证,奴婢正打算藏起来,哪晓得七王爷忽然就来了,说要带奴婢出宫,出宫之后就到了七王府,而后又辗转进了衙门……听说衙门里头规矩森严,奴婢担心会被搜身,所以……所以就……”雪滟说着,看了一眼秦雨缨。 “所以你就诬陷我?”秦雨缨替她说完了那后半截。 雪滟点了点头:“无论如何,秦少爷轻薄奴婢一事是真的,奴婢没有撒谎,否则就遭天打雷劈……” “等等,你说你刚捡到银票,七王爷就来了?”秦雨缨打断她。 雪滟继续点头:“所以奴婢只能将银票藏在怀里。” “你可有一一数过?”秦雨缨又问。 “这……”雪滟结舌。 “五千两不是小数目,这么厚厚一叠,你若不一一数清,怎会知道具体数目?若有那个时间细数,怎会来不及藏好?又怎会没发觉这上面并无七王府的官印?” 说完,秦雨缨顿了顿,又提醒了一句:“下次撒谎前先打个草稿,将事情一一捋清,免得这么轻易就露出马脚。” 廉清闻言觉得很是在理,朝那雪滟大喝一声:“大胆,当着本官的面大放厥词,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说,秦少爷轻薄你一事,是否也是你凭空捏造的?” “不是……”雪滟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婢没有捏造!” “不说是吧,拖下去,打,重重地打!”廉清二话不说就用起了刑。 雪滟哪里受得了那般皮肉之苦,拖出去才打了几板就已皮开肉绽,尖声哭喊:“饶命啊,大人饶命,奴婢招了,奴婢招了!” 廉清招了招手,示意两个衙役将她押过来:“银票是如何来的,秦少爷轻薄你一事,你又是如何编造的?” “奴婢当时心口有些疼,秦少爷好心替奴婢诊治……至于衣裳,是奴婢自己解开的,只解了外裳的两颗盘结扣,为的是便于秦少爷诊断病情。”雪滟气息奄奄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一五一十地交代。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一个声音忽而响起。 众人皆侧目看去,见是那一直没有说话的秦瀚森。 他眸光很是平静,眼底既没有遭人陷害的愤恨,也不见重回清白的快意,那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坦然,只因他知道,此事定会水落石出,长姐绝不会任由他被冠上子虚乌有的罪名。 对上这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雪滟眼里有了难得的悔意:“秦少爷,其实奴婢也不想的,奴婢只是被人所逼……” 话未说完,忽有细微的风声传来,雪滟喉间一痛一凉,伸手一摸,有滚烫的液体一点点滴落在手上。 是红的,红得刺眼…… 眼看此案最重要的证人,就这么被一把凭空出现的飞刀封喉,廉清重重拍案,已是暴怒:“封锁衙门,谁也不许离开!” 混账东西,居然敢当着他的面杀害犯人? 当他这个知府是摆设不成! 第七十一章 你……你是人是鬼? 秦雨缨侧目望去,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极快地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匆匆一瞥,那侧脸无比眼熟。 她急忙拔腿去追,却被廉清亲自拦下了。 “七王妃,您可不能追啊,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跟七王爷交代?”廉清一脸忧心忡忡。 一众衙役立即拦住了在场的人,一一盘查起来,只是速度极慢,且收效甚微,一直查到深夜都没查出个子丑寅卯。 秦雨缨早已带着秦瀚森回了府,他的伤势看似严重,好在并未伤及筋骨。 “廉大人偷偷派人在我身上塞了几本书,说若打得轻了,恐不合太后娘娘心意,若是打得重了,又怕把我打成废人,塞了书便没什么大碍了。”秦瀚森道。 “这哪是没什么大碍?若再多几板子,少爷您怕是连命都没了……”小依哭肿了眼睛,只恨不得自己替他挨板子才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太后如今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今后若再有人算计你,她定会出面干涉。”想了想,秦雨缨只能如此安慰。 她当然不会告诉秦瀚森,此事根本没这么简单。 太后之所以这么轻易被人唆使,是因对自己积怨已久,所以此番才会拿秦瀚森撒气。 这笔账,自然是要算的。 可太后不过是一颗棋子,真正该死的,是那在太后背后煽阴风点鬼火的人…… “对了,”秦瀚森忽然想起一事,好奇地问,“长姐,那五千两银票,到底是从何而来?” “是常氏临走悄悄前给我的,说是她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要我将牧家在京城的旧宅好好翻新一番,今后两家人也好多多来往。”秦雨缨道。 说是两家,实则根本就是一家人。 她与秦瀚森虽姓秦,但与秦家早已没有任何瓜葛。 “原来是大舅母……”秦瀚森恍然大悟。 难怪账目上压根查不到那五千两,谁会晓得,大舅母离京之前还留下了这么大一笔银子? 其实这一计划并非没有漏洞,只是那雪滟太沉不住气,稍稍露出马脚就慌了神,才一下子全穿了帮。 “你先歇息吧,过几日等你伤好些了,我带你入宫复命。”秦雨缨道。 “复命?”秦瀚森听得不解,“向谁复命?” “你可知那雪滟是如何被带出宫的?”秦雨缨没有回答,而是故意卖了个关子。 见她眉梢挑起一丝狡黠,秦瀚森愈发好奇:“难不成,是姐夫从宫里抢出来的?” 这好似还是他头一次称呼陆泓琛为姐夫,他并不知陆泓琛“病”已痊愈,但通过这两个月的相处,早已打心底里认可了这桩当初不被看好的婚事。 嫁给陆泓琛,至少强过嫁给那徐子诚千倍万倍。 只要长姐喜欢,他又何必多虑? “不是,”秦雨缨勾了勾唇,“这是陆泓琛与太后打的一个堵。” 想从太后手里要人,自然没那么简单,尤其在太后认定了秦瀚森是个登徒子的情形下,更是难上加难。 这个赌的赌注便是,若能证实此事并非秦瀚森所为,太后从今往后便不再插手与秦雨缨有关的事,若不能证明是栽赃诬陷,陆泓琛就要将柳若儿接回七王府,以侧妃之礼待之。 秦瀚森听得颇有些心惊肉跳:“这万一要是……” “没有万一。”秦雨缨摇摇头,面色笃定。 正如秦瀚森对她十分信任,她对陆泓琛也是这般,心知陆泓琛从不口出狂言,答应自己的事便一定会办到。 秦瀚森思忖了一下,又问:“我昨日在宫中见着了那柳若儿,她的言行举止似乎与平日有所不同……” “少爷您忘了?她先前得了那么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心性大变又有什么奇怪?”小依在旁说道。 秦瀚森点点头,觉得言之有理。 “对了,这次虽赌赢了,但陆泓琛已派人去接柳若儿过来了。”秦雨缨补充。 “什么?”秦瀚森好不诧异,“长姐,难道陆泓琛想坐享齐人之福?” “当然不是,他若敢有这种念头,我便打断他的两条腿。”秦雨缨牵起唇角。 不,不止两条,连第三条也要一并打断! 柳若儿被带来的时候,天色已很黑了。 杜青将她扔在偏厅之后,便转身退到了一旁。 偏厅的烛火在穿堂风中轻晃,柳若儿缩了缩身子,只觉得极冷。 尤其,抬头看着面前的陆泓琛与秦雨缨二人时,更是莫名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 “你为何要唆使雪滟,在太后面前污蔑秦瀚森?”秦雨缨开门见山。 “雪滟?”柳若儿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略微回过神来,“哦,是太后娘娘身边那个丫鬟?若儿与她并不熟识,不知王妃您在说些什么……” “哦?”秦雨缨只觉无比好笑,“我听说,你与那雪滟刚入宫就已认识,这么多年姐妹情深,却跟我说并不熟识?” 柳若儿结巴了一下:“我……” “从头招来,本王可以留你一命。”陆泓琛冷冷看着她,周遭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几分。 柳若儿听得打了个寒颤:“王……王爷,若儿真不知您与王妃娘娘在说些什么……那宫女雪滟,若儿的确是认识的,可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先前一同在太后娘娘跟前服侍时,她还时常排挤若儿呢……” “本王不想听这些。”陆泓琛打断她的话,一字一顿,眸光无比森然,“那雪滟已被刺客所杀,你若不想死,便如实招来。若有一字虚言,本王便将你千刀万剐,以消王妃心头之恨!” 话音落下,忽见寒光闪烁。 一旁的杜青已拔出腰间长剑,剑尖指柳若儿喉头。 剑气逼人,柳若儿只差没被吓得两眼一黑瘫软过去。 什么? 雪滟已经死了? 好端端的,为何会死呢,这……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王爷,若儿真不知啊……”她一个劲儿地摇头。 话未说完,长剑就在她肩头划过。 那剑刃吹毛断发,衣裳立刻破了一道口子,血一下就涌了出来,柳若儿疼得大嚎。 “说。”陆泓琛面色极冷。 “王爷饶命啊……我的确曾在王妃娘娘沐浴用的香粉中下过药,也的确在太后娘娘面前说过不少王妃的坏话,企图让太后娘娘责罚王妃。可这些都未能得逞,若儿是真的不明白王爷您在说些什么……”柳若儿边哭边道。 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堪称我见犹怜。 然而陆泓琛不语,杜青见状,毫不犹豫又是一剑。 这一剑刺向柳若儿的后背,力道不大,却令柳若儿痛不欲生。 “王妃娘娘,您救救我,王妃娘娘,我不想死……”柳若儿一个劲儿地朝秦雨缨爬去。 陆泓琛的眸光实在太可怖,以至于她竟只敢向秦雨缨这个往昔的仇家求饶。 “你害我仲弟被重打了二十大板,我为何要救你?”秦雨缨挑眉问。 “秦少爷?”柳若儿一怔,好似全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秦少爷好端端的,为何会挨二十大板?” 杜青扬手又是一剑,柳若儿浑身已是鲜血淋漓,原本妆容精致的脸变得狼狈无比,连五官都疼得近乎扭曲。 眼看那剑还要继续刺来,她心知再求饶也是徒劳,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忽然挣扎着爬起身哭喊:“秦雨缨,你这个蛇蝎毒妇,你把王爷夺去不说,还非要取我性命才肯罢休……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陆泓琛,他冷然吐出一字:“杀!” “慢着……”秦雨缨却摆了摆手,“先留她一命。” 她有种隐约的直觉,柳若儿似乎是真不知情。 杜青愣了愣,转目看向陆泓琛,静待吩咐。 “先将她关押。”陆泓琛道。 柳若儿怎也没有想到,自己百般求饶都无用,狠狠骂了秦雨缨一番,却险险逃过一劫,一时间也是傻了眼。 她就这么被杜青丢进柴房,锁了起来。 隆冬腊月,柴房里甚是寒冷,柳若儿一身衣裳早已被割得破破烂烂,几乎无法敝体,不一会儿就被冻得嘴唇发青。 眼前忽有人影一晃,定睛一瞧,那是个极美的女子,穿着一身婀娜的紫裙,在微弱的光线下宛若一道虚影。 “你……你是人是鬼?”柳若儿揉了揉眼睛,疑是自己的幻境。 方才,她分明未听见开门声啊。 “我是来送你上路的,你说我是人是鬼?”那女子勾唇一笑,笑容如花绽开,艳丽逼人。 “你……你别过来!”柳若儿被吓得不轻,惊慌之际,不假思索地从柴堆中抽出一根柴棍,朝女子身上砸去。 怎料那柴棍径直穿过了女子的身体,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柳若儿惊得呆了,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 女子上下打量她,嗤笑道:“啧,想不到你如此年轻貌美,却毫无用处,连区区一个秦雨缨都斗不过,那陆泓琛瞧不上你,也是情有可原。” “你……”柳若儿闻言怒极。 一气之下,哪还管她是个什么,扑上前去就要厮打。 脚踝处却陡然酥麻了一下,她低头一瞧,一只银环小蛇正朝自己吐着纤细如丝的红信子…… 来不及惊呼求救,柳若儿已不受控制地软软倒地,瞪大双眼,渐渐没了呼吸。 月正黑,风正高,无人晓得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子轻笑一声,正要转身离开,窗外忽有什么咯噔一响。 她转目,恰对上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那是柳若儿的丫鬟,明月…… 第七十二章 死得如此蹊跷 “杀人了,救命啊……”明月拔腿就跑,边跑边尖声大喊。 没喊两声,脑后就传来一阵剧痛。 转头一看,那脸色青紫的柳若儿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自己身后,手里拿着一根柴棍。 明月挨了一棍,却并未倒地,看着眼前僵硬如尸骸的柳若儿,忍不住瑟瑟发起了抖。 尤其,瞧清楚柳若儿那已然涣散的瞳仁时,忍不住撕心裂肺惨叫了一声:“杀人啦……死人活啦!” 听到不远处那阵脚步声,“柳若儿”忽然朝后一仰,重重倒地。 一缕极轻极薄的烟气,如针一般钻入杂草丛生的泥土,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侍卫很快就赶了过来,瞧见的是柳若儿尚有余热的尸体,以及目睹这一切之后,躲在假山边瑟瑟发抖的明月。 明月被吓破了胆,一有人靠近就拳打脚踢,口中喃喃的永远只有一句“别过来”。 得知此事时,秦雨缨正在洗漱。 向来沉稳的雨瑞慌慌张张冲进来,不小心打翻了冬儿手中的水盆。 花瓣水洒了一地,冬儿忍不住嗔怪:“雨瑞,你这人真是……” 话未说完,就被雨瑞气喘吁吁地打断:“那柳若儿死了!” “什么?”冬儿一惊。 秦雨缨也是一惊——不是被关进柴房了吗,怎么说死就死了? 紧接着,门嘎吱一响,来的是陆泓琛。 “王爷……”冬儿与雨瑞急忙行礼。 “雨缨,柳若儿的尸体被侍卫发现在后院,尸身僵硬,脸色发青,应是中毒而死。”陆泓琛道。 “中毒?”秦雨缨隐隐觉得不妙。 先是雪滟,而后又是柳若儿……为何与此事有关的人,皆死得如此蹊跷? 先前,她还道雪滟是被柳若儿雇人所杀,可如今柳若儿也莫名横尸,难不成……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仵作不一会儿就赶来了,检查了柳若儿的尸身,找到了她脚踝上那两个细如针扎的血洞。 “王爷、王妃娘娘,此人应当是被毒蛇所咬,毒性发作以至身亡。”仵作禀告。 来的仵作不止一个,一一验尸之后,得出的结论如出一辙。 待众人退下,秦雨缨转目问陆泓琛:“你怎么看?” “蛇在白露节气就已入窝,如今已是隆冬,怎会出来咬人?”陆泓琛剑眉微蹙。 “是了。”秦雨缨点了点头。 此事古怪,说不定是有人用含蛇毒的暗器扎伤柳若儿,造成了被蛇所咬的假象。可自打那雪滟被人用飞刀所杀后,陆泓琛就下令将七王府戒严,为的是保护秦雨缨的安全。 若真是人为,为何没有侍卫发现异样? 那人是如此避开重重防守,来到后院柴房,向柳若儿下毒手的? “有个丫鬟或许瞧清了当时的场景,但她已被吓疯,一直在胡言乱语。”陆泓琛接而道。 秦雨缨听得眸光一亮:“人呢,让我见见她。” 明月很快就被带了上来,嘴唇发白,浑身抖个不停。 为了不让她再受刺激,秦雨缨特地叫人将柳若儿的尸首抬下去了,并未摆在此处。 “明月?”秦雨缨轻唤了一声。 她记得这个丫鬟,这人曾在柳若儿身边服侍过,后来被柳若儿毁去容貌,赶出了西厢,此时脸上那疤依旧未消,贯穿了额头与半张脸,瞧着十分狰狞。 “别……别过来……”明月死命后退,最后竟是蹲身将自己藏在了一张书桌下,仿佛那旁人轻易瞧不见的小角落,能令她感到几分薄弱的安全。 秦雨缨从袖中取出一瓶香粉,撒入熏着香的小铜炉里。 一股淡淡的花香不多时就弥漫了整个房间,桌下缩成一团的的明月,慌乱的呼吸也渐渐平静起来。 秦雨缨弯下身看着她,见她眼中多了一丝清明,脸上却还是写满惊恐。 “柳若儿被杀时,你在场?”秦雨缨问。 “我……我在……”明月点头。 “是谁杀了她?”秦雨缨继续追问。 “一个女人,穿紫衣裳的女人……”明月结结巴巴地答。 紫衣女人? 秦雨缨脑海中似有一些记忆苏醒,只是仿佛笼了一团浓浓雾气,怎么看也看不清晰。 “后来……后来柳姨娘站起来了,她……她追着我,要杀我,她手里拿着棍子,打在我后脑勺上,疼,疼极了……我转头一看,她眼珠子,眼珠子已经……”明月继续回忆。 声音越来越尖,也越来越无助。 说着说着,终于绷不住大叫一声。 尖叫过后,又抱着头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别……别过来,别过来……” 这前半截,秦雨缨听懂了。 至于后半截,她却听得迷迷糊糊。 柳若儿的眼睛究竟有什么吓人的?为何药效如此出众的安神香,都无法减轻明月心底的惧意? 她决定亲自去看看那尸首。 陆泓琛当然不会让她独自面对尸首,与她一同来到了偏厅。 柳若儿原本瞪圆的双目已被仵作合上,只是那面容着实称不上安详。 秦雨缨仔细查验了一番,未发现任何古怪。 若愣要说哪里不对,那便是柳若儿身上的红疹。 红疹并未痊愈,脸颊两侧仍有不少凹凸不平之处,而她先前在宫中见到柳若儿时,并未瞧见这些红疹,甚至柳若儿嫁给陆泓琛的那日,她也没压根不记得柳若儿脸上有疤…… 倒是方才审问柳若儿时,不经意瞥见了一些。 联想起秦瀚森说过的那句言行举止与平日有所不同,秦雨缨心念微动,陡然想到了什么。 只不过,这一猜测刚从脑海中闪过,便下意识被否决——不,不可能,若真是那样,未免也太荒谬。 “明日还要入宫见母后,你先歇息吧。”陆泓琛道。 秦雨缨点了点头:“你也早些歇息。” 话一说完,便有些后悔。 无端端的,叫这个色胚早些休息作甚? 说是休息,倒不如说是占自己便宜…… “那……那我先回房了。”思及此,她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秦雨缨前脚刚出偏厅,后脚便有一人从暗处走了出来,那是杜青。 “王爷,您不觉得……王妃她有些奇怪吗?”杜青问。 “奇怪?”陆泓琛剑眉微蹙,“有何奇怪?” “王妃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见了这柳若儿惨死的尸首,却无半点惧意,简直……”说到这,杜青顿了顿,没再继续讲下去。 “简直什么?”陆泓琛问。 “简直……不似这世间的寻常女子。”杜青硬着头皮讲完,他本就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实在找不出别的词汇,来形容秦雨缨这个七王妃的古怪。 “雨缨本就不似普世女子,无论草药毒药,还是胭脂水粉,甚至武功暗器、天文地理,她都略懂一些。”陆泓琛道。 “可……可正是这样才更古怪啊,为何王妃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会懂得如此之多?”杜青道出心中疑团。 陆泓琛略一思忖,道:“牧家世代经商,她那两个舅舅皆是走南闯北之人,或许她母亲对种种奇闻异事也有所耳闻,是个极有本事的人,生前将所学之术一一传授给了她。” 杜青思来想去,无从反驳,只好叹了一声:“但愿如此……” 自打王妃嫁进来,古怪的事就一桩接着一桩,如今更是无端端闹出了两桩人命案,别说太后娘娘了,就连他也觉得,王妃或许真是个不祥之人…… “至少雨缨治好了本王的病,没让本王继续‘少白头’。”陆泓琛接而道。 少白头? 杜青急了:“王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打趣……” 与此同时,地府深处,一道紫色身影伫立于幽冥镜前。 听了二人的对话,她忍不住嗤笑:“笑话,阎罗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还真以为解了那蛊,就能长命百岁了吗?” 陆泓琛隐约感到一道视线正看着自己,转目,身后却静静无人。 杜青倒是丝毫没有察觉,此刻心中甚是焦虑——先是那雪滟,再是这柳若儿,两个可全是太后娘娘的人,且死前多多少少都与王妃娘娘扯上了瓜葛,太后若问责起来,可如何是好? 陆泓琛瞧出了他的思虑:“宫里那边,本王自会想办法解决。” 次日,太后忽派人来请秦雨缨入宫。 “本王与王妃同去。”陆泓琛不假思索道。 “太后娘娘只请了王妃娘娘,并未请七王爷您一并入宫。”那官人捏着嗓子细声细气道。 “放肆,本王去看母后,难道你敢阻拦?”陆泓琛双目冷若寒冰。 那宫人讪讪移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七王爷,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还望王爷不要为难奴才……” 陆泓琛已是面有怒色,一只柔荑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身旁的秦雨缨朝他摇了摇头:“无妨,我随他们入宫便是,你留在府中照顾好自己,再帮我照顾好仲弟。” 说完,她便转身上了那顶从宫中来的轿子,掀起轿帘,朝陆泓琛摆手:“外头风大,进去吧,傻站着做什么?” 看着那轿子渐行渐远,陆泓琛良久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耳边,是昨夜入睡前她声音轻轻的那句:“明日不管发生何事,你都不要与太后闹僵,事情很快就会解决,这次,该轮到你信我了。” 她说了,所以,他信了。 可为何仍如此担忧? 既担心她在宫中吃不好、睡不暖,又担心她会受那些逢高踩低的宫人欺负,更担心自己不在她身边,她会遇到不测…… 生平头一次,陆泓琛有了深深记挂一个人的感觉。 仿佛这个女子与自己骨肉相生,时时刻刻都难割舍。 第七十三章 装病 此番入宫,太后并未见秦雨缨,而是叫人径直将她带入了佛堂。 看着那尊足有两人高的大佛,秦雨缨很是汗颜。 她此生还是真是……与佛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正闭着双眼跪在蒲团上诵经,那模样很是虔诚。 秦雨缨走近,忽觉得她侧脸有些面熟,忍不住唤道:“芷彤姑姑?” 那人睁开双目,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秦雨缨,好一会儿才颤抖着站起身:“你是……你是缨儿?” 说着,上前仔仔细细打量起了秦雨缨:“缨儿,你真是缨儿!这才多久不见,你竟已长这么大了?” 这人是秦雨缨的姑姑,秦芷彤。 秦家的没落,正是因秦芷彤谋害皇嗣,被贬入冷宫而起。 却不知为何她不在冷宫,而在这佛堂之中。 秦芷彤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太后娘娘额外开恩,特许我在佛堂诵经悔过,赎我的罪孽……” 说着,问秦雨缨道:“缨儿,你为何会到这来?我……我去了冷宫之后,家里可还好?” 秦雨缨没忍心将秦家的近况告诉她,只说一切还好。 其实扪心自问,她并不相信自己这个柔柔弱弱的姑姑,会做出谋害皇嗣之事。 母亲生前一直与秦芷彤情同姐妹,过世之后,秦芷彤也一直对秦雨缨姐弟二人十分关照,只是后来她入宫为妃,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一次,有心牵制那嚣张至极赵氏,却是鞭长莫及。 “太后娘娘如此开恩,让你来见我,我真是……真是……”秦芷彤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眼里滚蓄满了晶莹的泪。 她本是个美人,如今却已有些迟暮,一双极美的眼睛,不似先前那般澄澈,显得沧桑极了。 只是美人在骨不在皮,虽十分憔悴,但还是掩不住那五官的标致。 尤其那双朦胧的泪眼,令本就清秀的瓜子脸,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 秦雨缨实在没忍心告诉她,太后叫自己来这佛堂,其实并不只是来见她,还有与她一同受罚之意。 秦芷彤在太后眼中是个戴罪之身,自己在太后眼中也是个戴罪之身,只是有些事,太后那只老狐狸根本不会明说。 那些宫人却是一个个都是悟性极佳的人精,对秦雨缨不冷不热,对秦芷彤更是不理不睬,除了每日的固定吃食,压根不肯往这儿送别的东西,外头寒风凛冽,屋子里竟连一个火盆都找不见。 秦芷彤似乎早已习惯,依旧诵经拜佛,时不时还搓着一双被冻麻的手,缓缓地抄上几卷佛经。 “姑姑,当初……你是否真害了那贾婕妤肚子里的孩子?”秦雨缨在佛堂住了两日,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秦芷彤诧异地看着她,嘴唇一抖,手也跟着一抖,几点墨汁从笔尖滴落,将宣纸上的蝇头小楷染成了模糊的一团。 “嘘……”她连忙放下笔,将一根手指凑在唇边,面色无比焦灼,“千万莫要再说了……此事是宫中的禁忌,不能提,不能提!” 那是皇帝唯一一个已出生的皇子,尚不足月,就夭折在了襁褓中。 据说是被人偷走,丢进甘泉宫外的湖中活活淹死的。 有宫女称,亲眼瞧见秦芷彤这个淑妃娘娘徘徊在湖边。 秦芷彤身边的太监,也说她那日行踪古怪,曾支开下人偷偷摸摸去了一趟甘泉宫,也不知究竟干了些什么。 紧接着,就在她寝宫中找到了皇子贴身穿的小袄。 一切都指向秦芷彤,她百口莫辩,当即被打入了冷宫,若非皇后娘娘求情,恐怕就不止是打入冷宫这么简单了,十有八九会被赐白绫三尺或鸩酒一杯…… 此时旧事重提,秦芷彤恨不得捂住秦雨缨的嘴才好。 先前的事,何苦连累到秦雨缨这个晚辈? 所有的罪孽,就让她一个人来背好了! 相比秦芷彤,秦雨缨则平静许多,面色不惊地看着她,等待一个回答:“姑姑,你只需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良久,秦芷彤才缓缓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她紧咬了唇,仿佛这些年所经受的痛楚一齐涌上了心头,整个人都变得摇摇欲坠。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如此大的冤屈突然落到了头上,叫她如何辩驳啊? 在冷宫的每一日,都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她还有心愿未了,否则早就不堪忍受下人的刁难折辱,咬舌自尽去了地府黄泉…… “不是就好。”秦雨缨扶住她颤抖的身子,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个姑姑,是秦家上下待自己最好的人。 只要她是被陷害的,自己一定要替她讨回公道…… 这日,送入佛堂的饭食忽然变得精致起来,以前尽是些冷食,这次却热气腾腾,且不止有饭菜,还有好几样小巧的点心。 一打听,才知秦瀚森又被太后召见了一回。 太后上次服用了他开的草药,头风之疾已有所好转,故而这次才特地召他进宫,为了安抚他受的冤屈,还特地赏下不少银两,封了他一个御医的官职。 官不大,只有六品,因可长期居于太医院中,能与皇上、太后以及皇后娘娘接触,一年到头拿到的赏赐往往比例银还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职位。 “森儿当上太医了?”秦芷彤得知消息,喜不自胜。 秦雨缨却有些担心。 自己这仲弟,并不是个左右逢源之人,不擅长那做官的一套,也不知在太医院中习不习惯。 不出两日,秦瀚森就亲自过来了。 他为某个妃嫔诊脉,恰好路过佛堂,便顺便进来看一看秦雨缨这个长姐。 他显然没想到秦芷彤也在此,姑侄二人时隔数年再次见面,好不欣喜,秦芷彤再次险些掉下泪来,俨然将秦瀚森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把不少留下来舍不得吃的点心用油纸认认真真包好,一一塞进了他手中。 “长姐,你可知姐夫如今正在装病,想让太后娘娘赶紧放你回去?”趁一旁的下人不注意,他偷偷朝秦雨缨道。 什么,装病? 秦雨缨一怔,没料到陆泓琛竟会使出这一招。 第七十四章 简直嚣张至极 果然,陆泓琛没“病”几日,太后就派人过来了。 “七王妃,太后娘娘念在你这几日诚心诵经的份上,额外开恩,准许你回府。”那宫女道。 额外开恩? 这话,也就唬唬秦芷彤还行。 秦雨缨听得一笑:“我在佛堂待得很习惯,还有半卷经书没抄完。不如,等抄完再走。” 那宫女闻言也不好反驳,束手站在一旁,静待她抄完经书。 秦雨缨慢慢地磨着墨,磨了好一会儿,那墨色仍是极淡。 宫女见状连忙上前:“七王妃,这点小事,还是奴婢来做吧。” “好,那就多谢了。”秦雨缨颔首。 墨很快便磨好了,秦雨缨拿起笔,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缓缓写了起来。 虽是蝇头小楷,但一笔一划皆极有风骨。 若是平时,这宫女或许会阿谀奉承几句,可此时她哪有心思说那些,只恨不得秦雨缨快些抄完,随自己去太后娘娘面前复命才好。 七王爷可还病着呢,听说病得极重,三天两头地咳血。 一开始太后娘娘还以为他是装的,可派了好些太医过去,皆说他这是寒气入体,旧疾复发,恐怕命不久矣。 太后娘娘闻言哪还坐得住,只恨不得赶紧叫秦雨缨过去,给自己的儿子治病才好。 可有些话,她又拉不下老脸开诚布公,故而这才安排秦瀚森“路过”佛堂,想借秦瀚森之口,将陆泓琛的病情透露给秦雨缨这个儿媳。 原以为秦雨缨得知此事定会心急如焚,哪晓得她竟还有心思不急不缓地抄佛经,抄得那叫一个淡定…… “七王妃,不如……您将这佛经带回府里抄去吧。”那宫女忍不住开口提议。 “不,”秦雨缨笔尖一顿,摇起了头,“我这是在为王爷祈福,若半途而废,于王爷的病情不利。” 宫女一阵结舌,心道你亲自去给王爷针灸一番,岂不比抄佛经实在得多? 可这话,她一下子也没法说出口。 秦雨缨这个正主都没见有多忧心忡忡,她若催促,未免显得皇帝不急太监急。 抄了一会儿,秦雨缨忽而停下了笔。 那宫女还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却不料她打量了几眼那两行蝇头小楷,蹙眉道:“天气一冷手便僵硬,连带着字迹也难看了许多。” “奴婢这就给您拿火盆!”宫女说着,匆匆出去了,不一会儿,便将火盆搬了过来。 生起火,佛堂中立刻暖和不少。 秦雨缨这才执笔,继续抄起了佛经。 若陆泓琛真病得不轻,她又岂会在这种事上耗费时间? 她瞧不惯的,是太后那变来变去的嘴脸。 治好陆泓琛的病时,太后对她那叫一个看重,病好才堪堪一月,却又将她弃若敝履,三番两次捧高那柳若儿不说,还听信宫女谗言,将秦瀚森重打了二十大板。 如今事情已水落石出,秦瀚森显然是被人冤枉的,那宫女背后绝对另有主谋。 还有那柳若儿,死得不明不白,着实令人怀疑。 作为陆泓琛的娘亲,太后不着力于查清幕后主使也就罢了,居然将她软禁了起来,日日叫宫人苛待她……如今陆泓琛又“病”了,无计可施之下,才又巴望着她回府治病。 秦雨缨自认不是个闲人,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时,时间对她来说都精贵得很,既没诚意又没六位数美金,凭什么对她召之即来呼之即去? 她也会恼火,也会不悦。 若连半点脾气都没有,与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没等她抄完那半卷佛经,太后就亲自过来了。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宫人跪满了一地,秦雨缨却依旧端坐于桌前,认真抄着经书。 “七王妃,你好大的胆子,见了太后娘娘为何不跪?”一个太监掐着嗓子没好气道。 “佛说众生平等,我还以为佛堂中没有尊卑贵贱之分,听闻太后娘娘是诚心敬佛,如今看来,我倒是高估了太后娘娘的诚意。”秦雨缨回敬。 “你!”那太监不禁气结。 嚣张,简直嚣张至极! 这偌大的皇宫中,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对太后娘娘说话,就连皇上,在太后娘娘面前也绝不会如此无礼! “那哀家要如何才算是有诚意?”太后问。 出乎那太监的意料,太后脸上竟瞧不出半点怒色,只是一双柳眉,着实蹙得有些紧。 想来,是因为担心七王爷病情的缘故。 秦雨缨却依旧一笔一划,不急不缓地写着:“诚意自然要主动拿出来,旁人说的,皆做不得数。” 这一来一去的一番话,听得那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等他弄明白其中含义,太后已然再次开口:“你若能让琛儿渡过难关,哀家赏你万两黄金!” 万两黄金? 秦雨缨眉点头,道了一声“谢太后娘娘恩典”。 话虽如此,素净的脸上却瞧不出半点谢恩之意。 太后也是怒了,陆泓琛不仅是她的儿子,也是秦雨缨的夫君。 她先前只道秦雨缨性子倔强、不守礼数,怎料不仅如此,还这般的心狠,连夫君的性命都不管不顾! “你可知琛儿若死了,你是要殉葬的?”太后冷冷问。 跪在一众宫人之中的秦芷彤,闻言那叫一个心惊肉跳,有心想劝秦雨缨低头服软,却因没有太后的准许,压根不敢直起身来。 “七王爷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甘愿殉葬,此生能与他朝夕相处,去亦何苦,死亦何惧?”秦雨缨言简意赅。 那眸光淡淡如烟云,语气波澜不惊。 太后保养得极好的脸上,生生多出了好几道皱纹,只恨不得将秦雨缨拖出去重打一百大板才好。 可打死了秦雨缨,谁来给她的琛儿治病? “哀家准许你二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再给琛儿张罗什么侧妃!”她咬牙良久,才恶狠狠说道。 这语气,将一旁的太监吓了一跳。 他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这么久,还从未见其如此恼火过。 秦雨缨唇角微扬,丝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谢太后娘娘恩典。” 见她依旧未起身,太后愈发怒从中来:“你还有什么要求?” 秦雨缨也不绕弯子:“我还想将芷彤姑姑带回七王府。” 太后哼了一声,自是不肯同意:“这又是为何?难道她也能给琛儿治病?” “治病倒是不能,不过她可以为王爷试药。以王爷如今的情形,有些偏方恐怕不宜直接服用,须得找个人试过药效才行。试药之人以气弱体虚者为宜,如此方能更好地检验药效,而芷彤姑姑最是合适。”秦雨缨说得有理有据。 太后无从反驳,一时半会儿,她还真不知该去哪里找那气弱体虚之人。 而秦芷彤被关在冷宫已有数年,身形瘦如纸片,的确如秦雨缨所言,用来试药再适合不过。 “哀家答应你。”太后颔首。 秦雨缨这才站起了身,放下手中墨笔,扶起跪地已久的秦芷彤。 秦芷彤颤着双手,掐了自己一把。 是疼的,不是梦…… 她能出宫了…… 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能出宫,去瞧瞧外面的天地了! 她抬起头看着秦雨缨,眼泪划过清瘦的脸颊,眸光既是欣喜又是感激。 此番出宫坐的不是软轿,而是马车。 太后显然极担心陆泓琛的病情,生怕去得晚了,陆泓琛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不一会儿,秦雨缨就回到了七王府。 才短短数日未归,府中就变了一番样子,院里落叶纷飞积雪未扫,门前空空荡荡不见小厮,瞧着好不萧索。 太后见状格外恼火:“下人呢,都去哪了?” “回太后娘娘的话,王妃离府之后,王爷颇感命不久矣,遣散了一帮下人,说要独自在府中思念王妃,不想他人打搅。”杜青上前一五一十地禀告。 太后柳眉一蹙:“胡闹,哀家只不过是叫七王妃入宫小住,又不是要棒打鸳鸯!” “可太后娘娘您既不让王爷入宫探视,也不准王妃擅自回府,且还送来不少名媛贵女的生辰八字,想让王爷另娶……”杜青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似乎察觉到有些话说得不合时宜。 “大胆,这些岂是你一个奴才该管的?”太后怒道。 “小的是副将,并不是奴才。”杜青纠正。 太后总算是明白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了,自打秦雨缨当上王妃,这府里连一个小小的副将都敢跟她明着抬杠了! “此人不过是一介武夫,娘娘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一旁的太监连忙上前,企图化解这尴尬的局面。 “我看,他心眼多得很,摆明了是要将哀家一军!”太后说的是杜青,双目却瞧向秦雨缨,语气好不愠怒。 与此同时,忽有一个丫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杜副将,不好了,王爷他……” “琛儿怎么了?”太后见状立刻急了。 那丫鬟见了太后,连忙顿住脚步行起了大礼。 “哀家问你,琛儿他到底怎么了?”太后心急火燎地问。 “回太后娘娘的话,王爷……王爷他又吐血了,这次比先前还严重,吐血之后,连脸色都变白了……”那丫鬟带着哭腔道。 第七十五章 夫君你个头 太后急急忙忙进去了,见了陆泓琛,被他苍白的脸色吓得不轻。 秦雨缨不由一怔——那模样,着实不像是装出来的。 上前把脉,脉象果然十分微弱,他已处在昏迷之中。 “取千年人参,切片给王爷含服。”她立即吩咐。 “是。”一旁的丫鬟,手脚麻利地去库房取了人参。 含着参片,陆泓琛惨白如纸的脸总算有了一丝血色,胸膛起伏的弧度却仍十分轻微,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停了呼吸。 “琛儿这究竟是怎么了?”太后心急如焚。 那蛊虫分明已被雪狐所食,为何还会病得如此严重? “王爷这或许是心病。”忽有一个声音道。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样貌普普通通,身形削瘦如竹,先前一直静静站在一旁,没说话时,压根无人留意到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秦雨缨清澈的眸子微眯,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心病?”太后听得蹙眉。 “王爷不论昏睡还是清醒,口中念的,始终都只有王妃的名字,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若说这世间谁人能解王爷的心结,恐怕也只有王妃娘娘了。王妃娘娘,您不妨试着唤一唤王爷,看他是否能清醒几分。”那人继续说道。 秦雨缨依言,凑在他耳边轻声唤道:“陆泓琛,我已回来了,你快些醒来吧,不然……不然我便走了,再也不来看你……” 话未说完,双目紧闭的陆泓琛,长睫微颤,竟是极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眸光脉脉,只落在秦雨缨一人脸上,仿佛周遭再无旁人。 “你既然回来了,本王又怎会让你再离开?”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听得秦雨缨心里泛酸。 太后等人皆未瞧见,秦雨缨却看的分明,就在自己开口唤出陆泓琛名字时,那中年男子藏在袖中的手,看似不经意地一动。 有极小的一物,从床头飞到了他掌心,若没猜错,那应当是一只蛊虫。 难怪宫中的御医,也瞧不出任何端倪,谁人会知陆泓琛并未得病,而是中了蛊? 故而吐血是真,昏迷是真,奄奄一息也是真…… 生平头一次,秦雨缨觉得这人极傻。 傻得……令她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嫁给了他。 若非担心自己在宫中受委屈,他如何会自导自演这样一出苦肉计? 可他哪里知道,那区区一点委屈,怎比得了他身中蛊毒所受的苦楚? “本王还是觉得,你笑起来更好看。”陆泓琛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指尖的温度冰冰凉凉,凉得她眼眶一阵温热。 一旁的太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们的事,哀家再也懒得管了……” “儿臣令母后担忧了。”陆泓琛勉强坐起身来,又止不住地咳嗽。 “你快别起身……”太后亲自扶着他躺下,替他捻了捻被角。 “儿臣有话想单独对母后说。”陆泓琛道。 太后又是一声叹息,转目吩咐:“你们都下去吧……还有七王妃,你也下去吧。” 众人皆退了出来,轻轻合上了门。 中年男子好奇地打量秦雨缨,方才,此女好似瞧见了他召回蛊虫的那一幕。 他自认手快如刀,寻常人等皆留意不到如此细节,甚至就连那武艺高超的副将杜青也丝毫没有察觉。 而养尊处优的王妃娘娘,却有如此眼力…… 这可真是奇哉怪哉。 陆泓琛也不知对太后说了些什么,过了许久,太后才推门而出。 出来后,她径直走到了秦雨缨跟前:“今后你要好好照顾琛儿,哀家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记住,他饮食清淡,不喜油腻,夜间一有响动便睡不安稳……还有,他好骑射,只是时常抱恙,以至于无法打猎出行……” 说着说着,声音就变得有些哽咽。 “太后放心,我不会让王爷有事。”秦雨缨连忙应道。 太后轻轻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啊……” 一旁的太监显然极擅长察言观色,闻言提醒秦雨缨:“王妃娘娘,您该改口了。” “改口?”秦雨缨听得不解。 “您该改口叫母后了。”太监道。 秦雨缨微怔,张口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取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这个,是太皇太后当年赐给哀家的,哀家今日将它给你,你可要快些为琛儿生个一男半女,哀家也好早享天伦之类。” 秦雨缨道了声是,不免有些恍然。 这种感觉太奇怪,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太后竟会待自己这般亲近。 直到太后离开,她都有点没回过神来。 屋中再次传来咳嗽声,她连忙推门进去,见陆泓琛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短短几日不见,他身形已是削瘦了不少,那眼窝愈发深邃,眸光仿佛一片静谧的湖水。 只在看向她时,才微微泛起波澜。 “你这人……是不是不要命了?”秦雨缨心里没好气,一开口,语气却忍不住软了下来,“万一有个好歹……” “本王还要保护你一生一世,怎会让自己有什么好歹?”陆泓琛薄唇微弯,将她瘦小的身躯拥入怀中。 他怀抱的温度极暖,她将下巴轻放在他肩上,闭上双目,深嗅着那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就充盈起来,仿佛只有在他身边时,心跳才完完整整,一点也未缺失…… “你知不知本王有多想你?”他的声音传入耳畔,有些沙哑,却极为好听。 分明肉麻极了,她却忍不住唇角微扬。 两个浅浅的梨涡,如此的醉人。 他俯身一吻,轻吻在她脸颊最柔软处。 那温热的呼吸吹过耳畔,令她如小猫般眯了眯眼睛,只觉得……仿佛有一片羽毛拂过,微痒。 “陆泓琛,你以后再也不许装病……”她情不自禁钻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语气却很是认真。 他既未点头,也未摇头,而是问道:“为何不肯唤本王一声夫君?” 秦雨缨一阵赧然,良久才道:“夫……夫君你个头,以后不许再装病,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七十六章 前尘往事 这气鼓鼓的一句,落入陆泓琛耳中,如猫爪轻挠。 “好,本王答应你就是……”他点头,语气无比宠溺。 她轻哼一声,想了想,忍不住嗔怪:“那南疆来的蛊师,下手可真狠……” “你已见过他了,他既然有如此本事,想必不难除去你身上的蛊毒。”陆泓琛道。 那人名叫蒙栖元,虽是蛊师,样貌却一点也不带邪气,只是那双略有些凹陷的眼睛,实在太过明亮,亮得异乎常人。 此人在南疆十分有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是如何被陆泓琛给找到的。 仔细看过秦雨缨后颈那一点小小的守宫砂后,蒙栖元深深蹙眉,兀自不语。 “蛊师是否看出什么来了?”陆泓琛问。 “恕在下直言,王妃不像是身中蛊毒。”蒙栖元道。 秦雨缨早已料到最后会得出如此结论,可不知为何,在蒙栖元道出这番话之前,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期许——或许阎王那厮,不过是在蒙骗自己,或许那所谓的封印,根本就子虚乌有…… 然而期许只是期许,事实早已摆在眼前…… 直到蒙栖元躬身告退,秦雨缨仍有些发怔。 陆泓琛捉起她的柔弱无骨的手:“不管那是什么,本王总会想到办法替你解决。” 秦雨缨心念忽然一动:“其实……我或许知道如何去除这守宫砂。”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本医书:“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一册医书,里头记载了许多常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药方,能治各种古怪的病症。这书有下册,只是那下册我一直未曾找到……” “你是说,那下册书中,有药可治你的病?”陆泓琛忙问。 秦雨缨摇头:“其实……我也不甚确定,不过找到那书,至少多一线希望。” “本王立刻派人去找。”陆泓琛颔首,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响指。 立刻便有十来名身着黑衣的暗卫,不知从何处一跃而出,皆是单膝跪地,动作无比齐整。 秦雨缨微怔,有那么一点汗颜。 顿了顿,她道:“此书应当与牧家有关,可以先从牧家查起……对了,切莫打草惊蛇,想得到此书的,应当不止我一人。” 一众暗卫听了吩咐,很快便悄无声息地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就是你先前一定要去辽城的原因?”陆泓琛问。 呃…… 被看穿的秦雨缨,不免有些讪然:“我……” “其实无论发生何事,你都可放心告诉本王,无论你身上藏了多少秘密,本王都不会被吓退。”陆泓琛道。 秘密,只有一个…… 可即便只有一个,她也迟迟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泓琛并未逼她:“雨缨,你若能解开心结,我想听你说说那些前尘往事。” 前尘?往事? 秦雨缨诧异地看着他,总觉得那双深邃的眼眸,好似早已将自己从内而外看了个一清二楚。 “我……”她一阵结舌。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她柔软的唇:“不一定要是今日。” 她轻咬着唇,认真地点头。 不是今日,但总有一日,自己会将一切都告诉他…… “这几日,宫中可有人欺负你?”陆泓琛没再继续这一话题。 秦雨缨摇头,欺负倒算不上。 她毕竟是个七王妃,那些宫人再怎么不待见她,也不敢胡来。 倒是秦芷彤这个姑姑,这些年在冷宫定是受了不少苦…… 秦芷彤出宫之后没回秦家,而是住在了七王府。 她性子柔和,与一众下人相处得极好,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样柔弱的一个女人,别说谋害皇嗣了,怕是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 自打陆泓琛“病”后,府里的下人就被遣散了大半,就连那管家也告老还乡了,余下的寥寥无几,却都是忠心耿耿之人,这其中就包括冬儿和雨瑞。 下人没了可以再找,管家没了,却极难再物色一个。 “王妃,我看雨瑞打理账目很是拿手,不如……让她先接替管家一职?”冬儿提议。 雨瑞这人年纪虽小,却很是细心沉稳,只是有点过于老实,脑瓜子不如冬儿转得快。 秦雨缨担心的,倒不是她管理不好这偌大的七王府,而是担心她气势不强,容易遭人欺负。 反观冬儿,一看就伶牙俐齿的,无论到哪儿,都很能吃得开。 “不如……你们一同接替管家一职,这样我也放心。”秦雨缨道。 冬儿听得眼睛一亮,极是高兴:“谢王妃娘娘……” “先叫杜青将缺了的下人补齐,他阅人无数,眼光比你们两个都要毒辣。”秦雨缨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杜青很快就带回了一批新丫鬟、小厮,皆是身家清白,老实本分之人。 没过几日,忽有小厮来报:“王妃娘娘,外头有个叫绿儿的丫鬟,说是从八王府来的,想要见您。” 绿儿? 秦雨缨急忙吩咐:“快让她进来。” 绿儿先前曾来找过她一次,说那牧伯已很久没再露过面了,还说八王府有个婆子,先前与牧伯打过不少照面,记得他额头上有颗黑痣,声音尖尖细细,下巴从未有过胡须。 由此可以判断,牧伯十有八九是个宫人。 先前,秦雨缨本打算入宫打听此人的下落,却不料一直被太后软禁在佛堂之中。 如今绿儿再次找来,想必是又有了那牧伯的消息。 绿儿很快就被小厮带了进来,恭恭敬敬行礼道:“王妃娘娘,牧伯昨日去过一趟那牧府旧宅,只是奴婢当时在厨房帮忙干活,未亲眼瞧见,直到今日才听旁人提起,所以没能及时过来禀告……” “你可知,他在旧宅干了些什么?”秦雨缨问。 “听说就只是打扫而已,没干什么别的事。”绿儿一五一十地答。 “那……他离开之后去了哪里?”秦雨缨又问。 绿儿想了想,摇头道:“这个,奴婢也不知。” “你先回去吧……”秦雨缨柳眉微蹙。 她总觉这牧伯是个极为关键的线索,或许……可以让暗卫埋伏在附近,看看此人去牧府旧宅到底有何目的。 第七十七章 不好笑,反倒有些可悲 她曾问过常氏,常氏称牧家并未派人打扫过旧宅,故而此人应当不是牧府的下人,从年龄来看,说不定是外祖母那一辈的亲戚…… 将此事转告陆泓琛后,他立即将暗卫安插在了牧府旧宅附近。 那来历不明的牧伯,却一连几日都未再出现…… 转眼就到了秦可柔与徐子诚的婚期,原以为徐秦两家对此事定是极为看重,哪晓得婚宴却是冷清得很,受邀的宾客竟只有区区数十人。 “你……你怎么来了?” 满头珠翠的赵氏正站在门口迎客,冷不防瞧见了秦雨缨,面色那叫一个精彩。 “我与七王爷的婚事,是你们母女二人‘一手促成’,如今秦可柔大婚,我不送上几份贺礼怎么行?”秦雨缨语气平平。 赵氏听得快要吐血,若早知七王爷如此长命,活到现在也没病发身亡,且还让皇上、太后一并下旨,取消了那所谓的殉葬,她哪会让秦雨缨这个外人白白占如此大的便宜? 现如今秦雨缨贵为王妃,她的亲生女儿却只能嫁入落魄的徐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一想到这,赵氏就憋屈得慌。 “我说亲家母,你就别杵在这大门口了,丢不丢人啊?”一道声音忽然传来,听着有些阴阳怪气。 说话的是个与赵氏年纪相仿的妇人,一身的绫罗绸缎,打扮得比赵氏还要隆重。 赵氏银牙紧咬,一腔怒火发泄不得。 她本是牢中死囚,因遇上了大赦天下,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命是没丢,名声全早已毁尽。 那些个稍有身份的名媛贵女,一见她就恨不得要绕开三里路,就连女儿的大喜之日,都有人嫌她站在门前碍眼。 且这嫌弃她的还不是别人,正是她女儿今后的婆婆——徐夫人。 若按着赵氏先前的性子,此刻早已在门前撒泼打诨,伏地大哭了,可如今即便是哭也无人会理会她,先前对她视如珍宝的秦洪海,如今早已将她弃若敝履,只恨不得从未纳过她这个妾室。 挤兑完了赵氏,那徐夫人目光一转,瞥见了秦雨缨,先是一惊,而后立刻有了几分笑脸:“王妃娘娘?哎哟,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外头风大,您快里边请……” 说着,就一脸谄媚地将秦雨缨迎进了正厅。 厅堂中,徐子诚正被几个年龄相仿的宾客簇拥着,一杯接一杯灌着喜酒,表情说不上喜也说不上忧。 秦可柔的轿子,不一会儿就到了。 按理说,徐子诚这个新郎官是要亲自出门迎亲的,怎料他派了个小厮,代替自己将秦可柔背下了轿子。 一旁的赵氏,已是气得直瞪眼了。 一身喜服的秦可柔顶着红盖头,瞧不见脸上的神情,就这么被喜婆扶着,与徐子诚拜完了天地。 送入洞房后,一群小孩儿在门外嬉笑闹腾着,一句句说着喜婆教的吉利话。 秦雨缨带着丫鬟,门走了进去。 坐在床上的秦可柔似乎早有察觉,一把扯下大红盖头,露出一张妆容精致却十分扭曲的脸:“笑话看够了?” “看够了,”秦雨缨淡淡点头,“不过不好笑,反倒有些可悲。” “你……”秦可柔恼恨至极。 可悲? 这个本该被她死死踩在脚下的女人,竟有资格觉得她可悲了? “这是送你的贺礼,凭你的所作所为,我总觉要亲手交给你才最合适。”秦雨缨放下一个小小木盒,转身带着丫鬟推门而去。 秦可柔心中好不狐疑,原本以为她会讥笑自己一番,哪晓得轻飘飘说了两句之后,竟就这么转身走了…… 她上前拿起那个木盒,诧异秦雨缨会送自己什么贺礼。 犹豫了片刻,没径直打开,而是拿起一旁的一个烛台,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挑开了。 里头并无料想中的那些蛇虫鼠蚁,只静静躺着两支珠钗,仔细一瞧,十分眼熟。 铜点翠的一支,是秦雨缨与七王爷成婚当日,头上所戴的。 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只因此物原是属于她的。 秦雨缨自小待在那杂草丛生的后院,连身能见人的衣裳都没有,哪会有什么珠宝首饰? 可新娘子不打扮得喜庆些,又未免太说不过去。 于是赵氏就从她的首饰盒中取了这支最不起眼的珠钗,随随便便插在了秦雨缨发髻上。 此时钗子上沾满了黑乎乎的东西,黑中透露着些许红,那似乎……是血痂子。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钻入鼻息,秦可柔的手忍不住一抖,吓得立刻将那簪子扔远了。 “这个贱人,居然敢吓我……”她愤愤地骂着,慌乱的心跳好不容易才平静了几分,却又不经意瞥见了另一支闪烁着微光的珠钗。 钗子也是铜的,上面并无血痂。 那,那是……碧云的珠钗? 秦可柔心中大骇,碧云是她的贴身丫鬟,此物她哪会不认得? 自打那日她让碧云给徐子诚送信,叫徐子诚去七王府同秦雨缨“私会”后,碧云就不知所踪。 后来,听说在乱葬岗找到了其尸首,已被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回想此事,秦可柔只觉得毛骨悚然。 此时喜房中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外头那些嬉闹的孩童也不知去了哪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什么声响…… 后背一阵发凉,她拔腿就要推门而出。 门却忽然“嘎吱”一声从外头打开了,将她吓得不轻。 一个酒气冲天的人踉踉跄跄走来,那不是别人,正是喝得醉醺醺的徐子诚。 “嘿嘿,小美人,你往哪儿跑?”徐子诚笑嘻嘻的扑了过来。 秦可柔心底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厌恶,不假思索地转身躲开。 她之所以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是听说徐子诚当上了师爷,年纪轻轻就有了官职,想来前途应是无可限量,却不料他上任没几日就因调戏民女被革去了官职,赋闲之后成日留恋烟花之地,只恨不得在花酒中泡烂一身臭骨头。 秦可柔自然哭着闹着地要悔婚,可徐家哪是吃素的,说这婚事乃是太后娘娘做主,若敢悔婚,便是有违太后娘娘懿旨,轻则杖责,重则抄家。 一听杖责两个字,赵氏整个人就蔫了,哪敢再与徐家辩驳? 既然无计可施,就只有咬牙忍下。 反正自己的女儿嫁入徐家,是做正妻的,又不是作妾。 待那徐老爷、徐夫人百年之后,她的乖女儿便是当之无愧的当家主母,徐家的所有家业,最后还不是由她的外孙、外孙女来继承…… 这么一想,赵氏心中得到了些许平衡,如此这般地劝了秦可柔一番,到底将秦可柔给劝住了,没再一哭二闹三上吊。 所以,婚事才得以这么办了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醉得不省人事的徐子诚,秦可柔心里免不了一阵后悔。 “小美人,来让我亲亲……”徐子诚色眯眯地笑着,又扑将过来。 秦可柔见无处可躲,死命将他推开。 经此一推,徐子诚不怒反笑,眯着眼睛打量她:“雨缨,我的小雨缨,你性子怎么还是这般倔啊?” 雨……雨缨? 秦可柔气得两眼一阵发黑,浑身上下的血都快要凝固。 她秦可柔的夫君,大婚之日竟口口声声喊着秦雨缨的名字?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一怒之下狠狠就是一耳光,打得那徐子诚脸上立刻多了五个手指印。 徐子诚的醉意一下就被打醒了,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瞪着她:“你个贱人,你敢打我?” 说着,扬手重重扇了好几巴掌,边扇边道:“不收拾你一顿,你还真把自己当祖宗了?老子叫你张狂,叫你张狂……” 秦可柔嘴角很快就渗出血来,拼尽全力也反抗不过,被打得惨叫如杀猪。 不远处的赵氏听见女儿的叫声,忙不迭赶了过来,正要推门瞧瞧究竟发生了何事,却被徐夫人带着两个婆子拦下。 “我说亲家母,你还是安安心心喝喜酒去吧,这小两口的事,你就别管了。”徐夫人不咸不淡道。 赵氏见状火冒三丈:“柔儿叫得这般惨,定是遭了你那儿子的毒打,我这个当娘的难道不能进去看看!” 徐夫人嗤笑一声:“你女儿嫁到我徐家来,就是我徐家的人,不听话当然要打,难道还把她当菩萨供着不成?” 她早就听闻秦可柔性子刁蛮,大小姐脾气十足,故而成婚之前特地叮嘱过自家儿子,须得好好给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省得这新媳妇今后上房揭瓦,将徐家后院闹得鸡犬不宁…… 只不过听那哭喊声,未免也太惨了些,啧啧,只怕已被打得没个人样了。 眼看有不少人围过来瞧热闹,徐夫人眼皮一动,伸手叩了叩门:“子诚啊,你夫妻二人可别折腾得太起劲儿,当心明日下不了床。” 围观的众人哄然笑开了,唯有赵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很快,门就开了,徐子诚从里头走了出来:“母亲多虑了,可柔她刚刚过门,舍不得父母亲人,一时哭得大声了些,儿子方才是在安慰她呢。” 第七十八章 就不怕死在我手里? 赵氏哪里会信这些,三步并作两步夺门而去,瞧见地上的秦可柔那肿得不成样子的脸,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大嚎道:“哎哟,我苦命的女儿啊……” 秦可柔挣扎着爬起身,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哭什么,你想让那秦雨缨看笑话不成?” 赵氏愣愣地看着她,连忙止住了哭声。 “那秦雨缨将我害得这般惨,我定要让她血债血偿!”秦可柔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目光好不怨毒。 秦雨缨并不知自己离开之后发生了这样一幕,她与赵氏母女的仇,结了不止一日两日,原主是死于赵氏之手,自己也险些被二人用一碗毒药送上了西天……此仇若不报,那她就真是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王妃,那徐子诚也真是倒霉,居然娶了秦可柔……”回府的路上,小依感慨了一句。 她今日是特地来看赵氏母女笑话的,见赵氏如此憋屈,心中真是好不快意。 只可怜徐子诚是个眼瞎的,居然摊上了这么一桩婚事…… 她只道秦可柔与赵氏同样心肠歹毒,不是什么好货色,秦雨缨却知徐子诚也并非好人一个,俗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分明就是一对歪瓜裂枣,再般配不过!”一旁的冬儿插嘴。 那徐家公子瞧着人模人样的,其实俨然是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她可是记得,此人色胆包天追过王妃的马车,还曾翻墙来到七王府,企图与王妃“私会”…… 见冬儿一骂起秦可柔与徐子诚来就停不下嘴,秦雨缨打断她的话道:“听说我上次给你的银子有些不够用了?” 过多地将心思花在这对歪瓜裂枣身上,未免太浪费时间,故而她才没再继续这一话题。 冬儿点头答:“前阵子买丫鬟、小厮花了不少银两,好在这个月还周转得过来,要是实在不够用,婢子便只能去库房拿些存银了,其实……若那五千两银票还在的话……” 五千两自然早已被衙门充公,冬儿亲眼目睹了秦雨缨将银票交给那雪滟,此时想来,不免有些可惜。 转念一想,又觉诧异。 整整五千两,竟都没能收买得了那雪滟,也不知那雪滟究竟从他人手中得了什么好处,非要如此固执地对付王妃与秦少爷…… 冬儿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秦雨缨听了,笑了笑道:“这世上并非只有钱才能收买人心,或许是有人找准了那雪滟的弱点,给了她别的甜头,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卖命。” 听了这话,冬儿若有所悟地点头。 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 一旁的小依闻言不语,她从未告诉过旁人,其实当初赵氏让她帮着陷害王妃与徐子诚私会,许诺给她的并不是一百两银票,而是答应在事成之后,将她许配给秦少爷为妾…… 赵氏那时所说的话,如今一一回响在耳畔。 “你一个小小的丫鬟,身份如此卑贱,当秦瀚森真能看得上你?” “还有那秦雨缨,她在秦家时,你没少摆脸色给她看,如今她当上了七王妃,把你赶出府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说傻丫鬟啊,这世上也只有我能帮得了你了,我好歹是秦家的当家主母,撮合你与秦瀚森二人,简直是小菜一碟……” “小依,小依……你发什么愣呢?”冬儿的声音,令小依稍稍回过神来。 小依讷讷地张了张嘴:“我……” “你不是说要给秦少爷带些糕点吗,喏,前边就是点心铺子了。”冬儿掀起马车的帘子提醒道。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小依直奔铺子而去。 看着她的背影,秦雨缨心中若有所思…… 转眼又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府中一切安好,陆泓琛因吐血而变得有些虚弱的身体,也很快恢复如初。 那蛊师蒙栖元在京城待得甚是不习惯,提出要回南疆。 临别前,他特地赶来见了秦雨缨一面:“王妃娘娘,有件事……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蛊师但说无妨。”秦雨缨微微颔首。 此人可谓是颠覆了她对能人奇士的认知,原以为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蛊师,应当是个生性不羁,性子古怪之人,却不料他的言行举止皆与常人无异,连说话都如此吞吞吐吐。 “这府中有一个人,王妃或许得小心提防……”他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道出一个名字。 秦雨缨听得眸光微凝,点头谢过他,亲自送他上了回南疆的马车。 蒙栖元走后,冬儿拿着铺子的账目,喜笑颜开地过来了:“王妃,芷兰阁的香粉卖得极好,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那竹箐。” 竹箐是柳若儿捡来的女乞丐,原本一身是伤口,如今伤势已然好转,身上的鞭痕都一一结了痂,连敷了数日香粉后,那些可怖的疤痕眼看着就变淡了。 有一日芷兰阁生意极好,颇有些忙不过来,冬儿见竹箐闲来无事,便叫上她一同去铺子里帮忙。 有人瞧见竹箐脸上的疤痕,问起这是怎么回事,冬儿灵机一动,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番,着重提了提香粉的功劳。 众人听了,皆觉得惊奇。 而竹箐脸上的疤一日比一日淡,恰印证了那香粉的不俗之效,芷兰阁的生意便也蒸蒸日上,进账一日多过一日。 “竹箐人呢?”秦雨缨问了一句。 “只怕又在院子里发呆呢,这人总是木木讷讷的,什么话也不爱说,一口空闲就只知发呆……”冬儿答。 来到院子,果然瞧见了那竹箐的背影。 她的身形较寻常女子要高大一些,一双手极有力气,似是为了报答秦雨缨救命之恩,府中的粗活累活什么都干,做事很是卖力。 只是正如冬儿所说,她平日里不爱说话,不知道的还道她是个哑巴。 听见脚步声,竹箐回过头,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无甚表情,木讷得有几分呆傻。 “你在府里待得可还习惯?”秦雨缨问。 “习惯。”竹箐点头,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若有人欺负你了,大可告诉我。”秦雨缨接而道。 竹箐依旧是点头:“谢王妃。” 秦雨缨的目光,落在她略显粗壮的手臂上:“你是哪里人,家住何处,以前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奴婢是个乞丐,没有家,自小就在京城四处讨饭吃。”竹箐难得地说多了两句话。 “这么说,你对京城的地形应当很是熟悉,我打算在西街挑个位置,再开一家香粉铺子,你一会儿可否随我同去瞧瞧?”秦雨缨问。 竹箐愣了一下,道了一个“好”字。 用过午膳,秦雨缨带着她出了府门。 西街离七王府很近,若抄小路走永安街旁的青石巷,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能到。 时值午后,狭小的青石巷里安安静静。 举目是一线蓝蓝的天,一块块青砖古香古色,堆砌得很高,雪虽早已融了,空气中却还是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湿润气息。 秦雨缨并不知,就在她离开七王府后,几个人就偷偷摸摸跟上了她,同时还有一人飞奔着跑去三王府通了风、报了信。 “什么,你说那秦雨缨今日没乘轿子?”陆浩淼诧异地看着小厮。 小厮点头:“是啊,世子爷,她今日出门,既没乘轿子也没坐马车,身边还只跟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连小厮都没带呢……”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我那鞭子拿来!”陆浩淼那叫一个急不可耐。 小厮连连应了三声“是”,取了他的鞭子,恭恭敬敬递到了他手中。 “备马,大爷我今日要好好会会那秦雨缨!”陆浩淼狞笑一声道。 事实证明有些人不长记性,只长贼心。 上次陆浩淼胆敢朝秦雨缨下手,被陆泓琛在较量场上打了个半死不活,心中非但不怕,反而对秦雨缨愈发恨之入骨。 他是谁?他可是大夜朝唯一的世子,皇帝老儿要是无后,按照律例,今后这江山便是他亲爹老子的,到时他便是太子爷了! 那陆泓琛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惹到他头上,简直活腻了! 不过这次陆浩淼并未轻举妄动,而是仔细思忖了一番。 仇当然是要报的,可万一像上次那样穿了帮,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都给我听着,换上寻常百姓衣裳,不许骑马,不许乱说话,不得暴露身份。”他正儿八经地吩咐。 一众小厮听令,换上衣裳随着他从后门出了府。 来到那青石巷口,他率先蒙起脸,众小厮也一一蒙上脸。 刚进巷子不远,就瞧了秦雨缨与那竹箐,陆浩淼“哟”了一声:“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大白天的专挑这偏僻地方走,摆明是想让人占便宜啊!” “就是,就是……”一旁的几个小厮纷纷应声,皆磨拳搓掌,看样子色心不浅。 “陆浩淼,你以为蒙上脸,我就不认得你了?”秦雨缨柳眉微挑。 陆浩淼闻言一惊,瞪圆了眼珠子:“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是陆浩淼?” 秦雨缨简直要被他的蠢样子给气笑:“你若识相就快让开,若不识相,我不介意把你两只胳膊全卸了,对了,还有你那两条腿。” 人一蠢简直天下无敌,连蒙面这种馊主意都能想出来。 蒙面便蒙面,说话声丝毫不加掩饰又是怎么回事? 当她不认得他那难听的公鸭嗓吗?冷汗很快就浸湿了陆浩淼后背的衣裳,胳膊被卸的滋味他是记得的,那叫一个生不如死…… 可当着这么多人,他又不甘丢了自己的脸。 “大爷我才不是什么陆浩淼,有胆子你就把我这帮下人的胳膊腿全卸了!”他吼了一嗓子。 说着,连忙后退一步,躲到了一个小厮身后,吩咐道:“还不给我上!” 众小厮一齐上前,朝秦雨缨二人围拢。 “啧啧,这小娘子长得还真不赖啊!” “就是……这小丫鬟也长得眉清目秀的,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眼看一只色胆包天的手,伸到了竹箐跟前。 只闻“咯噔”一声轻响,那手指忽然诡异地变了形,扭曲如脱节的蜈蚣。 小厮当即惨叫起来,抱着手滚在地上哭爹喊娘。 秦雨缨双目微眯,看向身旁的竹箐。 那张略显呆愣的脸,已全然不似从前,眸光凛冽如利刃出鞘,浑身上下,杀气腾腾。 竹箐的动作极快,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又有几人被放倒。 很快,那些小厮就四仰八叉倒了一地,巷子中除了秦雨缨与竹箐,便只余陆浩淼一人还瑟瑟发抖地站着。 “你……你们别过来……”方才还嚣张至极的陆浩淼,此时吓得只差没尿裤子。 是哪个蠢货告诉他,秦雨缨身边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 这是手无缚鸡之力吗,这简直就是力大如牛…… 竹箐一步步上前,打量着陆浩淼,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将他也一并收拾了。 趁她犹豫的当口,陆浩淼狠狠一咬牙,飞也似地劲儿朝来时的方向跑去,跑得那叫一个狼狈,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为何不追?”秦雨缨问。 竹箐转目看着她,没有说话。 那目光中似有杀意闪过,只是没有太过明显。 秦雨缨却始终面色自若:“你来我身边,究竟有何意图?” “你是如何看出我身份的?”竹箐反问。 “我并不知你是什么身份。”秦雨缨道。 这是句大实话,否则她也不会特地走着青石小巷了。 经那蒙栖元提醒,她才惊觉这竹箐根本不似寻常乞丐,双臂粗壮,下盘极稳,走起路来毫无声响,似乎有武功傍身。 原本打算借此机会,诈一诈竹箐会否对自己动手,却不料半路杀出个陆浩淼。 不过也误打误撞,试出了竹箐的身手。 “七王妃如此胆大,就不怕死在我手里?”竹箐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整个人冷冷清清,那目光无端令秦雨缨觉得很是眼熟。 她并未回答这话,而是眯了眯一双清澈的眸子:“我先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第七十九章 你的命是我的了 竹箐面色微怔:“七王妃恐怕认错人了。” 秦雨缨闻言一笑:“我见过的人并不多,仔细回忆一番或许能想起你来。不过还是你亲口告诉我为好,我太懒,很多事不愿费神。” 她的语气越疏松平常,竹箐就越觉她深不可测,闻言蹙起眉:“你是在要挟我?” “当然不是,你从那陆浩淼手中救了我,我为何要要挟你?”秦雨缨问。 竹箐嗤笑出声:“你若连那几个小喽啰都打不过,何来的胆子与我单独出府,何来的胆子能从我手中全身而退?” 秦雨缨闻言点起了头:“这倒也是……不过,你武功虽高,观察却弱,竟没发觉自己早已中了埋伏。” 埋伏? 竹箐见她不似在说谎,心中似有一根弦渐渐绷紧。 这是条窄巷,若有埋伏,只可能在巷头巷尾…… 对了,还有巷子两边的高墙之上! 抬起头,果然看到了数道藏在暗处的人影,那几人气息极为隐蔽,身手想必不输自己。 那是……七王府的暗卫? 竹箐脸色微变,这种情形下,她就是插翅也难飞。 可无论如何都须得一试,哪能如此轻易将性命断送于此? 思及此,她身形忽而一动,一双手极快朝秦雨缨脖子上掐去。 一众暗卫皆惊,一时间只见寒芒闪烁,也不知有多少刀剑朝竹箐背后砍来……她却虚虚一晃缩回了手,就地一滚,弯身夺过其中一把长剑。 兵刃在手,竹箐如虎添翼,一转眼就打退了几个暗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了巷尾。 外头是熙熙攘攘的西街,此时恰逢赶集,那叫一个车水马龙。 眼看竹箐钻进人堆里不见了踪影,最前头那个暗卫猛一挥手:“追!” 言罢,率领几人冲将过去。 追是追了,却并未追到。   那暗卫很快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属下无能,让那人……给跑了。” 秦雨缨嗯了一声,没责罚他,而是径直转身回了府。 回府不久,杜青便上前禀告:“启禀王妃娘娘,那竹箐独自去了西郊的一处破庙,一路上并未与什么人见面。” 破庙? 秦雨缨思忖了一下,吩咐:“继续跟踪。” “是。”杜青领命。 那竹箐一离开巷子,他就立刻亲自跟了上去,悄悄跟到了破庙之中,距离保持得不远不近,根本没让她发觉。 若不让她“逃走”,又怎能知道她会去见谁?  此事,是秦雨缨一早安排好的,为的就是揪出那幕后主谋。 然而竹箐在破庙里待了一夜,一直没与任何人接触,次日再出来时,俨然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脸上脏兮兮的,与先前判若两人。 “乞丐”就这么来到了永安街上,沿街乞讨起来。 得知此事,秦雨缨愈发狐疑,正好闲来无事,索性与杜青一同跟踪起了此人。 前两日还没见什么古怪,第三日,那“乞丐”在包子铺讨得了几个热乎的糖包子,捧在怀里似乎怕人抢了,躲进一个僻静处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没吃两口,几个手里持刀的人就围拢过来了。 为首的一个,长了一张马脸,阴测测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你真当我是瞎子,以为弄成这样我就认不出你了?” “乞丐”竹箐依旧大口吃包子,似乎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马脸一脚踢向她手中那包子,竹箐忽然站起身来,恰好躲过了这一脚,陡然将包子朝马脸砸了过去,那滚烫的糖汁溅向马脸的双眼。 马脸后退一步,气氛剑拔弩张。 几人将竹箐团团围住,不假思索拔刀相向。 藏身于高处的秦雨缨,这次一清二楚算是见识到了竹箐的武功——此人果然厉害,以一敌众却毫不费力,只是那马脸招招阴险至极,令人防不胜防,着实不好对付。 陡然间,马脸袖中飞出一道寒光,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刺向竹箐左胸。 秦雨缨的眸光立即尖锐了几分。 暗器? 以多欺少,居然还使暗器? 他大爷的,这也太没公德心了…… 见状,杜青忍不住问:“王妃娘娘,此人救是不救?” “救,当然要救。”秦雨缨言罢起身上前,指间银光一闪,那两个企图一刀劈向竹箐脑门的人,顿时软软倒地没了声息。 马脸方才使的是一把袖中刀,竹箐躲闪不及,被飞刀所刺,此时已是血流如注,冷不防身上又挨了好几下,眼看已然落了下风。 杜青眸光微凝,没问秦雨缨为何会武功,径直拔出腰间长剑。 只见剑光一闪,人已从屋檐欺身而下,三两招就击退了那几人。 马脸见竹箐身边忽然来了个如此厉害的帮手,连忙转身想逃。  “竹箐?”秦雨缨弯身扶起她。 竹箐见是她,径直闭上了双眼,只装自己是个死人。 秦雨缨索性松开了手:“你要死也可以,一条小命而已,除了你自己,旁人皆不会当回事。” 竹箐眼皮一动,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秦雨缨并未急着施救:“上次救你忘了讨要报酬,这次我先说清,救你之后,不管我问什么,你都要一五一十地答。” 竹箐嘴唇蠕动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 冷不防又是一道寒光闪来,竟是那逃走的马脸偷偷折返了来,一转手腕,再次射来一把阴森森的袖中刀。 那刀犹如一击毙命的毒蛇,舔舐过竹箐的颈侧。 秦雨缨看得分明,刀光呈诡异的暗蓝色,显然是淬了毒。 就连杜青也没料到会忽生如此变故,大惊之下想要阻拦已是太迟,见一击得手,马脸阴测测一笑,脚步飞快,再不停留。 他今日是奉命来杀这竹箐的,自然不会留此人活于人世。 那刀上的毒,不管谁中了,都休想活命…… 秦雨缨蹙眉检查起了竹箐的伤势,这人伤得太重,又中了毒,眼看快要一命归西。 不管怎样,先救活再说…… 她叫杜青按住竹箐身上血流如注的伤口,匆匆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取出一颗,塞入了竹箐口中。 “这是什么?”竹箐气息孱弱地问了一声,没有立即服下。 “保命的!”秦雨缨言简意赅。 其实自己也不甚确定,凭借此药能不能保住这人性命,杀人才是她常做的事,救人并非她最擅长。 竹箐怎么也没想到,临死前会是这么一幕。 她三番两次要除掉的人,此时正替她止着血、喂着药…… 那双十分清澈的眸子,清清楚楚印出她满是血污的脸,令她有片刻的发怔,只觉世事无比荒谬。 心中也不知是哪根弦忽然松动了几分,昏迷之际,她听见自己低声喃喃了一句:“七王妃,我此生从不欠谁什么,若能活下来,便还你这个恩情……” 竹箐是被杜青一路抬回七王府的,气息微弱,似有似无,回府后手腕的脉搏居然归于沉寂,只触得到颈侧经脉还有轻微的律动,也不知究竟还能不能活。 秦雨缨几乎试了所有法子,毒是暂且抑制住了,人还是一点点没了呼吸…… 她只恨不得去阎罗殿中要人才好,正急得捏拳,忽有一团雪白窜入了怀中,雪狐的神色也是焦灼,似乎有话想说。 对了,雪狐! 自己险些忘了,还有这小家伙…… “只能先用你的血救她一命了。”秦雨缨立刻会意,从袖中取出银针。 雪狐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爪,模样难得的乖巧。 扎针取血,喂过竹箐,她苍白如纸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多了一丝血色。 那有似于无的脉搏,也渐渐恢复了几分。 秦雨缨长长舒了口气,看了一眼这依旧昏迷不醒的人,大手一挥,吩咐一旁的丫鬟:“炖参汤,灌也将把她灌醒。” 参汤一锅接一锅地炖着,也不知喝了多少,床上的竹箐终于悠悠醒转。 “原来救人的感觉这般不错……”秦雨缨坐于床沿,忍不住勾唇。 也不知是不是她对阎王那厮恨意太深,如今从他手中夺回了一条命,只觉得心情极是愉快。 竹箐身上的伤皆已被秦雨缨包扎了起来,一一涂了金创药,伤口看起来十分可怖,不过只要将血止住,便没什么大碍。 “我中的毒……”她声音细如蚊虫。 秦雨缨侧耳细听,却还是能听清楚,面色平淡地答疑:“你中的毒没有发作,待你伤好之后,我再替你扎针放血,彻底逼出余毒。” “你救了我?”竹箐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是,我救了你,你的命归我了。”秦雨缨并不打算客气。 竹箐闭了闭眼睛,没再说话。 “我给你一日时间休养,明日我再过来。若到时你还肯将一切不如实相告,我不介意将这你条命还给阎王。”秦雨缨道。 说完这些,便没再久留。 外头有杜青亲自把守,此人就是想逃也逃不掉。 次日一早她便过来了,竹箐躺在床上,睁着双眼,也不知醒来了多久。 “昨夜睡得可好?”她问。 竹箐动了动眼皮,目光落在她脸上:“七王妃就只是想问这些吗?” 第八十章 那臭小子回来了? “不如你开诚布公将一切告诉我,也省却我花一番功夫盘问。”秦雨缨道。 竹箐这回倒是十分坦白:“你的确见过我,那日在辽城,我与你交过手。” 辽城? 秦雨缨听得心念微动:“你是说,牧家别苑?” “是。”竹箐点头。 “那放火的人……是你?”秦雨缨好不狐疑。 “是我。”竹箐给出肯定的答复,“我本想将你烧死,不料引火上身,被烧得面目全非。” 当时别苑里只有两人,其中一个,秦雨缨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而另一个,就是与她有过一番打斗的蒙面男子。 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当时离得很远,不可能被火烧着。 秦雨缨眯了眯眼睛,竹箐是个女子,与她记忆中的蒙面人无任何相似之处,不过其身形十分高大,肩膀又比常人要宽,加之那分外低沉的声音,的确有些不辨雌雄…… 难道自己被迷药所迷,一时看走了眼,连性别都记错? “你为何要杀我?我并不记得自己与你有什么私怨。”她循循善诱。 竹箐听得一笑:“王妃不必费尽心思套话,我与你并无私怨,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秦雨缨“哦”了一声:“奉谁的命?” “我也不知。”竹箐回答得十分简短。 “你不知?”秦雨缨挑眉。 这未免,也太敷衍…… “王妃娘娘一次次救你,你竟连句实话都不肯说?”一旁的杜青闻言有些恼火。 “我只管卖命,至于替谁卖命,我根本无需知道。”竹箐深深看了他一眼,一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撒谎。 秦雨缨从她口中得知,她是个死士,一直被豢养在三王府中,虽也听听三王爷的吩咐,但更多时候,遵从的是一个年轻毒师的安排。 至于那毒师姓甚名谁,从来无人晓得。 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毒师与竹箐一样,只不过是其中的小小一环,绝非那上位的发号施令者。 死士的规矩极为森严,一旦失手,则将重罚。 故而那日竹箐未能取秦雨缨性命,回三王府后被鞭打得浑身是伤,从头到脚无一块好皮肉。 不过也正是这伤,掩盖了她身上那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否则秦雨缨恐怕早已起了疑心…… 听她说完,秦雨缨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 仔细一想,一句话在记忆里飘忽而过——“七王妃,你既然这么不想死,又何必一次次把命往我手上送……” 一次次,将命往她手上送? 秦雨缨蹙眉盯着她:“你在别苑与我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何意?在那之前,你是否还用别的法子刺杀过我?” 此人身上分明藏着秘密,只是她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出法子一探究竟。 “七王妃记性真好。”竹箐笑着说了一句。 虽是笑着的,但那双眼睛始终冷冷清清,丝毫不近人情。 “没办法,想杀我的人太多,我总不能死了都不知该找谁算账。”秦雨缨摊手。 死了还能如何算账? 竹箐对她这话不以为意,继续道:“该说的我都已说了,有些事恕我无可奉告,那些对七王妃你来说并不重要,知与不知,皆无区别,于我而言却是活命的根本。” 秦雨缨挑挑眉没再说话,问了这么半天,实则没有半点进展。 杜青闻言嗤笑:“活命,你还想活命?” 这人如此危险,曾是刺杀七王妃的死士,先前让她进府,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如今她身份败露,王爷自然不会留她性命。 其实秦雨缨倒对竹箐没起杀心,原因很简单,她在竹箐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上一世的影子。 如此的凉薄,连眸光都毫无温度可言…… 杀一个与自己先前这般相似的人,她着实有点下不去手。 不过,她断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手腕轻转,指间银针扎向竹箐的涌泉穴、天枢穴与天池穴,这一连串的动作极快,竹箐只觉得浑身一阵绵软,一下子连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畅。 “我已扎针暂废了你的武功,在你伤好之前,就在七王府安心待着吧,杜青,看好她,别让她到处乱跑。”秦雨缨道。 此事交给杜青,她再放心不过。 杜青面露犹豫:“难道……不用先问问王爷?” 就这么将人留在府里,王爷会同意就怪了。 怎料忽有一道声音传来:“王妃的话,便是本王的意思。” 杜青转目一看,见是陆泓琛站在门外,连忙恭敬应了声是。 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秦雨缨平静的眸光中不觉多了一丝细微的波澜:“你是何时来的?” “方才刚到。”陆泓琛道。 “那你可知,我都吩咐了杜青些什么?”秦雨缨又问。 “不知。”陆泓琛微微摇头。 秦雨缨听得汗颜:“不知我吩咐的是些什么,你还应允得这么快?就不怕被我给坑了?” 对她时不时冒出的古怪词汇,陆泓琛早已习以为常:“不管你坑蒙还是拐骗,本王都照样答应无误。” 那好看的薄唇微弯,哪怕一字未说也透露出一种无声的默许,仿佛无论她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日月星辰,他都会极力摘下来…… 真是……肉麻兮兮。 秦雨缨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心中却泛起一阵莫名的滋味。 那般的,甘之如饴…… 待二人转身离开,杜青与床上的竹箐大眼瞪小眼。 “你家王爷与王妃,平日就是这般相处的?”竹箐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杜青懒得答,不知是不是受了秦雨缨的影响,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个白眼翻得竹箐一阵皱眉,她只觉得这七王府简直怪极了,从王爷到王妃再到副将,竟没有一个举止正常的……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坐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双手,果然已武功全无。 伸手逐一按下方才被秦雨缨扎过的三个穴位,有种莫名的酥软无力。 “别费工夫了,王妃针法如神,你瞎按按不出个什么结果。”杜青提醒。 “那两人都走了,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竹箐有些不悦。 这人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 “王妃娘娘要我看着你,我当然不能离开。”杜青答。 看他说得如此正儿八经,竹箐很是无语,所以,自己现如今是被困在这七王府动弹不得了? 不仅如此,还被迫与此人共处一室,这简直……让她没法忍受! 出了这等事,七王府愈发戒备森严,接连好几日都不许外人随意进出。 这日下午,冬儿忽然来报:“王妃娘娘,秦少爷回来了!” 此时秦雨缨正在房中托腮翻阅几本厚厚的户籍,这些户籍是廉清从衙门找来的,有京城的,也有辽城的。 夜朝征调税赋、摊派劳役等,皆要以此为据,故而户籍中的人丁数目、田地数量,记载得十分详细。 “那臭小子回来了?”秦雨缨闻言抬起了头。 “是啊,秦少爷这次带回了不少好东西呢。”冬儿道。 秦雨缨出门一瞧,几个小厮正匆匆忙忙往库房里搬东西,有江南的绫罗绸缎,有西域的美酒鲜果,还有只在宫里才见得到的精致点心。 “长姐,”秦瀚森快步走来,眼底是难掩的喜色,“皇上说我为太后娘娘治病有功,将我官升从五品副院使,这些都是方才送到太医院来的赏赐。” 从五品副院使? 那岂不仅次于太医院最大的官儿——院使大夫? 冬儿嘴甜,率先说道:“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奴婢听说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都比少爷要年长好些呢,少爷年纪轻轻官运就如此亨通,今后必定大有作为!” “是啊,少爷如此年轻有为,旁人真是羡慕都羡慕不来……”雨瑞也道。 话未说完,一个小厮快步走了过来,躬身禀告:“王妃娘娘,外头有个叫秦洪海的人求见,说是有事要跟您与秦少爷谈。” 秦洪海? 冬儿怔了一下,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 其实也不怪她粗心大意,秦雨缨自打嫁过来,便与秦家断了关系,下人对这一名字耳生也在情理之中。 “让他进来吧。”秦雨缨点点头。 一旁的秦瀚森,不禁蹙起了眉。 先前他被太后身边那宫女诬陷时,秦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出面,如今他升官当上副院使了,秦洪海就立刻亲自找上门来了,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秦洪海很快被下人领了进来,带入了偏厅。 他统共就来过这七王府两回,上回来是为了嫁女儿,当时他生怕秦雨缨这个逆女闹出什么乱子,只顾着忧心忡忡了,哪有闲情逸致仔细打量这府邸的装潢? 今日一看,啧,王爷住的地方,果然气派得很啊! 不仅屋宇美轮美奂、木具价值不菲,就连这盛水的茶盏,都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精致,拿在手里极有分量,与他平日见过的那些就是不一样…… 不一会儿,秦雨缨就过来了。 秦洪海伸长了脖子看来看去,没在她身后看见秦瀚森这个儿子的踪影。 第八十一章 得罪了皇后娘娘 “森儿呢?”秦洪海疑惑地问。 “他不愿过来。”秦雨缨言简意赅。 秦洪海一下就来了脾气,他这当爹的眼巴巴找上门来,儿子居然拒不露面?若传了出去,叫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不过,他的脾气在瞧见紧随而来的陆泓琛时,立即春风化雨变作了浓浓谄媚:“哎哟,七王爷……” “秦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陆泓琛问。 “当然是为了草民那犬子,”秦洪海小心翼翼斟酌着言语,“犬子在七王府待了这么长时间,着实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草民想着,若是将他接回家去……” “不必。”陆泓琛一口回绝,“本王不觉得麻烦。” 秦洪海语塞,顿了顿又道:“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犬子已到适婚之龄,是该寻一个良配了。” 适婚?良配? 秦雨缨总算明白,秦洪海这只老狐狸在打什么主意了。 敢情老狐狸不止想接秦瀚森回府,还想趁秦瀚森升官之际,赶紧找个名门闺秀让他娶了? 如此一来,秦家就又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了,说不定那破落的后院能重修了,空虚的库房也能被填满了,简直是美事一桩…… 事实证明秦洪海还真是这么想的:“王爷有所不知,草民府中屋宇破落,年久失修,这些年家不似家、宅不似宅,可谓苦不堪言。难得犬子如此争气,当上了太医院的副院使,草民心中也是甚慰。怎料他却鬼迷心窍,非要与草民断绝父子关系,这可真是……” 说着说着,竟掩面似要掉泪。 鬼迷心窍? 秦雨缨听得分明,秦洪海无非想说她就是那只鬼,唆使秦瀚森离开秦家,闹得他家宅不宁。 “草民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巴望着他仕途亨通,大有作为,能为草民养老。俗话说得好啊,养生送死,义不背亲,草民也不想看犬子有违孝道,将来遭天打雷劈啊!”秦洪海继续说道。 一扯还扯上了天打雷劈,这帽子扣得如此冠冕堂皇,乍一听似乎真有几分道理。 “好一个养生送死,义不背亲,秦瀚森被押进衙门时,你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犬子?”秦雨缨回敬。 “这……”秦洪海一怔。 “他来七王府已有数月,这么久了,秦大人就从未想过要来看看这个儿子?”秦雨缨又问。 秦洪海一张老脸已是有些憋红,正要反驳,却闻陆泓琛道:“想来秦公应当是事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有什么事,能忙上整整三个月? 若换做旁人,定会无地自容,偏偏秦洪海连忙点头称是,一点也不含糊:“正如王爷所言!” “难怪了,”秦雨缨若有所思,“秦可柔成婚那日未邀请他吃喜酒,想必也是这个原因,秦大人你说是吧?” “这……”秦洪海再次一怔。 秦瀚森入职太医院时并未公示,他先前压根不晓得有这么一码事,直到今日才听闻儿子当了大官……之前一时忽略,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想来秦公应是担心儿子挨了板子,伤势未愈,所以才未派人来送请柬。”陆泓琛又道。 “是了是了!”秦洪海继续点头,压根没听出陆泓琛语气中的挪揄。 可不就是这样吗? 还是七王爷通情达理,不似这逆女一般咄咄逼人…… 听秦雨缨一声声秦大人地叫着,他心里那叫一个窝火,若这逆女还未出嫁,他非得拿棍子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可! “奇怪,我怎么记得是秦可柔成婚在前,他挨板子在后?秦大人难道连这都记不清了?”秦雨缨的语气漫不经意。 “这……”秦洪海眼珠子一转,急忙解释开了,“森儿是我唯一的儿子,这种事我身为父亲哪会记不清?方才只一时弄错而已……再说,我当时是派人送了请柬的,定是赵氏那妇人一时疏忽,将森儿的请柬给遗漏了!” 秦雨缨“哦”了一声,淡淡纠正:“不是你弄错,是我弄错了,秦瀚森挨板子的确是在前,秦可柔成婚的确是在后,看来这种事,秦大人身为父亲还真是没有记清……秦大人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请接着说。” 语气平平的几句,听得秦洪海好一阵结舌。 他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在被人当猴耍? 就算不记得,那又如何?他每日要做的事多了去了,偶尔弄混了一两件,哪轮得到这个逆女指手划脚? 此时秦洪海一张老脸虽红得有些青紫,但思及自己的来意,还是不肯轻易罢休,强忍恼火,将目光投向了陆泓琛:“王爷,草民老了,女儿嫁了,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难道……难道草民要孤零零度此一生,百年之后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 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哎,草民自知糊涂,先前让森儿在那赵氏手中受了不少委屈,若森儿今后嫌赵氏多事,草民将她赶走不就是了?” 好一句将赵氏赶走…… 秦雨缨先前还觉得,秦洪海或许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直到听了这话才发觉自己太高看了他。 赵氏与他朝夕相处已有十几二十年,如今说赶就赶,一点也不含糊,此人的绝情可见一斑…… “你……你所言是真?”一道声音忽然传来。 那是秦瀚森,他虽然说了不想见秦洪海这个爹,但不知怎的,还是不由自主走到了偏厅外头,听到了这番对话。 秦雨缨压根不吃秦洪海那一套,秦瀚森却做不到。 他毕竟年轻,听闻爹为了接回自己,甘愿赶走赵氏,不免有些动容,还道其真心打算悔过。 “森儿!”秦洪海转目见是他,那叫一个激动万分。 “爹,你方才说的那些,可是真话?”秦瀚森重复了一遍。 他何尝不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可有赵氏那个恶妇从中作梗,哪会有什么和睦可言? 若将赵氏赶出秦家,事情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这么想着,他忽然瞥见了秦雨缨的目光。 那目光古怪极了,似乎带着苦笑,又似乎带着责备,仿佛早已看透了眼前的一切,看得他微微一怔。 “爹说的当然是真话!”秦洪海不假思索地答。 秦可柔这颗掌上明珠未出嫁时,他还丝毫没察觉,这一出嫁,他就立马发现不对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儿子,今后谁来给他养老啊? “森儿,你随爹回去,今后府里的一切还不都是你的?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疼你疼谁?以前是爹瞎了眼,今后断不会再任由那赵氏胡作非为……”秦洪海一个劲地劝着,劝得唾沫横飞。 秦瀚森打量他花白的胡须、头发,打量他眼角一道道细长的皱纹……不知为何,居然无法从中找出半点慈父的影子。 秦洪海嘴里的每个字,他都听见了,可每一个字,都似乎根本不是秦洪海所说的那般含义…… 那种感觉怪极了,令秦瀚森心里没由来地一阵发憷。 不是因为惊惧,而是因为陌生,仿佛眼前的根本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何处有利可图就忙不迭去往何处,至于所谓血脉亲情,根本可有可无…… “那娘呢?”他问。 “你娘?”秦洪海一下就反应过来,这点自己也可以加以利用,“你娘若泉下有知,定是巴望着我们能一家团聚,怎会忍心看着你与爹断绝关系?” “那长姐呢?”秦瀚森又问。 秦洪海看了一眼秦雨缨,眼底闪过些许为难:“你长姐她已出嫁,自然不会跟为父一同回去……” “你可有问过长姐,她嫁过来之后过得好不好?”秦瀚森打断他的话。 秦洪海老脸已是有些挂不住了,心想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一个个的,突然都有这么多事要问他? “她如今贵为七王妃,怎会过得不好?何须为父过问?”他语气略有不耐。 秦瀚森闭了闭眼睛,终于明白了秦雨缨那丝苦笑是什么含义:“我如今已是副院使,父亲也无须再过问我的事……至于回秦家,恕难从命。” “你!”秦洪海险些被他给气死。 方才不是还好端端的吗,怎么一下就变卦了?定是秦雨缨这个逆女暗中使眼色,坏了他的好事! 秦洪海那叫一个怒火中烧,只是碍于有陆泓琛在场没敢发作。 “秦大人,请回吧。”秦雨缨的语气始终疏松平常。 秦洪海强忍怒意告了退,离开时,那背影好不僵硬。 “你不后悔?”秦雨缨转目看向秦瀚森。 “我不后悔……”秦瀚森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后悔,他既不想被当成摇钱树,也不想被捧成金饽饽,他宁愿留在这七王府中,哪怕时不时挨长姐几句训斥也好,至少她待自己从无半点虚假…… 他不知道的是,秦洪海之所以来得如此急切,是因私自替他应下了一桩婚事——与董家长女,董婉儿的婚事。 见秦洪海未能如愿以偿带回秦瀚森,赵氏那叫一个心急:“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听说那董家是皇后娘娘宗族的亲戚,得罪了董家,岂不就是得罪了皇后娘娘?” 第八十二章 腹痛不止? “我哪晓得那混账小子会如此冥顽不灵?”秦洪海也是没好气。 他好声好气上门去劝,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 什么养儿防老?都是屁话! 他算是看出来了,秦瀚森那混账小子心里就只有秦雨缨一个长姐,根本没他这个爹! “可是老爷啊,明日就要安排秦瀚森与那董家小姐见面了,他若一直躲在七王府里头不肯出来,该如何是好啊……”赵氏惴惴不安。 一急之下,她真恨不得把秦瀚森绑出来才好。 “他要不不肯出来,你就派人去那七王府,说我死了!”秦洪海将手一挥,怒道。 他就不信,秦瀚森这个儿子,连亲爹的生死都不顾了…… 消息很快就放了出去,说秦瀚森不孝,将爹气得卧病在床,奄奄一息。 派去小厮也很快就到了七王府,可哪晓得,连府门都没能进去。 原因无二,陆泓琛早已吩咐过,从今往后,秦家人不得入内…… 秦雨缨得知此事时,正在房中用早膳。 陆泓琛今日要上早朝,故而未能陪她一同用膳,吩咐厨房熬制了一些药膳,送到了她房中。 看着面前那堆积如山糕点,以及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秦雨缨颇有些汗颜。 粥里加了人参、虫草等好几味补药,补药皆是太后派人送来的,原本是要给陆泓琛补身子用,哪晓得如今全进了她的肚子。 “王妃娘娘,您就多吃点吧。王爷说了,若您再这么瘦下去,厨房的那些下人今后可就别想领例银了……”冬儿在旁说道。 秦雨缨身形一直极瘦,瞧着像是个纸片人。 倒不是因为她挑嘴儿,而是近来不知为何,无论吃什么都有些食之无味。 见秦雨缨依旧是无甚食欲的样子,冬儿想了想,面色忽而一喜:“王妃,您该不会是……怀上了吧?” 秦雨缨手中汤匙一顿,嘴里的粥险些喷出去。 怀上了? 天地良心,连那啥都未那啥过,怎么怀上? 陆泓琛那货,又不会什么隔空大法…… 见她被呛得直咳嗽,冬儿连忙又是递帕子又是递水:“娘娘,您慢点儿……” 喝了几口茶水止住咳嗽,秦雨缨没好气地看着冬儿:“以后不许乱说。” “是。”冬儿垂下头,眼角却是带着笑意,“王妃,要不还是请大夫过来瞧瞧吧,若真怀上了……” 这府里,不是要多一位小世子了? “如果有了身孕,我哪会不知?”秦雨缨打断她的臆想。 不过自己这身子,这几日的确有些古怪,不仅练功时有些使不上力气,且面色也变得苍白了不少…… 正思忖着,忽有人叩了叩门。 冬儿伸长脖子一瞧,喜道:“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秦少爷,您正好可以替王妃娘娘诊诊脉。” “诊脉?”秦瀚森听得有些不解,转目看向秦雨缨,“长姐,你病了?” “王妃娘娘最近食欲不佳,奴婢瞧着颇有些像是害喜。”冬儿解释。 “就你多嘴。”秦雨缨白了她一眼。 冬儿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做声了。 秦瀚森瞧了一眼秦雨缨略显憔悴的脸色,坐下替她认真把起了脉。 亲姐弟之间自然没有太多顾忌,无需隔帘听诊、悬丝诊脉。 探了探秦雨缨的脉象,秦瀚森拧眉:“长姐,你脉象虚浮,像是……有经脉堵塞的征兆。” 经脉堵塞? 秦雨缨伸手按了几个穴位,按下之后,果然有奇怪的酥麻之感。 “这么说,不是害喜?”一旁的冬儿听得有些担心,忙问,“那……严不严重?要不要开些方子?” “并不严重,不过方子还是要开的。”秦瀚森答。 他仔细问了秦雨缨近日的饮食与日常,一时半会儿判断不出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找不出病因,不便于对症下药,就只能先开一些活血化瘀的药物让秦雨缨服用几日,慢慢观察药效再说。 药方很快就写好了,冬儿拿着方子出去了。 “你今日不是要去太医院吗?”秦雨缨问秦瀚森。 她记得,太医院副院使不能轻易出宫,而秦瀚森不仅出了宫,还在七王府待了一夜,想来应是得了太后的额外关照。 秦瀚森点头:“我一会儿用过午膳再走。” 太医院事务繁多,一年到头都难抽出时间回家省亲,下次再来看长姐,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他自然要多待一会儿。 “对了,长姐,姐夫近来待你可好?”他问。 “他待我一直很好,你大可放心。倒是你自己,在宫里诸事小心,小心莫卷入那些权谋之争。”秦雨缨叮咛。 “这是当然……”秦瀚森看了看她,似乎有话想说,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秦雨缨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你在我面前,还需如此谨言慎行?” 秦瀚森犹豫了一下,道:“长姐,宫中有传言,说你是个不孕之人……” “不孕之人?”秦雨缨听得蹙了蹙眉。 好端端的,为何会有这种传言? “太后娘娘与你一直……一直有些不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信了这些流言蜚语的缘故。”秦瀚森补充。 秦雨缨看出了他的眸中的关切,思忖着道:“太后与我并无不合,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不听也罢。” 都说流言止于智者,而事实上,有些话一旦传开,便泛滥成灾,多少个智者都止不住。 她自然不可能为了击破流言,特地去找陆泓琛生个孩子。 再者说,即便她想,只要有阎王那厮的封印在,此事也绝无可能。 唯有不去理会谣言,才是唯一的办法,否则岂不是给自己心里添堵? 秦瀚森却不是这么想的,他长姐身子虽弱,但怎么着,也没弱到连胎儿都怀不了的份上…… 思来想去,他觉得,或许是姐夫陆泓琛有问题。 “长姐,姐夫他是不是……”秦瀚森吞吞吞吞地问。 “是不是什么?”秦雨缨一时未解其意。 秦瀚森脸颊微红,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索性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这个……这个是我送姐夫的,每日煎水服用即可。” 说着,告了声辞,一溜烟推门而出了。 秦雨缨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诧异。 打开桌上那布囊,里头黑乎乎的一物,形状有些古怪。 打量了两眼,她额角不由一僵。 这是……鹿鞭? 那臭小子,居然送了一根鹿鞭过来,是在……找打吗? 秦雨缨满脑子都是黑线,正不知该如何处理此物,一人忽然推门而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泓琛。 他一进来就瞧见了桌上的鹿鞭,深邃的眸光微变:“此药是为本王准备的?” “当……当然不是。”秦雨缨结结巴巴地收起那布囊,胡乱扔进了房中某个角落,急忙转移话题,“你不是要上朝吗,为何回来得这般早?” “薛贵妃身怀有孕,皇兄大喜之下颇有些无心国事,每日早朝都散得极早。”陆泓琛答。 秦雨缨闻言不觉托腮:“若薛贵妃生下皇子,那陆长鸣岂不就只能死心了?” 到时,储君之位不再空空无人,陆长鸣这个三王爷,便与皇位之争彻底无缘。 “三王兄不是善罢甘休之人,那薛贵妃肚子里的皇嗣能否顺利出世,还是个未知数。”陆泓琛道。 联想起秦瀚森正好在太医院当职,秦雨缨隐隐有些担忧。 皇帝年近四十仍旧无子,对此事十分在乎,听闻先前那小皇子被淹死时,宫中有不少下人都遭了秧,不是被杖责而死,就是被发配边境…… 此番若薛贵妃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仲弟岂不也要受牵连? 这宫中最隐晦的害人手段便是下毒,自古以来,许多名不见经传的毒药其实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那些争宠的妃嫔哪里忍心屈居她人之下?一个个机关算尽,巴不得将所有对手一一铲除,用心之歹毒,往往令人匪夷所思。 这么一想,秦雨缨觉得事情不妙。 秦瀚森作为副院使,一旦出事定是逃不了责罚…… 听她说了心中顾虑,陆泓琛安慰:“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那薛贵妃每日的饮食皆有宫女一一试过,旁人想要下毒害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要是秦瀚森能离开太医院,就再好不过了……”秦雨缨喃喃。 说完,又不免觉得自己太多心。 不仅多心,还有些鼠目寸光。 秦瀚森已快要成年,迟早会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有他自己的作为,怎能为了一些连影子都未见着的事,就生生断送了大好前途? 可事实证明,秦雨缨并未多心。 没过几日,那薛贵妃果然出了事。 “听说薛贵妃今日腹痛不止,流了不少血,好在腹中胎儿得以保住,没有小产。”冬儿一听到这消息,就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了秦雨缨。 “腹痛不止?”秦雨缨听得蹙眉。 腹痛不止原因颇多,可能是因孕妇体虚,也可能是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若是体虚,只需安心休养便可,若是别的原因,那就值得深究了…… 她思来想去,怎么也没想到,此事最后竟会与自己扯上关系。 第八十三章 试药 不几日,宫中竟张贴出皇榜,说薛贵妃身体抱恙,御医束手无策,若民间有医术了得之人能将其治好,则封官进爵,赏银千两。 秦雨缨心叫不好,秦瀚森这个仲弟治病不力,此番定要遭殃。 皇榜一贴出来,她就匆匆入宫见了太后。 “哀家早已吩咐下去了,无论薛贵妃出了何事,都祸不及你仲弟。”太后心中倒是早有计较。 秦瀚森是因替她治好了头风之疾,才被提拔成副院使大夫的,当上副院使不过短短几日而已,而替薛贵妃看病、诊脉一事,向来是由院使大夫与贺御医二人负责,故而怎么着也不该怪到他的头上。 这些,太后还是拎得清的。 “那就多谢太后了。”秦雨缨微舒了口气。 “难得你进宫一趟,这次先陪哀家用了晚膳再走。”太后开口留她。 实则,用膳不过是个幌子。 趁此机会叫太医为秦雨缨诊断一番,看看这个儿媳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不孕之人,才是正经事。 她的两个儿子皆无后嗣,这厢薛贵妃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却又莫名其妙地患了病,且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眼看肚子里的孩子是要保不住了,叫她怎能不担忧? 若皇帝一直无皇子、陆泓琛一直无世子,这夜朝的天下,岂不是要落入那陆长鸣手中? 陆长鸣非她所生,只是一个小小宫婢的儿子,她怎能眼睁睁看着皇位被外人所夺? “不了,”秦雨缨不假思索地摇头回绝,直觉告诉她宫中是非多,最好不要久留,“府里还有不少琐碎事要处理……” 怎料还未说完,就被太后不动声色地打断:“不是还有琛儿在吗?琛儿又不是无能之人,你用不着事事都如此操心。” 秦雨缨一阵无语,若自己继续说下去,倒成了诋毁陆泓琛无能了。 她岂会瞧不出太后心里又在打小算盘? 只是话已至此,不好反驳,加之因秦瀚森一事欠了其一个人情,于是勉强点点头留了下来。 用过晚膳之后,忽然来了个熟人——贺亦钧。 “微臣拜见太后,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贺亦钧跪地磕头。 他是来替太后诊脉的,起身后转目瞥见了秦雨缨,拱手行起了礼:“王妃娘娘也在?” “贺大夫,你今日顺带也替七王妃把把脉。”太后佯装漫不经意地吩咐。 贺亦钧点头应了声是。 秦雨缨听得双目微眯,联想起秦瀚森先前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心下已是了然,只不过没有挑破,淡淡问道:“听闻贺大夫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如今在宫中待得习不习惯?” “微臣本是山野村夫,如今承蒙皇上与太后娘娘恩典,得以入住太医院,此乃无尚的荣耀,又怎会不习惯?”贺亦钧道。 他的模样虽不算出众,但那五官勉强称得上顺眼,瞧着不像尖酸歹毒之辈。 只是这答非所问的一席话,着实有些令秦雨缨翻白眼。 一个御医,拍马屁拍到这份上,也是没准儿了…… 太后却显然很受用,听得一笑:“贺大夫医术了得,最擅长开滋补身子的药方,七王妃如此瘦弱,让贺大夫瞧瞧总是没错的。” 贺亦钧上前替秦雨缨把起了脉,怎料这一把脉,就把出了古怪。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着秦雨缨:“七王妃,你……” “我怎么了?”秦雨缨问。 自己好端端的,并未长出什么三头六臂,此人的脸色何至于这般惊奇? “你的脉象……怎会与薛贵妃如此如出一辙?”贺亦钧满眼不可思议。 什么? 秦雨缨闻言微怔。 太后也是一怔,正色道:“贺御医,这话可不能乱讲!” 贺亦钧连忙跪地:“太后娘娘,事关薛贵妃腹中的小皇子,微臣哪敢胡言?若太后娘娘与七王妃信不过微臣,可请院使李大人来判断,他与微臣一同为贵妃娘娘治病,对贵妃娘娘的病情再了解不过!” 须发花白的李院使,很快就被传了过来。 诊脉过后,得出的结论果然与贺亦钧如出一辙:“启禀太后娘娘,若下官没有猜错,七王妃与薛贵妃所患的应当是同一种病。” 秦雨缨已是听得眸光微变,而贺亦钧接下来的话,更是令她深感不妙。 “微臣觉得,这或许不是病,而是……毒。”贺亦钧纠正。 “贺御医何出此言?”李院使听得不解。 “若是病症,为何自古以来的医书中皆无此记载?唯有毒药,才会有这般相同的药效。”贺亦钧解释。 “这……”李院使蹙了蹙眉,觉得言之有理。 这几日他翻阅了不少医书,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贺亦钧此时的这番言语,多多少少给他提供了一些头绪…… “事关重大,何时先禀告圣上为好。”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思忖。 太后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闹成这样,原本只是想叫人替秦雨缨诊脉而已,怎么一下子竟与那薛贵妃的病情有了关联? 她转目瞧了秦雨缨一眼,不禁担忧起来。 若是病还好,可贺御医偏偏说那不是病,而是毒。 与毒扯上关系,恐怕非同小可。 太后看得出,秦雨缨对此事一点也不知情,可皇上会如何看,还是个未知数啊…… 消息立刻传入了皇帝耳中,秦雨缨不多时就被召去了金銮殿。 殿中,一身龙袍的皇帝坐于高位之上,面无表情地睥睨着她:“七王妃,对薛贵妃的病情,你有什么话想说?” “不知皇上想让我说些什么?”秦雨缨思忖着问。 “大胆!”一旁油头粉面的老太监尖声打断她的话,“七王妃,你怎敢在皇上面前如此无礼?” 秦雨缨汗颜,她哪里无礼了? “薛贵妃病得一日比一日严重,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听闻七王妃针灸之术十分高明,可愿前去为她医治?”皇帝问。 虽是问,语气却一点也不容回绝。 方才那第一句,看似是询问,实则是在给秦雨缨主动邀功的机会,岂料此人一点也不懂得看脸色,非得让他把话说破。 秦雨缨也是很想吐槽,若她有办法医治,何至于连自己身上的病都未能解决? 说来也怪,寻常疾病皆是病来如山倒,此病却毫无征兆,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亏损气血,她调理了数日仍未能恢复一分一毫,更别说那薛贵妃还怀着孩子,想来症状应当比她严重得多。 “七王妃,皇上问你话呢,你还不快答?”那老太监催促。 秦雨缨点了点头:“治病可以,只是不一定能治好。” 她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不懂得安慰病人家属。 若换做旁人,定会说些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一类的话,她却只答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皇帝听得愈发愠怒:“这么说你一点头绪也没有?为何会患上一模一样的病,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秦雨缨听得恼火,这是何意,她为何要清楚? “皇上息怒……依微臣看,贵妇娘娘不是患了病,而是中了毒,七王妃只是略懂些针灸之术而已,哪会晓得要如何解毒?”一个声音说道。 秦雨缨这才发觉,贺亦钧也在一旁。 此时此刻,听着他替自己开解,不免有种荒谬之感。 原因无二——她总觉得这人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 事实证明她果然未猜错,贺亦钧顿了顿,接而又道:“不过,既然七王妃与贵妃娘娘症状如此一致,或许可让七王妃为贵妃娘娘试药。贵妃娘娘身怀有孕,许多药物不宜直接服用,须得先试过药效才行。七王妃若肯慷慨相助,解贵妃娘娘身上的毒,想必不会是什么难事……” 什么慷慨相助?在秦雨缨听来,简直是屁话。 试药这种事,稍有不慎就可能丢掉性命,她哪会不知? “若我说不呢?”她打断贺亦钧的话。 “这……”贺亦钧面露为难。 “大胆!”那老太监又尖声怪气地喊了一嗓子,“为贵妃娘娘试药,即是为皇上分忧,七王妃,你何以推三阻四?” 言语间,那薛贵妃已被宫人用步辇抬了过来,短短数日未见,原本珠圆玉润的身子已是纤瘦如扶风弱柳,上前要向皇帝行跪礼,没等跪下就被皇帝亲自扶起:“爱妃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秦雨缨看得分明,皇帝对这个妃子,可谓十分的在乎。 在皇帝眼里,薛贵妃身怀龙嗣,身娇肉贵。 而她的命,一点也不值钱。 “此番连七王妃也一并惊扰,本宫甚是过意不去,还望七王妃莫嫌麻烦。”薛贵妃说话声细弱无比,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提不上气。 没等秦雨缨表态,一旁的贺亦钧已递上了一份方子:“这是微臣方才琢磨的药方,用的是以毒攻毒之术,或许能够奏效。” 皇帝看了一眼,实则并未看懂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微微颔首说道:“那就有劳七王妃试药了。” 薛贵妃听得疑惑——不是看病吗,为何变成了试药? 那老太监立刻使了个眼色,秦雨缨还没来得及说半个不字,就被两个宫人“请”了下去。 与此同时,坤宁宫中,太后那叫一个惴惴不安。 她心知事情不对,已叫宫人去了七王府通风报信。 岂料那宫人离开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又折返了回来,说御林军已奉皇上口谕关了宫门,查清此事之前,谁也不得擅自离宫…… 第八十四章 阎罗,你居然敢骗我? 见秦雨缨被宫人“请”了下去,薛贵妃不解地问:“皇上,试药这种事不是应当由宫女来做吗?” “贵妃娘娘有所不知,非事恐怕七王妃不可,她与您中的是同一种毒。”贺亦钧在旁解释。 “中毒?这么说……本宫并不是得了病?”薛贵妃闻言愈发诧异。 “这只是微臣的一种看法,究竟是中毒还是得病,需得先让七王妃试过药才知,若试药之后若症状未能缓解,则十有八九是病,若症状有所缓解,便一定是毒。”贺亦钧再次开口解释。 薛贵妃听得柳眉微蹙:“要是七王妃有什么三长两短,如何向王爷交代?” 她与秦雨缨在举办宫宴那日有过一面之缘,二人可谓相谈甚欢,此时忽然听闻秦雨缨要为自己试药,心中不免觉得有所亏欠。 “区区一个王妃,怎比得上朕的爱妃重要?七弟若知情,想必也不会让朕为难。”皇帝道。 他并未告诉薛贵妃,就在数日之前,钦天监的太史令忽然来报,称北斗星南移,天狼星耀青光,这世间恐将有邪祟作祟。 而那邪气,从星象上来看,恰好指向七王府。 紧接着,薛贵妃就莫名其妙地患了病。 加之今日贺御医诊断出秦雨缨、薛贵妃二人症状一致,由不得他不怀疑。 他不管这究竟是病是毒,总而言之,定是与秦雨缨这个七王妃有关! 邪祟临世,祸国殃民,若不及时铲除,恐后患无穷。 如若秦雨缨能救薛贵妃,他便暂且留她一命,如若不能…… 正思忖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让我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何人如此大胆?”皇帝面有怒色。 “是那七王妃的弟弟,太医院副院使,秦瀚森。”一名宫人上前禀告。 “将他赶出去!”皇帝将手一挥。 怎料下令之后,外头的喧闹声反倒更大了。 宫人不一会儿又过来了:“不好了皇上,那秦瀚森打伤了好几位公公,非要来见您!” “大胆!他难道不知在宫中伤人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皇帝拍案,已是龙颜大怒。 “这秦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大胆,先前出了个心肠歹毒的秦淑妃,接着出了个不守礼数的七王妃,如今又来了个胆大妄为的副院使……”油头粉面的老太监,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嘀咕。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愈发勾起了皇帝心里的火。 皇帝正要下令将秦瀚森拖出去狠狠地打,忽闻薛贵妃柔声劝道:“想必那副院使也是担心自己长姐的安危,才不惜如此莽撞。姐弟情深,也是情有可原。” 皇帝虽在气头上,但勉强还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再者说,听闻试药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臣妾对七王妃真是万般过意不去,怎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仲弟受责罚?皇上,您就看在臣妾的份上,饶了那副院使一次吧。”薛贵妃又道。 “爱妃啊,你就是太心善……”皇帝叹了口气,无奈之下,招手示意宫人将秦瀚森带了进来。 “臣太医院副院使叩见陛下,恳请陛下开恩,让臣代替长姐,为贵妃娘娘试药!”秦瀚森一进殿就伏地恳求。 “副院使,男女有别,贵妃娘娘的药岂是你一个男人能试的?”贺亦钧道。 “贺御医,我看了你为贵妃娘娘开的方子,满纸尽是狼虎之药!别说我长姐只是区区一个弱女子,就是身强体壮的男人,吃了那药也定会不堪药力而亡,你这不是要解毒,分明是要杀人!”秦瀚森朝他怒目而视。 “放肆,竟敢在皇上面前口出狂言?”老太监冷喝一声。 “副院使,你所言是真?”薛贵妃听得心中一凛。 “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果贵妃娘娘不信,可让臣先试药,臣喝下之后若能熬得住,再让长姐试药也不迟!”秦瀚森目光决绝。 “是药三分毒,何况微臣用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自然会有风险。”贺亦钧也跪地,似乎在以表替薛贵妃治病的决心。 “这……”薛贵妃犹豫地看向皇帝。 “先送贵妃娘娘回去。”皇帝吩咐宫人。 薛贵妃闻言急了:“可是皇上……” “爱妃先回寝宫,此事朕自有判断。”皇帝蹙起了眉。 要是七王妃不胜药力而亡,他这爱妃听闻消息,定会心急如焚,以至于加重病情。 倒不如让她早些回寝宫歇息,如此也好省却一些麻烦。 怎料就在这时,忽有宫人急急前来禀告:“不好了,皇上,那七王妃喝药之后昏迷过去,已是……” “已是什么?”薛贵妃忙问。 “已是……脸色惨白,气息奄奄。”宫人道。 薛贵妃闻言大惊失色,纤瘦的身子踉跄了一下,软软倒在了一旁的宫女怀中。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宫女惊恐万分。 “看看你二人干的好事!”皇帝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秦瀚森与贺亦钧诛而杀之。 秦瀚森急忙上前,拨开薛贵妃的眼皮。 “大胆,你这是干什么?”皇帝勃然大怒。 “臣在诊断贵妃娘娘的病情。”秦瀚森简短地答。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 他心知只有薛贵妃安然无恙,长姐才有生的希望,若薛贵妃就这么死了,皇帝一怒之下定会让他与长姐一同陪葬。 他死事小,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姐也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贵妇娘娘只是一时心急以至晕厥,恳请皇上让臣全权为娘娘治病,若臣救不回娘娘,甘愿以死谢罪。”他道。 “好,”皇帝语气极冷,“秦瀚森,若贵妃有什么三长两短,朕不止要杀你,还要诛杀你整个秦家!” “可否将臣的长姐也抬至殿中,臣好一并诊治。”秦瀚森接而道。 皇帝点头应允,昏迷不醒的秦雨缨很快被两个宫人抬了上来。 此时她只觉得意识飘飘忽忽的,在一片黑暗中穿梭来、穿梭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地方。 面前是一张偌大的桌子,桌上有墨有笔,还有一本厚厚的册子。 一阵阴风吹过,将那册子的纸页吹得哗哗作响。 风停,册子恰好摊开在最中间一页,不经意地一瞥,她瞥见那一页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陆泓琛。 她心生狐疑,不由自主地上前一瞧,见那名字后还带了一个日期,永安年腊月初七。 永安年,腊月初七……那不就是半个月后? 心中陡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下意识一滞,随即,整个后背都变得森冷起来。 她急忙合上册子,借着四周略显阴暗的光,瞧清了封页上那三个冷冷的大字——生死册。 果真,果真如此…… 什么一月之期,什么找到上下两册医书便能换取自由?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她浑身一阵颤抖,只觉得一腔血涌到喉咙里,变得冰冰凉凉,连呼吸都快要停滞:“阎王,你给我滚出来,装什么缩头乌龟,你给我滚出来……” 黑暗中回荡着她的声响,似乎飘去了更远的地方。 然而,四周始终无人回应。 秦雨缨狠狠掀翻那桌子,想要撕了生死册,可那纸张也不知是用什么所做,直到她双手被绞得通红,都依旧绞不碎分毫。 她瘫坐在地上,声音发颤,恨得锥心:“阎王,你这个王八蛋,你敢骗我,不是说只要我找到那两册医书,就让我留在世上……” “他只说让你留在世上,没说让你与那陆泓琛长相厮守,应当也不算是骗你吧?”一道娇媚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秦雨缨看着那忽然冒出来的女人。 那人从黑暗的角落中缓缓走来,一袭紫裙及地,满头珠翠生辉,那叫一个摇曳生姿。 “我是阎君的妾室,我叫唐咏诗。”女子道。 妾室? 秦雨缨从未听他提起过什么妾室,不过生死册所放之处,应当是地府重地,这女子如此来去自如,绝非毫无身份的小鬼。 “你与那陆泓琛的前尘往事,我皆在幽冥镜中瞧见了,你二人生生世世无缘厮守至白头,着实令人可怜,我此番将你找来,是为了给你二人一次机会,就看你愿不愿答应我的条件了。”女子接而道。 “什么机会,什么条件?”秦雨缨问。 生生世世无缘厮守至白头? 也就是说,她与陆泓琛不止是这一世有姻缘? 女子勾唇浅笑,那笑容娇媚如花初绽:“自然是一个白首不相离的机会,至于条件嘛,很简单,只要你找到那两册书之后,将其毁去便是。反正即便你将书交给阎君,那陆泓琛也注定不能长命,唯有用书窥破天机,逆天改命,才能让陆泓琛的名字从这生死册上彻底消失……” “阎罗要这书究竟有何用?我这么做,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好处?”秦雨缨总觉此事并不像她说的这般简单。 窥破天机,逆天改命……这话听起来为何如此耳熟? 对了!那书中记载的玄女便是如此行的,可最后还不是被上苍惩罚,逃不出因果循环的厄运? 第八十五章 一点也气不起来 “此事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不过是于心不忍,想帮你一把而已。至于阎君为何要这书嘛……自然是为了让一切回归正轨,好结束那玄女的劫数。可玄女与你又有何关系,你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控,何必去在乎旁人?”唐咏诗循循善诱。 心道,反正此人一点也不知情,还不是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 啧,七窍缺了一窍,就是好糊弄…… 她倒要看看这法力尽失、记忆全无的玄女,还能如何与自己作对! 原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岂料秦雨缨将她眼底那点戏谑瞧了个一清二楚。 不知为何,看到这人的第一眼,秦雨缨就打心底里觉得厌恶。 “我看还是不了,玄女也是个可怜人,我不介意成全她一次。”她淡淡道。 唐咏诗闻言脸色一变:“你不是曾对阎君说过,若知道那玄女在哪,定要帮阎君教训她一番吗?我还道你真是真讲义气,原来不过只是在哄骗阎君而已。” “你怎会知道我对他说了什么?”秦雨缨问。 “我……我自然是偶然听他提起的,难道还偷偷跑去听你二人的对话不成?”唐咏诗结巴了一下,不过没有露馅。 那日秦雨缨与阎罗饮酒谈天时,她一直在幽冥镜前偷偷地瞧着。 时隔这么多年,阎罗还是没有忘掉这个女人。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每每看向秦雨缨时,他眼里就会多出一丝细微的光亮,仿佛幽深的夜悄悄亮起了一颗星辰…… 那是她在阎罗身边待了数千年,都从未见过的眼神。 而这一切对秦雨缨来说,居然如此的唾手可得! 她妒恨先前那玄女,她也妒恨如今这秦雨缨,她甚至妒恨那蠢笨如猪的柳若儿…… 至少柳若儿直到临死前才知,自己绝无可能得到陆泓琛的半分喜爱,而她在这数千年前,就已将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 有些事,一开始就早已注定。 好比,阎罗心心念念的从来只有一个玄女。 好比,她在阎罗心中,永永远远不会有一席之地…… 可她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尤其是这秦雨缨! 秦雨缨在此人眼中不止瞧见了戏谑,还瞧见了浓浓的妒恨与哀怨。 至于哀怨与妒恨从何而起,这一点着实令她费解。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她忍不住问。 唐咏诗被问得心尖一颤:“你……你当然没有见过我,你不过是个凡胎肉身而已,怎可能见过我这仙人?” 秦雨缨怎么看都不觉得她像个仙人,思及那薛贵妃病未痊愈,不想打算继续在地府耽误时间:“若没有别的事,我这个凡胎肉身就先告辞了。” 说着,便要离开。 “站住!”唐咏诗立刻叫住了她,“地府岂是你说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我留下买路财?”秦雨缨反问。 自己先前来去自如,阎王那厮从未有过半句啰嗦,却不知为何那厮的姬妾如此爱摆架子。 “你……”唐咏诗气得结舌。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管经历了多少生死轮回,还是这种一句话就能噎死人的脾性,活该在世上多经历些锥心痛楚,将那些棱角一条条全给磨平! “你可知你那仲弟秦瀚森,立刻就要被夜朝皇帝给处死了?”她憋了半天,恶狠狠地憋出了一句。 “什么?”秦雨缨听得眸光一变。 秦瀚森要被皇帝处死,这又是为何? “你试药昏迷之后,那秦瀚森为了救你,答应皇帝彻底治愈薛贵妃身上的病,可薛贵妃红颜薄命,已是命不久矣,叫不叫小鬼前去索命,只是我一句话的事。你若想救秦瀚森,跪下求我便是,若求得好听,我便让他在人世多活几日。”唐咏诗道。 事实却是,薛贵妃的寿命还余下长长的数十载,那怪病是她一手所为。 秦雨缨的身体,也是她背着阎罗悄悄动的手脚,为的就是让那贺亦钧发觉二人病情一致…… 至于接下来的事,根本无需她亲自动手,单凭那贺亦钧,就有千千万万种法子致秦雨缨于死地。 只是可惜,半路突然杀出一个医术高超秦瀚森,眼看就要将那薛贵妃给救醒了。 她心里恨得不行,索性威胁起了秦雨缨,反正秦雨缨又不知人间的情形,能诓骗为何不诓骗? 只是这话落入秦雨缨耳中,着实显得可笑。 跪下? 求她? “命数全在生死册上,岂是你能更改的?我仲弟若注定短寿,你何来的本事让他长命?”秦雨缨反问。 唐咏诗被气得不轻。 是,她是没有本事更改命数,数千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可为何这一点从秦雨缨口中说出来时,格外的令她恼火? “行了,不同你闲扯了,我得走了。”秦雨缨刚说完这么一句,就觉身体一沉,紧接着,眼前有了刺眼的光亮。 那是烛光,难道此时已是晚上? 起身四顾,自己不知何时被抬到了金銮殿中,身旁是一脸焦灼的秦瀚森。 “长姐,你醒了!”见她睁开双眼,秦瀚森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薛贵妃呢?”秦雨缨一醒来便问。 紫衣女子说薛贵妃红颜薄命,命不久矣,若薛贵妃在秦瀚森手里香消玉殒,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薛贵妃病情已有好转,方才被送回寝宫了。”秦瀚森道。 薛娘娘刚走,长姐就醒了过来,一下子两个病危的人都安然无恙了,叫他心里怎能不激动? 看着仲弟如释重负的脸,秦雨缨也略微松了口气:“她没事就好……” “七王妃为何如此担忧贵妃的身体?”皇帝忍不住问。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脸颊的轮廓乍一看与陆泓琛颇为相似,分明才年近四十,一双眼睛就显得格外的苍老了,鼻子也稍稍扁塌了些,同陆泓琛相比,少了几分英气。 “若治不好贵妃娘娘,我这仲弟岂不是要赔上一条性命?”秦雨缨答。 皇帝愈发狐疑:“你方才分明昏迷未醒,怎会听见朕与副院使之间的谈话?” 不,不止昏迷未醒,他分明记得秦瀚森来时,秦雨缨已不在金銮殿中。秦雨缨心叫不妙,很快就从穿帮的慌乱中镇定下来,解释道:“不必听见,猜也能猜到。那贺御医开的皆是些狼虎之药,我这仲弟哪会眼睁睁看着我送死,得知我试药之后昏迷不醒,定会豁出性命为贵妃娘娘治病。” 不过话说回来,那贺亦钧人呢? 环顾四周,并不见贺亦钧的身影。 “传贺御医。”皇帝沉声吩咐。 贺亦钧很快就过来了,见秦雨缨安然无恙,脸色不由微变。 那所谓的“解药”,根本不是秦雨缨这瘦弱的身子骨承受得住的,却不知她为何依旧好端端活着,没有一命呜呼…… 他满心狐疑地朝皇帝行了个礼,转目看向秦雨缨,佯装惊喜:“七王妃身上的毒解了?” 解你个头…… 秦雨缨醒来之后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经脉中的确没有了堵塞之感,但那绝不是贺亦钧所开的药方起了作用。 药方中看似都是些清热解毒的药物,实则混在一起药效极大,不仅不会有解毒的功效,还会造成经脉紊乱,寻常人哪里承受得住? 若非她活了两世,比谁都经得起折腾,此时只怕早已撒手人寰。 “贺亦钧,你险些害了我长姐性命,还想狡辩?”秦瀚森冷声问道。 “微臣不过是想效犬马之劳,为皇上与贵妃娘娘分忧解难而已,何来害七王妃性命一说?”贺亦钧自是不肯承认。 “若贵妃娘娘与长姐真如你所说一般是中了毒,为何我用寻常治病的法子,就轻而易举治好了她二人?”秦瀚森接而质问。 “这……”贺亦钧一时语塞,顿了顿道,“你我行医问诊门道不同,得出的判断自然也有所偏差,你若非要诬陷我谋害七王妃,不如让太医院的前辈们当着皇上的面评评理,看看微臣这方子到底有没有问题。” “好!”秦瀚森不假思索答应下来。 他就不信,连他都瞧得出的门道,那些行医数十载的老御医会看不出。 而事实证明他想到实在太简单,几位老御医瞧过那方子之后,纷纷说药物并无问题。 “副院使,你到底太年轻气盛,行医问药各有各法,你主张的法子,不一定就是最好的,贺御医主张的法子,也不一定就是最差的,何必事事非要争个高低?” “就是,贺御医认为贵妃娘娘是中毒,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寻常疾病,哪会拖延如此之久依旧不见好转?你治好贵妃娘娘不过是走远而已,定是院使大人先前开的那些药潜移默化地起了作用,故而今日就算没有你,贵妃娘娘也照样能够痊愈……” 听了这些话,秦瀚森那叫一个怒火中烧。 什么叫事事非要争个高低? 什么叫就算没有他,贵妃娘娘也能好转? 睁着眼睛说瞎说到这份上,简直令人五体投地! “各位御医说的是,仲弟年纪轻轻,受太后娘娘抬爱当上副院使,能力有限,不堪重任,不如今日就辞去这副院使一职,太医院中择能者而替之。”秦雨缨道。 她说得十分平淡,平淡得令秦瀚森都有几分诧然。 只不过话音刚落,那些原本还说个不停的御医,就一个接一个讪讪地闭上了嘴。 他们不过是妒忌秦瀚森的才能,不甘心被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压在头上而已,若秦瀚森真撂摊子走了,谁来继续给贵妃娘娘治病? 万一病情反复,皇上一怒之下要罚整个太医院,何人担这个责任? 秦雨缨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看着那一张张心思各异的脸,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若欺负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当着她的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秦瀚森,真当她这个做长姐的是软包子不成? “七王妃不必谦虚,你这仲弟年轻有为,医术高明,封一个小小副院使绰绰有余。”皇帝开口解围。 虽然秦瀚森能力出众,但仅凭他一人之力,如何撑得起偌大的太医院? 宫中足有三千妃嫔,秦瀚森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是顾不过来的,故而,还需有其他御医一同为后宫效力才行。 两头需得兼顾,既不能委屈了秦瀚森,又不能寒了太医院这帮老臣的心。 故而皇帝将他们各自奖赏了一番,赏了院使与众御医千匹锦缎,也赏了秦瀚森白银千两,珠翠十箱。 出宫回府的路上,秦雨缨一直在发愣。 秦瀚森与她同乘一辆马车,见此颇为不解:“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秦雨缨牵了牵唇角。 话虽如此,那笑容却着实有些苦涩。 她顾虑的那些事,如何能向秦瀚森提及? 见她不说,秦瀚森便也没有多问,回府之后却立刻派小依仔细打听了一番,生怕秦雨缨是受了陆泓琛这个姐夫的薄待才会如此。 陆泓琛对宫中发生的事并不知情,见秦雨缨回来得如此之晚,不免有些担忧:“母后留你在宫里用晚膳了?” 秦雨缨点点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眸中不觉就有了些许水光。 腊月初七…… 腊月初七,距今只有短短十来日。 若那生死册所言非虚,陆泓琛岂不是…… “怎么了?”陆泓琛捏了捏她被冻得有些红的鼻尖,“这里风大,走,有什么事进去再说。” 他牵起她柔弱无骨的手,将她带进了书房。 房中暖意融融,秦雨缨的手却始终冰凉。 “陆泓琛,你……你近来是否觉得有哪里不舒服?”沉默了许久,她问。 陆泓琛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秦雨缨的心顿时就悬了起来。 “本王每日与你同寝,却碰你不得,怎会舒服?”陆泓琛接而道。 秦雨缨听得结舌,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突然很有揍两拳的冲动。 只是怒气不及眼底就已烟消云散,她面对这人时,还真是一点也气不起来。 第八十六章 还是留下来帮帮她吧 “其实……我今日见了皇上与那薛贵妃。”秦雨缨想了想,转移话题。 反正此事陆泓琛怎么着都会知道的,她没必要瞒他。 “皇兄?”陆泓琛闻言正色,“他为何要见你?” “他想让我为薛贵妃治病……”秦雨缨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虽然极力轻描淡写,但陆泓琛还是听得剑眉紧蹙:“薛贵妃的病,与你有何干系,为何非要让你去试药,简直荒唐!” “试都试过了,就不必再计较这些了。再说,我服了那药不是已经好转了吗?”秦雨缨安慰他。 说着,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你看,那些堵塞的经脉尽都通畅了,说不定是贺亦钧的药方起了作用。” 话虽如此,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贺亦钧并不可信,此番十有八九不是想治好她,而是想害死她。 可她与这人无冤无仇,一切究竟是从何而起? 狐疑之际,忽有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揽入了那个熟悉且温暖的怀里。 “若非那人治好了你,本王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陆泓琛眉头依旧紧锁。 闻言,秦雨缨有点小小的心虚。 不是她故意要瞒,而是此事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无论如何,她的病的确已好了,仔细想来,真不知为何好得如此之快,如此……毫无征兆。 她并不知道,地府的幽冥镜前,有双美目正恨恨地盯着自己。 “这次算你走运……”唐咏诗愤然道。 阎罗这几日去仙界复命,眼看就要回地府了,若发觉她对玄女所做的一切,定会勃然大怒,责罚于她,故而她才赶紧除去了玄女身上的“病”。 说来也是气人,若阎罗再迟几日回府,自己定能将玄女折腾个半死不活,为何时机总是差了这么一点点? 不仅如此,玄女这一世还有如此多的助力,光是那医术高明的仲弟秦瀚森,就颇令她施展不开手脚…… 与此同时,深宫之中,一个油头粉面的老太监,正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在珠帘外头禀告:“娘娘,那七王妃不仅没死,还病得痊愈,恢复如初了。” 珠帘后那美妇正慢悠悠品着茶,闻言,一双白皙如瓷的手颤了颤,茶水也跟着漾起圈圈涟漪。 “那她的仲弟秦瀚森呢?”美妇朱唇轻启。 “秦瀚森替薛贵妃治病有功,得了皇上不少赏赐,老奴看啊,皇上就只差没将那院使之位赐给他了……”老太监一五一十地说着。 话未说完,忽然听见珠帘里头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他连忙住了嘴,垂下头不敢再吭声。 “皇上对那贱人,还真是一往情深……”美妇咬牙切齿地嗤笑,那笑容显然不及眼底,眸光深处是浓浓阴戾,犹如挥之不去的漫天大雾。 “娘娘息怒,皇上不过是因着薛贵妃怀了皇嗣,所以才多关照了她几分,若没有皇嗣,哪会多看她一眼?”老太监对后宫女人之间的较量早已司空见惯,深知如何劝说才最为有效。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美妇的神色就缓和了几分,只是一双凤目依旧阴沉,眸光甚至略显扭曲:“皇嗣?这后宫之中,谁也别想生下皇嗣,皇嗣只能由本宫所生!” “是,娘娘说得是……”老太监一个劲儿地点头,心道那七王妃与副院使,恐怕是要与薛贵妃一同遭殃了。 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娘娘,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吗…… 这夜,秦雨缨睡得极不安稳。 半夜醒来,索性悄悄从陆泓琛怀中抽身,穿上绣鞋,披上衣裳,推开了房门。 外头北风凛冽,融雪的天最是寒冷,与下雪时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头看了一眼陆泓琛的睡颜,他睡得那般安静,长睫在眼睑投下两片小小阴影,鼻翼随着呼吸微动,脸颊的轮廓即便在睡梦中也是如此英挺……看得她心里某处,忽然就空落起来。 许是外头的冷风灌入了房中,陆泓琛在睡梦中剑眉微蹙。 秦雨缨轻手轻脚合上房门,咬着唇在回廊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思忖。 那紫衣女子说,拿到上下两册医书,便可逆天改命,让陆泓琛的名字彻底消失在生死册上,从此跳出轮回…… 如若医书真有如此作用,那她……是否该拼尽全力一搏? 又或者,还是径直找阎王那厮对峙来得妥当?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偏院附近。 这里昼夜有人把守,暗卫见了她,并未露出多少诧异的神色,只是语气平静地问:“王妃娘娘是来看那雪狐的?” 雪狐? 秦雨缨心念微动,这才想起自己已好些日子没见过小狐狸了。 她点点头,推开偏院的门,见一团毛茸茸的雪白正窝在不远处的秋千上,扭头见了她,立刻飞窜过来,窜进她怀里委屈地蹭啊蹭…… “你想我了?”秦雨缨抱着它,轻轻揪了揪它的小耳朵。 她最近实在没顾得上照顾这只小狐狸,也不知那些暗卫究竟给它吃了些什么,原本肉嘟嘟的小脸,如今竟是瘦了几分。 雪狐点头,点得那叫一个真诚。 想,它当然想。 可守住院子的那些人着实可恨,一个个身手高超,压根不准它到处乱跑,即便跑出去,也总能将它抓回来,还说是那陆泓琛的吩咐。 一想到这,雪狐就气得慌。 那陆泓琛身上的死气一日比一日重,自己好心想替他驱赶死气,他却将自己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偏院里,还送来一条大黄狗,美名曰怕自己太孤单…… 天地良心,那大黄狗除了吃喝拉撒,就只会伸长了舌头舔来舔去,可怜它这一身雪白雪白的毛发啊,都快给舔没了…… 雪狐一双碧盈盈的眼睛写满了可怜巴巴,它不要住在这七王府,它要回骊山去,至少那里没有大黄。 可看着近在咫尺的秦雨缨,又不由自主打消了这一念头。 这个女人近来恐怕会遇到一些难事,罢了罢了,自己还是留下来帮帮她吧,否则以她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对付深宫之中那虎视眈眈的女人…… 第八十七章 人生苦短 陆泓琛发觉秦雨缨近来有些不对,有事无事总爱往那偏院跑,抱着雪狐呆坐在秋千上,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这天夜里,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便又轻手轻脚地披上衣裳,来到了偏院,丝毫未发觉自己身后跟了一道高大的人影…… “小狐狸,我先前觉得那玄女极蠢,分明位列仙班,却为了一个凡人犯戒,落得一身劫难……如今我却明白了,若换做是我,为救陆泓琛的性命,也宁愿试尽所有办法。哪怕像她那般生生世世遭受苦难又如何,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便不能轻易认输……”秦雨缨轻抚着雪狐暖绒绒的毛发,一双清澈的眸子有些黯然。 “吱吱……”雪狐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它能感知这世间万物,却感知不到那下册医书的下落。 毕竟那书同它一样也是有灵性之物,想隐藏起来不让人找到,还不是轻而易举? 且就算找到了又如何,若交给阎罗,陆泓琛的性命依旧苦短,若逆天改命,一旦被上苍发觉,秦雨缨恐怕又要历经一番天劫…… 万一在劫数中魂飞魄散,这世上便再无此一人。 六道轮回中,也找不到任何她存在过的痕迹…… 一想到她或许会消失得彻彻底底,雪狐就忍不住蹙眉。看着小狐狸忽然变得无比严肃的眉眼,秦雨缨脸上闪过一丝忍俊不禁:“我是在担心陆泓琛,你又是在担心什么?听闻雪狐能成千上万年,待我垂垂老矣时,你的模样或许还一点也未变呢……” 这么想着,不由有些憧憬。 如果能与陆泓琛白头偕老,带着小狐狸一同隐居山野,平平淡淡度此一生,光想想都觉得美满如梦…… 看着她颇为神往的眸子,雪狐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要是可以开口,它定要将前尘往事一一说给秦雨缨听,让她从眼下的一团乱麻中清理出思路来,让她知道那唐咏诗不是什么好人,至于阎君,痴情虽痴情,却是个大蠢材,被唐咏诗欺瞒了这么多年,依旧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 可它还未修炼成人形,无法口吐人言。 就算修炼成人,说给秦雨缨听,她又何尝能明白? 有那封印在,就算自己绞尽脑汁讲破嘴皮,她也未必听得懂…… 这么想着,连雪狐也变得绝望了几分。 思忖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转目一看,是许久不见的陆泓琛。 雪狐一看到陆泓琛就没好气,这人哪里晓得,秦雨缨这段日子为他那点事操碎了心? 脚步声打断了秦雨缨的思绪,她回过头,看到了那道从月色下徐徐走来的高大身影。 寒风吹起他的衣袍,那玄色长袍宛若一片风雪,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多了一分冰冷,眸中的融融暖意却是无边无际,仿佛能将她整个人融化其中…… 他走到秋千前,解下长袍披在了她肩头。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仰起头问。 问完才觉这是个蠢问题,府中暗卫如此之多,他哪会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于是改口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找你,”陆泓琛的手掌,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为何要趁夜深人静独自来这偏院?究竟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本王?” “一些小事,不值一提。”秦雨缨说着,揉了揉鼻子。 陆泓琛也伸手捏了捏她微红的鼻尖:“你知不知,你每次撒谎,都会不由自主带上这么一些小动作?” “……”被戳穿的秦雨缨颇觉讪然。 在这人面前,究竟还能不能有秘密了? 陆泓琛将她眸中那丝掩藏的愁绪看在了眼里,他早已察觉她近日有些不对,问了她房中那两个丫鬟,两个丫鬟说她平时倒没什么异样,只是睡着时身子总是冷冰冰的,活像……一具尸体。 他还道是那“蛊”的缘故,这几日一直在书房待到深夜,就是在为秦雨缨寻找解“蛊”之术。 然而所有古籍中皆无此类病症的记载,遍寻名医,也得不出个头绪。 生平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太无能。 他恨这种无能。 若能毫无顾忌地拥她入怀、抱她入眠,不必让她承受锥心之痛,该有多好? 又或者,他实在奢求太多…… 像此时这般相依相靠,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幸事,他甘愿就这么度此一生。 此生,有她便足矣。 那只扶在秦雨缨肩头的大手,将轻轻她往怀中拢了几分。 她靠在陆泓琛肩上,鼻尖莫名有些酸涩:“陆泓琛,你不觉得很吃亏吗?” 四目相对,他听懂了她言下之意:“这种亏,本王愿吃一生一世……” 话未说完,她的唇便堵住了他的言语。 这是秦雨缨头一次如此主动,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根本无法装作没事人似的看着他那双深邃无比的眸子。 只一眼,她就忍不住要沉沦下去…… 哪怕前头是一片深渊、一片沼泽,也依旧甘之如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慢慢地装下了一个人,因此变得沉甸甸的,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她心中牵动着无形的弦,轻而易举便能牵扯出所有的喜怒哀乐…… 一想到或许会失去他,心底涌起的那种空落,就令她难受得出奇。 此时,她柔弱无骨的手紧贴着陆泓琛的胸膛,感受着那里升腾起的炽热。 吻得太深,唇与唇几乎要交融…… 她的身形如此娇小,脸颊甚至不及陆泓琛的手掌大小,即便闭上双目,烟云般的眉宇间也蕴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她的美。 他整个人几乎快要沉醉,任由唇齿肆虐起来,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宛若在舔吻着花瓣上的露珠…… 她张开了眼睛,而他恰恰也在此时睁开双目,那双阖黑的瞳,望进她有些无措的眼里,像是已然洞穿了她的一切。 大手灼热无比,揉着她削瘦的肩,仿佛要将她一点点揉碎…… 颈后的封印在此时猛然疼了起来,疼得秦雨缨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嘶……” 吻戛然而止,陆泓琛松开了手。 秦雨缨咬唇,一点点将那双灼热的手,重新放回了自己肩头。 伸手一推他宽阔的胸膛,秋千便荡开了。 一拉开距离,那疼痛便陡然消失无踪。 陆泓琛若有所悟,看着她素净而绯红的小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伸手捧起她的脸颊。 这一吻,吻得极深。 那唇瓣的柔软,堪比这世间最美的花瓣。 每每触及,都让他无比想将她据为己有…… 那欲望如此强烈,甚至让秦雨缨心中也染上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有些害怕,还有些期许…… 她忍不住轻哼一声,在那疼痛席卷而来之前,及时伸手推开了他。 秋千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绳索发出“嘎吱”轻响,声音细长而悠扬。 夜风拂过唇瓣,带走了他残留的温度,变得有些凉丝丝的,但很快又重新被他温暖…… 分明已是寒冬,陆泓琛却嗅到了好闻的花香。 那不是花香,而是她的呵气如兰。 唇与唇再次交织,在他的索取之下,她几乎无法喘息,一双清澈的眸子蒙上了些许迷离…… 待那封印带来疼痛再次变得尖锐,待她再次忍不住蹙起双眉,他便转而吻向她的脸颊,一寸寸感受那抹与唇截然不同的娇嫩…… 疼痛渐渐止息了几分,寒风好似消失无踪,夜色变得浓稠如水…… 在陆泓琛阖黑的瞳仁中,秦雨缨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双颊绯红的自己。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心中隐约有个声音提醒。 可为何心底某处源源不断涌出的甜蜜,无论如何也无法止息? 那甜蜜夹杂着一丝苦涩,仿佛这世间最烈的酒,让她近乎迷乱。 他揉着她细软的长发,在她头窝处深嗅。 秦雨缨樱唇微张,主动寻找他四处游离的唇,一遍又一遍回应他的吻,将一切都尽数抛之脑后…… 此时此刻,她不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不再记得来这世上究竟有何目的,也不再去想数十天后即将到来的离别…… 人生若注定苦短,何不珍惜眼前一刻? 呼吸变得愈发急促,舌尖的每一次轻触,都令她双颊愈发炽热,霎时间连耳尖都变得通红…… “陆泓琛……”她无助地唤着他的名字。 封印痛得锥心,她却不愿停止。 是他心疼地推开了那秋千,寒风中,秋千在那头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带着削瘦的秦雨缨荡了回来。 雪狐躲在假山后羞羞掩面,忍不住将小爪张开了一条缝,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一幕。 嗯,衣服都是穿着的,且还穿得很齐整。 看来,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事。 可……可秦雨缨身后那缕浓黑的烟气又是怎么回事? 雪狐诧异地瞪大了碧盈盈的眸子,眼睁睁看着秋千再次荡开之后,秦雨缨的魂魄被一只黑烟凝成的大手,气急败坏地揪离了身躯。 那是……阎罗? 第八十八章 王爷呢? 秦雨缨就这么从秋千上掉了下去,仿佛一只栽落的风筝。 “若再敢让他碰你,我便立刻叫他死!”一个声音恶狠狠在耳边响起。 她睁开双目,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陆泓琛? 四周只剩下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阎罗的脸在这片黑暗中格外扭曲,瞳仁赤红如血。 “你先前可没跟我谈这么多条件,现在再说,迟了。”秦雨缨一点也不怕他。 自从知道唯有自己能帮他找到那书之后,她对他的最后一丝畏惧便也消失无踪。 “你……”阎罗被她气得不行。 他刚从仙界回到地府,就在幽冥镜中瞥见了这一幕。 历经这么多轮回,她还真是长本事了,竟敢用一只秋千,同他的封印作对! “有本事那书你自己去找,否则就别总拿陆泓琛的性命要挟我,”秦雨缨对他压根没有什么好脸色,“还有,若闲得无聊,不妨多给自己找些事做,别总将我拽来拽去,我不喜欢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呆在这儿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一切。”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去见你的情郎?”阎罗反唇相讥。 那语气,说不出的尖酸。 “关你何事?他是我的夫君,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发妻,我与他做什么难道还需向你禀告?”秦雨缨反问。 阎罗简直快要被她气死:“你可知当初是我赐你仙骨……” “仙骨?”秦雨缨挑眉。 不知为何,这些字她每一个都听懂了,连在一起,却莫名其妙地模糊了含义。 见她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阎罗心里的气不觉消了些:“说了你也不明白。” “正好,反正我也没心情听你啰嗦。”秦雨缨回敬。 “你近来可真是脾气见长!”阎罗狠狠捏起她的下巴。 这一举动令她心底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厌恶,蹙眉挣脱道:“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陆泓琛还在等我,我若迟迟不醒,他定会着急。” “我为何要遂你的意?”阎罗一听她提起陆泓琛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火冒三丈,连声音都陡然变沉了几分。 秦雨缨已是有些不耐:“你到底想怎样?” “求我,求我我便让你离去。”阎罗言简意赅。 这人怎么跟那紫衣女子一个德性? 难怪是夫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凭什么?”秦雨缨没好气,站在原处就这么看着他。 耗着就耗着,方正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那上下两册医书,有的是时候与阎王这厮耗。 “你不担心陆泓琛了?”阎罗问。 说不担心是假的,可秦雨缨偏不想让这厮得逞。 “与你何干?”她冷冷吐出四个字。 好一个与他何干…… 阎罗简直恨不得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可看着那张与玄女如出一辙的脸,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底狠不下心来。 “这几日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他问。 他从天庭回来之后才发觉,秦雨缨在人世间的轨迹被人抹去了一段,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 他的语气,透露出那么一丝若隐若现的关切。 只可惜,秦雨缨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关切:“去问问你的姬妾不就知道了?” “姬妾?”阎罗听得狐疑。 他并无姬妾,身边只有一个……唐咏诗。 “她对你做了些什么?”他忙问。 秦雨缨颇觉无语,难怪那紫衣女子对自己很有敌意,以阎王这厮的口吻,很难让人相信自己与他之间清清白白。 “她是你的姬妾,你不是该去问她才对?”秦雨缨压根懒得搭理。 “她并非我的姬妾。”阎罗纠正。 这次轮到秦雨缨狐疑了:“那她……” “这些你无需多问,若她胆敢刁难你,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即可。”阎罗打断她的话。 秦雨缨愈发觉得无语——这厮究竟吃错了什么药? 自己无需他的关照,只要他能让陆泓琛的寿命如常人一般就好。 “你……你能改那生死册吗?”思及此,她忍不住问。 “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阎罗不解。 “我看过那生死册了。”秦雨缨不打算隐瞒。 话音落下,阎罗脸色骤变,一言不发,冷冷看着她。 “我知陆泓琛只能再活十来日,那医书,我恐怕无法在短短十来日之内找到,你可否……”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我为何要帮你,你方才不是还说你的事与我无关?”阎罗的眸光阴沉极了。 秦雨缨语塞,这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不了……将我的寿命平分给陆泓琛便是。”她的语气难得软了几分。 又是这一句…… 千百年来,她说过无数类似的话。 她自己,却一点也不记得。 “你已是一道鬼魂,哪里还有什么阳寿?”阎罗道。 经他这么一说,秦雨缨才记起自己已然死过一次。 她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然,唇角却是微牵:“既如此,他来地府的那日,我随他同来便是了。” 那决然的神色,阎罗也见过了无数次。 可再见到时,心中某处仍会涌起莫名的空落之感。 他也微微点头,眸中瞧不出是何种表情:“好,下一世……我再让你二人相遇。” “那就谢过你了,”秦雨缨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感激,也听不出什么怨恨恼火,“我只想知道,那两册医书对你而言究竟有何用处,为何偏偏只让我一人去找?难道这么多年,一直从未有人寻到过它?” “有了此书,一切便会回归正轨,玄女也不必再经受劫难。这是唯一一个修补过失的机会,一切的关键,皆在那下册之中,只是那物变幻无常,并不只有古籍一种形态,故而才得以在人世间隐匿如此之久。”阎罗答。 不止古籍一种形态? 秦雨缨听得汗颜,难怪自己一直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敢情那书还能随意变幻? 天地良心,若那下册变成一片树叶,或一根柴棍,叫她从何处找起? “它与你有扯不开的瓜葛,这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即便你不找它,它也会主动来寻你。”阎罗接而道。 这还差不多…… 不过,秦雨缨还是很有翻白眼的冲动。 她哪知道那书何时会来寻自己? 若是十几年后,或几十年后,那她岂不是要等白了头?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七王府去,若再敢企图冲破封印,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阎罗冷冷看了她一眼。 秦雨缨还没来得及反驳,身形便一沉。 睁开双目,已是在七王府中。 “王妃娘娘醒了,王妃娘娘醒了!”一个声音喊道。 话音落下,床前立刻围拢了一大帮人,有冬儿,有雨瑞,有小依,还有秦瀚森。 秦雨缨有些头疼地坐起身,自己不过是昏睡过去了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长姐!”秦瀚森连忙去探她的脉搏。 此时脉搏已然恢复如常,可先前那死一般的沉寂又是怎么回事? 不仅脉搏如此,呼吸也近乎于无,身体冰凉且僵硬,以至于旁人皆以为她已半只脚踏入了地府…… “你们都围在这儿做什么,王爷呢?”秦雨缨并不知自己昏迷时如尸体一般,故而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爷他……”冬儿张了张嘴,没敢继续说下去。 见她如此吞吞吐吐,秦雨缨的心立刻缩紧了几分:“他怎么了?” “王爷……王爷以为您是吃了那贺御医开的药才会如此,已找去了宫里,说是要……”冬儿结巴了一下,又说不下去了。 秦雨缨听得愈发着急:“要如何?” “要将那贺御医千刀万剐,为王妃您偿命……”冬儿小声道。 什么? 秦雨缨三下五除二穿上衣裳,手忙脚乱地下了床:“备马,快去拦他!” “王爷一个时辰前就已入宫了,此时怕是早已见到那贺御医了。”冬儿又道。 秦雨缨头疼无比,即便陆泓琛是个王爷,也须得守夜朝律例,擅闯太医院是大罪,若被人抓住把柄,随时可以参他一本…… 她急急忙忙赶到宫中,才发觉此事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太医院已被御林军层层围住,四周并不见陆泓琛的踪影。 “七王爷呢?”她连忙问那御林军头领。 “七王爷在金銮殿中。”那头领道。 秦雨缨又匆匆找去了金銮殿,岂料刚到殿前,就被人拦了下来。 “站住!皇上与七王爷在殿中议事,谁都不得入内。”那人声音尖尖细细,听起来甚是耳熟。 秦雨缨定睛一看,是上次那立于皇帝身后的老太监。 老太监油头粉面,脸上不见半点胡须,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颇为不善。 秦雨缨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人,从袖中取出钱袋,将那满满一袋金银递了过去:“七王爷今日是因我的缘故才入宫的,还望公公通融。” 老太监睨了一眼,阴声怪气道:“七王妃,光天化日之下,您这般明目张胆的行贿,真是比七王爷还不怕死啊。既然这般不怕死,就随老奴去慎刑司走一遭吧!” 什么? 第八十九章 当个闲散王爷 就在秦雨缨忍不住要爆粗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我看你这狗奴才是活腻了!” 来的不是别人,是许久不见的陆文霍。 陆文霍今日穿了一身淡蓝云纹劲装,光滑的贡品柔缎折射出淡淡光泽,长若流水的乌发一丝不苟束于脑后,整个人既高大又英挺,唇角噙着一丝再明显不过的不屑:“谁给你的胆子,抓我七嫂嫂去慎刑司?” 老太监眸光一闪,立刻变了脸色:“八王爷,老奴不过是遵循宫里的规矩罢了……” “规矩个屁,哪条规矩说你个狗奴才可以以下犯上?”陆文霍毫不客气。 “这……”老太监结舌。 谁人不知这八王爷性子最是桀骜,万一惹恼了他,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这么一想,老太监立即闭紧了嘴,没敢再反驳。 “算你识相!”陆文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目看向秦雨缨道,“七嫂嫂不必跟这欺软怕硬的奴才一般见识,他也就是见你独自一人入宫,才胆敢逞逞口舌之利,一会儿见了七哥,看他还敢不敢如此无礼。” 秦雨缨点头道了声谢,算起来,她已欠了这八王爷好几份人情,太后头一次召她入宫时,便是这人帮她在太监面前解的围。 “七嫂嫂不必客气,我年幼时常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欺负,每次都是七哥帮我对付他们,如今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七嫂你吃亏?”陆文霍道。 说着,呵斥那几个守在金銮殿前的太监:“拦着做什么,都给我让开!” “可是八王爷,皇上早已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其中一个太监弱弱解释。 陆文霍二话不说,径直拔出了腰间长剑:“谁不让开,休怪我这剑不长眼!” 剑乃先皇御赐,太监们见状哪还敢拦,忙不迭让开了一条道。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有宫人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们闻声立刻跪了一地。 一架步辇匆匆而来,步辇上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妇人的脸蛋保养得极好,肤色娇嫩而白皙,宛若妙龄女子,只是那眉宇间的神韵早已不似少女般质朴单纯,此刻看向陆文霍与秦雨缨二人,眸光深深幽幽。 陆文霍一刻也没停留,赶忙要进殿,不料刚抬起脚,就被那妇人身边的宫女喝住了:“八王爷好大的胆子,见了皇后娘娘为何不跪?” 陆文霍不得已转过了身,脸上挂起一丝笑:“原来是皇嫂?” 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不急不缓地从步辇上下来了,目光扫过陆文霍与秦雨缨,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方才,本宫似乎听见有人在金銮殿前喊打喊杀,这人该不会是八王爷吧?” “回娘娘的话,当然不是八王爷了,八王爷岂会不知在殿前伤人,等同于谋反?”皇后身边那宫女伶牙俐齿道。 “那难道……是七王妃?”皇后又问。 “七王妃也不是无礼之人,哪里干得出这种事?”那宫女又道。 皇后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说法:“如此看来,定是哀家听错了。” 这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一问一答,堵得陆文霍那叫一个无话可说。 他当然知道不能真在殿前伤人,可换做旁人,哪里敢拦他? 也就是这不怀好意的皇后,才会如此多管闲事…… 方才七哥擅闯太医院,打伤数十御林军,只因以为七嫂命在旦夕,若及时将七嫂带到他面前,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否则,以七哥的性子绝不可能善罢甘休,而皇兄也断然不会拉下脸来,交出那个叫贺亦钧的御医。 局面一旦僵持,少不得又会闹出些别的麻烦…… 陆文霍并未将焦灼之色溢于言表,只笑了笑,问道:“皇嫂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听闻皇上与七王爷在此商讨大事,本宫担心有人搅扰,便特地过来看一看,免得这帮不长眼的奴才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给放了进去,惹得皇上龙颜不悦。”皇后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秦雨缨。 秦雨缨没有说话,可不说话,并不代表她不着急。 这皇后显然来者不善,思来想去,自己从未得罪过她,真不知她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正焦急着,不远处忽又了来了一架步辇。 “太后娘娘驾到……”再次有宫人扯着嗓子喊道。 太后? 皇后神色微变,当即行起了礼。 “今个儿金銮殿怎么这般热闹?”太后扫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了皇后这个儿媳脸上,“既然都到齐了,正好同哀家一起进殿去瞧瞧。” 说着,抬脚走在了前头。 这下,谁也没敢再拦。 秦雨缨算是体会了一回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什么滋味…… 皇帝是个重孝道的人,太后又是他的生母,皇后自然没敢再啰嗦,眼里却不经意闪过一丝阴戾——这秦雨缨,居然请得动太后? 不是说太后对秦雨缨极为不满,一心想为七王爷另觅王妃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后带着众人来到殿中时,皇帝与陆泓琛二人的脸色皆极不好看。 转目见了秦雨缨,陆泓琛阖黑的瞳仁中陡然有了一道光亮,急忙上前搂住了她的肩:“你没事了?” 秦雨缨有些尴尬,这里是大殿,四周这么多双眼睛正瞧着呢…… “我自小就有渴睡之症,让王爷忧心了。”她挤了挤眼,示意陆泓琛注意礼数。 后者却完全要收敛的意思,径直将她拥入怀中。 众目睽睽之下,秦雨缨就这么被陆泓琛抱了个严严实实。 察觉她身上的衣裳有些单薄,他立刻解下披肩长袍,将她裹了个密不透风。 “咳……”皇帝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七弟,朕看你这王妃安然无恙,不像是你说的那般奄奄一息啊。” “臣弟鲁莽,请皇兄降罪!”陆泓琛拱手。 他这般干脆利索地低头认错,皇帝一时反倒不好责罚了。 加之太后还在一旁看着呢…… 奇怪,自己分明已下令封锁消息,怎么太后也找来了? “一点小事而已,既然是场误会,朕也就放心了。”皇帝言语间颇显宽宏大量。 “谢皇兄。”陆泓琛再次拱手。 太后微微颔首,见兄弟二人如此和睦,心中甚慰。 殊不知众人告辞离开后,皇帝重重拍案,那叫一个怒不可言:“擅闯太医院不说,还打伤数十御林军,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若不是他这个皇帝亲自露面,陆泓琛还不知要继续打伤多少人。 如此的胡作非为,就只是为了区区一个七王妃? 谁晓得到底是所谓的伉俪情深,还是想借机给他这个皇帝一个下马威? 旁人不知,皇帝心中却再清楚不过——当初,若非陆泓琛的“病情”时好时坏,这皇位还真说不准是由谁来坐。 如今陆泓琛显然已恢复如初,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如此多训练有素的御林军。 一想到这,皇帝就颇为头疼。 见状,皇后眼珠一转,连忙上前安慰:“皇上息怒,这七王爷实在可恨,先前仗着自己病弱,已做了许多无法无天的事,如今身体逐渐康复,更是不将您放在眼里,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皇帝问。 “倒不如趁机压压他的风头,若等他权倾朝野再出手,恐怕……就已迟了。”皇后“煞费苦心”地劝着。 皇帝颇觉她言之有理,只是此言此语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多多少少令他感到不悦,仿佛他是个无能之人,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朕当然知道,何须你来提醒?”他拧眉,冷冷瞥了皇后一眼。 皇后很识趣地没再说多什么了,心中却隐隐有些恼火。 若非她竭尽全力为皇帝铲除异己,何来如今这皇位? 可哪晓得,当上皇后所能拥有的仅仅是尊荣而已,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她在这后宫之中所受的冷落,比其余嫔妃更甚…… 眼看那薛贵妃不出数月便会诞下皇嗣,她心中不可谓不着急。 自古以来便有立长不立幼的规矩,且那薛贵妃还深得皇帝宠爱,若生出的真是皇子,岂不立刻就会被立为太子? 到时,她这皇后之位恐怕也坐不了多久了…… 思及此,她再次开口:“皇上,那七王妃的仲弟不是在太医院任职吗?听说还是个副院使?若不能直接动陆泓琛,不如……先从此人身上动刀子。” “这又是为何?”皇帝有些不解。 “太医院出了这等事,自然须得问责一批人,首当其冲的便是院使与副院使二人……皇上若将那副院使免了职赶出宫去,陆泓琛便会知道,皇上您不是好惹的。”皇后解释。 她如此说,并不全是为了灭陆泓琛的威风。 听闻薛贵妃先前得了怪病,原本病得快要死了,却被那秦雨缨的仲弟一下子给救了回来。 此人医术如此高明,断然不能留在宫中,否则,她还如何向薛贵妃那贱人下毒手? 可皇帝显然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荒唐!朕要对付陆泓琛,何须如此小心翼翼?明日朝堂之上,朕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罢免他的所有官职,让他在家当个闲散王爷,看他还如何与朕作对!” 第九十章 毒师 次日,陆泓琛上朝之后不久,秦雨缨就从副将杜青口中得知消息——皇帝以陆泓琛体弱为由,要他安心在府中修养身子,从今往后不必早朝。 言下之意,他这个七王爷以后无需再议政,赋闲在家即可。 思来想去,秦雨缨觉得有点不妙:“那……太后是如何说的?” “太后娘娘并未出面干涉。”杜青道。 这又是为何? 秦雨缨着实不解,太后先前处处偏袒陆泓琛,怎么如此关键的时刻却不打算露面了? “曾有高人断言,王爷活不过二十之龄,眼看王爷生辰将近,太后娘娘或许是……担心王爷的安危。”杜青解释。 秦雨缨听得沉默下来。 陆泓琛的生辰,就在腊月初八…… “也好。”她点了点头。 她倒要看看,陆泓琛好端端待在府中,阎罗能有什么法子将他的命取走。 杜青说完这些,见秦雨缨没有旁的吩咐,便退下了。 退下之后不久,一个小厮忽然叩门禀告:“王妃娘娘,八王爷求见。” 陆文霍?他来干什么? “让他进来。”秦雨缨点头。 陆文霍似乎来得很急,那叫一个气喘吁吁:“七嫂嫂,不……不好了,我七哥的实权都被皇兄给收走了!” 秦雨缨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早已知情。 陆文霍有些诧异,他早已听闻七王府的消息最为灵通,却不料,竟灵通到了这一地步,眼下还未下早朝呢,秦雨缨就已对朝堂之事如此了若指掌了…… 要知道,就连他这个不用上朝的闲散王爷,也是刚刚才得知的消息。 “对了,昨日真是多亏你了。”秦雨缨转开话题。 她还不知陆泓琛对此事是何种看法,故而不打算与陆文霍多加议论。 “这有什么好谢的?”陆文霍摆了摆手,“若不是你府里那个叫冬儿的丫鬟急急忙忙找过来,我还不知七嫂嫂你身上发生了这等事,更不知七哥他竟已闯进了太医院里……说起来,我从未见七哥如此莽撞过,他那性子素来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文霍回头一看,恰好对上了陆泓琛深邃不见底的眸子。 四目相对,他额角微僵,面色着实有些精彩:“七哥,你……你回来了?” 秦雨缨咳嗽一声:“八王爷既然来了,不如留下用过午膳再走,我去叫下人准备。” 说着,推门而出,将书房留给了他兄弟二人。 待她走后,陆文霍谨慎地环顾四周门窗,确定无人偷听之后,才朝陆泓琛正色道:“七哥,皇兄显然对你起了戒心,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一切如常,不必太大惊小怪。”陆泓琛答。 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早。 只要他一天不死,皇兄就一天不会放下戒心。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要好好活着。 他与皇兄之间的那些陈年旧账,也快到该仔细清算的时候了…… 这日下午,府里忽然又来了一人。 “你说什么,他叫人将所有行李从太医院搬了回来?”秦雨缨听了小依的话,颇觉诧异。 小依点头,心急如焚:“王妃娘娘,您可要劝劝秦少爷……他好不容易才当上副院使,怎能如此轻易就罢官呢?” 秦雨缨却听得冷静下来,此时的形势,对陆泓琛极为不利。 可陆泓琛毕竟不在宫中,有些事一时半会儿还波及不到他头上。 而秦瀚森不同,他在太医院中任职,且还是个副院使。 如此年轻便当上了副院使,本就十分惹人非议,加之皇帝已开始对付陆泓琛…… 这么一想,秦雨缨倒觉得,秦瀚森回七王府也不是什么坏事。 “长姐……” 说曹操曹操就到,才一日未见,秦瀚森似乎已憔悴了不少,眼底是两道极深的青影。 “你这是怎么了?”秦雨缨连忙站起身。 秦瀚森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不过是前几日太医院中事务较多,有些……有些忙不过来罢了。” 话虽如此,实则,那院使也不知抽了什么风,忽然叫他整理太医院三年以来的所有病例,且须得在短短三日内完成,他忙碌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堪堪将所有病例找齐,找齐之后,终于弄懂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差事。 别说他一人,就是集齐太医院所有御医,整理完这些也至少需花费半个月的功夫。 他恳请院使宽限几日,院使却说这是他身为副院使的职责之一,若完不成,大可卷铺盖走人。 如此明目张胆的刁难,无非是想撵走他。 秦瀚森不是个傻子,与其累死累活,等到三日之后再被院使以办事不力为由“顺理成章”赶走,倒不如径直离开,至少省却一番劳苦。 听他这么一说,秦雨缨已将事情猜了个十之八九。 她这仲弟,定又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 毕竟在外人看来,秦瀚森能当有个一官半职,全是靠着陆泓琛这个姐夫的提携,如今陆泓琛这座靠山倒了,那些个老御医自然会变着法子欺压他。 否则,他何至于突然连官职都不要了? “回来也好,我正打算在永安街上开间医馆,地段物色好了,伙计也挑齐了,只缺一个医术了得的坐堂大夫了,不知你可否帮长姐这个忙,在小医馆中坐镇几日?”秦雨缨问。 秦瀚森自是点头不迭,他知长姐并未打算开什么医馆,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医馆很快就开了起来,前去看诊的人不在少数。 秦瀚森毕竟曾是御医,且还治好过那薛贵妃的顽疾,民间对他的医术早已传得神乎其神,不少久病在床的人都眼巴巴想让他诊治,那些身体并无异样的达官显贵,也纷纷重金找他求生子、养生之药,一时间,医馆的生意很是红火。 不日,秦雨缨忽然收到一张帖子,是那城东董家嫁女的喜帖。 董家与七王府向来无甚交集,也不知为何会发帖子到自己手中。 “王妃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听说,那秦洪海原本打算撮合秦少爷与董家小姐,董老爷也对这门亲事很是认可,却不料秦少爷一直被蒙在鼓里,根本毫不知情。后来媒婆正儿八经带着那董家小姐的生辰八字找来,遭了秦少爷婉拒,董家好一段日子都抹不开脸面,如今董家小姐终于嫁了出去,且嫁的还是当朝太尉的长子,发这请柬定是想要气一气您与秦少爷。”冬儿解释。 可董家哪里晓得,秦瀚森压根没将此事说给秦雨缨这个长姐听,之所以如此,是不想让她过多担心。 秦雨缨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心道秦洪海那老狐狸,简直害秦瀚森不浅。 可董家并非官宦之家,为何得以与当朝太尉结亲? 听她道出心中疑惑,冬儿解释:“董家瞧着无权无势,实则是皇后娘娘的远房亲戚呢。” 秦雨缨以手扶额,顿觉自己太孤陋寡闻:“我居然一点也不知情……” “奴婢本也不知,是八王爷告诉奴婢,奴婢才晓得的。”冬儿道。 “陆文霍那小子,消息倒是很灵通……”秦雨缨想了想,记起一桩事来,“对了,安插在他府邸附近的暗卫,可有什么动静?” 说是安插在八王府附近,实则是安插在牧家旧宅周围。 这两座府邸恰好对门对户,为不打草惊蛇,暗卫皆只围在八王府前后,为此还险些闹出了乱子——冷不防来了这么多暗卫,陆文霍以为有人要杀自己,吓得赶紧派人来七王府求增援,一问之下才晓得,竟然全是自己七哥的人。 冬儿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什么动静。” “那竹箐呢,伤势恢复得如何了?”秦雨缨又问。 “能起床走动了,可瞧着还是十分虚弱,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冬儿答。 秦雨缨心中有数,虚弱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被废去了武功。 思及竹箐曾向自己提过一个叫毒师的人,秦雨缨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可否叫衙门的画师按着竹箐的记忆,给那“毒师”画一张相? 画师很快就找了过来,而竹箐却不见了踪影。 “杜副将,王妃叫你将人看好,你就是这般看好的?”冬儿怒气冲冲找来了杜青。 杜青也是十分纠结与懊恼,男女有别,他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那竹箐。 这不,竹箐借口要沐浴更衣,一下子就不知跑去了哪里。 “属下无能,请王妃娘娘降罪!”他道。 “不必了,府门日夜有人把守,四墙之内全是暗卫,她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秦雨缨神色丝毫不惊。 果然,没过多久,竹箐就在偏院中被人发现了。 她慌不择路跑到了小狐狸的住所,被小狐狸一口咬了个正着。 狐涎有毒,毒性发作痛不欲生,暗卫听见那惨叫声,这才找着了她。 “你……你竟在府里藏了雪狐?”竹箐被带到秦雨缨面前时,捂着伤口疼得脸色惨白,语气却还是难掩诧异。 那捕兽笼不是早已被动过手脚了? 分明连一只野鸡都抓不到,如何抓得住此等灵物? “你知道得太多了,我若不杀你灭口,似乎都有些说不过去了。”秦雨缨托腮回应。 竹箐脸色愈发白了,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那被咬之处又疼又痒又麻,堪称奇痛无比,就连她这受伤流血如家常便饭的人,都实在忍受不来。 若能一死了之,倒也干净利落。 思及此,她牙一咬,心一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死之前,可否将那毒师的模样说给我听?”秦雨缨问。 “你做梦!”竹箐不假思索地拒绝。 “那好,”秦雨缨点了点头,转目吩咐,“杜青,将雪狐抱来,这个大活人就给它当晚膳了。” 雪狐并不吃人,可竹箐显然是不知的。 闻言,她面色又变了一分。 眼看杜青转身要走,她急忙开口:“等等!” “怎么,你还有遗言要说?”秦雨缨挑眉。 “你……你不就是想知道那毒师长什么模样吗,我……我告诉你便是。”竹箐终于软了语气,她到底不想被那狐狸一口一口活活咬死。 第九十一章 没打算心慈手软 画师被带了进来,画像不一会儿就被呈到了秦雨缨跟前。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画中人:“竟是他?” 乍一看好不诧异,仔细一想,却又不觉奇怪。 能称得上毒师的,定是用药的高手,其实,自己早就该怀疑那人了…… “行了,你下去吧。”她转目朝竹箐道。 竹箐一愣——说好的给自己一个痛快呢,莫非这人要让自己活活疼死? 这么一想,好不恼火:“秦雨缨,你为何说话不作数?” “闭上你的嘴。”冬儿二话不说,将一颗丹药塞入了她口中。 “这是何物?”竹箐迟迟不肯下咽。 “解毒丹。”冬儿一点也不想浪费唇舌同这女人解释,一记白眼翻得深得秦雨缨真传。 这是……不打算要自己的性命了? 竹箐颇觉难以置信,七王妃该不会是吃错了药吧? 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带了下去。 不一会儿,杜青就来了。 “你若再敢乱跑,就算王妃不吩咐,我也定会打断你的腿!”他冷冷道。 竹箐上下打量他,愈发的狐疑。 察觉到她异样的目光,杜青蹙眉:“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你没挨板子?”竹箐问。 “我为何要挨板子?”杜青反问。 “你也没挨鞭子?”竹箐格外的匪夷所思。 杜青将她看丢,竟还能如此安然无恙,一点也不似被重罚过的模样。 这七王府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为何犯了错根本无需受责罚? 杜青皱眉道了句“疯子”,一点也不想晓得她满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日,竹箐坐在房中思忖了良久,近来的种种经历,着实刷新了她的认知。 她感到自己好似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这种感觉令她惶恐,若能完成使命,去毒师身边复命,一切或许便能重归正轨…… 竹箐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她每日依旧只在房里待着,至多去院中散散步,看似并无逾矩之举,直到杜青偶然瞥见了她袖中的一个指头粗细的竹筒。 那竹筒被蜡油封住,除去蜡油,里头是一张字条——明日亥时,城南医馆,姐弟二人可一并铲除。 “这是何物?你打算交给何人?”杜青将竹筒封好,塞入怀中,火冒三丈道。 姐弟二人?一并铲除? 即便是傻子也猜得出,所指的定是王妃与秦少爷。 竹箐不料事情居然这么快就败露,索性闭口不言,打算装哑巴装到底。 反正只要不放那狐狸来咬她,她什么重刑都承受得住…… “来人,带她去见王妃娘娘。”杜青吩咐。 两个暗卫立即上前,将竹箐擒住。 出了厢房不多远,就到了湖边。 此处的小桥流水乃七王府花园一景,美则美矣,却并不怎么实用,桥身极窄,仅能容一人通行。 竹箐武功被废,倒也无甚威胁,故而杜青多多少少轻敌了些。 他行最前,竹箐次之,另两名侍卫紧随其后。 刚走到桥中央就闻“噗通”一声巨响,转目一看,竹箐不知何时竟已跳入水中,正奋力朝湖那头游去。 寒冬腊月,北风刺骨,更别提那浮着薄冰的湖水。 杜青看着都极冷,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连忙跳了进去。 竹箐显然水性极好,却还是耐不住杜青武功高、力气大,三两下就被打晕拽上了岸。 上岸之后,杜青心觉不对,伸手一摸怀里,不由大惊失色。 竹筒居然不见了踪影,回想起方才在水中与竹箐的几番拉扯,他几乎可以笃定,这女子根本不是在为了逃命挣扎,而是想趁此机会将那竹筒沉入水中。 不,不对……竹子遇水哪里会沉? 杜青眸光一紧,望向那泛着波光的湖水,见一个细小的东西正随水流缓缓朝那头漂去,定睛一瞧,不是竹筒是何物? “截住那竹筒!”他吩咐。 两个暗卫应声跳入水中,不一会儿就将东西捞了上来。 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竹箐见功亏一篑,忍不住捏拳。 “你口口声声说要还王妃一个恩情,这就是你所说的报恩?”杜青怒不可遏。 人很快被带到了秦雨缨面前,竹筒也被交到了她手中。 “王妃娘娘,属下失职,竟忘了派人在湖畔镇守。”杜青懊恼得很。 自打这竹箐出现,他就屡屡失职,若按照王爷先前的脾性,他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因有秦雨缨这个王妃开口求情,才得以一次次逃过死罪活罪,哪晓得今日又闹出这等事,叫他怎能不觉亏欠? “那湖是通往外头的?为何没被整个圈入府中?”秦雨缨思忖着问。 “太后娘娘当初找高人替王爷算过一卦,说王爷命中缺水,但水不宜过满。这‘湖’字取其一半是个月字,这‘泊’字取其一半是个白字,白为昼,月为夜,昼夜活水长流,则有生生不息之意,故而那湖一半在府里,一半在府外,被栅栏从中截断……”杜青解释。 话未说完,便被秦雨缨摆手打断。 她生平还是头一回听到如此牵强的风水之说,太后若生在几千年后,恐怕会是在朋友圈疯狂转发不实消息的中老年主力军之一。 生不逢时,着实屈才…… “栅栏是否正好能让这竹筒通过?”她问。 栅栏自然有缝隙,有缝隙,便能让人有机可乘,天晓得竹箐先前送出过多少消息…… 光想想,她都忍不住恶向胆边生。 杜青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 秦雨缨转目看向衣裳湿透的竹箐:“既然你这么喜欢寻死,那我就成全你。” 竹箐闻言一阵惶恐,有生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这般惶恐。 若秦雨缨在得知她身份的那日就一刀她杀了,她或许不会起这种贪生的念头。 长长一段平静无波的日子,已一点点磨去了竹箐身上的冰棱。 尤其在武功尽失之后,她渐渐模糊了身份,变得无所适从,一心只想挣脱七王府这一“牢笼”…… 而今才惊觉,在牢笼中的每一日,其实都是赚来的。 秦雨缨并非不能杀她,只是不想而已。 这只披着羊皮的狼看似无害,实则,随时能够左右自己的生死…… 思及此,竹箐脱口而出:“我不能死!” 秦雨缨挑挑眉:“哦?这又是为何?” “我……我能交出七王府所有内应的名字。”竹箐答。 她并不是这么想的,可鬼使神差却这么说了,若不这样,她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说。”秦雨缨淡淡吐出一字。 “我若说了,你便能不杀我?”竹箐问。 秦雨缨点头,算是应允。 竹箐心中仍有些不踏实:“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秦雨缨闻言一笑:“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般言而无信。” 竹箐一阵结舌,咬咬牙,一五一十交代起来。 那些名字,在秦雨缨听来很是陌生。 一旁的杜青边听边记,越听越诧异,这里头有的是府里的旧人,有的是府里的新人,在他看来皆属纯良之辈,怎会是外人安插的奸细? “将这些人叫来仔细盘问。”整理出名单之后,秦雨缨转目吩咐。 “是。”杜青应声,满腹狐疑地去了。 经过一番盘问,果然问出了猫腻,单独问这些人是否知道府中混进了奸细时,所有人都称不知,问哪些人近来行为诡异,或许有嫌疑时,所有人说的全不一样,但有一点如出一辙——他们给出的皆是旁人的名字,没有一人提及了这名单中的任何一个姓名。 换而言之,无人肯供出自己的“同伙”。 若只有几人如此也就罢了,可府中仅仅百来名丫鬟、小厮,在名单上的就有七个,若说没有猫腻,只有傻子才会信。 府中的刑房很快就派上了用场,严刑拷打之下,当夜就有人招了。 这次,那陆长鸣安插在七王府的奸细可谓一网打尽。 安然度过一夜的竹箐微舒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性命是保住了。 怎料秦雨缨一大早就派人将她抓到了刑房,刑房中阴森森满地血迹,竹箐还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破口大骂之际,秦雨缨却只在她手腕上轻划了一刀。 紧接着,竹箐忽然感到一阵细微的滚烫。 小小的一物就这么钻进了那伤口之中,以肉眼可见之势消失无踪。 她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蛊虫。”秦雨缨答得简短。 小虫是那蒙栖元临行前交给她的,说是能用来提防身边有异心的人。 若中蛊之人胆敢做出对她不利之事,则会七窍流血,爆体而亡,药石无医。 “蛊虫?”竹箐心中一阵恶寒。 这么说,自己已中了秦雨缨下的蛊? “这蛊虫能存活十年之久,十年之内,我若出事,你的下场只会比我凄惨十倍。”秦雨缨道。 她一次次救了这竹箐,也是时候该收些报酬了。 对一而再再而三算计自己的人一味付出、不计回报,那是圣母才会干的事。 很可惜,她不是圣母,她上一世杀人如麻,这一世也没打算心慈手软。 第九十二章 三十大板 “为何不杀此人?”陆泓琛得知此事,有些疑惑。 “我与杜青救下她时,她正被刺客追杀,值得陆长鸣煞费苦心派刺客追杀的人,知道的事一定不会太少。我有种隐约的直觉,她如今肯交代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还有许多事,恐怕日后才能知道。”秦雨缨道。 陆泓琛剑眉微蹙:“不必等到日后,以杜青严刑拷打的本事,天下没有撬不开的嘴。” “我了解竹箐这种人,若逼急了,她吐出的不一定会是实情。”秦雨缨答。 话音落下,才觉说漏了嘴。 了解? 她先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小姐,如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七王妃,按照常理,恐怕这辈子也遇不上第二个竹箐,谈何了解? 好在陆泓琛只是微微颔首。 那阖黑的瞳仁里,印着一个小小的秦雨缨,一字未发,却已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惶恐尽收眼底。 他明白她的苦衷,故而并未多问。 “对了,”秦雨缨讪讪岔开话题,“我明日……要入宫一趟。” “本王与你同去。”陆泓琛不假思索。 秦雨缨刚想拒绝,就被他在脸颊最柔软处轻捏了一把。 “我不放心你。”他道。 秦雨缨赧然,一个不字顿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此番入宫,她还带上了冬儿、雨瑞这两个丫鬟。 入宫之后径直去见了太后,向太后请安时,气氛倒也融洽,只是没说几句便扯到了秦雨缨的肚子上,太后眼神灼灼,像是恨不得亲自往里头塞一个孩子。 秦雨缨以手扶额额,索性装晕:“我……有些头晕……” 陆泓琛见状担忧得紧,而太后比他还要担忧:“这是怎么了?要不叫太医来瞧瞧?” 之所以如此忧心忡忡,是因陆泓琛这个儿子已发誓此生不再娶第二个女子。 也就是说,这世间能怀上陆泓琛子嗣的,恐怕只有秦雨缨一人。 事关她今后的宝贝孙子,若秦雨缨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那可如何得了啊? “儿臣记得,那贺亦钧贺御医上次替雨缨诊过一次脉……” 陆泓琛话未说完,就被太后急急打断:“那……那就快请此人过来!” “儿臣亲自去请,上次儿臣对贺御医有所误解,这次正好向他赔个不是。”陆泓琛道。 言罢,匆匆去了太医院。 雨瑞、冬儿二人,也一同跟了过去。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贺亦钧依旧未到。 倒是一个宫女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不好了,太后娘娘,贺御医他……” “他怎么了?”太后扶了扶胸口。 她已年迈,受不得什么惊吓,这三番两次一惊一乍,叫她一下子如何消化得了啊? “那……那贺御医企图调戏七王妃的丫鬟,七王爷一怒之下将他重打了三十大板……”宫女气喘吁吁地说道。 “什么?”太后脸色大变。 陆泓琛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身后是眼圈通红、满脸泪痕的冬儿,以及好不愤然的雨瑞。 冬儿的衣裳有些凌乱,那恨不得咬舌自尽的模样已然说明了一切。 “儿臣还道这贺亦钧是个颇有医德之人,怎料他竟当着儿臣的面对丫鬟动手动脚!”陆泓琛声音沉沉,怒意呼之欲出。 “这……”太后迟疑了一下。 那贺御医,明明不像是见色齐心之辈啊…… 可眼前的一幕,又由不得她不信。 “太后娘娘,那贺亦钧好生可恨,不仅趁四下无人摸冬儿的手,还……还捂住冬儿的嘴,不许她出声,若非王爷去药房时恰好瞧见了这一幕,冬儿还真不知……真不知会落得何种下场……”雨瑞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陆泓琛剑眉紧锁,拱手道:“母后素来公正,还请母后为这丫鬟做主。” 太后思忖了一下,总觉此事没这么简单。 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那贺御医再胆大包天,也不至于敢动七王府的丫鬟啊…… 想了想,她吩咐:“叫贺御医来见哀家。” 贺亦钧是被人抬上来的,那三十大板打得他皮开肉绽,身上的衣裳沾满了血。 不似秦瀚森当初挨板子时垫了书,此番他一下下挨得实实在在,且还是由陆泓琛这个七王爷亲自动的手,下手那叫一个狠,只差没将他活活打瘸。 贺亦钧很怀疑自己所做的事,皆已穿了帮,否则那个叫冬儿的丫鬟,何以因捡药时不慎被他摸了一下小手,就哭哭啼啼地说他是登徒子? 是,他是捂了她的嘴,可为的是不让她继续呼喊,将事情闹大。 哪晓得,竟被陆泓琛这个七王爷瞧了个正着。 不止七王爷,就连路过的院使大人,也好死不死地看到了这一幕。 紧接着他就被押入了慎刑司,莫名其妙受了杖责之刑……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他? 太后见了没个人样的贺亦钧,那叫一个不忍看,摆摆手又让宫人将他抬了下去。 “母后,自从儿臣赋闲在家,朝中大臣对儿臣的态度就渐渐变得微妙,见了儿臣,皆没了先前那般周全的礼数,如今一个小小的御医竟也敢骑到儿臣头上,叫儿臣怎能不怒?”陆泓琛一席话说得十分恼火。 “琛儿,哀家知道你被免了职权,有些不悦,可……可你也不能如此拿御医开刀啊?”她叹了口气,责备地看了一眼陆泓琛。 也是,若非心中有气,她的琛儿何至于将事情做得这么绝? “是儿臣倏忽了,母后教训得是……”陆泓琛顿了顿,并不反驳,算是默认了这一说法。 太后又转目看向秦雨缨:“你可要好好管管琛儿,他的脾性从小到大没个定数,若继续这么下去,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秦雨缨也垂目点头称是。 “对了,你那头,还晕吗?”太后关切道。 “不了不了……”秦雨缨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太后又叮嘱了一番,才放二人离去。 出宫时,秦雨缨在马车中伸了伸懒腰,顿觉沉重的呼吸通畅了几分。 她心眼本就不大,且近来为了陆泓琛的事心情极差,谁敢得罪她,她就敢让谁数倍奉还! 否则,那些隐在暗处的人,只怕还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略略一想,又忍不住嗔怪起了陆泓琛:“说好了是你装病,我去请御医,再装作被贺亦钧轻薄,为何你迟迟不肯依计行事?” 若陆泓琛装病,她便可亲自拿棍子打那贺亦钧一顿了,想想都觉颇为解气。 小家子气的模样落在陆泓琛眼里,让他既好气又好笑。 她还敢提? 这种馊主意,也只有她才想得出来。 “你的身体发肤,只有本王能碰,那贺亦钧若动了你一根头发,本王怎可能只打他三十大板这么简单?” 秦雨缨哼了一声,心道这个醋坛子一点团队合作精神都没有,险些让事情穿了帮…… 她对这些向来看得极淡,可冬儿、雨瑞不同,两个小丫鬟将清白看得比天还大,此番虽只是演戏,但也着实委屈了冬儿。 却不料此事传开后,有个不知内情的人立刻找了过来,气急败坏地要为冬儿出气。 那个人,就是陆文霍。 “八王爷,奴婢真没事,那贺御医连奴婢的一根头发都没碰着呢。”冬儿忙不迭解释。 去见太后时,她特地将自己的衣裳扯乱了几分,为的是更为逼真。 实则,这一切不过是为王妃娘娘出气而已。 旁人或许不知,她与雨瑞却是晓得的,王妃娘娘先前忽然昏迷不醒,定是与那贺亦钧所开的药方有关。 此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让王妃为薛贵妃试药,区区三十大板都算轻的。 若不好好收拾他一顿,他恐怕还不长记性呢! “你当真没事?”陆文霍觉得难以置信。 若冬儿清白未失,七哥何至于一怒之下将人打成那般模样? “当然是真,”冬儿重重点头,“婢子岂敢欺瞒王爷?” “没事就好……”陆文霍长舒了一口气。 “八王爷,您此番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件事?”冬儿不解。 陆文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上次,你这小丫头不是托我去查牧家的户籍与家谱吗?小爷我去了衙门一趟,哪晓得衙门里没有牧家的家谱,就连户籍也是数十年前突然冒出来的,人口、姓名皆属伪造,在此之前,查不到牧家在京城的任何踪迹。” 冬儿听得一惊。 这么说,王妃娘娘的外戚看似是个根深叶茂的大家族,实则来历不明,根本无法追根溯源? “这件事,是我七嫂嫂让你查的?”陆文霍问。 冬儿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奴婢先替王妃娘娘谢过王爷了。” “七嫂嫂无端端让你查这些做什么?”陆文霍表示不解。 “这……这您就别多问了。”冬儿含糊其辞,企图蒙混过去。 陆文霍却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这种事可大可小,若被人发现,恐怕……会对牧家、对七嫂嫂不利。不过你放心,我断然不会透露出去。” 毕竟,若非乱臣贼子这类需刻意隐瞒身份的人,谁人会去伪造户籍? 第九十三章 当心祸从口出 冬儿将此事禀告秦雨缨后,秦雨缨思忖良久,觉得有必要再去辽城一趟,将事情问个清楚。 数十年前的事,常氏这个大舅母想必也是不知的,唯有外祖母,才有可能知情。 联想起外祖母大病之前说的那些话,秦雨缨心中涌起不少疑团。 可此时,自己哪有什么空闲跑去辽城…… 每日守在陆泓琛身边,时间都嫌不够用,更别提还有不少琐事缠身。 这其中一件琐事,便是那董家的婚事。 帖子都已送上门来了,秦雨缨自然是要去的,不止是她,受邀的秦瀚森也提出要一并同去。 不日就到了董婉儿的婚期,乘车来到董府时,这里可谓宾客云集,门庭若市。 皇后虽不受宠爱,但毕竟是一国之母,且董家直系分支势力不可小觑,不少达官贵胄都眼巴巴地想要攀附,甚至不惜一个劲儿往董家小小的旁系上巴结…… 这其中,就包括了秦可柔所嫁的徐家。 当然,徐家既不是达官也不算贵胄,只算个半吊子的落魄名门。 秦可柔是与徐子诚一同过来的,成婚不过短短数日,那张娇俏的脸就已不见了一贯的倨傲之色,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低眉顺眼。 不过这低眉顺目,似乎只在徐子诚面前表露,瞥见秦雨缨时,她眸光立即一变,却并未径直刁难秦雨缨,而是故意将话题引到了秦瀚森身上:“哟,这不是秦公子吗?听闻秦公子已不在太医院中了,也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 虽然徐夫人严词警告过她,在外抛头露面,不得多口多舌,但一看到秦雨缨与秦瀚森二人,她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先前这两人皆是她手中的出气筒,尤其秦雨缨,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连外头的乞丐都不如,如今却如此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了这里,令她相形见绌,叫她心中怎能不恨? 话音一落,不少人都侧目瞧了过来。 秦瀚森拒婚一事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只道他是当上副院使之后自尊自大,才会连董婉儿这等大家闺秀都瞧不上眼。 如今他已不是什么副院使了,只是个寻常百姓而已,若没有秦雨缨这个当王妃的长姐帮衬着,哪里能开得起什么医馆? 一时间,不少鄙夷的目光投来,皆觉得这秦瀚森心高气傲,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只是,那些目光一触及秦雨缨身旁的陆泓琛,便纷纷触电似的移开。 原因无二,这七王爷的神情实在太冰冷,那叫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颇叫人不敢直视。 “你的消息倒很是灵通。”秦雨缨挑眉开口。 总有这么些人,自己将日子作得一塌糊涂,偏还处处看旁人不顺眼,只巴望着将所有人都拉进烂泥潭里,一并变臭发烂。 秦可柔显然就是这么一个人。 先前陆泓琛在朝野中极有声望,她对秦雨缨可谓嫉妒得很,恨秦雨缨嫁了个手握实权的王爷,自己却只嫁了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徐子诚。 如今陆泓琛遭了当今圣上打压,她心中顿时平衡了不少,殊不知即便陆泓琛赋闲在家,与小小的徐子诚相比仍是云泥之别…… “我说七王妃,秦少爷似乎已到了婚配之龄,不知有没有相中哪家姑娘?”秦可柔虽对陆泓琛有些畏惧,但还是壮起胆子继续问道。 此言此语,无非意在奚落。 秦雨缨看她就像看着一只飞来飞去的苍蝇,小小苍蝇虽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嗡来嗡去搬弄是非,也足够影响心情。 瞥了一眼秦可柔身边那徐子诚,秦雨缨道:“听闻徐公子有个庶妹年方十六,生得端庄貌美,如今尚未婚配?” 徐子诚一见她就不由自主两眼发直,目光从她素净的脸庞落到她雪白的脖颈,又从她雪白的脖颈落到她秀气的手腕……只觉得如果秦雨缨是块不染凡尘的美玉,那秦可柔就是片随处可见的砖瓦。 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弃了这美玉,娶了片青砖? 此时他哪里听到了秦雨缨在说些什么,只瞧见她两片嘴唇一张一合,连说话的模样都如此清丽动人…… 他讷讷点头,应了声“是”。 一旁的秦可柔简直气炸,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一张脸憋得发青。 “不知徐公子觉得我这仲弟如何?”秦雨缨又问。 秦可柔见徐子诚依旧发愣,气不过掐了他一把。 徐子诚立刻疼得回过神来:“什……什么?” “我问徐公子,觉得我这仲弟如何?”秦雨缨再次说道。 “雨……七王妃你说的是秦瀚森秦公子?秦公子一表人才,年轻有为,真乃人中龙凤,吾妹若有幸能觅得秦公子这等佳婿,简直三生有幸……”徐子诚将自己想到的恭维词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既有讨好秦雨缨之意,也有讨好她身后的陆泓琛之意。 只是为何陆泓琛这个七王爷,看向他时眸光如此不善,活像要将他五马分尸? 徐子诚心中一阵惶惶然,不晓得自己这马屁究竟拍错了哪一句,连忙改口又道:“只是……只是庶妹平庸无比,或许配不上秦公子这等青年才俊。” 秦可柔听得那叫一个火冒三丈,她煞费苦心贬低秦雨缨,徐子诚却拆台拆到了姥姥家,简直蠢笨如猪! 今日她与徐子诚是来巴结董家的,又不是来巴结七王爷的,有个如此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少家主,徐家今后若能飞黄腾达那就怪了! 可在徐子诚看来,董家与七王爷,其实并无区别。 反正都是高高在上皇亲国戚,都是他挤破头皮也攀附不了的。 再说,今日来此道贺的达官显宦如此之多,他就算在董家老爷面前极尽谄媚,人家也不一定会拿正眼看他。 反观秦雨缨,主动问及了他庶妹的婚姻之事,他当然要抓住这一大好机会,若能让庶妹能嫁给秦瀚森,他徐家无异于攀上了七王爷这颗大树,这叫他心里怎能不喜? “我只不过随口一提,徐公子何必如此谦虚?”秦雨缨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她越是神色自若,秦可柔就越是恨得咬牙。 也就徐子诚这个不长脑子的,才会以为秦雨缨是当真! 在她看来,秦雨缨不过是在笑话自己罢了,笑话自己的夫家如此不中用,连秦瀚森这么一个被人瞧不起的货色,都捧在手心里当成香饽饽,巴不得即刻就与之结亲…… 这般一比较,秦可柔简直想哭都挤不出泪来。 她恨赵氏,她也恨秦洪海这个爹,分明都是秦家的女儿,凭什么好处全让秦雨缨给占着了,自己就落得如此卑微窘迫的下场?老天何其不公! 说完这些,秦雨缨就没再理会气急败坏的秦可柔,她不打算在一只苍蝇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与陆泓琛一并来到董家正厅时,座上的董老爷忙不迭地起身相迎:“在下见过七王爷、七王妃……” “董老不必行如此大礼。”陆泓琛上前扶起他。 “王爷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董老爷拱手,笑得那叫一个热情洋溢。 只是每一条皱纹里,都写满了虚伪二字。 “董老嫁女,本王哪能不前来送上贺礼?”陆泓琛假意周旋。 明面上的这一套,他身为王爷实在见得太多。 董老爷亲自请二人入席,又敬了几杯酒,这才转身离开。 “你与董家很熟?”秦雨缨忍不住问。 她极少见到这等虚与委蛇的场面,故而有些不解。 陆泓琛摇头:“不熟,但戏还是要演的,否则又会有人去母后耳边说本王冷口冷面、倨傲不羁了。” “原来你这般怕太后?”秦雨缨挑眉。 陆泓琛揉了揉她的脸:“母后年迈,本王自然要让她少操些心。” 看不出来,还是个孝子。 可先前为了自己与太后对峙时,怎么一点也看不出呢? 呃…… 这么一想,秦雨缨顿觉自己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 “我听说董家是皇后的远亲,为何皇后今日没有露面?”她轻咳一声,岔开话题。 “说是外亲,其实只是稍稍沾亲带故而已,皇后自然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旁支亲自露面。”陆泓琛解释。 秦雨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皇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与她是不是曾有过什么过节?” 如果没有过节,上次在金銮殿前,皇后为何要故意拦住自己与陆文霍? 当时幸而太后及时赶到,若任由皇帝与陆泓琛继续僵持,不晓得事情会发展成何种模样。 那皇帝一看就是个极为记仇的人,明面上宽宏大量,实则所有的账一笔都不会漏算,这不,事情还没过两日,就已革去了陆泓琛身上的所有官职…… “皇后出身显赫,其祖父是三朝元老,当初皇兄登上王位,多亏了她暗中运筹帷幄。”陆泓琛耐心地答。 秦雨缨举目看了一眼四周,确信无人偷听,才稍稍舒了口气。 近来她的胆子小了许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担心陆泓琛会遭遇什么不测,故而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比寻常要谨慎一些。 “喂,当心祸从口出……”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第九十四章 这哪是王爷啊,简直是尊活佛 “是本王大意了。”陆泓琛颔首,认错态度较好。 说着,还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一言不合就摸头杀,秦雨缨也是有些纠结:“这么多人都瞧着呢……” “本王宠爱自己的王妃,何须在意旁人的眼光?”陆泓琛剑眉微挑,说得理所当然。 那双瞥向旁人时冰冷至极的眼睛,唯有看向秦雨缨时,才会变成深千尺的桃花潭,眸中的宠溺几乎要满溢而出。 一众宾客中,就属陆泓琛这个七王爷最高大俊逸,秦雨缨这个七王妃,则十分清丽逼人,说是璧人一对简直再贴切不过。 此时四目相对,眸中的柔情蜜意也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 至少,冬儿就很羡慕。 这世间,能有几个王爷这样的男子? 不仅样貌出众,且还能力过人,更重要的是对王妃一心一意,从不拈花惹草。 不过似乎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王妃娘娘这等奇女子…… 正想着,外头隐约传来通报声:“八王爷驾到!” 八王爷? 冬儿转目,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人群主动让开了一条道,陆文霍大步走进来,与那董老爷闲扯了两句,目光飘忽来飘忽去的,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缎衫,腰间束着一条白绫长穗,上头系了一块羊脂白玉,玉佩上是个阳刻的“霍”字,那五官分明的脸,如白玉一般温润,眉长入鬓,眸若星辰,刚一露面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众人见是他,立即叽叽喳喳地恭维开了,说的无非是他身形如何如何高大、模样如何如何俊美,就是称之为京城第一美男子也不遑多让。 谁人不知八王爷尚未婚配? 啧,哪家的女子要是能嫁这么一位貌若潘安的如意郎君,那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冬儿却撇了撇嘴,眼神有些不屑。 还京城第一美男子呢?这八王爷看起来如此放荡不羁,活脱脱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与七王爷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文霍的目光,遥遥落在了冬儿身上。 冬儿一怔,连忙行了个礼。 陆文霍一笑,朝陆泓琛与秦雨缨唤了声七哥、七嫂,便抬脚过来了,瞧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显然心情极好。 “你也收到了董家的喜帖?”秦雨缨问。 “喜帖?”陆文霍不解,他并未听说谁要成亲。 看他一副丈二和尚摸不透头脑的样子,秦雨缨不禁疑惑:“你不是特地来贺喜的?” 陆文霍也有些疑惑,摇头道:“当然不是,我与这董老爷又不熟识,只不过方才经过街边正好瞧见了七王府的马车,进来一瞧,嘿,七嫂你们果然在这儿。” 难怪方才没见他向那董老爷送贺礼…… 秦雨缨忍俊不禁,也是服了这八王爷大喇喇的性子。 旁人皆道她这七王妃不识礼数,而今看来,陆文霍显然比她还要不识礼数。 想来那董家老爷真是有够汗颜的,不请自来来了个白吃白喝的主儿,且还是位王爷,赶又不能赶,嫌也不能嫌,只能叫人好生招待着,一点也不能怠慢…… 这哪是王爷啊,简直是尊活佛。 “八王爷,今日是董家小姐与太尉长子成亲的大日子,您还是叫人送些贺礼来为妙。”冬儿提议。 陆文霍点了点头:“行,那就听你这个小丫头的。” 说着便叫来随从,吩咐其去府中搬来了些古玩字画。 八王府的东西,随便一件皆是宝物,加之陆文霍出手阔绰,一送就是整整一箱,那董老爷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连忙上前笑眯眯地敬了好几杯酒,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维话:“八王爷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真乃人中龙凤啊!” “过奖过奖……”陆文霍显然很是受用。 只是一双眼睛,为何时不时地瞄向冬儿? 董老爷说着说着,忽然侧了侧身,身后站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这是小女雯儿,年方十七,还未许配人家……来,雯儿,快见见八王爷。” “雯儿见过八王爷。”那女子俏生生行了个礼。 是个人就瞧得出这董老爷在打什么主意,陆文霍见状脸都要黑了,只恨不得叫人将那箱古玩字画原封不动地抬回去。 他不过是心血来潮喝个喜酒而已,连这也有人眼巴巴将女儿往他手里送,算什么事啊这是? “雯儿,快给八王爷斟酒。”董老爷又道。 那董雯儿立即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八王爷,请。” 然而陆文霍并未伸手去接:“不必了,放着吧,小爷我今日喝够了。” 喜酒喝够了? 这可不是什么吉利话。 闻言,董老爷面色不由僵了几分。 董雯儿却一点也不恼,娇声道:“八王爷果然是个直性情的人,小女子先干为敬了。” 说着,将那酒一饮而尽,又拿起另一只杯子斟满了,亲手送到了陆文霍跟前。 她的相貌虽非国色天香,但怎么说也算百里挑一,且还是皇后娘娘的远房侄女……她就不信,这八王爷舍得拒绝自己。 却不料陆文霍是个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见此依旧无动于衷。 董雯儿微怔,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恰在此时,新郎官出来了。 众人皆起身敬酒,也不知是谁不慎撞了一下冬儿,冬儿身形不稳,踩中了那董雯儿的鞋,董雯儿手中的酒就这么全洒了出来。 冬儿连忙接过杯子倒满,生怕挨责罚。 岂料还未递到那董婉儿手中,陆文霍就端过杯子径直喝了。 喝完擦了擦唇角的酒渍,抬头笑道:“味道很醇啊!” 冬儿结舌。 董雯儿妆容精致的脸,登时白了几分。 那董老爷是个人精,哪会瞧不出陆文霍那点心思,假意阿谀奉承了两句,便兴致缺缺地带着女儿离开了。 接下来,倒没再有人过来敬酒。 秦雨缨看向陆文霍的眼神,却是多了那么一分意味深长…… 喝完喜酒回去的路上,冬儿思来想去,总觉似乎哪里怪怪的。 若非她先前打听消息时常去八王府走动,对陆文霍这个八王爷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恐怕要以为这人是个傻子了。 要不是傻子,何来今日这么一出呀? 纳闷地随着秦雨缨的轿子回了府,才知府中来了客人。 秦雨缨刚一下轿,就瞧见了门口停放的那几辆镖车,随即瞧见了正指挥镖师往府里搬东西的常氏。 “大舅母?”她不禁诧异。 “缨儿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府里的小厮说你与王爷都出门了,我找来找去都没找见那老管家人,只瞧见了一个管事的小丫鬟。那丫鬟非说要将东西清点一番,才能送进库房。都是自家人,哪来这么多规矩?”常氏见了秦雨缨,立即诉起了苦。 这好几马车的东西,一一清点起来,要清点到什么时候? 秦雨缨知她说的小丫鬟是雨瑞,笑道:“丫鬟年纪小,许多事考虑不周,大舅母莫怪她。” 说着,将她请了进去。 “老太太不放心你,叫我得空多来走动走动。最近正好家中无事,我便过来看看你……”常氏说着,瞧了一眼行在前头的陆泓琛,压低了几分嗓门,“对了,我听说七王爷他被革了职,如今已是赋闲在家,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秦雨缨点头:“这样也好,不必劳神费力处理政务。” “你呀你呀,目光未免也太短浅了,这夜朝原本有七八个王爷,眼看着只剩下了三个,足以说明皇帝他心狠手辣,不肯放过骨肉同胞。若哪日找个借口要将七王爷除去,以七王爷这境况,恐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常氏语重心长地提醒。 秦雨缨笑了笑,虽没说什么,但也知常氏言之有理。 不过她很清楚,陆泓琛绝非任人宰割之人,他心里,定是早有打算。 刚进到院子,就又瞧见了一张熟面孔——二舅牧仲奕。 “七王爷,缨儿……”牧仲奕走上前来,一一问候。 不似那常年经商的大舅牧伯宏,二舅牧仲奕是个读书人,一身皆是书生气,模样好不儒雅,只是目光难免呆滞了些,瞧着甚至有那么几分古板。 常氏又凑到了秦雨缨耳边,小声道:“老太太特地叫他过来,是为了让他有机会接触接触京城的大家闺秀,若他在此能觅得良缘,啧,老太太定是眼睛都要笑没了……” 牧伯宏膝下已有儿女,而牧仲奕年近三十,却依旧孑然一身。 秦雨缨心下了然,点头道:“大舅母放心,今后若有什么宴会、茶会,我会叫秦瀚森陪二舅父一同去……” 常氏与牧仲奕二人,就这么被安置在了七王府的厢房中。 牧仲奕与秦瀚森性情很是相投,用过晚膳便一起进了书房研究书本,只不过秦瀚森看的是医书,牧仲奕读的则是四书五经。 而常氏由七王府的丫鬟领着,在永安街上走了一圈。 永安街的夜市十分热闹,常氏却无心闲逛,那些精致无比的小玩意儿,她压根瞧都未瞧,只在逛到偏僻角落里的一家米铺时,眼珠微微一转,抬脚走了进去。 第九十五章 小贱蹄子?你骂谁? 那掌柜见来的是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连忙亲自迎了上来:“这位客官,不知您想要点什么?” “把你们铺子里这些米啊面的,一样给我装上个百来斤。”常氏道。 掌柜笑得那叫一个两眼不见缝儿——到底是有钱人呐,寻常人家哪吃得了这么多米面? 说着,吩咐店小二拿出布袋,一袋袋地装起了粮食。 “牧夫人,王府的库房中不缺米。”随行的雨瑞小声提醒。 “我晓得不缺,这些东西屯着又不会坏了,能多屯点就多屯点吧。”常氏道。 “是啊是啊,如今米价便宜,说不准没几日价钱就涨了呢,这位夫人精打细算,真是贤惠持家啊……”掌柜在一旁,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就是怕常氏反悔。 这永安街上的米铺,就属他一家生意最差,店里的存粮怎么都卖不出去,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出手阔绰的主顾,连价钱都不问就径直说要买百两斤,到嘴边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 付过账,常氏叫来七王府的小厮,将堆积如小山的米面装上推车,送入了府中。 “牧夫人,您难道不知……这是秦家的铺子?”出了店门,雨瑞忍不住问。 那秦洪海与赵氏,同王妃娘娘闹得很僵,这牧夫人身为王妃娘娘的大舅母,自然不会专程去照顾秦家的生意…… 思来想去,雨瑞觉得她定是不知情,才会闹出这么大个乌龙来。 岂料常氏眼里精光一闪:“我怎会不知?我今日要买的就是他秦家的东西!” 米面送到七王府后,常氏并未急着叫人将其搬入库房,而是一袋袋仔仔细细瞧了起来。 方才她一进那铺子,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儿。 发了霉的米面,自然是不能吃的。 但也有些黑心商贩以次充好,将霉米漂洗干净,掺进好米中出售。 常氏嫁入牧家已有十余年,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算半个商人,对市面上那些歪门邪道可谓再清楚不过,只是牧家家大业大,素来不屑做这些亏心事罢了。 一一检查之下,果然发现其中两袋大米色泽有所不同。 见常氏盯着那米若有所思,一旁的雨瑞凑上前来,多瞧了几眼。 这一瞧就瞧出了端倪:“不好,这是陈米,陈米居然也敢按新米的价钱卖,简直坑人!” “你闻。”常氏捧起一把。 雨瑞依言闻了闻,蹙眉道:“怎么一股子霉味儿?” 她先前不是没在别的府上当过丫鬟,那时,每日的吃食皆带这种难闻的气味。 毕竟不是每户人家都如王爷、王妃这般宽待下人,有些大门大户只是看似光鲜阔绰,实则却是扣扣索索的主儿,巴不得将下人当牲口使,至于日常的饮食,只要不吃死人就行…… 故而有些米贩、菜贩,会将市面上不要的食材低价卖入那些府邸。 不过,常氏今日收购的这批米面,雨瑞是知道的,价钱那叫一个贵啊。 “牧夫人,您这回真是吃了个大亏!”雨瑞忍不住心疼起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你个小丫鬟懂什么,我不仅没吃亏,还赚了一笔呢……”常氏意味深长地说着,派人将那几袋米堆在了库房门口,吩咐道,“明日抬着这些去秦家米铺,我倒要看看,秦家这回如何交代……” 当初牧雨秋嫁给秦洪海时,明面上虽未带嫁妆,但老太太私底下往她行囊中塞了不下一万两的银票。 那可是一万两啊! 就算对经商多年的牧家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常氏听秦瀚森说,他与秦雨缨二人在秦家压根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那赵氏什么都要克扣,冬日里连件厚实的棉袄都不舍得给这两个孩子添置…… 常氏听在耳朵里气在心里,只恨自己先前不在京城,不然牧雨秋何至于郁郁早亡,两个孩子哪会过得这般苦? 如今赵氏虽风头不再,但常氏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旁的不说,那上万两的银票,必须得一五一十吐出来! 那可是老太太留给牧雨秋的,怎么着也不能落入了秦洪海与赵氏手中不是? 若敢不交,休怪她心狠手辣! 次日大一早,几袋米就被原封不动地抬回了秦家米铺。 “我说夫人,这货物售出概不退货的规矩,您该不会不懂吧?”那掌柜俨然换了一副神色。 常氏皮笑肉不笑:“哟,吃出人命来的米,居然不能拿来退了?” “人命?”掌柜闻言脸一沉,“胡说八道!我这铺子在永安街上开了整整八年了,哪里吃出过什么人命?” “既如此,那你吃一口给我瞧瞧?”常氏指了指打开的米袋。 “你……你别欺人太甚!”掌柜被她气得不轻。 那米连煮都未煮,且还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叫他怎么张口下咽? “明明就是你这买卖做得不仁义,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货物售出概不退货,我告诉你,我七王府可不是好欺负的!”常氏冷哼。 七王府? 掌柜听得心里一惊。 昨日他见这妇人一口外地口音,只道她并不是京城中人,故而才敢将陈米混在新米中,一并卖给她。 却不料,她竟是七王府的人! 若惹恼了七王爷,他就算有十八个脑袋那也不够的砍啊…… 这么一想,掌柜连忙叫店小二去府里请老爷。 他人微言轻,这种事,怕是只有老爷出面才管用…… 秦洪海不一会儿就急匆匆地来了,见了常氏,只觉这人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瞥见他狐疑的目光,常氏笑了笑:“秦老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我这个嫂子都不认得了?” 嫂子? 秦洪海并没有什么哥哥,赵氏也是个独女,思来想去,唯有那早已逝世的原配牧雨秋有两个兄长,难道…… 他将常氏上下打量了一番,愈发确信此人就是牧雨秋兄长的正妻。 知是牧家人,心下不由舒了口气,挤出笑容道:“原来是大嫂啊,大嫂来自家铺子,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 “谁跟你是自家人?”常氏冷冷打断他的话,“牧家行得端坐得正,哪会有你这等做黑心买卖的亲戚?” 常氏嗓门极大,一下就吸引了不少人前来瞧热闹。 秦洪海老脸一僵,声音不由自主压低了几分:“误会,都是误会……如果早知来的是大嫂,就是借那狗奴才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将陈米卖给你啊!有什么话不妨进去再说,莫要叫旁人看了笑话……” “这么说,你早就不是头一次做这等黑心事了?”常氏直戳要害。 秦洪海脸色再次一僵,心道这常氏怎么如此油盐不进。 不过就是几袋米罢了,虽有些霉味,但也不至于到吃死人的地步,大不了退几个钱,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难道常氏还想把事情闹大不成? “敢在永安街上开黑店,你就等着进衙门吧!”常氏一拍桌子,那叫一个彪悍。 秦洪海哪里受过这等气,当即气得老脸发紫。 泼妇啊,简直就是泼妇! 那牧雨秋温良恭顺、知书达理,怎会有这么一个刁蛮不讲道理的大嫂? 若换做从前,秦洪海压根不会搭理。 可如今不同,如今赵氏已进过一次衙门了,将秦家的脸丢了个一干二净,若此番自己又吃上官司,秦家在京城哪还有半点名声可言啊? 不行,不能把事闹僵…… 秦洪海强压着怒气,劝道:“嫂子,这米,你退给我,那钱,我退给你,再请你去聚德楼吃螃蟹宴作为补偿,你看如何?” 常氏嗤笑:“我看不如何……秦家老爷,你这是在将我当叫花子打发呀,我嫁入牧家十余年,岂会连区区一顿螃蟹都没吃过?” 言下之意,这诚意还远远不够。 秦洪海听出此事还有得商量,连忙点头:“是是是,区区一顿螃蟹宴,未免太委屈了嫂子,不如……不如请嫂子去府中一叙,先用过午膳,再慢慢商讨此事该如何解决可好?” “这还差不多。”常氏哼了一声,随他一同去了秦府。 来到府里,赵氏正巧也在。 常氏虽从未见过她,但从衣着打扮上也瞧得出她的身份,冷冷开口道:“秦家老爷,你府里的佣人穿得有够花哨。” 赵氏一听这话,立刻火冒三丈:“你说谁是佣人?” 秦洪海连忙解释:“嫂子,此乃拙荆赵氏,并不是什么佣人……” “嫂子?”赵氏狐疑地打量常氏,立刻就明白过来,“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婆子呢,原来是那牧雨秋的大嫂啊……” “闭嘴,”常氏冷喝了一声,“雨秋的名字,岂是你能随意叫的?” 赵氏哪甘示弱:“哟,那小贱蹄子都死了十几年了,名字还不许人随意叫?你牧家的规矩真是多,只可惜这里是秦府,不是牧府,你若是来摆谱的,那可来错了地方……” 话未说完,常氏二话不说就是一记耳光,打得赵氏那叫一个眼冒金星。 “小贱蹄子?你骂谁?”常氏怒不可遏。 “你……你敢打我?”赵氏满脸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就这么在府里被人给打了? 第九十六章 歹毒之人 她气急败坏便要上前撕打,怎料还未抓到常氏半根汗毛,就被秦洪海一把推开了:“吵什么!” “老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赵氏被推了个踉跄,连忙握住秦洪海的胳膊,“这女人,她……她居然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你以为这世上皆是雨秋那等绵软之人?你嘴脏,就莫怪我手狠!”常氏气场十足。 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可不是白当的,手底下那七八个小妾,哪个不是被她管得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秦洪海并未为赵氏做主,反而竖眉责问:“来者皆是客,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老爷,我……”赵氏一怔,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行了行了,你先下去,赶紧吩咐厨房准备午膳。”秦洪海不耐的挥了挥手,竟是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赵氏心不甘情不愿地下去了,一打听,才知常氏今日要在府中用午膳。 “夫人,您看……准备些什么菜色妥当?”厨娘问。 “把昨日买的那豆腐、去年熏制的那腊鱼,都给我拿出来!”赵氏吩咐。 “可是夫人……”厨娘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那豆腐没泡在卤水中,今早上就已馊了,还有那腊鱼,硬成了那般模样,只怕连野猫都不会啃呢……” “让那常氏吃鱼吃肉,算是够对得起她了,”赵氏阴测测地说了一句,没好气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 “是……”厨娘哪敢再说什么,转身取下了厨上那坚硬如石的腊鱼。 饭菜不多时就做好了,热气腾腾的,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样。 可厨娘却又踟躇了:“夫人,这万一要是叫人吃坏了肚子……” “哪有那么多万一?”赵氏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端上去!” 厨娘只得又应了声是,硬着头皮将菜一一端上了桌。 饭菜摆齐,常氏冷冷瞥了一眼,没动筷子。 一荤一素一汤,原来这就是秦洪海口中的待客之道? 秦洪海也瞧出这饭菜着实寒酸了些,绷着一张老脸没有发作,招招手朝下人吩咐:“去把夫人叫来。” “夫人?”常氏闻言眉毛一挑,“雨秋去世之后,这府里还有别的夫人?” 秦洪海脸色微变,连忙解释:“雨秋离世这么多年,这后院的诸多琐事不能没人操持,故而……” “可我怎么听说,她头七刚过,你就迫不及待将赵氏这小妾转了正?”常氏打断他的话。 秦洪海没敢继续说下去了,事实确实如此,容不得他狡辩。 “你这是欺牧家无人啊?若老太太晓得了,看不扒了你一层皮!”常氏不怒自威,短短两句话,说得秦洪海那叫一个心惊肉跳。 原因无二,常氏不仅说得出,且还真就做得到。 谁不晓得牧家世代经商,几乎富可敌国? 这柴米油盐、绸缎织锦、珠宝金银……无一不在牧家的经商范畴,而秦家如今落魄到倚仗几家小铺子维持生计,要是那牧老太太真发了威,掐了秦家的生意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想到这,秦洪海就冷汗直冒。 “是秦某糊涂,大嫂,你可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啊……”他忙不迭道。 常氏哼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问你,当初雨秋带进你秦家的一万两银票,如今在何处?” “银票……”提及此事,秦洪海愈发汗如浆出。 牧雨秋过世之后,他用银票换了不下二十家铺子,本以为能赚个盆满钵满,哪晓得连年亏损下来,铺子尽都入不敷出,那一万两哪还会有什么剩下的? 常氏算是看出来了,这秦洪海早已将银子一分不剩全败光了! “好啊,人没了,银子也没了,你和那赵氏这些年到底都干了什么好事?”常氏声音陡然一冷。 “大嫂,这都是那赵凤芹干的好事,与我无关啊,那个贱妇自打过门起,就没做过一桩好事,那些年看雨秋在她手里受罪,我也揪心啊,要是能解嫂子你心里的气,我立马就将这贱妇赶出家门……”秦洪海赌咒发誓地说着,丝毫没发觉门口多了一道人影。 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口中的贱妇赵氏。 赵氏听了这话,脚步立刻就僵住了。 赶出家门? 她辛辛苦苦从妾熬成了妻,为秦洪海生下了可柔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还为他养大了秦雨缨与秦洪海那两个孽种…… 如今,他却要将自己赶出家门! “你舍得那贱妇?”常氏故意问。 “有什么舍不得的,人老珠黄了这么多年,连昨日黄花都算不上……”秦洪海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冷不防有一盏滚烫的茶浇在了他的头顶,将他烫得立刻从座上弹了起来。 “哪个狗奴才,居然敢将茶洒在我身上?”他怒目看去,瞧见的却不是丫鬟、小厮,而是眼眶发红的赵氏。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你说谁?谁人老珠黄!” “贱妇,”秦洪海不假思索地骂道,将赵氏从头打量到了脚,“照镜子看看你如今这模样,哪里还像个女人?” 赵氏一愣,她的确已很久未梳妆打扮过了。 原因无二,秦雨缨这个仇家还好端端地在七王府坐着呢,有秦雨缨在,这京城哪会有自己的活路? 连那侧妃柳若儿,秦雨缨都敢派人杀了,何其的胆大,何其的嚣张? 一想到这,赵氏就怕得慌。 她怕自己一出门就被车给撞了,被马给踩了,被暗器给射杀了…… 毕竟,她当初可是叫人向秦雨缨下过杀手! 终日惶惶然,自然没有那个心思涂脂抹粉,除了可柔出嫁那日,稍稍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之外,赵氏已是许久未照过镜子了。 她的模样的确憔悴,短短数月似乎已老了好几岁。 秦洪海早已有了纳小妾的念头,只是苦于拿不出钱财去买那些花容月貌的女子,否则早就一纸休书将赵氏给休了…… “姓秦的,你狼心狗肺!”赵氏心里一酸,眼泪刷刷就下来了,“我变成这副模样,还不是为了你,当年若不是你贪图那牧雨秋手中的钱财,迟迟不肯为她买药治病……” “你胡说什么?”秦洪海急忙打断她的话。 “说下去!”常氏的声音登时就变沉了。 赵氏朝秦洪海怒目而视,即便没有常氏在旁,她也要好好倒一倒自己心中那些苦水! “我说常氏,你还不知道吧,当年牧雨秋身体虽弱,但原本还能再多活一阵子,是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账东西,他眼巴巴只想要牧雨秋手里那一万两银票,大夫明明说了要多买人参鹿茸为牧雨秋调养身子,他倒好,天天吩咐厨房做些白菜萝卜,说是吃得清淡方能延年益寿……”赵氏阴阳怪气地说着。 秦洪海急得跳脚,三番两次要去捂她的嘴,却都被她一一躲过。 “还不是被你勾引的?还不是因为你每日在我耳边吹风,说想坐上正妻之位?”秦洪海怒喝着打断她的话。 “哟,你自己害得牧雨秋早亡,居然还赖在我身上?姓秦的,你脸皮怎么就这么厚呢?”赵氏反唇相讥,语气好不嘲讽,“还有你那最宠爱的姨娘,你还记不记得她是如何与牧雨秋的兄长翻云覆雨的?呵,你恐怕直到今日都还不知道吧,那件事根本就不是牧雨秋所为,是我!是我亲手下的迷药!” 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了赵氏脸上,扇耳光的却不是常氏,而是秦洪海。 “给我住嘴!”秦洪海面子再也挂不住了,打完这一巴掌,朝一旁的小厮吼道,“送客!” “好啊,好啊……”听了这一切的常氏,脸色已是阴沉至极,“奸夫淫妇,不叫你们身败名裂,我常虹君的名字就倒着写!” 说完,不待那小厮“请”人,便已怒然离开。 哪怕对这些早已知道一二,她也恨得慌,恨自己轻而易举中了这赵氏的奸计,误会了牧雨秋那么多年…… 若当初她肯听牧雨秋解释,事情或许不会发展至此。 可恨那赵氏,如此为非作歹,竟还活得这般好端端的,还有那秦洪海,居然如此心肠歹毒! 一想到这,她就忍不住怒从中来。 不行,她得将这些都明明白白说些秦雨缨与秦瀚森二人听,让两个孩子知道,秦洪海与赵氏是何其歹毒之人…… “看看你干的好事!”秦洪海瞪向赵氏,简直恨不得把她活活勒死。 赵氏不怒反笑:“秦洪海,你不是要把我赶出去吗?好,我遂你的意!” 说着,就转身去收拾起了金银细软。 她女儿嫁给了徐家长子,今后怎么说也是个当家主母,难道她还愁晚年没人养活? 赵氏去意已决,殊不知不远处的徐府中,秦可柔正瘫坐在房中的绣床上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少夫人,这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少爷不过是纳妾而已,您不必这般伤心……”一旁的丫鬟安慰。 丫鬟叫婉姝,是陪嫁过来的。 原本,陪嫁丫鬟应是极有地位的,可婉姝来到徐府,却受尽了别的下人欺负。 原因无二,连秦可柔这个少夫人,在府中的地位都极低,她一个丫鬟就更别提了…… 第九十七章 你也尝一口吧 “哪里只是纳妾啊,他……他说要将那女人娶作平妻!”秦可柔哭得愈发大声了,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只可惜,压根无人同情她。 就连这丫鬟婉姝,都在心里暗暗思量了起来。 平妻? 那岂不是说,徐家从今往后会有两位少夫人? 是个人就看得出,秦可柔并不受宠,如果那位平妻更得徐少爷的宠爱,今后谁会成为当家主母,还不是显而易见…… 到时,连带着自己这个当丫鬟的,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一想到今后连个出人头地的盼头都没有,婉姝心里就膈应得慌。 她勉强笑道:“少夫人,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您就别难过了……” “什么板上钉钉?那贱女人如今还没过门呢!”秦可柔咬牙切齿地说着。 那语气,令婉姝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婉姝已在秦可柔身边伺候了好些年,对她那点心思与肚量可谓了若指掌,心知她这次只怕又要作什么妖…… 先前在秦府,赵氏一手遮天,将秦洪海哄得服服帖帖,故而无论秦可柔怎么为非作歹,最后赵氏都能摆平。 可今朝不同往日了,这徐府里头没有赵氏,只有一个徐夫人。 那徐夫人从一开始就打心底里瞧秦可柔不顺眼,若秦可柔此番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婉姝心里微微一紧,不敢去看秦可柔的目光。 偏生秦可柔却冷冷地盯紧了她:“去,将我嫁妆中的那几瓶花露取来。” 花露? 婉姝的手有点抖,但还是点了点头。 去库房取了那几瓶“花露”之后,她却并未径直回秦可柔的厢房,而是横下心,转身去了另一个地方…… 待婉姝回来时,秦可柔已焦灼得在房中踱起了步子。 “你这饭桶,手脚怎么这么慢?”她一见婉姝,就恶狠狠地撒起了气。 婉姝平日里被她打骂惯了,此时经她这么一骂,下意识缩起了身子:“奴婢……奴婢怕被人看见,所以……” “行了行了,”秦可柔不耐地打断她的话,伸手道,“东西呢?” 婉姝将“花露”交到她手中,没敢抬起头瞧她的双眼。 握着那两只冰凉的瓷瓶,秦可柔微微舒了口气。 有这东西在,她就不信那小贱人过得了门…… 徐子诚此番娶的,是本地一位私塾先生的长女,唤作孔钰珂,年方十八,样貌并不十分出众。 孔家与徐家世代交好,徐夫人对这门婚事可谓十分满意。 那孔家女儿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哪像秦可柔,满脸的嚣张跋扈,除了一张脸长得稍有几分姿色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叫下人布置好了新房,张罗齐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这些什物,她眉开眼笑,一脸喜气洋洋:“子诚啊,这次娶了钰珂,你可要好好待她,千万不能冷落了她……” “母亲放心,儿子与钰珂自小相识,当然会多加珍视。”徐子诚点头。 他压根就没将那秦可柔当回事儿,娶回家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唯有这孔钰珂,才算他明媒正娶的妻。 因为与秦可柔的那桩婚事,他还没少被一帮狐朋狗友嘲笑,说秦家的名声臭到了极致,秦可柔就是做妾都没人要,偏偏他却正儿八经地娶了…… 一听这些,徐子诚心里就恼火得很。 在外头自然不能发作,于是便只有回家找秦可柔算账了。 反正一切皆是因这个贱人而起,无论怎么打她骂她,都算便宜了她…… 大红的喜字,不多时就贴好了。 秦洪海得知徐家的消息时,赵氏刚忿然离家不久。 赵氏这一走,卷走了不少金银细软,看着变得空荡了不少的厢房,秦洪海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小厮见他脸色不对,不由结巴了一下,有些不太敢禀告:“老……老爷,徐家派人送话来了,说徐公子要另娶一位平妻……” 什么?平妻? 秦洪海肺都要炸了:“混账东西!他怎么不干脆让柔儿当小妾?” 小厮见状愈发结巴:“徐……徐家人还说,小姐近日闹腾得厉害,若继续那么不知收敛,就……就……” “就什么?”秦洪海瞪圆了眼珠子问。 “就……将小姐送回秦府。”小厮讪讪答。 闻言,秦洪海一口浊气卡在喉咙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只差没被活活气晕。 送回秦府? 那岂不就是休妻的意思? 娶平妻不说,还威胁要将他的柔儿给休了?这徐家简直欺人太甚! “备轿,去徐府!”秦洪海咬牙切齿地吩咐。 轿子不一会儿就到了徐府,这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门前那旧喜字还未褪色,就已被更红更大的新喜字盖住了风头。 来时,徐夫人正站在门口迎接客人,身旁是一身吉服的徐子诚。 徐子诚见了秦洪海,不免有些心虚。 毕竟是自己的老丈人,若得知女儿在徐家过得不好,势必要找自己算账。 徐夫人却面色自若,依旧笑眯眯的:“哟,亲家公,您今日怎么也有空过来了?” “柔儿这才刚过门几天?你儿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另娶?”秦洪海一开口便冷声质问。 “若她谨守妇德,我儿当然不会另娶,可她日上三竿才起床,三天两头也不见来给我请安,不仅如此,还屡次与我儿动起手来,简直不知三从四德为何物,这样的女人,难道我还巴望着她能成为温顺躬亲的当家主母不成?”徐夫人反驳。 这一席话,说得秦洪海一阵语塞。 他的宝贝女儿是任性骄纵了些,可怎么着也不至于蛮横到与夫君动手的地步啊…… 思及此,他连忙转目问一旁的婉姝:“婉姝,究竟有没有这码事?” 这婉姝是柔儿的陪嫁丫鬟,按理说,怎么着也不可能帮着徐家。 哪晓得婉姝点了点头:“老爷,徐夫人所言的确是真……” 秦洪海听得手都抖了。 若柔儿真做出了这种事,徐子诚这个女婿别说另娶了,就是休妻也未尝不可。 都怪那赵氏,从小就娇惯柔儿,才将柔儿教成了这般模样…… 秦洪海心里一阵后悔,又闻徐夫人道:“亲家公,子诚今日另娶平妻,你若留在这儿,怕是有人要说闲话,不如我叫子诚改日再去府上拜访?” 言下之意,是叫秦洪海快些走人。 秦洪海本就不知该如何下台,经她这么一说,老脸哪里还挂得住,连忙拱手告了辞。 秦可柔在房中左等右等,以为发生了这种事,爹爹定会来替自己主持公道,岂料等来的却不是秦洪海,而是徐夫人与两个婆子。 “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看着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秦可柔吓得瑟瑟发抖。 “干什么?当然是叫你长点儿记性!”徐夫人一声吩咐,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立即上前,将秦可柔好一顿收拾,既是拳打又是脚踢。 秦可柔哭得嗓子都哑了,仍不忘死死护住胸口。 原因无二,她怀中还藏着那两瓶“花露”呢,岂能叫这些人发觉…… 收拾完秦可柔,徐夫人解了气,方才带着婆子离去。 秦可柔瘫坐在地上,发丝早已揪乱得不成样子,五官也近乎扭曲…… 分明惨不忍睹,她却呵呵笑出了声。 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能让那个叫孔钰珂的贱女人活不过大婚之夜,自己便能后顾无忧了。 她倒要看看,若徐子诚“命格不详”、“命硬克妻”,徐夫人今后还如何给他张罗娶妻纳妾之事…… 这正妻之位,只能由她一人来坐,旁人休想染指! 徐夫人走后不久,秦可柔偷偷叫来了丫鬟婉姝,将瓷瓶交在了婉姝手中,低声吩咐:“把这个浇在那孔钰珂要吃的喜饼上……” 吃喜饼,是夜朝办喜事的风俗。 这喜饼是生的,新娘子咬上一口之后,喜婆便会在旁问是生是熟,新娘子摇头说是生,则大吉,意味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秦可柔成亲时,却并无这一步骤,着实可见徐家对她的薄待。 只是一想到徐夫人过世之后,自己这个多年的媳妇就能熬成婆,秦可柔多多少少还是怀了一些希翼的…… 过了一会儿,徐夫人忽然派人来请她去喜堂。 秦可柔不知徐夫人又在打什么主意,连忙稍稍将凌乱的发丝梳理了一番,换上一身最好看的衣裳,抬脚便去了。 今日可谓宾客云集,她当然不能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来到喜堂时,徐子诚与那孔钰珂似乎刚刚拜完天地,喜婆在一旁端着喜饼,笑得两只眼睛弯弯。 秦可柔不敢去看那喜婆,更不敢去看那喜饼,垂着头恭恭敬敬向座上的徐老爷与徐夫人请了安。 “可柔啊,你与子诚成亲时并未吃过喜饼,今日你也尝一口吧。”徐夫人一边品茶,一边说道。 语气不咸不淡,秦可柔却听得悚然一惊,后背阵阵发凉。 “怎么,你嫌这是钰珂动过的?”徐夫人放下茶盏,笑了笑道,“放心好了,钰珂并未动过,你这个先过门的都还未尝,她哪敢吃啊?” 第九十八章 婚事黄了 秦可柔心中又急又怕,偏偏无计可施,压根想不出拒绝的法子。 “可柔,你怎么发起抖来了?”徐夫人又问。 秦可柔一紧张,抖得更厉害了。 “姐姐是不是在生妹妹的气……”大红喜帕下传来新娘子的声音,柔柔的,很是好听。 “休要乱讲,可柔怎会是那般善妒之人?”徐夫人打断她的话。 说着,吩咐喜婆将喜饼端近了些。 “儿媳啊,吃了这饼,你可要早日为子诚生个一男半女。”座上的徐老爷道。 一男半女? 秦可柔额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心道,若吃了喜饼,自己哪还活得过今日,谈何生儿育女? 那毒无色无味,无药可解,且连银针都验不出来,若非如此,她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下手…… 是,她是想让徐子诚背上命硬克妻的名声。 可应当被克死的是那孔钰珂,而不是她自个儿! 喜婆将饼递到她嘴边时,她吓得两腿发软,脸色煞白如纸,将手一个劲儿地挥:“我……我不要吃,拿走,拿走……” 这下,就连那满脸喜色的徐老爷也瞧出不对了:“这是怎么回事!” “呵,怎么回事?”徐夫人一改之前的笑意,冷冷瞥了一眼一旁的婉姝,“你是秦可柔的陪嫁丫鬟,你来说说吧。” 婉姝应声上前,噗通跪地道:“老爷,今日少夫人得知少爷要成亲,交给婢子两瓶‘花露’,叮嘱婢子将‘花露’洒在这喜饼上……” 秦可柔满脸难以置信,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丫鬟竟会出卖自己。 怔怔反应过来,不由勃然大怒:“你……你血口喷人!” “若这喜饼没被动过手脚,你方才为何不吃?”徐夫人嗤笑着问。 “这……”秦可柔语塞。 那结结巴巴的模样,早已将她那点心思出卖得一干二净。 她却还是不肯承认,硬着头皮狡辩:“我……我是子诚的正妻,为何要用如此手段毒害钰珂妹妹?” “赵氏心肠歹毒,胆敢谋害王妃,秦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使出这等手段,也不是什么奇事。”徐夫人道。 秦可柔再次语塞,她算是明白了,这徐夫人早已知情,之所以没有说破,就是为了在喜宴上当着众宾客的面给自己来这么一招…… 这摆明是一招无解的死棋,偏偏还是自己将那最致命的一颗棋子,亲手送到了徐夫人手中! 思及此,秦可柔简直要呕血。 她既恨手段阴险的徐夫人,又恨卖主求荣的婉姝…… 更恨的,是那混账徐子诚! 若非他三心二意、见异思迁,自己哪用得着下这等狠手? 一众宾客却显然不是这般想的,见状纷纷议论开来,言语间,免不得要将秦雨缨与秦可柔二人比较一番。 “啧啧,那秦家大小姐贵为七王妃,让仲弟开医馆、看义诊,广施仁德,这秦二小姐心肠却如此狠辣,居然敢在喜宴上下毒……” “这有何奇?秦二小姐与七王妃并非一母同胞,听说只是一个小妾所生。” “小妾?就是那个企图谋害七王妃的赵氏?” “是啊是啊,就是那人……” “难怪徐夫人方才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女会打洞啊……” 一番话,听得秦可柔火冒三丈——那秦雨缨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可转念一想,秦雨缨嫁得如此之好,而自己…… 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秦雨缨,自己就连嫉妒都嫉妒不来。 一旁的徐夫人,将秦可柔所有的神色尽收眼底。 徐夫人本还没打算将此人赶走,毕竟府里多一个儿媳不多,少一个儿媳不少。 再者说,有她在,量这秦可柔也翻不了天! 可哪晓得,这贱妇竟然敢在子诚再娶之时下毒手…… 就连徐夫人自己,都从未做过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若非那丫鬟婉姝及时禀告,秦可柔只怕早已经得手…… 如此想来,徐夫人不禁有些胆战心寒,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并未表露。 徐老爷也知这人是留不得了,冷声说道:“秦可柔,你且回去吧,休书明日便会送到你秦府。” 秦可柔闻言身形一颤,嘴唇发白。 “来人,送秦二小姐回府。”徐夫人吩咐。 “等等……”秦可柔忽然大步走到了孔钰珂跟前。 徐老爷、徐夫人皆被吓了一跳,显然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秦可柔一下就揭开了孔钰珂的盖头。 大红盖头下是一张略显清秀,却并不出众的脸,与娇俏的秦可柔相比,可谓差了十万八千里。 秦可柔忽觉这面容有些眼熟,片刻间,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那是秦雨缨的脸…… 仔细一看,孔钰珂的眉眼,果然与秦雨缨有几分相似。 只是秦雨缨眸光太亮,亮得逼人,而孔钰珂与之截然相反,怎么看都是一副柔顺怯懦的样子…… “你还想干什么?”徐子诚连忙拉开秦可柔,生怕她对自己的新娘子动手。 秦可柔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下就挣脱了他。 “你可知他为何会娶你?”她朝孔钰珂问。 那语气,俨然晓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孔钰珂听得不明所以,连忙想将盖头盖上。 还未进洞房就先掉了盖头,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兆头…… 秦可柔伸手夺过了那大红盖头,接而突然捞起了自己的衣袖:“别急着将脸蒙上啊,我的好妹妹,你还没看过我身上的伤呢!” 露出的大半截手臂淤青遍布,可谓惨不忍睹。 “嫁入徐家,你可要留心着点儿,一不小心就会被徐子诚和他娘活活打死,就算不死,也会被他到处拈花惹草给气死……”秦可柔一股脑说了下去,语气好不嘲讽。 孔钰珂着实被她那双手臂给吓着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徐子诚,秦二小姐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忽有一人走上前,厉声质问。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孔钰珂的爹,孔秀才。 孔秀才的爹也是秀才,二人皆是私塾先生,数十年来教出了不少入朝为官的寒门学子,在京城也算是德高望重。 之所以肯把女儿嫁给徐子诚,不仅因徐家老爷与他相识多年,还因徐子诚见过他女儿之后,赌咒发誓地说今生定会善待钰珂,绝不会让钰珂受半点委屈…… 今日看来,那些全是放屁! 秦家二小姐断然不会自己将自己打出一身伤来,唯有徐家人才会下这等狠手! “岳父,这……”徐子诚有口难言。 自己是打过秦可柔几次,可并未将她打得这般惨啊…… 他哪里晓得,这是自己的母亲方才指使两个婆子所为。 徐夫人早已晓得了秦可柔企图下毒的事,气急败坏之下才叫了婆子收拾她。 先前没有说破,如今,却是怎么说也说不清了…… “钰珂,跟为父回去!”孔秀才拉起女儿,显然不打算将她嫁给这道貌岸然的徐子诚。 若此人将他唯一的女儿打死了,叫他到何处诉苦去? 徐子诚顿时急了:“岳父……” “谁是你岳父?”孔秀才打断他的话。 这位从未动过怒的老实人,今日终于怒了一回。 徐老爷连忙亲自来拦,却仍没拦住。 孔秀才就这么带着女儿愤然离去,人群主动让开了一条道,朝二人的背影议论起来。 “这孔家女儿也是个福薄之人,堂都拜了,却还是退了婚……” “就是……不过话说回来,徐家公子也是够狠心呐,孔秀才就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舍得把女儿活生生往火坑里推?” “少胡说八道,那伤不是我打的!”徐子诚气得一拍桌子,将一旁的喜婆吓蒙了。 可他越是辩解,众人就越是议论得起劲儿。 徐夫人听得脑仁儿那叫一个疼,挥挥手叫小厮将宾客通通送走。 这桩婚事,算是黄了。 风言风语一传开,她这儿子怕是再也娶不上妻了…… 而一旁的秦可柔仍站着没走,显然是热闹还未瞧够。 “把她给我丢出去!”徐老爷怒不可遏。 “慢着!”徐夫人打量了秦可柔几眼,忽然喝止了正要上前的下人。 “哟,徐夫人难道还打算亲自送我不成?”秦可柔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嘲讽地开了口。 “送少夫人回房。”徐夫人压根没理会她的挑衅,径直朝下人吩咐。 “你想干什么?”秦可柔立即警觉,“我要回家,我要回秦家!” “回秦家?”徐夫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休书未下,你仍是我徐家的人,我不准许,谁敢让你走?” “你……”秦可柔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惊惧之下,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徐夫人的手段她是知道的,若消息一时半会儿没有传进爹耳朵里,她在这徐府,不知又要受多少折磨…… “把她关进房间!”徐夫人冷声吩咐。 小厮立刻把不停挣扎的秦可柔抓住了,将她拖下去,牢牢锁在了房里。 第九十九章 着火 “为何不将这贱人赶出去?”徐子诚疑惑问道。 徐夫人叹了口气:“我的儿啊,经此一闹,京城哪还有女子敢嫁你?这秦可柔,一时半会儿怕是休不得了!” 徐子诚听得半懂不懂:“母亲是说……” “先留着她,若她迟迟生不出个一男半女,再另想他法。”徐夫人道。 成婚花了那么多银子,岂能说休就休?怎么着,也得先为徐家留下点东西才行…… 徐子诚面露犹豫,他对那秦可柔无甚感情,压根不想与她生儿育女。 徐老爷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自己这夫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心中有气,于是数落:“看看你做的好事,平白无故地叫人打那秦可柔做什么?就算你想把人留下,秦家那边也未必就肯善此罢休!” 徐夫人闻言也不恼,凑在徐老爷耳边,胸有成竹地说了几句什么…… 不多时,听见风声的秦洪海就再次找上了门。 他这次比先前还怒气冲冲,那满脸阴沉的模样,像极了是要杀人。 “岳父大人……”徐子诚刚开口,就被他一拳打了个四仰八叉。 “你还敢叫我岳父大人?”秦洪海暴喝一声,上前又要再打。 “亲家息怒,有话好好说……”徐老爷连忙打起了圆场。 “还有什么好说的?婚宴上那丑事,我都已知道了!柔儿呢,叫她出来,跟我回去!”秦洪海吼。 “我说亲家,你就这么把柔儿带走了,从今往后还有谁敢娶她啊?”徐夫人问。 秦洪海一愣,他倒没想过这个。 “不带走柔儿,难道让她继续留在你徐府遭毒打?”他回过神来,怒而反问。 “当然不是……”徐夫人连连摇头,“亲家公,别怪我话说得直,柔儿此番企图下毒杀人,你若让子诚休了她,她今后怕是……” “她今后怕是怎么了?”秦洪海怒目圆瞪。 难不成这徐家还敢要挟自己? 岂料徐夫人并未要挟,而是一脸悲天悯人:“她今后,怕是只能出家做姑子了呀!这么一个大好年华的姑娘,若是凄凄惨惨了此一生……” “那也是你徐家害的!”秦洪海气急败坏打断了她的话。 “亲家公,你是个明白人,如今的情形你应当也是清楚的,子诚的确有错,可他毕竟错不至死,而你家柔儿干的,可是要人命的事……”徐夫人劝得那叫一个苦口婆心。 这番话,令暴怒之下的秦洪海逐渐找回了几分理智。 理智是理智了,可说话还是没好气:“莫非你徐家还想报官?” “当然不是……那喜饼我早已叫人扔了,亲家公,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徐夫人说着,转目吩咐一旁的小厮,“把那个出卖主子的丫鬟带上来。” 婉姝立刻被带了过来,见了脸色各异的秦洪海与徐夫人,心中不由惶恐起来。 她怎么觉得,这二人瞧自己的眼神,一个比一个不善? “徐夫人……”她垂下头,小心翼翼斟酌着言语,生怕说错什么惹恼了这位当家主母。 怎料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两个小厮踢跪下了。 “亲家公,这丫鬟本就是秦家的人,此番不如任凭你处置,你看如何?”徐夫人问。 婉姝一听,立刻急了。 要是任由秦老爷处置,那自己岂不只有死路一条?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她当即哭喊起来,挣扎着上前,想抱住徐夫人的腿,仿佛那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堪堪触及徐夫人的衣裳,便被其一脚踢开。 拂了拂衣角那并不存在的尘土,徐夫人面色依旧如常,继续说道:“亲家公,实不相瞒,子诚与柔儿屡屡发生口角,皆是因这丫鬟挑拨而起。除掉这丫鬟,他夫妻二人定会和睦不少。你若肯信我,从今往后,我这个当娘的断然不会再让子诚欺负柔儿……” 一旁的徐老爷也道:“是啊,子诚若再打柔儿,我定要叫他好看!亲家,你若怕柔儿在我徐家受委屈,大可时常过来探望……” 秦洪海脸色依旧阴沉,目光转向了久未作声的徐子诚。 徐子诚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因先前被母亲吩咐过,此刻忙不迭点起了头:“是我该死……我不该轻信丫鬟的鬼话,三番五次误会柔儿,还对她拳脚相加……求岳父给小婿一次改过的机会,小婿一定洗心革面,善待柔儿!” 瞧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只差没当场赌咒发誓。 若非女儿做出了下毒之事,秦洪海压根不会留在这继续听徐家人啰嗦。 可事情已被传得沸沸扬扬,如徐夫人所言,他的宝贝女儿此番要是成了弃妇,今后十有八九就再也嫁不出去…… 而秦雨缨与秦瀚森那两个孽种,早已与秦家脱离了关系,他如今只剩下秦可柔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舍得让她青灯古佛度此一生。 徐夫人是个人精,很快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不仅如此,她想的还比秦洪海更深远、更细致。 那两片嘴皮子,颠倒黑白起来可不得了:“亲家公,我对柔儿这孩子是真心喜欢,实在不忍心让子诚休了她。今日你要是肯成亲她与子诚二人,今后他夫妻两个头胎生下的不管是男是女,都随柔儿姓秦,你看如何?” 一席话听起来煞是真心实意,秦洪海颇为意动。 姓秦? 这么一来,不管秦瀚森认不认他这个爹,秦家的香火都后续有望…… 秦洪海心里的犹豫一下就没了踪影,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这么快就点头答应。 徐老爷也瞧明白了这一点,客客气气拱手道:“亲家公,不管怎么着,闹出这桩事都是我徐家的不对,我定当亲自登门致歉!” 秦洪海顿了顿,似乎仍面有不甘:“既如此,那……那我就暂且答应了,不过……还是须得先问问柔儿的意思,若今后再有人敢爬到她头上,我定不轻饶!” “是是是……”徐老爷点头如小鸡啄米,心道这人也就威风这么一时罢了。 还是夫人说得对,待那秦可柔生下个一男半女,便想跑也跑不了了。 到时,看秦洪海还敢不敢堂而皇之地说要带女儿回去…… 只要他敢开口,自己就敢叫他领着女儿滚回秦家,至于徐家子嗣,一个也休想带走! 反正有些话只是说说罢了,到时孩子究竟姓什么,哪轮得到姓秦的做主? 得知此事,秦可柔自是断然否决。 秦洪海的态度,却比她更为坚决,因忧心今后无人为自己养老送终,愣是逼着她继续待在了徐府。 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就这么被徐夫人给摆平了。 次日,众人皆惊得目瞪口呆——任谁都以为两家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哪晓得,徐家老爷竟亲自带着儿子登门谢罪,还给秦家老爷送上了不少赔罪礼…… 秦可柔在府中的地位一下水涨船高,下人皆一改常态,对她恭恭敬敬,令她恍然有种在做梦的错觉。 就连素爱拈花惹草的徐子诚,也不再留恋烟花之地,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简直同之前判若两人…… 听丫鬟说起这些时,秦雨缨的面色始终平静如常,心中未起半点波澜。 “那秦可柔的命怎的这般好?不止一次做出罪大恶极的事,居然也没落得个一纸休书孤独终老的下场,简直气人!”冬儿义愤填膺。 “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秦雨缨挑眉。 徐家糊弄得了别人,却糊弄不了她。 此番留下秦可柔,定是因为还打了别的小算盘…… 秦雨缨一时半会儿根本没往子嗣二字上想,又或者说,她着实没空在秦可柔的事上浪费时间。 前几日,她寄了信去辽城,专程向外祖母打听那牧伯,岂料外祖母也说牧家查无此人…… 这就怪了。 常氏不知、外祖母不识,真不晓得那人会是什么来头…… 一旁的冬儿一点也未察觉她的心思,愤愤不平地继续说着,说的无非是秦可柔如何如何心肠歹毒,如何如何罪该万死…… 言语间,外头忽然来了个小厮。 “王妃娘娘,八王府的丫鬟绿儿求见。”那小厮恭敬地禀告。 秦雨缨闻言立刻起身:“让她进来!” “七王妃,那个叫牧伯的,他……他又来了……”绿儿是匆匆跑来的,跑得那叫一个急,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 秦雨缨干净利落地说了个“走”字,带着绿儿,雷厉风行来到了永安街。 刚到街头,她就瞧见了街尾冒出的滚滚浓烟。 果不其然,走水的就是牧家旧宅! 见她快步走来,要推门进去,领头的暗卫急忙上前拦道:“王妃娘娘当心,这院子已着火了。” “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等?”秦雨缨蹙眉问。 暗卫点头:“先前来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 “开门,我亲自去找他!”秦雨缨吩咐。 暗卫却说什么也不敢让她进,火势如此之大,若王妃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王爷责罚起来,谁人担当得起? 僵持之际,秦雨缨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第一百章 箭伤 匆匆一瞥,秦雨缨忽觉此人有些眼熟,仔细一想,竟是当初追杀竹箐的那个马脸。 不待她吩咐,一众暗卫就已有所察觉,立即朝那边包抄而去。 只是那马脸身形快如鬼魅,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永安街上车水马龙,看来抓人是寥寥无望…… 秦雨缨转身不假思索地推开了那旧宅大门,大火迎面扑来,火势迎风高涨,如万千拦不住的毒蛇,吐着信子疯狂舔舐。 滚滚浓烟中,她远远瞧见地上似乎躺了一个人。 掩起口鼻,正犹豫要不要上前瞧个究竟,忽然有横梁轰然砸落,正砸在了那人背上。 “王妃娘娘,不可……”一旁的绿儿急忙拉住了秦雨缨,生怕她会一时冲动,闯入火海救人。 秦雨缨心中却很清楚,那人就算先前未被浓烟呛死,此刻也定已被横梁砸死。 如此情形下,豁出性命去救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实属愚蠢之举。 大火烧了足有半日,才终于被扑灭。 尸体被抬出来时,已是烧得面目全非。 验尸之后,仵作很快就来到了七王府禀告消息,说在大火中烧焦的是个老者,骨头有些松散,年龄应当在七十到八十之间。 “能否分辨出他的身份?”秦雨缨问。 仵作摇头:“恕小的无能,那人几乎已成了焦炭,别说样貌了,就连衣物都被烧得干干净净,找不出一点线索……不过有一点小的可以确定,那人是个阉人。” 阉人? 若真如此,倒是合了绿儿的说法。 绿儿曾说那牧伯说话声尖尖细细,脸上并无胡须…… 难道,死去的真是那牧伯? “你是如何发现的?”陆泓琛问。 他知事有蹊跷,故而一丁点的细节也不容马虎。 若死的真是个阉人,这其中的猫腻便更深了,阉人只在宫中才有,民间极为少见……莫非此事与宫里有关? “这……”当着秦雨缨的面,仵作似乎有些不好开口。 “但说无妨。”秦雨缨道。 仵作硬起头皮解释:“其实……其实大火只烧焦了那人的上半身,下半身并未完全变成焦炭,所以……” 陆泓琛抬手,仵作连忙止住话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顿了顿,他又道:“对了,廉大人特地嘱咐小的,莫要忘了将那人的死因告诉王爷。那人虽被烧焦,但并非死于大火,在大火之前,左胸就已中了一箭,应是死于箭伤。” 箭伤? 秦雨缨听得蹙眉。 射箭杀人不说,还要放火毁尸灭迹…… 究竟是何人,与那老太监有如此深仇大恨? 仵作走后,陆泓琛转目问她:“听说你今日见到了那纵火之人?” “只是怀疑而已,并无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就是那人干的。”秦雨缨答。 马脸曾去追杀竹箐,而竹箐先前是三王府的人…… 如此想来,或许与三王爷陆长鸣有关。 思忖之际,忽闻陆泓琛再次问道:“这整件事,你可有头绪?” “老太监这些年常去牧府旧宅,之前从未出过事,今日却突然被杀,着实让人有些不通。”秦雨缨道出心中疑团。 顺带着,也提了一句马脸与竹箐之间的瓜葛。 不过就算她不说,陆泓琛也定是早已知情,毕竟当时杜青也在她身边,回来后必定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禀告了陆泓琛这个王爷…… “或许他偶然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又或许他的同伙察觉了附近有大批暗卫,担心老太监被抓之后会泄漏什么秘密,所以才痛下杀手……”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点了点头,这两种说法,都说得通,就是不知究竟事实是哪一种。 只可惜死人无法开口,否则便有机会一五一十问个清楚了…… “本王会派人去宫里动听,看有没有太监忽然失踪。”泓琛接而补充。 秦雨缨思来想去,依旧有些纳闷:“我还有一事不明白,若陆长鸣真有什么大事要办,手下死士如此之多,何必非要派出一个七老八十、行动不便的太监?” “要是此事并非三王兄所为呢?”陆泓琛心中已有了一个猜测。 “不是陆长鸣,那是谁?”秦雨缨狐疑。 “如你所言,三王兄府中死士颇多,大事根本无需交给一个年纪老迈的太监来做,由此可以判断,那太监并非三王兄的人。本王一开始以为此事是皇兄所为,可若真是皇兄,何须如此偷偷摸摸?不管是想对付牧家,还是想对付本王,他都能找出千百种看似光明正大的方法……”陆泓琛逐一梳理。 秦雨缨越听越觉得有理,陆泓琛的分析,比她可透彻多了。 听了这一席话,她以手扶额,有些苦恼:“这么说,不是陆长鸣,更不是皇帝?” 如此一来,岂不又进了死胡同? 陆泓琛揉了揉她微蹙的眉头,安慰:“不必思虑太多,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手指挪开,指尖的温度却残留了下来。 四目相对,那双好看的眸子深邃又暖然,一下就驱散了秦雨缨心中的阴霾。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犹豫了一下,不打算继续瞒着他。 “什么事?”陆泓琛伸手替她捋起一缕发丝。 动作如此的熟稔,从一开始的生疏与误会,到如今的温情脉脉,也不过才短短数月而已…… 往事忽然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秦雨缨怔怔地看着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要说的,是牧家户籍的事?”陆泓琛开口打破沉默。 “是……”秦雨缨恍过神来,点了点头,不觉有些诧异,“你……你早就已经知道了?” “若我不知情,你打算瞒我到几时?”陆泓琛的语气有几分责备,阖黑的眸中却瞧不出半点不悦。 他哪会忍心在这种小事上与她置气? 秦雨缨垂目结巴了一下:“我……” “这次本王暂且放过你,若敢有下次,定不轻饶。”他的声音从耳畔划过,语气中是一戳就破的不怒自威。 秦雨缨抬起头看着他,哼了一声,哼得有点心虚:“不轻饶?你打算怎么个不轻饶法?” “这还用问,当然是家法伺候。”陆泓琛话虽如此,却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如此柔弱,让他不免有些心疼。 “听丫鬟说,你这几日吃得愈发少了,是嫌自己还不够轻飘?” 秦雨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明明就是那厨子做菜的口味太腻人,只是若告诉了陆泓琛,厨房里那些下人,定会全跟着遭殃。 想了想,她道:“我有一些做药膳的独家秘方,不能让旁人知道,要不……你让下人在东厢开一间小厨房,我自己做些吃的调养身子。” 陆泓琛自然不会拒绝,很快便吩咐下去。 小厨房很快就开了火,秦雨缨亲自挑选食材,下厨做了四菜一汤。 米饭中加了少量黄灿灿的小米,小米最是养胃,而陆泓琛先前常忙于国事,无心按时饮食,劳伤了脾胃,早就该好好补一补了。 至于菜色,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皆是些寻常小菜,只不过味道与宫中那些御厨的手艺相差无几,故而这日的晚膳,陆泓琛吃得格外饱。 甚至小狐狸也闻着香味偷跑了出来,偷吃了好几块红烧肉。 正吃得满嘴是油,忽被秦雨缨逮了个正着。 被秦雨缨拎在手中时,小家伙还忙不迭地咽着肉,咽完之后正儿八经地左顾右盼了一番,仿佛方才自己吃相滑稽的一幕,只是秦雨缨的幻觉罢了。 偷吃? 谁偷吃了? 什么,盘子里的红烧肉少了几块? 咳,关它何事,说不定是隔壁那大黄狗干的…… 秦雨缨看得忍俊不禁:“你不是素来挑食,只吃些糕点吗,何时开始吃这些了?” “吱吱……”小狐狸翻了个大白眼。 它虽是狐狸,但也不傻,糕点哪有这些饭菜好吃? “王妃娘娘,您要的柴来了……”冬儿提来了一大捆柴棍,一根根往炉膛里塞。 冬儿是见过雪狐的,故而没有像旁人那般诧异。 小厨房除了可以做做饭菜之后,还能烧些热水,煮些甜粥之类的小食。 原本快要熄灭的火,因加了新的柴棍,很快就重新燃了起来。 扇着扇着,火苗越窜越高。 秦雨缨忽觉怀中的小狐狸身形变得有些僵,低头一看,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火苗,脸上的傲娇之色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一双碧盈盈的眼睛里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惧意…… “小胖狐?”秦雨缨察觉不对,轻轻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雪狐回过神,慌乱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吱吱……” 若能说话,它定会提醒秦雨缨,一定要离火这种玩意儿远些。 先前它曾经历过一次大火,那时它还不是此时的模样,瘫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弹,险些没被烧个底朝天。 每每想起,心中仍忍不住阵阵后怕。 若非忽然能动了,得以从那满是浓烟的地方一跃而出,它怕是要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 第一百零一章 皇后? 秦雨缨瞧得分明,小狐狸的不对劲,似乎与那时不时蹿出炉膛的火苗有关…… 没等她有所反应,雪狐已飞也似地夺门而逃。 冬儿忍俊不禁:“小家伙这是怎么了?” “它似乎很怕火。”秦雨缨看着小狐狸那圆圆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也难怪,”冬儿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诧异,“奴婢听说雪狐只在大雪天出没,小东西长这么大,只怕还从未见过火呢。” 秦雨缨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原因,心道或许真是如此…… 取了些点心后,她径直回了房。 她今日还有件事要做,一点也不能耽搁。 打开梳妆台下的小屉,秦雨缨从针线篓中取出了一物。 刚将那物拿在手里,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疑惑的声音:“这是……你绣的?” 秦雨缨额角微僵——他是何时进来的,怎么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陆泓琛从她手中接过那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仔仔细细打量起来,眼里闪过些许惊奇,淡色的唇弯起了笑意。 这一笑,棱角分明的脸立刻变得生动了许多,好看得令人挪不开眼。 “蚱蜢绣得栩栩如生,一看就是百虫之中的威猛将军,如此特别的荷包,本王定要每日随身带着……” “这是蜻蜓,不是蚱蜢。”秦雨缨那叫一个汗颜。 她一点也不懂刺绣,成日待在房中,难得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一回,为的就是搞定此物。 一番缝缝补补下来,简直缝成了个四不像。 看在陆泓琛还能瞧出这是个荷包的份上,将蜻蜓认成蚱蜢的事,自己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陆泓琛压根不觉得那只大黑蚱蜢与轻灵的蜻蜓有何相似之处,不过还是点头不迭:“不管绣的是什么,只要是出自你之手,本王都喜欢。” “油嘴滑舌……”秦雨缨白了他一眼。 “对了,怎么突然想起要绣荷包了?”陆泓琛问。 秦雨缨被问得顿了一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眼看他生辰将近,她思来想去,也不知该送些什么才好。 金银珠宝、字画古玩……陆泓琛样样不缺。 再者说,送那些也太没诚意,倒不如亲手做件东西给他。 这夜朝的女子皆擅长刺绣,别说荷包这种小物件,就是衣袍上那繁复的花纹都不在话下,秦雨缨原以为这是一件简单活计,哪晓得只是看似简单而已,做起来极难。 她能使出七种刀法,会用不下十种暗器……唯独那小小的绣花针拿在手里,穿起针引起线来,简直比世间最复杂的暗器还要麻烦…… 此时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往荷包中灌了些香粉,一针一线仔细地缝上了,亲手替陆泓琛挂在了腰间。 “这里头的香粉有宁神之效,可对付世间大多数迷药。”她道。 “你是怕本王被别的女人盯上了,迷晕抓去洞房?”陆泓琛问。 难得听他打趣一次,秦雨缨既好气又好笑:“我是担心你那三王兄和皇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成日在想些什么?”陆泓琛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本王如今赋闲在家,对这二人无甚威胁,他们何必非要将我除去?” 话是没错,可秦雨缨还是放心不下,眼看那腊月初七一天比一天近,说不焦灼是假的,焦灼是焦灼,却无计可施。 有时她真想在这短短数日之内,与陆泓琛做完这一生中的所有幸事…… 此刻看着他墨黑的眸子,她忽而冒出了一个念头:“对了,我好像还未与你一起看过永安街的夜市?” “夜市?”陆泓琛见她满眼希翼,点了点头,“你若想去,本王今夜就可陪你。” 不多时,夜幕就降下了。 下过一场大雪之后,京城一直是阴阴冷冷的天气,白日间并无太多人出行,夜里倒是热闹得很,新年将至,大红灯笼随处可见,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秦雨缨挽着陆泓琛的手臂,在湖边慢悠悠地走着,身后并无多少丫鬟小厮,只跟了雨瑞一人。 湖畔种着垂杨柳,时值冬季,柳枝早已枯萎,光秃秃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没走多远,秦雨缨忽然嗅到一阵熟悉的香气,举目一看,前头就是那家先前常去的面馆。 她肚子里馋虫一动,二话不说便将陆泓琛拽了进去。 红油辣子面的味道着实诱人,就连陆泓琛这个口味素来挑剔的,都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雨瑞直咽口水,被秦雨缨拉着坐下,也吃了一碗面。 起身正待结账,忽有一只手伸到了秦雨缨衣袖中,将她吓了一跳。 她早已听闻这永安街上扒子多,却不料自己竟也会撞见,不假思索就捏住了那扒子的手腕。 转目一看,是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小乞丐干干瘦瘦,至多七八岁,脸上全是泥,瞧不出是男是女,瑟瑟发着抖,似乎急得快哭了。 “好啊你!前两日在铺子里偷面吃不说,今日竟还偷起客官的钱来了?”店小二见状立刻拿起鸡毛掸子,过来便要揍人。 小乞丐连躲带闪,一不留神就挨了好几下,被打得嗷嗷直叫。 鸡毛掸子很快断成了两截,店小二又抄起一根半人来高的门栓棍子要再打。 雨瑞看得于心不忍,伸手拦住了他:“算了,别打了……” 小乞丐捂着头不敢动,瑟瑟发抖。 “你是不是饿了?”秦雨缨蹲下身看着他。 小乞丐点了点头,那目光怯怯的。 “既然饿了,我请你吃面。”秦雨缨道。 一旁的陆泓琛,取了些散碎银两递给那店小二。 店小二拿了银子,连忙放下了棍子。 小乞丐抬起头:“我……我要一碗辣子面!” 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辣子面,他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巴,似乎还想再来一碗。 “你饿了多久了?”秦雨缨问。 “三……三天。”小乞丐道。 说话虽有些奶声奶气,但听得出,是个男孩的声音。 “你平日就这么在大街上偷东西?”雨瑞也上前问道。 小乞丐摇起了头,声音细如蚊子:“我先前一直在巷子里讨饭……前几日我爹死了,巷子里突然来了个老乞丐,把我赶了出来……” “难怪。”雨瑞叹了口气。 乞丐也各有各的地盘,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争得过旁人啊? “胡说,你分明是从宫里出来的。”一旁那店小二闻言戳穿。 宫里? 秦雨缨听得眸光微变。 “姑娘有所不知,这小毛孩先前被他爹卖去了宫里当太监,不知怎么竟逃了出来,没人管没人理,成了个成日偷鸡摸狗的小骗子,不晓得用这可怜兮兮的模样骗过了多少人……”店小二一五一十地说着。 这么小的孩子,就已学会骗人了? 秦雨缨听得柳眉微蹙:“他爹娘呢,为何不管他?” “他爹是个后爹,连自己都养不活,压根没有闲钱来养他,倒是街对面那个木伯一直好心接济着他,只是这两日木伯也不晓得去了哪里……”店小二接而道。 话未说完,忽被秦雨缨打断:“木伯?” 店小二点头:“是啊,您认识木伯?” 秦雨缨怎么也没想到,一直苦于无处找寻的线索,竟会主动送上门来。 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抵也不过如此…… 仔细一打听,才知木伯叫荀木,先前是宫里的太监,因年纪大了再也伺候不动,这才出宫来了。 牧、木二字同音,也难怪那绿儿会以为荀木是牧家人。 “你可知他曾在哪些嫔妃跟前伺候过?”秦雨缨问。 小二还未开口,那福来就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木爷爷说他曾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过。” 皇后? 秦雨缨看了一眼陆泓琛,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疑虑。 “把他带回七王府。”陆泓琛吩咐。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福来。 “七王府?你们带我去那做什么?”福来脸上写满警惕。 许是在街头流落久了,一双眼睛早已不似孩童般清澈。 “不将你带回七王府,难道任由你继续在永安街上偷摸拐骗,被人活活打死?”秦雨缨反问。 福来面露狐疑:“不……不对,一定是与木爷爷有关……木爷爷他怎么了,是不是被你们抓了?” 秦雨缨听出这话里有古怪:“我们为何要抓他?” 福来意识到穿了帮,赶紧闭上嘴,俨然什么也不打算再说了。 府中侍卫将此人带走后,秦雨缨再也无心逛夜市。 出了面馆,她忍不住问陆泓琛:“那火会不会是皇后叫人放的?” “只能说不无可能。”思忖之际,陆泓琛的言语总是好生简短。 虽知道了那荀木的身份,但整件事依旧扑朔迷离,皇后为何要派人去牧家旧宅,那场大火又是因何而起……许多疑团都还未解。 秦雨缨有种强烈的直觉,此事定与那上下两册医书有关。 她不忍让陆泓琛过多思虑,思忖着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提过一本医书……” 第一百零二章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本王当然记得。”陆泓琛颔首。 “上次,我只说那书或许能解我身上的蛊,实则……民间有传闻说,书里藏着一个秘方,能活死人而肉白骨,使人长生不老……”秦雨缨接而道。 闻言,陆泓琛脸上并无多少诧异:“不止能活死人而肉白骨,本王还听说,那两册医书可叫人三魂七魄归位,可谓玄之又玄。” 秦雨缨反倒诧异起来:“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光顾着诧异,却没有细想他的这番言语。 “上次你让我调查此事,派去的暗卫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些传闻。”陆泓琛答。 顿了顿,他问:“那书……对你有用处?” “当然有用。”秦雨缨不假思索道。 察觉到话题有些扯远,她言归正传:“那书先前是牧家的东西,皇后偷偷派人调查牧家,或许就是为了拿到它。” 多少帝王将相渴望长生不老,若能得到此物,便可千秋万代永享尊荣。 不过,皇后此举究竟是为了皇帝,还是为了一己私欲,眼下还很难判断…… 陆泓琛点了点头:“本王会叫人盯紧宫中的动静。” 只是皇宫重地,寻常人等不得随意出行,能将消息顺利传达出来的人毕竟在少数,能否及时得知皇后的一举一动,还很难说…… 这一点,秦雨缨心中也很清楚。 二人一路相顾无言,就这么回到了七王府中。 秦雨缨早早洗漱更衣,陆泓琛却在书房独坐了良久。 夜间风大,炭炉似乎不足以驱散房中的寒冷,看着手中那个绣了“蜻蜓”的荷包,他深邃的眸中不觉多出一丝黯淡。 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她身上的异样…… 《奇闻志》里有云,这天地间的轮回偶有差错,一出差错便会闹出一些荒唐事。 比如曾有人一觉醒来,发现周遭众人已变老许多,一问才知这一睡就睡到了数十年后。 还比如,有的尸体头七时忽然还魂,活过来已成了另一个人…… 雨缨究竟是何人,她从未提过,他也从未问过。 可每每看向那双清澈的眸子时,他总能在她看似明媚的眸光下,瞧出一丝暗藏的忧虑与不舍…… 她究竟在忧心些什么,又在不舍些什么? 为何这些捉摸不透的情绪,如酒越酿越浓? 待拿到那两册书,待三魂七魄归位……这个自己根本不知姓名的秦雨缨,会否彻底消失无踪? 到时,自己又该去何处寻她…… 次日醒来,秦雨缨才听说小狐狸一夜未回偏院,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昨日它从厨房跑出去后,婢子就再未见过它了。”冬儿慌慌张张地禀告。 “找,在府里仔细地找……”秦雨缨立刻吩咐。 谁人不知皇帝曾重金悬赏雪狐,只想将其抓去宫中,炼那劳什子长生不老丹? 雪狐一旦被抓,定是死路一条! 若被人发现七王府私藏了它,陆泓琛这个七王爷的后果也不堪设想…… 可掘地三尺地找了许久,别说小狐狸,就连半根狐狸毛都没找着。 若不是后院那只大黄狗一直对雪狐很是亲昵,秦雨缨恐怕要以为,是大黄将它一口给吃了…… 心急如焚之际,永安街上忽然多了一则传闻——昨夜有人在城西荒郊看到了一团小小的白影飘来荡去,似乎是孤魂野鬼。 瞧见那白影的不止一人,皆说得绘声绘色,煞有其事,一点也不像是随口编造的。 “王妃娘娘别着急,说不定是那小狐狸一时贪玩,在外头玩儿得忘了回来。”冬儿安慰。 “快随我去荒郊!”秦雨缨得知消息,哪里还坐得住。 荒郊到处都是孤坟,秦雨缨没发现小狐狸,却发现了另一个人——福来。 经过冬儿昨日的一番忙活,福来原本脏兮兮的脸已变得干干净净,身上的破旧衣裳也已换成了新的,那新衣很是宽大,显得他整个人愈发矮小干瘦。 此时他见了秦雨缨与冬儿,就如见了猫的老鼠,连忙转身要逃。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冬儿那叫一个诧异,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 福来手里也不知提着个什么,一个劲儿地往身后藏:“我……我来看木爷爷不行吗?” 那具烧焦的尸首,已被证实就是太监荀木。 荀木无后人,也无亲人肯为其办丧事,故而死后由衙役草草葬在了这里,连个墓碑也没有。 冬儿从他手中搜出一个油纸包:“这又是何物?”  “这是给木爷爷的……”福来攥紧了油纸包,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越是不撒手,冬儿就越觉得有古怪。 争抢中,油纸包掉在了地上,半只卖相不佳的烧鹅从里头滚了出来,一下就沾满了泥巴。 福来见状“哇”一声大哭起来,死命推打着冬儿:“你赔我的烧鹅,你赔我的烧鹅!” 秦雨缨算是看出来了,那烧鹅是用来祭奠老太监的。 近来,府里的下人都在议论此事,想必福来也已听说了,所以才会偷偷跑来这荒郊野外,找老太监的坟墓拜祭。 “去买些瓜果、鸡鸭和酒来,再叫人替荀木刻个墓碑。”她转目吩咐一旁的随从。 福来闻言立即止住了哭声,怔怔看着她,连眼泪都忘了擦。 “你木爷爷死得蹊跷,你想不想查清真相,为他报仇?”秦雨缨问。 “当然想!”福来不假思索地答。 他从宫里跑出来后,就一直在永安街上讨饭,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总被野狗追着咬,是木爷爷好心收留他,没他被活活冻死、饿死…… 这么好的一个白发老头儿,却被一场大火莫名其妙给烧死了。 一想到这,福来心里就一阵阵堵得慌。 “王妃这是打算帮你,还不快谢过王妃娘娘。”一旁的冬儿道。 福来眼珠转了转,一张小脸写满狐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怎晓得你们究竟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 分明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却老练得很,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与昨日佯装出来的怯懦模样判若两人。 秦雨缨看得既好气又好笑:“你知不知杀他的人有权有势,以你一人之力,想报仇难如登天?” 福来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木爷爷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不管是谁下的手,我都一定不会放过他!” “谁杀的他,你可有头绪?”秦雨缨问。 福来被问结了舌:“我……” “你木爷爷死之前与什么人有接触,你可清楚?”秦雨缨接而问。 福来低头抠着塞满了泥沙的指甲,也不知是不想答,还是答不上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谈何报仇?”秦雨缨再次道。 “难不成你又知道什么?”福来抬起头,反唇相讥,似乎有些恼了。 秦雨缨却并不恼:“我的确不知情,但查清事情的真相,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你为何要帮我?”福来皱眉。 他深知眼前这个王妃娘娘所言非虚,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忌惮。 一旁的冬儿也是有些不耐——这小小的一个人,怎么这般能问? “你可知那牧家别苑,是王妃外祖母的旧宅?如今竟有人敢在宅中杀人放火,王妃娘娘岂会无动于衷?”冬儿道。 实则,就连秦雨缨一时也没想到这种说辞。 不过对冬儿来说,这不是说辞,而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光天化日之下在牧家行凶,显然是犯了王妃娘娘的忌讳,当然得揪出凶手,严惩不贷…… 福来又被带回了七王府,这次与上回不同,他完完全全是出于自愿。 秦雨缨疑惑他先前是如何跑出去的,可不管怎么问,他都闭口不说,直到有丫鬟在墙外头发现了异样,才终于真相大白——短短一夜的功夫,他竟偷偷在茅厕后头挖了个通往外头的地洞…… 茅厕紧挨着府墙,那叫一个臭,平日里别说暗卫了,就连府里的下人都不会在那附近逗留。 冬儿恍然大悟:“难道臭小子总嚷嚷肚子疼,在茅厕一蹲就是大半天,原来打的是这种鬼主意!” 那洞不大不小,福来能从洞里出去,雪狐自然也能…… 秦雨缨派人在荒郊找了整整一日,依旧没有雪狐的消息,府中知情者皆忧心忡忡,却有一人过得很是惬意,那人就是福来。 自打木爷爷过世,他便只能和几个老乞丐争抢那些大户人家扔出来的冷饭冷菜,前几日还吃到了一条硬得咯牙的腊鱼,和几块馊了的豆腐,拉了整整一日的肚子…… 可如今不同了,不仅有吃有喝、有厚实衣裳穿,西厢住着的那个竹箐姐姐,还答应教他功夫。 学了功夫,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街上那些野狗若还敢追着他咬,他一定看见一只打死一只,看见两只打死一双…… 用过晚膳,竹箐在湖边坐着,兀自出神。 福来远远瞧见了她,立马跑了过去,抬头瞥了一眼她身边的杜青,好奇地问:“竹箐姐姐,你那七王妃的什么人,为何她总叫人守着你?” 竹箐被问得愣了一下,仇人二字到了嘴边,却未说出口。 原因无二,哪有仇人会一而再再而三救自己的性命? 那些救命之恩,或许唯有来世再报了…… 福来小脑瓜子里好奇的事多了去了,没在这一问题上过多纠结,又问道:“竹箐姐姐,你会的是什么武功,能使几招让我瞧瞧吗?” 武功? 杜青听得狐疑,王妃不是已废去了她的功夫吗?难道……此人还留了一手? 竹箐弯身捡了一颗石子,瞄准了数十步开外的一棵老槐树,转目朝福来道:“看好了。” 老槐树上系了一根小小的红绸带,正在风中飘飘荡荡。 传闻槐树阴气重,不宜种在家宅之中。 当初建这七王府时,此树就已长在这里了,见其枝繁叶茂,陆泓琛便没叫人挥刀砍去,之所以系上红绸带,是为了讨个吉利。 石子从竹箐手中“嗖”地飞了出去,正中那绸带。 福来一溜烟跑过去瞧,见绸带上多了一个拇指粗细的小孔,立刻眉开眼笑地拍手叫好:“竹箐姐姐,你真厉害!” 杜青却看得分明,这点力气、这点准头,与她之前的身手相去甚远,一时半会儿倒还用不着提防什么…… 竹箐与福来这一大一小很是投缘,很快就混熟了。 这日冬儿出府买胭脂,福来在府里闷得慌,便也要跟去玩儿。 临走前,还特地问了竹箐是否要带些东西回来。 “我记得街头有个姓李的卖货郎,他做的糖豆最是好吃,不如你帮我买个几两,余下的钱你自己也买些零嘴。”竹箐递过几两散碎银子。 福来接过银两,喜滋滋地去了,不出半个时辰就带回了满满一布袋糖豆。 糖豆晶莹剔透的,有红有绿,捏一把在手里甚是好看。 福来眼尖,瞧见其中一颗非红非绿,而是紫的。 正待细看,已被竹箐一股脑全拿了过去:“这糖豆,你没偷吃吧?” 福来摇起了头:“当然没有,冬儿姐姐昨日告诉我,偷了东西,个子就长不高了,我才不想当个矮子!” “那就好……”竹箐轻轻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冬儿匆匆来到了秦雨缨房中,递给一个精致的小盒:“王妃娘娘,街上新开了一家蔺记点心铺,您尝尝他们这糕点!” 打开盒子,里头是搭成井字小塔的豌豆黄。 雪狐走丢,秦雨缨本无心吃这些,见冬儿一脸认真,便拿起尝了一口。 这豌豆黄入口即化,那叫一个沁人心脾。 她点点头:“着实不错。” 若小胖狐也在,定是极喜欢吃这些…… 这么一想,她不由有些恍神。 冬儿哭丧着脸,打断了她的思绪:“王妃娘娘您有所不知,那蔺记可不得了,不止豌豆黄做得格外好吃,驴打滚、山楂糕也是喷香扑鼻、甜而不腻,一下子就将糕点铺子的生意全给抢走了……” 如今已是深冬,河里哪还有什么虾? 故而,麻辣小龙虾早已断了货。 没了招牌小吃,铺子里的老式点心极少有人问津,堆积成小山,眼看就要快发霉了,倒是新开的蔺记生意一日好过一日…… 冬儿见了,心里那叫一个焦灼。 第一百零三章 表兄 “做生意当然有赚有赔,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秦雨缨倒是淡定。 只是她没想到,她没打算理会那蔺记,那蔺记的人,居然主动找上了门。 这日下午,小厮忽来禀告:“王妃娘娘,有位公子说是您的表兄,送来了许多点心。” 表兄? 大舅牧伯宏膝下只有女儿,并无儿子,二舅牧仲奕则尚未婚娶,她何来的表兄? 秦雨缨正听得诧异,那小厮又补充了一句:“那人说,他叫蔺长冬。” 那人姓蔺? 这一姓氏并不常见,秦雨缨想了想,让小厮将人带了进来。 那蔺长冬一身玄色长衫,长得温润如玉,手里还挥着把泼墨折扇,瞧着一点也不像个生意人。 一见秦雨缨,他就牵着唇角笑开了:“表妹,许久未见,听说你已是七王妃了?” “许久未见?”秦雨缨柳眉微挑,“我何时见过你?” “当然是小时候了,那时你还是个鼻涕虫,由表姑的丫鬟带着,在院子里玩泥巴,玩得满身都是,”蔺长冬眉飞色舞地说着,扇子在手里一晃一晃,“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东荷。” 母亲身边,的确有过一个叫东荷的丫鬟。 只是秦雨缨并不记得,自己何时玩过什么泥巴。 她看了看那蔺长冬,问:“大冷天的挥着扇子,你不冷吗?” 蔺长冬收起那折扇放入袖中,道:“表妹果真是个直白人,表哥我只是担心满身铜臭味地来见你,你那家丁不肯放我进来,故而才随便拿了把扇子装一装斯文。” 秦雨缨听得玩味,若说直白,这人与自己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我姨母的儿子?”她问。 蔺长冬闻言一笑:“表妹又在同我开玩笑了,你只有两个舅舅,哪有什么姨母?” 这么一试,竟没能套出他的话来。 秦雨缨眯了眯一双清澈的眸子:“那……你是大舅母家的亲戚?” “非也非也……”蔺长冬摇了摇头,“我是你外祖母仲弟的长孙。” “外祖母姓贺,你若是她仲弟的长孙,怎会姓蔺?”秦雨缨戳穿他。 “表妹有所不知,我祖父年轻时看上了一个南疆女子,也就是我祖母,后来他做了上门女婿,连带着我爹与我也随了母姓。”蔺长冬一本正经地解释。 他的确有南疆口音,见秦雨缨似乎仍旧不信,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上道:“我先前去了辽城一趟,祖姑母得知我要来京城,便让我将这封家书带给你。” 祖姑母,指的应当就是外祖母了。 这亲戚关系绕来绕去,听得秦雨缨脑仁有点疼。 拆开信,果然是外祖母的笔迹,说家里安然无事,自己的病也逐渐痊愈,问她在京城可还安好,还有,那七王爷是不是得罪了皇帝,为何忽然被免了官职…… 收起那信,秦雨缨看了一眼蔺长冬:“原来真是表兄,恕我方才多疑了。” 蔺长冬摆了摆手,一副并不怪罪的样子,袖中的扇子不知何时又捏在了手里:“表妹这么说,就太见外了……” “不知表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秦雨缨径直问道。 “当然是为了铺子的事,我蔺家世代经营各色点心,只不过一直只在南疆,未将生意做到京城来。近来南疆数月未雨,已是闹起了干旱,这一闹干旱,生意就不好做了,故而我才来这儿开了几间铺子,巴望着这几间铺子多少能带来点收益……”蔺长冬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秦雨缨却没有这个耐心听他说下去:“重点是?” “重点就是,表哥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表妹贵为王妃,可否帮衬一把?”蔺长冬倒也不绕弯子。 “如何帮衬?”秦雨缨问。 蔺长冬忙不迭诉起了苦:“自然是帮我与那永安街上的地头蛇打个招呼……表妹你是不知啊,这两日我的铺子刚开张,隔壁铺子就派了人过来砸起场子,来的小丫头片子那叫一个牙尖嘴利,一下说我这儿的豌豆黄太甜,一下又说我这儿的驴打滚味咸,还诅咒我早日关门大吉……” 话未说完,忽然转目瞥见了一个人,不由奇了:“诶,表妹,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在你府上?” “是你?”冬儿是来送茶的,一抬头瞥见了蔺长冬,满眼皆是敌意,“你来干什么?” 蔺长冬总算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多了几分尴尬之色,问秦雨缨道:“这……这是你府上的丫鬟?” “是啊。”秦雨缨淡淡点头。 “误会一场,真是误会一场……”蔺长冬干笑了一声。 “王妃娘娘,这人就是蔺记的老板!”冬儿连忙禀告。 言下之意,此人绝非什么好货色。 “这位姑娘,在下先前并不知你是表妹的丫鬟,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蔺长冬拱手。 表……表妹? 冬儿听得好不诧异,王妃娘娘何时有了一个这么二皮脸的表兄? “永安街上的地头蛇,你已见过了。”秦雨缨眉梢微挑。 一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的蔺长冬,难得地结舌了一次:“这……” “听说你带来了不少豌豆黄?”秦雨缨问。 “是啊……”蔺长冬连忙点头不迭。 “将豌豆黄的配方留下,地头蛇便不找你麻烦了。”秦雨缨道。 蔺长冬未加犹豫便答应下来:“不过是个配方罢了,不管表妹想要多少配方,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冬儿取来笔墨纸砚,蔺长冬略一思忖,提笔写了满满一页,才将配方写完。 其中不止包含原料,且还一一写明了制造步骤,包括如何细筛能使口感更佳,加哪种糖能让甜味更浓…… 秦雨缨看完,道了声谢,叫下人将那页纸收入了书房中。 蔺长冬并未久留,拱手告了辞。 “王妃,您要这豌豆黄的配方,是打算同那蔺记争生意?”冬儿好奇地问。 争生意? 秦雨缨倒没想到这一层,她不过是想试试蔺长冬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只是个经营糕点铺子的商人。 毕竟她对外祖母的笔迹只是认得,却并不熟识,那封家书,旁人轻易就能伪造…… 第一百零四章 算账 可他方才分明信手拈来,一点也不像是在撒谎。 秦雨缨略一思忖,吩咐道:“去叫大舅母来。” 冬儿应了声是,脚步轻快地退下了。 常氏过来时,脸上带着忧色:“缨儿啊,我听说那旧宅起火了,还烧死了一个老太监?” 这样的事发生在牧家的地盘,着实不是什么吉利的兆头。 秦雨缨闻言不免自责:“大舅母,先前你给了我一些银票,让我将旧宅修整一番,若我及时叫人动工,或许也不至于闹出这种事……” 之所以迟迟未动工,倒不是因为那些银票被衙门充了公。 近来除了糕点铺子收益不佳,余下的铺子依旧生意极好,所赚的银两早已远远超出了那被充公的数目。 秦雨缨的顾虑,与那“牧伯”有关。 若贸然修整旧宅,免不了打草惊蛇,这一打草惊蛇,或许此人就不会再露面了。 而如今“牧伯”已死在大火之中,身份已被查明,旧宅也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眼看是要荒废了…… 毕竟是出过人命的地方,就算重建,只怕也没人敢住。 “莫要这么说,有些事是天意……”常氏感叹。 “天意?”秦雨缨听出这话里似乎另有深意。 常氏勉强苦笑了一下:“也许是我这个当舅母的糊涂事做得太多,这才遭了老天爷的报应。” “大舅母如此能干的一个人,怎会做出糊涂事?”秦雨缨问。 常氏摇起了头:“若非我一时糊涂,你母亲生前也不至于落到那般田地……” 此事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结,人已死了,这结便成了死结,拧在心头怎么也打不开,难受之余,还带着浓浓愧疚。 其实,常氏这辈子并非只做过这么一件问心有愧的事,还有一件事,她从未曾跟秦雨缨提及过。 那桩事最好是烂在肚里,一辈子也不用再说起…… “那些与大舅母无关,母亲遇人不淑,种种不幸皆是因秦洪海与赵氏而起。”秦雨缨说着,眸光渐沉。 常氏不提,她都险些忘了,母亲的人命债,她还未同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人一一清算…… 从常氏口中得知秦洪海与赵氏狗咬狗的一幕之后,她心中出奇恼火。 有时她真怀疑秦洪海这人根本没有心,又或者他那颗心塞得了钱财、权势,任由这两者在其中腐烂、发霉、变臭,如今早已臭不可闻…… “你可有什么法子对付他二人?”常氏关心道。 若秦雨缨想不出办法,自己大不了亲自出马,去秦家替外甥、外甥女出一口恶气! 看着常氏异常热切的眼神,秦雨缨深觉这个大舅母,对秦洪海夫妇二人当真恨得牙痒…… “大舅母放心,我有法子,今日我会亲自去一趟秦府。”她答。 常氏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担忧:“我总怕你这小娃娃心肠软,下不去狠手……”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纯属多虑,秦雨缨心狠手辣起来,简直与平日判若两人。 她来到秦府时,只有秦洪海在,并未瞧见赵氏的踪影。 彼时秦洪海正坐在厅堂中,端着茶盏看着窗外愣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茶盏没有一丝热气,显然早就凉了。 短短几日不见,他似乎苍老了不少,那模样怎么看怎么狼狈。 转目见到秦雨缨,他短暂地诧异了一瞬,立刻面露不善:“你来干什么?” “自然是来找你。”秦雨缨答。 秦洪海心知她来找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好事,质问起了一旁的几个下人:“是谁让她进来的?怎么不先禀告一声?” “老爷……方才不是您点的头吗?”一个小厮弱弱道。 他分明已禀告过了,且还禀告了两次,只怕是老爷自个儿没听见。 近来老爷也不知是怎么了,整个人就跟失了魂似的,或许与夫人收拾东西回了娘家一事有关…… 其实,若单单只是赵氏回了娘家,秦洪海还不至于这么失魂落魄。 只是赵氏一走,就愈发显得这府中寂寥无比。 若秦可柔这个女儿,或是秦瀚森这个儿子在身边,也许他的晚景还不至于如此凄凉。 就算有赵氏那个啰嗦妇人在耳边念叨念叨也是好的……总之谁在都行,只要不是秦雨缨这个逆女就行! 可哪晓得,柔儿和森儿都不见踪影,赵氏也一直不曾回府,反倒秦雨缨这个逆女,带着个丫鬟施施然地过来了。 说是登门拜访,实则还不是来触他霉头的? 秦洪海一瞧见她就气得慌,二话不说地吩咐那小厮:“送客!” 秦雨缨面色自若:“这么着急送客干什么?听大舅母说,你那米铺专卖发霉的陈米?” “什么专卖发霉的陈米?只是那掌柜一时糊涂,弄混了而已,回去告诉你那大舅母,米可以退,别想拿这件事要挟我!”秦洪海脸色难看至极。 “可那陈米吃得我府里下人拉了许多天肚子,这误工的银子,是不是该由你秦大人来赔?”秦雨缨问。 “你……你别欺人太甚!”秦洪海闻言气结。 “我只是实话实话而已,”秦雨缨语气始终平平,转目吩咐身后的雨瑞,“给他算算账。” 雨瑞一看就是个厚道人,算起账来仔仔细细,一点也不坑人:“七王府共有一百七十名下人,每人每月的例银是三两,折算下来,每日的工钱是一钱。连拉十天肚子,误工费是一百七十两,加之请大夫、买药煎药,以及通茅厕的钱……总共七百两。” 请大夫,买药……还通茅厕? 这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秦洪海听得那叫一个火冒三丈,只差没从太师椅上跳起来:“七百两?你怎么不去当土匪!” “如今就是土匪也懂得明码标价了,你若给得起就给,若给不起……也不是不行,只是过了今日,莫要后悔。”秦雨缨道。 她极少威胁人,因为对付旁人,根本没有威胁的必要。 秦洪海却是个例外,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他一贯的作风。 此刻秦雨缨越是神色不惊,秦洪海就越发怒不可遏,目光阴沉地上下打量她:“我不给,你还能把银子从我手里抢去不能?” “我不是土匪,没有抢银子的习惯。”秦雨缨回敬。 “那就给我出去!”秦洪海一指大门,二话不说又下了逐客令。 多看这个逆女一眼,都能把他活活气死! “大胆,你这是对王妃娘娘不敬!”见状,雨瑞蹙眉呵斥。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无礼之人,难道这人不知律例有云,以下犯上者要被流放三千里? 秦雨缨抬了抬手,示意雨瑞不必多言。 转目看向秦洪海,她淡淡道:“我这就告辞,秦大人好自为之。” 出了秦家大门,雨瑞仍旧好不恼火:“王妃娘娘,难道您就这么任由秦洪海欺负?” “当然不是。”秦雨缨眸光甚是清澈,眼底有淡淡戏谑闪过,如平静的湖面泛起细碎波澜。 若秦洪海这么轻易就给了银两,未免也太没意思…… 次日,一袋霉米被堆在了秦家米铺的大门口。 近来接连下了好几场雨,那绿霉都已长到布袋外边,绿的绿、白的白,厚如青苔。 布袋上印着秦家的字号,字号颇为醒目,过往的行人一眼就能瞧见。 秦洪海很快就叫人将那米扔走,也不知扔去了哪里。 “这是有人故意陷害,我秦家米铺行得端坐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辩解。 不晓得是谁将事情传了出去,不多时就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听说了。 第一日说是霉米。 第二日传成了毒米。 第三日就有人说秦家米铺的米吃死了人,还害得南疆整整一个县城的人患上了痢疾…… 秦洪海气得几近吐血——南疆那场痢疾明明是干旱所致,与他有何干系? 这些米面在京城都销路不畅,何曾销往过南疆那么远的地方? 可一传十,十传百,谣言凶狠如洪水猛兽,压根无人愿听他辩解。 当日下午,在店里买过米面的人纷纷找上了门。 “老爷,不好了,那些人把铺子围起来了……”管家慌慌张张过来禀告。 “他们要干什么?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我倒要看看谁敢乱来!”秦洪海也是怒了。 “他们……他们要退了那些没吃完的米面,还要您赔银子……”管家结结巴巴地答。 “王八犊子!”秦洪海闻言猛一拍桌子,拍得自己手掌那叫一个疼,“都退了,叫我卖给谁去?” “可是老爷,他们说若不赔偿就砸了铺子,这……这可如何是好啊……”管家也很为难。 “你个榆木脑袋!一家米铺罢了,就全砸个稀巴烂又如何?能比一个个赔银子亏损得多?”秦洪海当即训斥起了他。 管家连忙称是,心道老爷到底比自己有远见,算账算得如此高明…… 可哪晓得,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米铺很快就被砸了,紧接着,秦家的其余几家铺子也遭了秧。 一家是当铺,一家是银铺,还有一家布匹铺子,卖的是江南有名的织锦,最便宜的也要卖十两白银一匹…… 第一百零五章 稀罕物件 常氏听闻消息,心中颇为快意:“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说着,看向秦雨缨的眼神略带挪揄:“看不出来,你这个小娃娃可真不是什么善茬……” “大舅母谬赞了。”秦雨缨也调侃开来。 “看到你应付得来,我也就放心了,在京城待了这么久,过两日也该回辽城了……缨儿啊,你有空也多同森儿一起回家瞧瞧,老太太可惦念你呢。”常氏道。 “大舅母这么快就要走,为何不多住几日?”秦雨缨挽留。 常氏摇头:“不了不了,这年关将至,家里有许多事要打点,我若还不回去,老太太该着急了。” 提起外祖母,秦雨缨忽然记起一事:“对了,大舅母,外祖母是否有个弟弟,年轻时在南疆那边入了赘?” 上次她就想问问常氏,却因秦洪海的事打了岔,一时给忘了。 常氏回忆了一下:“这个……我也不甚清楚啊。” “前两日有个叫蔺长冬的找了过来,自称是我表兄……”秦雨缨将整件事说给了常氏听。 “蔺长冬?这名字我怎么没听老太太提过?”常氏听得满头雾水,想了想道,“这种远亲,少有往来也是常事……对了,前阵子你大舅去了南疆一趟,这蔺家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才开始与牧家走动的。” 说着不免感叹:“你看你们这些小娃娃,一个个都已长得这么大了,开的开了铺子,嫁的嫁了人……唯有你那个不省心的二舅啊,迟迟不肯娶妻生子,可把老太太给急坏了!” 牧仲奕腹有诗书,长相斯文,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只是为人到底古板了些,不善与人交际。 他虽是个读书人,但牧家世代经商,难免被那些官宦人家所瞧不起,寻常人家的女子,牧老太太又看不上眼,觉得配不上自己这小儿子,这么高不成低不就,一耽搁就耽搁到了三十来岁…… 如今牧老太太终于急了,牧仲奕自己却不着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连来到七王府,也极少外出,成日与秦瀚森二人待在书房,言语甚是交心,举止很是默契,其余人等几乎一概不搭理。 若非是舅舅与外甥的关系,怕是都有人要将他二人视作龙阳癖了…… 不多时就到了常氏与牧仲奕回辽城的日子,秦雨缨亲自将他们送上了马车,又让冬儿悄悄将那五千两银票塞在了常氏行囊中。 暂别了常氏这个大舅母,秦雨缨回到府中,此时冬儿正一遍遍看那蔺长冬写下的方子。 她已琢磨了整整两日,琢磨得颇为苦恼,不禁向秦雨缨问起了主意:“王妃娘娘,婢子都照着方子试了不下十次了,也不知为何,怎么也做不出那蔺记的味道……” 雨瑞却不觉奇怪:“你啊你,平日里那般聪慧伶俐,怎么这种时候反倒想不明白了?哪有人会如此大方,将秘方随随便便告诉旁人?这其中定是省略了什么步骤……” 冬儿恍然大悟:“那个蔺长冬,他居然敢欺瞒骗王妃娘娘?奴婢这就去找他算账!” 雨瑞也是服了她的冲动:“你如何去找他算账,难不成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将步骤写全?” 冬儿结舌,心有不甘道:“不然呢,就这么算了吗?生意都快被蔺氏抢没了,眼看又要交年租了,这一亏损下来,这几个月的糕点生意岂不是白做了……” 听着两个丫鬟叽叽喳喳地争辩议论,秦雨缨思忖说:“眼看快到年关了,不如做些年糕卖一卖。” “年糕?”冬儿听得不解,“那是何物?” 这里居然连年糕都没有? 秦雨缨很是汗颜,顿觉自己有必要改善一下大夜朝百姓的生活品质。 教下人舂米做了年糕,又亲手弄了些芝麻、花生馅儿的汤圆,下锅熟了之后,冬儿和雨瑞忙不迭尝了起了。 年糕和汤圆皆是很烫,烫得二人龇牙咧嘴。 可那软糯的口感,着实让人惊奇,尤其汤圆,里头的馅料浓香四溢,那叫一个好吃! 一一尝完所有点心,两个丫鬟皆是满脸喜色。 有了几样东西,何愁生意做不起来? 不出十天半个月,那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估计就会是隔壁的蔺记了…… 冬儿和雨瑞兴冲冲地教伙计做起了年糕和汤圆,与此同时,秦雨缨却有些茶不思饭不想。 一来,小狐狸依旧不见踪影。 二来,离生死册上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心中不免惶惶然…… 陆泓琛派出的暗卫,找到了不少罕见的奇书,其中有些毒药、偏方,就连秦雨缨都未曾听说过。 只是那下册医书,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这日秦雨缨依旧在书房中一手执笔、一手拿书,一目十行地翻阅那些典籍,想从中找出些医书的线索。 窗外已是渐暗,独自一人坐在满屋子略带霉味的书中,心中忽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空荡…… 翻着翻着,她就发起了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恍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泛黄宣纸上写下了一行蝇头小楷——永安年间,腊月初七…… “永安年间,腊月初七……”看着那行字,她不觉喃喃念出了声。 念完,眉心微蹙。 她已许久未梦见过阎王那厮了,不知是不是那厮心虚,担心自己找他算账,所以才久久不肯露面…… 对那厮来说,这种事,或许不容通融。 可要是小狐狸还在,不是没有解决之法,毕竟雪狐之血有奇效,说不定能帮陆泓琛安然度过这一劫难…… 可如今雪狐也不见了踪影……难道,事情真的没有转机了? 细细想来,脑海中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怎么也从中抽不出一根有用的丝来。 苦恼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王妃娘娘,该用晚膳了。” 来的是冬儿,一脸神秘兮兮:“娘娘,王爷从市集上给您带回个稀罕物件,您快去瞧瞧吧……” 第一百零六章 还真有些像王妃娘娘 陆泓琛带回的是块小小的白玉,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一瞧,玉上的花纹甚是繁复。 那似乎是一幅仕女图,图中两名仕女,一个在花中捕蝶,另一个则在树下捧书。 二人一动一静,皆只瞧得到侧脸,虽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婀娜,反而更添了几分恬静与慵懒,看上去格外的令人神往。 不止仕女,就连那小小蝴蝶振翅刹那的微颤、百种花朵在艳阳下怒放的娇姿……都如此活灵活现…… 瞧着瞧着,洁白玉佩上那方小小的天地,好似染上了缤纷的色泽。 无论鲜花、蝴蝶、还是侍女,皆一点点变得鲜艳夺目、栩栩如生…… 秦雨缨正看得出神,身边的冬儿见她发愣,忍不住小声唤道:“王妃娘娘?” 随着这一声轻唤,视线又倏忽变成了一片洁白。 仔细一瞧,玉佩仍是玉佩,并无任何变化,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场幻觉。 她抬起头看向陆泓琛:“这玉佩……” “这是南疆来的暖玉,触手生温,有安神之效。”陆泓琛道。 说着,将玉佩轻轻贴在了秦雨缨手心。 果然是暖的,并不似寻常羊脂白玉那般,刚触及时总是冰冰凉凉。 “南疆?”她有些疑惑。 近来不知为何,总能听到南疆二字。 据说那边正闹饥荒,且瘟疫肆虐,故而京城附近突然涌现出不少难民。 见她凝神,陆泓琛问:“你不喜欢这玉?” “当然不是……”秦雨缨连忙摇头。 此物做工如此精细,绝非凡品。 只是不知为何,她心中有那么一点细微的古怪,倒不是与这玉的品相、做工有关,而是那玉上的图案……看起来为何如此熟悉? “这是从何处得来的?”她忍不住问。 “有南疆的难民在街边卖货,本王路过之时,一眼就看到了这枚玉佩……雨缨,你有没有发觉,那捕蝶的女子颇为像你?”陆泓琛问。 虽只是一张侧脸,但那眉宇间的神韵,的确与秦雨缨有些相似之处。 “听王爷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像王妃娘娘!”一旁的冬儿直点头。 立刻有下人不失时机地拍起了马屁,说玉佩上雕刻的不是观音就是佛,余下的便是嫦娥一类的仙子,王妃娘娘果真是貌若天仙,堪称国色天香…… 这些话,秦雨缨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 她定定地看着玉佩,双手不觉轻颤。 与其说那仕女像这身体原主,不如说,更像上一世身为杀手的自己…… 只是那时的自己素来面无表情,从不会有这般巧笑嫣然的时候。 “雨缨,你怎么了?”陆泓琛察觉她面色有异。 “没……没什么。”秦雨缨勉强摆手。 “你们先下去吧。”陆泓琛转目吩咐一旁那几个丫鬟小厮。 待众下人鱼贯而出,他蹙眉:“你还在为雪狐的事担忧?” 秦雨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自己固然担心雪狐,但更为担心的,是陆泓琛这个七王爷…… “那城郊荒野离骊山较近,或许它只是回了骊山而已。据说雪狐有万年寿命,且比世间万物皆要聪慧,应当不会轻易遭遇不测。”陆泓琛安慰。 说着,亲手将玉佩戴在了她洁白的脖子上:“两日后,皇兄会去骊山狩猎,你若实在不放心,本王可带你同去。都说狐狸的嗅觉格外敏锐,或许嗅到你的气味,它便会出现了。” “狩猎?”秦雨缨听得一惊。 两日之后……那岂不是腊月初七? “为何忽然在这时狩猎?”她忙问。 “这是父皇留下的规矩,宫中每年都会如此。大雪封山这么久,如今冰雪已全化开了,山间的野物正饥饿难忍、四处觅食,这时狩猎能事半功倍。”陆泓琛答。 秦雨缨反驳:“难道就不能等开了春……” 话未说完,自己先顿住了。 开了春,野物大都繁衍开来了,古语有云,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 春日里狩猎,着实有些缺德。 “那……我同你一起去。”她想了想,改口说道。 太后曾说过,陆泓琛极爱骑射,她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堂而皇之地阻拦他,若说得太过明显,他不难猜出端倪…… 陆泓琛不假思索地点头,夜朝的女子讲求贤良淑德,大多不会骑马射箭,秦雨缨则是例外。 旁人或许对她颇有微词,他却并不介意她的种种特别。 反倒是,有些期待她换上骑装的样子…… 事情就这么被定了下来,陆泓琛去了书房,亲自写折子奏请皇帝,要带秦雨缨一并前往骊山。 落笔之事,眼角的余光忽而瞥见了一物。 那是一张泛黄的宣纸,纸上有一行蝇头小楷——永安年间,腊月初七。 那显然是秦雨缨的笔迹。 往下一翻,不止这一张宣纸,好几张都被些了这么几个小字,那笔划散而不凝,略显潦草,似乎是发怔时随手写下的。 永安年间,腊月初七? 也就是,他生辰的前一日…… 这日子对她而言,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联想起那三魂七魄归位一说,陆泓琛剑眉不觉微蹙,转目唤了一声:“杜青。” 杜青很快应声进来了,本以为陆泓琛是要叫他往宫中送折子,怎料一进来便被问道:“王妃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莫名奇妙。 杜青挠头想了想,如实道:“倒也没什么异样,王妃娘娘与两个丫鬟近来在做一些新奇的点心……哦,对了,娘娘的表兄曾来过一趟,还送来好些糕点。” “表兄?”陆泓琛狐疑。 “是啊,就是那蔺记点心铺的少当家,蔺长冬。”杜青答。 陆泓琛闻言眸光渐深:“本王在辽城时,曾向牧老夫人打听过牧家的亲戚都有何人,从未听说过雨缨有一个姓蔺的表兄……” “这……”杜青不由结了舌。 与此同时,秦雨缨回到房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这玉佩的形状颇有些像平安锁,而佩戴平安锁的,大多是尚未及笙的孩童,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古怪,只是此物陆泓琛亲手替她戴上的,故而再怎么古怪她也舍不得取下来。 第一百零七章 那手感有些熟悉 只是那像极了她的“仕女”,多少令秦雨缨有些心悸。 细想之下,又觉得是自己思虑太多。 从古至今,长相相似的人何其之多…… 若小狐狸还在,见她这般多疑,只怕要笑话她了。 因要去骊山走一遭,她提前备好了不少银针,既能作为暗器防敌,也能在关键时刻扎针救人。 不仅如此,还吩咐冬儿和雨瑞买来一些药草,细细研磨成粉,若遇上难缠的境况,有药粉傍身,或许能多几分胜算…… 其实心有警惕的不止她一人,陆泓琛也从她写下的日期中看出了几分端倪,吩咐了暗卫去八王府送话。 骊山之行,雨缨既然要同去,他自然得保护好她的安全。 而在府中抽调人手,一来动静太大,二来容易遭人诟病,若被皇兄发现,恐怕会以为他私带侍卫,是有谋逆的企图。 倒不如……从老八手中借些随从。 毕竟不管皇兄还是陆长鸣,都未曾正儿八经将老八当成过对手,故而在无论何事上,都不容易提防到老八头上去…… 不久,夜幕渐渐落下。 东厢中,秦雨缨将备好的银针一一收入袖中,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忽觉十分的陌生。 她已许久没有这么忧心忡忡过了,那张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脸,此刻笼上了深深倦意,眸光中不经意透露出的担忧,显然不止一星半点。 合上双目,揉了揉额角,忽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掌心的温度极舒服,仿佛冬日里甚少出现的暖阳。 双手微微松开的一刻,倦意一下子就淡去了几分。 她牵起嘴角,视线撞入陆泓琛阖黑的瞳仁里:“幼稚鬼……” 陆泓琛点了点头,竟是赞同:“本王的幼稚,只对你一人而已。” 他说得如此认真,听得秦雨缨心中一阵酥麻。 “甜言蜜语说得还不够多?”她嗔怪。 “只说一两句哪里够?”陆泓琛眸光脉脉,语气甚是宠溺。 说着,伸手摘去她头上的发簪:“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是在等本王?” 秦雨缨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并不是个浅眠的人,可如今只要他没在枕畔,就多多少少有些睡不安稳。 “你呢,方才在书房待了那么久,是不是有什么事在忙?”她问。 陆泓琛摇头,秦雨缨却在他眼里瞧见了一丝隐约的晦暗。 他有事瞒着自己? 秦雨缨狐疑,正要问,他修长的手已落在了她衣裳上,解开了一颗盘结扣。 那动作自然而熟稔,她赧然躲闪:“我……我自己来。” 陆泓琛捉住她的手指,放在了胸口:“王妃还从未替本王宽过衣。” 秦雨缨愈发红了脸颊,一一解开扣子,替他脱去外裳。 钻进被褥,她背过身去不敢看陆泓琛此刻的脸。 那炽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随即,一只手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他却并没有多余的举动,只在她耳尖轻轻一吻,看着那小巧而晶莹剔透的耳垂,喉结一阵滚动,忍住了俯身深吻的冲动。 耳畔的呼吸渐渐从炽热变得平缓,秦雨缨乱撞的心跳也不觉平静了几分。 她合上双目,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然入眠,却不知熟睡之后,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的睡颜,就这么定定地看了良久…… 次日,秦雨缨醒来时,陆泓琛仍在睡梦之中。 她小心翼翼挪开他的手臂,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指尖忽然触到了一物,忍不住捏了一下,那手感有些熟悉。 难道是…… 仔细摸索了一番,秦雨缨不由汗颜。 那似乎……是她前几日绣的荷包。 说是荷包,不如说是香囊。 香囊小,荷包大,而她绣的香囊,却有荷包那么大,且还丑得出奇。 也不知陆泓琛究竟是怎么想的,竟将其系在了寝衣上,还真是……一刻也舍不得取下。 陆泓琛睁开惺忪的睡眼,见一双清亮的眸子正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 “本王就这么好看?”他语气略带调侃。 秦雨缨白了他一眼:“我送你的蚱蜢呢?” “蚱蜢?”陆泓琛思忖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你说那个荷包?” 说着,果然从寝衣上取下了一物。 荷包带着她的体温,她贴了贴脸颊,淡淡香味钻入鼻息,格外的清新安神。 “你一直随身带着?”她忍不住问。 “你送本王的东西,本王当然要随身带着。”陆泓琛答。 那针脚着实惨不忍睹,她看了一眼,有些羞愧:“改日我再认真做一个……” 如果,还有改日的话。 “这么说,这个荷包不是认真绣的?”陆泓琛问。 “当然不是,”秦雨缨不假思索摇了摇头,“在你眼里,我的绣工就如此糟糕?” 实则,她仔细琢磨了好些时日,不知多少次刺破了手指,才终于鼓捣出这么一个玩意儿。 看她回答得如此轻描淡写,陆泓琛捏了一把她的鼻尖:“你以为本王不知你那几夜挑灯绣到多晚?” 这刺绣,还是雨瑞教她的。 荷包的样式,则是她同冬儿一起琢磨的。 这些,其实他早已知情。 之所以没有说破,是担心她素来要强,面子上过不去。 秦雨缨听得皱了皱鼻子:“说,哪个丫鬟出卖的我?” “无需哪个丫鬟出卖,你手上忽然有了薄茧,当然瞒不过本王。”陆泓琛道。 秦雨缨抬起手瞧了瞧,果然在常捏绣花针的位置,找到了陆泓琛所说的薄茧。奇怪,连她自己都未察觉,他怎会如此清楚? “今后不许再绣了,就是瞒着本王也不行。”陆泓琛的口吻略带责备。 这人是在嫌弃她做的手工活? “为何不许,不是你说这蚱蜢栩栩如生、威武霸气,一看就是虫中之王吗?”她哼道。 “是栩栩如生、威武霸气,可本王不需要什么荷包,只要有你在身旁就好,即便你不会刺绣、不懂如何正儿八经地行礼、且常在下人面前给本王白眼……本王也甘之如饴。”他轻捏她的下巴,说得甚是认真。 秦雨缨脸上挂满黑线。 这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吐槽她? 陆泓琛并不知何为吐槽,扪心自问,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 而事实证明,越不擅甜言蜜语,说出的话就越令人心头微暖。 此刻看着他深邃的眸子,秦雨缨难得地没有翻白眼,一开口,忍不住结巴了一下:“你……你今日吃错什么药了,为何突然说这些?” “自从娶了你,本王每日都吃错了药,难道你直到今日才发觉?”陆泓琛反问。 秦雨缨结舌…… 她怎么觉得,这货的牙尖嘴利,明显是跟她学的? 如今却这么将她吃得死死,真不知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一百零八章 这十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起床洗漱过后,秦雨缨听得一个消息——那赵氏前阵子搬离了秦府,而后一直住在娘家。后来娘家人不知为何也不肯收留她了,将她连人带行李撵到了门外,那叫一个丢面儿。 “听闻她如今住在一家客栈中,成日嫌那客栈这不好、那不好,与掌柜的、打尖儿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都快将客栈的生意给吵没了,如今住店的人少了,瞧热闹的人倒是多,一到吵架的时候,客栈门口就围着一大帮人指指点点地听她闹……”冬儿绘声绘色说道。 秦雨缨还不知赵氏离开秦府的事,心道难怪上次去找秦洪海时,未见此人。 “秦洪海将她给休了?”她问。 冬儿摇头:“听说没有……奴婢估摸着,那秦洪海也不敢休妻。如今他年纪这么大了,妻离子散,只有秦可柔一人还肯拿他当爹。而秦可柔是赵氏所生,若休了赵氏,岂不是连那唯一的女儿都要与他断绝往来了?” 说得倒也是…… 原本秦洪海也是这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秦家祖上还出过好几名官员。 自打秦芷彤这个姑姑闹出谋害皇嗣的事,秦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后来又出了个花钱如流水,做生意一亏再亏的赵氏,几乎将家产全都败光…… 如今赵氏走了,秦可柔也嫁了,且嫁的还是那等嚣张跋扈的人家……秦府彻底冷清了下来,只怕连秦洪海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会是如此下场。 可秦雨缨对他,着实挤不出一星半点的同情。 这等贪财市侩、宠妾灭妻、卖女求荣之人,不管晚景多凄惨,那都是他的报应。 言语间,雨瑞忽来禀告:“王妃娘娘,秦洪海求见。”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秦洪海此番一改之前对秦雨缨的冷眼,是哭丧着老脸过来的:“缨儿啊,你就饶了为父吧,自打米铺出了事,那帮讨债鬼就砸了为父所有的店铺,只差没将为父的房子也一并给拆了……” 他着实没有办法,不然也不会拉下面子,来求秦雨缨这个逆女。 一看她那淡漠如烟云的眉眼,他就恨得牙痒。 此事全是她一手造成,若不是因为她如今贵为七王妃,他非得将这逆女活活打死不可! 秦雨缨并未忽略秦洪海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恨意,淡淡回道:“打砸抢烧是犯王法的事,你该找的是衙门的知府,而不是我。” 要是能找,秦洪海岂会不找? 坏就坏在他铺子里的米面,的确都是些次品,且还价格虚高,一直以来专程卖给那些刚来京城,尚不懂行情的外地人。 如今他咬死了不肯承认米面有问题,就是巴望着这风波早日过了,好东山再起。 一旦叫衙门来查,进货出货的账本儿,十有八九是要交出来的,若那其中的门道被公之于众,他以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秦洪海满脸难色:“我说缨儿啊,衙门那些人,为父哪惹得起?要是他们趁机勒索,那岂不是……”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心虚? 秦雨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破,转目吩咐下人,将雨瑞叫了过来。 “王妃娘娘有何吩咐?”雨瑞恭恭敬敬朝秦雨缨行礼。 她一眼也没瞧那秦洪海,仿佛厅堂中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人。 上次秦洪海那难看的嘴脸,她可记得一清二楚。 眼看事情闹大,无法收场了,就想着来求王妃了,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由不得旁人不鄙夷…… “买了那霉米之后,府里一共有多少损失?”秦雨缨问雨瑞。 雨瑞很是会意:“先前是七百两,如今嘛……” “如今怎么了?”秦洪海急忙追问。 雨瑞终于瞥了他一眼:“如今下人们已拉了近十天肚子,损失自然远超出七百两。” “胡扯?”秦洪海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我方才进来时特地问了,这七王府根本没有一个病人,你这丫鬟竟敢诓骗于我?” “既如此,秦老爷还是请回吧。”雨瑞也不反驳。 那清秀的脸上分明写着——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你还来干什么? “你……”秦洪海立刻怒了,一句“欺人太甚”在舌尖饶了个圈儿,又咽回了肚子里。 他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撒气的,这一点他还是拎得清的。 若连秦雨缨都不肯帮他,那他秦家在京城,就当真再也混不下去了…… 一想到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居然是这个逆女,秦洪海心里就憋屈得慌。 事情皆是她而起,而她还一脸平平淡淡,像是个局外人。 这是要将自己活活逼死才肯罢手吗? “秦老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不必想来想去地绕弯子。”雨瑞将他那变来变去的脸色看在眼里,毫不掩饰言语中的不屑。 秦洪海强压心头怒意:“敢问这七王府,一共损失了多少银两?” “一千八百里。”雨瑞答得毫不含糊。 “你……”秦洪海几欲吐血。 一千八百两? 怎么不去当街去抢! “秦大人赔是不赔?”雨瑞一点也不打算同他啰嗦。 王妃的事,她这个当丫鬟的,多多少少是知道的。 加之常氏住在七王府时,总爱与她闲聊,一聊之下她才晓得,原来秦洪海当初为了一己私欲,耽误了牧雨秋夫人的病情,牧夫人死后,还同赵氏一同私吞了那一万两银票…… 犹记得王妃嫁入七王府时,那叫一个削瘦苍白,简直是个纸片人,身上还有不少淤青,一看就没少遭丫鬟、婆子毒打。 思及此,雨瑞着实气得慌,对秦洪海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连一个小小丫鬟都敢爬到自己头上,秦洪海一张老脸顿时黑如锅底。 一腔怒火没处撒,只能咬了咬牙关,看向座上的秦雨缨:“缨儿,你又不是不知家里的近况,哪里还拿得出一千多两银子?” “我怎么记得,母亲当年带去秦家的银两远不止这个数目?”秦雨缨反问。 “这……”秦洪海被堵得无话可说,眼珠一转,索性一股脑将事情全推到赵氏头上,“还因为不是赵氏那个恶妇经商无道,败光了家财……” “打住,”秦雨缨抬了抬手,“你只需告诉我,你赔是不赔。” 秦洪海哪里敢说那个不字? 可一想到那些都是自己的养老钱,心里就疼得慌,结巴了半天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秦雨缨一点也不打算同他浪费时间,转目吩咐:“雨瑞,送客。” 雨瑞应声上前,秦洪海见状急了,连忙说道:“我……我赔!”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数了又数、数了又数……终是颇不甘心地交到了秦雨缨手中:“这些是我秦家最后一点的家产,其实……其实为父原本是想添在你嫁妆里头的,可是赵氏那个恶妇……” 秦雨缨看着他,那目光有些戏谑。 秦洪海被她看得一阵心虚,不觉止住了话头。 “母亲过世这么多年,听说你从未去她墓前祭拜过?”秦雨缨问。 “这……”秦洪海愣了一下,苦起脸道,“这不是家中事情太多,无暇顾及吗?” 秦雨缨点了点头,也不反驳:“这十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你与那赵氏如胶似漆,却无暇顾及为你生儿育女、操劳一生的原配妻子。 辛苦你将那赵氏之女当做掌上明珠,却视为原配所生如草芥。 可惜这一切都是要遭报应的,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拿了那银票,她一点也不食言:“雨瑞,在府门口张贴告示,澄清府中下人闹肚子之事,与秦家米铺的米面无关。” 秦洪海闻言大喜过望,这就对了! 连七王府都肯替他说话,他倒要看看,谁还敢上门找他的晦气! 想了想,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那……那南疆的痢疾呢?” “痢疾?”秦雨缨面露不解,“南疆的痢疾,与七王府有何关系?” 秦洪海面色顿时一凝——有何关系?她还敢问有何关系?要不是她放出那等风声,谣言何至于传到如此地步? “七王妃,你这是要出尔反尔!”他口中的称呼立刻改了,语气堪称咬牙切齿。 “你赔偿银两之前,可没要我将南疆的痢疾也一并澄清。”秦雨缨的神色却始终平静如初。 “你!”秦洪海只差没吐血。 他自认是个奸商,可没想到,秦雨缨这逆女竟然比他还奸诈十倍百倍! 敢情那一千多两银子,就这么全打了水漂? 就是扔进水里,好歹也能听个声响啊! 赔给了秦雨缨,不仅连个声响都没听着,反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叫他怎能不怒? “雨瑞,送客。”秦雨缨转目吩咐。 “是……”雨瑞应声上前,朝秦洪海“请”道,“秦老爷,您该走人了。” 秦洪海哪里肯挪步子,伸手指着秦雨缨,那手指不住地发颤:“你……你这个孽障,迟早要遭天打雷劈!” “就算有天打雷劈,先劈的也必定是你。”秦雨缨回敬。 轻描淡写的一句,将秦洪海气了个半死。 第一百零九章 冬儿姑娘,他方才刁难你了? “你这个逆女……”秦洪海正待怒骂,眼角的余光忽而瞥见了一道人影,不由止住了话头。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泓琛。 “逆女?”陆泓琛语气沉沉,不怒自威。 如此胆大,敢骂他的王妃,当他这个王爷是摆设不成? 秦洪海老脸一阵尴尬:“七……七王爷……” 陆泓琛未理会他,目光冷冷投向一旁的小厮:“本王不是早已吩咐过,秦家人不得入府,是谁这般大胆,将此人放了进来?” “这……”那小厮被那冷然的眸光一扫,顿时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 “是我让他进来的。”秦雨缨道。 小厮舒了口气,偷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天地良心,王爷发起怒来未免太可怖。 这整个府里,能降得住王爷的,也只有王妃娘娘了…… 闻言,陆泓琛的气算是消了些,若旁人敢放秦洪海入府刁难他的雨缨,他自不会轻易放过。 “我找他是有些事要谈,现在事已谈妥,他今后不必再出现了。”秦雨缨话很直白。 秦洪海老脸一抖,敢怒而不敢言。 “秦老爷,请吧。”雨瑞再次说道。 秦洪海就这么被“请”出了七王府,气得胸口一阵胀痛,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孽障,简直就是孽障! 他倒要看看,待这据传活不过二十岁的七王爷死了之后,秦雨缨还能如何嚣张! 七王府与秦府只隔了两条街,秦洪海是步行来的。 路过永安街街角一家略显破落的客栈时,里头忽然传出一阵争吵声。 那声音极为耳熟,仔细一听,似乎……是赵氏。 此时秦洪海还不知赵氏已被赶出了娘家,心道那贱妇为何会出现在此? 顿住脚步上前一瞧,已有不少人围在客栈门口看起了热闹。 “啧啧,这妇人还真是凶悍啊,骂起人来简直就像放炮仗,嘴里噼里啪啦的一刻也不停歇……” “据说此人是那秦洪海的夫人,秦家出了这种事,她居然不管不顾地跑到了客栈里,想必是不想再与秦家扯上瓜葛了。” “这可真叫一个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啊……” 听着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秦洪海脸上哪还挂得住,一腔怒火登时全被点燃——赵氏这个贱妇,离了府还不肯消停,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丢人现眼! 他拨开人群,怒不可遏地走了过去。 赵氏正唾沫横飞地与那掌柜争执:“你这被褥都已潮得长虫了,居然还敢拿来给我当铺盖?” “我说秦夫人,小店的被褥都是在日头底下仔细晒过的,哪会有什么潮虫?”掌柜也是颇为无奈。 这秦夫人每日都能鸡蛋里挑骨头,给他挑出好些刺。 先前叫小二赔上几道小菜、送上几盘点心,赵氏也就罢休了,今日却突然狮子大张口,说要他退了所有房钱,这他哪能答应? 赵氏在客栈住了好几日,身上已没什么银钱了,故而才厚着脸皮出此下策。 她原本在娘家住得好好的,娘家大嫂以为她只是回家省亲,好吃好喝待了她几日,见她越待越久,一点也没有要走的念头,才渐渐起了疑心。 赵氏并非出自什么大户人家,一家人个个极不好相与,她能从区区一个小妾变成正妻,少不了娘家人的出谋划策。 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自从秦家米铺出事,赵氏的长兄与长嫂,就成日忧心忡忡,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听说到她此番打算与秦洪海和离,更是不干了,二话不说便将她轰了出去。 不仅如此,还将她的行李全给扣下了。 长兄长嫂不是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一旦和离了,赵氏一大把年纪哪还嫁得出去? 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娘家吃吃喝喝赖着不走的,那是赔钱货!赵凤芹今后不能接济家里了,留着有何用? 娘家的翻脸不认人,气得赵氏一连几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一想到那些行囊里头,皆是自己从秦家带出去的金银细软,赵氏就心疼不已。 可娘家人比她还要蛮横,她独自一人哪里斗得过? 想去徐家求女婿施以援手,却又拉不下那个脸面,担心被徐夫人冷言冷语讥讽,故而只好打消了这一念头…… 此时,赵氏与那掌柜的你一句我一句,争得面红耳赤。 掌柜的是个老实人,口齿明显不敌赵氏,三言两语就败下阵来,愤愤然指着赵氏,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难怪那秦家老爷要休了你!” 赵氏一下就被戳中了痛处,只差没跳起脚来:“胡说八道什么,不是那窝囊废要休我,是我要同他和离!” 一句窝囊废,听得秦洪海脚步一顿。 赵氏接下来的一番言语,更是将他气得不轻。 “那窝囊废做亏心生意,害得南疆闹起了瘟疫,此事我可一点也不知情……”赵氏撇清关系。 之所以如此说,是担心那些围观者听闻她是秦洪海的夫人,一怒之下将她给收拾了。 谁人不知秦洪海数日前出门走在大街上,忽被麻布袋套头,挨了一顿狠揍? 她身娇肉贵,哪里经得起那等毒打? 没等她将话说完,一人就怒气冲冲走了过来。 定睛一瞧,正是她口中的窝囊废——秦洪海。 “你来干什么?”赵氏后退了一步,面露怯意。 实则,那些铺子一直由她在打理,卖陈米也是她率先出的主意,闹出那等事来,与她不无关系。 “你……你这贱妇,今日我就休了你,看你还如何在外污蔑我的名声!”秦洪海怒道。 赵氏转目一瞧,见四周皆是瞧热闹的,心道秦洪海应是不敢当众动手,胆子不由壮了几分:“哟,你还有名声可言?” 秦洪海被她一句话堵得无言以对,咬牙切齿地叫那掌柜取了纸笔,当着众人的面写起了休书。 赵氏脸色一变,没想到他竟敢来真的。 她还等着秦洪海求她早些回去,一同想法子解决那米铺一事呢…… 没了她在旁出主意,以秦洪海那个猪脑子,哪能处理得来? “好啊,你竟敢休我?”赵氏一急之下连忙夺他的笔。 “我为何不能休你?你这贱妇心如蛇蝎,厚颜无耻,从不知三从四德为何物,自打过门起就没少在家中作威作福,闹得我妻离子散,成了孤家寡人……我是个疯子,才会让你再进秦家的门!”秦洪海一番话说得怒气冲冲,皆是发自肺腑。 直到今日他才后悔不迭,若当初没有听信赵氏的鬼话,他或许就不会耽搁牧雨秋的病情,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躺在床上虚弱而亡…… 如果此时陪在自己身旁的是雨秋,该有过好啊! 以牧家的财力与势力,不难替他摆平一切,岂会任由他蒙受这等冤枉? 而这赵氏一无是处,只会从中作梗,留着有何用? “妻离子散?我就是你的妻!”赵氏被他这话彻底激怒,唾沫横飞道,“秦洪海,你休了我是自讨苦吃,我倒要看看,全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敢嫁给你!” 秦洪海不语,三下五除二写完了休书。 赵氏上前要撕那休书,被秦洪海一把推开。 “今日我秦洪海在此休妻,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秦洪海朝围观众人拱手,朗声说道,“这贱妇一直替我打理商铺,那霉米一事就是她所为。我此番只是休了她,没押她去对簿公堂,算是给足了她情面……” 话未说完,就被赵氏急急打断:“你……你血口喷人,什么叫霉米一事是我所为?” “铺子难道不是你在掌管?那些账簿上可都有你的字迹,白纸黑字,容不得你抵赖。”秦洪海说得颇为理直气壮。 若非赵氏今日这么一闹,他险些都忘了,这个锅不是非得他背不可,还有个赵氏能替他挡一挡风头。 娶了赵氏这么多年,从不觉得她有何用处,今日倒是难得地派上了用场…… 赵氏怔怔地后退了好几步,满脸的难以置信。 秦洪海这哪里只是休了她,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啊! “你……你个混账,你狼心狗肺,满口胡言……”赵氏已是怒极,平日里巧舌如簧的一个人,此刻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秦洪海哪还跟她废什么话,扔下休书就拂袖而去。 看着地上那一纸休书,赵氏心一揪,嚎啕大哭起来。 见状,周遭众人更是议论得起劲。 “原来霉米是从这妇人手中卖出去的?啧啧,这可真是应了那句最毒妇人心……” “我看不像,说不准是那秦洪海栽赃陷害,想将此事糊弄过去。” “就是,一个妇人哪懂这些?”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人群中,冬儿撇嘴听着,眼神好不戏谑。 她是来铺子里看账本的,不料竟撞上了这样一幕。 活该!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要转身离去,忽嗅到那蔺记糕点铺子里,传出豌豆黄特有的浓浓香味,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这蔺记,就开在王妃娘娘铺子的隔壁。 如今两家店铺算是平分秋色,门口排队的人皆是老长老长。 也不知那汤圆与年糕,这次能否帮王妃娘娘把生意扳回一局…… 正想着,突然瞧见一人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厮,挤开众人排在了长队的最前头。 “将所有糕点全包起来!”那人一拍桌子,朝店伙计喊道。 店伙计闻言一愣,赔笑道:“这位客官,使不得,使不得啊……若您将糕点全买走了,余下这些等了半天的客官,可如何是好?” “关我屁事?”那人语气嚣张。 冬儿听着有些耳熟,上前一看,不是陆浩淼那个登徒子是谁? “哟,世子爷,没想到您也如此中意王妃娘娘铺子里的糕点?”冬儿抬脚上前道。 这“王妃娘娘”四个字,略微加重了语气。 陆浩淼已在王妃手中吃了不少亏,想必不敢再轻易造次…… 可冬儿想错了,一听她提起秦雨缨,陆浩淼就火冒三丈,很是不能忍。 “这是七王府的铺子?”他问。 冬儿点头:“当然,不是七王府的,难不成还是您的?” 京城乃天子脚下,是个人就得讲规矩,哪怕是世子爷,也别想胡作非为…… 只是这陆浩淼平日里早已胡作非为惯了,闻言冷笑一声:“七王府的又如何,开着大门做生意,难不成还敢挑客人?今日我非要全买下,怎么着,谁敢拦我?” “你……”冬儿气结。 这人明显是来找茬的! 陆浩淼斜着眼打量冬儿,认出了她:“你不是那七王妃的贴身丫鬟吗?她人呢,叫她给我出来。” “王妃娘娘不在。”冬儿没好气道。 就是在,也不会出来见这个登徒子! “哟,脾气还挺大?”陆浩淼上前,伸手要捏她的下巴。 啧,这秦雨缨长得国色天香,身边的丫鬟一个个也是如花似玉,瞧那小脸,瞧那眉眼……简直比醉花楼的头牌小桃红还要精致几分。 手指刚一碰到冬儿,就被一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打了个正着。 陆浩淼“哎哟”一声,捂着手疼得直吸冷气:“哪……哪个王八蛋,敢对大爷我使阴招?” “大爷?”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紧接着,陆文霍大步走了过来,“你是何人的大爷?” 陆浩淼的脸色当即变得精彩万分。 陆文霍与他差不多大小,可论起辈分,他得称其为八王叔。 他固然胆大嚣张,却也不敢堂而皇之在自己的叔叔面前自称大爷,只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八……八王叔,你……你怎也来了?” “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陆文霍一见他就没好气。 三王兄这个儿子,虽贵为夜朝唯一的世子,却为非作歹,不听教诲,简直将王侯将相的脸都丢尽了! 尤其,看到一旁的冬儿时,他更是面有怒色。 敢情陆浩淼方才想调戏的,是冬儿? “冬儿姑娘,这个混账刚刚刁难你了?”他蹙眉问得没好气。 第一百一十章 这情字,可真是磨人…… 说着,拎小鸡似的将陆浩淼拎了起来。 陆浩淼当即吓得面无人色,自己这个八王叔十二岁就进了兵部,据说能赤手空拳以一当十,若真动起手来,自己怕是要吃大亏。 此时他才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当街调戏什么丫鬟? 后悔之余又不由悱恻,不过就是个丫鬟罢了,也不知陆文霍哪来这么大的脾气…… 冬儿从未也见过陆文霍这般面露怒容,怕他将事情闹大,连忙摇头道:“他并未刁难婢子,八王爷息怒……” 她毕竟是七王府的丫鬟,惹恼了这陆世子,账不仅会算到她头上,且还会记到王妃娘娘身上去,她当然不想给王妃添麻烦。 陆文霍闻言将手一松,放过了陆浩淼,恶狠狠道:“今后再敢当街闹事,看我不收拾你!滚!” 看着陆浩淼带着几个小厮,过街老鼠一般灰溜溜而去,冬儿忍不住噗嗤一笑,转目道:“八王爷,您可真是将陆世子吓得不轻……” 陆文霍剑眉一动:“那是他活该。” 冬儿忽而记得自己还未向他行礼,连忙福了一福,感激道:“谢八王爷出手解围。” 就只是……谢自己解围而已? 陆文霍闻言怔了一下,换做旁的女子,早该夸自己英明神武,霸气威风了…… 或许是平日里听了太多美言,见冬儿如此话少,不由有些奇怪,顿了顿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无须挂齿。” 冬儿想了想,问:“不知八王爷爱不爱吃甜食?这铺子里新到了两样点心,味道甚好,不如奴婢给您拿些回去?” 陆文霍自是点头。 冬儿去铺子里取了些糕点,送到了他手中:“这是年糕,蒸一蒸即可,这个是汤圆,要用滚水煮熟才能吃,里头的馅儿可甜了,就是容易烫嘴……” 她说着说着,忽然察觉陆文霍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 “八王爷?”她好奇地抬起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陆文霍回过神来,目光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挪开还是不该挪开,平时说起话来毫不拘谨的一个人,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无端端有些讷然。 “八王爷,奴婢还有些事要做,就先告辞了。”冬儿道。 陆文霍点了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愣了良久。 “王爷?”一旁的随从忍不住提醒,“一会儿您还得去兵部呢……” 言下之意,这时间怕是有点儿紧。 “嗯?”陆文霍转目,思忖了一下,“我今日威不威风?” “什么?”随从闻言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天地良心,王爷到底是抽了什么风! 见陆文霍问得一脸正儿八经,随从不由额角微僵:“这……这还用问吗?王爷您威风八面,京城简直无人能及……” 陆文霍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情那叫一个好:“看不出,你口齿还挺伶俐,以前怎没觉得你说话如此讨喜?” 随从暗自悱恻,奴才以前不也没觉得您说话如此古里古怪吗?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去了兵部,与此同时,七王府中,杜青正一脸凝重地禀告陆泓琛:“据查,那蔺长冬的确是南疆人,不过如您所说,他并不是王妃娘娘的表兄,父母祖辈皆与辽城的牧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果然如此…… 陆泓琛眼底多出一抹深沉,抬了抬手:“你先下去吧。” 杜青应了声是,躬身推门而出。 书房里正熏着仙霖香,据说是有静心安神之效,可此时此刻,陆泓琛心里一点也不得安宁。 雨缨与那所谓的表兄,究竟是何关系? 她为何要欺瞒自己? 他素来谨慎缜密,唯独对她极少起疑,哪怕明知她的身份异于常人,明知她一直对自己有所隐瞒……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有所隐瞒? 有一桩事,他从未向她提过。 就在几日之前,那雪狐忽然一脸焦急地窜进书房,朝他挥舞着小爪。 他还以为雨缨出了什么事,正待起身,雪狐却从门外叼来了一本书,刷刷地翻开书页,将小爪按了上去…… 那书,陆泓琛曾在秦雨缨手中见过数次,她时常捧着它发呆,眉宇间若有所思。 彼时见雪狐做出如此举动,不免心生疑惑,心道它是想让自己看那书中药方,却不料它伸爪指的,是药方中那些极易被忽略的错字…… 错字一个接一个,连成一则故事。 说的是从前有位玄女,为救心爱之人犯了天规,从此世世轮回,永远逃不过劫数。 怪的是,故事就此戛然而止,此书后半皆是空白,翻来翻去竟无一字。 那所谓的劫数,书中找不见任何解释…… 陆泓琛本不知这是何意,直到雪狐叼来一枚通体洁白的玉佩,玉佩上捕蝶的仕女,越看越像他的雨缨。 或许连雨缨自己都未察觉,那仕女颈后有一点极细微的瑕疵。 仔细一瞧,那是一点红痕,与她身上的朱砂印何其相似,甚至连位置都如出一辙…… 那夜,陆泓琛久久未能入眠。 他不是傻子,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若雨缨是那书中的玄女,她此生的劫数究竟在何处,自己又该怎么做,才能替她抵挡一切…… 他并不知,此时的雪狐比他更为纠结。 自打见了那火苗受了惊吓,雪狐就一下子开了窍。 那感觉怪极了,仿佛一层蒙在眼前的纱,忽然被人掀开了。 先前它总想着,说不定哪日秦雨缨能解开封印,读懂那医书,而今才陡然想起,那封印只对秦雨缨一人管用,对凡胎肉身的常人跟没本没有用处。 秦雨缨看不懂,还有陆泓琛啊! 它清楚地瞧见过秦雨缨生生世世的轮回,每一世,她不知情,他便也不知情。 可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从他身上能找出破解之法! 毕竟以秦雨缨一人之力,定是无力回天。 甚至就连它,都无法同那贼老天对抗。 若只是寻常的生老病死,它或许可以尽一点绵薄之力,可那是该死的天劫,天意难违,劫数难逃,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它之所以将上册医书拿给陆泓琛看,就是为了将一切明明白白告诉陆泓琛。 可哪晓得医书落到陆泓琛手中,竟自行隐匿了后文,故事只说了开头而无结尾,叫小狐狸好生恼火。 敢情这书同它一般也是灵物,且还灵得如此不怀好意? 它颇有一把将其撕了的冲动——啊喂,同为灵物,居然连这么一点小忙都不肯帮? 眼看秦雨缨近来越来越闷闷不乐,而陆泓琛身上的死气也越来越浓,小狐狸那叫一个心急如焚。 不仅如此,它也有自己的麻烦。 近来竟有人窥破天机,找到了它的下落,一路追查了过来。 它当狐狸还没当够,才不打算被人抓住炼成丹药呢…… 这么一想,还是那骊山安全。 毕竟山间大大小小的洞穴,它最是清楚不过,且那山间灵气充沛,能隐藏它身上的气息…… 那日,陆泓琛见识到了这辈子最诡异的一幕——一只狐狸拿着爪子沾着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七个大字:快送小爷我回去! 小爷? 若非出于惊讶未来得及计较,他十有八九会将这敢在他面前自称小爷的雪狐一掌拍飞…… 回去事小,不能让秦雨缨知道事大。 至少,小狐狸是这么在纸上“说”的。 将事情告诉陆泓琛,并非秦雨缨所愿,它虽不是出于坏心,但多少还是有些心虚,有些……没脸见人。 这可是秦雨缨掩埋得最深的秘密,就这么被陆泓琛给晓得了,秦雨缨一旦发觉,还不剁了自己? “你居然一直会写字?”陆泓琛颇感不可思议。 他听说过不少奇闻异事,甚至还亲眼见过一些,可当这只滚圆的胖狐一边写字,一边朝他露出人一般的表情时,他还是忍不住诧异了片刻。 写字有何了不起? 小狐狸一点也不引以为豪,它先前定还做过更多了不起的事,只是一时有些记不起来罢了。 这脑子,定是在那场大火中被滚滚浓烟给熏坏了…… 陆泓琛立刻叫杜青将雪狐送回了骊山,而秦雨缨从始至终都被蒙在了鼓里。 此时忽然冒出了一个蔺长冬,陆泓琛隐约觉得这蔺长冬与此事有所关联。 以秦雨缨的性子,平白无故冒出一个表兄,势必会起疑心。 之所以这么轻易就认可了蔺长冬“表兄”的身份,且对自己只字未提,说明此人定是她熟识的人…… 这么一想,陆泓琛剑眉又蹙紧了几分。 熟识倒也无妨,但若有什么不便告人的过往……他不介意将此人剁碎,扔去湖里喂鱼! 事实上,秦雨缨只字未提,纯粹是不觉得有任何提及的必要。 蔺长冬在她看来只是个远方亲戚,除却这一层关系,与她根本无甚交集。 所以当库房里的豌豆黄忽然凭空消失时,她感到十分狐疑:“那些糕点呢?总不可能是被人偷吃了吧?” “回……回王妃娘娘的话,那些糕点被……被……”口齿伶俐的冬儿,难得地结舌了一次。 “到底是怎么回事?”秦雨缨见她如此结巴,不免有些着急,还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怎料冬儿飞快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面色古怪地答:“那些糕点……全被王爷扔进湖里喂锦鲤了……” 喂锦鲤? 秦雨缨也是汗颜,锦鲤每日好吃好喝,为何非要吃她的糕点? “王爷还说,今后不许那蔺长冬再入府探望娘娘。”冬儿接而道。 秦雨缨算是听明白了,陆泓琛这是……吃醋了? 她愈发汗颜,那货究竟吃哪门子飞醋,蔺长冬是她的表兄,表兄妹之间怎可能…… 等等,古时似乎并不忌讳这个。 这么一想,摇了摇头吩咐冬儿:“行了,你先下去吧,看来今后我若想吃那豌豆黄,只能托你和雨瑞悄悄给我捎带了。” 冬儿应了声是,心道王爷不许那蔺长冬入府也就罢了,居然连糕点都不肯放过,也真是个醋坛子…… 言语间,醋坛子已过来了。 “我的糕点呢?”秦雨缨一脸没好气。 陆泓琛察觉她的嗔怪,递过手中的一个小盒:“在这。” 打开小盒,秦雨缨顿时怔住了。 见她久未抬起视线,冬儿疑惑地伸长了脖子去瞧,见那盒子里是几块搭成井字小塔的豌豆黄,晶莹剔透,一看就极为好吃。 奇怪,王爷不是吩咐过,不许再让王妃娘娘碰那蔺记的糕点吗,此时为何亲自将糕点带过来了? 秦雨缨抬起头定定看着陆泓琛,心下已是了然,拿起尝了一口,酥香软糯,入口即化,竟比蔺长冬带来的那些还要香甜。 “味道如何?”他轻轻替她抚去唇角的一点残渣。 “这还用说?”秦雨缨并未回答,拿起一块塞进了他口中。 “本王早已吃过了。”陆泓琛答。 看着他略带倦意的脸,她一时间哪还嗔怪得起来:“这是你亲手做的?” 陆泓琛点头,为做这豌豆黄,他忙活了整整一上午,有些事真是不做不知,若非亲自蒸豆、过筛、搅拌……他还不晓得那些步骤居然如此繁琐。 不过为了雨缨,再繁琐也值得。 “我向皇兄要了宫中的御厨,那御厨最擅长各色点心,今后你想吃什么,叫他做便是了。”他道。 “你这人是不是傻……”秦雨缨抿唇。 语气里,却没有一星半点的责备。 大不了,以后不尝那蔺记的糕点便是了,他何须劳神费力亲自为自己做这些? “本王是傻,只为了你一人傻。”陆泓琛的手指,温柔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像是能将她整个人一点点融化…… 杜青也是头一次见陆泓琛做这等无用功,心道王爷别是中了什么魔怔,放着那么多大事不管,竟鼓捣起了什么豌豆黄…… 细一打听,才知竟是因为那蔺长冬蔺公子,给王妃娘娘送来了各色糕点,还说整个夜朝怕是再找不出比蔺记更好吃的点心。 区区小事,居然也如此较真。 这情字,可真是磨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他什么都看到了。 杜青觉得自己此生定不会娶妻生子,更不会被情所困。 他是陆泓琛身边的副将,凡事自当以王爷为重,若被情爱所羁绊,难免会有分心的时候…… 故而他每日闲暇之余没有旁的兴趣,不管刮风还是下雨,皆是练武,练武,再练武。 因他长得人高马大,又一脸络腮胡,府里的下人皆不敢与他搭话,却不料近来有个人忽然缠上了他。 那人就是福来。 “杜副将,你就教教我呗,方才那刀究竟是怎么耍的,为何能耍得那么快?”福来抱着他的腿,死赖着不肯撒手。 这功夫,可比竹箐姐姐那弹石子的招数厉害多了。 学会之后,他怎么着也多了一门傍身的手艺不是?万一哪天又流落街头没饭吃了,至少能耍大刀挣几个铜钱…… 若杜青晓得福来心中打得是这种算盘,只怕要同这小屁孩翻脸。 此时见福来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张稚嫩的脸写满羡慕,忍不住就教了他几招:“看好了,刀柄要这么拿,不然容易脱手伤着自己,使力不能只使腕力和臂力,须得用上腰力,否则与人比武时用不了几招,你就会招架不住……” 福来仔细听着,将那刀拿在手里。 却不料杜青刚一松手,刀就从福来手中掉落下来,“哐当”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 “杜副将,这也太沉了!”他苦起了小脸。 “太沉?”杜青一点也不觉得沉,这刀还是前些年打造的,于他而言早已略显轻飘,他还觉得不好发力呢。 不过福来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用着似乎是重了些。 “不如我叫铁匠给你定做一把一尺长的小刀,如何?”他道。 福来欣喜若狂,连忙点头。 他这辈子穿的是百家衣,吃的是嗟来之食,还从未有过一件专为自己定做的东西呢…… 想了想,他好奇地问:“一尺是多少?” “一尺?”杜青捡起一旁的一根树枝,用手臂比划了一下,“大抵就是这么长。” 福来接过那根树枝在空中胡乱地划,嗷嗷叫着,开心不已:“我以后有刀了,谁也不敢欺负我了!” 杜青瞧得忍俊不禁,一张看似严肃的国字脸,多出了几分和善的笑意。 抬起头,见不远处站了一个人。 那是竹箐。 竹箐已在门边瞧了许久,她之所以愿意与福来这个小屁孩待在一起,是因他总是笑得简单纯粹,不掺一点尘杂。 至少她自己,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竹箐姐姐,”福来一看到她,就快步跑了过去,“杜副将说,要叫铁匠替我打造一把刀!” 语气甚是自豪,仿佛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 竹箐看了一眼杜青,哼道:“跟他学什么刀法?当心以后像他一样,成为旁人手中的一颗棋子,什么都不懂,只懂替人卖命。” 棋子?分明她自己才是棋子,简直可笑! 杜青变了脸色:“你这女人简直不知好歹,若非王爷、王妃仁慈,这七王府哪会有你容身之处?” 竹箐目光冷冷:“容身之处?我何须这种牢笼一般的容身之处?” 废了她的武功不说,还在她身上下了蛊…… 那秦雨缨若真是个心善之人,哪里做得出如此狠毒之事? 中蛊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蛊毒发作时,何其痛不欲生? 与其待蛊毒发作,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趁早来个解脱,至少三王府会替她赡养亲人,她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杜青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他怎么觉得,这人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换做是他,早就将她一刀杀了,何必留在府中管吃管喝? 一旁的福来听得半懂不懂:“什么叫棋子,什么叫牢笼,什么叫容身之处?” “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竹箐看向福来时,语气倒很是耐心。 言语间,日头已西沉。 见黄昏将至,竹箐没了继续同杜青争吵的心思,冷哼一声,转身回了房。 杜青吩咐几个暗卫在她房外守着,而后才放心离去。 却不知竹箐合上门后,悄悄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颗看似不起眼的糖豆。 寻常糖豆皆晶莹剔透,唯有这一颗略显浑浊,呈诡异的紫色。 竹箐守在窗边,细数着时辰,没过多久,就有挑水的小厮从外头经过。 那水,是挑往东厢小厨房的。 东厢的小厨房只有秦雨缨一人在用,既无厨娘又无火夫,每日不需做多少饭菜,所以只需送两桶水过去便够。 一路上,扁担嘎吱响着,水桶晃晃荡荡。 暗卫见状,上前替小厮扶了扶扁担,全然不知一物已悄悄从他身侧飞过,落入水桶中,溅起一朵细微的水花…… 竹箐合上窗,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呵,她倒要看看是那蛊毒先发作,还是那秦雨缨先毒发身亡…… 转过身,却瞧见了身后的一个人,目光不由一怔:“福来,你……你进来做什么?” “我想吃糖豆,就过来了。”福来听出她语气不对,搓着一双小手,小心翼翼地答。 “你看到什么了?”竹箐逼近了一步。 那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脸色,将福来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后退,摇头道:“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没看到就好,”竹箐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把糖,“这都是给你的,吃吧。” 瞧着那些糖豆,福来眼神愈发怯怯的。 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 方才,竹箐姐姐分明朝那水桶里扔了东西,为何不肯承认? “你不是想吃糖吗,为何不吃?”竹箐又上前一步,眸光微变。 “我……我……”福来结结巴巴,找不出借口拒绝,却又不敢伸手去接。 竹箐姐姐与王妃娘娘的恩怨,他前两日听府里的小厮提起过,那小厮说竹箐姐姐是来刺杀王妃娘娘的,只是未能得手,反被王妃娘娘废去了武功…… 联想起那水桶似乎是送去小厨房的,福来脑袋瓜子一转,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惶恐。 小厨房一直是王妃娘娘在用,难不成……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下毒 正想着,面前的竹箐忽然一掌劈了过来。 那速度极快,福来来不及躲闪,只觉得颈后一疼,还没来得及呼救,视线就变得一片漆黑…… 看着福来软软倒地,竹箐捏拳犹豫了片刻,终是没狠下杀手。 毕竟是个孩子,且与这七王府无甚关联,杀与不杀,又有何区别? 将福来缚住双手,藏于床下,她把地上那些散落的糖果收拾了一番,佯装什么都未发生过…… 没过多久,天色就彻底暗了。 冬儿泡了一壶秦雨缨最爱喝的毛尖茶,端茶过去时,秦雨缨却不在房中。 “王妃娘娘去何处了?”她忍不住问雨瑞。 “娘娘在书房陪着王爷呢。”雨瑞答。 冬儿“哦”一声,放下了那茶盏。 “听说八王爷也来了,一会儿要留在府中用晚膳。”雨瑞边说边瞧冬儿的脸色。 冬儿见雨瑞目光有些玩味,“哦”了一声,有些疑惑。 八王爷来了,与她有何关系?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雨瑞见她一脸懵懂,不禁汗颜。 这小妮子平日里不是挺聪慧吗,怎么一遇上这种事就拎不清了呢? “你才傻……”冬儿闻言顿时不乐意了,没好气地朝她抛了个白眼。 “难道你就没看出来,八王爷对你动了心思?”雨瑞索性戳破那层窗户纸。 王侯将相之间互相赠送小妾、婢女,在夜朝并不少见。 八王爷年轻风流,而冬儿又生了一副好面孔,加之冬儿出府打听消息时,常去八王府那头走动,久而久之瞧对了眼,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见冬儿眼神好不诧异,雨瑞笑着补充了一句:“我猜啊,八王爷定是来找七王爷要人的……想必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当侧妃了,到时我就给你做陪嫁丫鬟可好?” 冬儿愈发茫然,仔细一回想,八王爷看自己的眼神,的确透露着几分古怪…… 原来……这人是看上了自己?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不由结巴起来:“我……我才不要当什么侧妃呢。” “为何不要?”雨瑞不解。 八王爷虽然生母早逝,在朝中的地位无足轻重,但好歹也是个王爷,且还如此英姿飒爽、文武双全,京城不知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嫁他,冬儿怎么竟一点也不动容? 冬儿被问得有些语塞,其实……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缘由,可就是觉得此事不甚妥当:“我……我要留在王妃娘娘身边,才不要去什么八王府……” 思忖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就算那八王爷真打算娶我,以我的身份,至多也只是个侧妃罢了,难道他还能像王爷这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在秦雨缨身边待了数月,冬儿的想法也渐渐有所转变。 先前她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子生来就需温驯恭谦、处处忍让。 直到见识了王爷与王妃的日常相处,她才知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一种夫妻,性子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经常斗嘴不说,还时不时闹出吃飞醋的荒唐事,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简直相去甚远……却这般的令人艳羡。 若不能觅得良人,她宁愿在王妃娘娘身边待一辈子,至少好过嫁出去与别的女人争风吃醋…… 至于那八王爷,一副风流倜傥、放浪不羁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她的良人。 可为何想起他时,脸就不由自主发起烫来? 冬儿揉了揉脸颊,没再将话题继续下去。 雨瑞将她心中的想法猜了个十之八九,心道那八王爷怕是没戏了。 堂堂王爷,居然被一个婢女拒绝……这若是传出去,谁人敢信? 与此同时,书房之中,陆文霍已与陆泓琛闲扯起来。 他近日来七王府来得愈发频繁,且每次一来,都必去秦雨缨的东厢走动。 身旁那李谋士见他独自一人时总是无故喃喃自语,且茶不思饭不想,一副得了相思病的样子,还以为他迷恋上了秦雨缨这个七嫂,着实被吓得不轻。 天地良心,若七王爷晓得了此事,还不把八王爷的皮给扒了?李谋士忧心忡忡,昨日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劝。 这一劝就被陆文霍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我怎会与七嫂有不伦之情?” 李谋士不由结舌,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上的是七嫂身边那丫鬟!”陆文霍没好气地解释。 “丫鬟?”李谋士一怔。 他也去过好几次七王府,怎不记得七王妃身边有什么娇俏可人的丫鬟? 那两个丫鬟,他皆是认得的,一个叫雨瑞,长得老实巴交,相貌平平无奇,还有一个叫冬儿,身形纤纤瘦瘦,仿佛从小到大没吃过几次饱饭,虽稍有几分姿色,但格外牙尖嘴利,十分的不讨喜…… “你觉得那冬儿如何?”正想着,忽闻陆文霍如此问道。 一时间,李谋士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心道王爷您这辈子是没见过女人吗? 京城之中,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温婉乖巧的小家碧玉多如牛毛,哪个不比那两片嘴皮子一动就能噎死人的冬儿强? 可这些话,他着实不便直接说出口,思来想去,只得委婉劝道:“听说董贵妃的外甥女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尚未婚配,还有七王妃那大舅牧伯宏的女儿,也是貌美得很……” 董家是世禄之家,又是书香门第,董贵妃还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若娶了她的外甥女当正妃,必定能助王爷在朝野中争得一席之地。 而牧家世代经商,富可敌国,牧老夫人并无长孙,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只要娶了那牧家小姐当侧妃,啧,牧家的家业今后就全是王爷的了…… 这两个女子,才是王爷如今最应当考虑的。 至于那冬儿,虽然身份卑微,但毕竟是七王妃身边的红人,看在七王妃的面子上,或许可让她当个通房丫头…… 陆文霍岂会听不懂李谋士话外之音? 只不过,他压根没打算理会这人的提议。 他之所以喜欢上冬儿,不是因为她长相可人,也不是因为她口齿伶俐……而是因为她的性情简简单单,那双眼睛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心机与城府。 一日,冬儿来找他打听那牧家户籍的消息,彼时他正沐浴更衣,外头的小厮忘了提醒,以至于她就这么大喇喇地叩门而入。 他在浴桶中闭目养神,还道来的是平日里伺候自己的小厮,又是吩咐她端茶,又是吩咐她给递水…… 直到起身穿上衣裳,他才发觉屏风后头那身影有些陌生。 仔细一瞧,分明不是小厮,而是个女子…… 若是旁的女子,或许早就趁机投怀送抱了,偏偏冬儿从始至终都垂目未看他,极快地问完了户籍的事,就忙不迭退了出去。 从那时起,他就对这小丫头有了几分兴趣。 渐渐的,这小丫头来八王府传话、送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多,若哪日没来,他便会觉得心中好似缺了点什么…… 那感觉,真是颇为奇怪。 若能将她留在身边,每日都能瞧见那张清清秀秀的小脸,该有多好? 于是陆文霍便壮起胆子,上门找陆泓琛这个七哥要人来了。 想他十二岁就进了兵部,千锤百炼之下早就浑身是胆,这辈子似乎还从未怕过什么,可开口之前,心中居然有那么一点患得患失的犹疑…… 他倒不是怕七哥七嫂不愿答应,而是怕那小丫头得知此事之后抹不开脸面,对他避而不见…… 若是如此,他可如何是好啊? 故而陆文霍转了念头,没有径直道明来意,只说自己看中了一个女子,问七哥七嫂可否替他出出主意。 听他结结巴巴地说完,陆泓琛与秦雨缨四目相对,眸中皆多出了一丝笑意。 一开始,陆泓琛还以为自己这个八弟是来讨论那骊山之行的,哪晓得…… 想不到素来风流不羁的老八,居然也是个痴情种子。 “你若真心喜欢那女子,放手去追便是,何需这般优柔寡断?”秦雨缨道。 说着,还替他出起了主意,说游湖、赏花灯、逛夜市这些事,姑娘家最是喜欢。 陆文霍听得那叫一个认真,只差没拿笔一条条记下…… 那李谋士是与陆文霍一同过来的,原本想着七王爷得知此事定会加以阻止,不会任由八王爷继续冲动下去。 此时见事情越来越不对劲,终于忍不住插嘴:“王妃娘娘有所不知,八王爷看中的不是别人,是您的贴身丫鬟冬儿!” 冬儿? 秦雨缨一怔,原来如此啊…… 闻言,陆泓琛看向陆文霍:“老八,看来你讨主意是假,打算向本王要人才是真?” 他的语气难得玩味了一次,英挺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挪揄。 陆文霍面色好不尴尬,忿忿瞪了一眼那李谋士。 多嘴多舌,简直讨打! 话已至此,自然无需再瞒,他硬起头皮回答:“不瞒七哥,讨主意是真,要人也是真……” “此事本王说了做不得数,全凭你七嫂做主。”陆泓琛道。 丫鬟是秦雨缨的,自然要秦雨缨点头答应才行。 秦雨缨却摇头:“我说了也做不得数,得听冬儿自己的,不如你先去问问她。” 陆文霍很快去去了东厢,来到东厢时,却并未瞧见冬儿的身影,反倒是雨瑞正在房中替秦雨缨收拾什物。 转目见了陆文霍,雨瑞行了个礼道:“八王爷是来找冬儿的吧?她去小厨房准备饭菜了,一会儿便会过来。” “那……那我在外头等等她。”陆文霍道。 奇怪,这丫鬟怎知他是来找冬儿的? 思来想去,脑海中乱得出奇,心也咚咚跳得有些快…… 等了一会儿,他有点口干舌燥,顺手端起桌上那茶壶,替自己斟了一盏茶。 刚喝了两口,冬儿就过来了。 “八王爷……”见了陆文霍,冬儿的脸不觉微红,思及雨瑞先前调侃自己的那些话,顿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八王爷,该不会真是来要人的吧? 若王爷、王妃娘娘已答应了他,那自己岂不是…… 抬起头偷偷瞥了一眼陆文霍的脸色,却见那张气宇轩昂的脸,无端端有些发青。 “八王爷,你怎么……”冬儿狐疑。 话音未落,陆文霍的身形忽而晃了几下。 也不知怎么了,他的头突然痛了起来,活像有人在拿着锤子重重敲打。 不仅如此,胸口还一阵阵发闷,颇有喘不过气。 眼看他的嘴唇也以肉眼可见之势变得青紫,冬儿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朝外头喊道:“来人,快来人……” 雨瑞立马就过来了,见状,也被吓得不轻。 不过她到底比冬儿镇定些,急忙叫了小厮找大夫,自己则跑去书房将此事禀告了陆泓琛与秦雨缨。 秦雨缨赶到东厢时,陆文霍正躺在冬儿怀里,身形僵硬无比,俨然一个死人。 她一见这人的面色,便知十有八九是中了毒。 将一众下人赶出去,又遣退了那束手无措的大夫,她极快取出藏于袖中的银针,在陆文霍的血海、涌泉、风池三个穴位一一扎针放血,浓黑毒血一下就流了出来,那可怖的青紫之色终于消退了几分。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将冬儿生生看呆了。 扎完了针,秦雨缨抬起头问:“八王爷方才都吃过些什么、碰过些什么?” 她分明记得陆文霍在书房时还好端端的,瞧不出半点异样,怎么一来东厢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若有人想加害陆文霍,何必非要在七王府动手? 此事着实可疑,她隐约有种直觉,那人想害的十有八九不是陆文霍,而是她或陆泓琛。 “八王爷来这儿之后,什么都未碰,就只喝了两口茶……”雨瑞仔细回忆。 事情非同小可,秦雨缨立刻用银针验了那茶水。 针尖一触及茶水,就变得乌黑无比。 “果然是被人下了毒……”她眸光微凝。 “这……这茶是婢子亲手倒的,怎会有毒?”冬儿闻言愈发六神无主。 要不是因为她,八王爷也不会来这东厢,更不会喝这茶水…… 若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该如何是好? 此时,看着怀中依旧双目紧闭的陆文霍,她眼泪忍不住一个劲儿地掉,眼睛很快就肿得如桃子一般…… “还有谁接触过这茶水?”陆泓琛声音极冷,眸光森然无比。 他自然也知那凶手的目的定不是除去陆文霍,否则,何至于将毒下在东厢的茶水中? 若陆文霍今日并未来此,喝下这茶的,或许就是他的雨缨了…… “回王爷的话,八王爷进来之前,这屋中除了冬儿姑娘与雨瑞姑娘二人,就再无旁人来过了。”暗卫道。 秦雨缨自然不会怀疑冬儿与雨瑞,思忖着问:“有谁进出过小厨房?” 暗卫细细回忆了一番,一五一十地答:“有冬儿姑娘、雨瑞姑娘,还有那送水的小厮。” 送水的小厮? 秦雨缨心念微动,快步来到厨房,查验了水缸中的水。 银针果然再次变黑,陆泓琛看得眸光一凛,转目吩咐:“带那小厮过来!” 小厮被叫来时,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水,你喝一口。”秦雨缨二话不说,朝他递过水瓢。 小厮虽有些不解,但还是恭恭敬敬地伸手接过了。 见他不假思索张嘴便喝,秦雨缨及时开口阻止:“等等。” 小厮动作一滞,面上疑惑渐深,着实想不明白王妃娘娘这是何意。 此时忽有暗卫前来禀告:“王爷、王妃娘娘,水井中的水并无异样,只有水桶中有毒药的痕迹。” 这一点,秦雨缨早已料到。 若水井被人投了毒,这府里上上下下百来口下人,恐怕早已毒发了大半。 小厮听了这话,一下就明白过来,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好,这是有人要下毒谋害王爷、王妃啊! 难怪方才见人急急忙忙跑去叫大夫,难道王爷与王妃娘娘神色如此凝重…… “王爷、王妃饶命,此事并非奴才所为,奴才一点也不知情啊!”他立刻跪地磕起了头,浑身汗如浆出。 “今日可有人碰过你的水桶?”陆泓琛问。 他当然看得出,事情不是这小厮所为。 可府里暗卫如此之多,谁人有这等本事,能不动声色地在水桶中下毒? 小厮擦了一把额前的冷汗,摇头道:“除了奴才自己,就没有旁人碰过了……哦,对了,方才送水来时,有个侍卫帮奴才扶了扶扁担……” “哪个侍卫?”秦雨缨追问。 小厮想了想,依旧是摇头:“奴才并不知那人的名字,只记得常在西厢附近瞧见他。” 西厢? 那里如今只有竹箐与福来二人,除此之外,再无旁人居住…… 来到西厢时,竹箐的房门紧闭。 小厮一见门口那暗卫,就急忙指认:“王爷,就是他!” 冷不防被人这么一指,那暗卫心中好不诧异,压下疑惑,上前躬身行礼:“属下参加王爷,参加王妃娘娘……” 秦雨缨看得这人十有八九并不知情,径直问道:“竹箐呢?” 福来年纪尚小,自然不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若说七王府中谁人能使出这等手段,似乎……就只有竹箐了。 “回王妃娘娘的话,那竹箐从酉时起就一直在房中休息,连晚膳都没出来用过。”暗卫答。 秦雨缨转目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叫她出来。” 暗卫应了声是,上前去叩门,叩了好一会儿,里头却无任何动静。 若不是这里离府墙极远,秦雨缨或许都要以为,这人也偷偷挖了个地洞逃出府去了…… 见竹箐迟迟不开门,暗卫心知不对,急忙破门而入。 房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有丫鬟手脚伶俐地掌了灯过来,借着灯光往房中仔细一看,立刻失色尖叫。 只见房梁上悬着一条长长白绫,白绫上挂了一个人,那不是竹箐是谁? 丫鬟边叫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将一众下人吓得不轻。 陆泓琛大步走了进去,瞧见这一幕,棱角分明的脸上并无任何惊慌之色,只有深深的愠怒。 此人既然做得出下毒之事,就该想到逃不脱罪责。 自行了断,着实便宜了她,这等忘恩负义之人,该一刀刀凌迟至死! “看来是畏罪自尽了。”秦雨缨紧随其后,淡淡说道。 生生死死,她上一世早已见得多了,故而不觉有什么好惊讶的。 仔细打量了几眼,不觉柳眉微蹙:“这人似乎还有气……” 还有气? 一旁的暗卫闻言连忙挥刀,砍断了那白绫。 说是白绫,其实只是从床褥上撕下的一块长布,一下就被刀斩成了两段。 竹箐噗通一声滚落在地,秦雨缨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 果然还活着…… 说起来,这人也是命大,一而再再而三逃过死劫,若人人皆如她这般走运,阎王殿便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秦雨缨吩咐下人提来一桶水,将她生生泼醒。 醒来时,竹箐一眼就看到了面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眼里既是惊讶又是怨恨:“秦雨缨,你……你怎么还没死?” “我同你有那么大仇吗?你三番两次想取我性命,真当我菩萨心肠,永远不会同你计较?”秦雨缨挑眉问。 语气分明十分平静,却听得竹箐一阵心悸。 原因无二,秦雨缨此刻的眸光,着实太冰冷…… 竹箐是个死士,不是没见过杀人如麻的人,只是那些人的眼神,都没有面前的秦雨缨一半可怖——这人眉宇间的神色淡漠如烟云,仿佛生与死,于她而言不过只有一字之别,越是平静,就越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惧意…… 竹箐结巴起来,却还是壮起胆子放了句狠话:“要……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 不就是一死吗,她本就是个死士,哪里会怕这些? “只是杀你,未免太便宜了你。”秦雨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木盒。 这是蒙栖元交给她的,一直以来,她都从未动过。 木盒的样式很是古朴,打开来,里头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小虫。 那虫子似乎正在熟睡,一动也不动。 秦雨缨伸手轻轻一碰,它忽而睁开了双眼,那眼睛细小而通红……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正缺你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 一时间,竹箐只觉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从脚下攀升而起,忽而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上,如一只如影随形却又瞧不见摸不着的鬼魅…… 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转身欲逃,却被身后的暗卫一把捏住了脖子。 眼看无处可逃,她害怕地护紧了身子,以为那蛊虫定会飞跟过来啃食自己……就在这时,浓浓的无力突然涌遍全身。 竹箐惶恐地发觉,自己竟失去了一切感知。 仿佛……这身体已然死去,嗅不到任何气味,尝不到口中咬破牙关的那丝腥甜,甚至就连紧绞在一起双手,相互触碰时也感受不到彼此存在…… 她心中大骇,下意识掐了自己一把。 没有感觉,依旧没有任何感觉! “你……你干了什么!”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秦雨缨,生平头一次如此惊慌失措。 开口的一刹那,才发觉连声音都变得静止归零。 分明在声嘶力竭大喊,却无任何一字传入了耳中…… 眼前的秦雨缨似乎说了些什么,竹箐读得懂唇语,从她嘴唇一张一合的弧度来看,那应当是一句——我早已说过,你若再起歹心,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竹箐一开始还未觉得,直到那蛊虫轻轻眨了眨一双小而红的眼睛。 她忽觉浑身的血液如被冻住,紧接着仿佛有人狠狠拉扯,要将经脉生生从身体中抽离…… 没有五感六觉,只余下痛觉。 那痛仿佛是世间所剩的唯一一件东西,至少,是竹箐所能感受到的最后一件东西,时而变得尖锐无比,似乎要将身体从里到外生生凿穿,时而闷闷沉沉,震荡着五脏六腑…… 竹箐弯身呕出一口血来,抬起头时,那眼睛已是赤红,喉咙里发出的嘶吼简直不似人声,三五个暗卫都险些没按住她。 秦雨缨静静看着这人,心中挤不出一分一毫同情。 她记得,这蛊母的名字叫小阎罗。 当初蒙栖元说时,她还忍不住愣了一下。 如今看来,真是蛊如其名……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竹箐挣扎着爬到她脚边,一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头一次有了浓浓哀求。 “杀了你?”秦雨缨瞳孔微凝。 她当然不会让这人如愿,转目淡淡吩咐:“八王爷何时醒来,何时将这盒子合上。” 说着,留下那蛊虫,转身推门离去。 没走几步,一件尚有体温的外裳就披在了肩头,转目,是陆泓琛。 他深邃的眼里有意味不明的情绪,那似乎……是疼惜? 秦雨缨一时有些不解,站在原处定定看着他。 陆泓琛见过她脸上的决绝与冰冷,却从不知她可以冰冷至此,那一瞬,简直与他先前见到的判若两人。 他仿佛在她削瘦的肩上,瞧见了沉沉的苦难,若非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与磨砺,断然不会在面对那连暗卫都忍不住心生惧意的蛊虫时,依旧面不改色,平静如初…… “告诉本王,你先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问。 声音低沉,极为好听,却听得秦雨缨心中一惊。 “我先前……”她只说了三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那些过往,她一点也不想提起。 如若可以选择,她绝不会选则杀人如麻。 以前并不觉有何不对,在日复一日的刀口舔血中,将自己活成了一颗坚硬而不近人情的石子……直到遇见了陆泓琛,才知有喜有怒、有哀有乐的日子,原来如此让人着迷。 牵动她所有喜怒哀乐的陆泓琛,如此令人着迷。 只要有他在身旁,哪怕饮鸩止渴,也定是甘之如饴…… 四目相对,陆泓琛说得十分认真:“不管你是什么人,此生都是本王的王妃,如果有来生,如果能找到你,本王依旧要娶你。” 看着那双墨黑的瞳仁,秦雨缨愈发语塞,顿了良久,终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哪怕……我先前杀过很多人?” 她问得小心翼翼,那神情惹得陆泓琛弯唇,笑容却是苦涩。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一字一顿地点头道:“哪怕你先前杀过很多人,哪怕你今后还会杀更多人,从此以后你不必再亲自动手,本王的手从不介意替你染血。” 那些仇敌,他会为她一一除去。 所谓的天劫,他也愿为她一一承受。 若能交换,他宁愿经受折磨的是自己,而不是生生世世辗转于轮回之中的她。 雨缨,你可知这数千年来,我欠了你多少? 那眼神太笃定,太认真,看得秦雨缨一阵赧然。 这一次,她的目光却未躲闪。 他肩上的担子本就不轻,身为夜朝能力最不可小觑的王爷,一直被那皇帝忌惮,又被那三王爷陆长鸣虎视眈眈……有时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能如夜朝的寻常女子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惹是生非,是否就能替他省却许多麻烦? 可她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若有人算计到她头上,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只怕要生生憋死。 只能说,如果是没遇到她,陆泓琛的日子或许会好过很多…… 这么一想,心中顿时有了浓浓歉意。 “我如此横向霸道,你就不怕我臭了你的名声?”她脸颊贴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 陆泓琛听得一笑:“自从娶了你,本王哪里还有名声可言?” 秦雨缨抬起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这个人,还真是认真不过三句…… 与此同时,东厢中的陆文霍已然醒来。 冬儿见他睁开双目,立刻上前问道:“八王爷,你没事了?” 陆文霍两片嘴唇无力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您是不是渴了?”冬儿递上了茶。 陆文霍摇了摇头。 “那……您是饿了?”冬儿猜道。 陆文霍再次摇头,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久久都未移开。 冬儿有些不解,既不是渴了,也不是饿了,那难道……是毒性再次发作,所以他才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一想,急急站起了身:“婢子这就去找王妃娘娘!” 正转身要走,手臂忽然被拉住了。 转目一瞧,床上的陆文霍依旧是摇头,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你留下,在这里陪我……” 他身体尚且虚弱,吐字带着气音。 冬儿一时没听清,不敢懈怠,凑近了几分:“八王爷,您……您说什么?” 几缕发丝拂过陆文霍的鼻尖,那微痒的感觉,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带着整个人也坐起了身。 两个脑袋顿时撞在一起,冬儿忙不迭地站起身离远了一些,捂着额头,闹了个大红脸。 雨瑞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八王爷醒过来了?”她大感惊奇。 她不是不知王妃娘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之术,只是没想到竟如此厉害,先前这八王爷分明已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被王妃娘娘三下五除二地扎了几针,居然一转眼就醒了过来,面色也很快恢复了几分。 见冬儿满脸通红,雨瑞笑着放下手中的一个药瓶:“这是王妃娘娘吩咐小厮送来的解毒丸。” 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嘎吱”一声合上了门。 冬儿只觉得尴尬,无端端的关门做什么? 咬唇之际,陆文霍略显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很怕我?” 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冬儿连忙垂目,摇起了头:“不……不是……” “那为何不敢看我?”陆文霍又问。 呃…… 冬儿硬着头皮解释:“回八王爷的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可是犯忌讳的……” 陆文霍怎么听都觉得这是个借口,是这小丫头想离自己远一些的借口。 “先前伺候本王沐浴时,你可没有如今这么忌讳。”他道。 “那时……那时奴婢还不知王爷您是什么性子,不敢有违吩咐,唯恐惹怒了您。”冬儿一五一十地说着。 陆文霍听得有些好奇,追问:“那你现在觉得我的性子如何?” “您不拿架子,是个极好相与的人。”冬儿答。 当然,话只说了前半段,她才不敢说这人一脸吊儿郎当,瞧着活像个不务正业的闲散王爷。 这褒扬的话,听得陆文霍听得很是高兴:“既如此,那……那你随我去八回府,如何?” 冬儿怎么也没想到此人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间额角有些僵:“请恕奴婢不能从命……” “为何不能?”陆文霍十分不解。 这小丫头方才不是还说他不拿架子,好相与吗,既如此,何必拒绝? 冬儿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咬了咬贝齿,也不怕得罪了他:“不能就是不能……奴婢要照顾王妃娘娘,为何要去八王府?” “七嫂嫂有那么多丫鬟,岂会缺你一个?”陆文霍循循善诱。 “八王爷也有那么多丫鬟,岂会缺奴婢一人?”冬儿反问。 这话说得唐突,且还很是无礼。 陆文霍闻言却不怒反笑:“我身边的丫鬟都木讷的很,正缺你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拉钩 这人的脸皮简直,与那城墙拐角有得一拼…… “婢子生是王妃娘娘的人,死是王妃娘娘的鬼,八王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冬儿没好气道。 说着,推门而去,一点也不打算继续与他纠缠。 “诶,你这小丫头……”陆文霍拧起了眉。 换做旁人,早就被他拎着丢出去了,也就这冬儿敢对他如此嚣张。 真是……恃宠而骄! 在外头忙活的雨瑞,不经意听见了屋里二人的对话,见冬儿脸红彤彤地出来了,不由打趣道:“看来八王爷是真对你动了心,要不你就从了吧?” “动什么心,这登徒子,见色起心还差不多。”冬儿哼了一声。 她才不从呢,留在王妃娘娘身边多好?成日吃香喝辣,就算在府里横行霸道也无人敢惹,可比去那八王府舒坦多了…… 遭了拒绝的陆文霍,在七王府的厢房中歇息了一夜,心情那叫一个郁闷。 次日一大早,他就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来了。 那李谋士见他一脸倦色,不由有些担忧:“王爷,今日要去骊山狩猎,您这是……” “去什么去,不去了!”陆文霍烦躁地一挥手。 自己哪还有什么心思狩猎? 正说着,一转眼瞧见了换了一身骑装的秦雨缨。 秦雨缨先前不是没作过男子打扮,只是皆没有今日这般齐整周全,从头到脚皆是装扮一新,三千青丝冠于头顶,束上了一根翠色玉簪,露出光洁的额头。 那眉宇间瞧不出一星半点的柔弱,一双眸子清澈而明媚,颇令人挪不开目光,哪怕与陆泓琛这个英俊逼人的王爷并肩而立,也毫不逊色。 只是个头稍矮了几分,瞧着略显稚嫩,活脱脱一个弱冠少年。 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冬儿。 冬儿穿着一身普通青灰衣裳,腰间别了把剑,一双机灵的眼睛正左顾右盼。 每年一度的狩猎,堪称骊国最大的盛事,冬儿当然也想去瞧瞧热闹。 听闻今日三军中的精锐皆集结于京城,随驾出行。 那阵势,那场面……说书的人即便没亲眼瞧过,都能唾沫横飞地说上一整天呢! 一见冬儿,陆文霍立刻就来了精神,立即上前,朝陆文霍与秦雨缨打了个招呼:“七哥,七嫂……” “你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不如今日暂且留在府中歇息。”秦雨缨提议。 “不不不……”陆文霍连连摆手,大力拍了拍胸膛,“七嫂嫂不必担心,我好歹在兵部待了六七年,一身骨头都是铁打的,那点小毒算什么?” 小毒? 冬儿听得鄙夷。 昨夜也不知是谁哐当一下晕在了地上,晕倒之前,还抓紧了她的手,就是不肯放…… “快去将我那件蝠纹劲装拿来。”陆文霍催促身后的随从。 随从很快回八王府取了衣物,陆文霍忙不迭地换上了,同陆泓琛、秦雨缨一同进了宫。 来到宫门时,三军中的精锐已列好了队。 队列齐齐整整,一眼望去,无数生铁盔甲闪烁寒光,三色旗帜在北风中飘荡,偌大的紫禁城一时间显得肃杀无比…… 此次来的,皆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众将士倒不是去狩猎的,之所以去骊山,为的是护驾。 先前不是没有闹出过贼寇趁机埋伏在骊山附近,企图刺杀皇帝的事,故而皇帝不敢掉以轻心…… 为王爷、世子准备的马匹,已被太监一一牵了出来。 陆泓琛亲自替秦雨缨挑了一匹,二人一同上马,一前一后而行。 临行前,陆泓琛问陆文霍这个八弟:“事情办得如何了?” 他说的自然是借随从一事,也不知八弟那些随从是不是隐蔽得太深,此刻举目望去,竟一个也找不见。 陆文霍还道七哥说的是他与冬儿的事,毕竟七哥、七嫂可给自己出了不少主意。 “七哥放心,我今日定会办妥。”他拍了拍胸脯,很是胸有成竹。 趁此大好机会,他怎么着也要将这小丫头片子拉到自己怀中来,不能继续由她害羞地躲着…… 队列最前头是开路的两位大将军,紧接着是一身明黄装束的皇帝,皇帝身后是陆长鸣,陆长鸣身后是陆泓琛、秦雨缨,再后则是陆文霍……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一点也乱来不得。 一路看似浩浩荡荡,实则前行的速度颇为缓慢,队列如此之长,故而想快也快不起来。 冬儿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没过多久就有些乏了,心道这么慢吞吞地走,也不晓得要走上多久才能到…… 先前就有太监叮嘱过她,一路须得安安静静的,不得擅自多言。 也就是说,连与人攀谈都不行。 这哪是狩猎,分明就是受罪。 正百无聊赖着,身旁忽而多了一个人…… “八……八王爷?”冬儿见了这人,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先前自己对他那般无礼,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故意过来找茬的…… “用不着怕我,我又不是大老虎,不吃人。”陆文霍语气调侃。 其实这人的脸还挺耐看的,星目剑眉、鼻若悬胆,五官的轮廓无比分明……就是那眸子略带邪气,亮晶晶的,看得冬儿颇不习惯。 “谁……谁怕你了?”大庭广众之下,冬儿很难得没给他一记白眼。 自己毕竟是七王府的丫鬟,若当众说出遭人诟病的话,丢的可是七王府的脸。 “你先前去过骊山吗?山中野兽众多,一会儿打猎时跟在我身后便是,我能护你周全。”陆文霍又道。 冬儿自然是去过骊山的,她家就住在里山脚的村子里,先前常上山采药,对那儿的地形甚是熟悉。 “回八王爷的话,奴婢不怕,不需人保护。”她答。 陆文霍越看越觉得这丫头片子有意思,先前他不是没带旁的女子来过,那些女子皆娇弱无比,又是要与他同骑,又是要停下休息……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才好。 怎么冬儿这小丫头,就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冬儿越是不想搭理他,陆文霍就越是说得起劲儿,从儿时曾在山中射到过野兔,说到前两年独自与一匹野狼搏斗,一剑砍下了狼头…… 一旁的李谋士那叫一个哭笑不得,哪有姑娘家家愿意听这些? 看来,不用自己插手搅和,八王爷自己就能妥妥将事情搞砸…… 怎料事情与他预料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冬儿一开始还不怎么理会陆文霍,听着听着就来了兴致,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话…… 冬儿不是寻常的姑娘家家,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她深知自己只是个丫鬟而已,故而从未打过什么攀龙附凤的主意,一生只求过得踏实开心,开心就咧嘴、恼火就蹙眉,一点也不喜欢装模作样…… 即便在身份尊贵的陆文霍面前,也是如此这般。 她哪里知道,陆文霍看中的,就是她眼里这份真实。 二人又是探讨哪种弓箭最适宜狩猎,又是一同展开地图,研究骊山的地形…… “想不到你还懂弓箭?”陆文霍颇为诧异,看她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亮光,“不如,一会儿我从北面骑马过来,你在南面的山坳上等着我,待猎物跑到你这头,你搭弓射箭便是。” “真是个馊主意……”冬儿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猎物岂会那么乖乖地直朝着奴婢跑来?您策马一追,它们就都四散了,到时奴婢怕是只能无聊地射天上的飞鸟。” “那……你觉得何种法子更为妥当?”陆文霍虚心求教。 冬儿伸手在地图上一指:“倒不如叫侍卫从四面往这山坳包抄,待猎物进了山坳之中,再于高处射箭,如此便不会让它给跑了……” 她到底是在山中长大的,分析起来那叫一个头头是道。 陆文霍听得眼前一亮,觉得此法可行。 他虽在兵部长大,但毕竟从未真真切切行过军、布过阵,不似七哥,前些年远征西域时,曾打下不少胜仗……方才他不过是在纸上谈兵罢了,遇到冬儿这半个高手,才知自己的主意有多好笑。 他仔细看了看那图纸:“就照你所说的行事,若打着了猎物,我分你一半如何?” “好,到时八王爷可别食言。”冬儿挑眉。 “我当然不会食言,”陆文霍自是点头不迭,“你若不信,可与我拉钩为证。” 冬儿未曾多想,不假思索地与他拉了钩。 二人拇指相碰时,一旁的李谋士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 冬儿这才后知后觉地缩回了手,吐吐舌头,没敢再继续与陆文霍闲扯下去了。 此时夜幕已渐渐降下,众人安营歇息,冬儿自然是与旁的下人同住一个帐篷。 来到帐篷中时,她正要拿水洗漱,忽被一人伸手打翻了水盆。 那是个俊俏的丫鬟,打扮得甚是精致,只是脸色着实有些不善:“谁叫你跑到八王爷面前献殷勤的?” 献殷勤? 冬儿顿时就诧异了,自己何曾向那个纨绔王爷献过殷勤? 先前分明是他一路非要跟着自己,牛皮糖似的,怎也甩不脱…… 至于后来,的确是与他多说了两句,可也只是在探讨狩猎而已,至于溜须拍马的话,自己还真是不屑说…… “别以为八王爷肯多瞧你两眼,你就有攀龙附凤的机会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段没身段,干干瘦瘦一副尖酸刻薄相,王爷他岂会看得上你?”那丫鬟冷言冷语地嘲讽。 冬儿愤然咬唇——再怎么尖酸刻薄,能刻薄过你? 她与这丫鬟并不相识,出门前雨瑞就特地叮嘱过她,外头不比七王府里,切记莫要惹是生非……思及此,她强压心头怒火,没有反唇相讥。 那丫鬟还道她是怕了,又讥讽了几句,才冷哼着掀起门帘出去了。 “这可是那董家小姐的丫鬟,听闻董家小姐最为记仇,你是如何得罪她的?”有同住一个帐篷的丫鬟,凑过来小声询问冬儿。 董家小姐? 冬儿立刻明白过来:“是那董二小姐,董雯儿?” “正是。”那丫鬟点头。 董二小姐是皇后娘娘的远房侄女,身份嘛,虽不是那么尊贵,但听闻很能讨皇后娘娘欢心,在宫中算是个大红人,谁若碍着了她的眼,那可真是自寻死路…… 不多时,果然有太监带了消息过来,说是马匹有限,明日冬儿这个无关人等就无需参与狩猎了,反正去了也是个添乱的。 冬儿闻言好不恼火,若非同住的丫鬟死死拉着她,她非得冲上前与那太监理论一番不可! 太监走后,冬儿越想越忿然。 好个董雯儿,居然使阴招? 她记得,自己曾在董家喜宴上见过董雯儿一面,看似落落大方的一个人,私底下却是这样一副面孔。 喜宴那日,陆文霍好像也在…… 说来说去,麻烦都是因陆文霍这个纨绔王爷而起。 冬儿不免有些气结,看来,自己今后要少与此人来往! 可她打定了主意,不想再理会陆文霍,陆文霍次日一早却主动找上了门。 见冬儿一身普通打扮,他不免疑惑:“你为何不换上短装?” 穿着这么长的裙子,一会儿如何骑马? “回八王爷的话,婢子今日不去打猎了。”冬儿眼皮也不抬地答。 见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陆文霍心觉不对:“为何?” “不为何,不去就是不去。八王爷请回吧,今后不要再来找婢子了,免得惹人非议。”冬儿下了逐客令。 闻言,陆文霍的眉头愈发拧紧了几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冬儿摇头,答得干脆。 “昨日你分明与我拉过勾,莫非你想食言?”陆文霍又问。 “……”冬儿一时无言以对。 她当然不想食言,可她更不愿闹出误会,让旁人看自己的笑话。 昨夜她想了一夜,对陆文霍这个八王爷来说,她或许……只是个比别的下人稍稍有趣几分的丫鬟罢了。 他之所以找王爷、王妃要她,并不是想给她名分,否则也不会在提出此事时,那般的轻描淡写,没有一星半点的郑重其事。 他玩心一发,大可对十个、百个丫鬟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可一旦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他大可拂拂衣袖转身而去,自己却要面临清誉尽毁的处境。 旁人皆会以为是她妄图攀龙附凤,毕竟她人微言轻,毕竟她只是个下人…… 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身边的女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哪懂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这般想着,冬儿愈发想要离他远些,不愿与他扯上什么瓜葛。 可心中……为何有那么一丝莫名的不舍? 正咬唇犹豫着,忽闻陆文霍怒气冲冲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那凌诗儿又干了什么好事!” “凌诗儿是谁?”冬儿听得狐疑。 陆文霍脸上的怒色微僵,挠头道:“不……不是她?那,难道是黎家小姐?” “黎家小姐又是何人?”冬儿愈发没好气。 陆文霍尴尬无比:“近日往府里递生辰八字的女子实在太多,我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冬儿彻底黑下了脸,跺着脚将他往外赶:“你去找那些女子陪你狩猎便是了,何苦来找我这么个丫鬟?” 见她生气,陆文霍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可又想不明白,这祸究竟是如何闯下的…… 这小丫头,脾气还真是奇怪,自己不过是实话实话而已,并无半句虚言啊,到底哪一点惹着她了? 懊恼地离了冬儿的营帐,他独自骑马离了队列,将马栓在路边的松树上,徒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转到了骊水边。 骊水将这一带分割为两段,往南是骊山,往北是琼岭,天晴时青山苍翠,好不巍峨,阴天时则雾气弥漫,宛若仙境。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虽不见什么日头,但天际万里无云,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陆文霍却怎么也心旷神怡不起来。 他看着那层层叠叠的青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脑海中似涌过万般念头,仔细一想,却又空白一片,说不上什么缘由,就是烦得很。 这一发呆,大路上的马蹄声已渐行渐远。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他略微回过神,正要回头牵马追上车队,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灌木丛中闪烁着微光…… 那似乎,是兵刃。 可这荒郊野外,怎会有什么兵刃? 诧异之际,灌木丛中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紧接着,不少手持长剑的黑衣人鬼魅一般窜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跟着那车队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算 难道皇兄担心随行的将士不能护其周全,还特地遣了侍卫跟踪保护? 好奇之下,陆文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就看出了古怪。 他十二岁就进了兵部,对宫中那些御林羽可谓再清楚不过。 御林羽不止武艺高超,且经过多年的训练,相互之间早已十分默契,无论行军还是布阵,都格外的整齐划一,如此方能坚若高墙,不会被外敌轻易击破,故而即便只是暗中跟踪保护,也绝不会如此步伐凌乱、章法全无。 陆文霍顿觉不妙——这些人身份不明,只怕来者不善!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紧接着,有脚步声极快地朝这边过来了:“你们几个去那边搜搜,绝不能让那八王爷给跑了!” 不好,自己栓在树上的马,怕是被人发现了…… 陆文霍环顾四周,这里是骊水边,四周只有被水流冲击得形状各异的巨石,根本无处可躲。 瞥见不远处有一棵苍天大树,他心念微动,极快地跑了过去,手脚并用爬到了树上。 这树极高,视野十分宽阔,可以望见大道上那车队。 车队行得远了,已临近骊山脚下。 而队列不远处,不少黑衣人正偷偷包抄过去,略略一数,应有百来人…… 陆文霍愈发笃定这些人绝不是来护驾的,而是心怀鬼胎的刺客。 正想着,树下忽然响起一阵动静,十来名黑衣人已朝这边围拢。 为首一人很快就发现了他,笑得略带嘲讽:“八王爷不是来打猎的吗?这猎,难道要在树上打?” 陆文霍眸光一紧,并未回答,反问道:“你们是陆长鸣的人?” “陆长鸣?陆长鸣是何人?”为首那人佯装不解,语气似笑非笑。 “少给我装糊涂,陆长鸣这分明是想谋权篡位!”陆文霍怒道。 “我看想谋权篡位的不是三王爷,而是八王爷你吧?否则为何旁人皆在那骊山脚下,而你却偷偷离了队列,独自一人来了这里?”那人反问。 真是天赐良机,仅凭这一点,陆文霍这个八王爷就洗不脱嫌疑。 “你……”陆文霍气结。 他哪会听不懂这人言下之意? 陆长鸣何其阴险? 若事情败露,若那企图弑君的罪名真被扣到了自己头上…… 思及此,他咬牙:“我岂会任由你那主子阴谋得逞?” “这可由不得你!”那人冷冷一笑,朝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不管此番成败与否,至少都有陆文霍这个八王爷背锅…… 人一死,自然就开不了口了。 开不了口,自然也就无从辩驳了,更无法将一切透露出去。 虽不知这八王爷为何要独自一人离开队列,但对他来说,显然是大好的机会…… 几个黑衣人立刻朝树上爬来,陆文霍抽出别在腰间的长剑挥砍起来,虽占了高处的优势,但很快还是寡不敌众。 若非他中了毒,身子尚未恢复,身体四肢还有些轻飘无力,或许能拼死与这几人一搏,可如今…… 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刀光剑影中,陆文霍力气不多时就耗尽,眼前冒起一阵金星,来不及格挡那几把呼啸而来的刀。 只闻“哐当”一声,虎口被生生震麻,剑从手中掉落,卡在了脚下的树枝里…… 他前胸后背立刻挨了好几下,忍痛踹落了两个黑衣人,可立刻又有人涌上来,填补了空缺…… 陆文霍横下心,从背后抽弓取箭,奋力拉开弓,将一支三叉箭朝骊山脚下射去。 这箭矢本是用来打猎的,没想到却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这一下,用尽了陆文霍的所有力气。 那三叉箭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几乎快成了虚影…… 尖锐的破风声响起,格外引人注目。 不远处那正缓缓行进的队列,立刻有了一阵骚乱,紧接着,训练有素的御林军纷纷布阵,将众人护在阵中。 树下那头领,不由脸色大变。 他虽看不到骊山脚下的情形,但猜也猜得出,那支箭矢十有八九已坏了三王爷的好事。 “把他给我抓下来!”头领怒不可遏。 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将陆文霍擒住,扔在了地上。 陆文霍未穿盔甲,只穿了一身轻便的骑装,方才生生挨了数刀,有几刀甚至深可见骨,血早已将衣裳尽数染红,经此重重一摔,已是双眼紧闭,陷入了昏迷…… “杀了他!”那头领毫不犹豫地吩咐。 “慢着。”忽有一个声响起。 众黑衣人让开一条道,一人走了过来,脚步停在陆文霍跟前,口吻平淡:“杀人灭口,只会让那皇帝更觉此事可疑。”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头领皱眉。 不杀,难不成还将他给放走? “他无需死,只需失踪,如此就可将所有疑点引到他身上。”那人答。 “一刀杀了,再挖个坑埋了,不也是失踪?”头领语气略有不耐。 那人嗤笑一声:“人死了,今后还怎么露面?” “为何要让他露面?”头领听得愈发糊涂。 “他一旦失踪,皇帝与陆泓琛定会派人四处打探他的下落,若他每隔几日就在辽城、南疆一带出现一次,你说,皇帝与陆泓琛会如何?”那人再次反问。 “辽城,南疆……”头领喃喃着这几个字,突然恍然大悟。 陆泓琛与陆文霍的封地,皆在辽城、南疆一带。 王爷擅自回封地是夜朝大忌,要是陆文霍在那一带出现,风声传入皇帝耳中,皇帝定会以为他要和陆泓琛一同起兵造反。 到时,皇帝一心只顾着提防陆泓琛与陆文霍,三王爷便有机可乘了…… “妙哉,妙哉……果然是毒师,想出的毒计着实令人佩服。”头领毫不吝啬赞誉之词。 那人似乎觉得这赞誉无足轻重,脸色始终未变,言归正传道:“既如此,还不赶紧收兵?” 头领应了声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竹哨,递给其中一名手下:“哨音为令,一声是进,两声是退。” 手下点头接过,当即上马。 “慢着……”头领忽然抬了抬手,改了主意,“此番还有另一件事要办,你们几个留在这,我亲自去一趟骊山。” “另一件事?看来三王爷的计划还真多……”那毒师嗤笑一声,继续说道,“叫三王爷莫要再轻举妄动,他出了事事小,连累到主子事大。” 他此番是特地过来阻拦的,三王爷这人徒有野心,却无谋略,以为凭借那些豢养了多年的死士,就能与皇帝一搏,殊不知硬碰硬胜算极少,一旦输了便会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机会。 等了这么多年,却在即将大功告成时失了耐心……如此浮躁,能成什么大事? “眼看那薛贵妃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这朝野之中,怕是会有一场动荡,王爷他也是担心会出变数啊。”头领解释。 毒师听得若有所思。 薛家世代为官,薛老爷子官居御史,在朝中极有声望。 一旦薛贵妃诞下皇子,朝野之中定会有不少官员倒向薛家。 而三王爷与薛御史素来不和,到时助力一少,怕是再难与之争锋。 “稍安勿躁,薛贵妃那肚子里的孽种,主子自有办法对付……”毒师道。 头领又应了声是,吩咐下人放走了陆文霍的马匹,又弄来一辆运送稻草的独轮车,将昏迷不醒的陆文霍藏于稻草中,打算将其送出骊山地界……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冬儿,被御林军列队应敌的阵势吓得不轻。 她不在狩猎的名册里,今日本该留在营帐中,秦雨缨得知消息后,压根没理会那太监所谓的安排,亲自将她带到了骊山。 却不想,发生了这种事。 “王妃娘娘,该……该不会是有人想刺杀皇上吧?”冬儿惊惧不安。 四周人来人往,皆是慌乱异常。 那些御林羽又都手持盾牌,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无人能瞧清外头的情形。 “皇帝此番来骊山,定是早有准备,断然不会叫人轻易刺杀了去。”秦雨缨道。 她的脸色倒是平静,或许是这一日一直心有提防,所以见此情景,才一点也不觉诧异惊慌。 皇帝遇不遇刺,与她无关,她关心的,从始至终只有陆泓琛一人而已。 此时陆泓琛立于她身侧,一手执剑,另一只手则紧紧牵住了她。 “你说……会是山匪还是刺客?”她问。 陆泓琛侧目,神色很是严肃:“不管是山匪还是刺客,都太奇怪,若想要刺杀皇兄,为何平白无故放一支空箭?若打算劫车,为何不暗中行事,而要提前打草惊蛇?” 只能说,此举极蠢,无任何谋略可言。 南疆那边饥荒、瘟疫日益严重,听闻不少流民都成了山匪,就连京城附近也有匪徒蠢蠢欲动…… 如此看来,是山匪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 骚乱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就平息下来。 冬儿打听了消息,长舒一口气跑了过来:“王爷,王妃娘娘,听说那些刺客见御林羽人数众多,不敢造次,方才已经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了……” “刺客?”秦雨缨不解。 来的居然是刺客? 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派来的…… “是啊,”冬儿点头,“一个个一身黑衣,还用黑布蒙着脸,可不就是刺客吗?” 在冬儿印象中,山匪断然不会穿得如此齐整。 “就是不知那八王爷怎么样了,方才奴婢找来找去,也找不见他人在哪儿……”冬儿小声嘀咕。 不一会儿,就有了陆文霍的消息。 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御林羽追刺客时,在地上捡到了他的玉佩。 玉佩是先皇所赐,篆刻着一个“霍”字,陆文霍一直系在腰间,从不离身。 众人皆以为陆文霍定是被刺客所擒,不料没过多久,又传来另一则消息——先前那支破空的三叉箭,是陆文霍所射。 狩猎之时,几人同追一只猎物的事常有发生,故而皇帝一早就下了令,让众人各自将箭矢染了颜色,如此一来,便不会再因分不清猎物是何人所射杀的而起争执了。 陆文霍的箭矢,染的是红色。 不仅如此,只有他一人偏爱三叉箭,旁人用的皆是凿子箭、羊头箭或四髯箭。 也就是说,在刺客打算围攻御林军时,陆文霍并不在这队列之中…… “王妃娘娘,这……这究竟为何?”冬儿听得一头雾水。 八王爷怎会不在队列之中呢,他不是一提起狩猎一事,就格外兴致勃勃吗? 难道……难怪是因为自己一大早就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惹得他不悦,才无心再与众人同行? 秦雨缨没有回答,她一时间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文霍断然不会做出弑兄篡位之事,可如今,种种证据都指向他,队列行至骊山脚下时,没有谁见过他的踪影,无人能证明他的清白…… “王妃娘娘……”见秦雨缨不说话,冬儿愈发急了,“八王爷他……他是不是被贼人给抓去了?” 秦雨缨点了点头,意在安慰:“应当是。” 她信陆文霍,冬儿也信……可在旁人眼中,尤其在皇帝眼里,陆文霍谋权篡位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原因无二,单单那支箭矢,就根本就无从解释。 那怎么看都是一支发号施令的箭,难不成……是有人夺走了陆文霍的弓箭,想要嫁祸于他? 冬儿不是个傻子,多少从秦雨缨凝重的面色中,猜出了几分端倪:“王妃娘娘,八王爷他不会谋害皇上!” 秦雨缨点头:“放心,真相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眼下最要紧的是快些找到他。” 这日,狩猎依旧照常进行,皇帝又从骊山附近抽调了兵力,确保万无一失。 秦雨缨却有些心不在焉,与陆泓琛一同骑着马在林间转来转去,心中若有所思。 小狐狸失踪已有数日,如今陆文霍又离奇地不见了踪影……她总觉得这幕后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一切。 难道,是那陆长鸣? 若是陆长鸣,雪狐会否已被炼成了丹药? 这么一想,心中愈发焦灼。 冷不防有一支长箭从她眼前划过,带着风声射在了身旁那棵树上,一下就入木三分,箭矢尾端仍在微颤,可见射箭之人力道之大。 一人极快骑马过来了,方脸阔腮,穿着一身青衣,见了她与陆泓琛,连忙下马行礼请罪:“不知七王爷与王妃娘娘在此,多有惊扰,还望恕罪!” 秦雨缨认得这人,他是三王府的侍卫,先前还曾在山贼手中救过自己。 只是,她一时没记起这人的名字。 陆泓琛道了声“无妨”,示意此人不必多礼。 那人微微抬起头:“不知七王爷与王妃娘娘,今日可有打到什么猎物?” “还没。”秦雨缨淡淡说了两个字。 她哪还有什么心情打猎? “方才有人瞧见骊山南面有只通体洁白的狐狸,也不晓得是不是传说中的雪狐,不知七王爷与王妃娘娘可有兴趣去看看?”那人又问。 雪狐? 秦雨缨听得眸光微凝:“你说……骊山南面?” “是,”那人点头,“骊山南面皆是悬崖峭壁,想捕到那狐狸,恐怕并非易事。” 世人皆知雪狐之血,只在其活着时有奇效,一旦死去,便作用全无了,故而不能拿箭射杀,只能用计生擒。 而狐狸素来狡猾,生擒谈何容易? 秦雨缨眸子一亮,转目看向陆泓琛。 近日她颇有些心神不宁,既担心陆泓琛出什么意外,又担心小狐狸被人捉去放了血……此时哪还冷静得下来,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不如我们过去瞧瞧?” 只要找到了小狐狸,陆泓琛的劫数,不就有解决之法了? 即便陆泓琛遭遇意外,或忽然病倒,雪狐之血也定能救他。 阎王那厮不是“铁面无私”,不肯通融吗?这次怕是要失望了…… 陆泓琛颔首,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发现了雪狐的踪迹,不是说那小狐狸最能躲藏吗? 他更疑惑的是,老八的随从为何迟迟没有露面,难道一个个皆是身手高超,将行踪隐藏到了连他都察觉不了的地步? 不过老八办事,他素来放心,先前老八拍着胸脯告诉他定会办妥,故而他并未多加怀疑。 二人一齐朝山南去了,殊不知离开后,那侍卫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从袖里掏出一只极小的竹哨,吹了三声。 哨音短促,乍一听,与山间的鸟鸣无甚区别…… 陆泓琛与秦雨缨骑马行了不久,就到了骊山南面。 这里果然皆是悬崖峭壁,寒风呼啸中,愈发令人觉得此山极高,心底也不禁油然而起一股敬畏之感。 不知为何,秦雨缨隐约有种直觉,仿佛哪里出了差错,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下了马,她举目四顾,并未见小狐狸的踪影。 若雪狐真在此处,消息传出,定会引来众人争相追逐,却不知为何此刻只有她与陆泓琛二人? 疑惑之际,身后响起数道破风声。 秦雨缨一惊,只见无数箭矢朝这边射来,陆泓琛见状连忙她挡在身后,拔剑护住了她。 箭矢皆被陆泓琛用剑挡住,他武功并不弱,只是平日里根本用不上,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敢不敢露面?”秦雨缨朝那头喊道。 缩头放冷箭,着实令人鄙夷! 其实,不用说她也知道,来的定是陆长鸣的人。 说起来,陆长鸣这人着实狡猾,居然会想到用雪狐做诱饵,引自己与陆泓琛来这地方…… 转念一想又不由埋怨起了自己掉以轻心,居然这么轻易就中了计。 要不是她一听说雪狐在此,就忙不迭地赶了过来,或许也不会连累陆泓琛一并遭人暗算……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似乎正以包围之势逐渐逼近,箭矢很快又从四面八方射来,密密麻麻如同箭雨,颇人防不胜防。 前头有藏身于暗处的弓箭手,身后则是万丈悬崖…… 眼看无路可退,秦雨缨手腕一转,握紧了袖中的银针。 也不知那些放箭之人是不是早有提防,银针射入林中,竟如泥牛入海。 陆泓琛挥剑的速度一刻也不曾慢下,却还是漏下了几支箭矢,幸而身形极快地躲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转目,急急朝她道:“快上马!” “我上马,那你呢?”秦雨缨柳眉紧蹙。 “我随后就来。”陆泓琛言语简短,语气不容回绝。 “不行!”秦雨缨想也不想地拒绝。 正如陆泓琛绝不会丢下她一人面对这种局面,她也绝不会扔下他。 “快走!”陆泓琛的语气难得地急恼了一次。 那些随从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一个都未露面! “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关头,何必非要我先走?”秦雨缨说着,弯身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动作熟稔地替他挡住了几支箭。 她就不信,这些人能一直将她与陆泓琛堵在这儿。 骊山虽大,但今日来此打猎之人何其多,不多时定会有人过来。 这些刺客不敢露面,定是不想被人察觉身份……她倒要看看,他们能躲到几时!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这般下去不是办法,那密密麻麻的箭雨忽然停了。 不过,也只停了片刻而已。 很快,又有箭射了过来,这次,秦雨缨嗅到了一阵隐约的异香。 那香味有些熟悉,仔细一醒,她在牧家别苑时被人迷晕,嗅到的就是这种香味…… 来不及思忖,箭雨已逼近。 她挥棍去挡,不料那箭经此一挡,竟从中破开,粉末纷纷扬扬迎面洒来,一时间异香扑鼻…… 这等刁钻的阴招,就连上一世杀人如麻的她,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看来,那些人是打定了主意要置她与陆泓琛于死地…… “这是迷药!”她急忙提醒陆泓琛。 说着,左手捂紧了口鼻,右手依旧挥舞着树枝。 那毕竟只是树枝,不是刀剑,不一会儿就被射成了马蜂窝,断成了好几截。 直到此时,藏身于暗处的人才终于一一露面。 那是数十个一身黑衣的刺客,皆以黑布蒙面,与冬儿先前描述的如出一辙。 “以为蒙上面,我就不知你们是三王府的走狗了?”秦雨缨愤然。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住手,你找死! “哟,被你猜到了?”一人洋洋得意地走了出来。 旁人皆是黑衣装束,唯有他一身骑射打扮,压根就未蒙面。 “陆浩淼?”秦雨缨诧然了一瞬。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草包竟会在此时出现。 莫非……一切皆是他在指使? “你以为如此明目壮胆地行凶,能瞒天过海?”秦雨缨冷冷问。 陆浩淼嚣张笑了起来:“何必瞒天过海呢,只要瞒过皇帝不就行了?” 只需将人杀了,再一把火将这里烧个干干净净,谁能找到什么证据? “放她走,”久未言语的陆泓琛终于开口,目光已冷到极致,“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答应,只要你放她走。” 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陆泓琛,秦雨缨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同甘容易,共苦却难,更难的是生死与共。 不管今日过后会如何,她都不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陆浩淼啧一声,挠了挠耳朵:“七王叔,你这是在求我?” 他怎么觉得,这分明不是求人的态度? 不止语气无比森然,那双墨黑的眸子还如此可怖,简直就是在威胁他嘛。 他挠完耳朵,挑了挑又粗又浓的眉毛:“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两个的性命就行。” 小人得志的模样,看得秦雨缨一阵牙痒。 “你可以杀我,”她上前一步,袖中手指微动,“放陆泓琛走。” 陆浩淼“哦”了一声,问:“这又是为何?我将你们二人一并杀了岂不更好?去地府的路上也好不寂寞嘛……还有啊,七王叔,你也不必劳神费力等什么救兵了,那个去八王府送话的暗卫,早已被我爹派人拦下杀了,今日你什么救兵也没有!想要脱身,嘿嘿,做梦!” 言语间,忽见秦雨缨指间微光一闪。 “是银针!”立刻有随从拦在了陆浩淼身前。 所有的视线皆盯紧了她那只手,只待她一有动作就要拔刀相向。 岂料银针并未破空而来,秦雨缨反倒扬起了另一只手臂,手中有一物就这么飞了过来。 “抓住了一只小虫而已,何必这般大惊小怪?”她淡淡道。 话音落下,陆浩淼觉得脖子微痒,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 这都大冬天了,山间居然还有蚊虫? 他挠了挠脖颈,哼了一声:“废话少说,今日不管是蚊虫鼠蚁,还是豺狼虎豹,通通救不了你!” 说着,伸手朝一旁的随从道:“弓箭拿来。” 随从递过手里的弓箭,陆浩淼拉了拉弓,搭上一支箭,眯起一只眼,朝秦雨缨瞄来瞄去:“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怕死啊?” 陆泓琛上前护住秦雨缨,冷冷道:“住手,你找死!” 他眸光森然无比,一时间,周遭的北风都似乎凝结了几分。 他恨,恨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护她周全。 那“怪病”自他成年之后就发作得愈发频繁,早已将他一身的武功一点点蚕食干净,如今虽已病愈,但无论怎么勤加练武,身手都远不及先前率兵出征西域之时…… 曾经他认定自己如御医预料的一般,活不过二十岁,故而早已将生死看得极淡,只因这世间并无多少令他留恋之人。 而如今不同,他已有了她。 他忽然就有了诸多奢望,奢望能与她朝夕相处,看晨光熹微、看日暮西沉,听三月惊雷,画冬日飞雪……执子之手,白首不离。 可如今,这似乎已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心愿…… 陆浩淼被他萧索而冷然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悸,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恶狠狠道:“我找死?找死的明明是你们这对狗男女!先前你们不是还挺嚣张吗,不是还卸了老子的胳膊腿,将老子打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吗?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老子手上吧?” 说着,手指握拳,像是要将秦雨缨与陆泓琛一点点捏死。 “我后悔了。”秦雨缨撇嘴道。 “哦?”陆浩淼嗤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先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就行,再……” “我后悔没多揍你几顿,没打得你半身不遂,瘫在床上哭爹喊娘。”秦雨缨打断他的话,眸光戏谑。 陆浩淼立刻就怒了:“待老子一颗颗拔了你的牙,看你还如何牙尖嘴利!拔了牙再把你扒了皮,剁了你的骨头……” 听着他不停叫骂,秦雨缨挑挑眉没再理会。 同这种人浪费唇舌,纯属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一切。 她此时该思忖的,是如何脱身…… 陆浩淼又转目瞪向陆泓琛:“不是说你厉害得很,能以一敌百吗?如今却连我这几个随从都敌不过,看来也不过是虚名而已……” 就算是天王老子,嗅了那迷香,也熬不过一时半会儿。 想必这二人的四肢,已开始发软了吧? “世子,不必再同他们废话,事宜趁早。”一人上前进言。 这人,正是那将秦雨缨与陆泓琛引至此处的侍卫,秦雨缨这时倒是记起了他的名字,他叫牧轶。 陆浩淼有些不悦:“老子办事,用得着你这个狗奴才提醒?” 牧轶闻言脸色微变,却是没再作声。 “休怪我没提醒你,你已中了我的断魂蛊。若杀了我,蛊毒无人能解,七日之内你必爆体而亡。”秦雨缨眯了眯一双清澈的眸子。 蛊? 陆浩淼舔了舔嘴唇,似乎在思忖。 秦雨缨的目光,落在他脖颈上,方才被“虫”所咬之处,明显鼓起了一个小包。 陆浩淼伸手摸了摸脖子,只觉有些痒,嗤笑了一声道:“所谓的蛊啊毒,对毒师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秦雨缨,你该不会真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了你吧?” 不过也是奇了怪了,这两人为何还好端端的,一点也不似中了迷香的样子? “据我所知,贺亦钧只擅长解毒,对蛊一无所知。”秦雨缨再次开口。 陆浩淼一怔:“你怎知他就是毒师?” 此事所知者甚少,就连他也是前阵子才听说。 七王府的消息,何时灵通到这种地步了?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真正的主子,不是你那个草包爹。”秦雨缨接而道。 “你说谁是草包?”陆浩淼闻言一怒。 “除了你爹,还有谁是草包?”秦雨缨反问。 问完,挑眉轻蔑地说了一句:“哦,对了,还有你。” 她才不打算哀求讨饶,再说,即便哀求也不会有用,这陆浩淼摆明了没打算留活口。 “你!”陆浩淼顿时火冒三丈,狠狠拉弓朝她射来一箭。 秦雨缨侧身躲过那箭矢,眸光愈发鄙夷:“你就这点本事?” 陆浩淼不解气,又射来一箭。 定睛一瞧,那箭突然不见了踪影,再一瞧,竟是被秦雨缨抓在了手中。 “这是还给你的。”她冷冷说着,忽而将箭矢从中折断,朝陆浩淼与那一众黑衣人扔去。 带着异香的粉末,随风在空中飘荡,众人皆知那迷香的离开,见状忙不迭地捂住口鼻。 趁此机会,秦雨缨拉住陆泓琛欲走。 那牧轶却忽然杀将过来,手中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拦住了二人去路:“想跑?” “让开!”秦雨缨抬脚踹了过去。 牧轶闪身一躲,虎口忽而被人捏紧。 陆泓琛把住他的命门,顺势夺过了他手中的刀,转目朝秦雨缨催促:“快走!” 却有一箭射了过来,正中陆泓琛的手臂。 这一箭本是射向秦雨缨的,却被陆泓琛所拦。 那放冷箭的不是别人,正是陆浩淼。 “哟,中了,中了!”他眉飞色舞,满脸皆是快活。 说着,冷不防又是一箭,生生洞穿了陆泓琛的左肩…… 鲜血喷涌而出,秦雨缨红了眼睛,手腕一转,指间银针飞也似地朝陆浩淼射去。 陆浩淼立刻就笑不出了,急忙转身要躲,可哪里来得及? 银针将他的脸扎成了个刺猬,他疼得当即哀嚎起来,怒不可遏地吩咐一众手下:“给我杀了这对狗男女!” 众人领命一拥而上,而秦雨缨已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谁敢过来,这蚀心散可不长眼!” “弄死陆泓琛,抓住这个臭娘们,抓活的,抓回去喂狗!”陆浩淼急不可耐地咬牙催促。 临死前还如此嚣张,扎了他满脸针……轻易让她死,未免太便宜了她! 这些人皆是死士,自然无惧什么蚀心散,听了陆浩淼的吩咐,一齐朝秦雨缨与陆泓琛逼近。 一把长刀朝陆泓琛胸口砍来,秦雨缨担心他来不及躲闪,连忙迎身上前…… 那刀正中她胸口,刀尖发出一声脆响,仿佛与什么东西相撞。 秦雨缨后退一步,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硬物,那是陆泓琛送给她的温玉。 区区一块玉佩,是如何抵挡住刀剑的? 她不免心生狐,可眼下显然不是狐疑的时候…… 眼看又有人挥刀砍了过来,她的手忽被陆泓琛紧紧牵住。 “走!”他吐出短促的一字。 走? 还能往哪走? 四目短暂相对,秦雨缨从那双深邃的眸中找见了答案。 他指的,是身后那万丈悬崖…… 即便跳下悬崖,葬身野兽之腹,化作皑皑白骨……也好过落入那陆浩淼手中。 再者说,那悬崖峭壁上藤蔓颇多,说不定会是一条活路。 这么想着,她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许是已死过一次,此刻心中居然无甚惧意,又或者,阎王那厮所言非虚,她的确没有太多七情六欲,仅剩的情,都用在了陆泓琛一人身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定是已摔成一张肉饼 疾风如刃,割得脸颊生疼。 秦雨缨本想抓住那峭壁上的藤蔓,却撞上了半山腰一块凸出的岩石,后背一阵剧痛,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郁的腥甜。 随即,视线变得一片黑暗,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了陆泓琛焦急的声音:“雨缨……”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远,远得几乎有些缥缈了…… 秦雨缨不知道的是,就在自己撞上岩石昏迷之际,系在脖子上的那块洁白温玉,绳索忽断。 玉佩随陆泓琛一同直直朝悬崖下坠落,先前被长刀砍过都未碎裂,此时落入他掌心,却忽然咯噔一声裂开了,连同玉上那捕蝶的仕女,也头身分离,变作了两段…… 一点细微的红,倏忽从裂缝中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陆泓琛眉间。 原本触手生温的玉佩,突然变得冰凉无比,一如山间彻骨的寒风。 陆泓琛额间没由来地一阵滚烫,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伤。 视线中的秦雨缨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极小的黑点…… 这是陆泓琛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自己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黑气,一股极阴冷的气息从脚下攀升而起,似乎要将他拽入极深的地底。 就在此时,额间忽然散发出一阵刺目的红光,那黑气一触及红光就纷纷四散,在空气中化作了虚无…… 睁开双眼,眼前有一团洁白。 那团洁白轻蹭在他脸上,微微发痒。 那是……雪狐? 他费力地坐起身,这才发觉自己正挂在一棵树上,身体各处虽疼痛无比,但并无什么大碍,就连一根骨头都未折断。 雪狐正睁着一双碧盈盈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有些古怪。 “是你救了我?”陆泓琛问。 语气略显虚弱,淡色薄唇愈发苍白,几乎瞧不出什么血色。 雪狐摇了摇头,凭它之力,如何能与那阎罗对抗? 可奇怪的是,陆泓琛身上的死气已消失无踪,整个人压根不像是去地府走过一遭的样子…… “雨缨呢?”陆泓琛忽而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站起身,险些从树上跌落下去。 他记得,雨缨撞上了山腰的一块岩石…… 风太急,她撞得太重,那一瞬太措不及防,以至于他没能抓住她的手。 他连忙举目找那岩石,可四周不知何时变得白蒙蒙一片,分不清是云是雾,几乎将整座骊山笼罩其中…… “雨缨呢!”他急得快要发疯。 想要爬上那峭壁,长满青苔的岩石却因笼上了水雾,变得湿滑无比。 爬一次,便重重摔落一次…… 这山谷并无别的出路,他茫然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无数次地跌倒,又无数次的爬起。 他记得她似乎合上了双目,也记得她唇角似乎渗出了丝丝血迹,还记得她纤细腰肢仿佛被折断……可那画面如此短暂,只一瞬就从眼前消失,越是努力回想,就变得越模糊…… 为何要来骊山? 为何非要狩猎? 为何看到了那纸上的日子,却并未多加防患? 明明说过,此生定要护她周全,到头来却是食言…… 心里某处忽然就空荡荡地钝痛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涌了上来,那般的暴躁,又那般的无计可施。 那只绣了“蚱蜢”的香囊,还在他腰间挂着,随风轻轻飘荡。 香囊中的香粉,不知何时已漏空了,此时握在他手中,如她瘦弱无骨的柔荑,极轻,极小,却极残破…… 雪狐看着眼前变了个人似的陆泓琛,他浑身沾满青苔与污泥,看起来好不狼狈,一双眼睛通红,宛若发狂的野兽。 这人,似乎快要急疯了…… 雪狐不是人,却也感受得到陆泓琛此刻的焦灼。 骊山分明在它的感知之内,可不知为何,它竟看不到秦雨缨在何处。 那丝属于她的气息,好像随风淡去了,飘散在了这漫天雾气里,找不出一个确切的实体…… 与此同时,三王府的书房中,陆浩淼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陆长鸣差点没气炸:“混账,看看你干的好事!你以为把陆泓琛杀了,就万事大吉了?” 可不就万事大吉了吗?陆浩淼在心里这般悱恻。 陆文霍如今落在了他手里,陆泓琛也被他给铲除了,剩下的就只有那没儿子的皇帝,和那怀着孕的薛贵妃了…… 只消将薛贵妃肚子里的孩子除去,那皇位不就是他父王的了?那太子之位,不就是他的了? 他分明做了件大好事,真不知父王这怒气,究竟是从何而起…… “你可知陆泓琛一死,陆文霍一失踪,皇帝要提防的就只剩下了老子?”陆长鸣实在气极,平日里看上去慈眉善目、笑眯眯的一个人,此刻连“老子”二字都从嘴里蹦了出来。 他分明只是叫死士去刺杀皇帝而已,若刺杀不成,退兵便是,反正死几死士对他而言也无甚损失。 而一旦得手,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哪晓得,陆浩淼这个逆子居然假传他的命令,让那牧轶带人去杀陆泓琛…… 自从陆泓琛成了个闲散王爷,朝野中的局势,就再不似先前那般简单。 如今的夜朝,三个王爷已有两个并无实权,只有他仍旧位高权重。 只不过陆泓琛向来深得辽城一带百姓的民心,只要陆泓琛还活着,皇帝就势必要分心,一时半会儿还无法专心致志对付他一人。 如今倒好,皇帝一直想做的事,陆浩淼这个逆子一下全帮他办妥了! 不仅办了陆泓琛,且还办了陆文霍…… 闹得如此夸张,只要是个人就猜得出,此事定与三王府脱不了干系! 陆长鸣那叫一个气啊,偏偏七窍生烟之际,这逆子还丝毫不知悔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父王,你手里不是握着兵权吗?皇帝手里不过区区数万御林军而已,难不成你怕了他?”陆浩淼问。 “你!”陆长鸣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蠢货。 兵权,兵权,就知道兵权! 自己手里握着的,不过只是一张兵符而已,哪是什么兵权? 这二者看似只有一字之别,实则相差却大了去了,前者只是个物件,后者却关系到军心所向。 如今,三军皆听令于薛老将军,那个老东西,才是真正意义上手握兵权的人。 薛老将军明面上向着陆烨铭这个皇帝,心里装着的却是陆泓琛,若非陆泓琛从小得了怪病,皇位哪里轮得到皇帝来坐? 一旦被人发觉陆泓琛的死于他有关,别说兵符了,自己怕是这条命都保不住…… 陆长鸣只觉如今的局面岌岌可危,而这个逆子平日里只顾着花天酒地、横行霸道,他懂个屁! 但凡有点心机城府,都不至于做出如此莽撞之事! 然而事已至此,再怎么后悔也是徒劳…… 陆长鸣沉着脸发问:“你杀陆泓琛时,可有外人瞧见?” “没有。”陆浩淼将头摇得如拨浪鼓。 不仅如此,为免事后被人瞧出端倪,他还特地放了一把大火,将那山南烧成了一片焦土,可以说是十分谨慎了。 “陆泓琛与那七王妃,都已死透了?”陆长鸣又问。 陆浩淼点起了头:“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定已摔成肉饼,哪还有什么活路?” 陆长鸣却仍不甚放心,毕竟凡事都有个万一。 “去悬崖下找他二人的尸首,”他吩咐在旁待命的牧轶,“再将参与此事的死士,都召集起来。” “是。”牧轶恭敬应道。 “父王是要奖赏他们?”陆浩淼忍不住插嘴。 陆长鸣冷冷瞥了他一眼,转目继续向牧轶吩咐:“召集之后,全部杀了,不留活口。” “是。”牧轶再次躬身。 陆浩淼听得心中大骇,脸色一阵煞白。 杀……杀了? 那么多人,全都要死吗? 牧轶领命而去,脸上毫无惊惧之色,仿佛这一切再寻常不过。 看着他的背影,陆浩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擅做主张,闯下如此大祸,今后没我的吩咐,再不得踏出府门一步!”陆长鸣厉声呵斥。 陆浩淼哪还有胆子反驳,颤着身子,点头如小鸡啄米。 这日,他整个人都惶惶然,越想越怕,越想越慌张,一闭上眼,就瞧见看见无数厉鬼向自己索命…… 到了夜里,更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 那被虫子咬了一口的脖子,也愈发痛痒起来。 挠来挠去,挠破了皮也不见半点好转。 联想起秦雨缨说的那些话,心中才后怕起来,急忙吩咐下人:“去叫那毒师来!” 贺亦钧并非三王府的佣人,且如今在太医院中任职,自然不会有那么多闲工夫搭理这个愚不可及的世子,来三王府替陆浩淼瞧病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我这脖子实在是痒得慌,皮痒,肉痒,连骨头都痒……痒得钻心,且还一刻不停,”陆浩淼脸上写满惶恐,眼底是两抹深深的青痕,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两拳,“那七王妃说这是蛊,你……你可有解蛊之法啊?” 他眼巴巴地看着贺亦钧,仿佛看着一根救命稻草。 后者却摇头,回答得好生简短:“我只会解毒,不会解蛊。”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七王爷在这儿…… “什么?”陆浩淼大惊失色。 他万万没想到,那秦雨缨所言居然是真…… “不过,我倒是认识几个蛊师,”贺亦钧接而道。 陆浩淼这才舒了口气,心道早这么说不就结了? 话只说一半,差点没把人吓死……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悱恻两句罢了,那牧轶是个狗奴才,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而贺亦钧不同,若惹恼了此人,自己今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蛊师不多时便被请来了,一个个皆是南疆打扮,瘦的瘦若干柴,胖的胖似弥勒,光看长相就知定不是寻常人。 一一看过陆浩淼脖子上的鼓包后,几名蛊师一人一个主意,得不出个确切的答案。 有的说这蛊并无大碍,痒几日就会自行消退。 有的说这压根不是蛊,只是被一种并不常见的蚊虫所叮咬。 还有的说此乃绝命蛊,若不及时解蛊毒,三日之内必七窍流血而亡……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陆浩淼一惊一乍。 听了一会儿,他没好气地出言打断:“怎么回事?你们几个到底谁说的管用?” “回世子爷的话,继续争执也是徒劳,不如……取世子爷心头血一验,如此便能知道究竟是哪种蛊了。”一人回答。 陆浩淼不加犹豫地点头:“就这么办了,快取!” “只是……”那人的语气略显迟疑。 “只是什么?”陆浩淼拧眉。 “只是这心头血不能随便取,取了之后身体会元气大伤,轻则昏迷两三日,重则……”那人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重则什么?”陆浩淼愈发不耐,死命挠着脖子。 自己都快痒出人命来了,这帮人还磨蹭个什么劲儿! “重则有损阳刚之气,恐怕……今后不能人道。”那人答。 有损阳刚之气,不能人道? 这话说得委婉,陆浩淼却还是听明白了。 敢情稍有差池,自己就连女人都不能再碰了? “不过这种情形并不多见。”那人又补充了一句。 陆浩淼奇痒之下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啰嗦什么?快取!” 蛊师拿针扎破了陆浩淼的食指,挤出一滴血来。 陆浩淼还以为取心头血有多麻烦,想不到竟是这么简单:“这么小小的一滴血,你们唬我呢……” 话音未落,忽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昏迷了过去。 几名蛊师见状,皆是摇了摇头。 心头血虽是人的精气所在,但寻常人失去一两滴血,大多不会感到什么异样,而中蛊之人就不一样了,身子本就十分虚弱,岂是说取就能轻易取的? 这一昏迷,少说也得一两日才能醒来。 将血滴在瓷碗中,其中一人从袖里取出一只小虫。 那虫子乍一看无甚异样,飞进瓷碗舔了血后,口器忽然一张一合,其声如蝉,隔得近了,颇有振聋发聩之感。 “不好!”几名蛊师立刻脸色大变。 眨眼间,那不停鸣叫的虫“噗嗤”一下四分五裂,化作了血水。 血水四溅,将众人吓得不轻。 “这……这恐怕是那蒙蛊师下的蛊啊!” “是啊,不过就是一滴心头血而已,寻常的蛊哪能闹出如此动静……” 难怪方才怎么争执都得不出个笃定的答案,原来那下蛊之人的道行远在他几人之上…… 几名蛊师立即将此事禀告了陆长鸣,陆长鸣听了,也吓得不轻。 他这逆子虽冥顽不灵、不听教诲、愚不可及,但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万一成了废人一个,按照夜朝律例,那皇位可就轮不到他来坐了。 陆长鸣来时,这逆子正双目紧闭,昏睡不醒。 经蛊师结结巴巴一解释,他才知这逆子中了极厉害的蛊。 “从世子爷的症状看,那蛊毒已深入五脏六腑,若不能及时除去蛊虫,世子爷只怕……只怕活不过两三日了……” 活不过两三日? 好一个活不过两三日! “两日之内,你们几个废物要是想不出解蛊之法,一个个都给我横着出去!”陆长鸣气急败坏地下令。 “三王爷,这万万可使不得啊,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尽快派人去找那下蛊之人要紧!”其中一名蛊师道。 陆长鸣冷冷瞥了他一眼:“天底下有这么多人,找下蛊之人谈何容易?” 实则,不是他不想找,而是据陆浩淼这个逆子所说,那秦雨缨早已跳下悬崖身亡了,就是找到了那也是尸体一具,断然不会有什么用处。 “若老夫没猜错,此蛊应当是蒙栖元蒙蛊师所下,除了他,旁人皆炼不出这等厉害的蛊虫来。”那蛊师接而道。 “蒙栖元?”陆长鸣听得眉头一拧。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这蒙蛊师的名头,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这蒙栖元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轻易露面,据说还是个不贪钱财、不爱美色之人,即便找到了,也不一定肯忙这个忙…… “行了,你们先下去吧。”他摆了摆手。 “王爷,”一旁的牧轶拱手上前,“属下愿带人去找蒙蛊师的下落。” 陆长鸣看了他一眼:“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留在京城继续替我办事,至于那蒙栖元……叫底下的死士去找便是。” 牧轶应了声是,恭敬地退下了。 看着他的背影,陆长鸣若有所思——还好自己“早有准备”,否则陆浩淼这个逆子一死,自己岂不就要断后了…… 于此同时,杜青正率领一众侍卫,疯了似地搜寻陆泓琛与秦雨缨的踪迹。 骊山几乎被他掘地三尺找了个遍,却始终不见二人的影子。 雨瑞带着几个小丫鬟,给众侍卫送起了热乎饭菜。 眼看夜幕降至,而杜青依旧一刻也不停歇,雨瑞忍不住劝道:“王爷与王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杜副将,你不必太过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的,就连她自己,都快心急如焚了。 谁人不知骊山起了一场大火?万一,万一王爷与王妃皆已葬身火海…… 雨瑞心有戚戚,不敢继续想下去。 都说善人自有善报,王爷与王妃从未做过恶事,却要遭此劫难,这可真是…… “大黄,大黄?”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说话的是福来,他人小鬼大,将府里那条大黄狗也一并带来了,说狗鼻子最是灵敏,说不定能识得七王爷与王妃娘娘的气味。 此时,大黄狗正撒丫子朝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雨瑞并不觉福来想出的主意能派上什么用场,之所以带他来,是担心自己离开后他会在府里调皮,毕竟除了自己和冬儿,旁人皆管不住这小毛孩。 冬儿自狩猎那日起就大病了一场,病得迷迷糊糊,整个人如蔫了一般。 如今,整个七王府只有雨瑞一人在忙上忙下。 “大黄,回来……”福来一路追着大黄,不多时就跑远了。 雨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就连忙起身去追,王爷与王妃娘娘已失踪,要是这小屁孩再跑丢,那她真不知该去何处哭去。 没追不久,忽有一团毛茸茸的洁白窜进了她怀里:“吱吱……” 那是……雪狐? 雨瑞一惊,赶紧将雪狐藏在了食盒中。 这里除了七王府的人,还有不少皇帝派来的御林军,万一被御林军发现,小狐狸十有八九会凶多吉少…… “七王爷在这儿,七王爷在这儿!”不远处突然响起福来欣喜的声音。 什么,找到王爷了? 雨瑞闻言一喜,三步并作两步极快跑了过去。 仔细一瞧,大黄狗正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摇尾巴,而那躺在地上的人,不是王爷是谁? 只是……王爷为何满身泥泞,为何如此气息奄奄? 她哪里知道,陆泓琛费尽所有力气,才终于从那悬崖底下爬了出来。 可山腰那块凸出的岩石上,早已不见了秦雨缨的踪影,只余一滩风干的血迹…… 除了血迹,还有一根细细的红线,嵌在了石缝中,随风飘摆。 那是用来串温玉的红绳,玉已碎,绳已断,戴玉之人也已消失不见…… 陆泓琛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来到山脊来的,他手中紧握着那根红线,只希望这线能指引自己找到她…… 可找来找去,四周哪有她的踪影? 那苍翠的青山、浓郁的雾气、影影绰绰的遮天大树,似乎联起手来,将她整个吞没了…… 天旋地转间,他终于体力不支,重重倒地。 他又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秦雨缨素净的脸分明近在眼前,伸手一碰,却忽而化作了云烟…… 他一惊,猛然坐起身。 “王爷,您醒了?”杜青端药的手一颤,一喜之下险些将整碗药打翻。 王爷昏睡了整整一日,可算是醒了! 那大夫说,若高烧不退,一直不醒,恐将有性命之忧…… “你为何在这?”陆泓琛剑眉微蹙,接而转目四顾,“雨缨呢?” 杜青闻言一怔:“王爷……” “她又去为本王做早膳了?”陆泓琛揉了揉额角。 窗外分明天色未亮,雨缨怎么一日比一日起得早? 厨房那些琐事,交给下人去做便是,何须她亲自操劳?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何其相似 杜青一怔,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你先出去吧。”陆泓琛吩咐。 “是。”杜青躬身而出,掩上门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爷这是……将骊山的事全给忘了? 若一直记不起来,王妃娘娘岂不是下落成谜? 那凶手是何人,自己又该去问谁? “杜副将……”身后传来雨瑞的声音。 雨瑞是过来送早膳的,整整两日,杜青都日夜未眠、粒米未进,再这么熬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该垮了。 见他脸色有异,雨瑞连忙问:“王爷醒了吗?” 杜青点了点头,雨瑞大喜,立刻便要叩门进去。 “等等……”杜青却拦住了她,将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音,“王爷他什么都记不起了。” 雨瑞一愣:“你是说……” “王爷以为王妃娘娘还在府里,方才问我,今日王妃为何起得如此之早。”杜青继续说道。 本以为只要王爷醒来,狩猎那日的事,便能水落石出,却不料王爷竟忘了个一干二净。 雨瑞一时也没了主意:“那……那该如何是好?” 杜青略一思忖:“还是先禀告太后娘娘,请御医来瞧瞧,看有无医治之法。” 太后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皇帝心知她若晓得陆泓琛出事,定会急得不行,故而特地吩咐宫人隐瞒了下来,直到陆泓琛安然无恙地醒来,才亲口将一切告知了她。 太后当即将皇帝责备了一通,几乎将所有御医全带了出来。 众人来到七王府时,偌大的王府难得地显得有些拥挤。 众御医很快就替陆泓琛瞧起了病、诊起了脉。 出来时,一个个皆是摇头。 “太后娘娘,王爷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啊……”院使大人上前禀告道。 心药无非是指秦雨缨这个七王妃,可如今整个骊山都已被翻遍了,秦雨缨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太后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找她。 “难得……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她那叫一个心急如焚,连带着眼角的皱眉都深了几分。 院使摇头:“以臣行医多年的所见所闻,这种‘病’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痊愈的,只能先吃些安神的药补补身子,这段日子,王爷不能太过操劳,也不宜再受刺激,否则怕是容易得失心疯。” 失心疯? 太后一阵焦灼,想了想,连忙吩咐四周的下人:“谁也不得将此事告诉琛儿,听见了没?” “是……”众人皆点头应声。 雨瑞听得忍不住皱眉,王妃娘娘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失踪了,王爷哪会瞧不出端倪? 方才御医来时,王爷就已起了疑心,接下来又如何瞒得下去…… 太后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边思忖边道:“就说……七王妃去了辽城,要过段日子才能回京。” 这是她能想出的唯一一个靠谱些的说法,若琛儿细问起来,便告诉他,他昨日忽然寒疾复发,秦雨缨心急如焚,此番去辽城是为了找一味药引,彻底除去他身上的病根……如此一来,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即便琛儿发觉自己失了一两日的记忆,也可以解释为是旧病复发才会如此。 雨瑞心中若有所思,倒不是觉得这法子不行,而是想不通太后何必非要瞒着王爷。 王爷如今并无大碍,可王妃娘娘还不见踪影…… 眼下,只有等王爷恢复记忆,才能知道王妃娘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难道就因担心王爷得失心疯,便要置王妃娘娘的生死于不顾? 这太后娘娘的心,未免也太狠了些! 吩咐来吩咐去,太后仍是不甚放心,毕竟这七王府的下人忠心耿耿,保不齐会有故意告密的…… “七王妃身边的丫鬟,是哪些人?”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扫。 众人未敢作声,视线却都偷偷投向了雨瑞与冬儿。 “回太后娘娘的话,七王妃身旁有两名大丫鬟,一个叫冬儿,一个叫雨瑞。”有宫人禀告。 冬儿和雨瑞,硬着头皮上前了几步。 冬儿病未痊愈,由别的丫鬟搀扶着,与雨瑞一齐朝太后行起了跪礼。 太后冷冷打量二人:“秦雨缨堂堂七王妃,竟抛头露面去骊山狩猎,简直不知妇德为何物,你们两个大丫鬟难辞其咎,今日便随哀家入宫,在宫中好好反省过错!” 说着,又看向一旁的杜青:“还有你,身为副将,竟保护不了琛儿的周全,你这一身的武艺皆是白练的?” “属下罪该万死!”杜青跪地道。 “小李子,带他去兵部,关押起来。”太后转目吩咐起了身后的太监。 “是。”那小李子应声上前,叫人将杜青给带走了。 冬儿心叫不妙。 太后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瞒住王爷啊,那……那王妃可如何是好? 她心中一急,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连忙上前求道:“太后娘娘仁德,还望太后娘娘开恩,容许奴婢将那日的事情告诉王爷……” 怎料还未触及太后的衣角,就有一个太监将她踹开了:“放肆,你算什么东西,太后娘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冬儿身子本就虚弱,被他一脚踹翻在地,眼前一阵阵发起了黑。 “把她带下去!”太后蹙眉吩咐。 看着丝毫不为所动的太后,冬儿咬牙,气得不行。 什么难辞其咎,什么反省过错? 不过都是些场面话罢了! 之前对王妃娘娘那般“疼爱”,三天两头派宫人往府里送什么人参燕窝,仿佛将王妃娘娘视如己出,而今王妃娘娘遇到莫大的难处,太后却这般不管不顾…… 简直虚伪得令人反胃! 她算是看出来了,真正关心王妃娘娘的,从头至尾都只有王爷一人而已…… 冬儿心中恨极,恨自己只是一个小小丫鬟,再怎么义愤填膺也是人微言轻,无法与高高在上的太后为敌。 不行,不能就这么让老奸巨猾的太后得逞…… 无计可施之下,冬儿转目一瞧,见不远处那道半月门后头就是王爷的厢房。 她将牙一咬,起身拼尽力气大喊:“王爷,王妃娘娘在骊山……” 话未说完,就被那太监飞起一脚踹得重重倒地,额角磕在一旁的花坛上,当即渗出血来。 太后的脸色好不僵硬,一旁那太监察言观色地吩咐:“捂住这贱婢的嘴,狠狠地打!” 立刻有两名宫人上前,一个抓住了冬儿,另一个则找来棍子行起了刑。 一棍棍落下,冬儿疼得浑身冷汗直冒,牙关几乎咬破。 见状,众人皆被吓得不轻。 “娘娘饶命,冬儿重病未愈,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啊……”雨瑞看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跪地连声哀求。 出人命? 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本就轻如草芥,别说打死一个,就是打死十个又何妨? 只是……念及陆泓琛这个儿子此番又出了事,太后心中有所顾忌,不敢真闹出人命来。 常言道福有福报恶有恶报,为了她的琛儿,她还是多多行善积德的好…… 打了十来棍,冬儿已是皮开肉绽,昏迷了过去。 太后蹙了蹙眉:“停下吧。” 宫人动作一顿,立刻收起了棍子。 “你们几个,守在七王府里,不得让任何身份不明的人随意出入。”她再次吩咐。 十来名锦衣卫应声上前,又四散而去,将七王府守了个严严实实。 “若琛儿问起来,就说是哀家的吩咐。”太后接而道。 那先前下令的太监,在旁接起了话,声音抑扬顿挫:“曾有得道高人断言,七王爷活不过今年,太后娘娘之所以叫锦衣卫留守在此,是担心七王爷出事,你们中若有人敢违背太后娘娘懿旨,在七王爷耳边胡说八道,太后娘娘定不轻饶!” 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冬儿。 下人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作声。 太后亲自去了陆泓琛房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你身子需要静养,缨儿她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务必在京城等她回来,这些你都忘了?”她道。 陆泓琛的确是忘了。 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犯病的,更不记得秦雨缨曾说过这样的话。 那蛊虫不是已被取出了吗,为何他还会旧疾复发? 太后早就料到他会心生疑虑:“蛊虫虽除,但你经脉中累积了不少寒毒,寒毒先前一直未曾发作,以至于你掉以轻心,没有好生保重身体,这次毒发才会如此来势汹汹……若非缨儿及时替你扎针,你怕是凶多吉少啊!” 她说得忧心忡忡,仿佛确有其事。 陆泓琛万万没想到,生母竟会在这种事上欺瞒自己。 “那得道高人,不是早已算出,这二十岁的生辰会是你的劫数吗?如今生辰已过,你的命是缨儿从阎王爷手里抢来的,你可要倍加珍惜,莫要再什么事了……听哀家的话,这段日子待在府里不要出去,待缨儿取了药引回来,你再出门也不迟。”太后劝道。 陆泓琛四肢疲软无力,头也痛疼欲裂,与发病的症状的确略有相似。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涌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仿佛……忘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太后劝了足有一个时辰,嘴皮几乎磨破,才终于劝得他勉强打消了去辽城找秦雨缨的念头。 见天色渐晚,她起驾回宫,七王府的一众下人跪地良久,起身之后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也不敢多言。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谁都懂。 那冬儿,就是前车之鉴…… 回宫途中,太后坐在马车里,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阵痛的眉心。 她也知这样不甚妥当,可为了琛儿的安危,又不得不如此。 秦雨缨不过是个儿媳罢了,琛儿才是她的亲生儿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怪只怪那秦雨缨自己命薄如纸,没有福气与琛儿白头偕老。 改日她定要亲自挑选一名乖巧懂事的大家闺秀,给琛儿好好冲冲喜…… 与此同时,陆泓琛下了床,在房中坐了片刻。 也不知是北风太急,还是夜色来得太快……他心中的那丝古怪,如酒一般愈酿愈浓。 推开房门来到前院,几名小厮正在院中扫地,见了他连忙行礼,那目光略显闪躲。 “杜青呢?”陆泓琛举目四顾,不见这个副将的人影,不由发问。 “回……回王爷的话,杜副将不是听您的吩咐,随王妃娘娘一同去辽城了吗?”一个下人结结巴巴地答。 原来如此…… 陆泓琛一点也记不起来,可这的确像是他会吩咐的事。 他伸手打了个响指,声音落下,却无暗卫如往常一般上前领命。 “府中的暗卫呢?”他又问。 “这个……这个奴才也不知。”那下人摇起了头。 实则,一众暗卫仍在骊山找寻王妃娘娘的下落,短短数日怕是不会回府,即便回府,也定会被太后娘娘派来的锦衣卫拦下…… 难道,暗卫也全都去了辽城? 陆泓琛心生疑惑,看了一眼微暗的天色,朝那几个小厮道:“夜里最是天寒地冻,这落叶明日再扫也不迟,你们先下去吧。” 他素来体恤下人,几个小厮应声退下了,其中一人临走前眼珠转了转,拿起扫帚装作漫不经意地继续扫了几下,用落叶掩盖住了冬儿遭杖责时留下的那滩血迹…… 寒风吹过,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 没有秦雨缨在,这王府似乎空旷了许多。 连带着,陆泓琛心也空荡起来。 来到府门前,看了一眼那灯火繁华的永安街,他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那日与她逛夜市的场景…… 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近在眼前。 陆泓琛凝神片刻,视线落入那灯火之下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始终不解自己心头的异样究竟是因何而起…… 正要转身去书房,忽而瞥见不远处一道纤瘦的人影,视线不由自主一顿。 那是个一身浅紫衣裙的女子,侧脸与秦雨缨何其相似! 女子在街头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张嘴吃得小心翼翼,一举一动秀气无比。 吃了两口,似有所察觉,回眸望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章 张罗续弦一事 惊鸿一瞥,那双明眸含情脉脉,如一池漾起涟漪的秋水。 陆泓琛的心微微一颤,说不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好比……心中空缺已久的某处,忽被什么东西所充盈、所填补。 可那女子,分明不是他的雨缨…… 他的雨缨不爱吃冰糖葫芦,即便爱吃,也不会张着樱桃小嘴,吃得如此斯文小心。 “王爷。”有小厮端着药过来了,顺着陆泓琛的视线瞧去,不由吃了一惊。 那是……王妃娘娘? 不,不对,那人比王妃娘娘还要削瘦几分,瞧着好似个纸片人。 眸光也不似王妃娘娘那般明媚动人,而是带着几分惹人怜的柔弱。 经小厮一唤,陆泓琛略微回过神,侧目道:“何事?” “王爷,您该喝药了。”小厮呈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顿了顿,大着胆子补充了一句,“这是王妃娘娘亲手写的方子煎出的药,您喝了之后定会痊愈得更快些。” 陆泓琛接过药碗,不假思索一饮而尽。 擦去唇角的一抹药渍,转目一看,人群中那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查查方才那是何人。”他鬼使神差地吩咐。 小厮会意,忙叫了门房的人跟上那女子,如此也好打听清楚她的身份。 门房的人不多时就回来了:“启禀王爷,那是对街的私塾先生孔平之女,唤作孔钰珂。” 孔钰珂…… 陆泓琛颔首:“你下去吧。” “是。”小厮躬身退下,没忘了悄悄将此事禀告管家。 管家并非先前告老还乡的那位,而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这人是太后的宗亲,姓喻,名世墨,为人很是精明。 得知此事,他略一思忖,说道:“去打听打听,那孔家小姐多大年龄,品貌如何,是否已经出嫁。” “您难道不知道么?”小厮闻言面露诧异。 “知道什么?”管家也是有些狐疑。 “那孔家小姐成过一次亲,嫁的是徐家公子徐子诚,据说连天地都拜完了,却因瞧见了一个被徐公子打得不像人样的平妻,吓得硬生生退了这门亲事……”小厮解释。 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经他这么一说,喻世墨立刻记起来了:“那徐子诚的平妻,不就是七王妃的庶妹吗?似乎叫什么秦……秦柔?” “是秦可柔。”小厮纠正。 喻世墨点头:“没错,是叫这个名。据说此人与七王妃素来不和,其母还因谋害七王妃进过大牢……” 小厮也点头:“进是进过,不过早就被放出来了,还已被秦家老爷一纸休书给休了呢。” 说起来,京城还真是小,王爷方才瞧见的,竟是这么个与王妃的娘家颇有渊源的人…… 更巧的是,这人第二日竟主动找到了七王府里。 “喻管家,您瞧瞧,这是我家小姐新绣的绣样,听闻王妃娘娘的绸缎铺子正缺一位绣娘,我家小姐有意毛遂自荐,就是不知入不入得了管家您的法眼。”孔钰珂身边那丫鬟,三言两语替她道明了来意。 喻世墨仔细打量这一主一仆,丫鬟长了一张圆脸,相貌平平,相比之下,孔钰珂的长相可以说是百里挑一,衣着齐整、妆容清丽,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可从那略微磨破的袖边,以及色泽不甚鲜艳的长裙来看,不难看出她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清贫虽清贫,但腹有诗书气自华,瞧着很是温婉可人。 喻世墨吩咐下人上了茶,不急不缓地问:“恕在下冒昧,孔小姐的父亲不是私塾先生吗,私塾的学杂费应该足够养家糊口,为何要做这等粗活?” 孔钰珂微微一笑,笑得有些辛酸:“家父身体抱恙,私塾半个月前就停了课,如今家中已是入不敷出,小女子才疏学浅,旁的皆不会做,就只会绣绣花样,所以……” “小姐又妄自菲薄了,”那丫鬟伶牙俐齿打断她的话,“您自小饱读诗书,腹中的墨水与那些秀才、举人相比,也根本不落下风。” 饱读诗书? 喻世墨心下有了判断:“绣娘的月例未免太过寒酸,孔小姐若不介意,可留在这七王府中伺候王爷笔墨,至于身份……并不算是下人那一类,月例也很是丰厚,可供令堂安心养病,不必再操劳私塾之事。” 孔钰珂闻言大喜过望,压根顾不上细想:“如此甚好,那就多谢管家了……” “孔小姐太客气了,今后同在七王府做事,还望孔小姐多多关照在下。”喻世墨道。 关照? 孔钰珂有些不解:“管家言重了,是您多多关照小女子才是……” 告辞离开七王府后,丫鬟忍不住凑在她耳边道:“小姐,我怎么觉得那管家居心不良,像是在贪图您的美色呀?” 丫鬟问得戏谑,这话传入孔钰珂耳中,未免显得太过轻薄。 “休要胡说……”她轻声呵斥,粉面微红,“七王府的管家,定是见多识广之人,怎会对我这等庸脂俗粉动心?” 而事实证明,喻世墨的确对她动了心思。 他越看这女子,就越觉得她会是太后娘娘中意的那一种。 长相既不过分艳丽,也不薄凉寡淡,性子温婉乖巧,且还懂得低眉顺眼地自谦自贬……言行举止虽不够落落大方,不适合当正妃,但当个侧妃还是绰绰有余的。 喻世墨倒不是喜欢乱点鸳鸯谱,而是太后娘娘早有吩咐,要他摸清七王爷的喜好,为其物色一位王妃。 毕竟在太后眼里,秦雨缨一介弱质女流,在骊山迷了路,定是早已葬身于野兽之腹,哪还会有什么活路? 太后心知此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尽早找个温柔体贴的女子陪在陆泓琛身旁,他至少能快些解开心结,不会再执迷不悟地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痴傻的话…… 在喻世墨眼里,孔钰珂并非最为合适的人选。 可难得的是,七王爷对此女动了心思,昨夜居然迫不及待派人打听起了她的名字与身世。 情这种东西,讲求的无非是缘分。 再怎么相貌出众、家世过人,也抵不过王爷他中意啊…… 喻世墨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向太后邀功的机会,待孔钰珂一走,就亲自动身去了宫里。 “你说那人与秦雨缨极像?”只听他说了两句,太后就已面有怒容,“好不容易走了一个七王妃,又找来一个与她如出一辙的,你这是要把哀家活活气死?” 喻世墨一阵结舌,回过神来,解释道:“太后娘娘误会了,这二人并非性子相似,只是眉眼长得像而已。” 原来只是相貌相仿…… 太后紧蹙的眉头舒展了几分,问道:“那女子身家可清白?” 喻世墨点头:“清清白白,是个私塾先生之女,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城可谓风评极佳,只不过……不久前曾嫁过一次人。” “什么?”太后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嫁过人的女子,也敢在哀家面前提及?” 琛儿品貌如此出众,想要什么样的妻妾都有,何必自贬身份娶一个弃妇? 她那远亲眼巴巴将喻世墨送至京城,送到她跟前,她还道此人聪慧过人,哪晓得居然是个如此没见识的草包! “太后娘娘息怒……那女子虽嫁过人,却并未与人洞过房,且刚拜完堂就主动退了亲,嫁妆、聘礼分文未取。”喻世墨接而解释。 太后听得有些狐疑:“这又是为何?” “只因她嫁的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那人与她成亲的当日,居然将府里另一位平妻打得浑身是伤……”喻世墨将自己听说的一一道来。 太后心中有了计较:“这么说,琛儿若娶了她,倒是做了一桩行善积德的好事?” “正是……”喻世墨点头不迭,丝毫没听出太后语气中的不悦。 这种被退了婚的女子,想要再嫁简直难如登天。 王爷娶了她,可不就是行善积德? “可惜哀家是太后,不是观世音菩萨,这等积德行善的事,轮不到哀家的儿子来做。”太后沉下了脸。 “这……”喻世墨闻言一愣。 “你若当真是个蠢材,哀家劝你还是尽早将那管家之位让贤的好。”太后又道。 喻世墨明白过来,急忙跪地请罪:“小人思虑不周,险些辱没了七王爷的身份,请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冷冷打量他:“这次哀家暂且绕过你,若有下次……” “谢太后娘娘恕罪,小人只是一时糊涂,绝无下次!”喻世墨急忙说道。 他虽是太后的宗亲,但只是个小小的外亲罢了,且这亲戚关系还扯得极远,因家中长辈极力举荐,他才得以来到京城,本想施展手脚,闯出一番作为,哪晓得居然被安排在七王府中当起了管家…… 管家这名头好是好听,可毕竟是半个下人,说出去未免有些上不了台面。 若能为太后娘娘分忧解难,那可就不一样了,只消太后娘娘一句话,加官进爵还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喻世墨出了宫,奉太后之命继续偷偷张罗给陆泓琛续弦一事,殊不知秦雨缨并未身故,而是来到了地府之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爷待小姐很不一般 看着那缕漂浮在往生石上,如烟如雾的魂魄,阎罗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似乎一瞬间苍老了不少。 他赐的那段仙骨,本可保秦雨缨魂魄不散。 可在这一次次的轮回中,仙气早已虚无缥缈,近乎于无。 若非他及时将她放回了往生石上,或许,她就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再也无处找寻…… 此刻,那魂魄已近乎透明,在阴森的地府中犹如一道微光。 这会是她的最后一次轮回吗? 这女人令他沦为了天界最大的笑柄,如今她终于受尽重重劫难,即将魂飞魄散,为何他心中依旧没有半点释然? 数千年来,自己究竟是想看她在轮回里受尽煎熬,还是希望她有朝一日能醒悟,不要继续在那陆泓琛身上执迷? 然而无数次的轮回中,这样的事,一次也未出现过。 呵,真是好一个情比金坚! 此时此刻,秦雨缨的神色旧如先前那般恬静。 或许只有在昏迷不醒时,她才不会对他满脸敌意…… 那张素净的脸,每一世都有所改变,唯一不变的,是眉宇间烟云般的淡漠。 他曾站在天际,见过朝阳初升时万丈的光芒,光芒落入掌心时,流动如一汪澄澈的水…… 他也见过夕阳西下时紫色的云霞,绚烂得从无用言语比拟,胜却仙子的容颜。 还有风起云涌时,随轰鸣的雷声纷纷洒落的雨点,闪电划过天空,雨点皆在同一个瞬间闪烁起微光,晶莹剔透,却又转瞬即逝…… 他见过这世间最美的景象,而那些都不及她的眉眼。 不及她捕蝶时,朝自己回眸一笑的明媚动人…… 可那明媚,就如抓不住的霞光。 与其说是她生生世世经受劫难,不如说,是他一次又一次历经求而不得的煎熬。 如今,她的魂魄就这么静静摆在眼前,一捏就碎,一吹就散,是否只有让她彻底消失,自己才终于能够释然? 这一念头刚从脑海中闪现,他指间就攀升出无数细小的黑烟。 烟气细如丝线,一点点缠绕上那漆黑的往生石……却在即将触及秦雨缨魂魄的一瞬,倏忽消失无踪。 “该死!”阎罗一阵恼火。 为何事到如今,他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暗处的一道人影,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这边,当看到阎罗打算让秦雨缨灰飞烟灭时,眼里的灼热几乎要满溢而出。 此刻见他收回了手,又不由暗暗咬紧了银牙。 只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玄女便能魂飞魄散! 阎君啊阎君,你到底是有多舍不得这个该死的女人? “谁?” 悱恻之际,阎罗的视线已冷冷扫了过来。 “是我……”唐咏诗不得不硬着头皮从暗处出来了,瞥了一眼秦雨缨漂浮在往生石上的魂魄,佯装不解,“阎君,玄女这是快死了吗?” 死? 对阎罗而言,这个字眼无任何意义可言,可当这字眼与玄女二字联系到一起时,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丝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难受。 仿佛沉寂已久的角落,涌进了一丝冷风,寒凉而空旷…… 那感觉,令他不由自主拧起了眉:“我早已告诉过你,从犯下天劫的那日起,她就不再是什么玄女了!” 语气着实有些生硬,也不知想要说服旁人,还是想要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一切皆是秦雨缨咎由自取,她活该沦落到如此地步! 唐咏诗应了声是,没在这种事上与他争执。 “你来,究竟有什么事?”看了一眼唐咏诗,他冷冷问。 “前几日我去了一趟人界,见有一物很是有趣,就顺手用在了那陆泓琛身上……”唐咏诗说着,故意顿了顿。 阎罗眸中闪现些许疑惑:“何物?” “阎君亲自看一眼便知道了……”唐咏诗卖了个关子。 说着,轻轻动了动洁白如瓷的手指。 不远处的幽冥镜里,忽然闪现出七王府的场景…… 此时夜幕已然落下,七王府的书房中,孔钰珂正一本本收拾那些摊开的书册。 收好书册,将偌大的梨木桌整理了一番,她又转身洗起了笔、磨起了墨……可谓尽职尽责,一刻也未偷懒。 陆泓琛推门而入时,看到那削瘦的身影,还道是自己眼花了。 “是你?” 待孔钰珂转过身,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正是昨夜他在永安街头见到的女子,在昏黄的烛光下,眉眼愈发显得与雨缨极为相似。 “王爷。”孔钰珂垂目福了一福。 “是谁让你进来的?”陆泓琛问。 “回王爷的话,是喻管家吩咐我过来的。”孔钰珂人长得文弱,声音也是柔柔弱弱。 许是察觉陆泓琛语气有些不对,她犹豫了一下问:“王爷,我……我是不是不该来?” 看着那张与秦雨缨如出一辙的脸,陆泓琛有一瞬的微怔,没有说出那个不字。 他深邃的眸光,着实有些令孔钰珂不敢直视。 她束手站在原处,一时间不知是该继续待在这里,还是该出去才好…… “这墨,是你为本王磨的?”陆泓琛看了一眼梨木桌上的砚台。 “是……”孔钰珂点了点头。 “今后没有本王的吩咐,不得再进书房。”陆泓琛冷然道。 孔钰珂有些尴尬,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何事。 她来府里,就是来为陆泓琛磨墨、整理书册的,若连书房也不能进,那岂不是……白拿了丰厚的月钱? 可她不敢反驳,只得行了个礼,躬身退了出去。 她哪里知道,那砚台是秦雨缨亲自为陆泓琛挑选的…… 以往每一夜,都是秦雨缨在书房,与他嬉笑斗嘴、替他铺纸磨墨,时不时还伸着懒腰钻入他怀中,酣睡的模样俨然一只小狸猫,偶尔还会发出猫一般的呼噜声…… 旁人皆只知她不识礼数、任性胆大,却不知只有在他面前时,她脸上才会浮现出难得的赧然之色。 那赧然,在烛光之下愈显动人…… 明明才分别了短短数日,自己为何对她这般思念? 陆泓琛不解,却也未曾细想。 有杜青率领一众暗卫随行,这一路上,雨缨应当不至于遇到什么麻烦。 也不知她是否已平安抵达,吃得可好,睡得可香……此去辽城路途遥远,那本就只有巴掌大小的脸,会不会又削瘦了几分? 这夜北风很急,陆泓琛辗转反侧,心中不甚安稳。 睡梦中,眼前隐约浮现一张脸,乍一看是秦雨缨,仔细一瞧,却是那孔钰珂。 醒来时,心中依旧有些疑惑,不解为何仅有两面之缘的女子,会跑进自己的梦里…… 与此同时,孔钰珂也很是犹豫。 想来想去,她总觉有哪里不妥,于是犹犹豫豫地找到了喻世墨那儿:“喻管家,七王爷他……似乎十分厌恶我,昨夜一见到我,就将我赶出了书房,不知王妃娘娘那绸缎铺子找没找到合适的绣娘,不如……不如我还是……” 喻世墨听得一笑:“听闻你父亲重病,王爷特地叫了大夫过去诊治,还派人送了百年人参过去,他怎会厌恶你?” 孔钰珂很是诧异:“这……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喻世墨点头,“我骗你做什么?” 孔钰珂闻言大喜过望,那百年人参,在七王爷看来或许只是寻常之物,对她来说却是救命的东西。 眼看爹的病越来越严重,而以她的月钱,根本买不起贵重的药材替他调养身子。 而今不仅有了人参,还有了正儿八经的大夫为爹开药诊治…… 孔钰珂心里那悬着的石头,一下子就落了地,激动不已道:“王爷真是菩萨心肠……” 喻世墨笑了笑:“这几日,你好好待在府里便是,王爷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自然会派人去叫你。” 太后娘娘显然不喜欢这个孔钰珂,他本还打算叫孔钰珂走人,哪晓得今日一大早,王爷忽然关心起了孔钰珂那卧病在床的爹…… 看不出来,这外表柔弱的孔钰珂还挺有本事,才短短一日,就已迷住了王爷的心。 “小姐,老爷的病有得治了,家里忽然来了几个大夫,说老爷只不过是偶感风寒,加之过度劳累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 昨日那丫鬟,很快又跑来了七王府,将家中发生的事一一说给了孔钰珂听。 丫鬟唤作静姝,名字恬静,人却一点也不恬静,是个性子极活泼的,一张小嘴说起话来就不知停歇。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可谓情同姐妹,听说孔钰珂在七王府得了优待,静姝自然也很替她高兴,忍不住打趣:“小姐,七王爷该不会是看上了你,想让你当他的王妃吧?” “王妃娘娘如今下落不明,这种话可不要乱说。”孔钰珂责备。 “可奴婢也没说错呀,”静姝并不住口,反而据理力争,“若非如此,王爷他怎会单单对小姐您一人这么好?据奴婢所知,七王府足有百来口人,其中一大半,王爷连名字都不记得呢,就算记得,也断然不会派人去打听他们的家事,由此可见,王爷待小姐您很不一般……”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将计就计 听她这么一说,孔钰珂也有些疑惑。 难道真如静姝所言,七王爷对自己动了心思? “小姐,你脸红了……”静姝笑嘻嘻道。 “不……不许胡说。”孔钰珂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七王爷如此高大俊逸,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她哪能不芳心暗许? 曾有人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的生辰,可如今那生辰已过,他不是仍好端端的吗? 若能嫁入七王府,成为王妃娘娘,每日与他举案齐眉,那可真是……想想都觉得心中甚喜! 她娇态毕露的模样,被不远处的陆泓琛尽收眼底。 昨日,他还能在这女子身上看见雨缨的影子,今日才发觉,二人除却外表,就再无任何相似之处…… 虽如此,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多停留了几分。 从幽冥镜中看到这一幕的阎罗,勾唇微微一笑:“有趣……想不到人间的蛊,居然有此等奇效。” 他只瞧见陆泓琛久未移开视线,却没瞧出陆泓琛眼底那抹晦暗不明的情绪。 甚至,一旁的唐咏诗对此也毫无察觉…… “只可惜那蛊虫只有七日的时效,不然……”唐咏诗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言下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不然,拆散秦雨缨与陆泓琛二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此蛊名为鸳鸯,是一黑一白、一雌一雄两只小虫。 此虫寿命极短,生老病死皆在短短七日之内,成虫之后既不忙于吃,也不忙于喝,只急急忙忙飞到一起婚配,直到完成了繁衍后代的大事,才力竭而亡。 说来倒要感谢那个叫蒙栖元的蛊师,能做出如此有趣之物。 旁人中了这蛊,怕是早已急不可耐地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也只有这陆泓琛,还忍耐得住一二…… “七日……”阎罗略一斟酌,“七日也不是不够。” 陆泓琛会否恋上别的女子,他并不关心。 他要的,是让秦雨缨彻底对这人死心。 阎罗太了解秦雨缨的性情,一旦陆泓琛与别的女子扯上瓜葛,她定不会再对此人抱任何奢望…… 如此也好,陆泓琛前几日刚逃过死劫,轮回一改,竟又多出了一年寿命。 这短短一年,正好让他尝一尝为情所困、心如刀绞的滋味…… 与此同时,七王府中,有丫鬟找到了孔钰珂:“孔小姐,王爷让您去一趟书房。” “书房?”孔钰珂不解。 七王爷昨日不是还告诫她,今后不许再踏入书房一步么? 满腹狐疑地来到书房,陆泓琛正执笔作画。 那是一幅皇帝狩猎图,图中寒风列列、旗帜飘舞,一众将士整装列队,可谓气势恢宏。 孔钰珂看得一惊。 她刚来这七王府,就被那喻管家叮嘱过,说千万莫在王爷面前提狩猎一事,更不能让王爷知道,王妃娘娘已经失踪…… 难道……王爷已记得先前的事了? “笔。”陆泓琛朝她伸出手,淡色薄唇吐出简短一字。 孔钰珂连忙接过他手上那支已染了墨的毛笔,从笔架上取下另一支未曾动过的,递了过去。 “王爷,您这是……想外出狩猎了?”她试探着问。 陆泓琛微微摇头:“一时兴起,随手一画罢了。” 他脑海中时不时会浮现一些古怪的画面,其中便有这众人一同狩猎的场景,极有大致也有细节,仿佛真真切切发生过。 可据府中下人所说,皇兄率众人去骊山狩猎那日,他旧疾复发,留在了府中养病,并未同去…… 古怪的是,他对此居然毫无印象。 见陆泓琛的神色瞧不出任何异样,孔钰珂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若王爷记起来了,那该如何是好啊? 据说他对那七王妃甚是疼爱,一旦发觉七王妃下落不明,定会心急如焚、悲痛欲绝…… 这虽然是人之常情,但却是孔钰珂所不愿看到的。 那骊山何等凶险,不止山高路陡,且还野兽成群,七王妃定是早已被豺狼虎豹啃了个干净,所以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何必非要让王爷早早知道这些? 待王爷将那女人淡忘了,再将事情说破也不迟啊…… 陆泓琛作画时,神色极为认真。 深邃的眸光,因专心致志而愈发令人着迷,孔钰珂看着看着,就忘了挪开视线,怔怔拿着那支他方才用过的墨笔,连墨汁滴落到绣鞋上,都丝毫未察觉…… 回过神来,这幅狩猎出行图已然落笔。 孔钰珂一一看清画中众人,不由一怔——那个一身骑服,坐于马上的女子,为何与自己如此相像? 王爷这是……将她也给画上去了? 孔钰珂不由羞赧起来,自己哪懂什么骑射狩猎呀。 王爷真是爱开玩笑,看似冷冰冰不近人情,却用这种法子悄悄捉弄她…… “你可会作画?”陆泓琛问。 孔钰珂点了点头,垂目自谦:“小女子挥毫泼墨的水准,自然不及王爷分毫。” “你来画一幅。”陆泓琛径直将笔递交给了她。 握着那支带有余温的羊毫笔,孔钰珂双颊不禁飞起两朵红云:“小女子献丑了……” 说着,铺纸蘸墨,一笔笔画了起来。 她笔下是一株兰花,叶子参差错落、俯仰伸展,花朵盛开如彩蝶翩翩起舞,素雅而生动,焦、浓、重、淡、清皆相宜。 画着画着,目光不由自主在陆泓琛的那幅画上停留了片刻。 那狩猎图恢弘而磅礴,相比之下,她的水墨兰未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勾勒完兰花的最后一丝花蕊,她放下笔道:“民女不才,还望王爷莫笑话。” “不错。”陆泓琛简短地吐出二字。 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评价,但孔钰珂还是听得好一阵欣喜。 “本王记得,那西厢院中的梅兰竹菊皆十分葱郁茂盛,你可愿陪本王一同去赏赏花草?”陆泓琛问。 冬日里,哪有什么花草可赏? 孔钰珂娇羞地点头,心道王爷想同自己出去走走,何不明说,哪用得着找这种一戳就破的借口? 二人一同来到西厢,寒冬腊月,树木花草难掩颓败之势,许多秋日里怒放的花丛,已全然枯萎。 不远处是偏院,孔钰珂一眼就瞧见了那偏院里头那秋千。 “府中为何会有秋千?”她不禁好奇。 “那是下人搭的,花落时分,常有丫鬟在树下荡来荡去。”陆泓琛道。 秦雨缨也荡过这秋千,他记得那夜的寒风,也记得她纤瘦的身躯、柔软的唇瓣、迷离的眸子……那一吻如此销魂蚀骨,直至今日仍令他食髓知味。 “嘎吱”一声微响,那孔钰珂坐上秋千,荡了起来。 她的裙摆被风扬起,整个人多了几分生动,不再是那低眉顺眼、怯怯懦懦的模样。 陆泓琛情不自禁走近了一步,却又立即顿住了脚步。 “王爷,您……您能否推我一把?”孔钰珂回过头,问得满脸期待。 陆泓琛伸手一推,秋千荡得愈发高了。 不远处,一人目光戏谑地看着这边。 这人是竹箐。 竹箐一直被软禁在七王府中,先前有暗卫时刻看守她,暗卫离开王府,去了骊山之后,府里府外又多了不少锦衣卫,眼下已没人时时刻刻盯着她,可她武功全无,哪还有本事逃出去?此时见陆泓琛与这孔钰珂如此“郎情妾意”,竹箐不免鄙夷,心道男人果然都见异思迁的货色,想不到就连那陆泓琛也如此喜新厌旧,秦雨缨如今生死未卜,他却迫不及待同别的女人勾搭在了一起…… 以前的那些恩爱,怕是全喂了狗吧? 竹箐嗤笑了一声,无心搭理这七王爷的风流韵事。 她先前所做的一切,皆为了除掉秦雨缨,而今秦雨缨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死了。 今后再不会有人扎针废她的武功,更不会有人严刑拷打她,令她痛不欲生……对她来说,这是件莫大的好事。 眼下最为要紧的,是想法子离开这七王府。 陆泓琛沉迷美色,倒是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 秋千在树下荡得越来越高,孔钰珂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她觉得,上天真是待自己不薄,先前断送了她与那徐子诚的亲事,而今却让她遇到了七王爷这等才貌过人的男子…… 可惜以她卑微的身份,怕是当不了正妃,只能当一个小小侧妃。 这么一想,她眼里多了一分黯然,到底还是羡慕那秦雨缨的。 当初王爷被众人视作短命鬼时,秦雨缨嫁作正妃娘娘,白捡了那么大一个便宜……换作现在,王爷哪还会娶那种不知三从四德为何物的女子? 秋千荡着荡着,就缓缓停了下来。 孔钰珂的神色变来变去,陆泓琛轮廓分明的脸却始终瞧不出喜怒,仿佛一池被冻结成冰的水,泛不起任何波澜。 雨缨刚离开七王府,就来了个与她长得如此相似的女子…… 这一切,绝非巧合。 一番斟酌之下,他打算将计就计,让那幕后主谋掉以轻心,如此方能更快洞悉其目的所在。 只是,没有暗卫在旁待命,他颇感行事不便……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煤球 虽对秦雨缨去辽城一事并未起疑,但陆泓琛心中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若只是去找药引而已,她断然不必带走所有暗卫。 自己一定还忽略了什么…… 说不定,雨缨此番去找的不是药引,而是那号称能活死人而肉白骨的下册医书,唯有如此,事情才能解释得通…… 从那偏院出来时,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平日遇上这等天气,孔钰珂定会心生烦闷,可有陆泓琛在身旁就不一样了,她恍然觉得连园中的枯枝败叶,都别有一番美感…… 走着走着,有小厮过来了:“王爷,您该用膳了。” 陆泓琛点了点头,脸上始终无甚表情。 “那……小女子先行告退。”孔钰珂柔柔行了个礼。 她转身走远,陆泓琛则回了房。 他每日独自用膳,颇觉食之无味,丫鬟端来多少,也依旧端走多少,接连几日,一直如此。 得知消息,静姝灵机一动,朝孔钰珂道:“小姐,不如您亲手给王爷做些饭菜、点心吧,听闻那七王妃厨艺甚好,说不定王爷是因此才看上她的,小姐您一双妙手,断然不会输给了七王妃。” 就算小姐厨艺不佳,这不是还有她吗? 合二人之力,定能将那七王妃给比下去…… “你近来为何总在我面前提起那女人?”孔钰珂忍不住责怪。 其实不管丫鬟提不提,她都很清楚,七王爷是个有正妻的人。 此事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若那七王妃突然出现,王爷对她的态度,会不会有所转变? 这一点,谁也说不准…… 不过,静姝的提议却是没错的。 想抓牢王爷的心并非易事,也是时候好好筹划一番了…… 这日,冷锅冷灶的小厨房,忽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孔钰珂打听清楚了陆泓琛的喜好,忙活了一晚上,终于在次日晌午之前做好了满满一大桌菜。 菜色极为丰盛,其中那道佛跳墙,用了鲍鱼、海参、鱼唇、牛胶等十多味食材,加入高汤,文火煨制了整整一夜,味道已是醇厚至极。 孔钰珂先前并未做过佛跳墙,她家境贫寒,有些食材连见都未曾见过,幸而静姝曾在京城最为有名的龙吟楼帮过厨,偷师学艺学会了这道菜。 名义上是出自她之手,实则,在小厨房中忙上忙下的却是静姝。 余下的还有酱爆牛肉、清炖乳鸽、红烧肘子……以及白灼芥兰一类的蔬菜。 “这些都是你做的?”陆泓琛有些诧异。 看着那些仍在不停将各色菜肴端上桌的丫鬟,他险些要以为自己并非坐于家中,而是在外出赴宴。 孔钰珂点头,红着脸说道:“也不知合不合王爷的胃口?小女子不擅厨艺,王爷莫要嫌弃。” 一旁的静姝,则很有眼力劲儿地插起了嘴:“小姐,您为了做这些可口的饭菜,将手都给烫伤了,王爷怎会嫌弃……” “休要胡说,我……我哪里烫到了手?”孔钰珂结结巴巴道。 说着,将一双洁白如瓷的柔荑往后缩了缩。 “让本王看看。”陆泓琛道。 孔钰珂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手背上果然有几点被热油烫伤的红痕。 “来人,拿金创药来。”陆泓琛转目吩咐。 下人很快取来了一瓶金创药,那显然是御赐之物,连药瓶都是镶了金的。 陆泓琛拔了瓶塞,孔钰珂愈发羞涩,还以为陆泓琛会亲手替自己上药。 却不料,陆泓琛将瓶子递到了一旁的静姝手中:“给你家小姐涂药。” 静姝眼珠一转,道:“奴婢笨手笨脚,不如还是……” “还是什么?”陆泓琛问。 他略显冷然的语气,将静姝吓了一跳。 静姝连忙住了嘴,她险些都要忘了,这里是七王府,不是孔家,若惹得七王爷不悦,恐怕就连小姐都袒护不了她…… 相传,七王爷是个喜怒无常之人,今日她算是见识到了。 哪怕面色再平静,那眸光也深邃无比,透露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看向她时如此,看向小姐时更是如此。 仿佛,早已洞悉了她与小姐心中的所有盘算…… 静姝被看得有些心虚,接过药瓶的手微颤,仔仔细细替孔钰珂涂了药。 孔钰珂察觉陆泓琛脸色有些不对,柔声告了退。 出来时,她忍不住瞪了静姝一眼:“你方才那是干什么?真当王爷是个脑子糊涂的,会被你一个丫鬟的话左右?” 静姝也晓得自己刚刚太过莽撞,结结巴巴地解释:“奴婢只是……只是想让您多亲近亲近王爷……” “有些事操之过急,反倒会惹人反感。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孔钰珂心中甚是不悦。 “奴婢知错了。”静姝低眉顺眼道。 孔钰珂心知再怎么责备这个丫鬟也是徒劳,只望王爷能看在她辛苦一场的份上,不与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不多时,陆泓琛就用完了午膳。 丫鬟们将饭菜一一撤出,那佛跳墙竟已一扫而光,还有那清炖乳鸽与红烧肘子,皆被吃得所剩无几。 孔钰珂心中一喜,连带着对静姝的恼火也淡了几分。 很快有小厮往她房中搬了满满三箱绸缎,以及不少珠宝首饰:“孔小姐,这是王爷赏赐你的。” 紧接着,又有丫鬟送来了消息:“孔小姐,王爷说你做的饭菜很是可口,今后你若需要什么食材,吩咐奴婢准备便是了。” 下人们一个个都是人精,皆看出了王爷对这孔家小姐很不一般。 故而,态度那叫一个巴结。 短短一日之内,就接连来了好些丫鬟、小厮,又是擦擦洗洗地帮她打扫厢房,又是往她房中送银鳞炭…… “小姐,王爷对您这般偏待,您当上王妃定是迟早的事。”静姝也喜不自胜。 她是小姐唯一的丫鬟,小姐若能当上王妃,自然少不了她的好处。 到时,这七王府的所有下人都得高看她一眼,出门在外,也绝不会有人敢给她冷脸…… 光想想,静姝都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这次多亏有你出主意。”孔钰珂拉住她的手。 若不是静姝,自己怎会想到用这种法子讨王爷的欢心?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东厢,有小厮叩开了陆泓琛的房门。 小厮手里捧着一个木盒,恭恭敬敬道:“王爷,染膏来了。” 陆泓琛的头发早已褪去色泽,变作了三千银丝,故而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染上一染。 他自己倒不怎没介怀,太后却对此事极为上心,生怕他被众人视作不详之人,早早地叫一众御医调制出了这染膏。 染膏所用的皆是珍稀药材,据说非但对身体并无害处,且还有理气固元之效。 小厮放下染膏,转身退下了。 陆泓琛看了一眼床下:“出来。” 一个洁白的团子,从床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不知是不是身子太圆的缘故,显得腿有些短,故而这大摇大摆的姿势并不显得有多嚣张,反而很是滑稽有趣。 雪狐走着走着,打了个饱嗝儿。 它方才吃得太多,整个人……不对,整个狐都撑得有些晕了。 那佛跳墙,真是美味无比啊,还有那乳鸽汤,清甜香醇,滑而不腻……它喝了整整一大碗,差点没将自己的舌头也一并吞下去。 就是不知陆泓琛为何如此食欲不佳,居然压根没动筷子。 想来,或许是在为秦雨缨的事忧心吧。 虽然众人都瞒着陆泓琛,但陆泓琛想必早已察觉了一丝异样…… 雪狐不是不担心秦雨缨,前几日它也急得不行,直到昨夜,它忽然感知到了秦雨缨的气息,她的魂魄已变得近乎透明,难怪它先前无从找寻。 那具残破的躯壳,原本呼吸极弱,却有一股不明之力,正缓缓促使她苏醒…… 不用说,雪狐也知道,那定是阎罗所为。 看来,阎王那厮还是不忍让玄女这般离去…… 只要不魂飞魄散就好,阎罗不是还有下册医书要找吗?定会再让秦雨缨回到人间……思及此,雪狐也算稍稍放下了心。 正想着,忽见陆泓琛朝它招了招手,示意它近前来。 雪狐脚步一顿,有种不妙的感觉。 这冰山王爷看自己的眼神,怎么如此可疑? 事实证明它的直觉没有出错,陆泓琛挑开那染膏的盒盖,道:“你这一身毛发太过显眼,进去染一染。” 如今府里已无暗卫,那些太后派来的锦衣卫中,不一定没有旁人安插的眼线,故而,他有些担心雪狐的安危。 什么? 雪狐听得眼珠子一瞪。 染一染?那自己岂不是要变成黑不溜秋的煤球? 它的毛可是很精贵的,凭什么要染得黑漆漆的? 刚吱了两声表示拒绝,就被陆泓琛伸手拎起。 它短短的小胖腿在半空中直蹬,可除此之外再无反抗之力。 喂喂,干什么干什么?要出狐命了…… 片刻过后,铜镜里出现了一团黑煤球,只剩眼睛是绿的,鼻子是粉的,除此之外皆跟刚从墨汁里捞出来似的…… 还有它那最引以为傲的尾巴,俨然已成了一把大黑扫帚,看得它连咬死陆泓琛的心都有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不信我? “吱吱!” 它气急败坏地瞪向陆泓琛。 后者的面色始终平静如常,那张瞧不出喜怒的脸,令雪狐愈发气得牙痒。 此时,外头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接而有丫鬟道:“王爷,秦少爷求见。” 雪狐嗖地蹿到了床下——它才不要被人看到自己黑不溜秋的样子! 秦瀚森? 陆泓琛已有好一段时日没见过雨缨的这个仲弟了,闻言点头吩咐:“让他进来。” 秦瀚森很快被小厮领了过来,一进门,脸色就格外的古怪。 “那孔钰珂是何人?”他径直问。 陆泓琛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怒意,却并无解释之意:“她是孔秀才的女儿。” “我当然知道她是孔秀才的女儿,你真当我是个傻子,看不出你安的究竟是什么心?”秦瀚森已是怒极。 长姐失踪已有数日,这人却安然自若地待在府中,俨然一个没事人,如今更是明目张胆地对别的女人动了心思…… 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 为了尽快找出治愈瘟疫的法子,他近日一直住在医馆中废寝忘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 而后,忽然就听说了长姐失踪之事。 再而后,七王府传出了陆泓琛打算娶侧妃的消息…… 甚至就在踏进这扇门之前,他还以为那些不过是谣传而已——姐夫与长姐向来伉俪情深,又怎会在长姐尚且生死不知的情形下,突然冒出纳妾的念头? 而今看来,传言居然是真! 但凡陆泓琛有一丝人性,都不会在发妻失踪后,如此平静地坐于房中,面上瞧不出半点焦灼…… 甚至在面对自己的质问时,也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压根不知脸皮为何物。 简直……简直混账至极! “大胆!”两个小厮见状不对,连忙冲过来,要将秦瀚森这个闹事的架出去。 秦瀚森正在气头上,一脚踹翻一个小厮,朝陆泓琛怒目而视:“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呸!” 亏得长姐对他一心一意、付诸全部,他就是这么回报长姐的? 他越想越气,肺都快要气炸,上前就要揍陆泓琛。 别以为是个王爷,自己就不敢替长姐收拾他! “你干什么?”一道纤瘦的身影冲了过来,拦在了他与陆泓琛之间。 那人正是孔钰珂。 “秦少爷,王爷宽厚,不与你计较,我劝你休要得寸进尺!”孔钰珂朝秦瀚森冷冷呵斥。 她已在外头偷偷听了好一会儿,心道这秦瀚森好生无礼,言语粗俗不说,居然还动手动人,简直是不把王爷放在眼里。 得寸进尺? 秦瀚森仿佛听见了这世间最大的笑话,究竟是他得寸进尺,还是陆泓琛狼心狗肺、卑鄙无耻! 没等他再次开口,陆泓琛已转目吩咐:“来人,送客”。 竟是一个字也不打算继续同他说下去。 “你……”秦瀚森气结,忍不住抄起桌上的茶盏,劈头盖脸地砸在了陆泓琛身上。 陆泓琛并未闪躲,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洗去了些许银发上的乌黑…… 三五个小厮一拥而上,将秦瀚森牢牢擒住,押了出去。 “陆泓琛,你这混账,你纳你的妾,我长姐不屑当你的王妃!”外头传来秦瀚森的怒骂声。 孔钰珂连忙安慰起了陆泓琛:“那秦少爷或许也是担心自己的长姐,一时心急才会如此,王爷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本王并未同他一般见识。”陆泓琛打断她的话。 与此同时,一直凑在窗边听动静的喻世墨,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一时疏忽,竟忘了叫锦衣卫拦住这秦瀚森,险些让整件事穿了帮…… 好在秦瀚森并未提起那骊山之事,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里头的孔钰珂结结巴巴说了一句:“王爷,您的衣裳全湿了,不如……小女子伺候您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 喻世墨听得咂舌,这孔家小姐看似文文弱弱,没想到私底下竟如此大胆,难怪这么快就勾引住了王爷…… 孔钰珂并不是个大胆的人,她在私塾长大,对《女经》、《女则》早已倒背如流,心知若遵循礼教,自己断然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可她与王爷,分明只差了那最后一步。 若能赶在王爷晓得一切之前,跨过那最后一步,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 万一外头忽然传来那七王妃的死讯,王爷得知此事一时伤心,以至于冷落了自己,那可如何是好? 听了这话,窗外的喻世墨愈发好奇起来,想知道王爷究竟是会点头答应,还是会摇头拒绝。 他伸长了脖子,听见陆泓琛沉默了片刻,而后说道:“你去替本王准备衣物。” 王爷这是……答应了? 喻世墨再次咂舌,看来自己得好好巴结巴结这孔家小姐了,如此有手段,前途简直不可限量啊…… 虽是沐浴,但陆泓琛仍穿了一身中衣。 温泉池子旁,孔钰珂拿着银梳,仔仔细细地替他梳洗发丝中的茶末子。 她的手不住地轻颤,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很快,那满头青丝就在银梳下现了原色,变得洁白似雪。 朦胧水汽中,这场景似曾相识,陆泓琛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张素净的脸,他伸出手,触及的却是一片虚无…… “本王是不是像极了妖?”他低声朝那片虚无问道。 “王爷即便是妖,小女子也愿伺候王爷一生一世……”身后的孔钰珂红着脸答。 秦雨缨在幽冥镜中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阎罗说,她替陆泓琛挡了一劫,以至于陆泓琛捡回了一条命,如今那生死册上的死期已改,他还有整整一年阳寿。 她默默看着阎罗,并未像平日里那般出言讥讽。 阎罗也难得地没再要挟她离陆泓琛远一些,而是将她带到了这幽冥镜前。 镜中的画面活色生香,花瓣池中,美人相陪…… 秦雨缨差点都要以为那是青楼了。 直到……她看到了陆泓琛。 怔了良久,她转身问:“我昏迷了多久?” “五日。”阎罗道。 五日? 秦雨缨听得有些恍然。 原以为人间至少已过了数载,否则,陆泓琛何至于将自己抛之脑后,与别的女子一同鸳鸯戏水? 可镜中的他相貌丝毫未变,这足以证明阎罗所言非虚。 才短短五日而已…… 她略微回过神来,眼底多了一抹深深的戏谑:“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何?” 阎罗总觉她的反应有些奇怪,担心她不肯相信:“你若以为这只是幻术,未免太过天真,我即刻便可将你送回人间,让你去那七王府的温泉池子瞧个清楚……” “我信。”秦雨缨点了点头,打断他的话。 她竟这么轻易就信了? 阎罗闻言愈发疑惑:“那……” “把我的武功给我。”秦雨缨道。 武功? 阎罗立刻明白过来,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你要去杀那对狗男女?”他狐疑地问。 “怎么,阎罗不是希望地府的鬼越多越好?难道还打算管人间杀人放火的事?”秦雨缨冷冷反问。 在阎罗听来,这话无异于是承认。 他微微上翘的桃花目,不觉闪过一丝精光:“好,你要武功,我给你。” 别说只是上一世的武功,就是将她生生世世的本事全还给她,他也乐意。 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待她杀了那陆泓琛,再考虑是否将一切告诉她也不迟…… 他手指微动,秦雨缨经脉中似乎多了一股涓涓细流,熟悉的感觉霎时涌遍全身。 “除掉那对狗男女后,你打算去何处?”阎罗问。 秦雨缨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甚是陌生:“我先前不是答应过你,要留在地府与你花天酒地?” 阎罗颇有些不敢相信:“你……你所言是真?” “当然是真。”秦雨缨答得简短。 “好!”阎罗大喜过望,“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你若想去人间游历,我也绝不阻拦……对了,骊国如今闹起了瘟疫,已是乱得出奇,这些法器,你带着防身,我虽能在幽冥镜中看到你,但难免会有疏忽之时……” 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大一小三个物件。 秦雨缨却是摇头:“我不需要你的东西,你今后也不必再盯着我。” “这……”阎罗迟疑了一瞬。 不用那幽冥镜,怕是难以在世上找到她的下落,若她食言…… “你不信我?”秦雨缨看穿了他的疑虑。 “当然不是……”阎罗摇头。 思忖了片刻,他将手一挥,那足有一人高的幽冥镜忽而变小了许多,缓缓落入了他掌心。 “只要滴血让它认了主,镜中就再不会有你了。”他道。 秦雨缨不假思索地取出银针,扎破了手指。 血落在镜面上,如滴入水中,泛起一圈圈极细的波纹,接而,镜子又变回了先前那般大小。 “这认主,该如何解除?”她问得有些漫不经意。 阎罗未起疑心:“须再次滴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秦雨缨点了点头:“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她转身走向那往生石,身形彻底消失之前,回头朝他投来淡淡一瞥。 那双眸子,始终澄澈如水,乌黑长发披散在削瘦肩头,衬得那脖颈的肌肤愈显白皙,在阴暗的地府中,白得有些耀目。 阎罗心中忽而涌起一丝异样,目光一凝,瞳孔猛缩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陆泓琛,你最好是老实点! 难道是他看错,那封印为何消失了? 正待细看,秦雨缨已不见了踪影,阎罗慌忙瞥向一旁那幽冥镜,却记起镜中再也不会有她的踪迹…… 与此同时,秦雨缨已在通往人界的路上。 其实,若是可以,她很想将那段仙骨还给阎罗,只是轮回了这么久,她早已记不清那骨头究竟长在何处。 一想到身上仍留有他的东西,她就反感至极……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封印都无解,也并非所有秘密都能一直隐瞒下去。 说来也是可笑,她分明已看过那册医书,却丝毫没有察觉书中记载的是自己与陆泓琛的过往。 亲眼所见却不能明悟,亲耳听说也无法弄懂…… 真是好一个将人当猴耍的法子! 她就这么被愚弄了一次又一次,如他人掌心的蚂蚁,被看不见的手指捏过来、扔过去,自己却始终一无所知…… 直到昏睡中,无数过往涌入脑海,交织错乱。 她才惊觉,原来轮回中的生生世世,都有陆泓琛的影子…… 情这个字,极沉极重,一如奈何桥上的那碗孟婆汤。 喝了吧,喝了就什么都忘了……孟婆如是说。 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秦雨缨,忘了之后,又会如何。 而今看来,轮回于她而言不过只是不停绕圈而已,绕来绕去,始终摆不脱早已定下的结局。 既如此,倒不如就此停下。 可停下之后,又该做些什么事才好? 她不愿去细想,怕一想之下,又做出与平时无异的决定,以至于重新落入那圈中,来回反复,不得解脱…… 如今她最想要的,是找到那下册书,看看当年的事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于是,她没回七王府,而是去了辽城。 一来她晓得阎罗定会去七王府堵人,若被抓住,想要脱身就难了。 二来反正陆泓琛的寿命还有一年,反正他温香软玉在怀,似乎不怎么思念自己……至少明面上装得还挺像,叫人一点也瞧不出端倪,连她都险些被骗了过去。 不过,为何明知他只是假装而已,自己仍是如此介怀? 闭上双眼,似乎又看到了那水雾弥漫的温泉池子,以及那容颜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女子…… 秦雨缨眯了眯一双清澈的眸子——陆泓琛,你最好是老实点! 从地府到辽城,只用了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她颇觉当神仙就是方便,虽然她现在不算什么神仙,至多只是个半仙…… 辽城原本热闹的街道,变得空旷寂寥了不少,许多铺子已关门大吉,沿街多了不少乞讨的人,从穿着来看,应当是南疆过来的难民。 来到牧府,看门的小厮正将手缩在袖中,靠在门边打盹,一睁眼冷不丁瞧见了她,面色不由诧异起来:“表小姐……您怎么来了?” “我是来看祖母的。”秦雨缨道。 小厮连忙叫人去禀告常氏。 不出片刻,常氏就亲自出来了,将小厮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我看你这脑子是长到别人身上去了,自家人进自家门,还禀告个什么?” 当然是要直接开门迎进去! 匆匆骂了小厮两句,常氏拉起秦雨缨的手,嘘寒问暖起来:“缨儿,你怎么来辽城了,如今这里乱得很,若不是怕老太太发觉你母亲已不在人世,我早就厚着脸皮带上一大家子去京城投奔你了……对了,该不是七王府出了什么事吧?那七王爷待你可好,他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秦雨缨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摇了摇头:“七王府没出什么事……” 倒是她自己,险些就魂飞魄散了。 “你是不知道啊,老太太近来没收到你的信,每日都要在我耳边念叨你。自打南疆闹瘟疫,京城那头就再没人敢过来了,如今消息不通,你若写了信,怕是十天半个月也送不来这边,我同老太太解释了足有百来遍,可她就是不信,非说你定是出了什么事……”常氏道。 边说,边带着秦雨缨来到了牧老夫人房中。 那龙砂梅只能稍稍缓解病情,并不能将病根治,数月不见,牧老夫人的身子已虚弱如初见时那般,见了秦雨缨,一双苍老的眸子又惊又喜:“缨儿?” “外祖母。”秦雨缨上前。 牧老夫人示意她坐到床边,仔细打量她,心疼道:“缨儿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知是不是又历经了一次生死的缘故,此刻看着外祖母脸上那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慈祥,秦雨缨只觉心中极暖。 “缨儿是有福之人,不管胖还是瘦,身上的福气总归是不会掉的。”常氏在旁说起了吉利话。 牧老夫人笑眯眯地点头,常氏又说了两句好听的,转身出去,吩咐下人斟茶倒水。 秦雨缨替牧老夫人诊了诊脉,提笔开了些调养身子的药方。 牧老夫人似乎瞧出她有心事:“缨儿,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过来了,是不是在七王府那边受了什么委屈?” 秦雨缨摇头,思忖了一下,直接道明来意:“外祖母,我这次来不仅是为了探望您,还为了找到那下册医书。” 牧老夫人脸色微变:“无端端找那个做什么?我不是说过,那书早已在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中给烧没了……” “外祖母,我知道那书还在。”秦雨缨眸光认真。 那起火的别苑,是整个牧府最为偏僻的地方,要是外祖母发觉了医书的特殊之处,不会看不出那是件宝物。既是宝物,为何不好好收藏起来,而要放在别苑中? 如果没有发觉其不同寻常,为何十几年过去了,外祖母仍记得如此清楚? 牧家虽不是书香门第,但府里也有不少书籍。 不用说,秦雨缨也猜得到,书房中那些平常无奇的书册,外祖母定是连书名都记不起,唯有这一本,对外祖母来说很是特别…… 先前秦雨缨只觉得此事古怪,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古怪,直到今日,才忽然理清了头绪。 这整件事,十有八九是一个谎。 大火是谎,下册被烧是谎……甚至于记载牧家来历的那本户籍,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牧老夫人闻言一愣:“你……你怎会知道……” “我曾试过,那上册医书的纸张颇为特殊,用火烧过之后依旧完好无损,想必下册也是如此。”秦雨缨随口说了个理由。 牧老夫人盯着她看了良久,叹了口气,终于点头:“你猜得没错,那书的确还在。” 果然如此…… “那场大火,是我亲手放的。”她接而道。 什么? 秦雨缨听得好生不解:“这又是为何?” “当时有人花大价钱买那书,我自然是不答应的。可那年的生意很不好做,你大舅他在南疆亏了不少银两。眼看家底快被掏空了,你大舅母动了心思,想卖了那书回回本,于是趁我睡着,偷偷把书给拿走了,就藏在那别苑中,打算第二日转手卖个高价。”牧老夫人回忆道。 “这件事,您当时就知道了?”秦雨缨问。 “当然,”牧老夫人点了点头,“说来也巧,我这把老骨头,白里日都昏昏沉沉,更别说夜间了,平时睡得雷打不醒,偏偏那夜躺在榻上怎也闭不上眼睛……我是亲眼看着她把书给偷走的。” “那您为何不拦?”秦雨缨又忍不住问。 “为何要拦?拦得了一次,拦不住一辈子,我寿命终归有限,十有八九会走在你大舅母前头,这书迟早是要落入她手中的,到时万一被卖给了歹人,那可就……”牧老夫人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秦雨缨听明白了她言下之意:“所以您就放了把火,假装那书已烧毁?” 牧老夫人点头,苦口婆心地劝起了她:“缨儿,你若信得过外祖母,就不要再打听那书的事了,不瞒你说,那是不祥之物,这么些年来一直害人不浅,不管交给你,还是交给你大舅母,我都同样放不下心。” 不祥之物? 秦雨缨正待再问,常氏已从外头进来了,亲自端来了茶水与点心:“缨儿,来,喝口茶,这可是家里最好的毛尖。还有这鲜花饼和桂花糕,你也尝尝,这是我刚叫丫鬟去铺子里买的,新鲜着呢,还带着热乎气……” 秦雨缨吃了几口鲜花饼与桂花糕,味道果然极好,只是与蔺记铺子里那些糕点相比,口感还是稍差几分。 “老太太,您方才同缨儿聊什么呢,该不会又在数落我这个当儿媳的吧?”常氏问。 牧老夫人脸色一僵,见常氏眼里带笑,分明只是在打趣,才略略松了口气:“瞎说,我何曾数落过你?” “昨日您不是还说我嫁入牧家这么久了,也没见给您生出个孙子来吗?”常氏道。 若换做别的妇人,定不会主动提及这种事,常氏一张嘴却什么都说,一点也不忌讳。 当着秦雨缨的面被拆穿,牧老夫人的老脸颇有些挂不住。 常氏却凑到了她耳边,一脸的眉飞色舞:“您猜怎么着?方才大夫过来诊了脉,说我呀,有喜了!” “什么?”牧老夫人听得两眼发亮,连说话都忍不住结巴了,“那……那可得赶紧搬到京城去,辽城乱成这样,你就算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该拿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终于近在咫尺…… “这……”常氏面露难色,转目看向秦雨缨。 “外祖母,不如我先将京城那边的宅子修缮一番,您再搬去住也不迟。”秦雨缨替常氏打起了马虎眼。 “是啊,”常氏会意地接过话头,“我们这一大家子,总不能都挤在七王府里吧?旧宅久无人住,当然得叫人收拾妥当了才能搬。” “那快去叫人收拾!”牧老夫人催促。 “我这就去。”常氏应声要出去。 牧老夫人连忙叫住了她:“你如今有身孕,哪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这等小事交给丫鬟去办就行。” “是。”常氏点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秦雨缨心中若有所思。 常氏这人,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绝非作恶多端之辈,偷走那书应当只是为了卖得一笔钱财,为大舅挽回些生意上的损失罢了…… “外祖母,我能否看一眼那医书?”她认真问道。 原以为牧老夫人十有八九会拒绝,哪晓得她竟点了点头:“那下册,就在我梳妆台下带锁的匣子里,我一把老骨头,腿脚不利索。你若非要看,便自己取吧。” 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把黄铜小匙,递给了秦雨缨。 秦雨缨不免诧异,没料到事情的进展竟会如此顺利。 梳妆台下的确有几个木匣子,其中最小的一只,挂了一把黄铜小锁。 秦雨缨吹了吹面上的灰尘,拿钥匙打开了。 匣子里头果然静静躺着一本书,书页呈古怪的暗褐色,与秦雨缨记忆中的略有出入。 那颜色浓郁至极,透露出一丝绛红,仿佛被风干的血,或许,是因为在这世间漂泊了太多年月的缘故。 找了如此之久,而今它终于近在咫尺…… 秦雨缨双手不觉微颤,翻开来,书里的内容果然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那上册记载的是行医救人之道,这下册中却全是用毒之术。 她记得,先前伸手触及时,书页会散发出一丝隐约的暖意,而今却是暖意全无。 “起火那夜,府里忽然白光冲天,你大舅、二舅皆亲眼瞧见了,虽不知事情原委,但也猜出白光与此书有所关联,说只怕是这书作祟,所以府中才会突然起火,出现不祥之兆。”牧老夫人再次开口说道。 如此说来,大舅与二舅,也不知那场火是外祖母亲手所放…… “传闻书中有灵,那白光或许就是灵气所在,大火过后,白光四散,如今书册应是只剩一具空壳了。”牧老夫人略带叹息。 秦雨缨心下了然。 难怪外祖母会这么轻易将此事告诉自己,原来是早已知道这书失去了效用。 “外祖母,您到底是什么人?”她忍不住问。 “我是什么人……”牧老夫人闻言一笑,苍老的脸上皱纹横生,一双本就细长的眼睛,已是眯得有些看不见了。 秦雨缨静待回答,牧老夫人却久未言语。 仔细一看,她竟已靠在枕边假寐起来…… 听着那均匀的呼吸声,秦雨缨很是汗颜。 外祖母身体虚弱,她想了想,到底是不便打扰,于是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了。 至于那下册古籍,被她原封不动地锁在了柜中,放回了梳妆台下。 外祖母肯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已是对她莫大的信任,她断然不会辜负了这份信任。 有些事,只能慢慢来,一时半会儿急不得…… 在牧府住了一日,次日一大早,秦雨缨便又来到了牧老夫人房中请安。 这次,外祖母绝口不提那下册古籍之事,只与秦雨缨聊辽城的趣事,时常说了上半句,没有下半句,话讲到一半就犯起了困,头一歪,发出一阵阵细微的鼾声……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愈发不行了。”常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秦雨缨心知着急也是无益,牧老夫人已到油尽灯枯之时,怕是……熬不过多少时日了。 第三日,她照例去请安。 牧老夫人正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转目见了她,一双浑浊的老眼亮得出奇:“雨秋……” “这是缨儿,不是雨秋。”一旁的常氏纠正。 “缨儿?”牧老夫人满脸疑惑。 “缨儿是您的孙女啊,难道您不认得她了?”常氏好不诧异。 “孙女?”牧老夫人更是疑惑不已,“我何曾有过什么孙女?你又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我房中来了?出去出去……” 说着,便伸手将常氏往外赶。 秦雨缨心叫不好,外祖母只怕开始变糊涂了。 “老太太,我是您的儿媳啊!”常氏柳眉紧蹙,忙不迭地解释。 “儿媳?”牧老夫人一怔,上下打量她,似乎记起了什么,“你……你是常虹君?” “正是,正是!”常氏连连点头。 “胡说!”牧老夫人两眼一瞪,“我那儿媳年纪轻轻,哪像你这般又老又丑?” 常氏听得要吐血。 这老太太,脑子清醒时没少折腾她也就算了,如今变糊涂了,竟还是这般与自己不对付…… “雨秋啊,”牧老夫人说着,忽又转身握紧了秦雨缨的手,正儿八经劝道,“你可万万不能嫁给那秦洪海,那人眼神闪烁、面相刻薄,定不是什么善人!” 秦雨缨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外祖母这是……将自己当成了母亲牧雨秋? “行行行,不嫁不嫁!”常氏替她点起了头。 牧老夫人闻言总算稍稍放心了几分,脸上的焦灼之色也渐渐淡了:“不嫁就好,不嫁就好……” 秦雨缨看得出,母亲的婚事,是外祖母此生最大的心结。 否则,她也不会在头脑混沌时,仍不忘了苦口婆心地叮嘱自己。 如此也好,在她的记忆中,牧雨秋这个女儿还未出嫁,至少,她不必为女儿之后的种种不幸难过担忧…… 出了房间,秦雨缨思忖片刻,向常氏提议:“不如……尽早搬去京城吧,舅母你身怀有孕,外祖母的病情又这般严重,去了京城,至少你能安心养胎,她也能好好养老。” 昨日,她听说辽城附近出了一伙匪徒,拦路打劫,很是嚣张,连官府也不放在眼里。 饥荒蔓延,瘟疫横行,这街头到处都是打砸抢烧的,而牧家家大业大,长此以往难免不会被歹人盯上,到时恐怕会有麻烦…… 第一百二十七章 趁虚而入,不知廉耻 常氏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下来。 先前不回京,是担心老太太要见女儿牧雨秋,而今老太太将秦雨缨当成了女儿,倒是省却了这一顾虑…… 老太太早有搬回旧宅的念头,库房中的东西皆已收拾得妥妥当当,根本无需花费太多时间清点。 两日后,牧宅大门落锁,一众丫鬟、小厮领了银钱,走的走、散的散,不到半日的功夫,热热闹闹的庭院就寂寥了起来,数百口人只余下了二三十人,皆是些对牧家忠心耿耿的。 众人上了马车,由数十名训练有素的镖师护送着,出了辽城地界。 与此同时,京城,七王府中,孔钰珂正指挥丫鬟静姝在小厨房里忙活。 静姝心里有苦难言。 王爷吃了那饭菜,对小姐的厨艺青睐有加,小姐得了褒奖,也是喜不自胜……唯独她这个当丫鬟的受罪不浅。 原因无二,那饭菜并非出自小姐之手,而是由她代劳的。 小姐不想让人察觉其中的猫腻,故而一直没让别的下人踏进这小厨房一步,简而言之,整个厨房只有她一人忙上忙下,一日两日的,静姝还吃得消,可时日一久,她就着实不想干了。 尤其,小姐还非得让她每次都烧十来道菜。 若是寻常小菜也就罢了,小姐偏说普通的菜色上不了台面,叫人送来的食材,皆是极难伺候的山珍海味,稍有不慎过了火候,就会变得难吃无比…… 静姝忙活来、忙活去,已是两眼都要发青了。 好不容易做完一顿午膳,正想坐下来喘口气,不料孔钰珂端着盘子过来挑起了毛病:“我问你,这酱肘子为何没有头一日做的好吃?” 先前这肘子不管做多大分量,都从来不会有剩余,今日倒好,竟余下了一大半,在她看来,显然是静姝敷衍了事,厨艺有失水准。 “小姐啊,这再好吃的东西,吃上了三五回也就腻了……”静姝苦着脸解释。 “钰珂,你这丫鬟还真是胆大,居然敢跟你顶嘴?要是我的丫鬟敢这么无礼,我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一人嗤笑道。 这人是董家二小姐,董雯儿。 孔钰珂先前只是个小小秀才之女,家境贫寒,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自然不会搭理她。 可如今不一样了,如今谁人不知这位孔家小姐,深得七王爷的宠爱? 假以时日,定能坐上那王妃之位…… 就算不是正妃,只是个侧妃,巴结一番也是有必要的,反正董雯儿自己的身份也算不上有多高贵。 她虽是皇后娘娘的亲戚,但并非董家嫡长小姐,只是个小小庶女而已,之所以能成为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靠的全是一手长袖善舞的本事,该笼络的全笼络到了,从未忽略过谁。 而这位“大有前途”的孔钰珂,她当然也不会漏下。 静姝被董雯儿这么一讥讽,脸皮一阵红一阵白,真如挨了两个巴掌一般。 她绞尽脑汁出谋划策、当牛做马地卖力,到头来却被一个外人斥责胆大无礼,这叫她心里怎生好过? “董小姐是吧?我与小姐情同姐妹,这种事哪轮得到你来管?”她不服气地反问。 本以为小姐多多少少会替她辩解两句,哪晓得孔钰珂听了,非但没有袒护之意,反而还冷冷呵斥起来:“住嘴,是谁叫你这么同董小姐说话的?” 她是个小姐,静姝只是个丫鬟,二人虽自小一同长大,但毕竟身份有别。 自己今后可是要当王妃的人,身边怎么着也应该是董雯儿这等名媛贵女、皇亲国戚,哪能拉低身份,与小小的一个丫鬟称什么姐妹? 更别说这丫鬟还如此不懂事,贸然口出狂言,让她在董家小姐面前颜面尽失,不好好收拾一番,自己今后如何在七王府立威? 这么想着,她不加犹豫地赏了静姝一记耳光。 静姝一下被打懵了,捂着脸怔怔地看着她。 “下去,少在这里碍眼。”孔钰珂没好气道。 静姝没有说话,径直转身退下了,那背影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对付这些狗奴才,千万不能给什么好脸色,你越是待他们好,他们就越是蹬鼻子上脸……”董雯儿嗤笑一声。 她的“言传身教”,让孔钰珂很是受用。 可不多时,麻烦就接踵而至。 送走了董婉儿,孔钰珂忽然发觉静姝不见了踪影,略一打听,才知是收拾行李回了私塾。 孔钰珂不由急了,眼看快到晚膳时分了,静姝不在,叫她如何“下厨”? 她只得硬着头皮来到私塾,孔秀才依旧卧病在床,病未痊愈,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奄奄一息,只是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 “听说,你快要当王妃了?”他从床上坐起身来,语气冷冰冰。 他一生正直不阿,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怎么竟教出了这么一个丢人的女儿? 孔钰珂面露尴尬,不愿承认:“爹,你这话是何意,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少给我装糊涂,你知不知旁人是怎么说你的?说你趁虚而入,不知廉耻!”孔秀才气得直拍床板,“还骗我是去七王府做事,明目张胆勾引王爷,这就是你做的事?” 那七王爷分明早有正妃,侧妃这名头听着好听,可毕竟只是个妾,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哪舍得让她给人作妾? 就是作妾,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的名声啊? 七王妃活未见人死未见尸,这种时候与七王爷互生情愫,还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狐媚子? 面对父亲的斥责,孔钰珂不敢当面反驳,只恨恨地问:“是静姝在多嘴多舌吧?” 那贱丫鬟,嚼舌根居然嚼到她爹面前来了,简直欠收拾! “我还没糊涂呢,不用静姝告诉我,我也知这是怎么回事,你若想嫁去那七王府,除非我死了!”孔秀才没好气道。 “爹……”孔钰珂急得跺起了脚,“王爷文武双全、品貌出众,且待女儿极好,女儿与他情投意合,嫁给他究竟有何不可?” “文武双全、品貌出众?”孔秀才冷笑了一声,“那种连发妻的生死都不顾的人,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指着她的鼻子痛斥:“看看你如今这样子,满脑子皆是攀龙附凤之事,若放任你这般下去,我有何颜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从今日起,你在家闭门思过,不得踏入那七王府一步!” 孔钰珂恨得不行。 都是静姝那个贱人,坏了她的好事! “还不给我回房去?”孔秀才皱眉催促。 孔钰珂心一横:“爹,既然你非要棒打鸳鸯,那就休怪女儿不孝!” “你……你说什么?”孔秀才听得一懵。 “女儿想嫁作王妃,不想继续待在这破破旧旧的私塾中,一辈子嫁不出去,落得个孤独终老的下场,爹若愣是不肯答应,女儿唯有与爹断绝关系。”孔钰珂道。 断绝关系? “你……”孔秀才胸口一闷,低头剧烈咳嗽起来,竟是咳出一口血来。 孔钰珂虽看得忧心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没有放软语气:“女儿该说的都已说了,爹安心养病要紧。别忘了,那些为您治病的大夫都是七王爷请来的,那些补身子的人参、鹿茸,也皆是从七王府送过来的,您即便不为自己的今后打算,也该心疼心疼女儿的下半生,女儿已是拜过一次堂的人了,过了这个村,说不定就再没这么好的店了……” 说完,咬着牙转身离去。 房中,孔秀才两眼已是阵阵发黑,辛酸苦楚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又大咳起来。 “老爷,老爷……”静姝端了药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瞧见那被褥上鲜红的血渍,她大惊失色,连带着手里的汤药也“哐当”掉落在地,滚烫的药汁溅了一身。 顾不上被烫伤的疼痛,她急忙跑上前:“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孔秀才咳得说不出话来,颤手指着女儿离去的方向,一双老眼甚是悲恸。 “老爷,奴婢马上去叫大夫来……”静姝二话不说就去了七王府。 本想求王爷派两个大夫过来诊治,哪晓得王爷没见着,却见到了孔钰珂。 “这不是静姝吗?你走都走了,又回来做什么?”孔钰珂嗤笑着问。 “你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老爷病得快要死了,你居然还在这儿冷言冷语?”静姝也是来了脾气。 “什么?”孔钰珂愣了愣,一下就回过神来,“是爹故意叫你这么说的吧?告诉他,就算用苦肉计我也不会回去。待到我与王爷成亲那日,会叫人送请柬给他,来不来是他自己的事。” 静姝忍不住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板上钉钉似的,也不看看你自己如今这阴测测的样子,七王爷能看得上你?” 说完,记起自己的目的,便又补充道:“老爷方才咳了一床的血,你若不信,自己去看便是!” “不必了,”孔钰珂拒绝,“你来,是想找大夫?” “当然。”静姝不假思索地答。 若不是找大夫,何必留在这里同孔钰珂啰嗦? 可转念一想,这七王府又不是孔钰珂说了算,真不知她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模样,是想显摆给谁看!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多事之秋 静姝不再理会她,转身要去找管家和王爷。 怎料立刻就被孔钰珂拦住了:“这么着急做什么,你连晚膳都没准备妥当就不辞而别,险些将我害惨,我哪能这么轻易让你去见王爷?” 万一静姝将事情说破,把她的功劳全抢了,叫她如何是好?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静姝无比恼火。 老爷还在床上病着呢,身为老爷的至亲骨肉,孔钰珂竟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滚回家去,王爷那边,由我去说。”孔钰珂道。 说着,抬脚就去了书房。 住进七王府之后,她才知锦衣玉食这四个字究竟是何含义。 如今,她再也无需穿那些粗布衣裳、戴那些便宜珠钗,更无需过那等寒酸日子,随随便便一件衣裳,就能抵上爹辛苦大半年所得的酬劳,要她离开这里,回私塾住,她当然不情愿。 眼前分明有一条平平坦坦的大道可以走,何必非要委屈自己,走从前那弯弯曲曲的小道? 今后谁敢拦她的路,她就叫谁好看! 来到书房,轻轻叩了叩门,里头传来陆泓琛的声音:“何人?” “王爷,是我。”孔钰珂答。 陆泓琛执笔的手一顿,却并未抬起视线:“进来。” “是……”孔钰珂应声而入,行了个礼,一脸焦灼地说道,“家父突然病重,请王爷快派大夫过去诊治,小女子只有这么一位亲人,若王爷能救回家父性命,小女子愿以身相许,报答王爷大恩大德!” 这话简直不要太直白。 可愿不愿是她的事,答不答应,却是陆泓琛的事…… 话音落下,良久未得回应。 孔钰珂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陆泓琛。 王爷的神色为何总是这般冷然,仿佛一块怎也融不化的冰山? 还没来得及将这问题思忖个明白,陆泓琛已面无表情地吩咐起了一旁的下人去叫大夫。 大夫很快就去了孔家私塾,那孔秀才果然病得不轻。 他本就身虚体弱,经孔钰珂这么一气,已是活活去了半条命,躺在床上嘴歪眼斜,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爹,你这是怎么了爹……”孔钰珂当然要亲自去探望,去时哭得那叫一个惨,又是亲自煎药,又是亲手喂药。 不知内情者,不免感叹其孝心可嘉。 在私塾住了一日,孔钰珂就回了七王府。 陆泓琛将那孔秀才接到府里,安排在了偏院,每日派丫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这下,连喻世墨这个管家都忙不迭拍起了孔钰珂的马屁:“孔小姐,实不相瞒,我还从未见过王爷对哪个女子如此一往情深,你这一出门,王爷他整颗心都要跟着飞走了……” 若非不愿让孔钰珂来回奔波,王爷怎会派人将那孔秀才接到府里? 由此可见,这女子在王爷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想当初,还是喻管家将小女子带进府中的,喻管家的恩情,小女子真是无以为报。”孔钰珂笑道。 “哪里哪里……”喻世墨连忙摇起了头。 殊不知二人的一举一动,皆被暗卫看在了眼里。 书房中,听着暗卫的禀告,陆泓琛剑眉紧锁。 一开始,他以为这孔钰珂来者不善,定是有所图谋,怎料查来查去,她竟身家清白,与皇帝、陆长鸣皆扯不上任何关系。 正犹豫该如何处置此女,暗卫接而又送来消息——此女为了当上他的王妃,竟狠心将生父气得半死不活…… 这一点,陆泓琛的确始料未及。 他深感那孔秀才无辜,所以才将其接来,叫人好生伺候。 若雨缨还在就好了,或许能扎针治好孔秀才的瘫病,可惜…… 陆泓琛眸光沉沉,眼中似骤然涌过一场大雾,雾气浓郁,挥之不去。 若非母后派来的锦衣卫中,有一人恰是他安插在宫里的眼线,他恐怕直到今日仍不会知道,雨缨已经下落不明。 辽城? 药引? 可笑,那么简单的一个谎,居然彻底将他蒙骗了过去。 不是因为他心思不够谨慎,不是因为他太易轻信于人,而是因为……那撒谎之人是他的生母,是他这二十年来一向敬重的人…… 陆泓琛从未有过这等愤怒,怒意燃得他双拳捏紧,两眼通红……闭上眼,似乎又看到雨缨重重落在岩石上,彻骨的寒风吹着她的衣裙,她单薄如一个纸片人,仿佛随时要被风吹落…… 她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久久没有回来? 又或者,她也失去了记忆,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 陆泓琛心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唯独不肯相信秦雨缨已死。 哪怕暗卫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骊山已被掘地三尺,连雨缨的一根发丝都没有找见…… 此时,捏紧了那空空如也的香囊,看着香囊上绣工拙劣的蚱蜢,陆泓琛眼底有滚烫的波光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瞳仁深处。 这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是何人,他比谁都清楚…… 事已至此,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与此同时,三王府中,陆长鸣那叫一个心急如焚。 听说陆泓琛被找到的那日,他险些没被吓破胆…… 哪晓得,陆泓琛竟将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听大夫说,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记起了。 可这一时半会儿是多久,谁也说不准。 万一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只要没闹出人命,就还有带着陆浩淼这个逆子负荆请罪的机会,可如今……那秦雨缨怕是早已经死了,难道要让他亲手绑上这个逆子,一命偿一命? 可行倒是可行,只不过扪心自问,陆长鸣舍不得。 他早年经常流连烟柳巷,弄大了不少女人的肚子,有的乖乖喝药,把孩子除掉了,也有的不肯喝药,偷偷生了下来……只不过那些都是暗地里的事,明面上没人知道,甚至,就连他最为信任的手下也不知情。 唯有陆浩淼这个儿子,是他名正言顺的世子,也唯有陆浩淼的生母,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妃。 这些年,王妃对他的助力不可谓不大,失去这助力,无异于自断一臂。 故而,将所有罪责推到陆浩淼身上,用这逆子的性命摆平所有麻烦,这种事,不到关键时刻,陆长鸣不会去做。 虽然即便没了陆浩淼,他也还有别的儿子能被封为世子……但毕竟是自己亲骨肉,虎毒不是还尚且不食子吗? 在忧心忡忡中过了一日又一日……眼看已有十来天了,而七王府那头依旧没有传来任何动静,陆长鸣心中那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可还有另一桩事,让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那就是陆浩淼的“病情”。 谁也不知秦雨缨那日究竟下了什么蛊,如今,陆浩淼浑身上下被挠得没有一块好皮肉,那模样可谓惨不忍睹。 陆长鸣先是吩咐下人用布将其手指缠住,可陆浩淼偷偷剪开了布条,依旧用指甲不停地挠。 陆长鸣又吩咐下人将他牢牢绑住,可陆浩淼刚被绑起来就咬舌相逼,非得将自己挠得一身血肉模糊才痛快…… 那些蛊师被陆长鸣一怒之下杀了一个又一个,剩下的皆被吓破了胆,也依旧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唯有一人,是那蒙栖元的师弟,因师出同门,蛊术比旁人精湛许多,暂且用法子延缓了蛊毒的发作,不然陆浩淼怕是早已爆体而亡。 只是,这人也不知蒙栖元的下落。 “半个月前,曾有一名紫衣女子来找过师兄,在那之后,师兄就忽然不知所踪了。”他如实说道。 “你可知,蒙蛊师常去什么地方?”陆长鸣耐着性子打听。 那人摇头:“我师兄不喜欢别人找上门来,故而总是行踪不定,有时一失踪就是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 看了一眼已瞧不出人样来的陆浩淼,陆长鸣心中不可谓不着急:“那紫衣女子,你是否认识?” 那人依旧是摇头:“不认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她长得格外美艳,要是再见到,我定能一眼认出来。”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陆长鸣已是耐心全无,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蛊师退下后不久,牧轶过来禀告:“王爷,八王爷已被顺利送到了辽城。” 当初的计划,是让陆文霍这个八王爷在辽城、南疆一带露面,如此皇帝便会忙于对付擅自回封地的陆文霍,而抽不出工夫对付陆长鸣。 可现在,陆长鸣自己要担忧的事也着实不少,压根没精力去动皇帝。 想来皇帝也是无心与他过招的,饥荒肆虐、瘟疫横行,这夜朝,正处于多事之秋啊…… “先关押起来,万不可让人发现了他。”陆长鸣吩咐。 “是!”牧轶领命下去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辽城的死士手中,死士得了令,将陆文霍牢牢看押了起来,丝毫不敢怠慢。 陆文霍身上的伤早已愈合,只是双眼被蒙住,手脚被缚住,一直找不到机会脱身。 他不知陆长鸣究竟有什么打算,为何分明被自己撞破了阴谋,却迟迟没动手除掉自己?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外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听闻那牧家搬离了辽城,牧府如今已是空空无人,我们正好将这人带过去住下,免得继续劳神费力找客栈……” 第一百二十九章 站住!你是什么人? 辽城? 这里竟是辽城? 难怪他从昏迷中醒来,就觉十分的颠簸,颠簸了好几日才终于停下,没想到已距京城如此之远。 可陆长鸣为何要将他押送到此处? 就算杀人灭口,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 陆文霍很是诧异,只是嘴被堵上发不得问,待眼前那黑布被取下时,已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从小轩窗上那繁复的花纹来看,这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宅子,只是不知何故已人走楼空,白白便宜了三王府的这帮走狗。 “八王爷,我劝你老老实实待着,如今街上正闹瘟疫,你若逃出去怕是死得更快,要是识相,三王爷或许还能给你一条活路。”一人冷冷朝他威胁了两句。 说罢,转身锁门而去。 陆文霍费力地站起身,手脚上的绳索早已被换成了铁链,看来,一时半会是脱不了身了…… 这宅子很是僻静,只听得到鸟鸣,没有半点人声。 他打开小轩窗,不远处是一处偌大的院落,似乎比八王府的院子还要宽阔几分,院中种满了寒梅,如今梅花吐蕊,幽香随风四散…… 这场景极美,他却无心欣赏。 陆长鸣心思深沉、狡猾如蛇,自己如今也不知究竟陷入了何等的阴谋当中…… 光想想,他都很是头疼。 若他自己的封地,事情倒还好办些,可这里是辽城,人生地不熟的,叫他如何想法子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死士?于此同时,牧家车队正在赶往京城的途中。 牧老夫人的病时好时坏,偶尔能认出秦雨缨这个外孙女,更多时候,朝她唤出的则是女儿牧雨秋的名字。 “雨秋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雕在木头上的那些字?今后可不能再将那些字四处乱写了,那是娘从南疆带来的秘密……”二人独处时,牧老夫人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朝秦雨缨道。 “南疆?”秦雨缨心念微动,“外祖母,你曾去过南疆?” “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傻了?”牧老夫人笑得满脸慈爱,“无端端的,怎么将娘亲叫成了外祖母?” 秦雨缨着实有些尴尬,索性暂且认下牧雨秋这一身份,问道:“我祖父母、外祖父母究竟是何人?为何我从未见过他们?” 户籍是假,足以说明牧家来历不明。 此事暂且无从查起,唯一可能知情的外祖母,此刻就好端端坐在她面前,若能从外祖母口中打听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当然再好不过…… 可事实证明秦雨缨想得太简单,提及那些过往的人和事,牧老夫人闭上嘴一个劲地摇头,根本不打算回答。 “那……您可还记得蔺家人?”秦雨缨又问。 在她记忆中,唯一能与牧家扯上关系,就只有那个表兄蔺长冬了。 蔺长冬这个小辈的姓名,外祖母不一定能想起,故而她问的是蔺家二字。 既然是表亲,外祖母总该记得一二…… 哪晓得牧老夫人依旧摇头,也不知是全忘了,还是根本没打算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 若非秦雨缨亲自为其诊过脉,恐怕都要以为自己这位外祖母是在故意装糊涂了…… 问来问去,始终一无所获,秦雨缨不免沮丧。 牧老夫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什么,忽而头一偏,合上眼打起了瞌睡。 秦雨缨起身替她盖上被褥,正捻着被角,牧老夫人突然又醒了,一双浑浊的老眼写满警惕:“雨秋,那些木头……毁掉了没?可不能让他们瞧见,可千万不能让他们瞧见……” 她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说一件极为要紧的事。 木头? 秦雨缨不解:“什么木头?” 还有那“他们”,指的又是何人? “木桩子,在火里被烧了大半的木桩子……”牧老夫人解释。 语气太急,口齿有些不清楚,可秦雨缨还是听明白了。 整个牧府,着过火的地方只有别苑,而秦雨缨的确曾在别苑的墙角见过一堆烂木头。 那日她遭竹箐、贺亦钧用迷香暗算,险些葬身火海,故而记得十分清楚——木头堆里,有几块桩子刻了些古怪的符号,怎么瞧都不像是骊国文字。 难道,那就是外祖母口中的东西? “那些木桩有何用处?”她狐疑地问。 “没有什么用处……”牧老夫人摇头。 没用? 秦雨缨听得愈发不解。 既然没用,何必非要毁去不可? “木桩虽无用,但你小时候刻在木桩上的字有用,断然不能让外人看见……”牧老夫人又道。 自打犯了糊涂病,她的语气就难得认真一回,这次,却严肃得有些异乎寻常。 眼看刚出辽城地界不远,此时回去还来得及,秦雨缨撩起帘子,吩咐车夫停下了马车。 常氏从后头那辆车里走了出来,上前问秦雨缨:“是不是老太太又念叨要回辽城了?” 说来也是有些无语,先前一心想去京城的是老太太,这好不容易动了身吧,途中要死要活想回牧府的,也是老太太…… 怪只怪老太太头脑不甚清醒,看谁都是一副生面孔,总觉身边的丫鬟、小厮全是绑匪,想绑架自己索要大笔赎金。 若非有秦雨缨这个“女儿”在跟前,估计她得趁人不备,脚步庞珊地逃之夭夭…… 听常氏这么一问,秦雨缨点头:“我有些东西放在府中忘了拿,趁日头还未落山,得赶紧回去一趟,顺带还能给外祖母带些鲜花饼、绿豆糕。外祖母最爱吃这些,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若能尝尝家乡口味,她或许不至于那么无聊难熬。” “难得你一片孝心,想得如此周全……”常氏闻言并未阻拦,点头吩咐下人准备起来了回辽城的马车。 未免秦雨缨途中遇到匪徒,她还特地叮嘱了两个镖师,要二人一左一右地护送。 “我骑马便是,车就不必了。”秦雨缨道。 骑马? 常氏听得错愕。 姑娘家做这等事,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然而来不及阻拦,秦雨缨已上了马匆匆而去。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常氏急忙催促一旁的镖师。 镖师立刻骑马追去,灰尘扬了一路。 秦雨缨的背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一个若有若无的黑点,常氏忍不住叹了口气——雨秋文静柔弱,秦洪海虚伪市侩……缨儿的性子两个都不沾边,也不知究竟是像了谁。 马匹速度极快,几乎是飞奔着回了牧府。 才离开不到半日,门前的大锁就已被人凿开了,想来是大街上那些难民想进去避避风雨,或是想搜点值钱的东西,换取食物果腹。 “嘎吱”一声,秦雨缨推开沉沉的大门,迈步走了进去。 正厅、偏厅皆是敞开着,显然被人闯进去过。 不远处是一片梅林,正值花开,幽香盈袖,地上落满了花瓣,有几行并不明显的脚印,通往梅林深处…… 秦雨缨双目微眯,疑心顿起。 那几行脚印丝毫不显凌乱,且轻得近乎于无,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足以证明途经之人武功之高。 难道……是那贺亦钧的人? 贺亦钧先前就来过牧府,目的十分可疑,竹箐也曾交代过,陆长鸣并非死士真正的主子,死士皆听令于贺亦钧这个毒师…… 也就是说,此人才是一切的关键。 思及此,秦雨缨不动声色地跟着那串脚印而去。 那两个镖师急匆匆赶到牧府门前时,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脚印在梅林尽头消失,前头是一溜小屋,那显然下人居住的耳房。 再远些,是东厢。 东厢房门紧闭,只开了一扇小窗。 秦雨缨对这里的地形甚是熟悉,为免房中有人往外张望瞧见自己,绕到了假山那头,借几丛翠竹掩住了身形。 不多时,果然有人经过。 那两人乍一看并不起眼,俨然只是普通百姓而已,仔细一瞧,脚步却好不轻灵,明显有武功傍身。 “这鬼地方天高皇帝远,何必非得守在这牧府,不如去街上抢几个女人玩玩。”其中一人边走边说。 “莫要玩女人误事,王爷吩咐过,须得牢牢看住此人,要是让他跑了,你我难担罪责。”另一人道。 “这不是有铁链锁着吗,他能跑到哪去?再说这世上除了我们几个,也没多少人晓得他的踪迹,难道还有谁会来救他不成?”先前说话的那人很是不以为意。 “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总是好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渐行渐远,似乎是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秦雨缨听得狐疑。 骊国只有三个王爷,陆泓琛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事,陆文霍也没有这么深的心思,那两人口中的王爷,只有可能是陆长鸣。 莫非……陆长鸣抓了个人,藏在了辽城? 能让他如此煞费苦心的,绝非寻常人等…… 思及此,她从竹林中走了出来,往那东厢而去,脚步极轻,身形快如一道虚影,甚至连一片竹叶都未惊动…… 不料没走多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喝:“站住!你是什么人?” 第一百三十章 你暗算我? 秦雨缨回过头,看到的竟是一张熟面孔。 她瞳孔微凝:“马脸?” 这不就是当初带人追杀竹箐的那刺客吗,没想到竟出现在了辽城。 “谁是马脸?”那男子怒不可遏,显然对这一突然冒出来的称号极不认可。 脸长怎么了?他有名有姓的,这女人胡乱称呼什么? 定睛一看,忽觉此女十分眼熟,仔细打量之下,脸色立刻就变了:“哟,这不是七王妃吗?你不在骊山陪那些豺狼虎豹,来辽城做什么?” 秦雨缨听得双目微眯,心道自己与陆泓琛遭袭,这人定也有份。 “七王妃是一个人来的?”那马脸问。 跳下悬崖还不死,啧,命还真硬……只可惜如今落入了他手中,再硬的命,也得乖乖去见阎王! 秦雨缨还真不是一个人来的,那两个镖师正着急不知该去何处找她,忽然听到这边的说话声,忙不迭赶了过来。 “哟,还有帮手?”马脸皮笑肉不笑。 语气虽不惊,心中却多少有点忌惮。 七王府的暗卫皆千锤百炼、武功了得,万一这两人是如杜青一般的高手,凭自己与那几个死士,还真不一定对付得了…… 思及此,他极快地打了个响指。 声音落下,东厢那边很快就有了动静。 竟是在通风报信? 秦雨缨心觉不妙,朝那两个镖师道:“此人交给我对付,你们去拦住东厢那些人,一个也不能放跑!” 言罢,手腕一转,指间银光微动。 三枚银针破风而去,直刺那马脸的膻中、鸠尾、巨阙穴。 两个镖师本还担心她一个弱女子斗不过这人,见此一幕,皆惊得呆了,连忙听了吩咐,疾步往东厢跑去。 马脸想拦住那二人,却被秦雨缨用银针逼得脱不开身。 短短十来日未见,这七王妃的针法,怎就突然变得出神入化起来? 先前从他手中救走那扮作乞丐的竹箐时,武功分明还平平无奇,而后在骊山面对箭雨,身手已是精进不少,而今更是令人不敢小觑…… 寻常人就是苦练个十年八载,怕是也抵不过她这短短数月的突飞猛进。 正诧异着,秦雨缨忽而瞄准一个空当,手中几枚银针,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刺向他的后心。 马脸瞳孔一缩,来不及躲闪,被扎了个正着。 本以为秦雨缨会趁机取他性命,怎料她竟收回了手:“针尖有毒,没有解药你活不过今日。” “你……你暗算我?”马脸咬牙切齿。 秦雨缨嗤笑:“五十步笑一百步。” 都是用暗器的,谈何暗算? 马脸脸色微僵,他用的是飞刀,秦雨缨用的是针,的确都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兵器。 且他的飞刀同样淬了毒,毒发起来,同样也是短短一两日便会身亡。 “灌了迷香的箭,那才叫暗算。”秦雨缨蹙眉道。 当初,若非她及时撕破了陆泓琛腰间的香囊,用香囊中凝神静气的药粉逃过一劫,二人恐怕早已死在箭雨之下。 “你……你如何才肯将解药给我?”马脸生平头一次结巴起来。 向来都是他杀人,没想到今日却败于秦雨缨一介女流之手,这叫他怎么甘心? 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又由不得他不低头。 秦雨缨略一思忖:“告诉我,那贺亦钧听令于何人,竹箐又是什么底细,还有,陆长鸣身后究竟还有谁在出谋划策。” 这三个疑团,已在她心中存了许久,或许这马脸能解答一二。 “我哪知毒师听令于何人,又哪知三王爷背后还有什么势力?至于竹箐,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不知你说的是谁。”马脸道。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何必浪费一颗解药?”秦雨缨转身要走。 马脸急忙要追,刚走了两步就觉两腿发麻,浑身像是灌满了铅,沉得吓人。 “我劝你不要四处走动,你一动,那毒便会发作得更快。”秦雨缨语气平平。 “你……你站住!你说的竹箐,是否就是上次从我手中救走的那个‘乞丐’?”身后传来马脸急急的声音。 秦雨缨顿了顿脚步:“你不是说,从未听过她的名字?” “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叫这个名字!”马脸道。 秦雨缨这才回过了头:“她叫什么?” “她这人名字比头发还多,说了你也不知,不过大多会有个‘竹’字在里头。她是这两年才到三王府的,我并不知她的底细,只知她同寻常死士不一样,旁人皆无父母亲人,她却有个妹妹。”马脸一五一十地说着。 秦雨缨听出了几分端倪:“她那妹妹,如今在何处?” “被王爷送给了毒师,听说半年前就死了。”马脸答。 但凡落到毒师手里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是被毒师养成毒人,就是用于试各种奇奇怪怪的药材。 若立刻死了,倒还干净利落,最怕的是一次没死透,还要再试第二次、第三次……接二连三地受毒发之苦。 光想想,马脸都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秦雨缨心觉不对:“她妹妹死于陆长鸣与贺亦钧之手,她为何还要替这二人效力?” 马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些古怪,似乎在嘲讽她头脑过于简单:“以三王爷的手段,怎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已死?” 秦雨缨心下顿时了然。 难怪竹箐三番五次要杀自己…… 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新仇旧恨,更不是因为对三王府忠心耿耿,而是因为亲人落在了陆长鸣、贺亦钧手中。 若知唯一的妹妹已死,真不知竹箐该作何感想…… 不过,这并非秦雨缨此刻最该考虑的事。 “这是解药。”她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扔给那马脸。 马脸接过,赶紧拔开瓶塞服下,在原地站了片刻,身上的异样果然逐渐消失。 看着朝东厢那头渐行渐远的秦雨缨,马脸眸中精光一闪,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好几把寒光闪烁的飞刀。 刀尖呈现诡异的幽蓝色泽,显然是淬过毒的…… 他就不信,这七王妃背后长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一章 狡猾到了如此地步 刚抬起手,秦雨缨淡淡的声音就传入了耳畔:“解药连服三次方能起效,第二颗需在三日后服用。” 连服三次? 马脸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瓶,瓶子空空如也,哪还有第二颗丹药? “忘了告诉你,余下的两颗我并未随身携带,到了京城再给你。”秦雨缨不急不缓地说道。 马脸不由气结。 从辽城回到京城,最少也要两日,万一秦雨缨因什么事耽搁了,那自己还有没有命活? 这么一想,他赶忙追了上去。 来到东厢时,两个镖师正与几名死士打得不可开交。 见了马脸,那些死士皆舒了口气——马脸的功夫是几人中最为出众的,一手暗器使得行云流水,几乎无人能挡。 岂料“嗖嗖”几声过后,倒下的却非镖师,反倒是那几个死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两个镖师见状好不诧异,正不知这马脸是敌是友,秦雨缨已上前搜起了那些尸体的身。 这几人身上什么都没带,就只带了银两和兵器,并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她起身,朝东厢那半开的房门而去,正要推门,高个儿镖师忽然说道:“王妃娘娘,保险起见,还是在下先进去的好,您且在外头等上一等。” 矮个儿镖师看了一眼那马脸,担心独留秦雨缨在外头,会遭此人算计,于是护在了她身侧。 高个儿镖师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扶着一个人。 那人黑布蒙眼,手脚皆被铁链所绑,头歪着,似乎昏迷了过去。 秦雨缨总觉得,那身形看上去有些眼熟。 她伸手摘掉黑布,不由目瞪口呆:“陆文霍?” “七王妃,您认识这人?”一旁的镖师问。 秦雨缨怔怔点头,心中好不诧异。 “他是怎么落到陆长鸣手中的?”她转目问马脸。 马脸似笑非笑,摊开了一只手:“你将第二颗解药给我,我就告诉你。” “我早说过了,解药在京城,不在我手中。而且那第二颗须得三日后服用,一个时辰也不能提前。”秦雨缨道。 两个镖师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马脸是中了毒,难怪先前还兵戎相见,此刻却对七王妃这般言听计从…… 马脸缩回手,脸色有些难看。 他眼尖,瞧得出秦雨缨不是在撒谎。 再者说,即便拿到了第二颗,还有那第三颗,若与这女人为敌,天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熬到那服药的时候…… 秦雨缨转目,吩咐一高一矮两个镖师:“我的马在院中吃草,忘了将缰绳栓住,劳烦二位去帮我拴好缰绳,免得马儿被人牵走。” 待二人领命走远,她才又瞥向马脸:“说吧,怎么回事。” 此事事关重大,她支开那两个镖师,是不想让无关人等受牵连。 “狩猎那日,八王爷独自离了队列,正巧撞上了我与牧轶带死士包围骊山。我二人将他抓住,本要当场杀了,将此事嫁祸到他头上,哪知他朝骊山脚下射了一箭,提前叫御林军察觉了动静,扰乱了整个计划。”马脸道。 秦雨缨恍然大悟——难怪那箭矢上有陆文霍的标记,原来的的确确是他拉弓所射。 想来当时距离太远,即便大喊,车队中的众人也不一定听得见,射箭这一法子倒是妙极。 只可惜阴差阳错闹出了误会,使众人将他这个无辜者当成了幕后主使…… “后来呢?”她追问。 “后来毒师说,倒不如留这八王爷一命,将他带到辽城、南疆一带,时不时让他露露脸。”马脸接而道。 辽城,南疆…… 秦雨缨心念微动。 这两处,分别是陆泓琛与陆文霍的封地,如此一来,不知内情的皇帝,定会以为陆文霍想兴兵造反。 否则,在骊山狩猎时何以避开众人,放那冷箭? 又何以假装失踪,擅自回到封地? 真是好一出毒计! 此计不仅能陷害陆文霍,且还可将陆泓琛一并拖下水。 原因无二,陆泓琛与陆文霍手足情深,陆文霍虽在兵部长大,但手中并无实权,无实权而谋反,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陆泓琛不同,被革职之前,他在朝堂之上可谓一呼百应,如今即便赋闲,也是不容小觑…… 皇帝本就对陆泓琛十分忌惮,若轻信了那些不实的消息,十有八九会赶紧除去这一心头大患。 而陆泓琛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蒙受此等冤屈,只会有两种做法,一是忍气吞声,二是兴兵对抗皇帝。 至于解释,那是无稽之谈。 这种事,怎么可能解释得清楚? 若兴兵,则正中陆长鸣的圈套,坐实了那谋反的罪名,待到二人两败俱伤,隔岸观火的陆长鸣,大可坐收渔翁之利。 而忍气吞声,着实不是陆泓琛的作风。 尤其,在自己不知所踪的情况下,他更容易一时冲动,心思不会像平日那般缜密沉稳…… 这么一想,秦雨缨不免后背发凉。 她早知陆长鸣狡猾,却不知他竟狡猾到了如此地步! “陆文霍已在辽城‘露面’了?”她忙问。 马脸摇头:“三王爷吩咐,此事暂缓,日后再说。” “这又是为何?”秦雨缨不解。 对陆长鸣来说,这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若是先前,皇帝或许还会相信这八王爷企图造反,可如今辽城、南疆一带乱成这样,粮草空虚、兵力衰弱,他靠什么造反?”马脸道。 这倒也是…… 而且就算将风声传出去,也不一定能顺顺当当传到京城。 如今这一带消息闭塞,甚至就连陆泓琛失忆一事,她也直到昨日才听说。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的?”她继续问。 “你问我,我怎么晓得?”马脸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他好歹也得留点筹码不是? 若什么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那他还有何价值可言? 毫无价值之人,则无存在的必要,这一点,马脸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并不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对他来说,最为要紧的是自己的性命,至于别的,都是浮云。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人要脸树要皮 吩咐马脸将这些尸首处理妥当后,秦雨缨去了一趟别苑,在墙角找到了外祖母所说的那几块木桩。 木桩上那些文字,她先前并不认识,而今却隐约记起,似乎曾在数百年前见过这些符号,若没记错,这出自南疆一带的某个部族。 只是,此种文字早已失传,为何会在牧家出现? 莫非外祖母是南疆人? 若是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南疆那些部族,因盛行巫蛊之术,被称为异族,百余年前被先皇率兵一一歼灭。 据说,当时的战况极其惨烈,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直到如今,许多杂草丛生的荒原下,仍是白骨成丘山。 那些未被屠尽的异族人,皆逃入了中土,而后的好一段时日,官府都在带兵挨家挨户地搜查。 想来外祖母应当也是个异族人,不知为何躲过了搜寻,在京城定居了下来,这么些年一直未被人察觉…… 联想起那本伪造的户籍,秦雨缨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一旦被人发觉户籍是假,不止外祖母,整个牧家都要遭无妄之灾。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牧家如今还富可敌国,那素来小心谨慎的皇帝,得知此事定会忌惮不已。 不仅如此,自己身上也流着牧家的血,且还嫁作了七王妃。 而陆泓琛这个七王爷,又深得朝中一众老臣的拥护…… 若皇帝认定陆泓琛内扰朝纲、外通异族,给他扣上一顶图谋篡位的黑锅,事情简直不堪设想…… 秦雨缨不假思索地去库房拿了把斧子,将那些木桩一一劈开了。 这木头风吹日晒了多年,早已变得极脆,彻底劈碎之后,被秦雨缨尽数扔进了后院的茅厕里…… 木桩与文字,终于彻底消失。 秦雨缨拍去手上的灰尘,长舒了口气。 “想不到七王妃如此有雅兴,不急着回京,反倒悠哉悠哉劈起了柴。”马脸的声音传来过来,似笑非笑。 “你是担心不能及时拿到丹药?”秦雨缨回头看了他一眼。 马脸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了一句“还望七王妃莫要食言”。 秦雨缨当然不会食言,除非……此人对她有所欺瞒。 回府之后,她须得先问问那竹箐,看看一切是否属实…… 眼看天色渐沉,她叫镖师带上昏迷不醒的陆文霍,追上了外祖母一行人。 马脸自然也跟着去了,他并未明目张胆地与秦雨缨同行,而是故意隐蔽了自己的行踪,说是陆长鸣前两日又派了不少死士过来看押陆文霍,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辽城了,若被那些人撞见,他恐怕会有麻烦…… “缨儿啊,这是何人?”见到陆文霍,常氏不由吃了一惊。 她只觉得这少年郎看上去很是眼熟,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眼熟。 此人十分虚弱,身上带着不少的伤…… 让这种人一并同行,路上恐怕是要遇上麻烦的呀! “这是陆泓琛的弟弟,陆文霍。”秦雨缨言简意赅。 “陆文霍?那……那不就是八王爷?”闻言,常氏更是诧异。 难怪她觉得面熟,此人的眉眼,分明与那七王爷陆泓琛极为相似。 只是……八王爷不是早已失踪了吗,怎会出现在辽城? 秦雨缨心知三两言语解释不清,只叫她千万别让旁人知道陆文霍的身份,先将陆文霍藏于运送家当的马车中,一切待回了京城再做计较。 常氏自是点头不迭,外头早有风声,说这八王爷意图谋反,要是被人晓得他藏身在牧家车队里,只怕整个牧家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她平日里虽爱絮叨,但遇上大事,还是很懂谨言慎行这一道理的,连忙拿了不少银两给那两个镖师,叮嘱二人,切莫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 打点好一切,车队才又继续前行。 这么连日连夜地赶路,过了两日,终于来到了京城。 “前头不远就是东城门了,东城门离七王府只有几里路,缨儿啊,要不……要不你还是先同七王爷他说一声吧?我与你外祖母带着这些人贸贸然住进去,未免有些不妥。”常氏道出心中顾虑。 “不必。”秦雨缨摇了摇头。 旁人不知陆泓琛的性子,她却再清楚不过。 在他面前,才无需讲那么多规矩。 再者说,外祖母与大舅母,皆是她的至亲之人,陆泓琛断然不会将人往外头赶。 暂且在七王府住上几日,再叫人慢慢寻一处合适的宅子也不迟。 还有那户籍,须得尽快处理了,免得让人瞧出端倪…… 这么思忖着,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七王府的正门。 在门前扫地的小厮,见了这浩浩荡荡的车队,连忙进去禀告。 秦雨缨在车中没有露面,她想给陆泓琛一个惊喜,却不料出来的不是陆泓琛,而是一个单薄削瘦的女子。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孔钰珂。 自从与管家喻世墨通了气,孔钰珂就成了这七王府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一听说牧家人找了过来,连午膳都顾不上吃,就忙不迭地出来了。 “你是?”常氏从未见过孔钰珂,见她衣着华丽,一点也不像个寻常丫鬟,心中不由起了疑。 孔钰珂也不答,开口就问:“您是牧夫人吧?” 常氏点头,从她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古怪。 孔钰珂打量了一眼长长的车队,面露轻蔑:“听闻辽城那边闹了瘟疫,不知牧夫人是不是专程过来投奔王爷的?投奔就投奔,怎么还携家带口的?这么多人,七王府里哪住得下?” 此言此语甚是刻薄,常氏的脸登时就难看了起来。 先前,那七王爷见了她,从未拿过什么架子,如今倒好,居然叫了个来历不明的丫鬟在门口堵她。 一见缨儿失踪,就不拿牧家人当亲戚了是吧? 变起脸来,还真是比翻书都快…… 常氏冷笑了一声:“叫你们七王爷出来,这些话你说了不算,让他当着我的面说清楚。” 她倒要看看,陆泓琛拉不拉得下那张脸! 孔钰珂斜眼睥睨着她,那目光好不鄙夷:“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地叫王爷来见你?” “你……”常氏被她气得不轻。 孔钰珂嗤笑一声,接而道:“你不过是王妃母家的一个外姓人罢了,如今王妃失踪,你居然好意思腆着个脸来找王爷攀亲戚?不是说我你,人要脸树要皮,脸皮太厚可不是件好事。” “你!”常氏只差没动手打人。 这女人一张嘴简直比刀子还利,一句句说得她那叫一个怒不可遏。 “还有啊,世人皆知你牧家富可敌国,出了辽城去哪不好,怎么非要来七王府,还不是因为贪图七王爷的名利地位?”孔钰珂一副早已了然的样子,语气愈发嘲讽,“你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我方才不戳穿你,是想给你留几分面子。是不是非要我将话说破,你才肯带着这些人滚远些?” 话音未落,常氏已一耳光甩了过去。 这一掌极重,扇得孔钰珂半边脸发麻,眼看着肿了起来。 常氏反手又补了一耳光,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我牧家人,不稀罕住在七王府这晦气地方!” 说着,气急败坏地转身上了马车,吩咐那车夫:“还愣着干什么,走!” 看着车马渐行渐远,孔钰珂捂着脸颊,轻轻笑出了声。 走了好,走了,就用不着自己再想别的法子下逐客令了…… “孔小姐,这次委屈你了,”喻世墨从门后闪身出来,看着孔钰珂又红又肿的脸,不由啧了一声,“那常氏,下手未免也太狠。” 孔钰珂回过头,脸上瞧不出半点阴狠之色:“只要能为太后娘娘分忧解难,区区两耳光算什么?” 喻世墨点头:“这次多亏了你出手,我下回入宫,定会在太后娘娘面前为你美言两语。” 若是让牧家人进了七王府,那还了得? 那毕竟是王妃娘娘的至亲,定会想尽办法将王妃失踪一事说给王爷听。 到时,他就是想瞒也瞒不下去…… 太后娘娘要是怪罪下来,受罚的不会是那牧家人,而会是他这个失职的管家,到时,什么加官进爵,什么飞黄腾踏……于他而言都会是黄粱梦一场。 还好有这孔钰珂,三言两语就赶走了牧家人,了却了他一桩心头大患…… 待陆泓琛出来时,外头已不见了车马的踪影。 孔钰珂正捂着脸哭哭啼啼:“王爷,那牧夫人亲自过来送话,说王妃娘娘要在辽城多住几日。她见我面生,问我是不是这儿的丫鬟,我说我并非下人,而是来府里伺候王爷笔墨的。她闻言不知怎么忽然就怒了,非说我是个企图勾引王爷的狐媚子。我同她争执了两句,她就……就……” “那妇人好生粗俗,对孔小姐又是打又是骂,小人已吩咐家丁,不得再放她入内。”一旁的喻世墨补充了两句。 陆泓琛看到孔钰珂脸上的红痕,心下已然明了,点了点头:“好,一切就按你说的办。”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他所不知的是,不远处的马车中,常氏正气急败坏地朝秦雨缨告着状。 “我看那陆泓琛不是个好东西,这么久没派人去辽城打听你的消息不说,方才居然还叫了个丫鬟愣生生将我往外赶,摆明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不将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居然连你这个发妻都不放在心上,简直可恨!” “我一个妇人,说话做事多有不便,若你大舅在就好了,大可叫他去七王府找那陆泓琛算账!”常氏说着,愤愤补充了一句。 牧家如今是常氏在当家做主,牧伯宏前阵子去外地收货物了,牧仲奕则是个木讷性子,老实巴交,只知读书,指望他替秦雨缨出气简直难如登天。 自古以来,女子地位卑贱,常氏心知自己再怎么去七王府大闹,那陆泓琛也必定不会露面。 思来想去,不由脱口问道:“对了,森儿呢,他如今在何处?” 秦雨缨也不知秦瀚森这个弟弟的下落,出了这等事,他十有八九已不在七王府居住了,倒是有可能会在那医馆中…… 常氏在医馆找到秦瀚森时,秦瀚森那叫一个大喜过望:“你说什么,我长姐她没事?” “是啊。”常氏点头。 听了秦瀚森一说,常氏才知秦雨缨在骊山遇了难,十有八九已葬身野兽之腹。 若真是如此,那这些日子一直陪在她与老太太身边的又是谁? 难不成……是个鬼? 可那“鬼”分明看得见、摸得着,被日头一照还有影子…… 常氏不由悱恻自己真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就算缨儿真化作了鬼魂,那也不可能来害她和老太太啊? 最该对付的,不是陆泓琛那个负心汉才对吗? 她没敢告诉秦雨缨,方才那“丫鬟”穿着十分精致,只怕不止是个丫鬟这么简单,否则何来那么大胆子冲她冷嘲热讽? 十有八九,是得了陆泓琛的宠幸,所以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常氏小声朝秦瀚森道出自己的猜测,秦瀚森听了,脸上无半点诧异之色:“您说的那人叫孔钰珂,是个秀才之女,长姐失踪没几日,陆泓琛就让她进了七王府,据说打算娶她当侧妃。” 语气看似平静,一双手却早已捏紧了拳。 长姐若得知此事,该有多难过? 他只恨自己无权无势,不能将那陆泓琛狠狠教训一番,替长姐出这口恶气! 什么? 常氏听得一愣。 缨儿失踪没几日,陆泓琛就寻思起了娶侧妃之事? 王八犊子,混账东西…… “不能这么放过他!”她火冒三丈,“森儿,你不是精于医术,擅长用药吗?有没有那种能让人拉肚子拉上整整一年的药?我去叫人下在陆泓琛饭里!” 秦瀚森听得汗颜:“大舅母,别说一年,就是腹泻个十天半个月,寻常人都会耐受不住,虚脱而亡。” “那不行,不能让他这么轻易死了……”常氏眯眼一想,马上又有了一个主意,“他不是要娶侧妃吗?不如在那喜酒里下点猛料,让他从今往后不能人道……” 秦瀚森脸皮薄,听得脸上一红:“倒……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他成婚那日,七王府定是戒备森严,如何能叫人在喜酒中动手脚?” “你大舅名下有整整十座酒坊,座座远近闻名,别说他一个小小的王爷成婚,就是皇上、皇后娘娘当年的喜宴,用的那也是我们牧家的酒!何必等到他成婚那日再动手脚,只要他卖牧家的酒,立刻就可将事情办妥当……”常氏说得很是硬气。 帝王将相成婚很是讲究,交杯酒是额外的一罐,不会与宾客所饮的弄混。 说完,她问:“森儿,我说的这种药,你铺子里可有?” 秦瀚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虽……虽没有,但我……我或许能调制出来。” “还有那个姓孔的小贱人,也不能让她好过。”常氏兴致勃勃,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自己长辈的风范。 秦瀚森愈发汗颜:“那……那药对她该是无效的。” “我当然知道,”常氏点头,“不过,总该有药能令她头发掉光,或是……长出满脸的麻子来。” 医者仁心,若是平时,秦瀚森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可如今,受委屈的是他一母同胞的长姐…… 他略一思忖:“掉头发也不是不可,可头发掉了总归还是会长的,麻子也不是不能消退,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常氏好奇。 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 “我先前曾研制过一味药,可令人浑身发臭。”秦瀚森道。 “你为何要研制能令人发臭的药?”常氏疑惑。 秦瀚森额角微僵,他原本是想像长姐那般调配香粉的,只不过……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 “这……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药水只需小小一滴,便能使臭味持续数月不散。”他道。 七王府里那只大黄,一次不小心在他房中撞翻了药水,臭了一月有余,险些没将下人全给熏晕。 小依劳神费力给大黄洗了好几次澡,然而那气味就好似深入皮肉,洗来洗去总无甚效果,就连撒上花露也没用,气味浓烈得根本无法掩盖…… 常氏闻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连忙叫下人替秦瀚森准备起了药材。 此事就这么被提上了议程,秦瀚森去见秦雨缨之前,早已被常氏叮嘱过,故而半点风声也没透露。 骊山一事,已过去了半月。 这半月以来,秦瀚森可谓度日如年,如今再次见到长姐好端端站在眼前,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立刻红了眼圈。 “长姐,你……你近来可好?”他问。 分明有许多话可以说,却莫名地全哽在了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好端端的,这不是连一根头发都没少吗?”秦雨缨答。 她看出秦瀚森这个仲弟有心事,不由问道:“怎么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秦瀚森怔了一下,很想说不是有人欺负了自己,是有混账欺负了长姐你…… “森儿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能被人欺负?”常氏见他脸色不对,连忙插嘴。 “长姐,我们一家久未团聚,不如……你先在这边住上几日,我有好些药方要向你讨教。”秦瀚森提议。 牧家如今的住处,是一栋颇为阔绰的大宅。 宅子是牧氏从一个本地商人手里盘下的,虽比辽城的府邸小一些,但装饰得美轮美奂,院落的格局布置得很是精巧。 不管前院还是后院,都风景极好,没有一处显得僻静冷落。 “是啊,新宅子就得多些人住,人气多才吉利呢。”常氏闻言一个劲地点头。 之所以如此说,是为了不让秦雨缨回七王府见陆泓琛。 用这种法子,虽只拦得住一时,但一时也是好的。 人啊,想得开是一时,想不开也是一时,这万一要是做出什么决绝的事,她这个当大舅母的岂会不心疼难过? 不如趁此机会在缨儿耳边多开解开解,说不定开解好了,缨儿得知真相后,就能尽早绕出这个弯…… 事情就这么被蒙混了过去,秦雨缨并未察觉什么端倪。天色渐暗,她洗漱一番,躺在了偌大的绣床上。 与此同时,七王府里,陆泓琛也更衣睡下了。 不多时,那伺候他更衣的小厮就出来了,穿过院子,进了下人居住的耳房。 耳房紧挨着院墙,“小厮”轻巧地翻墙而过,身手了得。 落地之后,一路脚步不停,匆匆来到了牧家新宅。 牧氏还没来得及买丫鬟、婆子,这宅子里,只有少数从辽城带来的下人。 路途遥远,风尘仆仆,下人们早已困极,此时皆睡得鼾声如雷…… 大门无人看守,那“小厮”抬手轻叩了两声。 门嘎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黑衣人,恭恭敬敬朝“小厮”行礼:“王妃娘娘住的,是东厢那间……” 夜已有些深了,外头传来隐约的打更声。 秦雨缨睡意全无,索性坐起了身。 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十分浅眠,夜里一有动静就容易睡不踏实。 先前在陆泓琛怀中时,倒总是睡得格外安稳。 可陆泓琛此时不在跟前,加之近来接连发生的事,着实令她辗转难眠。 若承受劫难的是自己一人该多好,至少,他不必经受这么多艰难苦楚。 可她多多少少又有些庆幸——如今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那生死册,头一次因她而有了改变,多给了陆泓琛一年寿命…… 短短的三百多个昼夜,自然不足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须得尽快找到那书灵,否则,即便有上下两册也是徒劳,不足以将这一切逆转。 那下册中,并未记载她为何没能替陆泓琛改命。 分明一切皆依照步骤而行,一点也没出差错,真不知为何到头来却成了这般模样…… 正思忖,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 侧耳细听,竟是有人在挑窗上的栓子。 栓子很快就被挑开,一道高大的人影从外头一跃而入,秦雨缨将身形隐在暗处,蹙眉看着这一幕。 那人从袖中取出火石,轻轻擦亮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本王是大醋坛子 一瞬的光亮过后,房间立即又泯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随即,那人点上了一盏蜡烛。 昏黄光线中,他的背影如此眼熟…… 秦雨缨诧然,捏紧银针的手不觉一松。 指间银针轻轻落地,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小厮”似有察觉,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小厮”眸光深深,一如泯灭星辰的黑夜:“雨缨……” 他仔仔细细打量秦雨缨,视线从她烟云般的眉眼,落到她削瘦单薄的双肩,仿佛在用目光将她整个揉入怀中。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一掐手臂,是疼的。 这一次,不是梦! 他梦到过无数次她回来的情形,醒来时看到的却只有一片空荡。 哪怕并非在梦里,也时常瞥见她的身影。 见到她走在王府的回廊中,抱着雪狐揉它毛茸茸的耳朵;见到她捉弄冬儿与雨瑞两个丫鬟,将她们调侃得满脸通红;见到她坐在蒲团上,边看书边打瞌睡,头一下下地点着,活像小鸡啄米…… 可每每细看,那画面便又会消失不见。 好似一阵带着花香的风迎面而来,却找不出那花究竟开在了哪里。 他很担心漫天的冰雪会冻伤她,担心刺骨的寒风会吹落她……每每夜深人静,思念与担忧更甚,仿佛心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一举一动皆被她所牵扯。 甚至那只是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孔钰珂,他都狠不下心来苛责…… 陆泓琛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毒。 毒药是她,解药也是她,若不能与她朝夕相对,捕获她的一颦一笑……则此毒无解。 秦雨缨本想问问陆泓琛,这半个月来与那孔家小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日子是否过得美如画。 可面对这样一双眸子,那些挖苦嘲讽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咬唇片刻:“你……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儿的?” 看着那被贝齿咬得有些泛白的唇,陆泓琛有些心疼:“暗卫说,马车中有一人,身形很像你,我便想看看……你是否已回来了。” 秦雨缨“哦”了一声:“那现在,你看到了?” “为何不回府见我,你是在怪我?”陆泓琛接而问。 “为何不能怪你?”秦雨缨翻了个白眼,“你都要娶侧妃了,我当然要识趣些,莫搅扰了你与那孔家小姐柔情蜜意、你侬我侬……” 闻言,陆泓琛非但没气,反倒忍不住一笑,紧蹙的剑眉随之舒展:“你在吃醋?” 这算什么反应? 秦雨缨瞪了他一眼:“谁吃醋?我只是……” 话未说完,额头已印上了温柔的一吻。 “小醋坛,除了本王,别人的醋不许乱吃。”他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低低的,极为好听。 秦雨缨一下就红了耳尖:“也不知谁才是个大醋坛,为了区区几块糕点,都能一声不吭跑去厨房忙活大半日……” 分明是讥讽的话,说出来却带上了几分嗔怪的意味。 “是,本王是大醋坛子。”陆泓琛点点头承认下来,将面前这娇小的人拥入了怀中。 将头埋在他胸口,秦雨缨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别乱搂搂抱抱,那孔钰珂若知道,该不高兴了。” “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此人正好可以拿来杀鸡儆猴。”陆泓琛道。 “杀什么鸡,儆什么猴?”秦雨缨抬起头,面露不解。 “当然是让那些同她一样,以为本王的王妃可被取代的人死心。”他解释。 若旁人说出这话,秦雨缨定会毫不犹豫加以鄙夷。 可说这话的是陆泓琛,除了吐槽一句臭美之外,她实在没有别的话好讲。 其实,她早已看出来了,陆泓琛对那孔钰珂并未动心。 原因无二,若动了心,绝不会在泡温泉那日,有温香软玉陪伴身侧,却不正眼瞧人一眼。 想来那孔钰珂应是觉得十分挫败的,不顾羞赧地做到那份上,哪晓得陆泓琛依旧不为所动…… 这哪是冰山,分明就是一块千年寒铁,就算扔进火炉里都融不化! “你狠心不去看本王,就不怕本王真被别的女子抢走?”陆泓琛问。 “不怕,我对你很是放心。”秦雨缨不假思索地答。 陆泓琛闻言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你能不要这么放心……” 秦雨缨微怔。 他唇角牵起一丝苦笑,看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眼,朝那鸦羽长睫轻轻吻了下去。 这一吻轻如羽毛,吻得秦雨缨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她又何尝不担心他的安危? 从那幽冥镜中看到他安然无恙时,心中何尝不是如释重负? 明知有些事无需赌气,可就是情不自禁……或许,真如他所说那般,是动了醋意。 “我答应你,今后……不为那些无关的人同你置气了。”她咬唇。 “好。”陆泓琛深深点头。 四目相对,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双颊不由微红。 这一夜,连窗外呼啸的寒风,都未能吹走一室的暖意…… 此日清晨,陆泓琛醒来时,怀中的秦雨缨依旧酣睡如猫。 他起身,依旧穿上了昨夜那身小厮的衣裳,思及她爱吃城南那家落云楼的汤包,打算亲自去买上几笼。 怎料刚一推门,就遇上了秦瀚森。 秦瀚森手里提着几盒糕点,抬手正要叩门。 那些糕点显然是在蔺记买的,瞧着好不精致,皆是秦雨缨最喜欢的口味。 “是你?”秦瀚森定睛一看,一股怒火窜上了心头。 这人过来干什么? 难道是打听到长姐毫发未损地回来了,所以低声下气过来求和的? 可从陆泓琛脸上,着实瞧不出低声下气这四个字。 秦瀚森心生警惕,生怕长姐会被此人的花言巧语蒙骗,连忙推门进去,想当着她的面将事情说个清楚。 不料,却被陆泓琛拦住了:“你长姐昨夜睡得很晚,眼下还未起床,不要惊扰她。” “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秦瀚森不由诧异。 略一思忖,火冒三丈道:“你这混账,你昨夜留宿在我长姐房中了?” 不是说要娶那孔钰珂为侧妃吗,为何还要与长姐纠缠不清? 简直……简直无耻至极! 他一把推开陆泓琛,恨不得将其狠揍一顿。 秦雨缨出来时,恰好瞧见了这么一幕。 “长……长姐,”秦瀚森连忙缩回了挥出去一半的拳头,“你怎么醒了?” “你这么闹腾,我能不醒来吗?”秦雨缨挑眉。 “我……我是来给你送点心的。”秦瀚森结巴了一下。 在他看来,长姐定还不知那孔钰珂的事。 他不愿轻易放过陆泓琛,想将事情捅破,可又担心长姐为此难过……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常氏已听见这边的动静,脚步匆匆过来了。 秦瀚森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常氏却是,见陆泓琛一副小厮打扮,立刻出言嘲讽:“七王爷,您这般自降身份地找上门来,我家缨儿怕是消受不起啊。” 说着,朝秦雨缨道:“缨儿,有些话舅母早该告诉你了,陆泓琛在你失踪这段日子里,非但没去找你,还……” “大舅母,您误会他了,他与那孔钰珂是清白的。”秦雨缨打断她的话。 清白? 陆泓琛与那孔家小姐之间,也能算是清白? 若真清白,她常虹君的名字就倒着写! 常氏气得牙痒——真不知那混账东西给缨儿灌了什么迷魂汤,平日里多聪慧的一个人,此时竟连这种鬼话都肯信! 正要劝秦雨缨莫要当局者迷,忽闻陆泓琛开了口:“那孔钰珂,已被遣送出府了。” 昨日,他心中似乎有一池静水,忽被掷入池中的小石子打破了平静,漾起一圈圈古怪的波纹。 之所以称之为古怪,是因眼前时常浮现的,竟是孔钰珂的脸。 他并不知那已是蛊毒发作的最后一日,故而,比平日更加难以忍受,他只知若任由那孔钰珂继续在身边投怀送抱,事情不知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人皆有七情六欲,他也无法例外。 七情六欲皆来得汹涌而迷糊,他只能凭借仅剩的一丝理智,勉强将其压制。 今日清晨,他更是清醒过来,思及前几日将孔钰珂留在府中的决定,只觉格外的匪夷所思。 也不知自己的头脑究竟是混沌到了何种地步,才没早早将这个女子送回孔家私塾。 难怪雨缨会如此生气,只怪自己行事太过荒唐,毫无理智可言,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 常氏闻言一愣,却仍是没好气:“遣送出府就完了?休想将事情这么糊弄过去!” 可笑,真当她同缨儿一样好骗吗? “的确是本王倏忽,先前竟一直不知雨缨已经失踪。”陆泓琛解释。 直到这两日,才得知事情的真相…… 此事自然不会就此罢休,有些账,他还没来得及同那孔钰珂与喻世墨二人好好清算。 常氏自然是不信的,不止是她,秦瀚森也压根不信:“满口胡言!你自己记不起,难道身边那些下人也从未跟你说过?” 陆泓琛点了点头。 那些下人被母后所吩咐,的确从未在他耳边提及过。 他也恨自己为何没能早些看出端倪,如今,他对母后的信任已荡然无存,可事已至此,多加悔恨也是徒劳…… 秦雨缨心知此事太乱,一时怕是说不清,于是再次开口:“不如等回了七王府再慢慢解释,我可用性命担保,此事是太后从中作梗,陆泓琛先前毫不知情。” 毕竟太后是陆泓琛的生母,他就是怀疑所有人,也不会轻易怀疑到自己的生母身上去,人无完人,有些弱处,是人性所在。 眼下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还有另一桩箭在弦上的事须得尽快解决,比那劳什子孔钰珂、太后要重要得多…… “我这次从辽城带回了一个人。”她朝陆泓琛道。 她说的,自然是陆文霍。 昨夜只顾着闲扯那些有的没的,竟将陆文霍这个八王爷忘得一干二净…… 回京途中,陆文霍早就醒来了,此时被安排在了西厢养伤。 他身上的伤口虽已痊愈,但先前失血过多,且一路颠簸受苦,身体已是十分虚弱。 当务之急,是替他洗清那谋逆的罪名。 此事非同小可,万一他的行踪被皇帝发觉,定会有性命之忧,连带着,陆泓琛也逃不脱“同伙”的罪名。 到时,整个牧家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正骨 她自然不想让陆泓琛、大舅母等人受牵连,于是打算想找个法子,为陆文霍洗脱罪名。 怎料陆泓琛与她意见相左:“须得尽快将老八送出京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又是为何?”秦雨缨很是不解。 虽然众人皆怀疑陆文霍意图谋反,但眼下并无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也就是说,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要是陆文霍彻底销声匿迹,在旁人眼中则无异于坐实了罪名,待一切尘埃落定,再想出来解释,那可就难如登天了…… “雨缨,你可知这骊国先前共有八个王爷,而今除了陆长鸣、我、老八之外,余下的皆已不在人世?”陆泓琛没有径直回答,而是问道。 秦雨缨点了点头,此事她早就听说过。 “宫里称,我那四位王兄不是少年早夭,就是病重不治……实则,他们是被皇帝一一设计除去的。如今陆长鸣那儿子陆浩淼,已病得快一命呜呼,没了这个世子,陆长鸣对皇帝而言无甚威胁,反倒是我与老八,在皇帝眼中一直不得不防。”陆泓琛接而说道。 说这话时,秦瀚森与常氏早已离开。 若二人还在这儿,有些事自然是不便提及的。 秦雨缨听得蹙眉:“你是说,皇帝这次会向你与陆文霍出手?” 陆泓琛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这些年,他之所以没明目张胆动手,是因还未抓住最合适的时机。如今老八被卷入谋逆的案子里,于他而言时机已到。我不知他会否狠下杀手,只知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老八……轻信皇兄,高估他仁德之心的人,最后都不得善终,我不想让老八步了那些人的后尘。” 秦雨缨听得明白过来,心道自己真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若非陆泓琛及时提醒,陆文霍的性命,恐将莫名其妙断送在自己手里…… “不必太担心,眼下还没天黑,京城尚未戒严,将老八送走并非难事。”陆泓琛安慰。 说着,吩咐暗卫备好了行李与车马。 却不料,陆文霍并不想走。 “我已是半个废人了,离开京城,还能去哪?”他笑得苦涩。 那日他从树上摔下时,伤了左腿的筋骨,去往辽城的路上久未得医治,如今走起路来已是一瘸一拐。 “先前皇兄对我有所忌惮,无法是因为我擅长骑射、身手了得,担心我会成为七哥的左膀右臂,可如今……我连路都走不稳了,他又何必再心生提防?”陆文霍不禁自嘲。 先前,他不是被镖师扶着,就是坐于马车中,故而,秦雨缨一直没有看出他腿上的异样。 难怪回京途中,这人的脸色始终十分消沉,瞧着好似变了个人…… 秦雨缨心下了然,吩咐丫鬟搬来椅子,让陆文霍坐下了。 “伤的是这条腿?”她仔细诊察起了伤势。 “七嫂嫂不必白费功夫了,在辽城时,陆长鸣的手下曾替我找过大夫,那大夫说我的腿没及时正骨,恐怕……此生都无法复原……”说到这最后几个字时,陆文霍的声音明显微沉。 他自小在兵部摸爬滚打,与陆泓琛这个七哥一样酷爱骑射,可如今左腿已瘸,今后再无法在较量场上以一当十,更无法在山林之间肆意驰骋…… 对他来说,这无异于一记重击。 若那日自己未曾离队,未曾射出那一箭,日子会否依旧平静如常,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跛来跛去,乱臣贼子似的东躲西藏? 秦雨缨察觉了这人言语间的那点自暴自弃,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臭小子,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医术?” 陆文霍被瞪得语噎,他已许久未见过七嫂嫂彪悍的一面了…… 她眉宇间的神色如此轻描淡写,以至于他心头的那抹凝重也渐渐消散了几分。 难道……自己这腿真还有治? 探了探他腿上那块碎骨,秦雨缨柳眉微醋:“是有些麻烦。” 陆文霍亮了一瞬的眸子,立刻又黯淡下去:“七嫂……”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秦雨缨直起身,吩咐一旁的丫鬟,“去找几根结实的木棍来,对了,还要一些一寸来宽的布条。” “七嫂,你这是……要替我接骨?”陆文霍忙问。 秦雨缨“嗯”了一声:“我虽未见过先前那替你看诊的大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定是个庸医。你的骨伤并不像看上去这般严重,只是拖得太久,恢复起来耗时较长罢了。” 陆文霍大喜过望,生怕自己听错:“这……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秦雨缨面露认真。 丫鬟不多时就取来了木棍与布条来,秦雨缨接过,放在一旁,叫陆文霍侧过脸去:“正骨很疼,忍着点。” 她找准那碎骨的位置,手指微动。 只闻“咯噔”一声轻响,那一瞬,陆文霍汗如浆出。 可也只是疼了短短片刻罢了,很快他就站起了身子,这半个月来,他头一次不需旁人的搀扶,主动站起了身子…… 不是因为感到左腿恢复了知觉,纯粹只是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自己被大夫断言无从医治的伤腿,竟被七嫂三下两下给接好了。 他哪里知道,为图省事,马脸一行人根本没为他请正儿八经的大夫,只随便在街头找了个江湖术士充了充数。 反正只要陆文霍这个八王爷不一命呜呼就行,至于瘸了腿还是断了手,那压根不是他们需考虑的事…… “伤筋断骨一百天,骨头接上之后需好好修养,不能到处走动。”秦雨缨叮嘱。 陆文霍点头不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七嫂,我……” “打住,”秦雨缨摆了摆手,“若不是看在某个小丫头的面子上,我哪会分文不取地替你治伤?少说也得讹上你几千上万两银子,外加几件稀世珍宝才行。” “小丫头?”陆文霍听得一怔,略一思忖,更是惊喜交加,“是……是冬儿?” “我何时说过是冬儿了?你为何会觉得是她?”秦雨缨故意反问。 “王妃娘娘,您就别拿八王爷打趣了……”外头的冬儿轻咬着唇,忍不住插嘴道。 见了她,陆文霍大喜过望。 其实刚一回到京城,他就迫不及待想去见冬儿。 可犹豫来犹豫去,既怕自己这狼狈的样子会惹得冬儿反感,又担心自己身上背负着罪名,若贸然见她,只会连累了她…… 没想到,冬儿却主动来找他了! 短短半月不见,她瘦了许多,脸色也苍白了许多,那双眼睛却依旧亮晶晶的,亮如星辰,看得陆文霍心中微颤。 仿佛……所有的艰辛苦楚一下子都变得不甚重要了,只要能再次看到这双眼睛,吃再多的苦也是值得。 “你们二人慢慢叙,我这个电灯泡就先走了。”秦雨缨笑着说道。 冬儿小脸一红,嗔怪:“王妃娘娘……” 陆文霍闻言有些不解——电灯泡三个字是何意? 秦雨缨转身出去,轻掩上了门。 陆泓琛说,他在宫里找到冬儿与雨瑞时,两个丫鬟正在浣衣局搓洗堆积如山的衣物。 寒风中,二人长满冻疮的手,皆被冻得通红无比,用他的手炉暖了半日,才终于恢复了知觉…… 将二人带回七王府之前,太后还煞有其事地阻拦了一番,称秦雨缨这个七王妃嚣张跋扈的性情,皆是因这两个丫鬟而起,身为下人,须得学会教主子谨言慎行,而非一味顺着主子的意,以至于主子闹出笑话,惹出祸事…… 陆泓琛冷然反驳,处处顺着秦雨缨意的不是丫鬟,而是他这个王爷。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管闹出多少笑话、惹出多少祸事,那都是七王府的事,而非深宫之中的太后所需担心的。 几言几语,已将这其中的关系说得泾渭分明。 言下之意,太后对七王府的事管得太多,今后无需再处处插手。 秦雨缨倒很想看看,太后当时的神色多么精彩万分,不过那时她还在辽城,还未回京,着实可惜…… “王妃娘娘……”雨瑞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雨瑞在外头帮下人一同收拾牧家新宅的院落,见了秦雨缨,立刻恭敬行礼。 “雨瑞,你是否还打算回七王府?”秦雨缨想了想,问道。 “王妃娘娘这是何意?”雨瑞被问得有些诧异。 “你也看到了,我有时连自身都难保,更无法护你和冬儿周全,你若想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回家好好孝顺父母,我断然不会拦你。”秦雨缨解释。 冬儿和雨瑞跟了她这么久,一直忠心耿耿,听闻二人在太后手中吃了不少苦,她当然心疼,故而才会有此一问。 若两个丫鬟想回家去,银两自是少不了的。 今后出嫁了、生子了,她也会亲自随上一份大礼,绝不会让二人被婆家看扁了去…… 雨瑞闻言立刻摇起了头:“哪是您没护奴婢与冬儿周全?是奴婢与冬儿太蠢太笨,办事不利,没能早些将消息告诉王爷,若非如此,您与王爷或许早已团聚……至于离开七王府,这是哪里话?您与王爷对奴婢如此照顾,奴婢怎会舍得离开?” “或许……冬儿不会再待在京城了,若今后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一个,你也愿意?”秦雨缨继续问。 她当然也舍不得这两个丫鬟,可有些沉在水下的事,已渐渐浮上了水面,这京城的局势,总有一日会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雨瑞与冬儿越是忠心耿耿,她就越不愿让二人受牵连。 雨瑞依旧摇头:“奴婢不走,奴婢要留在七王府,留在王妃娘娘身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就喜欢你到处惹事 雨瑞主意已定,秦雨缨又依样问了冬儿。 未等冬儿回答,陆文霍就已迫不及待地说要带冬儿一起离开。 秦雨缨挑起了眉:“敢从我手里明目张胆地抢人,你胆子不小?” “是……是奴婢一心想跟着八王爷,王妃娘娘莫要怪他……”冬儿忙结结巴巴地解释。 那小脸涨红的模样,令秦雨缨愈发忍俊不禁。 轻咳一声,她转目看向陆文霍:“今后你若敢欺负冬儿……” “王爷不会欺负奴婢的!”冬儿连忙说道。 “胳膊肘往外拐。”秦雨缨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冬儿的脸,顿时变得更红了。 先前,陆文霍是堂堂王爷,她只是一个小小奴婢,不敢对他有什么奢望,可如今他落了难,她不知不觉就解开了这一心结…… 抛开身份与地位不说,眼下正是陆文霍最为需要她的时候,她怎忍心让他独自一人在外头吃苦受罪? 光想想,都觉得心疼无比…… 事实上陆文霍却并非独自一人,介于他腿脚不便,陆泓琛派了十来名暗卫悄悄随行,将二人送出了城门。 此时,还没有什么人晓得秦雨缨已回京的事,之所以没将此事透露出去,是担心那陆长鸣知道了,又作出什么妖来。 所以当秦雨缨回到七王府时,众人很是吃了一惊。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既不是那孔钰珂,也不是那喻世墨,而是马脸。 马脸声称自己是牧家人,这才得以见到了秦雨缨。 “那药呢?”一见面,他便直截了当地问。 “听说陆文霍的腿,是你弄跛的?”秦雨缨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这……”马脸目光闪烁了一下,“我……我不过是得了三王爷的吩咐罢了,陆文霍在三王爷眼中早已是个死人了,他又岂会在乎一个死人的腿脚利不利索?虽然只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可他都已说了无需行医问药,我区区一个下人,哪敢擅做主张?” 这道理,似乎也说得通。 “可你毕竟给陆文霍请了大夫,且请的还是个庸医。”秦雨缨不动声色地戳破他。 “这……”马脸的目光再次闪烁起来。 “我看,陆长鸣并没说过什么无需行医问药的话,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你压根就没禀告他。之所以找了个庸医给陆文霍看诊,是担心陆文霍腿伤变重,病死在辽城,你无法向陆长鸣交差。”秦雨缨道出心中猜测。 她将事情猜了个十之八九,马脸听得脸色变来变去,摸不准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七王妃,你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秦雨缨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药瓶:“这瓶中有两颗药,一颗今日服用,一颗三日后服用。吃了这药,我同你之间的账就此勾销,不过我劝你今后最好离我远些,免得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马脸接过药瓶,故意试探了一句:“你就不怕……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三王爷?” “你杀了他的暗卫,还将陆文霍交到了我与陆泓琛手中……脑子有坑,才会再在他面前出现。”秦雨缨道。 闻言,马脸彻底放下了心。 看着马脸拿着药瓶渐行渐远,消失在了王府的后门,秦雨缨眸光微凝,若有所思。 “你真打算放过此人?”陆泓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方才他就在里间,听得很是清楚。 雨缨虽非杀伐果决之人,但也极少做出这么心慈手软的事,尤其,还是对一个男人如此心慈手软…… 若非那马脸长得丑不堪言,他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 “当然不是。”秦雨缨摇了摇头,“那不是解药,是麻痹全身的毒药,毒性发作能令人武功尽失。” 陆文霍变成这副模样,她哪还会发什么善心? 马脸在为陆长鸣那种人效力之前,就该想到,总有一天会落得这种下场…… “就是可怜了陆文霍与冬儿这对苦命鸳鸯,离开京城,也不知会过得如何。”她思忖。 陆泓琛声音渐沉:“老八的苦不会白受,总有一日,我会替他讨回公道。你的苦更不会白受,那些企图加害你的人,本王一个也不会放过!” 秦雨缨一时无言,伸出手,揉了揉他眉心的褶纹。 陆泓琛捉住她柔弱无骨的手,眸光深深:“嫁给本王,委屈你了。” “你傻不傻,”秦雨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那我岂不是要说,娶了我这么个惹事精,也委屈了你?” 陆泓琛轻捏她的鼻尖,道:“本王就喜欢你到处惹事,不隔三差五帮你教训几个人,旁人怎知本王宠你入骨?” 不宠给全天下看,免不了又有孔钰珂那等毫无自知之明的女子想要见缝插针。 索性彻底叫那些人断了念想,免得惹雨缨心烦。 与此同时,王府的偏院中,竹箐仍不知秦雨缨已然回府的消息。 昨日她一觉醒来,看到窗外那些许久未见的暗卫,心中好不诧异——难道,这七王府里又变了天? 果然,先前的锦衣卫皆已不见踪影,院中的丫鬟也尽数消失,不知是去了何处,以至于她压根找不到合适的人打听消息,直到今日也没弄懂到底发生了何事。 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一道小小的人影,连忙起身唤道:“福来,福来……” 福来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带着躲闪,脚步也不由自主加快了几分。 上次,府里的丫鬟在竹箐床下发现他时,他已昏睡了大半日。 丫鬟说,那些糖豆中混了毒药,险些没将来作客的八王爷给活活毒死…… 福来闻言吓得不轻,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那些糖豆,全是他替竹箐姐姐买来的,难道竹箐姐姐早就有了害人的打算? 他慌慌张张将自己先前看到的全说了出来,包括竹箐姐姐是如何不动声色将那颗紫色糖豆扔入水桶中的…… 自那之后,他就再未见过竹箐了。 每每经过她的院子,都忍不住提心吊胆地连走带跑,生怕又被她抓住打晕……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见福来匆匆跑远,竹箐忍不住皱眉——自己有那么可怕吗? 福来走了没多久,偏院中忽又偷偷摸摸来了一个人。 那人纤纤瘦瘦,如影子般溜了进来,见了房中的竹箐,目光立刻变得倨傲起来,带着几分呼之欲出的敌意:“说,你到底是王爷的什么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被陆泓琛下令赶走的孔钰珂。 竹箐并不知此人已被赶了出去,闻言很是不解。 她与这孔钰珂并不相识,此人如此急不可耐地找上门,该不会是……将她当成了假想敌,担心陆泓琛这个如意郎君会被她给抢走吧? 这么一想,竹箐嗤笑了一声:“我是陆泓琛的什么人,与你有何关系?你是何种身份,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脱口而出的两句讥讽,正好戳在了孔钰珂的痛处。 孔钰珂离开后,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何事,为何会落得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直到她偶然听说,这七王府的偏院中一直住着一个人。 那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既不是奴婢,也不算主子,鲜少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她每日无需做事,且衣着饮食都有下人打点…… 得知这一消息,孔钰珂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原来,王爷不动声色地在府里养了一个女人! 难怪自己会遭此冷落,定是那女人从中作梗,分走了王爷的恩宠! 所以她想方设法找了过来,为的就是看看这被王爷藏起来的女人,究竟是何等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却不料,此人长相普普通通,从头到脚瞧不出半点过人之处。 孔钰珂心中更是气闷不已——凭什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也能轻易从自己手里抢走七王爷?此时,竹箐这些讥讽的话,落在她耳中无异于挑衅,她听得那叫一个火冒三丈:“你少得意,一时的恩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陆泓琛绝非长情之人,如今能将她弃之不理,今后也能将竹箐弃若敝履…… 可竹箐对这两日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压根不晓得孔钰珂已经“失宠”。 在她眼中,孔钰珂依旧是陆泓琛最为喜爱的女子,受宠的程度,足以与先前那秦雨缨相提并论……近日,她一直绞尽脑汁地思忖如何才能逃出去,想出的众多法子里,就有抓住孔钰珂,用此人的性命要挟陆泓琛这么一条。 只是她被软禁在这僻静的偏院,根本出不得门,别说抓人,就连一只鸟都抓不着。 而今日,孔钰珂竟主动送上了门…… 竹箐掩饰住浓浓喜色,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朝她靠近了几分:“什么你的今日,就是我的明日?这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你……你少在这儿装糊涂!”孔钰珂气得银牙紧咬。 这人是真蠢还是假蠢,怎可能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弄不明白? 分明就是在故意嘲笑自己! “我劝你尽早离开王爷,否则那七王妃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她恶狠狠地威胁。 话音刚落,忽有一只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掐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竹箐力道极大,动作快如一击毙命的毒蛇。 看着孔钰珂逐渐憋得青紫的脸,她面露轻蔑:“啧,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消息传入陆泓琛耳中时,他正与秦雨缨在书房里下棋。 琴棋书画这四样,秦雨缨最擅长的是棋。 小小一方棋盘,黑白两方泾渭分明,局势不可谓不变幻莫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陆泓琛是个棋中高手,这多多少少得益于他学得的那些行兵布阵的本事,总能在几招落子之后,很快看清棋盘上的虚实。 刚下到最为关键的一步,外头忽有小厮叩起了门:“王爷,王妃娘娘……不好了,那竹箐抓住了孔小姐,说要王爷开门放她出府,否则就立刻取孔小姐的性命!” 竹箐?孔钰珂? 秦雨缨听得不解,这两人是怎么搅合到一起去的? 陆泓琛语气平平:“那就让她杀。” “不如先去看看再说。”秦雨缨却来了兴致。 那孔钰珂,不是早已离开了吗,怎又跑了回来? 她还从未真真切切见过这个“情敌”,总觉此人与自己长相相似,不会只是一个简单的巧合…… 见到孔钰珂时,她已被竹箐五花大绑,一张清秀的脸面无人色,看到陆泓琛就如见了救星,带着哭腔喊道:“王爷,这女人要杀我……” “是谁将她放进来的?”陆泓琛脸色微沉。 “是……是奴才,”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上前,“孔小姐说,她有东西放在厢房忘了拿,所以,奴才就……” “滚去领罚!”陆泓琛斥道。 闻言,小厮又是叩又是谢地退下了。 孔家小姐虽非大户人家之女,但好歹也是秀才家的小姐,他身为一个下人,自是得罪不起,今日一时疏忽闹出这等事,拿性命相抵那都不够赔的,领罚虽要受些皮肉之苦,但总好过丢了小命啊…… 小厮走后,一众下人也很有眼力见儿地退下了,很快就只剩下几名手持刀剑的暗卫。 陆泓琛转目看向竹箐:“你说,你要杀了孔钰珂?” “怎么,我杀人难道还要经过你的允许?”竹箐抬手就是一刀,正中孔钰珂的脖子。 这一刀并不重,只划破了皮肉,未伤及经脉。 可鲜红的血还是一下就流了出来,孔钰珂只觉得脖颈上一疼一凉,当即大惊失色:“王爷,快救我……” “喊什么,哭丧吗?”竹箐很是不耐,用破布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接而,冷笑着朝陆泓琛提起了条件:“七王爷,休怪我没提醒你,你若不放我走,我就一寸寸划开你这新欢的皮肉,放干她身上的每一滴血……” “划吧,多划几刀。”一道声音淡淡传了过来,仿佛一池平静无波的水。 那双清澈的眸子,漫不经意地瞟向竹箐,目光在那抖若筛糠的孔钰珂身上多停留了几分。 “果然与我长得很像。”她挑眉。 竹箐一见她就像见了鬼:“秦雨缨,你……你怎么……” “我怎么还没死?”秦雨缨撇嘴反问,“其实我也纳闷,分明已去了那么多次地府,可阎王偏就不肯收我,非说我是个祸害,与其去他的地盘撒野,倒不如留在人间,至少他眼不见心不烦……” “你……”竹箐真是服了她一张利嘴。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闲心扯这些有的没的? 而事实上,除却她与孔钰珂,在场众人皆面色自若,并无任何担心之意。 毕竟竹箐只是三王府的一条走狗,而孔钰珂先前在府里嚣张跋扈,也没少得罪人,谁也懒得关心她的安危。 秦雨缨不关心,陆泓琛不关心,几名暗卫也不关心。 只有孔钰珂自己,急得快要发疯。 “唔唔……”她拼命想要求救,然而嘴里牢牢塞着一团破布,怎也吐不出半个清晰的字来。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若王爷真在乎这女子的性命,神色断然不会如此波澜不惊。 故而,求不求救都无甚用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此女在王爷心里无足轻重,用这等无关紧要的人要挟王爷,这竹箐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竹箐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彻底想明白这件事。 但凡陆泓琛对孔钰珂动过一点真心,此时此刻都不会如此冷漠无情。 难道……先前那些恩恩爱爱、你侬我侬,都只是假象而已? 思及此,竹箐不由悚然一惊。 那些戏,显然不会是演给她看的,她却轻而易举就当了真,真以为陆泓琛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在秦雨缨失踪之后,立刻对别的女子见色齐心…… 而此刻,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秦雨缨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陆泓琛看上去也并未失忆。 这二人,真真是演了一出骗人的好戏! 竹箐实在气得不行,连带着,握紧匕首的有手,也不由自主发起了抖。 “怎么还不划?最好将她的脸横一刀、竖一刀划成棋盘,也省得我亲自动手。”秦雨缨催促。 孔钰珂听得愈发冷汗直冒。 先前,丫鬟说她与秦雨缨长相相似时,她还不信,今日一看,丫鬟所言竟然是真! 难怪王爷会将她留在府里,会对她若即若离,会待她与旁人有所不同……原来,只是将她当成了七王妃的替身? 如今……如今正主就好端端站在王爷跟前,她这个当替身的,今后还有何用处? 孔钰珂心中满是怨毒,既恨秦雨缨,也恨自己。 恨秦雨缨没能如她所愿,葬身豺狼虎豹之腹,恨自己不够大胆,没能在秦雨缨出现之前,彻底迷住王爷的心……否则,这七王府哪还会有秦雨缨容身之处? 而现在,说什么都已太迟了。 她拼尽全力去争王爷的恩宠,恩宠没争到,却将手中原有的一切赔得一空——爹被气得卧病在床不说,静姝也与她彻底翻脸。 还有那私塾,荒废已久,成了一座空屋…… 思及此,孔钰珂恨不得即刻咬牙自尽,却又始终心有不甘。 人往高处在,水往低处流,自己只是想抓住机会当上王妃而已,这究竟有什么错? 拼尽全力,却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都无法达成,老天何其无眼! 孔钰珂越想越气,愤怒至极。 不行! 她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就是当一个小小侧妃也可以! 总有一日,她要将秦雨缨狠狠踩在脚底,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都瞧瞧,谁才是这七王府里真正的主子…… 正激动万分地想着,忽有一只手干净利落地将她拍晕。 出手的是杜青,他刚从外头办完事回来就撞见了这么一幕,将不停挣扎的孔钰珂打晕,从竹箐手中救了下来。 虽然这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死了哪一个都没人会觉可惜,但将她们的性命交给王爷、王妃处置,总归还是更妥当些…… 说起来,这已是竹箐第三次栽在杜青手里了。 看清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她气得只差没当场吐出血来——自己上辈子究竟与这络腮胡结了多大的仇怨? 这下,被五花大绑的换做了竹箐。 “你可知你妹妹如今在何处?”秦雨缨也不饶圈子,径直开门见山。 竹箐脸色一僵,结巴了一下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个孤儿,连父母都没有,哪有什么妹妹……” “据我说知,她被陆长鸣送给了贺亦钧,半年前就已死于贺亦钧之手。”秦雨缨接而道。 “你胡说!”竹箐显然不肯相信,“三王爷答应替我好好照顾她,怎会将她送给毒师!” “你方才不是还说你是个孤儿,并无什么妹妹吗?”秦雨缨戳破她。 竹箐的脸色一下就变得难看起来:“你在套我的话?” “不是,”秦雨缨摇头,“我说的皆是事实,信与不信是你的事。我只问你一句,这半年来,你可曾见过你那妹妹?” 竹箐本还想反驳,闻言却忍不住怔了一下。 她的确已许久未见过小妹了,只不过……三王爷时不时会给些小东西给她,说是小妹亲手做的。 那些东西,有的是绣工精美的鞋样,有的是木头雕刻的发簪…… 小妹的确喜欢做些小物件,所以,她信了。 只要能从三王爷口中得知小妹的消息,她就心满意足了,因此从未起过什么疑心。 毕竟小妹是三王爷捏在手心的筹码,他还要利用这一筹码,要挟自己为他办事,怎会这么轻易将人杀了? 可秦雨缨的语气,着实听不出半点虚假。 尤其,她说小妹是死于贺亦钧之手…… 贺亦钧的确提过,自己与小妹皆有南疆血脉,体质不同,最适合炼成药人…… 想到这,竹箐的心猛缩了一下。 贺亦钧这人素来痴迷炼药,且身份不同寻常,一直无人敢惹,万一他真向三王爷讨要小妹,以三王爷的性情,或许……不一定会拒绝。 她愈发觉得此事可疑,看向秦雨缨,急切地问:“这消息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团黑狐 “马脸。”秦雨缨淡淡说出二字。 马脸? 竹箐听得狐疑,这个名号,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 “我并不知他的名字,不过,他已不再替陆长鸣办事了,更不会回三王府,你想找他对质估计也难。”秦雨缨接而道。 中了那“解药”的毒,马脸十有八九已是生不如死,此刻也不知正躲在何处忍受毒发之苦…… “对了,他说你名字众多,总换来换去,是否真是如此?”秦雨缨思忖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竹箐闻言脸色大变,那所谓的“马脸”要是并非陆长鸣的亲信,断然不会知道这一秘密。 “你若实在不信,可以回去问问陆长鸣。”秦雨缨提议。 竹箐更是诧异,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你……你这是要放我走?” 秦雨缨点了点头:“你不是一直想走吗?别告诉我,待了这么多日,你忽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竹箐咬牙:“谁舍不得离开?你不必使什么激将法!此事我自会问个清楚,如果陆长鸣的心肠当真如此歹毒,我……我……” “你难道还能亲手杀了他报仇?”秦雨缨打断。 不是她喜欢将话说得难听,而是这竹箐一时冲动,恐怕会做出没脑子的事。 凭竹箐一己之力,哪能扳倒位高权重的陆长鸣?只怕当没近他的身,就已被一众死士乱刀砍死…… 到时,还不是亲者恨仇者快? 她对竹箐虽无多少怜悯之心,但那死去的小姑娘毕竟无辜,为无辜者报仇,不值得再白白搭上一条人命。 竹箐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忽有些五味陈杂。 她哪会不知秦雨缨是在好心提醒自己,莫要失去理智,做出荒唐事? 若非为了保住小妹的性命,自己也不会听从陆长鸣的吩咐,一而再再而三刺杀秦雨缨…… 可事已至此,怕是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苦笑一声,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先前究竟都干了什么,身上到底有多少笔糊涂账没有算清…… 眼下,还是先找到小妹要紧。 要是真如秦雨缨所说,小妹已不在人世……自己先杀了那陆长鸣与贺亦钧,再来细算与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不迟! 竹箐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离开了。 见此,陆泓琛始终有些放心不下:“万一此人忠心耿耿,一离开就去陆长鸣耳边通风报信,又当如何?” “不会有这个万一,如果她真忠心耿耿,陆长鸣也不至于拿她妹妹的性命要挟她办事。再者说,蛊毒不几日又该发作了,她迟早会再来见我。”秦雨缨说得笃定。 除非,还有一种可能——马脸是在蒙骗自己,竹箐的妹妹根本没死,如今依旧安然无恙地活在陆长鸣的“荫蔽”之下。 若真如此,只能说马脸太会演戏,居然将她都蒙骗了过去。 不过,以她兜兜转转活了上百世的眼力来看,不至于将马脸这人看错,马脸固然有几分心机,却并非深谋远虑之人,想不出这么厉害的毒计…… 至于竹箐……只能说人各有命,她就算能拿刀逼竹箐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也防不住竹箐私底下另有打算。 毕竟软禁得了一时,软禁不了一世,她能说的都已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竹箐今后会如何选择,那是竹箐自己的事…… 低头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孔钰珂,秦雨缨深觉眼下还有另一桩事要办:“你不是说要杀鸡儆猴吗?” 陆泓琛点了点头:“听闻那喻管家年已三四十,却仍未娶妻,本王见他与此女很是般配,打算勉强做一次媒人。” 秦雨缨汗颜,这块千年寒冰不狠则已,狠起来还真是没准了…… 当日下午,就传出府里进了贼的消息。 而后,杜青便带着侍卫将耳房通通搜查了一番,喻管家的房间自然也不例外。 旁人房中皆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偏偏从喻世墨房里搜出了一些女子的珠钗、肚兜…… 有丫鬟眼尖,一下就认了出来:“这不是孔小姐的东西吗?” 这丫鬟先前被喻管家派去伺候孔钰珂,一伺候就是好几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洗衣梳头,故而对后者的贴身之物很是熟悉。 “王爷,小的……小的冤枉啊,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何人栽赃陷害的,小的先前连见都未见过,真千真万确……小的若有半句谎言,愿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喻世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唾沫横飞地赌咒发誓,只差没将舌头说干。 “你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叫孔家小姐如何是好?”陆泓琛问。 他语气不可谓不冷,脸色不可谓不沉,听得喻世墨那叫一个心惊肉跳。 “王爷,您是说……”喻世墨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问。 “不管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孔家小姐的名声都是因此而毁,你不担负责任,是要叫孔家小姐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一生?”一旁的雨瑞,三言两语道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喻世墨听得头皮发麻,那孔钰珂可是王爷看中的女人啊,他就是吃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同王爷争啊! “雨瑞姑娘……不,雨瑞姑奶奶,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喻世墨一边叫苦,一边偷偷瞟着陆泓琛的脸色,“小的对孔小姐从未有过觊觎之心,此心天地可鉴,天地可鉴啊……” 去你的天地可鉴! 雨瑞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谁人不知这狗奴才是太后特地派来盯着王爷的? 盯着王爷也就罢了,还将那劳什子孔钰珂安插在了王爷身边,幸而王爷一心一意、坐怀不乱,否则这人的奸计只怕就得逞了! “这么说,你是不愿娶那孔钰珂了?”她问。 “你一个丫鬟,哪里这么大胆子直呼孔小姐名讳?”喻世墨立刻出言呵斥。 一来是惯性使然,二来,他还当孔钰珂是陆泓琛心尖上的人,此时见陆泓琛正在气头上,自然只捡好听的说,巴望着陆泓琛能消消气。 就算不消气,至少也能迁怒到这丫鬟头上,不将怒火全撒在自己一人头上…… 哪晓得,雨瑞闻言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喻管家如此呵护孔家小姐,还说对她没有觊觎之心?” 呵……呵护? 喻世墨听得目瞪口呆,自己不过随口说了两句而已,哪能称得上呵护? 眼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心中愈发着急,口不择言道:“你这贱婢,分明是颠倒黑白!” 是又如何? 雨瑞眉梢一挑,这轻蔑的神情深得秦雨缨真传。 她今日不止要颠倒黑白,还要强买强卖呢,这可是王爷赐下的婚事,喻世墨敢不答应,除非他活腻了! “本王不是棒打鸳鸯之人,喻管家不必如此惶恐。”陆泓琛再次说道。 那语气,着实令人听不出喜怒。 说完,他抬了抬手。 立刻有两个小厮,从喻世墨房中抬出了一物…… 不,不对,那不是个物件,而是个人。 喻世墨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大惊失色。 那竟是……孔钰珂? 孔钰珂昏迷不醒,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洁白的脖子上还印着暧昧的红痕。 围观的下人,见状立刻议论纷纷。 “天地良心,玩得可真狠啊,都弄出伤来了!” “是啊,嘴角还有淤青呢,看不出喻管家居然是个这么能折腾的人?” “早说这喻管家不是个正经人了,一双绿豆眼那么小,看谁都色眯眯的……” 殊不知孔钰珂身上的伤,是竹箐用刀划的,脖子上的红痕,是雨瑞用胭脂点的,嘴角的淤青,则是雨瑞不解恨扇的。 孔钰珂原本已经醒来,却被雨瑞狠狠几巴掌再次扇晕了过去。 装娇弱是吧,叫你装较弱! 有事没事跑到王爷面前勾勾搭搭是吧,叫你勾勾搭搭! 帮着太后瞒着王爷,好将王妃娘娘取而代之是吧?叫你没有自知之明,成日打那暗搓搓的主意! 有当小三的心,就要有被人往死里打的觉悟,打不死算命大! 说起来,小三这个词,还是秦雨缨教会雨瑞的。 不知为何,这二字听起来虽甚是陌生,说起来却十分顺口,雨瑞觉得,用来形容孔钰珂简直再合适不过…… “喻管家,你都将人弄成这样了,还是娶了吧!” “就是,王爷宽宏大量,不是不同你计较吗?” 一众下人七嘴八舌地继续说着。 喻世墨的脸色,已是青一阵白一阵。 他怎么……怎么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呢? “王爷饶命啊,小的真没动过孔小姐一根手指头啊……”他砰砰磕起了头,磕得那叫一个响亮。 “本王还道你敢作敢当,不料却是个毫无担当之人……”陆泓琛的语气冷然至极。 雨瑞在一旁暗暗竖大拇指——真想不到王爷竟有如此演技,简直叫人瞧不出一点端倪。 喻世墨闻言一愣,心想难不成王爷真打算忍痛割爱,让他娶了这孔钰珂? 正不知该如何接话,陆泓琛已再次开口:“拖下去,杖刑伺候!” 喻世墨吓得只差没屁滚尿流,他做错什么了,怎么就要杖刑伺候了…… 那孔钰珂出现在他房中,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和他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可眼下“证据确凿”,不管他承不承认,在旁人眼中,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王爷恕罪,小的……小的娶她便是了!”他哭丧着脸道。 孔钰珂幽幽醒转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谁要娶谁? 难道……王爷打算娶自己了? 她坐起身,首先看到的是狼狈不堪、欲哭无泪的喻世墨,而后看到的是面色沉沉,眸光森然的陆泓琛。 还有陆泓琛身后那雨瑞,此时正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好生古怪。 眼神古怪的不止是雨瑞,还有周遭的百十个下人。 她只觉头疼欲裂,一下子竟记不起先前发生了何事。 坐起身来,似乎有哪里不对,低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自己的衣裳哪去了,为何只剩下了一件肚兜? 众目睽睽之下,她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跑进了身后那间房中。 那房间不是旁人的,正是喻世墨的。 众人皆冲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有的说孔钰珂不守妇道,也有的说二人怕是早已有了奸情,白瞎了王爷对这孔钰珂的一片深情…… 那些话大多极不好听,听得喻世墨一张脸不仅白得发青,且还有些青得发紫了。 “你真愿意娶孔钰珂?如果勉为其难,不如还是不要娶吧,到时可别说是王爷逼迫你的。”雨瑞冷眼道。 “不……不是王爷逼迫的,是小的心甘情愿!”喻世墨咬着牙重重点头。 好不容易当上了七王府的管家,岂能因为区区一个女人就丢了位子? 这未免也太不划算…… “婚事明日就办,办完后,你带着孔家小姐告老还乡,不得出现在府中。”陆泓琛吩咐。 语气不容反驳,听得喻世墨一僵。 告老还乡? 自己哪里到了那把年纪? “可……可是王爷……”他急忙想要解释。 可不管怎么解释,似乎都只会越描越黑,就如方才一般。 一时间,喻世墨脑海中乱成了一团麻,弄不清王爷究竟是要他与孔钰珂成亲,还是想将他赶走……又或者,是想将他与孔钰珂一并赶走,如此也好落个清净? 天地良心,早知如此,他答应个什么劲儿? 可此时后悔显然太迟,雨瑞已在一旁吩咐丫鬟准备起了这桩婚事:“吉服去对面巷子里买,买半两银子的那种,对,就是那最便宜的。还有请柬,记得给喻管家的亲朋好友一一送去,谁也不能漏下……” 与此同时,躲在房中迟迟不肯出来的孔钰珂,惊魂未定之际终于回过神来。 怪了,自己先前不是被那个叫竹箐的贱人劫持了吗?怎会在喻管家房门口醒来,且还衣不蔽体,只穿了一件肚兜? 该不会是那喻管家趁人之危,将自己给…… 这么一想,她惊愕失色。 恰在此时,雨瑞推门走了进来:“恭喜孔小姐,贺喜孔小姐。” “你……你无端端的恭喜我什么?”孔钰珂不由自主将身后往后缩了缩。 她怎么觉得,这雨瑞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记忆渐渐苏醒,她陡然记起这该死的丫鬟先前狠狠扇了自己不少耳光,此时伸手一摸脸颊,还疼得慌呢。 她一手捂脸,另一只手气急败坏地指着雨瑞的鼻子:“你给我滚出去,否则……否则我……” “否则如何,你还能将我赶出去不成?”与冬儿相处久了,雨瑞的口齿也变得伶俐了几分,不再像先前那般木讷。 做人还真是不能太老实,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而跟在王妃娘娘身边欺负这些恶人,简直不要太痛快…… “孔小姐不是一心想要嫁个如意郎君吗,今日终于心愿达成,为何仍这般不悦?”雨瑞接而问。 “嫁个如意郎君?”孔钰珂不假思索就想到了陆泓琛,眼珠一亮,“王爷他……他果然愿意娶我了!” 敢情那将她的衣裳脱去的人,不是喻管家,而是王爷? 王爷该不会是……在喻管家房中将她给要了吧? 虽听起来古怪了些,但这整个王府毕竟都是王爷的地盘,他想在何处宠爱是自己,还不是随他喜欢…… 孔钰珂娇羞万分,心道自己今后怎么着也是个侧妃了,一想到今后能与王爷长相厮守,就如是在做梦一般…… 雨瑞将她的娇羞之色尽收眼底,险些都没狠得下心来道出事实:“要娶你的不是王爷,是那喻世墨。” “你……你说什么?”孔钰珂眸中的欣喜顿时凝固。 “我说,要娶你的不是王爷,是那喻世墨。”雨瑞重复了一遍。 孔钰珂整个人都僵了,片刻之后,猛地朝雨瑞扑了过来:“你……你骗人,那喻世墨比我大上十来岁,他哪来的脸娶我?” “他与你已有肌肤之亲,不娶你,王爷能饶得了他?”雨瑞反问。 说着,一把推开孔钰珂:“你的婚事,奴婢会安排妥当,你就好好等着过门吧。” 言罢关门而去,只留下孔钰珂一人瘫坐在地,呆若木鸡。 与此同时,东厢中,秦雨缨看着梳妆台上的一团漆黑,实在有些忍俊不禁:“是谁将你变成这副模样的?难不成是陆泓琛?” 那孔钰珂与喻世墨的闹剧,她实在懒得去瞧,索性全交给雨瑞来办,也好让雨瑞这丫鬟多几分机灵,少几分木讷。 正在房中翻那下册古籍,雪狐……不,一团黑狐忽然就找了过来。 此刻经她这么一问,小东西一个劲儿地点头,愤怒地挥舞着小爪,恨不得将陆泓琛的种种暴行一股脑全说给她听。 可惜它不能言语,只能发出忿然的“吱吱”声。 它吱吱得如此抑扬顿挫,秦雨缨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你究竟怎么欺负陆泓琛了?他为何要将你整个染黑?” 在她看来,陆泓琛定是在处罚这小东西。 至于缘由嘛…… “你是不是不肯将我的下落告诉他?不然他为何一直没派人去辽城找我?”她问。 雪狐短短肥肥的两只前爪环抱在胸前,倨傲地哼了一声。 陆泓琛那个凡胎肉身,只知它懂看书写字,又不知它身为灵物,天生就能通晓万物,这不是压根就没向它打听过秦雨缨的下落吗? “难道他没想起要问你?”许是与雪狐心性相通,秦雨缨眯了眯清澈的眸子,很快就将事情猜到了几分,“那你为何不主动告诉他?”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小胖子,看你还往哪跑 雪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连“吱”都不“吱”了。 秦雨缨揪起它的耳朵:“就因为与他置气,便置我的安危于不顾了?” 虽然直觉告诉她并非如此,但她还是故意这么问了。 雪狐不傻,不可能做出那般幼稚的举动。 原本总是任由她欺负的小胖狐,头一次躲闪了一下,那模样有些忸怩,竟是不肯乖乖让秦雨缨揪。 秦雨缨不解,如往常一般想将它抱入怀中。 雪狐却一闪身跑到了桌上,碧盈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眼神有些怪怪的。 一开始,它一点也不想出来见秦雨缨。 毕竟自己被陆泓琛染成了一个黑煤球,简直没脸见人…… 直到照镜子时,它忽然发现其实这样也挺英俊潇洒的,通体洁白反倒显得有些娘里娘气,那时不仅丫鬟,就连暗卫都时常喜欢来逗弄它,揉来揉去,揉得它浑身脏兮兮的…… 天地良心,它今后可是要修炼成仙人的,这简直就是仙生的污点嘛! 找回一些自信之后,它就顶着这么一张“英俊潇洒”的黑脸来见秦雨缨了。 原本以为这女人仍像之前那般傻傻愣愣,岂料她身上的封印,竟无端消失了…… 封印没了,那她岂不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雪狐心里莫名有些打鼓,直觉提醒它,要离秦雨缨远一些…… 至于为何会有这种直觉,它一时也说不上来。 秦雨缨对雪狐突如其来的举动颇为不解,只觉自己莫名其妙有了当妈的感觉——儿子长大了,居然一脸傲娇不给她抱了? 她轻咳一声,从怀中掏出一盒糕点。 那是糕点铺子新出的口味,因为太过好吃,还没来得及对外售卖,就已被府里的丫鬟们一抢而空。 嗅着那诱人的香味,雪狐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凑近了一点,又凑近了一点…… 就在它伸长了脖子朝那盒子探头探脑时,秦雨缨伸手一把揪起了它,眉梢微挑:“小胖子,看你还往哪跑!” “吱吱……”雪狐挣扎了几下,一脸苦大仇深。 喂喂喂,自己好歹也是个灵物,给点面子不行吗? “说,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了?”秦雨缨径直问。 “吱吱……”雪狐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小了几分,透露出几分心虚。 秦雨缨眯了眯眼睛:“你与阎王那厮是一伙的?” “吱吱!”雪狐摇起了头,一脸没好气。 这女人,怕别是个傻子吧,它若与那阎罗是同伙,哪会任由那陆泓琛存活至今? “想想也应当不是……”秦雨缨说着,却仍是疑惑。 她总觉得,这小狐狸很是不简单。 世间除了人,还有不少妖魔鬼怪,只是那些毕竟十分罕见,并非传闻中那般遍地都是。 而灵物,并非妖魔鬼怪,而是一种生来与人结缘之物,各有各的宿命所在。细说起来,小狐狸倒与先前那块温玉有些相似。 温玉与秦雨缨有缘,玉碎之时替她打破了那封印。 小狐狸显然也与她有缘,也不知它的宿命又会是什么…… 不过秦雨缨并未细想,她更疑惑的是,为何阎王迟迟没有找到七王府来。 以那厮的性子,十有八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与陆泓琛,这么久没出现,莫非是在筹谋什么报复大计? 她并不知,这一世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本该经历的。 她是魂穿而来的,先前在爆炸中险些灰飞烟灭,阎罗及时捕捉了她的魂魄,才未令她彻底消失。 而后更是消耗了不少修为,将她放到了这不属于她的轮回中。 这一举动打破了太多因果循环,阎罗因而遭了反噬,法力日渐薄弱,本事已是大不如前。 偏偏这七王府有雪狐镇守,灵气极为浓郁,正好与阎罗相克,故而他每来一次都要损耗不少阴气。 所以在确定秦雨缨的行踪之前,他断不会贸然行动。 此刻,看着那空白一片的幽冥镜,阎罗眸中的阴戾几乎要满溢而出…… 他虽无法在幽冥镜里找到秦雨缨的身影,但不管她身在何处,周遭一切皆会随她一同在镜中化作虚无。 他一直盯着那七王府,就是在等她出现。 此刻镜中空空如也,七王府的楼宇皆已消失不见,她显然是回到那里,与那陆泓琛团聚了…… 阎罗的心比幽冥镜更空荡,阴风阵阵刮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镜中画面一转,到了永安街头。 今日是黄历上的大吉之日,有花轿热热闹闹从街上路过,随行的队伍吹着喜气洋洋的唢呐…… 那艳红的颜色,不知不觉就刺痛了他的眼。 他还记得当年迎娶秦雨缨的场景…… 她毕竟是人间女子,他没有让她穿那一身凄白,而是亲自送上了大红喜服。 犹记那十里红妆一担担、一杠杠,朱漆髹金,流光溢彩。 蜿蜒数十里的队伍,从人间一直延伸到黄泉之门,浩浩荡荡,仿佛是一条披着红袍的金龙…… 可他却没有来得及挑开她的盖头,拜堂之后,她毫不犹豫偷走了他的长生册,将那册子带去了天界…… 她就这么穿着凤冠霞帔,要在南天门上替别的男人逆天改命。 可南天门是何等地方? 很快就有仙人发觉,将她重重一掌劈下了地府…… 他真不知该嗤笑她的愚蠢,还是该感叹她的胆大妄为,为了区区一个陆泓琛,居然舍得将唾手可得的千年修为、万年荣华付诸一炬。 难道他这阎罗,在她眼中还不如一个命如蝼蚁的凡人?阎罗更没想到,轮回了这么多年,秦雨缨竟依旧毫无悔改之意,记起一切之后又不假思索再度骗了他,骗他说会留在这地府,与他同生共死、把酒言欢…… 好一个同生共死,好一个把酒言欢! 阎罗唇角勾起浓浓嘲讽,笑着笑着,那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染上了一抹幽深的红。 劫难已满,轮回已尽……很快就到了她寿命彻底终了之时。 她不是心硬如石吗? 好。 到时,他便让她待在这阴冷的地府,化作一块长生石,日日夜夜伴他睁眼、伴他入眠、伴他笑、伴他醉……永生永世不得离去! 第一百四十章 谎言 所谓情,不过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线,牵了谁,就是谁。 至于那些被尘封、被打上死结的,便传为了众人口中天长地久的佳话…… 想想也是可笑,没有了秦雨缨,那陆泓琛还不是照样会娶妻生子,与别的女人一同生老病死? 阎罗眸中涌起一抹冷笑,着实无法苟同人世间那些凡胎肉身的情情爱爱。 一挥手,幽冥镜中的一切皆消失不见,只余一片浓浓黑气。 而他的神色,比浓郁的黑气还要阴戾…… 不远处的唐咏诗见了这一幕,心中不免暗喜。 暗喜之余,还有些隐约的得意。 当年,若非她及时插手,秦雨缨只怕早已嫁作阎王妻了…… 两人闹到如此势同水火的地步,也不枉费她辛辛苦苦的运筹帷幄。 说来也可笑,她不过是在得知阎罗打算娶秦雨缨之后,小小撒了个谎而已,向秦雨缨谎称阎罗答应借出手中的长生册,为那陆泓琛逆天改命。 不过,有一个小小条件——那册书唯有阎罗的妻妾才有资格碰,旁人若碰了,死后要被打入畜生道,这是地府的律例。 在律例森严的地府,凡事都得将规矩,可规矩也有规避的法子…… 那法子就是,秦雨缨须得坐上花轿,与阎罗来一次假成婚。 拜了天地、饮了合卺酒后,她名义上就是阎罗的人了,到时便可得到那书了。 其实,当时秦雨缨不是没有怀疑过,不明白阎罗为何突然肯帮她。 唐咏诗始终记得她那张写满疑惑的脸,更记得自己是如何一点点替她打消狐疑的——其一,阎罗是个心善之人,不忍看秦雨缨与那凡人生死离别,受相思之苦;其二,阎罗连仙骨都肯赐下,将区区两册书拱手相送又算得了什么;其三,反正阎罗身边妻妾成群,多秦雨缨一个不多,少秦雨缨一个不少,既然答应施以援手,便断然不会再对秦雨缨起别的心思…… 秦雨缨本还十分犹豫,可陆泓琛命不久矣,又实在拖延不起,情急之下只得答应下来。 自古就有新人不宜在大婚前相见的说法,说是见了面,会有不吉之兆。 故而婚礼上的一切事宜,都是唐咏诗一手安排的。 直到拜完天地,秦雨缨都依旧以为这只是个形式而已。 是唐咏诗将那两册书交到了她手中,告诉她要去天门附近打破轮回,而阎罗会替她掩去行踪,不会让别的仙人有所察觉…… 一想到秦雨缨被重重打下阴间时,险些元神尽失的样子,唐咏诗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可惜啊,真是可惜。 郎才女貌,璧人一对,却要遭受天劫,生生世世经受离别之苦…… 啧啧,自己都险些要同情这对苦命鸳鸯了。 轮回来、轮回去,一转眼就过了数千年,想必阎罗都已快看腻了吧? 看腻了也好,若能一掌将秦雨缨劈得魂飞魄散,简直再好不过! 省得这个贱人继续阴魂不散,都已轮回为凡胎肉身了,还迟迟不肯消失在她视线里…… 与此同时,人间已是夕阳西下。 入夜,寒风阵阵,有月如钩。 外头太冷,颇有呵气成冰的感觉,秦雨缨去书房给陆泓琛送宵夜时,正好撞上暗卫前来禀告,说方才三王府的人,方才趁夜往乱葬岗扔了一具尸首。 “尸首,什么人的尸首?”秦雨缨放下食盒问。 “回王妃娘娘的话,那尸首虽血肉模糊,辨不清容貌,但从衣着来看,应当是那竹箐无疑。”暗卫答。 竹箐到底还是一时冲动了…… 秦雨缨正蹙眉思忖,忽又闻暗卫说道:“还有,听说陆世子病情愈发严重,三王爷已派人在府里准备起了丧事……” 丧事? 秦雨缨这才记起,那陆浩淼中了蒙栖元留给自己的蛊虫。 蒙栖元的本事自是不必说,想来那陆浩淼这段日子定是饱受折磨,能活到今日,着实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求生欲…… 而事实上,要不是有与蒙栖元师出同门的蛊师出手,陆浩淼只怕早已一命呜呼。 “陆长鸣没派人来府里找过我?”秦雨缨问。 她就不信,陆长鸣会置亲生儿子的性命于不顾……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小厮叩门:“王爷,那三王爷又来了,这次是来找王妃娘娘的,他说……他说若王妃娘娘为世子治病,他今日就不走了……” “不用理会。”陆泓琛简短地吩咐。 先前那陆长鸣就来找了他好几次,每一次,都吃了闭门羹。 可此人执着得很,听说秦雨缨回来了,甚至还带着病得半死不活的陆浩淼一并找了过来。 谁都知道,秦雨缨这个七王妃医术了得,治病救人的本领甚至在仲弟秦瀚森之上。 而陆长鸣是她的夫家兄长,陆浩淼是她的侄子。 她若不出面诊治,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可即便陆泓琛不替她拒绝,秦雨缨也是断然不会露面的。 她怕自己看到那两父子,会忍不住来一招暴雨梨花针,先将二人扎成刺猬再说…… 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居然还有胆子找过来? 真当她与陆泓琛会吃这个哑巴亏不成? 陆泓琛的语气很是不容反驳,小厮没敢多言,很快就退下了,却有另一人急匆匆跑过来了,不顾暗卫的阻拦,愣是闯了进来:“王爷三思啊,万不可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断了与三王爷的手足之情!” 这个人,就是喻世墨。 喻世墨一来便重重跪倒在地,语气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七王妃刁蛮善妒,企图独占王爷恩宠不说,竟还破坏王爷兄弟情分,唆使王爷做出这等不义之事,简直其心可诛!” 一席话,说得秦雨缨满脑子都是黑线。 刁蛮善妒嘛,她承认。 至于其心可诛…… 试问她到底唆使陆泓琛做什么了,怎么就其心可诛了? 此语一出,四下的空气都沉寂了几分。 这种死一般的沉寂,用静可抛针四个字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许是察觉到陆泓琛森然无比的视线,喻世墨只觉如芒在背,连头都不敢抬,说起话忍不住有些结巴:“王……王爷,小的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还望王爷莫要受妖女蛊惑,做出令自己后悔之事……” “这话,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出自母后之口?”陆泓琛一针见血。 喻世墨忍不住怔了一下:“这……” “母后叫你在本王面前这么说,看来仍未打消拆散本王与雨缨的念头。”陆泓琛语气平平,眸光却是深沉无比。 京城有隐约的传言,说秦雨缨这个七王妃是妖孽,所以才得以在骊山死里逃生…… 而他这个七王爷,自小得那怪病,是因为被妖气缠身,如今娶了秦雨缨这妖女,更是被她迷得乱了神智,受妖气侵蚀心智,变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陆泓琛心知母后十有八九是听信了这等传言。 人一老,脾气性子就变得古怪至极,那些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旁人在她耳边说上千遍万遍,都无异于耳边风,而偏偏凭空杜撰的流言,她只听一遍便能牢记不忘,心底如有一颗种子,一夜之间破土而出,只消那么一点点雨露的润泽,便能一下子长得枝繁叶茂,开出花、结出果…… 想要将其拔除干净,何其之难? 虽被陆泓琛一语道破,喻世墨却仍死不承认:“王爷,小的既然敢仗义执言,就不怕王爷惩治!不管您怎么惩罚小的,小的都认了,可此事与太后娘娘毫无关系,还望王爷莫要牵扯无辜!” “好一个仗义执言,好一个牵扯无辜……”陆泓琛不怒反笑。 他先前怎么不知道,府里出了这么一个“忠义两全”的管家? “既然你不怕死,那本王就成全你,来人,把他剁碎扔去乱葬岗喂狗!” 话音一落,喻世墨立刻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天地良心,王爷真要杀他? “你不是很仗义执言吗,为何不继续说了?”陆泓琛问。 “小的,小的……”喻世墨已是抖若筛糠。 那些话,的确都是太后娘娘让他说的,之所以如此,是为了让王爷回心转意,不继续同三王爷闹僵…… 如今八王爷不知所踪,七王爷的手足兄弟,只剩下了皇上与三王爷两人,太后娘娘自然不想看到手足相残的局面,故而特地吩咐他,势必要让七王爷与三王爷化干戈为玉帛。 看着喻世墨脑门上那一层冷汗,久未言语的秦雨缨淡淡开了口:“你可知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小的……小的不知,可小的很清楚,若没有王妃你,王爷断然不会成为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竟忍心看着兄长唯一的儿子活活病死,忍心让太后娘娘难过伤神!”喻世墨咬牙切齿,可谓拼尽了最后一点胆气。 秦雨缨点头“哦”了一声:“连前因后果都不清楚,那你说个屁?” “你!”喻世墨气结,“哪有良家女子张口闭口就是‘屁’的?七王妃,你如此没规矩,难怪太后娘娘看不上你!” “看得上如何,看不上又如何?我又不是瓷瓶、摆件,生来就是给人看的。”秦雨缨反唇相讥。 她实在受不了这喻世墨浮夸的演技,仿佛陆泓琛若不将她赶出七王府,这天就会塌下来似的…… “倒是你,身为七王府的管家,一举一动却全听太后吩咐,侍奉二主,此为不忠;在我生死不知时,迫不及待将别的女子送到王爷怀中,让王爷背上负心汉的骂名,此为不义……我若是你,早该羞愧掩面自尽了,还有何脸面在这里大放厥词?”秦雨缨问。 不急不缓的一席话,听得喻世墨浑身僵硬如石,一句也反驳不得。 他总不能说,自己一片忠心全向着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如此吩咐,自己便如此行,有何值得羞愧掩面的…… 可若说了,岂非自打自脸? “扔去乱葬岗喂狗。”陆泓琛的声音再次冷然响起。 喻世墨听得头皮一紧,连忙伏地:“王爷……” 秦雨缨略略抬手,拦住了那几个正要上前的侍卫:“先留他一条性命,免得有人在太后耳边嘀咕,说我这个当王妃的唆使王爷滥杀无辜。” 喻世墨擦了擦冷汗,抬起眼皮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颇有些不敢相信。 七王妃这是……救了他的命? “他明日不是还要成亲吗?待拜完天地,再打断他的手脚也不迟……杜青,到时你亲自送他入宫,让他好好在太后面前复命。”秦雨缨接而吩咐。 “是。”一旁的杜青拱手。 喻世墨顿时呆若木鸡——打断他的手脚,还送他去太后娘娘面前复命? 此女……此女怕是疯了吧?这不是摆明在打太后娘娘的脸吗! “有句话,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还望喻管家好好向太后转达。”秦雨缨补充了一句。 那张素净的脸,始终云淡风轻,叫人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可怖。 可喻世墨心中慌张到了极致,他算是明白为何旁人会说七王妃是妖女了…… 这哪是寻常女子说得出的话、做得出的事? “求王爷恕罪,求王爷恕罪,王爷千万莫要听信妖女的谗言啊……”被暗卫拖出去时,喻世墨还在不停喊叫。 他不敢寄希望于“妖女”,故而只得哀求陆泓琛,企图换取一点怜悯。 杜青冷眼看着,在心里骂了一句愚不可及。 得罪了王妃娘娘,还敢恳求王爷垂怜? 这人的脑子,怕是被门给挤了! “对了,”待喻世墨被拖远,杜青忽然想起一事,“王爷,王妃娘娘,属下方才在外头瞧见了那陆浩淼,那人身上有刀伤,且还伤得极重。” “刀伤?”陆泓琛剑眉微蹙。 “是,”杜青点了点头,“伤在脖子上,只差分毫就能一刀致命,看起来像是高手所为。” 秦雨缨思忖了一下:“会不会是竹箐?” 陆浩淼是陆长鸣的命根子,想来在三王府里应是受到了严格保护,寻常人皆近不得他的身。 而竹箐定是极受陆长鸣重用的人,否则,陆长鸣也不会三番五次吩咐她来刺杀自己…… 昨日竹箐回三王府时,陆长鸣只怕还不知她已听说小妹已死,故而在陆长鸣起疑之前,竹箐不是没有动手的机会。 加之先前有下人说,在乱葬岗发现了竹箐的尸首…… 将这一切串联起来,不难推断出整件事情的经过——竹箐一番打探,得知了真相,一心想为小妹报仇,不惜豁出性命刺杀陆浩淼。可惜武功尽失,未能一刀毙命,而后遭陆长鸣的手下擒获,被活活拷打致死…… 虽早已猜到竹箐十有八九会白白送死,但秦雨缨还是觉得分外可惜。 可人都死了,再可惜也是徒劳…… 次日,府里的偏厅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喜宴,几个丫鬟架着孔钰珂,逼着她与喻世墨拜了堂、成了亲。 秦雨缨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我是不是有点太坏了?” 一旁的雨瑞忙不迭摇起了头,生怕她心慈手软:“正所谓恶狗服粗棍,王妃娘娘,您若对这种人太仁慈,她定会蹬鼻子上脸,更加胆大妄为!” “言之在理。”秦雨缨点了点头。 她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这小丫头,语气这么急切做什么? 见孔钰珂被送进了洞房,秦雨缨正要转身离开,一转目,忽然瞧见从后门快步走来的杜青。 杜青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了,声音低低:“王妃娘娘,有人求见。” 他略显古怪的神色,令秦雨缨有些不解:“何人?” 杜青环顾左右,似乎担心有人偷听,而后愈发压低了嗓门:“回王妃娘娘的话,是……是那竹箐……” 第一百四十一章 身孕 竹箐? 秦雨缨眸光一凝,问:“乱葬岗那具尸首呢?” 杜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清楚。 他不可能成日派人盯着一具尸首,毕竟谁都未曾想过那死人会突然复活。 “叫人去看看。”秦雨缨吩咐。 杜青领命,当即派了暗卫去乱葬岗查看。 派好了人,他犹豫着问:“王妃娘娘,那个找上门来的‘竹箐’,您见是不见……” “见,”秦雨缨面色笃定,“为何不见?” 她自己就是个鬼魂,难道还怕鬼不成? 竹箐被下人领过来时,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异样。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虽白了些,但并非毫无血色,微凝的瞳仁、起伏的胸膛……足以证明她并非一个死人。 秦雨缨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死的那人不是你?” 竹箐点头。 那眼神,仿佛秦雨缨问的是句废话。 而事实上,也的确是句废话。 此刻,人好端端站在她眼前,乱葬岗那个显然只是替死鬼。 可陆长鸣城府极深,哪会这般轻易就被人哄骗过去?也不知竹箐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竹箐看出了她的疑惑:“我若没有一点本事傍身,哪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 秦雨缨听出她并不想继续往下说,便问:“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陆浩淼已被我杀了,陆长鸣以为我是被你指使,接下来定会对付你和陆泓琛。我来是想提醒你,千万别稀里糊涂把命送到了陆长鸣手中。”竹箐道。 陆浩淼已经死了? 这么说,竹箐的仇算是报了一半。 秦雨缨闻言微怔了一下:“那你呢?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当然不会留在这七王府,今后你若想见我,就去那阮家铁匠铺,在铺门口最右边放三块石子,我看到了自会来找你。”竹箐道。 铁匠铺? 秦雨缨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一时不敢确定…… “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竹箐告辞。 秦雨缨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好自为之。”竹箐也点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武功虽未全然恢复,脚步却已轻快如初。 秦雨缨仔细打量她的背影,企图在记忆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后者忽然脚步一顿:“对了,小妹的事……谢过你了。” 说完这话,也不待秦雨缨开口,就推开那铜锈斑斑的门,匆匆走远了。 “娘娘,奴婢没听错吧,这人竟关心起您的安危了?”雨瑞好不诧异,反应明显比平日里慢了一拍。 方才,她一直陪在王妃身旁,见状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竹箐是何人? 那可是实打实刺杀过王妃好几次的人,如今却突然从三王府叛逃,跑到了七王府通风报信,这简直……简直太匪夷所思! “太阳今日该不会打西边出来了吧?”她实在按讷不住内心的诧异。 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长鸣害死了竹箐的妹妹,她为了报仇,杀了陆浩淼。”秦雨缨简短地解释。 那日,竹箐劫持孔钰珂时,雨瑞去了外头打理商铺,故而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方才她说的那些,万万不可向旁人提起,一个字也不可。”秦雨缨叮嘱。 雨瑞点头应了声“是”,心道就算王妃不吩咐,自己也断然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事关重大,须得提防祸从口出啊…… 秦雨缨心知,陆浩淼这个世子一死,便意味着陆长鸣不再是储君人选。 而宫中那薛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指不定会如御医预测的一般,生下一个男孩,到时皇帝便有了太子,骊国便有了储君…… 也不知陆长鸣究竟会作何感想,是会审时度势地偃旗息鼓,还是会心有不甘地拼死一搏? 若拼死一搏,朝野中不知又会有多大的动荡…… 这般思忖着,没过半个时辰,就传来了陆浩淼薨了的消息。 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京城,三王府对外宣称陆浩淼是病情加重,不治而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陆长鸣,哭得活像个泪人,穿着一身素白粗布衣裳,来七王府门口请罪,说犬子奄奄一息之际向自己道出一个惊天秘密——秦雨缨失踪一事是他亲手所为,他觊觎秦雨缨这个婶婶的美貌,动了歪心思,才会害得她失足跳下了山崖…… 先前,众人只晓得秦雨缨在骊山失踪,并不晓得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偏偏陆长鸣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着实令人浮想联翩。 啧,跳下山崖? 跳下山崖的缘由,究竟是死守贞洁、不甘受辱,还是清白被毁、不堪凌辱? 这其中的差别,那可大了去了哟…… “这人实在太过分,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居然还将脏水往王妃娘娘您身上泼!”雨瑞气不过,简直恨不得将门口那些三王府的人全都轰走才好。 若冬儿还在,此时定是一口一句老王八蛋,骂得唾沫横飞。 秦雨缨轻笑:“旁人可不会觉得他不要脸,至多只会认为他管教不严,教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如今这逆子已死,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余居然还如此有担当,肯为儿子先前犯下的大错道歉,叫旁人如何能怪罪他?” 陆长鸣这一招棋,看似走得荒唐,实则却是杀人不见血的诛心之举。 死者为大,所以她断然不可能将陆浩淼挖出来鞭尸。 陆长鸣趁此机会撇清了关系,她更不可能要他这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承担罪责。 分明是她被迫跳下悬崖,可如今名声毁尽的是她,被人骂做妖孽的也是她。 外头一直有传言,说她是妖女、是邪祟…… 而陆长鸣的说辞,正好佐证了这一说法——跳下悬崖还不死的,不是妖是什么? 这下,不止民间,就连朝堂之上都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有大臣称,自从秦雨缨嫁作七王妃,七王府就不停出人命,而今边境一带更是闹起了饥荒与瘟疫,整个骊国可谓动荡不安…… 这足以证明秦雨缨是个不祥之人,若继续放任此女当王妃,恐怕会进一步影响国运,不如叫陆泓琛休了这不祥女子,将她遣送到远在北境的静心庵,让她在那庵中好好为夜朝祈福,洗去自己身上的罪孽…… 不少大臣附议,为此还特地找来了七王府里。 没等见到陆泓琛,就被杜青轰了出去。 “我看这帮老古董一个个都疯了,王爷拼了性命为皇帝打下半壁江山,曾立下那般显赫的战功,如今被革去职务不说,竟就连自个儿的婚事都要遭人干涉!下一步,他们是不是要把王爷抄家,将七王府上下百来口全发配三千里才罢休?”杜青素来沉得住气,此时却被气得火冒三丈。 还北境的静心庵! 那鬼地方离京城足有上万里路,途中土匪横行,王妃娘娘只怕还没等到那庵中,就已化作了土匪刀下亡魂。 “下次再有人上门如此说,就叫他交出家中女眷,替王妃前去苦修。”陆泓琛吩咐。 “是……”杜青点头。 想了想,他提醒道:“可那些人哪会甘心交出家中女眷?他们定会说王爷您欺人太甚。” “若王妃已有身孕,又当如何?”陆泓琛问。 身孕? 杜青听得一怔。 “王妃早有身孕,在骊山狩猎时被陆浩淼步步逼近,迫于无奈只得跳下悬崖。雪狐感其贞烈,不惜用灵血救她性命,所以她才得以安然回到府中。”陆泓琛继续说道。 听着听着,杜青的眼珠子就亮了,只差没当场拍案叫绝。 先前在辽城时,王妃娘娘就与那雪狐结了缘。 此事,外界早已知情。 而狩猎那日,正好有不少人夸口吹牛,说在骊山见到了雪狐的踪迹,王爷如此一解释,整件事立刻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风声传出去之后,外头四起的谣言势必会逐渐止息。 加之王妃娘娘身怀有孕,连从中作梗太后也不得不重视几分,不敢让她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差错…… 到时,看谁还敢提那去静心庵苦修一事! 可转念一想,杜青又想到了一个难题:“据属下所知,王妃娘娘她……她似乎并未怀孕啊……” “此事,自会有办法解决。”陆泓琛道。 杜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极快地垂下了目光:“是……” 杜青退下后,陆泓琛剑眉微蹙,若有所思。 骊山一事,他早已记起,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与陆长鸣对质。 毕竟他失忆一事是真,且陆长鸣早已先入为主,让众人信了那番杜撰出来的说法。 此时他再对外宣称已恢复了记忆,告诉众人那日的情形,定是极难有人相信。 怪只怪自己近来一直在追查三王府中死士的由来,本想掌握足够的证据,再以谋反罪名将陆长鸣斩首,而非打草惊蛇,让其有翻身的余地,却不料被陆长鸣抢在前头,钻了这么一个大空子…… 不多时,秦雨缨就亲自送药膳过来了。 “听说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她问。 陆泓琛接过她手中热气腾腾的药膳,道:“消息是放出去了,不过却要苦了你了。” 此事,他自然早已与她商量过。 说起来,假孕还是秦雨缨自己拿的主意,通过针灸能短暂改变脉搏的起伏,故而装成喜脉对她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第一百四十二章 欲盖弥彰 虽然秦雨缨再三保证这么做对身体并无害处,但陆泓琛仍十分放心不下。 看着那细长的银针,一点点刺破她的皮肉……他剑眉紧锁,恨不得那针扎的是自己的经脉才好。 一旁的雨瑞唇微抿——幸亏王妃娘娘自己懂得针灸,若让旁人来替娘娘扎针,但凡扎疼了一点,王爷还不心疼得将其丢去河里喂鱼? 刚一“扎”出喜脉,太后就派御医过来了。 派的不是一名两名,而是浩浩荡荡的十来名。 这十来人来到七王府,堵在秦雨缨房门前恭敬行礼,颇有不替她诊脉就不肯散去的架势。 秦雨缨不免感叹——太后到底还是对自己心有提防,竟这么快就已猜出自己或许会用假孕这一招当烟雾弹…… 在人群中打量了几眼,她开口问道:“怎么没见那贺亦钧贺大夫?” “回王妃娘娘的话,贺大夫身子偶感不适,故而今日未能前来。”李院使亲自答道。 贺亦钧不久前刚在陆泓琛手中挨了一顿极重的板子,今日哪还敢跑来找揍? 秦雨缨“哦”一声点了点头,一旁的雨瑞忽然插嘴:“这大冷天的,劳烦李院使与诸位御医跑这一趟,王妃娘娘心中过意不去,这是娘娘准备的一点小意思,还望各位笑纳。” 说着,吩咐几个小厮往众人手里塞起了荷包。 那荷包鼓囊囊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摆着手不肯收下。 他们此番前来看诊,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故而断然不敢轻易拿七王妃的东西,否则该如何向太后娘娘交差? 再者说,即便没有奉太后娘娘的懿旨,私下收受贿赂,那也是重罪。 其实吧,若是寻常嫔妃也就罢了,毕竟后宫之中,明里暗里站队的事早已屡见不鲜,可秦雨缨不同,她不是妃嫔,而是七王爷陆泓琛唯一的妻。 如今,朝野之中的形势,明眼人皆看得清清楚楚。 谁人不知七王爷是皇上的劲敌之一,十有八九也会像先前那些王爷一般,遭皇上剪除? 收下此物,无异于抓住把柄,若被说成与七王府有见不得人的干系,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众太医与小厮们你来我往,打了一番太极,将那荷包推过来、推过去。 说是打太极,却一个不漏地被小厮搜了身,袖中的暗袋、怀中的衣兜……一处都未放过。 见此,李院使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正要怒斥出声,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不远处一道高大的身影,一席话只得尽数吞回了肚里。 “七王爷……”他微微躬身。 众人反应过来,立即跟着行礼。 “不必多礼。”陆泓琛面色漠然,惜字如金。 李院使心知太后一下派来这么多御医,用意简直不要太明显,定是触到了七王爷与七王妃的逆鳞,方才叫小厮搜身,十有八九是故意在给下马威。 “王爷应当知道,太医院中律例森严,身为御医,是不得私自收受财物的。”李院使说着,看了一眼那荷包。 “李院使误会了,这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陆泓琛道。 一旁的雨瑞口齿伶俐地解释了起来:“诸位大人请放心,这荷包里不过放了几颗大枣、花生、桂圆、莲子罢了,图的是个吉利。” 一众御医脸色皆不太好看——一这码归一码,他们虽断然不会收下这荷包,但七王府怎么着也不能将他们当乞丐打发吧? 如此华贵的一个荷包,里头竟只装了几颗干果?这未免也太寒碜人…… “这并非寻常的干果,而是王妃娘娘铺子里新出的一种点心,唤作‘早生贵子’。”雨瑞接而道。 闻言,一众御医狐疑地打开了面前的荷包。 里头是个小小油纸包,打开来,果然有四种干果,大枣是阿胶蜜枣,花生是甜花生,桂圆是桂圆干,莲子则是桂香莲子酥。 单吃一种,味道并不十分出众,接着吃第二种、第三种……则甜而不腻,唇齿生香,颇有些令人停不下嘴。。 “诸位里边请,来人,看茶。”陆泓琛吩咐。 雨瑞侧了侧身,小厮们领着众人进了东厢外头用来待客的屋子。 一下来了十几人,偌大的屋子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秦雨缨坐在里间,与众人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纱帘。 那些个御医,自是不敢与她有肌肤之亲,于是拿出丝线替她悬丝诊脉。 最先诊脉的,是个发须皆白的老御医。 脉象化作极轻微的震动,通过那根细线一下下传到他指间,过了一会儿,他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手,点了点头。 接而是个稍稍年轻些的御医,诊过脉之后也是什么也没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众人皆极有默契,兀自不语,一时间,屋中静可抛针。 最后一个诊脉的是李院使。 李院使凝神屏气,诊了约摸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放下丝线,捋了捋胡须道:“恭喜七王爷,贺喜七王爷,七王妃脉象凝而不散,细弱却有力,所怀的应当是位千金,孕期一月左右,如今正处于胃口不佳的阶段,且有轻微晨吐症状,可多服用些温养滋补之物,忌食生冷腥荤油腻。” “你说……你说本王的王妃,怀了一位小千金?”不得不说,陆泓琛演技极佳,一张原本无甚表情的脸此刻神采飞扬,颇叫人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甚至,连高大的身形都有些微颤,俨然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李院使医术了得,胃口不佳、孕吐这些皆说准了,想来这一点也不会错的。”秦雨缨掀开帘子,朝陆泓琛抿唇一笑,从里间走了出来。 御医皆垂目行礼,异口同声向二人道起了喜。 “王妃快去里间歇息,莫要动了胎气。”陆泓琛压根没理会那些御医,一门心思全放在了秦雨缨身上。 甚至,还旁若无人地替她捋了捋额角的一缕发丝。 那动作熟稔而轻柔,眸光也是温柔如水。 他冷漠如冰的名声在外,旁人皆以为他是座不近人情的冰山,谁也未曾见过这座冰山如此体贴入微的模样,见状都有些目瞪口呆。 民间早有传闻,说七王爷与七王妃伉俪情深,看来此言非虚。 至于其余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足以在二人温情脉脉的对视间尽数退败,化作虚无。 言语可以骗人,动作可以唬人……唯有眼神是撒不了谎的。 李院使是个明白人,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只消看上一眼,他就晓得二人绝非只是表面上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真不知太后娘娘为何定要拆散这对鸳鸯,分明是一片慈母心,却总是好心做出坏事来…… 幸而七王妃并未欺瞒,腹中是真已怀了骨肉。 或许,太后娘娘会看在这孩子的份上暂且放她一马,不会再对她加以刁难…… 李院使并未久留,在七王府用过午膳,便带着众御医一并回宫去了。 将人送走,秦雨缨转目问雨瑞:“先前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铺子里新出了一种叫‘早生贵子’的点心?” 雨瑞笑道:“这点心是真有,是婢子今日刚做出来的,为的是给王妃娘娘贺喜。” 说着,嗔怪地补充了一句:“哪晓得……娘娘您居然连婢子都蒙骗。” 此事事先并未告知雨瑞,若非御医来时,杜青匆匆跑去找了她一趟,恐怕她直到现在仍毫不知情。 杜青去找她,是为了让她准备些小东西,一会儿好塞给那些御医。 而之所以如此行,是为了探探那些御医的虚实。 陆泓琛早已知道,贺亦钧就是传闻中的毒师,如今此人在太医院中任职,而前几日太医院忽然新入职了几名年轻御医,这几名御医,今日恰好都随那李院使一并过来了。 为查清其中是否有贺亦钧的同党,陆泓琛吩咐杜青找个时机,不动声色将那几人试探一番。 试探的自然不是什么用毒之术,而是最浅而易见的武功与身手。 毕竟,擅长用毒之人,身手断然不会太差。 至少,一双手定是十分灵巧的。 方才那些小厮,皆是暗卫所扮,假借递荷包的名义与一众御医打起了“太极”,没想到,还真发现了两个可疑之人。 其中一人显然武功深厚,手腕处有长期用剑留下的老茧。 另一人则更不得了,袖中藏了一小包暗黄的粉末,也不知究竟是作何用处的。 粉末不多时就被交到了秦雨缨手中,她轻轻嗅了嗅,蹙眉道:“这应当是蟒蛇蛇毒淬炼出的毒粉。” “果然是毒……”杜青眉头紧皱。 若非暗卫及时搜出了这包药粉,真不晓得发生何事。 要是药粉被下在了王妃娘娘吃的点心里、喝的茶水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御医的名字,你可记下了?”陆泓琛问。 杜青点头:“那两个人的名字,属下皆记下了。” “好,吩咐宫中的暗卫盯紧这二人,明日,本王亲自去太医院一趟。”陆泓琛道。 之所以选择明日再去,就是为了让那二人自乱阵脚,此时二人越想掩盖,就越欲盖弥彰,若心焦之下偷偷联系除贺亦钧之外的同伙,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谋究竟是谁…… 毕竟那贺亦钧并非仅仅是陆长鸣的家臣,他的背后,显然另有其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牧家户籍 次日,不待陆泓琛进宫,宫中就传出了消息——那两名御医皆已身亡。 “据说皇后今日一大清早忽觉身子有些不适,召见了太医院的这两人前去看诊,喝了二人开的药后,突然头疼欲裂、呕吐不止,一怒之下将二人押去慎刑司杖责,那管施刑的宫人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居然将他们活活给打死了。”杜青道。 “那宫人如今在何处?”陆泓琛问。 “回王爷的话,薛贵妃身怀有孕,这人却在宫中接连闹出两条人命,皇帝一怒之下已将他给斩了。”杜青答。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慎刑司的人说,这宫人先前性情平和,从未闹出过如此荒唐事,只是前几日一家老小皆被匪寇所杀,才忽然转了性子……属下派人打听说,还真确有其事。” “皇后在宫中耳目众多,找出这样一个人,让整件事变得合理,并非难事。”陆泓琛道。 “王爷怎么会觉得,定是皇后所为?”杜青有些不解。 “太医院御医众多,皇后为何不传唤旁人,偏偏传唤这二人?”陆泓琛反问。 杜青虽武艺了得,但头脑并不十分灵光,闻言一下子回过神来:“王爷所言极是!” 这其中,定有猫腻…… 秦雨缨得知后,愈发觉得皇后在整件事中牵扯颇深。 若先前只是怀疑,如今可以说已然笃定。 那死在牧家旧宅中的木伯,就曾在宫中当过太监,还在皇后面前服侍过一段时日…… 难道,那人也是皇后派去的? 若木伯是皇后的人,贺亦钧也听命于皇后……那便是说,皇后十有八九是她一直在找的那个幕后主谋! 先前她就觉得奇怪——木伯绝对不是皇帝派去的人,皇帝若对牧家的来历存疑,大可明目张胆地调查户籍,压根无需如此偷偷摸摸。 可她不明白的是,皇后一直小心谨慎、隐藏极深,今日为何突然有了如此狗急跳墙的举动? 难道那两个御医如此关键,所处的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出差错就非得杀人灭口不成? 即便杀人灭口,也定有法子可以避开嫌疑。 却不知皇后此次杀人,为何要杀得如此堂而皇之,仿佛恨不得昭告天下,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不如……我陪你一同入宫?”秦雨缨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不少疑团未解,不免担心起了陆泓琛的安危。 “不必了,”陆泓琛摇头,“你刚扎完针,在府里好好静养,我不会在宫中待得太久。” 秦雨缨心知陆泓琛并非莽撞之人,他如此说,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便没再强求。 毕竟,不是所有事都非得由她出谋划策。 入了宫,陆泓琛未去见皇后,而是来到了太医院,替秦雨缨取了一些安胎药。 刚取完药,就有一人上前朝他恭恭敬敬行礼:“七王爷,皇后娘娘有请。”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贺亦钧。 贺亦钧身上的伤早已好了,只是一想到那顿板子,仍是心有余悸。 那次若再多挨上几板,恐怕他这双腿就废了…… “不知皇嫂忽然相邀,所为何事?”陆泓琛佯装不解。 “王爷去了就知道了……”贺亦钧一双眸子流露出些许阴戾,心道你都主动送上门来了,不找你找谁? 皇后姓董,名红林,嫁入皇家之前,曾是名动京城的绝色美人。 如今那张脸依旧保养极好,只是眼角已悄悄爬出了几道细纹…… 常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陆泓琛却觉得,美丑善恶与否,全在于一双眼眸。 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迟暮,可眸光不是依旧清如许、亮如光,就是少了几分稚嫩与天真,沉淀出了安静长久的淡然。 与日俱减的不过只是皮相的艳丽,却总有艳丽之外的东西长存与眼眸之中,与日俱增,不曾消散。 董红林的双目,显然与这挨不上边。 她妆容精致,唇角弯弯,笑意却分明不及眼底:“本宫一早就收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东西,正好想与王爷分享一番,没想到王爷恰在此时入宫了,这可真是巧了。” 说着,朝一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将一本册子呈到了陆泓琛面前。 那是……牧家户籍? 只不过,并非官府中的那本,而是派人抄录下来的。 陆泓琛拿起册子翻看了两页,棱角分明的脸始终瞧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不知皇嫂这是何意?” 皇后又是一笑:“本宫是何意,七王爷怎会不明白呢?这牧家户籍摆明是伪造的,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良民百姓需要伪造户籍,干得出这种事的不是乱臣就是贼子,七王爷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枕边人究竟是何种身份?” “皇嫂何时对本王的私事如此关心了?有什么事,不妨直言,不必兜圈。”陆泓琛道。 “好,”皇后不急不缓地颔首,“既然七王爷如此直白,那本宫就开门见山好了,本宫已查出七王妃祖上是南疆异族,依照夜朝律例,有异族血脉者,斩立决,与异族通婚者,斩立决,知情不报者,斩立决……这三条,足以要七王爷你的性命,就算皇上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也定会被贬为庶人,至于那七王妃嘛……” 秦雨缨自然不可能也有如此“殊荣”,她的命,皇帝不会轻饶。 “你要如何才能罢手?”陆泓琛发问。 “本宫要的很简单……”皇后红唇微扬,面上含笑,眼底却有一抹呼之欲出的阴森,“本宫只要那薛贵妃所怀的孽种,早日胎死腹中!” “你是想让本王亲手杀她?”陆泓琛继续发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那当然,”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久闻七王爷足智多谋,想必办成此事应当不难吧?” 陆泓琛并未急着拒绝:“本王与薛贵妃素不相识,有何机会动手?” 没有立即拒绝,就意味着十有八九是打算答应。 皇后闻言笑意渐深:“这个嘛,本宫自会安排……” 所谓的安排,便是让陆泓琛去一趟那薛贵妃的寝宫,谎称是给其带了些秦雨缨铺子里的珠钗与香粉。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心怀鬼胎 “就只是如此而已?”陆泓琛瞳孔微凝。 他哪会听不出,皇后想一石二鸟,将雨缨也牵扯其中? 皇后点头:“带东西只是个幌子罢了,毒药既不在珠钗里,也不在香粉中,一会儿太监会交给你,你只需放在薛贵妃寝宫的香炉中便是。那是一味慢性毒,中毒之人五日后才会身亡,香一旦燃尽,毒药便会无迹可寻,所以不管怎么查,都不至于查到你这个七王爷身上……” “那本王岂不是要感谢皇嫂用心良苦,为本王避嫌?”陆泓琛反问。 “感激倒不至于,只希望七王爷能稍稍体谅几分,莫要对本宫心存怨恨。若非那薛贵妃对本宫的这些手下早有提防,本宫也不必劳神费力请王爷代为动手了……另外,还要烦请王爷做事谨慎些,莫要叫人发现,以免将本宫也一并牵连。”皇后道。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就仿佛她要对付的,从始至终只有薛贵妃一人。 陆泓琛未再多言,径直答应下来。 那首饰与香粉,很快就被呈上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包毒药,与昨日从那御医身上搜出的并无二致。 “看来,皇嫂昨日就打算将这毒药给本王了?”陆泓琛问。 皇后目光一怔,微微笑道:“只可惜啊,七王爷对本宫派去的人太过提防,让那两个御医始终也找不到机会开口……” 此言此语,无非是说,昨日那毒药是为薛贵准备的,而不是为了毒害秦雨缨…… 毒杀贵妃,事关重大,早日铲除知情者,则更利于在事发之后保全自身。 故而皇后杀那两个御医,也是有情可原。 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陆泓琛拿起那包毒药,放入怀中。 见状,皇后心中最后一根绷紧的弦,也慢慢松开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陆泓琛会这么轻易地中计…… 不,不对……恐怕他并未中计,而是自恃聪明过人,想借此机会反将一军。 不过这人啊,总有失算的时候,不可能样样都算得那么准。 古语有云,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惜有时一误就误进了阎罗地府,白白去了一条性命呢…… 她看着陆泓琛的背影,笑得莞尔。 陆泓琛离开之后,不多时就来到了薛贵妃的寝宫,身为王爷,本不该来这种地方,不过送香粉、珠钗,倒是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毕竟如今薛贵妃的吃穿用度,皆是这皇宫中最好的,除却入口的食物外,平日接触之物也会被一一验毒,为的是不让心怀鬼胎之人有机可乘。 在这种情形下,若那珠钗、香粉被人动了手脚,秦雨缨可就有嘴说不清了,故而陆泓琛这个王爷亲自送来,确保万无一失,旁人也不会觉得有多奇怪。 薛贵妃每日要吃不少滋补之物,身子圆润较之前了许多,加之肚子一日大过一日,行动诸多不便,连走路都需宫女搀扶。 “难得七王爷亲自跑一趟。”她笑容满面,显然心情甚好。 旁人见了她,都恨不得跟辟邪似的避开十里八里,也只有秦雨缨这个七王妃,不惧怕那些有的没的,时常带些自家铺子里的东西来探望她。 不过自打骊山一事之后,秦雨缨已许久未曾入过宫了…… 这回,入宫探望她的换成了七王爷,她自然也高兴得很。 至少这能证明外头那些谣言都是虚传,七王妃夫妇并未因为那个孔姓女子的插足而心生间隙,否则陆泓琛也不会有心替秦雨缨做这些琐事…… 其实秦雨缨之前常来宫里,并不只是为了探望薛贵妃。 一开始,她不过是想扯个幌子,来打听那木伯的消息,后来逐渐发觉薛贵妃这人心地不错,一来二去,二人便渐渐熟悉起来。 可每当薛贵妃说什么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劝她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时,她都忍不住汗颜。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若将婆媳相处一事,想象成上一世打怪升级的游戏也就罢了,可她与太后之间地位的悬殊,早已注定这不可能是什么打怪升级,至多是一边被怪打一边升级。 受一肚子窝囊气还死憋着发泄,着实不是秦雨缨的作风。 所以每次薛贵妃老生常谈,她都会在两三句内迅速转移话题,抑或找个借口抽身离开。 久而久之,薛贵妃便也没再说了。 可这次的事,着实令薛贵妃替她捏了把汗。 秦雨缨失踪之后,太后娘娘显然没站在她那边,而是从中作梗,恨不得让她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若她肯听自己的,早日在太后娘娘面前伏低做小、忍气吞声,遇上难事也不至于会是这种下场。 哎,女人啊,还是得学会忍啊…… 薛贵妃很是感叹了一番,觉得秦雨缨这倔性子还是得改,此时见了陆泓琛,免不了又要拉着他问一番秦雨缨的近况。 得知秦雨缨当真安然无恙,且还身怀有孕,薛贵妃大舒一口气,连忙托陆泓琛带些宫里的补品,给她好好补补。 “这是本宫去年托人买的金丝燕窝,太医说本宫湿热重,虚不受补,要慢慢来,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大补之物,王爷若不嫌弃,就拿回府给王妃调养调养身子吧,她太瘦弱,得多吃些滋补的……” 薛贵妃正说着,冷不防外头闯进来一个太监,指着陆泓琛,朝身后的几名御林军道:“快将七王爷拿下!” 见状,薛贵妃不免一怔。 回过神来,不由粉面薄怒:“本宫的寝宫,你们也敢乱闯?七王爷是本宫的客人,谁想带走他,先问过本宫再说!” “贵妃娘娘,这件事您就别插手了,七王爷他到底是客人,还是心怀鬼胎的歹人,待好好搜过他的身再说也不迟。”那太监捏着嗓子抑扬顿挫道。 “搜身?”薛贵妃十分不解。 难不成……七王爷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还有那句“心怀鬼胎的歹人”,到底是何意? “还不快给我搜!”那太监趾高气扬一声令下。 几个御林军立刻上前,朝陆泓琛道了一声“得罪”,而后便仔仔细细搜查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要挟 搜了一会儿,几个御林军面面相觑地停了手。 “搜出什么来了?”薛贵妃冷声问。 “这……”为首一人忍不住结巴起来。 皇后娘娘分明说,那毒药就在七王爷袖中,可那袖中分明什么都没有,难不成……娘娘她记错了?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无礼?”薛贵妃见那人吞吞吐吐,愈发怒了。 她哪会看不出,这是有人想陷害陆泓琛? “回贵妃娘娘的话,”那领头的御林军硬起头皮解释,“太医院的李御医,在七王爷离开后发觉抽屉中有一味名为消魂散的毒药不见了踪影,疑为七王爷所拿,所以才叫在下过来搜查……” “无凭无据,单凭御医的一句话,就敢搜七王爷的身?”薛贵妃柳眉一蹙。 她性子虽温和,但再温和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李御医那人,她是知道的,听闻当初是皇后推荐其进太医院当差的……故而,此事定与皇后脱不了干系。 居然想借刀杀人,借她之手除去七王爷? 简直做梦! “不知七王爷可有携带什么外物?”忽有人问道。 那是个一直未曾说话的御林军,先前低垂着头,默不作声,此刻视线投到了一旁的几个包裹上。 包裹是陆泓琛带进宫的,里头除了珠钗就是香粉。 皇后打算以此为幌子让他接近薛贵妃,而事实上,这对陆泓琛来说并不是个幌子,他此番入宫,的确是受了秦雨缨的嘱托,要将这些东西交到薛贵妃手中。 “不知这包裹装的是何物,可否打开,让在下瞧瞧?”那御林军问。 陆泓琛没有拒绝。 他的神色一直平平无奇,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与他毫无关系的闹剧。 一双深邃的眼眸,看着那御林军无端端有点后背发凉。 那人硬起头皮:“如此,在下就斗胆冒昧了……” 说着,伸手一一打开了包裹,搜查之下,里头也并无那所谓的消魂散。 “说不定……说不定毒药就混在这香粉中,需请太医院的御医过来仔细检验一番才知。”那御林军贼心不死道。 “对对对,那毒药本就是粉末,粉末掺在粉末中,又如何看得出来?”很快就有人附和。 “你们……”薛贵妃已是气极。 陆泓琛略略抬手:“贵妃娘娘不必动怒,几位御林军只是在履行职责。” 言下之意,让他们去请太医便是。 “可是七王爷……”薛贵妃不免有些着急。 连她都看出来了,这些人是故意要害陆泓琛,陆泓琛自己怎么一点也不心存提防? 万一那御医也存心栽赃嫁祸,想偷偷摸摸弄点什么掺在香粉里,那事情还说得清吗? “贵妃娘娘不必担心。”陆泓琛依旧是惜字如金。 他语气平淡,看向那几名御林军的眼神略带嘲讽,薛贵妃怎么也不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会轻易被人糊弄过去…… 她心道陆泓琛定是早已有了打算,故而未再说什么,点点头没有阻拦。 几个御林军很快就将御医请了过来,来的是那李洪李御医,此人平日里只替皇后一人诊脉,对别的妃嫔素来不甚搭理,明眼人皆知他是皇后安插在太医院的心腹。 李洪恭恭敬敬行了礼,不动声色与那些御林军交换了一番眼色,伸手就要拔开那几瓶香粉的瓶塞。 却不料,一直未动声色的陆泓琛,忽而侧目吩咐:“来人,给李御医搜身。” 薛贵妃立刻会意,吩咐几名宫人上前。 李洪动作一滞,回过头满脸堆笑:“七王爷这是何意?” “本王难道说得不够清楚?”陆泓琛的语气不容回绝,“李御医刚从太医院过来,若手中沾染了成分不明的药粉,查验时不慎混入了这香粉中,本王岂不是要白白被冤枉?” “这……”李洪眼神一阵闪烁,忍不住哆哆嗦嗦后退了一步。 薛贵妃立刻就瞧出了不对:“抓住此人!” 几个宫人立刻上前,将李洪死死按在了地上。 “贵妃娘娘,我可是宫中的御医,你……你这是要干什么?”李洪气急败坏挣扎起来。 “七王爷还是王爷呢,方才不是也被搜了身吗?你一个小小御医何来这么大架子!”薛贵妃呵斥。 一个老太监上前,上上下下搜查起来,很快就在李洪怀中搜出了一包药粉。 见状,李洪面色惨白,却还是死鸭子嘴硬地狡辩:“这……这是何物,在下……在下怎么从未见过?” “大胆,企图谋害贵妃娘娘,我看你是活腻了!”那老太监大喝一声,转目朝宫人道,“小宋子,将他看好了,小邓子,你去乾坤殿请皇上。” 此事事关重大,当然须得由皇上亲自定夺。“冤枉啊……”李洪满口喊冤,“这包药粉定是被人栽赃的!说不定……说不定那栽赃我的,就是七王爷!” “血口喷人,七王爷从始至终未碰过你,搜你身的分明是老奴,老奴是贵妃娘娘跟前的人,你难道想说是贵妃娘娘诬陷的你?”老太监怒问。 “这……”李洪急得满头大汗,怎么也编不下去了。 那药粉的确是他带来的,为的就是在搜查七王爷的包裹时,偷偷将其混入其中,可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下,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旁的几个御林军,更是暗暗心惊。 也不知皇后娘娘交给七王爷的那包毒药,究竟去了何处,怎会凭空消失。 还有,七王爷来薛贵妃寝宫之前,皇后娘娘分明吩咐太监,往那包裹中偷偷塞了不少药粉,此时,居然连那些也通通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这七王爷后脑勺长了眼睛? 几人只觉脚底一阵阵冒寒气,后背的冷汗几乎要将衣物濡湿。 没想到这接二连三的算计,竟未动得了七王爷分毫,此人城府之深,简直令人不得不防! 若非那李御医倒霉担了罪责,此刻背上谋害贵妃罪名的,恐怕便是他们了…… 皇帝很快就被请了过来,得知事情的经过,立刻下令,将那李洪押入了慎刑司严加审问。 其实即便不审问,皇帝心里也是清楚的,除却皇后,后宫之中没人做得出这等胆大妄为的事…… 离开之前,陆泓琛又去见了皇后一面。 这一次,皇后脸上再无那看似端庄温良的假笑,一双细长凤眸中,杀意已是呼之欲出:“陆泓琛,你居然敢算计本宫?” 陆泓琛淡色的薄唇微弯:“皇嫂的人先动手,本王不过以礼回敬,谈不上算计。” “好啊!”皇后银牙紧咬,“看来你是彻底不顾那秦雨缨的性命了?” 若当真担忧秦雨缨,何至于把事情捅到如此地步? 如今所有人都晓得,那企图谋害薛贵妃的人,是她安插在太医院中的心腹,叫她如何洗得脱罪名? 也就是皇帝有所顾忌,暂且还不敢动她,否则她定是一死。 好……既然陆泓琛想要她死,那她就让秦雨缨和那牧家一起陪葬! “本王怎会不顾雨缨?倒是皇嫂你,应该好好担心你自己。”陆泓琛闻言眸光微沉。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要挟。 尤其,皇后拿来要挟他的,竟是他心爱之人的性命…… 被他冷然的视线一扫,皇后忍不住有些发颤:“你……你这话是何意?” “不知皇嫂是否听说过,民间有一种鸟,名叫子规。”陆泓琛问。 “子……子规?”皇后满腹狐疑,不知他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此鸟生性自私,常将蛋产在其它鸟雀的窝中,让别的母鸟为它养育后代。不知为何,它的后代总能比其它鸟雀的后代孵化得更快,幼鸟还未睁眼,就已懂得趁‘养母’不备,将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一只只往树下挤……到最后,一窝往往只剩下它一只,而那‘养母’即便有所察觉,也因母性所趋不得不将它抚养长大……”陆泓琛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个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故事。 这话,旁人听了或许会一头雾水,落在皇后耳中,却格外令她胆战心惊。 “你……你说什么,本宫怎么一点也不明白……”她佯装不解,难看的脸色却早已出卖了心绪。 “听闻皇嫂乃董家小妾之女,生母早早过世,从小被正妻垂怜,养在了膝下。”陆泓琛道出皇后的身世。 “是……是又如何?”皇后强压心头的慌乱,冷冷反问。 “你五岁时,董家主母流产了一个男婴,你九岁时,董家主母生下一个女儿,那本是董家嫡长女,却不幸因病早夭……从此,董家主母腹中再无所出。”陆泓琛接而道。 皇后的手不由自主发起了颤:“陆泓琛,你……” “本王还未说完,”陆泓琛打断她的话,“那生你的小妾究竟是何身份,谁也不知,据说曾是个青楼女子,可惜如今人已死,无从考证……” 皇后心猛地紧缩,忍不住站起了身:“那又如何?你休想拿此事要挟本宫!” “问得好,”陆泓琛微微颔首,“本王当然不会要挟你,不过你若继续热衷于调查牧家的来历,本王也可为你编造一个异族后代的身份……依照本朝律例,有异族血脉者,斩立决,与异族通婚者,斩立决,知情不报者,斩立决……这三条,足以要雨缨的性命,也足以要你的性命,只是本王会拼死保护雨缨,却不知皇兄会否拼死保护你?” 说到最后,陆泓琛已是一字一顿。 皇后手中的把柄,无非是那本牧家户籍。 可她却忘了,若追根溯源,她自己同样来历不明…… 如今皇帝独宠薛贵妃,且后者还怀了身孕,她这个当皇后的失了宠,在宫中早已是人尽皆知的旧闻。 想必今日之事一出,皇帝更是对她杀心骤起…… 思及此,皇后只觉眼前天翻地覆,一时间仿佛有千斤重的巨石倾倒下来,压在她胸口,压得她怎也喘不过气…… 所谓的位高权重,不过是在独木桩上搭建的一座高楼,看似美轮美奂、繁华光鲜,实则,拿小锤轻轻一敲,便会轰然倒塌,摔成万千尘土……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站得越高,就越怕自己摔落时的模样太惨。 皇后深知在这场较量中,自己压根就输不起。 正如陆泓琛所说,那秦雨缨的身后还有他这个七王爷,他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而自己呢,一旦出事,偌大的董家为了保全自身,定会毫不犹豫将她当成弃子…… 对此,皇帝只怕是求之不得吧? 据她所知,皇帝早有废后的念头,只不过念在董家位高权重、董老太爷乃三朝元老的份上,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思及此,皇后双手不由自主捏成了拳,指节一阵阵发白。 “不知皇嫂是否已考虑清楚了?”陆泓琛淡淡发问。 “久闻七王爷才智过人,本宫先前一直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皇后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仔细听,听得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陆泓琛深邃的瞳仁微缩:“皇嫂谬赞,本王才学平庸,并无任何过人之处。可若有人胆敢欺压到雨缨头上,本王不介意将那人碎尸万段。” “好一个碎尸万段!”皇后咬牙切齿,心中已是怒极,偏偏却又无计可施。 一旦将牧家户籍之事公之于众,陆泓琛定会如方才所言,给她也扣上一项异族血脉的罪名…… 此事非同小可,最终定是由皇帝判决,而皇帝只恨不得立即将那贱人薛兆凤捧上后位,抓住如此大的把柄,既可废后,又可趁机将整个董家拔除,可谓一举两得,到时哪还会听她辩驳? 不行,绝不能让薛兆凤那个贱人生下皇子,取代自己坐上皇后之位! 再者说,自己乃堂堂一国之母,而那秦雨缨不过区区一个七王妃,她有何资格让自己为她陪葬? 皇后狠狠剜了陆泓琛一眼:“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莫要忘了,你与本宫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宫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与秦雨缨也逃不过一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此缠绵的一幕 陆泓琛静静而立,不置可否。 是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未可知…… 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经此一事,皇后断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不在乎自己在旁人眼里是否城府极深、心肠歹毒,唯有雨缨的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他难以想象自己失去雨缨,会变成何种模样,是会与皇帝、皇后,以及那机关算尽的陆长鸣同归于尽,还是会铲平一切,登上皇位,将这些人尽数关押,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雨缨失踪时,他就已有了这两种打算。 那段日子,他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眼前除了黑就是白…… 幸而她回来了,他视线中忽又有了种种色彩,心也终于爬出了那极寒的万丈深渊,重新变得鲜活…… 那时他就暗暗起誓,不管是位高权重的皇帝,还是百般阻挠的母后……谁也休想再将雨缨从他身边带走! 更别提,这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一戳就破的皇后。 区区纸老虎,也敢张牙舞爪,真当他是个任人欺辱的闲散王爷不成? 陆泓琛离宫之后,径直回了七王府。 而宫中的皇后,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到最后,已是气得浑身发颤。 连一个小小的闲散王爷,都敢欺负到她的头上? 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皇后娘娘,那李洪……该怎么处置?”一旁的白面太监,小心翼翼地问。 李御医还在慎刑司关着呢,万一经不住拷打,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那可就全忘了…… “去告诉他,若想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就乖乖咬舌自尽,若他活过今夜,本宫就拿他李家上下一百口人开刀,先从他那三岁的儿子开始!”皇后狠声吩咐。 “是……”白面太监领了命,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不一会儿,慎刑司就传出那李洪已死的消息。 这消息,很快传入了七王府中。 “皇后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皇帝较起真来,将她董氏一族连根拔起?”秦雨缨得知此事,很是疑惑。 “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内有饥荒、瘟疫横行,外有胡人虎视眈眈,加之陆长鸣一直未打消谋权篡位的野心,皇帝还需董家那些重臣为国出力,暂且不敢如此。”陆泓琛解释。 不过,事情要是做得太过头,皇帝未尝狠不下这个心。 对皇帝而言,最可怕的莫过于发现枕边人才是那隐藏至深的始作俑者……所以,若察觉皇后或许是异族后人,不止皇后自身性命堪忧,整个董家也必受牵连。 “难怪……”秦雨缨点了点头。 她说皇帝怎么这么草包,事情都已这般明显了,居然还丝毫没有向皇后问责的意思,原来是心有忌惮,不得不放皇后一马。 也不知等平定了内忧外患,董氏一族会否应了那句“狡兔死而走狗烹”的古话…… 幸而,这并非她所该顾虑的。 从陆泓琛口中听得此事的经过后,她满心担忧起了他的安危:“你也知道皇后那人心肠歹毒,万一你真遭了她的算计,岂不是……” “放心,”陆泓琛捉住她的手,“没有人能栽赃嫁祸本王。” 他掌心的温度极暖,秦雨缨略显慌乱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几分,不过看向他的眼神仍是没好气:“幸好皇后此番只做了三次栽赃嫁祸的打算,若还有第四次、第五次……那可如何是好?你怎知你每一次都能顺利识破,安然避过?” 难怪皇后会堂而皇之取了那御医性命,或许就是为了引陆泓琛入宫,如此便方便她算计陆泓琛、害死薛贵妃,这一石二鸟的毒计,着实令人愤然。 陆泓琛面露认真:“本王会小心谨慎,不管三次、四次、五次……还是百次千次,必定都能避过。你是本王的护身符,心中有你,怎会舍得轻而易举丢了这条性命?不是说好了要陪你到白头……” 话未说完,秦雨缨就忍不住给了他一拳,接而,恨恨朝他淡色的唇咬了一口。 这一口极重,在他唇上留下了一行不深不浅的齿印。 “这就是你以身犯险的理由?你可知我有多担心?”她忿然。 这个傻子,当她是三岁小孩吗? 这等事,交给她自行处理难道不好?为何非要替她出头? 他可知她在府里有多忧心忡忡,有多害怕他此番入宫会出什么意外…… 陆泓琛揉了揉唇,却并不恼,眸光依旧深深:“你担心本王,本王何尝不担心你,若不能护你周全,如何敢自称你的夫君?” 秦雨缨听得心软,一下子气就消了。 完了完了,她觉得,自己此生真是被这座冰山给吃定了…… 气是消了,却还是忍不住翻了一记白眼:“油嘴滑舌!说完了没?” “还没,”陆泓琛摇头,正儿八经道,“本王还想说,你发小脾气的模样,比平日里更加诱人……” 话音未落,秦雨缨只觉双唇一阵酥麻。 一个吻落了下来,令她措不及防,一席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这画面,恰落入了不远处的竹箐眼中。 她是来送消息,怎料一来就撞上了如此缠绵的一幕…… 正犹豫着是轻咳一声提醒,还是转身默默回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过头,是杜青。 “你这女人,还来干什么?”杜青的语气很是不善。 这人三番五次刺杀王妃,他当然要严加防患,不能让她再有任何可乘之机。 “我有事要见秦雨缨。”竹箐答。 “何事?”杜青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你管得着吗?”竹箐也是不耐烦了,“啰啰嗦嗦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早知会受人冷脸,她索性就不来了! 听到这头的说话声,秦雨缨赶紧从陆泓琛的怀中挣脱。 一转身,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二人。 “王妃娘娘,此人说要见你。”杜青上前一步,护在了秦雨缨身前,为的是防止竹箐找准时机下手。 秦雨缨对竹箐倒并无提防之意,若真有心提防,先前就不会放任她离去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那孔钰珂找到牧家去了,也不知究竟有什么打算,我劝你快去看看,免得她在牧家闹出事来。”竹箐道。 一个小小的孔钰珂,她从未放在眼里,只是路过牧家时正好瞧见了这么一幕,所以才会特地赶来通风报信。 孔钰珂去了牧家? 秦雨缨有些不解,不晓得此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杜青,你随我去探探究竟。”她侧目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病逝 陆泓琛闻言剑眉微蹙:“为何不让本王与你同去?” 秦雨缨挑了挑眉:“担心你怜香惜玉。” 她略带醋意的模样,惹得陆泓琛忍俊不禁:“香也是你,玉也是你,别的女子在本王眼中不过是尘埃瓦砾,何来的怜惜?” “油嘴滑舌……”秦雨缨哼了一声。 话虽如此,却还是带上了陆泓琛。 来到牧家大宅,一问才知,在外地调货的大舅牧伯宏,今日刚刚回到京城,大舅母常氏一大早就带着小厮去城门那边迎接去了,此时仍未回来。 秦雨缨蹙眉:“外祖母在何处?” 孔钰珂那人看似温婉,实则心思极重,若存心报复,定会趁此机会对她最亲近的人下手…… 而与她最亲近的,除了常氏,就只有外祖母了。 眼下常氏不在府中,故而孔钰珂十有八九会去找外祖母…… 这么一想,秦雨缨心中不由有些焦灼。 外祖母年纪已大,且头脑时常不甚清醒,遇到那居心叵测的孔钰珂,只怕毫无还手之力。 “老太太方才也出去了。”小厮答。 “去了何处?”秦雨缨追问。 小厮挠头想了想:“这个……奴才也不清楚,那扶老太太出去的丫鬟,看起来很面生,奴才问她,她也不怎么答话,只说老太太忽然想出门逛逛……” “面生?”秦雨缨眸光微凝。 “是啊,”小厮点头,“那丫鬟,奴才先前从未见过。” “那人的长相是不是与我有几分相似?”秦雨缨指了指自己。 小厮仔细打量了她几眼,点头不迭:“是了是了,您不说奴才还不觉得,您这么一说,还真是有几分相像……” 秦雨缨心下已是了然,这人定是孔钰珂无疑。 只不过,她一时半会实在想不出,孔钰珂究竟会带老太太去何处。 而且,还是从正门走的,这便是说,孔钰珂并不害怕被人瞧清面容。 以秦雨缨对孔钰珂的了解,此人虽然阴险,但并不算胆大,应当不至于会做出杀人放火的事……也就是说,外祖母的性命暂且无忧。 “那喻世墨不是被遣送出京了吗,为何这孔钰珂没有一并走人?”一旁的雨瑞狐疑。 她得知牧家可能会出事,便急急忙忙随秦雨缨一起过来了。 那牧老夫人十分慈祥,平日里待她与王妃娘娘皆是极好,她当然也担心老太太有什么三长两短。 “那孔钰珂说,要留下来典当私塾中的桌椅板凳,所以并未同喻世墨一起离京。”杜青解释。 “快派人去私塾!”陆泓琛言简意赅地吩咐。 杜青颔首应声,立即让手下赶往私塾。 “人应当不在那里……”秦雨缨凝神思忖。 不知为何,她有种隐约的直觉,这孔钰珂既不是为财,也不是为命,而是另有打算,故而不会贸贸然带外祖母回她自己的住处…… “孔钰珂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事?”她问杜青。 杜青对此不甚清楚,于是叫来了一个安插在孔家私塾附近的暗卫。 这暗卫原本是去监视喻世墨的,担心此人背后隐藏着别的势力,却不料喻世墨成婚之后,自认倒霉地卷铺盖回了老家,走得那叫一个干净利索,只余下了孔钰珂仍留在京城…… 暗卫来后,仔细禀告了孔钰珂近来的行踪,包括她几时起床,几时入睡,几时用膳…… 一切听起来并无不同寻常之处,其中有一点,却令秦雨缨颇为诧异——孔钰珂昨日忽然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一个丫鬟。 那丫鬟叫夏荷,先前在牧府待过,因手脚不干净,被常氏给赶了出去…… 秦雨缨察觉不对,问那看门小厮:“那夏荷在牧府待了多久?” “也就两三日吧,那夏荷不是从辽城过来的,而是牧夫人到京城之后买下的,看上去老老实实,哪晓得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赶她走的那天,还从她行囊中搜出了好几个玉镯子呢!那些镯子都是牧夫人梳妆台中的,一个个精贵得很,若非牧夫人发了善心,她此时早就被关在牢中了……”小厮答。 他口中的牧夫人,自然就是常氏了。 秦雨缨点了点头,与陆泓琛对视一眼,二人皆有了一些头绪。 难怪孔钰珂能轻而易举带走老太太,原来另有帮凶。 “那丫鬟人在哪里,家住何处?”陆泓琛问。 “回王爷的话,夏荷不是本地人,谁也不知她家住何处,不过……她既然被孔小姐买走了,如今十有八九是待在孔家私塾里。”小厮道。 去私塾的暗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并未在那里找到孔钰珂的踪影。 至于那夏荷,也不知所踪。 秦雨缨眉头紧蹙,看向陆泓琛:“你说,她们究竟会去何处……” 万一孔钰珂从那夏荷口中得知了牧家的秘密,想押外祖母去皇后、太后面前对峙,那可如何是好…… 陆泓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担忧:“不必担心,那人只在牧府待了短短几日,不会知道太多内情。” 经他这么一安慰,秦雨缨才略微放心。 自己一急之下,竟险些糊涂了,夏荷是常氏的贴身丫鬟,哪会有什么机会接触外祖母,更别提从外祖母口中套出消息…… 除非,此人并不只是一个丫鬟那么简单。 可若是皇后、陆长鸣安插的眼线,定是聪颖能干之人,怎会连区区几个玉镯都要贪? 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这么想来,她稍稍舒了口气,而陆泓琛已吩咐起了七王府的暗卫,立刻搜查京城所有街道,打听有没有人见过牧老夫人与孔钰珂。 不出半个时辰,就有暗卫送回消息,有人在城西见过这两人。 倒不是因为二人长相太过出众,而是那孔钰珂与秦雨缨十分相像,不少人将她认作了七王妃,故而一路留下了许多线索。 “她们先是去了冥店,买了些香烛、纸钱,而后去了城西的秦家祖墓。”暗卫一五一十地禀告。 香烛?纸钱? 秦家祖墓…… 秦雨缨心一紧,眼底冷意渐深:“走,去城西!” 来到秦家祖墓时,早已不见了孔钰珂的踪影。 只余牧老夫人呆坐在一座墓碑前,愣愣看着那墓碑。 “雨秋……”她抚摸着墓碑,轻声喃喃。 寒风卷起几张燃着的纸钱,在空中飘飘荡荡,眼看就要落在牧老夫人花白的头发上…… 秦雨缨眼疾手快将那几张纸片拂走,顺势轻掩住外祖母的双眼,不忍心让她再看那墓碑上的文字——先妣秦门牧氏,牧雨秋之墓…… 眼睛虽被遮住,却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秦雨缨的手指轻轻滑过,一颗颗掉落在地…… 秦雨缨神色一凝,手微颤。 雨瑞连忙上前扶起了牧老夫人:“老太太,天这么冷,该回去了。” “雨秋,我的雨秋……”牧老夫人说怎么也不肯走,挣脱雨瑞的手,哭得老泪纵横,“娘来迟了,娘十几年前就该来京城了!娘要是知道你已经走了,怎么忍心让你在这冷冰冰的地底下孤孤单单待这么多年?那个秦洪海,他害了你,他害了你一生啊!我的雨秋,我唯一的女儿啊……” 秦雨缨内心一阵绞痛,她不是没有问过阎王,母亲如今在何处。 阎王那厮翻了生死册,说牧雨秋的魂魄早就轮回了两世,如今已是一个男儿身,膝下有一儿两女,过得和和美美、丰衣足食。 她没有前去打扰,只远远地看了几眼那一家五口,的确如阎王所说,和睦美满,衣食无忧…… 只是,她不可能将这些告诉外祖母。 即便说了,外祖母也是绝不会信。 先前,秦雨缨只觉生老病死不过是人之常情,可当事情真真切切发生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时,才知那种痛楚无从比拟…… 唯有经历过,方能感受到有多撕心裂肺。 牧老夫人哭得几乎流干了眼泪,被下人扶着,颤颤巍巍回到了府中。 这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高烧了整整一夜。 夜里时而拉着秦雨缨的手,一口一个雨秋,时而清醒过来,朝秦雨缨这个孙女哭诉,自己的女儿十多年前走得该有多么凄惨…… 秦雨缨的针灸之术,头一次失去了作用。 她守在外祖母床边,喂了无数参汤,可还是不见任何效果,最后不得不派人去七王府找雪狐取血。 此时正值黎明,天色微亮。 因是冬日里,并不见熹微的晨光,窗外一切皆寂寥而萧瑟,天极沉,风极冷。 见牧老夫人偏着头闭上了眼睛,秦雨缨连忙轻唤了一声,生怕外祖母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牧老夫人微微张开眼皮:“缨儿,是你啊?” “外祖母,陆泓琛已回府去找雪狐取血了,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秦雨缨握紧她的手道。 “雪狐?”牧老夫人有些诧异,“世间竟真有那种东西?” 秦雨缨重重点头:“当然,即便雪狐之血不管用,也还有那上册医书,可用封页上的龙砂梅为您治病。” “龙砂梅?”牧老夫人更是诧异,“你怎知那叫龙砂梅?” “我……”秦雨缨一时语塞。 “你又怎会知道那能治病?”牧老夫人竟一下子坐起身来。 她原本气息奄奄,此刻却是目光灼灼。 “外祖母……”秦雨缨替她拉了拉被褥,“您快躺下吧,莫要再着凉了。” 牧老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目光变得清醒而狐疑:“你手中既有雪狐,又有那两册医书?” “是,或许是运气使然……”秦雨缨点头。 说完,补充了一句:“那下册医书,还是回京途中,您亲自交到我手中的。” 那时,外祖母将她认作了女儿牧雨秋,要她将此书好生保管。 故而她多多少少算是占了一些便宜…… “不,不对,怎会是运气使然啊?”牧老夫人浑浊的眼睛难得明亮了一次,亮得有些透彻人心。 秦雨缨再次语塞。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牧老夫人已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我早该想到,我早就想到了……” “想到什么?”秦雨缨隐隐察觉了一丝古怪。 牧老夫人一笑,那笑容有些惨淡:“雨秋性子懦弱,秦洪海市侩阴险,皆生不出你这样的女儿。” 秦雨缨双手微微发凉:“外祖母,你……” “没想到啊,那传闻竟是真的……”牧老夫人胸口一阵起伏,深深叹了口气。 “外祖母,我并不是什么邪祟。”秦雨缨急忙解释。 “你当然不是邪祟!”牧老夫人笃定地点头。 她口中的传闻,并不是指京城那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 “我一把老骨头了,自认此生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不料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你……”她苍老的手,愈发将秦雨缨双手握紧,眼里写满不可思议,“没想到,那书里写的竟是真的!” 秦雨缨张了张嘴,良久才说出一个“是”字。 这房中此时并无旁人,陆泓琛亲自回府了,秦瀚森则在厨房手忙脚乱地指挥下人煎药,常氏或许正在端药来的路上…… 至于两个舅舅,刚刚分明还在屋里,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 因没有旁人在,所以秦雨缨并未撒谎。 毕竟此刻在她面前的,是她此生最亲的人。 面对自己的外祖母,有些事,她实在隐瞒不来…… 见她点头承认,牧老夫人面色一时间说不出是悲是喜:“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您不怨我夺舍?”秦雨缨忍不住问。 她如今的躯壳,曾属于牧老夫人的亲生孙女,如今躯壳仍在,却换了芯子……若牧老夫人觉得受了欺瞒,对她心生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牧老夫人摇起了头,面上浮现悲苦之色:“人各有命……我当年做出了那种事,受了诅咒,女儿、孙女皆是早亡,没有一个能活得长久,都怨我,都怨我……” 当年?诅咒? 秦雨缨越听越一头雾水,想了想,问道:“外祖母,您是不是南疆人?” 牧老夫人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思所想:“你真正想打听的,是我与异族的关系才对吧?” 呃…… 被戳穿的秦雨缨不由语塞。 “我是异族人,当年逃到中土是为了躲避追杀,你祖父他娶了我,为了保全我的性命,不惜花重金请人伪造了一本户籍……”外祖母将事情娓娓道来。 难怪那刻在木桩上的,是消失已久的南疆部族文字。 那是母亲牧雨秋刻下的,按照常理,外祖母早该将其毁去,之所以留了如此之久,想来是为了睹物思情,不忍心抹去女儿牧雨秋留在牧府的最后一点痕迹…… “那本户籍,须得尽快叫人毁去,免得今后为牧家招来灾祸。”牧老夫人叮嘱。 秦雨缨点头:“外祖母放心,户籍早已被毁去。” 此事是陆泓琛吩咐暗卫动的手,前两日下大雨时,暗卫偷偷将衙门库房的屋顶掀开了几片瓦,存放在书架上的户籍尽数被雨水打湿,想来那墨渍已是融成一团团,看不清晰了…… 只不过,皇后不知何时叫人手抄了一本,存放在了宫中。 好在没有原本的佐证,手抄的那本根本不足为惧,只要再无别的证据可以证明外祖母与异族有关,牧家便是安全的。 “那就好……”牧老夫人闻言长舒一口气,抬起核桃般的眼皮,目不转睛地看着秦雨缨,“缨儿,我不知你原本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今你肯喊我一声外祖母,我便认下你这个外孙女了。外祖母这辈子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唯独放心不下你二舅的婚事,还有你那弟弟森儿,他二人今后就交给你照顾了。尤其森儿,一定要给他找个身家清白的好姑娘,莫要让他误入歧途……” 秦雨缨听出这话有些不对,连忙打断:“雪狐的血马上就到了,您不会有事。” “我活到这把年纪,苦也吃了,荣华富贵也享了,早就活够了,也该去陪陪我那苦命的女儿了……缨儿啊,那雪狐的血,千万莫给我吃。还有,莫让你娘继续与秦家那些混账葬在一起,记得将她迁至外头与我同葬。我这个当娘的没能让她过好这一辈子,下辈子还要再给她当一回娘亲,把亏欠的好好补上。”牧老夫人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泪还未滴落,就已渗进了纵横交错的皱纹里…… 秦雨缨看得心里发堵,喉咙间涌起一阵酸楚。 “缨儿,外祖母就这点遗愿,你可愿答应?”牧老夫人抬起眼皮,郑重地问。 秦雨缨怔了良久,在她满是希翼的视线里,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牧老夫人一下下抚着她的手,仿佛心愿已然达成,原本紧蹙的眉,一点点舒展开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那光洒在她脸上,她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显得如此慈祥和蔼。 秦雨缨忽觉惶恐,正想说出牧雨秋如今的下落,可一声“外祖母”还未来得及唤出口,就见后者安然合上了眼皮。 苍老的手,也轻轻滑落在了床沿,似乎再无抬起的力气…… 秦雨缨愣愣看了良久,只觉得下颌处有些痒,伸手一摸,摸到的竟是一片温热。 她竟……哭了? 一只手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握住了她削瘦的肩。 “我来迟了……”陆泓琛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莫名的沙哑。 秦雨缨摇了摇头:“外祖母她本就不愿喝雪狐的血。” 若外祖母得知牧雨秋已投胎转世,会否愿意再在人世间待上几年,亲眼看着牧仲奕这个二舅结婚生子、看着秦瀚森这个外孙成家立业? 她不免自责,一时间,视线变得一片模糊,眼泪竟流得更加汹涌了。 只是一个鬼魂而已,眼里何来如此多的泪啊? 那只大手,一点点为她擦掉泪痕,将她整个搂在了怀里。 陆泓琛从未见过秦雨缨如此无助,哪怕在山崖纵身一跃时,她眼里都写满生机,好似笃定接踵而至的不会是冷冰冰的死亡…… 可此刻,哪怕在他怀中,她身子仍是微微发颤,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看着她迷茫的眸子,他将她抱得更紧:“雨缨,是本王的错。要是本王再快些,没在路上耽误这么多时间,或许就……” “不是你的错。”秦雨缨摇头,强行定了定心神。 陆泓琛的话,无意中提醒了她。 她险些都要忘了,此事是因何而起…… “外祖母的死,是孔钰珂一手造成,找到此人之后,我要亲手处置!”她声音抽噎,语气却是冷然。 孔钰珂不多时就被暗卫抓获,她听闻牧家老太太病逝的消息,心下大骇,当即收拾了行囊,打算藏在运送货物的车队中悄悄出城,不料被车夫察觉,赶了出来。 见无处藏身,她便打算去那夏荷家中借宿一晚,哪晓得七王府的暗卫早已查到夏荷的住处,她刚一找去,就被抓了个正着。 被带到秦雨缨面前时,她心里七上八下。 人是她带到那墓碑前的,她先前听夏荷说,牧老太太对女儿过世的事并不知情,牧家上上下下皆小心翼翼地瞒着这一消息…… 既然牧家瞒着,那她索性就故意捅破。 没法直接朝秦雨缨下手,朝秦雨缨的亲戚下手也未尝不可…… 只是谁晓得,那老太太这般经不起折腾,突然就一命呜呼了! “秦雨缨,冤有头债有主,牧老夫人是病逝的,你可不能拿我开刀!”她理直气壮道。 秦雨缨简直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病逝?若没有你从中作梗,外祖母怎会突然重病?” “那……那是她寿命已尽,与我有何关系?”孔钰珂依旧嘴硬。 她心知这件事万万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了,秦雨缨岂不是更不会放过自己? “好一个寿命已尽……这么说来,你年纪轻轻,无病无痛,想必一定寿命未尽,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快就死了?”秦雨缨语气嘲讽。 “这……”孔钰珂结了舌。 “不如我和你打个赌,我赌这一刀下去你必死无疑,如何?”秦雨缨晃了晃手中匕首。 那匕首明晃晃的,如镜子一般,映出孔钰珂煞白的脸。 “不……当然不行……”孔钰珂闻言连连摇头。 “为何不行?你寿命未尽,如此贪生怕死作甚?”秦雨缨眸中尽是冷然。 孔钰珂已是抖若筛糠,不由自主朝一旁的陆泓琛求起了救:“七王爷,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里是天子脚下,您可千万不能由着七王妃草菅人命啊……” 话音未落,已被狠狠一耳光扇在了脸上。 “我劝你趁早收声,我要你和算的账实在太多,你太啰嗦,我会很没兴致把账一笔笔算下去。”秦雨缨道。 孔钰珂被打得半边脸发麻,面对近在咫尺的秦雨缨,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 旁人皆道七王爷是冰山,而今看来,秦雨缨比他更为可怖…… 从眼下的情形来看,这个疯女人分明是要把她活活折磨死才肯罢休! 七王爷连这都不打算管吗? 自己好歹也为他铺过纸、研过墨,还在温泉池子旁伺候过他,给他递过换洗衣裳…… 那一幕幕、一桩桩,难道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象? 不,不可能是假象…… 事到如今,孔钰珂仍旧心存一丝幻想,幻想着自己与那喻世墨成亲,不过是秦雨缨一手指使的,而陆泓琛这个七王爷并未参与其中。 定是秦雨缨心存嫉妒,所以才会一回府就迫不及待将自己嫁给那个一无是处的喻世墨…… 可王爷为何不阻止呢,莫非……有什么把柄被秦雨缨抓在了手里? 见她眼珠转来转去,秦雨缨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一并说了。” 语气极冷,仿佛在问孔钰珂有何遗言。 第一百四十八章 竟成了悬案一桩…… “我……”孔钰珂被吓得一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秦雨缨正待动手收拾孔钰珂,身后的陆泓琛忽然开口阻止:“等等……” 孔钰珂大喜过望,心道七王爷果然还是在乎自己的,不忍心任由自己被秦雨缨这个疯女人折磨…… 然而陆泓琛结下来的一番话,彻底令她瞠目结舌。 “你亲自动手,不免遭人诟病,还是本王来更合适。”他看向秦雨缨,认真道。 什……什么? 孔钰珂整个人立即愣住,却还是忍不住心存侥幸。 万一王爷只是假意如此,实则打算偷偷将自己放走呢? 直到被押到七王府正门前,直到陆泓琛亲自拿起了随从递过的长鞭……孔钰珂才不由自主再次发起了颤。 他……他竟真要动手? 过往的行人,很快就围拢过来。 “七王府又出什么事了?” “听说是那孔秀才的女儿孔钰珂,在七王府犯了忌讳,要挨鞭子呢。” “哟,拿鞭子的居然是七王爷自个儿?” “是啊,不是说七王爷对这女子很是痴情,怎么这会儿变得如此狠心,竟要亲自处罚她了?” 不知内情者议论纷纷,而杜青先前早已向府中下人放出了话,称这孔钰珂先前为了嫁作七王爷侧妃,不惜将生父孔秀才气得卧病在床、半身不遂。 七王爷自然不会娶这等不孝的女子,于是将其教化一番,许配给了管家喻世墨。 岂料此女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设计将七王妃的外祖母牧老夫人私自带出了府,使得牧老夫人染上风寒,于昨日深夜撒手人寰…… 虽有些避重就轻,但确是事实,不算撒谎。 毕竟其中那些细枝末节,实在无需向无关紧要之人解释…… 经七王府的下人这么一说,围观者才渐渐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怪孔家私塾没再办下去,原来孔秀才被自个儿的女儿给活活气瘫了?” “啧啧,孔秀才一生老实忠厚,不料竟教出了这么冥顽不灵的女儿!” “这你就不懂了吧,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父母忠厚老实又如何,谁能保证这子孙后代里头没有歪瓜裂枣?”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之际,一旁的杜青,正抓耳挠腮地劝着陆泓琛,不敢就这么让他对孔钰珂动手。 王爷从来不打女子,如今却打算当众鞭打孔钰珂,这若是传出去了,名声未免不大好听…… 倒不如,让他这个当副将的代劳。 如此一来,那坏名声便怎么也落不到王爷头上了。 陆泓琛却不是这么想的,若叫旁人责罚孔钰珂,难免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将风头引到雨缨身上,说她狠毒善妒,孔钰珂都已嫁做人妇了,她居然仍不甘心,非得将其当众折辱一番才肯罢休…… 而唯有他亲自动手,旁人才无话可说。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名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有人非要说些什么,让他们去说便是,不让雨缨遭人诟病,才是他眼中的头等大事。 见此一幕,人群中的竹箐摇了摇头。 看不出来,这七王爷还挺痴情…… 痴情是痴情,只可惜,稍微笨了那么一点。 若是旁人动手,流言蜚语定会说秦雨缨这七王妃妒心太重,而若陆泓琛亲自动手,远在深宫之中的太后娘娘听说以后,十有八九要将这笔账记在秦雨缨头上。 毕竟在婆婆眼中,自己的儿子名声有损,应担当罪名的不会是别人,只会是自家儿媳…… 竹箐虽未做过媳妇,但也深知这世间的绝大多数婆媳,生来就是冤家。 而身为男子,多多少少会有考虑不周之处,不可能百密而无一疏…… 就在杜青绞尽脑汁想劝陆泓琛改变主意时,眼角的余光忽瞧见一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 立刻有人眼尖认出了这人:“那不是孔秀才吗?” 孔秀才当了数十年私塾先生,在京城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只不过,如今的他面容憔悴,瞧着比先前苍老了十岁不止…… “是啊,真是孔秀才,不是说他瘫在床上快要一命呜呼了吗,为何这么快就能下床走动了?”有人疑惑。 “善人自有善报,孔秀才一生从不作恶,说不定是老天爷开眼,不忍让他继续瘫下去……”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点头,深觉言之有理,毕竟孔秀才是个教出过探花、状元的人。 状元是什么?那可是文曲星下凡啊! 今生能当上状元的师傅,前世得攒下多大的功德? 这样的人自然有神明保佑,不会轻易病重而亡…… 秦雨缨将这些话听在耳朵里,着实有些汗颜。 孔秀才血气不畅,引发经脉淤积,她扎了好几日的针,才终于令他能起床走动,却不料此时被传成了所谓的神明保佑。 世间哪来那么多心善的神明? 神明与凡人无异,只是多些寿命与法力罢了,正因如此,自私起来才更加可怖,嫉妒起来才更为防不胜防…… 这么一想,就想起了阎王那厮,思路一时飘得有些远。 也不知那厮现如今有何打算,是否正琢磨着如何才能从她手中扳回一局? 不远处的孔秀才拄着拐杖,脚步显得有些匆忙。 扶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孔钰珂先前的丫鬟——静姝。 静姝看向孔钰珂的眼神好生恼火,她怎么也不明白,小姐先前分明心善得连蚂蚁都不忍踩死一只,怎么突然一下变成了如此模样? 将老爷生生气病不说,还害得七王妃那外祖母患上风寒,不治而亡…… 此刻被押在七王府门口示众,只能说是活该! “七王爷,草民教女无方,还望王爷高抬贵手,这逆女,就让草民亲自管教,草民今日非要打掉她一层皮不可……”孔秀才颤声说道。 被五花大绑的孔钰珂,听了这前半句顿觉自己脱身有望,听了这后半句,心却不由自主凉了半截。 爹这人素来说一不二,说要打掉她一层皮,便绝不会敷衍了事。 她吓得瑟缩起来,她一出生就没了娘亲,从小到大被爹捧在手心里,别说打,就连骂都未被骂过半句…… 而如今,却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挨打?这叫她今后还有何颜面活下去? 孔秀才二话不说,举起拐杖就抽在了孔钰珂背上。 他大病初愈,身子尚且虚弱,这一棍,却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你这个混账东西,七王爷将我安顿在府中,让丫鬟尽心尽力伺候我,七王妃更是昼夜为我针灸,一点点医好了我这瘫病……你倒好,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害死了七王妃的外祖母?你可知若是告到官府,足以叫你替那牧老夫人偿命!”孔秀才气得满脸通红,额角一根根青筋直跳。 静姝替他抚着后背,生怕他又被气病。 一棍子下去,孔钰珂疼得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因被堵着嘴,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哪里知道,秦雨缨会替爹扎针? 呵,不就是想让世人都觉得她秦雨缨心善慈悲,衬得自己相形见绌、猪狗不如吗? 猫哭耗子假慈悲! 亏得爹这么轻信,一下子就被秦雨缨蒙骗过去,成了她手中的一颗棋子,当众将自己如此毒打…… 孔秀才虽然老实,但并不是个蠢人,一眼就看出自己这女儿眼神不善,丝毫不知悔改,扬手狠狠又是一棍:“孽障,我生你养你,不是叫你来这世上害人的!” 一口一个逆女,一口一个孽障,落入秦雨缨耳中,与那秦洪海何其相似? 只是,相似的是语气,不同的是人心。 孔秀才下手虽重,为的却是让女儿走回正途,而秦洪海眼里,除却利益别无其他…… 如此看来,孔秀才这人倒也正直,只是可惜教出了孔钰珂这么一个女儿。 生而为人,这一世的路并非父母一辈所能决定,而是由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她先前并未将孔钰珂教训得太惨,是念在这人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且并未与陆泓琛有过肌肤之亲……可昨日偷偷将牧老夫人带去秦家祖坟,分明存了害人的歹毒心思,这便由不得她不动手了! 至于孔秀才愿意代劳,着实在她意料之外…… 此刻,见孔钰珂被打得皮开肉绽,围观众人无不拍手叫好。 雨瑞往地上啐了一口:“害人性命,真该活活被打死!” 那牧老夫人原本活得好端端的,却因为此人从中作梗,突然撒手人寰……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孔秀才方才所言极是,就是将孔钰珂交到官府去,以命抵命,都丝毫不为过! 孔秀才打得满身是汗,方才停下。 孔钰珂哪里挨过这种打,疼得只差没咬舌自尽…… 被下人取下口中那团破布时,她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团秽物。 那东西既腥又臭,围观的人见此纷纷掩面退却。 秦雨缨看得分明,其中有一只白白的小虫,正不停蠕动…… 她在蒙栖元手中见过不少蛊虫,见那小虫形状有些怪异,不由心生狐疑。 再一看,小虫已不再蠕动,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死灰色。 “奇怪……”雨瑞见此不禁蹙眉,“婢子该不会是看错了吧,这孔钰珂为何会吐出一条虫来?” 联想起先前王妃用蛊虫惩治那竹箐的情形,雨瑞心中很快有了计较:“王妃娘娘,这该不会是……” 秦雨缨轻轻摇头,那意思是叫她不要多言。 吐出一团秽物之后,孔钰珂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眼里闪过迷离之色,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极为古怪的梦。 梦里,她与那英俊非凡的七王爷朝夕相处、互生情愫,紧接着七王妃忽然现身,硬生生将她与七王爷拆散…… 奇怪,这里怎会是七王府? 难道……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 转目看向不远处的陆泓琛,她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时间竟是恍惚得很。 陆泓琛眉心一阵抽痛,仿佛有什么从脑海中生生剥离。 细微的疼痛过后,鼻尖忽然微痒,一个喷嚏过后,一物掉落下来,恰落在了他宽大的掌心。 那是一只极小的虫,洁白如蚕,蜷缩着身子,仿佛刚出生不久。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虫已在他体内待了好一段时日…… 虫子一离开身体,就马上变得冰凉,接而一点点僵硬起来,化成了一滴死灰色的浊水。 除却离得最近的秦雨缨与杜青,并无旁人瞧见这一幕。 陆泓琛收回了手,将那一滴浊水握于掌心。 秦雨缨心下了然,朝不远处的书房看了一眼。 二人转身去了书房,而那瘫软在地的孔钰珂,被孔秀才吩咐静姝扶起,带回了私塾…… 片刻之后,书房中,秦雨缨看着陆泓琛手心那滴浊水:“你与孔钰珂,恐怕都中了蛊。” 陆泓琛也赞同这一说法,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会是何人所为?” 为保七王府不被蛊毒所侵,蒙栖元先前特地在府墙内抹了一圈褐色药膏,据说那药膏是用十来种特殊药材熬制的,不论风吹还是雨淋,药效都能保持数月。 可如今才两月不到,陆泓琛体内就有了蛊虫,难道蒙栖元的话也不可尽信? “那药膏只能防止蛊虫从外头飞入,若有人偷偷将其带入府中,便防不胜防了。”秦雨缨凝神道。 “你是说,府里出了内鬼?”陆泓琛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语气却不甚笃定:“若不是内鬼,或许就是孔钰珂自己所为。此事须得叫杜青彻查,要是真有内鬼,必定还有下一步的举动,绝不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可杜青查来查去,始终未查出那“内鬼”究竟是何人。 至于孔钰珂,不管怎么审问,也都说自己毫不知情。 时日一久,这竟成了悬案一桩…… 雨瑞为此也没少费神,思忖来思忖去,竟思忖到了竹箐身上:“王妃娘娘,您不是说那竹箐身上有蛊,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发作吗?这都这么久了,为何一直不见她来找您?” 此时秦雨缨正静静喝着一盏茶,闻言挑了挑眉:“很简单,因为蛊虫已被取出了。” “取蛊?”雨瑞听得诧异。 那蒙栖元不是十分厉害吗,他下的蛊,居然也能被取出? “是我取的。”秦雨缨放下茶盏,补充了一句。 竹箐已彻底与三王府断了关系,近来无论大事小事,都会亲自过来送消息,这样的人,自然不必用蛊虫控制。 否则,她与那陆长鸣有何区别? 雨瑞疑惑的是这件事,秦雨缨疑惑的却是另一桩事。 因常氏执意要在牧府旧宅上重建一座宅子,带着一家数十口搬过去住,秦雨缨便亲自请了工匠,就旧宅新建一事,帮忙出起了主意。 旧宅虽被烧毁,但那四周的高墙仍然伫立,依稀看得见院墙上的龙砂梅图案…… 这图案究竟是何人所雕刻,为何外祖母上次一听此事就情绪大变,以至于病情加重? 在秦雨缨心里,这一直是个疑团。 随着外祖母的去世,疑团一下子变得无人能解…… 这日,她正同常氏在旧宅忙活,叮嘱工匠一些要留心的事宜,忽然有小厮跑来禀告:“王妃娘娘,有一位蔺少爷求见,他说……他是您的表兄。” 蔺长冬这个名字,下人并不十分熟知。 他头一次来七王府,陆泓琛就冷着脸下了令——今后不得让此人入内。 故而,秦雨缨已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位表兄了。 “让他进来。”她点点头道。 此人到底是她的表兄,是外祖母弟弟那一脉的亲戚,她总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二话不说就将其拒之门外。 不一会儿,蔺长冬就被小厮领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玄白衣裳,腰间系着白玉带,显得身形格外高大,手里依旧挥舞着一把泼墨折扇,笑嘻嘻道:“表妹,今日为何忽然有空见我了?” 他当然不会一来就告诉秦雨缨,自己去七王府找了她数次,次次吃了闭门羹。 那样,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 其实即便他不说,秦雨缨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毕竟陆泓琛的吩咐,从来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是因为平日里太忙。”她语气平平地回应。 蔺长冬“哦”了一声,仔细打量她:“表妹怀胎二月,却如此辛劳,我这个当表兄的实在有些担心你的身体,不如……此事交给我来办,保准不到半年,新宅便能入住了。” “王妃娘娘,这人一看就是个纨绔,他的话可信不得。”雨瑞压低声音提醒。 蔺长冬挥挥折扇,脸上的笑意纹丝未变:“姑娘这话就不对了,怎能因在下风流倜傥、貌比潘安,就称在下为纨绔?” 雨瑞怎也没想到,这话竟被他一字不漏全听了去,脸色顿时变得好不尴尬。 也不知为何,她一看这蔺长冬,就深觉得他不是好人,此时提出要帮牧家建宅子,只怕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秦雨缨挑眉看着自己这位表兄,一双清澈的眸子不见半点情绪的波动。 贫,继续贫…… 她倒要看看,这蔺长冬嘴里能贫出一朵什么样的花来。 “这位是?”身后突然传来常氏的声音。 常氏从未见过蔺长冬,蔺长冬却显然听说过她,收起折扇,恭恭敬敬低头行礼:“姑母,小生蔺长冬,儿时曾在牧府住过几日,承蒙姑母照顾,一直未曾言谢,如今听闻牧家要建新宅,不知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常氏一怔,想了想,到底没记起这么个人来。 不过,见秦雨缨似乎与他甚是熟识,便也没有多问:“这匠人也请了,宅子的样式也定下了,并无什么要帮忙的。” 说着,客气道:“眼看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不如你先去家中坐坐,有什么事用过午膳再说,姑母应当已是许多年未曾见过你了吧,都有些记不清你小时候的模样了……” 客套几句过后,蔺长冬随着常氏一同去了牧家如今的住处。 秦雨缨并未去牧家,而是回了七王府。 刚到府中,杜青就过来了,说午膳早就备好了,陆泓琛已等了她多时。 满满一大桌菜,尽是依照她的口味做的。 陆泓琛原本吃不得辣,因她无辣不欢,便渐渐改了口味。 “工匠都请齐了?”他边问,边替她盛汤。 那手指修长白皙,很是好看,看得身为女子的秦雨缨都有些妒忌了。 “请齐了,木匠、瓦匠、泥工,都请齐了……”她捶了捶背,深觉累得慌,这建宅子可真是个劳神费力的差事。 “对了,我方才还在旧宅见到了一个人。”想了想,她补充道。 陆泓琛对蔺长冬这人显然很不感冒,若连这点小事都瞒着他,未免有些不妥。 毕竟,她可没有什么该心虚的地方。 “哦?何人?”陆泓琛一点点将汤吹凉,动作慢条斯理,极为养眼。 “蔺长冬,”秦雨缨一五一十地答,“就是我娘家那位表兄。” 陆泓琛吹汤的动作微滞:“表兄?” “是啊,”秦雨缨托腮,“他说曾与我一起在树底下玩过泥巴,可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表兄……” “大舅母是否记得此人?”陆泓琛问。 秦雨缨摇头:“时隔这么多年,大舅母也有些记不清了。” “蔺姓,在南疆一带极为常见,那人是不是南疆人?”陆泓琛又问。 秦雨缨点头称是:“他说,他的祖父多年前在南疆那边入了赘。” “牧家户籍是假,本王担心会有人贸认亲戚,对你不利。”陆泓琛提醒。 秦雨缨倒没想到这一层,见他眸光认真,便也仔细思忖起来。 虽然不是没有造假的可能,但那蔺长冬毕竟曾给他带过一封外祖母的亲笔信…… “应当不是,放心,即便是,他也算计不到我头上。”她摆摆手道。 见她如此轻描淡写地回应,陆泓琛未再继续说什么。 饭后却是叮嘱杜青,务必派人盯紧此人的一举一动。 他并未将自己已知秦雨缨是玄女的事挑明,在他眼中,这蔺长冬十有八九是雨缨轮回中旧相识,否则雨缨为何不将此人的身份开诚布公? 第一百四十九章 借那两册古籍一用 蔺长冬倒也识趣,自打吃了几次闭门羹,就再没来过七王府。 不过,秦雨缨在牧家旧宅替常氏处理琐事时,他倒常去探访。 这日,见秦瀚森这个仲弟待在医馆久未外出,秦雨缨便顺便将他带了出来。 来时宅子还未动工,常氏正叫了一些人测风水、埋地龙……忙得不亦乐乎。 “王妃娘娘,您说这牧夫人的性子怪不怪,若说她胆大吧,也的确胆大,毕竟这旧宅出过人命,旁人路过都忍不住要绕道走,她却愣要在此新建一座住宅。若说她胆小吧,也真是胆小,光是看风水,就请了不下十来个道士,生怕这里阴气太重,不利于福泽后人……”雨瑞道。 秦雨缨并未细想,常氏嫁入牧家后,曾在京城居住过十多年,心中有所怀念,不愿去别处居住,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请道士看风水这种事,对古人来说是一桩大事,常氏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秦瀚森看向雨瑞,调侃道:“你先前一直谨言讷行,说话从不过三句,怎么今日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还不是见冬儿走了,王妃娘娘身边太冷清,缺个伶牙俐齿的百灵鸟?”小依在旁插嘴。 小依早已不在七王府伺候了,近来一直跟着秦瀚森住在医馆中,秦瀚森的衣食住行,皆是她在打理。 雨瑞与冬儿相处的时日虽不长,但早已情同姐妹,一想到冬儿此时也不知在何处颠沛流离,她心里就多多少少有些难受。 见她眸光渐黯,小依连忙闭了嘴,心知自己说错了话。 “此事莫要再提。”秦雨缨吩咐。 并没有多少人晓得冬儿与陆文霍的关系,若发觉冬儿正巧也在此时不见了踪影,难免不会陆文霍失踪一事与七王府联系起来。 到时,只怕就说不清了。 小依应了声,点头不迭。 雨瑞也是点头,此事事关重大,她当然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提及…… 言语间,忽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没想到,瀚森表弟今日也在?” 秦雨缨转目一看,看到的是一张带笑的脸。 不知为何,她一见此人就颇有些不耐烦:“蔺长冬,你怎么又来了?” “姑母说她忙得抽不开身,要我闲来无事便过来帮着监监工。”蔺长冬答得理所当然。 秦雨缨很想翻白眼。 虽然她并不觉得蔺长冬这人有哪里不对,但陆泓琛言语间似乎对蔺长冬颇有成见,所以她早就叮嘱过常氏这个大舅母,莫要与此人过多接触。 不管怎么说,谨慎些总是好的,更何况陆泓琛的判断极少出错,直觉有时比她还要准确…… 她叮嘱常氏的事,常氏从来不曾掉以轻心。 故而,叫蔺长冬过来监工,定不会是大舅母的主意,十有八九是蔺长冬自己随口找的说辞。 “这里有长姐与我,就不劳烦蔺表兄了。”秦瀚森道。 蔺长冬笑了笑,笑容甚是和煦:“表弟太客气了,表兄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独在异乡为异客,多亏了姑母处处照料。如今姑母太过忙碌,许多小事无暇顾及,区区一点小忙,我能帮当然得帮。” 秦瀚森本就不是个能言善辩的,闻言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驳。 “听说蔺少爷那糕点铺子近来门前冷落鞍马稀,生意很是凋零,奴婢劝蔺少爷还是少管别人的闲事,多多操心自己的事吧,若您那几间铺子一不小心全败落了,到时还指不定是谁帮谁的忙呢。”小依哼了一声,她最看不得旁人欺负自家少爷嘴笨木讷。 这蔺长冬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总眼巴巴往这头跑,显然不会只是来帮忙这么简单。 至于目的嘛,不是图牧夫人的钱,就是图王妃娘娘的权,否则何至于无事献殷勤到如此地步? 既然是来京城做生意的,好好做生意便是,别老想着攀附他人榨取好处…… 小依这般想的,也这般说了,蔺长冬听懂了她言下之意,笑了笑没有回应,不一会儿便找了个借口离去了。 看着蔺长冬的背影,秦雨缨挑眉:“你这丫鬟,可真是不给人留脸面。” 小依吐吐舌头:“奴婢总觉得,此人看王妃娘娘的眼神有些不对。” “哦?”秦雨缨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哪里不对?” “眼神中猫腻太多,明显另有所图。”小依说得笃定。 经她这么一说,雨瑞也点起了头,忍不住问:“王妃娘娘,这人该不会是……对您动了色心吧?” 堂表兄妹结为连理,在夜朝并不鲜见,甚至就连当今皇上,后宫中都有两位妃子是陆家宗亲之女。 雨瑞深以为然,秦雨缨却听得结舌,她是个有夫之妇,何来如此大的魅力,人人都对她动色心? 摆了摆手,她十分汗颜道:“罢了罢了,今后这旧宅,也莫要再让此人进来了。” 免得某座冰山吃醋…… 事实证明,某座冰山还真是吃起了醋。 一想到那蔺长冬明里暗里对秦雨缨纠缠不清,陆泓琛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偏偏此人并未做出太出格的举动,他有心收拾,一时却有些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这日,秦雨缨回府,陆泓琛立刻将一物交到了她手中。 那是一个小小的瓷瓶,瓶身洁白无瑕,不见一丝花纹。 “这是何物?”她好奇,想要拔开瓶塞。 陆泓琛连忙阻止,握住了她的手指:“这是你那仲弟前几日交给本王的‘花露’,说是原本打算用在本王身上……” “花露?”秦雨缨听得不解。 这礼物挑得不妥,谁人不知陆泓琛素来不拘小节,怎会热衷于用这种东西? “这瓶‘花露’,只消洒在皮肤上,便能让人浑身发臭,足足臭上大半年。”陆泓琛解释。 他一直记得秦瀚森将此物交给自己时,那古怪的眼神。 那双与秦雨缨如出一辙的眼睛,分明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仿佛在说,若他不好好对待秦雨缨,今后少不得有“好果子”吃…… 那是陆泓琛生平头一次,被一个比自己矮上半个头的男子威胁。 若非那张清秀逼人的脸,与雨缨太过相似,他恐怕早已将此人扔去湖里喂了鱼…… 听陆泓琛娓娓道来,秦雨缨颇有些忍俊不禁,她怎不知秦瀚森那臭小子有这么大的胆子? 拔开小巧的瓶塞,隔着老远轻嗅了一下,果然臭不可闻,险些令她将整个瓶子都扔出去。 想了想,她小心翼翼地将这“花露”收了起来。 这可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 “对了,皇兄近日有意差人去南疆镇压瘟疫,官员皆已选派出来,只缺几个擅长医术的大夫。”见秦雨缨将瓶子收入怀中,陆泓琛言归正传。 镇压瘟疫? 秦雨缨听出了几分端倪,谁人不知那南疆如今已是一块死地,灾民、难民皆忙不迭往外逃,从未听说过还有谁想回去送死的,更别提远在京城的官员了。 略略一想,她问:“皇帝这是要趁机铲除异己?” 陆泓琛点头:“他派去南疆的,皆是本王与陆长鸣的亲信。” 朝野之中早已分为三派,皇后的娘家是皇帝一派的中流砥柱,薛老将军一派则是陆泓琛的助力,至于陆长鸣,看似手握兵权,实则却是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至少,秦雨缨先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前段日子,她忽然惊觉那毒师贺亦钧十有八九是皇后的人。 也就是说,三王府那些暗卫,皆是听令于皇后的。 那些人似乎并不想要陆长鸣这个三王爷的性命,倒像是……打算与其合作,否则何至于这么久了仍未将其除去? 难道,皇后表面是皇帝的贤内助,实则却早已与陆长鸣串通一气? 这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究竟是受了何种共同利益的趋势,才会成为一丘之貉…… 秦雨缨百思不得其解,疑惑之下,甚至专程问了雪狐。 雪狐却并不愿搭理她,近日来总是离她远远的,一双碧盈盈的眼睛谨慎地转来转去,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非那眸光依旧机灵无比,秦雨缨都险些要以为这小胖狐染了一身黑毛之后,脑子也被染傻了…… “本王听闻,皇兄打算在民间征集医者,随官兵一同赶往南疆。”陆泓琛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秦雨缨立刻就想到了秦瀚森。这种事,她见得多了。 说是征集,实则却多少有强迫之意,毕竟皇命不可违,还不是皇帝指谁便是谁? “你若不想让秦瀚森去南疆,最好让他避上一避,路途遥远,瘟疫横行,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陆泓琛道。 秦雨缨心里一紧:“我这就去医馆找他。” 找到秦瀚森时,后者却一点也不吃惊。 “消息前两日就传到了,我早就打算去一趟南疆了,这次正好合了我的心愿。”他口吻很是平静。 “什么?”一旁的小依好不诧异,“既然消息两日前就传到了,你为何一直没跟奴婢提起?” 秦瀚森深深看了她一眼,他之所以瞒着小依,就是不想让她太过担心。 若小依一早就听说了,定会在他耳边苦苦相劝。 可他心意已决,与其继续在京城闭门造车,倒不如亲自去一趟南疆,如此方能验证他这段日子的辛苦劳累,是否有所成效…… “少爷,那皇帝显然不安好心,你这岂不是白白送死?”小依忙不迭劝道。 “你不必担心,我已配制好了三种药方,其中至少应有一种可彻底治愈那瘟疫。”秦瀚森解释。 小依咬唇片刻,语气决然:“既如此,奴婢与你同去!” 听她这么一说,秦瀚森脸色骤变:“不可胡闹!” “怎会是胡闹?你不是说可治愈那瘟疫吗,既如此,我去与不去又有何妨?”小依固执道。 秦瀚森心知说不过她,转目看向秦雨缨:“长姐,你劝劝她……” “我连你都劝不住,又如何劝得住她?若我要你留在京城,别去那南疆,你会否听我一言?”秦雨缨反问。 这丫鬟从小与秦瀚森一起长大,性子真是像极了他。 一样的倔强,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秦瀚森结舌:“这……” “这什么这?连我都要瞒,我看你是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秦雨缨没好气。 不得不说,秦瀚森瞒起事来可真是滴水不漏,昨日分明刚在牧家旧宅见了一面,她愣是没有从他脸上瞧出半点端倪…… 秦瀚森沉迷医术,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他读书万卷、博学多才,行医问药皆是十分拿手,的确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可他写的药方是否真能治愈那瘟疫……这一点,秦雨缨心中也没有多少把握。 可秦瀚森目光笃定,分明主意已定。 她脑海里不是没有闪过将他一掌拍晕绑起来的念头,犹豫良久,却还是叹了声气,拿出那上册医书,取了封页上的龙砂梅递给他道:“这是龙砂梅,关键时刻可用来保命。” 龙砂梅就如雪狐之血,只是药效不见得有那么猛烈。 雪狐自然不便随身携带,几朵小小的龙砂梅却并无不可。 将干花小心翼翼收入怀中,秦瀚森依旧有些不敢相信:“长姐,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你就不会去了?”秦雨缨语气恼火。 小依愈发急了:“王妃娘娘,秦少爷可是您唯一的仲弟啊,万一他……” “放心,他不会有事。”秦雨缨轻轻摇了摇头。 这次去的,大多是陆泓琛的人,陆长鸣的家臣只占了极少数。 而南疆、辽城一带是陆泓琛与陆文霍的封地,那里的将士自然是听令于陆泓琛的,秦瀚森到了南疆,无异于到了自家地盘,无论何人,都休想轻而易举动他半根汗毛。 万一染上瘟疫,也能凭龙砂梅自救几次。 故而,应当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可是……”小依还要再说。 秦瀚森轻声打断她的话:“小依,我知你放心不下,我不会在南疆待得太久,待我回京,定要好好准备一番,娶你过门。” 小依一愣,脸一红:“少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她如今年已十八,早就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这左邻右舍的,也不是没上门说过亲,可她早已暗暗起誓,此生非秦瀚森这个少爷不嫁,哪怕是当少爷身边的一个小小妾室也好…… 可没想到,少爷竟当着王妃娘娘的面,说要娶她! 不是纳她为妾,而是娶她为妻…… 小依明白自己只是个丫鬟而已,惶恐地看向秦雨缨,生怕她会出言阻止。 秦雨缨早已看出这二人暗生情愫,故而听秦瀚森这么一说,并不觉得诧异。 在她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说法,在两情相悦面前,身份、地位又算得了什么? “嫁与不嫁、娶与不娶,是你二人之间的事,看我做什么?”她表明态度。 见她面上没有半点苛责之色,小依诧异的同时不免感激:“王妃娘娘……” 不同于小依的难以置信,秦瀚森眉目含笑,他早已料到长姐不会反对,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将事情说穿了。 “长姐,帮我照顾好她,待我回京,你可要带上姐夫来喝我们的喜酒。”他道。 “路上当心。”秦雨缨点点头,叮嘱了一句。 虽然辽城有人接应,可毕竟路遥太远,若有心怀叵测之人想对秦瀚森不利,待他离京,便是最好的时机。 秦瀚森从未与谁结过仇,可她与陆泓琛仇敌林立,难免不会有奸险小人将主意打到她的仲弟身上…… 思及此,秦雨缨回府之后特地嘱托杜青,这一路上定要多多派暗卫跟踪保护秦瀚森。 她离开后,小依良久都未回过神来。 她只知王妃娘娘性子直率、特立独行,却不料直爽到了这等程度,着实有些令她匪夷所思。 若换做寻常女子,得知至亲之人打算前往瘟疫横行之地,定会心急如焚,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可王妃居然如此淡然自若,仿佛少爷要去的不是千里之外的南疆,而是隔壁那酒楼。 她算是明白,为何民间会有传闻,说王妃娘娘是妖了。 这行事的作风,未免也太异于常人了…… 不多时,皇城有十来名官员,自发去往南疆镇压瘟疫,而秦瀚森也在这队人马之中。 说是自发,其实是皇帝下的圣旨,这些人若是不去,只怕下场会更为凄惨。 而去了南疆,手中实权落空不说,一旦染上瘟疫,便免不了要客死异乡…… 秦雨缨心中不是不担忧,只能唯愿秦瀚森那药方能起效,她的针灸之术固然出神入化,既可治病也可解毒,不过面对瘟疫,恐怕不会有什么效果,论起行医问药来,还是秦瀚森这个仲弟更擅长。 不多时,没传来秦瀚森的消息,陆文霍与冬儿二人却派暗卫递来了话。 “八王爷与冬儿姑娘如今过得很好,八王爷每日按时服药,腿伤已逐渐痊愈,冬儿姑娘养了一院子鸡,被黄鼠狼吃掉了几日,昨日刚下山买了一只足月的小狗,说是要买回来捉黄鼠狼……”暗卫琐琐碎碎地说着。 倒不是他生来啰嗦,而是在那小山村的日子,实在太索然无味,压根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八王爷与冬儿相依相伴、你侬我侬,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却苦了他与一帮兄弟,一个个皆是孑然一身,每日还须得看着二人恩恩爱爱……真是有苦说不出。 “没有人发现他二人的踪迹?”秦雨缨问。 暗卫摇了摇头:“没有,小山村里家家户户隔得极远,八王爷与冬儿姑娘住在山腰附近,方圆十里根本不见人烟。” “如此便好……”秦雨缨稍稍放下心来,差暗卫带了些补品,给陆文霍补身子。 至于金银细软,二人倒暂时用不上。 “对了,八王爷说,他已许久未见过王妃娘娘您的墨宝了,不知可否赠送一幅,他好挂在厅堂的空墙上。”暗卫又道。 墨宝…… 秦雨缨依稀记得,陆文霍过生辰时,自己曾送过一幅随手写的草书。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她已嫁入七王府半年,而半年前那一幕幕,竟好似就发生在昨日…… 她叫人取来笔墨纸砚,略一思忖,写了一幅字——“银汉明星回,填桥乌鹊肥。玉堂云气霭,秀阁画烛辉。燕舞雕梁曲,锦幕暗香飞。宜男花正好,兰畔照双衣。” 这诗不知曾在何处见过,是祝愿夫妻小日子和睦美满的。 看来看去,似乎太过文绉绉。 原本打算再些一幅“香蕉你个巴拉”,可时过境迁,早已写不出那样的字句,提起笔来多多少少觉得尴尬。 “行了,就这样吧。”她落笔道。 暗卫走后不久,一道声音从窗外传来:“看不出来,表妹居然写得一手如此娟秀的好字……” 转目一看,不是那蔺长冬是谁? 秦雨缨柳眉不觉蹙起:“是谁让你进来的?” “七王府虽守卫森严,却是拦不住我的。”蔺长冬大步而入,神色自若,仿佛不是在七王府中,而是在自己家中。 秦雨缨看出这人来者不善,双目微眯道:“方才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当然。”蔺长冬微微一笑。 秦雨缨看来看去,总觉他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仔细一瞧,才发觉是不见了那把折扇。 “你是在要挟我?”她问。 若不是打算以此为筹码要挟她,何以如此镇定自若,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叫暗卫抓人? 至于蔺长冬的目的,秦雨缨一时半会还捉摸不透,总觉此人不至于是为财或者为色…… “表妹言重了,都是一家人,谈何要挟?”蔺长冬依旧面上带笑。 先前雨瑞说这人眼神有些不对,秦雨缨还未曾觉得,而今看来倒是当局者迷了,这人一双眼睛乍一看无甚古怪,仔细一瞧,眸中的笑容却甚是油腻,看得她多多少少有些反感。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压根不打算啰嗦。 “表妹果然是个爽快人,”蔺长冬笑了笑,眉毛微挑,“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来,是想借那两册古籍一用。” 果然…… 第一百五十章 所谓借刀杀人,大抵不过如此 “若我不给你,你又能如何?”秦雨缨挑眉回应。 蔺长冬不置可否一笑:“表妹未免太低估我了,我当然不会只有这一个筹码。” 连筹码二字都已说出口了,还道不是要挟? 秦雨缨淡淡“哦”了一声:“是吗,我怎不知,我还有别的把柄落在了你手里?” “不知表妹是否晓得,这两册书的来历?”蔺长冬问。 闻言,秦雨缨面色不由微变。 这书的来历,她再清楚不过,难不成蔺长冬是阎王那厮派来的人? 而蔺长冬接下来的一番话,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这两册书,是异族先祖数百年前在一座古墓中发现的,上册记载的是各色药方,下册记载的则是用毒之术。” “先祖见两本皆是无名之书,且一阴一阳,有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之意,故而取名为乾坤二卷。传闻谁能得到此二卷,便能掌握通天之术。” “此书最早落入了异族大将军轩辕氏手中,轩辕氏不愿将其进贡,被首领屠了族,书却下落不明,而民间的传闻越来越神,说谁能发觉书中秘密,就可主宰天地苍生。王与臣子皆竞相争夺,彼此猜忌,异族自此战乱频繁,民不聊生……” 蔺长冬不急不缓道出自己所知的一切。 秦雨缨听着听着,着实按捺不住心中诧异:“你怎会晓得这些?” 她诧异的不是蔺长冬的见识之渊博,居然连这等不为常人所知的秘密都一清二楚,而是这两册书落入异族手中后,竟会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就好比一块掉进池子里的鱼饵,漾起波澜,惊动池鱼。 鱼饵尚未找到,池鱼却相互挤兑起来,生怕这饵料已被对手所藏…… 难怪那盛极一时的异族,会败在骊国先帝手中,原来内部早已纷争不断,以至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很简单,因为我就是异族人。”蔺长冬承认得十分大方。 秦雨缨看向他的眼神变了变:“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何?” 蔺长冬犯不着拿这些来骗她,再者说,这等谎言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编出来的…… 似是看出她并未怀疑自己,蔺长冬脸上笑意渐深:“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更简单了,因为,你也是异族人。” 秦雨缨不语。 虽隐约猜到了几分,但心中的诧异,仍有些难用言语形容——这人竟早已知情? 原以为,此事只有外祖母与皇后知情,如今外祖母已然逝世,皇后又有把柄捏在陆泓琛手中,绝不敢轻举妄动,故而牧家暂时是安全的。 可哪晓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蔺长冬,竟鬼使神差晓得了牧家最大的秘密…… 此人若怀有歹心,为何不将此事捅破,反而要将他自己的身份开诚布公?难道……还有别的打算? “是你祖父说给你听的?”秦雨缨问。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还以为我是你的表兄吧?”蔺长冬问得玩味。 秦雨缨结舌。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今日算是略略领会了其中一二。 陆泓琛不是没有提醒过她,这蔺长冬看上去不像个好人,说不定连身份都是冒认的…… 但外祖母所写的那书信是真的,常氏在上次在旧宅见到蔺长冬时,也并未指出牧家没有这门亲戚。 所以,秦雨缨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哪晓得这人明目张胆地骗了她,骗得如此滴水不漏。 那些隐而未现的事,秦雨缨往往能够猜测出一二,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反而有些看不清晰。 凡胎肉身,到底无法算无遗漏,百密也有一疏的时候…… “你我的祖辈虽不是亲戚,但多多少少有些渊源,你那外祖母,曾是部族公主的侍女,想不到小小奴婢的后代,如今竟成了骊国的七王妃,骊国皇帝要是知道了,真不知该作何感想。”蔺长冬语气戏谑。 外祖母曾是异族公主身边的人? 蔺长冬如此清楚这一切,想必也与皇族有所关联。 秦雨缨压住心中的诧异:“我怎知你所言是真?” “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提醒你,那皇后心机颇深,随时有可能想出别的毒计,置你与陆泓琛于死地。你二人若这么轻易就死了,七王府少不得要被抄家,到时,两册古籍只怕会被当成寻常之物付之一炬,如此未免太过可惜。你我同为异族血脉,理应互相扶持,才能在这异国他乡立足。”蔺长冬所言甚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互相扶持,好一个立足…… “若你真有这等诚意,为何不早些开诚相见,而要跑来七王府偷听?”秦雨缨嗤之以鼻。 还不是因为想抓住更多把柄,威胁自己? 而今,陆文霍与冬儿的下落也被他听去了,他要挟起自己来,便更是得心应手了。 蔺长冬闻言不置可否:“你与陆泓琛不是一直想扳倒陆长鸣吗,你若肯将那两册书给我过目,我便将陆长鸣的把柄告诉你。” “哦?连陆长鸣也有把柄落入了你手中?”秦雨缨反问。 蔺长冬听出她语气中的狐疑,面色自若地解释:“我连戒备森严的七王府都进得来,区区一个三王府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区区一个三王府,又算得了什么…… 秦雨缨顺势点了点头:“既然你如此有本事,无论哪里都能来去自如,那跑来找我作甚?有这个闲工夫,何不跑去皇宫杀了那皇帝,为你异族报仇雪恨?” “你……”蔺长冬被反驳得无话可说。 胸膛起伏了一下,他稍稍平静了语气:“我对你已是坦诚至极,你休要再逞口舌之利。” 人人皆知那陆长鸣不好对付,他肯给秦雨缨这个机会,帮她为陆泓琛除去死敌,已是天大的施舍,真不知这女子为何还要反唇相讥。 “行,那就不逞口舌之利。”秦雨缨的口吻始终不咸不淡,“我问你,除去了陆长鸣,又当如何?到时,皇帝迟早要对陆泓琛这个唯一的威胁下手,你可知,这么做轻而易举就能将陆泓琛送上死路?” 只怕蔺长冬提出合作是假,将她与陆泓琛当做手中棋子才是真。 所谓借刀杀人,大抵不过如此。 更要命的是,这棋局一开,蔺长冬随时可以抽身,毕竟他身份是假,那些铺子应当只是粉饰真面目的障眼法而已。 他若过河拆桥,大可安然无恙,而陆泓琛却无路可退,只能白白送死。 “无论如何,陆泓琛要对付的,与我要杀的,是同一人。是否答应我的提议,你自己慢慢斟酌。”蔺长冬摆出一副并不强求的架势。 说完,补充了一句:“莫要忘了,陆泓琛身上那阴寒至极的蛊,当初是何人所下。” 秦雨缨当然不会忘,那事虽未经证实,但十有八九是皇帝所为。 陆泓琛所受的苦,绝不能白受,不过这不能成为她无条件相信蔺长冬的理由。 “你诚意太少,想看那两册医书,也不是不可。我不要陆长鸣的把柄,我要的是皇后的把柄。”她道。 她早已确定,这二人沆瀣一气,而其中的关键,并不是陆长鸣,而是深宫之中运筹帷幄的皇后。 说起来,这应当不是她所要同皇后算的第一笔账。 数年前,姑姑秦芷彤向小皇子下毒手一事,恐怕也是被皇后冤枉的。 秦雨缨的怀疑,不是没有依据,她早已打听过,当年那诬陷秦芷彤的宫人,在出宫之后接二连三暴毙而亡,没有一个存活至今。 宫中嫔妃虽多,但除却薛贵妃一人,旁人皆不得宠。 更何况薛贵妃那时还未入宫,有这等本事谋害皇嗣、陷害其她嫔妃,且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后宫中除却皇后,再无第二人…… 皇帝已至中年仍膝下无子,这其中,想必少不了皇后的“功劳”。 见秦雨缨如此正色,蔺长冬一时间也不好说出那个“不”字。 他岂会不知皇后才是幕后主使? 不过,他并不想让秦雨缨插手,秦雨缨不是个容易被控制的人,万一闹出点别的事来,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可那两册古籍,他已追查良久,好不容易查到了确切的下落,岂能如此轻易就罢休? 他点点头勉强答应下来:“如今我空口无凭,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过几日宫中有一场宴会,薛贵妃定会邀你赴宴,到时我领你去个地方,你便会知道了。” 秦雨缨淡淡嗯了一声:“好,那就劳烦你了。” 她对这蔺长冬并无多少信任,有些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莫要一不小心落入了他的陷阱就行。 蔺长冬来得不声不响,走得也悄无声息,仿佛一道轻飘飘的影子。 秦雨缨着实佩服此人轻功之高,凝神思忖片刻,总觉他的言谈举止,与常人有些不一样。 仔细一想,才明白此人身上究竟是何处让自己觉得违和。 不是他说话的语气,也不是他眉宇间暗藏的心机……而是他不经意透漏出的那种异乎寻常的高傲。 那是平民百姓绝不会拥有的傲然之气,先前他总是漫不经意地挥着折扇,神色悠哉悠哉,极好地遮掩住了这一丝傲然。 而今,却是明明白白显露无疑。 秦雨缨十分怀疑,此人是异族皇室遗留下来的血脉,不然,也不至于过了这么多年,仍有杀骊国皇帝报仇雪恨的念头…… 寻常百姓,如外祖母一辈,身上虽流淌着异族的血,但时过境迁,哪还会有如此深的执念? 思及此,秦雨缨觉得有必要将事情告诉陆泓琛。 正打算去找他,杜青却先过来了:“王妃娘娘,蒙蛊师求见。” 蒙栖元? 秦雨缨一愣,连忙吩咐:“快让他进来。” 许久未见,蒙栖元似乎瘦了几分,眸光却仍是十分清明。 “七王妃,听闻王爷中了一种不知名的蛊虫?”他一来就直奔主题。 “是,”秦雨缨补充,“而且他所中的蛊,似乎与那孔钰珂吐出的蛊虫一模一样。” “那虫是不是通体洁白,只有黄豆大小?”蒙栖元问。 秦雨缨点头,她当时离得很近,看得一清二楚。 “从体内排出后,是否立刻化作了死水?”蒙栖元又问。 秦雨缨继续点头:“您知道这种蛊虫?” 蒙栖元叹了口气:“不瞒王妃娘娘,我前阵子研制出了一种极为古怪的蛊,能使男女二人互生情愫。这种蛊虫原本应当只有七日寿命,不过,若七日之内没有发生肌肤之亲,蛊虫便会一直蛰伏着伺机而动。蛰伏久了说不定会损人心智,幸而被及时逼了出来,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互生情愫? 秦雨缨听得错愕,这岂不是说,陆泓琛与那孔钰珂…… “王妃娘娘放心,若七王爷同那女子有过肌肤之亲,蛊虫断然不可能一出来就化作死水。”蒙栖元接而又道。 她当然知道,陆泓琛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惊诧,怎么也没想到有人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计陆泓琛。 “既然是你研制出的,你可知何人会向陆泓琛下蛊?”她问。 蒙栖元摇了摇头:“这正是我困惑不解之处,这蛊虫只有两只,原本养在我那地窖中,可前段时日,所有蛊虫忽然都不翼而飞。地窖有三道铁门锁住,从外头看,门锁纹丝未动,根本不像进过贼人。” 还有一点,他没有告诉秦雨缨。 地窖布满暗器,别说贼人了,就是当今武功最高之人,若擅自闯进去,十有八九都会有进无出……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蛊虫是怎么被盗走的,又是怎么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来的。 听闻他那师弟如今在三王府效力,此人虽唯利是图,十分可疑,但早在自己研制出蛊虫之前,就已来到了京城,故而时间不合,不可能是被其所盗。 “你特地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蛊虫的事?”秦雨缨问。 蒙栖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有另一桩事,要请王妃娘娘帮忙。我近来异梦频频,颇有些心神不宁,试了不少草药也不见效果,不知王妃娘娘可否为我施针?” 他只精通蛊术,并不擅长医术,一连数日访遍名医都无法根治,若非病得越来越严重,也不会来找秦雨缨了。 活了三十多年,他还从未有过这等古怪的感觉,仿佛头脑被人动了手脚,每日都会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睡不足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日日不得安稳…… 秦雨缨替他把了脉,脉象虽虚弱,但并无异样。 不仅如此,浑身血气也无不通之处。 这恐怕,是心病…… 蒙栖元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蛊虫对蛊师而言便是一切,毕生心血被人所偷,想不得心病都难。 “你可否告诉我,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梦?”她问。 蒙栖元略一思忖,答:“我常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在我那地窖中走来走去,打开装有蛊虫的盒子之后,便立刻消失无踪……” “这恐怕是日有所思而有所梦。”秦雨缨道。 蒙栖元摇头:“不不不,我发觉所有蛊虫不见后,的确在地窖里嗅到了一丝女子特有的香味。” 秦雨缨略一思忖,接而道:“你梦中那女子,有何特征?” “穿着一身紫裙,身姿十分婀娜,那一双手很白,仿佛从未见过日光……”蒙栖元仔细回想。 经他一说,秦雨缨记忆中依稀浮现出一道影子。 她倒是知道这么一个人,可那个人,怎会对人间的蛊术感兴趣? “那女子消失之后,是否化作了一道烟气?” 她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毕竟若蒙栖元所说的,与她所猜测的是同一人,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岂料蒙栖元闻言神色骤变:“七王妃,你怎会知道?” 见他面露警惕,秦雨缨也是有些纠结,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千百年前就认识这么一道鬼魂…… 不,不对,如今这鬼魂只怕早已成了仙人。 “茶馆说书的,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她勉强解释。 这个借口,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蒙栖元却冷了脸:“这不是什么鬼怪奇谈,那些蛊虫,的的确确都不见了踪影!” 他最恨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庸医,一个个都说是他胡思乱想,险些将他当成疯子。 本以为七王妃性子直爽,行事异于常人,不会如此轻易就下结论,岂料…… “我信你。”秦雨缨的话,打断了他忿然的思绪。 “什么?”蒙栖元张了张嘴,颇有些没回过神。 “我说,我信你。这世间,本就有许多无法用言语解释的怪事,说不定你只是比常人倒霉一些,恰好遇到了这其中一件。”秦雨缨道。 闻言,蒙栖元心中的恼火不知不觉烟消云散,想了想,言归正传:“那王妃娘娘可有法子医治我这难以入睡的病症?” “当然有。”秦雨缨点头。 蒙栖元应当是被人凭空抽走了一段记忆,以至于三魂七魄紊乱,所以才会这般心神不宁。 阎王留下的那段仙骨,仙气虽早已消散得七七八八,干不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用于安魂一点也不难。 如此正好也能验证,蒙栖元的“病症”是否与她猜测的无异……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未免太嫩了点 听说这病有治,蒙栖元心中那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这段日子,他一闭上眼就想到那些凭空消失的蛊虫,怎么也无法入睡。 一日两日如此也就罢了,时日一久,整个人变得形同枯槁,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一入夜就只能躺在床上细数着时间,熬啊熬,熬啊熬……长此以往,怕是连寿命都要熬短了去。 秦雨缨叫丫鬟送来了药,让蒙栖元喝下。 这并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药,而是一味能让人昏迷不醒的毒药,稍稍把握不住药量,便会令人一命呜呼。 蒙栖元很快就昏睡过去,秦雨缨取出银针,针灸了一番。 扎的是几个再寻常不过的穴位,却有隐约的白光,从针尖进入蒙栖元体内…… 蒙栖元这一睡就是整整两个昼夜,第一日还无甚动静,到了第二日夜里,可谓呼噜震天。 他的病算是治好了,秦雨缨心中却存下了疑点。 看来的确是魂魄出了问题,此事十有八九是那唐咏诗所为。 不久前,唐咏诗曾将她拽去地府,想哄骗她毁去两册古籍。 那时,唐咏诗自称阎王的姬妾,看向她满眼皆是妒恨。 可千百年前,此人分明与她十分要好,甚至与阎罗假成婚,拿到那两册典籍一事,也是唐咏诗出的主意…… 这么一想,秦雨缨隐约觉得不对。 她突然很想与此人当面对质,仔细问个清楚,可那地府与她之间已是断了联系,如今阎罗无法找到她,她也无法再如往常那般,轻而易举去到地府中。 所以,想找到唐咏诗,倒成了一桩难事。 两日之后,一个消息传入了秦雨缨耳中——那孔钰珂与喻世墨和离了,或许是深知自己此生再也嫁不出去了,所以入宫当了宫女。 “蛊虫只能加深人心中的七情六欲,既不能化无为有,也不能化有为无,那孔姓女子为嫁作王妃,机关算尽,说明她本就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只不过先前并无机会将这一面展露而已。”蒙栖元醒来之后听闻此事,很是发表了一番感慨。 秦雨缨对这一看法不敢苟同:“人皆有恶的一面,即便不是孔钰珂,换做旁人,心智也必定抵挡不住蛊虫的侵蚀。” 人性经不起试探,正如感情经不住挑拨。 本就是脆弱的东西,轻而易举便能支离破碎。 “王妃话不能这么说,七王爷不是就安然无事吗?”蒙栖元道。 倒也的确如此…… 秦雨缨微怔片刻,接而问:“未被蛊虫控制,会否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是她最为担心的一点,不是说蛊虫留在体内容易损人心智吗?她当然害怕陆泓琛有什么三长两短。 “这等事我也见所未见为所未闻,是否会有后遗症,还需观察一段时日。”蒙栖元一五一十地答。 他敬那七王爷是条汉子,居然连这么霸道的蛊都忍受得来。 换做寻常男子,怕是早已按讷不住,拥温香软玉在怀了…… 蒙栖元的话,更令秦雨缨心中多了一分担忧。 不过陆泓琛看起来并无异样,瞧着与先前无甚区别。 这日,园中的寒梅开得正盛,落蕊纷纷,经过回廊,陆泓琛忍不住驻足了片刻。 “将这些花瓣洗净,熏成干花,送去王妃房中。”他吩咐随从。 他记得,秦雨缨甚是喜欢梅花,不仅时常在书房中画花瓣的形状,连平日里翻看的书,都是一些与梅有关的古籍…… 他哪里知道,秦雨缨那是在查龙砂梅的来历。 龙砂梅药性出众,非比寻常,若能找到一些残余的干花,说不定会对抑制那瘟疫有所帮助…… 治病救人乃秦瀚森一生所愿,她身为长姐,对他自是能帮则帮。 随从很快就叫来丫鬟,熏制了一小篮干花,陆泓琛正好闲来无事,便亲自送去了秦雨缨房中。 伸手叩了叩门,她却不在。 推开门,房中烛光闪烁,桌上摊着一本医书。 陆泓琛将那干花放在桌旁,正要转身离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物。 那是……一把折扇? 折扇静静躺在秦雨缨床下,不像是被摆放在此,倒像是不慎遗落的。 取出展开一看,泼墨的扇面甚是眼熟。 陆泓琛的瞳仁陡然变得漆黑,一如窗外渐深的夜色…… 身后传来“嘎吱”的开门声,秦雨缨走了进来,脚步轻快:“秦瀚森那臭小子来信了,说已顺顺利利到了南疆……” 她如此兴高采烈,险些忽视了陆泓琛眸中那抹深沉。 话到一半,才有所察觉,不由诧异:“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目光不知不觉就落到了陆泓琛手中,看到那把折扇时,秦雨缨神色微凝:“这是……蔺长冬的扇子?” “是。”陆泓琛淡色薄唇吐出一字。 “他的扇子,怎会在你手中?”秦雨缨好奇地问。 “他的扇子,在你床下。”陆泓琛依旧惜字如金。 秦雨缨闻言甚是错愕,什么叫在她床下,难不成…… 等等,那个混蛋,该不会想要栽赃她吧? 她又气又恼的神色,尽数落入了陆泓琛眼中,他此刻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当然不会怀疑那个所谓的表兄与雨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可扇子在她床下,足以说明那人曾来过她房中…… 雨缨的睡房,岂是旁人能擅自踏入的地方? 没等他说话,秦雨缨便一把拿过了扇子:“走。” “去何处?”陆泓琛问。 “东西是那蔺长冬的,当然要物归原主。”她答得简短。 想用这种手段陷害她?未免太嫩了点…… “好,”陆泓琛颔首,“此人哪只手拿过折扇,本王便打断哪一只。” 秦雨缨一挑眉梢,深以为然:“最好连脚也一并打断。” 看他还如何四处奔走作祟…… 与此同时,正在铺子里清算账目的蔺长冬,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右眼皮就这么一下下跳了起来,跳得他有些措不及防…… “蔺少爷,这天越来越冷了,您可要多穿点衣裳。”掌柜的在旁好心提醒。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这可是一桩大案 铺子里分明燃着炉子,暖和如春,蔺长冬却莫名觉得有点冷。 待去里间换了身更厚实的衣裳,正要掀帘子出来,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即,是掌柜的说话声:“哟,七王爷、七王妃娘娘,您二位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掌柜的语气十分谄媚,毕竟,七王爷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得罪的人。 蔺长冬听得有些疑惑,这两人怎么忽然找到他店里来了? 难不成,是专程来找他算账的? 坏了,只怕秦雨缨这个女人,已将他的身份告诉了陆泓琛…… 如此一来,知情者便又多一人了。 人多非得不好办事,且还容易坏事,这是蔺长冬一直以来信奉的真理,当初部族之所以内乱频频,就是因为两册古籍一现世,消息就被传得众所周知,于是引来了不少势力的你争我夺…… 甚至,就连皇室宗亲也互相猜忌,所谓血浓于水不过就是一个笑话,弑兄杀弟的事,在他父辈那一辈实在数不胜数…… 有些东西,根本就不能说。 夫妻情深又如何,利益驱使之下,互生间隙总是在所难免。 而一旦互生间隙,事情就不好办了。 陆泓琛好歹是个王爷,而秦雨缨不过娘家稍稍强盛些罢了,她那大舅再富可敌国,也终归只是经商之人,手中无权无势,如何能与陆泓琛抗衡? 这女人自己不怕死,他管不着,可他不想稀里糊涂被她拖累。 如此一想,他打算咬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反正他的户籍一清二白,就跟真的似的,任凭陆泓琛怎么查也查不出端倪…… 却不料,陆泓琛此番亲自找来,并不是为了此事。 “蔺公子,此物,你不慎遗落在七王府中了。”陆泓琛道。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修长的手指递过拿把泼墨扇子。 扇子的一角,不知何时多了三个小字,那是秦雨缨的芳名。 字显然不是原本就有的,那既不是秦雨缨的笔迹,也不是陆泓琛的笔迹,而是蔺长冬自己的字迹…… 蔺长冬看得心生狐疑,全然不记得自己何时曾在扇子上写下过这一姓名。  “此扇是在雨缨房中找到的,不知蔺公子何时进出过我七王府的东厢?”陆泓琛问。 “这……”蔺长冬一时间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的确去找过秦雨缨,可这件事多多少少有些隐秘,叫他怎么堂而皇之地开口? “东厢遗失了一尊翡翠佛像,不知蔺公子可有见过?”陆泓琛接而问。 “这……”蔺长冬再次结舌。 就连这扇子,他都不知是何时丢的,更别提什么翡翠佛像了,他就是见都未曾见过啊。 莫非,这七王爷打算冤枉人? 可哪晓得,陆泓琛大手一挥,立刻有几个侍卫领命而入,进了店铺的里间。 不一会儿,这几人就拿着一尊翡翠佛像出来了,那佛像通体晶莹,不见一丝尘杂,哪怕在略显阴暗之处也依旧熠熠生辉,显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蔺长冬脸色大变。 他万万没想到,陆泓琛竟会使出这等阴招。 “近来京城不少大户人家频频失窃,有人说这是南疆一带进京的难民所为,没想到,这所谓的‘难民’,居然是蔺公子你。”陆泓琛的口吻不急不缓。 “七王爷,你可别血口喷人!”蔺长冬心中已是有了怒火。 他身上流淌的可是异族皇帝的血脉,哪屑于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蔺公子,你就认了吧,王爷宽宏大量,看在你是王妃娘娘表兄的份上,是不会与你计较的。”一名丫鬟上前道。 这人丫鬟不是别人,正是雨瑞。 “你又是何人?”蔺长冬面色铁青。 “奴婢是七王府的家丁,三日前,奴婢可是看着您偷偷摸摸翻墙入府的。”雨瑞一本正经地答。 蔺长冬生平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冤枉,闻言实在气得不行,恨不得将这信口雌黄的丫鬟乱刀砍了。 一旁静静看好戏的秦雨缨,却难得地替他辩解了一句:“蔺公子名下有这么多铺子,一看就家财万贯,哪里会是贼人?” 蔺长冬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这女人,居然会当着陆泓琛的面为他说话? “王妃娘娘,您这就不知道了,蔺公子名下的铺子近来都在赔钱,再赔下去,怕是连铺子的年租都交不起了呢。”雨瑞在旁补充。 至于为何会赔钱,自然是她与王妃娘娘的功劳。 蔺长冬不知死活,将所有店铺都开在了王妃娘娘铺子的隔壁,生意被比下去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王妃娘娘那些神乎其神的主意,可不是任谁都能想得出的…… 这番话,极好的解释了蔺长冬这么做的缘由。 蔺长冬听得瞠目结舌,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演戏能演得如此像模像样的人。 “认证物证俱在,蔺公子何必抵赖?”陆泓琛道。 话音刚落,杜青就带着两个侍卫上前,将蔺长冬给押住了。 “陆泓琛,你要干什么!”蔺长冬彻底怒了。 “大胆,竟敢直呼王爷名讳?”杜青重重将他按倒在地。 陆泓琛一字一顿,缓缓说道:“盗窃财物,理应被关进大牢,本王念在你是雨缨的表兄,暂且不打算让你去衙门丢人现眼,不过……” “不过什么?”蔺长冬问得咬牙切齿。 他哪会看不出,陆泓琛根本没打算放过自己? 所谓的不去衙门丢人现眼,无非只是个说辞罢了。 陆泓琛这人生性大发,唯有在涉及秦雨缨的事上十分小气,俨然一个醋坛,如今笃定那扇子是经他之手放在秦雨缨房中的,自然不会轻易罢休…… “不过,牢狱之灾可免,二十杖责却不能免。”陆泓琛接而道。 语气平淡如常,却听得蔺长冬听得火冒三丈。 杖责? 还二十? 此事分明不是他所为,凭什么他要挨板子? “陆泓琛,你栽赃陷害,简直目无王法!”他怒道。 “直呼王爷名讳不说,还诬赖王爷?”杜青二话不说就是一棍,“以下犯上,再加二十大板!” 蔺长冬被打得眼冒金星,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苦,奋力反抗,却被两名侍卫死死按住,压根动弹不得。 几板子下去,整个人已经近乎瘫软。 嘴里却还是不肯服软:“陆泓琛,你分明是公报私仇!” “私仇?我与你有何私仇?”陆泓琛问。 “你……”蔺长冬一时语塞。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与秦雨缨关系匪浅,以至于陆泓琛这个七王爷心生嫉妒。 若有证据也就罢了,可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小事,看上去根本不值一提,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虽然,他的确对秦雨缨动过那么一点心思,可并未来得及付诸实际。 平白无故要挨几十板子,他到底得罪谁了他! 打到第十大板的时候,蔺长冬已是快要疼晕过去了,万一腿上落下什么残疾,叫他今后还如何开疆扩土,一统异族? 早知如此,何必招惹秦雨缨这个该死的女人? 杜青下手极重,打得蔺长冬那叫一个惨,秦雨缨颇有些没眼看,待到二十大板,摆了摆手道:“行了,差不多了。” 杜青这才停下,而蔺长冬已是嚎叫连说话都力气都不剩了。 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见了蔺长冬的惨像皆是议论不已。 京城的确有不少大户人家失窃,听闻开绸缎庄子的李老爷,家中丢了一对沉甸甸的玉貔貅,还有那开银铺的洪家,整个铺子都被人盗窃一空,甚至知府廉清,家中也无端端丢了不少财物,据说盗窃手法极其高差,现场连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至今找不出半点线索…… 哪晓得,这贼人竟被七王爷给找着了! 这可是一桩大案啊…… 不多时,廉清匆匆忙忙赶到:“王爷,王妃娘娘,这蔺长冬家住何处,属下立刻叫人去他家中搜查!” 言下之意,其他赃物定也是被此人所藏。 蔺长冬的家就在永安街街尾,小小的府邸,只有两个小厮和三名丫鬟。 搜来搜去,几乎都要掘地三尺了,却压根没瞧见其他赃物的踪影…… “王爷,此事似乎有些可疑,不如……让属下好好调查一番?”廉清犹豫着朝陆泓琛提议。 以他为官多年的直觉来看,这蔺长冬十有八九是被冤枉的。 不过,人都已被打成这样了,这话可不好直说,否则岂不尴尬? 陆泓琛颔首表示赞同,蔺长冬很快就被带去了衙门。 那折扇上的文字,自然早已被陆泓琛亲自抹去,另有下人作证,秦雨缨那日一直与陆泓琛待在一处,并未见过这蔺长冬。 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借此中伤秦雨缨的清白。 不过经衙门一番审查过后,却没有发现别的线索。 不日,秦雨缨与陆泓琛皆被请到了衙门参与查案,这一次,不仅廉清,还有其余官员也在,堂上坐了好几人,一个个板着脸,神情十分严肃。 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案件迟迟未告破,着实有损衙门颜面。 其余官员自然没有廉清这么好说话,一个个恨不得立刻将蔺长冬屈打成招,如此也好尽早破案…… 可怜了蔺长冬,不仅挨了二十板子,还在牢中受了不少私刑,被衙役拖上来时,整个人已是有些惨不忍睹。 他府上的丫鬟、小厮,以及名下店铺中的伙计、掌柜,皆被叫了过来。 问来问去,始终没问出任何端倪。 “你们这些狗官,该不会是想屈打成招吧?”蔺长冬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咬牙切齿地吼道。 “肃静!”廉清一拍惊堂木,转而问作为人证的雨瑞,“丫鬟雨瑞,你是否亲眼见到此人从七王府后院翻墙而入?” 雨瑞仔细想了想,道:“奴婢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不过,奴婢却是一路悄悄跟踪了过来,见那人最后进到了糕点铺子里,而后就再没出来过了,不是蔺少爷又能是何人?” 蔺长冬着实拿不准这丫鬟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若这贼人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他的名声可就尽毁了。 故而,此事他怎么着也不能认! 思来想去,有了所谓的人证物证,他根本无从辩驳,不过,这丫鬟雨瑞所言,却并非没有漏洞…… 思及此,他将目光投向了一旁那糕点铺子的掌柜。 掌柜是京城人士,四十来岁,身形瘦长,背影应是与他差不多…… 掌柜被蔺长冬这么一瞧,心中不由有些发憷——他怎么觉得,蔺少爷目光好生不善,像是打算拿他开刀? “掌柜的,我三日前叫你去七王府送糕点,你可还记得?”果不其然,蔺长冬一开口便问了这么一句。 声音有气无力,语气却是笃定。 掌柜哪里去七王府送过什么糕点,闻言瞪大了两眼,好不惊恐:“蔺少爷,何曾有过这种事……” “这么说,你是被冤枉的了?”秦雨缨顺势问道。 “我为人正直,又岂会贪恋你的财物?”蔺长冬很是没好气。 “这掌柜与蔺公子身形差不多,说不定真是奴婢看错了人。”雨瑞也点头说道。 “冤枉啊,小的从未偷过什么佛像啊……”掌柜的叫苦不迭。 天地良心,他这是倒了什么霉了? 不是说,叫自己过来是审理案情的吗,怎么自己无缘无故竟成了贼人? “将此人拿下!”廉清拍案吩咐。 掌柜的连声喊冤,却还是被押入了狱中。 不过,他却并未惨遭毒打,审他的既不是廉清,也不是衙役,而是秦雨缨与陆泓琛。 这掌柜姓刘,似乎与蔺长冬关系匪浅,早在蔺长冬进京之前,就已通过书信,叫刘掌柜在永安街买下了好几家铺子。 那些信件,刘掌柜一直好好保存着。 将外祖母写的那封“家书”拿出来一比对,果然与书信上的字迹有所相似。 “这蔺长冬,应当是个模仿笔迹的高手。”她道。 她之所以让雨瑞声称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就是为了有机会将蔺长冬身边的人一一严查,说不定能查出更多猫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这是怎么回事? 蔺长冬这人表面开诚布公,实则却一直有所隐瞒,且还对陆泓琛存了利用的心思,想要借刀杀人……仅凭这一点,秦雨缨便不会轻易放过他。 此番除了查到这些书信,刘掌柜还道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怪事。 他与蔺长冬先前并不相识,生平素未谋面,蔺长冬却清楚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且准确无误地往他家中寄了一封信,雇了他当掌柜,负责店铺的一切事宜…… 如此说来,蔺长冬在京城应当由其他眼线,否则初来乍到,事情不可能如此顺当。 秦雨缨将此事存在心里,又仔细盘问了一番,才让这刘掌柜离开。 案子很快查得差不多了,除却七王府的那尊佛像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蔺长冬盗窃过其他物件。 也就是说,他与其他案子无关。 他很快就被放出了衙门,义愤填膺之际本想讨个公道,却被廉清怒斥了一番。 那尊佛像价值不菲,只挨了几十大板,已算是便宜了他。 事情于是告一段落,蔺长冬被释放之后很是老实了一阵,没敢再掀起别的风浪。 雨瑞却仍有些担心:“王妃娘娘,您不是说,此人已晓得了八王爷与冬儿的行踪,万一一气之下将事情捅了出去……” “他不会,”秦雨缨笃定地摇头,“他只偷听到了我和暗卫的对话,并没掌握什么切实的证据,而且在那之后,我早就让暗卫通知老八,叫他带着冬儿搬离了原来的住处,蔺长冬抓不到人。” 这蔺长冬看似狡猾,实则却是个急功近利之人,才得到一点线索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以至于给了她反击的机会。 若掌握了更多消息再来要挟她,她或许真会无计可施…… 如此想来,秦雨缨深觉这七王府的戒备仍是不够森严。 “蔺长冬来的那日,府里居然没有任何暗卫有所察觉?”她略有些疑惑。 “奴婢早已问过杜副将了,的确没有暗卫瞧见他是如何进来的,不过,后院的大黄却是叫了几声。”雨瑞答。 大黄? 就是那只与雪狐相处和睦的大黄狗? 秦雨缨心念微动:“多买两只看家的来福旺财,养在院中,下次若再有动静,叫暗卫仔细提防。” 蔺长冬虽轻功了得,但毕竟不是个神人,不可能在一众暗卫眼皮子底下,上演来无影去无踪的好戏,定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办法,才得以隐匿行踪…… 雨瑞点头退下了,不一会儿就买来了三只细犬。 细犬身形瘦长,是专用于捕猎的,一只足以捕捉野狐、野兔,一群甚至咬死野熊、野狼。 三只细犬皆浑身黝黑,光色油光发亮,一看便知十分健壮。 “这些都是从冬儿家买来的,每一只很是听话。冬儿她爹听说是王妃娘娘您要买,说什么都不愿收银子,不仅如此,还特地送了一只小的。”雨瑞说着,指了指怀中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狗。 这小奶狗大抵才刚学会走路,瞧着肉呼呼的,小耳朵支愣支愣,趴在她怀里打了个呵欠,很是可爱。 “叫人给冬儿家送些百十斤米面、鱼肉。我记得她有个四五岁的弟弟,若她父母想送儿子去私塾念书,记得送上几十两银子。”秦雨缨吩咐。 雨瑞领命去了,王妃素来待下人极好,尤其对她和雨瑞,从来不曾亏待过。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留在王妃娘娘身边,不愿离去的原因。 京城近来诸多变故,自打王爷赋闲在家、八王爷忽然“失踪”,大街小巷便人人自危,担忧朝野之上变了天,怕是会连累寻常百姓…… 可雨瑞不怕,一来,她知道以王妃娘娘的聪明才智,定不会有事,二来,不是还有王爷吗,王爷又岂会让王妃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 雨瑞走后,小厮将三只细犬牵了下去。 秦雨缨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有个黑不溜秋的小脑袋,正往房间里探头探脑。 “小胖狐?”她上前一把揪起了它。 雪狐在她手中瞪着小胖腿,吱吱直叫。 天地良心,这女人就不能给它一点面子吗,它可是灵物! “你最近怎么越来越鬼鬼祟祟了?”秦雨缨上下打量它,眯了眯一双清澈的眸子。 “吱……”雪狐目光闪烁了一下,略显心虚。 它当然不会告诉秦雨缨,自己最近在筹划些什么…… 就在此时,那先前被雨瑞抱在怀中的小黑狗,欢快地跑了进来,嘴里叼着一物。 说是叼着,不如说是在地上拖着。 那是根长长的玉腰带,瞧着精致无比,秦雨缨弯身捡起,仔细打量了一番,她记得陆泓琛素来不喜奢华,这玉腰带上的花纹却是繁复至极,一看便不是他的东西…… 一道黑影“嗖”地蹿远,竟是雪狐一下子夺门而逃,不见了踪影。 秦雨缨心觉不对,跟着那撒丫子跑得欢的小黑狗,来到了偏院。 偏院满地狼藉,衣物、发冠零零散散洒落一地,乍一看,似乎有男子喝醉了在此宽过衣…… 小黑狗一溜小跑,跑向一个金镶玉的发冠,哐当哐当踢了起来,显然对蹴鞠极有兴趣。 “这……这是怎么回事?”雨瑞诧异地过来了。 她刚叫了小厮去办秦雨缨吩咐的事,一回来,就恰好撞上了这么一幕。 “娘娘,这衣裳……似乎太窄小,不想是王爷平日所穿的。”她狐疑地捡起一件衣袍,很是仔细地瞧了瞧。 自打那折扇不慎出现在秦雨缨床底下,雨瑞就长了个心眼,生怕那蔺长冬又偷偷摸摸使绊子…… 却不连,这人挨了一顿板子,居然愈发胆大起来,似乎嫌一把折扇远远不够,竟把一身衣物全扔进了这偏院……真不知脑子是不是被门假了,难道这么做对他而言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娘娘,奴婢这就去禀告王爷,让王爷好好惩治蔺长冬那登徒子!”雨瑞道。 秦雨缨摇了摇头:“事情还没弄清楚,不必这么着急。” 她并不认为,此事是蔺长冬所为。 蔺长冬不是个傻子,若想栽赃陷害她,有的是更高明的法子,下手绝不会下得如此拙劣…… 再者说,蔺长冬分明也十分高大,身形与陆泓琛相差无几,这身衣裳,着实不像是他所能穿下的。 她思忖道:“院子外头的暗卫,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雨瑞立刻叫来了守在不远处的两个暗卫,二人见了这场景,也是好不诧异。 “这些东西,究竟是何处来的?”秦雨缨问。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摇头:“回王妃娘娘的话,属下几个实在没听到任何动静……” “那就奇了,难道这些是凭空冒出来的?”秦雨缨琢磨了一下,叫两个暗卫将满地的东西收拾了起来。 放在一起,的确是一身男子的衣物。 而且,并无任何穿过的痕迹。 秦雨缨细细打量了一番,在玉腰带上发现了一缕黝黑的发毛。 原以为是小黑狗留下的,鼻尖却嗅到了一丝有些苦涩气味…… 那是染料的味道,陆泓琛的发丝早已变得银白,每隔一段时日便要用染料染上一次,故而她对这气味很是熟悉。 捏起那缕毛发,她心下已是了然,转目问身旁的雨瑞:“雪狐呢?” “雪狐……”雨瑞看向院门外头,语气不甚确定,“婢子方才似乎见它往西厢那头去了。” 秦雨缨亲自去了西厢,很快就在厢房中瞧见了那一团乌黑。 “那些衣裳,你打算用来做什么?”她径直问道。 雪狐“吱”了一声,语焉不详,打算装傻。 反正它也说不了话,且它识字一事暂时只有陆泓琛一人知道,秦雨缨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 “不说?”秦雨缨走近了一步,双目微眯。 雪狐无端端觉得后背有点发凉,这女人的目光未免也太可怖,仿佛只消一眼,就能将它整个儿看穿…… “这些,是你在李家绸缎庄子、洪家银铺,还有廉清府中盗得的?”秦雨缨丝毫不打算绕弯子。 雪狐彻底傻眼了,这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李家的玉貔貅呢?洪家的金银珠宝呢?都去何处了?”秦雨缨接而问。 被她这般逼问,雪狐面上难得有了赧然之色。 它不过就是偷了身好看的行头罢了,为了不让人瞧出端倪,才特地多盗窃了一些东西,反正京城难民众多,就当是劫富济贫好了。 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早已悄悄丢给街头的乞丐了,至于这身行头,它藏得严严实实,不料却被那只小黑狗给翻了出来…… 雪狐很怀疑自己上一世是不是与狗结过什么仇,那只老爱舔它的大黄,已经够它烦的了,这次居然又来了这么一只小玩意儿…… 它活了数千年,自然不可能与一只小奶狗计较,故而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一肚子气真不知该往何处撒,只能自认倒霉。 “你以为不说话,我便拿你没办法了?”秦雨缨眉梢微挑。 “吱……”雪狐没好气。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写不出,就红烧了你 秦雨缨瞧着那双碧盈盈的眼睛:“你在这世上,也修炼了数千年吧?” 雪狐不语,两眼放空佯装无辜,似乎压根没听明白她言下之意。 “少来这一套,”秦雨缨拎起它,心下早已有了判断,“我看,这些衣裳全是你要穿的吧?” “吱吱……”雪狐不甘心地扭着圆滚滚的身子。 就差那么一点点,它就能化成人形了。 化成人形之后,就再也不必回到那旧躯壳中了…… 万一秦雨缨在这之前发现了它的秘密,那它岂不是白修炼了这么多年? 它最担心的,不是这女人将自己一把打回原形,而是怕她会像先前那般,傻里傻气拿自己祭天…… 也就是她,才会相信那唐咏诗的鬼话,以为替陆泓琛逆天改命,必须去到天门附近。 天地良心,那里可全是仙人,岂会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违反天条? 到时她历经雷劫事小,反正那阎罗摆明不会让她死,而自己只是区区一本书灵,万一一不小心灰飞烟灭了,则她与陆泓琛的劫数生生世世再也无解…… 记起一切之后,雪狐不敢再轻信这女人的智商,深觉自己还是先化作人形再说,可不能再被这女人坑第二次。 可没想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被一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细犬幼崽坏了事,一下就让秦雨缨瞧出了端倪…… 雪狐那叫一个欲哭无泪,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秦雨缨看了一眼那被下人呈上来的衣裳:“想不到你这般胖嘟嘟的,化作人形后却会变得这般瘦小,想来也是打不过我。若不坦白从宽,我教教你怎么变得抗揍如何?” 威胁,摆明就是威胁! 雪狐气鼓鼓的,连腮帮子都变得更圆了:“吱……” “吱也没用,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坏事,为何要瞒着我?”秦雨缨问。 “吱……”雪狐划水一般手脚并用,很是挣扎了一番。 发觉毫无用处,于是彻底放弃。 先前是一本没手没脚的破书,而今又变成了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狐狸……它这是得罪谁了它? 它就这么生无可恋地瞪着秦雨缨,索性吱也不吱了。 反正自己又不能说话,这女人问了也是白问。 却不料秦雨缨吩咐丫鬟取来了笔墨纸砚,一一摆在了它面前的桌上…… “我问,你写。若写不出,今晚便红烧了你。”她语气正儿八经,听着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雪狐听得脚底窜起一股凉意,正要摇头晃脑表示自己并不识字,却闻秦雨缨又道:“别告诉我,你通晓世间万物,却连字都不识。” 那清亮的眸光,瞧得雪狐头皮发紧,一时间竟忘了要点头。 秦雨缨摊开一张薄纸,将它放于桌上,问道:“当初我经受雷劫,是不是因为有人故意使了绊子?” 雪狐并未写字,而是点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那使绊子的,是唐咏诗?”她接而问。 雪狐依旧是点头,同时也略略舒了口气——这女人总算清醒了几分,没再被姓唐的女人迷惑。 秦雨缨心中多少还是诧然了一下,先前她只是猜测而已,没想到,这猜测居然是真…… 难怪当初一切看似并无不妥,最后却还是出了差错。 原来,是唐咏诗从中作梗…… 秦雨缨对此不加怀疑,一则,雪狐断然没必要在这等事上骗自己,二则,也没必要诬陷一个与它毫无关系之人。 时隔多年,整件事再次在她脑海中闪现…… 恍然大悟的感觉,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秦雨缨不得不感慨,自己先前真是极蠢,竟一直未看出唐咏诗对阎王那厮心存恋慕。 她与唐咏诗同为被阎罗点化的仙人,不同的是,唐咏诗并非凡胎肉身,而是一道飘到往生石上的魂魄。 先前,地府并不似如今这般荒凉,也曾有过鲜花怒放、蝉鸣蝶舞。 而自己曾与唐咏诗一同坐在那往生石上谈天说地,听她说生前的种种苦难,听说她这地府是如何不同寻常,不管春夏秋冬,皆可看见满地盛开的曼陀罗,有时还能从头顶的一片空灵中,飘落出纷纷扬扬的雪朵…… 这一切随阎罗的心性而变,而今那曼陀罗自然早已烟消云散,没有飞雪,只有漫天阴冷的风。 虽不知这一切的误会究竟因何而起,但那所谓的婚事,定是被唐咏诗动了手脚…… 联想起那场热闹非凡的喜宴、那铺地十里的红妆……恍惚间,她有了一种隐约的直觉。 诧然的同时,心中不觉微凉,仿佛有一颗小小的雪籽溅落,恰落在了心底最暖处。 那感觉,太古怪,以至于她颇觉难以置信。 转目看向雪狐,却见后者已在那微微泛黄的宣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当初,那厮是真以为自己要娶你。” 雪狐用的不是笔,而是自己的小爪。 爪子蘸着墨,一笔一划写得歪歪扭扭,很是笨拙。 那几个奇丑无比的字,令秦雨缨木然愣在原地,良久都未回过神。 阎王那厮,应当很是恼火吧。 恼火自己虚情假意,恼火自己不告而别,恼火自己刚与他成亲,就明目张胆为另一个男人逆天改命…… 以至于,让他从至高无上的仙人,沦为了莫大的笑柄。 回想起这一世,自己初入地府与他一同把酒言欢时,他醉中带笑的眸子,秦雨缨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大抵不过如此…… 她看错了唐咏诗,也看错了阎罗。 错信了前者,又无心中伤了后者,且着实伤得不轻。 愧疚是有的,也并非不想解释,可那日离开后,她便自行毁去了自己与地府之间那丝若有若无的关联,而今想去见他竟成了难事一桩。 “吱……”小狐狸的声音,打断了秦雨缨的思绪。 “你想下去?”它在纸上写道。 下去? 秦雨缨微怔,点头道:“你可有办法?” 雪狐一蹿,蹿入她怀中。 四目相对,它双眸碧若深海波澜,越看越觉深邃浩渺,竟颇有一望无际之感…… 瞧着瞧着,秦雨缨只觉天旋地转。 身子忽然一轻,定睛一看,四周已是一片虚空。 第一百五十五章 白光 在虚空中飘荡了一会儿,她终于踩到了一方厚实的泥土。 四周寂静无比,不远处就是那黝黑的往生石,这里的确是地府无疑,可黑暗中并不见阎罗的踪影…… 秦雨缨正不知该去哪里找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可算是来了。” 这声音甚是耳熟,她回头一看,是唐咏诗。 “你可知我等你等了多久?”唐咏诗问。 她的语气有些奇怪,说不清究竟是喜是怒,二者似乎皆掺杂其中,还带了一丝莫名的怨气。 不待秦雨缨回答,她又道:“你还认不认得这个地方?我与阎君初次见面时就是在这儿,那日你也在场。” 秦雨缨点头,她当然记得。 “那时这里鲜花怒放、蝴蝶成群……你与他成亲时分明已是冬日,满地的花却姹紫嫣红,真是叫人嫉妒。只可惜,后来万物渐渐凋零,再也没有一丝生气。”她的语气似乎有些悲凉,看向秦雨缨的眸光却很是不善。 “你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个?”秦雨缨问。 唐咏诗既然说已等了她多时,定不会只是想叙旧这么简单。 唐咏诗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疏离,艳红的唇角微微勾起:“你我好歹也算是故人,多年未见,说说知心话难道就这么难?” 在秦雨缨记忆中,唐咏诗素来打扮清丽,从不曾如此浓妆艳抹过。 而今站在她眼前的,俨然与之前判若两人。 究竟哪一副面孔是假,哪一副面孔是真,已是显而易见…… “好,既然你想说,那我就陪你好好叙叙旧,”秦雨缨点了点头,直接问道,“当年你骗阎罗,让他以为我真心想嫁他,究竟是为何?” 其实答案她早已知道,只不过,还是想听唐咏诗亲自说出口。 记起一切之后,她将最有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回想过千遍万遍,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只因万万没想到,算计自己的会是唐咏诗…… 二人曾经情同姐妹,约定无论何事都互不相瞒。 看来,那所谓的姐妹情只是她一厢情愿,唐咏诗可从不曾如此认为…… “为何?你问我为何?”唐咏诗唇角扬起,笑得冰冷,“我从第一眼见他起,就知他是这世间绝无仅有之人,暗暗起誓此生非他不嫁……哪晓得,他眼里却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你知不知道那日你与他成亲时,我也坐在花轿中?我嫁给他的并不只是你,还有我啊!” 秦雨缨听得一怔,这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我的轿子,就跟在你后头,”唐咏诗顿了顿,缓缓接而道,“我谎称你一人嫁入地府定是不甚习惯,愿一同嫁作他的姬妾,陪伴你、服侍他,他这才答应将我也一并娶了……秦雨缨,你看,就连我的婚事都缺你不可,我还真是做鬼也摆脱不了当你影子的宿命。我陪在他身边数千年,可时至如今他竟都忘不了你……我真不明白,他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听了这一席话,秦雨缨想笑,却实在有些笑不出:“你可知我与你哪里不同?” 这略显平静的口吻,多多少少触怒了唐咏诗:“我比你貌美,比你痴心,比你钟情,比你更懂他的喜怒哀乐……最重要的是,我比你聪慧百倍千倍,你这种蠢货,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看着她阴冷的眸子,秦雨缨淡淡道:“我与你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从不信什么宿命,我知是我的终归会是我的,即便不是,也会明目张胆争取,不会暗中使什么诡计。有些事,越执着就越容易越陷越深,正如你说自己只是我的一道影子,你一直都这么觉得,所以一直不敢将那份所谓的痴心明明白白说给阎罗听……躲在暗处,用尽所有阴谋,妄图夺取一个人的真心,注定不管付出多少都必定一无所获。” “你胡说八道!我的心他怎会不明白?都是因为你,若这世间没有你,他早就对我动情了!”唐咏诗急不可耐地反驳。 “即便这世间没有我,他也断然看不上你。美貌又如何,你这一身的美貌早就黯淡无光了,神仙也救不了你那一脸的阴戾。”秦雨缨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 “你才一脸阴戾!”唐咏诗闻言愈发怒不可遏,“阎君心中没有别的女子,是因为忘不了玄女……他早就说过,你轮回了这么多世,喝了这么多碗孟婆汤,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玄女了,他的心上人才不是你!” “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秦雨缨反唇相讥。 这女人要怎样才能明白,她自以为重过泰山的一切,在别人眼中,不过只是一片轻飘飘的鸿毛?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分明对阎王那厮满心恋慕,却久久不敢坦白,分明对自己妒恨得不行,先前却要佯装处处关心……长此以往,心中想不怨恨苦毒都难。 有些事,一早就不该藏在心底任由它发酵,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哪怕落得一场空,至少坦坦荡荡。 而躲躲藏藏、机关算尽,只会令人鄙夷。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说过,我等了你很久了,就怕你永远记不起当初的一切……若没法在你清醒的时候将事情一一说给你听,那该多可惜?”唐咏诗娇艳的脸上浮现一丝阴狠的笑容,“在阎罗心里,你只不过是个悔婚的阴险小人,他虽从未与我同床共枕,但早已将我当成了最知心的人……” 她说得满心向往,颇有些得意洋洋,在秦雨缨看来已着实无药可救。 “炫耀完了吗?”秦雨缨淡淡问。 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一个机会,唐咏诗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闭嘴:“怎么,这么快就受不了了?呵,那陆泓琛生生世世短命,一次又一次死在你怀中,全是我一手造成的,你是不是很恨我?只可惜啊,恨我也没用,待他彻底一命呜呼,待你彻底烟消云散……阎君就再也不必面对你们这对狗男女,到时候他便会明白,我才是该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到时这世间没了你的存在,我坐享荣华富贵之时,说不定会好好怀念你一番……” “这就是你来见我的目的?”秦雨缨问。 自从她想通了一切,有些话就再也中伤不到她了。 只因她很清楚,事情迟早会有一个结果,她不会再轻而易举失去陆泓琛,更不会再承受那看似永无止境的轮回…… 不过,她从不晓得唐咏诗竟这么啰嗦,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简直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 不就是想同阎王长生不老,长相厮守吗? 说真的,她一点也不想妨碍这人。 只是,她多多少少有些替阎王那厮觉得不值…… 她这么多年都未曾清醒过来,是因喝了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一直没记起先前的事。 可阎罗不同,难不成他从未想过,这一切皆是身边看似温柔的唐咏诗所为?难不成他压根就没调查过事情的经过,只顾着借酒消愁,任由一顶天大的绿帽子被扣在头顶? 秦雨缨深觉有必要给这人看看脑子,省得他被人骗了又骗,一辈子都活在谎言里。 “我的目的当然不只是与你叙旧,你难得以玄女的身份来一次,我怎能不好生招待你,尽一尽地主之谊?”唐咏诗轻笑一声,手指一勾,那往生石上忽然多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藤蔓。 藤蔓迎风生长,宛若一头挥舞着爪牙的猛兽,大张着嘴将秦雨缨吞没。 这一切实在太快,秦雨缨措不及防,眼前很快变得一片漆黑。 四周寒气逼人,阴冷无比,越是挣扎,藤蔓则缠得越紧。 不好,她险些忘了,这人修炼了数千年,修为早已远在自己之上…… “你来得很是时候,阎罗正巧不在地府。这几日你就好好在里头待着吧,至于那陆泓琛,我会好生替你照顾……”外头隐约传来唐咏诗的声音,语气颇为得意。 秦雨缨心里一紧:“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你想干什么……那陆泓琛不是才智过人,难以被人迷惑吗?你说,我若穿了你的皮囊,变得与你一模一样,他是否还分辨得出?”唐咏诗故意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她就是要让秦雨缨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先前她找那蒙栖元取了蛊虫,却不料蛊虫居然丝毫不见效果,这着实令她感到挫败。 说来要怪那孔钰珂,不止容貌,就连身形都与秦雨缨如此相似,浑身上下平平板板,瞧不出半点妩媚与婀娜,哪能轻而易举迷住男人的心? 这次不同,这次是她亲自出马,且她打算迷惑的,不止陆泓琛一人…… 不是还有个蔺长冬一直无事献殷勤,与秦雨缨暧昧不清吗? 她故意模仿蔺长冬的笔迹,在那折扇上留下了秦雨缨的姓名,想必陆泓琛看了已是大为火光。 也不知,待秦雨缨与这位“表兄”有了肌肤之亲,陆泓琛会否仍旧用心专一,情深不移? 唐咏诗勾唇一笑,身形很快消失无踪。 听外头没了动静,秦雨缨四下摸索,心中不可谓不慌乱。 若唐咏诗只打算对付她一人,她自然不必担心,生生世世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苦是她受不了的? 可这人竟想穿上她的皮囊,去见陆泓琛…… 要是陆泓琛真将唐咏诗当成了她,接下来会发生何事,她简直不敢去想。 好在来之前,她特地叮嘱了雪狐,若自己未能及时回到凡世,就赶紧想法子将自己拉回去…… 之所以如此叮嘱,是担心被阎王那厮软禁。 过了这么多年,阎罗的心性早已变得与之前不同,更何况自己上次还狠狠激怒了他,不敢确定他为留住自己,会否做出离谱的事…… 却不料此番没见到阎罗,反而见到了唐咏诗。 她与雪狐之间的联系正变得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近乎于无,想来应是这藤蔓隔绝了灵气的缘故。 雪狐通晓万事万物,定不会被唐咏诗骗过的…… 这么一想,秦雨缨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间似乎变得缓慢起来,手脚很快被那森冷的阴气冻麻,她呵出一口寒气,深觉自己着实太弱,面对许多事都无力抵抗。 连区区一个唐咏诗都无力对付,又如何逆天改命,彻底毁掉这所谓的轮回…… 与此同时,七王府中,雪狐狐疑地发觉,那丝属于秦雨缨的气息忽然消失无踪了。 上一次出现这等情形时,是在骊山。 那日她险些魂飞魄散,幸而被阎罗所救,才得以保住性命。 这次又是为何? 坏了,坏了……难不成阎罗得知真相之后,仍旧不打算放秦雨缨走? 雪狐焦灼起来,在原地不停踱着步子,左思右想,不知该不该去地府救人。 若贸然闯进去,定会被阎罗发觉,到时不仅救不出这个女人,还会被阎罗抓住脱不得身…… 这种自投罗网的事,雪狐自是不会去做。 阎罗一心想找齐上下两册古籍,古籍一直被秦雨缨收在怀里,眼下想必已成了他囊中之物,所缺的就只剩下自己这个书灵了。 拿到那书之后,秦雨缨的劫数便会终止,轮回也会彻底消失……如此一来固然是好,但人仙殊途,况且有阎罗从中作梗,她从今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陆泓琛。 对秦雨缨而言,生生世世的分别不是劫难,与陆泓琛彻底无缘相见才是劫难。 正因想明白了这一点,雪狐才未轻举妄动。 可一想到那个蠢女人在地府生死不知,它就忍不住忧心忡忡。 担忧之际,丝毫没有发觉自己黝黑的毛发,散发出了一丝细微的白光…… 那光芒一开始十分微弱,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变得越来越刺眼,雪狐有所察觉时,诡异地发觉自己竟飘到了空中。 即便成了一道光,也依旧是圆乎乎的,俨然一个小小球体…… 唐咏诗来到七王府时,一眼就瞧见了偏院那异样的白光。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妃娘娘,哪有什么白光? 她心生疑惑,打算去瞧个究竟。 不料没走几步,前头忽然来了一个丫鬟:“王妃娘娘,那些米面、银两,皆已派人送去冬儿家了。” 唐咏诗打量了这丫鬟几眼,记起此人叫雨瑞,似乎是秦雨缨最为信任的下人。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她吩咐。 雨瑞应了声“是”,正要离开,唐咏诗忽又补充了一句:“叫暗卫将偏院围住,没有我的吩咐,一只鸟都别想飞走。” 围住偏院? 雨瑞听得不解:“这又是为何?” “你眼瞎吗,难道没瞧见那白光?”唐咏诗问。 雨瑞转目一瞧,依旧十分不解,摇头道:“王妃娘娘,哪有什么白光?” 唐咏诗听得错愕,见她丝毫不像在说谎,这才明白过来——或许寻常人等,皆是瞧不见那光的。 她掩饰住眸中异样的神色,轻咳道:“是我一时眼花了……” 雨瑞总觉王妃娘娘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不免担忧起来:“娘娘,要不要叫大夫给您瞧瞧?” “不必了。”唐咏诗自是摇头拒绝。 这丫鬟和秦雨缨关系极好,自己在她面前待久了,只怕会露出马脚。 思及此,她正儿八经地吩咐雨瑞,去冬儿家住几日,好好陪陪冬儿的父母,免得二老思女心切。 冬儿如今不在京城,雨瑞与她情同姐妹,自是乐意替冬儿照拂家里,心道王妃娘娘想得真是周到。 她回房收拾起了行李,而“秦雨缨”待她转身一走,就立刻进了偏院。 院子外头虽有暗卫把守,但以雪狐如今的本事,派再多暗卫也是徒劳,若肉眼能识别它的踪迹,它哪还能跑出府偷来那么些衣物? 来到院子时,白光已是无比刺眼。 院中的一切,似乎都融入了一股热浪中,变得近乎扭曲,竟令唐咏诗有些寸步难行。 她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竟冒出了丝丝黑气…… 黑气一触及白光,就如无数细小的蝌蚪一般惊恐四散。 唐咏诗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掩饰不住满脸的喜色。 看来,那书灵就在屋中! 若书灵一直不出现,那下册古籍便只是一具空壳,可如今,它竟舍得现身了…… 唐咏诗当然不会让古籍经秦雨缨之手,落入阎罗手中,万一书灵将当初的一切全告诉了阎罗,那她该如何是好? 先毁书灵,再诬陷秦雨缨与那蔺长冬有私情,最后将秦雨缨的记忆重新封印……不就大功告成了?  到时秦雨缨既没了两册古籍,又失了陆泓琛的宠爱……啧,想想都觉颇为可怜。 唐咏诗这么想着,也顾不上理会那刺眼的白光了,加快了脚步朝里走去。 可哪晓得刚推开门,四周的“热浪”忽然烟消云散,一切变得安静如常,方才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转目四顾,四下并不见那书灵。 唐咏诗心觉奇怪,当即翻箱倒柜地仔细翻找起来。 若那小东西已然溜走,她方才怎会没有瞧见? 找来找去,屋中却的确没有书灵的影子,她手指微动,想用法力搜寻一番,却发觉法力早已全然消失。 不必想,定是方才的那“白光”的功劳。 唐咏诗心底冒起一股无名火,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取代秦雨缨来到人世,居然这般出师不利! 不,不对……书灵既然已然现形,此刻一定正是极其虚弱的时候,不可能逃得太远。 她心念一动,立刻出了屋子。 离偏院最近的,是西厢。 而今西厢并未住人,大多数房屋皆是空着的,只放着一些床铺被褥、桌椅板凳,其中有一间却是满满当当,那是陆泓琛存放猎物皮毛之处,房中不乏狼头、熊皮一类。 先前,这些东西皆放在书房隔壁,因秦雨缨无意间闯入过一次,颇觉狰狞,陆泓琛便叫下人全都搬了过来。 倒是那蒙栖元对此极有兴致,不仅仔细“观赏”了一番,还将自己珍藏的一些兔皮、狐皮送给了陆泓琛,拿稻草一一填充起来,修饰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 唐咏诗在地府每日面对青面獠牙的鬼怪,早就习以为常,故而并不觉得这些死物有多狰狞,她此时没了法力,只能用肉眼辨认其中是否有灵物存在。 一眼望去,无数双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她。 唐咏诗心里一个激灵,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突然记起了一事。 那偏院,不是雪狐的住处吗? 难不成……书灵是那只白狐? 不可能,灵物虽变化万千,但一开始是死物,也绝无可能变成活物,反之亦然……正如那温玉只是一块玉佩,能变成落叶,也能变成石块,却不会在掉落悬崖的一瞬忽然化为振翅的飞鸟。 所以,她才一直没怀疑到这只白狐头上。 而今看来,自己似乎倏忽了。 说不定秦雨缨用了什么法子,瞒过自己与阎罗的视线,将书灵化身为狐,悄悄养在了身边…… 思来想去,似乎已许久没在幽冥镜中见过这只狐狸了,不过它的皮毛白得那般显眼,不管躲到何处,自己都一定能找见。 唐咏诗在屋中翻来找去,却始终未瞧见那一抹白影,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皮毛皆灰不溜秋,真不知那只白狐到底躲在了哪里…… 莫非并未藏身于此,而是偷偷去了别处? 她不敢浪费时间,匆匆推门而出。 待那门“嘎吱”一声重新合上,一团黑影从皮毛堆里钻了出来,长舒一口气。 吓死狐了,吓死狐了…… 方才,它一颗小心脏差点没窜进喉咙。 看不出,阎罗这妻妾还挺聪明,居然一下就猜到了它是书灵。 分明应当顺利化形成人,不料变来变去,竟只变了一丢丢的毛色…… 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洁白无暇的小屁股,雪狐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浑身上下仍是黑不溜秋,唯有屁股是白的……幸亏那姓唐的女人没将它翻过来细看,否则岂不是要露馅? 说来也怪,自打秦雨缨离开,它身上的灵气就变得断断续续,很不平稳,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雪狐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等等……秦雨缨分明还在地府,那姓唐的女人披着她的躯壳来到七王府,究竟是想干什么坏事? 不行,得立刻通知陆泓琛! 它从窗口一跃而出,急急忙忙来到书房找陆泓琛,不料刚进房门,就有一只粗布口袋迎面而来,将它罩了个正着…… “吱!”雪狐尖声叫道。 “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唐咏诗收紧那粗布口袋,面色好不得意。 她就知道,这白狐若是书灵,一定会来找陆泓琛。 寻常灵物,哪会瞧得出她只是个披着秦雨缨皮囊的鬼魂? 唯有书灵,自古以来通晓万事万物,定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身份。 既然看穿了,势必会过来提醒陆泓琛,莫要中了她的计…… 所以她根本不必四处去找,在此守株待兔即可。 啧啧,还说是灵物呢,居然这么不中用,轻而易举就被自己抓获…… “雨缨?”里间突然传来陆泓琛的声音。 唐咏诗慌乱地应了一声,连忙找了个箱子,将雪狐塞了进去。 “吱吱……”雪狐自是不肯乖乖就范,在箱子里挠个不停。 唐咏诗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个半人高的书柜,不假思索打开了箱子,趁雪狐探头想跑之际将其一掌拍晕,锁入了柜中。 陆泓琛出来时,她正好合上柜门。 “王爷,你方才唤我了?”她暗暗深吸一口气,转目看向他。 陆泓琛点了点头:“方才外头似乎有动静……” 他话未说完,就被面前的“秦雨缨”打断:“方才房中似乎有老鼠,看来府里该要养只猫了。” 养猫? 偏院不是有只花狸猫吗? 陆泓琛有些诧异,不过并未往心里去:“方才杜青来报,陆长鸣府中的那些死士的身份,已被查了出来。” 唐咏诗不知该如何接话,于是“哦”了一声。 她的反应很是平淡,不过恰与秦雨缨的性情很是相符,落入陆泓琛眼中,与平日没有什么异样。 “那些皆是南疆人,来历不明,并无祖籍,只怕是异族遗留下的祸患。”他接而道。 异族? 唐咏诗依稀记得,骊国边境的确有过一些被称为异族的部落。 不过那些部落早已被骊国先皇剿灭,异族人也纷纷死于战火之中,时至如今应当已是消失殆尽,怎么莫名其妙竟出现在了三王府中,成了陆长鸣手下的死士? 言语间,外头有人叩门。 来的是秦雨缨的二舅,牧仲奕。 牧仲奕近来时常出入七王府,自打秦瀚森去了南疆,就再无人与他兴趣相投、秉烛夜谈,他颇觉索然无味,于是常来这里借书消愁。 毕竟七王府的书房,比牧家的宽敞多了,柜中的书籍也是应有尽有,其中不少还是市面上难以找到的绝本。 他今日是来拿书的,却不料刚到王府门口,就瞧见那后院中有刺眼的白光闪现,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这情形很是眼熟,与数十年前,别苑起火时的场景颇为相似。 诧异之际,牧仲奕问了问身边的下人,怎料除了他,竟没有任何人看见了那道光。 这不免让牧仲奕感到不安,若非早已经历过一次极为相同的事,他恐怕会以为自己这是撞了邪——若非被鬼魅迷住了双眼,何至于瞧见这等异象? 可多年前别苑起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牧仲奕觉得,这并非偶然。 所以,他一见陆泓琛便迫不及待地问:“王爷,方才那偏院是不是出事了?” “偏院?”陆泓琛听得不明所以。 牧仲奕重重点头,转目看向秦雨缨:“缨儿,你老实告诉二舅,那古籍是否在你手中?” 这里并无外人,所以他才敢这般大胆地问出口。 “秦雨缨”被问得面露警惕,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答。 而牧仲奕的想法却简单许多,母亲打算将那下册古籍传给他,所以早就同他说过,别苑大火那日的滔天白光,乃是书中的灵气所化。 不仅如此,还叮嘱他切莫让书落入了旁人手中。 而如今母亲已然去世,他却连那下册古籍的影子都未见过。 思来想去,母亲病重时,秦雨缨一直陪伴左右,母亲十有八九是将书交到了她的手中。 加之今日七王府忽然冒出一道白光,牧仲奕更是笃定了心中的猜测,故而才会有此一问。 陆泓琛没有说话,这毕竟是雨缨的家事,他有些不便插手。 “秦雨缨”整理思绪,笑了笑道:“什么古籍?小舅,这书房中的古籍成百上千,你若是找不着想找书,可以叫丫鬟帮着一起找找……” 书就在她怀中,可她一点也不想让牧仲奕知道。 若点头称是,万一牧仲奕明目张胆地索要,那刚到手的鸭子岂不是要白白飞了? 牧仲奕听得疑惑,先前在辽城时,秦雨缨分明向他打听过那古籍的事,怎么如今突然变得一问三不知了?难不成是在故意装傻? 陆泓琛看出秦雨缨不想回答,开口解围:“小舅想看什么书,留下书名即可,本王会叫人将书送去牧府。” “可那偏院的白光……”牧仲奕不甘心。 他性子本就固执而古板,自然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 “来人,送客。”“秦雨缨”急不可耐地开了口。 天晓得这牧仲奕还会说出些什么来,万一再问那种压根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岂不是要穿帮? 牧仲奕被小厮“请”走后,“秦雨缨”总算舒了口气。 “雨缨,到底出什么事了?”陆泓琛不会看不出,她有事瞒着自己。 “没……没什么,我有些东西要买,先去趟市集,一会儿便回来。”“秦雨缨”结巴了一下道。 她不敢久留,生怕被陆泓琛瞧出端倪。 匆匆离开书房,她这才记起那雪狐仍在藏在书柜里,心中暗叫不好,若陆泓琛瞧见了,定会怀疑到她头上。 可转念一想,自己那一掌下手很重,白狐狸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了。 而且,陆泓琛就在书房里,她断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进去,从陆泓琛眼皮子底下把书灵带走…… 第一百五十七章 真有奸情? 算了,先去见一见那蔺长冬,待回来再找个时机将书灵杀了也不迟。 “秦雨缨”走后,陆泓琛剑眉微蹙,叫来了杜青。每次雨缨有事对他避而不谈,不出几日就必有祸患。 他不想拿她的安危开玩笑,可她不愿说的,他又不忍逼问,故而只能叫暗卫跟踪保护,以防万一。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几个暗卫中,就有人送来了消息:“启禀王爷,王妃娘娘出府之后,径直朝那蔺长冬的糕点铺子去了。” 蔺长冬? 陆泓琛很是不解,他几乎已经认定,秦雨缨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 可为何雨缨会匆匆忙忙去找这人? 难道在她眼里,这人比自己更能帮得上忙? “走。”他起身道出一字。 一旁的杜青连忙跟上:“王爷,去哪?” “当然是蔺记铺子。”陆泓琛剑眉紧蹙,满脸山雨欲来。 与此同时,蔺记铺子中,蔺长冬看着脸色古怪的秦雨缨,颇有些捉摸不透她的来意。 “七王妃,我的腿伤没有痊愈,暂且还不能拿你怎么样,你若想对付我,不必急于一时。”他道。 因在秦雨缨手中吃了那么大的亏,语气难免有些冰冷。 “表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见外了?叫什么七王妃,叫我雨缨不就行了?”秦雨缨笑得玩味。 她越笑,蔺长冬就越是头皮发紧,若不是担心被秦雨缨说成以下犯上,真恨不得立刻下逐客令才好。 在衙门挨的那些板子,他可一直没忘。 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先前将他折腾得那般狼狈,而今却笑眯眯地过来探望,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见他不语,秦雨缨又道:“我听说华佗轩的金创药,最是有效,不如我去给你买上一些,如此你的伤势也能尽快痊愈。” 蔺长冬摇头不迭,他担心这女人往金创药里放什么古怪的东西。 见他如此紧张,“秦雨缨”心中也是没好气。 蔺长冬与秦雨缨相处的场景,并不是她在幽冥镜中瞧见的,而是她来到人间时切切实实看到的。 原以为这人定是对秦雨缨动了心思,哪晓得自己离开之后,秦雨缨竟将他送进了衙门,让他活活挨了二十大板…… 若不是亲眼瞧见了蔺长冬近乎瘫痪的双腿,唐咏诗简直难以置信。 她自认是个心狠的人,却不料秦雨缨比她更为心狠,居然连这么一个小小货色都不肯放过…… 她哪里知道,不肯放过蔺长冬的不是秦雨缨,而是陆泓琛这个醋坛子。 这鼎鼎大名的醋坛子吃起醋来,连秦瀚森都不能幸免,更别提蔺长冬这种每日围着秦雨缨飞来飞去的苍蝇了…… “既然你不要金创药,那我买些人参、鹿茸,给你赔罪可好?”唐咏诗又柔声问。 说着,也不待蔺长冬拒绝,便去永安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名贵药材,一一提到了蔺记铺子里。 难得在人间闲逛一次,没想到这永安街还挺繁华。 如此想来,不免有些羡慕那秦雨缨,虽然在轮回中受尽苦楚,但至少不必像自己这般,待在阴冷的地府,极难机会出来一趟…… 若她是阎罗,定不会如此便宜了秦雨缨。 轮回算什么?心上人世世短命又算什么? 倒不如让那陆泓琛灰飞烟灭,叫秦雨缨永生永世不能再与他相见…… 她眯眼想着,全然没有察觉自己眸中不知不觉多出了一抹阴戾。 这抹阴戾落在蔺长冬眼里,让他很是心里一紧,一时间又坐立不安起来,生怕这女人在打什么鬼主意。 回过神来,见蔺长冬满脸敬而远之,唐咏诗妩媚一笑:“人参、鹿茸都已买来了,表兄要不要清点清点,看看是否还缺些什么?” 见她一脸眼巴巴的,蔺长冬终于忍不住火了,脸上再也绷不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来赔礼道歉的,先前那件事,并不是我的主意。”唐咏诗下意识地开脱。 她想利用这蔺长冬给陆泓琛戴绿帽,自然不会任由他继续反感自己。 至于为何一定要是蔺长冬,只因陆泓琛这人着实不好欺瞒,若在大街上随随便便找一人,他定是不会信的,就算信了,也会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唯有蔺长冬,先前就隐隐约约有苗头,故而只要稍稍煽风点火,陆泓琛定会深信不疑。 蔺长冬闻言嗤之以鼻:“不是你的主意,难道是陆泓琛的主意?” “正是……”唐咏诗等的就是这一句,“他见你是我唯一的表兄,且时常想方设法来找我,对你很是妒恨,所以才会用这种手段报复。” “哦?”蔺长冬眼底有了一丝狐疑,“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并不是你‘唯一的表兄’?” 唐咏诗闻言微愣——这么说,秦雨缨还有别的亲戚? 秦雨缨与蔺长冬对话的内容,她并未听得十分仔细,既不知蔺长冬是异族人,也不知他与秦雨缨之间毫无血缘关系。 故而,听她依旧称呼自己为表兄,蔺长冬心中着实有些诧异。 他总觉眼前的秦雨缨与自己印象中有所不同,除却外边,几乎判若两人…… 蔺长冬心念一动,忽然做了个异乎寻常的动作——抬手轻抚了“秦雨缨”的脸颊。 那修长的手指,轻轻覆盖在双颊的最柔软处,令唐咏诗不由自主怔了一下。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如此待她…… 蔺长冬不仅抚摸了她的脸,还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 出乎他的意料,这张脸并无任何猫腻。 也就是说,眼前的秦雨缨不是他人假扮的。 蔺长冬心中更是狐疑,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一道人影。 那不是别人,正是陆泓琛。 陆泓琛身旁跟了个随从,二人一前一后,脸色极不好看,仿佛两片阴沉的雨云,旁人见了皆恨不得要绕道走。 那随从是杜青。 杜青怎么也没想到,王妃如此匆忙地出府,竟是为了向蔺长冬献殷勤…… 难道,她与这个所谓的表兄之间真有奸情? 第一百五十八章 察觉不对 唐咏诗忽觉见蔺长冬神色有些不对,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正撞上了陆泓琛的目光。 陆泓琛也不知在那街角站了多久,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那叫一个雷鸣电闪、山雨欲来,唐咏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有种即将被五马分尸的感觉…… 可转念一想,她来这凡世走一遭,目的不正在于激怒陆泓琛? 而今看来,目的达成,分明应当高兴才是。 陆泓琛一直没有开口,那冷冽的目光,却莫名叫人背脊发凉。 他抬了抬手,身后的一队士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蔺记铺子牢牢围了起来。 那些人身着兵甲,手中拿刀,显然来者不善。 蔺长冬看得心里发紧:“七王爷,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你私自领兵围了我的铺子,难不成是想造反?” 造反这一罪名一旦坐实,谁也担当不起。 世人皆知皇帝生性多疑,动不动就抄家、夷族,若换做旁人,闻言定是要收敛几分。  可陆泓琛脚步动都未动,俨然没有凡在眼里。 皇城之中,不得擅自豢养士卒,这是一条明律。 而陆泓琛带来的这一干人,一个个手持兵刃,称之为兵卒也不是说不过去…… 唐咏诗看得好不快意,心道以眼下箭在弦上的情形,自己只消添添油、加加醋,便能将事情闹大,而事情一旦闹大,陆泓琛便免不了要被问责…… 谁叫他如此大胆,为了区区一点小事,居然领来了这么多人? 看着这谈情说爱之人都是蠢货,一怒为红颜,怒到连理智都抛之脑后,也是活该白白送死…… “蔺公子,你好大的胆子,私自软禁王妃娘娘不说,居然还血口喷人,诬陷七王爷造反?”杜青冷冷喝道。 这么一来,事情就全然转了性了。 这些杀气腾腾的士卒,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兵,只不过全是校练场的人,并不是王爷私底下豢养的。 杜青算是明白,为何王爷方才要叫他去校练场叫人了,原来是为了让这一切顺理成章。 能有什么,比顺理成章教训一个人来得更痛快? 王妃娘娘遭了软禁,王爷带人围了蔺长冬的铺子,这是为了救人,当然不能算倚强凌弱,故意欺负他。 软……软禁? 一番话将蔺长冬说得瞠目结舌,秦雨缨就好端端站在眼前,谈何软禁? 他一没关上铺子的大门,二没将她五花大绑,三也没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而且,他都已说了一万遍要她赶紧走人了,可这女人却死赖着不走,若说软禁,分明是他被软禁才对! 电光石火间,蔺长冬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敢情这两夫妻,是在故意拿他开涮! 先是将秦雨缨赖在铺子里不走,再叫人包围他的铺子,陷害他绑架王妃……原来,这两人打的是这种主意! 天地良心,他这是造了什么孽了他,怎么就是躲不过这两尊煞神呢? “七王爷,王妃娘娘好端端的,在下并未对她做出半点逾矩之举。”蔺长冬苦着脸解释。 真是个怂包,唐咏诗暗暗鄙夷。 她当然不会任由蔺长冬这么辩解下去,打断他的话道:“谁说的?你方才不是分明……” “王妃受了惊吓,胡言乱语,将她送回王府,好生照顾。”未等她说完,陆泓琛便冷然吩咐。 薄唇轻启,语气极淡,话音陡然沉下时,却仿佛雷雨将至的先兆,着实令人不敢回绝。 唐咏诗还没来得及回绝,就被两个七王府的侍卫一把押进了马车。 马车中既无毡毯,也无炭火,冷得像个冰窖。 她不免悱恻,看来这秦雨缨在七王府的地位也不过如此,陆泓琛看似疼她爱她,私底下却对她并无多少关心……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守在车前,车里还坐着两个丫鬟,也是一左一右围着她,颇有些令她动弹不得。 “我肚子有些饿了,你们出去买些糕点,要热乎的。”唐咏诗吩咐。 若不支开这两个丫鬟,她如何脱身? 原以为自己的话,这两人多多少少会听,岂料话音留下良久,二人依旧一动未动。 “你们都聋了吗?”唐咏诗恼了。 丫鬟们不言也不语,甚至连看也不看她。 唐咏诗心觉不对,秦雨缨好歹也是七王府的当家主母,下人哪敢对她如此无礼,难道……难道事情穿帮了? 不,不可能。 她只是来找了一趟蔺长冬而已,并未做出太出格的举动。 是,蔺长冬是揉了她的脸颊,可当时陆泓琛站在街头,与她之间隔了好一段距离,不一定将一切看了个一清二楚。 即便瞧清楚了,她也不是没有法子解释,既可说是这蔺长冬故意轻薄,也可说是自己眼里进了灰,所以才会叫蔺长冬吹上一吹…… 再不济,还能说自己是被人下了蛊,以至于做出了这般荒唐的举动。 陆泓琛先前不也中了蛊吗,多多少少应当能体谅自己吧? 这般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就到了七王府门口。 虽然思忖好了对策,唐咏诗心里仍有些七上八下,本想趁下马车的机会逃之夭夭,赶紧去地府换回原来那个秦雨缨,怎料刚掀起帘子,就迎面来了两个侍卫。 “送王妃进房间。”陆泓琛吩咐。 他的马车行在前头,方才并未与唐咏诗同乘。 房中,看着正襟危坐的陆泓琛,唐咏诗心中不由打起了鼓:“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那软绵的语气,听得陆泓琛剑眉微蹙。 他并未理会她,侧目吩咐:“请蒙栖元。” 侍卫领命下去了,不一会儿,蒙栖元就叩门而入:“不知王爷找我来,所为何事?” “王妃忽然被鬼上身,你能否为她驱邪?”陆泓琛问。 唐咏诗听得心中咯噔一响,整个人顿时都不好了。 “这……”蒙栖元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秦雨缨”,压根瞧不出她有什么端倪。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鬼附身呢? 这种捉摸不透的事,王爷为何这般笃定? “听说你有一种蛊,能叫人神魂不宁,肉身却依旧安然无恙?”陆泓琛又问。 蒙栖元点头:“回王爷的话,是有这么一种蛊。” 这是他近日刚刚研制出的,先前神思不宁、夜不能寐的经历,给了他极大的启发,不过那蛊玄之又玄,且还没来得及在常人身上试验,故而他也不是很清楚,是否真能不损肉身…… 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一顾虑,就问陆泓琛带道:“去取蛊来。” 蒙栖元知他性子古怪,且见他正在气头上,更是没敢啰嗦,推门便去了。 能借此机会试验一番,对蒙栖元来说当然是好事一桩。 再者说,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及时出手将那蛊虫逼出来不就行了? 反正只要有他这个蛊师在,王妃娘娘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蒙栖元心知蛊虫不一定能起效,唐咏诗却丝毫不知,见状好不惶恐。 惶恐之余,又暗自恼恨。 早知如此,何必非要变成秦雨缨这个贱人! 而今法力全无不说,还被这陆泓琛识穿了身份,叫她如何才能逃离这个鬼地方,回到地府? 思来想去,不能硬拼,只能智取。 “王爷,”她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楚楚可怜,“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何无端端说我被鬼附了身?” “还想狡辩!”一个陌生的声音,怒然喝道。 说话的是一位弱冠少年,这人眸如朗星、鼻若悬胆,生得好不俊俏,只可惜身形略有些瘦小。 站在本就高大的陆泓琛面前,矮了不止一截。 “你是何人?”唐咏诗狐疑。 “姓唐的,你不认得我了?”少年一指自己的鼻尖,没好气。 要不是这个女人将他关在窄小的衣柜里,他能化形得这么失败吗? 醒来时,他玉树临风的脸都险些被挤成了一团馅饼。 更别提这具倒霉身体,能在那狭小的空间内顺利长出胳膊腿已是十分不易,若再矮小几分,他恐怕连杀了唐咏诗的心都有了…… 虽然早已算出自己化形之后,不会是个身高八尺、威武雄壮的男儿,但雪狐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原因。 这可真是……有够让他窝火的! 更别提陆泓琛打开书柜时发现他的场景…… 当时他不着一缕,那叫一个坦诚相见,四目相对,只能尴尬一笑,险些没让陆泓琛拔剑将他戳死。 自家书柜中平白无故多了个男人,且还是个果男,一看便知这里头故事颇深…… 事实证明口吐人言,是一门非常必要的技术。 若非雪狐及时开口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怕他不信,还像先前那样吱吱叫了几声,陆泓琛的剑或许就真架到他脖子上了。 见这个浑身光溜溜的少年,正儿八经地朝自己吱吱,陆泓琛生平头一次有种错乱的感觉。 尤其,一想到这只狐狸变化成人之前,还常在秦雨缨怀中蹭啊蹭,他的脸色就不由自主变得黑如锅底。 雪狐见他面色古怪,还道他依旧不信,自顾自地站起身表演了一番法术:“你看,我没骗你,这是御火之术,这是御水之术,还有这御风之术……” 没等那水、火、风,挨个在他指尖转一圈,陆泓琛已把他整个拎了起来,就如先前拎那狐狸一般:“将衣服,给本王穿上!” 杜青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心道,难不成王妃娘娘不止在外头勾搭了那蔺长冬,还在书房里偷偷藏了个男人…… 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定会在王爷打算折返来拿校练场的兵符时,及时出言阻止。 如此,至少能给王爷一个缓冲的时间。 否则,无论是谁,接连承受两次如此大的打击,想不气疯都难…… 可陆泓琛没有气疯,叫丫鬟拿来一身自己的干净衣物,扔给那赤果果的少年之后,就带着少年来到了那蔺记铺子。 这一点,着实有些令杜青匪夷所思。 至于说秦雨缨被鬼附身这一茬,杜青更是没及时转过这个弯,还以为王爷是拉不下脸,所以才会有此一言。 直到此刻,直到少年当着唐咏诗的面,发出一声古怪的吱吱声,他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不过,也只是恍然而已…… 他的脑子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整个人已是懵了。 而唐咏诗眯着眼,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番,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原来是你,你这狐狸还真是坏事啊……” 在白狐,不,书灵面前,自然没有什么可瞒的。 书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它面前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故而看穿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而雪狐也的确将唐咏诗的身份告诉了陆泓琛,且一并说了秦雨缨此时的遭遇…… 早在他开口之前,陆泓琛就察觉了一丝不对。 先前的秦雨缨,说话虽直截了当,但断然不会对自己的二舅如此无礼,居然径直叫下人送客,丝毫不给自家人留情面…… 这一丝隐约的不对,并未让陆泓琛怀疑秦雨缨的身份。 直到他看到秦雨缨对蔺长冬大献殷勤,甚至任由他的手摸上脸颊时,才彻底相信了雪狐的话。 他的雨缨,哪会如此轻贱? 此时,面对陆泓琛冰冷至极的眸光,唐咏诗心中毫不后悔。 难怪陆泓琛这么快就瞧出了端倪,是自己倏忽了,不该将雪狐锁在衣柜中,没有一掌打死…… 之所以留雪狐一命,其实也是出于私心。 她想看看那上下两册古籍,究竟有没有别的用途。 先前,异族人将书传得神乎其神,说只要掌控这书,就能掌控天地万物……若真能如此,她不求掌控天地万物,只求能让秦雨缨不得好死! 可没想到,这书竟这么快就化形了…… “王爷……”杜青看看雪狐,又看看自家王爷,仍旧处于恍惚之中。 掐了掐自己,分明是疼的,不是在做梦。 况且,就连梦,都不一定会梦得如此离奇…… “大胡子!”雪狐表面了身份,心情极好地伸手和杜青打了个招呼。 他就知道,以大胡子的智商,定是反应不过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馊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站直了身子看这大胡子,倒不觉得他像先前那般丑了,就是那一脸络腮胡着实有些碍眼,看得雪狐很想一下子全给他剃了…… 杜青突然很不愿搭理他,一只狐狸,平白无故变成了人,这叫他用何种表情来搭理? “王爷,此女当真不是王妃娘娘?”他转目看向陆泓琛。 这里,似乎也只有王爷是个正常人了。 陆泓琛点了点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杜青略微明白了几分,言语间,那蒙栖元已拿着一个小盒过来了。 掀开盒盖,里头是一只小虫,这虫子较之前的更大一些,身上竟隐隐散发着白光。 雪狐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疑惑地蹙起了眉:“奇怪,怎么有仙气?” 蒙栖元怔了一下,没想到居然被这少年给看了出来。 “这是……用秦雨缨的血做引子,炼制的蛊虫?”雪狐问。 此语一出,陆泓琛的脸色变得愈发不对。 蒙栖元连忙解释:“七王爷,此事早已经王妃娘娘点头同意,并不是我擅做主张!” 说着,犹犹豫豫地问:“这蛊……” “再啰嗦,将你丢去湖里喂鱼!”陆泓琛难得地没了耐心。 雨缨还在地府中关押着,或许已落入了阎罗手里,天知道阎罗会对她做些什么…… 而始作俑者好端端站在他面前,打也打不得,杀也杀不得,只能用蒙栖元的蛊虫一试,叫他如何不急? 若这女人一直占据雨缨的身体,时日一久,雨缨的魂魄是否还能归位?归位之后会否出现异样,会否昏迷不醒? 他不是没有见过秦雨缨昏迷的场景,曾有一次,她当着他的面,从秋千上栽倒,一连数日未曾醒来,呼吸微弱,浑身冰凉…… 一想到这些,陆泓琛就更是心急如焚。 蒙栖元不敢耽误,急忙上前。 唐咏诗想躲,却被杜青一把押住。 没了法力,又没能及时掌控这身体的武功,她堪称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杜青的压制根本动弹不得。 蒙栖元拿出小刀,在“秦雨缨”手腕上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三下五除二下了蛊。 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陆泓琛阖黑的眸中,涌起深深的心疼。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一次又一次让她身处险境…… 可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不管这女人是人是鬼,都须得尽快让她离开雨缨的躯壳。 唐咏诗死命挣扎,却无法挣脱。 眼看那蛊虫钻入皮肉之中,她只觉视线变得无比模糊,仔细一看,整个人似乎飘在了空中…… 那虫没钻入一分,她的魂魄撕扯一分。 魂魄被灼伤的炽热,比肉身的痛楚更甚,她长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整个人紧缩成一团,难受无比,却无计可施…… 眼前倏忽冒出无数白光,那白光渐渐没入她漆黑至极的魂魄里,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唐咏诗只觉整个人都要被从中撕开了,她一刻也不想再忍受这种痛楚。 可她又心有不甘,凭什么自己这么快就要被赶出这具躯壳? 赶她走,可以,可她多少要让秦雨缨付出点代价! “不好!”陆泓琛一眼就从她脸色中瞧出了不对。 只是还未来得及出手阻止,唐咏诗已趁着魂魄尚未完全脱离躯壳,狠下心一咬舌头。 浓烈的铁腥味瞬间在口中满溢,她唇角立刻滴落一串鲜血。 见状,蒙栖元神色大变。 “雨缨……”陆泓琛急忙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王爷,这……”蒙栖元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杜副将都已将人牢牢控制住了,按理说应当不会出差错,可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事,怪只怪那附身的妖孽太过卑鄙,离开之际居然咬断了王妃娘娘的舌头…… 这种事,对谁来说都是头一遭,故而在场几人,谁也没有想出万全之策。 血流得很快,秦雨缨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雪狐不假思索地捞起衣袖,从杜青手中夺过刀,割腕放血。 “雨缨会不会有事?”陆泓琛连忙问道。 平日里冷漠无比的一个人,此时语气简直再焦灼不过。 陆泓琛头一次觉得,这只时常碍事,总在他与雨缨亲密时跑来打搅的狐狸,如此的不可或缺…… 服用了雪狐的血,秦雨缨的面色总算有了一丝好转。 雪狐摇了摇头,如实回答:“她暂且不会有事,只是魂魄离体太久,恐怕……” 他说话只说一半,陆泓琛听得急不可耐:“恐怕什么?” “恐怕会再也醒不过来。”雪狐道。 说完,补充了一句:“不过就算醒不过来也没关系,我的法力大有精进,可另给她找一具躯壳。” 不管怎么听,都像是个馊主意。 陆泓琛没有理会他,将秦雨缨抱上了绣床,轻轻替她捻好了被角。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再也无心思考其他…… 与此同时,地府深处,阎罗看着往生石上漆黑的藤蔓,好不诧异。 这藤蔓显然是唐咏诗所为,只是不知被困在里头的究竟是何物,能用得上这等“大刑”的,必定是那些最难处置的厉鬼…… 狐疑之际,忽然听见细微的求救声,而且这声音着实有些耳熟。 阎罗听得一怔,手指下意识地微动,拨开了那藤蔓。 “谁……谁在外头?”秦雨缨用尽力气喊道。 她猜,定是雪狐察觉了不对,来地府找她来了。 却不料,藤蔓一一退散后,出现在面前的竟是阎罗的脸。 “是你?”阎罗比她还要诧异。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秦雨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尚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不敢贸然试探。 问完,才发觉自己着实问了一个蠢问题,这里是地府,阎罗不来这里,还能去何处? “你又为何会在这?”阎罗反问道。 他以为,出了那桩事之后,秦雨缨定不会再出现,却不料她居然主动送上了门。 “还不是被你那姬妾困在了这……”秦雨缨将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 第一百六十章 我是来救她的 当然,她也没忘了说上一句,当年的那桩亲事,是个天大的误会。 “误会?”阎罗听得眸中带笑,那笑意阴冷至极,“好一个天大的误会!也只有你才如此不怕死,一次又一次欺瞒我不说,而今竟还敢跑到地府装无辜?你真当我不会对付你?” 这下轮到秦雨缨颇觉好笑了:“原来先前那些,都不叫对付啊?我与陆泓琛如今落到如此下场,还不全是拜你所赐?” “你……”阎罗险些没被她气死。 有时他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将仙骨赐给这个女人! 想他堂堂阎罗,掌管人界生死,手下鬼魂无数,寻常人见了他无比避之不及,丝毫不敢招惹,如今他却沦落成了这女人手里的一个受气包…… 思及此,阎罗颇有一掌将秦雨缨劈死的冲动。 只是,看着那与玄女极其相似的眉眼,他双拳紧握了一下,又不由自主地松开,到底没能挥出那一掌。 “对了,”秦雨缨并未顾忌他黑如锅底的脸色,继续说道,“忘了告诉你,我当初得到的消息,是只要与你拜拜堂、走个过场,你便会将那上下两册古籍借我,让我为陆泓琛逆天改命。” 此语一出,阎罗颇有些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堂堂阎罗,娶妻居然只是走个过场?这是何等的天方夜谭! 一时间,那双微微上翘的桃花慕,更添一抹阴沉:“这借口拙劣得很,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 “信与不信全在与你,我只负责实话实话。”秦雨缨答得云淡风轻。 说着,补充了一句:“我的魂魄就站在你面前,是真是假,你一探便知。” 她俨然不像是在撒谎,阎罗闻言面色微变。 的确,他虽不能轻易探查人心,但只要秦雨缨的神识并不阻拦,倒也不是不能透过三魂七魄察看她最初的那段记忆…… 阎罗不是不想一探真假,思忖片刻,却神差摇了摇头:“如此有损神识,还是不必了。” 损了神识,人便会变得痴痴傻傻,到时,想正儿八经与她说上几句话,都会变得难上加难…… 秦雨缨听得嗤之以鼻:“你先前不是常把我变成傻子吗,何必这般假惺惺?” 阎罗深吸一口气,没有与她计较。 心中却不是没悱恻,与秦雨缨相处着实磨练心性,真不知那陆泓琛是如何忍受得来的…… 难道,她看上的是那个凡人的卑微与纵容?这么说来,当初是因自己身份太过显赫,令她不敢仰视,所以她才会退而求其次? 这般想着,阎罗心里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连带着,看向秦雨缨的目光也变得古怪了几分。 若她所言非虚,那次拜堂成亲的确是误会一场,那是否意味着,他与她之间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可那误会,究竟从何而起? 为何过了这么多年,她才突然提及? 这一点,着实令阎罗百思不得其解。 秦雨缨看出了他的疑惑:“这也是你那姬妾的功劳。” 说来也是气闷,先是被唐咏诗抓获,好不容易见那藤蔓四散,以为能逃出生天,却撞见了这个傻阎王…… 秦雨缨觉得,自己的霉运怕是在这一日之内全用尽了。 阎罗很快就猜了个准:“你是说……唐咏诗?” 秦雨缨点头:“不是她还能是谁?” 那婚事是唐咏诗一手操办,如果那从中捣鬼的是她,在阎罗看来,一切倒也说得过去…… 而阎罗之所以没将事情交给牛头马面,而是全交给了唐咏诗,不仅因为她是秦雨缨最为信任之人,还因她是个女子,定能比牛头马面更懂秦雨缨的心思,故而细节处多多少少能安排得更妥当…… 却不料,这一决定简直大错特错。 方才,发觉被藤蔓所困的秦雨缨时,他就觉有些古怪。 他是想找到秦雨缨没错,秦雨缨是他的心结,唐咏诗不会不知。 可她抓到此女之后,为何不立刻禀告他,而要私自将人软禁于此? 那藤蔓极阴极寒,一般只用于对付最无药可救的恶鬼,长久待在其中,会令魂魄痛不欲生……唐咏诗应当很清楚,地府之中,决不允许滥用私刑,可她为何还要如此? 疑团一一在阎罗脑海中闪过,一时间,他对秦雨缨的话愈发相信了几分。 他本该在三日之后回地府,之所以比预期的要早一些,是因天君算出地府不日将有劫数,叫他切莫掉以轻心。 只是不知,这劫数会否与秦雨缨有关…… “喂,发什么愣?”秦雨缨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那手指纤细无比,指尖近乎透明,乍一看颇有些可怖。 她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我是不是快死了?” 否则,魂魄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有我在,你死不了。”阎罗看了她一眼,压制住心头的悸动。 他有太多话想问,可又担心自己会再次被她蒙骗,而今之计,唯有先找到唐咏诗,让秦雨缨与其对质,如此方能晓得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他转目瞥向幽冥镜,镜中却迟迟不见唐咏诗的踪影。 “她占用了我的肉身,而幽冥镜滴血认了主,你用这种法子哪能找得到她?”秦雨缨提醒。 认主认的是血脉,而不是魂灵,幽冥镜虽十分管用,但不似雪狐那般有灵性,能辨认出肉身与魂灵是否契合。 “我看你闲来无事,不如去人间走一趟,正好也能亲眼看看她的所作所为。”秦雨缨接而道。 阎罗没有拒绝,他虽从未碰过唐咏诗一根手指,但那毕竟是他的姬妾,如果真做出占用肉身、冒名顶替的事,他不能坐视不管。 来到凡间时已是黄昏,永安街街头的那几家铺子,已然亮起了大红灯笼。 “两日后便是除夕了,到时人间应是热闹非凡。”阎罗说了句与来意全然无关的话,话音略带感慨。 秦雨缨丝毫没有察觉,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眼看腊月将近,除夕将至。 而后,便是新年了。 来到七王府时,有孩童在门外的街道上嬉闹,你追我赶、嬉笑打闹的同时,也没忘了点上几个爆竹。 爆竹发出“啪”的巨响,震落了街边几棵梅树上,那仅剩不多的花瓣。 一场粉白交织的花瓣雨,就这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有种莫名的静谧之感…… 秦雨缨是道魂魄,没有肉身,旁人皆瞧不见她。 阎罗来到人间,则换了一身寻常装扮,身着灰白貂裘,一副富家少爷模样。 他不假思索伸手敲开了七王府大门,开门的是个小厮,见他十分面生,狐疑问道:“这位公子,请问您是……” 话未说完,就被阎罗伸手点在了额心。 手指落下的一瞬,小厮的身形陡然定住,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 秦雨缨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法术,可比点穴厉害多了。” 她只是夸法术,并非夸阎罗,可这随口的一句,还是听得阎罗甚是自得。 若旁人说这话,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毕竟仰慕他的人多如天上的繁星,数都数不清。 当年,他被秦雨缨“戏耍抛弃”之后,不乏年轻貌美的仙子围着他安慰,只可惜,他一个也没看得上眼…… 将那小厮扔到墙角后,阎罗长驱直入,一路点了不少暗卫,径直朝东厢而去。 看那熟门熟路的架势,应当没少在幽冥镜里偷窥七王府的日常…… “幽冥镜有那么好看吗?”秦雨缨忍不住悱恻。 一想到这个窥私狂,一定曾见过她沐浴更衣的模样,她就很想将他一刀杀了了事。 “我不是那等猥琐小人,”阎罗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只要你不与那陆泓琛有肌肤之亲,我对你的日常种种并无兴趣。” 唐咏诗曾说,阎罗喜欢的不过是最初的那个玄女,而如今世事变迁,秦雨缨早已不复当初那般模样,变的不止是模样,还有心性。 先前她直来直去,不知得罪了多少仙人,以至于落难时无人肯帮她说话。 而那唐咏诗长袖善舞,轻而易举就将黑锅盖在了她头顶,这么多年竟无一人怀疑…… 说不恼火是假的,可恼火已然迟了。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却还不算太迟。 来到东厢,秦雨缨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呼吸近无的自己。 一旁的陆泓琛,目光始终不离,似乎生怕错过她睁眼的片刻。 看着他紧蹙的剑眉、苍白的指节,秦雨缨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痛楚,转目催促阎罗:“快送我回去!” “这么做,我有什么好处?”阎罗问。 “你还想要好处?”秦雨缨也是没好气。 唐咏诗是他的姬妾,如今使出这般阴险的手段,他自然别别想撇清干系。 “没有好处,恕难从命。”阎罗道。 他存心气她,只因瞧见方才她看向陆泓琛时,眸中写满忧心忡忡。 秦雨缨很有将这个该死的鬼王一掌拍扁的冲动:“办不到就滚回地府去,什么都干不了,只会处处添乱……” 阎罗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以为魂魄归位真有那么简单?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我何不一早就将你送回?” “你真是阎王吗?我怎么觉得,随随便便一只小鬼都比你强上千倍万倍?”秦雨缨忍不住讥讽。 哪怕明知阎罗并非罪魁祸首,可唇枪舌战了这么多年,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戒也戒不掉。 “那你何不去找小鬼?”阎罗反问。 他的面色明显有些不悦。 不必秦雨缨提醒,他早已发觉自己的法力近来流逝得愈发厉害,也不知究竟是因何缘故…… “我要是能找到小鬼,哪还用得着带上你?”秦雨缨反唇相讥。 这明摆着是句气话,阎罗听在耳朵里,难得地没与她计较。 倒不是他忽然大方了起来,而是他瞥见秦雨缨的躯壳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不由自主愣了愣神。 那气息与藤蔓上的死气如出一辙,若没猜错,应当是唐咏诗留下的。 看来,秦雨缨说的果然不假…… 唐咏诗不仅将她软禁,且还占用了她的躯壳,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要怎么做我才能神魂归位?”秦雨缨问。 这是她眼下最为关心的一桩事,她看得出,唐咏诗的神魂早已不在躯壳中,可不知为何,每每走近,就会被一股来历不明的巨力所挡,竟是一点也近前不得。 “我去地府取些温玉来。”阎罗道。 温玉能安魂,而秦雨缨的魂魄太过薄弱,用尽地府的所有温玉都不知能否起效。 即便如此,他还是将那些温玉通通取了过来,一块块铺满了院落。 温玉洁白如冰,散发出的却并非寒气,那气息极暖,秦雨缨原本有些飘飘荡荡,此刻却仿佛长出了根基,脚下渐渐稳了几分。 “你是何人?”很快便有小厮发现了阎罗这张生面孔。 屋中的陆泓琛侧目,目光透过秦雨缨烟云般缥缈的魂灵,径直看向了阎罗。 他看不到秦雨缨,正如看不到那满院的温玉。 温玉本就不是凡间之物,先前陆泓琛送给秦雨缨的那一块,若非在兜兜转转修炼出了灵气,断然不可能来到人世,为秦雨缨破除封印,替陆泓琛挡下一劫…… “我是来救她的。”阎罗伸手一指床上的秦雨缨。 “是你?”一个诧异的声音传来。 阎罗转目看向说话之人,那是个略显瘦小的少年,长得倒是唇红齿白、温润如玉,若再高大几分,便足以称得上貌比潘安了。 少年头顶有光华闪现,显然不是寻常人等,一见阎罗就如见了猫的老鼠,那叫一个避之不及。 阎罗竟亲自来人世间了? 天地良心,若叫他抓住了,岂不要被活活关进书里? 雪狐才刚刚化形,还没来得及享受身而为人的舒坦,自然不甘心这么快就被抓回去。 那地府阴冷无比,一年四季难得见几回阳光,且身边只有另一册对他爱理不理的古籍相伴,他就是打死也不愿再过那种苦巴巴的日子…… 阎罗见状并未去追,其一,他没有瞧出雪狐的真实身份,其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可笑自不量力 秦雨缨却很快就猜了个十之八九,她没想到这只小胖狐化成人形后,逃跑起来居然也如此之麻溜。 啧,看来那偷来的衣裳,并未派上用场嘛,这小子所穿的全是陆泓琛的衣物,一件件皆拖着地,显得宽大极了…… 看了几眼,她继续借着温玉的暖意,朝房中那躯壳走去。 其实她多多少少也是明白的,她并非这躯壳的原主,先前,魂魄又是从中生生撕离的,故而想要回去并不是那般简单。 好在有了温玉铺路,那股莫名的阻力果然渐渐消失…… 与此同时,看着雪狐落荒而逃的背影,陆泓琛颇为不解,深邃的眸中更多了一分谨慎,打量阎罗:“门口有侍卫把守,你是如何进来的?” 看了几眼,他心觉不对,总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是了,先前牧家别苑着火时,秦瀚森曾说见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厮,雨缨心生狐疑,于是请来了衙门的画师,一边听秦瀚森的描述,一边将那人的样貌画了出来…… 时隔许久,陆泓琛依旧记忆如新,只因他一直记得秦雨缨看到那画像时,惊诧错愕的神情。 她似乎说过,画中人是个旧相识。 这是她主动提及的第一个“旧相识”,虽然在那之后再未出现过,可陆泓琛这个醋坛子对这一潜在的情敌还是印象颇深。 直觉是种奇怪的东西,正如此时,陆泓琛心中莫名有了一丝敌意,仿佛有个细微的声音在提醒他,此人来者不善,须谨慎提防…… 瞧见秦雨缨唇角的那抹血渍,阎罗急忙上前。 不好,看着伤势怕是断了舌头…… 陆泓琛自是将他拦下,不容这陌生人擅闯秦雨缨的厢房。 尤其,此人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雨缨脸上,俨然将他当成了空气。 “本王只问最后一遍,你到底是何人!”他冷然道。 四目相对,浓浓敌意呼之欲出。 “我是她的夫君,早已与她拜过堂。”阎罗答得理所当然。 一旁的秦雨缨简直要吐血,话虽未错,但那不过是假成婚而已。 都已是过了数千年的事了,还提作甚?看来阎王这厮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被自己戴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 “胡说八道,王爷才是王妃娘娘的夫君,你是哪来的疯子?”守在门边的杜青忍不住怒喝。 阎罗二话不说,便点在了杜青额头。 看着眼前忽然定住的人,陆泓琛眸光一沉,拔剑出鞘。 剑光冰冷,吹毛断发的寒芒,着实令人心中生畏。 长剑与陆泓琛相伴数载,剑鞘已打磨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润与厚重,更是衬得剑梢凌厉无比。 先前上阵杀敌,剿灭逆贼时,他用的就是此剑。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径直刺向了阎罗的右胸。 心在左而不在右,故而这一剑下去不至于令人血溅当场、一命归西,却又少不得要受一番皮开肉绽的苦。 阎罗嗤笑一声,他成日与鬼怪打交道,见了眸光堪比煞神的陆泓琛,心中自是没有丝毫惧意,非但不躲,反倒上前了一步。 可笑自不量力,不过是个凡胎肉身罢了,也敢与他动粗? 今日,他定要这人看看,堂堂阎罗可不是好惹的! 却不料,他手指重重落在陆泓琛额前时,后者手中长剑依旧来势汹汹,没有任何收势。 剑尖就这么洞穿了阎罗的右胸,势如破竹,穿胸而过…… 阎罗脚底忽然升起一股冷意,那冰冷的感觉,他已是许久未曾体会过了。 还有那突如其来的痛楚,颇有些令他匪夷所思。 数千年了,他已数千年没体会过痛的滋味了…… 如今这滋味却如此真切,低头一看,胸前俨然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因那剑势太过凌厉,生生撕裂开来,看得见里头的筋骨皮肉……只不过,只有黑气翻涌,并无任何鲜血。 阎罗眼里蒙上一层诧然——区区一个凡人,怎能伤得了他? 陆泓琛干净利落地拔剑,剑尖依旧有黑气萦绕不散,张牙舞爪,似乎有所不甘…… 于此同时,床上的秦雨缨忽然睁开双目,挣扎着坐起了身。 “雨缨……”陆泓琛立刻快步进了房间,忙不迭扶起她,“你醒了?” 秦雨缨点点头,一眼就瞧见了外头那被戳了一剑的阎罗,不由瞠目结舌:“你……你把他伤了?” 一说话,才觉满口血腥味,且舌头疼得出奇,短短几个字,几乎将她疼出了眼泪。 扪心自问,秦雨缨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娇气的人,正想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陆泓琛已用手指捂住了她的唇瓣,心疼无比:“那鬼魂想咬断你的舌根,好在伤得不重,千万莫再开口,否则只会加重伤势。” 秦雨缨点了点头,难得乖巧了一次,没再言语。 心中悱恻,这可不妙,阎王那厮素来小心眼,要是趁机对陆泓琛加以报复该如何是好? “那一剑伤得不重,不过……他似乎不是寻常人等。”陆泓琛道。 他一心只顾着秦雨缨的病情,压根顾不上吃惊。 在雪狐的提醒下,看完那册所谓的医书之后,他就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有了提防,若换成其他人,见状恐怕会被吓个半死…… 阎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而右胸那狰狞的伤口,已然渐渐愈合。 只是他仍是想不通,究竟是陆泓琛不同寻常,还是那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剑,藏着古怪? 他不想在秦雨缨面前恼羞成怒,走进房间冷冷看了她一眼,眸光压根就没往一旁的陆泓琛身上瞟,似乎这人并不存在:“你魂魄已归位,我该做的,都做完了。” 秦雨缨嗯了一声,抱拳以示感谢,眸光谨慎。 本以为这人会对陆泓琛不利,怎料他只看了一眼陆泓琛腰间那把长剑:“这剑不该归你所有。” 言罢,长剑陡然出鞘,一下就落入了他手中。 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剑,也只有他这个厚脸皮才做得出。 夺了剑,他仔细查看了一番,然而这剑普普通通,只是锻造工艺极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藏有玄机……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继续给我打! 这一举动,令秦雨缨心生疑虑。 若她没有记错,寻常刀剑皆是伤不了这厮的,难不成此剑有猫腻? 正思忖着,却见阎罗将剑“哐当”扔在了地上:“破铜烂铁,不值一提。” 剑尖上的丝丝黑气,一下就消散于无。 原以为陆泓琛会好不愠怒,岂料他神色丝毫未变:“沾了秽物,莫脏了本王的手。” 言下之意,被弄脏的东西扔了也好,他本就不屑再用。 秦雨缨听得额角微微僵硬——一个王爷,一个阎罗,当着她的面这么唇枪舌战、斗来斗去,也不嫌幼稚得慌。 她不能开口说话,神情却已然表明了一切。 看着她翻起的白眼,陆泓琛一点也不恼火,伸手揉了揉她软软的长发,原本冷然的眸光一下变得宠溺至极。 还能白他几眼,说明并无大碍。 就是那被咬断的舌头,令他很是愤然。 连他都舍不得动她半根汗毛,那鬼魅却如此阴狠胆大,简直当诛! 若是个活人,他有千百种办法让其血债血偿,可那偏偏是个鬼…… 鬼魂无影无踪,无迹可寻,该如何才能揪出来狠狠惩处? 思及此,他看向一旁的阎罗。 他并不知阎罗是何身份,只知此人来历不明,显然不是个凡人。 目光相对,敌意浓烈如初,只是有了共同的对手,二人之间总算有了一丝目光的交流。 秦雨缨下了床,拿起一旁桌案上的墨笔,沾了沾砚台中那近乎干涸的浓墨,写下一行字:“那唐咏诗去了何处?” 唐咏诗? 这一名字对陆泓琛来说极为陌生,不过他很快就会意过来:“你是说,那将你附身的女鬼?” 秦雨缨点了点头,幸而两人心灵相通,许多事无须多费唇舌解释,否则她这伤了的舌头,还真是个大麻烦。 “来人,请道士。”陆泓琛吩咐。 “何必请什么道士?”阎罗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流露出些许得意,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他朝镜中一窥,岂料里头空白一片,并不见唐咏诗的踪影。 “不必太过自卑,相貌本是天注定,你再怎么梳妆打扮也不及本王一分一毫。”陆泓琛淡淡道。 他语气略带嘲讽,听得阎罗火冒三丈。 “你懂什么,此乃地府的幽冥镜!”他愤然。 不过那持镜的姿势,的确像在顾盼生姿。 秦雨缨忍不住噗嗤一笑,不小心又扯到了伤得极重的舌头,疼得龇牙咧嘴。 陆泓琛见状变得手足无措,若伤在别处,他至少还能替她上药缓解痛楚,可伤在舌根……又该如何是好? 一急之下恨不得将所有御医叫来出谋划策,阎罗却在一旁冷哼了一声:“凡夫俗子。” 言罢,苍白的手指一勾。 本想略施法力,替秦雨缨愈合伤口,怎料指尖并无黑气萦绕。 换一只手,也依旧如此。 “阁下果然不是凡夫俗子,这猜拳的手法,很是令人耳目一新。”陆泓琛再次出言讥讽。 不知为何,他对这人很是看不顺眼。 猜个屁的拳! 阎罗听得愈发气恼:“凡夫俗子,懂不懂什么叫施法?” “不知阁下施的是何种法术?”陆泓琛反问。 阎罗一阵结舌,他当然不愿承认,自己的法力忽然微弱得近乎于无,而今想办这么一点小事都如此力不从心…… 陆泓琛不过是往他身上刺了一剑,即便有伤也应当只是小伤,何至于严重到这种程度? 这可真是怪事一桩…… 其实不用阎罗出手,秦雨缨喝了雪狐之血,伤口早已有了愈合的趋势,只是痊愈的速度略微慢些罢了。 她看出阎罗神色有异,接过那幽冥镜瞧了一眼。 镜中不见唐咏诗的影子,可此镜并未认唐咏诗为主,那人怎可能无端消失? 眉心微蹙,她再次提笔,写下了一行字:“我猜她没有走远,应当就在七王府中。” 阎罗深觉有理。 只要不离秦雨缨百米之距,唐咏诗便能一直隐匿身形,叫人无法从幽冥镜中察觉她的踪迹…… 难怪镜中空白一片,原来这女人一直躲在秦雨缨身旁! 只是不晓得,她会藏身于哪个角落? 正想着,先前一溜烟跑远的雪狐,又一溜烟跑了过来,脚步极快以至于气喘吁吁,语气那叫一个急不可耐:“耳房那头黑气冲天!那个谁,你是瞎子吗,难道连这都瞧不见?” 秦雨缨与陆泓琛看不见也就算了,可那阎罗分明是万鬼之王,怎也如此弱鸡? 若非对阎罗心存惧意,他才不会把话说得如此含糊,按照以往的性子,自然是直接指名道姓。 他觉得含糊,阎罗却觉一点也不含糊。 那个谁,指的不就是自己吗? 他脸青一阵白一阵,强压心头怒火,大步跟着雪狐去了耳房。 雪狐见状稍稍放下了心,看来这弱鸡,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出自己的身份了…… 奇怪,弱鸡的法力怎么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他遇上了什么克星? “黑气不在这屋,也不在这屋……”事关重大,雪狐没胡思乱想,一点也不敢耽搁,来到一溜耳房前,一间接一间地踹门。 每踹开一间,里头就响起一阵尖叫声。 丫鬟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将绣鞋扔了出来,其中不乏有人破口大骂登徒子。 随绣鞋一并扔出的,还有一个梳妆盒子。 只闻“哐当”一声,盒中的胭脂洒了雪狐满脸,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顿时变得红如猴屁股,他抹了一把,根本无暇顾及。 趁着阎罗在场,抓住这活该千刀万剐的唐咏诗,让她将数千年前的那桩事解释清楚才是当务之急! “黑气就在这,别让她跑了!”他伸手一指最为偏僻的一间。 撞开门,里头瑟缩着一个丫鬟。 那丫鬟穿得破破烂烂,借着光线,依稀可见额角有道刀疤,几乎贯穿了半边脸颊。 “这是何人?”紧随其后的陆泓琛,问一旁的小厮道。 “回王爷的话,这是……这是那柳若儿的丫鬟,明月。”小厮答。 自打柳若儿在后院中暴毙,这明月就得了失心疯,众人皆猜柳若儿之死是明月所为,而不是被那劳什子的毒蛇咬伤所致。 原因无二,寒冬腊月的,蛇皆已入洞,哪会无端端出来咬人? 故而,府里的下人皆对明月避之不及,除却每日送些饭菜,便再无人愿意搭理她了。 陆泓琛却不这么这事如此简单,他知秦雨缨嘴上冷淡,性子却怀柔,是个菩萨心肠,故而一直未将明月遣送出府,打算让她在府中度过余生。 若她哪日清醒过来说出事情真相,自是再好不过。 久而久之,他早已将这丫鬟抛之脑后,而今经小厮一提,才隐约记起。 看着明月直勾勾的眼睛,秦雨缨双目不觉微眯。 柳若儿之死,着实古怪,一直无人能解释清楚其中缘故。 她依稀记得,这唤作明月的丫鬟嘴里曾念叨什么死人活了、死人活了……莫非此事也与唐咏诗有关? 是了,既然能附身在自己身上,想必也能操纵那柳若儿。 难怪她一直觉得柳若儿脸上的红疹消失之后突然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个人…… 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却恍然大悟,颇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嘿嘿……”屋中的明月忽而戚戚然一笑,那笑容实在渗人。 “装什么装,你觉得你还能逃得过?”秦雨缨问。 她话音清脆,陆泓琛听得放下心来。 想来雪狐之血果真有效,那舌根上的伤,已是好得差不多了…… “嘿嘿,”明月拿起桌上的一物,抱在怀中,抱得那叫一个紧,“我的,都是我的!” “她好像……真疯了。”雪狐看出了端倪。 这人头顶笼着一团浓雾般的黑气,气息紊乱无序,俨然已神志不清。 奇怪,人会疯不假,可魂魄怎会疯呢? 何况唐咏诗还是阎罗的姬妾,早已修炼了数千年……究竟什么东西,能将她弄成这般模样? 雪狐自认见多识广,今日之事却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出乎意料的事不止一桩,几乎每一桩都如此古怪……先是阎罗无端端没了法力,压根认不出他来,再是唐咏诗神志混乱,脑海中仿佛缠着一团乱麻…… 他觉得自己这能通晓万物的万灵称号,只怕要拱手送人了。 “押下去严刑审问!”陆泓琛冷然吩咐。 暗卫上前,将屋中的明月抓了出来。 秦雨缨这才看清,她双手紧抱的是那上下两册古籍。 伸手朝怀中一摸,空荡荡的,两册书也不知是何时不见的踪影。 除却唐咏诗,再无心怀鬼胎的人接触过她,而今两册书在明月手中,看来唐咏诗的确附身在了明月身上。 只是不晓得方才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唐咏诗变得如明月一般疯疯癫癫。 疯子自然耍不了什么心眼,可从疯子口中也别想问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一时间,秦雨缨也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明月很快就被押了下去,小狐狸正要跟去,忽被阎罗一把揪住:“想跑?” 那剑没有丝毫古怪,陆泓琛也不过是个凡人,唯一有猫腻的,便只有这看似瘦小的少年了。 “你干什么?”雪狐连忙挣扎。 差点忘了,这倒霉阎王还在呢,难道自己被他认出来了? “说,我的法力去了何处?”阎罗怒然质问。 “你……你的法力,与我有何关系?”雪狐反问。 这锅太大,他才不背! “与你没有关系,你结巴什么?”阎罗愈发加重了语气。 “我……我天生就是个结巴,不行吗?”雪狐摆明不肯好好说话,一个劲儿打马虎眼,“堂堂阎王,欺负我一个弱质男流,简直不要脸……松手,快松手,不然我喊人了!” 一旁的陆泓琛,颇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虽早已料到这男子身份不同寻常,但他怎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传闻中的阎罗。 阎罗不是应在阎罗殿坐着?怎会来到这人世间? 秦雨缨曾是玄女,难道曾与他熟识? 他一直以为那蔺长冬是秦雨缨仅有的旧时相识,却不料,忽又冒出了一个阎王…… 呸,还弱质男流!阎罗听得好不鄙夷:“少给我来这套!你若只是个普通人,哪会看得见那黑气,哪会认得出我的身份,哪会知道唐咏诗附在了这丫鬟身上?” 雪狐见挣扎不脱,急得仰头嗷嗷直叫:“秦雨缨,小爷我处处护你,小爷平白无故受人欺负,你就是这么袖手旁观的?” 秦雨缨听得脚步一顿,罢了罢了,这个战五渣摆明不是阎王的对手。 “他天生异于常人,你要的答案,应当不在他身上。”她解释。 雪狐不得不佩服她信口瞎掰的本事,他是书灵,当然生来就异于常人,这话听起来还真是一点也没错。 “此话当真?”阎罗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 秦雨缨点了点头:“我骗你作甚?” 阎罗哼了一声:“你骗我还骗得少了?” 呃…… 秦雨缨一时语塞,她似乎……的确欺瞒过他不少次。 言语间,忽觉背脊微凉,一转目,恰对上某人的目光。 陆泓琛轮廓分明的脸上,摆明有那么一抹浓浓醋意。 秦雨缨额角挂满黑线,轻咳一声上前:“走吧,不是还要严刑逼供吗?” 陆泓琛不由分说捉起她柔弱无骨的手,将阎罗与雪狐二人撇在了后头,大有不容他人觊觎秦雨缨之意。 秦雨缨汗颜的同时忍不住轻笑,她还从未见过这座冰山露出如此古怪有趣的表情…… “喂喂,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你不管小爷的死活了?亏得小爷方才还放血帮你救人!”雪狐气急败坏道。 这都什么世道啊,救了人还遭这般冷落?他得罪谁了他? “放血?救人?”阎罗听得瞳仁一缩,立刻有所察觉,“你是那只狐狸?” 闻言,雪狐心都快吓漏了一拍,恨不得立即躺下装死。 “原来是你……”阎罗上下打量他,登时明白过来。 难怪他从未在幽冥镜中见过这少年,难怪此人如此神通……原来他就是那只通晓万物的白狐狸。 阎罗活了这么多年,在雪狐出现之前,从未听说过世间有此种灵物。 今日一见,果然与寻常灵物不同,居然这么快就修炼出了人形…… 他隐约察觉了一丝异样,正要细问,雪狐已使出一手脱衣遁形大法,仓皇逃走。 看着手中那件宽大的衣物,再看看不远处那道溜之大吉的人影,阎罗深觉这七王府里还真是仙葩颇多…… 与此同时,光线昏暗的刑房中,明月已被五花大绑。 那两册书就摆在她面前,她的目光一刻都未曾离开过封页,看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 虽然,那封页上除却几朵龙砂梅,根本别无他物。 “唐咏诗,你将我软禁在地府,究竟想做何事?”秦雨缨问。 “嘿嘿……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明月嘻嘻一笑,想抓那书,却发觉自己手脚皆被缚住,一动也动弹不得。 “放开我!”她不耐地抬起了头。 “放开你也不是不行,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秦雨缨循循善诱。 “唐咏诗,我叫唐咏诗……”“明月”果然如实回答。 “你还认得我吗?”秦雨缨伸手指了指自己。 她上下打量秦雨缨,眸中闪过一抹熟识:“我当然认得你,你不是雨缨吗?” 说着,慌慌张张地打量四周:“我为何会在这里,放开我,快放开我!” “你将这两册古籍盗走后,究竟发生了何事,阎罗的法力消失,是否与你有关?”秦雨缨压根不理会她的慌乱。 “书中……书中有一秘密……”唐咏诗满脸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秘密?”秦雨缨追问。 唐咏诗思来想去,始终没想出个头绪来,摇头道:“我……我一时给忘了。” “上刑!”陆泓琛冷冷吩咐。 暗卫上前,毫不拖泥带水,将那烧红的烙铁对准了唐咏诗。 “你们想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碰我!”唐咏诗吓得瑟瑟发抖。 烙铁重重按在了她胸口,发出“嗞”的一响,冒起青烟。 刑房内顿时多了一股焦糊味,而唐咏诗已是大嚎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了下来,混成一团糊在脸上,那模样好不狼狈:“秦雨缨,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这话本该我问你才是,”秦雨缨眸中尽是冷然,“你当初为何要害我经受天劫,深陷于轮回中不得超生!” 身后的陆泓琛,闻言面色微变。 秦雨缨定已记起了所有往事,否则不会有此一言。 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记起的,怎么一直没向他提及? 是担心自己知道此事,会经受不住,还是怕自己晓得她的真实身份后,会对她避之不及? 她哪里知道,他每一回想起那书里的记载,就恨不得代她受过,哪会经受不住,哪会避之不及? 陆泓琛宁愿世世短命的是秦雨缨,而那不得不一次次失去挚爱之人的,是他自己。 如此,至少她不必承受锥心之痛。 一切皆是因他而起,那无法逃脱的劫难,何不由他来受? 他万万没想到,一切的始作俑者,竟会切切实实出现在眼前。 这个名叫唐咏诗的女人,就是那将雨缨推向万劫不复之人? 好,很好…… 哪怕将这人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抹平他心中之恨! “来人,拿人参来!”他侧目。 那语气极沉,听得暗卫都忍不住浑身发冷,言语间的浓浓压迫,似乎随时能将此处夷为平地。 “是……”暗卫虽不明所以,却没敢多问,立刻取来了人参。 “让她含在口中。”陆泓琛接而吩咐。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唐咏诗。 暗卫将人参切成薄皮,往唐咏诗嘴里塞了一片。 有这人参吊着一口气,唐咏诗就是想晕也晕不过去,想死也死不了。 “给我打!”陆泓琛冷然道。 暗卫得令,取来长鞭。 那鞭子一直浸在水中,泡得极有韧性,鞭身扎满了极小的倒勾,一鞭下去,唐咏诗立刻鬼哭狼嚎。 “说,你当初为何要害我经受天劫,在轮回中不得超生?”秦雨缨再次问道。 “天劫,什么天劫?”唐咏诗似乎不解,愣了一下,忽然尖叫起来,“我要见阎君,他是我的夫君,不会任由你这么处置我!” “是吗?”秦雨缨嗤笑一声,“就这般处置你,未免太便宜了你!” 若非那封印已除,她恐怕直到今日仍不晓得事情的前因后果。 更不会想到,与她“亲如姐妹”的唐咏诗,居然会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恢复记忆后,她记起了那次可怖的雷劫,记起自己被劈落到阴间时,浑身是血,心肺俱碎。 奄奄一息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浅紫色绣鞋的脚。 那是唐咏诗,她勾起她的下巴,满脸得意洋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秦雨缨,你一死就再没人敢跟我争宠了,你就安安心心上路吧,我会替你将好日子都过完的……” 她拿起那朱砂与妖草混合而成的“守宫砂”,亲自交到了阎罗手中。 秦雨缨很想问清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却发觉喉咙已被法术所封,居然发不出半点声响。 红似血的封印,就这么点在了她颈后。 冥冥之际,她似乎听到唐咏诗柔柔朝阎罗告诫了一句:“这惩处秦雨缨的法子,是天女决定的,天女的意思无人能违背,阎君,您可别心慈手软害了自己……”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这一刻,秦雨缨心里翻起极浓的恨:“继续给我打!” 烧红的烙铁再次逼近唐咏诗,她无从躲闪,又被烙了个正着。 胸口黑漆漆一片,渗出点点血迹,浑身的鞭痕,更是惨不忍睹。 此刻,所有事情在她脑海中缠绕成一团,她依稀记得秦雨缨所说的,自己的确做过,可她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记忆分明近在眼前,却触手不可及,那滋味简直古怪极了…… “雨缨,我们不是生生世世的好姐妹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眼看那烙铁又要落下,她大声哭嚎起来。 “生生世世的好姐妹?”秦雨缨只觉甚是好笑,一字一顿,冷冷说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厚的脸皮,时至如今居然还敢同我姐妹相称?” 第一百六十三章 禁忌是否也消失了 唐咏诗被困在这孱弱的躯壳中,哪还敢张牙舞爪,平日里的倨傲之色全然不见踪影,只余下了低声下气的求饶:“我……不敢了,雨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先帮我解开这绳索……” 解了绳索,再想法子逃出这鬼地方也不迟! 事情总归会有法子解决,先前那么多年不也瞒过来了吗? 她深知秦雨缨这人看似杀伐果决,实则却是个极其心软的人,故而心存了一丝侥幸。 哪怕在轮回里吃了这么多苦头,秦雨缨也依旧不长记性,先前不是就一次次放过了那次刺客竹箐吗?想来,应当也会放过自己吧…… 却不料秦雨缨眸中只有冷冽:“若历经天劫的换做是你,你面对陷害自己的仇人,会否心慈手软?会否因为区区一声‘姐妹’就将一切一笔勾销?” “你!”唐咏诗一时气结。 “你什么你?”秦雨缨清澈的双目微眯,“你该庆幸自己如今只是个凡人,肉身总有一日会死,否则,我被你陷害多年,你便给我偿还多年!” “你……你做梦!”唐咏诗彻底绷不住了,也顾不上身上撕心裂肺的疼痛了,“呵,你以为你是谁,能囚禁得了我?至于受天劫,那是你的报应!谁叫你分明样样不如我,却处处都要同我争同我抢?不自量力,被雷劈死也活该!” 活该? 这两个字,非但没令秦雨缨火冒三丈,反而使她面上浮现一层薄冰般的笑意:“我也觉得是我活该,不该愚蠢善信,人狗不分。” “你骂谁是狗?”唐咏诗怒不可遏。 “说你是狗,都未免太侮辱了狗,狗至少不会恩将仇报,笑里藏刀!”秦雨缨毫不掩饰心中鄙夷。 她与唐咏诗并非一早就相识,那时她得了仙骨在人间游历,遇到了这只被道士所追,即将灰飞烟灭的孤魂野鬼,见这鬼太过可怜,不假思索赶跑道士,将其带回了地府…… 不料好心相救,却引狼入室。 早知如此,何必施以援手? 若回到从前,倒不如让道士将其抓获,轻而易举了却一桩麻烦。 只是这世间并无后悔药可吃,秦雨缨早已无心后悔,更不打算亲自动手将唐咏诗千刀万剐、扒皮抽筋…… 不是她心善如菩萨,而是即便将唐咏诗千刀万剐、扒皮抽筋,也无法解她心头之恨,当然要将这人留在世上慢慢折磨,一点点偿还当初的所作所为! 唐咏诗见反驳不过,立刻使出杀手锏:“我是阎罗妻,你擅自软禁我,天庭不会不管!” “不过是个姬妾罢了,”秦雨缨嗤笑看了她一眼,“当初不是你告诉我,阎罗姬妾成群,无论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旁人皆不会察觉吗?” 是她太过轻信,不懂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唐咏诗编造的那些谎话,她坚信不疑,而今一想,真是颇为可笑。 阎罗岂会如此大度,为救素不相识的陆泓琛,不惜与自己假成婚,还将那两册古籍拱手相送? 如果真是假成婚,婚礼又何必如此隆重? 也就是她当初病急乱投医,才会答应这么一桩荒唐事,从始至终没发觉任何端倪…… “我每日陪伴在阎君身边,当然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唐咏诗反驳。 这是她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却阎罗姬妾这一身份,再没有什么能帮她脱离秦雨缨的魔爪…… “你的确与她们不同。”一道声音传来。 说话的正是阎罗,他神色不明,似乎已在暗处站了许久。 唐咏诗生怕自己方才说的全被他听进了耳朵里,连忙收起眼底的阴戾,佯装可怜兮兮:“阎君,究竟发生了何事,我……我为何被绑在这里……” 那委委屈屈的模样,令秦雨缨几欲作呕。 她侧目,将阎罗脸上的阴沉尽收眼底:“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走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莫用力过猛将她杀了就行。”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唐咏诗。 “你胡说八道什么,阎君怎会杀我!”唐咏诗心有不甘,恨声辩驳。 秦雨缨走后,阎罗冷眼看着她:“这些,都是真的?” “怎会是真的……这个女人满嘴谎话,阎君,你不能信她。”唐咏诗急忙说道。 “是你将她囚禁在了地府?”阎罗又问。 竟是丝毫不理会她的辩解。 “是……是我……”唐咏诗犹豫了一会儿,不敢不承认。 那藤蔓是阎罗教她的法术,除却她,地府再无人会用。 从她口中得到确切的答复,阎罗语气愈沉:“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 忽然问出这么一句,唐咏诗有些难以回答:“你……你一直待我极好……” 自打玄女被贬去了人世,她就成了阎罗最为亲近的人。 说亲近似乎有些言之过甚,可在一众姬妾中,能与阎罗说上话的,的确只有她一人…… 如果从始至终没有玄女,她与阎罗的关系,便不会发展至到如此地步。 她爱他,他也不反感她,彼此之间没有甜甜蜜蜜、你侬我侬,但至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有了玄女,一切就大不相同了,阎罗眼中再容不下别的女子,仿佛除却玄女,旁人皆是草芥。 唐咏诗心中涌起苦毒的妒恨,她不明白,自己与玄女之间,哪来如此大的差距? 玄女是一颗掷入他心中的石子,激起的波澜,生生世世未能平静。 而自己则是湖中的一尾鱼,无论怎么奋力一跃,都跃不过那道看不见的龙门,从不曾令他动容,更不曾令他动情…… 眼眸就这么一点点变红,唐咏诗苦笑一声,收起了那楚楚可怜的神色:“她真就那么好吗?我不过是想留在你身边而已,这难道也叫错?” 时至如今,她竟仍旧没有丝毫悔意。 阎罗闻言已然怒到极致:“简直无药可救!我待你有所不同,只因你是唯一一个曾在我面前替玄女说情的人,如今看来,说情是假,陷害才是真……若将此事禀明天君,玄女所受的苦,你要受千倍万倍,你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唐咏诗冷笑一声,嘴硬道:“千倍万倍又如何?” 阎罗分明已没有了法力,别说上天庭了,只怕就连地府都去不了,如何能禀告天君? 阎罗不愿同她废话,看了一眼桌上那两册书,言归正传:“你盗走这两册典籍,是想使什么阴谋诡计?” 唐咏诗的目光,落在封页上久未挪开。 阎罗狠狠捏起她的下巴,几乎要将那骨头生生捏碎:“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又想使什么阴谋诡计!” 唐咏诗被迫抬起了头,那眼神已是呆滞了不止一分:“你……你说什么?” “少给我装疯卖傻!”阎罗甚是不耐。 面对他的咄咄逼问,唐咏诗竟忽然“哇”一声哭了起来:“你是谁,放开我,快放开我……” 阎罗没想到她时至如今竟还在装,愤然捏拳,兜头便是一桶冷水,直直朝她泼去。 唐咏诗浑身湿透,水混着鲜血一并滴落,一道道伤口疼得愈发难耐。 “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她瑟瑟发起了抖,带着哭腔道。 阎罗非但没有停手,反而上前一步,拿起了一旁那长鞭。 猛一扬手,鞭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破空声重重抽下来。 凄厉的哀嚎在阴冷的刑房中满溢,久久未散…… 外头的秦雨缨,听得蹙了蹙眉。 思忖片刻,她道:“小狐狸不会说谎,唐咏诗是真疯了,可她似乎没有疯透,我问她的话,她分明还能对答如流……” “那明月患了失心疯,她上了明月的身,会否也患上了这等病?”陆泓琛猜测。 他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可秦雨缨深知肉身的某些病痛,并不会影响魂灵。 这失心疯,便是其中一种。 “不是,她离开我的躯壳之后,定是有事发生,不然不至于如此。”秦雨缨摇头说道。 “如今你记起了一切,是不是说明,那封印已解?”陆泓琛又问。 那唐咏诗是疯是傻、是死是活,与他并无太多干系,秦雨缨身上的封印,才是他眼下最为关心的。 秦雨缨闻言好不诧异:“你……你怎会知道,我身上那是封印,而不是……” “而不是蛊,或者毒?”陆泓琛替她说完了那后半句。 秦雨缨怔怔点了点头。 “因为我早已看过了那两册书。”陆泓琛答。 回答得十分简短,却足以令秦雨缨愕然良久。 他……他竟全都知道了?可他为何一直没有说破? 对了,书中记载,自己身上有那阎罗的封印,即便一切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也无法明悟,想必陆泓琛就是说出来也无甚用处。 “封印解除,那禁忌是否也消失了?”陆泓琛接而问。 “禁忌?”秦雨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禁忌?” 四目相对,看着陆泓琛那双深不见底的阖黑眸子,她若有所悟,不觉赧然。 他说的禁忌,该不会是……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这醋坛子…… 来不及细想,下一瞬,她忽被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将秦雨缨笼罩在内,她虽赧然,却有种莫名的心安,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忍不住偏头轻嗅了一下。 陆泓琛身上的气味极淡,有些冰凉,说不出像哪种花花草草,可就是颇为好闻。 “今后本王不必再孤枕难眠了?”沙哑的声音拂过她耳畔,带来细微的痒,不像是在发问,倒像是在感慨。 秦雨缨清秀的脸径直红到了耳垂,嘴上却不肯饶人:“陆泓琛,你先前定是嫌弃我了……” “本王对你何来的嫌弃?”陆泓琛长叹,深邃的眸光脉脉含情,最后化作了一丝再明显不过的宠溺,伸手揉了揉她的脸颊。 喜欢都喜欢不过来,哪还有什么嫌弃? 就是叫他将心掏出来,或是跳进黄河以示清白,都未尝不可。 秦雨缨哼了一声,将头埋在他怀中没说话。 看似气鼓鼓,眼里却偷偷含笑。 顿了顿,着实有些羞赧,索性岔开话题:“你初见阎罗就对他那般有敌意,是因为早就看了书中的记载,知道我与他成过婚?” “你当真与他成过婚?”陆泓琛颇觉难以置信。 秦雨缨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那上册古籍中,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吗?” 世人只知陆泓琛文武双全,却不知他对文字有种过目不忘的本领,翻阅过的书册,无论过了多久也依旧记忆犹新。 “古籍中并无这一记载。”他剑眉微蹙。 秦雨缨道了声“怪事”,想了想,来到刑房,直奔桌案上的书册而去。 陆泓琛紧随其后,也来到了刑房。 二人之所以放心将书留在此处,一是因为阎罗已没有了法力,不能再利用这书耍什么手段,二是因为小狐狸此时化身成人,并不在书中,故而阎罗就算拿到了上下两册也毫无用处。 刑房中,唐咏诗已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阎罗将那参片一股脑全塞在了她口中,又用破布堵住,她就是想吐也吐不出。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大抵不过如此,分明快要痛得晕厥,意识却始终无比清醒,而阎罗总能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找到几寸尚完好的皮肤,不急不缓,一鞭鞭抽得血肉模糊……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不待那鞭子落下,只消阎罗一扬手,唐咏诗就先发起了抖。 她宁愿入那阿鼻地狱,也不愿再受这等折磨! 秦雨缨没有理会唐咏诗,这人一时半会是跑不了了,有些账大可留着慢慢算。 此时她最想知道的,是那书中究竟有什么猫腻。 她隐约记起,自己头一次发现书中的故事时,似乎也没瞧见那阎罗娶妻的记载,直到与阎罗喝酒交谈了一番之后,再翻那上册古籍,才鬼使神差看到了这一内容…… 难不成……上册中也有书灵,能将这些文字随意变换? 仔细翻阅了一遍,她将那些记载阎罗与玄女亲事的“错字”,一一找了出来。 这次,陆泓琛也看见了,微微摇头:“不对,先前并无这几个药方。” “错字”一一散落在药方中,而包含这段故事的药方,陆泓琛根本毫无印象。 “你能否确定?”秦雨缨问。 “当然。”陆泓琛笃定点头。 秦雨缨合上书,脑海中似有灵光闪过,转目看向一旁那唐咏诗,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记得,唐咏诗先前神秘兮兮地念叨了一句,这书里有个秘密。 一开始,她还以为这只是胡言乱语,而今想来,恐怕没这么简单…… 唐咏诗即便疯了,也是能认出她来的,且还装模作样地忏悔求饶,故而十有八九并没忘了数千年前的那桩往事。 那桩事对唐咏诗而言显然不是什么秘密,故而,她口中的秘密应当另有所指。 会不会……书中的某些内容,唯独唐咏诗看到了,而自己与陆泓琛一直没有发觉? 如果真是如此,唐咏诗忽然变得疯疯癫癫,会否也是因为这册书的缘故? 这么一想,秦雨缨不觉有些毛骨悚然。 既然下册孕育出了书灵,想必上册也不会没有灵性,可她却从未见过那另一个书灵,也不知它究竟是善是恶…… 阎罗忽然失去法力一事,难道与这上册书灵有所关联? “还给我,还给我!”唐咏诗不知何时将那塞在嘴里的破布吐了出来,说话时,未被咽下的参片纷纷从口中掉落,那叫一个狼狈。 她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双眼只顾直勾勾盯着秦雨缨手中的上册古籍。 看那架势,要是没被五花大绑,十有八九会冲过来将书夺入怀中。 “这东西对你就这般重要?”秦雨缨试探。 “重要,重要……”唐咏诗点头如小鸡啄米,不停重复这最后二字,“快给我!” “不是你的东西,我为何要给你?”秦雨缨问。 “是我的,当然是我的!”唐咏诗提高了嗓音反驳。 秦雨缨“哦”了一声,似在思忖:“既然是你的,那你一定有法子证明了?” 唐咏诗依旧点头不迭:“书里的故事,我知道,说的是……” “说的是什么?”秦雨缨循循善诱。 “说的是……”唐咏诗喃喃着这三个字,忽然愣住了,接而神色变得癫狂起来,“我忘了,我忘了!” “你分明才刚看过,怎会这么快就忘了?”秦雨缨隐约猜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十有八九,当真与这上册有关。 “我忘了……”唐咏诗不住地摇头,满脸痛苦之色,“我什么都记不起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话看似是对秦雨缨说的,双目盯着的却不是秦雨缨,而是她手中那册古籍。 这下,就连阎罗都看出了不对:“一切皆是这书所为?” 秦雨缨摇头,不敢轻下结论。 转念一想,她找了个借口与陆泓琛一同出了刑房,撇下阎罗,找去了雪狐房中。 一推门,她就开门见山:“小狐狸,你知不知这上册古籍中是否有书灵存在?” “世间哪有那么多书灵。”小狐狸撇撇嘴。 虽已化身成人,但那眉眼还是有些古灵精怪,一双瞳仁乍一看浓黑似墨,仔细一瞧,却分明是极深的绿色,绿得浓郁无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魅。 古书皆说狐妖美艳,想不到男子也是如此俊逸非凡,就是可惜略矮了些,只比秦雨缨高上半个头…… “既然不是书灵,那上册中的文字,为何可以任意变动?”秦雨缨继续发问。 “文字本就能变动,不然,这书与寻常书册有什么两样?”雪狐答得理所当然,脸上挂着几分“为何你今日才晓得”的不解。 “既如此,怎能说书中没有书灵?”秦雨缨发觉他这话有漏洞。 “只是有灵性罢了,与我这种正儿八经的书灵不一样,两者不能混为一谈。”雪狐见她困惑,很是认真地解释了一番。 古籍乃是仙册,仙册本就灵性,不同的人翻阅,能从中看到不同的内容,不过尚不能随意幻化成其他物件,须得继续修炼。 修炼成书灵之后,方能任意幻化,且还能脱离本体,在世上到处游历。 秦雨缨很快明白过来,问雪狐道:“你翻阅上册时,看到的是些什么内容?” “它小气得很,透露给我的消息,与透露给你一样,一个字也不肯多说。”雪狐一五一十地答。 说着,看了一眼一旁的陆泓琛:“与透露给他的也一样。” 秦雨缨本还想问雪狐怎会如此清楚,转念一想,世间万物在他眼里皆通透得很,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 “千万莫告诉那阎罗,我是书灵所化。”雪狐接而道。 秦雨缨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否则,一直心心念念想得到两册古籍的阎罗,也不知会将这家伙揉圆还是搓扁…… 正要再问,雪狐忽然双手结印,一股微弱的灵气朝陆泓琛奔涌而去,转瞬就将其笼罩其中。 “你这是干什么?”秦雨缨诧然。 雪狐并未伤及陆泓琛性命,只是将他的五感暂且封印,换而言之,陆泓琛被定住了身形,既说不出话来,也听不到、瞧不见眼前的一切。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雪狐轻咳一声,揉了揉鼻子。 这举动与秦雨缨心虚时的表现如出一辙,见状,她双目微眯。 直觉告诉她,此事非同小可,否则这家伙的目光不会如此闪烁,更不必特地瞒住陆泓琛。 “你的法力,有一半在我身上。”雪狐鼓起勇气道。 她既然已想起了一切,这桩事迟早也瞒不住,倒不如早些说出来,说不定不至于被她打击报复…… “我的法力,在你身上?”秦雨缨蹙眉,不免狐疑。 雪狐正儿八经地点头,纠正道:“一半,只有一半……” 若不是在那场雷劫中,鬼使神差得到了秦雨缨的一半法力,它断然不会这么快就成为书灵,说不定仍与那上册古籍一般,不能开口说话,更无法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动,见识这人世间的种种趣事…… 故而,他对秦雨缨多多少少心存感激,这也是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帮她的原因。 之所以等到化形之后才说出来,是因化成人形意味着他的修为大有精进,从此不必再贪恋秦雨缨的法力,即便将那一半法力还给她,他自身的灵气也足够防身,不至于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 面对一脸坦诚的雪狐,秦雨缨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怒。 一想到那上册古籍中也不知隐藏着什么秘密,她就颇觉头疼,蹙了蹙眉道:“罢了,暂且放你一马,这笔账以后再同你算。” “那……你不打算要回法力了?”雪狐小心翼翼地问。 “这躯壳弱不堪言,如何承受法力?”秦雨缨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能有这一身武功,就很是了不得了,若再来些仙气,非但没有任何好处,十有八九还会被撑得爆体而亡。 所以,何必呢? 雪狐转念一想,觉得也是,挠了挠头问:“那……还有没有别的事,是我帮得上忙的?” “你与上册书籍很熟吗?”秦雨缨问。 开口闭口都是上册,小狐狸深觉自己受了冷落:“不熟,一点也不熟!” “摆出这副气鼓鼓的样子是要给谁看?”秦雨缨捏了一把他白皙如玉的脸。 雪狐被捏得皱起了眉:“住手,喂喂喂,我可是灵物!” 这眼神,秦雨缨见过,而且颇为熟悉。 每次小狐狸不爽时,便是这种气呼呼的模样,越是气呼呼,就越让她很想恶趣味地捏上一捏。 “咳……”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古怪的咳嗽。 雪狐狐疑地朝秦雨缨身后望去,见那本该被定住的陆泓琛,正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随即目光落在了秦雨缨捏住自己腮边肉的纤纤十指上。 那目光凌厉冰棱,颇有一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寒意…… 求生欲令雪狐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讪笑了一声道:“我……我有事先走了……” 说着,便转身溜之大吉。 步伐似乎比先前当狐狸时更快,活像脚踩了两片西瓜皮。 陆泓琛黑如锅底的脸色稍有缓和——算这狐狸识相,否则…… 秦雨缨诧异地看向他:“你不是应该被定住了吗?” 她记得,先前自己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点穴之术,对他也毫无用处,真是奇哉怪哉…… “今后不许再对那狐狸动手动脚。”陆泓琛并未回答,依旧满脸醋意。 秦雨缨抿了抿唇:“你也说了,他不过是一只狐狸嘛……” 陆泓琛从她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难得的撒娇,捉住那双柔荑,握入了掌心。 应是时常握剑的缘故,他的手掌略显粗糙,有一种十分舒服的厚实。 “他如今是个男子,”他沉声纠正,眼神中既有责备又有宠溺,“你若喜欢,本王买几只白狐养在府中便是。” 这醋坛子…… 秦雨缨差点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必了,我还有只小黑狗能折腾。” 小黑狗? 是了,那叫雨瑞的丫鬟,从外头带回了几只细犬,其中一只浑身漆黑,刚刚足月,方才还跑到他身旁,张口轻轻咬了咬他的衣角。 “那小黑狗,究竟犬是妖还是灵物?”他问。 一本正经的神色,险些将秦雨缨气笑:“当然是犬!” 也不怪他多疑,府中接连出了这么多怪事,他实在不得不防…… “其实,最有可能是妖的,反倒是你。”秦雨缨正色道。 “这又是为何?”陆泓琛不解。 “寻常人是伤不到阎罗的。”秦雨缨解释。 陆泓琛看了一眼自己平平无奇的双手,剑眉微蹙。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妖物,母后怀胎十月生下了他,这些,宫中皆有记载。 二十多年来,也只有那阴寒至极的蛊,让他在发病时看起来与常人有所不同,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样。 “说不定你是我的后人。”阎罗的声音传来过来,显然是听到了二人方才的对话。 他并非生来就是仙人,许多年前也曾在人世待过,且还娶过妻、生过子。 若陆泓琛身上流淌的,是他的血,能伤他便不是什么怪事了。 一想到这人或许要管他叫曾曾曾曾曾……曾祖父,他就颇觉有趣。 可如此说来,秦雨缨岂不是成了他的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媳? “你们二人的血脉没有任何关联。”不远处的雪狐探出头来,竟是一直没有走远。 这平平无奇的语气,无情打断了阎罗的臆想。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吃飞醋的老毛病又犯了? 阎罗“哦”了一声,半信半疑。 微微上翘的桃花目,不经意地一瞥,恰瞥见了陆泓琛正握着秦雨缨的柔荑,他双眼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心底的火一下全冒了出来:“想来也是,我堂堂阎罗,岂会有如此无能的后裔,竟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周?” 陆泓琛照顾不周,不如换成他来照顾。 至少秦雨缨随他一同住进地府,不必被那皇后算计,不必被那太后刁难,更不必被坊间传为邪祟,背上妖女的骂名…… 阎罗觉得这主意甚好,只是可惜,他一时半会儿根本回不去那地府。 失了法力,成了常人,这感觉真是古怪极了,阎罗颇不习惯,本想瞧瞧陆泓琛是否真如这只狐狸所说,并非自己的后人,然而转目一瞧,瞧见的只有陆泓琛的肉身,压根看不透那血脉与魂魄…… 陆泓琛看似冷漠无比,实则却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待下人皆是极好。 只不过,遇到这阎罗,着实难掩心中反感。 唐咏诗虽是始作俑者,但这阎罗也在无意间当了一回帮凶,雨缨这些年所受的苦,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更别提,此人还在雨缨面前对他大肆冷嘲热讽,口口声声奚落他无能。 真不知何来的脸面,开口之前怎不想想自己有多愚钝,若非那唐咏诗主动上了雨缨的身,鬼使神差闹出这么大一桩事,这所谓的阎罗,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晓得事情的真相…… 一时间,二人的目光皆好不鄙夷。 阎罗鄙夷陆泓琛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寿命终有尽时,不能照顾秦雨缨一生一世。 陆泓琛则鄙夷阎罗徒有权势地位,却全无头脑可言,被姬妾一骗就是这么多年,显然是个无能之人,也不知是如何掌管的地府。 “叫人看住他,免得他出去祸害人间。”秦雨缨朝陆泓琛道。 陆泓琛颔首,府中暗卫众多,此人就是想逃走都难。 阎罗这下是真怒了,这二人居然妄想囚禁他? 感受到阎罗周身那若有若无的杀气,雪狐不敢久留,赶紧缩回了脑袋溜之大吉。 秦雨缨还有事要问他,连忙追了过去,身后的阎罗见状颇为不悦:“狐狸,你走了,何人见证我与这陆泓琛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秦雨缨险些被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敢情这厮不仅法力没了,脑子也被抽空了? “你打算与陆泓琛决一死战,打得两败俱伤,好叫那令你法力尽失之人坐收渔翁之利?”她转过头问得没好气。 阎罗结舌,他来这凡事,自然要与陆泓琛这一情敌较量一番。 分明是势不两立的死敌,难道还握手言和不成? 也就是他如今成了凡夫俗子,没了那身可怖的黑气,陆泓琛的反应才会如此平淡,没被他的威压所吓……不然,早就瑟瑟发抖了! 秦雨缨却不是这么想的,如今事情水落石出,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时候,阎王这厮不去继续找唐咏诗算账也就罢了,居然还将账算到了陆泓琛头上……他难道不知,他与陆泓琛早已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隐藏在暗处之人,能轻而易举夺了他的法力,显然能耐极大,接下来要对付的是她还是陆泓琛还未可知,这种时候闹内讧,脑子简直被驴踢了。 临走前,她也没忘了朝阎罗扔下一记白眼:“幼不幼稚?” 幼稚? 阎罗的脸色顿时黑了不止一分,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妖比她见过的人还多,居然被骂做幼稚? 恼火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噗嗤一笑。 转目一看,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鬟,长得白白净净,珠圆玉润。 这人先前常在秦雨缨身边伺候,他在幽冥镜中见过几次,似乎叫雨瑞,此时显然是听见了秦雨缨方才的话,在掩面笑话自己。 四目相对,雨瑞连忙垂目,朝一旁的陆泓琛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王爷,这位是……” “这是府中新来的杂役。”陆泓琛道。 杂役? 阎罗的脸已然黑成了锅底:“谁是杂役?” 陆泓琛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杂役脑子不好使,若说话、做事不利索,你可自行做主,扣他每日的饭菜、每月的例银。”陆泓琛吩咐。 雨瑞点了点头,心道这人衣着华贵,分明是个公子哥儿,哪里像杂役了? 不过脑子不好使倒是真的,若是个脑子清醒的,哪会来找王爷决一死战?何人不知这整个京城,就数王爷的武功首屈一指? 只不过,王爷早些年去边境镇压战乱时受了不少伤,加之被那“怪病”拖累了身子,以至于如今大不如前……可对付这么一个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还不是小菜一碟? 陆泓琛吩咐了这么一句,便去了雪狐居住的偏院。 他并不放心雨缨与那只狐狸独处,毕竟是只公狐,且先前还常在雨缨怀中蹭来蹭去……若早知此狐会变成人身,他定会将其阉了,以除后患。 看着陆泓琛的背影,阎罗久久没从变成凡人的落差中回过神。 而身旁的丫鬟雨瑞已递来了一把扫帚:“有劳公子,后院的落叶该扫了。” 阎罗盯着那只扫帚,面色阴沉如夜。 换做旁人,只怕早已被他这神色吓退,雨瑞却是个胆大的,将扫帚放在了一旁的树下:“这位公子,七王府中从来没有吃白饭的人,你要是不打算干活儿,晚饭可就没得吃了。” 雨瑞心里跟明镜似的,晓得这人绝不是什么杂役,定是个触怒了王爷的倒霉纨绔。 不过,王爷既然如此吩咐了,她身为下人,自然是要照做的。 阎罗依旧不语,兀自起身,找了一间空着的厢房,关门闭窗,在房中屈膝而坐,练起了辟谷之术。 待他法力恢复之日,就是陆泓琛一命归西之时。 生死册给了此人一年阳寿,是此人自己作践,可怪不得他这个阎王! 外头,以杜青为首的数十个暗卫,将这厢房看守得甚是森严。 杜青恢复知觉后,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简直有些毛骨悚然。 他的身手丝毫不亚于王爷,可没想到被这少年轻轻一点,就变得连眼皮都动弹不得了……此人来历不明,且身怀绝技,当然须得小心提防。 与此同时,偏院中,雪狐一脸哀怨的看着秦雨缨手中的那上册古籍:“方才不是说了吗,小爷我与这书不熟……” 原以为秦雨缨有别的事要找他,怎料竟是想让他与这上册古籍交谈一番,看能否问出些有用的消息。 “你与它皆是书册,难不成连句话都说不上?”秦雨缨问。 “它大抵是个哑巴,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它开过口。”雪狐答得一脸认真。 “既然你帮不上什么忙,那仙力还是还我好了。”秦雨缨道。 雪狐狐疑:“你就不怕爆体而亡?” 秦雨缨不置可否:“你有了一半仙力之后,不是就化行为狐,能通晓人言了吗?既如此,将那仙力给这册古籍,说不定它也能看书写字,说出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不行!”雪狐想也不想地拒绝,“到时我可打不过它。” “打?无端端为何要打?”秦雨缨佯装不解,“难道你与它之间有什么渊源?” 雪狐讪然,顿觉自己说漏了嘴。 “当……当然不是,我怕它心怀不轨,若有了你一半仙力,这七王府便无人能治得住它了。”他摸摸鼻子,想出了一个听上去甚是合理的解释。 只可惜,秦雨缨并不买账。 果然是被她养大成人的狐狸,连撒谎时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与她如出一辙。 “说,”她眸光淡淡,一眼就看出了他镇定下的那抹慌乱,“你究竟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雪狐皱皱眉晃晃脑袋,似乎被问得有些烦了:“这上册是个恶婆娘,一点也见不得我与别人说话……” “你先前不是还说,它是个哑巴吗?”秦雨缨柳眉微挑。 “它本就是个哑巴,自己不能吱声,便也不许我吱声,简直欺人太甚……”雪狐义愤填膺哼了一声。 在得到秦雨缨的仙力之前,他只能漂浮于书册周边,不能离开本体一尺之距,两册书时常挨在一起,可怜他压根不是那上册的对手,常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如今想起,都觉十分气人。 看着雪狐没好气的脸,秦雨缨总算明白了几分。 原来他方才那句打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她当然不会轻易就将仙力给那上册古籍,之所以这么说,是看出雪狐有所隐瞒,想试他一试。 不料这么随口一试,雪狐就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说起往事,他抱怨得那叫一个可怜巴巴,总而言之,是打死也不愿再过回从前那种受尽欺压的日子。 秦雨缨听得既好气又好笑:“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雪狐白了她一眼——被一个婆娘欺负,多丢脸!要不是秦雨缨一时犯傻,打算将仙力给那恶婆娘,他才不打算开口…… 离开偏院时,恰好遇上了陆泓琛。 秦雨缨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陆泓琛棱角分明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不知为何,他听着秦雨缨口中的这些趣事,总觉有些熟悉,仿佛曾在何处见过一般…… 凝神思忖,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言语间,雨瑞前来禀告:“王爷,王妃娘娘,那个……杂役,自行找了间厢房住下了。” “杂役?”秦雨缨听得不解。 雨瑞想了想,道:“就是……就是那个说要与王爷一较高下的公子。” 她不知阎罗姓甚名谁,故而解释起来有那么点费力。 “他是客,不是什么杂役。”秦雨缨纠正。 她深知那厮心眼极小,不然也不会因为那桩事,记恨了自己与陆泓琛数千年。 如今那厮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定是极为气恼,若再叫他在府中当杂役,他怕是恨不得要将这七王府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才好。 雨瑞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悄悄看了一眼一旁神色不明的陆泓琛,心道难不成王爷这吃飞醋的老毛病又犯了? “给他收拾一间干净的厢房,对外就说他是我的远房亲戚,要在这住上一段时日,叫府中的下人好好伺候,莫要逾矩。”秦雨缨吩咐。 雨瑞点了点头,应声下去了。 秦雨缨回过头,恰对上陆泓琛阖黑的眸子,知他心中有所不悦,一时间,温柔安慰的话有些说不出口,想了想道:“阎罗活了成千上万年,早已是个老头子了,你该不会连一个老头的醋都要吃吧?” “本王头发皆白,比他更像老头。”陆泓琛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见他倏忽又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秦雨缨唇微抿:“这么久了,你还是信不过我?” “本王怎会信不过你?”陆泓琛脱口而出。 说完,才瞧见她脸上狡黠的笑意,心知自己中计,不免叹道:“本王在你面前,还真是连生气的权力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这哪是生气,分明是打翻了醋坛子。”秦雨缨纠正。 话虽如此,心里却知陆泓琛是太过在意自己。 这一在意,就是数千年…… 有人说这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忠肝义胆的气概,皆因用时短暂,方支撑得了。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连血浓于水的亲情尚且如此,足以看出旷日持久这四字的不易,一切物事之好,仅在于没有时间用来变坏而已…… 可陆泓琛对她,生生世世都是如此细心悉心,从未有过半点冷落与不耐。 他或许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忘了那成百上千次的初见,忘了那无数的红烛帐暖、恩爱缠绵…… 这些,秦雨缨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轮回,让她尝尽分离的苦楚,同时也让她愈发明白,这世间,唯有陆泓琛才是她甘愿豁出性命守候的人。 她将阎罗留在七王府中,既是为了保全阎罗,也是为了保全陆泓琛。 既然已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自然要聚在一处,如此至少凡事有个商量,否则让人有机可乘、逐个击破,岂不傻到家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厨房在何处? 当夜,雨瑞收拾出了一间宽敞的厢房,本想叫下人去请那姓“严”的公子来瞧瞧合不合心意,怎料没等她吩咐下去,“严”公子自个儿先找了过来。 “厨房在何处?”他板着脸问。 那张脸不是不俊俏,只是神色着实森冷了些。 与王爷的淡漠疏远不同,这冷意带着浓浓阴沉,颇有些叫人反感。 也不知这公子与王爷究竟有什么过节,为何总是一副想杀人的模样…… “严公子,”雨瑞按捺住心头疑惑,垂目行了个礼,“顺着回廊一直走,在假山那头往右,便到了小厨房了。公子是不是饿了,不如奴婢吩咐下人送些吃的过来,公子便无需亲自跑一趟了。” “谁告诉你,我姓严?”阎罗问。 难道这人不姓严? 雨瑞愈发疑惑:“是王妃娘娘告诉奴婢的。”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何身份?”阎罗接而问。 “没有。”雨瑞老老实实地摇头,想了想,道,“王妃娘娘说,您是她的远房亲戚。” “远房亲戚?”阎罗听得嗤笑一声,“我同她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如今竟成了她口中的远房亲戚……” 雨瑞听得大吃一惊。 这么说,王妃娘娘曾嫁过人? 可她怎么听说,王妃娘娘自小被养在秦家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却与那徐子诚有过一纸婚约,和别的男子皆没有任何瓜葛? “还有,我不姓严,我是阎罗,你得叫我阎君。”阎罗继续纠正。 雨瑞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 她险些忘了,这人脑子有些不好使。 难怪方才说王妃娘娘曾与他成过亲,看来只是信口胡说的疯话。 只是这疯话若被旁人听见了,怕是容易引来祸端。 雨瑞想了想,神秘兮兮地朝阎罗道:“其实我也不叫雨瑞,我是牛头马面手下的小鬼,特地上来救您的。” “嗯?”阎罗诧异了一瞬。 “他们说,叫您千万要隐藏身份,莫要被人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雨瑞接而道。 阎罗看向她的眼神那叫一个古怪,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雨瑞并未留意到他有些抽搐的额角,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牛头马面二位大人还说,您与王妃娘娘的亲事,也千万别让旁人知道,否则王妃娘娘只怕会有杀身之祸。” 四目相对,阎罗艰难打消了一掌将这人劈死的念头:“厨房在何处?” 若非辟谷之术完全施展不开,他何必来这凡人面前受此窝囊气?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顺着回廊一直走,在假山那头往右拐,便到了小厨房了。严公子,你是不是饿了,奴婢这就吩咐下人送些吃的过来……诶,公子,是回廊,不是小道,您走错了。”雨瑞说着,见他压根不理会自己,便匆匆追了出去。 她生怕这严公子四处乱跑,将方才那番话四处乱说。 他被人笑话事小,王妃娘娘遭人诟病事大。 王妃娘娘好不容易回府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也不晓得从哪儿跑来了这么个傻子,简直傻到家了。 不过,那张脸还是挺养眼的。 就是眼神不太对,一看就与正常人不同…… 雨瑞一路追着,颇有些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来到厨房,却见厨房中不止有这严公子,还有个绿衣少年,正大马金刀坐在柴堆上,啃着一只糖醋肘子,啃得满嘴是油。 不知为何,她总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先前,有只狐狸也是这么窝在柴堆上大口吃肉、大碗喝汤的…… 小厨房地方本就不大,一下子来了三个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雨瑞,给小爷我做一碗红烧肉!”雪狐毫不客气地吩咐。 “你又是何人?”雨瑞不免疑惑。 这人穿的是王爷的衣裳,时不时伸手将油渍揩在衣襟上,好端端一身翠色锦缎长袍,被他揉得活像一块大抹布。 雪狐皱了皱眉,显然对雨瑞没能及时认出自己有所不满。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化成人形,她认不出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于是顺口瞎掰道:“我是秦雨缨的远房表弟,叫胡……胡……” “胡什么?”雨瑞愈发狐疑。 雪狐“胡”了半天,也没“胡”出个所以然来。 只怪吃得太撑,脑子都快被这只糖醋肘子给塞满了,一时间竟连个好听些的名字都想不出。 “他叫胡大壮。”阎罗听不下去了,替他说道。 再这么“胡”下去,这个叫雨瑞的丫鬟除了同狐狸大眼瞪小眼,就什么也别想干了。 他堂堂阎罗,自是不会像这只狐狸一般,残羹冷炙也吃得如此之欢,入口的饭食,当然得现做。 “你才叫胡大壮!”雪狐没好气,“胡大壮不是你手下那马面吗?” 这么难听的名字,居然也好意思拿出手? 阎罗眸光微变:“你不过是只狐狸,怎会知道得如此之多?” 哪怕灵物,也不会这般神通广大,竟连他手下的名字都一清二楚。 雪狐顿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没再吭声了。 见阎罗很有上前揪住雪狐逼问的意思,雨瑞终于绷不住了,抽出一根柴棍重重敲在了门槛上,发出“砰”的一响:“你们二人闹够了没,什么阎王,什么马面,什么狐狸?再闹就都给我滚出去!” 这都忙活了整整一天了,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雪狐一下就噤了声。 这小丫鬟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不发则已,一发不可收拾。 平日里的文文静静、柔柔和和,不过只是表象而已,实则发起狠来比那冬儿还要泼辣。 先前他来厨房偷吃时,若做得太过分,她二话不说就敢抽出炉膛中燃了半截的柴棍在他眼前晃悠……晃得他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屁滚尿流。 “给我炖一碗北海的麒鱼。”阎罗难得识相了一次,没再当着她的面与雪狐计较。 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是五脏庙着实饿得有些难忍,凡人之躯,着实麻烦。 “你怎不说你要吃天上的凤凰?”雨瑞没好气地反问。 还麒鱼……一听就不像是人吃的东西! “凤凰乃仙子,吃仙肉会触犯天规,触犯天规会遭雷劫。”阎罗耐着性子解释。 也是在秦雨缨身边待得太久,沾染上了她的脾气,雨瑞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忍住了拿棍子打人的冲动。 “你说,你是阎王?”她问。 阎罗自是点头:“正是。” “那你可否叫那牛头马面上来,让我看上一眼?”雨瑞又问。 “这……”阎罗犹豫。 不是他不愿让这丫鬟开眼界,而是如此需耗费法力,而他的法力早已消失一空。 “叫不上来是吧?”雨瑞瞥了他一眼,“连牛头马面都不听你的,你算哪门子阎王?” 阎罗一阵结舌。 “还有你,”雨瑞转目瞪向雪狐,“姓胡就是狐狸了?好端端的装什么妖魔鬼怪,说,你到底叫什么,不说我可喊人了!” “我叫胡……胡珩沂。”小狐狸临时给自己编了个名儿。 “胡珩沂是吧,你是从哪来的,为何会在小厨房里?”雨瑞接而问。 “我是秦雨缨的表弟……”雪狐弱弱压低了声音。 “王妃娘娘只有一个表兄,哪有什么表弟?”雨瑞戳穿他。 “我真是她的表弟,那蔺长冬也是我的表兄。”小狐狸眼珠一转,继续瞎编。 既然小厨房要开火做饭,哪能没有他的份儿? 雨瑞的手艺可比那厨娘强多了,看来,他今日又有口福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有事要问你 只可惜雨瑞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主儿,拽着雪狐就去见了秦雨缨。 秦雨缨极少瞧见雨瑞露出这般要杀人的神情,不由有些愣神。 “王妃娘娘,此人说他那蔺长冬的表弟……”雨瑞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在秦雨缨这个七王妃跟前时,她素来礼数周全,故而并未表现出对雪狐的鄙夷。 也怪不得她鄙夷,雪狐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却仍是站没站相、坐没坐样,知道的晓得他是刚刚化形成人,尚不习惯这肉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常年流连青楼酒肆,故而才会是这么一副松松垮垮的纨绔相。 看着雪狐身上那件满是油渍的衣裳,秦雨缨以手扶额,有点头疼,很是不想承认这个“表弟”。 顿了顿,她吩咐雨瑞:“你先带他下去吧,找人教他些礼仪,若他再敢跑去厨房偷吃,打断他的腿便是。” “喂喂喂!”雪狐气恼,“秦雨缨,你简直……” “叫表姐。”秦雨缨双目微眯地纠正。 那平淡而捉摸不透的神色,瞧得雪狐忍不住愣了下神。 旁人的心思,他皆能轻而易举地看透,偏偏秦雨缨不行,或许是身上有她一半仙力的缘故…… 罢了罢了,这女人比雨瑞更不好对付,自己还是不招惹为妙。 表姐就表姐,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定呢! 转目看向一旁的雨瑞,雪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爷我若是饿瘦了,看你如何担待得起!” 那恃宠而骄的架势浑然天成,傲娇劲儿看得雨瑞无比汗颜。 别说,这神情还真与那只白狐狸有几分相似…… 雪狐就这么被领了下去,跟着雨瑞屁颠屁颠去了厨房。 他走后,秦雨缨忽然记起一桩事来。 也不晓得那蔺长冬如何了,听闻那唐咏诗附身之后,去了他那糕点铺子,想给陆泓琛戴上一顶绿帽,幸而陆泓琛及时赶到,否则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一想到那人占用自己的躯壳,在蔺长冬面前媚笑连连、极尽勾引……秦雨缨鸡皮疙瘩就不由自主掉落一地。 转念一想,蔺长冬的身份尚有不明了之处,自己只知他是异族人,却不知他来骊国究竟有何目的。 不如问一问雪狐,或许它能给出个答案。 思及此,秦雨缨找去了小厨房。 来到厨房时,雨瑞在炖一锅鸡汤,小瓦罐炖野鸡,加上几朵蘑菇,香味四溢,颇叫人流口水…… 雪狐就忍不住流出了口水。 秦雨缨汗颜,先前这小家伙还是只狐狸的时候,怎没觉得他神色如此猥琐? 雪狐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猥琐,它当了好些年的狐狸,狐狸嘛,自然是爱吃鸡的。 想当年他漫山遍野追着山鸡直跑的时候,秦雨缨还在玩泥巴呢…… “我有事要问你。”秦雨缨道。 “何事?”雪狐狐疑。 该不会,又想让他去动那恶婆娘吧? “那蔺长冬,究竟是什么人?”秦雨缨问。 雪狐听得舒了口气,还好这次的事与那上册古籍无关。 “那人的身份你不是知道吗?就是个异族人,妄想着复国呗。”他简短地答。 “他曾说,异族为了争夺这两册书,分裂成了好几派,他属哪一派?是否还有人同他一样,想杀了皇帝报仇?”秦雨缨接而问。 三王府那些死士的来历,陆泓琛皆已查清,那些人也来自南疆,绝大多数皆无名无姓。 陆长鸣的背后,是皇后,皇后的背后,又是谁? 难道陆泓琛一语成谶,皇后身上真流着异族的血? 如此,皇后与蔺长冬之间会否有所关联? 雨瑞正在不远处洗着一篮菜,水声哗啦,并未听见二人的对话。 虽如此,雪狐还是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心大如他,也知有些事不能轻易让人晓得。 “你总算变聪明些了,异族人当然不止蔺长冬一个。枪打出头鸟,旁人皆比他更懂得隐匿身份。”雪狐答。 “比如……皇后?”秦雨缨目光微凝。 雪狐不禁诧异:“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 秦雨缨顿觉脑海中那团乱麻般的思绪,变得清晰了不少:“皇后是异族人……异族将她捧上后位,是不是为了让她在后宫专权,令皇帝无子,夜朝后继无人?” “你未免想太多,”雪狐白了她一眼,“并不是谁特地将她捧上后位的,这一切只是巧合而已。她的生母,是异族皇室宗亲,为躲避战乱来到骊国,一路辗转,被人卖进了青楼。当年那伙异族人找到她时,她母亲已经过世,而她也已嫁给了大皇子为妻。” 那时的大皇子,便是如今的皇帝。 秦雨缨听得明了——也就是说,皇帝多年无子,并不是异族的阴谋? 也对,再机关算尽,也不可能算到这种程度。 “异族与皇后通过气,想让皇后生下皇子,立为太子。如此,新皇一旦登基,便不会如先帝那般屠杀自己的族人,他们迟早复兴有望。”雪狐继续说道。 这一想法,显然与蔺长冬的计划有出入。 犹记得蔺长冬提起皇帝时,脸上布满阴戾,俨然恨不得将皇帝杀之而后快。 即便皇后真生下了太子,那太子毕竟也有皇帝一半血脉。 视皇帝为仇家的蔺长冬,又岂会同意这等荒唐事? “这两派如今仍不是一路人?”她问。 “当然不是。”雪狐摇头。 想当年,异族盘踞于南疆边境,铁蹄连年踏入骊国疆土,即便最骁勇善战的将士也无法抵挡,却不料如此蛮横的势力,最后败在了小小两册古籍上…… 雪狐便是古籍,古籍便是雪狐。 在他看来,这桩事还有另一种见解——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异族作恶太多,烧杀抢掠了那么多年,天君不会放任其继续猖獗,定会加以惩治。 旁人皆道他与那恶婆娘,是异族覆灭的罪魁祸首,事实上,他二人,不,二书,不也只是天君手中的两颗棋子? 秦雨缨闻言稍稍放下心来,不是便好,如此她便不必急于对付那蔺长冬…… 想不到时至如今,异族仍有内乱、仍分派系,这般看来,所谓复兴有望简直就是玩笑之词。 不过,他们倒的确做了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譬如,将陆长鸣这个三王爷也拉下了水…… “皇后与陆长鸣之间,究竟有什么猫腻?”她又问。 雪狐似是被问得有些烦了:“明日你就知道了。” “明日?”秦雨缨不解。 “明日,那薛贵妃会请你去宫中赴宴。”雪狐补充了一句。 秦雨缨这才想起,先前蔺长冬也说过,薛贵妃会请她入宫,只是那是好几日前的事了,被唐咏诗这么一闹,她险些将宴会全然抛之了脑后…… 除夕,宫中自然是要设宴的。 按理说,下帖子请她入宫,是皇后或太后的事,如今这两人都已被她得罪得一干二净,故而才会换成薛贵妃。 否则,她恐怕要被从宴会帖中除名了。 入了夜,雨瑞叩门送来了几身衣裳:“王妃娘娘,这些是霓裳阁的人方才送到府里来的,说是王爷前阵子订下的。” 秦雨缨“哦”了一声——此事她怎么不知? 雨瑞抿唇一笑,接而道:“这些定是王爷他亲自为您挑选的,您不如先试上一试,瞧瞧王爷他眼光如何。” 秦雨缨看了看那些衣裳,从做工到样式皆极为讲究,不止瞧着好看,且还十分御寒,连雪披、抹额这些都一应俱全。 衣裙是浅蓝底的,绣有层层银色云纹,并不十分耀眼,却很经得起细看,搭上玄色雪披,俨然一身大家闺秀的装扮。 秦雨缨平日里并不注重这些,不过身为女子,自是就对好看之物颇为青睐。 待她换上衣裙、披上雪披,雨瑞双目一亮,由衷叹道:“娘娘,这一身真是再衬您不过!” 秦雨缨本就肤白,尤其在七王府养了这么一段时日,面色更显白净,穿了这一身浅蓝,更显肤白如玉,在轻轻晃动的烛光下,眉眼清丽如江南烟雨,颇有些令人移不开视线。 她认真打量了几眼铜镜中的自己,不得不说,陆泓琛还是极有眼光的,背着她订下的这身衣裳,不管尺寸还是样式都再合适不过。 “还是王妃娘娘白净,那秦少爷虽与你长得相像,肤色却正好相反,不管冬日还是夏日都一直没见白过……”雨瑞道。 若非眉眼极为好看,秦少爷只怕就泯然众人了。 说起秦瀚森,秦雨缨一怔,她已许久没听到过这个仲弟的消息了。 雨瑞见她神色微愣,连忙止住了话头。 本是无心的一句,却不经意勾起了王妃娘娘的思亲,未免说得太不应该…… “他有多久没往府里写过信了?”秦雨缨思忖着问。 “也就几日而已,还不足半月呢,说不定……说不定是南疆那头公务太多,秦少爷一时忙不过来,所以才忘了。”雨瑞答。 秦雨缨蹙了蹙眉,不是她多想,而是秦瀚森当初答应过她,每隔十日便往京城寄上一封信,一来,可以说说那抑制疫情的药物是否有进展,若遇到什么瓶颈,说不定她能帮得上忙,二来也是报个平安之意。 第一百六十八章 祝皇后娘娘早生贵子 秦瀚森是随官兵一同赶往南疆的,他所写的信件,自然能随南疆快马加鞭递到京城的公文一并送达。 可如今已过去十日,南疆那边依旧没传来任何动静,秦雨缨不免担心起了这个仲弟的安危。 殊不知,秦瀚森不是没有写信,他的信件,早已摆在了另一人的桌案上。 这人,就是陆长鸣。 看着信中文字,陆长鸣眸光晦暗不明:“想不到,那医治瘟疫的药方,真被他给找到了……” 见他长眉紧蹙,一旁的牧轶斗胆问道:“不知南疆瘟疫止息,究竟是福是祸?” “当然是祸。”陆长鸣道。 他有心提拔这牧轶,故而对他比对旁人稍多几分指教:“瘟疫一停,还如何顺理成章往京城附近输送‘难民’?” 难民是假,死士是真。 上次,陆浩淼在骊山假借他的名义,追杀陆泓琛与秦雨缨,已是令他损失了不少兵力,若不借此机会多招些人马,他这个三王爷岂不是要在府中坐以待毙? 陆泓琛想必早已记起了骊山之事,即便他没记起,秦雨缨也定是记得的。 故而,找上门来算账,是迟早的事。 事情皆因陆浩淼这个逆子而起,如今逆子已死,陆长鸣心中一时间真不知是喜是悲。 幸而他年少风流时悄悄留下了不少子嗣,否则何人来继承大业? “王爷说得是……”牧轶点头,深觉他言之有理。 顿了顿,问道:“可那些官员的折子,迟早会递到京城……” “一并拦下。”陆长鸣打断他的话,不假思索地吩咐。 牧轶还是觉得不妥:“万一被人发觉……” “事情若办仔细些,怎会被人发觉?再者说,就算被发觉,脏水也能泼去别人头上。”陆长鸣耐心指点。 牧轶不免疑惑——也不知这“别人”,指的是何人? 难道……是七王爷陆泓琛? 不,不对,陆泓琛如今就在这京城之中,查清事情真相并非难事,故而,想泼脏水不是那么容易。 他立刻又想起了另一人,叫那人来背黑锅,倒是再合适不过…… “王爷说的,是不是陆文霍?”他问。 陆长鸣点头,心中甚慰,这牧轶到底有几分头脑,是个可塑之才。 先将公文截下,再栽赃到那陆文霍身上,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陆文霍消失了如此之久,旁人或许还心存疑虑,不知他究竟是被匪徒劫走,还是意图谋反被识破,所以才逃之夭夭…… 而在皇帝眼中,这罪名早已坐实。 一来,皇帝天生多疑,稍有风吹草动就疑虑丛生。 二来,陆文霍的确射出了那么一箭,正是那坏了他好事的一箭,让整件事看上去变得复杂起来…… 加之陆文霍与陆泓琛私交甚好,以皇帝宁错杀一百也不可放过一个的性子,断然不可能将其当成良善之辈。 怎么看,陆文霍都像是阴谋败落,落荒而逃。 陆泓琛不是也受了牵连吗?听闻如今被下了禁令,不得再出城。 这桩冤案,算是在二人身上坐实了。 除非,真相水落石出…… 可真相哪会这般轻易水落石出? 待集结了所有兵马,他便利用皇后那干势力坐地起兵,先杀了皇帝,而后便是陆泓琛,待陆泓琛一死,这一切就再也不会有人调查…… 陆长鸣心中美滋滋,做着登上皇位的美梦,全然不知辽城早就出了事,陆文霍被解救已有多时,更不知那马脸中了秦雨缨下的毒,毒发之后武功尽失,成了废人一个。 怪只怪那些死士皆已葬身于牧府,马脸更是久未传来消息,以至于陆长鸣一直以为此事进展顺利。 之所以久未通信,是因如今形势不稳。 陆长鸣担心皇帝多疑,随时可能会将京城戒严,故而早已吩咐马脸,若没有紧急事宜,莫要与三王府联络。 陆文霍得救一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瞒了过去,直至如今也没被人发觉…… 陆长鸣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牧轶领命退下,果真操办起了拦截公文一事。 直到除夕这日,南疆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皇帝也觉此事可疑,不过宴会还是照办不误,年关是举国欢庆之时,天子与庶民同乐,他未惊扰朝野上下,只叫了几名心腹前去打探消息…… 秦雨缨入宫赴宴时,与陆泓琛同乘一辆马车。 下了马车,才发觉其他宾客府中,无论马车还是软轿,皆来了不下两辆。 自古以来男女尊卑有别,男先女后、男左女右,早已成了骊国不成文的规矩,平日里,夫妇二人乘坐一车倒也十分常见,可这般隆重的宴会,自然更讲礼数,像陆泓琛这样宠妻入骨,一点也不怕被人笑话的,着实不在多数。 “那是漓元公主,何妃所生……” 下了车,来到宴厅,陆泓琛一一朝秦雨缨介绍来人。 漓元公主并不是夜朝的长公主,却因从小就聪慧过人,很受皇帝喜爱。 “今日这宴会,皇兄有意为漓元招驸马,不知何人入得了他的法眼。”陆泓琛接而道。 秦雨缨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漓元约摸十五六岁,其他公主在这个年龄定是早已出嫁,漓元却至今仍无婚约,足以见得皇帝对她婚事的重视。 不一会儿,有宫人领着宾客入席。 这次来的是秦雨缨的“熟人”——董雯儿。 董雯儿是皇后的侄女,有人说,皇后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今日一看,这话果然不假,以她的身份,断然不可能参加此等宴会,更不可能与秦雨缨同坐一席。 可偏偏皇后就这么安排了。 待落座,秦雨缨才觉荒谬,连那三王爷陆长鸣的侧妃,都能与薛贵妃毗邻,而她却坐在偏远的角落,紧挨着董雯儿。 宫中举办盛宴,自是男女分席,两席之间隔着一道屏风,故而陆泓琛落座之后,便瞧不到秦雨缨这头了。 “七王妃也来了?”董雯儿礼数倒是周全,就座前,先微微一笑行了个礼。 说着,目光一转,落到了秦雨缨的耳垂上:“王妃娘娘这对耳坠真是别致,也不知是哪种珍宝?” 此语一出,旁人也皆看向了秦雨缨的耳坠,纷纷啧啧称奇。 耳坠倒是不奇,奇的是那两颗珠子。 一众女眷皆是名门贵女,却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物,说是玉,又不像玉,似乎比玉更晶莹通透,呈现一种凝脂般的乳白色,里头隐隐有光泽闪烁。 “你看,似乎变红了些。”一人诧声道。 “是啊,真是变红了些……”很快有人点头附和。 没想到这珠子居然还能变幻色泽,可真是宝物…… 实则,那却并不是什么珠子,而是雪狐幻化而成的,化成人形后,他修为突飞猛进,早已不是当初那只只能滴血救人的小胖狐,此番因不放心秦雨缨入宫,才特地跟了过来。 这么多如花美眷盯着他,他自然脸红。 秦雨缨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那珠子,提醒他莫要穿帮。 这一捏,立刻感到一抹温热在指间萦绕,想来小狐狸不止脸红,怕是连耳根都有些发烧了。 “没出息……”她很想白他一眼。 “七王妃,你方才说什么?”董雯儿凑过来问。 “没什么。”秦雨缨回过神,眼观鼻鼻观心装没事人。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董雯儿今日对她如此客套,也不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不一会儿,宫娥列队前来斟酒。 皇后举杯,众人也跟着举杯,一个接个说着吉利话,有祝夜朝国运昌隆的,也有祝皇后凤体永康的…… 秦雨缨眸光一动,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根筷子,抵住了董雯儿手中那佯装不经意朝自己身上倾斜的酒杯。 “董二小姐,在我面前做出这种举动,未免太不明智。”她淡淡提醒。 董雯儿笑了一声,笑得着实有些僵硬:“七王妃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除了秦雨缨,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待祝酒词说到这头时,众所周知的好话几乎都被讲完了,不少人偏头侧目看向秦雨缨,想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七王妃,嘴里会说出些什么好听的。 秦雨缨略一思忖,道:“祝皇后娘娘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众人皆愣。 皇后的脸色极不好看,不过,也只难看了那么短短一瞬而已。 她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笑意,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听闻七王妃身怀有孕,本宫也祝七王妃胎象安稳,早日为七王爷诞下后嗣。” 这“胎象安稳”四字,咬字略重,细一咀嚼,似乎意有所指。 “她这是在威胁你。”小狐狸提醒。 声音极轻,只有秦雨缨一人能听到。 “我知道。”秦雨缨朱唇轻启。 “知道还那么说,你就非得得罪她不成?”雪狐言语间颇有责怪之意。 秦雨缨撇嘴,她与皇后本就不是一路人,梁子既然已经结下了,就不怕再结个更大的。 “我又没说错,她不是一直眼巴巴想生个皇子,好有个倚仗吗?”她淡淡反问。 “你啊……”雪狐说着,忽然噤了声。 秦雨缨转目一看,见那董雯儿正盯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可是个妖孽啊 “看我做什么?”秦雨缨问得直接。 董雯儿莞尔一笑:“我是在看七王妃到底有多国色天香,居然能将七王爷迷成那般模样,分明瞧见了你与那蔺掌柜卿卿我我,居然丝毫不计较,依旧待你如初。” 秦雨缨双目微眯。 没想到那日,董雯儿也在…… 不待她回答,董雯儿接而说道:“这等魅惑人心的手段,怕是只有妖孽才有啊……” 一席话看似并未漫不经意,实则意味深长。 见秦雨缨依旧没有言语,她笑了笑,又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还望七王妃莫要介怀。” 前几日,她在永安街上挑布料,正巧瞧见了那么一幕,险些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尤其,看到七王爷并未对秦雨缨问责,只是派人将她送回了府,更是错愕不止……更别提,二人今日还一同入宫赴宴,一派琴瑟和谐的景象。 董雯儿百思不得其解,觉得事情定有古怪。 那时的秦雨缨,神色怎么看怎么娇媚,与此刻简直判若两人。 董雯儿暗暗悱恻,这人也就在女子面前才如此嚣张霸道,遇到男人那叫一个奴颜媚骨,活脱脱一个狐媚子! “说完了?”秦雨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董雯儿娇俏的脸上笑意更深:“七王妃莫不是生气了?只是闲聊几句而已,七王妃莫要往心里去。” 秦雨缨淡淡看了她一眼。 生气倒犯不上,往心里去更犯不上,一年到头都难得气几回,如今到了年关,又岂会轻而易举被一个小小的董雯儿激怒? “你吃醋了?”她挑眉问。 董雯儿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登时有些结舌:“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岂会对王爷有所觊觎?” “我没说王爷,我说的是蔺长冬。”秦雨缨不咸不淡地纠正。 随口一问罢了,不料问出了猫腻,此人前段时日不是还在陆文霍面前敬酒敬得言笑晏晏?竟对陆泓琛也动过心思…… 董雯儿脸一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你……” 秦雨缨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原来你对陆泓琛落花有意,可惜了,他对你流水无情。若我没记错,你似乎已有婚约在身,没想到仍有二心……” “你才有二心!”董雯儿恼羞成怒。 分明应当她对秦雨缨口诛笔伐,怎么话锋一转,如今吃亏受气的却成了她自个儿? 这秦雨缨果然好一张利嘴,一而再再而三口出狂言,简直欠收拾! “若没二心,急红脸做什么?”秦雨缨淡淡戳破。 “你……”董雯儿贝齿紧咬,强压心头怒火,“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你是不该与我一般见识,一般见识哪里够?我可是个妖孽啊。”秦雨缨眸中含笑。 乍一听是句玩笑话,仔细一想,董婉儿却有些头皮发麻。 她越看越觉得这秦雨缨一举一动皆异于常人,哪怕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那般的自在与淡漠,仿佛不是在宫中赴宴,而是在家中用膳,眼角眉梢哪里瞧得出半点应有的谨小慎微? 与席上那端庄无比的三王妃一比,差距简直不要太过明显。 难不成,这人真是个狐狸精变的? 二人着实离得太近,近得董雯儿颇觉心悸,靠近秦雨缨那一侧的半边身子,莫名有种凉飕飕之感…… 倏忽间,似乎有人在向她脖子吹气,吹得她毛骨悚然,只差没一下从座上弹起来。 “谁?”她花容失色,举目四顾。 然而四周并无人理会她,左手边的秦雨缨在饮酒,右手边的余妃娘娘,则正朝身边的宫女吩咐着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董雯儿看错,秦雨缨耳坠上那颗洁白无瑕的珠子,忽然闪烁起了一阵莹莹绿光,仿佛一只狡黠的眼睛…… 董雯儿已是被吓得面无人色:“秦雨缨,你……你……” “董二小姐,食不言寝不语,这规矩你不是应当比我更清楚?”秦雨缨说着,看了一眼被宫娥端上桌的各色菜肴。 菜已上桌,众人皆等着皇后动筷子。 皇后削葱般的手指微动,筷箸伸向一尾鱼,夹了那鱼眼。 摆在长桌中央的皆是些山珍海味,越往两旁走,则菜色越简单,也不知是不是皇后故意安排,摆在秦雨缨面前的只有一凉一素两盘菜,好在她本就胃口不佳,抬了抬筷箸又放下了,饮了一杯酒。 宴上,众人对皇后又是一番阿谀奉承。 也不乏拍董贵妃马屁的,说她一看就是有福之相,此番定能一举得男,诞下皇子。 正如董贵妃对秦雨缨的遭遇怀着几分怜惜之心,秦雨缨对董贵妃的境遇也多多少少有些同情,若陆泓琛非得让她生儿子,她定会一脚将他踹飞,有多远飞多远…… 重男轻女这等陋习,众人早已司空见惯,皆不觉得有何不妥。 而秦雨缨的所谓蛮横无礼、离经叛道,说到底只是不愿守那所谓的妇德,成为男人身边的陪衬而已。 正因如此,她身上才瞧不出多少温婉与乖巧。 这夜朝规矩繁冗,本就对女子压迫颇多,温婉多是软柿子,乖巧或成受气包。 人活一世,谁不是只有短短几十百来年寿命,所以,何必呢? 用完膳,菜肴未被撤去,屏风也还隔着,陆泓琛就已过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宫人。 宫人手中捧着好些糕点,有搭成井字小塔的豌豆黄,也有形似花朵的海棠酥。 “这豌豆黄味道不错,要不要尝尝?”陆泓琛拿起一块,喂到她唇边。 动作自然而熟稔,看得旁人皆愣——传闻中的冰山七王爷,在这七王妃面前哪有半点冷若寒冰的架势?他与王妃,平日就是这般相处的? 秦雨缨咬了一口,又尝了尝海棠酥:“还是这酥更香甜。” 外酥内甜,松软滋润,着实令人胃口大开。 陆泓琛侧目,看了一眼那长桌,果然如宫人所说如出一辙,摆在秦雨缨面前的只有一凉一素。 看着她吃完了海棠酥,他轻轻替她擦去唇角的一点碎屑:“还饿不饿?” 第一百七十章 这口气,小爷帮你出了! “不饿。”秦雨缨抿唇摇头。 被他摩挲过的唇角,仍略微酥麻,仿佛留有他手指的温度…… 这不禁令她有点赧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座冰山怎么一点也不知收敛? 好在陆泓琛并没有下一步的举动,而是看向那长桌:“宫中的饭菜如何?” 秦雨缨心领神会也转目一瞥,柳眉微挑,吐出二字:“寒碜。” 皇后脸色一变。 往年这宴会都是由太后操持,今年太后忽然身体抱恙,她这一国之母难得有机会打理一切,彰显雍容大方的风范,却不料被秦雨缨给予了两字评价——寒碜。 这无疑是在当众扇她的脸! 皇后心中暗恨,秦雨缨能损她颜面,她却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原因无二,她还得端着母仪天下的架子,哪能在这点小事上与一个王妃一般见识? 言语间,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忽然“呀”了一声。 皇后蹙眉斥责:“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那宫女当即跪地,面露惶惶然:“娘娘恕罪……奴婢失职,竟不慎将七王妃看成了许答应,未能领七王妃到娘娘安排的座椅上,请娘娘责罚。” “是该罚,闹成这样,险些伤了我与七王妃之间的和气。”皇后埋怨。 言下之意,秦雨缨之所以说宴会寒碜,是因她安排不周而心生怨恨。 这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秦雨缨坐在了偏远之处,怎么着也得有个解释,故而才会有此一桩戏码。 皇后无须向旁人解释,可在太后面前至少得有个交代。 太后不止对秦雨缨十分苛刻,且还对她这个皇后很是看不上眼,自打她过门起,就嫌她虽是名义上的董家嫡长女,实则却是个从青楼赎来的小妾所生,上不得台面,后来见董家主母膝下一无所出,这才渐渐对她转了态度,而今却又不满她一直未能为皇帝诞下一男半女…… 在这一点上,她与秦雨缨的境遇倒是大同小异。 眼下连秦雨缨都有了身孕,她的肚子却还是不见任何动静,太后对她就更是冷眼以待,若非董家还握着那么一点权势,她这个皇后,恐怕早就进了冷宫了。 思及太后那反复无常的性情,皇后深觉恼火。 转目一看,见秦雨缨肚子依旧平平,不觉动了疑心:“若本宫没有记错,七王妃已怀胎三月了,是吧?” 秦雨缨点头,不知她又想做什么文章。 “孕妇忌酒,七王妃难道不知?”皇后又问。 她分明瞧见秦雨缨方才饮了酒,要是真怀了孩子,怎会这般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莫非……这怀孕一事是假? “我出身小门小户,从小粗枝大叶惯了,对这些没有太多讲究。”秦雨缨答。 人本就各有不同,身体又胖有瘦,也有强有弱,听闻胡人女子从小骑马射箭,挺着大肚子舞刀弄枪的也不在少数,故而,如此倒是也解释得过去。 皇后一想,略觉有理。 秦雨缨这等粗俗女子,哪能与大家闺秀的千金之躯相比? 虽如此,却还是心有疑虑,想请太医来一验虚实。 还未开口,漓元公主忽然说道:“七王妃莫要伤了身子,不如叫太医来瞧瞧,以免落下什么病根。” 看似是在关心秦雨缨,实则不过是顺了皇后的意。 一旁的董雯儿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对——听闻漓元公主的生母何妃,与皇后素来交恶,怎么她竟当众帮起了皇后娘娘的腔? 难不成,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伴在皇后娘娘身边也是如此,凡事需小心提防,不仅要能言善辩,还要时刻留心这宫里的动静,稍有不慎,便会惹得皇后娘娘不悦。 “是啊,七王妃可得对自己的身子担待些,让太医看看也没有什么坏处。”她也顺势说道。 一个人这么说,秦雨缨能婉言相拒,两个人这么说,就变得有些拒绝不开了。 “雨缨身体无恙,不劳皇嫂关心。”正思忖该如何脱身,身旁的陆泓琛已替她开了口。 “这……”皇后面露难色,似在犹豫,“王爷,这可是你的子嗣,千万莫要掉以轻心啊。” “雨缨与她那有小华佗之称的仲弟一样擅长医术,本王的怪病就是她所治愈,腹中胎儿是否有恙,无需太医诊断,她自己最为清楚。”陆泓琛掷地有声道。 此言此语有理有据,皇后一时倒有些无话可说。 秦雨缨略微舒了口气,她还真忘了怀孕这一码事,更没想到赴个宴也能与这码事扯上关系。 今日出门时,她并未扎针,眼下也没机会再改变脉象,若被太医瞧出不对,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种种试探防不胜防,看来还是得谨慎为妙。 思忖之际,忽闻小狐狸在耳边低语:“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 秦雨缨闻言微怔,来不及反应,就觉一股温热窜入了腹中,随即,身体变得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异样…… 胸中一阵烦闷,气息短促了几分,接而,竟“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七王妃,您怎么了?”立刻有宫女上前扶住了她。 秦雨缨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陆泓琛轻拍她的后背,见那白得纤尘不染的耳坠中有微光闪烁,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没有说破。 他当然不会当众说破。 皇后先前偷鸡不成蚀把米,在他手中吃了个哑巴亏,知无法对付他,便借机在雨缨身上大做文章,着实令他愤慨。 “王妃娘娘,您都这般难受了,还是快请御医来吧。”宫女提议。 “常言道医者不自医,王爷还是莫要坚持了。”董雯儿趁机再次插嘴。 “是啊,皇后娘娘也是为了七王妃你的身子着想。”漓元公主也道。 话说到这份上,旁人看秦雨缨的目光不免变得有些怀疑——若非她那肚子经不起推敲,怎会这般想方设法地推脱? 所谓的身怀有孕,恐怕只是个幌子,是故意说来骗人的。 又或者,她怀的根本就不是王爷的种。 前段时日,她在骊山不是遭了那陆世子轻薄吗? 算算日子,也才不到一月,若被御医当众诊断出胎儿月份不对,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真不知这七王爷会作何感想…… 莫非他早已知情,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故意没让事情露馅儿? 众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将种种可能全猜了个遍。 一时间,秦雨缨身上印满了目光,莫名有些像是众矢之的。 “既然皇后娘娘如此关心我的身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她淡淡开口。 皇后怎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轻易就松了口,不过自是不会放过这一机会,立刻朝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领命去了太医院,脚步那叫一个匆快。 太医院不一会儿就来了人,来的是那李院使。 宫人又搬来了一道小屏风,安排好座椅,请李院使就座。 隔着屏风为秦雨缨悬丝诊脉之后,李院使略显狐疑——上次也是他诊的脉,从脉象上看,七王妃怀的分明是位小郡主,怎么这次一诊却成了小世子? “怎么?”皇后见他面色有异,心觉有戏。 秦雨缨这肚子,莫不是空的? “回娘娘的话,七王妃的身子并无大碍,”李院使恭恭敬敬地禀告,“只不过……” 这话说了一半,立刻吸引来不少目光。 “只不过是什么?”皇后忙问。 她在深宫之中待了这么多年,早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快要掩饰不住眼神中的炽热。 若能抓住秦雨缨的把柄,那该是多快意的事! 秦雨缨家世平平无奇,为人嚣张胆大,丝毫不懂阿谀讨好、长袖善舞……这种人,她着实见得多了。 入宫之前,就有不少瞧不起她的嫡长女,对她处处排挤,后来还不是逐一被她剪除? 还有宫中那些个自恃貌美的嫔妃,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而得罪了她的下场,就是在冷宫中度过余生…… 偏偏秦雨缨任尔东西南北风,怎么着都毫发无损,且还依旧如此放肆,俨然成了扎在她眼里的一根刺,着实令她恨得慌。 皇后目不转睛,李院使低头垂目接而道:“只不过……脉象略有些虚滑,须得静心调养。” 仅仅三个月而已,胎儿尚未成型,脉象有所变动也是理所当然,他要是如实相告,未免显得他判断失准、医术欠佳,斟酌了一番,还是不说为妙…… 皇后“哦”了一声,目光一下变得悻悻然。 离开宴厅时,陆泓琛问:“是雪狐动的手脚?”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令雨缨在片刻之内改变脉象。 秦雨缨点了点头:“当然是他。” 若非小狐狸及时出手,她恐怕要当众出洋相了。 不止是她,陆泓琛定也会遭人讪笑讥讽。 她不觉蹙眉,这皇后处处生事,着实有些碍手碍脚。 “你等着,这口气,小爷我帮你出了!”雪狐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太后娘娘,消消气…… “等等……”雪狐如此大包大揽,秦雨缨反而有点放心不下,“你打算如何对付她?” “你不是有个小玩意儿一直没用过吗?今日正好试试是否真有那等奇效。”雪狐的语气略带几分狡黠。 不知是不是与雪狐心性相通的缘故,他虽未言明,秦雨缨却晓得他说的是何物。 “那好,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她点了点头。 言语间,耳坠忽然轻晃了两下,雪狐就此止住了话头。 秦雨缨转目一看,见迎面走来一人,是那薛贵妃。 “七王妃,许久不见,不如去本宫那儿坐坐?”薛贵妃热情相邀。 除夕之夜,众人皆在宫中守岁,不得擅自离去,秦雨缨正愁不知该去何处消磨时间,于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七王爷,本宫就不邀你了。”薛贵妃朝陆泓琛歉意一笑。 此时她寝宫中尽是女眷,陆泓琛一个男宾去了,女眷们定会有些拘束。 一年到头难得热闹上这么一次,自然不能不尽兴。 陆泓琛颔首:“本王正好有事要同薛老将军商议。” 说罢,朝秦雨缨道:“若有什么事,来御花园找我便是。” 有那雪狐在雨缨身边,旁人休想动她半根汗毛,若非如此,在这人心叵测的深宫之中,他怎放心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哪会有什么事?”薛贵妃不免嗔怪,“我说七王爷,将人交给本宫,你还放心不下?” 她当然看得出,陆泓琛是在担心秦雨缨的安危。 秦雨缨得罪了皇后,皇后定不会善罢甘休,旁的地方或许不甚安全,她的寝宫却是这整个皇宫最固若金汤之处。 原因无二,她身怀皇嗣,暗中保护她的御林军足有上百人,旁人就是想下手都难。 秦雨缨随着薛贵妃去了寝宫,陆泓琛则去了御花园,见那薛老将军。 思及薛老将军姓薛,秦雨缨心中涌起一丝疑惑——难道这人是薛贵妃同宗同族的长辈?为何自己从未听陆泓琛提及过? 仔细一问,才知二人并无亲戚关系。 “说起来,那薛老将军倒是与太后娘娘有些渊源。太后娘娘的胞妹,嫁给了老将军为妻,老将军大半生都在马背上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可怜那薛老夫人一生受尽了相思之苦,因聚少离多,始终未能生下一男半女,后来郁郁而亡,直到临终之际都未能见到老将军一面……”薛贵妃说起此事,好不唏嘘。 或许正因如此,薛老将军在太后娘娘面前,总有些抹不开脸面。 若不是听薛贵妃提及,秦雨缨还不知有这么一桩往事。 或许,此人这般偏待陆泓琛,不惜将用兵之术倾囊相授,是因对发妻有所亏欠,所以才将一切弥补在了陆泓琛这个外甥身上…… “对了,太后娘娘今日身体有些不适,你要不要去请个安,顺带为她针灸一番?”薛贵妃提议。 这可是个讨太后娘娘欢心的好机会。 秦雨缨摇头。 请安? 她没叫小狐狸前去雪中送霜,就已大度到了极致。 若非看在陆泓琛的面子上,她与太后之间的新仇旧账,早就已经清算完了…… 之所以迟迟没对太后动手,无非是不愿让陆泓琛为难。 如薛贵妃所说,太后的确抱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 先前,这头风病只在天气忽然转凉时才犯,而今却是三天两头复发,也不管这天究竟是寒是暖。 眼看除夕之夜,普天同庆之时,外头一片喜庆,她却只能躺在病榻上服着苦不堪言的药,心中不免有些郁结…… 不一会儿,就有宫人进来禀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求见。” “叫她进来。”太后有力无力地抬了抬手。 皇后恭恭敬敬地进来请了安,说了几句宴会上的事。 她自然巴不得太后病重,若太后身子骨健壮,这后宫中的一切事务,也不知何时才能交到她手中。 真不知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还紧捏着那点权势,打的是什么算盘。 难道她这个皇后,办事就这么不尽人意? “哀家听说,你将那七王妃安排在了偏座上?”说着说着,太后冷不丁打断她的话,问道。 皇后心里咯噔一响,她分明叮嘱宫人莫要将此事传到太后耳中,怎么太后还是这么快就晓得了? 这老东西耳朵还挺灵光,宫里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她…… 皇后按捺住心中的不悦,笑着解释:“母后,这不过是误会一场……” “是不是误会,哀家心里有数。”太后再次打断她的话。 皇后手底下全是能干人,能干人自然干不出这等糊涂事,况且那宫女口口声声说将秦雨缨错认成了许答应,那许答应她是知道的,长得珠圆玉润,与秦雨缨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皇后不敢反驳,垂目应了声是。 “让旁人看自家弟媳的笑话,你这个当皇后的很长脸吗?”太后接而训斥。 这身子一不舒坦,脾气就跟着坏。若不是病虚着,说着说着便喘不上气来,她怕是会将皇后问责得连头都抬不起。“太后娘娘,消消气……”老太监上前一下下地替她顺着气。 太后重新躺回榻上,幽幽叹了口气。 也不知秦雨缨那肚子如何了,胎象稳是不稳,安胎药是否每日都记得吃…… 太后倒不是记挂秦雨缨这个儿媳,而是记挂她腹中的骨肉。 先前听太医说是个小郡主时,她还没这么上心,今日那李院使忽来禀告,说秦雨缨怀的是个小世子,她闻言高兴得嘴都有些合不拢了。 也就是说,她的琛儿有后了…… 那三王爷陆长鸣刚刚丧子,而她的两个亲生儿子,如今都延续了血脉,故而这夜朝怎么也不会落入外人手中。 只望秦雨缨与那薛贵妃的肚子,莫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要是秦雨缨能让琛儿一举得男,先前那些事她便大人大量不去计较了,权当没发生过。 要是生的是个女儿……那至少也比没有要好。 这么一想,太后心中甚慰,连带着,头风发作的疼痛都似乎缓解了几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伶人戏 冷不防,那替她揉肩捏头的宫女揉到了痛处,太后蹙了蹙眉,思绪从臆想中飘回了眼前。 秦雨缨若知太后此时的念头,真不知该如何鄙夷。 这世间有一种人,位高权重,宽厚仁德的名声远扬,不知内情者,定是对其不吝褒扬赞誉…… 实则,一切却恰恰相反。 所谓宽厚仁德,压根就是笑话一场。 旁人皆道太后有好生之德,每年冬日里,哪怕冒着大雪也要去城郊外的静安寺,为骊山狩猎一事诵经祈祷,其执着着实令人敬佩。 殊不知她劳神费力为死去的野兽祈福,却将人命视若草芥,先前不假思索便向陆泓琛隐瞒秦雨缨失踪一事,只当秦雨缨已然一命呜呼,从未有过派人去找她的念头。 旁人也道太后面慈心善,素来宽待下人,却不知她轻而易举就能赏人板子,险些没将病中的冬儿活活打成残疾不说,将冬儿与雨瑞二人软禁在宫中时,更是极尽折磨…… 说到底,一切皆只是虚名而已。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对亲生骨肉的舐犊之情。 唯有皇帝、陆泓琛的性命才算得上是性命,至于皇后、秦雨缨一干人,在她眼中哪里称得上有血有肉的活人?不过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有时可以挑剔,没了还能再找,若觉得不够称心如意,还能随时换成新的。 故而,早在这一切尚未完全显露时,秦雨缨就已看出太后对自己的“宽厚”,不会太过长久。 哪怕太后往七王府送了不少人参、鹿茸,哪怕太后曾和蔼地拉着她的手,口口声声说今后不会再多管闲事…… 事实证明,都只是放屁而已。 在太后看来,只要与陆泓琛有关,大事小事都不是闲事,她都得插手管上一管。 所以,当薛贵妃再次开口相劝,想让秦雨缨去给太后请安陪个不是时,秦雨缨二话不说便摇头拒绝了。 “你呀,性子未免也太倔,她好歹是太后,得罪了她,你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薛贵妃叹了口气,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后对她倒是极少挑剔,不是因为她平巴结得好,而是在太后眼里,区区嫔妃不过只是妾室罢了,压根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儿媳。 故而,连被挑剔的资格都没有。 难得有人如此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秦雨缨心中不是不感激。 只不过,她与薛贵妃的目光没落在一处,二人看到的各有不同,想法自然大相径庭。 也不是说谁对谁错,处世之道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个对错之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子总有过下去的办法。”她勉强说了一句。 本想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无论太后怎么出招她都敢接招,可薛贵妃听了,指不定会被吓得花容失色,故而她没有直言。 “话不能这么说,目光总得放长远些……”薛贵妃又开始好言相劝。 “贵妃娘娘,燃爆竹了,您快出来瞧瞧吧。”一道声音从外头传来,打断了薛贵妃的话。 说话的是个与她十分交好的大家闺秀,笑嘻嘻道:“贵妃娘娘只顾着拉七王妃说体己话儿,倒把我们几个晾在一旁,真是好狠的心。” 薛贵妃笑了笑,这才出去与众人一同瞧烟花爆竹去了。 瞧完了烟花,有人提议不如趁此机会热闹热闹,演演伶人戏。 伶人戏是众人扮作戏角儿,咿咿呀呀地吹拉弹唱。 与正统戏曲不同,戏中天南地北什么角儿都有,往往是你黛玉葬花、我哪吒闹海,一来一往地搭腔互怼,为的就是博个开心。 “薛姐姐不会又要演黛玉葬花吧?”有人问。 “旁人演黛玉,那是柔柔弱弱、哭哭啼啼,薛姐姐演黛玉,那哪是葬花?分明是要叫人笑破肚皮!” 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众人立刻笑开了,一时间兴致盎然,都想瞧瞧薛贵妃究竟是如何演那黛玉的。 秦雨缨心中装着别的事,对伶人戏无甚兴趣。 除夕正是一家团聚之时,可如今仲弟依旧未归,方才她问了小狐狸,他却说辽城、南疆一带太过偏远,感知不到那头的情形。 她不免隐隐担心,总觉得似乎有哪里出了差错…… 既无心演戏,索性提议带宫女去院中采些花来,待会儿薛贵妃也好演个开心。 “这冬日里哪还有花?七王妃还是莫要白跑这一趟了。”有人好心提醒。 “谁说的?我方才分明瞧见西南角有一处园子,种了好些花花草草,眼下开得正盛呢。”另一人道。 “那是皇后娘娘封后时,皇上赏她的园子,据说一直有专人打理,里头也不知有一种什么花,不管冬日还是夏日,都从来开花不止。”有人接而道。 “应当是百日草。”秦雨缨猜测。 “是了,好像是叫什么百日草……七王妃,你该不会要去那头采花吧?那处园子,旁人可不能随意进出。”又有人提醒。 秦雨缨正待开口,耳畔忽然响起雪狐的声音:“皇后与陆长鸣此刻就在园中,你若能去瞧瞧就再好不过了,爆竹声太大,小爷我听不清他二人到底在偷偷摸摸叽歪些什么。” 秦雨缨会意,点点头朝那人道:“既然不能随意进出,那我还是去御花园转转吧。” 见她无心再留,薛贵妃没有阻拦,叫上几个宫人陪着她去御花园。 没走多远,薛贵妃寝宫中传出一阵隐约的说话声。 “七王妃为何总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这可是除夕呀,她脸上居然瞧不出半点喜庆劲儿。” “你还知这是除夕?既是除夕,说什么葬花,这二字听起来多不吉利?” “就是,今个儿当然得演些喜庆些的。再说了,七王妃那仲弟去了辽城,至今未归,旁人皆是一家团圆,她没有亲人在身旁,你叫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走得远了,声音便也小了。 来到曲曲折折的回廊中,秦雨缨轻而易举就甩开了那跟随的几名宫人,疾步朝西南角那处僻静的园子而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根簪子 寻常人从薛贵妃的寝宫来到这园子,少说也得花上一炷香的功夫,秦雨缨的脚步却要轻快许多,时间省却了近半。远远的,她便瞧见了那园门有宫人把守。 “若被发现了,你可法子帮我逃脱?”她小声问雪狐。 “没有……不过你可以乔装打扮一番,免得被人瞧清了衣着和面容。”雪狐提议。 秦雨缨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袭曳地长裙,心道这一提议倒是提到了点子上,自己这一身衣裳款式十分别致,旁人恐怕极易认出…… 不过,乔装打扮也得有衣裳可换才行。 心念一动,她看向不远处那个宫人:“你看他这身衣裳如何?” “不错……就是臭了点,估计足有三日没有洗澡。”雪狐道。 三日没有洗澡? 秦雨缨额角微僵。 她并不是个洁癖,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介怀。 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她蹙了蹙眉,悄悄走近了几分,弯身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 手指一动,石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击中了那不远处的高墙,发出“砰”的声响。 那宫人听见动静,立刻伸长了脖子朝墙头望去:“什么人!” 趁此机会,秦雨缨脚步微动,鬼魅般来到他身后,侧手就是一劈。 宫人软软倒地,一下子便没了知觉。 秦雨缨三下五除二扒了他那身太监服换上,翻墙而入之前,也没忘了将那昏迷不醒的宫人拖到一旁的花丛中藏了起来…… 她前脚刚翻进园子,后脚就来了另外两个宫人。 其中一人,眼角的余光似瞧见黑暗中闪过了一道虚影,揉揉眼睛再一看,分明什么动静也没有,就连墙上垂下的碧绿藤蔓,都未被寒风吹动分毫…… “奇怪,值夜的小宋子呢,怎么不在这门口守着?” “说不定是去净事房了,今日可是除夕,听说徐公公和李公公都在那赌钱呢……” 连徐公公和李公公这两个大太监都疏于职守,底下的小太监偷偷躲懒,也是情有可原。 听着外头两个太监的对话,秦雨缨轻轻落地,拍了拍衣角的尘土。 还好,没有被发现…… 转目四顾,这园子里果然开满成片的浅粉小花,花香入鼻,芬芳馥郁,走在花丛离,连衣裳都被熏得极为好闻。 园中不止有花廊,还有两间小小房屋,似是花房,远远望去,门窗紧闭,其中一间隐约有烛光闪烁。 正待过去一探究竟,小狐狸忽在耳边提醒:“当心,那树下有人!” 她当即顿住脚步,略略后退躲在了暗处,见那树下果真藏了一个人。 那是个腰间佩刀的御林军,原本背对着她,此刻或许听到这头有动静,突然转身看了过来。 许是夜色太黑,他并未瞧见秦雨缨的踪影。 看来皇帝的势力也不过如此,御林军原本只誓死效忠皇帝一人,如今居然也被皇后安插了眼线……秦雨缨不免在心中感叹了一番。 园子被高墙严严实实地围住,显得静谧极了,与除夕之夜热闹非凡的皇宫有些格格不入。 秦雨缨记得薛贵妃提过,皇后曾怀过一个皇子,尚不足月就已在腹中夭折,因太过伤心,所以将那孩子葬在了园子里,方便时常过来探望。 也难怪此处如此安静,不容旁人随意进出……这倒是方便了皇后悄悄与人密谋。 她敛声屏气,沿着墙角一步步朝两间小屋而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来到了那亮着烛火的屋子旁。 里头隐约有人说话,声音略微压抑的那个,应是陆长鸣,还有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显然是皇后。 原以为这二人定是在商议什么要事,哪晓得走得近了,居然听见几句暧昧的低语:“啧,我那皇兄未免太不懂得怜香惜玉,居然连如此绝色都忍心冷落……” “呵,我年老色衰,哪里还算得上什么香什么玉?”皇后的语气有些冷淡。 “你若年老色衰,那世上哪还有女子称得上年轻貌美……”陆长鸣的口吻则令人作呕。 一席话,听得秦雨缨满脑黑线。 敢情这陆长鸣与皇后……有奸情? 接下来是一阵被刻意压低的嘤咛,秦雨缨不打算再听下去,正要转身离开,不远处那御林军却转目看了过去。 好死不死的,伴随着一阵破空声,漆黑的夜空中忽有烟花绽放,将四周照亮。 秦雨缨心知这墙角是躲不下去了,连忙闪身走人。 “谁,站住!”那御林军立刻察觉,追了过来。 绚丽的烟花漫天飞舞,动静极大,恰好掩盖了那声呵斥。 秦雨缨闪身走人的同时微微舒了口气——幸而有这声响,不然惊动了皇后安插在附近的眼线,她只怕就脱不得身了。 未免留下蛛丝马迹,她不敢轻易使用暗器。 那暗卫的身手显然不敌她,只追了一会儿,便不见了她的踪迹。 烟花很快就燃放完了,御林军急急敲门禀告:“皇后娘娘……” “何事?”里头传来陆长鸣不耐的声音。 此时前来打搅,简直就是找死,不知他与皇后是在里头干什么吗? “皇后娘娘,三王爷,方才有个太监进来了。”那御林军气喘吁吁地说道。 事关重大,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万一这园子里的事被人发觉,不止皇后娘娘与三王爷要倒霉,就连他也定是死路一条…… 怪只怪那太监身手着实矫捷,居然一下就将他远远甩在了后头,他怎不知这宫中有如此厉害的宫人? 话音刚落,门就嘎吱一声从里头开了。 皇后也顾不上自己衣衫不整了,急忙问道:“你可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没有……”御林军摇了摇头。 “那他往何处去了?”皇后又问。 “似乎……是往薛贵妃的寝宫那头去了。”御林军思忖道。 皇后听得花容失色,身形一阵踉跄,险些没晕倒在地。 难道……那太监是薛兆凤派来的? 不好,事情怕是要穿帮…… “赶紧将这里收拾了,莫要被人瞧出端倪。”还是陆长鸣更为镇定,立刻吩咐。 御林军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了房屋,皇后勉强压住心头惶恐:“这下可如何是好……” “不怕,即便那太监告诉了薛贵妃,事情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陆长鸣说得笃定。 “什么办法?”皇后连忙问道。 陆长鸣略一思忖:“南疆来的死士已集结完毕,不如,趁这除夕之夜,攻入皇宫……” “你疯了?”皇后不假思索打断他的话,那叫一个火冒三丈。 只消设计除去那薛兆凤,让那贱人彻底闭嘴,事情不就解决了,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再者说,她费尽半生心血,好不容易才当上皇后,尚未熬到太后垂垂老矣,自己能亲自掌控后宫大权之时,自然不愿冒如此风险…… 她又不是这陆长鸣,有谋权篡位的野心。 南疆那头的人说了,只要她为皇帝生下皇子,就定会想方设法扶持她的儿子当太子,到时皇帝一死,她就是圣母皇太后了。 正因如此,她才会偷偷见这陆长鸣。 皇帝一年到头也难得宠幸她几次,叫她如何怀得上子嗣? 既然这陆长鸣素来对她巴结讨好,不如趁此机会,借他的种生个孩子…… 若非被逼到无路可走,皇后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她嫁给皇帝之前,的确曾与陆长鸣有过一段露水缘,可那毕竟已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乃一国之母,哪能如此自甘下贱? 可看着薛兆凤那贱人肚子一日大过一日,且皇帝又一直派那些最为忠心的御林军跟随保护,叫她的人根本近不得薛兆凤的身……她无计可施,只得出此下策。 朝野之上,她董家的势力远远大过薛家,即便薛兆凤先生子又如何?到最后,众大臣拥护的也只会是她的儿子…… 皇后千算万算,却还是百密一疏,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撞破这一幕。 陆长鸣见她依旧不愿答应自己骑兵篡位,心中十分不悦。 可碍于那些都是异族派来的人,又不得不对皇后多几分忍耐:“那,你有什么办法?” “先将薛兆凤的寝宫围住,谁也不得擅自进出。”皇后当机立断,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然后呢?”陆长鸣接而问。 围得住一时,围不住一世,事情迟早还是会败露。 “然后,就说本宫不甚在这园中遗落了一根珠钗,被一个小太监偷偷拾走了,本宫亲眼瞧见那小太监往薛兆凤的寝宫中去了,不查出那人是谁,本宫绝不善罢甘休。”皇后道。 “区区珠钗而已,哪用得着如何大动干戈?”陆长鸣并不觉得此计可行。 “寻常珠钗,当然不必大动干戈,可若那是皇上初见本宫时亲手相赠的,又当如何?”皇后说着,从发髻里拔下一根钗子。 那钗子并不十分显眼,也算不上有多精致,可她却时常戴着。 为的就是皇上有朝一日能记起当初的恩爱,对她雨露均沾,而不是专宠那薛兆凤一人,将她这个皇后全然抛之脑后…… 一想到这,皇后心中就恨得慌。 凭什么那个贱人就能独占恩宠,处处压着她这个后宫之主? “行,那就依你……”陆长鸣一时间没有更好的主意,于是答应下来。 “记住,本宫今日从未见过你,你也从未见过本宫。”皇后正色嘱咐。 陆长鸣点头:“这是自然……” 不一会儿,薛贵妃的寝宫,就被宫人团团围住。 寝宫中,一众女眷正在演那伶人戏,有位姓孙的答应,演的是哪吒闹海,扮相那叫一个滑稽,众人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在门外捏着嗓子喊道。 靠在美人榻上的薛兆凤,面色微变,立刻起身相迎。 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她微笑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前来,所为何事?” “妹妹这话就见外了,莫非,本宫只在有事相找时才能过来?”皇后反问。 一句话,堵得薛贵妃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面色好不尴尬。 “方才,本宫不慎将一支发簪遗落在了园子里,被一个小太监偷偷摸摸捡走了,本宫瞧得分明,那人径直朝你这寝宫来了。本宫这次来,一来是探望你,二来也是想找找那人究竟是谁,居然如此大胆,敢默不作声捡走皇上亲赐给本宫之物。”皇后不急不缓道明来意。 算算时间,这薛兆凤即便得到了消息,也应当还没来得及禀明皇上。 只要将人证除去,麻烦不就迎刃而解了? 到时,薛兆凤自是不敢多言。 她毕竟是这夜朝的皇后,污蔑皇后,其罪当诛。 再说皇帝也不一定会信,自己与陆长鸣的那段露水缘,根本没有几人晓得,在众人眼里,她一年到头都难得与陆长鸣碰上几次面,谈何奸情? 所以说啊,事情一时半会儿还穿不了帮。 区区一个贵妃,也想跟她斗?呵,简直做梦! 薛贵妃讪笑了一声:“皇后娘娘这是何意?本宫身边的太监皆在这屋里,娘娘可随意审问。” 皇后果真毫不客气,命人将十来个太监全押了过来。 她并不真打算审问,而是早已吩咐了方才那御林军,若发觉哪个太监背影眼熟,或是神色闪烁不定,就立刻找个借口污蔑将其进慎刑司,在慎刑司里斩草除根…… 可挨个一审,根本没审出什么端倪。 “娘娘,这几人的背影都不对。”那御林军在她身后,悄声说道。 他瞧见的那人,虽披了宫中发放的裘衣,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但不难看出身形略有些矮小削瘦。 而薛贵妃寝宫中的太监高的高,胖的胖,无人与这特征相符。 “方才,这寝宫里都有谁进出过?”皇后柳眉一蹙,冷眼扫视众人。 不得不说,这不怒自威的架势,着实有些令人生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人讪讪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方才就只有七王妃带着两个宫人出去过一趟,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并未提及什么发簪之事。” 薛贵妃没好气地瞪了那人一眼,她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深知秦雨缨绝非小偷小摸之人,此人这时站出来说这种话,不是摆明要将祸水全往秦雨缨身上引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岂不正合皇后娘娘心意? “哦?”皇后转目看向秦雨缨,那眸光意味深长,“七王妃,你是独自一人出去的?” 她断然不会想到那所谓的太监是秦雨缨所扮,不过若能趁机刁难秦雨缨一番,又何乐而不为? “回皇后娘娘的话,七王妃并非独自一人,同行的还有奴才二人。”两个小太监上前,其中一人道。 这二人皆是薛贵妃的心腹,知皇后定会咬死不放,索性没说出秦雨缨“忽然走失”一事,只说一直随她同行,在御花园转了转便回来了。 “本宫问七王妃话,哪有你这狗奴才插嘴的份?来人,给我掌嘴!”皇后冷声吩咐。 薛贵妃敢怒不敢言,这两个小太监人很机灵,平日里总在她面前逞能干,没想到在皇后面前也如此没规没矩,叫她想帮着求几句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奴才不懂规矩,是主子教导无方,此时要是求皇后,皇后定又要揪住这一点用话堵她。 可两个太监没挨几下,脸就已又红又肿,她着实有些看不下去,放软了语气:“是妹妹的错,对这些奴才管教不力,还望姐姐责罚妹妹,莫要责罚他们……” “妹妹真是心善,既然妹妹如此说,那就本宫这次就不予计较了。”皇后微微点头。 那语气,多多少少带着一丝高抬贵手的倨傲,她再怎么不得宠,也是个皇后,不管薛贵妃有多受皇上喜爱,在她面前还是得伏低做小…… 两个太监这才没再继续挨罚,一个个脸上惨不忍睹,再打下去,怕是连眼睛都要肿得只剩两条缝了。 薛贵妃心中舒了口气,却又闻皇后身边的一个太监说道:“娘娘,奴才方才一直在御花园里,并未瞧见七王妃,只瞧见这两个小的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倒像是……将七王妃给弄丢了。” 此语一出,两个太监心中皆咯噔一响。 皇后面上闪过一丝狐疑:“七王妃,是否真有此事?” 秦雨缨点点头承认下来:“我在御花园的假山中迷了路,转得晕头转向,才找着了出口。” 她面色自若,面对皇后的审视,目光丝毫未曾躲闪。 背着皇帝与陆长鸣有私情的又不是她,要心虚,也应当是皇后心虚才对。 皇后此时急于找出那偷听之人,倒也顾不上心虚,心道那御花园的假山层层叠叠,其间小路蜿蜒曲折,的确有些令人辨不清方向。 只不过,事情怎会如此之巧? 早不迷路晚不迷路,偏偏有人撞破自己与陆长鸣的私情时,秦雨缨就迷了路…… 御林军说,那太监会武功,而秦雨缨正好也会武功。 且从身形来看,很符合削瘦矮小这一特征…… “方才你二人为何不说?”皇后瞥向那两个小太监。 阴戾的眸光,将两个小太监吓得不轻。 二人低头垂目,噤若寒蝉,生怕说错一句又要挨耳光。 “再不说,休怪本宫继续掌你们的嘴!”皇后艳红的唇冷冷吐出一句。 “七王妃的确在假山迷了路,不过……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奴才二人。”其中一个小太监怯生生道。 “她迷了多久的路?”皇后又问。 “约摸……半柱香的功夫。”那小太监答。 从御花园到西南角的园子,一来一回就是连走带跑,少说也得一柱香的时间……这么说来,那偷听之人并不是秦雨缨? 言语间,忽有个宫女一路小跑过来,跪地道:“皇后娘娘,那值夜的小宋子被人打晕在了花丛里,身上的衣裳不见了……” 什么? 谁会无端端去扒一个太监的衣裳? 除非,那人不想被人识穿身份…… 思及此,皇后愈发起疑。 她听闻秦雨缨会些拳脚,打晕一个小太监,应该不在话下。 再者说,若其轻功高超,只花半柱香的功夫也不是什么奇事…… “小宋子可有看清那打晕他的人?”她忙问。 “没……没有。”宫女摇了摇头。 “一群饭桶,”皇后一拍桌案,已是恼火至极,“滚下去!” 宫女应了声“是”,讪讪退下了。 此刻,皇后满心怀疑的只有秦雨缨一人。 可她记得陆长鸣提过,秦雨缨这人只是略懂拳脚而已,身子瘦弱,武艺不精……这些是曾与秦雨缨交过手的死士亲口所说,应当不会有假。 既然武艺不精,又怎会有如此厉害的轻功,能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中来去自如? 皇后思来想去,又忍不住推翻了先前的结论,总觉此事仍有疑点,说不定并不是秦雨缨所为…… 正思忖着该如何才能找出那“捡走发簪”之人,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有太监尖声通报道:“皇上驾到!” 宫人们立刻跪了一地,皇后、薛贵妃与秦雨缨,也一一行了礼。 皇帝来得很急,上下打量了一番薛贵妃,见她安然无事,这才放下了心。 “你无端叫人将这寝宫围了,究竟意欲何为!”他朝皇后怒目而视。 也怪不得皇帝如此大动肝火,皇后做的那些谋害皇嗣的事,他多多少少是知道的,只不过事情办得隐蔽,他一直未能抓到任何把柄。 而今倒好,她如此明目张胆对付他最为宠幸的妃子,摆明没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皇上……”皇后一改先前的倨傲与阴狠,面有戚戚然,“臣妾不慎将您亲手相赠的那支发簪遗落,远远瞧见被一个小太监捡走了,那小太监飞快地来到了妹妹的寝宫,所以臣妾才带人来找……” “簪子好端端戴在头上,怎会遗落?”皇帝深知她的为人,这席话,他连半个字都不信。 皇后垂目,似在强忍心中悲苦:“皇上忙于国事,久未来过臣妾的寝宫,臣妾睹物思情,这才……这才粗心大意弄丢,以至于被旁人拾走……” “你的意思是朕亏待了你?”皇帝问。 竟是一点也没被她佯装出的悲苦可怜所打动。 “臣妾……臣妾断不敢有此意……”皇后连连摇头。 这情形,看得秦雨缨有些无言。 有这般无情的夫君,也难怪皇后会如此阴险毒辣。 这么看来,二人着实般配。 耳畔,小狐狸打了个呵欠:“困死了困死了,这还有完没完?” “很快就完事了。”秦雨缨轻声道。 众人的视线皆在皇后身上,无人留心到她的“自言自语”。 这出闹剧果然不多时就结束,最为土灰土脸的莫过于皇后。 薛贵妃明面上虽未说什么,目光中却不免流露出几分鄙夷,还道皇后是想趁除夕之夜给她一个下马威,殊不知此事压根与她无关,全是因秦雨缨而起…… “罪魁祸首”秦雨缨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本以为事情就此揭过,怎料太后突然派人过来,叫她与皇后二人前去训话。 秦雨缨心道这只怕不是要训话,而是要趁机找茬。 太后那点心思,她可谓一清二楚,此人明面上装得慈祥和蔼,实则凡事斤斤计较,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肯放过,仿佛若不如此,就不足以彰显身为太后的威严…… 她前脚刚来到太后寝宫,陆泓琛后脚就找来了,应当是不放心让她如此这般听训。 毕竟,那一同前来听训的皇后,与秦雨缨可不是一路人。 “皇后,你擅自做主,率人围了月仙殿,向薛贵妃发难,你可知错?”太后问。 相比皇后,太后更显老谋深算,毕竟这么多年一直居于深宫之中,算计过的人怕是比吃过的饭还多。 “儿臣知错……”皇后压根不敢反驳。 那所谓丢失发簪的借口,在皇帝面前或许能博取几分同情,在太后面前非但无甚作用,反而还会火上加油。 所以,还不如不言。 “你错在何处?”太后又问。 “儿臣错在不该没先问过母后的意思,若向母后提及,母后自会为儿臣做主。”皇后答。 太后对她恭顺谦卑的态度很是满意,点点头,又转目看向秦雨缨:“七王妃,你可知后宫规矩森严,宫外之人入宫后不得随意走动?” 秦雨缨摇了摇头:“这个,我不知。” 这是句大实话,她本就对宫里的条条框框不甚了解,不能随意走动这一点,更是闻所未闻。 太后的脸色登时就变了:“这么说,你是不知错了?” 秦雨缨本想点头说个是。 可要是当着陆泓琛的面与太后顶嘴,只会让他与太后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 先前,陆泓琛三番两次为了她顶撞太后,险些没将太后活活气死。 秦雨缨心知他是不甘让自己平白无故受气,可在旁人眼里,这分明就是不孝。 她的风评早已坏到极致,不想连累陆泓琛也一并被人戳脊梁骨…… 想了想,她不打算逞这一时之快。 哪晓得,一句“不是”还未说出口,身旁的陆泓琛就已开了口:“即便有错也是儿臣的错,儿臣未曾向雨缨讲授过宫中的规矩,母后要罚便罚儿臣吧。” 这一回他没有反驳,而是以退为进,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闻言,太后就是想气都有些气不起来。 尤其,当着皇后这个儿媳的面与琛儿闹僵,无异于让皇后看笑话,这一点,太后还是拎得清的。 “雨缨没在宫中待过多少时日,还望母后多担待。”陆泓琛接而道。 这话若由秦雨缨自个儿说出来,太后定会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听都心里不舒坦。 可陆泓琛一说,就大不一样了。 到底是亲生骨肉,太后当即软了语气:“琛儿言重了,母后何来责罚之意?” 言语间竟是渐渐和气起来,未再向秦雨缨提“不守规矩”一事。 先前,陆泓琛只分对错,不论亲疏,而今却明白过来,雨缨与母后之间的矛盾皆因自己而起,若不能好生权衡,只会一发不可收拾。 母后无非是不喜自己有失偏颇,娶了媳妇忘了娘。 寻常小事,若未触及底线,只需多给母后几分颜面,所有麻烦便能迎刃而解。 而不能委屈雨缨,就是陆泓琛的底线。 但凡有过,他一力承担,但凡有功,皆是雨缨的功劳。 如此一来,母后又如何挑得出毛病? 只是他没想到,太后叫秦雨缨来,并不只是来听训的…… “七王妃,哀家听说你身怀有孕,却还在宴上饮酒,今后你得多多顾及自己腹中的孩子,那可是个儿子,是夜朝的世子。”太后接而叮嘱。 这话落入秦雨缨耳中,有那么点古怪。 孩子就孩子,为何非得强调是个儿子?难不成是个女儿就无需顾及了? 她不乐意与思想如此迂腐之人一般见识,争论起来,无异于对牛弹琴,有些道理就是讲了也讲不清。 她未言语,陆泓琛却径直开口:“不管郡主还是世子,都是儿臣的子嗣,对儿臣来说并无区别。” 他见秦雨缨面色有异,知她介怀,故而才有此一言,意在向太后表明态度。 “这当然不同,”太后不以为然,“郡主是女儿,女儿终归是泼出去的水,如何能够继承家业?” “自古以来,有金童也有玉女,有观世音也有弥勒佛,彼此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连神仙尚且如此,何况儿臣只是区区凡人,何必非要拘泥于所谓的男尊女卑?”陆泓琛道。 太后柳眉微蹙:“可男子主内,女子主外,女人本就是……” 陆泓琛打断她的话:“佛曰世间苍生平等,若无贤内助,男子何以安心主外?母后也是女子,望母后莫要兀自轻贱。” 秦雨缨万万没有想到,陆泓琛会说出这么一番不留情面的话来。 好一个莫要兀自轻贱,真不知太后该如何反驳…… 眼看难得的一点和睦快要被打破,太后身旁的老太监连忙上前斟起了茶水,顺带岔开话题:“难得皇后娘娘、七王爷、七王妃同来探望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特地吩咐老奴准备了上好的碧螺春,泡茶用的是去年存在坛中、埋于地下的雪水……” 秦雨缨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点了点头:“果然沁人心脾。” 她知陆泓琛之所以那么说,一来是想劝太后打消重男轻女的心思,二来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免得今后真生出个女儿,太后又来多嘴多舌。 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闷了不少,见此,皇后心中暗喜——这秦雨缨如此张狂,哪有半点身为儿媳的觉悟?活该被太后嫌弃! 太后没再接过话头,略有倦容的脸上,神色着实不太好看。 饮了茶水,她侧目吩咐一个略为年长的宫女:“去将哀家房中那坛香灰取来。” 香灰? 秦雨缨看了一眼太后,不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宫女很快就取来了一个小巧的坛子,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桌案上。 “这是哀家特地派人去大净慈寺为你求来的香灰,吃了能保你胎象安稳,多子多福。”太后道。 香灰能保胎这一说法,秦雨缨不是没有听说过,之前只当是个笑话,真有人将满满一坛灰黑之物放到她眼前时,她着实有些愕然。 也就太后才会对此深信不疑,这若全吃下去,不拉肚子拉到流产才怪…… “香灰共有七七四十九勺,须得全部喝完。待世子出生之后,哀家会带你去大净慈寺还愿,若生出的不是世子,哀家拿你是问。”太后的语气好不郑重。 陆泓琛的那些话,显然未能左右她的看法。 有些东西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而成,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彻底改变。 “听闻大净慈寺的求子香灰甚是灵验,不知多少人重金难求,七王妃,你还不快谢过母后的恩典?”皇后在旁提醒,难掩幸灾乐祸之色。 谢恩? 秦雨缨清澈的眸子微眯,她没当场翻脸,已是给足了太后面子。 “不必如此多礼,谢恩事小,快些给哀家生出个孙子事大。”太后道。 说着,不待秦雨缨有所反应,就吩咐宫女沏起了“茶”。 那宫女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香灰,掺在了秦雨缨的茶水中,恭恭敬敬道:“王妃娘娘,请喝。” 陆泓琛不假思索替秦雨缨接下了那盏茶:“这茶,儿臣来喝。” 太后听得大惊失色:“这是为有身孕的女子所求的,你喝做什么?” “儿臣不会让雨缨喝如此荒谬之物。”陆泓琛道。 “琛儿,你……”太后又气又急,见他当真要喝,生怕喝下之后会犯什么忌讳,连忙阻拦,“快,快放下!” 陆泓琛动作一顿,却仍未放下茶盏:“雨缨医术了得,若胎像不稳,她自会吃药安胎,不必劳母后担忧。如果母后定要插手,儿臣唯有忤逆母后,但求保雨缨与腹中胎儿平安。” 太后固然是他的生母,血浓于水,亲情可贵。 可有些事,不行就是不行,若今日他没有及时赶到,母后岂不是要逼着雨缨将这“茶”喝光? 香灰安胎,听起来就荒谬至极,也不知又是谁替母后出的主意…… 实则,出主意的人就在眼前。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后。 前几日,皇后来请安时,恰逢太后说起此事,于是便随口一提,没想到太后竟真会派人去大净慈寺求了香灰…… 那乌黑之物,一看就令人反胃,喝下去真不知会是何种滋味。 还好,要喝这东西的不是她,而是秦雨缨。 见陆泓琛为了秦雨缨,一而再再而三惹恼太后这个生母,皇后心中自是暗喜。 陆泓琛之所以对皇上构成威胁,不仅因为他在军中极有声望,深受一众武将拥戴,还因太后对他甚是偏爱。 明眼人皆看得出,太后最袒护的就是这个次子。 若皇帝一直无子,陆泓琛却有世子,太后定会将陆泓琛捧上皇位。 当年,先帝驾崩前留下的遗诏中,并未言明由谁继位,陆泓琛之所以没当上皇帝,是因为得了那怪病,相传活不过二十岁。 而今他病已痊愈,骊国又在皇上的掌管下动荡不安,眼看饥荒、瘟疫四起……再这么下去,迟早民心不稳。 民心不稳,便意味着朝政不稳,朝政不稳,便意味着皇位不稳…… 而皇位不稳,她这皇后势必也当不下去。 到时,若一众老臣打算让陆泓琛继位,只需联名上书,请太后下一道懿旨逼皇帝禅让,事情便会顺理成章,不会被算为篡位谋逆。 说到底,太后点头与否,在这其中至关重要。 皇后巴不得太后对陆泓琛心中生厌,如此,皇上那龙椅至少能坐得安稳几分,不必担心有人借太后之手大做文章…… 秦雨缨将皇后眸中一闪而过的暗喜,清清楚楚瞧在了眼里。 皇后摆明对这般情形喜闻乐见,太后脸色越不悦,她眸中那得意之色就越深…… “听闻皇后娘娘一心求子,不如,这香灰就送给皇后娘娘服用。”秦雨缨波澜不惊道。 皇后闻言一愣,回过神来,勉强缓和了一下僵硬的脸色:“这香灰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服用,本宫没有身孕,何需……” “不是说不仅能保胎象安稳,还能使人多子多福吗?多子多福,岂不正合皇后娘娘心意?”秦雨缨道。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听闻此物甚是灵验,不知多少人重金难求,皇后娘娘还是收下吧,莫要浪费了太后的一番心意。” 这几乎是皇后的原话,此时听秦雨缨一字一顿说出来,皇后简直气得牙痒。 好一个七王妃,居然敢当众拿话堵她! 那香灰,她瞧着都恶心,又岂会吃进嘴里? 太后看出了秦雨缨的小伎俩,却难得地没有说破。 这香灰只有两罐,一罐是赏给薛贵妃的,一罐是赐给秦雨缨的,她从始至终没考虑过皇后这个儿媳…… 思及皇后年已三四十,却仍膝下无子,她微微颔首以示应允。 宫女会意,立刻替皇后斟了杯“香灰茶”,恭恭敬敬地送上。 皇后脸色大变,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将秦雨缨恨了个透,只恨不得将其凌迟处死才好。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秦雨缨不是不懂。 可那也要看,面对的是什么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还有一事不明 皇后心中千般不愿,却不敢明明白白说出口,只得咬牙饮下了那杯“茶。” 太后对此十分满意,在她看来,还是皇后这儿媳更为懂事,比张牙舞爪的秦雨缨要恭顺千倍万倍…… 离开太后的寝宫时,秦雨缨忍不住朝陆泓琛嗔怪:“方才你何必在太后面前说出那番话?” 连她都懒得与太后计较了,陆泓琛却非要同太后理论,殊不知有些道理是说不清的,理论起来无异于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一切…… 虽如此,当陆泓琛不假思索替她反驳时,她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了丝丝暖意。 尤其,看着他深邃的眸光时,那暖意更甚。 她深知不管多少风风雨雨迎面而来,他都会挡在身前,哪怕天塌下来,他臂弯中也始终有自己的小小容身之处…… “还是不为了你。”陆泓琛揉了揉她的脸颊。 也不知是不是每日进补的缘故,秦雨缨近来终于变得圆润起来,白皙的肤色中也多了些许红润。 加之那时而如烟云般淡漠、时而如狸猫般狡黠的眉眼,让他总有那张小脸揉捏一番的冲动…… 秦雨缨也鬼使神差地捏了一把他的脸,不得不说,手感还挺不错。 “咳……礼尚往来。”她摸摸鼻子道。 耳边传来没好气的一句:“要恩爱到别处恩爱去,别当着小爷的面,也不嫌肉麻得慌!” 那你侬我侬的模样,啧,真有些叫人没眼看…… “你这小胖狐还挺有脾气?”秦雨缨取下了两只耳坠。 双目一眯,鸦羽长睫微微覆盖下来,随即,她唇角涌起一丝狡黠笑意,有意调侃:“你如今分成了两半,若我将其中一半扔到南边,另一半扔到北边,你会不会变成两只狐狸?” “你!”小狐狸气结,立刻在她手中化作了一只黑猫,显然是怕她真如此戏弄自己。 黑猫没好气地朝她喵了一声,跳到地上,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秦雨缨看得分明,猫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瓷瓶。 那瓶子,显然是从她怀中顺走的…… 不久就到了三更天,打更声在宫墙外响起,很快就淹没在了一片爆竹声中。 这夜,皇后始终无法入眠。 不仅因为没能找到那偷听之人,心中惶恐不安,还因先前饮的那杯“茶”,着实有些让她恶心。 烛火闪烁中,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每一秒,对皇后而言都是煎熬。 难道……那“太监”并不是薛兆凤宫中的人,之所以往薛兆凤的寝宫逃,是想将脏水泼到那贱人身上,方便他自个儿脱身? 如此一来,事情便解释得通了。 难怪从薛兆凤那儿并未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原来一开始便查错了人…… 她在这后宫之中,并不只有薛贵妃一个仇家。 那曾被她下药毒死了腹中孩子的李妃,就不是什么好货色,见谁得宠就巴结谁,俨然一根两边倒的墙头草,方才在宴席上,毫不掩饰对薛贵妃的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还有那徐答应,仗着被皇上宠幸过几次,一副得意洋洋鼻孔朝天的架势,根本没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一想到这些贱人,皇后心里就没好气。 气着气着,居然迷迷糊糊地躺在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她做了个极为古怪的梦,梦见一只黑猫爬进了她的寝宫,大摇大摆走来走去。 那猫时而化作那被她诬陷,以至于在冷宫中惨死的余嫔,一会儿变成血糊糊的婴儿,伸着细弱的手臂朝她嚎啕大哭,圆溜溜的眼睛在月色下泛着莹莹绿光…… 皇后被吓得不住后退,尖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太监很快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快把这猫赶走!”皇后忙不迭道。 “猫?”太监环顾左右,纳闷道,“娘娘,这殿中哪有什么猫?” 转目一看,的确不见了那猫的踪影。 四周灯火通明,分明安安静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皇后还以为只是错觉,正疑惑着,忽觉脸上有些痒,转目一看,竟是两根长长的胡须。 再一瞧身旁那太监,那哪是个太监,分明是一只双目碧蓝的黑猫……  皇后心中大骇,哪里还坐得住,几乎从座上跳了起来:“滚开,快给本宫滚开!” 那猫猛地朝她脸上窜来,紧接着,皇后身上一凉,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恶臭…… 她是生生被吓醒的,醒来之后才发觉已出了一层冷汗,生生将后背的衣服全濡湿了。 “娘娘,您醒了?”一个老太监上前。 这人姓孙,是宫中的大太监,也是皇后的心腹。 见了他,皇后轻舒一口气,略微镇定了几分:“孙公公,查到昨日那人了吗?” “没……没有……”孙公公摇头,脸色显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皇后问。 孙公公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娘娘,您这身上,怎么……怎么有股怪味?” “怪味?”皇后狐疑,低头一嗅,险些没呕出来。 那气味,简直比六月伏天的茅房还要难闻…… “不如……老奴让宫女们准备香汤,伺候娘娘沐浴更衣?”孙公公提议。 皇后娘娘是极爱干净之人,也不知为何会沾染上这股熏人的臭味,熏得他只恨不得逃之夭夭,偏偏脸上还丝毫不能显露,只能敛住呼吸在一旁候着,恭恭敬敬等待吩咐。 大着胆子抬起头一看,皇后脸上是深深的惶恐之色,那目光没有焦距,也不知停留在了虚空的哪一处,俨然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孙公公被吓了一跳:“娘娘,娘娘……” 皇后被他这么一叫,才勉强回过神来,只觉后背又是一阵冷汗,整个身子都有些发颤。 方才那些,分明只是个梦。  可身上这恶臭却是真的,真切得不能再真切…… 皇后掐了好几次手背,疼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切都告诉她,眼前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可她昨夜入睡前已沐了浴、更了衣,身上怎会如此臭不可闻? 难不成……是有妖物作祟? 孙公公见她汗如浆出,还道她是病了,问道:“娘娘,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请太医? 眼看天边泛起鱼肚白,快到给太后请安的时辰了,此时请太医定是来不及。 除夕刚过,今日是新年的头一日,她这皇后若请安请得迟了,太后那老东西不知又要如何训斥…… 这么一想,皇后冷声道:“请什么太医?还不快去给本宫准备换洗的衣裳!” 衣裳很快就被送来了,换上之后,那气味却丝毫未减,反而愈发浓郁。 孙公公实在忍受不来,偷偷开了窗,又往熏香的小铜炉中加了好些香料。 香味一浓,臭味总算消散了几分。 皇后心念一动:“前阵子西域不是进贡了好些香囊吗,快叫人取来!” 香囊很快也被取来了,一一戴上之后,恶臭终于被浓郁的香气所掩盖。 那西域来的香囊,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也不知是用何种工艺制成,无论风吹还是日晒,花香始终终年不散。 稀罕是稀罕,只是戴得太多,难免有些过犹不及。 孙公公被呛得接连打了五个喷嚏,鼻子一时间变得有些发麻…… 皇后丝毫不敢耽搁,就这么去了太后的寝宫。 一路上,众人远远就嗅到了气味,离得远远的,丝毫不敢靠近。 只是可怜了皇后身旁那些宫女,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险些没被熏晕过去…… 皇后心中已是恨极,既恨那怪梦,也恨那不知是何方妖孽的黑猫,只巴不得赶紧请了安,回去好好沐浴一番,快些洗去这一身的怪味。 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来到太后的寝宫时,不止一众嫔妃在,皇上竟然也在。 她刚一进去,众嫔妃就忍不住掩面捂鼻,一个个议论纷纷。 “皇后娘娘怕是往身上洒了不下十瓶花露吧?这气味真令人作呕!” “何止十瓶啊,一百瓶也不过如此效果……” “真是争宠争疯了,居然连这种哗众取宠的法子都使得出,也不怕被人笑话,她又不是那传说中天生就有异香的香妃娘娘,难道不知有句话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吗?” “就是,好端端的非要弄得这般难闻,真叫人受罪……” 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有些话还是传入了皇后耳中。 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还是太后轻咳一声,替她化解了尴尬:“来人,给皇后赐座。” 太后一开口,众人立刻就噤了声。 皇帝本就对皇后十分不喜,闻见那异常浓烈的怪味,眉头愈发拧紧:“你昨日究竟干什么去了?”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问的自然是皇后身上这怪味的由来,皇后却忍不住想起了昨夜在园中私会陆长鸣一事,心虚之下变得有些结巴:“皇上,臣妾……臣妾什么都没干……” 言语间,宫人已搬来了座椅。 皇后坐下,心中惶惶然,压根不敢抬起眼皮。 太后见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固然希望皇后在自己面前恭顺安分些,可皇后毕竟是皇后,是一国之母,连一众嫔妃都丝毫不将其放在眼里,又如何担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 本想将皇后留下,好好训话,可碍于那气味着实熏得她脑仁疼,待众人一一请了安,她便赶紧挥挥手让皇后退下了…… 秦雨缨并不知这一幕,小狐狸却眼观鼻鼻观心,将一切看了个分明。 回到七王府时,已是临近晌午。 雨瑞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还叫下人在府门外头挂了大红灯笼,长长的回廊中则挂满了小红灯笼,远远望去,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秦雨缨不擅长打理这些琐事,雨瑞则是个精明能干的,总能把府里收拾得妥妥当当,打听了王爷与王妃回府的时辰,早已在门前等候。 “这还是七王府吗,怎么瞧着这么陌生?”下了马车,小狐狸忍不住挑眉。 他已变回了人形,换上了一身再合适不过的衣裳。 衣裳是秦雨缨请裁缝量身定做的,翠绿如竹,格外衬他看似黑白分明,实则闪烁着幽幽光泽的双目…… 这一挑眉,神色像极了秦雨缨。 见他是从马车中下来的,雨瑞面露狐疑:“你是何时出去的,我怎么不知?” 她分明记得,王爷与王妃入宫时,并未带上此人。 “我……”雪狐眼珠一转,“我方才趁看门的小厮不备,偷偷溜出去在永安街上逛了一圈,回来时正巧碰上了表姐的马车。” 他口中的表姐,自然是指秦雨缨。 雨瑞信以为真,没有再问。 秦雨缨与陆泓琛,自然也未开口戳破他。 行至回廊中,雪狐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神色有些懒懒的。 他这几日似乎时常打呵欠,总是一副困顿无比的模样。 秦雨缨蹙了蹙眉:“你昨夜没睡好?” 雪狐摇了摇头:“小爷我每到深冬就要睡上一觉,睡到第二年春日里才会醒来,今年好死不死遇上了你这女人,连觉都没有睡成……” 那语气,着实有些埋怨。 说着,补充了一句:“若我哪日突然一觉不醒,千万不要叫我起来,否则法力一旦被惊散,也不知多久才能修炼如初。” 言下之意,须得静待他自己醒来才行。 秦雨缨点了点头,她怎么不知,书灵还需冬眠? 想来是小狐狸当狐狸当得太久,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先前的习性。 “到时你自己多加小心,别傻兮兮让人给算计了。”雪狐叮嘱。 埋怨归埋怨,担心归担心,秦雨缨毕竟是他的恩人,不仅给了他一半仙力,还曾从一群野狼口中将它救下……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道理,雪狐是懂的。 “翅膀长硬了是吧?说谁傻兮兮?”秦雨缨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就想捏一把他的腮边肉。 因担心某座冰山吃醋,手抬到一半,又悻悻收了回来。 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颇有斗嘴的趋势,某座冰山面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雪狐一下就感知到了身旁的那股寒气,头皮紧了紧,咳嗽一声道:“小爷我还有事,懒得与你计较……” 说罢,溜之大吉。 也不知为何,陆泓琛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威压,比起阎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心觉古怪,却未曾细想,只道此人是醋意太盛才会如此。 回到房中,雪狐倒头便睡。 睡了一会儿,忽然惊坐而起,急急忙忙找去了秦雨缨房中,二话不说,推门而入。 “你……你怎么来了?”雨瑞正给秦雨缨梳头,转目见是他,动作不由一滞。 这人怎么一点礼数都不顾? 这可是王妃娘娘的卧房,他连门也不叩就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就不怕被王爷丢去湖里喂鱼? “你那仲弟,有下落了!”他道。 秦雨缨闻言神色一凝,朝雨瑞吩咐:“你去厨房端碗莲子羹来。” 雨瑞点头退下,走到门边,忍不住疑惑地瞥了雪狐一眼。 她总觉得王妃娘娘与这表弟的关系有些不同寻常,先前,娘娘分明从未提及过此人,仿佛此人压根就不存在,这才相处了短短几日,就突然变得如此熟络了,着实令人心中生疑…… 这里头,莫不是有什么古怪? 雪狐对雨瑞的担心很是了然,待她走远,皱了皱眉:“你这丫鬟,怀疑起小爷我了……” “你行事本就古怪,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秦雨缨道。 她此刻最为关心的,是秦瀚森这个仲弟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若秦瀚森安然无恙,雪狐何至于来得如此突然? 雪狐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别担心,秦瀚森安然无恙,只是那辽城的瘟疫着实有些棘手,秦瀚森早已写出了能治瘟疫的方子,可惜城里没有多少药材,不足以治病救人。” 早已写出了方子? 秦雨缨闻言心中一喜,见雪狐面有忧色,心念微动,问道:“只需禀告皇帝,皇帝就会派人送去药材,莫不是……这其中出了差错?” 要是皇帝得知了消息,定会立刻昭告天下。 眼下皇帝却并未昭告天下,要么是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要么是他在打别的算盘…… 辽城、南疆是陆泓琛与陆文霍的封地,瘟疫一起,不止百姓遭罪,驻扎的兵马也损失惨重。 如此一来,倒是大大削弱了陆泓琛的势力。 “送往京城的折子被拦下,皇帝压根就不知你那仲弟写出了药方。”雪狐解释。 “何人拦的?”秦雨缨蹙眉问。 她对那瘟疫多少有些了解,那可是上十万的灾民,都等着药材救命。 灾情严重,根本不容拖延。 别说拖延一日两日了,就是拖延一两个时辰,都会多出成百上千具尸首。 敢拦折子之人,何其心狠,何其大胆? “是那陆长鸣。”雪狐答。 陆长鸣…… 听到这个名字,秦雨缨倒不觉诧异了。 陆长鸣的心狠手辣,她早已见识过,寻常人断然不可能在亲生儿子身故之后,还有心思假惺惺地演戏,而这一点,陆长鸣却做到了。 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对那些素不相识的灾民,想必更无同情之心。 联想起秦瀚森久未来信,秦雨缨心下已是了然。 想来不是仲弟没有写信,而是那信件也已被陆长鸣所拦截…… 好在她早有提防,先前就叮嘱过秦瀚森,重要之事,尤其是私事、家事,切莫在信中提及,否则一旦被人私自拆开,后果不堪设想。 “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将那些奏折送往京城?”她问。 她断然不可能径直告诉皇帝,折子已被陆长鸣所拦。 且不说,皇帝定会疑惑她是怎么得来的消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形下,就是说了,皇帝也不会相信。 雪狐先是摇头,想了想,忽然双目微亮:“我有个办法,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他小声在秦雨缨耳边说了些什么。 言罢,又补充了一句:“这么做,不一定万无一失,但至少能让灾民有一线生机。” 秦雨缨思忖良久,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还是头一次如此犹豫,踯躅了一会儿,索性去问了陆泓琛。 “他想让老八去送药材?”陆泓琛听秦雨缨道明事情原委,不免剑眉微蹙。 秦雨缨点了点头:“听说从前几日起,辽城、南疆一带已戒严,里头的人不得出来,外头的人也不得进去,就是叫人前去送药,也突不破那重重封锁,而陆文霍不同,他是王爷,那里是他的封地,没人敢拦他。” 更重要的是,此举甚是得民心。 一旦瘟疫因陆文霍的缘故得以平息,黎民百姓定会对这位八王爷感激涕零,皇帝就是有心杀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待陆文霍解释清楚骊山一事的来龙去脉,皇帝就更找不出理由来惩治他。 反观那陆长鸣,豢养死士已是证据确凿,加之骊山狩猎时打算弑君篡位,皇帝定会将其诛而杀之。 此计可行,只是陆文霍此行恐怕有性命之忧。 陆长鸣十有八九在辽城、南疆一带埋伏了人马,否则断不可能拦下奏折。 “本王立刻派人告诉老八,去与不去,全凭他自己做主。”陆泓琛道。 若去,他提供人马,护他周全。 若不去,他再想别的办法。 秦雨缨觉得如此可行,她一时心急,倒是忘了先问问陆文霍是何种看法。 “你说……他会答应吗?”她思忖着问。 “换做先前,定会答应,如今……却有些说不准。”陆泓琛答。 陆文霍铮铮铁骨,断然不会见死不救,可眼下他有了冬儿,心中有了牵挂,想必百炼钢早已化为绕指柔,遇到生死之事,必先斟酌一番,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不假思索地横冲直闯…… “我还有一事不明,”秦雨缨道出心中疑惑,“陆长鸣为何要拦那折子?” 陆泓琛也并未思及这一点,闻言,剑眉蹙得愈发紧了。 “难不成,这场瘟疫对他来说,有莫大的好处?”秦雨缨接而道。 陆长鸣或许是想削弱陆泓琛手中的兵力,又或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打算……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本王宠爱王妃,何必怕人瞧见? 为了弄清事情缘由,陆泓琛派杜青去三王府附近打探了一番。 很快,杜青就发现了可疑之处:“王爷,王妃娘娘,属下听闻三王府的管家很是抱怨了一番,说府中的日常支出,较以往多出整整一倍。再这么下去,只怕连下人们每月的例银都要减去了。” 雨瑞叩门进来斟茶,正巧听见了这么一句,于是插嘴:“这有何奇怪的,自打难民进了京城,哪个王侯将相府中不是开销极大?” 她早已担任起了七王府管家一职,自然对这些事极为清楚。 难民进京后,皇上下了一道圣旨,要各家各户多多布施粥饭。 这一布施起来,银子就如流水一般,全换成了米面饭菜,她昨日刚对了这个月的账目,那叫一个入不敷出…… 七王府中如此,想必那陆长鸣府里也是大同小异。 “不对,”秦雨缨摇了摇头,“陆长鸣斤斤计较,不是个广施仁义之人,怎会无端端将这么多银两花在素不相识的灾民身上?” 旁人或许会对受灾之人有几分同情之心,可陆长鸣不会。 但凡他还有一丝良知,便不会派人阻拦送往京城的书信与奏折…… “婢子先前路过三王府,见支在门外的那口大锅里尽是肉糜。不仅如此,馒头还蒸得老大一个,看起来倒像是奉旨诚心布施,丝毫没有蒙混过关之意。”雨瑞道。 听她这么一说,秦雨缨愈发起了疑心。 事出诡异必有妖,陆长鸣此举要么是在沽名钓誉,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不如派人扮成灾民,去三王府领些馒头。”陆泓琛道。 与其费心思猜测,不如前去一探虚实。 秦雨缨点头:“雨瑞,你一会儿同我去一趟。” 她与雨瑞皆是女子,且看上去柔柔弱弱。 那些人自然不会对弱女子心生提防,如此,打听消息便容易许多。 正好还能去永安街上逛上一圈,听听近来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闻言,雨瑞几乎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奴婢能去,您不能去!” 王妃娘娘的容貌,三王府的人应是再熟悉不过,万一被那些人瞧出端倪,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秦雨缨知她有所顾虑,本想说只需用锅灰涂脸,稍稍乔装打扮一番,便无人能瞧清自己的容貌了。 怎料陆泓琛不待她开口,就断绝否决:“不行!” 那半点没得商量的语气,既有责备,也有担忧。 他怎会让秦雨缨以身犯险? 先前陆长鸣连围攻圣驾的事都做得出,要是发觉秦雨缨混在了难民中,很难说不会趁机对她下手…… 也就她才如此大大咧咧,二话不说就打算亲自上阵。 这羊入虎口的举动,陆泓琛自是不会容许。 若陆长鸣的手下胆敢伤及她一根汗毛,就是将整座三王府铲平,也不足以平他心头之恨…… 秦雨缨难得见他如此一本正经拒绝自己,点点头没再坚持。 仔细一想,也觉自己有些鲁莽了。 南疆与京城相距甚远,能一路逃难过来的,多是身强体壮之辈,少见妇孺弱小,要是她与雨瑞两个“弱女子”真去了,混在人群中反而显得可疑…… 思及此,她看向雨瑞道:“你也不要冒这个险了,还是交给那些暗卫去做更合适。” 不一会儿,乔装打扮的暗卫就来到了三王府,却并未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倒不是暗卫办事不得力,而是京城口音与辽城、南疆一带的口音相差太多,压根无法蒙混过关。 本想去牧府借几个小厮来,杜青却忽然说有了人选,接而,亲自领来了一人。 那人不是别人,是一直住在府上的福来。 福来的身形仍是有些瘦小,在七王府中待了这么些时日,也没见胖几分,不过,那双眼睛却多了些许神采,尤其过年换上了一身新衣裳,整个人瞧上去颇为精神。 这段日子,杜青闲来无事便会带他练练拳脚。 福来年纪虽小,学得却快,先前只有一股蛮力,而今却在杜青的指点下学会了四两拨千斤,别说同龄人,就是比他大上一轮的公子哥儿,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他不会辽城、南疆口音,可先前当过乞丐,乔装打扮前去讨要一些粥饭,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哪些消息要找哪些人打听。 “别看乞丐每日无所事事,实则东奔西走地乞讨,知道的事往往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多呢!”福来眨巴着眼睛道。 七王妃收留了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让杜副将教他武功,让雨瑞姐姐教他读书识字,而今终于有事用得上他了,他当然不会推三阻四。 秦雨缨却有些担心,毕竟是个小屁孩,再怎么四两拨千斤,也不会是三王府那些死士的对手…… 福来自己倒是颇为积极:“王爷、王妃娘娘放心,福来一定将消息打探清楚,不会空手而回。” 话虽如此,实则他连自己要打探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那三王爷陆长鸣,是七王爷与王妃娘娘的仇家。 仇家的饭菜,不吃白不吃。 他既然来了,自然要多吃几口。 排在队列中,福来远远瞧见一大锅那热气腾腾的肉糜,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那肉煮得太烂,早已失了鲜味……”雪狐很是不屑的评价了一番。 他正躺在房中昏昏欲睡,却忽被那雨瑞揪了起来,说要他扮作难民,来三王府门口乞讨。 天地良心,他可是灵物! 乞讨这种事,何其有损颜面? 可雨瑞二话不说就弄来黑不溜秋的锅灰,抹在了他脸上,还扔给他一身破破旧旧的衣裳,叫他一会儿千万记得拿南疆口音说话,莫要暴露了身份。 可怜了他这张貌若潘安的脸,被抹得黑如锅底,简直没法见人…… 要不是那女人威逼利诱,说要是不从,今后就不给他吃红烧肉和糖醋肘子,他才不来呢! “那可是肉,再怎么煮都鲜嫩,都好吃!”福来一抹口水,显然馋极。 方才路过别的大门大户时,他特地仔细瞧了几眼,那些人家布施的皆是没有半点腥荤的稀粥,不像这三王府,出手如此阔绰。 啧,当王爷的,就是有钱! 排了好一会儿,二人依旧站在原地,长长的队列丝毫没向前挪动。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插队?”福来伸长了脖子往前望。 他个子矮小,踮起脚来,都瞧不见前头的情形。 不远处,有个懒洋洋坐在地上的老乞丐,晃了晃脑袋道:“别傻站着了,你们就是一天一夜都排不完。” “为何?”福来不解。 “你们是新来的叫花子吧?”老乞丐上下打量了福来与雪狐一番,“这队伍根本就是虚设的,自古王侯多不义,哪来那么好心,给难民和乞丐派发肉糜粥?” “可那些人不是领到了吗?”福来伸手一指不远处正喝粥的几人。 “那些本就是三王府的人,哪里是什么难民?”老乞丐嗤笑了一声,“先前老子也排过队,一排才晓得,前头不住有人插队,三王府那些狗奴才压根就不管。待排到最后,肉糜全分完了,队伍仍与一动不动,这不是虚设是什么?” 原来如此…… 雪狐心念微动。 除夕刚过,他身上的仙力突然变得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想来是一整个冬日没如往常那般酣睡的缘故。 探听到那奏折被拦一事,已几乎用尽他的仙力,令他颇觉精疲力竭。 而今就连这三王府的小小猫腻,都需亲自打探才能知晓,这着实令雪狐感到挫败…… 好在很快就有了线索——那陆长鸣明面上布施粥饭,实则却是在豢养更多死士。 那些喝粥之人一个个孔武有力,显然是身怀武功之人,彼此低声交谈时所用的言语,旁人一个字都听不懂,根本不知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雪狐却听懂了,那是数百年前南疆部族的土话。 竟是异族人? 联想起陆长鸣与皇后之间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心中已是明了,朝身旁的福来道:“走。” “走?”福来抬起头看向他,“那……肉粥怎么办?” 那双目充满期许,看得雪狐额角微僵:“回去自然少不了你的肉粥喝。”  真不知这小屁孩脑子里装的是些什么,居然连这么一锅明显被煮过头的肉糜都要眼馋,七王府的糕点,哪一种不比这肉糜好吃? 福来咽了一口口水,视线仍未离开那口大锅:“我先前当乞丐的时候,做梦都想有口肉吃……” 雪狐一愣。 他险些忘了,这小屁孩是当过乞丐的。 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你等着……” 说着,便握紧手中的破碗,插到了队列前头。 “干什么,干什么?滚回后头去!”那分肉糜的家丁,没好气地朝他呵斥。 雪狐非但没退却,反而上前了一步,凑在那人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那人脸色一变,手中的大勺不由自主抖了抖。 雪狐递过手中的碗,那人颤着手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面色好不惊惧。 福来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热乎乎的肉糜递到跟前才赶紧接过,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精光,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胡大哥,你刚才到底跟那人说了什么?” “我说,若不想叫人知道他与管事的老婆有一腿,就赶紧给小爷我盛满。”雪狐道。 福来看着他的眼神都变了,直呼厉害。 想了想,又道:“可是胡大哥,我是小孩,你连这种话都说给我听,就不怕我听了学坏?” 雪狐结舌。 这小屁孩,还挺能上纲上线。 见他不语,福来又问:“还有啊,你怎会晓得那人与管事的老婆有一腿?” 雪狐白了他一眼:“这个当然不能告诉你。” 喝了肉糜,福来心满意足地跟着雪狐离开了。 半路上,也没忘了向几个认识的小乞丐打听消息,问能在三王府门前喝到粥的,约摸有多少人。 “每日得有几百上千个吧,你问这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去喝粥?”其中一个小乞丐,狐疑地瞅了瞅福来,“我听说你去了七王府过好日子,怎又到这街上来了,莫不是被赶出来了?” “你才被赶出来了,我这是出来打听消息的!”福来到底年纪小,被人拿话一激就什么都说了。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张了张嘴,面上闪过浓浓后悔。 完了完了,事情办砸了…… 雪狐伸手在那几个小乞丐面前晃了晃,几人立刻目光一滞。 “走吧。”他看向福来。 “就……就这么走了?”福来有些不放心。 这几人最是滑头,若拿此消息去三王府换银子,可如何是好? “放心,他们谁也不会透露出去。”雪狐胸有成竹。 福来回头瞅了好几眼,见那些人依旧站在原处纹丝未动,连眼皮都未眨一下,才亦步亦趋地跟上了雪狐,结结巴巴问道:“胡大哥,你……你是妖精吗?” 雪狐眸光一闪:“为何突然这么问?” 福来怯生生地瞥了他一眼:“只有妖精才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办到……” “你说的那不是妖精,是仙人。”雪狐纠正。 “那……你是仙人吗?”福来又问。 看着那双稚嫩且亮晶晶的眸子,雪狐险些没能撒出谎来。 定了定神,还是摇摇头说了句“不是”。 接而,佯装认真地补充:“我如果是仙人,何须穿得如此破破烂烂,带着你到大街上乞讨?” 福来点头,显然深以为然:“也是……你若是仙人,不会出来乞讨,更不会每日都被雨瑞姐姐揪耳朵,揪得龇牙咧嘴。” “……”雪狐满脑子黑线。 一想起那恶丫鬟雨瑞,他就没好气。 想他堂堂灵物,本该纵横凡间无人敢惹,不料却混到如此地步,简直憋屈! 实则,比他更憋屈的大有人在,那阎罗就是一个。 这日傍晚,雨瑞收拾了厨房中的残羹冷炙,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忘了一桩什么事。 略一回想,才记起自己没给那“严”公子送晚膳。 不止晚膳,连早膳、午膳也忘了送去…… 不好,这人整整一日没出门,该不会……被活活饿死了吧? 若是旁人,断然不会蠢到被饿死的地步,可那“严”公子…… 雨瑞蹙了蹙眉,那人脑子简直被驴踢了不止一脚,做出这等蠢到家的事,似乎也并不奇怪…… 否则,怎么一整日都未见他出来找吃的? 她匆匆端了饭菜,来到阎罗的住处。 一推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时值傍晚,房中显得有些昏暗,她拿出火石轻轻一划,点了桌上的烛台。 烛光微晃,照亮了床上的一道人影。 那人盘腿而坐,双手结印放在膝上,不是阎罗是谁? 见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雨瑞着实被吓得不轻,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他的鼻息。 呼吸微弱,近乎于无…… 该不会,真快要被饿死了吧? 雨瑞大惊失色,连忙拿起放在桌上的饭菜,二话不说就舀了一勺热汤塞进阎罗嘴里。 “咳……”阎罗正屏息修炼,冷不防口中被灌了热汤,险些没被呛死。 “你醒了?”雨瑞放下碗,长舒一口气。 阎罗的面色好不难看:“谁叫你进来的?” 他修炼的是辟谷之术,从昨夜一直练到如今,只差那么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大功告成,却因这女人的打岔而前功尽弃,叫他怎能不恼? 见他火冒三丈,雨瑞颇为不解:“王妃娘娘叮嘱奴婢好生照顾你,奴婢当然不能……” “多管闲事!”阎罗甚是恼火,径直打断她的话,“今后若再擅闯,看我不把你丢进阿鼻地狱!” 雨瑞柳眉一蹙,也是没好气:“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如此,就该让你活活饿死!” 还阿鼻地狱呢,真当他自己是个阎王? 愤然丢下这么一句,她转身就走。 推开门,忽又退了回来,没忘了将桌上的饭菜一并带走。 被她这么一打岔,阎罗才觉一整日未进食的肚子已饿得咕噜直叫。 “凡人之躯……”他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愤恨,还是该恼火。 愤恨也好,恼火也罢,眼下的情形就是如此,区区一个丫鬟,都能爬到他头上…… 阎罗自是拉不下脸面要雨瑞将饭菜重新端回来,索性趁着夜色悄悄去了厨房,想瞧瞧有没有什么没被动过的饭菜。 哪晓得刚摸黑走进厨房,就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不是雪狐是谁? “胡珩沂?”他唤了一声。 雪狐显然没想到,半夜偷吃个鸡腿,竟也会撞上这尊煞神。 “嘘……千万莫让那恶丫鬟听见了,”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小爷我吃饱了,先走一步,碗柜里还有一碗冒热气的鸡汤,全留给你这阎王了……” “站住,”阎罗侧目,神色微凝,“你认出我是阎罗了?” 雪狐点头。 他不是早已认出来了吗,难不成这人健忘? “我的法力为何会消失不见,此事当真与你无关?”阎罗又问。 雪狐有点汗颜:“我是灵物,知道是比寻常人多一点,可我又不是事事都晓得,这个,你还是问别人去吧。” 言下之意,他毫不知情。 说罢,便蹑手蹑脚地推门出了厨房,生怕被雨瑞发觉,又要来拧他的耳朵。 殊不知,墙角有一人,将这对话听了个正着。 今夜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寒风吹来,雨瑞心紧缩着,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住心神…… 阎罗?灵物? 这两个傻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当着她的面说也就罢了,背着她竟也丝毫不改口,莫非他二人所言是真? 不,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才雨瑞脑海中闪过,就被她不假思索地否定。 这世间即便有阎罗,也断然不会是那种蠢样……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书房中烛光明亮,暗卫单膝跪地,朝陆泓琛与秦雨缨禀告:“王爷、王妃娘娘,八王爷说,即刻便可启程。” 老八这么快就答应下来了? 陆泓琛听得微怔,蹙眉吩咐:“多派些人手随行,务必护他周全。” “是!”暗卫恭敬应声。 “这个带去给他。这是救命的药,含在口中可保性命无忧。”秦雨缨递过一个香囊。 香囊中没有香粉,只有一朵龙砂梅。 那封页上的龙砂梅已被取得所剩无几,余下的只有区区几朵,若非陆文霍此行凶险,秦雨缨或许不会送上此物。 暗卫领命,来得不声不响,去得也无影无踪,宛若鬼魅。 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秦雨缨颇有些心神不宁。 身旁的陆泓琛,却与她想的不尽相同:“那香囊是你亲手所绣?” 秦雨缨回过神来,险些没被他气笑:“那是雨瑞逛市集时随手买的,怎会是我绣的?” 这醋坛子,吃起醋来压根就不挑时候…… 陆泓琛轻咳一声:“本王只是随口一问……” 竟是有些尴尬。 秦雨缨极难在他脸上瞧见尴尬的神色,故意问道:“若是我亲手绣的,又当如何?” 难不成他还要把老八教训一顿? “待老八回京,让他物归原主。”陆泓琛一本正经地答,丝毫不像是在说笑。 “小气鬼……”秦雨缨嗔怪。 那双巧笑嫣然的眼睛,在烛光下格外明亮动人,如此触动心弦。 他捏起她小巧的下巴,略显粗糙的掌纹轻抚在她脸颊:“夜已深了,该入寝了。” 怪只怪他眸光太深,语气太沙哑低沉,似有暗流涌动。 一句“入寝”,听得秦雨缨耳根微微发烫。 来不及说些什么岔开话题,陆泓琛竟已起身将她拦腰抱入怀中。 仰面望去,他下颌轮廓分明,英挺的五官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宛若画中人…… 四目相对,她咬唇:“快放我下来,莫要被人瞧见。” “本王宠爱王妃,何必怕人瞧见?”陆泓琛唇边似勾起一抹坏笑。 话音落下,大步推门而出。 回廊中,几个丫鬟正扫着地上的枯叶,见此一幕,连忙退得远远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室暖意 赧然之际,秦雨缨忽觉身上一暖,陆泓琛已脱下肩上裘袍,将她包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那目光,一如月色皎洁。 “这样就没人瞧得见你脸红了。”他道。 声线恰到好处的低哑,扣人心弦。 寒风擦面而过,却带不去秦雨缨双颊的滚烫。 月光洒落在他肩头,英挺的五官在半明半暗间愈显深邃,一双眸子漆黑如墨,有火在燃。 她想躲开那道视线,他却将头低了些,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烟云般的眉眼、红如晚霞的脸颊,动作徐徐,不容她躲闪。 那眸光,似要将夜色温柔凝固:“本王总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怎会不相识? 多少次,她就这般靠在他怀中,不论外头春花秋月、暖冬夏凉,那相拥一刻的暖意,足以让她有勇气面对今后的所有寒风飞雪…… 可相聚何其短暂,恍然如白驹过隙。 以至于她回想起来,那一日日的时光,尽都是些细碎的片段,散碎在漫长年月里,宛若漆黑夜空中闪烁的点点星辰…… 美则美矣,却遥远得触不可及。 而此刻他近在眼前,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伸手便能触及。 淡色薄唇覆盖下来,落在她额头。 她闭上双眼,心中一时间仿佛涌起浅流,漾开一片涟漪。 那抹温热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倏忽褪去。 她睁开眼,恰对上陆泓琛入神的眸子。 那成百上千次的分别仿佛近在眼前,她就这么怔怔看着他,一下也不舍得挪开视线,好似眨眼间他便会消失无踪…… 真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滞,再也无需走向分离。 先前所有的飘零辗转,仿佛皆只是为了彼此靠近、成为一体……此外一切皆毫无意义,大可化作虚无。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有此一刻便足矣。 他俯身,再次一吻,噙住了她娇嫩的唇。 那呼吸炽热得仿佛火焰,轻拂过她的耳畔…… 秦雨缨闭上双目,心尖微微发颤。 唇齿交织,难舍难分,一切严丝合缝。 这一吻极其绵长,月夜下,一切如梦似幻,秦雨缨脑海中一片空白,忘了思想,也忘了羞赧,只余下本能的回应…… 那漫长的回廊,也不知是如何一步步走过的。 回到房中,陆泓琛将怀中人轻放在绣床上,二人唇舌才短暂分开。 她轻喘一声,细弱的声音如扯在他心底一根弦。 他身形微动,眸中烈火燃得愈甚,解开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厚厚裘袍,嗅到的是一股幽幽花香,令他如饮美酒,醉意深深…… 她在颤,眸中水光惑人。 长睫在眼睑投下一片浅浅阴影,却遮不住眸中的朦胧与期许。 他吻向她颈间的痒处,那突如其来的酥麻令她惊喘。 他却丝毫不肯停歇,灼人的呼吸,直叫她浑身战栗…… 脖颈白皙如瓷,再也不见那一点红痕封印。 长夜漫漫,窗外寒风凛冽,室内却暖意袭人…… 次日,秦雨缨是被一阵叩门声惊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觉浑身酸软,回想起昨夜缠绵悱恻的一幕幕,脸上不觉飞起两朵红云。 身边人早已醒来,看着她此刻羞赧的模样,心中仿佛有根弦被轻触了一下。 弦音袅袅,透人心魂,直教人食髓知味…… 他欺身而下,将她整个禁锢在怀中。 因未着寝衣的缘故,那好看的锁骨、宽阔的胸膛一览无遗。 距离太近,听得到彼此的心跳,也能感受到逐渐变得滚烫的呼吸…… 此时,外头那叩门声愈发急了:“王妃娘娘,不好了,秦夫人掉进湖里了!” 那是雨瑞的声音。 秦夫人? 秦雨缨思忖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雨瑞说的应当是姑姑秦芷彤。 芷彤姑姑先是入宫当了妃子,而后又被打入冷宫,成了庶民一个,众人着实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索性就唤她一声秦夫人。 “人已救上来了吗?”秦雨缨急忙起身。 “救上来了,只不过一直昏迷不醒,大夫正在想法子诊治……”雨瑞答。 她断然不敢进去搅扰,从始至终都站在门外,没有推门踏入一步。 秦雨缨听得着急,胡乱传穿起衣裳,来到了秦芷彤居住的厢房。 担心她着凉,陆泓琛紧随其后,为她披上昨夜那裘袍:“莫心急,有大夫在,不会有事。” 说不心急是假的,她这姑姑是个苦命人,好不容易出了冷宫,得以在七王府过几天安生日子,没想到却突然出了这种事。 待秦雨缨与陆泓琛匆匆赶到,已有两个须发皆白的大夫在里头了。 床上的秦芷彤浑身湿漉漉,似乎刚睁开双眼,神色看起来十分疲倦。 秦雨缨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只要醒过来了就好,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那独木小桥一到下雨天就湿滑无比,长满青苔,也难怪秦夫人走在桥上,会失足掉进水里。”雨瑞说道。 “是我自个儿不小心……”秦芷彤勉强坐起身来,要向陆泓琛与秦雨缨行礼。 秦雨缨上前拦下,秦芷彤这才慢慢躺回了床上,又道:“幸亏牧公子及时赶到,否则,我只怕是要……” 那个“死”字,在喉咙里压抑了半天,始终未能说出来。 原因无二,除夕刚过,不能随随便便说不吉利的话。 牧公子? 秦雨缨顺着秦芷彤的视线望去,意外地瞧见了一张熟面孔——二舅牧仲奕。 “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在下愧不敢当……”牧仲奕拱手,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模样。 他的衣裳也已湿了大半,显然方才跳下水时打湿的。 他来,本是想问问那两册古籍之事,哪晓得阴差阳错撞上了秦芷彤落水的一幕…… 见了秦雨缨,他眸中闪过几分疏离。 上次秦雨缨当着陆泓琛的面,给他下逐客令的情形,令他印象颇深。 秦雨缨当然不会再下什么逐客令,那唐咏诗正在府里的刑房好好关押着,再也无法用阴谋诡计操纵她的肉身。 她朝牧仲奕道了谢,将先前那桩事解释了一番,没说自己被人附了身,只说因有紧急的事要忙,所以才失了礼数。 一家人没有隔夜仇,牧仲奕也不是个小心眼的,听了这话,对她的态度总算稍有缓和。 趁众人没有留意,他压低了声音问秦雨缨:“你实话告诉我,那两册书,是否在你这儿?” 秦雨缨承认下来:“外祖母病逝前要我好生保管这书,莫要落入他人手中。” 牧仲奕舒了口气:“在你这儿就好,我还以为大嫂她……” 他口中的大嫂,是秦雨缨的大舅母常氏。 看来牧仲奕对常氏一直有所提防,这提防,十有八九是因牧家别苑的那场大火而起。 他早已晓得常氏曾鬼迷心窍,盗走古籍,故而先前从秦雨缨口中得到否定的答复时,他心急如焚,生怕此书又被这位大嫂拿去换了银两…… 可人是会变的,正如秦雨缨初见常氏时,二人怎也看不对眼,没想到如今却变得十分亲近。 秦雨缨心知即便将书交到常氏手中,她也不会再做出这种糊涂事。 “既然在你手中,那我也无需多问了。”牧仲奕没再多说,点点头就告了辞。 秦雨缨留在秦芷彤房中,陪她说了一会儿话。 雨瑞在一旁伺候着,也插了几句嘴。 因常替秦雨缨打探风声的缘故,雨瑞消息甚广,可以说是个小百事通,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近来的一桩新鲜事:“听闻除夕过后,那皇后娘娘突然浑身发臭,臭不可闻,御医诊治来诊治去,竟怎么也诊不出她得的是什么病。” “浑身发臭?”秦芷彤甚是好奇,“莫不是……许久没有沐浴更衣的缘故?” “当然不是……”雨瑞摇头,“婢子听说皇后近日时常泡花瓣澡,恨不得一天泡上百儿八十次,可那臭味始终有增无减,熏得宫人们直作呕,谁也不敢再接近她。” 秦芷彤只觉诧异:“居然有这等奇事?” “有人说这是现世报,皇后心术不正,作恶多端,活该如此。”秦雨缨道。 秦芷彤听得惶恐,连忙打断她的话:“缨儿,这种话可不能乱讲,被人听见是要杀头的!” 秦雨缨知她胆小,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道:“姑姑觉得,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皇后娘娘与我姐妹情深,曾在皇上面前替我求情,免了我的死罪,是我的大恩人……”秦芷彤答。 话虽如此,眸中却闪过一丝胆怯。 很显然,皇后在她眼中并不只是恩人这么简单。 所谓的求情,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秦雨缨早就听说,秦芷彤在冷宫中的这些年,皇后从未去探望过她。 若真情深,断然不会任由秦芷彤在冷宫自生自灭。 毕竟,秦芷彤当初“谋害”的,是皇后视为眼中钉的贾婕妤所生的皇子。 在那之后,贾婕妤无法承受丧子之痛,成了一个疯子。 既除去了皇嗣,又陷害了秦芷彤,还逼疯了贾婕妤……这出一石三鸟的毒计,着实与皇后一贯的作风相符。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这整桩事,真是怪极了 可怀疑归怀疑,没有切实的证据,她拿皇后丝毫没有办法。 “不说这个了……雨瑞,去取我梳妆台上那个匣子来。”秦芷彤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匣子很快就被取来了,里头是几个极精致的绣样。 “这些是我前几日刚绣好的,你看看喜欢哪个?”秦芷彤一一递到她面前,微笑问道。 指尖抚摸着那些精致的绣样,秦雨缨心中微暖。 她也学过一段时日的刺绣,深知这花样的繁复,一针一线,如此精致,定是花了不少功夫。 点了点头,她道:“姑姑绣的,我都喜欢。” 这是句大实话,秦芷彤的绣工着实了得,绣庄的绣娘瞧见了,怕是都要自惭形秽。 听她点头说喜欢,秦芷彤面上甚喜:“这蝴蝶的花样,给你做个荷包,这牡丹的花样,给你绣个鞋面,如何?” 那眼角,一笑便笑出了浅浅细纹。 所谓的美人迟暮,在秦芷彤脸上丝毫没有显现。 她仿佛仍是秦雨缨记忆中的那番模样,清雅,柔弱,言笑晏晏。 看得出,她对如今的日子很是满足,不愿再惹上什么纷争。 旧事重提,于她而言或许是另一种折磨,正因如此,秦雨缨方才才没再继续说下去。 离了秦芷彤的厢房,很快就有下人来找,说府上来了客人。 这客人不是别人,是久未露面的竹箐。 “三王府近来有些动静,门前多了一伙来历不明的灾民。”竹箐一来,便开门见山。 此事秦雨缨早已知情,但还是谢过她,要丫鬟拿了些年糕来,塞给她道:“这是府里的下人昨日刚做的,软软糯糯,很是好吃,你带些回去吧。” 看着那满满一袋年糕,竹箐狐疑:“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突然送这些东西给我,是想让我替你办事?” 秦雨缨听得既好气又好笑。 这人的脑子,还真是一根筋直到底。 “我若真想让你替我办事,自当拿些金银珠宝以表诚意,何必拿这些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收买’你?”她反问。 竹箐似乎觉得有理,伸手接过了那袋年糕。 年糕沉甸甸的,她低头看了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她也不知要何时才能吃得完。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拿着三王府发的例银,带小妹去永安街头吃了碗面。 那面极香极辣,小妹一口气吃了两碗,吃得鼻尖冒汗。 那是这些年难得的一次团聚,她常年东奔西走地替三王府办事,难得回京一次,也就这段日子才在京城待得长久了些。 原以为人活一生,很是长久。 至少,小妹的一生应当比她要长久…… 却不料,先走的却是小妹,留下她独自一人在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亲人眷顾。 出了七王府,外头的大街小巷一片热闹,竹箐心里却冷意沉沉。 没走几步,忽然有人追了出来:“竹箐姑娘,竹箐姑娘,等等……” 竹箐脚步一顿,回过头,见是个十分面熟的丫鬟。 若没记错,这丫鬟应是唤作雨瑞。 雨瑞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了,竹箐姑娘,你还是用过晚膳再走吧。” “不了。”竹箐摇头。 “这是王妃娘娘的意思,饭菜都已备好了,就等着你了。”雨瑞不由分说地将人重新请了进去。  她虽不算阅人无数,但一双眼睛看人还是十分准的。 方才这位叫竹箐的姑娘转身离开时,她分明在其眼中瞧见了一丝孤凄。 仔细向王妃娘娘一打听,才知此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并无亲人,于是她不假思索地追了出来,想留竹箐在府中用膳。 大年初一本是阖家团聚之时,独自一人过年,该有多落寞啊? 竹箐就这么在七王府中用了膳,年初一的晚膳,菜色很是丰富,秦雨缨懒得理会什么尊卑有别,径直摆了十张大桌,叫府中上下百来口人一起用膳,不分什么主次。 百来口人中,只有两人对竹箐而言是生面孔。 “这位是王妃娘娘的表兄,严公子,这位是王妃娘娘的表弟,胡少爷。”雨瑞一一介绍。 表兄?表弟? 直觉告诉竹箐,这二人很不简单。 尤其那位严公子,周身围绕着一股森冷之气,压根不似寻常人等…… 用过晚膳,雨瑞留竹箐过夜,后者径直拒绝,走之前,也没忘了提上那一袋沉甸甸的年糕。 来到永安街上,街边正燃着爆竹。 深吸一口夜里的空气,竹箐搓了搓冰冷的手,忽然觉得心中某处暖了不少。 看着不远处那三王府巍峨的铜门,她眸光霎时沉入夜色,变得晦暗起来。 区区一个陆浩淼,压根不足以为小妹偿命,她要的,还有那贺亦钧与陆长鸣二人的性命…… 每年新春,宫中的御医都有几日省亲假,那贺亦钧定会出宫来这三王府,到时,便是她为小妹血债血偿之时! 与此同时,七王府中,也不知是屋中的烛光太闪烁,还是窗外的寒风太凛冽,秦雨缨颇有些心神不宁。 “我那表弟是否入睡了?”她问身旁的雨瑞。 “胡公子吗?方才他房中的下人打了热水进去,想来应是在伺候他洗漱。”雨瑞答。 “你去瞧瞧,若他没睡,叫他来见我。”秦雨缨吩咐。 “是……”雨瑞应声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将小狐狸带了过来。 他一来,便上下打量起了秦雨缨,一本正经问道:“你这印堂,怎么突然发黑了?” “呸呸呸,大过年的,就不能说点吉利的?”雨瑞闻言没好气。 雪狐被她“呸”得很是不悦,他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难不成说几句好听的,就真能万事大吉? 那这世间,哪还会有那么多灾祸? “印堂发黑?”秦雨缨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铜镜。 她自己倒是没瞧出什么异样,不过雪狐的话,十句有九句是准的,故而她一点也不敢大意:“你是说,我近来会遇到灾祸?” “极有可能。”雪狐点了点头。 雨瑞听得很想打人,这个姓胡的,满嘴说什么胡话呢? 秦雨缨心知有些事不便让雨瑞知道,于是吩咐她去厨房沏壶茶,待她走后,转目问雪狐道:“会不会……与我那仲弟有关?” 雪狐摇头,这个,他怎会知道?  他不是不想帮秦雨缨,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近来总觉昏昏沉沉,若睡过去了,十有八九会睡上十天半个月…… 若他当真一觉不醒,这个蠢女人能否凭一己之力摆平一切麻烦,还是个未知数。 故而,他多少有些担心。 要是能将恶婆娘叫出来就好了,至少,遇到什么难事还能帮秦雨缨一把…… 可思及恶婆娘那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脾性,他忍不住打消了这一念头。 罢了罢了,只怕到时忙没帮上,反而会与秦雨缨杠上。 想来想去,他还是打算将仙力还给秦雨缨,不过,并不是直接交还,而是灌入那温玉中。 “阎罗来凡世时,不是带来了不少温玉吗?不如,我将你的仙力全放在温玉中,你想将那些温玉雕成玉佩也好,做成镯子也罢,反正只要随身带着就行,若碰上麻烦,它能替你挡过一劫。”雪狐道。 见他满脸困顿,昏昏欲睡,却还苦心替自己着想,秦雨缨不是不动容。 “对了,别忘了让那陆泓琛也戴上一块,他这人似乎有古怪,只不过以我如今的修为,一时半会儿瞧不出是哪里古怪。”顿了顿,雪狐补充道。 秦雨缨听得有些诧异。 不同于她,陆泓琛生来就是个寻常人,也不知雪狐为何会得出这一结论…… 雪狐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再往下说了。 他虽是灵物,但并非所有事物都能瞧得一清二楚,那陆泓琛,就是为数不多他瞧不懂的人之一…… 存下心中疑惑,秦雨缨来到西厢,敲开了阎罗的门。 寻常人看来,未雕琢的温玉不过就是寻常石块,阎罗在七王府住下后,将其全收在了卧房中,为此还被雨瑞狠狠嫌弃了一番,说他脑子被门夹了,连黑不溜秋的石子也拿来当宝物。 秦雨缨问及温玉,阎罗很是大方,当即从床下拿出了好几块。 此物对修炼有益,也就是那个叫雨瑞的蠢女人,才会认为这只是毫无价值的石子…… 取了温玉,一番打磨,里头洁白无瑕,看似与羊脂白玉无异。 秦雨缨请来京城中最有名气的匠人,做了一对镯子,两块玉佩,余下的则还给了阎罗。 雪狐将那镯子、玉佩拿回了房中,说是要趁夜把仙力注入其中,次日,待秦雨缨吩咐丫鬟去找他时,他已在床上睡得鼾声震天了…… “这胡公子怎么一直也不醒来,莫不是病了?”雨瑞十分不解。 平日里睡到日上三竿也就罢了,今日竟直到日落黄昏也依旧躺在床上,丝毫没有起身的动静,王妃娘娘居然也丝毫没有要将他叫醒的意思,还吩咐府中下人,不得前去打搅…… 这整桩事,真是怪极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她……近来可好? 虽如此,雨瑞还是谨遵吩咐,轻手轻脚从雪狐房中取了那玉佩和镯子,送到了秦雨缨手中。 玉佩是再寻常不过的观世、弥勒像,前者挂在了陆泓琛脖子上,后者则被秦雨缨放在了小狐狸怀中。 雪狐这一睡也不知何时才会醒来,有此物防身,总归保险一些。 故而,秦雨缨也顾不上什么男戴观音女戴佛的讲究。 至于那镯子,她分了一只给雨瑞。 若能多赶制一些自然再好不过,可惜时间来不及,仅做出了这屈指可数的几个小物件…… 接下来的几日一直平静无波,只是登门拜访的人着实太多,秦雨缨颇有些忙不过来。 除却王侯将相,还有一些寻常百姓也叩门前来,这其中就有冬儿的父母,带了个半大小子前来贺新年,那半大小子与冬儿长得有些相像,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浓眉大眼间尽是朴实。 这夜,伺候秦雨缨洗漱时,雨瑞随口说道:“婢子听闻,那三王府近来门可罗雀,压根就不见什么宾客。” 秦雨缨一点也不觉诧异:“真要有人在这时候去拜会他,那才怪了……” 自打陆泓琛被罢免官职,陆长鸣这个三王爷的风头就变得无人能及,表面党羽众多、势力极大,实则,那些攀附他的不过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一见陆长鸣没了儿子,就纷纷反向倒戈,重新巴结起了皇帝或陆泓琛。 而陆泓琛不同,他征战数年,几度出生入死,先后替先帝与当今皇帝扫平战乱、开疆扩土,曾被誉为骊国战神。 这名声,是在马背上实打实打下来的。 为了换取骊国的太平盛世,他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正因如此,朝中一众老臣才对他格外拥戴。 要说陆泓琛人生中有什么污点,那大抵就是娶了秦雨缨…… 当初,若不是众人皆以为他会短命,想嫁给他的女子大抵要从京城排队排到南疆。 在旁人眼中,秦雨缨这个七王妃,简直占了天大的便宜。 因有那孔钰珂的前车之鉴,倒一直没人敢给陆泓琛送小妾,可时日一长,不免就有人蠢蠢欲动了。 除夕刚过两日,就来了好几桩麻烦事。 先是那御史大夫,动了将女儿嫁给陆泓琛做侧妃的心思,堂而皇之地叫媒婆上门说亲。 再是薛老将军收了苏校尉之女为养女,据说那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华横溢,名动京城,薛老将军有意将其许配给陆泓琛,为此不惜自降身份,亲自登门拜访…… 那御史大夫倒还好说,他敢派人来,七王府就敢将人往外赶,来一个撵一个,来两个撵一双。 可那薛老将军对陆泓琛有师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径直拒绝未免太不留情面。 这厢,秦雨缨正思忖着解决之法,那厢,却忽然传来一则消息:陆泓琛说什么也不肯娶那位名动京城的苏才女,言辞之直接,气得薛老将军只差没两眼一黑撒手人寰。 末了,薛老将军拔出御赐的长刀,割了陆泓琛的袍子,已示师徒二人恩断义绝。 此事发生时,秦雨缨正在绸缎庄里给陆泓琛挑选制冬衣的料子。 那来送消息的小厮,来得甚急,压根顾不上放低声音。 此语一出,绸缎庄子里的人全听了个正着。 一时间,无数目光投了过来,有同情的,有讥讽的,也有看好戏的。 秦雨缨颇觉头疼,一时间顾不上理会这些目光,径直上轿回了七王府。 她心知陆泓琛是为她着想,若松了口,纳了这位苏才女为妾,今后保不齐还会有什么李才女、王才女…… 可这座冰山性子未免太直,拐个弯婉言相拒难道不好,为何非得将那薛老将军逼急? 殊不知事情闹成这样,只会令亲者恨仇者快…… 她一心想劝陆泓琛与薛老将军和解,可惜回到府中时,薛老将军已是离开多时。 书房中,陆泓琛正抿着一盏茶水,俨然一个没事人。 两根修长好看的手指,执一黑子,悬在面前的棋盘上久未落下。 那棋盘中黑白两子掺半,显然是一出残局。 他垂目沉思,忽见秦雨缨推门而入,阖黑眸中涌起浅浅笑意:“来得正好,陪我下棋。” 下棋? 秦雨缨只觉既好气又好笑:“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下棋?” 说着,睨了一眼他那裂开的袍子:“老将军一大把年纪了,你又何必非要与他争执?” 都说年纪越大脾气越怪,而今看来,这种说法还真有几分道理。 那薛老将军她是见过的,瞧着十分和气,不像个蛮不讲理的,这回却不知抽了哪门子风,偏要将养女指给陆泓琛当侧妃。 侧妃二字虽好听,但总归只是个妾。 那苏校尉之女在京城风评极佳,据说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嫁谁不行,何必非要给陆泓琛为妾? 秦雨缨觉得薛老将军的脑子怕是有些抽风了。 陆泓琛一眼就看穿了她眼底的气恼,顺带着,还从那气恼中瞧出了几分醋意。 他淡色薄唇勾起的笑意微凝,眸中是一抹意味深长:“你居然没有起疑?” 秦雨缨微微一怔,诧异之际,隐约明白了几分:“你是说……” “这整件事,不过是一场戏而已。”他道。 正因他与薛老将军师徒情深,且薛老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足以号令骊国的半数将士,所以皇帝才一直与他心有提防。 而今二人“恩断义绝”,皇帝自是不会再有顾虑。 闻言,秦雨缨脸色由阴转晴,又晴转更阴:“你故意骗我?” 一旁的杜青看得有些胆战心惊,他只知王爷动怒时颇为可怖,却不晓得王妃娘娘发起脾气来也是这般可怕。 不妙,王爷这次只怕要挨揍。 陆泓琛赶在秦雨缨火冒三丈之前,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是本王的错,不该没有事先告诉你……” 秦雨缨哼了一声——现在认错,迟了! 亏得她一路上忧心忡忡,绞尽脑汁想缓和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哪晓得,一切居然只是一场戏? “王妃娘娘息怒,薛老将军来得突然,说皇帝有意将王爷贬黜到辽城,收归辽城的所有兵马,扩充御林军,所以王爷才……”杜青在旁解释。 贬黜? 也就是说,皇帝嫌免了陆泓琛的权职不够,还要让他离开京城,去到那瘟疫横行之处? 秦雨缨柳眉一蹙:“简直得寸进尺!” “若非如此,薛老将军也不会急急来找王爷商量对策了。”杜青继续说道。 秦雨缨听得冷静下来,问:“这就是你们商量出的对策?” “权宜之计而已,尚不知是否有用。”陆泓琛答。 “当然有用,”秦雨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连我都被你蒙骗了,旁人自然不在话下。” 要是事先告诉她,她的反应定不如方才那般真切。 不得不说,陆泓琛的主意还挺多,居然连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下次再敢叫人骗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想着想着,她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 “是属下的错,人是属下派去的。”杜青主动扛下这一罪名。 原以为以王妃娘娘的聪慧,定能识破这只是一计,却不料王妃娘娘竟一点也没怀疑。 好在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好的。 至少,以王妃娘娘此刻的反应来看,先前绸缎庄子里的那一幕,一定足以骗过众人。 又过了两日,朝中果然没传出要将陆泓琛罢黜的风声。 很快,暗卫送来密信,陆文霍已顺利抵达辽城,护送的药材完好无损。 此事动静极大,陆长鸣定是早已知情。 只不过,辽城是陆泓琛的封地,虽经历饥荒、瘟疫,但军营中的兵马,再虚弱也有一战之力,故而,陆长鸣手下的死士不敢胡来。 一场声势浩大的瘟疫,蔓延了数月,销声匿迹却只用了不到十天。 这次,驻扎的官员没再写折子,而是径直回了京城,队伍那叫一个浩浩荡荡。 辽城、南疆两地的百姓,皆视陆文霍为救命恩人,心知若非这位八王爷千里迢迢赶来送药,不知还会有多少死者,故而一行人一路上畅通无阻,怎连来到京城附近时,却忽然遇上了麻烦…… 不多时,就有消息送到了七王府。 杜青低头禀告时,额角青筋暴起,显然难掩愤然:“启禀王爷、王妃娘娘,有伙人将八王爷等人拦在了城门外四十里处,说他们是从瘟疫之地回来的,不能径直入京,否则会传染无辜百姓。” 秦雨缨听得蹙眉。 一场瘟疫好不容易平息,京城百姓不对陆文霍一干人心怀感激也就罢了,竟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加以阻拦? 瘟疫虽远在辽城、南疆,但大批难民已涌入京城。 京城大是大,可一时半会儿也容纳不下如此多的难民,而今连永安街上都变得混乱不堪,时不时有吃不饱、穿不暖的难民为求果腹做出有违律例之事,轻则小偷小摸,重则谋财害命…… 而今终于有了转机,按理说应普天同庆才是,却不知为何会生此变故。 在此之前,京城没有戒严,想要进京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由看守城门的御林军检查一番口鼻即可。 口鼻中没有血腥,即是未患瘟疫,如此,交出路引便可通行。 怎么一遇上陆文霍一行人,这规矩就行不通了? 秦雨缨心觉不对,打算亲自去瞧瞧。 皇帝早先就已下旨,责令陆泓琛不得出京,哪怕只去往京城外四十里处,也会被安上抗旨不尊的罪名。 一旦抗旨不尊,皇帝定会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在他身上。 毕竟陆文霍如此不遮不掩地回京,摆明是想将皇帝一军,赌的是皇帝不敢有违民心,将他斩首于城门外。 而陆文霍与陆泓琛素来兄弟情深,若说此事陆泓琛丝毫没有参与,皇帝定是不会信。 这种时候,陆泓琛的任何轻举妄动,落在皇帝眼中都无异于挑衅,秦雨缨自是不敢让他冒险。 正如她不放心陆泓琛,陆泓琛也甚是担心她的安危:“那些百姓摆明是受人唆使,你这一去,只怕有危险。” 杜青也道:“王妃娘娘,这种事不如交给暗卫来办……” 不是杜青没有胆量亲自一探究竟,而是那道圣旨也提及了他这个当副将的,如今他与陆泓琛一样,都被软禁在京城中,不得擅自外出。 许是皇帝对秦雨缨一介女流并无太多提防之心,圣旨中并无她的姓名。 “若真有人在背后捣鬼,更要马上派人增援,拖得越久,越容易闹出变故。”秦雨缨道。 杜青点头,深觉言之有理,一时间倒是没再劝了。 眼下,似乎也只有秦雨缨这个七王妃,才能名正言顺地去城门开道。 一来,她是王妃,若打着出城迎接的幌子,定无人敢加以阻止。 二来,那队伍中有她的仲弟,她身为长姐,听闻仲弟被拦,心急如焚也是理所当然,大可带上一众“家丁”前去解围。 而这些“家丁”,可以是牧府的小厮、八王府的下人,也可以是七王府的暗卫。 总而言之,只要能蒙混过关,将八王爷、秦瀚森一行人接进城就行。 因不能随行,陆泓琛放心不下,特地挑选了十个身手最为了得的暗卫,护送秦雨缨出城。 不多时,秦雨缨就来到了城门外头。 这里的情形比她想象中更为混乱,放眼望去,只见一片人头攒动,隐约分得出两伙人,一伙是从辽城、南疆归来的官员,一个个风尘仆仆,满脸倦容,陆文霍、秦瀚森也在其中。 还有一伙是寻常青衣百姓,说什么也不愿让一众官兵通行。 为首那人,是个五大三五的壮汉,挥舞着手中棍子:“瘟疫哪是这么容易治好的?你们这些当官的定是在辽城待不下去了,所以才谎称找出了能治病的方子,想要蒙混过关!” “就是,就是!”有人跟着起哄。 官员中,一名御史似乎对峙得很不耐烦,反驳道:“即便真是如此又如何?我们只要没染上瘟疫,就有资格进京,你何来的胆子,敢在城门附近闹事?” “呵,谁知你们究竟染没染上瘟疫?官官相护,说不定这守城的御林军早已被你们买通了!” “就是,即便没被买通,你们一个个又是御史又是刺史,区区御林军,哪里敢拦你们?要是放你们进了京城,一旦闹出瘟疫来,那是死伤无数的事!” 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堪称群情激奋,很快就压过了那御史的嗓门。 秦雨缨坐在马背上,看得很是分明,叫嚣的只有那么几个,围观者倒是数目众多,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正打算叫暗卫揪住那几个起哄得最为厉害的,再驱散余下的人群,眼角的余光忽瞥见不远处围拢来一伙难民。 那伙难民衣衫褴褛,形似乞丐,身形却异常高大,显然不是寻常人等。 略略一数,约摸有百来人。 秦雨缨心叫不好,策马直奔秦瀚森与陆文霍而去。 手中长鞭落下,骏马昂首嘶鸣。 马蹄重重落下,竟生生吓得众人让出了一条道。 一时间,场面更是混乱不堪。 “长姐?”秦瀚森一眼就看到了她,面露喜色。 陆文霍也瞧见了那道策马奔来的纤瘦身影,双目立即一亮。 那是……七嫂? “七王妃小心!”暗卫惊呼。 秦雨缨忽觉后背微凉,侧目一看,见一只箭矢破空而来,转眼间已离她只有分毫之距。 她立刻拉紧了缰绳,侧身一躲。 那箭几乎与她擦面而过,若再快上分毫,定能洞穿她的头颅。 身后的暗卫一跃上前,砍断那箭,箭矢被断成两截,落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杀人啦!”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众百姓乱成一团,纷纷避之不及。 好些围观的妇孺来不及躲闪,惨遭踩踏,一时间,哭喊声不断。 秦雨缨眼疾手快,捞起一个险些葬身于马蹄之下的小女孩,下马将她放在了路旁。 “这是怎么回事?”秦瀚森好不惊慌。 方才那一箭,分明是想取长姐性命,难道这些人里有长姐的仇家? “先回去再说。”秦雨缨手中银光闪烁。 手腕一转,正中冲在最前头的几个死士。 陆文霍在兵部待了好些年头,一眼就看出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浑身杀气,显然是冲官兵来的。 “你快躲去后头!”他急忙转目朝秦瀚森道。 说着,不假思索拔刀迎向余下的那些死士。 死士约有上百人,虽不及官兵人多,但一个个身手不凡,很快就占了上风。 他们的目标,并不是那些御史、刺史,而是陆文霍与秦雨缨。 守在城门附近的御林军很快就瞧出了端倪,只不过不敢轻举妄动。 原因无二,若这些人企图谋反篡位,城门一旦失守,皇城定也难保,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快去兵部叫增援!”陆文霍大喊一声。 立刻有手下领命,策马直奔城门而去,却在即将靠近城门的一瞬,被一阵箭雨射成了筛子。 那箭,是从里头射出来的。 也就是说,城中还有乱党。 秦雨缨心觉不妙,若被两面夹击,势必撑不了多时。 转瞬间,又有好几个死士围拢过来,咄咄逼近,招招致命。 “长姐当心!” 耳边传来“当”的一响,有人替她拦下一剑。 那个人,是秦瀚森。 秦瀚森早有习武的习惯,身形看似削瘦,武功却是不赖,可在咄咄逼人的死士面前,着实有些吃亏。 正节节败退,不远处忽又来了一人。 这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袍,瞧不清身形,脸颊也被灰布蒙住,只露出一双冷清的眼睛,手中舞着两把寒光闪烁的大刀,一来就砍倒了四五个死士。 那身手,令人不敢小觑。 “竹箐?”秦雨缨认出了那双眼睛。 她没想到,这种生死关头,竹箐竟会出现。 “七王妃、八王爷,兵部李侍郎已得到消息,正带兵赶往此处!”竹箐大声说道。 李侍郎? 陆文霍听得微愣。 他并不记得,兵部有哪个侍郎姓李。 秦雨缨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没再继续愣下去,点了点头道:“把这群乱党围住,一个也别放跑了!” 他中气十足,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原本来势汹汹的死士,闻言动作稍滞,最外头的几个,竟已忙不迭逃之夭夭。 秦雨缨看得出,这些人并无多少忠心。 又或者,他们刚来京城不久,还未被陆长鸣抓住把柄要挟,故而不会像寻常死士那般卖命。 形势急转直下,不一会儿,城门前就变得空荡起来,只余下了一众官兵,以及秦雨缨带来的数十人马。 “你们不是在城门外四十里处吗?”秦雨缨狐疑。 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城门口? 若在四十里开外,打起来或许还有几分胜算,而此处城门紧闭,前无去处,后无退路,继续打下去定是死伤惨重。 “是我大意了,原以为凭着一股蛮力便能冲进去,哪晓得……”陆文霍很是懊恼。 他觉得,自己在兵部的这些年,真是白待了,居然时至如今都未参透用兵之术,今日险些就成了他人瓮中之鳖。 若非那个灰袍女子及时赶到,将一众乱党吓怕,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这不是已没事了吗?你入宫要紧。”秦瀚森安慰了一句。 他早就听陆文霍说了骊山之事,深知入宫解释的必要。 陆文霍点点头上了马,带上两个随从,便朝京城的方向去了。 秦雨缨举目四顾,已不见了竹箐的身影,想来她应是不喜抛头露面,所以才早早离开了。 “你在辽城那边,待得如何?”她转目看向秦瀚森,这个仲弟,十来日未见,似乎又瘦了不少。 “还不是和京城一样,只是乱一些,吃的睡的没家里那么讲究。”秦瀚森说得轻描淡写,实则是怕秦雨缨担心。 “回来了就好,小依都快担心死了。”秦雨缨道。 提起小依,秦瀚森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她……近来可好?” “当然好,她都快成亲了,怎会不好?”秦雨缨故意挪揄。 第一百八十章 还真是……憋屈得慌! 成……成亲? 秦瀚森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正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忽有暗卫上前道:“王妃娘娘、秦少爷,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进城为妙。” 秦雨缨点了点头,转目见来时骑的那马,早已在混乱中跑远,于是吩咐下人备车备马,并叫一众暗卫清点起了尸首。 那些死士,中的中箭、挨的挨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竟没有一个还能喘气的。 远远瞧见不少人在城门里探头探脑地瞧热闹,秦雨缨随手拽起地上的一具尸首,道:“将此人押回去,严加审问!” 暗卫很快会意,将那尸首五花大绑,正儿八经地押上了马车。 刚进城门,秦雨缨就瞧见了陆泓琛。 他坐于骏马之上,身着行军时的盔甲,一手握剑柄,一手把剑鞘,整个人好似一根绷紧的弦,冷意森然,逼人心魄。 周身,竟无人敢近前半步。 远远看到秦雨缨,那张冰山般的脸才终于有了细微的表情,冷意倏忽间冰消雪融。 此时分明北风凛冽,陆泓琛眉宇间却似有春风徐徐,情深不知几许。 剑眉下,一双阖黑的眸子涌起融融暖意,尤其当秦雨缨疾步走来时,那担忧与宠溺简直呼之欲出。 却有御林军上前,挡住了秦雨缨的去路:“七王妃,得罪。” 说着,就要来验她的口鼻。 手堪堪伸到一半,忽有寒光一闪。 定睛一瞧,一把长剑横在跟前,只差没削了他的手指。 那执剑之人,自然是陆泓琛。 怪只怪陆泓琛神色太瘆人,活脱脱一尊煞神,那御林军被吓得赶紧缩回了手:“七王爷,您这是……” “滚下去!”陆泓琛冷冷喝道。 那御林军哪还敢再说什么,当即退到了一旁,缩着头没再吱声。 陆泓琛收剑入鞘,上下打量了秦雨缨一番,见她毫发未损,才微舒口气:“走,回府。” “这么着急回府做什么?”秦雨缨不解。 终于盼到秦瀚森回京,她当然得在街上逛逛,也好挑几块好料子,给他制几身新衣裳。 看他这么瘦,年前赶制的那些新衣,穿着怕是都不合身了。 “方才那般惊险,当然要好好检查一番,看你身上是否有暗伤。”陆泓琛解释。 他这个王妃,还真不是一般的处乱不惊,分明刚经历了一番生死,却俨然像个没事人。 “何必急于一时,我回去自会慢慢检查。”秦雨缨道。 陆泓琛脸色沉了沉:“谁说让你自行检查?” 秦雨缨听得不解其意:“那……” “这种事,当然要由本王来做。”他二话不说就她打横抱起。 秦雨缨靠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双手一时间尴尬得不止该放在何处:“快放我下来……” “不放。”他淡色薄唇轻吐二字,语气不容回绝,就这么一路抱着她上了马,全然不顾旁人或艳羡或妒忌的目光。 鲜少有人能见陆泓琛身着戎装、手持长剑的模样,那一身玄色盔甲,衬得他整个人似琼枝一枝,深邃的面庞、不经意上扬的唇角……无不令人着迷。 尤其漆黑不见底的眸子,犹如一潭深水,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 秦雨缨被他放于马上,一袭柔软长裙紧贴着他坚硬的盔甲,愈发显得她整个人柔弱瘦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世间少有的清澈。 出尘绝艳,大抵不过如此…… 马蹄一路绝尘而去,回到七王府,秦雨缨才发觉所有暗卫皆已在院中集结,俨然随时要攻陷城门的架势。 至于府中下人,皆被杜青叫到后院,牢牢栓起了门。 故而,谁也没有瞧见这气势汹汹的一幕。 “退下吧。”陆泓琛一声令下。 众暗卫齐刷刷应了声“是”,霎时间,整座院子似乎都抖了三抖。 声音未落,人就已潮水般地退下了,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雨缨看得汗颜:“这些人,该不会是你拔头发变出来的吧?” 陆泓琛捏了捏她的鼻尖,眸中有笑,也有宠爱:“若真能如此,本王宁愿头发掉光,也要随时派人跟在你身旁,护你周全。” 秦雨缨撇撇嘴,不置可否:“若真有暗卫每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你这冰山醋劲儿上来,只怕要残害生灵了。” “残害生灵?这是何意?”陆泓琛一时不解。 “就是……”秦雨缨意味深长挑了挑眉,“将他们阉了当太监之意。” 陆泓琛微微颔首,似在认真思忖这一提议:“如此倒也不错……” 不远处的两个暗卫,听得额角一阵僵硬。 天地良心,他二人只不过奉命跟踪保护王妃娘娘而已,这是得罪谁了这是…… 与此同时,西厢中,小依见了风尘仆仆的秦瀚森,几乎要喜极而泣:“少爷……” “傻子,该改口叫夫君了。”秦瀚森牵起她的手,从袖中取出一串木珠,放在她掌心。 那木珠子,无论色泽还是纹路皆平平无奇,却很是光滑细腻,如瓷器一般泛着光泽,看得出是有人时常将其握在手中把玩的缘故。 “这是何物?”小依也顾不上害羞了,好奇地接过,仔仔细细打量起来。 “南疆有种花,叫依人花,花上有倒刺,时常沾人衣角,这珠子是取其根茎晾干打磨而成的。”秦瀚森解释。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算命的不是说你五行缺木吗,这花又恰好应了你的名字,我就想着……” 话未说完,胸中一暖,小依已一头扎在了他怀中,乌黑发丝洒落在他指间。 耳边忽而传来一阵嬉笑声,秦瀚森转目一看,见窗头趴了一个人,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与小依。 “福来!”小依一抬头也瞧见了,恼羞成怒,当即抄起案上的鸡毛掸子追了出去。 “傻子,该改口叫夫君了……”福来有模有样地学着二人的方才的话语,脚下仿佛抹油,跑得那叫一个快。 “这个混小子……”小依气得胸膛一阵起伏。 “让他学去。”秦瀚森当然不会让人打搅了久别重逢的欢愉,合上门窗,任由福来跑远了…… 这日的午膳,是秦雨缨亲自下厨做的,满满一桌,全是秦瀚森最爱吃的菜。 吃过午膳,没等秦雨缨开口,秦瀚森就主动说起了与小依的婚事。 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是因这一别半月,受尽了相思之苦。 若不是顾及南疆、辽城那十来万灾民的性命,他哪会舍得离开她? 面对自己的婚事,素来沉着的秦瀚森头一次有点手足无措:“长姐,你说,是多请些宾客,将场面弄得热闹些呢,还是只请几位亲朋好友……成亲之前,我是不是应当先买栋宅子,安顿下来?这宅子是买在城东头好,还是买在城西头好……” 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秦雨缨颇有些忍俊不禁:“你这个准新郎官儿一口气问这么多,我该先答哪一句才是?” 秦瀚森尴尬挠头:“长姐,你就别拿我说笑了……” “这些问我没用,须得问小依的意思,她若喜欢热闹,就按热闹的办,她若喜欢清静,就不必请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至于宅子,你二人自己物色去,不管城东还是城西,只要住得舒心就行。”秦雨缨认真回答。 秦瀚森点了点头,深觉又她言之有理:“我这就去问问!” 说着,便去了小依房中。 小依很快给了答复,只请几位亲朋好友就行,无关紧要的人,不必下请柬。 晌午刚过不久,秦瀚森便请道士挑好了黄道吉日。 秦雨缨平素是不信这些的,难得见自己这个仲弟如此郑重其事,于是没有多言。 时间一晃就到了傍晚,陆文霍入宫之后,宫中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秦雨缨不觉有些担心,用过晚膳,跟陆泓琛提及了此事:“那陆长鸣定不会坐以待毙,你说,老八在宫中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不会。”陆泓琛笃定摇头,“骊山行刺一事事关重大,不查清楚,皇兄不会善罢甘休,老八是一切的关键所在,皇兄定会派人保护老八的周全。” 这倒也是…… 秦雨缨又想起了一事,问:“我进城门之前,好似瞧见你把陆文霍叫到身边,说了几句什么……” “我要他暂且别将事情告诉皇兄,让皇兄整顿兵马,坐等好戏就行。”陆泓琛答。 “这又是为何?”秦雨缨不免疑惑。 陆泓琛眸光渐深:“皇兄生性多疑,若将一切如实相告,他定会觉得这其中还藏有猫腻,唯有让他亲自看清真相,他才会深信不疑。” “亲自看清真相?”秦雨缨愈发不解。 “陆长鸣见老八安然无恙地回了京,且回京之后立即入了宫,定会心生惶恐,要么逃之夭夭,以求自保,要么孤注一掷,与皇兄一战。”陆泓琛道。 秦雨缨心念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她今日在城门外头带回一具尸体,为的是激一激陆长鸣。 当时,那些围观者皆隔得远远的,瞧不清尸首的情形,十有八九会以为那是个尚未断气的活人。 人还活着,便能审问。 这世间有几人挨得住七王府的严审? 陆长鸣得知此事,想必是心急如焚,一急之下自乱阵脚,她便能有机可乘……此时看来,与陆泓琛的做法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本王打算,让皇兄亲眼瞧见陆长鸣起兵。”陆泓琛接而道。 陆长鸣纠集了那么多死士,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正因算准了他会起兵,陆泓琛才故意没要陆文霍在第一时间吐露一切。 一旦将所有事情如实告知,皇帝定会派兵前去围了三王府,如此,不管陆长鸣做出何种反应,都能被解释为是逼急了才会如此。 只有让他自己露出马脚,才能证明他与那骊山行刺一事有脱不清的干系。 到时即便陆文霍不说,皇帝也会心知肚明。 秦雨缨想了想,问:“那万一他趁夜逃走了,又当如何是好?” “老八已派人守在三王府周围,他逃不了。”陆泓琛面露笃定。 不管是起兵还是出逃,都足以证明陆长鸣心中有鬼。 听了老八所言,皇帝应当已集结了十万御林军。 待陆长鸣狐狸露了尾巴,再收网也不迟…… 这一夜,七王府的烛火一直亮到了五更。 打更的梆子声不远不近地传来,不紧不慢地响了五声。 “娘娘,五更天了,鸡快叫了,天也快亮了,您还是快些歇着吧,莫要熬坏了身子。”雨瑞忍不住提醒坐于桌前的秦雨缨。 秦雨缨就着烛火,翻着手中的一册书,闻言略略抬起眼皮:“不用了,再去沏壶茶来吧。” 陆泓琛也一直未睡,她担心自己待在他身边,会令他分心,所以才没在书房陪着。 “可是娘娘……”雨瑞有些急了。 正想问问王妃是不是与王爷闹了什么别扭,突然听到街那头传来一阵声响,乒乒乓乓的,似乎……是兵刃声? 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伴随着隐隐的哀嚎。 秦雨缨放下手中的书,站起了身。 雨瑞被吓了一跳:“王妃娘娘……” “取我的裘袍来。”秦雨缨吩咐。 雨瑞见她面上是一丝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凌厉,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取了裘袍披在她肩上,疑惑地问:“娘娘,您是要出门吗?” 秦雨缨摇头:“我去书房。” 来到书房时,陆泓琛正与杜青在里头议事,雨瑞是个极有眼力劲儿的,顿住了脚步没跟进去。 “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歇着吧。”秦雨缨朝她说道。 雨瑞忠心耿耿,见她不睡,便撑起眼皮在旁陪着,说什么也不愿退下,这一陪,就陪了一通晚,闻言才终于肯回耳房歇息。 看来娘娘与王爷并没闹什么别扭,如此,她便放心了…… 只不过,那外头的阵阵哀嚎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在永安街头打起来了? 雨瑞满腹狐疑,总觉得此事与王妃娘娘有些关系…… “三王府有动静了?”秦雨缨转目问杜青。 杜青点头:“那陆长鸣胆小至极,居然没起兵,而是扮作倒夜香的小厮,想偷偷离开,刚一出府就被兵部的人逮了个正着。” 秦雨缨蹙起了眉:“没有起兵……” 这样一来,倒安不上什么太大的罪名,也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理。 “我手中有他在南疆搜罗死士的证据。”陆泓琛道。 有老八作为人证,加之他手中的物证,便可彻底置陆长鸣于死地。 如果径直交出这些证据,皇帝定会怀疑这是他二人在故意冤枉陆长鸣。 而陆长鸣的出逃,足以证实这其中并无冤屈——若非做贼心虚,他何必趁夜扮作小厮离开? 原以为兵部的人定会一举将陆长鸣擒住,却不料很快又传来消息,陆长鸣在混乱中被一名黑衣人捅中了肚子,血流满地,眼看是不活了。 秦雨缨心道不好,那恐怕是皇后的人。 陆长鸣与皇后纠葛颇深,皇后定是担心他将事情暴露,所以才趁机杀人灭口…… 千防万防,却还是没防住这一茬! “属下罪该万死,那刺客出手极快,属下压根防不住他。”众暗卫回来请罪,领头一个,一身全是鲜血。 他们身上并无伤口,那血显然是陆长鸣。 原来,陆泓琛早就派了暗卫前去保护陆长鸣…… 秦雨缨不免疑惑,府中暗卫一个个武功了得,那刺客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能在一众暗卫手中刺杀陆长鸣,而后还能安然脱身…… 正思忖着,忽有小厮来报:“王妃娘娘,门口有封信。” 信? 秦雨缨诧异地接过,拆开一看,那信上的字迹十分娟秀,只有短短一行——秦雨缨,那陆长鸣我已替你杀了,你我从此两情,我再也不欠你什么。 “竟是竹箐?”她恍然大悟。 陆泓琛也看到了信上的字样,怔了一瞬。 “这个竹箐……”秦雨缨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竹箐早就晓得陆长鸣这个三王爷,与陆泓琛是宿敌,此番既是替陆泓琛铲除仇敌,也是替她自己的小妹报仇雪恨。 只不过,今夜着实不是个杀人的好时机。 皇帝十有八九会以为是陆泓琛想杀人灭口,才会派人取陆长鸣性命。 如此一来,事情就说不清了…… “陆长鸣已咽气了?”她问那几个暗卫。 “回王妃娘娘的话,属下几人离开时,陆长鸣尚未断气,不过……他流血流得太多,怕是活不了片刻了。”其中一人答。 秦雨缨咬了咬唇,朝陆泓琛道:“他不能死,不如……我去救他一命?” 陆长鸣是她的仇人不假,她巴不得此人早日翘辫子,也不假。 此人的性命,对她而言虽不值钱,但他要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黑锅只会落在陆泓琛与陆文霍二人头上。 故而,哪怕是仇人,她也得救。 这还真是……憋屈得慌! “你打算用龙砂梅?”陆泓琛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余下的几瓣龙砂梅,就在她怀中的荷包里。 此时去三王府,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事不宜迟。”陆泓琛心知情况紧急,牵她出了七王府,上马一路疾驰。 七王府与三王府隔得并不远,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二人就到了三王府门口。 门口躺了一地的尸首,有兵卒的,也有死士的。 那陆长鸣倒在一堆尸体中,双目紧闭,俨然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 秦雨缨正要上前,却被一个兵部侍郎拦了下来:“七王妃娘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话刚说完,便瞧见了她身后脸色铁青的陆泓琛。 “王妃担心三王兄有性命之忧,赶来救他,谁人敢拦?”陆泓琛呵斥。 那兵部侍郎闻言立刻讪讪退下,狐疑地瞥了秦雨缨一眼。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三王爷与七王爷素来不合,这七王妃,又怎会平白无故救三王爷的性命? 此事着实可疑,说不定她压根不是想救人,而是想杀人…… 可即便如此,他一个小小侍郎,也断然不敢拦。 反正那三王爷已奄奄一息了,御医来瞧了一眼,说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故而不管七王妃出不出手,此人都定是个死。 死了也好,死了之后,正好方便他将罪责全推到七王妃身上,就说她救人不利,耽误了御医的诊治。 如此,皇上或许便不会责备他看守不力,以至于让刺客有可乘之机了…… 秦雨缨并不知兵部侍郎心中打的是这种小算盘,趁众人未曾留意,极快地取了龙砂梅,塞入了陆长鸣紧闭的口中。 取出银针一扎他的喉间的穴位,他唇齿立刻有了吞咽之声。 咽下龙砂梅,陆长鸣惨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有了一丝血色。 秦雨缨接而按住他腹中那伤口,替他止血。 伤口太大,她一双手有些按不过来。 陆泓琛不假思索地蹲身帮忙,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勉强将血止住。 “取参片来,还有针线。”秦雨缨侧目吩咐。 那侍郎显然没想到她的医术如此了得,见陆长鸣脸上有了血色,连忙叫手下取来了参片和针线。 不管能否救活,试一试总是好的,只要人没死,他便不会被降重罪…… 秦雨缨就着刀痕撕开陆长鸣的衣裳,一针一线替他缝起了伤口。 血又粘又腻,她缝得很是费神,额头、鼻尖不一会儿就渗出了晶莹剔透的汗珠…… 陆泓琛在一旁举着火把,时不时替她擦汗。 缝完最后一针,秦雨缨微舒口气:“好了。” 说着,起身动了动已然麻木的双腿。 侍郎伸手一探陆长鸣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大喜道:“多谢七王妃!” 说着,吩咐手下:“赶紧将三王爷抬进宫去!” “慢着,”秦雨缨立即阻止,“此时抬他进宫,伤口十有八九会撕裂,到时就回天乏术了。” 侍郎面露犹疑:“那……” “先让他在府中静养几日,每日按时服用止血药,待他无性命之忧,再押他入宫。”秦雨缨提议。 好不容易救活的仇家,当然不能就这么死了,不然,岂不白白浪费她一番功夫? 侍郎闻言拱了拱手:“王妃娘娘所言极是,下官这就叫人去宫中禀告。” 他答应自然不算,需得皇上亲自点头才行。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小依在哪? 侍郎入宫禀告后,很快就有太监传来皇帝口谕,叫陆长鸣安心在三王府修养。 说是修养,却与软禁无异。 加之那些死士一个不剩,全被铲除,陆长鸣俨然已成了没牙的老虎,再也张狂不得。 “王妃娘娘,听闻那三王爷已从昏迷中醒来了,您与王爷要不要去三王府走一趟?”雨瑞问。 七王爷与三王爷毕竟是手足,出了这等事,若府里无人前去探望,难免不会有人说七王爷是个寡情淡义,冷面凉薄之人。 雨瑞担心名声,秦雨缨却一点也不担心。 自己救了他一命,已算是仁至义尽,若再前去探视,只会被笑话成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可没想到她懒得去瞧,陆长鸣却亲自派人来请,要她开几服药,让伤势快些痊愈。 秦雨缨见那小厮十分面生,白白净净的脸上不见半根胡须,不觉多看了几眼。 待人退下,陆泓琛道:“此人是个宫人,应是皇兄派来的。” 秦雨缨心下了然,皇帝这是怕陆长鸣以伤势为挡箭牌,迟迟不肯入宫,所以才派人打着三王府下人的幌子,来请她开药。 三王府毕竟不比皇宫戒备森严,千防万防也总会有疏漏之时。 万一被人钻了空子,将陆长鸣杀了灭口,那先前的所有功夫,就都白费了…… 秦雨缨明白这一道理,当日下午就带着雨瑞,拿了药箱,应邀去了三王府。 偌大的府邸已是人去楼空,举目望去,空荡极了,庭院中的落叶几日无人打扫,被寒风卷着,无比萧索。 陆长鸣躺在病床上,面容苍老了不止一分。 见了秦雨缨,他眼底渗出浓浓恨意:“你来干什么?” 这是秦雨缨头一次见他朝自己怒目圆瞪,这人先前虚伪得很,不管干什么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有多好相处。 实则,背地里阴谋使尽,只恨不得杀人诛心。 如今落得这种下场,只能说是善恶有报。 就是可惜了那朵龙砂梅,难得一见的宝物,却用在了这等渣滓身上,颇有些令秦雨缨肉疼…… 一想到那龙砂梅,她眸中就多了几分不耐:“我是来给你看病的,看你这么中气十足,应当已痊愈得差不多了,正好,那止血止痛的方子也不必开了,你即刻便可入宫。” 陆长鸣苍白的嘴唇一阵发颤。 他深知自己先前做过的那些事,无论哪一桩都是杀头的大罪,入宫之后,定是只有死路一条。 “七王妃此话当真?”一旁那“小厮”,嗓门尖尖如女子。 秦雨缨点了点头:“当然是真。你去叫人准备马车吧,正好我也打算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不如与你们一并同去。” 陆长鸣只差没从病床上跳起来:“我昨日才挨的刀,伤势哪会痊愈得这么快?” “你体质特异,一刀划破肚皮都没死,痊愈得比常人快些又算得了什么?”秦雨缨挑眉反驳。 陆长鸣听得想杀人,这女人分明是要把他往绝路上推! “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何人担待得起?”他发起了威。 只不过这威风显得来得有些迟了,那“小厮”尖声细气道:“三王爷,你私自豢养死士,皇上已下令将你贬为庶人,我看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贬为庶人? 陆长鸣闻言浑身一颤,显然难以相信:“不可能,不可能……” “来人呐,押他入宫。”那人吩咐。 立刻有御林军上前,将陆长鸣“请”下了床。 马车不多时就备好了,一共两辆,其中一辆为秦雨缨准备的。 她此番入宫,当然不是为了给太后请安,她担心的,是半路上会有人对陆长鸣赶尽杀绝。 想取陆长鸣性命的,不止竹箐一人,还有那贺亦钧,还有那隐藏至深的皇后…… 竹箐或许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暂且放过陆长鸣,贺亦钧与皇后却绝不会。 故而,秦雨缨才找了个借口跟来了。 哪晓得她的担心竟是多余,这一路四平八稳,压根不见任何埋伏。 进了宫门,陆长鸣被押去了养心殿。 见那随行的御林军众多,秦雨缨稍稍放下了心,依照先前所说,去了太后的寝宫请安。 听说她主动来给自己请安,太后不免有些狐疑——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略略一想,这个儿媳应是为了陆长鸣的事而来……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已听说了,想必秦雨缨是想来她这儿探探风声,打听此事会如何处理。 秦雨缨并不知,昨日陆文霍见了太后,故意说她不久前曾在辽城救过自己一命,否则,自己定已命丧陆长鸣之手。 说着说着,就顺理成章将秦雨缨的失踪,说成了是去辽城救人。 太后听了,不由对她另眼相看,此时见了她,脸上不由自主少了几分嫌弃:“七王妃,你这肚子近来如何?” 陆泓琛每日叫厨娘炖滋补之物,秦雨缨被补得圆润了几分,瞧着倒像是有了些许孕相。 “我这肚子并无大碍。”她简短地答。 这虽不是句假话,但也真不到哪里去,太后以为她身怀有孕,她自己却很是清楚,即便有了孩子,也不会是太后所以为的怀胎三月有余…… “无碍就好……”太后颔首。 一想到自己即将抱孙子了,心里就高兴得紧,眉宇间隐约透露出慈祥之色。 秦雨缨不打算在这一话题上浪费时间:“我今日来,是有一事要问,那陆长鸣犯下滔天大罪,也不知会被杀头,还是会被下在狱里?” 太后摇头:“此事归皇帝管,不归哀家管。” 言下之意,秦雨缨问错了人。 秦雨缨没再问下去,而是说道:“都说陆长鸣私通外敌,企图借助异族之力谋反,我却觉得此事颇为可疑,他堂堂一个王爷,如何接触得到南疆的异族人,又如何能使那些人心甘情愿为他效力?” 太后听得面色微变,身旁那老太监本欲出言打断,女子议政,乃宫中大忌,这七王妃的胆子也忒大了些! 却不料太后微微抬手,示意老太监退下,竟是要听秦雨缨继续说下去。 秦雨缨将太后的神色看在了眼里,接而道:“况且,我听说昨夜陆长鸣潜逃时,有个黑衣人上前捅了他几刀,俨然是想杀人灭口……如此说来,他背后应当还隐藏了一些势力,若被关押起来,难保不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劫狱,或是……” “或是什么?”太后问。 “或是……想让他悄无声息死在狱中。”秦雨缨答。 不是有句话叫,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吗? 她语气平平淡淡,太后却听得有些心惊肉跳。 除却秦雨缨与陆泓琛,鲜少有人晓得昨夜那刺客是竹箐,故而秦雨缨才得以在这其中做文章。 在旁人看来,定是有人想斩草除根,让陆长鸣下到地府黄泉。 如此,有些秘密才能得以保全。 可这只是个猜测,并无切实的证据,所以除却秦雨缨,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将事情摊开了说…… 毕竟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太多人身上有嫌疑。 而今能彻底洗脱嫌疑的,只有秦雨缨、陆泓琛与太后三人。 陆长鸣奄奄一息之际,是秦雨缨与陆泓琛出手相救,若二人不想让陆长鸣开口,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救他一命,让他有机会入宫说出一切? 至于太后,膝下有皇帝与陆泓琛两个儿子,又岂会将主意打到陆长鸣这个三王爷身上去? 所以有些话,秦雨缨能放心大胆地告诉太后。 太后听了若觉有理,定会转告皇帝。 好比这番话,就是在提醒皇帝,莫要让那幕后主使有机会置陆长鸣于死地。 提醒归提醒,听不听是皇帝的事。 想来皇帝十有八九是不会听的,且还会觉得她多管闲事——这里毕竟是皇宫,四周有不少御林军把守,寻常人岂能轻易混入宫中杀人灭口? 可他并不晓得,那隐藏在暗处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枕边人…… 想了想,秦雨缨又补充了一句:“能让陆长鸣甘心情愿与其合作,遇刺之后仍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愿吐露,定非等闲之辈。真不知,那会是何人……” 这话隐约点醒了太后,她苍老的眼皮微微动了动:“想不到七王妃有如此多的见解。” 她还是头一次见秦雨缨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话,而不是像先前那般,不是牙尖嘴利得叫她瞠目结舌,就是故意装傻气得她胸口闷痛…… “许是吃了太多补品的缘故,全补在了嘴上,渐渐变得啰嗦起来了。”秦雨缨轻描淡写地自嘲。 太后没再说什么,让太监取了些千年人参来,要她带回府去每日煎服。 同时,也没忘了叫御医过来给她把脉。 秦雨缨这回长了个心眼,悄悄在马车中扎了针,脉象上倒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出了皇宫,远远瞧见前头有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 马车中的人似乎也瞧见了她,不多时就叫车夫停了下来。 “娘娘,那似乎是八王府的马车。”身旁的雨瑞眼尖认了出来。 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果然是陆文霍。 “七嫂嫂,雨瑞姑娘。”他上前拱手,俨然已不是先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 那俊逸逼人的脸上,全然不见了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再明显不过的沉稳。 雨瑞行了个礼,忙问:“八王爷,冬儿如今可好?” 她与冬儿姐妹情深,许久未见冬儿,自然甚是想念。 陆文霍点了点头:“我担心这一路会生事端,没有将她带来,方才有暗卫送来书信,她说家中一切都好,就是有些想念七嫂嫂和你,还有府上那只圆滚滚的狐狸。” 说这话时,离皇宫已有些远了,倒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说起雪狐,雨瑞不由狐疑:“王妃娘娘,那只狐狸为何许久不见踪影,难不成……它瞒着我们悄悄跑回骊山去了?” “或许吧……”秦雨缨没有多言。 若雨瑞晓得雪狐就是那胡珩沂,也不知会不会被吓得不轻。 事实上雨瑞心中的确存了一丝疑虑——那“胡少爷”已好几日没有下床,粒米未进,滴水未饮,着实令她感到惊奇。 还有那“严公子”,说要修炼什么辟谷之术,白日里什么都不吃,一到夜间饿得不行了,就偷偷摸摸溜进厨房觅食…… 这二人,简直发疯发到一处去了。 此时,雨瑞并不晓得这世间有个词叫奇葩,用来形容雪狐与阎罗再贴切不过…… 秦雨缨回到七王府时,阎罗正看着那些的温玉若有所思。 温玉就这么一块块摆放在院中,乍一看仿佛一个五行八卦阵。 “你这是干什么?”她忍不住问。 阎罗捏起一块指头大小的温玉,蹙眉道:“我总觉得,我的法力忽然消失无踪,与此物有关……” 秦雨缨听得来了几分兴致,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此话怎样?” “你说,我的法力是不是全给它们给吸走了?若让它们自由自在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法力会否重新回到我身上来?”阎罗若有所思。 秦雨缨听得汗颜。 敢情说来说去,只是凭空猜测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法力消失一事一直没有任何线索,真不知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在故意捣鬼…… 撇下阎罗,回到房中,两册古籍一上一下叠放在梨木桌上,上头那本不知何时被风掀开了一页。 先前她去了一趟三王府,自然没有带上这两册书,要陆泓琛替她好好保管,也不知陆泓琛究竟去了何处,为什么不见人影…… 她关起小轩窗,合上书页,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了其中一行文字,动作不由一滞…… 看来雪狐说得没错,这书在面对不同的人时,显现的文字也截然不同。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书中那故事,竟省却了至关重要的一段…… 这一段为何早不显现,晚不显现,偏偏在这种时候故意出现在了她眼前? 合上书,书页竟突然变得发烫,烫得秦雨缨忍不住缩回了手。 就在此时,房门忽被人叩响了:“王妃娘娘,不好了,小依姑娘被人抓走了!” 叩门的是个小厮,言语间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 “什么?”秦雨缨闻言一怔,“谁抓的?” “秦……秦府的人抓的。”小厮答。 秦府? 秦雨缨听得柳眉微蹙:“你是说,秦洪海的人?” 小厮点头。 可不就是那秦洪海的人吗? “小依姑娘是在街上挑选布料时被抓走的,那秦洪海非说她是秦家的下人,不能随意嫁人,二话不说就将她给绑了……” “他还说了什么?”秦雨缨接而问。 秦洪海这人老谋深算,行事必有其目的,不会只是逞一时之快这么简单。 “他说……他手中有小依姑娘的卖身契,秦少爷若是想娶小依姑娘,就去秦府走一趟。”小厮如实回答。 卖身契? 秦雨缨双目微眯:“叫上几个人去秦府,将人抢过来,再将卖身契也抢过来。” “这……”小厮听得额角一僵。 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抢人财物,这种事也只有王妃娘娘才干得出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她催促。 小厮硬起头皮应了声,当即出去传令去了。 秦瀚森很快也听说了消息,心急火燎找了过来:“长姐,这可如何是好?” “他叫你去,去就是了,且看他打算耍什么花招。”秦雨缨道。 她当然不会让秦瀚森独自一人面对那只老狐狸,带上暗卫,与他一同来到了秦府。 秦洪海在正厅里坐着,显然已等候多时。 不止秦洪海,许久未见的秦可柔也在,挺着大肚子,一张娇俏的脸溢满笑意:“哟,七王妃,秦少爷,二位可真是稀客……” 秦瀚森不愿跟她废话,急不可耐地问:“小依在哪?” 他越是着急,秦可柔就越是得意:“人我已经卖到青楼去了,说不定现在正接客呢。” “你!”秦瀚森从不打女人,此刻却恨不得狠狠给她一耳光。 秦雨缨伸手拦下了他,问:“哪间青楼?” 秦可柔故意把玩着自己涂了豆蔻的指甲,没理会她。 第一百八十二章 欠条 秦雨缨懒得同她废话,径直拔出了身后那暗卫腰间的佩剑。 秦可柔只觉眼前寒光一闪,见一把长剑脱鞘而出,森冷的剑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她圆润的脸颊上。 她悚然一惊,娇俏的脸上写满惶恐。 秦雨缨的眸子却很是淡漠,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可言,看得秦可柔一阵发憷。 她硬起头皮,不想让人瞧出自己的胆怯:“七王妃好大的威风啊,擅闯民宅不说,还蓄意伤人?就不怕七王爷知道了,将你这个恶妇给休了!” 伤人? 秦雨缨嗤笑一声:“听闻青楼的老鸨皆挑剔得很,遇上有伤疤的女子,皆要压一压价钱,我又岂会舍得伤了你?” “你说什么?”秦可柔一下就听出了她言下之意,不觉咬牙切齿,那叫一个恼羞成怒,“我……我看你敢!” 她是徐家儿媳,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秦雨缨何来的资格将她卖进青楼? “长姐,”秦瀚森实在有些心急,忍不住小声提醒,“小依的下落……” “你放心。”秦雨缨会意,点了点头。 秦瀚森无非是担心她与秦可柔继续争执,会耽误了找小依的最好时机。 秦雨缨心中却再清楚不过,秦可柔此言此语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小依断然不会被卖入烟花之地,十有八九是被藏了起来。 秦洪海摆明是想趁机要挟秦瀚森,失了小依这一筹码,还谈何要挟? 思及此,她没再理会秦可柔,而是转目看向面色阴沉的秦洪海:“听说,你手里那些铺子被人砸了个一干二净?” 这两件事乍一听似乎没有任何关联,秦可柔满腹狐疑,不知秦雨缨为何会突然提及这个…… 不提还好,一说此事,秦洪海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若非秦雨缨与那常氏暗中捣鬼,米铺卖霉米的事何至于被人察觉? 要是没被察觉,自然就不会有那些越传越离谱的谣言,更不会闹出后来铺子被砸的事…… 如今他在京城俨然已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而这一切,都是拜秦雨缨这个逆女所赐! 一句“逆女”都已到了秦洪海嘴边了,却鬼使神差地没有骂出口,他脸色紧绷,只敢怒,不敢言。 倒不是怕秦雨缨,而是怕秦雨缨身后那些五大三粗的“小厮”。 那些人一个个虎视眈眈,颇有只要他敢说错一句,就让他人头落地的架势。 秦洪海没作声,秦可柔却忍不住开了口:“爹的铺子没了,你很长脸吗?” “你似乎记错了,我没有爹。”秦雨缨纠正。 言罢,抬了抬手中长剑。 剑光一闪,秦可柔立刻就噤了声。 “没了铺子,也不知秦府如今靠什么维持生计?”秦雨缨接而问道。 “这……”秦洪海不禁结舌。 他之所以叫人抓那个叫小依的丫鬟,就是想趁机勒索一笔,填补一下空虚的库房。 反正这对儿女早已与他断绝了关系,难得有这等敲竹竿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 秦瀚森这个逆子,摆明对那丫鬟用情颇深,既如此,他开口要个几千两黄金白银也不为过吧? 却不连秦雨缨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念头,着实令他这张老脸有些挂不住。 见秦洪海欲言欲止,眼神闪烁不定,秦雨缨心下已是明了。 她猜秦洪海定是另有所图,故而才故意试探了几句。 既然另有所图,那么,不是图财图色就是图名图利,而名利二字对秦洪海而言早已毫无价值,就是神仙来了,也无法改变他那臭到极致的名声…… 如此一来,便只余下了财和色。 秦洪海偏爱娇艳妖娆的女人,比如那赵氏,赵氏在被秦洪海递上一纸休书之前,每日打扮得妖艳富丽,活像一朵牡丹花。 而平平无奇的小依,显然不是他中意的类型。 故而,图色也可排除。 “说吧,你想要多少银子?”秦雨缨一点也不打算绕弯子。 她说得如此直白,秦洪海反倒有些拉不下脸了:“什……什么银子?那丫鬟出身卑贱,无才无德,岂配得上我秦洪海的儿子?这婚事于情于理不合,我这个当爹的不会眼睁睁看着儿子踏进火坑!” 言下之意,他一心为秦瀚森着想,压根就没想趁机敲竹竿。 可眼底那抹欲盖弥彰又是怎么回事? 秦瀚森看在眼里,气得不行:“什么出身卑贱,什么无才无德?她比起你这种奸险小人强上千倍万倍!难道要像你一般害死自己贤良淑德的发妻,将赵氏那种阴险狠毒的女人捧成正室,才叫妥当,才叫般配,才叫合情合理?” 这世间,哪有当爹的会将自己儿子的女人卖入青楼?而且,还打着如此冠冕堂皇的幌子? 他简直要气疯,若不是心知秦雨缨这个长姐定会替自己和小依讨回公道,真恨不得拔刀杀人! 虽在气头上,但他仍未失了理智,听长姐这么一说,已将秦洪海心中打的算盘猜了个十之八九。 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区区一点银两? 他有的是银两,为了小依,倾家荡产算什么,权当是回报秦洪海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你……”秦洪海苍老的脸一下变得通红,显然恼羞成怒到了极致。 正想将秦瀚森这个逆子痛骂一通,忽然听见秦雨缨淡淡开口:“我给你一万两,你立刻放人,如何?” 闻言,秦洪海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那些被砸的铺子,一年的利润也不过区区数百两,秦雨缨却一开口就是一万两,叫他怎能不动心? 一时间,他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这……这一万两,是现给呢,还是签字画押?” “爹……”一旁的秦可柔急了。 这么轻易就把人放了,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当然是签字画押。”秦雨缨道。 利字当头,秦洪海自然不会任由秦可柔将事情搞砸,难得地对这颗掌上明珠板起脸来:“休得胡闹!” “爹!”秦可柔气结。 “还不快去取笔墨纸砚。”秦洪海压根不理会她,转目吩咐一旁的下人。 下人一溜烟跑去书房,取来笔墨纸砚。 秦洪海当即执笔写了一纸欠条,自行签了字画了押,叫人递给秦雨缨。 “慢着!”秦可柔一把夺过那纸,朝秦瀚森嘲讽一笑,“这丫鬟在你眼里就只值区区一万两?” 秦瀚森没料到她会做出如此举动,难忍心中愤然:“你还要如何?” “一万两不够,我要两万两。”秦可柔纤纤手指捏着那张纸,当着秦瀚森的面撕成了两半,不急不缓地揉碎了,往半空一扬。 纸片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秦瀚森眸光渐陈,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生平头一次这么希望自己学的不是行医之术,而是杀人不见血的用毒之法! 秦可柔转目看向秦雨缨:“秦雨缨,你堂堂七王妃,该不会连这么点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若拿出来了,自然是好,反正这些银两到头来全是她的,爹如今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不将家业留给她,还能留给谁? 若拿不出来,那就更妙了,到时那个叫小依的丫鬟,还不是任由她处置? 一想到秦雨缨吃瘪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两万两银子,对秦瀚森而言俨然是一笔大数目。 甚至就连秦雨缨,都无法轻而易举地拿出这么多银两,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两万两就两万两,签字画押吧。” 秦可柔怎也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秦雨缨,你……” “怎么,你又改主意,想要三万两了?”秦雨缨打断她的话。 秦可柔眸光一闪,本想坐地起价,身旁的秦洪海连忙说道:“两万两即可,不必再多了,不必再多了……” 他生怕秦雨缨反悔,若是反悔,到手的鸭子岂不就飞了? 那可是整整两万两啊,都够他买下半条永安街了…… 说着,不待秦可柔再次开口,就急忙写下一纸欠条,照先前那般签字画押,亲自交到了秦雨缨手中。 那模样,着实有些奴颜媚骨。 啧,谁能想到,区区一个丫鬟,居然能换来这么多银子…… 为了两万两,奴颜媚骨也值了! 秦雨缨接过看了两眼,也签了字、画了押。 依照夜朝律例,签订这等合约,须得请一两个信得过的人见证,如此方能证明其中并无虚假。 而这公证之人,也需签字画押。 此时秦府并无别人,只有秦可柔与秦瀚森。 秦可柔不情不愿地沾了红泥,摁了指印,秦瀚森嫌恶那红泥被她碰过,咬破手指,就着鲜血摁下了指印。 如此,一纸合约算是生效。 秦洪海伸出一只手,道:“那两万两……” “我回府去取。”秦雨缨答得轻描淡写。 “要是小依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休想拿到半点银两!”秦瀚森依旧担心小依的安危。 在秦洪海眼中,小依简直就是只能下金蛋的母鸡,既然能下金蛋,自然要好好捧着,万不能磕着碰着…… 他闻言连连点头,满脸笑意,似是压根没瞧见秦瀚森脸上的怒容:“放心,只要银子到了,我立马就放人。” 秦雨缨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待她率一众暗卫走远,秦可柔略微回过神:“爹,那欠条呢?” 秦洪海一愣。 “难不成……被那贱人拿走了?”见他发愣,秦可柔忙问。 万一秦雨缨不打算再回来了,那岂不是…… 不同于她的忧心忡忡,秦洪海已然将心放进了肚里:“怕什么,人不是还在我手上吗,她哪敢不认账?” 话是如此,可银子还未到手,总觉心中缺了一块。 他在厅堂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眼巴巴地等着秦雨缨将银子送上门,怎料银子没等来,却嗅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 往窗外一看,库房不知何时冒起了滚滚黑烟。 “不好了,走水了……”有丫鬟在外头惊慌失措地喊道。 秦洪海一惊,连忙朝那头去了。 秦可柔紧随其后,心里突突的,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这库房怎么早不着火,晚不着火,偏偏在这时着火? “你怀了身孕,躲着点,莫伤着了。”秦洪海叮嘱。 秦可柔点点头,没再跟去。 因后院一直荒废的缘故,库房周围堆积了不少木材,火苗一舔舐,立刻燃了起来,火势凶猛,好一会儿才终于被下人合力扑灭。 火刚灭,秦雨缨就找了过来。 这次,她不止带来了仲弟,还带来了知府廉清。 秦洪海一见廉清便忍不住发怵,原因无二,那赵氏数次与秦雨缨对簿公堂,没见哪次有好下场。 这廉清,简直就是秦雨缨命中的贵人…… “廉大人。”他快步上前,一脸谄媚。 “秦公,你好大的胆子啊。”廉清冷冷道。 秦洪海多留了个心眼:“廉大人也是为了那小依的事来的?那小依只是我秦府的一个丫鬟罢了,对区区一个下人如此关心,会不会……太有损大人您的颜面?” 廉清没理会他这一番拐弯抹角的话,他说的大胆,指的并不是这一码事。 当着秦洪海的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摊开说道:“你欠七王妃两万两银子,甘愿交出府中所有下人的卖身契,将丫鬟小依嫁给秦瀚森为妻,并让出房屋地契以及名下所有商铺作为聘礼,既已签字画押,为何非但不肯搬走,还要放火烧这库房?若非七王妃及时发现,你是不是打算将整座府邸付之一炬?” “什……什么?”秦洪海听得懵了。 他欠秦雨缨这个逆女两万两银子? 他甘愿交出府中所有下人的卖身契,还将丫鬟小依嫁给秦瀚森为妻? 他还让出房屋地契,以及名下所有商铺作为聘礼? 他这是疯了吧他? 又或者,是这廉清廉大人疯了,居然想拿一纸假欠条糊弄他? “廉大人,话可不能乱说。”秦洪海接过那欠条,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 白纸黑字,是他的笔迹没错。 可他何时写过这种东西? “这……这是伪造的!”他急忙将那欠条推开,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烫手山芋。 “胡说八道!”廉清呵斥,“这上面有你亲自画的押,怎会是伪造的?” 秦洪海火冒三丈:“这分明就是伪造的,是她欠了我两万两银子,哪是我欠了她两万两银子?廉清,亏你还自诩是个清官,居然这般明目张胆地偏私,看我不去巡抚衙门告你!” “秦公,你这是不打算认账了?”廉清眉毛一拧,不怒自威,“来人,把这个大胆刁民拿下!” 立刻有两个衙役上前,将秦洪海押住。 秦可柔挺着大肚子,急急忙忙过来了:“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爹!” “秦二小姐来得正好,你爹欠七王妃银两,拒不认账,这欠条上有你的名字,你可愿意作为人证,在公堂之上指认你爹?”廉清问。 指认? 秦可柔不觉愣住了:“廉大人,你……你说什么?” 难道是她听错? 这廉大人,怎么说她爹欠了秦雨缨银两? 廉清不急不缓重复了一遍,秦可柔勉强挤出一丝笑:“廉大人,你……你是在说笑吧?” 廉清依旧板着一张脸:“本官从不说笑。” 秦可柔听得心里一阵发紧,掐了自己一把,心道这莫不是个梦? 可被掐之处是疼的,疼得她忍不住蹙眉。 “秦二小姐不愿作证?”廉清又问。 秦可柔摇头,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本想质问廉清,身为知府怎能做出这般颠倒黑白的事,可看着那些五大三粗,腰间佩刀的衙役,张了张嘴,一席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是她一下子结了舌,而是她突然想起了母亲被打得哭天抢地的情形,心忍不住缩了一下。 她怕,怕自己同母亲一样祸从口出,当众打板子。 如今她怀了身孕,万一腹中的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今后如何在徐家站得稳脚跟? “既然秦二小姐不愿作证,那证人就只有秦公子一人了。”廉清又看向秦瀚森。 秦瀚森一直站在秦雨缨身侧,一双眸子依旧十分清澈,只不过比往日多了一分深邃。 深邃中带着怒意,也带着快意。 原本他以为做人只要心善,遇到难事定能逢凶化吉。 可今日之事,却证明他先前的想法太过简单…… 面对秦洪海、秦可柔这等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是正道…… 若非亲眼所见,他还不知这世上有如此令人作呕的阴险小人! 不多时,衙役就将秦洪海带走了。 有那白纸黑字的欠条,案子根本无需审问,至于那两万两银两去了何处,廉清也没有多问,只当秦府库房起了那么一场大火,银票定是给烧没了。 秦洪海就这么被收押在了狱中,择日流放边境。 得知消息,秦可柔双目都快哭肿,哀求夫君徐子诚拿些银两收买廉清。 可徐子诚哪会理会这种要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秦洪海本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何须为了那种人劳神费力? 秦可柔只道是廉清伙同秦雨缨故意诬陷,未曾细看过那欠条,故而压根没发觉欠条的可疑之处。 秦瀚森却并未忽略其中疑点,那前后两张字据,他都仔细看过,其后一张,与先前那张几乎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欠下银两之人由秦雨缨变成了秦洪海…… 笔迹固然能够模仿,可模仿得再像,也不可能这般如出一辙。 更何况,那字据中不止有笔迹,还有按下的手印…… 他隐约觉得,长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想问,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长姐毕竟是救了小依,没有让小依被卖入青楼。 至于这其中的种种细节,他无需知情。 倒是秦雨缨,主动将事情告诉了他:“你是不是觉得,之后那张那字据一点也不像是假的?” 秦瀚森点了点头。 “那是我找人仿照的。”秦雨缨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寒冬腊月,哪会有花? 短短一个时辰内,连手印都仿造得如此逼真,秦瀚森颇觉不可思议。 不过,思及长姐认识不少奇人异士,连蒙栖元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蛊师都与她十分熟识,他便没往细处想…… 秦瀚森走后,秦雨缨来到书房,本想同陆泓琛说说今日之事,怎料书房中空空无人。 正疑惑陆泓琛去了何处,恰好杜青路过,见她独自在里头,上前问道:“王妃娘娘是来找王爷的?” 秦雨缨点了点头:“他人呢?” “回王妃的话,王爷方才出府去了。”杜青答。 “出府?”秦雨缨听得狐疑。 以往陆泓琛若要出门,定会告知她一声,却不知今日为何不声不响就不见了踪影? “他进宫去了?”她问。 杜青摇头:“王爷去了城郊那阎王庙。” 秦雨缨闻言微怔:“那……严公子可有同去?” 杜青依旧摇头:“严公子一直在房中修炼什么辟谷之术,说自己是个神仙,不想再过这等凡人的苦日子,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得上前打搅。” 这话若换做旁人来说,语气定会略带调侃,由杜青这个不苟言笑的大胡子说出来,却多了那么一分正色,若非秦雨缨晓得他从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恐怕都要怀疑他已猜出了阎罗的身份。 她听得既好气又好笑,气的是阎罗这厮的口无遮拦,笑的是杜青的一本正经。 “王妃娘娘还有何吩咐?”杜青问。 秦雨缨摇了摇头:“你先下去吧。” “是。”杜青应声离开。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小厮,朝秦雨缨禀告:“王妃娘娘,廉大人派人送来了些房契地契,说要您亲自过目。他还说,这些东西只值两千两,不够两万两,问您打算如何处置秦洪海。” 依照夜朝律例,欠下如此多银两,债主就是卸了他的胳膊腿,也着实不为过。 秦雨缨自然不打算要他的胳膊腿,她并无采生折割的恶习。 “将他流放便是了,父债女还,叫秦可柔去衙门,问她打算拿什么抵债。”秦雨缨道。 小厮听得诧异,王妃难道就不怕旁人说她是个心狠之人,连生父与庶妹这等亲人都不肯放过? 见秦雨缨面色自若,无半点担忧与犹豫,小厮没敢开口,点点头便退下了。 秦可柔很快就被“请”进了衙门,出来之后,免不了一番添油加醋,说秦雨缨是个丧门星,非要将秦家害得家破人亡才罢休。 这倒正应了那说秦雨缨是邪祟的传言,一时间,街道上议论纷纷,都说秦雨缨这七王妃心肠太过歹毒…… 雨瑞听闻此事,很是愤然:“王妃娘娘,这秦可柔未免太不识抬举,若您真想对付她,凭着这张欠条,一根手指头就能将她捏死,何必让她去衙门与廉大人商议如何还债?” 秦雨缨倒无放过秦可柔之意,纯粹只是不喜欢杀人而已。 上辈子,她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这其中有罪有应得的,也有罪不至死的。 那时的她心中没有半点善恶可言,可如今不同,封印已破,她再不是缺魂少魄之人,自不会再做出是非不分之事。 “送话到秦府,遣散府中下人,清空整个府邸,彻底打扫一番。过几日,秦瀚森与小依的婚事就在那里办。”她没啰嗦那些有的没的,径直吩咐。 此举,意在让秦瀚森继承秦家家业。 依照那欠条所写,这些本该归她所有,但她并不是真真正正的秦家人,若据为己有,未免问心有愧。 况且她答应过牧老夫人,要好生照顾秦瀚森这个仲弟,既然答应了,就绝不会食言。 很快,秦瀚森就带着小依过来道谢,送来了亲手做的喜饼。 “王妃娘娘,奴婢这条命是您救的,今后您若有用得到奴婢之处,尽管吩咐。”小依满心感激。 幸而王妃娘娘将计就计,摆了那秦老爷与秦二小姐一道,否则,她真不知会落得何种下场…… 一想到或许会被卖到青楼之中,她就忍不住胆战心惊。 那秦老爷似乎并无此意,可那秦二小姐却摆明不肯轻易罢休,一抓到她,就迫不及待将她关在了烟柳巷的碧春楼里,还告诉老鸨,若没人来赎,就高价将她卖了,卖给城东那贺富商当小妾…… 那贺富商的年纪,都快能当她的爹了,听闻家中正妻是个极不好惹的,泼辣的名声仅次于那徐家夫人,曾在一年之内活活逼死过两个小妾…… 小依得知此事,只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要是真被卖了出去,她就不活了,下辈子再与秦少爷团聚! 原以为秦可柔定不会放过她,不料廉清廉大人带着她的卖身契匆匆赶到,将她从碧春楼带了出来。 回来之后,她仔细一问,才知原来王妃娘娘为了救她,竟答应给那秦洪海两万两银子! 别说秦雨缨只是王妃,就是陆泓琛这个王爷,一下子怕也拿不出这么多银两…… 小依听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连夜做了喜饼,头一个就送来了秦雨缨房中。 “你在那碧春楼,可有受什么委屈?”秦雨缨问。 小依摇头:“奴婢没受委屈……” “怎么还一口一个奴婢,那卖身契不是都已经撕了吗?”秦瀚森在旁提醒。 小依嗔怪:“叫习惯了,一时哪里改得了口……” “对了,”秦雨缨取出那欠条和厚厚一叠地契,“这些就交给你们了,秦家的宅子、商铺和地契,统共值两千两,还有一万八千两未还。此事不急,待你二人成亲之后,再让那秦可柔慢慢还债也不迟。” 秦瀚森听得诧异。 “秦府的下人,我已全遣散了,你二人若打算搬过去,怎么着也得买些丫鬟、小厮,还得给小依置办些嫁妆,手中没有银两,怕是寸步难行。”秦雨缨接而道。 秦瀚森成亲之后,自然不可能继续留在七王府,他堂堂七尺男儿,如此未免遭人诟病。 秦雨缨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可秦瀚森刚在京城崭露头角,名声对行医之人而言太过重要,她这个做长姐的,自然要多为他考虑几分。 秦瀚森说什么也不愿接那欠条:“长姐,那医馆是你替我买下的,伙计也是你亲自找来的,如今你又将这地契、欠条都交到我手中,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要是你过意得去,二话不说就接过,我也不会交给你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仲弟,这些不给你还能给谁?”秦雨缨的语气不容回绝。 “这……”秦瀚森本就口拙,一时竟结了舌。 “地契、欠条皆由你保管,待收了租、收了债,银两一分不剩全交到王妃手中便是了。”小依向他提议。 说着,朝秦雨缨劝道:“王妃娘娘,您如今怀了小世子,不为自己打算,也总该多为小世子打算……” 秦瀚森闻言连连点头:“是了,长姐,我也是个快当舅舅的人了,秦家的商铺、地契就当是为小外甥打理的,待他长大成人,这些便全是他的家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什么也不愿白白收下那欠条与地契。 秦雨缨拗不过二人的倔强,点点头答应下来。 反正她腹中并无孩子,此事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穿帮,待秦瀚森有所察觉,或许她已解开那两册古籍的谜底,与陆泓琛纵横于天地之间,逍遥快活去了…… 不过,暂且也只能想想而已。 书中不知还藏了多少秘密,以至于她颇想将那上册书灵揪出来,让它一五一十将一切全交代了,如此也免去她兀自劳神费力地猜测…… 见秦雨缨终于松口,秦瀚森略微放下心来。 略略一想,又记起另一桩事:“长姐,那秦可柔一直在外头抹黑你的名声,街头巷尾到处在说你是不祥之人,要是流言蜚语继续传下去……” 秦雨缨自嘲一笑:“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 传来传去,她依旧好端端的,倒是那些造谣生事的人,一个个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她并不在意,秦瀚森却很是担心:“若免了那一万八千两银子的债,秦可柔会否收敛些?” 秦雨缨闻言不觉诧然,秦瀚森的心软,着实出乎她意料。 秦瀚森被她清澈的眸子看得一阵尴尬:“长姐……” “我问你,即便免了那债又能如何?秦可柔会顾念你这一万八千两的心善,还是会记恨你夺她家业的心狠?心善没有什么不好,但须得用在对的人身上,她既然不知感恩,你又何必糟践自己的善意?”秦雨缨问。 “这……”秦瀚森不觉语塞。 “这次,她狮子大开口管你要两万两,今后若再遇上这种事,她只会变本加厉。到时我若没有法子应对,你能拿她如何?是图一时之快杀了她,还是忍气吞声任由她敲竹竿?”秦雨缨又问。 “是……是我糊涂了……”秦瀚森讷讷道。 “秦可柔并不是个弱者,她只是暂时没逮着机会而已。人不可能百密而无一疏,你与小依、我与陆泓琛,都不可能没有把柄,唯有让她心生畏惧,她才不敢再轻举妄动,否则她还会算计你第二次,第三次……你有把握每一次都能顺利躲过?”秦雨缨又问。 秦瀚森听得重重点头:“长姐,我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有时,或许是得心狠一些……” “你明白了就好。”秦雨缨没再说下去。 她知秦瀚森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不愿让秦可柔继续在外头大放厥词,可梁子早已结下,秦可柔又岂会被这点恩惠收买? 言语间,雨瑞叩门而入:“王妃娘娘,有位李公公过来传话,说皇上要您亲自入宫一趟。” 入宫? 秦雨缨双眸微眯,这么忽然叫她入宫,难不成是那陆长鸣又出了事? “长姐,姐夫不在府中,要不我与你同去?”秦瀚森提议。 秦雨缨摇头,不打算让仲弟蹚这趟浑水。 “我去去就回,若陆泓琛回来了,叫他不必担心。”她道。 上了入宫的马车,不多时,就到了宫门口。 早已有宫人在此等候多时,领着她快步去了一处偏殿。 殿中,陆长鸣躺在床上,四肢僵硬,脸色发青,俨然一个死人。 秦雨缨看得狐疑,伸手一探他的鼻息,却是有气,并未撒手人寰。 “昨日他用过晚膳,忽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御医称这是中毒所致,毒性极烈,药石无医,不知七王妃是否有解毒之法?”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殿中宫人闻声齐刷刷跪了一地,皆道皇上万岁。 秦雨缨转目看向那一身龙袍的皇帝,摇了摇头:“既然御医都说没得治,我又岂会又办法?看三王爷这情形,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皇帝看了看那些跪地的宫人,再次开口:“都退下吧,朕与三哥单独说会话。” 宫人一个个鱼贯而出,秦雨缨也转身离开,行至门口,却被皇帝叫住了:“七王妃,你留下。” 秦雨缨顿住脚步:“皇上还有何吩咐?” 此时,那些宫人皆已走远,不远处的屏风后似有人影,应当是皇帝的心腹藏身于此。 见秦雨缨望向那屏风,皇帝也顺着她的视线瞧了过去,吩咐道:“出来吧,去外头看看是否有人偷听。” 一个御林军应声而出。 待他退下,皇帝问秦雨缨:“这毒是当真无解,还是你不愿出手?” 秦雨缨想了想,道:“我身上的银针,在进宫时被太监搜去了,没有针,无法替他解毒。” 果然…… 此女既然能治陆泓琛身上那“怪病”,又岂会连这么一点小毒都束手无措? 皇帝眸光微动,立刻吩咐方才那御林军拿来了银针。 秦雨缨取针扎向陆长鸣的命门,银针微转,有黑血缓缓渗出。 陆长鸣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呜声,俨然疼痛难忍。 不一会儿,她拔出银针,针尖已变得浓黑如墨。 瘫在床上的陆长鸣,猛地起身来,竟是弯腰欲呕。 见状,一旁的御林军赶紧伸手扶住他。 那所呕之物,也如墨般漆黑,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皇帝忍不住掩面,后退了不止一步。 “我扎的是命门,你活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了,有人三番两次想取你性命,事到如今,你不会还打算保全那人的名声吧?”秦雨缨问陆长鸣。 皇帝诧异看了她一眼,不料她竟将话说得这般直白。 陆长鸣呕吐不止,好一会儿才颤着手擦了擦嘴角的乌黑血渍,那双眼睛深深凹陷,没有半点亮光。 秦雨缨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柳眉不觉微蹙,立刻又拿起银针,在他眼旁、耳下、人中各扎了几针。 “你现在能听见、能看见了?”她问。 陆长鸣的瞳仁中似有一团浑浊的雾气散去,点了点头,点得着实费力。 “说,是何人指使你谋害朕!”见他点头,皇帝厉声质问。 陆长鸣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将目光转向皇帝,眼底似带了一丝嘲讽的笑。他的发丝短短几日竟花白了大半,脸上也不知多了多少褶皱,俨然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那毒不仅使得他浑身动弹不得,还叫他耳不能听,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若非偶然发现他瞳孔中不见一丝光芒,连秦雨缨都不会想到,毒性竟霸道到如此地步…… 在皇帝冷冷的视线中,陆长鸣蠕动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却依旧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为何仍不能开口?”皇帝有些焦灼。 秦雨缨方才说,陆长鸣只能活一炷香的功夫,时间短暂,要是他继续只字不言,一切功夫岂不都白费? “毒性侵入心肺,他根本发不出声。”秦雨缨解释。 “取笔墨纸砚来,让他写!”皇帝立刻吩咐。 御林军立刻取来笔墨纸砚,将狼毫塞入陆长鸣手中,陆长鸣手指发颤,那狼毫笔从指间滑落,掉落在被褥上,留下一道难看的墨痕…… “少给朕耍花招,即便你只能再活半柱香的功夫,朕也有的是办法叫你生不如死!”皇帝显然急了。 陆长鸣却并未伸手去拿那笔,而是挪动手指,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 简单的一个动作,已是令他气喘吁吁。 皇帝立刻命人那帕子取了过来,展开来,却是洁白一片,无任何字迹、花纹。 想想也是,若这手帕上有字迹,定是早已被搜了出来,不会仍留在此人怀中…… 秦雨缨隔得极近,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气味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 没来得及细想,皇帝已派人将帕子收了起来,神色似乎比先前更为阴沉:“七王妃救人有功,来人,送她回府,赏黄金百两,锦缎千匹。” 秦雨缨本也没打算再留,谢过恩,便跟着宫人领赏去了。 出宫时,坐在马车中,她一手扶额,若有所思。 那似乎是一股极新鲜的花香,不是提纯过的香粉所能散发的气息。 可这寒冬腊月,何处会有花开? 脑海中似有灵光一闪,她忽而记起了一个地方…… 第一百八十四章 该不会,那严公子就是…… 电光石火间,秦雨缨明白过来。 她之所以明白,是因她去过那地方,却不知皇帝能否参透其中猫腻…… 回到七王府,才知陆泓琛早已从那阎王庙回来了。 见秦雨缨毫发未伤,陆泓琛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皇兄为何突然召你入宫,是不是陆长鸣出了事?” 秦雨缨点头:“陆长鸣估计已经咽气了……” 见陆泓琛疑惑,她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言罢,补充道:“他应是中了一种极为霸道的毒,皇帝并未第一时间叫我过去诊治,而是给他请了御医。那些御医束手无措,待我入宫时,毒性已然侵入他的心肺,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了。” “是皇后所为?”陆泓琛很快就猜了个十之八九。 秦雨缨点头:“不是她,还能有谁?” 她将那帕子一事告诉了陆泓琛,同时也没忘了提及宫中那一年四季有花盛放的园子。 “我走之前,见皇帝脸色的极不好看,你说……他会不会已发现了端倪?”秦雨缨问。 “即便发现了端倪,在有确凿的人证物证之前,他不会打草惊蛇。”陆泓琛道。 秦雨缨想想也是,皇后身后有个不容小觑的董家,这场博弈涉及权势的较量,皇帝又怎会轻举妄动? 她先前之所以犹豫片刻,没立即为陆长鸣针灸解毒,是不想惹上太多麻烦。 毕竟无论皇帝还是皇后,都是敌非友,她谁都不打算帮。 可略一思忖,她早已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无法轻易脱身。 既如此,索性如皇帝所愿,让陆长鸣有机会吐露真相。 否则陆长鸣一旦就这么死了,她救人未免也救得太不值当。 只是可惜,毒性霸道,此人最后还是逃不过一死…… 接下来,皇帝十有八九会着手对付陆长鸣的党羽,也不知陆长鸣的党羽,与皇后之间会否有所关联? 思及此,她问:“听闻三王府的死士是由兵部铲除的,你说,他们有没有发现那贺亦钧的踪迹?” 她先前特地去了一趟太医院,太医院的人说,贺亦钧已告假还乡了。 太医院的名册上,赫然写着贺亦钧家住辽城。 可她分明记得,此人并无辽城口音…… 想来也是失算,当初她亲自举荐贺亦钧入太医院,是发觉此人身上藏有猫腻,于是有意将他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他便无法再偷偷摸摸耍什么把戏…… 却不料他竟是皇后的人,一入宫,许多事就变得无迹可寻,谈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此人在三王府被抓,她这个举荐之人,如何脱得了干系? 陆泓琛摇头:“我已叫老八去兵部打听过,那夜,贺亦钧并不在三王府。” 不在便好…… 秦雨缨听得松了口气,略一思忖,又记起一事:“对了,听说你先前去了城郊的阎王庙?” 陆泓琛微怔,答:“本王突然想去看看那阎罗的泥像,究竟是何种模样。” 秦雨缨狐疑地“哦”了一声:“就只是因为这个?” 骗谁呢,而今朝野上下乱成一团,这座冰山何来的闲情逸致跑去城郊看泥像? “那地方既挡风又遮雨,是个修炼辟谷之术的好去处。”陆泓琛接而道。 敢情他是想将阎王赶出府去? 难得瞧见这座冰山如此正儿八经地吃飞醋,秦雨缨不觉有点汗颜。阎王那厮徒有威名,却无法力,如今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都不如,只怕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待在外头自然不比待在这七王府中。 她白了某个醋坛子一眼:“若他没炼成那辟谷之术,反倒将自己活活饿死了,又当如何是好?” 醋坛子好似压根没将阎王的生死放在心上:“真能将自己活活饿死,也算是他的本事。” “你……”秦雨缨不由气结。 见她不悦,他叹了口气,捧起那张闪过些许气恼的小脸:“你当真要为了那人,与本王怄气?” 脉脉的眼眸,令她的气恼转瞬就烟消云散:“我当然……” 当然不会为了阎王那厮,不顾陆泓琛的喜怒。 可有一桩事,她心中实在狐疑:“我无意间在那上册古籍中看见了一行文字,说这天地之间有两位至高者,一位是天君,一位是阎君。前者除妖,后者攘魔,二人威名远扬,使得邪魔妖道纷纷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陆泓琛闻言眸光渐深:“所谓威名,不过过眼烟云而已。” 秦雨缨抿抿唇,不置可否。 许是字里行间太容易令人遐想,看过那文字后,她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道仿佛被夜色浸染过的身影,风过如浪,那人衣袂翩然,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足以令日月光华黯然失色…… 如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阎王,也曾有过那般威风八面的时候? 要是没有耗费修为,将自己救活到这世上,他是否就不会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对阎王,秦雨缨是既恼恨,又感激…… 时隔数千年,有些事不能细想,细想之下,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有事要问问他。”她道。 当着陆泓琛的面提起,是不想让他多虑。 陆泓琛点点头,并未阻拦。 待秦雨缨走后,一旁的杜青忍不住上前提醒:“王爷,王妃娘娘是去见那严公子了?” 二人之间的对话,杜青都听见了,却听得有些不明所以,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可有一点他很是担心——那严公子看向王妃的眼神一直很古怪,为何王爷一点也不提防? 陆泓琛看穿了他的担忧:“雨缨做事自有分寸,本王信得过她。” “可是王爷……”杜青忍不住要劝。 陆泓琛打断他的话:“本王要的是白首不相离的妻子,而非养在金丝笼中的鸟雀。” 言下之意,他不打算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这语气不容反驳,杜青没敢再多言。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王妃娘娘,先前以为她与那徐子诚是一对奸夫淫妇,而后又以为她企图勾搭那“表兄”蔺长冬…… 而事实证明,一切只是误会,不管徐子诚还是蔺长冬,与王妃娘娘之间都清清白白,无半点见不得人的关系。 可这突然冒出的严公子不同,此人来历不明,身份根本无从考究。 思及此,耳边鬼使神差冒出了秦雨缨方才那句意有所指的阎罗、天君…… 联想起那雪狐幻化而成的胡公子,杜青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神色不觉一凛。 该不会,那严公子就是…… 见他神色有异,陆泓琛剑眉蹙紧:“那贺亦钧的行踪,你是否查到了?” 杜青回过神,摇了摇头:“启……启禀王爷,那人依旧下落不明。” “继续去查。”陆泓琛吩咐。 “是……”杜青压住心中疑惑,领命退下了。 与此同时,秦雨缨来到阎罗的住处,刚叩门而入,就瞧见了一双略显哀怨的眸子。 阎罗正在床上打坐,那本就清瘦的脸颊,短短几日竟已凹陷了不止一分。 “你近来没有吃饭?”秦雨缨忍不住问。“你那丫鬟,并不肯给我送饭。”阎罗答。 言语间,难掩浓浓怨气。 秦雨缨不觉被他逗乐:“这府中又不止一个丫鬟。” “那丫鬟太厉害,得罪了她一个,就等于得罪了一群。”阎罗道。 秦雨缨轻咳一声,掩住笑意:“你那辟谷之术,修炼得如何了?” “你是专程来笑话我的?”阎罗眸中哀怨更深。 “不是,当然不是……”秦雨缨摆了摆手,一本正经道,“只是关心而已。” “没有法力,再怎么修炼也是徒劳。”阎罗说着,站起了身。 因打坐打得太久,腿变得微微发麻,他走了几步,索性坐在了桌后的红杉椅上:“你若是来看笑话的,看完了,就走吧。” 秦雨缨还真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来,是有件事要问你。” 阎罗看了她一眼:“何事?”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先前曾是个普通人,有过家室,有过妻女,后来为何忽然就升了仙?”秦雨缨问。 阎罗没想到她特地找来是要问这个,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告知:“我的确有过家室,有过妻女,至于为何突然升仙……过了这么多年,哪里还会记得。” 这下轮到秦雨缨疑惑了:“你是神仙,居然连自己的过往都记不清?” “神仙也并非无所不能,我如今不是就丢了法力,成了凡人?”阎罗反问。 这倒也是…… 秦雨缨点点头,心中仍存了一丝狐疑:“你与那天君,熟是不熟?” “曾在仙宴上见过几次,并不熟识。”阎罗答。 “那……在救我之前,你的法力能否与他相提并论?”秦雨缨又问。 阎罗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你说呢?” “我若知道,便不会问你了。”秦雨缨撇嘴。 “天君是众仙之首,与天地同存,法力无边无际、无穷无尽,而我只是区区阎罗而已,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阎罗道。 那语气,全然不似在撒谎。 秦雨缨听得诧异,这为何与书中所说截然不同? 见她满脸不解,阎罗颇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秦雨缨点了点头,本想拿出那书给阎罗瞧上几眼,一摸怀中,才发觉书已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阎罗瞧出她神色不对。 “那书……”秦雨缨话未说完,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了窗外的一道身影。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为何连这些都不记得 她立刻噤了声,手腕微转,捏紧了袖中银针。 正打算将那偷听之人拿下,却觉那人的身形分外熟悉。 那是……雨瑞? 她不动声色收起那银针,端起桌上已然凉了的茶水:“这茶不烫了,我去叫人重新沏一壶。” 言罢,不待阎罗有所反应,便推门而出。 出门没走几步,就瞧见了已行至回廊中的雨瑞。 雨瑞眼里是浓浓惶恐,见了她,颤着身子行了个礼:“王……王妃娘娘……” “你都听见了?”秦雨缨问。 雨瑞心知瞒不过去,只好点头。 “你怕我杀你灭口?”秦雨缨又问。 雨瑞心中不是没有胆怯,怎么也没想到那傻得冒泡的严公子,竟真是传言中的阎罗。 如此说来,胡少爷岂不就是那只胖嘟嘟的小狐狸? 难怪在小厨房偷吃鸡腿时的模样,总令她觉得十分眼熟…… 王妃娘娘与阎罗、雪狐如此熟识,难不成……那邪祟二字并不只是传闻而已? 雨瑞心下愈发惶惶然,可看着秦雨缨清澈的眼眸,又情不自禁打消了这一念头。 若娘娘真是邪祟,大抵也是这世间最为心善的邪祟,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小人不知强了多少倍…… 摇了摇头,她鼓足勇气:“奴婢知道,王妃娘娘不是那种人。” 见她眸光笃定,秦雨缨不免有些动容。 察觉她身份有异,却还对她如此信任的人,着实不会太多…… “此事,莫要说出去。”她道。 雨瑞点头,想了想,难掩心中疑惑:“王妃娘娘,那严公子为何不在地府中,而在七王府里?” 她隐约听见严公子说了句法力尽失,莫非神仙与凡人之间,差的只是法力而已? 他手下那牛头马面中,真有个叫胡大壮的? 还有那雪狐,他是怎么突然幻化成人的?为何身为狐狸时圆滚滚的,化成人形后却变得如此矮小削瘦…… 雨瑞心中存了不少疑团,只怕问上三天三夜都问不完。 “他暂且回不去,须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今后他的饭菜由你亲自送来,莫要将他饿出什么毛病。”秦雨缨叮嘱。 雨瑞应了声“是”,思及严公子今日并未用午膳,连忙告退,朝厨房去了。 常言道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她才不想因为不小心得罪了此人,就莫名其妙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了过来。 看着那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阎罗总觉右眼皮一阵阵跳得慌。 “你……你在这饭菜里下了泻药?”他问。 雨瑞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怎会下泻药害你,我……” “你还嫌害我不够?那些丫鬟、小厮一个个都以为我欺负了你,不是在我门口扔瓜皮,就是往我喝的粥里搁沙子,如今居然还往饭菜中下泻药……你若想帮那陆泓琛将我赶出七王府,直说便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阎罗道。 雨瑞听得结舌。 她成日对他冷口冷面不假,可并不是因为想赶他出府,而是因为他大放厥词,说曾与王妃娘娘成过婚…… 若非不满他肆意抹黑王妃娘娘的名声,她也不至于故意缺了他的饭菜。 至于往他门口扔瓜皮,往他喝的粥里搁沙子……她压根就不知情。 见阎罗起身要走,雨瑞匆匆拦在了门口:“你……你不能走!” 阎罗冷冷看了她一眼:“为何?” “因为……”情急之下,雨瑞胡乱憋出一句,“因为王妃娘娘不许你走。” 阎罗目光微变:“这……这是她亲口所说?” 见他面色有所松动,雨瑞连忙点头不迭:“当然是王妃娘娘亲口所说,她还叫我好好伺候你,莫要缺你的衣、少你的食……” “所以你才做了这么一桌饭菜?”阎罗问。 雨瑞依旧是点头:“今后谁也不会再为难你,你好生待着就是,千万莫再说自己是阎王了,这话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只会叫人觉得你是个傻子。还有,更莫说王妃娘娘曾嫁过你一次,眼下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想挑王妃娘娘的刺,要是被心怀鬼胎的人听了去,不知又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一席话,说得阎罗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道:“你已知道我的身份了?” “你不就是王妃娘娘的表兄吗,还……还能有什么身份。”雨瑞结结巴巴道。 阎罗并不是个傻子,见她神色慌张,猜也猜到了几分。 “方才是你在偷听?”他问。 雨瑞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我定会保守秘密,你……你别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阎罗闻言一笑,“你是这世间头一个知道我身份的凡人,杀了你,岂不无趣?” 头一个知道他身份的凡人? 雨瑞有些不解,试探着问:“难道王爷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份?” 阎罗并未回答,陆泓琛是不是凡人,他尚不能确定。 若能问问那只通天晓地的雪狐,自是再好不过,可雪狐已沉沉入睡,没个十天半个月显然不会醒来…… 眼下,没了雪狐供他消遣,也只有这小丫鬟能陪他说说话了。 府中余下的下人,见了他那叫一个避之不及,仿佛他身上自带一股臭气,迎风能飘三里…… 小丫鬟瞧着憨厚,实则却是个口齿极伶俐的,说起话来简直没完没了,又是问他地府中是否真有生死册,又是问他牛头马面究竟长什么样,是不是一个头顶长了牛角,一个脸长如驴…… “是马面,不是驴面。”阎罗纠正。 雨瑞被他说得一阵尴尬:“我……我又没见过,怎会晓得?” “亏你还是个凡人,竟连驴马都不分。”阎罗嘲笑起她来,一点也不留情面。 雨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亏你还是个阎王,居然被困在凡间,上不得天入不得地,也就能欺负欺负我罢了,旁人才懒得与你说话。” 这记白眼,翻得阎罗微怔。 见他不语,雨瑞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不免担心他想不开。 于是连忙又道:“不过……不过你好歹是个神仙,能活成千上万年,比起凡人简直好了不知多少倍。” “神仙的日子,并不像你想的那般容易,不仅享不到人世间的欢愉,还多了一些比凡人更甚的苦痛,有些事,想记却记不起,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阎罗道。 正如这小丫鬟方才那鄙夷的神色,落在他眼中无比熟悉。 与其说像极了秦雨缨,不如说,像极了数千年前的玄女…… 过了良久,仍丝毫没有淡忘。 雨瑞想了想,发布了一番见解:“一心想要忘掉,当然忘不掉,就如掉入泥潭一般,越挣扎反而陷得越深。” “不挣扎,就不会继续陷下去?”阎罗问。 雨瑞摇头:“当然不是……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别动怒。” “你问便是。”阎罗很是好说话。 雨瑞咬咬唇问出了声:“你在地府的时候,身边是不是没人敢大声与你说话?” “我是阎君,当然无人敢大声与我说话。”阎罗答得理所当然。 雨瑞眼中闪过了然之色:“连敢大声与你说话的人都没有,足以见得你身边并无挚友,如此,又岂会有人帮你?” 阎罗嗤笑一声:“我在地府无所不能,何须旁人来帮?” “你掉入泥潭,能自己帮自己吗?”雨瑞反问。 阎罗被问得有些无言。 一直以来,似乎只有唐咏诗一人在“帮”他。 其余姬妾,见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主动与他说话。 他见了那群女人便心烦,索性将她们赏给了一众手下,那些手下对他感激不尽,可也只是感激而已,从未与他说过除公事以外的半个字…… 说起来,他上次这么与人闲聊,似乎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那与他闲聊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玄女。 那日,她在花丛中捕蝶,朝他回眸一笑。 眸光之明媚,使得眼前的风景一瞬间黯然失色……就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了她的笑颜。 可那明媚消逝得如此之快,事到如今,已物是人非。 “你说得极对,”他看向雨瑞,那眸光有些自嘲,“我自以为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旁人眼中的一条可怜虫,他们惧我,怕我,暗地里却也没少讥笑我,笑我自酿苦酒,一饮就是数千年,笑我法力一日不如一日,总有一天会被人取代……” “阎王也能被人取代?”雨瑞好奇。 阎罗点了点头:“除却天君无人能代替,余下的仙人,皆可被取代。” 雨瑞愈发好奇:“那岂不是说,在你之前还有过别的阎王?” 阎罗眉心有些细微的疼痛,伸手一揉,道:“或许有,或许没有,我早已记不清了……” 雨瑞不禁纳闷:“你真是个神仙吗,为何连这些都不记得?” 这神仙,与她想象中的未免差了太多。 这话,秦雨缨似乎也说过,阎罗莫名有些不悦:“我不是,难道你是?” 一番闲扯下来,雨瑞早已不怕他了,瞪了他一眼,反唇相讥:“我虽是个凡人,但如今你的饭食全由我做主,再凶巴巴的,就给你每日咸菜配稀粥!” 说着,懒得再理会他,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转身回了小厨房。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你要领兵打仗,我便随你同去 二人斗嘴的当口,秦雨缨正忙不迭找那上册古籍。 那书分明被她收在了怀中,不知为何竟不见了踪影。 找来找去,始终一无所获。 心急之下,她打算让陆泓琛吩咐暗卫将各个厢房搜寻一遍,推门来到书房,却瞧见那书好端端躺在桌案上,安静得像是从未离开过此处…… 若非轮回了太多世,见了太多无从解释的事,秦雨缨恐怕会被吓得后背发凉。 书房中安安静静,只有她一个人。 她上前一步,拿起那书。 乍一看,书中内容似乎与先前无异,仔细一瞧,那与阎罗、天君有关的字句,却已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告诉我?”她思忖着问。 话音落下,四周静悄悄的,并无任何回应。 书自然不能开口说话,秦雨缨深觉自己问得有些蠢,正琢磨这书此举究竟有何用意,忽觉手中一暖,书页竟如温玉一般,有了丝丝温度…… 接而,书中文字以肉眼可见之势消失无踪,纸页不多时就变成了空白一片。 一道墨痕在其中缓缓显现,笔触极细腻,似在勾勒某个人的轮廓。 简单的几笔,已画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 那人衣袂翩然,长发漆黑,落在秦雨缨眼中,无比的熟悉。 只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始终一片空白,既无英挺的剑眉,也无深邃的双目…… 那片空白看得她莫名心悸:“你画的,究竟是何人?” 良久,一双眸子终于缓缓浮现。 她屏了呼吸,看得目不转睛。 即将瞧清那双眼眸的一瞬,书却变得无比滚烫,仿佛一团燃着的火…… 手指经受不住这样的温度,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她被烫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弯身去捡,可书页重新变得空白一片,方才那画已然不见了踪影…… 手触及的是一方冰凉,那册古籍再无半点温度。 “装死?”她双目微眯,“我是该把你扔进炉膛去烧,还是该把你丢去湖里喂鱼?” 寻常火焰显然伤不了书页,可小狐狸曾说过,那在烈焰中灼烧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若非如此,牧府别苑起火的那夜,他也不至于突然化身为狐…… 古籍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压根未听见她的这番威胁。 秦雨缨挑挑眉,拎起那书就来到了小厨房。 炉灶上烧着一锅水,正咕噜噜冒着泡。 炉膛中火势正旺,烈焰舔舐着炉壁,时不时还有不少细小的火星子窜出来,在半空中飘舞。 她并未多言,径直将书往炉中一扔。 纸页果然没被烧焦,烈焰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围拢在书册四周,就仿佛……那不是火苗,也是无数澄澈的水。 烧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书灵窜出来。 思及小狐狸是得了自己一半仙力才得以化身,她用烧火棍将书扒拉了出来。 小狐狸熟睡之前郑重其事地要她好生保管此书,若将书中那“恶婆娘”烧出了什么毛病,未免负人所托。 古籍安然无恙,静静躺在地上,连一点炉灰都未沾。 面对这么一本软硬不吃的书,秦雨缨不免头疼。 还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思及雪狐最怕的就是后院那大黄狗湿漉漉的舌头,她正想着是不是该叫大黄过来施展一下舌功,忽然有个小厮过来了:“王妃娘娘,原来您在这啊,秦少爷正到处找您呢……” 来到厢房,见了秦瀚森,秦雨缨才知他治愈瘟疫一事传遍了整个皇宫,皇帝龙颜大悦,下旨叫他入宫领赏。 素来与陆泓琛不对付的皇后,也不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竟特地请他入宫赴宴,帖子方才都已递上门来了…… “我只有两日就要成亲了,哪有功夫去赴什么宴?”秦瀚森很是苦恼。 “不过是一场宴会罢了,去与不去都在于你。不过有句话我须得提醒你,皇后这人居心叵测,你须得小心提防。”秦雨缨道。 “长姐是说,皇后打算趁此机会刁难我?”秦瀚森问。 他连皇后的面都没见过,自然不知其为人,听长姐这么一说,不由有些诧异,难不成……长姐与皇后有什么过节? 秦雨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长鸣已死,皇后与他牵扯不清,此时想必有得忙,又岂会有闲工夫专程设宴对付秦瀚森? 不过后宫之中的女人,心思向来难以揣测。 皇后如今损兵折将,既动不了她,又对付不了陆泓琛,一气之下想捡秦瀚森这个软柿子捏,似乎也说得过去…… 秦瀚森没有那么深的心机,总归还是避着些的好。 “倒不一定会刁难你,只是后宫是非太多,不得不防。”她道。 秦瀚森点头:“那……我明日受赏之后立刻回府就是,不去赴那劳什子的宴。” 秦雨缨略一思忖,想到了一茬:“只怕不是你想不去,就能不去。皇后若真存心为难你,定会在你明日入宫受赏之后叫人拦你,到时你用什么借口脱身?” “那我明日不入宫便是了。”秦瀚森不假思索地答。 “你不想领赏了?”秦雨缨问。 秦瀚森向来视钱财未身外之物,闻言摇起了头:“无法是赏赐些金银珠宝,那些东西,不要也罢。” “你还是想得太简单,皇帝下旨请你入宫,你不去便是抗旨不尊,按照律例,可处以杖责之刑。”秦雨缨道。 秦瀚森听得额角微僵:“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那我……” 秦雨缨的神色倒是云淡风轻:“我明日与你一起去便是。” 正好也能看看,皇后此番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陆泓琛得知此事,陪秦雨缨一同入了宫。 来到皇宫,头一桩事便是给太后请安。 这是宫里头的规矩,秦雨缨独自一人来时,大可装糊涂不理会这些所谓的礼数。 可身边有陆泓琛在,若仍不守规矩,未免太说不过去,陆泓琛这个七王爷定会遭人诟病…… 太后这回倒是没叫御医给她把脉了,原因无二,那些人参、鹿茸着实将秦雨缨养胖了几分,瞧着并不像先前那般瘦如纸片。 看向陆泓琛这个儿子时,太后满脸慈爱:“琛儿,你已是半个当爹的人了,待那小世子一出世,哀家便劝劝皇儿,让他重新将那将军的名号给你……” 言下之意,陆泓琛可继续上朝议政。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秦雨缨的孕期,比那薛贵妃晚了数月。 待薛贵妃生下皇子,夜朝便有了太子,而有了太子,皇位怎么着都不会再落到王爷身上…… 故而,不管秦雨缨生下的是世子还是郡主,都不会影响那储君之位。 既然对皇位构不成威胁,皇帝又何必非得让陆泓琛继续当一个闲散王爷? 瘟疫虽已销声匿迹,接踵而至的旱灾却愈演愈烈,边境有胡人虎视眈眈,想趁骊国粮草空虚之际大举入侵,朝野上下明面上不说,实则都指望着陆泓琛这个大将军。 毕竟,除了他,再无旁人有本事在胡人手中大获全胜。 可官复原职,在秦雨缨看来并不是件好事。 原因无二,一旦陆泓琛再次坐上将军之位,便意味着他又要率兵镇压胡人。 她未曾见过战况之惨烈,只听杜青这个副将提及过。 驰骋沙场,稍有不慎便是马革裹尸的下场,再者说,边境除却胡人,还有那令人防不胜防的异族,她不免忧心起了陆泓琛的安危。 陆泓琛将她的担忧瞧在眼里,待离了太后寝宫,他道:“旱情若不见好转,老八会领兵去南疆运送粮草,前些年连年丰收,各地皆有储粮,这次定能渡过难关。只要兵营中粮草富足,胡人便不敢进犯。” 秦雨缨点头:“希望如此……” 想了想,她道:“万一你要领兵打仗,我便随你同去。” 根据那生死册上的记载,陆泓琛仅剩一年阳寿,眼看一年已过去两月有余,她不担心自然是假。 要是能想个法子将那寿命改了,便再好不过。 可生死册岂是旁人能轻易更改的,除却阎罗,还有那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天君,怕是无人有那等本事…… 一想到阎罗如今待在凡世,秦雨缨就觉有些荒谬。 地府失了主心骨,真不知该乱成什么样子…… 直觉告诉她,阎罗法力尽失,与那上册书籍有关。 可古籍若存心与她作对,为何不干脆逃之夭夭? 它分明有到处乱跑的本事,离开七王府对它来说想必不难…… 思绪不知不觉就飘飞得有些远,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秦雨缨转目看去,才知不知不觉就已行至了永乐宫。 这里是皇后的住处,往常十分安静,今日却热闹得很。 宾客接踵而至,宴席早已摆上。 秦瀚森与那些王侯将相皆不熟识,唯独同陆文霍这个八王爷很有话聊。 毕竟曾在辽城一同对抗过瘟疫,可谓是生死之交。 陆文霍这人生性不羁,连衣着都往往比旁人鲜艳几分。 今日,他穿了一身极为惹眼的靓蓝袍子,无论走到何处,都颇引人注目。 连带着,身旁衣着平平无奇的秦瀚森,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第一百八十七章 快传御医! 未见过秦瀚森的,不免打听起了他的身份:“这是何人?” “是那七王妃的仲弟,叫秦瀚森,那能治愈瘟疫的药方就是他写出来的。”有人说道。 “如此说来,还是个有几分真本事的?我怎么听说此人先前在太医院任职,因医术不行,不配吃朝廷的俸禄,所以被革了职?” “那都是旁人胡说八道,这人出宫之后,在永安街开了家医馆,旁人都管他叫小华佗呢……” 隐约的议论,传入了秦雨缨耳中。 是金子总会发光,这话用在秦瀚森身上简直再适合不过。 他勤苦好学,又老实心善,甘愿豁出性命去往那瘟疫之地,受再多的褒扬也不为过。 言语间,席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秦雨缨转目一看,见那早已就坐的薛贵妃,忽然软软倒在了一个宫女怀中,脸色发白,情形似乎很是不妙。 她当即便要上前,却被陆泓琛拉住:“当心有诈……” 闻言,秦雨缨脚步不觉一顿。 不过,也只顿了一瞬而已:“不管是否有诈,我都须得救人。” 就在这当口,有人急忙大喊:“快传御医!” “从太医院到永乐宫,少说也得一炷香的功夫,怕是来不及。”一人道。 这说话之人,秦雨缨是见过的,若没记错,应是那何妃所生的漓元公主。 薛贵妃身旁的宫人闻言愈发手忙脚乱:“那……那可如何是好?” “这里不是就有个现成的大夫吗?”漓元公主转目瞥向秦瀚森。 秦雨缨看得分明,那目光着实有些不屑,就是不知这不屑究竟从何而来…… 其实,不待漓元公主开口,秦瀚森就已不假思索地探起了薛贵妃的鼻息。 他是个大夫,治病救人是他的本职,不管宫中嫔妃还是平民百姓,于他而言都无甚差别,遇到这种事又岂会视若罔闻? 因有秦瀚森这个仲弟在,秦雨缨才稍稍放下心来,没亲自上前。 秦瀚森的医术比她高明不少,唯独在用毒这桩事上,远不及她。 薛贵妃的脸色虽苍白,嘴唇却红润,看这情形并不是中毒,十有八九是阳火过旺所致。 女人怀孕生子,自古以来就是难事一桩,闹不好无异于过鬼门关。 这宫中规矩森严,薛贵妃自打怀孕,便被太后禁了足,不许随意走动,怕的是动了腹中胎气。 加之皇帝、太后赐下的补药甚多,长期服用,体内难免虚火过旺,容易使得气脉堵塞。 气脉一堵,整个人便会昏昏沉沉。 越昏昏沉沉,便越不喜起身走动,如此一来,虚火便更是旺盛。从薛贵妃眼下的情形来看,此病虽不危急,但调理身子已是势在必行,否则腹中胎儿过大,怕是会难产…… “你可还记得那薛婉儿?”陆泓琛问。 董婉儿? 这名字听起来甚是耳熟,秦雨缨略一思忖,问:“是那董雯儿的长姐?” 不知陆泓琛忽然提及此人,是何用意。 陆泓琛点了点头:“董雯儿是皇后身边的红人,董婉儿则与漓元公主颇为交好。” 这么一说,秦雨缨顿时明白过来。 秦洪海曾答应过董家的婚约,打算撮合秦瀚森与董婉儿,却被秦瀚森所拒,这对董婉儿来说定是一桩奇耻大辱。 漓元公主与董婉儿私交甚好,又岂会给秦瀚森好脸色看? 难怪方才那语气,听起来如此古怪…… 立刻有宫人取来丝线,系在了薛贵妃手腕上,显然是想让秦瀚森悬丝诊脉。 秦雨缨看得汗颜——都这种时候了,竟还顾忌什么男女之别? 好在宫人动作极快,并未耽误什么时间。 秦瀚森很快诊了脉,开了一副方子,叮嘱宫人立刻煎药,端来给薛贵妃服用。 皇后寝宫有小炉,药当即就煎上了。 待稍凉几分,宫人用勺一点点喂薛贵妃服下。 服用过后,薛贵妃却仍未醒转。 “看来这人的医术也不过如此……”漓元公主一声嗤笑。 “贵妃娘娘的虚火,并非一朝一日形成,因身怀有孕,不能服用狼虎之药,这药谣行温和,须得半个时辰才能起效。”秦瀚森好脾气地解释。 他性子素来温和,遇事难得有急躁之时。 “来人,快将薛贵妃送回寝宫,好生照顾。”皇后吩咐。 薛贵妃就这么被抬了出去,因突然闹出了这么一桩事,宴席上一时间变得有些安静。 这次,秦雨缨居中而坐,并未被安排在偏远的位置。 菜肴一一上齐,身旁一妙龄女子,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你是……七王妃?” 那人一身鹅黄裙子,衣着甚是素雅,一张鹅蛋妆容淡淡,一举一动皆斯文无比,俨然一位大家闺秀。 秦雨缨并不知她的姓名,点了点头,问道:“你是……” “我叫苏锦瑜,七王妃若不嫌弃,唤我苏九儿便是。”那人答。 言语间双目弯弯,略带笑意,瞧着并不像个难相处的。 苏九儿? 秦雨缨心念微动,明白过来:“久闻九姑娘大名,不知薛老将军近来可安康?” 这苏锦瑜,就是薛老将军的养女。 先前,薛老将军为保陆泓琛周全,不惜以要将苏九儿嫁给陆泓琛为借口,与他闹翻。 如此一来,陆泓琛的名声是保全了,可这位九姑娘的名声却尽毁,旁人皆道她这人太过轻贱,一心恋慕陆泓琛,不惜主动贴上门给陆泓琛当侧妃,却还是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一时间,名动京城的才女,沦为了众人眼中的笑柄。 秦雨缨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自然对她多了几分歉意与同情。 自古以来,名声对女子来说大过天,苏九儿愿做此牺牲,堪称她与陆泓琛的恩人。 “爹爹老当益壮,前几日还去兵部指点了一番行军布阵之法,就是……对七王爷有些思念,却又不能再像先前那般时常往来。”说到这后半句,苏九略略压低了声音,怕的是被人听见。 不能时常往来的原因,无非是旁人皆以为老将军与陆泓琛恩断义绝。 思念徒弟这种话,老将军当然不会亲自说出口。 不过,夜深人静之时,却常翻看陆泓琛年幼时抄写的兵书。 这些,苏九都悄悄看在眼里,故而才有此一言。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七王妃的面子如此之大 听闻陆泓琛年幼时,常住在薛老将军府上,老将军对于陆泓琛不止有教诲之恩,还有养育之情,如今却迫于无奈,要演这么一场恩断义绝的戏,秦雨缨听来不免唏嘘:“此番真是难为了老将军,也难为了苏小姐你。”  苏九摇了摇头:“谈不上难为……我巴不得闹出这么一桩事来,如此也好让那些自鸣得意的纨绔,断了上门提亲的心思。” 她惊才绝艳,名动京城,求亲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且都是些王侯将相之子。 虽出身显赫,却没有几个是正人君子,一个个不是自鸣得意的膏粱子弟,就是沉迷酒色的花花太岁。 一来二去,薛老将军这位养父夹在其中,可谓左右为难。 若依着苏九的性子将那些上门提亲的一一回绝,不免担心她会被嘲讽为冷傲清高,若替她做主答应下来,又担心草率之下会误她终身…… 更别说,这京城的所谓青年才俊中,还真找不出能与陆泓琛相提并论者。 原本薛老将军打算将这掌上明珠嫁给陆泓琛为妃,怎料半路杀出个秦雨缨,将整桩事给搅黄了。 他对秦雨缨一直极不待见,得知她治好了陆泓琛这个徒弟的“怪病”后,才有所改观。 否则,那出恩断义绝的戏,恐怕就不是戏,而是事实了…… 秦雨缨倒没想到苏九会是这般看法,闻言愈发觉得这是个妙人儿。 “断了那些纨绔的念想固然是好,可你难道就不担心,今后再也无人敢动娶你的心思?”她问得直白。 苏九摆了摆手:“何须担心?若因这点小事就打退堂鼓,那对我也谈不上有多真心。” 夜朝女子深受女德束缚,素来自视甚微,难得有个与秦雨缨三观相合的,觉得男人也不过如此,若遇不上投缘的,不如宁缺毋滥。 二人就这么聊开了,颇有几分相见恨晚。 在旁人看来,却是臭味相投。 一个是嚣张跋扈,被人视作妖孽的七王妃,一个是自恃才高,却沦为众人笑柄的苏小姐…… 放眼整个京城,恐怕都找不出第三个风评如此之差的女子。 似乎晓得秦雨缨不是个好得罪的,众人不敢议论她,而是议论起了她身旁的苏九。 “啧,这苏家小姐也不知是何来的颜面在此谈笑风生,就不嫌丢人?若换做是我,早在家中待着了,哪还有脸抛头露面?” “就是,拒绝了那么多富家公子,我还以为她有多大能耐了,最后还不是想嫁给七王爷却没嫁成……” 议论得最起劲的,莫过于漓元公主身旁的几个女眷,一个个阴阳怪气,极尽嘲讽。 说来也怪,皇后之所以安排秦雨缨与苏九毗邻而坐,就是想要看好戏,巴不得二人彼此瞧不顺眼,明争暗斗、唇枪舌战,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原因无二,众人皆知苏九倾心于七王爷陆泓琛,想嫁作他的侧妃却遭了拒绝,见了秦雨缨这个七王妃,想必是妒恨交织、怨气难忍。 而秦雨缨也不是个好惹的,迄今为止,还没有谁从她手中讨到过便宜。 本以为二人定会闹出笑话,怎料非但没有如此,反而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起来,那叫一个一见如故…… 皇后心中狐疑,一旁的漓元公主更是心中有气,这才唆使几个女眷极尽嘲讽,心道那秦瀚森不识抬举,这秦雨缨也不是个好东西,真是蛇鼠一窝,着实惹人生厌。 秦雨缨听得有些烦:“宫中何时来了这么多苍蝇?”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虽未指名道姓,但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你说谁是苍蝇?”漓元公主身旁的一名女眷,闻言立刻恼声质问。 就这智商,也敢学人在背后说风凉话? 秦雨缨着实有些想笑:“苍蝇不是已经急跳脚了吗?” “你!”那女子气结。 “久闻七王妃牙尖嘴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漓元公主笑了笑,那笑意显然不及眼底。 言语间,倒是有几分皇后的长袖善舞、虚与委蛇,语气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仿佛牙尖嘴利这四字,是褒非贬,没有半点讥讽之意。 “久闻漓元公主喜好结交,是这京城的名门贵女之首,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秦雨缨淡淡回敬。 漓元还道她是怕了,不敢在自己面前逞口舌之利,到底年纪尚小,难掩眸中得意:“那是当然……” “我劝公主栓好手下那些名门贵女,莫要让她们出来乱咬人,免得坏了公主的名声。”秦雨缨接而道。 语气平常无奇,落入漓元耳中,却好生可气。 她身旁那女眷听不下去,忿声质问:“你说谁是狗?” 为何总有人不知吸取教训? 秦雨缨闻言一笑:“当然是谁应声就说谁。” “你……”那女子气得银牙几乎咬碎,“七王妃,这宴席可是皇后娘娘所设,你竟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如此无礼,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寻常人听了这话,免不了要心生怯意。 可惜秦雨缨不在寻常之列,搬出皇后这座靠山又如何,难不成皇后还能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活活剐了? 越是位高权重,就越不敢轻举妄动,凡事都需小心翼翼,生怕出什么差池。 先前薛贵妃在宴上昏迷,已是将皇后吓得不轻,根本无心再用膳,此时又闹出这等口舌之争,她更是没了胃口。 她不是不屑当靠山,只是不屑给傻子当靠山。 这种时候将她搬出来,岂不是专程给她添堵? 看了一眼漓元公主身旁那女子,她冷冷道:“伍姑娘,你是丞相千金,岂会不知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宴席之上与人做口舌之争,面上很有光吗?” 秦雨缨听得了然,原来是丞相千金,难怪敢这般叫嚣…… 那伍姑娘自然不敢顶撞皇后,极力掩住心中不悦,垂目道:“皇后娘娘教训得是……” 见她低头认错,皇后微微颔首,转目看了秦雨缨一眼,并未再说什么。 只是,那眸光着实有些意味深长。 待宴席散了,伍姑娘不免愤然:“凭什么皇后娘娘只教训我一人,只字不提那七王妃?” 难不成那七王妃的面子如此之大,连皇后也要礼让几分? 漓元公主闻言只差没当面骂她蠢,但碍于她是丞相长女,不便轻易得罪,勉强笑了笑道:“母后并非偏心那七王妃,更不是对其有所忌惮……” 伍姑娘听得不解:“那又是为何?” “当然是因为你的身份高过她太多,她区区一个贫家女,即便嫁作王妃也洗脱不了那一身的穷酸气,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漓元耐着性子解释。 伍姑娘狐疑:“当真如此?” 漓元点了点头:“我岂会骗你?下次她若再逞口舌之利,你当她是跳梁小丑便是,根本无需理会。” 听她这么一说,伍姑娘心中舒坦了不止一分:“我堂堂丞相之女,与这种人飞上枝头就以为自己是凤凰的野鸡争执,简直自降身份!” 与蠢货讲道理,是件麻烦事。 眼看道理总算说通,漓元没再继续这一话题,而是说起了另一桩事:“听闻八王叔今日也来了,你方才入宫时可有见到他?” 提起陆文霍,伍姑娘脸一红,直摇头:“没……没有……” “是没见到,还是不敢见?”漓元问。 伍姑娘羞羞赧赧不愿答:“你……你忽然提起八王爷作甚?” “自然是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急,你先前立誓非他不嫁,而今见了他却不敢抬头,如此,他又怎会留意到你?”漓元道。 说是王叔,其实陆文霍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生得星目剑眉、鼻若悬胆,着实是人中龙凤。  董婉儿的妹妹董雯儿,就对他很是芳心暗许。 董雯儿是个庶女,且只懂得巴结皇后,与漓元的关系并不十分要好,漓元自是瞧不上她。 反观伍姑娘,人虽蠢了些,但身份显赫,在她眼里自是与陆文霍般配得多。 殊不知陆文霍此番回京,头一件事就是请皇帝下旨赐婚,让他娶冬儿为王妃,为此不惜舍弃所有封赏。 此举似乎有些小题大做,王爷成亲并不一定要请旨,向太后请懿旨也未尝不可,只是冬儿对太后这人深恶痛绝,压根不想见她,所以陆文霍才打消了这一念头。 今日借着赴宴的机会,陆文霍将冬儿带入了宫中。 因男宾女眷分席而坐,陆文霍担心她受人欺负,便未让她做寻常打扮,而是将她扮作了一名小厮。 冬儿跟在陆文霍身后,见一众女眷投向他的目光皆脉脉如秋水,忍不住掐了他一把,没好气道:“平白无故穿得这么惹眼做什么,还嫌看你的人不够多吗?” 见她满脸醋意,陆文霍忍俊不禁:“她们哪是瞧我的衣裳,分明是看我长得肤白如玉、貌若潘安……” 他一脸欠揍,冬儿只恨不得一记白眼翻到天上。 奈何这是皇宫,而非外头,她的身份若被人识破,未免尴尬,故而才咬唇忍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太阳打西边出来 正忍得辛苦,忽然迎面走来一人,羞答答地朝陆文霍行礼:“八王爷……”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漓元公主唆使过来的伍姑娘。 伍姑娘名为巧贞,因是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又是漓元公主的从小到大的玩伴,在这宫中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可偏偏,陆文霍并不认得她:“你是何人,找我有何事?” 伍姑娘听得面色微僵:“八王爷不记得我了?两年前的一次百花宴上,我脚下一滑,险些落入水潭,是八王爷舍命相救……” 舍命相救? 陆文霍压根不记得什么舍命相救,只隐约记得那次百花宴上,自己随手救过一名女子。 至于姓甚名谁,长的什么模样,皆已记不清了。 “不过只是拉了你一把而已,谈不上什么舍命相救。”他澄清。 若按他先前大大咧咧的性子,断然不会有意多言这么一句。 之所以澄清,是担心被冬儿误会。 他自诩风度翩翩,虽比不上七哥文韬武略,但好歹也算是聪明过人,言语间极少有吃亏之时。 直到遇上冬儿他才晓得,所谓的聪明过人纯属白搭。 他觉得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在冬儿看来却一点也不简单,就好比这伍姑娘,虽与他未曾有过什么交集,但要是他不刻意疏远几分,待回了府,冬儿定会耍小脾气不理人。 且这小脾气还耍得名正言顺,每每他不解她为何又忽然吃起了飞醋,她便会回敬上梁不正下梁歪,七王爷对王妃娘娘便是如此,她这个当丫鬟的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是必然。 至于到底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当然得由陆文霍自行判断。 他若敢说是近墨者黑,看七王爷和王妃娘娘不揍他…… 旁人或许受不了冬儿这小脾气,陆文霍却是甘之如饴。 原因无二,在他最为落魄时,是冬儿不离不弃,每日照顾他饮食,苦心钻研针灸之术,替他医治伤腿,在那荒山野岭过冷冷清清的苦日子,却从始至终都未有过半句怨言…… 他早已暗下决心,此生定不负冬儿,故而这伍姑娘的暗送秋波,落入他眼中,未能泛起半点波澜。 伍姑娘太过害羞,竟未能察觉他脸上的冷淡,兀自继续说着:“对八王爷来说只是拉了一把,对巧贞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说到这,双颊已红得能滴出血来,结结巴巴道:“巧贞无以为报,唯有……唯有以身相……” “打住!”陆文霍挤出两个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什么救命之恩? 他怎么记得,那潭水深不过两三尺,别说这女子年已十六七,身形并不矮小,就是不及他一半高的孩童,掉下去也定是安然无事。 他不过就是顺手一拉而已,何来这么多下文?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救,至少省却一桩麻烦。 伍姑娘怔怔地看着他,不解他为何忽然打断自己的话。 “我已有心上人了,你不必说什么以身相许。”陆文霍道。 心……心上人? 伍姑娘听得愣住,竟忍不住质问出声:“可……可这世间除了我,还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你?” 这次轮到陆文霍发愣了,他愣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见他不语,伍姑娘还道自己有戏:“八王爷,我乃丞相之女,嫁给你当正妃再合适不过,若你有喜欢的女子,大可娶来当侧妃,你放心,我绝不与她们争风吃醋……” 陆文霍只觉自己平白无故招惹了一个傻子,这世间所有的傻子,都没有他眼前的这个傻,以至于听了这番话之后,他居然压根记不起自己原本打算说些什么…… 怔了良久,才终于理清思路:“不是所有恩情都需将身嫁与来报,于我而言,你与其以身相许,还不如尽早从我面前消失。如此,至少我能落个清静。” 一席话说得毫不留情面,伍姑娘听得眼眶发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八王爷,你……” “我这人说话素来直白,不喜拐弯抹角,如有得罪,还请见谅。”陆文霍接而道。 他并不喜欢恶语伤人,只是这伍姑娘着实让他别无选择。 说完这话,他便带着冬儿转身离开了。 余下伍姑娘独自一人站在原处,气得直跺脚,只差没当众哭出声来。 “怎么了?”不远处的漓元公主连忙上前,问起了结果。 “你不是说……这世间只有我配得上他吗?他为何不肯娶我,还叫我尽早从他面前消失?”伍姑娘气急败坏地问。 漓元公主听得结舌。 不必说,这蠢货定是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 陆文霍这个八王叔,手中虽无什么实权,但毕竟是个王爷,且与七王叔相交甚好,若能在其身边安插自己的眼线,自然再好不过。 到时,不仅八王府的一举一动尽数在她掌控之下,连带着七王府的动静也逃不出她的眼睛。 可哪晓得,这伍巧贞如此不争气,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妥……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二人如此门当户对,成亲与否,不过是点破一层窗户纸的事,真不知怎会闹得如此尴尬。 漫不经心安慰了伍姑娘几句,漓元思忖起了别的打算。 她的母妃是何妃,出身乏善可陈,且并不受宠,正因如此,她才自小就比旁人发奋,无论是学琴棋还是书画,皆不在人下,为讨父皇欢心,不惜常亲自下厨学做点心,为此很是被宫人嘲笑了一番…… 不过,嘲笑了那么一次之后,旁人逐渐对她刮目相看。 她做出的点心甚合父皇口味,连宫中的御厨都自叹不如。 至于琴棋书画,就更不必说,她弹奏的乐曲,余音绕梁三尺,听过之人无不赞叹有加;她用棋盘摆出的残局,连极负盛名的棋师都忍不住要抓耳挠腮;她念过的诗书,比起翰林学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笔下的水墨画堪称一绝,常被以为是名家之作…… 可即便如此,她的出身依旧寒酸,没有足以撑得起台面的外亲。 正因如此,她认皇后为母,事事为其出谋划策,为的是赌皇后生不出一男半女,如此,她便能坐拥母仪天下之人的宠爱,便能得到那董家的助力,便能嫁一个既有实权,又有地位的驸马…… 自古以来,外亲有权有势的公主,多嫁当朝重臣之子,而外亲不值一提的公主,多嫁状元为妻。 那些考上的状元,多半是寒门学子,她哪会看得上眼? 待状元熬成朝中重臣,她恐怕早已垂垂老矣,无心享受一时片刻,就要撒手人寰…… 这笔买卖,未免太不值当。 漓元这算盘打得极为辛苦,在宫中的每一步,都竭尽全力往上爬,偏偏总在关键时候出岔子…… 就好比这次撮合伍姑娘与八王叔,其实这并非她的意思,而是皇后娘娘之意。 陆泓琛犹如壁垒,轻易无法攻破,须得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如此方能有几分胜算…… 而八王叔是七王叔最为信任之人,且如今尚未娶妻,自然是皇后眼中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既然伍姑娘不行,便只能再换一人了。 至于这人是谁,她尚在思量,还没个定准…… 这厢,漓元算尽机关,那厢,秦雨缨与陆泓琛赴完宴,再次来到了太后寝宫。 太后只召见了秦雨缨一人,陆泓琛不甚放心,故而才一并前来。 “七王妃,听闻你在宴席上对那丞相之女出言不逊,可有此事?”太后冷冷发问。 语气严苛,俨然是要训话。 秦雨缨点点头承认下来:“确有此事。” “母后有所不知,丞相之女屡屡出言不逊,雨缨反唇相讥也是理所当然。”陆泓琛道。 太后不置可否:“于情于理,七王妃都是皇家人,岂有当众与人争执之理?” 秦雨缨不打算与太后争辩,说下去无非是浪费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索性说道:“下次遇到她,我不会再多做言语。” 这是句大实话,那人实在太蠢,她怕自己非但不会动怒,反而会忍不住笑破肚皮。 这错认得有些轻描淡写,太后却难得地没有追究。 在她看来,秦雨缨能有这等“觉悟”,已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奇事。 再者说,秦雨缨这个儿媳,还怀了她的孙子,她岂会在这种时候苛责? 不为秦雨缨着想,也该为她的宝贝孙子着想…… 只是一想到宝贝孙子要从这桀骜不驯的儿媳腹中出来,她就不免担心,担心琛儿的后嗣会沾染秦雨缨这一身的坏毛病。 要是能给琛儿物色一位知书达理的侧妃,将孩子放在侧妃身旁管教,那便再好不过了…… 可这种事,太后也只能想想而已,先前的事早已给了她不少教训,秦雨缨俨然是琛儿的逆鳞,她若再贸然插手,琛儿定会对她心生怨气。 那薛老将军就是个前车之鉴,多年来与琛儿形同父子,却因区区一桩纳侧妃的小事闹得恩断义绝,着实令她这个当母后的看得心寒…… 第一百九十章 赐婚 宴也赴了,训也听了,秦雨缨不愿久待,找了个借口告辞,刚与陆泓琛一并离开太后寝宫,就有一人急匆匆过来了。 那是今日随秦瀚森一同入宫的小厮,叫马吉。 这马吉本是七王府中的火夫,因性子沉稳,做事仔细,被秦雨缨安排给了秦瀚森当随从。 此刻,马吉满脸焦灼,与平日里简直判若两人。 秦雨缨心觉不妙,皇后此番特地请秦瀚森入宫,显然是有阴谋。 薛贵妃在宴上昏迷一事,十有八九只是个偶然,而非皇后一手策划。 即使不是偶然,只当众将秦瀚森奚落一番,既未伤及他筋骨,又未损害他名誉,这未免与皇后一贯心狠手辣的作风有所不符…… 如此看来,皇后一定还留有后手。 她突然被太后召见,以至于将此事全然抛之脑后,此时见马吉慌乱不已地找来,才后悔不迭。 秦瀚森素来忠厚老实,又岂会是皇后的对手? 一问之下,才知方才薛贵妃已然苏醒,皇帝龙颜大悦,又赏赐了秦瀚森不少金银,还下旨给他赐了婚。 待那道圣旨传到秦瀚森手中时,事情已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若接下圣旨,便意味着他要愧对小依。 而抗旨不尊,又是杀头的大罪…… “七王爷,王妃娘娘,少爷跪地不起,拒不领旨,那颁旨的公公气得脸都青了,说要去禀告皇上,治少爷的罪,要是少爷惹得皇上龙颜大怒,那可如何是好……”马吉那叫一个心急火燎。 这大冷天,宫中北风呼啸,他头上却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显然被吓得不起。 秦雨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他在何处?” “回王妃娘娘的话,少爷在养心殿。”马吉答。 秦雨缨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朝养心殿去了。 没走多远,迎面又来了两个人,那是陆文霍和乔装打扮的冬儿。 一见她与陆泓琛二人,陆文霍便急忙说道:“七哥七嫂,听说秦瀚森铁了心要抗旨?” 他刚从宫女口中得知消息就赶了过来,秦瀚森与他是生死之交,他又岂会见死不救? 若是太后的懿旨,事情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可那不是懿旨,而是圣旨…… 皇命不可违,就连他这个八王爷也无计可施,故而他才急忙来找七哥七嫂,商量该怎么应对。 “听说被指给秦瀚森为妻的,是那丞相之女伍巧贞,此女我方才还见过,除却身份地位,简直一无是处。”陆文霍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说一无是处都未免太抬举了她,那人蠢到了极致,说起话来压根就不过脑子。”冬儿忍不住插嘴。 怪只怪那伍巧贞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着实令她鄙夷。 说来也怪,那人方才还在陆文霍面前送秋波,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被指给了秦瀚森为妻? 秦雨缨从她口吻中听出了一丝隐约醋意,问道:“你也见过此人?” 冬儿点了点头,将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冬儿这么一说,秦雨缨心底涌起极细微的怀疑。 那伍巧贞是漓元公主身旁的人,而漓元公主显然是皇后的一条走狗,莫非,赐婚一事与皇后有关…… 是了,皇帝有诸多国事要忙,哪会操心秦瀚森这个平民百姓的婚事? 若非有人故意在他耳边提及,他只怕压根不晓得秦瀚森如今尚未婚娶。 可皇后这么做,究竟有何益处? 伍巧贞恋慕的分明是陆文霍,为何偏将她许配给秦瀚森? 她道出心中狐疑,陆泓琛闻言,很快就猜出了几分端倪:“秦瀚森年纪轻轻,医术就已如此了得,在皇后看来,定是本王不可或缺的心腹,她之所以如此,是想在本王身边安插眼线,借此拘束本王与你的一举一动。” “是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秦瀚森是七嫂你的仲弟,皇后若能借伍巧贞之手,捏住他的软肋,想要要挟你和七哥,便不是什么难事了。”陆文霍点头赞同。 秦雨缨并未想得那么远,眼下秦瀚森接旨也不是,抗旨也不是,俨然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怎么看都是皇后赢了这一局。 其实,这其中的关键不是皇后,而是皇帝。 若能劝皇帝收回成命自然是好,可陆文霍押送药材一事,彻底将皇帝蒙在了鼓里,皇帝被堂而皇之地摆了一道,为不失民心,必须饶陆文霍一命不说,还迫不得已给了他不少赏赐,心中定是极有怨气,而今逮着秦瀚森抗旨不尊,真不知会做出何种举动…… 好在,事情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老八,既然那伍姑娘对你十分痴情,你可否劝她不要接这圣旨?”秦雨缨思忖着问。 陆文霍面有难色:“七嫂……” 不是他不想帮秦瀚森一把,而是他与那伍姑娘的梁子早就已经结下了,此时再去劝她,她又岂会答应? 秦雨缨看得出他并无把握,想了想,转而向冬儿附耳低语了几句。 冬儿闻言目瞪口呆:“王妃娘娘,这……这当真能行?” 原以为王妃娘娘有法子让秦少爷逃过一劫,却不料,娘娘竟打算劝秦少爷接了那圣旨…… 秦雨缨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她并不确定此计是否有用,不过事到如今,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快些去吧,莫要耽误。”她道。 冬儿见她不像是在说笑,咬咬唇没再多问,快步朝养心殿去了。 先保住秦少爷的性命要紧,毕竟抗旨可是要被杀头的…… 不多时,养心殿那头就传来了消息,秦瀚森已接了旨。 不过,那伍姑娘却还没有接旨。 倒不是伍巧贞不肯答应这门婚事,而是陆文霍朝她说了那一席话后,她只觉颜面尽失,一刻也不想再待,早已上了出宫的软轿,回丞相府去了。 轿子行到半路,忽然被人拦下。 那拦轿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文霍。 见了他,伍巧贞心中既恨又恼:“你不是说要我走得越远越好吗,既如此,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是来恭喜伍姑娘的,皇兄将姑娘指给了七王妃的仲弟秦瀚森为妻,圣旨很快就要到了,姑娘先领了旨再回府也不迟。”陆文霍道。 这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伍巧贞无端听出了几分讽刺之意。 方才,她远远地在宴席上见过秦瀚森一面,那人眉清目秀,相貌端正,倒也算得上是个翩翩公子。 听闻他先前在太医院任过职,后来去了永安街开医馆,在民间有小华佗之称…… 可翩翩公子又如何,小华佗又如何? 就算真是华佗转世,她也断然瞧不上他。 不过是个开医馆的罢了,居然也想娶她堂堂丞相之女,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这秦家还真是蛇鼠一窝,秦雨缨攀龙附凤嫁给了七王爷,秦瀚森又妄想来她伍家攀高枝……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怎么如此的不要脸? 一时间,伍巧贞恨透了秦雨缨与秦瀚森,压根忘了这桩婚事是由皇帝亲自赐下的,并非秦瀚森所能做主。 在陆文霍一口回绝她的“一片痴心”之后,她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嫁个身份地位不输他的男子,否则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故而,这婚事她绝不会同意! 见伍巧贞眉宇间尽是不悦,陆文霍捏紧的手指不觉松开了几分,手心已是微微冒汗。 他生怕这伍巧贞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事实证明他纯属多虑,正如七嫂预料的一般,伍巧贞闻言很是不满。 之所以要将此女拦在半路,是为了不让圣旨送去丞相府里。 伍丞相与皇后沆瀣一气,到时不管伍巧贞乐不乐意,伍丞相都绝不会容许她抗旨不尊…… 不待伍巧贞开口,陆文霍便又道:“能觅得如此夫婿,对伍姑娘来说真乃幸事一桩,还望伍姑娘今后好生相夫教子,莫要再来打搅本王的清闲。” 要是秦雨缨在这,定会悱恻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毫无杀伤力,可这已是陆文霍所能嘲讽的极致。 他不是毒舌之人,并不擅长欺负女子。 可这种关头,也只有彻底得罪这伍姑娘,才能让秦瀚森顺利脱身。 伍巧贞脸色一白:“你……” “你什么你?被小爷我厌弃的女人,这京城之中谁人敢娶?你好不容易能嫁出去,该感恩戴德才是。”陆文霍又道。 语气极尽嘲讽,险些没将伍巧贞生生气哭。 “我……我先前真是瞎了眼,竟看上了你这等口无遮拦的小人!”她忍不住咬牙切齿。 陆文霍挑了挑眉:“口无遮拦,那也要分对谁,对你这等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女子,难道还甜言蜜语不成?若想听甜言蜜语,找你那寒酸夫君去,听闻小爷我不屑要的女人,他可是求之不得呢。” 不仅奚落了伍巧贞,顺带着还贬低了一番秦瀚森。 如此听来,伍巧贞更是对秦瀚森多了一分鄙夷:“我才不要嫁那等寒酸之人,我今后的夫君,定会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陆文霍似乎一点也不信,嗤笑一声:“大放厥词谁不会……” “谁大放厥词?说不嫁就是不嫁,我……我懒得与你多言!”伍巧贞愤然。 言语间,已有马车从宫中出来了。 马车在伍巧贞的轿前停下,下来一个太监,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伍丞相之女伍巧贞接旨……” 随着马车一并同来的,还有秦瀚森。 秦瀚森脸上是再得意不过的笑容,仿佛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其实仔细一瞧,不难看出这笑意略显僵硬,明显是装出来的。 可伍巧贞此刻哪还有心思细看,一见秦瀚森,就恨不得把他活活剐了才好。 那太监见她纹丝未动,提高嗓门,再次抑扬顿挫地喊道:“伍丞相之女伍巧贞接旨……” 伍巧贞半晌未跪,心中恨得不行。 太监狐疑,又重复了一遍。 伍巧贞身旁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姐,这……这可是圣旨啊……” 可巧不巧,这次随她入宫的丫鬟里并无几个精明能干的,若稍稍聪慧几分,定会在方才陆文霍用激将法时及时戳破,不会让事情陷入如此僵局。 太监见她久久不跪,也是有些恼了:“伍姑娘,你到底接不接旨?” “不接!”伍巧贞委屈极了,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就上了轿子,“走,回府!” 轿夫面面相觑,没敢动弹。 “狗奴才,再不起轿,我就赏你们一人一顿板子!”轿子里传来伍巧贞怒不可遏的骂声。 轿夫们这才硬起头皮,抬着轿子走了。 那太监怎也没有想到她会是如此反应,心觉不对,转目一看一旁的秦瀚森与陆文霍,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八王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出宫了?” “听闻皇兄给伍姑娘赐婚,我是特地来道喜的。”陆文霍道。 语气半真不假,太监听得眼珠转了转,没再言语,暗暗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伍巧贞一个弱质女流,岂会有胆子抗旨不尊?十有八九,是被这八王爷挑唆的! 难怪负隅顽抗的秦瀚森,会在最后关头突然转了态度,原来打的是这种声东击西的主意…… 这简直是把皇上当猴子耍! 回了宫,太监自是一五一十地禀告。 皇帝闻言,脸色发青良久。 他不是不知皇后故意在他耳边吹风,是另有所图。 可皇后要对付的是陆泓琛、陆文霍一干人,这与他的初衷并无相悖,所以他才遂了她的意,下了这道旨。 事实证明陆泓琛、陆文霍一干人着实狡猾,居然能唆使那伍丞相之女做出这等忤逆的举动! 近来的种种事端,颇令他恼火丛生。 今日这事,更使他一腔怒火无从发泄,憋在心中只觉气闷不已。 “混账东西!”他狠声大骂,忍不住重重拍案。 案上的茶盏猛地一震,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了那太监一身,太监着实被烫得不轻,低头强忍疼痛,一点也不敢吱声……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你已有办法了? 此时,秦雨缨与陆泓琛已回到了七王府,同来的不止秦瀚森和小依,还有陆文霍、冬儿二人。 秦瀚森一回来,就立刻去了小依那儿,冬儿则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雨瑞房中。 见到一身小厮打扮的冬儿,雨瑞险些没认出来,不甚确定地打量了好几眼,才欣喜若狂地迎上前:“冬儿,你……你这是……” “我这是胖了,还是瘦了?”冬儿笑嘻嘻地问。 “似乎胖了几分,你之前与八王爷住在那深山中,日子过得可还安稳?”雨瑞满目关切。 冬儿点头:“深山中没有闲杂人等打搅,回京之后却是不同,今日随他入了一趟皇宫,才知宫里那些女子一个个都朝他暗送秋波、脉脉传情,只恨不得对他投怀送抱才好……” 话虽如此,眉宇间却笑意依旧。 说着,还嗔怪地白了陆文霍一眼。 雨瑞被她逗乐:“这不正说明八王爷一表人才,是个难得的好夫婿?” 难得冬儿有了这么一个好归宿,她自是打心底里为其高兴。 陆文霍闻言很是自得,既因雨瑞夸他一表人才,也因那好夫婿三字。 他悠悠叹了口气,朝冬儿道:“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做男子打扮,若你一身曲裾随我入宫,少不得有对你眉来眼去的登徒子,到时我便可冠冕堂皇吃一回醋了……” 话音未落,冬儿已作势要揪他的耳朵:“好啊,你这是巴不得旁人对我眉来眼去?”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到底给陆文霍留了面子,没真动手,语气却一点也不肯放软:“下次还敢胡说八道,绝不轻饶!” 她的相貌并不十分出众,既不算沉鱼落雁,也不算闭月羞花,那细细的眉、娇俏的眼,还有唇角两个浅浅的梨涡,落入陆文霍眼中却格外生动可爱,瞧得他一刻也不舍不得移开视线。 见她佯装生气,他剑眉一挑,唇角歪歪,略带邪气:“只有小爷我能对你胡说八道,旁人若敢胡说八道,看小爷我不一刀砍了。” 雨瑞噗嗤一笑,她先前怎么不知,八王爷竟有如此一面? 冬儿听得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这二人简直就是一对活宝,秦雨缨瞧着,着实有些忍俊不禁。 想了想,不由提醒:“你二人的婚事,还是趁早办了好,免得也遇上今日这等麻烦事。” 陆文霍闻言点头,幸而那伍姑娘中计,否则他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麻烦事,什么麻烦事?”雨瑞忍不住问。 冬儿将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雨瑞听得咂舌:“自打秦少爷去了辽城,小依就昼夜不停地绣嫁衣,直到昨日才终于绣完,要是忽然听说秦少爷要同别人成亲,真不知该有多难受……” 怕是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事情并未发展到那一步,就是不晓得那丞相家的千金小姐,会否因此心生恨意,给秦少爷和八王爷二人下绊子…… 这是雨瑞的顾虑,更是秦瀚森与小依的顾虑。 未免夜长梦多,秦瀚森破天荒做了件不合规矩的事——将婚期提前一日。 帖子早已下了,故而须得另行通知宾客。 幸而此番宴请的都是些亲朋好友,并无外人,加起来也不过寥寥二三十人而已,否则一一上门告知,也不知要折腾到何时。 按理说,这良辰吉日一经定下就不能修改,否则怕是不吉利。 秦瀚森生在这规矩繁冗的京城,是个较为守旧的人,先前对此等说法深信不疑,而今却鬼使神差改了主意。 若皇后揪着不放,非要拆散他和小依,他何来还手之力? 早一日迟一日,不都是成婚? 不吉利就不吉利,至少好过被棒打鸳鸯…… 听闻此事,冬儿也动了心思,忸忸怩怩地找到秦雨缨,说想与小依同一日成亲。 反正皇上早已答应让陆文霍娶她了,圣旨上说的是择日成婚,既是择日,自然哪一日都可,拖得久了怕是容易徒生事端。 皇帝之所以没有阻挠,是因冬儿身份低微。 陆文霍手中虽无甚实权,但毕竟是个王爷,且是陆泓琛的左膀右臂,若娶了丞相、太尉这一类高官重臣家中的女眷,于他而言,无异于又多了一层威胁。 得知陆文霍打算娶七王府的一个小小丫鬟为正妃时,皇帝嘴上不说,心中却暗暗发笑。 本以为陆泓琛绝不会放过这么一次拉拢权势的机会,却不料他如此儿戏,居然真打算让陆文霍娶一个身份地位如此卑贱的女子…… 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成大事者,自不会顾及什么儿女私情。 单在这一点上,陆泓琛、陆文霍二人就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只是,他并不晓得,在他眼中至关重要的皇位,对陆泓琛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这日,七王府众人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两场喜宴。 喜宴一场在秦府办,一场在八王府办,经过短短几日的收拾,秦府终于变了一番模样,那破破旧旧的后院修整一新,既透风又漏雨的屋子,尽都拆了个干净,种上了花花草草,俨然一个偌大的园子。 只不过尚未买齐丫鬟、小厮,故而需七王府这边派些人手过去帮忙出力。 秦雨缨亲自清点了给冬儿和小依的嫁妆,两个丫鬟都是从七王府出去的,嫁妆自然要体面些,不能叫人看扁。 年前年后正是花钱如流水之时,几间铺子进账颇多,尤其凤祥轩,前几日刚出了几款十分别致的雕花镯子,惹得一众名门贵女趋之若鹜,每只镯子都重金难求。 秦雨缨挑了几块最大的温玉,叮嘱掌柜的做两对龙凤镯,一对给冬儿,一对给小依,这镯子虽无仙力,但毕竟不是凡间之物,有凝神静气的功效,且瞧着比羊脂白玉更加璀璨夺目,在日光下还会散发异彩。 工匠熬夜赶制,终于在天明之前将两对镯子做好了。 拿到玉镯,小依与冬儿皆喜出望外。 二人虽在同一日成亲,但喜宴相隔了整整一个时辰,故而秦雨缨不至于错过任何一方。 一大清早,轿夫们就敲锣打鼓地抬着花轿过来了。 两个新娘子头上皆盖着大红喜帕,旁人险些没分清谁是谁。 轿夫、喜婆们面面相觑,有人诧异地开口:“这……这到底哪位是冬儿姑娘,哪位是小依姑娘啊?” 福来在一旁瞧着,胸有成竹道:“我知道,我知道,那矮个子定是冬儿姐姐,小依姐姐比她高一个头呢!” 冬儿险些没掀起盖头,挥拳揍他。 雨瑞被逗乐,忙笑着来捂福来的嘴。 二人就这么被喜婆搀扶着上了花轿,轿子皆是在京城有名的望罗轩定做的,轿檐垂下千丝万缕的银花穗,花穗上系着小如蚕豆的银铃,被风轻轻一吹,其声叮叮当当犹如乐曲,极是动听。 一路又是敲锣打鼓,场面热闹非凡。 新娘子进了门,拜天地、饮合卺酒这些,自是不提。 秦雨缨记得,自己嫁给陆泓琛那日是被喜婆五花大绑,塞进花轿送上门的。 先前的生生世世,皆未出现过这等情形。 当时她只觉气闷无比,恨不得将陆泓琛这座冰山一掌拍飞,而今想来,倒是一段难得的回忆…… 许是从未与他厮守过这么久的缘故,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秦雨缨心中有那么一丝隐隐的不安,仿佛心中垂着一个囊袋,每过一日,囊袋就会变沉一分,虽算不上压在心口的巨石,但总令她忍不住担心,担心今后接踵而至的究竟是福是祸、是喜是忧…… 接连半个月,街头巷尾都在啧啧感叹七王妃这两个丫鬟嫁得好,一个飞上枝头作凤凰,成了王妃娘娘,另一个嫁给了妙手回春的小华佗为妻,真不知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 不过,这艳羡也只持续了短短十来日而已…… 很快,宫中就传出了动静,说钦天监夜观星象,见天狼星盛,紫气渐隐,似乎是那南疆异族隐隐有复辟之势,妄图颠覆夜朝,占据骊国疆土。 异族曾是骊国的噩梦之一,钦天监立刻禀告了皇帝,皇帝下令彻查此事,不多时就查到了陆文霍头上。 据钦天监所言,那天狼星所指的方位,是八王府。 御林军奉皇命上门搜查,陆文霍身正不怕影子斜,毫无忌惮,却不料被人在书房搜出一个木盒,木盒中放着一个香囊,香囊里是一朵形似寒梅的干花…… 一朵干花,原本不会有人注意,偏偏被放在檀木盒子里,保存得如此仔细,着实惹人怀疑。 那搜查之人不敢草率,立刻叫了翰林学士,以及太医院院使,过来辨认这到底是何物。 翰林学士见多识广,认出这是龙砂梅。 龙砂梅乃异族圣物,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只可惜在骊国绝迹多年,如今,区区一片干花花瓣都价值连城…… 陆文霍称这是自己在辽城荒郊拾到的一朵落蕊,他见那梅树上的寒梅,花瓣皆比寻常梅花多出一瓣,觉得很是特别,就捡了一朵带回了京城。 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八王府里奇形怪状之物实在太多,有那西洋来的钟表,还有那波斯人织的绒毯……样样都难得一见。 可哪晓得,当日下午,那些被兵部活捉的死士就在严刑拷打下纷纷开了口,说八王爷与三王爷往来密切,关系非比寻常…… 更有甚者,说那瘟疫是异族所为,能治瘟疫的方子只有异族知道,旁人皆不晓得。 治疗瘟疫的方子是秦瀚森所写,御林军“顺藤摸瓜”来到了医馆,在秦瀚森身上搜出了一模一样的香囊与龙砂梅…… 据南疆本土的医药典籍记载,龙砂梅干花通常呈鲜红色,唯存放了十年以上的干花,才会隐隐透出一抹紫红…… 而陆文霍与秦瀚森手中那两朵,皆是紫红色。 所谓在辽城荒郊拾到落蕊,一听便是信口胡说。 事情就这么传扬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陆文霍与秦瀚森这两个有功之人,一夜之间竟成了众矢之的。 秦瀚森的医馆不仅彻底没了生意,还有人在门口泼了辟邪用的黑狗血,又腥又臭,难闻无比…… 医馆门前原本架着一口大锅,每日布施粥饭,总有贫苦人家,天还未明就已拖家带口地守在了那口锅前,只等着吃口热乎的素粥填饱肚皮。 而今却再也无人愿碰那粥饭,从日头初升到夕阳西下,满满一锅粥依旧纹丝未动,最后只能倒去喂野狗…… 皇帝似乎并不急于处理此事,官府良久也没出个应对之策,更没正儿八经治秦瀚森与陆文霍的罪,只将二人软禁在了各自的府中。 即便二人足不出户,也令一众百姓胆战心惊。 原因无二,听闻那异族如胡人一般茹毛饮血不说,还酷爱凌迟活人,拿人血当药引…… 年轻人皆不知骊国与异族交战时,战况之惨烈,唯有一些白发老翁、缺齿老妪还依稀记得,将异族人描述成吃人的妖魔,还称异族通晓各种邪术,能造出重重幻境,令骊国的精锐将士不战而败…… “王妃娘娘,这京城是待不下去了,成日有人往门口扔石子,还有些混账,居然刚往府中丢炮仗,将那茅房后头的粪坑炸了个面目全非……”冬儿气急败坏地说着。 如今,也就秦雨缨这个七王妃肯来八王府看她,那些与她交情极好的丫鬟,皆对她避之不及,仿佛她身上有什么瘟疫…… “皇帝早已下旨,不许老八踏出京城半步,你是他的家眷,又如何出得去?”秦雨缨道。 皇帝久未“处置”陆文霍与秦瀚森,无非是想让二人在京城多受些折辱。 她不免恼火,一时半会却又无计可施。 秦瀚森倒是个淡定的,遣散了秦府的一干下人,每日与小依在府中翻土种菜、生火煮饭,日子过得倒也平淡清闲。 而冬儿与陆文霍这一对不同,二人都是烈性子,尤其冬儿,哪里受得了这等冤屈? “此事怨我,是我忘了叮嘱老八将龙砂梅收好……”秦雨缨有些自责。 “此事当然不怨王妃娘娘,”冬儿几乎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是那皇帝太可恨,居然连这么一点小事都要大做文章。” 说是小事,其实不然,冬儿心里明白,皇帝根本就是积怨已久。 此番看似是在对付陆文霍与秦瀚森,实则却是在扇七王爷的脸,意在告诫七王爷,莫要再越雷池半步…… 说起来,七王爷这些年一直没有过什么逾矩之举,唯一的两次逾矩,一是担心王妃娘娘的安危,未经禀告就私自出京,去了封地辽城;二是替陆文霍出谋划策,让他得以洗清谋反的罪名…… 可在皇帝眼里,这无异于大不敬。 王爷胆敢大不敬,皇帝自然不会容忍,此番说不定只是个下马威,真正厉害的还在后头…… 如此想来,冬儿不由担忧起了秦雨缨:“王妃娘娘,依照目前这情形,陆文霍迟早会被贬离京城,到时您与七王爷在这里岂不形单影只?” 此时不贬离,不意味着今后也不贬离。 听说朝中百官已纷纷上奏,说陆文霍乃祸国殃民之所在,须得让他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骊国许多王爷、重臣都有过类似的遭遇,那些人最后都客死他乡,一生未能再踏入京城半步…… 一想到今后要与王妃娘娘分别,冬儿心里就一阵难受,仿佛有刀子在割。 “不必担心,”秦雨缨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老八不会一直蒙冤,先前那谋反的罪名都能洗脱,更何况此事只是捕风捉影,比谋反更加虚而不实?” 见她目光笃定,冬儿心中的惶恐总算少了几分。 说不慌是假的,可王妃娘娘从无虚言,想必这次也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回府,秦雨缨径直去见了陆泓琛。 陆泓琛近日似乎很爱钻研棋局,常独自面对一盘残局,一坐就是大半日。 那背影在日落黄昏中略显寂寥,日光落下,乌黑的发丝泛起微光,似乎染了一层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色泽,看得秦雨缨有一瞬的发怔…… 她总觉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幕,许是脑海中的回忆太多,才会一时记不起。 “你来了?”陆泓琛抬起头,阖黑的瞳仁映出她清秀的脸颊、烟云般的眉眼。 那眉宇间似有一丝忧思,看得他也不由自主蹙眉:“怎么了,出了何事?” 秦雨缨与他面对面而坐,托腮瞧着桌上那黑子白子参半的残局:“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老八和秦瀚森‘私通异族’的事。” “朝中已有风声,皇兄打算将他二人流放西北,我已派人在西北物色好了几处宅子,可供居住。”陆泓琛道。 西北? 秦雨缨眉宇间忧色更深:“西北苦寒之地,听闻不宜居住。” “寒是寒冷,但并非荒无人烟,也有不少百姓在那里定居,再说,老八与秦瀚森不出半年便会回京,你何必如此担心?”陆泓琛安慰。 不出半年便会回京? 秦雨缨听得心下一喜:“这么说,你已有办法了?” 陆泓琛颔首,给出肯定的答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并非他惯用的办法,只是他遇事不太计较,所以才常被人误会为没牙的纸老虎。 朝野之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无非只是为了争夺权势、名利,而他既不缺权势,也不在乎什么名利地位。 可不在乎不意味着没脾气,而今皇兄专横到了如此地步,他岂会任其宰割? “今日可有空随我去拜会薛老将军?”他问。 秦雨缨点头,陆泓琛极少主动在她面前提起薛老将军,此番定是有极为重要的事要与之商议。 薛老将军的府邸较为僻静,位于城郊依山傍水之处,并不在闹市之中。 这是秦雨缨头一次来见这位长者,先前只在几次宴会中远远见过,并未有过什么言语。 丫鬟领着她与陆泓琛来到正厅,端上了茶水与点心。 不一会儿,薛老将军就亲自过来了,身旁是亭亭玉立的苏九,一步步地扶着他。 老将军身子似乎抱恙,面色有些偏白,面色不甚精神。 “见过王爷,见过王妃娘娘。”苏九俏生生一福。 “苏小姐不必多礼。”陆泓琛道。 说着,朝薛老将军拱手,行起了师徒之礼。 薛老将军忙上前扶他:“都是自家人,何须这么见外?” 这并不是一句客套话,薛老将军素来不喜繁文缛节,加之这里并无外人,他就更不在意这些了。 否则,哪里该是陆泓琛向他行礼?分明应当由他向陆泓琛这个王爷行礼才是…… “锦瑜,你陪七王妃去花厅走走。”他朝苏九道。 锦瑜是苏九的闺名,她点了点头,领着秦雨缨去了花厅。 花厅的布置,让人瞧着很是舒坦,藤蔓茂盛,宛若垂下无数绿丝绦,怪石嶙峋的假山也十分别致,小径蜿蜒曲折,周边还有许多亭阁,每一处景都十分灵动,丝毫没有死气沉沉之感…… “久不见你,你这肚子一点也没变大。”苏九直言不讳。 言语间,似乎已然晓得了什么。 对上那双明眸,秦雨缨一笑:“聪慧如你,岂会瞧不出这其中的猫腻?” 苏九闻言抿唇,不免感叹:“真不知你是如何瞒过皇后与太后这两尊大佛的……” 她记得,那日宴会上,秦雨缨饮了不少梅子酒。 怀孕的女子,又岂会饮酒? 更别说秦雨缨怀胎四月有余,小腹却一直平平,旁人只道是她太过削瘦才不显孕,苏九却瞧得出,她一双眸子清亮得出奇,如此的桀骜不驯,丝毫瞧不出即将身为人母的那种温和与柔软。 “皇后与太后皆相信御医所言,所以,我只需瞒过御医便是了。”秦雨缨解释。 她倒是有些好奇,苏九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九瞧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下巴上两个梨涡浅浅:“我眼光素来很准,许多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第一百九十二章 恶婆娘傻了 顿了顿,苏九又道:“其实……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我总觉得那三王爷背后,应当另有其人。” 她会这么想并不奇怪,明眼人皆看得出,陆长鸣独自一人定是难以发展出如此大的势力。 那些在三王府附近逮到的暗卫,一个个身手了得,与御林军相比都不遑多让,且数目众多,若非兵部当机立断出动大批人马,那夜,永安街上只怕会死伤无数…… “你觉得那人会是谁?”秦雨缨问。 只是随口一问而已,苏九眸中却闪过些许犹豫,似乎有些话想说又不敢说出口。 秦雨缨淡淡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你若有什么猜测,但说无妨。” “其实这件事我也同老将军说过,只是,他并不信我……”苏九娓娓道出一桩事来。 那是去年年末时,有次她随老将军入宫赴宴,远远瞧见那三王爷陆长鸣在御花园中捡到了皇后娘娘遗落的一方帕子。 交还帕子时,皇后娘娘的神色与平日里并无两样,那陆长鸣眼里,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待皇后走远,还低头嗅了嗅那帕子残留在手中的余香…… 她总觉这陆长鸣似乎对皇后娘娘很是垂涎,薛老将军却说她只是胡思乱想。 “其实我也明白,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老将军不信也在情理之中。”说完,苏九摇摇头又补充了一句。 秦雨缨不得不佩服此人观人之准,皇后与陆长鸣的确有奸情,这是她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想不到,苏九一早就察觉了其中猫腻。 见秦雨缨不语,苏九心念微动,不免有些惊讶。 难不成……自己猜对了? 秦雨缨自然不会告诉苏九,陆长鸣临死前拿出的那方手帕,沾上了皇后园中那常开不败的百日草的香气…… 可那毕竟只是一缕气息而已,如苏九所见的那一幕,都只是蛛丝马迹。 仅凭这些,想治皇后的罪还远远不够。 加之此事牵扯到异族,她不打算让苏九也蹚进这滩浑水,索性摇了摇头:“皇后毕竟是皇后,即便陆长鸣真见色起心,也断然不可能做出什么非分之举。” 苏九闻言,略略打消了狐疑。 也是,那陆长鸣年轻时常流连烟花柳巷,见皇后如此貌美,有所垂涎也是理所当然。 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就记起了这一茬,此事她仅跟薛老将军说过,从未跟旁人提过,今日见了七王妃,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或许是这薛府太过僻静冷清,难得遇上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加之近来老将军身子略有不适,她成日在旁照顾,更是没有什么空闲与人闲聊。 秦雨缨与她年龄相仿,虽贵为王妃,浑身上下却无半点架子,眼界也较寻常之人开阔些,和她极有话聊。 这么东聊、西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眼看天色都有些暗了,苏九这才一拍额头,记起一桩事来:“时候不早了,该给老将军煎药了……” “煎药?”秦雨缨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我方才见老将军步伐迟缓,面色略微发黄,他老人家近来是不是食欲不振、心烦喜呕、口苦咽干?” 话未说完,苏九的眸光便是一亮,透露出些许惊奇:“正是如此,七王妃可有什么法子,能彻底治好这病?” 病是从前日起的,大夫每日都会过来诊治,病情却一点也不见好转。 这七王妃果真是高人,仅凭对面色的观察,就能将病情了如指掌,这一点,怕是连宫中那些御医都做不到…… “这是寒热往来所致,需解表散热,疏肝和胃。可取柴胡、姜半夏、黄芩、党参、甘草、生姜、大枣这几味药煎水服用,服药的这段日子,忌食生冷、油腻,更不可吃大补之物。先吃清淡些,调养一段日子,再用人参、鹿茸进补也不迟,否则容易伤了脾胃。”秦雨缨道。 苏九叫人取来笔墨纸砚,仔细记下了。 言语间,陆泓琛与薛老将军也已来到这花厅中。 秦雨缨没有怠慢,朝薛老将军行了礼。 她在这薛府毕竟是客人,对薛老将军而言是半个外人,要是如平时一般大喇喇的,指不定又会惹人非议。 旁人的议论,她全然不放在眼里。 可薛老将军不同,他既是长辈,又是陆泓琛的恩师,有些规矩自然不能略过。 也不知陆泓琛先前朝薛老将军说了什么,老将军看向秦雨缨时少了几分疏远,见她如此恪守礼数,慈眉善目一笑:“琛儿这小子,娶了个好妻子,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也没有别的指望,就等着抱小徒孙了……” 秦雨缨不觉汗颜。 抱徒孙这种事,似乎还远得很…… “老将军,我方才向七王妃求了一个方子,不如今日就不要吃那大夫开的药了,反正那药吃来吃去也不见效果。”苏九上前道。 薛老将军并无子女,故而对苏九这个养女很是疼爱,点了点头道:“就依九儿的。” 药不一会儿就煎好了,薛老将军喝下,看了一眼有些暗的天色,朝陆泓琛道:“琛儿,我就不留你用晚膳了。” 陆泓琛了然颔首,道了声保重身体,带着秦雨缨告了辞。 薛老将军将二人送至门口,俨然一个慈父。 待出了门,秦雨缨正想问问陆泓琛今日究竟是为何事而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忽然响起薛老将军洪亮的嗓门:“黄口小儿,如今想娶九儿,迟了!先休了你那妖女王妃再说,否则此事免谈!” 那嗓音略显粗犷,听得秦雨缨额角微僵——这是在……演戏? 这里虽十分僻静,但也不是荒无人烟,只不过左邻右舍隔得较远。 秦雨缨回头一看,隔壁的几间屋舍有人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显然在好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泓琛似是恼羞成怒,一言不发,牵起她快步离开。 戴上了马车,秦雨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下,应当没人会怀疑了吧?” 陆泓琛摇了摇头:“皇兄那人心眼极多,此番不一定能瞒得过他。” 秦雨缨撇撇嘴不置可否,就是因为思虑太多,所以皇帝三四十岁就已初具老态,一双眼睛倒与陆长鸣有些相像。 “你来找薛老将军,是为了借兵?”她言归正传。 陆泓琛在辽城有封地,有兵马,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待一众士卒千里迢迢赶至京城,事情早已不知发展到了何种程度…… 皇帝坐拥十余万御林军,当真较量起来,陆泓琛手中的人马似乎略显薄弱。 放眼如今的夜朝,绝大多数将士都是薛老将军一手提拔的,皆对其心悦诚服、敬重有加。 陆泓琛是薛老将军的唯一一个徒弟,按理说,薛老将军告老还乡之后,那兵符理应由陆泓琛来掌管。 皇帝一开始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将兵符交给陆泓琛,让他领兵作战,待到战事告捷,却二话不说就叫人替了他,以他身患怪病不宜操劳为由,力排众议,硬生生将兵符交到了陆长鸣手中。 如今陆长鸣已死,这兵符怎么着都应物归原主才是,真不知皇帝又会找出什么理由来否决…… 见秦雨缨若有所思的小模样,陆泓琛捏了一把她的鼻尖:“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声音恰到好处的低沉,犹如一阵温吞的夜风。 那修长好看的手指,摩挲秦雨缨的下巴,带来细微的热度。 不知不觉,秦雨缨的耳尖就变得有些发烫:“陆泓琛,我在同你说正事……” “你就是本王的正事。”陆泓琛轻捏起她的下颌。 对上那双阖黑的眸子,秦雨缨脸颊一热:“我……我说的是薛老将军的事。” “出了薛府,何必再提。”陆泓琛在她颊上一吻。 马车中并未点灯,昏暗中,她滚烫的脸颊笼上了一层好看的粉嫩。 陆泓琛的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旁人皆以为,这里有个小世子。” 这话……似乎有些奇怪,秦雨缨汗颜:“没有也无妨,到时叫雪狐变成婴儿便是……” 闻言,轮到陆泓琛汗颜了:“本王没有给一只狐狸当爹的习惯。” 秦雨缨听得忍俊不禁,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这么说,就不怕小狐狸气得跳脚?” “跳脚这种事,待他醒来再说。”陆泓琛道。 说不定这次又变回了狐狸,不再是人形…… 言语间,忽觉话题已被秦雨缨转移了去,深邃的双目不觉微眯:“本王怎么觉得,你近来越来越狡猾了?” 秦雨缨轻咳一声:“我……” “你就这么不愿生下本王的孩子?”陆泓琛问。 “当然不是。”秦雨缨不假思索地答。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想了想,她补充了一句:“如今的情形太乱,我担心……” “你担心孩子出生之后,你无法护他周全?”陆泓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秦雨缨点了点头,这座冰山还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她可以脚踏实地过每一天的日子,可一想到那未来的种种未知,心中总有些没底。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那一年之期很快就会所剩无几,接下来会发生何事,她压根不知…… 那种惴惴不安的空落,无从填补。 唯有在陆泓琛身边,看着他如夜的眼眸,才终于仿佛在飘荡中找到了一个着落,有了可依靠之处。 回想起先前的生生世世,她与陆泓琛聚少离多,从未有过子女。 阎罗说过,那劫难因仙骨所起,深深埋藏在她血脉之中,若她生下与陆泓琛的骨肉,那个无辜的孩子,会否也被卷入遭罪的轮回? 陆泓琛将她揽入怀里,胸中似有一声叹息:“是本王拖累了你……” “为何突然这么说?”秦雨缨抬起头,有些不解。 分明是她连累了陆泓琛,才会有如今这局面,怎会是陆泓琛拖累了她? 转念一想,却又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天劫,而陆泓琛说的,显然是夜朝的权势之争。 若没成为七王妃,她或许仍待在秦家后院那破旧的茅草屋里,日子清苦,受人欺凌,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可性命之忧又算得了什么,一命呜呼了那么多次,再多这么一次也无妨。 只是,秦雨缨隐隐有种直觉,先前,她担心这轮回永无止境,而今却觉这轮回似乎有一个尽头,一直在静静等着自己与陆泓琛的到来。 到时,一切戛然而止,扑面而来的是全是陌生,那似乎比在永无止境的轮回中摸爬滚打,更令人心生惶然。 秦雨缨的直觉素来准得可怕,只是她并不打算将这些告诉陆泓琛,他要担心的已足够多了,何必让他再添负担? 刚回到府中,雨瑞就忙不迭过来了:“王妃娘娘,那狐……胡少爷醒了!” 小狐狸醒过来了? 秦雨缨闻言一喜,连忙朝偏院走去。 来到雪狐的厢房,果然瞧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眸,眸子看似漆黑,实则是浓郁的墨绿色,时而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泽。 “水水水,快给小爷倒水……”小狐狸此时正拿着个肘子大快朵颐,冷不丁被噎了一下,龇牙咧嘴地使唤起了一旁的丫鬟。 丫鬟连忙倒来了水,他仰头一口喝下,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儿,拍了拍肚子:“嗝,总算是饱了……” “这一觉睡得可还舒坦?”秦雨缨问。 见了秦雨缨,雪狐立刻放下手中那肥的流油的大肘子:“你可算回来了,有件事我要问你!” 秦雨缨瞧出他神色有些古怪,示意一旁的几个丫鬟先退下,而后才朝雪狐问道:“什么事?” “书里那恶婆娘,怎么一声都不吭了,你是不是将她给折腾傻了?”雪狐眉毛紧蹙。 什么,折腾傻了? “我的确将她扔进了火里……”秦雨缨如实相告。 “然后呢?”雪狐急切地问。 “没有什么然后……”秦雨缨摇头。 想了想,接而道:“对了,那书中的文字曾消失过,出现了一幅画,画中是个男子,只有身形与轮廓,没有面貌。” “男子?”雪狐听得狐疑。 秦雨缨点了点头,将那日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雪狐听完,已是明白了几分。 恶婆娘不会说话,一切只能用字画表达,定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告诉秦雨缨,才会绘出那幅画来…… “你方才说她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秦雨缨问。 第一百九十三章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她没有歹心,你却把她扔进炉子里,”雪狐烦躁地挥了挥手,“哎,同你说了也说不清……” 说着,将两只满是油渍的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拿起那本上册古籍就推门出去了。 没有歹心? 仔细一想,似乎却是如此,这段日子也没见那书灵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可那幅突然出现的画,又是怎么回事? 这厢,秦雨缨兀自不解,那厢,雪狐已带着那册古籍,来到了偏院假山后的僻静处。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我一人,你别害怕……”他小声说道。 那小心翼翼的举动,倒与身为狐狸躲避猎人时有几分相似。 察觉书中并无任何灵气波动,他又道:“今后再没人会将你扔进炉子里,我不骗你。” 话音落下良久,书灵依旧无甚反应,这不禁令雪狐有些着急。 难不成……恶婆娘病了? 人病了好歹还有药可医,灵物病了,却找不出任何法子医治。 一急之下,雪狐不免抓耳挠腮。 正思忖该如何是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灵的脚步声。 来的是雨瑞,她瞥见雪狐慌慌张张跑到了这假山后头,便想来瞧瞧究竟出了什么事。 见雪狐捧着一册书自言自语,雨瑞不觉狐疑:“狐……胡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你说……要是被烫伤了,该用什么法子医治?”雪狐见了她,病急乱投医地问。 雨瑞想了想,答:“当然是将被烫之处在凉水中泡着,泡到不怎么疼了,再涂些药膏……” 话未说完,雪狐便急急忙忙拔腿朝库房那般去了。 是了,被烫了自是要涂药的,他记得库房里有几瓶御赐的药膏…… “胡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雨瑞看着他匆匆走远,很是诧异。 她怎么觉得,这胡少爷的个子……比先前高大了许多? 揉了揉眼皮,似乎不是错觉。 那身翠绿锦缎衫子,穿在他身上俨然短了一截,瞧着好不滑稽。 原来长眠一觉,还有这等奇效? 雨瑞摇摇头,不免感叹起了狐妖的不同寻常…… 雪狐来到库房,很快就找到那几瓶药膏,轻手轻脚地一页页往书册上涂了起来。 涂完之后,才猛地一拍额头,想起忘了要先用凉水浸泡这一茬。 正想叫丫鬟打些井水,秦雨缨已找了过来,瞧见那册被药膏糊满的书,不觉汗颜:“你这是干什么?” “都怨你,非要将她扔进火炉里,这下好了,她不肯吱声了。”雪狐一见她就没好气。 言语间,那药膏已肉眼可见之势消失无踪,似是被书页吞了个一干二净。 “有用了,有用了……”雪狐面上一喜,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书。 见他神色如此认真,秦雨缨提议:“不如你将那余下的仙力给她,让她能离开这本体。” 雪狐怔了怔,半晌才抬起头看着她:“你所言是真?” 虽然秦雨缨先前也这般说过,但那只是随口的一句罢了,做不得数。 再说,那时恶婆娘还好端端的,眼下,却显然是出了大事…… 秦雨缨一笑:“我骗你做甚?” 反正那仙力留着也是留着,并无什么用处。 雪狐大喜过望,说起话来都有些结巴了:“那……那我……” “事不宜迟,你快去吧。”秦雨缨道。 雪狐点头,带着那书就回了偏院。 方才的那点恼火转瞬就消失无踪,他对秦雨缨不可谓不感激。 先前,他总觉这恶婆娘是上天专程派来克他的克星,直到这一觉醒来,才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时间真快,不知不觉已过了这么多年,而今他化成人形了,恶婆娘却仍被困于那书册中…… 此时得了秦雨缨同意,雪狐是既欣喜,又担忧。 喜的是,他在这世间终于不再是独自一个。 忧的是,也不知恶婆娘究竟会化身成人,还是会变成稀奇古怪的虫鱼鸟兽…… 不过,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 其实,秦雨缨这般提议,也不是没有私心。 书册毕竟有所局限,有些话不能用言语表达,只能用字用画,要是那上册书灵能开口,有些事或许就能水落石出…… 近来,她脑海中时常闪过那画中人的面容,朦朦胧胧,仿佛隐藏在一层捉摸不透的雾气中。 雪狐今日的这番言语,更是令她心中隐隐起疑。 或许书灵并非有意不将那人的面貌画全,而是有些东西不能轻易示人……连相貌都是禁忌,那人的姓名,想必更是不能提及。 加之小狐狸方才说,书灵莫名其妙变成了傻子……莫非所谓的痴傻,并不是因为被扔入了炉膛的缘故,而是因犯了禁忌而起? 联想起那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的唐咏诗,秦雨缨隐约明白了什么,连忙去了刑房。 唐咏诗一直被关押在刑房,见秦雨缨来了,怯怯地往后缩了缩。 “书里说了什么?”秦雨缨径直问道。 “书?”唐咏诗一脸茫然,“什么书?” 秦雨缨并未理会她的茫然,接而问:“你也看见那幅画了?” “画?”唐咏诗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连连点头,“画,一幅画……” 说着,竟鬼使神差嘻嘻笑出了声:“不过是傀儡而已……呵呵,真是可怜……” 那看向秦雨缨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 秦雨缨清澈的眸子微眯:“谁是傀儡?” 唐咏诗却就此打住,闭口不说了,脸上始终挂着得意洋洋的笑。 秦雨缨听出她话里有话,指了指自己:“你想说,我是傀儡?”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唐咏诗摇起了头,笑得那叫一个神秘兮兮。 秦雨缨已无同她耗下去的耐心,转目吩咐:“把她绑起来!” 见两个暗卫徐徐逼近,唐咏诗面上终于涌现出一丝惶恐:“你……你们想干什么……” 说着,连连后退,退到墙角瑟瑟发起了抖。 “想活命,就少装蒜!”秦雨缨声音极冷。 她可以放过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能放过唐咏诗。 这仇怨,绝非严刑拷打一番就能化解。 哪怕将这人丢进十八层地狱,受五雷轰顶,都不足以平她心中之恨。 “你们……你们别过来……”唐咏诗瑟瑟成一团,显然怕得不行,却还是被两个暗卫揪了起来,五花大绑。 就在暗卫要将她绑上刑架上的时候,她面色忽然一阵古怪。 秦雨缨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见她下颌一动,随即,那嘴角滴落一串鲜血…… “不好,这人咬舌自尽了!”暗卫立即禀告。 又是咬舌自尽…… 秦雨缨冷冷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唐咏诗:“去叫大夫给她止血。” 暗卫道了声是,连忙下去了。 之所以要请大夫,是因秦雨缨不打算亲自为其医治,这是她毕生所恨,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她前脚刚离开刑房,后脚就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一来就捂着脸不住地咳嗽,说这刑房须得多透透气,否则里头的人怕是要捂出病来。 老大夫姓陈,为七王府效力多年,算得上是陆泓琛的半个心腹,自打秦雨缨入了府,他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就变得少之又少,如今,已有大半个月未曾来过这儿了。 见了唐咏诗,他神色微变,不动声色地掩住心中诧异,弯身瞧起了她那被咬破的舌头…… 与此同时,偏院中忽有白光闪烁。 夜色中,光华甚是明亮…… 见此,阎罗有些疑惑。 正巧雨瑞提灯过来送宵夜,他随口问道:“白光那么刺眼,黑夜都快变成白昼了,哪还需点什么灯?” “白光,什么白光?”雨瑞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这人的脑子该不会又被门夹了吧,外头伸手不见五指,哪里像白昼了? 阎罗这才记起她是凡人,应是看不见这一幕的…… 他本打算去那白光所起之处瞧个究竟,可没等起身,就已被雨瑞重新按回了座上:“这宵夜是王妃娘娘特地吩咐我做的,没吃完不许走!” 这小丫鬟怎么变得越来越嚣张跋扈了? 看着满满一桌的点心,阎罗额角微僵。 别说他只是一个人,就算他是一头猪,也吃不下这么多吧?秦雨缨这是打算将他活活撑死? “快吃,”雨瑞催促,“你可不能瘦,王妃娘娘说,你若瘦了,就扣我的例银。” “你的例银是多少,我给你便是,”阎罗不甚在意,“我这里有些温玉,拿去市面上能换不少银两,足够你买下整条街的金银首饰、胭脂水粉……” 话未说完,就已被雨瑞打断:“谁要买什么金银首饰、胭脂水粉?” 阎罗依旧不以为意:“你们女子,不都喜欢这些吗?” 雨瑞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生来就是富贵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未挨过饿、受过冻?我家有五口人,全靠我当丫鬟养活,例银若被扣了,叫我姑姑姑父、堂弟堂妹都去喝西北风吗?” 阎罗一怔,有些语塞。 这丫鬟的衣着的确朴素,印象里,从未戴过什么珠宝首饰。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温玉:“这玉……” 雨瑞看了一眼那黑不溜秋的石头,指了指满桌的宵夜:“这‘玉’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你只消将点心吃完,我便很是感恩戴德了。” 王妃娘娘虽大方,常给她不少赏赐,但堂弟眼看就要娶媳妇了,光下聘都是一大笔银子。 姑姑姑父年纪老迈,在她父母过世之后将她拉扯长大,已算是对她仁至义尽,如今二老的儿子要成亲,这银子显然只能指望着她,叫她怎能不节衣缩食? 若例银被扣,便更是雪上加霜了…… “你有难处,为何不向秦雨缨开口?”阎罗看出了她眉宇间的忧色。 雨瑞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府里上下百来口人,若人人都向王妃娘娘开口,王妃娘娘怎顾得过来?我身为管家,更是不能擅自起这个头,免得坏了府里的规矩。” “真是蠢到家……”阎罗鄙夷。 如此墨守成规,难怪日子过得艰难。雨瑞好生不悦:“蠢也不关你的事,吃你的宵夜便是!” 说着,懒得再理会他,转身推门而出。 没走多远,就遇上了雪狐。 “我表姐在何处?”雪狐问道。 雨瑞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她先前还觉这人比先前高大了几分,此时一看,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这身翠绿衫子穿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压根不显得短小。 正疑惑着,忽见雪狐身后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那是个小姑娘,约摸二三岁,脸颊圆圆,颇为可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大,却很是无神。 雨瑞不由咂舌:“这……这……” 这该不会是小胖狐的女儿吧? 可七王府中又无别的狐狸,他同谁生下了这么个女儿? “胡说些什么呢?”雪狐有些不悦,“这是我从路边捡来的。” 胡说? 雨瑞蹙眉,她分明什么都没说,这只狐狸何出此言啊? “等等……”雪狐一愣,察觉到其中关键,“你居然知道了?” “知道什么?”闻言,雨瑞更是摸不着头脑。 “阎王那厮居然趁我睡着走漏了风声!”雪狐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中不免忿忿然。 雨瑞不晓得他究竟哪根筋出了问题,咳嗽一声,岔开话题:“你方才不是问我,王妃娘娘在何处吗?” 她还有很多事要忙活,没空跟这只狐狸东一搭西一搭地闲扯。 “是……”雪狐点头,他险些将这桩正事给忘了。 “王妃娘娘在书房里,与王爷在一起。”雨瑞道。 雪狐道了声谢,快步带着那小姑娘去了书房。 二人的背影一大一小,别说步态,就连摆手的弧度都如出一辙,在夜色中看起来那么点滑稽…… 来到书房,雪狐正打算推门而入,却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低头一看,是小姑娘。 她白嫩的手指一弯,做了个叩门的手势。 雪狐这才明白过来,敲门唤了声表姐。 说是表姐,其实秦雨缨的年纪可比他小多了,她遭遇雷劫时,他已在地府的藏书阁中待了不不知多少年岁,待得封页都快要发霉…… 叩了两下,里头传来秦雨缨的声音:“进来。” 雪狐领着小姑娘推门而入。 见了这张陌生的小面孔,秦雨缨不免诧异:“这就是那上册书灵……” 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不言也不语。 雪狐点点头说了声“是”,看了看一旁的陆泓琛,有些话一时也不知当不当讲。 陆泓琛倒是很好说话:“你找雨缨有事,本王就不打搅了。” 思及雪狐曾提过陆泓琛身份不明,秦雨缨知他此番找来十有八九为了这码事。 可陆泓琛何曾嫌弃过她的身份? 哪怕知道她只是一缕附在这躯壳上的魂魄,也从未对她有过半分猜忌。 “不必,我的事便是你的事。”她拦下陆泓琛。 雪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女人一旦陷入情情爱爱,就容易烧了脑子,毫无理性可言。 身旁的小姑娘伸出手指掐了他一把,雪狐疼得哎哟一声,连忙低头解释:“我可没说你,你还不算女人……” 小姑娘似乎有所不悦,又要再掐。 “好好好,你算你算!”雪狐点头,没脾气地改了口。 他可不想被掐得浑身青红紫绿…… 二人的一番小举动,瞧得秦雨缨忍俊不禁:“胖狐,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般被人欺负。” “你才是胖狐!”雪狐没好气。 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哪里胖了? 本想再反驳几句,无意间触及陆泓琛深不知几许的目光,不由自主就打住了话头,居然有些莫名的心悸。 哪怕在冰天雪地里被群狼包围时,他也未曾这般心悸过…… “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秦雨缨的话,令他略微回过神来。 “我来找你,是为了……”雪狐话说一半,眼珠忽然一转,“是为了那唐咏诗的事,有个来历不明的人扮作大夫进了七王府,想从唐咏诗口中打听出一些与你有关的消息……” “来历不明的人?”秦雨缨狐疑。 她先前的确叫人去请了大夫不假,府中守卫如此森严,居然还有人能蒙混过关? 陆泓琛立刻吩咐暗卫擒住那“大夫”,雪狐却摇摇头道:“不用抓了,人早已走了。” 来到刑房,唐咏诗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看着那滩鲜红的血,小姑娘害怕地往雪狐身后缩了缩。 雪狐很是不以为意:“怕什么,又没闹出人命。” 小姑娘朝他翻了一记白眼。 无需任何言语,这记白眼就已说明了一切。 许是在秦雨缨身边待久了,对她的言行举止太过熟悉,而今书灵化作人形,那神态竟与秦雨缨有六七分相似…… 将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交给雪狐照顾,秦雨缨还真有些放心不下,让暗卫将其带去雨瑞房中,让雨瑞给她做些好吃的。 小丫头走后,雪狐看了一眼地上的血渍:“流了这么多血,居然还有气,也算她命大。” 说着,从怀中掏出参片,塞入了唐咏诗口中。 “这参片是从何处来的?”秦雨缨挑眉问。 雪狐动作一滞,咳嗽一声道:“是……是我在库房中拿的,我担心恶婆娘不能顺顺利利化身成人,所以才……” 秦雨缨当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些,闻言忍不住挪揄:“原来你口中的恶婆娘,就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雪狐立刻变得气呼呼。 喂喂喂,能否别总戳他的痛处?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不过是个表象罢了,他先前还是只看似人畜无害的白狐狸呢…… 言语间,有暗卫来报:“启禀王爷、王妃娘娘,陈家家门紧闭,属下方才撬门进去,见陈大夫躺在床上,浑身僵硬,从身上的尸斑来看,应当已死了数日……” 死了数日? 死人自然不可能来七王府看诊,这么说,今日那个“陈大夫”的确如小狐狸所说,是他人所扮。 “查清死因,将他厚葬。”陆泓琛字字简短,却掷地有声。 暗卫领命下去了。 陆泓琛转目看向雪狐:“那人是谁?有何目的?” 雪狐摇了摇头:“我那时正帮恶婆娘化形,分不出精力来细看,不过……那人的体貌应当与陈大夫极像,否则府里的暗卫定会有所察觉。” 叫来暗卫一问,才知那所谓的“陈大夫”说近日偶感风寒,一直用帕子捂着半张脸不停咳嗽,因声音与正主极为相似,身形、打扮也和往日并无二致,所以暗卫才未起疑心。 而今,也唯有先将唐咏诗救醒,才能晓得那人目的何在了。 秦雨缨取了银针,扎向她的人中、百会穴,唐咏诗不多时就眼皮微颤,醒了过来。 见了秦雨缨,她大骇,急忙起身往后躲。 秦雨缨收起银针,面色始终平静如常:“你若还想再死一次,不妨继续负隅顽抗,我不介意一次次将你救回来继续折磨。” 那语气平平淡淡,听得唐咏诗好不心悸。 “你……你……”她张口想骂,舌头却痛得出奇,痛得整张脸抽搐不已。 不似秦雨缨,她没能得到雪狐之血,伤口一时半会无法愈合,怕是要疼上个十天半月,才能慢慢恢复如初。 “取纸笔。”一旁的陆泓琛吩咐。 既然无法开口,便只有一一写来了。 笔墨纸砚不多时就被取来,放在了唐咏诗面前。 “那‘陈大夫’同你说了什么?”秦雨缨问。 唐咏诗本不想一五一十写给秦雨缨看,奈何那两个暗卫虎视眈眈,一人手里拿着鞭子,另一人则用炭火烧红了一块烙铁,她看得着实胆战心惊,颤着手抓起狼毫就写了起来——“他问我,是否想从这里出去。” “你是如何答的?”秦雨缨又问。 唐咏诗抬起眼皮,极快地瞥了她一眼,似是不敢实话实话。 秦雨缨深觉自己问了句废话,不必说,这人定是想出去的,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值得。 只是不晓得那所谓的“陈大夫”,打算让她用何种筹码换取自由…… 第一百九十四章 你在说谎? 秦雨缨眸光带着思量,每一点细微的神色波动,都格外令唐咏诗心悸。 不知从何时起,秦雨缨绵软的性子已渐渐消失无踪,每一世都比先前更为冷然,尤其上一世,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简直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鬼魅…… 一想到这,唐咏诗就忍不住心悸。 先前她总担心事情一旦败露,阎君定不会放过她,而今才知,自己要担心的并不止阎君一人。 秦雨缨这软柿子,竟比阎君还要可怖几分。 还有那陆泓琛,简直就是一尊煞神,即便不言不语,周身的寒意也咄咄逼人,直叫她胆战心寒…… 见唐咏诗瑟缩着身子眼珠直转,秦雨缨不急不缓地开口问道:“你可还记得那‘陈大夫’身上有何特殊之处?” 唐咏诗摇头,那人发觉她伤势太过眼中,觉得她活不了多时,只停留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匆匆离开了刑房。 当时她眼皮沉沉,几近昏厥,哪里还顾得上瞧清那人的特征? 至于那人在她耳边说的话,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那人说,只要她能设法拿到两册古籍,就让她离开这阴森森、冷冰冰的刑房。 那人还说,两册古籍一直被秦雨缨随身携带,只能智取,不能硬抢。 听他一口一句“古籍”,唐咏诗只觉颇为好笑。 所谓的古籍,原本是仙界之物,后来不知为何落入了地府之中,其中隐藏的秘密,岂是凡人所能窥探? 这些凡夫俗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可眼下她也成了凡夫俗子,身上仅存的法力,在那日白光大作时就已消失不见。 与她的境遇如出一辙的,还有阎君。 如今的阎君,早已不像先前那般能翻云覆雨、只手遮天……而这一切,居然只是为了区区一个秦雨缨,这着实令唐咏诗感到恼火。 这世间,比秦雨缨貌美的女子大有人在,比她性情温柔、心善纯良的也着实不在少数,阎君为何偏偏看中了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女子? 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嫉妒与恼火,清清楚楚地落入了秦雨缨眼里。 “那‘陈大夫’,可有要你取我的性命?”秦雨缨接而问。 要不是为了取她性命,何必大费周章地混入七王府,为唐咏诗“看诊”? 正所谓仇人的仇人就是帮手,在那人看来,被关押在刑房中的唐咏诗,定是个潜在的助力…… 只可惜那人并不晓得唐咏诗究竟是何身份,否则哪有胆子进这刑房半步? 唐咏诗在纸上写道:“我只见我记住暗卫平日里交谈的内容,待他下次来时,再一并告诉他。” 她垂目,极力掩饰自己闪烁的眸光,不想叫秦雨缨瞧出端倪。 秦雨缨点了点头,似乎并未起疑:“那你可有听到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唐咏诗不假思索地摇起了头——若点头承认,岂不是在找死? 那些暗卫皆对七王府忠心耿耿,时常议论如今朝野之上局势千变万化,颇令人捉摸不透,也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有的猜测王爷会弑兄篡位,还有的猜测王爷不会伤及皇帝性命,只会架空皇帝权势,在背后当摄政王…… 无论哪一种,在外人眼中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可谁人又知皇帝为了登上皇位,不惜对陆泓琛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下蛊,使得他这十余年来,每每蛊毒发作便痛不欲生…… 而今,更是三番五次削他权利,恨不得将他与陆文霍一并铲除。 权势之争,何来仁慈? 事到如今,明眼人皆看得出,皇帝、陆泓琛二人已是势同水火,迟早要争个你死我活…… 这一点,唐咏诗也隐约有所察觉。 她心知自己没了法力,断然不可能盗得唐咏诗手中那两册古籍,故而只能拿些有用的消息,从那“陈大夫”手中换取一个自由身。 哪晓得七王府中的暗卫谨慎至极,那些隐秘之事,压根不会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提起,她听来听去,听到的都是些无甚用处的琐事,心中不免焦急…… 吩咐暗卫将她看牢之后,秦雨缨出了刑房。 身旁的小狐狸认真提醒:“这女人一派胡言,没有一句是实话,你千万可别被她蒙骗了去。” 秦雨缨当然晓得唐咏诗所言非真,如果真有人打算在七王府中安插眼线,监视这中的一举一动,怎么着也不会找一个被关在地窖刑房中,压根无法四处走动的人…… 这理由,听起来着实荒谬。 她此刻思忖的倒不是唐咏诗那番话的虚实,而是那个所谓的陈大夫,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次能扮作大夫,天晓得下次又能扮作何人…… 这么一想,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 她记得,她那“表兄”蔺长冬,先前也曾悄悄入府,还故意留下了一把写有她名字的折扇,使得某座冰山醋意大发,只差没当街掀了他的铺子…… 时至如今,她都不晓得蔺长冬是如何办到的。 难不成,蔺长冬懂得乔装打扮之法? 若真是如此,“陈大夫”会否是蔺长冬所扮? 眼下陆长鸣一党已被铲除,以皇后为首的异族势力,定是元气大伤。 若说蔺长冬没在暗处拍手称快,秦雨缨是断然不会信的。 这人看似是个富家公子,实则却无权无势,只能掩藏身份在夜朝当一个小小商人,相比皇后着实寒碜不少。 而今,皇后苦心安插在京城的死士被抓了个遍,于蔺长冬而言自然是好事一桩。 他大可趁机发展势力,将皇后一党彻底碾压…… 思及此,秦雨缨觉得有必要去见这蔺长冬一面,探探他的口风。 只是此时夜色已深,糕点铺子应当早已关门,故而只能明日再做打算。 为免某座冰山再次打翻醋坛,她将蔺长冬的来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顺带也提了提他与皇后之间的渊源。 小狐狸说,异族如今只余两派,一派企图弑君复仇,颠覆夜朝,另一派则主张以和为贵,想让皇后生下皇子,继承大业。 皇后怀胎的想法显然已落空,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轮到蔺长冬一派兴风作浪了…… 听她这么一说,陆泓琛并未太过诧异。 杜青已查过牧家的来历,知牧老夫人并无什么弟弟,秦雨缨更无什么表兄。 先前,秦雨缨也提及过此事,只是没言明蔺长冬企图弑君…… “明日,本王与你同去见见此人。”他道。 这醋坛子也要去? 秦雨缨闻言撇嘴:“你不怕蔺长冬一见你就逃之夭夭?” 上次他带兵部的将士围了蔺记铺子,只差没连人带店铺一并掀了,还将蔺长冬送进官府挨了好几顿板子…… 光想想,秦雨缨都觉有些汗颜。 蔺长冬这人,虽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落得此种下场,真是逃不出一个作字。 好端端的非得粘着她不放,还有意往她床下放了一把折扇,也难怪陆泓琛会醋意大发…… 只是她不晓得,那折扇并非蔺长冬所放,而是唐咏诗所为。 扇子上的“秦雨缨”三字,也是唐咏诗亲手所写,为的就是让秦雨缨、陆泓琛之间生出间隙。 怎料,挑拨离间的诡计未奏效不说,还赔了夫人又折兵,沦为了七王府的阶下囚,可以说是报应使然了…… 离开刑房,秦雨缨径直去了小狐狸房中。 房中烛光明亮,她叩门进去,那两三岁的小姑娘正坐在小饭桌前,手持调羹,喝着一大碗香滑的鸡丝粥,喝得满脸糊糊。 雪狐拿着手帕一点点地擦着,眼神中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耐心。 正好这二人都在,也省却了秦雨缨一一去找。 “说吧,你先前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她开门见山地问雪狐。 傻子都瞧得出,雪狐想同她说的,绝不是有人假扮陈大夫入府一事,只是碍于陆泓琛在场,才故意扯开了话题。 雪狐放下帕子,打量了一番紧闭的门窗,确信无人偷听,才小声道:“我先前不是同你说,陆泓琛的身份有古怪吗?” 秦雨缨点了点头:“你现在知道怪在何处了?” “如果我没猜错,他……应当是个仙人。”雪狐的语气不甚确定。 “仙人?”秦雨缨狐疑。 陆泓琛是太后所生,岂会是什么仙人? 可转念一想,自己就是凡人所生,不也生来就拥有一段仙骨…… 要是陆泓琛真是仙人,他下界的目的何在? 既是神仙,本事必定不容小觑,又何须她劳神费力,替他逆天改命? 秦雨缨脑海中像是有团乱麻,想了想,问道:“天上共有多少仙人?” 雪狐掐指一算:“有一千零一十七个……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是说陆泓琛也是神仙吗?既如此,查查那些仙人中是否有人下界游历不就一清二楚了?”秦雨缨道。 雪狐汗颜:“我若有那等本事,能对仙人的行踪了如指掌,早就……” “早就什么?”秦雨缨问。 “没……没什么。”雪狐眸光微黯,看了一眼兀自低头喝粥的恶婆娘。 他若有那等本事,早就带着恶婆娘回天庭静养了…… 为了助她化成人形,几乎用去了所有仙力不说,好不容易才高大起来的个子,还莫名地矮了一大截,令他颇为气闷。 更可气的是,恶婆娘如今俨然成了个闷葫芦,先前他好歹能听见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一觉醒来,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从她的神色中判断几分…… 这感觉太奇怪,雪狐一时有些接受不来。 秦雨缨的眸光,也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上:“小书灵,你先前给我看过一幅画,你可还记得那画的内容?” 小姑娘抬起头,想了想,拿起桌上的一根筷箸,蘸着稀粥画了起来。 三下两下就画完了,画的却并不是个人,而是一只肥嘟嘟的狐狸,脸活像一张大饼,身子活像一个球,两只眼睛就跟绿豆似的,要多丑有多丑…… 雪狐看得脸颊一阵抽搐:“你画的……是我?” 小姑娘点点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秦雨缨心念微动,莫非……那画中人是雪狐? 可雪狐的眸子,与画中人那转瞬即逝的眼眸截然不同,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人。 “你在说谎?”秦雨缨眸光微变。 她的脸色实在称不上难看,怎料小姑娘嘴一瘪,竟是要哭。 雪狐急了:“她哪会撒什么谎?” 说着,起身将秦雨缨往房门外赶:“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明日再问也不迟……” 小姑娘一直定定瞧着秦雨缨,神色不明,一双眼睛说不出究竟是茫然还是冷漠。 闻言,秦雨缨脚步未挪,问雪狐道:“明日她若仍不肯说实话,你又当如何?” 雪狐被问得一顿,不由有些结巴:“她……她不说,定是有她的苦衷……” 秦雨缨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也有我的苦衷。莫要忘了,那仙力是我的,我既然能给她,也能从她身上收回。” 雪狐愈发结舌:“你……” “说我咄咄逼人也好,嚣张气盛也罢,陆泓琛的阳寿只剩下短短九个月,我不想让他再莫名其妙地死一次,所有有些事,我必须问个清楚。”秦雨缨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战事 一番话,说得异乎寻常的认真。 雪狐闻言微怔,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忽而传来小姑娘“哇”的哭声。 这一哭,哭得颇为及时。 雪狐摆了摆手,显然不愿再与秦雨缨多言:“总之……总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见他并无认真商量的心思,秦雨缨没再多做言语。 离开之际,她淡淡看了那书灵一眼。 小姑娘咧着小嘴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不见半点水光…… 回廊中,夜风略寒。 远远的,秦雨缨瞧见夜风中伫立着一道人影,那是陆泓琛。 见她走来,他解下身上的裘袍,披在了她肩头。 “那只狐狸欺负你了?”他问。 秦雨缨摇头。 欺负倒谈不上,只是小狐狸方才那番言语,着实令她不知该做何感想。 雪狐有想袒护的人,她又何尝没有? 一切的关键,皆在那书灵身上,可那书灵偏偏什么都不愿吐露,实在令她……有些火大。 陆泓琛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轻绘着她的眉眼:“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想瞒着本王?说,那只狐狸又做了什么好事?” 语气不含半点责备,神色中却有一丝冷意,这冷意显然不是因秦雨缨而起。 他怎会容许旁人惹她不悦? 那只狐狸若再敢触他的逆鳞,他不介意将其打回原形,扔进锅里炖了。 秦雨缨自认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可不知为何,种种细微的情绪总逃不出陆泓琛的眼睛…… 他的眸子深邃极了,仿佛能洞穿这世间万物,只一眼就叫人沉沦。 “雪狐说,你是仙人……”她不打算隐瞒,径直看向陆泓琛瞳仁最深处。 那里头漆黑一片,瞧不出任何喜怒。 眸光流转时,她偶尔会从中瞥见寒冬料峭般的冰冷,更多时候,见到的则是冰消雪融的脉脉温情…… 经此一问,陆泓琛淡色薄唇微弯,看向她干净得不染尘杂的眼眸:“本王若真是仙人,为何不早早解除那封印,将你吃干抹净?” 吃……吃干抹净你个头! 这突然蹦出的一句,令秦雨缨既羞又赧,心中愁绪不经意就烟消云散。 “也对,神仙清心寡欲,岂会像你这般流氓……”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陆泓琛闻言笑意愈深:“承蒙王妃谬赞,本王定会对得起这一称号。” 言下之意,这流氓二字,他认了。 认下这一身份,某流氓不由分说将秦雨缨拦腰抱起。 她娇小的身形,在他怀中弯成一个曼妙的弧度,那粉嫩的唇,让他很有低头一吻的冲动…… 扑面而来的炽热气息令秦雨缨长睫微颤,看着他眸光深处那窜动的火苗,她心不由自主漏跳了一拍,问得结结巴巴:“陆泓琛,你……你想干什么?” 他浅笑未答,俯身轻嗅她的颈窝。 那一股清甜的体香,着实令人上瘾,怎么闻都闻不够…… 温热的气息拂过秦雨缨颈后的痒处,她往后缩了缩身子,才发觉自己已被他禁锢在怀中无处可躲。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她视线中放大,眼角眉梢分明略带邪气,语气却格外一本正经:“如此良辰美景,当然是行房。” 言罢,抱着她大步往房中走去。 一室旖旎,自不必说…… 这夜,秦雨缨蜷缩在陆泓琛臂弯里,睡得格外安稳,梦却稀奇古怪,时不时梦见小狐狸重新变成了一只大胖狐,时不时梦见那上册书灵长大成人,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 当然,梦得最多的还是陆泓琛。 他的相貌变来变去,眸子却始终与数千年前如出一辙。 “管你是神,是仙,是妖,还是魔……我赖定你了,你休想抛下我撒手人寰……”她在梦中喃喃。 这含糊不清的梦呓,如一颗投入水中的小小石子,令陆泓琛心底的波澜久未平息。 他不是读不懂她眸中的飘荡游离,无依无着。 都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她却从来只争朝夕,一分一秒也不愿与他分离。 从何时起,长相厮守竟也成了一种奢求? 她煎熬了生生世世,而今,也该是将这一切打破之时了…… 次日,下人们很识趣地没敢前来打搅,秦雨缨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雨瑞前来伺候她洗漱,带来了一桩消息:“王妃娘娘,今早上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叫王爷入宫。没多久,宫里张贴出了告示,说八王爷与秦少爷皆是被冤枉的,那所谓的龙砂梅纯属子虚乌有……” 这消息对雨瑞来说固然是好,落在秦雨缨耳中,却有些意味不明。 陆泓琛刚入一宫,宫中就贴出了告示,为老八与秦瀚森二人洗脱了“罪名”? 这其中,定不只是陆泓琛替二人求情这么简单。 皇帝阴险狠毒,显然不会吃求情那一套…… 疑惑之际,有小厮前来禀告,说陆泓琛已经出宫。 马车从宫门来到七王府,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陆泓琛下马时身着朝服,显然是刚刚退朝。 见状,秦雨缨柳眉微蹙。 在变成闲散王爷之前,陆泓琛曾是这骊国的镇远大将军,为皇帝立下了汗马功劳。 皇帝深谙功高震主这一道理,见陆泓琛在朝野中声望颇高,立刻找了个幌子将他革职,而今突然让他官复原职,显然没安什么好心,也不晓得是要叫他去解决饥荒,还是去领兵作战…… 仔细一问,果不其然,军情八百里加急,胡人在边境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须得有人前去镇压。 至于后面的事,秦雨缨猜也猜到了。 难怪皇帝会给陆泓琛些甜头,免了陆文霍、秦瀚森的“罪”,唯有如此,方能名正言顺地差遣陆泓琛办事…… 与陆泓琛同回的,还有陆文霍。 一下马,陆文霍就忍不住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一群王八犊子,打仗的时候就记起七哥你了,平日里一个个只恨不得把七哥你往死里踩……” 他骂的自然是朝中那些居心叵测的文臣,当初将陆泓琛革职时,一个个写折子极力赞成,而今惊觉朝中已无将才可用,才纷纷后悔不迭。 至于一众武将,大多同陆泓琛一起上战场杀过敌,自然对陆泓琛敬畏有加。 胡人之凶狠,众所周知。 先前胡人大举入侵,那一仗打了数年,骊国疆土几乎被吞没过半,若非薛老将军与陆泓琛力挽狂澜,皇帝早已成了亡国之君…… 薛老将军年迈,自是不可能再上马征战。 而陆泓琛年轻力壮,怪病已然痊愈,在一众大臣眼中,他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今年连年丰收,库房粮草充足,军中应当还有不少存粮,胡人怎么这般大胆,就不怕被打个落花流水?”秦雨缨狐疑。 “七嫂有所不知,胡蛮子认准辽城遭遇瘟疫,军库定然空虚,而今就驻扎在辽城外头。离辽城最近的粮仓在醴城,从醴城运送粮草过去,须得经过辖古道。辖古道先前有官兵镇守,后来闹了饥荒,已落入山匪手中,那里地势险恶,山匪多如蚊虫,粮草只怕运到半路就会被劫……”陆文霍仔细解释。 简而言之,陆泓琛若想平定战事,须得先解决粮草这一后顾之忧。 “七嫂不必担心,我已毛遂自荐,明日就去那辖古道剿匪。待剿灭了山匪,我就在那辖古道住下,不再回京城这个是非之地。”陆文霍接而道。 这是他的意思,也是冬儿的意思。 那两朵龙砂梅闹出的事,着实将冬儿吓得不轻,她只恨不得陆文霍是个平民百姓才好,如此,至少不必卷入那些权势之争。 陆文霍性子大大咧咧,遭此算计,心中颇为郁结,正好也想借此机会去辖古道拿山匪撒撒气,顺带还能帮陆泓琛这个七哥一把。 他的身子已恢复如初,别说以一当十,就是以一当百都不在话下。 都说那辖古道的山匪还是凶恶,他倒要瞧瞧,到底是山匪恶,还是他恶! 秦雨缨叮嘱了几句凡事小心,这回,到底没再让他随身带上那龙砂梅的干花了。 临走前,陆文霍派人将冬儿接到七王府,托雨瑞这个管家代为照顾。 之所以没将冬儿托付给秦雨缨,只因秦雨缨早已与陆泓琛说好,若他领兵作战,她便随他同去,绝不独留。 当夜,秦雨缨就收拾了行李。 她带的皆是男子衣裳,这一路并不打算以女儿身示人,否则事情一旦穿帮,太后定会心急如焚地派人将她追回,生怕她这一去会伤及腹中“孩子”。 “你……当你真要走?”雪狐得知此事,立刻找了过来。 身后,是那睁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姑娘,目光略显呆滞,不管看谁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秦雨缨看了她一眼,视线没作停留,淡淡道:“若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难道我还能一直在京城望眼欲穿等着他?” 九个月的阳寿,过一天便少一天,叫她如何等得来? 雪狐显然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等决定,他并不担心陆泓琛的安危,恰恰相反,他担心的是秦雨缨。 第一百九十六章 果然来了 想了想,他开口挽留:“若你留在京城,我可……” “你可护我周全?”秦雨缨挑眉反问。 雪狐点头,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何不妥。 “那陆泓琛呢?”秦雨缨接而问。 雪狐有些结舌:“他……” 见他结舌,秦雨缨轻轻一笑:“你想说,任由他自生自灭便是?” “当然不是……他与你不同,他是个仙人。”雪狐忍不住反驳。 秦雨缨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他若真是个仙人,怎会如此短命,还需我来替他逆天改命?” “这……”雪狐一时也说不出个子丑卯寅来,“我说他是,他便是,我有何理由骗你?” 秦雨缨点了点头:“你是没有理由骗我,可这并不代表你的每一次判断都无差错。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独自留在京城,任由陆泓琛在外金戈铁马。不过去辽城之前,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见她去意已决,雪狐不觉有些挫败,皱眉问:“何事?” “七王府,还有牧家一大家子,都要劳烦你和阎罗替我照顾。”她道。 雪狐先是点头,而后又忍不住摇头:“阎王那厮又蠢又倔,活像一头驴,指望他同我一起照看这两大家子,还不如只指望我一人……” 他说的是句大实话。 先前,阎罗好歹还有几分法力,不说能呼云唤雨,至少可以用那幽冥镜瞧一瞧这世间的各个角落,而今却俨然成了废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架子还挺大,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与众不同,是个神仙…… 秦雨缨掩面轻咳一声。 雪狐不解,直到看到她身后那张黑如锅底的人脸时,才忍不住颤了颤嘴唇。 那不是别人,正是阎罗本尊。 他的神色颇为难看,语气则比神色更为可怖:“谁是驴?” 雪狐额角僵硬得出奇,只差没渗出汗来——这厮是何时来的,他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你你你……你不是驴。”他摆摆手,言辞恳切。 只不过,结结巴巴的几个字,显未能说服与打动阎罗这尊煞神。 眼看阎罗的眸光一点点变得冷暗,他心里打起了鼓。 完了完了,看来这辈子是不能翘辫子了,否则定会被这记仇的货色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行了……”秦雨缨着实看不下去,“你二人若想吵,我走之后大可吵个痛快。” 走? 闻言,阎罗总算明白了秦雨缨叫他来所为何事:“你打算同那陆泓琛去辽城?” 他早已听说陆泓琛重新被封为镇远大将军一事,心知这背后不会没有猫腻。 后来,又传来胡人在辽城外安营扎寨的消息…… 皇帝何其狡猾,此番无非是想利用陆泓琛退敌,否则哪会将那大将军一职交还? 只是不曾想,秦雨缨竟打算与陆泓琛一起离开。 阎罗心里说不出是究竟何种滋味:“你可知这一去……” “这一去生死未卜?”秦雨缨反问。 阎罗不怒反笑:“每每你抢话,我都很是恼火,却不知为何这一次,怎也恼火不来……” 秦雨缨并未接茬,这话,她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那生死册上,记载着陆泓琛仍有大半年寿命,我呢,我要到何年何月才会撒手人寰?”她转而问道。 阎罗眸光微黯:“你的寿命,我并不记得了。” 一句轻飘飘的不记得,并不足以令人信服。 那短短一行字,如被刀刻在他底,怎也磨灭不去…… 他不是没有办法为她延续寿命,可眼下……他法力尽失,甚至无法回那地府,一切皆已成定数,无从更改。 一想到这,眸中的苦涩就愈深:“既然你要去辽城,我可扮作士卒,为你二人扫平前路。” 秦雨缨自不会答应:“你留在辽城即可。” 她之所以叫丫鬟请阎罗过来,是为了当着他与雪狐二人的面说清楚,她与陆泓琛离京之后,二人便是七王府的主心骨,若彼此之间有间隙,定会给心怀叵测之人留下可乘之机。 她拒绝,阎罗苦笑点点头,并未强求。 秦雨缨转目看了一眼屋中那小书灵,小姑娘安安静静,仿佛与周遭的空气无异。 烛光闪烁,落在她眼眸中却不见半点光影…… “那两册书,我会一并带走。书灵和唐咏诗,务必看好。”秦雨缨接而道。 雪狐闻言一愣:“你……你这是何意?” 秦雨缨移回目光,并未解释:“我宁愿你永远不必明白我这话的意思。”有些人被执念遮盖了眼眸,故而无论旁人怎么说,都不愿选择清醒。 雪狐正是如此。 她担心雪狐一心放在那书灵身上,无心以处理七王府之事,故而才将阎王也扯入了这滩浑水里…… 将该说的说完,她径直回了房。 次日一早,宫中就有人送来了兵符,替陆泓琛牵来了车马。 陆泓琛行李并不多,随从也只带了两人,一个是副将杜青,另一个面貌清秀,肤色白皙,众人皆以为是府中新来的小厮。 暗卫却悄悄议论,那是乔装打扮了一番的王妃娘娘,不放心王爷一人去边境,才扮作小厮悄悄跟随…… 陆泓琛很快就离开了京城,京城外是一条黄泥官道,因是官道,两旁既无树木,也无人家,一眼望去辽阔而坦荡。 马蹄卷起黄尘,一路浩浩渺渺。 一行人在城门口送别,有阎罗、雪狐,有秦瀚森、小依,还有常氏和一大家子…… 旁人皆瞧不出陆泓琛身上那黑雾,雪狐却瞧了个一清二楚。 尤其在那浩渺黄沙之中,轻似烟,浓如墨,聚而不散,隐隐有破天之势…… 死气如此之浓郁,雪狐此生见所未见问所未见。 可陆泓琛分明死期未至,这般浓郁的死气究竟从何而来?这可真是奇哉怪哉……一路思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七王府,来到偏院,房门大开着,恶婆娘坐在梨木桌旁,面前放着一个小小的行囊。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不禁狐疑。 小姑娘指了指行囊,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了眨,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要走?”雪狐蹙眉。 小姑娘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雪狐着实有些恼了。 秦雨缨昨日特地将整个七王府托付给了他,此事恶婆娘不会不知。 在他记忆中,恶婆娘并不是这般不讲义气的人,却不晓得为何偏要在这时离开……做人怎能如此恩将仇报? 回想起秦雨缨昨夜那句“书灵和唐咏诗,务必看好”,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些事,他不是看不懂,只是不愿去信罢了。 书灵看着他,稚嫩的脸上闪烁一丝疑惑,似乎瞧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你要走你走,我暂且还不打算离京。”雪狐道。 书灵蹙了蹙浅淡的眉毛,眼里疑惑渐深。 那模样,俨然一个小大人。 “你能化身为人,是因有了她的一半仙力,即便只是因为这个,你也该在她患难时帮上一把。”雪狐接而道。 书灵撇撇嘴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不过,还是解开了那小小的行囊,拿出了里头的衣物。 除却衣物,就只剩水与干粮,不见半点金银细软。 雪狐看得既好气又好笑:“这般离开,只怕刚到半路上就得饿死。” 书灵指了指干粮,表示不服气。 雪狐瞥了一眼那几块卖相极差的干粮,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这些能吃几日?除非我重新变回狐狸,否则还不够塞牙缝的。” 书灵起身,气呼呼地要来揪他。 然而雪狐早有防备,立刻便躲开了,眼珠一转,伸出一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莫要作声……” 他并非故弄玄虚,而是察觉这府里突然多了个外人。 书灵动作也是一顿,一双小巧的耳朵微微动了动,转目看向窗外。 那是刑房的方向…… 那人得知秦雨缨与陆泓琛双双离开,果然迫不及待找来了过来。 唐咏诗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刑房中,已一月有余,每日都有暗卫送来饭菜和水,不至于让她饿死渴死,今日也是一样。 只不过,那暗卫送完饭菜,并未径直离去,而是站在原处定定看着她。 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是……是你?”她恍然明白过来,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嘴唇,舌头尚未恢复,话音有些僵硬。 那“暗卫”点了点头:“秦雨缨离开京城了,那两册书,你可有拿到?” 唐咏诗摇了摇头:“没有……” 见“暗卫”面露不满,她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以将这七王府的秘密尽数说给你听。” “七王府的秘密?”那人狐疑地重复。 唐咏诗点头:“这府里住了一只书灵,是从那下册古籍中冒出来的,还有,地府的阎君也找了过来,想让那玄女回心转意……” “玄女?”那人不解。 “玄女就是秦雨缨那贱人,她先前曾嫁给阎君为妻,后来与一个凡人私奔,阎君痴情于她已有数千年,不惜一次次拆散她与那凡人,这一世,她本该灰飞烟灭,却鬼使神差打破了封印,恢复了记忆,依旧贼心不死想与那凡人白头偕老……”唐咏诗解释得无比详细。 她的舌头一动就疼,牵扯着那伤口,不住地往外渗血。 可只要能离开这里,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她越往后说,那人的面色就越玩味:“原来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若非被五花大绑,唐咏诗定会不住摆手,“我是阎君先前最宠爱的姬妾,怎会是疯子?” 那人嗤笑一声,眼神极尽嘲讽,也不知是在嘲讽她,还是在嘲讽自己,居然费尽心血想救一个疯子出去。 他还道此人身份特殊,或能成为自己今后的助力之一,哪晓得此人满口胡话,一口一个阎王,一口一个玄女…… 如此能说会道,怎不干脆去茶馆当说书先生? 真不知秦雨缨将此人关押起来,究竟有何用意…… “我没疯,我没疯!”唐咏诗急于辩解。 为何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她分明只是从那书中察觉了一些隐秘之事罢了…… 如今,她算是晓得了秦雨缨身上那封印有多可恨。 秦雨缨七窍不通,看到事实也不能明悟,而她有口难言,哪怕明知说出真相就能换取自由,离开这该死的七王府,偏偏半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就好比方才那番言语,其实并非她本意。 可无论怎么费尽力气,提起陆泓琛时,脱口而出的始终是“凡人”二字,半点也不能更改。 当年,是她亲手将笔递给阎罗,任由阎罗在玄女后颈点下了那浅浅红印,难道,这就是报应? 呵,就算是报应又如何? 反正秦雨缨与阎罗注定缘浅,不可能双宿双飞。 她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染指! 见唐咏诗一时蹙眉一时发笑,一时愤恨一时得意,那“暗卫”更是笃定了心中猜测——此人定是疯子无疑。 既如此,自然无需再浪费时间。 正打算转身离去,刑房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心中一急,握住了腰间长剑。 刑房狭小,无处可躲,眼看那人一步步走了过来,他面上的警惕却忽而化作了浓浓惊讶:“是……是你?” “是我。”秦雨缨扬了扬柳眉。 那语气轻描淡写,出尘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衣着:“为何继续不扮作那陈大夫?” 那人仍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兀自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不是出城去了吗?” 秦雨缨“哦”了一声:“谁说的,我怎么不知?” “你……你设计引我来,就是为了抓个现行?”那人总算渐渐明白过来,语气中有了一丝愤慨。 “是又如何?”秦雨缨嗤笑,“许你浑水摸鱼,来府中打探不该打探的消息,就不许我放出消息,引你上钩,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 第一百九十七章 游园赏花图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那“表兄”蔺长冬。 见秦雨缨眸中并无半点惊讶之色,蔺长冬恼火不已:“你早已猜到是我?” 秦雨缨撇嘴:“除了你,还有谁会这等奇术?” 不得不说,蔺长冬这易容术神乎其神,扮得几乎与那暗卫一模一样。 若非如此,怕是也进不来这七王府了…… 蔺长冬没有接话,而是上下打量她:“这么说,走的那个不是你?” 怪只怪他没仔细探听虚实,轻而易举就听信了旁人所言。 可谁又能想到,秦雨缨居然只是假意离开,实则却在等着抓他这只瓮中之鳖? 一想到这女人的种种阴谋诡计,他就恨得不行。 他有心与她结盟,她却机关算尽,屡屡将他陷害,还险些害得他被下在狱中,简直就是蛇蝎心肠! 秦雨缨一眼就看穿了蔺长冬的恼火,从怀中取出两册书:“你想要的,是这个?” 蔺长冬面色一变,没料到她会作此举动。 这女人究竟是何意? 难不成,是想将他羞辱一番?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秦雨缨将两册古籍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轻描淡写道:“书归你了。” “你……你说什么?”蔺长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书归你了。不过,给你之前有个条件,不知你愿不愿答应。”秦雨缨接而道。 她若不提任何筹码,蔺长冬反而会心生狐疑。 闻言,蔺长冬似是早已有所预料,冷冷一笑:“事到如今,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秦雨缨并未理会他话中的讥讽:“这条件很简单,我要你帮我除掉一个人。” “若你想杀皇帝,恕难从命。”蔺长冬不假思索,一口回绝。 以他如今的人马,根本不足以与皇帝为敌。 以卵击石,那是送死。 “不是皇帝,”秦雨缨摇了摇头,“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贺亦钧的人?” “贺亦钧?”蔺长冬微愣,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及这个名字。 那眸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清清楚楚地落入了秦雨缨眼里。 “你与他很熟?”她问。 “不熟。”蔺长冬吐出两字。 说不熟是假的,陆长鸣出事后,他一直在打听此人的下落。 此人用毒之术出神入化,乃异族翘楚,他一心想将其收归己用,岂料秦雨缨竟想取其性命…… 秦雨缨淡淡“哦”了一声:“既然不熟,那帮我杀了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言罢,补充了一句:“三日之内,提贺亦钧人头来见我,这两册书就是你的了。” 蔺长冬并非犹豫太久,很快就答应下来。 贺亦钧虽是万里挑一的用毒高手,但这两册古籍更是举世难寻的珍宝。 而今,这稀世珍宝就摆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好比两只早已煮熟的鸭子,只等着他伸手去拿,他当然不会让它飞了…… 蔺长冬走后,阴暗的刑房中只余下秦雨缨、唐咏诗二人。 看着眼前一身丫鬟打扮的秦雨缨,唐咏诗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语气很是讥讽:“将仙界之物轻而易举拱手送人,这种蠢事也只有你才做得出。” “谁说这是仙界之物?”秦雨缨反问。 唐咏诗很是狐疑:“难不成……” 秦雨缨眉梢微挑:“我又岂会蠢笨如你?这两册书自然不是真的。” 上册书灵能仿照秦洪海所写的一纸借据,自然也能仿照出这两册古籍。 除却封印上无龙砂梅,几乎与原册如出一辙。 只不过,空有其表,却无半点用处。 至于杀贺亦钧,一来是为了以绝后患,二来也是为了替竹箐的小妹报仇。 她走后,若皇后利用此人向薛贵妃下毒,宫中那些御医又岂会是其对手? 就连仲弟秦瀚森,也只是精通治病救人而已,并不擅长用毒、解毒之术…… 思及此,她深觉此人留着是个祸害,未免横生枝节,还是趁早斩草除根为妙,所以才在蔺长冬面前有此一言。 不出三日,蔺长冬就再次找了过来。 贺亦钧的人头,被装在一只盛放豌豆黄的竹篮里,雨瑞不慎瞧了一眼,恶心得一整日没吃下饭…… 此时消息已散布出去,众人皆以为秦雨缨去了辽城,无人晓得她并未离开,出城倒是一下子变得容易了许多…… 趁夜,雨瑞、冬儿悄悄为她送行。 行至城门附近,秦雨缨顿住脚步,示意二人不必再送。 雨瑞很是放心不下,提着行囊说什么也不愿撒手:“王妃娘娘,您何必非要去辽城?不如先在京城附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说不定……说不定王爷他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能平定战乱,凯旋回京了。” 看着雨瑞满是希翼的眼睛,秦雨缨颇有些不忍拒绝。 可她心里明白,皇帝并非善男信女,陆泓琛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此番,皇帝又怎会心慈手软? 正因如此,她才要助陆泓琛一臂之力,免得他一面领兵作战,一面还要提防皇帝在背后使阴招…… 见她不语,雨瑞咬唇良久,垂下头没有再拦:“王妃娘娘,您快去吧。府中有奴婢,您大可放心,就算天塌下来,奴婢也会想法子顶着……” “还有我,我同你一起顶着。”冬儿也道。 她素来聪慧,脑瓜比雨瑞转得更快,总觉秦雨缨此行只怕有危险:“王妃,您这一去,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边戎战事,说无性命之忧,那是假话。”秦雨缨道。 冬儿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都说斩草要除根,要是皇帝铁了心要对付七王爷,又岂会让七王爷与王妃活着回京?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光想想,冬儿心里都瘆得慌。 “不必多虑,安安心心等我回来便是。若发觉苗头不对,就趁早带着秦瀚森、小依离开京城。那竹箐是个信得过的,遇上难事,可去那阮家铁匠铺门边放上三块石子,她见了石子,自会来七王府……”秦雨缨叮嘱。 “王妃娘娘……”雨瑞一席话哽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觉得满口酸涩。 她怕,怕这一别,今后就再难相见。 她只是一个小小丫鬟,原以为这辈子是挨打挨罚的贱命,哪晓得如此走运,遇到了一个肯将她当人看的主子,不仅处处为她着想,还提拔她当上了管家…… 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难受无比:“王妃娘娘,你可要快些回来,你与王爷一日不回府,奴婢就一日不出嫁。” 秦雨缨故意笑着开口:“你若成了老姑娘,我替你准备的那些嫁妆可如何是好?” 嫁妆早已准备妥当,冬儿、小依、雨瑞各有一份,而今只剩雨瑞一人尚未成亲,冬儿、小依常拿此事与她打趣。 “就是,那些嫁妆放着也是放着,你倒不如快些物色一户好人家,说不定王爷、王妃回来,正好能喝上你的喜酒。”冬儿快言快语接话道。 雨瑞哼了一声:“当初也不知是谁,口口声声说要留在王妃娘娘身边,打死也不出嫁,结果却嫁得比谁都快……” 说着说着,气氛便少了几分压抑沉闷。 眼看就要到城门口了,冬儿忽而想起了什么,递给秦雨缨一个包裹:“王妃娘娘,这是婢子亲手画的……” 包裹中是一卷画轴,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前阵子,冬儿百无聊赖,便找了画师学写字作画,这头一幅画,画得便是秦雨缨与陆泓琛。 出了城,来到马车中,秦雨缨就着车中的油灯,打开了那卷轴。 不得不说,冬儿在作画上极具天赋,笔触很有灵性。 那是一幅游园赏花图,画中人虽不说栩栩如生,但一眼就能认出是她与陆泓琛二人。 瞧了几眼,她目光不觉微凝,手指一颤,遮住了陆泓琛的五官,只余下那一双深邃无比的眸子……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墙之隔 在她面前,陆泓琛总是含情脉脉,眉宇间难得流露出半点冰冷。 在旁人眼里却不同,他喜怒皆不形于色,脸上常带着肃杀的寒意,俨然一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 故而,冬儿这幅游园赏花图中,陆泓琛眸光冷然,与秦雨缨印象中的截然相反。 那双眸子,何其眼熟,令秦雨缨心中一紧。 她收起画卷,心跳得突突的,近日来头一次慌了神。 有些事分明近在眼前,而她却一直未能看清,若非冬儿送她这幅画,她恐怕根本无从发觉,那上册古籍中一闪而过的画中人,竟是陆泓琛…… 书灵为何要将陆泓琛画给她看? 为何画了一半,又忽然停笔,让一切烟消云散? 马车颠颠簸簸,秦雨缨心中疑团未解,一夜辗转难眠。 不多时,就行至了葱葱郁郁的山野中。 虽已入春,但这几日的倒春寒,使得夜间十分寒冷,马车中即便燃了暖炉也依旧呵气成冰。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突然有闪电划破天际,接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雨一下就是大半日,道路变得泥泞难行。 “小姐,不如先找个客栈住上一日,待雨停了再赶路也不迟。”车夫提议。 车夫乃暗卫所扮,名叫攸海。 既是暗卫,自然深谙隐藏身份之道,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堂而皇之将秦雨缨唤作王妃娘娘。 秦雨缨闻言点了点头。 雨刚停,此时路上正滑,马车在山路上行走极易撞上树木,若将车马撞坏,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出了山野,远远便瞧见了一家客栈。 客栈在岔道口上,往南是去醴城,往北是去辽城。 攸海去客栈打探了一番,见并无什么异样,便将车赶了过来。 此番随行的不止他一人,还有一个小丫鬟,叫月桐。 月桐是雨瑞一手教出来的,年龄虽小,却十分机灵,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进了客栈,不住地往四周张望。 楼下有几人正围着火炉暖手,身旁放着兽皮、弓箭,看样子应该是猎户。 天色渐暗,窗外疾风正盛,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绘声绘色地说着一些奇闻怪谈,不少人围着他,听得津津有味。 汉子说得正起劲,冷不防被身旁一个瘦子打断:“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还不都是瞎编的?” “那可不一定,”汉子似乎有些不悦,“瘦猴,我问你,你信不信这世上有观音菩萨、如来佛祖?” 被唤作瘦猴的,不假思索点头:“当然是有的……” 猎户干的是杀生的事,身上血腥味重,每年都得去庙里焚香,不求别的,只求消业。 若不信,自然用不着鼓捣这个。 “既然有观音菩萨、如来佛祖,那就一定有天庭。”汉子继续问。 瘦子不好反驳,只好又点了点头:“有天庭、有神仙我承认,可这鬼嘛……” 汉子一拍大腿:“这不就结了?有天庭自然就有地府,有地府自然就有鬼,要不地府里哪用得着供着十殿阎罗?还不是因为恶鬼太多,管不过来?” 瘦子嗤之以鼻:“说归说,你亲眼见过吗?” 汉子压低了嗓门:“我还真见过……”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 汉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不急不慢地接而道:“前几日我路过那城郊乱葬岗,啧,满地都是尸首和野狗,男女老少起码死了二三十人……” “胡说八道,”瘦子又忍不住插嘴了,“要是死了那么多人,官府怎会没传出半点风声?” 扔去乱葬岗的,多半是在狱中一命呜呼的死囚,和街边无人认领的尸首。 一下多出这么多尸体,为免闹得人心惶惶,官府定会发布公文,说清这些尸首的来历。 汉子这回倒是没反驳:“就因为这个,才瘆得慌呢!你说,官府没传出半点风声,衙门也没人击鼓鸣冤……这些尸首到底是哪儿来的?” “该不会……是山匪吧?”有人小声猜测。 这一猜测很快就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否决。 “当然不是,若真有山匪,你我哪还有命在这儿打猎?” “就是……” “那……难不成是三王府那些异族人?”又有人道。 “也不是,”汉子摆了摆手,“你没听说啊,圣上觉得那些异族人晦气,不能抛尸,只能焚烧,否则容易引来不祥之兆。再说了,那些死人穿的又不是囚衣,一看就不是从官府里押出来的。” 立刻有人附和:“就是,我也见过,有的还穿着缎子衣裳呢,就是可惜被野狗给撕烂了……” “看来真不是异族人,我二大爷说异族人的肉是臭的,连狗都不吃。”另一人道。 “你二大爷见过异族人?”有人好奇。 那人摇头:“没见过,是我姥爷告诉他的……” 见话题越扯越远,汉子粗着嗓门咳嗽一声:“乱葬岗无缘无故冒出这么多尸首,邪不邪门?” 众人纷纷点头称邪门。 汉子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俨然很享受这种说书先生的感觉:“所以啊,这要不是妖魔鬼怪作祟,还能是什么?” 一旁,秦雨缨默默听着这番言语,没有作声。 她叫了几道菜,打算与月桐、攸海一同用晚膳。 客栈伙计不多,菜上得格外的慢,闲来无事,似乎也只有说说话打发时间,才不那么无趣。 “小姐,那些尸首……会不会是孤魂野鬼所化?”月桐越想越觉可怕,心里一阵阵瘆得慌。 秦雨缨闻言一笑:“真是孤魂野鬼又如何,连区区野狗都敌不过,又有何可怕?” 听她这么一说,月桐轻舒一口气:“这倒也是……” 她虽不会武功,这攸海却是个身手极为了得的,那孤魂野鬼即便来了,也定不是对手。 言语间,菜已慢慢上齐。 一道清蒸鲈鱼,一道粉蒸肉丸,一道白灼菜心,还有一道酸菜豆腐汤。 这山间的饭食看似粗糙,味道却很不错,尤其那鲈鱼,简直鲜嫩得入口即化。 秦雨缨先前最爱吃鱼,今日也不知是不是赶路太疲乏的缘故,只夹了两筷子就没再吃了,倒是酸菜豆腐汤十分开胃,喝了满满一碗。 用过晚膳,来到楼上的客房,秦雨缨耳边不免闪过那些猎户方才的议论。 她倒不觉得是鬼魅作祟,极有可能是有人杀了人,抛尸于此。 至于那杀人的是谁,被杀的又是谁,似乎不是她眼下所该思忖的…… 夜深了,窗外风急。 月桐点了油灯,看了一眼那隐在云层中的月晕,喃喃道:“看来明日又是雨天。” 打来热水伺候完秦雨缨洗漱,她下楼拿了些点心,放在桌旁:“小姐,您方才没吃什么饭菜,不如吃点点心,填填肚子。” 点心瞧着比饭菜更为粗糙,秦雨缨很是没胃口。 月桐见她神色疲倦、胃口不佳,不由问道:“是不是您肚子里的小世子……” 话未说完就有所察觉,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举目四顾,看有没有人偷听。 外头并不见人影,只有猎户的说话声,一阵大过一阵。 月桐舒了口气,吐了吐舌头:“奴婢险些说漏了嘴……” 她虽是雨瑞教出来的,性情却很像冬儿,满脸都是机灵劲儿。 除却冬儿、雨瑞,以及杜青,府中几乎没有旁人晓得秦雨缨假孕一事。这一路,月桐格外担忧,生怕马车颠簸来颠簸去,会动了王妃娘娘的胎气。 秦雨缨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在床上和衣而眠,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了。 月桐与她同屋,那攸海则在隔壁。 之所以只带了一个丫鬟、一名暗卫,是不想太过招摇,免得打草惊蛇…… 这夜风急雨大,时至三更,客栈中忽然来了几个人。 领头一个一身青灰衣裳,随手赏了掌柜的一块碎银,要他多准备些吃食,而后就带着几个随从进了楼上的天字一号房。 秦雨缨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 那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听不清具体内容,就如蚊子一般在耳边嗡嗡嗡。 声音显然是从隔壁传来的,这荒郊野外的客栈,墙薄如纸,有些动静想不听见都难…… 月桐显然也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姐,您醒了?” 这都快四更天了,怎么还有人叽叽喳喳的? “这还让不让人睡了,”她忍不住抱怨,“要不,奴婢叫攸海过去瞧瞧?” “不必了。”秦雨缨摇头。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者说,她实在困得慌,合上眼皮,没过多久就再次沉入了梦中…… 殊不知有个“熟人”,此时与她仅一墙之隔。 那人方脸阔腮,一双眼睛写满阴戾,正与几个人商议明天究竟是去醴城,还是去南疆。 “牧轶公子,南疆路途遥远,且那些异族人不一定肯施以援手,不如……还是去醴城的好。”一人提议。 这话说得委婉,施以援手还是其次,就怕连收都不肯收留。 此番三王府出事,牧轶公子能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而今知晓内情的就只剩下他们几个,若异族打算斩草除根,明面上好心收留,实则却想找机会将他们一并杀了,那可如何是好? 牧轶不是不晓得这些人的担忧,几人皆是他的心腹,而今好不容易助他逃出京城,自然不可能再千里迢迢跑去南疆送死。 异族心狠手辣,为保全皇后,不惜派人入宫毒害三王爷性命,这笔账,他迟早要算! “好,明日就去醴城。”他沉声道。 片刻之后,有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道出心中疑虑:“可去醴城的路,已被山匪所占,万一要是……” 众人皆看得出他心意已决,可那醴城何尝不是一处是非之地? 且不说半路有山匪占山为王,就是顺利抵达了,那里的官兵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毕竟众人的画像早已被传至各大城池,张贴在了衙门墙外。 因有山匪作乱,醴城如今内外戒严,可谓难进难出,进了城门,一旦被人察觉身份,就好比砧板上的鱼肉,插翅也难逃。 牧轶冷冷瞥了他一眼:“死在山匪和官兵手里,总好过被非我族类的贼人所杀!” 那人闻言结舌:“这……” “到了醴城,若能机会将那粮仓毁了,陆泓琛等人定会在胡人手中吃败仗。陆泓琛乃异族心腹大患,你们如果有心投靠异族,到时大可以此邀功,如此便不至于被那异族拒之门外。”另一人道。 这人曾是陆长鸣的师爷,自打陆长鸣一命呜呼,就跟在了牧轶身边。 这话不无道理,众人皆在心中暗暗权衡利弊。 说完,这人转而朝牧轶拱了拱手:“牧公子乃王爷左膀右臂,属下唯牧公子马首是瞻,不敢有异议,这里离京城太近,未免夜长梦多,公子还是早些休息为妙,明日也好尽快启程。” 牧轶点了点头,示意事情就此定下。 众人不好反驳,也纷纷拱手,推门散去,各自回了客房。 后半夜,客栈中安安静静,唯有疾风在窗外呼啸,犹如嘶吼的野兽…… 第一百九十九章 登徒子 牧轶一直未眠,闭上双眼,眼前时不时浮现三王府被御林军重重包围的场景。 那夜他在外办事,恰好躲过一劫。 不出几日,宫中就传出了三王爷的死讯,紧接着,那师爷辗转找来,带来一道兵符和一封书信。 那信是三王爷亲笔所写,信中说,自己是他的亲生骨肉,是陆浩淼的异母兄弟。 若薛贵妃腹中胎儿不保,若七王妃没能生下世子,自己将成为骊国唯一的世子、夜朝未来的储君…… 看完这信,牧轶如遭雷击,双手颤了良久,才勉强定下心神。 他竟是……世子? 往事如烟云,一一从眼前闪过,回想起三王爷对他的种种看重,一切隐而未现,又似乎早有端倪…… 这二十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却忽然得知,生父就是那待他恩重如山的三王爷。 他一时间不知是该喜,该悲,还是该嗔,该怒…… 那信被紧紧攥在手里,几乎要攥入血肉中。 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就这么撒手人寰,他甚至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 百种苦楚涌入心头,牧轶记得自己拔出了腰间的剑,只恨不得杀进皇宫,杀了那狗皇帝和皇后…… 然而就在那时,脑后传来一阵剧痛,竟被那师爷一掌打晕。 接着,他就被送出了京城,来到了这荒郊野外,在树林里躲避了好几日,才躲开了御林军的追踪。 这几日,他逐渐冷静下来,在师爷的一再劝说下,终于打消了杀入皇宫报仇的念头。 据师爷所言,三王爷年轻时甚是风流,留下的子嗣并不止他一人,可惜除了他,其余人都已被御林军找到,杀了个一干二净。 斩草除根这个道理,牧轶是懂的。 人命非野草,不能春风吹又生,而今三王府仅剩下他一条血脉,他当然要惜命,否则还谈何报仇? 他的仇人除了皇帝、皇后,还有那陆泓琛、陆文霍。 陆泓琛一面派人将陆文霍接回京城,一面搜集三王府豢养死士的罪证呈给皇帝,事情何至于此? 这四人皆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等去到醴城,毁了那粮仓,他倒要看看陆泓琛这个镇远大将军,能在边境苦苦撑到几时…… 陆泓琛一旦战败,胡人便会大举入侵,虎视眈眈的异族也有了可乘之机。 以骊国的兵力,在与胡人作战的同时,断然不可能还抽得出精力对付异族。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更何况此番相争的远不止两股势力,光是异族就分为两派,古往今来一直纷争不断。 到时,情形定会变得混乱不堪…… 一想到那狼烟四起的局面,牧轶就忍不住要嗤笑。 于他而言,越乱才越好。 若无鹬蚌相争,何来渔翁得利? 士卒都用来抵御外敌了,京城定会变得兵力空虚,到时,他手中这道兵符或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握紧那块冰冷的兵符,牧轶心中千思万绪,一腔豪情混杂着几丝怒气,久久未能平息。 次日,他一早就醒来,吩咐掌柜的做了早点。 许是赏的银子很丰厚,掌柜的那叫一个热情洋溢,将油腻腻的饭桌擦了一遍又一遍,担心这山间的粗茶淡饭不合贵客的胃口,还特地叫跑堂的伙计去镇上买了几屉热气腾腾的包子。 包子送来不久,师爷和几个随从也起来了。 除却师爷文质彬彬,余下几个皆是粗人,围在桌前坐下,抓着包子边吃便埋怨:“这穷乡僻壤的,连个周正点的姑娘都没有,可把老子憋坏了!” “你这一路可别坏事,待顺利到了醴城,再找女人也不迟。” “就是,听闻醴城美女如云,青楼妓院满地都是。” “醴城最好看的不是姑娘,是男伶,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比女人还肤白貌美……” 听了这些荤话,月桐的脸那叫一个红。 她是下来取早膳的,却不料客栈里突然出了这么几个没羞没躁的登徒子。 “小丫鬟,这是刚从镇上买来的热包子,只要一文钱一个,你看要不要给你家小姐拿些去?”掌柜的问。 月桐点点头,王妃昨日一整日都没吃什么饭菜,今个儿起来,定已饿得慌了。 掏出铜钱买了几个包子,正要上楼,冷不防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丫鬟,你这是要去哪?”那人色眯眯地问。 月桐认出此人正是方才说下流话的登徒子,冷眼道:“我去哪关你何事?” “哟,脾气还挺大?”那人粗眉一挑,似乎来了兴致,“不过正合老子胃口,老子最喜欢骑野马!” 说着,嬉皮笑脸地要来拉月桐的小手。 月桐哪里见过这等流氓胚,当即涨红了脸:“你……你放开,再不撒手,看我家小姐不把你骨头打断!” 正躲避不及,忽有人上前呵斥:“老三,休得无礼。” 说话之人长相斯文,瞧着应当是个饱读诗书的。 那被唤作老三的讪讪松开了手,打了个哈哈:“这不是说笑几句吗?小姑娘清汤寡水,一看就没什么滋味,哪合老子胃口?” 月桐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朝地上啐了一口,拿着包子飞也似地上了楼。 秦雨缨洗漱完了,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正打算瞧瞧出了什么事,冷不防门被打开了,月桐一进来就立刻将门死死拴上,忿然道:“小姐,这客栈里来了好几个流氓,在楼下说着不着调的荤话,您可千万别出去,免得被那群混账东西白白调戏了……” 流氓? 秦雨缨见她眼角含怒,蹙眉问道:“他们对你动手动脚了?” “没……没有。”月桐摇头。 之所以没说那人摸了她的手,是不想让王妃娘娘为了这事动怒。 “小姐,这包子都要凉了,您快些吃了吧。”她咬咬唇,递过手中的几个白面包子。 包子是猪肉素菜馅儿的,菜多而肉少,秦雨缨吃着却总觉腻得慌,咬了一口便放下了:“叫攸海去问问掌柜,昨日那酸菜豆腐汤可还有剩余的。” 第两百章 害喜? 月桐闻言立刻就去了,去之前道:“都说酸儿辣女,看来那御……那大夫果然没说错,小姐怀的定是位小公子。” 酸儿辣女? 秦雨缨微怔,伸手探了探自己的脉搏,良久,才轻舒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时常自行针灸的缘故,脉象有些虚弱,不过并无喜脉。 可心中还是有一丝隐约的狐疑,她先前并不爱吃酸的,而今口味大变,不是怀了孩子,还能是因为什么? 酸菜汤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了,秦雨缨喝了两口,总算解了那肉包子的油腻。 月桐见她食欲不佳,劝道:“奴婢让那厨子在汤里加了好些碎肉,小姐,您多喝点儿,就算您不饿,您腹中的小公子也得吃啊。” 隔壁的牧轶正收拾行囊,恰好将这番话听了个正着。 出嫁的已孕女子,不叫小姐,应叫夫人。 只有那些尚未嫁人就大了肚子的,因没有夫家,才会被这般称呼。 思及此,牧轶不由嗤笑一声——看来是个清誉有损,不宜抛头露面的。 不过,这与他有何关系? 收拾了行囊去到外头,师爷已替他牵来了马。 一行人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看着几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掌柜的掂量着手中的银两,那叫一个乐不可支。 一晚上就赚了这么多银子,这哪是客官啊,简直就是财神爷! 月桐听见马蹄声,推窗一看,道:“小姐,那些登徒子似乎是走了。” 话音落下良久,也未得回应。 转目一瞧,秦雨缨呼吸轻缓,竟已靠在床边睡着了。 奇了怪了,王妃这几日为何这般容易犯困? 月桐很是担心,又不忍将她叫醒,轻手轻脚往她身上盖了一床棉被,合上门退了出去。 刚出去,就遇上了攸海。 攸海见月桐手中并无行李,忍不住问:“小姐不是说,今日一早就启程吗?” 月桐手放在唇边:“嘘,小姐睡了,让她先休息一会儿吧……” 二人下楼用了早膳,与此同时,秦雨缨正做着一个怪梦。 梦中,她正喝着一碗酸菜汤,身旁的丫鬟却不是月桐,而是冬儿。 冬儿笑嘻嘻说了句酸儿辣女,这话落入秦雨缨耳中,无比的熟悉,似乎不久前刚在哪里听过…… 她狐疑,替自己把了把脉,不由吃了一惊。 那分明是喜脉! 也就是说……她怀上了陆泓琛的孩子? 这么一想,顿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看清四周的场景,才微舒了口气。 幸好,只是个梦而已。 可自己又是何时昏昏睡去的? 揉了揉额头,才觉酸胀得很,许是昨日太冷,染上了风寒。 窗外天色明媚,一改夜里的凄风苦雨,路上的泥泞已然干结,行车应是没有什么不便。 她起了身,打算叫攸海将马车备好。 刚要推门,门就嘎吱一声开了,月桐端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过来:“小姐,该用午膳了。” 眼下已是正午了? 秦雨缨不觉挑眉:“我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月桐点了点头,有些担心她的身子:“您是不是病了,要不奴婢去镇上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不必,”秦雨缨不假思索地摇头,“赶路要紧,让掌柜的多准备些干粮,我们用过午膳就走。” 月桐点头,将饭菜放在桌上,便退下了。 午膳皆是清淡可口的小菜,秦雨缨难得地多吃了一些。 吃完,总觉好似有哪里不对,又忍不住替自己诊了一回脉。 既无喜脉,又不像是抱病在身。 若不是在荒山野岭,而是在七王府里,小狐狸或许还能替她解解惑,可外头不比京城,信得过的人寥寥无比,请大夫更是容易被识穿身份…… 罢了,还是先去辽城再说,那里毕竟是陆泓琛的封地,天高皇帝远,不易横生枝节。 用过膳,三人继续赶路,不多时就出了这片荒郊野岭,来到了官道上。 “小姐,沿着这路再走个两三日,就能到辽城了。”前头传来攸海的声音。 秦雨缨点了点头。 路途虽远,但好在不怎么颠簸。 她闲来无事便拿出那两册古籍翻阅,书灵已不在,书中却有灵气聚而未散,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时常翻着翻着,就翻到了一些先前从未见过的文字。 好比这次,书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对害喜有奇效的药方。 害喜? 秦雨缨看得汗颜,她并未坏孩子,何来的害喜? 不过,倒与一吃油腻就有些反胃的症状有几分相似。 思及此,她吩咐一旁的月桐:“到前头的镇上找个药铺,将这副药买齐。” 那些都是再常见不过的药材,说是药材,倒不如说是小食,有梅干,有陈皮,还有酸枣。 月桐看了几眼就记了下来,来到镇上找个药铺买了药,借炉子煎好,将药端到了马车里。 “小姐,那药铺的伙计说这哪是药,分明就是酸梅汤呢。”她道。 酸梅汤? 那透红透亮的汤汁盛在白瓷碗里,颜色好看得紧,的确像酸梅汤。 喝一口,酸酸甜甜,很能解腻。 “奴婢问过掌柜的了,这酸梅汤放凉了更好喝,小姐您要是喜欢,奴婢去市集买个能生火的小炉子,路上给您煮便是了。”月桐道。 秦雨缨极少贪嘴,这回却鬼使神差有些意动,拿给月桐几两银子,用来买小炉。 攸海很快就帮着将炉子搬上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各色糕点,和一大包银鳞碳。 一路上,多了个炉子取暖,还能热些小食解馋,日子倒也惬意。 只是苦了赶车的攸海,原本两三日的路程,生生变成了五日。原因无二,那炉子有些沉,拖累拉车的两匹马多耗费了不少力气。 来到辽城,却不见陆泓琛,来接风洗尘的是杜青。“宫中来了官员,硬要找出王妃娘娘的下落,王爷正同那些人周旋,王妃娘娘还是先避一避,莫要露面的好。”杜青道。 宫中来了官员? 秦雨缨对皇帝这番举动嗤之以鼻,想来他是怕陆泓琛打了胜仗之后占地为王,起兵攻打京城,所以才眼巴巴要将自己抓回去,如此,手中便多了一枚能操纵陆泓琛的筹码。 第二百零一章 你觉得本王想干什么? 杜青并未将秦雨缨安置在客栈,而是直接将她带回了军营。 月桐有些疑惑:“王妃娘娘就这么住进军营,万一被皇上的人晓得了,那岂不……” “月桐姑娘且放心,皇帝的手伸不了这么长。”杜青道。 这里是王爷的地盘,即便真混入了奸细又如何,还能胆大妄为将王妃娘娘从军营中绑走不成? 陆泓琛的营帐,与寻常将士并无不同,一身银白盔甲放于床头,手臂、胸腹处赫然可见几处暗红的血迹。 那显然是上阵杀敌时溅上的,秦雨缨上前,伸手轻轻抚过。 熟悉的气味涌入鼻息,她的手指不觉多停留了几分,眼里一阵柔软。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帘子被一只大手掀开,一道身影映入眼帘。 陆泓琛身披一件寻常无比的裘袍,那袍子的做工并不精细,在军中随处可见,穿在他身上却有种浑然天成的冷峻,逆着光,身形显得无比高大。 那脸颊,似乎削瘦了几分,英挺的五官因而愈发显得深邃,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只在瞧见她的一瞬才忽然多出了脉脉温度,简直与平日判若两人…… 来的除了陆泓琛,还有杜青,手里捧着个食盒,应当是来送饭菜的。 “你来了?”陆泓琛也顾不上有旁人在场,不假思索地脱下袍子将秦雨缨紧紧裹住,捧起她被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放入袖中暖着,“这一路,可有好好休憩用膳?听丫鬟说你精神有些不济,是不是染上了风寒?” “突然问这么多,我先答哪句才好?”秦雨缨忍不住嗔怪。 他掌心的温度极暖,她轻咬下唇,耳根微微发红。 分明才短短几日未见,也不知为何会对他如此记挂,嗅着那熟悉无比的气息,心中仿佛有根弦不经意被扣动,余音袅袅,动听至极。 心底那不曾被旁人触碰过的角落,倏忽就变得柔软起来…… 不管平素有多桀骜不羁,与他四目相对时,她总忍不住丢盔卸甲,眸光无害如一只小兽,自己却浑然不知。 陆泓琛极少见到秦雨缨这般小女人姿态,笑着将她揽入怀里,厚实的双手轻捂她微凉的耳垂:“床上有暖炉,快去暖暖。” 声音低沉而好听,仿佛带有某种说不出的魅惑。 光天化日之下,在他营帐中钻被窝? 秦雨缨摇头,不假思索道:“不去……” 见她不上当,他眸光略深:“你乖乖去,还是本王抱你去?”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她视线中放大,令她微窘。 一旁的杜青轻咳一声,极快地将食盒放下了:“王爷、王妃娘娘,属下就先告退了……”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营帐,那动作好不麻溜。 都说小别胜新婚,这话果然不假…… 杜青有种不祥的预感,若自己再这么没眼力见儿,杵在一旁不挪步子,说不定被赏个二十军棍都是少的…… 走之前,他特地叮嘱外头的侍卫,无论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搅。 听着那大声的吩咐,秦雨缨脸颊顿时更红。 陆泓琛二话不说便把她抱上了床,将暖炉塞到她手中,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包成了粽子。 秦雨缨愈发窘了:“你……你这是干什么?” “边境寒凉,风邪易入骨。你这一路吹了太多冷风,须得捂捂,待捂出一身汗再出来,免得留下病根。”陆泓琛一本正经道。 言罢,忽而凑近了几分:“你觉得本王是想干什么?” 那唇角微扬的模样,好看得能迷乱人的心智,语气却着实有些欠扁。 奈何秦雨缨这颗“大粽子”被裹在被褥里,施展不开手脚,只得撇了撇嘴:“我怎晓得你在想什么坏事?” 陆泓琛捏了捏她微红的鼻尖。 他心心念念的全是她一人,何曾想过什么坏事? “听说皇帝派人过来抓我回京了?”秦雨缨又问。 这次问的是正事,虽然天高皇帝远,但好歹得给皇帝一个交代,也不知陆泓琛会想出何种法子敷衍。 哪晓得,陆泓琛压根就没想过要敷衍:“本王在边境率兵杀敌,将王妃安置在京城,今日突然得知王妃无端端不知所踪……难道,不该是本王找皇兄问责?” “……”秦雨缨有些无言,白了他一眼。 这座冰山,还真是学坏了! 只要皇帝一党找不出她在辽城的下落,陆泓琛大可对外宣称离京之后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来,便是皇帝的失职了。 陆泓琛浴血奋战,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皇帝却连他的家眷都护不周全,且还千里迢迢派人过来兴师问罪……这未免,太让戎疆的一众将士心寒。 明面上,七王府从未传出过秦雨缨已然出城的消息,那些皆是外人所言。 可皇帝偏偏就信了。 所谓谣言可谓,众口铄金,大抵不过如此,再者说,陆泓琛身边的确有个细皮嫩肉的小厮是女子所扮,众人有所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而今看来,这一切早有筹谋,皆在陆泓琛掌控之中。  想了想,她忍不住问:“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摆皇帝一道,就不怕被他记恨?”。 她整个人被裹在被中,此刻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那双清亮的眸子,看得陆泓琛怎也舍不得移开视线,不由自主又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若本王不摆这一道,他就不会记恨本王了?” 这倒也是…… 反正皇帝摆明不会放过陆泓琛,看来这次,陆泓琛也没打算再容忍下去。 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人皆是有脾气的,没有谁是彻头彻尾的软柿子,更何况陆泓琛的性子还硬挺得很…… 言语间,秦雨缨鼻尖上已渗出晶莹剔透的汗珠。 她抱怨了一个“热”字。 话音未落,他就将她牢牢搂在了怀里:“热一会儿便好,莫要掀了被子。” 那语气,是对旁人从未有过的宠溺。 不得不说,这捂汗的法子极为有效,越是浑身发烫,秦雨缨就越觉骨子里那种闷沉无力正慢慢消失,反而多出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营帐中并无帕子,陆泓琛抬手一点点替她拭去汗珠。 第二百零二章 夫……夫君 力度恰到好处,简简单单的动作一再重复,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雨缨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声。 “饿了?”陆泓琛停下了手中动作。 秦雨缨点了点头,不觉有点赧然。 他起身,拿来桌上那食盒,一口口喂她喝汤。 汤是戎疆独有的酸鱼汤,没放多余佐料,口感很是纯粹。 “烫吗?”他薄唇微动。 她轻轻摇头。 那温度不冷不烫,刚刚好。 正如他此刻的眼神,看得她心中涌起暖意,暖得一时不愿再去思忖那种种隐而未现,却迟早要找上门来的麻烦…… 若时间能停顿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一路上,她不是没有想过见到陆泓琛后会发生什么,只是没想到他会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地逼汗,更没想到会有拿勺喂汤这么一幕。 喝了半碗酸鱼汤,她摇了摇头。 “饱了?”那淡色薄唇依旧吐出两字,放下汤匙,擦去她唇角的一点汤渍。 秦雨缨打了个嗝儿,尴尬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瞧得陆泓琛眸中多出一抹笑意:“听闻你这一路甚是嘴馋?” “谁说的?”秦雨缨当然不会承认,“不就是……买了一只炉子,煮了几壶酸梅汤吗……” 这话说出来,颇有些没底气。 陆泓琛眼底笑意更深:“看来本王很快就要当爹了。” 秦雨缨闻言气结:“诶诶诶,你明知我并未怀孕……” “你叫本王什么?”他剑眉微挑。 这“诶诶诶”算是怎么回事? 秦雨缨身子正虚着,没有与他计较,闷声闷气叫了句王爷。 陆泓琛倒是上纲上线了:“几日未管你,胆子肥了,为何不叫夫君?” 夫……夫君你个头! 秦雨缨白了他一眼。 真当她坐在床上,无心计较,就可以随意欺负人了? 那气乎乎的模样,落在陆泓琛眼里,俨然一只腮帮鼓鼓的小狸猫。 他修长的手指挑开被褥,热气一下就涌了出来,带着一股极细微的体香,不经意地在鼻尖萦绕…… 她白皙的脖颈如一截嫩笋,乌黑的发丝散落下来,愈发衬得肌肤白得耀目。 那颈窝的弧度极美,令他忍不住俯身一嗅。 抬起头时,言语略带责备,声音却那般的低沉动听:“你离开本王身边整整七日,这笔账,该如何算?” 沙哑的声线,厮磨着秦雨缨的耳朵。 她耳尖一热,忍不住结巴起来:“我……我又不是未同你商量……” 自己先前怎么没发觉,这冰山一肚子全是坏水? 说这种话,摆明不安好心。 “商量归商量,算账归算账。”陆泓琛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只不过,瞧着怎么这么不着调? 看着那张脸越来越近,秦雨缨长睫轻颤,愈发结巴起来:“我……我浑身是汗,你离我远点……” “先叫声夫君。”他道。 秦雨缨咬唇哼了一声,却又不得不服软。 若动起手来,她不一定是这座冰山的对手,万一闹出点什么动静,叫皇帝的走狗听见了,事情只怕会难以收场…… “夫……夫君。”她勉强挤出两个字来。 “夫君都叫了,有些事是不是也一并做了?”陆泓琛又道。 那眸光深深,深邃中又窜起一缕极细微的火光,落入她眼中,那般的亮,似乎能将魂灵都生生点燃。 等等…… 秦雨缨心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被拥入了一个宽阔的怀中。 那一身带着湿气的衣裳,很快就被一一剥落…… 看着那两道被烛光投在帐上的影子,秦雨缨只觉赧然无比。 陆泓琛瞧出她的害羞,吹熄了烛火。 这一夜春宵帐暖,窗外的寒风带不走一室情深脉脉。 次日醒来时,杜青在营帐外禀告:“王爷,皇上派来的那两个人,说要在军中住下,不找到王妃娘娘就不走了。” “让他们住下。”陆泓琛话音平淡。 杜青总觉此举有些不妥:“可是……” “传令下去,那二人的饭菜不必另行准备,本王吃什么,他们便吃什么。”陆泓琛接而道。 杜青明白了几分,点头应是。 “至于王妃……让那叫月桐的丫鬟在营中开个小灶,吩咐攸海多去山间捕些野兽、多去湖里抓些鱼,王妃若瘦了一分一毫,本王拿他二人是问。”陆泓琛的声音再次从营帐中传了出来。 这语气,不可谓不严苛。 见他板起脸不苟言笑,秦雨缨伸手揉起了他的脸颊。 她总担心这人有朝一日会沦为面瘫…… 杜青退下后,陆泓琛转目看向怀中人,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宠溺:“昨夜睡得可好?”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秦雨缨就没好气:“睡得很好才怪了……” 有这人在身旁,她夜里哪会安稳? 不过不得不说,在他怀中,她的确很是安心,整个人仿佛被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包围其中,连梦境都变得柔软起来,不再有惊惧与惶恐…… 偶尔伸手一摸后颈,总忍不住怀疑这会否是一场幻觉。 犹记得先前的种种缠绵,都以疼痛欲裂告终,而今那封印却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困扰她许久的那点“守宫砂”,就仿佛从未在她颈后存在过…… “既未睡好,就再歇息一会儿。”陆泓琛的声音在耳畔拂过,如一阵暖风,又好似一双瞧不见的手,无声无息,却能扰动她的心绪。 “你……你今日可要领兵与那胡人交战?”她忍不住问。 他摇了摇头:“胡人这几日只是试探而已,并未动用太多兵力。在没有确切的把握之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那……老八那头,可有剿退山匪?”秦雨缨又问。 军中之事,她只略知一二,确切的消息须得向陆泓琛这个大将军打听。 “剿退山匪并非易事,不可能一朝一夕办到。”陆泓琛道。 秦雨缨不由担心起来:“可军营里粮草已然不多……” 陆泓琛颔首,他当然知道粮草不多,可更坏的情形也不是没遇到过,辽军并不像旁人所想的那般不堪一击,不然也不可能曾在他的率领下击退占领了大半个骊国的胡人。 “只希望剿匪一事顺顺当当,莫要出什么岔子……”秦雨缨喃喃。 若非担心皇帝趁她与陆泓琛不在,朝七王府、牧家下手,她定要将小狐狸带到军中,如此便能通晓万事,剿匪和与胡人交战,也通通不在话下。 眼下她不放心的不是陆泓琛,而是陆文霍。 常言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粮草关乎行军打仗的根本,万一山匪迟迟不退,事情定会变得十分棘手…… 可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不两日,醴城忽然传来消息,那伙山匪已破城而入,夺了粮库,放出风声向朝廷索要大笔银两,否则就将满仓粮草付诸一炬。 得知此事,一众将士险些没被气吐血。 谁人不知胡人凶悍无比,就连王爷也没有十二分的把握能打胜仗? 而今战乱一触即发,一旦亡国,得了那钱财又有何用,能用来买黄金棺材不成? 第二百零三章 刀光四起,血光四溅 此时,陆文霍已在粮仓外与山匪对峙了一天一夜,那叫一个着急上火,眼底两抹青痕,嘴角全是泡。 焦灼之际,粮仓紧闭的铜门“嘎吱”开了一条小缝,先前进去与山匪周旋的侍卫,被山匪用刀抵着脖子押了出来。 山匪好生谨慎,将人一脚踢出大门,就连忙将门合得严严实实,丝毫不给周围潜伏的士卒以可乘之机。 侍卫一溜小跑,来到陆文霍面前跪地禀告:“八王爷,那山匪头子又改口了,他……他说……” “说什么?”陆文霍忙问。 “他说,不要一万两金子了。”侍卫一五一十地答。 “哦?”陆文霍半信半疑,总觉还有下文,“那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一千箱珠宝,和一百个美人,还说……那些美人都要没破瓜的,若验出来有人滥竽充数,就当场杀了。”侍卫结结巴巴道。 话音落下,陆文霍已是脸色乌青。 “八王爷,您……你消消气……”侍卫小心翼翼地劝。 陆文霍接过随从送来的去火汤喝了一口,忍不住破口大骂:“奶奶的,一群王八蛋,脑子全被驴给踢了!” 一千箱珠宝? 一百个美人? 做他的狗屁春秋大梦! 喝完去火汤,陆文霍“哐当”将碗摔在了地上:“把我的弓箭拿来!” “八王爷,万万不可啊,山匪狡猾,早已在里头泼了火油,一察觉情形不对,就会立刻将粮草付之一炬。到时,辽城的将士可就进退两难了……”侍卫连忙说道。 陆文霍何尝不晓得那些匪徒狡猾至极? 若挟持的是人质,他定能想出解救之法,可如今被挟持的是满满一仓的粮食,叫他如何解救得来? 强冲进去吧,那伙匪徒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与粮草同归于尽。 强冲不是办法,不冲也不是办法,用烟将人熏出来更不是办法…… 一时间,陆文霍一个头变得两个大。 偏偏那山匪头领还得意洋洋加了个条件,一千箱珠宝和一百名美人,须得在三日之内送来,每迟一日,就烧一百袋粮草,直到烧光为止…… 皇帝自然不可能答应如此苛刻的条件,三日很快就过去,陆文霍那叫一个一筹莫展。 眼看一百袋粮草一一垒在了库前,那山匪火把都拎在手里了,这时突然百八里加急来了一封书信。 随信同来的还有一只香囊,陆文霍一见那香囊,就晓得信是何人所写了…… 看完那信,他将香囊交给侍卫,谨慎地吩咐了几句,而后便兀自朝库房那头去了。 还未走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喽啰喝止:“站住,谁叫你过来的,滚一边去!” 一旁坐在粮草堆上的山匪头子懒洋洋道:“住嘴,这可是八王爷,不得无礼。” 话虽如此,那口吻却着实有些嘲讽。 王侯将相又如何,还不是奈何他不得? “我来,是告诉你,那珠宝和美人还在路上,两个时辰后才能送到。”陆文霍道。 山匪头子闻言眯了眯一双豆丁眼:“八王爷,你可知我帮派中的规矩?信口胡言,那是要被拔舌头的!” 说着,将手中的火把往粮草堆里虚晃了一下。 这一晃,围守粮仓的众将士皆是一惊。 陆文霍却连眼都未眨:“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而已,你若性急等不来,便烧吧,烧一袋粮草,我便扣十箱珠宝,倒看最后你是划算还是我划算。” 山匪头子显然没料到他会有这般言语,脸色当即阴沉了几分:“两个时辰就两个时辰,到时要是东西和人没到……你晓得会是什么后果!” 陆文霍嗤笑一声,没再言语。 山匪头子见他不像是在说笑,转身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伸进嘴里。 “咻……”清脆尖利的口哨声,刺得众人耳膜鸣鸣直响。 两声口哨过后,不远处传来马蹄声,竟来了十几辆无人的马车。 马车极大,显然是用来载人拖货的。 “让马过来。”山匪头子道。 这话是朝陆文霍说的,外头有官兵,车马是进不来的。 一众将士,皆看向陆文霍。 他只需一声令下,众人便会立刻将这些马乱刀砍死,如此,那些山匪即便拿了银两也别想跑远…… 要是换做从前,陆文霍说不定还真会如此草莽,可眼下他已有了一个主意,心知不能打草京城,于是摆摆手,示意众人让车马通行。 又是一声哨响,十余辆马车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库房门口,马匹极通人性,似乎能听懂山匪头子的哨声,在原处站定之后,就纹丝未动了。 时间过得飞快,不多时,夜色已深。 守在四周的将士纷纷燃起火把,火光在夜色中很是明亮,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山匪头子早已进了粮仓。 粮仓无窗,只有一扇铜门,此时铜门紧闭,时不时“嘎吱”打开一条缝,伸出个脑袋往外瞧动静。 四周安安静静,只有火把时不时冒出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 眼看两个时辰过了大半,只余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山匪头子到底坐不住了,开门怒道:“珠宝呢,美人呢?再不来休怪老子不客气!” 这时空中忽飞来一物,直直砸向他脑门。 那是个拳头大小的青布包,里头包的也不知是何物,散发着滚滚浓烟,气味好不呛鼻…… 山匪头子侧身一躲,喝道:“王八犊子,敢暗算老子?” 一句“弟兄们,给我上”还未出口,就觉眼前一阵发晕,地上那青布包,竟在视线里变作了两个、三个、四个…… 身后咳嗽声此起彼伏,山匪头子终于察觉不对,赶紧拿起那布包要往外扔:“关门,快关门……” 奈何已然来不及。 随着陆文霍一声令下,数十士卒一拥而上,如利刃一般破门而入。 刀光四起,血光四溅…… 山匪人数本就不多,立刻被杀了大半,余下的皆被生擒。 看了一眼那满地的火油,陆文霍吩咐:“开门透风,将粮草抬出去,把此处清理干净。” 第二百零四章 抢粮 士卒得令,依言而行。 之所以要开门透风,是因那青布包包着的是迷药,若非秦雨缨在信中写明了解药的方子,他与这些士卒,只怕也会如山匪一般横七竖八倒了满地…… 一众士卒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很快就将粮草皆抬到了外头。 “八王爷,那火油清理干净了。”有侍卫来报。 “还愣着干什么?快准备车马,把粮草送去辽城。”陆文霍吩咐。 侍卫得令,不多时便叫人备好了车马。 见陆文霍不假思索就翻身上马,侍卫忍不住劝:“八王爷,眼下天色已晚,是否……是否等到明日再押送?” “你等得起,戎疆的将士等得起吗?”陆文霍问。 侍卫结舌,道了句“王爷所言极是”,便去整顿车队去了。 车队刚整顿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片刻的功夫,喧哗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又出了什么事?”陆文霍不耐蹙眉。 侍卫慌慌张张地过来了:“启……启禀王爷,外头忽然来了好些百姓,拿的拿着木桶,拿的拿着米袋,说官府张贴了告示,今夜开仓放粮!” 什么? 陆文霍率先懵了,这算哪门子事? 言语间,又有人来报:“八王爷,不好了,那些百姓越来越多,怎么赶也赶不走,将外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哪个糊涂官贴的告示?”陆文霍怒不可遏。 醴城虽也遭干旱波及,但朝廷一直有分发粥饭,并未闹出饿死人的事,何必多此一举,在这节骨眼上开仓放粮? “属下方才去官府问过了,根本没有这码事,可那些百姓迟迟不肯散去,颇有越围越多的势头……”侍卫接而道。 不是官府所为? 陆文霍狐疑,有些不明所以。 若是山匪,杀了也就杀了,可这次来的是寻常百姓,哪能随随便便拔刀相向? “传令下去,将粮草堆回仓库,锁死库门,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擅自入内!”他道。 侍卫恭恭敬敬应了声“是”,立刻传达起了吩咐。 陆文霍调转马头,打算亲自向醴城的百姓解释清楚,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围墙边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谁?”他怒喝一声。 那人回头见了他,就如见了猫的耗子,一转身跑出老远。 陆文霍正待去追,那围墙边忽又传来了动静,原本足有两人高的墙壁竟忽然倒塌,灰尘弥漫,宛若黄沙,在夜色中显得诡异至极…… 缺口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一人通过。 来不及叫人守住这突然冒出的“入口”,外头已有人发觉此处能供人通行,人群潮水一般涌来,拥挤之下只闻一片哭喊声,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被无辜踩伤…… 陆文霍从未见过此等情形,说不慌乱是假的。 这一瞬,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怔在原地良久都未回过神来。 “八……八王爷,这可如何是好?”见状,侍卫在一旁急得都快冒汗了。 “堵住缺口,疏散百姓。”陆文霍努力定住心神。 可惜为时已晚,拥挤之下,墙上的裂缝以肉眼可见之势越来越多,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又多出一个更大的缺口。 “粮草在那头!”有人大喊。 众人举着麻袋、提着木桶,朝粮仓奔去。 “站住,这里是粮仓,寻常人等不得入内……” 混乱中,士卒与百姓打作一团。 不知是谁不慎打翻了一支火把,粮草堆上残留的火油瞬间被点燃,熊熊烈火冲天而起,登时就有人被烧伤,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水,快取水来!”陆文霍下了马,急忙喊道。 言语间,冲在最前头的百姓已然抢了粮草,纷纷朝外跑。 “站住,站住!”几个士卒跟在后头不住地追。 谁也顾不上那越来越大的火势,甚至就在陆文霍亲自去取水时,粮草又已被抢走许多。 陆文霍耳边只有阵阵怒吼与尖叫声,眼前黑的黑红的红,除却火光就只剩黑漆漆的人影…… 他想伸手去拦,怎料很快被迎面而来的数十人撞倒。 站起身来,想要拔刀,刀还没拔出,就瞧见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女人手里提着满满一桶米,跑得气喘吁吁,怀中那孩子也就一两岁的模样,挥舞着两只小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拔刀的动作一滞,双足似是粘在了地上,许久未能挪动脚步。 场面乱作一团,待到火被扑灭,原本堆积如小山的粮草只余下了区区几十袋,不少米粒散落在四周,混杂着灰烬,被踩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叫骂声,似是有人为了争粮而大打出手。 陆文霍手下不过区区数千人,在面对数万疯抢的百姓时,简直不堪一击。 “八……八王爷……”侍卫心急如焚。 闹成这样,如何能向皇上交差,如何能向七王爷与辽城的一众将士交差? “要不……将这些乱民一个个全绑了,逼他们将抢走的粮草全交出来?”侍卫提议。 一时间,陆文霍脸上有苦笑凝结,脸色发白:“法不责众,到头来恐怕非但不能收回粮草,还会逼得百姓纷纷造反。” 怪只怪那干旱旷日持久,百姓饥一顿饱一顿,听闻那告示上的假消息,才会不假思索地过来抢粮…… 思及此,他狐疑问道:“官府的告示究竟是何人张贴的?” “这个……属下也不知,听知府说正在调查,也不知何时才能查出线索。”侍卫答。 回想起先前在高墙边瞧见的那道的人影,陆文霍心中愈发起疑。 虽只是匆匆一瞥,但他记得很是清楚,那人一开始就在墙内…… 此地镇守森严,高墙出现破口之前,寻常百姓压根不会有机会翻墙而入,也就是说……那人早已潜伏在镇守粮仓的士卒当中? 如此怀疑,并无确切的依据,毕竟他既不晓得那人是谁,又不晓得其目的何在。 越想就越是愤恨、恼火,恨自己无能,竟将好端端的一件事办成了这般模样…… 第二百零五章 唇亡齿寒 不几日,消息就传入了辽城。 “什么,粮草全被派发给了百姓?”秦雨缨闻言简直目瞪口呆。 仔细一想,深觉这其中定有猫腻。 陆文霍不是个糊涂人,做不出这等糊涂事。 果不其然,消息刚传来不久,醴城兵部的人就送话过来了,说有人假借官府的名号在城墙张贴告示,叫百姓去粮仓领粮,陆文霍阻止不及,粮草而今已只余百来担,正在运往辽城的路上。 百来担粮食,自然远远不够…… 连月桐这个小丫鬟,都忍不住蹙起了眉:“要奴婢说,那张贴告示的定是个傻子,何时行侠仗义不好,偏要挑这种时候!这下可好,胡人晓得粮草没了,更是不会轻易退兵了……” 行侠仗义? 秦雨缨倒不认为这是在行侠仗义,十有八九,是胡人安插在中土的间隙所为。 “偌大的骊国,不是只有醴城一处有粮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她道。 话虽如此,心中却不可谓不担忧。 唯有醴城离辽城最近,别处皆要远上数万里。 远水救不了近火,这话不是没有道理,胡人若嗅到了风声趁机起兵,辽城势必会陷入僵局…… 月桐见她面露忧色,忙点头安慰:“王妃娘娘说得是,若能在别处借到粮草,事情便有转机了。” 可这转机,谈何容易? 在营帐中坐了片刻,秦雨缨颇觉沉闷,索性去议事处找陆泓琛。 这里比陆泓琛的住处要大上数倍,两旁挂着不少兵甲,寒光闪烁,无端令人心里发凉。 月桐不敢往里走,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王妃娘娘,没有王爷的吩咐,奴婢不得入内。” 秦雨缨点了点头,见外头风大,便让她先回了营帐。 议事处空空无人,正中央是一个偌大的沙盘,沙盘上插着不少旗子,紫旗是辽城军营,绿旗是胡人安营扎寨之处,两旗相隔极近。 辽城过去是南疆,南疆过去则一片空荡,不见半点标识……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人影闪动。 来的是陆泓琛和杜青,杜青既是副将,也是陆泓琛的左膀右臂,处理军中事务向来得心应手,只是遇上这么棘手的事,难免有些没主意。 “王妃娘娘。”见了秦雨缨,他很是意外。 议事处不容女子随意出入,王妃娘娘擅自入内,这可是犯军规的…… 见杜青面色有异,秦雨缨明白了几分。 看来这地方她本是不该来的,不过既然来了,她多多少少得派上一点用场。 “南疆往南,是何处?”她伸手一指沙盘。 “回王妃娘娘的话,是陈国。”杜青答。 陈国是个小国,虽同胡人接壤,但那里群山环绕,易守难攻,一直以来与胡人相安无事。 “若向陈国借粮草,倒是来得及……”秦雨缨思忖道。 此语一出,杜青的面色更为古怪。 陈国弹丸之地,哪会有富余的粮草? 再者说,两国素来无甚往来,即便有,想必也不会轻而易举借给辽军。 他知王妃娘娘一直为辽军缺粮一事殚精竭虑,但军中大事又不是过家家,出主意也不是这么出的…… 与杜青相反,听了这话,陆泓琛眸中浮现笑意:“知本王者莫过雨缨也。” 言下之意,竟是觉得这主意可行? 杜青听得愈发狐疑,心道王爷您可不能乱来。 犹豫了一瞬,他硬起头皮出言相劝:“王爷,那陈国国君与皇上并无交情,又岂会点头答应?” “你可曾听过唇亡齿寒的道理?”陆泓琛转目问道。 唇亡齿寒? 杜青愣了愣,恍然大悟。 胡人之所以久未入侵陈国,是因陈国地势特殊,强攻之下并无胜算。 而骊国与陈国接壤,两国交界之处是一条渭水,一旦胡人侵占了骊国,跨过渭水攻打陈国就如探囊取物…… 如此,的确应了那句唇亡齿寒的古语。 秦雨缨听出陆泓琛心中已有思量,忍不住问:“你早就打算向陈国借粮了?” 陆泓琛点了点头:“折子方才已递去京城,皇兄看了之后,自然会派使臣去陈国。本打算用晚膳时再告诉你,怎料你这么快就与本王想到了一处。” 杜青自然免不了要拍几句马屁,又是说秦雨缨聪慧过人,又是说二人心有灵犀。 大胡子拍起马屁来,面色不可谓不滑稽,秦雨缨险些被他逗笑。 “行了,你先下去。”陆泓琛轻咳一声。 杜青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出了营帐。 他走后,秦雨缨又想起另一桩事:“你说,那‘开仓放粮’的消息,究竟会是何人放出去的?” 一开始,她觉得定是胡人所为。 后来转念一想,要真是胡人,眼下十有八九已得到了粮草被哄抢一空的消息,不会继续按兵不动。 难不成,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老八在信中说,那夜他瞧见有人偷偷毁坏了粮仓外的高墙,使得百姓得以破墙而入。”陆泓琛道。 “他可有看清那人的样貌?”秦雨缨忙问。 陆泓琛摇头:“夜太黑,并未看清。” 秦雨缨闻言不免担心起了陆文霍:“老八没抓到人,这回定会被皇帝重罚……” “至多被贬为庶人。老八早就有了离京的念头,此番倒是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借口可以远走高飞。”陆泓琛道。 这倒也是…… 秦雨缨想了想,又问:“那你呢?你可曾想过,今后是继续留在京城,还是找个荒山野岭隐居下来,过云淡风轻的日子?” 话音落下,忽被他揉了揉额上细软的发丝:“今后你在何处,本王就在何处。” 他说得如此笃定,秦雨缨听得微怔。 眼前的麻烦还未解决,未来会是什么模样,她从未想过。 其实只要能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在京城和在山野,又有何区别? 对上陆泓琛深深的眸光,她一字一顿道:“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他浅笑低头,薄唇覆盖在她额角。 那笑容好看至极,她竟有些舍不得挪开视线。 额角微痒,宛若有羽毛拂过,一路痒入了心底…… 第二百零六章 长公主 说来也怪,秦雨缨来到戎疆之后,胡人突然就按兵不动,没再造次了。 陆泓琛常说她是福星,只是苦了她这福星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只能在军营中走动,日子过得颇为无聊…… 不几日,皇帝派来的几个大臣纷纷告辞回京,一问缘由,竟是吃不惯这戎疆的粗茶淡饭,睡不惯这里粗糙简陋的帐篷。 几人此番是奉命来打听秦雨缨下落的,怎料人没找到,却被活活饿瘦了一圈,临走前也没忘了刁难陆泓琛一番,说回京之后,定要就粮草一事奏陆文霍一本…… 月桐在秦雨缨耳边绘声绘色说着当时的情形,将那几个大臣狐假虎威的样子学了七八分像。 说完,忍不住为陆泓琛这个七王爷鸣起了不平:“也就是王爷懒得理会他们,否则哪容他们踏出辽城半步?” 连她这个小丫鬟都看出来了,这些大臣着实欺人太甚。 至于背后的缘由,她不敢细想。 人是皇上派来的,传达的自然是皇上的意思,莫非……皇上与七王爷之间表面和睦,实则早有两虎相争之势? 联想起秦雨缨这一路特地隐藏身份,来到军营后,更是从未外出过,她愈发笃定了心中猜测。 皇上急于抓王妃娘娘回京,十有八九是想以此为筹码控制王爷,否则王爷一旦在辽城起兵,京城那区区十来万御林军,又岂会是数十万辽军的对手? 而今王妃娘娘逃了出来,皇上想必既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 只是可惜,王妃娘娘的外亲依旧在京中,要是皇上有心为难,也不是没处做文章…… 皇帝倒不是无心为难陆泓琛与秦雨缨,栽赃牧家私通异族的“罪证”,都已叫人准备妥当了,却有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扰乱了他的计划——陈国派来使者,要去辽城查看军营。 辽城先前爆发过瘟疫,使者颇不放心,向皇帝借了秦瀚森这个“小华佗”一路随行。 若只是区区一个使者,皇帝大可一口回绝,可此番来的不止使者,还有一位长公主。 长公主乃陈国国君的掌上明珠,若在骊国境内有什么闪失,借粮一事怕是不能如愿以偿…… 无奈之下,皇帝将秦瀚森派去了辽城,却吩咐随行的御林军,待那陈国使者与长公主一到辽城,就立刻将此人带回京城,且还把牧家一大家子牢牢看管了起来,生怕这些“筹码”也找机会悄悄逃离…… 很快,使者一行人就来到了辽城,可怜秦瀚森没来得及与秦雨缨见上一面,就被迫回了京。 这使者与其说是来查看军营的,不如说是来探查兵力的。 若骊国兵力衰弱,面对胡人毫无胜算,陈国自然不会慷慨借粮,否则耗尽粮草不说,还落得个得罪胡人的下场,岂不自寻死路? 秦雨缨琢磨透了这陈国国君心中的算盘,辽军兵强马壮,那使者定然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很是放心,丫鬟月桐却有些心神不宁:“王妃娘娘,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此时秦雨缨正独自用膳,自打那使者来到辽城,陆泓琛每日就变得愈发忙碌,少有空闲,所以才吩咐月桐陪着她,以免她一人用膳食之无味。 “何事?”她放下筷箸,看向月桐。 “娘娘有所不知,那陈国长公主近来总找机会待在王爷身边,又是求王爷教她练剑,又是要王爷带她看练兵……光是奴婢给王爷送茶水时,就撞上过好几次。”月桐一五一十说道。 秦雨缨“哦”了一声:“陆泓琛他答应了?” “这……这倒没有。”月桐老老实实地摇头。 “那不就结了?”秦雨缨面色始终波澜不惊。 月桐瞧得有些诧异——娘娘难道就不怕王爷对那长公主动心? 秦雨缨当然不怕陆泓琛对那劳什子长公主动心,他若敢三心二意,她就敢将他休了,独自一人走南闯北,逍遥自在去。 不仅不怕,她还丝毫不担心。 原因无二,生生世世都走过来了,若她还没看清懂陆泓琛的为人,那就真该自戳双目了。 那座冰山能与别的女人扯上瓜葛,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不过听月桐这么一说,她多多少少对那陈国公主有些好奇:“那人是何模样?” “那人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好是好看,却远没有王妃娘娘好看。”月桐不失时机地吹捧。 那语气,听着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思。 在月桐眼里,区区庸脂俗粉,哪能跟娘娘这等妙人相提并论? 秦雨缨听得汗颜:“说重点。” “重点就是,王爷分明对她不理不睬,她却一个劲儿投怀送抱,似乎不将王爷收入囊中就不死心。”月桐道。 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她还说,她能夜观星象,辨认出胡人排兵布阵的位置,邀王爷与她一同去塞外看星星……” “陆泓琛答应了?”秦雨缨问。 月桐摇头:“王爷说,若她真能辨认出胡人排兵布阵的位置,就让杜副将把脑袋摘下来给她当球踢……” 闻言,秦雨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杜副将也说,世上压根就没有夜观星象这码事,都是风水先生胡乱说的。”月桐接而道。 秦雨缨摇了摇头:“倒也不全是胡说八道,星象的确玄妙,从中可判断出气候、风向,乃至天灾。” 月桐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看向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佩服,想了想,好奇问道:“这么说,那陈国公主所言是真?” “当然不是,星象非寻常人所能读懂,宫中那发须花白的钦天监,观了大半辈子,也不过略知一二,而长公主不过刚刚及笄,如果真有那等本事,名声怕是早已传遍了整个陈国,你我不可能毫不知情。”秦雨缨道。 月桐听得点头:“也是,那人哪里会懂这些……” 话音未落,外头忽有一阵不小的动静。 月桐疑惑,出去拦住几个侍卫一打听,才知竟是那陈国长公主忽然失踪,也不知究竟去了何处。 不多时又传来消息,长公主并未失踪,而是负气出走,独自一人骑马去塞外“夜观星象”去了…… 第两百零七章 一瓢饮 看来还是个烈性子的,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险些没将一众将士给急死。 这人毕竟是陈国的公主,万一在骊国闹出点什么事,叫他们如何交代? 事关重大,陆泓琛亲自找去了塞外。 去之前,自然将事情一五一十转告了秦雨缨。 “既然那长公主如此任性,不如我与你同去,说不定能帮你出出主意。”秦雨缨提议。 陆泓琛虽足智多谋,但长公主毕竟是个女子,男女有别,他不一定有法子应付。 陆泓琛点点头答应下来,若有所思道:“本王怎么觉得,你是吃醋了?” “吃……吃什么醋?”秦雨缨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快备马,塞外离胡人驻扎之处极近,那长公主若遇上了胡人,小命只怕就不保了。” 杜青听了吩咐,亲自牵来两匹快马。 秦雨缨换了一身月桐的衣裳,扮作丫鬟,与陆泓琛出了军营。 塞外与京城不同,一眼望去辽阔无边,举目是浩渺的星辰,脚下是柔软的碧草,夜风极冷,吹得衣袍飒飒作响。 “那人约了你在何处夜观星象?”秦雨缨问。 陆泓琛摇了摇头,军中事务繁忙,无关紧要的话,他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 “亏得她芳心暗许,你竟这么不解风情。”秦雨缨撇嘴调侃。 不知为何,这话说出来竟有那么一点酸溜溜的。 陆泓琛听了既好气又好笑,若非坐于马上,行动有所不便,他定要将这个打翻了小醋坛子一把搂在怀里,瞧瞧她那张小狸猫似的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 秦雨缨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夜色虽暗,但就着若有若无的月光,依稀可以辨认出十来道人影。 那是……胡人? 胡人士卒大多穿贴身短衣、长裤、革靴,头戴毡帽,不似辽军一般身着寒铁盔甲。 眼看快要被那些胡人撞个正着,陆泓琛眸光一紧,下马牵住秦雨缨的缰绳,将马栓在了一旁的枯树上。 胡人没点火把,一片黑暗中,并未发觉二人的踪迹。 秦雨缨躲在树后瞧了一会儿,心觉不对,小声问陆泓琛道:“这些人鬼鬼祟祟,莫非是来偷袭军营的?” 若真是如此,怎会只出动十余人? 这点人马,就连给辽军塞牙缝都不够。 这时,那头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陆泓琛听了片刻,微微摇头:“他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 秦雨缨不解:“月黑风高,塞外哪会有人?” 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几分:“你是说……他们是来找那公主的?” 陆泓琛颔首,他听得懂胡人言语,这些人要找的正是那陈国长公主,陈芷砚。 秦雨缨听得疑惑:“那公主刚出军营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胡人怎会这么快就得知消息?” 正说着,不远处的胡人似乎发觉了什么,纷纷弯弓射箭,箭声尖锐,不多时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秦雨缨屏气细听,然而接下来并无任何动静。 “你在这里等我……”陆泓琛声音低沉。 接而拔剑上马,一剑斩断了拴紧的缰绳。 “等等……”秦雨缨立即起身,打算与他同去。 月夜下,他的眸光深邃如夜空,却有光芒兀自闪烁,亮若星辰。 见她面露忧色,他薄唇微动,却并未出声。 看那唇形,说的应是“放心”二字。 言罢,转身策马,一转眼就已消失在了浓浓夜色里。 那些胡人很快有所察觉,接而是一阵刺耳的兵戎声…… 秦雨缨心中好不焦灼,上马紧随而去,待匆匆赶到,地上已横七竖八倒了十来具尸首,风中血腥味甚浓,浓得有些呛鼻。 她知陆泓琛武功不凡,却不料他以一当十竟也如此轻松。 先前在骊山遭遇暗算时,似乎并没有这般身手…… 短短数月,进步如此神速,足以令人啧啧称奇。 秦雨缨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尸首上多做停留,转目一瞥,见陆泓琛的马背躺了一人,看身形应当是个女子。 “这就是那陈国公主?”她问。 “正是她。”陆泓琛答。 秦雨缨狐疑地走了过去,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 呼吸虽然微弱,但好歹是活着的…… 人已救了,她心中那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只可惜陆泓琛此番并未留活口,否则将胡人抓回去审问一番,说不定能问出什么线索。 那陈国公主腿上中了一箭,箭上淬了毒汁,放出毒血后,好不容易才悠悠醒转。 一醒来,早已不是在塞外,而是在军营中。 “七王爷……”她既惊又喜,有气无力地坐起身,“你救了我?” 陆泓琛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并不打算在她身上多费唇舌:“茂林,修竹,长公主受了剑伤,你二人好好照顾公主,不得离开半步。” 长公主听得结舌,她这是……被禁足了? 见陆泓琛冷口冷面,连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她不由怒了:“七王爷,你好大的胆子,我怎么说也是公主,你竟敢……” 陆泓琛并未理会她,沉声反问:“你刚出军营,就被胡人盯上,本王为救你,险些丧命于胡人之手,此事你如何解释?” “这……”长公主一时语塞。 她确实遇上了胡人,那些人来势汹汹,似乎早已晓得她今夜会去塞外…… 可她腿上中了一箭,也是受害者之一,却不知陆泓琛为何要这般质问她。 一旁那一直未作声的使臣,闻言面色微变,暗暗心惊——七王爷是在怀疑长公主私自通敌? “王爷息怒,长公主一时恼火,才会负气出走。之所以跑去塞外,只是想夜观星象,为辽军攻打胡人尽一点微薄之力,还望王爷念在长公主一片好心的份上,莫要计较此事。”使臣拱手说道。 此言此语,意在为公主撇清关系。 事情的确有些古怪,可依公主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虽然糊涂,但绝不至于糊涂到通敌的地步。 听使臣这么一说,长公主顿时明白过来:“陆泓琛,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诬陷我?” 此语一出,众人皆愣。 能对七王爷直呼其名的,这偌大的军营中只有一人。 而那个人,绝不是长公主…… 世人皆知陆泓琛性子冰冷,丝毫不近人情,不怒尚且如此,一旦发怒,更是如煞神一般。 也就是这别国来的公主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敢对他争锋相对。 其实话刚说完,长公主心里就不由自主打起了鼓。 尤其,对上陆泓琛那双深不见底,散发着丝丝寒意的眸子,更是忍不住胆战心惊。 可嘴上却不肯服软,反而愈发变本加厉:“本公主明日就回去,倒看你骊国没有我陈国的粮草,能在胡人手里顽抗到几时!” 众人脸色皆变。 尤其那使臣,一张脸都快发青了。 他此番出使骊国,是来结交的,不是来得罪人的。 得罪了陆泓琛这等手握兵权的大将,叫他回去如何同国君交代? 眼看陆泓琛面上山雨欲来,隐约有电闪雷鸣之兆,忽有一人淡淡开口:“公主夜观星象,何必非要去塞外?难道在军营中瞧不见天上的星辰?” 长公主见说话之人衣着平平无奇,还道是个丫鬟,冷哼一声道:“我嫌军营太闷!” 那“丫鬟”一笑:“军营中天朗气清,哪里会闷?既然公主有这般了不得的本领,不如露一手让众人瞧瞧,如此,方能让七王爷心悦诚服。” 乍一听,似乎是在给长公主一个台阶下。 那使臣闻言连连点头:“公主,不妨就让这骊国的将士开开眼。” 思及来骊国之前,父皇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千万记得听使臣的劝告行事,莫要任性,长公主点点头,勉强答应下来。 来到军营外头,天色依旧暗暗沉沉,正巧有乌云蔽月,放眼望去,压根瞧不见几颗星辰。 “依长公主所见,明日究竟会是晴天,阴天,还是雨天?”秦雨缨问。 长公主哪里晓得这些,随口胡诌:“当然……当然是阴天。” 秦雨缨“哦”一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风会从东南西北哪个方位刮来?” “我……我哪清楚?”长公主恼了。 本想胡说几句蒙混过关,哪晓得这“丫鬟”一问再问,压根不打算放过她。 她恼火无比,秦雨缨的面色却始终平淡如常:“长公主不是会观星象吗,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公主连日劳累,且腿上中了毒箭,一时判断不清也是理所当然。”那使臣打起了圆场。 说着,躬身道:“公主,下官送您回去歇息。” 长公主没好气,被丫鬟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回了营帐。 走之前,也没忘了恶狠狠瞪秦雨缨一眼。 “你又何必同这人一般见识?”一道声音在秦雨缨耳畔响起。 陆泓琛目光深深,看向她时,原本寒冷至极的面色已然缓和许多。 “一看不惯她嚣张,对你直呼其名,二看不惯她愚蠢,拿戎疆战事当儿戏。”秦雨缨道。 其实还有第三点,她没说出口。 某座冰山方才周身寒意逼人,若非她开口打破僵局,真不晓得最后会如何收场…… 陆泓琛毕竟是将军,且是骊国的王爷,刁难别国使臣与公主,这种事传出去多少有点颜面无光。 旁人哪会晓得是那公主挑衅在先? 定会以为是陆泓琛性子古怪,喜怒无常,才闹出了这一茬。 万一那使者是个脑子不清不楚的,因此事心生不悦,回去之后在陈国国君耳边说三道四,以至于两国互生间隙……最后,得渔翁之利者不还是那虎视眈眈的胡人? 秦雨缨虽未言明,但陆泓琛已将她所有心思瞧了个一清二楚,一时也不知是该叹还是该笑:“若没有你这个贤内助,本王该如何是好?” 秦雨缨白了他一眼:“即便没有我,你身边也会有别的莺莺燕燕。” 就如这陈国公主,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日,就已对他芳心暗许,那叫一个痴心痴情,因区区一桩小事便负气独自去了塞外,险些没被胡人所捉。 可惜陆泓琛眼里似乎并无怜香惜玉这个词,以至于将人气成那般模样。 若是以前,陆泓琛或许会顾及这长公主的颜面,不至于径直拒绝。 看星星便看星星,带上那使臣,还有杜青这个副将便是,权当是去塞外察看了一番地形,量那长公主也不敢有什么逾矩之举。 可如今他有了秦雨缨,自然不会任由别的女子动心思…… 秦雨缨这话说得略带醋意,自己却浑然不觉。 陆泓琛眸中的笑意呼之欲出,捏了捏她的鼻尖:“弱水三千,解渴终归只是一瓢饮。” 秦雨缨听得结巴了一下:“谁……谁说的,夸父不就饮尽了黄河、渭水?” 陆泓琛点了点头,也不反驳:“所以,未至便道渴而死。” 秦雨缨撇嘴:“还真是说不过你……” 看着那张狸猫似的小脸,陆泓琛心中某处忽然软得出奇,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次若再有人大放厥词,不必替本王出头,若连这点小事都摆平不了,本王如何照顾你一生一世?” 脸颊贴着那厚实的胸膛,秦雨缨“唔”了一声。 他的心跳近在咫尺,厚重而有力,一声声传入耳畔,令她耳尖微红。 “今夜早些休息,明日粮草该到了,需整顿全军。”陆泓琛又道。 秦雨缨点头,并未细想。 待洗漱更衣,躺到了床上,才觉这话有些古怪。 他口中的粮草,指的自然是醴城的那批,陈国的粮草绝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若没记错,醴城只余下百来担粮,数目不多,不够数十万大军吃上十天半个月。 将这些搬去库房、收拾妥当,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根本无需兴师动众,又何需整顿全军? 待到陆泓琛回了营帐,她狐疑问起此事。 “那开仓放粮一事,并非胡人所为,或许,胡人还不知醴城粮草已然失守。”陆泓琛解释。 不知醴城粮草失守? 秦雨缨听得心念微动,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 第二百零八章 本王依你所言 若胡人以为辽军粮草富余,便更不敢轻易进犯。 思及此,秦雨缨隐约明白了陆泓琛的意思:“你是想……放出假风声?” 陆泓琛颔首:“未免军心涣散,醴城‘开仓放粮’的消息早已被封锁,并未传到辽城来。” 难怪这几日军中依旧士气高涨,压根无人讨论粮草一事。 秦雨缨恍然大悟:“所以……” “所以明日须得演一场戏,万万不能穿帮。”陆泓琛道。 否则士气低迷,只怕会不战而败。 秦雨缨顿觉陆泓琛这将军当得着实辛苦,她深知他口中从无虚言,若非迫不得已,断然不会用这种法子蒙骗一众将士。 “明日我会盯紧那陈国公主,免得又出岔子。”她道。 陆泓琛揉了揉她乌黑的长发:“今日,你受委屈了……” 委屈她不能以王妃身份示人,只能扮作丫鬟,无法像往日那般随心所欲。 秦雨缨倒不觉得委屈,以往无论走到何处,旁人皆要向她恭恭敬敬地行礼,而今好不容易有了个普通身份,身边的丫鬟、侍卫不必再像往日那般谨小慎微地拘泥于礼数,她瞧着也轻松不少…… 这一夜过得十分安稳,半夜,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秦雨缨是伴着雨声入眠的,靠在陆泓琛怀中,熟睡得像个婴儿…… 殊不知有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在营帐外逗留良久,才偷偷摸摸地离去。 “你说什么,那丫鬟竟与七王爷同寝?”得知此事,长公主好不诧异,“你是不是……看错了?” “奴婢绝没有看错,那丫鬟进了营帐后,就再没出来了。”丫鬟笃定说道。 长公主恼火不已:“难怪如此胆大,敢明目张胆同我作对!” 原来,是仗着有陆泓琛这个七王爷的恩宠? “不过只是个小小奴婢罢了,公主莫要往心里去。”那丫鬟劝道。 长公主一口贝齿紧咬,越想越气:“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再三刁难,叫我如何不往心里去?” 丫鬟眼珠一转:“若公主想给那人一点颜色瞧瞧,奴婢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长公主忙问。 丫鬟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长公主闻言面色稍缓,狐疑道:“这当真有用?” 丫鬟点头:“奴婢自然不敢欺瞒公主,再者说,这戎疆乱得出奇,失踪几个人不是常事吗?定是没有人会怀疑到公主身上。” 长公主顿觉此言有理,点了点头:“此事交由你来办,若办不成……” “若办不成,奴婢……奴婢便自扇一百耳光。”丫鬟垂目接话。 “一百耳光?”长公主嗤笑一声,“你想得倒简单,我身边从来不缺饭桶,要是办不成,你便不必回去了,留在这里伺候士卒便是。”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那丫鬟听得心里发颤。 伺候士卒? 说得好听点是下人,说得难听些,便是……军妓。 她惶恐点头:“奴婢……奴婢定不负公主所托……” 长公主瞥了她一眼:“下去吧。” 丫鬟连声应是,畏畏缩缩地退下了。 次日一早,杜青就来到了陆泓琛的营帐中。 此时秦雨缨已正用着早膳,陆泓琛吩咐那暗卫攸海去湖里抓了不少鲜鱼,鱼汤味道极美,只是她吃着总觉得腥。 喝茶漱口,漱去那股腥味,心中才不觉腻得慌了。 “王爷,王妃娘娘,醴城的粮草已运来了。”杜青道。 陆泓琛当即起身,秦雨缨紧随其后。 来到外头,只见数十辆马车停靠在旁,一众将士皆整齐列队,只待陆泓琛一声令下,便可将粮草卸入库房。 那一袋袋满满的粮食,关乎辽城将士的性命。 众人目光直直,面上皆是呼之欲出的喜色。 陈国公主也在,嗤笑一声,难掩鄙夷。 那麻袋中装的尽是些稻草,哪里是粮? 若父皇不肯施舍,这些人就等着活活饿死吧…… “公主,那人来了。”身旁的丫鬟,悄悄一指不远处的秦雨缨。 秦雨缨与陆泓琛挨得极近,长公主见了,免不了又是一阵恼火。 她着实不明白,那小小奴婢究竟哪里强过自己。 论身份,她乃堂堂公主,论样貌,她不说数一数二,至少也是百里挑一,而今居然败于一个奴婢之手,这叫她气往哪里咽? 见长公主将手中绣帕捏得面目全非,丫鬟头皮一阵发紧。 “那件事,你准备得如何了?”长公主侧目问。 丫鬟点头如小鸡啄米:“奴婢……奴婢早已准备妥当了,就等着她上钩了。” 长公主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先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再慢慢收服那三王爷也不迟。 她就不信,以自己的地位和美貌,陆泓琛能丝毫不动心…… 不多时,粮草就被抬入了库房。 抬粮之人皆是陆泓琛的心腹,晓得那麻袋中的猫腻,却都未作声。 他们心知王爷是为大局着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可旁人不一定也会如此想。 尤其那些刚到辽城没两年的士卒,心智不甚坚定,如果听说这里缺粮短草,不晓得会萌生出什么念头,前些年战况惨烈时,就有不少人当起了逃兵,若非王爷屡屡战败匈奴,那仗哪会打得下去…… 关上库房大门,众人心中皆舒了口气。 此时京中已传来消息,陈国国君答应了借粮一事,数万担粮草已在运往辽城的路上。 得知此事,许久未能睡过一个好觉的杜青,心中那块巨石总算是落了地。 陆泓琛又何尝不是如此,夜里,他时常静静看着秦雨缨安然入眠,眼皮酸涩,却全无睡意。 看着他眼底那浅浅的青痕,秦雨缨不可谓不心疼:“你今夜若再不肯安稳入睡,我便回京城去,省得看着你劳累心烦。” 一旁的杜青听得咂舌。 这种话,也只有王妃娘娘才敢说。 换做旁人,哪里敢如此要挟王爷? 陆泓琛点点头,好脾气地没有反驳:“好,本王依你所言。” 秦雨缨淡淡撇嘴。 这还差不多…… 不远处,那长公主虽未听见这番言语,但二人的神情足以令她咬牙切齿。 这丫鬟,未免也太嚣张! 第二百零九章 狐狸尾巴 察觉长公主又妒又恨的眼神,秦雨缨没再作声。 倒不是不敢与其争锋相对,而是众目睽睽之下,若做得太过,很容易暴露她是七王妃这一事实。 其实不少将士都已晓得了此事,只不过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替陆泓琛隐瞒,没有向皇帝派来的人透露任何线索…… 粮草入库后,陆泓琛去了议事处,秦雨缨则闲来无事,在军营中闲逛。 不多时,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抬头一看,竟是有乌云飘过。 很快就有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秦雨缨不得不避起了雨。 “这雨还真是一日都不肯停啊……”紧随其后的杜青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埋怨。 一下大雨,便无法列队练兵了,在杜青这个副将看来,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一旁的月桐忽而想起一事:“那长公主不是说今日是个阴天吗?” “自然是胡说八道的,世间哪有人真有夜观星象的本事?”杜青不以为然。 “奴婢自然知道她是胡说八道的,真不晓得当面问她,她会露出何种神情……”月桐道。 杜青听得挪揄:“看不出来,你个小丫鬟心眼儿还挺坏,她堂堂一国公主,你没事非得去招惹她做什么?” “是她先来惹王妃娘娘的。”月桐辩解。 怕杜青不信,特地将昨夜之事说了一遍。 昨夜杜青有事要忙,并不在旁,故而没有瞧见那长公主盛气凌人的一幕。 闻言,他眉心微蹙。 月桐还道他是因为听说长公主大放厥词而心生愠怒,连忙说道:“杜副将不必动怒,王妃娘娘早已将那人教训了一通……” 却不料杜青皱眉是另有原因,他思忖片刻,朝秦雨缨道:“王妃娘娘,昨夜属下偶然在营帐外瞧见了一道人影。” “哦?”秦雨缨柳眉微挑,“你瞧见的是何人?” “属下并未瞧清那人的长相,只依稀可辨认出是个女子。”杜青答。 女子? 难不成……是长公主? 疑惑之际,杜青已再次开口:“实不相瞒,属下昨夜已将此事禀告王爷,王爷怕您担惊受怕,要属下莫要声张……” “那你为何还声张?”月桐伶牙俐齿地问。 杜青看了她一眼,答:“因为属下突然觉得,那或许是长公主身边的人……” 先前,他丝毫未往这一面想。 那长公主毕竟是陈国国君之女,而今陈国与骊国十分交好,按理说,骊国使者带来的人,应当不至于干出这等偷听之事。 所以他一一排查时,压根就没查到那长公主头上。 可要是长公主视七王妃为情敌,妒火中烧之下做出此等行径,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他想的是这一茬,秦雨缨想的却是另一茬:“你为何不当场将人抓住?” 如此,便能省却这一番抓耳挠腮的猜测了。 杜青面露难色:“不瞒王妃娘娘,那人行踪诡异,属下……属下一不留神,她就……” 这世间竟连杜青都抓不住的人? 秦雨缨听得愈发疑惑:“这么说,那人的武功在你之上?” “属下并未与那人交手,不知其武功高低,只知她轻功很是了得。”杜青一五一十地答。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杜青只是无意间提及,秦雨缨脑海中却灵光一现,浮现出一种猜测…… 那长公主身边只有一个丫鬟,余下的皆是太监。 如果杜青的猜测是真,昨夜在营帐外偷听之人,应当就是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丫鬟。 可区区一个丫鬟,何来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 莫非,陈国国君担心自己这掌上明珠在骊国遇到危险,特地派了个武功高强的女子护其周全? 陈国崇尚武力,有武功者格外受人敬重,故而这等丫鬟的地位,应当要高过寻常下人,可从长公主的言行举止来看,似乎并未高看那丫鬟一眼…… “要不……属下将那丫鬟叫来,仔细询问一番?”杜青提议。 秦雨缨摇了摇头:“如果她另有打算,定不会善罢甘休,只需静待她露出马脚便是,不必打草惊蛇。” 而如果只是偷听,没有别的打算,即便将人抓到面前对质,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原因无二,对方并非本国人,且是同公主一同过来的,打狗还需看主人,哪能随随便便严加审讯? 杜青觉得言之有理:“属下会多派些人来保护娘娘,不会让心怀叵测之人有机会伤娘娘半根汗毛。” 他言出必行,很快就安排了十来个功夫了得的士卒,守在了秦雨缨营帐附近。 雨点淅淅沥沥,不一会儿就小了许多。 外头湿漉漉的,秦雨缨没了出门的兴致,索性在帐篷里与月桐下起了棋。 一开始月桐还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赢了,会惹得秦雨缨不悦,后来才发觉这小心翼翼纯属多虑,她即便绞尽脑汁也不是秦雨缨的对手。 “王妃娘娘,您就放奴婢一马吧……”没下几盘,她就苦着脸摆起了手。 棋逢对手,那才叫下棋,胜负一开始就已分明,下起来又有何意思? “不下棋也行,你帮我想想,待在这军营里,还有什么法子能消磨时间?”秦雨缨问。 这与她料想中的戎疆生活截然不同,既马革裹尸,也无刀口舔血,几乎要淡出个鸟来。 可她不能抱怨,无战事是好事,毕竟狼烟一起,不知多少百姓又要流离失所。 月桐仔细一想,道:“不如……奴婢说故事给您解闷?” 说故事? 秦雨缨汗颜:“我早已不是三岁小孩了。” 月桐闻言一笑:“您当然不是小孩,可您肚子里不是有个小世子吗?奴婢小时候听娘亲说过,腹中的孩子尚不足月,就已能听懂外头的言语了,奴婢对您说故事,小世子他定能听见。” 秦雨缨揉揉肚皮,这才觉得有些腹胀。 她刚吃完满满一盘桂花糕,肚子里头全是糕点,何来的小世子? 那些个老掉牙的故事传说,她即便没有听说,也早已在书本中见过了无数次,本想拒绝,怎料月桐一开口说了个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王妃娘娘,您可知这世间有一种菩萨,是不能跪拜的?” 不能跪拜? 秦雨缨被勾起一丝好奇:“哪种菩萨不能跪拜?” 月桐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么个偏门的传说,见她果然不知,眯眼一笑道:“当然是地藏王菩萨了。传闻地藏王菩萨是幽冥教主,专管地狱之鬼,因此只能留给有护法神的寺庙恭拜,不可迎请门中供养,否则会引鬼入宅,惹出灾祸。”见她说得正儿八经,秦雨缨不觉若有所思。 也不知这地藏王菩萨,是否真有其人。 要是真有其人,与阎王那厮又是何关系? 月桐见她诧异,挠了挠头:“其实……其实奴婢只是随口胡诌而已,民间虽有这等传闻,但并无根据,无非是捕风捉影罢了。阎罗、地藏王菩萨、东岳大帝……何人又真正见过呢?” 秦雨缨很想说,自己还真就见过。 地府里空空荡荡,只有阎罗一人,哪有什么东岳大帝、地藏王菩萨? 天庭也无什么玉帝王母,至高无上者被称作天君。 至于那天君的为人,她着实不敢恭维。 能让她一个蒙冤上当的,在轮回中受尽生离死别的折磨,且这一折磨就是数千年……足以见得那天君是个眼神不好使的。 “王妃娘娘,您在想什么?”月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发觉王妃娘娘近来越来越爱走神了,常不知不觉就托腮发起了呆。 都说一孕傻三年,这话果然不假…… 秦雨缨回过神来,端起桌上的茶,月桐见那茶水已无热气,连忙阻止:“娘娘,奴婢这么凉的茶水还是不要喝了,免得闹肚子,奴婢去伙房那头打壶热水来。” 说着,转身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长公主的丫鬟。 丫鬟叫晴潼,生得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说起话来却透露着一股颐指气使:“长公主身子有些不适,你快随我去伺候。” 伺候? 秦雨缨听得忍俊不禁:“我为何要随你去伺候?” 晴潼瞪起了眼珠子:“这军中都是男子,难得找到几个丫鬟,你今日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公主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这么说,自己还非去不可了? 秦雨缨也没推辞,点了点头:“既如此,你领路吧。” 晴潼还道是自己这番威逼起了作用,得意地行在了前头。 长公主的帐篷离这里并不远,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还不快进去?”见秦雨缨站在营帐前不挪步子,晴潼在后头催促。 “天已快黑了,里头为何不点灯?”秦雨缨问。 “公主十分节俭,不点灯是想替辽军节省些灯油。”晴潼道。 秦雨缨侧耳静听了片刻,又问:“你不是说公主病了,为何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晴潼闻言没好气:“公主千金之躯,难道还大声叫唤给旁人听吗?你到底进是不进去?” “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归?”秦雨缨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举步而入。 晴潼紧随其后,默不作声抄起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木棍。 以她的武功,对付区区一个弱女子,自然不在话下。 棍子猛地扬起,眼看就要砸在秦雨缨后颈。 岂料这一瞬,忽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死死卡在了她命门处。 晴潼吃痛,两手一松。 棍子“哐当”落地,紧接着,营帐中陡然亮起了烛火。 烛光通明,照亮了秦雨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眸光清澈,亮得令人不敢逼视:“说,你是何人?” “我……”晴潼结舌,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早已瞧出了端倪。 转目一看,四周围满了侍卫。 那捏住她命门的人,是七王爷手下的副将,似乎名叫杜青。 此人显然武功深厚,绝不在她之下。 “长公主的行踪,是你透露给胡人的?”秦雨缨不待她回答,便接而问道。 晴潼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行踪?” “还敢隐瞒?”杜青猛一使力。 晴潼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连五官都变了形:“副将明察,奴婢……奴婢并无半点隐瞒……” 秦雨缨看得出,她不是在撒谎。 若是撒谎,方才那不经意间的反应未免也伪装得太过真切,竟能骗过她的眼睛。 长公主身边就只有晴潼这么一个丫鬟,晴潼对其行踪自是了如指掌。 秦雨缨本以为夜观星象一事,定是晴潼走漏的风声,而今看来,走漏风声的或许另有其人…… “放开她吧。”秦雨缨吩咐。 杜青应声收回了手。 晴潼看得好不诧异,这杜副将好歹是吃朝廷俸禄的人,怎么竟对一个丫鬟如此恭敬? “说,你领我过来,究竟有何打算?”秦雨缨再次问道。 晴潼原打算她一棍子敲晕,待入夜偷偷扔去那塞外的湖里,却不料这么快就被发觉…… 若是一五一十地交代,即便能在这杜副将手中保住一条小命,长公主也定不会放过自己。 思及此,她铁了心装糊涂:“我能有什么打算?公主身子抱恙,我特请你过来帮个手,难不成这也有错?” “大胆,你分明是想行凶杀人!”杜青打断她的话。 “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哪干得出行凶杀人的事?”晴潼依旧不肯承认。 杜青已是有些愤然:“那这木棍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这帐中一片漆黑,奴婢似乎瞧见一道人影闪过,还以为进了贼,所以才拿起木棍想要防身……”晴潼说着说着,目光忽而定在了杜青身上,“杜副将,这里是公主的营帐,你是怎么进来的,莫非……莫非奴婢方才瞧见的贼人就是你?” 演戏演得如此真切,若非杜青早已发现她的狐狸尾巴,只怕都要被她三两言语蒙骗过去了。 “大胆!”他脸色铁青,“你手持木棍,意图行凶,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杜副将,你说我这侍女行凶,可有证据?”那长公主见状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从屏风后头出来了,朝杜青怒目而视。 “长公主不是抱病在床吗,怎么能随意下床走动了?”秦雨缨淡淡戳破这主仆二人的谎话。 第二百一十章 怪胎 “我……我方才腹痛无比,又冷又热,出了一身虚汗……”那长公主以手扶额,身形那叫一个摇摇欲坠。 这时才晓得要装,迟了。 “我看长公主说话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是生病之人。”秦雨缨道。 “你……你懂什么,你又不是大夫!”长公主有些气结。 “大胆,公主身体抱恙,你一个小小奴婢,竟敢咄咄逼人?”那使臣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面色好生不悦。 一直未曾言语的陆泓琛终于开口,却并未理会使臣,而是看向长公主身边那丫鬟晴潼:“公主身体抱恙,你为何不请军医,而要去本王营帐中叫丫鬟?” 晴潼闻言一怔,结结巴巴道:“奴婢对这军营不熟,不晓得军医究竟住在何处……” “而你却清清楚楚地晓得本王住在何处?”陆泓琛接而问。 若他没有记错,这丫鬟并不曾来过他的营帐。 晴潼眸光一阵闪烁:“这……” “有一事,本王一直未想清楚,那夜长公主擅自离开军营,骑马去往塞外,是何人给她指的路。”陆泓琛又道。 晴潼脸色有些发白。 使臣见状疑心顿起:“晴潼,你还不快如实交代!” 晴潼连忙跪地:“奴婢……奴婢也不清楚……” “长公主,”使臣转目,深深拱手,“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公主如实相告。” 长公主一时有点没回过神,怎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闹成这般模样。 联想起先前陆泓琛怀疑自己私自通敌,她哪里还敢隐瞒:“是……是这晴潼为我指的路。” 饶是早已猜到,使臣闻言也忍不住微微一惊:“真是她?” 长公主点头:“是她说,我若负气出走,七王爷定会亲自出营找我……” “奴婢是说过这样的话,可奴婢并没有歹心啊……”晴潼大呼冤枉。 “大胆,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使臣呵斥。 晴潼伏地,重重磕头,额头很快就磕出血来:“公主,使臣大人,奴婢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啊……” 陆泓琛剑眉一蹙:“拉下去,严加审问。” “是!”立刻有士卒上前,一左一右押住了晴潼。 “七王爷,七王爷饶命……”晴潼哭喊。 “七王爷,”长公主已是咬牙切齿,“那可我的丫鬟!就算做了再荒唐的事,也该是我来审问!” “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本王念在你无知的份上,一再不与你计较,还望你好自为之,否则军法无情,犹如水火,惩处降罪从不分天子与庶民。”陆泓琛语气极冷。 “你……”长公主只差没被活活气死。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等欺负。 “长公主……”使臣连忙张口劝道,“您有所不适,还是先歇着吧,莫要动怒伤了身子。” 说着,使眼色让人将其扶回了床上。 待陆泓琛一行人走后,长公主愤然将桌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与此同时,杜青已亲自审问起了这个叫晴潼的丫鬟。 骨头再硬,也经不起几番拷打,何况晴潼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日子过得是锦衣玉食,比寻常大家闺秀还皮娇肉嫩几分,很快就坦白了自己会武功一事。 至于将长公主的行踪透露给胡人一事,却是始终不肯点头承认。 光是她会武功一事,就已令那使者好不惊讶。 连他都毫不知情,可见这晴潼果然隐藏得极深…… 月桐也听说了此事,忍不住凑到秦雨缨身边问:“王妃娘娘,您说……那晴潼是否真是胡人派来的奸细?” 秦雨缨点了点头:“十有八九。” 若不是奸细,那这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 月桐听得很是后怕:“胡人这般胆大,会不会……早已在军营中安插了许多眼线?” “那倒不至于,军中律例森严,也就是那长公主身份特殊,身边的人没有经过一一排查,才会闹出这种事。”秦雨缨道。 月桐听得放下心来,想了想,记起一事:“对了,娘娘,早些时候京城寄来了一封信,是给王爷的,王爷要奴婢转交给您。” 说着,转身取来了一物。 信是秦瀚森所写,信中内容无非是家中一切安好,让陆泓琛这个姐夫放心。 连带着,也提一笔他护送陈国公主来辽城的事,称未能见到陆泓琛一面,心觉很是可惜。 “秦少爷先前分明都已经到辽城了,为何不干脆来军营见一见您与王爷?”月桐替秦雨缨斟了杯茶水,瞥见信中内容,心中有些不解。 “是皇帝的意思。”秦雨缨淡淡解释。 皇帝担心秦瀚森一入军营,就如泥牛入海,再也难寻踪迹,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月桐听得半懂不懂。 秦雨缨将信收在枕下,心中若有所思。 “王妃娘娘,皇上是不是……对您和王爷十分忌惮?”月桐忍不住问了一句。 若非如此,何必如此提防王爷与王妃二人? “这些事,你莫要多问,不清楚比清楚要好。”秦雨缨道。 月桐点了点头,收起满腹的狐疑,没再作声。 这夜狂风大作,好不容易停了半日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次日醒来时道路泥泞,几乎寸步难行。 戎疆的气候向来恶劣,既然出不了门,秦雨缨索性替陆泓琛缝补起了衣裳。 他换下的一身裘袍似乎已穿了许久,好几处都已被磨破。 秦雨缨不是没有提过,要去附近的镇上买些布给他做衣裳,却被他拒绝,担心她路上遇到危险。 缝着缝着,秦雨缨忽觉胃里一阵起伏,险些干呕出声。 月桐闻声赶了过来,很是担心:“娘娘,您这都怀了四五个月了,怎么还在害喜?” 陆泓琛来时,瞧见的正是这么一幕。 “王爷,您快请大夫来给娘娘瞧瞧吧,娘娘这几日压根没吃下什么饭菜,再这么下去和如何是好……”月桐忧心忡忡道。 军医很快被请了过来,替秦雨缨把了脉,不由狐疑:“启禀王爷,从这位姑娘的脉象来看,并不像是身怀有孕,可这种种症状,又着实像是害喜。” 陆泓琛素来冰封万里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焦急之色:“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军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迟疑说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营帐。 “王爷,请恕老奴直言,若未怀孕,则这位姑娘并无大碍,若怀了孕……” “则如何?” “则所怀的定是个怪胎。” 陆泓琛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如何怪?” “这个……老奴从未亲眼见过,所以并不清楚,就连古书中,有只有寥寥几笔的记载。”军医答。 军医走后,秦雨缨察觉某座冰山脸色有些不对,不禁问:“出什么事了?” 难道自己患上了什么怪病? “没事……有本王在,你和孩子都休想出事。”陆泓琛道。 “孩子?”秦雨缨听得有点懵。 “军医说你体质特异,怀孕或许不会出现喜脉。”陆泓琛解释,并未提及那“怪胎”二字。 秦雨缨狐疑。 她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那酸梅汤太凉,不宜多喝,明日本王让攸海多准备些温养滋补之物。”陆泓琛又道。 秦雨缨怔怔点头,依旧没恍过神来。 这孩子,究竟是何时怀上的,是在京城那会儿,还是到了辽城以后…… “丫鬟说你时而喜欢吃酸,时而喜欢吃辣,腹中会不会是一对龙凤胎?”陆泓琛眸中闪过深深憧憬。 他何尝不想与她白头偕老,共度此生。 只是生死册上的寿命,不易更改。 会否因为他身份不同寻常,秦雨缨所怀的孩子,才会如此与众不同…… “你在想些什么?”秦雨缨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军医不像是个医术高超的,说不定是误诊。” 陆泓琛颔首:“若是误诊也好……” 秦雨缨既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不愿我怀你的孩子?” “当然不是。”他自是摇头。 “那又是为何?”她眉梢微挑。 陆泓琛顿了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痛,本王又如何忍心让你一人承受?” 秦雨缨顿觉这人今日突然变得极傻:“有你在,我怎会是独自一人?” 说着,忍不住在他好看的下颌上捏了一把。 手指柔软,带着些许暖香。 他捉住那只柔荑:“我若不能与你白头偕老,你会否恨我?” 秦雨缨一愣,忽而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分明近在迟尺,她却忽然有种他随时可能走远的错觉,这种感觉令她惶恐极了。 四目相对,看着陆泓琛眸中那个极小的自己,秦雨缨咬唇点头,语气笃定:“我会恨你,我定会恨你!” 陆泓琛听得一笑,笑容逐渐在唇边淡去,留在眸中的是一丝淡淡苦涩:“好,前世未能做到,此生陪你到白头……”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令她脸颊一阵微痒。 抬起头,她嗔怪:“都怪你弄假成真,若生出的是郡主,太后那边如何交差?” “无论郡主还是世子,只要是你所出,本王都喜欢,母后那头,由本王来应付。”陆泓琛道。 第二百一十一章 来信 这一夜,二人相拥而眠。 夜半,秦雨缨迷迷糊糊醒来,陆泓琛的手轻正轻放在她小腹上,掌心暖意浓浓…… 杜青觉得王爷眼里,像是有什么悄悄起了变化,怎么瞧都瞧不出平日里那股能将人生生冻结成冰的寒意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柔乡,英雄冢? 自打王妃娘娘来了之后,王爷就渐渐像是换了个人,杜青一时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好是坏。 不几日,那陈国使臣与长公主就离了辽城,回京城去了。 丫鬟晴潼也被一并带走,皇帝特地派了刺史过来,说是要将此人带回京城严加审问。 几人走后不久,连绵的雨水终于停了,天难得地放了晴。 站在军营边放眼望去,草原上是一望无际的碧绿,抬起头,蓝天白云似乎触手可及。 远远的,能瞧见胡人的军营。 秦雨缨不免感慨:“若这一仗能不战而胜,那就再好不过。” “王妃娘娘有所不知,这回或许还真能不战而胜,”一旁的杜青接话,“陈国的粮草明日便可送到,无粮时胡人尚且畏惧辽军,有粮草就更是不敢造次。” 秦雨缨微微点头,可看着不远处那些胡人的帐篷,心中总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次日,粮草还未到,就又传来捷讯,醴城城外那些山匪已消失无踪。 “山匪怎会平白无故消失呢?”月桐不解。 “山匪也曾是寻常百姓,许多都是被逼无奈才当起了匪徒,而今既无饥荒,又无瘟疫,匪徒自然也就少了。”秦雨缨道。 月桐由衷道:“但愿国泰民安,再不要有什么饥荒瘟疫……” 她犹记得那难免进城的情形,四处都是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一个个面黄肌瘦,好不凄惨。 这么一想,就想起了京中的冬儿和雨瑞。 “也不知冬儿姐姐、雨瑞姐姐过得如何,还有那福来,有没有长个子。”她看着窗外喃喃。 “只要边境不出事,七王府便不会有事。”秦雨缨道。 月桐听得半懂不懂,正疑惑想问,忽闻帐篷外传来隐隐的人声。 声音隔得极远,正在逐渐逼近。 紧接着,杜青急急忙忙破门而入:“王妃娘娘,胡人打来了,快随属下出去避一避。” “什么?”秦雨缨好不诧异,听出外头那声响似乎有些古怪,问道,“胡人不是在南面扎寨吗,为何北面也有兵戎声?” “北面不是胡人,是山匪,山匪不知为何突然杀进了军营,与胡人前后夹击,已将我军团团围住,此处不宜久留,王妃娘娘,快随属下上马!”杜青极尽简短地解释了一番。 言语间,手下几人已牵来快马。 秦雨缨与月桐立刻上马,紧随杜青而去。 杜青一路护送,将二人带到西面的一处高地。 这里临湖,湖上有只小船,攸海早已在船上等着,见了二人,连忙跳上岸来:“王妃娘娘,月桐姑娘,快上船!” 上了小船,只见远处那营地已涌入大批胡人。 辽军奋力抵抗,措不及防之下已是溃不成军。 秦雨缨披着陆泓琛的裘袍,月桐也裹上了士卒的盔甲,乍一看与寻常将士并无两样,加之离得甚远,并未惹来胡人的抓捕。 “陆泓琛呢?”秦雨缨心中焦灼。 “王爷让属下将这个交给娘娘,要娘娘千万莫急。”杜青递过一张字条。 字迹匆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陆泓琛的笔迹——“胡人与山匪勾结,今日将破营而入,我已派人去醴城借兵,一日之内可破敌。” 一日之内? 从醴城到辽城,即便快马加鞭,也断不可能在短短一日内赶到。 说不心急是假,可陆泓琛从未有过半句虚言,秦雨缨定住心神,问杜青道:“王爷是何时发现胡人阴谋的?” “昨天深夜。”杜青如实答。 昨夜子时,王爷突然召集一众将士来到议事处,派人去醴城方向探查敌情,果然查出了猫腻。 山间竟藏有不少山匪,皆有兵刃在手,显然是冲着军营来的。 想起来杜青都忍不住后怕,若没察觉这番动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既然昨夜就已发觉,为何迟迟没有防备?”秦雨缨仍旧不解。 “王妃娘娘不必担忧,王爷自然早有防备,去醴城借兵只是以防万一,以辽军之力足以退敌。”杜青道。 只是以防万一? “还有将您请出军营,也是以防万一,顺流而下能到醴城,沿途皆有将士接应。”杜青接而道。 秦雨缨心念微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就在此时,只闻军号一响,只见东西两面的草野中忽然涌现大批将士,皆身着铠甲,手中刀剑闪烁寒光。 秦雨缨上了岸,站在高地上,可见不远处那些胡人来势汹汹,还有一伙人数不多的山匪也正舞刀弄枪,两伙势力皆集中在军营之中。 军营里的将士并不多,皆未骑马,明面上似乎在被胡人与山匪赶着走,实则却是在将这两伙人引入圈套中…… “那是王爷!”月桐伸手一指。 秦雨缨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陆泓琛骑于马上,身后跟着不少将士。 战鼓擂擂,其声沉重无比,却又来势汹汹。 陆泓琛拔剑而出,率领众人朝营地攻去。 本以为将辽军打了个落花流水的胡人,很快就陷入僵局之中。 原本被团团围住的是辽军,此刻,受困的却成了胡人与山匪。 原因无二,昨夜陆泓琛察觉军情有变后,立刻悄悄率领大军出了营帐,埋伏在了西北两面,只待胡人攻入,便可瓮中捉鳖。 狼烟滚滚,杀敌声顿时响作一团,月桐从未见过这等情形,见鲜血飞溅,不由掩面。 秦雨缨却看得放下心来。 如此战况,退敌何须整整一日? 不出半日,胡人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果不其然,胜负很快已分,几个胡人将领被俘,余下的皆仓狂逃窜,回了南面的胡营。 “王妃娘娘,月桐姑娘,可回营了。”杜青道。 回到营地,一众将士正收拾尸骸。 其中大半是胡人,其中也不乏身着铠甲的辽军。 有战马在营间嘶鸣,似乎被战况吓得不轻。月桐不敢低头去看那满地尸首,脚步匆匆地进了营帐,小脸惨白。 见秦雨缨面色始终平淡如常,她不觉疑惑:“王妃娘娘,您……您难道就不害怕吗?” 秦雨缨摇头:“我知此仗必定会赢,为何要怕?” 月桐无法苟同。 无论输赢,皆会死伤惨重。 那些断臂残骸,她不小心瞥上一眼都要做噩梦,真不知王妃娘娘为何如此处变不惊…… 在营帐中待了片刻,陆泓琛就过来了。 他已脱去盔甲,换上了一身寻常衣物,脸上隐约有血渍。 “王爷……”月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陆泓琛一来就上下打量秦雨缨,似乎生怕她少了半根头发:“雨缨,你可有被伤着?” 秦雨缨摇了摇头:“有杜青和攸海在,我岂会有事?” 说着,瞥见他衣裳上有一片暗红,仔细一瞧,才知那是一抹尚未干涸的血。 “你受伤了?”她忙问。 掀开衣裳,是处刀伤。 伤在左胸,好在伤口不深,已撒上了些金创药。 “本王无碍。”陆泓琛道。 “无碍你个头,昨夜就已发觉情形有变,为何不肯告诉我?”秦雨缨没好气。 “昨夜只是察觉北面多了一伙山匪,并不能确定山匪的异动与胡人有所关联,再者说,一切皆已布置妥当,即便突然敌袭,军中将士也应付得来,更不会让你遇到任何危险。”陆泓琛解释。 还真是说不过他…… 秦雨缨白了他一眼:“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昨夜突然睡不着,索性叫人探查了一番敌情,能发现山匪,算是偶然。”陆泓琛道。 就这么简单? 秦雨缨半信半疑,看着那双阖黑的眸子,总觉他有事在瞒着自己。 陆泓琛看出了她的狐疑,眸中多了一丝笑意:“难道你以为这一切皆是本王夜观星象所知?” 秦雨缨撇了撇嘴:“说不定还真是如此。” 她昨夜睡得安安稳稳,也不知陆泓琛怎会半夜醒来,突然想到要去探查敌情。 “对了,京中又来了一封信,才敢送到。”陆泓琛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信依旧是秦瀚森写给陆泓琛的,说七王府与牧家一切安好,就是不知秦雨缨这个长姐如何在何处,是否平平安安。 秦雨缨看得了然,秦瀚森这信,是故意写给皇帝的走狗看的。 京城与辽城之间来往的信件,想必都会被皇帝的眼线一一拆开查看,秦瀚森之所以如此说,是为了不让皇帝怀疑自己如今身在辽城。 “这信,未免也来得太频繁了些。”秦雨缨道。 一日接一日,从未断过,倒与之前有些不同。 犹记得秦瀚森先前在辽城时,所写的信件不过区区三五封而已,信中所言绝不会这般琐碎。 秦雨缨心觉不对,拿出先前那封,两封皆摊放在桌上。 这一看,竟看出了端倪…… 第二百一十二章 泥像 两封信中有些字句甚是相似,乍一看几乎无甚区别。 两相对照,为数不多不同的字,竟能连成一句极短的话——严公子出事了,速回京城。 阎罗出事? 秦雨缨一怔,心中不免着急。 “此次战败,胡人不敢再进犯,少说也会养精蓄锐一年半载,既然府中出事,明日本王便带你回京。”陆泓琛道。 他言出必行,连夜叫杜青收拾行囊,次日清晨就坐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秦瀚森在信中并未言明阎罗究竟出了何事,正因如此,秦雨缨心中才隐隐不安。 若非出了大事,仲弟或许也不会写信相告了。 “他乃阎君,并非凡人,你不必太过担心。”陆泓琛安慰。 话虽如此,可阎罗毕竟法力已失。 “你说……会不会与那唐咏诗有关?”她猜测。 “不要胡思乱想,”陆泓琛捉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他是阎君,自有他的路要走,有些事无从阻止。” 是啊,仙人的事,又岂是她能插手的? 秦雨缨苦笑自嘲:“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掌控,却还有心担忧别人……未免太不自量力。” “是敢闯敢斗,不是不自量力。”陆泓琛蹙眉纠正。 那眸光很是认真,秦雨缨微微点头,没再继续这一话题:“只希望回京之后,一切平平安安。” 路途虽然遥远,但有陆泓琛在身边,时间过得极快。 不几日,就到了京城。 来到七王府时,一行人早已在外头等着了。 冬儿瘦了,雨瑞却胖了,秦瀚森与小依二人,则依旧是先前的模样。 雪狐身后跟着那小书灵,后者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陆泓琛,似乎有话要说。 “王爷,王妃娘娘,这一路风尘仆仆,快进去歇息吧……”冬儿道。 进了府,秦雨缨举目四顾,不见阎罗的踪影,忍不住问:“严公子去何处了?” 众人皆不语,目光却都看向了同一处。 秦雨缨心里一惊,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见一老者静静站在一旁,那模样好不眼熟。 那分明是阎罗! 可他一头青丝为何变得花白起来了? 不仅如此,面容也较之前苍老了许多,若非眉眼依旧无甚改变,简直堪比换了个人。 秦雨缨结舌:“阎罗,你……” 阎罗一笑,目光似乎较先前多出几分淡然:“可惜我命不久矣,不能开那生死册为你逆天改命。” “王妃娘娘,不止严公子如此,那唐咏诗也一日日变老,连胡少爷也说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冬儿小声说道。 先是法力,再是年岁…… 秦雨缨总觉此事非比寻常,可又找不出任何可以追根溯源的线索。 询问之下,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压根没有任何先兆。 雨瑞好不心急:“王妃娘娘,这才短短半个月,严公子就已苍老成了这般模样,接下来,岂不是要……” 岂不是要变成白发老叟,半只脚踏进阎王殿? 到时牛头马面前来勾魂,发觉临死之人竟是曾掌管地府的阎王,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秦雨缨有种古怪的直觉,此事出在书灵身上。 那日白光大作,阎罗才会突然法力全失。 莫非在她与陆泓琛离京之后,书灵又悄悄动了别的手脚? 正想着,雪狐上前悄声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秦雨缨找了个借口来到偏院,院中四下无人,平日里守在周围的暗卫,也不知都去了何处。 “人都已被你支开了?”她问雪狐。 雪狐点了点头:“你记不记得,那唐咏诗曾提过傀儡二字?” 秦雨缨自然记得:“你明白她说的是何意了?” “我猜,你如今看到的阎罗,只是个傀儡罢了。”雪狐道出心中的猜测。 秦雨缨听得一怔:“你是说……” “真正的阎罗根本没有来到凡世,在这七王府里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只是一具空壳。”雪狐解释。 “你为何如此笃定?”秦雨缨不解。 “他既无法力,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且还以如此速度日渐衰老……真正的阎罗,断不会如此。”雪狐道。 既无法力,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往…… 秦雨缨蹙眉思忖良久。 雪狐不会骗她,此事十有八九是真。 难怪阎罗会变得如此好相与,原来只是一具傀儡,并非那致使她与陆泓琛生生世世别离之人。 可一具傀儡,为何要来这凡世? 心念微动,她倏忽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不成……这是阎王那厮安插在凡间的眼线? 幽冥镜失效之后,那厮无法再窥探自己在七王府的一举一动,所以才派来一个傀儡,如此便能继续对自己与陆泓琛之间的一切了如指掌…… 虽然只是一种猜测,但她心中难免忿然。 雪狐与她所想的如出一辙:“我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将这些告诉那人,那人听了之后会不会自行离开,若离开,究竟该不该担心他的生死……” 他口中的那人,显然是阎罗。 秦雨缨叹了一声:“暂且……还是不要说了。” 雪狐点头:“那就依你。” “对了,那唐咏诗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傀儡?”秦雨缨问。 “她当然不是,”雪狐不假思索地解释,“区区一个阎君姬妾而已,哪有法力操控傀儡?” 在雪狐看来,唐咏诗的法力,应当是自行消散的。 她来七王府那日,恰好遇上自己修炼成人,脱胎换骨,白光大作之下,她身上那为数不多的阴气自然就烟消云散。 无法力傍身,变老便是人之常情了。 加之唐咏诗的魂魄已活了数千年,寿命消失殆尽的速度,自然要比寻常人快上许多。 言语间,有下人匆匆跑了过来:“王妃娘娘,不好了,严公子突然昏迷了过去……” 秦雨缨来时,阎罗已被下人扶到了床上。 看着他霜染的双鬓,她忽然想起初见陆泓琛时,他蛊毒发作时以肉眼可见之势迅速变白的三千青丝…… 她从怀中取出银针,一针针扎下。 阎罗很快醒转,见了她,强撑着坐起身来,命一众下人退下。 待众人鱼贯而出,他转目看向她:“我问你一件事。” “何事?”她拧眉,从他神色中察觉了一丝异样。 心里似乎有一根细微的弦,被勾动了一下,那感觉怪极了。 “你说你看过那古籍中的画,画中人,长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他问。 秦雨缨没想到他要问的会是这件事。 如果没有小狐狸那一番话,她十有八九会如实相告,告诉阎罗那画中人应是陆泓琛。 可思及阎罗或许是安插在七王府的眼线,她将此事瞒了下来:“时隔太久,我早已记不清了……” “可惜了。”阎罗摇了摇头。 “为何可惜?”秦雨缨追问。 “我总觉那画中人,或许是天君,若非如此,书灵何必煞费苦心地隐瞒?”阎罗道。 秦雨缨并不这么认为:“画是书灵显现给我看的,怎会是隐瞒?” “即便不是隐瞒,是她故意显现,那画中人的身份也定是不同寻常,是这凡间的忌讳……连身份都是忌讳,可想而知此人绝不会是一般的仙人。”阎罗接而道。 他这番想法,倒与秦雨缨不谋而合。 “那天君……是个怎样的人?”她忍不住问。 阎罗眸中似有一丝嗤笑:“换做从前,我或许会说他法力不凡,惩奸除恶,是这天地间至高的存在,可如今我快要死了,无需再说这些虚言。” “虚言?”秦雨缨挑了挑眉。 言下之意,这些并不属实? “那人是个难得的混账,比眼瞎之人更瞎,比耳聋之人更聋,自私自利,为所欲为,偏偏还无人收拾得了他……”阎罗道。 难得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秦雨缨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茬。 顿了顿,道出埋藏心中已久的那个疑团:“我一直以为天君乃天界之主,而你是冥界之王,二者并无差别,怎么你的法力竟远不及他?” 阎罗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界与冥界的区别。” “天庭中是仙人,地府中是鬼怪,二者怎可混为一谈?”秦雨缨依旧坚持己见。 “你是说,我应当足以与天君匹敌才是?”阎罗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略一思忖,又摇起了头:“我只是觉得,阎君不该是所谓的仙人……” 阎罗又是一笑:“这么说,我该是个魔头?” 他已记不清上次与她这般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难得平平静静,难得没有争吵。 追逐了如此之久,想要的无非是这份平静安宁,他忽觉自己先前所走的那些路,或许都是错,一错再错,再难回头。 或许也只有法力尽失,人之将死,才能其言也善。 如此一想,似乎也不悔此生。 “你不是个魔头,”秦雨缨瞧出了他眸中那些微妙的情绪,不免正色,“我与你之间的旧账还未算清,你休想一走了之。” “你是在挽留我?”阎罗定定看着她。 秦雨缨也看着他,眼底并无半点杂念:“只是想救你一命而已,谈不上什么挽留。” 那双清澈的眸子,令阎罗心生向往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心灰意冷。 到底还是不敌那陆泓琛,时至如今,她心里依旧只装着他一人…… 不过到底看开了些,竟不再觉得那般沉痛不堪。 “听说城郊有个阎罗殿,我从未去过,今日天气不错,不如你叫下人备辆马车,拉我这个老叟去看看那庙宇。”阎罗道。 “你这样子,离老叟还远得很。”秦雨缨反唇相讥。 说着,依言吩咐小厮备了马车。 毕竟相识多年,见这厮了却遗愿一般说着,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却仅次于相识一场的朋友而已,不似得知陆泓琛寿命将近时那般痛彻心扉。 说到底,这世间最难见到的便是公平。 尤其感情之事,最是不公允。 好比那唐咏诗,恋慕阎罗多年,却始终只是他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妾。 又好比阎罗,她对他有过痛恨,有过恼火,也有过感激,可从来未曾将他认认真真放于心底。 有朝一日若能见到传闻中的月老,她定要问一问,所谓的红线,究竟是随心所欲而牵,还是冥冥之中早已命定…… 来到城郊时,正是日落黄昏。 落日余晖,映出漫天彩霞,那略显破落的小庙,竟多出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色泽。 冬日早已过了,荒草丛里不知何时开出许多鹅黄小花。 风过,隐约有淡淡甜香。 一只蝴蝶飞过,落在花上。 阎罗看得淡淡一笑,笑中似有一声叹息:“你说,这世间之事如果能定格在短暂一瞬,是否也能称得上是永久?” 她轻轻摇头:“这世间,毕竟没有那么多如果。” 拨开荒草,二人来到阎罗殿。 殿中泥像有些残破,依稀可辨认出深邃的五官。 阎罗仔细看了半晌:“这泥像,还真是与我一点也不相像。” “你若不喜,可叫匠人照你的模样重塑一尊。”秦雨缨道。 随口的一句提议,不想阎罗却点头答应下来:“如此也好,都说神仙能显灵于金像、泥像之中,或许我一命归西之后,这泥像能留住我的一丝魂魄。” 秦雨缨很是听不得这一命归西四个字:“你一命归西,叫那牛头马面、地府判官如何行事?是依照你生平所做的错事,将你扔进十八层地狱,还是让你官复原职,依旧留在阎罗殿里当阎王?” “应当是扔进十八层地狱。”阎罗想了想道。 秦雨缨很想白他一眼,心里却莫名有点沉甸甸的:“那你这神仙,一生也过得太凄苦。” 阎罗很是赞同:“所以,才会有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 说着,弯身拿起那陈旧无比的蒲团,拍了拍尘土,兀自坐下了。 “你打算在这里修炼?”秦雨缨问。 “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我打算在这里长住,待到泥像塑好,再做别的打算。”他道。 秦雨缨一时有些无言。 “你先回府去吧,那陆泓琛是个醋坛子,性情虽有些冰冷,但对你却是极好,我以往常在幽冥镜中看他,想从此人身上挑出些毛病,却一直未能如愿以偿,在凡夫俗子中,他算得上是个完人。”阎罗接而道。 “他哪里算得上完人,挑食不说,还有洁癖,行军打仗时一心只放在军情上,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及……”秦雨缨说着说着,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 她本不该说这些的,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简直蠢极了。 阎罗看着她,那目光很平淡。 平淡之中,又似乎有一丝波澜。 “你是否后悔过遇见我?”他问。 她摇了摇头:“我此生还没有过后悔的事。” 这答案并未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从她口中说出的一瞬,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释然:“不后悔便好……” 不后悔,他便也无悔。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可笑。 原以为做这一切,多多少少能在她心中留下些痕迹,哪怕是伤着了她,至少也曾让她痛过一回。 可那些他以为深可见骨的痕迹,在她心中轻如鸿毛飘过,始终未能漾起任何波纹。 他闭目,在蒲团上打起了坐。 “你走吧,我独自在这待一会儿。” 她点点头:“我去叫人请工匠,泥像明日便可动工。” 吩咐几个小厮留下照看阎罗之后,她独自乘马车回了七王府。 待阎罗回府时,已是深夜了。 雨瑞将那已然放凉的宵夜温了又温,也不知温了多少回,才终于等到了他。 满桌点心,还有甜汤。 四目相对,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王妃娘娘……可有说你瘦了?”她率先开了口。 “放心,她并未提及此事,你的例银不必被扣了。”他道。 雨瑞“哦”了一声,又问:“你……你今日为何突然想去那阎罗殿?” “想看看自己在普世之人眼中究竟是何种模样。”阎罗答。 “就只是如此?”雨瑞狐疑。 “不然还能是为何?”阎罗反问。 雨瑞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是去食香火的……” 说着,不经意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你说……你法力尽失,会否是没人给你供奉香烛的缘故?” 这话轮到阎罗不解了:“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神仙不是都有庙宇,都有人供奉吗?土地公公有土地庙,灶神有灶神台,观音有观音庙……所有神仙的香火都要旺过你这个阎王,有时我真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神仙,怎么差别如此之大。”雨瑞很是发表了一番见解。 “你是说,侍奉香烛,我就能恢复法力?”阎罗也是双目一亮,顿觉此法或许可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试一试总是好的。”雨瑞道。 说着,从库房中搬来了不少香烛,堆在了阎罗房中。 阎罗看得有些汗颜:“这里又不是阎王庙,如何供奉?” “心中有神仙便可,何须拘泥于形式?”雨瑞反驳。 说着,就恭恭敬敬点起了香烛。 阎罗此生头一回被人当着面点香敬拜,那感觉……迷之尴尬。 雨瑞鞠第三个躬时,他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你……拜完了吗?” 雨瑞白了他一眼:“别说话,你可是神仙,哪能随便显灵。” 阎罗闭上了嘴,面色讪讪。 好不容易拜完,雨瑞放下香烛,急忙问道:“怎么样,法力可有恢复几分?” 其实并未恢复,但看着这丫鬟急切的模样,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似乎……有用。” “真的?”雨瑞大喜过望,“太好了,你不必再变老了!” “你很担心我变老?”阎罗问。 雨瑞先是点头,怔了一下,又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才不担心你,我是……我是担心你万一就这么一命呜呼了,王妃娘娘会对你心有亏欠。” 阎罗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她为何要对我心有亏欠?” “娘娘不是曾嫁你为妻吗?如今……如今她却嫁给了王爷,虽不知你二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但她心中定是有些过意不去的……”雨瑞结结巴巴地解释。 这么一说,似乎也说得通。 “真不知她为何如此走运,能有你这么忠心耿耿的丫鬟。”阎罗感叹了一句。 他离开地府如此之久,那牛头马面竟从未来凡世找过他。 说起来,倒还不如这小丫头片子忠心。 这是……在夸自己? 雨瑞的脸鬼使神差有点烫:“王妃娘娘体恤下人,奴婢对她忠心也是理所当然。” “忠心就忠心,脸红什么?”阎罗看得一笑。 “谁……谁脸红了?”雨瑞又白了他一眼,催促道,“快吃你的糕点,再不吃都要凉了。” 待阎罗吃过宵夜,她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快步回了厨房。 出了厨房后,来到房间,取出怀中的香烛,放在了桌上。 而后又在院中取了一捧泥土,和着井水捏了个小泥人,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桌上。 “我买不起什么金身、银身,也没有那等手艺,能将你捏得与本尊一模一样,暂且只能委屈你了……” 说着,往桌上点了几支香烛。 自打冬儿出嫁后,她就独自一人住在这边耳房,倒也不怕旁人会瞧见。 待到次日醒来,香烛已然燃尽。 她重新点上几支,只巴望着去阎王庙供奉的人能越来越多才好。 不几日,阎罗的泥像就塑好了,果真与他有八九分相似。 七王妃捐泥像一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不少人都好奇地跑去瞧,原本冷冷清清的阎王庙,一下子变得热闹了不少。 雨瑞瞧在眼里,喜在心里。 可不知为何,阎罗苍老的速度,却一点也未变慢。 那发丝不多时就白到了发梢,看得她既愁又急。 一日,经过后院时,偶然听几个丫鬟小声议论。 “你听说了吗,刑房关押的那疯女人,上个月还年轻无比,近日却突然变成了一个白发老妪……” “竟有这等事?” “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据说是因为府中有以吸食阳寿为生的妖物呢,再这么下去,定会将那疯女人的寿命全部吸光……” “那她岂不就死了?” “死了便死了,反正这么以来,也从没有人问起过她。” “死了倒是事小,可万一她一命呜呼之后,妖物转而吸起了旁人的寿命,那可如何是好……” 听着这叽叽喳喳的议论,雨瑞好不恼火:“胡说八道什么,你们几个,今日都很闲吗?” “雨瑞姐姐……” 几人立刻止住话头,讪讪看着她。 “该去哪去哪,要是再偷懒,当心我告诉王妃娘娘。”雨瑞训斥。 几个丫鬟纷纷点头,扫地的扫地,拂尘的拂尘,不敢再谈论方才之事。 雨瑞心里却有了一个疙瘩。 旁人或许不清不楚,她却晓得,这七王府里的确有妖。 那雪狐便是妖,跟在他身旁的小姑娘,说不定也是妖,还有王妃娘娘,曾嫁给阎罗为妻,即便不是妖,也绝非常人。 难道这一切,皆因雪狐和那小姑娘而起? 又或者,与王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这念头就如一颗种子,在她心中扎了根,发了芽…… 第二百一十三章 祸国殃民的灾星 这日,雨瑞来给唐咏诗送饭时,忍不住多打量了这个女人几眼。 不多短短几日不见,此女果然又变老了几分,身形略显佝偻,眼角爬满细纹,俨然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妪。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唐咏诗很不待见她略显好奇的目光。 “是没什么好看的。”雨瑞撇嘴回敬。 唐咏诗火冒三丈:“也就是我被绑着,动不了你,否则非一颗颗拔了你这贱婢的牙不可!” 她脚上戴着镣铐,双手被绑于身前,虽不能任意活动,却是可以自己进食。 雨瑞嗤笑一声:“我看你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唐咏诗怒极:“你说谁活不到那时候?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自打来到这七王府,她的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 这刑房中没有镜子,她瞧不见自己的脸,只知原本光洁的双手,变得越来越粗糙干瘪…… 这多多少少令唐咏诗有些胆战心惊,尤其近日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低沉沙哑,难听至极,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也不知这秦雨缨,究竟在自己这具躯壳上动了什么手脚。 “你还不知道?”雨瑞上下打量她,蹙了蹙眉。 “知道什么?”唐咏诗没好气地问。 “知道你如今是一副什么样子。”雨瑞道。 唐咏诗听得狐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雨瑞见她当真一无所知,索性从那洗抹布的木桶中舀出一瓢水,递到唐咏诗面前。 那水很脏,唐咏诗往里一看,水面模模糊糊映出一张苍老的脸。 她仓皇失措,被吓得连连后退:“这……这是何人?” “这是你啊。”雨瑞道。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唐咏诗脸色惨白。 她的美貌即便在仙界也是罕见,怎会是这么一个垂垂老矣,毫无姿色可言的老妪? 虽附身在这丫鬟的躯壳上,不再是原本的相貌,但怎么着也应当正值妙龄才是…… 她依稀记得这丫鬟脸上有一道疤,从额角贯穿到下颌。 仔细一瞧,水中那人影竟也是如此。 “拿开,拿开!”她不假思索地打翻水瓢,“这一定是玄女施的障眼法,我才不会相信……” “玄女?”雨瑞问道,“谁是玄女?” 唐咏诗看着她,那眸光阴测测带着恨意:“亏你跟在玄女身边这么久,竟不晓得她的底细。” “你是说……王妃娘娘?”雨瑞眸光微变。 这玄女二字,一听就不是寻常人的称呼。 她早已晓得秦雨缨身份有异,只是一直不知其究竟是哪路神仙,此时见唐咏诗知情,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你口中的王妃娘娘,是个祸国殃民的贱人,数千年前,人间就有不少人因为她遭受雷劫的缘故惨死,她在人世间,对你们这些凡人没有半点好处。”唐咏诗道。 这话真假参半,当年的确有人因秦雨缨的缘故遭了连累,只不过这一切皆因唐咏诗而起,并非秦雨缨所愿。 雨瑞瞥了她一眼,连半个字都不信:“你说王妃娘娘祸国殃民,可我怎么觉得她仁德心善,分明是个活菩萨?” 当初要不是王妃娘娘出手,王爷身上的怪病,哪能那么轻易就被治好? 说起来,王妃娘娘可是王爷的救命恩人。 不仅如此,还派秦少爷这个仲弟去辽城、南疆镇压瘟疫,救了十来万灾民的性命。 这些,雨瑞全都一清二楚,故而只当唐咏诗这番话是在放屁。 “那瘟疫和干旱皆是因她而起,接下来,骊国与异族必定会有战乱,你若不信,等着瞧便是。”唐咏诗道。 战乱? 雨瑞听得一惊:“你……你如何会晓得……” 胡人虽被辽军击退,却有一股来历不明的势力忽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有传言说那是异族。 传言一起,京城顿时变得人心惶惶。 京城尚且如此,边境就更不必说了。 这分明是昨日刚传来的消息,真不晓得这唐咏诗是怎么知道的。 雨瑞话未说完,唐咏诗就已明白过来,敢情那仗还真打起来了。 她眼珠转了转:“自然因为我是天上来的仙人,能预知这世间的种种。” “天上岂会有你这种仙人?”雨瑞面露鄙夷。 唐咏诗也不恼,不急不缓反问:“我若不是仙人,又岂会晓得外头的情形?” 雨瑞闻言微怔。 王爷早已下令将整个七王府戒严,这一两个月,看守刑房的暗卫和前来送饭的丫鬟,都不曾同唐咏诗有过交谈。 当然,自己是个例外。 若非对这唐咏诗存着几分好奇,想弄清此女与严公子是否患上了同一种“怪病”,她或许也不会轻易开口了。 一两个月前,异族还未作乱,故而这唐咏诗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提前晓得的。 如此,那番话倒不像是在凭空杜撰。 唐咏诗一眼就看穿了雨瑞的疑惑,接而又道:“我问你,秦雨缨嫁到七王府后,这里一共死伤过多少人?” 雨瑞从未想过这一问题,自然也就从未算过。 而今细细想来,那无端端死去的柳若儿,还有那险些被打成瘸子的孔钰珂……的确都与王妃娘娘有瓜葛。 这么一想,心中一阵惶恐。 “我此番提醒你,是出于一片好心,不想让你也步那些人的后尘。”唐咏诗说得很是认真。 思及秦雨缨平素宽厚大方的为人,雨瑞仍是有些不信:“这话你怎么不对王爷说?” “男人都会被她迷惑,可你不同,你同我一样,都是女人。”唐咏诗道。 男人都会被王妃娘娘迷惑? 雨瑞嗤笑一声:“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度,当心我将你今日所言一五一十告诉王妃娘娘,到时看你怎么自圆其说。” 唐咏诗脸色丝毫未变:“你以为,待她发觉你知道了她玄女的身份,还能让你活?” 雨瑞嗤之以鼻:“你以为娘娘会跟你一样蛇蝎心肠?” 说着,将饭菜原封不动地端了出去:“看你这般能说会道,饿上个两三日也不会有什么事,今日这饭菜,你便不用吃了。再敢说三道四,看我不饿死你!” 唐咏诗早已前胸贴后背,见她转身就走,那叫一个又气又恨:“愚忠的蠢货,迟早有你好受!” 出了刑房,雨瑞左思右想,决定将此事告诉秦雨缨。 与其信一个满嘴胡言的唐咏诗,还不如开口问一问王妃娘娘,如此,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 有些事,着实不宜憋在心里。 她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来到秦雨缨房中,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王妃娘娘,奴婢方才去了刑房……” “你去刑房做什么?”秦雨缨正校对着一册账目,闻言略略抬起了头。 如果没记错,雨瑞是府上的大丫鬟,且身兼管家一职,不必做这等送饭倒水的活儿。 “那送饭的春儿告假回乡了,奴婢顶替她一日。”雨瑞答。 秦雨缨心知若只是因为这桩小事,雨瑞不必这般郑重其事来见自己。 “你来找我,是因为那唐咏诗?” 雨瑞点头,心想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妃娘娘。 她心知自己坏了王爷定下的规矩,低头垂目道:“奴婢见了那唐咏诗,一时不察,与她说了会儿话,请娘娘责罚……” “你想要什么责罚?”秦雨缨既好气又好笑,“是打板子,还是抽鞭子?” 雨瑞抬起头,忍不住嗔怪:“娘娘,您故意吓唬奴婢……” 秦雨缨撇嘴:“不吓唬吓唬你,你在我面前永远这么生疏。” 其实倒不是生疏,而是雨瑞的礼数太过周全,秦雨缨早已同她说过无数次,有些事无需拘泥于礼节,可她就是不听…… 见话题被扯远了,雨瑞言归正传:“娘娘,那唐咏诗方才同奴婢说了一番话,说……说娘娘是玄女,那边境的饥荒、瘟疫和异族的战乱,皆与娘娘有关。” “哦?”秦雨缨轻挑眉梢,“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要奴婢信她,否则定会被娘娘所害。”雨瑞接而道。 乍一听这席话时,雨瑞还有些怀疑,怀疑秦雨缨这个王妃娘娘,是否真如那唐咏诗所说的一般,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 可有些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伺候了王妃娘娘将近一年,日常相处的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比区区几句轻飘飘的言语,要实在的多。 “你信了?”秦雨缨问。 “奴婢当然不信。”雨瑞断然摇头。 秦雨缨“嗯”了一声,站起了身。 “娘娘,您要去何处?”雨瑞忙问。 “当然是去刑房,见见那造谣生事之人。”秦雨缨答。 她行在前头,雨瑞紧随其后。 来到刑房时,唐咏诗在缩在一张木凳上闭目眼神,睁开眼看清来人,心里不觉不惊,显然没想到雨瑞竟真会将一切告知秦雨缨。 “听说,那瘟疫、饥荒和战乱,皆是因我而起?”秦雨缨开门见山。 唐咏诗听得讪讪,结结巴巴地反问:“我……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我就知道你不敢承认,果然是一派胡言!”雨瑞冷冷盯着她。 敢说却不敢承认,不是在撒谎是什么? 唐咏诗心里没好气,暗暗将雨瑞骂了不止一遍。 这丫鬟看上去挺聪慧,没想到竟这般的蠢! 当着秦雨缨的面说这些,叫她如何能承认? “异族与骊国将有战乱,是怎么回事?”秦雨缨接而问。 闻言,唐咏诗脸色一阵僵硬。 秦雨缨将这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早已猜了个十之八九:“是那蔺长冬告诉你的?” 刑房镇守森严,唯独蔺长冬偷偷摸摸来过两次,不是他还能是谁? “蔺长冬是谁?我从未听说过此人。”唐咏诗压根不肯承认。 “除却战乱,他还同你说了什么?”秦雨缨问。 事关异族,她须得问个清楚。 见唐咏诗不肯开口,她不假思索拿起一旁浸了水的长鞭。 唐咏诗一见那长鞭就忍不住瑟瑟发抖:“你……你想干什么?” “你不说,我当然只能打你了。”秦雨缨语气平平。 唐咏诗转身想躲,奈何被镣铐困住了双脚,心里恨得不行。 眼看秦雨缨步步逼近,她一咬牙,将一切都说了出来:“那人说,骊国迟早会败于异族之手,我若肯帮他,便是异族的功臣……” “就这些?”秦雨缨挑眉。 “就……就这些……”唐咏诗瑟瑟发抖道。 秦雨缨并无欺负老弱病残的嗜好,放下了长鞭。 离了刑房,径直出了府,来到了永安街上。 “娘娘,您这是打算去找那蔺长冬?”雨瑞问。 秦雨缨点头:“他的铺子近来如何了?” “早已没什么生意了。”雨瑞道。 蔺长冬进了一次衙门之后,似乎就不怎么打理铺子里的生意了,那几间原本日进斗金的商铺,而今皆变得门前冷落鞍马稀。 来到糕点铺子门口时,店掌柜正伏在账本上呼呼大睡。 “掌柜的?”雨瑞推了推他。 那人抬起头,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秦雨缨:“这位姑娘,您想买点儿什么?” “你们蔺公子呢?”雨瑞问。 “蔺公子?”掌柜的显然是个新来的,闻言一下子没回过神,“哦……您说蔺老板啊?他不在。” “他在何处?”雨瑞又问。 “这位姑娘,我只是个掌柜的,哪会晓得蔺老板的行踪?您要是想找他,不妨去蔺宅里找,顺带叫他记得我这两个月的工钱结了。”掌柜的道。 看来,蔺长冬已有一阵子没露过面了…… 离开糕点铺子,二人来到蔺宅。 门槛上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灰,秦雨缨看得略微蹙眉。 雨瑞叩门,叩了好一会儿,里头都无甚动静。 “不必叩了,宅子里定是无人。”秦雨缨道。 “既不在铺子里,也不在宅子里,这蔺长冬究竟去了何处?”雨瑞不解。 联想起唐咏诗口中的那句战乱,秦雨缨猜测:“或许是有大事要办,所以先行离去了。” 所谓商人,只是蔺长冬的一层伪装,他的真实身份,是异族王室的血脉。 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 “去打听打听,蔺长冬是何时不见踪影的。”她吩咐雨瑞。 雨瑞点了点头,一一叩开了街坊邻里的门。 一番询问之下,才知蔺长冬走了已有大半月了。 “王妃娘娘,此人形迹可疑,是否让王爷调查他一番?”雨瑞提议。 “暂且不必。”秦雨缨摇了摇头。 此事问过雪狐便是,眼下,她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要办…… 往那阮家铁匠铺的门边放了几块石子之后,秦雨缨离开永安街,回到了七王府。 不出半个时辰,就来了一个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竹箐。 她与秦雨缨已有一月未见,一开口,却并未寒暄,而是径直问道:“你有何事找我?” 她开门见山,秦雨缨也不绕弯子:“我叫你来,是想请你帮我易容。” 竹箐面色微变。 雨瑞看在眼里,不免有些疑惑。 易容? 那不是江湖术士才会的把戏吗? 这竹箐一直都是这张脸,从未变成过别的模样,王妃娘娘怎晓得她一定就懂易容之术? “那日牧家别苑着火时,打晕我的分明是个男子。还有那替我打造捕兽笼的阮冰竺,身形和你有八九分相似……若我没猜错,这两个人皆是你易容而成的。”秦雨缨看着竹箐,目光平淡,并无半点咄咄逼人。 竹箐原本紧握的手指,略略松开了几分。 这既是她最为厉害的本事,也是她掩藏最深的秘密之一,原以为三王府彻底覆灭之后,再无人晓得此事,没想到却鬼使神差被秦雨缨发觉…… 那陆长鸣先前之所以对她委以重任,就是因为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 否则,三王府哪会那般好心,替她养活那年纪尚小的小妹? 哪晓得,这所谓的好心只持续了一年半载就彻底湮灭,连累小妹无辜受牵连,被那贺亦钧做成药人,活活折磨致死…… 如果不是因为擅长易容,她也不会被陆长鸣看中,更不会有之后发生的一切。 一想到这,竹箐心里就难受得出奇。 小妹死后,她本想将这易容术带入坟墓里,不料秦雨缨却突然提及。 先前她苦苦找寻贺亦钧,打算报仇雪恨,可惜一直查到后者的行踪,还是秦雨缨出手,才取了那混账的项上人头…… 单凭这一点,她就无法拒绝秦雨缨的要求。 “你想易容成什么人?”她问。 “蔺长冬。”秦雨缨道。 蔺长冬? 竹箐对这人有些了解,据说是个异族人,潜伏在京城才短短数月,一直未能掀起什么风浪,也不知秦雨缨这个七王妃为何突然对他起了兴趣。 “你知道此人?”秦雨缨问。 竹箐点了点头:“他先前常来七王府,我自然要仔细调查一番。” 来虽来得多,但能进七王府大门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似乎是因向秦雨缨套近乎套得太过明显,得罪了陆泓琛,被陆泓琛下令不得入内,且还被抓进衙门狠狠杖责过,说起来也是个倒霉人。 “你可知他如今在何处?”秦雨缨又问。 “我不知。”竹箐摇头。 她虽时常留心七王府,但毕竟不是这府里的暗卫,不会在蔺长冬这种无名小卒身上花费太多时间。 殊不知,她眼中的无名小卒,却是挑起异族与骊国战乱的罪魁祸首…… 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雨瑞还是头一次真真切切见识到易容术,待竹箐取了人皮面具过来,她眼睛都快要看直了。 竹箐知雨瑞是秦雨缨的心腹,故而在替后者易容时,并未回避这个小丫鬟。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一个“蔺长冬”就出现在了雨瑞面前,那张脸与蔺长冬无比相似,若是走进糕点铺子里,只怕就连那掌柜都要错认。 脸是像了,身形却丝毫不像。 秦雨缨穿的是一身素色长裙,瞧着很是怪异。 雨瑞拿了几身雪狐的衣裳,伺候秦雨缨换上,又给她梳了个男子法式,左看右看,忍不住啧啧称奇:“王妃娘娘,您若不说话,就真如那蔺长冬一模一样了,就是个子略微矮了些……” 脸能被易容,个子却轻易变不了。 就连小狐狸,都不能随心所欲变幻身形,否则早就变得如陆泓琛一般高大了。 谢过竹箐之后,秦雨缨在院中等了一阵,待到天色暗下,才徐步进了刑房。 一见她,唐咏诗就两眼发亮:“你可算是来了,你先前说的那些,到底还作不作数?” 秦雨缨伸出一指,轻放于唇边。 唐咏诗马上就噤了声,谨慎地环顾四周,担心像上次那般隔墙有耳,被秦雨缨抓个正着。 “你向七王妃透露了多少?”秦雨缨用手指蘸水,在地上的灰尘中写道。 “我……我并未说什么,只说你答应带我出去,旁的一概没有告诉她。”唐咏诗声音压得极小。 秦雨缨静静看着她,不言也不语。 许是那眸光太冰冷,太能穿透人心,唐咏诗打了个哆嗦,不免有些心虚:“她……她今日逼问了我,我不得已说出了异族将与骊国交战的事……若不是她严刑拷打,我是断然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严刑拷打? 秦雨缨听得有些想笑。 原以为唐咏诗只有当着她的面才会大放厥词,不想在蔺长冬面前也是这般张口就来。 “异族交战之事,你全说了?”她又写道。 “我没说那古籍中记载着排兵布阵的方法,更没说你打算再让辽城、南疆一带瘟疫横行。”唐咏诗答。 瘟疫? 秦雨缨动作微滞,手指不觉僵直了几分。 昏黄的烛火落入她眸中,未能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泛起半点光亮…… 唐咏诗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接而说道:“下册中记载的那瘟疫的方子,可比你们之前用的要厉害得多,找不出解药,那数十万辽军不出一个月就能死得一干二净。到时,你可得信守承诺,将秦雨缨和牧家人都交到我手里,我要让这贱人亲眼看着她的亲人一个个死绝,还有那陆泓琛,他先前不是被下了蛊,病得痛不欲生吗,再让他多病几次也无妨……” 第二百一十四章 迷香 “是吗?”简短的两个字,传入唐咏诗耳中。 她回过神,后知后觉地看向眼前这“蔺长冬”。 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起来如此熟悉,就仿佛……曾见过许多次。 加之方才那听似平平无奇的口吻,令她浑身上下忍不住一僵。 这……这哪是蔺长冬,这分明就是…… “你终于认出我来了?”秦雨缨一笑。 那笑容极冷,落进唐咏诗眼里,她不觉胆战心惊:“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易容术?”秦雨缨替她说完了那后半句。 唐咏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后背很快就触及了冰冷的墙壁,这才想起自己已无路可躲。 “你打算挑起骊国与异族之间的战乱,还打算向陆泓琛下蛊?”秦雨缨问。 “不……不是我,”唐咏诗急忙摇头。 这种时候,她哪里还顾得上恨秦雨缨,心底只余深深惶恐:“这全是那蔺长冬的主意……” 秦雨缨眸光沉沉:“散布瘟疫和下蛊这两件事是你亲口所言,你难道想说我听错了?” 若这人想对她下手,她无所畏惧,但对陆泓琛下手,无异于触及她的逆鳞。 “我什么都没说……你听错了,定是你听错了……”唐咏诗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俨然又发起了疯,“你胡说八道冤枉我,我什么都没做……” “又装疯卖傻?”见状,雨瑞忍不住从暗处出来了,拿起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凑到了唐咏诗面前,“再装傻,别怪我不客气!” 唐咏诗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显然被那烙铁吓得不轻:“别杀我,别杀我……” 毕竟已是一个白发老妪,那模样不可谓不可怜。 雨瑞咬咬牙,又将烙铁放下了。 此人如今变成这幅模样,还真叫她有些下不去手。 “娘娘,事关重大,不如还是尽快禀告王爷。”她朝秦雨缨道。 说着,瞪了那瑟缩的唐咏诗一眼。 事情都已打听清楚了,秦雨缨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点点头出了刑房。 将此事转告陆泓琛时,他眉宇间有一丝凝重:“那古籍,为何会与瘟疫扯上关系?” 秦雨缨倒不觉意外:“古籍不仅记载了行医用毒之术,且还蕴藏天文地理,书中有再多秘密也不足为奇。” 只是她有些不解,她读了这么久都未彻底读懂,那唐咏诗又是如何晓得其中奥秘的? 如果真闹出了新的瘟疫,也不知秦瀚森是否有把握,再次研制出治病的药方…… 为了不给那蔺长冬可乘之机,陆泓琛叫来杜青,加急往边关送去信件,叮嘱驻守的将士提防异族使用邪术。 这信件自然不是通过各级官员层层传递的,故而无需过皇帝那一关。 “王爷,为免疫情再起难以抵抗,是否派人多往辽城、南疆运送些药草?”杜青提议。 陆泓琛颔首。 言语间,忽有下人来报:“王爷,外头来了个小厮,说是蔺长冬蔺公子派来的。” “他竟还敢派人过来?”杜青面有怒色。 “他应当还不知唐咏诗已将事情说了出来。”秦雨缨道。 否则,压根不会再叫人来这七王府。 “那小厮还说了什么?”陆泓琛问。 “回王爷的话,那小厮还说,蔺公子曾答应那唐姑娘要救她出去,可看在王妃娘娘的面子上只能食言,为表弥补,此番给唐姑娘带了些点心,希望能让唐姑娘心里好受些。”下人如实禀告。 在这桩事上,蔺长冬倒看似诚实。 “不如让那小厮进来吧。”秦雨缨看向陆泓琛。 而今,蔺长冬在明,她与陆泓琛在暗,谅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样,若是来找唐咏诗这个仙人“取经”,询问那古籍奥秘的,那便再好不过。 如此,她就能晓得这两人究竟还有什么谋划了…… 陆泓琛颔首,吩咐下人放行。 下人应了声“是”,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不多时,蔺长冬派来的小厮,就将满满一篮子糕点送入了刑房。 糕点经秦雨缨一一检过,并未被下毒。 雨瑞放下不下,担心那唐咏诗又玩花样,自请去刑房盯着。 思及有暗卫在场,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秦雨缨点点头任由她去了。 哪晓得唐咏诗这次格外的疯癫,连暗卫都没能看住她,竟让她逮着机会狠狠咬了雨瑞一口。 这一口咬在了雨瑞的胳膊上,牙印极深,几乎渗出血来。 秦雨缨自是心疼,亲手给雨瑞上了药。 陆泓琛得知此事,将那几个暗卫狠狠责罚了一番…… 这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在七王府里并未掀起什么波澜,雨瑞自己也不甚在意,她毕竟是个丫鬟,又不是大户人家皮娇肉贵的小姐,受点小伤而已,过几日便能痊愈了。 却不料夜间入睡时,那伤口忽然发起了痒,如有一只蚂蚁爬过,分明只是一点细微的感觉,却令她辗转反侧怎也无法入睡。 她索性起了身,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夜里风大,窗户开了一条缝,吹得烛火晃来晃去。 她伸手关窗,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自己伸到窗边的那只手,在烛光的映照下竟无半点影子。 雨瑞一惊,睡意顿时全醒了…… 次日,秦雨缨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以往是雨瑞这个大丫鬟来唤她起床,今日却不知为何,起身洗漱后依旧不见雨瑞的人影。 她不觉有些担心,来到雨瑞所住的耳房。 月桐也在,见了她,行礼问道:“娘娘是来找雨瑞姐姐的吧?她病了,正发着高烧呢。” 病了? 昨日分明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秦雨缨想进去瞧瞧雨瑞的病情,正要推门,雨瑞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娘娘,您身怀有孕,还是别进来了,大夫说风寒最易侵染孕妇,奴婢这病若不慎传给了您可如何是好。” “是啊,大夫早已来看过了,说这风寒不是什么大事,您就别费心了。”月桐也劝。 秦雨缨闻言顿住了脚步。 她这几日依旧没有喜脉,害喜却愈发严重,想来十有八九是真怀上了孩子。 这身子毕竟虚弱了些,若染上风寒,定会让腹中的孩子受罪。 “大夫可开了药?”她问。 “开了几服药,”月桐点头,“奴婢正叫人在小厨房里煎着呢,凉一凉就能服用了。” 月桐是个机灵的,打理起府中事务来,与雨瑞一般勤快能干。 有她在,秦雨缨略略放下了心:“这几日就劳烦你照顾雨瑞了。” “娘娘说的哪里话,奴婢是雨瑞姐姐领进府的,照顾她是奴婢的本分。”月桐道。 这场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出两日,雨瑞就已能下床走动了,病好之后的头一桩事就是来秦雨缨房中伺候,依旧如先前那般勤勤恳恳,恭恭敬敬。 这日傍晚,她正替秦雨缨收拾梳妆台,一旁的月桐忽然凑过来挪揄:“雨瑞姐姐,那严公子说,已有好一阵子未吃过你煮的宵夜了。” 说着,还挤了挤眼。 那严公子对雨瑞很是上心,府里上上下下都瞧在眼里,只是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雨瑞生病的这两日,那人没少过来打听过,只是从未亲自叩门进去探过病。 说起来,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 严公子? 雨瑞心念微动:“他很爱吃我做的宵夜?” 月桐一笑:“这还用说吗?姐姐的厨艺,这七王府里无人不喜欢。” 眼看日头已落山,她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小厨房,道:“今夜由你来伺候王妃娘娘吧,我接连几日没给那严公子做点心,想来他应是有些馋了……” 月桐很是会意,笑着点了点头:“姐姐你就放心去吧,我定会将王妃娘娘伺候妥当。” 好几日没进小厨房,这厨房里头的陈设,雨瑞瞧着都有些陌生了。 她摆弄了一番厨具,正犹豫着该做哪种点心,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来的是阎罗,那黑白参半的发丝令他看上去苍老了不止十岁,雨瑞看得鼻尖一阵酸涩:“你……你怎么……” 怎么一下子又老了这么多? 阎罗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许是因为香火不够旺,谁叫我是阎罗,若换做观世音、弥勒佛那等受万人敬仰的,或许就不会闹出这等怪事……” 见他一脸云淡风轻,雨瑞一阵恼火:“你胡说,我分明听说城郊那阎王庙香火很是旺盛,你为何要骗我,这根本就不是香火的缘故。” 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片子个子不高,脾气倒挺大。 阎罗叹了口气:“我自己都不知是何缘故,谈何骗你?” 这声叹气叹得雨瑞一怔,咬唇良久,她才道:“那上次我拜你时,你为何说骗我说身子好了许多……” 阎罗这回不叹了,而是笑:“我说的不是身子,是心。” 难得有这么个蠢丫鬟逗他发笑,他当然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 心? 雨瑞又是一怔,垂下双目,突然有点不敢看他。 “听说你病了?”阎罗问。 雨瑞点了点头。 “听说病已好全了?”阎罗又问。 雨瑞白了他一眼:“若没好全,哪敢来小厨房给你做点心?万一让你也染上了风寒,如何向王妃娘娘交代?” 说得也是…… 阎罗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灶台:“你今日打算做什么点心?” “你平日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吗,怎么今日话变得这么多?”雨瑞嫌弃。 阎罗笑:“遇上话多的女子,自然也就变得啰嗦了。” 雨瑞听得一恼,这人分明是在嫌自己啰嗦。 “不帮忙就走远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她回敬。 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了嘴,原本三两下就能做好的一顿宵夜,竟足足做了一个时辰。 看着摆在眼前的两盘糕点,阎罗有些纳闷:“这为何一点也不像你平日的手艺?”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雨瑞懒得理会。 阎罗也不恼,舀起一粒汤圆。 那味道有些怪,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可他还是一口口吃完了,吩咐雨瑞:“将余下的端下去吧。” 雨瑞纳闷他为何食量骤减,待亲自尝了一口,才明白是自己厨艺变差,做的点心大不如前了。 奇怪,分明是按照先前的方子做的,味道怎会变得这般奇怪? 她狐疑地回了房,这夜睡得格外安稳,并未像先前那般辗转反侧。 殊不知,自己熟睡之后不久,忽然面无表情地坐起了身,睁开了双目。 外头一片宁静,目光所及之处,除却书房中亮着烛火,皆是一片漆黑。 今夜夜色正好,不见明月,却有稀疏几颗星星闪烁,雨瑞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勾了勾,浮现一丝笑意。 这外头的风,还真是吹得人十分舒坦啊……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打开香囊,里头是一块酥饼。 酥饼上印着一个“蔺”字。 掰碎了,里头的馅儿金黄灿烂,看起来甚是美味。 雨瑞却并未尝,而是将碎屑一点点拢在了手心,打开桌上的小香炉,全倒了进去。 点燃香炉,香味十分特别,闻着令人心旷神怡。 她深嗅了一下,捧着香炉出了耳房。 回廊中的夜风,拂过她素白的长裙,远远一看宛若鬼魅。 顺着回廊来到偏院,这里也有一间房亮着烛光。 那是小狐狸与书灵的房间。 原本,秦雨缨是不打算让这么个小姑娘与小狐狸同住的,奈何将书灵交给丫鬟、婆子照顾之后,小狐狸找到她软磨硬泡,说二人同住有助于修炼,双修比独自修炼要厉害得多。 小狐狸所说的双修,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经得那书灵同意,秦雨缨便也没再反对。 这一大一小两个书灵,是用不着入睡的,夜间皆在打坐,虽闭着双目,神思却是清明。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极细微的香味。 小书灵率先睁开了双眼,扯了扯雪狐的衣袖。 “怎么了?”雪狐睁眼看着她,不明所以。 小书灵指了指外头。 雪狐举目,见一道人影停在了窗边,下意识就想窥测窥测那是何人,怎料法力使出,如泥牛入海,那道人影他竟怎么也看不清。 香味越来越浓了,定睛一瞧,窗纸被人戳了个蚕豆大小的洞。 “谁在那?”雪狐不敢轻敌,立刻站起身来。 这一站,才觉两脚有些发软。 小书灵一双原本无甚神采的双目,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快步朝那窗边走去。 打开窗,外头却是空空无人。 只有一个小巧的香炉,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青烟…… 雪狐打开门将那香炉打翻,用脚踩灭,边踩边道:“谁在故弄玄虚,这点东西也想拿来吓唬小爷?” 说着说着,忽觉有些不对。 身子怎么一下子变得绵软起来,还有那么一点昏昏欲睡? 等等,这是…… 他眸光一紧,捏起一点香灰,凑近一闻,不由大惊失色。 他凑得最近,嗅到的香也最多,此时不止身子,就连话音都变得有些虚无缥缈:“恶婆娘,快,快去找秦……” 秦雨缨三字还未说完,一阵汹涌的困意就涌上了脑海。 他双眼一合,竟是软软倒在了门边。 小书灵比他好不到哪去,眼皮似有千斤重,重得她只想沉沉睡去。 四肢酥软无比,勉强支撑着站起身子,步子却怎也挪不开…… 可她不能就这么睡去,点这香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这法子能用来对付她与雪狐的,绝非寻常之辈。 方才那人走来时,她与雪狐竟都没发觉。 那人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隐匿行踪?此番点香让她与雪狐皆陷入睡梦中,又是意欲何为? 脑海中乱得出奇,思忖之际,眼皮也变得愈发重了。 小书灵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丫鬟惊慌失措地朝自己跑来:“胡公子,胡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丫鬟,是月桐。 月桐发觉雪狐与书灵出事,立刻就去禀告了陆泓琛。 待陆泓琛与秦雨缨来时,两个书灵皆被扶到了床上,睡得那叫一个沉。 “一觉醒来还不足三月,怎么又睡了过去?”秦雨缨觉得此事古怪。 难道……是助小书灵化成人形时消耗了太多法力的缘故? 可小书灵怎么也一并睡了过去? 雪狐不是说,他之所以一觉不醒,是因在那骊山当了太久的狐狸,染上了狐狸的习性? 小书灵从未当过狐狸,又何至于此? 陆泓琛打量了一番四周,问:“何人来过这里?” 一名暗卫上前:“回王爷的话,今夜无人来过此处。” 无人来过? 陆泓琛眸光微凝。 据丫鬟所说,这二人倒地不醒时皆在门外。 书灵不是凡人,若察觉即将陷入睡梦中,断然不会跑去外头吹风受冻。 再者说,算算日子,也不该是这二人入睡的时候…… 他蹙眉,视线不多时就落到了雪狐手指上。 那指间有一点褐色的灰尘,似乎……是炉灰? 一丝极细微的香气钻入鼻子,他两道剑眉蹙得愈发紧了。 那不是炉灰,而是香灰。 若他没有记错,雪狐不拘小节,平日里连衣裳都懒得换,断然不会有那等雅兴熏香。 至于这小姑娘,除却看书写字作画,旁的皆无兴趣。 二人房中压根不见香炉,这香灰又是何处来的? 秦雨缨看出他面色有些不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瞧见了雪狐手指上的异样。 她狐疑,凑近一看,嗅到那丝不同寻常的香气,心下顿时明了。 敢情这二人是被迷晕的? 这香味很特别,不同于任何一种她所知的花花草草。 “府中近来可有购置香料?”她问。 她问的是雨瑞,雨瑞是府里的管家,出了这等事,早已被叫了过来。 闻言,雨瑞摇了摇头:“这个……奴婢不知。” “娘娘,府里近来并未购置香料。”一旁的月桐道。 雨瑞卧病在床,这几日是她在打理府中事务,故而这些小事她比雨瑞更为清楚。 “先前都有过一些什么香料?”秦雨缨又问。 “这个……”月桐挠头。 饶是记性极佳,也记不清这些呀。 秦雨缨没再问下去,亲自去了库房清点。 陆泓琛在这等事情上帮不上什么忙,故而没有一并过来。 一番清点,秦雨缨没发觉任何与那香灰味道相似之物。 看来那人所用的迷药,不是出自库房…… “王妃娘娘,可要叫大夫过来替胡公子、胡姑娘诊断一番?”月桐问。 “不必了,多叫些暗卫守在他二人房外,若有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刻禀告我与王爷。”秦雨缨道。 月桐应了声“是”,转身吩咐暗卫去了。 “王妃娘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雨瑞好奇地问。 “应当是有人想加害雪狐二人。”秦雨缨猜测。 “若是加害,为何不杀人,只是迷晕?”雨瑞依旧不解。 秦雨缨摇头:“这个……我也不知,或许是月桐正巧撞见了,那行凶之人才没来得及下手。又或许,那人一开始就没想杀人……” 见她也没什么头绪,雨瑞不免更忧心忡忡。 王妃娘娘、雪狐,还有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姑娘,都是不同寻常之人。 又或者说,压根就不是人,而是妖。 连妖都能被暗算,可见那隐藏在暗处为非作歹的,究竟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看来,今夜是别想安心入睡了…… “夜凉,你快些回房去吧。”秦雨缨道。 雨瑞点头退下,在回廊中走着走着,突然记起不久前那几个丫鬟的闲言碎语。 那几人说,府里出了个妖怪,以吸食阳寿为生。 雪狐与那小姑娘,该不会是被妖怪所伤吧? 可雪狐本身就是妖物,怎会这么容易就着了道? 雨瑞百思不得其解,总觉此事似乎与先前那些怪事有关联。 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刑房中的唐咏诗。 此人近来倒是老实,一直安安静静,不言也不语,俨然一个哑巴。 据说,连疯病都没再犯了。 略一思忖,雨瑞觉得今日之事应当与那人无关。 唐咏诗毕竟被关押着,除非有本事变成无孔不入的鬼,否则哪来这般本事行凶作恶、为所欲为?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来帮你瞧瞧是男是女,可好? 自打雪狐和小书灵出事,秦雨缨就有些心神不宁。 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偶尔看着七王府中种种熟悉的景象,竟会觉有那么一点陌生,仿佛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那感觉,说不出的古怪。 这日,在书房陪陆泓琛看戎疆送来的书信,杜青忽来禀告,说那刑房中的唐咏诗整整两日不吃不喝,似乎想将自己活活饿死。 “不吃便灌下去。”陆泓琛道。 “王爷,依属下看,不如一刀杀了了事。”杜青提议。 这种人养在府里,除却浪费饭菜之外根本无甚用处,且还无端惹出不少事端,又何必非要留她性命? “不可。”陆泓琛的语气不容回绝。 杜青心中疑惑,但还是点点头下去了。 秦雨缨有些不解:“你是觉得,那蔺长冬还会来找她?” 陆泓琛点头,眸光有瞬间幽深。 此人眼下还不能杀。 或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唐咏诗是如今唯一一个彻底看懂了古籍的人,若不通过此人,他无法找回那早在数千年就已丢失的记忆,找不回记忆,此生怕是依旧结束不了秦雨缨的劫难…… 秦雨缨心中有些乱,一时间倒没看出陆泓琛有事瞒着自己。 “四月初六是母后的六十寿辰,到时须得入宫一趟。”陆泓琛道。 四月初六? 秦雨缨听得柳眉微蹙,隐约明白了自己近来心神不宁的缘由,思忖着问:“你可还记得,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四目相对,陆泓琛点了点头:“本王当然记得……” 四月初九,是她去往天门为陆泓琛改命,被雷劫劈入地府的日子。 时隔这么多年,那日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看着她紧锁的眉头,他如饮苦酒,心中难受至极:“本王不会再让你遭受那样的苦楚。” 秦雨缨咬咬唇,回过神来:“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他点头,干脆认真与她拉了勾。 拇指相印,十指相扣,那熟悉的温暖令她觉得心安不少。 想想又觉幼稚得慌,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几千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 他也不恼火:“既然你不喜欢,那本王改。” 阖黑的眸中似倒映着一片夜空,隐约有星光闪烁,好看得令她有些无言。 “陆泓琛,你也有这些年的记忆吗?”她忍不住问。 不然,为何会记得四月初九这一日子? “我并不记得所有往事,但书中所说的,皆能回想起来。”他道。 原来如此…… “这几日你留在府中,不要出门,杜青任你差遣。”他又道。 秦雨缨点了点头,不必他叮嘱,她也会处处小心。 虽已死过许多次,但这一世,她还是很惜命的…… 近日多亏了雨瑞、月桐两个丫鬟的悉心照料,她的孕吐已不似先前那般严重,只是整个人依旧有些昏昏沉沉,时常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 为此陆泓琛特地请了名医过来替她诊治,那大夫把了脉,说是害喜的缘故,平日里饮食清淡些,多四处走动,症状便能有所减缓。 至于所怀的是世子还是郡主,一时还判断不出。 大夫走后,秦雨缨亲自把了脉,果然已出现了喜脉。 如此也好,在太后、御医面前不必再蒙混过关。 很快就到了太后的寿辰,她让杜青搜罗了一些名家字画,挑了一副,打算亲自带进宫去。 看着那些字画,雨瑞道:“说起古玩,还是八王爷手中的最多,听闻八王府里处处都是宝物,就是一支不起眼的烛台,都价值不菲。” 陆文霍身为王爷,却一直没有实权,为了安抚,皇帝每年都会给他丰厚的赏赐,加之陆文霍这人生来就喜欢奇珍异宝,挥金如土是常有的事。 而今他与冬儿定居在了醴城,八王府里的金银珠宝一样也没带走,日子过得简单朴素,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 不知情者,皆说是七王府这个叫冬儿的丫鬟太厉害,比金银珠宝更能迷人心窍,险些将她也说成如秦雨缨一般的妖孽邪祟,冬儿自是懒得理会,对谣言充耳不闻,依旧过自己的清闲日子。 秦雨缨放下那些字画,忽然有些思念这二人:“可惜老八不在京城,寿宴没了他,未免有些无趣。” 雨瑞见她兴致索然,想了想道:“不是还有那苏九姑娘吗?听闻这次她也在受邀之列,娘娘与她最是有话聊,又怎会无聊?” 这倒也是…… 回想起来,已有许久没见过苏九了,也不知她近来过得如何。 还有薛贵妃,算起来,她肚子里的孩子应当不出几日就会出生,不晓得会不会如太医猜测的一般,是个男孩…… 来到皇宫,她先与陆泓琛一起向太后请了安,而后径直去了薛贵妃的寝宫。 刚到寝宫外头,就被一个宫女拦下:“七王妃请留步,贵妃娘娘今日腹痛不止,太医说极有可能要生了,娘娘还是改日再来探望吧。” 宫女面色焦急,身后还有不少端着热水、汤药的宫人,显然是在脚不沾地地伺候着。 皇帝年已四十,却膝下无子,故而对薛贵妃这一胎很是看重,已下旨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入内。 宫里规矩森严,抗旨不尊是大罪,秦雨缨没有硬闯,打听了几句薛贵妃的近况便离去了。 有那么多宫人在,想来薛贵妃与那腹中的孩子不会有什么闪失。 殊不知她离去后不久,有御医向皇帝与太后禀告:“皇上,太后娘娘,不好了,贵妃娘娘已然见红,羊水却迟迟不破,再这么下去,那胎儿怕是……” 太后心急如焚:“怕是什么?” “怕是保不住啊……”御医道。 太后脸色一白。 这可是她这些年来的头一个孙儿,眼看着就要出世了,却还是保不住,她心里简直像是有把刀子在绞,一时间连身形都有些不稳了。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一旁的太监连忙扶住了她。 皇帝也怔怔站起身,平日里威严无比的九五之尊,此刻竟有些六神无主:“那……那可有什么办法……” 那御医一阵犹豫:“办法是有,但……但……” “但什么?”皇帝见他结结巴巴,好不恼火,“再吞吞吐吐,朕就将你拖下去一刀砍了!” 那御医浑身一抖,显然被吓得不轻:“皇上息怒,微臣这办法,虽然可保贵妃娘娘腹中胎儿安然无恙,但贵妃娘娘自己,恐怕是……” 皇帝很快就明白过来。 御医言下之意,无非是母子二人只能保住一个。 孩子固然重要,可薛贵妃是他枕边人,温柔贤淑,善解人意……他不免有些拿不定主意。 “皇儿,那孩子是储君人选,关乎江山社稷,可千万不能有事!”太后在旁说道。 她最为担心的,便是皇帝一时心软,舍不得弃了那薛贵妃。 区区一个妃子,哪有皇嗣要紧? 这后宫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可她的孙子只有这么一个,好不容易才盼来,要是这么轻易就没了,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怀上…… 太后的话,多多少少令皇帝回过了神。 江山社稷,自然远比一个女子重要。 思及那虎视眈眈的陆泓琛,思及这摇摇欲坠的皇位,他狠下下来,看向那御医:“若只能保住其一,便……便保朕的皇子……” 听了这话,太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长舒一口气,又担心皇帝会改了主意,连忙朝御医吩咐:“听见没有,还不快下去!” “是……”御医领命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殿外。 秦雨缨得知消息,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皇帝不想让人晓得自己做出了这般决定,故而只对外宣称薛贵妃是难产而死,孩子经御医救治,才终于保住。 众人议论纷纷,免不了一番长吁短叹。 “贵妃娘娘也是福薄,好不容易怀上了皇子,却没能活下来享福。” “是啊,真是个可怜人,也不晓得这小皇子究竟会交给何人抚养。” “那还用说,当然是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定会将小皇子视如己出……” 听着这些言语,秦雨缨只觉无比荒诞。 她还记得除夕之夜,薛贵妃在寝宫里演伶人戏时言笑晏晏的模样,那般鲜活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里,难得遇上几个真性情的,而薛贵妃便是其中之一。 秦雨缨在骊山离奇失踪那会儿,宫内宫外皆传她是邪祟,回到京城之后,许多先前与她套近乎的名媛贵女,都一改之前的热切与熟络,只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唯独薛贵妃对那些传言充耳不闻,一直待她如前。 想到这,秦雨缨心里有些堵。 “王妃娘娘,您说……该不会是那皇后动的手脚吧?”雨瑞小声猜测。 如旁人所说,小皇子出生后没了母妃,十有八九会被养在皇后膝下,到时皇后大可母凭子贵,稳坐后位。 既能除去薛贵妃这一眼中钉肉中刺,又能将皇子变为自己手中的一颗棋子,这一招可谓一石二鸟…… 秦雨缨心中不是没有这种怀疑,只是这怀疑并无依据,无人能证实皇后与此事有关。 如果是那些御医动的手脚,必定动得十分隐晦,不会留下任何马脚。 而想要验尸,更是不可能的事。 在骊国人眼中,此举是对死者的亵渎。 再者说,她又不是仵作,就算真验,也轮不到她来验…… 思忖之际,一道银铃般的声音传来:“七王妃,原来你在这?” 来的是苏九儿,她已找了秦雨缨好一会儿了。 苏九儿今日穿了一身淡蓝衣裙,几缕发丝垂在耳畔,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年轻公子的目光。 “听说薛贵妃……薨了?”她问。 她曾远远见过那薛贵妃几次,依稀记得是个容貌动人、蕙质兰心的女子,不免觉得惋惜。 秦雨缨点了点头。 直觉告诉她,苏九儿特地找来,不会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一消息。 “此番有好几个御医引咎回乡了,其中有个叫顾昌坚的,当年是董家举荐入宫的。”苏九接而道。 董家? 雨瑞听得狐疑:“那岂不是……皇后娘娘的人?” 董家是皇后的外亲,若说此事与皇后无关,雨瑞是万万不会信的。 秦雨缨清澈的双眸微微眯了眯。 皇后行事素来谨慎,怎会露出这种狐狸尾巴? “怪就怪在这,那顾昌坚虽是董家举荐入宫的,但那举荐之人是皇后庶妹的夫婿,听闻那庶妹素来与她不合,连带着夫婿也从未受过朝廷的重用,为官六七载,至今仍只是一个小小县令……”苏九接而道。 雨瑞听得明白过来,这也就是说,那小县令举荐的人,应该不会是皇后的心腹? “多谢九姑娘提醒。”秦雨缨道。 苏九嗔怪:“客气什么?我拿你是自己人,才说这些,换做常人,我才懒得开口。” 她所知的只有这些,余下的,还需秦雨缨亲自调查。 说着,她忽然好奇地打量了秦雨缨几眼:“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有些怪?” 怪? 秦雨缨不解:“怪在何处?” 苏九摇了摇头:“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她没在秦雨缨身上瞧出先前那种尖锐与桀骜,反倒瞧出了一抹柔韧。 就连那清澈的眸光,都已然变得温软起来,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此时有宫人走了过来,二人没再谈薛贵妃身故一事,而是顺着这一话题说了几句有的没的。 苏九走后,雨瑞忍不住小声道:“王妃娘娘,若薛贵妃的性命是被人所害,那……” 秦雨缨眸光微凝:“若真是被人所害,我定不会让她这么白白死了。” 更不会让皇后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替薛贵妃将孩子抚养长大。 因有丧事,太后的寿宴举办得有些潦草。 出了宫,回到府里,秦雨缨心中若有所思。 如果雪狐并未睡去,事情便容易许多,可惜而今雪狐无能为力,只能靠她自己。 陆泓琛知她与薛贵妃交情不浅,刚出宫,就派了暗卫跟踪那几名引咎回乡的御医。 “不必太过心急,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皇后为人阴险狠辣,皇兄断然不会将子嗣交到她的手中。”他安慰。 这话倒也不假,想要皇帝将唯一的皇子交给皇后抚养,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为何好人总是不长命,为非作歹之人,却往往活得长久?”秦雨缨咬唇。 “或许这凡世并不是个好地方,活在世上的,比死去的要经受更多磨难。”陆泓琛道。 秦雨缨摇了摇头:“凡世不是好地方,地府也不是好去处,至于那天庭,更是由一个瞎子掌管……说来说去,这天上地下就没有好人的容身之所。” 陆泓琛关注的重点显然与她不同:“谁说天庭是由瞎子掌管?” “如果那天君不是瞎子,怎会让世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秦雨缨反问。 陆泓琛不语。 秦雨缨看了他一眼,忽而又记起了那画中人,不由狐疑:“你……” “如此说来,那天君的确是个瞎子,看不清世间善恶,且还是个聋子,听不见苍生疾苦。这等仙人,早该被革去仙位。”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有点错愕:“你真是这么觉得?” 陆泓琛点了点头:“若哪日能见到那天君,本王定会将你这番话原封不动相告。” 秦雨缨总觉他的语气有些奇怪,想了想,问:“你为何要见那天君?” “自然是为了逆天改命。”陆泓琛答。 他又岂会让秦雨缨为救自己,再次置身险境? 秦雨缨不免担心:“可你只是个凡人,如何能开启那两册古籍……” “能与玄女结缘,足以证明我不是个寻常人。”陆泓琛道。 这话说得…… 秦雨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是在说正经的。” “本王也是在说正经的。”陆泓琛言语间听不出半点挪揄。 秦雨缨撇撇嘴,没有与他争辩。 言语间,忽有小厮来报:“王爷,王妃娘娘,不好了,那严公子在去阎王庙的途中昏迷了!” 昏迷? 秦雨缨立刻站起了身,焦灼道:“他无端端去阎王庙做什么?” 明知躯壳已苍老至极,却还四处乱跑。 这一个个,为何都这么不让人省心? “严公子说他油尽灯枯,想再去阎王庙瞧一眼那泥像……”小厮道。 陆泓琛看出了秦雨缨的焦急:“你在府中好生歇息,本王亲自带大夫去阎王庙。” 秦雨缨放心不下:“可是……” “他阳寿未尽,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微怔。 阎罗阳寿未尽?陆泓琛他是如何晓得的? 言语间,陆泓琛已出了院子。 下人牵来两匹快马,他上了马,府中那大夫很快也过来了,二人急急朝阎王庙而去。 “王妃娘娘……”雨瑞听得此事,很快找了过来,“严公子他出事了?” 秦雨缨点了点头:“王爷已带人过去了,很快就会将他带回府里。” 雨瑞听了舒了口气:“幸好……” “幸好什么?”秦雨缨眯了眯眼睛。 她不是个傻子,自然瞧得出雨瑞对阎罗有点不同寻常。 当初她只是随口吩咐了几句,要雨瑞仔细打点阎罗的日常饮食,岂料这小丫头如此上心,居然每顿都亲自下厨,亲手送去。 若说着二人之间没有猫腻,秦雨缨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幸好王爷离去了,这府里,只剩王妃娘娘您一人了。”雨瑞道。 这是何意? 秦雨缨有点没听明白:“府中这么多人,谈何只剩我一人?” 雨瑞勾唇一笑:“七王府虽有百来口人,但勉强称得上是我对手的,只有你一个。” 那笑容,着实有些陌生。 眼前之人分明是雨瑞,秦雨缨却仿佛从她身上看出了另一人的影子。 那是……唐咏诗? “你……”她柳眉紧蹙,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雨瑞”打断。 “我什么我,只许你易容成那蔺长冬,就不许我变成你的丫鬟了?”唐咏诗眸中尽是得意。 秦雨缨隐约明白了什么:“你的法力……” “我的法力,早已恢复如初了。说来真要感谢那蔺长冬,若非他派人送来糕点,我恐怕至今仍被困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刑房里……”唐咏诗言语间似乎有些感慨,“你说你这心软的性子,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丝毫未改?若早些将我杀了,何来这么多麻烦?” “寻常方法只能杀死肉身,灭不了你的魂魄,待这肉身没了,以你的秉性,谁知又会去何处害人?”秦雨缨反问。 唐咏诗啧了一声:“我的玄女妹妹,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何处都不必去,待在这七王府里对付你就已足够。” 说着,忽然抬手。 一丝轻如烟,细如丝的黑雾,就这么缠上了秦雨缨的脖颈。 “不过有一事你倒是说对了,杀死肉身,我便能解脱了。可解脱又有何用,难不成继续回那阴森森的地府,留在阎罗身边当一个可有可无的姬妾?与其痴心一个对我没有任何眷恋的人,倒不如留在凡世逍遥快活,至少,还有你这个玄女陪着我……”唐咏诗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着。 那黑雾随着她的言语渐渐收紧,勒得秦雨缨几近窒息。 唐咏诗愈发得意:“你看你,即便找回了记忆又如何?还不是凡人一个,在我面前连蝼蚁都不如。” 说着,目光稍稍往下移了移:“听说你怀孕了?这数千年来,你从未怀过孩子,怎么这一世却突然怀上了……” “你想干什么?”秦雨缨眸光一紧。 她被那抹黑雾勒得面色青紫,意识渐渐变得迷离,却仍牢牢护住小腹,不容唐咏诗伤她腹中胎儿…… 然而那黑雾只一瞬就穿透了她的手掌,在掌心剜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血洞。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秦雨缨死死张大了眼睛,唐咏诗冷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玄女妹妹,不如我帮你瞧瞧是男是女,可好?” 第二百一十六章 孩子 那黑雾一寸寸逼近,如一条冰冷的水蛭,紧贴着秦雨缨的小腹。 见她眸光惊惧,唐咏诗眼底的快意呼之欲出:“你现在知道怕了?” 话音未落,却见秦雨缨手指间忽有一道银光闪现。 转眼间,数十根银针一齐朝唐咏诗迸射而出。 “雕虫小技!”唐咏诗摆明没有放在眼里,伸手一拂,银针立刻尽数断裂。 缠在秦雨缨脖颈间的黑雾顿时收得愈发紧了,窒息的感觉令她一阵发晕。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余下的银针甩向唐咏诗面门,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她都不容这个女人伤害她腹中的骨肉…… 然而力道到底还是小了些。 银针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接而悉数掉落在地。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心跳声在耳边宛若鼓点,秦雨缨似乎听到了银针落地的细微声响。 她竭尽全力呼吸,嘴唇翕动,却吸不到一丝空气。 最后身体开始下坠,仿佛有人在她脚踝上栓了秤砣,那股死沉的力量不停地扯着她,坠入漆黑的深渊里…… 无从反抗,也无法反抗。 视线暗了下去,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见,缓缓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是薛贵妃,穿着一身华服,正咿咿呀呀地唱伶人戏,声如子规啼血,怀中抱着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子…… 等等,孩子。 心里猛的一紧,似有轰的一声雷鸣,秦雨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 她腹中还有那未出生的孩子,怎能就这么被唐咏诗活活害死! 袖中银针早已用尽,她死命思忖,脑海陡然有灵光一现,想到了雪狐留下的一物……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咯噔”一声微响,锁住脖颈的黑雾倏忽散去,就如从未出现过那般。 “温玉?”唐咏诗面色微变。 秦雨缨终于得以大口喘息,虚脱如干涸中的一尾鱼。 小腹传来疼痛,伸手一摸,尽是鲜血。 那皮肉早已被生生凿开,血渗红了大片衣裳…… 看着满手的猩红,她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 “急什么,还没开始呢。”唐咏诗阴阴一笑。 言罢,黑雾再次汹涌而来,比先前更为浓烈,隐隐有铺天盖地之势。 “我倒要看看,这玉能救你到几时。”唐咏诗得意的声音再次灌入耳中。 许是失血太多的缘故,在秦雨缨听来,那话音竟变得有些虚无缥缈。 秦雨缨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一条极冷的大河,河水宛若寒冰,呛进喉咙,灌入鼻腔…… 玉佩只有一块,碎了,便没了。 所以,这就要死了吗? 她隐约有种感觉,地府里不会再有人救她,那个一心向善,真心待她的阎罗,早已不复存在。 阎罗背后是一片极大的影子,那影中人模糊无比,令人怎么看也看不清晰。 一切皆被那影子操纵在手里,那人不急不缓地将所有辛酸苦楚一一编排,一针一线缝入她诡谲多端的命途里…… “雨缨!”有焦急的声音传来。 那禁锢住她的力量陡然一松,秦雨缨再也无力清醒,宛若踩在云端,一头栽落。 却并未触及坚硬的泥土,而是落入了一个厚实的胸膛里。 有一双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发颤,动作极轻极缓,似乎生怕弄疼了她。 “雨缨……”他唤。 连喉咙都一阵阵发抖,心如刀绞般的疼惜,足以盖过那滔天怒火。 “七王爷,王妃娘娘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一旁的大夫道。 皮外伤? 陆泓琛看着那衣裙上大片大片的鲜血,眼里一时间不知渗出了多少血丝。 森冷至极的眸光,将那大夫吓得连连后退,抖若筛糠。 “王爷息怒,王妃娘娘而今昏迷不醒,那唐咏诗,还需王爷您亲自处置。”杜青连忙上前说道。 言下之意,是劝陆泓琛莫要一怒之下乱了分寸,再给那唐咏诗可乘之机。 他跟在王爷身边已有十多年了,从未见过王爷这般勃然大怒的模样,那眸光陌生无比,仿佛能生生将人碎尸万段…… 饶是杜青,也忍不住心惊胆战。 “带那人上来。”陆泓琛道。 声音极冷,眸光亦然,宛若一块毫无温度可言的寒冰。 此时的唐咏诗很快被带了上来,看向陆泓琛时,眼里满是惊慌。 此去城郊少说也得半个时辰,她怎也想不到,陆泓琛会这么快就打道回府。 不仅如此,还将阎罗也一并带了回来。 难不成……她指使那小厮假传消息之事,一早就穿帮了? 一旁的阎罗,心中满是厌恶。 若非他在阎王庙待得无趣,回七王府途中正巧遇上了陆泓琛,真不知秦雨缨和那腹中的孩子会落得何种下场…… 他固然痛恨这唐咏诗,可破门而入,撞见秦雨缨被浓浓黑雾笼罩其中的那一幕时,他竟鬼使神差顿住了身形。 他深知那黑雾的可怖,凡胎肉身,触之则死,以他而今之力,断然不足以与之对抗。 不过犹豫了那么短短一瞬,身旁陆泓琛已来到以真身示人的唐咏诗身前,手起剑落,登时削去了她操纵黑雾的那只手臂。 这一剑既狠又准,手臂落下,鲜血喷涌,他竟忍不住微怔。 陆泓琛凌厉如刃的眸光,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仿佛许多年前就已有过这么一幕,只是他有些记不清了…… “算你走运,你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她一世,天君迟早会让她彻底灰飞烟灭。”唐咏诗阴测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阎罗一愣,本想问清天君与雨缨究竟有何仇怨,然而陆泓琛手中长剑再次出鞘,寒光锐利得刺人眼目。 只闻一声凄厉的叫声,唐咏诗瘫在血泊里,五官扭曲得不似常人。 陆泓琛这一剑,将她仅剩的一条手臂也砍断。 见她没了双手,身后那暗卫,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押住她。 剑尖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陆泓琛的眸光阴沉至极:“这一切,皆是天君所为?” 唐咏诗只顾哀嚎,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来? 一股森冷的感觉转瞬就弥漫了整个身子,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浓浓黑雾从那伤口中喷涌而出……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慌乱摇头,手足无措。 分明只是寻常的刀剑,分明不见半点仙气涌动,为何能伤及她的魂魄,夺去她的法力? 诧异之际,剑尖已直指她的咽喉,再往前一寸,便会叫她毙命。 “这一切,皆是天君所为?”陆泓琛冷然重复。 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叫唐咏诗脚下生寒,仿佛堕入了地府最深处…… 那双修罗般可怖的眸子,看得她瑟缩如蝼蚁。 恐惧至极的感觉大抵不过如此,她嘴唇一阵发颤,不敢有半句虚言:“的……的确是天君所为……” 阎罗闻言好不疑惑。 天君?天君不就是…… “他为何要这么做?”陆泓琛问。 “他……他……”唐咏诗结结巴巴,舌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竟是怎么也无法说清那前因后果。 陆泓琛自是瞧出了端倪:“你身上,有封印?” 唐咏诗忙不迭地点头。 陆泓琛冷冷道出一个“好”字,剑尖一转,如一击毙命的长蛇,陡然穿透了她的琵琶骨。 锥千刀万剐之痛,大抵不过如此。 浓郁的黑气与鲜血一同喷涌而出,唐咏诗惨叫不止,抽搐了好一会儿才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拖下去,锁了琵琶骨。”陆泓琛吩咐。 “是……”两名暗卫上前将她拖走。 满室血腥浓郁,阎罗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出话来:“你……你究竟是何人?” “你可知你自己是何人?”陆泓琛侧目反问。 对上那寒潭般的眸光,阎罗话只说了一半:“我当然是……” 他本想说,自己当然是地府阎君,但直觉告诉他,似乎有哪里不对。 为何他始终想不起身为凡人的种种经历? 为何丝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升仙的? 为何法力会突然消失无踪? 又为何,在面对陆泓琛时,心里这般的惶恐? “没有人逼迫你非要此时交代,慢慢想清楚再说也不迟。”陆泓琛道。 阎罗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清楚? 这又是何意? “我……我这是在哪……”一个微弱的声音忽而响起。 阎罗仔细一看,见是雨瑞。 雨瑞倒在屏风后头,已不知昏睡了多久,此时悠悠醒转,见了房中满地的鲜血,险些被吓得再次失去意识。 “你怎么会在这,是不是那唐咏诗把你打晕的?”阎罗连忙上前扶起她。 雨瑞揉了揉额头,只觉头疼极了:“我……我一点也记不起了……” “地上凉,快回房去吧。”阎罗道。 雨瑞点头,一转目看见了床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的秦雨缨,不觉大惊失色:“王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阎罗三言两语将先前的一幕说了一遍,叫丫鬟将她扶回了耳房。 雨瑞一再询问秦雨缨与那未出生的小世子是否安好,离开时一步三回头。 若非自己这身子软绵绵的,手脚也不索利,断然不可能回房歇息,将王妃娘娘交给旁人照料。 说起来,那唐咏诗也太可恨,竟连王妃娘娘腹中的孩子都不肯放过,简直丧尽天良! 秦雨缨睡得极沉,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日。 醒来时,一双阖黑的眸子近在眼前,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 “我……还活着?”她小声问。 喉咙有些痛,嗓音有些哑,听得陆泓琛心疼蹙眉,眸中泛起细碎涟漪:“好好歇息,莫要开口。” 秦雨缨“哦”了一声,上下摸索了一番。 “你这是在干什么?”陆泓琛问。 “当然是看看自己有没有少了哪块……”她答。 这一摸,就摸到了小腹上那凉凉的金创药。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孩子……” “孩子安然无事,只是你失血太多,须得好好补补。”陆泓琛道。 他的话令她放下心来,想了想,她又问道:“那唐咏诗……” 第二百一十七章 冒充的? “她已被本王下令穿了琵琶骨。”陆泓琛道。 言下之意,已不能再作祟。 言语间,杜青押着一人进来了:“王爷,这就是那被唐咏诗收买的小厮。” 那小厮一进来就跪在地上抖若筛糠,不住地磕头,也不知是畏惧脸色铁青的陆泓琛,还是被那满地的鲜血吓破了胆。 “王爷饶命,王妃娘娘饶命……” “拖下去,乱棍打死。”陆泓琛冷冷道。 竟是一点也不迟疑。 人很快就被拖了下去,秦雨缨看着陆泓琛俊逸的侧脸,总觉他眸光深处有那么一点细微的改变…… “启禀王爷,那唐咏诗称,蔺长冬送来的糕点中有几味极其难寻的仙药,服下后可恢复法力。”一名侍卫上前。 这些话,侍卫听得半懂不懂。 仙药? 法力? 这些词,他只在说书先生口中听说过。 “蔺长冬此人何在?”陆泓琛问。 “回王爷的话,此人已消失了大半个月了,不过,那几间糕点铺子还在,听铺子里的掌柜说,此人已有两三个月没给伙计们发工钱了。”那侍卫答。 “将铺子抄了。”陆泓琛吩咐。 “这……”侍卫闻言有些愣。 无端端的抄铺子,岂不是落人口舌? 晓得的,知道王爷是在为王妃娘娘出气,不晓得的,还不知要说出什么难听的闲话来…… 秦雨缨看了一眼陆泓琛,心道这人不狠则已,一狠起来还真是不给人留余地。 甚至,也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 正待开口,他却又道:“就说从那几间铺子里查出了通敌的罪证。” 侍卫应声,转身退下了。 这一招栽赃嫁祸,倒是叫人挑不出丁点的毛病。 陆泓琛在戎疆待了那么一段时日,手中自然有不少胡人的东西,故而手下的侍卫弄出点什么“罪证”,压根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蔺记铺子就被抄了个一干二净,连半点灰尘都没剩下。 而后,一众侍卫又去了蔺宅,将宅中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七王府。 虽晓得蔺长冬绝不会将重要之物留在京城,但陆泓琛还是仔细过目了一番。 秦雨缨躺在病床上歇息了整整两日,身体才勉强恢复了几分。 小腹上那伤口有些狰狞,大夫说,伤易好,疤痕却难消。 陆泓琛并未将事情公之于众,只说那蔺长冬私通胡人,悄悄贿赂了七王府的一个丫鬟,企图谋害自己,紧急关头,是秦雨缨替自己挡下了一刀,这才落得个重伤的下场。 得知此事,饶是平日里再对秦雨缨不待见,太后也忍不住心疼起了她。 “王妃娘娘,这百花露是御赐之物,太后娘娘特地叫宫人送来的,您快些趁热喝了吧。”雨瑞端来不少滋补药品。 其中有些,连秦雨缨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百花露?”她狐疑。 “听说是用上百种花蜜调和的,兑以坛封三年的雪水,加上灵芝、人参等药材,可令人肤白如雪,长期服用有驻颜之效。”雨瑞解释。 其实她也一知半解,这些全是听那宫人说的。 那宫人还说,百花露对王妃娘娘身上的刀伤有奇效,喝着喝着,疤痕就能平滑如初了。 秦雨缨从未喝过这等奇奇怪怪之物,仔细验了验毒,才尝了一口。 味道清甜无比,回味悠长,与其说是补药,不如说是一道甜品。 “听闻这百花露每年只能进贡两坛,一坛给太后,一坛给皇后,就连宫里的嫔妃们都喝不到呢。”雨瑞道。 言语间既是羡慕,又是替秦雨缨这个七王妃高兴。 难得那太后这般有良心,看来王妃娘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今后再也无需受那太后的窝囊气…… “对了,先前严公子昏迷不醒,而今身子好些了吗?”秦雨缨记起一事。 雨瑞摇了摇头:“娘娘,严公子哪有昏迷不醒,是那被唐咏诗收买的小厮乱说的。” 自己记不起之前的事了,倒情有可原,大夫说极有可能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所以才将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可王妃娘娘这般糊涂,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王爷不是还在惩处那小厮吗,难道娘娘一转眼就忘了个干净? 秦雨缨扶额“哦”了一声,颇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好使。 定是在床上待得太久,连脑筋都有些生锈了。 “娘娘,您可听说过民间有种说法?”雨瑞问。 “什么说法?”秦雨缨不明所以。 雨瑞抿嘴一笑:“说是腹中的儿子越聪明,娘亲怀他时就越笨。” 秦雨缨听得汗颜。 敢情绕在绕去,是在说她笨? 见她不语,雨瑞没敢再打趣,吐吐舌,垂下了头:“娘娘息怒……” 看着她低头垂目的模样,秦雨缨既好气又好笑:“息什么怒?我岂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你?我有些饿了,去厨房端些饭菜来吧。” 雨瑞点点头,脚步匆匆地朝厨房去了。 没走多远,就在回廊中遇上了陆泓琛。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陆泓琛的面色,却始终有些冷然。 雨瑞并不知,这是因唐咏诗曾附在自己身上,朝秦雨缨下了毒手的缘故,还道王爷是在为那蔺长冬不知所踪一事心烦,行了礼过后没再久留,去到小厨房亲手做起了饭菜和点心。 陆泓琛来到房中时,秦雨缨正喝着那碗百花露。 “这是何物?”他问。 近日来,秦雨缨入口之物,他皆要派人仔细查验过,秦雨缨接触之人,更是要经杜青火眼金睛审视一番才能放行,免得再有人易了容混进府里,对她不利。 此刻,看着陆泓琛谨慎至极的目光,秦雨缨心中极暖:“放心,这是御赐之物,我早已验过毒了。” “是那雨瑞送来的?”陆泓琛又问。 他早已叫杜青将此人调去前院扫院子,却不知为何如今仍留在秦雨缨房中伺候。 “唐咏诗被锁了琵琶骨,绝无可能再利用雨瑞对我下手,你大可放心。”秦雨缨劝。 冬儿随陆文霍去了醴城,而今她身边只余下雨瑞、月桐两个丫鬟,雨瑞毕竟在她身边待得久些,突然调去前院扫院子,叫她如何舍得? 陆泓琛行事坚决,说出的话就如泼出的水,故而他的话,这府里上上下下无人敢违抗,也就是秦雨缨软磨硬泡,才勉强松了口。 雨瑞并不知自己险些从七王府的管家,变成了扫院子的小小杂役,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时,秦雨缨刚小口小口将那百花露喝完。 菜色不多,只有三菜一谈,却全是秦雨缨最爱吃的。 夹了几筷,味道极好。 秦雨缨吃得胃口大开,朝一旁候着的雨瑞道:“可巧,我正好肚饿,你就送来了饭菜。” 雨瑞闻言不免疑惑:“娘娘何出此言,这饭菜不是您方才叫婢子准备的吗?” 秦雨缨的面色,比她更疑惑:“什么,是我叫你准备的?” 雨瑞点头,目光变得古怪起来:“娘娘,您……您莫不是不记得了?” 秦雨缨还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陆泓琛方才过来陪自己说了会儿话,至于之前发生了何事,竟一点也想不起…… 越是细想,就越觉脑海中空空如也,那感觉多多少少令她不安。 她蹙眉:“去请王爷过来。” 陆泓琛很快就来了,见雨瑞神色慌张,还以为秦雨缨又出了事,急匆匆推门而入时,秦雨缨正好端端坐在桌旁用膳。 她近来时常肚饿,故而那小厨房炉灶中的火,一时半刻都未熄过,饭菜准备得满满的,只等秦雨缨饿了就端过去。 见她大快朵颐,压根没少半根汗毛,他略略放下心来:“突然叫丫鬟找我,是想让我陪你用膳?” 秦雨缨放下筷箸,有些不解:“我并未叫丫鬟去找你……” 陆泓琛眸光微凝,转目看向一旁的雨瑞。 雨瑞惶然:“王爷,奴婢没有说谎……可否,可否借一步说话?” 刚出房门,陆泓琛的剑就架在了她脖子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爷息怒,奴婢方才伺候娘娘用膳时,发觉娘娘变得很是健忘,一转眼就什么事都忘了个干净,娘娘自己也有所察觉,这才吩咐奴婢去书房请王爷过来……”雨瑞被吓得脸色惨白,缩了缩脖子一五一十地解释。 “健忘?”陆泓琛眸中多了一抹幽深。 雨瑞点头如小鸡啄米:“是啊……先前,娘娘叫奴婢端些饭菜过来,这一进厨房的功夫,娘娘就已将此事全然抛之脑后了,还疑惑奴婢为何知道她肚子饿了。” 她诚惶诚恐,显然没在说谎。 寒光一闪,陆泓琛已收剑入鞘。 雨瑞扶了扶胸,有那么一点后怕。 也不知王爷近来是怎么了,动不动就要杀要剐,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先前性情淡漠归淡漠,但从不至于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或许是对娘娘太过担心,担心则乱,才会如此。 “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不同寻常?”陆泓琛问。 雨瑞想了想,摇头:“似乎……没有。” “叫阎罗来书房见本王。”陆泓琛道。 阎罗? 冷不丁听到这一称呼,雨瑞颇觉不习惯,点头应了声“是”,去了阎罗房中。 七王府的暗卫口风很紧,阎罗打听了好几日,才终于将一切打听清楚,知是唐咏诗附了雨瑞的身,才闹出了那一桩事。 本以为以陆泓琛的性子,断然不会放过雨瑞,却不料雨瑞并未遭到惩处。 来到书房时,阎罗本想替雨瑞求几句情,怎料陆泓琛开口便问道:“雨缨这一世的寿命,有多长?” 阎罗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一时间面色有点僵。 他当然不会忘了那生死册上记载的年月,秦雨缨的死期,眼看就要到了…… 若只是寻常的死期也就罢了,可这一次,是她彻底魂飞魄散的日子。 这日子轻易不能更改,连他也无力从心。 转念一想,即便能更改又如何? 以他如今的法力,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那地府的…… 阎罗并未回答,陆泓琛却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对上陆泓琛森冷至极的眸光,阎罗竟有那么一点微颤:“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陆泓琛未答,反问道:“你可知那唐咏诗服用仙草,恢复了法力?” 阎罗当然晓得唐咏诗恢复了法力,只是不知这是服用了仙草的缘故。 闻言,他眸光一亮:“仙草?” 一旁的暗卫很快送上了一篮糕点,那糕点是上次蔺长冬派人送来的,唐咏诗那日只吃了一个,余下的大半,皆放在了刑房里。 阎罗从篮中取出一块糕点,掰开来,仔细嗅了嗅。 果然是仙草的气味…… 秦雨缨没在仙界待过,自然不晓得这仙草是何作用,他却对这些了如指掌。 若那日他也在场,断然不会让唐咏诗有机会吃下这糕点。 不过,而今才明白这些已是徒劳…… 唐咏诗此番来到人界,带来了不少地府的宝物,其中就有这么一瓶仙草。 她不知秦雨缨而今是否恢复了仙力,担心自己落败,宝物被抢夺,故而将这些全放在包裹里,埋藏在了骊山。 如此,一旦落于秦雨缨之手,逃之夭夭后至少还能借此恢复几分元气。 蔺长冬头一次来时,她就看出了这人是为上下两册古籍而来,不仅将古籍中记载的行兵布阵、大兴瘟疫之法一一相告,还叫蔺长冬去骊山替她拿回这些。 只可惜蔺长冬第二次来时,她心急之下将自己的是仙人的事说了出来,以至于被他当成了疯子…… 从秦雨缨手里得到了两册假古籍后,蔺长冬很快就后悔了。 他从那些文字中发现了唐咏诗所说的行兵布阵、大兴瘟疫之法,诧异之余,惊觉这女人恐怕真是个仙人,所以才叫下人以送糕点的名义来到七王府,为的是将唐咏诗埋藏在骊山之物尽数归还。 那些法器,寻常人用肉眼是瞧不见的,故而蔺长冬没能带来。 而那些仙草,被蔺长冬藏在了糕饼里,就连秦雨缨都没有认出。 此事就么顺顺当当地掩人耳目,若初半路杀出了陆泓琛这个程咬金,秦雨缨和腹中的孩子,只怕早已死于唐咏诗之手…… 这些,阎罗自是不知。 他只知一旦服下仙草,法力就能恢复如常,到时,替秦雨缨更改寿命一事,便能多几分把握。 陆泓琛吩咐一众暗卫退下后,阎罗不假思索地吃下一块糕饼。 浓浓黑雾从地面蒸腾而起,犹如万千毒蛇,以肉眼可见之势朝他围拢过来。 寻常人若见此一幕,只怕会被吓得大惊失色,阎罗却大喜过望,当即伸手操纵起了那黑气。 果然有了反应…… 不止法力重回体内,就连那一头花白的长发,也渐渐变成了三千青丝。 他脸上的褶皱很快就消失无踪,苍老无神的眸子重新变得明亮。 那双桃花眼着实勾人,相貌与陆泓琛相比都难分上下。 只是周身的气场弱了几分,怎么看都似乎比陆泓琛矮了一头。 “你如今法力恢复,可有办法让雪狐与书灵醒来?”陆泓琛问。 阎罗点头。 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来到偏院厢房,看着床上那一大一小并排而睡的二人,他手指微微一动,几丝漆黑烟气先后涌入雪狐与书灵的额心。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雪狐就已睁开双眼。 “站……站住!”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他分明在追那点了香炉,企图迷晕他与恶婆娘的女人,一睁眼,眼前哪还有什么香炉,哪还有什么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 分明只有陆泓琛与阎罗二人。 他一下就明白过来,急急朝二人道:“有人点了迷香,迷晕了我和恶婆娘……” 然而二人的反应始终平淡如常。 “那人早已被抓到了。”阎罗道。 “是谁?”雪狐忙问。 “还能有谁,当然是唐咏诗。”阎罗答。 果然是那个女人…… 雪狐猜也猜到了几分,看向阎罗的眼神好不埋怨,好似在问“你当初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姬妾”。 书灵不多时也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雪狐,又看了看陆泓琛与阎罗二人。 “我先走一步。”阎罗没有耽误,立刻便去了地府。 刚到阎罗殿,就见万千魂魄浩浩荡荡,在殿外穿行无阻,似乎是想攻入殿内。 牛头马面正带着一众鬼差奋力抵抗,然而哪里是这么多亡魂的对手,凭着微薄的法力勉强阻拦,眼看已是拦不住了…… 见那些恶鬼伸长了利爪,朝一众鬼差抓去,阎罗陡然上前,一时间似有大风而过,风声凄厉如万鬼嘶鸣,阎罗殿内一瞬间起了浓浓雾气,雾气黑如墨汁,亡灵与恶鬼一触及那黑雾就如引火上身,哀嚎着化作了虚无缥缈的青烟…… “阎君!”马面见了他,疲倦的脸上是呼之欲出的喜色。 其余鬼差也是大喜过望,一时间士气高涨,加之有黑雾相佐,很快就将那些企图攻入殿中的恶鬼尽数击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阎罗心知自己离开之后,地府定会有变乱,却不知竟已严重到此种程度。 “阎君有所不知,那唐咏诗唐夫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擅自解开封印,放出了那些怨气极重的恶鬼,恶鬼撕开了第二层地狱之门,亡灵全涌了出来,属下无力抵挡,带着众人死守阎罗殿,若阎君您再晚来一步,怕是……”马面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阎罗心中甚是清楚,若再晚来一步,怕是连阎罗殿都不保。 恶鬼虽打不开那生死册,但在殿内自行投胎,转世为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多恶鬼转世为人,不必想也知人间会乱成怎样…… 难怪这段日子牛头马面没来人间找他,原来地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根本无暇抽身。 “仙界为何没派人镇压?”阎罗又问。 万千鬼魂倾巢而出,想必天君不会察觉不到。 “前段日子,天门忽然紧闭,想来那些仙人压根不晓得地府出了这等事。”马面如实相告。 天门紧闭? 阎罗蹙眉,心道此事有些不对。 先前他一直觉得陆泓琛就是那天君,而今看来,顿觉自己十有八九是猜岔了。 陆泓琛若是天君,怎会让唐咏诗一而再再而三有机可乘,又怎会任由地府乱成这般模样? 加之天门紧闭,仙界必定也有大事发生。 身为天君,怎能不抽身回仙界查看一番? 即便一时半会回不了仙界,也会心急如焚,断然不可能依旧平静如常,留在人间你侬我侬、春宵帐暖…… “阎君,阎君?”马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阎罗略微回过神来,吩咐:“你留在地府收拾这些余下的亡魂,牛头带几个鬼差去人间,看看有无趁机逃脱的恶鬼。” “那……那您去何处?”马面忍不住问。 听这语气,怎么好似又要离开冥界? “我有要事,要去一趟人间,三日后回来。”阎罗道。 说着,进了阎罗殿,找到了那生死册。 正要打开,却有一股巨力袭来,几乎生生将他掀翻在地。 马面见状连忙上前:“阎君……” 阎罗稳住身形,诧异地看向那生死册。 他对这册子熟悉无比,看得出此物并未被人动过手脚。 可方才那股巨力,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伸手想要再翻,然而一靠近就感知到了那层若有若无的屏障。 这该死的生死册,竟无端将他隔绝在了屏障外头? “大胆,我可是阎君!”他喝。 马面先是面露疑惑,接而脸色一变,连连后退。 “你想去何处?”阎罗侧目。 “属……属下想去外头收拾那些亡魂……”马面结结巴巴道。 说着,转身便走。 “站住!”阎罗立即喝止。 马面停住脚步,眸光一阵闪烁。 “这殿中,可有他人来过?”阎罗问。 马面摇头:“并……并无他人来过……” “既然无人来过,你为何吞吞吐吐?生死册又为何不肯让我接近?”阎罗接而问。 这一句,冷冷加重了语气。 马面不敢抬头看他:“这生死册,只认地府之主……” 阎罗闻言火冒三丈,眸中有寒光闪烁:“大胆,难道你想说我是冒充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止有病,还病得不轻 “属下……属下并未这么说。”马面道。 说着,连连后退,显然被他吓得不轻。 阎罗却步步紧逼:“你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如此,说,你究竟在怀疑些什么?” 马面哪里敢答。 阎罗越是如此,他心中就越是狐疑。 可方才那一招定魂雾,分明是阎君的独门绝技,且使得与之前如出一辙,令人瞧不出一星半点的端倪…… “当然是怀疑你这阎君名不副实,只是一具傀儡了。”一道声音忽然才二人身后传来。 阎罗转目看去,见黑雾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婀娜多姿,倒与唐咏诗有几分相似。 “你是何人?”他蹙眉问。 “这个你不必知道,你只需将我要说的事听好便是。”那人道。 说着,手一抬,一旁的马面就被定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阎罗看得一惊。 马面并非寻常鬼差,平日里断然不会这么轻易被人定住身形。 眼前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显然不容小觑。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还以为,你是这阎罗殿的主人吧?”女人问。 阎罗听得冷笑一声:“阎罗殿之主,不是我还能是谁?” 女人的语气略带嘲讽:“我怎么记得那唐咏诗早已提醒过你,你只是区区一具傀儡?” 傀儡? 阎罗脸色一白:“你说谁是傀儡?” 女人打量了他几眼,讥讽的笑意愈深:“拥有了区区一点法力,就当自己是能只手遮天的阎君?看来,你还真是将自己骗得不轻……” “胡说八道!”阎罗闻言已是怒极,“区区恶鬼而已,也敢在我面前造次?” 话音刚落,手中浓烈的黑雾就朝女子席卷而去。 然而黑雾尚未触及女子衣角就已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女子啧了一声,语气不悦:“历练了这么久,依旧只有这么一点本事,着实令人失望。” 言罢,一抹细微的白光从阎罗眼前闪过。 等等……白光? 难不成此女是个仙人? 阎罗堪堪反应过来,只见那光芒锐利如刃,已逼至眼前,几乎要将他的双眼生生划破。 那速度太快,他压根来不及躲闪,转瞬间已被白光禁锢了命门。 他不觉恼羞成怒:“你是何人,究竟想干什么?” 女子似乎压根未将他的恼羞成怒放在心上:“我好心好意提醒你,自然是来帮你的。” “帮我?”阎罗冷声嗤笑,“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话未说完,手腕就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那白光竟有生生将命门凿穿之势…… “你太蠢,我懒得多费唇舌。所以接下来,我说,你听着便是。”女子一字一顿。 她的面容始终模糊不清,就仿佛掩藏在一团雾气里。 “你虽只是傀儡,但毕竟有几分本事,我有心栽培你,想让你成为这阎罗殿之主。只要将真正的阎罗杀了,这里的一切就全是你的了,到时生死册自然便会归你所有,替玄女更改生死册上的寿命,于你而言也将变得轻而易举,你觉得如何?”女子循循善诱。 一时间,阎罗脑海中千头万绪,乱得出奇。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原因无二,记忆不会出错,除却升仙之前在凡世的种种经历,余下的事,他皆记得一清二楚。 这些,全存在脑海深处,若自己是傀儡,怎会拥有如此之多的记忆? 似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女子接而道:“我给你看一件东西,你便会明白了。看过之后,你若仍执迷不悟,不肯听我一言,我便让你自生自灭,反正那真正的阎君发觉你的存在之后,绝不会轻易绕过你。” 说着,手指微动,虚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物…… 与此同时,七王府中,雪狐看着面前神色淡淡的秦雨缨,有那么一点汗颜。 “我方才同你说过什么,你真不记得了?”他问。 秦雨缨点头。 她甚至压根记不清雪狐是何时来的,方才她分明独自在这房中用膳,眸光一抬,冷不防就瞥见了雪狐困惑无比的脸。 “你来找我,究竟有何事?”她问。 雪狐连杀人的心都有了:“我已说了三遍了,我来,是给你看病的!” 秦雨缨“哦”了一声,半信半疑:“我何时病了,我自己怎么不知?” 就连这一句,也已接连说了三遍了…… 雪狐一个头两个大,心道你不止有病,且还病得不轻! 他没再同秦雨缨一问一答地啰嗦下去,转身出了房间,朝外头的陆泓琛道:“思绪混乱,记忆短暂,应是魂魄出了差错。” “怎么医治?”陆泓琛问。 语气不可谓不焦灼,从雨瑞发觉秦雨缨有些不对,到发展到眼下这过目就忘的地步,不过用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而已,再这么下去可如何得了? 雪狐头一次遇上了难题:“这个,我也不知……”他只是书灵,又不是大夫。 而魂魄出现异样,往往是人之将死的征兆,就好比那些老叟老妪,油尽灯枯之前大多会变得十分糊涂,有时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会认不清…… 这么一想,雪狐不禁隐隐担忧。 以往,陆泓琛寿命极断,从未活过如此之长。 他离世之后,秦雨缨不是自行了断随他而去,就是郁郁而终,药石无医……算起来,二人这一世的寿命长得有些令人惊奇。 难不成,这就是症结所在? 如果真是如此,那事情可就不好办了,更改寿命本就是逆天的行径,而今两人皆违背了轮回早已命定的初衷,这魂魄异样说不定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还会有何事发生,他压根无法预料…… 连雪狐都摇头,旁人自是也无能为力。 这日,陆泓琛一直陪在秦雨缨身旁,陪她喝茶,陪她下棋,陪她边吃糕点边赏花…… 有时忽然的一个转身,她便会露出诧异的神情,仿佛不明白身旁为何会突然出多一个人。 不过那眼神却是熟悉无比,很显然,她只是忘了近来发生之事,并未忘记陆泓琛是自己的夫君。 四目相对,他总忍不住拥她入怀。 嗅着熟悉的发香,冷硬的心才终于多出一丝温度…… 一晃就到了四月初九,这日,陆泓琛亲自来到了刑房。 唐咏诗失去了两只手臂,被牢牢绑在木桩上锁死了琵琶骨,一张脸因痛苦而变得有些发青:“你……你还来干什么?” 陆泓琛未答,而是反问:“你可知近日天门一直紧闭?” “天……天门紧闭,与我有何关系?”唐咏诗眸光闪烁,难掩恐惧。 陆泓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虚:“万事有因有果,因果皆循环而生。时隔这么多年,天门在四月初九将近之日突然紧闭,是怕本王前去讨要公道,还是担心本王一怒之下将整个天庭化为乌有?” “事情早已过去了,玄女如今不是在你身边吗,你……你还想怎么样?”唐咏诗结结巴巴地反问。 “她的魂魄,出了差错。”陆泓琛道。 深邃的眸中有一丝落寞闪过,很快就湮灭在了无边的冰冷中。 他冷然一笑,那笑容颇令唐咏诗胆战心寒:“这些年,所谓的天道从本王身上夺去的一切,也该到还回来的时候了……” 唐咏诗咬牙半晌,勉强憋出了一句:“陆泓琛,你……你就不怕这一切再报应在玄女身上?” 她鼓足勇气的一句要挟,并未让陆泓琛眸中泛起一丝波澜:“这么长的年月,已足够让本王彻底清醒,当年不过一时疏忽,而今又岂会再重蹈覆辙?” 说着,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唐咏诗咽喉。 一点冰冷停留在喉头,唐咏诗压根不敢大声喘息。 “天门已闭,那封印之力早已变得微弱无比,你从古籍中看到的一切,如今可以说了。”他语气听似平静,眼底却暗流汹涌。 唐咏诗张了张嘴,虽仍有一丝微弱的束缚,但并不像先前那般有口难言:“我……我从古籍中得知了你的身份……” 果然能说出完完整整的字句,这不禁令她微舒了口气。 这一沉甸甸的秘密,她不得不藏了数月。 许多次,她分明想在秦雨缨面前说出一切,以此换取自由,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怪只怪那书灵,偏偏只向她一人显露这一切。 先前她还道自己或许与书灵有缘,而后才隐约明白过来,这哪是有缘,书灵分明是将她当成了冤大头。 无论何人,知晓那段前尘往事,皆会变得疯疯癫癫,即便秦雨缨也定是如此。 所以,这麻烦事才落到了她的头上,一切才会由她来承受…… 一想到这,唐咏诗心中就恨得慌——凭什么连区区一个书灵,都这般护着秦雨缨? “我丢失之物,而今在何处?”陆泓琛问。 “在……在地府……”唐咏诗的面色立刻变得诚惶诚恐。 她自是不敢在陆泓琛面前撒谎,与其被封印反噬痛不欲生,也好过欺瞒此人,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阎罗如今在地府中?”陆泓琛又问。 唐咏诗点头:“不止他在,还有……还有另一人也在……” 第二百一十九章 庙会 “何人?”陆泓琛问。 “是……是那尤仙子。”唐咏诗结结巴巴地答。 陆泓琛目光微凝:“尤懿儿?” “你已将一切都记起了?”唐咏诗睁大了眼睛,试探着问。 对上陆泓琛凌厉的眸光,立刻又讪讪垂下了眼睑。 她分明记得,那古籍上写着,陆泓琛已遗忘了那一段前尘往事,可为何还对尤懿儿这个名字记得如此清楚? 陆泓琛并未答,而是反问道:“除却我的身份,古籍还说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唐咏诗摇头。 “你以为,我看不透你在说谎?”陆泓琛反问。 那双如夜般漆黑的眸子,令唐咏诗一阵心悸。 她额角已渗出了冷汗,蠕动着嘴唇,犹犹豫豫,生怕触怒了陆泓琛。 “你不说,我大可将你魂魄取出审问,同样能知晓一切。”陆泓琛道。 唐咏诗闻言哪里还敢隐瞒:“我……我只是问了古籍那瘟疫的事,还有……还有如何排兵布阵,才能击退辽军。” “好一个击退辽军,”陆泓琛眼神极冷,“若辽军有任何死伤,本王头一个杀了你!” “我……我不是故意的,这不关我的事,是那蔺长冬逼我的,我也是迫不得已……”唐咏诗连连摇头,惶恐不已。 那蔺长冬已回南疆去了,按照她出的主意率兵攻打辽军,是迟早的事。 事到如今,叫她如何能够阻止? 战乱一起,陆泓琛定会将一切归咎于她,到时谁又来担心她的安危? “来人,将她看好,不得让任何人进出这间刑房。”陆泓琛侧目。 话音落下,三名暗卫从阴暗处闪身而出。 见唐咏诗仍在不住辩解,其中一人用破布堵住了她的嘴。 “一旦异族开始攻打辽军,就拔了这女人的舌头。”陆泓琛道。 拔……拔舌头? 唐咏诗惊得汗如雨下。 “唔……”看着陆泓琛离开刑房的背影,她死命想要哀求,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旁的杜青看得有些诧异。 记忆中,王爷从未对谁下过这等狠手,此女显然彻底惹怒了王爷,不然也不会落得这等下场…… 可王爷的眼神着实可怖,立于这阴暗狭小的刑房中,即便不言不语,也令人不敢直视,连他见了都不免一阵惶然。 就仿佛……有森森寒气逼近,冻得他后背发凉。 不止杜青,一旁的三名暗卫也有些惊诧。 陆泓琛离开刑房后,杜青也出去了。 没走多远去,就听见刑房中有人小声说道:“王爷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对此女用这等酷刑?” “听说是因为这女人得罪了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可是王爷的逆鳞……” “先前,不是没有别的女子得罪过王妃娘娘,连那不识好歹的孔钰珂,最后也只是落得了杖责的下场,怎么轮到这女人却要拔舌?你二人难道不觉得此事好生奇怪?” “是啊,自从王爷从戎疆回来就好似变了个人,连眼神都截然不同了……” 三人说着说着,忽见门边多了一道人影。 抬头一看,是折返而来的杜青。 杜青拿目光一扫,三名暗卫立刻噤了声。 杜青是陆泓琛的副将,府中的暗卫许多都是他一手栽培的,对他自是十分敬畏。 “怎么不说了?”他冷声问。 三名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作声。 良久,其中一人才鼓足勇气道:“杜副将……您可知王爷与此女所说的,究竟是何意?” 什么古籍,什么仙草,什么天君……听起来为何这般的古怪? 杜青面有怒色:“大胆,王爷的事岂是你们能过问的?” 那暗卫硬起头皮,接而道:“可……可王爷近来的举止着实奇怪,属下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王爷又中了那莫名其妙的蛊。”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杜青看向那余下的两名暗卫。 二人皆是点头。 众人对陆泓琛皆忠心耿耿,正因如此,才会担心他中了旁人的邪术,以至于心性大乱,变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王爷并未中蛊,是那异族有通天之术,想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法子对付辽军,此女乃异族中人,自称仙子,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她狡言善辩,最擅长故弄玄虚,此番或许是想让尔等对王爷心生怀疑,莫要中了她的诡计。”杜青厉声道。 他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对此事并不是那么清楚,故而才会给出这等模棱两可的解释。 不过这一解释,乍一听倒也有些在理。 三个暗卫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异族的可怖之处,就在于众人对其不甚了解,那些见识过异族与骊国交战的人,大多已成了一抔黄土,无法再开口说话,正因如此,留下的传说才越传越奇。 时至今日,异族在众人眼中已是鬼魅一般的存在,若非府中这些暗卫皆颇有胆识,否则听闻刑房中关押的是个异族人,定是早已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殊不知真正可怖的不是那唐咏诗,而是陆泓琛这个七王爷。 离开刑房后,陆泓琛径直去了书房。 合上门的那一刻,他的身形以肉眼可见之势化作了虚无…… 转瞬间,就到了地府。 地府中,已不见了阎罗与那尤仙子的踪影。 不知为何,他分明遗失了一段记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尤懿儿这一名字,甚至记得此女是天君的女人。 也不知尤懿儿来阎罗殿,究竟所为何事…… 他刚到地府,阎罗就回了七王府。 此时,天色已变得有些暗了。 雨瑞在回廊中掌灯,冷不防瞧见不远处有道熟悉的人影,眸中闪现一丝希翼,忍不住唤了一声:“严公子?” 阎罗脚步微顿:“你叫我,可是有事?” 雨瑞总觉那张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的脸,看起来有些陌生:“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只是晚膳已做好了,眼下正在小厨房里热着呢,何时给你端去?” “不必了。”阎罗摇头。 “不必?”雨瑞听得不解。 “从今日起,不必再为我准备任何饭食。”阎罗接而道。 雨瑞怔了怔,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禁大喜:“这么说,你的法力……” 阎罗打断她的:“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多问。” 语气不可谓不冷然,一时间,雨瑞还以为自己见到的不是阎罗,而是七王爷那座冰山。 她很想问问,阎罗的法力究竟是如何恢复如初的,可对上那不冷不热的眸光,不由讪讪止住了话头。 当丫鬟当了这么久,这点眼力劲儿她还是有的,她看得出阎罗不想多言,于是点了点头没再作声。 来到小厨房时,饭菜在灶台上冒着热气。 为免菜凉,她特地叫人买了个蒸笼,那些珍珠肉圆、芋头扣肉、豉汁排骨,皆能放在蒸笼里热着。 这几道菜,最合阎罗的胃口,以往他每次都大快朵颐,以至于饭竟常常有些不够吃。 思及阎罗方才不咸不淡的语气,雨瑞对着几道菜肴愣了半晌。 直到身后传来月桐的声音时,她才略微回过神。 “雨瑞姐姐,方才门房的小厮说严公子已回府了,这些饭菜可以送去了。”月桐道。 雨瑞摇了摇头:“不必了,他……他回府之前就已用过晚膳了。” 月桐撇嘴:“这严公子也太没口福了,外头那些酒楼饭肆的厨子,哪有姐姐这般手艺?” 说着,看了一眼灶台上热气腾腾的菜肴,不免觉得可惜:“那这些岂不都白做了?” 雨瑞勉强笑了笑,道:“这些就给福来端去吧,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很是嘴馋。” “是啊,以前常来小厨房偷嘴儿的是那严公子与胡少爷,而今却变成了福来那小子……”月桐接话。 她看得出雨瑞今日似乎有心事,眉宇间的神色好不郁结。 不必猜也知道,定是因为那严公子。 严公子毕竟是王妃娘娘的远亲,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虽与雨瑞相见恨晚,每晚相谈甚欢,但若较起真来,他又岂会对区区一个丫鬟动心? 即便真动了心,也断然不会娶一个丫鬟为妻。 那些大门大户,哪个不讲究门当户对啊? 至于冬儿与八王爷为何能成一对儿,那是因为八王爷没有娘亲,从小就是个有名无实的闲散王爷,因无人管着,所以婚事才能自作主张…… 这么一想,月桐不觉同情起了雨瑞。 正不知该如何安慰,雨瑞已端起饭菜,朝福来房中去了。 那背影,着实有些落寞。 这夜,阎罗房中的烛火迟迟未熄。 次日,他来到秦雨缨房中时,脸色好不憔悴:“听闻今日有庙会,我还从未见过人世间的庙会,你可愿与我一同去瞧瞧?” 比起庙会,秦雨缨更关心他的样貌:“你怎么变回先前的模样了……” “我的法力,已找回了。”阎罗答。 秦雨缨面色一喜:“如此甚好……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今日有庙会,我来人间这么久,还从未见识过庙会的热闹,你可愿与我一起去永安街上瞧瞧?”阎罗重复。 对于秦雨缨短暂的记忆,他早已见怪不怪。 秦雨缨点了点头,兴致勃勃:“不如叫上雨瑞和月桐,我们四人同去。” 阎罗摇头:“何必带上那么多丫鬟,有我在,岂会有人敢对你不利?” 秦雨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某座冰山得知她与阎罗孤男寡女去庙会,会打翻醋坛…… “我早已向陆泓琛提过此事了。”阎罗看穿了她的心思。 秦雨缨闻言不觉挑眉:“他是怎么说的?” “他自是答应了。”阎罗道。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马上要回地府了,或许……或许许久都不能再回人间,这一次,权当是为我送别,可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似乎有点丧尽天良。 秦雨缨想了想,答应下来:“我去换件衣裳。” 不多时,她便换了一身男子打扮。 阎罗看得有些诧异:“只是去一趟永安街而已,你为何……” “庙会人山人海,穿那长裙着实有些不便行走。”秦雨缨解释。 阎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带着她出了府。 众人皆知阎罗是秦雨缨的“远亲”,故而这一路并无下人阻拦,只在出府门时有个暗卫上前问了几句,得知秦雨缨要去庙会,便没再问了。 永安街上好生热闹,街边有不少卖货郎,卖的卖胭脂水粉,卖的卖糖果点心,响亮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街尾的庙宇旁,更是满了等着烧香礼佛的人,几乎将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止车马,就连行人都别想从这儿路过。 “你说,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所谓的菩萨?”秦雨缨随口问道。 阎罗听得一笑,那笑容多多少少有些嘲讽,也不知是在嘲讽秦雨缨,还是在嘲讽那些熙熙攘攘赶着求神拜佛的人:“所谓菩萨,不过是臆想出来的罢了,没人不奢望在危难关头,能有人对自己施以援手,可这世间处处皆是恶,良善之人着实罕见,所以……” “所以世人就臆想出了菩萨,能保佑一切顺利安稳?”秦雨缨不置可否,挑眉问道。 阎罗点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小庙前的这条路,显然不通,二人从偏街绕了过去,这一绕,就绕到了京城赫赫有名的烟柳巷附近。 巷子两边皆是青楼,不少妆容妖艳的女子正挥着帕子揽客。 秦雨缨顿时来了几分兴致,她还从未见识过这骊国的青楼酒肆。 “你今日正好是男子打扮,不如,我陪你进去喝几杯?”阎罗提议。 若身边之人不是阎罗,而是陆泓琛,秦雨缨定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可阎罗毕竟不是她的夫婿,双双进这种地方,难免令人误解。 她摇了摇头:“不了,你若想去喝几杯,我独自回七王府便是。” “你是担心那陆泓琛吃醋?”阎罗问。 秦雨缨并不打算反驳,陆泓琛是个醋坛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他是我的夫君,我当然不愿让他吃醋。” 阎罗沉默片刻:“我记得,你先前并不是这样……” 秦雨缨从他眸光中察觉了一丝不对:“那是哪样?” 阎罗看了她许久,看着那双清澈无比的眸子,一字一顿道:“先前你随心所欲,逍遥自在,而今却为了一个陆泓琛,连性情都变得拘谨起来,你难道就没后悔过?” 秦雨缨只觉好笑:“我为何要后悔?” “你可知一切的灾祸,皆是因陆泓琛而起,若你并未遇见过他,或许根本不必经受那重重磨难……”他道。 话未说完,就被秦雨缨冷声打断:“为何要后悔?他为了我付出过多少,你又何曾知道?若你带我出府,是为了劝我离开陆泓琛,大可不必如此费力,我既已嫁他,就断然不会与他分开。” 阎罗苦笑一声,叹道:“数千年都过去了,而今,我自然不会再有那等痴心妄想,这世间,无人能分开你们二人……” 可即便深知如此,心中为何仍有那么一丝隐隐的不甘? 凭什么他只是一具傀儡,凭什么手中拥有的,终有一日要拱手让人? 凭什么拼力全力求之不得的,旁人却能轻易拥有? 若一开始便不配得拥有,又何必将这些放在他眼前,何必让他痴心妄想,让他朝朝暮暮心心念念…… 他眸光苦涩,秦雨缨看得不解:“什么数千年?什么分开?莫不是……你要走了?” 阎罗心知她已忘了方才那话题,掩去眸中的萧索,摇头:“无人要分开……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去阎王庙了。” “今日不是来永安街逛庙会的吗,为何要去城郊那阎王庙?”秦雨缨问。 阎罗眸中闪过疑惑:“此事……你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 秦雨缨伸出手,掌心明明白白写着一行蝇头小楷——“与阎罗那厮逛庙会”。 阎罗看得汗颜。 顿了顿,他道:“我的确是带你来逛庙会的,可陆泓琛在阎王庙出了事,须得尽快赶过去。” 秦雨缨一怔,忙问:“出了何事?” “据说是被刺客所伤,情形十分危急。”阎罗道。 秦雨缨不疑有他,连忙在街边找了两匹快马,将其中一匹牵给他:“还愣着干什么,快上马!” 二人赶至阎王庙时,时值正午。 天际万里无云,日光有些刺眼,看着满地杂草,以及不远处那略显破落的小庙,秦雨缨忍不住问:“无端端的,我怎么会来这?” “是陆泓琛让你来的,他说,七王府中或许有天君安插的眼线,有些事只有在这里说才更为隐秘。”阎罗解释。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那破落的小庙,庙中干干净净,并无尘杂,蒲团是新的,泥像也是新的,看着那泥像微微上翘的桃花眼,秦雨缨总觉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违和:“这泥人未免也太像你……” 哪有阎罗是这等模样? 难怪泥像刚一送到庙里,就引来了不少人啧啧观看。 “像我又何尝不好?若我哪日死了,至少这世间还能留下一件属于我之物。”阎罗道。 “什么死不死的,你的法力不是早已恢复了吗?”秦雨缨白了他一眼。 说着,有些疑惑:“究竟是何时恢复的,我怎么想不起了……” “想不起就不必想了,有些事,无需记得。”他伸手,在她眼前轻轻一晃。 一丝黑气从指缝里钻了出来,如同扭动的小蛇。 这一动作措不及防,秦雨缨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遭人暗算。 更别提,这人还是她一直信任的阎罗。 黑气钻入她眉心的那一刹,她只觉脚下一轻,整个世界顿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阎罗将她扶到一旁的蒲团上,看向一旁那角落:“人我已带来了,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一人徐步而出,从身形可看出是个女子,脸上好似笼着一团雾气,令人怎也瞧不清晰,“你可回阎罗殿了,过不了多久,你便会真正成为那地府之主。” 阎罗迟疑,看向倒地不醒的秦雨缨:“那她……” “将她交给我便是,三日之后,我便会将她交还给你。”女子道。 “你要她做何用处?”阎罗仍有些不放心。 女子看了一眼秦雨缨:“当然是用她当诱饵,引那陆泓琛过来,否则,我哪来的把握将他除去?” 别说她一人,就是再加上阎罗,也不一定是陆泓琛的对手。 好在人皆是有软肋的,而陆泓琛的软肋,便是这秦雨缨…… 多年之前,她与天君凭借这一招算计了陆泓琛,而今,这一招定能再次奏效。 原因无二,任凭陆泓琛心思如何缜密,心性如何沉稳,在心爱之人即将死去时,也定会方寸大乱…… “你怎么还不走?”她催促阎罗。 阎罗这时倒是头脑灵光了一回:“我怎知你会不会趁机害她性命?” “我若想害她性命,早在你将她交到我手中的那一刻,她就已是个死人了。我乃仙人,又岂会骗你这个小小傀儡?”女子反问。 阎罗依旧犹豫。 当初说好带秦雨缨来这阎王庙,却并未说他需先行离去。 “我留在这里助你一臂之力,岂不更好?”他问。 见他啰啰嗦嗦,女子颇不耐烦:“你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你只是个傀儡,到时陆泓琛若将你控制,用来和我作对,岂不坏了我的好事?” 若不是不想耗费法力,她早已将这碍眼的傀儡一招打入地府去了。 她说得并非没有道理,阎罗定了定心神,临走前取出一块温玉,放在了秦雨缨怀中。 温玉识主,若秦雨缨不将其取下,旁人皆取不得。 放下温玉后,他便消失在了阎王庙,化作一缕黑气,钻入了地府深处。 地府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坐于往生石上,看着那奈何桥边嫣红的彼岸花,阎罗怔了良久,拿出酒葫芦,仰头痛饮了一口。 今日这酒格外醉人,醉得他喉咙一阵酸涩…… 第二百二十章 放血?试毒? 却不知他离开之后,那尤仙子唇角噙起一抹冷笑:“杀了玄女,岂不太便宜了那人……” 在那人彻底癫狂之前,玄女必须活着,这是天君的旨意。 乍一听似乎诸多限制,可活着又有何难? 折了手是活着,断了腿是活着……拔了舌、瞎了眼照样也是活着,即便将玄女做成人彘,也不算违背了天君的旨意。 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秦雨缨,尤仙子眼里涌起一丝嘲讽。 正好有那温玉在,自己无论下何种狠手,都不会要了此女的性命,说起来,还真是要谢过那傀儡阎罗…… 陆泓琛得知消息匆匆赶往阎王庙时,正午刚过,日头正逐渐西斜。 他是独自来的,并未带上随从。 尤懿儿是仙人,凡胎肉身自不会是她的对手,来这阎王庙只会白白送死。 “你可算是来了……”尤懿儿独坐在蒲团上,那背影,与寻常人并无两样。 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时有时无的白雾,不仔细看根本不看清晰。 当陆泓琛一脚踏入阎王庙时,那雾气变得愈发稀薄,竟隐隐有消失之势…… “雨缨何在?”他沉声问。 “她自然不在这庙中。”尤懿儿答。 这四周的确没有秦雨缨的踪迹,却残留着一丝她的气息,仿佛她刚刚还在此处停留过…… 外头分明日光正盛,陆泓琛眼底却一片冰凉。 是他太疏忽,竟没提防阎罗。 他早料到此人会有反心,只是万万没想到,此人并未冲着他来,而是对雨缨下起了手。 阎罗虽是他的仇敌,却一直对雨缨保护有加,不知为何竟为这尤懿儿所用,使出如此狡猾的毒计…… “你想找她,磕头求我便是。”尤懿儿接而道。 语气不可谓不得意,说完,还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求我可要趁早,若迟了,说不定秦雨缨的小命就不保了……” “求你?”陆泓琛听到了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虽并不记得自己与尤懿儿之间有何仇怨,但他一见此女的背影,心中就涌起一抹挥之不去的厌恶。 甚至,较面对那唐咏诗时更甚。 尤懿儿见他毫不服软,忍不住出言讥讽:“世人都说你是个痴情种子,我看倒像是误传,连磕头都不肯,可见那秦雨缨在你心中并无多少分量……” 这般拙劣的激将法,陆泓琛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天门已闭,雨缨不可能在仙界,洞察地府的一切对本王而言轻而易举,她更不可能在冥界,故而,她只可能在人间。”他道。 尤懿儿听得面色微变,冷笑一声道:“世间如此之大,以你之力,就是花上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也别想找到她。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时不同往日,你早就不是那个能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存在了……” “这么说,本王确未猜错。”陆泓琛没有理会她话中的嘲讽,“世间虽大,但雨缨必定仍在骊国境内,找到她并非难事。” 此女的仙力较数千年前没有任何长进,短短半个时辰内,绝无法将人送出太远。 “你……”尤懿儿结舌。 本想问问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可这一问,岂不默认了他的说法? 虽没开口,陆泓琛却已从她略显慌乱的目光中洞悉了一切,一字一顿:“京城太小,搜查起来易如反掌,雨缨不会在京城中。” 尤懿儿没有耐心再听下去:“陆泓琛,实话告诉你,一日之内,秦雨缨与她那腹中的孩子必死无疑!骊国共有十一座城池,除却京城,还有整整十座,我就不信你能将她找到!” 提及秦雨缨与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陆泓琛眸中似有利刃划过,更多出一丝森然。 看着他眼底那若隐若现的血丝,尤懿儿舔舔唇,脸上冷笑愈深:“我早已吩咐下去,先将她割脉放血,放到她肚子里那孽种胎死腹中为止,之后再慢慢用她试毒,倒看她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此女是陆泓琛的心结所在,若不借此逼出陆泓琛的心魔,让他被心魔所噬,天君又何来的把握胜得过他? 所以,手段自然是越狠越妙……其实,即便没有天君的吩咐,尤懿儿也会如此行。 她与秦雨缨之间,可是有一笔不得不算的旧账…… 一想到那女人生不如死的模样,尤懿儿心中就好不痛快,只是不能亲手一刀刀划开秦雨缨的皮肉,不能亲自在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狠狠踩上几脚……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可惜。 “她在南疆。”陆泓琛的声音,打断了她洋洋得意的臆想。 “你……你说什么?”尤懿儿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本王最大的仇敌是胡人与异族,将雨缨交到本王的仇敌手中,正中天君下怀。胡人虽残忍嗜血却铁骨铮铮,绝不会对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下如此毒手,异族却从不知心慈手软为何物……说,你与异族之间究竟有何约定,他们为何会为你卖命?”陆泓琛冷声问。 “胡……胡说八道,我何时与异族有过约定?”尤懿儿故作镇定,结结巴巴的语气却早已出卖了心绪。 见陆泓琛眼底的血丝越涌越密,她不由慌了神,手指暗暗握紧了袖中一物…… 正待将那物捏碎逃离,手腕却已被一股巨力握住。 “放血?试毒?”陆泓琛眸如寒冰,几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截断,“何人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那周身的杀气,犹如万千利刃,即便伫立于此岿然不动,也似有万马千军奔腾之势,眸光深处的暗涌令人几近窒息。 一时间,连外头的日光都微弱了起来。天色转瞬变暗,分明已是阳春,却寒风骤起…… 尤懿儿如至冰窖。 眼看退路已断,被困在这破旧的庙宇中无处可走,她狠声威胁:“陆泓琛,我可是仙人,你竟敢对仙人下手,就不怕再受一次轮回之苦?” “仙人?”陆泓琛眼底似有笑意闪现。 短暂的笑意过后,是更深的冰冷。 头一次听到这仙人二字时,他就觉无比讽刺。 这世间,最伪善者莫过于仙,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疾苦,为所欲为,视人命如草芥……如此,竟也敢自称为仙? 第二百二十一章 生死册 见他笑容冷如寒冰,尤懿儿忍不住退了一步:“陆泓琛,我劝你不要胡作非为,否则……”  “否则如何?”陆泓琛问。 尤懿儿银牙紧咬:“否则……否则我就……” 陆泓琛并无耐心听她说完:“就如何?你还能想出比放血、试毒更阴险的毒计不成?” 尤懿儿闻言一愣,张了张嘴,还未说话,陆泓琛又道:“又或者,本王若饶了你,你就肯放她一条生路?” 尤懿儿冷笑一声。 这自是不可能,即便她说是,陆泓琛也定是不会信的。 “既如此,本王为何要放过你?” 陆泓琛语气森然,拔剑刺向尤懿儿。 这动作如此之快,快得尤懿儿措不及防。 眼看那剑朝胸口刺来,她竟全无招架之力,原因无二,陆泓琛刚一踏入这庙宇,她的仙力就变得淡薄起来,没有了仙力,仙人与凡人相差无几,尤懿儿不会武功,自然无法与久经沙场的陆泓琛匹敌。 然而虚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生生将那来势汹汹的一剑拦下。 手指倏忽间化作烟气,变作了虚无。 尤懿儿眼珠一动,压根没敢恍神,立刻捏碎了袖中之物。 那是一截断玉,碎裂的片刻,尤懿儿身形一轻,心中也是一轻,那临死的恐惧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一抹嘲讽的笑意:“陆泓琛,你也不过这点本事而已,即便到了异族又如何,凭你如今之力,还想击败那数万大军?你就等着眼睁睁看着秦雨缨下到阎罗殿吧!” 言罢,整个人立刻不见了踪影。 异族人如今竟有数万之多? 她不经意透露出的消息,令陆泓琛剑眉微蹙。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尤懿儿斩杀于此,记忆并未全然复苏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先前常伴他身边之物,此刻并未在他手中…… 天君能将尤懿儿从他手中救下,足以证明他远不是其对手。 至于天君为何不趁机将他杀了,他思来想去着实不解。 眼下并不是思忖这些的时候,雨缨生死未卜,须立即赶往南疆异族之地…… 他能穿梭于阴阳两界,却无法一步千里,径直从京城抵达南疆。 皇帝早已下令,除非军情紧急,否则他不得擅自离京半步,而眼下异族并未攻打骊国,胡人更是早已偃旗息鼓,如此,又怎能谈得上是军情紧急?  如此一想,着实心急如焚。 离开阎王庙后,陆泓琛径直回了七王府。 杜青正在教福来练功,正练到劲头上,忽有暗卫过来,说王爷有事相找。 暗卫来得急,语气也急,杜青放下手中大刀,脚步匆匆就去了书房。 来到书房,陆泓琛眉宇间的神色冷然至极:“立刻派人去城外,伪造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公文。” 杜青一怔:“王爷,什么公文?” “军情。”陆泓琛道出二字。 “军情?”杜青闻言大惊失色。 王爷竟要伪造军情? 此事非同小可,若被皇帝发觉,七王府恐怕会有灭顶之灾…… “王爷请三思!”杜青忙劝。 “半柱香之内,将军情送到军机处。”陆泓琛道。 竟似未听见杜青之言。 “王爷……”杜青又要再劝。 “闭嘴,再有半句啰嗦,本王亲自将你杖责!”陆泓琛道。 “是不是王妃娘娘出了事?”杜青壮起胆子问。 这一回,并未被呵斥闭嘴,而是换来了陆泓琛的一个“是”字。 杜青明白过来,二话不言,拱手领命,飞也似地立刻了书房。 公文很快就被仿造好,用蜡封在了锦袋中。 暗卫快马加鞭出城,军情很快被送到了军机处,不出片刻,就有太监往七王府送来一道圣旨,称南疆军情紧急,有异族进犯,要陆泓琛这个镇远大将军速去剿灭。 南疆本不属陆泓琛,而是陆文霍的封地,所以,皇帝这次统共下了两道圣旨。 只是陆文霍已在醴城定居,俨然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是否有心攻打异族还未可知,故而,陆泓琛率领的辽军才是重中之重。 出城途中,杜青从陆泓琛口中得知,秦雨缨已被异族人抓去了南疆,南疆潜伏了一支足以万计的异族大军,不集结兵力很难抵抗…… 仔细一想,杜青觉得有些不对。 此事连他手下的一众暗卫都毫不知情,王爷又是如何知道的? 王妃娘娘分明是正午时分出府的,即便真被异族所抓,此刻定是刚出城不久,王爷怎会这么快就听到了风吹草动,又怎会如此笃定异族人必将带她去南疆? 上回胡人伙同山匪,前后夹击辽军时,王爷也是这般有先见之明,神不知鬼不觉就发现了胡人的诡计…… 晃晃头,杜青觉得自己似乎思虑得太多。 或许是王妃娘娘给王爷留下了什么线索,所以王爷才会这般笃定。 快马一路疾驰,不多时离了京城。 离京之后,陆泓琛独自骑一匹汗血马,行在最前头。 汗血马日行千里,自然不是寻常快马所能及,很快,一人一马的背影在就马蹄卷起的漫漫黄沙里不见了踪影…… 杜青心叫不好,王爷如此鲁莽,怕是会中那异族人的奸计。 此去南疆足有千里,汗血马能不食不饮,一日之内必能抵达,可到那之后已是人疲马倦,加之王爷孤身一人,如何对付得了数以万计的异族大军? 殊不知不远处那一人一马,并未去往辽城,而是消失在了半途中…… 片刻之后,地府中。 “连自己的东西都能弄丢,难怪会被那天君算计。”雪狐语气甚是埋怨。 他化作了陆泓琛手中长剑,一直随他同行。 秦雨缨担心七王府、牧家众人的安危,先前去往辽城时,特地将雪狐、阎罗二人留在了京城,陆泓琛却不必如此行,他早已去地府取了那幽冥镜,两府若有变数,他第一个便会得知。 正因如此,雪狐才放心地跟来了。 于他而言,秦雨缨的性命,自是远比王府、牧家众人的安危重要得多,再者说,有恶婆娘在府中镇守,应当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差错。 只可惜秦雨缨乃此镜之主,从镜中无法窥到她的行踪。 若当初未让此镜认主,而今定可得知秦雨缨的确切下落…… 陆泓琛没有理会他的埋怨,来到阎罗殿,取了那本摊开的生死册。 册子很旧,极厚,看似平平无奇,他修长的手指翻过时却隐隐有光华流转…… 此册乃地府重物,并非人人能碰,先前秦雨缨便翻阅过一次,只因她身上有阎罗赐下的仙骨,生死册才没将她隔绝在屏障之外。 雪狐看得敛声屏气。 除却阎君,旁人皆动不得这生死册。 此册不仅记载生死,且是阎君手中的兵刃之一。 阎罗生性淡泊,并未为其取名,不过,这却比那些名声在外的兵器更为可怖,即可伤及鬼魅,也可斩杀神灵,因是书中之灵幻化而成,可任意变幻形状,是寻常兵刃所不能比。 更何况,这还是一只从远古修炼至今的书灵,本事自然比他与恶婆娘强上百倍千倍。 其实,一切皆印在他与恶婆娘的记忆中,恶婆娘早已知晓了一切,却无法开口言语,而他的封印久久未能开启,而今从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说来也算是那唐咏诗的功劳,迷香虽令他沉睡,却也令雪狐修为大增,沉睡中,他窥见了不少端倪。 难怪所谓的阎罗,一直将此册留在地府中,从未带去过人间,难怪他总觉阎罗那厮的本事,不该只是如此……果然如他预料的一般,只是傀儡而已。 只是他并未一早猜到陆泓琛的身份,还道他周身气场如此可怖,定是天君无疑。 此时,生死册在陆泓琛手中无风自动,霎时间,殿内的空气似也有了细微的涟漪。 那风骤止,书页骤停,摊开的一页赫然写着秦雨缨的姓名与阳寿。 旁人的阳寿皆是用墨笔所记,她的死期却是用朱砂笔所写。 朱砂笔…… 雪狐大惊。 这便意味着,此番死去魂魄皆无,无法再投胎转世。 仔细一看,那日期是四月十二,也就是……今日? 这行文字落入陆泓琛眼里的一瞬,他眸光陡然变得幽暗。 书页重重合上,这一刹那,书中似有烟尘涌起,一柄毫无光华的古朴长剑,就这么握在了陆泓琛手中。 那剑若隐若现,在阎罗殿幽暗的光线中近乎透明。 乍一看,着实不像传说中那独一无二、玄之又玄的兵刃。 雪狐正待细看,视线却忽的一晃,眼前哪还有什么阎罗殿,分明已重新回到了人间。 陆泓琛已有兵刃,他自是不可能再化作长剑,于是变作一块洁白玉佩,马蹄不住颠簸,玉佩垂下的羽穗随风而动,飘舞出凌乱的弧度。 虽变作玉佩,雪狐的双眼却仍是能看见的。 他好奇窥向陆泓琛腰间那剑,长剑无鞘,瞧着既不锋利,也不可怖,日光一照竟薄如烟雾。 似是察觉了他的视线,那剑转瞬就归于无形,与远处迟迟降下的暮色无声合拢,天地间顿时变得一片静穆,耳边只余风声烈烈,马蹄沉沉…… 第二百二十二章 毒 而此时,南疆的一座荒山上,一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被五花大绑的秦雨缨:“此女容貌倒是上等,就是瘦了些,缺了几分丰腴……” 说话之人身形削瘦,眉眼料峭,样貌与寻常骊国人略有不同,目光扫来扫去,最后停留在了秦雨缨脸上,瞧向她的眼神,仿佛掌柜的瞧着店里的一个值钱物件。 有意思,真有意思…… 此女的经脉分明十分细弱,却不知为何,丹田内的气息竟如此浑厚,俨然是个武艺高强的练家子。 都说骊国女子最是柔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想居然也有这等彪悍的。 不错,正好拿来给他试毒,想来有武功傍身,应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另一人额角一抽:“我说鸿药师,这是人,又不是肉菜,是胖是瘦有什么打紧的?”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消失已久的蔺长冬。 原本,皇后那派一家独大,势力远非蔺长冬所能及,而今却是不同,三王爷陆长鸣覆灭之后,皇后那派势力花重金培养的死士,皆成了真真正正的死人。 没了精锐,余下的寻常人等自然不足为惧。 加之皇后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那薛贵妃却已诞下麟儿,指望皇后生下皇子继承皇位,已然遥遥无期。 蔺长冬等的正是这个时机,所谓与骊国和睦相处的主张,在他听来简直可笑。 两族之间的仇怨,不是因一次两次的战败而起,那可是屠族的血海深仇,岂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带过? 他拿出那两册好不容易才从秦雨缨手中得来的“古籍”,拉拢长老,铲除异己,如今已一跃成为异族最大的头领,再不可同日而语。 而这药师鸿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之一。 鸿颉的本事,不亚于那被他取了项上人头的贺亦钧,此人不屑于夜朝人为伍,一直待在南疆外头,从未踏足过骊国土地,性子乖僻得很,比那七王爷陆泓琛还要喜怒无常。 听蔺长冬这么一说,鸿颉面露鄙夷:“试毒之人的胖瘦,自然要紧。用毒之术讲求的是谨慎,哪怕只是一点细微的差别,对我研制毒药也是影响极大,你又不会用毒,你懂什么?” 蔺长冬面色有些难看。 他是这异族的头领,寻常人自是不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若非忌惮这鸿颉天赋异禀,天生就是个极厉害的药师,他真恨不得将此人丢去狼堆才好…… “人交给我便是,你可以走了。”鸿颉二话不说就下了逐客令。 “暂且莫将她杀了,待那自称仙子的女人,将书籍中的谜题一一解开再杀也不迟。”蔺长冬吩咐。 他不知那唐咏诗是否真是仙子,但那将秦雨缨交在他手中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个仙子,不仅踏云而来,身子轻如无物,且面上还笼罩着一层浓浓雾气,令人无法窥见真容…… 即便不是仙,也必定不是寻常人。 寻常人,哪里做得出这些玄乎事? 思来想去,似乎更像是妖魔鬼怪,毕竟传闻中的仙子皆是无比良善,干不出这等杀人害人的事…… 哪怕是妖魔鬼怪又如何? 只要能借助古籍之力,将骊国人屠杀干净,报当初异族惨遭血洗之仇,他蔺长冬就是死也无憾! 虽然那女人说要先将秦雨缨放血,杀了其腹中胎儿,但着鸿颉一见秦雨缨就眼珠一亮,立刻上前向他要人,鸿颉生性古怪,喜怒无常,他着实不好拒绝,所以才答应先用秦雨缨试毒。 若不答应,以鸿颉的性子,那毒恐怕就要用在他的身上了…… 鸿颉仔细观察秦雨缨,闻言压根没抬眼看蔺长冬:“我还有十余种毒药未在她身上试验过,哪有这么快让她死?” 蔺长冬听得放下心来。 看着昏迷不醒的秦雨缨,他冷冷嗤笑一声。 当初,此女先对他加以勾引,而后又贼喊捉贼,将他交到了官府手中,令他挨了不知多少板子,被打得那叫一个皮开肉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他为刀俎,她为鱼肉,想想都觉快意无比。 秦雨缨醒来时,已躺在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 屋子空空如也,只在正中央摆了一张破旧的红漆木床,床上不见任何被褥。 一股腥味涌入鼻息,她狐疑,仔细一瞧,才知那木床并非漆了红漆,而是被血染成的那般模样。 血迹新的新旧的旧,深的深浅的浅,密密麻麻,看得她一阵作呕。 那哪里是血腥味,分明就是浓浓死气。 若无百十人丧生于此,死气断然不会如此浓烈,看来这简陋破旧的茅草屋中,曾有过不少亡魂…… “你醒了?”一个声音传来。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了一张十分清瘦的脸,星目剑眉,眼窝极深,五官的轮廓似乎与骊国人略有不同。 “你是异族人?”她迟疑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 “猜得不错。”男子点了点头。 “是何人将我抓来的?”秦雨缨问。 她早已不记得先前的事了,只瞧见手心有一行短短的蝇头小楷——“与阎罗那厮逛庙会”。 文字有些旧了,不似新写的。 这也就是说,逛庙会或许已是昨日的事…… 男子无心回答:“你只需知道我是你的主子便是,何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被抓到这儿的人,问的皆是同样的问题,着实令他有些厌烦。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药瓶,拔开瓶塞,轻嗅了嗅。 这动作在秦雨缨看来极为眼熟,她清澈的双眸微眯了一下:“你是毒师?” “什么毒师,我是药师。药包含毒,毒却不一定能算作药,这两者,不可混为一谈。”鸿颉纠正。 他痴迷用毒,更痴迷研究医药之术,自然不允许旁人只唤他毒师。 秦雨缨不置可否,看了一眼那小小药瓶。 “这是砒石?”她问。 “你是如何知道的?”鸿颉不免惊讶。 “砒石,味辛,性热,能蚀疮,截疟,可用于瘰疬,顽癣,寒痰哮喘和疟疾。”秦雨缨道。 这些,她早已能倒背如流。 鸿颉点点头,眸光更是诧异:“说得不错……不过,这瓶中并不只有砒石。” 说着,将瓶中之物倒在了手心。 那古怪的气味全然散发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甚至盖过了浓郁的血腥味。 秦雨缨瞥了一眼他掌心那红白相间的粉末,道:“除却砒石,还有钩吻、鸩酒、砒石、鹤顶红、番木鳖。” 鸿颉眸光微变:“你竟懂毒?” “你知不知我是何人?”秦雨缨反问。 她擅长医药一事,在骊国可谓众所周知,此人眸光如此惊奇,显然并未听说过此事。 故而,她猜测,这人应当还不知她的身份。 鸿颉摇头。 这个,他还真是不晓得。 只听说此女身娇肉贵,不是出自寻常人家,似乎是个什么妃子。 “我是骊国的七王妃。”秦雨缨道。 “七王妃?”鸿颉思忖了一下,问,“你是那陆泓琛的妻子?” “正是。”秦雨缨点了点头。 “原来是他……”鸿颉蹙了蹙眉。 “你认得他?”秦雨缨忙问。 “当然认识,骊国战神,何人不晓得?”鸿颉的语气里是浓浓嘲讽。 原来是陆泓琛的发妻? 难怪蔺长冬会那般叮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将此女活活毒死。 听闻陆泓琛对发妻用情颇深,抓住此女,便能对他加以要挟。 辽军势力不可小觑,若能使得陆泓琛退兵,说不定大军就能因此顺利进入骊国,直攻那传闻中坚不可摧的京城…… 一想到骊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鸿颉眼底就多了一分笑意。 他想得着实简单,那分笑意,令秦雨缨有些不明所以。 秦雨缨顿了顿,没再言语。 看来,这十有八九是陆泓琛的仇人。 她虽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但那将她抓来的人摆明没安好心,不然也不会把她交到这毒师手中。 先前有个贺亦钧因她的缘故丢了脑袋,说不定此人就是贺亦钧的同党,专为了报仇来的…… 这样一来,她活下去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 不是她不想用武力杀出一条血路,而是被那绳索牢牢绑住,且浑身绵软无力,显然是中了毒。 都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这话一点也不假。 腹中的孩子,是秦雨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活下去的原因之一。 至于陆泓琛,不见了她的踪影,定已心急如焚,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一怒之下真不知该做出什么事来…… 失去一个人的滋味,就如在心头生生剜下一块肉来,伤口无从填补,那渗出的血,不是血,而是酒,随光阴流转越酿越浓,浓得令人肝肠寸断。 她断然不愿留他一人存活于世,经受这般痛苦。 而今她虽被人囚禁,却并非没有生机…… 看向面前那手拿毒药之人,她再次道:“我不仅知道你手中毒药的名字,还知我此刻是中了何毒……你要不要与我打一个赌?” “什么赌?”鸿颉来了几分兴致。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异族 “赌我能否解自己身上所中的毒。”秦雨缨道。 毒药千变万化,每个药师都有自己秘而不传的独门绝技,故而能猜中药物成分已是十分不易,解毒则更是难上加难。 鸿劼闻言自是不信:“你解不了那毒。” “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秦雨缨挑眉。 鸿劼嗤笑一声:“试了又能如何?这赌局太没意思,你身上并无金银珠宝,且连性命都落在了我手里,你能拿什么当赌注?” “就赌一味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药材。”秦雨缨道。 “哦?”鸿劼半信半疑,“我怎知你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贺亦钧在南疆赫赫有名,众人称其为异族最厉害的毒师,实则,鸿颉的本事并不在那贺亦钧之下。 这世间,还从没出现过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药物。 此女十有八九是想耍滑头,等那陆泓琛前来救她。 “信不信由你,我若解了毒,则算我赢,若解不开,则算你赢,怎么着你都不算亏。”秦雨缨道。 若换做旁人,自然不会中秦雨缨的计,鸿劼却是不同,他痴心于用药用毒之术已不是日两日,听说这世间还有他不晓得的药材,自然十分意动。 犹豫片刻,他点点头答应下来。 “若我赢了,我同样可将那味药材的来历细细说给你听,不过,你必须放了我。”秦雨缨道。 “放了你?”鸿劼眸光微变。 见此,秦雨缨心中不由紧了紧。 此人虽有些痴,却还不算傻,若一口回绝,她便得另想它法施缓兵之计了。 本以为他十有八九会拒绝,不料他竟点了点头:“就依你所言。” 反正这里是异族的地界,四处都有兵卒把守,料这女人也逃不出去…… 秦雨缨将他眸中闪烁的狡猾看在眼里,心下明了,却并未戳破他。 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想要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先保住性命,不让自己丧生于此人之手,至于下一步该怎么走,她没有任何头绪。 记忆出了古怪,再怎么思忖也是徒劳,说不一定一转眼就全给忘了…… 思及此,她提醒这人:“我最近时常忘事,我担心一会儿会忘了与你的赌注,不如你拿纸笔仔细写下,如此也好有个对证。” 这一点,鸿劼倒是知情。 蔺长冬将人带来时说过,此女缺魂少魄,说起话来,常常说完前一句便忘了后一句。 还说此事是仙子所说,必定不会有假。 鸿劼对什么仙子不仙子的并无兴趣,毕竟仙子又不能帮自己炼药制毒,不过却将那句缺魂少魄听进了耳朵里。 或许正因缺魂少魄,这秦雨缨才与常人有异,寻常人若拥有如此瘦弱的身子,势必是练不成武的,她却不同,经脉中的内力,须得用药物才压制得住…… 此时听秦雨缨这么一说,鸿劼更是好奇一会儿她会如何解毒。 他连赌注都答应了,自然不会在乎这么一点小事,转身就去外头取来了纸笔,当着秦雨缨的面将赌注一一写下了。 秦雨缨边看边忘,待到他写完,已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白纸黑字就摆在眼前,她一目十行地念完,略微回过神来:“我中的是醉朦胧,此毒似酒,能让人半醉半醒,所以我的身子才会如此绵软无力。” “不错。”鸿劼点了点头。 此女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居然这么快就猜了出来。 不过,猜出毒药不难,猜出解药才难。 每个毒师都有自己的喜好,制毒时每种药的分量都有所不同,不会千篇一律,有时还会加入一些方子里没有的药材,以增强药效,故而解药也各不相同。 秦雨缨思忖了片刻,道:“断肠草一两,雷公散三钱,番木鳖一钱,佐以少许半夏、苏叶和钩吻,煎水服用,半个时辰后此毒便能化为乌有。” “断肠草,雷公散,番木鳖?”鸿劼听得暗暗称奇。 “怎么,你怕输给我,所以不敢煎药替我解毒?”秦雨缨问。 “当然不是。”鸿劼不假思索地摇头。 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三味皆是毒药,服下之后十有八九会七窍流血而死,难道……她不打算用寻常的法子,而是打算以毒攻毒? “既然不是,那就快去。”秦雨缨催促。 鸿劼也想知这等狼虎之药会有何药效,于是便派人依照方子抓了药,生火煎煮起来。 不一会儿,一碗褐色汤汁就端了过来。 鸿劼怪癖颇多,不许寻常人等进这茅草屋,那端药的下人在门口就顿住了脚步:“鸿药师,药已煎好。” 鸿劼亲手端过,递到了秦雨缨嘴边:“喝吧。” 秦雨缨轻轻吹走面上的药渣,抿了一口。 喉咙里满是苦涩,苦得仿佛生吞了一颗黄连,她忍不住蹙眉。 “半个时辰,你若不能自行挣开绳索,便说明未能解毒。我倒要看看,这世间还有什么药是我从未听说过的。”鸿劼道。 言语间,甚是志在必得。 醉朦胧毒性极强,解毒之后,武功并不能立刻恢复如初,即便秦雨缨能挣开绳索,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服下解药,秦雨缨只觉体内那股绵软之力极快消散,不出片刻,连眼神都变得清明许多。 那绳索很快就被她挣开了,看着面前那半碗余下的褐色汤汁,她不假思索地端了起来,朝鸿劼一泼,接而一掌劈来。 鸿劼早有提防,立刻退到了一旁,并未让那药汁溅上衣裳,更未让秦雨缨那一掌劈实。 秦雨缨手腕微转,想取袖中的银针。 然而银针早已被搜走,连一根也不剩。 虽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有些焦急,不经意瞥向袖口那绣工精致的云纹,眸光不由定了定。 若没记错,这身衣裳是前些日子刚量身定做的。 不是寻常衣裙,而是一身男子所穿的短装,领口、袖口皆绣有云纹,看起来十分华贵。 鸿劼冷哼一声:“不自量力!我本还打算不杀你,既然你这般恩将仇报,那便将性命留下吧。” 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极小,极尖锐,是用来杀人放血的。 匕首极快地朝秦雨缨刺来,她闪身一躲,指间有细微的银光闪过。 鸿劼看得诧异,正思忖那银光究竟是何物,冷不防已有细微的风声迎面而来。 那是一根极细的针。 说是针,不如说是银线,只是较寻常银线要粗些。 不过毕竟只是针线,再怎么来势汹汹,也是伤不得人的。 他向侧一步,不费吹灰之力地躲开。 这短短一瞬,秦雨缨手中的银线已扎入自己的肾俞穴、委中穴、阳关穴。 这一扎,扎得极深。 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裳,红中还带了一丝黑色,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传闻中的醉朦胧,也不过如此而已……” “你……你怎么……”鸿劼看得大惊失色。 他怎也没有想到,秦雨缨这几针并未刺向他,而是反手刺入了自己的穴位。 如此一来,她体内残余的毒,皆会随污血排出,武功登时便能恢复如初…… 这么一想,不觉后背发凉。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秦雨缨的名头,骊国人大多不知她身怀武功,异族人却是早已晓得。 原因无二,先前陆长鸣没少派死士取她性命,那些与她交过手的死士,皆知她的身手不容小觑。 鸿劼不是习武之人,自然不敌秦雨缨。 只见秦雨缨陡然逼近,身形几乎快成了一道虚影,转瞬间已夺过了他手中那寒光闪烁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不许出声,否则我便取你性命。” 她听得分明,外头脚步声一直未断过,显然有人在四周巡逻。 这里应当是异族的要地,寻常人是无法入内的。 而今,唯有待在此处,才最为安全。 至少一时片刻,是不会有人前来打搅的…… 鸿劼自是不敢作声。 人皆是惜命的,他也不例外,虽在这茅草屋中杀了不少人,但他并不愿这般轻易地赴死。 秦雨缨脚尖一勾,踢起地上那散落的绳索,将鸿劼牢牢绑住。 鸿劼就这么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地上。 为免他向外求救,秦雨缨撕下衣角,将那布条卷成一团塞在了他嘴里。 “接下来,我问,你答,不许有半句虚言,听明白了吗?”她压低了嗓音。 鸿劼不住点头。 秦雨缨再次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问道:“是何人将我抓到此处的?” 说着,取出了那团破布。 鸿劼本想呼救,奈何喉间那一点冰凉,令他压根不敢大声说话:“是……是蔺少主……” 蔺少主? 秦雨缨很快就猜到了一人。 蔺这个姓氏,在骊国可不算多见。 “你口中的蔺少主,是不是叫蔺长冬?”她问。 鸿劼继续点头:“是他,正是他……” “他为何要抓我?”她又问。 鸿劼摇起了头:“这个……我如何晓得?” 他只是个药师,又不是蔺长冬的谋臣,哪会知道蔺长冬抓此女是有什么打算? “我来这里,已有多久了?”秦雨缨接而问。 “已有一日了。”鸿劼答。 秦雨缨用破布塞住他的嘴,拿起一旁的墨笔,极快地在掌心写下一行小字。 鸿劼隐约瞥见了“异族”、“南疆”两个词,不明白她此举究竟有何用意。 将掌心那句话仔细瞧了好几遍,秦雨缨才放下了笔。 她最怕自己忽然忘了身在何处,忘了要面对的是何种仇敌…… 若连这些都不记得,恐怕就连性命都将不保,又谈何脱身? 写完后,她再次问起了鸿劼:“我是如何来到南疆的?” 鸿劼不敢隐瞒,将所有知道的一股脑全说了。 秦雨缨听来听去,觉得有一事极为可疑。 鸿劼提及过一个所谓的“仙子”,说是那仙子将她从京城带来的。 提及仙子二字,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唐咏诗。 可唐咏诗已被锁了琵琶骨,岂会有这等本事将她从京城绑来? 更何况手心还有另一行小字,提醒她一日之前曾与阎罗一起逛过庙会…… 从京城赶往南疆,哪怕快马加鞭,也得花上两三日才能赶到。 奇怪的是,鸿劼说她昨晚就已出现在此了。 这时间着实有些对不上。 除非那唐咏诗真挣脱了锁链,用仙力将她送到了南疆,否则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 这种事,唯有亲自问唐咏诗或蔺长冬才能知道,秦雨缨没再耗费时间继续思忖,转而问鸿劼道:“蔺长冬将我交给你,是想让你杀了我?” 鸿劼摇头:“他叮嘱我,万万不可让你死了……” 如此说来,那蔺长冬并不想这么快将自己杀了,留下自己的性命,或许是有别的打算…… 秦雨缨又问了问异族而今是何种情形,得知皇后的势力日渐薄弱,而蔺长冬已拉拢几名大长老,成为了异族少主,她不免有些担忧。 皇后虽然心狠手辣,但并不想挑起战火。 蔺长冬却是不同,他一心想杀了皇帝,血洗骊国,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 “异族要向骊国起兵了?”她半是询问,半是猜测。 鸿劼果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称异族早有动兵的打算。 这并不是什么机密,南疆的百姓早已知情,就连骊国皇帝都已听到了风声。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这般轻易就告诉秦雨缨。 秦雨缨心下了然,难怪蔺长冬不打算下杀手,留得自己一条性命在,多多少少能牵制手握兵权的陆泓琛,如此,异族在面对辽军时便多了一分胜算…… 而今的形势着实有些复杂,外有虎视眈眈的异族、胡人,内有机关算尽的皇帝、皇后二人,也不知陆泓琛会如此抉择。 是先率领大军扫平异族,还是先将皇权一一架空,再高枕无忧地平定外乱? 若自己没落入蔺长冬之手,他或许能多一分选择的余地…… 见她发愣,鸿劼顿觉自己有了机会,将牙一咬,便打算大声呼救。 然而秦雨缨及时回过神来,一双略显淡漠的眸子看向了他:“你想干什么?” 鸿劼自然没敢呼救,嘴都已张大了,只得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我……我有些困了……对了,你先前说,这世间有一味我从未见过的药材,那到底是何物?” 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秦雨缨只觉好笑:“当然是骗你的。” 鸿劼登时脸色大变:“你……你……” “我什么我?不骗你,难不成就这么活活被你毒死?你这等人,为炼药制毒不惜残害,在我之前,进过这茅草屋的人只怕全都一命呜呼了吧?”秦雨缨问。 鸿劼结舌,没敢点头称是,只讪讪说道:“自古以来,便有这等规矩,病弱之人、将死之人,都要自行来试毒、试药,反正都是一死,如此也算为本族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秦雨缨万万没有想到,竟还有这么一种规矩,简直匪夷所思! “如此看来,异族被灭也是活该。”她冷冷嗤笑。 鸿劼被她气得不轻:“你何尝不是异族人?帮着骊国说话,真不嫌羞耻!” 秦雨缨的身世,他略有耳闻。 蔺长冬曾说,此女的外祖母曾是一名小小的奴婢,在骊国血洗此地时偷偷逃离,带着两册古籍去往了骊国境内,消失了已有数十年。 而今那奴婢已死,两册古籍也已重回少主之手,真乃天助异族! 只是听闻骊国较数百年前更为兵强马壮,也不知凭借这数万大军,能否与陆泓琛率领的辽军一战…… 这一想,就想得有些远了。 恍过神来时,秦雨缨眸光中已多了一丝嘲讽:“你拿我试毒时,可没将我当成本族之人对待。” “这……这自然不同。”鸿劼结结巴巴地辩解。 秦雨缨虽既未病弱,又没将死,但的的确确是异族的仇敌,就凭她嫁了陆泓琛那个七王爷,就当被处以千刀万剐之刑。 言语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边。 接而有人叩门:“鸿药师,该用膳了。” 看天色,此时应当是正午。 秦雨缨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并未用膳,先前并未察觉,这么一想,才觉肚子饿得慌,怕是已有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 “叫她将饭菜放在门口。”秦雨缨道。 说着,将匕首抵近了几分。 她的声音极小,外头自是听不清的。 鸿劼虽有万般不愿,却不得不依言而行。 下人听了吩咐,将饭菜放于门口,而后,脚步声便渐渐远了…… 秦雨缨塞住这鸿劼的嘴,走过去将门“嘎吱”开了一条缝,把饭菜端了进来。 异族的饭菜十分粗糙,味道也并不出众,虽已被饿了许久,秦雨缨仍有些提不起胃口,因顾及腹中的孩子,才勉强吃了几口。 她不晓得,数里之外,有一人正骑马疾驰而来。 陆泓琛无法从幽冥镜中看见她的踪影,却能用此镜一一查看异族的领地,不多时就发觉不远处有一处山谷,在镜中一片空白,窥不见一草一木。 不必想,定是因秦雨缨在山谷之中,才会出现此等情形。 就如先前秦雨缨在七王府中,阎罗在地府里无法瞧见七王府的动静一般,她所在之处,皆无法在镜中呈现。 “小心,异族大军就在附近。”雪狐忍不住出言提醒。 陆泓琛是阎君不假,身怀法力不假,可毕竟尚未全然觉醒,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不是难事,以一人之力破数万大军,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一急之下,若救不出秦雨缨,反倒将他自己搭了进去,那可如何是好? 陆泓琛自然不会如此莽撞,将马栓在树旁,步行朝那山谷而去。 雪狐恢复了人身,紧随其后。 二人行了不远,葱葱郁郁的树林中忽惊起一片飞鸟。 “前头有十来个异族人,手里都拿了刀剑,应当是把守此地的死士。”雪狐道。 话音刚落,陆泓琛手中长剑已是嗡嗡作响。 只见一道虚影闪过,长剑飞向丛林深处,一时间似有风过,树木皆晃动不止。 雪狐好奇,很想瞧瞧这无名剑是如何斩杀那些异族死士的,然而还没来得及将目光投远,就感知到那十来人皆变得毫无声息,俨然已死的不能再死…… 陆泓琛并未停下脚步,来到丛林中,见长剑笔直插于泥土里,剑身无任何血迹,不远处却横着十来具尸首。 那些死士与其说是死了,不如说是睡熟了。 一个个双目紧闭,除却脖子上有道若隐若现的血线,压根与熟睡之人无异。 好快的剑! 雪狐很是感叹了一番。 难怪被称之为世所罕见的神兵,果然有其厉害之处。 他此时倒是不怎么担心秦雨缨的安危了,照这么下去,只要不惊动异族大军,救出她简直轻而易举。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这四周的鸟兽虫鱼忽然皆噤了声,丛林中变得静可抛针,唯有日光从头顶葱郁的枝叶间洒落,落于陆泓琛手中那柄虚无的长剑上,令他的背影更添一分肃穆…… 不多时,二人就来到了山谷之中。 这附近不是没有别的守卫,只是雪狐能一清二楚地窥见其位置所在,一路走来并未叫人发觉。 “秦雨缨应当在那茅草屋里。”他伸手一指。 这山谷里并无旁的屋舍,只伫立着这么一间茅草屋,瞧着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意味,只是为何屋中散发着一股浓浓血腥味? 即便隔了百米之距,仍是浓郁无比。 常人或许根本闻不见,但雪狐不是常人,嗅着只觉十分刺鼻。 “这里应当是异族处置病者、伤者、老者之处。”陆泓琛道。 异族人之所以被人称之为鬼魔,是因其生性残忍,视人命为草芥。 虽不是人人如此,但大多都是这般。 看着那茅屋四周浓郁的死气,雪狐心中甚是反感。 死气如潮水,倏忽涌了过来,雪狐一惊,正待躲闪,怎料那“潮水”并未将他吞没,而是绕道而行,皆聚拢在陆泓琛身前,犹如一只俯首听令的黑色巨怪,血盆大口一张一合,似在说着什么…… 雪狐看得好不惊讶,饶是活了成千上万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场景。 “它……它在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第二百二十四章 鬼魂索命 陆泓琛淡色薄唇微动:“自然是伸冤。” 如此多的冤魂聚集于此,异族这些年的行径,足以称得上天怒人怨。 可即便如此,天君却一直视若罔闻,这是陆泓琛所不能容忍。 一时间,山谷中忽然弥漫起一层雾气。 这里地势低洼,时常起雾,谷中人并不觉得有何奇怪,雪狐却看得分明,那并非雾气,而是戾气。 万千冤魂临死前的场景,皆在戾气中重演,那血腥与绝望犹如一根看不见的绳,拴着重物,将他的心坠得沉沉。 雪狐自认不是个善人,这人世间的一切,他并无插手的欲望,可见此一幕,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悯。 见那黑色巨怪的血盆大口仍一张一合,不住地朝陆泓琛说着,他叹了口气:“伸冤又有何用,生死册虽已认阎君为其主人,但他暂时还不能帮你们这些冤魂投胎转世。” 陆泓琛的魂灵有不少残缺之处,数千年前的许多事,他都已记不起了,这残缺与虚弱,令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普通人,以至于雪狐先前一直以为他只是凡胎肉身。 若不能将魂魄的碎片一一补齐,上有天君,下有傀儡,陆泓琛想重新掌管地府,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那巨怪听懂了雪狐的一番言语,终于没再说什么了,只拿两个空洞般的眼睛,定定看着陆泓琛。 似乎心有不甘,在犹豫着是否该做些别的什么…… 阎君正值力量薄弱之时,若能将其杀了,冥界便会陷入无主的混乱中,而这正中各路怨鬼、冤魂的下怀,如此一来,它们就能自行投胎,再去人世间走一遭了。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徒有怨念却无实体,被困于天地间,日复一日在怨恨苦毒中煎熬,以至于变成了这般可怖的怪物…… 一丝丝死气,从那黑如墨汁的身躯中渗了出来,如长满荆棘的藤蔓,眼看就要将陆泓琛卷入其中…… 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倏忽破空而来。 剑气逼人,转眼就将那藤蔓尽数斩断。 万千怨鬼凄厉嚎叫,其声尖锐至极,震耳欲聋。 接而又是一剑,深深刺入那黑色巨怪腹中,四周的戾气转瞬就消失了大半,巨怪连连后退,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既可怜,又颇叫人觉得可恨。 甚至就连茅草屋外的守卫,也听得了动静。 只是那声音落入凡人耳中,多多少少有些虚无缥缈,一如穿林而过的风声…… “再上前者,死!”陆泓琛嗓音沉而有力。 见识了那柄长剑的本事,巨怪自是不敢再上前半步。 长剑识主,自行回到他手中,一人一剑在巨怪面前皆如此渺小,却似有洞穿天地之力。 “杀人者,自是偿命,化作怨鬼危害人间者,其罪更不容恕。”他冷然道。 这些怨鬼皆是老弱之人,怨气虽重,但到底没有残害过生灵,对那生生将他们杀死之人,更是恐惧无比。 若非如此,那间茅草屋也绝无可能存留至今。 若是从前,陆泓琛的话到此便会截止。 而今,他却有了另一丝明悟:“冤仇有主,天地间却并无正义,谁人杀了你们,可自行去找他索命。” 话音未落,雪狐已是瞠目结舌。 这还是那个铁面无私的阎君吗? 他着实汗颜,忍不住提醒:“此举有违地府律例……” 刚一说完,原本看着陆泓琛的巨怪,便将视线转向了他。 那两只黑如深井的两只眼睛,着实将雪狐吓了一跳,迄今为止,他还从未遇上过什么鬼怪,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是这怪物的对手…… “有违地府律例又如何?”陆泓琛问。 “这……”雪狐结巴了一下。 陆泓琛眸中浮现极冷的笑意:“莫不是,还有人能将本王革职查办?” “自然不是。”雪狐摇头。 天门已被合上,足以说明天君暂且不打算管这人间之事,放眼世间,还有何人能与陆泓琛匹敌? 至于革职查办,那更是无稽之谈。 革了他的职,且不说那傀儡无法掌管地府秩序,就是生死册闹起脾气来,都是不得了的事…… “去吧。”陆泓琛侧目吐出二字。 眸光凌厉,着实不像在说笑。 手中长剑一转,对戾气的压制顿时化作无形。 雾气立刻变得浓郁起来,仔细一看,竟从那地底一丝丝、一缕缕升腾而起。 雾气一起,阳气便弱,连日光都变得淡薄起来,渐渐的,竟是连日头都瞧不见了。 巨怪原本还有些迟疑,见此身形微动,硕大的头颅一点,竟是转身直朝那茅草屋俯冲而去…… 屋中的鸿劼,只觉外头这天色,一下子变暗了许多。 秦雨缨也察觉了几分古怪:“这天色不对……” 正午刚过,怎会起雾? 且还是如此浓郁的雾气,实在不同寻常。 鸿劼却压根没放在心上:“山谷低洼,自是时常起雾,有何不对?” “你难道不觉得,这雾有些冷?”秦雨缨问。 此人胆小怕死,她手中有匕首在,他便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 在他看来,秦雨缨迟早要逃,一旦逃走,定会被外头的人擒住,而擒住之后必死无疑…… 既如此,又何必非要挑这种时候与她对峙? 待族人将他解救了,再同此女算账也不迟。 正想着,忽有一股黑色雾气扑面而来,速度快得令人称奇。 他还以为是此女所使用的暗器,定睛一看,却见那雾气无色无味,并无实体。 那显然不是什么能加害于人的毒粉…… 鸿劼万万没想到此雾是鬼魂所化,还道秦雨缨有不为人知的本领,惶恐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他分明好端端坐在此处,一未求救,二未挣脱绳索,怎么此女仍是不肯放过他? 秦雨缨也看见了那雾气,与唐咏诗所使用的黑雾有所不同,这雾气中无任何仙力,似乎本身就是某种生灵,可肆意操控自身…… 鸿劼转眼被浓浓雾气笼罩在内,几乎被吓破了胆,很快就惨叫连连:“秦雨缨,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动手?” 秦雨缨顿觉自己十分无辜。 她分明什么都没干,这人何出此言? 鸿劼哀嚎的声音极大,很快,外头的守卫就听见了动静,一个个鱼贯而入,手持兵刃,朝秦雨缨虎视眈眈地围拢过来。 秦雨缨蹙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撇撇嘴道:“原来是异族人。” “废话少说,快交出鸿药师,否则休怪我手里的刀不长眼!”领头一个不由分说地怒喝。 “鸿药师?”她看了一眼身后之人。 看来,这人就是他们口中的鸿药师了…… 虽不知这药师为何会被雾气所伤,但她并无耽误旁人救人之意,索性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要救他,就去吧。” 怪只怪手掌太小,写不下那么多蝇头小楷。 否则,她定会记起鸿劼是个十恶不赦的宵小之辈,断然不会如此爽快,不加以任何阻拦。 领头的守卫看了她一眼,径直朝黑雾中走去。 看来是个不怕死的。 余下几人则将手中刀剑对准了秦雨缨,生怕她趁机逃离。 说时迟那时快,一物骨碌碌从雾气中滚了出来,滚到了其中一人脚边。 那是个森白的骷髅,无半点血渍和皮肉,黑洞洞的眼眶正对上那人的视线,着实将那人吓得不轻。 “啊——” 随着一声惊呼,又有一只骨爪被抛了出来,甩在了另一人的脸上。 黑雾里似有猛兽在大快朵颐,啃噬的声音不绝于耳。 有人率先回过神来,转身欲逃。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看守人犯了,当然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最为重要。 岂料那人刚破门而入,没走两步,就一头扎入了另一团更为漆黑的雾气里。 雾气极浓,犹如沉沉夜色,行在其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那人大惊失色,急忙朝后退却。 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拎住了脖子。 “这是何人?”身后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声音虚无缥缈,着实不似人声。 “是个守卫,我认得他,当初便是他将我绑来的。” “原来是那药师的帮凶?既如此,那便杀了……” “你……你们是谁,你们不能杀我!”那人急忙抽一把大刀,朝四周胡乱挥舞。 “好威风的刀啊,啧啧……” “他以为凭借此物,还能伤我们。” “笑话,血肉之躯,竟也敢与鬼作对?” 鬼? 那人心中大骇,却还是硬起头皮:“胡说八道,这世间哪会有鬼?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现出真身!” “现出真身?好啊……”一道声音尽在耳旁。 接而,一张苍老的脸浮现在漆黑之中,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你可还记得老朽?” 见状,那人后背已是汗如浆出:“你……你早已死了,怎会……怎会……” “是啊,我三日前就已死了,就死在这茅草屋中的木板上,死时浑身僵硬,血全变成了血块,堵在了经脉中。无人将我下葬,只草草把我扔在了山林里,任由我被野兽啃噬,你可曾知道看着自己的肉身被野兽一口口吃掉的滋味?” 话音未落,另一张脸忽又出现在眼前。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叟,脸色青紫,双目惨白,显然已死去多时:“被野兽吃掉有何奇的,我受的可是万蛇噬身之刑,说是蛇虫鼠蚁吃人肉、喝人血便能炼制出更厉害的毒……” “这些……这些全是鸿劼所为,与我无关!”那守卫连忙解释。 “你们都该死!”老叟眼珠登时变得鲜红,猛地朝守卫扑来。 无数张血淋淋的大口从黑暗中闪现,一时间只闻惨叫连连…… 秦雨缨看得蹙眉,不明白这是什么邪术。 好在那些鬼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围拢在异族人四周,并未伤及她的性命。 如此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那唐咏诗派来的。 狐疑之际,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那是……陆泓琛? 陆泓琛身后是亦步亦趋的雪狐,二人踏入异族禁地,未遭任何拦阻。 “雨缨?”陆泓琛冰冷至极的脸上,难得地泛出喜色。 雪狐却是微微一怔。 他总觉秦雨缨身上,有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不是寻常的仙气,倒似乎……与陆泓琛身上的死气有些相似。 他略一思忖,恍然明白过来:“阎君,你的魂魄……” 秦雨缨见他面色古怪,嘴里念叨着阎君二字,心中有些不解,问:“阎罗呢,他也来了?” 可举目四顾,四周并无阎罗那厮的踪影。 “他……他并未跟来。”雪狐答。 “那你方才为何叫他?”秦雨缨问。 雪狐看了一眼陆泓琛,心道此事还是由阎君自个儿来解释的好。 “他把你哄骗到阎王庙里,将你迷晕,交到了异族手中。”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诧异。 看了一眼掌心那一行快要褪去的小字,她又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 唐咏诗被穿了琵琶骨,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将她带到南疆。 而阎罗,确实有这个本事…… 此时,她还不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不是阎罗那厮,而是尤懿儿,故而实在想不明白,阎罗为何要对自己下这等毒手。 “恭喜阎君寻得玄女。” “恭喜阎君寻得玄女……”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整齐而细微的言语。 那显然是鬼怪的声音。 阎君? 秦雨缨看向面前的陆泓琛,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了什么,讷然张了张嘴:“你是……” “我是阎罗。”陆泓琛给出肯定的答复。 秦雨缨愣了一瞬。 雪狐原以为她定会好奇追问,哪知下一刻,她眸光忽然变得茫然起来,举目四顾:“这……这里是何处,陆泓琛,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七王府,一转眼却来到了这荒山野岭,心中不免惊奇。 雪狐额角一阵僵硬,心道方才那些,全算是白解释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离开。”陆泓琛道。 秦雨缨点了点头,将手交到了他掌心里。 三人离去时,身后是漫天戾气,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凄厉的叫声,颇叫人胆战心惊。 她回头想看,却被他捂住了双眼。 动作极轻,语气也甚是柔和:“是鬼魂在索命,莫被吓着……” 第二百二十五章 你醒了? 秦雨缨什么也记不起,索性没有细问,也没去思忖这其中缘由。 离了这片山林,雪狐上下打量她,神色愈发怪异,在陆泓琛耳旁说了几句什么。 陆泓琛眸光微变。 秦雨缨将他的神色尽数看在眼里,诧异问道:“怎么了?” “你可曾记得,阎君曾赐你一段仙骨?”陆泓琛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 此事她自是记得。 “你近来时常忘记眼下正发生的事,是因那仙骨在作祟。”陆泓琛道。 秦雨缨怎也没有想到,竟会是这种缘故。 见陆泓琛眉宇间甚是凝重,不觉隐隐担忧:“那……可有解决之法?” 陆泓琛点头:“须得取出那仙骨。” 取骨? 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件容易的事。 秦雨缨微怔之际,雪狐在旁解释:“若不取骨,你十有八九也会变成阎罗那样的傀儡,倒时再后悔便来不及了……” 傀儡? 秦雨缨忍不住问:“你总说阎罗只是傀儡,那真正的阎君究竟在何处?” 雪狐很想说,真正的阎君近在眼前。 可即便说了也无用,她转眼又会抛之脑后,忘个一干二净。 趁她还没忘了仙骨一事,他急忙说道:“先不说这些……眼下有一法子,能从你体内取出仙骨,不会伤你一分一毫,你可愿一试?” 若秦雨缨不答应,陆泓琛自然不会动手。 故而,他才有此一问。 秦雨缨闻言点了点头。 她当然不愿变作傀儡,再者说,雪狐断然不至于蒙骗她,既无危险,何不一试? 雪狐看向陆泓琛。 那意思,是让陆泓琛快些动手。 他可不愿再面对这样一个时常忘事的秦雨缨。 虽然仍是先前那般桀骜不驯,浑身上下瞧不出一星半点的柔弱,但毕竟脑子不太好使,说不定哪日就被人利用了,又被带去什么荒山野岭…… 陆泓琛颔首。 取骨一事轻而易举,雨缨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必担心,很快就好……”他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 话音未落,秦雨缨忽觉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 却不似中了迷药那般虚脱无力,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倦意袭来,眼皮一时变得足有千斤重,她身形一软,倒在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中…… 那覆盖在肩头的手掌,甚是宽厚温暖,她安心睡去,这一睡,梦境无比光怪陆离。 许多零星的片段浮现在眼前,好似曾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却怎也想不起。 若没猜错,那些皆是她的记忆。 可在那记忆中,她却恍然成了一个旁观者,看得不明所以。 渐渐地,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所有细碎的片段连结,使细枝末节一一趋于完整。 在那段记忆里,她与陆泓琛早已相识,数千年前的一切,于二人并非开始,而是结束…… 他是上古之神,天地间无人能敌,却唯独有一个软肋。 那个软肋的名字,叫玄女。 若非为了她,他断然不可能沦落到如今境地。 可恨那天君,看似光明磊落,实则道貌岸然,悄悄派人将她杀了,把她的魂魄尽数碾碎。 陆泓琛亲自寻她,为此不惜将整个冥界翻了个天翻地覆。 而天君早已撺掇一众恶鬼作祟,自此冥界大乱,一众鬼差皆被收买,纷纷反向倒戈,忠心耿耿的牛头马面则误会于他,不愿看他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继续荒唐下去。 一番挑拨,终于生出间隙,以至于背着他将那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玄女残魂,再次抛入了轮回里。 这一回,就连生死册都无法再得知她的下落。 缺魂少魄,即便投胎为人也定是命途多舛,不是疾病缠身就是凄苦短寿,他不忍让她孤零零受苦,自行跌入了轮回中,誓要伴她左右,不让她在人间受苦。 却不料,再次中了天君的诡计。 数千年前那所谓的雷劫、所谓的逆天改命,不过只是一场早已编排的好戏。 天君忌惮他的法力,生怕他记起一切,故意将一切编造得真实无比,令他对自己凡夫俗子的身份深信不疑。 无人晓得他是谁,就连秦雨缨也不知他是那真正的阎罗。 这场戏,一演就演了数千年。 只可惜百密终有一疏,从那温玉打破秦雨缨封印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这梦很长,长得秦雨缨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醒来时正值黎明,天边泛起鱼肚白,不远处传来一阵鸟雀的叽喳声,甚是闲适悦耳。 窗外是一片竹林,晨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 身上没有任何异样,怎么看都不像少了一块骨头。 “你醒了?” 门“嘎吱”一声响了,雪狐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见来的是他,秦雨缨不觉诧异:“陆泓琛呢?” “他早已去了辽城。”雪狐道。 放下药碗,见秦雨缨仍是疑惑,便又解释:“你昏迷的这几日,骊国边境出了乱子,异族率数万大军攻打南疆、辽城,辽军群龙无首,戎疆眼看就要失守,他不得不去。” “数十万辽军,难不成还敌不过区区数万异族人?”秦雨缨愈发不解。 “若是先前,辽军定会大胜,但而今不同,异族用了不少法阵,辽军根本不是对手。”雪狐道。 “法阵?”秦雨缨柳眉微蹙。 她依稀记得,唐咏诗曾说过,法阵在古籍中皆有记载。 可她给那蔺长冬的,分明是两册假古籍,并非真物。 雪狐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你给那人的虽不是真物,却是一字无误抄写下来的,书中内容皆与古籍一模一样,从中找出有关法阵的记载,并不是什么难事。” 原来是这样…… 她一直以为只要没有书灵,那两册古籍便无甚用处,而今看来却是大意了。 “辽军而今战况如何?”她又问。 “陆泓琛去了之后,倒是没再节节败退了。只是先前一夜之间就被异族大军屠了近万人,损失着实惨重。”雪狐一五一十地答。 一夜之间,屠了近万人…… 秦雨缨听得隐隐心惊。 那蔺长冬,果然心狠手辣!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成魔 雪狐犹豫了一下,接而道:“还有一事,我须得告诉你……那尤仙子之所以将你交到异族手中,想让你百般经受折磨,或许……是为了叫陆泓琛成魔。” 成魔? 此事非同小可,秦雨缨忙问:“这又是为何?”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这世间自有天道,凡人作恶必有报应,不是报在现世,便是报在死后。仙人更是如此,作恶多端必将经受雷劫,或被移出仙籍。”雪狐接而道。 提起雷劫二字,秦雨缨嗤笑一声:“即便真有这所谓的天道,也定是极不长眼的。” 否则,为何不惩处那唐咏诗,为何不惩处那尤懿儿? 却要叫她与陆泓琛屡屡经受苦楚? “话是如此,但天君若敢杀了陆泓琛这个阎罗,必将经受天道反噬。这世间,到底还是邪不胜正的。”雪狐道。 邪不胜正这个词,令秦雨缨觉得有些嘲讽。 她挑了挑眉:“所以,这与陆泓琛成魔有何关联?” “阎君曾心怀天地,而今心中却只有你一人,毁了你,便是毁了他,若他知你痛苦死去,定会心性大变,毁天灭地,到时,那些所谓的仙人便能打着除奸攘魔的旗号,将他从这世间除灭。”雪狐解释。 天道不比这人世间的律例,虽存在,却虚无缥缈,在生死这种大是大非上有其判断,在许多小事上却是力不能及。 说到底,人世间不也是如此。 就好比这骊国,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说是如此,可皇帝要想除去谁,断然不必亲自动手,大可让手底下的一众大臣代劳,再不济也能将事情交予豢养的死士、暗卫来办。 如此即便事情穿帮,罪名也有旁人担着,决不会落到皇帝自个儿头上。 那律例,自然也就形同虚设了。 其实这些年来,天君也不是没有叫人算计过陆泓琛的性命,不然陆泓琛也不会这么世世短命。 只是杀他容易,灭他的魂魄却难,除却天君亲自动手,旁人皆是动不得分毫的……所以事情才一拖再拖,拖到至今。 当然,这只是雪狐的一种猜测而已。 这种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秦雨缨思忖了片刻,忽而恍然大悟。 她先前一直以为天君留陆泓琛存活于世,是想让他痛苦万分,而今看来却并不止是如此。 痛苦是一回事,痛苦之余无计可施又是另一回事。 无论何人,发觉自己被夺去了法力、剥夺了身份,在轮回中兜兜转转,与所爱之人一次又一次分离……都定会心如刀绞,虽生犹死。 此乃人之常情,即便陆泓琛是阎君,也不会例外。 数千年过去,终于破镜重圆了一次,他却要再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离世…… 光想想,秦雨缨都心中一阵发沉。 若她是陆泓琛,或许会彻底陷入疯魔,哪怕与这所谓的天道为敌,也定要将那所有奸险小人一一杀净…… 堕入魔道,为天地所不容。 到时凭陆泓琛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与数万仙人为敌? 事情虽未发生,她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惶然,转目吩咐雪狐:“备马,今日便启程去南疆。” “不可,”雪狐想也不想地摇起了头,“他将你带到此处,就是想让你远离戎疆战事,担心你有性命之忧。” “他担心我有性命之忧,我又何尝不担心他的安危?再说,我已被幽冥镜认主,又没有了仙骨,即便是仙人也别想轻而易举找到我。加之这一路有你护送,断然不会有事。”秦雨缨仍旧坚持己见。 不是她固执,而是她心中实在不安。 此番遭遇,于她而言就好似生了一场大病,病好醒来,身旁却不见了陆泓琛的踪影…… 她头一次如此挂念他,心头仿佛系了一根绳,那看不见的绳索,迫切地将她往他身边拉近。 分开的每一秒,都如此煎熬。 雪狐难得地没有强求,秦雨缨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而今天门依旧未开,除却那唐咏诗,凡世间的仙人就只剩下尤懿儿一个,哪怕中途遇上了尤懿儿,他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雪狐办事极快,不多时就牵来了两匹马。 这屋子曾是陆文霍与冬儿居住过的,甚是清贫,除却一些干粮,并无多少行李要收拾。 秦雨缨依旧穿着那身男子衣裳,披上一身灰色长袍,以帽遮面,不仔细看根本辨认不出是个女子。 此地离南疆并不远,约摸过了半日,就已行至两军交界之处。 来到骊国军营,雪狐取出陆泓琛的信物,把守在营外的士卒立刻放二人通行。 短短几日不见,陆泓琛眼底似有了戎疆的漫漫黄沙,那眸光与之前相比,更多了几分峥嵘与冷毅。 那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的墨色眸子,映着秦雨缨清瘦的脸颊。 她轻舒一口气,心中忽然就安稳起来,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倦意,转瞬全然消失无踪。 陆泓琛朝她走来的一瞬,肚子里突然有了细微的动静。 她轻抚小腹,不由微怔。 这似乎……还是孩子头一次踢她。 “为何执意要来南疆?”他微叹。 到底拿她没有办法,眼神称不上责备,反而带上了几分宠溺。 明知故问…… 秦雨缨嗔怪:“自然是来找你的,你将我扔在那荒山野岭,独自一人跑来南疆,叫我如何放心?” 他捉住她微凉的手,也不辩解,眸光深深:“这一路,可有受苦?” 秦雨缨自是摇头。 来南疆不过花了半日的功夫,虽是骑马,途中有些颠簸,但她与孩子都还受得住。 “外头风沙大,王妃娘娘这边请。”杜青上前。 秦雨缨进了营帐,却是把雪狐忘在了外头。 “见色忘义!”雪狐有些忿然。 敢情他只是个跑腿的,顺利将人送到,就可自行退避三舍了? “胡公子是吧,王爷吩咐火头军准备了一桌饭菜,为您接风洗尘。”一名小卒说道。 饭菜? 雪狐哼了一声:“算他上道,晓得小爷我这一路没吃没喝累个半死……”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三魂七魄 与此同时,营帐中,时不时有军情送到,称异族又在悄悄布阵,企图再施诡计。 阵法皆出自古籍,可借天地之力,着实不容小觑。 思及此,秦雨缨忍不住道:“既然是古籍中的法阵,不如让雪狐充当你的副将,如此也好见招拆招。” 说这话时,四下已无将士。 陆泓琛听得点头。 法阵十分玄妙,旁人或许无处着手,雪狐却应当再熟悉不过。 对着满桌饭菜大快朵颐的雪狐,就这么被叫了过来。 来时,手里还抓着一只鸡腿。 “这火头军的手艺,还真不错。”他啃得津津有味,全然不在意那领路的士卒诧异的眼神。 看雪狐的衣着相貌,怎么着也该是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却不料言行举止这般随心所欲,一边吃还一边用鸡腿剔牙,着实有些……令人不忍直视。 雪狐自己倒不觉有什么不对,先前在七王府时,有恶婆娘和雨瑞二人处处管着自己,一有什么不合规矩之处就怒目圆瞪地揪耳朵。 而今好不容易来了戎疆,天高皇帝远,总算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百无禁忌,他心里自是快意得很。 殊不知,就连寻常士卒都觉他这模样像极了一朵仙葩。 吩咐旁人退下后,陆泓琛的目光,在雪狐衣襟的油渍上停留了片刻,道:“你而今能否任意变换形态?”雪狐心知他是个洁癖,故意边吃边将手在袖子上擦着:“可是可以,就是太耗费法力……” 陆泓琛这么问,自然不可能只是随口一提。 思及此,他补充了一句:“你打算让我变成什么?” “变成我。”陆泓琛淡色薄唇轻吐三字。 雪狐一愣,险些没被鸡腿肉给噎着。 他挠了挠耳朵,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这……这又是何故?” “本王需亲自找寻那些散落在人间的残魂,两军阵前不可无将,思来想去,由你坐镇最为合适。”陆泓琛道。 残魂一日不找齐,则陆泓琛一日无法恢复数千年前的法力。 雪狐答应下来,有那么一丝勉为其难:“既如此,那……那我坐镇便是。” 论起排兵布阵,那些异族不会断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即便异族人散布出瘟疫来,他也能轻而易举地解除。 原因无二,蔺长冬所知的瘟疫皆出自古籍,所谓班门弄斧,大抵不过如此。 除非再闹出像先前那样的天灾,只要是人祸,于他而言皆是小菜一碟…… 换上兵甲,雪狐摇身一变,成了陆泓琛的模样。 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秦雨缨颇有些忍俊不禁。 那眸光锐利的,是陆泓琛,而那嘴角还挂着些许油渍的,显然是雪狐。 乘着陆泓琛转身取兵符的片刻,雪狐朝秦雨缨做了个鬼脸,无声说道:“笑什么?再笑,信不信本王将你扔去河里喂鱼!” 神色与陆泓琛足有八九分相似,可周身气场到底还是弱了些。 吩咐了军中要务,陆泓琛将兵符交到了雪狐手中,又将杜青叫入了帐中。 杜青显然没想到自己会瞧见如此诡异的一幕,两个“王爷”站在眼前,其中那个一身盔甲的,手里拿着一只鸡腿啃得正欢,俨然饿死鬼投胎…… “王……王爷。”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一开口,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今后,戎疆战事皆由雪狐代本王做主,他在,就如同本王在。”陆泓琛道。 杜青一愣,随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连忙点头不迭。 仔细一想,不觉诧异:“王爷,您这是……要去何处?” 万一被不怀好意的人发觉这世间有两个王爷,定会说成是妖魔鬼怪作祟,到时不仅影响辽军士气,还会给那心怀鬼胎的皇帝可乘之机…… 陆泓琛看穿了他的担忧:“此行不会有外人发觉,你大可不必担心。” 杜青本还想再说几句,见他如此胸有成竹,便没再劝了。 王爷独自一人杀入异族要地,救出王妃娘娘,此事就已足够令人称奇,想来王爷定是身怀过人的本领,所以才会由此一言。 就好比那竹箐,看似只是武艺过人,实则还懂易容之术。 只是不知雪狐何时也学会了这易容之术,竟变得与王爷如此相像,要是眼神再像几分,恐怕连他都要分不清了…… 这夜,秦雨缨准备起了行囊。 据雪狐所言,陆泓琛的魂魄散落各地,并不那么容易寻得,想来定要花费不少时间。 刚拿出几件细软,就有一只手将她的手捉在了掌心。 “你这是在干什么?”陆泓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温热的呼吸几乎尽在耳旁,秦雨缨只觉耳尖微痒,脸登时就红了几分。 一旁有下人正打扫,见此一幕连忙垂下了头,将非礼勿视四字诠释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秦雨缨回过头,白了某冰山一眼:“当然是在收拾行李了。” 某冰山唇角弯起笑意:“本王何时说过今日就要走?” 嗯? 秦雨缨微怔,停了下手中的动作:“不是今日,那是何时?” “你昨日才刚到南疆,今日便又出发,身子岂能吃得消?”陆泓琛解释。 他的确思虑周全,连秦雨缨自己都未曾想到这一点。 她的身孕已有六个月,而今孕吐轻了许多,就是这两日,孩子时常踢她,一脚一脚的实在有些痛。 见她不语,陆泓琛忙问:“那臭小子又踢你了?” 语气是说不出的紧张。 秦雨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陆泓琛舒了口气,宽厚的手掌轻抚她的小腹:“没有便好……” 早知怀孕如此麻烦,他岂舍得让雨缨受这等罪? 孕育生灵既是幸事,也是苦事,怀胎十月,一朝生产,其中艰辛岂是轻而易举道得尽的? 眼看秦雨缨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夜间只能侧睡,连翻身都变得十分累人,食欲不佳,双脚酸胀,还时常头昏无力……叫他如何不心疼? 言语间,秦雨缨肚子里又有了动静。 许是得了为爹的部分法力,这孩子在她腹中待得着实不算老实。 见她细弱的柳眉微蹙,陆泓琛难得地紧张兮兮:“待到这臭小子出世,本王定要好好揍他一番……” 孩子还未生出来,就已被当爹的嫌弃了? 秦雨缨被他逗笑:“待到这臭小子出世,你岂会舍得揍……对了,你怎知一定是个小子,或许是个姑娘呢?” 陆泓琛不假思索地摇摇头:“姑娘又岂会如此调皮?” 若是姑娘,自是再好不过,最好能像秦雨缨,有她的眉眼,她的神韵…… 若是小子,他便将这一身的本领倾囊相授,要是学不会,等着挨揍便是。 陆泓琛嘴上不说,口吻已表明了一切。 这传闻中不近人情的冰山王爷,今后怕是会变成个女儿奴…… 一想到那画面,秦雨缨就忍俊不禁。 “笑什么?”陆泓琛捏了捏她的鼻尖。 她没好气地揉了揉,嗔怪道:“鼻子都被捏扁了……” 许是那嗔怪的语气太软糯,陆泓琛盯着她的眉眼瞧了好一会儿,竟是怎也不舍得移开视线。 “怎么了?”秦雨缨疑惑,伸手揉了揉脸。 奇怪,她脸上分明没有饭粒。 “你的眼神,变了许多。”他道。 眼神? 恍然间,秦雨缨想起先前苏九曾说过的一番话。 她说,自己的眸光太锐利,丝毫不显温婉,一看便不是怀孕之人。 都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秦雨缨却觉有时恰好相反,她生性大大咧咧,而今身怀有孕,却不知不觉像是换了个人…… 窥向不远处那铜镜,镜中人眸光柔软无比,与先前的桀骜截然不同。 也难怪陆泓琛会说她变了许多…… “王妃娘娘,安胎药煎好了。”一名丫鬟上前,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秦雨缨先前在那鸿劼手中中了毒,好在及时服用了解药,以毒攻毒,身子已无大碍。 之所以以毒攻毒,是因此法最是简单有效,换成寻常解药,只喝一次无法全然见效,而当时的情形,显然容不得她一日两次地煎药服用…… 也是多亏有那仙骨护体,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根本挨不过那一时片刻。 服下那极苦的安胎药,口中忽然一凉,竟是被陆泓琛喂了块糖。 军中一切从简,自是没有这些小东西,也不知陆泓琛究竟是从何处弄来的。 那糖甜丝丝的,一下就解了口中苦涩。 “这几日,你先在此住下,待身子调理好了再动身也不迟。”他道。 她点头。 随即,鼻尖又被捏了一下。 这动作不轻不重,捏得她蹙眉,不假思索就回了陆泓琛一下。 他的鼻子甚是挺拔,星目剑眉、鼻若悬胆,大抵不过如此。 一旁的下人看得目瞪口呆,怎也想不到王爷私底下还有如此一面…… 冷不防迎上陆泓琛的目光,下人吓得赶紧低头。 陆泓琛却难得地没有责罚,自打秦雨缨来了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看什么都觉得甚好,连冷硬的性情都莫名转好了几分。 在军营中服侍的下人,对秦雨缨那叫一个感激。 以往王爷哪有这么好相与,忙于战事时,脾气那叫一个暴躁,一言不合便冷冷责罚,着实将众人吓得不轻。 尤其,几日过后,颇有变了个人的架势。 不仅脾气变好了,还对一众将士更为关切了,往火头军里加派了不少人手,将每日的饭食准备得那叫一个令人拇指大动…… 殊不知真正的陆泓琛早已离开,此时留下的是雪狐。 雪狐自是一点也不怕那蔺长冬,蔺长冬做初一,他就做十五,不仅破阵破得既狠又准,布起阵来也是十分稳妥,步步为营,很快就压制得异族毫无还手之力。 而此时,陆泓琛与秦雨缨,已在前往陈国的路上。 二人要找的第一片魂灵,就散落在陈国境内。 秦雨缨从未到过陈国,只知这是个小国,因与胡人交界处有群山遮挡,地势易守难攻,所以才未曾遭过胡人进犯。 陈国与骊国语言相通,口音略有不同。 不过这并难不倒陆泓琛,不出半日,他就将陈国口音学了个十之八九。 “你是何时发觉自己是阎君的?”行在国都的街道上,秦雨缨忍不住问。 二人并未步行,而是花半两银子租下了一辆马车。 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像极了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颇有些令人猜不出身份。 “最初,应当是在阎罗法力尽失时。”陆泓琛如实答。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知晓自己的身份了? “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秦雨缨撇嘴埋怨。 “那时我只觉自己并非常人,却不知自己是个阎君。”陆泓琛解释。 秦雨缨想了想,接而道:“我曾问过你是不是仙人,你那时摇头否认,是因不甚确定?” 陆泓琛点头:“我虽不知自己是何身份,但每每提及仙人二字,我心中便十分反感。” 而今看来,这反感不是没有缘由。 天君是众仙之首,却做出那等龌蹉下作之事,由此看来,仙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陆泓琛从不曾将自己视为仙人,仙人身在仙界,而他是冥界的万鬼之王,或许称作鬼王才更为合适…… 一路闲聊,不多时,就到了一处僻静残破的小巷中。 “客官,前头就是您说的那王老二的住处了。”车夫在前头说道。 魂魄有灵性,即便散落,也断然不会自行消散,而是寄居在合适的躯壳中。 只是被寄居者有些不幸,因被外来的魂灵所搅扰,心性多多少少与常人有些不同,不是格外强壮,就是异常瘦弱,有的生来百毒不侵,有的从小体弱多病。 而这王老二,就是前者。 他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壮汉,打生下来就从未病过,先前曾做过屠夫,还当过杀头的刽子手,后来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每每喝醉便动手打人,将家中闹得乌烟瘴气、妻离子散,而今独自一人居住在这破旧的院落里,仍是三天两头醉倒发酒疯。 “二位开要小心,这王老二不是个好相与的,常仗着喝醉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他力气极大,一人能打十几人,连官府都奈他不得。”车夫好心提醒。 秦雨缨点点头谢过他,从荷包里取了些散碎银两,算是赏钱。 车夫眼笑颜开地接过,连连道谢,很快便赶着车离开了。 王老二的住处,在巷子尽头,大门紧闭,里头传出一阵难闻的臭味,似是有食物已馊。 陆泓琛上前,屈指叩了叩门。 门不多时就开了一条缝,里头是一张满是横肉的脸。 那人一张嘴,露出满口黄牙:“你……你是何人?” “你就是王老二?”陆泓琛问。 听陆泓琛报出自己的姓名,王老二又将门打开了些,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打了个酒隔儿:“正是,找……找我何事啊?” 陆泓琛二话不说将其一掌打晕。 这力道不轻不重,倒不至于闹出人命。 接而,他将昏迷不醒的王老二拖到了院中。 秦雨缨看得汗颜。 她怎么觉得,这座冰山活像是来行凶的? 走进院里,才知这王老二的住处有多破旧,院中尽是些残花败柳,屋子走风漏雨,屋顶的瓦片也不知缺了多少,用稻草勉强盖住,大风一吹便会四散…… 她转身合上院门。 身后,陆泓琛已抽出那柄长剑。 剑乃书灵,书灵自是无鞘,为不让人察觉剑身的异样,他特地在途中买了一个剑鞘,将其收在其中。 此时长剑出鞘,在日光下纤薄如雾气,并无任何寒光闪烁。 剑尖入那王老二的眉心,只见一丝灰气,顺着剑身来到陆泓琛手中,很快就钻进了他的命门穴。 也不知是不是秦雨缨看错,那灰气离体的一瞬,地上的王老二忽有了变化。 原本满是横肉的脸,已肉眼可见之势变得消瘦起来。 粗壮的手臂,也立刻瘦弱了不止一分。 “这人……可会有性命之忧?”她忍不住问。 “自是不会。”陆泓琛答,“先前因这缕残魂作祟,他变得力大无穷,却无从驾驭体内之力,以至于残忍嗜血,酗酒成性。没了这残魂,他会变得与常人无异,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秦雨缨好奇。 “不久他便会大病一场,这些年本该得却未得的那些病,皆会趁着这一机会找上门来。”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不可谓不诧异。 揉了揉眼皮,眼前的陆泓琛似乎一下子高大了不少。 那显然不是幻觉,他身上的青袍,原本再合身不过,此刻却变得有些窄小了。 她不由结舌:“你……” 陆泓琛看出了她的疑惑:“大可放心,本王不会变得同他一样嗜酒。” 说着,解释道:“三魂七魄中,三魂为天魂、地魂和命魂。七魄则更为复杂,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此人身上的,是我的力魄,而今收回了力魄,我自会比先前强壮几分。” 原来如此…… 秦雨缨明白了几分。 离开之前,她看了一眼那依旧未醒的王老二,从钱袋里取了几两银子,放在了他手边。 此人以后若真生病,也不至于没钱看病买药。 离了小巷,二人又另租了一辆马车。 之所以先来陈国,是因此地与南疆极近,至于二人接下来要找的残魂,在骊国境内,并不在陈国地界。 离开陈国国都时,有一女子不经意瞧见了二人的背影,目光不觉多停留了一瞬。 奇怪,这一男一女,为何如此眼熟? “公主,时辰不早了,是否起轿回宫?”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国长公主陈芷砚。 陈芷砚是个耐不住的,嫌宫中太闷,时常偷跑出宫,其实先前虽使臣去往骊国,便是她自个儿的主意,并非陈国皇帝之意。 待到发觉这掌上明珠不见了踪影时,陈国国君那叫一个大惊失色,听闻她扮作宫女随使臣去了骊国,立刻加派了人手跟踪保护。 当然,陈国国君怎也没有想到,这一派,就派了个叫晴潼的奸细,以至于险些害了陈芷砚这个长公主的性命…… 幸而陆泓琛及时将她从塞外救回,这令她免于丧生胡人之手。 许是陆泓琛这座冷硬的冰山,在陈芷砚心中留下的阴影太大,她思忖了片刻,竟将那背影与他对上了号。 毕竟先前曾对他芳心暗许,想忘记都难…… “快,快追上前头那辆马车!”她吩咐。 丫鬟一怔,忍不住提醒:“公主,那可是马车……” 轿子再快,也比不过马匹的速度,照眼下这情形,何时才能追得上啊? 陈芷砚略略回过神了。 这时,不远处那辆马车已从视线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公主,您可是瞧见什么熟人了?”丫鬟问。 熟人? 于陈芷砚而言,陆泓琛自然算不得什么熟人,是仇人还差不多。 “许是我看错了……”她蹙了蹙眉。 听闻异族正攻打骊国,此时,陆泓琛应当在南疆指挥大军才对,又怎会跑到陈国境内? 这世间长得像的人着实不少,认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起轿回宫吧……”她放下轿帘,吩咐道。 丫鬟恭恭敬敬应了声是,指挥轿夫往宫里去了。 而不远处,陆泓琛与秦雨缨的马车正要离开陈国皇都,却见城门紧闭。 若是往常,皇都的城门自然不会这么早就合上,见此,黎民百姓人心惶惶,皆以为那异族已攻打过来。 最后还是官府出面澄清,称此举是为了防止异族奸细混入皇城之中,从明日起,出入皇城者,皆需接受盘查,不得轻易放行。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对异族有所畏惧。 而今异族节节败退,很难说会不会放弃骊国这块硬骨头,转而攻入陈国地界……  听闻异族之人会诸多邪术,这边界的群山,能否将其阻挡还未可知,陈国乃弹丸之地,兵力不足骊国十分之一,自然不敢麻痹大意。 第二百二十八章 使臣 看来,要在这陈国待上几日了…… 这里的风土人情与骊国极为相似,饮食也相差无几。 二人买了个丫鬟打理日常琐事,沿街找了一家旅店住下。 因秦雨缨的口音与陈国人有所不同,故而一路并未出声,大事小事皆由陆泓琛开口。 夜色渐深,用过晚膳,秦雨缨早早就更了衣,披着陆泓琛的长袍,在桌旁翻着几本陈国医书。 陈国的气候同骊国截然不同,有些特定的药物,只在此处才能生长茂盛。 这其中有两味安胎药,一味唤作苎麻根,一味唤作石菖蒲,在骊国境内甚是罕见。 偏偏这两种药,药效奇佳,对孕妇与胎儿皆有益处。 思及紧挨着这客栈的便是一个药铺,秦雨缨给了那丫鬟些银子,叫她去药铺将这两种药每样买个十两八两,即便吃不完,也能带回骊国去。 丫鬟名叫夏儿,年方十四,是个眉眼端正的,做事极为勤快,与七王府中那些小丫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儿走后没多久,客栈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秦雨缨正好奇发生了何事,掌柜的忽然亲自上来了,急急叩门道:“陆公子,不好了,楼下来了一群酒鬼,想要轻薄你那丫鬟……” 秦雨缨闻言立刻开窗往外看去,果然见那药铺旁有三五个喝酒喝得两色赤红的汉子,将夏儿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荤话…… 掌柜的虽让小二前去劝阻,但那些人压根没将小二放在眼里。 秦雨缨眸光一凛,指间已是多了一抹银色。 “稍安勿躁,”陆泓琛在她耳边说了四字,将她的手轻握住,“此事由本王解决,你不必露面。” 说着,松开手,推门朝楼下去了。 秦雨缨定了定心神,收起了手中银针。 这里毕竟不是骊国,贸然出手,怕是容易暴露身份。 有陆泓琛在,倒不愁救不出夏儿…… 待陆泓琛来到那药铺门前时,夏儿已被吓得脸色发白。 陆泓琛看得分明,这些醉汉皆身着军衣,一看便是把守城门的将士。 他脚步微转,身形一动,手指在几人后背的风门穴各点了一下,这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连夏儿都未曾看清楚。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击,蕴含的绵绵之力却着实叫人不好受。 几个醉汉立刻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被围在其中的夏儿“哇”地哭出声来:“陆公子……” “不必害怕。”陆泓琛道。 看了一眼地上那四仰八叉的人,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当初他初到辽城时,辽军中也有不少贪杯买醉之人,夜夜喝得不省人事,其中不乏偷跑出军营祸害良家妇女的。 正因有这些老鼠屎,辽军一度被百姓视作不堪,以至于每年征收赋税作为军饷时,黎民皆怨声载道。 后来这些老鼠屎皆被他狠狠整治了一番,不是挨了百儿八十大板,就是被赶出军营,流放到了西北更为偏远之处…… 想不到,陈国境内竟也有这般败坏军纪之人。 “这位公子好身手啊。”药铺掌柜瞧见这一幕,忍不住赞叹。 这些守城的士卒,近来总来他铺子里赊药酒喝,喝便喝了,那些借条却是不作数的,等上个三年五载也不一定能还上,为此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难得今日有人出手教训这几人,他自是瞧得十分快意。 见了药铺掌柜,夏儿才略略回过神。 “陆公子,夫人叫奴婢下来买些苎麻根和石菖蒲,您……您可否在这外头等一等奴婢?”她看向陆泓琛,小心翼翼地问。 毕竟年龄尚小,遇上这等事,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害怕的,生怕那倒地的几个登徒子突然醒来,变本加厉地对她动手动脚。 “你去吧。”陆泓琛微微颔首。 夏儿轻舒一口气,绕开那几个登徒子,三步并作两边进了药铺,很快就将秦雨缨吩咐的两味药买齐了,跟在陆泓琛身后进了客栈。 恰在此时,有一青帷小轿从此处经过。 轿子缓缓停了下来,一名随从恭敬禀告道:“大人,前头路边倒了几名男子,看起来,应当是把守城门的将士。” “哦?”轿中人掀起轿帘,“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传闻有异族人混入了京城,此时全城戒严,官员们自然也不敢大意。 尤其,这倒在街边的还是守城将士,随从下意识就以为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上前正要探探几人的鼻息,还未伸手就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心中不觉狐疑。 再一瞧,这几人面色通红,有的手里还拿着酒葫芦,正斜斜地往地上漏酒…… 他心生厌弃,狠狠踹了几脚,几人却依旧未醒。 “大人,这几个将士喝得烂醉如泥,应当是自行醉倒在街边的……”他再次来到轿边禀告。 闻言,轿中人不由大怒:“好个醉倒在街边……将这几人拉去兵部,严加惩治!” 随从点头,立刻叫几个轿夫将人拖去了兵部。 见此一幕,那药铺掌柜心念微动,连忙上前。 还未行至轿旁,就已被随从拦住。 “站住,你是何人?”随从冷眼问。 掌柜的拱手赔着笑脸:“回官爷的话,小的是在这药铺里干活儿的,这几位兵爷常在小的铺子里赊酒喝,而今已是赊了整整八两银子,兵爷们不说要还,小的也不敢主动讨要,不知大人可否……可否……” “此事,自行去兵部说。”随从道。 掌柜的听得结舌。 若是兵部的人肯搭理他,他也用不着腆着老脸跑来说这些了。 这轿子里坐的,分明是个大官,本以为能为他这做小本买卖的百姓做主,哪晓得…… 掌柜垂头丧气,正待转身回去,轿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说,这些人欠了你银子,可有欠条?” “这个自然有,这个自然有……”掌柜的闻言连连点头,极快地去铺子里取了欠条。 欠条上写了姓名,还按了手印,显然是做不得假的。 “东临,将八两银子给这位掌柜。”轿中人吩咐。 随从应了声是,从袖中取出八锭雪花银,交给那掌柜。 掌柜的千恩万谢,那叫一个喜上心头,掂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元宝,兴致盎然地哼着小曲儿回了店里。 “掌柜的,您今日真是走了狗屎运,居然接连遇上了两位贵人,有人出手教训了那几个赊酒喝的老赖不说,一直要不回来的银子,也顺顺当当地拿到手了。”店伙计喜笑颜开地说着。 “那是……”掌柜的连连点头。 正喜滋滋,冷不防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方才那随从走了过来。 “你方才说,有人将这几个醉倒的将士教训了一番?”随从冷冷问。 他是个耳朵灵光的,听了这话,不觉狐疑。 掌柜一怔,心中暗叫不好,瞪了那店伙计一眼。 店伙计连忙垂下了头——完了完了,自己怎么一不留神就说漏了嘴?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随从皱眉质问。 “这……”掌柜的眼神闪烁,结结巴巴不敢答话。 “不说,便将你二人也押去兵部严加审讯!”随从冷喝。 掌柜的一下就慌了神:“小的说,小的说……方才这几位兵爷围住一个小丫鬟,想要轻薄于她,幸而一位年轻公子出手相助,只伸了一根手指头,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几位兵爷全都放倒了……” 随从愈发生疑:“区区一招,便放倒了那几个醉汉?” 掌柜的连连点头:“是啊,小的不敢有所隐瞒……” “那人此刻在何处?”随从问。 掌柜的挠了挠头,指向隔壁:“应该……应当是在那客栈中。” “将那人找出来,仔细审问。”轿中人吩咐。 “是……”随着朝轿子拱了拱手,立刻派人进了客栈。 与此同时,陆泓琛与秦雨缨,已带着夏儿离开了此处。 二人走的不是正门,而是后门,官兵自然没有发觉。 与守城将士动手,乃是大罪。 若是平时,这般路见不平出手救人,没有人会非要问个究竟,可如今正值异族猖獗之时,京中竟有如此高手,自然须得细细盘查一番。 陆泓琛之所以要离开,不是担心会被问出端倪,而是听出那轿中人的声音极为耳熟。 那人显然是曾出使骊国的使臣李御史,此人曾在辽军军营这待过数日,若见了面,定会一眼认出他与秦雨缨来。 到时,事情便不好办了…… 一路上,夏儿很是不解:“公子,夫人,无端端的为何要走?” “这里兵痞太多,保不齐会有来找麻烦的,还是换一家客栈为妙。”秦雨缨解释。 这一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夏儿听了便也没有再问。 三人来到另一家较为偏僻的客栈,交了些银两,要了两间天字房。 夏儿本以为自己会与夫人同住一间,如此,夜里也好伺候夫人,哪晓得陆泓琛却带着秦雨缨进了屋子,将她撇在了外头。 合上门前,还叮嘱了一句:“夜里不得外出,有人叩门,不得随意开门。” 夏儿连连点头。 她自然也怕那些兵痞上门找麻烦,没有主子的吩咐,是万万不敢出去的。 第二百二十九章 生路 那几个在客栈中仔细搜查的官兵,自然是一无所获。 “你说,那人带着两个女子走了?”随从蹙眉问店掌柜。掌柜的点了点头:“是啊,那位公子说家中有急事,要回去一趟。” “那人可是京城口音?两名女子分别是什么人,是否有可疑之处?”随从又问。 “应当……应当都是京城口音,两名女子一个是公子的夫人,怀了五六个月身孕,另一个则是丫鬟,唤夏儿,都是京城人士。”掌柜的一五一十地答。 秦雨缨是否开过口,他早已不甚记得了,那个叫夏儿的丫鬟却时常进进出出、端茶送水,还与他和店小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令他印象颇深。 随从没问出什么端倪,只好带着人先行离去了。 轿中,那李御史思忖片刻,心道异族即便真在皇城之中安插了奸细,也断然不会安插身怀有孕的女子,故而这十有八九只是个巧合…… 这夜,秦雨缨睡得不甚安稳,躺在陆泓琛怀中,心中若有所思:“你说,这城门紧闭,是不是因为有异族人混了进来?” 若是如此,明日定会有官兵四处排查奸细,这样一来,她与陆泓琛的身份定会穿帮。 “应当不是。”陆泓琛摇头。 二人来这客栈的路上,正巧经过城门。 城门并未加派人手,如此看来,所谓的戒严只是在以防万一,如果有奸细混入皇城,陈国将领自然不会仍只派区区数十人在城门把守…… “是也无妨,待到官兵查来,你可随本王去地府待上片刻。”他补充了一句。 以而今他的法力,将秦雨缨带去阎罗殿并不是什么难事。 正因如此,他才没让那丫鬟夏儿与秦雨缨同房。 见自己与秦雨缨两个大活人在眼前凭空消失,那丫鬟都会被吓得不轻…… 听陆泓琛这么一说,秦雨缨不觉想起了阎王那厮。 也不知那厮究竟在何处,将她交到那尤懿儿手中后,可曾有过半点后悔…… 那日她清醒后,在胸口发现了一块温玉。 陆泓琛手中并无此物,尤懿儿也绝不会对她如此好心,想来,应当是阎王那厮悄悄放入她怀中的。 如此看来,那厮或许并无害她性命之意。 可区区一块温玉,又有何用处? 要是异族人铁了心要取她性命,温玉又岂能救得了她? 见她安静不语,陆泓琛问:“又在想些什么?”回过神来,秦雨缨随口说道:“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许是二人心性相通的缘故,她未答,陆泓琛却已猜到了几分。 “最后一片魂灵碎片,在那傀儡体内。”他道。 这傀儡,指的自然是阎罗。 “为何会在他体内?”秦雨缨听得诧异。 “或许是机缘巧合……正因有我的魂魄,他这些年才能胜任阎君之位。”陆泓琛解释。 不然,既翻不开那生死册,也喝令不了一众鬼差。 上次去往地府时,陆泓琛已吩咐一众鬼差,在地府与人间搜寻那傀儡。 只可惜,暂且没有将人找到。 不过,以那傀儡的本事,想一直躲过鬼差的视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找到他后,你打算如何处置?”陆泓琛问。 如何处置…… 秦雨缨蹙眉,心中头一次没了主意。 若照她以往的性子,定要将那厮千刀万剐,毕竟她与孩子险些丧命与异族之手,而这一切都是那厮一手促成。 可那厮毕竟只是一具傀儡,或许是受了尤懿儿的操纵也说不定。 一切,还得先找到他再做定夺…… “除却能随心所欲在冥界与人间穿梭,你而今还有什么新的本领?”她略略岔开话题。 “暂且没有太多本领,就连这生死册所化的古剑,本事都在我之上。”陆泓琛道。 这是句大实话。 三魂七魄乃人之本原,换作常人,魂魄残缺至此,断然不可能存活于世,更别提能有过人的本领。 “当初为何非要跳进轮回,来这人世间?”秦雨缨忍不住嗔怪。 那时,谁也不知以阎君之躯跃入轮回之中,会发生何事,可陆泓琛却还是这么做了,以至于连魂灵都变得残破不齐…… 说不心疼,自然是假。 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她心中有那么一丝细微的酸涩,仿佛被灌入了一丝夜风。 陆泓琛轻抚她的脸颊:“不来到人世间,又如何能找回你?” 怪只怪他太过疏忽,令那天君有机可乘,生生夺去了秦雨缨的记忆,将她打入了人间。 本以为能在人间找到她的踪影,以一己之力让她少受苦楚,却不料被天君算计,变得世世短命,令她肝肠寸断,多受了不少折磨…… 而原本与此无关的傀儡阎罗,也莫名被卷入其中。 在秦雨缨看来,那厮既是可怜,又是可恨。 事已至此,她一时还真说不清到底是谁欠谁…… 而陆泓琛心中所想的,与她有所不同。 旁人或许不知,他却甚是清楚,那傀儡阎罗之所以对秦雨缨如此念念不忘,正是因为体内有他的残魂。 那魂灵碎片,远超比他散落在人世间的分量,故而,他对秦雨缨用情有多深,那人十有八九也是如此…… 他能感知到那人的心思意念,也能感知到长久的求之不得,生生令那人变得癫狂。 天君的阴险歹毒,由此可见一斑。 不仅要令他与雨缨一次次生不如死,连区区一具傀儡都从不曾放过。 他并不知道,正如他能感知到傀儡阎罗的意念,傀儡阎罗也能察觉他的心绪…… 陆泓琛从异族手中救回险些丧命的秦雨缨时,傀儡心中愤恨无比,恨不得将那尤懿儿打入十八层地狱。 分明说好三日之后将秦雨缨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中,怎料此女竟出尔反尔,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若非陆泓琛及时发觉,秦雨缨或许已一命呜呼。 傀儡既恨尤懿儿的狡猾,也恨自己的无能与轻信,可事已至此,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陆泓琛迟早会取出他体内的那片魂灵,到时,他要面对的便会是烟消云散的结局…… 可心中为何如此不甘? 陆泓琛之所以能被那生死册认主,无法是因体内的魂魄要远远多过他,若他能率先找到那余下的残魂,岂不就能将生死册与秦雨缨一并夺回了? 傀儡陡然明悟。 而今看来,唯有如此,自己才能有一条生路…… 第二百三十章 妖 而此时,陆泓琛已洞悉了他的想法:“那傀儡想在我之前找齐所有残魂,借残魂之把我牢牢压制,如此便可将我取而代之。” 秦雨缨听得担忧起来:“你可有法子对付他?” 陆泓琛颔首,眸光微凝:“可叫一众鬼差把那些身怀残魂之人找齐,送到陈国。” 他如今出不去,那些人却进得来。 加之鬼差可用鬼魅之术迷人心智,将人带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言罢,他闭上双眼。 顷刻间,两道身影出现在秦雨缨眼前,身上皆有黑雾笼罩,手臂粗得吓人,身形较寻常人至少高出两个头。 “二位是……牛头马面?”她诧异问道。 “属下牛头、马面,见过夫人!”二人二话不说,便朝她低头行礼。 黑雾中依稀可见尖锐的牛角与巨大的马耳,瞧着着实可怖。 “属下二人……是否吓到了夫人?”马面小心翼翼地问。 秦雨缨摇了摇头:“若我没有记错,我早在数千年前曾见过你二位了,说起来也算是老熟人,二位又何必如此拘泥礼数?” 牛头马面皆点头应是。 牛头道:“原来夫人已恢复了记忆,如此真是可喜可贺……” 陆泓琛的记忆都能被动手脚,他二人自然也早已忘了当年之事,听秦雨缨这么一说,才隐约记起了几分。 也是那封印早已松动,否则,二人恐怕连眼前的陆泓琛都认不出。 当年,阎君与夫人恩爱有加,本是惹人艳羡的一对,却不料中了那天君与尤懿儿的奸计,以至于有了这诸多的磨难,好在而今识破了那天君的诡计,事情终于有了挽回的余地…… “传令下去,立刻找齐本王遗落在人世间的残魂。”陆泓琛吩咐。 二人拱手领命,待陆泓琛道了声退下后,立刻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有鬼差相助,赶在那傀儡阎罗之前找齐魂灵,便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秦雨缨微舒了口气,调侃了一句:“你这自称本王的习惯,怕是改不了了……” 陆泓琛捏了捏她的鼻子:“本王本就是万鬼之王,为何要改?” 此时夜已深了,外头安静无比,只闻隐约的打更声。 秦雨缨想了想,伸出一指放于唇边,轻嘘了一下。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里毕竟是陈国的地界,万一隔墙有耳,那可就麻烦了。 难得见到她如此警惕的眼神,陆泓琛一笑:“不必担心,这屋中的声音皆是传不出去的。” 秦雨缨这才发觉,整间客房正笼罩在一层若隐若现的光幕中。 她能瞧见正光幕,旁人却十有八九是瞧不见的。 看来,她所能料到的,他早已想到。 魂魄尚且残缺,就已这般缜密,真不知找齐那所有魂灵后,这天上地下还有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挑挑眉,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夜色正好,不做点什么,是否太辜负良辰美景?” 那张方才还冷峻无比的脸,转瞬就变得柔和了几分,淡色薄唇似弯起一丝笑意。 除却他,恐怕没人敢这般调戏秦雨缨。 “……”秦雨缨很有一脚将这货踹飞的冲动。 旁人皆只知他冷面无情,生性凉薄,是座难以接近的冰山,殊不知这座冰山底下藏着炽热的暗涌,唯有在她面前时才会暴露“本性”。 回想起先前每每同房时,自己虽身怀仙骨,却常常对他无力招架,总忍不住连连求饶,一切分明早有端倪…… 若他真是凡胎肉身,岂会有如此“本事”? 思及此,她的脸立刻红了个透,看着眼前这座比先前更为高大健硕的冰山,忍不住愤愤然:“陆泓琛,你欺负人……” “欺负你,是本王一生所好。” “……” “你若不喜欢,本王便去欺负别的女子。” “不行!”秦雨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说完,才发觉中计。 而陆泓琛俊逸逼人的脸,已在视线中渐渐放大:“那就唯有欺负你了……” 话音未落,唇已朝柔软覆盖下来。 秦雨缨只觉双颊一阵滚烫,连耳根都烫得出奇:“我……我如今怀了孩子……” “本王会万分小心。”他道。 好看的唇,轻吻她的耳垂,修长的手指在她娇嫩的唇瓣上来回摩挲着。 那力道很轻,如羽毛拂过,痒得她睫毛微颤。 任凭无十足的把握,他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碰她…… 这夜,房中春意盎然。 次日,秦雨缨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夏儿在一旁伺候着,见她醒了,连忙上前:“夫人,饭菜方才已端上来了,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这时已是正午,桌上不止有饭菜,还有不少包点和粥。 那些包点和粥,先前是清晨送来的,因陆泓琛吩咐,不许擅自叫醒她的缘故,夏儿便没敢唤她起来用膳。 “王……”秦雨缨结巴了一下,及时改口,问道,“夫君他人呢?” 叫王爷,定是不行。 叫阎君,只怕会被当成疯子。 叫老爷、少爷,也似乎不太合适…… 思来想去,唯有唤他一声夫君了。 她到底活了百儿八十世,在陈国待了这么几日,已将这京城口音,学得足有八九分相似,就连夏儿都没听出什么端倪。 “公子方才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办,晚膳时分便会回来,要您不必担心。”夏儿道。 有那生死册化作的古剑在手,秦雨缨自然不担心陆泓琛会遇上什么危险。 即便被人认了出来,牛头马面这两个手下,也能轻易摆平。 如此想来,陆泓琛想要离开陈国,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在此停留,或许另有原因…… 与此同时,皇城郊外,陆泓琛沿着一片竹林,行至了一栋小小屋舍前。 屋舍被木栅栏围住,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有人居住。 外头的水井边不见半点落叶,桶里盛满了水,几只白鸭正扑腾着翅膀绕着水桶走来走去。 不远处还摆了满满一碗米糠,时不时有飞鸟偷食,被几只白鸭伸长了脖子毫不客气地啄跑…… 陆泓琛刚行至门边,就有一名衣着朴实的年轻妇人,从屋内走了出来,好奇地看着他:“这位公子,您是……” “我是来找人的,你的夫君可在?”陆泓琛问。 “外子今日上午去了一趟市集,看天色应当快要回来了。”妇人答。 她长了一张十分秀气的脸,连这一身平平无奇的灰衣灰裙,都遮掩不了那份清丽,稍稍打扮一番,定会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 那眼角眉梢的神韵,分明与秦雨缨有些相似…… 言语间,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名男子手里提着一筐果子,推开栅栏走了进来,见了陆泓琛这个陌生人,不由一怔。 “飞鸣,这位公子是来找你的。”妇人上前,提过他手中的果子,声音柔柔和和,一如她这个人。 “你是……”男子上下打量陆泓琛,眉宇间无端有了几分警惕。 不知为何,此人身上的气息,令他感到无比熟悉。 “你是湛飞鸣?”陆泓琛问。 男子点了点头。 许是从陆泓琛身上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朝身旁的妇人道:“娘子,有客前来,快去沏碗茶吧。” 妇人点点头,抬脚进了屋子。 男子蹙眉,看向陆泓琛:“你到底是何人?” 陆泓琛依旧未答,手中长剑出鞘,道:“凭你的修为,又岂会认不出我?” 见了那剑,湛飞鸣先是一愣,而后被吓得不轻:“这……这剑怎会在你手中……” 言罢,重新看向眼前衣着普通的陆泓琛,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阎君?” 陆泓琛点头。 湛飞鸣虽已猜到了几分,闻言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你……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那是数千年前的事了。”陆泓琛道。 确认了他的身份,湛飞鸣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我与你并不相识,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若并不相识,又怎会猜出我的身份?”陆泓琛反问。 湛飞鸣被问得一怔,嘴唇动了动,却未开口。 “我原以为散落于人间的残魂,皆会寄居于凡人体内,想不到被寄居的不止人,还有妖。”陆泓琛缓缓说道。 湛飞鸣又咽了一口口水。 这人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妖。 而且,是一只修行了数千年的妖。 活得久了,所知之事便自然而然多了起来。 就好比他晓得当初阎君被天君算计,下界投胎,成为了凡人,魂灵散落于整片大陆之中,若有人能将这些碎片一一收集,便能活得阎君之力…… 一开始,湛飞鸣并不觉得自己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直到有一日,他做了个梦,梦中,一个一身玄衣的女子依偎在一男子身旁,他虽看不清那男子的样貌,却鬼使神差能感知到那人的一言一行、一喜一怒…… 就好比,他是自己的分身。 又或者,自己是他的分身。 这种感觉着实奇怪,随着时间的推移,湛飞鸣愈发觉得自己与此人之间有着某种说不出的关联。 他无父无母,自小便与寻常妖物有所不同,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就开启了灵智,修炼成人更是速度极快,妖界至今都无人能及……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自己的身份是个谜。 他不是没有思忖过,自己会否就是那失去了记忆的阎君,梦中的种种,是不是前世的经历…… 可他又有一种更为强烈的直觉,他所梦见的男子并未死去,而是好端端地活在这人世上,总有一日,会亲自来到他眼前。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如此之快,快得有些措不及防。 此人周身的气场,着实不像个凡人。 看来,十有八九真实传说中的阎君…… 言语间,那小妇人已端来了茶水:“这位公子,请里边坐……” 陆泓琛颔首,步入这间小小的屋舍。 厅堂中只摆着一张木桌,两条板凳,瞧着甚是简陋,却是一尘不染,收拾得格外干净,板凳不见半点灰尘,木子更是被擦得十分光亮。 “公子请坐。”妇人一边斟茶,一边客客气气地说道。 陆泓琛落座后,那湛飞鸣又叫妇人去溪水边洗方才提回来的果子。 “家中水井又不缺水,为何要去溪边洗?”妇人不解。 “很快就是旱季了,能节省些便节省些。”湛飞鸣解释。 说着,笑了笑道:“有劳娘子了。” 妇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提着一篮果子出门去了溪边。 妇人走后,湛飞鸣面色一变,看向陆泓琛时,眼里写满警惕:“你来,是想取我身上的残魂?” 身份都已表明了,不是来收取残魂,又是来干什么的? 湛飞鸣拳头悄然捏紧,心道这魂灵说什么也不能轻而易举地给了别人,否则自己岂不就要一命呜呼了? 他并不晓得取出残魂,并不会害他性命,故而对陆泓琛敌意颇深。 即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他也要给这阎君一个好看,让此人晓得自己不是个好欺负的…… 陆泓琛本想说是,略一思忖,却又改了主意:“那魂魄,我暂且不打算收回。” “那……那你想怎么样?”湛飞鸣自是不信的。 传闻阎罗只有收回所有残魂,才能聚集天地之力,与那天君一战。 若此人的确是阎君,岂会让到手的鸭子白白飞了? 陆泓琛手指微动,很快就有透明光幕将这屋舍与外界隔绝。 他轻言了几句,湛飞鸣听得半信半疑。 陆泓琛手指再次一动,那光幕一下子消失无踪。 湛飞鸣面露犹豫:“我怎晓得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出尔反尔,那我岂不……” 岂不是要白瞎了这条性命? 他活了数千年,好不容易遇上了心爱之人,还没来得及白头偕老,岂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话未说完,只见眼前的灵气一阵波动,定睛一瞧,竟是一把古朴长剑抵在了喉咙上。 陆泓琛轮廓分明的脸依旧瞧不出任何情绪,语气也是淡淡,深邃的眸光却有种莫名的压迫:“不管本王说的是真是假,你都别无选择……” 第二百三十一章 还是这般好骗…… 言罢,他指尖黑雾缭绕,很快就在那湛飞鸣身上留下了一道印记…… “夫君,夫君?” 片刻之后,一只纤纤玉手在湛飞鸣眼前挥了挥。 “娘子,你……你是何时回来的?”湛飞鸣一愣,回过神来。 妇人瞧出他脸色有些不对:“你这是怎么了,方才那位公子呢?这果子才刚洗好,他怎么就走了?” “他……他有事,先行离去了。”湛飞鸣结巴了一下,勉强解释。 与此同时,陆泓琛已回到了客栈。 先前,他并未感知到这陈国还有另一残魂的踪迹,或许是因这湛飞鸣修行不容小觑,并不容易被发觉。 若非而今时值立春,万物生长,正是妖气最为浓郁之时,他只怕极难嗅到此人身上熟悉的气息…… 陆泓琛刚回房,夏儿便迎了上来:“公子,您回来了?店家方才将午膳送来了,奴婢正要伺候夫人用膳呢,您出门一趟一定累了,先喝口茶吧。” 说着,手脚伶俐地给陆泓琛斟起了茶水。 陆泓琛淡淡道了声“不必”,吩咐夏儿先行退下。 夏儿乖巧地转身出去,合上了门。 “事情办妥了?”秦雨缨问。 她会这么问,陆泓琛并不觉得奇怪:“你猜到本王是去做什么了?” 秦雨缨摇头:“这倒没有……夏儿说,天刚蒙蒙亮,你就不见了踪影,出去得这么匆忙,定是有要事要办。” 她没有猜错,陆泓琛点了点头,将事情略略说了一遍。 “残魂竟在妖物体内?”秦雨缨觉得诧异。 更为诧异的,是陆泓琛居然没将那妖物体内的魂灵碎片取出。 若此魂被那傀儡找到,陆泓琛岂不白白浪费了一番功夫? “我已将他的气息敛住,那傀儡是找不到他的。”陆泓琛解释。 那湛飞鸣是妖,妖物自然不同于常人,今后或许能为他所用…… “对了,”秦雨缨忽然记起一事,“先前牛头马面来过,说是人都已找齐了,正在带往皇城途中,应该再过两日就能抵达。” 也不晓得魂魄重归完整后,陆泓琛会变成什么模样…… 而今他已变得比先前高大了不少,待回到京城,众人定会好奇不已。 “你的身形变化如此之大,可有想好回京之后如何跟太后解释?”她问。 陆泓琛自然早有主意:“传闻异族有种枯根草,生长于沼泽地的戾气中,服用之后可令人身形强健,步伐如飞。” 太后自然不会晓得这所谓的传闻是真是假,不过,异族素来神秘莫测,没有人会以身犯险,真去那南疆的沼泽地里一探究竟…… 言语间,陆泓琛在桌旁坐了下来。 “这些饭菜都还热,这道清蒸鲈鱼味道极好,你尝尝。”秦雨缨给他夹了一筷箸鱼肉。 陆泓琛见桌上的菜肴几乎未动,也给她夹了一筷箸鱼肉,细细地挑去了里头的刺:“怎么今日吃得这么少,是不是这客栈的饭菜不合胃口?” 秦雨缨摇摇头:“自然不是……我又不像你,哪里吃得下那么多?” 陆泓琛剑眉微挑,不置可否。 刚到陈国的那会儿,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她吃什么都觉味同嚼蜡,幸而这夏儿对皇都的小吃了若指掌,走街串巷,找到了好些外乡人不晓得的美食,令她胃口大开。 这些,陆泓琛皆是知道的。 只是那外头的小食到底不比饭菜,多吃无益,未免秦雨缨小食吃得太多,无心用膳,他早已吩咐夏儿,不许再如此纵容她。 此时见秦雨缨唇角沾了一点糕饼的碎屑,他心下已是明了,修长的手指伸入她袖中,果然在袖子的暗兜里摸到了一个小小油纸包。 打开来,里头是两块鲜花饼,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秦雨缨轻咳一声,微赧。 藏得如此严实,没想到还是被发现…… “又将本王的话当成耳边风,说,本王该如何罚你?”陆泓琛佯装苛责。 一个“又”字,说得既好气又好笑。 他一声令下,旁人皆不敢违背,唯有她胆敢处处对着干,着实令他头疼。 秦雨缨白了他一眼:“我怀了孩子,自然吃不下这些淡而无味的饭菜……” 因不想让他担心,所以才没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晓得他竟还训斥起来了…… 这孕怀得着实窝囊,既不能随心所欲四处瞎逛,又不能百无禁忌吃吃喝喝,更别提这座冰山将她吃干抹净时,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变得愈发不是他的对手…… 光想想都觉有些窝火,她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吃几块糕点也要看你脸色,这孩子我不生了。” 门外,夏儿听了这话,那只正要叩门的手忍不住顿了一下,心道夫人未免也太不守妇德…… 她先前不是没在别处做过丫鬟,哪家的夫人若敢说出这等话,定会被夫君、公婆狠狠责骂。 却不料陆泓琛并未责骂秦雨缨,而是百般温柔道:“既然不喜欢这些淡而无味的饭菜,那便带你去吃些好吃的。” 宠溺一笑,二话不说便领着她出了房门。 夏儿一愣,连忙退到了一旁,呈上手中的一碗粥,道:“夫人,这是奴婢方才在街边买的甜羹,里头有红枣、桂圆,很是滋补……” 秦雨缨摆摆手:“先放着吧,待我回来再吃也不迟。” 二人下楼离去时,夏儿瞧着那两道极为般配的背影,愣神片刻,待到店小二挑眉唤了一声,才略微回过神。 “夏儿姑娘,夏儿姑娘?”小二见她目光怔怔,忍不住调侃,“瞧你这满脸春色的,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夏儿脸色一变,啐了一口:“呸,你说谁满脸春色?” 小二委屈地撇了撇嘴——不过是说笑几句而已,怎么就急上了? 他记得,这姑娘先前可没这么容易发脾气。 或许是这春日里雨水太多太朦胧,总令人闷得慌的缘故吧…… 春雨淅淅沥沥,却并不影响陆泓琛与秦雨缨在街上闲逛。 不多时,二人就来到了一条青石小巷,巷子不宽,两旁皆是商铺,长长短短的屋檐遮住了雨水,行在巷中根本不必撑油纸伞。 行了不远,不知何处响起一阵叮咚声,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别样悦耳。 转目一看,是一家小铺的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的声响。 那些铃铛一个个极为精致,有金的,有银的,也有铜的,系着长长的红穗子,在风中飘来摆去。 这在后来的时代,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可这一世,秦雨缨还是头一次见。 陆泓琛顺着她的视线,拿起一个青铜小铃铛,问道:“这一个,你可喜欢?” 秦雨缨点了点头。 这铃铛被做成了莲蓬形状,瞧着甚是可爱。 轻轻晃一晃,声音清脆悦耳,好听极了。 听夏儿说,这陈国有一风俗,孩子出生后,不仅要在胸前戴长命锁,还要在脚踝处系福禄铃,如此便可平安富足度此一生。 眼看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她早已有了给孩子备置些小物件的打算,却不晓得究竟该买些什么。 那些个小肚兜、小衣裳、小鞋子,夏儿早已准备得妥妥帖帖,每种都是一式两份,有红有绿,红的是为丫头准备的,绿的则是为小子准备的,如此一来,无论生儿生女,都不必再另行置办东西。 见来了客人,店里的伙计连忙上前,笑着介绍:“这位夫人,小店的铃铛物美价廉,每一个都独一无二,世间仅此一样……” 秦雨缨指了指陆泓琛手中的“莲蓬”,还没来得及问价钱,陆泓琛就已掏出一两银子递给了那伙计。 那意思,余下的银两便是赏钱。 许是难得见到出手如此阔绰之人,伙计两眼笑得眯成了缝:“谢谢这位爷,谢谢这位爷……” 陆泓琛中秦雨缨手中接过铃铛,系在了她腰间的绸带上。 她既好气又好笑:“我又不是刚出生的孩子……” “不管大人孩子,反正是图个吉利,您就系着这铃铛吧,能保平安呢。”店伙计说道。 秦雨缨有些窘,正要取下那铃铛,双手却被陆泓琛捉住,握在了掌心。 她不知,自己微窘的神色,落在他眼中分外有趣。 “我送你的,不许摘下。”他故意说得一本正经。 可眼底那抹笑意又是怎么回事? “你自己怎么不系上一个?”她回以一记白眼。 分明就是欺负人…… 说着,伸手取了个顶大的铃铛,三下五除二系在了陆泓琛腰间。 微微一动,那铃铛就发出响亮的叮咚声,听得秦雨缨忍俊不禁。 “我送你的,也不许摘下。”她轻咳一声,学着他方才的模样,语气也是正儿八经。 陆泓琛很想捏她的鼻尖,怎料刚一抬手就被她躲过。 喂喂,怎么总使同一招,当她就那么傻不溜秋吗? “前头就是望仙楼了,听闻那里的饭菜最是可口,有你爱吃的酱鸭肉。”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眼睛一亮,刚举目看了一眼他手所指的方向,冷不防鼻尖忽然被捏了一下。 “还是这般好骗……”他笑意盎然。 那双阖黑的眸子,似洒落着满天星辰,出奇的明亮。 第二百三十二章 牧轶之死 陆泓琛一点也没察觉,这番举动令自己在旁人眼里活像个傻子。 若有人说这傻子是那百战不殆、杀人如麻的骊国战神,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离开小巷,二人来到那望仙楼。 秦雨缨的铃铛一路响个不停,陆泓琛身上那个则无甚动静,显然是被他用法力收住了声音。 眼下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候,望仙楼中有好些空座。 落座不久,外头进来几个人。 几人的说话声有些耳熟,秦雨缨侧耳听了听,一转目,两道散发着黑雾的高大身影忽然映入了眼帘。 那是牛头与马面。 秦雨缨额角一阵僵硬。 敢情这醉仙楼中,有人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了? “阎君,夫人……” 牛头马面显然没料到陆泓琛与秦雨缨会在此,见状皆是一愣。 “是何人寿命将近?”陆泓琛问。 言语间,不远处那跑堂的,诧异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显然没明白陆泓琛是在同谁说话。 看来,旁人皆是瞧不见牛头马面的。 马面从怀中翻出一本册子,封页十分破旧,显然不是生死册。 看了一眼册子里的记载,他道:“回阎君的话,是一个叫牧轶的人,年方二十五,骊国人士。” 秦雨缨听着这名字,只觉甚是耳熟。 等等……那陆长鸣身边的侍卫,不是就叫牧轶吗? 转目一看不远处那几人,果然有一道背影甚是熟悉,不是那牧轶是谁?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秦雨缨有些诧异,而陆泓琛已是眸光微沉。 陆长鸣死后,不止贺亦钧,牧轶也同样不见了踪影,后来,贺亦钧被蔺长冬取了项上人头,牧轶却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久而久之,秦雨缨都已快忘了此人,没想到今日却鬼使神差遇上了。 说起来,牧轶与她也算是老仇家。 “他……他是怎么死的?”她好奇问道。 “被人一剑刺杀,死于非命。”马面答。 一剑刺杀? 如此,也不算太便宜了他。 犹记得这身体原主头一次遇到陆泓琛时,就被牧轶盯上了。 牧轶串通赵氏,三房两次让赵氏下毒,企图害死原主……这些早已是陈年旧账,因种种阴差阳错,秦雨缨一直没来得及找他一一清算,哪晓得再次遇见,竟已是牧轶的死期。 她并不晓得,此人离京之后,带着几名心腹去了醴城。 醴城“开仓放粮”一事,便是他与手下所为。 此举险些令辽军粮草短缺,不战而败,幸而陈国国君出手相助,骊国才有而今的太平…… 秦雨缨不知此事,陆泓琛却是一清二楚。 他不似古籍,什么都预料得到,不过那些已发生的事,却十有八九逃不出他的眼睛。 牛头马面有“公务”在身,很快就躬身告退。 转眼间,忽有十几名黑衣人手持大刀冲进了醉仙楼,二话不说便挥刀朝牧轶几人砍去。 “看来这饭菜是吃不成了。”秦雨缨有些无奈。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难得出来透透气,本想见识见识这醉仙楼厨子的手艺,不料却遇上了这等杀人放火的事。 闹出这种事,官府的人自然很快就会过来,看来,这里是不能再待了…… 那些黑衣人只顾着对付牧轶一行人,倒是并未发觉陆泓琛与秦雨缨的异样。 陆泓琛将秦雨缨拦腰抱起,自窗口一跃而出。 “这些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秦雨缨忍不住问。 “不是异族,就是皇兄。”陆泓琛答。 牧轶是陆长鸣的人,而陆长鸣曾与皇后为伍,如今皇后一党几乎已被蔺长冬铲除干净,只余下少许势力仍在作祟,而这牧轶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打着陆长鸣的旗号,在醴城大肆招兵买马,收买了许多山匪,俨然想要起兵造反。 可惜还没将兵马招齐,一众山匪就被陆文霍带兵剿灭,牧轶自己也险些死于陆文霍剑下,为求保命,他仓皇逃到这陈国境内,没想到却还是没能躲过追兵…… 秦雨缨见那些黑衣人招数诡谲,心知十有八九是异族人,而非皇帝派来的杀手。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就有官兵闻讯赶来。 还没来得及将醉仙楼团团围住,里头的打斗声就已停了。 秦雨缨看得分明,牧轶那几个手下,皆不是黑衣人的对手,三五招之内就已尽数被斩杀,他自己虽身手了得,但毕竟寡不敌众,被那领头的此刻一剑刺穿了左胸,血流了满地,俨然是不活了…… 十来个黑衣人很快与围在四周的官兵交起了手,那些官兵自然不是对手,被打得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寻常百姓大抵从未见过这等可怖的场景,此时街上已是大乱,尖叫声不绝于耳。 那些黑衣人趁乱混入了人群,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倒不是他们会易容术,而是黑袍下皆是寻常打扮,将袍子脱下,便与路人无异了…… “这些人,还挺机灵。”秦雨缨撇嘴。 “这些皆是异族死士,留在陈国怕是会有后患。”陆泓琛道。 言下之意,应尽快杀之。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身怀有孕,先回客栈歇息,我去去就来。” 客栈离这儿并不远,将秦雨缨送回客房,陆泓琛独自一人出去,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事已办妥?”秦雨缨问。 他点头,手中并无半点血迹,眼里却有浓浓杀意。 自从得知异族的斑斑劣迹后,他就动了杀心,打算将此族从世间除灭。 若有良善之辈,当然要留其性命,但那些死士,却是万万留不得。 死士自小受训,杀人如麻,只认一个忠字,哪怕杀自己的父母亲人,也是毫不眨眼。 还有药师与蛊师,除却少数几个像蒙栖元那般明善恶、辨是非的,余下的皆是鸿颉一般的歹毒之辈,只恨不得能制造出瘟疫,让骊国境内血流成河……这些人自然也不得不除。 夏儿将那甜粥热了热,再次端了过来,冷不防撞上陆泓琛肃杀的眸光,身形不觉一颤,手中那碗粥险些掉落在地。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怕,有夫君在 “何人叫你进来的?”陆泓琛问。 那眸光,不可谓不冷。 夏儿连忙垂下头,不敢与之直视:“奴婢……奴婢见公子与夫人回来了,自作主张热了这甜粥,见门虚掩着,便……” “出去。”陆泓琛打断她的话。 夏儿点头,委委屈屈地退下了。 夏儿不比七王府的丫鬟懂事,因她年纪小,秦雨缨从未对她说过什么重话,不料她愈发不守规矩,今日竟径直推门而入。 “是否要换个丫鬟?”陆泓琛问。 “总归在陈国待不了几日了,何必这般麻烦?”秦雨缨摇头。 她本打算在回骊国之前,给夏儿些银两,让夏儿恢复自由身,怎料接而发生的事,令她不得不打消了这一念头…… 一众鬼差办事极快,才只过了一日,便将那些无意中得到陆泓琛残魂的人,带到了陈国境内。  一共三人,两男一女,那女子唤作碧落,样貌出众,身形窈窕,眼角眉梢写满娇媚,竟是骊国有名的花魁。 鬼差扮作家丁,将人一路带到陈国皇都,这期间自然用了控制之术。 来这儿之后,三人目光呆滞,仿佛三具傀儡。 夏儿不明所以,还道几个皆是傻子。 不过话说回来,那唤作碧落的女子傻是傻,样貌还真是标志。 而今夫人身怀有孕,不能侍奉公子,按照常理,公子是要另纳小妾的,故而在夏儿看来,此女十有八九是被公子给看上了,才会被家丁带过来圆房。 “夫人,要不奴婢趁夜将这傻女赶出去吧,反正看她这样子,定是个不认得路的,扔到荒郊野外,定是找不回来。”夏儿提议。 秦雨缨“哦”了一声,问道:“为何要将她扔去荒郊野外?” “自然是因为她长得貌美,身段又好看。”夏儿不假思索地答。 说到,忍不住结巴了一下:“这女子若在公子身边久留,只怕……只怕会……” “只怕会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秦雨缨替她说完了这后半截。 小丫鬟到底年纪轻脸皮薄,从未说过这些男女之事,闻言红着脸点了点头。 “可她是个傻子,万一迷了路,被匪徒所劫、被奸人所害,又当如何是好?”秦雨缨接着问。 夏儿小心翼翼地瞥了瞥秦雨缨的脸,见她面色平平无奇,眸中没有半点喜怒,于是大着胆子道:“那是她自个儿的造化,自然不关夫人您的事……” 秦雨缨深深看了她一眼:“好一个不关我的事,这么说,在你眼中,公子的宠爱比旁人的性命更为重要?” 夏儿结舌。 见秦雨缨语气有些不对,她自然不敢点头说是,只讪讪解释道:“夫人言重了,而今是太平盛世,哪里会有那么多匪徒、奸人……” “昨日有异族刺客进了皇都,杀了好几名外乡人,谈何太平盛世?”秦雨缨问。 夏儿眼神微变:“这……” “我看你不是不晓得,而是故作不知。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仅仅因为旁人碍了眼、挡了路,便想叫人去死,你与那异族人倒也没什么差别。”秦雨缨道。 这话说得平淡,夏儿却听得好不心惊,噗通跪地道:“夫人息怒,奴婢只是想为夫人分忧,还望夫人看在奴婢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 此事与分忧无关,更与忠心耿耿无关。 分忧的方式有许多种,害人性命这一种最是不该,秦雨缨看得分明,这丫鬟心术不正,只怕不能继续留在身边。 “这是你的卖身契。”她从怀中取出一物。 见了此物,夏儿一愣:“夫人,您这是……” “你在我身边当丫鬟着实屈才,明日你便自行离去吧。”她道。 夏儿摇头,说什么也不愿伸手来接:“夫人这是哪里话,奴婢愿意待在夫人身边,还望夫人收留,莫赶奴婢走……” 秦雨缨没有说错,而今异族人已混入皇城,街道上日夜有官兵巡逻,闹得那叫一个人心惶惶。许多商人为求自保,纷纷将铺子关门大吉,生怕惹上什么乱子,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寻个能吃饱饭的差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尤其,她还是个女子,脏活儿重活儿皆是干不得的。 此时没了雇主,便是断了生计,一旦断了生计,她便会饿死街头…… 除非……除非拿着这卖身契,再将自己卖给牙婆,以求有口饭吃。 可给别人当丫鬟,哪有给秦雨缨当丫鬟来得轻松? 且不说秦雨缨不像寻常小姐、夫人那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平日里打赏给她的银钱,也非普通大户人家能比…… 故而,夏儿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走的。 “夫人,求求您绕了奴婢吧……”她跪在地上嘤嘤地哭着,哭得梨花带雨,“奴婢从小没了爹娘,没人教奴婢是非好歹,所以才会说出这等糊涂话来,奴婢知错了,奴婢今后再也不敢了……” 说着,伏在地上一下下地磕起了头。 也不知是被那句从小没了爹娘击中了心中软处,秦雨缨一时竟没狠得下心来。 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说不定教一教便能上正道。 正待开口,陆泓琛忽然推门而入。 他并不想秦雨缨这般好性情,见了跪地不起的夏儿,剑眉一蹙:“这丫鬟又做错事惹你生气了?” “公子恕罪,奴婢知错了……”夏儿哭得满脸是泪。 若是先前,秦雨缨压根不会动怜悯之心。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性情渐渐有了细微的转变,不再像先前那般冷硬决绝:“你先下去吧,今后莫要乱嚼舌根。” 夏儿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陆泓琛侧目,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此女并非良善之辈。” “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且看她今后如此行事吧。”秦雨缨道。 接而,她想起了另一桩事:“对了,你可有取出那几人身上的残魂?” “残魂已取,三人都已恢复了神志,那花魁碧落不愿再回原来的青楼,打算在这陈国住下,另谋生路。”陆泓琛道。 几人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陈国的,误以为自己短暂的失忆是因曾被人贩用药迷晕的缘故,把陆泓琛这个发放盘缠的,当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碧绿留在了皇城,却并未与陆泓琛同住一家客栈,而是找了个酒楼,当起了清倌人。 夏儿得知此事,心道秦雨缨这位夫人,未免也太心慈手软。 这叫碧落的女人,显然与公子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夫人非但不妒恨恼火,反而装聋作哑、听之任之,简直就是个软柿子…… 见此,夏儿悄悄动起了心思。 眼下夫人挺着个大肚子,而公子身边并无侍妾,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 若能成为公子的侍妾,她这辈子便衣食无忧了,再也不用给人当丫鬟,低声下气看人脸色。 这俗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怪只怪夫人自个儿性子太绵软,即便她不出手,也定会有别的女子出手…… 越是这么想,夏儿就越觉理所当然。 待到夜深之时,她悄悄跑去药铺,买了一包药,藏在了袖中…… 春日里夜色如水,一轮皓月当空,璀璨星子布满四周。 月辉皎洁,静谧地洒落人间,令一切变得无比安详。 街边时常有巡逻的士卒列队而过,似乎让这静谧与安详变了味,多出了一丝不对的苗头…… 陆泓琛有晚睡的习惯,多年来一直如此。 原本秦雨缨时常陪他,可如今怀了身孕,到底熬不得夜,只能早早入睡,否则第二日醒来便丝毫打不起精神。 她很快就陷入梦乡,呼吸沉沉,长睫如鸦羽,唇若点朱丹。 他在她唇边轻轻一吻,没有惊扰她的睡梦。 接而,推门而出,轻轻将门合拢。 那修长的手指微弯,只闻一声细微的响动,门里已插上了插梢。 客栈的后院种了一棵梧桐,枝丫上的新叶已有孩子巴掌大小,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 “公子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一道声音传来,柔柔的,极为好听。 来的是夏儿,本就好看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多出一抹秀丽。 原本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年龄,目光却如熟透的杏儿,甜甜腻腻,时不时娇羞地朝陆泓琛瞥上一眼。 倾慕之色,溢于言表。 陆泓琛不语。 甚至,根本没有正眼瞧她。 夏儿有所察觉,目光讪讪,又上前了一步:“公子,这夜风有些凉,您披上衣裳吧……” 说着,拿起搭在手腕上的那件玄色长袍。 前几日,陆泓琛从那几个兵痞手中将她救出来时,穿的就是这件袍子,他的身形高大极了,正因太过高大,所以带着些许压抑,那双墨黑的眸子无比冷然,却又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夏儿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一个个样貌好是好看,却都与陆泓琛截然不同。 若那些人是阳春三月的繁花碧绿,陆泓琛便是冬日里一尘不染的寒冰。 人都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有好奇之心,夏儿也是如此,她很想知道被这样一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公子宠爱,究竟是什么滋味…… “何人叫你碰这件袍子?”陆泓琛问。 “什么?”夏儿一时没回过神。 “何人叫你碰这件袍子?”陆泓琛淡色薄唇微动。 他素来惜字如金,此刻也只是冷然重复,一字也未多言。 触及他不带一丝温度的视线,夏儿头皮倏地一紧:“奴婢……奴婢见夜寒风大,便自作主张……” 话未说完,两手忽然一空,衣裳已被陆泓琛拿在手里。 夏儿面色一喜,心道公子虽冷口冷面,但到底还是没拒绝自己的殷勤…… 如此看来,定是有戏。 怎料冷冷的一个字,打断了她心中的臆想。 “滚。” “什么?”她诧异地张大了眼睛。 “滚出去,别叫本王重复第二遍。”陆泓琛道。 他冷峻的面色,着实将她吓得不轻,以至于压根没察觉这话中的古怪——能自称“本王”者,又岂会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 对上那双漠然中带着鄙夷的眸子,夏儿脸颊一阵发烫。 既是羞的,也是恼的。 她咬紧了唇,只觉无比丢人。 想她眉目端正,样貌过人,别说在下人中百里挑一,就是与一众名门闺秀相比,也丝毫不遑多让,不料眼巴巴地自行送上门,却被人如此轻视…… 她虽不了解陆泓琛的品性,但深知他的话绝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她害怕受罚,更害怕被赶出去独自流落街头,不敢再看他的眸光,低低应了声是,转身匆匆离去。 步伐有些凌乱,心里就像塞了一团棉花,着实闷得慌。 也不晓得公子会不会将此事告诉夫人,若夫人晓得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么一想,愈发烦闷,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 而不远处,陆泓琛看着手中那玄色袍子,目光落于长袍一角,轻抚那只绣工压根称不上精致的蝴蝶。 这是秦雨缨亲手所绣。 她觉那“蚱蜢”香囊太丑,着实拿不出手,于是悄悄将香囊收走。 为了弥补,她在雨瑞的指点下苦练了好一阵子刺绣,终于绣得像模像样,取了他的衣物,留下了这只翩翩展翅的蝴蝶。 其实原本想绣的不是蝴蝶,而是蜻蜓。 绣着绣着,蜻蜓的翅膀就变得古怪起来,怎么瞧都像是一只大飞蛾,于是索性取了彩线,添了好些绚丽的花纹。 自从有了这蝴蝶刺绣,他就对这袍子视若珍宝,平日根本舍不得穿。 而今别的女人拿着这袍子,来他面前暗送秋波献殷勤,着实令他反感至极。 他无心再赏什么月色,回到客房,更衣而眠。 秦雨缨睡得沉沉,于睡梦中抱住他的一只手臂,呢喃了两个含糊不清的字眼,那浅淡的柳眉微蹙,似是做了什么噩梦。 “不怕,有夫君在……”他轻握她的柔荑,将她拥入怀中。 有他在,即便在睡梦里,也绝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第二百三十四章 老将军遇刺 次日,秦雨缨醒来时,没瞧见夏儿的踪影。 平日里皆有夏儿在旁伺候,今日房中却是空空无人。 出了客房,险些撞上一堵肉墙。 那是陆泓琛。 他身后跟店小二,小二手中捧着清粥与馒头,还有一小盘咸菜。 “夏儿去了何处?”秦雨缨忍不住问。 “已被我赶走了。”陆泓琛并不打算隐瞒。 今日早些时候,他见这丫鬟匆匆忙忙离开客栈,形迹可疑,便一路尾随,怎料她径直进了一间当铺,竟是要当去秦雨缨放在行囊中的一些珠宝。 身为奴仆,偷东摸西本是大忌,偏生夏儿偷的还是秦雨缨这个主母的首饰,若在骊国,大可将她处以杖刑。 可此处毕竟不是骊国,故而陆泓琛没有报官,将她抓个现行之后,不仅从她身上搜出了不少银两,还搜出了一张卖身契。 他转手将此人卖给了街边的一个牙婆,那牙婆显然不是个什么善茬,听闻这丫鬟手脚不干净,当即将她卖进了青楼。 偷东摸西这种事,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若将这人卖去当丫鬟,今后再故技重施,不仅她自个儿丢人现眼,连带着,自己这个牙婆的名声也会被毁,那些个大户人家的老主顾若得知此事,十有八九就不会再上门做生意了…… 被卖入青楼之前,夏儿又是哭又是求饶,只可惜陆泓琛不是秦雨缨,压根没在此事上浪费时间,不假思索就取走了她的记忆,以落个耳根清净…… 秦雨缨不晓得自己尚在睡梦中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一旁的小二也听得有些疑惑,抬头看了一眼陆泓琛,却不敢多问客官的家事,放下早膳便退下了。 待他走后,秦雨缨不解看向陆泓琛:“平白无故,为何要将夏儿赶走?” 陆泓琛将昨日之事略略说了一遍,秦雨缨听得沉默下来。 没想到,自己险些养虎为患。 昨日她便发觉此人心术不正,念及此人年龄尚小,便没多加苛责,而今看来,倒是她心肠太软…… 能趁主母怀孕,勾引家主的,显然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夏儿虽不知陆泓琛的身份,但先是起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心思。 没识破心思后,非但不知反省,反而起了偷窃的心思,想趁人不备,偷了金银珠宝一走了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陆泓琛吩咐店小二端来温水,亲手替秦雨缨拧了面巾。 洗漱过后,又亲自喂她用膳。 秦雨缨取了他手中那调羹,撇撇嘴嗔怪:“我又不是没手没脚,何必非要喂我?” 这米粥似乎与平日的有所不同,嗅着有股格外诱人的香味。 “本王吩咐那火夫,将粥略略烧糊些,米粥的糊香味对厌食有奇效,这是本王的乳母所说的。”陆泓琛道。 秦雨缨喝了一口,果然有种别样的滋味。 许是昨夜未吃点心的缘故,今日醒来时只觉腹中空空,喝了这粥,愈发食欲大开。 “先前怎没听你提起过这位乳母?”她拿起一块馒头,随口问道。 陆泓琛眸光微黯,笑容有了一丝苦涩:“她早已身故……” 秦雨缨曾听说,宫中那些妃嫔生下皇嗣之后,大多是不会亲自乳养的。 其一,乳养孩子容易使得身姿不佳,身姿不佳则难得圣宠爱。 其二,幼童总是哭哭啼啼,妃嫔们多是名门之后,难免身娇肉贵,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若身旁没有下人,就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又如何晓得该怎么照料别人? 看来,陆泓琛应是对这位乳母感情颇深。 反倒是太后,与他之间生分极了,太后对他不是不心疼,可二人之间怎么看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丝毫不似亲生母子。 “人皆有一死,你这般顶天立地,她泉下有知,定会为你开心。”秦雨缨出言安慰。 “人的确皆有一死,但她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老死的,而是被皇兄所杀。”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微怔。 “本王年满十六之时,皇后曾怀过一个皇子,皇兄向母后索要乳母,母后准了,而后乳母便住进了皇宫。后来皇后小产,产下一个已成形的死婴,皇兄龙颜大怒,迁怒与乳母,称她照顾不周,下令将她杖毙。”陆泓琛将往事徐徐道来。 他的语气说不上愠怒,甚至有那么几分平淡。 秦雨缨却从他眸中瞧出了一丝苦涩与黯然,当时皇帝已然登基,而他只是个小小王爷,又如何能与皇帝争锋相对? 顿了顿,陆泓琛接而道:“本王曾不止一次地想,若乳母未曾乳养过本王,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从小到大,皇兄都视本王为眼中钉肉中刺,总以为本王垂涎他的皇位,垂涎这骊国的万丈疆土,哪怕本王从未起过反心,他也处处提防,从不肯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秦雨缨心下明了。 皇帝或许真以为,皇后的小产与那乳母脱不了干系。 正因此人曾在陆泓琛身边待过,他才会心生怀疑,以为此人是得了陆泓琛的吩咐,才会故意令皇后小产。 皇后无后,夜朝无皇子,这皇位或许便会落到陆泓琛头上…… 乍一想未免荒谬可笑,当时陆泓琛不过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何来如此的心机与城府? 可皇帝素来畏首畏尾,自然不会将事情想得如此简单…… 每每陆泓琛提及皇帝,皆是以皇兄相称,可谁又晓得,这对亲兄弟之间究竟结下了多少仇怨。 既然积怨颇深,这风平浪静的表象,便迟早会被汹涌的潮汐所摧毁。 只是秦雨缨没想到,这潮汐会来到如此之快…… 陆泓琛将残魂悉数收回,不日便带她离开了陈国皇都。 二人离去后不久,皇都赫赫有名的春风得意楼,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被卖入楼中的夏儿又哭又闹拒不接客,冲到街道上想要逃走,却撞上一辆匆匆而来的马车,险些死于马蹄之下。 此时正值全城戒严,官府不敢放过一丁点风吹草动,立刻派了几人过来询问事情经过。 好巧不巧,这几个官兵中,就有那夜调戏夏儿的几个兵痞。 几个兵痞自是认出了夏儿,夏儿却已不认得他们。 被陌生男子一招打晕这种事,未免太过丢人,可那男子身份不明,武艺高强,着实不似寻常人等,几个兵痞不敢麻痹大意。 此事在兵部早有备案,夏儿被带到官府一番询问,却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早已不记得这阵子发生了何事,将陆泓琛与秦雨缨二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正因如此,才愈发显得可疑。 夏儿被当成异族奸细严加审问时,陆泓琛与秦雨缨已行至了骊国境内。 二人并不似先前那般小心翼翼,而是一路走一路闲逛,沿途欣赏了不少美景。 说来也是多亏了陆泓琛这一身的本领,想要隐匿身形简直轻而易举,就连陈国边境那些无比谨慎的士卒,也压根瞧不见两人的踪影。 虽将已那些残魂尽数收回,陆泓琛的身形、样貌却未再起变化。 在秦雨缨看来,这并不是件坏事。 再变下去,旁人恐怕都要认不出他这个七王爷了…… “再往那头,就是辽城了。”行至山林间,陆泓琛伸手指了指不远处。 此地崇山峻岭,与骊国接壤。 因是两国共有的地界,两边皆有将士守卫,寻常人是不得擅自踏入半步的。 山间没有路,陆泓琛便用剑劈开一条路。 不知为何,这一日分明行了数十里,秦雨缨却一点也不觉疲倦。 只觉他掌心温暖至极,仿佛传来一股绵绵之力,令她身轻如燕,丝毫不像个身怀有孕的人。 “听闻异族数万大军前几日就已被雪狐击退,辽城与南疆如今算是安宁了,我们也可放心回京去了。”她道。 他的视线落入不远处的余晖中,那双阖黑的眸子,似被夕照染上了一层异样的光芒:“只怕京城不会像这两地一样安宁……” 胡人不敢再作乱,异族也已元气大伤,常言道兔死狗烹,他这个骊国战神功高震主,也到了快要被诛杀的时候了…… “你打算如何对付皇帝?”秦雨缨问。 她当然晓得皇帝不会放过陆泓琛,只是陆泓琛已今非昔比,再不是那个会被人轻易下蛊、处处算计的王爷。 他乃冥界之主、万鬼之王,区区一个皇帝,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他如何对付本王,本王便如何对付他。”陆泓琛道。 眼下只是,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秦雨缨挑了挑眉。 这还差不多,不给那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他还真当自己是无人敢惹的九五之尊了? 来到辽城,二人径直进了兵营,无人瞧见,自然也就无人阻拦。 来到将营时,长得与陆泓琛如出一辙的雪狐,正坐在桌前大快朵颐。 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有鱼有肉,还有河虾,菜色简直比酒楼还要丰富。 一人吃十来道菜,雪狐也不觉得撑,三两口就干掉了一个酱肘子,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渍,那叫一个满不在意。 正吃着,门口忽然有阵细微的气息波动。 “什么妖魔鬼怪?”他面露警惕,抄起那半截肘子站起身来,“还不速速现形!” 秦雨缨看得噗嗤一笑,那叫一个忍俊不禁。 身旁的陆泓琛却是黑了脸:“你就是这么败坏本王名声的?” 这哪是镇远大将军,分明就是个天蓬元帅,站没站姿,坐没坐相,说起话来还如此的滑稽,简直令他既好气又好笑。 “是你们?”雪狐先是一惊,而后大喜,“你们这一去可有些日子了,怎么样,事情办妥了没?” 说完,见陆泓琛脸色还是有些不对,干咳一声,自问自答地拍起了马屁:“阎君你亲自出马,办妥这么一点小事定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是不晓得京城那头,你打算怎么应付?” 他何尝不晓得那皇帝阴险狡猾,心思叵测? 此番他已将陆泓琛利用得干干净净,不几日,陆泓琛定会沦为弃子,届时,皇帝只怕会新账旧账一起算…… 也不晓得陆泓琛得了那些残魂,法力是否已恢复如初。 辽城的兵马虽属于陆泓琛,却不能轻易带入京城,仅凭一把古剑之力,或许不足以对付那十余万训练有素的御林军…… 他的担忧与狐疑,尽数落入了陆泓琛眼底。 “京城那头,本王自有打算。你击退异族,立下赫赫战功,可被封为副将,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一官职?”陆泓琛问。 “官职?”雪狐撇了撇嘴。 他素来不喜拘束,自然不愿当官。 可陆泓琛的下一句,令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松动。 “当本王的副将,可继续代替本王在南疆一带镇压动乱,军中的火夫却听候你差遣,无论你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只要这附近能搜罗到,皆会有人为你送来。” 陆泓琛口中从无虚言,看着这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雪狐咽了一口口水。 他并不晓得,为了让他安心待在戎疆,陆泓琛特地从京城请来了四大酒楼最为有名的厨子,若是寻常的火头军,哪里做得出如此好吃的饭菜? 陆泓琛毕竟在骊国生活了多年,虽不属于这里,但多多少少有些故土之情,不愿眼睁睁看着战火四起,国破家亡。 雪狐精通排兵布阵之术,是个难得的将才,若不委以重任,着实有些屈才。 “当你的副将,一年有多少俸禄?”雪狐问。 “俸禄自然不会太少,一年有二百余两。”陆泓琛道。 副将的俸禄千差万别,待在京城的只有几十数百两,常年驻扎在边境的,则要丰厚得多,是那些闲散副将的数倍有余。 秦雨缨看了雪狐一眼,清澈的双目微眯:“你这狐狸,何时关心起银两来了?” “仅凭军中拨给火头军的银子,岂够小爷我尝遍世间美食?”雪狐说得理所当然。 他当然晓得自己这些日子受到的款待,与陆泓琛的特别吩咐有关。 军饷有限,他每日吃香喝辣,手底下那些将士便只能节衣缩食了,长此以往,于军心不利。 既如此,火头军那头,便只有用他自己的俸禄来补贴了…… 秦雨缨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她还是头一次见这狐狸对军中之事如此关心,看来这副将,他是当定了…… 雪狐果然答应下来,很快就变回了先前的模样。 次日,陆泓琛亲自任命他为副将。 一开始,军中还有不少将士心有不服,听闻雪狐的本事是陆泓琛亲手所教,不仅能夜观星象、判断敌情,还会一百零八种排兵布阵之法,才略略改变了看法。 为了服众,陆泓琛安排了五名最勇猛的副将,与雪狐比试了一场。 雪狐身怀仙力,自然毫无惧意,以一敌五,依旧胜得毫无悬念。 自此,这位副将的名声传遍了辽城、南疆两地,甚至那些败北的胡人都有所耳闻。 在军营待了几日,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召陆泓琛与秦雨缨回京。 说起来,这是秦雨缨第二次来辽军军营。 头一次,陆泓琛为护她周全,假称她不在军中,而是不知所踪。 后来她随他一起回京,这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只是皇帝那时还对陆泓琛怀有利用之心,被狠狠耍了一把,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咽。 可这次不同,皇帝摆明已开始剪除陆泓琛的羽翼,将朝野之中那些与他交好的大臣,皆连降数职。 因有皇后相助,更是“查出”了秦雨缨的外亲牧家,乃是异族血脉,要将牧家满门斩首。 这一切,是秦雨缨回到京城才得知的。 “王妃娘娘,不好了,兵部的人一大早就将牧家团团围住了,就连七王府外头都来了不少身份不明的眼线,似乎是怕王爷一怒之下去牧家将那些人赶走,若不是竹箐竹姑娘前来通风报信,奴婢还不晓得竟出了这样的乱子……”雨瑞心焦不已。 外头到处都在说,皇上的目的不是牧家,而是七王府,王爷这次只怕要遭殃了。 风言风语越来越多,她怎能不急? “不必害怕,牧家不会出事。”秦雨缨倒是镇定。 满门斩首? 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早不斩,晚不斩,偏偏在陆泓琛回京之后要斩,这时机未免也挑得太好了些…… 按理说,陆泓琛破敌有功,理应进宫受赏、加官进爵,可他已是王爷,且还顶着镇远大将军的头衔,若再受封赏,便该给封为护国公了,到时,那贪生怕死的皇帝定是要坐不住的。 正因这护国公不能封,所以皇帝才有此一步棋,为的是让陆泓琛功过相抵。 至于牧家上下百来口,皇帝定是不会杀的。 杀不得,也不敢杀。 一旦杀了,便失了一代仁君的风范,且会令边疆的一众将士心寒。 而不杀,则正好彰显仁德,到时不知多少人又要被他这幅假仁假义的面孔蒙骗过去,对他歌功颂德。 只可惜,陆泓琛这个正主并不会对他又半点感激。 得知此事,秦雨缨并未犹豫,径直去见了陆泓琛。 “皇帝打算拿牧家来做文章?”她柳眉微拧。 她曾答应过外祖母,要照顾好牧家人,而今却出了这样的事,虽晓得这件事闹到最后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她心中到底有所不悦。 “皇兄不止打算拿牧家做文章,还打算对付薛老将军。”陆泓琛道。 “薛老将军?”秦雨缨听得目光微凝。 此事连她都不知,真不晓得皇帝暗地里又动了什么手脚。 这世间,除她之外,就属薛老将军与陆泓琛最为亲近,也不知皇帝何来这么大的胆子。 “本王的亲信送来消息,两日之前,薛老将军在回乡祭祖时遭到行刺,受了重伤,险些身亡。”陆泓琛眸光沉沉,脸色冷然至极。 好在侍卫舍命相救,这才没让那刺客夺了薛老将军首级…… 此事并非他亲眼所见,听那亲信禀告时,一句句、一字字,皆是令他怒意滔天。 秦雨缨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敢如此行事,这分明是想将陆泓琛逼上绝路! 换做从前,陆泓琛说不定已联合薛老将军起兵造反,到时皇帝便能以剿灭叛贼为由,将他与薛老将军一并除去…… 这算盘,还真是打得不错。 只是陆泓琛断然不会中计,再者说,薛老将军也在派人送来的信件中,再三叮嘱陆泓琛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踏入皇帝布下的圈套。 “不知薛老将军现在如何了,要不……你带我过去为他治伤?”秦雨缨提议。 陆泓琛点点头,算是应允。 秦雨缨亲自过去治伤,一来能以表心意,二来,先前他与薛老将军彻底“闹僵”,这也算是一个缓和的机会。 二人来到薛府时,薛老将军正躺在床上休息,见了陆泓琛与秦雨缨,连忙强撑着坐起了身:“琛儿,你怎来了,怎么还将缨儿也带来了,不是说了这几日莫要轻举妄动……” 一声“缨儿”,唤得秦雨缨倍感亲切。 她眼疾手快,扶住了薛老将军:“来看老将军,怎能算是轻举妄动?” 苏九也连忙上前来扶:“是啊,出了这等大事,若七王爷不前来探望,不知内情的恐怕要诋毁王爷心性凉薄,不念及师徒旧情了。” 这话不无道理,薛老将军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如此伶牙俐齿,真不知哪日才嫁得出去……” 连他这个当义父的,都时常说不过苏九,更别提旁人了。 那些个公子哥儿,哪一个是她的对手? 这世道,女子还是柔弱些为好啊…… 可转念一想,秦雨缨这个七王妃,何尝不是如此? 只可惜世间只有一个陆泓琛,既然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断然不会将他这义女也一并娶了…… 每每想起此事,薛老将军都忍不住要唏嘘一番。 苏九听得有些尴尬,许是担心她找不到好夫婿,老将军近日总在她耳边念叨,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最后都能被扯到婚姻大事上来,着实令她头疼不已。 她哪里晓得,薛老将军这是怕自己人之将死,看不到她有个好归宿,所以才格外心急。 “老将军不必担心,九姑娘如此聪慧貌美,自会有好亲事上门。”秦雨缨开解。 说着,看了看薛老将军略显苍白的面色:“老将军似乎失血过多,可有多喝参汤补补?”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万箭穿心之痛 薛老将军吃力地点了点头:“喝了不少,有劳缨儿了。” 苏九掩住心中担忧,强颜欢笑:“说起来,七王妃可是您的徒媳,亏得老将军平日里常说自己不喜礼数,而今却对自己的徒媳如此客气。” 薛老将军愁云密布的脸上,难得地有了一分笑意,颔首道:“九儿说得对,是老夫病糊涂了……”  他这一生没有子女,早已将苏九视如己出。 因欣赏她心性纯良,又颇为聪慧,遇事一点就通,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若陆泓琛算是他的徒弟,苏九则算是陆泓琛的师妹,二人皆学得了薛老将军的耿直仗义,皆是极为正直之人,只是苏九的性子到底欢脱些,而陆泓琛则是座实实在在的冰山,只在秦雨缨面前才有那“油嘴滑舌”的一面…… 此时,两名爱徒皆在床侧,薛老将军只觉心中甚慰,就是有一点不甚圆满…… 微叹一声后,他道:“老夫年迈,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也不知何时才能听九丫头你唤一声义父?” 苏九略怔。 薛老将军将她认作义女,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她一直未能改过口来,此时听老将军这么一说,心中不免又悲又喜:“义……义父胡说什么,什么油尽灯枯之时,这等不吉利的话,以后切莫再乱说了……” 言语间,秦雨缨已提笔写好了一个方子,递给了候在一旁的下人。 待离开薛老将军的房间,苏九忙朝秦雨缨问道:“七王妃,老将军这伤势……” “九姑娘老将军的伤情虽重,但这几日修养得当,眼下已无性命之忧。”秦雨缨道。 一句一无性命之忧,令苏九稍稍放下心来。 方才谈笑归谈笑,说不心忧是假。 那日,刺客刺杀薛老将军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若是侍卫稍稍迟钝几分,老将军只怕就已死于剑下…… 见她眉心微蹙,秦雨缨补充道:“那药,每日煎服三次,服用过后或许会有些昏沉,是正常反应,不过太过担忧。不出半个月,老将军的身体便能回复如初。”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苏九连连点头。 离开将军府,马车上,陆泓琛沉默良久。 秦雨缨伸手揉了揉他紧蹙的眉:“事已至此,消消气……” 说是这么说,可陆泓琛如何能够不怒? 转念一想,秦雨缨又想到了另一桩事:“此番回京还没去给太后请安,明日定是要入宫拜会的,到时……” 到时陆泓琛势必要去见皇帝,也不晓得这二人之间会如何的剑拔弩张。 光想想,她都觉颇为头疼。 “明日,你去见母后,本王去见皇兄。”陆泓琛道。 这皇兄二字,一字一顿,仿佛只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称呼。 身在皇家,所谓血浓于水,简直就是个莫大的笑话,权势面前,哪还有骨肉亲情可言? “你愿不愿当这骊国的皇后?”他问。 问的不是秦雨缨对篡位登基持何种看法,而是问她,愿不愿当骊国皇后…… 他是阎君,对这小小皇位自然不放在眼里。 皇位可有也可无,秦雨缨却只有一个,故而,陆泓琛将她的看法,看得比自己的意愿还要重要些。 他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子嗣,也陷入那些权谋之争,不愿看骨肉相残,兄弟反目。 若秦雨缨摇头,他可以不要那天子之称,只亲手将皇帝斩杀便是。 若秦雨缨点头,即便将十余万御林军杀尽,他也必夺得皇位。 “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当不当皇后,对我来说没什么两样?”秦雨缨答得干脆。 当然,若某冰山登基之后,胆敢效仿先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她定饶不了他…… 陆泓琛微微颔首,道出一个“好”字:“明日,你带上那书灵,御林军人数众多,须多加防患。” 书灵? 秦雨缨险些忘了,府里还有个小书灵。 听陆泓琛这语气,似是将书灵当成了防身的暗器。 她听得既好气又好笑,唇微抿,点了点头…… 许久未见小书灵,此次一见,竟是长大不少。 因那傀儡阎罗恢复法力之后,替她解了封印,她此时已能开口说话,只不过平日里实在寡言少语,只有少数几个下人听见过她开口,不晓得的仍以为她是哑巴。 福来也已长高了一个头,时常围在小书灵身边转悠,不是给她送糕点,就是给她送首饰,偶尔还会抓来几只雀鸟,到她面前来献宝…… 只可惜书灵对他十分冷淡,几乎从不搭理。 她一心想要快些长大,如此,便能去那南疆见雪狐,与他一同上阵杀敌。 待平定了一切叛乱,既可去那骊山隐居,也可去那地府祸害傀儡阎君……只要能与他待在一起,这世间,便处处都是她的容身之所。 福来并不晓得书灵稚嫩的躯壳中,居住着一个已有数千年寿命的魂灵。 雨瑞却是有所察觉,每每福来那臭小子闹得书灵面露不耐,她皆会想方设法将其赶走,生怕书灵一怒之下施展“妖力”,将那臭小子打得半身不遂…… 见了书灵,秦雨缨让雨瑞先行退下,门一合,屋中便只剩下了两人。 四目相对,书灵那双无神的大眼睛,似乎较先前多了一丝深沉:“你来找我,是为了明日入宫之事?” 秦雨缨自是点头。 在这人面前,并无隐瞒的必要。 也不知是从虚无中瞧见了什么,书灵不咸不淡地评价:“阎君这次还真是想了个好主意……” “他明日可有危险?”秦雨缨问。 书灵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言下之意,明日有性命之忧的不是陆泓琛,而是秦雨缨。 “那我明日可有危险?”秦雨缨转而问。 书灵点头,沉吟片刻,眉梢微挑:“你明日会被皇帝生擒,作为人质要挟陆泓琛,陆泓琛将亲眼看着你受万箭穿心之痛……” 她不急不缓地说着,语气极为认真。 万箭穿心? 秦雨缨淡淡一笑:“这么说,我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谋害王爷? “是,也不是。”小书灵答得模棱两可,“阎君素来言出必行,他说会保你平安无事,你便一定会平安无事。” 这话里的弯弯绕,令秦雨缨听得有些迷糊。 不过最后一句,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 秦雨缨问了陆泓琛,明日究竟有何打算,得知陆泓琛从辽城抽调了兵马,已不动声色地将京城团团围住,才略略放下了心。 “人马不多,仅五千余人,但都是精锐,以一当十不在话下。”陆泓琛道。 他胸有成竹,眸中瞧不出多少忧色。 秦雨缨思来想去,决定将书灵所说的,尽数转述给他听。 “她确是这么说的?”陆泓琛有些狐疑。 秦雨缨点了点头。 书灵倒还不至于骗她。 陆泓琛面色微沉,片刻之后,亲自带上秦雨缨去见了书灵…… 这夜,秦雨缨睡得不甚安稳,次日醒来时候,入宫的马车已备好,雨瑞替她挑了一条十分合身的襦裙,恰好遮住了她隆起的小腹。 雨瑞并未随秦雨缨同去,这次,跟在她身后的是个面生的小厮。 入宫之后,陆泓琛径直带她去见了太后。 太后身旁有皇后作陪,二人正在饮茶,饮的是南疆进贡来的新茶。 许久不见,太后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多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季节更替,又犯了几回头风病的缘故。 “七王妃,你今个儿怎么舍得入宫来看哀家了?”她问。 “雨缨早想入宫来见母后,因俗事缠身,一直未能脱身,今日是特地来向母后问安的。”陆泓琛道。 秦雨缨与太后并无多少婆媳情分,此事众人皆知。 故而,这话一听便是假话,太后却难得地没朝秦雨缨横挑鼻子竖挑眼,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笑得那叫一个慈祥和蔼:“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来人呐,快赐座。” 太监很快搬来了座椅,陆泓琛却并未落座:“儿臣还有要事要同皇兄商议,就不陪母后了。” “你这孩子,怎么刚来就又要走……”太后语气嗔怪。 “七王爷口中的要事,必定关乎戎疆战乱、骊国安危,这等事情耽搁不得,您还是由着他去吧。”皇后在旁劝道。 “是啊,太后娘娘,皇上在养心殿设了宴,说是要为七王爷庆功呢。”一旁的宫人道。 “既然是庆功宴,皇后,你与七王妃为何不出席?”太后问。 “这……”皇后结巴了一下。 “皇上与七王爷乃是亲兄弟,亲兄弟之间的一些话,怕是不便在皇后娘娘与七王妃面前聊。”那宫人解释,说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 秦雨缨淡淡一笑。 谁人不晓得这是一场鸿门宴,也只有太后才会被三言两语蒙在鼓里。 看来,这段日子皇后没少在宫中发展势力,竟隐隐有将太后压下去的势头…… 照以往的情形来看,闹出这等事,太后是绝不会一无所知的。 听了那宫人的一番言语,太后微微颔首没再阻拦,叮嘱陆泓琛议完政务之后,记得来陪自个儿用晚膳。 秦雨缨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总觉眼前这场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略一思忖,太后与皇后素来不对眼,太后瞧不上皇后这个出身寒酸的儿媳,皇后则对太后的一手遮天心存愠怒…… 也不晓得为何,今日,二人之间竟多了几分和睦,少了几分压抑与沉闷。 “七王妃的肚子这么尖,怀的定是个儿子吧……”皇后紧盯着秦雨缨的肚皮。 那眼神,说不出的艳羡还是狠辣。 “你自己也身怀有孕,须得好好养胎,切莫再像重蹈覆辙。”太后朝皇后叮嘱。 秦雨缨一怔,听得明白过来。 难怪太后的态度说变就变,原来皇后也怀了身子…… 仔细一看,皇后手脚的确有些浮肿,体态也比先前要丰腴不少。 就是不晓得,究竟是皇帝的种,还是那陆长鸣的种…… 当着太后的面,这番话她自是不会问出口的,只淡淡道了几句恭喜。 “说起来,本宫还真是要多同七王妃学学这养胎的法子,七王妃随七王爷征战沙场,却一点也没动胎气,这可真是老天眷顾……”皇后很快就又将话题引到了秦雨缨身上。 经她这么一提醒,太后可算是想起了请太医这一茬:“许久没叫御医过来诊脉了,今日你二人正好都在,不如,就让那李院使过来好好诊断一番。” “太后娘娘所言甚是,奴才这就去太医院请李院使。”身旁的宫人连忙接话。 不多时,李院使就被请了过来。 不同于太医院的那群庸才,李院使的医术与秦瀚森相比也不遑多让,很快就诊出皇后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所怀的是个皇子。 这些,倒与其余太医得出的结论如出一辙。 至于秦雨缨…… 李院使将她的脉诊了又诊,苍老的脸颊上逐渐浮现出一丝狐疑。 “怎么了?”太后忙问。 莫不是……这腹中的孩子有不对? “启禀太后娘娘,不知是不是微臣诊错,七王妃的身孕,似乎才六个多月……”说到这,李院使没再继续说下去。 才六个多月? 皇后一听就听出了猫腻:“七王妃,难不成你先前是在假孕?” 秦雨缨还未说话,李院使便拱手开了口:“皇后娘娘,微臣年迈,已是有些老眼昏花,诊断出的结果不一定确切,故而……” 皇后不满自己的质问被打断:“故而什么?你老眼昏花,何不辞官返乡,将这院使之位留给真正的有才之士?” 太后听得蹙眉。 这皇后自打怀孕之后,就愈发嚣张跋扈,一改之前的恭顺温良,看得她心里那叫一个不喜。 可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若真如李院使断言的一般,能生出个皇子来,骊国便不愁后继无人了。 至于薛贵妃所生的,虽是个长子,但出身到底卑微了些,在皇后一无所出的情形下或许可以封为储君,一旦皇后产下龙嗣,他就至多只能是个亲王了…… 秦雨缨并不晓得太后心中的这些小九九,因李院使给出的结论模棱两可,皇后没再为难她,这李院使,倒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李院使悄悄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他只是个大夫,又不是仙人,哪里能料事如神? 还有一件事,他没敢说出来——七王妃这一胎着实怀得不同寻常,既像只怀了一个小世子,又像是怀了一对双生子。 单从脉象来看,根本诊不确切。 他当了数十年的院使,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等怪事…… 经太后劝说了几句,皇后才没再责问李院使。 太后一声令下,李院使如释重负地退下了。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幽香扑鼻的茶水,皇后又道:“我说七王妃,你先前擅自离京,跑去辽城见七王爷,害得全京城的人都以为你又无故失踪了,此事你似乎还未向皇上请过罪吧?” 在她眼中,秦雨缨身上全是毛病,想要挑刺,简直一挑一个准儿。 “是我不对,没向皇上禀告,以至于闹出了误会。”秦雨缨认错认得很是干脆。 皇后眼神一变,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秦雨缨算是明白了,一旦有人发难,压根无需辩驳什么,点头称是便是了,如此一来,便不会给人留下话柄。 “闹出误会事小,生出间隙事大,今日正好琛儿也在,你便随他一同向皇儿认个错吧,皇儿是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责罚你二人的。”太后道。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想当然,往大了说,这可是欺君之罪,为了对付陆泓琛,皇帝都已向牧家和薛老将军下手了,又岂会白白放过这么一个现成的罪名? 秦雨缨真不知是该说太后老糊涂好,还是该说皇后这一计使得妙。 陆泓琛将她留在太后寝宫,就是为了不让她被政变波及。 皇帝得知陆泓琛进宫,绝不会毫无防备,定是安排了好些御林军围在养心殿外,生怕陆泓琛突然出手。 若她贸贸然去了皇帝那儿,不止会让陆泓琛束手束脚,说不定还会使得整个计划功败垂成。 皇后倒没想得这么深远。 她只知皇帝昨日与几个心腹大臣商讨要事,商讨到了深夜。 今日见陆泓琛与秦雨缨一入宫,她便猜出那件事十有八九是与二人有关,加之宫中的御林军有了不同寻常的动静,由不得她不多想…… 皇帝早已将陆泓琛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今日是设了一场鸿门宴,要将陆泓琛斩杀于宫墙之中。 陆泓琛想必早就有所察觉,所以才将秦雨缨这个七王妃留在了太后寝宫,为的是让太后护她周全。 皇帝有十来万御林军在手,对付区区一个陆泓琛,简直绰绰有余。 既如此,何不送秦雨缨这个七王妃一并上西天? 斩草要除根,这道理皇后心知肚明,只是自己这话啊,不能说得太明了,否则太后发觉两个儿子起了相杀之心,怕是要活活急出病来…… 她素来能言善辩,很快就劝得太后亲自开口,吩咐秦雨缨去赴那场鸿门宴。 在太后看来,兄弟二人把酒相谈,气氛定是十分和睦,皇帝对秦雨缨这个弟媳就是有再大的成见,也定会看淡几分,不会再追究。 想是这么想,现实却并非如此。 秦雨缨自是拗不过太后,若一再拒绝,只会令太后起疑。 眼看太后的寝宫是待不下去了,她悄声朝耳边那化作明珠的小书灵道:“我此番会不会遇到危险?” 言下之意,要不要在半路将皇后一干人打晕。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不去那劳什子的养心殿赴宴,一旦陆泓琛逼皇帝让位事败,她还可将皇后绑了,要挟皇帝放人。 就是不晓得这轻飘飘的要挟,能有几分作用。 算起来月份来,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极有可能是陆长鸣的种。 那远在南疆的蔺长冬,为进一步削弱皇后的势力,早已放出风声,称皇后与陆长鸣有染,估计皇帝早已心知肚明…… “你此番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若有难事,切莫惊慌。”书灵道。 皇后似乎听到一阵细微的言语,再一听,却又像是风声。 “七王妃,你方才在同何人说话?”她狐疑。 “我方才在自言自语,不知皇后娘娘这腹中的孩子,生出来究竟会像谁。”秦雨缨道。 皇后脸色一白。 此时二人已出了太后寝宫,太后自然是听不到这番话的。 故而,皇后眉宇间的神色,比先前要冷了几分:“七王妃,我劝你当个聪明人,莫要做蠢事!” “什么蠢事?”秦雨缨眉梢微挑,索性装起了糊涂。 皇后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秦雨缨都没将话说破,若她自个儿说得太过明白,未免有不打自招的嫌疑。 她加快了步子,带着秦雨缨来到了养心殿。 乍一看,这里似乎与先前没什么差别,仔细一瞧,角落却是人影重重,明显埋伏着不少御林羽。 “小杨子,你送七王妃进去,本宫还有事,就不陪了。”皇后吩咐身旁的太监。 那唤作小杨子的太监,将秦雨缨领入殿中。 “你口口声声说我没有危险,但以陆泓琛一人之力,如何对付得了外头这些御林军?”秦雨缨蹙眉问书灵。 “他乃堂堂阎君,若连这么一点凡夫俗子都对付不了,那生死册怕是也不会认他为主了。”书灵道。 “七王妃,您在说些什么?”小太监回过头,诧异地问。 “没……没什么。”秦雨缨摇了摇头。 虽然书灵昨夜就已将今日将发生之事,细细同她与陆泓琛说了一遍,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仍仿佛坠着一颗石子,总感觉哪里不对。 而此时,那跟随她入宫的面生小厮,已不见了踪影…… 来到殿中,陆泓琛与皇帝果然在饮酒,二人没顾及什么君臣之礼,在席上相谈甚欢,俨然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言语间瞧不出半点仇怨。 “七王妃怎么来了?”皇帝转目望向秦雨缨。 “回皇上的话,是皇后娘娘将七王妃带来的,说是要七王妃给皇上赔个不是。”一旁的小太监道。 皇帝似乎酒意上头,将那价值连城的杯子一摔:“大胆,朕问的是七王妃,哪轮得到你说话?” “皇上饶命,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小太监连忙跪地,将头磕得砰砰响。 “不过一个奴才而已,岂能因他坏了兴致?”陆泓琛淡淡道。 “七弟言之有理,”皇帝颔首,将手一挥,“给朕退下,谁人再敢进来搅扰,杀无赦!” 小太监千恩万谢都退下了,秦雨缨在桌旁坐下。 很快就有宫女取来了一副碗筷,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按理说,男女是不便同桌的,尤其,秦雨缨还是皇帝的弟媳。 可皇帝没有开口,旁人自是不敢多说什么。 “七王妃,方才那奴才说,你是来赔罪的?”皇帝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弟媳先前思夫心切,擅自去了辽城,没及时禀明皇上,望皇上海涵。” “你与七弟夫妻情深,随他去辽城也是自然,朕又岂会因这么一点小事怪罪你?”皇帝似乎极好说话,面上带笑。 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 当时,陆泓琛口口声声说秦雨缨已然失踪,一时间京城风言风语四起,险些令皇帝落下骂名。 原因无二,陆泓琛在外抗敌,劳苦功高,而留在京城的娇妻,却无故不知所踪…… 没能抚恤好臣子的家眷,是皇帝的过错。 而派人去辽城兴师问罪,怀疑秦雨缨是被陆泓琛故意带走,更是令一众臣子十分心寒。 这么一闹,险些闹得士气大减。 经由此事,皇帝才彻底明白,他在这骊国的威望,远不足陆泓琛的十分之一。 说到底,不管兵符在何人手中,陆泓琛都是天下人心中响当当的战神,一众将士皆唯陆泓琛马首是瞻,而他这个皇帝,名声则差远了…… 如此心腹大患,自然不能久留,他早已有了斩草除根之心,奈何战乱四起,不得不仰赖陆泓琛御敌。 若要他亲自上阵,只怕不出几日,便会身首异处。 这些年来,他也就狩猎时才碰一碰兵刃,自然没有陆泓琛的武艺,更不懂得什么行兵布阵之法。 不过而今看来,倒也无需再处处依赖陆泓琛这个镇远大将军了。 听闻辽军中出了一名身怀绝技的副将,行军作战极有谋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凭此人大可抵御异族与胡人,何须留陆泓琛一命,继续养虎为患? “皇兄,这酒的味道,为何有些辛辣?”陆泓琛问。 皇帝举杯的手微颤了一下,笑道:“酒不辛辣,又如何能称之为酒?”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陆泓琛点点头,似乎觉得他言之有理,也举杯一饮而尽。 秦雨缨在旁看得眉心微蹙。 她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辣气味,那是止心草的味道,这草药能使血液无法及时送达四肢,令人心跳减缓、周身僵硬、行动不便。 分量稍多一些,甚至能夺人性命…… 止心草在骊国的医药典籍中并无记载,恐怕就连太医院那些御医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为了对付陆泓琛,皇帝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也不晓得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味药材…… 转目一看,那斟酒的酒壶有些异样,分明是一把阴阳壶。 秦雨缨在心中嗤笑,这等把戏,未免太没新意。 酒是一旁的老太监所斟,老太监一直垂着眼不敢看人,手也微颤,几度险些将杯子打翻。 陆泓琛却好似并未瞧出端倪,依旧一杯皆一杯地喝着。 旁人皆不晓得,秦雨缨却再清楚不过,陆泓琛的身体早已不似从前,区区一点毒药,是毒不倒他的。 可才饮了四五杯,陆泓琛就忽然倒地不起。 “这是怎么回事?快来人,叫太医!”皇帝大惊。 演技到底拙劣了些,秦雨缨瞧在眼里,只觉颇为好笑。 “七王妃,你笑什么?”皇帝重重拍案,龙颜大怒。 “没什么,”秦雨缨收敛神色,轻咳一声,“王爷或许是醉了,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让王爷回府歇息吧。” “王爷嘴唇青紫,脸色发白,依老奴看,这不是醉了,而是中了毒。”一旁那一直未曾开口的老太监,忽然说道。 “哦?”秦雨缨佯装诧异,“那……依公公所言,当如何是好?” “这里是皇上寝宫,自然不会有毒药,老奴更是不可能下毒谋害王爷……”老太监的神色越来越怪,看向秦雨缨的眼神好不警惕,演得那叫一个真切,“七王妃,这毒……该不会是你带入宫来的吧?” 若秦雨缨不来,便只能谎称陆泓琛是饮酒过度,醉酒而死。 这种说法,寻常人都不一定会信,更何况朝中那些不好糊弄的百官。 百官定会想到是陆泓琛功高震主,皇帝心存忌惮,所以才趁此机会狠下杀手…… 而秦雨缨来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有了她这只替罪羊,旁人还真不一定会怀疑到皇帝的头上…… “我为何要下毒谋害王爷?”秦雨缨问。 太监冷笑一声:“这自然要问七王妃您自个儿,老奴哪会晓得?”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叫御医!”皇帝怒喝一声,似乎觉得老太监不该在这种时候责问秦雨缨。 御医不一会儿就来了,来的是张生面孔,秦雨缨先前从未见过。 替陆泓琛诊脉过后,那御医又大着胆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当即吓得面无人色:“不……不好了,皇上,七王爷他……他……” “七弟他怎么了?”皇帝忙问。 “王爷他薨了……”御医答。 “大胆!”皇帝再次拍案,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什么,七弟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薨?” 御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皇上息怒,七王爷他……他真薨了……” 皇帝咬牙片刻,怒指秦雨缨:“大胆七王妃,竟敢谋害朕的七弟!说,你究竟意欲何为!” 那牧家老太太,是个异族人,有手抄的户籍为证。 秦雨缨身上也流有异族的血,愤恨之下杀害灭族的仇人,乍一听似乎在情理之中…… 皇帝无需说服旁人,只需说服那些疑心甚重的文武百官便可。 只要陆泓琛的死,能有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文武百官自然奈何他不得……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你可看明白了? “我意欲何为?”秦雨缨简直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你是想说,王爷所中的毒,是我下的?” “除了你还有何人?”皇帝冷声质问。 一旁的太监也道:“七王妃,谁人不知你那过世的外祖母,是个异族人?七王爷乃镇远大将军,此番剿灭你异族,你定是怀恨在心,所以才下此毒手!”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若非秦雨缨深知此事的内情,恐怕都要信以为真了。 “你说这毒是我所下,可有证据?”她问。 “自然是有证据的。”太监道。 秦雨缨摊开一只略显纤瘦的手:“证据何在?” 太监不语,转目看向皇帝。 皇帝似有不耐,怒喝一声:“来人,搜身!” 立刻来了两名宫女,恭恭敬敬行礼道:“七王妃,恕奴婢二人冒犯了……” 秦雨缨心中冷笑不止。 看来,这皇帝是打定了主意,要将罪名扣在她头上了。 既能除去陆泓琛,又能将她一并冤枉了去,轻而易举便能一石二鸟,果然是一出好算计…… 转眼间,两名宫女就已搜起了她的身。 搜着搜着,其中一人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她身后,秦雨缨微微侧目,眸光骤变。 那宫女手腕在袖中一转,掌心忽然多了一物。 秦雨缨看得分明,那是个小小的布囊。 不待此人将此布囊栽赃在她身上,她眼疾手快,扣住了此人的手臂。 不料这宫女是个有武功的,身形一闪,佯装不解道:“七王妃,您这是干什么?” 另一宫女顺势曲了手肘,朝秦雨缨小腹撞去。 这人与她的距离实在太近,且显然也是个武功不弱的,手肘的力道着实不容小觑。 秦雨缨已怀胎六月,身形不似之前灵活,被人一前一后地围住,一时根本抽不开身,只能险险错开这手肘的一击。 趁此机会,身后那宫女极快地将布囊往她腰间一塞,接而好不诧异地叫出了声:“七王妃,这……这是何物!” 话音未落,布囊从秦雨缨腰间掉落。 “好个七王妃,还说不是你?亏朕对你如此信任,亏七弟对你那般爱护,你居然谋害他的性命!”皇帝龙颜大怒。 且不说两个宫女栽赃的动作极快,寻常人根本瞧不出端倪,就是瞧出了端倪又能如何?这里毕竟是养心殿,是皇帝的寝宫,连皇帝都装糊涂,底下的人自是不敢说什么的,而秦雨缨势单力薄,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洗清这莫须有的罪名? 看着皇帝青筋直跳,怒不可遏的模样,她只觉极为讽刺,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么说,你是不肯认罪了?”皇帝反问。 秦雨缨一声嗤笑:“我不认罪,你还真能容我辩驳不成?话说回来,你又何必费尽心思安排下人演这么一出戏?反正这里全是你的人,如何向底下的臣子交代,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闻言,皇帝的脸色竟一下子平缓起来,方才的愤恨与恼火转眼就消失不见,略显苍老的眸中浮现出一抹得意:“是啊,朕又何必演戏呢?” 他这一生皆在演戏,演来演去,有时甚至都忘了自己心中究竟该作何感想。 就好比此时,他唯一的手足兄弟,浑身僵硬地中毒而亡,而他心里居然激不起半点波澜…… 就好比死去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与他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可事实分明不是如此,他身为先帝长子,当初本该顺理成章成为太子,继承大业,然而陆泓琛的出生改变了这一切…… 陆泓琛比他小了十来岁,他被封为亲王时,陆泓琛才刚刚出生。 这一出生,就有钦天监的人匆匆禀告,说什么紫气东来,天降祥瑞,此皇子命格不凡,定是人中龙凤。 先帝大喜,待陆泓琛刚满四岁,就请来举国上下最为博学的儒学大家,册封为少傅,命其教陆泓琛儒家为人处世之理,而后更是让那薛老将军亲自为陆泓琛讲授兵法,俨然有要立陆泓琛为太子之意…… 正因如此,他百般妒恨,偷偷在陆泓琛身上下了蛊。 那蛊是他当时的王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派人从南疆来的,据说寻常人中之则死,就是体格最为健壮者,也别想熬过十天半月。 哪晓得陆泓琛却熬了过来,哪怕病弱无比,哪怕时常毒发,也始终不肯一命呜呼…… 好在立储是大事,不可能立一个病秧子,所以当上太子的人,才不是陆泓琛,而是他。 他坐上太子之位,成为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皇位尊贵,皇权威严……可又能如何,还不是有诸多牵绊,不能随心所欲? 若能随心所欲,陆泓琛早已成了一具尸体,哪能存活至今? 原以为没了先帝,陆泓琛便无依无靠,哪晓得母后偏生对其袒护有加,朝中一众武将更是鬼迷心窍一般,处处为陆泓琛马首是瞻…… 一想到这些,皇帝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他才是这骊国的皇帝,他才是九五之尊! 陆泓琛不过区区一个王爷,屡次以下犯上,他皆一一宽恕,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宽容? 至于落得今日这下场,皆是陆泓琛咎由自取,怨不得他半分! “皇上为何不说话了,难道我说得不对?”秦雨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皇帝心中一阵恼火:“来人,把七王妃押入大牢,严刑审讯!” 他一见秦雨缨,就压制不住心中反感,不仅因为秦雨缨桀骜不驯、不拘小节,且还因为她的神情,与陆泓琛足有六七分的相似。 这大抵就是民间所说的夫妻相,既然这二人如此登对,那他索性就送他们一起见阎王,黄泉路上也好结伴相随…… 太后很快得知了消息,也顾不上摆驾了,匆匆找来了养心殿:“皇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眸光已触及地上那具冷硬的尸体。 她大惊失色,险些瘫软在地:“琛儿,我的……我的琛儿……” “太后娘娘,当心凤体!”太监急忙扶稳了她。 “琛儿啊,我的琛儿……”太后惊慌失措,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快,快传太医……” “母后,太医已经来过了,七弟他身中剧毒,药石无医,已经……已经离世了。”皇帝道。 言语间似乎很是痛心,然而话刚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耳光。 “啪”的一声,甚是响亮。 皇帝怔了。 一旁的宫人们,也都怔了。 “太后娘娘……”一名老太监率先回过神来,大惊失色。 太后压根没理会旁人,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皇帝,眼里有泪滚动,迟迟没有落下:“琛儿来赴宴饮酒,莫名其妙就中毒而亡,你当哀家是个傻子不成?琛儿他不是后宫那些贱人所生,他哀家是哀家生的,是你的弟弟,你为何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肯放过!” 她问得字字泣血,而皇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良久,他才道:“母后误会了,那下毒之人,已然查明。” 语气不可谓不苦涩,眼里甚至有了一丝落寞。 太后冷笑一声,显然不相信他这一番鬼话。 她原以为皇帝心狠手辣,但怎么也不至于会杀了她的琛儿,可哪晓得…… 看着陆泓琛苍白的脸,她一瞬间像是苍老了数十岁,目光定定,两颗眼珠似乎已然不记得该如何转动。 十多年前,那些所谓的得道高人,皆说她的琛儿活不过二十岁,可琛儿偏生没有早夭,而是长大成人,娶了王妃,眼看还即将当爹…… 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早已落下,却不料在这看似风平浪静之时,陡然传出了琛儿薨了的消息。 这叫她一时间如何接受得了? 除却皇帝,皇宫之中还有何人有这等胆子,敢杀琛儿这个王爷? 太后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似的,至少,她自个儿是这么认为的。 “太后娘娘,您真误会皇上了,下毒之人怎会是皇上?方才宫人们已将毒药搜出来了,下毒的是七王妃啊!”一旁的老太监插嘴说道。 这话说得不失时机,太后闻言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七王妃?” “是啊,方才不止奴才在,还有两名宫女也在,那毒药,就是从七王妃身上搜出来的,不信您瞧瞧……”老太监说着,将小布囊呈到了太后眼前,“方才李院使已仔细瞧过了,这毒药唤作止心草,此药乃异族之物,产在南疆,常伴腐烂的尸首而生,因其邪气过重,宫中是从来没有的……” 李院使此刻就站在一边,连连点头,拱手道了句确是如此,算是证实了老太监的说法。 老太监言下之意,无非是皇帝压根无法解除到这止心草,能接触到的人,只有曾随陆泓琛两次去往南疆、辽城一带的秦雨缨。 秦雨缨身上流有异族的血,此番异族几乎族灭,她记恨陆泓琛这个屠族的仇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太后略略回过神来,看向皇帝的眼神,已是半信半疑。 李院使这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这个太医院中,他算是最难被人收买的官员。 故而,他的话,太后多多少少是信的。 “太后娘娘,七王爷屡立战功,皇上赏赐他都来不及,又怎会杀他?此番若不是七王妃前来搅扰,皇上原本是打算封王爷为护国公的……”老太监接而又道。 “住嘴!”皇帝怒目打断他的话,“谁叫你说这些的?” 太后脸色微变:“皇儿,这……这是真的?” “在母后眼中,朕难道只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小人,连骨肉亲情都毫不顾及?”皇帝反问。 说着说着,眼圈已是略微泛红。 见状,太后心中难受起来,仿佛有把刀子在绞:“当然不是,母后只是……” “母后只是悲伤过度,一时误会了朕,朕又怎敢有怨言?”皇帝苦笑。 太后重重叹了口气:“皇儿,是母后的错……” “母后不必难过,七弟虽已死,他的孩子却还在,朕已吩咐宫人,莫要为难七王妃,待她顺利生下孩子再仔细审讯也不迟。”皇帝道。 见他如此明事理,太后心中甚慰。 她最为担心的,就是秦雨缨腹中那孩子。 秦雨缨虽罪该万死,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过为,可那孩子毕竟无辜,而且是琛儿留下的唯一一个血脉,万一出了什么差池,那可如何是好…… “那贱人在何处,哀家倒要听听,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太后恨得咬牙切齿。 “此女巧舌如簧,就连慎刑司的人都奈何她不得,朕已将她关入大牢,眼下当务之急是让七弟入土为安,别的事,不如迟些再做定夺,母后以为如何?”皇帝问。 “哀家要去见见她!”太后依旧固执己见。 秦雨缨的巧舌如簧,太后是见识过的,真不知天底下怎会有如此下贱的女子,亏琛儿对她一心一意,百般爱护,她就是这般恩将仇报的? 一怒之下,太后真恨不得将她的心生生剜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这……”皇帝有些迟疑。 正因秦雨缨能言善辩,所以他才担心被太后听出端倪。 见太后打定了主意要见秦雨缨,他朝一旁的老太监使了个眼色。 老太监很快会意,手指不动声色地在嘴边一点,而后,悄悄做了个旁人压根瞧不懂的手势。 守在外头那御林羽,却是看懂了。 很快,那御林羽就脚步如飞地往大牢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殿中忽然来了个小宫女。 “大胆,你是何人,谁叫你进来的?”立刻有宫人拦住了她。 那宫女略略欠身:“奴婢是皇后娘娘跟前的淳儿,皇后娘娘听闻了七王妃的事,吩咐奴婢往养心殿送句话。” 皇帝抬手,示意宫人放行。 宫女快步走了过来,跪地行礼。 “皇后叫你送的,是句什么话?”皇帝径直问。 宫女低头说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说,七王妃怀胎已有九月半,正是快要生的时候,此女对骊国心怀恨意,定是不打算生下七王爷的子嗣,所以……” “所以什么?”皇帝问。 “所以,不如让李院使大人剖腹取子,免得七王妃赶在生下孩子之前,对这孩子下毒手。”宫女道。 太后听得心中一惊。 皇后倒是提醒了她,秦雨缨既会武功,又擅长用药,且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之术,实在不得不防。 万一秦雨缨真如皇后所言,趁人不备朝那孩子下手,那琛儿的血脉岂不是就要断了? 九个半月的胎儿,离产期极近,此时破腹取子,对李院使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 可毕竟还是有风险的,保不齐会一尸两命。 太后不免有些迟疑。 就在这时,又有宫人来报:“皇上,不好了,那七王妃忽然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什么?”太后大惊失色。 这贱人,竟想咬舌自尽? 宫人抬起头,这才发觉太后也在,立刻顿住了话头。 他先割下秦雨缨的舌头,而后假意前来禀告,这一切皆是奉了皇上之命。 可皇上并没说太后也在养心殿中,万一皇上并不想让太后听见这一番话,那他岂不是将事情给办砸了? 他并不晓得,此举正中皇帝下怀。 皇帝割去秦雨缨的舌头,是不想让秦雨缨将事实抖露出来,让太后发觉事情真相。 而今舌头被割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倒正好应了皇后那句“不打算生下七王爷的子嗣”。 若不是存了必死之心,岂会如此决绝地自行了断,压根不顾及那腹中的孩子? 这样也好,母后势必会以为此女枉顾性命,如此一来,不必他开口,母后十有八九也会叫那李院使剖腹取胎…… 剖腹过后,秦雨缨自是活不了的。 至于那小孽种,尚且年幼,羽翼未丰,他有大把的时间来拿捏。 若今后威胁到他的皇位,一刀杀了便是,反正母后也已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想来是护不了那小孽种一生一世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太后一刻也不敢再耽搁,忙不迭吩咐李院使立即赶往大牢,务必将那孩子顺利从秦雨缨腹中取出。 李院使很快就去了,来到大牢时,几个狱卒正给秦雨缨上刑拘。 李院使瞧得有些狐疑。 皇上方才在殿中不是说,暂且不会对这七王妃严刑拷打吗? 这刑具又是怎么回事,七王妃身上那些血淋淋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院使大人,您来得正好,这女人的羊水似乎快破了,您是来给她接生的吧?”一名狱卒问道。 李院使勉强点了点头,吩咐众人皆退下。 他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晓得有些不该问的万万不能问,好奇心既会害死猫,也会害死人…… 这后宫之中看似平静,实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刻也未曾停过,这七王妃,只怕就是即将死在阴谋之下的一缕冤魂。 可怜啊可怜,想那七王爷浴血奋战、劳苦功高,到头来,夫妇二人却落得这种下场…… 好在这孩子尚且能够保住,有太后娘娘的照拂,顺利长大成人,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正想着,先前被皇后派去养心殿的那宫女淳儿,突然快步走了进来。 “院使大人,您这是真打算剖腹取子?”淳儿问。 李院使闻言一愣:“你这宫女,问的是什么话?方才皇上与太后不是已吩咐得明明白白了?快退下,莫要搅扰了我为办事……” 淳儿的脚步却丝毫未挪:“都说女人生孩子时,半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一不小心就会一尸两命,院使大人觉得这话对是不对?” 说着,微微一笑。 那笑容意味深长,李院使若还没明白过来,就真是个傻子了。 “是谁派你来的?”他问。 “当然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知道院使大人年纪老迈,时常犯昏病,一犯病就手脚沉沉无力,连眼睛也看不清……若大人犯病,太医院中只怕就没人有这个能耐给七王妃剖腹取子了。大人觉得,奴婢说得对不对?”淳儿问。 李院使的手颤了颤。 这宫女说得一点也没错,他是太医院里唯一一个有这等本事的人。 皇后若不想让七王妃生下孩子,只消收买他,或是制造些意外,将他除去,如此一来,七王妃便母子不保了…… 皇后素来心狠手辣,又岂会让他有选择的余地? 看来他没有猜错,这七王妃,定是被人冤枉的,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急不可耐想取她性命…… “院使大人,皇后娘娘素来体恤下人,听闻您的幼子这几日身子抱恙,已派御医前去为他治病了,您且放心为七王妃娘娘取子吧。”淳儿又道。 说着,淡笑补充了一句:“您在太医院任职这么多年,自然该晓得,医者虽能救人,但总归没有通天之术,凡事总不可能百密一疏,说不定一不留神就出了差错,断送了人的性命,您说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李院使那叫一个心惊肉跳,后背不知不觉就渗出汗来。 那汗冷得出奇,几乎快要将衣裳都冻结成冰。 “院使大人,您不舒服?”淳儿关切地问。 李院使沉默半晌,哆嗦着嘴唇道:“老夫……老夫身子不适,两眼发黑,不能为七王妃娘娘主刀,老夫还请立刻禀告皇上……” 淳儿一笑:“奴婢这就叫人禀告皇上,院使大人辛苦了,皇后娘娘定会保院使大人的幼子身体安康,前程无忧。” 言罢,转身离去。 李院使看了一眼那被绑在刑台上,生死不知的七王妃,沉沉叹了口气。 “王妃娘娘,莫怪老夫不肯施以援手,老夫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望王妃娘娘此番仙去,能投个好胎,莫要再受这些无妄之灾……” 说着,重重拱了拱手,出了大牢。 刑台上的秦雨缨,一身衣裳已被鲜血染红,此时陡然睁开双目,那眸光冷冽无比、锐利如刃,似是能将人心生生凿穿……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可看清了,看透了,看明白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处以极刑,以儆效尤,钦此! 秦雨缨唇边浮现一丝浅笑。 皇帝的狠辣、皇后的阴险、太后的愚蠢……她皆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戏才刚到一半而已……”那声音继续在耳边说道。 言语间,几个狱卒走了过来。 “你说这七王妃,还真是个硬骨头啊,挨了这么久的鞭子,居然一声也不吭。”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上下打量秦雨缨,视线停留在她苍白的脸上,那目光着实有些垂涎:“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张脸,很快就要毁了……” 皇后娘娘特地派人前来打点了一番,却不是想让秦雨缨少受些皮肉之苦,恰恰相反,秦雨缨死得越难看,这些狱卒就能得到越多的奖赏。 话音落下,那人伸手拿起火炉中烧红的烙铁,对准了秦雨缨的鼻尖:“啧啧,这块铁一烙下去,再好看的人也会变成丑八怪……” 那炽热的烙铁越靠越近,秦雨缨甚至能嗅到发丝烧焦的气味。 她伸手想取袖中的银针,耳边那声音却道:“别白费力气了,你而今手筋脚筋皆已被挑断,如何对付得了这两个牛高马大的男子……” 秦雨缨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原因无二,她刚被人用剪子绞去了舌头。 看着她口中的那团血肉模糊,手持烙铁的狱卒忍不住一阵作呕。 这人年纪轻轻,显然是个新来的。 另一狱卒见状很是嫌弃:“啧,连这都怕,也不嫌丢人?” 说着,接过那烙铁,二话不说就按在了秦雨缨肩头。 烙铁触及皮肉,发出嗞的一声,冒起一阵青烟。 料想中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却没出现,狱卒抬头一看,秦雨缨凌厉的眸中,竟瞧不出一星半点的惧意…… 与此同时,皇后寝宫。 “娘娘,不好了,太后娘娘得知那李院使动不了刀子,急得不行,说是要亲自去大牢里给七王妃灌催产药……”一名宫女跪地禀告。 “什么?”皇后闻言一惊,手中的茶盏险些摔碎在地,“这老东西怎么处处与本宫作对,本宫要向东她就非要向西!” “就是,不过是个孽种罢了,胎死腹中便胎死腹中,有什么打紧的?”一旁的漓元公主,小心翼翼地替皇后端稳了茶盏,“太后娘娘如今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这整个骊国可不是只围着那七王爷一人转的,他的子嗣又不是皇子,有那么重要吗?” 听闻七王爷死了,七王妃被关入了大牢,漓元心念一动,立刻带了几个宫女前来拜见皇后。 这两人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大患,如今大患已除,她自然要露面拍拍马屁,如此方能讨皇后娘娘欢心…… 皇后听了这话很是受用。 连漓元这个小丫头片子都能悟透的道理,太后一大把年纪了却还看不懂,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只怕太后越是看重这孩子,皇帝就越不会让秦雨缨将孩子生下来。 原因无二,皇帝对陆泓琛的成见,一半是因皇位之争而起,另一半则是太后一手促成。 若太后不处处袒护陆泓琛,皇帝对陆泓琛这个亲弟,又何来如此深的嫉妒与仇怨? 这一偏心,就偏心了大半辈子,先是想让先帝废长立幼,立陆泓琛为太子,而后又亲自请了薛老将军给陆泓琛当师傅…… 在陆泓琛得了“怪病”之后,更是千般纵容、百般宠爱,恨不得将自己的寿命匀出一半给这个宝贝次子。 被冷落了半生的皇帝,心中积怨已久,此番给了陆泓琛一个全尸,已算是仁至义尽。 太后要是安分守己些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心急如焚,一度忙中添乱,如此一来,只会火上浇油,令皇帝愈发容不下秦雨缨肚子里的那个孽种…… 皇后没有猜错,皇帝身边很快就有心腹大臣相劝:“皇上,那七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万万不能生下来啊,七王爷死得如此蹊跷,不知内情者只怕会怀疑是皇上您下的毒手,万一这孩子长大后受奸人挑唆,视皇上您为杀父仇人,那……那可就……” 这率先开口的是赵御史,赵御史并不晓事情的经过,一席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帝脸色骤变,他连忙止住了话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赵御史所言极是,皇上三思啊……”很快就有人附和。 几名心腹大臣,皆主张要除去秦雨缨腹中的孩子以绝后患,一个接一个地跪地,苦苦相劝。 劝了约摸半柱香的功夫,皇帝才略略叹了口气:“众位爱卿说的确有道理,不如……” 几名大臣皆伸长了脖子,等待下文。 一众武将皆为陆泓琛马首是瞻,故而此时聚集在养心殿的,皆是鹤发鸡皮、头发花白的文官,劝得那叫一个忠心耿耿、唾沫横飞。 “不如……就照众位爱卿所说的办,只是须得给那七王妃留一个全尸,她毕竟曾是七弟的妃子,七弟已死,就让他的妃子与孩儿一并殉葬吧。”皇帝道。 为首的赵御史闻言大舒一口气:“皇上如此仁慈,真乃夜朝之幸!” 谋害王爷,罪该万死,就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留具全尸已是莫大的恩慈。 想了想,赵御史再次拱手问道:“皇上,七王妃的宗亲……又当如何处置?” “一并杀了。”皇帝道了四字。 这一回,倒是丝毫不加犹豫。 几名大臣对此自是没有异议,原因无二,那牧家是异族之后,本就该杀。 若是不杀,凭牧家的财力,今后定会发展成骊国的一股大势力,到时就是后悔也来不及…… “传朕旨意,牧家上下,不留活口。七王府众人,暂且押入大牢,择日再一一盘查,一旦发现其中有异族奸细,全部杀无赦!” 圣旨就这么降下了,御林军出动的速度极快,血洗完整个牧家,太后这边还没收到任何风声。 “太后娘娘,听说太医院那边又派御医去瞧那七王妃的伤势了,几个御医都说,七王妃肚子里的孩子远不足九个月,至多只有五六个月……”宫女将听得的消息,一一说给太后听。 太后躺在床榻上,经此一事,头风病发作得很是突然,脑仁一阵阵钝痛,痛得都有些睁不开眼了。 若非如此,她早就亲自去大牢里质问秦雨缨了。 此时听宫女这么一说,她心中不由一凛,双眼强行睁开了一条缝:“你说什么,胎儿不足月?” “是啊。”宫女点头,一五一十说道,“御医们都觉得奇怪,还说幸好李院使没有动刀,否则这孩子尚不足月,取出来也定是个死的……” 说着,连忙住了口。 太后信佛,最忌讳听这个死字。 尤其,七王妃腹中的孩子,还是她的亲孙子…… 这么一想,宫女不由惊惧万分,原以为自己定要挨板子了,哪晓得太后沉默良久,竟一字未说。 “太……太后娘娘……”宫女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 瞥见太后阴沉至极的脸色,心里一紧,连忙又垂下了头。 “尚不足月……好一个尚不足月!”太后咬牙切齿。 御医自然不敢在这种事上说谎,况且今日早些时候,那李院使也说过,秦雨缨肚子里的胎儿,似乎只有六个月大,当时她并未听进心里,此刻才恍然大悟。 敢情这怀孕之事,一开始根本不是真的? 好啊,她竟险些被秦雨缨这个贱人骗了过去! 六个月前,正是秦雨缨私自离京,奔赴辽城之时。 辽城与京城相距甚远,加之恰逢战乱,路上定是乱得出奇,谁晓得秦雨缨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琛儿的种? “扶哀家起来!”太后冷声吩咐。 宫女一怔,见太后脸色铁青,连劝也没敢劝,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太后好不容易才站稳,强忍头晕眼花,再次说道:“扶哀家去见那秦雨缨!” “太后娘娘……”宫女这次可没敢再答应,“听闻大牢中阴气重,只怕会对您的身子不利。” 太后朝她冷冷一瞥。 宫女当即吓得不敢再作声。 “做好你分内的事,休要多嘴多舌!”一旁的老太监朝宫女训斥了一句。 宫女讪讪应了声是,连忙退下,叫人准备步辇去了。 步辇很快就已备好,太后出了宫,换上马车,来到了大牢。 这牢房果然阴气逼人,行在其中,只觉阵阵恶臭扑鼻,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太后娘娘这边请,七……秦氏,被关押在最里头那间,正由慎刑司的杨大人亲自审讯呢。”领路的官员满脸谄媚。 从被关入大牢起,秦雨缨就已被贬为庶人,这七王妃的身份,自然便不能作数了。 那杨大人,太后是知道的,当初是由皇后的父亲举荐的,算得上是董家的半个家臣。 皇后与秦雨缨素有间隙,这一点,太后心知肚明。 既然心有间隙,审问起来多多少少便会有失公允,若被审问的不是害死她儿子的凶手,而是旁人,太后或许还会看在佛祖慈悲的份上,出面说几句公道话。 可被关在里头的是秦雨缨,太后只恨不得能食其肉寝其皮,哪里会有什么仁慈之心? 刚来到牢门前,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鞭笞声。 “太后娘娘驾到……”随行的宫人拉长了嗓子道。 牢门很快就开了,那杨大人从里头走了出来,恭恭敬敬跪地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听得陆泓琛的死讯后,她整个人就已死了一半,若不是因着对秦雨缨的恨,她压根没有力气强撑着身子来到这大牢里。 “太后娘娘有话要单独问秦氏,杨大人不如在外头稍候片刻。”一旁的老太监道。 “这……”杨大人面露犹豫,“请恕下官不能从命,皇上早有吩咐,不得让任何人接近这秦氏……” 言下之意,似乎是担心有人会趁机放走秦雨缨。 “大胆,”老太监尖喝一声,“太后娘娘乃皇上的母后,又岂是寻常人?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拦太后娘娘?” 那杨大人一时语塞:“这……” “还不速速让开!”老太监尖声催促。 见太后眸光阴沉无比,似要杀人,杨大人连忙让开了一条道。 他担心继续拦下去,死的不会是那秦雨缨,而会是自个儿…… 踏入牢房,太后浑浊的老眼一动,目光冷冷定在了秦雨缨脸上:“秦氏,你毒害琛儿,你可知罪!” “太后娘娘,这秦氏已没了舌头……”老太监在旁提醒。 “这种毒妇,本就该下拔舌地狱!”太后狠狠咬牙,恨不得从秦雨缨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拿起一旁的烙铁就朝秦雨缨烙去,“蛇蝎毒妇,琛儿对你那么好,处处护着你,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你简直不配为人!说,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种!”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得秦雨缨一怔。 谁的种? 怔了片刻,她很快回过神来。 不用说,这一定又是皇帝或者皇后的阴谋。 妙啊,真是妙,不仅要杀她,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这孩子是你在辽城、南疆一带时怀上的,说,你是不是背着琛儿与他人有染?”太后继续质问。 秦雨缨看着她,淡淡摇了摇头。 “不是?”太后似乎极想相信她的话,眸光变了变,死死收紧了手指,“我且问你,你想不想保住这个孩子,为琛儿留下血脉?” 秦雨缨自是点头。 只是她知道,即便点头,这种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太后手中并无实权,薛老将军又身受重伤,陆文霍更是远在醴城……这骊国之中,根本无人能为她与陆泓琛主持公道。 皇帝想要杀她腹中的胎儿,简直易如反掌。 “你真想生下这孩子?”太后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声音略沉了几分。 秦雨缨再次点头,给出的是肯定的答复。 太后却忽然笑了,笑得满脸冰凉,竟是流出了浑浊的泪来:“好啊,好啊……你如此心狠手辣,亲手下毒杀了琛儿,又岂会有这等仁慈之心,甘愿为他生下孩子?” 秦雨缨眸光一凝,心叫不好。 她万万没有想到,太后心中竟是这般判断的。 太后老泪纵横,已是哀恸至极:“哀家多希望这孩子是琛儿的骨肉,他孤零零一人去往黄泉路,没在这世上留下半点血脉,这一切,都是拜你这个妖女所赐!那方丈果然没有说错,你这个邪祟,只会克人克己,使得家不成家、国不成国……是哀家的错,是哀家听信了你的谗言,任由你在琛儿身边作祟,是哀家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秦雨缨很想解释,却无法开口。 她肚子里的孩子,当然是陆泓琛的骨肉。 可即便说了,太后也定是不会信的。 更荒谬的是,这种事根本无法自证,哪怕滴血认亲,也需取陆泓琛的血验之,而陆泓琛如今已成一具尸首,如何能够取血…… “来人,把这个妖女拖下去,乱棍打死!”太后似乎忍住了极大的痛恨,才没亲手将秦雨缨活活撕了。 “且慢。”一道声音传来。 那老太监一愣,率先回过神来,连忙转身行礼:“皇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他瞥了一眼被折磨得不似人样的秦雨缨,朝太后道:“母后,钦天监方才前来禀告,荧惑守心,紫薇星渐隐,此乃大凶之兆,定是有祸国殃民之人出现,唯有诛杀此人,才能扫平灾祸、国运亨通。” 不必说,他口中的祸国殃民之人,定是秦雨缨无疑。 “那还不快将她杀了!”太后催促。 “母后莫急,此女毕竟是七王妃,须得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皇帝道。 说着,心中似乎已有了一个主意:“既然是灾星邪祟,那先前的旱情、瘟疫定是因她而起,断然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就死了,朕要将她斩杀于文武百官眼前,让众人都看看,灾星是何下场。” 太后根本没细想他这话里的含义,闻言颔首:“皇儿言之有理,此事,哀家就不插手了……” “母后不打算保此女腹中的胎儿了?”皇帝问。 提及胎儿,太后略显干瘪的嘴唇一颤,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痛楚。 “皇上有所不知,这秦氏所怀的,根本不是七王爷的骨肉。”老太监连忙解释。 皇帝面色微变。 他自然晓得,秦雨缨与陆泓琛素来夫妻情深,断然不可能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事…… 可太后如此以为,倒也不是件坏事。 至少,能替他省却不少麻烦…… 假惺惺安慰了几句,皇帝亲自扶太后出了大牢,待太后的马车走远,他侧目吩咐:“传朕旨意,明日早朝时,将灾星秦氏绑于殿前,施以万箭穿心之刑。” “是!”御林军头领上前应道。 此举意在威慑文武百官,毕竟一众重臣之中,有不少武将对陆泓琛忠心耿耿,经此一事难免不会义愤填膺。 这帮武将皆是服硬不服软之人,唯有施以威压,才能以绝后患。 连王妃都能被处以极刑,乱箭射死于朝堂之上,旁人若有异心,必将死得更为凄惨。 见此一幕,自然谁也不敢再轻易对他发难…… 皇帝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被绑在殿前时,秦雨缨心中似有冷风刮过,眼底亦是一片冰凉。 她的脸被烫得丑陋不堪,一身衣物更是破成了碎布,看起来与乞丐无异。 一众大臣朝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的认出了她是七王妃,也有的半信半疑,不敢确信她的身份。 “这七王妃竟是异族人?” “听闻她下毒杀了七王爷,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刑部那头都已放出风声来了,还能有假?” “素净!”一个太监手捧圣旨,站在高高台阶之上,“众臣领旨。” 底下的大臣齐刷刷跪了一地。 太监抑扬顿挫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异族女子秦氏,下毒谋害七王爷,蛇蝎心肠,罪不容恕,处以极刑,以儆效尤,钦此!” 话音刚落,就见无数箭矢飞来。 乱箭之中,陡然飞出几道人影,护在了秦雨缨身前。 那几个皆是陆泓琛一手提拔的武将,身着官服,手无寸铁,压根抵挡不住那成百上千的箭矢,很快就身中数箭,血流不止。 “这其中定有误会,还请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啊……” 太监大喝一声:“你们好大的胆子!皇上有令,谁敢阻拦,杀无赦!” 手持兵刃的御林军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就将那几个被箭重伤的大臣乱刀砍死。 可怜几名追随陆泓琛立下赫赫战功的将才,就这么成了刀下冤魂。 “谁人还敢阻拦?”太监冷声问。 文武百官皆噤若寒蝉,一时间,殿外静可抛针。 殿内,高座之上的皇帝站起身来,俯瞰群臣,略显苍老的眸中是一抹极深极冷的笑意。 好,很好,早就该像今日这般鸡儆猴了。 他才是这骊国的天子,而陆泓琛,不过区区一个王爷。 从今日起,胆敢继续追随陆泓琛者,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行刑!”冷冷二字迸出牙关。 纷纷扬扬的箭矢,从四边八方飞来,风声凌厉,似能生生穿透耳膜。 箭雨之中,早已浑身是血的秦雨缨勾了勾唇,眸光有那么一点戏谑。 没了舌头,自是说不出话的,好在她心里所想的,皆能一字不落地传入书灵耳中。 “这就是你所说的万箭穿心吗?” “怎么,你对这种死法很是不满?”耳边那道声音问。 “倒也不是,只是我以为自己会与陆泓琛死在一起,没想到却是这种结局……” “想得倒美,”书灵撇嘴,“原本你可以与陆泓琛葬在一起,可现在不行了,太后笃定你怀的不是陆泓琛的子嗣,不将你扔去乱葬岗喂野狗就已不错了。” 喂野狗? 秦雨缨深吸了一口气。 她断然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带着一身的冤屈,成为野狗的果腹之食。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见招拆招 箭矢迎面而来的一瞬,眼前的一切忽然烟消云散。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静静看着她。 那是书灵。 再一看,书灵却又不见了踪影。 接而,陆泓琛的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一声声唤着她,语气好不焦灼:“雨缨,雨缨……”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将要发生的事了……”秦雨缨缓缓坐起身来。 她此刻当然不在那殿前,而是在七王府中。 见她醒来,陆泓琛长舒一口气:“只是一场噩梦罢了,不用怕,本王不会让你有事……” “那不是噩梦。”秦雨缨摇了摇头。 是不是梦,她再清楚不过。 此刻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与陆泓琛尚未入宫,杜青已派人将车马准备妥当,雨瑞也已送来了一身精致的襦裙,一切皆与她梦中的一模一样,瞧不出任何差别。 “入宫之后,你将中毒而亡,而我会被皇帝诬陷为下毒之人。皇后恨我入骨,买通了狱卒和御医,要取我和孩子的性命。太后愚蠢,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以为我怀的并不是你的骨肉,所以……” 说到这,她没再说下去。 陆泓琛听得一怔,接而眸光渐沉。 “我在殿前,受了万箭穿心之刑,对你忠心耿耿的几名武将,皆被乱刀砍死,无一幸存。”秦雨缨闭了闭眼,勉强说完了这噩梦的结局。 万箭穿心…… 乱刀砍死,无一幸存…… “这一切不会发生,本王不会死,你也不会死,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本王叫他永世不得超生!”陆泓琛眼底多出无数血丝,发起怒来,周身的气息寒凉至极。 秦雨缨点了点头,揉去他眉心那深深的褶皱:“一切当然不会发生……” 她已知皇帝与皇后的阴谋,又怎会再中他们的圈套? “王爷,娘娘……”雨瑞端来面盆,正打算伺候秦雨缨洗漱,冷不防瞥见陆泓琛冰冷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阵激灵,险些将满满一盆花瓣水打翻在地。 “放下,本王亲自来。”陆泓琛侧目。 “是……”雨瑞应声退下。 陆泓琛起身,果真亲手拧了面巾,仔细替秦雨缨擦拭脸颊。 这动作略显生涩,却是无比轻柔。 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他淡色薄唇微动,极力抑制心中怒火,一开口,语气依旧柔和:“方才在梦中,你可觉得害怕?” 秦雨缨摇头:“我早知这只是一个梦,怎会害怕?再说,在梦里我虽看得见、听得见,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否则,只怕早已被吓醒。 闻言,陆泓琛的怒意总算淡去了几分。 若秦雨缨点头说是,他连那书灵也不会放过。 他捧在手心里的人,自然不允许旁人伤害半分。 哪怕在梦中,也不可! “何人伤过你,你是否都还记得?”他又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 那些脸,她一世也不会忘。 陆泓琛虽并不属于这凡世,但为了骊国百姓数次冲锋陷阵、奋勇杀敌,置生死于度外,却遭皇帝百般算计,最后蒙冤而死,连尚未出生子嗣,都被皇帝、皇后千方百计地除去…… 若他不是阎君,只是个普通人,只怕梦中的结局,便是他的结局,不会有任何转机。 扪心自问,秦雨缨不是什么善人,她也有会怒,她也会恨,也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让那些曾欺辱过她的人不得善终。 敢对她下手,死! 敢对陆泓琛下手,更是死! 敢对她与陆泓琛的孩子下手,就是下辈子也别想苟活! 谁是砧板、谁是鱼肉,还未可知。 她倒要看看,道貌岸然的皇帝、高高在上的皇后,痛哭流涕、俯首求饶时,会是何等的低声下气…… 许是她的眸光太凌厉,陆泓琛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梦都过去了,接下来,一切交给本王便是。” 那指尖的温度,令她略略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温热的面巾朝脸上覆盖下来,擦去一夜噩梦带来的疲乏。 洗漱完了,陆泓琛看着眼前的秦雨缨,总觉她的眉眼与平日里略有不同。 似乎少了几分精心修饰的雅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清秀与灵动。 “时候不早了,让雨瑞进来替我梳妆吧。”她道。 原来是未曾梳妆的缘故…… 陆泓琛恍然大悟,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支眉笔:“不如,本王来替你描眉?” 五指执笔,擫、押、钩、格、抵,俨然是执狼毫写书法的手势。 秦雨缨看得忍俊不禁,心中的阴霾倏忽间散去了不少:“怎么突然想要为我画眉?” “几生几世的老夫老妻,似乎什么都已做过,唯有这眉,还从未替你描过。”他道。 半是因为如此,半是想要逗她开心。 醒来时,他从未见过她那般惶恐的模样,看着那无助的眸光,心就仿佛被针狠狠刺了一下,说不出的疼。 疼到忍不住想将她狠狠揉在怀里,将她的害怕尽数掳去,不留下一分一毫。 这世间的阴险,他已见识得太多,种种麻烦都交给他来对付便是,他的王妃,只要每日开心便好,不必有任何的愁烦…… 举手执笔,见那淡淡峨眉如新月,根本不必多加描绘。 陆泓琛生涩地画了几笔,两只眉一边浓、一边淡,秦雨缨对着铜镜,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泓琛放下笔,自己也觉颇为好笑。 “你这手艺,是注定做不了下人了。”秦雨缨调侃地从他手中接过眉笔,对着铜镜添了几笔。 稍稍搽了些胭脂,略显苍白的面色总算红润了几分。 唇用绛色一点,如同映日。 这妆极淡,果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穿上翠烟襦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清丽得令人挪不开目光。 在门外候着的杜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觉后背一凉,转目一瞧,正对上了陆泓琛凛冽的视线。 他连忙垂下了头。 临走前,马车上忽然飘出一句:“杜青,本王记得你已快到而立之年,为何还不娶亲?” “这……”杜青结舌。 他当上副将的那一日,就已立誓,此生不婚不娶,为骊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天地良心,这事王爷不是早已知道了吗? 马车中,秦雨缨听得没好气,忍住将身边这醋坛子一脚踢飞的冲动:“你真连杜大胡子的醋也要吃?” “杜大胡子?”陆泓琛眸光一变,“王妃为何从未这么叫过本王?” 秦雨缨实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又没胡子!” 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拌嘴,杜青心中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王爷不会不了解此行的危险,有心思与王妃娘娘拌嘴,便说明心中早有准备,此番入宫,必定万事无忧…… 不多时,马车行至了宫门口。 陆泓琛与秦雨缨皆下了车,跟在二人身后的,是个在秦雨缨看来有些面生的小厮。 把守宫门的将士仔细替三人搜过身,方肯放行。 秦雨缨记得,梦中也是如此。 皇帝胆小如斯,哪怕有十余万御林军把守皇宫,也依旧害怕她与陆泓琛会带兵刃行刺,说来还真是可笑。 殊不知陆泓琛的兵刃,旁人哪里看得见、摸得着? 他叫皇帝三更死,谁又敢留皇帝到五更呢。 有陆泓琛在身旁,秦雨缨心中无比安稳,心道噩梦终究只是噩梦,成不了真。 来到太后寝宫时,皇后果然也在,身旁有皇后作陪,二人正在饮茶,饮的是南疆进贡来的新茶。 许久不见,太后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多了几分。 “七王妃,你今个儿怎么舍得入宫来看哀家了?”她问。 她这头风病一日比一日严重,巴不得秦雨缨每日都能在身边伺候着,随时针灸才好。 可毕竟与秦雨缨间隙颇多,叫她低声下气请秦雨缨过来看诊,还真是拉不下这个脸…… “雨缨早想入宫来见母后,因俗事缠身,一直未能脱身,今日是特地来向母后问安的。”陆泓琛道。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来人呐,快赐座。”太后并未横挑鼻子竖挑眼,而是笑得一脸和蔼可亲。 不晓得的,还道她对秦雨缨有多疼爱。 太监很快搬来了座椅,陆泓琛却并未落座:“儿臣还有要事要同皇兄商议,就不陪母后了。” “你这孩子,怎么刚来就又要走……”太后嗔怪。 “七王爷口中的要事,必定关乎戎疆战乱、骊国安危,这等事情耽搁不得,您还是由着他去吧。”皇后在旁笑着劝道。 因经历了那场噩梦,这笑容在秦雨缨看来,多多少少有些得意和虚伪。 “是啊,太后娘娘,皇上在养心殿设了宴,说是要为七王爷庆功呢。”一旁的宫人也道。 “既然是庆功宴,皇后,你与七王妃为何不出席?”太后问。 “皇上与七王爷乃是亲兄弟,亲兄弟之间的一些话,怕是不便在皇后娘娘与七王妃面前聊。”那宫人解释。 太后点点头,示意让陆泓琛先去。 见他似乎有些不放心秦雨缨,太后慈爱一笑:“你且去吧,你这七王妃,哀家是断然不会给你弄丢的。” “雨缨怀胎六月,要当心身子,还望母后莫让她四处走动,前几日儿臣请大夫替她看诊过,说是胎像有些不稳,须静坐才能保胎。”陆泓琛道。 “有这等事?”太后看秦雨缨身子利索,怎也不似胎像不稳的模样。 一旁的皇后,很快抓住了这番话的重点:“七王爷,你说七王妃她怀胎六月,这……” “先前实属御医误诊,这孩子,是本王去往辽城前的那几日怀上的。”陆泓琛解释。 皇后脸色微变。 她早就觉得秦雨缨这孩子怀得有些古怪,只是苦于一直没找出猫腻来。 而今陆泓琛却说,孩子是在去往辽城之前所怀…… 这也就是说,秦雨缨先前一直都是假孕? 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欺君之罪! 若是在皇帝面前,她定会抓住此时狠狠参陆泓琛一本,可面前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后,太后素来偏爱陆泓琛这个儿子,又怎会在这种事上对陆泓琛夫妇加以刁难? 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巴不得就这么敷衍过去…… 反正孩子已怀上了,这是陆泓琛的儿子,也是太后的孙子,六个月与九个月,对太后而言有何区别? 许是年纪老迈了,心中计较的也没那么多了,太后今日倒额外多了几分大度,没再像往日那般挑秦雨缨的刺:“既然胎像不稳,那就安心养胎,好好在哀家宫中坐着,哪儿也不许去。” 秦雨缨难得温婉,低头应了声是。 皇后脸色微变。 她本打算待陆泓琛离开,便寻个合适的机会,将秦雨缨也带去见皇帝,好让皇帝治这夫妇二人的罪,可太后话已至此,叫她如何好开口? 太后不晓得这是一场鸿门宴,皇后心里却清楚得很。 今日御林军那边有动静,据说已将养心殿团团围住,只等陆泓琛进去,来个瓮中捉鳖。 要是能将秦雨缨这只鳖也一并捉了,自然再好不过。 可秦雨缨人在太后寝宫,一旦事发,太后定会竭尽全力保住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孽种长大之后,势必会为父报仇,到时若一众老臣加以拥护,事情真不晓得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皇后越想越觉心有不甘,分明能将这夫妇二人一举剿灭,可因太后的插手,这个后患又不得不留。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真是麻烦一桩! 她哪里晓得,御林军聚集于养心殿外,并不是想径直冲进去将陆泓琛杀了,这只是皇帝的万全之策,万一下毒失了手,至少还有一条后路,不至于让陆泓琛有机会逃走…… 那厢,陆泓琛入了养心殿赴宴,这厢,皇后没话找话,盯紧了秦雨缨的肚子:“七王妃肚子这么尖,怀的定是个儿子吧?” 那眼神,说不出的艳羡还是狠辣。 秦雨缨未答,而是反问:“不知皇后娘娘所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皇后闻言诧然,忍不住结巴了一下,岔开话题:“你……你怎会知道本宫身怀有孕?” 秦雨缨淡淡一笑:“皇后娘娘手脚略有浮肿,体态也比先前要丰腴不少,不是有孕是什么?” 就是不晓得,究竟是皇帝的种,还是那陆长鸣的种…… 说起来,这孩子的月份还真是经不起仔细推敲。 皇后也勉强笑了笑:“七王妃果然厉害,连那些日日伺候哀家的宫人都没瞧出来,你却一眼就看穿了。” 话锋一转,又道:“说起来,本宫还真是要多同七王妃学学这养胎的法子,七王妃随七王爷征战沙场,肚子里的孩子却依旧安然无恙,这可真是老天眷顾啊……” 经她这么一提醒,太后可算是想起了请太医这一茬:“许久没叫御医过来诊脉了,今日你二人正好都在,不如,就让那李院使过来好好诊断一番,也好为你二人开些安胎药。” “太后娘娘所言甚是,奴才这就去太医院请李院使。”身旁的宫人连忙接话。 不多时,李院使就被请了过来。 皇后的脉象倒是无异,至于秦雨缨…… 李院使将秦雨缨的脉诊了又诊,苍老的脸颊上逐渐浮现出一丝狐疑。 “怎么了?”太后忙问。 莫不是……秦雨缨腹中的孩子出了差池? 李院使拱手:“启禀太后娘娘,也不知是不是微臣诊错,七王妃的身孕,似乎才六个多月啊……” 说着,补充了一句:“微臣年迈,已是有些老眼昏花,诊断出的结果不一定确切,故而……” 太后颔首:“你没诊错,七王妃的确只有六个月的身孕。” “这……”李院使颇为不解。 太后身边的老太监,将事情的原委略略说了一遍,没直言秦雨缨先前是假孕,只说是弄错了月份。 李院使听得明白过来,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今日心情极好,微微颔首:“李院使但说无妨。” “七王妃娘娘这一胎着实怀得不同寻常,既像只怀了一个小世子,又像是怀了一对双生子……”李院使道。 语气不甚确切,只因单从脉象来看,根本无法确诊。 他当了数十年的院使,遇上这等怪事还是头一次…… “双生子?”太后听得大喜,“你是说,七王妃肚子里有两个孩子?” 李院使很是斟酌了一番言语:“回太后娘娘的话,这个……倒是不一定,不过,不管所怀的是几个孩子,其中定有一个是世子。” 言下之意,秦雨缨这回可谓一举得男。 若能诞下双生子,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太后喜得合不拢嘴:“李院使医术高明,来人,重赏!” 她并不晓得,在秦雨缨的梦中,自己险些亲手杀了陆泓琛唯一的骨肉…… 秦雨缨淡淡看着这一切,没有多做言语。 正因有书灵的提醒,她与陆泓琛才得以如此轻松地见招拆招,一开始就令皇后的阴谋诡计尽数落了空。 她倒要看看,皇后接下来还能想出什么毒计…… 李院使就这么得了好几箱珠宝和绫罗绸缎,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皇后心中愈发不悦。 为何旁人皆能有孩子,她的孩子却来得如此辛苦费力? 要不是当初她狠下心来,找来了那陆长鸣,何来如今这三个月的身孕? 李院使早已诊出她怀的是公主,而非皇子。 她心有不甘,给了大笔银两,叫李院使莫要声张,为的是生下来之后,偷偷找人将女婴换成男婴…… 唯有如此,异族才不会彻底落入那蔺长冬手中。 当初,找到她生母下落的几位长老,这些年千辛万苦才发展出了一方势力,眼看快要被蔺长冬尽数吞并,叫她怎生甘心? 只要她能一举得男,事情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并非所有异族人都如那蔺长冬一般生性嗜血,也有不少人主张以和为贵。 待她所生的孩子继承皇位之后,异族便能顺理成章分走骊国半壁江山,从此天下太平,再无战乱……如此,也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 宫中有规矩,不管皇后还是妃嫔,怀孕的头三个月,皆是不得向外声张的,说是过早地叫人知道了,会减少腹中胎儿的福分。 实则,所谓福分只是幌子而已,头三个月是最容易流产的时候,要是叫别的嫔妃晓得了,指不定会想出什么毒计谋害皇嗣…… 这一点,皇后心知肚明。 眼看太后笑眯眯地与秦雨缨拉起了家产,将她冷落在一旁,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幽香扑鼻的茶水,佯装漫不经意地插嘴道:“我说七王妃,你先前擅自离京,跑去辽城见七王爷,害得全京城的人都以为你又无故失踪了,此事你似乎还未向皇上请过罪吧?” “此番王爷前去赴宴,已打算代我向皇上请罪。”秦雨缨道。 一句话,就将皇后的后路堵得死死。 陆泓琛都已代她请罪了,皇后自然也不能逼着她亲自谢罪。 “你肯认错,这是好事,皇儿毕竟是琛儿的兄长,闹出误会事小,生出间隙事大。”太后语重心长道。 言下之意,是叫秦雨缨今后莫要再如此任性,一来二去,颇有糟践皇帝与陆泓琛手足之情的嫌疑。 闻言,秦雨缨只是点头,一句也没反驳。 “原来你也有这般温婉乖巧的时候……”耳边传来书灵的声音。 她幻化成了一对小巧精致的耳坠,此刻正乖乖待在秦雨缨耳垂上。 “你昨日叫我梦见那些,应该不止是为了提醒我吧?”秦雨缨淡淡挑眉。 无需开口,书灵便能听见她心中的言语,如此倒是省却了一番说话的功夫。 书灵没想到她会忽然这么问,顿了顿,道:“你倒也不蠢……” 秦雨缨一笑:“如果只是为了提醒,何须如此劳神费力,让我经历那真切无比的梦境?” 梦境虽无痛觉,但着实可怖,那冷汗淋漓的感觉,至今仍清晰无比,经历一次,便永生难忘。 若不是晓得书灵性子还算平淡,凡事不喜计较,秦雨缨只怕要以为,她是在报先前那被火烧之仇了…… 第二百四十章 皇后娘娘好大的口气 书灵未答,而是反问:“你可知同数千年前相比,阎君身上少了何物?” “何物?”秦雨缨不解其意。 “杀气。”书灵道。 接而,补充了一句:“而今他身上已瞧不出半点杀气,我原先以为这是失了魂魄的缘故,后来才晓得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那是何故?”秦雨缨问。 “他的一缕残魂,落在一个妖族人身上。那人唤作湛飞鸣,修为极高,算得上是个天才,曾杀生无数,令整个妖族生畏,差一点就堕入了魔道,却因恋上一个凡人女子而心性大变,变得不复当初……” 湛飞鸣不复当初,那残魂中的杀意也不复当初,正因如此,残魂收回与否,便变得不甚重要了。 故而,陆泓琛没有迫使那湛飞鸣交出残魂,而是想出了一条计策,令此人为自己所用……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听起来,书灵似乎将那湛飞鸣调查得很是清楚。 秦雨缨忍不住问道:“此事与陆泓琛有关?” 书灵依旧未答:“你可知那湛飞鸣恋上的凡人女子,与你长得十分相似?” 秦雨缨怔了怔。 这个,她还真是不知。 “湛飞鸣与阎君魂魄相通,二人的心性变化,也是如出一辙。说到底,湛飞鸣的变数在那女子身上,阎君的变数,则在你身上。唯有你,才能将他心底的杀意彻底激起,让他变得与数千年前无异。”书灵解释。 秦雨缨听得明白过来。 难怪书灵要让她在梦中经受那一切,难怪陆泓琛会那般轻易地中毒而亡……原来书灵早就笃定,她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陆泓琛,更晓得陆泓琛听说之后,必将勃然大怒。 想清楚这一切,她眸光不觉微凝:“你这般算计他,就不怕他发现之后,一把火将你烧为灰烬?” 阴间的火焰,自然非比寻常,连恶鬼的魂魄都能燃烧殆尽,何况只是一个小小书灵? “烧为灰烬又如何?”书灵冷笑了一声,“你可知阎君一旦败于天君之手,我会头一个灰飞烟灭?” 难得听她说起天君,秦雨缨心念微动:“那天门迟迟未开,天君究竟有何图谋?” “不管天门何时开,这场恶斗都在所难免,”书灵的语气难得冷硬了一次,“你已瞧见了追随陆泓琛的那些武将被乱刀砍死、乱箭射杀的场景,若陆泓琛因你的缘故战败,追随他的仙人、鬼差,皆会落得比那凄惨百倍千倍的下场!” 秦雨缨沉默了片刻。 这些,陆泓琛从未向她提过。 他摆明不想让她担心,无论何事都一肩扛起,久而久之,她的担忧渐渐少了,他肩上的重担却越来越沉…… “早在数千年前,我就该杀了你,可惜时至今日,再后悔也是徒劳,杀了你非但百无一用,反而会令阎君堕入魔道,正中天君下怀……”书灵似在叹气。 “放心,你不会灰飞烟灭,追随陆泓琛的人,也不会落得不得善终的下场。”秦雨缨道。 她多多少少理解了书灵心中的担忧,难怪书灵对她的态度一直很是古怪,原来是在埋怨她连累陆泓琛落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但愿如此。”书灵吐出四字。 “不是但愿,是一定。”秦雨缨很是笃定。 不知为何,她有种微妙的直觉,那天君根本不是陆泓琛的对手,所以才会紧闭天门,不敢与之针锋相对,只敢派那尤懿儿来到凡间,使些见不得光的阴招…… “莫要忘了,他要对付的不止天君,还有那傀儡。而今傀儡不知所踪,说不定早已悄悄逃到仙界去了,若真是如此,事情可就不好办了……”书灵道。 不过区区一具傀儡而已,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秦雨缨不知书灵这话里的忧心忡忡究竟从何而起,正待细问,耳旁忽然传来皇后的声音:“七王妃,你怎么突然发起愣了?” 抬起头,皇后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皇后自是瞧出了秦雨缨今日的一言一行有些奇怪,不过并未往细处想,心道陆泓琛此番去养心殿,十有八九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秦雨缨若不心焦,那就真是个傻子了…… 若陆泓琛稍稍聪明几分,打定主意待在太后寝宫,不去赴这鸿门宴,说不定还能有一条活路。 可惜他自视甚高,自以为立下了战功,又得尽了民心,就能在皇帝面前横着走。 可惜啊可惜,得再多民心又有何用,到头来不照样要变成死尸一具…… 那十来万御林军,可不是吃素的,得了皇帝的吩咐,又岂会让他活着出宫? 太后也瞧出秦雨缨的脸色有些不对:“七王妃,你可是累了?御膳房正在炖参汤,一会儿你喝一碗,补补身子。” 秦雨缨点头谢过。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参汤就端了过来,呈乳白色,显然炖了许久。 好在药味不是那么浓郁,秦雨缨很快就喝完了一碗。 刚放下那只青瓷小碗,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喧闹。 听起来,似乎是养心殿的方向。 皇后眸光一动,默不作声掩去面上的喜色——看来,御林军已开始动手了! “太后娘娘,不好了,七王爷他……”一名太监气喘吁吁冲了进来,显然是一路急匆匆跑来的。 见此,太后立即站起身来,心中好不焦灼:“说清楚,琛儿他到底怎么了?” “七王爷他擒住了皇上,逼迫养心殿外的御林军退兵,说是要……要让皇上交出玉玺……”太监结结巴巴说道。 一边说,一边冷汗直冒。 玉玺乃帝王象征,逼皇帝交出玉玺,无异于谋权篡位。 七王爷这是在造反啊! 古往今来,骊国还从未出过王爷造反的事,刚听说的时候,太监还以为是宫人们的讹传,直到亲眼瞧见陆泓琛将剑架在皇帝脖子上,将其押出了养心殿,才忍不住大惊失色。 见此一幕,御林军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入宫之前,分明有人仔仔细细搜过陆泓琛的身,并未从他身上搜出任何兵刃,这把长剑究竟是从何而来的,皇上下在那酒里的毒,又是如何被陆泓琛识破的? 皇帝安插在御林军中的心腹,那叫一个百思不得其解。 因生怕陆泓琛会取了皇帝性命,众人皆放下手中刀剑,退了足有数百米。 待消息传到太后耳中时,皇帝已几乎被吓破了胆。 不仅因为陆泓琛周身的气息太可怖,还因那柄长剑阴寒如冰,似一条盘在他项上的毒蛇,令他浑身发冷,几欲晕厥…… 太后听闻此事,好不诧异。 在她看来,素来不喜名利的陆泓琛,断然做不出这等谋权篡位的事。 “小福子,你可是听错了?”她忍不住问。 那唤作小福子的太监,连连摇头:“太后娘娘,奴才怎会听错,这是奴才亲眼所见,也是养心殿外的数千御林军亲眼所有,万不会有假……” 这小福子是太后的眼线,对太后断然犯不上欺瞒。 闻言,太后大惊失色,身子颤了颤,险些倒在了地上。 “养心殿外怎会有数千名御林军?”秦雨缨问。 据她所知,御林军大多把守在皇宫外围,集中在东西南北四扇宫门附近,即便得知消息赶至养心殿,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故而,要么是御林军未卜先知,要么就是有人事先叫他们围守在了殿外。 而那个人,不会是陆泓琛,只会是皇帝。 经她这么一提醒,太后略略回过神来,看向那小福子:“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小福子战战兢兢,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哪会不晓得皇上这是要置七王爷于死地? 可皇上毕竟是皇上,七王爷毕竟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身为臣子竟敢起弑君的念头,这简直罪无可赦…… 小福子将一切归咎于陆泓琛,太后却全然不是这么想的。 陆泓琛是皇帝的亲弟,更是她的亲生儿子,手足相残,做母亲的自是再痛心不过,追根溯源,这一切并不是因陆泓琛而起,而是因为皇儿…… 她不怒反笑,那笑容甚是冰冷:“好啊,数千御林军……” 皇后心叫不好,连忙插嘴:“母后,这御林军本就是要保护皇上周全的,说不定是听说七王爷今日要入宫,所以才……” “所以才一早就守在了养心殿外?”太后反问。 “这……”皇后一阵语塞。 即便皇帝担心陆泓琛谋权篡位,也用不着派这么多人前来把守。 怎么看,都像是皇帝打算将陆泓琛斩杀于宫墙之中…… “七王妃,你早已知道此事了?”太后又问。 她早就发觉秦雨缨今日有些不对,原以为是身怀有孕,精神不济的缘故,此时想来,似乎并不仅只是如此。 若秦雨缨知情不报,将她瞒在鼓里,她自是要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是啊,七王妃,你方才既是发呆又是走神,是不是早知七王爷此番入宫是心怀不轨,要对皇上下毒手?”皇后质问。 “心怀不轨?”秦雨缨冷笑一声,“与其说是王爷心怀不轨,不如说是皇上不肯放他一条生路。”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皇后自然不肯放过这么一个兴师问罪的机会,“好你个七王妃,如此胆大包天,伙同七王爷谋反,你简直活腻了……” “住嘴!”太后怒喝一声,打断她这咬牙切齿的一番话,“在哀家面前如此放肆,哀家看,你才是活腻了!” 皇后嘴唇颤了颤,强忍内心恨意问道:“太后娘娘,您这是打算袒护七王爷到底了?” 不是母后,而是太后娘娘,这称呼一下就生疏了不少。 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溢于言表,四下的宫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后,别以为哀家不知你们在打什么算盘。哀家是老了,可哀家还没彻底老糊涂,琛儿这才刚去赴宴,皇帝就叫了数千御林军将养心殿团团围住。若非皇帝欺人太甚,琛儿又怎会动了杀心?”太后冷冷道。 “好一个欺人太甚……太后,你偏袒陆泓琛这个此子,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在你眼里,唯有陆泓琛与秦雨缨才是良善之辈,皇上与本宫都心如蛇蝎,都该死,是不是?”皇后心中恨得不行,撕破脸皮后,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 一旦玉玺落入陆泓琛之手,宫墙之内立刻就会变天,她这皇后之位,必定是坐不稳了…… 一想到这,她心里就仿佛压了块千斤重的石头。 她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只要将这一消息传扬出去,一切很快就会有转机…… 这节骨眼上,陆泓琛偏偏唱起了谋权篡位的戏码,这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恼? 闻言,太后脸色铁青,那叫一个气。 还未开口,一旁护主心切的老太监就已怒不可遏地训斥起来:“皇后娘娘,你可知你目无法纪,口出狂言,以下犯上,是要被治罪的!” “狗奴才,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皇后气极,抄起一个茶盏便朝那老太监身上砸去。 茶盏砸在老太监身上,一时间水花飞溅。 只闻哐当一声,重重摔落在地上,变成了无数碎片。 太后胸口一阵猛烈起伏:“来人,把皇后押下去!” 几名宫人立刻上前,却被皇后身边的随从拦住了。 皇后冷冷扫视众人:“混账,谁敢动本宫,看本宫不打断他的腿!” “你……”太后着实被她气得不轻。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皇后平日里的唯唯诺诺、伏低做小,十有八九全是装出来的,不遇上这种事,她还真不知要被蒙骗到什么时候…… “皇后娘娘好大的口气。”一道声音传入皇后耳中。 说话的是秦雨缨,她神色平淡:“口出狂言,这是犯了口舌,以下犯上,乃是目无遵纪,仅凭这两条,就足以送你去慎刑司。而今太后只是将你暂且押下,看来倒是太便宜了你,以至于你还以为太后是好欺辱的,胆敢讨价还价了?” “秦雨缨,别以为本宫不知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挑唆陆泓琛弑兄,还不是为了让骊国大乱,使异族有机可乘?要不是因为你这异族人的身份,皇上怎会对陆泓琛如此提防,怎会担心陆泓琛谋权篡位,以至于叫御林军围守养心殿?”皇后指着她的鼻子,不假思索地污蔑。 反正众人皆知,秦雨缨那过世的外祖母是个异族人。 秦雨缨身上,自然也流淌着异族的血。 如此一说,似乎也能说得通。 毕竟在外人看来,陆泓琛虽然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但对皇帝这个兄长素来十分敬重,从未起过半点谋逆之心,今日却将刀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既可以说是被皇帝所逼,也可以说是事先就受了秦雨缨的唆使。 太后眸光微变,看向秦雨缨的眼神,多了一份怀疑。 不待秦雨缨开口,皇后接而又道:“还有你肚子里那孩子,莫名其妙就少了那么多月份,谁知究竟是哪来的野种?陆泓琛口口声声说这孩子是在去辽城之前有的,解释得如此清楚,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依本宫看,这分明是你趁他离开京城,与别人有染怀上的孽种……” 她一口一个野种,一口一个孽种,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 话未说完,忽然迎面飞来一记耳光。 扬手的是秦雨缨,这耳光打得极重,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皇后妆容精致的脸上,登时就多了一个巴掌印,五官顿时变得更加扭曲:“秦雨缨,你……” “再敢多说一字,我便拔了你的舌头。”秦雨缨笑容生冷,一字一顿。 那眸光不可谓不凌厉,与陆泓琛无比相似,透露出森森杀意。 皇后一愣,鬼使神差噤了声。 太后本想责罚秦雨缨,可思及陆泓琛与皇帝闹得正僵,免不得要叫秦雨缨前去相劝,只得将那一番训斥的话咽进了肚里:“宫中除了这等大事,你二人还有心思做口舌之争?皇后,你待在寝宫好生反省,七王妃,你快随哀家去养心殿一趟!” 皇后就这么被送回了寝宫,太后深知她的秉性,担心她趁乱动什么歪心思,命人将她软禁了起来,不得踏出寝宫半步。 来到养心殿时,陆泓琛与皇帝皆在大殿门口。 果然如那太监小福子禀告的一般,陆泓琛的剑,正架在皇帝的脖子上。 那柄长剑甚是古朴,泛着幽幽冷光,散发出的寒意令皇帝浑身发冷,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太后来时,皇帝早已被吓得面无人色,见了太后,就如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别说一众将士,就连秦雨缨,瞧见他这懦弱的模样,都忍不住在心里鄙夷了一番。 怪只怪那剑威压太甚,皇帝毕竟是凡胎肉身,心有恐惧也是人之常情。 “琛儿,快把剑放下……”太后连忙相劝。 “放……放下剑,朕就不杀你。”皇帝也道。 “母后可知,儿臣为何要杀皇兄?”陆泓琛问。 “母后当然知道,是皇儿有错在先,不该怀疑你有反心,”太后一急之下,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你兄弟二人皆是母后的孩子,休要做出手足相残的事,快将剑放下,皇儿他必定不会怪你……” 陆泓琛不语。 旁人皆未瞧见,秦雨缨却看得分明,那长剑似是有心似是无意,在皇帝颈上划出了一线血痕,有极微小的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那伤口里。 那是一只通体鲜红的小虫,颜色与鲜血无异。 莫非……是蛊? 秦雨缨正好奇陆泓琛是从哪里寻来的这蛊,眼角的余光忽而瞥见了那随她一起入宫的小厮。 那小厮很是面生,先前一直低着头,没有与她对视,此刻却抬起了目光。 那双眼睛,很是熟悉。 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个名字——蒙栖元? 陆泓琛居然将蒙栖元易容带进了宫里? 那只蛊虫,究竟有何作用,难不成是为了让皇帝当着百官的面痛苦而死? 正狐疑着,皇帝突然再次开口:“陆泓琛,你胆大包天,竟然敢逼朕交出玉玺,朕就是死也要让你陪葬!” “皇儿……”太后一惊。 她只顾着劝陆泓琛,倒是忘了劝一劝皇帝。 玉玺乃是传国之物,给了陆泓琛,便无异于将皇位拱手让之,皇帝自是不会甘心。 可不甘心是一码事,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是一码事。 太后那叫一个心急如焚,生怕陆泓琛一怒之下真将皇帝一刀杀了:“琛儿,皇儿他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陆泓琛轮廓分明的脸上,浮现冷冷笑意:“母后难道不知,即便本王放过皇兄,皇兄也不会放过本王?” “朕定要将你碎尸万段,看你还如何猖狂!”皇帝怒声大吼。 “皇儿……”太后不知他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冲动,心中可谓焦急万分。 皇帝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样,接而又道:“早知如此,朕就该在你七岁那年将你一刀杀了,而不是在你身上下蛊,让你得以苟延残喘到如今……” 话音未落,太后已是脸色大变。 众人更是惊讶万分。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蛊毒发作的滋味,可还好受?”皇帝看向陆泓琛,一时似乎没有了惧意,“你不过只是个小小臣子,朕才是这骊国的皇帝,是你的君主!朕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更能让你生不如死!若你识相些放开朕,朕或许可以给你留一具全尸,若不知好歹,非要与朕为敌,朕即可便杀了那七王妃和她腹中的孽种……” “你!”太后又惊又气。 她本是来劝和的,怎料皇帝竟如此固执己见,非要与陆泓琛彻底撕破脸皮。 “来人,把七王妃绑了!”皇帝大声下令。 太后闻言柳眉一蹙,总算是清醒了一回,朝那步步逼近的御林军喝道:“大胆,谁敢动七王妃?” “母后,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陆泓琛?”皇帝怒极。 第二百四十一章 离改朝换代,已是不远 太后亦是怒了:“袒护?你身为兄长,却对自己的亲兄弟下如此毒手,还口口声声说哀家对他袒护?” “那是他活该!朕乃一国之君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就是取他性命又如何?”皇帝的神色无比狰狞,显然被心魔侵蚀得不轻,“朕今日叫他入宫,就没想放他一条生路,他不死,朕的江山如何稳固?” “荒唐!”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太后只差没被气得七窍生烟,“琛儿先后替你剿灭胡人、异族,若不是他,你的江山何来稳固二字?你还知你是一国之君?如此嫉贤妒能,连这点容人之度都没有,谈何治理整个骊国?” “朕知道,在母后心中,陆泓琛才是当皇帝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从一开始,母后就没想将这皇权交到朕的手里,只可惜,朕到底还是登上了皇位,且在这皇位上一坐就是十余年,母后是不是很失望?”皇帝问。 “你……”太后苍老的脸,已是一阵青一阵紫,“你给哀家住口!” “母后恼羞成怒了?”皇帝冷笑不止,“母后不让朕说,朕就偏要说……” 说着,看了一眼那围拢在四周的御林军,话锋微微一转:“母后可有想过,即便朕死了,这皇位也轮不到陆泓琛来坐。母后答应,朕的十余万御林军也不会答应!” 太后真是又气又急,怎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难怪先前在寝宫时,皇后与七王妃的面色皆有些古怪,敢情这二人早已晓得宫中会要出事,却一齐瞒着她,一句也不肯透露…… 可恨她这个身为母后的,竟是最后一个知情,以至于急急忙忙赶到这养心殿时,事情已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母后为何不说话了,难不成被朕说中了心事,愧疚得无言以对了?”皇帝问。 太后对他已是失望至极,甚至压根不想看他一眼。 她不明白,自己怎就生出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之前,皇帝想方设法除去那些手握大权的王爷时,她并未插手,只因那些王爷皆不是她所生,对皇位的确威胁极大,铲除了便铲除了。 可陆泓琛不同,陆泓琛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皇帝的亲兄弟…… 兄弟相残,只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这道理,皇帝难道不懂? “听朕口谕,若陆泓琛胆敢伤朕一根汗毛,就让他和七王妃为朕陪葬!还有那牧家,全都杀了,不留活口!”皇帝朝围守的御林军道。 “好一个不留活口。”秦雨缨听得嗤笑。 事到如今,皇帝还以为自己能掌控陆泓琛与她的生死? 话音未落,御林军已包围过来。 太后连忙阻止。 她虽是皇帝生母,但毕竟不是御林军所效忠之人,故而,这番阻止根本无甚效果。 眼看御林军步步逼近,太后脸色惨白。 秦雨缨怀的是陆泓琛的子嗣,她当然不希望这孩子有任何意外。 就在此时,一道破空声从御花园的方向传来。 只见一支箭矢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正中养心殿门口,那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 这一箭力道十足,鎏金的匾额立刻掉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有刺客!” “护驾!” 御林军立刻反应过来,手持兵刃,呈防卫姿势,一致对外。 只有最里头的数十人,仍旧虎视眈眈地持刀对向陆泓琛,生怕他一剑将皇帝给杀了。 只闻一声巨响,不远处飞来一物,重重砸落在地。 众人一惊,定睛一看,那并非物件,而是个人。 那人满身鲜血,依稀可以瞧出身上穿的是件银白盔甲,被抛落之后继续向前飞了数米,直到撞上养心殿高高的台阶,才缓住势头,停了下来,足以见那将他扔来之人力道之大。 “这是……这是赵统领?” “真是赵统领!”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 这人不是别人,是数十万御林军统领——赵韦。 平日里威风无比的赵韦,此时俨然已成了一具尸体。 一众御林军皆大惊失色,与此同时,外头响起一阵清晰无比的打斗声。 声音越来越近,只见外殿的殿门轰地一声开了。 “杀!” 无数手持兵刃的黑衣人涌了进来,厮杀声响彻半空。 黑衣人来势汹汹,很快就将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殿外那些零零散散的御林军,眨眼间就被杀得一个不剩。 “快,快去兵部!”皇帝汗如浆出,这时才终于急了。 皇帝并未想到陆泓琛竟有如此多的帮手,还以为只要有这数千御林军助阵,他就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哪晓得,却凭空冒出了如此多的黑衣刺客…… “陆泓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起兵造反!你可知这是要株连九族的!”他咬牙质问。 “起兵造反又如何?”陆泓琛的神色始终冷然,冷得像是一座冻结万年的冰山,“本王不仅要造反,还要弑君,以报雨缨与她腹中的孩子,被万箭穿心之仇。” 那淡色薄唇微动,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皇帝忍不住心惊肉颤。 弑君? 也就是说,陆泓琛打定了主意要杀他? 兄弟相残,本就是大忌。 他身为皇帝,陆泓琛只是个王爷,以下犯上,谋权篡位,已是大不敬。 他原以为陆泓琛登基称帝,定会留他一条性命,大赦天下,以彰显仁德,却不料陆泓琛口口声声说要弑君…… 还有那劳什子的万箭穿心之仇,又是哪门子的事? 秦雨缨好端端的,毫发未损,谈何万箭穿心? “你……你不能杀我!”皇帝嘴唇一阵发颤,“这么多年,我不是没动过你一根汗毛吗,你……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没动过我一根汗毛?”陆泓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这么说,那蛊不是你所下?” “是……是我所下,但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朕年幼无知,哪里懂什么手足之情。再说……再说那件事也不是朕的主意,是皇后一手指使的,她才是始作俑者……”皇帝极力替自己辩解。 方才那通红如血的小虫,名为凿凿,能令人口吐真言,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蛊。 正因中了此蛊,皇帝才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切全说了出来。 此时蛊虫仍在皇帝体内,故而他是说不得谎的。 看来,皇后的确也参与其中。 皇后仍待在寝宫,须得尽快捉拿,陆泓琛不打算再与皇帝多费唇舌,收剑入鞘,将他推下了台阶。 皇帝身形一阵不稳,一声救命还未喊出口,就被一人牢牢接住,接而,一把寒光闪烁的大刀架在了脖子上。 持刀的是杜青。 杜青奉薛老将军之命,带兵前来攻打皇宫,因宫中御林军皆已被抽调至养心殿外,皇宫四周并无兵力,俨然一座空城。 他率领众将士一路打到了这养心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打得那些零零散散的御林军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那统领赵韦,也丝毫不是他的对手。 一个是身经百战的副将,另一个是养尊处优的统领,孰强孰弱,自然不必多言。 “杜青,”皇帝一眼就认出这人是陆泓琛身边的副将,压低了嗓门,绞尽脑汁想要将其收买,“只要你放了朕,上去杀了陆泓琛,朕就赏你黄金万两、珠宝千箱,还封你为护国公,这后宫的女子任你挑选……” 说完,见杜青无甚反应,连忙又改口补充:“若你看不上这后宫的女子,朕……朕可将漓元公主许配给你,让你成为朕的驸马……” “奸诈小人的驸马,不当也罢。”杜青道。 竟是不假思索,一口就回绝了。 皇帝脸色变了变,怎也没有想到这天底下居然有万两黄金、千箱珠宝、驸马之位,都收买不了的人…… 他着实不甘心,恨声问道:“陆泓琛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身为王爷的副将,为王爷分忧解难,是分内之事,何须什么好处?”杜青嗤笑一声,丝毫没将皇帝的恼恨放在眼里。 所谓的天子威严,他可一点也没在皇帝身上瞧见。 倒是王爷,比这所谓的天子更像是天子,一比之下真是高下立现。 皇帝气得结舌。 他的御林军自是不比杜青等人忠心,在发觉此战必输无疑之后,立刻丢盔卸甲,甘愿成为俘虏。 “一帮饭桶!”皇帝怒不可遏,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盼着兵部的人前来增援,“兵部还有十余万御林军,陆泓琛他想要篡位,没这么容易!” “兵部的人?”杜青一笑,命那领头的黑衣人揭去脸上的黑布。 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皇帝不由大惊。 “兵部张侍郎,叩见皇上。”那黑衣人行了个礼。 只是这礼数实在不算周全,既未三跪,也未九叩,虽仍尊称一声皇上,却打心底里没再将皇帝奉为君主。 “兵部侍郎在此,那十余万御林军,又岂会再听你号令?”杜青问。 “张侍郎,你……”皇帝只觉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没当场晕厥。 兵部的御林军,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想到竟也投靠了陆泓琛。 加上那辽城的数十万辽军,陆泓琛已然掌控了骊国的大半兵力,想要登基称帝,简直轻而易举。 “来人,将他押下去。”杜青对皇帝并无半点敬重,径直叫手下将其软禁在了养心殿。 很快,皇后也被押了过来。 皇后来时,养心殿中已聚集了不少人,有那太医院院使李大人,有宫里的几名太监,还有几个面生的男子,穿的似乎是狱卒的衣裳,也不知究竟为何会来此…… 几个狱卒应是刚刚受了大刑,衣裳七零八落,已然被打得不成人形,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皇后勉强忍住心头惧意,吩咐身边的丫鬟道:“淳儿,去给本宫倒碗茶。” “是。”淳儿应了声,硬着头皮来到那案几前。 刚端起茶壶,就有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死死抓住了她。 “救……命,救命……”那狱卒身上的皮肉无一处完好,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似的,将淳儿吓了一跳。 她尖叫一声,不假思索地将这人一脚踹开,不住地后退,取出手帕死命擦着手上的血掌印:“走开,别碰我,别碰我……” “大惊小怪,成何体统?”皇后冷声训斥。 话音刚落,就闻一阵笑声。 皇后一怒,正要出言斥责,转目望去,却见那连连发笑的不是别人,而是皇帝。 “皇上,你笑什么?”皇后勉强忍住心中怒火。 她并不晓得陆泓琛已手握骊国大半兵权,还道那兵部的人迟早会得知消息,前来相救。 陆泓琛手下的辽军勇是勇猛,足以与御林军为敌,可毕竟在边境,三五日之内是绝对到不了京城的…… 故而,眼下她与皇帝虽被囚禁,事情却不是没有转机。 在这种情形下,她自然不便与皇帝撕破脸皮。 “事到如今,何必再装模作样,处处彰显一国之母的‘风范’?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平素的为人是如何的阴险歹毒?”皇帝毫不掩饰话里的讥讽。 他与皇后从未当众争执过,故而此语一出,一众下人皆噤若寒蝉。 只有那几个满身是伤、生不如死的狱卒,还在不住地哀嚎。 皇后听得心中甚烦,冷冷侧目:“来人,给本宫堵住他们的嘴!” 几个老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动手。 原因无二,今日过后,眼前这二位说不定就不是他们的主子了,既然不是主子,这些吩咐又何必听从? 见无人动手,淳儿壮着胆子上前,颤着手将几个狱卒的嘴塞住了。 其中一人,似是被割了舌头,看得淳儿头皮那叫一个发麻。 她平素虽为皇后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但从未亲自动过手,更是从来不必接触这些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此刻只觉恶心无比,几欲作呕。 皇后从几个老太监微妙的神色中瞧出了端倪,问皇帝道:“皇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你是不是喝醉了?” 否则,怎会说出那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来? 说着,她上前来扶皇帝:“皇上,地上凉,久坐易伤身……” “朕没醉,也不用你扶,”皇帝看了她一眼,那眸光很是厌恶,“你还不知道,陆泓琛已占领了兵部?” 皇后身子一僵。 这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她十有八九是不会信的。 可偏偏这话并非旁人所说,而是皇帝亲口所言,如此一来,断然不会有假。 陆泓琛当真攻陷了兵部? 这也就是说,整个京城,已在陆泓琛的掌控之中? 皇后只觉整片天轰然塌了下来,沉甸甸压在胸口,压得她根本无力喘息…… “从今日起,你不是皇后,朕也不是皇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又何必再这么惺惺作态?”皇帝接而道。 语气极尽嘲讽,皇后听得很是刺耳,脸色不由白了白。 “皇上息怒,娘娘这也是为了您着想……”一旁的淳儿小声劝道。 “滚下去!”话未说完,便被皇帝冷冷打断。 淳儿哪还敢再劝,讪讪退到了一旁。 “你方才说,兵部已被陆泓琛所占?”皇后问。 没再称呼什么皇上、陛下,简简单单的一个“你”字,已然不动声色划清了界限。 她与陆泓琛、秦雨缨的确有不少过节,但毕竟不算是生死之仇,想来陆泓琛不一定会取她性命。 而皇帝不同,他是陆泓琛的眼中钉、肉中刺,仅凭今日叫数千御林军围住养心殿一事,就足够在陆泓琛手里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先前,她与皇帝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共荣,一辱俱辱,故而她事事以他为先,而今却不同了,皇帝摆明是个死,她却仍有那么一线生机…… “是啊,兵部都被攻陷了,夜朝离改朝换代,已是不远了。”皇帝语气中似有感慨,看向皇后的眼神依旧没有半点夫妻间的温情,甚至比陌生人还要冰冷。 他知皇后数次谋害皇嗣,也知皇后屡屡陷害妃嫔,可他无计可施,既因皇后行事狡猾,令他抓不到任何把柄,也因皇后身后有那位高权重的董家,他压根得罪不起。 董家一手将他扶上皇位,登基以来,他处处受制,若非暗中培养了一批死心塌地的忠臣,费尽心思一步步限制董家的权势,恐怕如今篡位的就不是陆泓琛,而是那董大人了。 “臣妾腹中怀有皇子,七王妃与臣妾一样,都是身怀有孕之人,或许能向七王爷进言几句,留臣妾腹中的皇子一命。”皇后道。 她并不知自己那些阴谋诡计,已陆泓琛尽数看在了眼里,还道事情没有全然败露,此时伏低做小,也许能保住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待生下孩子,再想法子逃回南疆异族领地,何愁不能再兴起一方势力,夺回骊国半壁江山? 她这番打算,可谓周密详尽,皇帝却是冷笑不止:“你以为陆泓琛不知那下蛊一事,是你唆使朕所为?你以为他不晓得牧家乃异族血脉的传言,是你叫人放出去的?死到临头,你还巴望陆泓琛开恩饶你一命,简直痴心妄想,愚不可及!” 皇后脸色大变。 下蛊一事,的确是她的提议,难不成皇帝连这都告诉了陆泓琛?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转机,”皇帝接而又道,“朕听说你也是异族人,那七王妃与你算得上半个同族,你若以这种身份前去哀求,说不定她会起几分怜悯之心……” 讥讽之色可谓溢于言表,皇后听得紧掐了十指,面色那叫一个僵硬。 “臣妾怎会是异族人?皇上定是记错了。”她勉强辩解。 “也许是朕记错了,也许你不是异族人,也没与那陆长鸣私通,也许一切都只是流言蜚语,当不得真。”皇帝看着她,似乎早已将她生生看了个透。 原本,他打算先除去陆泓琛,而后再将皇后私通一事查个水落石出,若事情是真,便将皇后一并处置。 到时,大可对外宣称皇后是遭了陆泓琛毒手,这样一来,对董家也算是有个交代。 怎料事情有变,陆泓琛没死,私通一事也没来得及调查清楚……反倒他自己,成了一个快死的人。 他自然不愿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怎么着也须问个究竟。 一句“与陆长鸣私通”,听得皇后银牙紧咬。 “皇上的确记错了,臣妾腹中的孩子,是龙种,怎会是与旁人私通得来的?”她道。 “朕何时说过,这孩子是与人私通得来的?”皇帝问。 “这……”皇后不觉语塞。 “朕问的,是你与陆长鸣之间是否有奸情,只字未提你腹中的所谓龙种,”皇帝冷笑一声,“皇后,你可听说过有句话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上他杀气腾腾的视线,皇后只觉脚下一软,连带着,身形变得有些虚浮不稳。 “皇后娘娘……”淳儿连忙上前去扶。 皇后却挣开了她的手,强定心神,直直看向皇帝:“这么说,你早已笃定这谣言是真了?既如此,还问我做什么?何不径直将我一刀杀了?” 她不能承认,她当然不能承认。 皇帝倒了,还有太后,自打她怀孕起,太后就对她甚是关照,想必不会坐视不管。 太后是陆泓琛的生母,陆泓琛素来敬之爱之,太后开口,说不定比那秦雨缨开口更为有用。 可若太后晓得她怀的不是龙种,而是那乱臣贼子陆长鸣的子嗣,势必不会为她求情…… 不止不会求情,还会巴不得将她处死…… 一想到这,皇后就忍不住浑身发冷。 她不要死,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就是皇帝死了,她也要好好活在这世上! 言语间,大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逆着光,走进来三个人。 率先映入皇后眼帘的,是秦雨缨。 秦雨缨今日的妆容极淡,身上那袭长裙,谈不上半点华丽,眉宇间的神色,也瞧不出丝毫骄矜,那清澈无比的眸子却一点也不容小觑,既令人隐隐心悸,又令人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第二百四十二章 情深义重? 她身后跟着一名女子,和一个小厮。 那女子约摸三十岁,眼角虽有几丝细纹,却依旧是眉黛春山、眸若秋水,活脱脱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皇后只觉极为眼熟,怔了怔,道:“秦……秦淑妃?” 这秦淑妃不是别人,正是秦雨缨的姑姑秦芷彤。 秦芷彤与皇后,可谓是老熟人了。 刚入宫那会儿,皇后见她年轻貌美,颇得皇帝喜爱,又是个心思单纯,极好拿捏的,于是便动了结交的念头。 秦芷彤并不知皇后的为人,还道这位六宫之主是真心待自己如姐妹,一直推心置腹,对皇后毫不隐瞒。 正因如此,才被皇后所利用,鬼使神差落了个谋害皇嗣的罪名,被打入冷宫,一关就是十余年…… 这十余年,秦芷彤早已没有了当初无忧无虑,变得小心谨慎、畏手畏脚,整个人似被抽空了魂灵。 那冷宫耗尽了她的青春岁月,时至如今,她已不奢望能与谁白头偕老,只想青灯古佛度此一生。 秦雨缨曾说,要替她摘下那罪名,洗清这些年所有的冤屈,秦芷彤心中虽格外感激,但从未将这番话当过真。 原因无二,皇后乃一国之母,在这骊国的地位不可小觑,且身后还有那位高权重的董家,这天底下,还真没谁能将其扳倒…… 可没想到,一朝政变,皇后与皇帝,竟双双沦为了阶下囚,若非亲眼所见,秦芷彤恐怕要以为自己这是在做梦了…… “皇上,皇后娘娘。”她躬身行礼,礼数一如既往的恭敬。 皇帝并未立刻认出她来。 后宫佳丽三千,秦芷彤这张脸,早已在他记忆中淡得如同一抹烟尘了…… 皇后冷笑一声:“秦淑妃,你此番入宫,是打算看本宫的笑话?” 面对她盛气凌人的目光,秦芷彤忍不住结巴了一下:“皇后娘娘,我……” “你什么你,你分明就是想落井下石,亏本宫待你情同姐妹,你就是这般报答本宫的?”皇后问。 “皇后娘娘大可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姑姑早已不是什么秦淑妃,更不是皇后娘娘的姐妹,她此番前来,是来讨回公道的。”秦雨缨道。 她早知自己这个姑姑性子绵软,却不晓得竟绵软到了如此地步,难怪被皇后诬陷了这么多年,从不敢有半句声张。 闻言,皇后眸光微变。 秦雨缨是陆泓琛唯一王妃,也是陆泓琛身边最为说得上话的人,皇后自然不想在这种时候得罪她,故而,不动声色隐去了脸上的轻蔑:“七王妃说得是,本宫与皇上而今皆是七王爷的俘虏,性命全掌控在七王爷手中,七王妃此时找来,想为自己的姑姑讨要公道,本宫又岂敢有半句多言?” 口口声声说不敢有半句多言,实则却已借着如今的形势,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撇了个一干二净。 言下之意,人为砧板,她为鱼肉,即便承认了这罪名,也是被逼无奈,并非属实。 秦芷彤虽是个软柿子,但并不是个傻子,哪会听不出皇后话里话外的心机:“皇后娘娘,你……” 秦雨缨略略抬手,示意她莫要着急。 转目看向皇后,秦雨缨语气淡淡:“皇后娘娘可晓得这世间有一种蛊,名为‘凿凿’?” 凿凿? 皇后身子轻颤了一下,竭力佯装镇定。 她虽从小在京城长大,但先前经异族长老的教导,暗中学会了不少族中秘术,这其中,就有蛊术。 凿凿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蛊虫,可令人口吐真言,说不出半句假话。 此乃异族用来逼供之物,没想到秦雨缨这个七王妃竟也听说过…… 殊不知秦雨缨不止听说过,且还将这“凿凿”带进了宫里。 她侧目吩咐了一句,身后那相貌平平无奇的小厮,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 他脚步极快,手中匕首如蛇般灵活,眨眼就已在皇后手臂上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吗,手指一动,极小的一物落在了那伤口处。 这一连串的动作说是行云流水也不为过,皇后压根来不及躲闪,只觉手臂一痛一凉,低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你……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伤本宫……” “皇后娘娘不必惊慌,这‘凿凿’无毒,不会害你腹中胎儿流产,更不会令你患上什么顽疾。”秦雨缨道。 语气不可谓不平淡,眸光不可谓不凛然。 这顽疾二字,使得皇后心中不由自主敲起了鼓。 她双唇一阵泛白,心道自己险些忘了,皇帝早已将陆泓琛中蛊一事的真相说了出来,更是直接告诉众人,她才是此事的幕后主使…… 她设计令陆泓琛中蛊,想必秦雨缨不会轻易放过她,更别提她还陷害秦淑妃谋害皇嗣,在冷宫待了那么多年…… 这么一想,皇后隐隐心惊。 “皇后娘娘,当初那谋害皇嗣一事,是否是你派人所为?”秦雨缨问。 皇后很想摇头否认,嘴里却鬼使神差说出了一个“是”字。 一旁的皇帝,脸色难看了不止一分。 他早已猜到此事与皇后有关,可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皇后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那可是他的大皇子,是他的亲骨肉! 若是活了下来,如今定是行了弱冠之礼,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他咬牙切齿,猛地站起身来,指着皇后大骂道:“亏你身为一国之母,道貌岸然,表象端庄,实则简直就是一个蛇蝎毒妇,就是将你千刀万剐,也难解朕心头之恨!” 他勃然大怒,皇后却不怒反笑:“可惜啊,如今皇上已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将本宫千刀万剐了。” 此言此语,无非是在嘲讽皇帝大权已失。 皇帝手握大权时尚且动不了她,如今沦为阶下囚,就更不必痴心妄想了。 皇帝气得快要炸裂:“你这毒妇,朕这就杀了你!” 言罢,拔出一旁落兵台上的一把刀,就要斩去皇后的项上人头。 换做平时,秦雨缨自然懒得出手打搅,乐得看他们狗咬狗,可今日不同,今日她还有一大笔帐要同这二人算。 只见一抹银光飞过,数根银针击在那刀尖上,发出清脆一响。 银针看似微不可言,却令那刀尖生生止住了势头,没切向皇后的脖子。 “住手,我话还未问完,待问完了,你再杀也不迟。”秦雨缨道。 言语间,指间余下的银针,已然全对准了皇帝,只待他再有下一步的动作,就将他射成马蜂窝。 皇帝见识了她银针的厉害,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可以接受自己死于陆泓琛之手,却不愿将性命交待在秦雨缨这女流之辈的手中。 在他看来,这无异于是对自己的折辱。 皇后吓得面无人色,先前的倨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惧意。 她心知秦雨缨救下自己,只是为了将事情问个清楚,故而心中并无半点感激。 洗脱秦淑妃的罪名之后,无论皇帝要杀还是要剐,秦雨缨都显然不会再插手…… “七王妃,你也是身怀有孕之人,难道就忍心看本宫与腹中的孩子死于刀下?”她忍不住问道。 “你杀那些怀孕的嫔妃时,可有拿这话问过自己?”秦雨缨反问。 皇后眸光一阵闪烁,心知自己无从辩解,索性咬紧了牙关闭口不言。 她贵为皇后,岂是那些卑贱的妃嫔所能比的? 她的肚子都还没动静,哪里轮得到那些贱人怀上皇子? 故而这些年,她对不少嫔妃下了手,因在太医院中安插了不少心腹,一次得逞,次次得逞,从未曾失过手…… 那些贱人活该,那些贱人腹中的孩子也是活该,要怪只能怪阎王爷,怪不得她…… “我姑姑是否对那谋害皇嗣一事,毫不知情?”秦雨缨问。 皇后知她不问出个子丑卯寅,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于是颤声答了句“是”。 “这么说,事情全是你一人所为?”秦雨缨又问。 皇后再次点头,没有反驳。 “好,”秦雨缨也点头,眸光却冷,“我还有一事要问你,薛贵妃临盆在即却突然难产,是不是也是你一手策划的?” 皇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薛贵妃,闻言好不诧异。 “说!”秦雨缨冷然催促。 提及薛贵妃,皇帝也是面色微变。 其余那些遭皇后毒手的妃嫔,他甚至早已记不清姓名,唯独薛贵妃,时常出现在他梦里,梦中她哭得梨花带雨,苦苦哀求他保住她的性命,那柔弱的模样一如往昔…… 每每梦醒,他心中都似乎堵着什么,那感觉难受至极。 他一直以为这是命数,命中注定她没有福分长伴自己左右,可没想到,此事竟也是皇后所为! 面对秦雨缨的逼问,皇后不语,慌张的神色却早已暴露了浓浓心虚。 “说,凤儿到底是不是被你所害!”皇帝再次拔刀,已是怒目圆瞪,睚眦欲裂,恨不得将皇后的头颅一刀斩落。 皇后听得很是嘲讽:“你叫她什么?” 兆凤是薛贵妃的芳名,皇帝对她宠爱至深,私下常唤她一声凤儿,只在众人面前才以爱妃相称。 听着这声称呼,皇后心中好不苦毒,忿然笑道:“是我杀的又如何?我不后悔杀了那个贱人,只后悔没有让她一尸两命!” 她之所以没让薛贵妃一尸两命,是打算将薛贵妃的孩子养在自己膝下。 如此一来,即便没有怀上陆长鸣的种,也能让薛兆凤的儿子唤自己一声母后。 待这孩子继位,待太后一命归西,她便是夜朝唯一的皇太后,独享莫大的尊荣,后宫之中无人能及…… 只可惜,太后早有提防,非要将那孩子带去永宁宫抚养,不容她靠近那孩子半步,令她的计划生生落了空…… 不细细回想,皇后还不记得自己手中有这么多条人命。 而今皇帝想杀她,秦雨缨想杀她……想必太后这个唯一的倚仗,知道一切之后,也会对她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她杀之后快。 她这一生,算是已走到了绝路上,再没有半点回头的余地。 轻抚小腹,她苦涩一笑。 就是可惜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走一遭,就要随她一同去往阴曹地府…… “朕这就杀了你,为凤儿偿命!”皇帝已是怒极,不假思索,狠狠挥刀砍下。 这一次,秦雨缨没有再拦。 鲜血喷涌,一旁的秦芷彤被吓得不轻。 “姑姑不怕,”秦雨缨握住她柔弱无骨,又冷如冰雪的手,“皇后作恶多端,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秦芷彤连连点头,脸色却依旧煞白。 她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压根不敢去看皇后那头首分离的尸身。 皇帝这一刀,砍得极重极狠,刀尖往下滴落一串鲜血,通红无比,一如他布满血丝的眼。 “还好,爱妃不必见到朕如此落魄的一幕……”他口中喃喃,脸上似有那么一丝笑意,看起来无比苍老,又无比癫狂。 秦雨缨着实同情不起来:“你当初口口声声吩咐御医保小不保大,而今再来装情深义重,难道不觉自己可笑?” 不止可笑,且还令人作呕。 或许皇帝对薛贵妃的确动过真情,可人都已死了,再说什么都太迟了。 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当初这偌大的宫中,唯有薛贵妃一人,处处为她着想,担忧她的安危,顾虑她的前程…… 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却死在了皇帝的软弱绝情之下。 可想而知,秦雨缨对皇帝有多痛恨。 “情深义重?”皇帝听得笑出了声,眸中却尽是戚戚,“若有下辈子,朕做个寻常百姓,再对她情深义重罢……” 言罢,手中那刀一转,朝脖子挥去。 秦芷彤怎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幕,吓得尖叫不止,径直瘫软在了地上。 秦雨缨将她扶起,忙吩咐下人快带她去殿外。 殿中一片鲜血淋漓,皇帝已然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不远处的皇后,死相则更为凄惨,瞪圆了双目一直未曾合上。 二人生前从未有过半点夫妻间的情分,没想到却是死在了一起。 第二百四十三章 老糊涂了 太后没有来看皇帝的尸首,听闻皇后与那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悲恸得当场晕厥了过去。 这日,宫中出了一场大变动,不少宫人都莫名其妙受了牵连,大多与那两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狱卒一样,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并非皇帝或皇后的心腹,却也被陆泓琛关在了狱中。 众人皆道陆泓琛是个手段很辣的,连无辜者也不肯放过,唯有秦雨缨知道,那些人皆出现在了她梦里,不是对她严刑拷打就是被皇后收买,对她的冤屈视而不见…… 陆泓琛这是在替她报仇。 太后昏睡了半日,才终于醒来,睁开眼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要陆泓琛放过那薛贵妃所生的皇子。 小皇子名为陆灏,唤作璞儿,刚满两个月,白白嫩嫩,很是可爱。 “他是皇儿唯一的子嗣,你若连他都不肯放过,那哀家就死在你面前!”太后说得决绝。 陆泓琛眸中略有黯色,一字一顿,落地有凿凿之声:“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他只字未提要除去皇兄的子嗣,却不知母后为何会觉得,他非要杀那璞儿不可。 太后又道:“先皇早已去世,皇儿是你的兄长,长兄如父,如今他撒手人寰,你不能立即称帝,须得为他守三年孝期。” 三年孝期? 秦雨缨听得颇为好笑。 这压根不是陆泓琛的做派,倒是符合皇帝一贯伪善的性子。 若在这场动乱中死去的不是皇帝,而是陆泓琛,皇帝定会彰显所谓的仁德,不仅不计较陆泓琛谋反之罪,反而会将他风光大葬,追封谥号。 如此真是令人作呕,虚伪至极。 “请恕儿臣不能从命。”陆泓琛不假思索,一口回绝。 太后没想到他会断然拒绝,老脸不禁一白:“你这是要气死哀家?” “儿臣望母后长命百岁,仙福同享。”陆泓琛脸色极为难看。 这语气不容回绝,言罢,不待太后再开口,便出了寝宫。 没走多远,身后传来太后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就这么垂涎皇位,这么迫不及待要登基称帝?皇儿可是你的亲兄长,你亲手将他害死,心中难道就没有半点悔意!” 悔意? 秦雨缨微微叹了口气,心道太后真是老糊涂了。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此事是皇帝一手造成,皇帝不死,死的便是陆泓琛了。 若陆泓琛当真垂涎皇位,早在夺得皇宫之时,就已下令将皇帝给杀了,又何必留皇帝一条性命,徒增变数? 陆泓琛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别的,定是因担心太后无法接受丧子之痛。 或许他是打算给太后一个交代,让皇帝亲口将先前那些旧账,当着太后的面一笔笔坦白。 怎料皇帝这么快就自行了断,且将皇后也一并杀了。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在太后看来,多少有些像是陆泓琛急不可耐想要杀人灭口,皇帝与皇后才会如此双双惨死。 说到底,太后还是信不过陆泓琛这个儿子。 平日里对陆泓琛那般偏爱,实则连基本的信任都给不了,真不知那所谓的母子天伦,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离开太后寝宫时,秦雨缨主动将自己的手塞进了陆泓琛掌心。 他的手掌素来温暖,此刻却有些冰凉,一如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其实,即便太后不说,你也不会对那璞儿动手,是吧?”她问。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只觉陆泓琛心中定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委屈,鬼使神差便脱口而出了。 太后乃陆泓琛的生母,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应是再清楚不过,可在太后眼中,陆泓琛是个不折不扣的暴虐之人,连刚出生两个月的婴孩都不肯放过…… 所谓母后,还真不如自己这个“外人”,对陆泓琛来得更为了解。 这宫墙之中的骨肉亲情,多少令秦雨缨有些感慨。 皇帝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他对陆泓琛施以最为阴毒的蛊,而太后竟一无所知,直到今日东窗事发,才终于了晓得还有这么一桩事。 许是忙于算计这个、思量那个,真正该仔细思量的,却尽数抛之了脑后…… 身为圣母皇太后又如何,坐享这后宫的尊荣又如何? 到头来,还不只是一场荒唐一场空? 此时分明已入夏,这宫中的风却格外凉薄,凉薄得有些不近人情。 秦雨缨问了这么一句,陆泓琛却未答,而是将她拥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宽厚,她将脸贴在那厚实的胸膛上,听得见那一声声犹如鼓鸣的心跳。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有种莫名的安稳。 仔细一嗅,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蹙蹙眉,忍不住嗔怪:“你何必非要对那些动过我的人下手?在旁人眼里,他们皆属无辜,你杀了他们,何愁不落人话柄?” 她口中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李院使、狱卒,以及那叫淳儿的丫鬟。 当然,还有那些朝她弯弓射箭的御林军。 许是书灵将梦境也一五一十告诉了陆泓琛,所有明里暗里对她不利的人,皆被陆泓琛亲自找了出来,一个也没漏下。 这些人中,有的被押至午门,斩首示众,有的被发配边境,充为军妓,还有的被革去了官职,除去了俸禄…… 旁人皆不晓得陆泓琛为何要如此,就连杜青也忍不住出言相劝,劝他施以仁政,莫要大动干戈。 眼下不止皇宫,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改朝换代的混乱中,可谓人心惶惶,这种时候,杀人惩处样样不落,只会令百姓对陆泓琛生畏。 如此一来,未免有失民心。 杜青的顾虑情有可原,陆泓琛却只字未听,依旧该斩首的斩首,该发配边境的发配边境,直叫杜青头疼无比。 这日,陆泓琛并未出宫,而是吩咐心腹,务必围守住七王府与牧府,以免心怀叵测之人趁机对七王府与牧家下手。 牧家的祖上是异族之事,已为众人所知。 朝野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则传言,说陆泓琛称帝,秦雨缨便是皇后,这流淌着异族血液的皇后,会给骊国带来灾祸,于国家社稷大大不利。 次日,陆泓琛身为摄政王,代替自刎的皇帝处理政事。 太后在一旁垂帘听政,从始至终未正眼看过陆泓琛,显然还在为昨日之事愤然不已。 “七王爷,听闻七王妃乃是异族女子,此事究竟是真是假?王爷难道不打算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群臣?”有人问。 此语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官皆晓得有这么一桩事,但碍于陆泓琛喜怒无常的性情,哪敢如此直白地问起? 此时有人先吃了螃蟹,余下的自然一个接一个地开口附和。 见陆泓琛不语,似乎并无责罚之意,更是纷纷直抒己见。 “不管七王妃是何身份,事到如今,都须将她外亲的族谱公之于众。”有官员道。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断然不能让来历不明的女子亵渎王妃之位,若七王妃真是异族人,臣请王爷将她休了,发配戎疆,如此也好给黎民百姓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原本七嘴八舌的百官都噤了声,诧异地看着那进言之人。 那是个翰林院学士,姓郑。 郑学士年纪虽大,但入朝为官不久,一直没有什么建树,而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仗义执言”,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七王妃是何人的妃子?”陆泓琛问。 “这……”郑学士被问得有些不明所以,“她当然是王爷您的妃子。” “你可曾见过她?”陆泓琛又问。 郑学士自是摇头:“下官从未见过……” “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见过本王的王妃?”陆泓琛的目光,冷冷扫向众人。 众人大多摇头,只有少数几个点头。 “见过王妃者,可有与之交谈过?”陆泓琛再次发问。 所有人都摇头。 那些见过秦雨缨的,并未与她说过话,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流。 百官皆不晓得陆泓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郑学士依旧跪地保持着进言的姿势,似乎不肯放弃。 “雨缨身为王妃,平日时常随本王往来宫里,然朝野之上皆对她不甚熟悉,文武百官尚且如此,在黎民百姓眼中,她更是陌生至极,郑学士,你觉得本王需要给他们什么交代?”陆泓琛问。 “王爷这是非要下官将话说透了?”郑学士反问。 陆泓琛面上瞧不出半点情绪,依旧以不变应万变:“你且说说看。” “先皇已逝,王爷是朝中唯一一个能执掌大权之人,不多时定是要登基称帝的。到时这七王妃便是骊国的皇后了,她留着异族的血,且身怀有孕,临近产期,生下的皇子若被立为太子,叫黎民百姓如何看待?骊国的储君,竟是半个异族人,说出去简直令人发笑!”郑学士这番话慷慨激昂,迎来了不少赞同的目光。 这话简直说到了太后的心里。 她最为担心的,便是储君之事。 陆泓琛早已立誓只娶秦雨缨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他坚持己见,不肯广纳妃子,为皇家开枝散叶,那太子之位定会被秦雨缨生下的皇子所占。 如此一来,储君身上便有了异族血脉。 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众人皆知,异族与骊国势不两立,事情传了出去,叫她这张老脸往何处搁? 国耻啊,堪称国耻! 一时间太后心中有所明悟,终于为自己一直以来看秦雨缨不顺眼,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难怪此女性情如此刁蛮,行事那般放纵,原来是异族的妖女!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秦雨缨早有歹心,让其当上皇后,一切便都迟了…… 太后心中有千种理由、万种借口,不想再容忍秦雨缨一时片刻,恨不得此刻就将她贬作侧妃,将那正妃之位让给名门闺秀,如此也好让陆泓琛这皇位坐得稳妥些。 殊不知陆泓琛打定了主意要保住秦雨缨,不打算让人动她一分一毫…… “郑学士所言极是,哀家主张为七王爷另选妃子,至于秦雨缨腹中的孩子,只能是世子抑或亲王,绝不能是储君人选。”太后道。 “太后娘娘所言甚是,”那郑学士拱了拱手,转目看向陆泓琛,“不知七王爷意下如何?” 在他看来,陆泓琛毕竟不是文官,只是个擅长领兵作战的武将,登基之后,自然需要文官的大力扶持,才能打理好这骊国的广袤江山。 陆泓琛手下并无文官,所以,现在是他出头的好机会。 只要能被太后娘娘赏识,不管陆泓琛如何看待他,他都能在朝野之中立稳脚跟。 立稳脚跟之后,他便有了一席之地,任谁也别想轻易踩在他头上。 所谓朝中重臣,大抵就是如此。 回想历朝历代,被皇上委以重任的,往往不是亲信、心腹,而是行事端正、事事在理之人,这样的人,帝王往往不得不用。 而他想成为的,便是这种臣子。 仗义执言,忠心耿耿,是他身为臣子必尽的职责。 哪怕忠言逆耳,他也必须要说。 只要能得太后的首肯、群臣的附议,想来陆泓琛不管是身为摄政王还是身为皇帝,都不敢有违众意,一口拒绝…… 可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谁说本王的儿子,定是储君?”陆泓琛问。 那郑学士依旧沉浸在沾沾自喜中,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恍过神来,面色一变:“七王爷,你……你这是何意?” “皇兄不是没有后嗣,骊国不是没有皇子,本王为何要登基,本王的儿子又为何会是储君人选?”陆泓琛接而问。 “这……”郑学士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他怎也没有想到,陆泓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此说来,陆泓琛压根就没打算坐这皇位? 太后也是一惊。 昨日,那守孝三年的提议遭陆泓琛一口回绝,她还道陆泓琛是不愿白白浪费这三年时间,迫不及待想要登基,一刻也不愿再等,哪晓得,他压根就没有称帝之意…… 这么看来,倒是她多心了? 可这世上,谁人不想当皇帝? 怕就怕她这儿子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却暗敛锋芒,另有图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国仗” 殊不知她所思所想,陆泓琛皆一清二楚。 “琛儿……” 太后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母后大可放心,本王对皇位并无觊觎之意,待皇子长大成人,自会将这骊国的江山归还于他。”陆泓琛道。 他素来不屑贪图他人之物,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小小皇位,相比那阎罗殿殿主之位,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之所以当这摄政王,是因皇子尚在襁褓中,即便再长大个十岁八岁,也不足以喝令群臣,否则他也无需如此劳神费力地处理政事了。 毕竟这一世他生在骊国,长在骊国,为平定战乱付出了不少心血,自然不愿见群龙无首,外族趁虚而入,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只可惜,他是这么想的,一众文官却颇有异议。 文官中,有的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亲信,也有的属三王爷陆长鸣一党,还有的暗中附庸董家,处处为皇后效力…… 这些人,自是不肯听从陆泓琛的吩咐,更不信他有这般容人之量,能容那年幼的皇子顺利长大,而不动杀心。 “七王爷这话说得好生可笑,皇子乃储君人选,皇上驾崩,储君仍在,这皇位何时轮得到王爷来觊觎?”那先前被陆泓琛堵得无话可说的郑学士,不失时机地质问。 此言此语,颇有兴师问罪之意。 这回,倒是没人敢再附和他了。 之前众人只是诋毁秦雨缨这个七王妃,想要将其废除而已,此番却是径直诋毁到了陆泓琛的头上,言下之意,别说陆泓琛不想当这皇帝,即便他想当,这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 “住口,大殿之上休得胡言!”太后一声冷喝。 连她都觉得,这郑学士简直胆大包天。 “郑学士所言并无不对,母后又何必动怒?”陆泓琛淡淡道。 闻言,郑学士眸光一变:“这么说,王爷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陆泓琛问。 “还能是承认什么?”郑学士只差没把话说得更透,心道自然是承认他陆泓琛狼子野心,所谓的待皇子长大成人再交还大权,完全就是放屁。 “郑学士,你好大的胆子!”太后怒不可遏。 陆泓琛毕竟是她的儿子,这储君之争,既是国事,也是她的家事。 论国事,郑学士身为臣子,在朝堂之上有的放矢并无不可,但以下犯上,污蔑陆泓琛是乱臣贼子,就定是别有用意了,分明是企图挑起皇族的内乱! 论后者,郑学士不过是个外人,自然也无权干涉她的家事。 说起来,这还是太后头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大动肝火。 先前,她一直以贤良温和示人,从未在百官面前有过如此激烈的言辞。 郑学士却依旧不肯罢休:“太后娘娘息怒,下官只是有所疑虑,还望王爷解释一二。” 说着,朝陆泓琛拱手:“敢问王爷,这大权究竟何时才能交还给皇子?皇子登基之后,王爷是否仍打算稳坐这摄政王之位,与太后一同听政?” 如此咄咄逼人,若换做平时,陆泓琛早已冷眼以待,今日,他面上却瞧不出半点怒意。 不过,即便没有半点怒意,那深如寒潭的眸光也是令人不敢直视。 “郑学士,你简直欺人太甚!”有武将忍不住出言训斥。 陆泓琛早已吩咐了一众武将,在朝堂之上莫要出声。 只因他晓得,以众武将的直肠子,断然不会是那些迂回小人的对手。 “本官心存骊国,心存储君,处处忧之,谈何欺人太甚?”郑学士反问。 陆泓琛摆了摆手,示意那武将不必多言。 “大权随时可以交还。”他看了一眼咄咄逼人的郑学士,答得极为简短。 “到时王爷是否仍打算稳坐这摄政王之位,照例听政不误?”郑学士问。 “本王不打算听政。”陆泓琛道。 “口说无凭,下官怎知王爷定能谨守承诺,不会食言?”郑学士接而又问。 话音落下,文武百官皆已噤若寒蝉。 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性子再好的人也有自己的底限,更何况陆泓琛性情古怪,本就无法用常理揣度。 众人皆道这郑学士是在找死,岂料陆泓琛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淡色薄唇微弯,英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郑学士觉得,应当如何?” 语气依旧平淡,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被冒犯。 只是,那笑意太过冰冷,着实令人心惊。 “当然是立下字据,如此方能确保储君能顺利继位。”郑学士硬起头皮,接而道。 话已至此,若临阵退缩,只会令人觉得他胆小如鼠。 如此岂不沦为众人笑柄? 只是话说到这份上,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陆泓琛是否真有谋权篡位的狼子野心了。 要是有,早该勃然大怒,将他拉下去问斩了。 要是没有,又何以占领皇宫与兵部,逼死皇上与皇后? 郑学士着实狐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闻陆泓琛吩咐宫人:“去取笔墨纸砚。” 取笔墨纸砚? 他竟真要立字据? 久未出声的太后,苍老的脸上难掩惊讶之色。 先前她怀疑陆泓琛居心不良,言语间屡屡试探,而今陆泓琛行事如此坦荡,倒显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尴尬是其一,愧疚是其二,太后多少还有点担忧。 担忧那璞儿长大之后,是否会成为一个明君,是否能将骊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毕竟,陆泓琛的文韬武略,非寻常人所能企及。 要是璞儿与皇儿一样心思险恶,本事不及陆泓琛一分一毫,那还不如直接将江山交给陆泓琛来得稳妥。 思及此,太后连忙出言阻止:“琛儿,你何必非要……” 话未说完,宫人已取来了笔墨纸砚。 “母后若信得过儿臣,方才就不必让儿臣另娶妃子,母后若信不过儿臣,立下这字据,不是更能让母后安心?”陆泓琛问。 太后哑口无言。 怀疑陆泓琛心思叵测的是她,想要阻止陆泓琛立下字据的也是她……陆泓琛当众将话说得这般透彻,叫她这个太后颜面何存? 太后心中已隐隐有了悔意。 尤其,见陆泓琛眸中尽是冰冷,看向她的眼神甚是陌生,心中更是惶惶然。 她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失去了皇儿,而今只余下陆泓琛这么一个儿子。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 要是陆泓琛与她心生间隙,彻底不认她这个母后…… 光想想,太后都忍不住一阵后怕。 “琛儿……”她正想再说,而陆泓琛已执起了笔。 狼毫落下,几行字一气呵成。 行云流水,快得令人惊叹。 “王爷拳拳之心,下官万分佩服!”那郑学士哪里还敢再出言刁难,连忙伏地叩首。 俨然在表达身为一个忠臣,对陆泓琛的不尽感激。 都到这种关头了,要是再不美言几句未免也太说不过去,只怕众人非但不会将他视为忠义之士,反而会认为他与陆泓琛有什么私仇,此举乃是有意针对。 郑学士当然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故而见风使舵,将话锋一转,对陆泓琛那叫一个巴结。 殊不知,这幅嘴脸也同样令人生厌。 不止令陆泓琛生厌,还令文武百官生厌。 朝野之上,素来不缺这等自诩忠义的大臣,看似光明正大,事事极为在理,实则不过是在利用大局,替自己谋求权势地位罢了。 而郑学士,显然就是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小人,既为君子所不齿,也为同类所排挤。 尤其是这等迫不及待当出头鸟的小人,飞得多高,便会摔得多重。 郑学士显然并未意识到这点,待他有所察觉时,已是太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见了那字据,文武百官无不为之叹服,至少表面上很是叹服,纷纷称陆泓琛是个贤王。 “本王不打干涉朝政,不危害储君,不知尔等是否还有异议?”陆泓琛问。 百官异口同声,皆说无异议。 陆泓琛颔首道出一个“好”字,眸中涌现深深嘲讽:“那本王就先行回府了,明日便让皇子登基吧。” 群臣皆愣。 太后更愣:“琛儿,你这是……” 陆泓琛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起身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外,百官才终于回过神来。 敢情七王爷这是打算撂挑子? 这可不行! 之前好不容易击退了胡人、异族,眼下骊国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战乱造成的满目疮痍,急需一一解决。 若群龙无首,想要处理完那些繁冗的政务,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郑学士,你如此艺高人胆大,莫不是要自立为王?”有人开口嘲讽。 说这话的,是丞相大人。 丞相官居一品,自然不是区区一个五品的学士能得罪的。 郑学士闻言很是惶恐:“大人言重了,下官哪敢有这等意图……” “不是要自立为王,那为何要逼走七王爷?”丞相质问。 郑学士被问得好一阵结舌。 他的本意,不是要逼走陆泓琛,而是想在这朝堂之上一鸣惊人、扬名立万。 哪晓得,陆泓琛立下那字据之后,就径直走了。 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叫群臣如何处理? “肃静,肃静!”太后身边的老太监,尖声尖气地开了口,“太后娘娘有令,今日早朝,到此为止,诸位大人都散了吧。” 眼看早朝是无法进行下去了,众人散去,出了朝堂,对那郑学士好一番指责。 陆泓琛就这么带着秦雨缨回了七王府,出宫的路上,有杜青率数百名兵卒相送。 来到七王府时,众人早已望眼欲穿。 不止雨瑞在,秦瀚森、陆文霍也在。 听闻宫中出了变故,陆文霍二话不说就快马加鞭赶了过来,生怕陆泓琛遭遇什么不测。 原以为陆泓琛人手不足,定是不敌皇帝,哪晓得来到京城,却听到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陆文霍心中那叫一个激动,心道七哥总算有所行动了,再等下去,他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除去了皇帝那个阴险小人,余下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就是不知,宫中为何迟迟没有传来七哥登基的消息,莫不是皇帝余党加以阻挠? 陆文霍道出心中疑惑。 陆泓琛如实向告,称自己并无继位之意。 “那怎么行?那陆灏还好端端活在世上呢,万一他长大之后找你报杀父之仇,你当如何是好?”陆文霍很是担心。 陆灏,是璞儿的大名。 璞儿是当今唯一的皇子,要是陆泓琛不继位,这皇位就会顺理成章落入皇子手中。 陆文霍不觉得皇帝的儿子,会是个心善明事理的。 与其抱有这等幻想,还不如相信太阳会打西边出来。 “若他长大成人,心术不正,本王大可将他从这世上除去。”陆泓琛道。 陆文霍听得不置可否,心道人皆是会老的,唯有神仙才不老,难不成到了那个时候,七哥你还能如现在一般身形健硕,武艺高强? 他还未开口,陆泓琛就已听见了他的心声,简短道:“此事不必再议。” 陆文霍张了张嘴,片刻后,又闭上了。 论起执拗,他自认拗不过陆泓琛这个七哥。 七哥认准的事,就是一百头牛都拉不回。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若七嫂嫂肯出言相劝,说不定能让七哥改变主意…… 这般想着,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雨缨。 “你不必看我,此事由他自己做主。”秦雨缨摆明态度。 她自然相信陆泓琛的判断,知他行事不会出于一时冲动。 让这小皇子继位,是个明智的法子。 至少小皇子成年之后,她与陆泓琛能隐居山野,抑或云游四海,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相比之下,那怨念深深的皇宫,还真不像是人待的地方。 只是,陆泓琛断然不可能这么快就撒手不管,之所以闹出今日这种事,是因文武百官中饭桶太多,根本认不清时务。 若能认清时务,怎会将陆泓琛生生逼走? 他可是整个骊国的顶梁柱,除却他,还有谁能担起摄政王这一职? 不止她这么想,秦瀚森也是这么认为的。 得知姐夫在朝堂之上吃了亏,秦瀚森很是义愤填膺。 殊不知这所谓的吃亏,是陆泓琛有意为之。 陆泓琛倒想看看,这帮文官肚子里的肠子,究竟有多少弯弯绕。 其实,也不是所有文官都如那郑学士一般奸诈狡猾。 也有忠心耿耿,关心国计民生者,只是着实不在多数。 这些年,皇帝任人唯亲,一心想要培养出一干势力,对付皇后身后那权大于天的董家。 董家猖狂,源源不断将亲信送入朝堂,而这些亲信,自然不屑于当冲锋陷阵、随时可能送死的武将,只想当高高在上、衣食无忧的文官。 久而久之,朝野之中尽是这些心术不正,没有半点真才实学的大臣,以至于出了不少贪官污吏,骊国上下也变得不是那么安稳。 百姓交不起那苛刻的赋税,便只能落草为寇,贼寇越来越多,四处皆有动乱,闹得民不聊生…… 那醴城,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好在陆文霍已带兵将醴城的山匪剿灭,那些山匪皆被陆长鸣的余党收买,若放任不管,只怕会酿成心腹大患。 当然,陆泓琛并未向陆文霍提及这些。 一来,他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知晓其中内情的,二来,山匪已亡,此时再提及根本无意义。 很快,就有朝臣来到七王府,恳请陆泓琛继续上朝。 有时是单独前来相劝,也有时是三五人,甚至十来人聚集于七王府前,大有陆泓琛闭门不出,就不肯离开的架势。 不过架势归架势,最后还不是被杜青带着一帮暗卫给赶走了? 放眼整个京城,只怕还没人敢惹杜青这个杀人如麻、“恶名远扬”的大胡子副将。 这厢,陆泓琛闭门不见客。 那厢,秦雨缨忙于替秦芷彤伸冤,将谋害皇嗣案的真相经由官府传扬了出去。 只可惜,未能让所有人信服。 有人说,这只是秦雨缨的说辞,并非事实真相。 毕竟皇后娘娘都已薨了,死不对证,还不是秦雨缨这个七王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秦雨缨毕竟不是个神人,只能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 为此,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愧疚。 当初她答应帮秦芷彤洗清冤屈,而今却事与愿违,反而激起了一些人对秦芷彤的非议,倒是好心办了坏事。 好在也有不少人是信的,陆泓琛平定战乱,威名远扬,甚得民心,早已被百姓奉为战神。 众人皆知他独宠秦雨缨一人,足以见得秦雨缨也不是个寻常女子,定有其过人之处。 战神七王爷的女人,岂会是奸险狡诈之辈? 想来也不会折辱自己的名声,放出这等虚假的风声,为一个十余年未见过面的姑姑洗脱罪名…… 故而,更多人其实是信的。 不管旁人如何,至少秦芷彤是激动万分。 看到那官府贴出的布告时,她眼泪都险些落了下来。 秦雨缨承诺她的事,竟然真做到了。 她终于不必再蒙受冤屈,不必再处处抬不起头。 心里那块巨石终于挪来了,得以大口大口喘息,这感觉,就仿佛重新活了一次,令她欣喜无比…… 许是见秦雨缨对秦芷彤这个姑姑出手相助,秦洪海也坐不住了。 没过两日,他就找上了门。 若秦雨缨没有记错,这已是他第三次不请自来了。 “王妃娘娘,这人显然没打什么好算盘,不如还是不要见他了。”雨瑞蹙眉提议。 她对秦洪海这等市侩小人,可谓鄙夷至极。 “来都来了,见一面又有何妨?”秦雨缨倒是淡定。 “娘娘有所不知,秦洪海此番前来,定是有事相求。”雨瑞道。 秦家的近况,她是知道的。 听闻那二小姐秦可柔,前阵子诞下了一子。 这孩子原本该随母姓,毕竟这是徐家老爷曾答应秦洪海的,说秦可柔所生的孩子,皆是秦家之后。 若非徐家老爷说了这番话,秦洪海只怕早已带秦可柔回了家,不会让她再待在徐家受欺负、受委屈。 而今,孩子却姓了徐,徐家俨然不打算信守当初的承诺,秦洪海那叫一个敢怒不敢言。 自打出了那霉米一事,他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还有人愣说他卖的米害死了人,他可谓哭天不应喊地不灵,那叫一个憋屈至极,哪还有胆子与素来蛮横的徐家叫板? 本打算忍心吞声,怎料皇帝突然驾崩。 一时间形势大变,众人皆以为陆泓琛这个七王爷要继位,看秦洪海的眼神有也有了略微的不同。 秦洪海顿时就觉得,自己能直起腰来了。 陆泓琛继位,秦雨缨当上皇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国仗……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啊,放眼京城,谁人敢惹? 正因如此,他理直气壮找去了徐家,要徐家老爷兑现当初的承诺,不仅如此,还要徐子诚这个女婿入赘,否则就让徐家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那徐老爷怕虽怕,但也是个硬骨头,不是那么容易服软的,说什么也不愿答应,既不肯兑现承诺,也不肯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入赘秦家。 他倒想看看,陆泓琛对秦洪海这个老丈人,究竟会是何种态度。 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见陆泓琛迟迟没有登基称帝,徐家人更是对秦洪海变着法子羞辱,说即便陆泓琛当了皇帝,国仗也绝不会是秦家人。 原因无二,秦雨缨的外亲是异族人,这样的女子,哪里当得了皇后? 徐夫人素来能说会道,说得秦洪海怒不可遏,偏偏又不敢发作,更不敢把事情闹大。 秦雨缨的外祖母,的确是异族人。 万一真应验了徐夫人的话,叫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思来想去,秦洪海觉得,还是先见秦雨缨一面为妙。 打定了主意之后,哪怕明知十有八九会被七王府的下人拒之门外,他还是忙不迭找了过来。 来之前,他换了身最为破旧的衣裳,还特地弄得土灰土脸,捂着嘴咳嗽不止,称自己病得不轻,已是时日无多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欺人太甚 被下人带入偏厅后,秦洪海打量着这四周的装潢,心道这随随便便的一个物件,就能换好几间大宅子了…… 早晓得秦雨缨这个女儿能坐稳王妃之位,他哪会如此轻易就任由她断了父女关系? 偏厅中的饰物,大多是大臣们派人送来的。 有送夜明珠的,也有送古木雕的,还有送观音、弥勒佛的,陆泓琛一件不落全收下了,却并未放入库房,而是命人堆在了这偏厅里。 何人何年何月送了何物,皆被记录在册。 这才短短几日,册子就已被写了大半,可见送礼之人不在少数。 秦雨缨来时,秦洪海正对着一尊白玉观音垂涎欲滴,眼里仿佛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来,将这观音像抓进袖里……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连忙挤出一副笑脸:“女儿啊,你可算是肯见为父了。” 雨瑞见不得这人贱兮兮的样子:“这里谁也不是你女儿,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攀龙附凤的念头,免得惹王妃娘娘发笑!” 当初秦洪海是如何对待王妃娘娘的,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都说血浓于水乃是人之常情,偏偏世间总有一些例外,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像个人样。 就如眼前这秦洪海,可谓将贼眉鼠眼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你这丫鬟,无端端的怎么这般如此牙尖嘴利,老夫我何时得罪过你?”秦洪海替自己鸣起了不平。 秦雨缨不认他也就罢了,连一个小小丫鬟都如此针对他,简直令他气不打一处来。 雨瑞哼了一声,正要再说,忽见秦雨缨抬了抬手,那意思,是让她不要多言。 “你这次来,是来送银子的?”秦雨缨看向秦洪海,语气平平地问道。 “银子?”秦洪海眼神闪烁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什……什么银子?” “当然是你欠王妃娘娘的那五万两银子,难不成你想赖账?”雨瑞忍不住插嘴。 她早已听说秦瀚森与小依屡次去要债,却都被秦洪海拒之门外,今日更是当着王妃娘娘的面,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人的脸皮之厚,尤其可见一斑。 见糊涂装不下去了,秦洪海赶紧赔起了笑脸:“我说女儿,你都快当皇后了,区区几万两银子对你来说不过只是九牛一毛,你又何必这般在乎?” 话锋一转,又道:“我可是你的生父啊,你难道非要把我逼死才肯罢休吗?” “五万两银子就能把你逼死,那你活得也太便宜了些。”秦雨缨反唇相讥。 眼见秦瀚森又要开口,她冷冷打断:“我早已与你断绝关系,你若再唤我女儿,我便叫人将你扔出七王府。” 秦洪海嘴唇动了动,尴尬不已。 先前,他还不加遮掩地在秦雨缨面前摆脸色,而今却是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了。 王妃虽然身份尊贵,但到底不比皇后娘娘来得威严。 眼看秦雨缨要当皇后了,皇后可是一国之母,他万万得罪不起。 秦洪海到底没敢再啰嗦了,讪讪地道明了来意:“缨儿,柔儿她生了孩子,如今那孩子被扣押在徐家,我向徐家要人,却遭了他们羞辱,他们还说……还污蔑你是个异族人,说七王爷迟早要休了你……” “扣押?既是扣押,为何不去报官,我又不是官府,管不得这档子事。”秦雨缨没有理会那后半截,径直说道。 “这……”秦洪海一阵结舌。 他想让秦雨缨出手相助,自然会将事情说得严重些。 实则,不过是徐家不肯兑现当初的承诺罢了,谈何扣押? 他硬起头皮,接而说道:“当初徐家与我说好,柔儿所生的孩子,皆随她姓,这事你也是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秦雨缨打断他的话。 似乎确有此事,不过她不是从秦洪海口中得知的,而是听身边的丫鬟提起的。 既然早已不是一家人了,有些事她又何必帮? 仔细说来,她与秦洪海不仅不是亲人,且还有仇。 她的母亲牧雨秋,就是秦洪海害死的,若非秦洪海一度拖延,不肯如大夫所说的一般,为牧雨秋煎药温补身子,牧雨秋也不至于逝世得如此之早…… “如今你已知道了,徐家不肯兑现诺言,你可不能坐视不管。”秦洪海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秦雨缨听得一阵发笑:“你觉得,我该如何管?” 敢情秦洪海就是为这而来的? 她遇上难事时,从不晓得他在何处,而他一旦有什么难事,从不肯放过任何巴结利用的机会。 “自然是向那徐家施压,让他们交出我秦家的子嗣。这样做,你也不是没有好处,秦家子孙兴旺,今后一众小辈定会记得你的功劳。”秦洪海道。 他还能怎么办? 若非无计可施,哪会来七王府找这个逆女? “若徐家不交呢?”秦雨缨淡淡看着他,“你是打算将他一家上下几十口全杀了,还是打算雇人将那孩子抢到秦家来?” “自然是雇人将那孩子……”秦洪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说到一半,才觉秦雨缨的语气有些不对,连忙打住了话头。 不管是杀人还是雇人,都是有违律例、扰乱纲纪的事…… 很显然,秦雨缨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是故意想看他的笑话。 “我说缨儿啊,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秦洪海腆着一张老脸,丝毫没有退缩。 那可是他秦家而今唯一的香火,断了香火,叫他何来的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你若不肯出手,我……我唯有日日去医馆堵森儿,逼他重新认我这个爹!”秦洪海语气坚决。 “即便你日日去医馆围堵,我也绝不会认你。”一个声音道。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瀚森。 因担忧秦瀚森的安危,这几日,秦雨缨没让他去医馆,而是将他留在了七王府里。 听闻秦洪海有事上门,秦瀚森怕秦雨缨吃亏,连忙找了过来。 刚来到偏厅外头,就听到了秦洪海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话…… 闻言,秦瀚森心中着实恼火。 恼火之余,还很是厌恶。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厚的脸皮,在做出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之后,还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找上门来,威逼利诱地要秦雨缨出手相助。 这算是哪门子的父亲? 说是仇人也毫不为过…… 见秦瀚森不假思索地拒绝,秦洪海脸色一变:“百善孝为先,你连为父的这点小小要求都不肯答应,就不怕投胎转世时跟这逆女一样,只能进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就算投入畜生道,永世不能为人,我也不忍你这个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爹!”秦瀚森彻底火了。 说他可以,说长姐不行! 他不善口舌之争,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为狠毒的话了。 说来也是可笑,世上的人如此之多,而他最恨的,竟是自己最亲的人。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生在秦家这个所谓的大门大户。 哪怕生在贫苦人家,挨饿受冻,也好过有这么一个咄咄逼人的爹…… 幸而他还有长姐……虽然因为赵氏的插手,二人曾心生间隙,多年未曾接触,但至少在他年幼时,长姐对他关照有加,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他能记一辈子。 否则他真不敢想象,孤立无援生活在那水深火热的秦家,会是何等的绝望。 秦洪海老脸一白:“好啊,翅膀长硬了,都敢和爹叫板了!” “你不是我爹!从母亲去世,你把赵氏扶正的那一日起,你就已不再是我爹!”秦瀚森几乎是一字一顿吼出声来。 许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他此番是真怒了。 秦洪海原以为自己拿捏不了秦雨缨,至少能拿捏住秦瀚森这个软柿子,哪晓得软柿子居然也出息了,敢和他叫板了? 他指着秦瀚森的鼻子,恨得不行:“你……你这个逆子……” “对,我是逆子。今后你不必再自称我爹,否则我见你一次赶你一次!”秦瀚森说着,就要叫人轰秦洪海出府。 “等等。”秦雨缨淡淡出声。 就这么轻易轰走,岂不太便宜了秦洪海? “那借据呢?”她看向秦瀚森这个仲弟。 秦瀚森压根就没想起此事,经她一提醒,才把借据取了出来。 他今日刚去了一趟秦府,不出意外又吃了闭门羹。 这借据一直放在他袖中,未曾拿出来。 见了借据,秦洪海嚣张的气焰一下就化为乌有,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那叫一个狼狈。 “既然他拒不还银两,那便报官吧。”秦雨缨道。 秦瀚森点头。 他本没打算将事情做绝,岂料秦洪海欺人太甚,处处相逼。 那秦可柔生孩子,与长姐有何关系? 且不说秦可柔、赵氏二人,曾诬陷长姐与那徐子诚有奸情,就是二人先前将长姐毒哑这桩事,都足够被关进官府坐穿牢底。 长姐没有赶尽杀绝,这秦可柔却毫不知足,居然还叫秦洪海过来软硬皆施、威逼利诱,简直就是蹬鼻子上脸!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有办法,可让你如愿 殊不知秦可柔对此事并不知情,一切皆是秦洪海一厢情愿。 让孩子姓秦,对秦洪海来说是一桩大好事,于秦可柔而言却并无益处,她毕竟是嫁了,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她深以为然。 除非徐子诚能入赘秦家,否则她身为人妇,定然是要向着夫家的。 夫家对她本就不是十分满意,要不是看在她能延续后嗣的份上,只怕早已将她给休了。 若孩子真随了她姓秦,可想而知她在夫家要受多大的白眼。 如果早晓得秦洪海心中打的是这种算盘,她定会不假思索地反对,压根不会让他来见秦雨缨…… 此时听秦雨缨说要报官,秦洪海一下子就慌了神:“逆女,你……你简直欺人太甚!你不想让我来,我还不屑来,今后老夫若再踏入你这七王府半步,就将名字倒着写!” 放完狠话,灰溜溜拂袖而去,哪里还敢久留。 人走远了,秦雨缨看向一旁眸光黯淡的秦瀚森:“你若后悔,我不拦你。” 毕竟是父子,不像她,只是从另一世界飘来的一缕魂魄。 “我不后悔。”秦瀚森断然摇头。 他早该做出这般选择了,之前多少有些犹豫不决,虽已断绝关系,但对秦洪海这个父亲多少有些狠不下心。 直到今日,秦洪海口口声声咒他与长姐堕入畜生道。 而这一切的缘由,不过是长姐没有如他所愿,将秦可柔所生的孩子抢回秦家…… 扪心自问,秦瀚森并不觉得秦雨缨做得有什么不对。 秦可柔母女,本就与他姐弟二人有极深的仇,这种忙为何要帮? 这厢,秦雨缨安慰了秦瀚森几句,不想让他这心结拧得太紧,那厢,秦洪海恼羞成怒地离去,一口恶气久久未能咽下。 秦府早已落入了秦雨缨之手,而今是秦洪海在居住,他没了府邸,没了银狼,只能带着些细软住在街边的客栈,就如当初赵氏离开秦府之后一般。 赵氏因有秦可柔这个女儿的接济,日子过得还算滋润,而他就不同了,这段日子,他常去徐家找麻烦,徐家已明令禁止秦可柔与他接触。 无法接触,自然就拿不到银两。 掂了掂袖中那极少的一点碎银子,他心中那叫一个愁苦不堪。 正愁苦着,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秦洪海,你这是要去何处?” 回头一看,是个白眉白须的老者,看上去似乎比他还要大上个十来岁。 “你是何人,怎会晓得我是谁?”秦洪海狐疑问道。 那人苍老的眼皮一动,眸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嘲讽:“永安街头,秦公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秦洪海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 在秦雨缨手中受气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要受这么一个陌生人讥笑。 若非此人比他年长,他真恨不得将其狠狠收拾一番! “秦公为何这般恼火,难道是我说错?”那人问。 秦洪海气得掉头就走。 刚走几步,身后就再次传来那人的声音:“秦公不是想让徐家交还那子嗣吗,我有办法,可让你如愿。” 秦洪海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 见这人一点也不像是在说些,他不免心生狐疑:“你有什么法子,可让我如愿以偿?” 那人似笑非笑,低声朝秦洪海说了几句什么。 秦洪海听得眸光一变。 “我说的,秦公可听明白了?”那人问。 秦洪海听是听明白了,却不解他为何肯帮自己,正待发问,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他揉了揉眼皮,还道是自己的幻觉。 若非这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切都再真实不过,他简直要以为这是做了一场梦。 难不成,是有神仙相助? 定是他屡遭欺凌,日子过得太凄苦,所以连神仙都看不下去,下凡来出手相助…… 思及此,秦洪海心道无论如何至少得将“神仙”说的法子试一试,说不定鬼使神差就成了呢? 他跑去街头的寺庙抽了签,而后拿着那签径直去了徐府。 徐家的家丁,自是不肯放行。 秦洪海不管不顾朝里头大喊:“柔儿,为父方才在寺庙为你祈福,不料抽中了下下签,寺庙的高僧解签,说这下下签意味着家宅不宁,徐家这几日定会出大事,你快出来,随为父回去!” 回去? 里头的秦可柔听得一阵好笑。 家都没了,还能回哪去? 难不成随秦洪海这个父亲住在客栈中?那得有多丢人…… “胡说八道什么,再乱讲话,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丁上前推搡。 秦洪海哪里是那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推倒在了门外。 “柔儿,为父这是为你好,你不信就罢了,且看那高僧所言会否应验便是!” 恼火地说了这么一句,秦洪海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就走。 家丁只道他是在放屁,怎料没过几日,府里还真出了事。 替秦可柔照顾孩子的乳母,莫名其妙就投了井,尸体被人发现时,已被泡得肿胀不堪。 井水自然是没人敢喝了,闹出这档子事,府里众人那叫一个人心惶惶。 徐夫人是个不信鬼神之说的,很快就又找来了一名乳母。 哪晓得刚过了半日,那新来的乳母忽然在偏厅悬了梁,死相那叫一个可怖。 接连出了两条人命,众人几乎被吓破胆,甚至连官府都被惊动了。 然而查来查去,压根查不出什么端倪。 仵作得出结论,这二人都是自尽的,至于原因,没人清楚。 一时间,徐府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皆怕同样的事落到自己头上。 有人想起了秦洪海说过的那些话,连忙去禀告了夫人与老爷。 徐夫人只当秦洪海是个疯子,徐老爷却将那番话放在了心上,亲自去庙里抽了签。 这一抽,抽中的是下下签。 方丈果然说他家宅不宁,长此以往定会继续闹出人命。 至于解决之法,再简单不过——赶紧将府中刚出生的孩子送去别家,莫要再留在身边抚养。 那孩子命硬,是个天煞孤星,逢谁克谁,乳母之死只是个开端,接下来被克死的只怕会是父母与祖辈……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未免太不公平 那徐老爷与徐夫人哪里还敢再耽搁,只恨不得立刻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秦洪海,不管秦洪海打算为其改名还是换姓,徐家都不打算再插手了。 徐老爷派人去请了秦洪海两次,原本恨不得一日往徐府跑三回的秦洪海,这此却拿起了乔,竟怎么也请不起身了。 “老爷,那秦洪海说,若想让他将小少爷接走,须得给他一大笔银子,否则免谈。”小厮前来禀告。 “什么?”徐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是他秦洪海的女儿所生,叫他接走也算是了却了他给秦家留后嗣的心愿,他怎么还敢舔着脸要银子?” “那秦洪海说,这银子是买宅子用的,他而今住在客栈,总不能让小少爷同他一样也住在客栈。小少爷还未断奶,若您不出银子,他便请不起乳母来喂养。”小厮一字不漏地转达。 徐老爷重重拍案,额角青筋直跳:“这只铁公鸡,简直欺人太甚!” 徐夫人瞪了那小厮一眼,安慰起了徐老爷:“老爷息怒,这孩子总归是要送走的,送给旁人倒还不如送给那秦洪海,秦洪海毕竟是他的亲祖父,再者说,旁人听说了咱府上的事,只怕给银子也不敢接手……” 话是这么说,可思来想去,她自己心中也有气。 这可是她徐家的孙子,出生才短短数月,那叫一个粉嫩可爱,要她拱手送人,自然是舍不得的。 可两个乳母死相那般凄惨,她光是想想都忍不住后背发凉,故而即便舍不得也必须要舍得。 这哪里是子嗣啊,分明是秦可柔那小贱蹄子生出来的祸害! 好吃好喝养了那小贱蹄子整整一年,结果她就生出了这么个克星? 徐夫人饶是再狠毒,也不忍心责备一个小小婴儿,索性将所有气都撒在了秦可柔身上,连带着,对秦洪海这个亲家也是厌恶至极。 想着想着,没将徐老爷安慰好不说,自己反倒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秦洪海自以为福大命大,我看啊,十有八九也会被克死,这样的铁公鸡,克死也是活该!” 言语间,不远处来了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可柔。 秦可柔生完孩子后,身段恢复得极快,一如先前那般纤瘦,只是脸上多了些许倦容。 这几日,她亲自乳养孩子,着实累得不轻。 好不容易哄睡了孩子,听见公婆在院中谈论秦家之事,便忍不住出来瞧了几眼。 她并未听清徐夫人那番话,只隐约听见了个秦字。 难不成,是在说爹爹秦洪海? 秦洪海几次三番来徐家要人的事,秦可柔是知道的,却从未出去见过秦洪海哪怕一面。 她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会被秦洪海一朝毁去。 正因有了这个孩子,她才在徐家站稳了脚跟。 若孩子姓了秦,叫她今后在徐家的日子还怎么过? 秦可柔嘴上不说,心中甚是埋怨,心道爹一心只晓得要为秦家留后,从没为她的处境考虑过半分。 这徐老爷、徐夫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一旦真将孩子接去了秦家,她还不被这两个老东西活活骂死? “爹,娘……”她低头垂目,乖巧地朝徐老爷、徐夫人行了个礼,心中的怨气不敢有丝毫表露。 “你出来做什么?琰儿呢?”徐夫人没好气地问。 三个月前,秦可柔生下孩子时,恰好门前来了个半仙,掐指一算,说这孩子命中缺火,于是便取了一个琰字。 而今看来,哪里只是缺火,分明是个五行奇缺的天煞孤星。 常言道,天煞孤星二柱临,刑夫克妻,刑子克女,丧夫再嫁,丧妻再娶,无一幸免,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六亲无缘,刑亲克友……即便命中有贵人相助,也免不了要孤独终老。 为了徐家家宅安康,这样的孩子,断然不能留。 “琰儿吃饱了,已入睡了。”秦可柔答。 想起孩子那粉嘟嘟的小脸,徐夫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咬咬牙说出了口:“你今日便带着琰儿回去吧。” “什么?”秦可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 “你不要叫我娘,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媳,”徐夫人板起了脸,“今日你便带着琰儿回娘家去,莫要再来徐府!” 秦可柔嘴唇颤了一下:“可……可是……” 可是秦府早已被那秦瀚森所占,而今爹娘皆居无住所,琰儿才三个月大,难不成也要随外祖父、外祖母住在那砢碜的客栈中? 一想到这,秦可柔就无比辛酸。 她从小虽不说锦衣玉食,但至少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边有不少丫鬟、婆子伺候着,可怜她这孩子,不仅没有乳母照料,还连个安定的住处都没有…… 她开口哀求,徐夫人却一个字也不肯听。 连先前待她还算客气的徐老爷,也对她冷口冷面,仿佛她是个祸星。 “你秦家一大家子没有一个不倒霉的,简直就是沾染了鬼气!”见秦可柔依旧愣在原地,仿佛不肯走人,徐夫人指着她的鼻尖便骂开了,“你那长姐秦雨缨是个邪祟,嫁到七王府后,七王府就一直出人命!你那母亲赵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接连进了几次衙门,一大把年纪了还被秦洪海一纸休书赶出了家门!还有那秦洪海,卖霉米吃死了人,铺子被砸得一间不剩,而今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现如今又多了个你,生出个天煞孤星还有脸待在我徐家?你对得住我徐家的列祖列宗吗你?” 秦可柔银牙紧咬,心中已是恨极。 若非伤人要蹲大牢,她真恨不得撕了徐夫人那张唾沫横飞的大嘴。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子诚便会回来将休书给你,到时我徐家就与你再无关系!”徐夫人冷声催促。 秦可柔忍下心中恶气,回了房,收拾起了金银细软。 徐家给她添置的珠宝并不多,每一样用过之后都要归还库房,倒是她自个儿陪嫁的首饰,有那么几件是价值不菲的,只可惜都被徐夫人借故收走了,也不知被收去了何处。 想当初她秦家好歹也是大门大户,在这永安街上有不少铺子,那些金铺银铺的珠宝首饰,还不是任由她挑、任由她选? 她原以为凭自己这出色的姿容,即便嫁不了王侯将相,也能嫁个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哪晓得到头来却嫁给了徐子诚这个吃喝嫖赌样样不落的衣冠禽兽…… 琰儿出生后,徐子诚依旧死性不改,成日流连烟花柳巷,好几日都难得回府一次。 她真希望自己能有母亲的胆量,与丈夫和离。 可她没有那胆子,她担心这和离二字一说出口,自己就会被徐家人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 同是女人,怎么秦雨缨就投了那么好的胎? 分明小小年纪便死了娘,在那不挡风不遮雨的后院穿旧衣、吃馊饭长大,一眨眼居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这叫她心中如何不妒? 如今秦雨缨更是不得了,说不准哪日就要从王妃变成皇后了…… 那可是皇后啊,一国之母,三宫六院之首……秦可柔就是嫉妒都嫉妒不来。 她真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到眼下这般田地的,要是能把秦雨缨手中的一切全抢来,那该有多好…… 一边幻想那锦衣玉食的日子,一边收拾寒酸的行李,心中着实苦涩。 收拾了行李,抱起襁褓中嗷嗷待哺的琰儿,她在徐夫人滔滔不绝的唾骂声中带着一纸休书出了门。 徐子诚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个陌生人。 当初娶她不过是为了继承香火,而今这女人连继承香火的用处都没了,他又怎会再有半分怜惜? 秦可柔总觉世事不应当是如此,总觉自己身为一个弱质女流,遇到的一切未免太不公平。 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秦雨缨。 秦雨缨似乎从未过这般落魄的时候,即使遭人侮辱、被人贬低,那双眸子也始终淡漠如烟云,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她皆未放在眼里…… 从前,秦可柔不觉得秦雨缨与自己有什么不一样,而今却是想明白了。 不同于她一心想嫁个好人家,秦雨缨似乎从未担心过婚娶之事,哪怕嫁作了七王妃,在那七王爷面前也无半点低声下气,仿佛生来便能与王爷平起平坐,不必有任何拘谨。 那种自然而然坦荡,是她从不曾有过的。 那坦荡究竟从何而来? 古往今来皆是男尊女卑,一个女人到底要有多硬的本事,才能有底气与男人平起平坐? 秦芷彤怎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至少,她不知秦雨缨的本事在何处。 怎么看都是个平平无奇的人,不过就是胆子大了些,说话放肆了些而已,除却这些,与自己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思绪不知不觉就飞得很远,待走到秦洪海所住的客栈前时,怀中的琰儿忽然啼哭起来。 许是听着这哭声有些熟悉,秦洪海从窗里往外望去,恰好瞧见了自家女儿与外孙。 “柔儿,你怎么来了?”他老脸一喜,心道难不成徐家终于松口,答应给他送银子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借你的魂魄一用 “爹……”见了他,秦可柔眼眶立刻就红了。 怀中的琰儿也哇哇出了起来,似乎知道自己的娘受了天大的委屈。 “柔儿,你这是怎么了,徐家人呢?”秦洪海左右张望,见四下既无车马也无软轿,不免有些狐疑。 难不成,他这女儿是抱着孩子一路从徐府走来的? 他没有猜错,秦可柔还真是一步步走来的。 她从怀中取出那封休书,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看了休书,秦洪海大惊失色。 他只是想让外孙随自己姓秦罢了,怎也没有想到,女儿竟会为此被徐家所休! “好个混账徐家!”他立刻地骂了起来,骂得那叫一个气急败坏。 在他看来,女儿嫁给那徐子诚,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亏得那徐子诚居然如此不知珍惜! 秦可柔流着眼泪看着他骂,心道再怎么骂也改变不了自己被休的事实。 琰儿还小,难道她要独自一人将他抚养长大? 光想想,秦可柔都难过得喘不过气。 她分明只活了不到二十年,却觉这辈子简直都不用再活了,还不如投河来得干净利落,至少不用受那贫寒之苦。 被休的女子,多半是嫁不出去的,即便再嫁也只能当妾室,当不得正妻,更别提她还带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休了也好,那徐家不是人待的地方,明日爹出城给你物色一栋宅子,今后我们一家就住在那儿,你好好将琰儿带大,爹不会让你二人衣食无着。”秦洪海道。 宅子? 秦可柔灰暗的眼里总算泛起了一丝光亮:“爹,您……您哪来的银子买宅子……”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总而言之,你与琰儿今后是不会再吃苦了。”秦洪海说得胸有成竹。 秦可柔听得半信半疑,忍不住又问:“那娘……” 话未说完,就被秦洪海打断:“休要再提那个贱妇!” 赵氏离开之后,没在客栈中住多久,就勾搭上了一个有钱人家的老爷。 那是个外来的商户,听闻家中有妻女,只是妻女留在了老家,并未来到京城。 得知此事,秦洪海气得脸都青了,恨不得把赵氏活活打死。 可赵氏毕竟已被他休了,不管在外头做出多伤风败俗的事,他都没法管,也管不着。 其实赵氏多少也算是被逼无奈,那些从秦家带走的金银细软,很快都被她换成了银钱,银钱如流水,不多时便花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愿去求秦洪海,于是只好去徐家找秦可柔这个女儿。 一回两回还好,次数多了,徐家人对她便也不怎么待见了。 徐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方人家,也就是秦可柔怀孕时,才稍稍宽待她几分,待到秦可柔顺顺利利生下孩子,早已设想着该怎么将秦可柔赶出家门,为徐子诚另娶一房了。 这世道待女子总是苛刻,当初秦可柔被徐夫人带人打成那般模样,人人都说这京城怕是再无女子敢嫁入徐家了,岂料这才过了不到一年,众人就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得知徐子诚有另娶的念头,甚至还有不少媒婆上赶着说亲。 而秦可柔企图毒害那孔钰珂一事,却仍常被众人提起。 人人都晓得她是个心肠狠毒的女子,人人都不喜欢与她接近,知她落难,更是无人愿施以援手。 秦家如今这般倒霉,可谓妻离子散,只差没家破人亡。 众人明面上不说,背地里却没少议论,说秦洪海只怕是犯了太岁,打从秦雨缨出嫁起,秦家上上下下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秦可柔自然也对这些闲话有所耳闻,不免对秦雨缨更多几分憎恨,总觉是她抢走了自己的运势,将自己这一生都害惨了。 如今她出了徐家,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了,只能听秦洪海这个父亲的话,秦洪海叫她住到城外,她便只能住到城外,否则她孤儿寡母流落在外头,岂不是要被活活饿死? 秦洪海果真在城外买下了一栋宅子,将秦可柔接了过去,还给外孙琰儿请了个乳母。 秦可柔本想拒绝,她担心明日一早起来,一抬头又瞧见一具死相狰狞的尸体。 可秦洪海信誓旦旦说明日定不会有事,还说这宅子请高僧念过咒、驱过邪,劝得秦可柔勉强答应下来。 过了一夜,果真无事。 秦可柔略略放下心来。 那乳母不是本地人,并不晓得她的孩子是传闻中的天煞孤星,若是知道,恐怕也敢接这活儿了。 又过了一日,秦洪海将琰儿的姓氏改为了秦,写入了族谱。 郑重其事地写完那名字,他顿觉心愿已了,整个人都释然了。 虽然秦家家门不幸,出了秦雨缨和秦瀚森两个孽障,但他好歹还有一个如此乖巧的女儿,和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光想想都觉得此生无憾…… 岂料安逸了没多久,忽有一人找上了门。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先前在街头遇见的老叟。 数日不见,老叟的背似乎愈发驼了。 秦洪海早已将其视作了大恩人,大恩人来了,他自是喜不胜收,说话做事皆客气无比,又是端茶又是倒水。 秦可柔抱着孩子,在一旁看得不明所以。 她哪里晓得,琰儿被传为天煞孤星,全是这位“恩人”一手谋划的。 若无此人,她今日或许仍在那徐府过她的安生日子。 喝了茶水,老叟抬眼看向秦洪海:“你可知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秦洪海摇头。 他若能未卜先知,那他便是个仙人了。 想了想,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不知恩公上回是如何预料到,那两名乳母皆会自尽而亡的?” “谁说是我预料到的?”老叟反问。 秦洪海听得一怔。 不是料到,那是…… 他还没想明白,那老叟又道:“人是我所杀。” 秦洪海听得脸色大变:“什么……” “人虽是我所杀,但也是因你而死,此事,你逃不脱干系。”老叟道。 说着,将两物扔在了地上。 那是一只绣鞋,和一截绳索。 绣鞋上绣着蝴蝶,蝴蝶上似乎有水渍,以至于颜色变得有些深。 这鞋,秦可柔是认得的。 这是她的鞋,前几日她见花样旧了,便赏给了乳母。 乳母已经死了,这鞋怎么会出现在这老叟身上? 还有那截绳索,莫不是第二个乳母悬梁自尽时用的绳索? 秦可柔着实被吓得不轻,指着那老叟:“爹,这……这人到底是谁?” “为父不认得他,为父也只见过他一面而已……”秦洪海忙不迭地解释。 他怎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惹上这种事。 “那两人,皆是死于你之手?”秦可柔仗着胆子颤声问。 “是。”老叟答。 秦可柔头皮都麻了,抱着孩子一步步朝门口挪。 好不容易挪到了门边,她朝秦洪海大喊一声:“爹,你且在家中等着,女儿这就去报官……” 没走几步,忽觉眼前这路变得有些不对。 自己分明是朝前走的,却不知为何转了个圈,又回到了门口。 她揉揉眼皮,疑是错觉,一步也不敢停留,继续朝衙门的方向走。 眨眼之间,居然又跑回了原地。 这种事接连出了两次,秦可柔几乎都要吓傻了。 这难道是那传说中的鬼打墙? “我替你们杀了两个人,你们两个就暂且将命给我,也算是还债吧。” 那老叟的声音犹在耳畔,吓得秦可柔打了个激灵。 “别……别杀我……”她抱紧怀中的孩子,瑟瑟发抖。 “谁我说要杀你?”老叟忽而笑了,“我只是想借你的魂魄一用罢了,用完之后自会还给你。” 话音未落,秦可柔忽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哇……”琰儿啼哭起来,襁褓很快被一双苍老的手抱起。 核桃般的眼皮下,那瞳仁略显有些浑浊,似乎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 只一眼,琰儿就止住了哭声。 “你的命,我不要也罢,反正你与那秦雨缨无冤无仇,留下你也没有任何用处。”老叟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语气始终平平。 无冤无仇,自然也就没有恨意。 没有恨意的魂,于他而言毫无作用。 “你打算将这孩子送去何处?”一道声音问。 “当然是永安街,听闻夜朝民风淳朴,街上的百姓如此之多,总会有人将他捡走。”老叟道。 说着,抱着那孩子渐行渐远,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路的那头。 身后的宅子里,秦可柔与秦洪海皆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这样做,真能有用?”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喃喃自语。 他放出了炼狱里最令年岁最久远的鬼怪,为的是让其辅佐自己,对付陆泓琛。 陆泓琛是阎君,阎君几乎没有任何弱处。 若情爱也算是一种弱处的话,那其唯一的弱点,就是秦雨缨。 秦雨缨,偏偏是秦雨缨…… 若不是她,而是别的女子,该有多好? 虚空中那人眸光渐黯,身形渐渐出现在空旷而僻静的宅院里。 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道虚影,抑或一阵被风一吹就会散去的烟雾…… 第二百四十九章 凝露公主 与此同时,七王府中,秦雨缨正在小憩。 这几日打从正午她就觉得昏昏沉沉,总要从日头当空睡到日落西山,才能勉强撑开眼皮。 她总觉自己似乎又患上了先前那老毛病,糊里糊涂,意识不清。 陆泓琛却说,是怀了孩子太累的缘故,身子不似先前那般经得起折腾。 言下之意,要她好生休息,莫要操劳。 操劳倒谈不上,而今大小事务都是雨瑞在打理,雨瑞是个极为能干的,她每日闲来无事,要么逛府里的花园,要么逛外头的永安街,成日晃来晃去,俨然一个闲散王妃。 若再提个鸟笼在手里,吹几声口哨,就与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无异了。 看着一日大过一日的肚子,她以手扶额,有那么一点苦恼。 原以为以自己这练家子的身子骨,怀个孕不说能飞檐走壁,至少也能健步如飞,哪晓得却浑身发软,走起路来都虚浮无力。 就是那些从小养在深闺的娇小姐怀孕,也不见得会像她这般。 这么想着,忍不住就嗔怪地瞥了陆泓琛一眼。 四目相对,无需过多言语,他就已看穿了她的心思:“是本王的错,早知如此,便不让你受这些罪了。” 认错态度良好,秦雨缨挑挑眉示意自己勉强原谅他了。 雨瑞在旁咂舌,心道王爷真是将王妃娘娘宠得没边了,她在七王府待了也有一年多了,还从未见过王爷有这么好脾气的时候。 也就是在王妃娘娘面前,才会如此这般。 陆泓琛掐指算过,秦雨缨怀的是一对双生子,有个十分调皮,常在她肚子里闹腾,另一个则安安静静,时常呼呼大睡。 二人正商量着这两个孩子该取什么名字,外头忽然来了个小厮,在院门口犹犹豫豫不敢过来。 雨瑞很快就瞧见了他,走出去问道:“什么事这么犹犹豫豫的?” “雨瑞姑娘,宫里来了人,说是……说是陈国派来了使臣,有事要与王爷商谈。”那小厮道。 陆泓琛早已下令,宫中来的人一律不见。 故而这小厮才有些迟疑,不敢前来禀告,担心会被王爷责罚。 雨瑞是个明白人,晓得陈国来的使臣怠慢不得,连忙将事情转达。 陆泓琛虽对宫中那些迂腐老臣极不待见,但对陈国并无成见,当夜便入了宫。 “听闻这回又来了一位公主,是陈国国君的次女,名叫凝露。”雨瑞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告诉秦雨缨。 陈露凝? 这位公主的名头,秦雨缨倒是从未听说过。 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奇的,陈国皇子、公主颇多,不似骊国,皇族的香火一直不甚旺盛。 “使臣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带来一位公主?”雨瑞觉得狐疑。 听闻先前那长公主,并非陈国国君派来的,而是自行跑出宫的,可这回不一样,凝露公主的名讳明明白白写在了文帖上,陈国国君定不会只是让女儿来骊国游山玩水,十有八九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听了雨瑞的一番分析,秦雨缨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这位凝露公主,是否已出嫁?” 雨瑞摇头:“似乎并未出嫁。” 接而又问:“王妃娘娘,您问这个做什么,难道……” “先前陈国就一直想与骊国结姻亲之好,只可惜皇帝年迈,膝下又无皇子,而陈国的公主皆还年幼,那国君拉不下脸面,将女儿嫁给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之人,所以此事才一直耽搁了。而今皇帝驾崩,陈国突然派了公主前来,你说还能是为了何事?”秦雨缨道。 雨瑞恍然大悟。 想了想,忍不住蹙了蹙眉:“皇帝驾崩才不到半月,这陈国,未免也太性急了些。” 秦雨缨闻言一笑:“此番陆泓琛先后平定了胡人与异族,足以彰显骊国国力之强盛,陈国迫不及待巴结,也是理所当然。” 雨瑞见她丝毫不放在心上,不免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王妃娘娘,王爷如今可是摄政王了,万一他要是……” “他不会。”秦雨缨淡淡打断她的话,“他若敢三妻四妾,我就离开这七王府,去外头逍遥快活去。” 雨瑞撇嘴,心道要是换做从前,她或许还会相信,可现在王妃娘娘大着肚子,能到那儿去? 等孩子一生下了,即便王爷真看上了别的女人,只怕娘娘也会看在孩子的份上,不与王爷和离。 就是不晓得那被王爷看上的女人会被娘娘折腾成何种模样,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公主郡主,想来娘娘都是不会轻易将其放过的…… 秦雨缨若晓得雨瑞是怎么想的,定会忍俊不禁。 这丫鬟虽在她身边待了足有一年,但对她的性子仍是不甚了解。 如果真出了这种事,不管是挺着大肚子,还是带着两个半大小子,她都会甩手离开。 待到两个半大小子长大懂事,问起父亲是何人,她也不必有所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们听便是了。 她从不知委曲求全为何物,她的孩子,也断然不会仰人鼻息。 这一点,她对陆泓琛算是极有信心,知他言必行,行必果,答应自己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故而,那凝露公主十有八九是要无功而返了…… 与此同时,宫中,头一次来骊国的陈凝露,正好奇地在御花园中走着。 身旁有不少宫人相随,使臣在旁说着骊国的风土人情,说到一些极有意思的风俗时,陈凝露偏着头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轻声细气问上几句,声音很是软糯,一如她这个人。 她年方十五,五官还未长开,却已十分娇美,看得出成年后定是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 “正月十五元宵节,民间有观赏花灯的习俗。诗中有云:‘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说的就是满城花灯的景象,每到此时,宫外那护城河都会变得流光溢彩……”使臣遥指护城河的方向说着。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多美的诗句呀。 陈凝露双目微微发亮。 陈国虽有元宵节,但并无放花灯这一习俗。 她对骊国的花灯早有耳闻,早些年,父皇派人出使骊国时,曾带回国一盏花灯,那时正值她的生日,父皇便将那花灯赏赐给了她,花灯精致无比,据说是宫中匠人做的,她一直视若珍宝,只可惜并无机会见识那“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的繁华。 陈国毕竟是弹丸小国,不比骊国昌盛富强,宫外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宫中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几度令她看直了眼。 陈国的皇宫,也有楼阁,却无河流湖泊。 不似眼前这偌大的宫殿,不止有护城河,还将一个清澈的湖泊囊括其中。 磅礴大气的宫殿、秀丽无比的御花园,皆是陈国无法比拟的。 加之有这使臣在旁说着风土人情,愈发令她对这个陌生的国都有种莫名的神往。 如果能在这儿待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来之前,父皇叫她不得任性,要听使臣大人的话。使臣大人说,他只在这骊国待个三五日便会离开,三五日未免也太短,都不够逛完整个皇城。 这般想着,陈凝露忍不住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蜿蜒曲折的回廊里,来了个人。 那人比她年长几岁,衣着华贵,身后带着两个丫鬟,先是略略低头,朝她行了个礼,见她略有愁容,便关切问道:“公主为何叹气,是不是离家太远,被这宫中夜景唤起了思乡之情?” “这位是先皇的漓元公主。”使臣在陈凝露耳边说道。 “原来是漓元公主。”陈凝露也颔首行礼。 听闻这漓元公主甚得先帝喜爱,以至于先帝迟迟不舍得将她嫁出去,而今已是十八之龄,在未婚未嫁的女子中,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漓元并不是个大美人,但她极懂穿着打扮,一身鹅黄烟罗裙极好地衬托了娇嫩的小脸,衬得面色白皙如瓷,腰身虽算不上十分纤细,但用一根细细的缎带所系,看上去倒也有几分窈窕。 只是与陈凝露一比,就差得远了。 即便是在夜色中,陈凝露的脸蛋也是如此娇艳,宛若一朵盛开的花,着实有些令人移不开目光。 二人客气地寒暄起来,因都是公主,彼此间极有话聊,聊着聊着便交换了帕子。 “公主头一次来骊国,一切可还习惯?”漓元问。 “有使臣大人细心打点,一切都还算习惯。”凝露点头。 “不知公主此番前来,可曾见过七王叔了?”漓元又问。 凝露摇头,有些不解:“七王爷他,有事要同凝露商量吗?” 漓元笑了笑,看出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倒也不是……只是而今骊国上上下下皆由七王叔打理,七王叔虽然只是摄政王,但身份尊贵,与国君无异,公主还是见见他的好。” 凝露点了点头,心道既然与国君无异,那她若不见,便是有失规矩了。 一旁那使臣原本还担心漓元会将话说破,见漓元是个明白人,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国君早有将凝露公主嫁到骊国来的打算,一来,公主中唯有她最是美艳娇嫩,旁人皆远不及她,二来她虽年幼,但长公主等人要乖巧懂事得多,想来即便远嫁,也是不会惹出什么祸事的。 只是她从未出过远门,国君担心她离家如此之远,会伤心难过,故而这才吩咐他一路上旁敲侧击地开解,如此也好让她对骊国这陌生地方多几分好感,待她放下了那思乡之情,在这儿住得习惯了,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漓元早已看出了陈国的打算,不止是她,所有明眼人都晓得,这凝露公主其实是就是陈国国君送来的一件礼物。 自古以来,女子的一生从不会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便是公主,也逃不出被送来赠去的命运。 只不过说出来要稍稍好听些罢了,什么结姻亲之好、当永世之交……说到底还不都是些体面话?两国联姻,必有一强一弱,弱者一心巴结,强者未必会将这份巴结看在眼里。 从七王叔来宫里后,迟迟没有接见这使臣大人,就可看出他对这场联姻并无多少兴趣了…… 此时,陆泓琛正在养心殿中批阅奏折,烛光下,好看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那眉宇显得愈发深邃,多了一丝引人注目的专注。 往日,每每他处理公务,秦雨缨都会在身边相伴。 只是今日秦雨缨身子有些不适,未能陪他一同入宫,偶尔下意识一弯手臂,想将那娇俏的身子拥入怀里,却拥了个空。 那空落落的感觉,多多少少令他有些不习惯。 揉了揉酸涩的眉心,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 不知她的身子,可有好些了。 不知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在她腹中可还安分…… 一旁那老太监几度偷偷抬起眼皮看他,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 正犹豫着该如何提醒王爷时候不早了,再不见那陈国公主与使臣,恐怕就得将这事推到明日去了,忽闻陆泓琛平平淡淡地开了口:“去给本王沏壶茶来。” “是……”老太监恭恭敬敬应声。 应完声,壮起胆子接而说道:“王爷,这都快到二更天了,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陆泓琛问。 “要不然……您就见那凝露公主一面吧。”老太监道。 陆泓琛合上奏折,眸光甚是幽深:“见与不见,皆无不同。” “可是王爷……”老太监抬目,还想再说,却被陆泓琛打断。 “既然时候不早了,就让那使臣过来吧。”陆泓琛道。 太监一喜,连忙点头不迭:“奴才这就去……” 那凝露公主的美貌,他是知道的,就连他一个阉人,见了之后多少都有些动心,何况王爷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 众人皆知那七王妃秦雨缨,是半个异族人。 这样的人,即便不是皇后,只是王妃,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太后娘娘知其身份后,对其很是看不上眼,太后如此这般,宫人们自然也纷纷效仿,仿佛不说上几句坏话,就跟不上这宫中的风向了。 而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身份地位皆与王爷十分般配的凝露公主,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众人皆对她极为看好,巴不得她立刻取代秦雨缨,坐上王妃之位。 陈凝露与使臣来到养心殿时,陆泓琛依旧在批阅奏折。 文武百官几乎全去七王府门口求了个遍,请了将近半个月,才终于将他请到了宫里,而今宫中奏折已是堆积如小山,陆泓琛不是不能用法术,极快将这些折子批完,可不知为何,在人世间生活了如此之久,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变得与先前大不相同。 似乎……与凡人越来越像,不再像数千年前那冷血无情,喜怒无常…… 就连法术,也是能不用则不用,他的时间如此之多,正因太多,所以才甘愿花一些在这些耗费心神的事上。 于他而言,这感觉很奇妙,身为凡人,有喜有怒有悲有苦,一辈子多些烟火气,似乎才更能体会或活着的含义…… “七王爷。”一旁的老太监轻唤一声,意在提醒陆泓琛,公主与使臣皆已带到。 许是在殿下站了太久,陈凝露有些疲倦,大着胆子抬起眼皮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了。 陆泓琛轮廓分明的脸颊,一半在烛光下,一半在阴影中,眸子那般漆黑,眉宇那般英挺,就是画都画不出如此好看的人……  “公主与使者远道而来,本王未能亲自接风洗尘,实属怠慢,明日必大摆宴席,好生款待。”陆泓琛道。 “王爷言重了,”那使臣闻言连忙拱手,“王爷忙于国事,谈何怠慢?倒是公主与臣多有搅扰,还望王爷海涵。” 说了几句客套话,见陆泓琛似乎并无招待之意,使臣便带着凝露公主借故退下了。 使臣将陆泓琛的冷淡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着急。 凝露公主来到骊国皇宫之后,特地沐浴更衣了一番,洗去了一身的劳累疲乏,梳妆打扮得那叫一个亭亭玉立、娇艳欲滴,为的就是能吸引住陆泓琛这个七王爷的目光。 哪晓得,陆泓琛竟从始至终都未正眼看她。 难不成,真如旁人所说,陆泓琛心中只有那七王妃一人,旁人皆入不了他的法眼? 离去之时,凝露公主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她年龄尚小,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皇宫,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陆泓琛棱角分明的脸…… 这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先前长公主姐姐还说,骊国的七王爷是个又丑又恶、一无是处的登徒子,而今看来,长公主姐姐定是在骗她,若七王爷是个登徒子,那这世间的男子只怕没有一人能登上大雅之堂了…… “公主,公主……”使臣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您在想些什么呢?” 凝露回过神来一看,才知自己已走到了回廊的尽头,再往前走,便没有路了。 她脸颊微红:“我……我自然是在思念父皇与母妃……” “那公主的脸,为何会红?”使臣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凝露伸手摸了摸双颊,果然有些烫。 “许……许是这夜风吹的吧……”她结结巴巴道。 使臣哪会不明白,只是嘴上并未明说:“既然夜风这般大,那公主还是快些去歇息吧,养足精神,明日还要赴宴呢。” 是啊,还要赴宴呢…… 七王爷特地准备了一场酒宴,她定是要隆重打扮一番的。 就是不知那七王妃会不会来,传闻中七王妃是个刁蛮任性、嚣张霸道的女子,还有人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是邪祟,是祸星…… 凝露偷偷臆想起了她的模样,心道能让七王爷这般男子,说出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话的,定是个美艳无双的女人,自己与之相比,定是低落到了尘埃里…… 只是这女人似乎有些心术不正,据传与生父断绝了关系,还两度将生父另娶的妻子送进了大牢。 思及此,凝露不禁觉得可惜。 她与骊国的一众女子所想的一样,皆觉得陆泓琛应当另娶一个更好的妻子。 这种女人,哪里配得上文武双全、国士无双的骊国战神? 这一夜,陈凝露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终于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辽阔无边的边境,陆泓琛骑着一匹战马朝她奔来,他的眸子如此好看,眸光如同夜间那闪烁的星辰,将她整个人都点亮…… 醒来时,已到了洗漱的时辰。 她揉了揉脸颊,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 分明未抹胭脂,脸却有些红。 “公主真乃绝代佳人,眉若春山、眸如秋水,说的便是公主这样的美人。”替她梳妆的宫女,忍不住赞叹。 宫女是骊国人,一直在后宫伺候着,这些年不知见过了多少佳丽,却无一人比得上这凝露貌美。 这样的女子,真是闭月羞花,我见犹怜,与七王爷着实般配,简直就是璧人一对。 只是可惜七王爷身边早已有了一个秦雨缨,不然娶了这陈国公主,真是再登对不过…… 宫女不觉有些可惜。 公主自是不能做妾的,故而绝不可能嫁给王爷当侧妃。 只要那秦雨缨一日占着正妃之位不放,七王爷便别想另娶一位身份地位与之想衬的女子了。 陈凝露平日里不是没有听过旁人的夸赞,今日一听却格外开心,赏了那宫女一枚玉镯,喜得那宫女眉开眼笑,阿谀奉承的话说了足有一箩筐。 不多时,就到了赴宴的时候。 这次宴会,来了不少朝中重臣。 秦雨缨这个七王妃自然也没缺席,身后跟着雨瑞与月桐二人。 “王妃娘娘,那便是陈国公主了。”雨瑞看向那坐在首席的人,小声提醒。 第二百五十章 咦,这是何物? 秦雨缨看向那凝露公主时,那凝露公主也正看向她。 四目相对,凝露公主眸光意味不明。 她以为秦雨缨这个七王妃,会是个美艳逼人的尤物,不料却是如此清秀寡淡,与她料想中的截然相反。 不过,站在高大英挺的陆泓琛身边倒是般配得很,仿佛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凝露公主心头涌起一抹酸涩,一旁那使臣察觉了她神色的转变,顺着她的眸光看去,已是了然了几分。 “公主,”使臣开口,“老臣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凝露回过神来,收回目光:“有什么话,当说无妨。” “公主觉得,七王爷此人如何?”使臣问。 凝露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面上没有羞赧,反倒是闪过一丝失落,如实答道:“七王爷文武双全,品貌出众,实乃人中龙凤。” “那公主觉得,七王爷作为夫婿,是不是合适的人选?”使臣接而问。 夫婿? 凝露听得一怔:“你……你这话是何意?” 使臣拱手:“实不相瞒,皇上此番让公主前来,就是为了能与骊国联姻。皇上心疼公主,不愿逼迫公主出嫁,故而命微臣入宫之后仔细观察公主态度如何,是否看得上那七王爷。以微臣所见,公主应是对那七王爷颇有好感,只不过碍于他已娶正妃,所以才一直未曾开口表露,微臣说得对是不对?” 联姻? 凝露愣住了。 她怎也没有想到,父皇打的竟是这种主意。 难怪会让使臣告诉她骊国的风土人情,难怪昨日非要让她先梳妆打扮一番,再去见七王爷…… 恍然大悟的同时,凝露眸中有了一丝细微的亮光。 原以为自己与七王爷不会有任何交集,哪晓得父皇早已有了将她嫁给七王爷的打算…… 她乃陈国公主,自是不可能当侧妃。 想来父皇定是有法子对付那七王妃的,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将她送来了。 只要七王妃不碍手碍脚,她嫁给陆泓琛,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秦雨缨不知自己已被这凝露公主当成了劲敌,见此人年幼稚嫩,眸光中却有那么一丝晦暗不明,心知她十有八九并不像看上去的这般单纯。 为了迎接陈国公主与使臣,宴会上准备了不少歌舞。 漓元与凝露皆是公主,且年龄相仿,故而坐在了一处。 也不知漓元在凝露耳边说了句什么,凝露眸光微微一变,待一曲舞罢,抿了口茶柔声说道:“久闻七王妃娘娘擅长抚琴,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娘娘弹奏一曲?” 若是一众女眷之间的茶会,这番要求倒也无伤大雅。 可这是宫中盛宴,抚琴、跳舞的皆是下人,让秦雨缨做这等事,多多少少有折辱之嫌。 秦雨缨看向凝露,这人眸中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妒恨,一番言语也是温和至极,似乎并无敌对之意。 众人皆在等秦雨缨回答,同时也在等陆泓琛发话。 若陆泓琛对这个七王妃真有传闻中那般喜爱,定是不会让她答应这陈国公主的。 如果被针对的不是秦雨缨,而是旁人,此言此语或许会激起骊国众臣的反感。 凝露公主再知书达理、落落大方,那也是别国人,秦雨缨再嚣张胆大、不识礼数,那也是本国的王妃,只怕不待陆泓琛出言训斥,一众老臣就已迫不及待维护起秦雨缨了。 可偏偏秦雨缨流着异族的血,众人哪里还将她当本国人看待?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明里暗里讥讽教训她,就已是给足了陆泓琛这个七王爷的面子,此时见凝露公主叫秦雨缨抚琴,自是纷纷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秦雨缨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正被人刁难,平平淡淡道:“久闻凝露公主擅长歌舞,不知道不知今日是否有幸看公主跳一曲舞?” 话音落下,那使臣脸色一变:“七王妃,公主金枝玉叶,又岂能当众做这等事?” “使臣言下之意,公主金枝玉叶,而我这个王妃则是草芥了?”秦雨缨反问。 使臣不禁结舌:“这……” “单单听我弹奏未免太无趣,倒不如公主跳舞,我弹琴为之助兴,如此也热闹些。”秦雨缨道。 她不嫌事大,凝露却是听得脸色青紫。 她乃堂堂公主,当众跳舞无异于丢人现眼,秦雨缨丢得起这个脸,她可丢不起这个脸! 使臣勉强一笑,企图化解这尴尬:“七王妃真会开玩笑,方才公主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秦雨缨也是一笑:“身为一国公主,有些不该问的便不要问,免得贻笑大方。” 在旁人看来,她此言此语甚是咄咄逼人。 那凝露公主都已无言反驳了,她却非要再压人一头。 可若听之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便不是秦雨缨了。 凝露公主心中愈发痛恨,眸光也变得尖锐了几分,俨然已将秦雨缨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公主不必介怀,七王妃向来就是这般出言不逊,不仅在公主面前如此,在皇祖母面前也是如此。”漓元在旁说道。 皇祖母,指的自然是太后娘娘。 “在太后面前也是如此?”凝露听得诧然。 她只知秦雨缨狂妄,却不料竟狂妄到了这般地步,连太后娘娘的面子都不给。 太后的身子虽有所不适,当还是强撑着出席了这次酒宴。 漓元说罢,若有所指地看向太后所在的方向。 凝露心领神会,立刻收起眸中的恨意,恢复了一贯的单纯模样,脸上还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 太后不言也不语,却是一直在打量这个陈国公主。 她有心为陆泓琛另寻一个侧妃,思来想去,凝露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年龄比陆泓琛小不了几岁,模样也算十分水灵,最主要,是身份能与陆泓琛相配。 不像秦雨缨,只是个落魄的女儿,且还有异族血脉,身份着实令人嫌弃。 “我看皇祖母似乎与公主很有眼缘,待宴席散了,公主可亲自去拜会皇祖母。”漓元出起了主意。 凝露觉得此计可行,既然无法吸引七王爷的目光,不如从七王爷的母后身上下手,或许能事半功倍。 “犹记得七王叔先前极为孝顺,与太后娘娘母子情深,只可惜……”漓元轻叹了一声。 “只可惜什么?”凝露忙问。 “只可惜七王妃过了门,屡次三番从中作梗,使得七王叔与皇祖母之间有了间隙。”漓元道。 这话倒也不假,至少宫里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到底是错在秦雨缨,还是错在太后,这一点极少有人思忖。 凝露自然也不会去思忖这个:“这七王妃真是好生可恨!” 在她看来,七王爷文韬武略,实乃世间奇才,寻常女子压根就配不上他。 偏偏他却娶了秦雨缨这么个一无是处的王妃,这未免也太令人可惜。 “公主说得是,七王妃的确可恨。她丝毫不懂三从四德为何物,不忠不义不孝不悌,这样的人待在七王叔身边越久,七王叔做的错事就越多,倒不如……”漓元说到这儿,故意没再说下去。 “倒不如将此人除去,如此也好救七王爷于水火之中。”凝露接话。 而今七王爷不仅与太后间隙颇深,听闻还惹得骊国的文武百官怨声载道,可不就是处在水火之中吗? 经漓元这么一说,凝露愈发起了要将秦雨缨这个七王妃撵走的心思。 这种女人,最好离七王爷远远的,永远也别再出现在他眼前,如此方可天下太平。 论起心机,凝露到底不如漓元。 一旁那使臣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朵里,心知这漓元是个城府极深的,本想劝凝露公主莫要与此人深交,细一思忖,又改变了主意。 公主自小在宫中长大,被皇上捧为掌上明珠,哪里接触过这人心的险恶。 既然未曾接触过人心的险恶,自然不会是那能言善辩的七王妃的对手。 有这心思深沉的漓元公主在身边,倒是能为她出许多主意…… 就好比去拜见太后娘娘,这主意就连他都未曾想到。 说到底,男人的心思毕竟不如女子细腻…… 凝露对漓元可谓言听计从,酒宴过后,立刻就去了太后寝宫。 去时,御医正在为太后针灸治头风。 “太后娘娘,凝露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凝露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柔声细气问道。 “好孩子,你怎会来得不是时候?”太后面上虽有倦容,但语气格外和蔼。 她一见这凝露公主,就觉十分喜爱。 品貌端正,举止有礼,且还这般温顺,这是秦雨缨那等粗枝大叶的刁蛮俗妇远不能及的。 太后立刻吩咐宫人赐座上茶,凝露坐下后,疑惑问道:“太后娘娘这是病了吗?” “公主有所不知,太后娘娘这头风病,可有些时候了。”一旁的老太监道。 “头风病?”凝珠听得眼珠一转,“我母妃也有头风的毛病,后来服用了御医的方子,不多时就好了大半,若太后娘娘不嫌弃,我便将那方子要来,或许能为太后娘娘减轻病情。” 太后听得心中甚慰。 这孩子与她头一次见面,就如此乖巧,叫她怎能不喜欢? 不像那秦雨缨,分明有一手针灸的好本事,却迟迟不肯入宫为她医治,分明就是不孝,分明就是不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 她未曾想过,自己趁秦雨缨失踪、陆泓琛失忆,将七王府搅了个天翻地覆,还把与秦雨缨最亲近的两个丫鬟抓到了宫中做苦役……凭此一点,秦雨缨不痛恨她就已很是不易,谈何孝顺,谈何将她放在眼里?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秦雨缨一贯奉行的原则。 有许多笔账,她从未与太后清算过,如此这般着实称得上是委曲求全,于她而言已是忍让到了极致,太后却还诸多不满,时常挑刺,长此以往,二人之间不起矛盾纷争,那才怪了。 “太后娘娘,这是凝露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听闻太后娘娘也是礼佛之人,此番献给太后娘娘,望太后娘娘莫要嫌弃。”凝露道。 经漓元指点,凝露所送的礼物,深得太后的心。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太后抚摸着那娟秀的字迹,看向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慈祥和蔼,问了凝露的生辰八字,使眼色叫宫人记下了,待到凝露离开,便立刻将她的生辰八字写下,命人送去宫外的清远寺中。 为的是让寺庙里的高僧,瞧瞧这凝露的生辰八字,是否与她的琛儿相合。 虽然高僧也曾说过,秦雨缨与琛儿的八字十分相合,但太后始终不曾信过。 这秦雨缨除了惹来麻烦、带来灾祸之外,从没见干过什么好事,哪里会是相合,分明就是相克! 她似乎忘了,秦雨缨曾救过陆泓琛的性命,而今还怀了陆泓琛的儿子,她的孙子。 原本太后对她十分感激,却因异族血脉一时,态度骤变,再次如之前一般挑剔。 这种挑剔虽未当着秦雨缨的面言明,但在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句言语间流露得再明显不过,秦雨缨不是个傻子,自然早就有所察觉。 她算是明白了,即便自己是个天仙,太后也能挑出一堆的毛病来。 更何况她不是天仙,仙骨已无,至多只能算个活了许多世、经历了许多悲欢离合的普通人。 想来凭着她的身份,太后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真心实意接纳她了。 好在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赢得太后的接纳,旁人的看法,她素来不甚在意,哪怕是太后,也不过就是个见面次数略多些的陌生人,接不接纳又有何妨,只要不惹到她头上,相安无事便可。 只可惜,就连相安无事也做不到。 这日午后,陆泓琛回了七王府,没过多久,那凝露公主就跟来了。 却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而是随漓元一同过来的。 漓元是陆泓琛的侄女,自打失去皇后这个靠山后,就时常跑来七王府,为的是巴结陆泓琛这个王叔。 下人们自然不可能将她赶走,况且还有一个邻国公主,下人们更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将二人领到陆泓琛的书房门外,便退下了。 “七王叔,七王叔?”漓元叩了叩门。 良久也未得回应,这书房中似乎空空无人。 漓元狐疑地伸手推了推。 房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一条缝。 “七王爷不在书房吗?”身后的凝露问道。 漓元点了点头,大着胆子开门进去了:“我还从未见识过这七王府书房的陈设,看起来倒是比宫中的御书房差不了多少。” 这话半点不假,七王府上上下下,就数这书房最大,书架上挤满了书册,大多都是半旧不新,可见这主人是个极爱看书的。 凝露对陆泓琛多了一些好奇,心道他如此年轻,看不出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倒是与自己性情有几分相投…… “咦,这是何物?”凝露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物。 那是个小小竹筒,用蜡封着,竹筒里似乎有张纸条。 漓元心念一动,看出这似乎是军中密报。 “公主……”她正要出言提醒,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书房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好些人,领头的一个是杜青,身后跟着不少侍卫。 “漓元公主,是你?”杜青看向她的眼神好生不善。 “杜副将,这……这是怎么了?”漓元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杜青这人,面相凶神恶煞,看起来着实可怖。 “在下奉命查处府中泄露军情之人,没想到却抓到了漓元公主你。”杜青冷冷道。 “什……什么泄露军情之人,”漓元勉强赔笑,“杜副将,我可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漓元公主,请和在下去慎刑司走一趟。”杜青二话不说,就吩咐侍卫来抓漓元。 “大胆,你是何人?”凝露见漓元被抓,咬牙上前道,“若本公主没有记错,在骊国,知以下犯上是要被治罪的!” 杜青转目看向她:“你是?” “这位是凝露公主,凝露公主是与我一并来的,杜副将,你该不会是想将她也一并抓了吧!”漓元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原来是凝露公主,”杜青的眸光一如先前冰冷,“抱歉,得罪了。” 言罢,竟是要亲自“请”凝露去慎刑司。 “你……你好大的胆子!”凝露气得不行。 她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 “杜副将,凝露公主是客,岂有将客人抓去治罪之理?”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来的不是别人,是秦雨缨。 凝露万万没有想到她出面替自己说话,面色微变。 杜青恭敬点头,这才松开了凝露。 凝露哼了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 “凝露公主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清。”秦雨缨揉了揉耳朵,神色不惊。 “你!”凝露咬牙,心中恨得不行。 这秦雨缨,分明就是在伙同下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企图用这种小小伎俩让自己对她感恩戴德,当自己是傻子吗,连这点计谋都识不破? 事实上,秦雨缨压根没打算在她身上费心思。 演戏不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假,但要对付的不是凝露,而是漓元。 漓元今日来得着实频繁,每次一来都要在七王府待上好几个时辰,不仅秦雨缨觉得烦,陆泓琛也有些不耐烦,杜青见状便提议吓一吓这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如此,她便不会再敢往七王府跑了。 怎料漓元今日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带来了一个凝露。 陈国公主若被抓入慎刑司,那未免也太说不过去,故而秦雨缨才及时露面,阻止了这一桩笑话的发生。 “七王妃,你休要贼喊捉贼,军情泄露,你这个异族人难辞其咎!”漓元指着秦雨缨,气急败坏说道。 该死的,居然敢算计她? 即便父皇已不在人世了,她也是这骊国的公主,秦雨缨不过区区一个王妃而已,哪来的资格叫下人对她动手动脚? 异族,又是异族…… 这两个字,秦雨缨几乎听得耳朵起茧。 还未开口反驳,漓元又道:“别以为我不知你私下都做了些什么勾当,你这肚子里的孩子迟迟未出生,分明就是月份不对,由此看来,你先前根本就没怀上我七王叔的子嗣,这孩子来历不明,还不知道是你同哪个男人怀的野种呢!” “你说谁是野种?”陆泓琛问。 他来到书房时,恰听到了这趾高气扬的一句。 他自问对这漓元已是十分容忍,不料她变本加厉,愈发蹬鼻子上脸,竟辱骂到了雨缨的头上。 “七……七王叔……”漓元脸色大变,心叫不好。 她深知陆泓琛十分偏护秦雨缨这个王妃,在皇祖母面前是如此,在她面前就更不必说了。 “你还知本王是你的王叔?”陆泓琛脸色极冷,眸光亦冷,“你今日擅长书房,偷看军中机密,你可知这是何罪?” 真正惹怒他的,不是这些,而是辱骂秦雨缨与她腹中的孩子。 仅凭这一点,他便不会轻易绕过这尖酸刻薄的漓元。 “我……”漓元惊惧不已。 她从小就怕陆泓琛这个七王叔,虽比她大不了几岁,但那冷峻的面色,着实令人脚底生寒、后背发凉。 尤其发起怒来,两道目光犹如寒冰,似能生生将人冻结。 “押入慎刑司,好好审问。”陆泓琛冷然吩咐。 “是!”杜青应声,上前一步。 漓元连连后退:“王叔,你明知我没偷看那军情,我来书房只是无心之举……” “是啊,七王爷,漓元姐姐绝不会是泄露军情之人,还望王爷明察!”凝露也道。 陆泓琛森然的目光扫向她:“本王看在你并非骊国人的份上,暂且不与你计较,若你再为漓元求情,本王不介意将你一并押入慎刑司。” 凝露被吓了一跳,讪讪地没敢再说话。 漓元被侍卫带走,大呼冤枉的同时,心中后悔不迭。 早知如此,她便不进这书房了,谁能想到那桌上恰有一封军中密报呢?谁又能想到,秦雨缨会突然出现,以至于她一怒之下口不择言? 第二百五十一章 闷葫芦 漓元就这么被抓进了慎刑司,一番审问,自然是无罪释放。 虽无罪,但总归丢了面子,已是恨极了秦雨缨这个始作俑者。 见到从慎刑司出来的漓元时,凝露那叫一个义愤填膺:“那七王妃真是好生可恨,简直就是徇私枉法,真不知七王爷是看上了她哪一点!” 二人心中皆有气,尤其漓元,那叫一个银牙紧咬。 泄露军情这种事,轻则杀头,重则诛三族,秦雨缨身为七王妃,绝不可能连这都不清楚,却还是使了这么一出诡计,分明是想让她难堪,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漓元只恨不得将秦雨缨杀之而后快,可惜那七王府守卫森严,如何下得了手? 别说是取秦雨缨性命了,就是动她一根汗毛,都是难如登天的事。 “难怪世人皆说她是祸国殃民的邪祟,而今看来,果然不假!”凝露还在愤愤不平地说着。 “凝露你年龄尚小,还未见过这人心的险恶。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像秦雨缨这般恶毒的着实不在少数。”漓元道。 凝露深以为然:“来骊国之前,我就听说这七王妃不是什么好人,听闻连她的爹娘都早已不认她了,现在看来真是活该如此!”  漓元眸光微变,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倒是有了一个主意。 秦雨缨虽与秦家断绝了关系,但不是有个仲弟吗? 她记得,那人叫秦瀚森,是个极擅长医术的,曾在太医院当过御医,而今在永安街头开了一家小小医馆。 说起来,那医馆还是秦雨缨替秦瀚森置办的。 由此可见,二人定是姐弟情深。 既然姐弟情深,秦瀚森出了事,秦雨缨十有八九会心急如焚…… 思及此,漓元眼里闪过一缕精光。 “漓元姐姐,你怎么了?”凝露看得不解。 她与漓元虽才认识短短两日,但相见恨晚,早已以姐妹相称。 漓元不动声色掩去眸中的阴戾,佯装虚弱:“没什么,许是那慎刑司太阴寒了,我身上有些冷……” “公主身子不适,要不要叫御医过来瞧瞧?”一旁的太监问。 漓元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无需劳烦御医,我回寝宫歇息一会儿便好。” 凝露关切了几句,送她回了寝宫。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凝露这才离去。 见她走远,漓元从美人榻上坐起身,面上的虚弱已是不见了踪影,低声朝身后那太监道吩咐了几句…… 天色渐暗,七王府中,一众下人正准备晚膳。 用过膳,空气忽然变得有些闷热,似乎有一场雷雨即将落下。 秦雨缨莫名有点心神不宁,在院中坐了一会儿,被雨瑞劝着回了房:“娘娘,外头风大,您如今怀着身子,可不能久待。” “如今又不是腊月里,外头风大,还能将我吹出毛病不成?”秦雨缨闻言哭笑不得。 雨瑞是个极为心细的,又是不让她吹风,又是不让她出门走动,连茶水都要一一用银针试过了才肯端来给她喝,那叫一个尽忠职守。 “话可不能这么说,风刮得这么大,一会儿铁定是要下大雨的,娘娘您还是回房歇息的好,免得被雨水淋着了。”雨瑞解释。 她听老家的产婆说,怀孕的妇人是淋不得雨水的,否则月子里容易得头风病。 这一说法虽无什么依据,但总归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王妃娘娘待她这般好,她自然生怕王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见雨瑞说得认真,秦雨缨淡淡一笑,没有反驳。 在房中看了会儿书,外头果然传来一声雷鸣。 那炸雷就如响在耳边一般,震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院子里的燥热很快就消失无踪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的土腥味,夹杂着青草的青涩气息。 雨不多时就停了,秦雨缨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小时候。 年幼时,她十分调皮,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喜欢在院中嬉闹,她跑得极快,常是好几个下人都抓不住她。 母亲牧雨秋是个十分温柔的,见她与下人追追赶赶,溅得一身泥水,绝不会蹙眉呵斥,只会急急唤她的名字,生怕她磕着摔着了。 后来,母亲去世,她身边只剩下一个牙牙学语的秦瀚森。 小小的她看着秦瀚森这个婴儿一点点长大,眉眼变得与自己越来越相像…… 她本想代替母亲好好照顾这个仲弟,岂料赵氏从中作梗,让秦瀚森与她有了误会,二人之间间隙越来越深,以至于虽同住在一个宅子里,一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但一年到头连见面的次数都极少…… 秦雨缨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到这些,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一只温暖的手掌,覆盖在了她的小腹上,那力度极轻,似乎生怕伤着了她。 回过头,陆泓琛轮廓分明的脸映入眼帘。 “在想什么?”他问。 声音好听至极,犹如大提琴音。 “我在想,好几日没见过秦瀚森了,也不知他近日在忙些什么。”秦雨缨如实答。 陆泓琛唇边泛起一丝笑:“本王在你身边,你却想别的男子,就不怕本王吃醋?” 秦雨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个大醋坛子,又不是不知秦瀚森是她的仲弟。 “听说他那医馆太小,每日上门求诊的人太多,几乎快将铺子挤破,我打算帮他将隔壁的店面也买下,两两打通,地方便宽敞些。”秦雨缨思忖着说道。 她一闲来无事,就喜欢琢磨这些小事。 不然,每日实在太无聊,这日子还真是过得蛋疼。 “全凭你做主。”陆泓琛颔首。 二人之间的对话时常是如此,秦雨缨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的大多是鸡毛蒜皮的事,倒也谈不上是在与陆泓琛商量,纯粹只是喜欢与他闲聊罢了。 喜欢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他静静听自己说话时的模样。 二人独处时,时间都似乎放慢。 一想到肚子里的小不点很快就要出世,会慢慢长大,管他叫爹,管她叫娘亲……她心底就有一处变得格外柔软,仿佛被一汪暖意盎然的温泉包裹,那感觉莫名欣喜又莫名温柔。 说着说着,话题就落到了那陈国使臣与凝露公主身上。 “陈国国君打算将那凝露公主许配给你,你娶是不娶?”秦雨缨挑挑眉,有意挪揄。 “你若想让府里热闹些,本王娶了她便是。”陆泓琛也微微挑起剑眉。 秦雨缨撇嘴:“听闻别家的贤妻若怀孕,十有八九会主动提议让丈夫纳妾,我若不让你纳妾,未免显得太不开明。” 他的眸光有那么一点意味深长:“你本就不是什么贤妻。” 秦雨缨眯了眯眼睛,正待开口,却又听他说道:“不过本王就是喜欢你这性子,那些娇滴滴的女子,不对本王胃口。” 这还差不多…… 秦雨缨哼了一声。 许是因为在这醋坛子身边待得久了,她的心眼似乎也变小了许多,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言语间,有人轻轻叩门:“王妃娘娘,牧家派人送荷花糕来了。” 叩门的雨瑞,手里端着一盘荷花糕,那糕点做得精致无比,乍一看,与含苞欲放的荷花像极了。 牧家近来每日都会派人送东西来,有时送人参一类的补药,有时送在京城极难吃到的异域鲜果,还有时送名贵的字画或珍稀的珠宝,不止秦雨缨有份,秦芷彤这个姑姑也有份。 秦芷彤在七王府里住了有好一段日子了,原本秦雨缨为她在外头寻了一处宅子,后来宫中出事,因担心她受到牵连,所以又将她接了过来。 秦芷彤倒是很喜欢住在七王府里,有秦雨缨这个侄女陪她说话,还有福来那半大小子逗她开心,日子过得很是自在,比独自在外头居住要舒心得多。 秦雨缨刚吃了几块荷花糕,秦芷彤便过来了。 见了陆泓琛,她连忙低头行礼:“七王爷……” 陆泓琛示意她不必多礼。 毕竟是秦雨缨的姑姑,是他的长辈,在他面前何须这般毕恭毕敬?  “姑姑是否用过晚膳了?”秦雨缨问。 她一直担心府里的下人会欺负自己这个性子绵软的姑姑,好在有雨瑞在,下人们还算有规矩,一直也没闹出过什么以下犯上的事。 秦芷彤点了点头:“晚膳早已吃过了,是那福来陪着我一起吃的。” 福来越长越高,而今已是有了公鸭嗓。 秦芷彤见他机灵懂事,很想将他收作养子,只是胆小自己这先帝弃妃的身份会拖累了福来,所以才一直犹豫未提。 宫中出事后,福来曾来找过秦雨缨。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了,知恩公木公公之死是皇后一手造成,皇后一死,他也算是大仇得报,故而特来秦雨缨道了谢。 木公公是他的恩人,秦雨缨更是他的恩人,特地让杜副将教他武功,还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识字,他暗暗发誓定要报恩,长大后要与杜副将一样为七王府效力,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事实上,也正因有他的报恩,秦雨缨才躲过一劫。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秦芷彤这次过来,并不是打算说福来的事。 “缨儿,我在七王府也住了有一段日子了,不如……不如还是趁早搬出去吧,免得招人闲话。”秦芷彤吞吞吐吐道明来意。 秦雨缨下意识便以为是有人给了她脸色看,一问之下,秦芷彤却摇头不迭:“当然不是,雨瑞姑娘将下人管教得极好,不会有人敢给我脸色看……” “那是为何?”秦雨缨狐疑。 住得好好的,却忽然要走,总不会没个缘由吧。 “我毕竟是个外人,府里人不嚼舌根,外头的人却总会嚼舌根的。”秦芷彤解释。 见她目光闪躲,秦雨缨知她说的不是实话,冷冷侧目:“雨瑞,将西厢的下人全都叫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嚼姑姑的舌根!” 西厢是秦芷彤所住的地方,秦芷彤一听,立刻急了:“缨儿,真是我自己要走,不关别人的事……” 雨瑞在旁听得心念微动,问道:“秦夫人,您该不会是因为二舅爷的缘故,才……” 她口中的二舅爷,是秦雨缨的二舅,是牧仲奕。 牧仲奕虽常来秦府,但格外寡言少语,换而言之,存在感极低,所以一众下人很少提起他这个人。 就连雨瑞,也是头一次在秦雨缨身边说起这个二舅爷。 “二舅他怎么了?”秦雨缨愈发一头雾水。 近来这些补品、点心,都是大舅母托二舅亲自送来的,难不成二舅与秦芷彤这个姑姑之间有过节? 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见秦芷彤脸上浮现一抹红,说起话来也变得愈发结巴:“你……你这丫鬟,胡说八道什么,这关二舅爷什么事……” 秦雨缨一怔,心下已是了然。 看来,还真被雨瑞说准了。 莫不是牧仲奕这个二舅,看上了秦芷彤? 秦雨缨对秦芷彤格外了解,知她老实心善,此番怕是担心继续与牧仲奕见面,会生出尴尬,所以才不打算继续在这七王府住下去。 这么一想,忽觉自己真是神经大条,此事分明早有端倪。 若二舅对芷彤姑姑无意,为何每次送来的东西,都会多备一份给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要不是雨瑞提醒,她只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看不出,二舅那个闷葫芦,在男女之情这种事上还挺无师自通,居然晓得送礼物这一招,也难怪芷彤姑姑会这般羞赧。 “王妃娘娘,西厢的那些下人……”雨瑞在旁提醒。 “不必叫了。”秦雨缨回过神来。 雨瑞应了声是。 秦芷彤看向她时,眼里有那么一丝责备,似在怪她不该将事情告诉秦雨缨。 “姑姑若是不想见我二舅,我叫他不要再来便是了。”秦雨缨道。 秦芷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了一个“不”字,说完才觉尴尬,连忙摇头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我二舅是个读书人,性子耿直,人很古板,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读书万卷,却迟迟未能考取功名,又有一身文人傲骨,不愿如我大舅一般接受牧家的生意,如今三十多了,仍是一事无成,所以那些名门贵女、大家闺秀都不愿嫁他。”秦雨缨道。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之所以贬低自家二舅,为的是看芷彤姑姑反应如何。 若急不可耐替二舅辩解,十有八九就是动了心了。 若点头称是,或是默然不语,则多半是没有动心。 其实,要是牧仲奕有心想娶亲,绝不至于娶不着,牧家富可敌国,他就是再无所作为,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后半生绝不至于衣食无着。 名门贵女不愿嫁他,寻常人家的姑娘,却是挤破头皮想给他当妻做妾。 是牧仲奕自己不答应,不想随随便便成亲,所以才一直未娶。 常氏这个大舅母,常在秦雨缨耳边念叨,抱怨他高不成低不就,再这么下去年纪大了,想娶亲就更是难了。 好不容易牧仲奕有了看中的女子,秦雨缨自是高兴。 只是没想到,这女子竟是自己的姑姑秦芷彤。 仔细想来,这两人的性子似乎还挺般配,就是不知是如何看对的眼。 难不成是上次秦芷彤落了水,牧仲奕将她救起,所以结了缘? 正想着,忽闻秦芷彤出言反驳:“牧公子只不过是大器晚成罢了,并不是一事无成,无所作为。” 秦雨缨“哦”了一声,眉梢微挑。 许是她的神色有些玩味,秦芷彤很快就明白过来,她这是在试探自己,不由气恼结舌:“缨儿,你……” “姑姑,你还是安心在七王府住下吧,若你何时不想见二舅了,我叫人帮你拦着他便是。”秦雨缨将话说得直白。 旁人或许会对这一对颇有成见,一个是有谋害皇嗣之嫌,被先帝厌弃的妃子,另一个是饱读诗书的富家公子。 说是公子,却已三十有余,一直没有婚娶。 在外人看来,这种人十有八九是有什么隐疾…… 与先帝所弃的妃子凑在一起,勉强算得上是一对歪瓜裂枣。 若真成亲,京中难免不会有流言蜚语。 秦雨缨多多少少理解秦芷彤此刻的心情,她很清楚自己这个姑姑曾受过什么样的委屈,身上已是再承受不起更多的重担。 可话说回来,寻常男子还真不一定能放下成见真心待秦芷彤。 故而,秦雨缨对二舅这个闷葫芦很是看好。 至少他是个老实心善的,不至于会因为秦芷彤的那些过往薄待她。 听秦雨缨将话说开,秦芷彤叹了口气:“缨儿,姑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未曾奢望过能与人白头偕老,姑姑住在这七王府里,不想给你添麻烦,更不想连累你与王爷落人口舌……” 原来是因为这个。 “姑姑大可放心,我与陆泓琛从不在乎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姑姑这前半辈子是被秦家而活,为旁人而活,后半辈子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待到年华老去再后悔,恐怕就为时已晚。”秦雨缨道。 这番话,无非是在劝秦芷彤放下心结,莫要违背自己的内心。 世俗的看法又有何惧? 人活一世,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便是白到这世上走一遭了。 秦芷彤怎也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雨缨如今谣言缠身,有人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有人说她异族的邪祟,会让骊国国运衰微…… 正因如此,秦芷彤才生怕再给她添乱。 若因为自己的缘故,让秦雨缨面对更多不怀好意的流言蜚语,叫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所以即便秦雨缨不说,她也定会搬出去,与那牧仲奕断了往来。 却不料,秦雨缨压根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反而叫她遵从内心,莫要被世俗所牵绊…… 秦芷彤心中诧异无比,怔怔看着秦雨缨,良久没能说出半个字来,心中不可谓不感激。 “王妃娘娘从来不说虚的,秦夫人大可放心在府里住下,那些丫鬟、婆子要是敢乱说话,奴婢就将她们撵出府去。”雨瑞在旁说道。 秦芷彤眼里已是泛起泪光。 她而今已有三十多岁了,的确是活了快半辈子。 这半辈子,她小心翼翼,活得辛苦无比,不知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终于有人愿意接纳她,愿意对她好,愿意娶她过门,她自然高兴不已。 打从牧仲奕说,要叫人上门提亲起,她就慌了神,这些日子一直对他避而不见。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下聘 来到牧府,常氏照旧好一番嘘寒问暖。 说起府里的近况,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哎,谁能想到,老太太居然是个异族人,自打此事传了出去,你大舅他好不容易才谈好的生意,接连黄了十几笔,家里这日子,可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秦雨缨免不了要安慰几句,她素来不拿钱财当回事,牧家却不是如此。 牧家世代经商,好不容易才发展到如今这富可敌国的地步,爬得如此之高,跌得如此之重,看得出这一大家子心里皆不好受。 安慰过后,秦雨缨道明来意:“不知二舅今日在不在府上?” 常氏一提起牧仲奕就头疼:“他不在府上,还能去哪?今日一大早就进了书房,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呢。” 这时天色已有些晚了,看来牧仲奕在书房一呆就是一整日,还真没愧对书呆子这一外号。 “缨儿,你找他是有何事?”常氏问。 “昨日翻读《诗经》,有一篇未曾看懂,所以特来请教二舅。”秦雨缨打了个马虎眼。 “请教他就对了,这世上的书还从没有他看不懂的。”常氏道。 说着,便叫丫鬟带秦雨缨去了书房。 来到书房时,牧仲奕正坐在梨木桌前蹙眉思忖着什么,见了秦雨缨,先是一愣,而后面露笑容:“缨儿,雨瑞姑娘,你们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娘娘是来向二舅爷请教《诗经》的。”雨瑞挤了挤眼。 秦雨缨示意她将门合上,雨瑞合上了门,二人站在桌前看着牧仲奕,看得牧仲奕有那么点头皮发麻。 想了想,他问:“《诗经》并不深奥,以缨儿的聪明才智,何至于看不明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雨缨开口说道。 牧仲奕不假思索接了下去:“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如今美人宛在水中央,二舅究竟打算何时溯洄从之?”秦雨缨问。 牧仲奕虽是个书呆子,但并不是个傻子,很快就明白了她言下之意:“缨儿,你这是……” “是芷彤姑姑让我来的。”秦雨缨道。 听到秦芷彤的名字,牧仲奕的耳尖忽然变得有点红。 秦雨缨头一次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害臊,这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她揉了揉有点僵硬的额角,硬着头皮往下问道:“二舅,你打算何时娶芷彤姑姑过门?” “芷彤她答应嫁给我了?”牧仲奕面露喜色。 那欣喜,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秦雨缨忍不住就想翻白眼了,她一不是喜娘,二不是这二人之间的传声筒,再者说,求婚这档子事岂有让人传达之理?当然是亲口说出来才让人惊喜。 她并不晓得,牧仲奕这个二舅,早已向秦芷彤表明了心意,是后者一直婉拒,不肯接受罢了。 “我说二舅爷,您何须问这么多,您若真心喜欢秦夫人,明日带着喜娘、提上聘礼,到七王府提亲便是。”雨瑞忍不住插嘴。 “那……那万一她不答应,岂不是……”牧仲奕有些犹豫。 秦雨缨不觉蹙眉:“二舅这是怕被拒绝,丢了自己的面子?” 牧仲奕摇头叹道:“我是怕丢了你芷彤姑姑的脸,我年纪已大,且还是半个异族人……” 原来是这样…… 秦雨缨明白过来,想了想,道:“两情相悦,何必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你去便是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我会替你办妥。” 两情相悦这四个字,令牧仲奕眸光一亮。 也就是说,芷彤早已对他动了心? 听秦雨缨这么一说,牧仲奕哪里还迟疑,当即派人却请了喜婆过来,商议这下聘一事。 喜婆来时,常氏还被蒙在鼓里,得知牧仲奕打算娶秦芷彤,脸上那叫一个诧异,匆匆找来了书房,问秦雨缨道:“缨儿,这是你的主意?” “长嫂误会了,这是我自己的主意。”牧仲奕道。 常氏看向他时,眼神好不责备:“你瞒着我,瞒着你大哥,却独独将事情告诉了缨儿,是担心我们搅扰你的好事?” 牧仲奕连连摇头:“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为何不早说?你可知老太太过世前,就已替你将娶媳妇儿的聘礼全准备妥当了,就连喜婆都找了整整三个,只要你看上哪家姑娘,立刻便能准备妥当前去提亲,何须这般拖拖拉拉?”常氏快人快语,很是将牧仲奕埋怨了一通。 牧仲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自然不晓得还有这么一码事,闻言既是高兴又是辛酸。 辛酸母亲去世得早,不能看他娶妻生子…… 芷彤是个上善若水的姑娘,母亲若泉下有知,应当也是欣慰的吧? 这般想着,心中便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心道成亲之后,定要带芷彤去母亲墓前好好祭拜一番…… 常氏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很快就叫人将聘礼抬了出来。 满满十二箱,每箱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足以见得牧家的家底有多丰厚。 因在库房中放了太久,那些箱子大多蒙了尘。 下人们一一掸去灰尘,系上大红麻绳,只等着明日天一亮,就去七王府提亲。 想了想去,常氏觉得有些不妥:“七王府毕竟不是芷彤姑娘的娘家,若细细说来,这样是不合规矩的。要不……还是让芷彤姑娘先回秦家,明日仲奕带上喜婆,直接去秦府提亲便是。” 牧仲奕在这些事上并没有什么主见,点点头道全听长嫂安排。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回七王府后,秦雨缨派人将秦芷彤送却了秦家,听闻牧仲奕明日就会来提亲,秦芷彤那叫一个欣喜若狂。 这时天已很暗了,梳洗过后,秦雨缨只觉累得慌,躺在床上很快就入了眠。 次日醒来时,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 转身一看,陆泓琛竟仍在熟睡,没有起早。 许是被她翻身的动静惊扰,他睁开双眼,将她向怀中揽了揽:“昨夜睡得可好,肚子里的臭小子可有踢你?” 秦雨缨摇了摇头,孩子倒是没有踢她,只是肚子越来越大,只能侧睡,颇有些不习惯。 “对了,你今日怎么没有早朝?”她问。 “本王不是皇帝,只是个摄政王,无须每日早朝。再说,你怀了身孕,本王如何舍得让你独自一人留在府中?”陆泓琛道。 秦雨缨撇撇嘴不置可否。 只是摄政王没错,可这摄政王,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 前阵子,陆泓琛不过短短十来日没有入宫,朝中那些大臣就急得只差没跳脚了,骊国如此之大,百万里疆土,每日都有不少事情处理,少了陆泓琛这根主心骨怎么行? 后来,一行人只恨不得用八抬大轿抬陆泓琛入宫,哪还有人敢说什么谋权篡位的闲话? 至于那先前在朝堂之上出言挑衅的郑学士,早就被逐出了翰林院。 且这官职,还不是陆泓琛主张要降的,早在陆泓琛再次入宫之前,翰林院院士就已做了决定,此人心思叵测,断不能留。 而今骊国上上下下,已默认了陆泓琛这个摄政王代替皇帝操持政务,先前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闲言碎语,已烟消云散,不见了踪影。 因国事繁忙,陆泓琛日日出入皇宫,秦雨缨嘴上不说,心中多少有些嗔怪,嗔怪他忙于国事,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 正因看出了她的不悦,他今日才特地没有入宫。 他记得,她半夜时常迷迷糊糊醒来,伸手摸索,总要摸到自己在身边,才肯安安心心继续入睡。 她说过,醒来时若不见了他,心中一整日都会有些空落。 这些话,陆泓琛全都记在了心里。 此刻,看着她睡眼惺所的小模样,他道:“时候还早,不如多睡一会儿,本王已下令,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搅。” 秦雨缨点点头,在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将脸贴了上去,懒懒道:“你为了我不却早朝,明日那些官员定要说我是个误国的妖女了。” 他一笑,笑容暖如春风:“即便是妖,也是为本王生生世世爱过的女子。” 言罢,俯身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 那温热的唇覆盖下来,吻得秦雨缨心里一阵酥麻。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不由嗔怪:“睡意都被你弄醒了……”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是芷彤姑姑大喜的日子,她当然不能起得太晚。 起身用过早膳,二人来到了秦府。 秦府张灯结彩,那叫一个热闹,府里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平日里总是一身素色的秦芷彤,难得地穿了条玫色色长裙,眉宇间盈满了笑意。 那聘礼被一箱箱抬进屋时,她更是既喜又羞,那如花似玉的脸,红如天边的朝霞。 喜婆上门说亲,取了二人的生辰八字。 牧仲奕当即凭这生辰八字下了婚帖,这桩事,算是成了。 婚期定在下月,常氏花重金请人挑了个好日子,将日子送到了秦芷彤面前,待她点了头,才吩咐下人开始置办婚事,生怕怠慢了这个未过门的弟媳。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帝登基 因有陆泓琛这个七王爷在,非但没有谁敢说闲话,反倒还来了不少朝廷官员、富商大贾,攀附之意昭然若揭,分明只是下聘而已,却办得比婚宴还要热闹。 “这太尉杨大人未免也太阔绰,一出手就是一尊半人高的羊脂白玉弥勒佛。”雨瑞忍不住啧啧惊叹。 羊脂白玉也分好几种,有的成色不够洁白润泽,有的虽洁白润泽,却少了些许脂膏般的光泽度,还有的成色与光泽度都足够,偏偏个头极小,压根雕不出这么大的物件。 半人高的羊脂白玉,放眼整个骊国都着实不多见。 “听闻这杨大人最是小气,堪称一毛不拔的周扒皮,怎么这一次出手却如此阔绰?”一旁的月桐有些不解。 雨瑞撇了撇嘴:“还不是为了巴结王爷与王妃娘娘。” 前来巴结的人,显然不止这杨大人一个。 自打先帝驾崩后,给王爷送礼的人就越来越多,而府中那偏厅已是堆得满满当当,无处下脚了,也不晓得王爷何时才打算叫人将那些物件抬进库房。 雨瑞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月桐闻言说道:“也许王爷压根就没将那些东西看在眼里呢。” 陆泓琛性子淡泊,素来不贪恋这些身外之物,这一点,众人都是晓得的。 不过总有人觉得,这世间没有不爱财的人。 即便有,那也是装出来的。 所以,那些人就大着胆子,提着各色稀罕物件,找来了七王府。 陆泓琛鬼使神差没有拒绝,而是照单全收。 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于是前来送礼的人越来越多,先是些朝廷重臣,再是些地方官员,最后竟还有人明目张胆地送来了歌姬、舞姬…… 当然,那些歌姬、舞姬皆被赶出了府,陆泓琛一个也没留下。 自此,就再没有谁敢往七王府送女人了。 前几日,连常氏这个大舅母,都忍不住偷偷问起了秦雨缨,是不是只要给陆泓琛塞银子,他就会帮着照顾牧家的生意。 秦雨缨听得忍俊不禁,当即告诉常氏莫要做这样的事。 陆泓琛的性子,她是清楚的,收下这些,绝不是因为贪恋钱财,而是另有原因…… 待到那偏厅被堆得再也放不下任何物件了,陆泓琛才命人仔细清点了起来。 何年何月何日,何人送了何物,这些都早已被记录在册。 一番清点,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竟有七十九箱之多。 “杨太尉送羊脂白玉弥勒佛一尊,夜明珠一大二小共三颗。” “何御史送江南织锦二十匹,名家字画十二幅。” “孙尚书送歌姬十人、舞姬二十六人,皆已被退回。” “李县令送纹银一箱,共计九百两……” 清点完了,小厮一五一十朝陆泓琛禀告。 这一禀告,就足足禀告了半个时辰,原因无二,东西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说也说不完。 “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待小厮退下后,秦雨缨朝陆泓琛问道。 她早已看出,陆泓琛这是在有意下套,引那些贪官污吏上钩。 这册子里的,十有八九全是些贪官,就如那杨太尉,就是将入朝为官这十多年的俸禄全拿出来,也买不起那一尊弥勒佛。 还有那何御史,江南织锦昂贵无比,他竟一口气送来了二十匹,若说没有搜刮民脂民膏,秦雨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奇怪的是,董家人的名字竟一个也没出现在册子里。 许是皇后撒手人寰后,董家人对陆泓琛很是痛恨,故而才没有前来讨好…… “真是什么都逃不出你的眼睛?”陆泓琛看向秦雨缨,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他身为摄政王,自然要为骊国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否则谈何辅佐新皇,治理国家? 如今有这账册在手,倒不怕那些贪官污吏不肯认账,只是账册上的人数着实不少,如此清查下去,怕是骊国半数的官员皆要落马。 秦雨缨看出了他的思虑,提议道:“不如抓几个最嚣张胆大的,以儆效尤。” 好比杨太尉、何御史二人,绝对不能放过。 至于那些小鱼小虾,虽也触犯了国法,但杀鸡儆猴过后,应会有所收敛,不敢再如先前那般鱼肉百姓。 陆泓琛闻言颔首:“那就依你所言。” 很快,账册就被送到了刑部,刑部的赵尚书,亲自将陆泓琛用朱笔标出的几个官员抓进了大牢,仔细审问之下,几人果然交代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实。 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那些往七王府送过礼的,皆被吓得不轻。 陆泓琛恩威并施,处置完为首的几个贪官污吏后,立刻嘉奖了几名众人皆知的清官,他处事虽光明磊落,但还是引来了不少争议,有人说他这是在趁机铲除异己,方便今后结党营私。 在董家几个老臣的唆使下,十几名大臣联名上书,说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须得尽快让新帝登基。 这个新帝,指的自然是薛贵妃的遗腹子,璞儿。 联名上书归联名上书,却是一句也不敢得罪陆泓琛,生怕他这个摄政王又撒手不管,将朝野上下的烂摊子全扔给一众大臣来处理。 新帝登基一事,陆泓琛并未反对,很快,那还不满一岁的小皇子,就成了骊国的新皇帝。 新皇登基,自然要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之前,宫里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那漓元公主忽然染上了怪病,宫中御医束手无策,皆不晓得该如何医治。 怪只怪那医术高超的李院使已被贬为庶人,逐出了太医院,余下的太医皆是些草包,并无多少真才实学,有的甚至连民间的普通大夫都不如。 漓元毕竟是太后的孙女,太后对她自是十分关心的,得知她的病情后,立刻向陆泓琛这个儿子开了口:“七王妃那仲弟擅长医术,有小华佗之称,不知能否传他入宫,为漓元治病?” 陆泓琛并未拒绝,秦瀚森就这么被传到了宫里。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入宫的,随行的还有秦雨缨和小依。 第二百五十四章 病去如抽丝 宫女很快就取来了笔墨纸砚,漓元强忍住心头的怒意,勉强笑道:“有劳七王妃了,我这病连太医都束手无策,不如还是……” “正因太医束手无策,所以才要用特殊些的法子来医治。”秦雨缨打断她的话,没由着她拒绝,“否则长此以往,公主的身子会日渐虚弱,到时再诊治可就来不及了。” “特殊些的法子?”漓元听得心里咯噔一响,总觉秦雨缨这话不怀好意。 “漓元公主难道忘了,我最擅长的不是行医问药,而是针灸之术。”秦雨缨道。 针灸? 漓元一听,立刻愣了。 听秦雨缨这意思,是要给她扎针? “七王妃,你方才分明说公主得的是相思病,既是相思病,岂有扎针之理?”漓元身后的小宫女,伶牙俐齿地反驳。 “谁说不能扎针?公主这病本就是心气郁结所致,心气郁结,则血脉淤堵,而针灸最是能解血脉中的淤堵,比吃药更能缓解病情。”秦雨缨道。 这话听起来极有道理,那小宫女愣了愣,一时间无言反驳。 她又不是大夫,岂会晓得这法子究竟有没有用? 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七王妃绝不是真心实意想要给公主治病。 小宫女日日伺候在漓元身边,对那所谓的“病情”再清楚不过。 什么心气郁结,什么血脉淤堵…… 公主她压根就没得病,却硬生生被七王妃给扣上了相思病的帽子。 这七王妃,摆明是不安好心! “我……我不针灸……”漓元摇头不迭,生怕秦雨缨将自己扎成刺猬。 出乎她的意料,秦雨缨倒是极好说话:“不扎针也行,吃药便是。” 她语气平淡,显然早已猜到漓元不会答应。 漓元狐疑,不明白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秦雨缨当着她的面,执笔写下一个药方,递给了一旁那小宫女。 小宫女接过药方,却并未径直去太医院,而是拿眼看着漓元,显然是在等候主子的吩咐。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王御医拿药。”漓元催促。 后宫里,叫得上名字的嫔妃,在太医院中皆有自己的心腹,那王御医,就是漓元母妃的心腹。 故而,她才特地叫小宫女去找王御医,如此便可以瞧瞧秦雨缨的药方有没有问题。 若有,自然是好,拿着药方去皇祖母跟前告秦雨缨一状,说不定今后就再也不必见到这根眼中钉肉中刺了。 毕竟,谋害公主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即便秦雨缨是七王妃,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百官早就恨不得将她赶出辽国,放逐到边境以外,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若能抓住她的把柄,这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若秦雨缨这药方没有问题,对漓元来说也不是一桩坏事。 她大可让王御医替换成补药的方子,按时端来服用便是,如此便可引人耳目,不叫人察觉她是在装病。 反正秦雨缨又不可能日日待在宫里,盯着她服药,除了几个心腹,谁会晓得这药里的猫腻? 漓元觉得,不管事情怎么发展都对自己有利无害,可惜她到底还是疏忽了一点——秦雨缨怎会让她如此高枕无忧? 待宫女走远,漓元朝秦雨缨下起了逐客令:“七王妃,时候不早了,我也该歇息了,不如……” “公主莫要着急,公主的病不同寻常,故而服药也是要有讲究的。”秦雨缨道。 “讲究?”漓元听得不明所以,“什么讲究?” 秦雨缨未答:“一会儿药端上来了,我再仔细说给公主听也不迟。” 漓元听得暗自咬牙。 一会儿,小宫女端来的若是那王御医所配的补药,那她岂不是要在秦雨缨面前穿帮? 这么想着,她吩咐一旁的太监:“许公公,梨若去趟太医院,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快去催催她,莫让七王妃与秦公子等急了。” 太监心领神会,应声却了太医院。 不一会儿,那梨若就端着药过来了。 药味又腥又苦,着实难闻,漓元忍不住掩住了鼻子。 这就是秦雨缨给她写的药方? 分明不是想为她医治,而是想趁机刁难! “药来了,公主请用。对了,务必小口小口吞服,如此才更有利于发挥药效。”秦雨缨道。 漓元脸色变了又变,心道将药喝进肚里不就万事大吉了,哪有非要小口吞服的道理? “王妃娘娘,方才太医院的王御医说,这药极苦,比寻常药物更难入喉,公主身娇肉贵,那受得了这等罪?不如王妃娘娘还是换一种方子吧。”那梨若说道。 漓元暗骂饭桶,心道既然王御医都如此说来了,那还将这药端来做什么,这不是摆明了让她在秦雨缨面前找不到台阶下吗? 果不其然,秦雨缨并未被这三言两语说服:“良药苦口利于病,还望公主为自己的身子着想,莫要将病情越拖越重,再拖下去,可就不是这一两碗药能解决的了。” 秦瀚森也点了点头:“到时不仅要吃药,还要针灸,只怕公主更会承受不住……” 听到这“针灸”二字,漓元牙一咬,硬着头皮端起那药。 药汁呈深褐色,甚是浓郁,飘荡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气。 漓元脸色变了又变,那叫一个精彩万分。 都是她自己招来的祸事,而今宫中众人皆知,太医院那些饭桶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按理说,她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时候,若将秦雨缨、秦瀚森这等大名鼎鼎的妙手神医都拒之门外,是个人就能猜出来她这病十有八九是装的。 她最是注重自己的声誉,自然不愿落人笑柄。 喝了一口药,她的脸立刻被苦得变了形。 却闻一旁的秦雨缨道:“这药里有鱼腥草,鱼腥草能清热解毒,对公主的内郁外热极有好处。” 鱼腥草…… 听这名字,就晓得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药味如此难闻,简直令人作呕。 勉强喝完了一整碗药,漓元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极快地漱了口。 “这几日,我与仲弟要为太后治头风病,正好有些空闲时间,不如就由我这仲弟来照顾公主吃药,如此也方便观察公主的病情是否有所好转。”秦雨缨道。 漓元本以为熬过这一次便能万事大吉,闻言只差没被气晕过去。 她面前定了定心神:“谢七王妃关心,七王妃果真医术了得,喝了这药,我已觉得好多了,今后每日按时服用便是,不必再劳烦七王妃与秦公子来诊治。”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公主乃千金之躯,哪能如此草率?”秦瀚森第一个不答应。 第二百五十五章 你你你…… 这厢,漓元火冒三丈,将手边的茶盏砸了个粉碎。 那厢,秦雨缨已来到了太后寝宫。 那前去通报的宫女,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七王妃,太后娘娘说今日有些乏了,不见客。” 不见客? 秦雨缨只觉好笑。 她此番入宫,是得了太后的懿旨,太后特地召她入宫,却又将她拒之门外,看来是头风病还发作得还不甚严重。 也罢,那自己就先离开吧,待到太后熬不下去了,自会开口。 秦雨缨虽懂医术,但毕竟不是个大夫,没有所谓的医者父母心。 这宫墙之中本就难见所谓的真情实意,何况太后还屡次对她加以刁难,她又何必上赶着巴结? 殊不知太后叫她入宫,打的并不是看病的主意。 待到秦雨缨打算出宫时,有太监拦下了她:“七王妃,太后娘娘懿旨,时候不早了,您身怀有孕,暂且就在宫里歇着吧。” 秦雨缨抬头看了一眼斜在天边的日头,她用过午膳也才两个时辰而已,谈何时候不早? 身旁的秦瀚森察觉有些不对,朝那太监道:“这位公公,眼下日头尚未西沉,出宫回七王府花不了几柱香的时间,我长姐她身怀有孕,在别处居住只怕会有些不习惯,不如还是……” 话未说完,那太监已摇起了头:“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老奴只是照办而已,还望公子不要为难老奴。” 秦瀚森心觉不妙,点头过后,朝秦雨缨道:“长姐,我突然想起医馆还有些事……” 本想说自己要回医馆一趟,趁机出宫给陆泓琛这个姐夫通个风报个信,不料话未说完,那太监就已摇起了头: “秦公子不必担心什么医馆不医馆的,而今漓元公主卧病在床,公子还是全心全意替公主治病的好。若治好了,小小一个医馆算什么?太后娘娘赏下的钱财,足够你买下半条永安街。” 秦瀚森没有反驳。 有太后这座大佛压着,他就说说再多也毫无意义。 待到那太监转身走远,一旁的月桐就已撇起了嘴:“半条永安街算什么,王妃娘娘要是愿意,就算买下整条街又有何难?” 月桐跟着入宫的次数不多,因雨瑞忙着处理府中大小事务,抽不开身,所以秦雨缨此次才带上了月桐。 “娘娘,这太后显然是居心不良,要不奴婢想个法子偷偷跑出宫去,也好让王爷知道您已被软禁……”月桐提议。 偷跑出宫? 秦雨缨被她正儿八经的模样逗乐:“皇宫戒备森严,你如何能偷偷跑出去?” “这……”月桐一时结舌。 也是,这宫墙如此之高,戒备如此之森严,她就是插翅也别想飞出去。 这么一想,她不由急了:“那……那可怎么办?” 秦雨缨倒是面色平平:“不必忙着出宫,陆泓琛见我今日没有回府,定会派人过来打听消息。” 月桐点了点头。 她一急之下险些都忘了,王爷对王妃娘娘最是在意,怎可能留王妃娘娘在这深宫之中毫不过问? 秦雨缨没有告诉她,其实陆泓琛压根不必派人前来打听,这世间的事,没有一个人、一桩事逃得出他的眼睛…… 当然,那傀儡阎罗是个例外。 那人拥有陆泓琛的魂灵,因此得以在世间隐匿行踪,算起来已是消失了好一段日子,也不知究竟是去了何处…… 这么一想,冷不防鼻尖有点痒。 她伸手一摸鼻子,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除本王以外,不许想别的男子。” 秦雨缨目瞪口呆,连鼻子都忘了要摸:“你你你……你是怎么……” 她知陆泓琛本事了得,却不晓得竟是这般了得法。 不仅能听见她的心绪,还能在她听见他所说的话,这简直…… “简直难以置信?”陆泓琛将话接了下去。 秦雨缨忍不住有点恼火:“喂喂喂,从我脑子里出去,不然……” 不然能怎样? 似乎还真不能怎样。 她既不能将陆泓琛揍一顿,也没法赌气离家出走或是不给他生孩子,正拿这座冰山的新本领头疼,他却再次开口:“平时不听还不知,你脑子里竟有这么多歪主意……你先在宫中安住,过几日我亲自去接你回府。” 其实这于他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若非她入宫之后迟迟未归,他便不会如此担心,以至于将这雕虫小技用在她身上了。 一句“歪主意”,听得秦雨缨柳眉微挑。 见她神色有异,一旁的月桐关切道:“王妃娘娘,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秦雨缨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耳朵里进了只虫子……” 虫子? 七王府中,陆泓琛脸色微变。 虽明知那座冰山不在跟前,但秦雨缨还是无端端察觉到了一股寒意…… 轻咳一声,她转移话题:“走吧,不是说要在宫中住下吗,太后总不至于连个寝宫都不给我安排吧?” 太后给她安排的,是何妃的寝宫。 何妃乃漓元生母,听闻秦雨缨是来为女儿看诊的,对秦雨缨那叫一个客气。 何妃已是三十有余,既不比董皇后端庄,也不比薛贵妃美艳,样貌平平无奇,为人却很谦和,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一双眼睛瞧不出半点阴戾。 寒暄了一会儿,她叫宫女将秦雨缨领进了偏房。 虽是偏房,但收拾得很是整齐,一桌一凳皆雅致无比,桌上还用小铜炉熏着香。 “这何妃娘娘倒是个好相处的,一点也不摆架子。”月桐道。 秦雨缨不置可否。 能在皇后眼皮子底下生下一位公主,顺顺利利将其抚养长大,这何妃绝不可能是个心无城府之人。 若心无城府,怎可能逃得过皇后的毒手? 不同于其余那些一无所出的妃嫔,何妃可以说是这后宫最大的赢家,不仅在皇帝死后不必殉葬,今后还极有可能会被封为皇太后、太皇太后…… 毕竟皇帝年幼丧母,不可能一直由年纪老迈的太后抚养,总是要为他找一位母妃的。 而后宫除了何妃,似乎已没有别的人选。 第二百五十六章 隔空调戏 不少人都对何妃有巴结之心,可惜这里头并不包括秦雨缨。 连月桐这个小丫鬟都瞧出来了,这何妃前途不可限量,她屡次劝秦雨缨主动示好,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说能与何妃变成挚友,不成为仇家也是好的。 “王妃娘娘,您看,这丞相夫人今日特地入宫来了,给何妃娘娘送上了一份大礼呢……”这日午膳时分,月桐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边伺候秦雨缨用膳边说着。 秦雨缨没有表态,而是问道:“你看那漓元公主品性如何?” “漓元公主?”月桐想了想,蹙起了眉,“那人品性欠佳,不是个好对付的,上回不是还想算计您与秦少爷吗,若不是您叫招拆招,叫她的阴谋诡计落了空,秦少爷指不定就被她坑害了。” 月桐虽不如雨瑞聪明,但毕竟不是个傻子,有些猫腻她还是瞧得出来的。 没病装病,还特地让太后下懿旨叫秦少爷过来医治,这不是在使阴谋诡计是什么? 幸而王妃娘娘也跟了过来,否则若秦公子遭了陷害,背上医治不当的罪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只是不知,王妃娘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月桐挠了挠头,有些不解。 “你难道不知,何妃是漓元公主的母妃?”秦雨缨问。 月桐怔了一下,惊讶地摇起了头:“奴婢一直以为,先皇后才是漓元公主的生母……” 也怪不得她会这般误解,皇后生前的确一直将漓元带在身边,漓元也的确认了皇后为母妃,皇后的势力大过何妃千倍万倍,有了她做靠山,漓元在这后宫站稳脚跟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有时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不是骊国人,居然连这些都不清楚。”秦雨缨嗔怪,眼里却瞧不出一星半点的责备。 月桐面色微僵,尴尬笑道:“奴婢每日忙上忙下,哪里的时间打听这些,再者说,奴婢身份低微,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进不了皇宫呢,宫中的事情,自然也就未曾留意过。” 经秦雨缨这么一说,她心里略微明白过来。 何妃若真是个良善之辈,如何教得出漓元公主那等心思阴险、城府极深的女儿? 正所谓知女莫若母,漓元做的那些事,何妃还真不一定全不知情。 如此想来,月桐不由有些急:“王妃娘娘,您与漓元公主素来有过节,住在这何妃的地盘,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秦雨缨问。 “岂不是会有危险?”月桐面露忧色。 秦雨缨淡淡一笑:“放心,她暂时还不敢拿我怎么样。” 月桐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 秦雨缨当然不可能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陆泓琛在自己耳边说的。 陆泓琛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说谎,至少在她面前是如此。 这几日,七王府发生了何事,他都一五一十转告了她。 太后为了让陆泓琛能再娶,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有些事,在秦雨缨听来都觉匪夷所思。 据陆泓琛所说,太后悄悄往七王府安插了一个厨子,以为能瞒天过海,不叫陆泓琛发觉,不料那厨子刚到府里,陆泓琛就已晓得了他是太后的亲信。 之所以安排这么一个厨子,是为了往陆泓琛的日常饭菜中下药。 倒不是什么毒药,而是鹿鞭、牛鞭、虎骨一类的大补之物。 为了不让陆泓琛发觉,那厨子特地将这些磨成了细细的粉,不便磨碎的,则炖成汤悄悄加在需要蒸煮的菜肴中,若不细看,还真叫人瞧不出端倪。 除了安排这个厨子,太后还偷偷做了另一桩事。 这事做得极为隐蔽,她先是买通了后院的两个丫鬟,让她们称父母重病、家有变故,恳请告假还乡。 雨瑞这个管家是个心善的,自然不会强留,不仅准了这假,还给了她们一人一笔银子。 七王府里每个下人各司其职,突然间少了两人,自然是要新招人填补空缺的。 而这新招来的丫鬟,便是太后所指派的。 两个丫鬟一个叫玲珑,一个叫雪玉,人如其名,都生得极为貌美。 玲珑身材娇小,幻玉则十分丰腴,稍稍打扮,便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这两人被安排在了书房中,每日都能与陆泓琛相见,又是暗送秋波,又是投怀送抱,用了不少勾引的伎俩,只可惜陆泓琛有如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从未拿正眼看过二人。 “若本王只是个普通人,吃了那么多牛鞭、虎骨,或许还真会承受不住。”陆泓琛坦言。 当然,这话并不是向外人说的,而是向秦雨缨这个发妻说的。 太后此举无非是想让他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誓言一破,再娶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毕竟,径直让陆泓琛休了秦雨缨,或是另娶一位妃子,简直是难如登天。 若非无计可施,太后也不会做出这般举动。 “这么说,你也不是没有动过歪心思了?”秦雨缨挑眉问。 这话并无责备之意,无非实在调侃。 耳边并未传来陆泓琛的声音,他似乎拿她有些头疼,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次就绕过你了,若下次再敢留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身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秦雨缨故意说道。 陆泓琛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沙哑,极为好听,似乎有隐约的火苗在喉咙间窜动:“你放过本王,本王却没说要放过你,待你回府,自然知道厉害。” 知道厉害? 知道什么厉害? 秦雨缨愣了一下,待明白过来时,脸已变得有些红:“你你你……” “王妃娘娘,您怎么了?”月桐见她脸红到了耳尖,连忙上前问道。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王妃娘娘人在眼前,心却飘到了别处,有时她都已端着茶盏走到跟前了,王妃娘娘还依旧在发愣,压根没留意到她这个人。 秦雨缨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摆了摆手:“没……没什么。” 她总不能告诉月桐,自己被那座冰山给隔空调戏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哀家中了毒? 在何妃处住了几日,倒也算是风平浪静。 何妃大抵碍于后宫有太后做主,不敢做出什么露马脚的事,这段日子待秦雨缨一直客气有加。 甚至,还让“病愈”的漓元亲自来向秦雨缨道谢。 “本宫这女儿从小就任性,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七王妃多多担待,莫要与她置气。”何妃道。 漓元依她所言,向秦雨缨道了歉,面上恭敬,心中却早已恨得出奇。 那秦瀚森每日都要盯着她喝药,非得逼她将药一滴不剩全都喝完,那药苦得出奇,以至于她喝完之后一整日都吃不下饭,活活饿得脱了形。 再这么“治”下去,就是没病都得被治出病来。 何妃哪里忍心看女儿一日瘦过一日,可她作为漓元的母妃,有些事不便挑明,故而才特地将漓元叫了过来,让她当面给秦雨缨这个大夫道声感谢。 说到底,不过是一口气而已。 漓元对秦雨缨有气,秦雨缨对漓元也有气,何妃想着,而今自己的女儿先低头,秦雨缨若是识时务,便会借着这个台阶下了,不至于继续为难下去。 漓元心里也明白,所以这次才格外的规矩,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悦。 “多亏了七王妃给我这女儿治病,不然还真不知她这病何时才能好。”何妃说着违心的话,面上却是笑容依旧。 “哪里哪里,公主是个有福之人,这么一点小病,自然不足为惧。”秦雨缨淡淡道。 这种场面话,她自然也会说。 客套了几句,忽然有个面生的老太监过来了,张口便要找秦雨缨。 “是徐公公啊,”何妃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是太后娘娘叫徐公公来请七王妃的?” 那徐公公点了点头,恭恭敬敬朝秦雨缨行了个礼:“七王妃娘娘,烦请随奴才走一趟。” 宫中不是没有逢高踩低的下人,听闻太后有意让陆泓琛娶那陈国凝露公主为妻,便对秦雨缨低看了不止一眼。 但那些大多是些年轻的丫鬟、太监,反倒是在宫里待得久的姑姑和公公,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心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再落魄的人,也未尝没有爬起身的机会,更何况七王爷还不一定就真会娶凝露公主。 只是这么久了,也不见七王爷入宫一趟,足以见得他对这七王妃也并不怎么上心…… 秦雨缨并不知这徐公公心中的所思所想,更不晓得自己早已不被宫人们所看好,只是去太后寝宫的路上,的确有几个宫女礼数不甚周到,对她十分冷淡。 秦雨缨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在见到太后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太后的脸颊几乎凹陷了一半,看上去那叫一个衰弱。 美人榻前,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有宫女正伺候太后服药,见太监领着秦雨缨进来了,便凑在太后耳边小声说道:“太后娘娘,七王妃来了。” 太后吃力地坐起身。 “太后娘娘,当心……”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她扶稳,又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 “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秦雨缨问。 “你不是大夫吗,怎么,看不出哀家这是病了?”太后反问。 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秦雨缨听得挑了挑眉:“太后娘娘叫我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太后被她气得心里一堵。 若换做旁人,听闻自己得了病,定会迫不及待上前献殷勤,偏偏这秦雨缨,明明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却就是不肯前来为她医治。 其实,若秦雨缨亲自找来说要为她治病,她定会心生提防。 人皆是如此,没有的时候便埋怨,送到眼前了却又容易狐疑,总觉旁人心怀鬼胎。 “太后娘娘病重,还望七王妃施针医治。”一旁的老太监朝秦雨缨说道。 秦雨缨“哦”了一声:“看太后娘娘这病,似乎也不是这两日才犯的,不知为何先前没传我过来医治?” 老太监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秦雨缨这个七王妃,是个异族人,不到万不得已,太后娘娘怎会让她到跟前来治病? 甚至就在几日之前,太后还在怀疑,怀疑自己这头风病之所以越来越严重,十有八九是因秦雨缨先前施针动了什么手脚…… “七王妃,哀家这病,你到底治是不治?”太后冷声问道。 听那语气,已是十二分的不耐烦。 “治,当然治。”秦雨缨点了点头。 怎么说也是陆泓琛的生母,她若眼睁睁看着这人死了,陆泓琛心中多多少少会不好受。 这人世间的情亲,有时还真是一桩挺麻烦的事,至少对仙人来说是如此…… 不过太后究竟还余下几多寿命,这个,秦雨缨也说不准。 上前把了脉,太后的脉象果然虚弱无比,想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秦雨缨正要松开手,却忽然在太后经脉的律动中摸到了一丝细微的不对。 蹙了蹙眉,她重新搭上了手指。 这一回,把脉的时间格外的长,长到太后以为她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太后蹙了蹙眉,正要问秦雨缨这病她到底有几分把握能治好,秦雨缨却忽然松开了手。 “七王妃,太后娘娘脉象如何?”老太监显然是个忠心耿耿的,连忙躬身上前问道。 秦雨缨面色中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凝重:“脉象很不好,似乎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老太监脸色一变。 胆敢在太后面前说出这种话的,这天底下怕是也只有秦雨缨一个了。 药石无医? 这岂不是说,太后娘娘快到殡天之时了? “不过,倒也不是回天乏术。”秦雨缨接而补充了一句。 闻言,面色紧绷的老太监,终于得以舒了口气:“七王妃,您这话说一半的习惯可得改改,老奴险些被您给吓死……” “不是回天乏术,也就是说,哀家这病有得治了?”太后忙问。 她早已习惯了秦雨缨的口无遮拦,这回倒是鬼使神差没有与之计较。 秦雨缨点了点头:“先服用几味药,将毒解了,再慢慢治这头风病吧。” 解毒? 太后一怔,眸中很快多了一抹异色:“你是说……哀家中了毒?” 秦雨缨简简单单答了个“是”字。 那老太监面色严肃:“七王妃,话可不能乱说,娘娘每日的饮食都有宫女先试毒,怎可能有人……” “那个试毒的宫女,在何处?”秦雨缨打断他的话。 老太监见她面上无喜无怒,并不像在说笑,这才略略当了真,只是仍觉难以置信:“那丫鬟此刻正在御膳房中熬药,老奴这便可以将她叫来。” 说着,看向太后。 太后微微颔首,老太监脚步匆匆朝御膳房那头去了。 “这宫中,有何人会向哀家下毒?”太后不解。 秦雨缨虽桀骜不驯,但不至于会在这种事上骗她,她着实想不明白,自己如此年迈,活不了多久就要下去见先帝了,怎么还有人要毒害自己。 连这么短短几年,都熬不过了吗? “太后心中,不是应该早已有了人选吗?”秦雨缨反问。 太后死后,受益最大的还能有谁? 她就不信,太后这只老狐狸会没有半点头绪。 第二百五十八章 针灸 “你是说,何妃?”太后沉吟片刻,眉心微蹙。 秦雨缨想了想,道:“那试药的宫女没出现,还是莫要这么快就下定论的好。” 她只知太后中了毒,至于这毒是被何人所下,她并不知情,这些大可交给刑部来查,无需她妄加推测。 毕竟,说对了没有任何赏赐,说错了还要受责罚。 宫女很快就被带了上来:“奴婢冬菊,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实按理说,新皇继位后,太后已是太皇太后,只是宫里人都已叫习惯了,一直没有改口。 太后上下打量了那冬菊几眼,问秦雨缨道:“七王妃,你是打算为这丫鬟诊脉呢,还是打算查验她的住处,看看是否能搜出毒药?” 言语间,颇有质疑之意。 原因无二,这冬菊脸圆圆,身子也圆圆,瞧着着实不像病蔫蔫的样子,更不像是中了毒。 既然冬菊没有中毒,若秦雨缨说的是真话,那就只余下一种可能——这毒,是冬菊所下。 冬菊闻言吓了一跳:“太后娘娘明鉴,奴婢的住处,哪会有毒药?” 太后不语,只看着秦雨缨。 秦雨缨淡淡摇头:“这丫鬟的住处,不会有毒药。” 言罢,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 一旁的老太监大惊失色:“七王妃,你这是……” “这是我从太医院拿来的。”秦雨缨道。 此番她入宫,被仔细搜身了三遍,所有暗器都被搜走,连一根针都未剩下。 可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她。 太医院有大把的银针,而她只要借口要为漓元公主扎针,便能轻而易举拿到手了。 她身形一动,手腕微转,银针立即刺入了那宫女的命门。 浅浅一扎,随即抽离,一滴血挂在针尖,而那被血所沾染之处,皆变得乌黑无比。 “这这这……”老太监被吓得不轻。 太后险些被从美人榻上惊坐而起:“七王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毒名叫奇凌香木,毒性极强,发作起来却慢,要在人体内蛰伏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慢慢显露,这蛰伏期有长有短,因人而异,太后娘娘身虚体弱,蛰伏期自然短,而这宫女正值妙龄,毒性一时半会儿是发作不起来的,所以看上去才与寻常人没什么两眼。”秦雨缨解释。 “原来如此……”太后只觉一阵阵后背发凉。 原以为每日入口的茶水、饭菜皆由宫女先试毒,便不会再中这等阴招,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 若非秦雨缨及时发觉,她恐怕压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命归西的。 见了那乌黑的银针,冬菊脸色惨白,连忙扑在秦雨缨脚旁,不住叩首:“王妃娘娘救命……” 先前那些对秦雨缨礼数不周的宫女中,就有她一个,秦雨缨看着这场景,只觉有些好笑。 其实即便这冬菊不求她,她也会施针为其解毒。 毕竟是一条性命,她虽是阎罗妻,但也无需为阎罗殿的“业绩”做贡献,见死不救这种事,她是做不出的。 “大胆奴婢,太后娘娘也中了毒,当然是先替太后娘娘解毒要紧。”那老太监呵斥。 “太后身子虚弱,不宜贸然施针,既然这宫女与太后所中的是同一种毒,不如先拿她一试,如此也可保太后万无一失。”秦雨缨道。 太后闻言颔首:“七王妃言之有理,那就快叫御医送针来吧。” 秦雨缨道了声“不必”,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囊,打开来,里头长短粗细各不一样的银针,足有百二八十根。 老太监看得一愣。 太后亦是一愣。 “这些,也是你从太医院拿来的?”太后忍不住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 宫里防患再严谨,也不可能百密而无一疏,正如太后所中的这奇凌香木,也算是钻了宫规的空子。 太后神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骊国众所周知的道理。 故而在自打秦雨缨身份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就多了许多提防。 而今看来,若秦雨缨真打算取她性命,她此刻早已一命呜呼,不可能仍好端端坐在这美人榻上。 思及此,太后深觉自己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 可谨慎提防些总是没错的,谁知异族人有没有在她身边安插奸细?谁知秦雨缨心中有没有别的谋划? 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秦雨缨并未将太后复杂的神色放在心上,她知有些人心思多变,无论怎么笼络,都是笼络不来的。 更何况,她也没打算要笼络人心。 她做的,皆是自认为该做的事,至于旁人怎么看,那是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那冬菊似乎很怕针,但为了保命,也只能硬着头皮让秦雨缨为自己针灸。 一番针灸过后,冬菊忽然“哇”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那血浓郁得像是墨汁,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腥味,仿佛一条腐臭变质的鱼。 “来人,赐茶。”太后吩咐。 立刻有宫人端来了茶水,冬菊叩头谢恩,用茶水仔仔细细漱了口。 “她的毒,已解清了?”太后狐疑地看向秦雨缨。 秦雨缨点了点头:“这毒容易使人虚火旺盛,接下来,只需服用几味凉血的药便是了。” 太后听得放下心来:“那哀家身上这毒……” “再取一副银针来。”秦雨缨道。 “是。”老太监连忙应声。 银针取来,秦雨缨让太后躺在美人榻上,开始施针。 太后身虚体弱,有些穴位不宜针灸,否则容易适得其反,秦雨缨斟酌了一会儿,在几个大穴位上扎了针。 太后只觉得体内有股热气窜来窜去,时而窜上胸口,时而窜进肚里。 不出半个时辰,那热气忽然涌至了喉头。 只闻“哇”的一声,她喉咙一痒,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比冬菊所吐的更黑,更腥,更臭。 连太后自己,都忍不住一阵干呕。 “快,快拿茶水来。”老太监连忙吩咐一旁的宫女。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是如何晓得的? 用上好的毛尖茶漱了口,太后神色虽然依旧疲倦,眸光却是清明了不少:“七王妃,你此番想要什么赏赐?” “回太后娘娘的话,我不需要什么赏赐,只希望太后娘娘赏我两个宫女。”秦雨缨道。 两个宫女? 太后心道奇了,这秦雨缨好不容易立下一大功,居然只要两个宫女,自己怕不是听错了? 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她问道:“哪两个宫女?” “玲珑与雪玉。”秦雨缨答。 话音落下,太后脸色已是大变。 “怎么,太后娘娘舍不得?”秦雨缨问。 太后死死盯着她,仿佛盯着个怪物。 这阵子,秦雨缨一直住在宫中,并未与七王府有任何联系,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那何妃听了她的吩咐,叫人监视起了秦雨缨的一举一动,就连秦雨缨身边那个月桐,也一直在监视之中,太后怎也想不明白,秦雨缨是如何晓得七王府的现状的。 更别说,就连七王府的人都没发觉那玲珑与雪玉的真实身份,秦雨缨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秦雨缨真如民间传闻的一般,是个妖女? “七王妃,老奴听这二个宫女的名字很是陌生,不知您是在何处遇见她二人的?”一旁的老太监打起了圆场。 太后自然不能出言询问,否则岂不是承认了自己往七王府送人之事? 老太监这话问得极妙,两个宫女虽是太后的眼线,却并不是在太后寝宫里伺候的人,名字陌生这一说法倒是勉强可以蒙混过关。 不管秦雨缨说何事在宫里见过这二人,都必须说出个所以然来,否则事情只怕没这么容易翻篇。 而太后只需将二人叫来对质,便能晓得秦雨缨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怎么看,都是太后这边棋高一着。 却不料话刚问完,就有宫人来报:“太后娘娘,七王爷求见……” 之所以用“求见”这么生疏的词,是因瞧见太后跟前站着个七王妃。 七王妃是太后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有些事情不便让七王爷插手,太后娘娘大可拒而不见。 若说请安二字,则不好相拒了。 太后正要摆手说身子不适,暂时不见,殿外已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泓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拱手朝太后请安:“儿臣得知母后身体抱恙,特来探望,却被这殿外的宫人阻拦,也不知这些宫人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太后一怔,大抵没想到自己这向来老实沉稳的儿子,竟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宫人若没有她的吩咐,自然是不敢拦他的。 她看向陆泓琛的眼神,不觉变了变:“这是哀家的意思。” 竟是明明白白承认了下来。 “原来是母后的意思,”陆泓琛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不解,“母后为何要叫人拦阻儿臣?” 倒像是当真没弄明白。 “明知故问!”太后面上已有怒容,“哀家叫人阻拦你,自然是想关起门来,替你清算家务事。” “不知儿臣有什么家务事,需劳烦母后亲自帮忙清算?”陆泓琛再一次明知故问。 太后没再训斥他,而是冷冷看了一眼一旁的秦雨缨:“你娶的这妖女本事滔天,身在宫中,却对七王府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显然是在皇宫安插了异族奸细,有这些奸细给她通风报信,今后遭殃的只怕不止是后宫,还有整个夜朝!” “不知太后娘娘为何觉得我在宫里安插了眼线?”秦雨缨问。 太后嗤笑一声:“若非如此,你又怎会知玲珑、雪玉两个宫女的名字?事已至此,哀家也不妨将话说白,那两个宫女是哀家派去七王府的,为的就是探清七王府的虚实,如今看来,哀家的怀疑果然没错,七王府早已落入了你这个妖女的掌控之中!” 这是要倒打一耙,将所有罪名栽赃在自己身上? 秦雨缨撇嘴。 太后的手段,她算是真真切切领教到了。 分明是叫两个宫女去七王府勾引陆泓琛,让他“破戒”,为今后休了自己,娶那陈国的凝露公主做打算,却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是好一手颠倒黑白的本事! “那两个宫女,不是太后娘娘派去慰藉王爷的吗,怎成了探听虚实的了?”秦雨缨柳眉微挑。 “慰藉?”太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哀家可没有功夫去做那等闲事!” 话是如此,可眸光中的闪烁又是怎么回事? 秦雨缨淡淡点头,没有揭穿她:“原来如此啊,只可惜那二人未能尽忠职守,成日对王爷暗送秋波,以至于王爷动了纳妾的心思。太后娘娘只怕还不知道吧,今日,王爷是特地来向你要人的。” 什么? 太后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纳……纳妾? 也就是说,那玲珑与雪玉,已不负她所托? 恍然大悟之后,太后的惊讶溢于言表:“琛儿,你……” “儿臣的确是来要人的。”陆泓琛给出肯定的答复。 太后心念一动,再次狐疑地看向秦雨缨:“你又是如何晓得此事的?” 言下之意,秦雨缨一直待在宫里,压根不可能对七王府发生的事如此清楚。 “自然是儿臣派人告诉她的。”陆泓琛道。 太后一下子便明白了,脸色不由一僵。 她险些忘了,这宫里有不少人是忠心于琛儿的,奉琛儿之命向秦雨缨传达几句话,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就是说,压根不是秦雨缨在宫中安插了异族奸细,这些所谓的异族奸细,实则是琛儿的人?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只是太后这张老脸,着实燥热得慌。 若她方才不曾开口苛责秦雨缨,也不会让自己往七王府送人一事公之于众。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藏着掩着也没有什么含义了,她只得颔首,佯装高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琛儿,那两个宫女的确都是贤惠能干的,你若肯纳她们为妾,为皇家开枝散叶,母后自然求之不得。” 虽然丢了颜面,但能在这件事上压秦雨缨一筹,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不仅没吃亏,反而还大赚了。 第二百六十章 小心眼的 “母后听错了,本王从未说过纳妾二字。”陆泓琛道。 太后脸上的喜色一僵:“琛儿,你……” “王爷不是看中了那两个宫女年轻貌美,秀外慧中吗?”秦雨缨挑眉问。 “再年轻貌美,秀外慧中,也不及你分毫。”陆泓琛道。 只在看向秦雨缨时,他眸光中才有了温度。 若非陆泓琛的的确确是太后所生,太后恐怕都要以为,眼前的琛儿被人掉了包了。 怎么从戎疆回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许是皇儿驾崩之后,自己的那番举动彻彻底底伤了他的心…… 太后心中哀叹,疼惜儿子的同时,也没忘了挑一挑秦雨缨这个儿媳的刺。 这个该死的妖女,说出的话总能让她心里堵得慌! 若非秦雨缨脸上的诧异之色瞧不出一星半点的端倪,太后差点以为她是真不知情了。 可仔细想来,秦雨缨怎会不知情? 琛儿既然已派人将话送到了宫里,就一定是将话说清楚了,不可能含糊其辞。 琛儿说不纳妾,秦雨缨却说要纳妾,谁所言是真,谁所言是假,一目了然。 只是即便晓得秦雨缨是故意这么说的,太后也不好反驳。 她能如何反驳? 硬将那两个宫女塞到琛儿怀里,逼着他纳妾吗? 这世间,还真没人能逼陆泓琛做不想做的事,一旦触到他的逆龄,只怕那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即便不死,也会落得个发配边境,充当军妓的下场…… 毕竟是太后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她心中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 此刻看着秦雨缨神色淡淡的脸,她只觉恨得牙痒,当着陆泓琛的面训斥秦雨缨这种事,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来,她的身子刚刚恢复,气还虚着呢。 二来,每每如此,最后吃亏的总是她自己,而不是秦雨缨这个妖女。 强忍下心头恨意,她将目光转向了陆泓琛这个儿子:“琛儿,你既然不是想纳妾,为何特地入宫来向哀家要人?” “那两个丫鬟不够安分,继续留在府中迟早是个祸害,儿臣想向母后要了,赐给副将杜青为妾。”陆泓琛道。 太后胸口一闷,一口老血只差没呛进喉咙里。 玲珑与雪玉虽然只是宫女,但都是太后自己一手挑选出来的。 将她们送出宫前,太后郑重地许了她们荣华富贵,即便她们今后不能嫁给陆泓琛,也会替她们找一户好人家。 可陆泓琛却口口声声说,要把她二人赐给副将为妾? 副将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毕竟是个武官,运气好的能驻守京城过个安稳日子,运气不好的便要追随将军上战场,随时有可能马革裹尸。 很显然,杜青便是那运气不好的。 他一直跟在陆泓琛身边,太后对他也算是有些了解,知道此人一门心思扑在武艺上,从未动过娶亲的念头。 这也就算了,偏生还是个长着一脸络腮胡,样貌极为骇人的。 那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若是嫁给他,简直就是一朵,不,两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太后这人说绝情也绝情,说念旧也念旧,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舍不得让自己的两个心腹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 她斟酌了一下言语,向陆泓琛说道:“琛儿,哀家身边正缺两个手脚伶俐的,不如……” 话未说完,陆泓琛已点了点头:“既然母后不舍得,那儿臣便依母后之意,送她们回宫。” 他答应得如此之快,太后一怔,看向陆泓琛的眼神不觉多了几分恼火。 若她方才不答应,琛儿真会将那二女赐给副将为妾吗? 怕是不会。 陆泓琛最是体恤下人,那副将杜青早已立志终身不娶,陆泓琛又岂会勉为其难,非要让杜青收下这份“大礼”? 想明白了这一点,再思忖陆泓琛此举的含义,太后觉得,自己分明是被这个儿子给耍了! 人毕竟是她安插在七王府的,若琛儿真将她们发配边境,或是扔去山上喂野狗,自己定会被气个半死。 而继续留在七王府,显然也非琛儿所愿。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人重新送回宫里。 可若琛儿径直开口这么说,她定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千方百计加以阻拦,琛儿大抵真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会用这种折中的法子,让她亲自开口要人。 如此一来非但没有半点强迫之意,反倒像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太后只知自己这儿子是个文武双全的奇才,无论是领兵作战、处理政务通通不在话下,却不晓得他在这等芝麻绿豆大的事上,也如此得心应手。 虽被摆了一道,可她没有半点脾气,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叫她如何气得起来? 只是看向一旁的秦雨缨时,她多多少少有些愠怒。 都是这妖女惹来的是非,自从遇到这妖女,琛儿的性子就一日桀骜过一日,要是琛儿娶的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哪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太后只恨不得快些除去秦雨缨这眼中钉肉中刺,总而言之,千错万错都是秦雨缨的错,没有这妖女,便万事太平! 秦雨缨不清楚太后心中的所思所想,陆泓琛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他不知母后是何时变得如此有失偏颇的,又或者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只是他一直没有察觉罢了…… 若换做从前,或许他会当面发难,可而今母后日渐老迈,已是白发苍苍,叫他如何能够发难? 身而为仙,天生地养,无父无母,自然无需遵循什么孝道。 可生而为人,毕竟与神仙有所不同。 要不是来这人世走一遭,这其中滋味,他恐怕终其一生都很难体会…… 太后也知陆泓琛是给自己留脸面,不然就凭自己做的那些事,就足够让这个儿子翻脸。 所以虽对秦雨缨十分不喜,但她还是看在陆泓琛的面子上,没有与之计较。 可惜啊可惜,秦雨缨是个小心眼的,太后这般明目张胆地惹到她头上,她岂会无动于衷? 第二百六十一章 怎么也记不起 秦雨缨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傻子,非要将杜青往火坑里推?” 许是好一阵子未见,那桀骜不驯的小模样,愈发像一只傲然的猫。 陆泓琛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我看你是越来越嚣张了。” “那也是你宠出来的。”秦雨缨厚着脸皮道。 “是,”陆泓琛笑着点头,承认下来,“的确是本王宠出来的,换做别人哪里宠得到这种地步?” 那语气,竟是有些自豪。 秦雨缨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撇嘴说了句“幼稚鬼”。 言语间,马车已行至七王府门前。 “王妃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雨瑞第一个上前迎接。 “长姐。”秦瀚森也在,身旁跟着小依,一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的模样。 若换做从前,得知七王府来了两个美貌女子,成日在陆泓琛书房里伺候着,秦瀚森只怕会大为火光,非要过来为自己的长姐讨个公道不可。 可自打经过上次孔钰珂一事,秦瀚森对陆泓琛已多了不少了解,自然不会再贸然做出这种冲动的事。 雨瑞却不是这么想的,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看女人的眼光,自然要比男人看女人更透彻。 那玲珑与雪玉每日打扮得妖娆无比,一门心思只想往王爷身上扑,其目的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而王爷迟迟不将人赶出七王府,若说没对这二人动歪心思,雨瑞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待秦雨缨同秦瀚森夫妇二人说了会儿话,回到东厢厢房,雨瑞立刻将府里的近况仔仔细细说了一通。 末了,认真补充了一句:“王妃娘娘,您身怀有孕,王爷他动了纳妾的念头也是人之常情,可他错就错在先前不该说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大话,这下可好,王妃您岂不是要沦为众人眼里的笑柄?” 她正儿八经替秦雨缨抱不平,秦雨缨却忍俊不禁。 “王妃娘娘,您……您笑什么?”雨瑞不解。 秦雨缨认真道:“有你这个忠心耿耿的丫鬟,实乃我幸。” “王妃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说笑……”雨瑞愈发急了。 都说一孕傻三年,这话果然不假,王妃娘娘平日里多聪慧的一个人,怎么遇上这种事头脑却不灵光了呢? 若是那月桐、福来脑子不灵光,她还能仗着管家的身份敲打敲打,可王妃娘娘一时糊涂看不透事情有多严重,她还真没法敲打。 一来,雨瑞是个极守规矩的,几乎没做过这种以下犯上的事。 二来,在雨瑞看来,王妃娘娘之所以能如此镇定自若,且还有心思调侃她,定是因为王爷先前早已巧言掩饰过了,给了王妃一剂定心药。 她自知身份卑微,虽是王妃最为信任的丫鬟,但在王妃心中的位置,定是比不过王爷。 换而言之,若她与王爷二人,王妃只能信其一,断然是不会信她的…… 雨瑞心中着急,只差没让秦雨缨亲自去见见那两个来历不明的丫鬟,平日里究竟是如何勾引王爷的。 恰在这时,杜青来了。 他叩门进来,恭恭敬敬地朝秦雨缨行了礼:“王妃娘娘……” “你来干什么?”雨瑞皱眉。 往常若秦雨缨在宫里久久不归,杜青定会带暗卫前去调查究竟发生了何事,这次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是得了王爷的吩咐,不打算理会王妃的安危。 正因如此,雨瑞才对杜青颇有微词。 王妃娘娘平日里好歹待他不薄,他怎么竟这般忘恩负义? “属下是为了娶妻纳妾一事来的。”杜青道。 这话,是向秦雨缨这个七王妃说的。 雨瑞听得不明所以:“娶妻纳妾?” 秦雨缨莞尔:“杜副将居然这么迫不及待?” 杜青额角的汗都快要滴下来了:“王妃娘娘莫要拿属下开玩笑了,那玲珑与雪玉,属下实在是无福消受啊!” 玲珑与雪玉? 雨瑞总算是听明白了几分:“杜副将,你是说……” “王妃娘娘打算将那二人赐给我,雨瑞姑娘,这事该不会是你的主意吧?”杜青转而向她问道。 雨瑞不由一愣:“这……这当然不是奴婢的主意!” 等等,王妃娘娘打算将那二人赐给杜副将? 这件事,王爷他到底知不知情? 雨瑞原本想着,王爷定是不知情的,王妃娘娘这是打算先斩后奏,待事情已成定局,再告诉王爷,王爷便也无计可施了。 可转念一想,所谓的先斩后奏似乎有点站不住脚跟,如果王爷不知情,杜青只消去告诉王爷便是了,何须来求王妃? 难不成……这件事,王爷他也同意了? 雨瑞并不晓得,早在入宫之前,陆泓琛就已找到杜青,告诉了他自己的计划,杜青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可他万万没想到王爷那轻飘飘的一句“本王打算用给你纳妾当幌子,与母后周旋一番”,竟然不是玩笑话,而是落到了实处。 “王妃娘娘,属下当真不打算娶妻生子……”他苦着脸解释。 “我知道。”秦雨缨点了点头。 杜青免不了在心里悱恻,自己究竟是何处得罪了王妃,竟要受这般折磨。 是了,在旁人眼里,坐拥娇妻美妾分明是人生一大幸事,在杜青看来却是一种折磨。 得知此事后,杜青立刻问了个一清二楚,得知事情是秦雨缨一口敲定的,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理解王妃娘娘不愿看他孤独终老,可那两个女子摆明不是什么善茬,他一旦娶了,今后的日子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思及此,杜青头皮一阵阵发麻。 秦雨缨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等委屈的表情,轻咳一声,压住笑意道:“你想娶谁,是你的事,我当然不会逼你。” 杜青诧异抬眸,将这话的意思仔细琢磨了一番。 不会逼他? 这也就是说…… “你个木脑壳,连这都听不懂,”一旁的雨瑞见他呆呆愣愣的,翻了个白眼,出言提醒,“王妃娘娘是说,你若不想要那两人过门,她绝不会强迫你。” 杜青“哦”了一声,看向秦雨缨的眼神那叫一个感激,连连拱手:“谢雨瑞姑娘,谢王妃娘娘恩典……” 待杜青走了,雨瑞忍不住撇了撇嘴:“这种呆子,奴婢生平还是头一次见,谁要是嫁了他啊,说起话来恐怕得活活累死。” 见她言语间毫无芥蒂,秦雨缨不觉想起了那傀儡阎罗的事。 傀儡走后,雨瑞之所以如此平静如常,是因陆泓琛消去了她的记忆,让她忘却了那一段过往。 否则,得知傀儡险些害了自己性命,还三番两次与陆泓琛为敌,雨瑞心中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王妃娘娘,您又在想什么?”雨瑞的声音在秦雨缨耳边响起。 秦雨缨回过神来,笑着挪揄:“我在想,你这丫头何时才能嫁出去。嫁妆我可早已为你准备齐全了,而今放在库房里都快发霉了,也没见你有倾心之人,说说看,你究竟是喜欢日进斗金的富家公子,还是腹有诗书的秀才、举人?” “王妃娘娘,您又拿奴婢打趣了……”雨瑞赧然。 赧然之余,心里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滋味。 那滋味又苦又涩,追溯起来却又找不到其源头,真是奇哉怪哉…… 她知王妃娘娘再这么打趣下去,自己定要闹个大红脸,慌慌张张找了个借口:“娘娘,您前阵子在绸庄定做的那身襦裙今日应是做好了,奴婢这就帮您去取……” 言罢,不待秦雨缨点头吩咐,就溜之大吉。 看着她的背影,秦雨缨心中若有所思。 她不是月老,瞧不出这二人之间究竟有无情愫,潜意识里却也觉得忘了是件好事。 若本就没有羁绊,忘却又有何妨? 若已有羁绊,必定会生出诸多情丝,不如忘个一干二净,如此至少免遭痛苦。 可毕竟事先没有问过雨瑞自己的想法,多少有些亏欠了她…… 却说雨瑞出了七王府,走在永安街上,阵阵微风拂面而来,她却仍觉得脸颊有些烫。 是嫁富家公子,还是嫁秀才、举人? 这个问题,她从未仔细想过。 倒不是她自视卑微,不敢高攀得起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而是潜意识里,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立刻出嫁。 虽然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但她总觉未来漫长的年岁里,有一人在默默等着她,等着与她执子之手,共度余生。 有时在梦里,她还会看到那人的模样。 那张脸熟悉无比,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可每每梦醒,她又会将那人的容颜忘个一干二净,怎么记也记不起…… 她甩甩头,想要甩走那些思绪。 这一走神,就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迎面而来的人。 那是个白须白眉的老叟,身上的衣裳破破旧旧,看起来与街边的叫花子差不了多少。 老叟被她撞得连连后退,雨瑞连忙伸手去扶。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街道两侧挤满了商贩,道路并不十分宽敞,眼看那两匹高头大马离老叟越来越近,雨瑞的心顿时提到了喉咙:“老人家,当心!” 第二百六十二章 老叟 幸而她及时出手拉了一把,马车紧贴着老叟的后背而过,并未伤及他分毫。 车里坐着的似乎是京城的权贵,不仅没将马车停下,还骂骂咧咧了几句,一路绝尘而去。 “老人家,你没事吧?”雨瑞定下心神,急忙问面前的老人。 那老叟看了她一眼,眸光微凝。 “老人家?”雨瑞还道他是被吓着了,一时没回过神,心中不免愈发愧疚。 若不是自己方才一时走神,也不至于闹出这等事来。 “姑娘,你是……七王府的下人?”那老叟定定看着她。 雨瑞疑惑:“你认得我?” “我曾去七王府门口乞讨,多亏姑娘施舍了一碗粥饭,才免于饿死街头,姑娘难道不记得老朽了?”老叟问。 说到“七王府”三个字时,他的声音有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生硬。 雨瑞并不记得有这码事,施舍粥饭这种事,她的确做过,只是眼前这张脸,在她看来十分陌生。 “看来,姑娘是不认得老朽了……”老叟笑了笑,一张苍老的脸笑出了无数褶皱。 “老人家,你肚子饿不饿,若是饿了,我带你去吃些东西。”雨瑞道。 她看这老叟衣裳破旧,蓬头垢面,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叟点了点头,一点也没有客气之意。 那双眼睛,不似寻常老者那般浑浊昏花,而是清澈无比。 雨瑞看得愣了一下,总觉自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他。 “听闻街头那家面馆,口味很是不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老叟问道。 雨瑞自然是点头答应。 夜朝民风淳朴,一个老人家吃两碗面,倒也不至于将她荷包里的银两全都吃空。 二人来到面馆,掌柜的见老叟浑身邋遢,不禁面露厌恶,本想将他往外赶,却被雨瑞拦住了。 雨瑞掏出几个铜钱,递给那掌柜的,低语了两句。 掌柜的见了钱,这才有了笑脸,将二人迎了进去。 面馆有些破旧,面却不错,吃着热气腾腾的牛杂面,喝着面汤,老叟苍白的脸总算是有了几分红润之色。 “老人家,你这是多久没吃过饱饭了?”雨瑞忍不住问。 她面前也有一碗面,只是并未动筷子。 七王府的下人,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尤其秦雨缨当了王妃之后,更是对一众丫鬟、小厮十分体恤,她这个当管家的,平日里除了忙碌一些,日子比起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这碗牛杂面,着实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 老叟三下五除二将那面吃完,动作虽快,但丝毫没有狼吞虎咽之相,抹去嘴角沾上的油渍时,反而还有那么一点斯文。 越是斯文,就越显得落魄,就越让雨瑞觉得于心不忍。 平日里,她虽然也会施舍一些铜板给路边的乞丐,但从未像这样请乞丐来面馆吃过面,今日这还是头一遭。 “我已是三天没有吃过一顿热饭了。”老叟如实答。 “老人家,你倒不如去七王府后巷那边乞讨,王妃娘娘每日都会叫下人将府里的剩饭剩菜分发给巷子里的乞丐,你去了那儿,怎么也不至于饿着。”雨瑞好心提议。 老叟摇了摇头,谢过她的好意,说自己在街边自由散漫惯了,不想总待在同一个地方。 雨瑞担心他会饿着,往他手上塞了些散碎银两,让他今后若是有难,去七王府找自己便是。 做完这些,才匆匆出了面馆,去了绸庄给秦雨缨拿新做的衣裳。 看着她的背影,老叟停下筷子,面色微沉。 “你个老乞丐,还真是有福气,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愿意请你吃面,这种好事,我怎么就遇不上?”掌柜的一边拨算盘,一边挪揄。 “你若肯当乞丐,或许也会遇得上。”老叟道。 声音低沉沙哑,却并不显得苍老。 掌柜的摆了摆手:“去去去,你这乞丐还真不会说话!” 说着,朝地上啐了一口,似是想要啐走晦气。 做生意的,讲究的是个吉利,张口闭口说要他去做乞丐,他如何乐意? 老叟笑了笑,没有说话,将雨瑞留下的那碗面挪到眼前,大口大口吃了个一干二净,连半点汤汁都没剩下。 掌柜的倒是个实在人,见乞丐似乎意犹未尽,便又问道:“刚才那姑娘给了我不少铜钱,买这两碗面绰绰有余,说吧,你还想吃些什么?” “不必。”老叟道出二字,起身拍了拍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出了这家面馆。 “诶诶诶,你这钱还没拿呢……”掌柜的眼尖,瞧见了桌上那些散碎银两,急忙拿着追了出去。 往街上一瞧,哪里还有老乞丐的身影? “真是奇了。”他不由纳闷。 哪有乞丐是不爱银子的,简直是怪事一桩…… 却说雨瑞去绸庄替秦雨缨取了衣裳,回府的路上,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 绸缎庄子与七王府离得很远,来到永安街时,已是时值傍晚,街上虽热闹,但通往七王府的路上却并没有多少行人。 自打上次陆泓琛处置了那些贪官污吏,他严苛无比、不近人情的名声就传了出去,以至于众人心生畏惧,压根不敢上门拜访。 那些个小摊小贩,自然也没这个胆子将生意做到七王府门口来,故而相比热热闹闹的永安街,这段路着实显得有些僻静。 雨瑞回过头看了好几次,都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本以为只是错觉,哪晓得快到七王府门口时,借着不远处那大灯笼投下的光,瞧见了地上那一道瘦长的影子。 那人影与她的影子相叠,分明就贴在她身后。 她被吓了一跳,头皮顿时麻了大半。 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出冲出喉咙,后脑勺就传来一阵疼痛,接而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那人将她打晕,拖进了一旁的阴影中。 很快,七王府大门口就探出了一个脑袋。 那是个小厮,挠挠头很是诧异:“我方才分明听见这儿有动静,怎么会没人?” 第二百六十三章 火是你放的? 待雨瑞醒来时,已身在城郊的阎王庙里。 她记得,自己儿时曾来过这里,环顾四周,却总觉似乎有哪里变了,变得不似记忆中那般。 仔细一瞧,变的是那殿中的阎罗泥像。 那张泥像的脸,她好像曾在何处见过,无端端觉得十分眼熟。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怎会在这阎王庙里,该不会,又做起了怪梦吧? “你醒了?”一道声音问。 雨瑞一惊,转目一看,角落里有一道人影。 那人衣着褴褛,满脸皱纹,竟是今日早些时候遇见的那个乞丐。 不过半日未见,乞丐似乎又苍老了不少,眼角的褶皱变得既深又多,看向她时,眼神有些古怪。 雨瑞恍过神,这才记起先前被人跟踪的一幕。 她这是……在七王府门前被人给敲晕了? “是你?”她急忙坐起身来,面露警惕,“你为何要打晕我?” “自然是为了救你。”老乞丐答。 “救我?”雨瑞冷笑一声,自是不肯相信,“这么说来,你是在报恩了?” 她心道这老乞丐定是另有企图,故而这话中的嘲讽之意呼之欲出。 原以为老乞丐会恼羞成怒,岂料他点了点头:“我正是在报你的恩情。” 雨瑞暗骂了一句疯子,蹙眉道:“那就快放我走!” “你此时回七王府,定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我并不想看着你死。”老乞丐道。 尸骨无存? 雨瑞一惊,看着老乞丐那双眼睛,总觉他不像是在说谎。 难不成,这人知道什么秘密? 先前福来就曾同她说过,乞丐知道的事情,是最多的,街头巷尾发生的事,都瞒不过乞丐的眼睛和耳朵。 这么一想,她心里不由紧了紧:“你既然要报恩,那就莫要卖关子,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乞丐却不答,而是反问道:“雨瑞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雨瑞不假思索地点头,“今日我不是刚请你吃了两碗牛杂面吗?” 听到“当然记得”四字,乞丐眸光微亮。 待雨瑞说完这话,他眸中的亮光很快就熄灭,摇头苦笑道:“你果然是不记得了……” 雨瑞不解其意,想了想,又道:“你先前说过,我曾在七王府门前给你施舍过粥饭,可那些,我实在是记不起了。” “你当然记不起……”乞丐又是一阵苦笑,“想不到啊想不到,玄女在经受过这么多失去记忆的苦楚之后,竟还要将这苦楚强加于人。” “玄女?”雨瑞愈发不明所以。 她不止不记得傀儡阎罗,连带着,连秦雨缨的身份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她眼里,秦雨缨只有七王妃这一个身份,故而有时她才会格外担心其的安危,生怕那些棘手的事情,秦雨缨会无法应对。 “你连玄女也不记得了?”乞丐挑挑眉,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你绕了这么多弯子,到底想说什么?”雨瑞被他磨得没了耐性“再不说,我可要回七王府去了,王妃娘娘还等着试新衣裳呢。” “这衣裳,她试不试都不会掉块肉,倒是你,去七王府只有死路一条,你若当着这般不惜命,我也不阻拦你,你去就是了。”乞丐竟是一点也不打算阻拦。 “王妃娘娘与王爷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雨瑞站起身,懒得再理会这乞丐。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必须回去瞧瞧才行,否则着实放心不下。 “她能有什么难,”乞丐嗤笑一声,“有难的是你们这些凡胎肉身。” 凡胎肉身? 这个古怪的词,令雨瑞的头莫名疼了起来。 似乎就连茶馆的说书先生,都极少用这样的词,可这四个字落入她耳中,却令她觉得无比耳熟…… 就仿佛,曾有个人经常在她耳边说起,可她却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 定是脑子被敲坏了,才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她蹙了蹙眉,继续往外头走去。 才走了几步,就见夜空中有一团刺眼的红光,遮盖了日月星辰,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那红光所在的方位,似乎……是七王府的方向! 雨瑞大惊失色,一把冲进阎王庙,揪起了那老乞丐:“七王府的火,是你放的?” “火?”老乞丐仿佛听见了这世间最大的笑话,“什么样的火,能将天烧得这般红?” 雨瑞略略松开了揪住他衣襟的手,愣了愣神,重新看向外头那夜空。 是啊,哪有火能将天烧得这般红? 这“火光”处处透露着诡异,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妖星现世? “等等……”乞丐忽而蹙眉,诧异地看向雨瑞,“你……你怎会看得到这天边的鬼火?” 他哪里晓得,自打上次唐咏诗上了雨瑞的身,她身上就残留了一丝仙气,故而旁人见不到的一幕,她却能见着。 “鬼火?”雨瑞将这二字重复了一遍,一下子明白了几分,重新揪起他的衣襟,“这劳什子鬼火,是你放的?” 乞丐夺过自己被揉成一团的衣襟,没好气道:“雨瑞姑娘,你可曾听说过有句话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若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放通天鬼火,早已将那陆泓琛杀得一干二净了,何必东躲西藏? “可惜我不是什么君子,我只是个小女子,”雨瑞冷冷看着他,“不过看在你年纪老迈的身份,先让你说清楚,我再动手也不迟。” “这鬼火,是鬼叟所放。鬼叟原本被困在十八层地狱里,却被上仙斐天放了出来,抓了这世间对陆泓琛、秦雨缨最怨恨之人,取其魂魄为引,这才点燃了通天的鬼火。”乞丐道。 鬼叟? 上仙? 雨瑞听得一头雾水,嘲讽道:“你这口若悬河的本事,很适合去做说书先生。” 乞丐没继续解释下去:“话已至此,信与不信是你的事。” “先跟我回七王府,我倒要看看,王爷和王妃娘娘会如何处置你。”雨瑞不由分说地拉起他。 话音未落,漆黑的夜空中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那声音宛若雷鸣,既好似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眼前。 第二百六十四章 你们总算来了 其声之大,直震得雨瑞耳根发麻。 她下意识捂住了耳朵,然而那声音穿透了她的掌心,径直刺入脑海里。 “怎……怎么会……”一旁的“老乞丐”见状不由大惊,双手连忙结印,想替她挡住那魔怔般的巨响,却在最后关头怔了片刻。 若动用法力,陆泓琛立刻便能找到他,如此一来,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是白费…… 难道躲藏了如此之久,却要在陆泓琛即将于与天君派下的使者一战时暴露踪迹,让陆泓琛得以拿到那最后一丝残魂? “老乞丐”手一颤,不由自主停住了动作。 他虽是傀儡,却也在这数千年里演变出了自己的意识,即便陆泓琛拿到那残魂,他也不会烟消云散,可这就意味着陆泓琛的力量重归完整,一个魂魄完整的陆泓琛,天君还真不一定会是其对手…… “老乞丐”不禁踟蹰。 这段日子,他浑浑噩噩,颠沛流离,在街头乞讨,受尽屈辱,为的不就是等陆泓琛死后能坐上那阎君的位子,能成为阎罗殿之主? 尤仙子曾答应过他,只要陆泓琛一死,便将玄女交给他处置。 换做从前,他定不会在这种事上犹豫半分。 这是他毕生的夙愿,他为何要犹豫? 可看着眼前这痛苦万分,即将爆体而亡的雨瑞,他心中为何有如此不忍? 他记得初次见她时,她掩面而笑的神情,也记得那些在夜幕落下后准时送上的糕点与宵夜,更记得她为了让自己恢复法力,不再衰老,一本正经在自己面前供奉跪拜的样子…… 原以为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回想起来,一件件、一桩桩都如此的沉,沉甸甸坠在他心里,无从摆脱,无法遗忘。 双手不受控制地结出了那法印,黑烟如雾,转瞬就将雨瑞笼罩在内。 那刺耳的声音,一下便消失了。 雨瑞做了个梦,梦里,她来到了城郊的阎罗殿,见到了一个老乞丐,那老乞丐说七王府将会出大事,那语气如此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谎。 听着听着,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缩紧了,后背阵阵发凉……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叫醒的,醒来时身上全是冷汗,薄薄的寝衣被汗水浸湿,如同刚淋了一场大雨。 伸手一摸,额头也是一片湿凉。 “雨瑞姐姐,你怎么还在睡,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敲门的是月桐,见雨瑞迟迟没来开门,房中又没有一点动静,顿时急了,径直便推门而入了。 一进来,就看到了床上的雨瑞那惊恐而古怪的眼神。 她被那眼神吓了一跳:“雨瑞姐姐,你这是……” “我……我没事……”雨瑞勉强摇了摇头,只觉得整个身子沉甸甸的,头格外的疼。 “出了这么多汗,还说没事。”月桐嗔怪,掏出手帕仔细替她擦起了额上的汗水,“雨瑞姐姐,你额头怎么这么烫,要不,我去叫大夫?” 雨瑞不假思索地拒绝:“不了。月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了,王妃娘娘见你既没起来用早膳,又没叫人往房中送午膳,特地叫我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月桐答。 接而,问道:“你该不会一觉睡到方才才醒吧?” 雨瑞点了点头:“我……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月桐面露好奇。 “一个……一个稀奇古怪的梦。”雨瑞道。 她依稀记得,老乞丐说完那番话之后,似乎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可仔细一想,脑海中又空无一物,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今王妃娘娘无依无靠,身边就只有你我二人最得力了,雨瑞姐姐,你可千万莫要在这种关头垮了身子,没了你主持大局,‘那些人’指不定要如何欺负王妃娘娘呢。”月桐道。 她口中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太后派来的人。 雨瑞一怔,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 月桐叹了口气:“自打王爷出事以后,王妃娘娘就整日闭门不见人,这心结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解。” 她担心秦雨缨,雨瑞又何尝不担心? “算起来,离王爷出事的日子,也才过了几个月而已,或许日子再久一些,王妃娘娘才会慢慢释怀吧。”雨瑞思忖着说道。 “早知如此,便不该去那骊山,不止王爷失踪,王妃娘娘也受了伤……”月桐咬唇,既是惋惜又是愤恨,“这老天爷真是无眼,为何好人总是如此遭罪,太后娘娘那等恶人却活得好端端?” 雨瑞连忙捂住她的嘴:“莫要再乱说了,当心隔墙有耳,你我被太后惩处事小,连累了王妃娘娘事大。” 听她这么一说,月桐才心生惶恐,连忙止住了话头。 “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嘴快,说起话来不经脑子。”雨瑞忍不住责备。 月桐抿了抿唇:“我……我知错了。雨瑞姐姐,王妃娘娘唤你过去一起用午膳呢,你快起身吧,莫要让娘娘久等了。” 雨瑞穿戴齐整,洗漱了一番,便随月桐去了东厢。 原本,她与月桐皆住在东厢的耳房,如此,伺候起王妃娘娘来也方便不少,偏偏太后给这七王府指派了一个叫喻世墨的管家,让她与月桐二人搬离了东厢,住进了这偏僻的西厢。 西厢有个疯丫鬟,叫明月,分明才十七八岁,却已白发苍苍,活像个半截入土的老妪,吃饭似狗啃,从不洗漱更衣,头发早已结成了一缕缕,雨瑞与月桐每次见到她,都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不,二人刚一出门,就遇上了这明月。 明月眼睛一亮,指着雨瑞,说起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话:“咦,这个不一般,这个不一般……” 说着,走上前细细打量起了雨瑞。 月桐被她身上那恶臭熏得连连后退,雨瑞强忍着没有掩面,狐疑问道:“什么不一般?” “雨瑞姐姐,快走吧,这是个疯子,疯子的话哪能当真?”月桐忍不住出言提醒。 明月哼了一声:“谁说我是疯子?我可是天上的仙子……” 月桐面露鄙夷,心道你是仙子,那我还是嫦娥呢。 “你方才说,什么不一般?”雨瑞重复了一遍。 以往,她从不曾将这疯子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今日却鬼使神差多问了一句。 她总觉得,这疯子似乎知道些什么。 这种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雨瑞自己也说不明白。 “自然是本事不一般,否则怎能哄得他动用法术救你?”明月道。 法术? 雨瑞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又问:“‘他’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明月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藏起一个秘密,“他是我的夫君,不准你将他抢走!” “好好好,没人同你抢夫君……”月桐白了她一眼,拉起雨瑞,“姐姐,我都说了,这是个疯子,你又何必理会她?” “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明月忽而拔高了嗓门。 “再大喊大叫,当心那喻管家将你家法处置。”月桐竖起了眉毛。 听到“喻管家”三字,明月这才讪讪收了声。 她虽是个疯子,但也晓得这府里谁惹得起,谁惹不起。 那喻管家,是太后派来的人,为人阴险,手段很辣,一来就给了所有不服管教的下人一个下马威,又是施鞭子,又是打板子,好几个丫鬟被杀鸡儆猴,打了个血肉模糊,弄得七王府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幸而雨瑞和月桐机敏,没有强出头,这才免遭了那喻世墨的折磨。 “有时想想,要是杜副将还在京城就好了,有他在,那喻世墨定是不敢胡来。”月桐忍不住叹道。 明月怕喻世墨,她又何尝不怕? 喻世墨仗着有太后撑腰,在府里胡作非为已不止一日两日,听闻前几日还调戏了东厢的一个丫鬟,逼得人只差没跳井自尽,偏偏王妃娘娘一直闭门不出,这府里根本就没人压得住他。 王爷出事之后,皇帝、皇后也接连病逝,新帝尚在襁褓之中,自然无法统领天下,故而一直由太后垂帘听政,太后一时间权倾朝野,无人能及。 不久就传来胡人起兵的消息,杜副将自告奋勇,前往边境领兵作战,这一战就是大半年,好不容易才击退了胡人。 哪晓得,那销声匿迹多年的异族人,又悄悄冒出了头,想趁骊国与胡人交战数月,兵力衰微之际大打出手。 眼看骊国已是内忧外乱,雨瑞与月桐却压根顾不上关心这些大事。 原因无二,七王府后院的事,就已够二人心急的了。 二人为秦雨缨取了午膳,来到东厢,月桐叩了叩门:“王妃娘娘,奴婢与雨瑞姐姐来给您送饭了。” 这饭菜倒是不错,那喻世墨再阴险狡猾,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欺负王妃娘娘。 他毕竟是个下人,背上以下犯上的罪名,那可是要被流放三千里的。 门“嘎吱”一声开了,是秦雨缨亲自开的门。 “你们总算来了,我有事要问你们。”她道。 第二百六十五章 混沌 见秦雨缨的脸色红润了几分,不似先前那般苍白,两个丫鬟稍稍舒了口气——王妃娘娘可算是开口说话了,看来这心结已有了解开的征兆。 “娘娘有什么要问的,奴婢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雨瑞连忙说道。 月桐亦是点头。 “王爷是何时失踪的?”秦雨缨问。 “这……”雨瑞结巴了一下,心道娘娘难不成是失忆了? 王爷分明是骊山狩猎那日,为了保护娘娘免于落入豺狼之口,这才跌落悬崖,尸骨无存,此事世人皆知,怎么唯独王妃娘娘却不记得了? 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月桐率先开口:“娘娘,您可还记得骊山狩猎那日,发生了何事?” 秦雨缨自然记得。 那日陆皓淼带死士围攻她与陆泓琛,无路可走之下,她与陆泓琛只得跳入悬崖。 他失忆,她的魂魄则坠入了地府,被傀儡阎罗所救。 正因那日的坠崖,身上的温玉才鬼使神差替她打破了封印,使她得以记起前世今生…… 于是,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与陆泓琛之间再无任何秘密。 而后,她在书灵的提醒下,得知陆泓琛乃阎君转世,得知这轮回不过是天君为了囚禁陆泓琛的一个小小把戏…… 她随陆泓琛去往南疆,去往陈国,踏遍了不知多少土地,一一寻回了他失去的魂灵。 他本领通天,在皇帝“驾崩”之后统领文武百官,将骊国上下打理得井然有序。 她身怀有孕,怀的还是对双生子,眼看产期将至…… 可一觉醒来,一切却都变了模样。 枕边不见了陆泓琛的踪影,床前也没了他的衣裳鞋袜。 以往,若陆泓琛临时有事要出府,定会在桌上留下字条,告诉她回府的时辰,抑或让杜青代为转达。 她没瞧见字条,所以起身洗漱之后,便打算叫杜青来询问一番。 哪晓得,几个下人皆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说杜副将早在数月之前就已去了边境。 秦雨缨还道这几人是在同自己说笑,随口问他们,王爷知不知此事。 那些下人看向她的眼神却更怪了,结结巴巴地告诉她,王爷已经薨了…… 薨了? 秦雨缨一怔,正待细问,却远远瞥见了回廊中的一张熟面孔。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早已被陆泓琛遣送回乡的管家——喻世墨。 七王府换过三次管家,老管家是太后安插的心腹,喻世墨亦是太后的人,唯独雨瑞是她的左膀右臂,对她最是忠耿耿心,就连陆泓琛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的,也常对雨瑞称赞不已。 然而此时此刻,一众下人却当着秦雨缨的面,朝那不知打何处冒出来的喻世墨行起了礼,恭恭敬敬称其为管家。 秦雨缨只觉活见鬼。 喻世墨是管家,那雨瑞又是什么? 她立刻吩咐下人去找雨瑞和月桐,雨瑞和月桐是她最为信任的两个丫鬟,所以当二人所说的与旁人如出一辙时,秦雨缨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也就是说,从骊山狩猎那日起,一切就都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等等……若陆泓琛是为了保护她而死于豺狼之口,那岂不是说,陆皓淼派人暗送她与陆泓琛一事,并未发生? 这件事,是陆泓琛下决心剪除陆长鸣一党的关键。 思及此,秦雨缨忍不住问:“那……三王爷可还活着?” “三王爷?”雨瑞听得甚是不解,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似乎的确有过这么一个人,“王妃娘娘,您说的是那陆长鸣?” 秦雨缨点头。 原以为世事再怎么变幻,陆长鸣与陆泓琛之间敌对的关系,定是不会变的。 怎料雨瑞挠了挠头,道:“那三王爷,不是十多年前就已薨了吗?” 什么? 秦雨缨当即愣住。 陆长鸣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奴婢记得,那日三王府起了一场大火,不仅三王爷,就连三王爷的世子也一并死在了熊熊烈火中,王妃娘娘,您忽然问起此人,究竟是何缘故?”雨瑞小心翼翼说道。 她听得清清楚楚,秦雨缨方才问的,是三王爷是否还活着。 三王爷已薨,就如王爷早已在骊山遇难一般,是众所周知的事。 虽然雨瑞不愿承认,但依照常理,王妃娘娘突然这么问,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得了失心疯。 见两个丫鬟神色变得有些不对,秦雨缨渐渐回过神来。 再这么问下去,自己恐怕要被人当成疯子了…… 问不了雨瑞和月桐,就便只有问小书灵了。 她吩咐两个丫鬟去找书灵,两个丫鬟的目光却愈发诧异。 “王妃娘娘,这府里,哪有什么小姑娘……”这回开口的是月桐。 她总觉得眼前的秦雨缨与先前相差太远,简直像是被鬼上了身。 “那胡公子呢?”秦雨缨依旧不死心。 杜青在戎疆领兵作战,雪狐总该是在府里的。 闻言,月桐愈发心悸,简直恨不得叫道士过来给王妃娘娘驱魔:“胡……胡公子又是何人?” 雪狐也不在? 不对,不是不在,而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存在过,否则,两个丫鬟何以对他没有半点记忆? 秦雨缨没再问了。 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死去的人皆死去了,不属于凡间的人都已消失不见,而陆泓琛……他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要抛下她一个人? “王妃娘娘?”见她凝神不语,雨瑞试探着唤了一声。 秦雨缨略略回过神来:“你们先下去吧,我独自静一静。” 合上门,她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一腔怒火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 孩子呢,她的孩子呢? 她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一对双生子,就这么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 若被她查出这一切究竟是谁捣的鬼,她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就在秦雨缨怒不可遏的当口,外头忽而传来叩门声。 “王妃娘娘,有位叫湛飞鸣的公子求见。”雨瑞道。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秦雨缨一时记不起究竟在何处听过。 仔细一想,脑海中似有亮光一闪。 湛飞鸣? 那不就是陆泓琛在陈国时,曾“拜会”过的那位妖? “快让他进来!”她连忙说道。 秦雨缨从未见过湛飞鸣,只听陆泓琛提起过一两次,据说此人……不,此妖修为极深,着实不容小觑,甚至足以与那傀儡阎罗匹敌。 今日一见,却是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粗布青衣,一头黑发松松垮垮束于脑后,似乎好几日不曾梳理过。 “你就是湛飞鸣?”她狐疑。 那人点了点头:“在下是如假包换的湛飞鸣,千里迢迢从陈国赶来,顾不上洗去这一身的风尘,模样着实不堪,还望夫人见谅。在下这次来,是因阎君留下了一句话,要在下转达。” “等等……”话未说完,就被秦雨缨打断。 她定定看着他:“你把方才说的,再说一遍。” 湛飞鸣不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竟让秦雨缨这般在意。 顿了顿,他依言重复了一遍:“在下是如假包换的湛飞鸣,千里迢迢从陈国赶来,顾不上洗去这一身的风尘,模样着实不堪,还望夫人见谅。在下这次来,是因阎君留下了一句话,要在下转达。” 秦雨缨松了口气。 终于有人记得,陆泓琛是阎君…… 陆泓琛的身份,是在骊山一事过去之后才渐渐明了的。 这也就是说,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 错的,是这颠倒的时空。 “他留下了什么话?”她问。 “阎君说,要夫人无需担心,是昨夜的通天鬼火引发了天地震荡,这才令世间的一切变了模样。凡夫俗子皆察觉不了这变动,唯有神仙、妖魔才能拥有先前的记忆。”湛飞鸣道。 通天鬼火? 闻言,秦雨缨眉心一痛,许多被遗忘的细枝末节,纷纷涌入了脑海。 她想起来了,就在昨夜,七王府忽然红光大作。 伴随着红光而来的,是一阵阵雷鸣般的巨响。 那声音震耳欲聋,不止她听见了,府里的下人也都听见了,一个个紧紧捂耳,争相逃离,有好几个没能及时跑出七王府的,生生炸裂成了一团血雾…… 她还记得,那红光中有两道人影,两人一站一坐,皆看不清面容。 陆泓琛紧握住她的手,叫她快走。 他说这一切他皆能应对,他还说,他定会平安无事,叫她无需担心。 可事实呢? 事实是他不知所踪,留下她独自一人面对这颠倒错乱的时空…… “他……他如今在何处?”她心紧缩着,唇微微发颤,生怕听到那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天地震荡打开了混沌之门,阎君进入了混沌之门,如今身在天地之外,他的意识沉睡得太久,需要通过这一番历练,才能恢复如初。”湛飞鸣答。 天地之外,混沌之门? 一听便不像是什么好去处。 “那……那他是否会有危险?”秦雨缨连忙又问。 湛飞鸣摇了摇头:“一切皆在阎君预料之中,夫人大可放心,他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秦雨缨忽而想到了什么:“你说,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这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昨夜会有变故了?” 湛飞鸣一时间也不知究竟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这事有些复杂,他一下子还真是说不清。 “阎君看到的不是必然发生之事,只是未来的种种可能罢了,而通天鬼火在七王府出现,混沌之门开启,只是这许多可能中的一种。”他解释。 那日阎君找去他的住处,曾短暂地将他体内的残魂抽离。 正是因为拥有了那残魂,阎君的修为才陡然大增,得以看到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只是天门闭合、地府大乱之后,天地间充满了变数,未来涌现出了无数种可能,就如一条本该直直通往尽头的路,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岔道,每一个岔道,都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夫人,阎君并非有意隐瞒,他之所以选择不说,是因许多事情不到发生的那一刻根本无法判断,再者说,他也不想让你担心。所以他才将残魂留给了我,即便真有大动乱,凭我的本事也能护你周全。”湛飞鸣道。 陆泓琛留下残魂,还有另一个原因。 湛飞鸣不是人,而是妖,他的三魂七魄与常人截然不同,若贸然取走残魂,他十有八九会一命呜呼。 陆泓琛本没打算将这妖怪的生死放在心上,直到他见到了湛飞鸣的妻子。 那女子的一颦一笑,与秦雨缨何其相似。 这妖怪拥有了他的一缕魂,所以,连心性都变得与他如出一辙,以至于对容貌相近的女子动了心?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忍。 他放过了湛飞鸣,没有取走那残魂,只用它观望了一眼往后将要发生之事。 湛飞鸣活了下来,见世间有了大变动,连忙用妖法从陈国赶至了骊国,找来了七王府,将陆泓琛留下的话一一转述。 听了他的一番解释,秦雨缨渐渐回过神。 湛飞鸣说,这动乱要等陆泓琛离开混沌之门才能结束。 可那又会是什么时候? 若他深陷混沌,无法自拔,那岂不是说,一切都会偏离原有的轨迹,再也不复当初? 第二百六十六章 久闻夫人彪悍 “夫人不必心急,天道有轮回,阎君一心向善,从不曾行恶,想来定是不会遭遇不测。”湛飞鸣劝慰。 天道…… 秦雨缨苦笑一声:“但愿如此。” 言语间,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来的人数目众多,连门都未叩就径直闯了进来。 为首的一个,正是那喻世墨。 他的目光在湛飞鸣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甚是狐疑:“王妃娘娘,王爷这才薨了多久,你就与别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似乎有些不太好吧?” 秦雨缨对他素无好感,闻言眸光微凝:“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有些没听清。” 喻世墨果然重复了一遍,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这男子来历不明,须得同我去刑部走一趟,验明身份!” 去刑部? 一旁的雨瑞和月桐顿时被吓得不轻。 雨瑞不由埋怨起了自己,早知如此,方才王妃娘娘与这男子见面时,她就该留在房中,如此至少无人能玷污王妃娘娘的清白。 也怪她见王妃娘娘心性大变,心急之下一时糊涂,居然连这些规矩都给忘了。 那刑部,哪里是眼前这细皮嫩肉的公子能去的地方? 更别说太后对王妃娘娘早有成见,一直因王爷失足掉下悬崖一事怪罪娘娘,这次抓到了娘娘的把柄,只怕会要大动干戈。 刑部自然不乏太后的人,到时,想要栽赃陷害、屈打成招,还不是轻而易举? 思及此,雨瑞连冷汗都下来了。 秦雨缨的面色却是瞧不出半点喜怒,眸光中隐隐透露着凌厉,一字一句问那喻世墨道:“喻管家真是好大的胆子,是谁告诉你,王爷已薨了?” “这……”冷不防被她这么一问,喻世墨头皮不由有点发麻。 陆泓琛虽跌入了悬崖,但一直以来无人找到其尸骨,就连太后娘娘也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许任何人悼念陆泓琛,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心怀一丝希望,希望她的琛儿还活在世上,并未死去。 喻世墨气势汹汹来抓人,倒是忽略了这一茬。 眼看被秦雨缨抓住了把柄,他眼神一阵闪烁,皮笑肉不笑道:“王妃娘娘,你听错了,我可没说王爷薨了。” 说着,朝身后的几个小厮问道:“是不是你们几个在胡言乱语?我都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王爷只是下落不明罢了,谁敢说他薨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几个小厮自然不敢说实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摇头。 “喻管家说的是,奴才们哪敢胡言乱语啊。” “是啊是啊,王妃娘娘,定是您听错了,喻管家忠心耿耿,又岂会诅咒王爷?” “你们……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雨瑞被气得不轻,她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脸皮这么厚,一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戏码演得那叫一个逼真。 “雨瑞姐姐……”月桐拉了拉她的手臂,示意她莫要得罪了喻世墨。 如今王妃娘娘心病未愈,自然不能像先前那般护着下人,此时贸然与喻世墨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只怕非但讨不到半点公道,还会落得个被赶出七王府的下场。 到时,王妃娘娘在这府里可就真是孤立无援了。 被月桐这么一拉,雨瑞的神思才清明了几分,心中却依旧怒不可遏。 这喻世墨,分明是欺负王妃娘娘眼前没有得力的手下,否则哪敢如此嚣张? 怪只怪王爷失踪后,太后一道懿旨孤立了整个七王府,将府里的男丁全派去了边境,而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些暗卫。 要是杜副将在就好了,要是那些暗卫没有随杜副将一同前往边境对抗胡人就好了…… 哪怕只留下一个也是好的,至少不会容这喻世墨如此嚣张。 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雨瑞咬唇,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平日里也没同那杜副将学什么武艺,否则定要将这喻世墨揍成猪头三不可! “既然喻管家如此忠心耿耿,那不妨说说,为何要将我这仲弟送进刑部。”秦雨缨倒是面色自若。 “仲弟?”喻世墨狐疑地看向一旁那湛飞鸣。 看清湛飞鸣的脸后,他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抬脚狠狠提向身后的一个小厮:“谁说这男子来历不明的?这分明是王妃娘娘的仲弟,你们这群饭桶,眼睛都瞎了吗?” 说虽如此,喻世墨心里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 他方才朝那男子瞥了几眼,并未认出那人是王妃娘娘的仲弟,这可真是奇哉怪哉。 可仔细一想,方才看见的面孔在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 大抵是自己看错了吧…… “管家饶命,管家饶命……”那小厮被踢了几脚,倒在地上蜷缩成了虾米。 踢完了人,喻世墨回过头看向秦雨缨,似笑非笑道:“事情已经明了,是这小厮眼拙看错,还望王妃娘娘高抬贵手,莫要计较。” 秦雨缨上前一步,忽而将一记耳光甩在了他脸上。 这一耳光来得措不及防,喻世墨几乎被打懵:“王……王妃娘娘……” “这一耳光,是教训你信口雌黄,污蔑我与他人有染。”秦雨缨道。 语气森然,与陆泓琛足有七八分的相似。 喻世墨被吓了一跳,一时间竟忘了要发怒。 言罢,秦雨缨反手又是一巴掌。 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喻世墨脸上顿时多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清晰得像是印上去的一般。 “这一耳光,是教训你大放厥词,有胆子说王爷已薨,却没胆子承认,还企图在我面前蒙混过关。”秦雨缨冷笑道。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得出奇,一时间众人皆惊。 最为惊讶的,莫过于雨瑞、月桐二人。 自打王爷失踪,王妃娘娘就闭门不出,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一天到头说不出三句话。 二人还道以前那个骄阳一般无人敢惹的王妃娘娘,已随着王爷的离去而彻底消失了,都说哀莫大于心死,而今余下的只是一具没了魂灵的躯壳罢了。 二人看在眼里,悲在心里,偏偏又无计可施。 心病还须心药医,王爷不出现,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本以为王妃娘娘会一直这么病下去,除非老天开眼,让王爷好端端地出现,否则这病根本不会有好转的余地……哪晓得,王妃娘娘今日却主动出手,教训起了这咄咄逼人的喻世墨。 对两个丫鬟来说,这简直就是莫大的喜事。 只要娘娘不继续消沉,区区一个喻世墨,又岂会是娘娘的对手? “喻管家还不走,莫非是没被我打够?”秦雨缨再次开口,声音犹如寒冰。 喻世墨见她眸光凛冽,似乎一言不合又要动手,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脸色铁青道:“王妃娘娘与秦公子,想必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搅了。” 言罢,带着几个小厮悻悻而去。 人走了,雨瑞和月桐舒了口气,转目看向一旁的湛飞鸣,不由面露好奇。 这湛公子与秦公子长得一点也不像,真不晓得那喻管家是如何认错的。 不止喻管家,连小厮们也统统认错,这未免也太奇怪。 “这位湛公子是蒙栖元的旧友,听闻王爷出事,特地从南疆赶了过来,快去小厨房备一桌好菜,为湛公子接风洗尘。”秦雨缨道。 一说起蒙栖元,两个丫鬟心中就多多少少明白了。 蒙栖元是什么人? 那可是擅长用蛊的奇人,一手蛊术出神入化,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听闻此人常年隐居山野,压根不与寻常人打交道。 如此说来,这位湛公子必定不是寻常人等,会一些障眼法倒也不足为奇。 二人并不晓得,自己这么快就打消了心中的好奇,也是湛飞鸣施了法术的缘故,否则此事哪有这么容易翻篇? 两个丫鬟下去准备起了酒菜,湛飞鸣看向秦雨缨:“夫人,何不让我出手,好好教训那管家一番?” “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若不管什么事都要你出手,那我这个王妃未免也太无用。”秦雨缨挑了挑眉。 湛飞鸣闻言一笑:“久闻夫人彪悍不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彪悍? 这到底是在夸人还是在损人? 秦雨缨额角抽了抽:“久闻湛公子法术高明,今日我也算是见识到了。” 她本想说妖术高明,但话到嘴边,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若夫人不嫌弃,湛某就先在这七王府住下了,如此方可确保夫人在阎君回来前安然无恙。”湛飞鸣也不拐弯抹角,径直说道。 在旁的女子面前,他或许会来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可在秦雨缨面前,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秦雨缨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一来这湛飞鸣是陆泓琛信得过的人,不会对她有任何不利。 二来,她与此人倒也还说得上几句话,有个人聊聊天解解闷也不错,说不定某座冰山瞧见这一幕,醋坛子一翻,分分钟就杀回了她身边…… 不过,这也只是臆想罢了。 从湛飞鸣口中得知陆泓琛的下落之后,她心中那块巨石算是落了地。 她隐约有种预感,陆泓琛回来的日子还久着呢,接下来,也该收拾收拾那些在眼前嗡嗡直叫的苍蝇了,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是病猫不成? 第二百六十七章 真是胆大包天……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喻世墨。 可惜喻世墨对这些一无所知,他正气恼该如何从秦雨缨手中挣回那丢掉的面子。 他好歹是太后娘娘派来的人,原以为秦雨缨多多少少会顾及太后娘娘的面子,不会轻易对他打骂责罚,哪晓得,秦雨缨一出手就是重重两耳光,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这耳光扇的哪里是他的脸,分明就是太后娘娘的脸! “真是胆大包天……”喻世墨恨得咬牙切齿,只巴不得立刻入宫,将此事禀明太后,让太后亲自处置秦雨缨这个不识好歹的王妃。 可惜听说这几日有陈国使臣造访,太后娘娘并不打算见客。 喻世墨只得无奈打消了这一念头,可这口恶气,怎么着都是要出的,思来想去,他很快想到了一个法子…… 用过午膳,秦雨缨吩咐下人,给湛飞鸣准备了一间屋子。 以湛飞鸣的本事,用障眼法瞒过这府里的下人,倒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如此一来,就得让仲弟秦瀚森避避嫌了,莫要轻易出现在众人眼前,免得露馅。 这么一想,秦雨缨决定去永安街上走一趟,顺带去瞧瞧仲弟那医馆,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 然而带着两个丫鬟在永安街上转了一圈,却并未瞧见那间熟悉的医馆。 医馆所在的位置,被一家门前冷落的烤鸭店占据,店小二正站在门口吆喝生意,嗓门极大,却并未招揽到多少客人。 “这位夫人,看样子您还未用膳吧,不如来咱们店尝尝新鲜出炉的烤鸭?”见秦雨缨一行人驻足,店小二连忙迎上前来。 雨瑞正待出言拒绝,却见秦雨缨点了点头:“好,那就来两只。” 小二招揽到了生意,自然是喜笑颜开,连连应声,忙不迭就收拾起了桌子。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眼下正是饭点,店里却没有几个人,桌椅板凳皆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星子,可见光顾这里的人着实不多。 倒也不是口味不好,秦雨缨刚到门口就嗅到了那无比正宗的烤鸭香味,心知这店家手艺不会太差。 之所以没什么生意,十有八九是因这店新开不久,尚未积攒起回头客。 不一会儿,店小二就将烤鸭上上来了。 鸭是主菜,还有两道小炒和一大碗汤,皆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我闭门不出的这阵子,你们二人在府里定是处处受气,不曾吃好穿好,来,多吃些烤鸭,若不够,再点几道别的小菜。”秦雨缨给雨瑞、月桐夹起了菜。 闻言,两个丫鬟鼻尖忽然变得有些酸。 雨瑞连忙摆手:“不必了,这么多饭菜,奴婢们哪里吃得完?” “吃不完便带回七王府慢慢吃,今后若再有人亏待你们,尽管告诉我便是,我替你们出气。”秦雨缨道。 她总觉得这两个丫鬟似乎有哪里变了,仔细一瞧,分明比先前瘦了不少,没有半点珠圆玉润的样子。 不必想也知道,喻世墨那等奸诈小人,待下人定是极为苛刻。 别的下人,她管不着,可雨瑞和月桐跟了她这么久,她这个当主子的,自然要护着自己的丫鬟。 此语一出,两个丫鬟哪还有心思用膳,喉咙一阵酸涩,眼里已是有了泪。 离王爷失踪,已有大半年。 这段日子里,七王府原有的下人们几乎都被喻世墨换了个干净,她二人极尽讨好,受了不少窝囊气,好不容易才留了下来,例银却被克扣得所剩无几,比在那些小门小户做佣人还要寒酸。 寒碜事小,没银子养家糊口事大。 雨瑞没有父母,是被叔父叔母养大的,如今叔父叔母年迈,一大家子都靠着她来养活,她挣不到银子,家里人便要挨饿。 所幸先前秦雨缨赏赐了她不少金银,还能勉强撑上一段时日,否则…… 一想到自己在这里吃鸡鸭鱼肉,叔父叔母却只能喝稀粥,时常饥一顿饱一顿,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次腥荤,雨瑞心里就难受得紧。 月桐嘴快,原原本本将府里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在她看来,秦雨缨这个七王妃虽好端端的,没有受伤更没有昏迷,但身在府中,心却飘在外头,在与不在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如今终于从骊山一事中回过神来了,恢复了原有的理智,她当然要好好诉一诉苦,不替自己诉苦,也要替雨瑞这个苦命的姐姐诉苦。 说到辛酸处,咬着唇只差没掉下泪来。 这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末了,秦雨缨结了账,将荷包中余下的银钱全分给了两个丫鬟。 两个丫鬟说什么也不肯收,秦雨缨威逼利诱,这才终于令二人收下。 离了烤鸭铺子,日头已开始西斜。 “都怪婢子,这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耽误了不少时辰。”雨瑞不禁埋怨起了自己。 王妃娘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结果全听她与月桐诉苦水了,叫她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无妨,有你二人陪着我说说话,我心里也舒坦些。”秦雨缨宽慰。 说着,问二人道:“你们可知,我那仲弟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秦雨缨的仲弟,只有秦瀚森一人,这一点倒是与先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秦少爷还不是老样子,每日在府里埋头看书,想要考取一番功名。”月桐答。 考取功名? 秦雨缨听得微怔了一下。 这么说,她这仲弟并没有开医馆的打算? “先前秦少爷时常来府里探望您,这阵子却来得少了,听说是被喻管家派人阻拦了,故意不让他见您。”雨瑞道。 听雨瑞这么一说,秦雨缨起了去探望秦瀚森的心思。 来到秦府,却见府门口的青草长了足有半尺高,大门虚掩着,外头连个守门的小厮都没有。 秦雨缨心下狐疑,推门进去,许是那悠长的“嘎吱”声惊动了里头的人,从角落里一间破破旧旧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正是秦瀚森。 “长姐?”见了秦雨缨,秦瀚森面露喜色,不假思索加快了脚步,“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卷书,衣裳半旧不新,衣袖上还沾了不少墨汁,看起来着实有些寒碜。 秦雨缨眉心微蹙,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七王妃啊,不在七王府里好好待着,跑来我秦府做什么,我秦府地方小,可招待不了你这尊大佛。”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正厅那头传了出来。 赵氏? 秦雨缨眸光微凝。 她没想到,赵氏居然没有搬走。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不仅赵氏在,秦洪海也在。 见了秦雨缨,秦洪海面上闪过一丝不悦。 他这个女儿,只会招灾惹祸、惹是生非,好不容易治好了七王爷的“怪病”,得了太后娘娘几分认可,却又让七王爷因她的缘故不知所踪…… 这可是一桩大事,太后娘娘要是怪罪下来,不止秦雨缨要受罚,整个秦家也会一起遭殃。 一想到这,秦洪海就气得慌。 这哪里是他的女儿?简直就是个灾星! “赵夫人,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听你这意思,难不成是想将王妃娘娘赶出去?”雨瑞质问。 她不敢与那喻世墨争锋相对,是怕得罪喻世墨,会被赶出七王府。 可这里不是七王府,而是秦府。 她的卖身契,又不在这赵氏和秦洪海手中,何必畏手畏脚,忍气吞声? 王妃娘娘嫁入七王府后,这两人跟着得了不少好处,见到王妃娘娘时那叫一个阿谀奉承,如今变脸比翻书还快,只恨不得立刻与王妃娘娘撇清关系才好。 好处占全了,却没有感激之心,反倒在王妃娘娘落难之时落井下石,这世上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雨瑞毫不掩饰对这二人的鄙夷,身旁的月桐亦是如此。 赵氏冷笑一声:“我同七王妃说话,哪有你一个丫鬟插嘴的份?” 接而朝秦雨缨发起了难:“七王妃,你平日里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难怪太后娘娘说你蛮横无礼,非要让七王爷休了你!” “住嘴!”雨瑞气极。 王妃娘娘好不容易才解开心结,肯出来走走,却偏偏遇上了赵氏这个死盯着痛脚狠踩的,谁不知道王爷是王妃心中的痛处,专挑这种话说,摆明是不安好心。 雨瑞担心秦雨缨心疾发作,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秦雨缨的面色始终平静自若,嗤笑了一声道:“废话少说,我的下人还轮不到你来管教。我这次,是来要人的,秦瀚森从今日起便随我入住七王府,你二人若有什么屁就赶紧放了,若日后再纠缠不休,恕不奉陪。” 她可不打算让仲弟继续待着这破落的秦家,处处受赵氏的排挤,有苦说不出。 一句有屁快放,气得秦洪海鼻子都要歪了:“你你你……你说什么,森儿凭什么随你入住七王府?” 他这个当爹的还没死呢,儿子住到别人府里像什么话? “老爷啊,这七王妃是存心想气死您啊……”赵氏不失时机地在一旁煽起了风、点起了火,“森儿去了那七王府,若玩心大发不肯念书,今后考不上秀才可如何是好?” 第二百六十八章 怎么,连你也信不过我? 秀才? 秦雨缨险些被她逗笑。 若赵氏晓得,按照命途原本的轨迹,秦瀚森虽没有考中秀才,但却入宫做了御医,而后在永安街头开了一家医馆,在民间有了小华佗之称,不知多少达官显赫求着他上门看诊,真不晓得该作何感想…… “这世间,又不是只有考取功名一条路可走。”她道。 赵氏显然不以为然,讥笑道:“除了这条路,还能有什么路呀?难不成像七王妃你一样,嫁个好人家,飞上枝头做凤凰?” 这句“飞上枝头做凤凰”说得极酸,既嘲讽了秦雨缨狐假虎威,之所以敢来秦府“放肆”,无法是仗着那七王爷陆泓琛的威风。 可陆泓琛不知所踪,太后正打算拿秦雨缨这个七王妃问罪呢,这威风能仗多久,就要看秦雨缨的命了。 若是命好,七王爷还活着,她这七王妃的位子便还能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若命不好……就等着给七王爷陪葬吧! 一旁的秦瀚森听得脸上一烫。 他是个男儿,赵氏却口口声声说什么嫁个好人家,飞上枝头做凤凰,秦雨缨或许听得不明所以,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前阵子,薛家忽然派人上门提亲,说是二小姐对他一见倾心,有意以身相许。 他从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这位薛二小姐,思来想去,唯有前阵子参加了一次茶会,许是在那时被这位薛二小姐一眼看中了。 薛家是皇后娘娘的外亲,势力不容小觑,秦洪海与赵氏自然是一口答应,秦瀚森却极力拒绝。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他想娶的,是与他心有灵犀的女子。 而这位薛二小姐,他连见都未曾见过,既不知其心性,也不了解其品行,谈何心有灵犀一点通? 因为此事,他被秦洪海狠狠责罚了一通,还被赵氏禁了足。 若非今日秦雨缨前来探望,这足禁真不知何时才能解。 此时,听赵氏这么一说,秦雨缨不由上下打量起了自己这个仲弟。 秦瀚森是从偏房出来的,并没有自己独立的院子,且依旧梳着少年的发式,显然尚未婚娶。 秦雨缨朝他身后打量了几眼,并未看到与他如影随形的小依,忍不住问道:“小依去了哪里?” “小依?”秦瀚森听得不明所以,“小依是何人?” 秦雨缨心里一惊,陡然想到了什么。 那陆长鸣、陆皓淼死了,皇帝、皇后也驾崩了,所以在天地动乱之后,这几人的命途也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皆是早已一命归西。 可小依呢? 为何秦瀚森会说从未见过一个叫小依的丫鬟,难不成小依也…… “我说七王妃,你该不会是傻了吧,怎么尽说胡话?”赵氏看出了她眸中的惊讶,不失时机地嘲讽。 秦雨缨没理会她。 与这种人多费唇舌,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一切。 她看向眼前的秦瀚森,正色问道:“你可愿搬离这秦府,与我同去七王府?” 秦瀚森面露犹豫。 秦雨缨不知的是,先前秦瀚森之所以愿意搬去七王府,不仅因为想与她团聚,还因小依在赵氏手里受了不少欺负,待在秦府,只会继续受气,所以他才下定了决心。 可如今没有小依,秦瀚森忠厚老实,循规蹈矩,自然没有轻易离开秦府的打算。 赵氏见状很是得意:“好你个秦雨缨,你当上王妃又如何,当上王妃就能怂恿仲弟不尊孝道,就能肆意破坏父子天伦了?” 秦雨缨也不争辩,淡淡挑了挑眉:“既如此,那就请冉先生先行回去吧。” 这一句,是朝身后的雨瑞吩咐的。 冉先生?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秦洪海听得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你说是……可是那冉经纶?” 秦雨缨点了点头。 冉这个姓氏,在京城本就不常见,能称得上先生的,更是只有冉经纶一人。 此人人如其名,满腹经纶,深得先帝赏识,只可惜为人清高,不喜功名利禄,虽名满京城,但从没有入仕的打算,先帝曾两次请他入翰林院教学,皆被他不咸不淡地拒绝。 这样的人,区区一个秦雨缨又如何能请得动? 秦洪海显然是不信的,回过神来,立刻便以为她是在信口雌黄:“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身为七王妃,丢的不止是你自己的脸,还有七王爷和秦家的脸!” “即便我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也会在乎陆泓琛的脸面,至于秦家,和我并无关系。”秦雨缨淡淡回敬。 言罢,补充了一句:“冉先生答应收秦瀚森为关门弟子,你二人该不会连这也要阻拦吧?” 她既然敢来秦家要人,就不会没有万全的准备。 那冉经纶,她早已派人去请了。 旁人不晓得,她却十分清楚,冉经纶与薛老将军私交甚好,她固然无法将冉经纶请入府,可薛老将军出马,便只是小事一桩了。 至于薛老将军为何肯帮她,说起来与那苏九姑娘有关。 据说老将军原本对她十分不喜,后来她在一次宫宴上与苏九姑娘相遇,二人相谈甚欢,结为了手帕交,苏九是薛老将军的养女,有她在薛老将军面前美言,老将军对秦雨缨自然就转变了看法。 加之陆泓琛失踪之前,老将军突发癔症,秦雨缨亲自上门诊脉,一番针灸,将那棘手的癔症彻底治好,使得老将军对她大为改观…… 这一切,皆是雨瑞告诉她的。 秦雨缨只有动乱前的记忆,并不知经历了这番变动之后,哪些人的命途已然改变,哪些人又仍如先前那般。 好在苏九这个挚友依旧与她十分交好,这倒也是幸事一桩。 秦洪海与赵氏并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皆以为她是在信口开河,连先帝都请不动的人,她有岂有能耐,将其劝进府里当教书先生? 赵氏讥笑:“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居然连这等弥天大谎都撒得出来,也不晓得是如何被七王爷看上的……” 这话她自然不敢明面上说出来,只敢小声嘀咕。 不过,身边的几个丫鬟、婆子却都听得一清二楚,皆掩面嗤笑。 雨瑞顿时气不过了:“嘀嘀咕咕什么,有什么话是不能明着说的?” “有什么话是不能明着说的,这不是要问你们家王妃自个儿吗?我是怕说出来丢了她的人,她面子上过不去啊。”赵氏阴阳怪气道。 相比赵氏的冷嘲热讽,秦洪海就显得直接多了:“你今日要是能将那冉先生请来,别说让森儿住进七王府,就是我们全家住进七王府,都并无不可!” 这老狐狸,都到这种时候了,也不忘了占一把便宜。 秦雨缨撇嘴:“一大家子住进七王府,我可照顾不来。” 被戳破的秦洪海,面色不由有点讪讪的。 秦雨缨看向身旁的雨瑞:“既如此,就去请冉先生过来吧。” 雨瑞道了声“是”,临走前,转目瞥了一眼那抱着胳膊等着看好戏的赵氏。 没走多远,身后就传来赵氏的声音:“冉先生的模样,老爷可是认得的,别以为在大街上随随便便抓两只阿猫阿狗就能冒充……” 雨瑞只当做没听见,她忽然记起了王妃娘娘曾说过的一句话——夏虫不可语冰。 有些人,生来就只有那么点眼力见,自己鼠目寸光,庸俗无能,便以为别人也是如此。 殊不知王妃娘娘的本事,岂是她能揣度的? 雨瑞走后,秦瀚森悄悄将秦雨缨拉到了一旁:“长姐,你还是快走吧……” “怎么,连你也信不过我?”秦雨缨柳眉微蹙。 秦瀚森面露难色。 他自然不想说自己信不过长姐,可请冉先生给他当师傅这种事,在他看来实在是有点天方夜谭。 秦雨缨不再看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看来,这次的变动,让秦瀚森的心性也起了变化。 没有那小依在他身边,他整个人都变得软弱了不少,真是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也不知小依会在何处,是不是真如皇帝、皇后,还有那陆长鸣一般,早已去了阎罗地府…… 秦雨缨记得,红光大作的那夜,七王府里有不少下人经受不住那刺耳的“雷鸣”,以至于生生爆体而亡。 那些下人,她一觉醒来后也是一个都未见过。 这么一想,更是担忧起了小依的安危。 莫非那夜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小依也死得不明不白? 见她蹙眉思忖,赵氏还道她是在想法子脱身,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道:“七王妃,这时辰也不早了,不如你就留下来用完晚膳再走吧。” 说着,不由分说地吩咐下人准备起了饭菜,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秦雨缨离开,非要看秦雨缨将面子丢完不可。 秦雨缨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心道离用晚膳的时辰还早着呢,这赵氏还真是心急。 “不了,秦府的饭菜,我吃不习惯,等冉先生来了我便走。秦瀚森,你不妨早些去收拾东西,免得一会儿太仓促。”她道。 她极少对秦瀚森这个仲弟直呼其名,后者一怔,听出了她言语间的不悦。 赵氏眯着两只眼冷笑不止——演,看你还能怎么演! 言语间,忽有小厮来报:“老爷,夫人,外头有人求见。” “什么人?”秦洪海忙问。 他不像赵氏,非得看秦雨缨吃亏才肯罢休,这事若是假的,反正损的不是他的面子,这事若是真的,对他而言则是天大的一桩好事,怎么算他都不亏。 “是个老人家,没说姓名,只说是奉王妃娘娘之命,来见少爷的。”小厮道。 秦洪海招了招手:“赶紧把人请进来!” “老爷啊,这人若真是冉先生,岂会连个姓名都不通报?我看定是秦雨缨这丫头在装神弄鬼,不如还是将人赶出去的好。”赵氏又吹起了耳边风。 “妇人之见!”秦洪海闻言那叫一个没好气,“不管是不是冉先生,好歹一定是个先生,白白送上门来的先生,岂有不收之理?” 请师父教书,那是要花钱的。 他自然舍不得这笔白花花的银子,如今秦雨缨肯当冤大头,替他出这笔钱,他又何乐而不为? 人很快就被带了上来,是位年近五十的老者,头发花白了将近一半,目光称不上温和,扫视一周,最后落在了秦瀚森脸上:“你就是秦家少爷?” “冉冉冉……冉先生?”秦洪海激动之下,话都有些说不清了,“不知您老人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他只在几年前有幸见过冉经纶两次,此时的冉经纶虽比先前苍老了不少,但模样还是未变的,故而他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秦雨缨这个逆女,竟然真能将这位博学鸿儒请上门来! 一旁的赵氏,则是目瞪口呆。 她自然是不认得冉先生的,可秦洪海不会认错,他都这么说了,便意味着秦雨缨这人是请对了,并没叫什么阿猫阿狗前来糊弄…… 赵氏只觉脸火烧似的疼。 在她眼里,秦雨缨这个继女是个极不中用的,除了撞上大运嫁给了七王爷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可没想到事实重重打了她的脸,那冉经纶还真就来了! 冉经纶对秦瀚森这个徒弟,多多少少是不满意的。 一来,他身为师父亲自上门,徒弟竟不出门迎接,着实有失礼数。 二来,这少年郎虽长得一表人才,但眉宇间缺乏阳刚之气,显得唯唯诺诺的,不像是个能担重任的。 要不是看在薛老将军的面子上,他只怕早已拂袖而去了。 冉经纶不屑在这些人面前虚与委蛇,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失望与愠怒。 秦瀚森见了,心中更是胆怯。 他早已听说过这位博学鸿儒的大名,今日一见,心中紧张无比,一时间根本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先……先生……”他恭恭敬敬拱了拱手。 冉经纶哼了一声,连看都懒得再看他,目光一转,不经意落在了一旁的秦雨缨身上。 若没猜错,这个女子便是七王妃了。 打量了秦雨缨一眼,他眼珠不觉微亮。 此女面容虽有些稚嫩,眸光却是格外恬静深沉,似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倒是比那唯唯诺诺的秦瀚森要强上许多。 “久闻冉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骨卓绝。”秦雨缨道。 自己毕竟有求于他,不拍拍马屁怎么行。 万一这位博学鸿儒对她这仲弟看不上眼,拍拍衣裳走人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句恭维显然令冉经纶十分受用,他的才学世人皆知,众人一见他便免不了要夸上几句学富五车、汗牛充栋,倒是极少有人夸赞他的风骨。 秦雨缨并不知自己这马屁拍对了地方,担心冉经纶瞧不上秦瀚森这个软柿子,连忙张罗起了拜师礼。 赵氏自然是不敢阻拦的,虽然她从来就见不得秦雨缨与秦瀚森好。 这可是冉经纶啊,京城多少官宦之后挤破了头皮想拜在他门下,却都无功而返? 天知道秦瀚森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成了冉先生的关门弟子! 拜师礼很快就成了,冉经纶虽然有那么点心不甘情不愿,但碍于答应了薛老将军,也只能收下秦瀚森这个徒弟。 秦雨缨带着雨瑞先行回府,秦瀚森则在秦家收拾起了行李。 他心知不该对秦雨缨这个长姐有所怀疑,可时至如今,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巴望长姐不会与他计较这桩事,否则他还真是有些抬不起头。 来到七王府时,天色已暗。 “秦少爷,您今日怎么往这儿跑得如此勤快?”看门的小厮随口问了一句。 秦瀚森听得不明所以。 他并不晓得,早些时候有人冒充自己来探访秦雨缨。 来到秦雨缨替自己准备好的厢房,他认认真真朝这位长姐道了谢。 秦雨缨不止给他安排了住处,还给他挑了个书童。 这书童年纪有些大,似乎比他还要大上几岁,看上去一身风尘仆仆,也不知究竟是从何处赶来的。 “这位是湛飞鸣湛公子,他是王爷的旧相识,你莫要声张,对外说他是书童便是了。”秦雨缨叮嘱。 秦瀚森虽然性子软弱,但轻重还是拎得清的,心知长姐这么安排必有用意,连连点头,称不会向外透露。 湛飞鸣在秦瀚森面前不像个下人,倒像个长辈,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屑,显然对书童这一身份有些不满。 不过,也并未抱怨什么。 二人就这么在七王府安顿了下来,时值深夜,秦雨缨洗漱了一番,躺在床上,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窗外夜色浓郁,时不时传来蝉鸣。 一转眼夏去秋来,她原以为孩子会在初秋出生,哪晓得却平白无故出了那样的事…… 看着平坦的小腹,顿觉怅然若失。 不过好在一切终将重回正轨,总有一日,陆泓琛会回来,她肚子里的双生子也会回来,只是不知在那夜无辜丧命的凡人,究竟是会重活,还是会永远消失…… 只是她没想到,那夜过后,消失无踪的根本就不止小依一个。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不祥之兆” 次日,她叫来雨瑞和月桐,问了问这京城的近况,偶然得知陆文霍这个八王爷竟也没有成婚,那个先前待她如姐妹的丫鬟冬儿,根本从未在众人记忆中出现过。 秦雨缨依稀记得冬儿是骊山人,连忙叫了小厮去了骊山,打听冬儿一家究竟是否还在人世。 就在这时,被她狠狠扇了两耳光的喻世墨,忽然亲自找了过来。 喻世墨脸上的肿早已消了,心里的愤恨却丝毫未减,见了秦雨缨,面前压抑住眸中的阴戾,恭恭敬敬道:“王妃娘娘,有位徐公子求见,不知王妃娘娘见是不见。” 徐公子? 秦雨缨心知他来者不善,挑眉问道:“不知是哪位徐公子有这么大的脸面,能让喻管家你亲自来通报?” “自然是王妃娘娘庶妹的夫君,徐子诚。”喻世墨道。 原来是徐子诚…… 秦雨缨冷笑一声:“那还真是劳烦喻管家了,徐公子现在何处?” “徐公子在正厅候着,据说是有急事要找王妃娘娘。”喻世墨答。 急事? 徐子诚来找自己,能有什么急事? 秦雨缨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了声知道了。 待喻世墨退下后,雨瑞连忙上前说道:“娘娘,这徐家公子之前从未登门过,为何会在此时突然来拜访,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动乱之后,秦雨缨与徐子诚这个妹夫之间,并未发生过那等“私会”的事,故而,雨瑞对这人了解不深,想不明白其来意。 秦雨缨却是清楚得很,这人来找自己,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她朝雨瑞勾了勾手指,雨瑞会意,附耳过来,秦雨缨悄声叮嘱了几句…… 片刻过后,正厅传来雨瑞的一声惊呼:“快来人啊,王妃娘娘晕过去了!” 以往,这正厅附近人来人往,有不少丫鬟、小厮候着,此时却是空空荡荡的,不见半条人影。 闻声,一人偷偷摸摸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正是满脸狞笑的喻世墨。 好啊,终于晕过去了,只要晕过去,这事就好办了…… 他特地将下人支走,就是为了方便演这一出好戏。 快步来到正厅时,他推门进去,用手捂住了口鼻。 这厅中熏着香,香味甚是浓郁,地上倒着三个人,一个是那徐子诚,另两个是秦雨缨和雨瑞。 连这丫鬟也被迷晕了? 喻世墨脸上笑意更深,好,这可是大好事,堂堂七王妃,在王爷失踪后与妹夫行苟且之事,两个人还不够,还叫上了贴身丫鬟一起…… 这桩丑事若是传出去,秦雨缨即便不被太后问斩,这辈子也休想再抬起头了! 他喜滋滋地想着,脚踝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这只突如其来的手将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昏迷不醒”的雨瑞,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眸光甚是锐利。 “死淫贼,居然敢设计陷害王妃,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雨瑞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幸而王妃娘娘早有察觉,一推门就嗅到了那浓烈的迷香味道,给了她一包清心宁神的药粉,这才没让她被迷香熏倒。 喻世墨自然不会随身携带什么清心宁神的药粉,被雨瑞这么一惊,那还记得要捂住口鼻,一口烟气就这么灌入了喉咙里。 眼前的雨瑞,忽然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 喻世墨两眼一花,脚下无力,很快就瘫软在地。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脚步声直朝正厅而来,雨瑞显然没想到人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慌乱: “娘娘,这可怎么办?” 秦雨缨三下五除二,将喻世墨的衣裳撕裂,把他扔在了那同样昏迷的徐子诚身上,摆出个令人面红耳赤的姿势,而后拍拍手上的灰尘,打开通往后院的一扇窗,利索地翻窗出了这正厅。 雨瑞明白过来,紧随其后。 二人刚出这正厅,脚步声就已来到了门口,接而,那紧闭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响了。 秦雨缨连忙合上窗,带着雨瑞绕路来到了正厅门口。 待她快步走来时,这里已聚集了不少下人,正指着地上那衣衫不整的二人议论纷纷。 “那不是喻管家吗,他怎么……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起了这种丢人的事?也不晓得他压着的到底是哪家姑娘。” “那哪里是姑娘啊,分明就是个男子!” “什么?难不成……难不成他有龙阳癖?”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 而此时,喻世墨已幽幽醒转,一来他本就没吸入太多迷香,二来这门都已开了好一会儿了,空气中的迷香早就散得差不多了。 至于那徐子诚,就没有这等好运气了。 喻世墨起身时,底下的徐子诚仍旧昏迷着。 众人看清他的脸,又是一阵惊呼。 居然是徐家公子? 不是说这徐家公子生性风流,时常流连烟花柳巷吗,难不成是美人看腻了,突然想尝尝鲜,试试男人了? 夜朝并不盛行男男之欢,故而众人压根无法接受,皆是一阵恶寒。 喻世墨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好一会儿才弄清眼下的状况。 他怎么……怎么趴在了这徐家公子身上? 这徐家公子的衣裳哪去了,为何袒胸露腹? 外头那些下人为何朝他指指点点,眼神好不嫌弃?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见人群中传来秦雨缨的声音:“喻管家真是好雅兴,下次记得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否则事情传了出去,怕是不好交代吧。” 见她来了,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看着眼前这好端端的秦雨缨,喻世墨这才明白过来。 一句“好雅兴”,令他弹也似的站起了身,连忙远离了那徐子诚,慌慌张张地解释:“七王妃,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这是在……” “这是在替徐家公子整理衣裳?”秦雨缨挑眉问。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令喻世墨气得吐血,若不是秦雨缨方才故意为之,他与徐子诚能像如今这般“赤诚相待”吗? 该死的,他竟忘了秦雨缨擅长医药,说不定刚一嗅到那迷香,就已明白了过来…… 说起来,也是怪自己小看了秦雨缨,以为一个深闺长大的穷家小姐,不可能有这般厉害的医术,只消闻一闻就能分辨出迷药。 “来人,将徐公子扶去客房。”秦雨缨道。 两个小厮上前,很快就将徐子诚扶了下去。 看着徐子诚身上那被撕裂的衣裳,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喻世墨的脸不止红得发青,且还青得有点发紫了,他自然不会傻到去向这一众下人辩驳,径直看向秦雨缨道:“七王妃,你简直欺人太甚!” “究竟是我欺人太甚,还是喻管家欺人太甚,喻管家心里没数吗?”秦雨缨反问。 喻世墨咬牙气结:“秦雨缨,你……” “大胆,竟敢对王妃娘娘直呼其名,喻管家,你这是要以下犯上不成!”雨瑞冷声质问。 喻世墨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又无计可施。 而今他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这滋味自然不会好受。 “喻管家,与徐公子苟合一事,你承不承认?”秦雨缨问道。 对于喻世墨,她是断然不会留情的。 若不是她及时回过神来,没有中计,此时被当众问责的便不是喻世墨,而是她自己了。 喻世墨怎敢承认? 一旦承认,这罪名可就坐实了。 他正想辩解,一旁的几个下人已纷纷出声证实了秦雨缨的话。 方才那一幕,所有人可都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加之喻世墨平日在府里作威作福,没少欺压下人,所谓墙倒众人推,大抵不过如此。 “喻管家,你还是收拾东西离开吧,这七王府,可容不下一个有龙阳癖的管家。”秦雨缨淡淡道。 她本人并不歧视这个,但能看喻世墨卷铺盖滚蛋,她又何乐而不为? “七王妃,我可是太后娘娘派来的人!”喻世墨咬牙切齿。 “此事我定会派人向太后娘娘禀告,就不劳你费心了。”秦雨缨语气依旧平淡无奇。 喻世墨不过是太后的远亲,说得好听是亲戚,说得难听,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闹出这种事,想必即便秦雨缨不出手,太后也会出手替换掉这颗棋子,免得让这种人丢了七王府的脸面。 喻世墨就这么被赶了出去,不日,太后的人就到了七王府里,传秦雨缨入宫。 “王妃娘娘,那太后该不会是想趁机兴师问罪吧?”雨瑞不由担心。 “怕什么,她不找我,我也迟早会去找她。”秦雨缨倒是淡定。 入宫之后,她径直来到太后寝宫。 太后的身子骨,似乎比以前要健壮不少,脸色也不似从前那般苍白,看向秦雨缨的目光十分不善,竟是压根不打算掩饰:“七王妃,你赶走管家,你可知罪?” “管家有龙阳癖,光天化日之下猥亵徐家公子,难不成我还将他留在府上当观世音菩萨供着吗?”秦雨缨反唇相讥。 太后没想到她竟敢与自己针锋相对,闻言愈发气恼:“管家是不是有龙阳癖,哀家自会查明真相,你擅自出手,分明就是忤逆哀家,哀家看你这个七王妃是当腻了!” “是当腻了。”秦雨缨点了点头。 “你……你说什么?”太后脸色一白,显然被她气得不轻。 “我说,这七王妃我当腻了,等王爷回来,你让他与我合离也行,叫他休了我也行,我绝无二话。”秦雨缨道。 反正陆泓琛回来之后,天地间又会恢复先前的秩序,不会继续这么乱下去。 这乱七八糟的一切,就当是一场梦好了,在梦里,她自然无需与太后较劲费神,反正一切都是会过去的,她要做的是等陆泓琛回来,至于别的,全凭她高兴。 若陆泓琛不回来了,这七王妃她自然也不屑当下去。 到时她便云游四海,去找那所谓的混沌之门,亲自将他给拽回来。 太后自然不晓得她心中所想,只觉得这七王妃真是越来越嚣张,一点没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冷笑一声,问道:“为何非要等琛儿回来再亲自休你,哀家身为琛儿生母,照样可以休了你!” “世人皆知七王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太后娘娘却非要棒打鸳鸯,如此一来,不仅有损太后娘娘与七王爷之间母子亲情,传出去还会叫人以为太后娘娘是个心狠手辣之人。”秦雨缨道。 太后哼了一声,没想到这个素来忤逆的七王妃,竟会替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全,虽然有几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但不得不承认,这话句句在理。 万一琛儿回来之后,因她擅作主张休了秦雨缨,而与她心生间隙,那未免也太不值当。 一切,还需由琛儿自己来定夺为妙。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在琛儿回来之前,会放过秦雨缨。 不能替他休妻是一码事,逼秦雨缨自己离开是另一码事,从眼下的情形来看,秦雨缨似乎已在七王府待得有些腻味了,这样正好,若她自行离开,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 太后心里这么想着,不免琢磨起了给七王府另找管家一事。 这秦雨缨显然不是个软柿子,须得安插个比喻世墨更有手腕的管家,才能彻底将其逼走…… 谁知秦雨缨早有安排:“太后娘娘,七王府事务繁多,不可一日无人管理,管家这一职位,我已另请高明,太后娘娘无需再为此事操心。” 秦雨缨都说到这份上了,太后到嘴边的一席话只得讪讪咽了回去。 七王府毕竟不是后宫,若太后执意要插手,未免太咄咄逼人,与她一贯的“慈爱仁德”相悖。 太后看重自己的声誉,自然不会如此莽撞,只是看秦雨缨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怒意。 秦雨缨走后,太后几乎将手里的茶盏生生捏碎。 看来,是没法将此女逼走了。 待琛儿回来之后,休不休妻也根本没有定数。 可此女如此桀骜,断不能留! 似是看穿了她的犹豫与恼火,一旁的老太监凑上前,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太后听得眼珠一亮:“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只是千万莫要让人发觉了,闹出喻世墨那样的笑话。” 老太监点头:“太后娘娘放心,老奴定会将此事办妥的……” 出宫之后,秦雨缨回到王府,命雨瑞和月桐将府里的下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下了几个较为忠心的。 而后,清扫了多余的厢房与耳房,自己则搬离了东厢,住进了佛堂,说是有佛祖的梦中指点,要她吃斋念佛七七四十九日,为七王爷祈福,不可有外人前来打搅。 吃斋念佛自然是不可能的,秦雨缨习惯了大荤,偶然吃素还行,顿顿吃素对她来说简直难如登天。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祈福真能有用,她倒愿意一试。 只是湛飞鸣告诉她,那天门依旧未开,即便是每日祈求个一万遍,天上的神仙也是听不见的,即便听见了,有那天君的旨意在,也定都不会帮她。 所谓的吃斋念佛不过是一道幌子,她要做的,是另一桩要紧的事。 遣散了身边的几个下人,她独自在佛堂中,从怀里取出两册书。 那是两本古籍,古籍的模样与先前并无变化,只是隐藏在其中的灵气早已消失无踪。 难怪雨瑞和月桐皆说从未见过雪狐与书灵,看来那通天鬼火引发的天地变动,让雪狐与书灵变得不复存在,好在这书留了下来,因没有了灵气,书中的内容不再有任何的隐藏,皆显露无疑。 这两册书看似单薄,实则,里头的文字密密麻麻,且还十分深奥,翻上个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全部看完。 虽然深奥,但记载了不少天地间的秘密。 那湛飞鸣告诉她,帮陆泓琛尽快走出混沌之门的方法,书中十有八九也有提及。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一定要找。 反正她眼下并无什么要紧的事要干,闲着也是闲着,也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帮上陆泓琛的忙了。 这日夜里,她正借着烛火翻阅书册,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细微的响动。 那是脚踩在碎石上的声音。 她特地命人在佛堂四周铺满了碎石,就是为了防这一手。 而今看来,多长个心眼还真是没错。 “娘娘,人抓到了!”雨瑞很快就进来了,气喘吁吁朝秦雨缨说道。 她素来极守规矩,这才却根本顾不上叩门。 人是太后派来的,严刑审讯之下一句实话也不肯说,被秦雨缨拿银针一扎,就全招了,说是想趁夜往这佛堂放一把火,不必取秦雨缨性命,只消将她的容貌烧毁,便能让她死了继续当王妃的心了。 “太后娘娘说,七王妃固然……固然可恨,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随意残害人命,奴才此番并不是来刺杀王妃娘娘的,还望娘娘高抬贵手,放奴才一命……”刺客哀求。 那银针扎穴的滋味太可怕,痛楚简直非常人能想象,叫他如何受得了? “这是太后亲口所言?”秦雨缨问。 刺客点头:“确是太后娘娘亲口所言。” 秦雨缨眸光微凝:“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过她的不杀之恩?” 刺客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怵,他说这番话只是为了保命,可不知为何,七王妃听了之后,似乎愈发火大。 “真是不识好歹。”秦雨缨冷笑不止。 “娘娘,此人……该如何处置?”一旁的雨瑞问。 “送去衙门,就说有人夜闯七王府,企图行窃。”秦雨缨道。 而今太后垂帘听政,小小衙门自然不敢招惹太后这尊大佛,若她没有猜错,此案定会被敷衍过去,不了了之。 好在她本也没指望衙门能有什么作为,有人要放火毁她容貌,她自然要亲手将这笔账连本带利还回去。 回到佛堂,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 小依不见了,陆文霍早夭了,那蛊师蒙栖元却存活于世,并未消失。 这盒子里的蛊虫,是蒙栖元留在七王府里的,应是担心她不会用,还特地留了一张字条,说是此蛊乃子母蛊,需滴血认主,认主之后与主人心性相通,能随主人的心意而动。 先前她入宫时,特地带了子蛊,而今太后已是身中蛊毒而不自知。 只待唤醒这母蛊,太后体内的子蛊便会蠢蠢欲动,到时会是怎样一番痛苦的场景,不必亲眼看到,她也能猜出个大概…… 按照蒙栖元留下的法子焚了香,盒子里那小小的蛊虫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这一夜,七王府里安安静静,皇宫里头却翻了天。 太后娘娘忽然上吐下泻,腹痛不止,疑似得了疟疾。 疟疾是传染之症,从未在宫里出现过,众人皆被吓得不轻,御医诊治起来也格外小心翼翼。 如此诊治了一夜,依旧未能让太后的症状有所减轻。 秦雨缨听到宫中的消息时,已是次日清晨了。 “那太后真是恶有恶报,疼死也是活该!”雨瑞对太后与秦雨缨之间的渊源最是清楚,故而心中很是快意。 太后本想传秦雨缨入宫诊治,可秦雨缨早已有言在先,称自己在为陆泓琛祈福,需满七七四十九日,不能离开,否则便会前功尽弃。 如此又过了一日,宫里上上下下皆战战兢兢。 御医诊断不出太后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既像是疟疾又像是吃坏了肚子,可症状比两者都要严重得多。 万一是疟疾,传染起来可如何是好? 若换做旁人,大可往宫外一扔,可这是太后娘娘啊,给宫人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得罪太后…… 太后接连病了三日,疼得翻来覆去,粒米未进滴水未饮,活活瘦成了一张皮,心里早已将秦雨缨骂了千遍万遍,只恨她以祈福为借口不肯入宫替自己治病。 三日过后,傍晚时分,天边的霞光格外明亮,将整个京城映照得红彤彤的,钦天监说此乃不祥之兆,怕是有妖魔降世。 秦雨缨本没将此事与陆泓琛联系在一起,直到那霞光越来越明亮,亮得像是能刺穿人的眼眸…… 第二百七十章 别闹…… 红光不多时就消失不见,这夜,晴了数日的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也不知是不是后院没了蝉鸣的缘故,秦雨缨睡得格外的沉,她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稀里糊涂的梦,在睡梦中翻身时,有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微麻,微痒。 揉了揉耳朵,那气息却又轻轻吹拂过来。 “别闹……”她嗔怪。 下一刻,身子却忽然一僵,彻底从梦中惊醒。 她猛地翻身而起,看向身旁那人。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陆泓琛,似乎有哪里变了,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她不假思索伸手捏向他的脸,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生生捏得变了形。 正要发问,却闻这座冰山率先开口了:“太阳晒屁股了,今日是本王纳妾的大日子,你身为正妃,竟敢赖床,看来是本王平日里‘惩罚’得不够了?” 秦雨缨瞪大眼睛,如同见了鬼:“你你你……” “我什么我?”陆泓琛问。 秦雨缨不信邪,“噌”地从床上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他。 直到在他阖黑的眼底,瞧见那丝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好啊,陆泓琛,你敢耍我!” 两只拳头正要砸向某座冰山,身子却忽然一暖,已是被他整个抱在了怀里。 “陆泓琛,你……” 来不及将话说完,唇就被堵住。 他掠夺她的细腻柔软,仿佛这一刻稍纵即逝。 唇与唇交织,吸允着,辗转着,反复着,先是轻轻啃咬,而后舔舐着那贝齿与香舌,久久舍不得分离…… 秦雨缨被吻得气喘吁吁,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好不容易挣脱开来,低头一看,又是惊又是喜,肚子已然大了回来,与先前并无两样。 “孩子很好,本王也很好。”陆泓琛道。 声音温柔,略有些低沉,犹如一阵温润的风,平日里便是如此,时隔数日再听到,更是好听得令她着迷。 她睫毛颤了颤,收起脸上的喜色,故意板起脸道:“谁在乎你好不好?休妻还是合离,你自己选吧。” 陆泓琛不怒反笑:“天地之大,你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 “不行,我与太后有言在先,哪能食言。”秦雨缨撇嘴。 “那是之前的事了,昨夜过后,母后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如何能够作数?”陆泓琛问。 “作不作数,我说了算。”秦雨缨偏与他杠上了。 她心里有气。 无论是谁,一觉醒来肚子平了,孩子没了,夫君也不见了踪影,都定会如她这般气恼。 “作不作数,本王说了算。”陆泓琛二话不说,再次将她揽入怀里,语气霸道得可以。 秦雨缨哼了一声,被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轻抚着脸颊,感受着那粗糙的磨砺,心里的气忽然就消散了不少,嘴上却依旧不肯服软:“去了这么久,终于肯回来了?那混沌之门里没有你喜欢的如花美眷?” 分明是有意挪揄,话说出来却有点酸溜溜的。 陆泓琛听得很受用:“如花美眷,如何比得过家中河东狮?” 秦雨缨又哼了一声。 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他伸手捏了捏,只觉得怎么也瞧不够:“本王瞧见,那徐子诚又来打搅你了?” 说起那徐子诚,秦雨缨就觉好笑,当时徐子诚昏迷不醒,她本想找个怀有异心的丫鬟塞在其怀里,哪晓得喻世墨竟亲自跑了过来,正好凑一对儿。 两个男子,可比一男一女有趣多了。 只可惜啊,这些事只有她与那湛飞鸣有记忆,旁人皆是不记得的。 这么一想,不觉有些兴致索然。 看来这一切真的只能当成是一场梦了,不过梦中之事却也多多少少给了她一些启发,她记得蒙栖元上次走时,的确给她留下了几只蛊虫,若其中有那子母蛊,不妨下在太后身上,让太后好好尝尝她的厉害…… 让太后一个老人家痛不欲生,未免太不人道,不如就用蛊虫将她变丑好了,变得满脸全是密密麻麻的大黑痣,倒看太后还有何心思横挑鼻子竖挑眼…… 陆泓琛未用法术窥探,却也能洞悉她的想法,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尖,语气既是宠溺又是无奈:“你呀,为何总有这么多鬼主意?” 看着眼前这张俊逸逼人的脸,秦雨缨略略回过了神,柳眉微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长黑痣算是便宜了她。你若再帮着她欺负我,便与那玲珑、雪玉过温香软玉的日子去吧。” 经她这么一说,陆泓琛才记起府里还有这么两个宫女。 “千错万错都是本王的错,你想做什么,本王绝不插手。不过这二人,最好是尽快处置,为了躲避这‘一妻一妾’,杜青已借故住到兵部去了,再这么下去,他恐怕要搬离京城了。”陆泓琛道。 联想起那大胡子尴尬的模样,秦雨缨颇有些忍俊不禁:“知道了,人我收拾一顿便会还给太后,不会让她们在府里久留。” 至于如何收拾,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很快,玲珑与雪玉就被安排进了下人房,做起了杂役。 大户人家杂役一般是男子,极少有女子,更别提七王府这种地方,让宫女子来当杂役,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二女自是不干,可七王府不比皇宫,没有太后为她们做主,加之四周有暗卫把守,想逃都没处逃。 饿了两日之后,二女不得不换上了杂役的衣裳,干起了苦力活儿。 雨瑞很是快意,这还是她头一次如此幸灾乐祸。 想当初太后将她和冬儿抓进宫里,扔进浣衣局,那苦日子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旁人不晓得,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王妃娘娘这是在替她和冬儿出气。 秦雨缨并未命人封锁消息,故而这风声很快就传入了太后耳中。 “你说什么,她竟敢让哀家的人当杂役?”太后着实被气得不轻。 “是啊,”一旁的老太监连连点头,“听闻七王妃不止让玲珑、雪玉做苦工,还故意苛待这两个宫女,又是毒打又是克扣饭食,太后娘娘,您还是快些将二人召回宫里吧……” 听到这“毒打”二字,太后哪里还坐得住,立刻下了一道懿旨,将两个丫鬟传进了宫里。 二女入宫之后,自然是先来叩见太后。 见二女身形削瘦,脸色发青,太后愈发火冒三丈,只恨不得亲自去七王府狠狠教训秦雨缨一番。 “太后娘娘息怒,那七王妃深得王爷的心,太后娘娘若去兴师问罪,只会使得王爷与太后娘娘心生间隙,奴婢二人命如草芥,何德何能让太后娘娘这般厚爱,还望娘娘三思……”那雪玉叩首,说道无比诚恳,眼里却有恨意一闪而过,转眼就消失在了眸光深处。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不能操之过急 太后心觉可惜,如此乖巧贤良明事理的女子,她的琛儿怎就看不上眼,偏生娶了那刁蛮的秦雨缨为妃…… 见太后眸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一旁的玲珑眼珠一转,也连忙伏地叩首道:“雪玉姐姐说的是,若太后娘娘为了奴婢二人责怪王爷,岂不正中了那七王妃的奸计?” 太后叹了口气,这才打消了去找秦雨缨兴师问罪的念头,转而问起了两个丫鬟在七王府里究竟都受了些什么罪。 “听闻那七王妃胆敢毒打你们,可有此事?”太后问。 雪玉连忙摇头,玲珑亦是摇头,不过,却是悄悄将袖子捞起了几分,露出了手腕上的一抹青痕。 太后虽然老眼昏花,身旁的太监却是眸光犀利,很快就瞧见了那玲珑手腕上的猫腻,凑在太后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太后听得面色微变,转目看向二人:“大胆,竟敢欺瞒哀家!玲珑,若七王妃未曾毒打你们,你手臂上那淤青又是从何而来的?” “这……”玲珑垂下双目,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二人越是胆小怯懦,太后就越觉得秦雨缨蛮横恶毒。 不止她是这么想,身旁那太监也是这么想的,当即训斥起了雪玉与玲珑:“这里是后宫,不是七王府,有太后娘娘在,难不成你们还怕被那七王妃活活吃了不成?” 雪玉咬唇,竟是一下子哭出声来:“太后娘娘,您可要为奴婢们做主,奴婢们刚到七王府,就被赶去了下人房,那七王妃叫人扒了奴婢二人的衣裙,扔来几件破破旧旧的衣裳,叫奴婢们干起了清扫茅厕的活儿……” “什么?”太后听得脸色大变。 虽然早已晓得这两个宫女在七王府吃了不少苦,但亲耳听见时,她仍忍不住大为火光。 秦雨缨明知这两人是她的心腹,却还百般羞辱,居然叫人清扫茅厕吗,分明是在挑衅她太后的威严,叫她如何能忍? “不止如此,她还不许奴婢二人吃饭,稍有不悦就叫人拳打脚踢……”玲珑也哭着道。 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真是楚楚可怜。 太后看得甚是愤然:“既如此,为何不早些派人进宫禀告?” 雪玉抹着眼泪答:“回太后娘娘的话,那七王妃将奴婢与雪玉妹妹牢牢看住,不许奴婢与玲珑妹妹出府,奴婢哀求七王府的下人,想让他们进宫报个信儿,可那些人对七王妃皆唯命是从,他们说……说……” “说什么?”太后皱眉问。 “说七王府大大小小的事,皆是王妃娘娘掌管,别说奴婢二人了,就是……就是七王爷亲自下令派人入宫,那也要经王妃娘娘同意才行,王妃娘娘不点头,谁的话都不好使……”雪玉抽抽噎噎道。 太后怒然拍案:“真是反了天了!” 琛儿乃堂堂王爷,居然事事听从一个女子,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见她火冒三丈,玲珑与雪玉连忙伏地,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息怒……” 太后揉了揉额角,深吸一口气恍过神来,心道自己这身子着实虚弱,大动肝火之下竟有些头晕目眩。 虽明知动怒对身子恢复不利,但一想起两个宫女方才的那番话,就忍不住七窍生烟。 “小福子,备轿,去七王府。”她咬牙吩咐。 声音虚弱,却饱含愠怒。 那小福子一愣:“太后娘娘,你的病情……” 话未说完,就被太后冷冷打断:“哀家的话,你没听见?” “听……听见了……”小福子讪讪点头。 “那还不去办?”太后冷冷问道。 小福子哪里还敢再多言,连忙退下,叫人备轿去了。 雪玉与玲珑依旧跪在地上,垂目之际,眸光交会,眼底皆多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按照常理,宫女出行,是不能坐轿的,太后却格外开恩,赏了二人一顶软轿,叫二人随行。 待上了轿,出了宫,雪玉看着玲珑手腕上那抹淤青,心疼问道:“妹妹,这伤还疼吗?” 玲珑摇头:“这点疼算什么?早知太后娘娘会如此生气,我便多掐几道青痕了,说不定能让那七王妃多吃些苦头。” 这淤青自然不是秦雨缨派人揍的,而是二女自己所为。 干脏活累活是一码事,毒打又是另一码事,太后听闻她们在七王府当杂役时,可没下决心非要去七王府找秦雨缨算账,直到见了这伤,才勃然大怒。 玲珑想了想,有些不解:“姐姐,方才何必费这么多功夫劝太后娘娘别去七王府,径直将这些伤给太后娘娘看不就是了?” “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事得慢慢来,否则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太后娘娘掌管后宫这么多年,一些雕虫小技,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总要先将表面功夫做足才行,不能操之过急。”雪玉解释。 她入宫之前读过不少诗书,故而自视甚高,实则并不愿意与玲珑这等俗人为伍,可进宫当了宫女,读书再多也是无用,还不如多多结交来得实际。 手里没几个傻子使唤,叫她的“满腹经纶”如何施展得开? 就好比这淤青,叫她自己掐自己,她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这等皮肉之苦,自然是叫别人来受更划算…… 玲珑听得明白过来,连连点头,赞叹道:“还是姐姐聪慧。” 雪玉面上微微笑,心中早已翻起了白眼——若非自己聪明伶俐,如何能既彰显了自己的贤良淑德,又顺顺当当挑起了太后的怒火? 太后亲自出马,七王妃可谓是在劫难逃。 她倒要看看,七王妃这次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两顶轿子很快就来到了七王府,时值正午,府里的下人们皆在午睡,院子里不闻人声,只有蝉鸣。 这是秦雨缨立下的规矩,下人也是人,而今昼长夜短,白日里自然也会昏昏欲睡,倒不如歇息片刻养精蓄锐,如此一来,下午干活儿也干得利索些。 可怜那太监叩了半晌门,一直无人应声,轿中的太后恨得咬牙,还道秦雨缨是在故意给她下马威。 第二百七十二章 王妃娘娘打你们,何错之有 还是守在附近的暗卫看不下去,匆匆从后门入府,通报了秦雨缨。 秦雨缨正在床上小憩,冷不防被人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听闻门外头的是太后,顿时来了精神。 雨瑞忧心忡忡地伺候她穿衣,忍不住问道:“王妃娘娘,那两个宫女这才刚入宫,太后就忙不迭找上了门,是不是……听闻那她们在府里过得不好,想为她们出气?” 秦雨缨点了点头:“十有八九。” 闻言,雨瑞眉头蹙得更紧了:“那……那可如何是好?” 眼下王爷正巧不在府里,一会儿太后若是刁难起来,该如何应对才好? “放心,我自有办法。”秦雨缨道。 雨瑞到底在她身边伺候了这么久,对她的性子也算是有了几分了解,见她轻描淡写,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非但不急,反倒舒了口气。 王妃娘娘这般镇定自若,定是因为早就有了主意。 太后很快就来到正厅,身后跟着几个宫人,那玲珑与雪玉,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看向秦雨缨的眼神颇为不善。 “七王妃,见了太后娘娘,还不行跪礼?”玲珑开口。 “启禀太后娘娘,儿媳怀胎九月,胎像有些不稳,行跪礼怕会伤了胎气。”秦雨缨道。 太后冷冷看着她,倒是没在这种小事上问责。 秦雨缨肚子里怀的是琛儿的子嗣,她敢责骂秦雨缨,却万万不敢动秦雨缨的肚皮。 万一真动了胎气,那可就说不清了。 她与琛儿的母子情分本就所剩无几,断然不能因为这个异族妖孽而彻底断了骨肉亲情。 “不跪就不跪,哪来这么多歪理邪说。”玲珑小声道。 太后蹙眉,显然对她这番埋怨很是不满。 这二人虽是她的心腹,但论起身份来,到底只是宫女而已,若已然嫁给了那杜青杜副将,倒还有几分说话的脸面,可区区宫女,又岂有资格在王妃面前发牢骚? 说起来,倒是她教导无方了。 雪玉到底有眼力见些:“七王妃身怀有孕,的确是不应当跪,玲珑妹妹,你唐突了。” 说着,怯生生看了秦雨缨一眼,似乎不敢与之直视。 秦雨缨看在眼里,并未说破。 此女扮柔弱的能耐,着实在她之上,连她看了都觉楚楚可怜。 只是很可惜,她并不吃着一套。 “不知太后娘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她淡淡问太后。 “你还敢问哀家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太后听得冷笑一声,“哀家的这两个宫女在你府上遭了毒打,可有此事?” 她也不啰嗦,径直就道明了来意。 原以为秦雨缨定是巧舌如簧,早已想好了说辞,岂料秦雨缨闻言愣了一愣,并未反应过来。 毒打? 自己何时叫人毒打过这两名宫女? 她回过神,挑了挑眉:“据我所知,并无此事。” 太后没想到她会答得这么波澜不惊,心中更是愠怒:“大胆七王妃,若不是你叫人毒打,玲珑与雪玉身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 “太后娘娘,不知可否让我瞧一瞧这两个宫女身上的伤口?”秦雨缨问。 既然太后已然认定是自己所为,看来辩解是辩解不了了,就是说得天花乱坠,太后也会认为自己是在扯谎。 倒不如瞧瞧那所谓的伤势,说不定能瞧出什么猫腻,让这谎言不攻自破。 太后看了一眼玲珑,玲珑上前一步,挽起衣袖。 手臂上赫然有七八道淤青,可谓触目惊心。 这些,有的是玲珑自己掐的,有的是雪玉出手拧的,而今看起来,倒很像那么回事。 “你说并无此事,那这些伤,你如何解释?”太后冷冷质问。 秦雨缨没有理会太后,而是看向那玲珑与雪玉:“这些皆是新伤,看起来像是昨日刚掐的。你二人来七王府也有一段时日了,我若真有心收拾你们,为何要等到你们即将入宫之时才叫人‘大打出手’?早些打完,只怕时至今日,这些伤痕早已消失了,如此岂不更妙?” “你……”玲珑听得一阵气结。 这些的确是她与雪玉昨日刚掐的,本想着伤痕明显些,便能多赚太后几分心疼,没想到却让秦雨缨钻了这么个空子。 一旁的雪玉冷不防出声:“七王妃,我敬你是王妃,以为你是光明磊落之辈,没想到却是这般敢做不敢当,居然编出了如此荒谬的借口。你得知我与玲珑妹妹即将回宫,一怒之下派人毒打我二人,为何不敢承认?” 一句话,就将秦雨缨方才的疑问解释得一清二楚。 秦雨缨点点头“哦”了一声:“原来是我听说你二人即将回宫了,所以才派人出手的?” 这样一来,倒是能解释为何那玲珑手臂上皆是新伤。 “正是!”玲珑连忙应声。 “雪玉姑娘,这么说来,你定是也受了伤,可否让我看看你伤在何处?”秦雨缨问。 “这……”雪玉迟疑了一瞬。 她自然舍不得让自己受那等皮肉之苦,故而并未在身上掐出什么青痕来。 怔了怔,她辩解:“玲珑与我姐妹情深,拼命护我,这才令我免遭毒打……” “这么说,你身上并没有伤?”秦雨缨问。 雪玉点头。 秦雨缨嗤笑一声:“原来我七王府一百多个下人全是饭桶,连区区两个宫女都收拾不了。” 雪玉咬唇问道:“七王妃,你……你这是何意?” “若不是饭桶,为何会让你们其中一个毫发无损?”秦雨缨反问。 雪玉被问得结巴了一下,一旁的玲珑见状连忙说道:“七王妃,你……你休要再狡辩了,我二人所言句句是真,谁在撒谎,太后娘娘自有分辨!” “你说句句是真,可有人证?”秦雨缨柳眉微挑。 玲珑气结:“七王妃,你……你简直欺人太甚!这七王府的下人皆对你唯命是从,又岂会有人愿意为我姐妹作证……” 话未说完,一旁的下人中却有一人出声:“你们两个心怀鬼胎,日日勾引王爷,王妃娘娘打你们,何错之有!”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守宫砂 “好一个何错之有……”太后冷冷瞪向那说话的下人,“这么说,是确有其事了?” 那人经此一瞪,两腿一软,竟是伏倒在地:“太后娘娘明鉴,王妃娘娘身怀有孕,这两个女子目中无人,处处不将王妃放在眼里,王妃这才……这才……” 说着,怯怯抬头看向一旁的秦雨缨。 那讪讪的模样,俨然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生怕秦雨缨这个主子责罚。 雨瑞面色微变,在秦雨缨耳边小声说道:“娘娘,这是西厢的丫鬟小如……” 这小如家境贫寒,受过七王府不少恩惠,真不晓得为何要干出这等卖主求荣的事。 “王妃娘娘,您就承认了吧,分明是这两个女子有错在先,太后娘娘定是不会责罚您的。”那小如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朝秦雨缨劝道。 秦雨缨只觉好笑。 看来,这玲珑、雪玉是有备而来,竟连七王府的下人都能被其收买,可见二女心机之深。 旁人不晓得,秦雨缨却是清清楚楚,这些下人都是她与雨瑞千挑万选,选出的忠厚之人,只是百密也有一疏,府里上上下下百来口,总有些漏网之鱼能蒙混过关,平日里没显露出本性,一旦有人威逼利诱,立刻便成了随风倒的墙头草…… 而小如,显然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秦雨缨,你还有什么话说?”太后冷然问道。 当众对秦雨缨直呼其名,足以见得她惩治秦雨缨这个七王妃的决心。 “太后娘娘息怒,王妃娘娘操持整个七王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就是打了两个下人,何错之有?”那小如不失时机地说道。 看似是在替秦雨缨求情,实则却是在火上浇油。 是啊,只不过打了两个下人而已,而这两个下人,正巧是太后身边的心腹…… 在明眼人看来,这分明就是在扇太后的脸。 堂堂太后,竟然在一个小小王妃手里受了如此窝囊气,这简直就是笑话一桩! 太后自然不甘成为旁人眼中的笑柄,她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朝秦雨缨怒目而视:“看来秦家教给你的礼数着实太少,哀家今日就好生教一教你!” 秦雨缨撇嘴:“事情还未查明,太后娘娘又何必如此着急?”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是没查明的?”玲珑抢白。 “物证?有什么物证?”秦雨缨转目看向她。 “这……”玲珑结舌,随即指向自己那伤痕累累的手臂,“这便是物证!” “我倒有一桩事,人证物证俱在,就是不知你二人有没有胆子承认。”秦雨缨道。 说着,转目吩咐了一声:“月桐,请喜婆。” 喜婆? 玲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旁的雪玉亦是不解。 “秦雨缨,你还想耍什么花样?”太后面有不耐。 “好戏才刚刚开场,太后娘娘稍安勿躁。”秦雨缨道。 她当然晓得这两个宫女并非善茬,故而早有准备。 原本,若二人识好歹,她便不打算将这桩事摊开了,哪晓得二人心机如此之深,竟然给她安上了这么一桩莫须有的罪名…… 不过也正好,今日二人找上门来,正方便了她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喜婆很快就请了上来,朝太后行了大礼,待太后道了免礼,才直起身来。 “喜婆,你可认定这两个女子?”秦雨缨问。 喜婆点头不迭:“前阵子,杜副将有心迎娶这两位姑娘,还是我过来替杜副将与两位姑娘合的生辰八字呢,我又怎会不认得她们?” “除了合生辰八字之外,你还做了什么?”秦雨缨接而问。 “我还替两位姑娘瞧了手相。”喜婆答。 “还有呢?”秦雨缨挑眉。 喜婆转目看了玲珑、雪玉一眼:“还有……我奉王妃娘娘之命,给这二位姑娘点了守宫砂。” 守宫砂? 雪玉闻言脸色一变,身边的玲珑却仍有些不明所以。 秦雨缨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那守宫砂,点在了何处?” “回王妃娘娘的话,点在了两位姑娘的后颈。”喜婆道。 夜朝女子衣着保守,衣裙上皆围着龙华,故而后颈这地方,是不大容易被瞧见的,秦雨缨先前也被点过所谓的“守宫砂”,也被点在了后颈,对这些倒是有几分了解。 “你……你胡说,我何时被点过守宫砂,我怎么不知?”玲珑略略明白过来,伸手摸向自己的后颈。 “你当然不知,你若知道,便不会做出那等伤风败俗的事,自讨没趣了。”秦雨缨道。 “什……什么伤风败俗的事?”玲珑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面前似乎有个圈套,在等着自己钻。 “你二人的守宫砂是为杜副将而点,可你们尚未与杜副将成亲,那守宫砂就已不见了踪影,你说,能有什么伤风败俗的事?”秦雨缨反问。 “不……不可能……”玲珑连连摇头。 这根本就是一桩子虚乌有的事,她与雪玉是来奉太后之命,前来迷惑王爷的,压根就对那劳什子的杜副将瞧不上眼,更别提这府里的其他下人了,又岂会干出有损清白之事?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二人平日里总是穿得妖艳无比,将后院的一众小厮迷得神魂颠倒,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一旁的雨瑞说了一句。 不少下人暗暗点头,心道确是如此。 “你……”玲珑只差没被气死。 她与雪玉穿得妖艳,那是为了勾引王爷,关后院的小厮什么事? “住嘴!”太后冷冷呵斥。 却不是呵斥玲珑,而是呵斥雨瑞。 “七王妃,你就是这么教导下人的?”她朝秦雨缨训斥。 雨瑞心叫不好,自己一时多言,只怕要连累王妃娘娘了…… “太后娘娘,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守宫砂一事,至于我这丫鬟,待事情查明后再责骂也不迟。”秦雨缨道。 太后冷笑问道:“查?你想怎么查?” “很简单,再取一盒守宫砂来便是。若这两个宫女清白已失,那印记点上之后便会遇水即化,若未失清白,不管用什么擦洗,印记都是擦不去的。”秦雨缨答。 守宫砂很快就被取来了,相比验身,这倒是个更能让玲珑、雪玉二人接受的法子。 验身那种事,实在有些可怕,若秦雨缨早已买通了验身的婆子,毁了她二人的清白岂不是轻而易举? 看着那盒被呈上来的守宫砂,玲珑微微舒了口气——守宫砂是从宫里取来的,秦雨缨造不得假,这下,看她还如何继续扯谎! 雪玉却是涌起了一丝说不出的惶恐,她心中很清楚,七王妃断然不是撒谎不打草稿的人,定不会只是在做无用功…… 第二百七十四章 谁也休想动你 雪玉努力挤出两行清泪:“七王妃,你好狠的心肠,叫人打我与玲珑妹妹也就罢了,竟使出如此毒计……” “哦?”秦雨缨挑了挑眉,“雪玉姑娘不妨说清楚,我究竟使了什么毒计?是这守宫砂有问题,还是这喜婆有问题?又或者,是这些身家清白的丫鬟有问题,都是我故意请来演戏的?” 这么多人身上的印记都没消退,唯有玲珑、雪玉二人身上的一擦就没,若说是秦雨缨动的手脚,还真是没人会信。 雪玉气得喉咙发颤,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胆奴婢,哀家将你二人许配给杜副将,你二人竟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来人呐,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太后怒然拍案。 原本她是来为这两个宫女讨回公道的,没想到事情却闹成了这般模样。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这二人是她的心腹。 她的心腹,居然做出这般不齿的事,叫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闻言,玲珑、雪玉皆被吓得瑟瑟发抖。 别说五十大板,就是二十大板,她二人也挨不过啊! “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二女扑在太后脚下,苦苦哀求。 然而太后心意已决,压根连看都不看二人一眼。 一旁的太监动了恻隐之心,:“太后娘娘,五十大板只怕会打出人命啊……” 太后不悦地蹙起了眉。 她的事,何时轮得到这些奴才做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后娘娘您素来心善仁慈,不如……不如就放她二人一条生路吧……”太监硬起头皮继续劝道。 他与玲珑、雪玉同为宫里的下人,交情匪浅,自然不忍心看二人被活活打死。 太后在气头上,原本正要发作,听了这话却改了主意:“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押入慎刑司,待她二人交代出奸夫是何人,再另做处置!” 她倒不是同情这两个贱婢,而是吃斋念佛这么多年,也行了不少善,积了不少德,岂能为了这区区两个贱婢坏了自己的功德? 听了这话,玲珑、雪玉皆是将头磕得“砰砰”响:“谢太后娘娘饶命……” 二人很快就被拖了下去,不一会儿,七王府后院就响起噼里啪啦的板子声,以及两个宫女此起彼伏的哀嚎。 秦雨缨听得柳眉微挑。 惹到她头上,便要做好被以牙还牙的准备。 一旁的雨瑞,只觉很是解气。 谁叫这两个宫女不识好歹,空口白牙诬陷王妃娘娘?被打板子也是活该! 太后训了秦雨缨几句话,便带着人回宫去了,大抵是觉得调教出了这样的下人,面上着实无光。 玲珑、雪玉是风风光光乘软轿来的,回宫时却是被拖回去的,那模样好不狼狈。 待二人走了,秦雨缨目光一扫,一旁的下人中已不见了那小如。 不一会儿,月桐押着一个人过来了。 “王妃娘娘,这小如收拾了行李,想擅自离府,被奴婢瞧见了,便叫小厮将她抓住了。”月桐道。 小如瑟瑟发抖,压根不敢抬起头看秦雨缨:“王妃娘娘恕罪……” “你在太后面前帮我求情,何罪之有?”秦雨缨问。 她语气平淡,小如却听得愈发瑟瑟发抖,径直跪下了:“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见钱眼开,被那两个宫女子收买,奴婢再也不敢了……” “那两个宫女,给了你多少钱?”月桐问。 “给了……给了奴婢五十两银子……”小如颤着手从袖中取出了几张银票,递到秦雨缨面前,“都,都在这儿……” “区区五十两银子就能收买你,你的良心还真是便宜!”月桐鄙夷。 若不是王妃娘娘早有打算,那两个宫女定能奸计得逞。 太后本就看视娘娘为眼中钉肉中刺,新仇加旧恨,这次好不容易抓住了把柄,定不会轻易罢手,到时叫王妃娘娘如何是好? 一想到这,月桐就气得慌。 娘娘平日里待府里的下人不薄,怎么就养成了这么一匹白眼狼? 小如垂目抹起了眼泪,抽噎道:“奴婢也不想啊,可奴婢家中有病重的老母……” 月桐愈发鄙夷:“打住,我方才问过了,你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你一人,根本没有什么病重的老母。” 被戳穿的小如面色讪讪,大抵是没想到月桐会打听自己的家事,愣在原地连眼泪都忘了抹。 “行了,带下去,卖给牙婆吧。”秦雨缨道。 小如顿时急了:“娘娘恕罪啊,奴婢不该骗娘娘,更不该帮着外人欺负娘娘,奴婢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秦雨缨伸出一指,勾起她的下颌,看着那张哭得满脸是泪的脸,心中泛不起半点同情:“知错是没有用的,错已犯下了,就要承担后果。” 她声音淡淡,面色亦是平淡无奇。 那双眼睛,清澈如平静无波的湖水,却有种莫名的深邃之感,仿佛那湖底远在天边,叫人根本无从触及。 太后的威严,小如方才见识过了,可面对这双明眸,她只觉得就连那高高在上的太后,也比不上秦雨缨分毫。 她一时看得有些呆了:“王……王妃娘娘,我……” “不必再说了,”秦雨缨打断她的话,“你做的事,我会让下人一五一十转告牙婆,今后被卖去什么地方,便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小如回过神来,心猛地缩了起来。 一旦这卖主求荣的事被传了出去,她想继续做丫鬟,便是不可能的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可是七王府! 七王府素来为众人所津津乐道,今日发生的事,不出半日就会传遍整个京城,到时哪还有大户人家敢买她当下人? 牙婆是生意人,自然不会留吃白饭的人在身边,若不能再当下人,小如的路便只剩下一条,那便是……被卖去青楼,当妓子。 小如心中大骇,连忙又要哀求。 月桐却已叫来了小厮,当即将她堵住嘴拖了出去。 小如走了,月桐气却还未消:“这种人,真该被活活打死!” “你呀,少说两句,王妃娘娘如今怀着身子呢,什么死不死的?也不嫌不吉利。”一旁的雨瑞嗔怪。 月桐吐吐舌头,看向秦雨缨的肚子:“娘娘,御医不是说,产期就在这几日吗,这几日,您的身子有没有什么异样?” 秦雨缨摇了摇头。 这个还真没有。 若硬要说有哪里不同寻常,那便是两个孩子踢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大抵是急不可耐想要出来,看看这外头的世界吧。 自打孩子会踢人,月桐和雨瑞这两个黄花大闺女,就时常轻轻摸她的肚子,一脸好奇地猜测她肚子里这对双生子,生出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听说小孩子出生时都皱巴巴的,脸色又红又紫,可难看了。” “是啊,我娘也这么说过,听我娘说,我出生时长得可丑了,满月之后才慢慢变得白白胖胖……” 也就是在七王府,丫鬟们才敢在主子面前这般毫无顾忌地闲聊,换做别的大户人家,这是极没规矩的,更别提能伸手摸当家主母的肚皮了。 秦雨缨很喜欢这两个丫鬟在身边叽叽喳喳,如雀儿一般,很是热闹。 “对了,娘娘,王爷可有为小少爷、小小姐定下名字?”雨瑞忽然想起这么一桩事来。 御医前来诊过脉,说秦雨缨怀的是一对龙凤胎。 这个说法得到了陆泓琛的肯定,而后府里就传开了,说即将出生的是一位小世子和一位小郡主。 陆泓琛倒是想过不少名字,只是他想的名字皆文绉绉的,秦雨缨总觉得有些不妥。 “听杜副将说,王爷这几日一直在书房里抓耳挠腮地看书写字呢,据说连奏折都不愿翻了,不用说,定是在为小世子、小郡主取名。”月桐道。 言语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人转目一看,见是陆泓琛,皆恭恭敬敬行起了礼。 月桐吐吐舌头,暗暗祈祷方才那句“抓耳挠腮”没别被王爷听见。 王爷可不比王妃娘娘好说话,板起脸来的样子,可吓人着呢。 陆泓琛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丫鬟退下,并未与之计较。 两个丫鬟退下后,他亲自扶秦雨缨回了房。 秦雨缨被他扶着,不觉有些汗颜:“我是怀了孩子,又不是扭伤了脚,何须如此小心翼翼?” “本王最在乎的三个人都在这儿,小心些总是没错的。”陆泓琛道。 那眼神,暖得令她一阵恍神。 最在乎的三个人…… 她抿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座冰山,说起甜言蜜语来还真叫人没辙。 “听说母后方才来过?”陆泓琛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来过,刚走不久。” “是为那玲珑、雪玉来的?”陆泓琛一开口就猜了个十之八九。 “是啊,本想为那两个宫女‘讨回公道’,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定是彻底将我恨上了。”秦雨缨道。 原以为陆泓琛会有些无奈,哪晓得他揽住她并不纤细的腰,语气决然:“不怕,有本王在,谁也休想动你。” 第二百七十五章 龙凤胎 秦雨缨微微抬起头,只觉得这座冰山的侧脸,今日格外的好看。 “哪怕是你母后?”她问。 陆泓琛颔首:“哪怕,是本王的母后。” 心忽然就暖了,秦雨缨本想白他一眼,却有些舍不得,于是伸手捏了捏他挺拔的鼻子:“你这叫有了媳妇忘了娘。” 陆泓琛不怒反笑:“本王这叫帮理不帮亲。” “‘理’是什么?”秦雨缨柳眉微挑。 陆泓琛轮廓分明的脸,忽然凑近了几分,一字一顿朝她道:“是你……” 秦雨缨的心酥麻的一瞬,肚子忽然接连痛了两下,也不知是不是两个小屁孩有所察觉,一人踢了她一脚。 见她眉头微蹙,陆泓琛关切问道:“怎么了?” 到底是快要当爹的人了,语气一反常态的紧张兮兮,简直与旁人眼中的那座冰山判若两人。 秦雨缨摇了摇头,正要说没事,忽有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传来,疼得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陆泓琛眸光一变:“快,快叫御医!” 下人们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慌张,连忙叫来了杜青这个副将,杜青亲自快马加鞭去了皇宫,很快就回来了,却是无功而返:“王爷,王妃娘娘,看守宫门的御林军说,太后娘娘有令,七王府的人不得入内……” 话未说完,陆泓琛的脸色已是冰冷至极。 他握紧了秦雨缨有些冰凉的受:“雨缨,不怕,宫中那些御医也不过如此而已,民间的大夫、产婆不比御医差……” 不一会儿,产婆就被请来了。 这产婆姓李,年纪稍大,约莫有五十来岁,接生过不少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 最难得的,是品行不错,为穷人家接生,从来不收银两,只取两个红鸡蛋当是报酬。 李产婆净了手,摸了秦雨缨的肚子,面色有些凝重,恭恭敬敬朝陆泓琛道:“王爷,王妃娘娘羊水已破,只是这胎位有些不正,孩子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陆泓琛脸色发青。 “怕是难以顺利出生啊。”李产婆道。 胎位不正? 秦雨缨活了这么多世,这还是头一次生孩子,闻言不免心急如焚,因腹痛无比,说起话来都有些结巴:“李……李婆婆,可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孩子好好生下来……” 雨瑞、月桐拿着手帕,轮番替她擦着额上的汗珠,亦是急得不行,只恨不得待她受这疼痛才好。 李产婆摇头,说自己只能尽力一试。 这一试,就试了半个时辰。 秦雨缨腹痛难忍,已是恨不得要杀人。 她知生孩子不易,却不晓得竟是这般不易,疼痛袭来时,仿佛被人抡着锤子狠狠地砸,整个人根本无从思考。 “快……快去配止疼散来……”她紧咬着牙,艰难地吩咐。 止疼散? 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晓得这止疼散是何物。 还是月桐机灵几分,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秦瀚森。 王妃娘娘这仲弟,不是有小华佗之称吗,将他叫来开些药方,说不定能替娘娘缓解疼痛。 这么一想,月桐赶紧就去了永安街上的小医馆找秦瀚森。 与此同时,杜青也已叫人将消息送到了牧府。 秦瀚森与牧府的人赶至七王府时,那李产婆已被赶出了产房,倒不是她办事不得力,而是陆泓琛实在不忍心看秦雨缨如此难受,便用法力为她接起了生。 常言道生孩子就如过了一次鬼门关,胎位不正这种事,轻则难产,重则一尸两命,那产婆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见任何成效,陆泓琛用法术却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听着房中渐渐没了秦雨缨的声响,众人在外头急得不行。 最急的是那李产婆,唯有她最清楚接生这一胎究竟有多难,王爷却二话不说就将她赶了出来,这不是……这不是想要王妃娘娘的命吗? “王爷,您快开门啊,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李产婆在外头苦苦哀求。 秦瀚森一来就配好了药方,本想亲自喂长姐服用那止疼散,却被拒之门外根本无法入内,一时间也是急不可耐:“姐夫,我长姐她如何了,你为何不肯开门让我进去?” “我说秦少爷,您就别捣乱了,这产房哪是男子能进的地方,即便您是王妃娘娘的仲弟,那也是有违伦理的呀!”李产婆连忙说道。 按照常理,陆泓琛也是不能进的。 可陆泓琛是王爷,他的话与圣旨无异,李产婆自然没那个胆子拦他。 “你……你不是产婆吗,为何会在这门外?”一旁的常氏见状有些不解。 李产婆将自己被赶出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通,常氏听得大惊失色,还以为陆泓琛发了疯了:“我可怜的缨儿啊,七王爷,你这是要害死她啊!” 就在众人急得不行,只差没踹门的时候,里头却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这声音一开始有些微弱,而后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众人立刻噤了声。 常氏先是一惊,而后大喜:“孩子……孩子出生了?” 李产婆心里的石头却并未落地:“不对,王妃娘娘怀的是双生子,这才刚生了一个呢!”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哭声传来。 “生了,生了,这下齐了!”李产婆大喜过望,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被七王爷自个儿接生了出来,这可真是奇事一桩。 不一会儿,门就从里打开了。 李产婆、常氏等一众女眷,连忙挡住了秦瀚森的视线。 “秦少爷,稍安勿躁,一会儿便能见到王妃娘娘了。”雨瑞道。 说完这话,便立刻关上了门。 秦瀚森被关在了外头,急得伸长了脖子。 “放心吧,王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小依劝道。 里头很快传来秦雨缨母子平安的消息,不出御医所料,秦雨缨生下的果然是一对龙凤双胞胎。 孩子出生时,小手、小脸皱巴巴的,脸色有些紫,紧闭着双眼,只会哇哇大哭,由奶娘抱着,喂了一会儿奶,总算是安安静静睡着了。 秦雨缨躺在床上,因太过疲倦,很快也陷入了睡梦里。 她只觉得浑身酸软,仿佛被人狠狠打了百儿八十拳,尤其小腹,有种空虚的痛感,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好在陆泓琛一直陪在床前,源源不断用法力温养着她,那很快痛楚便淡了,淡得几乎不复存在。 若不是陆泓琛及时赶走那产婆,将胎位引正,替她接生,她这次只怕真要去鬼门关晃一圈……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这日晴空万里,微风徐徐,着实是个好天气。 秦雨缨在月子里吹不得风,雨瑞便只将雕花小窗开了一条缝,阳光洒入房中,照得半空中的灰尘翩翩飞舞,那感觉,静谧极了。 “你醒了?”陆泓琛一直守在床前,自然第一个发觉秦雨缨醒来。 秦雨缨费力地点了点头,想要坐起身来。 陆泓琛连忙阻止:“你身子虚,暂且莫要起身。” “孩子呢?”秦雨缨忙问。 “孩子由奶娘抱着,正在喂奶。”陆泓琛道。 说着,吩咐下人将奶娘叫了过来。 奶娘是个农妇,身子敦实,一看面相就知是个老实人,抱着两个孩子轻声细气地哄着。 两个孩子仍闭着眼,脸色不似昨日那般青紫,只是仍有些发黄。 “小孩子刚出生都不大好看,慢慢就长好了。”奶娘朝秦雨缨解释。 到底是自己生的,秦雨缨倒不觉得难看,那小手小脚,让她很想捏一捏、亲一亲。 陆泓琛亦是如此。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有孩子。 这是从秦雨缨身上掉下来的,他的骨肉,一想到雨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所受的苦楚,他心中就不是滋味。 可看着襁褓中的两个小小婴儿,那喜悦仿佛要满溢而出。 很快,月桐就来了,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伺候秦雨缨喝下,她将碗搁在一旁的梨木桌上,说道:“王妃娘娘,您不知道,秦少爷见您好半天没醒来,都快急死了……” “他人呢?”秦雨缨问。 “昨夜他非要亲自照顾小郡主、小世子,忙了一夜,眼下已在厢房睡下了。”月桐答。 秦雨缨听得忍俊不禁。 她这个仲弟,还真是关心则乱,有奶娘在,何须他来照顾两个孩子? “雨瑞姐姐也忙了一夜,已将产婆那边打点妥当了,不会有什么差错。”月桐道。 王爷亲自为王妃接生,这种事若是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堂堂王爷,竟将产婆的活儿给干了,要是传到太后耳朵里,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故而,雨瑞给了产婆不少银两,叫产婆千万莫将事情说出去。 产婆自然也晓得皇族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妙,收下了银两,点头保证会三缄其口。 常氏那头更不必说,即便雨瑞不开口,也不会将这事外传。 这日下午,常氏亲自送来了各色补品,其中不乏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不仅如此,还特地花大价钱请来了两位在京城赫赫有名的厨子,俨然一副要将秦雨缨在月子里养胖的架势。 秦芷彤这个姑姑,则是亲手做了两件百家衣,做工之精致,比起绸缎庄子的那些裁缝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瀚森醒来之后,仔细清点了常氏这个大舅母送来的补品,依照这些补品的功效,精心开了不少药膳方子。 晚膳时分,又有人登门了。 这次来的,是许久不见的陆文霍。 陆文霍正在骊山打猎,听闻秦雨缨这个七嫂已经生了,快马加鞭,连夜赶到了京城,将在骊山打到的一头麋鹿交给了厨房,算是送给刚出生的侄子、侄女的见面礼。 陆文霍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却更有精神了,目光炯炯,与先前那个略带几分纨绔气的愣头青简直判若两人。 “冬儿呢,她怎么没与你一起来京城?”秦雨缨问。 “她不喜欢出远门,所以没和我同来。我已派人送了消息回去,她很快就会过来了。”陆文霍答。 从醴城到京城,路途有些遥远,冬儿坐的是马车,赶到京城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 她与雨瑞最是姐妹情深,这次见面,皆是欣喜万分。 得知陆文霍给小世子、小郡主送了一头麋鹿,冬儿的白眼只差没翻到天上,从怀中取出千挑万选才选中的一对长命锁,亲手给襁褓中的两个小婴儿戴上,那目光,如同看自己的孩子一般慈爱。 直到冬儿来了之后,太后的贺礼才姗姗来迟。 第二百七十六章 傀儡的踪迹 太后并未亲自露面,送走宫中到了的那些太监后,秦雨缨打开了那几个小匣子。 “这太后娘娘送来的贺礼,未免也太寒碜了些。”一旁的雨瑞撇了撇嘴。 除了一些补品之外,便只有一对长命锁了。 长命锁是金镶玉的,做工并不十分出众,比起冬儿送来的那对差得远了。 至于补品,也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看得出太后并未用心。 秦雨缨倒是没有放在心上,许是当了母亲之后忙碌了许多,对许多事情也就无暇计较了,只要太后不送些毒药来,对她和孩子不利就好,她从不指望太后能打心底里接纳她这个儿媳。 “再过几日就是小世子、小郡主的满月宴了,也不晓得王爷能否在满月宴之前,将名字定下。”雨瑞道。 陆泓琛对这件事,是真上了心,甚至还强迫起了杜青与他一同咬文嚼字,可怜杜青一介粗人,一看书就头疼无比,这几日被折腾得头晕眼花,只恨不得奔赴戎疆投奔雪狐才好。 对他来说,领兵打仗都比取名要容易得多。 雨瑞和月桐将此事告诉秦雨缨时,秦雨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娘娘您有所不知,这桩差事,可苦了杜副将了,您是没瞧见他脸上那两个乌黑的眼圈,简直就跟被揍了两拳似的……”月桐绘声绘色地说着。 言语间,忽然有人叩了叩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杜青。 月桐吐了吐舌头,朝杜青颔首行礼。 “王妃娘娘,这是胡公子从戎疆送来的贺礼,胡公子说,得了一块稀罕玉石,正好送给小世子、小郡主。”杜青说着,呈上一物。 那是一块洁白的玉牌,玉牌显然是温玉所做,触手生温,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咦,这上面雕刻的怎么是狐狸?”月桐仔细一瞧,有些不解。 在夜朝人眼里,狐狸可不是什么吉祥之物。 “这胡公子未免也太粗枝大叶了,俗话说得好,男戴观音女戴佛,得了这么好的玉石,何不做成观音、佛牌?”月桐道。 雨瑞亦是点头。 她早已忘了那傀儡阎罗,连带着,连雪狐、书灵的身份也一并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这府里曾有过一位胡公子,很爱吃自己做的鸡腿和酱肘子,至于别的,皆是记不清了。 若没忘记,她自然会认出这温玉是傀儡阎罗留下的玉石做成的。 那原石比煤炭还黑,里头却是洁白无瑕,先前曾被傀儡阎罗藏在床下,几乎堆积成了小山。 他被那尤仙子收买,逃离七王府后,那些玉石便都不见了踪影。 秦雨缨看着眼前这两块温玉,若有所思。 若她没有记错,雪狐从来没有收集这些东西的习惯,这些东西更不会平白无故在凡间出现,雪狐此番忽然派人送来温玉玉牌,莫不是……发现了那傀儡阎罗的踪迹? 这么一想,她立刻将事情告诉了陆泓琛。 陆泓琛听闻此事,面上并未浮现诧异之色,只淡淡点了点头:“本王早已知道了。” 这句“知道”,在秦雨缨听来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的含义。 她听得模棱两可,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那傀儡究竟在何处,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陆泓琛点了点头:“方才,牛头马面找到了他这段日子的藏身之处,已设下埋伏,只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藏身于何处?”秦雨缨忍不住好奇。 陆泓琛薄唇轻启,答得简短:“城郊,阎王庙。” 时值秋季,城郊的树林中已是落叶缤纷,野草开始枯黄,不复当初的葱葱郁郁。 傍晚下了一场雨,走在草地上,脚下湿漉漉的,泥土十分柔软。 秦雨缨借口要出来透透气,乘坐马车随陆泓琛一同来到这阎王庙,为此,雨瑞与月桐极力阻拦,不想让她在出月子之前受风吹日晒,说是这样容易留下病根。 秦雨缨的身子毕竟比寻常人要健壮不少,加之有陆泓琛在身边,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她在七王府里闷了太久,出门一趟,只觉身轻如燕,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身子恢复得快,而是身边这醋坛子的功劳。 醋坛子对傀儡颇有成见,一来,秦雨缨曾与这傀儡拜过堂,成过亲,虽然没有夫妻之实,但也足够让醋坛子心生不悦。 二来,傀儡时至如今仍未打消对秦雨缨的痴心妄想,先前那把通天鬼火,便有他的功劳。 鬼火借怨气而生,而那放火之人,是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鬼叟。 地狱律例森严,封印并非寻常人所能开启,就连天君的人也束手无措,若非傀儡擅自动用了陆泓琛的残魂,岂能放出那鬼叟来人间作乱? 鬼火之后,七道轮回变得混乱不堪,幸而陆泓琛拨乱反正,让一切重回正轨,否则真不知会闹出多少麻烦。 为此,陆泓琛可是去过那常人所不敢想象的混沌之门,他并不愿提及在混沌之门中历经的一切,但从偶尔的只字片语间,秦雨缨听得出,那段日子,陆泓琛也并不好过。 正因有这段分离,再次相相聚,二人片刻也不舍得分离,一同来到阎王庙时,牛头马面已将那傀儡阎罗抓获,押到了陆泓琛与秦雨缨面前。 “阎君,夫人,这傀儡虚弱无比,毫无还手之力,不如就交给属下二人处置,让他去十八层地狱好好尝一尝苦头。”牛头提议。 秦雨缨仔细一瞧,此人的确气息奄奄,一身衣裳破破旧旧,或许个叫花子。 不,就是叫花子,都比他体面些。 京城的叫花子皆拉帮结派,少有讨不到饭食的,此人却骨瘦如柴,显然饿了不止一日。 “他为何会如此虚弱?”她有些好奇。 “回夫人的话,这傀儡法力尽失,如今连寻常人都不如,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时,连走路的力气都不剩半分了。”牛头答。 油尽灯枯…… 秦雨缨虽看不到傀儡身上弥漫的那股死气,但从他黯淡无光的眼里,也能察觉几分端倪。 此人离开之后,得那尤仙子相助,按理说应当今非昔比才是,怎么竟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第二百七十七章 你打算放过他? “你二人先退下吧。”陆泓琛朝牛头马面道。 牛头马面拱手应声,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泓琛转目看向那狼狈不堪的傀儡阎罗:“是你救了雨缨的丫鬟?” 他此刻离自己的残魂如此之近,自然能感知到残魂的所有心思意念。 此人心中所想的,竟是时常跟在雨缨身后的那小丫鬟,雨瑞。 原来天地动乱那日,傀儡用尽法力让那雨瑞免于一死,这才变得老态龙钟,油尽灯枯。 若非如此,再活上个十年八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傀儡既未点头,也未摇头。 陆泓琛修长的手指微曲,一物从傀儡怀中窜了出来,悬浮在空。 那是一颗极小的珠子,呈灰黑色,表面似凝着一层薄雾。 秦雨缨认出这是隐魂珠,当初她被点化为仙时,曾见过这种珠子,据说将此物随身携带,就连幽冥镜都不能洞察其行踪。 难怪傀儡能在陆泓琛眼皮底下隐藏如此之久,原来是有引魂珠相助。 “这是尤仙子的东西?”她问。 陆泓琛点了点头。 他从这珠子上,识出了尤仙子的气息。 傀儡坐在地上,并不打算来夺这珠子,早在牛头马面将他擒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寿命已到了终了之时。 “让我灰飞烟灭也好,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好,动手便是,何必啰啰嗦嗦?”他朝陆泓琛冷眼以对。 他心中不是没有愠怒,可这怒火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强烈。 看着秦雨缨站在陆泓琛身侧,不知为何,那股纠缠了他数千年的妒意竟变得似有若无,不去细想,便察觉不到它的踪迹。 从何时起,自己已不再嫉妒陆泓琛了? 不再嫉妒他能掌管地府,喝令万千鬼魂,不再嫉妒他能抱得美人归,与秦雨缨长相厮守…… 可心底那丝酸涩又是怎么回事? 若自己也能如陆泓琛一般,体会这人世间的种种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该有多好。 至少陆泓琛曾真真正正活过,而自己却一直只是一具傀儡,从未摆脱过被人操纵的命数…… 心里一时涌起诸多感慨,他苦笑一声,苍老的脸上皱纹堆积。 秦雨缨看得有些不忍。 可一想到正是因为此人,才有自己被异族人绑走之事,才有后来的那天地动乱,那细微的不忍立刻便消失无踪。 “你为何要救我的丫鬟?”她问。 原以为这傀儡是另有图谋,哪晓得他径直反问:“我作恶多年,难道就不能行一次善?” 秦雨缨自然是不信的。 在她眼中,此人与那唐咏诗无异,皆是心思歹毒之辈。 可事实证明,她猜错了。 “你应当不难看见,你手中绑着一根红线。”陆泓琛道。 这话,自然是对傀儡说的。 傀儡眸光一滞,面上涌起怒色:“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红线? 秦雨缨有些狐疑。 她没了仙骨,看不到那所谓的红线,只知绑上红线,便意味着与他人结下了情缘。 等等,陆泓琛方才说,这傀儡救了她的丫鬟,难不成…… 她转目看向身旁的陆泓琛,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见秦雨缨恍然大悟,傀儡愈发咬牙,眼底怒意更深:“你二人今日是特地来羞辱我的不成?” “这倒不是。”秦雨缨摇了摇头。 她早已看出雨瑞待这傀儡阎罗有些不同,只是不晓得这傀儡阎罗,竟也对雨瑞动了心思。 可雨瑞失了记忆,早已将他忘了个干干净净,如此一来,事情倒是有些棘手。 也不知这样一来,算不算破坏了月老早已牵下的那根红线。 “你寿命未尽,暂时不必赴死。”陆泓琛伸出一只手,掌心出现一本古籍。 古籍悬浮在半空中,封页上赫然是生死册三个字。 这个三字颇有些不起眼,与古籍朴素的外表一样平凡无奇。 书页无风自动,停下时,那一页正写着傀儡阎罗的寿命。 四十八岁,并不怎么长命。 可眼前的傀儡阎罗,显然已不止四十八岁。 秦雨缨心中正奇着,忽见那悬在半空中的古籍泛起微光,眼前这傀儡,脸上的皱纹逐渐淡去,浑浊的两眼也重新变得清澈…… “你打算放过他?”秦雨缨觉得有些不妙。 这人三番两次为虎作伥,万一对陆泓琛的善意毫不领情,岂不白费了陆泓琛的一番苦心? “我并不打算放过他,他如今法力尽失,与常人无异,我取走他身上的残魂,他便再无可能恢复先前的本领。他这一生命数不长,一旦心有恶念,便会饱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药石无医,唯有一心向善,不伤人害己,才能安然度过此生。”陆泓琛道。 言罢,那微光已消失不见。 地上的傀儡阎罗,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秦雨缨瞥了一眼生死册,书页中的“傀儡”二字,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姓名——严子默。 “他不会记得之前的种种,更不会记得自己曾做过那么多荒唐事。”陆泓琛道。 “那岂不太便宜了他?”秦雨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一想到雨瑞与他有一段姻缘,也只能如此作罢。 都怪那爱多管闲事的月老,连一个傀儡的事都要插手,也是有够令人汗颜的。 没等傀儡阎罗醒来,二人就离开了阎王庙。 回七王府时,雨瑞已准备好了宵夜,她的厨艺一直极好,秦雨缨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就吃得有些撑了。 吃完宵夜,两个孩子也由奶娘喂了奶,雨瑞、月桐一人抱着一个,随秦雨缨在院中散步消食,奶娘在后头跟着,时不时上前哄着两个小小婴儿。 一众丫鬟皆围上来瞧,有人不失时机地恭维:“王妃娘娘,您看这小郡主长得多水灵,长大后定是个国色天香美人儿。” “小世子也长得极俊俏呢,眉眼真是像极了王爷。”另一人接话道。 男孩儿的确更想陆泓琛一些,虽然眉眼还未长大,但身上已能瞧出陆泓琛的影子。 第二百七十八章 昨夜那般辛苦 先前,宫中有风言风语,说这孩子月份不对,十有八九不是七王爷的种,如今这种谣言已是不攻自破。 只消看一眼这孩子的长相,便能晓得他的父亲是何人了。 不过才过了大半个月而已,两个孩子就已白胖了许多,小手臂如同莲藕一般,脸颊圆圆,眼睛已是圆圆,眸子清澈极了,瞧着很是可人。 雨瑞手里拿着拨浪鼓,边逗弄襁褓中的小婴儿边说道:“小郡主的眼睛,长得真像娘娘您。” 月桐点头:“是呀,不仅眼睛像,嘴唇也有些像……” 小郡主的确像极了秦雨缨,看着她白白嫩嫩的小脸,秦雨缨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她上辈子孤身一人,这辈子亦没有感受过太多的父母亲情,如今有了夫君,有了孩子,心中似乎有个空空如也的角落终于被填补,看着孩子明亮而天真的眼睛,有时真会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暖意。 暖意涌上心头,仿佛被初阳亲吻过,那滋味沁人心脾。 正先聊着,陆泓琛已过来了。 “王爷……”下人们纷纷屈膝行礼。 雨瑞与月桐,很有眼力见的领着众人退下了,回廊中很快就只剩下了陆泓琛与秦雨缨。 “她们为何一见本王,就如见了洪水猛兽?”陆泓琛有些不解。 秦雨缨被他逗乐:“哪有人这般说自己的?” 陆泓琛亦是浅笑:“也好,正好无人来打搅本王与你同赏这夜景。” 秋日,夜渐凉。 风起,吹动二人的衣角,秦雨缨肩头一暖,一件带着体温的衣裳已然替她挡下了那徐徐夜风。 看着他在夜色中半明半昧的侧脸,她不禁微叹——若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下去,该有多好…… “那天门,如今仍未打开吗?”想了想,她问。 陆泓琛摇头。 天门未开,凭他的本事,也无法强行开启。 这一战在所难免,即便收回了傀儡身上的残魂,他也算不到会是何种结局。 故而,有秦雨缨在身边的每一日,他都倍加珍惜。 他喜欢看她挑眉打趣,巧笑嫣然的模样,喜欢每日醒来时,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往自己怀中钻,如同一只慵懒的小狸猫…… 有这只小狸猫在身旁,时间都仿佛变得缓慢起来。 连陆泓琛自己都未发觉,这段日子,他眸中的笑意越来越多,已不复当初那冷面冰山的模样。 正因磨难如此之苦,偶尔的平静才格外令他心生向往。 有时他甚至会想,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干脆离开京城,不再理会这些繁琐的大事小事,与雨缨一同隐居山野,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过普通人一般的日子…… 他看得出,她嘴里总说喜欢热闹,实则早已在这京城待得有些腻烦了。 繁冗的礼数、苛刻的规矩,皆束缚了她。 她从来不是不喜自由的女子,又怎甘心做这金丝笼中雀?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秦雨缨被他看得有些狐疑,伸手在他眼前轻晃了几下。 纤细的手指,白皙如瓷。 他将这只手握在掌心,那熟悉细腻与柔软,让他一刻也不舍得放开。 对上那双仿佛有暗火涌动的深邃眼眸,秦雨缨忍不住耳尖微红。 “今夜……今夜月色真不错。”她随口瞎扯了一个话题。 “今夜有云,天上无月。”陆泓琛戳破。 抬头一看,果然不是寻常那般月明星稀的景象。 秦雨缨抿唇,有那么一点点尴尬:“你……你今夜不打算去书房处理奏折了?” “有美人在怀,本王哪还有心思理会什么奏折?”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愈发赧然,掩饰住脸上的羞赧,嗔怪道:“亏得你不是皇帝,否则十有八九是个昏君……” “你这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陆泓琛捏了捏她的小巧的下巴,嗓音有些低沉,有些沙哑,似乎融化在了那徐徐夜风中,“是不是因为本王太久没‘惩治’你?” 秦雨缨脸颊一烫,忍不住结舌:“你……你……” “我什么?”陆泓琛故意凑近了几分。 “你……你忘了,我还在月子里呢。”她勉强挤出了这么一句。 看似理直气壮,落在陆泓琛眼里,却俨然是一只心虚的纸老虎。 “本王有办法,让你这月子提前结束。”他道。 果然…… 秦雨缨的脸顿时更烫了。 这个登徒子,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不……不行,”想了想,她摇头,“万一又怀上了孩子怎么办?” “本王会小心,只要你不愿意,本王便不会让你怀上孩子。”他答。 说得倒是一脸认真,只是眼神为何这般的不正经? 旁人自然不会在陆泓琛脸上瞧见这种略带邪气的神情,这眼神,秦雨缨却是见过无数次。 完了完了,又要被这座冰山吃干抹净了…… 她咬唇,脸颊已是红如晚霞,那明媚的色泽,将陆泓琛心中的弦轻轻拨动了一下,弦微颤,一如她在夜色中微微颤抖的鸦羽长睫…… 即便没有皎洁月光,此情此景依旧美不胜收。 他看得有些入神,片刻也不舍得移开目光。 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淡如烟云的柳眉,看着那双明眸渐渐蒙上了一抹水样的柔媚,他终于忍不住俯身吻下,唇舌交融,两道身形似乎要融为一体…… 夜很凉,体温却很烫。 秋意盎然的夜,东厢厢房内一室春光,次日,秦雨缨睡到日上三竿才渐渐醒转。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身旁那早已醒来的人。 他似乎静静看了她许久,眸光安静,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抹柔和。 那眼神令她微赧,忍不住就拉起被角,遮住了涌起红晕的脸,小声埋怨道:“太阳都晒屁股了,为何不早些叫我起身?” 这一细微的动作,令他忍俊不禁:“昨夜那般辛苦,不好好休息,如何能尽快恢复?” 没羞没躁的一席话,听得秦雨缨脸红到了耳根。 她自认是个脸皮厚,在这种事上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薄脸皮,根本经不起这座外冷内热的冰山几句调侃。 第二百七十九章 拦路 日子过得闲适无比,一转眼,就到了满月宴。 小世子名为忻乐,乳名怀儿,小郡主名为雁菡,乳名玥儿,宴会办得十分热闹,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地方官员,都有出席。 按照夜朝皇室的风俗,王子皇孙满月以后,皆要被带去城外的观音庙祈福,祈愿顺利长大成人,健康无恙,一生安稳。 玥儿是郡主,身为女子,原本是不必去的,却被陆泓琛下令一并带去。 七王府上上下下皆看得出来,陆泓琛这个王爷,显然是更喜爱女儿一些,不仅因为玥儿长得与秦雨缨极为相像,还因她性子乖巧,不喜哭闹,不像怀儿,片刻不见秦雨缨便会哇哇大哭,任凭谁都哄不住。 这夜,怀儿依旧大哭不止,奶娘无计可施,只得抱着他敲开了东厢的房门。 披衣起身时,陆泓琛那叫一个愤愤然:“这臭小子,在肚子里时踢你踢得最多的便是他了,待他长大,看本王如何教训他!” 话虽如此,看着那白白嫩嫩的小婴儿,一肚子火却怎也发不出来。 秦雨缨从奶娘怀中接过怀儿,轻拍襁褓:“怀儿不哭,娘亲明日一大早便要去那城外的观音庙,你若不乖乖入睡,明日娘亲就只带玥儿,不带上你了。” 许是听懂了这话,怀儿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就止住了哭声。 秦雨缨看得忍俊不禁,擦了擦他眼角的泪珠:“小男子汉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怀儿打了个哭嗝儿,小嘴嘟囔着,一双小胖手在半空中划来划去,似在表达心中不满。 这夜,秦雨缨与陆泓琛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怀儿。 秦雨缨头一次当妈,只觉每日辛苦无比,虽有奶娘和丫鬟,但大事小事都要亲自操心,故而一沾枕头就睡得极为安稳。 枕边那座冰山,脸色却是黑如锅底。 先前有个不识时务的雪狐,时常打搅他与雨缨独处,而今又来了这么一个小兔崽子,陆泓琛很怀疑这兔崽子是不是故意而为之,否则为何每次自己打算做点什么,他都会不失时机地哭闹起来…… 身边的小小婴儿,在睡梦里翻了个身,小手小脚轻贴着陆泓琛,带着一股子淡淡奶香味。 陆泓琛的心鬼使神差柔软了几分,看着那张与自己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忍不住伸手往肉嘟嘟处轻轻一捏。 “哇……” 一声大哭打破了静谧的夜色。 秦雨缨从梦中惊喜,揉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看着身边哭闹不止的怀儿,和手足无措的陆泓琛,顿时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本王只是……捏了他一下。”陆泓琛满脸无辜。 这难得一见的示弱,却并未让无端端被吵醒的某人消气:“你们两个,都给我睡到客房去!” 抱着怀儿,陆泓琛来到了客房,看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小兔崽子,终究没狠得下心训斥。 他将怀儿放在小床上,动作异乎寻常的轻柔:“娘亲是不是很凶,像极了河东狮?” 怀儿尚未到牙牙学语的年龄,红扑扑的小脸上挂着泪,喉咙里发出“嗯嗯”声,似在赞同。 爷俩就这么在客房待了一夜。 次日,陆泓琛的脸格外的黑,众下人皆离他远远的,生怕惹着了他。 “昨夜睡得可好?”用早膳时,秦雨缨挑眉问道。 陆泓琛看了她一眼,脸色倒是没那么黑了。 若不是用法力将吵吵闹闹的怀儿哄入了睡,他今日恐怕是起不来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的法力对怀儿似乎无甚用处,故而花费了好一番功夫。 堂堂阎君,却拿这么一个小小婴儿束手无策,说来也是怪是一桩…… “多吃些,今日有好一段路要走。”陆泓琛道。 秦雨缨点了点头。 前日下了一场大雨,去观音庙的大路被山上的落石堵住,小路过不得车马,须得步行,若非身子已然恢复如初,走那泥泞小路于她而言可真是一桩难事。 用过早膳,二人待上玥儿、怀儿,乘坐车马出了城。 同行的不止奶娘,还有杜青和几名暗卫,以及雨瑞、月桐两个丫鬟。 不一会儿,马车就行至了大路口上。 “王爷,王妃娘娘,再往前走三里路,就是那观音庙了,可这路被落石堵了,只能绕道而行了。”车夫下来禀告道。 马车停在了路旁,秦雨缨刚一下了车,就被陆泓琛拦腰抱起。 她近来吃了太多补药,身子丰腴了不少,陆泓琛抱起来却全不费力气。 他走得极快,见奶娘和两个丫鬟实在有些跟不上,才放慢了脚步。 几个护送的暗卫,大抵是从未见过王爷做出这种事,皆有些不敢朝他看。 奶娘和两个丫鬟,嘴上不说,眼里却是带笑。 也只有王妃娘娘,才能让王爷这座冰山融化得如此彻底…… “放我下来。”秦雨缨脸颊微红,小声说道。 陆泓琛丝毫没有放手之意,反而愈发将她抱紧,语气低沉:“今日之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不会那么顺利? 这是何意? 秦雨缨听得一头雾水,触及他深邃的眸光,才陡然明白过来。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崇山峻岭,这条小路如此僻静,虽是大白天,却无他人通行。 “你是说,这途中有埋伏?”她问。 陆泓琛点了点头。 “何人?”秦雨缨再次问道。 有陆泓琛在,她自是不怕的,心中不免好奇,究竟什么人才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陆泓琛头上撒野。 话音未落,山上的灌木丛一阵悉索,钻出了数十道人影。 紧接着,从观音庙的方向杀来了一群人,一个个身穿黑衣,以布蒙面,手中持刀,目光颇为不善。 “七王爷,七王妃是吧?”领头的一个,上下打量着二人,出言问道。 紧随其后的杜青立即上前,冷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王爷、王妃娘娘的路?” 言语间,手已紧握住刀柄。 余下几个暗卫,极快地护住了奶娘和两个丫鬟,眼神警惕,提防着山上的埋伏。 第二百八十章 娘娘,小心! 那领头的嗤笑一声,丝毫不将杜青放在眼里:“我今日不止要挡路,还要杀人,我劝你们识相点赶紧滚,别给我在这碍手碍脚!” 杜青固然武功极高,可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一伙足有数十人,而杜青身后的暗卫不过区区几人而已,又岂会是他们的对手? 杜青冷笑一声:“口气这么大,也不怕闪了舌头!” 言罢,手中那寒芒闪烁的刀,幽灵般朝那领头的脖子上划去。 这一击力道十足,快得令人措不及防。 那领头的却也不是省油的灯,闪身一躲,竟躲过了这一刀。 刀尖从他颈侧划过,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虽见了血,但刀口不深,并未伤筋动骨。 那领头的站定身形,伸手一摸脖子上的鲜血,眼底顿时多出无数血丝,将手一挥道:“给我上!” 随着这一声大喝,十余个刺客一拥而上,极快地将陆泓琛几人包围其中。 这显然不是寻常刺客,一个个武功高强,几乎与暗卫不相上下。 “娘娘,小心!” 杜青伸手替秦雨缨拦下一击。 与此同时,道路两侧传来尖锐的破空声。 “当心,有暗箭!” 暗箭如同长了眼睛,避开刺客,直朝丫鬟、奶娘手中的襁褓射去。 几个暗卫一面对付刺客,一面还要保护几个女眷和两个婴孩免受箭伤,很快就狼狈不敌。 就在这时,两侧的山岭上忽然接连响起凄厉的惨叫声。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箭矢消失无踪,山林中一阵死寂,那些黑衣人竟一个也不见踪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余下的十来个刺客不由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领头那人率先回过神来,命令手下去山上瞧个究竟。 那些弓箭手皆训练有素,即便遇上了埋伏,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全军覆没。 派去的人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有…有蛇,有蛇……” “山野之中,当然有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领头的很是恨铁不成钢。 “不……不是一条两条,树林里密密麻麻全是蛇,吐着信子的五步蛇……”那人结结巴巴地说着。 藏于山林间的弓箭手,无一幸免,皆被毒蛇所咬,一个个面色青紫、口吐血沫,死相凄惨无比。 领头的听得半信半疑,虽然死了这么多弓箭手,但余下的人依旧是暗卫的好几倍,胜算还是极大的。 只是这山间,哪来那么多五步蛇呢? 领头的不禁狐疑。 就在这当口,头顶又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灌木丛无风自动,不晓得的,还以为是那些死去的弓箭手诈了尸。 有密密麻麻的“箭矢”,从灌木中直射而来。 仔细一看,却压根不是箭矢,长着黑白相间的纹路,带来一阵阵腥臭的气味…… “蛇啊!”有人率先叫出了声。 奶娘和丫鬟,皆被吓了一跳。 刺客在包围圈外,被那些五步蛇咬了个措手不及。 蛇毒极厉害,转眼就有人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快,快走!” 趁着一众刺客忙于对付这些五步蛇,两名暗卫连忙护送女眷往来时的路躲避退却。 陆泓琛一直守在秦雨缨身旁,没让那些五步蛇伤及她半根毫毛。 若不是情形紧急,无暇细看,众人定能察觉其中猫腻——五步蛇咬的皆是刺客,视陆泓琛一行人如无物。 秦雨缨很快就从惊疑中定下心神,略一思忖,顿时明白过来。 不必说,定是身边这座冰山捣的鬼…… “这些蛇是从何处来的?”她问。 “蛇,何来的蛇?”陆泓琛装作不解。 秦雨缨定睛一瞧,四周哪还有什么蛇,分明只有一把模样古朴的长剑悬于半空,在日光下散发着幽幽光泽。 看来,刚才那一切皆是幻象了…… 也是,若径直让无名剑将这些人除去,丫鬟、奶娘看了,定是会被吓得半死。 不过现在也好不了多少,待秦雨缨与陆泓琛找到几人时,雨瑞、月桐皆缩成一团,奶娘已是怕得不行。 两名暗卫还算镇定,胸膛却也一起一伏。 见秦雨缨与陆泓琛来了,杜青恭敬拱手道:“王爷,王妃娘娘,小世子、小郡主皆安然无恙。” 原本一有风吹草动就大哭不止的怀儿,这次却异乎寻常的安静,一双大眼睛静静瞧着外头的一切,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被吓傻了。 见怀儿、玥儿皆未受伤,秦雨缨放下心来,吩咐杜青去找那车夫。 出了这种事,观音庙自然是去不成了,一行人打道回府,途中经过衙门,陆泓琛派人将此事转告了知府廉清,让他彻查此事。 廉清很快就带人将那些刺客的尸首抬回了衙门,经仵作查验,大多数人的确是被毒蛇所咬以致身亡,也有少数几个是被刀剑所伤而死。 廉清亲自来七王府禀告此事,末了,补充了一句:“那片树林唤作蟒林,常有毒蛇出没,连山下的老猎户都不敢擅自进林子打猎,这帮刺客,胆子还真不小!” 在他看来,七王爷一行人之所以未被毒蛇所咬,定是因为福大命大,有老天护佑。 而那些刺客,死了也是活该。 就是可惜没有留下活口,不然便能仔细审讯一番,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使。 谋害王爷、王妃,这可是一桩大事,幕后主使可是要诛九族的…… 廉清离去后,秦雨缨看向身旁的陆泓琛,忍不住问:“为何不告诉廉清,你早已知道这些刺客是何人指使的?” “这么早揭穿她,未免太无趣。”陆泓琛答。 这幕后主使虽只有一人,背后却是牵扯极深,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静待良机,将那些心怀不轨之徒一网打尽。 有他在,任何人也休想伤到秦雨缨和玥儿、怀儿。 正因如此,他才打算看看那人还能耍出什么把戏。 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那人在他眼中,已是死人无疑。 胆敢对他所爱之人下手,别说这人间,就是地府也不会有其容身之处…… 第二百八十一章 活口 与此同时,深宫之中。 “还说是绝世高手,连区区几条蛇都对付不了,简直就是饭桶!”何妃怒然拍案。 太监伏地,瑟瑟发抖,待何妃火气稍消了几分,才硬起头皮说道:“娘娘息怒,奴才已打听过了,人皆死了,没留下活口。任凭那廉知府如何查,也是查不到娘娘您身上的……” “若这么轻易就查到本宫身上,要你们这些狗奴才有何用?”何妃依旧怒不可遏。 她叫人在通往观音庙的小道上埋伏,原本是想斩草除根,先杀了陆泓琛与秦雨缨,再杀了那两个刚出月子的世子、郡主,如此一来,待到太后老迈无力,她便是这整个后宫的主子了。 先帝的妃子们,尽都殉了葬,唯有她,因生下漓元公主而免于一死,活了下来。 而今太后每日垂帘听政,迟迟不肯退居太皇太后之位,以至于她身为先帝留下的唯一嫔妃,这么久了仍旧顶着妃子的头衔,没法坐上皇太后的位子。 何妃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早已恼火不已。 皇帝年幼,尚在襁褓之中,若早日认她为母后,多培养几分母子亲情,今后她在这后宫的日子也好过些,偏偏太后这只老狐狸,处处碍手碍脚,非要将皇帝带在身旁,不容他人靠近半分。 不仅如此,还将大权尽都交在了陆泓琛这个摄政王手中。 而陆泓琛时常不来上朝,折子只每月一交,故而在旁人眼中,执掌骊国大权的根本不是他,而是太后。 这骊国,分明已成了太后的天下,一切皆落入了太后的掌控之中。 妇人执政是骊国大忌,何妃在后宫待了多年,对这一不成文的规矩再清楚不过。 而文武百官,更是早已心生不满。 一众老臣不满太后和陆泓琛已久,数次提议,要太后今早退居后宫,如此也好颐养天年,太后却始终不肯应允。 何妃是个识时务之人,知道哪些人是对手,哪些人能成为助力,故而暗中笼络皇后一党,企图借刀杀人,除去太后的左膀右臂,削弱太后手中的权势。 首当其中的,自然就是陆泓琛。 他是太后仅剩的儿子,也是夜朝的最后一个王爷,按照规矩,皇帝驾崩之后,王爷本该交还兵权,前往自己的封地,离皇城越远越好,以表自己不起兵谋逆的忠心。 陆泓琛却成了摄政王,处处干涉朝政,简直其心可诛! 明眼人皆晓得,此举乃是出于无奈,要是没有陆泓琛处理国事,文武百官定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困境中。 可总有迂腐之人只认死理,一心认为纵有千种缘由、万般因果,陆泓琛这个七王爷,也不该如此扰乱朝纲。 在皇后一党的穿针引线、出谋划策下,一条谋害陆泓琛的毒计渐渐成形…… 何妃与这些人可谓一拍即合,她身在后宫,从不曾出过宫门半步,又一直克己守礼,任凭谁也想不到,她会雇佣刺客刺杀七王爷一家四口。 故而,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杀了陆泓琛,太后伤心过度之下说不定立刻便会一命呜呼,到时,这整个后宫便是她囊中之物了。 如此好事,她又何乐而不为? 她不仅雇佣了刺客,还买通了不少擅长弓箭的死士,只等着陆泓琛一家四口去那观音庙时,将他们射成马蜂窝。 原以为计划得如此周详,事情定不会出差错,怎料陆泓琛竟逃出生天,秦雨缨也安然无恙,那两个婴儿更是毫发未损,连一点皮外伤都没受…… 何妃心中不可谓不恼。 好在听太监说,那些刺客死得一干二净,没留一个活口,她算是稍稍放下了心。 人死了,自然是不会说话的,不会说话,自然也不可能将她供出来。 任凭那陆泓琛如何聪明过人,也不会想到此事是她动的手脚…… 只可惜心里那块石头还没完全落地,又有一桩消息传了过来。 “何妃娘娘,不好了!听衙门的人说,有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刺客被七王妃给救了回来,已被押入慎刑司!”太监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显然跑得很急。 什么? 救了回来? 何妃听得脸色大变,勉强稳住心神道:“这消息……这消息真是从衙门传出来的?” “是啊!”那太监点头如捣蒜,满脸惊惧,显然也没想到会横生这样的枝节。 话音未落,漓元公主已匆匆找了过来。 刺杀陆泓琛一事,她早已知情,在通往观音庙的路上设埋伏,便是她想出的主意。 漓元巴不得秦雨缨这根眼中钉、肉中刺早点去死,故而得知刺客已然行动后,心中那叫一个快意无比,只等着他们传来一击得手的捷报。 哪晓得,传来的却不是捷报,而是所有人都被毒蛇所咬的消息。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厉害的毒蛇,能将数十名训练有素的刺客尽数咬死? 漓元觉得,此事定有猫腻。 可她身为公主,不便亲自去查,所以她才派人混进了衙门,仔细打听消息。 这一打听,正好撞上了秦雨缨在牢房中给一名刺客施诊的一幕。 还能针灸,便说明有救。 以秦雨缨的医术,救活一个被毒蛇所咬之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那刺客就醒了过来,被绑进了刑房,严刑拷打一番过后,又被押入了慎刑司。 漓元派去的眼线大惊失色,立刻前来禀告,若不是慎刑司守卫森严,他早已找机会将那唯一的活口一刀了结了,也算是为何妃与漓元公主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他哪里晓得,那刺客不过是秦雨缨的障眼法罢了。 那些人并非被毒蛇所咬,而是被无名剑所伤,无名剑出鞘,又岂会留下活口? 何妃并不知情,得知此事不免六神无主。 漓元公主更是方寸大乱:“母妃,您可一定要想想法子,七王叔知道了,定会杀了我们的……” 何妃咬牙,极力压抑住心中的惶恐:“不慌,容本宫仔细想想,这件事不会没有解决之法。”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妖殊途 与此同时,七王府中。 “你说,那人会中计吗?”秦雨缨闲来无事,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淡淡思忖。 风吹动她额角的发丝,那缕纤长的头发从小巧玲珑的耳垂旁滑过,牵动着陆泓琛的视线。 他的眼神略微变得*,修长的手指微动,替她捋起那发丝。 发梢拂过脸颊,微痒。 秦雨缨清澈的眸子轻轻眯了一下,转目看向身旁这座冰山,看出他眸中的*,赧然之下没好气地报以一记白眼。 敢情自己方才问的,这座冰山一个字也没听见耳朵里? 经此一瞪,陆泓琛略微回过神来,只觉她恼羞的神色十分有趣,心里那根弦仿佛被什么拨动了一下,余音袅袅,绕梁三尺而不绝。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一颦一笑如此能牵动他的心绪。 他感叹这岁月静好的同时,又忍不住隐隐担忧。 倒不是怕何妃与漓元这两个奸险小人再使毒计,而是担心那天门迟迟不开,只怕会有什么变故。 近日他偶尔会在梦中听见一些怪语,伴随着阵阵哀嚎,声音凄厉,似有似无,亦真亦幻,仿佛与人间隔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若能打开天门,瞧个究竟,自然是好。 可天门紧闭,就连他也无计可施。 难不成天君打算就这么断了与人间的来往,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以陆泓琛对此人的了解,此人倒不至于如此懦弱怕事,更何况,两两交锋,天君并非没有胜算…… “你又在想些什么?”秦雨缨伸手抚平陆泓琛眉心的那丝褶皱。 每每有心事,他就会不知不觉蹙起两道剑眉,眉宇间多出一分凝重。 只是在她面前时,他不常将这分凝重溢于言表,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不想让她太过担忧。 其实,即便陆泓琛不说,秦雨缨也多多少少猜得出。 他的愁烦,必定与那久闭的天门有关。 至于何妃和那漓元公主,对陆泓琛来说不过就是两只无足轻重的蚂蚁,根本用不着忧心忡忡地提防。 陆泓琛未答,而是说道:“过两日,湛飞鸣要来骊国。” 湛飞鸣? 秦雨缨曾见过此人,不过,那都是天地动乱前的事了。 一切重回正轨之后,湛飞鸣也随之消失在了她视线之内,想来应该是在陈国安安稳稳过他悠闲的小日子,却不知为何突然要来骊国。 陆泓琛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湛飞鸣的妻子祖上是骊国人,她幼年时遇上洪灾,父母双亡,流落去了陈国,这才遇上了湛飞鸣。如今那妇人寿命将近,湛飞鸣打算带她重回故里,也算是叶落归根。” 寿命将近? 秦雨缨听得有点无言。 湛飞鸣是妖,妖的寿命又长又短,但再短也不会短过凡人。 他的妻子死去之后,他独自一人又如何捱得过那余下的成千上万年时间? 秦雨缨不是没有听说过人妖殊途这种说法,在她看来,这说法显然可笑,情爱便是情爱,与身份无关,哪怕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也不是不可以长相厮守,度此一生。 直到真真切切遇上了一只妖,她才恍然明白这其中的隔阂。 人生苦短,生死不过须臾之间,死去的可以投胎转世忘掉这一切,活着的却要备受煎熬,终其一生难得再开心扉…… 大抵正是在这般折磨之下,才有了那“殊途”二字。 早已知结果如此,又何必强求?倒不如终其一生不要有任何交汇,如此至少能免去那相思之苦。 陆泓琛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待妻子故去,他便会将残魂还给本王,去地狱与她一同投胎转世。” 秦雨缨听得一愣。 她万万没想到,湛飞鸣竟会有这种打算。 “那……他二人投胎转世之后,是否还会是夫妻?”她忍不住问。 陆泓琛摇了摇头:“是不是夫妻,是月老的事,本王只能让他二人投胎在两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当一对青梅竹马。” 如此倒也不错。 秦雨缨抿唇,一双清澈的眼睛瞧着他:“看不出,你还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陆泓琛淡笑不语。 头一次见到那湛飞鸣时,他本打算径直将他身上的残魂取出,瞧见湛飞鸣身旁那相貌与秦雨缨十分相似的妇人时,才打消了这一念头。 湛飞鸣是妖,稍有不慎便会因取魂而死,若陆泓琛不是阎君,恐怕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留他一条性命。 如今,此人却一心求死,倒是令陆泓琛有些意外。 不几日,湛飞鸣就来到了京城。 他果然将妻子也一并带来了,那女子名叫段雁蓉,比秦雨缨年长几岁,身段纤细,眉眼秀气,安安静静不怎么言语,笑起来时格外清丽。 “雁蓉不知自己已是将死之人,还望夫人为在下保守秘密。”湛飞鸣向秦雨缨恳求。 他有陆泓琛的残魂在身,能窥得段雁蓉的寿命,明知她在这世上的日子极短,却还是无法抑止,爱她如狂。 他原本是不服陆泓琛这个阎君的,思及陆泓琛能让段雁蓉与自己一同投胎转世,这才答应陆泓琛,一旦天地发生变动,一旦秦雨缨处在危险之中,便立刻赶往七王府保护其免遭他人毒手,以此作为条件,换取下一世能与段雁蓉青梅竹马,再续前缘。 段雁蓉自始至终不知湛飞鸣身份,在骊国京城游玩了几日之后,忽然染上重病,咳血不止,遍寻名医之下病情未能缓解,反而愈发严重,身子也开始日渐消瘦。 秦雨缨能治病,却不能改命。 上一次企图为陆泓琛改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仍没能逃过那雷劫,落得了个缺魂少魄的下场。 而今仙骨已失,更是没了曾经的那等本事。 看着这对苦命鸳鸯在自己经历生死离别,她心中不可谓不难过,湛飞鸣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带着段雁蓉游湖坐画舫、做花灯、放风筝,慢慢走完了这最后一段日子。 段雁蓉是在他怀中咽气的,那日他亲手给她做了一个花环,她从未试过这般花哨之物,笑得赧然而虚弱。 他看着她身上的死气越来越重,如同挥之不去的浓雾,心中如打翻了一杯鸩酒,苦涩的滋味一点点渗入心脏肺腑…… 待到怀中人呼吸渐弱,疲倦地合上了双目,他既未哭也未笑,眸光深如湖水,忽而有了一种此生无憾之感。 他是亲手将那残魂取出的,秦雨缨不知在清醒之下,取魂究竟有多痛苦,只知再见湛飞鸣时,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骸,面容平静无比,就如睡着了那般。 那最后一丝魂魄飘于空中,诡谲如画,一见陆泓琛,便立刻钻入了他掌心之中。 秦雨缨怔在原地良久,实在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总觉,这二人像极了她与陆泓琛。 若陆泓琛是妖,而她是凡人,结局大抵也会如此这般。 幸而这结束并不意味着永世分离,下一世,他二人或许还能再续前缘,若是不能,她定亲自要去找那月老,威逼也好、利诱也罢,须得让他将红线牵在这二人手中才行…… 段雁蓉重病离世的这段日子,皇宫之中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 其中有一件事,格外古怪,那便是被关押在慎刑司的“刺客”,被人暗箭所杀。 旁人不晓得,秦雨缨却是再清楚不过,那“刺客”是陆泓琛攻打异族时抓回的死士,与上次的埋伏一事根本毫无瓜葛。 之所以有人会杀他,十有八九是做贼心虚,生怕这人会走漏风声。 第二百八十三章 小机灵鬼 “杀那‘刺客’的人,抓到了吗?”秦雨缨对此事,可谓十分上心。 “早已抓到了,是个小太监,被抓当日便服毒自尽了,身上并未搜出什么线索。”陆泓琛道。 服毒自尽? 看来,倒是早有准备…… 思忖片刻,秦雨缨继续问道:“那毒药,能否追溯其源头?” 既然是个小太监,毒药十有八九便是从宫里来的,宫中的草药皆管理得十分严格,尤其是毒,若能查到小太监是何时拿到毒药的,或许便能让事情水落石出了。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水落石出,而是只有她与陆泓琛知那幕后主使是何人,旁人皆是不晓得的。 出乎秦雨缨的意料,陆泓琛摇了摇头:“那毒唤作烂肠散,是民间用来除鼠害的。” “那……可还有别的法子揪出何妃与漓元?”秦雨缨问。 陆泓琛点头:“方法自然不少,不过,你真打算将此事交给本王来处理?” 秦雨缨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她每日待在这七王府,实在闲得慌,难得遇上这么个送死送上门来的人,日子倒是没那么无趣了。 “我来查何妃一事,那你呢,你又有什么事要忙?”她问。 “我打算亲自去看看,那天门周围是否有缝隙,是否有打开之法。”陆泓琛道。 这是……要上天? 秦雨缨抿唇,觉得额角有那么点僵:“你……你打算何时去?” “何时都可以。”陆泓琛答。 他可隐匿身形,自然不怕被人瞧见,当成怪物。 秦雨缨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小心。” 这种事,她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倒是那小书灵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助陆泓琛一臂之力。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书灵随陆泓琛一同去那天门瞧个究竟,秦雨缨则留在七王府中,查何妃买凶杀人一事。 何妃这人看似纯良无害,实在城府极深,行事不留一丝痕迹,很难抓到其把柄。 这么查了半日,秦雨缨有些乏了,便叫上雨瑞一同去永安街买零嘴。 永安街上大大小小的糕点铺子,皆已与秦雨缨主仆二人熟识,那些掌柜的见了二人皆是笑脸相迎,好不热情。 买了大包小包的小食,秦雨缨形式索然,打算回府。 一来,生完孩子之后,体力大不如前,逛了一圈竟是有些乏了。 二来,玥儿、怀儿离开只消离开她视线片刻,她便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些什么。 转身往七王府走,没走几步,她眸光忽然一凝。 跟在身后的雨瑞一下没反应过来,撞上了她的背脊,疼得“嘶”一声,揉起了额头:“王妃娘娘,您这是……” 秦雨缨看着不远处那面馆中的人,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动弹。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傀儡阎罗。 他穿着一身粗布青衣,看上去文质彬彬,像是个读书人,肩上却搭着一块油腻的抹布,俨然是个跑堂的店小二。 雨瑞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妃娘娘,这人……您认识?” “不认识。”秦雨缨摇了摇头。 她认识这人,这人却已不认识她了,否则何至于看向她时眸中既无恼也无恨? “娘娘,奴婢有些饿了,不如……进去吃碗面吧?”雨瑞提议。 她并不爱吃面,此刻嗅着那面馆里的葱花香味,却鬼使神差有些馋。 秦雨缨点了点头,心道那月老的红线果然不容小觑,区区一碗面,也能让这对小情侣再次结缘。 她自然不打算掺和这些事,给了些散碎银两让雨瑞慢慢逛,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自己则回了七王府。 这一路上有不少暗卫跟踪保护,并未遇上任何埋伏。 回府时,满头大汗的奶娘抱着玥儿、怀儿急着直转圈。 “娘娘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了,世子爷,您就行行好,别再哭了……” 几个丫鬟拿的拿着拨浪鼓,举的举着小摇铃,一个个绞尽脑汁地哄着,见了秦雨缨,皆放下手中物件,恭恭敬敬地站定行礼。 原本哭嚎不止的怀儿,见了秦雨缨后立刻就止住了哭声。 “王妃娘娘,这可真是奇了……”连奶娘都觉得诧异。 “世子爷先前并未哭,待到娘娘您进了院子才开始放声大哭,也不知是不是晓得您已回来了,所以才拼命想让您抱他。”一个丫鬟道。 秦雨缨轻轻捏了捏怀中那小小婴儿的鼻尖,忍不住嗔怪:“怀儿,你如此坏,娘亲可要不喜欢你了。” 怀儿小嘴一瘪,一脸委屈。 那小模样着实滑稽,几个丫鬟看得噗嗤笑出了声。 “世子爷如此机灵,长大了定是人中龙凤。”有人不失时机地阿谀奉承。 “会不会变成人中龙凤还未可知,但再长大几岁,准是个小机灵鬼。”秦雨缨打趣。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这话倒也没说错。 怀儿喜欢哭闹,她抱他的次数,远比抱玥儿的次数要多。 而陆泓琛对玥儿甚是喜爱,简直捧在怀中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又是给玥儿布置院子,又是买绸缎、置首饰,只恨不得将这天底下最好的一股脑全堆在玥儿房中。 玥儿还未长大,首饰盒子便已装得满满当当了,不仅如此,陆泓琛还给她修缮了一间书房,一间琴房,一间画室,皆布置得比皇宫还要精致。 “你如此疼爱玥儿,置怀儿于何地?”连秦雨缨都忍不住要问他。 陆泓琛却是早有打算:“待到他长大,本王便带他去戎疆,改改他这哭哭啼啼的绵软性子。” 秦雨缨听得翻起一记白眼:“小孩子自然是哭哭闹闹的,岂能因为这个就盖棺定论,说他性情绵软?” 话虽如此,却也觉得怀儿这性子太过机灵,也不知究竟是像了谁。 “不去戎疆,那便叫杜青好好教教他武功。”陆泓琛很是好说话,尤其在秦雨缨面前,她说什么,他甚少反驳,这在旁人看来,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第二百八十四章 将她儿子拐跑 一转眼数月过去,怀儿和玥儿已开始牙牙学语了。 府里一直没有什么新鲜事,只是雨瑞这个管家变得有些奇怪,在府中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将事情全交由月桐打理,自己时常出府采购什物。 秦雨缨嘴上不说,心下了然。 看来,那月老所牵的红线发挥作用了…… 随着玥儿、怀儿逐渐长大,一个奶娘已是有些不够,秦雨缨又亲自招了位忠厚老实的奶娘,两个奶娘时常抱着孩子在她房中做做刺绣、缝缝衣裳,日子过得平静无波澜。 “听说前阵子太尉夫人入宫拜会了太后娘娘,想要为小郡主说一门亲呢。”月桐给两位奶娘带来了些新绣样,随口说起了从宫中传来的消息。 说亲? 秦雨缨听得挑眉:“不知那太尉夫人,想为玥儿说一门什么亲事?” “听宫里人说,她想让小郡主嫁给她那外甥,还说什么早日定亲,对小郡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月桐撇嘴,语气很是不屑。 因秦雨缨半个异族人的身份,玥儿、怀儿也被视为异类,虽是郡主、世子,但从未被太后召进宫过,可想而知太后对这两个孩子并不怎么看重。 这样看来,所谓的玥郡主与怀世子,十有八九也会像为八王爷陆文霍那般,空顶着头衔,手中却无权无势,一辈子也不过如此而已…… 因此,在太尉夫人看来,这门亲事着实算不上高攀。 “这太尉以前在黎州当刺史,刚调到京城不久,官位还没坐稳,就想着要占王爷与娘娘您的便宜了,真是做得一枕好梦。”雨瑞也鄙夷。 她刚从外头回来,一来东厢就听到了月桐与秦雨缨的闲聊。 月桐只知其一,雨瑞却知其二,据说那太尉夫人不止将自己刚会走路的外甥带进了宫,还特地请了一位所谓的得道高人为玥郡主算了一卦,说玥郡主是个薄命人,若不尽快订下一门亲事冲冲喜,只怕活不过周岁便会被阎王爷将魂勾了去。 雨瑞将这些转述给秦雨缨听时,秦雨缨险些被笑岔气。 薄不薄命她不知道,可这勾魂一事,阎王爷还真不敢做,反倒是那些在背后添油加醋,说闲言碎语的人,阎王爷说不定还真会大笔一挥,将他们的寿命夺去。 这些鬼话,秦雨缨虽不信,太后却是深信不疑。 在她看来,玥儿是秦雨缨所生,身上流淌着异族的血,这出身就已够不幸的了,不是薄命是什么? 有这么一桩大好的亲事,太后自是高兴还来不及,她生怕玥儿这个郡主长大之后嫁不出去,沦为整个骊国的笑柄。 懿旨送到七王府时,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 送旨的太监兴致勃勃,原以为定能讨些赏钱,哪晓得还没见到陆泓琛、秦雨缨的面,就被副将杜青黑着脸赶了出去。 杜青随陆泓琛出生入死,是陆泓琛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之一,正因如此,陆泓琛做主,让他当了两个孩子的干爹。 杜青对玥儿、怀儿很是喜爱,堪称视如己出,他早已听闻那太尉为人倨傲,品行不端,哪里忍心让自己的干女儿嫁入那等道貌岸然的人家? 太监被赶走一事,立刻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太后勃然大怒,认定此事与秦雨缨脱不了干系,只恨不得将秦雨缨传到宫里,狠狠问责。 偏偏秦雨缨见春色正好,已带着两个孩子坐上了去醴城的马车,太后的人来到七王府时,恰好扑了个空。 这一趟,陆泓琛也随行。 去醴城一是为了游玩,二是为了探望陆文霍、冬儿夫妇,路途遥远,车马不便,秦雨缨已是许久没有见过这对小夫妻了,心中着实记挂。 “你说,太后会不会气歪了鼻子?”马车中,秦雨缨轻声哄得玥儿入睡,微挑柳眉,朝身旁的陆泓琛问道。 陆泓琛轻拍襁褓,闻言既是好气又是好笑:“恐怕不止是气歪鼻子这么简单,回京之后,母后定是要唤你入宫的。” “入宫就入宫,若惹得我生气,我便将她的儿子拐跑,跑去深山老林里住着,再也不回那劳什子的京城了。”秦雨缨撇嘴,说得很是干脆。 她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整个骊国而今都倚仗着陆泓琛。 没了陆泓琛,便没了主心骨,那群龙无首的局面,相信太后不会愿意看见。 陆泓琛这个镇远大将军,可谓威名远扬,自打他当上摄政王后,不止异族、胡人再未作乱,就连山贼都几乎销声匿迹,不敢再在骊国境内造次。 山贼倒是不足为惧,胡人元气大伤,暂时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只是那异族,仍是骊国的心腹大患。 上次陆泓琛率兵剿灭异族,虽歼灭其数万大军,但总免不了有些漏网之鱼,数十年后,怕是又会发展出一方势力。 陆泓琛此番去醴城,有让陆文霍这个八弟去边境驻扎的打算。 凭陆文霍的本事,自然不足以对付狡猾多端的异族,但镇守戎疆威慑胡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而雪狐擅长行兵布阵之术,深入异族腹地,剿灭残余势力,于他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不几日,一行人来到醴城,陆文霍与冬儿久未见到玥儿、怀儿,对这两个侄子侄女可谓宝贝得很。 陆文霍这回可没再送什么麋鹿,而是特地准备了满满一箱新奇玩意儿,据说都是从东洋来的宝贝物件,说什么都要秦雨缨收下,说是给两个孩子补上的见面礼。 冬儿先前曾怀过身子,因不慎小产,落下了病根,一到天冷时便小腹寒凉,秦雨缨给她诊了脉,开了几服药,吃过几次之后,那寒凉的毛病果然有所好转。 住了两日,陆泓琛提起镇守边境一事,陆文霍难得地面露犹豫:“戎疆乃苦寒之地,我去倒也没什么,只是冬儿……” “我的身子哪有那么娇贵?再说,我这毛病是到醴城之后才有的,说不定挪个地方反而会有所好转……”冬儿立刻出言相劝。 她早想去那边境透透气了,那里草原辽阔,她正好能骑马打猎,拿起久未碰过的弓箭。 如此,岂不比待在这醴城快活? 第二百八十五章 另有所图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不日,陆文霍与冬儿一同去往边境,代替雪狐镇守疆土。 雪狐得了陆泓琛的吩咐,开始搜捕异族余孽。 此番搜捕,为的不是将异族屠杀殆尽,而是揪出所有贼心不死,想要颠覆夜朝朝政者,至于无辜的平民百姓,皆未受牵连。 换做寻常人,将此事办妥至少也得花上个一年半载的功夫,交给雪狐则是不同,他能识穿人心,只需看上几眼便能分辨出哪些是寻常百姓,哪些是死有余辜的异族余孽。 此事进展十分顺利,很快,捷报就送到了京城。 与此同时,陆泓琛与秦雨缨正在醴城享受这难得的闲暇。 醴城群山环绕,风景极好,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可惜时常有山贼出没,吓得百姓避之不及,除了偶有商队经过外,连猎户都不常在这里出没。 秦雨缨有陆泓琛这个贴身保镖,自是不惧那些小山贼。 更何况自打陆泓琛当上摄政王后,山贼就一日少过一日,而今几乎已在醴城销声匿迹。 二人整理了一番行装,打算去山间游玩一番,只带上了杜青一人。 几个下人原本打算跟去,被陆泓琛吩咐待在醴城兵营中,不得擅自外出。 玥儿和怀儿自然也在兵营,内有暗卫保护,外有数万将士把守,还有生死册幻化成的无名剑护佑,连妖魔都无从加害,寻常人更是休想靠近半分。 行走在山林间,看着四周青翠的苍天大树,秦雨缨深吸一口气,心绪顿时也宁静了不少。 一转眼冬去春来,她与陆泓琛相遇相识,已有整整两个年头,这两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揭穿了那陆长鸣的阴谋诡计,除去了皇帝与皇后,取回了所有残魂,有了如今的局面…… 按理说,她应当如释重负才是,可心中仍是不甚安稳。 原因无二,天君这个心腹大患还未解决,她午夜梦醒时,总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上次陆泓琛与书灵去天门,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可他在睡梦中听到的那些怪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仿佛近在耳旁。 有时,秦雨缨甚至也能听见那些古怪的声响,有如万鬼同鸣,其声凄厉无比。 知觉告诉她,天门内应是出了什么变故。 可打不开那扇门,里头究竟是何模样,根本无从知晓。 陆泓琛一眼便看穿了秦雨缨的所思所想,停下脚步,解释道:“天门闭合意味着两界之间的联系彻底中断,如此,仙气便不会再源源不断汇入仙界,长此以往,天君的修为定会大不如前,所以总有一日,他的法力将无法再操纵天门。” “天君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秦雨缨不觉狐疑。 陆泓琛颔首,有赞同之意:“除非他这么做,是另有所图。” 可他图的,究竟是什么? 连陆泓琛都无从知晓,秦雨缨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杜青远远跟在后头,不敢打搅王爷、王妃娘娘之间的对话,自然也就没听见这些在常人听来古怪无比的言语。 二人穿过山林,顺着溪流走了片刻,见鱼肥,便让杜青抓了几只鱼。 “听闻醴城军营的火头军厨艺不错,今夜有口福了。”陆泓琛眉宇间涌起笑意。 小郡主、小世子出生后,他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多,杜青看在眼里,不免暗暗感叹——王爷当爹之后,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 回到军营,众人将那两只肥鱼一红烧一炖汤,美餐了一顿,秦雨缨吃得有些撑,在营中边散步边伸着懒腰,只觉岁月静好,这日子真是过得闲适极了。 走着走着,便听见两个丫鬟在身后小声闲聊。 “雨瑞姐姐,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又在想那位严公子了?”月桐打趣。 “哪……哪有,我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昨夜没睡好罢了。”雨瑞解释。 月桐将她羞赧的神色看在眼里,笑着戳穿:“方才不知是谁吃鱼吃得那般起劲,居然还说自己水土不服……” 雨瑞被她这么一说,故意板起脸哼了一声:“你这小丫头片子,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说着,伸手朝月桐腰上掐去。 月桐措不及防,被掐中了腰间痒肉,当即咯吱笑出声来。 秦雨缨回过头,正看到两个丫鬟嬉笑打闹的一幕。 雨瑞率先缩回了手,月桐也紧接着缩回了手,吐了吐舌头道:“王妃娘娘,婢子不敢了……” “这里又不是京城,何必在乎那么多繁文缛节。”秦雨缨淡笑。 说着,看向雨瑞道:“你何时才打算将那严公子的事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雨瑞心知秦雨缨定是听见了月桐方才的那番话,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雨瑞羞答答不敢说,月桐却是嘴快,一五一十说了起来:“回王妃娘娘的话,那严公子不是京城人士,听说家住醴水一带,是书香世家出身,可惜父母早逝,家里也没有别的亲戚,所以就千里迢迢去了京城,本想讨个营生,哪晓得被骗子骗光了钱财,沦落到去了面馆当小二……” “如此说来,这人倒是个知书达理的?”秦雨缨问。 月桐看向雨瑞,扯了扯她的衣袖。 雨瑞羞赧地点头,开口答道:“是个知书达理的,文质彬彬,老实本分,心地极好……娘娘您见了他便知道了。” “哦?”秦雨缨挑了挑眉,“我为何要见他?” 雨瑞一时结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自然是想让娘娘帮着挑夫婿了。”月桐立刻替她说道。 遇上这种事,她倒是极为机灵,与冬儿颇有几分相似。 说着,还不失时机地恭维了秦雨缨一句:“有些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再说,什么样的人能逃过娘娘您的法眼?” 雨瑞急得直扯她的衣袖,月桐笑嘻嘻,盯着她羞红的脸颊。 “那好,回京城后,我便好好见一见这位严公子。”秦雨缨当即应下。 严子默如今过得这般落魄,她自然要帮上一帮,岂能让雨瑞与他一起过那苦巴巴的日子? 第二百八十六章 小心眼 而今那孔先生年老力衰,私塾正缺个帮手,饱读诗书的严子默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不几日,秦雨缨就随陆泓琛回了京城。 见面之后,严子默果然已不认得她。 “草民见过七王妃。”他拱手行礼,一双眼睛依旧是先前的样子,眼神却已大不相同。 “你便是严子默?”秦雨缨佯装不相识。 严子默点了点头,也不犹豫踟蹰,径直道明了来意:“王妃娘娘,草民此番前来,是想向娘娘求一个人。” 秦雨缨“哦”了一声,柳眉微挑:“不知你想求的,是何人?” “是娘娘身边的丫鬟,雨瑞。”严子默道。 他说得一本正经,而身边的雨瑞,脸颊早已红得通透。 秦雨缨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接,一时对他倒有几分刮目相看。 “你想娶雨瑞?”她问。 严子默认真点头。 “雨瑞,你觉得如何?”秦雨缨转目问道。 雨瑞盯着自己的脚尖,这辈子头一次如此的窘,若这厅堂中有条地缝,她定是早已钻了进去。 “雨瑞姐姐,你就答应了吧。”月桐在一旁起哄。 “是呀,雨瑞姐姐,就答应了吧……”几个丫鬟也嬉笑着劝了起来。 有小姐妹出嫁,这可是大好事。 在众人的撺掇下,雨瑞点了点头,她自认不是个薄脸皮,此时羞赧得不敢抬起头看面前的严子默。 一桩喜事就这么定下了,冬儿收到书信后,千里迢迢从戎疆赶回了京城。 与此同时,宫中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太后娘娘放在寝宫的一枚玉佩无端端不见了踪影,有人瞧见是何妃的丫鬟景玉所偷,太后派人在何妃寝宫搜查了一番,没搜到玉佩,却搜出了几包来历不明的毒药。 何妃说这毒药是景玉带入宫来的,景玉因此被杖责,何妃因管教下人不当,亦被责罚,还遭了禁足。 事情还快就传到了秦雨缨耳朵里,她心知那玉佩失窃是假,太后想找机会惩治何妃是真。 何妃雇佣杀手刺杀她与陆泓琛一事,十有八九已被太后查出了端倪,太后或许不在乎她与两个孩子的性命,但对陆泓琛的性命可谓十分看重,何妃敢动陆泓琛,太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此番被禁足的不止何妃,还有那漓元公主。 据说漓元公主自恃身份尊贵,在作威作福,欺凌下人,太后见了很是不满,所以罚她在佛堂抄写经书,面壁悔过。 又过了几日,宫中忽然来了几个太监,奉太后懿旨,要请秦雨缨入宫一趟。 此时陆泓琛也在,秦雨缨挑眉看着他,说得一脸云淡风轻:“收拾完何妃,也该轮到我了。” “七王妃,你说这话是何意?”太监颇有替太后宁不平之意。 “王妃娘娘分明什么都没说,公公您这是发哪门子的难啊?”月桐反唇相讥。 这里是七王府,而陆泓琛这个七王爷,出了名的护内,那太监闻言哪还敢再说什么,讪讪噤了声,没有反驳。 进了宫,太后自然又提起了玥儿的婚事。 一说起这事,她就没好气,连带着看向秦雨缨的眼神都冷了不止一分:“那太尉夫人喜欢玥儿,一心想为玥儿谋一段好姻缘,七王妃,你这般无理拒绝,是故意要扫哀家的脸面?” “太后娘娘误会了,那太尉夫人与玥儿素未谋面,谈何喜欢?连玥儿的心性都不了解,又谈何谋一段好姻缘?”秦雨缨反驳得有理有据。 太后闻言更是气闷。 分明是秦雨缨自作主张驳了她的懿旨,入宫之后却还如此理直气壮,叫她怎能不气? 太后心知跟秦雨缨理论,那是自讨苦吃,于是转而讥讽:“连太尉夫人的侄子你都看不上眼,你倒是说说,你想让玥儿嫁给谁?难道你还能为玥儿谋一桩更好的婚事不成?” “姻缘从来不是谋来的,向来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玥儿想嫁给谁,那是她自己的事,我这个当娘的不打算掺和。”秦雨缨表态。 “就怕玥儿因为你这个为娘的是异族人而迟迟嫁不出去,到时少不得你后悔的!”太后恨恨道。 “母后!”陆泓琛神色冷然。 太后气结,却还是不得不闭了嘴。 否则,若琛儿继续当甩手掌柜,丢下国家大事随秦雨缨四处游山玩水,骊国上下岂不是要乱作一团? 太后嘴上虽没再说,心中却暗暗悱恻,只恨自己这才貌双全、国士无双的儿子,娶了秦雨缨这么一个妖女。 放眼京城,比秦雨缨年轻貌美、乖巧懂事的大家闺秀,可谓是应有尽有,自己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缺了些眼光,偏还一条路走到黑死不回头…… 一想到这,太后就一阵阵胸闷气短。 “太后莫要生气,生出病来难受的可是自己。”秦雨缨劝道。 在太后听来,这话劝了还不如不劝。 她按讷不住心中怒气,愤然看向陆泓琛:“琛儿,你这是要任由这个妖女将母后活活气死?” “母后哪里的话,雨缨这次入宫,特地准备了不少从醴城带回的山珍,专程带来给母后享用。”陆泓琛道。 说着,命人将那些礼品呈了上来。 太后过了一辈子锦衣玉食的日子,自然瞧不上这么一点山珍。 她原以为秦雨缨会将怀儿、玥儿带入宫里,哪晓得此番却根本不见这两个孙子、孙女的踪影,心中自是有些不悦。 秦雨缨看出太后心有不悦,她没将怀儿、玥儿带来,自是有原因的。 当时她胎位不正,几近难产,陆泓琛派人入宫请御医,太后却命把守宫门的御林军将七王府的人尽数拦在外头,若非陆泓琛有法力在身,她恐怕早已去了阎罗地府。 秦雨缨是个小心眼的人。 换而言之,她很记仇。 太后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叫她如何不恨? 太后也知自己当初有些过分,她本意并不是想让秦雨缨难产而死,而是恼火陆泓琛拒绝了与陈国的联姻,一怒之下才下了那道懿旨,哪晓得正巧撞上了秦雨缨的产期,险些令秦雨缨一尸三命。 第二百八十七章 示弱 太后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只是脸面上着实抹不开,想让她向秦雨缨低头认错,那是不可能的事。 她在等秦雨缨主动低头,如此也好借坡下驴。 偏偏秦雨缨这大半年一直不肯低头,太后找不到台阶下,便只能让梁子继续在二人之间横着,这大半年里,连孙子、孙女都不曾见过一面。 按照常理,世子、郡主满月之后,应带到宫中见见太后这个皇祖母,秦雨缨与陆泓琛独自前来,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太后身旁的老太监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说是太后娘娘准备了不少满月礼,一直没机会送给怀儿、玥儿,意在让秦雨缨将两个孩子抱入宫里,却被秦雨缨淡淡回绝。 现在想当奶奶了,先前干什么去了? 孩子是她生的,自然由她做主,太后想看孙子、孙女,那就亲自出宫跑一趟吧。 哪晓得雨瑞、月桐这两个丫鬟,对秦雨缨更加小心眼,几日后,得知太后要来七王府,便将怀儿、玥儿抱去了牧府。 太后这几月头一次来七王府,便扑了个空,得知孙子、孙女在牧府,她立刻命宫人将轿子抬到了牧家,却仍不见两个孩子的人影。 早在她来时,雨瑞、月桐又将两个孩子带去了秦家,正与秦瀚森这个舅舅玩得欢呢。 一来二去,天色渐晚,凉风一起,太后的头风病旧疾复发,只得愤然回了宫。 “你们二人啊……”秦雨缨看着“奸计得逞”的雨瑞、月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 “两位姑娘啊,可万万不能再如此莽撞了,这车马一趟趟来来去去的,小世子、小郡主还是婴儿,如何承受得了?”奶娘不免心疼。 “奶娘放心,小世子、小郡主都好着呢,今日将永安街逛了个遍,开心还来不及。”雨瑞道。 两个小婴儿果然眉开眼笑,白白嫩嫩的脸上并无半点疲乏之色。 “那也不行,外人人多眼杂,要是有人打算对世子、郡主不利,可如何是好?”奶娘依旧担心。 雨瑞笑道:“奶娘莫要担心,有杜副将同行,不会有事的。” “下次莫要再这般戏耍太后了,她若计较起来,非要惩治你二人,你们二人免不了要受一番皮肉之苦。”秦雨缨叮嘱。 雨瑞没再反驳,点了点头,月桐亦是点头。 “行了,你们先退下吧。”秦雨缨吩咐。 丫鬟、奶娘皆退下了,眼看天色已很暗了,秦雨缨亲自将两个孩子哄睡,来到了书房。 陆泓琛正在批阅奏折,那些折子皆是十分冗长,幸而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领,只看一眼便能知晓大概,朱砂笔一勾,很快就批完了厚厚一叠。 “累不累?”秦雨缨替他捶了捶肩。 她并不擅长这些,力道时而轻了些,时而重了些,陆泓琛却十分享受。 嗅着那钻入鼻息的细微发香,他冷毅的脸不觉柔和了几分,眼底涌起暖意:“有你在,自是不累的。” “油嘴滑舌。”秦雨缨撇嘴嗔怪。 陆泓琛捉住她捶肩的手,眸中含笑:“都说女子最爱听甜言蜜语,却不知为何每次本王甜言蜜语,皆会被你说成油嘴滑舌,叫本王今后如何哄你?” 秦雨缨白了他一眼:“甜言蜜语是门学问,你这座冰山一时半会儿是学不会了。” 话虽如此,心中却是甜如滴蜜。 这座冰山不会甜言蜜语,可实际行动却是不差。 别的不说,至少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从未被打破过。 “对了,城外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秦洪海、秦可柔的尸骸,据说是在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里找到的,死了约摸有大半年。”陆泓琛道。 这消息是暗卫刚刚送来的,二人的死因暂不明了,需等仵作验过才知。 不过,据陆泓琛推断,应是与那日的通天鬼火有关。 若将鬼火比作一味毒药,恨意便是药引,这世间,对秦雨缨恨之入骨的除了太后,还有秦洪海、秦可柔这一干人,他们十有八九是被人抽去了魂魄,点燃了那通天鬼火,所以才会惨死在郊外的偏僻院落里。 “那……秦可柔的孩子呢?”秦雨缨忍不住问。 秦可柔阴险歹毒,死有余辜,那孩子却是无辜的,也不知有没有受到牵连。 陆泓琛摇了摇头:“尚未找到那孩子的下落,不过,那院中并未发现第三人的尸骸。” 秦雨缨略略舒了口气。 没发现尸骸就好,说不定,那孩子还活在人世。 自从当了母亲之后,她的心肠便渐渐软了起来,对那孩子难免多了几分同情。 仵作验尸过后,将结果送到了七王府里。 这二人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体内也没发现任何毒药的痕迹,如此说来,不是突发疾病而死,便是寿终正寝而亡。 后者自是不可能,秦可柔正值妙龄,谈何寿终正寝? 至于突发疾病,这一说法似乎也有些荒唐。 父女二人同一时间突发疾病而亡,这概率未免也太小了些。 不几日,城郊又发现了另一具尸骸,不是别人,竟是赵氏。 赵氏也已死去,这倒是侧面印证了陆泓琛的猜测——这几人皆是因那通天鬼火而亡。 负责查这两桩案子的,是廉清。 因有陆泓琛的吩咐,廉清未将此事公之于众,只说在城郊发现了三具无名尸体,没有说出尸体究竟是何身份。 秦雨缨在民间早已有妖女的骂名,若秦家一家三口皆亡,一众百姓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大抵会说她是天煞孤星,命硬如石,逮谁克谁。 秦雨缨日子过得好端端的,自然不打算给自己添这些麻烦。 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而派去找那孩子的人,也一直没打听到什么下落。 秦雨缨让牛头马面仔细查了一番,得知那孩子当初被扔在街边,正巧有对去观音庙求子的夫妇路过,欢天喜地将其收养,才略略放下了心。 与此同时,太后隔三差五便派人送来奇珍异宝、绫罗锦缎,接连送了一个月,似有示弱之意。 第二百八十八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后对秦雨缨固然狠心,可对自己的骨肉,是万万心狠不起来的,加之日渐老迈,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龄,自然想见一见两个孙子、孙女。 她再次出宫时,秦雨缨没再由着两个丫鬟捣乱,特地吩咐下去,将怀儿、玥儿留在了府里。 不多时,太后就来到了七王府中。 玥儿长了几颗乳牙,已会咿咿呀呀地学着叫娘亲了,怀儿却还未开始说话,一双圆圆的眼睛,总是好奇地东张西望,那模样与陆泓琛十分相似,太后看得心里那叫一个喜,亲手将先帝赐下的一块玉佩挂在了怀儿身上。 “太后娘娘,小世子、小郡主该喂奶了。”奶娘恭恭敬敬提醒道。 太后点了点头,将襁褓交到了奶娘手中。 下人们将怀儿、玥儿抱下去后,太后转目看向秦雨缨,正色道:“七王府,哀家这次来,有一事要问你。那日你与琛儿遭遇行刺之后,你假称抓到了刺客,且还将那所谓的刺客押入了慎刑司,后来那人被暗箭所杀,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杀人灭口的是谁?” 秦雨缨摇了摇头:“事情暂未查明,我又怎会晓得?” 太后看着她淡淡的面色,不由冷笑了一声:“若你不曾晓得,又为何要在那何妃的膳食中下毒?” 这“下毒”二字,被特地加重了语气。 这房中并无外人,这些话,太后自不必藏着掩着。 自打“刺客”遭了灭口,何妃与漓元公主,就忽然一齐患上了一种怪病,每到天气转寒时,就头痛欲裂,御医最初诊断时说是头风,而后却又发觉这病症与头风有所不同,针灸、热敷不仅不能缓解病情,反而会令症状有所加重。 太后早已怀疑到秦雨缨的头上,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否则早已将秦雨缨也押入了那慎刑司。 这次来七王府时忽然说起此事,自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即便秦雨缨亲口承认,太后也是奈何她不得的,秦雨缨用药之术十分高明,下毒定是无迹可寻,没有人证、物证,如何能将她关进大牢? 秦雨缨点点头,算是认下了。 一开始,她想用寻常法子处置何妃,仔细一想,却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谋害皇嗣虽是死罪,但以何妃护女心切的性子,十有八九不会让事情牵连到那漓元公主,严审之下,何妃定会认下所有罪过,漓元却能安然无恙逃脱罪名,如此未免太吃亏。 敢对她和陆泓琛,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下手,她自然不会让何妃如此轻易就死去,更不会让漓元得以免受任何责罚。 她要亲手处置这二人,如此方能出了那口恶气。 死很容易,活着却难。 被病痛折磨,更是难上加难。 那毒,是她亲手所选,无色无味,甚至用银针都验不出任何端倪,服用之后在体内渐渐发挥效用,不会致死,只会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雨缨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心善之人,无论何人,敢惹到她头上,便要有承担后果的打算。 “果然是你……”见她点头,太后老脸微颤。 即便早已猜到,仍是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皇宫重地,镇守森严,天知道秦雨缨是如何下的毒…… 这世间,还有她做不到的事吗? 思及此,太后心中难得的涌出一丝后怕。 幸而秦雨缨没有对她下手,否则……她恐怕早已与那何妃、漓元一样,饱受折磨,无计可施…… 秦雨缨的面色始终平静:“太后此番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太后久久才从惊颤中回过神来,看向她的眼神已是变了不止一分:“自然不是……哀家来,是想看看怀儿、玥儿这两个孩子。你治好琛儿的病,又救了琛儿的命,还屡次替哀家扎针治头风,这些哀家心中都有数。先前哀家怀疑你是异族派来的奸细,而今知你并不是,哀家十分放心,你……你今后要恪尽职守,当好琛儿的王妃,莫要再给夜朝、给琛儿丢脸。” 这句“丢脸”,被秦雨缨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有听见。 反正太后也不是没说过比这更难听的话,一句丢脸还真算不得什么。 她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着关爱老弱病残的心态,她怎么着也不能跟太后这把老骨头计较不是? 见她点头,太后心中微微舒了口气。 她最怕的就是秦雨缨继续与她赌气,不肯循规蹈矩,再做出什么荒唐的事。 在太后看来,秦雨缨拒绝为玥儿与那太尉夫人的侄子订亲,便是一桩极大的荒唐事。 而今玥儿已快满周岁了,骊国的皇亲国戚,却都无甚动作,无人派喜娘上门,她这个当皇祖母的,自然担心玥儿会如那漓元一般,久久嫁不出去。 漓元嫁不出去,一来是自视甚高,眼光挑剔,二来是因得罪了陆泓琛与秦雨缨,旁人皆不敢为她说亲。 玥儿却是不同,她尚在襁褓之中,没有喜娘上门也在常理之中,也就太后这个皇祖母,才会一时急糊涂。 太后这次来,特地带了不少名门公子的生辰八字给秦雨缨挑选,那厚厚一叠生辰八字看得秦雨缨哭笑不得,她当着太后的面翻了翻,从中选出几本,答应拿给喜娘去合八字。 听她这么说,太后才放心地回了宫。 “娘娘,您真要将这些拿给喜娘去合八字?”雨瑞一脸狐疑。 她怎么记得,王妃娘娘从来不信这些有的没的? 秦雨缨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说,太后又怎么肯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送走太后这尊大佛再说,至于合不合八字,那是她的事,太后再上心,也不可能派人时时刻刻盯着她。 “可是娘娘,太后迟早是要问起的,不如早些将亲事订下,如此也好安了太后的心。”雨瑞提议。 拿玥儿的终身大事,去安太后的心? 秦雨缨听得挑眉。 这种事,她这个为娘的还真是做不出。 不过,这桩麻烦事很快就被解决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两小无猜 这日,秦雨缨正在东厢小憩,忽有小厮前来通报,说是薛老将军与苏九姑娘过来了。 薛老将军自然是来找陆泓琛的,苏九一同前来,则是为了见她。 苏九是从绸缎庄子过来的,不止为她带来了不少庄子里新出的丝绸,还带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小娃娃唤作澄儿,大名乔翰音,是苏九长姐的次子。 澄儿刚满五岁,虽然年幼,一举一动却活像个小大人,先是恭恭敬敬向秦雨缨行了礼,而后由丫鬟领着,在府中左瞧右看,见奶娘抱着怀儿、玥儿,便好奇地迎上前,与两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大眼瞪小眼。 “这是小世子忻乐,唤作怀儿,这是小郡主雁菡,唤作玥儿。”苏九指着怀儿、玥儿道。 “玥儿长得真好看……”澄儿睁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稚声感叹。 玥儿轻轻“呀”了一声,伸出一只嫩笋般的小手,似乎对澄儿身上那亮闪闪的长命锁颇有兴趣。 澄儿将那长命锁放到了玥儿手中:“你喜欢,便送你了。” “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长命锁怎能随意送人呢?”随行的丫鬟连忙阻止。 “玥儿身上不是也有个长命锁吗,我的送她,她的送我便是。”澄儿说着,便将玥儿身上那长命锁取了下来,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丫鬟看得怔了怔,一时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怀儿哼哼了两声,似乎有些不满。 秦雨缨捏了捏他嫩嫩的脸颊,忍不住打趣:“怎么,你这个当哥哥的,还担心妹妹被人抢走不成?” “抢……抢走。”怀儿挥舞着小手,发出两个极不标准的音节,那奶声奶气的语调,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玥儿妹妹何时候才能长大?”澄儿仰着头,问得一脸认真。 “长到少爷这般大吗?”抱着玥儿的奶娘问。 澄儿点了点头。 奶娘笑道:“等玥郡主长到少爷这般大的时候,少爷都已快到韶年了。” 韶年便是七岁,澄儿显然算数不佳,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仍没算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不管,反正玥儿妹妹是要长大的。” 奶娘点头应是:“玥郡主长大了,少爷您便能时常来这七王府里找她玩儿了。” “现在为何不能?”澄儿好奇地问。 “因为郡主还小,还不会说话,更不能如澄少爷你一般四处走动。”奶娘耐心解释。 澄儿歪头思忖,似乎觉得有些无趣,待了一小会儿,便随丫鬟去花园里捉蟋蟀去了。 不一会儿,果然捉来了一大一小两只蟋蟀,拿在手里扬得高高,如放风筝一般挥来挥去,逗得玥儿咯咯直笑。 一旁的怀儿看得十分眼馋,伸长了手,极力想要够着那碧绿的蟋蟀。 澄儿想了想,将那大蟋蟀交到了玥儿手中,将那小蟋蟀交给了怀儿,而后又随丫鬟去了花园里。 不多时,他摘来一朵七瓣小粉花,见玥儿已被奶娘哄睡了,便踮起脚尖,将小粉花轻轻放在了玥儿的襁褓上。 “是玥郡主好看,还是这花儿好看?”一旁的苏九问。 “当然是玥儿好看。”澄儿不假思索地答。 众人皆忍俊不禁,浅眠的玥儿许是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睛。 “玥儿醒了,我能不能抱她?”澄儿问。 奶娘得了秦雨缨应许,小心翼翼将襁褓交到了澄儿手中。 “澄少爷可要抱稳了,千万莫要摔着小郡主。”奶娘叮嘱。 澄儿点头,学着奶娘的动作抱稳,轻拍起了襁褓。 怀中的小小婴儿大睁着眼睛看着他,显然对这个才见过一次的小少年十分好奇。 奶娘也有些好奇:“玥郡主认生,旁人皆是抱不得的,却不知为何澄少爷抱得?” “自然是因为澄儿与玥郡主有缘。”苏九打趣。 玥儿“呀”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捏住了澄儿的鼻子,似乎觉得十分好玩儿,另一只小手也凑了过来。 两个小屁孩之间的动作将众人都逗乐,奶娘从澄儿怀中接过玥儿,笑道:“澄少爷,您还是长大些再来抱小郡主吧,如今抱着多吃力呀。” 澄儿摇头,摇得那叫一个正儿八经:“等我长大了,玥儿也长大了,到时男女有别,我便抱不了她了。” 秦雨缨听得扑哧一笑,只觉这小屁孩十分有趣。 不知怀儿长大之后,会不会也是这般有趣。 “看来澄儿很喜欢小郡主?”苏九问。 澄儿点头:“澄儿自是喜欢的,不喜欢便不会抱她了。” 他答得十分认真,孩童之间的情感显然比成人要纯粹得多,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从来没有半点虚假。 “那今后澄儿时常来陪小郡主玩,如何?”苏九又问。 澄儿自是应好,之后的时日,果然往七王府来得十分勤快。 陆泓琛对这个小屁孩十分喜欢,时不时教他读读诗书,还容许他在七王府留宿。 草长莺飞,转眼间玥儿、怀儿就已会走会跑,时常屁颠屁颠地跟在澄儿身后,又是抓飞虫,又是放风筝。 自打多了这么三个小屁孩,七王府里就变得热闹起来。 澄儿的生母是苏九的长姐,名叫苏念巧,夫君是翰林学士乔明煦,夫妇二人皆是忠厚之人,虽与陆泓琛私交甚好,却从未在公事上劳烦过他这个七王爷。 这日,苏念巧带着苏九,来到了七王府,将一封生辰八字交到了秦雨缨手中:“七王妃,我家澄儿对玥郡主那是十分喜欢,我们两家今后若是能做亲家,那可真是……真是……” “真是天大的喜事。”苏九替她说完了那后半句。 她这长姐是个老实木讷的,格外嘴拙,并不怎么能言善语,生出的澄儿确实聪慧得很,说起话来那叫一个机灵。 秦雨缨并未拒绝,只说待到玥儿再长大些,让她自个儿拿主意。 孩子毕竟年幼,虽然彼此间感情甚好,但这么早就将亲事定下,今后若是有什么变故,例如澄儿喜欢上了别家女子,或是玥儿中意了其他公子,只怕会伤了两家和气。 第二百九十章 天上有道门 苏念巧此番前来,已是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她深知秦雨缨行事为人与众不同,虽对澄儿十分喜欢,但不一定会愿意将玥儿嫁给澄儿为妻,哪晓得秦雨缨并未径直回绝,也就是说,此事有戏! 苏念巧心中甚喜,苏九亦是如此。 两家若能结为亲家,那真是再好不过。 玥儿十分聪慧,无论是学说话还是学走路,皆不落后于人,怀儿却是不同,在襁褓中时极爱哭闹,长大了反倒安静起来,极少说话,即便开口也是一个词、两个字地往外吐,那叫一个惜字如金,极少说说连贯的句子,颇叫人哭笑不得。 秦雨缨一度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个小结巴,绞尽脑汁哄他开口,拿着他最爱吃的桂花糕哄骗了半日,才终于从他嘴里听到了一句完整的话:“娘,你要吃便吃,我不同你抢。”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臭小子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自己的样子,真是……令人极想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两巴掌。 敢情臭小子根本不是结巴,纯粹就是懒得开口而已。 这鬼机灵,也不知究竟是像了谁…… 秋过冬来,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整个京城变得白茫茫一片。 怀儿与玥儿还是头一次见雪,穿成了两只小包子,在漫天大雪里又跑又跳,一群丫鬟、婆子在后头心惊胆战地追着,生怕两只小包子跌着碰着。 雪花落在玥儿脖子上,很快就融化成了一点冰凉。 怀儿挠了挠她的脖子,恰挠到了痒痒肉,挠得她咯咯直笑。 “怀世子,玥郡主,莫要在雪地里久待,会冻着的。”奶娘连忙上前,替二人拂着身上的雪朵。 怀儿抬起小小的脑袋看着天,伸手一指,好奇问道:“奶娘奶娘,天上为何有声音?” 声音? 奶娘狐疑,亦抬头望天。 雪太大,天变得白茫茫一片,怎么瞧也瞧不清。 四周只有北风呼啸,除此之外哪还有什么声音? 正疑惑着,忽见半空中一道闪电劈来,伴随着隐隐的雷声。 奶娘吃了一惊,只觉这雷电来得好生古怪。 一旁的雨瑞也吃了一惊,心道这寒冬腊月,还下着雪,按理说不该如此电闪雷鸣才是,若非亲眼所见,她只怕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咦,开了……”一旁的怀儿睁大了眼睛。 “怀儿哥哥,你在说什么呢?”玥儿不解。 “天上有道门,你难得没瞧见吗?”怀儿比她更是不解。 玥儿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嘟囔着小嘴道:“怀儿哥哥,你骗玥儿,天上哪有什么门?” “我的小郡主、小世子啊,快些进去吧,这外头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万一你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如何跟王妃娘娘交代啊……”雨瑞不由分说地抱起玥儿,奶娘则抱起怀儿,快步地往东厢走去。 冬日打雷,这是异象。 民间传闻,天有异象乃是妖魔作怪,奶娘与雨瑞皆是凡人,心中自然是怕的,怀儿与玥儿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只觉得十分稀奇。 “奶娘奶娘,为何下雪时会有雷电?”玥儿仰起小脑袋问。 “说不定啊,是天老爷在发怒。”奶娘一边给二人拂去衣裳上的积雪,一边解释。 “那天老爷为何会发怒?”玥儿又问。 “定是有哪家的小孩不听话,所以天老爷才会发怒。”奶娘一本正经地说道。 “奶娘骗人,”怀儿不假思索地戳穿她,“天老爷手底下有那么多神仙,才没空管我们这些小孩子呢。” 雨瑞听得噗嗤一笑,忍不住捏了捏怀儿的小鼻子:“怀儿,是谁告诉你天老爷手底下有神仙的?” “是娘告诉他的,娘还说天老爷是坏人,专程欺负她和爹爹。”玥儿伶俐地插起了嘴。 “胡说,”奶娘嗔怪,“天老爷怎会是坏人呢?” 玥儿朝她做了个鬼脸:“娘亲不会骗玥儿,娘亲说是坏人就是坏人……” 童言无忌,雨瑞和奶娘自然没放在心上,见两个小屁孩的衣裳已被雪濡湿了,便取来了干净衣物给二人换上了。 与此同时,东厢里屋,秦雨缨听着这不同寻常的雷声,心里总有种不祥的感觉。 “王爷呢?”她蹙眉问身旁的月桐。 “回娘娘的话,王爷在宫中上朝呢。”月桐答。 秦雨缨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柳眉蹙得更紧了:“早朝还有多久才散?” “约摸还有半个时辰。”月桐估摸着道。 她也察觉了这不同寻常的天色——奇怪,这才刚到己时,天怎么就黑了? “备马,我要入宫。”秦雨缨起身朝门外走去。 月桐点头应声。 “叫奶娘带上玥儿、怀儿。”秦雨缨道。 月桐不明所以,却还是照着她的意思叫来了奶娘。 一大早的忽然要入宫,而且还是冒着这么大的飞雪,真不知王妃娘娘心中做的是何种打算…… “娘娘,这天气可古怪着呢,不如……还是等雷电停了再入宫吧。”奶娘劝道。 不过这劝说未见任何成效,秦雨缨仍是上了马车。 她的吩咐,奶娘不敢违背,只得抱起玥儿、怀儿,也坐了上去。 同行的还有雨瑞,她虽已出嫁,但仍是七王府的丫鬟,那严子默如今在私塾当起了先生,他丝毫不贪图名利,贫寒学子、富家子弟兼收,且教起书丝毫来不比孔老先生差,在京城名声极好,所赚的银两足以养家糊口,让雨瑞过上富足的日子。 雨瑞本不必再在七王府当差,因舍不得秦雨缨与怀儿、玥儿,这才继续留了下来。 马车行至半路,雪忽然停了。 前头传来一阵马蹄声,雨瑞掀起轿帘一瞧,惊喜道:“娘娘,是王爷来了!” 陆泓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玄色衣角被北风高高扬起,如一片匆匆而来的风雪。 见了这顶熟悉的轿子,他立刻勒住缰绳。 马匹停了下来,陆泓琛一下马便朝轿子快步走去,见秦雨缨与两个孩子皆安然无恙,这才心下稍安。 第二百九十一章 娘,能不能让玥儿救救爹…… “这是出什么事了?”秦雨缨问。 若没有出事,天地间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异象。 “天门已开。”陆泓琛答。 短短四个字,令秦雨缨心头微颤。 她仙骨已失,自是看不到那门的,身旁的怀儿闻言却煞有其事地朝玥儿说了起来:“看,我没骗你吧,连爹爹都这么说呢。” 玥儿朝他吐了吐舌头,抬头看向陆泓琛:“爹爹骗人,天上哪有门?” “爹爹没有骗人,天上开了一道门,爹爹要去把它关上,玥儿听爹的话,乖乖待在娘亲身边好不好?”陆泓琛抱起玥儿,那语气异乎寻常的温和。 玥儿点了点头:“玥儿乖,爹爹快去快回。” “爹爹爹爹,我也要去……”怀儿拉着陆泓琛的衣角,眼巴巴地求道。 他虽然处在懵懵懂懂的年龄,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天上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吸引着自己…… 陆泓琛自是没有同意。 言语间,茫茫雪地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黑点。 那人走路的速度极快,秦雨缨不多时就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雪狐? 雪狐身后跟着一个纤瘦女子,不是书灵是谁? 书灵俨然已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跟在英俊挺拔的雪狐身边,倒是极为般配。 “天门已开,里头的情形当真不堪入目!”雪狐一来便急不可耐地说道。 “发生了何事?”秦雨缨狐疑。 “天君为了对抗阎君,被心魔所惑,暗中培养了一批魔族势力,而今那方势力发展壮大,几乎已将天庭夷为平地。”书灵解释。 “灵儿姐姐,什么叫天庭,什么叫魔族?”怀儿不解地问。 书灵疑惑地低头看着这个小人儿,来时她已施了法,车夫、丫鬟、奶娘皆已昏睡过去,玥儿亦是睡在了秦雨缨的怀中,为何唯有这个小屁孩没有入睡? “怀儿乖,回府之后,娘亲再慢慢说给你听。”秦雨缨道。 怀儿虽十分好奇,但还是点了点头。 娘亲的话,自然是要听的,不听话可就没有好吃的糕点和冰糖葫芦了。 “雨缨,你和怀儿、玥儿先去阎罗殿,免得受到波及。雪狐,书灵,你二人保护好雨缨,务必寸步不离。”陆泓琛吩咐。 秦雨缨没了仙力,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仔细一想,似乎也唯有如此。 陆泓琛亲自将她与两个孩子送到了阎罗殿中,这才离去。 “你这一去,何时能够回来?”临别时,秦雨缨涩涩问出口。 她不想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惟愿与他长相思愁,惟愿这天上地下一片太平,再无争斗。 “本王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陆泓琛面色笃定。 临行前,他将幽冥镜留在了地方。 秦雨缨能用镜子看到人间的一切,唯独瞧不见天界的情形。 闷雷滚滚,一刻也未停歇,其动静之大,仿佛要将这片天生生凿穿,骊国百姓无不惊惧万分,家家户户皆闭门不出,纷纷祈求佛祖保佑家宅安稳。 正午时分,雷声忽然停了。 “娘,那天门合上了!”怀儿惊讶地指着镜子。 玥儿揉了揉眼睛,被他吵醒。 秦雨缨瞧不见天门,闻言诧异无比:“怀儿,你真能瞧见天门?” 怀儿点头。 秦雨缨愈发惊讶:“怀儿,你能不能将看见的全说给娘听?” 怀儿“嗯”了一声,奶声奶气地说道:“天门合上了,爹出不来,手里拿着一柄剑,飞过来飞过去的,正将一群黑压压的影子砍得嗷嗷直叫。” “还有呢?”秦雨缨忙问。 “还有……那些影子没了,云里跳出来一个人,穿着一件白衣裳,拿着一把白扇子,头上戴着白玉冠。”怀儿接而道。 秦雨缨正要再问,怀儿小嘴一嘟囔:“娘,我渴了……” “去端茶水来。”秦雨缨连忙朝身边的牛头马面吩咐。 “是。”牛头应声下去了。 马面心中暗暗称奇,寻常人见了他与牛头两个,无不被吓破胆,这怀少爷年纪如此之小,却有如此胆色,见了他二人丝毫也不畏惧,果然不愧是阎君的后嗣。 端茶水的当口,玥儿忽然急急抱住秦雨缨的手臂:“娘,不好了,不好了,爹受伤了……” 受伤? 秦雨缨脸色一变:“玥儿,你也能从这镜中看到天界的景象?” 玥儿摇头:“玥儿看不到,可是玥儿知道爹受伤了,娘,能不能让玥儿救救爹……” 救? 如何救? 秦雨缨颇有些手足无措,正思忖着该不该让雪狐与书灵去瞧瞧天上的情形,玥儿忽然从她怀中站起身,径直走向那半人高的幽冥镜。 秦雨缨来不及出言阻止,就见她朝镜子伸出了手。 镜面如湖水般漾开,玥儿身上突然散发出淡淡金光。 那金光似有实体,落在往生石上,原本光秃秃的岩石转瞬间竟长出了茵茵绿草…… 牛头端来茶水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惊得站在原地忘了动弹。 怀儿踮起脚够着那杯茶水,小心翼翼地端下来喝了一口,专心致志地看着幽冥镜,继续说道:“那人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术,将爹爹打得遍体鳞伤,好在怀儿想法子治好了爹爹的伤……娘,爹爹快要打赢那人了,打赢之后是不是很快就能回来了?” “是,是……”秦雨缨连连点头,心中有万般言语,看着眼前这两张稚嫩的脸颊,一时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轻舒一口气,只觉鼻尖酸涩,有温热的液体盈满眼眶,伸手将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了怀中。 “娘,玥儿是不是做错什么了……”玥儿咬唇,怯怯问道。 “没有,玥儿做得很好……”她摇头,捏了捏玥儿鼻尖,含着泪,也含着笑。 怀儿伸出小手指划着脸颊,朝秦雨缨羞道:“娘亲羞羞,又哭又笑,黄狗飙尿。公鸡打锣,鸭子吹号。” 秦雨缨忍不住破涕为笑,揉了揉他小小的脑袋。 那句不会等太久,果然没有食言。 很快,陆泓琛就回到了地府,身上的伤虽已痊愈,衣上的血迹却还未干涸,光从那狰狞的血迹,便可看出方才战况之惨烈。 第二百九十二章 结局 “爹爹……” 玥儿和怀儿,立刻扑上前去,围在陆泓琛身旁叽叽喳喳地问了起来,声音稚嫩而清脆。 “爹爹,那个穿白衣裳的究竟是何人,你为何要与他打斗?” “爹爹,下次你莫要再离开了好不好,娘亲都快急死了……” 陆泓琛揉了揉怀儿毛茸茸的小脑袋,捏了捏玥儿娇俏的小鼻子,举目看向秦雨缨。 她依旧是初见时的那般模样,柳眉淡漠如烟云,一双眼眸,却如漾起涟漪的秋水,情真且深。 “一切都妥了?”她问。 他点头,将她拥入怀里,那发丝的淡香在他鼻尖萦绕,抚去了浓浓血腥味。 一切都妥了,曾许她的长相厮守,不会再食言。 天上地下,再无人能令他与她分离…… 天君大败,天门重开,一切重回正轨。 秦雨缨如约问了那月老,那湛飞鸣与段雁蓉这一世是否仍是情侣,得到月老肯定的答复,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回到了人间。 不久,雪狐剿灭了异族的残余势力,被封为卫国大将军,却在封将当日不知所踪。 有人说,这位卫国大将军不是人,而是个神仙,是专程下凡来惩奸除恶的,如今奸贼已除,自然是要回到天上去,不会再留在凡间。 也有人说,曾在骊国、陈国交界的山林中见过这位大将军,他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灼灼,如同看透了世间万物,颇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冬去春来,七王府也迎来了一桩好事——副将杜青,终于有了成婚的打算。 一时间,京城中人无不好奇,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位奇女子,令这位大胡子副将打破了终身不娶的誓言。 杜青并未在京城久呆,他向往戎马生活,在规矩繁冗的京城时常感到束手束脚,在边境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则逍遥自在得到,甚至连婚事也是在辽城军营里办的,数十万大军皆喝了他的喜酒,办得那叫一个热热闹闹。 新娘不是别人,真是那阮冰竺。 此女相貌平平无奇,身手却是十分了得,甚至丝毫不逊于杜青,数年之后,胡人屡屡进犯时,她曾随杜青一同领兵作战,为骊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年幼的皇帝一日日长大,虽不聪慧,但胜在品行端正,尊师重道,倒是个仁明的君主。 陆泓琛这个摄政王当得不甚长久,在皇帝十岁那年就自请辞去了所有官职,带着家眷隐居了山野。 这位辅佐幼帝十载的摄政王、先后击退了胡人、异族的镇远大将军,逐渐在人们视线中淡去,不出半年,已无人记得世间曾有过这样一位奇人。 史册中没有半点关于他的记载,皇宫中也无他的画像,甚至连皇帝都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样一位文可为相、武可为将的皇叔,更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位桀骜不羁、不识礼数的叔母…… 偌大的七王府渐渐结满了蛛网、落满了尘埃,一日忽然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又过了一年,何妃、漓元公主双双病逝。 到死,何妃依旧只是一介嫔妃,未能坐上那梦寐以求的皇太后之位。 太后渐渐老迈,风烛残年,有幼帝陪伴在身侧,本该心满意足,心中却时常怅然若失,总觉自己好像淡忘了什么…… 仔细一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骊国日益昌盛,幼帝很快就到了弱冠之龄,开始甄选秀女、册封妃嫔。 与此同时,陈国爆发战乱,民不聊生,国君有意将长公主嫁给八王爷陆文霍为妻,将凝露公主送给皇帝为妃,以此向骊国求兵。 皇帝册封凝露公主为淑妃,答应出兵。 陆文霍奉命领兵去往陈国,为陈国平定了战乱,却婉拒了娶长公主一事。 不久,凝露公主身怀有孕,生下皇长子,自己却难产而死。 皇帝这一生寿命不长,年仅十九就已病逝,他育有三子一女,长子继位,听从父命,依旧施行仁政,骊国日益昌盛……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与此同时,秦雨缨与陆泓琛游历人间,见识了巫山云雨,寻到了蓬莱仙岛,遍访了名山大川……这世间已再无二人未踏足之地。 “常听你说起你先前生活过的世界,不如带本王去那里瞧瞧。”陆泓琛提议。 先前生活过的世界吗? 秦雨缨挑眉,她倒是有些想念那瞬息万变、日新月异的时代了。 二人来到冥界,拨转轮回,很快就消失在了往生石上…… 怀儿长大,接管生死册,接替了阎君一职。 玥儿的性子与秦雨缨如出一辙,生来向往自由,时常独自游历三界,过得那叫一个逍遥快活。 不过,却是苦了牛头马面二人。 二人缉拿孤魂野鬼的同时,还需时刻提防这位玥儿小姐闯出祸事,譬如搅乱了瑶池的春水、弄混了月老的红线、揪出了地府里的恶鬼,捶的给她肩捏腿,陪的陪她打牌九、扔筛子…… 一时间,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见了玥儿都恨不得绕道走。 大家都很忙,忙着拔舌头、下油锅,哪有闲工夫伺候这位牌技极差逢赌必输,偏还精力旺盛兴致勃勃的姑奶奶? 每多打一日牌九,就要在地府多待一日,何时才能受完所有判官批下的刑罚,投胎转世做个好人? 众鬼那叫一个欲哭无泪,一时间,地府的治安倒是一日好过一日,再也没有恶鬼祸害民间的事。 将地府众鬼祸害完后,玥儿来到了人间。 在人间的赌场输光了所有钱财后,玥儿被撵了出来,走在永安街上,心有愤愤然:“一群不识货的傻子,转魂丹、玉如意、续命符……哪个不比那几块温玉值钱,居然还敢说我是骗子!” 一转身,不经意就撞上了一个人。 那少年约摸二十来岁,身着玄色锦袍,身形高大,肤白如玉,容貌胜却女子,朝她拱手道了一声“得罪”。 见玥儿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他剑眉微挑,面有疑惑:“姑娘,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我叫陆雁菡,你呢?” “在下乔翰音。” “你有银子吗?” “呃,这……” “我的银子都被前头那家赌场坑光了,你若是有银子,我将这颗转魂丹便宜卖你。” “姑娘,我……” 与此同时,赌场里冲出了两个人,伸手朝玥儿一指:“站住!敢拿假玉骗我们掌柜的,不想活了!” “什么假玉,那是温玉!”玥儿一本正经地纠正。 乔翰音见状不对,连忙提醒:“姑娘,快走……” “走什么,不走,居然敢说我的温玉是假的,看我不收拾他们。”玥儿哼哼。 哎,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偏偏是个傻子? 乔翰音二话不说就拉起她的手,拨开人群朝前头跑去。 “我怎么也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你?”玥儿挠头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想起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有粉红的小野花,还有碧绿的大蟋蟀,还有一张温润可爱的小脸…… 那人朝她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还凑上前偷亲她的脸颊。 玥儿只觉耳尖有点发烫。 奇怪,那究竟是何时的事,她为何一点儿也记不清了? (正文完) 新书试读 泓亲王府,白雪皑皑的庭院中伫立着一个偌大的金丝笼,笼中昏睡着一名女子。 一袭碧色烟罗裙将她的躯体勾勒得曼妙有致,可惜压根不足以御寒。 肆虐的北风夹杂着飞雪灌入单薄的衣裙,那张巴掌大小的脸很快被冻得煞白,鸦羽长睫微颤,不多时就凝上了一层薄薄冰霜。 冷,好冷…… 许卿卿瑟瑟发抖地蜷缩起身子,只觉头痛欲裂,眼皮沉沉,好似灌了铅。 “泼醒她。”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是!” 一桶水兜头而来,许卿卿单薄的罗裙立刻湿了个透。 北风一刮,寒意深可入骨。 她打了个寒颤,被生生冻醒过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的景象,就有一只手伸入金丝笼,捏住了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了头。 那男子穿着一件云纹浅淡的玄色长袍,肩头落满了雪朵,五官的轮廓如此分明,两道墨黑剑眉下,一双眸子深若寒潭,目光比呼啸的北风更凛冽刺骨。 许卿卿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眸,似能将人的一腔骨血寸寸封冻成冰。 而他的声音竟比眸光还要冰冷:“开门,拖出来。” “是!” 两名侍卫领命上前,打开了笼门上的赤金小锁。 脚步逼近,许卿卿却无半点躲闪之力,被抓住手臂,重重掼在了外头的雪地里。 男子盯着她,声音依旧毫无温度可言:“说,玉玺何在?” 玉玺? 许卿卿茫然摇头。 父皇共有子女数十人,就属她出身最卑微,她又怎会知道那传国玉玺的下落? 男子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摇头,语气愈发凛冽:“许苧玉,交出玉玺,本王可以饶你一命,若负隅顽抗,犒赏三军便是你的下场!” 许卿卿浑身一震。 等等……他方才说,许苧玉? 许苧玉乃皇后所生,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同为公主,许卿卿却连封号都没有,在宫中的地位再卑微不过。 难怪这男人笃定她知道玉玺的下落,原来是将她当成了苧玉公主…… 许卿卿拼命摇头,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当然说不出。 早在两年之前,她就已是哑巴一个。 这世上,只有死人和哑巴是不会说话的…… 许卿卿后背冒起如针的寒意,陡然想到了那个并不陌生的词——李代桃僵。 叛军攻破城池后,母亲死于战乱之中,原本而她也难逃一死,是苧玉公主的舅母——袁夫人,派人救下了她。 袁夫人将她领到袁府,亲手喂了她一盅热气腾腾的乌鸡汤。 她一口口喝下了那汤,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醒后,便到了这金丝笼里。 低头一看,身上破旧的衣裳果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华贵无比的烟罗裙。 这衣裳不是她的,这身份也不是她的…… 她惶恐地比划着无人能看懂的手势,那双手纤细无比,好似轻轻一掰就会折断。 可惜泓亲王并无怜香惜玉之意,万分不耐地捏住了她的手腕:“休要装聋作哑!” 他捏得这般紧,仿佛手中不是女子的皓腕,而是毒蛇的三寸。 她吃痛,却不敢挣扎,生怕惹怒了眼前这冰山般的人,四目相对,那惶恐几乎要溢出眼眶。 “看来你是不肯说了?”他问。 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 她终日与母妃待在冷宫里,哪会见过那传国之物? 许卿卿慌乱地摇头,手被牢牢桎梏,再也无法比划出半个字来,饶是急出泪来,依旧无计可施。 这“沉默不语”,似乎正应了他方才那句负隅顽抗。 泓亲王冷冷嗤笑,俨然已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甘愿被犒赏三军,那本王就如你所愿。” 言罢,拂袖下令:“来人,将这女人丢进军妓营!” …… 所谓的军妓营,是用栅栏围起的一片荒地,紧挨着城郊叛军的安营扎寨处,方便叛军“随时取用”。 北风肆意呼啸,卷起地上被雪濡湿的稻草,数百名衣衫褴褛的女子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全都瘦得不成人形。 这些大多是朝廷要犯的妻女,原本被关押在京城的牢狱里,曜王率叛军篡位登基后,将她们赏给了手下的将士,以慰军心。 “苧玉公主,请吧!”狱卒将她重重推进了栅栏里。 许卿卿脚下不稳,踉跄倒地,滚在了泥泞里。 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勉强裹紧单薄的衣裳,只觉得这一切如噩梦一般。 那泓亲王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疯子,怎能仅凭袁夫人一人之言就断定她是苧玉公主,还要拿她犒赏三军? 她该如此告诉他,自己根本不是苧玉公主,而是被打入冷宫的徐妃之女…… 身后的两个狱卒,盯着她雪白的脖颈,喉结皆动了动。 苧玉公主? 啧啧,这可是金枝玉叶啊! 一人咽着口水搓掌磨拳:“反正明日是要犒赏三军的,不如先让老子尝尝鲜……” 另一人听得一团邪火直往上窜,也色眯眯地凑上前。 许卿卿悚然一惊,连连往后躲。 “躲什么,谁不晓得你豢养面首、*后宫,比起你爹那个昏君有过之而无不及?”狱卒对她的惊慌失措嗤之以鼻,深觉这女人装模作样起来还真有一套。 不晓得的,恐怕还真会以为她是什么良家女子哩! 换做平时,军妓营中的众女子定会心有戚戚然。 可眼下被凌辱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令她们家破人亡的昏君——骊帝之女。 呵,简直就是大快人心! 两个狱卒力气极大,一人按住许卿卿,另一人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许卿卿哪是他们的对手,极力挣扎,却始终动弹不得,薄薄的罗裙很快就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里头光滑如水的肌肤。 “不愧是前朝皇后的女儿,果然花容月貌!”一人眼睛发直道。 另一人啧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反驳:“前朝皇后算什么,那昏君从越国抢来的徐妃才是真绝色呢……若是能尝尝那美人的滋味,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让我死也值了!” 二人并不知,徐妃在冷宫待了十余年,容貌早已不比当初。 她好不容易逃出冷宫,却遇上了烧杀掳掠的叛军,他们砍下她的头颅取乐,将她扔在泥泞里,任由马匹践踏。 无人在意那凌乱的发丝下藏着怎样的一张容颜,也无人在乎她积年的苦楚、坎坷的命途…… 只有许卿卿在乎。 那是她的娘亲,是甘愿吃糠咽菜、忍气吞声,也绝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的娘亲! 如今,却连死都不得好死,还要沦为这些无耻之徒嘴里不堪的笑柄…… 她憋了一腔的泪,心痛得无法喘息,死命咬向那撕扯衣裳之人的手臂。 这一口深可及骨,和着血、带着肉。 那人顿时惨叫连天——本就不是什么英武之人,否则怎会被派来看守这小小的军妓营? “小贱种,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他气急败坏,拔出腰间的大刀就朝许卿卿的脑袋砍来。 大刀呈褐红色,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也不知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 许卿卿来不及躲闪,下意识闭紧了双目。 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很快就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冰凉。 新书试读2 娘亲早已去了黄泉地府,她在这世上再也无人可诉、无人可依。 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刀迟迟没有落下。 她诧异地睁开眼,见两根如玉的手指捏在了刀刃上,将那沉甸甸的刀纹丝不动地定在了半空中。 刀尖寒芒闪烁,却远不及那人的眼神锐利,锐利得令人喉头发紧。 许卿卿打了个寒颤——竟是他? 拿刀的狱卒转目看去,不由大惊失色:“泓……泓亲王?” “藐视军规,虐杀俘虏。拖下去,斩!”林泓逸冷声下令。 话音未落,狱卒就被吓软了腿,手中大刀“哐当”一声掉落,头也跟着重重磕在了地上,嘴里不住道:“泓亲王饶命,泓亲王饶命……” 另一人亦跪倒在地,抖若筛糠,指着那前一人道:“殿下,是……是他要杀人,与小的无关!” 然而这求饶并未取得任何成效,林泓逸薄唇微动,冷冷重复了一个“斩”字,语气不容回绝。 侍卫上前揪住了二人,干净利落地押到一旁斩了首。 血溅三尺,所有人都怯怯噤了声,唯独林泓逸的脸上始终未泛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像是一块封冻已久的冰,一点也不像个活人。 只有看向许卿卿时,那双瞧不出喜怒的眸子才彻底幽暗了下去,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深入骨髓的厌恶。 就仿佛方才的一幕,只是许卿卿一厢情愿的幻觉——这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又怎会救她于屠刀之下?可他确是救了,甚至连他自己也没弄懂为何会做出那番举动。 也许是她惊鸿一瞥的眸光太清冽,也许是她闭目赴死时的模样太决然…… 一瞬间,他心中闪过迟疑。 那豢养面首、*后宫,被人撞破后恼羞成怒,一夜之间下令斩杀了数百名宫人的苧玉公主……当真是眼前这弱不禁风,朝露般一碰就碎的女子? 可不是她,还能是何人? 林泓逸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正相反,他心细如发,早在袁夫人把人关进金丝笼送到府上时,就起了疑心——那妇人狡猾多端,哪会这般轻易就将外甥女拱手献上? 于是,他派人去内务府取了公主名册。 金丝笼中的女子,与画中的苧玉公主如出一辙,俨然是同一人。 画像画于三年之前,虽保存得当,但纸张四角略有泛黄,墨色也干涸已久,绝非短短几日所能伪造。 这身份,造不得假。 林泓逸冷眼看着此刻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子。 她亦是抬起头看着他,两手慌乱地朝地上比划,双目在漫天风雪中亮得惊人——那是濒死之人瞧见救命稻草时才会有的光亮。 救命稻草? 他何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林泓逸颇觉可笑,若非早已见识过这女人的阴险狠辣,自己十有八九真会被她楚楚动人的模样蒙骗过去。 生了一副蛇蝎般的心肠,却长了这么一副不染凡尘的面孔。 苍天造物,简直讽刺至极! “殿下,这女人……似乎在地上写了些东西。”有侍卫上前提醒。 “写了什么?”林泓逸不耐地问。 侍卫上前几步,凑近一瞧,回禀道:“她说,她是徐妃之女,名叫许卿卿。” 那是许卿卿急中生智,咬破手指写出的一行血字,字迹歪歪扭扭如蚯蚓,实在称不上娟秀。 母亲自小教她诗书,故而,她是识字的。 她的目光撞进他眼里,一如受惊的小兽,着实不像是撒谎的模样。 林泓逸眉心微凝。 那徐妃,他是有所耳闻的。 据说本是邻国国君的宠姬,十七年前骊国与邻国交战,骊国大胜,骊帝见徐氏貌美,便将她掳走,带回了宫里。 徐氏入宫七月,便产下了一女,取名卿卿。 卿卿,许卿卿…… 他的目光落在那行血字上,面色晦暗不明:“徐妃如今何在?” “回殿下,徐妃十多年前就被打入了冷宫,冷宫早已空空如也,无人知道里头的人究竟去了何处。”侍卫如实禀告。 因徐妃月份不足就生下了胎儿,宫人皆怀疑这孩子非骊帝亲生,即便滴血认亲,血液的确能交融,也无法堵住那悠悠众口。 加之夺人姬妾这种事,着实不是明君所为,当年,在一众老臣的极力劝诫下,骊帝狠心将徐氏打入了冷宫。 这一关,就是整整十六年。 林泓逸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许卿卿,心中疑窦丛生:“还有何人能证实此女的身份?” “这……”侍卫一时也想不起。 林泓逸眸光微转,很快就再次出言吩咐:“给这女子披件衣裳。传令下去,将所有伺候过许苧玉的侍女带到军妓营。” 侍女没有,嬷嬷却有一个,姓朱,七老八十,步伐庞珊。 叛军攻破城池后四处烧杀掳掠,自然也没放过那些年轻貌美的宫女子,一众宫娥惨遭凌辱,死的死、伤的伤,倒是这些身虚体弱的老嬷嬷,因曜王一道“老弱不可杀”的军令而逃过了一劫。 朱嬷嬷来时,北风刮得正盛。 许卿卿眯着眼,视线穿过鹅毛大雪,瞧见了那道庞珊而来的人影。 那是一张皱纹横生的脸,目光黯淡而浑浊,却在看清许卿卿时突然有了光亮。 不过,这光亮很快就化作了深深的哀恸。 她老泪纵横地跪倒在了军妓营的栅栏边,一下下磕起了头:“苧玉公主,您受苦了……” 接而,又爬到了泓亲王脚下:“殿下,公主年幼无知,多有得罪,请殿下放她一条生路吧,若殿下决意要杀公主,老奴……老奴愿代她受死!” 许卿卿如遭雷击,抬起头,正对上林泓逸那冷得不似活物的视线。 “许苧玉,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他盯着她,仿佛她是一条令人恶心的毒蛇。 许卿卿双手早已被冻麻,根本无力再比划什么。 张了张嘴,寒风灌入口中,一路凉彻心扉。 她呆坐在原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极了一场噩梦。 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却不是梦,还是会疼的。 有那么短短一个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早已死了,魂魄无意中落在了那许苧玉的躯壳里…… 可手腕上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还在,足以证明自己既未身死,也未移魂。 肩头忽然一暖,是朱嬷嬷脱下了自己的外裳,哆哆嗦嗦地披在了她肩上。 相隔如此之近,朱嬷嬷的眸光忽然怔住了,接而一惊。 许卿卿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窥见了深深的狐疑,心念一动,连忙抓住了她的手。 嬷嬷虽然鹤发鸡皮,一双手却是做惯了细活儿的,手上的薄茧反而不如许卿卿的多。 嬷嬷赶忙挣开,转瞬之间,眸光已是变了三变。 这神色一丝不漏地落入了林泓逸眼中,他本不打算再理会这“苧玉公主”自导自演的戏码,见此一幕却鬼使神差停住了转身欲走的步子。 “本王问你,你在这女人身边伺候了多久?”他盯着那嬷嬷。 “回……回殿下的话,老奴在苧玉公主身边伺候了整整十二个年头。”朱嬷嬷如实答道。 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年老气虚,声音有那么一点发颤。 “你可知她身上有道胎记?”林泓逸问。 朱嬷嬷被问得不明所以:“这个老奴当然知道。” 她日日伺候苧玉公主沐浴更衣,怎会不晓得? “那胎记在何处?”林泓逸再次发问。 经此一问,朱嬷嬷陡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不觉一阵闪烁:“回……回殿下的话,那胎记,在公主的后腰……” “你听见了?”林泓逸转目看向一旁的许卿卿。 许卿卿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在寒风中瑟瑟伫立。 她身上的碧色烟罗裙早已落满雪朵,素净的脸甚至比冰雪还要苍白,在呼啸的北风里显得那般削瘦,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折断。 “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你不是那许苧玉,好,证明给本王看,本王便信你。”他掷地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