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第一太子》 第1章 前言 是的。 又是汉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 咋说呢…… 执念。 不管是《少帝成长计划》,还是折戟沉沙的《大元宰》,其实都是我一个执念。 可能一些老读者知道:在《少帝成长计划》的上架感言里,佐吏就说过,想写一本致敬要离刺荆轲,致敬《我要做皇帝》的西汉皇帝文。 很可惜,由于种种客观的、主观的原因,包括我自己的身体啊~心态啊,还有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少帝成长计划》最终并没有完美收尾。 《大元宰》的话,内容其实没啥问题,我个人还是很喜欢的,尤其后续还有第二条主线,是主角整合墨家的学术部分,本来很精彩。但没办法,就像那个读者朋友所说的:写臣子辅助流,要么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要么得有一定的读者基础,不然白手起家,很难保障个人生活。 不出意外,我第一本臣子流书,就这样胎死腹中。 然后,就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主角惠帝刘盈。 唉~ 都不知道咋说了,百感交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写皇帝文的不归路。 不过比起《少帝成长计划》,这本刘盈,前期会低一些,从太子做起,和《少帝成长计划》相比,前期矛盾也更激烈,更错综复杂。 包括主角和母亲吕雉、母族吕氏外戚短期利益的一致、长期利益的矛盾;开国之后糟糕的国家状况;功勋卓着的开国元勋;尾大不掉的关东诸侯;北方匈奴;南越赵佗;朝鲜卫满;西域;再加上一个想夺皇位的弟弟刘如意,戚夫人…… 总的来说,这个时期能写的东西还是非常多,但相应的,也不会和《少帝成长计划》一样,开局就刚陈平周勃,收拾完这两个人就进入爽文环节,而是层层递进,一点点深入,登基之后,也还要进行一小段时间的权力斗争。 大权在握之后的内部治理、外部扩张,也会基本遵循历史史实,严重不符合时代科学水平的东西不会出现(如枪炮火药),稍有不符合的东西,也会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合理出现(如先进冷兵器、先进手工农具)。 总的来说,我对这本书还是满怀信心,也抱有很大期待的。 为了避免有读者长期养书,提前解释一下:新书期两个月,为了避免推荐资源浪费,每天只能更新两章,每章二千字;更新时间定为每日下午14:30和晚上21:00。 上架之后,每日更新保底维持在一万字以上,请假日也不例外(就是不请假)。 上架暴更十万字左右,以感谢长期以来支持我的读者,当然,如果有财大气粗的读者打赏加更,那也来者不拒,但新书期的打赏加更,只能放在上架后加,因为前面说了,新书期每天只能更新四千字,不然会来不及上推荐就上架。 就说这么多。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有条件的读者尽量正版订阅,好使作者可以尽量少受物质生活的干扰,从而将更多精力投注到写作当中。 佐吏在此谢过。 哦,差点忘了。 推荐票、月票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你们懂的! 第2章 再次重生 “咚……” “咚……” “咚……” 汉元十年秋七月癸卯,新丰栎阳宫。 随着九声庄严而又低沉的钟鸣,天地之间,嗡时被一阵啜泣所占据。 每个人头上都戴有孝布,身上都披着丝麻,脸上也都挂满眼泪鼻涕, 一尊朴实而厚重的灵柩立于正殿,棺内老者身金缕玉衣,藏在玉衣下的脸皱纹遍布。 除了两位手持长戟,身着甲胄的武士侍立灵柩前,殿内再也不见第三道直立的身影。 编钟六响,诸侯薨;九响国丧,天子崩…… 在这个礼法制度尚未被破坏殆尽的时代,编钟被连续敲响九下,只意味着一件事。 ——帝崩! 但在此刻,栎阳宫内的钟室发出九响丧鸣之时,汉天子刘邦,却生龙活虎的跪在灵柩前,神情哀伤的垂泪。 驾崩的,并不是天子刘邦。 而是刘邦的父亲,青史上唯一一位没做过皇帝,却活着成为太上皇的人:刘太公,刘煓。 在成为皇帝之后,刘邦就将老爹刘煓接到了长安,却发现刘煓总是闷闷不乐。 问过老爹身旁的挚友,刘邦才终于明白:老爹是想念家乡丰邑,所以才不开心。 于是刘邦大笔一挥,下令:在都城长安以东百里的栎阳,建造出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给老爹居住! 就这样,前秦时的栎阳邑,便成为了太上皇刘煓的第二个故乡:新丰。 ——新的丰邑。 而今天,在渡过长达八十五年的精彩人生后,太上皇刘煓,在栎阳宫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对于太上皇驾崩,朝臣百官心中,其实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哀痛。 能在这个物质匮乏、医学落后的时代活到八十五岁,刘煓纵是死了,也完全可以称之为喜丧。 可在这简易布置出的灵堂之中,却有两个人,明显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敢相信。 其中一人,自然是莅临神圣不过五年,此时对父亲离世感到哀痛不已的天子刘邦。 另外一人,则是刘邦身后不远处,悄然跪在皇后吕雉身后的青涩少年。 但没有人知道:少年脸色上的不敢置信,并非是因为刘煓驾崩…… “居然!” “又回到了这里!” 强忍着心中激动,不着痕迹的用眼角看看左右,刘盈终是缓缓低下头,强自按捺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这,已经是刘盈第二次穿越了! 准确的说,是在一次极其失败,几乎毫无亮点的穿越生涯之后,再次回到了。 偷偷打量着殿内,感受着殿内哀伤的氛围,刘盈迟迟未能从‘游戏重开’的激情中淡定下来。 前一世,刘盈懵懵懂懂来到这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此时眼前的景象。 气质满带着华贵,身穿各式‘奇装异服’,却跪满整个大殿的中老年男子; 古朴而又不失庄严的宫室; 以及,一尊静卧在殿中央的灵柩。 这一切怪异的景象,都让彼时的刘盈误以为自己在做梦! 既是梦境,那自是放浪形骸,左摸摸,右看看。 直到被一位华发老人怒斥,并一巴掌扇飞出去几米开外,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一切,都不是梦! 自己真的穿越到了这陌生的时代,成为了天子刘邦的嫡长子,大汉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刘盈! 但在刘盈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太上皇驾崩,太子于丧礼失仪,坐不孝! 便是这荒诞无比,在这时代又不容置疑的罪名,将刘盈彻底焊死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丧礼当天,刘盈就被赶回了长安,在未央宫禁足一年! 等禁足解除,不等刘盈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迎面而来的,就是天子刘邦的手令。 ——淮南王英布谋反,令太子领兵平叛,戴罪立功! 不等刘盈做好心理准备,又是皇后吕雉站出来,将刘邦的命令给驳了回去。 得知此事,刘盈心中大喜,想着:有母亲吕雉在,自己再如何,也不会再有危险? 后来的一切表明,刘盈猜得没错。 起码暂时没错。 在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以及其遍布朝野的势力保驾护航下,刘盈安坐太子大位,等到了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莅临神圣,位登九五,身以为汉祚天子,刘盈又想:这下,没人能拿我怎么样了? 但这一次,刘盈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成为皇帝之后的足足七年时间,刘盈都没能以天子的身份,颁布哪怕一道正式诏令! 成年前的三年,执掌朝堂大权的,始终是身为太后的母亲吕雉。 即便是在成为皇帝的第四年,年满二十的刘盈加冠之后,也没能如愿执掌大权。 到了这时,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在这个世代,一个‘不孝’的罪名,究竟是多么严重…… 就这样,刘盈第一次穿越,在两年心惊胆战的太子生涯,以及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画上了奇丑无比的句号。 如此失败的穿越,说刘盈是穿越者之耻,恐怕也丝毫不为过了。 可让刘盈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太上皇驾崩后的丧葬之礼上! “就算我再幸运,应该也不会有第二枚复活币了……” 暗自思量间,刘盈缓缓抬起头,望向灵柩前,那道仍旧跪地啜泣的年迈背影。 “这一世,我依旧要做皇帝!” “做一个万民敬仰,名垂青史的皇帝!” 暗自许下宏图大志,刘盈便不着痕迹的侧过头,望向自己的斜前方。 在那里,跪着汉室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吕雉! “母后啊母后……” “前世,儿可是被母后‘照顾’的太过了些……” “母后的宗族子侄,也总是能给儿许多‘惊喜’……” 心语着,刘盈目光之中,便缓缓带上了一抹冷意。 “这一世,儿要凭借自己,坐上那万众瞩目的位置!” “至于儿如何做,就不多劳母亲费心了……” 意味深长的看了吕雉一眼,刘盈心底又是一笑,才缓缓低下头颅。 ——要想靠着自己坐上那神圣之位,刘盈首先要做的,就是安稳度过此次丧礼…… 第4章 代相陈豨将乱 刘邦一声令下,栎阳宫外,便立时准备好了三架车。 最靠前的皇后凤辇,由太仆夏侯婴亲自掌鞭。 中间那辆稍显破旧的辇车,则是刘盈的太子辇车,由舞阳侯樊哙护送。 最后那辆供丞相萧何乘坐的车,更是连马都没有,只以四头牛挽车。 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算是最惨的了。 ——萧何是有车没马,只能以牛挽车;阳城延倒是有马,却又没了车,只能骑着马回长安…… 若非是腰间还挂着一条青色绶带,阳城延策马缓行于萧何的牛车旁,怕不是会被认成萧何的护卫…… 没有百官相送,也没有大军随行,三驾马车,近百护卫随行,车队便在天亮前出发,驶向了百里外的长安城。 坐在破旧的辇车之上,刘盈依旧没从先前的震惊当中缓过神。 倒不是因为刘如意的事。 ——而是刘盈先后两辈子,都被刘邦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名义,离奇赶出了新丰! 前一世,刘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丧礼上出了洋相,被刘邦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刘邦觉得丢了面子,索性把刘盈丢回长安,眼不见为净。 可这一世,刘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整场丧礼都悄悄跪在地上,却依旧被赶回了长安! 这就有点奇怪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刘盈感到非常的怪异。 前一世,刘盈因为在太上皇的丧礼上失仪,而被刘邦赶回长安面壁思过,身为丞相的萧何和少府阳城延,也跟刘盈一起回了长安。 这一世,萧何、阳城延二人,也同样没躲过被赶回长安的命运! 如果单单是这两人,那起码还勉强能解释为:长安朝堂确实需要有人坐镇,丞相和少府不能离开长安太久。 但问题就在于: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出新丰的,不止刘盈、萧何、阳城延三人! ——前一世,刘盈被送回长安,正是樊哙领兵护卫,太仆夏侯婴驾车! 这一世,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影,依旧出现在了返回长安的车队当中! 准确的说:和刘盈一样,萧何、阳城延、夏侯婴、樊哙四人,也都是前后两辈子,均被刘邦赶回了长安! 刘盈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巧合,或是刘邦实在不想看到刘盈; 萧何、阳城延二人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也能理解为客观原因所导致; 但要是在此基础上,再加上根本没法解释的夏侯婴、樊哙二人,这一世甚至还多了个皇后吕雉? 就算刘盈是个傻子,也已经意识到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了! “新丰……” “太上皇丧礼……” “究竟是什么事,让刘邦非要把我们五个人赶回长安呢……” 都不用刘盈细想:在丧礼之后,新丰必然会发生一件大事。 一件刘盈、夏侯婴、樊哙三人绝不能在场,皇后吕雉最好别在场的事。 回忆着前世的记忆,结合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份,以及方才栎阳宫发生的事,刘盈眼角不由微微眯起。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也逐渐在刘盈眼前缓缓展开,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 “代相陈豨之乱……”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长叹一口气。 ——汉元十年秋九月,代相陈豨自立为王,为乱关东。 对于陈豨叛乱,刘盈印象中的记忆并不很多,只记得当时,太上皇驾崩才过了一个多月,自己还在宫中禁足。 陈豨九月叛乱,短短几天之后,老爹刘邦便亲自率军出征,几个月就基本平定了叛乱。 但现在,当刘盈将对比前生今世得出的离奇之处,融合进陈豨叛乱之事来看后,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性,便悄然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之中。 ——对于陈豨叛乱,长安朝堂早有知晓! 甚至很可能现在,距离陈豨叛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点,就已经知晓了! 想来也正常。 陈豨堂堂诸侯王相,秩二千石的高官,长安朝堂能没有防备? 就算真的没有,陈豨最终为乱北墙,可是被淮阴侯韩信怂恿的! 而现在这个时间点,韩信说是‘居住’在长安,但实际上,说是软禁也是毫不为过! 韩信一封封信件飞向代国,朝堂能猜不到陈豨可能出现的举动? 如此说来,刘盈、萧何等五人前生今世的离奇‘遭遇’,也就都解释的通了。 ——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回转长安,正是为了给即将爆发的战争,准备相应的后勤粮草、辎重! 至于樊哙、夏侯婴,看看二人的身份,就不难猜测了。 舞阳侯樊哙,正是当今皇后吕雉的妹夫! 太仆夏侯婴,更是曾在彭城之战溃败后,刘邦败亡途中几次将刘盈踹下马车时,将刘盈捡回来的人! 结合此间种种,真相也就浮出水面。 ——刘邦想借着平定陈豨叛乱,为刘如意培养势力,为后续废立太子做准备! 要想完成这个目的,刘邦必须保证:平定陈豨叛乱的将领,必须尽量多的用新兴力量,且绝不能让刘盈身后的吕氏外戚阵营插手进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刘邦为什么非要把太仆夏侯婴,以及赋闲在家的舞阳侯樊哙赶回长安。 因为只要有战争,这二人都默认具备参战资格! 而一旦让这二人在战争中取得功勋,那对太子刘盈便是一大助力,后续刘邦废黜刘盈,就会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吗……” “为了我的储位,强行从陈豨叛乱中分得一杯羹……”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不由稍有些凝重起来。 记忆中,前世参与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士名单里,是有樊哙的。 不单一个樊哙,吕氏外戚的势力中,还有包括灌婴、傅宽在内的十数位高级将领,都参与到了平定陈豨叛乱的战斗之中。 只不过前世,刘盈穿越后的一整年都在面壁,对于这些事,实在是看不清,摸不透。 直到现在,刘盈才终于意识到: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母亲吕雉,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发动了怎样骇人的力量…… 第5章 刘邦定帅 “呼~” “穿越者的天真啊……” 自嘲一笑,刘盈便满是愁苦的摇摇头,掀起车帘,看向车队前方的凤辇。 刘盈原以为,自己前一世之所以成了傀儡皇帝,无非就是太子时期受到了母族外戚太多帮助,把权力都送了出去,最后又收不回来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再加一个‘不孝’的罪名。 刘盈以为这一世,只要尽量别沾染上类似‘不孝’这种动摇根基的污名,并靠自己的力量登上皇位,就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至于熬不到刘邦驾崩,乃至于被刘邦废黜太子之位的可能性,却从未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但现在,当认识到小小一个代相陈豨之乱,竟都暗含了如此多的政治斗争,自己前世却丝毫没有看透之后,刘盈才恍然大悟。 ——自己潜意识中‘绝对不会失去太子之位’的安全感,正是母亲吕雉带给自己的! 正是吕雉带领着整个吕氏外戚,以及朝堂之上的势力部旧,将刘盈从深渊边沿一次次拉回,才让刘盈有了‘我必能继承皇位’的错觉!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顿时陷入纠结之中。 前世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沉浸式体验,曾让刘盈立下誓言:要是能重来,我绝不靠任何人! 可现在,刘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要想在刘邦‘废立太子’的恶意下,稳坐太子位直至刘邦驾崩,自己似乎根本离不开母族外戚的帮助。 就拿现在来说,若是没了母族护持,别说熬到两年后刘邦驾崩了,刘盈连这一次代王陈豨之乱都熬不过去! 真要和母族断开瓜葛,禁足一年都先不说,连‘以农户的身份寿终正寝’,都会成为刘盈一厢情愿的奢望。 也就是说:接受母族帮助,未来就大概率是傀儡皇帝;拒绝母族帮助,则根本没有未来…… 对于未来的抉择,刘盈似乎只剩下‘好死’和‘赖活着’这两种选项。 但很快,刘盈便从挫败中振作起来,意味深长的仰起头,眼带深意的望向车队最前方,正缓缓驶向长安城的凤辇。 “帮我坐上皇位,我就要以皇权相报?” “嘿!” “你吕氏,面子也忒大了些……” 暗自想着,刘盈便放下车帘,倚靠在车厢内,面色阴沉的闭上双眼,闭目假寐起来。 “有些人怕是忘记了……” “我可是刘邦的儿子……” “亲儿子!” ※※※※※※※※※※ 在刘盈一行坐上马车,踏上回转长安的路上时,栎阳宫侧殿,已是被一阵骇人的肃杀之气所充斥。 天子刘邦身披皮甲,腰系赤霄剑,大刀阔斧坐在上首的御榻之上! 满朝公卿同样甲胄齐备,神情肃穆,凝聚出一股强大的杀伐之气! 长阶上、石柱上,以及烛台、香炉周围遍布的白色绸纨,更是同殿内众人身上的孝带、丝麻一起,为这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意,更添了一分沉重。 但很快,随着一位身着绸缎,同样披麻戴孝的少年自后殿走出,被刘邦一把抱上大腿,殿内的肃杀之气,便嗡时散去大半…… “这……” 今日,可是军议! 这般重要的场合,别说刘如意一个没满十岁的孩童了,就连食邑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当中,都有好大一部分没资格参加! 便是太子刘盈在此,也顶多是旁听的性质,绝对不会有主动开口的权限! 但看着刘邦脸上的宠溺,以及望向殿内众人时,目光中所带着的那抹强势,殿内众人纵是百般不满,也终是只能俯首称臣。 ——堂堂相国,食邑足万户的丞相萧何,仅仅因为指出‘赵王不该逾矩’,就已经被天子刘邦赶回了长安…… 太子刘盈,更是无缘无故被下令‘随丞相同还(huán)’。 到了这一步,无数人心中都有了猜测:易储一事,只怕为时不远…… “唉……” “陛下欲易储,皇后必无坐以待毙之理。” “龙凤两争,来日只怕朝堂大震,朝局不稳……” “就是苦了家上,往后的日子,要更难过些了……” 暗自盘算着未来的朝局走向,殿内众人不约而同的稍叹口气,旋即将头深深底下,等待着刘邦开启此次军议。 但刘邦第一句话,就让殿内众人心下稍一安,对未来的悲观稍缓解了些。 “诸公不必多虑。” “丞相、少府回转长安,乃先行调转粮草、辎重,以做战备!”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面上,都不由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着众人面上的神情变化,刘邦毫无顾忌的嘿笑一声,将坐在大腿上的刘如意轻轻抱起,随手放在身旁御榻之上,旋即缓缓直起身来。 “前日,燕王卢绾来报:代相陈豨屡遣暗使,北出大幕,似与狄酋冒顿颇有勾连!” “长安亦有风闻,言淮阴侯多有书信送往代地,似同陈豨密谋悖逆!” 说到这里,刘邦面带愠怒的环视一圈,旋即猛地一拍御案! “旬月之内,陈豨必反!” “三月之内,乱必平之!!!” 满是笃定的给出自己的结论,并亲自画下陈豨的最后丧期,刘邦又回过身,重新在御榻上坐了下来。 “诸公以为,平陈豨之乱,当以何人为帅、又何人为将啊?” 语调晦暗的道出这句话,刘邦便似无旁人般,重新将爱子刘如意抱上大腿,不顾形象的逗弄起刘如意。 初闻刘邦之语,殿内众人还以为刘邦真是在请将,便下意识纷纷站出了身! 待等看清刘邦逗弄刘如意的举动,以及不时撇向殿内的目光,殿内众人这才回过味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由绛侯周勃率先出班,沉沉一拱手。 “陛下即知陈豨贼子之反意,当已有圣断;臣等恭闻陛下诏谕,又怎敢荐帅、将?”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虽心有不甘,也不由纷纷开口附和。 “绛侯所言甚是,臣等附议,恭闻陛下诏谕……” 不出众人所料,周勃话音刚落,刘邦便微笑着望向殿内,以一种买菜似的随意口吻,便将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帅人选给定了下来。 “既如此,便由汾阴侯周昌为帅,将兵十万,以平陈豨之乱!” “曲周侯郦商、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中郎赵尧,皆为将,随汾阴侯厉兵秣马,即刻整备!” 第6章 周吕令武侯之死 砰!!! 于日暮前后回到长安城,在未央宫外走下辇车,走过数百步宽的广场,刘盈刚踏入宣室殿,就听闻一声刺耳的玉器破碎声。 “欺人太甚!!!” 循声望向殿内,就见吕雉满脸盛怒的站在御阶上,双肩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至于是谁‘欺人太甚’,自是不用多猜。 ——当今天下,能让吕雉在破口大骂的同时,又不敢直呼其名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 “去!” “召郦侯吕台、洨侯吕产……” “不,凡在长安之吕氏子弟,通通召入宫中!” “另着阳都侯丁复、曲成侯虫达、阿绫侯郭亭、东武侯郭蒙、乐成侯丁礼、肥如侯蔡寅、中水侯吕马童,即刻入宫!” 一连喊出近十位食邑上千户,乃至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吕雉终是气呼呼的坐回软榻,直喘着粗气。 见此状况,一旁默然躬立的樊哙不由稍上前,语带劝解道:“阿姊莫怒,莫急……” 砰!!!!!! 又是一声剧烈的破碎声,御案上的玉制砚台,也终是没躲过吕雉的荼毒。 “叫吾如何不怒?!” “兄长过世不过岁余,竟欺压我吕氏至如斯之地!” “吾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将满腔怒火毫无顾忌的喷洒在樊哙身上,吕雉仍不觉怒消,不由目光烦闷的瞪向樊哙。 “去,你也别闲着,把灌婴那厮叫来!” “若兄长在,他颍阴侯还敢躲躲藏藏,让吾指望不上分毫?” 见吕雉丝毫没有‘息怒’的架势,樊哙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稍一拱手,便低头向殿门处走去。 若非刘盈提前避开了些,闷头疾行的樊哙,甚至险些把刘盈撞个满怀! “毛毛躁躁的……” 暗自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整衣冠,做出一副凝重的面色,缓缓来到御阶前。 “母后。” 一声沉稳的拜喏,终是将吕雉的注意力稍稍吸引,面上怒意却丝毫不见减退。 稍一调整坐姿,吕雉便招招手,将刘盈叫到了身旁。 待刘盈爬上御阶,来到吕雉身旁,又被吕雉轻轻拉在身边坐了下来。 “今日之事,盈儿可瞧明白了?” 闻言,刘盈不假思索道:“儿明白。” “父皇不喜儿,欲以三弟为储……” “什么话!” 刘盈话音未落,就见吕雉又是没由来一怒! “区区贱婢所诞之奴生子,便称其曰奴,亦不为过!” 见吕雉被自己一声‘三弟’,激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狂躁起来,刘盈不由一愣。 “好家伙……” “三言两语,就把刘如意的血脉都否定了?” 不等刘盈回过神,就见吕雉目光中满带着严肃,郑重的直视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记住!” “今日之事,并非是废立储君那么简单!” 一听这话,刘盈便赶忙敛回心神,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前世,在太上皇丧礼之后的一年当中,刘盈都在宫中面壁思过。 对于一些重要事件,刘盈都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道听途说),并不清楚其中的关键要害。 就如即将发生的代相陈豨之乱,在前世,就曾被刘盈单纯的认为: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地方割据势力,武装对抗中央的失败案例。 至于刘邦废黜的念头,前世的刘盈更是几乎毫无知觉! 这一世,能有更准确了解事态真相的机会,刘盈自是不愿错过。 ——因为只有全面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刘盈才能做出最准确的选择,为未来铺路。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摆出慎重的姿态,吕雉也不由稍冷静下来。 “今日一事,似涉及储君之废立,实却乃后位之争!” “陛下欲废者,不单是盈儿的储位,还有母亲的后位!” 笃定道出自己的判断,吕雉便面色严峻的起身,来到御案前。 “去岁秋,兄长周吕令武侯战殁,本就离奇:兄长堂堂北墙守军之主帅,如何能为北蛮所杀?” 说着,吕雉便从眼前的御案之上,轻轻拿起一卷已被解封的竹简。 “呵,韩王信……” “兄长征战一生,所斩之旷世名将不知凡几!” “纵是项羽,亦未曾在兄长手中,讨得半点便宜!!” “汉楚彭城一战、汉匈白登一战,兄长更每每率军驰援,方有今汉室鼎立。” “韩王信,区区一介丧家之犬,又如何是兄长之敌?”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回过身,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赶忙从榻上起身,接过眼前这份明显是战报的竹简,只稍一扫简上所书,刘盈面庞之上,便渐渐被骇然所充斥! “秋八月,韩王信引部来犯,恰遇周吕侯率亲卫数十游猎山林,遂以重兵围之……” “周吕侯力战数日,终力有不遂;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韩王信及部众,亦已不见踪影……” 只短短两个话,刘盈便猛地瞪大双眼,满脸惊骇的愣在了原地! ——周吕令武侯吕泽,刘汉天下的第一功臣,且没有之一! 如果光按讨伐夺取的地盘计算,如今汉室版图,起码有五成甚至六成,都是吕泽打下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刘邦,身为堂堂汉祚开国皇帝,却连吕氏这么一家外戚都收拾不了的原因。 ——真要论起来,汉室天下,人老吕家得坐一半! 而现在,看着手中竹简之上记录着‘周吕侯战殁’的战报,刘盈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 既然支援部队赶到时,只看到吕泽的尸体,又何来前面那段活灵活现的战斗过程? 这份军报的撰写者又从何而知:围剿吕泽的,是逃亡匈奴的韩王信部众,而非某个怀揣圣旨,口呼‘皇命难违’的边防将领? “去岁,兄长战殁北墙;” “今岁,盈儿储位有虞;” “盈儿猜猜,若刘如意那贱婢之子得立为储,明岁,母亲可还能安坐未央,母仪天下?” 正思虑间,吕雉意味深长的话音传入耳中,惹得刘盈猛地一打激灵! 却见吕雉稍叹一口气,复又冷然一笑。 “走。” “功侯们当快到了,随母亲出去迎迎。” 第7章 局面并不乐观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室殿内,便被十数位大都腰挂金印,身系紫色绶带的功侯贵勋所占据。 汉制:丞相、太尉位比诸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位比关内侯,银印青绶! 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后来的汉室,才会形成‘非侯勿相’的政治潜规则。 ——你连彻侯都不是,金印紫绶的资格都没有,就想为汉相宰? 哪凉快哪待着去你! 当然,如今的朝堂,还暂时没有‘非侯勿相’的潜规则。 因为在如今,这朝堂卧虎藏龙,开国元勋大都健在的时间点,别说丞相了,就连九卿,都很少有非彻侯之爵的人。 就说现在,去掉暂时闲置的内史和宗正两个职务,九卿中的其他七位,也只有奉常叔孙通、少府阳城延二人,暂时没有彻侯之爵。 即便是这二人,也都是身怀绝技,且几乎不可取代的能人。 ——奉常叔孙通,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位儒家出身的官员,曾为汉室制定一应礼制,建立(发明)了汉室专有的礼法制度! 少府阳城延,更曾一手主建未央、长乐两宫,现在又肩负着建造整座长安城的重担! 这两个位置,一个主掌礼法、祭祀,一个负责建筑、制造,专业针对性都极强,就算是扔给那些开国元勋们,也根本没人玩儿得转。 但很快,刘盈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殿内这十数人此时的身份之上。 ——吕氏子弟,唯有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吕台、吕产二人身有彻侯之爵,其余众人皆白身! 至于被吕雉招来的那几位功侯,虽是人均食邑数千户的顶级贵勋,却无一在朝任职…… “如此说来,刘邦压制吕氏外戚一事,应该是由来已久……” 道理再简单不过:殿内这十数人,撇开年纪尚青的吕氏子弟不谈,那几位功侯元勋当中,甚至不乏曲成侯虫达、阳都侯丁复这样食邑四五千户,在开国元勋中排名前二十的巨擘! 这样一群人,偶尔有几人没能担任三公九卿之职,还能勉强理解为僧多粥少。 可现在,这几人无一例外的赋闲在家,手上更是连千儿八百兵马的兵权都没有! 要说这不是针对吕氏外戚以及其部旧筹谋已久,有计划的阶段性压制,根本就说不通。 最让刘盈感到心惊胆战的是:仔细一想,好像就连当今天刘邦的连襟,皇后吕雉的妹夫樊哙,如今都是赋闲之身…… “怪不得易储一事,来的这么突然。” “合着不是突然发难,而是胸有成竹……” 只片刻之间,前世那零零散散,又被迷雾所包裹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都在刘盈的脑海中连在一起,拼凑出一副宏伟的蓝图。 “先杀周吕侯吕泽,吕氏群龙无首,剪除其旧部便易如反掌!” “而后次序解除吕氏兵权,一俟时机成熟,便废我储位!” “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储位即废,吕雉后位自是不保。” “吕泽暴毙,部旧赋闲,吕氏必当手无兵权;易储废后,吕氏则没有未来可言……” “再借着陈豨之乱,为刘如意培养亲信,在朝中安插党羽,而后捧起戚氏外戚……” 想到这里,刘盈不自在的松了松噤口,却仍不绝窒息之意稍有缓解。 “呼~” “不愧是……” 即便是心语,刘盈也没敢将‘沛公’二字讲出口。 望着殿门处缓缓走来的高大身影,不由稍整衣衫,恭敬的站在了吕雉身侧。 ——今日这场会议,最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来了。 · “颍阴侯别来无恙否?” 语意晦暗的一声问候,吕雉脸上,嗡时挂上一抹寒霜。 来人见此,却是不慌不忙的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颍阴侯臣婴,敬拜皇后。” “承蒙皇后挂怀,臣无恙……” 灌婴话音未落,吕雉便突兀的发出一问:“既无恙,今日百官共赴新丰,颍阴侯又因何告假?” 乍一听这话,刘盈还当是吕雉余怒未消,正拿灌婴出气。 但只片刻之后,刘盈便回过味儿来,稍待诧异的抬起头,望向灌婴那明显带有一丝慌乱的面庞! “刘邦意欲易储一事,灌婴早有知晓!” 心中暗自发出一声凄呵,刘盈面色嗡时一紧,望向灌婴的双眸,似是要从灌婴那高达雄武的身躯中透射而过! 在前世,刘盈只大概知道:颍阴侯灌婴,排在汉开国功臣第九位,是汉室不可或缺的一位开国功臣。 与此同时,灌婴还是周吕侯吕泽故旧部将当中,成就仅次于平阳侯曹参的第二人! 但现在,从吕雉明显带有不信任的目光中,刘盈清楚地看见:灌婴,怕是生出了‘弃暗投明’的念头! “局面,真的糟糕到如此地步了吗……” “竟然连灌婴,都萌生出了墙头变幻大王旗的念头?”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灌婴稍不自在的轻咳两声,略带心虚道:“近日初秋,长安骤寒,臣不幸稍染风寒,故今日未往新丰……” 看着灌婴不断躲闪,恨不能直接闭起的眼睛,刘盈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可不就是在后世,刘盈还是孩童之时,骗老师说‘作业忘带了’时的慌乱神情?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谎言,刘盈起码说过不下上百次! 却没有哪怕一次,如愿从老师口中听到那句‘明天带来’‘下不为例’。 而此时此刻,灌婴拙劣的演技,显然也同样没能骗过吕雉的双眼。 “哦?” “竟如此吗……” 悠然一声呢喃,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昂首上前,用下眼角俯视向惶惶不可自得的灌婴。 “若吾没记错,去岁,先兄周吕令武侯薨故,颍阴侯亦言‘稍染风寒’,而未上门吊唁,只遣旁支子侄前来?” “如今,颍阴侯又沾染风寒,而未往新丰,吊唁于太上皇灵前……” “如此看来,颍阴侯是年老体虚,重疾缠身?” 不等灌婴做出解释,吕雉便突然一拍御案,双眼猛的一瞪! “亦或是颍阴侯年老智昏,以为弃我吕氏而投刘,便可得善终邪?!!” 第8章 红脸白脸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满是惊骇的望向御阶之上,怒目圆睁的吕雉! 只片刻之后,众人又纷纷低下头,只当方才的话,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就连灌婴本人,都放弃了为自己辩解,只心虚的低下头,忐忑不安的研究起地板上的纹路。 一时之间,殿内本就不算活跃的氛围,随着吕雉突入起来的暴怒,而愈发沉寂。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淡笑上前,替吕雉揉起双肩来。 “母后莫动怒,万一气急伤了身子,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温声抚慰一番,刘盈便又抬起头,温颜悦色的望向御阶下,正惴惴不安的颍阴侯灌婴。 “颍阴侯万莫介怀,实在今日,屡生触怒母后之事,母后怒不可遏,才一时气急了些……” 闻言,灌婴心中不由稍松口气,赶忙向上首一拜。 “家上言重,言重……” “臣年老体弱,确有失当之举,纵为皇后怪罪,亦不敢自辩……” 听灌婴毫不违和的说起自己‘年老体弱’,刘盈下意识眼角一抽。 ——在如今朝堂,动辄五六十的开国元勋当中,年方四十余的灌婴,可是少有的‘少壮派了! 这样一个人说自己‘年老体弱’,那已经年过六十的天子刘邦算什么? 今天凌晨刚过世,享年八十五岁的太上皇刘煓,岂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暗自嘀咕着,刘盈面上却很快调整过来,重新带上了那丝毫不见虚假痕迹的淡笑。 “母后,颍阴侯久行军伍,多有陈年旧疾,便是频频发病,也情有可原……” 听刘盈跟自己唱起反腔,吕雉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看见刘盈不断挤弄的眼睛,再看看灌婴那已然缓过神来,悄然归班殿两侧的模样,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御下之术……” “一恍十数载,盈儿竟也年壮,成了丈夫……”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敛怒容,重新望向殿内。 “今日之事,诸位都已知晓了?” 只一句话的功夫,吕雉片刻之间才压回的怒意,便再次出现在那张已显老态的面庞之上。 “太上皇灵前,赵王以志壮之名,妄言社稷!” “陛下立于赵王身侧,但不劝阻,反言此乃‘皇子应有之志’。” “诸位以为,陛下此欲何为?” 闻言,殿内众人不由面色焦急的抬起头,似是欲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日之事,殿内众人自是知晓。 虽说被刘邦明令赶回长安的,只有吕雉、刘盈母子,以及萧何、阳城延、樊哙夏侯婴四人,但除了这六人之外,还是有不少人自发回长安。 别人且先不说: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被赶回来了,以彻侯的身份前往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的吕台、吕产二人,怎还敢留在新丰? 吕雉的兄长吕释之,以及殿内这十数位头顶刻着‘吕氏部旧’的功侯,又怎敢继续滞留? 尤其是在刘邦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易储之意,并借着敢吕雉、刘盈回长安,表示出‘你们老吕家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的意愿后,这一干人等,还何必留在新丰碍眼? 所以,其实都用不着吕雉开口问,今天新丰,殿内大部分人都在场,丧礼发生的事,也都在这些人亲眼目睹之下。 即便是没‘在场’的那几个小辈,也只是因为灵堂跪不下,才跪到了灵堂外而已。 很显然,吕雉所问的,也并非字面意思上的‘你们知不知道这事儿’,而是: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咱们怎么办。 这,便是众人想开口,却都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的原因。 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 乍一听,刘邦给出的解释好像没啥毛病,这只是皇子表露自己志向的寻常举动。 但只需要转换思维,把此事发生的场景稍微一换,这件事,可就全然变味儿了。 太上皇驾崩,当立太庙! 赵王刘如意,哪里是在太上皇灵前‘展露志向’? 这分明是在刘邦的陪同、百官的见证下,在太庙、在祖宗神主牌前,做出‘愿意接手江山社稷,不让先祖失望’的承诺! 至于为什么没在太庙,而是在太上皇灵前,只怕是当今刘邦想借此,来试探朝中百官公卿的反应。 ——爷们儿打算废长立幼,谁赞同,谁反对? 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殿内众人,除了颍阴侯灌婴隐隐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意图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早在楚汉争霸时期,就已经和吕氏外戚绑定在了一起! 而在周吕侯离奇亡故,吕氏外戚利益集团已然势微的当下,唯一能让众人展望未来的,就是皇后吕雉,以及太子刘盈。 现在过的这么苦,众人就指望将来刘盈继位,大家伙好鸡犬升天,跻身朝堂。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的储位,就是整个吕氏外戚利益集团的一致底线! 夸张点说:哪怕拼着再来一场‘掀翻暴秦’的宏图伟业,殿内众人也不可能允许刘盈储位动摇! 但话说回来,归根结底,殿内众人头上的爵位,可都是汉爵…… 而汉祚国姓,又是刘…… 如果是外人要抢刘盈的储位,殿内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必然会毫无顾忌的扑上去,将那人活活咬碎! 但如果这个人,是带着殿内众人立下宏图伟业,建立这刘汉国祚的天子刘邦…… “嗯?” 众人正进退两难间,就见御阶之上,吕雉面带疑惑的望向殿左侧,吕氏子弟跪坐的方向。 “阿禄,尔父怎未至?”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循声望去,心下也不由稍一紧! 吕雉口中的阿禄,自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吕禄! 而吕禄的父亲,正是如今吕氏一门唯一的壮年男丁——建成侯:吕释之! “不会?” “吕释之,可是吕雉的亲哥哥啊!” “血浓于水的,应该不至于大难临头各自飞?” 恰巧就在众人都纷纷露出疑惑之色时,建成侯吕释之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倚靠在殿门之上。 稍一调整呼吸,吕释之便快步走入殿内,对御阶上方沉沉一拜。 “禀皇后,新丰来报!” 第9章 期期知其不可 “陛……陛……陛下,万……万不……不可……” 两个时辰前,新丰邑,栎阳宫。 看着眼前的老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刘邦不由淡而一笑,稍一摆手。 “汾阴侯是想说:朕万不可废长立幼,废太子而立赵王?” 闻言,那老将不由长松一口气,赶忙点了点头:“然……然……也。” 见老将满眼焦急,恨不能把舌头咬断的架势,刘邦不由长叹一口气,望向身侧的侍郎。 “去,取简、笔来。” 那侍郎正要领命而去,却见那老将还没来及的坐下,闻言猛然起身,满目焦急地望向刘邦。 “不……不必!” “臣……臣口……口愚,然……臣……期……期……期知,废……废……废长……立……立幼,期……期……期不……不……不可!” “陛……陛……” “行啦!” 轻轻一声低呵,叫住老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刘邦便稍皱起眉,冷眼望向那老将。 见刘邦如此不耐,那老将更是愈发急躁起来,额头上都渗出些许汗滴,反倒愈急,愈说不出话来。 如此片刻之后,刘邦终是心有不忍,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旋即毫不违和的脸色一变,嘿笑着上前,拉着老将坐了下来。 “来,不急,坐下说话。” 将老将勉强摁回座位,刘邦便顺手拉来一张筵席,毫不顾忌形象的一屁股坐在了老将对面。 “周昌啊周昌。” “让朕说你什么好?” “啊?” “朕何曾说过要废太子?何曾说过要立赵王?” 话还没说完,看着周昌那又急躁起来的面庞,刘邦赶忙止住话头。 “行,先不提这事儿。” “当下之首重,还是陈豨!” 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开,刘邦面上随意之色顿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几乎化为实质的杀伐之气,以及喷薄而出的愤恨! “早先,韩王信叛逃匈奴,代王又弃土而逃,故韩、代之地,便为如今之代国。” “又去岁,赵王张敖密谋悖逆,为朕贬为宣平侯。” “代国无宗亲为王,赵王又尚年幼,未及就国;赵、代之兵,今皆掌于陈豨之手!” “一俟陈豨反,则大河以北必乱,北墙,亦有不稳之虞啊……” 听闻此言,周昌也稍冷静下来,思虑片刻,便郑重一拱手:“陛……陛下……勿……勿忧!” “臣……必……必亲…………” 又是一抬手,示意周昌不用多说,刘邦才面带郑重的起身,紧紧捏住周昌的左肩。 “陈豨,不足为虑!” “便是整个关东大乱,朕也丝毫不担心!” “朕担心的,是平灭陈豨之后,代、赵之兵由何人统掌,北墙之防,又以何人为主……” 听着刘邦情真意切的吐露心扉,周昌终是暂时平静下来,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四年前,韩王信在都城马邑,陷入匈奴人的重兵包围,旋即投降匈奴,合兵南下! 消息传来,汉室朝堂无不欢呼雀跃! 几乎人人都以为:借此机会,汉室将一举重创匈奴人,重新恢复战国时期,游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马的辉煌! 但很快,一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役,犹如一个蒲扇大的巴掌般,在所有汉人脸上,扇出极其响亮的一耳光…… ——匈奴单于冒顿亲自领兵,将汉天子刘邦围困白登山,足足七天七夜! 虽说最终,周吕侯吕泽所率领的援军赶到,摆出反包围的架势,吓跑了匈奴人的兵马,汉室也趁机增强了对马邑以北,即雁门地区的掌控,但至今为止,也从未有人认为:汉匈平城战役,汉室是胜利方。 因为每每提起平城战役,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战役前期,天子刘邦北追千里,杀得匈奴单于冒顿狼狈而逃的神武。 也不是白登之役后,周吕侯吕泽率军追击,重新夺回太原地区的荣光。 绝大多数人听到‘平城战役’,都只会想起那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围,旋即面带屈辱的发出阵阵哀叹…… 汉匈平城战役过后,关东异姓诸侯也逐渐不安分起来,梁王彭越坐守关中门户,淮南王英布雄踞五岭以北! 汉室本就没有余力南、北两线开战,关东即乱,北方只能暂时以稳为主。 为了腾出手来,专心平定内部异姓诸侯,彼时的刘邦只能遣使北上,促成汉室同匈奴互不侵犯的条约。 ——在当时,就连天子刘邦的亲女儿,如今已经嫁给宣平侯张敖的鲁元公主刘乐,都差点被送去匈奴和亲! 到现在,汉匈平城战役已经过去三年,汉室剪除内部异姓诸侯的工作,也已然临近尾声。 若非陈豨突然在代地蠢蠢欲动,汉室接下来的目标,就该是梁王彭越,以及淮南王英布! 即便如今,被陈豨打乱计划,汉室未来几年的主基调也依旧不变:平灭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彻底剪除关东异姓诸侯势力,形成一个稳定的关东! 作为当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周昌对此,显然也是心知肚明。 思虑良久,周昌终是面色凝重的抬起头,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虽未开口说话,刘邦却依旧清晰地看见,在周昌那张脸上,写有怎样纯粹的忠诚。 ——陛下直说,需要臣怎么做! 见此,刘邦只觉心下一暖,面色却也不由严肃起来。 “待陈豨乱平,朕欲顺势举兵南下,以返乡祭祖之名归丰沛,伺机窥英布虚实。” “若其忠,则便依淮阴侯故事;若不忠,则兴仁义之师以平灭之!” “淮南即平,而后便是梁……” 沉声道出自己的打算,刘邦便满带信任的望向周昌。 “今岁平陈豨,明岁灭英布;再除彭越王位,便当是三年之后。” “朕要你汾阴侯以赵相之身,总掌代、赵之兵,在这三年时间里,牢牢把守北墙!” “万不可使匈奴游骑,跨过北墙一兵、一卒!” 说到这里,刘邦苍老的面颊之上,陡然亮起一对满带精光的双眸! “待关东一平,朕便当提兵北上,北逐匈奴三千里,以血当年白登,冒顿困朕之奇耻大辱!” 最后一句雄心壮语,却并没有被刘邦道出,而是和往常那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远大志向般,暂时深埋在了心底…… 第10章 我,也该行动了! “迁汾阴侯为赵相?” 夜幕降临前的未央宫,听吕释之上气不接下气的坐下来,说起新丰传来的消息,吕雉面色顿时一冷。 “御史大夫之位,以何人继之!” 吕雉此问一出口,殿内数十双眼睛,便嗡时集中在了建成侯吕释之身上。 在今日丧礼,明显透露出易储之意后,刘邦又光速任命御史大夫周昌卸任,转而去做赵国相? 只此一旦简简单单的人事任命,便涵盖了海量的政治信息! “母后。” 稍一沉吟,刘盈便面色凝重的上前,对吕雉稍一拜。 “自韩王信叛逃匈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凡大河以北,代、赵二国,及北地、陇右、云中、上四郡之兵,便皆由代相陈豨统掌。” “今父皇突以汾阴侯转任赵相,只怕是代国那边……” 见刘盈如此精准的道出个中要害,吕释之稍点点头,便赶忙上前。 “家上所言甚是!” “据探子回报:皇后、家上随丞相离新丰不久,陛下便遍召朝中功侯、将帅,所谋者甚大!” “夕时前后,汾阴侯入宫觐见,后不久,陛下明颁诏谕:迁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不日启程,往赵都邯郸履任!”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色之上,已然是一片凝重。 “陛下令丞相、少府回转长安,当乃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谋定而后动之举。” “及遣皇后、家上先行回转长安……” “唉!” 只见吕释之话头悄然一止,愤然一跺脚,将头侧过去,做愤恨不平状。 而众人稍一思虑,便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御阶之上,那已然彻底黑下去的面庞。 “代相陈豨……” “赵相周昌……” “北墙之兵……” 讥笑着呢喃几声,吕雉的面色在片刻之间,便已便成一副极尽淡然,全无喜怒的模样! 见此,刘盈赶忙止住开口的冲动,悄然低下头,退回吕雉身后。 吕雉这个表情,外人看了,或许还会以为吕雉是‘不悲不喜’。 但这个表情,刘盈前世在吕雉脸上,满共就只看过三回。 第一回,是在刘盈刚结束为期一年的禁闭,叛乱的代相陈豨授首时,刘邦不顾百官劝阻,强硬驳回将刘如意的封国迁往内陆的提案,让刘如意就国邯郸。 第二回,是在刘邦驾崩后,匈奴单于冒顿遣使入关,送来一封写满污秽之语的国书。 第三回,则是吕雉在刘盈登基第二年提出,让鲁元公主和宣平侯张敖所生之女,年仅九岁的张嫣做皇后时,被刘盈婉言拒绝…… 满打满算,这是刘盈前后两世加在一次,第四次看到这副全然淡定的神情,出现在吕雉脸上。 ——就连凌晨的太上皇丧礼上,被刘邦粗蛮的甩开手,在朝臣百官面前被驳了面子,吕雉都未有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神情! 而前世足足九年的经历告诉刘盈:这个表情出现在吕雉脸上,只意味着一件事。 怒! 极致到刻骨铭心,直击吕雉灵魂而不再能被外化,不死不休,绵延世世代代的滔天盛怒!!! “呼~” “也不知道这回,倒霉的是谁……” 在前世,吕雉第一次表现出这般‘怒不形于色’的神情,直接导致半年后,赵王刘如意被一杯毒酒送上路,其母戚夫人被做成人彘! 第二次,吕雉没能如愿兴兵北击匈奴,于是,短短数年之间,刘氏宗亲诸侯次序惨死,大河以北,长城以南,遍地诸侯皆吕氏。 第三次,天真的刘盈以‘舅舅怎么能娶外甥女’为由,拒绝立张嫣为后,便错过了唯一一次亲临朝堂,主持朝政的机会…… “御史大夫,以何人继之?” 不带丝毫感情的再次问出这句话,吕雉深邃的目光中,已看不出丝毫喜怒。 不知是不是体会到了这股凝为实质的阴寒,吕释之几乎是想都不敢想,赶忙回道:“中郎,赵尧!” 音落,偌大的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极致漫长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吕雉那凛如寒冬的话语,才终于击碎这阵沉凝。 “颍阴侯。” 就见吕雉面无表情的望向右侧,一声轻唤。 “如此,颍阴侯仍以为,还有独善其身之余地吗?” 只此一问,灌婴便面色惨然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对于殿内这群出身草莽,如今却屹立于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人杰而言,如今的局势,已经不需要再多哪怕一句话去解释了。 ——代相陈豨,旬月必反! 要知道御史大夫,可是三公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在御史大夫周昌不惜降职两级,去担任赵国相的情况下,哪怕陈豨本来是个乖宝宝,也必然会被逼到非反不可的地步! 想明白这一点,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儿,就很容易就被串联在一起了。 陈豨反叛,只是时间问题;只要陈豨反叛,那平叛,也是时间问题。 叛乱平定过后,必然会有一个人,取代陈豨‘总掌北方边防兵马’的位置;从目前来看,这个人,便大概率是新鲜出炉的赵相:周昌! 那在这件事当中,老吕家是个什么境况呢? 首先,便是刘邦意欲废黜一事,让殿内众十数人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解决。 而作为刘盈的直接竞争对手,刘如意将获得一位威名远扬,功勋卓着,在开国元勋中地位崇高,并在将来掌握所有北墙卫戍部队的国相。 什么意思? ——在如今的局面下,如果殿内这十数号人什么都不做,那陈豨叛乱平定之后,即便刘盈仍旧端坐储位,赵王刘如意,也将名正言顺的掌控汉室一半以上的军队! 而且是久经沙场、卫戍北墙的精悍部队! 到了那时,刘邦哪里还需要易储? 又何需刘如意在谁的棺材前,喊下‘我必带着汉室走向巅峰’的誓言? 光凭着手中兵权,赵王刘如意,就将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到了那时,朝中百官恐怕就不会再劝刘邦‘废长立幼不可取’,而是会转过头来劝刘盈:当顾全大局,让位于贤了…… “都退下。” “建成侯,至后殿一叙!” 冷声结束这场吕氏外戚的内部会议,吕雉便直起身,面无表情的向后殿走去。 望着吕释之面带歉意对自己一拜,旋即追赶吕雉而去的背影,刘盈不由长出口气,面上也涌现出一抹压制不下的严峻。 “为了我,老娘怕是要操碎了心……” “我,也该行动了!” 第11章 屁股决定脑袋 “家上。” 从宣室殿内缓步走出,刚走下长阶,刘盈就见一道人影从一旁走出。 暗自定了定神,细一看,才发现是灌婴在等候。 “家上仗义执言,臣,不知该如何相报……” 看着灌婴面带惭愧的躬身一拜,刘盈不由洒然一笑,暗地里却悄然思量起来。 灌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刘盈再清楚不过了。 无论是在刘盈的前世,还是前半生的记忆当中,颍阴侯灌婴,都是一个十分精通‘趋利避害’的人。 比如说去年,北墙一代传来周吕侯吕泽战殁的消息,朝堂顿起风言。 有人说,是代相陈豨不满于吕泽插手北墙防务,才伙同已经逃到匈奴的韩王信,将吕泽暗害。 也有人说,是故燕王臧荼逃亡至匈奴的儿子臧衍,和同样逃亡匈奴的韩王信怂恿匈奴,对吕泽设下了圈套。 最终,朝堂对于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北墙一事,给出了最终的盖棺定论。 ——死王事。 有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阵亡;吕泽成了两汉前后四百余年,在对外战争中阵亡的等级最高的烈士。 朝堂只丢下一句‘死王事’,便不再追查此事前因后果,也丝毫没有报仇雪恨的意图,长安刚刚激烈起来的风论,自然是应声而止。 而彼时,作为周吕侯吕泽部旧势力当中,成就、地位数一数二的拔尖者,灌婴却做出了一件相当不厚道的事。 ——以重病卧榻为由,遣家中旁系子侄前往周吕侯府,代为吊唁。 光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灌婴此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但恰恰也因此,自周吕侯吕泽身死之后,灌婴无论是在丰沛元勋,还是在周吕故旧圈子当中,都遭遇了许多的不待见。 ——聪明人,又不止灌婴一个! 吕泽咋死的,虽然没人能说清楚,但其中透露出的怪异气息,自然躲不过朝堂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精。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保全自身,最明智的选择,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似吕泽真的是战死般,乖乖上门吊唁。 该哭就哭两声,该追悼就追悼一下,一切如常便是。 灌婴可倒好,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颍阴侯‘已经参透了其中奥义’般,直接不去参加葬礼! 非但自己不去,连嫡子、长子这种具有代表性的子侄也不派一个,就派一个旁系子侄? 在朝臣百官心中,这件事的性质,几乎和后世,举报同学作弊没什么两样。 ——我承认你做得对,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但我想离你远点。 就这样,短短一年的时间内,颍阴侯灌婴,汉开国功侯第九位的顶级元勋,便混成了如今这个‘举目无友’的地步。 按理来说,对于这样一个趋利避害,只想着保全自身的‘聪明人’,刘盈也应当抱有鄙夷才对。 但前世足足九年的惨淡生涯,让刘盈清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屁股,决定脑袋。 从客观角度,或者说从正义的角度上来讲,灌婴的人生信条,确实算不上多么高尚。 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且几乎只懂得趋利避害的人,却是不可多得的,可以为刘盈所招揽的势力了。 ——不然怎么办? 去招揽那些个出身丰沛,和刘邦打儿时起,就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儿到大的汜水元从? 还是招揽曾经和吕泽出生入死,为汉功侯的武夫将领? 很显然:此时的刘盈,别说招揽张良萧何、樊哙夏侯婴了,如果不靠母族帮助,但凡爵位沾个‘侯’字儿的人,刘盈都很难搞定。 在当下,爵位能沾个‘侯’字儿的,那可都是凭借自己的双手,从死人堆里一步步爬上来的狠人儿! 反观刘盈,除了老爹是刘邦、老娘是吕雉之外,几乎再也没有其他能令人敬佩、让人折服的特质。 所以,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趋利避害,可以为了利益而被收买的人,是比那些满脑子战阵杀伐,只服比自己更强者的功侯元勋们,要更容易招揽的。 当然,等大权在握,手下猛将如云、良臣如雨时,刘盈自也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一脚踹开灌婴,学老爹刘邦喊上一句: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灌婴! 暗自思虑着,刘盈便莞尔一笑,毫无太子威严的拍了拍灌婴的肩侧,示意边走边说。 “今日,母后确有些怒急攻心,但母后所言,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淡然一语,刘盈便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了看灌婴的面色。 “若孤未记错,颍阴侯初非周吕侯部将,而乃以中涓之职起砀郡,以随父皇伐秦?“ 见刘盈几乎不经思考,便脱口道出自己的过往,灌婴赶忙侧身一拱手。 “蒙家上挂怀,竟于臣之事了然于胸,臣甚敬……” 嘴上如是说着,暗地里,灌婴却顿时稍有些诧异起来。 对于自己的过往,别说当今刘邦了,若非刘盈提起,灌婴自己都有些淡忘了! 那刘盈,这么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储君,又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 是只有自己的事,刘盈记得这么清楚,还是朝中的每一个功侯,其过往武勋、功绩,都被刘盈记在了心中? 正思虑间,就听刘盈略带感怀的长叹一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汉二年,汉楚彭城一战,父皇不敌项羽,兵败而走。” “彼时,有楚将一人,名曰丁固,受项羽之令,率精骑数百追击父皇。“ 说着,刘盈面带笑意的侧过头:“颍阴侯可还记得此人?” 见灌婴面色猛的一紧,刘盈只又自顾自道:“父皇以养寇自重之说言劝丁固,固果然心怀二意,方使父皇得以逃脱,而后于垓下一战定天下!” “待项羽自刎乌江,父皇立汉国祚,丁固便邀功于父皇驾前,却为父皇所斩”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止住脚步,侧过身正对灌婴,面上依旧是那一抹浅浅的笑容。 “颍阴侯可还记得,父皇令斩丁固之时,所言者何?” 听刘盈又是一问,灌婴终是无法继续沉默,只心虚的稍低下头。 “陛下言:项羽失天下者,皆丁公为臣不忠之故;今斩之,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和灌婴闲聊般,淡笑着点点头,悠然一拱手。 “酉时已过,孤不便出宫,就送颍阴侯至此。” “若颍阴侯有言欲说于孤当面,待来日,自可至宫中来寻。”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语,刘盈便在司马门内数十步的位置回过身,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吕雉和吕释之之间的商议,应该也快结束了…… 第12章 我借他两个胆子! “母后。” 回到宣室殿,刚到门口,刘盈就和二舅吕释之打了个照面。 而在刘盈来到后殿时,吕氏的面色已经淡定了许多。 “盈儿,来。” 照例将刘盈喊到身旁坐下来,吕雉便面带和蔼的问道:“颍阴侯……” “盈儿是如何盘算的?” 一听吕雉此言,刘盈便明白过来:老娘吕雉,这是起了考校之意。 “也对。” “现在的吕雉,应该还没有‘架空儿子’的危险想法。”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装出一副组织语言的模样,磨蹭好一会儿,才乖巧一笑。 “儿以为,颍阴侯趋炎附势,朝三暮四,觉危而独善其身,实不可信。” “然今,先舅周吕令武侯部旧多赋闲,便是舞阳侯,亦手无兵丁一人。” “今日太上皇丧礼,父皇又明示易储之意于百官当面。”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若颍阴侯改换门庭,或当使吕氏子弟、部旧惶惶不可终日,而外朝百官、功侯元勋,则或暗效颍阴侯,投效于赵王帐下。” “如此,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危矣……” 语调沉稳的道出自己的看法,刘盈便稍抬起头,装出一副心绪凝重,面色严峻的模样。 但在内心深处,刘盈却并没有太多担心。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见刘盈这幅如临大敌的架势,吕雉只稍叹一口气,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 “不至于此~” “不过盈儿之所虑,倒也不失为周全。” 见吕雉面色淡然的说出‘不至于此’,刘盈也配合的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父皇意欲易储一事,母后已有应对之策?” 闻言,吕雉只轻笑着点点头,面色淡然,语调随和的说出了一件让刘盈瞠目结舌的话。 “嗯。” “母亲同建成侯议:待陈豨乱平,便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以齐右相傅宽为代相!” “周昌为赵相,傅宽为代相,赵王那奴生子,便无以尽掌代、赵之兵。”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心中,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运作傅宽做代相国,以应对赵相周昌,让刘恒去做代王,来遏制赵王刘如意? 可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精妙,且更具有操作性的解决方式了! 阳陵侯傅宽,汉开国功臣第十位,在开国元勋中的地位,几乎不亚于汾阴侯周昌! 而前世的记忆则告诉刘盈:阳陵侯傅宽,也同样是‘周吕部旧’群体的一员! 至于皇四子刘恒? 就算是现在,刘恒已经年满六岁的时间点,刘恒的母亲薄姬,也依旧在吕雉身边伺候! 无论是对于刘盈,还是皇后吕雉而言,四弟刘恒和其母薄姬,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而在这个医疗水平底下,婴儿存活率极其低下的时代,六岁,恰好就是告别脆弱的幼儿期,踏上少年时期的分水岭。 也就是说: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按照往常的惯例而言,皇四子刘恒,确实到了该封王的年纪。 ——也正是在韩王信叛逃匈奴,汉匈大战将起,刘邦的二哥代王刘喜却弃土而逃时,如今的赵王刘如意年满六岁,被当今刘邦封为代王! 至于刘如意被移封为赵王,是因为去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赵王的位置空出来,赵国的战略意义又不同凡响,才让刘如意占了便宜。 皇四子刘恒年满六岁,到了该封王的年纪,而如今关东,燕国有燕王卢绾、赵国有皇三子刘如意,梁国有梁王彭越,齐国有皇长子刘肥; 楚国有刘邦的幼弟刘交,淮南国、长沙国有异姓诸侯英布、吴臣二人,荆(吴)地有宗亲刘贾为王。 放眼望去,整个关东大地,只有曾经被封给刘邦二兄刘喜,后因刘喜临阵脱逃而废黜王位的代国,其王位暂时空缺。 也就是说,运作刘恒为代王一事,甚至根本不需要吕雉做什么,只需要派个朝臣站出来,对刘邦说一句:陛下,皇四子刘恒该封王了,就大功告成。 ——关东只有代国没有诸侯王,刘恒只要获封为王,就必然是代王! 但问题是…… “母后。” 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一声轻唤,便稍有疑惑道:“阳陵侯傅宽,如今不是齐右相吗?” “且阳陵侯,乃周吕令武侯部旧,迁其为代相……”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话头一滞,百般迟疑,终还是直言道:“父皇能答应吗?” “容不得他不答应!” 只刹那之间,吕雉原本温和慈爱的面容,便被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戾所占据! 过了好一会儿,吕雉才又平静下来,可吕雉口中道出的话,却并没有让脊背发毛的刘盈感觉好些。 “易储一事,吾早有所料!” “故前些时日,吾已传书于齐相傅宽、曹参二人,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说到这里,吕雉生怕刘盈听不懂般,补充了一句:“先兄周吕令武侯,同平阳侯曹参,亦颇有渊源……” 听到这里,刘盈已经觉得事态的发展,有点出乎自己的想象力边界了! “在前世,老娘就是这么保下我皇位的?!!” “以齐地大乱、关东糜烂为要挟,逼迫刘邦就范……” 对于刘盈面上骇然,吕雉并没多注意,只继续道:“除此,吾前日亦已遣建成侯求策于留侯;明日,建成侯便会启程,往商山请贤。” “此事,盈儿便莫再多问,母后自不会害盈儿便是。”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骇然更甚。 “商山四皓!!!!!!” 暗自思虑着前世,结束禁闭期后,每天跟在身后的四个耄耋老人,刘盈终于回过味来。 “呼~” “可真是……” 听到吕雉应对刘邦废储之意的对策,刘盈只觉得自己前两辈子都白活了! 见刘盈目光骇然的愣在原地,吕雉似也是福灵心至般,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盈儿莫担忧~” “有母后在,必不会叫盈儿为外人欺了去。” 颇有些霸气的说出这句‘老娘罩着你’,吕雉又轻拍了拍刘盈的脸颊。 “且去,时辰不早了。” “近些时日,在宫中安分些,别让外人拾了口舌。” 闻言,刘盈只呆滞的点点头,向着殿外走去。 走到殿门处,刘盈似是想起什么事一般,脚下一停,回过身望向吕雉。 “母后,宫中人多口杂,母后言及父皇,是不是该……” “恭敬些?” “若是叫父皇知晓,再迁怒于母后……” 很可惜,刘盈好心的提醒,却只引来吕雉一句满是豪横的宣示。 “迁怒?!” “我借他刘季两个胆子!!!” · · · · ps:曹参为周吕部旧,非为准确史实,为作者推断;文献综述推理会在后续‘人物解读’部分发布。 文中以‘曹参原则上中立,情感上偏向吕氏’为背景。 封刘恒为代王、任傅宽为代相为史实。 《史记·高祖本纪》:(高皇帝)十一年……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史记·傅靳蒯成列传》: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为齐右丞相,备齐……(高皇帝十二年)一月,徙为代相国。 第13章 圆月当空 “阿嚏!” “阿嚏!!” “阿~~~~~嚏!!!!!!” 新丰邑,栎阳宫。 没由来的打出三个大喷嚏,刘邦不由摇了摇脑袋,将衣襟拉紧了些。 “唔……” “这才秋七月,怎秋寒来的这么早……” 听闻响动,一旁的御榻之上,应声爬起一位眉眼清秀,五官隐隐透露出些许媚色的女子,起身踩上布履,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 一声略带担忧的询问,惹得刘邦大咧咧摆摆手,顺势将女子揽入怀中。 “朕无妨。” “唔,许是受了风寒,总觉得今儿这天,莫名冷了些……” 闻言,女子只娇羞的钻入刘邦怀中,稍抬起头,俏皮的将下巴戳在刘邦的胸口上,眼带崇拜的仰望向刘邦。 “陛下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如意年方九岁,陛下还要看着如意加冠、大婚,坐上那储君之位呢……” 听女子说起宝贝儿子刘如意,刘邦只嘿然一笑,用下颌将女子的小脑袋紧紧压在脖颈处,只抱得更紧了些。 “莫担心。” “朕不会这么早死。” “父皇享年足八十五,朕再如何,也当能亲持如意加冠之礼……” 温声做出承诺,刘邦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吕雉……” 一想起那张久不见笑容,更已显珠黄之色的面孔,刘邦便觉一阵憋屈! 刘邦征战一生,真要说起来,只有两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离现在最近的一回,自然是三年前,刘邦御驾亲征,平定叛汉投敌的韩王信叛乱,最终被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给围在了白登山。 另一次,便是汉元二年三月,刘邦联合关东诸侯大军足足五十六万,却在楚都彭城,被项羽三万大军杀了个丢盔卸甲…… 白登之围,起码只是汉匈平城战役的一个小插曲,非但没有对战役走向产生太大影响,反倒是让汉军将士迸发出了更强烈的斗志! 借着白登一战所带来的屈辱,汉军将士在主帅吕泽,将领灌婴、曹参的带领下,将北方防线一路外推,直从平城推到了雁门郡北部的武州塞一带! 而彭城战败,却是险些让刘邦自此一蹶不振,乃至于兵败身亡…… 一场彭城战役,刘邦损失了数十万大军,失去了反楚诸侯联盟的主导地位,更沦落到了强制征发关中老弱病残,乃至于未成年男丁的地步! 父亲刘煓、妻子吕雉被项羽所俘,直到垓下一战后,才被刘邦接回长安; 次子刘盈、长女刘乐,更是在刘邦逃亡途中,屡屡被急于奔命的刘邦踹下马车,又屡屡被驾马的夏侯婴捡回…… 好不容易逃到下邑,得到舅哥吕泽的支援,接踵而来的,便是吕泽恼怒于吕雉被俘;又听闻刘邦逃亡途中,将刘盈屡屡踢下马车的事,便硬逼着刘邦册立太子,以正名分…… 楚汉彭城一战,是刘邦这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心坎! 同时,也是刘邦走向辉煌,奠定帝王基业的开端。 自那之后,楚汉之争中的天平彻底向刘邦倾斜,霸王项羽雄踞荆楚,却还是被一点点蚕食,最终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 刘如意,便是在刘邦彭城大败那年出生。 如果说,被项羽俘虏足足四年的吕雉,和曾被自己屡次踢下马车的刘盈,对刘邦而言意味着失败,那刘如意,便意味着刘邦的重新崛起。 看到刘如意,刘邦便能想到:哪怕败光诸侯五十六万大军,沦落到发妻、老父为敌所缚、子女被自己无情抛弃的地步,我刘邦,也依旧能东山再起! 可即便是现在,已经君临天下足足五年,掌天下万民生杀大权的现在,刘邦也依旧不得不承认:吕雉,并不是那么好惹的…… “唉……” “也不知这回,又要闹出何等场面……” 暗自苦叹一气,刘邦便负手来到殿门处,昂起头,望向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父皇。” “保佑皇儿一切顺利,庇佑我大汉,国祚永存……” ※※※※※※※※※※ “奴、婢等参见殿下!” 摸黑回到自己的宫殿,刘盈已经彻底从先前,那因惊诧而陷入呆滞的状态中走出。 “嗯。” 只高冷的稍一点头,刘盈脚下丝毫不做停留,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寝殿:凤凰殿。 与后世大多数人所固有的印象不同:作为太子,刘盈至今为止,都还没有一座专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原因也并不很复杂:如今的汉室中央,已经穷到连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都无力拨款支持的地步了…… 再加上刘盈这个太子,在老爹刘邦那里地位着实不算高,而且年纪也不大,便只能暂住于未央宫东北角,毗邻钟室的一座小殿,名曰:凤凰殿。 对于这座宫殿,刘盈可谓是印象颇深。 在前世,刚来到这个时间的头一年当中,除了第一天在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之外,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刘盈都在这座小殿内渡过。 对于这座小殿内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期间,乃至于每一个宫女宦官,刘盈都可谓熟悉无比。 虽然前世成为皇帝之后,刘盈便再也没有来过这处‘太子宫’,但当再次踏进凤凰殿的高槛时,刘盈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一来,是熟悉。 二来,是顾不上‘怀古伤今’…… “平日,殿下总温颜善目,怎今日,如此风风火火?” 见刘盈飞快走向寝宫,一位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婢女疑惑一问,顿时惹得身旁的小太监靠过来,故作神秘的一笑。 “这你就不知道了?” “昨日夕时,太上皇驾崩,今日于新丰邑举丧;丧礼之上,可是出了大事……” 不等婢女再追问,不远处的寝殿方向,便传来刘盈满是严肃的呼号声。 “来人!” 突闻刘盈这一吼,那婢女和小太监不由下意识看了看左右。 发现周围并无旁人后,二人面上,几乎同时流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那婢女便似是变戏法般,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角,不管不顾的塞进小太监手中,便快步向刘盈的寝殿方向跑去。 望着婢女半带欣喜,半带忐忑的跑向寝殿,小太监讥笑着掂了掂手上金角,又放在犬齿边轻咬一口。 “嘿!” “这些新来的,还真是不怕死……” 第15章 前世故人 “殿下……” 次日清晨,凤凰殿。 刘盈正端着碗,吃着一碗寡淡的粟米粥,就见一个面庞煞白,眉眼略显阴柔的小太监走入殿内,小心翼翼的跪倒在地。 “唔……” 看清来人面目,刘盈自然的咽下口中米粥,将粥碗放回案几之上,随意一摆手,示意一旁侍立着的婢女寺人皆退下。 “都办妥了?” 待殿内只剩主仆二人一坐、一跪的两道身影,刘盈才擦了擦嘴,目光冷峻的望向那小太监。 听闻刘盈此问,小太监愣是头都没敢抬,只惶恐不安的匍匐在地。 “禀殿下,都妥当了……” 闻言,刘盈只稍点了点头,缓缓从餐几前起身。 虽说昨晚,是刘盈这一世第一次在太子宫,也就是凤凰殿过夜,但前世那一年的紧闭生涯,使得刘盈对着殿内的大小事务都了若指掌。 就拿昨夜那个意图探听秘辛的婢女来说,上一世,便是太子宫最典型的‘投机者’。 在刘盈禁闭期间,那婢女几度钻入寝殿,之后不久,又开始筹谋起转换岗位,想跑去长乐宫。 但可惜的是,在那婢女如愿调去长乐宫后不久,没等倾国美貌被刘邦发现,就有人在长乐宫长信殿后的枯井内,发现了一具失足落水的女尸。 而这一世,那婢女也依旧没能躲过悲惨的命运……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叹口气,内心深处仅存的那一丝善良,让刘盈不由脱口而出。 “等过段时间,汝亲自去寻那婢女之父母双亲,送上布匹、米粮,以做慰问。” “若其亲长问起,便称其乃病重暴毙便是。” 语调淡然的做下交代,刘盈不忘随口补充一句:“于内,便言其同太子宫中寺人通奸,故杖毙之。” 随口一句交代,不料竟惹得小太监嗡然抬起头,目光骇然的撇了刘盈一眼,旋即剧烈颤抖起来! “殿……” “殿…………” ‘殿下’二字都未能说出口,那小太监突而留下惊恐的泪水,却吓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看着小太监在自己面前,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刘盈几近冰冷的目光,悄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前世,刚刚登上皇位后不久,刘盈便遇到了皇帝生涯的第一个难题。 ——汉十二年四月,刘邦驾崩,刘盈新皇登基;十月年初,关东诸侯入长安觐见新君。 但当赵王刘如意满怀思念的来到长安,请求面见自己的生母戚夫人时,未央宫内的永巷,已然多出了一只‘人彘’…… 一边是必不可能见到生母,又整天嚷嚷着要见生母的弟弟刘如意,一边是不胜其烦,恨不能杀掉刘如意的母亲吕雉。 夹在两方中间,刘盈可谓是被夹了个里外不是人。 委婉劝说吕雉无果,并明确得知老娘吕雉对刘如意动了杀心后,刘盈只能无奈下令:将赵王接入宫中,派人严加保护。 因为彼时的刘盈担心:赵王刘如意死在长安,会让自己沾染上‘不友幼弟’的污名。 但即便刘盈将刘如意接入皇宫,亲自派人保护,也还是没能阻止老娘吕雉痛下杀手,一杯毒酒送刘如意上了路。 事后,刘盈自是不敢向老娘吕雉抱怨,便只能找来那些被刘盈派去,负责保护刘如意的人。 询问的结果,是上百颗默然低下的头颅,以及一块太后吕雉的手令。 前世,刘如意究竟怎么死的,刘盈并不很清楚。 但刘盈知道的是:在刘如意毒发身亡当天,眼前的小太监,便凭空消失在了皇宫之中。 在那之后,刘盈身边更再也不见哪怕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此时此刻,看着上一世凭空现实的小太监完好如初的跪在眼前,刘盈嘴角处,不由稍挂上一抹微不可见的暖笑。 “这一世,可要放机灵点啊……” “可别再不明不白的‘人间蒸发’了……” 暗自心语一声,刘盈面上却依旧满是淡然。 “至于是同何人通奸,你自己看着办。” 听闻刘盈先前的话,小太监早已是心如死灰,眼泪泉涌而出的双眸,几乎看不见丝毫生机。 直到刘盈说出这句话,那小太监才稍一愣。 反应过来刘盈口中,和那婢女‘通奸’的宦官不是自己后,小太监才终是从恐惧的深渊中回过神。 没有感谢之语,只一张写满忠诚的面庞,一对满带决然的双眸,以及一颗重重叩在地上的头颅。 “且起身。” 刘盈话音刚落,小太监应声从地上爬起,顾不上已经破口的额头,只躬身立在了刘盈侧后方。 见此,刘盈终是会心一笑,踱步向殿门外。 “借着此事,查查凤凰殿内的婢女、内侍,可还有通奸之人。” 说着,刘盈脚步稍一停,并未转身,只将脸侧向身后的小太监。 “孤以为,当是另有三两对‘苦命鸳鸯’藏身太子宫,行有伤风化之事的……” “明白了?” 小太监本就身形娇小,再加上躬着身,使得刘盈根本看不见小太监的脸,只看到那应声稍稍下潜的脑袋,以及一声雌雄难辨的应答。 “喏……” 见小太监片刻之内,便从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恢复到现在这幅模样,刘盈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还算是个机灵的……” 心中想着,刘盈又重新走起来,来到殿门处,才再度止住脚步。 “查出通奸者,不必审问,不必细查,尽数杖毙!” “无罪之婢女、内寺,凡母后送来的,都留下;余者,皆遣退少府。” “若有人问起,便说:今府库空虚,民食不果腹,太子不敢奢靡过度,故裁撤宫中婢、奴,以彰俭朴之风。” 对日后太子宫内的事务做下交代,刘盈正欲踏出凤凰殿正殿门,又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回过身。 “这几日,或有功侯一人亲至太子宫,或遣人送来请帖。” “若有,速报孤知!” 言罢,刘盈又稍一迟疑,终未再开口,径直向司马门的方向走去。 “赐名……” “还是不急。” “嗯,再看看,再看看……” · · · · ps:宫女和太监通奸,乍一看好像是个bug,但其实不是。 非但不是,这种情况在西汉,乃至于整个封建时代的宫廷都从不少见。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搜索引擎输入:对食。 特别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查查古代太监切的具体是什么身体部位。 第16章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丞相萧何便在自家的酂侯府,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会。 在课堂主宾落座,在阳城延那饱经岁月璀璨的面庞之上,萧何不出意外的看见和自己近乎一致的苦恼之色。 “少府此来,莫非……” 未等萧何音落,阳城延便满是苦涩的长叹口气。 “大战在即,鄙人顷少府之全力,一应弓羽箭矢、剑戈矛戟,总归是十之不离八九。” “但军粮一事,少府实无可调之粮啊……” 言罢,阳城延满脸无奈的摇头叹息着,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碗,缓过神来,却也没了品茶的兴致。 正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在这个时代,战争最大,也最具战略意义的物资,便是后世人不太容易理解的粮食。 除小股部队突袭,或是像巨鹿城下的项羽一般打算背水一战,否则,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敢在粮草没有得到确切保证的情况下引军出征! 若是一到三个月的军粮没有提前送到,也没有将领敢率军进入阵地。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粮食,几乎是士卒军心唯一的保障。 有了粮食,哪怕战况再恶劣,将士们也总归能以‘大不了光荣了,也好歹是个饱死鬼’来安慰自己。 可若是粮食出现短缺,那无论战况再怎么顺利,哪怕遭遇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失利,军心也会轰然倒塌,大军溃散。 ——十二年前的巨鹿一战,项羽是如何击败回援的秦长城军团的? 在敌我兵力很可能达到3:1,甚至4:1的情况下,项羽仅凭一出破釜沉舟,真就能把号称已知世界最强,最难以战胜的秦长城军团杀了个丢盔卸甲? 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 诚然,项羽破釜沉舟,确实让麾下的楚军将士在短时间内,迸发出了极其强大的战意。 但巨鹿一战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是项羽大军渡过漳水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攻打负责保护粮道的章邯所部,彻底断了王离所率主力的粮道! 粮道一断,秦军将士自是军心大乱,再加上楚军破釜沉舟的高昂战意,此消彼长之下,这才有了霸王破釜沉舟,大破巨鹿,俘秦卒足二十万余的传说。 而粮道的安危,之所以能对大军军心起到如此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外乎将士们唯一关心的事:明天上战场之前,能不能吃顿饱饭? 毕竟杀敌立功、斩将夺旗,只是少数幸运儿才能达成的成就。 对于这个时代大部分普通士卒而言,吃饱喝足,攒足力气,在战场上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伺机对敌人造成杀伤,才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 而现如今,长安中央要派大军出关,平灭尚未爆发的代相陈豨之乱,自然也就需要保障好武器军械、军粮肉食在内的一应后勤工作。 可就是这项大战前最基本的准备工作,便已经让身为丞相的萧何、担任少府的阳城延二人焦头烂额,深感心里憔悴了…… “唉……” “异姓诸侯此起彼伏,关东战火纷乱不休,不知何时,才能有两年太平岁景……” 大战在即,粮食要不要提前准备? 答案自是必然。 但如今的汉室,已经经历了近十年,且几乎从不停歇的征战了…… 十二年前,秦二世胡亥元年,泗水亭长刘邦于沛县起兵抗秦,到十年前的汉元年,秦帝国轰然倒塌。 被秦始皇统一的神州大陆,也在霸王项羽的分封下,再度分裂为十八个诸侯国。 被项羽封为汉王的刘邦,也只能在鸿门宴后狼狈退出三秦之地,前往自己的封地:汉中。 短短半年后,霸王项羽的注意力,便被自立为王的齐王田荣所吸引,汉王刘邦便借机北出汉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灭了项羽所立的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yi),得以还定三秦! 雄踞三秦、汉中之地后,刘邦麾下的汉军将士几乎是未做丝毫修整,便立刻东出函谷,开启了长达四年的楚汉争霸战争。 到汉五年二月,项羽乌江自刎,刘邦于汜水继位为帝,得以一统天下的汉室,又开始了连绵至今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汉室鼎立短短数月之后,即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率先起兵叛乱! 又数月之后,临江王共尉反; 汉六年秋,韩王信暗结匈奴,直接引发了之后的汉匈平城战役。 也正是在这一场战役当中,御驾亲征的汉天子刘邦,被匈奴单于冒顿围困在白登山,足七天七夜之久…… 汉七年,楚王韩信坐‘谋反未遂’,被贬为淮阴侯; 汉八年,赵王张敖坐‘谋逆未遂’,被贬为宣平侯; 到今年,汉室纪元的第十年,便是代相陈豨谋反在即…… 毫不夸张的说:自打汉元年,汉军得以还定三秦开始,到十年后的今年,几乎每年,汉室都爆发了一场持续三个月以上,参战人员达数十万级别的大型战役! 而在这十年时间里,作为丞相的萧何,几乎只做了一件事。 ——穷尽所能,为征战于关东各地的汉军,筹备战斗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 就连萧何得封为酂侯时,天子刘邦给出的赞语,都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着打了十几年仗,汉室好不容易有了去年,一整年没有战争的祥和年景,却又偏偏碰上了前年、去年,以及今年这连续三年的‘粟谷不丰之年’。 尤其现在秋收在即,关中各地百姓已然次序断粮,就等秋收来给家族续命的情况下,萧何、阳城延二人的军粮筹备工作,便陷入了极为困难的境地。 ——自家粮食吃都不够吃,又怎会有人把粮食往外卖? 纵是市面上仍旧有粮食流通,也必然是商人囤货居奇,‘限量提供’的高价粮。 那种动辄‘石作价二千钱’的粮食,显然不是如今的汉室所能承担,豪购数以百万石,以作为军粮的…… 第17章 太子来做什么 对坐无言,静默许久。 终是萧何试探着开口问道:“少府如今,还有钱几何,金何许?” “若金、钱足用,也只得恳请陛下,出内帑钱购粮于市,以充大军征战之用……”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本就苦恼的面色,顿时显得更加难看起来。 “如今少府,有金数万,然多备于祭祀之用;钱十万万余,亦多为钱三铢……” “及秦半两钱,少府所储不过万万。” 说着,阳城延又是哀叹一气。 “自陛下一意孤行,铸钱三珠行于市,关中粮价便飞涨不止,今已至石千五百钱!” “更甚者,商贾货粮于市,多以秦钱半两行之;若见钱三铢,商贾则多以‘售罄’之由,即刻闭门歇业,日不货粮于市……” “若用少府所存之钱半两买粮,所得当不过十万石;及三铢钱,只怕是……” “唉……”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话头一滞,只不住摇头叹息,不再言语。 见此,萧何也满是苦涩的起身,负手来到客堂门口处,扬天长叹。 “陛下,怎就不听劝呢……” 萧何心里很清楚:陈豨只要举旗,那此次战争的规模,就将直接波及代、赵周围的燕、齐、梁等诸侯国,以及代国以西的云中郡、上郡、北地郡!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也必然会学着当年,引发汉匈平城一战的韩王信,引匈奴人以为外援。 这样一场叛乱,汉室中央不凑出二十到三十万大军,是根本不可能在半年之内完全平定的! 便是按中央召集二十万大军、在三个月之内平定的最低标准计算,此番大战,萧何就起码要凑出一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才能勉强够用! 而按照如今,市面‘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以及粮商大都只认半两钱,不认三铢钱的情况计算,要想凑出这一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花费十五万万钱…… 想到这里,萧何便悄然将‘从市场买粮’的方案,归入了‘不可行’一栏。 ——如今汉室,别说十五万万枚半两钱了,连十五万万枚三铢钱,都根本拿不出来! 就算是有…… “陛下不会答应的……” 根据阳城延所言,如今少府内帑,有大约一万万半两钱。 但萧何很确定:即便是这一万万枚半两钱,刘邦也不可能同意全拿出来,在市场购买粮食。 ——因为一两,便等于二十四铢;秦半两钱,也可以称之为十二铢钱。 也就是说,单论重量,一枚半两钱,足抵四枚三铢钱! 只要把一枚半两钱融了,不用添加任何杂质,原封不动得倒入模具,就能直接得到四枚三铢钱! 而如今少府正在铸造、发行的三铢钱,与其说是往铜里掺铅,倒不如说是往铅里加一点点铜…… 根据萧何的了解,如今少府每融掉一枚半两钱,能得铜约八铢左右。 而这八铢铜,竟然能铸造出上百枚三铢钱! 平均下来,总重量达到三十铢的十枚钱币,合计铜含量竟不超过一铢! 半两钱‘铜七、铅三’的比例合不合理,萧何并不很清楚。 但萧何很确定:如今少府正奉诏铸造的三铢钱,其‘铜一、铅九十九’的比例,绝对不合理。 ——铜钱铜钱,起码得泛点铜光? 三铢钱可倒好,说是‘铜钱’,拿在手里比珍珠还白,半点看不出铜特有的深黄色光泽。 若非天子刘邦下令:任何人不得拒收三铢钱,这种‘九九九千足铅’的‘铜’钱,只怕诞生当天,就会被市场淘汰! 但让萧何无奈的是,一向愿意听取臣下意见、改良方案的刘邦,在铸造三铢钱一事上,却丝毫听不进旁人的劝! 非但不听劝,甚至还取消了民间私铸铜钱的禁令! 这下好了; 百姓看了看左手上,泛着黄色光泽的半两铜钱,又看看右手上,泛着银白色光泽的三铢铅钱; 抬起头,则是官府的公告:三铢钱的购买力,等同于半两钱,末尾还有天子玉玺、丞相金印为证? 稍一琢磨,百姓便嘿嘿一笑,心语着‘你刘邦做的,我xx就做不得?’,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重铸事业。 “如此十载,只怕天下,不复见铜钱矣……” 又是一声长叹,萧何只能摇头叹息着回到座位,稍敛面上苦涩,直视向阳城延。 “老夫意:启奏陛下,暂缓发放秋八月、秋九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待秋收事毕,各地税赋送抵国库,再行补发。” 萧何很清楚,‘三铢钱’这个汉室第一套货币,究竟对货币市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打击。 但对此,萧何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其先放在一边,先把军粮的事解决了再说。 而如今汉室,对百姓收取的税只有两项:农税,以及口赋。 农税为百姓当年实际收成的十五分之一,不必,也不能折换成钱,必须上缴自家田里收获的粮食,最终上缴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库。 而口赋,则是按照每年每户一百二十钱的标准,上缴铜钱,最终归入少府内帑。 少府内帑,便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原则上只用于宫廷支出,以及皇帝、太后赏赐所用。 而现如今,少府躺着九万万枚不具备流通能力的三铢铅钱,以及一万枚即将被熔铸成三铢铅钱的秦半两。 三个月后,天下百姓还将上缴数万万枚铅钱三珠,以作为少府今年的‘口赋收入’。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刘邦愿意开内帑,也根本于事无补。 少府指望不上,萧何也只能从自己掌下的国库入手。 而国库的存粮,除了被用做各地军队的日常用度,便是作为官员的俸禄。 ——大战在即,总不能为了平定陈豨叛乱,就把其他地方部队的军粮克扣,用作中央军队的平叛军粮? 自然,也就只剩下最后,暂时拖欠官员俸禄这一个办法了。 “也只好如此了……” 思虑良久,阳城延终也是只能无奈的点点头,面带沉凝的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国但可修奏,鄙人自当用印附属。” 见阳城延丝毫没有甩锅的意图,萧何也从座位上起身,面带感激的拱手一拜。 正要送阳城延离去,就见客堂外跑进奴仆一人,气喘吁吁对萧何一拱手。 “禀相国,太子辇车,已至相府外!” 第18章 请教发难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家上。” 待刘盈走入酂侯府的客堂,就见萧何、阳城延二人面带疑惑的一拱手。 暗下稍一思虑,刘盈亦是稍拱手以作回礼,便毫无顾忌的上前,在萧何让出的主位上安坐下来。 按理来说,在丞相萧何面前,即便是皇子,也断然没有安坐上首主位的道理。 盖因为皇子,在如今汉室的地位是‘宗亲’;未来大概率会被封为诸侯王。 诸侯王金印紫绶,而丞相身以为百官之首,位列三公,比诸侯王,同样金印紫绶。 从秩比、等级来看,丞相似乎是和诸侯王同级,若是加上诸侯王的‘宗亲’身份,丞相似乎还要更低一头。 但事实上,丞相的地位非但不比诸侯王低,甚至要高出好大一截! 因为如今汉室,已经逐渐形成‘诸侯王相兼王太傅’的惯例,就是说,大部分宗亲诸侯的国相,在身为王臣的同时,也都是自家大王的老师。 而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普世价值背景下,别说长安中央的丞相了,就连诸侯王们各自的国相,其地位都稳压诸侯王一头。 大概便是:我喊你大王,你喊我老师,咱俩各论各的。 既然诸侯王的国相,都要比诸侯王本人地位要更高一些,就更别提宰执天下,秩禄万石的丞相萧何了。 所以,今日登门的但凡不是刘盈,而是赵王刘如意,亦或是其他的皇子,别说端坐上首了,就连能不能进到这个客堂,都得看萧何愿不愿意见! 而当太子刘盈上门拜访时,丞相萧何就没有‘闭门谢客’的特权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太子储君,乃国家之根本,是未来的天子。 丞相再位高权重,也终归是臣;而太子再年幼,也是准君。 只不过…… “太子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不单困扰着萧何,也同样让一旁的阳城延感到疑惑不已。 安然坐上首位,见二人久久不开口,刘盈面上却丝毫不见尴尬,只淡笑着打量起客堂的装饰。 见刘盈这般架势,纵是不愿主动开口,萧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座位上再次起身。 “家上。” 闻言,刘盈赶忙将飞散的注意力敛回,似是受宠若惊般赶忙起身,与萧何一对拜。 “丞相可有指教?” 一语既出,惹得萧何面色顿时尴尬起来。 ——你自己不请自来,倒问我有何指教? 暗自腹诽一番,萧何终是不得不再拜。 “不敢,不敢……” “只不知今日,家上莅临寒舍,可是有要事,欲与臣相商?”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极力按捺住心中不满,勉强维持住了面上恭敬。 也就是萧何脾气好,要是换了那些脾气暴躁的功侯,纵是不至于到赶刘盈出门的地步,也不免要摆脸色。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般,猛地一拍脑门。 “嗨。” “若丞相不提,孤都差点忘记了。” “丞相莫怪,莫怪……” 一边说着,刘盈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块包着什么东西的绢布,起身来到萧何面前,将绢布连同里面的东西递了过去。 “太上皇驾崩,父皇仁孝,执意留栎阳宫守孝,遣丞相、少府,及母后、孤四人先行回转。” 边说边坐回上首,刘盈又面色淡然的端起手边茶碗。 “如今,代相陈豨将乱于北,大战在即。” “父皇遣丞相、少府先归,当乃为战备之事。” “然父皇又令孤先行回转,孤本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个确实很困惑的表情,片刻之后,又将话头一转。 “孤苦思冥想,终是参透父皇之意,或乃遣孤与丞相同归,于丞相身侧熟习治国事?” “故此前来,特向丞相请教:今岁秋收,关中或当不丰,丞相,当如何处置关中粮价鼎沸事?” 听着刘盈表情生动的描述起来由,萧何面色逐渐五味陈杂起来。 对于太子刘盈、皇后吕雉被提前赶回长安的原因,萧何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是大战在即,当今刘邦想借此,为赵王刘如意培养党羽,为将来废储一事铺路而已。 萧何原以为,在这段时间,吕雉、刘盈母子的注意力,应该都会集中在如何应对,或者说阻止刘邦废储之事上。 这也就难怪刘盈不请自来时,萧何、阳城延二人对刘盈的来意,实在是有些拿捏不准。 待刘盈说出‘父皇让我回来,或许是让我在丞相身边,学习治国之道’时,萧何心下稍一紧。 ——莫非,皇后已经想到了破局之法,这才让太子如此有恃无恐,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甚至有闲情雅致登门,学习治国、监国之道? 正当萧何迟疑之时,刘盈最后一问,顿时让萧何面色严峻起来。 原因很简单:刘盈嘴上说自己是‘上门学习’,但从口吻中,却丝毫听不出‘请教’所该有的谦逊! 问话时的神情,也丝毫不像是请教,反倒是带了更多兴师问罪的意味在其中。 “粟谷不丰?” 疑惑地呢喃一声,萧何便低下头,将手中绢布放在案几之上,又缓缓摊开。 而后,便是一杆看上去短小、细瘦,果实极为稀疏的粟苗,被萧何拿了起来。 “色已青黄相间,便为将熟;然苗弱果寡,立而不能弯其秆……” 萧何正对着那杆粟苗自语,就听刘盈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再次传入萧何耳中。 “昨日,孤乘车自新丰回转长安,无意见道沿之田亩,其粟或不壮。” “孤甚奇之,便下车亲取此苗,以供丞相观。” 说着,刘盈终是微抿碗中茶汤,润了润嗓,似是自语般道:“若孤没记错,昨日,孤自新丰回转长安,沿途之地,尽为渭南?” “啧啧。” “昨日那片田亩,粟苗可皆为如此。” “若关中亦皆如此,今岁秋收,关中恐亩产不过二石……” 意味深长的说出这句话,刘盈终是放下手中茶碗,面带清冷的抬起头,望向萧何。 “秋收米粮不丰,百姓必食不果腹,粮价亦当鼎沸,乃至民易子相食。” “不知丞相欲行何政,以解今岁关中粮寡之虞?” 第19章 汉官,汉相 “家上这是……” “责问?” 听着刘盈虽还算隐晦,却丝毫不留情面的责问声,一旁的阳城延稍显骇然的瞪大双眼,望向身侧的萧何。 ——太子即便是君,那也是准君! 丞相再怎么是臣,那也是百官之首,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相宰! 别说是太子刘盈了,如果不是萧何确实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就算是天子刘邦在这儿,也不应该如此不留情面! 而现在,刘盈口口声声‘前来向丞相学习治国之策’,结果一开口,就是拿关中粮产发难? 多年来积累下的政治视野,在此刻提醒着阳城延:这件事,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与阳城延心中的敏锐相比,萧何明显就淡定了许多。 虽然心里也明白,刘盈此来,绝非‘观摩学习’这么简单,但很快,萧何的注意力,也放在了刘盈口中的‘正事’之上。 “家上因何以为,今岁关中,或当粮不丰?” 面色淡然的发出此问,萧何便将手中粟苗放回案几之上,望向刘盈的同时,也不由稍正了正身。 见萧何这番作态,刘盈面色不由一滞,暗地里连连涌起称赞之意。 “这么明显的刁难,竟然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很显然,萧何刻意无视刁难,专精于具体事件的大局观,有些出乎了刘盈的预料。 但片刻之内,刘盈便改变了自己的计划,顺着萧何的问题,将话题引向了粮食问题之上。 “丞相说笑。” “孤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于农耕事,实所知无多……” 颇有些虚伪的客套一番,刘盈便将话头一转。 “然今,代相陈豨将乱,大战在即,既战,则粮草当为首重。” “纵关东无战事,关中之民亦需米粮以饱腹,米粮之丰寡,更关乎关中万民之于吾汉祚之民心!” “故孤昨日回转长安途中,取得此粟;回宫之后,又去查阅关中过往数岁之案牍。” “敢问萧相:以往数年,关中粮产因何节节次降,竟自汉五年之亩产四石余,至去岁,渭北亩产不过三石,渭南不足二石半之地?”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昂起头,示意萧何再看看案几上那杆羸弱的粟苗。 “今岁,渭南之粟皆羸弱至斯,渭南之粮产,可还能有亩产二石半?” “渭南如此,渭北又如何?” “若关中米粮不丰,将士食不果腹,岂能不鼓噪军营?” “生民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岂能不唾骂我刘汉,乃又一暴秦?!! 听闻刘盈接连数问,萧何稍抬起头,正要开口。 见刘盈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更说出最后那句极具诛心意味的话,萧何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盈话里的意思,萧何自然听得明白。 自五年前,汉室鼎立开始算起,关中平均粮产,几乎是以每年半石的速度下降,且几乎没有停滞! 大型水利工程——郑国渠所在的渭北地区,更是从汉元五年,巅峰时期的平均亩产近四石半,直降到了去年,平均亩产不足三石的程度! 如果刘盈没有撒谎,即那杆羸弱无比的粟秸,确实是从新丰到长安的路途上随手抓的,那么今年,渭水以南的平均亩产,绝对不可能超过二石! 再结合往常,渭南亩产普遍比渭北低半石的惯例,也就能推算出:今年,即便是渭北地区,亩产基本也就在二石半上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年,整个关中的平均亩产,很可能才二石出头! ——相比起五年前,整个关中平均亩产近四石的水平,短短五年的时间内,关中的粮食产量,便平白减少了将近一半! 这,也是萧何为什么没有因为刘盈的刁难,而感到愤怒的原因。 ——粮食减产,确有其事,而且是确实如刘盈所言那般,到了迫在眉睫的严重地步…… “家上……” 沉默许久,萧何终是嘴唇微颤的开口,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自责。 “陛下信臣、重臣,以丞相之职重托于臣;然今关中,农产每况愈下,臣,不敢辩言无罪……” 说着,萧何便缓缓起身,竟做出一副要跪倒在地,叩首谢罪的架势。 见此,刘盈自是被吓了老大一跳,赶在萧何弯腰前跳将上去,这才阻止了萧何接下来的举动。 ——开什么玩笑! 丞相跪地叩首,向太子谢罪? 别说刘盈是太子了,哪怕刘盈是天子,这样的事儿说出去,第二天,刘盈就能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现在可还不是后世,那些柱国大臣口称奴才,朝臣百官跪地参加朝会的‘先进’时代! 秦亡不过十数年,战国也才过去不到二十年,此时的汉室,依旧有着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按照此时的礼法,别说是丞相萧何了,凡是秩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向刘邦深深一拱手,刘邦也都是要稍一弯腰拱手,以作回礼的! 到了三公九卿,即‘中二千石及以上’的级别,那就更夸张了。 ——无论是大行朝会还是小型廷议,只要刘邦先坐了,那么理论上,三公九卿就可以自己坐下来,而不用等刘邦那声‘赐座’! 至于皇帝悠悠然坐在御榻之上,听三公九卿站着汇报工作,那更是想都别想。 到了最高级别的丞相,单在礼法待遇、地位上,其实已经和天子无限接近齐平了。 这样一个人,向还没成为皇帝的太子下跪叩首? 一旦这样的事发生,那最后的结果,就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萧何羞愤自尽,要么是刘盈羞愧自尽! 勉强将萧何拉起,又小心翼翼扶回座位,刘盈心悸之余,不由涌上一阵感怀。 “这就是汉官啊……” “不甩锅,不狡辩,就事论事,拿得稳轻重……” 暗自感叹着摇摇头,刘盈神情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敬重。 “丞相万莫误解,孤此言,乃困惑,而非责备。” “敢请教萧相:究竟为何,竟使关中粮产于短短五岁之间,已降过半?” 第20章 透支未来的三铢钱 稍待郑重的问出此文,刘盈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其实今天,刘盈不请自来,特地登门找上萧何,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原因也很简单:从汉室建立至今,五年的时间,关中粮食平均亩产,已近腰斩! 若是放在后世,就等同于在萧何这个总理的治理下,汉室的gdp在五年的时间内不升反降,以每年超过10的速度,连续下跌五年! 按理来说,如此确凿的‘证据’在手,刘盈若穷究下去,不说能让朝堂振动,也起码能借此,将朝堂的注意力暂时转移。 但看着萧何目光中,那丝毫不含带杂质的羞愧,刘盈实在不忍太过苛责了。 至于原因,则在片刻之后,被面带羞愧,却丝毫不推卸责任的萧何,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禀家上。” 确定刘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图,萧何也只好稍一沉吟,便将事情的真相尽数道出。 “汉五年,关中亩产确有四石余;渭北郑国渠一带,更有亩产粮近五石之上田,为陛下视之为祥瑞……” “彼时,汉祚方兴,府库空虚,本当行轻徭薄税之策,许民休养生息,宽以养民,方可百废俱兴。” “然自汉祚鼎立,便屡有异姓诸侯为乱关东,汉五年乃燕王臧荼,六年乃临江王共尉;七年乃韩王信,八年,便为汉匈平城一战……”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色之上,终于出现一抹若隐若现的委屈。 “往五岁,臣实心力憔悴,以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之农税、口赋,以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及朝中百官、关中各郡县官、吏之俸禄,暂发其半已有四岁;唯去岁,关东无乱,方得尽数发派。” “今岁秋收未至,代相陈豨将乱之事,亦已为朝堂闻之;臣此番回转长安,亦乃为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略带感怀的道出这些‘陈年往事’,萧何终是哀叹一气,将话题引回正题。 “家上问臣:关中田亩,汉五年尚可亩产四石余,今不过五载,因何沦落至亩产不足三石之地?” “此,便乃黄老无为而治之弊!” 说到这里,萧何的情绪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黄老无为,又无所不为;无为而治者,其意,本乃法无禁止则无咎。” “然今,朝堂府库空虚,纵朝臣俸禄亦无力给(ji)全,无为而治,便为郡县官、吏所曲解,以为慵、怠之政也。” “臣几召关中郡县官,不及相问,便闻地方长吏言:府衙无钱、粮,纵县乡之道亦无力修缮,及各地水利、渠道,更无从谈起……” “臣欲出国库钱,以疏关中各地水渠,然每逢秋税送抵,便是关东战火骤燃。” “臣筹措大军粮饷亦有所不足,关中水利、水渠之疏通、修缮事,便也自汉五年延绵至今,终无钱粮以为之……” 听着萧何面带愁苦的大倒苦水,一旁的阳城延也不由点点头。 “萧相国所言,确无半点谬误。” “家上须知,臣蒙陛下以长安城建造事相托,距今亦已五载,然长安城之四墙,仍不见只砖、片瓦……” 听闻萧何诉说着汉室如今的财政困局,刘盈面色本就沉了下去,听闻阳城延的好心补充,就连眉头,也被刘盈下意识皱在了一起。 ——前世,刘盈对‘汉室中央穷’这件事有一定认知,但从未想到情况,居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早在汉五年就已经被下令启动,但至今为止,长安还是一副大型村庄的既视感! 光是‘中央无力建造首都’这一项,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在过去五年,关中各地粮产每况愈下的答案,也终于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水利! 在此之前,刘盈只凭借前世粗浅的历史认知,天真的以为:秦始皇建造郑国渠,可是让秦国国力大盛,一举平定了整个中原! 那同样拥有郑国渠,同样雄踞三秦的汉室,也应该是沃土万里才是。 但现在,刘盈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水利工程,并非是没有使用寿命、降解周期的塑料袋…… 便是后世举世闻名的三峡大坝,也依旧需要庞大的维护人员交替看守,每年更是要砸进去数以万万计的经费,更何况是如今,那长不过三百余里,全程皆由人力夯土而制成的郑国渠呢? 中央没钱,地方自然更没钱,没钱就无法维护、修缮渠道,如此一来,自秦二世起就不再被人为修缮、维护的郑国渠,其灌溉功能,自然也就年年下降。 青史有名的郑国渠如此,那各地方郡、县的小型水利工程,大到蓄水池、河道,小到乡间田头的水渠,自然也会逐渐折旧。 再加上关东连年征战,关中地区的百姓,几乎每年都要肩负起沉重的兵役、徭役等义务,就更无力去修缮、维护这些水利了。 到这里,刘盈此行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摆出‘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的姿态,混淆朝堂试听,尤其是吸引刘邦注意力,顺带弄清楚关中粮产下跌的原因,为今后做准备! 但到最后,刘盈还是没忍住,将心中那个困惑给问了出来。 “即关中如此,父皇又因何执意铸造钱三铢?” “丞相须知,自父皇铸钱三铢,关中之民,便多怨声载道,更有以物易物,勿行铜钱之事……” 听闻此言,萧何却又是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的摇摇头。 “陛下此举,自遗祸无穷,然若不如此,只恐当年,燕王臧荼为乱关东之时,朝堂便无力遣兵东出,以镇叛逆……” “此间事,臣知之,朝臣百官知之,陛下,亦知之…………”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放弃了怂恿萧何,向刘邦提出‘废黜三铢钱’的打算,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越想,刘盈的面色就越发难看起来。 赶在心中恼怒涌上面色之前,刘盈便缓缓起身,对萧何、阳城延二人稍一拜,不再言语,径直走向了客堂之外。 ——此间之事,刘盈,已经没有任何开口的必要…… 第21章 我,要做皇帝! 浑浑噩噩的回到凤凰殿,刘盈只悄然攥紧寝殿,躺在软榻之上,望着顶梁发起了呆。 刘盈原以为,在回到寝殿之后,自己必然会无法遏制住心中恼怒,会在太子宫大肆宣泄怒火,直到怒意退散。 但自尚冠里的酂侯府一路走回宫内,再回到凤凰殿的这段路,刘盈却走的无比艰难,而又无比漫长。 三铢钱,究竟是什么? 但凡对此有所了解的人,都必然会将其,视为汉太祖刘邦一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丝毫争议性的污点! 刘邦发布三铢钱,并规定三铢钱和半两钱的购买力相同,而且允许百姓私自铸造钱币? 在刘盈这个后世人看来,此举,不亚于政府带头印刷面值五块钱的假币,规定其面值等于二十块,并允许任何人印刷假币。 若光是印刷,也就罢了,就如今那些个三铢钱的含铜量,放在后世,那就是用水彩笔,在卫生纸上画了个‘五元’,然后出去买东西的时候递给别人,说:喏,二十块…… 而今天,刘盈之所以会一反常态的亲自上门,借着关中粮食产量连年下跌一事向萧何发难,主要目的,就是为今后,汉室废黜三铢钱做准备。 道理很简单:三铢钱这种含量喜人、分量更喜人的假币,每存在一天,就是从刘汉天下的国运上剔下一块肉! 刘盈本想着,借着粮食产量的事,将问题提升到天下民生、民心的高度,展露出自己废黜三铢钱的决心,为将来废黜三铢钱,统一汉室货币奠定基础。 顺带借此告诉刘邦:你要废我太子位,我不怕! 至于我为什么不怕,那你就猜去咯~ 但当刘盈从萧何口中,听到那句‘三铢钱的弊端,整个朝堂,乃至天子刘邦都心知肚明’之后,刘盈的心,便彻底沉了下去。 试问一个刚建立不久,民心、民望皆处于巅峰时期的封建王朝,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通过铸造假币、劣币,来缓解中央的财政困局? 刘邦英名一世,从泗水亭长一步步走到现在,爬上了那至尊之位,真就连这点经济常识都不懂? ——过去的刘盈,还真是这么认为的! 在当时的刘盈看来,除了时代局限性,便再也没有任何解释,能解释的通‘三铢钱’这个怪胎的出现。 而现在,通过和萧何短暂的对话,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即便自己不算是个‘菜鸟’穿越者,即便自己是第二次穿越,但离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也还有很远的距离。 “呼~” “难啊……” 烦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便嗡然起身,坐在了软榻边沿。 如今的状况,已经非常明显了。 ——此时的汉室,已经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平定关东诸侯,以达成内部统一之上!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为首,酂侯萧何等千古名臣所组成的汉室中央,已经到了发行官方假币,以缓解经济困局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已经不想,也绝不能再试图借着中央的困局,来缓解自身储位不稳的压力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汉室的统治崩溃,那刘盈的太子之位,还有什么意义? 到了天下战火纷纭的乱世,‘刘邦嫡子’的头衔,还能有什么作用? 答案显而易见。 刘盈的命运,或许没有和父亲刘邦绑在一起,但必然是和汉室社稷死死绑定在一起的! 原则上,哪怕到了储位即将丢失的地步,刘盈也不应该做出不利于汉室统治、稳定的事! 而这其中,包括暂时对粮价暴涨视若无睹、对关中地区水利荒废冷眼旁观,自然,也包括任由三铢钱流通于天下,无情的搜刮着百姓本就不多的财富…… “所以,汉室统一天下,只是将饱经战国百年战乱的百姓,拉入了又一轮新的战争中?” “将百姓从‘暴秦’的荼毒中拯救,如今却又被‘暴汉’所荼毒?” 一时之间,刘盈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秦,真的有那么坏吗? 最起码,刘盈能从皇宫内白纸黑字的文档中查到:即便是在二世胡亥继位之后,秦都咸阳的粮价,也依旧没有涨破三百钱每石。 汉,真的拯救了天下苍生,让天下百姓拥有了安宁、祥和的生活吗? 同样是在皇宫内的档案中,刘盈也能轻易地看见:从老爹刘邦的头衔,从‘汉王’变成‘汉天子’至今,长安附近地区的粮价,从来没有低于过五百钱每石。 到了现如今,更是已经到了每石上千钱的地步,还都有价无市! 光从百姓的生活水平来看,如今的汉室百姓,生活应该比秦始皇时期的老秦人更苦了。 至于后世研究者唾骂秦时,那三句不离口的‘苛捐杂税、繁杂兵役’,其实也并非那么不可理解。 在统一天下的整个过程中,除了秦赵长平一战,秦可从未强制征召兵役! 至于那些被关东各国成为‘虎狼之师’的玄甲锐士,非但能得到充足的粮食补给、饷钱发放,甚至还能借战争完成阶级上升! 反观如今汉室,除了借武勋提升阶级,获得少量象征意义的赏赐之外,百姓从军,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那,刘汉代秦,真的是屠龙勇士,变成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恶龙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有那些饭都吃不饱,一件像样衣服都没有的农夫,会愿意穿上刘汉的赤色军袍,去讨伐那些不臣服于长安的诸侯王呢? 思虑良久,刘盈不住的问自己:我的到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许久,刘盈终是缓缓从软榻边起身,目光中,也重新出现了更甚于往日的光彩。 “当今天下,百姓之所以过的辛苦,正是为了和平,以及和平之后不再痛苦!” “有我在,汉,就绝对不会是暴汉!” “而我,就将是那个带领汉人,走向不绝盛世的人!” 器宇轩昂的立下豪言壮誓,刘盈终是抿紧嘴唇,将最后一句话,悄然咽回了心底。 “我,要做皇帝!” “不为自己,而是为天下,为黎民百姓,为苍生……” “为了汉人!!” “为了华夏!!!!!!” 第22章 母或慈,子或孝 登门拜访萧何不过数日后,窝在凤凰殿的刘盈,便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母亲吕雉的召见。 看上去,吕雉召见刘盈的理由也非常合理:多日不见,吾思子心切,故召太子共进夕食。 作为临时太子宫的凤凰殿,本就在皇后宫——未央宫1宫殿群内,对于吕雉召儿子刘盈一起吃饭,宫内并未有什么风论或猜测。 但刘盈却清楚地明白:自己此行的首要任务,便是为前日,自己突然拜访丞相萧何,给母亲吕雉一个交代…… “盈儿?” 一声轻唤传入耳中,将刘盈飞散的思绪拉回。 看着眼前摆有一碗素粥,一盏凉水,以及一小碟烹蔬的案几,刘盈不由面色稍一正,望向上首的吕雉。 “儿,吃饱了……” 倒不是刘盈无心就食,而是眼前这顿饭食,实在让刘盈很难提起食欲。 这个时代,本就没有太过高超的食物加工技术,左右不过烹、蒸、炙这三种。 烹,便是煮;炙,则是烤。 而如今,太上皇刘煓丧期未过,刘盈身为宗亲,自是要严守丧戒,不得食肉、饮酒。 再加上这个时代,连调味品都十分匮乏,除了稍带辣味的茱萸、蒜、葱,也就只有盐,便使得这样一桌本就不带丝毫荤腥的烹食,更没了滋味。 虽然一眼就看出刘盈没什么食欲,吕雉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将手中木筷放在案几之上。 “都撤了。” 吩咐一旁的宫女、宦官将饭食收走,吕雉便面带微笑的招招手,将刘盈叫到身边坐了下来。 “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宫中,可是出了不少是非?” 似是随意一问,吕雉便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实则却不是侧颜,观察着刘盈面上的神情变化。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稍一思虑,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 “正要禀知母后。” 稍一拱手,刘盈话头悄然一滞,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左右。 见此,吕雉也稍一摆手:“都退下。” 待殿内众人皆退去,只剩下自己和吕雉母子二人,刘盈才面露沉声的稍上前些,压低声线道:“母后不知!” “父皇于太子宫内,可谓是遍布眼线耳目!” 做出一副确有其事的严峻面容,刘盈又将声线压低了些。 “那日,儿自宣室回宫,便见宫女一人,似于儿寝殿翻找,儿以此相问,却见那宫女有恃无恐,毫无恭敬可言!” “儿便令人彻查太子宫,竟查得:凤凰殿之宫女、寺人,大半皆为父皇所遣!”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儿本欲,尽杀此等吃里扒外之刁奴!” “然儿以为,今父皇意欲易储,朝臣百官无不柱墙观望,还是不便惹是生非,徒然落人口实。” “故此,儿便令人杖毙那婢女,极其爪牙二三人,余者尽数遣退少府。” 听闻刘盈这番有理有据的解释,吕雉面上不由流露出些许怜爱。 但只片刻之后,吕雉目光中,便有隐隐带上了些许猜疑。 “陛下遣寺人、婢女事太子宫,或是怜爱吾儿,亦未可知?” “须知吾,亦遣不少奴仆下人,于凤凰殿为侍……”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不由嗡然一紧! 但只片刻,刘盈便做出一副略显烦躁的模样,使劲摇了摇头。 “母后遣奴仆事凤凰殿,自当是怜儿,断非害儿!” “然父皇……”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段,刘盈便面色凝重的抬起头。 “如今,宫中可多有风论,言太上皇丧期一过,儿之储位便立时易主……” 见刘盈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吕雉面色陡然一厉! 但这抹阴狠,却并非是冲刘盈…… “且先不急。” 片刻之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恢复到了先前,那慈爱无比的模样。 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那一抹戒备,也在刘盈只言片语之下悄然退散。 “建成侯往商山请贤,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似是意有所指的一声呢喃,吕雉便温柔的将刘盈的小脑袋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刘盈的肩头。 可明明是这样一副母慈子孝的祥和画面,画面中的二人,却是各有所思,又各有所想…… “听凤凰殿的下人说,盈儿前几日,还曾见过酂侯?” 平静的依靠在吕雉怀中,听闻这一声略显突兀的询问,刘盈面色不由又是稍一紧。 ——戏肉,来了! · · · · ps:可能有读者对此感到奇怪——未央宫,不是西汉皇帝的宫殿吗? 实际上,未央宫之所以会变成皇帝的宫殿,起因正是吕雉。 在最开始,未央、长乐两宫建成时的汉初,天子刘邦是居住在长乐宫内的,未央宫则是开国皇后吕雉的居所。 而事情的转折,便发生在刘邦驾崩之后。 按理来说,刘邦驾崩,惠帝刘盈继位,本该从太子宫搬去长乐宫,毕竟长乐宫才是天子的宫殿。 但历史上的刘盈却并未能住进长乐宫,而是被吕雉以‘天子未冠’为由,留在了未央宫,长乐宫则为临朝称制的吕雉所占。 老娘要住长乐宫,刘盈能怎么办? 自然是只能留在未央宫,让吕雉以太后的身份住在长乐宫,代掌天子之权。 这里需要提醒一下各位读者朋友:在当时‘孝大于天’的时代背景下,太后的实际地位是和天子平齐,在礼法中的地位是要略高于天子的;太后口称朕,亡称崩,在天子未成年的情况下临朝称制,都是合乎礼法的,并不存在僭越。 回归正题:未央宫是如何从最初的皇后宫,变成后来的天子宫的? 惠帝刘盈在位七年,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各在位四年,均居未央,而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吕雉一直住在长乐宫。 公元前180年,吕雉驾崩,陈平、周勃为首的公侯大臣勾连齐王刘襄,掀起了血洗诸吕的武装政变,史称‘诸吕之乱’;血洗吕氏一族之后,陈平、周勃为首的朝臣百官迎代王刘恒入继正统,以承袭帝位。 到了这时,‘天子居未央’的既定事实已经延续了十五年,刘恒自然也就在周勃的引领下,住进了未央宫;之后不久,刘恒的生母薄氏被接至长安,按照过往十五年所形成的‘太后居长乐’的惯例,被尊为太后的薄氏也住进了长乐宫。 自此,西汉才形成天子居未央、太后主长乐的规定,本书中的时间点,刘邦则依旧居住在长乐宫,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都住在未央宫。 第23章 懂事的太子殿下 历史上的吕雉,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盈第一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毋庸置疑的普罗大众,对此并没有太多了解。 但前一世,前后长达九年,几乎朝夕相处的经历,让刘盈对这一世的老娘吕雉,已然有了称得上全方位、无死角的全面认知。 ——刘邦驾崩之后,吕雉为何那么贪恋权力? 诚然,被项羽囚禁的那段经历,以及后来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同时动摇的危机,都让吕雉的掌控欲膨胀到了一定程度。 但刘盈非常笃定:即便是在前世,对自己这个少年天子失望至极的前提下,老娘吕雉,也从未有过不该有的想法! 顶天了去,也就是那堪称恐怖的掌控欲,和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而已。 所以这一世,且先不论刘盈要如何处理皇权和母子关系之间的取舍、权衡,起码现在,刘盈还不需要太过激进。 只要不沾染上动摇根基的污名,并时刻扮演好孝子贤孙的角色,天子之位,早晚都是刘盈的囊中之物。 而根据前世的失败经验,刘盈也很明白:要想扮演好这个角色,自己现在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坦诚。 “禀母后。” 听闻吕雉发问,刘盈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直起身,目光坦然的望向吕雉。 “儿寻萧相,本欲以关中粮产累年递降事,劝萧相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策上奏于父皇。” “儿本欲以此混淆视听,或可使父皇戒于儿,而疏于母后。” “如此,或可使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无虞……” 不带任何迟疑,没有半点疑虑,吕雉似是随口一问,刘盈便将自己的打算合盘道出。 吕雉最讨厌的是什么? 上一世前后足足九年的‘人生’告诉刘盈:吕雉唯一厌恶的,就是欺骗! 尤其是作为儿子,而且还是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刘盈必须保证在吕雉心中,自己始终是一个‘说谎话会过敏’的乖宝宝。 只有这样,才能让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周吕部旧政治集团,都任劳任怨的为刘盈的储位而奔波。 至于卸磨杀驴,好歹也得等到面磨好了、事儿办完了,再做考虑。 果不其然,刘盈话音刚落,吕雉面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欣慰。 旁人见吕雉这番神情,或许会以为:皇后这是对太子的作为感到高兴? 但刘盈,或者说当今天下,只有刘盈知道,吕雉面色上那抹欣慰,并非是因为刘盈做了某件让吕雉自豪的事。 而是吕雉已经从刘盈的回答中,得出了‘果然,我儿从不会欺瞒我’的结论…… “痴儿~” 发出一声满是慈爱的感叹,吕雉不由又摸摸刘盈的头,将站起的刘盈再度拉回身边。 “关中粮产累跌、三铢铅钱遗祸之事,若有不解,自可至宣室问于吾当面,何必劳烦萧相?”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已是十万分的小心,面上却似是羞涩的稍低下头。 “嗯……儿担心这些时日,母后忙于阻父皇易储之事……” 见刘盈似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般,在自己身边低下头,甚至颇有些幼稚的抠起指甲缝,吕雉只觉一阵陌生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 “自秦二世继位,吾身侧,便久无如此暖心之人了……” “嗨,也是糊涂了……” “亲子承欢于膝下,吾又何必去寻暖心、体己之人?” 心口的温暖逐渐上涌,竟让吕雉的嘴角,也在不知觉间悄然翘起。 在外人看来,吕雉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这汉室的半边天,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再如何,吕雉也终归是肉体凡胎,也终还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 见儿子仅仅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忙碌而不敢打扰,甚至颇有些可爱的想要做些事,想要替自己引开那匹白眼狼的注意力,吕雉怎会不觉得暖心? 又怎会不觉得,这么多年倾注在刘盈身上的心血,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心一暖,随之便是一片柔软。 眼眶泛红间,一把将刘盈揽入怀中,吕雉悄然在刘盈看不见的角度,暗自抹起幸福的泪水。 “吾儿壮矣……” “吾儿,知晓疼母亲,知晓丈夫之责矣……” 听着吕雉语带哽咽的呢喃,刘盈只默然闭上眼。 吕雉却似是自言自语般,开始为刘盈,讲解起‘困惑’。 “关中粮产累跌,乃府库空虚,无以为继,各地水利无以修缮,渭南灌溉所用之水甚缺,渭北亦稍缺之故~” “铸、行铅钱三铢,乃关东战事连年,若不如此,则军费、粮饷无从而得,天下无以一统而安泰~” “及废钱三铢、禁民私铸钱,非不可为,乃当下不可为。” 说到国事,吕雉的语调中,便不由带上了些许郑重。 “行钱三铢,乃国库无钱,非如此无以平关东;许民私铸,则为以利惑民,以使钱三铢行于市。” “若禁民私铸,则少府所铸之钱三铢,天下当无人愿取;若以诏令强制,则或激民变……”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脑海豁然开朗。 可不就是如此? ——如果只有官方在造伪劣假币,那金融秩序,确实会在一夜之间崩塌! 但若是放开‘许民私铸’的口子,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就是说,如今正流通于汉室的三铢钱,其实就好比后世的房地产泡沫。 如果只有官府卖地赚钱,那自然无法长久;可若是所有人,包括底层百姓也都能吃到红利,那在泡沫被刺破之前,所有人都是获利方。 起码看上去,大家都是赚的;并没有特征明显的韭菜。 “诶,母后。”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抬起头,面带疑惑的仰望着吕雉。 “若如此,究竟何时,才可废钱三铢,禁民私铸?” “此事,当宜早不宜迟才是?” 听闻此问,吕雉只莞尔一笑,似是哄婴儿般,摇了摇怀中的刘盈。 “待异姓诸侯皆平,关东再无战乱之虞,三铢钱便当废!” “而欲废钱三铢,便首当禁民私铸;若非如此,盗铸三铢之风,恐百年不绝……” 为刘盈的问题给出答案,吕雉稍抬起头,漫无目的的望向殿外。 还有一句话,吕雉没有告诉刘盈。 ——废钱三铢,禁民私铸,而后,便当行商税! 而收取商税的法律条令,也早已出现在吕雉的脑海当中…… 第25章 贤士应请出商山 “混账!!” “统统都是混账!!!” 坐在天下仅此一辆的黄屋左纛之上,看着不远处,次序前往长乐宫的朝臣百官,刘邦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怒号! 天子雷霆震怒,随行侍从、禁军武卒自是面面相觑。 将孤疑的目光移向御辇时,却见刘邦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不远处,那辆缓缓驶向长乐宫的凤辇…… 刹那间,随驾众人赶忙低下头,全当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在刘邦的御辇之内,一位年纪轻轻,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男子,正面色惶恐的跪在一旁。 “定是傅宽那厮!” 又一声毫无顾忌的咆哮,刘邦便将手上的竹简扔在车厢之上,任由其散落成一根根竹条。 在散落整个车厢的竹条中,一根写有撩撩十数字的竹条,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显眼。 ——自岁初腊月,齐相傅宽厉兵秣马,操演士卒,更出内库钱,广购淮南之粮! 只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刘邦忘却天子应有的姿态,在这驾只有皇帝才能乘坐的御辇之上,不顾仪态的爆发出滔天怒火。 “吕雉……” 咬牙切齿着道出这个人名,刘邦便双目赤红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男子。 “楚王可还说什么了?” 听闻刘邦此问,那男子自是慌忙一叩首。 “臣临行之前,父王令臣先行,亦托臣以齐国事相告于陛下。” “父王言齐国之异,或当乃战备;父王遣使相问,得齐右相傅宽言:关东即乱,故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言罢,男子只将额头死死贴在车厢内的底板上,等候着刘邦的吩咐。 而此时,刘邦已经稍按捺住心中怒火,盘算起了‘齐国异动’所带来的影响。 “陈豨即反,则代、赵必失;齐国异动,更使燕四面环敌……” “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盘踞关东,隔荆、楚于关中以远……” “嗯……” 沉吟片刻,刘邦便缓缓睁开双眼,面带郑重的望向眼前的男子。 “太子即刻启程,往告楚王、荆王:快马加鞭以赴丧!” “一俟太上皇丧事毕,楚王、荆王便当即刻东出函谷,各归其国,整军备战,以戒淮南!” 闻刘邦坐下吩咐,被称为‘太子’的男子稍一抬上半身,旋即又是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应声领命,男子便维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跪行倒退到了御辇之外。 片刻之后,便是一声响亮的马鞭挥舞声,伴随着一阵迅疾的马蹄跺地声响彻御辇之外。 望着楚王太子刘辟非策马远去的背影,刘邦目光晦暗的凝望片刻,便余怒未消的将车帘甩下。 “没用的东西!” “堂堂皇长子,竟能让王相欺了去!!!” · 随吕雉一同乘车回到长乐宫,等候在长信殿侧殿,刘盈只觉手心不断冒起了虚汗。 ——真要算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出席刘邦、吕雉双双在场的朝仪! 前世,刘盈一穿越就是一年禁闭套餐,等‘刑满释放’,便是淮南王英布谋反,老爹刘邦又领兵出去平叛了。 等刘邦平叛归来,已是汉十二年年初,带着伤病回到长安后,刘邦寿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也几乎都是在病榻之上渡过。 而现在,即将参加前后三世第一次有刘邦在的朝仪,刘盈自是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这次朝仪,会发生什么? 刘邦会不会大笔一挥,当场废除刘盈的太子位、吕雉的皇后之位? 刘盈不知道。 但刘盈已经明显的预感到:这一次廷议,将是自己整个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转折。 ——赢了,便是储位立稳,帝位唾手可得! 输了,则是一败涂地,从此生不如死…… “母后……” 略有些迟疑的一声轻唤,刘盈便不安的从御榻上起身,来到了吕雉面前。 “父皇因何自新丰早归?” 虽然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但好歹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天子。 刘邦如此突兀的回转长安,刘盈自然能闻出其中的异样。 见刘盈一副忐忑不安,甚至额头都挂上了几滴虚汗,吕雉不由温尔一笑,在刘盈面前蹲了下来。 “莫慌,天塌不下来。” “便是塌下来了,也还有母亲顶着呢……” 意味深长的安抚一番,吕雉又轻轻替刘盈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顺势跪坐在了刘盈面前。 “盈儿记住:今日廷议,无论陛下问什么,都断不可作答!” “便是陛下扬言易储,盈儿也万莫慌乱,一切都有母后在……”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一沉,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果然。” “此次廷议,应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定了定神,强自做出一副坚定的模样。 “母后不必担忧,孩儿知晓了。” “无论父皇问什么,孩儿都不作答;纵是当廷易储,孩儿也绝不慌乱……” 见刘盈乖巧应下,吕雉稍点点头,轻轻将刘盈抱入怀中,又稍叹一口气。 “若今日无有不虞,往后,盈儿之储位,便当安若泰山。” “往后,吾母子二人于宫中,也不必再谨言慎行,唯恐为小人所害……” 低声安抚着刘盈,吕雉便满是怜爱的又紧紧一搂,才将双手缓缓松开,从地上直起身。 “片刻之后,建成侯便会引几位老者至此,盈儿万莫失了礼数。” “待见礼过后,盈儿便带着那几位老者,与今日朝会。” “明白了?” 见刘盈又乖巧一点头,吕雉便直起身,望向殿门的方向一仰头。 “兄长。” 闻言,久侯于殿门内侧的建成侯吕释之稍一正身,对殿内的吕雉摇一拱手,便消失在了殿门处。 片刻之后,便是四位老态龙钟,面带迟疑的老者,在吕释之恭敬的引导下走进侧殿,对吕雉拱手一拜。 “民等,参见皇后。” 看清那四位老者的面容,刘盈不由会心一笑,表面上却是满带恭敬的上前,郑重一拜。 “久闻四位老者之贤名,今朝得见,孤纵亡于夕,亦当无憾!” 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上前,四位老者先是面色一滞。 待听闻刘盈自称‘孤’,又不着痕迹端上一盘彩虹屁,四位老者不由相视一笑,旋即齐齐一拱手。 “拜见殿下……” 第26章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伴随着一阵悠长的哑语唱喏,长乐宫长信殿,终于迎来了天子刘邦的到来。 “臣等敬拜陛下~” “唯愿陛下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殿内百官又齐齐一声拜谒,刘邦的声音,才终于出现在殿门处。 “嗯。” 就见刘邦走入殿内,丝毫不见拱手回礼的意思,在殿内百官朝臣夹道恭迎下,径直从殿门处走到了殿内,于上首的御榻安坐下来。 “都且坐。” 又一声不冷不热的吩咐,待朝臣百官在殿内东西两侧分儿落座,刘邦才直起身,望向殿内众人。 与后世朝臣站立恭闻圣训,或是跪地匍匐所不同,汉室的廷议,还是保留了很大一部分战国礼仪。 就拿此时的长信殿来说,天子刘邦坐北朝南,端坐上首。 东西两侧铺设的筵席之上,则是百官功侯分而对坐,每个人面前,都摆有一方长三尺,宽二尺的矮几。 寻常时日,矮几之上一般会放有几卷竹简,或是记录着朝臣要报告的内容,或是供百官记录朝会内容,而准备的空白竹简。 至于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是在刘邦两侧,稍靠下一点的位置,同样坐北朝南,面朝大殿中央。 略带阴戾的瞥一眼右前方的吕雉,刘邦正要望向殿中央,余光就瞥见左前方,正跪坐筵席之上的刘盈身后,似是多了几道年迈的身影? “嗯?” 下意识发出一声低沉的疑惑声,刘邦便不由侧过身,面色略带僵硬的望向那几位老者。 “不知几位……?” 没等刘邦想好该如何发问,就见那四位老者齐齐回过身,面带庄严的一拱手,对刘邦深深一拜。 “民唐秉、崔广、吴实、周术,谨拜陛下。” 沙哑的道出拜谒之语,四位老者便放下手中鸠杖,作势就要跪拜下去。 “嘶!!!” 刘邦正伸手虚扶之际,硕大的长信殿内,百官功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 “商山四皓!!!!!!” 光是听四人名号,殿内百官便不由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亲睹隐居名士之容!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面色僵硬的从御榻上起身,赶在四位老者膝盖触地之前,分别将四人拉起。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待四位老者略显迟疑地直起身,刘邦才稍整冠帽,正身一拱手。 “四位先生贤名远播,又年近耄耋,朕纵身以为天下王,亦当不起诸位先生行跪拜之礼……” 说着,刘邦便强自按捺下别扭的心情,对四位老者稍一拱手,以表达敬重之意。 见天子刘邦都如此,殿内众人自然没有继续安坐的道理,不由纷纷起身,向御阶下的四位老者遥身一拜。 “末学后进等,谨拜诸位先生!” 片刻之间,硕大的长信殿内,便陡然多出数百道躬身拜礼的功侯朝臣。 见此,刘盈自也已是从筵席上起身,谦逊的让到了一旁。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刘邦稍低下头,看着被四位老者重新从地上捡起,紧握在手中的那四根鸠杖,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在如今汉室,鸠杖,意味着乡三老,意味着德高望重,可领民向善的老者! 而眼前这四根鸠杖,正是刘邦亲自赐下……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在心中眼压切齿的怒骂一声,刘邦也勉强摆出一副还算温和的笑容,示意四位老者坐下。 待刘邦坐回御榻,殿内百官稍环顾一周,便也在各自的座位上跪坐下来。 但在百官朝班之中,尤其是西席的朝臣班列,除了萧何等寥寥数位老臣能保持淡定,其余人都无不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下的崇敬! 看着这一切,刘邦本就不算美丽的心情,顿时更加糟糕了些…… “四位先生不食秦粟,隐居商山,贤名远播,为天下人所敬。” “朕受命于天,代天伐灭暴秦,后又诛项羽、臧荼等暴戾之君,以立汉祚,至今亦有五载。” 似是随意的说着,刘邦的目光突然眯起,意味深长的望向左前方,正端坐刘盈两侧的四位老者。 “奈何朕屡遣朝中大臣往请,以求四位先生不吝所学,助朕安以养民。” “不知往夕,诸位先生因何屡屡拒朕之请?” “莫非汉之黍米,不及秦粟之香甜?” 说着,刘邦又撇了眼刚坐回筵席的刘盈,再度淡笑着望向四位老者。 “今,诸位先生又何以出山入仕,以助太子左右?” “莫非是朕这个皇帝,不如太子贤明?” “亦或朕身以为天子,亦不足以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说到最后,刘邦的语调已经不自觉拔高,将将达到‘咆哮’的程度。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邦面色稍一滞,不由又飞快的恢复先前,那副谈笑风生的淡然面色。 “诸位先生万莫多虑,朕不过是略心奇,故有此问。” “若诸位不愿作答,朕亦不强求。” 言罢,刘邦便慢条斯理的正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殿内,那些依旧面带崇敬之色的朝臣百官。 听闻刘邦这一连串隐带诛心的提问,刘盈心下不由一急! 正要出身辩解,就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咳声。 “咳咳咳……” 循声望去,就见吕雉面色淡然的底下头,趁着擦拭嘴角的功夫,侧目朝着刘盈的方向猛地一瞪眼! “呼~” “不说话,不开口!” “无论刘邦说什么,都不回答……” 暗自平复着焦急地心绪,刘盈悄然正过身,面向朝臣百官,面色木讷的发起了呆。 见此,吕雉也不由暗中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指的看了四位老者一眼,便也学着刘盈的模样,端坐御榻侧下方,装起了泥塑雕像。 也就在此时,那四位老者终是缓过神来,彼此稍一对视,便由号称黄石公的崔广站出身,颤巍巍一拱手。 “陛下此言,差矣。” “陛下屡征民等入仕,民等自诚惶诚恐。” 说着,崔广又颤巍巍抬起手,虚指了指自己的口鼻处。 “然臣等年事已高,纵口齿亦不得全……” “吭哧吭哧,吭吭吭吭吭吭……” 话说一半,黄石公崔广便猛地一止话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第27章 是谓:真名士 发出这么几声咳嗽之后,崔广就不用再多解释了。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四人,可是当今天下难得一见的活化石! 四人无一例外,都见证了秦始皇一扫六合、统一天下的崛起,也见证了二世继位、天下大乱的坠落。 至于这四位精通儒术,曾任秦之博士的老者隐居商山,那都是近二十多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候的事了。 相传始皇嬴政一统天下,尽焚六国史书,又禁民私藏百家典故,后于秦咸阳宫内立石渠阁,将故六国史书、百家经典都藏于石渠阁。 藏天下之书于石渠阁之后,始皇嬴政又设立了博士七十人,以作学官。 而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人,便是始皇帝所设七十博士中的四位,分别职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 后来,嬴政自觉命不久矣,便开始沉迷于寻仙问道之术,又是遣徐福出东海寻仙,又是广罗方术之士,为自己炼制仙丹。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 ——带着童男童女三千人的徐福,顺利成为了东瀛小日子的祖宗。 而那些谎称自己能炼取仙丹妙药的方、术之士,则都成为了‘暴君’嬴政的刀下亡魂。 也正是在那个秦廷暗流涌动,动乱初显征兆的时期,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位同事兼好友相约,一同挂印辞去博士之职,隐居到了商雒深山。 从始皇一统天下、设七十博士,到始皇驾崩沙丘,二世继位,再到秦末纷争、楚汉争霸,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曾为秦之博士的四位花甲老人,如今也都到了年近九十的耄耋(ào dié)之年。 而到了这个堪称‘人瑞’的年纪,四位老者,也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继续隐居深山,不复出仕。 但很显然,刘邦心中对这四位拒绝出仕,拒绝为自己效力的老者,还是有不可磨灭的愤恨。 只稍一沉吟,刘邦便故作疑惑地侧过头,望向崔广那张松弛下垂的面容。 “黄石公所言甚是。” “四位先生年事已高,确无力出仕。” 似是好意的为崔广解释一番,刘邦却话头一转。 “既如此,四位先生何不仍隐居商山,反下山入仕,以为太子座上之宾?”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不由纷纷侧过头,望着刘邦那张喜怒难测的面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是了。 现在,可不是表达对商山四皓仰慕之情的时候! 这样四位连当今刘邦都请不来的贤者,如今却出现在了太子刘盈身边,而且还刚好是在刘邦展露出易储之意的当下? “不愧是皇后啊……” “如此手段,戚夫人逊之远矣!” 殿内朝臣暗自感叹一声,便齐齐侧过头,望向御阶之上的刘邦、崔广二人。 听闻刘邦此言,本被刘盈搀扶着轻咳不止的黄石公崔广稍一抬头,目光中那抹对上位者的恭敬,也随着崔广抬起的头而悄然散去。 “陛下即问,民不敢不答!” “老朽年近耄耋,便是为陛下斩于此,纵死而无憾矣!” 铿锵有力的一语,崔广悄然止住咳嗽,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绢布放回怀中,双手拄着手中鸠杖,将年迈的脊背挺得笔直! “陛下言:屡遣使以征请民等,然于老朽等儒门士子,陛下作何念?” “往昔,陛下仍潜邸陈留,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何言以复广野君?” “汉祚立,先秦博士、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以为奉常。” “然只因陛下不喜,叔孙通便脱儒冠、弃儒袍,着楚民之衣讨陛下恩宠;迄今,叔孙通已官至奉常,位列九卿,陛下又欲何言?” 满带决然的道出这席话,崔广不由将本就笔挺的腰脊挺得更直了些。 “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得陛下复言曰:吾以天下事为重,无暇见儒人!” “为事陛下左右,广野君不惜以高阳酒徒之名,方得见陛下也!”1 “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唯恐为陛下所恶,更至背弃师门,以楚衣邀宠于陛下当面!”2 “如此,陛下又从何而言:于民等甚敬之?” “又何言重民等,仰赖老朽助陛下治民,以安苍生黎庶?” 面带凄然的发出数问,崔广不由摇头叹息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民等隐居而不仕,实非不食汉粟,而乃恶高阳酒徒之名、鄙楚衣邀宠之举也。” “然太子尊老敬贤,执弟子礼以请吾老朽四人,更驱安车以征贤。” “民等至长安,太子屈尊降贵,不以老朽等位鄙,以为坐上宾。” “太子以仁义待民等,民等安得隐居不仕之理?” 说到这里,崔广便再度睁开双眼,满是洒然的长出口气:“老朽言尽于此。” “陛下重武勋而轻文儒,然太子仁义,此乃老朽仕太子左右之由。” “陛下若欲斩,民颈于此,恭候陛下赐民一死……” 言罢,崔广便昂起头,将脑袋稍侧向一旁,露出已尽枯糙的脖颈,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而在御阶上首,端坐御榻之上的刘邦,此刻却已是面如陈霜,脸颊微不可见的颤抖着,连带腮上咬肌,也是一阵不住起伏…… · · · · ps: 1高阳酒徒郦食其,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译:刘邦一向轻视儒生,过去见到儒生,常以儒生帽子当尿盆,以污辱儒生。忽听有儒生求见,盛怒之下,叫人谢绝接见,并说:“我以天下大事为重,没有时间接见儒人。”在外等候已久的郦食其听罢,立即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2楚衣邀宠叔孙通,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译:叔孙通总是穿着一身儒生服装,汉王见了非常讨厌;他就换了服装,穿上短袄,而且是按楚地习俗裁制的,汉王见了很是高兴。 书中关于商山四皓的描述,分别考自《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第十》,细节内容系二次创作。 崔广,商山四皓之一,字仲庆,号夏黄公,又称黄石公。 第28章 都要反了! 崔广机关枪般发出一连串灵魂质问,又将脖子一伸出,长信殿内,便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当中。 看着崔广一副‘我这把年纪还怕死不成?’的架势,刘邦心中明明已是滔天震怒,却又始终无法让怒火喷涌而出。 “唉……” “黄石公脾性刚烈,陛下又素来不喜儒士……” “这可如何收场啊……” 一时间,殿内百官朝臣不由默然低下头,在暗地里摇头叹息起来。 见气氛逐渐有些剑拔弩张,刘盈自也是再度从座位上起身,面向身后的刘邦和四位老者,双手环抱于腹前,躬身立于一旁。 “嘿!” “崔广这老家伙,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此时的刘盈,已经完全从先前的紧张情绪中走出,看着眼前这场好戏,竟稍带上了些许吃瓜看戏的心情。 见刘盈没有再流露出‘为四位老者出头’的意图,吕雉也安心的闭上双眼,端坐刘邦右前方,竟朝着朝臣百官的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殿门附近的末席,才传来一声并不很苍老,却时刻透露出虚弱的声调。 “陛下~” “陛下…………” 静默无声的大殿突然响起声音,殿内众人自是不由循声望去,却见朝班末席,竟走出一位步履蹒跚,腰背如满弓般弯曲,面色一片灰白的老者。 刹那间,包括丞相萧何在内的殿内朝臣百官,都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拱手躬身,目送老者走向御阶的方向。 就连皇后吕雉,在看清那人的面目之后,都不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对那老者稍一躬身。 而在那老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刘盈的目光中,也已满带上了轻松。 “留侯臣良,顿首顿首,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在殿内众人无不崇敬的目光中,张良极其缓慢,极其费力的走到御阶下,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待直起身时,张良那张已显病态的苍白面颊之上,已带上了无尽歉意。 “黄石公及诸位先生,乃应臣之所请,方出山入仕,以事太子左右……” 只此一语,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就从神龙见首不见尾,消失在朝堂视野多年的张良本人,转移到了张良口中之语。 几乎在张良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殿内百官便无不面色变幻起来,望向张良的目光中,更纷纷带上了惊诧之色。 “自社稷鼎立,留侯便淡退,坊间久无风闻。” “怎如今,陛下意欲易储之时,留侯竟又……” 暗自思虑着,众人不由次序抬起头,逐渐将目光汇集在刘邦身旁,那道满面雍容,又极尽淡然的身影之上。 “皇后……” 随着刘邦逐渐攥紧,更不住颤抖起来的右拳,殿内众人终是面色各异的低下头。 便在这一个个神情、面貌各异的面庞之上,刘盈欣喜的发现:已经有将近一半的朝臣功侯脸上,流露出了决然之色! 而在殿中央,留侯张良却并未从陈木地板上站起身,只跪地一拱手,望向刘邦那阴云密布的面容。 “陛下……” “臣本客卿,幸蒙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彻侯之贵。” “陛下之隆恩,臣实三生七世,亦无以报之十一……” 语带沧桑的表明心迹,张良望向刘邦的目光在片刻之间,便由先前的亏欠,缓缓转变为决然! “自陛下立汉国祚,底定社稷,臣便偷闲于山野,以寻老庄仙梦之道;于朝中之事,臣盖无知、闻。” “然今,陛下意欲废长立幼,以赵王之年弱,易太子之年壮……” “臣蒙陛下大恩,实无以坐视陛下行此乱策,以动摇宗庙、社稷之根本呐……” “陛下~~~” 发出一声尽显老态的哀鸣,张良顺势将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之上,任由鲜血自额头与地板间缓缓流出,也迟迟不愿起身。 只稍过片刻,酂侯萧何也从西席朝臣班列的最前沿走出,来到张良侧后方,满是庄严的跪倒在地。 “陛下。” “秦庄襄王嬴楚之时,秦之储位便曾有疑,秦王楚欲立长子政,然华阳太后欲立幼子成蛟。” “秦王楚欲立政而不得,又不敢悖逆华阳太后,如此虚度三载,秦王楚临薨。” “秦王楚临薨,遗诏欲立公子政,然华阳太后恶政母赵姬,便以甲兵软缚秦王楚于华阳宫,以迫秦王楚更遗诏,以立公子成蛟。” “幸得秦相吕不韦,携同嬴秦宗室入华阳宫,方解秦王楚之缚。” “此,便乃秦王政即立之时,秦咸阳所生之华阳宫变也……” 意有所指的道出这段前朝往事,萧何便直起上半身,满目严肃的朝刘邦身侧,那四位‘引颈就戮’的老者一拱手。 “今太子仁义之名,已至商山四皓闻之,亦为之神往,而仕太子左右之地。” “且夫社稷者,自古便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理。” “太子身以为皇后子,便为陛下嫡子;又为皇后独子,便为嫡长子!” “赵王岁幼于太子,既非嫡,亦非长;陛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此诚于社稷传延、宗庙传续之理不合!” “故!”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民心,以安社稷、宗庙!” 铿锵有力的谏言道出,萧何亦是在张良身后一些的位置,朝御阶上的刘邦沉沉一叩首。 不等刘盈从萧何计划外的冒头中缓过神,朝臣班列中,便走出一道又一道年迈的身影,将殿中央的空地跪满。 “计相北平侯臣苍!” “太仆汝阴侯臣婴!” “安国侯臣陵!” “舞阳侯臣哙!” “颍阴侯臣婴!” “棘蒲侯臣武!” “阳都侯臣复!” “曲成侯臣达!” … 一连数十位功侯贵勋出列,在张良、萧何二人身后跪作一片。 而后,便是众人齐齐一声震天谏言,响彻长乐宫长信殿上空。 “建武侯臣歙(xi)等,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以安社稷、宗庙!” 见殿内嗡时之间,便被一道道匍匐在地的身影所占据,刘盈自也赶忙到一旁跪下,悄然叩首匍匐在地。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这满朝被自己亲手提拔上来,从贩狗、马夫之地,一步步走上列汉贵勋之位,此时却又跪地叩首,劝谏自己不要易储的功侯朝臣,刘邦面色之上,竟缓缓涌上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 “呵……” ······ ······ “噗!” 就见刘邦身躯猛地一前倾,御案之上,便被一抹刺眼的殷红所渲染。 “陛下?” “陛下!!!!” “快,快传太医!!!!” 看着片刻之间便乱作一团的大殿,刘邦只陡然瞪大双眼,猛地拍下手,紧紧攥住御案边沿,将上半身缓缓撑起。 “反了……” “都要反了!!!!!!!!!!!!!!” 第29章 陛下并无大恙 经过约半刻的忙碌,原本因天子刘邦吐血昏厥,而陷入短暂混乱的长乐宫,便再度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除萧何、张良等不到十位朝臣功侯,其余众臣皆面露焦急之色的站在长信殿外,等候着殿内传出消息。 至于今日这场乱局的‘罪魁祸首’,即黄石公崔广为首的商山四皓,则被众人暂时冷落在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周围十步竟无一人敢靠近…… “家上!” 突闻一声焦急的轻呼,众人赶忙抬起头,就见刘盈自大殿外的长阶拾级而下,百官朝臣自也是不由分说的围了上去。 “家上,陛下如何?” 听闻此问,刘盈不由稍带歉意的一拱手,对众人稍一拜。 “诸公不必过于担忧。” “太医言:父皇大动肝火,气急攻心,这才咳血昏厥。” “此刻,父皇已然转醒,正召萧相、留侯等,于寝殿奏议……” 听闻刘盈此言,众人不由纷纷长出口气,慌乱忧虑的氛围也稍散了些。 ——天子刘邦,今年可已经满六十了! 这把年纪的老人,别说咳血昏厥了,便是偶感风寒,也有不小的概率一病不起! 万一刘邦有个三长两短,且先不提易储一事是何结果,便是刘盈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对如今的汉室而言,也将会是巨大的打击! 在现如今,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依旧雄踞关东,代相陈豨更逆反在即的时间点,刘邦绝不能出问题! 自然,听到刘盈说刘邦并无大碍,众人也长松了口气。 至于刘盈此言是否可信,倒是没有任何人怀疑。 ——如果刘邦真出了什么问题,刘盈作为太子,必然会时刻不离病榻左右! 这不单单关乎孝道,更关乎到皇位交接的那一时刻,继承者不在场,所可能造成的巨大隐患。 既然刘盈能抽空出来,跟朝公大臣透个气,那就说明没什么大事。 “家上。” 众人正思虑间,就见朝臣当中,走出一位壮年男子,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龙体有恙,为防宵小作祟,恐当即刻戒严长安,以行宵禁,方为万全之策啊!” 闻言,众人片刻之前才转危为安的面容,立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天子刘邦昏厥卧榻,萧何等老臣也没见到人影儿,要是再戒严长安…… 一瞬间,众人不由齐齐侧过身,暗自打量起刘盈的面色变化,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却见刘盈面色淡然的上前,对出声那人稍一拱手,目光中,却并不见多少担忧之色。 “安国侯国之柱石,孤甚敬之。” 稍称赞一声,刘盈便稍抬起头,虽还是看着王陵,但嘴里的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 “然孤临出殿之时,父皇只言:令朝公百官各归衙、府,一切如故。” “父皇无恙,又未令长安戒严,便暂且如此。” “待父皇转安,再亲定长安当否戒严,或更为妥当些。” 语调平稳的道出这几句话,刘盈便稍一正身,对王陵又是一拜。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百官朝臣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刘盈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一切,都由陛下做主! 这就够了。 只要这天下,还是天子刘邦做主,那就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不由纷纷整理起衣冠,而后在王陵的带领下,向刘盈齐齐一拱手。 “既如此,臣等谨遵陛下诏谕,即刻出宫,以各司职……” 见此,刘盈也只能再拜:“辛劳诸公。” 待百官朝臣次序向宫门方向走去,刘盈不由稍松口气,便赶忙来到一旁。 “见过诸位先生。” 见刘盈依旧对自己这些老家伙如此恭敬,本就面露羞愧之色的崔广四人,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 “家上……” 看出崔广等四位老者的愧意,刘盈不由稍一正身,对四人沉沉一拱手。 稍直起身,才面带亏欠的望向四人。 “诸位先生不必心怀愧意,今日之事,本因孤而起……” 轻轻一声之责,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身以为人子,孤本当恭顺长亲,今竟使君父气急咯血……” “孤实孝道有缺,不当人子……” 说着,刘盈不忘稍挤出两滴泪水,还‘悔恨’的擦了擦眼眶。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对视一番,终还是由崔广上前。 “家上不必如此,不必过于自咎。” “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此自古,便乃天家之大忌。” “今家上储位得稳,虽于孝道稍缺,然天下因此而大安,苍生黎庶自此而得太平!” “家上缺于私孝,而天下安泰得以保全;此,便乃大行不顾细谨,忠孝两难全呐……” 听闻崔广为自己的‘不孝’行为做出辩解,刘盈心下自是连连点头,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悔恨不已的神情。 ‘哭’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稍一吸溜鼻涕,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四位先生不以孤年弱,不惜以耄耋之年出商山,车马劳顿以至长安,孤本当亲力亲为,全尽主宾之谊。” “然今,父皇突而昏厥,虽无大恙,孤身以为人子,亦当日夜守候与病榻左右,亲尝汤药,以稍全孝道。” “且今太子宫,亦于未央皇后之宫,若邀诸位先生至,恐多有不便……” 说着,刘盈稍侧过身,就见等候于刘盈身后的吕释之赶忙上前,恭敬的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就见刘盈继续道:“孤留于宫中,以侍父皇病榻前,便劳诸位先生,暂于建成侯府短住几日。” “待父皇龙体转安,孤再邀诸位先生至太子宫,以请教仲尼仁孝之道……” 言罢,刘盈又是沉沉一拱手,对四人一拜。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感动的眼眶泛红,终是稍叹一口气,齐身向刘盈一拱手。 “家上但去,不必忧于民等。” “老朽等本就隐居山野,粗茶淡饭数十载,今得居于建成侯府,当自无不虞……” 言罢,崔广便稍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吕释之。 “如此,老朽等便叨扰建成侯……” 闻言,吕释之自是赶忙笑着上前:“黄石公此言,羞煞小子……” “诸位先生请,请……” 第30章 来!斩了朕这暴君! “陛下……” “太子殿下已令朝臣功侯各归其位,此时,百官功侯皆已出了宫……” 长信殿寝殿之内,半个时辰前才吐血昏厥的刘邦,此刻已是直起身,身着内衫坐在了御榻边沿。 听闻寺人的回禀,刘邦只随意一摆手,旋即将那双锐利的双眸,直刺向跪在御榻前的几人。 见刘邦示意自己退下,那寺人嗡时便犯了难。 “陛下……” 迟疑的一开口,寺人便硬着头皮道:“陛下可要召太子……” “滚!!!!!!” 突然一声暴喝,顿时惹得寺人下意识匍匐在地,片刻之后,便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顺着来路倒爬出了寝殿。 待寝殿内重归宁静,刘邦便从御榻上站起身,赤脚走上前,在留侯张良面前停了下来。 “旬月未见,留侯可真是给朕,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啊?” “嗯?” 听闻刘邦此言,张良面上顿时涌上一抹苦楚,正欲开口,就见刘邦又是一声暴喝。 “天家社稷之事,也是尔一介外臣能妄议的?!!” “这江山,这社稷,这天下苍生、万千黎庶,究竟是我刘邦做主,还是你留侯!!!!!!” 丝毫不留情面的一声怒斥,刘邦又转过头,踱步来到萧何的面前。 “还有尔酂侯,啊?” “堂堂汉相,于百官当面,竟敢拿秦始皇那暴君说事!” “莫非朕,也是嬴政那等暴君?!!” “莫非这汉室天下,乃又一暴秦呼!!!!!!” 愤怒的咆哮一阵,刘邦仍不觉得觉得解气,便嗡然直起身:“来人呐!” “取铡刀来!!!” 呵罢,刘邦便回过身,气冲冲来到御榻前两步的位置,竟直接在地板上趴了下来。 “今日,怕是酂侯萧胜、留侯张广二人,要替天行道,斩了朕这暴君!” “但斩无妨!” “朕要是眨一下眼睛,就妄为魏丰公之孙、赤帝神农氏之后!!!” “来!斩!!!!!!” 见刘邦做出一副‘我杀我自己’的架势,殿内的郎官寺人们自是不敢领命,只连忙跪作一地,将头深深埋在地板之上。 至于御榻前跪着的张良、萧何二人,更是各自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么多年过去,陛下可真是……” “一点没变呐……” 暗自腹诽一声,张良便侧过头,与萧何对视一番,便唉声叹气的稍直起上半身。 “陛下容禀……” 满是苦涩的一声轻语,终是让刘邦停止了‘撒泼打滚’,从地板上稍坐起身,却依旧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而张良见此,却是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才又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陛下。” “臣今日与朝仪,更当庭力谏陛下以消易储之意,实事出有因。” 说着,张良便面带苦楚的抬起头,目光中亦略带上了祈求。 “其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确乃自古昏聩残暴之君,方所为之举。” “臣恐陛下英明一世,只因易立赵王,而徒留骂名于青史……” 不出张良所料,对于自己提出的第一个事由,刘邦一点都不在乎。 “说,其二!” 见刘邦面上仍挂着愠怒,张良只好又一低头。 “其二,乃太子年稍壮,而赵王年稍弱……” “少弱之君,自古便多为社稷断绝之君。” “今虽太子稍仁弱,而赵王稍聪睿,然臣以为,如今朝堂,恐无比拟周公、召公之圣贤……“ 这一下,刘邦的面色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但很快,便又重归先前,那见人吃人的凶狠模样。 “其三!” 见刘邦这番架势,张良心里便明白过来:刘邦的耐心,已接近耗尽…… “其三。” 仍是语调平和,惭愧中带着些许祈求的语调,但当张良说出第三条事由,却也总算是让刘邦敛回怒容,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 “其三,便乃皇后寻臣以固太子储位时,明告于臣:若陛下夺太子储位,则齐国必乱……” 先前在朝仪咯血昏厥,方才又肆意宣泄了一番,刘邦的怒火本就已经消散大半。 听闻张良此语,就连最后那一点愤怒,也在一阵憋闷中,被刘邦收回了心底。 就见刘邦稍低下头,思虑片刻,便侧目望向一旁的萧何。 “酂侯呢?” “酂侯也得了消息,早知朕若易储,则齐国恐有变数?” 闻刘邦此言,萧何只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知。” “然臣稍有猜测:陛下自新丰早归,恐或关东有变。” 说着,萧何又看了看身侧的张良,继续道:“且留侯,自汉室鼎立便淡退朝堂,久不理国政大事。” “臣以为,既留侯亦入朝,当为关东有大变。” “故前时廷议,臣与附留侯之谏,以劝陛下消易储之意……” 听着萧何的解释,又回想起今日凌晨,才从楚王刘交手中得来的消息,刘邦终于是收敛怒容,从地上爬了起来。 走到张良面前,颇有些霸道的将张良从地上拉起,又将张良推到御榻旁的筵席上,摁着张良跪坐下来。 回过身,见萧何以自顾自从地上爬起,悄然走到张良身边,刘邦不由嗤笑一声。 “嘿!” “酂侯可真是毫不见外啊?” 见刘邦笑语着回到御榻边,大刀阔斧的坐上御榻边沿,萧何也不由稍咧嘴一笑。 “国祚鼎立之时,陛下曾言:留侯、酂侯,家臣也。” “即为陛下之家臣,臣若再自见外,岂不辜负了陛下之恩宠……” 听闻此言,刘邦呆愣片刻,随后便是一阵喜怒参半的畅笑。 殿内原本压抑的氛围,也随着这阵畅笑声,而逐渐回归正常。 “嗨!!!” 就见刘邦大腿一拍,长叹一口气,面上便带上了些许凝重。 “既如此,易储一事,便暂且搁置!” “且先议一议,齐国之乱,究竟乱从何来。” 见刘邦摆出讨论正事的架势,张良、萧何二人不由稍正了正身。 静默片刻,见张良还不出身对奏,萧何便疑惑的侧过头。 待看见张良一副闭目养神,与殿内浑然一体的气质,萧何感叹之余,也不由在暗地里摇了摇头。 “唉……” “今日这一遭,陛下可是把留侯伤的深了些……” 第31章 当年圯上,何人授书于留侯 “母后。” “父皇咳血昏厥,纵未召见儿,儿也不能就此回宫?” “万一叫有心人知晓,再以‘不孝’之名污儿……” 宣室殿外,刚跟上母亲吕雉的脚步,刘盈便面露难色的发出一问。 孝或不孝,在这个世代,只能说是玄学。 某些人,一辈子坏事做尽,临了侍奉于父母病榻之前,就能被称为‘浪子回头’。 也有一些人,一辈子两袖清风,大公无私,只因某一件涉嫌不孝,却又谈不上不孝的事,便沦落到晚节不保之地。 再加上前一世,刘盈被‘不孝’的罪名掣肘多年,就对类似的事更加警惕了起来。 诚然,孝或不孝,全凭围观者上下两张嘴皮。 只要刘盈能保证将来,可以不犯任何错误,那‘不孝’的罪名,也顶多不过是文人儒士的无病呻吟,根本伤不到刘盈的根本。 可万一呢? 万一以后刘盈在什么地方栽了跟头,某些敌对势力再拿着‘不孝皇父’做文章,刘盈岂不是又要跟前世一样坐蜡? “有心人?” 却见吕雉闻言,只莫名嗤笑一声。 正要开口,却似是突然发现什么一般,稍昂起头,朝宫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喏。” “盈儿说的有心人,已被陛下召入宫。” 闻言,刘盈不由抬头望去,就见远处的宫门,出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小的那个,自是当今刘邦的心尖尖,赵王刘如意无疑。 至于大的那个妇人…… “妾参见皇后,拜见太子殿下。” 刘盈正恍惚间,就见那妇人拉着赵王刘如意,来到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前,盈盈一福身。 年仅九岁的赵王刘如意见此,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蠕蠕一拱手。 “儿臣参见母后,拜见太子长兄。” 待刘如意行过礼,刘盈也微微躬身,对那妇人稍一拱手:“戚夫人。” 行礼过后,刘盈便稍抬起眼,不着痕迹的打量起眼前,这位‘名垂青史’的汉太祖宠妾。 “不愧是能让刘邦神魂颠倒,不惜废储易后的女人啊……” 就刘盈此时所见,虽已年近三十,但从眼前这位戚夫人的面容之上,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娇小婀娜的躯体,皓白紧致的脸颊,自肩上‘流下’,于后背处被束起的青丝,以及被胭脂轻轻点在嘴唇中央的红点。 用这个时代的审美来看,即便已过了最美的青春年华,但此时的戚夫人,却也依然当得起一声‘倾国倾城’。 更让刘盈感到啧啧称奇的,是戚夫人身上那柔和、温善,丝毫不带棱角的温润气质。 与这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相比,气场中满是盛气逼人,目光中时刻带着倔强和强势,还比戚夫人年长近十岁的吕雉,自是很难讨得天子刘邦的欢心。 但很显然,此时的吕雉,已经对‘圣眷’这个东西,不抱任何期望了。 “哦?” 就见吕雉面无讥讽的稍上前些,直接无视一旁的赵王刘如意,目光阴冷的望向眼前的妇人。 “戚姬竟还知道,吾身以为汉皇后?” “哟,今儿可真是怪了。” “若戚姬不如此,吾还险些以为,传闻中受陛下恩宠,风头无两的幸妾戚姬,是哪家贩夫屠狗之户养出的‘大家闺秀’呢……” 吕雉话音刚落,刘盈就见戚夫人面上神色肉眼可见的一紧! 又只片刻,戚夫人便似是变戏法般,从那干涩无比的眼眶中,‘变’出来了两行清泪! “皇后何必如此刁难,妾不过……” “够了!!!” 怎料戚夫人娇弱的冤屈倾诉尚未倒进,吕雉便冷然一声亲呵,尽又使得那两行热泪,神奇的消失在了戚夫人脸上! “且让你母子俩妖言媚宠几日。” “待来日,且看戚姬还能不能如此柔弱,竟还能于吾当面垂泪!”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警告’,吕雉便冷然一拂袖,向着宫门处走去。 见此,刘盈也不好再多停留,赶忙快步跟上母亲的脚步。 · “母后。” 走在吕雉侧后方约一步的位置,感受着吕雉仍旧未能平息的怒火,刘盈只好试着转移话题,好让这摄人的阴寒稍离散些。 听闻刘盈一声轻唤,吕雉便稍减缓脚步,微微测过头:“何事?” 见母亲还愿意搭理自己,刘盈赶忙摆出一副疑惑地面庞。 “母后,商山四皓,果真是母后托请留侯请来的?” “留侯竟果真愿意助母后、助孩儿?” 听闻此问,吕雉面上恼怒稍艾,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限慈爱。 “痴儿~” 停下脚步,侧过身面对刘盈,吕雉便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留侯因何愿意助吾母子二人,盈儿不必多问。” “及留侯同商山四皓……” 稍一止话头,吕雉便鼓励的凝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可知,留侯初从陛下,所凭着何?” 听闻此问,刘盈面色一滞,也不由思索起来。 “留侯从父皇……” “军阵之能,谋略之长……” “太公六韬?” 见刘盈这么快便想出答案,吕雉便面带认可的点点头,又问道:“那盈儿可知《六韬》,乃何人授与留侯?” 闻言,刘盈却顿时陷入了沉思。 “留侯得《六韬》,乃早年遇一老者,老者三次弃履相试,留侯皆不恼而往拾,故得授《六韬》。” “此,便乃留侯张良圯上受书;及那老者,则乃隐居高士……” 自语着,刘盈不由缓缓瞪大双眼,瞳孔也猛地一缩! “莫非……” 就见吕雉轻笑着点点头,弯腰尊在了刘盈面前。 “授留侯《六韬》者,便乃商山四皓之首:黄石公崔广!” 听到此言,刘盈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怪不得!” “怪不得商山四皓能有那么大名气,张良还能请得动!” 不能怪刘盈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兵法《六韬》,在历史上太具传奇色彩了。 在后世,《六韬》有另外一个名字。 ——太公兵法! 正当刘盈深陷于兵法《六韬》,以及黄石公崔广的身份、商山四皓的来头时,却被吕雉轻轻揽入了怀中。 耳边响起吕雉低微呢喃声,更是让刘盈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今日,吾母子二人,胜了。” “盈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自此稳若山川。” 语调平和的两声呢喃,吕雉便放开刘盈,轻轻抓着刘盈的双肩,侧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长信殿。 “胜者,此时站着;败者,已经倒了。” “又有多少人,能在败倒过后,顺利爬起来呢……”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自语,吕雉便直起身,拉起刘盈的手,直向着长乐宫宫门的方向走去。 在吕雉那高昂起的头颅,以及蔑视一切的高调神情之中,刘盈终于体会到一种前世从未清晰感受到的情绪。 ——安心。 第32章 亿点小小的请求 嗯~ 怎么说呢。 还是先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不遗余力的支持,目前《大汉第一太子》成绩非常不错,在新书榜历史分类排名第一,总榜排名第三十,孤相当非常以及螺旋满意! 但是孤还是厚着脸皮,给众多支持孤,喜欢孤的读者提亿点小请求。 是这么回事:按照目前的推荐机制,推荐是从低到高,从pie到好,一级一级往上升的,就像游戏打boss一样。 目前来说,孤的推荐晋级还是比较稳,这有赖于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 但是呢,现在这些还都是小boss,大家随便支持一下就通关了,在上架之前,有有一个终极大boss等着孤,这玩意儿叫《三江》。 可能有读者不知道三江,孤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据说是整个最好的推荐,一周能增长好几千收藏。 而且上了三江,后面一周就可以上全站强推,连着两周顶级曝光,对于书的成绩有很大帮助。 作为一个有志向的作者,孤自然是想要争取三江的名额,所以特意问了一下编辑,什么样的成绩能上三江? 编辑回答:全站不论分类,同期新书排进前十七位,就能上。 孤自然就好奇了,又问:这个排名是以什么为参考呢?是 收藏的多少,还是推荐票,月票的多少? 这个时候,编辑就说出了一个孤不是很熟悉的概念:《追读》。 追读者,乃是最新发布的章节,在更新后二十四小时内,被看过本书前面所有内容的读者点开,并阅读三十秒以上。 也就是说,每有一个读者看完了本书前面所有内容,并在最新章节发布二十四小时内阅读了该章节三十秒以上,就算做追读+1。 而上架之前,都是章节,网站无法判断书的商业价值,所以无论是分析书的潜力,还是权衡推荐资源的分配,网站的主要参考数据都是追读。 嗯…… 这其实就有点痛苦了。 因为新书推荐期大概为6-8周,算上最开始的几万字,新书期就是接近两个月,又有二十多万还是三十万字上架的字数要求,所以新书期只能每天更两章,每章更两千字。 《大汉第一太子》目前七万字,才走到第一个推荐的最后一天,周日中午开始推荐期第二周,后续还有至少5周的推荐期。 孤也知道,就这几万字,每天就四千字的更新,去恳求大家每天点开最新章节追读,确实很难为诸位。 但孤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评定规则就是追读。 为了追求更好的成绩,孤只能厚着脸皮,祈求大家能每天抽出1-2分钟的时间,点开最新更新的章节,哪怕暂时养着不看,也在阅读界面停留一分钟左右,然后把章节翻完,这会对本书的《未来》和《上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希望大家可以结合自身状况,尽量支持孤,尽量追读,好让我稳稳走完新书期。 上架之后的更新,孤‘君无戏言’——上架《五十更》,后续每日最低更新《1w字》。 · (手动分割号) · 说到上架之后,就不得不提一个略有些尴尬的话题:打赏加更…… 唉~ 这个东西,孤本身是比较不提倡的。 一个是这两年,大家伙都不容易,能花钱在正版看书就已经很捧场了,孤没脸再求打赏;二是孤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虽说小有成就,却也还没到求读者打赏的高度。 但是,这又是一件很操蛋的事:孤是全职写手…… 自《少帝成长计划》在七月初完结,孤八月、九月的月收入,分别为66044元和42375元。 注意,是《月度总收入》…… 八月底开始连载《大元宰》,本以为熬过两个月新书期,十月中就能上架,十一月就能拿上稿费,却不料《大元宰》被编辑叫停,才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 《大元宰》写了一个多月,最终没上架就被叫停,而《大汉第一太子》上架得到十二月初,拿到第一笔稿费,得到明年一月中旬…… 作为一个全职写手,孤除了稿费别无收入来源,而从《少帝成长计划》八月、九月的稿费收入来看,未来2-3个月,孤的月收入也基本可以确定低于300元(九月份的42375元当中,8126元为《大元宰》打赏分成,《少帝成长计划》只有34249元)。 如果有读者对这个收入有怀疑,可添加孤的企鹅号:,孤可以发出稿费汇总截图(添加好友请备注孤的笔名)。 唉~ 苦也~ 八月、九月收入1100元,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收入可能也就在900元。 也就是说,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孤的总收入大概在2000元左右,平均每个月400元。 很显然,对于全职写作,收入全靠稿费,且生活在蜀都的孤而言,每月400元的收入,是远远不足以维持生活的。 在过去这段时间,孤靠着父母双亲的支持、亲朋好友的通财之义,勉强维持住了最基本的生活(从9月7日开始至今,孤每天两顿饭,每顿两包袋装方便面,不加肠,不加蛋)。 为了能尽快赚到稿费,孤这段时间也是非常努力的投入到工作当中,故事情节一改再改,资料文献反复查阅确认,每日码字时间维持在十二小时以上,到现在,也算是攒下了四十多章节存稿。 但正所谓远水接不了近渴:长期低收入,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隐患浮出水面——下个月,孤要交房租了…… 孤的原计划,是《大元宰》十月上架,十一月能拿到稿费,应该能应付数千元的房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大汉第一太子》上架要等到十二月,拿到稿费要一月。 支出和收入出现前后两个月的错位时间差,自然也就很难通过跟房东协商得到解决,房租问题就成了孤肩上的重担。 要想十一月不被房东赶上大街,孤只能趁着这个月还剩几天,来邀请大家提前参加本书上架后的打赏加更活动。 因为只有这样,孤才能在十一月拿到打赏分成,好应付那几千元房租。 活动规则如下: 自《大汉第一太子》连载之日起,直到第一个收费章节发布截止,这段时间内,所有打赏均视为打赏加更,累计入《奖池》。 上架第二日起,开始在默认每日一万字更新的基础上,额外发布打赏加更,加更数以《奖池》的累计打赏金额,按以下比例兑换发布。 1号奖池:10月31日23:59之前的打赏,每累计一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2号奖池:11月1日0:00之后的打赏,每累计二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累计打赏不为兑换比例整数时,以向上凑整为原则。 如:目前为止,《大汉第一太子》累计获得打赏17808元,则向上凑整为200元,按照1号奖池1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又如:假设11月1日0:00之后,累计得到打赏270元,则向上凑整为400元,按照2号奖池2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大概就是这么个活动,用现在的打赏,让孤得以缓解燃眉之急,待上架之后,以额外加更来作为对大家的回馈。 和刘邦不得不打消易储念头一样,孤也实在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又不想空手套白狼,白求读者打赏却不给回报,才不得不想出这么一个还算有尊严的方式,来试着缓解孤的燃眉之急。 希望大家踊跃参与,刚好这个月末有活动,打赏按比例返京东卡,还是蛮划算的。 打赏加更没有上限,就算真有人敢在十一月到来之前砸个白银盟,孤自也敢在上架后额外加更一百章! 最后重申:此次活动绝不强制,全凭自愿参加,且奖池不设上限!!! 就这两件事,一个希望大家追读,好让这本书有更好的未来,一个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打赏加更活动,好让孤能熬过这段艰难的当下。 孤再次手动抱拳,顿首顿首,长身以拜诸公大义! · · · · 哦对了,月票、推荐票啥的,不投就浪费了…… 嗯…… 孤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 · · · 怎~么~会~~~~呢~~~~~~ 孤的读者啊~~~ 那可是个~顶~个~吴彦祖~~~~~~~ 肯定会包~~~容~~~孤~~~的~~~~~~~~~~~ 摊牌了,孤就是个谄媚之徒! 第33章 确实别无他法 “禀陛下。” 长信殿内,从刘邦、张良二人口中,得到‘齐国恐将乱’的确切消息后,丞相萧何便分析起了如今的局势。 “代、赵者,乃北御匈奴之重地,梁位处关中门户,淮南则南绝越王赵佗、长沙王吴臣。” “今陈豨将乱,则代、赵或顷刻沦陷;梁、淮南者,今皆为异姓诸侯之土,恐亦生变。” 说着,萧何的面容便稍严肃了起来。 “今关东诸侯亲长安者,乃故长安侯卢绾所辖之燕、皇长子刘肥之齐、陛下庶弟刘交之楚,宗亲刘贾之荆四国。” “然此四国,皆远关中而临海,朝堂欲交联此四国,皆需东出函谷,穿越梁国,方可抵达。” 言及此处,萧何不由话头一滞,沉吟片刻,才又道:“臣以为,梁王彭越位处关中门户,除非关东大乱,否则断不会轻举妄动。” “然齐国若生变,燕国便当三面环敌,非但无力助陛下平定代、赵,更或为陈豨、匈奴,乃至齐卒所围攻。” “齐国道绝,则关中通往楚、荆之徒,亦只剩淮南。” “然若陈豨为乱代赵,燕王困居三面重围,齐国又生变,淮南王英布,恐或毁道绝涧,以行割据自立事,亦未可知。” “如此,陈豨乱代赵,傅宽绝齐,卢绾困于燕,英布起淮南,荆王、楚王困局东南。” “若果真至此地步,梁王彭越轻则兵绝函谷,以塞关中东出之道,重则引兵攻关,叩击函谷……”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稍打了个寒颤,站起身,对上首的刘邦沉沉一拜。 “陛下!” “若果真如此,轻则关东尽失,天下重归秦王政之时,七国并列之地!” “重则,便乃江山飘摇,天下大乱呐……” 听闻萧何此言,刘邦面上并没有多少担忧之色,只望着萧何稍一挑眉。 “区区一个齐国,果真关乎关东之稳、天下之安?” 一听刘邦这话,萧何就知道:这位陛下,又开始装糊涂了…… 嘿然一笑,萧何便面带‘惭愧’的抬起头。 “齐国之重,陛下自是比臣更明白。” “若非如此,国祚初立之时,陛下也不至废淮阴侯齐王之位,以徙为楚王。” “更不至以皇长子刘肥亲王(wàng)齐地,更以平阳侯为齐相。”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面色一滞,语调中,稍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当年,周吕令武侯闻知皇长子王齐之事,亦不至‘力谏’陛下,以左右相国之制行于齐,以平阳侯为左相,另遣周吕侯部旧,阳陵侯傅宽为右相……” 闻萧何提及‘周吕令武侯’几字,刘邦面色顿时一滞,旋即略有些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殿内刚恢复正常的氛围,也随着萧何逐步低下去的音量,而再度陷入沉寂。 齐国有多重要,刘邦当然知道! 若非如此,刘邦也不会凌晨才接到楚王刘交的密奏,凌晨便从新丰启程,天亮后不久就回到长安。 但知道归知道,此事的关键,还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让齐国安定下来。 最起码,也要在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扫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汉室彻底掌控大半关东之前,让齐国暂时平定。 想到这里,刘邦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吕雉……” “哼!” 暗自又是咬牙切齿的一番咒骂,刘邦便从榻上起身,负手踱步到一旁。 “既如此,那依丞相之见,朕该当如何,方可使齐国暂稳,朕方得以全力平定陈豨之乱?” 嘴上说着,刘邦手上不忘漫无目的在木制竹简架上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又似是随性而为。 见刘邦此举,萧何不由稍打量片刻,又侧过头,见留侯张良依旧是双目紧闭,归纳吐息的模样。 无奈的摇了摇头,萧何自也从筵席上起身,来到刘邦身后三步的位置,稍一拱手。 “臣以为,齐国之或乱,皆出右相傅宽之手!” “而阳都侯傅宽,自陛下引兵入关,夺秦咸阳时起,便乃周吕令武侯麾下大将。” “今周吕令武侯已亡,能支使傅宽为乱齐地者,恐唯皇后……”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对刘邦深深一拜。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萧何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话里暗含的深意,刘邦肯定能明白。 就见刘邦似是呆愣片刻,便略带懊恼的侧过身,眼带深意的直视向萧何目光深处。 “别无二策?” 闻言,萧何满面郑重的摇摇头:“别无二策……” 见萧何面上满是笃定,刘邦不由稍仰起头,撇了眼远处,依旧如老僧入定般跪坐在御榻边的张良。 “嗯……” “即无他法,便且如此。” 并没有太多思考,刘邦便稍点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书架之上。 “出宫之后,丞相告知百官:明日卯时,于长信殿朝议,朝臣百官、功侯贵勋皆至。” “议主,乃兵讨代相陈豨之帅、将。” 言罢,刘邦便头都不回,翻看着一卷陈年竹简,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萧何、张良二人退下。 见此,萧何稍一迟疑,终是拱手向刘邦告辞。 没等萧何转过身去,就见御榻边的张良,像是刚从昏厥状态中转醒般悠然睁开眼,向刘邦遥一拱手,便缓步向殿门外走去。 “修仙之人,不也免不了俗世凡尘?” 望着张良默然离去的背影,刘邦戏谑一笑,将手中竹简放回书架,将双眼微微眯起。 “易储废后,确可暂不急。” “那四个老不死的,倒是让朕丢了好大颜面!” “竟还看不起叔孙通……” “真真是腐儒!!!” 暗自心语着,刘邦没由来的一怒,只稍一思虑,便背负双手,气冲冲走回御榻边。 “来人!” “召奉常叔孙通,即刻入宫觐见!” 以近乎咆哮的语调做下交代,待宫中郎官领命离去,刘邦便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 不知是想到什么,刘邦又诡异一笑,顺势躺了下去。 “嘿嘿嘿嘿……” “看不起叔孙通?” “想教那逆子孔丘仁义之道?” “哼!!!” “好叫尔等腐儒知晓:这江山,这社稷,这黎庶万民、天地万物,究竟乃何人做主!!!!!!” 第34章 孤储位大稳! 次日午时,刘盈才终于在自己的太子宫,等来了建成侯吕释之。 不得不提的是,如今的汉室,还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朝议规则。 想来也正常:无论是汉室鼎立之前还是之后,刘邦不是在关东打仗,就是在前往关东打仗的路上。 朝中事务,基本都是由丞相萧何做主,朝臣百官有什么政务要办理,只需要到丞相府跟萧何碰一下就行,根本没有朝议的必要。 再加上天子刘邦在长安的时间,着实算不上有什么规律,便使得如今汉室的朝议,基本遵从‘有事要讨论就开,提前一天下通知’的潜规则。 在刘盈前一世,直到刘邦驾崩,吕后把持朝政之后,以‘高皇帝五日一朝太上皇’为根据,制定汉室五日一早朝,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的明确规定,这种‘临时组织朝议’的情况才基本宣告结束。 而在现如今,朝仪依旧遵从‘有事就开,没事就不开’的规则,就使得每一次朝会,都意味着朝堂要做出重要的决策。 在昨日,天子刘邦才刚从新丰回来,又日临时朝议中因群臣共谏‘不要废储’而咳血昏厥的前提下,今日早朝的议题,自然也不言而喻。 “还请建成侯直言。” 以标准的晚辈之礼将吕释之请入侧殿,又略带愧意的落座上首,刘盈便直入正题。 “禀家上。” 自走进太子宫,吕释之面上便已挂上毫无顾忌的喜悦,听闻刘盈问起正事,便也没多绕弯子。 “今日早朝,陛下拟议征讨陈豨之将、帅!” “终以陛下之意,论定:以赵相汾阴侯周昌为右将军,合燕王卢绾之国兵,自东北向西南击陈豨!“ ”齐相阳陵侯傅宽为左将军,合齐国、楚国兵至齐,自东南向西北以攻陈豨!“ “陛下则坐镇中军,亲率关中卒东出函谷,沿途合梁王彭越之国兵,自南向北讨陈豨!” “如此,陈豨但反关东,则东北、东、东南、南皆受敌;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乱必平也!” 眉飞色舞的叙述着今日早朝的主要内容,吕释之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 “陛下还言:待陈豨乱平,便封皇四子恒以为代王;若阳陵侯傅宽讨陈豨得力,便徙傅宽为代相!” “除阳陵侯傅宽,陛下亦多以已故周吕令武侯部旧为将;颍阴侯灌婴、信武侯靳歙、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陛下左右!” “另舞阳侯樊哙、太仆汝阴侯夏侯婴亦随军!” “自朝议起,陛下于易储之事只字不提,只隐言:赵王年幼,今陈豨将乱代、赵,暂不可使赵王就国……” 机关枪似的道出这一连串重大决策,吕释之早已笑的见牙不见眼,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边。 “家上之储位、皇后之后位,皆定矣!!!” 说着,吕释之便欣喜难耐的站起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见此,刘盈却只淡笑着上前,轻手将吕释之扶起。 待扶起吕释之,刘盈又飞快的撇了眼左右,才将上半身稍前倾,连声线也压低了些。 “此间事,舅父实居功至伟,甥谨记于心……” 听闻刘盈颇有些不合礼法的称呼自己为舅父,吕释之下意识就要劝刘盈‘注意礼仪’。 待听到刘盈整句话,吕释之稍一迟疑,终是会心一笑,暗自欣喜的坐回了座位。 待刘盈也回到上首坐下来,便不由稍叹口气,与吕释之相视一笑。 今日早朝,说一千道一万,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 ——在吕雉的奋力抗争下,天子刘邦,妥协了。 在吕雉一封发往齐都临淄,且极具‘杀伤力’的书信威胁之下,本打算借平定陈豨之乱为刘如意培植党羽,好日后废储易后的刘邦,无奈的放弃了原计划。 很显然:在刘盈阵营成员大都参战的情况下,无论刘邦再怎么搞幕后操作,也不可能借着一场陈豨叛乱,为刘如意培养出足以和刘盈抗衡的势力阵营。 甚至哪怕是单单比较刘盈、刘如意双方阵营成员,在此次平叛过程中立下的功劳、武勋,刘邦为刘如意培养的那些毛头小孩,如新晋御史大夫赵尧之类,也很难和刘盈阵营的樊哙、灌婴,乃至傅宽等人抗衡。 至于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立刘盈阵营成员傅宽为准代相,就更是刘邦将‘我妥协’几个字,写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君无戏言! 既然是在朝议这种正式场合说下的话,刘邦就必须履行承诺! 而傅宽只要顺利成为代国相,刘如意凭借国相周昌统掌北墙之兵的心愿,就会如数化成泡影。 待战事毕,刘盈阵营的樊哙、夏侯婴、灌婴等本就功勋卓着的成员,便会带着更加毋庸置疑的武勋、更加不可撼动的地位回到长安。 再加上自北钳制赵国的代相傅宽,从东南方向钳制赵国的齐相曹参,以及梁王彭越被扫除后,刘盈(吕雉)运作去把守关中门户的梁国相…… 至此,刘盈储位大定! 吕雉后位大稳! 除非是在平定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发生类似‘刘盈阵营成员全都惨败,甚至战死大半,同时刘如意阵营成员全部大胜’的灵异事件,否则刘盈的储位,便从此不可动摇! 刘盈也非常笃定:历史上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绝不会为了把宝贝儿子刘如意扶上皇位,就冒着关东大乱、天下大乱的风险,把大半开国功侯推向死路。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尚未掉以轻心。 “赵王年幼,暂不就国?” 回想起吕释之先前转述的这句话,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挂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看来我这老爹,还是没死心啊……” 饶有趣味的一笑,刘盈便抬起头,正要开口,却见吕释之竟呈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建成侯?” 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释之直起上半身,稍一沉吟,便略待忧虑道:“今日早朝,还有一事……” “陛下诏令:免叔孙通奉常之职,徙以为太子太傅,即日入住太子宫,以教家上经书。”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抬起头,意有所指的望向刘盈。 “臣担心陛下此举,或使黄石公等四皓心生恼怒,愤归商山……” · · · ps:《汉书卷十九·百官公卿表第七(下)》:汉七年(前200年),博士叔孙通为奉常,三年(后的汉十年)徙为太子太傅。 第36章 孤的好弟弟啊~ “母后~” 伴随着一声略带撒娇意味的呼号,刘盈走入殿内,只稍一抬头,面色便有些僵硬起来。 “呃······” 就见殿内,老娘吕雉面带微笑的坐在上首,在吕雉身侧,则坐着一对衣衫稍显朴素,眉宇间尽是温良恭顺的母子。 见刘盈走入殿内,那妇人赶忙起身,对刘盈微一福身。 “见过太子殿下。” 看清妇人的面目,刘盈也不由稍整面容,略有些尴尬的上前,稍一拱手。 “薄夫人。” 见礼过罢,不待刘盈再开口,妇人身侧的少年便走上前,一板一眼的整理好衣冠,将上半身弯下几乎九十度,对刘盈沉沉一拜。 “臣弟恒,参见太子长兄!” 看着年仅六岁的庶弟刘恒,以那依旧满带着稚嫩的音色,宛如小老头般规规矩矩行礼,刘盈不由莞尔一笑,蹲下身,将小刘恒一把抱了起来。 “嘿!哟。” “许久不见,阿恒怎还如此瘦弱?” 毫不费力的将刘恒抱起,刘盈便面带笑容的走上前,来到吕雉面前。 此番兄友弟恭的祥和景象,自是让吕雉面上笑容更深了些,语气中也稍带上了调侃。 “是了。” “老四都到封王的年纪了,可还是瘦弱了些。” 说着,吕雉便侧过头,满带和善望向身侧的妇人。 “久养于薄姬膝下,老四倒尽得温润和善之风,就是稍缺了些雄武阳刚之气?” 明明是一句调侃性质的玩笑话,不想那妇人闻言,却是大惊失色的站起身,赶忙在吕雉面前跪倒下来。 “妾教子无方,恳请皇后降罪!” 见此突变,正被刘盈抱在怀中,略显不自在的刘恒也不由面色一滞,迷茫的看了眼刘盈。 旋即稍有些失礼的从刘盈怀中挣扎下来,刘恒便迈着小短腿上前,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跪倒在地。 “母后,是儿臣自己不争气,母后若要怪罪,降罪于恒儿便是……” 嘴上说着,小刘恒不忘面带严肃的一叩首,匍匐在地,竟久久不愿起身。 见片刻之间,母子二人就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而双双跪倒在自己面前,吕雉的面色,顿时也有些尴尬起来。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略显刻意的轻笑一声,走上前,将刘恒从地上拉起来,来到吕雉身侧坐了下来。 “薄夫人,当是误解母后了。” 重新将小刘恒抱起来,放在腿上坐下,刘盈便笑意盈盈的侧过头,与吕雉稍一对视。 待吕雉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刘盈才又望向依旧跪地躬身,面带惊惧的薄夫人。 “今日早朝,父皇拟议:待代相陈豨乱平,便敕封阿恒王代地。” “若不出差错,待明岁夏、秋,阿恒便当就国晋阳,以为吾汉家之代王! 说着,刘盈便轻笑着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刘恒。 “阿恒可愿为王代地,替父皇坐镇边关,以御外敌?” 闻言,刘恒面带忧虑的看了看母亲,这才蠕蠕点点头。 “太子长兄怎么说,臣弟就怎么做……” 听闻刘恒乖巧的回答,刘盈又是一声轻笑,友爱的摸了摸刘恒的小脑袋,同时侧过头,对老娘吕雉稍一点头。 回过味来,吕雉也不由轻笑着起身,将面前的薄夫人亲手扶起,拉到身旁坐了下来。 “来,坐。” 待薄夫人面带迟疑的坐下,却依旧只敢半边屁股挨着软榻边沿,吕雉面色不由更温和了些。 “如今关东之地,异姓诸侯为王之事,必不能长久。” “待来日,关东当为宗亲诸侯镇守,如此,才可得安。” 说着,吕雉的语调之中,便稍带上了惆怅。 “现如今,齐国有阿肥坐镇,楚国有陛下幼弟为王,都不用太担忧。” “北墙左近,燕国有卢绾,也当无大碍。” “但代、赵两国,不单单关乎北墙之安稳,更事关江山、社稷之安稳!” 说到这里,吕雉稍敛面色,轻轻拉过薄夫人的双手,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恳求。 “薄姬应该知晓,太子的兄弟昆季,老大刘肥王齐地,无以镇守北墙。” “至于赵王……” 话说一半,吕雉便略有些不自在的将话头一断。 “老大、老三指望不上,老五老六又都年幼。” “唯老四年岁稍长,可为王代地,身太子手足而坐镇北墙。” 语调温和的道出‘以刘恒为代王’的内因外由,吕雉又轻轻拍了拍薄夫人的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今老三身以为赵王,戚姬更屡有窥伺神圣之心!” “日后,太子能指望的手足昆季,可就剩下老四一人啦······” 听着吕雉语带深意的话语,薄夫人情绪稍平静了些。 几乎不带丝毫犹豫,便眉宇和善的点点头。 “恒儿身以为刘氏子,自当为王边地,以戍边墙。” “及王何地,自听凭皇后、陛下做主······” 听闻此言,吕雉终是恢复先前那副满带温笑的面容,将薄夫人的手紧紧握住,不住的拍打起来。 见此,刘盈也不忘适时颠了颠怀中的幼弟刘恒,语带鼓舞道:“日后,阿恒便当为代王,若有北蛮来攻,可万要替父皇击退来敌!?” 闻言,刘恒只目光呆然的看了看母亲,然后蠕蠕的点点头。 “臣弟王代地,必当为国戍边,击退来犯之敌!” 少年满是稚气的承诺,顿时惹得吕雉、刘盈纷纷轻笑起来,殿内略有些尴尬的氛围,也终是稍归于正常。 如此片刻,就见薄夫人面带忧虑的侧过身,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自咎。 “皇后仁善,许恒儿养于妾膝下,然妾有负皇后信重,竟使恒儿只知温良恭顺,而不知雄武阳刚······” 说着,薄夫人不由看了刘盈一眼,又面带愧疚的回过头。 “太子方才言:恒儿封王就国,当是明岁夏、秋,距今尚有一载。” “莫如,便将恒儿养于皇后膝下,习学为王诸侯之余,也好稍尽孝道于皇后?” 言罢,薄夫人便忐忑不安的低下头,偷偷打量起吕雉的面色变化。 第37章 老实人 “老实人呐……” 望着薄夫人、皇四子刘恒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吕雉闻言,只冷不丁嗤笑一声,面上温容也在片刻间消失。 “老实人?” “天家深宫,怎可能有老实人?” 听闻吕雉略带戾气的一声轻斥,刘盈不由稍回过头,若有所思的坐回吕雉身边。 “母后的意思……?” 见刘盈问起,吕雉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盈儿莫不以为,母亲这皇后之位,坐着有多舒坦?” “若非往昔,吕氏子侄、部旧屡有功于社稷,先兄周吕令武侯,更持底定汉祚之功,今日,母亲纵身以为皇后,亦恐比之薄姬还不如!” 说着,吕雉的眼角便微微眯起,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天家深宫之内,凡得以身怀龙子凤孙,又母子平安至今的,能有几人好相与?” “若不行之以狠辣手段,这深宫,只怕早就把那母子二人,吃的渣都不剩……” 说到这里,吕雉便面带凝色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些期翼。 “薄姬诞老四刘恒,母子平安至今,薄姬便绝无可能是什么‘老实人’。” “只薄姬深讳自保之道,通晓尊卑之道,拿得大小轻重,至多,也只能算是聪明人。” “待日后,吾儿莅临神圣,当谨记!” “——后宫姬妾妃嫔,尤其得诞皇子之妇,绝无良善之人!” “其中,又尤以戚姬那般以媚色侍君、尽做娇柔之态者,最为险恶!!!” 说着说着,吕雉面色之上,竟陡然多出了一丝狠厉! “此辈多手无长技,胸无韬略,只以娇柔做作蛊惑圣听,欲凭子贵,以图谋鸡犬升天!” “岂不闻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江山社稷,又岂能因一姬之美色,而定其归属?!!” 见吕雉愈发暴躁起来,刘盈也不由稍敛面容,坐到吕雉身边,温和的拍了拍吕雉的手。 “儿明白……” “母后万莫动怒,可别再气坏了身子。” 刘盈满是恭顺的安抚,终是让吕雉逐渐暴躁起来的情绪稍缓和了些,只那目光中,依旧满带着不知道针对谁人的恨恶。 见母亲怒火依旧不消,刘盈稍一思虑,便尝试着转移吕雉的注意力来。 “母后。” “既薄夫人非为良善之辈,母后又因何拒薄夫人之议,仍许阿恒养于薄夫人膝下?” 嘴上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好似确实很疑惑地表情,满是求知欲的仰头看向吕雉。 见此,吕雉纵是心中恼怒,锐利的目光也不由在顷刻之间柔和了下来,轻轻爱抚起刘盈的后脑。 “盈儿年弱,不知深宫之险恶~” “于百姓农户之家,庶出子养于正室膝下,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然于天家,皇后纵身以为正室,亦不便强留庶出皇子,养于膝下。” 说着,吕雉的语调也终是缓缓归于平静,只语调中,仍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感叹。 “薄姬虽言:暂以老四养于母亲膝下,然此言,实非为言之本意。” “薄姬欲告母亲者,乃老四为王代地后,代国大小事务,皆听凭母亲,也便是盈儿做主。”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温尔一笑。 “所以母亲才说,薄姬虽非良善,却也知晓轻重利害,深讳自保于天家、自保于深宫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也不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只片刻之后,刘盈又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母后。” “有一事,孩儿还略有不解。” 说着,刘盈便在吕雉鼓励的目光中,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薄夫人非良善,然知晓轻重。” “以儿之见,知晓轻重之人,当可信用;然其非良善,又不可尽信。” “既如此,于薄夫人这般之人,儿当信否?” “若信而重之,待来日,可有反噬之虞?” 听闻此问,吕雉稍一思虑,便萧然一声长叹。 “盈儿,要记住。” “不单单后宫之争,亦不单单朝堂政斗,凡欲成大事之人,其首当去者,便乃妇人之仁!” “无论后宫嫔妃姬妾,亦或朝臣百官功侯、郡县官吏,若只一腔良善,皆无可大用!” “——为吏者仁善,则为刁恶之民所欺;为官者敦厚,则多为同僚所愚弄。” “为君之嫔妃姬妾,仁弱者必无得善终;入朝为官,位列公卿之位者,仁则必为奸人所暗害!”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稍叹一口气,才面带凝重的望向刘盈。 “故单长于仁善,而无有韬略者,可尽信,而不可重用;独有办事之能,而胸无仁义者,可用,又绝不可信!” “唯以仁善之面示与人,又怀佐治江山之能者,方可信,而用之。” 听闻吕雉掰开揉碎的道出这番用人之道,刘盈的面色也不由逐渐严肃了起来。 刘盈发出此问,原本只是看吕雉怒意难消,这才找个话题,转移一下老娘的注意力。 但让刘盈意外的是:老娘吕雉,竟然对御下、用人之道,竟也有如此精准老辣的见解。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略带感激的一笑。 “儿明白。” “谢母后教诲。” 却见吕雉闻言,略有些迟疑的刘盈拉回身边坐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方才,母亲言老四长于仁善,而短于雄武阳刚。” “然老四终归庶出,待来日,不过又一关东宗亲诸侯;其长于仁善,便足矣。” “但盈儿将来,可是要······” “母亲那一番话,面似说与老四,实则,亦有以此警醒吾儿之意······” 言罢,吕雉终是略带担忧的拍拍刘盈的手,语调中,尽是语重心长。 “盈儿今日前来,是为叔孙通任太子太傅之事?” 见刘盈默然点点头,吕雉便抢在刘盈开口前,将自己的担忧隐晦道出。 “往后数岁,商山四皓当伴于盈儿左右。” “叔孙通身以为太子太傅,更当日日傅教于太子宫。” “盈儿当时刻谨记:此五者,可尽为儒门之士!” “儒士之言,不可尽信啊······” 第38章 自作自受的儒家 若有所思的告别吕雉,从宣室殿走出,站在殿外的长阶顶,刘盈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吕雉······” “竟也讨厌儒生?” 略有些诧异的心语一声,刘盈便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走下长街。 方才,吕雉那番隐晦的提醒,几乎可以说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吾儿! ——可千万别被这些个腐儒拐瘸了脑子! 对于吕雉的担忧,刘盈倒并不很在意,儒家那一套,刘盈也并不是很认同。 刘盈真正感到诧异的,是吕雉对儒生的负面感官,似乎完全不亚于青史第一儒黑刘邦! 如果只是天子刘邦鄙视儒生,那还可以理解为个人喜好不同。 作为刘邦的发妻,吕雉也不喜欢儒家,也还能勉强解释为夫妻二人互相影响,三观比较契合。 但在现如今,吕雉与刘邦几乎水火不容,恨不能一辈子都不再相见的情况下,吕雉却依旧和刘邦一样讨厌儒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个针锋相对,且坐拥天下的人,同时对一个群体表现出如此程度的厌恶,恐怕就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所能解释的了。 “想来也是。” “就儒家做出来的那些个事儿,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喜欢。” 想想过去这几十年,儒家都干了些什么? ——秦始皇在位,天下儒生几乎全都跑去了咸阳;始皇帝建石渠阁,立博士七十人,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位置被儒家所占据! 承蒙嬴秦如此恩惠,儒家再如何,也该仗义死节,以扞卫嬴秦了? 不! 在秦二世继位,天下一夜之间燃起熊熊战火之时,第一个跳出来抹黑秦王朝的,便是儒家! 什么欺压六国百姓啦~ 官吏严酷,律法非人啦~ 甚至于什么贪官污吏遍布天下…… 为撇清自己,儒家甚至撒下了‘焚书坑儒’这样的弥天大谎,试图将那些前仆后继前往咸阳,给始皇嬴政舔脚趾的儒士,塑造成嬴秦暴政的受害者! 只能说,在搬弄是非这方面,后世的棒槌国,真正是儒家最优秀的嫡系传人。 如果光是这样,那倒也就罢了。 良禽择木而息,秦亡之大势不可阻挡,儒家以此举谋求生存,虽然不太道德,但也勉强还能理解。 结果到了秦灭亡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楚汉争霸时期,以项王乌江自刎画上句号后,曾经连夜抛弃秦廷的儒家,这会居然长良心了! ——项羽自刎乌江的消息传出,天下无不传檄而定,唯有项羽的大本营鲁地,居然冒出来一群儒生,说要为项羽仗义死节,披麻戴孝…… 见儒家难得硬气一回,刘邦也少有的涌现出些许敬佩,正要召集大军围剿鲁地,给儒家一个痛快。 结果儒家看到大军压境,就当场跪了…… 就这样,在短短5年的时间之内,儒家先后在秦、楚两个前主子身上,分别上演了‘连夜跑路’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好戏。 也就难怪国祚鼎立之后,身天子之贵的刘邦,还会在儒生帽子里尿尿…… “唉~” “自作自受啊~”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毫不夸张的说,在那些‘光荣历史’铺垫下,起码五十年之内,儒家都不可能在汉室冒出头! 至于吕雉为何会担心自己被拐阙,刘盈自也清楚原因。 ——过去的那个‘刘盈’,其行为举止,实在是太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儒生了······ “也就难怪前世,刘邦整天在我耳边嚷嚷不类己、不肖父······” 不过对于自己被忽悠瘸,刘盈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毕竟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皇帝,即便是傀儡皇帝,也让刘盈初步具备了对‘皇帝’这个职业的心得。 可此刻,回身望向宣室殿的刘盈,面上也依旧满带着苦笑。 “今天来,明明是要问叔孙通和那四个老家伙,该怎么处理······” “结果可倒好,问题没问出来,倒是被教训了一通······” 自嘲一笑,刘盈便洒然的回过身,向着自己的太子宫走去。 ——按照前世的规律,距离刘邦驾崩,只剩下一年零八个月。 要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天子,而不是像前一世那般成为傀儡,刘盈确实应该开始学着,如何自己解决一些事情了。 比如眼下,到底怎样才能均衡四个年过八十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之间的关系,无疑便是刘盈难得的练手机会。 ※※※※※※※※※※※※※※※※※※※※ “陛下慢些,小心烫。”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在戚夫人的伺候下灌下汤药,刘邦便面色扭曲的侧过头,赶忙用水漱了漱口。 “甚苦!!!” 见刘邦仍旧扭曲的表情,戚夫人不由娇媚一笑。 “近几日,陛下可是愈像幼童了呢。” 听闻此言,刘邦也不由老脸一红,略有些尴尬的嘿笑一声,便将手递到御榻前的太医面前。 太医正扶上刘邦的腕脉之处,刚闭上眼,刘邦那苍老而又粗狂的声音,便再度响彻寝殿之内。 “朕知道,良药苦口。” “但知道归知道,药喝下去,还是苦甚难忍。” 闻言,戚夫人又是一笑,满是爱意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少年见此,只稍一思虑,便也哈笑着爬上御榻,钻入刘邦腋下。 “父皇怕苦~羞!” 刘如意一语,刘邦扭曲的面色顿时一变,褶皱遍布的面皮顿时揉在了一起,笑的眼睛都被盖在耸拉的眼皮之后。 “嘿!敢揭短!” 满是俏皮的发出一声‘威胁’,刘邦便用左手抓挠起刘如意,不忘佯怒的威胁着:“还敢不敢!敢不敢!” 父子二人玩闹起来,正替刘邦把脉的老太医下意识一皱眉,待睁开眼,终是默默低下头。 “陛下体魄健壮,甚为雄武,已好了许多。” “再食药三日,便当可愈大半……” 言罢,老太医便抬起头,见刘邦依旧在和刘如意玩闹,也只能默然一躬身,便向殿外走去。 第39章 逆子! 待老太医默然退出寝殿,刘邦又和宝贝儿子刘如意玩闹一番,便略有些疲惫的喘起了气。 “好好好,父皇认降,认降······” 气息略有些急促的制止刘如意即将到来的‘反击’,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呼~” “不服老不行啦~” “嘿!” 闻言,一旁的戚夫人轻笑着走上前,将刘如意从榻上抱了下来。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妾瞧着,陛下还是和往常一样雄武伟岸,好似弱冠儿郎呢!” 说着,戚夫人便坐在御榻边沿,小心的替刘邦拭去额角的汗珠。 “陛下不过偶卧病榻,身子骨这才虚了些。” “待陛下病愈,必又是妾心慕的伟岸丈夫!” 听闻此言,刘邦不由畅笑一阵,轻轻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怎么?” “此番易储未能成行,戚姬就没有丝毫怨气?” 刘邦说话得功夫,小刘如意也在御榻前蹲坐下来,满脸崇拜的望向榻上的父亲刘邦。 就见戚夫人温尔一笑,从刘邦怀中直起身,千娇百媚的白了刘邦一眼。 “陛下眼里,妾就是那等不识好歹,不顾大局的妒妇?” “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的?” “妾才不在乎呢!” “能久伴于陛下身侧,一起看着如意一点点长大,妾已然知足,怎敢妄求更多······” 说着,戚夫人便又是一笑,轻轻躺在刘邦的胸膛之上,爱扶起自己心爱的男人。 御榻前,小刘如意也没闲着,赶忙从地上站起身,一股脑冲上前,用前胸撞在了御榻边,顺势扒了上去。 “儿也是!” “太子之位有什么好,儿才不在乎!” “有父皇、母亲在,儿就欢喜!” 看着爱子古灵精怪的在身侧玩闹,再看看静静趴在胸前的美妾,刘邦脸上,顿时涌上一抹深达眼底的笑容。 “好啊······” “好······” 轻声呢喃着,刘邦不忘伸手摸摸刘如意的脑袋,面上满是幸福和甜蜜。 “若那逆子和妒妇,也如你母子二人这般知晓轻重,朕也不至身以为天下王,还如此憋闷······” 听着刘邦略带深意的自语,戚夫人不由将身下的男人抱的更紧了些。 “陛下莫动气。” “此番,那母子二人以天下为筹,方迫陛下暂退。” “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在刘邦看不到的角度,戚夫人的目光之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凶狠之色! “是啊······” “好日子,还长着呢·······” 二人正温存间,就见殿外走进郎官一人,只将头深深低着,目不斜视的一拱手。 “陛下。” “御史大夫赵尧请见。” 闻言,刘邦不由轻拍拍戚夫人,待其起身,刘邦才从榻上坐起来。 “召进来。” 待那郎官领命而去,刘邦便侧过头,闻言望向一侧的刘如意、戚夫人母子。 “且先去侧殿。” “待日暮,再前来便是。” · “如何?” “得朕之赏赐,那四个老不死的,是作何态?” 待殿内只剩下赵尧和自己二人,刘邦的面色之上,已丝毫不见方才的幸福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狠厉,以及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 听闻此问,赵尧不由稍抬起头,面带浅笑的一拱手。 “禀陛下。” “臣携陛下所赐之金、布,于建成侯府正门宣读诏书,四老皆感恩戴德,深拜以谢陛下皇恩。” 闻言,刘邦眼角微不可见的一抽搐,目光中的狠厉之色,终是逐渐凝为实质。 “深拜······” “皇诏当面,竟敢不跪······” 暗自心语着,刘邦面色陡然一凝,从御榻之上愤而起身。 “哼!” “倚老卖老!!!” 突入起来的一声怒喝,刘邦便面色狰狞的望向赵尧。 “朕活足一甲子,素敬年老之人,只从未见过此等为老不尊之徒!” “隐居名士如何?” “名扬天下又如何?!” “谁给他们狗胆,竟敢皇诏当面而不跪?!!” 愤恨的宣泄出胸中恼怒,刘邦不顾烛蜡烫手,一把抓起手边的灯台,狠狠摔在了地上。 “腐儒!” “尽皆蝇营狗苟之腐儒!!!” “若非叔孙通,朕必当颁天子诏,尽杀天下儒冠之士!!!!!!” 看着刘邦肆无忌惮的宣泄着滔天怒火,赵尧只面色惊疑的低下头。 “陛下息怒······” 微不可闻的劝解声,却丝毫没有打断刘邦疯狂打砸的节奏。 如此歇斯底里许久,待殿内终于不再有能抓起来的东西,刘邦才略带疲惫的停下,喘着粗气,扶额坐回了御塌边。 “叔孙通,如何了。” “可已送去太子宫?” 见刘邦终于冷静了些,赵尧不由定定神,稍走上前,在御榻前深深弓腰。 “已送去了。” “只叔孙太傅往时,太子未在宫中······” 只此一语,刘邦才因疲惫而消下去的怒火,顿时又被点燃。 “混账东西!!!” “学师至,竟敢不亲迎!!!” 又是一声暴喝,刘邦的嘴角之上,已然挂上些许殷红。 对此,盛怒中的刘邦却置若罔闻,只愤恨不平的一拳砸下,双眼陡然瞪大,活脱一副鹰隼捕猎前的凶狠模样。 “那逆子先前,就敢杀朕所派之婢女寺人!” “更以‘国库空虚’为由,尽散朕所遣之眼线耳目归少府!!!” “好啊······” “好!” “有皇后撑腰,那逆子真是愈发猖狂!!!!!!” 怒火中烧的咆哮着,刘邦便猛地抬起头,满带杀气的望向赵尧。 “你即刻往少府,择精干之宫女寺人五十,遣入太子宫!” 说着,刘邦面色狰狞的站起身,牙槽都被咬的咯咯作响。 “告诉那逆子!” “朕,还没死呢!!!” “朕在一天,那逆子就一天是臣!!!” “朕百年不死,那逆子就当为臣百年!!!” 用全身的力气发出咆哮,刘邦又满是狠厉的咬了咬牙,丝毫不顾嘴角的血滴,已缓缓流至下颌,在胸前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朵。 “逆子······” “逆子!!!!!!!!!!!!!” 第40章 爹亲娘亲,不如舅亲 “父皇,真是这般说的?” 片刻之后,未央宫内,凤凰殿。 听着御史大夫赵尧满是惊疑的‘转述’,刘盈面色不由稍一紧。 看着赵尧身后,几乎将正殿塞了个满的宫女、寺人,刘盈面色便更沉了些。 静默许久,刘盈终是从思虑中缓过神,对眼前的赵尧稍一拱手。 “还请赵大夫禀告父皇: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先前见刘盈面色晦暗的看着自己,赵尧心中已是有些慌乱,此时,见刘盈终是俯首应命,赵尧不由如蒙大赦般一拱手。 “喏······” “此间事毕,臣告退······” 言罢,赵尧又是一拜,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凤凰殿。 看着赵尧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苦笑着一声长叹,又微微摇了摇头。 “家上······” 见吕释之面带忧虑的来到身边,刘盈不由稍一抬手,示意吕释之稍等。 “春陀。” 一声轻唤,将太子宫的太监头子春陀叫到身边,刘盈便苦涩的指了指塞满整个正殿的宫女宦官。 “带下去,妥善安置······” 闻言,小太监春陀稍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看了眼刘盈。 待刘盈满是无奈的轻摇了摇头,春陀终是躬身领命,带着宫女宦官们退出了正殿。 待殿内再次空旷起来,吕释之终是忍不住上前,满是忧虑的望向刘盈。 “家上。” “如此看来,陛下易储之念,恐仍未消?” 闻言,刘盈下意识微点了点头,又稍摇了摇头。 “除非万不得已,父皇易储之念,便恐无以尽消。” “只如今,陈豨将乱于代、赵,母后掌齐国之安稳,方使父皇暂置易储一事于旁,以全力平息陈豨之乱。” 说着,刘盈又是苦涩一笑,朝方才宫女、宦官们离去的方向努努嘴。 “此,则为父皇恼于母后,又不敢迁怒母后,这才拿我泄怒。” “唉~” “无妄之灾啊~” 语带惆怅的自嘲一笑,刘盈便回过身,到殿侧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待吕释之也落座于身侧,刘盈才稍敛面容,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严肃。 “近日,朝堂可有风闻,以言陈豨之动?” 闻言,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道:“前时,陛下六百里加急往代,召陈豨奔太上皇之丧。” “后长乐宫探子回禀,陈豨似以抱病为由,拒归长安。”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一沉吟,便笃定道:“臣以为,陈豨乱相已现!” “此时暂不动,当是待秋收之后,粮草丰足,再行悖逆之事。” 听闻吕释之提起‘长乐宫探子’,刘盈不由下意识眉角一扬。 片刻之后,也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了。” “丞相、少府筹措征战之军粮,应该也差不多了。” “都在等啊~” 长出一口气,刘盈便面带唏嘘的侧过头:“待秋收一过,关东,只怕又是战火纷纭,民不聊生······” 闻言,吕释之也满目萧瑟的哀叹一声,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自汉兴,关东之乱便从未停歇。” “唯异姓诸侯皆无,关东之苍生黎庶,方可有一夕太平年景啊······” 舅甥二人一阵长吁短叹,终还是由吕释之开口,将话题移向眼前的当下。 “家上,陛下令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如今,叔孙太傅可已于太子宫啊?” “家上可要前去拜会?” 说着,吕释之生怕刘盈没听懂般,若有所指道:“那四位,可还在臣府上······” 看着吕释之若有深意的目光望向自己,刘盈面色稍一滞,不由又是苦笑连连。 “唉······” “父皇可真是······” 苦笑着摇摇头,刘盈便侧过身,对吕释之微一拱手。 “近几日,还请建成侯多用些心,款待四老于府上。” “秋收将近,父皇即欲御驾亲征,则大军出征之日亦当不远。” “待父皇离京,孤再行登门,以拜会四老。” 闻言,吕释之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言重,言重······” “此皆臣当为之事,家上但可无忧······” 一想到这件事,刘盈也不由觉得一阵气闷。 一边是被老爹强塞过来,需要刘盈恭敬以待的太子太傅; 另一边,又是四位年过八九十,还不远前来长安,替自己稳住储位的天下名士。 若双方没什么矛盾,倒也罢了。 偏偏商山四皓不屑于叔孙通‘谄媚图贵’,叔孙通又对四位老者心怀不满,认为其‘不识好歹’‘刻板迂腐’。 夹在这么两拨人中间,刘盈真真是二师兄照镜子,活脱一片夹馍肉。 不过转念一想,刘盈便觉一阵透彻,对日后也并没太过担忧。 ——此时的刘盈,可不是过去那个满脑子仁义良善,张口闭口孔夫子曰的太子殿下! 无论是即将成为学师的叔孙通,还是对自己有‘重恩’的商山四皓,在刘盈的心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若非‘尊师’‘尊老’的社会风气,刘盈恨不能连这点谦恭的姿态都不做。 至于儒家那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刘盈更是全然无感。 “如果能两相安好,就好生养你们到刘邦驾崩······” “要是瞎闹腾······” “嘿!” 心想着,刘盈不由冷然一笑。 抬起头,却见吕释之依旧一副坐立不安的面色,在身旁做欲言又止状。 “建成侯,可另有要事?” 听闻刘盈开口问起,吕释之百般迟疑,终是纠结着一咬牙,从座位上稍抬起屁股,将上本身侧倾,嘴附于刘盈耳边。 “陛下于太子宫,如此堂而皇之安插耳目,家上居太子宫,恐多有不便啊······” “家上莫如暂迁于宣室,‘短住’旬月?”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稍一犹豫,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 见吕释之面露急色,刘盈不由稍一伸手,将吕释之安抚着坐回座位。 “一者,孤年已十四。” “如此年纪,若是民间农户子,也该到了婚娶的年纪。” “既如此,孤于母后同居于宣室,便不妥。” 说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至于其二······” “呵······” “建成侯以为,父皇安插耳目于太子宫,为何如此堂而皇之,毫不遮掩?” 言罢,刘盈一声苦笑,旋即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起身,整了整冠帽,向吕释之正身一拜。 “往后,孤恐还当如履薄冰,以避宫内外明枪暗箭。” “宫外之事,便尽托于舅父代为奔忙······” 第41章 宽宏大量刘老三 在太上皇刘煓驾崩后的第十七日,也就是汉十年秋八月初二,长安城东郊,出现了三道身着孝衣的年迈身影。 一人走在前面,看上去年纪更长些,起码年过花甲;其余二人紧随其后,年纪不超过五十。 三人身上的孝衣也略有不同。 走在最前的老者和身后的其中一人,均身着斩衰(zhǎn cui)之服,若仔细看,甚至可以发现二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神似。 而另一人,则为齐衰(zi cui)之服。 《仪礼·丧服》曰:丧分五服,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根据丧服等级的不同,分别对应三年、一年、九月、五月、三月的服丧期。 在后世,根据丧五服所对应的亲缘关系远近,也以‘五服’作为形容亲缘关系的名词。 而后世之所以会用‘五服’来形容亲缘关系,便是由于丧五服,是严格对应逝者和服丧者的血缘关系的。 拿第一等级,服孝期长达三年的斩衰来说,便是逝者的直系至亲才可以穿。 斩衰之服,乃自一片最最粗糙的粗麻布之上,直接用刀割取一大片,再以麻绳系在服丧者身上。 不裁剪,不缝边,只从整片粗麻布上‘斩’下一片,故称斩衰,也作‘毫不修饰以尽哀痛’,或‘哀痛如刀斩于心’之意。 相比较之下,穿第二等级齐衰的人,和逝者的关系自然就稍远一些。 虽同样是粗麻孝衣,但齐衰可裁剪缝边,故得‘齐衰’之名。 而斩哀和齐哀之所以要有一个裁剪、缝边的区别,主要就是用以区分服丧者和逝者的亲缘远近亲疏。 用后世的话来说,斩衰,便是‘关系近到丧服都顾不上裁剪缝边’,而齐衰,则是‘虽然也很亲近,却也还顾得上裁剪、缝边于丧服’。 再结合这三人身后,跟着足足两辆华贵的诸侯王车辇,也就不难猜测出三人的身份了。 当今天下,刘氏宗亲诸侯只楚王刘交、荆王刘贾、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四位。 同时满足‘太上皇刘煓直系亲属’和‘壮年’这两个要求的,便只有楚王刘交一人。 而刘煓又无兄弟昆季,表亲也只有一人。 如此一来,跟在那位年长者身后,与刘交并行,身着齐衰丧服的人,其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刘氏宗亲——荆王:刘贾。 至于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按照‘年过花甲’‘非为诸侯王’‘为刘煓直系亲属’这几个要求,也不难猜测出其身份。 “仲兄。” 在距离长乐宫数百步的东郊走下辇车,刘交不由稍上前,拉了拉老者身上的粗麻,示意稍走慢些。 而此刻,无论是被刘交称为‘仲兄’的男子,亦或是刘交、刘贾二人,面上都不见多少父丧的哀苦,反倒是多了些许疑虑。 听闻身后传来轻唤,那老者便缓缓回过身,露出一个疑惑地表情。 见此,刘交面上稍流露出些许同情,低声问道:“当年那件事······” “陛下还未宽恕仲兄?” 听闻此问,那老者只面带苦涩的笑着摇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贬吾为合阳侯至今,为兄未得幕天颜,已足有三载……” 听闻此言,刘交面色不由一滞,似是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待说出口,话中却莫名带上些些许抱怨的意味。 “当年那事,仲兄确有些孟浪了······” 话说出口,刘交又是哀叹一气,见‘仲兄’苦笑着回过身,便也缓缓跟了上去。 被刘交称呼为‘仲兄’者不是旁人,正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次子,当今天子刘邦的二哥:刘喜! 按理来说,在弟弟刘交都得封楚王的情况下,对二哥刘喜,天子刘邦应该也会有所照顾。 但事实上,刘喜如今的‘糟糕’待遇,非是弟弟刘邦不够照顾,而是刘喜自己不够争气。 三年前,也就是汉七年,韩王信于王都马邑投降匈奴,旋即调转枪头,直奔代地! 而彼时的刘喜,便是刘邦亲自敕封的代王。 但身为代国的掌控者,面对气势汹汹的匈奴人,以及临阵投敌的韩王信,彼时的刘喜,做出了一件让整个刘氏蒙羞的事。 ——韩王信与匈奴人的联军刚突破马邑,还没到赵长城缺口处的楼烦县,远在数百里外,安居都城晋阳的代王刘喜,居然带着老婆孩子跑了! 等韩王信率大军赶到晋阳,刘喜居然已经跑到了东都洛阳! 望着刘喜‘一骑绝尘’的背影,就连临阵反水,反过头来攻汉的韩王信,都只能望尘莫及······ 身为刘邦派去驻守边疆的诸侯王,却在敌人影子都没出现时就做了逃兵,刘喜纵是身为天子之兄,自也是难逃追责。 甚至若非是‘天子仲兄’的身份,光是临阵脱逃,抛弃国土这一项,刘喜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刘邦砍的! 自那之后,刘喜便被贬为合阳侯,至今,居然都没能得到刘邦的召见…… “前岁,父皇曾苦求于陛下,以行分封于亡兄之后。” 刘交正思虑间,就听刘喜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由赶忙敛回心神。 就见刘喜稍停下脚步,侧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刘交。 “楚王可知,陛下封亡兄子之爵号?” 见刘交面露茫然,刘喜不由又是惨然一笑。 “羹颉侯······” “羹颉侯啊~” “啧啧······” 听闻刘喜略带怨气的唏嘘,刘交也不由稍摇了摇头。 “陛下怎这般······” “唉······” ‘记仇’二字,刘交终是没敢说出口,只那稍显儒雅的面容之上,更多了一分愁云惨淡。 “往后,当谨言慎行。” “万莫于何处,得罪了皇兄才是······” 正思虑间,就见刘喜又停下脚步。 抬起头,刘交这才发现:长乐宫,到了。 “楚王、荆王且入宫。” “为兄便先行归府,扫榻以待。” 说着,刘喜稍一拱手,竟做出折道回家的架势。 见此,刘交赶忙上前一拦,片刻之后,又想起刘喜方才说:天子刘邦,已经三年没有召见刘喜了······ “既如此,仲兄且自去,待得见陛下,弟自会为仲兄求情。” 听闻弟弟刘交之言,刘喜面上却丝毫不见感激之色,只又是一声苦笑,便默然离去······ 第42章 天家无情 “弟楚王臣交、侄荆王臣贾,参见陛下!” 走入长乐宫,对上首的御榻沉沉一叩首,刘交和刘贾便抬起头,望向刘邦那略显虚弱的面庞。 “陛下这是······?” 终还是刘交先开口,将刘邦略有些飞散的注意力稍稍拉回,轻咳两声,才从御阶上走了下来。 “咳咳咳······” “呃,无妨,无妨······” 来到御阶下,随意的一摆手,示意刘交、刘贾二人落座于殿内,刘邦便也在刘交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驾崩,陛下还当节哀,万要保重才是啊?” 正用绢布擦拭着口鼻,听闻刘交又是一声关怀,刘邦不由眉角一扬。 “朕无碍。” “父皇虽崩,然已至耄耋,朕虽哀痛者甚,亦不至如此之地。” 闻言,悄然观望于一侧的刘贾不由稍一沉吟,试探着道:“可是陈豨之事,惹得陛下心力憔悴?” 一听这话,刘邦面上不羁更甚一分。 “就凭他陈豨?” “嘿!” “朕便是让他两手两脚,单凭这项上人头,也能将那吃里扒外的贼子撞死!” 言罢,刘邦便将手中绢布收回怀中,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此事且先不提。” “折返一事,楚太子可曾道明?” 嘴上说着,刘邦便稍侧过身,略带严肃的望向身旁的幼弟刘交。 闻言,刘交只稍点了点头,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之意,太子大致告与臣知;然于细微之处,臣略有不解······” 刘交说话的功夫,刘贾也是不住点头,面带疑惑的望向刘邦。 “敢问陛下:今关东,究竟是何局面?” “往后,臣等当以何为刚略?” 不得不说,在刘交、刘贾二人奔赴长安,才刚抵达函谷关时,刘邦便派人通知二人‘赶紧奔丧,完事儿立马回去’的消息,着实是让二人有些惊疑。 若非刘交身为天子幼弟,荆王刘贾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陛下不愿让我去长安’的念头。 此刻,二人已至新丰吊唁完毕,又来到长安,自然是想听刘邦细说下详情,才好安心些。 见二人面上都有些疑惑,刘邦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陈豨欲行逆反事,当已成定局!” “前时,父皇驾崩,朕遣使以召陈豨入关赴丧,陈豨称病未至。” “今,朝堂亦已拟定征讨陈豨之将帅、兵马,只待秋收事罢,粮草筹足,便当出征!” 说着,刘邦便再度望向身旁的刘交。 “陈豨所掌,乃代、赵之地,幅员几近千里,又地处北墙要害之所!” “故朕意,发燕、齐、梁、楚之郡国兵为佐,以关东兵为主,朕亲挂帅,以求速平陈豨之乱!” “燕王自为一路;朕率关中卒、梁国郡兵为一路;齐、楚之兵,则由齐相傅宽执掌,以为一路。” “如此三路并行,方可趁其不备而速胜,以免战事绵延,再惹来匈奴人南下,徒生事端。” 稍解读一番局势,刘邦不由又是轻咳两声,旋即将衣领紧了紧。 “待回转楚地,楚王当速着手战备之事,择遣精悍卒二万,猛将数人往临淄,以供傅宽差遣。” 听着刘邦的吩咐,刘交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皇帝哥哥的举动,只面带疑虑的跪坐一旁。 “怎么?” “楚王以为,有何不妥?” 突闻刘邦发出此问,刘交赶忙摇摇头,又略有些纠结道:“傅宽······” “过往岁余,傅宽可是于齐国厉兵秣马,举止颇有些未明啊······” “以傅宽掌齐、楚之兵……” “莫不兵行险着了些?” 听闻此言,刘邦却只是稍一仰头。 “无妨。” “傅宽过往一岁之所为,皆乃皇······” “唔,皆奉朕诏谕为之。” “所图者,本乃南戒淮南王英布,以伺机除之;不料英布未乱,反倒是陈豨先反于代、赵······” 不动声色的将过去一年当中,齐国厉兵秣马的怪异举动归为‘皇命难违’,刘邦又赶忙将话题移开。 “及傅宽兵权过重之虞,亦不必忧虑。” “待陈豨乱平,傅宽便当迁以为代相;齐国,则只留平阳侯为国相。” 听到这里,刘交终是稍敛面上忧容,对刘邦拱手一拜。 “即无不妥,臣自奉陛下诏谕,不日回转彭城,速遴精悍之卒二万,以交付齐相之手!” 言罢,刘交便腼腆一笑,望向刘邦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讨好。 “精悍之卒,臣倒无忧,只骁勇之猛将······” “嘿嘿!” “皇兄知,臣弟长于诗书、文赋,而略短于行伍、军阵······” 看着刘交憨笑着望向自己,刘邦不由稍一眯眼,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戏谑。 “楚王的意思,是让朕遣将,以率楚国之卒?” “陛下慧眼如炬~” 刘邦话音刚落,刘交便赶忙拱手应下,好似是刘邦已经答应一般,安心一笑。 看着弟弟这番模样,刘邦好笑之余,不由觉得这大殿之内,又更冷清了些。 “父皇驾崩不过旬月,吾兄弟之间,便已有如此隔阂······” 刘邦如何看不出,刘交口中‘楚国没什么好将领’的说辞,分明是在表明自己没有二意? 真要连个领军之将都没有,刘交又哪来的底气,敢拍着胸脯答应拨出两万精兵,以助傅宽平定代赵? 说白了,刘交根本不是真的没有可用之将,也不是想保留实力。 刘交是想借此举,光明正大的将兵权交出来,好让刘邦知道:喏,弟弟我一点都不稀罕兵权,三哥你可千万别怀疑我。 不得不说,从客观角度上而言,刘交这种随时抱着把台阶,随时随刻打算送到自己脚下的态度,刘邦非常受用。 但作为兄长,作为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感受着这一抹肉眼可见的防备和所谓的‘忠诚’,刘邦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唉······” “天家无亲,皇家无情啊······” 暗自感叹一声,刘邦便轻笑着摇摇头,试探着开口道:“楚王可有心属之将?” 却见刘交闻言,又是淡雅一笑。 “陛下说笑······” “若陛下以诗、书相问,臣弟或有可言,然于军阵之事,臣弟,实可谓毫无知解。” 说着,刘交不由‘惭愧’的摇摇头,对刘邦又一拱手。 “还请陛下钦定良将,臣弟唯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第43章 平代赵,戒淮南 就这样,关东军事实力排名第三的楚国,便被楚王刘交谈笑间,将兵权交到了刘邦手中。 弟弟如此乖巧,作为兄长,刘邦自也不好再板着脸,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便是趁着这个功夫,刘交稍一转话头。 “陛下。” “臣弟方才听闻陛下言:齐国之兵马异动,本乃图谋淮南?” 刘交此言一出,一旁的荆王刘贾便赶忙抬起头,略有些唐突的打量起刘邦的面色。 看着刘邦、刘交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丝毫不提及自己的荆国,此时的刘贾,只觉一块千钧巨石压在心头! 如今的刘汉宗亲,有刘喜、刘交这样的天子昆季,有刘信、刘濞这样的旁系二代,也有太子刘盈、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这样的嫡系二代。 而荆王刘贾,算是刘汉宗亲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在如今这数十位刘氏宗亲子弟当中,刘贾是唯一一个和太上皇刘煓,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 刘贾和刘煓、刘邦这一脉的交联,还得追溯到刘煓的父亲,梁丰公那一代。 准确的说,刘贾的祖父,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兄长;刘贾的父亲,则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堂兄。 如此疏远的血缘交联下,刘贾在宗亲中本就处于边缘,若非楚汉相争时立下不少武勋,刘贾根本就没有封王关东的可能。 可即便已经得封,以为汉家荆王,刘贾心中,也是有一定的危机感的。 远的不说,就说方才——刘邦、刘交二人交谈许久,话题言及代、赵、燕、齐、梁、楚、淮南七国,唯独没有提到刘贾的荆国! 这,就已经足够让刘贾惊疑不定,感到心惊肉跳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贾心中的疑虑,刘邦只稍一思虑,便向身侧的刘交微点点头。 “然!” “齐国之军备,本乃朕欲谋淮南!” “朕本想着今岁秋后,借祭祖之名归丰沛,以召英布觐见。” “若其应召,便依淮阴侯故事;不应,则兴兵伐之!” 说到这里,刘邦的眉宇间,嗡时爬上些许疲惫。 “唉~” “怎料未及厘治淮南,陈豨那贼子便作乱代、赵!” “朕这才暂置淮南于不顾,先平代、赵,而后再徐图淮南。” 听到这句话,刘贾惊疑不定的心,才算是稍稍踏实了些。 与后世人脑海中的固有印象所不同,铲除异姓诸侯,其实是汉室初年,朝臣、宗室之间的共识。 因为在开国初,刘邦大肆分封异姓诸侯,其实算不上‘因功而封’,而是有更多的‘以王位稳住昔日反楚联盟各方势力’的意味在其中。 既然是暂且稳住,那后来自然是要逐个击破。 再者说了——关东就那么大点地方,多一个异姓诸侯,那就会少一片封给宗亲诸侯的国土。 作为刘氏宗亲,刘贾在内的亲戚们自然希望关东,最好一个异姓诸侯都没有。 但和刘贾‘自扫门前雪’的短视所不同,楚王刘交却在刘邦这个话语中,提炼出了一点非常关键的信息。 “嗯······” 就见刘交稍一沉吟,便略带试探道:“陛下令臣弟、荆王速毕丧事,以归国,莫非是戒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沉沉的点了点头。 “代、赵之变虽略有突兀,然朝堂扫灭异姓诸侯,乃早有定论之事。” “今关东,除燕王卢绾忠心耿耿、长沙王吴臣南绝五岭,便唯有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两家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稍压低声线,望向刘交、刘贾二人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此番,朕亲率大军东出函谷,其一者,便欲于途中召彭越出兵!” “但彭越应召,便可于平乱之时,将彭越所掌之梁国郡兵折损大半,梁国,便当不足为虑。” “其二者,则乃陈豨乱平之后,朕仍当返乡祭祖,以窥英布之志······” 听闻刘邦丝毫不做隐瞒,便将草堂对关东异姓诸侯的大致方针道出,刘交、刘贾二人先是心下一安。 互相一对视,刘贾便也跟着刘交从座次上起身,来到刘邦面前,满是郑重的一拜。 “既如此,臣当不日回转封国,厉兵秣马,以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先是微点点头,又开口道:“速归封国便是。” “及厉兵秣马,暂且不急。” 见刘交、刘贾二人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刘邦也不由稍叹口气。 “唉~” “代、赵乱起,为乱牵连者甚广。” “凡大河以北,燕、赵、代、齐、梁、楚等国,云中、北地、陇右、上等郡,皆或为战事所波及。” “及南,还当以稳妥为首重。” 稍解释一番,刘邦便稍抬起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刘交。 “回转封国之后,楚王当谨记:暗筹兵马,暗蓄力量,暗戒淮南!” “万万不可陈列大军于西境,以免打草惊蛇。” 将自己的安排尽数道出,刘邦才终是望向一旁,面色稍有些焦急的刘贾。 “荆王长于战阵,然稍短于筹谋;归国之后,凡事皆从楚王之意,便可。” 见刘邦终于肯对自己说话,刘贾心中可谓是长松了口气,如蒙大赦的沉沉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作为宗亲诸侯中的边缘人物,刘贾最担心的,就是被天子刘邦所无视! 能被天子使唤,且先不论活计的好坏,起码,还能证明刘贾有用,有存在的必要。 行过礼,刘交、刘贾二人便又坐回座位,静默片刻,终又是刘交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季兄······” 突闻刘交以‘兄’称呼自己,刘邦眉头下意识一皱,片刻之后,目光却又顿时带上了些许暖意。 “嘿!” “阿交不以季兄称朕,可有些年头了?” 却见刘交笑着点了点头,再度抬起头时,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哀求。 “不几日,弟便当折返彭城。” “长兄早亡,臣弟又为王关东多年,于宗亲昆季、侄甥,皆多有生疏。” 说着,刘交悄然侧过眼角,语带试探道:“莫如今晚,弟于王府设宴,吾兄弟昆季几人稍聚,以述说久别之情谊?” 第44章 各有所思的堂叔侄 在入京赴丧的第四日,也就是抵达长安的次日清晨,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便再次出现在了长安东郊。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是要东出长安,直奔函谷,以求最快速度回到封国。 按常理看来,刘交身为已故太上皇刘煓亲子,父丧只守孝数日便走,颇有些不合礼法纲常。 但对于如今的汉室,对于即将风雨飘渺的关东而言,身为宗室的刘交,也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唉······” “不过数年不见,皇兄之威严,可谓愈发摄人心魄啊······” 与堂侄刘贾同坐于王驾之上,回想起昨晚,在长乐宫举行的家宴,刘交仍感心有余悸。 听闻此言,刘贾也不由稍点点头,却并未开口附和。 却见刘交丝毫不顾刘贾明摆在脸上的忌讳,自顾自侧过头:“昨日家宴,陛下虽召合阳侯共至,然于宴中,却毫无心软之意。” “合阳侯屡屡举杯邀酒,陛下也是面如烛蜡,丝毫不见亲近之意。” “荆王以为,陛下此何意?” 听闻刘交此问,刘贾纵是不愿对这些稍有敏感的事发表看法,也不由稍一沉吟。 “昨日,陛下虽无于合阳侯亲近之意,然亦未有不喜之色。” “寡人以为,陛下不过仍挂怀于当年,合阳侯弃国而逃,以使陛下颜面大失之事,故余怒未消而已。” “待日后,陛下复念起兄弟情谊,或当再行分封,亦未可知?” 含糊其辞的丢下见解,刘贾便稍有不自在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按理来说,这些话,作为至亲的刘交说了,倒没什么。 作为如今,刘氏宗亲中唯一的旁支表亲,刘贾原本是不太适合就此事发表言论的。 但没办法,刘贾的封地荆国,在汉室最东南······ 于东,刘贾遥望东海;于南,则是百越;于西,更是与英布的淮南国直接接壤! 自战国之时起,荆、越之地,便已是被天下公认为开化程度不高、粮米不丰,又遍地沼池的荒凉之所。 即便到了现如今,刘贾的荆国,也仍旧有一半以上的国土,被深林、沼池所占据。 本身就贫穷,地理位置又不好,还颇有些‘四面环敌’的意味,就使得北邻荆的楚国,成为了刘贾唯一的依仗。 ——要是和楚王刘交闹得不愉快,回头楚国的道路一绝,来自楚国本土,以及齐国、赵国、梁国,乃至于关中各地的商队,都无法踏上荆国的领土! 即便是刘交仗义,不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刘贾也必须讨好刘交。 原因无他:刘交为如今的宗亲嫡系,更是辈分崇高到和天子刘邦同辈! 而刘贾,非但比楚王刘交、天子刘邦,乃至于合阳侯刘喜低了一个辈分,还是旁支别脉······ 出于这种种考虑,刘贾才不得不在这个稍有些敏感的话题上,对刘交稍作附和。 听闻刘贾这番言论,刘交稍一思虑,也是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确当如是。” “再如何,也终归是兄长,陛下当不至于寡恩至如斯地步······” “便再不济,也当行分封于合阳侯子?” 说着,刘交便眉角一扬,将身体朝刘贾的方向稍倾了些。 “陛下不是说,彭越、英布之流,皆当废王为侯吗?” “今刘氏宗亲,年壮而未得封为王者,唯合阳侯、羹颉侯二人;羹颉侯恐无以为王。” “陛下八子,除齐王、太子、赵王,其余五者皆年弱;至多,便当是陈豨乱平之时,以四皇子恒为代王。” “如此说来,待梁国、淮南皆无主,便当是合阳侯一脉复得封为王之日。” 听着刘交自语般分析着日后,关中各诸侯国的归属,刘贾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此,刘交也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便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未再言及诸侯之事。 稍睁开眼,确定刘交看出了自己的难处,刘贾这才睁开眼,面带感激的对刘交稍一拱手,旋即将话题转移开。 “寡人尚还记得,太子孩提之时,于楚王颇有些亲近?” 闻言,刘交也感觉到了刘贾刻意转移话题的意思,便也顺着接了下去。 “是啊~” 略有些得意的应一声,刘交便轻笑一声,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之中。 “遥想当年,太子还尚年幼,整日寻寡人,扬言曰:雄辩孔孟仁义之道!” “于诗、书之大义,太子更屡有不俗之见解。” “嘿嘿!” “也不知这些年,太子可曾仍喜夫子之言?” 说着,刘交便轻笑着摇了摇头,面上也缓缓涌上些许遗憾。 “只可惜,此番离京颇有些仓皇,竟无暇得见太子······” 听着刘交的感叹,刘贾面色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感怀。 “是啊~” “自得封为诸侯,难得归长安,不料只留此数日。” “也不知下回入朝,又当是何年······” 闻言,刘交却是面色微微一暗,若有所思的掀起车帘,望向了远处,已逐渐模糊的长乐宫。 “就怕不二年,寡人同荆王,便当复朝长安啊······” 闻言,刘贾面色也不由一变,望向刘交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惶恐。 “楚王是说······?” 却见刘交只望着窗外,微点了点头,却又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 “唉······” “不可说,不可说啊······” 语意晦暗的几声呢喃,刘交便面带唏嘘得摇摇头,放下车窗帘,闭目倚靠在了车厢边。 刘交猜得没错。 短短一年多之后,刘交在内的关东宗亲诸侯,便会回到长安,以赴国丧。 但令刘交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那时,眼前的堂侄刘贾,已成了淮南王英布的刀下亡魂。 而被刘交猜测为‘应该能得封于梁、淮南之地’的合阳侯刘喜一脉,却是在荆王刘贾战死沙场之后,得到了刘贾的荆国。 那个得到荆国以为封土的人,在青史之上,也是如雷贯耳。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之亲侄,代顷王刘喜嫡长子,刘汉宗亲:吴王刘濞! 第45章 劝君少骂秦始皇 “恭送太傅。” “家上留步,留步······” 未央宫,凤凰殿。 在日暮前后结束当天的‘学业’,刘盈终是恭敬的送走了学师:故奉常卿,叔孙通。 不等刘盈活动活动筋骨,就见吕释之出现在殿门处,与叔孙通稍客套一番,便径直走入殿内。 “家上。” 见吕释之拱手拜礼,刘盈只淡笑着活动起酸涩的脖颈,随意的指了指殿侧的筵席。 “既无外人,建成侯便不必太在意那些虚礼,自便就是了。” 轻笑着坐回座位,刘盈便面带温和的抬起头,望向嘴角已经咧到嘴边的舅父吕释之。 自叔孙通被老爹刘邦任命为太子太傅,这些天,刘盈可谓是被深困在了宫中。 每日卯时刚到,太子太傅叔孙通便会出现在凤凰殿侧躺,静候刘盈。 刘盈也曾隐晦的问过:又不是什么大事,太傅何必如此早来? 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刚听到刘盈此问,叔孙通便一言不发的跑去了长乐宫,从刘邦手中,得到了‘代为教训太子慵怠’的许可! 挨了叔孙通一顿板子,刘盈也只好乖乖坐上课堂,放弃心中摸鱼的打算,规规矩矩上起了课。 而作为刘盈的母舅,吕释之则是会在每天日暮前后来到凤凰殿,陪刘盈聊天解闷之余,稍讲讲宫外、朝中发生的大事。 每天都如此,刘盈自然就有些习惯了吕释之的到来,相应的礼数方面,自然也随意了许多。 满怀欣喜的坐回座位,见刘盈面上尽显疲惫,吕释之不由轻笑一声,似是打趣般问道:“今日,叔孙太傅以何言教于家上?” 一听此问,刘盈便满是苦涩的摇头一笑。 “建成侯不妨猜猜?” 见刘盈还有如此‘雅兴’,吕释之也不由稍一沉吟,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 “自从陛下,叔孙太傅便长于《仪礼》,更曾亲定汉室一应礼法、制度。” “莫非今日,太傅以《仪礼》相教?” 说着,吕释之的面色之上,便缓缓涌上些许同情。 《仪礼》,作为儒家六经之一,算是儒家经典当中,最为枯燥乏味的一门。 尤其叔孙通所擅长的,还是在儒家《仪礼》的基础上脑补加二次创作,所‘发明’出来的《汉礼》! 按照叔孙通所制定的《汉礼》,天子上朝之前,光是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就有足足两个时辰! 经历过那般折磨人的两个时辰,就连天子刘邦都曾感叹:吾今日始知皇帝之贵! 吕释之自问:面对手持《汉礼》侃侃而谈的叔孙通,自己最多最多能坚持半个时辰。 ——盖因为《汉礼》,用后世常用的话来形容,就是又臭,又双叒叕长······ 出乎吕释之意料的是,听闻自己的猜测,刘盈却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嗯?” 见此,吕释之不由又是一沉吟,才面带疑惑道:“久闻叔孙太傅长于《仪礼》,从未听闻其曾习学《诗》《书》啊?” 见吕释之面上写满了困惑,刘盈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心有余悸的望向吕释之。 “今日,太傅以前秦焚书、杀儒之故事,苦诉于孤······” 闻言,吕释之顿时流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嗡时带满了同情。 “噗······” 看着吕释之辛苦憋笑的样子,刘盈稍一愣,旋即面色一瘫。 “建成侯不必强自忍耐,欲笑,便笑·····” “噗嗤!” 刘盈话音未落,吕释之便忍无可忍噗笑一声,旋即赶忙一拱手:“臣失礼······” 嘴上虽然说着失礼,但吕释之的目光中,却丝毫看不出‘抱歉’的意思,反倒是颇有一丝幸灾乐祸? “嗨······” 不由摇头一笑,刘盈便无奈的低下了头,任由吕释之在一旁偷笑。 刘盈依稀还记得:焚书坑儒这个典故在后世,基础成为了妇孺皆知的‘史实’。 最开始,刘盈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经过前世那九年的淬炼,刘盈早就不是什么人云亦云的小白了。 ——焚书坑儒,压根就是儒家为了洗白自己,好把自己扮成受害者而撒下的谎言! 事情的真相,是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后,为了加快思想统一的步伐,施行了车同轨、书同文、钱同币、行同伦的文化统一政策。 而‘焚书’,也是为了消除故六国的历史,以求原六国遗民尽快忘记本国历史,尽早成为‘秦人’,这才将六国各自的史书焚毁。 再有,便是为了文化思想的统一,和部分‘愚民’的政治需求,禁止百姓私藏典故而已。 传言被焚烧殆尽的六国史书、百家典故,都有一份完整的拓抄般,被放在咸阳宫内的石渠阁收藏。 真要说起来,让六国史书、百家经典绝传大半的,是焚烧秦咸阳宫的霸王项羽才对! 至于‘坑儒’,那就更扯淡了。 就刘盈所了解,始皇帝前后三十七年的统治生涯,从未以欲加之罪残杀官员,也从未以某个群体为目标,进行大规模的肉体毁灭。 始皇帝一朝,唯一一次百人以上的坑杀活动,是在嬴政晚年,被一大批号称‘能炼取长生不老药’的方、术之士所欺骗。 欺君之罪,还是在这么大的事上欺君,那自然是死一户口本,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非要说始皇帝‘坑儒’,也就是秦统一天下之后,老有一些弄不清状况的老儒跳出来告诉嬴政:皇帝应该这样~皇帝应该那样~你这是错的~你要听我们的~我们才是专家~ 此间种种,在此时的汉室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起码作为太子的刘盈,也还是能毫无保留的接触到。 至于‘始皇帝焚书坑儒’的传说,也并没有出现在如今的汉室。 当然,在对外宣传上,朝堂还是秉承‘嬴政乃千古第一暴君,纵商纣亦不可比之十一’来宣传。 待吕释之笑意稍艾,刘盈也稍敛面上疲惫,略带严肃的望向吕释之。 “近些时日,朝中可有大动?” 见刘盈问起正事,吕释之也不由坐正了些,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家上。” “昨日,萧相入长乐宫陛见,晚间传令朝中功侯:八月、九月、十月之俸禄,暂发其半。” “臣以为,萧相此举,当为筹措大军出征所需之军粮。” “即军粮已备齐,大军出征,当或旬日之间。” 第47章 女子本弱 次日清晨,寅时三刻。 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刘盈身穿太子袀玄,头戴诸侯远游冠1,已然做好了参与早朝的准备,吕雉只眉头紧锁,焦怒的望向一旁的兄长吕释之。 “陛下召盈儿与早朝,为何不速禀?!!” 见吕雉满是愠怒的一声轻斥,吕释之稍有些委屈的低下头。 “陛下诏谕,乃昨日日暮时分,方送至太子宫。” “彼时,宫禁已近,臣只得速速出宫,无暇前来禀告······” “哼!!!” 又是一声冷哼,吕雉便愤然起身,面色阴沉的走上前。 “吾随盈儿同去!”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的吕释之、吕台、吕产等吕氏子侄猛一抬头,旋即面面相觑起来。 最终,还是由吕雉的故人,辟阳侯审食其站出身,闻言劝解道:“皇后欲随家上同与朝议,恐有不妥啊······” 听闻此言,吕雉下意识就要开口,待看清开口的是审食其,不由稍止住暴怒的冲动。 “不同去,又能如何?!!” “早不召晚不召,偏偏昨日临近宫禁才召,分明就是要支开吾,好使盈儿独赴朝议!” 说着,吕雉便忧心忡忡的望向刘盈,眉宇间,尽是一片焦急之色。 “自国祚鼎立,陛下便久不在长安,于盈儿更少有关切。” “今陈豨将乱代、赵,大战在即,今日举朝仪,必是议平乱之举!” “吾不在,万一陛下令盈儿挂帅出征,以平陈豨之乱,该当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吕雉才因审食其的劝说,而稍稍平静下来的情绪,陡然便再度高涨起来。 “吾必须同去!” “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奸吝之臣,于陛下耳侧妖言蛊惑!!!” 说着,吕雉便快步上前,拉起刘盈的手,就要往殿外走去。 见吕雉这番架势,殿内众人仍旧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人敢出身劝阻。 见此状况,终还是审食其站出身,拦在了吕雉面前。 “闪开!” “今日,谁劝都没用!!” 见吕雉满脸怒容,目光中,尽是护犊母牛遭遇野兽时的戒备,审食其不由苦涩着叹口气,缓缓在吕雉面前跪了下来。 “臣蒙皇后之恩,才得今日岁二千石之俸禄,身彻侯之高爵。” “皇后欲行自乱之举,臣,实不敢视若无睹······” 说着,审食其便面带哀苦的一叩首。 “皇后若要去,便先将臣踩死在这大殿之上,再跨臣之尸而过······” “审食其!!!” 审食其话音未落,吕雉便是一声凄厉的暴喝! “尔别以为吾不敢!” “旁事都好说,但若谁要欺盈儿,不行!” “谁都不行!” “别说是国祚之主,便是赤帝再世,但吾在,就别想编排吾儿!!!” 满是嚣张的扔下一句宣誓,吕雉便面色扭曲的瞪向眼前,仍旧跪地不起的审食其。 “可还要拦?” 三息过后,见审食其仍旧不愿起身,吕雉便昂起头,目光中,竟已不见丝毫属于温血动物的温度。 “来人!!!” “叉出去!!!!!!” ※※※※※※※※※※※※※※※※※※※※ 与此同时,长乐宫寝殿。 为了今日的早朝,刘邦也特地起了个大早。 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一番,再穿戴整齐,刘邦便走到了长信殿侧殿。 “御史大夫臣尧,参见陛下~” 不等刘邦落座,便见一道身影出现在殿中央,向上首的位置沉沉一拜。 “嘿!” “赵大夫,可是比朕还急于今日早朝?” 稍调侃一声,刘邦便龙行虎步走到御榻前,接过一旁的宦官捧于托盘之上的药碗。 “怎么?” “怕了?” 轻声一问,刘邦便也索性不坐下,拿着药碗猛灌一通,又大咧咧用衣袖一擦嘴,便走到了赵尧面前。 “父皇驾崩之时,朕以赵王之事相问,彼时,让朕迁周昌为赵相的,可就是御史大夫?” “怎的,御史大夫的位置都还没做热,就想打退堂鼓了?” 嘴上说着,刘邦面上神色虽还算随意,但目光中,却已隐隐带上了冰冷。 听闻刘邦发问,赵尧才刚直起身,待看清那双摄人心魄的深邃眼眸,不由又赶忙跪了下去。 “臣,臣纵万死,亦不敢蒙陛下圣恩而不报!!!” “臣,臣······” 看着赵尧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嘴都有些不利索,刘邦又深深看了赵尧一样,旋即嘿然一笑。 “行啦行啦!” “有一个周昌整日在耳边期期期期,朕就够闹心了!” “起来说话!” 语调满是强硬的将赵尧喊起来,刘邦便轻笑着走回御榻前坐下,随手将手中空碗放回御案之上。 “能记着朕简拔之恩,待来日,朕也随父皇去了,能帮朕看顾着些赵王,便足矣。” 听闻此言,赵尧顿时如蒙大赦般一拜。 “臣,纵万死,亦不敢有负陛下恩德!” 这一回,刘邦并没有打断赵尧表忠心的流程,只微微一点头。 “都准备妥当了?” 冷不丁一问,赵尧想都不想便点点头。 “都已备妥。” “功侯百官,此刻也已在宫外候着了······” 说着,赵尧话头一滞,稍一纠结,终还是稍走上前些,意味深长道:“就是萧相·······” “呃·······” “寅时不到,萧相便自尚冠里出,直赴未央宫而去······” · · · · ps:秦始皇一统天下,废冕服,以袀玄为天子服饰。 汉承秦制,叔孙通以五德终始定《汉礼》,以袀玄作为大朝服,而四季常朝服以五色:立春-青色,立夏-赤色,季夏-黄色,立秋-白色,立冬-黑色。 皇帝的冠帽也并不是后世常见的十二旒冠,而是在大朝佩戴刘氏冠(竹皮长冠),常朝配通天冠;诸侯佩戴远游冠,朝臣进贤冠,功侯武将貂蝉冠。 至于身份、品秩等级则都以绶(带)、印(章)作为参考物,如丞相、太尉,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银印青绶;诸侯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等等。(考自《汉书·百官公卿表》)。 太子储君虽为‘君’,但一应礼法比同诸侯王,故文中,刘盈着袀玄,头佩远游冠。 第48章 为母则刚 “来人!!!” “叉出去!!!!!!” 未央宫,宣室殿。 吕雉一声厉喝,殿门外便顿时涌入甲士数人,对吕雉猛地一拱手。 “喏!” 粗狂的一声应诺,那几名甲士便要上前拿人,待看清吕雉面前跪着的,竟是身系紫绶、腰挂金印的审食其,又稍有些纠结起来。 “怎么?” “莫非这未央宫,非汉皇后之寝宫?!” “皇后之谕令,竟也支使不动尔等了吗!!!” 又是一声包含怒火的呼号,宣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见此,那几名甲士终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正要向审食其拱手以表歉意,就听殿门处,传来一声老态龙钟的拜谒。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皇后~” 音色嘶哑的一声拜谒,萧何便自顾自走入殿内,又对吕雉身旁的刘盈稍一拱手。 “见过家上。” 随着萧何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吕雉面上的滔天怒意,终是被极力的敛回些许。 “萧相。” 刘盈也对萧何稍一拱手以做回礼,便面带忧虑的侧过身,背对着萧何,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朝吕雉微摇了摇头。 会过意来,吕雉也终是深吸一空气,而后极力按捺住胸中怒火,将恼怒合着口中浊气缓缓吐出。 但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到萧何不请自来的声音,吕雉却并没有按照礼数,退回上首端坐下来,而是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微昂起头。 “旭日未升,皓月当空,萧相不往长乐与朝议,竟还有雅兴至未央?”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吕雉便稍眯起眼,略带疏离的望向萧何。 见此,萧何不由暗自一阵苦笑,面上却是略带笑意的走上前,稍有些费力的将审食其扶起。 待审食其面带迟疑的退回殿侧,萧何才来到吕雉面前,面色也随之一正。 “昨日日暮时分,陛下诏谕:今日辰时,举早朝于长信殿。” “后臣又闻,御史大夫赵尧曾入未央,当为召太子与会。” 说着,萧何便目光坦然的看了眼一旁的刘盈,旋即对吕雉沉沉一拜。 “臣疑测:今日朝议,陛下当未召皇后,然皇后闻之,亦必当亲与。” “故臣此前来,乃欲谏皇后,万不可与今日朝会······” 听着萧何语调平缓的解释,又看了看萧何那满是坦然,丝毫不带假意的目光,吕雉不由稍止住开口的冲动,若有所思的侧过头。 待看见刘盈目光中的祈求,吕雉才暗中稍叹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也稍松了些。 “今日举朝议一事,丞相果真于昨日日暮方得知?” 闻言,萧何只苦笑着点点头:“然。” “非独臣,除御史大夫赵尧奉陛下之命,以告朝臣百官外,其余功侯公卿,皆于昨日宵禁前后,方知今日举朝议一事······” 听闻此言,吕雉心中虽还是忧心忡忡,但面上焦急之色,在片刻之间便缓解了许多。 稍一思虑,吕雉便略显刻意的侧过身,似是随意道:“萧相以为,今日陛下举朝议,所议者何?” “陛下又因何独召太子与会?” 听闻此问,萧何都不用抬头,心里便已有了猜测。 ——皇后吕雉,只怕是对自己,都起了些许戒备之心······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几乎不假思索道:“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令臣同少府归长安,以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 “今粮草筹措已近完,陛下举朝议,便当为底定出征之将帅,及出征之日。” 说着,萧何飞快的撇了眼刘盈,旋即赶忙收回目光。 “及陛下独召家上······” “臣虽不知,然亦感其不妥。” 说到这里,萧何稍一止话头,若有所指的看了看殿内众人,示意吕雉遣退旁人。 却见吕雉像是丝毫没看见萧何的暗示,只面色沉凝的抬起头。 “既萧相知今日朝议,太子与会有所不妥,又因何前来,以谏吾不可同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吕雉的语气当中,已然听不出多少戒备和试探。 倒也不是萧何三言两语,便取得了吕雉的信任,而是此时,吕雉的大脑已经进入飞速轮转模式。 重重忧虑,各方权衡之下,吕雉已然顾不上面上功夫了。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倒是暗自松了口气,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尽数摆在了吕雉面前。 “其一:朝议者,乃天子所举,百官功侯所与,以商国政之会也;皇后身以为后宫主,未得陛下召而私往,恐有不妥。” 面色古井无波的道出此言,萧何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庄严。 “皇后当知,纵民间亦有言:男耕于田而主外,女织于室而主内,男不问后宅,女不问户外。” “民间农户如此,国朝亦如此:陛下执朝权而治天下万民,皇后掌后宫而母仪天下,于后宫家事,陛下多不过问;于外朝政事,皇后亦不便插手。” 隐晦的道出‘后宫不得干政’的看法,萧何稍观察一番吕雉的面色,果然看到吕雉眉宇间,嗡时便爬上了些许愠恼。 见此,萧何赶忙又是一拜。 “其二。” “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起易储之念,然为皇后所力阻。” “今大军出征,以平讨陈豨之事,陛下亦已让步于皇后;凡诸吕、周吕将帅,皆为陛下任以为平叛之将。” “陛下已让步,然若皇后逼迫太甚,恐于陛下威严有损。”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直起身,一抹深深地忧虑挂上面庞。 “当今天下,全知陛下之脾性者,无有出皇后之右。” “若恼陛下过甚,皇后当知,会酿何恶果······” 听到这里,吕雉的面色才终于缓和了些,但语调中,却依然隐隐带着些许戾气。 “萧相所言所有理,然今日朝议,举之过于突兀!” “若陛下于朝议突而发难,更或以太子为帅,代陛下出征,以平陈豨之乱,又该当若何?” “果真如此,吾便有心回护,恐亦阻于长乐之外,鞭长莫及?” 说着,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那双锐意十足的眼眸中,不由挂上了深深地担忧。 第49章 皇后在,太子何其幸哉 看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毫不加以掩饰的忧虑和爱怜,萧何不由暗自一感叹。 “得皇后在,家上何其幸邪······” 腹语一声,萧何便轻笑一声,面带笃定的望向吕雉。 “皇后之虑,臣知之。” “然臣私以为,陛下纵如何,也不会以家上为帅,着家上率军出征,以平讨陈豨。” 说着,萧何便再度低下头,若有所指的撇了撇左右。 见吕雉仍旧无动于衷,萧何终是打消了‘屏退左右’的打算,只稍隐晦道:“前时陛下欲易储,然皇后几以一己之力,便促陛下消易储之念。” “陛下欲征讨陈豨于代、赵,则梁、齐、燕等国,皆当以稳为重。” “故今,家上储位虽似不稳,然暂无虞。” “再如何,陈豨败亡、代赵得安之前,陛下当无暇重提易储一事。”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又一笑,面色坦然的望向刘盈。 “且搁置易储一事,虽非陛下亲口之允诺,然亦已默许。” “陛下虽偶有执拗,然尚不至左右反复、朝令夕改之地······” 听萧何说起最后这一句,吕雉面上终是挂上了些许安心。 对于天子刘邦,即便是身为发妻,吕雉也是一点好感都欠奉! 但有一点,萧何说的没错。 ——作为天子,刘邦虽然执拗、固执,但与此同时,也极具原则。 一旦某事被刘邦认定为‘正确’,除非此事最终取得巨大的失败,否则刘邦便绝不会轻易作出变动。 比如,以丞相萧何长时间担任大后方的实际掌控者,便是自刘邦起于丰沛之时,便一直在施行的策略。 再比如,以秦半两熔炼、重铸三铢钱,也同样是一旦确定,刘邦便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 至于出尔反尔,先分封异姓诸侯,后又兴兵讨伐,也算不上‘不信守承诺’。 ——遍封异姓诸侯,本来就是当时不得不为的权宜之策! 在敕封诏书发往关东各地,送到每家异姓诸侯手中的同时,长安朝堂,便已经开始制定各个击破,扫除异姓诸侯的方案了。 再者,萧何说的也确实有道理:之前,就‘易储’一事的争斗,吕雉、刘盈是胜利的一方。 但朝堂政斗,尤其是‘皇后与皇帝’‘天子与储君’这一层面的权谋之争,绝不像是武装战争那般,胜利者可以嚣张的摆出‘赢家通吃’的姿态。 只要双方不打算完全撕破脸,来一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大乱斗,胜利方就必须摆出一个谦逊的姿态,好给失败一方留些体面。 尤其是在失败一方,是汉室的开国皇帝刘邦时,这份体面,无论如何都要留。 “嗯······” 迟疑的思虑许久,吕雉终是暗自定了定神,走到刘盈面前,面带和蔼的蹲坐下来。 “既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 温言交代一声,吕雉便轻手抱住刘盈,在刘盈耳边低语道:“切记:无论陛下以何相诱,亦万不可沾片甲兵权!” “若陛下强令出征,也万不可答应,只噤口默然,以待百官相护便是!” 闻言,刘盈只乖巧的点点头,同样装作拥抱母亲的模样,将嘴贴上吕雉耳边。 “儿明白,母亲勿忧······” 母子相拥片刻,吕雉终是略带不舍的松开手,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脸颊。 待吕雉直起身时,那蔑视一切的强大气场,便重新回到了吕雉身上。 “建成侯!” 一声语调平和,却又极尽强势,令人生不出丝毫反抗之意的轻呼,吕雉便望向殿侧的吕释之。 “即刻自东阙门出未央,往告颍阴侯、舞阳侯等诸公:今日朝议,太子绝不可领兵出征!” 做下吩咐,待吕释之默然领命而去,吕雉又回过头,目光锐利的望向萧何,缓缓走上前。 “看在往日情分,吾,便再信酂侯一回。” “然今日朝议,若太子有什么差错······” 意味深长的呓语一声,吕雉嘴角之上,便出现一抹摄人心魄的冷笑。 “当今天下,全知吾之脾性者,无人出酂侯之右。” “若恼吾过甚,酂侯亦当知,会酿何恶果······” 将萧何先前的话语几乎原封不动的如数奉还,吕雉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了些,将声音压低到了只有萧何、吕雉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汉祚未立,吾便丧父;后国祚鼎立,吾又痛失长兄。” “若太子再有差错,这天下,可就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吕雉投鼠忌器,欲为而不敢为了······”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忠告’,吕雉便稍退回了些,目光虽还紧紧盯着萧何眼眸深处,嘴上却不忘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其余事宜。 “吕台、吕产,汝二人为功侯之后,今日朝议,当与之!” “吕禄,身建成侯世子,亦当随父与朝议!” 满是不容置喙的丢下这两句话,吕雉便转过身,走回了上首的软榻前,安坐下来。 “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与今日早朝。” 闻言,刘盈纵是心中已激情澎湃,也不由做出一副乖顺的表情,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儿臣,谨遵母后诏谕······” 待刘盈行礼过罢,萧何也终是从短暂的失神中缓过神,同样朝吕雉一拱手。 “臣,领旨。” 行过礼,直起身,与刘盈稍客套一番,萧何便在刘盈身前,率先走向了殿外。 也便是这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萧何每踏下一步,都觉得脚上绑着千钧重物。 因为这十几步的距离,萧何的注意力,全都被躬身立于殿内,分立两侧的吕氏子弟、部旧所吸引。 最让萧何感到忧心忡忡的是:从自己走入宣室,一直到此刻,吕雉都没有哪怕一瞬间,表现出‘这些话,是不是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的态度。 “待陛下百年,只怕吕氏一族,便当为汉大患呐······” 满是忧虑的暗自感叹一声,走出宣室殿,萧何便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唉······” “行将就木之人,也顾不得这般长远之事啦······” 第50章 七日后,大军出征! “诶?” “方才宫外,家上可是随丞相同来?” 长乐宫,长信殿。 在靠近殿门的角落,两位朝臣趁着天子刘邦尚未入殿的功夫,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身旁同僚发出此问,身旁的官员稍点点头。 “许是路上碰见,便同来了。” 漠然给出自己的看法,那官员便暗自稍叹一口气。 “前时陛下易储一事,可是险使朝野震荡呢。” “又或许,是皇后召丞相入宫,面表谢意之语,另做下了吩咐?” 说着,官员又摇了摇头,直起身,望向御阶之上。 ——唱喏的谒者,已经站在了御榻边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殿内悠然响起一声稍拖长音的雅语唱喏声,殿内朝臣、百官应声来到殿中央,对御榻的方向拱手一拜。 “臣等,恭迎陛下~” 便在这百官齐齐躬身见礼的时刻,天子刘邦从御阶侧走出,来到御榻前,对殿中央的百官稍一拱手,腰背却并未弯曲丝毫。 “陛下礼谢~” “公卿礼罢~~~” 那谒者又是一声唱喏,殿内百官这才直起身。 待天子刘邦落座于御榻之上,面色温和的稍一摆手,百官才回到殿两侧,在各自的位置对而跪坐下来。 作为太子,刘盈自是不用和百官那般,坐在殿内朝臣班列,而是在御榻左前方,比御榻稍矮的位置,坐西朝东跪坐下来。 该说不说,这种感觉,刘盈还是蛮熟悉的。 ——在后世,刘盈还在上学的时候,老师给刘盈安排的座位,就是类似此时的‘刺儿头专座’。 全班同学都是面向讲台,只有刘盈在讲台一侧,侧对着黑板。 此时的情况也差不多,就是殿内的‘同学们’也和刘盈一样,侧对刘邦所在的‘将台’。 不过此时,刘盈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自己的座位之上。 “嗯?” “这是,心情不错?” 就见刘邦端坐御榻之上,眉宇间虽仍显刚毅,但无论是目光还是面色,都莫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 错觉! “陛下这是······” 不只是刘盈对刘邦的‘怪异神情’感到疑惑,就连御阶下的朝臣百官,都莫名感到一丝惊疑。 “陛下上一次做如此温和之面相,恐还是五年之前,国祚鼎立之时?” 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疑惑声,顿时惹得樊哙暗自摇了摇头。 “彼时登基大典,陛下尽显天子威严,何曾温颜以对朝臣?” “俺······吾觉着上一回,应当是淮阴侯还定三秦之时。” 见殿内响起低微的交谈声,刘邦却并未多理会,而是直接看向西席朝拜。 “丞相、少府,大军出征之粮草,可都置备妥当了?” 听刘邦叫到自己,阳城延赶忙从座位上起身,见萧何起身有点费力,又上前扶了一把。 被阳城延虚扶着来到殿中央,萧何便稍一拜。 “禀陛下,已大致备妥。” “今秋收未毕,国库余粮无多,为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臣只得暂扣百官俸禄之半,以充足大军出征的粮草。 说着,萧何便面带歉意的侧过身,又对左右两侧的朝臣百官一拱手。 “幸赖诸公卿曹胸怀大义,但无怨念,更有十数功侯以封国所储之粮相借,方使臣得筹米粮百二十万石。” “本相在此,谢诸公卿曹、百官功侯大义!” 言罢,萧何便分别对着左右两侧的朝臣班列沉沉一拜。 见此,两侧的百官自是连忙起身,对萧何拱手回礼。 “丞相言重,此,皆臣等之本分······” 看着殿内正上演着‘众志成城’的感人画面,御榻左侧的刘盈也不由稍一感叹。 “啧啧啧。” “这官员质量。”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历史上,有太多因为朝堂内部无法统一,而断送国运的朝代了。 秦桧和岳飞的恩怨情仇,自是不必赘述,到了朱明末期,朝堂更是变成了东林党线下pk的舞台。 虽然刘盈知道,对于殿内这百十来号人而言,三个月的俸禄减半,左右不过几百石粟米,根本就不算什么。 起码比起这些功侯贵勋,各自封国每年上万石的粮食产出,别说三个月的俸禄暂时减半了,便是罚掉几年俸禄,也根本无伤大雅。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刘盈,对殿内这些开国元勋功侯肃然起敬。 “好啊~” “好!” 很显然,御阶上的天子刘邦,同样也对功侯百官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感到十分满意。 “朝臣众志成城,此番出征,必当万无一失!” 见刘邦器宇轩昂的发出这声赞扬,殿内百官自也对御阶上一拜。 “此皆赖陛下洪福,臣等不过各尽本分,以效陛下而已······” 闻言,刘邦畅笑一阵,终是猛地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 “既如此,出征平叛一事,便可速行!” 说着,刘邦便将双手背负在身后,绕到了御案靠近百官的一侧。 “诏命!” “着:曲周侯郦商迁右丞相,绛侯周勃为太尉,信武侯靳歙任车骑将军,各领北军二部校尉!” “另,御史大夫赵尧、舞阳侯樊哙、颍阴侯灌婴、曲逆侯陈平、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驾出征!” 将早就确定好的出征将帅名单重新强调一番,刘邦便望向殿中央的萧何。 “散朝过后,还请丞相广发露布,召关中年二十四上、三十五下之青壮,以充军!” 说着,刘邦便侧过身,示意身旁郎官将一封装在木盒内的诏书,交给殿中央的萧何。 接过诏书,萧何赶忙细细查看一番,旋即对刘邦一拱手。 “臣,领旨!” 出征之事大致安排完毕,刘邦便面带坚毅的望向殿内百官。 “朝议罢,凡出征之将帅,皆当速备甲胄辎重,合家兵家将,以做战备!” “五日之后,朕当于霸水以西,阅吾汉家将帅之军容!” “七日后,朕当御驾亲征,率大军十万东出函谷,以平不臣之代相陈豨!!!” 闻言,殿内百官不带丝毫犹豫,齐齐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第51章 太子监国 看着刘邦满是豪情壮志的站在御案前,朝臣百官拱手躬身于御阶之下,刘盈起身行礼之余,不由有些困惑起来。 “这······” “没我事儿?” ——看刘邦这雷厉风行的架势,不过半刻钟的功夫,这场朝议分明已经临近尾声了! 刘盈很难相信,光是这样一场平平无奇的‘出征事务商讨会’,会让刘邦神神秘秘的在昨日日暮时分,才派人通知刘盈来参加。 果不其然,看了看殿内朝臣百官,刘邦只笑着点点头,却并没有就此宣布朝议结束,而是重新回到御榻前坐了下来。 见此,重新回到座位坐下的萧何,面色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郑重。 分坐朝班两侧的吕氏子侄、周吕部旧,面上更是不约而同的出现凝重之色。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二人,更是做好了随时出班拜喏,劝阻刘邦的准备! 至于其他朝臣,虽然并未流露出什么怪异的表情,却也是各自微微低下头。 光是从刘盈被叫来参加这次朝议,朝臣百官就很难看不出不对劲! 要知道刘邦易储,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 真要说刘邦的想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从‘易储废后’转变成了‘带太子参加朝议,好熟知军国之事’,这殿内没有一个人相信! 却见刘邦面色淡然的坐回御榻,似是想起什么非常纠结的事一般,望向西席的朝臣班列。 “嗯······” “前些时日,楚王、荆王入长安,朕令楚王出兵二万,以随齐相傅宽,共讨陈豨。” “然楚王言朕曰:楚国无悍勇之将,欲请将以领楚国兵。” 说着,刘邦便轻笑着望向萧何身后:“莫如,便由廷尉卿走一趟?” 听闻此言,朝臣班列走出一位身形略显矮壮,眉宇间略带阴戾的武将,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使臣往,臣便往!” 闻言,刘邦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武将坐回去。 而对于这个安排,殿内朝臣百官都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中央派将领去领懈诸侯国兵,虽然不算常有的事,但如果提出这个要求的是楚王刘交,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整个关东,对长安向心力最强大的,便是刘邦唯一的亲弟弟楚王刘交? 便是和刘邦从小玩到大,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的燕王卢绾,恐怕都没有刘交那么让刘邦安心! 至于刘交嘴上说的‘楚国无善战之将’,显然也只是给天子刘邦,递上一架可以名正言顺掌握楚国兵马的台阶。 但相应的,这个‘台阶’,也必然会让楚国的将领不满。 这就使得中央派去执掌楚国军队的主将,必须拥有让每一个楚人都不敢望其项背的功勋,以及崇高的地位。 与此同时,为了表明中央没有霸占楚国军队,或戒备楚国的意思,派出的将领也不能是樊哙、周勃这种名闻天下的名将。 如此一来,对派去掌握楚国军队的将领,要求也就很简单了。 ——某一位军事手段合格,且不算太有名的九卿,足矣。 廷尉卿公上不害,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和朝臣百官的淡然所不同,在听到‘廷尉’这两个字的刹那间,刘盈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便顿时带上了些许警惕。 ——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盈此刻,只觉心中涌上一阵危险来临前的心悸! 自觉告诉刘盈:刘邦给自己准备的‘惊喜’,就要出现了! 却见刘邦又是轻轻一拍大腿,面上嗡时现出纠结之色。 “嗨呀~” “如此一来,廷尉便当领楚国兵马。” “曲周侯虽身以为卫尉,亦当独领一军,以为朕先锋大将!” “朕御驾亲征,郎中令、太仆又当随行。” 说着,刘邦便略带迟疑的望向萧何。 “朝中九卿,宗正、内史本就有缺,今朕又带走廷尉、卫尉、太仆、郎中令,只留少府、典客、奉常于长安······” “朝中之事,只怕要劳烦萧相多操心了啊?” 听闻刘邦此言,萧何潜意识中,便觉此事并不简单。 但稍一思虑,萧何便也只能望向御阶之上,对刘邦遥一拱手。 “陛下但可无忧。” “凡大军所需之粮草、军械,臣同少府自当速备,次序发往邯郸。” 说着,萧何还不忘自嘲一笑。 “自陛下还定三秦,便久征战于关东,彼时,臣可是连少府、典客都无以为助力呢······” 闻言,刘邦也不由嘿然一笑,对萧何一拱手,以表敬重。 只不过刘邦还没来得及开口,紧挨着萧何身后的赵尧却站起身,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陛下。” “大军出征之后,朝堂九卿缺其六,萧相又年事已高,气力不比当年。” “臣以为,萧相恐无以全掌朝中事务!” 只此一言,殿内朝臣百官便纷纷侧过头,眼带鄙夷的望向殿中央,正躬身奏对的赵尧。 “幸妄之徒!” 不能怪朝臣百官小气,任谁作为开国元勋,拼死拼活爬上功侯的位置,都不可能对一个毫无功勋可言,只凭天子喜欢便一飞冲天,位列三公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脸色! 就连萧何,听闻赵尧说自己‘年事已高’,面上也难得一见的流露出了不愉。 却见刘邦依旧是先前那副温言悦色,目光中略带鼓励的望向赵尧。 “怎么?” “御史大夫莫不欲留守长安,以随丞相习学治国之道?” “前些时日,御史大夫不还言:要随朕出征,斩将夺旗于邯郸之下,以塞朝堂悠悠众口?” 刘邦话音刚落,殿内朝臣便纷纷低下头去,研究起了指甲缝里的污泥。 却见赵尧满是洒然的轻笑一声,目不斜视的微一躬身。 “臣得陛下恩信,简拔以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自当报效于阵前。” “及朝中大事······” 说着,赵尧又稍侧过身,轻笑着望向刘邦身侧的刘盈,似是邀功般一拜,才又面向刘邦。 “臣以为,太子虽尚年弱,然口齿已足;长安更屡有风闻,以言太子仁义无双,待来日,必当无堕陛下威名。” “陛下此番御驾亲征,何不以太子监国,助萧相厘政之余,以稍熟知朝务?” 第52章 这根本就是阳谋! 走在长信殿外的宫道之上,刘盈面色之上满是凝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朝着宫门走去的朝臣百官,那无一例外挂在脸上的安心,以及刘盈身后,吕释之、吕台等人面上的的喜悦。 “诶?” “叔父。” “怎看家上,面色似是不甚欢喜?” 听闻侄子吕台的询问声,吕释之面上笑容稍敛,语调随意道:“许是监国之任过重,方使家上面呈凝色?” “嘿!也好啊~” “总好过得意忘形,日后监国之时行差就错,使吾等功亏一篑······” 闻言,吕台也不由赞同的点点头,旋即眉飞色舞的看了看身后的胞弟吕产、表弟吕禄。 “也不知此番,家上得以监国,吾等可得任何等官职!” 一听这话,吕产、吕禄二人本就欢喜的面庞,顿时也有些红润了起来。 ——作为吕氏外戚最核心的三个二代子侄,吕台、吕产、吕禄三人,在爵位方面已然没有追求。 吕台、吕产兄弟二人,作为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早就被当今刘邦封为彻侯。 尤其是吕泽的嫡长子吕台,更是被封为郦侯! 什么意思? ——郦侯国所在地郦邑,恰恰是已故太上皇的私人活动场所,现在的新丰! 在太上皇刘煓已经驾崩的现在,毫不夸张的说:居住在新丰的那些‘太上皇亲朋好友’,统统都是郦侯吕台治下之民! 吕产虽稍差一些,但也在去年得封洨侯,封国虽算不上多好,却也是食邑数千户。 至于吕禄,那就更不用说了。 ——作为建成侯吕释之最小的儿子,吕禄虽然无法直接沿袭建成侯爵,但按照‘周吕令武侯吕泽亡故,二子分别得封彻侯’的惯例,在未来,吕禄也大概率会被恩封为彻侯。 而在如今汉室‘异姓诸侯不应该存在’的普遍价值观下,彻侯之爵,已然是非刘姓所能得封的最高爵位。 自然而然,吕台、吕产、吕禄这三位或已经封侯,或未来必将得封为侯的吕氏子弟,注意力也就转移到了在朝堂、在政治层面有所成就之上。 先前,别说这三个二代了,在天子刘邦‘易储废后’的恶意下,就连建成侯吕释之,都已经被排挤成了朝堂边缘人物。 至于樊哙、灌婴等部旧,那更是无一例外的在家赋闲,只身彻侯之爵,却无寸尺权柄。 现在好了,刘盈得以太子监国,就算不能太明目张胆的安插亲信,也多少能挤出点差不多的位置,来犒劳犒劳这些‘功勋卓着’的母族外戚了。 ——兄弟几个这么些年忙前忙后,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 “嘿!若太子不嫌,吾怎也能做个司马门卫尉!” 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吕台不由稍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刘盈,以及叔父吕释之。 现在,吕台只想立刻回到未央宫,从皇后吕雉或太子刘盈口中,听到那句‘郦侯功勋卓着,当任xx之职’! ※※※※※※※※※※※※※※※※※※※※ “恭喜皇后,贺喜家上!” “经此一着,陛下当全无易储之意,家上更得以行监国之权,储位更万无一失!” 乌泱泱来到未央宫,在刘盈、吕释之的带领下走进宣室殿,吕雉-刘盈阵营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狂喜,面色涨红的对吕雉齐齐一拱手。 见此,原本稍有些疑虑的吕雉,面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笑意。 “全无易储之意······” “恐还尚早。” “然吾儿之储位,当已无大碍。” 听闻吕雉此言,众人纷纷流露出由衷的喜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种极尽复杂的感情。 但很快,众人便发现:整个大殿之内,有那么一张满带忧虑的面孔,与这满堂的喜悦格格不入。 “这·······?” 不等众人开口,终还是吕雉先望向刘盈,看出刘盈面上忧虑,吕雉面上却反倒是更和蔼了些。 “得以太子监国,吾儿怎还面呈阴郁之色?” “莫非吾儿,也看透了陛下的险恶用心?” 吕雉话音刚落,殿内众人面上喜悦顿时凝固在脸上,只满目惊疑的望向吕雉,又带着不解之色,望向刘盈那写满忧虑的面庞。 见吕雉一语,便道破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刘盈的面色却并没有好看些许,抬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仍旧是极尽纠结和迟疑。 “呵······” “莫非那叔孙太傅,竟还真有些本事?” 没头没尾的自语一声,吕雉便招招手,示意刘盈上前。 待刘盈来到面前,吕雉又温柔的将刘盈啦在身边坐下来,却并没有看向刘盈,而是正身之面殿内众人,淡而一笑。 “太子储位得固,诸公皆功不可没。” “然此番,陛下令太子行监国事,诸位却皆利令智昏,让那功名利禄蒙了眼······” 语调平和的一语,吕雉侧过头望向刘盈,又是一笑。 只是相比起之前流于表面的一笑,吕雉这一抹笑容,才终于直达眼底。 “既诸公未参透,吾儿何不试言之,以解诸公之惑?” 闻言,刘盈再度带着纠结的目光,看向身旁的母亲吕雉。 待吕雉满带鼓励的点点头,刘盈才面色阴郁的起身,对殿内众人稍一拜。 “母后言诸公利令智昏,受蔽于功名利禄,孤以为尚不至此。” “只诸公日理万机,于些许细微之处有所遗漏,孤又碰巧念及此,如此而已。” 语调平稳的照顾一番众人的面子,刘盈便直起身,面上竟带上了些许忌惮之色。 “此番,父皇令孤监国,看似信重,实则,乃为离间!” “间者何?” 说着,刘盈便竖起一根手指。 “其一者:以重权赋于孤,以离间孤同母后于诸公!” 义正言辞的丢出自己的核心观念,刘盈便满是忧虑的一叹气。 “方才,自长乐至未央之徒,诸公心中所念者何?” “若孤未猜错,当为朝中要职。” “然诸公试想:若孤大肆任母族亲长、故旧之人,以任朝中要害之位,待父皇班师,当作何念?” “任人唯亲呼?” 说到这里,刘盈面带笃定的摇摇头。 “恐待彼时,父皇所念者,乃孤欲插手朝政,以抢班夺权!” 第53章 论阳谋,唯离间最佳 面色决然的丢出这句话,刘盈的目光中,已满是凝重。 ——太子监国? 如果放在后世,或是刘盈年岁稍长些,刘邦此举倒还真有可能是让刘盈‘借机掌控朝堂,培养羽翼’,好为将来的政权平稳交接做准备。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身为太子的刘盈,压根就没成年! 别说按照周礼的‘男二十年弱,加冠’的标准了,便是按照汉室如今‘民男十七始傅’的纳税人标准,刘盈离成年也还差足足三岁! 在这个年纪,以太子的身份监国? 都不用说旁人,就看看祖龙嬴政在刘盈这个年纪,是怎样的状态就可以了。 ——十二岁继位为秦王之后,就连始皇嬴政,那也是在太后赵氏、相国吕不韦的y威下一直苟到二十二岁,才艰难得以加冠亲政! 若非借着嫪毐谋反一事,一举夺回太后赵氏手中的权力,之后又让相国吕不韦‘告老还乡’,嬴政甚至很可能在加冠亲政之后,都无法彻底掌握秦国大权! 若无嫪毐谋反一事,身秦王之贵的嬴政,在历史上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秦昭襄王;秦太后赵氏,也未必就不会变成又一个芈八子! 就连顺利继位,成为秦王的祖龙嬴政,在成年之前都只能困居深宫,将朝权放给母亲赵太后、相国吕不韦,和彼时的嬴政同样未成年,且还仅仅只是太子的刘盈,又怎可能顺利掌握权力? 光凭刘邦一句‘其令太子监国’,刘盈就能在这个十四岁不到的年纪,从满朝开国元勋功侯手中抢夺权力了? ——与其说刘邦这是在培养刘盈,倒不如说,是将刘盈架在火上烤! 想到这里,刘盈目光之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暗恼。 再度望向殿内众人时,刘盈的面色也不由更沉了些。 “此番,父皇令孤监国,可若是孤大肆安插亲信于朝堂之上,待陈豨乱平,父皇班师,便可以‘悖上’‘谋权’‘欲篡’之名,废孤太子之位!” “可若孤不如此,诸公当作何念?” 说着,刘盈不忘稍侧过身,看一眼母亲吕雉,便继续道:“母后明见万里,知父皇从等用意,自也当劝孤谨言慎行,以静制动。” “若如此,诸公于母后,又当有怨恨、不满?” 说到这里,刘盈便满是沉重的摇了摇头。 “父皇离京,朝堂九卿出缺者六!” “若孤不与官爵于诸公,诸公必以为孤刻薄寡恩!” “若母后阻孤大行恩赏于诸公,诸公更或以为母后吝于赏赐,而心怀不满!” “如此,待父皇来日复提易储一事,无诸公之回护,孤于朝堂,便再无助力可言!” 说着,刘盈不顾殿内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再次伸出右手食指。 “此,便乃其一:以大权交于孤之手,以离间孤同母后,于诸公之情谊!” “孤若以九卿之位酬与诸公,便为悖上、欲篡;若不酬,则来日再有事端,诸公当以孤寡恩,而不助于孤!” 言罢,刘盈稍一止话头,待殿内众人消化一番,才又伸出第二个指头。 “其二:离间诸公,于朝臣百官功侯!” 说着,刘盈便稍侧过头,望向舅父吕释之身后的吕禄,若有所指的轻一笑。 “坊间多有传闻:建成侯幼子吕禄,于曲周侯世子郦寄私交甚笃?” 丢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刘盈便将笑容敛回,望向舅父吕释之。 “此番,卫尉曲周侯郦商随驾出征,为父皇任之以右丞相之职,卫尉一职,便已出缺。” “而卫尉一职,又负长乐、未央两宫之宿禁,非亲信不可任;若是让孤任择,孤当任亲舅建成侯为卫尉,心方可得安。” 听闻此言,吕禄不由眼前一亮,略带欣喜的望向身前的父亲吕释之。 而吕释之闻言,却是眉头嗡而皱起,似是想到了什么。 就见刘盈继续道:“然若如此,待曲周侯班师回朝,却见卫尉一职为建成侯所有,当作何念?” “曲周侯世子郦寄,可还会于建成侯子吕禄情同手足,来日于朝堂守望相助?” 见吕释之缓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盈稍叹一口气,再度望向殿内众人。 “其余职位,亦同理。” “太仆夏侯婴、廷尉公上不害、郎中令武虎,皆往日与母后、于孤颇有往来情谊之人。” “然若孤以亲信肱骨之臣,以夺太仆、廷尉、郎中令等职,此数人,来日可还能为孤之储位奔走?” “为此数人所厌恶,诸公纵得以位列九卿之贵,于朝堂之上可能安然自处,保政令畅通?” 言罢,刘盈便忧心忡忡的对殿内众人一拱手,似是欲再开口,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摇头叹息着回到了吕雉身边。 而此刻的吕雉,面上却丝毫不见沉凝之色,只满带赞赏的望向刘盈,毫不掩饰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才又望向殿内。 “其三!” “陛下此举,乃欲使诸位自乱于内!” 冷不丁一声轻咤,吕雉便缓缓站起身,虽还是满脸淡笑,气质中,却陡然带上了不容任何人反抗的强势! “九卿出缺者六,然吕雉子弟、周吕部旧,何止数十人?” “便是有半数随驾出征,余者,仍不下十数人!” “十数人,皆吾吕氏之臂膀肱骨,然九卿之缺只六;宗正之职,更非刘氏所不能任!” “但太子择选五人,以填九卿之缺,余未得任九卿者,便当怨吾母子二人厚此薄彼。” “此,便乃不患寡,而患不均······” 意味深长的补充上此番,刘邦让刘盈太子监国的第三层险恶用意,吕雉仍不改面上温和,重新做回御榻,轻轻抱住了刘盈的肩膀。 再度抬起头,望向殿内众人时,吕雉面上明明是雍容温和之色,但那双目光中,却带上了摄人锐意! “如此,诸位可明白了?” “待陛下出征,诸公可要大闹于后宫未央,以怨九卿出缺者五,而吾母子二人刻薄寡恩,竟连一官半职都吝与诸位,以酬诸位护储之功?” 第55章 天下唯二的棋手之一 听闻吕雉这一番吩咐,吕台、吕产、吕禄三人齐齐一拱手。 “臣等,领命!” 安排好三位年轻后辈,吕雉便昂起头,再度望向殿内众人时,那专属于吕雉的强势气质,便再次散发出来。 “此番,陈豨作乱于代、赵,吾吕氏凡出征之将士,务当奋勇杀敌,身先士卒!” “万不可有临敌怯战、畏敌不前之举,以堕吾吕氏、以故周吕令武侯之威严!” 明明是女人才会有的尖细音色,待吕雉这番话说出口,却又莫名戴上了些许杀伐之气! 一声令下,殿内嗡时便有十数位爵列彻侯、功勋卓着的武将出身,轰然一声拜喏! 而当吕雉稍侧过头,望向那些此番留守长安,并不随大军出战的部旧成员时,吕雉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凡此番不随大军出征,留守长安者,无论吕氏子侄,亦或周吕部旧,自明日起,皆闭门谢客!” “不得设宴、不得见客;无吾所召,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略带阴戾的一声呼号,吕雉生怕有人不相信自己的决心般,再度望向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亦不例外!” 此言一出,别说当事人吕释之了,就连吕雉身旁的刘盈,都不由稍睁大双眼。 自然,那些本打算出身,再争取一下的人,也都只能悻悻然低下头,不情不愿的一拱手,表示领命。 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吕雉稍一思虑,确定没有遗漏,便回过身,拉着刘盈的小手,走向殿后的寝殿方向。 看着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殿内众人稍一环视周围,终是再一俯首。 “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 “盈儿以为,母亲这番筹措,可还妥当?” 回到寝殿,刚拉着刘盈坐下来,吕雉便发出此问,惹得刘盈赶忙笑着一低头。 “母后算无遗策,自是妥当的······” 嘴上说着,刘盈面上随还算淡定,但大脑早已开始飞速流转,尽量从方才发生在宣室殿内的谈话中,摄取着庞大的信息量。 对于老爹刘邦这一手‘二桃杀三士’,刘盈自是看得透,也有具体的应对策略。 准确的说:刘盈今天之所以会一如反常的打破自己‘懵懂少年’的人设,不惜亲自下场,向吕氏阵营的成员陈说利害,就是为了破解此番,老爹刘邦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阳谋! 在后世,人们一听到‘谋略’,第一个想到的,基本都是阴谋诡计、取巧投机。 类似于‘站在风口上,猪都能起飞’的俗谚,更是将这种风气推到了顶峰。 但实际上,相较于取巧、偷懒,凭借欺骗才得以成行的阴谋,正大光明的阳谋,才是更让人无奈,更让人无法解决的。 在历史上,有许多这种一眼就能看透前因后果,却让当事人不得不跳进坑里的阳谋。 如二桃杀三士、围魏救赵,以及历史上,由汉武帝刘彻施行的推恩令,都是精彩绝伦,且毫无解局之法的阳谋。 再有,便是在后世传的神乎其神,被称为‘屠龙术’的十面埋伏,实际上也是阳谋在军事战术中的具体体现。 而此番,刘邦一纸诏令甩过来,让刘盈‘太子监国’,便是典型的阳谋。 ——我摊牌了,我要让你吕氏自相残杀,内部破裂,但人性贪婪,你就算知道我的目的,你也没办法。 不得不说,这一出离间计,着实让刘盈有些心力憔悴。 人性,绝对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绝,且永无解决方案的难题。 盖因为人性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就是一个‘贪’字。 为了保住储位,顺利撑到老爹刘邦驾鹤西行的那一天,刘盈也只好用一张张名为‘来日必有厚报’的空头支票,才得以稳住此番,已被刘邦勾起权利欲的母家亲舅、母族势力。 应付、破解,就已经是刘盈的极限了,至于反击、扭转,刘盈根本想都没想。 而与刘盈被动挨打,疲于奔命的稚嫩手段相比,吕雉的安排,无疑算是精妙绝伦。 ——郦商出征,卫尉出缺,吕氏唯一合适的卫尉人选,就是吕释之! 一旦吕释之被刘盈(吕雉)任为卫尉,那曲周侯郦商家族,就将彻底站在刘盈、吕雉阵营的对立面! 刘盈想的,只是不任命吕释之为卫尉,将卫尉一职留给郦商,以避免曲周侯家族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而吕雉,却是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直接把吕释之的儿子吕禄,给塞到了郦商身边,一起出征! 这样一来,建成侯吕释之家族和曲周侯郦商家族之间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卫尉一职产生破裂,反倒因为吕雉这番巧妙地安排,更近了一步! 至于吕台、吕产二人,也是同理。 ——信武侯靳歙,可是汉开国功臣中,数一数二的猛人! 都不用说别的,汉开国功臣中,除了淮阴侯韩信,还有谁能在霸王项羽面前不落下风? 答案,便是正面硬刚项羽,并大获全胜,直接为垓下之围创造战略条件的汉信武侯:靳歙! 而最为吕泽的长子,吕台被吕雉派去靳歙身边‘学习’,自是能维系一下自吕泽阵亡以来,靳歙同周吕侯家族逐渐淡漠的情谊。 没错,汉室数一数二的猛人靳歙,曾经也同样是周吕令武侯的部将。 而太尉周勃,本就是自沛县就跟随刘邦的老人,跟嫂嫂吕雉、义侄刘盈,以及往日的周吕侯吕泽,也都颇有交情。 将吕泽的次子吕产送到周勃身边,也同样能将周勃稍争取到刘盈这边,待将来刘盈继位,便又是一大助力。 至于让吕氏阵营其余成员,在刘邦离京期间闭门谢客,更是将‘太子任人唯亲’的隐患彻底杜绝。 “这大局观·······” “啧啧。” 到了此刻,刘盈甚至有些动摇起来,在想着要不要继续藏拙,继续保持呆萌太子的人设了。 ——跟吕雉比起来,刘盈这点计谋、手腕,实在是连被称为三脚猫,都还差两脚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雉意味深长的一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洞悉。 “方才宣室,吾儿当还有话没说完?” 故作随意的发出一问,吕雉便若无其事的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的拍了拍小腿肚子,低着头,嘴上却又是一问。 “陛下想要离间的,除了吾母子二人和吕氏部旧、朝臣百官和吕氏,以及吕氏内自相争执,恐还有······” “盈儿,和母亲?” 语调淡然无比的一言,却顿时惹得刘盈心中警铃大震! 惊诧之余,宽大的衣袍下,刘盈的腿肚子,竟都有些颤抖起来······ 第56章 涧夹之草 “呼~” “如履薄冰啊······” 恭敬的告别母亲吕雉,走出宣室殿,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旋即又缓缓吐出。 脑海中,吕雉那句似有所指的‘提醒’,却并没有随着刘盈吐出的浊气,而消失在刘盈的脑海当中。 “盈儿当知,谁人才是倚柱,又何人为臂膀,嗯?” 回想起方才,吕雉道出这句话时的神情,以及望向自己时的那双尖锐目光,刘盈即便已出了宣室,却仍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刘邦这次名为‘太子监国’的阳谋之所图,没有哪怕一丁半点,躲过吕雉那双火眼金睛。 ——除了离间吕氏阵营的‘君臣’、离间吕氏与朝臣,以及挑起吕氏内部的矛盾外,还有一点,也同样被吕雉看在了眼里! ——离间刘盈-吕雉二人! 道理再简单不过:无论刘盈选择如何渡过这段‘监国太子’生涯,只要有吕雉在,那吕氏,便将稳若泰山! 此番出关平叛,吕氏阵营本就有大半成员随大军出征,吕雉又另外加派了吕台、吕产、吕禄三人。 这就使得‘吕氏阵营怨怼刘盈不任其为九卿’的隐患,已然不复存在。 话说的再透彻点,吕氏阵营真正有能力的功侯一代,或有潜力、未来能重用的功侯二代,都要随军出征;留在长安的吕氏阵营成员,实际上都是边缘人物。 这些人,要么是年纪太大,要么是地位太低,又或是两者兼具。 如果连这么些人都压不住,闹出‘外朝抱怨吕氏嚣扬跋扈’‘吕氏内部为了几个九卿位置打出了狗脑子’的事儿,那吕雉,也就不是吕雉了。 刘邦此番‘发难’,对于刘盈而言的真正关键点在于:太子监国,皇后当如何自处? 作为监国太子,刘盈是否能抵抗住‘代掌朝政大权’的诱惑? 如果刘盈没能抵抗住,那作为刘盈最大助力,甚至是唯一靠山的皇后吕雉,又算什么? 出了事儿,是监国太子刘盈说了算,还是太子生母吕雉说了算? “恐怕这,才是我那便宜老爹的真实目的啊······” “擒贼先擒王······” 心有余悸的长出口气,刘盈头都不敢回,径直沿着宣室殿外的长街走下。 幸运的是:刘邦意图离间刘盈-吕雉母子的图谋,在‘先知者’刘盈的戒备下,同样没能得逞。 皇后吕雉,也在刘盈不算拙劣的演技下,暂时没有对刘盈提起防备。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愈发觉得心力憔悴,乃至有些心里发毛。 此刻,刘盈身后的宣室殿,居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在刘盈正对着的未央宫东城墙外,皇宫长乐,居住着有汉一朝最为尊贵的一个男人。 天地万物、天下万民,在这两个人之间,罗织出了一块不知有多少纵、多少横的巨大棋盘。 而身为太子的刘盈,在这盘棋局中却犹如一枚棋子,被这对棋手、这对夫妻,被自己的父母反复从棋篓中拿起,却不知最终,要被落于何处······ · “殿下。” 当刘盈面色疲惫的回到凤凰殿,就见小太监春陀已在殿门处等候。 下意识要开口,刘盈便反应过来场合不对,便悄然低下头,径直向殿内走去。 待刘盈回到自己的寝殿,小太监又跟了进来,将殿内宫女、寺人尽皆遣退,刘盈才面色凝郁的抬起头。 “如何?” “父皇送来的婢女寺人,可都还本分?” 听闻刘盈问起,小太监面色稍一滞,措辞许久,终还是认输般低下了头。 “禀殿下。” “自赵大夫送那些个婢女、内宦入太子宫,甲观侧堂,便多有‘窃鼠’啃食······” “奴欲寻些狸奴、犬以驱食之,然终不敢自作主张······” 听闻此言,刘盈本就不算明朗的面色,便更阴沉了一分。 凤凰殿甲观,正是刘盈藏书、读书的书房! 在此之前,别说是宫女、宦官了,整个太子宫,只有刘盈能出入甲观! 而现在,堪称刘盈最为私密之所的凤凰殿甲观,竟然都没能逃过老爹刘邦光明正大的监视······ “呼~” 缓缓吐出一口气,极力按捺住胸中烦闷,刘盈便面带屈辱的侧过头。 “不必理会。” “既甲观多窃鼠,孤便不往甲观便是。” 心中满带着恼怒,做下‘放任刘邦所派眼线肆意查探’的吩咐,刘盈便烦躁的起身,来到了卧榻旁的木案前。 在碗中倒上满满一碗凉水,一股脑灌进肚中,刘盈终是觉得发烫的额角稍冷却了下来。 “还有什么?” 头都不回的发出一问,刘盈便丝毫不顾仪态的把自己扔在软榻之上,四仰八叉的躺了下去。 见此,小太监不由稍稍上前,从衣袖中抽出一张拜帖。 “先前,殿下吩咐奴,或有一贵客登门。” “半个时辰前,贵客来过了······” 闻言,刘盈刚闭上的双眼又缓缓打开,思虑片刻,终开始撑着手肘,从榻上稍抬起上半身。 接过小太监递过的拜帖,大致扫一眼内容,刘盈又若有所思的问道:“贵客临行前,可说了些什么?” 就见小太监想都不想,便上前俯身,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 “贵客言,本欲面殿下当面,然出征在即,不便多留。” “待班师回朝,再邀殿下登门,把酒言欢······” 听着小太监的转述,刘盈面色百般变幻,终还是有气无力的瘫回了软榻之上,朝小太监挥了挥手。 待小太监领命退下,寝殿内只剩自己,刘盈才满是疲惫的摇了摇头,再次将双眼闭合。 “颍阴侯啊颍阴侯······” “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观望?” “嘿,回朝之后······” 暗自思虑着,刘盈藏在被窝下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冷意。 “等你颍阴侯回朝,且看孤还缺不缺一个‘识时务之俊杰’······” “哼哼!!!” 第57章 上兵伐谋,次伐交,下伐兵 五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实在算不上长。 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天子刘邦率军出征,讨伐陈豨的倒数第二天。 日中正午,长安城以东的开阔地,便被一阵阵低沉的战鼓声,以及将士雷鸣般的呼号声所充斥。 “杀!” “杀!” “杀!!!” 一个个头戴青铜胄,身披赤色军袍,手中或持短剑、或持长戟的北军锐士,在各自的什长、伍长高亢的口令指挥下,进行着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军事演习。 ——戟阵前推! 或许在后世人眼中,数以千计的轻甲步兵列成前后十数列,平举长数丈的长戟,随着呼号声一下下刺向前方的空气,看着多少有些傻。 可实际上,在马镫、马鞍出现,骑兵真正成为‘离合之兵’,成为冷兵器时代主要兵种之前,华夏文明的绝大多数战争,都是类似的场面。 双方列阵于战场两侧,派出数量庞大的长戟阵列,一步步前移,直到和敌方长戟阵接触,便停下脚步,开始远距离刺击。 当最前排的长戟兵中创倒下,身后的战友就会补上去,继续重复着刺出-收回-刺出-收回的战术动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戟阵列对刺,与后世的排队枪毙时代,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此时此刻,正站在将台之上‘阅兵’的天子刘邦,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眼前,正‘奋力刺杀’的北军将士身上。 “闭门谢客?” 一声略带诧异的询问,刘邦便稍侧过头,望向身旁的曲逆侯陈平。 见此,陈平也只好微点点头:“然。” “自陛下令太子监国,凡吕氏子弟、部旧,除随驾出征者,皆闭门谢客。” “太子亦自困于宫中,无急于掌权之意;朝中九卿之缺,亦未有以吕氏暂代之风论······” 听着陈平的陈述,刘邦稍一思虑,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嘿!” “果然。” “果然还是那个谨言慎行,面面俱到的皇后啊~” “哼哼······” 心语着发出又一声哼笑,刘邦便抬起头,望向正在操演的北军将士。 而刘邦身旁的陈平,面上却顿时涌上一丝忧虑。 “陛下·······” “嗯?” 见刘邦再度望向自己,陈平稍一纠结,冲还是稍躬身,压低声量道:“此番,陛下以太子监国,恐有些不妥啊······” “须知如今,朝中九卿出缺者六;若再算上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便是九缺其七。” “如今,陛下尚未出征,皇后自不敢于朝中大肆安插党羽,然待陛下离京······”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将话头悄然一止,面色忧虑的望向刘邦。 闻言,刘邦只古怪一笑,便意味深长的望向陈平目光深处。 “曲逆侯的意思,是待朕班师回朝,朝中九卿之位,或有七者为皇后爪牙?” 言罢,刘邦不等陈平做出反应,便又追问道:“那曲逆侯以为,若朕不以太子监国,此番离京平叛,皇后可会在朝中安插党羽?” “皇后于朝中大布亲信,于外便言‘丰太子之羽翼’,可有人能力阻皇后?” 听闻此问,陈平下意识要开口,思虑良久,终还是无奈的低下头,对刘邦一拱手。 “陛下所言甚是······” 说着,陈平却又话头一转:“然此,正乃臣之不解!” “即太子无论监国与否,皇后皆当遍插党羽于朝,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太子得以监国,皇后岂不可肆意揽收朝权,而无有后虑?” 言罢,陈平不忘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等候着刘邦的解答。 却见刘邦闻言,似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般嗤笑一声,畅笑着连连摇头。 “无有后虑?” “只不过太子监国,皇后便无有后虑?” 接连发出两问,刘邦便满是鄙夷的讥笑一声,神情中,陡然带上了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 “朕虽老,然未崩也······” “朕在,皇后便绝无‘无有后虑’可言!” “监国太子又如何?” “敢乱伸手,便是监国太子,朕也还能挥的动帝剑赤霄!” 只不过这句话,刘邦却并未说出口。 见刘邦这般态度,陈平也不由稍敛心神,做出一副思虑的神情。 而在陈平身前,刘邦只望向遍布原野,一下下反复着长戟刺击动作的北军将士,嘴角不由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嘿,以为朕老了,就开始在朕面前装起糊涂了······” “黄口小儿!” 刘邦正暗自腹诽着,就见绛侯周勃的身影自阵列中钻出,向着刘邦所在的点将台走来。 见此,刘邦心下一动,便慢条斯理的回过身,面色淡然的看向陈平。 “太子自困深宫,朕以为,甚不可取。” “朕托之以监国大任,太子不思为君分忧,反谨小慎微,一副垂拱而治的架势?” “近几日,曲逆侯替朕想想,朕离京平叛这段时日,太子当做些什么。” 说话得功夫,周勃也已经走上将台,见刘邦正对陈平吩咐着什么,便略显刻意的止住脚步,停在了将台边沿。 见此,刘邦只大咧咧招招手,示意周勃上前。 “陛下。” 待周勃拱手一拜,刘邦却只微点了点头,便似无旁人般再度望向陈平。 “此事,曲逆侯务必尽快!” “后日,朕便当引军出征,以讨陈豨贼子!” “临行之时,朕当于百官之面,以曲逆侯所拟之策付于太子。” 突兀的对陈平做出‘给太子找点事做’的指令,刘邦便啧啧称奇的回过身,望向周勃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八卦。 “嘿,绛侯不知,为整治太子,曲逆侯可是给朕出了好几个善谋良策!” “此番令太子监国,以促吕氏自相残杀,亦乃曲逆侯所献之策!” 眉飞色舞的道出这句让陈平骇然欲绝,不由双目瞪大的话,刘邦又拍了拍周勃的肩膀,旋即目光晦暗的撇了眼陈平。 “你周勃也是,别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好好学学陈平。” “正所谓上兵伐谋,次伐交,下伐兵。” “曲逆侯,可是朕伐谋之良才啊~” “啊?” 语带调侃的说着,刘邦目光片刻不离身前的周勃。 但刘邦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却都直戳向陈平灵魂深处······ 第58章 求你别往外说啊~ 大致观摩一番北军的操演状况,刘邦便乘上了专属于自己的黄屋左纛,驶向了长乐宫。 而作为此番出征的中军大将,已经被刘邦任命为太尉的周勃,自然是留在了长安城东郊的临时校场。 恭送御辇驶离校场,缓缓向着不远处的长乐宫驶去,周勃不由赶忙回过身,将目光锁定在了同样打算离去的陈平。 “曲逆侯。” 爽朗的一声呼号,周勃便快步奔上前,对陈平大咧咧一拱手。 “曲逆侯暂不忙走。” 闻言,陈平稍敛面上惊骇,惴惴不安的一拱手,旋即面带疑惑的望向周勃。 见陈平这般反应,周勃又是嘿嘿一笑,略显憨厚的挠了挠头,似是做错事的孩童般,尬笑着望向陈平。 “莫非当年之事,曲逆侯仍挂怀于心?” 闻言,陈平面色不由稍一滞,旋即略有些别扭的一拱手,面上稍带上了些许儒雅。 “绛侯这是哪里话。” “当年之事,不过是些许误会,绛侯为人率真,鄙人自亦非斤斤计较之人。” 嘴上如是说着,陈平心中,却已涌上些许羞恼。 周勃口中所说的‘往事’,还得追溯到将近八年前,时为汉王的刘邦还定三秦之时。 彼时的曲逆候陈平,还是项羽账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客卿谋士。 八年前,也就是汉元二年,雄踞关中三秦之地的刘邦率军东出,正式开启了为期四年的楚汉争霸时期。 是年春,殷王司马卬背楚降汉,项羽便封陈平为信武君,令陈平率魏王咎留在楚国的宾客出征,攻打跳槽至刘汉阵营的殷王司马卬。 不知是陈平军事素质太过扎实,还是殷王司马卬太过草包,初次为将出征的陈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为项羽重新夺回了殷地。 为了勉励陈平,项羽还派族亲项悍前去,拜陈平为都尉,并赐金二十镒(斤),让陈平暂时驻守殷地。 但很快,刘邦亲自率领的汉军主力东出函谷,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殷地全部收入囊中。 得到殷地得而复失的消息,项羽嗡然大怒,下令:凡驻守殷地之楚国官吏、将领,皆坐死罪! 就这样,因为丢失殷地而担心被杀害的陈平,只能灰溜溜逃走,最终在汉将魏无知1的引荐下,投身到了汉王刘邦身边。 与楚王项羽高高在上的冷漠所不同,在刘邦身边,陈平可谓是受到了相当高等级的礼遇。 为了彰显重视,彼时的刘邦便拜陈平为都尉,任命为参乘,并代刘邦监护三军将校! 见陈平区区一介降将,还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降将,刘邦的老班底、老兄弟们自然是心怀不满,认为陈平‘德不配位’。 于是,作为刘邦元从班底的周勃等将领,便开始在刘邦身边说陈平坏话。 什么收受将校贿赂,不行贿就不委以重任啦~ 甚至于‘盗嫂’这种在这个世代极具杀伤力的脏水,都被周勃等人泼在了陈平身上! 虽然最终,陈平还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打消了刘邦对自己的怀疑,但这件事,自然是被陈平牢牢铭记于心。 只不过苦主周勃,终归是自丰沛时,便追随当今天子刘邦的元从,又刚被任命为太尉,风头正盛。 周勃主动问起,陈平即便是心有恼怒,也只能做出一副大度的姿态,表示自己丝毫没有介怀。 很显然,周勃的注意力,也并没有在‘陈平是否还在生我气’这一点上多做停留。 陈平刚做出一个‘我没事’的姿态,周勃便毫不见外的将手臂搭上了陈平的肩头,似是久别重逢的多年好友般,将陈平拉向没人的角落。 “诶,曲逆侯。” “陛下此番,究竟是何用意啊?”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周勃便停下脚步,毫不掩饰的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有人,才又看向陈平。 “陛下令太子监国,不应当是好事儿吗?” “令太子监国,便是陛下栽培之意,太子之位当大稳才是。” “但近些时日,朝中公卿却多言:陛下令太子监国,实乃易储之念未消?” 说到这里,周勃不由又一笑,略带腼腆的挠了挠头。 “嘿,不怕曲逆侯笑话,某一介粗鄙武夫,实在是看不透这里面的弯弯绕。” “太子得以监国,不就可以在朝中安插亲信、培养羽翼了吗?” “这分明是陛下无意易储,为太子铺路之举才是啊?” 听闻周勃此问,陈平不由稍一迟疑,片刻之后,终还是轻笑着低下头。 “唉,罢了罢了~” “就当是留个善缘,日后有事,也不至在朝中举目无朋······” 如是想着,陈平便缓缓踱步向前,待周勃也缓缓跟上自己,又笑着摇了摇头。 “绛侯所知、所想、所见,皆不过表相。” “太子得监国之权,看似是陛下信重,太子可名正言顺安插党羽,培养亲信。” “实则,却恰恰相反······” 说着,陈平便稍侧过头,见周勃面上疑惑更甚,不由再一笑。 “绛侯以为,若陛下平陈豨之乱,班师回朝,却见朝中公卿尽为太子之肱骨臂膀,当作何念?” “到那时,陛下,可还是陛下?” “朝政大权,当由陛下做主,还是太子?”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下意识抬起头,侧目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声线,意味深长道:“须知当年,陛下继位为帝,太公纵身以为陛下生父,亦不过为陛下尊之以为太上皇。” “朝政大权,更无一日不尽掌于陛下之手;太上皇虽位尊,亦只得陛下以孝待之,从未得掌朝权。” “此,便乃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呐······” 听闻陈平这番稍待隐晦的提醒,周勃不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了。” “陛下与太子监国之权,陛下也终归是陛下。” 听闻周勃这句似是自语般的话,陈平稍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见周勃冷不丁靠了上来,又亲密的将陈平的脑袋夹在了腋下。 “诶,曲逆侯。” “此番,陛下令太子监国,果真乃君所献之谋?” 听闻此问,陈平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顿时被再次高高悬起。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才面带苦涩的摇摇头,望向周勃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恳求。 “陛下说是,吾等身以为人臣,又怎敢非议······” “只望今日之事,绛侯可看在鄙人之薄面,万莫道与外人知。” 说着,陈平便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旋即对周勃郑重一拜。 “鄙人,且先谢过绛侯!” · · · · ps:汉将魏无知,故魏公子信陵君魏无忌之孙。 信陵君魏无忌就不用多说了? ——‘门客三千’,说的就是魏信陵君魏无忌,魏无忌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 其余三人分别是: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 第59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汉十年秋八月戊子(二十五),长安东郊。 天刚大亮,长安城内的大半人,便都聚集在了这里。 因为今天,正是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东出函谷,讨伐代相陈豨的日子。 皇帝御驾亲征,朝中公卿百官,乃至于长安左近的郡县官吏,自是早早感到了长安东郊。 至于长安城内的百姓,也已在数日前次序结束了秋收,自也乐得亲自来到这里,一睹天子阵容。 自长乐宫东宫墙,到数里外的霸水,更是被已经应召入伍,即将随军出征的十数万关中良家子弟所占据。 而作为皇后的吕雉,以及身为太子的刘盈,也出现在了东郊。 只不过皇后吕雉,是站在天子刘邦身侧,满是雍容。 而太子刘盈,则是屹立于百官之前,眉宇间尽是恭顺。 与后世大多数封建时代所不同,此时的汉室,还并没有太多关于‘大军出征’的礼法规定。 尤其是此次出征的,是青史第一流氓刘邦,战略目标又是一个叛逆之臣时,天子御驾亲征的出行仪式,也就变成了这番毫无逼格,似是出门游猎般随性的模样。 当刘邦身着甲胄,肩系一张赤色披风,腰系帝剑赤霄身影出现在以木架设的高台之上,长安城东郊,便嗡时响起三声震天齐吼! “唔!” “唔!” “唔!!!” 只片刻间,原本略显嘈杂的长安东郊,便在这三声轰鸣之后,陷入绝对的沉寂。 “陛下年过花甲,竟仍如此神武!” 感受着这阵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不由纷纷踮起脚尖,面色涨红的望向那道明明只八尺不足,此刻却显得格外高大的身影。 而在万众瞩目之下,天子刘邦也面色庄严的稍走上前,缓缓将手扶上腰间的剑柄。 锵!!! 一声尖锐的剑鸣声响起,那柄极具神话色彩,且已被装饰的耀眼夺目的帝剑赤霄,便被刘邦拔出剑鞘。 “将士们!” 一声略显苍老,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呼号声响起,就见刘邦持剑而立,眉宇间,尽显帝王威仪。 “代相陈豨,得朕以北墙安稳之托,但不思卫戍国边,反密谋叛逆!” “朕,当纵乎?!!” “当伐乎?!!” 又是一声高亢的呼号,静默无声的长安城东郊,再度响起一阵直冲天际的怒吼。 “杀!” “杀!” “杀!!!” 伴随着又一阵震天齐吼,刘邦也不由有些面色涨红起来。 唰! 眨眼的功夫,原本被刘邦握着斜朝下的赤霄剑,便被指向了东方,太阳正冉冉升起的方向。 “将士们!” “随朕,东出函谷!” “随朕,奋勇拼杀!!!” “随朕,尽屠天下不臣!!!!!!” 刹那间,自长安至霸水的数里区域,便被一阵骇人的杀伐之气所充斥。 “誓死拱卫陛下,随陛下尽屠天下不臣!” 此起彼伏的呼号上响起,虽略显嘈杂,却又那么的令人胆寒。 “马!” 刘邦又一声高呵,便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被太仆夏侯婴亲自牵到了高台前。 就见刘邦略带得以的环视一圈,却并未从高台侧面的木阶走下,只朝夏侯婴一招手。 待夏侯婴将战马拉进站台,长安城东郊十数万双眼睛,便看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画面。 ——刚年满六十岁的天子刘邦,竟然直接从近一丈高的将台一跃,直接跳上了马背! 就在这十数万人瞠目结舌,将嘴巴张成一个大写的‘o’字形时,刘邦便稍昂起头,将眼角微微眯起,暗含警告的望向仍立于将台上的吕雉。 “嘿!” “连长乐宫的御医,竟也是你吕皇后的人······” “如何?” “且看朕,可有命数无多之兆?!!” 略带得意的腹诽一番,刘邦便从夏侯婴手中接过缰绳,望向将台下的朝臣百官。 “朕御驾亲征,朝中大小事务,便皆由萧相厘治。” 又着重强调一句,刘邦便面色淡然的望向吕雉。 “朕离京这段时日,宫内事务,便皆付皇后操劳。” 听闻刘邦丝毫不带感情,又极尽做作的表态,吕雉只心下嗤笑一声,面带暖意,却又眼带冰冷的望向刘邦,微一福身。 “陛下但可无忧。” “得妾在,长安必出不得差错······” 闻言,刘邦只漠然点点头,又望向朝臣百官的方向。 待刘盈双手环抱于腹前,微躬身屹立的声音进入视野,刘邦心下一笑,面上却满是严肃的昂起头。 “朕此番出征,太子代朕监国。” “凡大小事务不决,皆可相问于太子;太子之令,便乃朕之诏谕!” 好似确有其事的吩咐一声,刘邦又望向刘盈身后,紧贴着刘盈的丞相萧何。 “哦,是了。” “此番大军出征,丞相筹措大军所需之粮草,实心力憔悴。” “内帑、国库,更可谓捉襟见肘。” 说着,刘邦便稍叹口气,面带凝重的摇了摇头。 “今岁如此,待明岁,只恐关中粮产,或更无丰。” “即如此······” 做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刘邦的目光,终于在刘盈的身上停下。 “嗯,曲逆侯之策,确为万全。” “太子既得以监国,朕离京这段时日,便由太子为首,重修关中渠道、水利。” “丞相、少府当竭力相助于太子,万莫因太子年幼,便踌躇不前!” 以绝对算不上‘窃窃私语’的音量朗声喊出这句话,刘邦便面色晦暗的看向刘盈,那双冰冷的双眸中,尽是老猫戏鼠的惬意。 “关中水利······” “嘿嘿!” “萧何都没办成的事,要真让你办成了,便是让你坐这天下,又有何妨?” 暗自心语着,刘邦便微微一笑,面带鼓励的对刘盈点点头。 待刘邦策马回过身,再度望向朝臣百官之时,方才那股直令人俯首称臣的强大气息,再次出现在了刘邦身上。 “出征!!!” 一声呼号,刘邦便轻轻一挥马鞭,策马缓持向前。 而在刘邦身后,随驾出征的将帅功侯当中,太尉周勃不住侧过头,望向早已面如死灰的曲逆侯陈平。 “这下,曲逆侯总怪不到某身上了?” 第60章 太子的变化 随着刘邦的天子法驾渐行渐远,长安城东郊聚集的人群,便也缓缓散去。 ——秋收刚结束,长安百姓的农税、口赋都已缴纳,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找一个好买家,将今年的收获尽量多卖些钱。 而在毗邻长乐宫东宫墙外的临时将台周围,无论是皇后吕雉,还是太子刘盈,亦或是留守长安的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等人,面上都不见多少喜悦之情。 倒也不是担心此番,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会出什么问题。 而是刘邦临行前,将一个棘手至极的任务,甩给了刚刚得以监国不过七日的太子刘盈。 “整修水利?” “这······” “可如何是好啊?” 望着吕雉隐隐有些端不住的神情,再看看刘盈看不出喜怒的面色,围聚在将台周围的朝臣、官员,无不面面相觑着,在心中发起牢骚。 很快,周遭众人便将复杂的目光,缓缓聚集在了此时,长安朝堂理论上的一把手——监国太子刘盈身上。 就见刘盈静默片刻,旋即在众目癸癸之下,向天子刘邦远去的方向摇一拱手。 待直起身时,刘盈的面色之上,便陡然带上一抹莫名的庄重。 “陈豨贼子作乱于代赵,父皇不吝以天罚相赐,亲率吾大汉锐士讨之,壮哉!” 听闻此言,众臣纵是心有疑虑,也不由回过身,学着刘盈的模样,对天子法驾离去的方向沉沉一拱手。 “陛下英明神武,至刚至烈,此臣等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不带丝毫虚情假意的一声赞拜,待众臣回过身,就见刘盈小跑向将台,来到皇后吕雉身边,唯一拱手。 而后,刘盈才正过身,再度面向百官朝臣。 “此番,父皇御驾亲征于外,孤蒙父皇信重,以监国之大权相托。” “然孤年尚弱,于朝政事多无知解······” 说着,刘盈便淡笑着唯一拱手。 “自即日起,至父皇班师归朝,朝中事务,还当仰赖诸位朝公!” 见刘盈此番作态,众臣不由赶忙一还礼:“家上言重,言重······” “其皆臣等之本分,怎敢当家上以‘仰赖’赞之?” 闻言,刘盈自是笑着又一拱手,才望向距离将台最近的丞相萧何。 “父皇出征在外,大军所需之粮草辎重,便劳萧相筹措。” “凡出征将士之所需,萧相皆可自理,不必问请于孤。” 听闻刘盈此言,众臣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此事不必问请······” “那岂不是说,除却此事,皆当请示于太子当面?” 心中思虑着,众臣不由偷偷撇了眼丞相萧何,旋即悄然低下头去。 萧何却只面色淡然的对刘盈一拱手,表示领命。 就见刘盈满意一笑,稍昂起头:“及关中水利整修之事······” 说着,刘盈不忘稍侧过身,面带请示的看向吕雉,待吕雉略有疑虑的一点头,才又回身望向众臣。 “孤生于深宫,于朝中大事,几可谓无丝毫知解。” “然纵如此,孤亦知:农者,社稷之本也;水利,农之根基也;凡涉及水利者,皆国之大事也!” “便只整修翻护,亦非一日之功。” 说着,刘盈便再次望向萧何,以及萧何身后的少府阳城延。 “午时过后,还请萧相、阳少府至未央宫,同母后、同孤细商此番,关中水利修护事。” “三日过后,由萧相为首,于长信殿举朝议,百官共议此事。” 说到这里,刘盈又面带温和的扫视想朝臣百官,谦逊的一拱手。 “除萧相、少府,其余诸公若有整修水利之良策,亦可于此三日之内修撰奏书。” “及奏策,可亲送至未央,供母后览阅;可递往丞相府邸,由萧相过目;亦可于三日后,于朝议之上亲奏,复由百官共商。” 见刘盈按部就班的做下安排,朝臣百官纵是心有疑虑,也不由齐齐一拜。 “臣等,领命······” 就见刘盈又是微微一笑,回过身,扶着吕雉的胳膊,向着将台侧面的木阶走去。 见此,百官自是又一拜:“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 目送刘盈、吕雉二人乘上凤辇,其余众臣稍作停留,便也成群结队的,向着未央宫、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走去。 倒也不是下班回家,而是此时的朝堂,除少府之外的大部分九卿属衙,都在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的章台街之上,距离尚冠里并不很远。 至于众臣为何不乘车,而是徒步走向各自的办公场所,自是有一些话,需要与朝中的好友挚朋做一下沟通。 “相公。” 不出意外,出现在萧何身边的,正式此时长安城内仅有的两位九卿之一:少府卿,阳城延。 听闻呼唤,萧何只礼貌性的稍侧过身,待阳城延来到身边,二人便以几乎一致的速度,缓步向前走去。 就见阳城延若有所思的一点头,才侧目望向身旁的萧何。 “相公可曾知觉,今日之家上,于往日之家上,可颇有些不同啊?” 听闻阳城延此问,萧何不由稍一止步,略有些疑虑的侧过身。 待看清阳城延目光中的担忧,萧何又不由洒然一笑。 “确实如此。” “今日之家上,确与往日大有不同。” 见萧何面上丝毫不见担忧之色,阳城延面色不由稍一急。 “鄙人隐约知觉,家上今日之所言,颇有抢班夺权,执朝堂大权之意啊?” “相公竟不担忧?” 闻言,萧何儒雅一笑,面上尽是从容自若。 “得陛下以水利之事相托,若家上再如往常一般唯唯诺诺······” 话说一半,萧何又苦叹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看向阳城延。 “若方才,家上尽让监国之权于皇后之手,老夫免不得要寝食难安。” “家上如此作态,老夫反安心了些。”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面色不由一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却见萧何又是长叹一口气,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已尽是苦涩。 “少府与其猜疑家上今日之异,倒不如想想午后,吾二人于皇后、家上当面,当以何策为献。” “须知关中水利事,乃自国朝鼎立,便屡欲为,而久未能行之大难呐······” 第61章 吾儿,壮矣~ 坐在母亲吕雉的皇后凤辇之上,刘盈飞速运转的脑海当中,不断出现一个个看似可行,却并不符合当下条件的方案。 不得不说:刘邦临行前这一招‘整修水利’,真真是结结实实砸在了刘盈的侧肋之上。 准确的说,刘邦是将一个此时的汉室都无法轻松完成的任务,扔到了刘盈的头上。 诚然,这个时代的水利,并非是后世三峡大坝那般气势宏伟,震惊世界的大型工程。 便是在后世,被历史研究者称为‘秦统一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的郑国渠,实际上也不过是一条长三百余里,宽不过十数丈的人工水渠。 在后世,类似郑国渠规模、大小的水渠,在乡间田野不说遍地都是,也起码是每乡、每镇,都有那么一两条。 但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生产力极度落后的世代,即便是这种看上去平平无奇,和乡间水渠别无二致的水利工程,也需要发动国家的力量,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才有那么些许成功的可能。 ——战国末期,秦为了修建郑国渠,几乎是将过去百十年的家底掏空了大半! 彼时的秦人,凡是有二两腱子肉的青壮,几乎都曾在郑国渠的建造过程中出力! 可即便如此,一条长三百余里的郑国渠,在整个秦国全力支持,物资大力倾斜之下,也花费了足足十年的时间,才得以建成。 从这就足以看出,‘水利’二字对这个时代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世代,一条百公里长,二十米宽的人造水渠,意味着整个中央都要因此穷上三年五载! 而如今的汉室,即便是在‘黄老无为’的小政府、低成本运作之下,也已是穷到了都城长安,都因为没钱而修不起的程度了······ “唉~” “可真是······” 苦笑着摇了摇头,刘盈刚抬起头,就见母亲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满是惊喜和欢欣。 “呃······” 略有些僵硬的一笑,刘盈便规规矩矩跪坐向吕雉,恭顺的一拱手。 “儿自作主张,万望母后勿怪······” 略有些忐忑的一叩首,见吕雉毫无反应,刘盈不由心虚的抬起头。 却见吕雉似是对刘盈之语充耳未闻,仍旧是一副惊喜和赞叹的目光,对刘盈连连点头不止。 被吕雉这么直勾勾盯着,刘盈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才停吕雉温而一笑。 “吾儿往日之柔弱,莫非是藏拙?” 冷不丁发出一问,吕雉看向刘盈的目光中,赞赏之色只更深一份。 “身储君之高位而不骄,藏拙以安陛下之心·······” “竟连母后,都让吾儿骗了去?” 听出吕雉语调中那些许调侃,刘盈紧绷着的心弦稍一松,面上只憨厚一笑。 “母后说笑······” “儿自幼长于母后膝下,怎会于母后当面故作痴愚之姿,以欺瞒母后?” “只今日,父皇突以水利事发难,儿一时心慌不能自已,又恐百官轻儿,这才不得不强作淡然之姿······”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只洒然一笑,顺势将刘盈的手拉过来,满是慈爱的将刘盈的头摁在腿上,不住爱抚起来。 “欺也好,瞒也罢,终是吾怀胎九月所诞之亲儿。” “于吾,又能有何恶念?” 如是想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柔和了起来。 “这么些年,只苦了盈儿身立储位,木秀于林······” “唉~” 心中长叹一口气,吕雉面上便满带着感怀,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刘盈则侧躺在车厢内,将头枕在吕雉腿上,心下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在经过前一世,那长达七年的傀儡生涯之后,重回太上皇葬礼的刘盈,其实将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母亲吕雉身上。 原因很简单:按照前世的历史轨迹,刘盈无论如何,都能登上储位,这一点根本不需要多担心。 刘盈原以为,自己真正需要提前布局,早做准备的,是在一年半以后,天子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之时,张牙舞爪来到刘盈面前,伸手要权力的吕氏外戚。 但经过这一世的亲身经历,刘盈却后知后觉的发现:离了吕氏外戚,尤其是离了母亲吕雉,刘盈根本没有保住太子之位的可能性! 若是为了将来不受制吕氏外戚,就拒绝吕氏外戚在当下,对保住刘盈储君之位而提供的帮助,刘盈就根本不会有继承帝位的那一天!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曾一度将帮助自己,维护自己的母亲吕雉,以及吕雉身后的吕氏外戚,看做‘短期的朋友,长期的敌人’。 但直到此刻,刘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吕雉,似乎并没有害刘盈的动机。 刘盈不行,吕雉自然是乐得忙前忙后,一手将刘盈扶上皇位。 但若是刘盈表现出不俗的能力,那作为皇后的吕雉,似乎也并没有对此感到担忧,或因此对刘盈产生戒备的必要。 再结合刘邦此法,愈发咄咄逼人的‘连环计’,这才迫使刘盈取消‘低调苟到刘邦驾崩’的计划,一反常态的展露出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而从结果来看,对于儿子愈发出息,吕雉,果然满怀欣喜,而没有丝毫忌惮······ “嗨~” “终归是亲娘啊~” “又怎么会害我呢······” 如是想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侧身平躺下来,仰视向慈爱的母亲。 “母后。” “父皇以水利之事相托,儿虽已令萧相、少府于午后入宫,于整修水利一事却毫无头绪。” “具体该当如何,恐还当母后筹集舅父、堂兄等吕氏子弟,共商良策才是啊?” 闻言,吕雉只温笑着低下头,慈爱的抚摸起刘盈的脸庞。 “无妨~” “区区水利之事,倒也不必兴师动众,重召吕氏子弟共商。” “待回宫,母亲便以整修之策相告,午后,盈儿独与萧相、少府商讨便是。” 说着,吕雉散发着母性光辉的眼眸之中,竟莫名涌出些许温露。 “吾儿,壮矣~” “壮矣······” 第62章 沧海桑田,郑国作古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皇后,参见家上。” 午时刚过,萧何、阳城延二人便应约来到未央宫宣室殿,对上首的吕雉、刘盈母子郑重一拜。 趁着二人躬身行礼的功夫,就见大殿之外,次序涌入十数位孔武有力的禁军武卒,将一个个木箱抬入殿中,又悄然退去。 见此,刘盈不由稍叹口气,旋即温笑间扶着母亲吕雉,在上首软榻端坐下来。 上午送别御驾亲征的天子老爹,刘盈回到宫中之后,便在宣室殿后殿,与母亲吕雉探讨了许久。 大致议定水利整修之事的解决方案,吕雉便再度重提先前那句话:吾儿自去便是,母亲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即便如此,刘盈还是软磨硬泡着将吕雉拉来,参与这场堪称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级别的政治讨论。 倒也不是刘盈太过小心,而是有老娘吕雉在身边,刘盈总是莫名感觉心里更有底一些。 再者说,老娘虽然摆出了一副‘爱咋闹咋闹,有出息就行’的架势,但经过前世近十年的朝夕相处,对于老娘吕雉,刘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朝中大事,可以不是吕雉敲板决定,但绝不能让吕雉不知情! 这一点,不单单在尚未成年的监国太子刘盈身上有效,在已年过六十,土埋半截脖子的当今天子刘邦身上,也同样有效! 自刘邦从‘泗水亭长’的职务跳槽,改行做土匪开始算起,满打满算,满共就三件事,是在吕雉不知情的情况下成行的。 第一件,便是尚未起事之时,沛县第一流氓刘邦跑到了隔壁村,和寡妇曹氏生下了一个私生子。 这个私生子,便是天子刘邦的庶长子,如今的齐王:刘肥。 可千万别因为如今的刘肥得入刘氏宗谱,得了名分,就以为吕雉脾气好! ——齐王刘肥出生之后,在生母身边一直到将近十岁,都始终没能入沛县刘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名垂青史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竟然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愿意认? 错! 不是不愿,是不敢!!! 屌丝逆袭,抱得吕氏贵女的老流氓刘邦,根本不敢告诉吕雉,自己在外面有了儿子! 一直到刘邦起事之后,刘肥生母曹氏因病亡故,年不到十岁的刘肥沿街乞讨,恰巧被吕雉撞上,这才得入刘氏宗谱,摘到了‘私生子’的污名,成为了沛县刘氏三房的‘庶子’。 即便如此,吕雉对庶子刘肥的关照,也并未就此停止。 刘盈直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前世,老爹刘邦驾崩,关东的兄弟叔伯们到长安赴丧,刘盈本着长幼有序的原则,单独请刘肥到未央宫赴宴。 怎料不过喝顿酒的功夫,齐王刘肥,便险些因‘君前失仪’,被彼时的太后吕雉一杯毒酒送上路! 齐王刘肥,还只是第一件。 第二件,就更不用赘述了。 ——楚汉彭城一战,刘邦抛妻弃子而逃,堂堂汉王后吕雉,竟被霸王项羽一直囚禁到了垓下之战前夕。 而在吕雉满怀希望的回到东都洛阳,找到爱郎刘邦之时,刘邦身边,多了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那对母子,便是在刘盈的记忆中,于老爹刘邦驾崩后不过数月,便也追随刘邦而去的戚夫人、赵王刘如意母子。 第三件,距离当下就跟近了。 ——两个月前,太上皇驾崩,刘邦于丧礼之上突然发难,扬言易储! 堂堂开国皇帝要废立储君,结果却是吕雉一封书信送往齐都临淄,齐相傅宽带着几千兵马‘负重越野’了几个月,刘邦就怂了。 从这三件事就不难看出,汉高后吕雉对权力,尤其是知情权的重视程度,到了怎样骇人听闻的程度。 实际上,在刘盈前世,也曾有一件因吕雉未事先知情,而导致严重后果的事件。 ——身为太后的吕雉,安排宣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刘乐所生之女张嫣,做刘盈的皇后,被刘盈婉言相拒······ “如果没那件事,前一世,也不至于闹到那般田地······” 暗自唏嘘感叹一番,刘盈便见皇后吕雉,已经半带欣慰,又佯装恼怒的坐上了上首。 那欲拒还迎的模样,像极了后世,子女送来贵重物品时,嘴上骂着‘浪费钱’,心里却盘算起要不要穿这件衣服出门,跟邻居大娘显摆一下的老母亲。 见吕雉这番模样,刘盈微微一笑,便回过神,毫不别扭的在吕雉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临行之时,只言‘整修关中水利’事,及具体何处水利、何方水渠,却并未详言。” 神情淡然的开启话题,刘盈的面色,也不由稍严肃了起来。 “还请萧相、少府以关中水利、沟渠之事,略述于孤知。”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不由稍侧过头,向身侧的阳城延眼神示意一番,阳城延那粗矮壮实的身影,便来到了宣室殿中央。 “还请家上移步。” 对刘盈稍一拱手,阳城延便从殿侧的木箱中,取出了一坨被连续对折成块状的皮制堪舆。 待刘盈踱步上前,低头望向那张长近四丈,宽亦近三丈的巨型堪舆,关中的水流、沟渠,片刻之间便被刘盈在脑海中还原。 “家上。” 就见阳城延将堪舆平铺在地,起身又一拱手,才从堪舆旁拿起了一杆约四五尺长的木杆,在堪舆之上左右比划了一番。 “今关中,除宽不足丈、深不足四尺之乡野私渠,堪以‘水利’称之者,不过寥寥。” “修则可使粮丰、勿则粮产骤减者,更只一处。” 说着,阳城延手中的长棍,便从堪舆上写有‘泾水’二字的竖线出发,沿着一条明显更为粗,更为显眼的双实线,一直向右划到写有‘洛水’二字的竖线才止住。 见此,刘盈纵是已有预料,也忍不住稍上前,便见那条东西横接泾水、洛水的双实线之上,写有三个巴掌大小的秦篆。 而刘盈的思绪,也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而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郑······” “郑国渠?” 第63章 明明就有钱! 即便在后世学历并不高,对历史也没什么了解,刘盈也很难忘记‘郑国渠’这般,在青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史前水利工程! 说来,秦国当年兴建郑国渠,还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 整整五十年前,也就是秦王政元年,秦国东出函谷,统一关东的意图愈发强烈。 而对于堵在函谷关外,正面面对老秦锐士的韩国而言,秦国愈发强烈的东出之势,自是意味着前所未有的危难。 彼时,刚从稷下学成归来的公子非提议:在韩国内部进行改革,从而强大自身,以应对秦国愈发强烈的攻讨意图。 但很可惜,公子韩非的提议,却并没有被彼时的韩王然所接纳,反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工,成为了韩王然挫灭秦国狼子野心的谋士。 这个被韩王然引为‘国士’的水工,便是韩人郑国。 根据郑国的计谋,韩国要想阻止秦国东出的步伐,就必须把秦国的注意力,从关东吸引回关内,即三秦之地。 于是,一个名为‘拖你发育’的荒唐计谋,便被韩王然采纳,用在了嬴政为王、吕不韦为相的秦国身上。 对于韩国的图谋,时年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君王嬴政,或许没看出来,但也终没能瞒过政治手段、视野都极为老辣的秦相:吕不韦。 郑国渠好不好? 好! 好到根本挑不出错! 一旦郑国渠通水,并得以灌溉沿岸田亩,秦统一天下的脚步,便再也没人能阻拦。 但好归好,能被韩国以‘疲秦、乏秦、伤秦’为目的运用,郑国渠所需要的物资消耗,也同样是令人望而生畏。 可即便如此,郑国渠,还是修了! 自秦王政元年,直到秦王政九年,秦国几乎全部的注意力注意力,以及九成以上的人力、物力、财力,都集中在在了那条背负嬴秦国运的郑国渠之上。 皇宫内,秦王嬴政只食八分饱,后宫嫔妃裙不拖地! 秦都咸阳,几乎再也不见往来不绝的关东商贾,举目望去,尽是背着锄头,身着短打的赳赳秦人! 便是在这般众志成城的团结之下,郑国渠最终建成,灌溉沿岸四万余顷荒田。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郑国渠通水第二年秋,郑国渠沿岸田亩的黍米平均产量,便达到了惊人的六石四斤! 而后,便是秦锐士雄赳赳,气昂昂,几乎是以平推的架势一举扫灭关东六国,秦奋六世之余烈,终得以一统天下。 不得不说,即便到了如今的汉室,郑国渠级的水利工程,也依旧是一个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的巨坑。 现如今,建成通水已近四十年的秦郑国渠,也已经在岁月、战火,以及天下纷乱不修十数载的侵蚀之下,失去了大半效能······ “秦王政十年,郑国渠成,沿岸田亩卤泽之地,不过一岁便为良田!” “然自秦王政亡,二世即立至今,郑国渠,便再无精通水工之匠人修护。” 语调略显沉重的道出郑国渠如今的状况,阳城延的面色不由更沉了些。 “先是陛下夺秦咸阳,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三秦之地,竟为章邯、司马欣等辈所具。” “待陛下还定三秦,关东又纷乱不止,先是灭楚,后又是诛灭异姓诸侯;至今,郑国渠失修,竟已近十数载······” 听闻阳城延此言,萧何也不由叹息着点点头。 “自汉元年,陛下拟以长安为都,至今,长安城亦未及筑建。” “及郑国渠,臣虽有心修护,怎奈府库空虚,纵支给大军出征之耗费,亦有捉襟见肘······” “故往数岁,郑国渠之整护,皆乃地方郡县之官吏,以乡勇稍行拓宽。” “然渠之宽窄,直关水流之多寡;地方郡县拓郑国渠愈宽,郑国渠之水,便愈缓而稀······” 听闻此言,刘盈纵是胸有成竹,面色也不由稍郑重起来。 “秦举国之力,耗费十年才建成的郑国渠,短短十几年,便几乎失去了作用······” 略有些惊诧的思虑着,刘盈稍定了定神,满是郑重的望向萧何。 “即如此,依萧相之间,此番整修水利事,该当如何为之?” 此时,刘盈也已经全然明白过来:老爹刘邦口中的‘关中水利’,其实就是郑国渠。 只需要搞定郑国渠,甚至都不需要使其恢复先秦之时,让沿岸田亩亩产六石余的程度,哪怕只是确保明年,渭北的粮产较之今年没有继续下降,就足够了。 反之,若是郑国渠没搞定,那无论刘盈修好了多少条及膝小渠,疏通了多少道及腰小溪,也都于事无补。 这样一来,刘盈在老爹刘邦回来之前,所需要完成的任务,也就很明确了。 ——郑国渠! 就算不能让郑国渠的状况好转,也必须要想办法,阻止郑国渠的状况继续恶化下去。 “唉,可惜,时间紧了些。” “若是有两到三年的时间,倒是可以先把水泥弄出来。” “再如何,也好过如今,全是以土夯实的渠道?” 暗自腹诽着,将‘水泥’一事悄然记在心中,刘盈再度抬起头时,气质中,已全然不见十三岁少年的稚嫩。 “还请萧相直言。” “郑国渠整修之事,其阻者何?” 见刘盈如此郑重其事,萧何也不由坐正了些,只稍一思虑,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钱!” “府库空虚,国库、内帑皆无钱粮之余!” “无钱,便无以置备水工所需之物;无粮,则无以征调卒、民往修。” “再者,此番陛下出征,关中民三户,便有一户出男为卒,又一户输壮为民夫。” “纵不论钱粮之缺,今关中无人,郑国渠之整修事,恐当无从说起······” 听着萧何唉声叹气的道出苦水,刘盈面色稍一滞,下意识回过身,望向端坐于身后的母亲吕雉。 待吕雉满是和蔼的微一点头,刘盈才正过身,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疑惑。 “无钱?” 略有些刻意的发出一问,刘盈便将写有‘我不信’三个字的额头,转向了萧何身侧的阳城延。 “若孤所料无措,今之少府,当还有钱十数万万?” “少府又何言府库空虚,萧相又谈何‘内帑无钱’?” 第64章 钱是有,但又不完全有 听闻刘盈此问,萧何、阳城延二人双双一愣。 少府到底有没有钱? 真论起来,其实是有的。 ——汉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天子刘邦正式颁布诏谕,许民私铸钱,并为三铢钱的合法性背书! 自那时至今,短短两年时间内,少府就已经用原有的库存,以及每年收上来的口赋,熔铸了上百万万枚三铢钱。 在最开始,少府在这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铸钱模式下,确实极大程度改善了汉室中央的财政状况。 汉八年初,前一年的口赋送抵少府之后,短短半年时间内,那三万万枚秦半两,便被熔铸成了近七十万万三铢钱! 凭着那笔巨款从市面上购买的粮食等物资,少府才得以一扫先前颓势,积累了原始家底。 但很快,三铢钱的破坏性,便在汉室显现出来。 因为三铢钱,不单单是少府能熔铸! ——在刘邦发布天子诏书,为私铸三铢钱的合法性背书之后,民间的百姓自己架个火炉子,也同样可以用秦半两熔铸汉三铢! 可以说,自天子刘邦允许百姓私铸三铢钱时起,几乎每个汉人手里的钱,价值都变成了原本的30-50倍。 市场上的钱便多了,但市场上的货物数量,依旧是原先那么多,并没有通货自然膨胀的客观条件。 自然而然,为了应对货币价值提高,市场物价便也相应的,自然上涨到原来的三十倍以上。 简单来说就是:你拿一枚半两钱,原本能从我手里买一斤粮食; 但现在你拿一枚半两钱,就熔铸出了好几十枚三铢钱,这几十枚三铢钱,也还是只能买一斤粮食。 毕竟再怎么说,无论是一枚秦半两,还是十枚汉三铢,其铜含量就在那里摆着:加在一起大概七到八铢。 盖因为铜钱,并非是后世的纸币,而是以本身贵金属属性为自身价值的金属钱币。 在市场规律之下,决定一枚铜钱价值的因素,便只能是钱币本身的铜含量。 即便天子刘邦规定‘一枚三铢钱价值等于一枚秦半两’,也根本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那少府也还是赚的。 毕竟在最开始,少府拿着‘面值半两的三铢钱’,从市场上买回了不少东西。 哪怕如今物价上涨,货币和货物的交换比例被市场自动平衡,也不过是以后没得赚了而已,最开始赚得那部分,已经被少府收进了腰包。 但问题就在于:如今的一枚三铢钱,连‘三十分之一枚半两钱’的购买力,都已经不具备了······ “这······” 欲言又止的望向刘盈,却丝毫不见刘盈有‘就此作罢’的意思,萧何、阳城延二人便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刘盈身后的皇后吕雉。 二人生动的双眼,似乎是在急切的恳求吕雉:皇后,快跟你的傻儿子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啊! 不料吕雉见此,只淡笑着望向萧何,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前些时日,陛下拟以‘太子监国’举朝议,吾欲同太子同往,萧相不是说:皇后当母仪天下,主操后宫事务,不当干涉外朝政务?” “吾以为,萧相所言,确有理。” 说着,吕雉不由撇了眼萧何身侧的阳城延,又看了看身侧的刘盈,才再度抬起头。 “酂侯、少府自可直言,不必忧虑于吾。” “若非太子非要吾亲至此,吾本欲使太子独至,同二位商议呢。” “便是来了,吾也只是旁听。” 淡笑着道出此言,吕雉便低下头,随手从面前的小几上拿起一卷竹简,嘴上不忘嘀咕一声:“陛下临行前,说的是太子监国,又不是皇后监国······” 言罢,吕雉便似是极为认真的阅览起手中竹简,竟真摆出了一副‘我是透明人’的架势。 见吕雉这番架势,萧何只短暂一愣,便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见吕雉不愿开口,冷汗立刻从额角流下,面色惶恐的望向刘盈。 “臣,臣······” 哼哼唧唧半天,‘知罪’二字,也终是没能被阳城延道出口。 如此片刻之后,终还是萧何侧过头,同情的看了眼阳城延,暗自摇了摇头。 “唉·······” “也是难为少府······” 心中哀叹着,萧何便稍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或有所不知。” “今少府,却有三铢钱十数万万;且少府钱匠仍日夜不断,以铸钱三铢。” “然今,无论少府所铸,亦或民私铸之三铢钱,皆已难为百姓所信······” 这,就是先前,萧何、阳城延二人无视少府所存的十数万万三铢钱,下意识说‘府库空虚’的原因。 ——三铢钱的购买力,已经不是高或低的问题,而是有和没有的问题了! 长安及周边地区还好些,有刘邦‘三铢钱等于半两钱’的金口玉律,没人敢光明正大拒收三铢钱;商户见到三铢钱,只能另找借口,如售罄、闭门歇业,亦或是‘我不想卖’之类。 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哪怕是关中,只要距离长安够远,都已经出现‘以物易物作为默认交易手段’的情况了! 至于少府当年赚到的便宜,也随着每年,以‘口赋’之名上缴少府的三铢钱,而一点点吐了出去。 说白了,如今的三铢钱,别说三十枚换一枚秦半两了,就算了堆成小山,也没人愿意将其视为‘钱’! 三铢钱失去所有购买力,自然也就使得少府那十数万万三铢钱,变成了铅储备。 而刘盈听闻萧何此言,却是心下一喜! “等的就是这句话!” 暗自振奋一呼,刘盈勉强按捺住心中喜悦,佯做疑惑的望向萧何。 “萧相之意,乃少府今得钱十数万万,却无以行于市?” 见萧何满带着讳莫如深,几乎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盈终是图穷匕见,面色疑惑地望向阳城延。 “既少府之钱无以行于市,少府又为何要熔钱半两,而铸三铢?” “此,莫不熔可用之钱,铸之而得无?” 第65章 决然,和担当 刘盈一语,阳城延嗡时低下头,面如死灰的闭上双眼,放弃了挣扎。 ——三铢钱不值钱,百姓不认,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自汉七年开始熔铸五铢钱,到汉八年中,短短半年的时间,三铢钱就已经失去了大半公信力! 可即便知道自己掌下的少府,是在将一枚枚有购买力的半两钱,熔铸成看上去数量很多,实则就是一堆废铅的汉三铢,阳城延也只能照办。 谁让阳城延是少府卿,是天子刘邦的私人管家呢? 对于刘邦‘继续铸造三铢钱,天塌了都不许停’的命令,阳城延又能怎么办? 而现在,刘邦亲自定下的继承人刘盈,却在略带责备的质问阳城延:为什么要把值钱的半两钱,熔铸成不值钱的三铢钱······ 让做的是你老刘家,现在来问罪的,也还是你老刘家? 在阳城延看来,老刘家,这是要对自己动手了。 正当阳城延目光空洞的抬起头,作势要脱帽谢罪,辞官告老时,一道宛如天籁的声音响起,将刘盈的注意力从阳城延身上引开。 “家上。” “此间事,非三言两语,便可言明。” 面色凝重的道出一语,萧何便面色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满带着欲言又止的纠结。 见萧何再一次站出身,刘盈心中,对萧何的崇敬之意不由更甚一分。 “论担当,纵观千古,怕也难再见第二个萧何了啊······” 暗自一声赞叹,刘盈便面色淡然的低下头,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少府用秦半两铸钱三铢,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满朝功侯百官,看不出三铢钱的弊端? 是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知道铸造出来的三铢钱,其实就是一堆废铅? 都不是! 少府至今为止,仍日夜不休的用秦半两熔铸汉三铢,唯一的原因,就是天子刘邦的命令! 刘盈以‘为什么这么做’质问阳城延,也并非是想要借此刁难阳城延,亦或是谋夺阳城延屁股底下的少府之位。 刘盈的目的,只不过是想从萧何口中,听到‘三铢钱没法用’这三个字。 如此而已。 既然目的达到了,刘盈也没再多绕弯子,省得再给少府卿阳城延吓出个好歹。 就见刘盈轻笑着一摇头,目光中满是深意的望向萧何。 “孤只一问于萧相当面。” “今少府所存之铅钱三铢,可还能行于市?” “少府日夜不修,所熔之秦钱半两,可能行于市?” 见刘盈在‘三铢钱到底还能不能流通’这个问题上死咬着不放,萧何终只得万般无奈的摇了摇头。 “秦半两,可行于市。” “然铅钱三铢,于市或勿······” “呃·······难,难行。” 听闻萧何给出肯定的答复,刘盈只当没听见萧何将‘勿能’偷偷换成‘难’,猛地起身一拂袖! “既如此,少府铸三铢之事,便当休矣!” 以毋庸置疑的语调道出这句话,刘盈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已尽是决绝。 “自今日起,少府熔秦半两,铸汉三铢之事,即止!” “凡少府用作铸钱之匠人,皆歇停五日;官奴凡城旦、鬼薪、白粲、隶臣、隶妾1,皆集而待!” “待朝堂议定郑国渠整修之事,便皆往而修护郑国渠!” 铿锵有力的一语,嗡时惹得阳城延瞪大双眼,满是匪夷所思的抬起头。 萧何面上倒还算淡然,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忌惮。 “家上。” “少府铸钱三铢,乃奉······” 话说一半,萧何便意味深长的望向刘盈,终是稍待疑虑的一拱手。 “臣请家上,三思!” 见萧何如此郑重其事,刘盈纵是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由趁着萧何拱手低头的功夫,侧身望向母亲吕雉。 见吕雉仍旧看着手中书卷,似是无意的缓缓一点头,刘盈才再度望向萧何,面上也终于出现些许笑容。 “此事,孤意已决,不必再议。” “三铢钱铸之无用,又损少府本有之半两钱,更徒废少府人力!” “既无用,三铢钱便不必再铸,事铸钱之匠人、官奴,皆可另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目光丝毫不带躲闪的看向萧何。 “父皇临行前令孤监国,此间事,便由孤做主。” “若来日,父皇因此事而降罪,自有孤请罪于父皇当面!”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萧何终是暗自长叹一口气,微一拱手,默然表示领命。 直起身,看着刘盈朝气蓬勃的面庞,萧何心中,竟隐隐涌起些许期待! “年不过十四,便有如此见地······” 暗自思虑着,萧何不由稍侧过头,试探着望向吕雉。 “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家上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呢?” 只片刻之后,萧何便没由来的一笑,面上也涌上些许愉悦。 且先不论‘停止铸造三铢钱,将负责铸造三铢钱的人力用来修整郑国渠’这个方法是不是刘盈想出,光是刘盈最后那句‘出事儿我担着’的表态,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决然和担当,就足以令萧何刮目相看! 毕竟再怎么说,能力,是能随着岁月的积累培养出来的,但决然、担当,却都更多取决于脾性,很难被改变。 正思虑间,萧何就见身旁的阳城延抬起头,方才遍布眉眼之上的颓然,此刻已被稍许困惑所取代。 “家上。” 稍一拱手,阳城延便迟疑的望向刘盈。 “少府铸钱三铢,所用之匠不过数百,官奴更不过万。” “若欲单驱此众,以全主修整郑国渠事,恐非三岁、五载之功啊?” · · · · ps:官奴,指由于犯罪而被罚,成为政权所有的奴隶,也就是国有奴隶的刑徒。 城旦,鬼薪、白粲、隶臣、隶妾等,皆为官奴的种类。 城旦:服刑者要参与筑城,还要兼及田间劳动、手工业劳动(如:青铜器制作),‘城旦’之名来源于服刑者主要从事建筑相关的劳动; 鬼薪:特指男性,服刑者负责伐木。 白粲:特指女性,服刑者负责淘米。 隶臣妾:又称耐隶臣妾,指因连坐而受牵连,被罚为官奴的罪犯家属,隶臣指男性,隶妾指女性。从事的工作不定,哪儿需要人,就会被派去作为劳动力补充。 顺嘴提一句:edg牛逼!!!!!!!! 第66章 史前劳务派遣 听闻此言,刘盈面色稍一紧,也不由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说到底,按如今汉室所具有的技术水平,凡是涉及建筑类的工程,其实都很难通过技术手段加快速度。 无论是建造城池,还是挖掘、修缮水利水渠,乃至于和战国列强那般,分别铸造北方长城,加快工程进度的唯一办法,其实就是堆人。 道理很简单:同一段渠道,用千人挖掘需要耗时百年,万人挖则要十年,那若是有十万人去挖,就可以将时间缩短到一年。 就好比秦万里长城,按照正常的速度,没个百八十年,根本就不可能修建完成。 奈何始皇嬴政魄力十足,拼着劳民伤财,大范围征发劳役,也硬要往建造长城之事上疯狂堆人。 堆得人够多了,被后世人评价为世界建筑奇迹的秦长城,自然也就在很短的时间内修建完成。 但相应的,秦王朝的民望、国运,也随着长城的建造速度而光速下降,最终导致嬴秦二世而亡。 再比如,隋炀帝杨广修建隋唐大运河,光是为了一段永济渠,便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如此骇人程度的‘码人’,隋唐大运河自然是短短几年时间,便近乎彻底完工,但隋帝杨广,也因为征发劳役过重,而断送了大隋国运。 如果彼时,杨广不急于求成,而是徐徐图谋,花个30-50年时间,由两代甚至三代人完成隋唐大运河的建造工作,也不至于断送了社稷,平白让关陇李氏摘了桃子。 杨广死后,也不至于被谥之曰:炀。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无论是连影子都不见的长安城,亦或是即将进行的郑国渠整修工作,都需要汉室朝堂在‘堆人提高建筑速度’,和‘控制劳役数量,以免劳民伤财’之间做权衡。 而在过去,汉室的选择是:哪怕都城长安都不修了,也绝不能劳民伤财! 毕竟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而断送国运,颠覆社稷的反面案例,距今才不过十几年。 有‘暴秦’这么个教训,再加上战火不断,府库空虚,中央确实无力维持庞大的行政支出,汉室自也就拉起‘黄老无为’的大旗,玩儿起了小政府低成本运作,美其名曰:休养生息。 许民休养生息,其实就是指能不征劳役,就尽量不征劳役,让百姓全身心投入到农业耕作当中,将天下惶惶人心尽快安定下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盈要想通过码人,通过征发劳役来提高郑国渠整修工作的进度,无疑是痴人说梦。 ——你老刘家说许民休息,总得说话算话? 陛下征发军卒、民夫,那是关东有叛贼作乱,俺们老百姓想要和平,想要天下早日安定,也就忍了。 咋修个水渠子,还想征发劳役? 你老刘家,怕不是江山坐的太安稳,想玩儿点刺激的了? 当然,百姓不希望被征发劳役,这还只是次要的。 最关键的是······ “家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萧何面色忧虑的一拱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涩。 “陛下此番出征,诏发关中青壮乡勇,光为军卒者,便不下二十万!” “及庖厨、民夫之类,更数以倍之。” 说着,萧何便抿紧嘴唇,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今之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去其妇孺、老幼,恐青壮不足百万。” “然此番,陛下出征,发关中青壮几近六十万!” “关中此时,只恐无可用之劳役啊······” 听闻萧何此言,一旁的阳城延也赶忙点头附和。 “是极!” “且过往百年,天下战火纷纭,生民疾苦又疲;汉国祚方立,当许民修养生息,无为而治。” “若再发劳役以修渠,恐民心祸乱,社稷不稳啊······” 随着萧何、阳城延二人争相出口劝阻,殿内的氛围,便稍有些沉寂了下来。 萧何、阳城延二人说的没错。 如今的汉室,只要不是发生战争,就应该极力避免征发劳役。 但听到二人这番劝阻,刘盈却只满怀着崇敬之情,望向端坐上首,正‘认真读书’的母亲吕雉。 “这都能猜到!” ——对于萧何、阳城延二人的说辞,皇后吕雉早有预料! 甚至连应对这套说辞的方法,都已经在方才回宫后,尽数告诉了刘盈! 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惊诧,刘盈只感激的看了眼母亲吕雉。 待刘盈再度抬起头,望向萧何、阳城延二人时,刘盈的目光中,已尽是胸有成竹。 “此事,萧相、少府不必过忧。” “孤之意:此番,整护郑国渠之事,不发关中劳役!” 满是笃定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又自信一笑,侧目望向阳城延。 “孤已查阅石渠阁之藏书,得知郑国渠之整护,当需力役五万人,劳三月可成行!” “今少府,铸钱之官奴,便近万;及其余各司属衙,亦可得万!” “如此,便是劳役二万。” “其余三万,孤欲广发行文于关中,以征力役;凡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之民,无论男女,皆许以每日百钱。” 说着,刘盈不由再度瞥一眼身侧的吕雉,心中再度涌出些许敬佩。 “另。” “长安功侯贵勋、百官朝臣家中之私奴、家丁,亦可送往而修渠,亦许每日百钱!” 听闻此言,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由双双瞪大双眼,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刘盈! 不凭借政府权力强制征发劳役,而是以酬劳引导百姓,自愿参与郑国渠的修整工作? 这一点,萧何并不十分看好。 但关于‘私人奴隶参加郑国渠修整,给予钱财酬劳’这一条,在萧何看来,却相当具有可行性! 只这样一来,整修郑国渠的人力,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功侯贵勋、朝臣百官,及民之私奴,若足数,便当发奴三万;每日百钱,便为钱三百万。” “郑国渠之整护,又当劳三月之久;如此,便需钱近三万万!” 将此番征发关中私奴,以整修郑国渠的力役酬劳预算,阳城延便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敢请问家上。” “——此钱三万万,当从何而来?” 第67章 少府说的对 用给予酬劳的方式,换取百姓自发参与,或派遣家中奴隶参与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到底可不可行? 阳城延很确定:只要此事正式决定,那光是朝中功侯百官、朝臣勋贵,就能凑出起码一万人的奴隶队伍,以换取每人每日一百钱的酬劳! 都不用说别人,就光说阳城延自己家中,壮年男奴,便有起码二十人。 ——这还是因为阳城延不是彻侯,没有封地产出,只有九卿每年二千一百六十石的俸禄,养不起太多奴隶的缘故! 若是换成那些食邑数千户,乃至于萧何这样食邑万户,每年从封国能收获十几万石粮食作为租税的彻侯,家中更是奴仆成群! 就拿此时跪坐一旁,食邑酂县一万户的萧何来说,在秋收已经结束的农闲时期,从家里送百十来号奴仆去整修郑国渠,根本就跟玩儿一样! 也不得不说,刘盈这个‘每人每日一百钱’的酬劳,确实足够令人心动。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太子刘盈,从哪去找这么多钱? 想到这里,阳城延面色微微一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戒备。 “家上莫不是盯上了少府?” 正思虑间,就见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目光直勾勾盯向阳城延,只笑而不语。 见此,阳城延嗡而大惊,双手赶忙撑住面前的地板,作势就要叩首。 “家上!” “今少府,只得秦半两不足万万,远不足三万万之多!” “且此钱万万,乃陛下令臣尽数熔炼,以铸钱三铢之用,万万不可用于另处啊!!” 见阳城延被自己一个平a,就把大招闪现全交了出来,刘盈不由洒然一笑,略带调侃的看了看阳城延。 “嘿!” “少府慌什么?” “孤这都还没开口呢······” 不等刘盈脚边,阳城延便面色焦急地重重一叩首! “家上!!!” “铸三铢钱,乃陛下亲令臣速行之事!” “今家上于整修郑国渠,以铸钱所用之匠人、官奴暂作修渠之用,臣尚可遵命。” “然少府······” 说到这里,阳城延稍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满带上了决绝! “少府者,天子家臣也!” “凡少府之物,尤钱粮之类,除天子不可挪用!” “万望家上,三思!!” 说着,阳城延又是重重一叩首,以低沉,却又笃定的语调道:“若家上执意挪用少府所存之秦钱半两······” “恕臣,不敢奉命!!!” 阳城延突如其来的炸毛,惹得殿内原本还算平和的氛围,顿时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 就连在一旁袖手旁观的丞相萧何,都略有些诧异的侧过头,不解的望向阳城延匍匐在地的身影。 至于端坐吕雉身侧的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僵,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诡异的沉寂,才终于被一声突兀的轻呼所打破。 “咦?” “参?” 稍有些诧异的一声惊呼,吕雉目光仍锁定在手中的竹简之上,将上身稍侧向刘盈。 “盈儿来瞧瞧。” “参,多长于上党郡,味甘,性平;具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养血生津之效!” 略带些欣喜的念出这段话,吕雉终于侧过脸望向刘盈。 “此物,岂不正合陛下之症?” “近些年,太医每言陛下气血两虚,脾肺或有隐患。” “陛下年老体弱,盈儿身以为太子,既知有‘参’这等补血益气之物,自当献于陛下,以尽全孝道啊?” 说着,吕雉不由正过身,若无其事的望向跪地叩首,仍匍匐不起的阳城延。 “此事,少府还当多上心,派人往上党郡,多寻些‘参’来。” 言罢,吕雉又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竹简,甚至将身体侧向了离刘盈远的那一方。 而对吕雉这莫名其妙的乱入,在一旁观望的萧何,面上嗡时涌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此片刻,回过味来的刘盈也不由一声轻笑,从软榻上起身,踱步上前,将阳城延从地板上拉起。 待阳城延面色迟疑,目光中又满带坚定的站起身,刘盈不由深深凝望着阳城延的眼眸深处,旋即突而一笑。 “呵·······” “少府说的是。” 说着,刘盈不忘侧过身,意有所指的瞥一眼萧何。 “少府,确当以‘天子’之令唯命是从,其余任何人,都不当干涉少府之事务。” 在‘天子’二字上轻轻咬重语调,刘盈便温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上首软榻坐了下来。 寓意不明的望向阳城延,又片刻之后,刘盈才一敛面上怪笑,萧然长叹口气。 “今日,便且如此。” “近几日,少府筹算一番:凡少府之官奴、匠人,除长陵所用之外,余者几何。” “另,郑国渠整护之法,少府也查问、修措一番,后日朝议,言于朝议之上。” 吩咐完阳城延的任务,刘盈又望向一旁的萧何。 “及萧相,则稍查郑国渠整护一事,除力役之外,另需钱几许、粮几何;整修所用之器件,库存足用否。” 听闻此言,萧何自是拱手领命,只一旁的少府阳城延,仍有些没缓过神。 刘盈却并没在注意阳城延的怪异,略有些疲惫的叹口气,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其余事务,便皆于三日之后,朝议之上,同百官共议。” 言罢,刘盈便侧过身,来到吕雉身边,恭敬的将吕雉由手臂扶起,向宣室殿后殿走去。 见此,萧何自是赶忙起身,又不着痕迹的用手肘碰一下阳城延,二人才齐齐一拱手。 “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对于二人的拜别,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似是全然没有知觉。 被刘盈扶着走向后殿,吕雉仍滋滋有味的低着头,阅览着手中那卷似是‘奇妙无穷’,实则却空无一字的竹简。 “上党之参,补血益气,更或可延年益寿······” “好东西!” “盈儿看,好东西啊!” 兴致盎然的看着手中空简,吕雉不忘指着竹简上的‘文字’,面带欣喜的对刘盈嘀咕着。 第68章 太子给,谁敢要 从宣室殿内走出,一直到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附近,阳城延也依旧没能从方才的骇然中缓过神。 萧何则走在阳城延侧前方,自从出了宣室,一路上皆是面露沉思之色,似是悟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从司马门走出,看着宫门外不远处,正静候着自己的车夫,阳城延思虑片刻,终还是微一挥手,示意车夫驱车自行回家。 见此,萧何也不由轻笑一声,同样示意自家的马车先回去。 待阳城延面色纠结的走上前,萧何也并未多言,只自然地转过身,缓缓向尚冠里方向走去。 只片刻之后,萧何预料之中的那声轻唤,便在身后响起。 “相公。” “家上今日这番······” “究竟何意?” 嘴上说着,阳城延稍加快脚步,跟在萧何身后一步的位置,不由稍一皱眉,将声线更压低了些。 “皇后异举频频,又是为何?” 见阳城延惊疑之余,仍面带困惑之色,萧何不由淡而一笑,微摇了摇头。 “少府之疑,可乃家上或调用少府之秦半两,以作郑国渠之整修事所用?” 闻言,阳城延面色又是一紧,却并没有开口或点头,权当默认了萧何的说法。 见此,萧何只长叹口气,却并未停下脚步,语调中,也带上了些许萧瑟。 “嗯······” “少府既有困惑,老夫便以此相问。” 说着,萧何便侧过身,面带轻松的望向阳城延。 “若后日朝议,家上明令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出家中私奴,以供郑国渠整修之用,少府当从否?” “若家上欲出少府之秦半两,以酬少府遣奴之功,少府当受否?” 听闻萧何此问,阳城延低头稍一思虑,便略带迟疑的抬起头。 “郑国渠修整之事,乃陛下之亲令,更乃关中农耕之重!” “若家上开口,鄙人自当竭尽所能,尽遣家中壮奴,以为囊助。”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话头一滞,面色之上,再次出现些许惊慌。 “及家上以少府之前为酬,鄙人阻亦不及,又怎敢受?” “若果真如此,鄙人自当直谏家上于百官当面,以消家上调用少府秦钱之念!” 见阳城延片刻之内,又摆出这幅一毛不拔的架势,萧何不由嗤而一笑,面带戏谑的摇了摇头。 “陛下以内帑托于阳公,实可谓万全!” 半开玩笑的调侃一番,萧何便继续问道:“那依少府之见,家上欲出朝臣百官家中侍奴,老夫当如何?” 被萧何满是善意的调侃一番,阳城延面上忧虑稍去些许,听萧何又一问,不由略带试探的抬起头。 “少府不必过虑,直言便是。” 闻萧何此言,阳城延也只好微微一点头,若有所思道:“萧相身百官之首,位丞相之贵,更食酂邑一万户。” “若家上开口,萧相当身以为百官之表率,出奴百人?” 见阳城延给出这个略有些不确定的答案,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面色复杂的眺望向远方。 “少府所言,差之无多。” “老夫享汉食邑万户,又身百官之首,自当以身作则,尽出家中私奴,以助力郑国渠之整护事。” “及家上以少府钱为酬,老夫受汉隆恩,亦无颜受之啊······” 毫不作伪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沉默片刻,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不由出现些许敬佩。 只不过这抹敬佩,并不是针对眼前的阳城延。 “究竟是家上之计,还是皇后之谋呢······” 暗自思虑着,萧何便轻笑着摇了摇头,在武库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 “少府且试想。” “家上以郑国渠整护之事,征百官家中私奴,然老夫同少府二人,一为汉相,一为九卿,皆只敢出私奴,而于酬钱不敢受。” “吾二人如此,朝臣百官如何?” “功侯贵戚如何?” 似是自语般发出两问,不等阳城延作答,萧何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整护郑国渠,本就乃得民望、政望之善政!” “遣家中私奴以助修郑国渠,纵家上不开口,亦或有投机之人为之。” “待后日朝议,家上以‘私奴’明问百官当面,恐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更或争相出私奴,而勿敢受家上所酬之钱。” “如此,家上不费一铜、一金,便可自功侯贵勋之家,得私奴数以千······”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顿时一愣,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不费一铜、一金?” 满是惊诧的自问一声,阳城延思虑良久,终是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但很快,方才那一抹疑惑,便再次出现在了阳城延的面容之上。 “可即便如此,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也不过数以千啊?” “方才,家上言郑国渠之修护,当力役劳三月而成;然少府之官奴,纵尽发之,亦不足两万。” “便是加之以私奴数千,亦于事无补啊?” 听闻此问,萧何又是一摇头,看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语重心长。 “老夫身以为汉相,公位列汉九卿之贵,亦不敢受家上所酬之钱。” “及外朝百官功侯、朝臣贵戚,亦同。” “家上以钱为酬,满朝贵勋功侯皆不敢受,试问关中,富甲一方之豪强、家赀万贯之贾人,可敢不出奴?” “又可敢受酬钱?” “知家上之所欲为,乃整护郑国渠,而善关中民之农耕,寒门农户,又可会不出奴相助?” “今长安粮食,粮米作价几近二千钱每石,出奴之农户,又安能贪恋那每日百钱之酬?” 机关枪般一连发出数问,萧何便满是感怀的长叹口气,安抚阳城延的语调中,也带上了全然笃定。 “少府不必过虑。” “家上虽言:与修郑国渠之民、奴,皆以日百钱相酬,然家上之酬钱,纵观天下,亦恐无人胆敢坦而受之······” 听到萧何这最句话,阳城延又思虑良久,才终于安心的点了点头,旋即对萧何郑重一拱手,以表谢意。 看着阳城延终于平静下来的脸色,萧何稍一思虑,终还是将感到嘴边的话,给强行咽回了肚中。 ——还有一点,萧何没敢说出口。 “陛下,已年过花甲啊······” “短则三二年,长则五六岁,一俟宫车晏驾,立时便是改天换地,新皇登基!” 回想起方才,皇后吕雉在宣室殿几近明示的怪异举动,萧何不由哀叹一气,若有所思的望向阳城延。 “朝堂之上,几人可抵潜邸、从龙之功相诱?“ “又能有几人,如少府这般憨直、纯善呢······” 第69章 妈,你真厉害! “都退下。” 在刘盈的搀扶下回到宣室殿后殿,吕雉只冷然吩咐一声,便略有些疲惫的坐上了上首的软榻。 “呼~” 稍出一口气,随手将手中那卷拿了一路的竹简扔到一旁,吕雉便朝身侧的刘盈温尔一笑。 “短短不过数日,盈儿可是愈发熟讳为政之要了?” 听闻老娘满是怜爱的调侃,刘盈不由嘿嘿一笑,夸张的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 “母后此言,差矣!”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若无母后耳提面命,儿从何习得此等筹谋之术?” “此非儿天资聪慧,乃是母后倾囊相授,方得儿今日之所成!” 见刘盈做作的在自己面前搞怪,吕雉不由稍一佯怒。 “年近十四,还如此顽劣!” 似是恼怒的一声轻斥,怒容只又维持了不到半秒,吕雉便哑然失笑,一时间,竟笑的见牙不见眼。 见老娘心情愉悦,刘盈也赔笑着跪坐下来,顺势将头靠在了老娘的膝侧。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每当刘盈以这般模样,将头依靠在老娘的膝侧时,吕雉纵是有再大的怒火,也总能在片刻之间消下去。 至于今天,刘盈乖巧的将头靠在老娘的膝侧,却并不是为了让老娘息怒。 而是此时的刘盈,心中竟没由来的涌上一阵对老娘吕雉的依赖,以及极致心安的安全感。 这种感觉,刘盈前后三世加在一起,都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感受着这股有些陌生,却又令人十分迷恋的温情,刘盈不由缓缓闭上了双眼,享受起这短暂的幸福时光。 见此,吕雉也不由温声一笑,爱怜的将手抚上那颗依靠在膝侧的小脑袋,不住地抚摸着。 母子二人一端坐于榻上,一跪坐于榻下,一时之间,竟使得稍显冷清的殿堂,都逐渐温暖了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刘盈微闭着的双眸,被自殿侧映射而来的夕阳一照,旋即缓缓睁开。 只不过刘盈却并不打算就此起身,而是侧昂起头,将下巴撑在老娘的膝盖之上,慵懒的仰视向母亲吕雉。 “母后。” “此番以奴冲役,当真不需耗费少府之钱?”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真会倾囊相助于儿?” 语调随意的发出一问,刘盈不忘稍眨巴两下眼睛,摆出一副好奇宝宝的表情。 见此,吕雉不由又一笑,轻手摸了摸刘盈的侧脸,满是慈蔼的点点头。 “盈儿可还记得,午时之前,母亲说了什么?” 闻言,刘盈稍一思虑,便笃定道:“母后言:父皇得立汉祚,乃以仁德得天下民心,得天下之共助,方得以成行。” “故今,天下虽残破,府库虽贫虚,生民虽疾苦,天下万民仍敬父皇,而人心向汉。” 听闻刘盈丝毫不做迟疑的回答,吕雉笑着点了点头,温柔的将刘盈从地上拉起,摁坐在了身侧。 “然。” “国祚、社稷之重,首当其冲者,便为天下人心!” “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又失民心者失天下。” “秦之所亡,便乃亡于民心之失;汉祚得立,则乃立之于众望所归。” 说着,吕雉不由稍一捏手中攥着的小手,示意刘盈注意下面这句话。 “日后,盈儿得王天下,亦当时刻谨记:无论国祚有何疑、何难,只需民心在汉,江山、社稷便稳若泰山!” “反之,若民心尽失,生民哀声哉道,那即便国富兵强,亦亡国不远。” “始皇一统寰宇,独扫六合,国不富乎?兵不强乎?” 自语般发出一问,吕雉便又摇了摇头。 “皆非也。” “秦府库之富、兵甲之利,纵观过往千百载,亦无有出其右者!” “然始皇大兴土木,劳民过甚;又二世昏聩无能,横征暴敛。” “如此,便使生民怨声载道,民生凋敝;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故秦尽失天下人心,纵国富而强,兵壮而利,终不过社稷颠覆,二世而亡······” 听着吕雉逐渐带上唏嘘的语调,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正,乖巧地点点头。 “母后勿忧。” “儿必当时刻谨记:纵天塌地陷,日月颠覆,亦当以民之生计为首重!” 见刘盈面上,满是许下诺言般的庄严,吕雉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此,便乃母后言:以奴修渠,而无须靡费钱粮之因!” 面色决然的道出此语,吕雉便望向刘盈那张充满求知欲的面庞。 “其一者:郑国渠,乃关中水利之命脉;郑国渠之修整事,乃民心所望!” “即为民心所望,朝臣功侯、贵勋,便必不敢逆势而为,自当全力以助郑国渠之整修事,而勿敢求酬劳。” “及豪强富贾······”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摇头一笑。 “莫说不出私奴,或出奴以求酬了,便是盈儿一声令下,持商籍而尽杀关中之贾,亦无人挑的出错。” “此,便乃其二——恶商、贬商,乃天下之共望。” 言罢,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终是出现一股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翼。 “其三:刘氏,乃天下人心之所向!” “吾儿身以为刘汉储君,自得天下生民之所望;凡吾儿之所举,但非靡费铺张,大兴土木,便皆当为天下民心之所向!” 略有些激动地道出这句话,吕雉终是稍止话头,将胸中豪情收敛了些。 再度抬起头时,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重新带上了那一抹如沐春风的暖意。 “所以,吾儿此番力主以民之私奴,以全郑国渠之整护事,必可成行。” “盖因驱奴,便不必劳民;修渠,乃民心所向。” 听着吕雉这一连串深层次的剖析,刘盈只觉心中,对老娘的钦佩之情愈发强烈。 “不愧是吕后啊······” “嗯,辛亏是我老娘!” 暗自心语着,刘盈便乖巧的点点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满带上了无尽的崇拜。 “母后真厉害!” “待日后,儿也想和母亲这般厉害!” 突闻刘盈没由来的一声夸赞,吕雉面色稍一滞,旋即哑然失笑。 “盈儿想学,母亲便教。” “不教盈儿,莫不还能教外人?” 第70章 最好都‘病\’了 秋收方过,半个月前还郁郁葱葱的田野,此刻已尽显萧瑟。 一年的辛苦劳作结束,百姓也终于迎来了一年当中,最舒适的一段时光。 将今年的收获带回家中,留够过冬所需,将其与部分卖给粮商,再把买粮所得的钱藏在家里的地窖,关中百姓,便已做好了迎接冬天的所有准备。 而百姓得以安歇,身为天子的刘邦,却并没有得到休息的机会、 在刘盈即将举行得以监国后,长安朝堂第一次朝议的前一天,在长安议论纷纷,朝臣百官在私下争相讨论‘如何整修郑国渠’的具体方案之时,自长安出发的刘邦大军,也终是磨磨蹭蹭抵达了长安以东近百里的新丰邑。 似乎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行军速度有些慢的离奇。 ——太上皇刘煓举丧之日,刘盈、吕雉一行自新丰回转长安,可是早上出发,晚上就到了的! 至于刘邦前些时日,于新丰得到‘傅宽厉兵秣马,似有异动’的消息时,更是只用了不到四个时辰,便从新丰奔回了长安。 按理来说,长安到新丰,不过百余里的距离,便是常人徒步走,也不过一昼,五六时辰的功夫。 但在冷兵器时代,一个人、一群人出行,和一支十万数量级的大军出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单独出门,或是一行人结伴出行,那自然是不管不顾,往前走就是。 但大军出行,尤其是天子刘邦御驾亲征的大军,从国都长安出征,规矩自然也就多了许多。 为了避免队伍脱节,队伍前端要控制速度? 为避免发生骚乱,各部校尉之间,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再加上必要的外围戒备、阵列队形保持,以及自出发时起,沿途源源不断出现,自带干粮加入队伍的‘忠义之士’,大军的推进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从长安到新丰,原本只须五到七个时辰的路程,便也就耗费了足一昼一夜。 大军抵达新丰一带,刘邦也并未着急行军,而是下令全军原地休整,并吩咐太尉周勃、车骑将军靳歙、右相国郦商三人,将那些自发前来,加入大军的忠义之士妥善安置。 而刘邦自己,则是来到了为了新丰以南数里处,那座刚建成不足月,此时屹立于万年山下的太庙。 ——太上皇刘煓,已经在近一个月之前下葬。 如今,刘邦率大军御驾亲征,沿途路过万年山,自也是应当祭奠一下亡父,以祈求刘煓在天之灵的庇佑。 只不过,出乎周勃、樊哙等元从老臣意料的是:此次祭祖告庙,刘邦却并没有让人陪同······ · “陛下。” 在走入太庙约莫半刻之后,刘邦那遍布泪痕的面庞,便再次出现在了于庙外恭候的周勃面前。 待刘邦走上前,看清刘邦仍旧泛红的眼眶,以及面上那抹即便极力压制,也依旧清晰可见的哀痛,周勃只拜喏一声,并未再开口。 对于周勃的反应,刘邦倒是没太注意,只萧然长叹一口气,便缓缓走向御辇的方向。 待周勃小跑的跟上去,刘邦不由身形一滞,若有所思的回过头。 不明所以的盯着周勃好了好一会儿,刘邦才又面色沉凝的对身旁御辇一摆手。 “上来。” 闻言,周勃面色稍一变,正要开口婉拒,就见刘邦眉角微微一皱。 “有事相商!” 感觉到刘邦心中烦闷,周勃终是打消了婉拒的念头,略显拘谨的一拱手,将刘邦扶上辇车,这才跟着跪坐上去。 见周勃坐稳,刘邦轻轻一叩车厢边沿,示意车夫出发,便直勾勾看向周勃。 “出征前夕,朕传淮阴侯入宫,淮阴侯称病不至。” “后朕又遣宫中内史,令淮阴侯随驾出征,淮阴侯仍告病······” 语带阴冷的道出此语,刘邦便稍咬紧牙槽,眼角也被稍眯起了些。 “绛侯以为,淮阴侯此欲何为?” 当刘邦口中,吐出‘淮阴侯’这几个字的时候,周勃瞳孔猛地一缩,面色也陡然大变! 只稍一思虑,周勃便猛地一拱手。 “陛下!” “陈豨乱代、赵在即,淮阴侯但不助陛下平叛,反同陈豨书信不断!” “此,诚非人臣之所为啊!!” 说着,周勃不由稍抬起手,用衣袖擦擦额角,鼻息也不由稍有些粗重起来。 见周勃这般架势,刘邦面色晦暗不明的抬起头,盯着看了周勃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 “莫慌。” “尔绛侯,朕还不至信不过。” 淡然一语,刘邦便稍侧过身,将车厢侧那块二尺见方的小窗推开,若有所思的望向荒芜的田野。 只片刻之后,刘邦面色又陡然一凝,将车窗重新怪好,示意周勃靠前些。 待周勃面色孤疑的上前,几乎紧贴在刘邦身前一尺的位置,刘邦才抬手附于周勃耳边。 “陈豨此番作乱,淮阴侯称病以留长安,恐有所谋!” “朕要尔绛侯易服而折,即返长安,以此囊献于萧何当面!” “囊中所书,万不可叫二人知之!!” 言罢,刘邦便收回手,稍待戒备的看了看辇车前端,正专心驱车的夏侯婴。 “绛侯,可明白了?” 刻意提高音量发出此问,刘邦便面色阴沉的看向周勃。 见此,周勃自是赶忙一拱手,并未开口,只默然表示领命。 待刘邦缓缓点下头,周勃稍一思虑,不由迟疑道:“如此重任,陛下何不令舞阳侯前去?” 听闻周勃此言,刘邦先是下意识一瞪眼! 待回过身,刘邦才又略带戒备的看了看夏侯婴所在的方向,面色之上,也带上了一分真假难辨的恼怒。 “哼!” “自打娶了吕氏女,樊哙那厮,怕是都分不清自己是姓樊,亦或姓吕了!” 意有所指的一声怒斥,刘邦便朝面前的周勃一摆头,示意周勃即刻出发。 待周勃恭敬退出天子御辇,刘邦思虑良久,缓缓闭上双眼的同时,悠然爆发出一股摄人寒意。 “病了······” “好······” “很好!” 在心中发出一声轻呵,刘邦不由睁开双眼,低下头,望向面前矮几之上,那封尚未写好的诏书。 “韩信重疾缠身,已然命不久矣。” “最好连你梁王彭越,也给朕来一出‘称病不来’,也省的明岁,朕还得跑梁国一遭!” 第71章 朝议初体验 “臣等,恭迎家上~” 汉十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八),长乐宫,长信殿。 在百官朝臣瞩目之下走入长信殿,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呼~” 说来,今日这场朝议,对刘盈算是头一遭。 ——这是刘盈前生今世加在一起,第一次在刘邦、吕雉二人均不在场的情况下,独自在长乐宫举朝议。 前世,刘盈九年的穿越生涯,第一年在未央宫内的太子宫关禁闭,之后一年也基本在凤凰殿没挪窝。 等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为帝,摄政太后吕雉搬去了帝宫长乐,刘盈则留在了后宫未央。 在那七年的皇帝生涯当中,刘盈别说是独自举行朝议了,就连吕雉被召至长乐,到老娘吕雉举行的朝议之上旁听,都算是难得一见的好事。 更多的时候,吕雉则都是以‘天子年幼’为由,将刘盈扔在未央宫‘读书’,自己独自召集朝臣百官,在长乐宫商议朝中大事。 而这一世,亲身经历过去这段时间的‘易储风波’之后,刘盈却有些奇怪的发现:和前世相比,母亲吕雉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更宽和了些? “郑国渠整修一事,力役为首重!” “力役之难即解,余者,如如何整修、何时整修等,皆为粗枝末节。” “吾儿但可独往长乐,及郑国渠整修之末节,只须以少府之意为主,百官朝臣之议为辅,便可。” 回想着清晨,老娘拒绝陪同刘盈参加此次朝议时所说的话,即便对这前所未有的‘太子独举之朝议’感到些许紧张,刘盈也不由心下稍一安。 将心中的紧张情绪稍抚平些,刘盈便一步步走上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御阶,来到天子刘邦御用的矮榻前,缓缓回过身。 稍一打量殿内众人,刘盈便发现:与往常的朝议相比,今日长信殿内的百官座次,有了些许变化。 在往日,若天子刘邦在长安,那朝议自是文武百官分而对坐于殿内东、西两侧。 天子刘邦则端坐御榻之上,坐北朝南,正对殿内朝臣。 若刘邦不在,百官也依旧是分儿对坐,只是丞相萧何,会坐在御阶中段靠右侧的位置,同样正对朝臣。 ——坐在御阶中段,是为朝议虽由萧何为主,但萧何仍旧为臣; 靠右,则是因汉尚右、尊右;丞相为百官之首,天子不在,便为朝议之最尊。 而今天,天子刘邦不在长安,丞相萧何主朝议,且监国太子刘盈与会的情况下,御榻与朝臣之间的御阶之上,竟多了两处座位。 其中一处,是丞相萧何‘代主朝议’的座位,依旧在御阶中段,依旧正对向百官,只不过不在靠右的位置,而是刻意靠左了些。 另一处,则是和过去,萧何所坐的位置一样,在靠右一些的位置,却又比萧何所坐的御阶中段稍高了些。 见此,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明白过来:那个比萧何稍高一些,且位于右侧的位置,应该就是自己的座位了。 这也正常。 太子即便是‘君’,那也是储君! 就算刘盈身为太子,甚至是理论上执掌朝政的监国太子,在天子刘邦尚在世的情况下,刘盈再如何,也不能坐上那方象征天子权柄的御榻! 对于这种关乎上下尊卑,秩序底线的细节,刘盈自是看得明白。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一板一眼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将上身稍弯曲,对殿内朝臣百官郑重一拜。 待直起身时,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容。 “父皇御驾亲征,令孤代为监国,以主朝中大小事务。” “然孤年齿未满,年不及冠,骤担如此重任,实如履薄冰,惶恐不可自得。”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侧过身,对萧何微一拜,才又再度针对向殿内忠臣。 “孤不讳政事,恐乱国之大策;故今日朝议,仍以萧相为主,孤只以为旁听。” “诸公可自如往常,父皇不在、萧相主掌朝政时之朝议,一切如故便是。” 言罢,刘盈不由再一拱手,小心翼翼的御阶顶端走下几阶,来到自己的座位面前,对萧何稍一拱手,才悄然跪坐下来。 听闻此言,萧何不由略显诧异的侧过身。 见刘盈端坐于自己斜后侧,比自己稍高几阶的御阶之上,萧何不由淡雅一笑,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有令,臣自不敢不从。” 闻萧何此言,刘盈也只温尔一笑,将面前早就备好的空白竹简摊开,竟真摆出了一副旁听的架势。 见此,殿内朝臣百官纵是对刘盈‘我只是旁听’的说法有所质疑,也终是暗自长舒口气。 殿内原本略显诡异的氛围,也因刘盈谦逊的姿态,而逐渐轻松了一些。 见刘盈不似作伪,果真一副旁听的架势,萧何稍一思虑,便回身面向对内百官。 “陛下临出征之前,已令太子暂为监国,又以整修关中水利之事相托。” “今日朝议,诸公卿曹当就关中水利之整修、缮护一事,畅述己见。” 当萧何以一股几乎刻进气质中的庄重,道出这段开场白,今日这场朝议,便也正式拉开序幕。 只不过,与刘盈预料中,朝臣百官争相出班纳拜有所不同:在萧何道出那段开场白之后,首先从朝臣摆列站出来的,只是一个腰系铜制官印、黑色绶带,秩禄在六百至一千石之间的小官? 刘盈正思虑间,那小官便来到殿中央,对御阶方向的刘盈、萧何二人分别一拱手。 “少府丞臣离,谨拜家上,参拜萧相。” 听闻那小官自报家门,刘盈这才恍然大悟,微点了点头。 少府丞,秩千石,为少府之副,有六人。 行礼过罢,那位自称为‘离’的少府丞之一,便将腰杆挺得笔直,似是要在刘盈面前留个好印象。 见刘盈正面带温笑的看着自己,那少府丞不由暗自一喜,却也没忘记正事。 “关中之水利,多乡野之渠、溪,其缮护整修事,由县官主之便可。” “及关中水利之巨,乃需朝堂共议以修、护者,唯郑国渠一处。” “今家上承陛下之令,以整护关中水利,臣私以为,当以郑国渠为先。” 嘹亮的道出阳城延先前交代的措辞,那少府丞便又一拱手,悄然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而御阶之上,感受着殿内这股颇大些民煮气息的朝议氛围,刘盈面上,也缓缓涌上一抹兴致盎然。 第72章 轻松愉快的氛围 此次朝议的核心议题被确定,殿内朝臣众人也终于一改先前,那副皱眉思索的模样,纷纷拿起笏板,做出欲要出身奏拜的架势。 只不过,看到朝臣百官这般架势,萧何却并未点头表示默认,而是稍侧过身,面带请示之意的望向端坐于侧后方,兴致盎然看着殿内众人的刘盈。 “家上?” 听闻萧何稍压低声量,对自己发出一声轻唤,刘盈面色稍一滞,旋即似是恍然大悟般,从面前的矮几之上拿起兔毫。 “郑~” “国~” “渠~” 在面前竹简上‘低声’默念着写下‘郑国渠’三字,刘盈便满意的点点头,将笔放回原位,才又微笑着抬起头。 “萧相不必事事相问于孤,今日朝议,诸事照旧便是。” 言罢,刘盈不忘面带温笑着对殿内众人又一拱手。 见刘盈这番作态,殿内朝臣百官终是对刘盈‘只是旁听’的自我标榜不再有疑虑,纷纷用试探的目光,侧目望向御阶另一侧的丞相萧何。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稍一思虑,终是面带微笑的对刘盈拱手一还礼,才重新望向殿内朝臣百官。 “既如此,诸公便就郑国渠之整修、缮护之事一议。” 闻言,殿内众人无不淡笑着点了点头,互相观望着,等候起出班奏拜的机会。 而从百官朝臣面上神情就可以看出,今日这场朝议的氛围,是多么令人身心愉悦。 ——今日这场朝议,几乎可以说是自汉开国以来,氛围最为轻松地一次了! 在过去,无论是天子刘邦力主,亦或是丞相萧何所举,朝议都是昏昏沉沉,隐隐让人心悸的诡异氛围。 天子刘邦就不用说了,凡举朝议,那就必是战事,出班奏对的朝臣,也基本都是开国功侯元勋! 凡是天子刘邦所举之朝议,与其说是朝议,倒不如说是军议。 别说是千石左右的小鱼小虾了,哪怕就是没彻侯之爵的九卿、二千石,那也都是只能陪个笑脸,重在参与。 至于丞相萧何所举的朝仪,虽稍好一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萧何此人,虽然平日里待人、待物,大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一旦说起正事,其强势程度丝毫不亚于当今刘邦! 丞相萧何所主之朝议,议题虽大都是内政之事,但与其说是商讨、议论会议,倒不如说是工作安排会议。 萧何往御阶中段的座位一坐,挨个叫出相关九卿、二千石,具体交代一下工作任务,然后问一句‘可还有异议’,朝议也就该结束了。 像今日这般,充分体现民煮,充分采纳百官意见的朝议,无疑也是有汉以来得头一遭。 对此,朝臣百官虽有些诧异,却也并没有感到不自在,反倒是对监国太子刘盈,涌出了一抹不知来由的莫名好感。 ——在朝堂中枢为官,要的不就是这种畅抒己见,指点江山的参与感? 若是连这种参政、议政的机会都没有,那纵是贵为九卿,食禄二千石,和郡县刀笔吏又有什么区别? 如是想着,朝臣百官便环顾一周,彼此交换一番眼神,终还是由一名腰系青色绶带的中年人出身,面单温笑的对上首一拜。 “中郎将臣布,谨拜家上,拜见萧相。” 中年人只此一语,顿时惹得刘盈稍瞪大眼睛,面带好奇的望向殿内,正躬身而立的中年人。 ——中郎将季布! 典故‘一诺千金’的主人公! 在前世,刘盈虽也曾远远见过季布几眼,但却并没能有多少交集。 毕竟彼时,刘盈只是个傀儡天子,和手握兵权,肩负两宫宫禁之责的中郎将,也着实不好走的太近。 这一世,终于得以近距离一睹历史名人之姿,刘盈自是兴趣满满,看向季布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鼓励。 见此,季布只心下一喜,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客套性质的温笑,望向端坐于御阶中段的萧何。 “丞相以郑国渠整修之事,相问于百官朝臣,然臣私以为,朝中诸公卿曹,多出于草莽,长于军政。” “纵有讳知政务者,于水工之事,恐亦知之无多?” 说着,季布不忘面带歉意的转过身,对两侧的百官朝臣稍一拱手,以表自己并无恶意。 待殿内众臣面带善意的点点头,季布才又重新正过身,望向上首的萧何。 “既如此,郑国渠整修之法,恐当少府精熟水工之人献策。” “臣等当议者,当乃修渠所需之钱粮、力役者,及抚民、防贼之事。” 听闻此言,纵是对季布此人好感报缺,萧何也不由赞同的点了点头。 就见季布稍直起身,面带笑意的扫视一圈殿内众人,语调轻松道:“故某以为,诸公卿曹所当议者,乃整修郑国渠之钱粮、力役,从何而来。” “于整修郑国渠一事,诸公当可为何事,以为助力。” 言罢,季布便又对上首的刘盈、萧何二人分别一拜,便面带温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不忘对殿内朝臣百官又是一拱手。 看着季布这一番作态,回味着季布口中所言之话语,刘盈不由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下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还以为中郎将季布,只是个举止豪爽的武人,不曾想,竟连内政参赞之事,也能有如此见解?”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萧何稍一思虑,终是起身对刘盈一拜,才来到御阶中间,正面向百官朝臣。 “中郎将所言,确有理。” “郑国渠整护之方略,恐当少府水工之匠为之。” “吾等当议者,乃各司属衙所能为之事,及郑国渠整修之钱粮、力役,当从何而得。” 说着,萧何便低头稍一沉吟,抬起头时,气质中便猛然迸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陛下御驾亲征,以伐陈豨不臣,今长安八部校尉,留守长安者只两部。” “故老夫之意:陛下班师之前,备盗贼都尉倍发役卒,以防宵小作乱于长安左近。” “另,中郎将所布于长乐、未央两宫之禁卒守备,亦当倍之!” 听闻萧何此言,季布和身旁一位同样腰系银印、青绶1的官员赶忙起身,对萧何拱手一拜。 “臣等,谨遵萧相之令!” · · · · ps:印绶制度,关系到秦汉官制,但有一点容易混淆:印绶不单单与官职秩禄等级关联,同样也与爵位关联。 目前能查到最权威的资料是《汉书·百官公卿表》中的记载—— 爵位:诸侯王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关内侯银印青绶。 官秩:丞相、太尉秩禄万石,金印紫绶;比二千石以上,银印青绶;比六百石以上,铜印墨(黑)绶;比二百石以上,铜印黄绶。 有个问题需要交代一下:丞相金印紫绶,和彻侯对应,但丞相并不是位比彻侯,而是位比诸侯王。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丞相属于彻侯级干部,但享受诸侯王级别的待遇。 至于文中,九卿大都金印紫绶,不是因为九卿应该金印紫绶,而是因为这个时间点的九卿,大都是彻侯的爵位,所以能金印紫绶;阳城延、叔孙通等没有彻侯爵位的九卿,仍然是银印青绶。 文中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当银印青绶。 备盗贼都尉算是西汉比较特殊的一个官职,隶属内史,在汉初秩比二千石,职责是长安周边地区治安,也就是‘备盗贼’。 但随着刘汉政权逐步稳定,关中地区的治安水平逐渐恢复正常,备盗贼都尉的作用逐渐下降,在文帝年间,备盗贼都尉降格为千石,景帝降为六百石。 第73章 绝不能插手兵权! 听闻萧何对长安城周边地区治安工作,以及长乐、未央两宫宫禁做下‘加强戒备’的安排,刘盈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刘邦此番率军出征,虽从关中各地抽调了十数万人青壮充军,以及数以十万的运粮民夫,但刘邦大军的核心骨干,还是由右相国郦商、车骑将军靳歙、太尉周勃各自带走的北军两部校尉,共六部校尉,一万二千余人。 此番出征,刘邦大军的人员构成,便大致是这一万两千余北军将士人均官升一级,以作为军官骨干;再以临时从关中征召的十数万青壮为军卒。 而在往常,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拱卫及防务,便是由北军八部校尉,共计一万六千余人,以及南军六部校尉,共万余人来负责。 其中,南军俱是由丰沛元从子弟组成,算是天子刘邦毋庸置疑的天子亲军! 而北军也不逞多让,其人员构成,皆由关中良家子弟所充,同样是长安中央常设军事力量。 若是单论战斗力,人数更多,且兵源更充足的北军,甚至比刘邦的元从亲军——南军,都还要稍胜一筹。 通常情况下,南军作为天子亲军,都是由卫尉直接指挥,以负责长乐、未央两宫的宫廷拱卫。 而北军作为关中子弟兵,则是由负责关中,主要是长安及周边地区治安的中尉统辖,负责守卫长安及附近地区。 除了南、北两军这两只精锐武装力量,自然也有负责日常巡逻、维护治安的准武装力量。 如中郎将季布麾下,那支不足千人的中郎队伍,便大都是自天下各地选拔而来,皆为战功赫赫,且极具潜力的青年将官。 通常情况下,中郎们在都城长安的主要工作,是长乐、未央两宫宫门的守卫,以及在未来,长安城建成之后,负责长安各处城门的守卫。 至于备盗贼都尉,顾名思义,是朝堂专门针对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治安工作,而设立的专职属衙。 简单来说就是:备盗贼都尉、中郎将二人,皆属中尉管辖。 其中,中尉亲掌北军,拱卫长安城; 中郎将掌中郎,负责皇宫宫门守卫; 而备盗贼都尉掌数千‘缉盗’役卒,负责长安城内日常的治安巡逻,以及对周边地区的匪盗、流寇进行围剿。 想明白这些,再看萧何针对中郎将、备盗贼都尉的安排,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负责拱卫长安城的北军八部校尉,被天子刘邦带走了足足六部! 作为天子亲军,负责拱卫长乐、未央两宫的南军六部校尉,也被带走了将近三分之一,以作为天子刘邦的亲卫队。 这就使得朝堂中枢在长安,及长安周边地区的防备力量,一下降低了一半以上! 在这种情况下,令中郎将加强长乐、未央两宫的守备力量,让被盗贼都尉加强长安地区的治安力度,自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至于这件事,萧何为什么要亲自安排,而不是让太子刘盈安排,那就更容易理解了。 ——对于监国太子刘盈而言,在天子刘邦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最不能插手的东西,就是兵权! 哪怕刘盈在朝中安插党羽,肆意任免公卿百官,亦或是动用少府内帑的钱粮、物资,都还勉强有辩解的余地。 可若是天子刘邦一走,刘盈就着急忙慌要执掌长安地区的兵权,那作为丞相的萧何,也免不得要动用开国第一相的特权,替刘邦管教管教‘密谋不轨’的太子了! 而今日,刘盈特意摆出一副‘我只旁听’的架势,显然是让萧何放下了心中那一抹淡淡的忧虑。 萧何自是看得明白,刘盈那副‘你们商量就行,我就看看不说话’的姿态,并不是针对即将进行的关中水利,即郑国渠的整修工作,而是针对天子刘邦离京之后,长安及周围地区的守卫工作。 刘盈摆出这副‘该管的我管,不该管的不管’的态度,萧何自也乐得出身,将关于‘兵权’这种稍有些敏感,刘盈不便插手的调动安排妥当。 而刘盈今日这一番表现,无疑是让萧何对刘盈的评价,在悄然无息间又上了一个台阶。 “久居皇后身侧,太子可真是······” “愈发老练啊~” 心中稍发出一声赞叹,萧何便回过身,重新面对朝臣百官。 “除备盗贼都尉、中郎将二属,其余诸司、衙,亦当恪守本分;不可因陛下离京,而心生懈怠!” 萧何面带郑重的吩咐,自是惹得殿内百官纷纷起身,齐齐拱手一拜。 “喏。” “臣等必各司其职,恪守本分······” 至此,萧何在今日朝议中的任务便大体完成。 对殿内百官稍一点头,示意众人回位,萧何便再度回过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及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钱粮一事,家上前日同臣、少府已有所商。” “莫如,家上亲言之于诸公卿曹?” 闻言,刘盈面带温笑的起身,对萧何拱手一回礼。 “辛劳萧相。” 说着,刘盈由侧过身,正对向殿内朝臣百官,又一拱手。 “既如此,孤便试言。” “若孤所言有不妥,诸公皆可直指孤言之弊,孤自当兼听而采之。” 见刘盈这番谦逊有礼的作态,殿内众人自是连连拱手,口称不敢。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直起身,郎朗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郑国渠者,乃渭北水利之根本,更关乎泾水以东、洛水以西之田亩十数万顷灌溉事。” “然自秦二世元年,郑国渠便久未得缮护,至今,已有十数载。” “渠之南北,得田亩十数万顷;然其米粮之产出,竟自二世元年之亩产五石,至今岁秋收,只亩产三石有余。”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昂起头,对最先出身的那位少府丞微一点头。 “孤亦以为,关中水利整修、缮护事,其首重者,当乃郑国渠!” 铿锵有力的道出自己的观点,刘盈稍一止话头,望向朝班左侧,端坐于最靠前位置的少府阳城延。 “还请少府言于诸公:郑国渠之整修、疏塞事,当需钱粮几许,力役几何?” 第75章 我反正没脸要 “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六万,便由少府出官奴三万!” 以不容置喙的语调做下吩咐,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带上了些许强势!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自是赶忙低头拱手,拜喏应是。 见此,刘盈稍敛回目光中的锐利,望向殿内百官时,神情重新带上了些许怪异的温和。 “及余三万,孤意,出少府内帑钱,以求朝中诸公出家中私奴,与力郑国渠之整护事。” 温颜道出这句话,刘盈不由淡而一笑,旋即向东方摇一拱手。 “孤今岁十四,为储更已五载有余。” “此番,父皇信重于孤,以行太子监国事,更以关中水利整护事相托!” “孤得父皇信重,实不敢于郑国渠一事之上稍有差池。” 说着,刘盈不由稍整衣冠,对殿内众人郑重一拜。 “此番,还赖诸公相助,诸公之仁义,孤必当铭记于心!” 见刘盈郑重其事的一拱手,殿内百官赶忙起身,齐齐弯腰拱手。 “家上万莫如此,臣等实不敢受之!” “郑国渠整护一事,本就乃利国利民之事,臣等更受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日。” “纵家上不问,臣等亦当倾尽所有,以全郑国渠整护之事······” 看着殿内百官朝臣争相出身奏拜,刘盈不由满带感激的一笑,又是一拱手。 “孤,在此谢过诸公大义!” 言罢,不等刘盈直起身,却闻某处偏僻的角落,传出一声略有些不合时宜的嘀咕。 待看清那人面目,刘盈不由面色一僵,旋即强笑稍昂起头。 “汁方侯,可是另有高见?” 刘盈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望向那道略显臃肿的身影。 见此,被刘盈称呼为‘汁方侯’的老者不由赶忙起身,呼哧呼哧来到殿中央。 “汁方侯臣齿,拜见家上~” 略有些费力的一拱手,雍齿不由稍直起身,调整一番错乱的鼻息,才略有些孤疑的望向刘盈。 “家上欲使臣等出私奴,以作整修郑国渠之力役,臣等食汉之爵禄,自当全力以襄助。” “然臣方听闻家上言:出少府内帑钱?” 说着,雍齿便做出一副好似真的很疑惑地模样,对刘盈又一拱手。 “臣等出私奴,自当亦出役奴所需之粮米,不知家上言‘出少府内帑钱’,乃何意?”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望向雍齿的目光中,嗡时带上了深深地鄙夷。 “蠢货!” “合该为陛下污封以为汁方侯!” 感受着朝臣百官毫不掩饰的鄙夷,刘盈不由暗自一笑。 长安朝臣百官,虽说最精英者,大半都已随刘邦出征,但留下的人,也并非都是短视之辈。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可还是将星璀璨,名臣遍地,巨擘不知凡几的开国初! 此时跪坐于殿内的这百十来号朝臣,虽比不上留守长安的丞相萧何,以及随刘邦出征的靳歙、郦商、周勃等元勋功侯,但也并非是这些人不够强。 而是萧何、靳歙、郦商等人太耀眼,对比之下,才显得其他人稍有些普通。 可即便如此,此时端坐于殿内的百官功侯,但凡千石以上者,放在往后随便一个时代,都足以担任国之相宰! 就说此时,西席朝臣班列,紧贴着少府阳城延、典客薛欧身后坐着的,便是丞相萧何的副手:计相北平侯张苍! 东席的功侯班列,也不乏安国侯王陵这样功勋卓着,即便在整个功侯元勋群体中,都受人敬仰的元勋功侯。 除去这些巨擘,以及中郎将季布这样的新生代,与会的千石、六百石的官员当中,也有不少能力不俗,天资上架,只稍欠缺政治资历的年轻一代。 如此高质量的官僚群体,如何看出此时的状况? ——要知道天子刘邦意欲易储,才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 而此次,刘盈得到这份名为‘太子监国’的大考,整修郑国渠,便是整张试卷中唯一的大题! 这件事办好了,刘盈储君之位的最后一丝隐患,便将彻底被消除! 此时帮助刘盈完成郑国渠的整护工作,除了卖刘盈一个天大的人情,为自己的履历浓墨重彩的添上一笔‘与修郑国渠’之外,更是能在刘盈心中,留下一个‘这人不错’的好印象! 和‘在太子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让太子承自己一个人情’的机会相比,奴隶算什么? 别说出奴隶去充当力役了,就算是送出去的奴隶全都被用死,这笔投资也绝对值得! 结果雍齿可倒好,对这层深意视若无睹不说,竟还隐晦的问起报酬? “一俟宫车晏驾,汁方侯一族,恐当绝矣······” 暗自为雍齿一族做出‘死期不远’的预测,百官众臣便纷纷低下头,不愿再看雍齿一眼。 ——和这样的蠢货同为朝臣,百官朝臣无一不觉得丢人! 与殿内朝臣相比,刘盈则相对淡定一些。 片刻之内便调整好面容,刘盈便温笑着望向雍齿。 “孤求助于诸公,自不能凭空口。” 言罢,刘盈便稍昂起头,温笑着望向殿内百官。 “此番,出私奴以整修郑国渠一事,凡朝中公卿百官,每出奴一人,皆酬之以每日百钱!” 果不其然,听到刘盈此语,雍齿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正要躬身拜喏,认领‘出奴得酬’的名额,就见刘盈身侧,一道面色阴冷的身影拔地而起。 就见萧何略带警告的瞪了雍齿一眼,便从御阶之上走下,回过身,面带谦恭的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欲以朝臣功侯家中私奴充力役,便无须征劳役于民,此诚仁善之举!” “臣谨为百官贺,为天下贺······” 听闻萧何此言,百官朝臣面上不由纷纷流露出‘该当如是’的神情,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对刘盈齐齐一拜。 “家上仁义爱民,臣等谨为天下贺~” 听闻此言,刘盈心下不由一紧! 百般思虑过后,刘盈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坦然接受朝臣百官的行礼,旋即稍一拱手,以做回礼。 如果只是个皇子,那刘盈得到这等赞扬,确实多少有些犯忌讳。 但刘盈觉得,作为太子储君,作为刘汉社稷未来的接班人,一个‘为天下贺’的赞美,自己还是受得起的。 待朝臣百官再度坐回座位,萧何不由再面色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拜。 “臣蒙陛下信重,任之以为丞相,身百官之首,更食邑万户、禄万石,当率公卿、百官先。” “臣愿尽出家中壮年男奴百二十人,以充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 言罢,萧何稍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示好。 “及家上欲以少府内帑钱为酬······” 故作迟疑的拖一个长音,萧何便面带羞愧的摇了摇头。 “农为国本,更乃黎庶安身立命之根本、大军征讨于外之命脉!” “然臣身以为汉相,奉陛下令以掌关中事务,却使郑国渠塞堵近十载,无以灌溉田亩,致使关中田产累年递降·····” “臣更受陛下隆恩,食酂县之邑万户,丞相之禄万石,纵为奴十世,亦不能还陛下恩德之十一······” 面带悲愤到道出自己的‘罪状’,萧何便满是决然的一拱手。 “郑国渠之整修,臣自当倾家中私奴、钱金以为助!” “然家上欲以钱为酬······” “恕臣万死,亦不敢受也!!!” 第76章 认领名额 俯视向御阶下,正面带悲痛的做着‘自我检讨’的萧何,刘盈纵是对‘萧何会配合自己,给百官做表率’一事有所预料,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一抹敬重。 萧何对自己的示好,刘盈自然看得出来。 但刘盈也同样看得出:萧何所做出的这一番‘检讨’,绝对不是说出来装装样子! 丞相萧何,是真的觉得郑国渠累年失修一事,自己要负有很大责任! 且先不提这些年,连都城长安都没钱修的汉室中央,能对郑国渠的修缮维护提供多大的帮助,也不论萧何究竟应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光是萧何这一副‘不管应不应该负责,这锅我都主动背’的担当,就足以让刘盈暂时放下所有的筹谋、作态,对萧何满带崇敬的一拜! “丞相国之柱石,不愧为百官之首,开国第一侯!” 毫不吝啬的道出称赞称赞,刘盈不由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面上也涌上一抹唏嘘。 “然孤以为,郑国渠年久失修,恐非为丞相之责。” “自姬周末,天下诸侯分以数百家,及秦前天下七分;后秦一统寰宇,又二世而亡······” “秦灭,更先有项羽鱼肉生民,后又异姓诸侯为乱关东。” “天下战火纷纭上百年,实可谓生灵涂炭,百废待兴。” “父皇应天之道,立汉国祚,赐民田爵,更许民以休养生息;然异姓诸侯作乱关东,致使战火、纷争仍不绝于天下。” 说到这里,刘盈便悠然一声长叹,旋即面带赞赏的望向萧何,唯一点头。 “往近十载,萧相力主关中大小事务,更肩大军征战所需粮饷、军械之筹措。” “国库、内帑空虚,萧相得以全输粮草于父皇,已实属不易;纵郑国渠年久失修,亦乃无奈之举······”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时,那满带着真挚、敬重的目光,萧何只觉心下一暖。 可即便如此,萧何还是略带自愧的低下头,对刘盈微一拱手,却并未再言语。 而在刘盈看不到的角度,看着刘盈、萧何二人之间的互动,殿内众人无不在心下连连点头,将赞赏的目光,投向那道屹立于御阶之上,身形还仍显得有些瘦弱的身影。 “较之于陛下,家上似更长于仁厚,无待臣以严苛?” 暗自将刘盈和天子刘邦做一番比较,众人无不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且不论刘盈比之乃父如何,光是对萧何的这一番敬重、宽仁,便足以让殿内百官从刘盈身上,看出仁厚之君的雏形! 对于百官朝臣面上赞赏之色,刘盈却似是毫无知觉,只微笑着走下御阶,将萧何扶回御阶中段的座位,安抚着让萧何坐下来,才又来到御阶中央。 “萧相身以为百官先,愿出私奴百二十人,更勿受孤所酬之钱。” “然萧相不受酬钱,乃高风亮节,诸公不必如此。” 面色如常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稍清了清嗓。 “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孤虽不敢以‘君子’自榜,然亦愿效君子之所为。” “凡朝臣百官,每出家中私奴一人,劳于郑国渠一日,便酬以百钱!” 重新强调一番自己并没有‘白嫖劳动力’的意图,刘盈又温笑着侧过头,望向西席首位的阳城延。 “待朝议毕,朝臣百官凡愿出私奴者,皆当携奴至少府,以换得酬钱。” “还劳少府立一册,以录百官功侯所献之私奴几何。” 言罢,刘盈重新抬起头,望向殿内百官时,面上又稍带上了些许感激。 “待父皇班师,孤当以此‘忠臣册’为献,以带诸公,请功于父皇当面!” 言罢,刘盈对殿内百官又是唯一拱手,才淡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而汁方侯雍齿,也在殿内百官不屑一顾的侧目之下,悻悻回到那片专属于自己的角落。 殿内静默片刻,殿内朝臣百官的心中,不由出现了另一个疑惑。 ——此番整修郑国渠,需要力役六万人;除去刘盈强制少府认领的三万个名额,也还要三万人!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们的私奴,能凑够这三万人吗?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纷纷望向端坐于御阶中段,面上仍带着些许自愧之色的萧何。 作为百官之首,萧何已经认领了一百二十人的名额,其实也算是为其余众臣,给出了一个参考。 作为丞相的萧何出一百二十人,那凡是食邑在五千户以上的功侯贵勋,便都该当出百人左右。 但这并不意味着殿内这百十来号朝臣,都能拿出百人左右的奴隶! 萧何拿出的一百二十的家奴,那是人家食邑酂县万户,一年光是租税,就能收上来起码二十万石粟米! 有这些租税产出,萧何才能眼睛都不眨的养几百个家奴,且丝毫没有压力。 若是萧何没有那万户食邑? ——丞相虽号称食禄万石,可实际上,年俸禄才不过四千石!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以上的口粮消耗,以及几乎相同价值的衣物等消耗,萧何即便是将自己的丞相俸禄全拿来蓄奴,也顶多能养得起一百个奴隶。 这样说来,殿内朝臣百官,有封国食邑的,才应该以萧何作为参考。 如萧何食邑万户,出奴百二十,那食邑五千户的侯爵,就起码要出个六十人左右。 至于没有封国,只靠着俸禄过活的官员······ 感受到那一道道望向自己的目光,阳城延不由稍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待面上涌上一抹了然,阳城延便微一点头,直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稍拜喏一声,待刘盈望向自己,阳城延才略有羞涩的一笑。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身九卿之贵,本当出奴百人······”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面色不由纷纷一紧! 就见阳城延将话头一转:“然臣无萧相之万户食邑,只食九卿之禄二千石,家赀微薄,实无百奴······” 闻言,殿内百官才不由纷纷松;呃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幽怨。 ——阳少府,咱说话,能别大喘气儿不? 吓死人算谁的!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无妨。” “少府及力所能便是。” 就见阳城延面带感激的一拱手,便道:“如此,臣便尽出家中,年十五上之男奴,共十七人······” 第77章 人还是不够啊 听到阳城延道出自己的认领数,殿内百官不由纷纷望向刘盈。 确定刘盈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喜的神色,并对阳城延拱手以拜谢,百官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下,没有封国,只有官职的人,也有了可以参考的标准。 ——阳城延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年实得二千一百六十石。 阳城延中二千石,出奴十七人,那没有封国的官员,二千石、比二千级别,就不能和阳城延差太多,出十五人左右,应该最为妥当。 千石则直接减半,有能力的出个八到十人,没能力的出个六、七人,也就够了。 至于六百石乃至四百石以下,都根据自己的情况,出几个人以表明态度,便也足矣。 对于如此合理的认领比例,殿内百官自然是欣然接受。 ——能入朝为官的,谁家还没个私奴? 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的汉室,也依旧有‘家赀不足十万者,不得为官’的硬性标准! 即便是‘家赀十万’,也只是当官的最低标准! 具体到能跻身朝堂,出现在今日朝议之上的官员,别说拿个奴隶出来,去做几个月劳役了,即便是送个奴隶给刘盈,也顶多就是咬咬牙的事儿。 暗自盘算着自己应该出多少私奴,大致得出相应的数量后,殿内众人目光中,再度涌现出些许疑惑。 还是先前那个问题。 ——按照萧何、阳城延二人分别为功侯、朝臣做出的参考,光靠功侯和朝臣,根本凑不够三万人! 要知道至今为止,汉室敕封的所有彻侯,其食邑加在一起,总共就二十多万户! 按萧何亲身做出‘每食邑万户,出奴百二十’的标准为参照,就算那些已经随军出征的功侯,都由家中子侄认领名额,整个功侯勋贵阶级,也只能认领二千五百个名额左右。 至于官员,那就更别提了。 ——阳城延身为九卿,秩禄中二千石,也才出十七人而已! 按照这个标准,就算整个长安所有的官员,都按照官职认领名额,也顶多能认领一千多。 这样算下来,功侯、官员加在一起,也就能凑出来将将不到四千人,刚好是力役缺口——二万八千人的七分之一······ “这······” 面色孤疑的抬起头,朝臣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不由隐隐带上了些许祈求。 “除家中私奴,怕是还要出家中钱、金······” “也不知要出多少······” 暗自思虑着,殿内百官不由稍带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仍不见丝毫不满。 若是因别的事,要功侯百官平白无故出钱、出人,那自然是在异想天开。 但这一次,情况显然有所不同。 ——出家中私奴,甚至出钱、粮修整郑国渠,非但能为众人赢得名望、政望,最为关键的是:能得到投资太子刘盈的机会! 并且还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性质的投资! 而古往今来,从龙与立之功,可都是回报率最高,回报最大的投资······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决绝。 ——家上说! ——只要不是伤筋动骨,那割点肉,俺咬咬牙也割了! 不知有没有看出百官面上的决绝,刘盈只没由来一笑,便面色淡然的望向阳城延。 “还有一事,孤欲相问于少府。” “方才,听闻少府之言,郑国渠之阻塞,似是因泥沙堆积?” “及沿岸郡县、民拓宽渠道,则水流愈缓,使泥沙堆积更甚?” 见刘盈莫名问出发出一问,殿内众人纵是对水工之事知解无多,也不由纷纷侧过头,望向少府阳城延。 闻言,阳城延唯一点头,就见刘盈终是面带疑惑的又是一问。 “有一处,孤甚不解。” “郑国渠之水,乃自泾水引入。” “前些年,孤曾亲至泾水,见泾之水虽不至清澈见底之地,亦不怎见泥沙。” “敢请少府教之:阻塞郑国渠之泥沙,乃自何而来?” 说到这里,刘盈眉角不由一皱。 “莫不有乱臣贼子藏于关中,暗行毁渠之事,或投泥沙、土尘于郑国渠,以阻塞其道?” 见刘盈片刻之间,便已有些狠厉起来的目光,阳城延不由赶忙一拱手。 “非如此,实非如此······” 待刘盈目光中的狠厉稍却,重新变回先前那副稍带些疑惑地模样,阳城延才微松一口气。 “家上即问,臣自当知无不言。” “郑国渠之水,乃引自泾水,本确无多泥沙。” “及阻塞郑国渠之泥沙,则多自郑国渠之上游,水流湍急之处顺水而下,至下游水流迟缓之处沉底。” 说着,阳城延不由稍清清嗓:“家上当知:水,往低处流。” “凡水渠,皆上游势高,而下游低;纵郑国渠,亦本如此。” “然往多年,郑国渠无得修缮,上游之高处,渠底之土多为水冲而走,便愈低。” “下游本低,又得上游所来之泥沙堆积,则愈高。” “此消彼长多年,上游之高处愈低,下游之低处愈高,上下游高低之差愈近,水流便愈缓。” “水流愈缓,则下游堆积之泥沙愈多,加之渠道为地方官吏所拓宽,更使郑国渠之水愈缓,其阻塞更甚。” 说到这里,阳城延生怕刘盈听不懂般,又补充道:“便以此番,家上整修郑国渠为例。” “若掘渠底之淤泥,渠上游,但无需掘,恐还当填土数尺。” “然至下游,恐当下掘丈八之深······” 听着阳城延的解释,刘盈纵是对此间事了然于胸,也不由佯装出一副纠结不已的表情。 “上游之土,为水卷至下游,而阻河道······” 略有些刻意的‘自语’一声,刘盈不由再次望向阳城延。 “此事,无解局之法?” 闻言,阳城延只面色无奈的摇了摇头。 “别无他法。” “只得每岁勤掘下游之淤泥,每三岁填土于上游。” 听闻阳城延道出‘别无他法’这几个字,刘盈的嘴角,终于涌上一抹微不可见的笑容。 ——阴谋得逞的笑容! 第78章 固上游之土 “岁岁掘下游之淤泥,三岁填上游之渠底······”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微摇了摇头。 见刘盈这幅神情,阳城延也明白过来:郑国渠的修护工作,太子怕是想一劳永逸。 “唉······” “但求太子莫乖张过甚呐······” 暗自腹诽一番,阳城延便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忧虑。 纵观千古,凡涉及水利之事,都从来没有和‘一劳永逸’这个词沾过边。 从远古时期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以治大河之泛滥’,到过往千百年,无数令人崇敬的治水先贤,都将一个不容置疑的现实,摆在了后世人面前。 ——治水,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代人的事! 就说千百年前,被上古圣君大禹所‘驯服’的大河,可曾在那之后长久臣服? 没有! 非但没有,反而是极具规律性的每百数十年,就会发生一次大规模的决口、改道! 且不说大河,就说乡间村道那些深不过及膝,宽不过三尺的小沟小渠,不也要每年清理淤泥? 所以在阳城延看来,无论是大河那样的鬼斧神工,亦或是郑国渠这样的人造水利,都和每一条河流、沟渠一样,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维护、修整。 若不然,就会像如今的郑国渠一样。 ——长年累月不维护、修缮的恶果,最终必然需要庞大到朝堂中枢都要下场的力量,才有可能得以化解。 但对于‘一劳永逸不可取’这一点,刘盈似乎有着不同的看法。 “嗯······” 稍一沉吟,刘盈便憨笑着望向阳城延,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孤还有一问。” 闻言,阳城延纵是在心中摇头不止,面上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就见刘盈稍一措辞,便稍有些心虚道:“少府方才言,阻塞下游之泥沙,皆自上游顺流而下?” “既如此,孤且试言。” “——若寻得一法,以固郑国渠上游之土,岂不就可使上游之土无以顺流而下?” “上游之土得固,便无阻塞下游之泥沙?”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先是下意识摇摇头。 待回过味来,面色不由一滞! “家上从何得知水工之事?!” 心中发出一声惊呼,阳城延不由稍瞪大眼睛,目光中分明写着不敢置信! 刘盈对水工之事的了解,显然有些出乎阳城延的预料。 其实,不止阳城延,恐怕在每一个朝臣官员心中,都不同程度的持有‘肉食者鄙’的观念。 别说是皇子了,便是高门家的子弟,在刘盈这般年纪,能知道水渠是什么,长啥样,有啥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即便刘盈身为太子,阳城延也从没指望能从刘盈口中,得到关于郑国渠整修工作的可行方案。 能把钱、粮凑齐,并给够苦力,剩下的事,少府就能搞定! 但当刘盈说出‘把上游的土固定住,下游就不会阻塞’的看法时,阳城延对刘盈的态度,不由悄然发生了转变。 “此番,为整修郑国渠,太子怕是下了大功夫······” 想明白这一点,阳城延也不由悄悄收起目光中,那抹若隐若现的对‘外行’的轻视,稍有些郑重的望向刘盈。 “家上所言,确直击要害!” “凡大江、大流,欲使其下游勿因阻塞而决口,最佳之策,便使其上游之土得固!” 满带赞赏的对刘盈微一点头,阳城延便继续道:“大江大河,欲固其上游之土,便当于沿岸种下长根、深根,且赖水甚多之树。” “此等长根,深根,且多赖水之树,便多为水工称之曰:固土之木。” “以此等固土之木种于江、河上游,树之深根便可固沿岸之土,以缓下游泥沙之阻。”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又稍叹一口气。 “然郑国渠,终不过长三百余里、低宽不足十丈之小渠。” “于其上游种固土之木,且不谈其木长成,乃需数十载;纵长成,恐亦于事多无补······” 言罢,阳城延终是对刘盈一拜,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亲近。 “家上有如此之心,臣幸甚。” “然固江、河、水渠上游之土,乃以往千百年,水工之士所难解之事,其中,又尤以水渠,更堪称无解之难!” “家上欲固郑国渠上游之土······” 沉吟片刻,阳城延终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纵观天下,恐亦无此等良计。”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专业性稍有些强的解读,殿内百官百官不由纷纷陷入思考。 待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很能理解‘固土之木’这个词,众人又纷纷放弃思考。 片刻之后,众人又不由抬起头,将满带赞赏的目光,毫不吝啬的撒向刘盈。 虽然对‘固土之木’这个概念不是很能理解,但阳城延所说的大部分话,众人也都能大概听懂。 对于刘盈所言,众人自也是基本明白。 虽然不知道刘盈的这个提议,在‘水工’这个圈子里算怎样程度的认知,但众人也不难看出:太子刘盈,并非是众人刻板印象中,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为了整修郑国渠,刘盈此番,应该也是下了大功夫,学了不少东西! 且先不提学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光是这份‘我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学’的态度,就不知甩了同龄人多少条街! 而今天,当刘盈展现出一个对臣子宽和,对事务专注,待人谦逊,又愿意学习的太子形象时,殿内这上百功侯朝臣,无一不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正当众臣盘算着,要不要出身打个圆场,告诉刘盈‘你做得很好了,但这个事确实没办法’的时候,却见御阶上的刘盈,仍旧不死心的摇了摇头。 “不对。” “固土之法,不单只树根一项!” 刘盈没由来的一声自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面带疑惑的抬起头。 “家上,似是有些偏执了?” 不等众人回过身,便见刘盈从座位上猛地起身,在殿内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注视下,满是严肃的看向阳城延。 “郑国渠上游之土,若以重物压之,莫不可得固?” 第79章 还不够好 刘盈只此短短十数字,便使得阳城延嗡然瞪大了双眼! 看着阳城延稍带些惊诧,又隐隐有些捉摸不定,明显在快速思考的神情,刘盈不由暗自一笑。 ——固定河流上游的土,对前世只是个寒门子弟的刘盈而言,似乎是有些遥不可及。 但好巧不巧的是:第一世,刘盈在十八岁大考之前,都和父母双亲,住在大西北的乡下······ 刘盈还清楚的记得,在儿时,村里还仍旧保留有类似‘征役’的制度,也就是每年农闲之时,每户农家都要派出壮男一人,参加义务劳动。 偶有些时候,是道路的挖掘、铺设; 但在水资源奇缺,又因为贫穷而极度重视农业的大西北,更多的时候,力役都是乡间小渠的挖掘。 那一世,年满十五岁之后,刘盈便不忍让年迈的老父,和负有轻微残疾的长兄去服役,便开始为家中,承担起了这一项责任。 而从刘盈十五岁开始,一直到刘盈大考之后的十八岁,前后四年,每年秋后,刘盈代表自家参加的力役,都是挖掘、建造水渠! 后世的大西北干燥、炎热,水资源奇缺无比,所以在对水渠的挖掘、建造过程中,对于‘防渗水’这一项,有着十分严苛的要求。 与此同时,当时的大西北又很穷,并没有花费高昂资金,在河渠下方铺设塑料防渗层,或直接以混凝土筑造水渠的条件。 所以在当时,为了防止渠水在流到下游之前渗入土底,乡中的干部便会指挥刘盈等一干青壮,在渠底铺设岩石。 那一段记忆,对于此时的刘盈而言,可谓是万般遥远。 但那一段无忧无虑,且充实快乐的记忆,只需要一点引子,就又被重新勾起。 从回忆的甜蜜中回过神,刘盈便发现,自己脑海中,已经有了固定河流上游之土的方法。 ——岩石! 在绝大多数时代,都堪称最廉价、最不需要技术含量,且没有任何副作用的材料! 按照刘盈的想法,在前世的大西北,通过在渠边、渠底铺设岩石,就可以防止渠水下渗。 既然可以防止渠水下渗,又如何不能固定上游的泥沙? 上游泥沙被石头压实、固定,又何来下游因河沙、淤泥堵塞一说? 而且现在这个时间点,身为太子的刘盈,手中可以用到的材料、可以调动的力量,可远比后世的大西北,要好太多太多······ 在刘盈陷入回忆的同时,阳城延也在思考。 方才那一瞬间,阳城延只觉昏暗的脑海中,嗡时闪过一颗微弱的光点! 可没等阳城延抓住,那颗光点便一闪而逝。 “重物······” “压实······” 似是被夺舍般目光麻木的呢喃两声,阳城延终于是‘灵魂归位’,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满带上了对未知事物的狂热! “敢请问家上!” “当以何物,以压河渠上游之土?!” 纵是阳城延生怕刘盈被自己吓到般,极力按捺着心中激动,殿内众人也还是不难看出:太子刘盈,怕是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法子!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不由纷纷屏气凝神,孤疑的目光,在阳城延和刘盈二人身上来回切换。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决然。 “石!” “以石压之!” “以石之巨重,只须紧贴于渠底,铺百斤巨石而夯实,便可固河渠上游之土!”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嗡然愣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着,复原出刘盈所描绘的画面。 一个个长宽各尺余的石块,沿着渠侧的木板滑下;一个个力役、官奴站在渠底,三二人合力将石块举起,将其规律铺设在渠道底部。 随着一块又一块石头,尽量紧密的铺满渠底,整个水渠底部,便被压上千钧之重。 原本需要力役一下下敲打、夯实的渠底,只因铺设的石块而被压紧;再加上有石头压着,渠底之泥沙便不再会被水流冲走······ “不对······” “石多圆滑,而非方正,自有间隙;渠地之泥沙,还是会被冲走些许······” 暗自心语着,阳城延只自顾自点了点头。 待阳城延那双宛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目光,重新出现属于‘生物’的明亮时,阳城延的面上,已尽是对刘盈的折服。 以石铺设于河渠底部,确实会有间隙,仍然会让部分泥沙被冲走! 但即便如此,也比什么都不铺设,只把河渠底部的泥土夯实,任由土层被水流冲走,好了太多太多! “家上!” 满是兴奋的一拱手,阳城延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嗡时燃点精光! “臣以为,家上之所言,确乃固渠上游土之万全之策!” “虽因石有间隙,仍或使上游泥沙流失、下游泥沙阻塞,亦可使河渠之阻塞大缓!” “若郑国渠行此法,以石尽铺其底,或可五年一清下游淤泥,十年一填上游之土!!!” 听着阳城延激动难耐的拜奏,殿内众人无不瞪大双眼,将匪夷所思的目光撒向刘盈。 太子这是······ 三言两语之间,就颠覆了天下水工之术? 就在殿内百官想入非非,费力的消化着阳城延口中的‘万全之策’时,却见御阶之上的刘盈,只微笑着又摇了摇头。 “五年一掘下游,十年一填上游······” “孤以为,仍过频;徒使朝堂靡费,而百姓疲于力役。”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还不够’,刘盈便呵笑着侧过头,面带戏谑的看向阳城延。 “石有间隙,乃因其不方。” “如今之少府,莫非无力以得方正之石?” 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不由又是一愣。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并没有给阳城延头脑风暴的机会。 “呼~” 稍叹一口气,刘盈便站起身,顺着御阶走下,笑意盈盈的来到阳城延面前。 “孤闻,虽长安城之建造事久无着落,然自汉五年,少府便已着手,切石以取长、宽各二尺,厚一尺之石砖,以做来日铸城之用?” 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将手伸向殿门处,对阳城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孤,欲往少府切取石砖之所,亲睹石砖!” 第80章 用石砖解决力役 刘盈一声‘请’,阳城延一声‘喏’,今日朝议的场所,便就此换到了长安以西近五里处,一片供少府专门用来切割石料,以取石砖的空旷地。 “萧相。” “以石转铺于郑国渠之底,果真可行?” 在刘盈之前提前赶到长安城西郊,百无聊赖之下,张苍也不由找上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萧何。 按理来说,作为丞相,萧何其实不应该有副官。 号称‘亚相’的御史大夫,也基本不管朝中政务,只负责御史大夫属衙的本职工作——监察百官。 至于丞相府内,虽有丞相长吏这样的下属,但也只是千石级别,远远算不上食禄万石的丞相之副官。 但此时,被破格任命为‘计相’的张苍,理论上,确实算是萧何的副手。 而在汉室,之所以会出现张苍这种‘副丞相’,并非是天子刘邦戒备丞相萧何,而是不得不如此。 按照正常的秦官制,丞相的职责是‘统掌天下大小政务,以助天子治天下之民’。 可现如今,关东基本全被分封给异姓、宗亲诸侯,这就使得‘天下’,变成了关中,另加陇右、北地二郡。 而内史的职责,又是统掌关中大小事物,也可以不严谨的理解为:内史就是关中的丞相。 这就使得如今,天下=关中+陇右+北地的情况下,如果再设内史,丞相就会非常尴尬。 原因很简单:内史管关中,丞相管关中+陇右+北地,那关中到底谁管? 如果是内史管,那丞相身百官之首,却只能管北地、陇右两郡? 只管两个郡,萧何哪还算丞相? 顶多就算个特大号的郡守! 一个大号郡守,就像对朝堂公卿二千石指手画脚? 自然而然,为了给予丞相萧何足够的尊重和地位,刘邦也就暂时没有任命内史。 可不任命内史,萧何就既要管关中,以及北地、陇右的大小事务,同时还要给基本每年都必然出征一次,以平定异姓诸侯的刘邦大军筹措粮草。 所以现在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任命内史,萧何会威严尽失;可不任命内史,萧何又会忙不过来。 于是,就有了‘计相’这个低配版内史,由汉室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计相张苍,来分担萧何肩上的重担。 理论上,计相作为丞相下属,张苍的存在,并不会对萧何的威严产生影响。 而实际上,张苍又可以帮萧何分担部分内政事务,不至于让萧何忙不过来。 二人又同作为开国功侯,虽然张苍地位、功勋都没有萧何那般崇高,但上下属配合这么些年,自也是有了一定的私交。 见张苍开口询问,萧何也不由微微一笑。 “水工之事,老夫虽略有知讳,却也不深。” “倒是少府,乃秦军匠出身,且于水工之匠多有交集。” “既少府言其可行,便当是可行的?” 语调淡然的答复一声,萧何便摇头一笑。 “倒未曾想家上,于水工之事亦有如此知解·······” 闻言,张苍不由稍一低头,赔笑一声,便又问道:“可家上为何莫名提及此事?” “须知整修水渠之力役,仍未足少府所言之数啊?” 略有些迟疑的道出心中疑惑,张苍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作为当世公认的‘九章算术第一大家’,又是长年累月和数字打交道的‘计相’,对于有关数字的事,张苍总是格外敏感。 都不需要打草稿,张苍就已经推断出:功侯贵勋、百官功侯出家中私奴,最多也就是三千九百人左右! 加上刘盈从少府调用的官奴三万,也才不到三万四千人,距离六万,还有足足二万六千人的缺口! 张苍实在想不明白:刘盈为何会无视这二万六千人的力役缺口。 又为何莫名其妙的说起郑国渠的具体整修方案,还把朝臣百官喊到这长安西郊,非要看什么石砖······ 听闻张苍之问,萧何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理解。 片刻之后,萧何似有所感的回过身,望向不远处,那辆缓缓驶来的太子辇车。 “皇后历来之举,皆多谋定而后动,可从未有过无的放矢啊······” “只怕那二万六千余力役,便当于此地,因‘石砖’一事而得解?” 暗自思虑着,萧何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走上前,与朝臣百官迎接刘盈的辇车。 · “还请少府着匠人示演:方正之石砖,当如何取之于巨石之上。” 走下辇车,刘盈于提前抵达长安西郊,等候着自己的朝臣百官稍一对拜,便直入正题。 闻言,阳城延自是拱手领命,旋即走上前去。 片刻之后,就见阳城延去而复还,引着刘盈以及百官功侯,来到了一块长近二丈,高、宽各丈余,横卧在地上,总体大致呈椭圆形的巨石前。 在距离巨石大约二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阳城延便对不远处的匠人一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就见那匠人稍有些拘谨的一拱手,旋即深吸一口气,用木炭在那颗巨石正中间,竖着画下一道黑线。 待正面的线画完,匠人便倚着木梯爬上石头顶部,沿着先前那道线,一直画到了石头的另一边。 画好线之后,那匠人一招呼,顿时就见五六位身形稍显只能的青年上前,在那条线上每隔半尺的距离,分别钉下一根铜钉。 而后,那几人便用小锤,一下下敲在那一圈同钉之上,并不很用力,但每次的力道都很均匀。 一时之间,叮叮当当的铜钉敲打声响起,竟使得刘盈的面容之上,缓缓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第一世,刘盈住着的大西北乡下,每天叫醒自己的,都是村头铁匠锻铁的声响······ 待刘盈从回忆中回过神,便见那颗巨石之上,出现了一条沿着先前那道黑线的裂缝! 又过了片刻,匠人们纷纷止住动作,先前那匠人上前查探一番,对身旁的人交代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两名身形魁梧,肩膀奇宽的大汉出现,拿着两个大锤,在石头前后两侧,稍靠上一些的位置重重砸下几锤! 大概锤了十几下,就见那颗巨石不声不响的裂开一道足有一寸宽的裂缝! 见此,先前那匠人便上前,将几杆类似撬棍的铜棍塞入缝隙,让那两个魁梧大汉左右撬动一番。 片刻的功夫,刘盈便惊讶的看见,那颗径约二米的巨石,竟缓缓分成了两半······ 第81章 给郑国渠贴石砖! “彩!” 突兀的一声喝彩,刘盈便面带喜悦的上前,不顾那几名匠人惶恐跪倒在地的身影,直来到石块前,细细打量起两半石块上的切面! 或许是太子携百官共至,并全程在一旁观摩,那几位石匠显然有些紧张,石头的切面,并没有切的太平坦。 准确的说,是切出的两个切面,其中一面稍稍凸出来了一些,另一面则稍凹进去了些。 但即便如此,两个切面的凹凸程度也都不算很明显,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就说那个凹切面,即便是一个直径两米的类圆,其凹陷部分,恐怕也存不下一瓢水。 “彩!” 又是一声毫不压抑的喝彩,刘盈侧过身,却见先前那几位切石的匠人,此刻竟已惶恐的跪倒在地。 见此,刘盈温尔一笑,毫不介意的弓下腰,将手搭上其中一位匠人那条灰尘、汗水遍布,已混为污泥的手臂,将其温而扶起。 “诸位匠心卓绝,技艺精湛,实于国有大功!” “来人!” 猛地一声厉喝,待一位郎官上前,刘盈便面带喜悦的一声朗呵。 “凡今日解石之匠,皆赐金一镒(斤),布一匹!” 听闻刘盈此言,那几位匠人明显一愣,旋即连连叩首,以谢太子赏。 此时,少府阳城延也同朝臣百官走上前来,面上稍带自得的‘谦虚’道:“今日解石,诸匠稍有些失准,故石有瑕······” 听闻此言,刘盈却满是无所谓的笑着一摆手,回身看向阳城延。 “已切成之石砖,可否与孤一观?” 看过方才,这几位匠人将一块巨石切成两半,且能保证切出的面,尽量为平面的过程,刘盈便已经脑补出在这个世代,长、宽、高皆符合标数,且六面皆大体平整的石砖,究竟是如何得出的。 ——先如方才那般,通过‘划线,钉钉’的方式,将横卧的巨石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数次,便可以得到几片前后两面平整,厚度均匀,大体呈不规则柱形的石板! 而后,依旧是用划线、钉钉子的方式,将石板边缘切去,得到一个近似方形,再按照尺寸要求,将其切成不同大小的方砖。 如此,原本呈现不规则立体状的石头,便被切成了一块块方形石砖,以做筑城之用! 既然知道了石砖的获取方式,刘盈便也没打算浪费时间,继续观摩,而是直接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成品石砖! 听闻刘盈此问,阳城延自是赶忙一躬身,朝远处一招手,便将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色石砖,被两个匠人合力抱了过来。 待石砖被轻放在地上,趁着刘盈上前打量的功夫,阳城延也不由低声介绍起这块方砖。 “禀家上。” “此方砖,乃臣奉陛下‘筑长安四墙’之令,于汉六年,以少府匠人至巨石之上所切而得。” “其长、宽皆二尺,厚一尺,重近三百斤;可用于城墙内、外、顶之铺设,以固城墙。” 听着阳城延的解读,刘盈只微微一点头,伸手摸了摸石砖的四面。 用手摸上去,并不算很光滑,但从整体来看,也绝对算得上一个平面! 即便是粗糙的平面,也足以用于铺设河渠底部的同时,不用担心石砖之间,有太明显的缝隙! 如是想着,刘盈又看了看石砖的各个面,确定都可以算作平面,才起身拍了拍手。 “如今少府,有此等石砖几何?” 闻言,阳城延自是赶忙一拱手。 “此等石砖,皆乃自汉五年,陛下令臣备筑长安时起,便始切取。” “至今,少府得此等长、宽各二尺,厚一尺,重三百斤之石砖,当有二十万······” 阳城延说话得功夫,刘盈心中不由飞快的默算起来。 “石砖长宽各二尺,郑国渠底宽九丈······” 心中稍一默算,刘盈便得出了结果。 郑国渠底宽九丈,用这种二尺长的石砖铺一排,需要四十五块。 而汉一里,又合一百八十丈,石砖宽二尺,一里的河渠,便需要铺九百排,共四万多块石砖。 “二十万块,只够铺设五里······” 悠然一声呢喃,刘盈便面色一凝,面带决绝的望向阳城延。 “着:少府充郑国渠力役之官奴三万,自明日辰时起,运少府所储之石砖二十万,尽数送往郑国渠上游!” 听闻刘盈此言,围观的朝臣百官面色一滞,不由纷纷疑惑起来。 却见阳城延稍一思虑,便略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家上之意······” 就见刘盈猛地一点头。 “然!” “——以此石砖二十万,铺郑国渠上游之渠底,以固其土!” 刘盈一语,顿时惹得周围的百官朝臣愣在原地,嗡时呆若木鸡! 拿用来修筑城墙的石砖,来铺设河渠底部? “这,这······” “纵观古今,闻所未闻呐?” 众人窃窃私语的功夫,就见阳城延略带焦急地站出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 “此石砖二十万,皆乃少府过往五年之切取,乃被来日,长安筑建所用啊!” “若此番,尽用于郑国渠之整护事,待来日,当以何筑建长安?” “陛下若怪罪,臣又当如何作答?” 略带凄苦的发出两问,阳城延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撒向一旁的萧何、张苍等人。 ——这也就是今天,刘盈提出‘以石压河渠之土’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案,让阳城延稍有了些敬意! 若是往常,知道刘盈要对少府过往五年辛辛苦苦,抠抠搜搜才攒下来,准备用来筑造长安城的石砖下手,阳城延就算是拼死,也得护住这点家底儿! 见阳城延投来求助的目光,萧何稍一思虑,终是孤疑的侧过身,望向身边的张苍。 见此,张苍也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面带迟疑的上前。 “家上。” “少府所言,确有理啊······” 轻声道出一声劝,张苍便稍一颔首。 “以石压渠之土,当非只石砖所不可,铺以稍扁平之石,或亦可?” “且今,少府之石砖,不过二十万之数,纵铺于郑国渠之底,亦不过只五里。” “郑国渠上游其余百里,仍只得以未切之石铺底······” 说着,张苍不由沉沉一拱手。 “还请家上,三思才是啊······” 第82章 渠不成,都不筑 听闻张苍之言,围做一圈的朝臣百官们,也不由纷纷缓过神来。 “还请家上,三思······” 虽然还没太明白过来,刘盈为什么非要在郑国渠底部铺石头,但对于刘盈用石砖铺郑国渠底,朝臣百官只下意识感到浪费。 ——阳城延也说了,这二十万块石砖,那可是过去五年,少府辛辛苦苦攒下来,要用来建造长安城的! 如果拿出这些石砖,就能把整个郑国渠上游铺满,从此一劳永逸,再也不用花钱维护郑国渠,那倒也罢了。 可张苍又说了:二十万块石砖砸下去,结果就能铺五里? 这······ 好像根本就没必要? 反正用普通石头,也能压住河渠上游的泥沙,就算会有缝隙,也比现在啥都没有好很多,未来维护起来,也省力不少。 在朝臣百官看来,刘盈一个娇生贵养的皇子,能提出‘用石头铺在河渠底部,压住泥沙’这么有用的点子,已经非常让人惊喜了。 至于少府的石砖,还是好好留着,以后用来建造长安城的好。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稍抬起头,正要再劝,就见刘盈面上满带着戏谑,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决绝。 “敢请问少府。” “长安城建造一事,乃父皇于汉五年,所令少府速行之事。” “今汉十年已末,少府为何迟迟不动,只知备石砖,却不筑长安四墙?”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赶到嘴边的话语猛地一堵,一时之间,竟没能说出哪怕一句话······ 见此,萧何正要出身解释,就见刘盈又是一笑。 “少府不知,孤便言于少府知。” “——无钱!” “——无粮!” “——无可用之力役!” “——除此石砖二十万,凡铸城之所需,皆应有而尽无!!!” 刘盈毫无征兆的一阵怒喝,顿时惹得百官朝臣下意识一低头,默然承受着太子莫名而来的怒火。 却见刘盈面上仍带着些许愠恼,侧身望向萧何。 “孤再问萧相。” “——少府内帑,为何无钱?” “——相府国库,为何无粮?” “——今关中,得民凡九十余万户,吾汉祚欲筑皇都长安,又何以不得可用之力役?!!” 又是接连数问,刘盈面上,已尽是愠恼之色! 被刘盈如此直视片刻,萧何面上,也终是再度带上了深深的愧疚。 面色愁苦的长叹一口气,萧何便颤巍巍躬身,竟作势要跪下来。 至于一旁的阳城延,早在刘盈第一声怒喝之时,就吓得跪倒在地。 见萧何作势欲跪,刘盈心下不由一惊,赶忙跳上前,抢在萧何跪下之前,将萧何拉起。 待萧何满目疮痍的抬起头,刘盈只哀叹一气,安抚着拍了拍萧何的手。 旋即转过身,又将阳城延也从地上扶起。 “孤之怒,非怨萧相,亦非斥少府。” 稍安抚萧何、阳城延二人一番,刘盈面上怒容却丝毫不减。 “孤怒,乃怨过往百年,纷战天下之战国诸侯!” “孤怒,乃恨关东异姓诸侯,得沐天恩而不自知,屡启战端!” “孤怒,乃愤孤年齿太幼,未早日监国,以查郑国渠阻塞之弊!” 铿锵有力的发出几声高和,刘盈只觉气血上涌,鼻息也跟着粗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按捺住胸中怒火,深深一呼吸,面上怒意才稍退去些。 就见刘盈又侧过头,望向低头不语的阳城延。 “少府方才言,此石砖二十万,乃用于长安城之筑建。” “莫非吾汉祚之德,便仰赖都城长安?” 朗声发出一问,刘盈又回过头,望向仍旧面带羞愧的萧何,手指向不远处的长乐、未央两宫。 “亦或父皇得立汉祚,乃因帝宫长乐之壮丽,后宫未央之宏伟?” 说到这里,刘盈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摇了摇头。 “孤以为,皆非矣。” “父皇得立汉祚,乃得天下民心,众望所归!” “乃父皇授民田爵,广施仁义,许民休养生息,天下惶惶人心方得安!” “乃萧相、少府,及随父皇出征之元勋功侯、留守长安之百官诸公,助父皇仁以安民,方汉祚得立!” 道出这段稍有些犯忌讳,且除刘盈之外,绝没有第二人能堂而皇之说出口的话,刘盈便再次望向阳城延,感叹着摇了摇头。 “少府言,此石砖二十万,当皆用于长安城之筑建。” “然孤以为,此大谬·······” 说着,刘盈不由苦涩一笑。 “为何?” “盖因郑国渠之通、塞,关乎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若失一都城长安,便可使民十数万得以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孤亦以为,此利国利民之善政!” 言罢,刘盈便面带决然的侧过头,分别看向阳城延和萧何二人。 “少府以为,然否?” “萧相,又以为如何?” 听闻刘盈这一番满带着豪情壮志,又满含真情实感的话语,阳城延终是面带赞同的点点头,对刘盈哑然一拱手。 至于丞相萧何,更是满带敬重的对刘盈拱手一拜,那满带欣慰的双眸下,眼眶竟也隐隐泛了红······ 见萧何、阳城延二人未开口,百官众臣也纷纷面露赞色,刘盈终是稍叹一口气,竭力将面色调整的稍平和了些。 “既如此,少府便依令办事。” “明日,此石砖二十万,便由少府官奴为役,次序运往郑国渠上游。” 言罢,刘盈又望向萧何,稍带歉意的一拱手。 “少府以官奴为役,运石砖至郑国渠上游,恐还需丞相调兵卒若干,以随行押运。” “待石砖送抵,亦当聚于一处,以军卒看管,免使石砖遭贼人盗、毁。” 听闻此言,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由双双一拱手。 “臣等,领命······” 见此,刘盈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抬头望向百官朝臣的目光中,也尽带上了坦荡。 “诸公不必忧虑。” “待父皇班师,此间事,孤皆当亲禀于父皇当面!” “若有朝公因此获罪,孤亦当请罪父皇,以免诸公因助于孤,而遭此无妄之灾!” 听闻刘盈此言,百官忠臣自是赶忙一拱手,连称不敢。 就见刘盈自顾自继续道:“待父皇班师,孤当亲奏于父皇:往后数岁,少府当全力切造石砖,以铺设郑国渠之首百里!” “若父皇允诺,孤更当以此为志——” “——郑国渠之首百里,其土一日未得固,帝都长安,便一日不动工起筑!” 第83章 既要里子,也要面子 ——高皇帝十年,太子监国,修郑国渠。 太子欲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以铺于郑国渠底,百官力阻。太子愤而驳之,言百官曰:修渠一日不成,长安一日不筑······ 在百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当中,刘盈今日之所为,便被记载为了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渠不成,都不筑。 而作为这则典故中,对刘盈说‘长安比郑国渠重要’的丑角,此时的阳城延,正坐在丞相萧何的牛车之上,神情中尽是焦虑。 虽然是以牛挽车,但终是当朝丞相,萧何的车也不算太寒酸。 ——起码足够大! 约一丈五尺宽,二丈余长的车厢之内,萧何、张苍、阳城延三人分儿跪坐,也并未太显拥挤。 牛车缓缓行驶在未央宫以北的蒿街之上,车上三人,更是神情各异。 丞相萧何,显然还没能从先前的自愧,以及对刘盈之语的感怀中走出,眼眶依旧隐隐泛红,不住地长吁短叹。 计相张苍则面呈若有所思之色,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觉得不合时宜,不便开口。 至于阳城延,面色尽显惶恐之余,不住的看向萧何,似是希望萧何开口说些什么。 如此沉寂的氛围,不知在车厢之内持续了多。 直到牛车吱吱呀呀驶至北阙附近,这股诡异的沉寂,才伴随着萧何一沉悠然长叹,而悄然消失在车厢之内。 “闻家上今日之言,老夫······” “唉······” “实可谓醍醐灌顶啊······” 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自嘲的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本以为,家上年不及弱冠,必当长于志,而疏于务实。” “却未曾想,原是老夫一叶障目,空活往一甲子,竟连如此浅显的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嗯?” 似是自问,又似是问人般轻‘嗯’一声,萧何微带着些许笑意,望向面前的张苍、阳城延二人。 闻言,张苍只将心中思虑暂时撇在一旁,满是赞同的微微点了点头。 “是极。” “往日,鄙人只谬以为家上长于宽仁,而短于谋措。” “然今日,实始见家上之年少老成,又炙血刚烈啊······” 说着,张苍不由也发出一声感叹,目光中,尽是欣赏、期待,以及惊诧、疑虑所组成的极尽复杂。 对于萧何、张苍二人的感叹,阳城延却似乎充耳未闻。 见萧何开口,阳城延稍欲言又止一番,终还是略带焦急的一拱手。 “相公。” “今日之事,家上究竟是何筹谋?” “少府今得石砖二十万,若用之于筑建长安,当可得城墙十里!” “须知长安四墙,合不过六十余里;得此石砖十万,便可筑墙半面呐!”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阳城延直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且郑国渠,即便以未切之石压于底,亦于石砖相差无多。” “家上为何执意以备筑长安之石砖,以铺郑国渠之底?” 见阳城延仍旧在‘为什么非要用石砖’的死胡同里无法自拔,萧何不由稍侧目望向张苍,旋即二人相视一笑。 “少府阳城延······” “唉。” “良善憨直之人呐······” 暗自又一声感叹,萧何便面带戏谑的抬过头,望向同样忍俊不禁的计相张苍。 “少府之惑,莫如,便由北平侯代为一解?” 听闻萧何之邀,张苍不由呵笑着点点头,旋即侧过身,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家上欲以少府之石砖二十万,以铺郑国渠之首五里,诚如少府所言:此举,面似徒然靡费。” “然家上此举,所欲求者,恐非全为固郑国渠之土?” 说着,张苍不忘面带善意的回过头,眼带深意的看向萧何。 就见萧何也笑着点点头,顺着张苍的话接了下去。 “石砖二十万,用之以筑长安,可得四墙之半;然铺于郑国渠,反只得渠首上游百里之区区五里。” “然家上即能道出‘以石压土’之良策,自当知:与寻常未切之石,亦可固郑国渠之土。” “可即便如此,家上仍执意用之以石砖,少府以为,此何故?”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只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苦思冥想好一会儿,终仍是摇了摇头。 见此,萧何不由又是一笑,侧目瞥一眼张苍,便语带隐晦道:“家上之欲,非以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而乃以备筑长安之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言罢,萧何对阳城延又是一笑。 “如此,少府可能明白?” 萧何话音刚落,一旁的张苍似是生怕阳城延听不懂般,佯装自语着补充了一句:“郑国渠之整护,需力役六万。” “今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朝臣、功侯贵戚,至多不过出私奴四千。” “其余二万六千余······” 稍一拖长音,张苍稍显随行的瞥向身旁的阳城延。 “余二万六千,恐当皆出自少府所心系,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呐······” 听闻此言,阳城延又是一阵思虑,终还是面带不解的摇了摇头。 “鄙人军匠出身,萧相、北平侯之所言,鄙人实不能解。” “且不论用作何用,石砖,终不还是石砖?” “莫非这石砖之内,还能蹦出数万力役不成?” 阳城延此言一出,萧何、张苍二人面色双双一愣,旋即忍俊不禁的畅笑起来。 “少府虽言略糙,然细一琢磨,亦颇有理?” 张苍善意的一声调侃,惹得萧何也忍不住笑着点点头。 “嗯,确实如此。” “石砖之内,竟还真可蹦出力役数万!” 张苍同萧何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车厢之内的畅笑声,片刻之间便又更高一分。 谈笑过后,终还是张苍稍看向萧何,见萧何淡笑着点点头,才面色稍一正,望向身旁的阳城延。 “少府此时不知,倒亦无妨。” “然此刻,少府或当速至属衙,以录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所献奴几何,而后携册入宫,亲见家上才是。” 闻言,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侧过身,望向了车窗之外。 今日的刘盈,分明让萧何感觉到极尽陌生,细一想,却又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既求实利,又不忘兼顾虚名······” “呵······” 意味深长的一笑,萧何终是正过身,缓缓闭上了双眼。 “真像啊······” 第84章 无人‘问\’津 朝议结束于长安城西郊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太子欲求公卿家中私奴,以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的消息,便在长安城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长安的街头巷尾,便大都被一个个腰系阔剑,头系布带,做游侠打扮的闲人懒汉所占据。 “诶,话说。” “功侯贵戚,可大都是一毛不拔,极尽吝啬之徒啊?” “太子欲求私奴,这些人能答应吗?” 听到这个问题,驻足围观的百姓只下意识觉得不对,想开口反驳。 但仔细一想,好像那些个高门贵户,也没怎么帮过自己,便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只不过片刻之后,就见街道的另一侧飞快跑来几个稚童,便跑便吱哇乱叫着什么。 见此,先前开口的那懒汉稍一思虑,便上前一伸手,抓起一个小娃,问道:“发生何事?” 就见那小娃龇牙咧嘴的挣扎着,终还是挣脱开懒汉的‘禁锢’,旋即飞快的向远处跑去。 “功侯百官带着家中壮丁,要攻打未央宫啦~” 听闻小娃口中传回的‘讯息’,那懒汉面色猛地一滞。 片刻之后,又满是不屑的吐了口唾沫。 “啐!” “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未央宫,那可是皇后居所,贵勋百官攻打未央宫作甚?” ——要打,也该打长乐宫才对! 悄悄将这最后一句话咽回肚中,懒汉不由摇了摇头,回过身,却见先前围聚于此的十个人,竟然都跑没了影? 再回过头,看向前往未央宫的道路时,懒汉便发现:似是真的发生什么事,道路之上,人流嗡然多了起来! “莫非······” 暗自孤疑着,懒汉稍一盘算,便一咬牙,下意识握紧剑柄,向未央宫的方向撒丫跑去。 · “母后不知!” “萧相作势欲跪,儿险些没来得及扶!” 未央宫,宣室殿。 眉飞色舞的对母亲吕雉复述着今日朝议,刘盈脸上,悄然涌上一抹心有余悸。 “若真让萧相跪了下去,儿今日,可真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说着,刘盈不忘似乎真的后怕般,夸张的拍了拍胸口。 见刘盈这般模样,端坐软榻之上的吕雉只温尔一笑,旋即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石砖铺渠······” 微一声呢喃,吕雉便抬起头,仍不改面上温和,将刘盈召到身边坐了下来。 “盈儿先前同母后议者,乃力役之缺,以钱、粮许之于民,以民为役。” “今为何又否之,改出筑建长安之石砖,促民自来,以助郑国渠整修之事?” 听闻吕雉问起此事,刘盈面上嗡时稍带上了些许自得。 没错。 ——以石铺渠,并非是老娘吕雉所教,而是刘盈自己想出来的点子! 至于刘盈为何要‘自作主张’,却也不全是为了出风头,而是确实有这么做的必要。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稍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吕雉时,面色自得也悄然退却。 “母后有所不知。” “先前,儿拟得郑国渠之整护,只须力役五万。” “此五万,可出少府官奴三万充之。” “儿又误以为,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出私奴,亦可得万。” “如此,力役之缺,便只一万。” “此力役一万,许民每人日百钱之酬,至多劳百日,不过耗钱一万万,少府之钱半两,恰足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稍一摇头,将话头一转。 “然今日朝议,少府得郑国渠整修,少则需力役六万!” “且劳期,亦至少三月余,恐纵百日,亦无以尽毕。”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献家中私奴,更不过三千余,远不足一万之数。” “如此,力役之缺便近三万;若使其劳百日,便需钱三万万。” 言罢,刘盈终是面带苦涩的长叹口气。 “母后当知,今少府内帑,恐无以出钱三万万······” “纵有之,父皇不在,少府恐亦不敢奉儿之令?”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不由稍一思虑,终是面带萧瑟的点了点头。 “是了······” “府库空虚,内帑无钱啊······” 自语着,吕雉又朝刘盈微一笑。 “如此也好。” “许钱、粮以使民,来者终图利之人;自来者,方为汉之忠臣。” 见吕雉面露认可的笑着点点头,刘盈也不由嘿嘿一笑,稍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后脑勺。 却见吕雉又问道:“欲以‘石砖’之策,使民自来而为修渠之力役,此事便当广布与关中,咸使民知。” “此事,盈儿可有谋划?” 闻言,刘盈也不由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 “已有之。” “儿意,以萧相行令广发露布,张贴关中各地,以言此事。” “另,石砖自长安运至郑国渠,当有少府百石以上之官吏随行;若路遇人问,便详告之。” 言罢,刘盈便稍抬起头,似是讨赏般一笑:“母后以为,如此可妥当?” 不料吕雉闻言,却只轻笑着摇了摇头。 “露布,乃朝堂布政令、诏书之所用,若以‘石砖铺渠’告于露布,便太过刻意。” “及路遇人问······” 说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满带爱怜的拍了拍刘盈的小脑袋。 “路遇人,若问,自可详告之;然若路人不问,该当如何?” 听闻此言,刘盈顿时一愣,下意识道:“不问?” “怎会不问?” “筑城之石砖,源源不绝自长安起运,送往郑国渠,沿路百姓见之,怎会不奇?” 见刘盈一副略显呆愣的模样,吕雉又摇头一笑。 “痴儿~” “见石砖,民自心奇,然运石砖者,皆少府官奴也。” “民纵心奇,可愿以此相问于官奴?” “便以军卒随行,见军卒之甲兵,民亦当畏而绕走,又怎敢相问?” 听着吕雉慢条斯理的陈明现实情况,感受着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抹对晚辈天真之举的怜爱,刘盈不由面色一凝。 “这······” “合着我做这么大事儿,还没法儿让人知道?” “要真没人问,岂不真就是无人问津,对牛弹琴?” 第85章 科···科学 思虑良久,刘盈终是自嘲一笑,摇头叹息了起来。 “差点忘了。” “这个时代,没有热搜这种东西啊······” 今日朝议之上,刘盈所做的大部分事,说的大部分话,其实都是在过去几天,和老娘吕雉提前商量好的。 包括朝议开始后,先装出一副‘我来旁听’的架势,等萧何把长安地区的治安、宫禁等兵力调动安排好。 也包括‘求’朝臣功侯拿出家里的奴隶,以‘我记你一个人情’为筹码,换得一些劳动力。 百官功侯必然会出私奴,且必然会拒绝酬钱这一点,自也没出乎刘盈、吕雉母子二人的意料。 可坏就坏在:朝议之前,刘盈的准备工作没做好。 一是刘盈稍有些高估了此番,贵族阶级对整修郑国渠一事,所能给出的支持力度。 其二,便是那日对奏之时,听到刘盈‘五万人,三个月’的预算,作为专业人士的阳城延,却并没有当场纠正。 这就使得过往数日,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的一切谋划,都是按照‘五万人,三个月’的默认预算,以及‘一万人’的劳役缺口来进行。 结果今日朝议,阳城延三言两语,力役预算便平白超出一万人,刘盈预案中所估测的‘贵族阶级支持力度’也直接减半。 此消彼长之下,力役缺口在顷刻之间,就高出原本预算近二倍。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拿出早就有预谋,但本不打算急于施行的方法。 ——石砖铺渠! 在前世,作为傀儡皇帝的刘盈,虽然没有什么机会参与朝政,但对朝中大事的知情权,倒也并没有被母亲吕雉剥夺。 在前世,郑国渠的整修、缮护工作,是在老爹刘邦驾崩之后,老娘吕雉以太后之身摄政之时,以丞相萧何为首,建成侯吕释之挂名,并以少府阳城延主要负责,才得以成行。 当时,郑国渠的整护,也正是如今日阳城延所说的那般,发力役三万,往郑国渠上游填土、把下游阻塞的淤泥挖出来,再简单夯实些许。 至于给河道减宽一事,则由于‘预算不够’而被丞相府否决,并无限期搁置。 刘盈依稀记得,前世直到自己年满二十二岁,因为酒色掏空身子,而即将命不久矣之时,郑国渠的减宽工作,也还仍旧遥遥无期。 倒是长安城,在刘盈驾崩前一年彻底建成。 但和前一世相比,这一世,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前一世,太后吕雉下令整修郑国渠,只是单纯出于现实考虑,没有任何其他的政治意图。 而此番,天子刘邦令刘盈‘太子监国’,并让刘盈把郑国渠整修一番,这件事的意味,就有些不同了。 简单来说,就是前世吕雉修郑国渠,那就是纯修,能省则省,修的差不多能用就行。 但这一世,刘盈以太子之身行监国之事,力主整修郑国渠,就不能糊弄事儿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刘邦把‘郑国渠’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扔给刘盈,就是想让刘盈犯错,好名正言顺的易储! 面对这个机遇和挑战,为了保住自己的储位,也为了在朝堂初步建立威信,并得到太子生涯的第一笔民望,刘盈就必须竭尽所能,漂漂亮亮的把这件事办妥。 而刘盈此前的预案,便基本是从前世,萧何、吕释之、阳城延三人整修郑国渠的方案上照抄。 ——出少府官奴三万,便是前世,吕雉让吕释之摆上朝堂,并借此得以挂名郑国渠整修一事,从而捞取政治资历的妙计。 而这一世,为了多凑点力役,让郑国渠修的更好一些,老娘吕雉便多出了一个法子:出钱,聘用功侯朝臣家中的私奴,以充作力役。 但即便如此,因刘盈太子监国,力主整修郑国渠,而被提前的‘郑国渠河道减宽’一事,便也使得预算严重超出。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忍痛拿出‘石砖铺渠’这张底牌。 实际上,‘石砖铺渠’这个点子,原本是刘盈打算在登基之后,花五到十年的时间彻底整修郑国渠,从而一劳永逸的办法。 此次整修郑国渠,若不是力役不足,又没有足够的钱作为酬劳,刘盈根本没想过这么早就用石砖,铺设郑国渠的底部。 但没办法,老爹刘邦大笔一挥,就让刘盈修渠;结果钱、粮、力役,又要啥没啥。 再考虑到刘盈如今,还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以及老爹刘邦只剩一年多的寿命余额,就使得刘盈此番修渠,必须尽量做到完美。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拿出‘用筑建长安城所用之石砖铺设郑国渠,来试图感化百姓自发帮忙’,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能否奏效的关键一点,便是‘太子尽出筑建长安之石砖,以修郑国渠’一事,必须被尽量多的人知道! 最好连方才,刘盈在西郊切石场说出的那番话,也传遍整个关中才好!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一思虑,便带着讨好的笑容,上前在老娘吕雉面前跪坐下来。 “母后~” “此事,儿似是稍出了些差池······” 见刘盈这幅耍赖撒娇的模样,吕雉满是无奈的一笑,轻轻将刘盈扶起,使其坐回自己身边。 “无妨~” “露布之上,虽不能书‘太子以筑长安之石砖修渠’,亦可旁敲侧击,言左右而提及此。” “及石砖运送沿途,多派些面善之官吏,便也就是了。” 温言安抚着,吕雉不由稍一沉吟,便似是自语道:“若能再生出些许事端,以聚民于北阙······” 说话得功夫,便将殿门处,一名做禁军打扮的武士小跑而来,遥一拱手,便有跑入殿内。 “禀皇后、家上。” 拱手一拜喏,那甲士便稍措辞一番,才面带纠结的抬起头。 “长安功侯贵勋、朝臣功侯,言乃奉家上之令,此刻正各携家中私奴,于未央宫外滞留!” “亦有民上万,似误以为功侯百官集家丁、私奴欲击未央宫,正于宫外鼓噪······” 听到禁军甲士的禀告,吕雉、刘盈母子俩不由双双面色一紧。 片刻之后,待刘盈面带孤疑的侧过头,就见吕雉面上,涌上一抹由衷的喜悦。 “此乃天意,亦欲助吾儿?” 看着老娘嘴角那一抹戏谑,刘盈只觉脑海中,一根名为‘相信科学’的弦猛地抖动起来,竟隐隐有了些许崩断的趋势······ 第86章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这······” “这该如何是好?!!”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 走出宣室殿,来到司马门、作室门之间的宫墙内,没等刘盈爬上宫墙,就听宫墙外,传来几声凄厉的惊呼。 不由加快脚步爬上宫墙,就见未央宫北宫墙外,已然乱作一团。 就刘盈亲眼所见,个把时辰前才见过一面的张苍、雍齿等人,竟和其余近百位功侯、朝臣一起,挤在了作室门外的门洞里! 门洞之外,数百上千道衣衫褴褛,目光麻木的奴隶背对着门洞,虽摆出一副‘围护门洞内朝臣、功侯’的架势,却又无一不面带惊恐,脚下连连后退。 宫墙外约三十步,亦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杂乱无章的挤作一团。 在靠近宫墙的百姓队伍前列,刘盈还发现:个看上去并未成年,大约和刘盈同龄的少年,竟双手握着几柄以木为质,状似钉耙的农具,对准门洞下的功侯百官以及奴隶群,摆出了一副极为标准的戟阵前推架势! 宫门外如此嘈杂,作室门自也是早早就被紧紧关闭,看着宫门外的状况,作室门尉也只能是面上满带着焦急,在作室门上的角楼边沿来回踱步。 “尔等意欲何为?!” “速速束手就擒!!! “若不然,莫怪吾等不客气!!!!!” 听闻百姓人群中,传出的那一声声略显嘈杂,又满带着热血的咆哮,刘盈心下一笑,旋即暗自摇了摇头。 “老爹这民心民望,可真是······” 刘盈暗自腹诽的功夫,就见那个手持木耙,组成戟阵的少年,竟开始一步步向前挪动! 见此,刘盈也不敢多做耽误,稍上前两步,来到了宫墙墙顶边沿的墙垛前。 “肃静!” “肃静!!!” 接连两声呼号,却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刘盈只好又回过身,望向身后那几名满是焦急的禁军武卒。 “速去取些铜锣!” 听闻刘盈此言,那几名禁军武卒赶忙一拱手,飞快的跑下宫墙,从宫墙内的一座木亭中,取来了五六面禁军巡逻时,用来示警的铜锣。 而后,便是一阵急促的敲锣声,在宫墙之上响起。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刺耳的铜锣声传入耳中,惹得刘盈也不由稍一皱眉,却并未不顾仪态的堵住耳朵。 如此足足三十息,宫墙之外的嘈杂,才稍有了些许平息的趋势。 见此,刘盈赶忙回过身,示意铜锣可以停止,旋即便走上前,手撑着墙垛,踩上了墙垛之间的凹陷处。 刘盈此番举动,自是惹得身后的禁军武卒一惊,稍一迟疑,便见其中两人赶忙上前,紧紧抱住了刘盈的腿。 对此,刘盈则似是毫无知觉,只高昂起头,望向逐渐平静下来的人群。 “可有受杖之长者当面?” “若有之,还请出面于小子一叙!” 听闻刘盈嘹亮的高呼,混乱的人群稍一沉寂,旋即又传出阵阵私语声。 “此何人?” “看似年纪不大,许是宫中内侍?” “不对不对,俺见过宫中内侍,分明不是这身装扮!” 见人群又渐显嘈杂,刘盈不由眉头一皱,一时之间,面色竟也有些郑重起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刘盈的音色,便见先前拥挤在门洞内的朝臣百官中,有几人从门洞内稍探出身。 待看清被两名禁军武卒抱着大腿,立于墙垛之上的人,正是刘盈无疑后,那几人又回过头,朝门洞内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门洞内的朝臣、功侯扒拉开门洞外,不知是何人带来的家中私奴,旋即次序从门洞内涌出,在宫墙外跪作一地。 “臣等,参见家上~” 见门洞内的朝臣、功侯涌出,围聚于宫外的百姓人群先是不由稍一乱。 待见这上百功侯朝臣跪倒在宫墙外,齐齐道出这一声拜喏,嘈杂的百姓人群,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家上······” “是何意啊?” 听闻人群中的某个角落,传出这么一声嘀咕,先前在巷口吹牛的懒汉似是怕被人抢答一般,赶忙出声。 “这都不知道?” “家者,社稷也;上者,主也;” “家上者,宗庙之根本,社稷之国本,故乃太子储君也~” 颇有些自得的卖弄一番,懒汉却奇怪的发现,似乎并没有人出声附和自己? 待懒汉疑惑地低下头,却见片刻之前,还争相踮起脚尖,拥挤着想看热闹的人群,已然尽数跪倒在地。 “太子······” 微一声呢喃,懒汉终是缓过神来,赶忙跪下身,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轰鸣,响彻宫墙外的上空。 “民等,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下,不用刘盈开口做自我介绍了。 宫墙下的每一个人,此时都已经知道:那个屹立在宫墙边沿的人影,正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嫡长子,汉室社稷的太子储君——刘盈! 看着宫墙外一望无际,几乎跪满整个蒿街的一道道人影,刘盈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微笑着一拱手,刘盈便满带着如沐春风的善意,将双手稍一抬,以示虚扶。 “快快请起。” “孤年不及冠,实担受不起万民跪拜之大礼······” 闻刘盈此言,先是功侯百官直起身,面上稍带着些许戒备,身体也十分诚实地挪动着脚步,往城墙的方向又靠近了些。 至于宫墙三十步外的百姓人群,却似是没有做出示范的人,根本没人敢起身。 如此片刻,终见人群外围,站起几道脊背深弯,发须花白,手拄鸠杖的老者,缓缓跨过人群,来到了宫墙之外。 在宫墙外约二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那几位老者遂极其缓慢的抬起头,打量刘盈一番,便做出要放下手中鸠杖,跪倒在地的架势。 见此,刘盈面色顿时大急! “当不得!” “万万当不得!!!” 接连两声惊呼,刘盈便满是惊慌的看向宫墙之下,仍面带惊惧的功侯百官,示意赶紧阻止那几位老者。 待张苍稍疑虑片刻,终咬牙上前,次序扶起几位老者,刘盈面上慌乱之色却丝毫不减。 “竹筐!” “快拿竹筐来!!!” 第87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诸位请起,请起······” 快步走上前,将那几位作势要跪下来的老者次序扶起,张苍便缓缓回过头,却见宫墙之上的刘盈,又从墙垛上跳了回去。 “这······” 稍待忧虑的侧过头,看看此时,已被百官功侯家中私奴挤满的门洞,张苍面上不由涌上一抹疑虑。 “家上莫非,是要开宫门?” 正思虑间,就听宫墙之上,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闪开!!!” · 宫墙之上,刘盈正站在一只半人的竹筐前,面上满带着焦急和烦躁。 在刘盈和竹筐之间,则多了一道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在宫门外混乱初显之时,下令关闭作室门的宫门尉:建成侯世子:吕则! 见刘盈执意要下城墙,吕则面色不由又是一苦。 “家上!” “此刻,宫外鱼龙混杂,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作乱之民皆鼓噪不休!” “若家上此时出宫,万一稍有差池,臣当何以面皇后?” “又何言以复家父?” “万请家上,三思才是啊!!!” 听闻吕则之言,刘盈心下不由更急了一分。 稍回过神,不由又心下一动,直起身,悄悄移到了距离墙垛更近的位置。 确定宫外的人群能看到自己的身影、能听到自己的话语之后,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 “吕则!!!” “尔安敢言宫外之万民,乃鼓噪作乱之贼子?!!!!!”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咆哮,刘盈面上怒意更甚。 “此万民,皆乃忠于父皇、忠于吾汉祚之忠臣义士!今误以为未央有变,方自发而至!” “此等忠臣义士,安能作乱?!” “孤身以为父皇亲子,更乃社稷之太子储君,此等忠臣义士,又安能于孤不利?!!” 接连数声高亢的怒号,刘盈便走上前,满是愤怒的推开表兄吕则,一屁股坐在了系有粗绳的竹筐内。 “放孤下墙!” 见刘盈如此强势,墙顶上的禁军武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顶头上司吕则。 如此片刻,待刘盈面呈不耐之色,终还是先前,抱住刘盈大腿的那两人站出身,将刘盈连着竹筐抱起。 在被放下宫墙的那一瞬间,刘盈分明看见身后的宫墙之上,吕则正满脸麻木的瘫坐在地。 见吕则一副受尽委屈,又没能得到理解的苦楚面容,刘盈心下不由稍一软。 “唉······” “就当欠你一个人情。” “待此间事过,再伺机找补······” 如是想着,刘盈面容便重归严肃,由那两个禁军武卒把着粗绳,缓缓放下了城墙。 待竹筐落地,刘盈几乎是不做片刻停留,赶忙从竹筐中起身,快步跑上前,对先前那几位老者猛地一拱手。 “小子见过诸位老者!” 赶忙一见礼,刘盈不忘稍显做作的喘两口粗气,才又拱手道:“老者当面,小子反登高以俯视老者,万望诸位老者莫怪······”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果真很愧疚的模样,似是对刚才,自己站在宫墙上俯视的行为感到十分惶恐。 见此,几位老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拘谨的连连摆手。 “民等,不敢,不敢······” 以一种极近沙哑,似是砂纸擦墙般的嗓音,极其缓慢的道出这句话,就见那老者费力睁开耸拉的眼皮,稍带迟疑的看向刘盈。 “今日,老朽正于家中沐日,便听门外,有三两孩童喧闹,言未央宫,竟为贼子所击?” “老朽奇而起身,开门观之,又见路上人影绰绰······” 说着,那老者便话头稍一滞,颤巍巍的稍走上前些,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莫非此间,另有隐情?” 听着老者慢条斯理的道出此语,刘盈只面带恭敬的一笑,顺势扶住老者的胳膊,微微一点头。 “确有隐情。” 温尔一语,刘盈面上笑意更甚。 “老者或有不知:前些时日,代相陈豨作乱,父皇已御驾亲征,欲平陈豨之乱。” 听闻刘盈此言,老者赶忙一点头,旋即似是邀功般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口没剩几颗的牙齿。 “嘿!” “此事,老朽知!” “老朽家中幼孙,有四人蒙陛下看重,充以为卒!” “更有子、孙七人,充以为运粮之民夫!” 闻老者此言,一旁的其余几位老者似也是被激起了胜负欲,竟在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刘盈面前,争相比拼起大军此番出征,谁家出了更多的子孙。 “老朽不才,有孙六人为卒,子、孙十一人为民夫!” “那又如何?” “老朽孙辈足二十二人,尽数为陛下征以为战卒、民夫!” 看着眼前几位小则六七十,大则八十余岁的年迈老者,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攀比起来,刘盈不由暗自摇头一笑。 “男儿至死,仍是少年?” 稍腹诽一声,刘盈面上却是极其严肃的上前两步,回过身,对几位老者满是郑重的一拜。 “诸位老者家风严谨,忠义无双,堪称天下万民之楷模!” “孤代父皇,谨拜谢!!!” 见刘盈如此郑重其事,几位吹胡子瞪眼,就差没上手揪头发的发老者稍一愣,旋即眉开眼笑的拱手一回礼。 “殿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几位老者神情当中,分明还是写有无尽的自豪。 见此,刘盈又是哑然一笑。 正要再开口,却见最开始开口那位,也是几位老者中年岁最长的那位老者,似是不服输的闷哼了一声。 “哼!” “——吾四孙,乃于北军任伍长,掌兵卒四人!” 满是憨态的一声嘀咕,老者便似毫不服输的别过头去,摆出一副不愿再看其他几位老者的模样。 这一下,其余几位老者刚被按捺下的胜负欲,也是嗡时又被勾了起来。 “——吾三孙,乃于云中任什长,麾下卒八人,伍长亦二!” “——嘿!这有何堪言?” “吾长玄孙,岁方二十有一,便已入北军为卒!” “乃父年三十又七,陛下此番御驾亲征,任其为民夫曲侯,掌民夫百人!” ······ 第88章 报之以李 见几位老者片刻之间,又恢复成吹胡子瞪眼,恨不能撸起袖子打起来的模样,宫墙墙根处的功侯、百官,面色顿时有些怪异了起来。 至于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也满带着好奇,纷纷踮脚侧目着,将目光撒向几位老者,以及刘盈所在的方向。 许是自家长辈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稍感到有些脸红,不片刻,便将青年从人群中走出,分别来到各自的长辈身边。 “大人~” “大人?” “殿下还在一旁呢······” 被各自的家中子侄劝下来,几位老者无不是怒目圆瞪着回过身。 待听闻这声稍带些心虚的提醒,才又纷纷回过头。 见刘盈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满是和善的面容,几位老者不由又羞涩一笑,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当面,民等失礼,失礼······” 告罪一声,见刘盈面色仍不见丝毫不愉,最年长的那位老者稍一琢磨,便略有些僵硬的将话题转开来。 “殿下方才言,陛下御驾亲征······?” 闻言,刘盈面上顿而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嘿笑一声,便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父皇御驾亲征,令小子以行太子监国之政,又以郑国渠之整修事相托······” 刘盈话刚说到一半,就见那老者沉‘嗯’一声,连连点头不止。 “确当如是。” “郑国渠,确是到了非修不可的地步。” “去岁,老朽还曾往之一观,见郑国渠至莲勺,水竟都险些流不动了?” 听着老者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也是面带附和的点了点头。 “父皇亦知郑国渠,已至非修不可知地,遂于出征之前,令小子力主此事。” “得父皇之令,小子自不敢怠慢,便召朝中公卿共议,乃知郑国渠之整修,当需力役数以万······” 闻言,老者又是一点头,旋即满带沧桑的长叹一口气。 “唉~” “力役数万,确不算多啊······” “遥想当年,始···呃,秦王政。” 赶忙将‘始皇帝’改为‘秦王政’,老者便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秦王政元年,秦廷令修郑国渠,关中民数以十万户,家家户户皆出青壮!” “甚者,偶有男丁盛旺之户,更出青壮二三人!” “岁征青壮几近百万,于农闲之时劳月,如此足十岁,郑国渠才方得建成!” “如今,郑国渠失修近十载,道几全塞,以力役数万修之,不算多,不算多·····” 听闻老者这一番感叹,刘盈也是面带赞同的点点头。 “甚是。” “郑国渠之整修,力役数万,确不算多。” “然纵不多,小子亦不敢再征力役于关中······” 将话头悄然一转,刘盈便满是揪心的摇了摇头,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唏嘘。 “自二世即立,天下大乱,后又项羽火烧咸阳宫,章合、司马欣等昏王鱼肉关中。” “待父皇还定三秦,与关中民休养生息,又先征项羽暴戾,后平异姓诸侯之乱······” “自二世至今,已往十数载;关中之民,疲劳甚极······” “此番,陈豨又作乱于代赵,父皇御驾亲征,不得已而召关中民数以十万,或充以为军卒,或用以为输粮之民夫。”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面带苦涩的对几位老者一笑。 “方才,诸位老者亦言,家中儿孙、子侄,随父皇出征者甚多。” “若此番,小子因整修郑国渠之事,又复征力役于关中······” 将话头适时一止,刘盈终是满带不忍的摇了摇头,旋即苦涩一笑。 “小子不忍劳民过甚,亦不敢劳民过甚呐~” 言罢,刘盈不忘强自坚强的抬起头,对四位老者一强笑。 看着刘盈分明一副穷途末路,却仍不愿征发劳役于农户的面容,几位老者稍对视一番,也不由纷纷点了点头。 “不愧为刘氏子啊······” “光论这仁以爱民,纵比之于陛下,亦不逞多让!” 暗自思虑间,四位老者面上,便缓缓带上了些许坚定之色。 ——如果有必要,一定要帮帮太子殿下! 毕竟再怎么说,这修郑国渠,最后得利的,也终还是百姓、是关中农户。 这是好事儿! 如是想着,几位老者便又稍一对视,还是由那位最年长者上前一步,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整修郑国渠,乃利国利民之善政,民等,谨谢殿下······” 见几位老者费力的弯下腰,做出要躬身深拜的架势,刘盈自又是面色惶恐的将几位老者扶起,口中连称不敢受。 待被刘盈扶起身,就见那老者又面带疑惑的望向刘盈。 “殿下欲整修郑国渠,当需力役数万;然殿下又无意征民,这力役,当从何来?”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问到了正题!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旋即再次做出一个佯装坚强的神情。 “此事,诸位老者不必担忧。” “小子先前,已令少府发城旦、鬼薪、隶臣妾等官奴,及廷尉诏狱、水船狱之刑徒,乃得力役三万余。” 面不改色的撒下‘征刑徒以充力役’的小谎,就见刘盈又叹一口气。 “然纵如此,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仍缺者甚多。” “且今,天下虽定,然亦百废待兴,府库空虚。” “关东战火连年,父皇更亲征不臣于外,大军粮草、辎重之耗费亦甚巨。” “小子苦无修渠之力役,更无钱、粮之资;往旬月,实可谓心力憔悴,寝食难安······” 满是惆怅的一番诉苦,刘盈便侧过头,望向宫墙外墙根下,面上仍带些许惊慌的功侯百官。 “看在你们平白受惊的份儿上······” “就便宜你们一回。” 如是想着,刘盈便又看了眼几位老者,旋即侧过身,朝功侯百官的方向稍一昂头。 “朝中功侯、百官闻知小子苦力役之缺,便奏小子言:愿出家中私奴,以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 说着,刘盈又惨然一笑,朝作室门下,已经被功侯百官家中私奴挤满的门洞一努嘴。 “功侯百官之好意,小子本已婉拒,却不曾想,公卿竟自携家中私奴,以至宫外······” 第89章 上架感言 唉~ 虽然有所准备,但到了上架这一天,还是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感触良多。 就跟大家分享一下过去这一年时间内,我创作生涯的心路历程。 去年七月,佐吏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本科院校毕业,学的是···· 嗯,没错,化学工程与工艺! 说真的,别说当时了,哪怕是现在,我都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宛如梦境。 我一个大学四年,基本天天都拿着烧杯、试管,去配置化学材料的工科g,居然有一天,成了网络小说作者! ——写的还是历史! 这波叫什么? 离了个大谱! 离离原上谱!!! 但话又说回来,仔细一回想,这一切,又并不算太过突兀,或是毫无预兆。 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门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课程,叫有机化学。 具体做什么,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a元素加b元素再加c元素,混在一起,然后用烧瓶熬。 一熬就是三个小时!(这就是我为什么对这门课印象深刻) 三个小时,坐又不能坐,走又不能走,必须守在试验台边。 无聊至极,我总得做点什么,好打磨时光。 刷小视频,有声音,老师会发现,电影、游戏同理。 自然而然的,我就开始在熬有机物的时候,摸鱼看小说。 也就是我看的第一本网文小说:要离刺荆轲着《我要做皇帝》 一本《我要做皇帝》,我不知道翻了几遍,但我记得很清楚,我是用我从qq群里抢的红包,一章一章看完的正版读者。 每次在那些莫名其妙的群里抢到红包,我就第一时间点开《我要做皇帝》,看能往后看几张,并以此为乐,以渡过那段稍显枯燥的大学时光。 到去年,也就是2020年,大家都知道,疫情爆发,我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只能在家里渡过。 大学的课程已经结束,毕业论文也早早写完了,找工作、找实习又没法出门,咋办呢? 看书。 看《我要做皇帝》,看《我要做门阀》,再不行,看《大宋帝王》,反正就是把要离的书看个遍。 不为什么,一个是居家生活太无聊,一个是要离的书我太喜欢。 就这样一直到五月份,答辩也顺利结束,大学生活也接近尾声,一个大部分大学生都会遇到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 ——毕业之后,做什么? 对口专业? 学的化工,对口专业只能进化工厂,无聊,无趣,还很没有前途。 跨专业? 只会做实验,如果找其他方面的工作,似乎只能卖保险,当销售,偏偏又孤僻,不爱说话,深度社恐。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疫情没有结束,不能出门。 不能出门,很无聊,要离的书又看完了,咋办呢? “没得看了,要不就,写一本?” 就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当中,变成了老读者看到的《少帝成长计划》。 莫言大师曾说:文学创作,都是从模仿、临摹开始。 我自然也不例外。 而我模仿的,自然就是我心里唯一的神:要离刺荆轲。 不知是不是真的从要离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无聊之余写着玩儿的《少帝成长计划》,竟然极其反常的得到了不俗的成绩! 当“写网文也能赚钱”这件事,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变成现实的时候,我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些变化。 “要不然,以后就干这个。” “赚得钱也不少,还很有前途。” “就算没混出名堂,也好过出去工作,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让人使唤来,使唤去。” 就这样,我颇有些唐突的,成为了一个全职网文写手。 再后来,自然就是高光之后,必将会到来的低谷。 《少帝成长计划》越写到后面,我越不知道我要写什么了。 给读者科普历史知识? 好像不太对,都不爱看。 给大家讲有趣的故事? 可历史上的那些事,不就是有趣的故事吗······ 这样一来,我就陷入了一个不讲故事,专心去交代历史背景、拓展历史人文轶事的怪圈,偏偏连这也没做好。 直到今年7月31日,《少帝成长计划》完结,我都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本书开头部分,我是怎么写的那么出彩的? 后面的部分,我又为什么写不出开头那样精妙绝伦,环环相扣的味道? 我为什么写着写着,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整个八月,我都在深深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渡过。 “或许只是运气好,才意外火了一本。” “也对,一个工科狗,怎么会有写网文的天赋呢。” “偏偏还是历史······”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萌生出了退出网文创作这一行,成为一个打工人的冲动。 但最终,还是我的编辑青舟大大,用短短一句话,寥寥不过数字,将我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你文笔很好,已经有了一点老牌历史作者的韵味,但就是老走神。” 《走神》,青舟大大为了形容我,所能想出的最贴切的词。 不是我走神,而是‘书走神’,用我的话说,应该叫偏离主线,或者说遗忘主线、淡化主线。 那几天,我和青舟大大几乎是从早聊到晚,去请教、去讨论,去沟通。(我甚至怀疑青舟大大为了指导我,连着好几天上班摸鱼) 最终,我终于从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的怪圈中走出。 当然,每一次涅盘,便都意味着一次重生——我找到了我的问题所在。 简单来说,就是主线过于淡化,从而导致主线到最后,都不能被称之为主线。 与此同时,大量的篇幅被历史人文背景占据,影响了正文所该有的篇幅。 用青舟大大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小说小说,不该是你的笔去说,而应该让书里的人物去说。 有了第一次顿悟,我自然重拾信心,开启了我第二本历史网文:《大元宰》 (这个书名,还是青舟大大帮忙起的) 从一开始,我的思路就非常清晰,青舟大大也对主角这个墨家出身的小学阀,和惠帝刘盈之间所能擦出的火花,表示十分的期待。 但遗憾的是,“墨者阳毅”“惠帝刘盈”双主线,以及两条主线的融会贯通,我还是没能做好。 再加上网文生态,对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铺垫,十年叙述)类的慢节奏文实在不是很友好,《大元宰》的成绩非常不理想。 回想起来,如果我父母家财万贯,我不愁吃喝,可以不在乎写书能赚多少钱,我一定会把一个生活在西汉惠帝一朝,最终位居相宰之位,将墨翟之学说发扬光大的墨者,活灵活现的展现在大家面前。 但很可惜,我家境普通。 父母逐渐老迈,收入中等偏下,还有一个即将开始大学生涯的妹妹。 父母非但无法支持我的个人生活,而且还需要我尽快具备做出贡献的能力,以反哺养育我长大的父母双亲,以及那个我挚爱的家庭。 忍痛割爱。 又或是生活所迫。 只是因为赚不到足够多的钱,没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就无奈的做了一回太监。 《大元宰》,或许会是我整个创作生涯的遗憾。 再然后,便有了如今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也是我原本歪歪着,打算留来冲击大神作家的作品。 未来我不确定,但就目前而言,惠帝刘盈,绝对是我能想到的人物中,我最有把握写好,且最有把握写出彩的主角。 惠帝刘盈一朝,也是我最有把握能够稳住剧情,创建出完整世界观,描绘出完整故事的时代。 过去这一年,每当我洋洋自得于‘刚入行就小有成就’的成绩时,都会想:等有了足够多的读者,就写刘盈,一定能成神证道! 现在回过头去看,还真是天真的有点可爱。 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不大可能是我证道的成名作,甚至中丞佐吏也不大可能成名。 但毋庸置疑,经过过往这一年的成长,《少帝成长计划》一百六十万字的磨练,以及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窃喜着构思这本‘成神之作’的剧情,细节之后,《大汉第一太子》,已经可以被称为是一本成熟、完整的传统严谨类历史网文。 而我过往这一年的成长,也成为了我对这本书中,主角刘盈的期待。 ——成长。 ——从懵懂,到成熟,最终强大。 既然有信心,有把握,我很快动笔,几乎是《大元宰》刚完结,《大汉第一太子》便火速开始连载。 一周的时间,发布章节到了第15章,存稿到了第46章,之后便发生了那件操蛋事——15章到22章的存稿丢失。 这时,我的思路已经在四十六章之后,但丢失的是15-22章,对这一部分的思路已经有些模糊、淡忘。 摆在我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直接放弃已有的存稿,重新整理思路,重新从15章开始写。 再或者,就是续。 从15章开始续写,续到22章,要刚好和已经写好的23章续上。 我选择了后者。 也正是在这段暂时停止存稿,专心续写丢失内容期间,我突然发现,我有一个极其怪异的习惯。 ——每当拿不定某个人的性格、人设,以及举止逻辑时,我都会不由自主的点开《我要做皇帝》,去做借鉴。 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反应过来:我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不知不觉带上了浓浓的《我要做皇帝》的影子。 年弱未冠的太子刘盈,不正是尚未成为太子时的刘德? 权势滔天的老娘吕雉,不正是端坐长乐的太后窦漪房? 甚至就连老爹刘邦,都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些许景帝刘启的影子! 想清楚这一切,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每次写着写着,就莫名烦躁的删除重写,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盈,不是刘德! ——吕雉,不是窦漪房! ——刘邦,更不是刘启! 我每一次的烦躁,都是这些人物对我发出不满的呐喊! 一瞬间,我豁然开朗,大脑一片清明。 对啊! 我又不是要离刺荆轲,为什么非要写成要离刺荆轲的模样呢? 要知道就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像自己了啊!(,皮一下) 我为什么非得学他呢? 就那么一瞬间,前后十五分钟的功夫,我感觉我顿悟了。 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刘盈,非得是冷酷无情的政治生物,我可以写出一个蹒跚学步,一点点成为优秀君王的刘盈; 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吕雉,非得是被皇帝儿子/孙子搞出个什么事件,身败名裂,最终惨兮兮交出大权的老太后,我可以写出一个耳提面命,教着刘盈蹒跚学步,最终,如每一个正常的母亲一般,擒泪看着儿子展翅翱翔的伟大母亲; 更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刘邦,需要像孙子刘启。 ——刘邦,就是刘邦! ——他有专属于他的魅力,和只有他才具有的模样! 到这时,我才真正摆脱了那个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名为‘学要离就对了,写的越像他,就说明写的越好’的心魔。 回想起来,曾经有多少明明不错,且非常值得咀嚼的内容,被我下意识以‘不像要离写的’这个罪名而删除。 放下这个心魔,当我重新拿起一根只写着《中丞佐吏》,而不见《东施效颦》字样的笔时,就有了大家现在看到的,第15章之后的全部内容。 或许会有读者觉得割裂,觉得一开始刘盈总盘算着要过河拆桥,后面又变成了好儿子,人设前后不一致。 我最开始也有这种感觉,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做修改。 因为思路捋顺之后,我发现这样的反差,与我想要表达的东西一致:刘盈从懵懂开始,一点点成长。 从最开始,扬言要反吕雉、灭吕氏的天真,到后来的逐渐成熟,再到与吕雉母子情深。 略带自夸的说,这样的前后反差、成长,似乎才让刘盈这个人物从一个纸片人,变成了跃然纸上,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 以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历史作者,从懵懵懂懂,到若有所思,到稍有感觉,再到(疑似)大彻大悟的过程。 而《大汉第一太子》,则是汉惠帝刘盈,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从天真烂漫,到邯郸学步,到手腕逐渐老练,再到最终大权在握,振汉雄风的故事。 感谢过去这一个多月以来,各位读者老爷坚持不懈的支持,也希望今后,《大汉第一太子》连载的2-3年的时间里,能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 · 聊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接下来便直入正题。 先前,跟大家不止一次的保证过,上架更新50章。 上个月末,又开启了打赏加更活动,一号奖池加更7章,二号奖池3章。 再加上承诺的每日5更,那我十一月上架后的更新,就应该是—— 19号上架50章,打赏加更10章,20号-30号这十一天每天5章,总计115章。 但这个方案,稍微出了一点点意外。 有老伙计提醒我,上架暴更比上架后每日更新多太多,会导致均订无法稳步增长,影响后续推荐,最终影响成绩。 我相信读者老爷们,肯定也希望这本书能得到更好的成绩,应该能理解我的举动。 当然,我也不能说话不算话。 所以,将11月上架后,本该更新的115章,变成了下面这个方案中的130章。 11月19日中午12点上架,更新20章; 11月20-11月30这十一天,每天更新10章。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先前说的‘上架暴更太多,导致均订无法增长’的状况,也不会影响我给大家的承诺,总更新量比原来的115章还多了15章。 至于十二月开始······ 不妨给大家透个实底:我码字的速度,写10小时左右,极限应该在6-7章左右,因为偶尔要查资料,写的又是古言,要斟酌用词,每隔一部分还要停下来,构思一下后续剧情,再回头看看写好的剧情,好查漏补缺。 所以,让我日常10更,确实是有点太难为我了。 7章,应该是我竭尽所能的情况下,能勉强达到的,从十二月开始,我会尽量保持在每日7更左右,状态好就多写点,状态差就少点。 总结来说就是:日更绝对不低于5章,尽量不低于7章。 再说一下更新时间。 19号中午12点上架,会在12:01-12:21之间,每隔一分钟更新一章,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订阅。 之后的更新,统一放在每日凌晨0:01开始,每分钟一章,当日更新更完为止。 至于加更,虽然不指望,但还是说一下。 盟主加三更,加更会在打赏第二日凌晨6点发布。 (好歹得给我一个连夜肝的时间?) 就这些。 如果说,写书的我们是工程师,写出来的书是一栋楼,那大家的正版订阅支持,无疑便是撑起这栋《大汉第一太子》楼的砖。 砖足够多了,作为工程师的佐吏,才能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设计工作之上,而不是砖头的获取渠道之上。 希望大家能每天拿出那么几十点币,也就是几毛钱,正版订阅支持。 呼~ 作为一个写手,上架当日暴更、上架后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高更新量,就是我作为写手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了,我也已经竭尽全力。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就要看大家支不支持,赏不赏脸了。 不管结果如何,佐吏在此且先谢过(手动拱手,长身一拜)。 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阖家幸福,健康长寿。 第90章 误会,都是误会~ 刘盈一番感怀之语,挤在远处宫墙墙根处的功侯百官,或许听的并不是很清楚。 但最先从百官人群中走出,替刘盈扶起几位老者的张苍,却是一直在刘盈身旁。 刘盈这一番给百官、功侯脸上贴金的话,自是一字不落的传入张苍耳中。 刘盈话音刚落,张苍便稍待诧异的抬起头。 见刘盈仍是稍带着些许感激,望向不远处的百官功侯,张苍心下稍叹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了头。 在众人都没注意到的角度,张苍那张还未显露老态的面容之上,也已缓缓涌上一抹欣慰。 “出家中私奴,以修郑国渠?” 就见那老者闻言,略带疑惑的复述一遍刘盈所言,便带着满是匪夷所思的目光,望向聚集于宫墙外墙根处的功侯百官。 如此片刻之后,老者又侧过头,望向作室门门洞下,面上满带着惊恐,如羊入狼群般,紧紧围在一起的百官功侯私奴。 “这······” 见老者抬起头,脸上满带着不信任的看向自己,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 “唉······” “肉食者鄙啊······”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刘盈心中还是明白:老者对功侯百官的这份怀疑,并非全无道理。 就说此番,如果只是朝堂要修郑国渠,而不是刘盈摆出一个‘快来加入我的太子阵营’的姿态,这些个功侯百官,会这么积极? 要真是那样,别说无偿献出家中私奴了,怕是连‘出点钱表态’的想法,都不会出现在这些精英阶级的脑海当中。 “这一次,贵族体面,孤给你们留。” “往后,可就要全看你们自己的了······” 望向墙根下神色各异的功侯百官,刘盈满是唏嘘的心语一番,旋即稍讪笑着,对老者微一拱手。 “确如是。” “百官功侯携家中私奴至此,确乃欲助郑国渠整修之事。”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稍回过身,指了指宫墙之上,隐隐可见轮廓的高大建筑群。 “作室门内,便乃少府作室,及少府有司官署。” “‘作室门’之名,亦因此而来。” “百官功侯此至作室门,当或欲以家中私奴,交之于少府?” 说着,刘盈又侧过身,目光中稍带些不确定的望向张苍。 见此,张苍自也是赶忙一拱手,面上亦是带上了些许温和。 “正是。” “臣等此来,确欲至少府官署,以家中私奴托之于少府之手,以做郑国渠整修之用······” 听闻张苍此言,老者仍带着些许不信任,深深注视着张苍的目光深处。 见张苍目光中满是坦然,老者又稍待迟疑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也面带笑容的微一点头,老者沉‘哦~’了一声,便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如此说来······” “竟是民等,误解公卿之意?” 闻言,刘盈只轻笑着点了点头,神情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亲切。 “闻未央有事,长安民顷刻而至万余。” “——此,乃父皇得天下民心,吾汉祚得天下万民拥护之明证!” “今日至此之民,亦皆乃刘氏忠臣矣!” 毫不吝啬的称赞着,刘盈又对几位老者,以及围聚在未央宫外的百姓人群郑重一拜。 待几位老者稍待惶恐的虚扶起刘盈,就见刘盈侧过身,望向宫墙下的百官功侯,话头也不由稍一转。 “长安万民至此拱护未央,此诚忠义之举。” “然朝中功侯、百官,闻郑国渠整修之力役有缺,便携家中私奴以为助,亦当为忠良。” “今日之事,长安民于百官功侯,确颇有误解之处啊······” 听着刘盈慢条斯理的道明真实情况,几位老者不由稍一对视,面上便纷纷带上了些许尴尬之色。 ——合着今儿个,朝臣百官不是要攻打未央宫,反而是要出家里的私奴,去给老百姓修郑国渠? 虽然这话听上去,多少带点哄骗三岁小孩儿的意味在其中,但这话,可是当今太子说的! 要真是未央宫被攻击,太子也没必要替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开脱才是。 再仔细一想,还真是——少府官署、作室,还真就坐落于未央宫内,进了作室门,复行百十步便是。 功侯百官带着家里的私奴,从作室门进未央宫,找少府做交接,好像也还说得过去。 那这样一来······ 回头看了看仍聚集在蒿街之上的长安百姓,再看看宫墙外,挤在墙根处,仍面带心有余悸的朝臣百官,几位老者的面容之上,立时便涌上些许羞愧。 见几位老者次序低下头,刘盈也适时回过身,对张苍‘低声’吩咐道:“少府不在,恐还当劳北平侯。” 闻言,张苍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但可直言。” 就见刘盈朝臣宫门门洞下,拥挤在一起的百官私奴的方向稍昂起头。 “劳北平侯引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至长安城西郊,于午时,孤同百官共至之处,少府使匠切石之所,以妥善安置。” 闻刘盈此言,张苍几乎不做任何停顿,纳头便是一拜,旋即回过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作室门。 片刻之后,便见拥挤在门洞之下,恨不能将作室门挤破的百官、功侯家中奴仆人群,缓缓从惊恐中缓过神,旋即由张苍带领着,走向了长安城西郊的方向。 倒是围聚在此的长安百姓,见‘谋反武装’被一个花甲老者领走,面上纷纷流露出困惑不已的神情。 见此,刘盈心中也终于是长出一口气,噙着温笑走上前,对几位老者再一拜。 “误解已道明,百官功侯之私奴,亦已引往别处。” “诸位老者莫如······” 话说一半,刘盈便意有所指的抬起头,看了看百姓聚集的方向,略带尴尬的一笑。 见刘盈这般架势,几位老者稍一呆滞,便后知后觉的侧过身,分别看向身旁的子侄晚辈。 “速去道明此间内情,使民退散!” 待各自的子侄领命离去,来到百姓人群前,招呼着让大家伙各回各家,几位老者又是稍一对视。 片刻之后,似是就某事达成了一致,就见几位老者齐齐一正身,稍有些费力的整了整衣冠,便向墙根处,功侯百官聚集的方向走去······ 第91章 尊老之风,汉最甚 拄杖齐走上前,来到距离百官功侯约五步的位置,就见那年岁最长的老者又上前一步,面带敬意的朝功侯百官一拱手。 “诸公,皆或于国有功,杀伐于战阵之贵勋;或执笏于庙堂,筹谋万民生计之朝臣。” 待百官惊慌的面容稍归于平静,那老者又侧过头,望向温颜恭立于身侧的刘盈。 “郑国渠之塞,实已年久;关中民苦田无水以灌溉,更几近十载。” “幸陛下心系万民,太子忠孝仁厚,拟出钱粮、力役以修郑国渠,而不征劳役于民。” “此,诚天下之大幸······” 语调悠缓的道出这番话,便见那老者稍一止话头,似是有些换不上来气。 见此状况,刘盈自也是赶忙上前,轻抚着老者的后背,不忘面带笑意的自谦道:“老丈谬赞,谬赞······” “此皆父皇仁以爱民,心系万民疾苦;功侯、百官亦高风亮节,不吝以家中私奴为助。” “父皇之仁义、公卿之气节,小子自有心效之;然今,亦尚不敢当老丈如此盛赞······” 见刘盈这幅满带着谦逊的姿态,那老者稍一喘息,旋即眼带赞赏的对刘盈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老者的面色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二世逆行倒施,秦廷遍由奸妄贪污之官吏当道,天下纷争不休。” “值此万民疾苦不堪之时,陛下兴仁义之师以入关中,兵不血刃而入秦都咸阳,但不行杀伐、掠夺,反先与咸阳民约法三章。” “后汉祚得立,陛下又忧心于吾等黔(qián)首之生计,以公士之爵、百亩之田,及可容一户五口之农宅相赐,以为吾等黔首安身立命之本。” “陛下之仁德,纵往观千古之圣君、贤王,当亦无有出其右者······” 说着,老者不由又稍停片刻,捋了捋紊乱的气息,面容之上,也出现了些许感伤。 “唉~” “今岁季夏,闻陛下年至花甲,老朽还曾心生哀思:陛下年岁已高,待陛下随太上皇而去,吾等黔首,当何以为生?” “继立之新君,可还能像陛下那般,心系吾等黔首之生计,视吾等黔首为子民?” 稍带哀痛的发出一声自问,老者终是从回忆中情绪中回过神,抬头看向刘盈时,那张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安心,和期翼。 “然今日,老朽得见太子当面,不觉丝毫心悸,只如沐晚春之风。” “太子更不以老朽等卑鄙,温颜亲侍于左右,甚于后辈子侄。” “更者,太子得陛下之令而修郑国渠,反不征劳役于吾等黔首,实可谓尽得陛下仁德之姿······” 说到这里,老者终是侧过身,对刘盈稍躬身一拜。 “今日,得见太子之秉性,老朽,心定矣······” “得太子在,陛下纵终得一日飞升,以位列神班,亦有太子心系吾等黔首,视吾等黔首为子民······” 听着老者满带着真情实感的话语,看着老者那被岁月深深压弯的脊梁,刘盈纵是稍有做戏的心态,也不由在心中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我那老爹······” 心语着,刘盈稍侧过头,遥望向东方,老爹刘邦率军出征的方向。 “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暗自记下这句自醒之语,刘盈便温颜上前,轻笑着将老者扶起。 待老者满带惆怅的直起身,刘盈不忘淡笑道:“待父皇得胜于代、赵,班师回朝,诸位老者,及长安万民之忠义,孤必当转呈于父皇。” “且父皇待民如子,泽及鸟兽;纵年岁稍长,亦当可长寿······” 听闻刘盈此言,几位老者不由纷纷点头,呵笑着连连称‘是’之余,不忘轻轻拍打起藏在苍髯下的嘴巴。 “是,是。” “嘿嘿,殿下所言甚是。” “若闻知陛下之仁德,恐纵天庭之神官,亦当复与陛下百年之寿······” 面上毫不带做作的道出这一番最真挚,也最为真切的祈求,老者便憨笑着侧过身,看向了功侯百官的方向。 “诸公······” 话刚出口,老者面上便再度流露出些许自愧,于是又上前些,缓缓弯下腰,对功侯百官深一拱手。 见老者弯下腰,不等老者的双手合为抱拳,功侯百官中,立时跳出几道稍年轻些的身影。 “老者万莫如此!” “今日,吾等虽稍受冤屈,然老者年近耄耋,吾等纵于天下有大功,亦不敢受老者深拜之礼啊!!!” “是极是极!” “吾等执笏于庙堂,不过承蒙陛下之信重,以助陛下厘治天下万民。” “莫言出私奴以修渠,便是散尽家财,亦不过吾等分内之举!” “此皆分内之事,万不敢当老者之礼啊······” 片刻之内,方才还满带着惊恐,心有余悸望向百姓人群的功侯百官,便纷纷似是变了个人般,争先恐后的表达起几位老者向自己行礼,自己是多么的惶恐。 至于刘盈,自也是扶着老者的胳膊,面上挂着谦逊随和的微笑,看着眼前的场景,完美充当起了‘工具人’的角色。 配合着未央宫外,那些面上满带着安心,三三两两结伴散向四方的百姓人群,未央宫外的蒿街之上,氛围竟出奇的和谐了起来。 见功侯、百官如此作态,被刘盈轻手扶着的耄耋老者,也是翁时间便被风沙迷了眼。 “好啊·······” “好······” 泪眼婆娑的点点头,老者便笑着侧过头,用颤抖的手拍了拍胳膊上,那只小心搀扶着自己的手。 “陛下记挂吾等黔首,乃圣君、明君。” “太子得陛下仁德之姿,日后,也当为贤君、雄主。” 面带欣慰的说着,老者不由又侧过头去,眼含热泪的对功侯百官连连点头不止。 “诸公卧高门而无事奢靡,居庙堂而念民疾苦,甚得名士之风!” “待千百年后,诸公亦当为名垂青史,为后人所缅祭之千古名臣!” 满是笃定的道出称赞之语,老者便不顾刘盈劝阻,终还是将鸠杖夹在腋下,对功侯百官微一拱手。 “今日,诸公出家中私奴,以襄助太子修郑国渠,此诚义举也!” “然吾等黔首昏愚,竟以小人之心,度诸公君子之腹;诸公之义举,竟亦为吾等愚民,误视为密谋不轨······” 说着,老者不由面带羞愧的摇了摇头,望向百官功侯的目光中,也带上了稍许祈求。 “老朽岁七十有九,年已近耄耋;便斗胆,代长安万民,谢罪于诸公当面······” “望诸公大量,万莫于吾等黔首愚民,太过计较······” “老朽,且谢过诸位朝公······” 第92章 孤还咋睡踏实觉 面色复杂的站在蒿街边,望着几位老者缓缓离去的背影,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刘盈也依旧没能从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 代表长安百姓,向受到惊吓的朝中功侯谢罪过后,几位老者便面带羞愧的拒绝了刘盈‘入宫一叙’的邀请,由各自的子侄晚辈搀扶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片刻之前,还因‘未央有难’而前来,为刘氏助阵的长安百姓,此刻也已在知道真相后,从未央宫外各自散去。 方才还拥挤、嘈杂,甚至稍有些混乱的蒿街,也在这不过片刻之间,便只剩下屹立于街边的刘盈,以及刘盈身后的百官功侯。 明明已经结束,但片刻之前发生的一切,却仍旧让刘盈觉得历历在目。 如方才,听到‘没人攻打未央宫’的消息时,纷纷长松一口气,旋即各自离去的长安百姓; 如方才,代长安百姓向功侯百官谢罪,更以‘已经添了很多麻烦’为由,拒绝刘盈邀请的几位老者; 又如方才,在百姓面前惊惧无比,片刻之后又佯装大度,表示‘并不会怪罪百姓’的朝臣功侯······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 ”百姓苦。” “亡?” “亦百姓苦······” 心情极其复杂的默念出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刘盈萧然长叹一口气,竟久久难以自拔。 晚秋冷冽的风吹来,自后领处钻入刘盈的衣襟,惹得刘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飞散的心绪,也被这阵令人神智清明的秋风,而从不知名的远方拉回。 看着自尚冠里仓皇而来,面带羞愧的钻进百官人群,做忐忑不安状的丞相萧何,刘盈不由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唉······” “罢了罢了~” “此间事,终归还是因我而起······” 自顾自摇了摇头,刘盈便换上一副还算爽朗的笑容,走上前去。 不等刘盈开口,却见萧何满是忐忑的深深一拱手。 “臣······” 没等‘有罪’两个字从萧何嘴中吐出,刘盈便不着痕迹的上前,拉住了萧何的手臂。 待萧何稍待诧异的抬起头,就见刘盈略带深意的深深一注视,旋即洒然一笑。 “萧相可是来迟了些。” “方才,长安万民共至未央宫外,言欲拱卫未央,免未央遭贼子之击呢!” 听闻刘盈面色如常的道出此语,萧何只觉腿脖子一软,顺势就要跪下去! 只是在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何只觉手刘盈那只才半尺余,正紧攥着自己手臂的的小手,猛地迸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 明明已经屈膝,萧何却发现:在这股骇然巨力的阻止下,自己跪下去的趋势,竟硬生生被滞在了原地。 抬起头,待见刘盈目光中稍带安抚的一笑,旋即微不可见的一点头,萧何终是暗自摇头叹息着放弃了挣扎,任由手臂被刘盈搀着,朝功侯百官所在的方向走去。 听闻刘盈此番话语,再看看刘盈喜怒难测的神情,功侯百官也稍回过神。 片刻之内,方才还挂在百官功侯面上的那一抹自得,便被一抹肉眼可见的羞愧所取代。 却见刘盈扶着萧何的手臂,慢条斯理走到宫墙下,在距离百官功侯不过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此时的人群当中,也终是钻出一道身影,面色惊恐的跪倒在刘盈面前。 刘盈却是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只淡笑着望向面前的功侯、百官。 “辰时之朝议,刚过去不过一个时辰?” “嗯?” 语调淡然的发出一问,刘盈才终于低下头,将目光撒向那道跪在面前,双肩不住颤抖的身影。 “朝议之上,萧相以何言相托于中郎将?” “约莫两个时辰前,萧相似是才吩咐中郎将:父皇离京,长安两军余者不足半,当加长乐、未央两宫之护卫,以防宵小作祟?” 说着,刘盈不忘侧过头去,装出一副好似真记不太清的神情,眼带疑惑地望向萧何。 “可是孤记错了?” 看着刘盈隐隐皱起的眉头,聚集在宫墙外的朝臣、功侯众人,不由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撒向季布那道惊惧交加的身影。 “可怜季中郎,遭此无妄之灾啊······” 按理来说,今儿这档子事,真要纠结起根源,还得追述到身为监国太子的刘盈头上。 ——要不是今日早朝,刘盈发动朝臣、功侯出家中私奴,大家伙又怎么会带着家中私奴,聚集在这作室门外? 不聚集于作室门外,自然也就不会让长安百姓误会,以为未央宫受到了攻击。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声,默默对身为中郎将的季布表达出同情。 至于原因······ “父皇此番出征,丝毫不忧长乐、未央两宫之禁,便任卫尉曲周侯郦公为右相国,以随军出征。” “季中郎以为,父皇因何于长乐、未央之宫禁无忧?” “嗯?” 就见刘盈语调平稳的发出一问,便松开紧攥着萧何的手,稍撸起袍底,在季布匍匐的身影前蹲坐下来。 “父皇率大军离京,以讨陈豨不臣,至今可才不过三日啊?” “季中郎莫非便是如此,以报效父皇之信重?” 说到这里,刘盈语调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责备,终于是渐渐凝为实质。 待刘盈站起身,重新低头望向季布时,目光中,更是已带上了些许恼怒。 “今日,至未央宫外者,乃百官、功侯。” “且闻知此事,长安民皆自发而至,以拱卫未央。” “然若今日至此者非功侯、百官,而乃意欲颠覆社稷之乱臣贼子,该当若何?” “贼子行必当速,若长安民未及至此拱卫,后宫未央,乃至帝宫长乐,岂非贼子家中之后庭?!” “若果真如此,往后,孤可还能于太子宫安然入眠,而无惧贼子破宫门而入,夜杀孤于卧榻之上?!!” 随着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质问,刘盈的音调,也逐渐从最开始的淡然,变成了发出最后一问时,堪称咆哮的怒号。 就在刘盈满带着恼怒,瞪大双眼瞪向季布之时,却见宫墙外的百官、功侯的人群当中,又走出了一道刘盈这一生,都不愿意再见到第二次的身影······ 第93章 母子双人舞台剧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未央宫,宣室殿。 听着侄子吕则复述着方才,在作室门外发生的事,吕雉只稍待诧异的发出一问。 就见吕则闻言,面带笃定的稍一点头:“是。” “汁方侯言:关中民无调而至未央,险酿成宫变;便是法不责众,家上亦该穷究其首,以振汉律之威严!” “然家上却似于汁方侯之言充耳未闻,只令中郎将亲往西郊,将汁方侯家中私奴尽数退回。” “家上还说······” 说到这里,吕则不由下意识一抬眼,才稍待迟疑道:“家上还说,修整郑国渠,乃利国利民之善事。” “此等善事,天下欲为之忠臣义士数不胜数,不缺汁方侯一家······” 闻言,吕雉不由面色稍一滞。 思虑片刻,便将吕雉终还是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这小子······” “往日,只见太子待人宽和,与人仁善,倒从未见何人,竟能使太子如此震怒?” 听闻吕雉稍带戏谑的发出此问,吕则只下意识一躬身,却并没有开口搭话。 ——与往日相比,今日作室门外的刘盈,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令人感到意外,以及陌生的表现了······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吕则也说不清楚。 只是这变化似乎太过突兀,让吕则一时之间,竟有些认不出这个从小玩儿到大的表弟。 吕则不开口搭话,吕雉也只含笑陷入思虑之中,诺大的宣誓殿内,便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刘盈带着稍带些复杂的神情,出现在了殿门处。 太子驾到,吕则自是赶忙从座位上起身,往殿侧让了些。 吕雉则是轻笑着从软榻上起身,面带慈爱的望向刘盈。 “母后。” 就见刘盈强笑着走上前,对吕雉微一拱手,待直起身时,余光也扫到正于一侧躬身侍立着的表兄吕则。 被汁方侯雍齿再次恶心了一道,刘盈面色本就有些不自然,看到表兄吕则的身影,刘盈面上那抹淡笑中,更是带上了些许僵硬。 “世子也在啊······” 跟吕则客套一声,待吕则面色惶恐的躬身回礼,刘盈便稍整面容,悄然坐在了老娘吕雉身边。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稍一思虑,便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温声问道:“如何?” “诸事可都顺利?” 听闻老娘问起正事,刘盈稍有些诧异的一抬头,看了看软榻侧面约十步的位置,依旧躬身立于一旁的吕则。 待刘盈意有所指的再次看向母亲吕雉,却见吕雉背对着吕则,在只有刘盈能看到的角度微一眨眼。 回过味儿来,接收到老娘发来的‘意念电报’后,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恢复到了往日,那副温言悦色的模样。 “功侯百官之私奴,儿已令往西郊,歇整一日,即可运石砖往郑国渠。” “宫外围聚之长安民万余,知功侯百官非为图谋不轨,也已尽皆散去。” “及百官功侯,亦已各归其府······” 将方才发生在宫外的事简单总结一番,刘盈又稍一沉吟,旋即侧过身,面带疑虑的望向吕雉。 “还有一事,儿稍有困阻。” 闻言,吕雉自是面带温和的一点头,示意刘盈但说无妨。 便见刘盈飞速瞟一眼吕则,只片刻之后,面上便涌上了些许忧虑。 “母后当知,郑国渠之整修事,实事关重大,当由柱国大臣主掌!” “儿意,当依往昔,父皇诏令筑建长乐、未央两宫之故事:以萧相为首,掌全大局;少府辅佐于萧相身侧,主操整修事宜,方妥当些。” 见老娘温笑着点点头,刘盈面上忧虑不由更甚一分。 “然此番整修郑国渠,又乃父皇首托朝政大事于儿,若有不遂,父皇易储之意恐当复起!” “若果真如此,儿储位当失,母亲后位亦或不稳······”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面带温和的点点头,只侧身背对着吕则,用眼角瞥一眼吕则所在的身后,对刘盈又是一暗示。 “甚是。” “郑国渠之整修事,不单关乎朝堂、社稷,更关乎吾儿储位、吾后位之固。” 语调稍带些严肃的道出此语,吕雉又是眨了眨眼,才意有所指的‘问’道:“太子以为,该如何是好?” 看着老娘生动无比,几乎算是明示的表情,刘盈终是稍有些夸张的长叹一口气。 “儿本意,乃自吕氏出一长者,以代儿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然父皇出征之前,母后已令吕氏子弟皆闭门谢客,不得外出。” “儿欲求建成侯于母后,亦不敢开口······” 听闻刘盈此言,屹立软榻另一侧的吕则终于是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便见吕雉闻言,面上那抹笑意终是直达眼底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痴儿~” “母亲乃皇后,又非天子。” “君无戏言,说的是君;皇后又非君,何来朝令夕改一说?” 满是随性的道出此语,吕雉便回过身,面带温和的望向侄子吕则。 “世子回府之后,还当转告建成侯:明日午前入宫,以商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听闻吕雉此言,吕则不由略带孤疑的望向刘盈。 见刘盈稍点点头,旋即面带歉意的朝自己微一拱手,吕则才觉心中大石落地,便拱手一拜。 “臣,领命······” 便见刘盈又是一沉吟,再度望向吕则时,面上也终是带上了些许亲人之间才有的亲切。 “父皇此番御驾亲征,世子弟吕禄随军出征,倒是世子职责在身,未能随行。” “莫如明日,世子便随建成侯同入宫,监郑国渠整修一事,由世子于一旁辅佐建成侯?” 听闻刘盈此言,吕则面上疑虑才终于完全消失,只轻笑着摇了摇头,便从座位上起身。 “家上恩宠之意,臣自心领;然臣身以为作室门尉,职责在身,实不敢擅离职守。” 婉言谢绝刘盈的好意,便见吕则稍一拱手。 “臣这便归府,以皇后之令转言于家父。” 待吕雉轻轻点了点头,吕则又是沉沉一拜,躬身退出了宣室殿。 第94章 雍齿这人,说来话长 待吕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刘盈才终于长松一口气,面上僵笑一敛,重归先前回到宣室殿时,那副隐隐有些不愉的表情。 看出刘盈的反常,吕雉却并不觉得疑惑,只笑着拉过刘盈的手,温和的爱抚起来。 “究竟何事,竟外人当面,亦做那般愁苦面容?” 说着,吕雉稍低下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可是今日,世子于作室门有何不妥之处?” “亦或是吾儿,只无端不喜母家表兄?” 听出老娘语气中的试探之意,刘盈只叹息着摇了摇头,勉强做出一副还算温和的表情,抬头强自一笑。 “母后说笑······” “儿储位得保,皆赖母族舅长、表亲之力,儿又怎会于母家表亲不合?” “方才作室门外,若非世子恰在,儿还不知如何开口,又如何处置此事呢······” 却见吕雉闻言,眼角顿时稍眯起些许。 “嗯?” “方才宫外······” 就见刘盈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从老娘的手掌间轻轻拉出,反将吕雉的手捧在了两手之间。 “母后先前不也说:以石砖求力役,便需此事广传于关中?” “方才作室门外,长安万民集聚,岂不恰乃此事‘广传关中’之良机?” 谦和的发出两问,刘盈面色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歉意。 “若作室门尉乃外人,方才宫外,儿自不敢当众呵斥。” “然恰逢世子为作室门尉,儿便灵机一动,借训斥世子之机,以取信于长安民。” “及世子受此无妄之灾······” 说着,刘盈不由憨笑着挠了挠头。 “儿想着,都是自家人,待来日伺机找补便是?” “嘿嘿,嘿嘿······” 看着刘盈稍待心虚的面容,望向自己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躲闪,吕雉终也是放下心,佯怒的用手在刘盈额头上轻轻一敲。 “如此伤损亲情之事,可偶为,不可常为。” “纵为,亦当速行修补,万不可寒了臣下之心。” 见老娘如意料中般,并未因此面露不愉,刘盈自是憨笑着点了点头:“儿明白。” 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心中疑虑自是尽消,片刻之后,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既非因世子之故,吾儿方才,又因何面露不喜?”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吕雉便又佯做幽怨的撇了眼刘盈。 “往日,母亲可是再三训诫:为人君者,当外人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怎又忘记了?” 见此,刘盈才减缓的面容顿时又是一凝,牙槽竟也在片刻之间被咬紧。 “还不是那汁方侯!” 怒意难遏的发出一声怒喝,便见刘盈满是困惑的望向吕雉。 “母后!” “雍齿那等鼠目寸光之辈,父皇因何要封其为侯?” “纵封之,亦可使其就国封邑,何以使其滞留长安?” 说到激动处,刘盈更是直接从软榻上站了起来,满脸恼怒的指向殿门的方向。 “辰时之朝议,儿言求功侯百官家中私奴,唯汁方侯出身,竟以酬钱相问!” “方才宫外,又是汁方侯······” 刘盈话还没说完,吕雉便轻笑着将刘盈拉着坐下来,手不住的抚在刘盈胸膛前,安抚起怒火冲天的宝贝儿子来。 “母后知晓~” “辰时之朝议、方才宫外之事,母后都知晓~” 被老娘拉着坐回软榻之上,刘盈又是愤恨的闷哼一声,面上仍是挥之不去的愠怒。 “如此短视之辈,安能得封为一脉之始祖?” “待来日,儿必当去汁方侯之爵,夺其封土;凡雍氏一族,皆贬为庶民!!” 看着刘盈从未有过的盛怒,吕雉稍呆愣片刻,目光中,便缓缓涌上些许欣慰,以及如释重负。 “呼~” “知晓怒以立威严,便当非仁弱过甚·······” “如此便好,便好······” 心中满是欢愉的点了点头,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抹赞可之色便又更深了一分。 稍一思虑,吕雉便面带微笑的侧过头。 “汁方侯······” “盈儿果真想知道?” 闻言,正处于即将暴走状态的刘盈不由嗡然一愣。 知道? 知道什么? 略有些孤疑的侧过身,刘盈便见老娘吕雉面上,尽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稍一思虑,刘盈便不由试探着开口道:“母后之意······” “汁方侯如此作为,乃另有隐情?” 迟疑的发出此问,不等老娘给出答案,刘盈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怎会?” “汁方侯雍齿,不过一只知短利,而不知长谋之鼠辈!” “鼠辈之所为,安能有何隐情?” 看着刘盈颇有些可爱的玩儿起‘自问自答’的游戏,吕雉不由噗嗤一笑,旋即满是怜爱的摇了摇头。 待刘盈又面带孤疑的侧过头望向自己,吕雉才将面色稍一正。 “盈儿可还记得先前,薄姬带老四入宫时,母亲以何言告与盈儿?” 听闻此问,刘盈只稍一沉吟,便有些不确定道:“后宫姬嫔,凡得诞皇子者,皆非良善?” 就见吕雉应声点点头,旋即略带萧瑟的长叹一口气。 “然。” “凡帝姬,得诞皇子,而母子平安日久者,皆非良善!” 满是笃定的道出这句话,吕雉便抬起头,略带严肃的望向刘盈。 “后宫,不过妇孺之所,帝姬、皇子,便已可言‘尽非良善’。” “纵后宫亦如此,又何论久伴君侧,为柱国栋梁之外朝功侯?” “须知此辈,尽皆自秦末起于行伍,汉祚未立之时,此辈非于战阵厮杀,便行于阴谋诡计之侧。” “自随陛下起于丰沛,前后近十载,此辈便助陛下先得灭暴秦,后还定三秦,又遭彭城之败、垓下之胜。” “如此近十载,至国祚鼎立之时,仍可得封为彻侯,食邑汉数千户之爵者······” 语调晦暗的说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面带郑重的望向刘盈。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卒骨枯。” “凡此辈每一人之爵、禄,皆取自将帅万人之亡!” “盈儿莫不以为,此等杀伐战阵,及至开国亦未亡者,当真有良善、痴愚之徒?” 第95章 杀鸡儆猴,需要鸡 听闻母亲吕雉以一副说教的口吻,道出这一番对往后大有裨益的话语,刘盈纵是心中怒意稍艾,也不由陷入短暂的沉思。 开国元勋当中,会有好人? 都不用老娘提醒,刘盈自己就一万个不相信! ——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以武勋,作为功劳评价核心标准的时代,任何一个受封为彻侯的人,其得封的每一户食邑,都可能意味着数个底层士卒的生命! 就拿这个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武勋来说,便是‘先登’之功。 先登,顾名思义,指的便是在攻城战当中,第一个站上城头,并为后续部队登墙,形成‘据点’提供掩护,从而为整场攻城战奠定胜势的士卒。 而在一场攻城战胜利后,除了率军主将之外,获得赏赐等级最高者,便是先登之功的拥有者。 可如此高等级的赏赐规格,自然也意味着相应的风险。 ——夺取先登之功者,永远都只有一个! 但为了夺取先登之功,而被守军刺下墙头者,却是数不胜数······ 光是一个‘先登’之功,就足以让成千上万的士卒拼命去争,就更别说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彻侯之爵了。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吕雉说的一点都没错。 除了萧何这样的后勤人才,但凡是跟着刘邦南征北战,立下武勋,并活着等到开汉国祚,遍封功臣那一天的人,绝对不会有哪怕一个好人! 但没有好人······ “并不意味着没有蠢货?” 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有些不服气的抬起头。 “母后。” “封侯拜相非良善,儿自是知晓;可汁方侯······” “儿记得当年,若非留侯出言劝谏,父皇本不打算恩封雍齿。” “便是封,父皇亦是心存芥蒂,改‘什邡’为‘汁方’,以污封之······” 却见吕雉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陛下不喜汁方侯,可谓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之事,汁方侯会不自知?” 见刘盈面色顿时一滞,吕雉又继续问道:“既知陛下不喜,汁方侯为因何屡屡出言,以非议国政?” “莫非雍齿此人,果真乃鼠目寸光之辈,竟短视至连保全自身之道,都全然不顾之地?” 听闻老娘这接连数问,刘盈心中‘雍齿就是个傻x’的刻板印象终于动摇了些许。 是啊! 再蠢的人,也应该知道保住小命,别去惹一个讨厌自己的天子才是! 汁方侯雍齿,一个斤斤计较到出私奴帮太子建渠,都要问一下有没有钱拿的‘精明’人,会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见刘盈终于不再固执己见,面上流露出思虑之色,吕雉才终是温尔一笑,重新将刘盈拉回身边坐了下来。 “辰时之朝议,汁方侯可是以功侯百官献私奴,所可得之酬钱相问?” 闻言,刘盈自是微一点头,就见吕雉又问道:“方才宫外,汁方侯可是以‘加罪自至未央之民’,相劝于盈儿?”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便隐隐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这······” “招人烦的点,找的也太准了些······” “真是巧合?” 正思虑间,吕雉终是又一问,才终是让刘盈感觉抓住了些许头绪。 “盈儿想想,汁方侯之所问,不都是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欲问,而不敢问之事?” “若无汁方侯出身相问,百官功侯纵不问,亦当心有所想。” “只碍于君臣尊卑,百官功侯不敢出身明言,只暗怀怨怼而已。” “这么说,盈儿可明白了?” 言罢,吕雉便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身旁的刘盈。 而此时的刘盈,面上尽是呆愣失神之色,只在脑海中,极力的吸收着方才,老娘输出的这一股庞大的信息量。 ——刘盈终于明白,汁方侯雍齿在今日,乃至过去几年的怪异举动,究竟是哪儿不对了! 蠢! 蠢到了极致! 极致到甚至有些不正常!!! 一个人,但凡不是精神有问题,而只是贪婪、短视,那都还能笼统的解释为:蠢。 可自得封为彻侯时的汉五年起,至今,前后足足五年的时间,天下公认的‘蠢货’雍齿,都始终在不遗余力的作死! 像今日这般不合时宜的跳出来,在朝议上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这还都是常规操作。 最夸张的时候,雍齿甚至曾对后宫嫔妃的德行、皇子公主的秉性提出过看法!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雍齿这些举动,已经不能算蠢了。 汁方侯雍齿,根本就是疯了!傻了!!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傻子,却在帝王群体脾气暴躁程度排行表中数一数二,纵观青史也能位列前茅的刘邦日夜不休的喝骂、鄙视下,全须全尾活到了现在!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直到刘邦驾崩后三年,雍齿才寿终正寝。 ——寿终正寝! ——反复在君王面前上演骚操作、唱反调长达近十年之后,汁方侯雍齿,居然寿终正寝了! 非但雍齿本人得以寿终正寝,就连汁方侯的爵位、汁方侯国二千五百户食邑,都没有因任何原因而被削夺。 起码刘盈记得,前世直到自己快死了的时候,雍齿的儿子雍钜鹿,也依旧头顶着汁方侯的爵位,在长安城内活蹦乱跳的。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一个精神上没有问题,却反复spy精神病长达十年,又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汁方侯雍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如是想着,刘盈终是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扔到着最后一丝不确定,稍带迟疑的望向老娘吕雉。 却见吕雉见刘盈这番作态,只满带着欣慰的一点头。 “不过片刻,便能想通个中利害,也不枉母亲往日之教诲?” 听完闻言,刘盈终是面色复杂的直起身,抿嘴深吸一口气,旋即满是五味杂陈的吐出。 ——杀鸡儆猴,需要鸡。 汁方侯雍齿,就是天子刘邦精挑细选而出,并且能在合适的时机主动伸出脖子,供刘邦震慑朝臣的鸡! 第96章 究极妈保男 恐怕这,也正是汁方侯雍齿寿终正寝、其子雍钜鹿在位长达三十八年,以及汁方侯一脉足足传延九十年,直到历史上的武帝一朝,才终于因‘酌金罢侯’事件而断绝的原因。 ——做刘汉天子御用,且可反复使用的鸡,便是汁方侯家族保全自身,安身立命之道······ “连雍齿,都算不上绝对意义上的‘蠢货’······” “那其他的‘正常人’,又怎么会是好相与的······” 回想起早晨,在长乐宫长信殿参加朝议时,所看到的那一张张或温和、或阳刚,或阴戾,或儒弱的面容,刘盈一时之间,竟有些感到好笑起来。 尤其是回想起一个月以前,易储风波尚未平息之时,自己为了混淆朝堂视听,试图去责问丞相萧何的那一幕,刘盈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果说如今的朝堂,百官朝臣、功侯贵戚人均王者、宗师,那刘盈顶天了去,也不过是个黑铁三! 就连天下公认的蠢货雍齿,或许都能排到钻石! 不得不说,发现这一现实状况的瞬间,刘盈心中,尽被一股无穷无尽的挫败感所充斥。 但当刘盈稍平复下心情,看到身旁的母亲吕雉面上满带着期翼,以及些许怜爱看着自己时,刘盈心中,终于因自己的血脉,而涌现出了无尽的自豪和庆幸! ——不单因为父亲,是汉天子刘邦;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皇后吕雉! 真正认识到自己所身处的,是怎样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后,刘盈实在很难想象如果没了老娘吕雉,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怕不是刚穿越过来,就能被撕碎在新丰,跟太上皇一起入土为安?” 心中自嘲一番,刘盈便稍显颓废的低下头,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 似是看出了刘盈的挫败,只片刻之间,吕雉面上那抹专属于母性的光辉,立时便更耀眼了些。 “盈儿?” 一声满载着柔情、慈爱的轻呼,待刘盈稍待痴楞的侧过头,就见吕雉轻轻伸出手,将刘盈的小脸捧上手心。 “再不数月,盈儿便当年十四。” “盈儿可知道,陛下在十四岁的年纪,是什么样?” 听闻老娘哄小孩般温和的语调,刘盈只稍带萎靡的一笑,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随性。 “父皇年十四,母后当还于襁褓······” 却见吕雉温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继续道:“莫言十四,便是四十四,陛下也还仍于丰沛之地,自得以为任侠呢!” 见刘盈应声咧起嘴角,吕雉附和着一笑,稍敛面上笑意,目光中,不由带上了令人倍感安心的怜爱。 “盈儿年十四,便于朝中之事初有知解,纵不深刻,亦颇为难得。” “陛下之年四十四,亦逊今之盈儿远矣。” “虽今时仍有不足,然往后,不还有母亲在?” 稍带俏皮的一声反问,吕雉不由又温颜一笑。 “若天公作美,母亲当还能得活二十载。” “往后,盈儿之所短,皆有母亲与身旁傅教,待母亲闭目之日,盈儿自也能独当一面,端坐御榻而制衡朝堂。” “嗯?” 听闻母亲这一番真情流露,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承诺意味的话语,刘盈终觉心中挫败被驱散稍许。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太子刘盈,放下了对母亲吕雉所有的保留,和深埋于心底的戒备。 “嗯。” “有母后在,儿什么都不怕!” 略有些纯稚的一语,刘盈顺势跪坐在地,将头轻轻搭上了母亲的膝侧。 看着刘盈还如往常般,满是贪婪的将头靠在自己膝盖上,吕雉面上的幸福,险些从那张饱经岁月蚕食的面容中溢出。 “痴儿~” “麟儿······” 怜爱的呢喃着,吕雉的手不住在依靠在膝盖上,正撒娇似蹭着自己腿侧的那颗小小头颅上不停地爱抚着。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吕雉才语调随和的发出一问。 “以建成侯监郑国渠整修事,可是盈儿因宫外之事,而欲弥补于吕则?” 闻言,刘盈只头都不抬道:“非,此儿早有之意。” “河渠整修事,便只是挂名,亦可得不菲政望;如此好事,儿自不愿与外姓。” “使舅父监此事,儿安心;舅父得修渠之望,日后于朝堂之上,亦可为儿助力······” 听着刘盈不假思索的道出心中想法,吕雉只笑着连连点头,目光中的慈爱更甚。 “甚好,甚好······” “嗯?” 听闻母亲这两声呢喃,刘盈不由面色轻松的抬起头,将下巴戳在吕雉的膝盖上,眼睛也稍瞪大了些。 见此,吕雉稍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母后是说,今日之事,盈儿办的甚好。” 闻言,刘盈只弯眼一笑:“是母后教的好。” 刘盈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惹得吕雉一阵浅笑不止。 待刘盈又低下头,重新将太阳穴靠上自己的膝侧,吕雉不由又问道:“朝议之上,盈儿令少府拟‘忠臣薄’,可是欲于日后,清查功侯贵勋家中私奴?” 就见刘盈又是一点头,连斟酌用词都懒得斟酌,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功侯贵勋多家赀万贯,奴仆上百;而依汉律,蓄奴一人,便当岁缴钱五算,即六百钱。” “如此,光萧相所献之奴百二十人,便当岁缴钱七万二千钱;功侯贵勋所献私奴三千余,当岁缴钱二百万” “然往数年,少府得奴算,岁不过数十万钱。” “儿以为,甚是不妥。” 待刘盈道出这一层意图,吕雉又是满意的连连点头,旋即轻拍了拍刘盈的小脑袋。 “天色不早,盈儿当回太子宫,以待少府登门。” 听闻此言,刘盈只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却并未着急从地上起身。 “少府入宫,母后随儿同见亦可啊?” “母后在,儿稍安心些······” 这一回,吕雉却并没有再点头,面上也嗡时带上了些许严肃。 “盈儿涉世未深,虽已稍知朝堂之事,然亦多有不足。” “少府阳城延,又乃专精匠事,而无通朝政之人;同少府对奏,盈儿独往便可。” 说到这里,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训诫。 “若欲习学为政之道,盈儿自今日起,便当学会如何独对朝臣。” “少府,尚还只是初课。” “待何时,盈儿可独对酂侯,而不为其欺瞒,才可独理朝政,独治天下万民!” 第97章 飞鸟尽,良弓藏 当刘盈心绪错杂的走出宣室殿,回到自己的太子宫,准备面见少府阳城延时,与凤凰殿仅隔着一道宫墙的尚冠里,却发生着一件注将载入史册的事。 几乎是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刹那,白天出现在未央宫外,为人解释‘家上是什么意思’的那个游侠,便翻墙爬进了淮阴侯:韩信的府邸。 只片刻之后,淮阴侯府正中央的书房内,便传出一声惊呼。 “果真?!” “未央宫外,竟险些酿起民变?!!!” 听闻男子的汇报声,韩信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反复确认过后,终是面带遗憾的跌坐回了榻沿。 “可惜·······” “可惜啊!” “若早知如此,寡人必当力促此事!” “一俟未央宫破,便是趁乱矢杀吕雉,亦未可知?” 自顾自接连数语,韩信唏嘘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就见韩信又是眼前一亮! “不对!” “汉王方离长安三日,未央宫便险酿民变,此大乱之预兆!” “寡人当修书一封,以再劝代相!” 又是接连两声自语,韩信便风风火火坐上软榻,摊开一卷竹简。 正要下笔,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将摊开的空白竹简收起,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雪白的绢布。 “唉~” “往昔,寡人为王齐地之时,此等齐纨,实可谓用之不绝。” “怎料如今,竟只余下这最后一尺······” 满是不舍得摸了摸那块白绢,韩信中还是一咬牙,将其铺在了案几之上。 “若事成,寡人怎还会缺齐纨?” “哼!” “夺我齐国,便也罢了,竟连楚国亦夺去?” “真真是忘恩负义之徒!!!” 咬牙切齿的喝骂一阵,韩信手上却不停,只片刻之内,便已在那张白色的方形绢布,洋洋洒洒写下数百字。 待书成,又仔细查看一番,韩信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将绢布小心卷起,放进了一节竹筒内,再用印泥封好,盖上私印,才交到了那个做游侠打扮的男子手中。 “即刻出发,日夜疾驰,以送至代相之手!” 听闻此言,男子赶忙拱手应命,正要离去,又似是响起什么事般,面带迟疑的回过身。 “君侯······” “嗯?!!” 见主子猛然瞪大双眼,以吃人般的凶狠目光看向自己,男子赶忙重重扇了几下嘴! “王,王上······” “嗯~” “说,何事?” 确定韩信已经不再因自己以‘君侯’相称而恼怒,男子不由暗自松口气,才面带迟疑道:“王上。” “陛···汉,汉王。” “汉王此番出征,已令函谷关戒严,除携丞相府所发之公文者,任何人不得出入啊?” “传、引倒好说,就是这丞相府公文······” 听闻男子此言,韩信稍一皱眉,只片刻之内,便又再度暴躁了起来。 “此事,寡人亦无良策!” “萧何那小人,如今亦不会助寡人!” “如何出关,汝自看着办;但三日之内,此书务必送至代相之手!” 略带戾气的做下吩咐,韩信又略显烦躁的摆了摆手,示意男子退下。 待男子面色忧虑的离开,韩信便重新拿起之前,被自己随手放在案几之上的酒樽,仰头猛地一灌。 待低下头,拭去嘴角的酒渍,韩信的面容,更已显得有些扭曲了起来······ “寡恩之徒!!!!!!” 砰! 随着这一声巨响,尚冠里淮阴侯府,便失去了今天第四只崭新的青铜酒樽······ · 同一时间,长安以东百余里,新丰邑东郊。 在新丰稍作停留,刘邦亲自率领的关中王师,便再次踏上了东进之路。 盘腿坐在御辇之上,刘邦满是惬意的用木爪挠着后背,丝毫不顾御辇之内,还坐着自己的臣子。 “嘶~” “呃,诶······” “舒坦!” 挠到了痒痒处,刘邦面上顿露极尽享受之色,嘴上不忘问道:“太仆那边,可有举动?” 听闻此言,纵是不敢抬头目睹‘天子挠痒痒’的名场面,陈平也只得稍抬起头,眼睛却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膝盖间。 “禀陛下,过往数日,太仆并未有举措。” “只约半刻之前,太仆似是遣人至曲周侯旁,不知说了些什么·······” 听闻此言,刘邦手上动作不停,面上只嘿然一笑。 “果然!” “夏侯婴那厮······” “嘿嘿嘿嘿!” “嘶~” 前言不搭后语的自语一番,刘邦似乎终是挠过瘾了,将木爪从后背挪开,面上满是闲情逸致的侧靠在辇车内,用木爪一下下敲打在膝盖之上。 “近几日,曲逆侯多留些心。” “若朕没猜错的话,最迟不过今明二日,曲周侯之中军大帐,便当飞出一骑,直驰往长安!” “嘿嘿······” 闻言,陈平只拱手应命,见刘邦停止了不顾仪态的挠背动作,也不由抬起头。 见陈平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刘邦不由意味深长的注视陈平片刻,冷不丁一开口。 “曲逆侯可是想知道,朕托绛侯送往长安之书,乃送于何人,又所言者何?” 说着,刘邦不等陈平做出回答,便自顾自道出了真相。 “朕传书,乃与酂侯!” “所言者······” “嘿嘿!” 阴恻恻一声嘿笑,刘邦不由稍起身,爬到了陈平面前不过三尺的位置。 “朕言酂侯:待大军班师,朕于长安,绝不见活着的淮阴侯!” “且,此事,酂侯绝不可插手!!!” 目光稍带疯狂的道出此语,刘邦不由直勾勾望向陈平目光深处。 “曲逆侯以为,酂侯知此,当欲何为?” 听着刘邦那怪异到令人脊背发凉的音调,陈平只恨方才,自己为什么要好奇这件事······ 暗自苦涩的一叹息,陈平便也只得稍一拱手,面带迟疑道:“淮阴侯不可活,酂侯又不可亲杀······” “陛下之意,可是欲使皇后······?” 见陈平目光慌乱的道出此语,刘邦稍眯起眼,又盯着陈平看了好一会儿。 只片刻之后,御辇之上,便传出天子那标志性的畅笑声。 “好啊!” “不愧是曲逆侯!!!” “好!!!!!!” 第98章 算我求你了~ 回到太子宫后不久,刘盈果然等来了少府阳城延的拜访。 但和刘盈预料中稍有不同的是:对于今日午后,发生在未央宫外的一切,阳城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准确的说,阳城延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 “家上!” 见礼过后,在刘盈的邀请下落座于客堂,都不等刘盈开口,就见阳城延火急火燎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稍有些泛黄的粗麻布。 待那片粗麻布被阳城延摊开,刘盈上前查看一番过后,不由流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神情。 “少府这是······?”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刘盈不由再度低下头,看向那块泛黄的粗麻布。 就刘盈所见,这块即便在民间,都绝不会被当做内衫缝制的粗麻布,似乎是被阳城延当成了画纸。 而在这张‘画纸’之上,只用拇指粗的木炭,换出了一个类似······ 寿司的东西? 见刘盈看着自己临时赶制的‘图纸’,流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阳城延顿时老脸一红。 但即便如此,阳城延那不知从而何来的激情,却也并没有被刘盈面上的疑惑所浇灭。 “此物······呃······” “家上可曾听闻,水工治河、渠所用之一物,名曰:埽?” 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只略有些懵逼的复述一声‘埽?’,面上困惑不由更甚。 却见阳城延丝毫不慌,眉飞色舞的描述起心中的宏伟蓝图。 “午时,家上于西郊言:以重物压于渠底,可阻河泥为水所冲。” “散朝之后,臣苦思冥想,恰想起此物,固土之效当较石砖更佳,而价廉易取!”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怪异终是稍缓和了些许,略带着好奇,对阳城延一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愿闻其详。” 得到刘盈许可,阳城延稍按捺着心中激动,便将‘埽’这种专用于水工之事的物什,一点点解释给刘盈听。 “关中三秦之地,自古便多柳木;泾水、渭水、洛水等诸水,及关中各山,则又多碎石。” “埽者,便乃以柳之软枝编织成网,以此等网者二为被、褥,夹径不足寸之碎石于其中,卷而复以软枝束,便可得。” 说到这里,阳城延生怕刘盈看不懂般,指了指那张粗麻布上画着的‘寿司’。 见刘盈还是没有如自己意料中那般,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阳城延稍一思虑,便将那块粗麻布拿起,一把扯成了两半。 “家上且看,此布二,便为柳枝所编之网。” 说着,阳城延又摸了摸衣袖,看看了脚底,终还是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 将钱袋内的铜钱撒在半片粗麻布上,均匀铺设,再用另外半片粗麻布盖上,便得出了一个以钱为絮,以麻为布的迷你棉被。 而后,阳城延便小心的将这个‘棉被’如卷寿司般,一点点卷成了寿司的形状,这才终于面带激动地抬起头。 “如此,家上可瞧明白了?” “麻中所包之钱,便乃碎石;此物,便乃埽!” “以此压渠底之土,其固土之效,远甚于少府所储之石砖!” “且柳木、碎石遍布关中各地,纵取之,亦无须靡费啊!!!” 看着阳城延活灵活现的复原出‘埽’的制作过程,刘盈也不由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再在脑海中稍一构建场景,刘盈也终是认可的点了点头。 “嗯,不错。” “以此物铺于渠底、渠侧,确较之石砖更佳,且价廉许多。” 说着,刘盈不忘兴致盎然的侧过头:“往昔,此物于水工家,作何用?”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刘盈想不通,这么好的东西,过去为啥不拿来铺渠? 要是早点铺,如今的郑国渠,也不至于被泥沙堵塞成那般模样? 却见阳城延听闻此言,只略带羞愧的一声僵笑。 “此物,本乃水工之匠制来,以堵河、渠之决口所用。” “若大江、大河有河堤不稳之虞,地方亦多以此加固河堤,以防决口。” “及以此物铺于渠底、渠侧······” “嘿,倒是闻所闻为,亦从未有人念及此。” 听到这里,刘盈稍一思虑,便沉沉点下头。 “若果真如此,此番整修郑国渠,此物,便当有大用!” 很简单的道理:阳城延口中的大江、大河,必然都是那些在当代,绝对无法人工建造的大型天然河流! 而埽,既然能在那种大型河流的治理中,都能被用作加固河堤、堵塞决口,那小小一个郑国渠,自更是不在话下。 且相较于石砖开采、运输所需要的大量人力,这个‘埽’,显然更容易获取、运输,也更容易制作。 很简单:派人到处去收集柳条,和鹅卵石之类的小石块,统统送到郑国渠边上,当场做成埽,然后沿着渠边滚下去,稍作铺设即可!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也隐隐涌上些许激动。 “郑国渠首百里,除石砖所铺之五里,其余九十五里,皆当用埽!” “便是石砖所铺之五里,亦当以埽固渠侧!” 略带激动的道出这句话,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已尽是毫不动摇的自信。 ——有了埽,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无论是难度还是成本,都将大幅度降低! 若是管理得当,就连整修工期,都很有可能缩短四分之一,甚至更多! 要知道少府那三万官奴,每天光是吃,就能吃掉一千石粮食! 哪怕将工期缩短天,对于如今穷到跑耗子的国库、内帑而言,都无疑能省下一笔不小的耗费。 如是想着,刘盈正打算夸阳城延两句,却见阳城延面色之上,顿时涌上些许凄苦之色。 “阳公?” 闻刘盈略带诧异的一问,阳城延终是暗自叹了口气,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家上。” “今即得埽,固郑国渠上游土之事,便是已有更佳之策。” “即如此,家上可否收回成命,勿出少府所备之石砖二十万,而专用埽,以整修郑国渠?” 第99章 我容易吗我 听闻阳城延这番满带凄苦的恳求,刘盈总算是明白过来,阳城延方才那股子莫名的激动劲儿,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阳城延提出‘埽’,这个过去就已经被水工所运用,却并没有用在固定河道上的材料,并非是为了让此番,刘盈整修郑国渠的工作更加轻松、顺利。 准确的说,即便阳城延有这个意图,也顶多是顺带。 阳城延的主要目的,恐怕是为刘盈找出一个可以完美取代石砖,且又更便宜、更省事,更容易获得的修渠材料。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刘盈‘移情别恋’,好保住少府那二十万块石砖!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盈暗感好笑之余,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少府阳城延······” “有这样抠搜的管家,再加上坐镇后方的萧何······” “也难怪老爹一天啥都不管,安安心心在外边儿打仗。”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副无所不用其极,也要竭尽全力保住少府那点可怜家底的架势,着实是让刘盈感受到了些许冒犯。 ——钱是赚出来的,又不是省出来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感觉,又好比看到一个武艺精湛,却又多少带些‘愚忠’的武将,效忠的人却不是自己。 便如三国之时,看着对大哥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关二爷,曹阿瞒纵是身处敌营,也难以按捺欣赏之意。 而此刻,看着眼前,活脱一副守财奴模样的阳城延,刘盈也对几百年后,面对关二爷时的阿瞒感同身受了起来。 ——虽然不是我的,但真馋人啊~ 再者说了,刘盈可不是阿瞒,阳城延也不是关二! 曹操馋关二爷,那也只能搀着,一直馋到天长地久; 可刘盈馋阳城延,最终如愿以偿,也就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 带着这么一层‘早晚都是自己人’的想法,刘盈对阳城延的态度,自也是悄然温和了起来。 “少府之意,孤大致明白。” 温颜一语,刘盈又朝阳城延和善一笑。 “少府可是担忧于父皇班师,以少府之石砖问罪?” “此事无妨。” “若彼时,父皇怪罪于少府,孤必当出面回护!” 不料听闻此言,阳城延非但没有流露出安心的表情,面上愁苦反倒是更甚了些。 将阳城延这番模样,纵是有心亲近,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冷。 正要开口,却见阳城延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长叹一口气。 “唉······” “家上有所不知啊······” 就见阳城延面带苦涩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悄然带上了些许自责。 “臣起于军匠,几无有武勋于身,只凭些许兵甲修护、遂营筑桥之术,便蒙陛下重用,至今,已位列九卿之贵。” “汉祚立,陛下令萧相筑建长乐、未央两宫,更用臣以为监工。” “每念及此,臣无不战战兢兢,尤恐负陛下之恩德,又恐臣之能,不配此九卿之身也······” “及都城长安,乃汉五年春,陛下登基于洛阳,颁诏定都于长安邑之时,相托于臣之事。” “往数岁,臣无时不刻心系此事,便是陛下令臣熔秦钱半两,铸汉钱三铢,臣亦默而从之。” 说到这里,阳城延苦涩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忍辱负重的神情。 “陛下铸钱三铢,朝臣、功侯皆以此污臣,乃妖言祸国,乱汉社稷之奸妄。” “然臣,实非不知钱三铢之弊,亦非谄媚事君,而不顾天下之人。” “臣从陛下之令,熔钱半两而铸三铢,只因臣心心念念者,唯乃有朝一日,国库、内帑之钱粮宽余而足用,长安城便可早日动工,臣也好早毕陛下之重托······” “若长安得建,则汉祚威仪便得全;臣区区一介工匠,得全汉祚威仪,亦当可功成身退,让位于贤······” 言罢,阳城延又是惨而一笑,面上尽是唏嘘之色。 而从阳城延这一番话语,以及此时流露出的神情当中,刘盈也看得出来:建造长安,对于眼前这位匠人出身,却得以成为刘汉天下第一任少府的男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建造长安,几乎已经是阳城延这一生当中,最后的一个执念! 这一点,从阳城延此时苦笑着连连摇头,目光中却分明带着的那抹‘朝建成长安,夕死足矣’的决然中,便不难看出。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真情流露,着实颠覆了刘盈,对这位老军匠的固有印象。 “原以为,只是个怕被天子惩罚的守财奴。” “不曾想,倒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暗自稍一声感叹,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不单单是因为未来,成为天子之后的刘盈,需要阳城延这样的少府卿。 也同样因为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尤其是阳城延这种不只知道想,而且还知道付诸行动去追求的理想主义者,配得上这一份尊重! 如是想着,刘盈不由面带郑重的从座位上起身,对阳城延稍拱手一拜。 待阳城延大惊失色的从座位上跳起,目光惊骇的抬起头,便是刘盈那满带着敬崇的面容,映入阳城延的视野当中。 “少府心系吾刘汉社稷之威仪,为建都城长安而忍辱负重,铸钱三铢,诚可谓至忠!” “如此忠义之举,孤反误以为少府畏父皇之威,而不敢担当······” “此,诚乃孤之过也!” 说着,刘盈不由沉沉一躬身,对面前这位兢兢业业的少府卿,献上自己所有的崇敬,以及歉意。 见此,阳城延只面色复杂的滞愣片刻,终是含泪上前,对刘盈深深一拜。 “臣!” “谢家上!!!” 单一个谢字,却不知道这其中,包含了阳城延往日的多少苦楚。 汉祚未定,阳城延一介军匠,夸张点说,就是个遂营军官。 大军行军之时,遂营的作用,也就是修修路,架个桥;顶天了去,就是再维护维护军械,帮将士们修理一下兵器。 后来天下平定,阳城延也是在一片质疑声中,被任命为了汉室第一任少府卿。 从担任少府的第一天开始,质疑、嘲讽,以及调侃,就从来没有消失在阳城延身边。 有人说,阳城延,区区一介军匠,骤然得贵,不过乃陛下恩幸,放了条听话的看门犬做少府。 也有人说,若不是建造长乐、未央两宫时,丞相萧何恰好将阳城延带在身边打下手,九卿的位置,怎么都轮不到阳城延来坐。 还有人,更是丝毫情面都不留的丢下一句:秦少府章邯,险扶嬴秦社稷之将倾,奈何今无英雄,竟使竖子沐猴而冠······ 至于阳城延奉令熔铸三铢钱,那就更不用说了,基本就是骂声一片! 不知道有多少功侯、朝臣,一边偷偷在家把十二铢重的秦半两,熔铸成三铢重的‘汉半两’,一边指着阳城延的鼻子骂:为啥不劝阻陛下行此乱策? 更不知道有多少百官、贵戚,一边拿着朝堂数千石的俸禄、收着数万乃至十数万石每年的封国租税,一边职责阳城延:为啥少府没钱? 直到现在,在刘盈面前道出心中凄苦,又得到刘盈的理解之后,阳城延才终于觉得,自己过去所受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最起码,自己受的委屈,有人懂! 刹那间,多年来受到的非议、嘲讽,都化作一滴滴如释重负的泪水,从阳城延那张遍布沟壑的面颊之上滑落。 待阳城延回到座位上,就连胸前衣衫,都已被泪水沁了个透。 如此不知多久,待阳城延终于将泪水驱回眼眶之内,面带怅然的抬起头,就见刘盈也从上首的座位上站起。 “少府心系长安城之筑建,孤明白。” “长安城之筑建,关乎吾汉祚之威仪,孤亦知晓。” 语带感怀的道出此语,刘盈便负手走上前,在阳城延面前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然此番,郑国渠之整修,少府备筑长安城之石砖二十万······” “非用不可!” 已满带着决然的语调道出此语,刘盈便轻笑着坐下身,在阳城延面前的地板之上跪坐下来。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才刚舒缓的眉头却又是一紧。 “这?” 稍待困惑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坚定,阳城延不由困惑更甚。 “家上。” “此石砖二十万,乃臣往五年,顷少府之余力而得啊?” “纵如此,五年得此石砖二十万,若用作筑建长安四墙,亦不过得墙半面!” “家上何以如此执拗?” 说着,阳城延不由信誓旦旦的一拱手。 “臣可立军令状:以埽修渠,若其效逊于石砖,家上自可斩臣项上人头,以压郑国渠底!” 看着阳城延面容当中,又逐渐出现痛心疾首的趋势,刘盈却只淡笑着摇了摇头。 “既少府执意以埽代石砖,不妨听孤一言。” “若孤言罢,少府仍执意如此,孤,便从少府之意。” · · · 彩蛋章↓ 第100章 底气大小,取决于腰包胖瘦 刘盈做出温言相劝的架势,阳城延自也只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倒也不是如今的刘盈,已经有了让阳城延动摇信念的个人魅力。 而是从刘盈口中,听到那句‘非用不可’的时候,阳城延想起了上午,随丞相萧何、计相张苍二人同乘一车回长安时,二人说的那些话。 “家上欲用者,非石砖,而乃备筑长安之石砖······” “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便当指望此石砖二十万······” “石砖中,还真能蹦出来力役······” 回忆着萧何、张苍二人莫名其妙的话语,阳城延也不由稍坐正了身,面带疑虑的抬起头,望向对坐于五步外的刘盈。 见阳城延这番作态,刘盈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稍沉吟片刻,便温笑着抬起头。 “方才,少府亦言:父皇令筑建都城长安,然苦于府库空虚,长安城竟五年而未能起建。” “便是少府顷尽除铸钱之余力,往五岁,亦只得石砖二十万;尽用之于筑建长安四墙,亦不过半墙之用。” 语调平和的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 “既如此,少府不妨试言:现今,府库因何空虚?”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胸有成竹,阳城延也不由稍一措辞,才面色沉凝的一拱手。 “府库者,虽只一词,实分为二,即府、库。” “府者,乃臣所领之少府内帑;库者,则乃萧相所掌之国库。” “国库之所得,多以农税为主;内帑之所入,则更尽为口赋。” 说到这里,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立汉社稷,便许民休养生息,轻徭薄税,农税只十五取一;口赋,则为户一算,即百二十钱。” “农税十五取一,便使国库所得之税粮,直决于农户秋收之丰寡。” “农获粮者丰,则农税丰,获粮者寡,则农税寡。” “及口赋,户百二十钱,故少府内帑所入钱之多寡,便决自天下民户之多寡。” “户多,则口赋多;户少,则口赋少。” 言罢,阳城延话头稍一滞,低头掐指默算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面带沉重的望向刘盈。 “家上或有不知:今天下,在农籍之民凡近三百万户,近一千七百余万口。” “此民三百万户,为彻侯所食者,约二十八万五千户;为诸侯国民者,更几近百五十万户。” “于关中事农,捐农税于国库、缴口赋于少府者,只关中民九十余万户,及汉中、巴、蜀等数郡之名,共计不过百三十万户。” “及北地、陇右,但无力输税、赋入关,更需朝堂拨之以钱、粮,方可使边关之民,不至饿殍而死······” 听着阳城延这一串虽不算太精确,却也能直观展现出汉室如今人口、财政状况的数据,纵是心中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面色一沉。 一千七百万人口,三百万户人家,有将近十分之一被封给彻侯阶级,又有将近一半被关东各诸侯国瓜分。 中央能直接收取税、赋的,竟只有关中九十余万户,以及汉中、巴蜀地区的近三十万户百姓······ “人口低谷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阳城延又清了清嗓,将更直观的数据,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关中、汉中,及巴、蜀之地,得民百三十万户,又陛下授民田爵,户得田百亩。” “若以去岁,关中粮产均数,即亩得粟二石半为准,此民百三十万户,当户捐农税近十七石,口赋百二十钱。” “如此,国库岁得农税,便近千四百万石;少府得口赋,则为一万万五千万余钱······” 听闻阳城延道出这串数据,刘盈不由面色沉重的微一点头。 虽然先前,刘盈对汉室具体的财政收入不太了解,但也大概知道国库、内帑每年,能收到多少农税、口赋。 口赋,是从五年前,老爹刘邦登基为帝,鼎立社稷之时就定死的:每户人家每年交一百二十钱。 从那一年开始,少府的口赋收入,便是从一万万开始逐年增长,涨到了过去这一两年,将近一万万五千左右。 倒也不是说过去短短五年的时间,天下人口就大幅度井喷了,而是随着天下逐渐安定,许多因战乱而躲进深山老林的百姓,逐渐从一个个‘桃花源’中走出,到官府登记了信息、户籍,并领走了天子刘邦赐给自己的那一百亩农田,以及一处农宅。 至于农税,也相差无多。 ——从汉五年,国库收入农税九百万石,到过往几年,也逐渐涨到了一千四百万石左右。 其实真说起来,按照一百三十万户,每户十七石左右的农税来算,一年的农税,其实应该在二千一百万到二千二百万石之间。 但农税作为如今汉室唯一的政府财政收入,并不是全都缴纳国库的。 每年的农税收上来之后,各地都会从各自治下所收取的农税中,截留三到四成的部分,用作地方官府下一年的行政开支。 至于送到国库的那六到七成······ “汉五年至汉七年,少府得口赋钱四万万余,今已熔近三万万,以铸钱三铢。” “及汉八年,口赋便已多为百姓私铸之钱三铢;去岁、今岁,更几不见钱半两。” 刘盈正思虑间,就闻阳城延继而道:“国库所得农税,虽岁得千余万石,然其大半,皆用于朝臣百官、地方官吏之俸禄。” “余者,亦多为陛下率军出征,平定叛乱之异姓诸侯所用。” 面色沉重的做下最后补充,阳城延终是稍直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此,便乃家上所问‘府、库因何空虚’之解。” “——国库之农税,皆用于官吏俸禄,及大军粮草耗费;少府之口赋,亦尽用于熔铸钱三铢。” “由自汉八年,口赋多为钱三铢时起,少府之入钱,便实已名存实亡······” 言罢,阳城延稍一躬身,以表示自己已经说完。 就见刘盈闻言,只面带凄然的长叹一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感叹。 “此,便乃孤强令少府,勿得再铸钱三铢之因啊······” “若不即休铸钱三铢,待少府所储之钱半两熔尽,少府,便当再无丝毫权柄·······” 道理再简单不过:作为天子的私人小金库,少府的权力,几乎是和财力牢牢绑定在一起的! 作为长安朝堂,乃至于整个汉室政治体系中,唯一一个独立于行政系统之外,只对天子一人直接负责的部门,少府能在朝堂争夺话语权的唯一手段,便是撒钱! 便拿此次,朝堂整修郑国渠来说,少府(天子)、国库(外朝)都没钱,大家就只能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沟通。 可若是少府有钱? 别说举朝议商量了,天子刘邦一声令下,少府自己就能把事儿办妥,完全不用带外朝玩儿! 少府一手完成,出的又全是内帑钱,这笔功劳,外朝别说分一杯羹了,就连摸都摸不到! 可若是相反的情况,即国库(外朝)有钱,少府没钱,那就有些尴尬了。 正所谓有求于人,则必礼下于人。 作为开国皇帝,刘邦自然具有‘天下都得听我的’的能量。 可若是刘盈登基之后,遇到某个需要用钱的地方,又恰逢国库充盈、内帑空虚,那就免不得要温言悦色的去和丞相萧何商量,甚至是放下身段去求。 说白了,国库和少府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相互合作,同时又相互竞争的合作伙伴。 少府代表天子,也就是君权;国库代表外朝,也可以大概理解为相权。 而在这两方的竞争中,谁更有钱,谁就更有底气,就能有更大的话语权。 外朝势大(有钱),君权暗弱(没钱),那就是和刘盈前世那样,被丞相喷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就要在宫里自闭好几年。 若是外朝势弱(没钱),君权强盛(有钱),那自是和历史上的武帝刘彻那般,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打匈奴,外朝不同意? ——没事,朕自掏腰包做军费! 建宫室,朝臣有意见? ——无妨,朕出内库钱做资金! 虽然听上去有些离谱,但在这个时代,君臣之间权力斗争的本质,确实就是如此。 谁有钱,谁就有底气;有底气就嗓门大,嗓门大就有话语权! 而在先前,刘盈之所以要用‘官奴要用来修渠’的借口,来强行停止少府熔铸三铢钱的进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今的少府,可是正在一边以‘口赋’的名义,从百姓手里收着没法用的三铢钱,一边把手里的半两钱,也熔铸成没有流通性的三铢钱! 要是刘盈再不喊停,等一年多以后刘盈登基,少府就要没钱了! 老爹在,少府没钱倒也没啥——开国皇帝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谁也不敢扎刺儿。 就算做出‘把半个国库拨给少府’的举动,也绝对没人敢对刘邦说一个‘不’字。 但刘盈一个二十岁都不到,加冠之礼都还没进行的毛头小子,若是登基之后连钱都没有,还怎么和外朝那些个老狐狸斗? 第101章 最多五年! 当然,为将来登基之后的自己保住少府,保住这一点少得可怜的话语权,也只是刘盈从长远角度出发,未雨绸缪所做出的决定。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郑国渠修好,在老爹给出的这次大考中,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卷。 而在这份答卷之上,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却并非是钱粮······ “即少府知现今,府库空虚之缘由,孤便直言。” 说着,刘盈稍敛面上沉凝,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少府言,国库所得之农税,决于农产之丰、寡;少府所得之口赋,决于民户之多少。” “然孤以为,此二者,实可合为一解!” 说到这里,刘盈的神情当中,便难得一见的出现毋庸置疑的强势! “今汉室天下,农为国本;民春、夏耕于田,得秋收之农获。” “粮获丰,农税自丰,国库所得之粮自丰。” “然粮丰,民安能不传延子嗣?” “待子嗣年壮,分门别户,少府所入之口赋,安能不多?” 接连发出两问,刘盈便伸出右手食指,面带笃定的在身前的地板上狠狠一戳。 “故孤以为,无论国库之农税,亦或内帑之口赋,皆可得解于一法。” “——使民耕农所得之粮愈丰!” “民得粮丰,则多诞子嗣;子多而民口丰,此,便为民富!” “民得粮丰,则农税丰,国库便得粮富足;又民多余粮,诞子嗣而口丰,口丰则户丰,内帑亦可多得口赋!” “此,便乃国富!!!” 听着刘盈铿锵有力的话语,纵是对民生、内治不甚熟稔,阳城延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刘盈说的没错。 只要百姓能多打粮食,那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打的粮食多,意味着农税多,国库就能有更多收入; 粮食够多,百姓就不会因为有‘粮食不够吃,生孩子也养不活’的顾虑; 生的孩子多了,人口自然就多了,等这些孩子长大,各自成立自己的家庭,少府也就能有更多的口赋。 这,也正是每一个封建农业政权的特征。 ——只要粮食打得够多,啥问题都能得到妥善解决;可一旦农获不够,那再小的矛盾,都会变成无法解决的难题。 见阳城延能听进自己的话,刘盈心中也是稍松口气。 咽口唾沫润润嗓,刘盈便继续道:“故此,郑国渠之整修,方为今天下之首重。” “何也?” “盖因郑国渠之通、塞,直关乎关中民事农耕,所得粮之丰寡!” “郑国渠通,则民富,民富则国富!” “然若郑国渠仍如今日这般,塞而不能利民农耕,则民苦于粮寡,国库、内帑亦苦于税、赋之缺,而只得‘无为而治’······” “孤如此说,少府可能明白?” 言罢,刘盈只觉一阵口干舌燥,望向阳城延时,面色也带上了些许疲惫。 这也就是阳城延一个技术宅,才让刘盈这么苦口婆心,掰开揉碎了讲这些。 要是换做萧何,这点事,根本不用刘盈一个菜鸟讲这么多,怕是话刚起个头,萧何就要点头说‘好了,我都知道,不用再说了’。 看出刘盈神情中那抹压抑不下的疲惫,阳城延也是似有所感的面色一僵,旋即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两声。 思虑片刻,却见阳城延又是眉头一皱,面带困惑的抬起了头。 “家上。” 见阳城延这番架势,刘盈只觉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这么说都说不明白?!! 心中已接近抓狂,但面上,刘盈还是不得不做出一副温言悦色的神情,面带微笑的望向阳城延。 只不过那一抹‘微笑’中,似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气急······ “家上之所言,臣大致明白。” “若欲使府、库充盈,便当需疏通郑国渠,以使民先富。” “然纵如此,固郑国渠上游之土,恐亦非必石砖不可啊?” 满是困惑的说着,阳城延不由又从面前的矮几之上,拿起那卷迷你铺盖卷。 “家上看,以此等埽为材,亦可固郑······” 阳城延话刚说一半,就见刘盈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哀叹着从地上站起身。 来到阳城延面前,刘盈稍一纠结,终还是直接在阳城延面前,只隔着案几的位置跪坐下来。 “少府怎就不明白呢······” 稍待调侃的道出一语,刘盈不由善意一笑,终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阳城延面前。 “欲使府库充盈,便当先使民富;而欲要是民富,便当整修郑国渠,以促往后数岁,秋后之关中遍地丰收!” “无论民因丰收而富,亦或府库因民富而得以充盈,其重者,皆乃钱、粮。” “那少府可知:郑国渠之整修,首重者何?” “钱乎?” “粮乎?” “亦石砖,或制埽之软柳、碎石乎?” 接连发出数问,刘盈便略有不耐的自顾自摇了摇头。 “皆非矣。” “——整修郑国渠之首重,亦孤今殚精竭虑以谋者,乃人!” “乃修渠之青壮力役!” 稍带烦躁的道出此语,刘盈深吸一口气,才将烦躁的情绪压抑了些。 “少府方才亦言,今关中,民不过九十余万户。” “此民九十余万户,父皇此番出征,便已抽调足六十万余众!” “便言如今,关中青壮已去大半无,亦丝毫不过!” “如此之局面,孤当何以凑足少府所言,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六万?” “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出家奴三千,余二万七千余,当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萧然长叹一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无奈。 “关中民九十万户,已为父皇抽调青壮六十余万以充军,孤不过太子之身,实无以复征力役于关中民。” “然若不征,郑国渠便无以尽修,待明岁,关中民仍当无望丰收,民苦于口粮之缺,民富、国富之论,更无从说起。” “为今之计,唯有尽出少府所储,本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方可使民感怀于心,而自往修渠。” “不如此,郑国渠之整修事,便遥遥无期······” 言罢,刘盈终是萧然长叹一口气,旋即起身弯腰,面带惭愧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苦长安城筑建无期,孤自了然于胸。” “然孤欲修郑国渠,反苦无力役之愁,少府,可知晓?” “孤尽出少府石砖二十万,以暗求关中民自往而修渠之意,少府,可能明白???” 看着刘盈负手躬身,站在面前两步的位置,面色满是惆怅的看着自己,阳城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刘盈非要用石砖铺设郑国渠,究竟是想做什么? 阳城延虽然无法明确的表达出来,但心里也已大概明白。 若是刘盈知道阳城延此刻心中所想,必然会将一个崭新的词语,引入这西元前的世界。 ——白嫖。 是的,没错。 无论刘盈说的再好听,再怎么天花乱坠,这件事的本质,依旧是白嫖。 用少府那二十万块石砖,摆出一个‘我汉家连皇城都不修了,也要给你们老百姓修水渠’的姿态,看能不能有些憨厚、纯良之人被感动,从而自备干粮,前往郑国渠,自愿充作力役! 恶心吗? 恶心! 非常恶心! 若是不知道个中缘由,就连沉浮朝堂十数年的阳城延,都会对此感到万分鄙夷! 但刘盈那一句话,却让阳城延每欲拂袖起身,却终也没能成行。 ——不如此,还能怎么办? ——不这样,郑国渠怎么修? 没有足够的人,郑国渠就没法修,那明年渭北的田亩,岂不还是没水灌溉? 如果渭北粮产还是像今年这样,亩产三石、二石半甚至于更低,国库何来农税? 口粮自用都不够,百姓又怎么会多生孩子? 关中的人口、户籍,少府的口赋,又谈何稳步递增? 国库没有农税生育,少府没有口赋收入,又谈何建造长安,谈何厘治天下万民? 直到这一刻,阳城延终于明白过来:五十年前,区区三百里长的郑国渠,为什么就会成为韩王然‘疲秦计’的核心。 ——这样的大型水利工程,一旦修了,就有极大概率尽失民心! 五十年前,困居一隅的嬴秦,靠着赳赳老秦人的血性,靠着始皇嬴政,秦相吕不韦的决心,硬生生抗住了。 而如今的汉室,却根本不敢去下‘我虐百姓千百遍,百姓待我如初恋’的赌注······ “唉······” “也罢,也罢······” “起码比起强征力役,此法,确稍佳······” 都是坏选择,那就从其中,选一个没那么坏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阳城延终是百感交集的从座位上起身,极其缓慢的弯下腰,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之忧苦,臣,知之······” “此事,臣唯家上之命,是从······” “还请家上示下。” “——此事,需臣以何为助?” “郑国渠整修之具案,家上可另有交代?” 看着阳城延满是纠结、迟疑的神情,终还是面带负罪感的站起身,对自己说出那句‘唯命是从’,刘盈也总算是如释重负。 温尔一笑,走上前,拉起阳城延的手臂,刘盈面色陡然一正,满是郑重的凝视向阳城延目光深处。 “今日少府愿助,孤,纵死亦不敢或忘!” “五年!” “至多不过五年!” “孤与诺少府:至多五年,府、库便皆当充盈,钱、粮皆当余者甚!” “到那时,孤必当力谏父皇,速行长安城之筑建事!” “若父皇未允,孤亲坦背而负荆,谢罪于少府当面!!!” 第103章 区···区区二千石 “老······老大人可还另有吩咐?” 看着官吏面色慌乱的低下头,张病己不由微微眯起眼角,望向那官吏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杀气! “此间事,当皆朝堂大政,汝区区一介刀笔吏,从何得知?!!” 以一股莫名渗人的怪异语调道出这句话,张病己的目光中,更是已出现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却不料那官吏听闻此言,神情满是局促的擦了擦额角冷汗,稍走上上前,面色尴尬的又是一拜。 “回老大人的话。” “晚辈······” “实非刀笔吏······” 说着,那官吏便借着整理衣袍的功夫,不着痕迹的露出腰间,那枚泛着白光,系有青色绶绳的银印。 确定张病己的目光,在自己腰间的银印青绶之上停留了片刻,那官吏才面带惶恐的再一拱手。 “晚辈本秦军匠,乃自砀郡从陛下,至今已近十余载······” “汉五年,丞相酂侯萧何萧公,奉陛下之令以建长乐、未央两宫,晚辈蒙陛下信重,用以为监工。” “至今,晚辈又蒙陛下不弃,任之以为匠作少府······” 轻声道出自己的来历,阳城延不忘赔笑着又是一拱手,才稍退到张病己身侧,根本不敢正面面对张病己。 ——准确的说,是不敢正面面对张病己手中,那杆号称‘能追着太子打三条街’的几杖······ 本以为道出身份,能让张病己对自己稍客气些,起码别老拿那副吃人般的眼神看人,却不料张病己得知阳城延的来意,雪眉嗡时又是一竖! “匠作少府?” “嘿,官儿还不小!” “位列九卿,当是中二千石之秩禄?” 稍带戏谑的发出一问,张病己不由淡笑着回过身,看向那几位仍旧面带恼怒,看着那堆石砖的同乡老友。 “诸位可还记得当年,吾等为周吕令武侯麾下戟卒之时,故周吕令武侯吕将军,食秩禄几何?” 听闻张病己此问,就见一位老者满是自豪地昂起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仍旧带着些许因直道被毁坏,而迸发出的恼怒。 “哼!” “想当年,彭城战罢,已故周吕令武侯,可是为陛下拜为大将军,秩禄万石!” “若值彼时,尔等区区二千石之刀笔吏,便欲为已故周吕令武侯之亲卫,都还当求家中父辈疏以钱财,打通干系呢!!!” 先前听闻张病己的调侃,阳城延本就有些绷不住仪态。 待听到这句‘尔等区区二千石之刀笔吏’时,阳城延的心态,更是彻底绷不住了。 “区······区区二千石?” “这······” 一时之间,阳城延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怀疑之中。 “何时起,位列当朝九卿之中二千石,亦已为坊间称之以······刀笔小吏?” 见阳城延顿时流露出呆愣的神情,张病己似也是没了挑逗阳城延的兴致,又拍了拍那堆码放整齐的石砖,旋即面带疑惑的回过头。 “河渠、水利之整修,老朽年幼之时,亦曾随父兄而往。” “不皆以夯实为主?” 疑惑的发出一问,张病己又拍了拍那堆石砖。 “夯实渠土,以青壮力役用木桩砸实即可,何以用此等精良之石砖?” “更何况是二十万之数?!” 自顾自说着,张病己又想起来:眼前这位自称‘匠作少府’的毛头小子,刚才好像已经说过了。 这些石砖,好像是要用来铺在渠地、渠侧? 一时之间,张病己竟也和阳城延一般,陷入了无尽的困惑当中。 ——石砖铺渠? 这······ 闻所未闻呐? 张病己接连数问,阳城延却似是被夺走了魂魄般,对张病己的问题充耳未闻。 终还是身后的副手杨离走上前,悄悄怂了怂阳城延的胳膊,才让阳城延终于从‘九卿啥时候成了刀笔吏?’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定了定神,回想起昨日,刘盈在太子宫对自己做下的交代,阳城延稍有些迷离的目光,也逐渐聚焦在了一点。 “罢了罢了~” “受杖之老者······” “招惹不得,招惹不得啊······” 苦涩一笑,阳城延便稍上前,对张病己拱手一拜。 “回老大人,此,乃太子欲修郑国渠,而不得不为之举······” 听闻阳城延此言,张病己不由稍一愣,缓缓回过身,终于带着只单纯困惑,且不带丝毫攻击性的目光,看向阳城延那略显幽怨的面容。 感受到张病己目光中,已经不再带有那一抹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阳城延也不由暗自松可一口气,旋即做出一副惆怅无比的神情。 “唉~” “老大人有所不知。” “此番,陛下令太子整修郑国渠,然朝堂府库空虚,又无多力役。” “且郑国渠阻塞多年,欲行整修事,所需之力役甚多······” 说着,阳城延不由苦叹着摇了摇头,朝那十名刑徒的方向又是一努嘴。 “晚辈同朝中诸公拟测,得郑国渠之整修,乃需力役六万。” “然太子仁善,不忍劳关中民过甚,便令少府即休除长陵外所有事务,尽出城旦、鬼薪、隶臣妾的官奴足三万余,以充此番,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 “除此,太子还令朝中功侯、百官尽出家中力壮之私奴,以做郑国渠整修之用·······” 言罢,阳城延话头稍一滞,将嘴唇微微抿起,满是哀愁的又一摇头。 “然纵如此,整修郑国渠之力役,仍缺者甚多。” “太子苦无力役,又不忍征劳于关中,便只得出此下策;” “——尽出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固郑国渠之土!” “且得此转二十万,郑国渠底之夯实,亦可稍速而日短······” 最后道出一语,阳城延不由摇头叹息着低下头,面上满带着苦涩,似是心绪郁结般,开始轻轻踢起脚下直道之上,被滚木撵出的一处浅坑来。 只不过这一回,阳城延‘蓄意破坏直道’的举动,并没有再度引来张病己的眼刀。 此时的张病己,也包括张病己身后那几位老友,都在回味着方才,阳城延所说出的那番话。 “出少府刑徒、官奴,以充力役······” “令百官功侯出家中私奴,以充力役······” “不忍劳民过甚,故勿征劳于关中民·······” “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稍补力役之缺······” 轻声呢喃着,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郑重。 “公方才言,太子令少府尽出刑徒、官奴?” “此得力役几何?!” 听闻张病己铿锵有力的一问,阳城延自是稍一拱手。 “三万余······” 就见张病己沉吟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朝中功侯贵戚,出家中私奴几人?” “公,出家中私奴几多?” 听老者不知不觉间,就将‘汝’换成了‘公’,阳城延也觉心中创伤被抚平了些许。 几乎不带丝毫迟疑,便又对张病己一拜。 “朝中功侯百官、朝臣贵戚,出家中私奴共三千七百余。” “及晚辈······” 说着,阳城延不由僵硬一笑。 “晚辈得二千石之秩禄,然无高爵,只得尽出家中奴十四人;另又自出钱粮,自远方堂亲家中,寻得晚辈三人以为劳役,共十七人······” “当真?” 就见张病己略带怀疑的发出一问,不等阳城延开口作答,便有昂起头,望向阳城延身后的少府丞:杨离。 “公又出私奴几人?” 闻张病己此言,杨离不由顿时汗颜,赶忙羞愧的低下头。 “小子家贫,未蓄私奴······” “然小子食禄千石,亦已出钱,于长安东市雇得力役十人,以稍出力······” 听闻杨离之语,张病己不由稍一思虑,便直走上前。 稍有些鲁莽的抓住杨离的手腕,待看清杨离那只虎口遍布老茧的手,张病己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少府官佐,便当无于行伍、阵仗之履历;得食俸禄千石,仍下田劳作······” “嗯······” 自顾自又是一阵私语,张病己思虑许久,又分别撇了阳城延、杨离二人一眼。 见二人面上,不见丝毫作伪之色,张病己终是回过身,右手拄杖,左手背负于身后,朝那几位同乡老友微点了点头。 见张病己这一番举动,那几位老者也似有所悟的侧过身,彼此对视着稍一点头,便各自叹息着朝村内走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约莫百十来户人家的张家寨,便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铜锣锐鸣声。 “锵~” “凡张家寨之男,岁十五上、五十下者,皆速备行囊,至村口聚集~” “锵~” “知而不来者,或来而不速者,皆依族法杖责,逐出宗谱~” “锵~~~~~~” 如此片刻的功夫,不过百余户人家的张家寨寨口,竟已被六七十个虽不算魁梧,却也还算精壮的男子所占据! 看着这些男子身上,背着一个个简易到几乎只包着一件外衣的‘行囊’,以及那一张张微微泛红,不住喘着粗气望向自己的面孔,阳城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哼!” 就闻张病己莫名又是一声冷哼,大踏步走上前,满是‘凶狠’的直瞪向阳城延。 “此男数十,皆乃吾张家寨之后苗!” “若有了闪失,老朽纵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罢休!!!!” 满是粗狂的一声吼叫,张病己又回过身,对聚集在村口的那几十位同乡晚辈稍一点头,便招呼着几位老友,朝不远处的自家老宅走去。 “直道!” “三日之内,道不恢复如初,老朽亦拿你‘匠作少府’是问!” 循声抬起头,看着那道不断远去的年迈背影,发出这么一声颇具效力的‘威胁’,阳城延滞愣许久,终不过哑然失笑······ 第104章 忽悠,接着忽悠 “禀相公。” 长安,丞相府。 看着面前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报、政务,萧何不由稍显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又何事啊······” 听出萧何语调中满带着的疲惫,那小吏不由面色稍一滞,终还是咬牙又一拱手。 “昨日午后,太子遣人登府,以此疏留于相公······” 闻言,萧何揉捏着额角的手稍一停,片刻之后,又见萧何稍有些疑惑地伸出手。 将那卷竹简接过,在面前案几上摊开,萧何面上困惑却是更甚。 “修补直道?” 稍有些诧异的发出一问,萧何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些许,眯起眼睛,仔细查看起竹简上的内容来。 “凡自长安至三原、莲勺、重泉等沿郑国渠之处,直道······” “尽复修?!!” 听闻萧何猛然拔高的音量,那小吏不由赶忙低下头。 待萧何瞪大双眼抬起头,满是困惑的望向自己,小吏也只面带困惑的摇了摇头。 “属下亦不知。” “前些时日,渭北诸县才上禀:秋收过后,直道皆已夯实修补。” “今不过月余,太子又言修直道······” “属下实不知太子此举,乃何意啊?” 听闻小吏此言,萧何只若有所思的一沉吟,终还是稍显费力的从筵席上起身。 来到身后的木架前,只寻摸片刻,便见一卷发黄的羊皮卷,被萧何抱上了矮几之上。 将羊皮卷摊开,在那一条条代表着‘秦直道’的细线上比划一番,萧何终是直起身,悠然长叹一口气。 “长安至郑国渠沿岸诸县,皆近百里啊······” “及长安至三原、莲勺、重泉之直道,合更足四百里余!” “家上何起复修直道之意?” 满是困惑的自语一番,萧何沉思良久,终还是又抬起头。 “家上所遣之人,可还另说了些什么?” 闻言,那小吏只稍一思虑,便赶忙抬起头。 “来人言此疏,乃涉渭北直道修整,臣奇之,故问其因。” “不料来人只言:太子意,渭北损毁之直道,当以北军禁卒,及诸中郎往修,方最为妥当。” “那人还言,相公闻此,自当知晓太子之意······” 听到小吏这一番话语,萧何只眉头一皱,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长安,至郑国渠一线······” “直道损毁······” “莫非是石砖?” 思虑着,萧何不由又抬起头,望向那小吏。 “少府输郑国渠之石砖二十万,今可已皆发?” 就见小吏又是一拱手:“已发数万。” 言罢,就见小吏面色又是一拧巴,面上满是疑虑的补充道:“然石砖发运郑国渠之事,似是有些······” “呃,过于慎重了些?” 说着,小吏不由稍摇了摇头。 “属下听闻,往数日,少府皆以刑徒十、卒二、吏二为一队,所运者,不过石砖二十。” “且途上,石砖运之极缓!” “传闻少府亲随之队,自四日前出长安,至昨日,仍未至三原?” “须知长安至三原,途不过八十里,纵徒步而行,亦当昼夜便至啊······” 听闻小吏满是困惑的道出这番话,萧何终是皱眉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疑虑的坐回了矮几之上。 “刑徒十人,运石砖不过二十。” “如此,少府官奴三万,所运之石砖不过六万。” “官奴至郑国渠延岸,总不能复归长安,以运石砖?” “如此说来,石砖发运一事,家上当或不急于行······” 暗自思虑着,萧何只微微一点头。 “是了。” “为今之要,还当乃速挖下游堵塞之处,以清河沙。” “及石砖铺渠,确不急于行······” 想到这里,萧何面色之上,终于涌上些许了然之色。 “石砖发而缓送······” “渭北直道,尽为石砖所损······” “以北军、中郎之将官整修,为最佳?” 仍带有些不确定的望向那小吏,就见小吏又是赶忙一点头。 到这时,萧何写满困惑的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洞悉,和了然。 就见萧何低下头,面带苦笑着摸了摸那几条写有‘直道’的线条。 “石砖过道,此便一遭。” “发北军、中郎将官,大肆整修直道,又是一遭。” “若老夫所料无误,不几日,家上恐还当携粮米数万石,鲜衣怒马,以亲往郑国渠?” “如此,便又是一遭······” 自语着,萧何自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终还是昂起头,长叹一口气。 “为凑整修郑国渠之力役,家上实可谓是······” “倾其所能啊~” 面色复杂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终是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望向那小吏时,面上再不见丝毫困惑之色。 “召中郎将季布,于午后至丞相府。” 萧何淡然一声吩咐,那小吏便赶忙一拱手,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带纠结的抬起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此,萧何也不由稍有些困惑起来。 “直言便是。” 就见小吏闻言,面上满是纠结的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后,才赶忙走上前,附耳对萧何说了句什么。 就见片刻之间,萧何的眼睛便猛地瞪大! 满是不可置信的侧过头,见小吏面带笃定的一点头,萧何面上,终是涌上一抹郑重。 “去,转告‘来客’,老夫稍毕手中之事,便亲往而面叙!” 等萧何授意,小吏终是拱手领命,旋即低头退去。 望着小吏离去的身影,萧何面容之上,却更涌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担忧。 “绛侯······” “唉······” “陛下终还是······” 喃喃自语着,萧何终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面上顿时带上了些许惆怅。 “淮阴侯啊淮阴侯······” “皇命难违,天命难违······” “可万莫怪老夫,不讲往日之情谊啊······” ·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 刚走出太子宫,欲要前往宣室殿拜见老娘,刘盈大老远便看见舅父吕释之的身影,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见此,刘盈自也不能装看不见,只能从太子宫,即凤凰殿走到接连司马门-宣室殿的主道之上,面带温和的等候着舅父吕释之。 待吕释之在宫门处查验完身份,见刘盈在不远处等候,也不敢加快脚步,小跑着来到了刘盈面前。 “见过家上······” 拜唱着,吕释之才刚拱手,腰都还没弯下去,就见刘盈赶忙走上前,自大臂处扶着吕释之,便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舅父多日不入宫,甥于宫中,可甚是苦闷!” 见刘盈如此不加掩饰的表达亲近,吕释之面色顿时一喜,嘴上却还是不忘说道:“家上亲近之意,臣心领。” “然宫内人多眼杂,家上身以为太子储君,还当慎行才是啊?”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却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呵笑着侧头望向吕释之。 “怎数日不见,舅父亦学起叔孙太傅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终不过繁文缛节;情谊足深之至亲,何许以此等俗礼维系?” “此等俗礼,甥甚以为不可取!” 嘴上说着,刘盈面上的笑容,不由更亲和了些。 见刘盈这番作态,吕释之只觉心中,被一阵令人享受的温暖所充斥。 心下稍一纠结,便也就放弃了提醒刘盈‘注意尊卑君臣之礼’的打算。 如此走出去数十步,就见刘盈面上亲切稍艾,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舅父。” 稍有些心虚的一声轻唤,刘盈便略带尴尬的侧过头。 “四位老者,于舅父府上可还好?” 见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带着愧疚,又发出这么一问,吕释之不由摇头一笑。 “家上万莫担忧。” “得家上如此信重,以如此重任托于臣手,四老又乃闻名天下之贤士,臣纵粗鄙,亦不敢以薄礼相待······” 却见刘盈听闻此言,只仍是面色忧虑的摇了摇头。 “甥非欲怪舅父,乃自怪也······” “自舅父请四老出上山,于那日保甥储位不失,至今,甥竟未曾登门,请谢于四老当面。” “每念及此,甥总自以为负心之辈······” 说着,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一抹深深地自责。 见刘盈这幅神情,吕释之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轻笑着拍了拍那只仍扶在自己大臂上的手。 “家上万莫自责过甚。” “先前,乃陛下尚未出征,家上纵欲登门,亦不敢太过张扬。” “今陛下虽已离京,然家上主郑国渠整修之事,实可谓千钧重担加于身。” “家上操劳国事,纵未能登门亲面,四老知个中之由,亦当以家上之举为善?” 听着吕释之的宽慰,刘盈心下稍松一口气,面上却仍带着些许愧疚。 “待见过母后,甥当随舅父同归,以亲见四老。”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只不无不可的笑着点了点头,语调中,也带上了些许亲近。 “如此,臣即刻遣人归府,稍行洒扫,以待家上莅临?” 第105章 且去吧,去吧······ 站在宣室殿外的长阶顶部,看着远处,儿子刘盈与兄长吕释之‘勾肩搭背’走来的身影,吕雉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一抹满含幸福的温暖笑容。 “好啊······” “啊······” 待刘盈、吕释之二人拾阶而上,来到面前,吕雉更笑着连连点头,上前拉住二人的手臂,踏入了宣室殿的高槛。 于殿内分儿落座,吕雉便温笑着抬起头,望向兄长吕释之。 “往旬月,吕氏子弟皆自闭门户,倒是苦了兄长······” 听闻此言,吕释之也面带温和的一笑,稍摆了摆手。 “皇后言重。” “此,皆为家上、皇后,乃吾吕氏之本分。” “皇后此言,臣倒反觉得生分了些?” 见吕释之略带调侃的道出此语,吕雉不由摇头一笑,稍带感激的对吕释之一点头。 而后,便将吕雉侧过头,待望向刘盈时,面上顿时涌上一抹无尽的慈爱。 “既是盈儿之意,莫如,便亲说于建成侯?” 闻言,刘盈自是笑着点点头,起身上前,对吕释之稍一拱手。 “此番,父皇令甥主修郑国渠,然甥年幼,恐为刁吏、妄臣所欺瞒。” “故欲请舅父随甥同往,以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不知舅父意下如何?” 饶是对此事早有知解,见刘盈这一番郑重其事的架势,吕释之也不由从座位上起身,郑重一拜,以做回礼。 待直起身,吕释之的面容之上,更是带上了几乎刻入脸颊的笑意。 “家上信重,臣自不敢拒。” 说着,吕释之又轻笑着侧过头,对吕雉稍一拜。 “若皇后亦允,臣,便自当领命······” 看着舅甥二人和谐无比的互动,吕雉面上的喜悦也更甚一分。 “既如此,便劳兄长明日,同太子共出长安,往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听闻吕雉满是柔和的吩咐,吕释之也温笑着一拱手。 “臣,领命······” 待吕释之、刘盈二人又分而落座,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目光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调侃。 “少府石砖转运之事,如何了?” “吾可是听说,往足足数日,少府之石砖发不过数万,渭北数百里直道,便已为石砖所压损?” 听着老娘语调中明显带着的那抹调侃,刘盈也不由嘿嘿一笑,佯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对吕雉稍一拱手。 “此事,乃儿思虑不周,方有此失。” “儿以疏请萧相,遣北军禁卒、中郎将官,往修直道。” 说着,刘盈不忘夸张的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才又道:“复三十日,渭北之直道,当可恢复如初······” 听着刘盈乖张的举动,吕雉不由面带无奈的摇头一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认可。 花三十天,去修整渭北那些被石砖压坏的直道路段? 如果是用二三百号人去修,那倒确实需要三十天。 可问题是:如果真要百十来号人,刘盈有必要去让萧何发北军士卒、中郎将官? ——区区一百人,把诸吕外戚家中壮丁凑一凑,都绝对不止! 既然发北军将士,以及中郎将麾下中郎,那用来修复道路的人数,便起码上千,乃至数千! 用这数千身强力壮,且纪律性堪称天下之最的精锐军队,去整修几段总共数百里,且先前就已经维护过一次的直道······ 对于刘盈给出‘三十天’的工期,吕雉只能说:真能墨迹! 可即便如此,吕雉也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将少府用来建造长安的石砖,次序送到郑国渠沿岸,本来就是一场演给关中百姓看的真人秀! 既然是真人秀,那自然是拖一拖,让更多人看见、知道,才更好一些。 至于刘盈弄出这场‘石砖压坏直道,太子发北军禁足去修’的番外篇,吕雉更是觉得有些惊喜。 ——石砖过道,百姓或许会看不见,亦或是装作看不见。 但关乎百姓生计,几乎是各地唯一交通方式的秦直道,居然被石砖给压坏了? 为了修这些被压坏的直道,太子又派了北军精锐武卒去修? 这一下,百姓要还想不知道,那就很难了。 暗自思虑着,吕雉也不由面带欣慰的看了看刘盈,微一眨眼点头,算是认可了刘盈的所为。 “渠首绝流之事,如何了?” 见老娘问起正事,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昨日,少府发回书信,已于泾水-郑国渠之交沉石绝流,再数日,郑国渠水便当干。” 说着,刘盈不忘侧头看看吕释之,才又抬头望向吕雉。 “待儿同建成侯至,郑国渠之整修事,便当可启工!”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也不由微点了点头,不忘对刘盈吩咐道:“凡整修之具案,当以少府之意为主。” “纵有妙策,亦当先同少府商筹,万不可自作主张。” 待刘盈乖巧地点点头,吕雉便又侧过头望向吕释之。 “此往郑国渠,太子同兄长共往,兄长当多带些家卒。” “吾亦已传手令,出南军精悍之卒五百,暗随太子车驾之后,以为护卫。” “此行······” “万不可有差错!” 看着胞妹吕雉稍眯起眼角,意有所指的看向自己,吕释之也不由面容一肃,旋即满是郑重的一拱手。 “臣知,皇后勿忧。” 诸事都安排妥当,吕雉终是自顾自点点头,旋即稍叹一口气,召手让刘盈上前。 待刘盈在身侧坐下,吕雉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忧虑。 “此番,陛下令修郑国渠,乃欲使吾儿行差就错,从而储位振摇。” “盈儿万不可掉以轻心,落旁人以口舌。” “吾儿当切记:陛下子,非独吾儿一人······” 听闻此言,刘盈稍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待见吕雉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终是面色郑重的一点头。 “母后不必忧心。” “儿此行,必当尽全父皇之托付,以挫宵小之诡谋!” 见刘盈满是认真的应下,吕雉终又是长出口气,将略有些不舍得目光从刘盈身上移开,从榻上站起身来。 “如此,盈儿便归太子宫,整点行装······” “出门于外,记得多输书信回宫,也免得吾挂念······” 看着老娘面色复杂的从榻上起身,做出一副要回寝宫的架势,刘盈只觉心中,嗡时涌上一抹哀愁。 这种微微发苦,又无法以言语道明的感觉,明明是那么陌生,却又让刘盈感到似曾相识。 “母后······” 稍有些落寞的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雉背对着刘盈,欲要离去的身形稍一滞,眼眶之中,立时出现点滴湿润。 头都不回的摆摆手,借着收手的功夫拭去眼角水珠,吕雉便稍侧过头。 “且去。” 言罢,吕雉正要离去,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止住脚步。 “是了······” “还有一事。” 语带惆怅的说着,吕雉终是回过身,将那双稍有些泛红的眼眶,对准了刘盈所在的方向。 “近几日,当有渭北民上万人,自往而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 “民以忠良为献,吾儿不可空手而往。” 说着,吕雉不由朝吕释之微一点头。 “郦侯吕台,食新丰邑六千余户,岁租米粮十数万石。” “前几日,吾已令建成侯往新丰,尽调郦侯今岁所得之租税,以至长安。” “明日,盈儿便携此米粮十数万石,往郑国渠;待至,当以此米粮,次序分发于自往修渠之民食。” “如此,方可使吾儿勿受‘劳民过甚’之污名······” 语重心长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觉眼眶顿时又是一暖,于是便赶忙回过身,小心翼翼的拭了拭眼角。 “去,去······” “吾乏了·······” 听着吕雉这一番为自己殚精竭虑,将所有隐患都消灭在襁褓之中的周全安排,刘盈只觉心中一暖。 待抬起头,看着吕雉手扶榻沿背对着自己,暗自抹泪的背影,刘盈终于想起来,这种感觉,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熟悉。 刘盈记得在自己的第一世,大考过后,坐上前往大都市的绿皮火车之时,窗外的母亲,便是这样背对着自己······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却惹得吕雉面色陡然一紧,那滴好不容易憋回眼眶的泪水,终于应声滑落。 “母后!” 就见吕雉身后,砸跪在地的刘盈,面上已然泪水遍布。 “母在而远游,徒惹母后挂念······” “儿,不孝······” 啜泣着一声呼号,刘盈便满是愧疚的将上半身前倾,将额头重重砸在了面前的陈木地板之上。 咚! 咚! 咚······ 接连三声闷响从身后传来,吕雉再也无法抑制心中哀思,泪水只如泉水般,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用手捂住嘴,将泣声死死摁在口齿之内,吕雉终是咬紧牙关,使劲眨几下眼,趁着视线还没再次被浓雾阻隔,便狠心向着殿后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硕大的宣室殿内,只余刘盈叩首在地,低声啜泣的阵阵哀鸣······ 第106章 风吹,而灰烬散 “相公,到了······”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东郊。 来到一片偏僻的枯林边,萧何终是面带忧虑的从牛车上走下,若有所思的望向眼前,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的枯木林。 不片刻,便见一道高达魁梧,身挂玄色斗篷,半张脸被绢布蒙住的身影自枯木林中走出。 看到那对熟悉的瞳孔,萧何不由稍侧过身,对随行的车夫、护卫微一点头,只片刻之后,牛车周围足五十步的范围,便再也没了第三人的身影。 见此,萧何也并未多言,只稍侧过身,将牛车后的帘布掀起。 待那人坐上牛车,正要掀开面上绢布,却见萧何稍一抬手。 “绛侯此归长安,干系重大。” “还是莫露面目于人,方更妥当些······” 听闻萧何此言,藏身于披风下的周勃不由动作一滞,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陛下是何吩咐?” 不带任何客套、寒暄,萧何便直入正题。 虽然方才在丞相府,那小吏只说‘有客一人自新丰来,请相国至东郊一叙’,但仅凭这一句看似平淡的‘招呼’,萧何便已猜透了来人的身份。 ——四年前,即汉六年冬十月,萧何的相国之职,已经被当今刘邦升格为了丞相! 虽然听上去,相国,丞相,似乎只是换了个名称,但二者却有本质上的不同! 相国者,乃国之相,这里的‘国’,值得并非是天下,而是单纯指诸侯国。 如数十年前,割据关东的燕、赵、魏、韩、楚、齐,及包括秦在内的战国七雄,其朝中百官之首,都是‘相国’。 即便是如今,被汉室册封的异姓王如卢绾、臧荼,亦或是宗亲诸侯刘交、刘肥等,其王相,也能被称一声‘相国’。 而丞相,却不再是一国、一地之相,而是天下之相! 也正是因此,在刘邦还是汉王之时,萧何的官职是‘汉相国’,秩禄二千石。 在垓下之后,刘邦登基为帝,为汉天子之时,萧何的官职,就变成了‘丞相’,食禄万石,位比诸侯! 而在萧何已经被改任为‘汉丞相’的如今,依旧以‘相国’为称呼的,只可能是丰沛出身,和萧何熟知已久的老友。 如前秦之时,担任沛县狱掾的平阳侯曹参; 再比如,便是眼前的绛侯周勃,以及舞阳侯樊哙等寥寥数人。 而在这三位‘丰沛故人’当中,平阳侯曹参远在齐国,担任皇长子刘肥的国相,不可能‘从新丰而来’。 至于舞阳侯樊哙,早自前年,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代地之后,刘邦与这位昔年旧友之间,便已有些渐行渐远。 再加上此番,天子刘邦在刚出征离开长安后,如此神秘的派人回来,也使得萧何对刘邦的交代,已经有了些预料。 ——当今天下,能让刘邦都如此大费周折,先离开长安,再派人回来做吩咐的事,也只有那一件了······ 如是想着,萧何便面带沉凝的抬起头,却见周勃并未开口言语,只默然从怀中,取出一支半掌长,约拇指粗的信筒。 信筒之上,更是被附上火漆、印泥、麻绳三道防窥物! “某临行前,陛下言:此中书,陛下乃知之第一人,酂侯为第二人,断不可为第三人知晓!” 说着,周勃不忘从怀中取出两段火折,递到了萧何手中。 “还请相国速观囊中所书。” “看罢,再以书归于囊中,亲手焚毁!” “待亲睹此囊灰飞烟灭,不余片寸,某此行之使命,才方算毕······” 听着周勃目不斜视的道出这番话语,萧何面上的沉凝之色,不由更重了些许。 带着浓浓的忧虑低下头,先将筒端,那块印有火漆的印泥掰碎,再将那根被压于印泥之下,缠绕于竹筒之上的麻绳解开,最后,再把筒口的盖子轻轻打开。 将竹筒倾斜,筒口斜向下对着手上稍一晃,便将一张长最多三寸,宽绝不超过一寸的小布条,从竹简中掉到了萧何的手掌中央。 只刹那间,周勃便赶忙极力低下头,纵是下巴已经戳到了前胸,也没忘死死闭上那对虎目。 见周勃这般架势,萧何终是稍一声哀叹,缓缓将那张被卷成桶状的布片撑开。 当看到布片上那寥寥数字,绕是对此事有所预料,萧何也不由猛地瞪大双眼,牙槽竟都有些打起了颤······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那一瞬间,萧何的整个心神,均被这一句震人心魄的话所占据! “非······” “萧相!!!” 萧何目光惊骇的一声呢喃,连‘非’字都没完全吐出,就见对坐于萧何面前的周勃猛地一拱手,仍旧是那副想用下巴戳穿前胸的姿势。 “此书,陛下乃知之第一人,萧相,为第二人!” “寰宇之间,万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语调满是惊恐,却又极力压低声线的两声低吼,周勃稍摇摇头,将眉宇间的汗水滴下去些许。 “若酂侯无意杀某,便万莫再言语!” “某,谨谢!!!!!!” 见周勃被自己口中半个‘非’字,便吓得身形微颤,冷汗不住的从那双紧闭的眼眸之间低落,萧何神情百转,终还是勉强稳住了心神。 “老夫······” 稍一开口,见周勃身形又是一紧,萧何终还是放弃了道歉的打算。 眯起眼,再将目光撒向那一行刺人眼眸,夺人心魄的篆体,将那八字牢牢记在心中,萧何便将双手合紧,将那张布片搓成卷,放回了竹筒之内。 面色阴晴不定的抬起头,见周勃依旧保持着方才,那副低头拱手的模样,萧何终还是稍叹一口气,从周勃身侧走下车。 直到萧何一只脚踩在车外的地面,感知到车厢晃动之后,周勃才稍抬起头,用衣袖擦去眼间汗滴,倒退出了牛车。 而后,便是萧何在周勃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将那支竹筒盖上盖,放在一小堆枯叶之上,用先前,周勃递给自己的那两条火折点起了火。 看着渐渐燃起的火,以及徐徐飘起的黑烟,周勃、萧何二人面上,皆是一片沉重。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周勃心里清楚的知道:随着这卷竹简一起被焚烧的,是一条鲜活,且在汉室举足轻重,未来也必将名垂青史的生命! 至于萧何,则知道的比周勃多一些。 萧何知道,周勃亲眼目睹的,是这支竹简焚烧殆尽的过程。 而自己,则将目睹汉室鼎立的第一功臣,过往五百年绝无仅有的名将,在自己的目睹下,如眼前这堆篝火一般,缓缓燃尽最后一丝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猛地窜起一阵浓烟。 土地公似也是被这股浓烟呛到,适时的送来一阵徐风,将那堆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黑色粉末悄然吹散。 见此,周勃便上前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枝,小心的翻了翻。 确定没有留下残害,周勃才扔下木枝,起身拍了拍手,便对萧何拱手一拜。 “使命已毕,某,告辞!” 言罢,不等萧何侧身回礼,周勃便猛地窜入枯木林中,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目送那片玄黑色斗篷消失在视野当中,萧何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这片辽阔无比,此刻却了无生机的枯木林,萧何只觉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哀伤。 “百十年前,此处或亦是遍布参天巨树之地,今,却尽为枯朽之木·······” “呵·······” “是了······” “纵是枯朽,此处之朽木,仍乃山川之物,为陛下之私赀·······” 悠然一声哀叹,萧何不由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着回过身,来到牛车后。 朝远处,正踮脚眺望着的护卫一招手,萧何便决然掀起车帘,坐在了车厢之内。 稍有些胸闷,索性掀开车帘,却丝毫不绝胸中憋闷,因吹来的秋风而缓解些许。 萧何的目光,也不由再一次锁定在了车外不远处,那片一望无际的枯木林之上。 “酂侯萧何······” “平阳侯曹参······” “留侯张良······” “舞阳侯樊哙······” “淮阴侯,韩信······” 轻声呢喃着,萧何望向枯木林的目光中,便悠然涌上些许悲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唉······” “今日之朽木,乃淮阴······” “不知来日,吾酂侯,可亦或为此等枯朽之木?” “汉祚社稷、高庙之内,可会有如此朽木之林?” 暗自思虑着,萧何终还是没敢莫念出心中之语。 “相公?” 车夫稍待试探的声音传来,终是将萧何飞散的心绪,拉回这一丈见方的车厢之内。 “走。” 漠然一声吩咐,牛车便缓缓移动着,向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窗帘,被萧何拉上了。 萧何的心,也已被刘邦拉上······ 第107章 骂名,妈来背 “呼~” 次日清晨,未央宫,凤凰殿。 在内侍宫人的侍奉下穿戴整齐,温水洗把脸,盐水淑过口,刘盈便走出寝殿,贪婪的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旋即畅快的吐出。 而在寝殿之外,建成侯世子吕则,更是早早赶来等候。 “家上。” 见刘盈走出寝殿,吕则稍上前一拱手,就见刘盈温笑着一点头。 “嗯。” 稍有些随意的打声招呼,刘盈便自顾自走下短阶,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就见吕则面上不见丝毫不愉,赶忙跟上刘盈的脚步,在刘盈身后低声汇报着。 “尊皇后诏谕,自南军所调之一部司马,兵卒共计五百一十四人,此刻已于司马门外恭候。” “家父亦已车马齐备,携家中兵丁二十,静候于宫门外。” “及家父承皇后之令,自新丰所调之粮米十一万六千余石,此刻亦已装车,于西郊静候;待家上启程,便随后而发。” 听着吕则一声声禀告,刘盈只微微点了点头,在靠近宫门处的位置停下脚步,温笑着侧过身。 “此番,世子果真不与孤同往?” 闻刘盈此言言,吕则只笑着摇了摇头,对刘盈稍一拱手:“臣公职在身······” 见吕则还是这个回答,刘盈面色稍一滞,旋即微微一笑。 “也罢。” “得建成侯在,世子留于长安,亦可。” 如是说着,刘盈心中,却悄然涌上一阵冷意。 “修渠之功摆在面前,也要留在老娘身边······” “嘿······” “倒是个人物。” 心中腹诽着走出凤凰殿,刚要走下长阶,却见刘盈眉头嗡而皱起。 见此,恭候于殿外的春陀不由心下一紧,赶忙上前,在刘盈面前跪倒在地。 却见刘盈面色悄然一沉,手指向长阶下停放着的马车,目光略带些狠厉的望向春陀。 “怎么回事!” 突闻刘盈一声沉呵,纵是躬立一旁的吕则,也不由有些好奇的稍昂起头。 待看清那辆停放于太子宫外,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马车,吕则面上困惑之色不由更甚。 “莫非,是嫌不够气派?” 如是想着,吕则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应该是这样了。 太子宫外的那辆马车,虽然看上去并不算很破旧,但也绝对无法彰显太子的身份。 若是出个长安城,坐这么一辆车也就罢了,可这番是出远门,又是前往郑国渠南岸,恐怕身为太子刘盈,多少觉得有些面上挂不住······ “奴,奴知罪······” 吕则正思虑间,就见小太监春陀满是惊惧的连连叩首数下,只将头紧贴于石阶之上,稍有些委屈的辩解道:“殿下恕罪。” “此车,已是未央厩内,奴能寻得之最佳选······” 却见刘盈闻言,面上恼怒更甚。 “去!” “换回来!” “就要先前那辆!!!” 满含怒火的一声咆哮,惹得春陀不由一愣,只眨眼的功夫,便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身,撒丫朝着未央厩的方向跑去。 看着刘盈仍面带恼怒,望向小太监春陀跑去的方向,吕则悄然低下头,心中不由思虑起来。 “如此小事,便大动肝火······” “终还是尚年弱啊~” ——不过是马车不够好而已,至于在自己这个表兄面前大发雷霆吗? 如是想着,吕则便暗自摇了摇头,在心中,对刘盈也不由出现了些许轻视。 但很快,吕则才出现不过片刻的轻视之心,便被现实砸的稀碎。 因为吕则看见······ 准确的说,是听见。 吕则听见近三百步开外,一辆破旧不堪,不时发出刺耳车辙声,险些就快要散架的破旧马车,正沿着御道,被车夫小心翼翼拉来······ · “太子远游,姑母不送送?” 宣室殿外,了远台。 看着远处,缓缓驶向司马门的马车,听闻侄子吕禄的轻语,吕雉只微摇了摇头。 “男儿年壮,终当离父母双亲而自强。” 漠然道出一语,见刘盈乘坐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司马门,吕雉不由稍叹口气,便回过身,朝殿内走去。 “再者,太子又非出征,不过往修郑国渠而已,距长安不过百里。” “又何谈远游?” 听着吕雉强装坚强的自语,吕禄只轻笑着一躬身,跟着吕雉走入了殿内。 待走上木阶,在上首的软榻上端坐下来,吕雉的眉宇间,已不见丝毫不舍。 “曲周侯,果真是如此说的?” 听闻吕雉问起正事,吕禄也赶忙正了正身。 “然。” “曲周侯言:陛下已令绛侯乔装回转长安,呈陛下密令于酂侯!” “曲周侯使侄儿转告姑母:待大军班师归朝,但淮阴侯身死,往后,曲周侯一脉,便唯太子马首是瞻!” 听闻吕禄郑重其事的道出此语,吕雉面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只那抹疑虑,在转瞬间便更深了一分。 “淮阴侯······” “嗯······” 喃喃自语着,吕雉下意识将眼角微微眯起,面带感怀的稍叹口气,又缓缓摇了摇头。 “遥想当年,广野君郦食其奉陛下之令出使,以劝得齐王田广归顺吾汉。” “怎料广野君尚未折返,淮阴侯便因一己之私欲,突发兵而席卷田齐,齐王田广震怒,广野君,亦为田广所烹杀······” “广野君郦食其,又乃曲周侯郦商胞兄。” “正所谓长兄如父;此杀兄之仇,曲周侯只怕是刻骨难忘啊······” 说着,吕雉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吕禄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曲周侯此番,乃欲‘助太子’为筹,以借刀杀人,血淮阴侯杀广野君之仇啊······” 听闻吕雉此言,吕禄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稍带急迫道:“侄儿以为,此事,恐利大于弊!” “哦?” 却见吕雉面色一变,神情之中,也稍带上了些许玩味。 “说说看。” 得到允准,吕禄稍沉吟片刻,便将自己的看法,在姑母吕雉面前娓娓道来。 “其一者:此事虽稍有棋行险着之疑,然所得亦颇丰!” “曲周侯郦商、侯世子郦寄,皆乃功侯元勋中熟讳军阵、且手握兵权之佼佼者!” “此番出征,曲周侯更为陛下拜以为右相,手握先锋足五万兵马!” “但淮阴侯身死,太子便可得曲周侯一脉怀恩于心,待日后,事有轻重缓急,便不失为一大助力!” 闻言,吕雉只微点了点头,示意吕禄继续说下去。 就见吕禄稍清了清嗓,便继续道:“其二者,杀淮阴侯,虽或使功侯元勋寒心,以生兔死狐悲之念,然此事,恐亦乃陛下之欲!” “陛下既暗遣绛侯回转长安,当必以‘杀淮阴侯’之事托付萧相!” “既如此,姑母或可作壁上观,坐视淮阴侯死而不救,日后,太子仍可得曲周侯之倾力襄助!” 却见吕雉听到这里,只面色怪异的笑着摇了摇头。 “此,便乃不妥之处啊~” 悠然一声长叹,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负手踱出几步。 “若陛下欲杀韩信,不过诏书一纸、狱卒一人之事。” “纵陛下不愿沾染‘弑戮功臣’之污名,亦可于尚未出征之时,以此暗令酂侯。” “何必如今日这般故弄玄虚,待大军离京,才复遣绛侯回转长安?” 说着,吕雉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令绛侯回转,转呈酂侯之令,恐非‘杀淮阴’而已······” 听闻吕雉此言,吕禄不由心下一急。 “除‘杀淮阴’,陛下令萧相者,还能是何言?” 闻言,吕雉只面带思虑的摇摇头,旋即稍待警惕的望向吕禄。 “陛下令绛侯回转长安一事,曲周侯从何得知?” “陛下欲传令萧何,又为何遣绛侯,而非舞阳侯?!” 见吕雉目光陡然一厉,吕禄心下不由一慌,赶忙开口道:“陛下令绛侯回转长安,乃汝阴侯为陛下驾辇之时,闻陛下同绛侯之言谈。” “及陛下为何不遣舞阳侯······” “许是近些年,舞阳侯同吾吕氏走的近了些,惹得陛下不喜?” 待吕禄稍待迟疑的抬起头,却见吕雉的面上,已是一片满带着洞悉的冷笑。 “汝阴侯······” “哼!” “汝阴侯得知此事,怕是陛下刻意使其闻知!” 冷然一声轻斥,吕雉便再次坐回软榻之上,神情在片刻之间,便变成了一副极尽淡漠,丝毫看不出息怒的模样。 “且去,转告曲周侯:待大军班师,淮阴侯,必死!” 听闻吕雉先前那番言论,吕禄虽没太想明白,却也以为此事,吕雉必然会拒绝。 此刻,见吕雉又让自己答应下来,吕禄的面容之上,不由稍涌上些许苦涩。 “姑母······” “侄儿同世子寄情谊颇深······” 不等吕禄言罢,就见吕雉稍一昂头。 “自去便是。” “此,绝非吾诓骗曲周侯。” 待听到这句话,吕禄面上疑虑才散去稍许,稍一拱手,便退出了宣室殿。 ——策马疾驰自新丰回来,现在,吕禄又要一人三马,飞速回到新丰以东,跟上刘邦大军的脚步。 看着吕禄离去的背影,吕雉的嘴角微翘起一个弧度,目光中,也涌上些许庆幸。 “幸好,吾儿不在······” “弑戮功臣······” “哼!” “此等骂名,便由母亲代吾儿受之······” 第108章 总算出来透了口气 对于长安城内正在发生,以及即将发生的事,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自司马门出未央宫,与舅父吕释之汇合之后,刘盈一行便于长安以北过渭水,踏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渭北地区。 车队刚过渭水,刘盈就急不可耐的下了车,徒步行走在宽阔的直道之上,贪婪的呼吸着秋后充斥田野间的新鲜空气。 “呼~” “可算是出来透了口气······” 面带享受的自语着,刘盈望向一望无际的沃土,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刘盈口中的‘出来’,指的自然不是从马车里出来。 而是从前世开始算起至今,前后两世加在一起足足九年的时间里,满打满算,这还自是刘盈第四次,得以离开长安······ 第一次、第三次,自然是前后两世穿越,都从太上皇刘煓的葬礼开局,又无一例外的被老爹刘邦从新丰赶回长安。 第二次则是前世,刘邦于汉十二年四月驾崩,刘盈在母亲吕雉及朝中百官功侯拥戴下即皇帝位,而后南出长安,到长安南郊的社稷、九庙祭祖告庙,走全承袭皇位的法理程序。 除了这三次,刘盈在这个世界的九年时光,无论是做太子那二年,亦或是做皇帝的那七年,都没能离开长安哪怕半步! 难得借着‘整修郑国渠’的机会跑出长安,刘盈心中,自是感觉一片舒畅。 连带着,便是已尽显荒芜,光秃秃只剩无际田埂的乡野,在刘盈眼中,都越发‘美丽’了起来。 见刘盈跳下车,吕释之自也不好继续坐在车内,便也从车上走了下来,面带微笑的小跑上前,来到了刘盈身侧。 “可是往数岁,家上居于深宫,稍苦闷了些?” 听闻吕释之稍带亲切的问候,刘盈也不由长出一口气,面带感怀的点了点头。 “是啊~” “自汉二年,父皇败走彭城,甥便多留先舅周吕令武侯身侧。” “待汉五年,汉祚立,父皇定都长安,萧相奉令兴建长乐、未央两宫,孤更不曾踏出长安半步······” 语带萧瑟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往五岁,甥可谓坐井而观天,只以为天下之大,不过未央、长乐两宫,及长安八街九陌······” 听着刘盈稍待幽怨的感叹,吕释之不由低头一声微笑,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家上年幼,又汉国祚方立,天下随大定,然亦纷争不休。” “陛下使家上安居深宫,亦乃思家上之安危······” 闻言,刘盈只笑着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便又不着痕迹的将有关老爹刘邦的话题岔了过去。 “此番整修郑国渠,舅父可有何良策?” 刘盈生硬的将话题转开,吕释之自也是看得出来,只心中稍一喜,便顺着话题接了下去。 “家上说笑。” “臣虽得陛下之恩,身以为彻侯之贵,然于水利此等朝堂大事,确无多知解······” “往昔,陛下尚潜邸丰、沛之时,臣亦不过曾随皇考1、先周吕令武侯应秦廷之召,往修乡间曲沟。” “虽言‘修’,亦不过以木桩夯实曲沟之底、侧,清掘阻流之淤泥、尘沙。” 说着,吕释之不由摇头一笑,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携吾等往修乡间曲沟者,还是陛下······” 听闻吕释之语带感怀的说起陈年往事,刘盈不由轻笑着一点头。 却见吕释之稍一沉吟,便对刘盈稍拱手一拜。 “此番,臣蒙家上信重,以为郑国渠整修之监工;然于修渠之事,臣多无知解。” “还请家上示下,臣此行,当以何为纲要?” 见吕释之神情之上稍带上了些许严肃,刘盈心中稍一思虑,旋即摇头一笑。 “舅父年过半百,亲历始皇一统、秦二世而亡;又项羽大行纷纷、而父皇立汉国祚。” “如此见识,舅父亦不熟稔修渠之事,甥年不过十四,又从何而知?” 稍自嘲一番,刘盈便面色轻松的侧过头,神情当中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谨。 “此番郑国渠整修之详案,恐当从幕后之意,以少府阳公,及精通水工之匠人意。” “及舅父此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嗯······” 说着,刘盈话头稍一滞,沉吟片刻,才略带严肃的抬起头。 “此修郑国渠之力役六万,乃有少府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家中私奴近四千。” “另,恐还当有自往而修渠之关中民,当不下三万之数!” “少府官奴,多罪不至死之刑徒,自有廷尉衙役监之,舅父不必多管。” “舅父当留意者,乃功侯百官所遣之私奴四千,及自往而修渠之关中民数万······”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稍直起身,不着痕迹的看向身侧,跟随自己而来的宦官春陀。 得到刘盈眼神示意,春陀赶忙一躬身,不片刻,随行队伍便悄然放慢了速度,任由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在车队前约二十步的位置缓缓前行。 待身旁无人,刘盈才将面色稍一肃,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此番,甥求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虽得力役四千,然此四千人,皆乃功侯百官家中私赀!” “长安朝堂,更有千石、六百石之朝臣,苦家贫而无奴,便持钱、粮往两市,以酬聘得力役。” “故此四千人,虽仍当劳,然万不可致其劳死!” “尤是那数百受聘而来,因钱粮之余而为力役者,万不可使其亡于今冬!” “若不然,待父皇班师,此时一俟为有心人所知晓,必当以此来攻讦甥、母后,及至舅父!” “彼时,恐纵萧相、少府二人,亦勿能或免······” 看着刘盈突然郑重起来的面容,吕释之也不由面色稍一沉,旋即面带严肃的一拱手。 “臣明白。” “此往而修渠,臣必以此为首重,万不当使百官功侯之私奴,过劳而亡于今冬!” 见吕释之郑重应诺,刘盈也不由缓缓一点头,旋即稍侧过身,朝远远吊着车队之后近两里,前后更连绵近十里的运粮车方向稍一昂头。 “及自往而修渠之民,当多为农户子,脾性多憨直纯良,不必过于苛责。” “且自往者,多家居于渭北,获利于郑国渠整修之民;为自家之利而修渠,必当力行。” “故自往而修渠之民,舅父当多行温言勉励之举,再加以此米粮十数万石,当出不得差错。” 说到这里,刘盈稍一沉吟,便稍带着些许尴尬的笑容,将上半身斜倾着,朝吕释之又靠近了些。 “此米粮十数万石,乃此番修渠,甥得自往而修渠民之心所重,恐当舅父亲掌!” “另,便是至莲勺,甥恐当于渭北民当面,赐下些许米粮。” “彼时,舅父或可于甥身侧稍行劝阻,以言此米粮十数万石,来之多有不易······” 听着刘盈稍带尴尬的‘暗示’,吕释之面色稍一滞,旋即流露出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容。 “臣,领命······” 在心中,吕释之更是由于刘盈的这番话语,而暗暗窃喜起来。 ——这种稍带些阴暗的内幕,身为太子的刘盈能毫无顾忌的明说,就足以说明对自己的信任! 更为关键的是,从刘盈这一番毫不见外的话语中,吕释之也体味到些许‘吕家不是外人’的意味。 这,已经足够让吕释之倾尽所有,用尽浑身解数,为任何有关刘盈切身利益的事去奔走了······ 正事儿谈完,刘盈稍思虑片刻,面色也逐渐恢复到先前,那副富家公子外出踏春的云淡风轻。 见此,吕释之也不由稍敛面上严肃,陪笑着走在刘盈身旁。 如此不过片刻,就见刘盈憨笑着低下头,轻轻踢了踢脚下,明显是刚出现不久的几处深坑。 “唉~”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若甥多行走于乡野之间,亲睹生命之疾苦,也不至令少府运石砖于直道之上。” “只如此一来,又当多费一番功夫,以平整数百里直道啊······” 听着刘盈稍待愧疚的自语,面前却满是欢愉,不见丝毫愧疚之色,吕释之心下一笑,也不由拱手附和道:“待日后,家上欲出宫,臣自当随行以为护卫······” 至于刘盈口中的‘不小心弄坏直道’,吕释之则全当没听见。 ——一条直道弄坏,还能说是不小心,从长安到郑国渠沿岸的每条道都被弄坏,还说是不小心? 把石砖从长安运到郑国渠,就不能只走一条路,非要所有的路都走? 这种话,也就骗骗那些个乡野愚夫,根本骗不到年近花甲,亲身经历战国、秦、楚汉争霸,汉室鼎立这四个时期的吕释之。 就见刘盈轻笑着一点头,正要开口,就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背着行囊、粮袋,衣衫稍显破旧,人员组成老弱腐儒皆具的百姓队伍? 见此,吕释之稍侧过头,与刘盈才刚一对视,就见刘盈自顾自加快脚步,朝前方的那队百姓小跑过去。 第109章 最苦的,还是农民··· “大父~” “大父。” 听闻身后,传来一声满是稚气的呼唤,张病己不由稍停下脚步。 才刚回过身,就见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矮小身影,一下扎进张病己身上。 看着自家幼孙昂起头,鼻子下还挂着一流鼻涕,张病己面容顿时一暖,呵笑着蹲下身。 手掌稍颤抖着替幼孙拭去鼻涕,张病己便满是慈爱摸了摸小娃的脑袋。 “可是累了?饿了?” “还是渴了?” 领头人停下来,张家寨的百姓们自也是纷纷停下脚步,将抗在肩上的粮袋放下,也好稍歇息片刻。 却见张未央闻祖父张病己之言,只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用手背又蹭了蹭鼻涕,才扭过头去,抬手指向身后的直道。 抬起头,顺着张未央的手臂望去,张病己也不由缓缓直起身,望向那队规模庞大的人马。 就张病己所见,在那队人马最开头,便是数十位孔武有力,眉宇稍显凶狠的家丁护卫开道! 而后,便是一大一小两辆车。 小的那辆,由四匹颜色各异,且略显瘦弱的老马拉着,走在前;大的那辆,则由四头已被切去角的牛挽着,跟在后。 第一眼看上去,便是这一辆马车、一辆牛车,以及数十位护卫。 再仔细一看,就见约两里开外,跟着一队数百人的兵卒阵列,远远吊在后头! “马?!” 稍有些惊诧的一声呢喃,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便稍带上了些许郑重。 ——在如今的关中,马匹,绝对算是稀罕物! 坊间传闻,就连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在上朝的时候,都得坐牛车上朝! 更何况四马挽车,这可是诸侯王才能享有的待遇! “莫非,是哪位宗亲诸侯入朝?” 正思虑间,刘盈便已小跑上前到人群外,朝张病己远远一拱手。 “小子,谨拜老丈!” 见此,张家寨的老弱、妇孺不由纷纷抬起头,望向那眉清目秀,衣衫正解,举止甚至带着些贵族气息的少年。 片刻之后,便是张家寨的村民们悄然让到直道两侧,使得刘盈和张病己之间,空出了一条约丈宽的通道, 便见张病己面带疑虑的上前,稍带试探的一拱手:“敢请问······” 不等张病己双手抱拳,刘盈便已跳将上前,赶忙上前自手臂扶起张病己,眉宇间,立时便涌上一抹恭顺。 “老丈万莫如此,小子年不及冠,实不敢当如此大礼······” 说着,刘盈不忘稍挪步至张病己身侧,全然一副晚辈子侄侍奉家中长者的模样。 见刘盈这番作态,张病己又回想起了前些时日,从长安一带传出的风闻。 “太子仁厚,待老者如侍亲长······” 暗自思虑着,张病己便面带迟疑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审视。 却见刘盈面上满是微笑的一点头,手仍扶在张病己的大臂之上,昂起头,望向已跟上来的吕释之。 “还请舅父将车马拉来。” 言罢,刘盈便再度笑着侧过头,温言悦色的望向张病己。 “老者已受杖,当已年过古稀,怎还能辛劳于远途?” 看着刘盈满是温善的笑容,张病己百般思虑,终还是缓缓点点头,任由手臂被刘盈扶着,走向了那辆马车的方向······ · 不片刻,原本缓行在直道上的张家寨百姓,便和刘盈、吕释之一行合为一队,共行在了直道之上。 张氏宗长张病己,自是被刘盈恭敬的请上了自己的马车,刘盈却并未上车,只跟在车厢左侧,不时同端坐于车内,稍待拘谨掀开窗帘的张病己说着什么。 身后,吕释之的牛车之上,也已被三两位年近花甲,鼻息明显有些粗重的老者所占。 同刘盈一样,徒步行走在自家牛车旁,看着刘盈同张病己二人交谈着,不时传出欢快的轻笑声,吕释之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虽尚年弱,然尤知敬老之道······” “嘿!” “还是没变啊······” 如是想着,吕释之便面带欢愉的低下头,享受起了这难能可贵的闲暇时光。 倒是在队伍最前方,老少二人一坐于车内,一行于车外,交谈不甚欢愉。 “久闻太子宽厚、仁善,也不知此传闻······” 听着张病己面带试探的询问,刘盈只低头一笑,权当是默认。 “小子不过生于天家,稍得父皇仁义爱民、恩济天下之姿而已。” “老丈不必过谨,权当小子亦家中孙辈便是······” 感受着刘盈语调中,那抹如沐春风般的亲切和随和,张病己气质中,那抹不怒自威的强势,转瞬间便散去大半。 正思虑着该如何开口,又见刘盈温笑着侧仰过头。 “老者年过古稀,当于家中颐养天年,享儿孙绕膝之福才是?” 说着,刘盈不忘稍回过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那百十来位老弱妇孺。 “今秋收已毕,老者怎还携乡中老弱,负行囊、粮米出行?” “老丈此行,又欲往何处?” 说到这里,刘盈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担忧。 “可是今岁秋收,田亩得粮不丰,乃使老者有何困顿?” 听闻刘盈此言,张病己不由稍抬起头,待看见刘盈眉宇间,那抹若隐若现的焦急和忧虑,终是在心中微点了点头。 “终归是陛下之血脉啊······” “心窝子里头,还是记挂吾等黔首!” 如是想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不由又更温和了些。 “殿······” 试探着一开口,见刘盈面色稍一滞,僵笑着看了看身后,张病己思虑片刻,终也只好笑着点点头。 “公子?” 见刘盈不置可否的稍一点头,张病己便调整了一下坐姿,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哀愁。 “虽不至公子所言之地,然今岁秋收,确得粮甚少啊······” 说着,张病己不由叹息着又一摇头。 “汉五年,老朽自军中伤退,归农于渭北,得陛下赐以不更之爵,二百亩之良田。” “当岁,老朽家中二百亩田,得粟米七百余石!” “老朽孙辈男十一,皆因此得以饱食足一岁余,今皆年不过十二、三,却身六尺余长!” “然往数岁,田间所得之粮,便愈发稀寡·······” 说到这里,张病己神情中,不由涌上了些许哀伤。 “先是汉八年,关中稍旱,田亩多无水以灌溉,亩得粮不足二石!” “及去岁,虽无旱,然老朽所在之张家寨,远郑国渠者甚;待水流至张家寨,已然所剩无多······” “今岁,老朽不得已,只得驱乡中青壮,负桶往渭水,然亦不过杯水车薪;张家寨农三百七十余户,田近四万亩,得粮只不足六万石······” “此粮六万石,去其农税四千石,再售于粮商巨贾;待明岁,售粮所得之钱,恐只得粮不足三万石······” 说着说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已泛起了点滴泪光。 “须知张家寨民三百七十四户,足二千六百余口啊······” “粮米三万石,分而食之,人不过十石余;纵以粗粮、糟糠掺而食之半饱,亦不过八、九月之用·····” “余月,恐便是孩童厉泣,道尽无人,家家户户饥卧于榻,不敢出门稍行··········” 听着张病己的描述,纵是对关中粮食减产、百姓食不果腹有所预料,刘盈也只觉得心中,响起一声被石锤狠狠砸下的闷响。 ——三万石粮食,两千六百多人吃,够不够? 刘盈心里非常清楚:如今汉室,对‘是否食不果腹’的判定标准,便是人均月食米粮二石! 按这个标准算,但凡一个成年的百姓,无论男女,只要其一年的粮食摄入量没有达到二十四石,便都可以在地方官府的报告中,被称作‘食不果腹之贫民家’1······ 而张病己口中,张家寨的百姓,每人每年平均所摄入的粮米,很可能就是十石多一点。 这意味着:如果只吃纯粟,每吨都吃饱,那张家寨百姓辛苦劳作一年所得,却只够吃半年! 只片刻之间,刘盈心中,便涌起一阵莫名庄严的使命感。 ——郑国渠,必须修好! ——明年,最晚后年,一定要让关中百姓,摆脱这种‘种地一年,粮食不够吃一年’的窘境! 刘盈正沉思的功夫,张病己也是面带愧疚的回过头,摸了摸趴在怀中,亦悄然睡去的那颗小脑袋。 张病己的幼孙张未央,今年才八岁,看上去,却仍瘦弱的像个四五岁的幼儿。 看着张未央那明显凸起的锁骨,以及隐隐有些凹陷的脸颊,张病己只惨然眨了眨眼,却根本不敢抬起手,去擦眼角的泪水。 只片刻之间,在刘盈一行车马的最前端,无论是张病己所在的车厢内,亦或是刘盈所在的车厢外,气氛,都无比的压抑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张病己稍待哽咽的一声轻语,打破了这阵沉浸······ 第110章 陈豨自立为王 “及老朽此行,却也非逃荒。” 听到张病己这一声轻语,刘盈终是从沉重的心绪中稍回过神。 就见张病己话头一滞,调整一番情绪,才挤出些许微笑。 “日子苦是苦,然得陛下挂念,也还能熬得住。” “坊间传闻,陛下令太子修关中水利,首当其冲者,便是郑国渠!” “若果真如此,待明岁秋,渭北民十数万户,或不必再苦粮稼无水以灌,粮米长而不丰?” 听出张病己话语中,那抹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试探,刘盈稍敛面上沉凝,不由郑重一拱手。 “老丈但可无忧!” “待明岁开春,郑国渠之水,必当流过张家寨而不断!” “小子于农事知之无多,不敢言明岁,渭北民得粮或丰;然灌田之水,必当不缺!”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决然,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承诺意味的沉呵,张病己终是安下心来,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若果真如此,日后,关中民数十万户,必当于太子之恩铭记于心。” 由衷道出一声赞语,张病己轻笑着低下头,也总算是将话题拉回正轨。 “前些时日,老朽听闻太子欲修郑国渠,然力役之缺甚。” “又闻太子为修郑国渠,不惜尽发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用于郑国渠?” 见刘盈仍面带些许郁结的点下头,张病己便又是一声轻笑。 “郑国渠之疏、塞,关乎两岸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既陛下令太子整修,老朽等渭北之民,自也该当出些许薄力,以助太子。” 说着,张病己不由从车窗内稍探出头,面上略带些得意地看了看马车后,背负着粮袋的乡中老弱。 “张家寨本有青壮三百余,然前时陛下出征,张家寨之青壮,多为陛下征之以为军卒、民夫。” “后老朽闻整修郑国渠之力役有缺,亦遣村中男壮数十,往而修渠。” “此番,老朽携村中老幼,亦欲往。” “其一者,老朽欲亲睹郑国渠之整修事,及寨中男壮之冷暖、饥饱,方稍安心一些。” “其二······” 说到这里,张病己悄然将话头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略带上了些许审视。 “其二,便为送粮······” 听闻张病己此言,刘盈本就已经沉重的心,顿时便五味杂陈了起来。 面色复杂的抬起头,看着张病己那稍带试探的目光,刘盈已全然顾不上思考,只停下脚步,对车内的张病己沉沉一拜。 “张家寨民不过二百余户,为父皇出征、小子修渠,竟出力役数以百!” “今老丈更携村中粮米,输往而为修渠之民壮食······” “小子,谨拜谢!!!”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中,竟也带上了哽咽。 待刘盈直起身,张病己更见刘盈面庞之上,已尽为点点泪珠所遍布。 就见刘盈满是倔强的摇摇嘴唇,又毫不扭捏的抬手一抹脸,便面带决然的张病己一点头。 “老丈莫忧!” “郑国渠之整修事一日不毕,小子便一日不归长安!” “便是郑国渠通,渭北农田之水足,小子回转长安后,亦当禀奏父皇,弹压关中粮商恶贾,以正汉祚农重之国本!” 郑重的做下承诺,刘盈便满是坚定的回过身,稍昂起头。 “鸣镝!” “唤南军的儿郎们过来,帮乡亲们背负行囊!” “加速前进,务必于明日日暮之前,赶抵莲勺!” 看着刘盈满带着朝气,英姿勃发的下达着命令,张病己只暗自点了点头。 至于刘盈口中所说的‘弹压关中粮商’,张病己只当没听见,只求明年开春,家中田亩,能有足够多的水灌溉。 但到了明年,张病己就会发现: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太子,对刘汉社稷,对这天下万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关中,尤其是长安左近,从事粮米贩卖的粮商巨贾们,到那时也会意识到:在刘汉天下,在长安皇城脚下,做粮食捣腾生意,究竟是一个多么危险的职业······ ※※※※※※※※※※※※※※※※※※※※ 刘盈离开长安短短数日之后,关中,终还是传来了那则所有人都有所预料的消息。 ——代相陈豨自立为代王,举旗叛汉! 消息传出,整个关东,便嗡而被紧张无比的战争气息所充斥! 关中则稍好些,虽也有不少风闻流传于大街小巷之间,但总体而言,舆论对于陈豨意料之中的举兵叛逆,被没有感觉到太过惊诧。 再加上秋后,先是天子刘邦率军出征,带走了关中大半青壮劳力,而后又是太子刘盈整修郑国渠,将关中,主要是长安周围地区仅剩的壮劳力带走,便也使得长安左近,稍显的有些萧凉了起来。 便是在这一片萧凉,而又无比安逸的氛围中,皇后吕雉的凤辇,悄然停在了当朝丞相:萧何的府邸前。 恭敬的将吕雉请上首位,萧何便面带淡笑的走到西席,自顾自跪坐下来。 倒是端坐上手的吕雉,面容之上,隐隐透露出些许沉凝之色。 如此沉寂片刻,将萧何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吕雉也不由微微一笑,旋即意味深长的看向萧何。 “昨日,函谷传回军报,酂侯可知军报之上,所言者何?”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面上笑容应声一滞。 军报? 在如今,长安朝堂公卿大半不在的情况下,竟然有军报绕过丞相萧何,直接送到了皇后吕雉手中? 稍一思虑,萧何也回过味来:吕雉口中的‘军报’,指的恐怕并非是正常渠道送回长安的军报。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稍整面容,重新带上那抹温润淡雅的笑容,微微一摇头。 却见吕雉略带感怀的稍叹一口气,旋即意有所指的‘喃喃自语’道:“据说是梁王彭越称病,拒应陛下之召啊·······” “嗯······” “恐明岁,待陈豨乱平,梁王彭越,或亦当为陛下降罪?”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心绪终于有些沉重起来。 尤其是听到吕雉在‘亦当’这二字上稍咬下着重调,萧何也终是无法维持那抹儒雅的笑容,面色嗡而沉了下来。 见萧何这般模样,吕雉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出现些许自嘲之色。 “唉~” “短短不过数年,往日忠直、率真之酂侯萧何,竟也变成了如今这般,密藏心语,而不言于吾之人?” “待日后,一俟宫车殷驾,太子······”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一止话头,只苦笑着连连摇头不止。 听闻吕雉这一番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威胁’,萧何心绪百转,也终还是无奈一笑。 “皇后此来,若有言,直言便是。” “臣年近古稀,纵口齿亦不能全,待陛下百年,臣冢外之草,恐亦当有丈八之高······” 说着,萧何不忘稍张开嘴,露出已缺了四五颗的牙齿,神情之上,尽是对生老病死的坦然。 见萧何这番作态,吕雉笑容一滞,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愧意。 只片刻之后,那抹愧意,便被一阵莫名而来的郑重,以及若有似无的使命感所取代! “既如此,吾亦不多测探。” “——酂侯以为,若淮阴侯亡长安,待陛下班师回朝,当有何念?”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稍眯起眼角,目光紧盯在萧何的面容之上:“吾闻前些时日,绛侯曾归长安,以陛下密令转呈于绛侯?” “此事,酂侯又是何看法?” 听闻吕雉提起淮阴侯韩信,萧何先是心下一紧! 待吕雉道出后面那句‘周勃回长安,给你送陛下密令的事,你怎么看?’的时候,萧何的心绪,顿时便有些复杂起来。 稍昂起头,见吕雉面上只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对自己微一点头,萧何又百般思虑,终还是低下头,并未开口言语。 见此,吕雉也不由从上首的座位上悄然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踱步来到萧何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向萧何那张写满为难,和纠结的面庞。 “酂侯不敢言,吾便试言。” “陛下先以此间事,‘误’使汝阴侯夏侯婴听去,又使曲周侯郦商闻之。” “如此,曲周侯记恨陈年之血仇,必当以‘阖族拥戴太子’为筹,求吾速杀淮阴。” “待陛下班师,朝中公卿回转长安,淮阴侯信,便为吾所杀。” “到那时,陛下自可雷霆震怒,以‘擅杀忠良’之名,废吾后位。” “吾后位不保,吾儿储位亦当为赵王所代;如此,陛下心心念念之易储一事,便顺理成章!” 以一种似是推演,却又极为笃定的语调道出这番华,吕雉便低着头,对仍旧跪坐于筵席之上,面呈纠结之色的萧何一笑。 “酂侯以为,戚姬那愚妇、赵王那奴生子,可能稳坐这刘汉社稷?” 说着,吕雉不由稍弯下腰,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洞悉。 “若吾未猜错,陛下使绛侯转呈之密令,所言者,便当是······” “——后杀淮阴,太子从助于侧;及相公萧何,则阻而不得?” 第111章 水匠太子 汉十年秋九月,辛未(初八)。 在抵达郑国渠下游县丞——莲勺后的第三日,刘盈也终于在临时柱脚的莲勺县衙,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少府阳城延。 其实,阳城延自长安出发,比刘盈要早了好几天,按理来说,当刘盈赶到莲勺时,阳城延应该早早等候于此才是。 但实际上,阳城延自长安出发之后的第一站,并非是位于郑国渠下游南岸的莲勺,而是位于郑国渠中、上游一带的三原。 至于原因······ “渠况勘测之事,少府办的如何了?” 简单问候一番,刘盈便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听闻刘盈此问,阳城延也不由面色稍一肃。 “禀家上,皆毕。” “四日之前,臣已遣少府水工往之,以绝郑国渠于泾口。” “后臣亲往而观之,同少府水工之匠细细探测,终得此番,郑国渠整修之详案。” 说着,阳城延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卷沾了些许干泥的竹简,将其交到刘盈收中。 趁着刘盈阅览的功夫,阳城延也在一旁叙述道:“臣已测算得出,此修郑国渠,凡三原以西之渠段,凡六十余里,皆当填土于渠底,以涨其地势。” “此事,可暂不急;待冬至冰封,下游之塞疏通,再填土不迟。” “及三原以东、莲勺以西之百七十里,则有近百五十里处,不必填土、掘泥。” “若有闲,可稍掘渠地淤泥,代之以土便可;若无闲,亦可勿为。” 听着阳城延的叙述,刘盈也稍点了点头。 没错。 自长安出发之后,阳城延第一时间,便赶到了泾水流入郑国渠的渠首。 而后数日,阳城延的唯一工作,便是自西向东,也就是自上游到下游,次序查看、测算出郑国渠各渠段,需要如何进行整修。 整条郑国渠,尤其是中下游的渠道减宽,这自是不必多说。 最主要的,还是要测算出郑国渠各个渠段的整修方案。 即:上游各部分,需要填多少土? 中游哪些部分可以不管,又哪些部分,需要维护、修缮? 当然,最为重要,也是当下最为急切的,便是被泥沙阻塞,导致水流减缓甚至接近绝流的下游,需要下挖多深? 这个问题,阳城延很快便给出答案。 “此修郑国渠,首重者,当乃下游阻塞渠段之下掘、疏通;其具体河段,便当自莲勺以西二十里起,直至郑国渠汇入洛水之尾,共渠百一十里。” “及掘泥沙之深,臣拟测算得:此百一十里,首十里当挖二尺余,后每加十里,便当多挖一尺。” “至郑国渠尾,便当挖足一丈三尺之深······” 听着阳城延给出具体数据,绕死对此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稍有些诧异起来。 ——一丈三尺,可就是将近三米! 换而言之,自秦二世至今,短短不过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受到系统性维护的郑国渠,其下游便沉积了至少三米厚的泥沙! 要知道当年,秦相吕不韦修郑国渠的时候,郑国渠的深度,也才不过三丈! 也就是说,原本底宽九丈、顶宽十五丈,深三丈的郑国渠,只因为短短十几年没有维护,就变成了如今,这底宽十五六丈,顶宽二十余丈,深却不足二丈的模样。 渠部因泥沙堆积而增高,渠宽又因为百姓、地方拓宽而变大······ 只能说,郑国渠至今还能流得动,还能勉强用来引水灌溉田亩,就已经是不小的奇迹了! 而此番,刘盈受天子刘邦之令整修郑国渠,上游水土的加固、整条水渠的减宽,都还是其次。 最主要,也是最为急迫,直接关乎郑国渠明年流水量,关乎渭北百姓农业用水的,还是下游,也就是阳城延方才所说的那段一百一十里,也就是约四十五公里长度阻塞河段的疏通。 只需要把这一百一十里阻塞河段的渠底,从现在的一丈七、八尺深,下挖至原本的三丈左右的深度,郑国渠的状况就将大幅好转。 至于用石砖、埽铺设上游,固定土木,填土减小郑国渠的宽度,乃至于在中下游束水冲沙等,则都不用太着急。 而从现在的秋九月八日开始,到关中降温,河道冰封,渠底泥沙结为冻土的十月中下旬,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留给刘盈去疏通下游河段的阻塞,完成此次郑国渠整修工作最主要部分的时间,只剩下这四十天左右。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紧迫。 “渠地淤塞之疏通,何时可启工?” “还有,近几日,自渭北而来,为渠整修之力役者,得人几许?” 似是感觉到刘盈心中的急迫,阳城延神情当中,也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郑国渠,自渠首绝水已四日,明后二日,渠底之泥稍干,便可启工,以掘下游之沉泥!” “及力役······”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稍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逐渐涌上一抹由衷的钦佩。 “至今日辰时,自渭北自来之民壮,便已有一万四千余!” “待不数日,恐当足二万五千之数;劳之稍及,当或可于冬至前,尽毕下游之整修事!” 从阳城延口中,得知力役的问题大致得到解决,刘盈心中的急迫感稍缓解了些许。 “如此,力役之缺,便当无虞。” ——过几天,北军、中郎将属衙的军官将士们,就要到渭北各处的直道上,去修被石砖压坏的直道了! 到那时候,别说是两三万了,就算有四五万壮劳力自发前来,刘盈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力役的问题解决了,那最后剩下的,也就是具体的施工方案了。 想到这里,刘盈便从上首的座位上起身,从面前案几上拿起一张崭新的羊皮卷,交到了阳城延的面前。 “此修郑国渠,本当以少府之意为重,孤本不该插手。” “然此,乃孤偶得之策,故献于少府当面,以问其可行与否?” 刘盈说话得功夫,那张崭新的羊皮卷,也已经被阳城延摊开,放在面前的木案之上。 而后,阳城延便看见羊皮卷子上······ 只有六条线? 准确的说,是六条粗细不等,且互相平行的线。 看着自己画出的这幅酷似跑道的‘施工图’,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红,走上前,手指点了点羊皮卷的正中间。 顺着刘盈的手指将上半身前倾,仔细看去,阳城延这才发现,在那六条平行线的正中央,还有几个指甲盖大小子字体,似是作为标记。 “渠底······渠顶······” 喃喃自语着,阳城延面上,便悄然涌上了然之色。 就见阳城延稍抬起头,面带不确定的望向刘盈,指了指那六条线中,最靠外的两条。 “家上之意,此二线,乃为渠顶?” 见刘盈点了点头,阳城延有指了指上数第二条,和下数第二条直线。 “此,为渠底?” 待刘盈又是一点头,阳城延看着最里面那两条线,面上稍涌上些许疑惑。 见此,刘盈也不由轻笑着俯身,又指了指最终将那两条线之间的一处标记。 看着拿出标记,阳城延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些许了然。 “宽九丈······” 九丈,不就是郑国渠原本应该有的底宽? 就见阳城延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稍带不确定的望向刘盈。 “家上之意,下游百一十里之河段,渠底不全挖,只挖渠中之九丈?” 闻言,刘盈终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郑国渠之底宽,本当为九丈,然今,已为地方、百姓自而拓宽至十五、六丈。” “若此十五、六丈之宽全挖,则自渠底挖得之泥沙,还当使力役自渠中抛至渠外,徒费人力。” “然若只挖渠中之九丈,所掘得之土勿出渠,而填于渠侧余六七丈?” “——一者,便可少掘六七丈宽之渠底;” “二者,渠底所掘得土不必抛于渠外,又可省下劳役,以速毕此间事。” 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 “待冬至后,郑国渠之宽,本就当填土而减;今只掘渠中九丈之土,以填渠侧之六七丈,待来日减郑国渠宽,亦可省力不少。” 听闻刘盈这一番描述,阳城延稍一沉吟,在脑海中将刘盈描述的画面复原了一番。 南北宽十五丈的渠地,北三丈、南三丈放着不管,只挖中间那九丈,也就是将来,会成为郑国渠实际渠底的九丈。 而从这九丈宽的河渠中,下挖一尺到一丈三尺不等深,挖出来的土直接扔到两侧,也就是不挖的那北三丈、南三丈之渠底。 这样一来,原本要挖十五丈宽的渠地,就减少为了九丈宽;原本要从渠底运出来的淤泥,也变成了渠侧填土减宽的土料······ “若非知家上从未曾主水利事,臣免不得要以为,此时当面者,乃闻名天下之水工矣!” 见阳城延满是欣喜的道出这句赞叹,刘盈只腼腆一笑,对阳城延一点头。 “即少府亦以为,此法无不妥,此修郑国渠,便依此行事。” 第112章 番外:人物解析——吕氏外戚(上) 本章节为背景人物科普,请酌情订阅。 唉~ 这几天身体出了点问题,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本来不打算继续写人物解析了,但写正文总是很慢。 就拿这片人物解读调整一下状态,也算是再捋捋思路。 ····················· 对于上一篇人物解读,即‘周吕令武侯吕泽’一篇,很多读者都有不同的看法。 大致可以总结为以下几点。 一、如果吕泽真的有大功于社稷,甚至与韩信的功劳比肩,那为什么没有被封王? 二、如果吕泽真的手握兵权,且个人军事素养深厚,又怎么会被刘邦轻而易举弄死,又或是莫名其妙战死北墙? 三、为什么就这么这么断定吕泽是个功勋卓着的外戚大将军,而不是一个平庸无比,只因血脉身份而被刘邦提拔的大舅子? 经过上一篇人物解析章节,我也发现了大家的疑虑所在,所以在后续的人物解析,以及正文内容中,都会尽量以明确记载的历史作为依据。 而对这几个问题,我也同样有可以拿的出手的依据。 首先,吕泽为什么没被封王?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知道的是:刘汉,不是姬周。 与周王室‘有功就能封王’的标准不同,刘汉对于封王,尤其是封诸侯王这一件事,是抱有悲观态度的。 这一点,我们从刘邦统一天下的进程就可以看出。 先是二世胡亥继位,天下风云变幻,刘邦、项羽等义军首领反抗秦的压迫,最终推翻了秦的‘暴政’。 而在这个‘反秦联盟’中,各方的追求是不同的。 包括霸王项羽在内的故六国贵族,或者说‘余孽’,其目的是推翻秦王朝的统一政权,使统一的中原天下,重新回到战国时期,诸侯纷争的局面。 这一点,从项羽入关,结束为刘邦私人订制的鸿门宴,而后大行分封,将天下分为足足十八个诸侯国,以及之后弑义帝楚怀王这两点,就能够看出。 也就是说,作为反秦义军实际意义上的领导者(理论上的领导者为楚怀王),项羽并不想做皇帝,而是想做一个······ 嗯,楚霸王。 从现代的角度来看,项羽,包括那些被项羽敕封的诸侯,其实都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将始皇嬴政好不容易统一的中原,再度四分五裂回了战国ps时代。 但换个角度,我们也不难看出: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废除分封制,虽然从历史、民族的角度上而言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理念太先进,所以在当时,或许还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同。 那么,我们回过头:秦亡之后,天下格局真的是刘-项两家的‘楚汉争霸’吗? 稍翻看一下史书,我们就不难发现:其实,并不是如此。 在咸阳腰斩秦三世子婴后,中原天下,便分成了包括汉王刘邦、楚王项羽在内的足足十八个独立诸侯国。 而这十八个诸侯国,最终也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边,是身为‘统领灭秦’的楚王项羽,另一边,则是先入咸阳的汉王刘邦。 自公元前208年秦灭亡,到公元前202年垓下一战,霸王项羽乌江自刎,这六年的时间里,实际上,并不是刘汉和项楚的1v1男人大战,而是以这两人为首的两个敌对群体,在争夺些什么。 ——刘邦要争夺的,是天下,是皇位,是想效仿偶像嬴政,让天下重新统一。 而项羽想争取的,是姬周那般,天子是个橡皮擦,大家都是诸侯王,各自在各自国土嗨皮,有事没事出来争个霸的宽松环境。 准确的说:刘项、楚汉之争,与其说争的是天下,倒不如说,争的是‘分封制是否应当被废除’这一历史性的话题。 再看鸿门宴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汉王刘邦自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重夺三秦之地,被称为‘还定三秦’。 而霸王项羽因‘不够恭敬’攻打田氏齐国时,打出的旗帜则是‘大惩小戒’。 简单来说就是:刘邦北出汉中,攻击三秦,要的是统一,要的是领土;而项羽出征攻打其他诸侯国,要的是面子,要的是开心,要那个‘西楚霸王’的虚名。 而在汉王刘邦攻灭楚王项羽,底定天下一统之大势的过程当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缓解。 ——汉灭楚,并不是只靠着自己,而是整合了天下,那些被项羽封为诸侯的其余势力,一起围攻项羽,才最终逼得霸王乌江自刎。 从刘邦纠结诸侯联军五十六万,意图直捣楚都彭城的彭城一战,我们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那么,在项羽乌江自刎之后,天下真的统一了吗? 项羽是挡在刘邦面前的最后一个绊脚石,废除分封制最后的一道关卡吗? 实际上,并不是。 鸿门宴之后,天下一分为十八,去掉项羽所拥有的楚国、被韩信攻灭的田氏齐国,以及汉军还定三秦过程中,攻灭的章邯、司马欣等三位诸侯,到刘邦立汉社稷,承袭帝位之时,中原,依旧还有十数个诸侯王。 而天子刘邦,说好听一些,是被共举为了周天子那样的橡皮擦——起码那些诸侯王应该是这么想的。 要是说的难听一些,刘邦称帝,也可以说是自娱自乐,除了早早低头臣服刘汉的赵王张敖、九江王英布、淮南王吴芮等寥寥数人,其他的各路诸侯,其实并不承认刘邦的天子身份。 可刘邦还是悍然称帝,导致了什么结果呢? ——从汉五年,刘邦承袭帝位开始,一直延续到汉十二年刘邦驾崩,都从未停歇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这样说来,刘邦统一天下,得立汉祚的过程,也就很明显了。 一开始,大家都是诸侯王,只是由于理念不同、利益不一致,分成了两个敌对阵营,说白了就是打群架。 至于刘邦和项羽,顶多算是这两方各自的老大。 等项羽乌江自刎,这场群架也就算是结束了,刘邦这方阵营的小弟们,有的选择给大哥个面子,让大哥做皇帝,也有的小弟不服,希望恢复往常那般,大家都是诸侯王,平起平坐的情况。 而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在利用这些小弟打败了项羽之后,便开始了‘兔死狗烹’的清洗。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再回过头去看‘吕泽为什么没被封王’这一点,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刘邦称帝后遍封异姓诸侯,本就是抱着‘先稳住诸侯势力,再逐个击破’的想法;在被封为异姓诸侯王的那一天,韩王信、梁王彭越,包括淮阴侯韩信等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是死亡了。 因为从刘邦在历史上的一举一动来看,在‘统一’和‘分封’的抉择中,刘邦毋庸置疑的选择跟随偶像的脚步。 但比起始皇嬴政直来直去的直接废分封,刘邦的处理手段显然更为老道:想封王,我就封,然后等你犯错,我再把你杀了,大家也都看到封王带来的恶果,这样,分封制就可以《徐徐图之》《慢慢废除》。 如此说来,对于大舅哥吕泽,刘邦怎么会做这种‘给你封个王,然后杀了你’的操作? 本就是自家亲戚,吕泽又怎么会愚蠢到去争取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的异姓诸侯之位? 比起自己做一个将来必死的诸侯王,显然是将外甥刘盈扶上皇位,让吕氏成为刘汉第一外戚来的更划算,也更安全一些。 这,就是我给‘吕泽为什么没封王’给出的答案:吕泽,或者说吕氏,没那么蠢。 作为刘汉社稷的二股东,吕氏外戚清楚地知道,什么东西是自己能争取的,什么是不能争取的,争取什么东西利益最大,且最为安全。 · 第二个问题,吕泽手上到底有没有兵权,吕泽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如果有,刘邦又是怎么杀了他的?或者说,他怎么会死的那么莫名其妙? 这个问题,我们能从太史公的《史记》当中,看到些许蛛丝马迹。 ——在楚汉彭城一战,诸侯联军统领刘邦一战败光联军五十六万人马,被项羽三万精锐杀的丢盔卸甲!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大败,换了大多数人,恐怕都将一蹶不振。 好比三国时期,官渡一败,袁本初原地崩溃;赤壁一败,曹操统一天下的脚步戛然而止;火烧连营,更是使得刘皇叔白帝城托孤。 而在这个基本宣告刘汉阵营满盘皆输,再无东山再起可能性的情况下,周吕令武侯吕泽的身影,却恰好出现在了支援、接应刘邦的地点。 或许有人会说,这只不过是巧合。 那么,再来看一个有趣的现象,就不难看出在刘邦的心中,吕泽这个大舅哥,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彭城战败,逃亡路上抛妻弃子,最终得到大舅哥吕泽接应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刘邦便颁布了册封嫡长子刘盈为王太子的诏书! 这,还是巧合吗? 是什么逼得刘邦在逃亡路上撇开其他正事,去第一时间册立继承人? 难道是老流氓刘邦,史无前例的因‘抛妻弃子’而感到愧疚,所以拿册立太子来弥补吕泽,以及吕氏外戚? 很显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如果当时,不第一时间册封刘盈为王太子,那吕泽手上的兵马,刘邦很可能无法攥稳! 只有册封刘盈为王太子,让吕氏、让吕泽安心,刘邦才能彻底掌握这支堪称最后家底,要用于日后东山再起的兵马。 这样一来,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能让厚黑学始祖刘邦,一个马上皇帝,一个开国皇帝,为了得到兵权而不惜以册封太子为酬,吕泽会是个没有能力的人? 能让手下军队形成‘没有吕泽的命令,连刘邦都无法掌握兵权’的凝聚力,吕泽会是个一无是处,只凭大舅哥的身份,被刘邦提携起来的草包? 这,也就是我否认‘吕泽是个草包外戚’这个说法的依据——能逼刘邦当场立储,吕泽,绝对不可能是个草包。 而吕泽之死,实际上也验证了吕泽手上,是有兵权,且有艰巨任务的。 根据《史记》的记载,吕泽大约死于汉八年,即公元前199年;死因是‘战殁代北’。 代北是什么地方? ——韩王信尚未反叛之时,所驻守的赵长城区域。 汉匈平城一战,以及被刘邦视为奇耻大辱的白登之围,也正是因为韩王信在自己的都城:马邑陷入重围,旋即投降匈奴,与匈奴合兵南下才导致。 这样说来,吕泽,便应该是韩王信叛逃匈奴之后,刘邦用来接替代北地区防务,也就是韩王信原本负责防守区域的大将。 这一点,也同样印证了吕泽的能力。 道理很简单:代北如此重要,对北方防务具有战略性意义,刘邦为啥不派樊哙、周勃、郦商这样的名将,而是让大舅哥吕泽去? 诚然,‘自家人可以信任’这一点,应该也是刘邦的重要考量之一,但如果吕泽真的是个草包,也不可能被任之以如此重任。 至于吕泽之死,可谓众说纷纷,没有史料坐镇,暂不予评价。 第113章 番外:人物解析——吕氏外戚(下) 讲完吕泽,这个吕氏外戚前期代表性人物之后,接下来,便是吕氏外戚后期的实际掌控人:高后吕雉。 须得一提的是,吕氏外戚一族,是由一代太公吕文,以及二代共五个子女组成。 吕氏外戚二代子女五人分别为:长子吕泽,次子吕释之,三女吕长驹,四女吕雉,五女吕媭。 而按照战国、秦汉之时,嫡系取单字名、庶系取双字名的惯例,以及这五人后续的表现,也能大概推断出:吕泽、吕雉、吕媭三人,当为太公嫡子、嫡女,吕释之、吕长驹二人则为庶子庶女。 当然,这一点也不单单是从‘名字是单字还是双字’来判断,也从历史上,这三人的存在感,做出的事,表现出来的手腕来判断。 吕泽自不必再多赘述,吕雉、吕媭姐妹二人,则无一不体现出了相当高水平的政治手段,以及大局观。 吕媭嫁给舞阳侯樊哙,最终差点使刘邦‘临时点杀’樊哙这一点,也能看出在樊哙立场愈发偏向吕氏的过程中,妻子吕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而高后吕雉,更是在开国皇帝刘邦的强压下,硬保下了太子刘盈的储位,为吕氏外戚日后的高光时刻,保留了至关重要的种子。 反观吕释之、吕长驹二人,则皆存在感稍缺。 在史料记载之上,吕长驹留下的唯一一处记载,便是其子吕平被吕后封为扶柳侯。 从扶柳侯吕平随母姓这一点,可以推断出吕长驹的丈夫,应当是召赘而来的赘婿;在秦汉‘上门女婿犯法’的法律背景下,吕长驹的丈夫应当是死在了秦王朝的基建大业之上——没准正是死在了秦长城脚下。 至于吕释之,则稍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即便是庶子,但在长兄吕泽战死后,作为吕氏第二代仅剩的男丁,吕释之本该挑起吕氏的大梁,再配合着皇后妹妹吕雉,熬到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但奇怪的是:从吕泽死去的那一刻,甚至是从吕泽离开长安,离开朝堂政治中心的那一刻起,成为吕氏话事人的,似乎都一直是吕雉。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吕雉皇后的身份? 亦或是吕释之真的很草包,草包到吕氏一族听从一名女性的指挥,都不愿意以吕释之为主心骨的地步? 从史料记载上,我们可以发现:吕释之被封为彻侯,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恩封,而是在刘邦抗秦的过程中,立下了不少武勋。 虽然和哥哥吕泽,以及周勃、樊哙这样的名将没法比,但应该也是勉强说得过去。 至于后来的楚汉争霸时期,吕释之则是在大部分时间里,在丰沛担负起了吕太公吕文、刘太公刘煓的护卫工作。 再从吕释之能培养出吕禄这样的儿子,我们也不难看出:吕氏次子吕释之,或许在当时那个将星璀璨的时代确实有些能力平庸,但也绝对和‘草包’二字沾不上关系。 以此为参考,也就能方向印证出在二千二百多年前,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为主流观念的时代,吕雉能在一个不算草包的哥哥手中,拿到吕氏外戚一族的掌控权,是有多么令人钦佩。 至于皇后身份加成,我个人认为,可以忽略不计——皇后不是太后,理论权力仅限于后宫事务。 那么,在刘邦从秦泗水亭长,到汉太祖高皇帝的转变中,吕雉起到了怎样一个作用呢? 最开始,刘邦因‘砀山释囚’一事被通缉,吕雉留守家中,确保家中事务井然有序治愈,还承担起了刘邦的饭食。 虽然听上去,‘送饭’只不过是件小事,但仔细一想我们就不难发现:恰恰就是这个小事,便证明了吕雉的能力。 ——刘邦落草为寇,并非是一个人钻进深山,而是纠结了数十位老兄弟,在山中组起了山贼团! 而在秦官府对丈夫的通缉下,作为家人的吕雉,却毫无波折的保证了这样一伙人马的庞大饭食,直到天下大乱。 这已然体现出了不俗的智慧。 再往后,便是沛公下山起义,吕雉则充当起了刘邦的御用神话师,编织出了一个个为后世人传唱的神话故事。 如夜斩白蛇、看见云便知道刘邦所在等等,这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 而在刘邦得立汉祚之后,这些在往日看起来颇显小家子气的‘谣言’,却成为了平民皇帝刘邦平定人心,坚实自己皇位、皇统,破除‘逐鹿’之说,代之以‘天授刘邦君权’的关键。 在鸿门宴之后,成为汉王后的吕雉便同父亲吕太公、公公刘太公一起,被霸王项羽软缚于丰沛。 到彭城一战过后,吕雉更是被项羽所囚禁,直到垓下一战后,才得以返回刘邦身边。 而在这段时间内,有一个人物似乎引起了读者朋友们的兴趣。 ——辟阳侯,审食其。 大概看了那几位读者的看法,不外乎‘审食其,高后面首也’‘惠帝刘盈,或审食其之子也’之类的言论。 在看到这个言论的时候,我想起了短短几十年前,出现在秦都咸阳的那则风论。 ——吕不韦,赵后往日之主也;秦王政,吕不韦之子也······ 只能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嬴政的血脉来源被怀疑为吕不韦,刘盈的血脉来源被怀疑为审食其,到后来的前、后少帝,更是直接有了‘吕氏外戚淫乱后宫,惠帝诸子,皆吕氏血脉也’的说法。 没错,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内外勾连朝臣诸侯,在吕雉死后血洗吕氏外戚,迎代王刘恒入继的周勃、陈平二人。 对于这一点,我的看法是:绝无可能。 第一点:在吕雉被项羽俘虏的时间点,汉王刘邦已年过五十,作为妻子,吕雉年纪再小,也不可能小于三十岁。 从吕雉死于公元前180年来推断,按照当时妇人六十岁左右的寿命,在被项羽俘虏时,吕雉已经年过三十五。 在当代,三十五自然不算‘年老’,但在民间十四五岁结婚,十六七岁生子,二十岁开始便会色衰的秦汉之时,三十五岁的吕雉,已然可以被称之为‘黄脸婆’。 更何况当时,吕雉是作为俘虏被项羽囚禁,在囚牢中暗养面首,怎么说都有些牵强。 而从史料记载中,我们能得到的信息是:辟阳侯审食其,是从刘邦起事开始,就伺候在吕雉身边的侍人,在吕雉被项羽囚禁的那几年当中,都是审食其在一旁照顾吕雉。 在惠帝刘盈驾崩之后,辟阳侯审食其也曾短暂的担任过汉相。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便可以得出结论:吕雉同审食其之间的‘宫中秘闻’,应该同样是汉文帝刘恒入继之后,在‘黑吕氏’‘黑刘盈’这个政治背景下出现的产物。 至于惠帝刘盈的血脉,那就更不必讨论。 如果刘盈血脉存疑,那在刘邦意图易储的时候,百官功侯根本不可能那么坚定地反抗刘邦的命令,去支持一个血脉存疑的皇子继续端坐储位。 而在刘邦驾崩之后,为当事人普遍认为‘贪恋权柄’‘意欲颠覆刘汉社稷’的高后吕雉,实际上也并没有做出过意图篡位的举动。 在惠帝刘盈在位时期,汉室仍旧贯彻许民休息、无为而治的政治纲领,吕雉在惠帝登基后的七年当中,满共就做了那么几件事。 ——杀赵王刘如意; ——虐杀戚夫人; ——险些赐死齐王刘肥; 但这几件看上去穷凶极恶的事,实际上却并非全然出于吕雉的私欲。 赵王刘如意母子,曾一度威胁惠帝刘盈的储君之位,更是被封为赵王,统掌北墙防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没有往日仇怨,光是赵王这个‘风水宝地’,也足以使得刘如意惨死。 从后来,吕雉先后杀死三位刘氏赵王,最终以吕氏子弟为赵王的举动中,我们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并不矛盾的可能性。 其一,是吕雉信不过外人,甚至信不过刘氏,唯有让自家子侄坐在赵王之位,才能安心。 其二,在异姓不可为王的背景下,赵王的位置似乎只有刘氏能做,但关键在于:每一个刘氏子弟,理论上都具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是不具备继承皇位资格的吕氏外戚,去做赵王反倒更安全,更值得信任一些。 因为吕氏赵王造反,没有人会追随;而刘氏赵王造反,必然会获得一些投机势力的支持。 ——反正都姓刘,谁坐皇位不一样? 当然,也不排除吕雉想借此让吕氏掌握更多权力、更多兵权的意图,但作为惠帝刘盈生母,吕雉应当没有‘以吕代刘’的意图,在历史记载当中,也并没有明确体现吕雉意图篡汉的事件。 再后来,惠帝刘盈早崩,前后少帝各在位四年的八年时间里,吕雉的行为逻辑,与往常同样一般无二。 惠帝刘盈在位,有‘嫡长’这个大义身份在身,又得朝中百官拥护,皇位并没有太大危险。 但在刘盈死后继承皇位的少帝兄弟,无论是前少刘恭,亦或是后少刘弘,实际上均非‘嫡长’:前少帝刘恭为刘盈庶长子,后少帝刘弘为刘盈庶次子。 再加上‘主少国疑’,便使得吕雉要想扶稳皇位上的孙子,为丈夫、儿子保住刘汉江山,就是必须要掌握更大的权力。 于是,吕太后遍封吕氏外戚为王侯,也就营运而上。 在如今,有很多历史爱好者认为,高后吕雉遍封诸吕,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但实际上,从史料记载中,我们就不难发现: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首先,是被吕雉封为诸侯王的两位外戚:吕王吕产,赵王吕禄。 这两个位置,都是毋庸置疑的战略要点——吕国,便是改名后的梁国,位于关中门户;赵国则是北方防线战略重镇。 吕雉以自家子侄外戚掌握这两个战略要地,明显是出于确保政权稳定:掌握赵国,是为了防备匈奴,掌握梁国,是为了防备关东宗亲诸侯。 或许我这么说,有一点为吕雉洗白的意味,但诸公试想:如果吕雉真的是想给家族的子侄后辈争取利益,那为什么对富庶无比的齐国视而不见? 如果是为了利益,齐国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而梁国、赵国的地理战略意义,则侧面印证出了吕雉封吕产、吕禄二人掌握梁国、赵国,还是更多出于政权稳定的考虑。 第114章 你俩关系不错啊 具体的施工方案安排完毕,郑国渠下游段的底部挖掘工作,很快便走上了正轨。 在渠首绝流第五天,少府所出的官奴三万,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近四千,以及自发而来,无酬协助整修郑国渠的百姓约一万余人,便被少府阳城延分配到起于莲勺以西二十里,直到郑国渠汇入洛水的一百一十里河段,正式开始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挖掘工作。 当然,虽说都是挖掘渠底,但不同来源的力役,自然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地方。 少府官奴三万人,全部被派到了最下游,泥沙、淤泥沉积最深的末端; 而百官功侯贡献出的私奴,以及自发前来的渭北百姓,则都被安排在了靠近莲勺,泥沙、淤泥沉积稍浅的区域。 与此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渭北青壮劳力,自渭北各处前来,参与到郑国渠的修整工作当中。 便是在这一片朝气蓬勃的氛围中,刘盈也是在阳城延的陪同下,来到了郑国渠南岸。 “呼~” “沧海桑田呐~” 站在渠沿,看着渠下那一道道手握木锄,用力挖掘渠底的青壮劳力,刘盈不由稍发出一声感叹。 说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亲眼目睹传闻中,已经‘近乎绝流’的郑国渠。 在此之前,无论是前世的傀儡生涯,又或是前段时间,为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做准备,刘盈对郑国渠的了解,都来源于石渠阁内的皇室档案、图纸,以及阳城延的口述。 先前,在刘盈印象中的模样,郑国渠的侧剖图,便大概是上宽十五丈、下宽九丈,高三丈的倒等腰梯形。 可是此刻,在亲眼目睹了郑国渠的现状后,绕是对郑国渠的糟糕状况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暗自咂舌起来。 就刘盈此时所见,眼前这条号称‘秦灭六国之第一要素’的郑国渠,已是完全看不出人工水利工程的模样。 原本应该平整的渠底,已经被一层肉眼可见,且坑洼无须的淤泥、河沙所遍布;在淤泥当中,甚至能看见枝条、石块等垃圾的痕迹。 在五十年前,被一个个老秦人夯实的渠侧,也再也不见曾经,那道稍有些陡峭的坡度。 如果不是知道此处,就是确凿无疑的郑国渠,那刘盈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条杂乱无序,丝毫看不出人工挖掘、建造痕迹的渠道,居然不是自然形成。 听着刘盈满是唏嘘得发出感叹,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自三皇五帝以降,农,便乃国本;水,则乃农本。” “而水利沟渠、江河湖泊,又乃水之来由。” “江河、湖泊,乃多为自成,纵人力亦难改其道,或阻其决;及水利沟渠,则自起建之日,便当不时维护、清整,方可用于输水灌农。” 说着,阳城延不由轻笑着侧过头。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整修郑国渠,耗钱、粮、力役如此之巨,便乃往十数岁,郑国渠未得缮护之积弊。” “今冬修渠事罢,郑国渠亦当时而清掘、缮护,方可免日后,复今日朝堂大费周折,以整治郑国渠之覆辙······” 听闻阳城延稍带些暗示的建议,刘盈只温笑着点点头。 “这是自然。” “郑国渠,系渭北民数十万户之生计、田十数万顷之灌溉事。” “吾汉家以农为国本,水利之事,自当为重中之重。” 言罢,刘盈也不忘侧过身,稍带深意的对阳城延一笑,旋即微微一点头。 见刘盈这般答复,阳城延自也是淡而一笑,默然一拱手。 沿着渠边又走出去一段距离,刘盈面上淡然不改,语调满是随意般问道:“此番整修郑国渠,少府为主,建成侯为监。” “然若孤未记错,萧相此番,方乃郑国渠整修之名主?” 嘴上说着,刘盈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面单笑意的继续向前走去。 倒是阳城延听闻此言,面上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禀家上。” “郑国渠之整修事,言于外,确乃萧相为主。” “然整修之实务,恐还当以臣为之。”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不由一滞,稍一沉吟,神情之中,也缓缓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汉五年,陛下令萧相主长乐、未央两宫之筑建事,彼时,臣便为监。” “然长乐、未央两宫筑建之实务,萧相只偶有过问;具体事务,皆以臣,及少府筑建之匠人为主。” “萧相则忙于朝堂政务,每日以召臣相问,每十日,方至建筑之所亲观。” 说到这里,阳城延又微微一笑。 “长乐、未央两宫位长安,萧相纵无暇,亦可偷闲而问;然郑国渠远长安近百里,臣亦在此。” “萧相即有心过问,恐亦力有未遂······” 语调平和的做出解释,就见刘盈悄然停下了脚步,面带轻笑着回过身,意味深长的看向阳城延。 见此,阳城延面色稍一滞,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家上突以萧相主郑国渠整修事相问······” “究竟是何用意?” 暗自思虑着,阳城延面容之上,不由缓缓涌上一抹困惑之色。 如此片刻,见刘盈依旧是那副满带着微笑,似有所指看向自己的神情,阳城延终还是稍上前,对刘盈稍一拱手。 “郑国渠之整修事······” “可要臣遣人回转长安,以告萧相知?” 听闻阳城延发出此问,刘盈不由又是一笑,萧何那张时刻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也缓缓浮现在了刘盈脑海当中。 萧何‘主郑国渠整修事’,究竟是怎么个‘主’法,刘盈心中自是了然。 就好比后世,某县要推行什么政策,那县衙领导肯定是‘主要负责人’。 但具体的事务,却也不会是一把手去亲自盯着,而是交给专业的人去负责。 简单点来说,此番,朝堂奉刘邦之意整修郑国渠,其实是有三个‘主’。 第一个,自然是‘奉天子令,力主整修郑国渠’的太子刘盈。 第二个,则是以丞相的身份‘主要负责’此事,调动、整合朝堂有司,配合整修郑国渠的萧何。 第三个,才是真正‘主郑国渠整修事’,也就是具体整修事务、方案的少府阳城延。 三人虽然都是‘主’,但却又各有不同。 刘盈这个主,更多是具有象征意义,类似于‘代理一把手奉上级命令,负责此事的推动’,刘盈的角色,大概可以理解为第一负责人。 萧何那个主,则类似于统筹策划、配合此事的开展工作,萧何的角色,则相当于一个保险栓。 如刘盈做出了不正确的决策,导致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出现问题时,萧何就需要站出来,给刘盈擦屁股。 阳城延的主,才是真正现实意义上的‘主’,大概类似于总工程师。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作为郑国渠整修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按理来说,并不应该对‘丞相萧何不掺和’感到奇怪。 ——代理一把手奉上级命令,直接负责重大项目的推动,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既然是机会,那自然是插手的人越少、分享成果的人越少越好。 但阳城延绝对猜不到的是:刘盈特地以‘萧何为什么挂着名,又不干活’相问的目的······ “唉~” “此番整修郑国渠,力役多出于少府,功侯、百官亦出些许。” 说着,刘盈不由侧过头,向身后十数里处的莲勺方向努了努嘴。 “及孤此番所携,用于自来修渠之民壮食之粮米,更乃母后调郦侯之租税,方才凑得。” “那日朝议,孤于长信殿以‘私奴’问请于百官功侯,萧相还曾言:愿顷尽家祡,以助郑国渠之整修事。”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稍敛笑容,意味深长的眯起眼,凝视向阳城延目光深处。 “然此番,郑国渠整修所需之米、粮、力役,丞相府国库,可是粒米未出啊?” “嗯?” 听着刘盈这一系晦暗难懂的话语,阳城延眉头缓缓拧在了一起。 又听刘盈道出最后那句‘整修郑国渠,国库毫无贡献’,阳城延又不由下意识一级。 “家上。” “今陛下领军在外,大军粮米之耗,恐月数十万石亦不止啊?” “陛下出征之前,萧相为筹大军所需之粮草,更只得暂扣朝臣百官数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稍带忧虑的侧过头。 “家上主修郑国渠,萧相恐非不助,而乃欲助,亦力有不遂啊?” 见阳城延不着痕迹的为萧何辩解起来,刘盈心中,只悄然涌上一抹冷意。 却见刘盈面色稍滞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带着浅浅笑意的温和面容。 “少府同萧相,还真是私交甚笃啊······” 似是随意的一声轻喃,刘盈便走上前,面带笑意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膀,旋即侧过身,继续沿着渠岸,向远处缓缓踱步而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那一句似是无意的‘呢喃’,阳城延心中,只响起一阵阵警钟之长鸣······ 第115章 约定 百里外,莲勺一带的郑国渠下游渠段,已经开始热火朝天的清理、挖掘工作时,长安城内,丞相萧何的身影,却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萧何面色阴郁,心事重重的神情,吕雉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如何?” “可是那事,酂侯已有了主意?” 语调满是轻松的发出一问,吕雉面容之上,更是涌上一抹玩味之色。 萧何是个什么人? 当今天下,除了天子刘邦之外,如果还有第二个人敢说‘完全了解酂侯萧何’,那就必然是吕雉无疑! 早在十数年前,刘邦还在丰沛老老实实做秦泗水亭长,整天带着狐朋狗友到大哥家蹭饭的时候,吕氏一族,就已经和县衙官吏萧何、曹参等人有了往来。 就连刘邦与萧何曹参二人结识、交好,也离不开曾经的‘沛县吕氏’在中间搭桥牵线。 至于二世即立,天下纷争骤燃之后,到项羽乌江自刎,汉祚鼎立这段时间内,吕雉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囚居项营,但吕雉与萧何这位‘故人’,也依旧没有生分。 吕雉清楚地明白:在事关皇位、储位这种原则性问题,而且还是极其危险,稍有沾染便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的敏感问题上,萧何的态度,绝对不会因个人而产生动摇。 就拿此番,天子刘邦想杀淮阴侯韩信,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想借此往吕雉、刘盈母子头上泼脏水这件事来说,萧何的支持,是绝对不可能通过收买、拉拢获得的。 萧何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虚名,亦或是财富、地位! 而让萧何真正在意,能左右萧何立场的关键,早在那日登门拜访之时,就已经被吕雉摆在了萧何面前。 而今天,或许就是萧何为当初,吕雉所提的那个问题,给出答复的日子······ 如是想着,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便愈发的自信了起来。 果然不出吕雉所料,只片刻之后,萧何便面带迟疑的抬起头,稍有些忧虑的望向吕雉。 “臣此来,正欲以皇后那日之语,再行细商。” 闻言,吕雉自是笑着一点头:“酂侯但可直言。” 就见萧何稍一沉吟,旋即面带决然的抬起头,环顾一圈宣誓殿内,才稍上前些许,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于那日之事,臣有三问欲请教皇后。” “其一:若臣不允,皇后欲何为?又何时为?” “其二:若为而不行,待陛下班师回朝,皇后当如何自处?家上,又当何言以对陛下当面?” “其三······” 说着,萧何神情当中,顿时涌上一抹肉眼可见的为难。 只片刻之后,那一抹纠结,又被一抹莫名的庄严所取代。 “其三。” “若臣允······” “那事,皇后作何谋划?” 听闻萧何发出先前两问,吕雉神情当中,稍涌现出些许不愉。 待萧何又满是庄严的发出最后一问,片刻之前才出现在吕雉面容之上的不愉,便立时为一抹满是自信的笑容所取代。 “酂侯即问,吾,便当有应。”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吕雉也不由稍正了正身,方才那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陡然便被一股骇人强势所掩盖! “纵酂侯不允,那事,吾亦当行!” “不妨告知酂侯:于当年之弑兄血仇,曲周侯郦商,可仍还铭记于心······” “酂侯不助吾,吾亦当独为此事,以血曲周侯痛丧兄长之血仇!” 语调满是强硬的道出此语,吕雉不由话头稍一滞,嘴角之上,也出现了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 “及陛下班师回朝······” “呵······” “陛下之欲,今已为朝臣功侯、百官公卿所知晓;莫非吾不行那事,陛下便当绝易储、废后之念?” “若行,陛下自当言吾后宫干政,太子监国而坐视吾弑戮‘忠良’,无以奉宗庙。” “若不行,陛下恐亦当言:太子无有胆魄,坐视逆贼于长安勾连陈豨作乱,而不敢代君父分忧?” 看着吕雉面带自嘲的笑着,萧何心中,也不由发出长长一声感叹。 就见吕雉静默片刻,又温而一笑。 “若酂侯与吾同为此事······” “将死之人,莫非还需吾同酂侯二人,再商其亡于何途?”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只默然低下头,陷入了漫长的思虑当中。 “如此说来······” “皇后心意已决?” 就见吕雉毫不犹豫的点下头,旋即又是意有所指的一笑。 “自先兄周吕令武侯亡代北,吾吕氏,便苦军中无人日久。” “又陛下意欲易储、废后,更使吾吕氏之子弟,及先亡兄往昔之部旧,皆为陛下所疏离。” “便是舞阳侯,亦因娶妻于吾吕氏,而为陛下所冷遇······” 说着,吕雉不由摇头一笑,满是笃定的望向萧何。 “曲周侯郦商、世子郦寄,今皆手握重兵,于军中威望颇甚。” “若欲使吾之后位、太子之储位固若金汤,曲周侯一脉,便当为吾吕氏之助力。”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番话语,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终于涌上一抹郑重。 “淮阴侯为何当死,陛下明白,吾明白,功侯百官明白,酂侯,当也明白。” “尽除关东异姓诸侯,究竟乃家事,亦或国事,酂侯亦当了然于胸。” “吾,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筹谋,酂侯可自斟酌。” 言罢,吕雉稍欲言又止片刻,终还是自顾自摇了摇头,从上首的软榻上起身。 正当吕雉要离开正殿时,萧何那姗姗来迟的苍老嗓音,才终于在宣誓殿内响起。 “臣!” 满是庄重吐出这一个‘臣’字,萧何面容之上,再度涌上先前那抹纠结、为难、迟疑所组成的复杂面容。 如此足足二十息,萧何才摇头叹息着,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淮阴侯啊淮阴侯······” “可万莫怪老夫······” “要怪,便怪君侯当年拥兵自重,自请以为齐王······” 暗自心语着,萧何终是面带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屹立于软榻之侧,侧身对着自己的吕雉。 “此事,臣,当同皇后同为!” “然!” “此事,臣有请于皇后。” 说着,萧何温润平和的气质,也在那片刻瞬间,被一阵不容置疑的强势所取代! “若皇后允,那事,臣便从助于侧;若皇后不允,则恕臣,不敢从!” 听闻萧何此言,吕雉只若有所思的回过身,正对向萧何,面带严肃的一点头。 就见萧何稍直起身,只面容之上,那抹强势却愈发凌厉。 “其一:明夏之前,但淮阴侯未作乱于长安,皇后便不可动手!” “其二:待明夏,纵时机成熟,皇后亦当先同臣共商,以细谋!” 言罢,萧何便决然一躬身,对吕雉沉沉一拜,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身的架势来。 见此,吕雉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问道:“酂侯之意······” “可是待明岁夏,太子整修郑国渠事毕,关中民心大定,储位尽固之时,再谋淮阴侯事?”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却并没有直起身,也没有开口答复,只将深深弯下的腰,又向下沉了一些。 见萧何这般反应,吕雉也终是暗自点了点头。 “是了······” “若修渠不成,待陛下班师,必当复起易储一事······” 如是想着,吕雉便也微点了点头,面色郑重的望向萧何。 “酂侯之请,吾,允之!” “太子修渠事毕之前,淮阴侯但不行谋逆事,此事,便暂不复言!” “然若明夏,酂侯另起他念,以毁今日之约······” 话说一半,吕雉便悄然止住话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萧何一眼,便向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望着吕雉那决然离去的背影,萧何的面容之上,不由再度涌上些许苦涩。 缓缓回过身,自殿门望向北方,望向郑国渠所在的方向,萧何不由哀叹着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萧何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应该希望郑国渠被刘盈修好,还是被修坏了······ 第117章 彭越无罪,梁王当死 刘邦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再也没有了出身劝谏的意图。 只方才那一句话,刘邦就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了。 ——朕没问你们彭越有没有罪,朕问的是:梁王这个位置,究竟应不应该让异姓诸侯坐! 如果说,这个问题是在五年前,汉祚方立的时候提出,那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哪怕是为了暂时稳定关东的战略局势,留侯张良、曲逆侯陈平乃至于建信侯刘敬(娄敬)等人,都必然会劝刘邦‘以大局为重’,先虚与委蛇稳住关东,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北方,集中在长城以北的匈奴身上。 但在现如今,汉室已经经历过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又接连平定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韩王信等异姓诸侯叛乱,以及赵王张敖被贬宣平侯、楚王韩信被贬淮阴侯的一系列变故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变了。 攘外,必先安内! 要想集中精力北击匈奴,汉室首先要确保的,就是关东的安稳! 而在现阶段,汉室对于‘关东彻底稳定’的解决方案,也早已达成共识。 ——除了身为吴王夫差后代的长沙王吴氏一脉,其余各家异姓诸侯,都不该存在于关东大地! 这样一来,刘邦方才那个问题,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功勋卓着的开国元勋彭越,不该受到苛待。 但身为异姓诸侯的梁王,必须被清除! 最起码,也要和淮阴侯韩信一样,废王为侯,并软禁在长安。 正当帐内功侯们下定主意,斟酌起措辞之时,就见刘邦那依旧高大伟岸的身影,缓缓从上首的座位上起身。 待踱步来到大帐正中央,刘邦的面色之上,已再也不见方才那副恼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国事为重、大局为重的神圣使命感。 “自汉祚立,朕之心腹大患,便唯一处!” 语调粗重的一声低吼,刘邦便猛地抬起手,遥指向北方。 “北蛮匈奴!” “朕生平之念,唯策马驱驰于雁门关外,尽踏胡蛮之居所,使得见汉骑而不敢弯弓,汉人当面而不敢直腰!” 器宇轩昂的宣示出自己的毕生夙愿,刘邦终是深吸一空气,将遥指向北方的手指收回,双手背负于身后,面色也稍阴沉了下去。 “然自汉七年,韩王信北结匈奴,以至汉匈平城一战之时,朕便已明白。” “——若欲全朕之夙愿,首当为者,非纠结大军以北出边墙,而乃尽去关东异姓诸侯,以免再有韩王信马邑献降,判汉降胡之故事!” 说到这里,刘邦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诸公言,梁王彭越功勋卓着,又往忠心不二。” “莫非如此,便可确保其往后无有二心,无意步韩王信之后尘?” “诸公可有人胆敢出身,以身家性命担保于朕当面,言梁王彭越至死,都绝无叛逆之举?” 略带暴戾的发出一问,不等仗内众人给出答复,刘邦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彭越功勋卓着,比淮阴侯如何?” “往昔,朕率军抗项羽之楚卒,若无淮阴侯,朕安能得以尽胜?” “楚王项羽,安能自刎于乌江,无颜面江东父老?” “然纵如此,淮阴侯不亦反于楚,为朕贬王为侯?” “今日,诸公随朕至此,不亦因陈豨贼子为淮阴侯所怂恿,意欲悖逆作乱?” 面带沉痛的发出一问,刘邦的苍髯都不由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彭越忠心不二,比往之韩王信,又如何?” “身以为韩襄王之孙,姬姓韩氏之后,韩王信得朕敕封以为王,续姬韩社稷。” “然终,韩王信不亦自毁贵族体面,为蛮夷之走狗?” “便是如今,往昔之汉韩王,亦承命于狄酋冒顿,作乱于吾汉家之北墙之外呐!!!” 说到这里,刘邦终是面带凄苦的闭上双眼,扬天发出一声长叹。 “自起于丰沛,朕所见、闻之‘忠臣义士’,实如过江之卿。” “有受命于危难之际,险扶秦社稷于勿亡,然又献降项羽,受封以为雍王之秦少府章邯;” “有奉主之命率军追击,反因‘养寇自重’之念,而使朕得逃虎口之楚将丁固;” “亦有先叛项楚,后叛刘汉,终亡于反复无常之魏王豹······” 苦叹着,刘邦缓缓低下头,望向身侧不远处,明显想要出身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周昌。 “汾阴侯之意,朕明白。” “往昔,故高景侯周珂坚守荥阳,同彭越可谓相得益彰,守望相助,故私交甚笃。” “今高景侯已亡,汾阴侯身以为高景侯弟,自当回护亡兄之故交。” 说着,刘邦不由摇头叹息着重新坐回上首,眼睛虽然看向周昌,但嘴里的话,分明还是说给帐内众人。 “秋七月,太上皇驾崩,朕任汾阴侯为赵相之时,就已明言:往后数岁,朝堂之重,便当为除梁、淮南此二异姓诸侯。” “及汾阴侯之责,便乃往后数岁,朕亲出函谷,以讨不臣之异姓诸侯之时,固守北墙,以防北蛮匈奴阻朕大计!” “故,朕以为,彭越无罪;” “然梁王,断不可留!” “汾阴侯以为然否?” 意味深长的发出一问,刘邦又侧过头,重新望向帐内众人。 “诸公,又以为如何?” 听闻刘邦这一番毫不带掩饰的盘算,帐内众人思虑良久,终是从帐内两侧来到中央,对刘邦齐齐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见此,刘邦面上忧容终是稍艾,面色郑重的微一点头。 “既如此,梁王彭越意欲谋反一事,便当由廷尉亲往而查。” 说着,刘邦稍抬起头,在殿内众人身上打量一周,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名年岁三十余的‘青年’将领身上。 “故廷尉公上不害,已为朕任之以为右将军,领荆、楚之兵,恐当无暇。” “便由卫将军王恬启往之,彻查梁王彭越意欲谋反一事!” 听闻刘邦此言,王恬启正要出身应诺,就见一直默然侍立于刘邦身侧,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御史大夫赵尧站出身,轻笑着对刘邦一拜。 “陛下。” “臣以为,此事,或当稍置于日后,方更妥当些?”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见刘邦眉头稍一皱,赵尧又赶忙一躬身。 “陛下,今陈豨乱起不久,又凛冬将至;陛下御驾亲征,以平陈豨之乱,恐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皆正观望于代、赵。” “值此之时,若陛下遣王将军往梁地,欲以‘谋逆’加罪于彭越之身,只恐淮南王英布,便或狗急跳墙!” “若果真如此,便是陈豨乱于代、赵,英布乱起淮南,陛下南北不得两顾,再加以陈豨黔驴技穷之时,亦或当效韩王信故事,引匈奴胡骑入关······” 说到这里,赵尧话头悄然一滞,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深意。 “陛下,临大战而分兵,可乃兵家之大忌啊?” 听闻赵尧这番分析,帐内众人心中,不由稍一诧异。 ——幸妄之臣,竟也能有如此见解? 众人思虑之际,刘邦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略带深意的笑着,侧头望向身旁的赵尧 “彭越之事,莫非御史大夫另有高见?” 就见赵尧腼腆一笑,便道:“不敢称高见,只些许愚见,以供陛下斟酌······” 稍客套一番,赵尧便侧过身,对帐内众人一拜,旋即将自己的想法尽数道来。 “今陈豨为乱于代、赵,陛下虽兴燕、齐、荆、楚,合关中兵伐之,然若陈豨引匈奴胡骑为援,平乱一事,便恐非月之功。” “既如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二者,便当先稳其心;待陈豨乱平,再做打算。” 说着,赵尧不由回过身,对刘邦又是一拜。 “陛下方才言,以卫将军王恬启为廷尉,以查彭越谋逆一事,然若如此,恐彭越纵本无反意,亦当无奈兴兵。” “臣意,陛下可暂安彭越之事,专注陈豨乱平一事;待乱平,再以‘酬平乱之功’为名,迁卫将军为梁国相。” “卫将军因功为梁相,彭越便当无有防备;而卫将军迁以为梁相,自可暗集彭越之罪状,亦可凭梁相之名,剥离彭越之兵马。” “如此,待卫将军筹足彭越之罪证,又尽掌梁国之兵马,陛下再欲降罪于彭越,便不过诏书一纸、廷尉狱卒三二人之事······” 言罢,赵尧又是深深一拱手,旋即退回刘邦身侧,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副‘陛下亲卫’的模样。 细细品味着赵尧这一番话语,殿内众人心中,竟史无前例的对赵尧这个‘幸妄之臣’,涌上些许正视。 撇开资历、功勋等方面不谈,光是在彭越一事上所展现出来的谋略,御史大夫赵尧,便绝不逊色于曲逆侯陈平! 听听赵尧说了些什么? ——如果直接派人去抓,彭越会狗急跳墙,就算本来没打算反,为了活命,也只能反了! 那怎么办呢? 以‘因功升官’为名,将卫将军王恬启任命为梁国相,一边搜集(编造)彭越谋逆的罪证,一边名正言顺的剥夺彭越手上的兵权! 等彭越谋逆的罪证搜集(编造)完备,梁国兵权也都被梁相王恬启掌控,到那时再整治彭越,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赵尧此人······” “往后,当离远些!” “也绝不能得罪!”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纷纷撇了赵尧一眼,旋即悄然低下头。 直到这一刻,殿内这数十位功勋卓着,在汉祚鼎立过程中立下不菲功劳的开国元勋们,才终于回过味来。 ——御史大夫赵尧,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幸臣! 刘邦,也依旧是那个慧眼识珠,绝不因私情,就乱提拔阿猫阿狗为朝中公卿的帝王! 看着殿内众人的反应,刘邦不由心下一笑,不着痕迹的瞥向身旁的赵尧,微微一点头。 “即诸公亦以为善······” 稍拖出一声长音,刘邦不忘望向屹立于帐侧的卫将军王恬启。 “卫将军以为,如此可否?” 就见王恬启闻言,毫不犹豫的出身一拜。 “臣只知率军征讨,不讳纵横筹谋之术,陛下以何令臣,臣便以何行报于陛下!” 听闻王恬启瓮声瓮气的作出答复,刘邦终是轻笑着一点头,旋即双手猛地一拍大腿,便从座位上再度起身。 “嘿!” “既如此,便依御史大夫之议,待陈豨乱平,再论彭越谋逆一事!” 以一股毋庸置疑的语调,做下‘此事暂且搁置’的结论,刘邦不忘又笑着望向王恬启。 “此战,卫将军可要多用些心。” “莫不然,待战罢,朕纵有心捡拔,恐朝中诸公亦有不服?” 听闻刘邦略带调侃的道出此语,帐内众人不由纷纷皮笑肉不笑的附笑两声。 而后,便见刘邦面容稍一肃。 “燕王、齐相之军,可已皆至?” 听闻此问,就见曲周侯郦商出身一拜:“禀陛下!” “十五日前,燕王已率卒七万余,自蓟县发,今已至燕-代交界!” “齐相傅宽亦率齐卒五万余,及汲侯公上不害所部荆、楚之卒五万,合十余万兵马,已至巨鹿!” “另梁王彭越虽称病未至,然亦遣武原侯卫胠率梁卒三万余众,不日便当抵邯郸,供陛下差遣!” 听闻郦商此言,刘邦只默然点点头。 “卫胠都被打发来······” “彭越啊彭越······” “朕之亲信,亦为你排挤而来,叫朕又如何相信,你彭越心无反意?” 心中感叹着摇了摇头,刘邦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之上,终是涌现出决然之色。 “燕卒七万,齐卒五万,荆、楚五万,梁三万。” “合朕所率关中锐士二十余万,此战,当有可用之兵四十万余!” 满是自信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噙着一抹稍待调侃的笑容,在殿内众人身上环顾一周。 “得此大军四十万,攻灭区区叛贼陈豨,朕可还需亲为?” “可还需朕亲策马已冲杀阵前,以振大军士气?!” 听闻刘邦此问,殿内众人面色之上,不由齐齐涌上些许涨红之色。 ——此战过后,汉军将士四十余万人,不知又是几人拜将,又几人得封为功侯······ 第118章 年关将至,函谷关外,自是一片风声鹤唳。 而在关中大地,随着岁首年末愈发临近,空气中更多充斥着的,则都是思念之情。 “呼~” “也不知战况如何,大郎又可还安好?” 遥望着东北方向稍叹一口气,张彭祖不由放下手中木锄,倚在锄杆上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即便是张家寨三老张病己的幼子,张彭祖今年,已经年满四十三。 而张彭祖的长子,也已年过二十五,在一个月以前,被天子刘邦征为兵卒,前往函谷关外。 过往数十年,关中大地可谓是风起云涌,先是秦王政修郑国渠,后又是天下一统,直道、水利、宫阙等基建功臣开始实施。 之后没多久,便是始皇驾崩,二世继立,天下战火骤燃。 一直到当今天子,彼时的汉王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重掌三秦之地,关中这片沃土,才终于算是重归五十年前,秦庄襄王嬴异人在位时期的安宁,以及祥和。 可安宁算是安宁了,关中大地的残破,也并非是三年两载便能修补的。 从汉元年,三秦大地复为汉有,直到如今,关中百姓也仍还在贡献自己的力量,供天子刘邦外出征讨,以彻底平定天下。 如此动荡的过往数十年,也就使得关中大地,关中百姓,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新年’的氛围和想法了。 只不过今年,情况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张季兄~” 一声粗狂的吼喝声在渠上响起,惹得张彭祖下意识抬起头,就见同乡堂兄正屹立在渠沿。 正要开口答复,就见渠沿又出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惹得张彭祖将手中木锄一丢,便急忙爬了上去。 待爬上渠沿,看清来人,张彭祖嘴角立时裂起一个夸张的弧度,神情中尽是幸福和喜悦。 “细君!” 满是欣喜的一声轻呼,张彭祖便一把握住了妇人的手臂,在张彭祖那张已显老迈的面容之上,竟涌上一抹无尽的温柔。 就见那妇人也面带暖意的一点头,旋即将手轻轻地抽搐,低下头,将身侧的小不点轻轻推上前去。 这一下,张彭祖神情中的欣喜、幸福,更是又深了一分。 “爹爹~” 奶声奶气的一声轻呼,惹得张彭祖赶忙俯下身,自腋下将幼子抱起,满是自豪地转了一圈,似是在和周围的同乡、亲朋炫耀。 如此足足三十息,又同周围的亲朋好友打了几声招呼,张彭祖才抱着幼子张未央,带着妻子张赵氏,走向了距离渠沿近百余步的民夫驻地。 一路上,自是不时有乡邻、友朋同张彭祖一家打着招呼,张彭祖自也是面带喜悦的一一回应。 但很快,张彭祖便发现了些许怪异之处。 ——似乎不单单是自己的妻、小前来,而是大部分已经成家的民夫,都等来了妻儿前来。 尤其是和张彭祖同出于渭北张家寨的乡邻,也基本都是和张彭祖一样,怀里抱着个小崽崽,身后跟着个糟糠妻。 暗自思虑着,张彭祖便带着幼子、妻子走入一处布帐之内,在一方属于张彭祖的木榻上坐了下来。 “家中可还安好?” “大人如何,饭食可还足量?” 听闻张彭祖问起家中状况,张赵氏只温尔一笑。 “家中诸事皆顺,大兄、大嫂也偶而上门,以共侍大人。” “大人亦甚健朗,餐食米一斤,闲暇时还有余力出门,同街坊老友言谈······” 闻言,张彭祖终是安下心来,稍点点头,旋即略带愧意的望向妻子。 “渠事未完,俺归家当还需月余,就是苦了细君·····” 却见张赵氏只温颜摇了摇头,将心中苦涩悄然咽回肚中。 如此静默片刻,又见张赵氏似是想起什么般抬起头,略带欣喜道:“对了。” “出门前,大朗曾传回口信······” “如何?!!” 只刹那间,张彭祖原本还算淡然的神情中,便陡然出现些许忐忑! 却见张赵氏温尔一笑,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自豪。 “传信之人,乃同大人面会。” “据大人所言,似是大朗已俘敌一卒,立下稍许武勋?” 听到这里,张彭祖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满是喜悦的猛然一拍大腿。 “好小子!” “出征不过月余,便已然立得武勋!” “不愧为我张氏子!!!” 听着张彭祖满是豪迈的高呼,被张彭祖抱在腿上的张未央也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大兄威武~” “儿长大以后也要从军,要杀敌立功,光耀门楣~” 听闻幼子此番壮志之言,张彭祖一时之间,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好~” “待未央年壮,爹便去求大人,送未央往北军为卒,可好?” 待张未央虎头虎脑的爬下老爹的腿,满是严肃的一点头,张彭祖、张赵氏夫妻二人面容之上,只涌上一抹无尽的幸福,和自豪。 如此过了片刻,帐外便响起孩童追逐玩闹的声响,张未央自也是耐不住帐中寂寞,在得到母亲的允许后,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看着幼子奔跑而去的背影,张彭祖只又是一笑,才回过身,轻笑着望向妻子张赵氏。 “方才帐外,俺似是瞧见村口六伯、村尾四叔家中妻小,也前来寻家中郎君?” 说着,张彭祖轻笑着问道:“莫非是年关将至,大人遣村中妇孺同来?” 却见张赵氏闻言,只温笑着摇了摇头,低眉顺眼的解下背后的布包,而后将其打开。 手上忙活着,张赵氏嘴上也不忘答复道:“并非大人,乃皇后······” 张赵氏话说一半,就见张彭祖眉头稍一皱。 面带紧张的看了看左右,确定帐内无人,张彭祖才稍有些责备的看向张赵氏。 “说的什么胡话?” “皇后母仪天下,端居未央,莫还曾亲自登门,使汝前来不成?” “天家之人、事,怎么如此乱言?” 看着自家郎君面上,那抹心有余悸的忌惮,张赵氏面容稍一滞,终是无奈一笑。 “非乱言,确是皇后遣人,令妾携子而来······” 见张彭祖仍旧满是不相信的看着自己,张赵氏只能是又摇头一笑,将背负于身后的布包取下,交到了张彭祖手中。 待张彭祖面带孤疑的打开布包,就见一件崭新的冬衣,被张彭祖面带迟疑的拿起。 前后翻了翻,看了看,又拿起来在身上一比,张彭祖这才发现:这件冬衣,自己穿刚好合身? 再度抬头望向妻子张赵氏,张彭祖神情当中的困惑,不由更甚了一份。 直到这时,张赵氏才将此番,自己带着幼子,同村中妇孺一同前来的原因,以及张彭祖手中这件冬衣的来由,尽数摆在了张彭祖面前。 “郎君出门不久,皇后便遣宫人至家中,赐布一匹,絮三斤。” “那宫人转皇后言:关中民自发而往,助太子以修郑国渠,不可寒忠臣义士之心。” 听闻此言,张彭祖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 “往月余,凡自来修渠之黔首,太子皆赐米粮日二斤,以为饭食。” “太子也是言:不可使忠臣义士寒了心。” 就见张赵氏点点头,指了指张彭祖手中的冬衣,继续道:“此冬衣,便乃妾得皇后所遣宫人之吩咐,以布、絮缝为冬衣。” “据那宫人说,是皇后言:年关将至,关中骤寒,不可使自往而修渠之民饥、寒?” 听到这里,张彭祖才终于相信了妻子的话,也终于相信妻子这番前来,确实是‘受皇后之命’。 “陛下仁以爱民,太子仁善宽厚,皇后,竟亦如此记挂吾等黔首······”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赞叹,张彭祖面上神情,终于又出现先前那摸温笑。 “合该刘氏得王天下,合该陛下得立社稷啊······” 听闻丈夫此言,张赵氏只附和着点了点头,却并未在言语。 只片刻之后,就见张彭祖猛地回过神,小心翼翼的将手中新衣重新折起,放回了布包内,将布包也重新系上,递到了张赵氏面前。 见张彭祖这番举动,张赵氏不由心底一慌,面色忐忑的伸手接过布包,不忘轻声问道:“怎不试试?” “可是不合身,亦或不美,郎君不喜······” 见张赵氏面上那抹忐忑,张彭祖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嗨~” “怎会?” “如此新衣,谁人会嫌不美?” 略有些笨拙的安抚一番妻子的情绪,张彭祖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算计。 “俺如今,整日在渠里忙活,身侧遍是泥沙尘垢,怎可着如此新衣?” “再者,如此崭新冬衣,又乃皇后所赐之布、絮所制,自当藏于家中。” “待日后要紧之时,或大朗无冬衣之时,再用不迟?” “亦或孝敬大人,使大人无惧严寒,也是甚好······” 听着张彭祖自顾自盘算着这件冬衣的未来,张赵氏面上,不由涌上些许担忧。 “可如今年关将至,秋冬交替之际,若不着此冬衣······” 却见张彭祖满是自信的拍了拍胸脯。 “无妨!” “俺这把身子骨,还不至于惧十月之寒!” “再者说,陛下、皇后如此爱民,太子亦颇得陛下之姿!” “待冬至,太子当会许俺等黔首归家过冬,待明岁初春,再行修渠事!” 说着,张彭祖不由分说的站起身,稍有些粗鲁的将那只装有崭新冬衣的布包,重新系在了妻子的背上。 “听俺的,带回去,孝敬大人便是。” “大人年过古稀,如此年纪,可是最惧严寒、酷暑。” “若大人果真受了风寒,来日再有不测,乡党当要戳俺家脊梁骨,说俺家不知孝道了。” 听闻张彭祖此言,张赵氏纵是面带迟疑的点了点头,又赶忙道:“如此,待妾归家,便寻往岁之旧衣,再送来?” 闻言,张彭祖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且不急。” “待冬至,若渠事未毕,俺遣人归乡去取便是。” 这一番话语下来,张赵氏终是安心的点了点头,摸了摸胸前,那只被紧紧系上的布包结,面上悄然涌上一抹满足的笑容。 在未来三两日,类似的场景,不单单在张彭祖、张赵氏二人之间出现,而是整个郑国渠南岸,都上演了类似的场景。 无数妻子将亲手缝制的崭新冬衣带来,又在丈夫毫不退让的坚持下,将新衣原封不动得带了回去。 而在南距郑国渠约十数里处的莲勺县,听闻此间之事,刘盈只流露出了满带着无奈的苦笑······ · “咳!!咳···咳······” 刚走入县衙,还不等来到正堂门口,阳城延便听见一阵急促,又有些嘶哑的咳嗽声。 稍待担忧的走入正堂,见刘盈面色涨红的抚着胸口,阳城延顾不上见礼,赶忙上前,将案几上的水碗交到刘盈手中。 待刘盈不管不顾的猛灌一通,又不轻不重的咳嗽两声,阳城延面上担忧之色不由更甚。 “家上······” “莫如家上先行回转长安,由臣盯看修渠事?” 阳城延说话得功夫,刘盈也终是从长达两分钟不间断的咳嗽中解脱出来,满是疲惫的长出一口气。 捋捋鼻息,又抓起碗灌口温水下去,觉得咽喉稍好受了些,才笑着对阳城延摆摆手。 “无妨无妨,只秋末骤寒,故偶染风寒而已,不几日便当痊愈。” 言罢,刘盈不由侧过身,将手中陶碗交给身旁的春陀。 “去,再取些滚水。” “切记,务必是滚水,不得兑凉水!” 待春陀面带担忧的领命离去,刘盈才又坐回座位,用绢布拭了拭鼻下,才抬头望向阳城延。 “且说正事。” “渠尾淤泥清掘之事,少府可探明?” “——冬至日前,可能尽毕?”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只好暂且放下心中担忧,对刘盈微一拱手。 “禀殿下。” “往二十日,渠下游淤泥之清掘,便事已过半。” “若无差池,复二十日,当可尽毕······” 第119章 还是少跟萧何玩儿吧 从阳城延口中,得到‘冬至前能完成渠底淤泥清理工作’的答复,刘盈心中,不由稍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总共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便是过往二十余日正在进行,以及未来二十日将要进行的郑国渠下游河段淤泥清理工作。 这一项,算是此番整修郑国渠最重要,且短期内能大幅改善渭北农产的部分。 第二部分,则是为了使未来8-10年,郑国渠下游泥沙沉积速度减缓,而需要进行的渠道减宽工作。 这一项,有点类似于后世,潘季驯治理黄河所用到的‘束水攻沙’,通过收紧渠道宽度来增大水压和流速,从而达到减缓泥沙淤积速度的目的。 在刘盈前一世,郑国渠的治理、整修工作,便是以这两部分为主。 甚至连‘渠道减宽’部分,都因经费、人力不足而被朝堂搁置,只进行了第一部分,即下游河段淤泥清理。 有了上一世的前车之鉴,这第一部分,刘盈自是不用多操心。 ——前一世,阳城延几乎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工作,这一世多个刘盈监督,没道理反而做不好。 至于‘束水攻沙’的第二部分,前世虽然因经费、人力问题而未能完成,但彼时的少府水匠们也都曾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这一世,自也不会出问题。 真正需要刘盈关心、正视的,是前一世未被提出,这一世由于刘盈太子监国,受令主修郑国渠,方应运而生的第三部分。 ——以石砖、埽等物,压实、固定郑国渠上游渠底、渠侧的土,避免其被河水冲走,最终淤积于下游。 这一部分,才算是刘盈此番主修郑国渠的戏肉。 清掘淤泥、束水冲沙,实际上都是由少府提出,并由专门的水匠负责,刘盈的存在,并不能对此起到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此番,刘盈受天子刘邦之令主修郑国渠,结果真的只是清理了下游淤泥,为郑国渠填土减宽,那换而言之,也可以说刘盈什么也没干。 ——反正有没有刘盈,少府也都会这么做! 顶天了去,也就是刘盈的存在,让少府没太头疼力役来源而已。 很显然,这种‘摸鱼划水’式监国,绝不可能让朝野、天下满意,也很难使天子刘邦产生‘放弃易储’的想法。 这就使得此番,刘盈必须要在老爹刘邦班师归朝之前,在郑国渠整修一事上,留下一些专属于自己,专属于监国太子刘盈的烙印。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没再多绕弯子,示意阳城延安坐,便直入正题。 “即下游淤泥清掘之事,可于冬至日前毕,少府以为冬至日后,可能续行渠道减宽一事?” 听闻刘盈问起此事,阳城延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在心中默默推算了片刻。 而后,才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陛下临行之时,臣曾同家上,及朝中百官议:此番整修郑国渠,乃需力役六万。” “若得力役六万,则下游清掘,当需月半之功;河渠减宽,则另需月余。” 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神情,不由稍轻松了些。 “然家上以‘石砖铺渠’之妙策,竟引的渭北民自来,以为修渠之力役,至今,已足四万余······” 听闻此言,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扬,暗地里也稍有些自得起来。 ——少府的二十万块石砖,其中有至少十五万块,仍旧堆积于长安城西郊的少府切石场! 剩下那五万,此时也还静静的躺在郑国渠上游沿岸的三原县,可谓是无人问津。 至于早先,被石砖压坏的渭北直道,也已经在中郎将、中尉属衙的北军将士、中郎官们‘竭力修补’下,也终于被修补完成。 而刘盈如此大费周折,不惜破坏渭北数百里直道,再发动北军、中郎将属衙官兵将士去整修,如此巨大的代价,自也得到了不菲的成果。 ——阳城延方才所言,‘自发前来修渠的百姓已经超过四万人’,就是刘盈这一番折腾,所需要取得的效果。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之上,也稍涌上些许心安。 “四万余······” “加之少府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便是七万余?” 见刘盈面上涌现出些许轻松,阳城延也不由微微一笑。 “当近八万!” 阳城延只一语,终是让刘盈彻底放松了下来。 ——将近八万人,比原计划所需的六万,足足多出了三分之一! 换而言之,有着八万力役,原计划中的工期,也可以缩短起码三成! 刘盈正思虑间,阳城延也适时开口,确定了刘盈的这个推断。 “家上此修郑国渠,本须力役六万,劳近三月;然今得力役近八万,臣以为,下游淤泥清掘、河渠减宽事,或只须二月。” “下游之淤泥,自九月上旬起掘,当于冬至日毕;及河渠减宽,或只须复二十日,便可······” 听闻此言,刘盈总算是长松一口气,旋即面带试探的望向阳城延。 “如此,待郑国渠减宽事毕,当是十一月上旬······” “少府以为彼时,可能驱今之力役近八万,以软柳、碎石制埽,以铺郑国渠底?” 不料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面上轻松之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忧虑。 “家上。” “十一月过,关中,便当是大雪纷飞,万里冰封啊······” “如此凛冬极寒,驱力役以取软柳、碎石,又制其成埽,怕是有力役冻伤、冻亡之虞?” 听阳城延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一僵。 “少府之意······” “以埽铺于渠底、渠侧之事,不可于腊月行之?” “若不行于腊月,又待何时?” 闻言,阳城延不由稍一思虑,才试探着开口道:“今家上得力役近八万,其中,渭北自发而至之民过半。” “此力役四万余,家上恐不当劳其过甚?” 见刘盈面色稍有些沉重的点点头,阳城延便继续道:“既如此······” “臣意,腊月、正月,家上可驱少府官奴,自关中各地取软柳、碎石。” “碎石暂运至郑国渠南岸,软柳,则发于渭北民宅中。” “此二月,渭北民不必劳于外,只须于家中,以柳之软枝编而得席,待明岁春前,再携家中之柳席,复至郑国渠。” “再以此柳席包之以碎石,卷其为埽,沿渠侧之坡滚至渠底,稍行摆放即可。” 言罢,阳城延不由稍低下头,装作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实则却偷偷用眼角打量起刘盈的反应来。 “春二月······”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便也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确如阳城延所说,腊月、正月,算是一年当中,关中最为寒冷、干燥的时节。 在这两个月去驱使自发前来,帮忙修郑国渠的渭北百姓去折柳条、搬碎石,确实有些不合适。 按阳城延所说,让少府的官奴去折柳条、搬碎石,让渭北百姓在家里把柳条编成席,等二月再送到郑国渠沿岸,当场做成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样一来,用埽、石砖铺设郑国渠上游一事,就该是春二月开始,最晚不到春三月即可完成。 到那时,再将郑国渠首重新打通,让渠道被水自然冲刷十天半个月,刚好赶上三月末、四月初,关中春耕的时节。 “嗯······” “如果不出意外,老爹班师回朝,应该是明岁夏六月······” 稍一盘算,刘盈终也是稍显迟疑的点了点头。 “即少府以为当如此,便如此。” “待清掘泥沙、渠道减宽二事尽毕,便遣渭北民壮归家,于家中编柳为席。” 见刘盈同意采纳自己的建议,阳城延只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阳城延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状,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见此,刘盈只摇头一笑:“少府直言便是,何必做此女儿态?” 见刘盈稍待调侃的发出一声淡笑,阳城延也不由僵笑两声,才面带尴尬的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臣听闻,建成侯于莲勺县外,得屯粮近十万石?” 看着阳城延故作不知的发出此问,刘盈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刘盈此番带来,并交给母舅吕释之看管的那十几万石粮食,可就正大光明的摆在莲勺县外的建议粮仓内! 更何况那十几万石粮食,在过去这二十几天,已经被刘盈当做口粮,给自发前来修渠的渭北百姓,次序发出去了将近三万石。 作为郑国渠整修工程的总工程师,阳城延能不知道那十几万石粮食的存在?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也就反应了过来:阳城延话中深意,只怕是盯上了那些粮食。 如是想着,刘盈也不由噙笑起身,稍待戏谑的望向阳城延。 “怎么?” “少府食中二千石之秩禄,莫非家中,亦缺粮为食?”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面色尴尬的摇了摇头,旋即稍带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家上不知。” “此番整修郑国渠,少府出官奴三万。” “往昔,此官奴三万之口粮,皆由丞相府调国库之粮。” “然此番,相府所调之奴粮,远不足此官奴三万人食之。” “臣遣人相问,萧相言:陛下率军在外,军粮尚缺,实无力调拨少府官奴所用之粮。”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话头稍一滞,纠结片刻,终还是暗自一咬牙。 “萧相言于臣曰:家上此修郑国渠,得皇后调郦侯今岁之租税,粮米十数万石。” “故臣此来,乃欲请调家上所得之粮,以供少府官奴之用······” 言罢,阳城延便满带着忐忑,望向刘盈那已有些呆愣的面容。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言论,着实是让刘盈有些措手不及。 ——刘盈为什么要调用少府官奴,而不是直接征调百姓? 不能劳民伤财、维护关中民心,自是其中的关键因素。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征役于民,是要有粮食的! 就好比现在,刘盈正在做的事一样,每一个来到郑国渠南岸,参与到郑国渠整修工作的百姓,都是要包吃的! 反观少府官奴,则有所不同。 征劳于百姓,官府就要承担起力役青壮的口粮; 而少府官奴,虽然也要朝堂调粮作为口粮,但少府官奴的这份口粮,是无论如何都要拨的! 简单来说,今年冬天,少府这三万多官奴,无论是被刘盈用来整修郑国渠,还是被少府用来铸造三铢钱,亦或是啥也不干,吃吃喝喝一整个冬天,也依旧需要丞相府从国库调粮食! 这,才是刘盈最开始,将算盘打到少府官奴身上的原因:不用另外花钱、花粮食。 结果现在可倒好,萧何一句‘无粮可调’,这三万余少府官奴的口粮,竟也落在了刘盈肩上。 若早知如此,刘盈何必征调那些宛如行尸走肉,骂着不走、打着飞奔的少府官奴? 反正都要出粮食,何不拿粮食去多‘征’些百姓? “萧何······” “应该不是刻意的?”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也稍叹一口气。 作为当朝丞相,萧何不大可能做出‘故意为难监国太子,为郑国渠整修工作增加难度’的事。 如此说来,或许真如萧何所言:刘邦大军在外,粮草需求颇巨,国库,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重新抬起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狡黠。 “嘿!” “正好!” 心下打定主意,刘盈便温笑着上前,安抚着拍了拍阳城延的大臂侧。 “少府莫忧。” “即国库无力调粮,孤便修书一封,以告建成侯:调粮米三万石,以做少府官奴口粮之用。” 见刘盈这么痛快的答应下来,阳城延顿时大喜过望,正要起身拱手,却见刘盈若有所思的回过身,‘喃喃自语’道:“萧相······” “不应该啊······” “往日,少府同萧相可谓私交甚笃,今少府有事,萧相怎还推脱起来了······” 第120章 太子看的,比我们远多了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未央宫,宣室殿。 听着兄长吕释之复述着儿子刘盈的话语,吕雉不由稍有些困惑的皱起眉。 “这少府阳城延,打自受命督建长乐、未央两宫时起,便同酂侯往来密切,此乃长安人尽皆知之事啊?” “太子何以出吾吕氏之私粮,以供少府官奴所用?” “此非平白使少府、酂侯二人生了嫌隙?” 听闻吕雉此问,吕释之也不由稍苦了脸色。 “臣亦不知啊······” “就说是前些时日,萧相遣人往告少府,言国库粮草无多,实无力供给少府官奴所用。” “少府又前去同家上一说,家上便修书一封,令臣拨粮以供少府。” “这一拨,可就是三万石呐······” 说着,吕释之不忘流露出些许心疼的神情。 ——不说别的地方,就说长安现如今,粟米一石,可都直奔二千钱去了! 就这,还是秋收刚过,百姓家中多有存粮,才使粮价稍平落了些。 要是搁春-夏之际,一石粟米在长安,起码能卖三千钱以上! 就这,还有价无市! 还得跟别人竞价去抢! 结果刘盈可倒好,一开口就是粮米三万石,换算成春-夏之际的市价,起码能值一万万钱······ “还请皇后修书一封,于家上稍行劝阻才是啊。” “这些米粮,乃郦侯今岁全年之租税,今虽调以为家上所有,然亦不可如此挥霍无度,徒用于无啊?” 说着,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稍有些委屈的低下了头。 但即便吕释之没说,那句被吕释之咽回肚子里的话,吕雉也想到了个大概。 ——吕氏好不容易凑出来,给太子拿去修渠的粮食,不能这么平白便宜了外人······ 想到这里,吕雉也不由暗自稍叹口气,隐隐有些郁闷起来。 要说吕释之这算盘,打的也不算不合理。 这事儿放谁身上,心里都必然会有不痛快。 可不知为何,吕雉心中,还是涌上了一抹说不清来由,道不清原因的凉意。 “吾儿,终乃姓刘,不氏吕啊······” “吕氏一门,终不过以吾儿,视之以为平步登云之阶······”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待郁色的抬起头,再度望向吕释之时,目光中那么亲和,竟也隐隐稍退去了些。 “除此,太子可还说了什么?” 听出吕雉悄然冷漠下去的语调,吕释之心下不由一惊,却也没顾得上细想。 只稍一思虑,便见吕释之迟疑的摇了摇头。 “未曾。” “往旬月,家上皆于郑国渠南数百步,同少府,及水工匠人同住。” “臣则于莲勺,奉家上之令,亲监此番,皇后调与家上之粮米十数万石。” “家上修书以告臣者,只言拨粮三万石于少府,除此,并无他言呐?” 言罢,吕释之又是一阵苦思,终是猛然想起什么般抬起头。 “倒是臣临行之时,偶闻莲勺县衙之官吏,提及家上面会少府一事。” “似是言,家上谓少府曰:萧相同少府私交甚笃,怎今少府有难,萧相反拒不相助?” “此事,莲勺官道可谓议论纷纷,地方官吏多言萧相此番,或是又欲自污,以保全自身于家上当面?” 听闻吕释之先前那番话,吕雉本还满带着困惑,待吕释之道出后面这一桩,吕雉才重视若有所思的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在吕雉暗自思虑之际,吕释之也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皇后以为此番,家上调私粮以供少府官奴,莫非是欲恩拢少府,以为日后筹谋?” 语气稍有些迟疑的发出此问,吕释之面上忧虑也不由稍退去了些。 “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调此粮米三万石,或亦无不可啊?” “虽说少府阳城延,本乃军匠出身,又无高爵,然再如何,也终归是当朝九卿,手握内帑大权。” “得此人之友善,日后于家上,亦或大有裨益?” 说着,就连吕释之神情中,那抹肉眼可见的心痛,都不由稍缓解了些。 似乎在吕释之看来,如果能用着三万石粮食,就让刘盈争取到少府阳城延的支持,那也还算划得来,起码不算亏。 却见吕雉闻言,只温笑着轻摇了摇头,心中那抹若有似无的凉意,不由又深了些。 “唉······” “兄长啊兄长······” “若非兄长如此短视,吕氏又男丁不丰,今时今日,又何须吾一介妇道人家,于宫内宫外操劳筹谋······” 心中苦叹着摇了摇头,这一番稍待抱怨的牢骚,终还是没被吕雉道出口。 只见吕雉强自打起精神从软榻上直起身,面带笑意的走上前,若有所思的望向北方。 ——百十里外,刘盈正亲临其所,监修郑国渠的方向。 “少府虽出身军匠,又无高爵,然亦乃柱国大臣;虽其尚未得封为侯,亦乃欲封,而无功可封之故。” “待时机成熟,少府立得些许功勋,陛下再寻一由头,少府封侯一事,亦不过早晚。” “然今,陛下尚安在,自轮不到太子越俎代庖,布恩、威于少府。” “此等道理,太子自当也是明白······” 听闻此言,吕释之稍一思虑,也不由面单赞同的一拱手,便是认可吕雉的说法。 但很快,吕释之面容之上,又再度涌现出先前那抹困惑不已的神情。 “既非恩拢,家上此举何意?” “莫不家上欲以此,以彰宽仁之风,取信于百官功侯,为来日筹谋?” “亦或以此示之于陛下,以彰家上视修渠事者甚,暗使陛下绝易储之念?” 听闻吕释之这接连两问,吕雉不由面带无奈的摇了摇头。 看着吕释之那明明关切无比,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到嘴边的那句‘兄长怎么还没太子看得通透’,吕雉却怎么都觉得说不出口。 最终,吕雉终还是摇头一笑,温颜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兄长吕释之。 “只怕是太子,比兄长瞧的更远些、更深些······” 见吕释之不出意料的露出一个更加疑惑的神情,吕雉终是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悠然一声长叹,顺势从座位上直起身。 “酂侯蒙陛下信重,往数岁,皆以丞相之身,以掌朝堂中枢之大权。” “而少府阳城延,乃自陛下继位为帝,底定汉祚,令筑长乐、未央两宫之时,便为酂侯所亲荐于陛下当面。” “往数岁,凡朝中大事,不外乎酂侯发号布令,少府便鞍前马后,绝不敢非言妄议。” “非只少府如此,凡朝堂中枢有司、三公九卿,但闻酂侯之政令,无不视之以为陛下诏谕,以全力奉行。” 语调平缓的说着,吕雉缓缓踱步上前,终还是回过身,面带提点之意的望向吕释之。 “此便乃当年,酂侯自污以保全生命,得陛下信重如初之故。” 听闻吕雉这一番话语,再暗自思虑一番,吕释之终是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稍有些迟疑的抬起头。 “皇后之意······” “此乃家上不喜少府同萧相行走太近,故欲以此,离间少府-萧相二人?” 听闻吕释之道出‘离间’二字,吕雉不由又是摇头一笑,终还是含笑望向吕释之。 “今陛下熔秦钱半两,铸汉钱三铢,虽似使内帑之钱愈丰,然实则,乃不得不为之权宜之计。” “莫说待日后,太子临朝掌政之时了,只怕不数岁,三铢之荚钱,便当尽废矣。” 说着,吕雉不由轻笑着上前,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现如今,少府似手无权柄,又库无余钱,平日里所主,亦不过熔铸钱币之事。” “然待日后,三铢之荚钱皆废,少府岁入天下民数百万户之口赋,内帑之钱,便当愈丰。” “内帑钱丰,少府之权柄自当水涨船高;不知彼时,朝中功侯、贵戚,当有几人簇拥于作室门外,恳请少府网开一面,以拨政款为用呢······” 说到这里,吕雉只温笑着抬起头,目光中满带着意味深长,直望向吕释之眼眸深处。 “兄长试想。” “酂侯身以为丞相,收天下粮税入国库;少府来日,亦当入天下民数百万户之口赋至内帑。” “国库之税粮、内帑之赋钱,可乃朝堂中枢唯二之进项。” “若酂侯同阳城延二人,仍如往日般形影不离,陛下可能安心?” “——纵陛下安心,待太子亲临朝议,以掌朝堂大权,彼时之‘太子’,又岂能安然入睡?” 听着吕雉在‘太子’二字上狠狠咬下着重音,吕释之也是听明白了吕雉话中深意。 就见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终是面带欣喜的望向吕雉。 “如此说来,家上今日之举,乃为来日,亲临而掌朝政之事,而提前筹谋布局?” 听闻此问,吕雉只温尔一笑,并不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满是感怀的抬起头,目光涣散的望向殿外。 “倒也谈不上筹谋布局,也说不上离间酂侯-少府二人之情谊。” “太子此举,当不过以仁善之举示于少府,好使少府力全此番,太子监修郑国渠之事。” “顺带着,或还有些许敲打、暗诫之意······” 似是自语般呢喃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转过头,又是面带调侃的对吕释之一笑。 “今日之太子,可是已渐习得驭下、驭臣之术。” “往后于太子当面,吾吕氏之子侄外戚,怕也是要小心些伺候······” 虽是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出这番话,但吕雉心中,却莫名涌出了些许较真。 吕释之倒是对此毫无发觉,只当吕雉是在调侃自己,便也似是说笑的回了句:“皇后说的是。” “吾吕氏子侄,皆乃太子母家亲舅、表亲,再如何,也断不会使太子蒙羞······” 见吕释之这般答复,吕雉自是立刻明白过来:对于自己半开着玩笑道出的这番告诫,吕释之,几乎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但对此,吕雉也只能是在心中哀叹一气,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唉······” “就怕来日,吾儿身以为天子,吾身以为汉太后,吕氏外戚,便再无今日之恭顺······” “罢了罢了······” “到那时,再看着办······” 心中苦涩的又摇了摇头,吕雉只稍有些烦闷的将话题转开来。 “郑国渠之整修事,可还顺利?” “兄长临行之时,太子可有口信传回?” “太子可曾言何时事毕,又何时回转长安?” 听闻吕雉接连发出数问,吕释之也稍一正面色。 “郑国渠整修事,大体皆顺;据少府所言,今修郑国渠之力役,独自来之渭北民壮,便得四万余。” “臣临行之时,家上亦托臣转言皇后:修渠之事,当于冬十一月中旬毕,及家上,亦于事毕之时回转······” 听闻吕释之此言,吕雉只稍有些忧虑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兄长便回府歇息几日,而后启程,折返莲勺。” “临行之时,吾修书一封,还劳兄长携之同往,以交于太子。” 就见吕释之闻言,毫不迟疑的拱手领命,便做出一副要告辞离去的架势。 见吕释之这副架势,吕雉自也是从座位上起身,却见吕释之身形一滞,面上又呈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吕释之才稍带歉意的一拱手,面带疑惑的望向吕雉。 “皇后方才言,家上此番之举,乃欲敲打、暗诫少府,莫同萧相行走、往来过于密切。” “——然若此事,为少府言知于萧相,或为萧相所闻之,岂不要记恨于家上?” “纵是不敢记恨,只恐萧相日后,也当于家上渐行渐远,若家上有事,萧相亦恐袖手旁观,不再为家上之助力啊?” 却见吕雉闻言,面上只涌上一抹莫名的苦涩。 稍摇了摇头,吕雉便对吕释之又是一声轻笑。 “此事,兄长无须担忧。” “太子之所为,酂侯绝不会闻之。” “纵闻之,亦会装作不知······” 第121章 带上粮食再回家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汉十一年秋十一月。 汉十一年的气息,也随着关中第一场大雪,悄然降临在了渭北大地。 初雪已至,十一月过半,两个多月之前,还遍布岁月痕迹的郑国渠,此时也已是大变样儿。 原本二丈到二丈六尺不等的深度,已经被深挖成了足足三丈以上! 原本近二十丈宽的渠顶、十五六丈宽的渠底,也已经在填土减宽之后,变回了数十年前,秦廷修建郑国渠时,那顶宽十五丈、底宽九丈的模样。 因过往数年,被地方官府、百姓自行挖掘拓宽,而显得有些杂乱破败的渠两侧,也已经被稍行拍实,形成了一个将近四十度的整齐坡度。 至此,郑国渠整修工作的大体内容,便已宣告完成。 待凛冬之后,春耕之前,以石砖、埽铺设于上游渠段的底部、侧部,再开通渠首放水,郑国渠的整修工作,便将彻底宣告结束! 而此次,这份天子刘邦所亲定,名为‘整治水利’的大考,刘盈也算是给出了一份相当完美的答卷。 剩下的,也就是一些收尾工作,以及为开春前后,对郑国渠上游渠段的水土固定工作做准备。 下游渠段淤泥清掘、渠道减宽工作临近尾声,自发前来,帮助整修郑国渠的渭北百姓,也是在秋十一月癸卯日(初十),被刘盈下令召回莲勺。 ——主体工作已经完成,剩下的部分,让少府那几万官奴收个尾即可。 至于自发前来的渭北百姓,刘盈还是觉得早点遣散回家,让他们在家安心猫冬,顺带用柳条编一些柳席更好一些。 这不,天刚大亮,本次郑国渠整修工作的‘监工’吕释之,便被刘盈召入了县衙之内。 县衙外大雪纷飞,莲勺县可谓呵气成冰,但从吕释之的面容之上,刘盈却丝毫没看出萎靡的神情。 就见吕释之走入堂内,对刘盈稍一拜,便嘶哈着朝两手之间吹着热气,面带喜悦的在堂侧安坐下来。 看出吕释之神情当中喜悦,刘盈也不由温笑着侧过头去。 “怎建成侯今日,似是有何大喜之事?” 听刘盈轻笑着发出此问,吕释之面色稍一滞,面上喜悦不由更深了一分。 “家上此莫不明知故问?” “郑国渠整修一事,至今凡二月余,几顺风顺水而近毕!” “朝堂喜明岁,渭北农税当丰;渭北民亦喜明岁,农产或当倍之!” “及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更言家上仁以爱民,不强征力役,纵自来者,亦与粮为食。” 嘴上说着,吕释之竟还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如此,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回朝,家上得渭北民心所向,朝堂众望所归。” “彼时,纵陛下仍有易储之念,恐亦当偃旗息鼓!” “如此喜事,臣又怎能不喜?” 听吕释之声情并茂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刘盈也被吕释之那抹由衷的喜悦所感染,嘴角微笑终是更深些。 但在心中,刘盈倒也没有大喜过望,仍不忘提醒着吕释之。 “郑国渠整修一事,虽大体已毕,然待开春,仍当以埽铺于上游。” “至那时,修渠之事尽毕,舅父再言此间之喜不迟?”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不由讪讪一笑,对刘盈嘿笑着一拱手。 “家上说的是,说的是······” 见吕释之嘴上答应着,面上却认识那副喜出望外的神情,刘盈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便将话头拉回正题。 “甥昨日交代之事,舅父查算的如何?” “今得自发而来,修郑国渠之渭北民壮几许?舅父所监之粮,尚余几何?” 听刘盈说起正事,吕释之终是稍敛面上喜悦,稍正了正身。 “禀家上。” “昨日,臣亲往以此间事相问,得少府答曰:自来修渠之渭北民,今得四万一千七百四十一人。” “及臣奉家上令所监之粮,往二月余,分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壮食者,近九万石。” “另岁首,臣奉家上之令,调粮三万石于少府,以用于少府官奴三万之用度。” “至今,家上自长安所携至之粮米,只余二万三千余石······”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不由再度涌上些许肉痛。 刘盈却似是对此视若无睹般,微一点头,便面带思虑之色的从软榻上起身。 “自来修渠之渭北民壮,可已尽皆召回莲勺?” 就见吕释之沉沉一点头:“已尽召回。” “自昨日,郑国渠南岸各处之民壮,皆已次序至莲勺北墙之外,至今日辰时,已尽至。” 就见刘盈闻言,轻笑着一点头,旋即满是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既如此,舅父便同甥同往莲勺北墙,一见忠臣义士之容。” “往二月余,郑国渠整修一事,皆赖此等忠臣义士之力!” “且开春之前,以软柳编制柳席一事,亦当孤亲至,恳请此数万忠臣义士当面!”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心中有不同的看法,吕释之也终是只得低头一拱手。 “唯······” · 当刘盈的身影走出县衙,登上那面只一丈多厚,不足二丈高的城墙之上时,无论是城墙内还是城墙外,都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城墙外,自是过往两个多月,在郑国渠沿岸辛勤劳作,将郑国渠重新打造成一条崭新水利工程模样的渭北民壮。 而城墙之内,则是想要一睹太子储君真容,顺带瞧个热闹的莲勺当地百姓。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刘盈在几名南军武卒的侍随下登上城墙,来到了靠近城外一侧的墙垛内。 而后,刘盈便看见一个个脸颊通红,双手交叉藏进衣袖之内,紧缩着脖子的渭北民壮,正瑟瑟发抖的聚集在城墙之外。 见此状况,刘盈也只能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为了不让这些自发前来,自甘情愿被刘盈‘白嫖’的渭北青壮饿着、冻着,皇后吕雉,可谓是操碎了心。 先是九月初,郑国渠还没开始动工,吕雉便从长安以东的新丰,调来了郦侯吕台去年一整年的租税,全部交到刘盈手中,交代刘盈‘千万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干活’。 之后,吕雉更是动用了自己开国皇后的特权,从少府调用了四万多匹布,十余万斤絮,分发到这些渭北民壮的家中,催促其家中妻眷尽快缝制冬衣。 到十月岁首,这一批冬衣被缝制完成,吕雉又是发动中尉属衙的兵卒亲自上门,护送着这些个女眷前往郑国渠,将冬衣交到自家兄弟、子侄、郎君手中。 但人算,终比不过天算······ 原本被皇后吕雉赐下,打算用来给这些民壮避寒的冬衣,由于其‘过于崭新’的罪名,又被这些淳朴的农民子弟软磨硬泡着,让家中女眷给带了回去! 至于刘盈分发下去作为口粮的粮食,就刘盈所知,也并没有被这些民壮全部吃入肚中。 ——前些时日,负责看管粮食的吕释之还来禀告,说是有青壮把分发下去的粮食藏起来了一部分,问刘盈是否要减少口粮的发配量! 如果刘盈没猜错的话,这种‘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粮食带回家’的情况,恐怕也并非是个例······ “唉······” “都是苦命人呐······” 暗自发出一声哀叹,刘盈面容之上,也是涌上了一抹真挚、温暖的笑容。 对于这些淳朴、善良,又显得有些憨厚可爱的百姓,即便是作为太子的刘盈,也很难涌出什么恶意······ “往数月,辛劳诸位忠臣义士!” 没有辞藻堆砌,也没有什么华丽的修辞手法。 只一声‘辛劳’,便足以道明刘盈心中最诚挚、最衷心的感激。 听闻这一声高号,城墙外眯着眼的渭北民壮,也不由次序睁开双眼。 待看见城墙之上,刘盈那道孑然而立的瘦弱身影时,几万张面庞之上,无一不涌现出一抹亲和的笑容。 “民等,见过太子殿下~” 一声悠长而又厚重的唱喏,竟惹得莲勺城外的枯木之上,一只只寒鸦惊而飞走。 而在城外的空地之上,那数万渭北民壮却并未跪地叩首,而是稍抬起交叉藏于衣袖之内的双手,对屹立墙头的刘盈沉沉一拱手。 倒是城墙之内,围聚在远处瞧热闹的莲勺当地百姓,次序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之上,对城墙上的刘盈跪地叩首,以行叩拜之礼。 如果是几个月前,得知自己面前的是太子储君,那无论是墙外的民壮,亦或是城墙内的莲勺百姓,都免不得要跪地叩首。 但在过往这两个多月,在郑国渠南岸与太子刘盈时不时打照面,甚至偶尔瞧见刘盈亲自下渠,挥锄挖土片刻功夫之后,对于城墙外的渭北民壮而言,太子,已经不再是一个神秘、神圣的个体了。 抛开礼制、尊卑不说,在此时的渭北民壮心中,太子刘盈,更像是一个手脚稍有些笨拙,身子略有些虚弱,但待人又十分和善,与人万分宽和的晚辈子侄。 感受到这股若有似无,又不太好言说,只可意会的亲近之意,刘盈只觉心下一暖。 “这两个月,算是没白干呐······”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笑着上前,对城外的渭北民壮稍一拱手。 “今关中初雪,万里冰封,幸又郑国渠整修事毕。” “如此,诸位忠臣义士,也当各自归家,于家中亲长、妻儿相聚。” “孤,且在此谢过诸位忠臣义士,往数月自发而来,助修郑国渠之功!” 说着,刘盈不忘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朝城墙外的渭北民壮沉沉一拱手。 见刘盈如此作态,城外由渭北民壮组成的人群不由稍一慌,旋即争相拱手含腰。 “殿下言重。” “郑国渠,那是给俺们农户用的,殿下替俺们农户修,已然是大恩大德。” “俺们谢殿下还来不及,怎还敢受殿下拜谢?” 听着这一声声极尽朴实,又满含真情实意的话语,刘盈面上暖意不由更甚。 就见刘盈‘从善如流’的直起身,面上满是笑意的上前,将手扶上墙垛。 “临行之时,孤仍有二事,欲言于诸位忠臣义士。” 听闻刘盈此言,城墙外的人群从靠近城墙的位置开始,如人浪般次序安静了下来。 见此,刘盈也不由稍正了正面容。 “郑国渠之塞阻,乃往多年不行修缮之积弊。” “今孤得父皇之令,又朝堂诸公,及诸位忠臣义士不吝相助,方使郑国渠之塞阻稍疏。” “然若勿行修缮,待数岁,郑国渠,恐又当为泥沙虽淤阻;朝堂便当征劳于关中,再修郑国渠。” 稍解释一番,刘盈便将话头一转。 “为使郑国渠不再塞阻,少府已献一良策;用此良策,可保郑国渠数十年不再阻塞!” “若欲以此策用之于郑国渠,便需以柳木编制得席,包之以碎石,铺于郑国渠之上游。” 说着,刘盈便稍敛面上严肃,重新带上了先前那抹和善的温笑。 “孤欲求诸位者,其一,乃今岁冬,当有少府官奴运柳枝登门,需得诸位编其为席。” “其二,便乃开春,恐需诸位携自编之柳席至三原,尽全少府所献之良策!” 言罢,刘盈不由又是沉沉一拱手,才面带温和的补充道:“此二者,并非政令。” “诸位忠臣义士若不愿,孤自不强求。” “然若愿······” 说到这里,刘盈稍卖个关子,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吕释之。 片刻之后,刘盈才有轻笑着正过身,望向城墙之外的渭北民壮。 “前些时日,建成侯曾言:自来之民壮,或有得口粮而不尽食,藏其半之举。” “若孤所料无措,诸位此举,乃家中粮米有缺,欲稍留粮米,带回家中,以供家中妻儿、亲长食用?” 见城外人群当中,不时有几个缓缓点下的头颅,刘盈终又是一笑,摆出了自己的筹码。 “编柳为席,明岁开春携柳席往三原,助修郑国渠一事,孤不强求。” “然若诸位有意助孤,待片刻之后,可于城门处留下名讳。” “凡愿助孤者,皆赐粮半石!” “留下名讳,得此半石粮米,诸位,便可各自归家,同家中亲长、妻小相聚。” 言罢,刘盈又是笑着一拱手,旋即在吕释之满是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下,信誓旦旦的走下城墙。 片刻之后,刘盈的声音,便出现在了城门处,一方摆有刀笔、竹简的齐膝矮案之策。 而先前,吕释之所说的‘余二万余石’的粮米,也不知何时,已被搬到了莲勺县城北城门两侧······ 第122章 日久见人心啊~ 与刘盈的预想出奇一致,在看到莲勺县衙北城门外,那堆成小山般的粮米后,城门外的渭北民壮,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年少一些,约莫十五六岁的青年,纷纷表示家中还有娇妻、长亲,绝对可以应付‘编柳为席’的工作。 稍年长一些,大概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都表示家中‘亲戚众多’,等开春之时,必然能带着百十来张柳席,赶到郑国渠上游的三原一带。 颇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见有粮食拿,就连莲勺县城内围观的百姓当中,都有不少妇人、老者站出身,便是‘家中虽然男丁不丰,但编个柳席的气力,也还是有的’。 得百姓如此‘拥戴’,刘盈自也乐得轻松,令小吏记下了这些妇人、老者的名讳,并各赐米三斗。 顺带着,刘盈也将阳城延先前提出的柳席标准,告知了领粮而走的渭北民壮,以及莲勺当地百姓。 ——宽一丈,长二丈。 这个数据,自也不是源自谁人‘俺寻思’得来,而是阳城延亲自用不同大小的柳席制埽,一次次试出来的。 根据阳城延的测算,柳席的长度至少需要达到两丈,才能保证制出来的埽,是直径五尺左右的圆柱体。 而五尺,恰恰就是郑国渠上游渠段水土流失,需要填土增高的深度。 如此一来,原本需要另外施工填土的上游渠段,就只需要以直径五尺的埽铺设于渠底,也算是省下了不少功夫。 修渠之事大体结束,又从刘盈手中领到了粮食,数万渭北民壮也终是吸溜着鼻涕,带着欣喜的笑意,成群的踏上了归乡之路。 开开心心的将手中剩下的二万余石粮食发出去,并得到四万六千多名编制柳席、开春前往三原的力役报名名单,刘盈也终是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城门。 回到县衙没多久,刘盈便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见。 于莲勺县衙正堂分而落座,稍寒暄几句,刘盈便也直入正题。 “今清掘、减宽事皆近毕,又腊月凛冬将至,孤也当回转长安,以此间事禀告于母后,及朝堂诸公。” “恐当劳少府多留几日,待渠事尽毕,再行回转。” 说着,刘盈不忘对阳城延随和一笑。 “待少府回转,孤必当出长安十里以相迎,再于太子宫稍设宴,面谢少府。”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不由淡笑着稍一拱手。 “家上言重,言重······” 十月初,刘盈自掏腰包,帮阳城延解决了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再加上过往两个多月的同事经历,也使得阳城延-刘盈二人之间,关系也是愈发亲近。 如果是过去,刘盈在阳城延的印象中,只是个头顶‘太子’之名的少年贵族,那现在,阳城延对刘盈的了解,无疑是更具象了些。 在简单了解刘盈的脾性、性格之后,阳城延对这个待人亲和、事必躬亲,又愿意谦虚听从臣下建议的太子,也是渐渐萌生出了亲切之意。 简单来说,便是刘盈的性格,还是非常对阳城延的胃口。 如此两个多月相处下来,二人之间的关系,自也是愈发的亲和了起来。 稍客套一声,阳城延又沉吟片刻,便将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家上。” “淤泥清掘、河道减宽一事,臣驱少府官奴复劳旬日,便当尽毕。” “而后,便当是以少府官奴为力役,于关中各处采柳之软枝,以送渭北民壮家中。” 说着,阳城延不由腼腆一笑:“如此,臣恐还当于外奔波,旬月之间,当无以回转长安?”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笑容稍一滞,面色也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 倒也不是说,刘盈真就忘记了这件事,而是先前,刘盈下意识以为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下面的官吏去做,根本用不着阳城延亲自操劳。 但现在仔细一想,还真如阳城延所说。 ——别说‘旬月之内’了,只怕是整个冬天,阳城延都很难抽空得闲,回到长安。 如今,已经是冬十一月中旬。 从现在到二月开春,也就剩下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的时间。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少府那三万官奴力役,需要从关中各地采集柳条,并送往渭北民壮家中不说,还要准备明年开春,以柳席制埽所需要的碎石。 郑国渠上游渠段,少说也是长近百里,至于渠宽,即便是在减宽过后,渠底也足有九丈宽。 而按照先前,刘盈同阳城延定下的标准,以长二丈、宽一丈的柳席卷出来的埽,也不过是高一丈,直径五尺的圆柱体。 用这种规格、大小的埽,每在郑国渠底铺设一里,便需要足足二千七百个埽。 若算上渠侧,恐怕三千个都打不住! 这样算下来,用埽铺设于渠首一百里,便需要起码三十万个以上的埽。 这就意味着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内,方才在城门处领了粮食,留下名讳的四万多渭北百姓,需要编出三十多万张柳席。 为了将这三十多万张柳席卷成埽,每一章柳席,又需要包数百斤的碎石。 而在开春,以埽铺设郑国渠上游的工作当中,除了编制柳席,以及制作埽这两项之外,其余的工作量,便全都压在了少府阳城延,以及少府那三万名官奴身上。 具体而言,便是在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采摘足够编制三十万张柳席的柳条,运送到渭北民壮家中,以及采集足够卷制三十万个埽的碎石,并运送至郑国渠上游,即三原一带。 这个工作量,说大,其实也不大。 ——平均算下来,整个冬天,每个少府官奴都只需要采集足够编制十张柳席的柳条,以及卷制十个埽所需的碎石。 但说小,却也着实不小。 就说万一有那么几天,关中大雪纷飞,呵气成冰,那些个衣衫单薄,食不果腹的少府官奴,可还能投身于劳动当中? 若果真遇到糟糕的天气,那必然是要暂时歇工几日,也好让那些个少府官奴缓缓力气。 再有:柳条还好说,关中遍地柳树,可碎石从哪来? 不外乎去长安周围地区的山林中,或周边水域沿岸去徒手捡。 可如此凛冬,碎石的来源又是河边、山里这种阴寒之地,官奴们要是冻伤、冻死了,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些官奴,可都是少府的私有财产! 既然是财产,那自然是不能当消耗品使用,每劳动四五日,也得允许人家歇个一两天。 而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亲自盯着,亲自去安排谁负责采柳,谁负责捡碎石;谁负责运柳条,又派谁去搬碎石。 即便这些问题都忽略不计,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也足以让阳城延绞尽脑汁······ “家上······” 刘盈正思虑间,阳城延也恰好面露难色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心虚之色。 不待阳城延开口,刘盈便似是已有预料般一抬手,旋即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 “可是萧相那边,仍以‘无粮’为由,拒拨粮以为少府官奴所用?” 见刘盈一语道破个中厉害,阳城延不由僵笑着点了点头,旋即面色尴尬的低下头去。 “唉~” 就见刘盈又是一声长叹,顺势从座位上起身,踱步上前,嘴上不忘再在萧何背后暗捅一刀。 “萧相此番,确有些······” 见刘盈面露难色的止住话头,阳城延纵是有心开口,替萧何辩解两句,也全然没了气力。 十月初,丞相府第一次以‘粮米告缺’为由,断了少府官奴的口粮供应时,刘盈就曾旁敲侧击的提醒阳城延: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 彼时的阳城延对此还不以为意,只觉得刘盈误会了萧何,还替萧何辩解了几句。 可如此一个多月下来,丞相府还是一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 阳城延派亲信去找萧何,也只从萧何口中,得到了一个‘少府多理解,老夫诸多不易’的答复。 反观刘盈,几乎是阳城延一开口,便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拨吕氏私粮三万石! 这么一对比下来,再家上以往个把月,时不时听刘盈嘀咕两句‘萧何真不厚道’,阳城延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要说就此和萧何决裂,那倒还不至于,却也不会如往常那般,对萧何掏心掏肺,唯命是从了便是。 见阳城延面色百转,终还是没有开口为萧何辩解,刘盈心下不由长出一口气。 “呼~” “总算是······”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心中自嘲一笑,刘盈便装出一副为难至极的模样,沉吟许久,终还是温笑着抬起头。 “粮米之事,少府无须担忧。” “待孤回转长安,自当亲问于萧相当面。” “纵国库无粮,孤亦当另寻他法,以解少府之困。”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苦笑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郦侯之租税,今以用之殆尽。” “若无他法,也只好再借调建成侯、洨侯,乃至舞阳侯去岁之租税了······” 第123章 墨门余孽 解决了今年冬天,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又同刘盈就开春之后,以埽铺渠的事沟通一番,阳城延便若有所思的走出县衙,踏上了前往郑国渠沿岸的道路。 莲勺县距离郑国渠直线不过十余里,手上又没有急事,阳城延自也乐得走下马车,徒步一段距离,也好透透气、散散心。 见阳城延一副心绪重重的模样,随阳城延一同前来莲勺,正徒步跟在阳城延马车后的少府丞杨离,面上也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片刻之后,杨离便悄然加快脚步,来到了阳城延身后一步的距离,随着阳城延缓步向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身后的杨离,阳城延面带沉凝的摇了摇头,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道:“萧相······” “莫果真如家上所言,乃以己之事为先,以人之事为后之人?” “国库究竟是无粮,还是萧相见家上得粮十数万石,方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呢······” 言罢,阳城延由沉吟片刻,稍侧过身,见杨离面上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不忘问道:“此事,公可能参透?” 见阳城延直截了当的问起自己,杨离纵是不愿开口,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些,对阳城延稍一拱手。 “依下官之见,阳公有此惑,或正和家上心意······” “嗯?” 闻阳城延不轻不重的一声疑‘嗯’,杨离踌躇片刻,终还是放下了‘噤口不言’的打算。 “此事,阳公以为要害在萧相国,然下官以为,其中关键,当在家上。”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杨离面上神情,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自长乐、未央两宫得建,阳公同萧相于朝中,便可谓通力协作。” “于外,此事自乃阳公‘知萧相国知遇之恩而图报’之美谈,然于陛下、于家上而言,此事,恐非如此······” 听闻杨离这一番稍有些隐晦的话语,阳城延稍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面带迟疑的侧过身。 “公之意,陛下、家上皆不愿老夫,同萧相往来过于密切,故家上此番,以官奴口粮事暗诫于老夫?” 见阳城延也已参透要害,杨离轻笑着点了点头,稍伸出手,示意边走边说。 待阳城延重新踏上前进的道路,杨离便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向阳城延娓娓道来。 ——不为卖弄,也不为显摆,只因阳城延,也同样对杨离有知遇、举荐之恩······ “自陛下立汉国祚,往数岁,长安朝堂便苦钱、粮之局促;相府国库、少府内帑更几不分论,为朝堂公卿合谓曰:府库。” “然府、库之拮据,终不过一时之弊,待陛下平关东异姓诸侯,宇内安和,天下万民得休养生息,自当丰矣。” “而相府国库,所入乃天下农税,用之于国事;少府内帑,岁入乃天下万民之口赋,以为宫中用度。” “故此二者,或可谓曰:相府国库,乃外朝厘治天下所用之费;少府内帑,则为陛下之私赀。” 说到这里,杨离不由轻笑着侧过头,略带提醒之意的望向阳城延。 “相府国库、少府内帑,一为外朝用之于国事,一为陛下用之于宫讳,此,便乃内外有别。” “既如此,阳公试想:今日之陛下,可愿掌少府内帑之人,同掌相府国库之萧相国私交甚笃,以至日后府、库交合,内外不分?” “纵陛下愿,待宫车晏驾,家上莅临神圣,又当如何?” 言罢,杨离不忘稍压低声音,将上半身侧倾向阳城延,隐晦提醒道:“阳公可是忘记当年,萧相国因何自污之事?” 听闻杨离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阳城延面上神情,终于涌现出了些许郑重之色。 “是了······” “萧相掌相府国库,又陛下常年征战于外,以使萧相掌朝堂大权多载。” “老夫掌少府内帑,若同萧相过于密切,免不得要惹陛下、家上猜疑······” 若有所思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不由长叹一口气,终是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 “伴君如伴虎啊······” “为免陛下、家上之猜疑,老夫竟只得枉顾夕日之情分,以负萧相知遇之恩······” “唉~” “徒之奈何······” 却不料杨离听闻此言,面上顿时涌上些许笑意。 “下官倒以为,此,恰乃家上老练之处。” “嗯?” “此话怎讲?” 阳城延稍待困惑的一问,就见杨离又是一声轻笑。 “阳公试想:若此事非家上所为,而乃陛下,当如何?” 听闻此问,阳城延几乎是想都不想,便开口道:“陛下疑老夫同萧相过于密切,自当直言以诫。” 闻言,杨离便是一点头。 “正是。” “若是陛下猜疑,必不顾阳公同萧相国之往日情谊,只直言诫阳公‘好自为之’。” “然家上此番,以萧相国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一事为由,暗诫阳公,此,便乃为阳公所谋啊······” “有萧相拒拨官奴口粮一事,阳公同萧相渐行渐远,外人知之,亦不至言阳公‘知恩不报’,只当萧相举措失当,使阳公心寒?” 说到这里,杨离不忘回过头,在二人周围扫视一圈,确定‘隔墙无耳’,才又低声道:“且家上此番用意,纵是萧相国,恐亦已心领神会。” “若不然,纵国库无力拨粮,以阳公同萧相国往日之情谊,萧相国安能使国库粒米不出?” “下官以为,萧相国怕也是知晓了家上此番用意,故不拨粮,以全阳公‘负萧相国知遇之恩’之念。” 言罢,杨离终是直起身,面带些许敬佩之意的长叹一口气,最后补充道:“如此一来,阳公同萧相生出嫌隙一事,便内外无虞。” “萧相勿拨粮,乃陛下大军在外,国库捉襟见肘,方行此无奈之举;阳公主郑国渠整修事,苦官奴无粮可食,因而记恨于萧相国,亦乃人之常情。” “如此,朝野物论,便无言以非阳公、萧相国之举······” 听杨离道出这一层干系,阳城延只陷入了漫长了思虑之中。 滞愣许久,阳城延终还是迷茫的动了动嘴唇,旋即略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 “唉······” “居庙堂,大不易啊······” “老夫居九卿之列已五载,竟连如此浅薄之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阳城延不由自嘲一笑,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欣赏。 “倒是公,年少有为,天资卓越,待来日,必当位列庙堂,有所作为?” 听闻阳城延夸赞起自己,杨离不由腼腆一笑,见阳城延面上神情不似作伪,也只好稍一拱手。 “阳公谬赞······” “下官本布衣,若无阳公举荐,恐今,仍乃一介粗鄙匠人······” 见杨离如此自谦,阳城延倒也没多客套,只洒然一笑,权当默认了杨离之语。 如此复行百余步,终还是杨离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宁静。 “阳公。” “‘那件事’,下官欲往告家上······” “只不知如今,可是良机?” 乍一听杨离此语,阳城延下意识一愣。 待回过未来,阳城延方才还闲情逸致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凝重! 稍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方圆二十步没人偷听,阳城延才面带沉凝的望向杨离。 “公······” “意已决?” 就见杨离猛地一点头:“已决!”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以整修郑国渠,凡二月余,尽显宽仁、爱民之相!” “更家上以埽、石砖铺渠之策,以固郑国渠之土,又每每于匠人之术有见解不菲之言。” “此间种种,皆同下官所学之‘三表法’暗合!” 面带决然的道出这番华,杨离再度望向阳城延时,气质之中,竟陡然涌上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阳公!” “自先钜子随故齐王田横而亡,吾墨门,便已近消亡;师祖墨翟之言,更已近断绝!” “若不得人君之庇护,下官恐不十年,吾墨门、先师祖墨翟之言,便当绝于天下矣!” “今家上之言、行、举、止,皆暗合吾墨门三表之法,下官以为,当一试!” 说着,杨离不由面带凝重的握住阳城延的胳膊。 “往数岁,下官得阳公庇护,方使墨翟之言不至断绝;今家上呈仁君之相,此,或乃吾墨门之最后生机!” “且今陛下尚在,家上虽为人君,亦不过储君。” “纵于吾墨门不喜,家上亦不至赶尽杀绝。” “然若待将来,家上莅临神圣,见下官呈墨翟之言而不喜,吾墨门,恐真当绝于青史啊·······” 听闻杨离这一番真情实意的哭诉,阳城延面色百转,终还是若有所思的点下了头。 “也只好如此了·······” “既如此,待二月开春,家上至三原,复督郑国渠整修事,老夫便觅一良机,以使公赤脚褐衣,独会家上当面!” 第125章 长陵田氏的自绝之路 郑国渠得以彻底整修的消息,短短几天之内,便以长安为中心,在关中大地四散开来。 与长安隔霸水相望的长陵邑,自然也是早早收到了消息。 作为当今天子刘邦死后的安息之所,长陵,自是从汉祚鼎立那一天,便开始了建造。 虽然至今,长陵也依旧没有具备一座帝陵的明显特征,但作为陵邑的长陵邑,却是早在三年前的汉八年,就已彻底建成。 而作为天子的刘邦,之所以会如此积极地准备起自己的身后之事,倒也不是刘邦自觉命不久矣,而是因为一项关乎刘汉王朝国运,关乎汉祚社稷国本的政策。 ——陵邑之制。 早在三年前,长陵邑建成之时,天子刘邦便下令:广迁天下豪族、故六国贵族,及关中地方豪强入长陵邑。 至于说辞,也是十分的硬朗:天下战火纷纭日久,十室九空;关中为国本,其令广迁天下豪杰,以实关中。 自此,西汉特有的陵邑制度,便在开国皇帝刘邦的亲身示范下,逐渐成为刘汉王朝的祖制。 自天子继位次年起,帝陵便开始起建;陵邑更是要在新皇登基三年之内建成! 而后,便是天下各地郡县上报‘尾大不掉,郡县二千石不能治’的地方豪强,再由丞相府领头,将这些显现世家雏形的地方豪强,强制迁移到当朝天子的陵邑居住。 ——为天子守灵嘛,荣耀来的。 作为开国皇帝的陵邑,长陵邑的第一批居民,自也是早在三年前的汉八年,就已迁入关中。 长陵邑中,有将来确实要给天子刘邦守灵的留侯、酂侯等家族的府邸,有故六国贵族后嗣,自然,也有被噶韭菜般噶来长安的地方豪强。 而在长陵邑五万余户关东移民当中,在迁入关中后混的最风生水起的,便是故田氏齐国之后,今日之关中巨贾:长陵田氏无疑······ · “大王,果真是这般说的?” 长陵邑,田家大宅。 看着眼前的男子默然点下头颅,田氏宗主田毐眉头稍一皱,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依大王之意······” 不等田毐音落,就见那人想都不想便道:“大王意:太子此修郑国渠,明岁秋收之后,关中之粮产必丰。” “田公身故齐王之后,今又执关中粮商巨贾之牛耳,值此丰年将至之际,或大有可为······”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那人便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身,对田毐稍一拱手。 “大王之志,田公当是了然于胸。” “若此事可成,待大王将来,必有重谢于田公。” 言罢,那人便做出要离去的架势,走到门槛处,又颇有些做作的停下脚步,欲言又止的回过身。 “若某没记错的话,田公之嫡长孙女,尚未出阁?” 若有所指的道出此言,那人便又一拱手,自田府正门而出,向长安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在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就见屏风后钻出一道略显青涩的身影,面带激动的走到田毐身旁。 “大人!” “大王此意,乃欲重用于吾田氏啊!” “若此间事成,待日后,吾田氏或当列汉贵戚,亦未可知?” 却不料田毐听闻此言,只若有所思的遥望向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旋即长叹一口气。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只不知此番,吾田氏究是富贵在即,又或大难临头啊······” 满是唏嘘的呢喃着,田毐便摇头叹息的回过身,重新在上首的座位之上安坐下来。 倒是那年轻人似是仍不死心,略有些焦急地上前。 “大人~” “自先齐王田横田公自诛,又陛下强迁吾田氏入关中,吾田氏,便已然是一商户。” “今得如此富贵之良机,若大人不当机立断,恐待日后,吾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贱户,为权贵杀之如蝼蚁,亦不过旦夕之间啊······” 却见田毐听闻此言,只眉角猛地一拧! “汝懂个甚?” “——汉祚立不足月,陛下就曾明诏天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今大王!” 话说一半,田毐赶忙止住话头,满是忌惮的看了看左右,才向面前的幼孙田冲一招手。 待田冲附耳过去,田毐才将声线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 “今大王所谋者甚大,若成,日后自是贵不可言;然若不成,便是大王,亦或死无葬身之地!” “且今储君已立,又得皇后亲掌吕氏以为庇护,更满朝公卿以为外援。” “大王若欲酬此壮志,只恐是千难万阻。” “吾若不谨而慎之,恐亦当举族崩亡,宗祠尽绝······” 待田冲面上稍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田毐才摇着头直起身,满是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自殷商时起,天下之万民,终不过士、农、工、商此四等。” “吾田氏,今虽尚为外人敬称曰:故田齐之后嗣,然吾田氏之户籍,可乃商籍啊~” “以商贾之身,贸然插手天家之事,尤是夺嫡、争储之事······” 说到这里,田毐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难呐······” “若事不成,立时便是举族之祸!” “纵事成,今日温言相求之大王,来日亦恐脾性大变,尽杀吾田氏,以绝后患呐······” 言罢,田毐便面如死灰的瘫坐在软榻之上,神情之中,竟稍涌上些许自愧之意。 “吾田氏身故齐王之后,今竟沦落为商贾之贱户······” “老夫愧对先祖,愧对吾田氏列祖列宗啊······” 随着田毐一阵自愧之语道出,富丽堂皇的田府正堂,也悄然沉寂了下来。 如此好一会儿,田冲一声稍有些迟疑的轻语,才将堂内的落寞氛围所打破。 “孙儿倒是以为,此事,尚还有可为之处······” “哦?” 就见田毐面色稍一滞,旋即从软榻上直起身,稍有些期待的望向田冲。 “计从何来?” 略有些急迫的道出一问,田毐望向田冲的目光中,尽带上了鼓励的期待。 正所谓自家人知自家事。 自打天子刘邦一道诏书,将田氏一族自齐都临淄强迁入长陵邑时起,田氏子弟,便大都因无法接受王族-商户的巨大落差,而浑浑噩噩起来。 再后来,田毐好不容易凭着商业手段,将长陵田氏打造成关中第一豪商,田氏的后生子侄,又大都成了斗鸡走狗,沉迷享乐的酒囊饭袋。 也就是一个田冲,展现出了些许商道方面的天赋,才让田毐没有对田氏一族的未来,而感到太过担忧。 自然,当田冲说出‘或许还有办法’的时候,田毐便对田冲的计策有些期待了起来。 就见田冲闻言,稍沉吟片刻,便对田毐稍一拱手。 “大人或以为此间事,乃吾田氏以商贾之身,贸然插手夺嫡之争。” “然孙儿以为,不尽然。” “吾田氏行贾关中,不偷不抢,又从未曾明犯《汉律》,只秋收后购民之粮,后又售粮与民。” “此,乃关中人尽皆知之事。” 说着,田冲面上也稍呈现出些许自信之色。 “此番,太子奉陛下令以修郑国渠,今岁秋收,渭北自当丰收。” “且不论大王意欲何为,又作何交代,吾田氏身关中粮商之首,值此丰收在即,本就当有所为。” “孙儿意:既今岁当为丰年,大人可即传书于关中各地粮商,自即日起,缓涨粮价。” “至二月开春,百姓家中自留之存粮告没,需粮种以播农田之时,再倍涨之,以至石五千钱!” “而后,亦以日百钱缓涨粮价,至秋收之前,可至石八千钱。” “如此一来,吾田氏今所得之粮米数十万石,便可得钱数十万万!” 意气风发的描绘出这幅令人血脉喷张的美好景象,田冲又将话头一转。 “待秋收之后,关中粮丰,大人又可使粮价跌至石千钱以下,以廉购粮于民;待明岁售粮之时,又同今岁般缓涨粮价。” “如此反复数岁,吾田氏之家赀,恐纵国库、内帑亦不能敌;便有权贵欲于吾田氏不利,也该当有所忌惮······” 说到这里,田冲也不由压低声线,附耳于祖父田毐身前。 “且如此反复数岁,关中民必苦粮价反复,太子修郑国渠之功,便当尽付诸而东流。” “彼时,大人可再鼓噪刁民数百,于未央宫外喝骂太子‘修渠以致谷贱伤农’,太子必民望大损。” “太子为关中万民所唾,吾门于大王那边,便也算有了交代······” 言罢,田冲便轻笑着直起身,稍带自得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听闻田冲这一番谋划,田毐却是面色阴晴不定了许久。 足三十息后,才见田毐又略有些心虚的问道:“如此,莫不过险了些?” 不料田冲闻言,只面色凝重的稍一摇头。 “不如此,大人以为该如何?” “莫非大人果真要辞大王之托?” “恶了太子,吾田氏尚可言‘在商言商’‘此皆逐利之举’。” “然若恶了大王,恐不待陛下宫车晏驾,吾田氏,便当为大王所绝啊······” 第126章 赵王那是孤的好弟弟! 阔别长安近两个半月之后,刘盈那辆极具特征的破旧辇车,也终于是再次驶入了未央宫内。 在司马门外跨下辇车,到太子宫稍洗漱一番,刘盈也是在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母亲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不出刘盈所料:与刘盈一同折返长安,在宫门外分别的建成侯吕释之,已是早于刘盈入宫,正面带笑意的同皇后吕雉交谈。 宣誓殿内氛围轻松愉悦,刘盈自也乐得轻松,轻手轻脚走入殿内,自顾自拉来一块蒲团,在殿侧跪坐了下来。 又听吕雉同吕释之交谈片刻,就见吕雉面带随和的侧过头,这才发现刘盈早就进入宣室殿,悄然跪坐一旁的身影。 “这孩子······” 轻笑着摇了摇头,吕雉便佯装恼怒的一颔首,只又片刻之后,那抹强撑起来的佯怒,便被一阵止不住的慈笑所取代。 “既入了殿,怎不知会一声,竟让吾这般好等?” 就见刘盈闻言,只嘿嘿轻笑着上前,对上首的吕雉拱手一拜。 “儿见母后同舅父相谈甚欢,又怎敢扰了母后······” 不等刘盈话落,就见吕雉面上满是慈蔼的一招手,待刘盈乖巧上前,更是不住爱抚起刘盈的面庞来。 “似是瘦了些。” 自顾自一声呢喃,吕雉又将上半身稍后仰些许,上下打量着刘盈:“似也高了些?” “就是气色不甚好。” “可是操劳修渠之事,没顾得上身子?” 听着吕雉这一番毫无保留的关切之语,刘盈只觉心下嗡时一暖。 曾几何时,尚在后世做大学僧的刘盈折返乡里,年迈的老母亲,嘴上也总是不离这几句:饿瘦了,晒黑了,个儿长高了,气色不好了······ 贪婪的回味着心中那抹温暖,刘盈面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温暖至极的笑容。 “母后说高了,那便是高了······” 低微一声轻喃,刘盈便也顺势坐在了吕雉身侧,悄然低下头去。 见刘盈这番作态,吕雉也只笑着连连摇头,面容之上,竟是一片无尽的慈爱。 将刘盈的手拉过,不轻不重的包裹在双手之间,吕雉便轻笑着侧过身,望向跪坐于一旁,面上满带着姨母笑的兄长吕释之。 “此番,兄长助太子修渠,甚是劳苦。” 便见吕释之闻言,只笑着一低头,旋即温笑着看了看刘盈,方道:“皇后言重。” “臣同家上虽名为君臣,然实则,乃血浓于水之舅甥至亲。” “甥有事,又何来娘舅不倾力相助,袖手旁观之理?” 吕释之一番浓情蜜意的自白,顿时使得宣誓殿内本就暖人心扉的氛围,又更添了一分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就见吕雉闻言,温笑着连连一阵点头,面上才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此番修渠,可有何阻困?” 说着,吕雉生怕吕释之、刘盈二人听不懂般,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切换数次,才意有所指道:“往二月余,可有宵小作祟,以行毁、阻修渠事?” “吾可是听闻秋九月,陛下率军出征不数日,赵王便曾召见长安游侠众之首,与其密谋。” “后此人携游侠众数以百,北出长安,后又不知去向······” 却不料刘盈、吕释之二人闻言,面色怪异的互相对视一番,旋即双双哑然失笑。 待吕雉面带困惑的望向自己,吕释之赶忙敛回面上笑意,强做严肃的对吕雉一拱手。 “禀皇后。” “往数月,修渠一事皆顺风顺风,几无丝毫困阻。” “及赵王召长安游侠众秘议······” 说到这里,吕释之不忘稍撇刘盈一眼,旋即又是一阵失笑。 “许是赵王另有重托,使此游侠众数百往之?” 言罢,吕释之终是再也忍不住笑意,低头捂嘴偷笑起来。 见此,吕雉却是面上疑惑之色更甚,一头雾水的侧过头望向刘盈。 就见刘盈也同样是轻笑一声,才面带狡黠的对吕雉稍一躬身。 “母后所问之游侠众······” “噗嗤!” 话说一半,刘盈也是难忍笑意,嗤笑一声,又赶忙敛了敛面容。 “母后所问之游侠众,儿似曾于郑国渠沿一见。” “许是赵王知儿奉父皇之令,主修郑国渠,又苦力役之缺,便有心相助,这才遣去力役百七十四人?” “及赵王暗行此事,许是老四年幼面薄,无意邀功,这才暗助儿修渠······” 极力按捺着笑意,将这一番话全部道出,刘盈又同吕释之颇有默契的一对视,二人旋即便咬牙憋笑起来。 看着舅甥二人这一番眼神交流,再稍一回味吕释之、刘盈二人所言,吕雉便也回过味来,不由笑着连连摇起了头。 “力役百七十四人······” “呵······” “也不知此刻,长乐宫宣德殿内,戚姬以何言,以彰赵王‘恭兄敬长’之举?” “赵王又于此力役百七十四人,做何嘉赏······” 听着吕雉似是自语般道出此数语,殿内稍沉寂了片刻。 而后,便是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毫无压制的畅笑声,响彻整个宣室殿。 刘盈倒还好些,多少还能维持住仪态,吕释之却是丝毫顾不上皇后、太子当面,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被这老少二人的笑声感染着,就连吕雉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一抹会心的笑意。 如此好一会儿,刘盈、吕释之二人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了下去,吕雉也终是侧身望向刘盈。 “如今,修渠一事已毕大半,吾儿于关中民望大振,储位大稳。” “若无差错,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易储一事,便当绝。” “赵王年弱,又母族人丁不丰,亦翻不起什么浪花,吾儿当谨言慎行,愈是细微之处,便愈要慎之又慎。” 听闻吕雉这一番稍有些严肃的托付,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正,乖巧地点了点头。 “儿明白。” “修渠一事,只待二月开春,上游之土皆固,便可尽全。” “今儿虽得以太子监国,然除此事,儿不欲过问,皆有萧相做主便是。” 见刘盈知晓个中厉害,吕雉只安心的一点头,稍沉默片刻,便又将话题稍一转。 “方才,闻建成侯言,吾儿回转之时,已将郦侯之租税尽用于民?” 听吕雉问起此事,刘盈神情之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自得。 “然。” “修渠一事,已毕掘泥、减宽二项,待二月开春,还当驱力役以柳木、碎石制埽。” “再合先前,儿自少府所调之石砖二十万,皆当铺设于渠底。”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憨憨一笑。 “此番修渠,力役本就有缺,幸母后与儿良策,才方得全。” “然腊月凛冬将至,儿只得遣渭北民壮各归其家,若不以粮米赐之,恐待开春,修渠之事又当苦力役之缺······” 见刘盈丝毫不做保留的心中想法和盘道出,吕雉只面色温和的稍一点头。 “确如是。” “关中民虽多憨直良善,然于细微之处,亦不乏狡黠之念。” “若不与之以实利,纵其怀恩于心,亦恐不至。”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一番总结之语,便见吕雉又是笑着望向刘盈,目光中满是认可的一点头。 “吾儿如此处置,甚为妥当。” 见老娘当着舅父吕释之的面,毫不掩饰的夸赞起自己,饶是自觉厚黑之道造诣不浅,刘盈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嘿嘿。” “是母后,母后教得好,嘿嘿······” 说着,刘盈不忘憨态可掬的挠了挠后脑勺,又尬笑了两声。 就见吕雉满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稍叹一口气,才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石砖铺渠一事,当为于二月开春;今冬十一月方过半,距春二月,尚有近三月。” 面带淡然的道出此语,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目光中,稍带上了些忧虑,以及试探。 “此三月,吾儿作何打算?” “可是要安居太子宫,以受教于叔孙太傅?” 说着,吕雉又将头侧向另一边,看了眼吕释之,方又望向刘盈。 “又或是登建成侯府邸,亲会商山四皓,以辩孔孟仁义之道?” 看出吕雉眉宇间,那一抹若有似无,却始终未曾消失的担忧,刘盈心下不由摇头一笑。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刘盈便赶忙摇了摇头。 “此三月,儿另有要事。” 面色稍有些郑重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侧身对吕释之一拱手。 “商山四老,还需舅父稍行安抚,待甥得闲,再登门亲会。” 待吕释之面色如常的应下,刘盈才又正过身,重新望向母亲吕雉。 “岁首十月,修渠一事方始不久之时,萧相便以父皇领军在外,大军粮草所耗甚巨为由,拒拨少府官奴所用之粮米。” “后少府亲求于儿,儿念修渠一事需少府官奴以为力役,便曾传书舅父,拨粮三万石,以暂解少府燃眉之急。” 说着,刘盈不忘又撇了眼吕释之。 待吕雉佯做迟疑的望向吕释之,就见吕释之赶忙一点头,旋即稍一拱手。 “确有此事。” “臣此番同家上共往莲勺,为家上任之以监粮之责;冬十月上旬,臣确曾承家上之令,拨粮米三万石与少府。” 待自己的说辞得到吕释之的验证,刘盈才稍清了清嗓,继续汇报着未来三个月,自己的计划行程。 “得此粮米三万石,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得往月余饱食;然今,少府又复苦粮米之缺。” “且二月开春,铺渠所用之埽,需此少府官奴三万,自今时起劳至开春,采柳、石之物,以运往三原。” “再加以石砖、埽铺渠事,少府官奴口粮之缺,恐足三月余。”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也是稍有些凝重起来。 “母后当知,儿此番修渠,调少府官奴以为力役,乃暂休铸钱三铢事,方得以成行。” “待父皇班师回朝,必当以此事训斥于儿。” “若再因口粮之缺,而之少府官奴饥、寒而亡,恐彼时,父皇便当龙颜大怒······” 说着,刘盈不由稍压低声线,意有所指的侧了侧头,眼角直指向同未央宫隔章台街相望的长乐宫。 “如此,只怕宣德殿那边,亦或复生诡念,以谋权父皇复兴易储之念······” 随着刘盈这一番稍带些凝重的描述,吕雉方才还静若止水的神情,陡然涌上些许阴戾。 “萧何······” 语调阴冷的一声轻喃,吕雉又思虑良久,才稍带些无奈的抬起头。 “此事,吾儿欲如何处置?” “若无差错,酂侯拒拨少府之粮,恐非刻意,乃确粮米不足为陛下大军所用······” 稍带忧虑的道出此语,吕雉心下也不由有些恼怒起来。 吕雉自是明白:丞相萧何,不大可能是刻意刁难少府阳城延,亦或是借此为难刘盈。 应该是撑着刘邦大军数十万兵马的粮草辎重,萧何确实是心力憔悴,无力兼顾少府官奴的口粮。 可明白归明白,吕雉心中,还是因此而对萧何涌现出了些许不满。 ——我管你什么原因,为难吾儿,就是不行! 带着类似的想法,吕雉便稍低着下巴,默然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如果刘盈没有办法,那少府官奴的口粮,吕雉自然有的是办法解决。 ——左右不过官奴三万,三个月的粮食,也就是十几万石。 吕雉正思虑间,就见刘盈温尔一笑,拍了拍吕雉的手以做安抚,才面带自信的一点头。 “儿欲亲会萧相,以社稷之大事相辩。” “儿欲问萧相:国之大者,兵为先乎?民为先乎?” “——国之本者,军为先乎?农为先乎?” 听闻刘盈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吕雉转瞬之间,便明白了刘盈的想法。 “吾儿之意······” “还当于少府-酂侯二人之私交一事入手?” 见刘盈笑着一点头,吕雉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一抹欣慰的温笑。 “既如此,吾儿便自去。” “若酂侯仍言国库无粮,倒也无妨。” “区区不过粮米十数万石,吾吕氏,当还是凑得齐的。” 说着,吕雉不忘笑着侧过头,目光稍带调侃之意,望向兄长吕释之。 “若太子苦粮之缺,建成侯去岁之租税所得,当是可为亲甥所用的?” 闻吕雉此言,吕释之面色稍一滞,片刻之后,又哑然失笑······ 第127章 农之大,当以水利为先 拜会过老娘吕雉,又回太子宫修养一夜,次日天刚大亮,刘盈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刘盈此行的目的地,自是位于尚冠里与武库之间的相府无疑。 但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刘盈此番出宫,并未大张旗鼓的带上大队护卫,也并未乘太子辇车,只带上禁卒,便自司马门徒步出了宫。 踱步缓行于蒿街之上,看着街上那稀稀拉拉的几道百姓身影,以及那一张张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灿烂笑容,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民之大事,独食与货啊······” 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舒心的笑意。 此番,郑国渠得以整修,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渭北地区,尤其是郑国渠南北两岸的百姓获益。 顶天了去,也就是秋收之后,朝堂能从这片区域多收些农税而已。 但实际上,就刘盈此时亲眼所见,远距郑国渠上百里的长安百姓,面上都无一不挂着的憧憬、愉悦就不难看出:郑国渠得到整修的红利,绝不只是沿岸百姓才能吃到。 道理再简单不过:供求关系,决定市场价值。 刨除爆发战争等人为动荡,以及洪涝、干旱等自然灾害之类的意外状况,关中地区对粮食的需求,基本上是恒定的。 即按关中民九十余万户,共计五百余万口,每人每年二十四石粮食的消耗量计算,关中每年的粮食需求,便大致在一万万二千万石上下。 如果再算上如今,大多数农民只吃七八分饱,且都是粟米、粗粮杂食的习惯,关中一年的粮食需求,甚至可能还不到一万万石。 与这不足一万万石的需求量相比,关中的粮食产量,大致是多少呢? ——汉六年,天子刘邦颁《授民田爵令》,凡关中百姓,每户得田百亩! 这样说来,如今关中九十余万户农民,便有田九千余万亩。 按照平均亩产三石计算,再去掉十五税一的税率下,需要上缴给国库的农税近二千万石,关中一年的粮食产量,也至少在二万万五千万石以上! 不足一万万石的需求量,超过二万万五千万石的供应量,按理来说,这就是妥妥的供大于求,关中的粮价,本该低到令人咂舌才对。 但实际上,作为这个土地贫瘠,耕地稀少的时代绝无仅有的‘天府膏腴’之地,关中大地产出的粮食,却不单单只用于‘自足’。 ——荆吴、淮南、长沙等地,遍地沼池,雨林遍布; ——燕代位处北墙,上、代两郡,包括北地、陇右等地土地贫瘠,粮产极低; 再加上境内多山丘荒野,少有耕地的赵国,以及情况类似,民多依赖商业为生的齐国······ 林林总总算下来,当今天下民三百余万户,近一千七百万人口,每年近四万万石粮米的需求中,绝大部分,都需要仰赖巴蜀天府之国,以及关中膏腴之地的‘出口’。 这样一来,明明是粮食供应大幅超过需求的关中,在将超过六成甚至七成的粮食产出‘出口’关东之后,却也隐隐有了些供不应求的趋势。 或许听着有些奇怪:自己吃都不够,关中的百姓为什么还要把粮食往外卖? 这个问题,实际上也很好理解。 作为一贫如洗,空坐良田百亩的农民,关中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基本没有粮食储存能力的。 这就使得每年秋收之后,绝大多数百姓,都只会勉强留下过冬所需的粮食,剩下的部分,则只能以稍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那些‘凭空出现’在田间村头,挥舞着大把铜钱要购粮的粮商米贾。 粮商米贾自也不是慈善家,得了百姓手中的米粮,显然更愿意将这些低价购得的米粮运到关东,再以数倍于收购价的高价,卖到关东那些土地贫瘠,粮价高昂的地区。 反过来,关中的米粮大半被卖到了关东,又使得关中的米粮愈发稀缺起来,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关中的粮价,自也是水涨船高。 在这种情况下,刨除粮商串联起来哄抬物价不说,关中粮价的决定因素,就不再是单以关中内部的供需关系来决定,而是取决于‘关中的粮食产出-整个天下的粮食需求’,这二者之间的供需关系。 夸张点说:要想让关中的粮价因‘供过于求’而下跌,就要使得关中的粮食产量,在足以供应大半个关东的同时,剩下的部分,也依旧足够供应关中。 这也是过往十数年,关中粮价居高不下,甚至在国祚鼎立之初,一度暴涨至八千钱一石的原因。 ——关东连年战火,为了供应关东上千万百姓的口粮,关中实在是‘压力山大’······ 而现如今,太子刘盈奉天子刘邦之令,彻底整修已经荒废不堪的郑国渠,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只是关中,甚至是只关乎渭北数十万户百姓。 距离影响关中粮价,光是一条郑国渠,似乎差的还远了些。 但实际情况却是:恰恰就是一条三百里长的郑国渠,就确实能影响到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的粮价! 原因很简单——如果说关中、巴蜀二地是整个天下的粮仓,那渭北,尤其是郑国渠南北两岸,便是整个关中的粮仓! 盖因单单一条郑国渠,便肩负着南北两岸近三十万顷,合近三千万亩良田的灌溉任务! 就拿今年来说,刘盈于岁首年初修好了郑国渠,待秋收之后,郑国渠两岸的三千万亩良田,只要平均亩产上涨一石,整个渭北可就是多产出了三千万石粮食! 那么一条得以彻底修缮的郑国渠,到底能不能将渭北那三千万亩良田,从去年的亩产二石半至三石,一举抬高至亩产三石半,乃至四石? 如果换了别处,这或许会是神话。 但若是渭北郑国渠沿岸,那这点涨幅,几乎可以称之为必然。 ——要知道四十年前,郑国渠刚完工通水,渠两岸当年的粮食产量,就突破的五石每亩! 到次年,因郑国渠通水而得以灌溉的四万余顷盐泽之地,粮产更是达到了惊人六石四斗每亩1! 从这一点来看,即便是现如今,郑国渠南北两岸的田亩,因累年耕作而流失了些许肥力,但只要灌溉农田所用的水充足,亩产五石或许还有些悬,但亩产四石以上,完全没有问题! 也就是说:单单修好了一条郑国渠,就能让渭北近三十万顷田亩,从亩产二石半的下田,一举变成亩产四石以上的上田! 而关中的粮价,也将因这多出来了四千多万石粮食,而大幅下降!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郑国渠得到修缮,两岸农户确实是最大的获益者,但关中其他地方,甚至是关东的百姓,都能因此而得到些许喘息之机。 自然,在距离郑国渠不过百里的长安,百姓皆因郑国渠被修好而喜笑颜开,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样一来,从明年开始,渭北缴入国库的农税,应当也能多出二百多万石。” “即便是英布再行谋逆,萧何也不至于向今年这样,只能从朝臣的俸禄里抠军粮······”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又是一笑,旋即面带笑容的停下脚步。 ——相府,到了。 · “可已算得?” 当刘盈的身影出现在相府之外时,相府正堂之内,已是被数十位官吏,以及堆积如山的竹简所堆满。 几乎每个人都是忙的头都顾不上台,一边翻看着手中陈简,一边用算酬在地上测算着什么。 而这些个动辄六百石、千石的官吏所测得的内容,则都送到了端坐上首,同样忙着计算的张苍手中。 听闻耳边传来萧何这一声稍待急迫的询问,张苍不由稍一抬头,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 “禀相公。” “尚未全毕。” 稍一摇头,张苍旋即面带欣喜的从木案前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然自莲勺、三原等县去岁,及汉元年,郑国渠尚畅通时之农产对比所得,今岁渭北,当亩产四石不止!” “若果真可至四石,则国库当多入农税近三百万石!” 说到这里,张苍面上神情,甚至隐隐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关中粮价,亦当自今岁之石钱五百钱,而跌至石不足千钱。” “如此往复数岁,再于渭南之水利稍行疏通、修缮事,关中之粮价,或可跌破石五百钱。” “国库所入之农税,或可至岁二千五百万石之多······” 听闻张苍这一番推算,纵是有心理准备,萧何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国库岁入农税,二千五百万石?” 似是不敢置信的又呢喃一声,待张苍满是严肃的一点头,萧何不由仍有些惊疑的出叹一口气。 “须知去岁,国库入农税,也才不过一千七百余万石······” “只修一条郑国渠,竟使国库所入之农税,顷刻而多近二成······” “果然!” “社稷,确当以农为本!” “待府库丰盈,国之大政,亦当以水利为先!” 萧何话音刚落,不待张苍点头符合,就听堂外,传来刘盈那稍有些沙哑的嗓音。 “萧相此言,实老成谋国之论!” 第128章 萧何,你丫不厚道啊 同相府官佐稍寒暄两句,刘盈也被萧何恭请入了相府侧院,专用于萧何会客的侧堂。 端坐于上首,看着萧何略带喜悦的面容,刘盈不由有些不自在的掐了掐脖颈,又转了转头。 “合着不是感冒,是变声期了啊······” 回想起方才,自己在相府正堂外发出的那声震天‘鸭鸣’,刘盈腹诽之语,面色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盈的尴尬,萧何也是一反常态的率先开口,对刘盈拱手一笑。 “方才,北平侯召相府官佐,乃欲测今岁之渭北粮产。” “闻北平侯言明岁,渭北亩产当可过四石,臣一时欣喜,稍抒私见,不曾想,竟为家上所听闻······”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做出一个略有些羞涩的表情,轻笑着低下了头。 见此,刘盈自也是乐得岔开话题,顺着恭维了两句‘萧相老成谋国’‘方才之言,实令人振聋发聩’之类。 待堂内氛围稍归于正常,萧何也是稍一沉吟,便将话题拉回正轨。 “今日,家上竟得闲亲登相府,可是于朝堂之事有何差遣?” 说着,萧何又稍有些疑惑的补充道:“臣听闻,家上自莲勺折返长安,乃昨日方至?” 见萧何主动问起,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旋即佯做苦闷的稍叹一口气。 “萧相此不明知故问?” “孤年幼未冠,又不讳朝堂大事,今虽得以监国,亦从未有插手朝政,指使萧相之念。” “若非事急,孤又怎会亲登相府,徒使萧相于国事之上分神?” 却见萧何闻言,面上困惑之色更甚,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丝茫然。 “究竟何事,竟为家上谓之曰:急迫?” 见萧何做出一副真的很好奇的神情,刘盈暗地里不由稍有些气结。 “老狐狸!” 在心中啐骂一声,刘盈面上却是极尽淡然,只那抹温和的笑意中,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自秋九月始至今,郑国渠整修一事,已然近毕。” “待二月开春,再全上游固土之事,便当可万全。” “只孤回转之时,少府曾哭诉于孤当面,乃言萧相屡拒拨国库之粮,以为少府官奴所食?” 说着,刘盈又是自嘲一笑,旋即微摇了摇头。 “岁手十月,孤手握郦侯租税十数万石,尚有余力拨粮,以解少府燃眉之急。” “今修渠事近毕,郦侯之租税亦已用尽,孤实无力出粮以助少府,更无出母族外戚之私粮,以与少府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面带微笑的抬起头,对萧何稍一拱手。 “故此前来,乃欲代少府相问于萧相:国库,果真如此拮据?” “竟连区区官奴三万所需,月粮不过三、四万石,亦无力调拨?” 言罢,刘盈不忘也做出一个迷茫无比的表情,权当是回敬方才,萧何那副装傻充愣的模样。 而萧何接下来的反应,也并没有出乎刘盈的预料。 “家上。” 就见萧何闻言,几乎是不带片刻思考,便对刘盈稍一拱手。 “国库拮据之事,家上当是有所知晓。” “陛下临出征之时,臣为筹措大军所需之粮草,更不惜截留朝臣百官俸禄之半,以为权宜之计。” “后关中秋收,虽国库得入去岁之农税,然今,陛下亲率二十万余大军在外。” “此二十万余,合燕、齐、荆、楚、梁各地兵马,及陛下自关中所召之民夫数十万,臣需月输关东之军粮,遥不止百万石呐······” 满是苦涩的道出这一番话语,萧何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上可知去岁,国库入税粮几何?” “不足一千八百万石!” “然自秋九月,陛下出征至今,臣已输军粮近三百万石之巨!”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代、赵之地自古苦寒,一俟冰封,战事必当暂休;复兴,至早亦当于春二月、春三月。” “然今,冬十一月方过半,距代、赵复起战事,仍有三月余。” “若加之陛下平陈豨乱,又全复代、赵,大军仍当征战于外至岁中季夏。” “如此,便又是近半岁;臣仍需输军粮数以百万石,以供陛下所用······” 言罢,萧何终是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苦涩的望向刘盈。 “家上不知,臣已行令朝堂有司,及关中各地方郡县:凡官吏今岁之俸禄,皆暂减其半。” “然纵是如此,臣肩陛下大军粮草、辎重之担,仍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听着萧何这一番不是诉苦,又甚似诉苦的描述,刘盈的面容,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放在如今,刘盈所身处的冷兵器时代,战争最大的消耗,其实还是粮食。 便拿现如今,刘邦率军出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来说,各路兵马、军队加在一起,光是战斗人员,就起码有四十万以上! 至于运粮的民夫,以及炊事、遂营等非战斗编制,说刘邦大军‘拥兵百万’,也丝毫不为过。 就算那些运粮的民夫人均自带粮草,炊事、遂营等非战斗编制也不需要吃饭,光是那四十多万战斗人员,每个月的军粮消耗,便是近一百万石! ——月食粮米二石,那是寻常百姓家的标准,要是让士卒也吃这么点,根本就没力气打仗! 而现如今,只能从关中,以及巴蜀收取农税的长安朝堂,农税收入平均到每个月,也就是不到一百五十万石。 这样算下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如今正在叛乱的陈豨,亦或是明年,即将反叛的淮南王英布,只需要保证一到二年之内,逼得刘邦始终将几十万大军留在关东,并不被彻底打败,那汉室社稷,便必然会被动摇根基!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丞相萧何肩负着‘供应数十万大军所需军粮’的前提下,作为太子的刘盈去纠结‘为什么不给少府播粮食养官奴’,确实有些轻重不分之嫌。 此事若是传出去,刘盈也免不得要被有心人苛责一句:身社稷之后,而不知为君分忧。 但很可惜,萧何这点偷换概念的伎俩,却并没有逃过刘盈敏锐的双眼。 就见刘盈沉着脸微一点头,附和道:“萧相所言,孤自知。” “今父皇大军在外,粮草所耗确甚巨;萧相担输粮出关之责,亦多有辛劳。” 说着,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旋即将话头悄然一转。 “然纵如此,国库亦不至连少府之官奴,都无以供养之地?” “嗯?” 颇有些突兀的发出一问,刘盈不由摇了摇头,稍带深意的望向萧何那略显错愕的面容。 “若孤未曾记错的话,少府官奴所需之粮,乃前岁之农税入国库之时,便当预留而出,以待少府随时取用。” “怎今,萧相竟言此‘预留’之粮,亦已无存于国库?” “莫非萧相果真已至如此绝地,不得已将少府官奴预留之口粮,输之以为父皇大军之军粮?” 满是困惑的摆出这个疑惑,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一抹洞悉之色。 这,就是刘盈之所以信誓旦旦,答应阳城延‘我去帮你跟萧何说’的原因。 ——作为少府的私有财产,凡是少府名下的官奴,其口粮消耗,都是由国库负责的! 而且是和官吏的俸禄一样,前一年的农税刚送入国库,下一年的消耗就会被分出来,作为预留! 现如今,刘邦大军在外,军粮消耗量极大,若说萧何无力‘调拨’粮食,那刘盈倒觉得情有可原。 可问题就在于:少府官奴所需要的口粮,根本不需要萧何‘调拨’,只需要萧何批个条子,把先前已经预留而出,用于少府官奴的那部分粮食拿出来即可!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又是困惑的发出一问。 “萧相方才言,今岁凡关中之官吏,其俸禄皆暂发其半。” “然萧相当知,官吏多家赀颇丰,纵俸禄减半,亦可勉强足用。” “可少府之官奴,皆身无长物之人,若萧相尽绝其口粮,此官奴数万以何为食?” 说着,刘盈也有些为阳城延不忿起来。 “须知今朝堂,身九卿之高位,而无彻侯之爵者,独少府一人矣!” “孤此修郑国渠,少府亦倾其所能,方出私奴不过十七人。” “今萧相一言,便拒拨此官奴数万所用之口粮,少府又当如何?” “待父皇班师,闻少府官奴尽皆饥亡,少府当何言以对?” “孤身以为监国太子,用此官奴数万以修渠,反使其饥亡,又当如何往于父皇当面?” 说到这里,见萧何打算开口,刘盈赶忙一抬手,面容之上,也终是带上了些许若有似无的责备。 “萧相莫不以为,孤用此官奴三万,便当负起口粮之用?” “若如此,孤何不以粮为酬,雇民之壮为力役?” “再者:若孤此番,未驱此官奴数万,以为修渠之力役,莫非萧相亦不顾此官奴数万之存亡?” “若孤不用之为力役,莫非萧相果欲负此‘拒拨粮米,以致官奴数万饥亡’之罪责?” 第129章 初露锋芒的太子 听闻刘盈这一连串稍待责备,甚至隐隐带有些许苛责的话语,萧何面上神情不由嗡时一滞。 不等萧何开口辩解,就见刘盈似有所感般眯起眼,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已是带上些许冷意! “哦······” “孤知道了。” 面色晦暗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孤所驱之少府官奴三万,萧相拒拨粮米以为食。” “然长陵,当亦得筑建帝陵之官奴数万啊?” “筑建帝陵之官奴,萧相断是不敢拒拨粮米,以误帝陵筑建事······” “如此说来······”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出现一抹恼怒之色。 “莫非萧相以为,父皇不可欺,孤便是可欺的?!!” “又或吾汉家之国本,非民耕农、水利事,而乃帝陵筑建事!!!” 冷不丁两声轻呵,就见刘盈猛的一拂袖,从座位上直起身,面上神情分明在告诉萧何:这事儿,要是不给孤个交代,孤,就给你一个交代! 刘盈这番突如其来的强势,显然有些出乎了萧何的预料。 ——汉之国本,究竟是农耕、水利,还是帝陵? 从客观角度来说,这两个说法,其实都对。 因为自国祚鼎立,天子刘邦坐上那至尊之位时起,汉之国本,就有这么两种说法。 一曰:农为本,商为末。 二曰: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无论是有关水利的事,还是关系到帝陵的事,其实都是‘国本’。 水利自是不用多说,一句‘农者,国之大事;水利者,农之大事’,便足以道明。 而帝陵的建造,如果放在后世的那些时代,自然是理论上的‘天下头等大事’,实际上的面子工程。 但在以帝陵配合着陵邑制度,从关东地方噶韭菜般,将地方豪杰强制迁入关中,以达到‘强本弱末’之目的,从而达成高度中央集权的汉室,即便是在现实意义上来说,帝陵的建造,也同样是关乎社稷安稳的头等大事! 在后世,为何总会有‘历朝历代皆有世家,唯西汉无’的说法? ——就是因为西汉帝王凭借一个陵邑制度,孜孜不倦的将地方豪强,在其刚出现世家雏形的时候迁入关中,以天子之威亲自镇压! 那西汉的落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此事在后世,可谓是众说纷纭。 有说外戚擅权,有说后宫干政,有说奸宦乱国,还有人,将这口锅扣在了儒家的头上。 但归根结底,西汉王朝的根基真正被动摇,并不可逆转的狂奔向灭亡,恰恰是由于史册之上,相当不起眼的一行小字。 ——永光四年,元帝奭筹建寿陵,废陵邑制! 而这个以‘徒废钱粮,不合孔儒之道’为由,一举废黜陵邑制度的汉元帝刘奭,便是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之子。 没错,正是那个被刘询斥言‘乱吾家者,必太子也’的腐儒皇帝。 陵邑制度一废,地方势力自是彻底坐大。 自元帝刘奭废除陵邑制度的永光四年(前40年),到汉光武帝刘秀继位九五,光复汉室的更始帝二十五年(25年),不过短短六十五年的时间,在西汉初期头都抬不起来,连丝绸做的衣服都不能穿、连马车都不能做的地方豪强巨贾,便成长到了宗室刘秀想要中兴汉室,都需要仰赖地方豪强势力相助的地步。 毫不夸张的说:陵邑制度,就是西汉王朝的根基! 只要有陵邑制度在,那刘汉天子目光所及,便绝对不会出现阻挠中央集权的地方势力! 而在刚开国不过五年,陵邑制度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现如今,帝陵的建造之事,绝对称得上一句‘朝堂之首重,社稷之根基’! 但问题就在于:作为丞相,萧何绝对不能说出‘帝陵比农耕重要’这种话······ 原因很简单。 ——农为国本,是如今汉室,乃至过往千百年,为华夏大地所公认的普世价值。 而陵邑制度,算是刘汉社稷难得一见的‘新汤新药’。 虽然在朝堂之上,陵邑制度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政治正确性,但也还暂时无法大肆宣扬。 原因很简单:陵邑制度的核心价值,便是‘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可这话要是堂而皇之说出去,让关东百姓怎么想? 让关东那些个刘氏宗亲诸侯,尤其是那些正在叛乱,或即将叛乱的异姓诸侯怎么想? 简单来说,农为国本,这是整个天下公认的普世价值,绝对挑不出错。 而‘关中为国本’‘以陵邑之制强本弱末’,虽然正确,但只能私下里做,暂时还不能堂而皇之的挂在嘴边。 这样一来,作为开国第一侯,又是礼绝百僚的大汉第一相,萧何就务必保证: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符合‘农为国本,商为末’的普世价值。 至于‘陵邑用于强本弱末,于农耕同为国本’这种话,天子刘邦可以在没有百姓的地方,私下同臣子说一说。 身为太子储君的刘盈,也可以在自家母族亲眷、心腹党羽面前浅尝遏止,稍提一嘴‘父皇行强本弱末之策,以固国本’之类。 或许在数十年后,关东再无异姓诸侯之时,后世的刘汉天子,便可以大咧咧说出‘关中为国本’这种话。 但作为丞相,尤其是大汉第一任丞相,在关东尚有数家异姓诸侯的现如今,这个话,萧何是万万不能说的······ “家,家上······” “臣······” 就见萧何干涩的嘴唇稍一颤,似是想要开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盈说的没错。 负责建造帝陵的那几万官奴,其所需的口粮乃至冬衣,国库都已尽数调拨,没敢有丝毫克扣! ——长陵,可是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是刘邦死后长眠之所! 开国皇帝的丧葬之事,谁敢怠慢? 又谁敢缺斤少两? 别说作为丞相的萧何了,要知道即便是太子刘盈,在几个月前,下令‘广发少府官奴,为修渠之力役’之时,都没忘提一句‘除筑建帝陵之官奴,余者尽发’! 盖因为长陵作为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不单单关乎公面儿上的陵邑制度。 从私面儿上,还关乎萧何这个臣子对天子忠诚与否、刘盈这个儿子对老爹孝顺与否,以及刘邦这个开国皇帝、萧何这个开国丞相、刘盈这个开国太子,为后世所起到的榜样作用。 可这样一来,刘盈那句‘丞相不敢惹父皇,莫非就觉得孤好惹?’的责问,萧何就没法应答了······ “怎今日家上······” “竟已稍得纵横家之姿,一言一行,竟亦有些了诡辩之态?” 萧何心里明白:刘盈今日,算是抓住了自己‘明明知道帝陵重要,又碍于身份没法明说’的痛点。 而要想做出应对,就必须将话题,从帝陵一事上移开。 稍沉吟片刻,萧何滞愣的面容便缓缓归于正常,只轻叹一口气,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容禀。” “少府官奴之口粮,国库确早以预留,臣拒不拨付,亦非以为家上仁善好欺······” 说着,萧何不忘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旋即稍摇了摇头。 “自汉六年,臣奉陛下之令,以修长乐、未央两宫,同少府阳城延倾力协助,方有长乐、未央两宫不一岁而落成!” “然自那时起,少府阳城延便视臣为恩主;于朝堂之上,臣每有建言,少府皆不思其是非,而盲与附和。” “便因此,臣还曾因恐陛下猜疑,而于关中稍行纨绔之事,以自污声名······” 说到这里,萧何不忘稍抬起头,见刘盈面上怒意虽稍艾,却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淡然,不由又将话头稍一转。 “若臣同少府只私交甚密,倒也无妨;然少府因私谊,而于公事、国事之上屡从臣之建言。” “臣以为,此于人臣之道不合,同为官之道,亦大相径庭······” “又陛下连年征战于外,臣蒙不下信重,以朝堂大权尽相托付。” “臣手握朝政之大权,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陛下之恩德。” “如此境况之下,臣又怎敢坐视少府因私废公,与臣方便?” 轻轻一声反问,不待刘盈开口,就见萧何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 “臣蒙陛下信重,实不敢沾此‘结党营私’‘密谋不轨’之嫌!” “又臣掌朝堂大权,更不敢坐视少府因公废私,而乱国政。” “然臣同少府,终还是来往多年,私谊不浅;若直言以劝少府公私分明,恐伤卿曹同僚之和气。” “故此番,臣拒拨少府官奴口粮,实乃欲使少府记恨、挂怀于心,而于臣稍远。” 言罢,萧何面带羞愧的一笑,甚至还稍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不忘补充道:“且今国库之粮,确已缺至捉襟见肘之地。” “为少府官奴所预留之口粮数十万石,若可为臣输以为陛下大军之军粮,臣亦可稍的一日安歇、一餐饱食······” 第130章 孤特喵火力全开! 听着萧何这一番活灵活现,甚至丝毫挑不出毛病的自白,刘盈也是从最开始的信心十足,到后来的稍有错愕,再到最后,萧何说出那句‘我是想让阳城延离我远点’时,刘盈心中,已然是带上了些许钦佩。 若非场合不对,刘盈真想学学后世,赌神发哥那张着名的表情包,给萧何好好鼓个掌! 看看萧何说了些什么? ——臣啥也没干,阳城延非要往臣身上贴,因公废私,这怎么行呢? ——为了确保阳城延不继续因公废私,臣只能行此下策,好让阳城延记恨臣,不再对臣马首是瞻了! ——当然,臣肯定也不是为了这个事,就无视少府官奴的死活,国库确实是没粮食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之间,身处政权中枢核心,手握朝堂大权的丞相萧何,竟是没沾上哪怕一点灰! 因功废私,成了阳城延的锅; 拒拨粮米,成了天子刘邦征战在外,大军粮草消耗太大的不是。 反观萧何呢? 天子刘邦令建长乐、未央两宫,萧何二话不说,不到一年就建成! 天子刘邦猜疑萧何权力太大,萧何就主动抹黑自己,以免君臣猜疑,朝野动荡! 就连萧何同阳城延之间‘公私不分’的问题,都让萧何说出了花。 什么‘这样不好,但我也不好跟阳城延明说,再平白伤了同僚和气’啦~ 什么‘故意做个错事,好让阳城延名正言顺的记恨自己’啦~ 若非刘盈身为太子,萧何多少忌惮刘盈的太子身份,刘盈甚至怀疑:再说两句,恐怕就连刘盈,都要背上哪一口莫名其妙的锅! 比如身为太子,不思为君父分忧,想办法去分担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反倒跑来,刁难一个功勋卓着,鞠躬尽瘁的老丞相之类······ “呵······” “可真是······” “大开眼界啊?” 暗自一声腹诽,刘盈不由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冷笑。 对于‘朝臣公卿非良善’,刘盈自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在汁方侯雍齿那等货色,都知道发挥自己仅有的价值,以讨得天子欢心的情况下,朝堂上其他的‘正常人’,自也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但饶是如此,对向来为人称赞‘温润如玉’‘颇得长者之风’的萧何,竟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极其精彩,其标题为‘颠倒黑白的最高境界’的政治扣帽大戏,刘盈也依旧觉得满是惊诧。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萧何这一番‘谁都可能有错,就我不可能’的姿态,实在是太令人感到熟悉了······ “好嘛。” “合着西元年,我华夏的官员,就已经修炼出这般高阶的官僚专属技能了······” “嘿!” 暗地里又是一声冷笑,刘盈重新抬起头时,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悄然燃起一丝斗志! ——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自然算不上什么高尚。 但刘盈心里很清楚:要想玩儿政治,心就要黑,脸皮就要厚。 此,便所谓:厚黑之术······ “萧相此数言,少府官奴无粮米以食,竟倒成了父皇不是?” 就见刘盈道出这句令萧何稍有些骇然的话语,面上却是极尽淡然的一笑。 “可是往数岁,父皇不该与朝政大权于萧相之手?” “又或汉六年,父皇不当令萧相筑建长乐、未央两宫,又或不当遣阳少府从助于侧?” “及萧相同少府私交甚笃,以致公私不分,倒是少府不该怀恩于心,反当恩将仇报,得萧相知遇之恩,而与朝堂屡反萧相之建言?” “啧啧啧······” 稍一咂摸嘴,便见刘盈面带古怪的笑着抬起头。 “如此说来······” “少府官奴无粮米以为食,便当乃孤不是。” “孤用少府之官奴,以全父皇修渠之托,当尽出母族外戚之私粮,以代萧相供养此官奴三万。” “如此,才方算得为君父分忧,以稍减萧相之负?” “嘿······” “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见刘盈嘴上说着,面上始终挂着那抹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萧何却只微微一笑,悄然一拱手。 “家上言重。” “尚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嘴上说着不至于此,萧何面上神情,却丝毫看不出否定的颜色,似是对刘盈方才所言全盘默认? 就在萧何要再开口,以述说此事的‘真相’之时,却见刘盈猛地一拍大腿,旋即长出一口气。 “呼~” “既如此,此少府官奴三万······” “孤,还真不敢再用了?” 稍带迟疑的一声呢喃,便将刘盈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开始了一番‘自言自语’。 “郦侯去岁之租税,皆已用于往数月之修渠事。” “建成侯、洨侯之封国,一于关外河东,一于荆楚-淮南之交,租税运之不便。” “况孤身以为太子,今又得父皇托之一监国之责,实不当再以母族之私赀,全孤需行之公务······” 若有所思的说着,就见刘盈稍带无奈的一摇头,旋即抬头望向萧何。 “如此,少府之官奴三万,孤,已无力用之。” “无此官奴三万,修渠一事,亦当休矣。” 言罢,刘盈便稍走上前,将萧何面前案几之上的一卷空白竹简展开,而后,竟亲自给萧何调起了墨。 手上兔毫在木制砚台上轻轻搅动着,刘盈却是头都不抬,嘴上不忘说道:“还劳萧相动笔。” “便谓曰:国库粮米甚缺,无力调拨少府官奴之口粮,故太子修渠一事,无奈作罢。” “又少府官奴无粮米以饱腹、无冬衣以遮寒,多饥寒而死;亡者······” “足三万整?”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问,就见刘盈又自顾自一点头,将手中饱沾玄墨的兔毫,递到了萧何面前。 “萧相,请。” 见刘盈竟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萧何也不由面色稍一滞。 “家上,此······” “何意啊?” 却见刘盈满是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旋即直起身,长叹一口气。 “唉······” “萧相当知,自孤得立为储,便多为父皇所不喜。”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父皇更曾起易储、废后之念。” “若非母后倾力回护,又萧相携百官忠言直谏,父皇这才暂消易储之念,愿以郑国渠之整修事,与孤自证才能之机。”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唉······” “怎奈今,孤近连修渠之力役官奴,亦无粮以供养。” “也难怪父皇不喜于孤,反视赵王为社稷之后~”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变成这幅如丧考妣的颓废模样,萧何不由下意识一皱眉。 “如此微末之挫,便已使家上畏而退之?” “须知为保家上之储位,皇后······” “皇后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尽发浑身解数,方得家上之储位得以保全。” “今家上轻言挫败,当何以面皇后?” “待日后,又如何君临天下,以治天下万民?!!” 说着,萧何的语调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恨其不争的意味。 却见刘盈闻言,只稍一愣,便满是莫名其妙的望向萧何。 “萧相何出此言?” “孤何曾言,欲辞太子之位?” 满是疑惑地道出此问,刘盈甚至夸张的往后轻轻一跳,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萧何。 “萧相莫不以为,郑国渠整修不利一事,孤欲亲担责?” “——孤休修渠事,可是国库无粮调与少府官奴,方有之事!” “怎的?” “萧相礼绝百僚,身百官之首,又为父皇赞以为‘开国第一侯’,莫非连如此担当,都已为岁月所消磨?” 满是惊诧的高呼出这接连数问,便见刘盈赶忙上前,生怕萧何逃走一般,将萧何的手腕紧紧攥住,连拉带拽着走向案几的方向。 “萧相可万莫言笑。” “若无萧相亲笔所书之‘认罪状’,孤可不敢休郑国渠之整修事!” “还劳萧相速书!” “得此书,孤也好心安而归未央,令罢修渠事!” 被刘盈这般架势吓得一愣,萧何一时没稳住身形,竟真让刘盈拽着,摁坐回了木案前。 低头看看面前的空白竹简,抬起头,便是面上带着些许急迫,重新将兔毫递过来的刘盈。 再回想起方才,刘盈所说的那一番话······ “这!” “这父子二人,怎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心下焦急地一声斥骂,萧何便赶忙抬起头,正要开口,却见刘盈那严肃中稍带些急迫的面容之上,缓缓涌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孤,亦无意刁难萧相过甚。” 就见刘盈又是一笑,旋即蹲下身来,面带深意的望向萧何。 “即今岁,关中官吏之俸禄皆发半,便也绝无‘官吏半禄,官奴全食’之理。” “今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当劳至春三月,需米粮近十五万石。” 说着,刘盈又朝着案上空简稍一努嘴。 “若不欲书‘认罪状’,萧相亦可行文国库,调米粮七万石,以供少府官奴为食。” “余八万石,孤再另筹。” “如此,可否?” 第132章 太子不行赵王更不行! 张苍这一连串的质问,也惹得萧何原本还算淡定的面容,逐渐被一抹若有似无的忧虑所占据。 见萧何这般反应,张苍也是不由心下稍一安。 “不敢相瞒于相公。” “——非独鄙人,今在朝之功侯贵勋、百官朝臣,凡不明言以拥太子者,皆于鄙人同持此忧。” “诸公所忧者,非因拥护太子而触怒陛下,而乃太子日后即立,今日之吕氏、来日之太后,便或当为国之大患呐······” 面带忧虑的道出此语,张苍终是稍一正身,对萧何沉沉一拜。 萧何明显也是被张苍这一番话所触动,稍拱手一回礼,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张苍所言,究竟在不在理? 萧何心里非常明白:张苍字字句句,都挑不出哪怕半个字的毛病! 要知道现如今,还仅仅是皇后的吕雉,就已经让身为开国皇帝的刘邦,都有些无可奈何了! 等日后,皇后吕雉进阶为太后吕雉,皇位上坐着的,也从开国皇帝刘邦,换成了幼年皇帝刘盈,到那时,吕雉还不得反了天? 过往十数年的接触,也让萧何万般笃定:吕雉此人,绝对和‘本分’二字,沾不上哪怕丝毫干联! 就算是将来,成为太后的吕雉收敛爪牙,开始端起‘国母’的温善架子,吕家那些个外戚侯,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灯。 旁的不说,单一个周吕令武侯嫡长子吕台,就足以让满朝功侯抚额长叹。 ——要知道现如今,郦侯吕台,也还食曾经属于太上皇的新丰邑近万户‘山东父老’呢! 再加上吕泽次子吕产,以及初代建成侯吕释之,还有吕释之的两个儿子吕则、吕禄,乃至于那些旁支子侄······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刘邦驾崩之时,继位的刘盈还没年满二十岁,还没行加冠之礼,那吕氏,就必将成为刘盈一朝,长安朝堂的首要不安定因素! 尤其是在当家主母吕雉以太后之身,端坐于未冠天子刘盈身后的前提下,汉室天下除太后吕雉之外,将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整治吕氏外戚的人! 所以对于张苍,以及张苍口中那些‘并不担心拥护刘盈会惹怒刘邦,只担心吕氏日后祸乱朝纲’的功侯百官心中所虑,萧何也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若是几个月前,张苍问出这句‘太子刘盈,得贤明之相否?’,那萧何也免不了会踌躇许久。 可现如今,在刘盈展现出愈发令人期待的表现之后,萧何对将来,吕氏外戚乱权的担忧,已经有了不小的缓解······ “北平侯之所言,亦曾为老夫之所虑。” 思虑良久,萧何终是沉声一语,开始了自己对张苍,以及那些迟疑观望,不敢决然拥护太子刘盈的功侯百官,所给出的‘个人建议’。 “曾几何时,老夫亦曾疑虑:太子太过年幼,又皇后过于强势,待日后,一俟宫车晏驾,吾汉室之朝堂,岂不成彼时之太后一言之堂?” “去岁秋七月,太上皇驾崩,陛下突显易储赵王之念,老夫亦曾动摇:若赵王得立为储,当于日后之社稷更妥当否?” 说着,萧何不由摇头一笑,将话题悄然一转。 “然今,老夫已不在疑虑于此事。” “其因有三。” 言罢,萧何便面带郑重的抬起手,竖起了食指。 “其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之先河,断不可开!” “——尤陛下身以为开国之君,更万不可亲开此先!” “若不然,自陛下之后,凡汉之帝崩,皆必战火纷纭,诸皇子明争暗斗,祸乱不休!” “岂不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旦陛下废今日之家上,改立以赵王为储,待日后,凡皇子者,皆可以此先例,以‘先祖曾废嫡立贤’为标榜,乱嫡庶、尊卑、长幼之序,肆行夺嫡事!” “如此,恐纵汉命数不绝,亦难言不重蹈秦二世而亡之覆辙······” 听闻萧何这一番郑重其事的话语,张苍稍点了点头,面上忧虑却只稍淡退了些。 就见萧何稍一沉吟,便又伸出了大拇指:“其二。” “便乃较之于今日,太子母族之吕氏外戚,赵王之戚氏外戚,恐乱社稷者更甚!” 听闻萧何此言,张苍倒是稍一诧异,赶忙问道:“此言,何解?” “须知赵王之母族,端可谓人丁稀薄,除赵王母戚姬,便再无人矣。” “相公何言戚氏之祸,较吕氏更甚?” 却见萧何只笑着一点头:“然!” “戚氏外戚之祸,便源自其丁稀,又赵王无功!” 斩钉截铁的道出此语,萧何不由稍直起身,面上神情,也稍带上了些许轻松。 “今太子母族吕氏,丁盛而势壮,虽有乱权之隐患,然此壮势,亦可于日后,固新君之威仪。” “然若赵王得立,母族无丝毫助力,赵王焉能安立于庙堂?” “老夫同北平侯,皆乃受陛下知遇之大恩,方得今日之高爵、厚禄;若赵王立,必不敢行欺压陛下后嗣之事。” “然朝堂鱼龙混杂,若赵王年幼而得立,又恰有奸妄二三人,因一己之私而欺压少弱之君,岂不纲常颠覆,国将不国?”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摇头一笑。 “诚然,今家上年弱,若陛下无得长寿,家上未冠而继立,确当由太后亲政,至新君加冠。” “然北平侯当知:家上今,已年足十四!” “纵其继位而无以亲政,待年二十而加冠,亦不过数岁之功!” “然若赵王得立,天子未冠而无以亲政之事,只恐非三岁、五载之功。” “正所谓迟,则有变;变,则有乱。” “天子在位而累年无以亲政,纵待其加冠,可还于事有补乎?” 见张苍闻言,面上缓缓涌上些许赞同之色,萧何不由又补充道:“况皇后虽稍势强,于朝政大事,亦有不俗之见解。” “然若赵王得立为储,又不数岁宫车晏驾,以太后之身亲掌朝政大权者,便当是戚姬······” 说着,萧何不忘稍带调侃的望向张苍。 “戚姬当朝掌政,北平侯以为,当是何景象?” 就见张苍闻言,面上沉凝,被突然一声嗤笑所击碎。 “萧相所言甚是······” “戚姬身太后而临朝,若有大事当决,当又是日夜啼哭,以鸣其冤苦。” “除啼哭鸣苦,恐再无安社稷之策······” 听闻张苍此番答复,萧何只淡笑着点点头。 “故老夫之意:太子虽年弱,然赵王更幼。” “太子继立,确有主少国疑之虞,然赵王立,只当更甚!” “太子之母族外戚,虽有尾大不掉之虞,亦可助其日后威仪得固;赵王之母族虽无乱权之嫌,然于其日后之威仪,可谓百无一用!” “皇后虽稍强势,亦可于日后新君即立,主少国疑之时威压朝堂;然戚姬,不堪此任。” “故:太子储位得保,虽有隐患,亦尚有转圜之余地;然若赵王得立,则国必乱······” 言罢,萧何不忘笑着稍一拱手,旋即满是坦然的对张苍一点头。 见萧何这般架势,再回味一番萧何方才所言,张苍思虑良久,终是仰头一声长叹。 “萧相所言,甚是······” “太子继立,虽有隐患,然尚不急迫;纵日后患发,亦有转圜之机。” “然若赵王得立······”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悄然止住话头,自顾自连连摇头不止。 ——张苍实在是想象不出:刘如意一个八岁稚童身着天子冠玄,其母戚夫人头绑太后之簪,会将如今,这本就满布疮痍的汉室,给祸害成个什么样子······ “既如此······” 刚一开口,张苍便突然反应过来:之前,萧何好像是说了句‘其因有三’······ 不待张苍开口问,便见萧何轻笑着竖起无名指,道出了自己第三条,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条判断依据。 “其三。” “自陛下展露易储之念,太子便一改往日仁弱之姿!” 毫不犹豫的道出此语,萧何便又对张苍一笑。 “北平侯方才问:太子可有贤君之相?” “老夫以为,若往数岁不论,单以去岁秋七月,太上皇驾崩,陛下展露易储之念始,至今,凡太子之言、行、举、止,皆尽显雄主之姿!” “然赵王,虽言其‘聪慧’,亦不过陛下之私言,究竟如何,尚无从得知······” “此,亦乃老夫不再踌躇,而决心拥护太子于陛下当面之由。” 待萧何言罢,就见张苍自顾自点了点头,面色又稍一滞。 “今日,家上可才亲至相府,因相公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一事,行苛责之言于相公啊?” “此莫不有些······” “呃,过凉薄了些?” 却见萧何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来到张苍面前,将先前,自己递给张苍的那卷竹简拿起。 而后,便是在竹简上的某处轻轻一点,旋即意味深长的对张苍一笑。 “纵因‘公私不分’而行敲打于老夫,家上可亦不忘言‘国库出其半’,以解老夫今时之困顿······” “北平侯以为,此般疑人于心,而不误正事之行者,乃贤君之相否?” 不等张苍开口,便见萧何自顾自笑着一摇头,旋即直起身,悠然发出一声感叹。 “今,家上年不过十四,便已得陛下之姿三四。” “若待年壮······” 第133章 投机倒把罪! “儿臣,参见母后。” 同萧何就‘少府官奴口粮’一事达成一致,又回到太子宫盘算两日,刘盈也是照常来到了宣室殿。 见礼过后,刘盈不出意料的在母亲吕雉身旁,看见了舅父吕释之的身影。 淡而一笑,刘盈便又稍侧过身,对吕释之稍一拱手。 “甥,见过舅父······” 经过过去这几个月,在莲勺一带朝夕相处,刘盈同吕释之之间的情谊,可谓是火速升温。 现如今,但凡不是正式场合,刘盈都很少以‘建成侯’来称呼吕释之,而是用‘舅父’来作为称呼。 倒是吕释之,似是还有些不习惯刘盈这般亲近的称呼,刘盈话音刚落,便见吕释之赶忙侧过头去。 待看见吕雉那淡然如常的面容,吕释之才稍有些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朝舅父吕释之微一点头,刘盈便自然的走到母亲吕雉身边安坐下来。 果不其然,刘盈屁股瓣儿刚挨上软榻,都还没坐热乎,便听吕雉那温柔、慈爱的嗓音传至刘盈耳侧。 “前日,盈儿言欲亲往相府,同酂侯以少府官奴口粮之事相商。” “怎不同母亲说说?” 听闻老娘这声隐隐带带有些许哀怨的询问,刘盈只温尔一笑,神情满是恭顺的望向吕雉。 “儿本欲当日前来,以相府之事告与母后知。” “后少府官奴口粮一事,又稍出了些岔子,儿便想先思得其解,再来朝母后。” 闻言,吕雉面上那些许哀怨立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欣慰,以及自豪。 “如此说来,盈儿今至宣室,当是已得其解?” 就见刘盈应声一点头,却并没开口作答,而是稍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的舅父吕释之。 “前日,甥托舅父之事,可有眉目?” 见刘盈突然对自己发问,吕释之不由赶忙正了正身。 “禀家上。” “前日,臣得家上之令,便亲往东市,以粮米之价相问。” “得东市田氏米铺言:米石,作价一千七百钱。” 说到这里,吕释之面容之上,又顿时涌上一抹疑虑。 “然昨日,臣家中私奴往东市相问,仍为东市田氏米铺,米价已涨五十钱每石。” “臣心奇之,故今日又亲往而问,亦还是东市田氏米铺,然米价,已至石一千八百钱······” “非只如此,臣还遣奴仆二人,分持钱三铢、半两,前后往至。” “持钱半两之仆,以钱一千八百,买得粟米一石。” “然持钱三铢之仆往之,方现手中之钱,田氏米铺则立而挂牌,言米售罄,故闭门歇业······” 言罢,吕释之不由稍有些焦虑的对刘盈又一拱手。 “今长安米价,日涨石五十钱,家上若欲以钱购米粮于市,恐当速行!” “且若购粮,当备秦半两钱足数······” 先闻吕释之说‘米价一千七百钱一石’,刘盈心中已是有了些许担忧。 又听吕释之说,如今长安粮价,几乎是每天都按每石五十钱的涨幅在上涨,刘盈面容之上,终是挂上了一抹肉眼可见的忧郁。 倒是粮商只认秦半两钱,不认老爹刘邦下令铸造的三铢钱,刘盈是早有心理准备。 ——别说长安了,便是整个关中,百姓不认可三铢钱的流通能力,也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这粮价,涨的也太快了些······”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雉稍有些好奇的拉过刘盈的手,将刘盈的思绪暂时拉回眼前。 “可是国库无粮,酂侯仍无力拨粮与少府,盈儿欲以钱购粮于市,以解少府今日之困?” 听闻此问,刘盈不由稍摇了摇头,又面带苦涩的微一点头。 “萧相负父皇大军,凡四十万余众之粮草辎重,国库确有些吃紧。” “然萧相亦未拒拨粮米,儿念国库之紧,便同萧相议:少府粮米之缺,国库出其半。” “余半者,儿欲以钱货粮于市。” 听闻刘盈这一番总结概要性质的解释,吕雉思虑片刻,终也是缓缓点了点头。 “是了······” “吕氏子侄、故旧,多随陛下出征在外,且封国远于关东;便欲输其去岁之租税入关,亦非旬月之功。” “况代、赵大战在即,关东风声鹤唳,若自关外输粮入关,亦多有不便······” 面带感怀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吕雉便面带鼓励的笑着,对刘盈又一点头。 “盈儿欲以钱货粮于市,确更妥当些。” 听着老娘毫不吝啬的夸赞自己,刘盈却是强自一笑,旋即稍带苦闷的低下了头。 即便老娘没说,刘盈心里也十分清楚:从关东运粮入关中,还有一个弊端。 ——关东的粮价,比关中还贵······ 与其将粮食从吕释之、吕产等吕氏子弟位于关东的封国,大费周折的运入关中,倒不如在关东将那些粮食原地卖掉,拿钱在关中现买来的划算。 但刘盈实在不是很能理解:腊月凛冬将至的现在,关中的粮价,为什么还会以日五十钱每石的速度飞速上涨! 稍沉默片刻,就见刘盈嗡而皱起眉头,略带阴郁的望向吕释之。 “敢请问舅父大人。” “——同往年相较,今关中粮价之涨幅,可有异处?” 对于本就已经高达一千七百钱每石的粮价,还在以每天五十钱的价格上涨,刘盈实在不是很能理解。 却见吕释之闻言,稍待迟疑的侧过头,看了眼妹妹吕雉。 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吕释之才对刘盈一拱手。 “许是家上不知。” “——自汉元年,陛下得以还定三秦,尽掌关中时起,关中之粮价,便多起伏不定。” 嘴上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些许感怀之色。 “便说前岁,关中稍旱,秋收之后,米石作价千八百钱。” “然自汉九年秋八月之石千八百钱,至去岁,即汉十年春三月,半岁之功,粮价便已涨至石二千四百余钱!” “春三月石二千四百钱,夏四月石二千六百钱;至秋七月,即太上皇驾崩,关中秋收在即之时,粮价方自夏四月之二千六百钱,缓降至整二千钱每石。” “及秋收,关中民售粮于商时,米石作价千五百钱;后又徐涨至今,作价石千八百钱······” 听着吕释之这一番解释,刘盈面上恼意,终是一点点化为实质。 “越近秋收前后,价便愈低······” “此岂不粮商刻意为之?” 说着,刘盈的眉头也是紧紧拧在了一起。 “秋收后,乃粮商购粮于民,价低;春、夏,民青黄不接,乃民购粮于商,价高。” “——此,莫不粮商恶贾刻意为之,低买高卖,以残剥农户?!” 刘盈一声稍待怒火的斥问,也是惹得吕释之稍带愧意的低下了头。 就见刘盈稍一思虑,便又追问道:“既如此,秋收之后,民为何还将农获之粮,售与如此恶贾?” “自储于家中食之,岂不更合算?” 勉强按捺住胸中怒火发出一问,刘盈面上,已是尽显怒意。 吕释之话里的意思,刘盈听得明白。 ——秋收之后,百姓留下一部分粮食,剩下的,都会低价卖给购粮的商人。 次年,百姓又会拿这笔卖粮换来的钱,用高出不止一点半点的价格,重新将卖给商人的粮食买回来,用作家里的吃食。 这一进一出,农民劳苦耕作一年所得,便被粮商轻而易举的分走一小半,甚至一大半! ——从农民手里买粮的时候,价格高低,自是粮商说了算;到卖粮给百姓的时候,粮价,依旧是粮商说了算! 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简直可以说是海阔天高! 很简单的道理:秋收了,我出一百钱买你粮食,你卖不卖? 你不卖,我跟同行们一串通,你这粮食别想卖出去! 过几个月,还是你一百钱卖给我的这些粮食,一千钱卖还给你,你买不买? 不买? 爱买不买! 我跟同行们打声招呼,不买,饿死你全家! 而这个商业模式,在后世有一个更加通俗易懂的名称。 ——垄断! 通过垄断市场掌握物价,从而无限压低成本、无限拔高售价,以获得近乎无限的利润! 可刘盈很难理解:粮食,究竟是如何被垄断的? 低价卖出去,又高价买回来——直接不卖,自己留着吃,不就好了? 刘盈觉得,自己应该是遗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点。 ——让百姓只能将粮食卖给粮商,而不是留在家里食用的原因。 想到这里,刘盈便昂起头,目不斜视的盯向吕释之目光深处。 被刘盈这么直勾勾看着,吕释之也不由心下一虚。 百般思虑,终还是含糊其辞的‘自语’道:“民因何货粮于商,臣不知。” “然去岁,臣闻世子言:臣封国之租税,若不低价货与粮商,便当建仓而储。” “后臣一盘算,建可储粮米十万石之仓者一,需钱近百金?” 说着,吕释之稍抬起头,目光却是不住躲闪,根本不敢同刘盈对视。 “臣食邑数千户,初闻建仓储量之费,亦有些咂舌。” “及黔首农户,许也是无钱建仓······” 第134章 且看他起高楼 听着吕释之含糊其辞的‘解释’,看着吕释之不住躲闪的目光,以及面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恐惧,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刘盈终于知道,百姓为什么要忍着低卖高买,也非要将手里的粮食,卖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粮商了。 ——家徒四壁,手无余财的农民,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财,去建造储存粮食的粮仓! 哪怕只是一处可以储粮一二百石,大小不过一间屋子那么大的粮仓,百姓都没有能力去建! 为了不让粮食在自己手里发霉、发臭,百姓只能以白菜价,将自己勤劳耕作所得的粮食,卖给那些拥有粮仓的粮商;等几个月后,又花高价买回当初,被自己低价卖出去的粮食,作为家中口粮······ 这样一来,关中的粮米自函谷关、武关流入关东,关中的百姓自己却没有足够的粮食吃,也就是必然了。 举个例子: ——秋天,某人从自家田亩收获粮米二百四十石,其中十六石缴了农税,剩下二百二十四石。 家中五口人,一个冬天大概能吃三十石粮食,且冬天粮食稍容易储存一些。 于是,这人便留了二十四石粮食,作为家里五口人过冬的口粮;剩下的二百石,以每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卖给了粮商,得钱三十万。 三十万钱,听上去着实不少,但实际上,到了次年春、夏两季,这三十万钱原封不动,却只能买回来一百多石粮食。 如此一整年过去,到次年秋收前,这个辛勤劳作,支撑起一家五口生计的农民便会发现:去年卖粮所得的三十万钱,已经是一分不剩;而卖给粮商的二百石粮食,却只买回来了一百二三十石,用作家里的口粮。 那剩下的七-八十石粮食,去了哪里呢? ——被粮商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取为‘利润’,而后又由粮商投入人力、财力送去关东,以数倍高价卖了出去······ “呼~” 稍有些憋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再度望向吕释之时,面容之上,已再也不见丝毫轻松。 “舅父于封国,可已建仓,以储封国所出之租税?” 看着吕释之面带愧意的点下头颅,刘盈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嘿······” “是了······” “除功侯贵勋,如今汉室,谁人还有财力建造粮仓?” 暗自一声腹诽,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涌上一抹无奈至极的苦涩笑容。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持续不断剥削劳苦百姓的‘粮商’,恰恰是那些个执笏于朝堂,食邑封国数千上万户农民的功侯贵勋! 正是这些道貌岸然,身开国之功的功侯贵勋,在进行着低买高卖,权钱相合,垄断关中,乃至天下粮食市场的勾当! 有这些开国元勋庞大的权力、财力开路,一处处足以容纳数十、上百万石的粮仓拔地而起。 而后,又是一石石低价收购的粮食,被这些功侯勋贵的家中奴仆送入粮仓,几个月后,又被原封不动得搬出。 如此一年,粮仓,还是那个空空如也的粮仓;但功侯贵勋们的口袋,却不再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口袋······ “舅父方才言,前岁秋收,关中米石千八百钱;至去岁开春,方至石二千四百钱?” 见刘盈满脸郑重,语调都满是严肃,吕释之只觉那张八寸见方的脸庞,重的根本抬不起来。 “然······” 低头一声轻语,顿时惹得刘盈从软榻之上猛地站起身! “前岁秋八月至去岁春三月,足足七月,粮价涨不过石六百钱!” “然自去岁秋收至今,不过二月余,粮价便已涨三百余钱,今更日涨五十钱!” “如此至开春二月,关中粮价,岂不米石五千钱不止?” 听闻刘盈这一声惊斥,吕释之也不由心下一沉。 ——是啊! 如今,粮价可是已经一千八百钱每石了! 这还是初冬,百姓手里还有冬粮,基本没人买粮的时节! 要是真按照每天五十钱涨下去,再过两个月,可不就跟刘盈说的那般,每石粮食要卖五千钱了? 两个月后,可才春二月······ 春二月,粮价就过五千钱每石,那到了夏四月、夏五月······ 这一下,吕释之已然完全顾不得粮价上涨,能让自己捞多少钱了! ——汉四年,关中大旱,米八千钱一石,民易子相食! 现如今,天子刘邦领军在外,关中,可是由监国太子刘盈看着! 要真发生粮价暴涨,导致百姓易子相食的事发生,那别说刘盈的储位、吕雉的后位了,便是刘汉社稷的根基,都要被动荡! “今关中粮商米贾,以何人为翘楚?!!” 听闻刘盈突发此问,吕释之也是面色郑重的一拱手。 “禀家上:乃汉六年,奉陛下之令,自临淄迁入长陵之田氏一族!” “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后嗣;汉六年,齐王田横引咎自尽,齐王族田氏迁入长陵,便于长陵周围屡建粮仓,以售、货粮于民牟利!” “至汉八年,廷尉汲侯公上不害上书,言田氏身故齐王族之后,反行商贾贱业事,陛下旋即传诏相府,以贬长陵田氏入商籍······” 言罢,吕释之便沉沉一叩首,面带严峻之色的望向刘盈。 “家上但可吩咐!” “凡家上言,臣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看着吕释之片刻之间,便从先前那副心虚不已,转变为现在这副比自己还着急的模样,刘盈心下不由稍一暖。 但看着吕释之眉宇间的严峻之色,刘盈终还是强忍住胸中戾气,满是纠结的望向身后,一脸轻松惬意的母亲吕雉。 “关中粮价或鼎沸,母后反似毫无忧虑?” 却见吕雉闻言,只意味不明的一笑,拍了拍身侧,示意刘盈坐下来。 “母后······” “坐下~” 一声并不严厉,却又满是不容置疑的沉呵,终是让刘盈不安的坐了下来。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持愠而致战。” “怒,则急;急,则蔽;蔽,便不通。” “闭目吐息,宁心静气,再开口说话。” 听着吕雉温和,却又令人无疑抗拒的引导,刘盈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将双手放在大腿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息而出,又深吸一口气,反复数次,刘盈才觉胸中郁结活接了稍许。 待刘盈缓缓睁开眼,重新侧身望向吕雉,才见吕雉面容之上,重新涌上那么慈爱的笑容。 “嗯。” “说说,粮价或鼎沸之事,该当如何处置?” 看着吕雉那极尽淡然,又满是自信的双眸,刘盈仍有些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而之后的话,便不似是刘盈道出心中所虑,反倒像是自己从刘盈的嘴边,一股脑跑了出来。 “今腊月将至,民多不买粮于市,纵其价稍涨,亦无伤大雅。” “且今,米石不过千八百钱,尚不至去岁,粮至贵之石三千钱。” “儿身监国之责,又父皇易储之念未消,朝中功侯、百官仍筹谋不定,尚未明言拥护于儿。” “值此之际,一动,不如一静;儿当专注修渠事,于旁事,但不至民怨沸腾之时,便不可轻动。” 似是受人操纵般,将这一番话语道出口,刘盈又有些不确定的补充道:“且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之后,故齐王田横引咎自亡,再苛待于田氏,恐亦有不妥?” 见刘盈片刻之间,便从先前那副怒火难遏的躁怒中调整过来,吕雉本就有些喜意。 听闻刘盈这一番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几乎完全出于客观角度的分析,吕雉终是极尽慈爱的一笑,温柔的摸了摸刘盈的后脑勺。 “田氏,今户已录入商籍,纵族而杀之,亦无妨。” “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尤吾儿尚为太子,不宜显嗜杀之性于外。” “待粮价鼎沸,关中民意沸腾,吾儿再挟民心之所向,往之而为民除害,即可······” 听着吕雉这一番极尽温柔的指点之语,刘盈面上神情,终是彻底归于平静。 那对紧锁的剑眉,也终是缓缓疏缓开来。 就见刘盈思虑片刻,便淡笑着侧过身,望向依旧满脸严峻的吕释之。 “购粮一事,便暂作罢。” “甥前日已同萧相议定:少府官奴所需之粮,由国库先拨七万石。” “得此粮米七万石,当足少府用至二月开春。” “余者······” 说着,刘盈便稍回过头,对母亲吕雉悄然一笑。 “余者,便至那时再议?” 听闻刘盈此言,又见吕雉满是笑意的一点头,吕释之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对刘盈一拱手。 “臣,领命。” 行过礼,宣室殿内,便稍陷入短暂的沉寂之中。 待刘盈从思虑中回过神,便见吕释之神情之上,依旧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虑。 正要开口问,就见吕释之迟疑的看了看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终还是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昨日,臣闻萧相得家上之令,亲往国库,以调少府所用之粮。” “朝中百官多有风论,言家上于萧相······” “过苛了些?” 第135章 妈,我该上学了 听闻吕释之略带迟疑的道出此言,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上神情,不由双双一滞。 约莫三息之后,又不由齐齐一声轻笑。 ——萧何亲自去国库调粮,究竟是不是刘盈‘过苛’? 如果撇开刘盈敲打萧何、对外宣示‘修渠事绝不可误’的意图这两点不论,单就‘丞相萧何亲往国库’这件事,那刘盈确实稍有些‘过苛’的嫌疑。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怎么对萧何,关吕释之什么事? 人萧何自己都没抱怨,吕释之,这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释之稍带心虚的又一拱手。 “家上。” “丞相酂侯萧何,今乃朝堂之首,曾为陛下赞之曰:汉开国第一侯!” “且今,酂侯亦已老迈,发虚白而年花甲······” “家上虽身以为太子储君,然于此等功勋卓着、于国有功之老臣,当稍宽仁些?” 说着,吕释之又似是怕刘盈误会般,赶忙补充道:“若不如此,朝堂公卿百官,恐当因此,而于家上稍存芥蒂于心?”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只一声僵笑,便似无其事的低下头。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心中,不由又是一阵点头,方温笑着抬起头,温和的望向吕释之。 “兄长此言,莫不矫枉过正了些?” 温言道出一语,吕雉也不由稍摇头一笑。 “酂侯同阳少府往来密切,而致国事隐弊一事,乃早已有之。” “前几岁,陛下亦曾因此而心生疑虑,后酂侯于关中大行自污事,此事,才方不了了之。” 说着,吕雉不由回过头,对刘盈慈爱一笑。 “今吾儿奉陛下之令,而得太子之身,以行监国事,不过数月,便亦感此弊。” “太子身以为社稷之储、国朝之后,纵因此事,而稍行敲打于酂侯,亦乃肖父、效父之举,更乃明查朝政之弊。” “言此‘过苛’,恐有些不宜?” 见吕释之又欲开口,吕雉又稍一抬手,仍是面色温和的一笑。 “再者,较之于往,陛下迫酂侯自污于关中,后又不了了之之往事,吾儿今日之处置,无疑更妥当些,亦于酂侯更仁善、更护酂侯丞相之体面。” “况秋九月,陛下临出征之时,可曾名言:太子监国,主肩修渠事;酂侯执掌朝堂大局,从助太子身侧。” “然自秋冬之际,吾儿始修郑国渠,酂侯于修渠一事,可谓不闻不问;至岁首十月,更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险误修渠事。”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又是侧过头,对刘盈一笑。 “此番,吾儿使酂侯亲往国库而调粮,当亦有以此警醒外朝:修渠之事,纵酂侯亦不可误之意?” 听闻老娘替自己道出这一番解释,刘盈只一声呵笑,便面带亲切的望向吕释之。 “母后所言,当能解舅父之惑?” 温声一句,便见刘盈也笑着一摇头。 只这片刻之内的神情、举动,竟同片刻之前的吕雉,可谓是一般无二。 “岁首十月,萧相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以致少府哭诉于甥当面;甥不得已,只得自手中所得郦侯去岁之租税,调粮米三万石。” “彼时,舅父亦为此粮之监官,当是知晓此事?” 见吕释之赶忙一点头,就见刘盈又是一声轻笑。 “此事,虽面似无伤大雅,然实则,亦已稍误修渠之期。” “——若无此事,甥手中有粮,今也不至愁苦于二月开春,复兴修渠之时,酬赐与民之粮米。” 说到这里,刘盈话头稍一滞,自顾自笑着一摇头。 “若只如此,倒也无伤大雅。” “然舅父试想:若此间事,为外朝百官闻之,当作何念?” “闻萧相拒拨粮米,甥便忍气吞声,出吕氏私粮而充之,待日后,外朝岂不人人效仿酂侯今日之举?” “时日一久,待日后,凡甥欲有所为,则外朝必言:府库空虚,恳太子依汉十一年冬修渠事,出吕氏私粮而为之!” “长此以往,甥纵身以为太子储君,安得人君的威仪分毫?。” “甥母族吕氏,日后亦纵身以为国戚,焉能为外朝所敬畏,而为甥之外援?” 语调极尽温和的道出这番话,刘盈才面带诚挚的望向舅父吕释之。 “甥如此细述,舅父,可能明白?” “往昔,甥只以仁善之面示人,恐已为外朝所暗轻。” “此番,萧相拒拨少府官奴口粮,险误修渠事;若甥视若无睹,以萧相功高而畏首畏尾,恐当为外朝论之曰:无人主之相!” “须知父皇意欲易储,险废甥之储位、母后之后位,距今不过数月······” “纵今,外朝公卿百官,亦多有驻足观望,不敢拥护于甥啊?”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时,面上满带着的诚恳,以及言辞间,对自己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吕释之下意识一拱手。 稍一思虑,也终是缓缓点了点头,面上神情稍趋于缓。 “臣愚钝,未明家上此间用意,此臣之罪······” 说着,吕释之就做出一副自愧告罪的架势,作势要对刘盈一拜。 见此,刘盈自是轻笑着一虚扶,对吕释之又一点头。 “舅父忠善率直,不过一时情急,方偶有心蔽······” 见吕释之闻言,面上终于重新带上了那抹标志性的淡然,刘盈也不由稍侧过头,同母亲吕雉相视一笑。 虽然刘盈没说,才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清楚:还有一句话,刘盈没有明说。 为人君者,纵至善,亦有雷霆之怒······ 随着刘盈音落,偌大的宣室殿,也再次归于一阵宁静。 见吕释之抱腹低头,做出一副思虑状,吕雉也终是抹去面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严谨,满是轻松地笑着望向刘盈。 “既如此,少府官奴口粮一事,便算是暂得其解。” “今腊月未至,距二月开春仍有数月。” “此数月,盈儿作何打算?”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不由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待看见吕释之那仍有些忧虑的面容,刘盈也赶忙回过味儿来:老娘这是在缓解气氛。 温尔一笑,便见刘盈稍一挪屁股,朝老娘又坐近了些。 “正要禀告母后。” “自秋七月,太上皇驾崩,父皇迁奉常叔孙通,以为儿之太傅,距今,已近半岁。” “然七月,父皇显易储之意,直至八月方稍艾;父皇出征之时,托儿以整修关中水利之责。” “秋七月、八月,儿忙于固储位,又秋九月始至今,儿皆奔走于郑国渠之修整事······” 说着,刘盈的面色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愧意。 “母后。” “自七月为父皇任之以太子太傅之职,叔孙太傅得见儿当面,不过五指之数啊······” 听闻刘盈这一番稍带些迟疑,甚至略有些许恳请之意的话语,吕雉片刻之前才轻松下来的面容,不由嗡时又一紧。 “盈儿之意,乃今岁冬,皆受教于叔孙太傅?” 听出老娘语调中的那一丝忧虑,刘盈不由稍发出一声苦笑。 “儿身以为太子储君,虽为父皇托之以监国之责,然亦不便插手朝堂之事。” “又腊月凛冬,修渠事暂休,儿身于长安而别无要事,若再不往而受教于太傅,恐有非议······” “且父皇班师,若闻儿手中无事,纵静卧宫中亦不愿受教,亦恐雷霆震怒,以此非儿?” 听闻刘盈这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吕氏面上忧虑却是不减丝毫。 沉思良久,吕雉终还是稍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吾且一问:于儒家言,盈儿做何感?” “于黄老无为之术、商韩刑名之学,亦或长短纵横、墨之兼爱非攻等诸说,吾儿又做何念?” 见老娘满是郑重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也是不由自主的稍坐直了身。 沉吟措辞片刻,终是面色严肃的望向吕雉。 “——黄老无为,乃今国祚方立,府库空虚,天下百废待兴,民无余力,方暂行之举。” “施黄老无为之政,与民休养以生息,当为往后十数年,甚数十年,吾汉祚所当立行之国策!” “——商韩刑名之学,便乃秦时之法家言;虽于社稷有利,然残民、劳民过甚,不可轻用。” “纵用,亦当暂待数十年,待天下安和,百废俱兴,再谨而慎用之!” “——及长短纵横、墨家非攻等诸学······”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面色尴尬的低下头:“此诸学,儿知之无多。” 听闻刘盈这一番回答,吕雉面上忧虑稍艾,却也没忘赶紧追问道:“儒家如何?” 见老娘死咬着这个问题不放,刘盈也不由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过去那个‘刘盈’······” “嗨······” 稍腹诽一声,便见刘盈似是心虚的看了看左右,终还是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将声线也稍稍压低。 “孔孟之学,稍具教化之能,可用之于启民智。” “然此学之言,皆为豪强奔走,而于农户黔首轻,此悖吾汉‘强本弱末’之国本。” “故儿以为,父皇于儒家之薄待,当恰适宜······” 第136章 儒家,好像也没那么坏 刘盈一句‘老爹那么对儒家,简直不能再合适了’,显然是将吕雉心中,对刘盈‘过于柔弱,被儒家拐阙’的担忧尽数消除。 不数日,已经担任太子太傅长达四个多月,却只见过刘盈三、四面的太傅叔孙通,便再次出现在了刘盈的太子宫当中。 由刘盈恭敬的扶入已布置妥当的书堂,看着刘盈面带严肃的跪坐于书案之后,叔孙通惊疑不定之余,也不由感到一阵感怀。 想几个月前,被天子刘邦任命为太子太傅,叔孙通可谓是意气风发,势要给刘盈这个国祚之后,好好讲讲儒家的优越性。 但在来到太子宫之后,叔孙通却失望地发现:传闻‘颇好儒术’的太子刘盈,似乎对自己讲的课兴趣寥寥。 准确的说,彼时,尚身陷‘易储风波’中心的太子刘盈,对任何事,都很难提起什么兴趣。 看着刘盈身坐于书案之前,心绪却不知飞到了何处,当时的叔孙通纵是心中急迫万分,也终是无可奈何。 之后不久,天子刘邦又率军出征,刘盈受命‘太子监国’,又跑出长安去修郑国渠,更是让叔孙通摇头叹息,深感遗憾。 叔孙通原以为,在天子刘邦班师回朝之前,自己恐怕很难再以学师的身份,出现在太子宫:凤凰殿。 为了争取这个傅教太子,为儒家在汉室保留最后一丝火种的机会,叔孙通甚至还盘算着:如果刘邦班师回朝时,还想着易储以立赵王,自己要不要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出面,来一出昧死直谏? 而在昨天,得到皇后吕雉‘请入宫以傅教太子’的召唤后,终于得以重新出现在太子宫,太子太傅叔孙通,也算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前时,老夫以暴秦焚坑之事相说,家上似是面露不喜······” “嗯······” 正当叔孙通思虑着今日,该以何为课题,向刘盈讲述儒术之要时,就见刘盈郑重其事的从座位上起身,对叔孙通沉沉一拱手。 “学生,拜见太傅。” 见刘盈行如此大礼,叔孙通下意识从座位上弹起身来,却见刘盈面带温和的一笑。 “于外,孤为太子,公为臣;然于此处学堂,孤为生,而公为师。” “出此学堂,公当以臣礼拜孤当面,然于此学堂之内,学生,当敬侍学师。” 言罢,就见刘盈又是一拱手,才面带恭敬的跪坐下来,将面前竹简摊开,抓起手边的兔毫,满是认真的抬起头,望向仍面色不定的叔孙通。 那生动的表情似是在问:先生,我们今天学什么? 见刘盈这般架势,叔孙通又琢磨不定的看了看刘盈,见刘盈不似作伪,才终是暗松了口气。 缓缓坐下身,同刘盈相视对坐,又沉吟着思虑许久,方见叔孙通面色淡然的抬起头,对刘盈一笑。 “儒学之经书、典故,家上往数年,皆已稍讳。” “今日之题主,便由家上决。” “家上于何处有疑,臣,便以何述解之。” 面色淡然的说着,叔孙通心中,却是隐隐有些忐忑起来。 虽说叔孙通担任太子太傅还不到半年,给刘盈上课的次数更是不过寥寥,但自汉五年,由‘王太子’升格为‘皇太子’的刘盈被送回长安,‘太子好儒’这个说法,便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在几个月前,叔孙通难得几次给刘盈上课的时候,刘盈也每每能续说出叔孙通未尽之语。 所以在叔孙通看来,对于儒家之学说,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刘盈虽然称不上精通,也应该大致有所知解。 也正是源于此,叔孙通上一次给刘盈上课时,才会撇开儒家典故不说,转头去将始皇帝焚书坑儒的故事。 叔孙通本想着,作为汉太子,刘盈必然很容易就能接受‘暴秦’这个设定,也大概率会对饱受摧残的儒家士子抱以同情。 但在当时,刘盈虽没有开口反驳,叔孙通也看得出来:对于自己口中‘焚书坑儒’的往事,刘盈,只怕是根本没有听进去。 这样一来,当叔孙通今日再次前来太子宫,以学师的身份站在刘盈面前时,便不由犯了难。 ——经书典故,刘盈都有了解,‘陈年旧事’,刘盈又没有兴趣。 不知道该讲什么,叔孙通便也索性将难题扔回给刘盈。 ——臣不知道讲什么了,还是殿下自己说,想听什么? 听闻叔孙通此言,刘盈倒似是对这位老儒的小心思毫无知觉,只稍带诧异的一抬头。 “太傅之意,凡儒家之事,太傅皆可述而傅教?” 说着,刘盈面上困惑更甚。 “若孤未记错,太傅之所学,似是专精《仪礼》,由以今之《汉礼》为先?” “莫非太傅一精而多通,于余者,亦有所知解?” 见刘盈面上疑惑,叔孙通面色稍一滞,不由摇头一笑。 “家上此问,倒是令臣颇有些意外?” 温尔一语,便见叔孙通稍叹一口气,面色中,也涌上些许唏嘘之色。 “家上或有所知:仲尼所兴之儒学,自春秋延至战国,于战国末,至赵人荀卿荀子之手,方可谓大成。” “后荀子于齐稷下学宫,传儒家六经于门徒。” “《诗经》,为荀子授之与齐人浮丘伯;后浮丘伯又授《诗》于申培、白生、穆生等人。” “陛下胞弟,今之楚王刘交,亦曾受《诗》于浮丘公。” 听闻叔孙通讲述起儒家经典的传续,刘盈也不由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面容。 见此,叔孙通心下稍一安,便清了清嗓,继续着自己对回忆的描述。 “《仪礼》,则为荀子授之于楚人陆贾;及今,陆贾蒙陛下知遇之恩,已为太中大夫。” “二世三年,赵高杀二世而立子婴,陛下曾遣使往贿于金玉,方得自武关破秦中。” “彼时,为陛下所遣之使,便乃已故广野君郦食其,及今之太中大夫:陆贾。” 见刘盈听着自己的话语,表露出一副极尽专注的神情,叔孙通也终是放下心中的大石。 “及《春秋》,则为荀子授与今之计相:北平侯张苍。” “得授《春秋》,张苍先仕秦,任御史,后因罪逃亡,以随陛下。” “《周易》,则早荀子数世,而自儒六经出,自成一派;今世,传至淄川田何之手。” “秦之时,田何为秦博士;后项羽入关中,火烧秦咸阳之时,尚先恭请田何而出,方敢纵火。” 说到这里,叔孙通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神情之上,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痛心疾首。 “此四经,便乃今儒六经之所存。” “余二经,即《乐经》《尚书》,皆已失传······” “《乐经》,为荀子授与鲁人公孙尼子,后公孙尼子不见于天下,《乐经》,便亦就此绝传。” “《尚书》,则为荀子授予韩公子非,及楚人李斯。” “秦王政十四年,公子非因间秦,而亡咸阳狱;又秦二世二年,秦相李斯为赵高诬告谋反,腰斩于咸阳市,三族夷没(o)······” 听着叔孙通语调哀沉的道出过往数十年,儒家传延过程中所遇到的坎坷,听到那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历史名人,刘盈也不由稍发出一声感叹。 儒家六经,在后世已只剩诗(经)、(尚)书、(仪)礼【或礼记】、(周)易、春秋五经。 再加上《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这四书,合称四书五经。 但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四书还尚不存在,五经中的尚书,也暂时被认定为‘失传’。 倒是《乐经》,果真随着秦末战火而消失于天地间,使儒家六经,遗憾变成了后世的五经。 而从叔孙通口中,听着那一个个即便在后世,也都令人耳熟能详的人名,刘盈也顿时有了些见证历史、亲身参与历史的庄严感。 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巨擘,陆贾、郦食其这样的纵横名士,以及张苍这般博览群书,各派所学皆精通的大拿,曾几何时,竟都是头顶儒冠,身着儒袍之士······ 一时间,刘盈心中对儒家那一抹若有似无的鄙视,也终是稍趋于客观。 ——在得以‘独尊’之后,垄断学术界的儒家,或许在后世演变成了令人不齿的模样。 但在现如今,在这秦亡而汉方兴的微妙时间点,儒家,却依旧是华夏文化、学术板块绕不过去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连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代表人物,陆贾、郦食其那样精讳纵横之术,以苏秦、张仪为偶像的人物,也都是出身儒家。 心中思虑着,刘盈对太傅叔孙通的感官,也连带着稍改善了些。 “也是。” “儒家内部本来就鱼龙混杂,派系众多,又参差不齐。” “有培养出狄山的鲁儒,自也有‘十世之仇尤可复’的公羊儒。” “身为太子储君,不该以偏概全才是······”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叔孙通稍发出一声短叹,强自一笑,将话题稍拉回正轨。 “及臣,虽未曾有幸亲入稷下,以为荀子门徒,然亦于微末之时,稍熟六经诸说。” “虽于《仪礼》更通,然于《诗》《书》,亦稍有些知解······” 第137章 学问是好,但得看有没有学好 时间一晃,便是腊月已过,正月见尾。 在太子宫:凤凰殿门口,恭敬的送别太傅叔孙通,刘盈站在凤凰殿殿门外的高台之上,不由长出一口气。 正月见尾,二月将至,呵气成冰的长安城,也算是稍有了些许暖意。 只不过,终还是春正月,未央宫内的宫室,仍旧是银装素裹,冬阳照射在堆积于宫道旁的积雪之上,也还反射出点点亮光。 “呼~” 猛吸一口凉爽的冷气,刘盈稍有些闷胀的头,也算是稍缓解了些。 看着不远处,正疾步走向自己的舅父吕释之,刘盈不由淡而一笑,侧身接过小太监春陀手中的披风,便迎了上去。 · “家上,怎今日,不于太子宫对奏?” 被刘盈领着,向与太子宫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吕释之不由稍有些疑惑起来。 就见刘盈闻言,略带自嘲的一笑,旋即叹息着摇了摇头。 “自冬十一月,甥便可谓一步不离太子宫,凡除去歇鼾、用食,便皆于学堂,受教于叔孙太傅。” “至今,春正月近毕,可是已足二月有余啊~” 走在那条积雪已被扫至两侧的宫道之上,稍带自嘲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轻笑着侧过头,不忘将上身稍侧倾向吕释之的方向。 “甥,实在是憋闷不已啊······” 听着刘盈稍带心虚,又略有些自侃的道出这番话,吕释之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片刻之后,就见吕释之面色一滞。 “家上可欲出宫?” “若欲出宫,臣这便往取车辇。” 说着,吕释之不忘做出一副立刻就要走开的架势,原本轻松的面色,也是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家上出宫,恐还当有禁卒随行······” “嗯,臣还当往宣室,同皇后知会一声,好叫皇后传手令至南军,以调禁卒。” 看着吕释之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刘盈却是悠然长出一口气,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说着,刘盈也不由悄然停下脚步,侧身正对吕释之,指了指不远处,隔绝宫室与宫外蒿街的未央宫北宫墙。 “今日,甥便同叔父至宫墙之上,稍观长安之貌?”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面上严肃顿消,只淡笑着一拱手。 “即家上相邀,臣,不胜荣幸······” 就见刘盈闻言,又点头一笑,便沿着宫墙内的石阶,向宫墙之上走去。 吕释之却是没着急跟上前,而是快步跑到不远处的司马门,对拱门内执戟而立的禁军武卒说了些什么。 不片刻之后,刘盈也已登上宫墙。 而在吕释之小跑着爬上宫墙,来到刘盈身后之时,二人左右各三十步范围内,已是不见哪怕一个人影。 倒是宫门处,悄然摸出去了几十名禁军武卒,装作巡逻街道的模样,以宫墙上的刘盈为中心,不远不近的站在宫墙之外,围出了一个半径近五十步的半圈。 刘盈倒似是对此毫无知觉,只面带思虑之色的缓缓踱步向前,向着北宫墙、东宫墙交接之处,北阙所在的城墙段走去。 见刘盈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吕释之也是心领神会,悄然上前些许,似是闲聊般,率先打开了话匣。 “往二月余,家上皆于太子宫中,受教于叔孙太傅。” “臣方才闻家上言:憋闷?” “可是叔孙太傅所教之学,家上有所不喜?” 听闻此问,就见刘盈稍带无奈的摇了摇头。 “倒也谈不上不喜。” “往二月,叔孙太傅皆未于甥,复言儒之大义,倒是孔孟之学、儒家六经之传延,令甥实受益匪浅。” 说着,刘盈不由轻笑着低下头。 “若非叔孙太傅讲述,孤尚不知:秦相李斯、公子韩非等刑名之士,竟乃儒家六经之其一——《尚书》之传人。” “孤更不曾知:《春秋》《仪礼》之传人,便乃今汉之北平侯张苍、太中大夫陆贾。” “北平侯、太中大夫二人,竟曾于稷下学宫,同李斯、韩非同受教于荀子。” “更有甚者:《诗》传人浮丘公,亦乃北平侯、太中大夫之同窗;楚王叔得授《诗》于浮丘公,若论资排辈,还当唤北平侯、太中大夫二人一声师伯?” 面色稍带诧异的发出一声反问,便见刘盈笑着摇了摇头,悠然一声长叹。 “往日,甥只喜儒家仁恕之道,却不知因何而喜。” “父皇恶鲁儒之行,甥亦不知,父皇因何而恶。” “往数月,得叔孙太傅以儒学往百年之传延相说,孤才方知:儒学之盛,乃因先贤子夏,后又韩非、李斯等辈,习学于儒,而其才能胜于儒、青出于蓝,而其青又胜于蓝。” “及儒学之弊,则乃鲁儒礼教之士不明大义,只识礼乐、尊卑之序于己之利,而不明《诗》《书》之家国大义。” 说着,刘盈终是缓缓停下脚步,面带感怀的侧身看向吕释之。 “儒之大,实可谓令甥叹为观止;然儒学,不同于儒士。” “儒学多劝人相善,然儒士,却不尽为有识之士。” “如孤往日之喜儒,或如父皇之恶儒,恐皆不可取。” “当喜或恶,还当看人呐~” 说到这里,刘盈也来了多说两句的兴趣。 “便言父皇:于儒家之士百般厌恶,然于今之叔孙太傅、往日之广野君郦食其,皆颇有倚重。” “然于汉五年,扬言‘为项王披麻戴孝,誓死不降’之鲁儒,便乃不明大义之人,合该为天下所唾!” “故于儒之善、恶,恐不当论其学,而当论其士,论其士之行。” “若有儒士得北平侯之能,便当用以为国之柱石;然若有鲁儒之流,以尊卑之序,欲乱吾汉之国本,便当不吝以惩、戒之!” “如此,方合国用士、君用臣之道······” 道出这一番令吕释之都有些眼前一亮的言论,刘盈面容之上,也不由隐隐挂上了些许感怀。 过往这两个多月,要说刘盈从太傅叔孙通口中,真学到了什么儒学真谛,那就是开玩笑了。 但从儒家在秦末、在楚汉,以及如今汉室所经历的不同遭遇,刘盈对于这个学派的未来,有了相当明确的规划。 ——儒家的好坏,根本无法下定论! 就说如今,尚还存在于天下的儒家四经,即《诗经》《仪礼》《春秋》《周易》来说,合在一起,本都是儒家文化的瑰宝。 但具体到人,尤其是那些专精于某一部分的儒生,‘专修一经’所产生的效果,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就说最具代表性的《诗》《礼》二经,学这两经出来的学生,精神面貌都是完全不同,根本不像同一门派出身! 正所谓:诗三百,思无邪。 治《诗》的儒家学子,张口闭口不是家国大义,就是华夷之辩! 其弘扬的价值观,不是开化外蛮,就是教化黔首,以启民智! 反观治《礼》的学子,话不过三句,便不离一声‘上下尊卑,纲常有序’。 表面看上去,二者所弘扬的价值观,似乎并不冲突;但稍往深处一挖,就不难发现:这两个派系出来的士子,其三观几乎是截然相反的! 学《诗》出身的士子,讲究的是开化,是广收门徒以开民智,讲的是提高国民素质! 而学《礼》出身,尤其是在鲁地学《礼》的士子,将其满脑子的想法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再说直白点,就是儒家内部的《礼》派,尤其是鲁儒一脉,弘扬的是‘老爷永远是老爷,泥腿子永远是泥腿子,世世代代都应该如此’。 认识到这一点,再去看那些出身鲁地,治学《礼》的儒士,和那些出身齐、楚,习《诗》的儒士,二者一见面就恨不能打出狗脑子的场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 所以在刘盈看来,与其去穷究‘儒家到底好还是不好’这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命题,倒不如直接看人。 同样是学儒出身,他有本事,有才能,那就重用! 可你没本事、没能力,还眼高手低,那就有多远滚多远! 想明白这一点,再去看如今朝堂,那些人均自称‘黄老之士’,实则各有所学的朝臣百官,刘盈便发现:过去云里雾里看不清楚的那些东西,瞬间就清晰了很多。 很显然,这对刘盈未来的行政举措,以及对汉室的发展规划,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很可惜,当刘盈兴致盎然的道出自己的见解,身旁的舅父吕释之,却好似并不十分感兴趣。 暗自稍叹一口气,刘盈便也明智的停止了这个话题,继续向前缓缓踱步而去。 待吕释之跟上,刘盈稍一思虑,便开启了今日的正题。 “往二月余,甥于太子宫受学于太傅。” “先前,甥同舅父所议之事,不知舅父可曾查明?” 听闻刘盈说起正事,吕释之面上那抹不知来由的愁苦稍淡了些许,赶忙抬起头,对刘盈一拱手。 “禀殿下,皆已查明!” “果不出家上所料:往二月余,长安粮价日涨五十钱每石;春正月,便已破石三千钱!” “至今日辰时,东市十数处米铺均挂牌:米石,足三千八百五十钱!” 第138章 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踩雪散步’的闲情雅致,也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而吕释之对长安粮价的报告,却并没有结束。 “臣亦已广布耳目往关中各地,探子皆回报:非只长安,遍关中各地,粮价皆自岁首十月始,日涨石五十钱,至今,多已近石四千钱!” “及粮价之暴涨,则乃长陵田氏为首,串通关中各地粮商巨贾,方有今日!” 听着吕释之面色郑重的道出这番华,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再也看不见丝毫暖意。 “可曾查明,此等奸商恶贾之所欲?” “粮价之涨,至何时、何价方休?” 听着刘盈那令人心悸的冰冷语调,吕释之也是不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稍一措辞,才面色严峻道:“此辈奸商之所欲,臣未查明。” “然前些时日,相府得函谷关、武关来报:自去岁秋收,出关中而往关东之粮贾,几近于无。” “更有甚者:春正月始,竟偶有粮商以车马运粮,自关外而入关中!” “臣以为,此,恐非吉兆······” 听着吕释之语调严肃的道出这番话,刘盈本就冰冷的心,更是彻底落入谷底。 ——关中的粮商,非但不把关中的粮食运到关东,反倒开始从贫瘠的关东,往关内运粮? 这意味着什么,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这意味着,从现在的春正月开始,到夏五月,粮价达到今年峰值的近半年时间里,必然有那么一到两个月,关中的粮价,会比关东的粮价还贵! 那么,究竟发生什么情况,才会让被称为‘天府膏腴之地’的关中,粮价竟比贫瘠的关东还要高? 答案,只有一个。 “限量供应······” “饥饿营销······” 以微不可闻的声线,轻声呢喃出这两个在后世司空见惯的名词,便见刘盈目光阴戾的稍走上前。 微弯下腰,将双肘撑在宫墙的外垛凹陷处,看着紧邻宫墙之外的北阙,刘盈不由心绪沉闷的轻叹一口气。 “舅父可知,登闻鼓,乃自何时有之?” 听刘盈突然发出这么一问,吕释之也不由面带疑虑的走上前,低头望向北阙之下,那面静静屹立在风雪之下的巨鼓。 “《周礼·夏官·大仆》载: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大仆掌其政,以待达穷者遽令,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 “即秦王政尽灭六国,一统天下,此礼暂废。” “又汉祚立,今之太傅叔孙通奉陛下之令以制《汉礼》,曰:立鼓于北阙,民若有冤屈,则登北阙而击,使天子闻知;鼓鸣而天子出,以亲辩民冤。” “及‘登闻鼓’之名,亦由此而来。” 听着吕释之面色沉凝的给出答复,刘盈只面色阴沉的缓缓一点头。 “叔父又可知:自东周兴此鸣冤之鼓,可曾有民因冤,而往击之?” “又自汉国祚立,叔孙太傅制汉礼,以立此登闻鼓于北阙,至今足六载;吾汉之登闻鼓,可曾有冤民往击,为父皇闻之,而现身北阙?” 听闻刘盈语调低沉的发出这两问,吕释之几乎是刹那间,便面带愧色的低下头。 “禀殿下······” “自东周兴此供民鸣冤之鼓,至今凡,凡数以百年······” “无论东周之大仆鼓,后战国诸侯私设之鼓,亦或今,吾汉之登闻鼓,皆从未曾为民所击······” 听着吕释之渐渐微弱下去的声线,刘盈面带沉重的又发出一声长叹,冰冷的双眸,死死锁定在宫墙外,屹立于北阙之下的那面巨鼓。 “父皇立汉国祚,至今足六载,天下民无不赞曰:仁。” “然今,甥奉父皇之命,以太子之身得监国不足半岁,北阙之登闻鼓,恐便击鸣在即啊······” 言罢,刘盈不由摇头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扬天一声哀叹。 待片刻之后,刘盈低下头,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双眸,竟锁定在了长安以北,连轮廓都看不见的长陵方向。 “长陵田氏,可已探明底细?” 听闻刘盈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吕释之也不由自主的赶忙一直腰。 “皆已查明!” “汉六年,萧相国奉陛下令,尽迁田齐王族入关,以居长陵;后又因田氏一族旁支、别系过盛,又分为数处。” “今为粮贾之田氏,便乃故田齐王族之嫡脉!” “其居于长陵东,宅地百五十余亩,嫡男十七人,旁系七十六人,宅中女眷、老幼上百,奴仆、家丁数以百!” “除其宅,于长陵左近数十里,田氏得储粮之仓足一十六处,可容粮米,近七十万石余······” 听着吕释之道出这一连串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刘盈面容之上,竟缓缓涌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呵······” “单嫡系男丁,便得十七人······” “女眷、老幼上百,奴仆、家丁数以百······” “粮仓十六处,储粮七十余万石······” 冷笑着发出这几声呢喃,刘盈终是回过头,面带冷笑的望向吕释之。 “该是时候了。” “长陵田氏,为非作歹关中多载。” “今当使其知晓:这三千里秦中,天府膏腴之地,究竟乃田氏之家赀,亦或乃吾刘氏之关中?” 阴笑的道出此语,刘盈嗡而一敛面上笑意,面色陡然一肃! “冬十一月,少府得国库拨粮七万石;至今,已有二月余,少府之粮,恐已殆尽。” “且二月开春将至,民自留之冬粮告没在即,关中米更近四千钱一石!” “若欲使北阙之登闻鼓,于孤监国之期内不鸣,便唯有一法!” “——尽屠恶商田氏满门,以震关中!!!” 满是杀气的扔下这句话,刘盈再次看向吕释之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骇然杀意。 “田氏之事,孤先前已告知母后,母后亦允孤之策!” “还劳舅父即往宣室,以此间事告与母后,以调南军禁卒五百,即发而往长陵!” 说着,刘盈便回过头,望向宫墙脚下,距离北阙不过数百步的丞相府。 “及孤,则立往相府面见萧相,以调备盗役卒,即禁长陵邑!” 言罢,刘盈又仔细思虑片刻,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之处,便作势要像宫墙之下走去。 走出去数步,刘盈才反应过来:吕释之,怎似没有开口答复? 面带阴戾的回过身,见吕释之满是愁苦的站在原地,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状,刘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可有何不妥?” 却见吕释之闻言,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还是咬牙一跺脚,走上前,对刘盈拱手一拜。 “未及告知家上。” “——长陵田氏,确乃此番,关中粮价鼎沸之幕后主使。” “然家上若欲以田氏之亡,而平息关中的粮价,还有二事,家上不得不虑······” 闻言,刘盈面色不由稍一滞,孤疑的对吕释之微微一点头。 就见吕释之又是一拱手,走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刘盈膀侧不过一尺的的位置。 “其一:臣探查长陵田氏底细之时,闻长陵有风闻,言岁首十月,似曾有赵王之门客,自正门而入田府宅邸。” “此后不过数日,长安粮价,便有日涨石五十钱之势······” “此番,田氏于关中兴风作雨,哄抬粮价一事,恐······“ 话说一半,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 看了看周围,又看看宫墙内、外两侧,确定‘隔墙无耳’,才又附身于刘盈耳边。 “恐亦有赵王、戚姬从中作祟······” 一听这话,刘盈眉角便嗡尔一皱,虽面上恼怒稍艾,心中闷火却不由更甚。 深吸着气,紧咬着牙,强自按捺着胸中怒火,如此许久,刘盈也终是没能忍住轰然喷发的怒火。 “不知轻重!” 咚!! 随着一声凄厉的咆哮,宫墙内墙躲之上,也随之响起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将已有些青紫的拳头从墙垛上收回,刘盈顾不上疼痛,又是沉沉一声怒喝。 强自按捺着怒火,反复吐息许久,终是勉强忍住冲入长乐宫,将刘如意、戚夫人母族一刀捅死的冲动,刘盈才沉着脸望向吕释之。 “此事,暂不论!” “待田氏族灭,再由父皇定夺赵王之罪便可!”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心下稍一喜。 只刹那之后,面色却比方才,提及‘赵王’二字时,又更愁苦了一分。 “除赵王,还有一人,家上不得不虑。” “若田氏族灭,而此人未得家上妥善安置,只恐家上亦或因此间事,而威仪尽损······” 看着吕释之比方才,说到赵王刘如意时还要忌惮的面容,刘盈心中,不由疑惑更甚。 “怎么?” “除那贱妾子,田氏另有倚仗于朝中?” 却见吕释之闻言,只面色忧虑的摇了摇头。 “非外朝之功侯、朝臣,亦非禁中之姬嫔、皇子。” “此人······” 说到这里,吕释之便面带忌惮的止住话头,冷不丁将话头一转。 “方才,家上言:儒家六经,失传者二;今得存者,不过《诗》《礼》《易》《春秋》四者。” “《诗》传人,乃楚王之师浮丘公;《礼》之嫡脉,则为太中大夫陆贾,《春秋》,则乃计相北平侯张苍所学。” “那家上可知:当代《周易》传人,姓甚,又名谁?” 第140章 子庄公,挺仗义啊 回到太子宫换好衣服,精心准备好带给田何的礼物,再去跟老娘打声招呼,刘盈便叫来了那辆时刻彰显着‘太子安于清贫’的破旧辇车,面带享受的听着吱吱呀呀的车辙声,自司马门出了未央宫。 按照约定,在宫门处与舅父吕释之汇合,又沿着宫墙东行不远,刘盈便发现:北阙以东的武库外,竟有一支数百人的禁军武卒,正列队恭候? 不等刘盈开口询问,吕释之便给出了解释。 “皇后言:家上身以为太子储君,系江山之安稳,今出长安数十里,以往见名士,安危乃首重。” “此卒五百,便乃奉皇后之令,自南军所调之禁卒,随家上同往长陵······” 都不用仔细听吕释之的话,光是听到一个‘卒五百’的数字,刘盈便忍不住眉角一扬。 “南军禁卒五百······” 满是深意的一声轻喃,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顿时带满了意味深长。 ——在先前,刘盈给老娘打预防针,盘算着拿长陵田氏开刀的时候,计划就是‘以禁卒五百破长陵田宅’! 又方才,吕释之还没说起此番,长陵田氏哄抬关中物价一事,刘盈需要顾虑弟弟刘如意、《周易》传人田何之时,刘盈也同吕释之说过:发禁卒五百,以捉拿长陵田氏阖族! 而现在,刘盈不过是寻常出行,替老爹刘邦,去拜会一下闻名天下的名士田何,吕释之便从吕雉手中,讨来了禁卒五百······ “嘿!” “比我还急!” 暗自摇头一笑,刘盈面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轻松。 倒是吕释之,见刘盈面上丝毫不见忧虑,只暗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家上。” “临出宫之时,皇后于臣可谓千叮咛、万嘱咐:近些时日,长安左近,恐或有变数······” “此往长陵,家上当稍谨慎一些,万莫有何差错才是?” 听闻吕释之这一声隐晦的提醒,刘盈不由眉角一挑。 “舅父之意······” “赵王?” 略带疑惑的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的面色嗡尔一沉。 “今赵王,已是同长陵田氏牵连不清,更哄抬关中粮价一事,亦或于中作梗!” “待田氏事罢,此间事,孤当皆告与父皇知!” “值此赵王自身难保之季,谅他戚姬,也当无行刺之胆魄?” 闻言,吕释之却是稍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变从何来,臣亦不知。” “然往日,无论随陛下出征于外,亦或留守长安于内,凡皇后言‘变’,便必有变!” “今,皇后已言‘或有变’,家上纵不知变从何来,亦当细谨些。” “——须知今日,欲使家上跌落储君之位者,恐非独赵王、戚姬二人······” 听闻吕释之面带阴郁的道出这番劝说之语,刘盈也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甥明白。” “此往长陵,甥谨慎些便是。” 说着,刘盈也是稍带轻松地一笑,指了指车窗外,吊在车辇后不远处的那队南军禁卒。 “况此番,得此南军精悍之卒随行,纵有不虞,亦当无有大碍?” 见刘盈还是有些不以为意,吕释之不由下意识一急。 待听到刘盈道出的话,吕释之暗自思虑片刻,终还是迟疑的点了点头。 “家上所言,亦有理······” 心绪重重的给出一个敷衍的答复,吕释之便皱眉侧过身,掀开了自己所在一侧的车帘。 看着甲胄齐备,队列齐整,时刻散发出战阵之意的南军禁卒,吕释之心中少安。 只心中,吕释之还是不忘暗自祈祷着什么。 “但愿此行,万莫有何差池啊······” · 相比起直线距离长安近八十里,实际距离百余里的郑国渠沿岸三原、莲勺等渭北诸县,长陵,倒是距离长安近很多。 ——北出长安,往正北二十余里,便是长陵,以及紧邻长陵所建的长陵邑! 但为了走着二十里路到长陵,刘盈一行,也是花费了不晓得功夫。 原因也很简单:长安和长陵之间,隔着渭水、泾水两条水流。 且渭水自西流向东,而泾水自北向南留下,于长安东北方向汇入渭水。 这就使得刘盈一行,要想从长安出发,抵达长陵,就有两条路线。 其一:自长安径直北上,自渭桥过渭水,抵达泾水以西;再横渡泾水,抵达泾水以东的长陵。 二,便是刘盈此行所选择的路线——出长安,先稍东行,过了泾水汇入渭水的交叉口,再过渭水,便可直接抵达泾水以东。 这样一来,就省下了北过渭水,而后东过泾水的功夫,只过渭水,再复行十数里,便可至长陵。 只二十里路,又是轻装简行,上午出发,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刘盈一行,便来到了长陵以北三里处,一处清雅僻静的竹林之外。 而当刘盈那辆‘老爷车’吱吱呀呀的停在竹林外时,早有两名举止有礼,气质儒雅的学童等候。 “这田何,还挺会挑地方啊?” 看了看周围,几可谓称得上‘寸草不生’的荒野,再看看面前,这处明显是人工造出,占地约百十步方圆的小竹林,刘盈不由暗自腹诽着,自车厢后下了车。 耐心的等待吕释之提着礼物下了车,那两名书童才坦然上前,不卑不亢的对刘盈一拱手。 “民等,见过太子殿下。” “先生年事已高,行走不便;闻殿下即来,特遣吾二人至此,代先生相迎。” 就见一名年岁稍长的书童上前,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另一名书童也上前,接过吕释之手中的礼盒,才见那年长的书童侧过身,朝竹林深处一伸手。 “还请殿下挪步。” “先生已备粗茶二盏,以待殿下。” 看着书童那尽显青涩,看上去绝不超过二十岁的年纪,再感受一番书童那明显与年龄不符的淡然、端庄,刘盈心下稍点点头,便微笑着上前。 “即子庄公等候已久,孤,便不辞让了······” · 顺着林间石砖小道走入竹林,来到一处茅草屋外,刘盈终是再次见到了那张前一世,自己见过不止一次的熟悉面庞。 ——在登基为帝之后,即便知道田何必然会拒绝,但出于政治姿态的需求,刘盈也曾派人,征辟过田何两次。 彼时,田何也是一如往常的给面子,虽然还是那副‘我老了,做不了官’的架势,但也曾欣然坐着驷马安车,随刘盈派去征辟的官员入长安,与刘盈聊了聊国家大事,摆出了一个恭顺的姿态。 只不过此刻,即便已经对田何那张鹤发童颜,隐隐泛出些许仙气的容颜感到熟悉,刘盈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头回见面’的架势。 “敢问可是子庄公当面?” 站在农宅外,跨过其膝高的篱笆望向院内,刘盈便稍昂起头,对院内正忙着沏茶的田何一拱手。 听闻响动,田何也是丝毫没有拿捏‘名士’的架子,应声回过头,便似是寻常百姓家的农夫般,嘿笑着将手在胸前擦了擦,赶忙小跑来到院门处。 “齐人田子庄,见过太子殿下~” 规规矩矩一声唱喏,带刘盈温笑着上前扶起,就见田何又是嘿然一笑。 “民寄情乡野,家赀不丰,又殿下突至,民无备王公之用物,恐有短于待客之道······” 却见刘盈闻言,只温声一笑,自然地扶着田何走向院内,嘴上不忘客套着:“子庄公言重。” “天下谁人不知,子庄公不屑功名利禄,守节不仕?” 说着,刘盈还不忘摆出一副嫉羡的表情。 “见子庄公隐竹林之中,居茅屋之内,孤可是妒忌的紧。” “若非不能,孤恨不能迁居于此处,以为子庄公之舍邻?” 听着刘盈温声细语的说着,还不忘调侃着自己,田何却是面色悄然一僵。 “守节不仕······” 暗自嘀咕一声,田何便稍有些迟疑的侧过身,略一声僵笑。 “殿下,许是稍有误解。” “民不仕,非为守节,乃民实年岁已高,年老体弱,难堪重任······” 见田何眉宇之间,顷刻便涌上些许忐忑,刘盈不由又是温和一笑。 “诶~” “倒是子庄公,误解孤了才是。” “——先秦之时,子庄公为秦博士;虽秦王政残虐,又二世无道,然终,皆于子庄公无干。” “今秦亡而汉兴,子庄公秦官之身,纵守节于秦,亦应有之理······” 嘴上说着,刘盈便将田何扶到院中央,那方摆有茶具的案几前安坐下来,旋即在田何对面坐下身。 “夕者,父皇败彭城而走,为楚将丁固所释。” “后汉立,丁固往洛阳,以讨赏赐于父皇,乃为父皇所斩······” “又汉八年,赵王张敖坐谋反,父皇大怒,遣使以押赵王入长安,又明令:敢随赵王同入长安者,皆同罪!” “然赵王之门客田叔田子卿、孟舒等十数人,不惜剃发囚衣,自枷而口称‘赵王之奴’,共赵王入长安。” “终,查明赵王无谋反之意、举,田子卿、孟舒等十数人,虽明反父皇之诏令,然亦为父皇敬重之,皆赦其抗诏之罪,各拜以为郡国二千石。” 面色温和的道出这一番话,便见刘盈温笑着抬起头,对田何稍一拱手。 “于背节之徒如丁固之流,父皇多恶之;然于田子卿、孟叔等仗义之士,父皇每多赞誉。” “孤身以为父皇子,自当效父之行;于子庄公这般仗义守节之人,亦当敬,而重之?” 言罢,刘盈只端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凝望向田何目光深处······ 第141章 花花轿子人人抬 刘盈短短数语,农院内的氛围,便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看着刘盈笑意盈盈的凝望向自己,田何心下轻视之意也顿消,转而被一股莫名的郑重所取代。 “这位······” “嘿,倒是颇得‘那位’之脾性。” “就是不知,脾性已得十之七八,‘那位’之手段,又得几多?” 暗自思虑着,就见田何轻笑着抬起头,望向一旁侍立着的两位书童,以及赔笑屹立于侧的吕释之。 “贵客登门,汝二人便领贵客略赏竹林之怡,万不可短了礼数。” 见此,刘盈也是轻笑着侧过身,对舅父吕释之轻轻一点头。 待吕释之被两名书童领着,走向农宅后的竹林,方见田何轻笑着伸出手,将一盏茶碗轻轻推到刘盈面前。 “殿下不必多思,亦不必多虑。” “秦之暴虐,乃天下皆知;陛下顺天应命,以讨暴秦,此乃天下共贺之事。” “及臣,虽因略得儒经之要,而曾得仕为秦博士,亦谈不上拒仕汉,而守秦节。” “只臣年过花甲,纵餐食亦需晚辈侍奉,实无力以担重任。” “若不然,早陛下立汉国祚之时,臣便当欣然出仕,以为汉臣?” 听着田何慢条斯理的为自己辩解,刘盈却也不恼,只淡笑着点了点头。 “即子庄公言己非为秦守节,孤亦不敢复言及此事······” “多谢。” 道过谢,端起田何推到面前的茶盏,刘盈便做出一副轻抿茶绘的架势。 见此,田何也是轻笑着低下头,二人都不言语,农院之内,便此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见刘盈依旧没有主动开口的架势,只满脸享受的品尝着碗中粗茶,观赏起四周的青竹,田何不由心下一奇。 “年不过十四、五,竟得如此城府,亲会老夫当面,亦沉得住气?” 心语着,田何便稍带着些许试探,笑着望向刘盈。 “臣闻去岁,陛下似已引军出关,以讨关东不臣,又令殿下行太子监国之政,以主关中事。” “怎今日,殿下竟得闲至寒舍,以会民这等口齿不全之老朽?” 却见刘盈闻言,依旧是那副淡然中稍带尊敬的轻笑。 “子庄公此言,莫不折煞小子?” 稍自侃一声,便见刘盈轻笑着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又稍发出一声长叹。 “自周都东迁,天下便争端不止,战端不休;至秦亡而汉兴,天下苦兵,凡百余载······” “然去岁秋,代相陈豨传书淮阴侯,意欲图谋不轨,为父皇所知。” “秋九月,陈豨于代、赵自立为王,言不臣事;父皇纵不欲再兴刀兵,亦不得已引兵东出,以讨陈豨不臣······” “父皇之意,非穷兵黩武,以加天下民之疾苦,而乃欲以战止战,尽除天下不臣,好使神州之残破,早得百废俱兴之日啊?” 听闻刘盈此言,就见田何也是面带唏嘘的一点头。 “殿下所言极是······” “自周天子东迁,威仪尽失,天下诸侯并起,先有春秋、又有战国,凡四百余载。” “纵秦奋六世之余烈,而一扫关东六国,亦不过二世而亡,战端复燃。” “陛下起草莽而应天命,兴王师而伐暴秦,实可谓受命于天,以止天下纷争。” “于今天下之安和,陛下之功至大,恐纵三皇五帝,亦或相形见绌······” 就见刘盈闻言,满是感怀的点了点头,又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小子,本生皇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无缚鸡之力、治政之能。” “然身以为陛下亲子,小子亦只得奋发而图强,继父皇之衣钵,以安天下。” “又小子年幼,不讳政事,今虽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亦不敢因一己之私而乱国事,只执弟子礼而立于萧相国身侧,以稍习治国之道······” 闻刘盈此言,田何心下不由稍一点头,面上却是摇头一笑。 “殿下此言,实过谦了些?” 轻声一语,便见田何神情之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敬重。 “今关中谁人不知:得陛下‘整修关中水利’之托,不过数月之功,失修近十数载之郑国渠,便因殿下之功而畅通无阻?” “又谁人不言:得郑国渠之水以灌溉,待今岁秋后,渭北之田亩数十万顷,皆当再无贫瘠,而尽为亩产四、五石之沃土、良田?” 接连发出两问,就见田何面带敬意的笑着,对刘盈稍一拱手。 “去岁秋,闻殿下苦修渠之力役有缺,民亦险忘己年过花甲,欲自备粮米而往,以助殿下修渠。” “即今,殿下得闲以临寒舍,当是修渠一事,已尽全功?” 说着,田何不忘佯装尴尬的一笑,指了指竹林外,那片明显刚开垦不久的‘田亩’。 “殿下或有所不知。” “自汉六年,民自临淄为萧相国迁入关中,又得赐此处农宅、田亩,距今已有五载。” “然苦郑国渠之阻,陛下赐民之田,亦不得已荒废数载之久······” 听闻田何此言,刘盈便也回过头,望向竹林外,那片看不出丝毫耕作痕迹的‘田亩’。 心下,刘盈却是趁着背对田何的机会,面色怪异的撇了撇嘴。 ——作为享誉天下的名士,当世《周易》传人,孔仲尼六世徒孙,田何需要种地为生? 笑话! 别说端坐皇位的天子刘邦不答应,就连几里外,扎根长陵邑的田氏,也绝不会让田何这样一个金字招牌,沦落到靠种地才能吃饱肚子的境地! 自刘盈来到这里,田何虽然三句不离一个‘寒舍’‘粗茶’,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自从被迁入关中那天起,即便田何拒绝了汉官、汉爵,但对于这样一个老学阀,老爹刘邦依旧是不敢怠慢,早早就已吩咐国库:按照当朝博士的等级发放禄米,按月送到田何家中。 也就是说,如今的田何虽然口口声声‘民’‘老朽’,但也是享受着博士的待遇。 那汉博士,是个什么等级,或者说什么待遇? ——凡博士,无论是秦还是汉,皆秩二千石! 撇开别的待遇、等级、权力不论,光是俸禄,田何每年都能有一千四百四十石粟米到手。 而这一千四百四十石粟米,还只是公家的照顾。 除了俸禄,还有不知道多少自称‘田何偶像’的文人士子、朝臣官员,以各种各样的名目,借着‘登门拜访’的机会,给田何送礼。 还有,便是田何的身份,也足以使其吃穿不愁。 ——田何,可是《周易》当代传人,当今天下卜卦界的唯一权威人士,算命界妥妥的扛把子! 为了争取一个让田何为自己算一卦,甚至只是一个让田何记住自己名字,稍嘀咕两声,透漏些许‘天机’的机会,都有的是狗大户愿意豪掷千金! 这样一个人,需要去种地?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有一天,田何变成植物人,也有的是人站出来,承担起田何余生的一切吃穿用度。 甚至都不用说别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当朝天子刘邦,就必然会第一个跳出来! 再有,便是长陵,本就是傍渭水而起,就算没有郑国渠,长陵邑周围的田亩,也根本不愁没水灌溉。 退一万步说:就算郑国渠堵得流不动水,长陵邑,可是位于郑国渠上游······ 郑国渠再堵、再流不动水,也总不至于在上游,就到‘没水灌溉田亩’的地步。 但话又说回来,田何口口声声说自己‘躬耕于长陵’,刘盈自也不好捅破。 若有其事的看了看那片‘田亩’,又满是严肃的嘀咕一声‘果然如此’,就见刘盈回过身,重新望向田何。 “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小子可谓战战兢兢,唯恐乱国之大事。” “又父皇令小子整治关中水利,小子亦只得倾尽全力,不敢称尽功,只求稍代父皇解忧,以分肩天下之重······” 面色道然的自谦一语,便见刘盈面色顿时一轻。 “幸得先祖庇佑,又天嘉父皇爱民之仁,修渠一事,已近全毕。” “待二月开春,于渠首稍行固土事,往后数十岁,郑国渠便当再无为泥沙所阻,而无以溉渭北田亩之虞。” 说着,刘盈不忘面带笑意的再次回过身,指了指竹林外,田何‘弃耕多年’的那片田亩。 “待日后,子庄公亦不必再愁苦于无水以灌田亩,每岁秋后,皆可食自耕所得之粮。” “彼时,孤亦当不请自来,厚颜以讨子庄公亲耕之粮米,同父皇共尝食······” 听闻刘盈此言,田何面色稍一滞,旋即便是一阵畅笑。 “殿下此言,实羞煞老朽甚矣~” “若得足水以灌田,自不劳殿下亲至;待秋收之后,老朽自当遣家中子侄,亲送米粮入长安,以献陛下、殿下当面。” 闻言,刘盈也是配合的笑着一拱手。 “既如此,孤便且代父皇,先谢过子庄公······” 二人你哄我一声、我捧你一句,如此不过片刻,农院内的氛围,便愈发轻松惬意了起来。 老少二人谈笑于农院之内,再加上农院周围的青竹林,竟呈出一副颇具诗情画意的景象。 第142章 子庄公,孤该怎么办呢 又似闲聊般东拉西扯几句,话题自然而然的,便被田何再次拉回了正题。 “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可是于何事,欲相问于老朽?” 见田何再次问起自己的来意,刘盈稍一沉吟,便轻笑着抬起头。 “小子今日前来,一者,自乃代父皇至此,以探望子庄公。” “二者,确稍有惑,欲请子庄公解惑,以不吝赐教。” 说着,刘盈不忘稍带严肃的起身,对田何拱手一拜。 待田何也稍带惶恐的起身一回礼,二人分别坐回座位,就见刘盈稍一沉吟,面上神情,便稍露出些许自愧之色。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父皇感天命无常,便迁奉常叔孙公以为太傅。” “然叔孙公为太傅不久,陈豨乱起代、赵,父皇引兵出征,又托小子以监国之担、整修水利之责。” “得父皇之令,小子只得暂休学业,亲往莲勺而视修渠事;至冬十一月,修渠事近毕,又凛冬腊月将至,小子方回转长安。”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愧意稍艾,望向田何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敬重。 “自回转长安之冬十一月,至今已足二月余,小子皆受教于太傅叔孙公。” “前些时日,闻叔孙太傅言至儒家之传延,及经、典因战乱而失传事,小子不由感叹唏嘘,甚以为憾。” “又闻叔孙太傅言:周之末,儒家六经除《周易》之五者,乃为稷下荀子分授于往昔之秦相李斯、韩公子非,及今汉之北平侯张苍、太中大夫陆贾等人。” “小子奇而问之,方得叔孙太傅谓曰:自仲尼之时,《周易》便单出儒学,而自成一派。” “自商瞿得仲尼授《易》,又五传而至今,为子庄公所承。” 说着,刘盈又是面带敬重的稍一拱手。 “故小子今来,乃欲亲会子庄公当面,以睹仲尼六世徒之真容。” 刘盈此言一出,田何虽嘴上还是连称不敢当,但面容之上,明显挂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自傲之色。 而刘盈见此,也是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这,就是刘盈听闻‘田何出身故田齐王族’之后,根本不敢有‘族灭长陵田氏,顺便把田何也一起杀了’的念头,只敢亲身前来,拜会田何的原因。 也同样是十几年前,霸王项羽都只能毕恭毕敬,如今的天子刘邦都乐此不疲的,反复将热脸贴上田何的冷屁股的原因。 ——田何,是孔仲尼六世徒孙! 诚然,在尚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当今汉室,一个‘孔仲尼’的招牌,还并不是那么的响亮。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田何是仲尼徒孙’,而在于田何的辈分。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大概再过一年,孔仲尼的八世孙孔腾,就会被老爹刘邦封为奉祀君。 孔子后裔被华夏帝王册封,也正是由此作为开端。 而这,也正是问题的关键。 ——现今在世的孔子后裔孔腾,是孔子的八世孙;而田何,是孔子的六世徒! 也就是说,即便是身为孔子嫡系血脉的孔腾,见到田何,也得毕恭毕敬的喊一声师祖! 至于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当今天子的胞弟,如今的楚王刘交,得喊浮丘伯一声学师; 浮丘伯又同已故的韩公子非、秦相李斯,以及尚在世的张苍、陆贾等人为同学,同是师从荀子。 也就是说,刘盈的叔叔刘交,都得喊荀子一声师祖。 那作为楚王刘交的师祖,荀子又是个什么辈分? 见了田何,荀子应该怎么称呼? 作为儒家内部难得一见的异类,又师从出身黄老的宋钘宋子,荀子在儒家内部的辈分,其实并不很明确。 但只需要知道一点,就不难推测出在田何面前,荀子是个什么辈分。 ——荀子的老师宋钘,同孔子七世孙,战国时代的魏相孔谦,以平辈论交! 这样算下来,荀子的辈分,大概就是与孔家八代平辈。 那作为荀子的门徒,韩非李斯、张苍陆贾,以及浮丘伯等人,就当是同孔氏九代平辈。 再到身为浮丘伯门徒的楚王刘交,乃至于身为刘交之侄的刘盈······ 真要按辈分算,当世《周易》传人田何,得比太子刘盈大五辈,比天子刘邦都还要大四辈! 如此说来,如今的太子刘盈甚至天子刘邦,乃至于曾经的霸王项羽、始皇嬴政,都对田何这么一个‘孔子六世孙’毕恭毕敬,也就是必然了。 ——在当今天下学术、舆论界,人家是‘老祖’辈分的人物! 就算撇开人家的学术地位不论,光论辈分,田何也是当今天下公认的‘老者’。 就算不考虑‘敬贤’,光出于‘敬老’的考虑,几十年前的始皇嬴政、十几年前的霸王项羽,乃至于如今的天子刘邦,也必须给田何足够的尊重和优待。 而在这样一位老者面前,就算是自己身为太子,就算是田何的族亲犯下滔天大罪,刘盈也只能是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试探、商量。 暗自思虑良久,刘盈也终是将飞散的思绪拉回,对田何微微一笑。 “往二月余,叔孙太傅多以荀子之言相说于小子,小子闻之甚奇。” “小子问太傅,太傅以‘不敢妄议’而拒言;小子欲问北平侯、太中大夫,又念此二人乃荀子门徒,断无非议学师之理。” “故小子今日前来,亦有意以此,相问于子庄公当面。” “——不知于荀子‘性恶’之论,子庄公持何念?”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刘盈也不忘做出一副求贤若渴的神情,等候起田何的回答。 而听闻刘盈此问,田何一直挂在嘴角的那抹温和笑意,也是在眨眼之间,便如雕像般僵在了脸上。 作为儒家千年不出的异类,荀子最具代表性的言论,无疑便是性恶论。 与孟子所笃定的‘人之初,性本善’所不同,荀子对于人性的看法,是‘本始材朴’。 说的再通俗一点就是:人性之初,应该是一张白纸,既不好又不坏;经过后天的影响,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变坏。 而后世常言的‘性情’一词,也是源自于荀子对人性的看法: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 但在听到刘盈问出‘荀子说性本恶,子庄公怎么看’这个问题之后,田何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个问题本身。 “性恶论······” “太子以此相问,莫非······” 暗自思虑着,田何也不由面色稍一肃,浅尝遏止的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人性之善恶,往数以百年,天下众说纷纭。” “孟轲曾言: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又荀卿言:人之生也固小人,及仁、义、礼、智之附,则皆乃后天习学、自修其身方所得。” 说到这里,田何不由话头稍一滞,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 最终,还是轻笑着低下头,继续道:“及老朽,于人性之善、恶,倒不敢有定论。” “然《易》云: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 “又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故老朽以为:人之乐,乃源自知足,此所谓知足则常乐,不足则常忧。” 见刘盈面露赞同之色,田何心下稍一安,继续道:“荀卿亦曾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此,当亦乃陛下起于草莽,而终得天下归心之故······” 听闻田何这一番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玄机的分析,刘盈心下赞叹之语,也不由自主的连连拍手。 “彩!” “子庄公所言,实可谓集往数百年,诸子百家言‘人性’之大成!” “正所谓知足常乐,贪得无厌者,必有因己之贪,而召大祸于临头!” 面带欣喜的说着,刘盈望向田何的目光中,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强势。 “既如此,小子还有一问,欲求子庄公稍做解。” “——人之性,且不论其本之善恶,当无关乎于其出身。” “孟轲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乃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如此说来,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人起于微寒,而以贤闻于天下,当乃因天赐苦劳而得磨砺,同友朋、族亲无关。” “即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人之贤,乃因劳苦所得磨砺,又同亲朋无干,秦法又因何有《连坐》之制?” “又何来一人犯律,阖族坐死之说?”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深意。 “子庄公以为,若一人以身犯法,当罪其己身,还是罪及阖族、舍邻?” “又若其罪无可恕,当及三族,然其出身显贵而后渐微,不惜沦为商贾之流,而残天下之民······” “子庄公以为,当念其之贵而恕之,亦或因其罪而惩之?” 第143章 这卦象······怪异至极啊 同田何友好的交流一番,又客套着留下一句‘得闲再前来拜会’,刘盈便谢绝田何的挽留,从那片竹林中走出,坐上马车,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 而对那个关于‘惩治罪犯到底应不应该牵连家族’的问题,刘盈也从田何口中,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连坐之本意,非因一人之罪而祸连其族,而乃以牵连宗族为戒,以使人欲违律法而心悸,不忍祸连宗族,而勿行违律之事也。 这,就是田何给出的最终答案。 对于今天,同田何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粮价’‘哄抬’‘长陵田氏’等词,便就此事暗中达成一致,刘盈自也是感到十分满意。 而田何,无疑是被此事吓了个不轻。 刘盈临行之时,田何还隐晦的提出,自己可以就刘邦此番出征,以及刘盈的‘未来’,稍算上一卦。 若是换了旁人,乃至于换了老爹刘邦,对于田何‘帮你算一卦’的提议,都必然会感到喜不自胜。 作为后世来客,虽然对这种明显带有迷信色彩的活动抱有怀疑,但在连续两次穿越之后,刘盈对类似的事,其实也逐渐有了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只不过,对于田何今日这种明显带有奉承、讨好之意的卜卦,刘盈也没能提起什么兴趣,便已‘手中还有要事,急着回长安’为由,谢绝了田何的好意。 在田何百般坚持之下,最终也只是留下了一句‘回头告诉我结果’。 坐在马车之上,回味着今日与田何相见时的细节,刘盈的注意力,也已逐渐从田何,转移到了长陵田氏身上。 而同坐于车辇之内的吕释之,看着刘盈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又若有所思的面容,不由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此行,可要自长陵而过,一探田氏?” 突闻吕释之此语,刘盈稍缓过神,看着吕释之那稍带试探的目光,也是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长陵邑,位于长安正北,而田何的居所,又在长陵邑以北数里,三者连成一线。 自田何的居所回长安,必然是要经过二者之间的长陵邑的。 区别只在于:是从长陵之外绕过去,还是自长陵邑北门而入,横穿长陵邑自南门出。 来时,刘盈本着‘不要节外生枝’的心态,自是下令从长陵邑以东绕过。 又出于‘别吓到田何’的考虑,便将随行的那队五百人的禁足队伍,留在了长陵邑以北。 此时,就算刘盈打算和来时那般,从长陵邑外绕过,也需要先去长陵邑以北,同那队护卫禁足汇合。 “嗯······” “便穿长陵邑而过。” 说着,刘盈也不由对吕释之意味深长的一笑。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即欲惩治田氏,又已近长陵,自当往而一窥究竟?” 见吕释之面带迟疑的点了点头,刘盈只稍一笑,暗自思虑起来。 ——田何都表示‘没关系,随便杀’,长陵田氏,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 而作为太子储君,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自是不需要刘盈屈尊降贵,亲自动手。 既然如此,刘盈自也乐得顺路去看看:传说中家财万安,在长陵邑呼风唤雨的田氏,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幕,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 竹林之中,农院之内。 片刻之前还摆着一方木几,供刘盈、田何二人饮茶交谈的院中央,此刻已是摆上了一个小铜鼎。 鼎内烈火当中,三枚手掌大小的龟甲正被灼烧着,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而田何则皱眉站在铜鼎前,目光涣散,面带思虑,注意力明显不在青铜鼎内的那三枚龟甲之上。 见田何思虑重重的面色,一旁侍立着的两个书童不由稍一对视,便见其中一人稍走上前。 “老师。” “学生观殿下之面相,虽不似大恶之人,然不知为何,似隐隐带有些许戾气?” 说着,书童不由疑惑的挠了挠头。 “老师以为,殿下可有嗜杀、暴虐之相?” 听闻此言,田何稍从思虑中回过神,眉头却仍旧是拧做一团。 “殿下之面相,确颇有怪异之处。” “初观之,殿下乃呈富贵、宽和,而又短命早亡之相。” “然细观之,宽和中又不乏刚武、杀伐之气;及短命之相,更隐有乾坤逆转之势······” “嗯······” “怪。” “甚怪。” 面带困惑的自语着,就见田何又是稍叹一口气。 “及戾气,倒非面相之本有,而乃······” 话说一半,田何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稍侧过身,望向那个年幼一点的书童。 “近些时日,长安可有何风闻?” “长陵,又有何大事?” 听闻田何此问,就见那年轻些的书童稍一思虑,便对田何微一拱手。 “长安倒无甚大事,除太子修渠,便是粮价似有所涨。” “及长陵,倒是多有风闻,言田氏颇有动作,更言田氏同赵王,亦似有往来。” 却见田何眉角一挑,稍带惊诧的侧过身,望向那年轻的书童。 “赵王?!” 见书童点点头,田何面色又是一沉,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粮价······” “赵王······” “难怪今日,家上虽温颜相待,然额间隐见戾气······” 见两个书童温颜,齐齐做出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田何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早自二世时,陛下便曾先入咸阳而秋毫不犯,同民约法三章而闻于天下。” “又兴汉而得王天下,陛下亦多恤民之疾苦,以农为国本,贾为末,更言‘商贾不得衣丝乘车’,又重租税以困辱之。” “今关中,粮商巨贾以末而操粮价之涨跌,乱农本之民休养生息,殿下身陛下子,又为社稷之后,自当于此等以末乱本之事不容。” 嘴上说着,田何不忘拿起一条铜棒,挑弄着青铜鼎内的那三枚龟甲。 “及赵王,虽同为陛下所出,然同殿下却非一母同胞,乃昔,皇后为鲁公所擒之时,陛下幸戚夫人所出。” “又陛下不喜皇后,多有易立赵王之念,恐纵赵王,亦已生夺嫡之欲。” 说到这里,田何终是面带沧桑的发出一声长叹。 “长陵田氏,以商贾末业之身,欲乱汉农之国本,又妄交赵王,而沾天家夺嫡之事。” “唉······” “只怕明岁,归乡祭祖之时,纵观三千里秦中,或只得老夫一人,往献血食于田氏先祖灵前······” 听着田何满是唏嘘的道出此言,两个书童也不由稍有些感伤起来。 过了片刻,就见那稍年长的书童走上前,看向铜鼎内的三只龟甲。 “老师此卦,可欲卜此番,长陵田氏之祸福?” 却见田何闻言,本就沉凝色的面色又是一黑,眉头也皱的更紧了些。 “沧海桑田,今非昔比。” “今田氏之嫡脉,不过区区一商贾贱户,本不值老夫以龟甲卜之。” “然事关吾田氏家祠之传延,老夫纵不屑,亦只得试卜一卦。” 说着,田何便用手中铜棒,将鼎内最左侧,那枚已快碎裂的龟甲夹出。 “果然······” 只稍扫一眼,田何便侧过头,示意两名书童稍上前,又朝地上的龟甲一努嘴。 “纹百裂而始,终归为一。” “日后,吾田氏一族,恐将独脉而传呐······” 摇头哀叹着,田何又从铜鼎中,夹出了第二枚龟甲。 “此卦,乃卜陛下此番出征,平乱事之顺、阻。” 说着,田何不由稍蹲下身,细细打量起龟甲上的纹路。 “纹弯折而错乱,甲起伏而无序·······” “嗯······” “陛下此番出征,虽终可得胜,然当多有困阻,艰难而毕。” 听田何仔细解读起龟甲所呈现出的卦象,两名书童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却见田何站起身,盯着铜鼎踌躇许久,也未将铜鼎内的第三枚龟甲夹出。 见此,两名书童自是心奇,不由稍探身上前。 只见铜鼎之内,那第三枚龟甲明明已被烧的发黑,却丝毫不见龟裂的趋势。 “老师此卦,所卜者何?” 闻言,田何不由面带诧异的俯下身,满是困惑的打量着那第三枚龟甲。 “社稷。” 略有些敷衍的吐出二字,田何又拿起铜棍,左右挑弄一番,终还是满带困惑的将龟甲夹出。 “怎不见裂?” 田何话音未落,就见片刻之前,还丝毫看不出龟裂趋势的龟甲,应声生出一条笔直的裂缝,从正中间断成两半! “这!” 待田何面带惊诧的蹲下身,两名书童也满是惊诧的蹲下来,打量起那枚齐齐裂成两半的龟甲。 “如此卦象······” “闻所未闻呐?” 面带诧异的发出一声惊叹,就见田何若有所思的直起身,悠然望向刘盈离去的方向,悄然眯起眼角。 “这般怪异之卦象······” “纵老夫曾试卜于陛下,亦未至如斯之地啊······” 第144章 罪名这不就有了 对于田何所卜的三卦,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晓了,刘盈必然会啧啧称奇的拍拍田何的肩膀。 ——最后一件且不论,前两件事,还真让田何用卜卦之术,给算出来了。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个月,战国时期位七雄之列,留‘田氏代齐’之典故于后世的临淄田氏一族,就将只剩下田何这一支独脉。 而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此番御驾亲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的天子老爹刘邦,也确实是费尽心机,甚至险些跟匈奴人上演了一出‘平城战役20’,才艰难平定了陈豨的叛乱。 为了平定陈豨叛乱,甚至连刘邦所剩无多的命数,都被耗费了大半。 “嗯······” “这一世,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暗自想着,刘盈也不由稍紧了紧衣衫,在吕释之的陪同下徒步自北城门,踏入了长陵邑。 倒也不是刘盈对长陵邑、对田氏那栋‘破’宅子有多么大的兴趣,而是由于一些虽不成文,却不得不顾虑的因素。 ——长陵邑,是刘盈的皇帝老爹,当今天子刘邦的陵邑······ 虽说刘邦尚还健在,但作为儿子,尤其是作为太子,鲜衣怒马、大张旗鼓从长陵邑横穿而过,传出去也终归有点不妥。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太子刘盈,理论上也还在‘考察期’。 虽然储位实际上稳如泰山,但只要刘邦在世,那理论上,刘盈的储位,也顶多只能说是‘九成九不会出问题’。 只有等到天子刘邦合眼,刘盈的屁股瓣坐上长乐宫那方御榻,腰间系上那枚和氏璧所制成的传国玉玺,受过百官功侯的纳拜,再到太上皇刘煓的太庙、刘氏宗祠祭过祖,才能说是万无一失。 连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刘盈都没敢坐上去,随行的那五百禁卒,刘盈自也是没敢全带在身边。 本想着带二三十人随行,其余人自长陵邑外绕行,至南城门外会和,却是遭到了吕释之的强烈反对。 拗不过吕释之的牛脾气,刘盈又明着暗着说了好一会儿,叔侄二人才各自退了一步。 ——留三十人随行于身旁,其余人,则都分成十人每队,装作巡视的兵卒般,次序自长陵邑穿过。 可即便是这样,吕释之也没有放松警惕,嘴上不时回答着刘盈的提问,目光却是如鹰隼般,满是戒备的在街道两侧不断扫视。 刘盈倒是没这么紧张,满是轻松惬意的和吕释之闲聊起来。 “先前,甥闻长陵邑,乃得萧相迁关东民数万户,近十万口;及田氏,不过此数万户其一。” “既田氏已为商贾,长陵余数万户,皆以何为生计?”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依旧是那副一心二用,嘴伺候着刘盈,目光扫视着四周的模样。 “家上或有不知。” “萧相国自关东迁入长陵邑者,非独田氏等故列国之后嗣,亦或豪强巨贾。” “秦一扫六合,本就已使关东豪强富户十不存一,又陛下顺天应命,先讨暴秦,后征项羽,关东纷乱又近十载。” “至汉五年垓下一战,项羽自刎乌江之时,关东之豪强富户,实可谓屈指可数。” 嘴上说着,吕释之面上戒备也稍缓和了些。 又环顾许久,没在街道两侧发现‘可疑之人’的身影,吕释之的注意力,也就慢慢回到了刘盈的问题之上。 “及陛下令萧相自关东所迁至长陵邑者,除故六国之后嗣、关东地方豪强数千户,余者,便多为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之家小。” “陛下彼时之意,乃长陵邑近长安,迁功侯、百官之亲族至长陵邑,不至使其思乡心切,又陛下百年之后,皆可于长陵邑,守陛下之陵。” “然今,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居长陵邑者,亦几近于无。” “——如酂侯、汝阴侯及少府等,皆身负朝职,多居长安左近;” “又舞阳侯、绛侯等出身丰沛,而无职在身之元勋,则多安家于新丰。” “及朝中千石、六百石之官佐,亦多安家于渭南,以图近长安之便(biàn)宜······”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解析,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扬,面带疑惑的伸出手臂,在身体两侧稍一扫。 “朝中功侯、百官皆另有所居,长陵邑,便该人烟稀疏才是。” “怎街道之上人来人往,繁更胜长安?” 不料吕氏之闻言,才刚放松下去的面容,又隐隐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禀家上。” “今常居长陵邑者,不过故六国王族之后,及关东豪强数千户。” “及长陵邑内人来人往,除此数千户人丁之盛,便乃此辈之间,蓄奴之风极盛······” 说着,吕释之也不由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微微皱起眉,悠然长叹一口气。 “便说此番,家上欲治之长陵田氏,其宅坐地上百步方圆,纵较之于家上之太子宫凤凰殿,亦有稍广!” “其宅中,虽不过男丁十七人,然姬妾、奴仆成群。” “据坊间传闻:田府之内,独善歌舞之赵姬,便不下百人!” “更有甚者,除宅中之舞姬上百、奴仆数以百,田氏于外之粮仓十六处,各得家丁数十人,持刀棒以守!” “若细数,田氏男丁不过十七,然奴仆,恐不下五百之数······” 听吕释之道出这番话,饶是对田氏的‘纸醉金迷’有所预料,刘盈也是稍瞪大了双眼。 “舞姬上百,奴不下五百?” “啧啧啧······” 不得不说,即便是身为太子,听到这两个数字,刘盈也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舞姬,顾名思义,便是专门供豪门富户茶前饭后欣赏舞姿,以及一些不可言说之用的女子。 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奴隶,这类群体在高门之中,基本不用从事任何劳动,只需要让主子开心即可。 ——恩,通过各种方式,让主子开心。 而这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可以被理解为‘妾’。 也就是说,长陵田氏不过男丁十七,便坐拥上百个姬妾。 至于奴仆五百,那就更不用说了。 ——几个月前,刘盈因修郑国渠一事,向朝中功侯百官伸手要家中私奴,出的最多的丞相萧何,也才不过壮男一百二十人! 至于在职的九卿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彻侯之爵的少府阳城延,更是只出了可怜兮兮的十七人。 刘盈甚至听说:就连这十七个人,其中都还有好几个,是阳城延临时找来的远方表亲! 真要说起来,能跟田氏这舞姬上百、奴仆至少五百的财大气粗掰掰手腕的,恐怕也只有刘盈的长兄,远在齐都临淄,坐拥齐地足七十三城的齐王刘肥了。 正思虑间,感觉吕释之似乎稍放缓了脚步,刘盈便不由自主的回过头。 见吕释之朝自己背后稍一昂首,刘盈也是再度回过身,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那栋号称‘比拟王宫’的大宅。 几乎只片刻之内,刘盈的注意力,便从田府正门外的那两头石貔貅,转移到了停在门侧的那一排马车之上。 “嘿······” 突而一声讥笑,便见刘盈面带深意的回过身,望向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吕释之。 “舅父方才言:长陵田氏家中私奴,当足五百人有余?” 待吕释之毫不犹豫的一点头,就见刘盈阴恻恻一笑。 “萧相着《汉律》,乃言:凡蓄奴,当岁缴奴算;奴一人,岁钱五算,以入少府内帑。” “如此说来,长陵田氏蓄奴不下五百,当岁缴奴算二千五百算;又一算合百二十钱,二千五百算,便当乃三十万钱!” “不知往数年,少府可曾自长陵田氏,得此每岁三十万钱之奴算?” 听闻刘盈提起‘奴算’,吕释之先是下意识一低头。 又听刘盈发出后面这一问,吕释之才重新咬牙切齿着,望向田府外停着的那一排富丽堂皇的马车。 “不曾!” “去岁,臣还曾闻少府哭诉于陛下:少府内帑,岁入奴算不足百万钱!” “纵此百万,亦多乃朝中功侯、贵勋所出,臣从未曾闻阳少府言,有奴算出长陵邑,而入少府内帑!” 言罢,吕释之又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稍一滞,才又压低声线,将身体朝刘盈稍靠近了些。 “家上可欲以此事着手,以治田氏之罪?” 闻言,刘盈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是未缴奴算,若以此治罪,不过罚金而已,也太便宜他田氏······” 咻! 刘盈话刚说一半,就听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破风声! “有刺客!!!” 下意识一声嘶号,待吕释之面色大变的低下头,却见刘盈紧咬着的嘴唇之间,竟缓缓流下几滴猩红! “鸣镝!!!!!!” “护驾!!!!!!!!!!!!” 又是接连两声嘶吼,吕释之顾不上照看刘盈的伤势,满脸惊慌的站在刘盈身前,配合着随行的禁卒,将刘盈围了起来。 正焦急的望向自北门方向疾步飞驰而来的禁卒,吕释之似是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刘盈一声稍有些虚弱的轻喃。 “田氏之罪······” “咳咳咳···········” 第145章 嗨,折了根肋骨······ 太子于长陵遇刺! 只此短短七字,便使得以长安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地所围成的整个‘泛长安’地区,陷入了长达半个多月的高度戒备! 在刘盈遇刺之后,几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长陵邑的四处城门便被无限期关闭,长陵邑全城戒严! 待刘盈被吕释之扶着,躺在那辆破旧的太子辇车之上,送往长乐之时,随刘盈出行的禁卒五百人,更是留下了足足四百,每百人一队,死守长陵邑四门! 而在两个时辰后,当刘盈的车辇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马不停蹄驶至太子宫外之时,就连长乐、未央两宫,乃至于长安武库,都已是全面戒严······ · “唉······” “大意了啊······” 侧身躺在软榻之上,任由老太医满头大汗的伸出手,轻轻剪开侧肋之上的衣衫,刘盈心悸之余,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而在刘盈所躺着的软榻不远处,皇后吕雉已然是带着一副吃人的模样,将瞪大的双眼,直勾勾盯向殿内,那两道跪地匍匐的身影······ “五百······” “南军禁卒五百!!!”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呵,就见吕雉猛地侧过头,望向那校尉打扮的将官,面上似能刮下一层寒霜。 “出身丰沛,久经沙场之南军卒五百,尽连区区三二刺客,都没能防住?!” “国库每岁拨军粮数十万石,以送南营,莫非便是为了此?!!” “陛下岁拨军费数以万万,方得今号称‘勇绝天下’之南军!” “莫非陛下所养,便乃尔等这般百无一用,技不及刺客之流,亦厚颜自称‘天下第一军’之徒邪!!!!!!” 听着吕雉将满腔怒火毫无保留的宣泄在自己身上,那将官只是头都不敢抬,满是屈辱的匍匐在地,将额头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之上。 “臣······” “死罪!” 见那将官一动不动的匍匐在脚边,吕雉只怒火更甚,猛地一转头,又望向一旁的兄长吕释之。 只不过,往日那股晚辈对兄长的尊重,吕雉却是一点都没给吕释之留。 “建成侯。” 语调极尽冰冷的一声轻唤,待匍匐在地的吕释之微一颤肩,就见吕氏满脸阴沉的低下头。 “太子临出长安之时,吾,乃以何言相托?” “吾又因何遣建成侯亲往南营,以调此禁卒五百?” 听着吕雉语调不带丝毫温度的发出此问,吕释之只将头埋的更深了些,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面上也已尽带上了满满愧意。 “家,家上临行之时,皇后言:开春在即,长安左近,恐,恐或有动荡······” “皇后令臣随行,沿途多加防备,以护······” “哼!!!” 吕释之话刚说一半,就见吕雉又是沉沉一声冷哼。 “身以为太子娘舅,建成侯,便是这般护甥之周全吗!” 又一声怒火冲天的咆哮,吕雉更是满带愠怒的侧过身,手指向软榻之上,正龇牙咧嘴,忍受拔箭之痛的刘盈。 “吾,只此一子!” “若有闪失,建成侯叫吾何以为生!!!” “莫不要吾自泣于冷宫,亲睹赵王即立为储、戚姬那贱婢得立为后邪!!!!!!” 又是接连数声歇斯底里的咆哮,殿内除吕雉,以及软榻前的太医之外,便已是见不到第三张未被贴在地板上的面庞。 “嘶~” 就连刘盈身前的老太医,都似是被吕雉这满腔怒火所吓,手下意识一抖,惹得刘盈吃痛一咬牙。 听闻刘盈这声轻嘶,猛的回过身,望向软榻之上的刘盈时,吕雉的面上神情,总算是有了那么一丢丢怒意稍艾的趋势。 就见吕雉面带焦急的稍上前,见老太医手上仍忙活不停,只急的一跺脚。 又过了片刻,待老太医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着一支箭矢,将其扔进软榻边,那只盛满热水的铜盆之内,吕雉终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担忧,赶忙走上前。 “如何?!” “太子之伤势,可有大碍?!!!” 满带着焦急发出一问,吕雉的面容虽还算不上扭曲,但刘盈却是清晰地听见:老娘的音色中,已然带上了些许哽咽······ “嗯······” 却见那老太医闻言,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哼哼唧唧的盯着铜盆内,在水中逐渐散开的血花看了好一会儿。 确定没有问题,才见老太医如释重负长松一口气,也没顾上擦去额角冷汗,只赶忙起身,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禀皇后。” “家上之伤,乃矢入于左侧第七肋。” “幸得陛下庇佑,矢未自肋间而过,只稍入左七肋半寸。” “虽此肋已因矢而折,然未伤及肺腑。” 说着,老太医又稍侧过身,指了指那盆装着箭矢,已满是猩红的水。 “臣又投矢入水,见血散于水而不见黑,便当矢首无淬毒。” “故家上此番,当乃只折一肋,又稍失血;且往日,亦稍体虚。” “臣已正断肋之位,往后旬月,家上只需稍服清热之汤,于伤处用以金疮之药,又安歇修养数月,多食些肉糜滋补之物,便当可无虞······” 听闻老太医这番诊断之语,都不等吕雉反应过来,大殿之内,便响起一声颇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听到刘盈没事,几乎是殿内的所有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刘盈却是丝毫顾不上殿内众人的神情,只侧身躺在软榻之上,面带羞愧的看着老娘吕雉眼角擒着泪,缓缓向自己踱步而来。 “母后······” “孩儿······” 稍开口想要试着解释,看着吕雉那满似劫后重生般的凄苦面容,刘盈几欲再言,也终是只得目光躲闪的低下头。 “孩儿知错了······” 看着刘盈面带委屈的低下头,吕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哀苦,两行清泪直夺眶而出。 “吾儿~” 稍带哭腔的一声轻唤,便见吕氏下意识走上前,待反应过来,又似是惊兔般急忙往后一跳! 面色忐忑的迟疑许久,吕雉终还是小心试探着上前,却根本不敢坐上软榻,只顺势在榻前蹲了下来,面色哀怨的捧起刘盈的右手。 “这大内深宫,母亲孤苦伶仃,若吾儿再有个闪失,可让母亲怎活啊······” 轻泣着稍一声呢喃,便见吕雉满是疼惜的伸出手,在刘盈侧肋伤口处上方一尺的高度停下,几欲再动,也终没敢将手继续往下深。 看着老娘这一副模样,刘盈心中,也是顿时涌上一抹愧欠之意······ 强自收拾好心情,就见刘盈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试着安慰起吕雉近乎崩溃的情绪来。 “母,母后不必过忧。” “方才,太医令不言:儿只折一肋,但好生修养,便绝无大碍?”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掌控泪水的阀门应声又被开大了些。 “莫言一肋,便是一发、一肤,亦乃自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见吾儿苦痛而无能助,母亲,又如何不痛心~” 满是悲痛的说着,吕雉更是不住捶打起自己的胸口,先前那低沉的啜泣,也已有了些转变为嚎啕大哭的趋势。 老娘苦楚万分,刘盈心中本就百味杂陈,见吕雉又是这般作态,也终是不得不强自一笑,撑着胳膊,作势要稍直起身。 “万莫挪动!” 不料刘盈刚将右肘撑住,便被吕雉手足无措的轻摁住,似是又急的想发力,又不敢乱发力般,自刘盈的肩膀轻手摁躺了回去。 “吾儿万莫多动,只好生歇养便是。” “待日后,母亲可还等着吾儿娶妻、生子,亲携皇孙,以供母亲享儿孙绕膝之乐呢······” 嘴上说着,吕雉片刻之前才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又隐隐有些激动起来,热泪再次从眼眶滑落。 见此,刘盈也只好放弃挣扎,乖巧躺回软榻之上,抿起微有些泛白的嘴唇,对吕雉稍一笑。 “临行之时,舅父便曾再三戒儿:此行或有变,当谨而慎之。” “然儿······” 说到这里,刘盈悄然一止话头,眼神朝长乐宫的方向一瞟,旋即尴尬一笑。 “儿未曾想,竟真有如此胆魄······” 待老娘面带哀愁的轻抓起自己的手,刘盈便又是一笑,望向仍跪伏于殿内的吕释之,以及那名南军将官。 “此行,舅父已是使命毕尽,全校尉,亦未曾擅离职守。” “皆乃儿大意,方有此失。” “还望母后万莫过责于舅父、全校尉。” “若不然,儿还当自愧更甚······” 看着刘盈稍有些费力的侧过头,仍不忘为舅父吕释之,以及南军甲部校尉全旭开脱,吕雉只流着泪连连点头。 “好,都好。” “只要吾儿无恙,怎都好······” 见老娘的情绪稍稳定了些,刘盈也是稍一思虑,便又望向吕雉。 “再者,便此番,儿遇刺一事。” “长陵田氏屯粮居奇,哄抬粮价,儿本欲惩治,又苦无罪名······” 见刘盈还有心思想这些,吕雉只满是哀愁的一闭眼,从软榻前直起身,将刘盈又摁躺了回去。 “受此等重创,吾儿只管好生歇养便是······” “其余之事,皆有母后在,啊?” 第146章 看你还有几日好活! 对太医令下达‘太子身边,务必保证时刻都有太医守候’的命令,又满是疼惜的摸了摸刘盈的脸颊,吕雉便领着兄长吕释之,悄然走出了凤凰殿。 在左脚踏过殿门的高槛,来到殿门之外的那一瞬间,吕雉面容之上,已丝毫不见方才那副哀愁的神情,以及半点曾哭泣的痕迹。 “刺客可留活口?” 听闻吕雉突然冷下去的音调,吕释之也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 “无!” “刺客共七人,皆为随行之南军禁卒毙于当场!” 却见吕雉闻言,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恼怒之色,只冷着脸,微不可见的稍一点头。 “既无活口,便暂不必管。” “盈儿欲以此番,受刺于长陵一事,为惩治长陵田氏之罪证······” 面带思虑的道出此语,就见吕雉稍沉吟片刻,才又侧头望向吕释之。 “兄长以为,如此可行否?” 闻言,吕释之面色稍一滞,暗地里,却是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方才殿内,听着妹妹吕雉一口一个‘建成侯’,吕释之吓得可是差点把心脏,从喉咙眼里给吐了出来! 现在,虽然吕雉语调还是满带着冷意,但也好歹叫了声‘兄长’······ “臣以为,当可行!” 毫不犹豫的给出自己的答案,便将吕释之将腰杆稍一直。 “前时,家上便曾困惑于此,尝言臣:以往数岁,田氏未缴奴算,又违陛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令惩治。” “然无论奴算,亦或田氏有违陛下律令,终不过罚金以赎罪,断无因此罪,而夷田氏三族之理。” “且长陵田氏,终非寻常商贾之户,而乃故田齐王族之后,又得田何田子庄······” “少提此人!!!” 吕释之话刚说一半,就见吕雉似是被踩着尾巴的狸猫般,顿时炸开了毛! “若非欲面会此人,吾儿何需往长陵,又何来今日之祸?!” “幸吾儿吾大碍,若不然,莫言《周易》传人,便是孔仲尼在世,吾亦恨不能寝其皮,痰其肉!!!” “哼!!!!!!” 见吕雉刚平息不久的怒火被重新点燃,吕释之纵是心悸,也不由硬着头皮上前。 “皇后。” “今家上虽储位无虞,然终归陛下尚在······” “‘不敬贤士’之把柄,恐家上不便亲递于陛下,及赵王、戚姬之手······” 听闻吕释之此言,吕雉面上怒容稍艾,低头稍一思虑,眉宇间,又猛地迸发出一股戾气。 “杀!” “长陵田氏阖族,除田子庄一人,尽除之!!!” “幼至襁褓,老至古稀,凡同田氏同宗者,皆杀!!!!!!” 杀气腾腾的呵出这番话,便见吕雉侧过头,一双赤目瞪得浑圆。 “临出长安之时,吾与兄长之手令何在?” 闻言,吕释之赶忙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制令牌,双手呈于胸前。 却见吕雉面色阴沉的一颔首。 “且不急还。” “兄长当即往南营,尽发南军三部校尉,往长陵缚田氏阖族!” “敢有抗令者,格杀勿论!!!” 言罢,吕雉又是冷然一拂袖,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看着妹妹吕雉愤然离去的背影,吕释之稍呆愣片刻,便也不得不暗自咬咬牙,快不跟了上去。 “此事,恐还当稍议······” “嗯?!” 刚跟上吕雉的脚步,吕释之才刚一开口,就见吕雉脚下一停,冷然回过头。 见此,吕释之也不由哀叹一气,面带祈求的朝前方的宫道一昂头,示意吕雉边走边说。 “往数月,家上于长陵田氏之事,同臣多有筹谋。” “后又臣探明:长陵田氏屯粮居奇,哄抬粮价一事,亦或有赵王之手······” 听到吕释之前一句话,吕雉才稍流露出些许沉思之容,待‘赵王’二字传入耳中,不由眉头又是一竖! “合该为贱婢子,便得如此腌臜之手段!” “若是叫陛下知晓,看她戚姬再日夜啼哭,可还能使陛下心软?!!” 满是恼怒的发出两声喝骂,见吕释之并不似方才那般低下头,而是隐隐带有深意的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深处,吕雉面色不由稍一凝。 回过味儿来,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了些许思虑之色。 “嗯······” “太子之意,乃欲以此番受刺一事,以污赵王?” 说着,吕雉不由面带迟疑的摇了摇头:“如此,莫不过刻意了些?” 见吕雉终是冷静了下来,吕释之也是稍松一口气,将腰板也微挺直了些。 “适才,家上回宫,而皇后未至之时,家上曾以此事言与臣。” “家上言:受刺一事,可为田氏亡族之罪责;及赵王,纵于执刺事无有干联,今亦无以自证清白。” “故家上意:抄长陵田氏之家宅,当使酂侯遣人往之,或最佳。” “只待酂侯自田氏宅,抄得赵王同田氏往来之书信,此事,便必为陛下所知。” “及家上,则只书告陛下:长陵田氏意欲谋反,论律已族;及赵王同田氏之往来,家上不必提及半字······” 说话间,兄妹二人也已来到宣室殿外。 就见吕雉闻言,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朝殿内稍一摆手,示意吕释之入内。 待二人入殿落座,就见吕雉面带思虑的抬起头,略带试探之意的望向吕释之。 “此策,果乃太子所出?” 听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只赶忙低头一笑,对吕雉稍一拱手:“确如是。” 说着,吕释之不忘面色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 “臣纵有心为家上出谋划策,亦无此等筹谋、策算之能啊······” 闻言,吕雉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终是从思虑中回过神。 “如此,倒也不失为万全。” “知那贱婢子同田氏干联甚深,又吾儿为田氏所刺,陛下亦当消易储之念。” “及吾儿,亦可得‘回护幼弟’‘既往不咎’之美名······” “嗯······” “便如此。” 自顾自点了点头,就见吕雉面色稍一肃,侧身望向吕释之。 “吾儿遇刺之事,酂侯可已获知?” 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再次从怀中探出那枚金牌。 “臣护家上回转长安之时,便已借皇后与臣之手令,往调南军禁卒以戒严长乐、未央两宫,及武库。” “如此动静,萧相纵忙于政务,亦当已闻知家上受刺之事。” “此刻,萧相或亦已躬立宫外,以待皇后之相召?” 闻吕释之说起‘萧何应该刚知道’,吕雉又是稍点了点头,顺手从手边抓起一块白绢,将其摊开在面前木案之上,洋洋洒洒写下数字。 而后,便又将那白绢一折再折,直到折成一团,才召吕释之上前。 “既如此,兄长即持吾手令,直往相府,谓酂侯曰:皇后令调五官中郎,以查抄长陵田氏家宅!” “待领命,酂侯当先召集武卒,而后发;兄长则即往长陵,早酂侯而至,以此书,暗藏于田府之中······” 听着吕雉郑重其事的做下交代,吕释之只面不改色的上前,一把接过那坨绢布,问都不问就塞进怀里,又对吕雉一拱手。 待吕雉稍点点头,吕释之正要离去,又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稍有些僵硬的望向吕雉。 “皇后。” “家上此番遇刺,虽将为长陵田氏之罪证,然幕后真凶,仍藏身于暗处。” “今,歹人胆敢行刺于家上,来日,亦难言其无欲于皇后不利。” “近些时日,皇后还当稍谨慎些,多加宫中守备,以备不测······” 听闻兄长这番隐隐带有关切,又似乎有些心虚的关怀之语,吕雉也是不由面色一僵。 滞愣许久,才见吕雉面色微微一暖,口中话语却仍满带着强势。 “兄长不必过忧,但往长陵便是。” “凡长安方圆五百里,恐还无人敢于吾吕雉当面,言己藏身于暗处!” 听闻吕雉此言,纵是心中仍有些担忧,但看着吕雉明显有所回暖的面容,吕释之也终是安心一笑,对吕雉一拱手,便快步向宫外走去。 在吕释之离开之后,吕雉也是面带冷意的起身,踱步来到宣室殿外,那处可以了望整个长安的了远台。 冷颜走上前,居高临下的扫视着长安,吕雉的目光便难得一见的,锁定在了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紧挨着未央宫东宫墙的尚冠里。 “敢伤吾儿······” “哼!” “且看你还有几日好活!!!” · 自司马门出未央宫,果不出吕释之所料:丞相萧何的身影,已早早等候在了宫门之外。 “建成侯!” “家上如何?” 闻萧何问起刘盈的状况,吕释之只稍安抚萧何一番,便将吕雉的交代尽数道于萧何。 待萧何稍一拱手,回身前往相府筹备人马,吕释之更是不敢停留片刻,跨上一匹老马,便向着长陵邑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在过了渭水,来到长陵邑以南不过数里之处时,强烈的好奇心,终于还是让吕释之不由自主的放缓了速度。 “今日,行刺家上之幕后主使,皇后当是心有定论······” 暗自思虑着,吕释之便似做贼心虚般看了看周围,确定四下无人,才面带忐忑的从怀中,取出那坨绢布。 几乎只是在绢布之上扫视了一眼,便见吕释之慌乱的将绢布重新抓成一团,胡乱塞回怀中,再度朝着长陵邑疾驰而去。 只不过同方才相比,吕释之的面容之上,竟多出了一抹惊骇,连牙槽都有些隐隐打颤起来。 “淮阴侯·······” “怎会是淮阴侯!” 第147章 臣,死罪! 刘盈自午时之前出发前往长陵,日暮前后于长陵遇刺,待夜幕降临,长安‘城’内,已是灯火通明。 ——宵禁! 因刘盈遇刺,尚未建成的长安‘城’,便在今日迎来了史上第一次宵禁。 按理来说,宵禁,通常只会出现在有城墙包围,且具有重要意义的大型城邑。 若是放到关东,别说乡、里了,即便是小一些的县城,都很少有宵禁的规定。 大多数时候,宵禁,只会出现在各郡的郡治,以及一些虽不是郡治,却有着同等重要意义的地方。 至于长安,虽然被定为汉室都城已有六载,但由于城墙始终没有动工建造,除了长乐、未央两宫,长安的布局仍似村庄般零散,所以往日,也从未有过宵禁。 而今天,没有城墙包围,也没有城门可以把守的长安城,便迎来了一次极为特殊,前所未有,且极有可能后无来者的宵禁。 ——除去被天子刘邦带走的部分,南、北两军留守的共计五部校尉,共计一万多禁卒,几乎倾巢而出! ——长乐、未央两宫各处宫门的守备力量翻倍! ——武库、太庙的守备力量,更是从原有的每队一百人,每两个时辰一轮换,增加到了每队五百人,每半个时辰一轮换! 除此之外,未央宫以北的蒿街、长乐宫以北的香室街、尚冠里所在的章台街、东西两市以南的华阴街、华阳街等街道之上,都被每队五十人,共计超过一百队,不时在各街道晚饭巡逻的禁卒所充斥! 对于这般令人窒息的氛围,长安百姓虽不很适应,却也只能默默回到各自家中,紧闭家门,等候着天亮。 也正是在这黑云压城般的紧张氛围当中,萧何衣衫散乱,时刻透露出疲惫的身影,在夜半三更之时,再次出现在了未央宫外······ · “夜已过半,天明不远。” “萧相即自长陵而归,何不先回府歇息片刻,待天明再入宫?” 语调清冷的道出此语,吕雉不忘做出一副似是从睡梦中醒来的神情,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但吕雉这幅模样,却并没有让萧何的情绪放松些许······ “臣此入宫,一者,乃以查处长陵田氏之事,禀告、请示于皇后。” “二者······” 说着,萧何只面带羞愧的跪下身,对吕雉沉沉一叩首。 “太子于长陵遇刺,臣,恳请皇后降罪!!!” 听着萧何颤声道出此语,吕雉只沉着脸抬起头,微眯起眼,望向萧何那老态尽显的身影。 若是往日,但凡不是什么关乎天下的大事,别说是身为皇后的吕雉了,即便是天子刘邦,见萧何如此郑重其事的跪地叩首,也必然是温声安抚着,将萧何扶起身。 至于身为太子的刘盈,那就更不用说了。 ——非但要诚惶诚恐的给萧何扶起来,还得面色急迫的问萧何一句:可是孤有什么事做得不对,竟让萧相如此? 但现在,看着年过六十,已满头华发,口齿都已有些不全的老丞相萧何,不带任何迟疑的在面前跪地叩首,吕雉却没有做出丝毫‘不至于此’的架势。 “太子遇刺,又非酂侯所指使,酂侯何罪之有啊?” 听闻吕雉这一声阴沉的询问,萧何只觉心下一苦,就连殿内躬身侍立着的宫女、宦官们,都纷纷从暗地里,向萧何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何罪之有,乍一听上去,是说萧何没罪,可实际上,但凡是在宫里待够一两年的人都能听明白,皇后吕雉,这分明是在问萧何:自己说说,哪儿做错了? 而萧何上一次被人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恐怕还是足足十四年前,萧何还尚为秦沛县主吏掾,吃着嬴秦禄米的时候······ “臣,死罪······” 却见萧何听闻吕雉此言,仍旧是那副跪地匍匐的模样,稍将头抬起一圈,又沉沉往下一砸! “臣蒙陛下信重,拜之以汉相,掌朝政大权,及关中事!” “家上于长陵遇刺,实乃臣监察不利,又未能护家上周全······” “臣,有负陛下之恩德、皇后之信重!” 听着萧何不带丝毫作伪的道出这番自罪之语,吕雉心中怒意也不由稍艾。 待看见萧何那满头华发,以及那双因吃力而微微颤抖着的双肩,吕雉也终是心下一软,面色僵硬的将头侧向一旁。 只稍沉默片刻,就见吕雉眉头微一凝,稍带恼怒的望向身侧的寺人。 “见酂侯入宫,还不赐座?!” 突闻吕雉这一声轻斥,那寺人面色顿时一惊,旋即赶忙自御阶上走下,将萧何从地上扶起,小心翼翼扶到殿侧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 待萧何面带愧意的坐下身,稍显疲惫的擦了擦额上虚汗,吕雉也不由暗自长叹一口气。 “一晃十数年,萧何,尽也老成了这般模样······” “唉~” 心中稍一声感叹,吕雉再抬头望向萧何时,目光中带着的那抹冷意,也是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退散。 正当吕雉纠结着该如何开口,才能稍抚慰一番萧何之时,便见萧何稍捋顺杂乱的鼻息,便对吕雉稍一拱手。 “禀皇后。” “——得皇后之令,臣即发五官中郎将士凡四百余人,皆发长陵!” “至酉时三刻,臣得破田氏宅,尽拿田氏丁男十七,女眷、幼童足七十三,此刻,皆已押至廷尉水船狱。” “余田氏家奴数百,及舞姬之流近百,则暂留相府大狱;待天明,皆发少府以为隶臣、妾······” 将今日之行的‘收获’向吕雉汇报一番,萧何刚抬起头,正要向吕雉询问处置方式,就见吕雉方才舒缓的眉头,在顷刻间便再度拧在了一起。 “不必!” “凡田氏之人,无论男、女、老、幼,亦或丁、奴、姬、妾,皆无须审问!” “——明日午时,尽腰斩而弃东市!!!” 语调阴戾的说着,吕雉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出现了先前,那抹令人胆寒的骇然杀意。 “法场之上,敢有为田氏之人敛尸,亦或出言惋惜者,坐同罪!” “敢妄言田氏罪不至死者······” “族!!!” 从紧咬的牙槽间挤出这最后一字,吕雉的面容之上,已看不出丝毫妇人所该有人温和。 见萧何闻言,面上稍流露出些许迟疑,吕雉更是冷然一拂袖。 “哼!” “若非顾忌田子庄此人,又不欲使太子沾染‘弑戮过甚’之污名,吾恨不能尽毁田氏之宗祠!!!” 冷然发出又一声呵斥,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此事,吾意已决,酂侯最好莫再劝。” “若吾怒急,再出言中伤于酂侯······” 听着吕雉这声满是阴冷的警告,萧何心中不由摇了摇头。 “欲杀田氏数以百口,莫非还不足称‘弑戮过甚’?” 心中稍一声腹诽,萧何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出分毫不满,只对吕雉稍一拱手,表示领命。 待吕雉面上怒意稍艾,萧何也是稍一措辞,微抬头望向御阶之上。 “除拿人,臣抄田氏宅邸之时,亦得书、函等若干。” “其上所言······” 说着,萧何不由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臣不敢独断!” “又陛下出征在外、家上卧伤于榻,臣只得告与皇后,以请对策。” 见吕雉不无不可的一点头,萧何便从座位上悄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了几卷竹简,递给了身旁的寺人。 “此,乃长陵田氏勾连关中各处粮商巨贾,拟欲限粮之售,以哄抬粮价之书。” 萧何说话得功夫,竹简也已被寺人送到吕雉面前,就见萧何继续补充道:“此简,只其一,除此一简,另得言‘抬米粮价’之书简,足一百七十余······” “臣以为,关中粮价鼎沸在即,非只长陵田氏之谋,关中各地之粮商、巨贾,恐皆欲为此事。” “还请皇后示下:此事,臣当如何处置?” 听闻萧何此言,吕雉只略一扫竹简上的内容,便随手将其丢在面前的御案之上。 “粮价之事,太子已有对策。” “待明日日中时分,酂侯往凤凰殿,同太子商议便是。” 闻言,萧何只稍点了点头,心下也是长松了口气。 ——对于萧何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是刘盈到底伤情如何!严不严重! 而作为刘盈的母亲,天下最疼爱、最在乎刘盈的人,吕雉都说刘盈可以见人,甚至可以商议事务,那就足以证明:刘盈的伤势并无大碍。 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萧何的面容也稍轻松了些许。 但只片刻之后,萧何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时,那片刻之前才轻松下去的面容,嗡时便再次挂上了沉凝之色。 “除田氏勾连关中粮商、巨贾,意欲哄抬关中粮价,臣于长陵田氏宅中,另得此绢。” “绢上所书,便乃此番,长陵田氏勾连朝中贵勋,以行刺太子一事。” 嘴上说着,萧何望向吕雉的目光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只此绢,臣觉似曾相识,又其上之纹绣,乃出少府织室。” “不知皇后观此绢,可稍觉眼熟?” 第148章 长安,尚得监国太子在! 听着萧何面带试探的发出此问,吕雉只淡然一笑,微摇了摇头。 ——这块绢布,确实是少府织室所出没错。 如今汉室天下,有能力批量织造这等绢布的,也只有少府。 但作为如今,汉室唯一一个保有‘印钱’职能的部门,这样的绢布,少府织室每年能织出来成千上万张! 光凭这么一张‘ade少府’的绢布,根本就无法判断其归属于何人,又出自谁人之手。 只不过,听闻萧何这句明显带有深意的询问,吕雉却并没有着急否认,只朝身旁一招手,示意寺人将那块绢布取上来。 “嗯,做功甚善,确乃少府所出。” 自顾自夸赞一声,便见吕雉又将绢布摊开,将绢布上的那行字默念而出。 “太子过长陵,使士往刺之······” “哟,竟还有淮阴侯署名?” 见吕雉毫不顾忌殿内站着宫女、寺人,萧何面色不由顿时一急! 而吕雉接下来的话,却是让萧何陷入了漫长的惊骇之中······ “嗯,吾这字,可是愈发干练了······” 说着,吕雉不忘轻笑着抬起头,看向萧何指了指手中绢布。 “萧相且瞧瞧。” “方才,建成侯携此绢出宫之时,吾竟还未发觉?” “此时一看,可是愈发工整······” “皇后!” 听着吕雉面不改色的看着手上绢布,道出这番骇人听闻的话语,萧何终是突然一声轻呵! 待吕雉笑意盈盈的抬起头,萧何又面带焦急地看了看左右,似是在提醒吕雉:殿内,可还有人呢! 见萧何这般架势,吕雉却似是毫不在意,只轻笑着将手中绢布举高,像是欣赏什么绝美的工艺品般,对着绢布上那行自己写下的字,不住地称赞了起来。 见此,萧何也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满是悲愤的对吕雉一拱手。 “皇后此举,恕臣百思,亦不能得其解!” 言罢,萧何便满是悲痛的闭上双眼,朝吕雉沉沉一拜。 却见吕雉闻言,面上笑意悄然退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终是带上了些许严肃。 “若不如此,此刻,酂侯安能至未央?” “纵至,酂侯又可会以淮阴侯事,言于吾当面?!” 正说着,见萧何欲要开口反驳,吕雉不由又是一抬手,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上半身稍前倾了些许。 “太子乃何人所刺,酂侯,莫非不知?” “亦或知,然又自欺为不知?” “事已至此,酂侯还欲自欺至何时?” “今三千里秦中,功侯贵勋凡百四十六人,除淮阴侯,可有第二人胆敢执刺于太子?!!” 满是愤恨的一声怒呵,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更是涌上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前时,吾曾允诺酂侯:夏至未临,但淮阴侯不行叛逆事,吾,便暂不复言杀淮阴侯······” “然今!” “国朝之太子储君,亦险丧命于淮阴侯之手!” “便此时,酂侯莫不仍挂怀于‘往日之情谊’,欲于吾当面,为淮阴侯开脱?!” “吾吕雉治不得淮阴、汝酂侯不忍杀淮阴,莫非汉律、汉法,亦动不得他淮阴侯分毫吗!!!!!!” 极尽愤怒的又一声咆哮,惹得殿内宫女、宦官无不流露出面若死灰般的惨白面容,争相慌乱的跪倒在地,恨不能将头塞进地板之下。 ——这些话,根本不是他她们这等卑贱的身份,所能堂而皇之听到的······ 听闻吕雉这一番满含滔天盛怒的宣泄,萧何只面带惊骇之色的一低头。 神情恍惚的思虑良久,萧何终是缓缓闭上眼,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吕雉说的没错。 如今的关中,乃至于整个汉室,敢冒如此天下之大不韪,对太子刘盈下死手的,只可能是淮阴侯韩信! 只有早就同陈豨密谋,要‘你作乱于关中之外,我举旗于长安之内’的淮阴侯韩信,有这个动机! 也只有后世被口口相传为‘兵仙’,实则政治智慧无限接近于负无穷的淮阴侯韩信,会做出‘刺杀太子’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蠢事! 在早先,听到‘刘盈遇刺’这个消息时,萧何的脑海中,便立时涌现出了三个嫌疑人。 天子刘邦,赵王刘如意,以及淮阴侯韩信! 但很快,萧何便将前二者排除。 刘邦作为天子,又是刘盈的生父,就算到了对刘盈恨之入骨的地步,也绝不可能对亲生骨头痛下杀手。 顶天了去,鞭打一顿、呵斥一顿,再不济,也就是废其储位,再丢到太庙面壁个三年五载。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邦真打算杀刘盈,也根本不需要用‘执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果刘邦真的下定决心,打算不顾一切后果,那想杀刘盈,也不过是一道赐死诏书的事儿。 若是真有那么一封诏书自关东传来,被某个老伙计交到自己手中,那即便萧何心中再抗拒,恐怕最终,也只能照旨行事······ 刘邦不可能刺杀刘盈,是没动机,也没必要;刘如意不敢杀刘盈,那就是纯纯的不敢了。 如果是刘如意想杀刘盈,那唯一的动机,便是争夺储位。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杀刘盈,非但无法帮刘如意得到梦寐以求的太子大位,反而会将原有的机会尽数葬送······ 刘邦得以鲸吞天下,可不是因为足够蠢! 就算刘邦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朝堂公卿数以百、天下汉人上千万,也有的是正常人! 作为刘盈储君之位的唯一威胁,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刘盈出了意外,那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无论刘如意有没有牵连其中,第一个受到怀疑的对象,就必然是刘如意! 就说现在,‘刺杀刘盈’的黑锅,即将成为钉死长陵田氏棺材板的钉子,萧何、吕雉二人,乃至于大半朝臣功侯心里也都清楚:真正的幕后黑手,必然是淮阴侯韩信! 但即便如此,包括天子刘邦,以及萧何在内的整个天下,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件事,会和刘如意没有丝毫干联! 而在当下,刘盈受刺又侥幸未亡的情况下,也可以说:赵王刘如意得立为储的可能性,已经无限趋近于零。 ——天子刘邦,不可能允许一个涉嫌谋杀兄长的逆子,登上自己留下的皇帝宝座! 天下一千七百余万汉人,也绝不会允许一个涉嫌弑兄夺嫡的烂人,成为统治自己的汉天子。 即便刘如意,是天底下最怕刘盈出事儿的人,而且对刘盈遇刺一事,刘如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排除了天子刘邦,再去掉赵王刘如意,剩下的,就只剩下韩信一人。 可萧何怎么也想不起来:韩信的嫌疑,究竟是怎么被自己下意识洗清的······ “唉······” “天作孽可活,自作孽,非死不可啊······” 暗自悠然一声哀叹,萧何终是面带惨然的低下头,对吕雉缓缓一拱手。 “臣······” “知罪······” 语带沧桑的道罪一声,待萧何重新直起身,面色之上,便已悄然带上了一抹郑重。 “依皇后之意,此事,当作何谋划?” 见萧何终于从自我欺骗的怪圈中走出,吕雉也不由在心中稍一叹气,面上冷意却是丝毫不减。 “此事,吾已有谋划。” “近些时日,长安当昼夜戒严;酂侯亦可以‘护卫’之名,布兵卒于尚冠里,以防淮阴再行不轨。” “待如此旬月,太子伤势稍愈,便当往三原,以视郑国渠之整修事。” “到那时······”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止住话头,看了看左右,似乎终于意识到大殿之内,并不只有自己和萧何二人。 “到那时,酂侯再来寻吾,以闻详策。” 闻吕雉此言,萧何只面色沉凝的点了点头,旋即略带疑惑的望向吕雉。 “皇后可是担心,家上若于长安,当受此事牵连?” 待吕雉不着痕迹的一眨眼,萧何终是抿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为即将死于非命的韩信暗自惋惜片刻,便见萧何又对吕雉一拱手。 “还有一人,亦似染手于此番,长陵田氏谋刺家上一事······” “可是赵王那贱婢子?” 不待萧何滑落,就见吕雉眉角稍一扬,语调中,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待萧何面色严峻的点了点头,便见吕雉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胸中恼怒,旋即从榻上起身。 “吾非赵王生母,此事,吾做不得主!” 满带怨气的一声轻斥,吕雉面色便又是一冷。 “此事,酂侯自瞧着办便是。” “若不急迫,自可先禁足赵王,再奏请陛下定夺。” “若急······” 若有所思的止住话头,就见吕雉似是随意的一摆手。 “若急迫,今长安,亦有监国太子尚在!” “虽今负伤,然吾儿身以为陛下子,却也不至卧榻而无以示人,伤虚而不能视事之地!” “若以为善,酂侯自可于明日,亲往凤凰殿面会太子之时,以此事相说。” 言罢,吕雉便似是随口交代了个小事般,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皱眉冷颜,朝着殿后的方向走去。 望着吕雉离去的背影,萧何也只得暂时放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沉声一拜。 “臣,恭送皇后······” 第149章 我妈暴躁这是为了天下! “萧相亲来?” 次日上午,太子宫,凤凰殿。 听闻小太监春陀的禀告,刘盈不由一愣,面色也是有些尴尬了起来。 ——虽说此番遇刺,刘盈伤的并不是很严重,但伤的位置,着实有些尴尬的紧······ 就说现在,刘盈便是侧躺在软榻之上,一条圆柱形长枕撑在身后,左肋处的伤口虽已被包扎,却也并没有盖上衣物。 准确的说:此时的刘盈,上半身是光的······ 若是放在后世,好歹是的爷们儿,裸露个上半身什么的,虽有些不雅,但也不至于让人咂舌。 但在如今的汉室,尤其又是作为太子储君,刘盈,实在不是很方便以‘袒胸露乳’的形象示人。 但不见,似乎也不行。 一来,前来拜会的是丞相萧何,又多少带点‘赔礼谢罪’的意味在其中,刘盈就算是有伤在身,也不方便将萧何拒之门外。 二来,便是对于此番,整治长陵田氏、平息关中粮价的事,刘盈也确实需要和萧何,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沟通。 “嗯······” 稍沉吟片刻,刘盈也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请萧相至此。” 轻声做下交代,待春陀领命而去,刘盈又用右肘稍撑起身,望向软榻旁的寺人。 “再取些软枕,垫高一些。” · “罪臣,拜见家上······” 刚一走入凤凰殿寝殿,萧何便一股脑跪下身,冲着刘盈一拱手,便做出要叩首的架势。 就见刘盈面色稍一急,却也是十分老实的没乱动弹,只冲着身侧的春陀一眨眼。 早就得了刘盈的交代,春陀只是心领神会,赶忙上前,自手臂处扶着萧何,终没让萧何‘得偿所愿’。 待萧何面带愧意的直起身,便见刘盈惨而一笑,侧过头,看了看自己尚还裸露在外的左肋。 “孤已至如斯之地,酂侯莫不要孤亲下榻,方休跪拜之念?” 听闻刘盈这一声稍带自嘲,又略带些苦涩的调侃,萧何面上愧疚之意,不由又是一深。 “家上,臣······” 见萧何面带自咎的一拱手,刘盈却是侧躺着,稍一伸左手。 待萧何身形一滞,就见刘盈又是一声僵笑。 “孤身负创,坦胸露乳以面萧相,实失礼者甚。” “然纵如此,孤,亦未忍拒萧相于殿外。” “若萧相此来,只欲言己之愧、责,莫如且自回,也好与孤片刻安宁······” 面带虚弱的道出此语,刘盈也是稍敛面上笑意,略有些严肃的望向萧何。 在萧何身旁,小太监春陀更是摆出一副准备随时上前,只待刘盈一开口,便送萧何离去的架势。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并不明显,却又切实存在的宽和,萧何只微颤着干涸的嘴唇,几欲开口,都没能吐出哪怕一个字。 如此足足十息,待刘盈面带善意的笑着一点头,萧何终是满带萧瑟长叹一口气,对刘盈沉沉一拜。 “臣!” “谢家上······” 这一回,刘盈却并没有再示意一旁的春陀上前,替自己扶起萧何,而是坦然受了萧何这一礼。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此番遇刺,萧何头上一口‘护主不力’的锅,是怎么都甩不掉的。 若是刘盈不受这一礼,恐怕萧何也难以心安。 待行礼过后,在春陀的引导下来到软榻前约五步的位置,在一块筵席之上跪坐下来,萧何面上的愧疚之意,才终于是缓缓退却。 又稍问候一番刘盈的身体状况,萧何便也自然而然的,将话题引入了正题。 “此番,家上于长陵遇刺一事,经臣查得行凶者,乃长陵田氏满门!” “昨日,皇后以行令于臣:田氏阖族,凡丁、女、老幼,皆勿审而斩弃市!” 说到这里,萧何面容之上,也是下意识涌上些许心悸。 “此刻,田氏阖族凡数百口,当已为廷尉役卒押至东市之外。” “只待午时,便当明其正身而问斩······” 说着,萧何不由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自顾自稍叹一口气。 见萧何这般作态,刘盈稍一琢磨,也是回过味儿来,便摇头一笑。 “暴走的老娘,怕是把外朝给吓的不轻?” 心中稍一声腹诽,便见刘盈小心翼翼的调整了一下躺姿,又自殿门处看了看天色。 “午时······” “唉~” 悠然一声长叹,便见刘盈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感叹之色。 “自种其因,当得其果啊~” “只可惜,故田齐王族,恐当自此落寞······” 听闻刘盈这般反应,萧何只稍一愣。 低头思虑良久,终还是面带迟疑的望向刘盈。 “家上莫不觉得,皇后此番,略暴戾了些?” “嗯?”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只面带困惑的一皱眉,便见萧何又是一声哀叹,对刘盈稍一拱手。 “身以为人臣,臣本不当口出此言,以离间家上、皇后之母子情谊。” “然身以为汉相,蒙陛下之信重,臣,又只得昧死一言!” 面带决然的道出此语,便见萧何面色也随之一肃。 “此番,田氏遣士以刺家上,依律,坐谋逆,当族!” “然今《汉律》于谋逆之罪罚,乃夷三族;及案犯之旁支远亲、姬妾、丁仆,又年总角之幼童、过古稀之老迈,皆可酌情稍减其罚,以为隶臣、妾。” “长陵田氏,嫡男丁十七,庶三服内之丁四十一;若依‘谋逆’罪,当死者,便乃此五十八人。” “然依皇后之令,凡长陵诸田,因此番家上遇刺而当死者,足四百口而有余······” 说到这里,萧何便将话头悄然一转,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试探。 “皇后身以为家上生母,家上遇刺,皇后自当于凶徒恨之入骨。” “然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今皇后因怒,而加田氏之罪罚······” “此,莫不略有因一己之私怒,而乱国法之嫌?” 言罢,萧何便面带担忧的低下头,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而在听到萧何这一番满带深意的暗示之后,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顿时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田氏,应该以什么罪名,处以什么程度的惩罚? 无论是对于监国太子刘盈,还是对亲手编纂《汉律》的萧何而言,这一点,都不言而喻。 ——使刺储君,比同行刺天子,坐谋逆,当夷三族! 但刘盈也同样确定:对于‘夷三族’究竟应该怎样定义,萧何心中,也必然是无比明确。 如今的汉室,可不是法治社会! 行刺储君,究竟应该杀一户口本,还是牵连一村、一县,乃至于在整个天下范围内牵连一姓、一氏,都取决于天子的一句话! 毫不夸张的说:同样的事儿放到二十年前,始皇嬴政尚在之时,若太子遇刺,就算嬴政下令‘凡天下氏田者皆杀’,也绝没有人敢站出来,说哪怕一个‘不妥’!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某件事妥不妥,不是法律说了算,也不是道德说了算,甚至不是天、神说了算! 在这个时代,能为天地万物给出定义,并必将得到无条件认同的,只有天子的金口玉言! 一个曾盗窃一粒米的小贼,天子说该凌迟,那就要凌迟! 一个骇人听闻的江洋大盗,天子说无罪,便必然是无罪! 而对于身为开国皇后,太子刘盈生母的吕雉而言,旁的事,或许还轮不到吕雉来‘言出法随’。 但在太子储君、亲子刘盈遇刺这一桩事上,作为母亲的吕雉,天然具备对凶手的无限报复权! 别说将打击范围,从田氏族人扩大到奴仆、老幼身上了,就算是吕雉直接下路屠干长陵邑,也绝没谁能挑的出错! 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不单是吕雉的权力,而是这个时代的道德普世价值,赋予吕雉,乃至于每一个母亲的义务! 而萧何作为开国丞相,又是同天子刘邦、皇后吕雉一起从丰沛走出的元从,对于这一点,不可能没有认知。 这样一来,萧何这番诟病吕雉‘过于暴戾’的言辞,其话中暗含的深意,便也是显而易见的了······ “只可惜······” “这一世,孤可不打算单打独斗······” 心中阴恻恻一笑,便将刘盈意味深长的望向萧何,稍叹一口气。 “酂侯可曾听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突闻刘盈此言,萧何面色便嗡时一愣。 刘盈却是又发出一声短叹,便微摇了摇头。 “《周礼·秋官·司寇》曰:刑乱国、用重典。” “田氏行刺于孤,按律,确当只及族亲;《汉律》之中,亦从未有一人获罪,全族老少妇孺、姬丁奴仆皆连坐之罪罚。” “然今之关中,恐不适只依《汉律》,而定此等刁民之罪责了······” 说着,刘盈便重新看向萧何,面容之上,尽是郑重之色。 “今父皇领军在外,战事虽无大阻,然陈豨之乱亦未全定。” “孤得父皇托以监国之责,便乃借父皇之威,以镇欲乱关中之宵小!” “如此微妙之时,监国太子遇刺,社稷险有震荡之虞,萧相以为,可还能依《汉律》,而定主谋之罪?” 说到这里,刘盈便摇头一笑,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是涌上些许语重心长。 “萧相以为,母后此番重罪于田氏,乃因私怒。” “然实则,母后之良苦用心,皆乃思社稷之安稳,顾宗庙,为首重啊······” 第150章 萧相最近,可有些失职啊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面上担忧之色却并没有因此而去,反倒是肉眼可见的更深了些。 “家上莫非,果真未听明白?” 暗自稍一声腹诽,正要再开口,却见刘盈笑着摆了摆手。 “萧相,柱国老臣也。” “此等浅显之事,自也无须孤细言。” “倒是先前,孤曾遣建成侯查探,得长陵田氏,似有存粮数以十万石?”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将眼角稍稍眯起。 “依萧相之见,此米粮数十万石,当作何用,方最妥当?” 见刘盈将话题岔开,萧何却并没有顺着刘盈的话给出回应,而是面色阴晴不定的深吸一口气,旋即稍低下头,陷入了思虑之中。 萧何绝不相信,自己话中的深意,刘盈会听不明白! 萧何想告诉刘盈的,也绝不是吕雉为儿子报仇,对汉室律法有多大的影响! 真正让萧何胆战心惊的,是一个理论上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的皇后,在这次事件中,所爆发出的强大调动能力! 从刘盈昨日于长陵遇刺,到现在,才过去多长时间? 不到十二个时辰! 那在这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长安城内,发生了那些变化? ——长安宵禁! ——南、北两军倾巢而出! ——武库、太庙,及长乐、未央两宫戒严! ——‘罪魁祸首’长陵田氏满门,已经被送上法场,问斩在即! 在这般森严的防备下,就连方才萧何入宫,都差点被一个不开眼的丘八盘查身份! 诚然,太子在距离长安不过二十里的长陵遇刺,这么大的事儿,即便是如今这般防备等级,也绝算不上过激。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在这一系列令人胆战心惊,且每一桩、每一件都极有可能左右汉室命运的调动当中,作为丞相的萧何,几乎没有发布任何一道政令! 甚至连一个点头认可,乃至于对这些调动知情的机会,萧何都没有得到! 什么意思? ——理论上没有任何权力的皇后吕雉,在理论上手握朝堂所有权利的萧何眼皮底下,在极短的时间内,极其迅速的完成了这一系列调动! 更让萧何感到后怕的是:若不仔细想,就连萧何本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就好像汉室的皇后,天然就应该具备调动南、北两军的权力,具备戒严长乐、未央两宫,以及太庙、武库的权力······ “家上······” “唉······” “罢了罢了······” “且待日后,再伺机劝言······” 看着刘盈侧身躺在软榻之上,嘴唇隐隐泛出些许病态的白,额角更是稍挂上了点点虚汗,萧何只暗自摇头叹息着,暂且放下了原本的打算。 因为萧何想到,此时刘盈的心态,或许和过去的自己,是一样的。 ——就和过去,萧何不愿意接受韩信的反心一般,此时的刘盈,应该是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母亲,其实已经成为了汉室大患······ “昨日,臣只顾查抄田氏家宅,确得田氏于长陵之外,所得之庄、仓等近二十处。” “夜半时分,押田氏阖族自长陵归时,臣已遣内史衙役,往而查封此近二十处庄、仓。” “及其存粮几多,臣倒尚不知。” 将心中的忧虑强自压下,萧何也终是顺着刘盈的话题,聊到了此番,长陵田氏的真正‘罪状’之上。 虽然昨日,吕雉、萧何都没明说,刘盈也从未言提,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长陵田氏,区区一家商贾贱户,就算有刺杀刘盈的动机,也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最主要的是:作为这个时代最为人不耻的群体,商贾群体,也还是有一个普遍令人无法反驳的优点的。 ——足够聪明。 只有足够聪明,甚至是聪明到极致的人,才能在这落后、匮乏,且还未从战火纷飞的乱世完全脱身而出的时代,靠着商贾之术发家致富。 而面对着如今,乃至于过往千百年,整个普世价值对自己的敌意、贬斥,商人阶级,也早就进化出了‘趋利避害’的本能。 趋利,自是低买高卖,谋取利益。 而避害,便是不该惹的人,万万不能惹······ 如此说来,问题就浅显多了。 ——当今天下,有几个人,比太子刘盈还不好惹? 满打满算,也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所以,别说是吕雉、刘盈母子,以及身为开国丞相的萧何了,整个长安朝堂,甚至一些脑子灵光点的寻常百姓,也都能看明白:对于长陵田氏而言,刺杀太子,不过是一口天降黑锅。 至于这口黑锅,为什么不偏不倚的砸到长陵田氏的头上······ “家上且一观。” 就见萧何说话间,从怀中取出昨日,曾给吕雉看过的那卷竹简,递给身旁的春陀。 “臣于长陵田氏宅中,得此等竹简一百七十余,其上所言,皆乃田氏勾连关中各地粮商,广囤粮米而抬价。” “此番,关中粮价异涨,除长陵田氏,另有家赀千万以上之粮商数十,赀百万以上,更数以百······” 说到这里,萧何面上神情也是稍有些严峻起来。 “臣以为,若不以雷霆手段以镇,恐只田氏一族之亡,仍无以平息今,关中粮价之鼎沸。” “昨日,臣以此请于皇后,得皇后言臣曰:于关中粮价事,家上,早有对策。” “故今日,臣纵惮家上负伤在身,仍只得入宫,以劳家上示下。” “——关中粮价鼎沸一事,臣,该当以何为纲要?” 言罢,便见萧何郑重其事的一拱手,面容之上,已尽显严峻之色。 听闻萧何这一番话语,刘盈佯做出一副思虑,暗地里,却是对萧何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若是旁人见到此时,萧何对刘盈郑重拜礼的架势,第一反应绝对是:客套!绝对是客套! 要不是刘盈因伤卧榻,光是‘受萧丞相拜而坦然’这一项,刘盈就要在朝臣百官心中,失去一大笔印象分。 但此刻,看着萧何凝重的面色,刘盈心里却十分的清楚:萧何这幅姿态,还真不是客套。 “往数月,萧相忙碌于父皇大军所需之粮草,于关中之事,可是略有些轻疏了······” 语调中稍带说笑之意的提醒萧何一声,便见刘盈稍挪了挪身,调整到舒服一点的姿势,旋即长叹一口气。 “萧相或不知。” “——关中粮价之异,乃至去岁秋九月,关中秋收方毕之时,便已初显。” “后又岁首十月,长陵田氏突涨长安米价,后又关中各地次序效仿,方得今,长安米粮足三千九百钱每石!” “整治长陵田氏一事,孤实乃筹谋已久啊······” 说着,刘盈不由又朝自己的伤口处一昂头,旋即自嘲一笑。 “此往长陵,孤亦乃因欲治田氏,而忌惮于田何田子庄,方往会之。” “不料归途未半,便生如此变故,倒也省孤殚精竭虑,以罗田氏之罪责······”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的面容之上,几乎是应声带上了一抹强烈的自责。 不能怪刘盈‘严苛’,实在是萧何自己心里也明白:过去这整个冬天,自己究竟有多少精力,没有被放在刘邦大军粮草的筹措之事上······ 至于刘盈所说的‘碰巧被刺杀,刚好省的给田氏罗织罪名’,萧何自也是理解。 ——屯粮居奇、哄抬物价,是伤天害理、动摇社稷不错。 但问题的关键是:《汉律》通篇数十上百万字,累计上万条罪责,其中没有任何一条,有关于‘严禁哄抬物价’的规定。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长陵田氏囤货居奇,哄抬粮价,道德上不值得提倡,却也并不违法。 当然,对于这种‘你没犯罪,但让人很不爽’的行为,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天子刘邦眉角一竖,指着长陵的方向喊一句:我看他不爽,给我宰了,就可以了。 毕竟是天子,而且还是开国之君,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可是刘盈,终归不是刘邦~ 作为太子,哪怕是假借天子之权的监国太子,刘盈想杀有‘故六国王族’背景的长陵田氏,也必须得乖乖抱着一本《汉律》,从中扒拉出一条足以杀头,乃至杀全家的罪名,然后摁在田氏的头上。 就如今的状况来说,很显然,再也没有比‘刺杀太子,意图颠覆社稷’,更适合长陵田氏的罪名了。 “嗯······” 萧何正思虑间,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意味深长的抬起头。 “长陵田氏所储之粮,建成侯已查知,足七十万石余。” “此粮七十万石,当拨少府十万石,另留二十万石,平价售于东市。” “余四十万石······” 说着,刘盈不由刻意拖了个长安,稍带深意的看着萧何,只嘴角挂着一抹怪笑,却并未继续说。 见刘盈这幅面容,萧何只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过来。 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便见萧何认输般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直言便是······” “但非大兴土木、靡费钱粮,亦或有悖国本、社稷之事,臣,自当无有不应······” 第151章 粮市米石二千钱 “大人,便是此处。” 二月开春,趁着天上好不容易挂上了一轮暖阳,张病己也是不忍错过如此良机。 天刚一大亮,张病己便带着儿子张彭祖、孙儿张未央、儿媳张赵氏,以及乡中的几个远方晚辈,从渭水以北的张家寨出发,徒步走向了长安。 一行人刚来到东市,就听张彭祖面色一紧,指了指不远处,已看不太出血腥痕迹的一大片空旷地。 “哦······” 循声望去,看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市集之外,张病己也是不由微眯起眼。 “不都说,太子于长陵遇刺,皇后一怒之下,于东市外斩了田氏满足,足四百余口?” “怎不过十数日,东市之外,竟已丝毫不见残肢、血污?” 听闻老夫发出此问,张彭祖也是满脸困惑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说来,也难怪张病己有如此困惑。 无论是在过去数百年,亦或是如今的汉室,作为肉体刑罚中最严重的一项,‘斩’,往往指的都是腰斩。 与此同时,但凡是一个人的罪行,严重到了要腰斩的地步,那廷尉的定罪书上,‘斩’字之后,必然还会跟有二字。 ——弃市! 严格意义上来讲,腰斩弃市,或者说斩弃市,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刑罚,除非极端特殊状况,这二者,便是捆绑在一起的。 但凡是被判处‘腰斩’之刑的犯人,其行刑地点必然是市集之外,也就是方圆数十里最繁华、人流量最多的地方。 在腰斩之刑施行完毕之后,受刑者的两段躯体并不会被收走,而是会被遗弃在市集之外,直到尸体腐烂,才会被丢去乱葬岗。 这,便是‘弃市’。 而如今汉室的《汉律》,相较于前秦时动辄连坐、族灭的《秦法》,无疑是宽松了很多。 虽说《汉律》,其实就是丞相萧何在《秦法》的基础上删补、修改所得的‘秦法20’,但在量刑细节之上,二者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除去谋逆、大不敬等原则性犯罪,《汉律》和《秦法》没有丝毫不同之外,其他大部分民事犯罪,《汉律》的量刑都更为人性化,也更为宽松。 便拿后世人如雷贯耳的‘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一事举个例子。 作为戍卒,陈胜吴广所在的队伍,因大雨毁道而‘失期’,无论放到哪朝哪代,也都是‘当斩’。 但同样是‘失期’,《秦法》之上,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为首者斩,同行者连坐。 而《汉律》之上,虽然也是‘当斩’,但具体的条目却是:无故失期,为首者死,同行者流边。 看上去,而这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个死,但实际上,却有两个极为关键的区别。 第一点,便是按照《秦法》,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戍卒失期,就是个‘斩’字! 而根据《汉律》,只有‘无故失期’,才会被惩罚。 第二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秦法》对失期的刑罚是:为首者‘斩’,同行者连坐。 也就是说,只要失期,所有人都得腰斩! 而《汉律》的惩罚却是:为首者‘死’,同行者流放边关。 一个‘斩’,一个‘死’,一个‘流’。 这三者之前,便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差异。 ——斩,即腰斩弃市,是必死无疑! 而‘死’、‘流’,都是可以拿金、爵抵罪的······ 简单来说就是:如果被判‘斩’,那啥都不用想了,安心吃顿断头饭,等死就行。 但要是被判‘死’或‘流’,那还有一种方式,可以逃脱惩罚。 首先,需要这个被判‘死’或‘流’的爵位足够高,即二十级爵位制的第五级以上,就可以享受爵位相应的特权:以钱抵罪。 满足爵位条件后,只要能拿出足够多的钱,那就不需要被执行‘死’刑,甚至都不需要走后门、跑关系,光明正大将罚款交到官府,就能免罪。 虽然乍一眼看上去,‘五级以上爵位、一笔不菲的罚款’,对于底层百姓还是有些遥远,但实际上,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实现。 汉承秦制,如今汉室的爵位体系,同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制一般无二。 即:一级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 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大良造),十七驷车庶长,十八大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 而在这二十级爵位中,从第五级的‘大夫’开始,就可以享有犯罪时,出钱抵罪的特权。 那么,一个‘大夫’的五级爵位,对一个普通的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就拿张病己来说:汉立,张病已默认获得一级公士爵位;之后在楚汉争霸时期,张病已跟随汉军出征,斩首三级,俘虏四人。 凭借这三个人头、四个俘虏的战功,张病已的爵位便得以连升五级,达到了六级的官大夫。 而现如今,身官大夫的张病已,便已经为自己的子子孙孙数十人,赢得了‘犯罪时不接受刑罚,而是出钱免罪’的特权。 张病己如此,关中的农户们,也基本是这么个状况。 秦末战火刚结束,谁家还没个斩首二、三级的父祖了? 就算没有,就老刘家这一言不合‘赐民爵一级’的尿性,只要活个三四十岁,也能混个五级的‘官大夫’爵位。 这,也正是《秦法》和《汉律》最根本的差异所在。 ——相比起动辄杀全家、杀整条街,乃至杀全村的‘暴秦’,汉室的律法,多了那么一丝人情味,以及些许变通的余地。 在如此宽松的律法背景下,自有汉至今近十年,被处于‘腰斩’之刑的罪犯,恐怕不过数百。 这就使得半个月前,长安东市外发成‘一次性腰斩四百余人’的爆炸性新闻时,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转瞬间便传遍了整个关中。 只是对于‘腰斩不弃市’这一点,张病己还是有些困惑。 “嘿,后生。” 看见一个年轻人路过,张病己也是丝毫没客气,朗声一嚎叫,不忘将手中鸠杖稍往前拿了些。 见张病己手中鸠杖,那青年自是面色一惊,赶忙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脸,对张病己拱手一拜。 “老大人可是有何差遣?” 见青年举止有度,谈吐不凡,张病己也是面色稍一缓,虚指了指不远处的空旷地。 “前些日子,都说长陵田氏数百口,于东市外斩弃市?” “怎瞧不见残肢,也不见血污?” 听闻张病己此问,就见那青年嘿笑着挠了挠头。 “大人有所不知。” “正月下旬,长陵田氏密谋叛逆,竟行刺于当朝太子,皇后闻之大怒,发南军往长陵,破田氏家宅,尽拿案犯四百余人!” “次日,丞相酂侯萧何萧公入宫请见,皇后只雷霆震怒,令萧相国无须审问,凡田氏之人,皆斩弃市!” 心有余悸的说着,青年的面上神情,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惨白。 “啧啧啧······” “小子还记得当日,约莫午时前,案犯便已押至东市外。” “然行刑,可是自午时,一直到日暮前后,方得尽罢······” “东市之外,可谓是遍地残肢,竟连这十丈宽街,亦堵得有些走不动了!” 听闻青年这一番回忆,饶是自认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张病己面容之上,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骇然。 “遍地残肢······” 木然一声呢喃,张病己便面色怪异的摇了摇头,又望向那青年。 就见青年稍一思虑,便继续道:“及残肢,本是有的。” “——皇后更亲自下令:敢敛田氏之尸者,坐同罪;言其不当死者,夷三族!” “然如此不数日,东、西二市便有些萧寂,长安又议论纷纷,多言东市外尸首四百余,若在生了病瘟······” “故前些时日,又有廷尉役卒至此,尽收田氏之尸,往掷于城外乱葬岗······” 听着青年道出这一番话语,张病己也终是从那一股心悸中回过神。 再度抬起头时,张病己望向那青年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担忧。 “太子遇刺,可有大碍?” 却见那青年闻言,也是暗自长松了口气:“当无大碍。” “幸陛下庇佑,贼人所射之矢,竟为太子之肋所阻,未伤肺腑分毫。” “传闻太子言左右曰:修养旬月,还当亲往三原,以视修渠事······” 闻言,张病己不由又是悠然一声长叹,面带唏嘘得看向身侧的儿子、儿媳,以及孙子。 “不愧为天家贵胄,陛下亲子啊~” 待同行的族亲晚辈争相面带附和的点了点头,便将那青年又微微一笑,指着张病己身后,那几个同乡晚辈背着的粮袋,对张病己稍一拱手。 “此来长安,老大人可是欲购米粮?” 听闻此问,张病己先是下意识带上了一丝警惕! 稍思虑片刻,终还是略带戒备的点了点头。 “二月开春,冬粮食尽,又瞧着今儿稍暖,老朽这便携晚辈子侄,欲购米粮于长安。” “少君以为,可有何不妥?” 感受到张病己对自己带着肉眼可见的戒备,青年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自无不妥,自无不妥······” “只是······” 说着,青年便稍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旋即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才上前稍附耳道:“老大人可知,田氏因何欲行刺太子?” 待张病己稍带惊诧的轻轻一摇头,就见青年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岁首凛冬,太子修郑国渠,今岁,渭北便当丰收!” “那长陵田氏,自打迁入长安,那便已货粮为生;关中秋收,粮价暴跌,田氏安能袖手旁观?” “更有甚者,太子还欲于开春,复往三原以彻修郑国渠,保郑国渠二十年不阻!” “便因此,长陵田氏这才铤而走险,妄图行刺太子,以毁修渠事啊······” 待青年面带笃定的道出这番话,张病己那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愤恨。 “非但行刺太子储君,还欲毁太子修渠之事?” “其心可诛!!” “长陵田氏,实可谓其心可诛啊!!!” 见张病己的怒火顿时被点燃,青年也是面露不忿的一跺脚。 “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皇后杀田氏四百余口,还是轻了!” “若是换作陛下在,知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贱户,胆敢于太子不利,只恐整长陵,当立时伏尸十万,流血百里啊······” 闻青年此言,张病己自也是余怒未消的点了点头,表示只杀田氏四百余口,确实是太轻了! 便见那青年又嘿嘿一笑,悄然将话头一转。 “瞧见大人此来长安,备了粮袋,小子恐大人寻错了地,这才出言相问······” 却见张病己听闻此言,面上满是困惑的回过头,看了看儿子、儿媳,又瞧了瞧不远处的东市。 “买粮······” “除东市,长安方圆百里,还有第二市货米?” 不料那青年闻言,露出一副‘您果然不知道’的表情,笑着对张病己又是一拱手。 “老大人有所不知。” “太子为田氏所刺后,深知粮价之事刻不容缓,便同萧相国议,于长安以南,新立一粮市。” “今粮市之内,独一家米铺,米石只二千钱!” 说着,青年又面带鄙夷的指了指不远处的东市:“然若老大人入了这东市,米价可就近四千钱一石啊?” 听闻青年此言,张病己不由下意识瞪大眼睛。 “粮市?” “独一家米铺?” “米石······二千钱?” 接连好几声惊呼,张病己不由赶忙上前,抓住青年的手臂。 “此米铺,乃何人所开?” “竟有如此仁善之商贾,老朽竟不曾闻知?” 却见那青年闻言,又是爽朗一笑,将腰板都挺得更直了些。 “嗨~” “除了太子,今关中,何人有如此仁善之举?” “不妨告知老大人:粮市那家米铺,正是太子行令,由少府所开~” 第152章 三铢钱的反噬 当张病己疑虑重重的来到长安以南,在那块号称‘粮市’的新市,以每石二千钱的价格买到粟米之时,未央宫内,刘盈也是等来了阳城延的拜会。 “冬至一别,这一眨眼,孤同少府,便是二月余未曾谋面呐?” 在寺人小心扶持下坐起身,刘盈只下意识用左手护着肋侧,不忘对阳城延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 见刘盈能坐起身,阳城延面上担忧之色也是散去大半,轻笑着在一旁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对刘盈拱手一拜。 “承蒙家上挂怀,又陛下庇佑,往二月余,臣奔走于郑国渠沿岸,诸事,皆还算顺畅。” “只前时,听闻家上于长陵遇刺,臣甚忧家上之安危;又家上传令少府,欲起粮市于长安南。” “恰修渠事已近毕,臣便稍偷闲折返长安,亲视粮市事之余,亦欲面会家上。”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忘做出一副心安的神情,略有些夸张的长出了口气。 “今见家上无有大碍,臣,实可谓是如释重负······” 看着阳城延这般作态,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对阳城延稍一拱手。 “不过皮肉之伤,竟劳少府记挂于心,险误修渠之事,此,孤之罪······” 稍客套一番,刘盈便也没多绕弯子,只面带惭愧的一笑。 “今已开春二月,孤本欲亲往三原,以视修渠之事。” “然前时之事······” 说着,刘盈不由自嘲一笑,低头轻抚了抚侧肋处。 “孤一时之大意,便惹得母后震怒,又孤负伤在身,不便远行。” “修渠之事,恐皆赖少府依岁首冬至,议定之策而毕全功······” 听着刘盈这一番稍带唏嘘的话语,阳城延只面色稍一正,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家上不必过忧。” “修渠一事虽未尽罢,然当行之策,家上皆已告与臣知。” “又冬前,清掘、减宽事皆毕;即固渠上游土所用之埽,亦已备足柳席、碎石。” “待臣往三原,以家上之令行事,不过月余,修渠之事,便当可尽毕!” 见阳城延郑重其事的做出承诺,刘盈也是面带敬重的点点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即如此,修渠之事,便皆托于少府之手。” “少府当知,孤此番主修渠事,乃父皇临行之时,以监国太子加于孤身。” “今修渠事近毕,万望少府步步为营,绝不可功亏于溃!” 说着,刘盈不忘又低头看了看侧肋,面上也挂上了些许自侃。 “可万莫如孤一般,一时得意便疏忽大意,再惹事端······” 听闻刘盈似是说笑般,道出这一声隐晦的惊醒,阳城延也是面色严肃的一拱手。 就见刘盈又是面带自嘲之色笑了一阵,便将话头从郑国渠之上转开。 诚如刘盈所言:修整郑国渠一事,已经基本完成了。 郑国渠的先前的问题是什么? ——年久失修,渠道因淤泥堆积而阻塞;又因为渠道宽度被好心做了坏事的地方官吏、百姓自行拓宽,使得水流更加缓慢,淤泥沉降堆积的速度更快。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朝堂不带任何政治目的,只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去修,那也就是两点:把下游的淤泥清理、挖掘,并将拓宽的渠道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只要将这两点完成,那郑国渠对两岸农田的灌溉能力,就见有肉眼可见的改善。 而这两点,基本都已经在冬至前,被刘盈亲自在莲勺盯着完成了。 剩下的‘固上游之土’一项,则是由于此番修渠,是刘盈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带着‘民心’‘政望’的政治目的,私自加上去的。 倒也不是说,这完全是形象工程。 ——如果不用埽、石砖固定上游的水土,那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就会只是个开始! 往后每隔几年,郑国渠依然会因淤泥堆积而堵塞,朝堂也需要周而复始的出钱出力,去进行郑国渠的养护工作。 对于如今,连都城长安都建不起的汉室而言,如此庞大的修护成本,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若非如此,过往近十年,丞相萧何也不至于坐视郑国渠阻塞,甚至直接导致沿岸农田因溉水不足而减产。 而‘固上游之土’一事完成,虽也不至于说是让朝堂彻底一劳永逸,从此再也不用维护郑国渠,也起码能大大减缓郑国渠因淤泥沉积,而导致阻塞的速度。 如果说先前,郑国渠每三年就要大费周折去修、去疏通的话,那在此番,郑国渠上游被铺上埽、石砖之后,很可能是每十年乃至十五年,才需要大修一次。 若是关东尽快平定,天下尽早安稳下来,郑国渠下游能每年都稍微清理一下淤泥,或许往后,朝堂再也不用因郑国渠的整修之事而操心。 简单来说就是:清掘淤泥、减宽渠道,都是从当下考虑,做了能立竿见影,但很快就需要重复进行。 而‘固上游之土’,则是刘盈从长远的角度出发,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考虑,才做出的决策。 只要此事完成,那从大的方面说,自然是利国利民,有利于国家财政健康运转。 从小的方面,也足以让刘盈在朝臣百官心中,得到一个‘思虑深远’的印象,顺带收割一下关中百姓的拥戴。 而这件事,其实也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十一月中旬,郑国渠下游河段的工作结束之时,刘盈已经以粮米为酬,得到了关中数万民民壮‘冬天编柳席,开春带着柳席去三原修渠’的承诺。 另外,少府调拨的三万官奴,也已经备好了制埽的碎石。 等过几天,阳城延去三原,召集少府官奴、关中民壮,用编好的柳席、备好的碎石卷成埽,铺在郑国渠底下,就大功告成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刘盈先前没有在长陵遇刺,去不去三原,影响也都不是很大了。 “呼~” “老爹的大考,总算是给出了个不错的答卷······”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刘盈却并没有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分毫。 稍思虑片刻,刘盈便又再度望向阳城延。 “前时,孤令输粮米十万石往三原,少府可自用为官奴之食用。” “余者,少府可假孤之名,言‘太子令发’,以为关中民壮修渠之口粮。” “待春三月,修渠事将毕之事,孤当往三原,以亲谢关中民壮当面。” 听着刘盈略带严肃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也是稍点了点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和善,阳城延更是略带腼腆的笑了起来。 ——关中民壮,刘盈都要亲自去致谢,那······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阳城延正思虑间,就见刘盈又问道:“粮市之事,如何了?” 听刘盈问起,阳城延也不由将心绪拉回,稍一沉吟,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自家上兴粮市,又以少府亲售米粮,迄今,已近十日。” “此十日,少府已售粮米十万石余,得钱二万万;少府余粮不足十万石。” “臣以为,少府所余之粮三十万石,至多只半月,便当售罄······” 听闻此言,饶是对此有所心理准备,刘盈也是不由稍叹了一口气。 说来,刘盈此番‘遇刺’,虽说多少有点痛苦,也有点没面子,但相应的,也得到了不少收获。 除了顺理成章的屠了长陵田氏全族,又顺手将‘弑兄未遂’的罪名扣死在了弟弟刘如意头上,刘盈还从田氏手中,白得了十六处大小不一的粮仓,以及七十多万石粮米。 其中最让刘盈重视的,便是那七十万石粮食。 毕竟再怎么说,长陵田氏,不过一介商户,就算没这档子事儿,刘盈想整治,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 至于弟弟赵王刘如意,看上去是刘盈储位的威胁来源,但实际上,刘盈从来都不认为,刘如意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就算不说现在,手握‘修渠养农’之功,接下来还要平定粮食市场之后的刘盈,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有多牢固,光是前世刘盈全程躺赢的成功经历,也足以让刘盈将弟弟刘如意彻底无视。 而这七十万石粮食,无论是对此时的刘盈,还是汉室朝堂而言,都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刘盈修渠,得给自发前来,帮忙修渠的民壮发粮食; ——少府派官奴修渠,其一半的口粮,也需要刘盈去想办法; ——天子刘邦大军在外,每个月的军粮消耗都是‘百万石’级别; 再有,便是如今,关中逐渐出现的‘粮食市场被垄断’的苗头,也需要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将足量的平价粮投入市场,以调控粮价。 这样一算下来,七十万石粮食,可就一点都不算多了。 先是早就在刘盈这里打好招呼的阳城延,领走了十万石粮食,作为少府官奴,以及未来两个月,关中民壮修渠所用的口粮。 之后,刘盈又拿出了四十万石粮食给萧何,以稍缓解国库供应刘邦大军粮草辎重的压力。 而剩下二十万石,便被刘盈作为了平抑粮价的调控粮。 而如今,调控才开始不到半个月,二十万石粮食,就已经卖出去了一半······ “嗯······” “此事,孤同萧相已有策议。” “且稍待几日。” “若五日之后,粮市之内,还不见关中粮商货米于民,萧相自会有动作。” 嘴上说着,刘盈的心中,却是已涌上了阵阵冷意。 “嘿······” “田氏死的人,恐怕是不够多啊······” 阴恻恻一笑,刘盈不由再度低下头,看向仍有些钝痛的侧肋处。 “且看。” “看你们,是像萧何说的那般‘迷途知返’,还是和老娘猜得那样,不见铡刀不回头······” 看着刘盈面带冷意的陷入思虑之中,阳城延面上忧虑之色,总于是稍缓解了些许。 但阳城延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盈一时间,陷入了极尽的无奈之中。 “家上。” “除此,另有二事,或使粮市一事受阻。” 待刘盈从思虑中缓过神来,就见阳城延忧心忡忡的一拱手。 “往十日,少府于粮市售米十万石,得钱二万万钱。” “此钱二万万,自皆秦半两。” “然今几日,粮市吏佐多言臣:有民持三铢钱而来,欲买米而不得,反以陛下前岁之诏书,以问少府官佐······” 几乎是在听到‘有民持三铢钱买米’这几个字的一瞬间,刘盈本就不算愉快的面容,便立时沉了下去。 “唉······” “反噬啊······” 阳城延的话,刘盈自然是听得明白。 ——少府在新建立的粮市卖粮,百姓就想拿三铢钱买,但三铢钱大都分量不足,更不乏全铅钱、荚钱,少府自然是不会收。 而后,便是那个连刘盈,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灵魂提问出现。 ——陛下不是说,三铢钱也是钱,也和半两钱一样吗? ——怎的如今,你少府卖粮食,还不收三铢钱? ——你少府,这是明着违背陛下旨意? 算上前生今世,这个问题,已经在刘盈的脑海中停留了足足十年。 但直到现在,刘盈都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是正确回答。 说三铢钱不是‘钱’? 什么违背天子诏书、违抗法令都不论,光是一个‘孝’,刘盈就绕不过去! 可若是承认三铢钱具有购买力、流通力,那情况,恐怕会更加糟糕······ 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三铢钱,能从少府手中换到任何值钱的东西,那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不遗余力的去铸造三铢钱! 而这种基本等同于白拿的买卖,无论对汉室的财政,亦或是对货币市场,都是不可磨灭的巨大打击······ “嗯。” “也该是时候啦······” 暗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就见刘盈阴着脸抬起头,对阳城延稍一点头。 “少府货粮于市,暂不可明言‘不取三铢’!” “只须以缺损、色不足、重不足等言,搪塞而婉拒便是。” 说着,刘盈也终是在身旁寺人的搀扶下起身。 “明日,孤欲往相府。” “少府于孤同行!” 第153章 行刺太子,赵王有没有份 二月,关中已是逐渐有了些许春前的暖意,而在大河以北的代、赵等地,天气却依旧是刺骨凛寒。 自去岁九月出征,到岁末年首前后抵达邯郸,刘邦大军便基本将自立为代王的陈豨,堵在了代国境内。 到冬十一月,代、赵初雪,双方又颇为默契的暂止征讨,各自在营盘内猫起了冬。 按理来说,双方暂时‘和平发育’得默契,本该维持到三月中下旬,天气转暖,才会再度被战争所取代。 可是,在接连数封奏报自四面八方而来,送入邯郸城内,交到天子刘邦手上之后,代、赵一带平息了一整个冬天的战火,却又到了随时可能复燃的地步······ · “陛下召臣,可有何吩咐?” 面带疑虑的走入刘邦的行宫:邯郸赵王宫,陈平便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待抬起头,便见御史大夫赵尧正面带沉凝之色,在刘邦身侧面色百转。 “莫非······” “战事又生外枝?” 陈平正疑惑着,却见刘邦只稍一抬眼,便继续皱紧眉头,反复查看着书案之上的那几卷竹简。 如此过了好一阵,才见刘邦面带迟疑的拿起其中一卷,一把丢向陈平。 “曲逆侯且一观。” “此简,乃太子所书。” 刚接过刘邦扔来的竹简,又听闻刘邦此言,陈平不由赶忙摊开竹简。 只稍一扫视书上内容,便见陈平不由瞪大了双眼! “太子!” “太子竟于长陵遇刺?!” 满是匪夷所思的抬起头,见刘邦沉着脸稍一点头,陈平又瞪大眼睛,细细查看起手中竹简。 “自去岁秋收,长陵田氏伙同关中粮商,哄抬关中粮价;至春正月,关中米石近四千钱······” “儿欲罪田氏以镇关中,便先往长陵而面会《周易》传人田子庄,不料归途,为死士数人暗刺!” “幸得父皇、先太上皇庇佑,儿无大碍;闻儿遇刺,母后雷霆震怒,行令萧相国,尽族长陵田氏凡四百余口······” “田氏绝宗,又关中粮价鼎沸在即,儿同萧相国议,于长安南二十里设粮市,以少府售平价粮于内······” “然少府存粮无多,国库亦负大军粮草输转之责,故儿此书,特请父皇诏谕。” “——凡关中之粮商,欲货粮者,皆当于粮市货之;不如令······” “尽没其粮?!” 低声莫念出简上所书,陈平的面色,也是随着简上的内容,反复的变化着。 到最后,念出那句‘尽没其粮’时,陈平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惕。 “陛下。” 就见陈平稍一思虑,便对刘邦沉一拱手。 “若太子所言不虚,关中粮果真石作价近四千钱,恐不数月,便又当复汉四年,关中粮价石足八千钱,民易子相食之况!” “及太子立粮市,以少府行售平价粮事·······” 说着,陈平话头稍一滞,迟疑许久,终还是抿嘴摇了摇头。 “臣以为,亦非长久之计。” “若欲平息粮价,单少府平价货粮于市,恐尚不足。” “确当如太子所言,当由陛下亲颁天子诏,强令关中粮商:以平价货米于太子所设之粮市!” “若不如此,恐待陛下班师,关中······” 说到这里,陈平悄然止住话头,并没有把话说全。 就见刘邦闻言,只面色怪异的一挑眉。 “怎的?” “曲逆侯也以为,太子此策,可称之曰:万全?” 说着,刘邦不忘稍侧过身,看了看身旁,仍旧是满脸苦恼的赵尧。 “赵大夫以为如何?” 闻刘邦此言,陈平却并没有开口,只稍皱着眉,随刘邦一同望向赵尧的方向。 就见赵尧闻言,本就紧锁的眉头,又被皱的更紧了些。 “陛下!” “太子之策,实小儿嬉戏之言,便称之曰天方夜谭,亦丝毫不过!” 毫不迟疑的丢下一语,赵尧的眉宇之间,已尽是对关中、对长安朝堂的担忧。 “太子言请陛下颁诏,强令粮商货米于粮市;然关中,方圆何止千里!” “远长安千里之地,民又如何自长安南之所谓‘粮市’,买粮米以为口食?” “即有民无以自长安粮市买米,便必有粮商不愿尊令,而私货米于远长安之地。” “然太子又言:不如令,尽没其粮。” “——此,非杀鸡取卵呼?” “今日,太子可因‘屯粮居奇’,而巧言尽夺粮商之米,来日,安能不夺商贾之布帛、盐茶?” “长此以往,天下可还会有商贾?” “无商贾,赀货又如何南北互通、东西互流?” 说到这里,赵尧的神情,已是带上了些许痛心疾首的意味。 却见刘邦闻言,并没有流露出太明显的不愉,只微微一摇头。 “此间详情,书中未言明;然此策,即酂侯亦以为善,便当无有大谬。” “及颁诏一事······” 说着,刘邦面色不由稍一沉,终还是意图不明的望向赵尧。 “赵大夫且去,寻王恬启至此。” “朕同曲逆侯,另有要事。” 见刘邦并没有被自己劝动,赵尧先是下意识一急。 待刘邦隐晦的下了逐客令,赵尧纵是还想说些什么,也只能面带忧虑的一拱手,退出了大殿。 等大殿之内,只剩下自己和陈平二人,刘邦方才还摇摆不定的面容,顿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方才,曲逆侯似口称‘太子之策,可解关中粮价鼎沸之虞’,又面做忧虑状?” “可是此事,有何不妥之处?” 见刘邦也终是流露出些许郑重之色,陈平心下稍安,面上神情却是又沉了一分。 “诚如陛下所言:太子以‘粮市’之策平关中粮价,虽无细述策、略,然得酂侯亲督此事而无非,便当无遗漏、谬误。” “及臣之忧······” 说着,陈平不由稍抬起眼瞟刘邦一样,旋即僵笑着低下头。 “前时,关中便传‘太子修渠大成,尽得关中民心’之论,以为陛下知。” “今,太子又行将平抑粮价,以安关中民户近百万······” “臣之忧,乃陛下班师之时,易储废后一事,恐再无可行之地······” 听着陈平面带试探的道出自己的猜测,刘邦面上严峻之色,却并没有减弱哪怕分毫。 就见刘邦黑着脸低下头,又从书案上捡起一卷竹简,这回倒是没扔,而是示意陈平上前来拿。 “此简,乃皇后所书。” “其所言者,亦乃太子遇刺、关中粮价鼎沸之事。” “曲逆侯且先观之,再论此事之然否。” 闻言,陈平也不由稍一拱手,上前接过竹简,细细查看起来。 “太子往长陵会田子庄,归途沿经田氏宅,立为刺客冷矢以射之!” “后酂侯查得:行刺太子一事,乃田氏惮太子修郑国渠,或使关中丰收,粮价大跌。” “及行刺之谋······” “出淮阴侯之手?!!” 满是匪夷所思的一声惊呼,便见陈平再度瞪大双眼,望向上首的刘邦。 “陛下!” “皇后此言······” “绝无可能!!!” 不待陈平哼唧出个所以然,便见刘邦突而一声低吼,旋即死死盯向陈平的目光深处! “长陵田氏,乃故田齐王族之后嗣!” “田齐之社稷,乃往昔,淮阴侯亲驱军卒所灭!” “同淮阴侯,田氏可谓不共戴天,绝无同仇敌忾之疑!!!” 满是笃定的接连几声低吼,便见刘邦稍眯起眼:“朕以为,皇后此言,真假参半。” “曲逆侯不妨试言:皇后所言之‘淮阴侯指使田氏行刺太子’一论,真者何,假者何?” 听刘邦说‘韩信和田氏根本不可能蛇鼠一窝’,陈平先是面带赞同的稍点了点头。 待刘邦发出后面这一问,陈平顿时又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确实如刘邦所说:长陵田氏和淮阴侯韩信,几乎是这汉室天下,最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两方。 原因很简单:淮阴侯韩信,是从楚王的位置被贬为淮阴侯;而在成为楚王之前,韩信的身份,正是齐王。 那韩信最开始的‘齐王’身份,究竟是怎么来的? ——此事,别说是长安朝堂了,即便是整个天下,也几乎是无人不知,又无人不晓! 汉四年,刚经历彭城战败后的刘邦,意识到要想击败项羽,就必须将齐国划入自己的阵营。 因为齐国,恰好与项羽掌控的荆楚地区南北接壤;将齐国纳入掌控,刘邦便可以从北、西两个方向,对霸王项羽施加压力,使其两面受敌。 下定决心,刘邦便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说客——广野君郦食其前往齐都临淄,劝当时的齐王田广归顺自己。 也恰恰是在郦食其才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使齐王田广答应归顺刘汉,不再对刘邦麾下的任何军队设防之时,刚平定北方燕、赵一带的韩信,盯上了齐国这块肥美的肉。 没有任何请示,也没有同刘邦通气,韩信几乎是单凭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一举将已经答应归降刘邦,彻底放下所有防备的田氏齐国攻灭! 被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害的国破家亡,齐王田广自是震怒,以为这是刘邦出尔反尔,亦或是言而无信,便一怒之下,烹杀了广野君郦食其。 而韩信,却是在攻下齐都临淄的第一时间,向刘邦请封,以自立为齐王······ 如果说,郦食其的弟弟郦商,因为当年的‘杀兄’之仇刺杀韩信,或者是长陵田氏由于当年‘断绝社稷’的大仇而刺杀韩信,这或许都还说得通。 可若要是说,和韩信有‘亡国’之仇的长陵田氏,能和韩信勾肩搭背的盘算行刺太子刘盈的事,那,无疑是哄三岁孩童的话了。 ——这可是灭国、断绝社稷的大仇! 作为当世唯一一支名正言顺的‘田齐王族’之后,长陵田氏,几乎是将这个仇恨刻进了骨子里的! 别说如今,韩信只是个被软禁在长安的淮阴侯了,即便韩信依旧是楚王亦或齐王,饶是自身只不过商贾卑贱之户,田氏也绝不可能和韩信成为‘朋友’! 这样一来,事情的真相就很明显了。 ——皇后吕雉说:韩信伙同田氏刺杀刘盈,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即:要么是田氏刺杀刘盈,要么,是韩信刺杀刘盈,绝不可能是二者联手,或哪一方受另一方指使。 “田氏······” “淮阴侯······” 正当陈平思虑着,这两方谁更有行刺刘盈的胆魄,谁更可能有如此动机之时,刘邦也终是站起身,将第三支竹简,交到了陈平手中。 “田氏哄抬粮价,乃欲与太子相争······” “行刺太子,乃淮阴侯遣士······” “田氏之所为,乃得······” “赵王指使?!!!!!” 随着这一个又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讯息,被陈平以不敢置信的口吻默念而出,陈平的面上神情,更是已经惊骇到接近麻木的地步! 而在目光停留在竹简末尾,那一行不过数字的落款处时,陈平更是彻底愣在了原地······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 只这寥寥八字,便为卷上所书的真实性,赋予了‘绝不可能有假’的权威。 萧何,不可能说谎! 尤其不可能在刘邦面前,在这种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说谎! 如此说来······ “曲逆侯以为,太子遇刺,究竟乃何人所为?” “田氏,又因何相抗太子?” 接连发出两问,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阴沉的几乎能滴下冰水。 “赵王,可有行刺太子、谋夺储位,以夺社稷之嫌?!” 听刘邦这接连数问,饶是陈平仍对萧何书中所言,感到万般不敢置信,也终是面色沉凝的低下头。 足足三十息之后,陈平才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 “陛下。” “自陛下废韩信之楚王位,贬其为淮阴侯,韩信便于陛下久有怨念。” “此番,陈豨作乱代、赵,亦或同韩信有干联;陛下临出征之时,韩信又称病,拒随陛下出征。” “故臣以为,行刺太子,当韩信一己之所为······” 言罢,陈平不由稍擦擦额上冷汗,将头低的更深了些。 “及田氏,区区商贾之户,若无人指使以为凭仗,恐无胆同监国太子作对······” 第154章 唉~手足相残呐··· 听着陈平讳莫如深的给出结论,刘邦神情百转,终还是阴沉着脸抬起头。 “除此奏疏,酂侯另言托驿卒请于朕:于赵王,该当如何处置。” “又昨日,燕王卢绾来报:春正月,陈豨遣使北出雁门,请引匈奴骑卒南下,以为外援。” “若燕王所探属实,匈奴果真遣军南下,只恐代赵之战事,非月可平啊······” 略带阴郁的叹了口气,便见刘邦又稍摇了摇头,目光晦暗的盯着陈平,看了好一会儿。 待陈平都有些忍不住心虚起来,才见刘邦抿着嘴一点头,重新坐回了软榻之上。 “长陵,乃朕百年之后,肉躯长眠之所;太子与长陵遇刺,朕不可不问!” “然代、赵战事连绵,朕分身乏术,班师遥遥无期。” “朕欲遣曲逆侯回转长安,传朕口谕于太子:此番,长陵田氏哄抬粮价、淮阴侯行刺太子、赵王同田氏粘连不清等事,皆由太子处置!” “此行,曲逆侯当切记:太子闻知朕口谕,当立时言复;得太子之复,曲逆侯便即刻折返!” “万不可使太子请皇后、酂侯,以此间事相教!” 面带郑重的道出这番华,便将刘邦朝身侧轻轻一挥手,立时便有一名甲士上前,将一杆挂有牦尾的节杖,递到了陈平面前。 “臣!” “谨受诏!” 郑重其事的对刘邦一拜,又对那杆节牦深深一拱手,陈平才面带庄严的伸出双手,接过那杆节杖。 只不过,受了节杖,陈平却并没有着急退出军帐,而是又面带迟疑的望向刘邦。 “还请陛下示下:臣此行,当以何为纲要?” 语带心虚的发出一问,便见陈平又赶忙补充道:“长陵田氏,已为皇后抄斩满门,太子于长陵田氏······” “莫非陛下所欲问,乃此番,太子兴‘粮市’之策,以平抑关中粮价之详略、细策?” 待刘邦面带淡然的微微一点头,陈平便又面带迟疑的问道:“于淮阴侯······” “陛下临出征之时,曾遣绛侯回转长安,以淮阴侯事告与酂侯。” “此番,淮阴侯遣士行刺于太子,若论国法,淮阴侯坐谋反,当族!” “然太子年齿尚幼,若使太子亲杀淮阴,恐‘弑戮功臣’之污名,或于太子之威仪不利······” 稍带困惑的发出此问,陈平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已是带满了迟疑。 “陛下若无意易储,便当护太子,免受此污名。” “然若陛下仍欲易储,又因何言‘处置赵王一事,交由太子定夺’?” 将心中的困惑尽数道出,陈平便自顾自摇了摇头,对刘邦又是一拜。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却见刘邦听闻此言,神情满是萧瑟的长叹口气,将眼角稍眯起,瞳孔涣散的呆愣许久。 最终,还是身侧暖炉中,燃烧的柴火发出一声‘噼啪’声,将刘邦的思绪拉回。 便见刘邦又是摇头叹息着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易储一事,关乎国本,今战事未平,不宜操之过急。” “曲逆侯但去,以朕口谕面闻太子,得太子应对之策而还便是。” “于淮阴遣士行刺一事,太子无论如何处置,曲逆侯皆只需闻而折返,面呈于朕。” “及赵王······” 说到这里,刘邦话头稍一滞,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唉······” “手足相残······” “手足相残呐············” 沉吟好一会儿,才见刘邦面带沧桑的稍叹口气,望向陈平的目光中,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疲惫。 “若太子欲罪赵王,或面不罪,暗布绯言于长安,曲逆侯便凭天子节,携赵王、戚姬同还邯郸。” “若不罪,曲逆侯便往告酂侯:赵王同田氏粘连一事,万不可为物论所议。” “若太子但不罪,反回护赵王······” 说着,刘邦又是话头一滞,面带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 “嘿······” “得皇后在,又赵王指使田氏,于关中粮价事作梗,太子怎会不罪?”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番话,便见刘邦讥笑着抬起头:“总之,曲逆侯此行,只需谨记此三事。” “其一:面问太子平抑粮价之详略、细策,以面呈于朕。” “其二:以朕口谕,许太子亲判淮阴之罪,观太子应对之策,面呈于朕。” “其三:令太子决赵王同田氏粘连之事;若太子欲罪赵王,便以‘陛下诏令赵王就国’之名,携赵王、戚姬同归邯郸,若太子不罪,则罢。” “无论太子于赵王罪否,皆明告萧何:此事,万不可外传!”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曲逆侯,可都明白了?” 听闻刘邦这一番极其具体的任务描述,陈平反复默念几遍,才终于对刘邦一拱手。 “臣,领命······” 便见刘邦面色阴沉的稍点点头,坐回软榻之上,又疲惫的揉搓起了额角。 “除此,曲逆侯此回长安,亦可稍探关中水利整修之事,及朕出征至今,太子之所为。” “若有何不妥之处,可独会萧何以告;若无,则一切如故······” 说完这句话,刘邦再也压抑不住如潮水般袭来的倦意,飘然向后躺了下去。 待刘邦平躺在软榻之上,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陈平才对刘邦深深一拜,旋即整理一番衣冠,便挺直腰杆,手持节杖退出了大殿。 待软榻旁的宫女、宦官悄然退远,瘫在软榻上的刘邦,终是疲惫不堪的长叹一口气。 “易储······” “废后······” “嘿······” · 画面回转,长安未央宫,太子宫凤凰殿。 不出刘盈所料,得知刘盈‘我打算上门拜访’的通知,萧何几乎是第一时间派人入宫,告诉刘盈‘别!我自己来!’。 萧何‘盛情难却’之下,刘盈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换上一身稍正式些的衣冠,在太子宫西殿的侧殿,等到了萧何和阳城延二人的到来。 君臣两相对拜,又分而落座之后,刘盈几乎是第一时间,便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昨日,孤闻少府言:往十日,少府于粮市货米与民之时,得民以‘三铢钱购少府粮’之事相问。” 说着,刘盈不忘稍瞥一眼阳城延,旋即回过头,稍带强势的望向萧何。 “孤已言令少府:不可明言拒收钱三铢,只以色不足、重不足等诸般搪塞之言,勿受钱三铢即可。” “酂侯以为,如此可否?” 见刘盈几乎不做丝毫铺垫,便如此直白的道出这句话,萧何先是下意识一愣。 待看见刘盈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不容置喙,萧何终是面色不定的抬起头,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如此处置,甚好······” 见萧何只不咸不淡的说出这句‘甚好’,丝毫没有就‘三铢钱的流通价值’深入探讨的意思,刘盈只眉角稍一扬。 看了看阳城延,见阳城延也是面带迟疑的低下头去,刘盈面上那一抹淡笑,终是在顷刻间化作虚无。 “萧相莫非,仍于此不以为意?” 以稍带些责备的口吻发出此问,刘盈面色一沉,又将话头突兀的一转。 “春正月,孤欲整治长陵田氏,震关中诸地粮商以平抑粮价。” “亦因此事,孤便往会田子庄,而遇刺长陵。” “彼时,孤以粮价平抑之策言与萧相,萧相言:孤之策暴戾过甚,无异于杀鸡取卵;可先令关中粮商,以石二千钱之价售米于粮市。”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之中,已满是严峻之色。 “今,十日已过,长安粮市之内,仍只少府售评价之粮米,以为百姓吃食。” 说着,刘盈又侧身撇了眼阳城延,继续对萧何说道:“又孤自田氏得粮七十余万石,与少府修渠所用十万石、与萧相输父皇大军之粮草四十万石。” “余二十万石,为少府售于粮市,今不过十日,亦余不足十万石。” 满是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便见刘盈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凝望向萧何目光深处。 “再十日,少府之粮米便当售罄,孤所设之粮市,便当再无平价之粮。” “敢请问萧相:除孤‘杀鸡取卵’之策,萧相可还另有妙策,以平抑关中粮价之即沸?” “若视若无睹,待岁中季夏,关中米价逾五千钱,关中民近百万户,岂不皆无米粮为生,只得易子相食?” “如此,待父皇平定代、赵,班师回朝,孤,当如何以面父皇?” “萧相,又于父皇之信重,作何交代?!” 言罢,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之中,已不见丝毫敬重之色! 那一双满带着强势的双眸,衬托着刘盈那张仍稚气未脱的面庞,竟没让萧何、阳城延二人,感到丝毫突兀······ 看着萧何几欲开口,终还是面带惭愧的低下头去,阳城延唏嘘之余,也不由有些好奇了起来。 “家上,究竟欲行何策以平粮价,竟使酂侯,亦言之曰‘杀鸡取卵’?” 不等阳城延想出个所以然,便见萧何面带愧意的稍叹口气,将阳城延的困惑尽数解开。 “今关中,除家上于粮市,以石二千钱之平价,售少府粮于民,其余各处,米价皆作石四千钱余。” “臣亦知,若坐视粮价续涨而无举动,待夏五月,关中粮价,必当涨至石六千、七千钱之地。” “然纵如此,臣仍以为家上前时所言······” 说到这里,便见萧何满是筹谋不定的摇了摇头,对刘盈又是一拱手。 “家上欲以少府售平价之粮,此确无谬。” “然今少府,本就无粮米以售,国库又负陛下大军征讨之用,亦无力助家上之策。” “纵如此,家上亦不当以储君之身,行匪盗之事,强抢粮商之米,以售民食啊?” 说着,萧何也是有些情绪激动起来。 “陛下曾明令天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蔑污商贾,此确乃吾汉之国本。” “然臣敢请问家上:若无商贾奔走于关中、关东,以来时之有,易去时之无,天下财货当如何通流?” “齐地之纨、楚地之器、荆地之盐,当自何以入关中?” “又关中之米粮、蜀地之锦帛,当何以流关东,足民所用?” “若今,家上因粮价鼎沸,而强夺粮商之米,天下凡行商之贾,岂不皆兔死狐悲,立绝行商事?” 以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出这番话,萧何终还是面带坚持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请家上三思!” “至不济,家上亦当出少府之钱,购粮商之米,又后售于关中民。” “如此,方合财货两清之理,无损家上之威信······” 听闻萧何此言,刘盈面上沉色不改,心下却是冷笑连连。 从那些哄抬粮价的粮商手中买粮食,然后转手卖给百姓? 也亏萧何说得出来! ——现如今,关中的粮价,可是被这群路灯装饰,哄抬到每石四千钱左右的地步了! 不杀猪过年,难道还要刘盈吃这哑巴亏,以四千钱每石的价格从粮商手里买入,再以二千钱每石的价格,卖给整个关中的百姓? 且不说刘盈有没有这么傻,会不会做这种‘转手亏一半’的亏本买卖,就算刘盈真的想,那也没钱! ——过去十天,少府卖出去十万石粮食,也才收拢不到二万万钱,剩下十万石,也大概能卖二万万钱。 可这四万万钱,再加上少府那不到一万万钱的库存,也就能从那些个粮商手里,买回来十几万石粮食。 凭这十几万石粮食,就想平抑关中粮价? ——关中民九十余万户,数百万口,每年的粮食消耗量,起码都是万万石起步! 真要算上整个关中的人口,十万石粮食,都不够这几百万人吃一天! 只不过,在短短片刻的思虑之后,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毫无预兆的涌现出些许狡黠。 “没钱······” “嘿嘿嘿·······” “少府,可有的是‘钱’啊······” 不怀好意的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不忘做出一副‘纠结不已’的神情,最终,还是极其‘艰难’的对萧何一点头。 “萧相所言,确有理。” “孤亦以为,粮商手中之粮,当以钱货之。” “然但只此,恐或有不怀好意之奸商恶贾,意欲续抬粮价,而拒售粮与少府。”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面带严峻’的一点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祈求。 “还请萧相拟政令一封,以布发关中;” “——凡户商籍者,储粮不可逾百石;若有违者,当于春三月甲午(初一)日前,尽售手中之粮于市。” “待春三月甲午,若仍有商籍之户,私储米粮逾百石,皆尽没其存粮,另每多藏米一石,便罚金四两!” 第156章 粮食,必须官营! 在萧何正愁眉苦脸的走在蒿街,向阳城延解析刘盈‘禁贾屯粮令’所会导致的后果之时,未央宫内,送走萧何、阳城延二人的刘盈,也是等来了母亲吕雉的到来。 同过去十数日般,将意图起身招呼的刘盈摁坐下来,吕雉便坐在了刘盈身边,问起了方才的事。 “前些时日,盈儿言欲劝酂侯布令关中,以禁商贾屯粮、货粮事,又于长安南设粮市,售少府平价粮与关中民。” “酂侯方才入宫,可是为此事?” 听闻此问,刘盈只面带微笑的一点头,稍有些感怀的长叹了口气。 关中粮食价格居高不下,其实并非是什么新出现的问题。 无论是刘盈脑海中的那段陌生记忆里,汉室过往几年的粮价跌宕,亦或是前一世,刘盈成为傀儡天子后的那些年,粮价,一直都是长安朝堂的一大心病。 结合刘盈尚未穿越而来时,对过去所保有的记忆,以及前世成为傀儡天子后的印象,‘粮价’一词,始终是朝议、廷议的主要内容。 在刘盈脑海当中,关于粮价最早的记忆,便是汉五年,即垓下一战那年,刘盈被当时还只是汉王的老爹刘邦送往长安。 刘盈清楚地记得,关中那一年的粮价区间,是每石二千五百钱到四千钱,秋收前后底,春、夏两季高。 之后的汉六年,关中的粮价,便经历了有汉以来,第一次有人为痕迹的暴涨! 在汉六年,也就是韩王信即将跳反,汉匈白登一战在即那一年夏天,关中的粮价,一度涨到了八千钱一石! 八千钱一石的粮价,究竟对底层百姓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刘盈并不清楚。 但有一个数据,或许能侧面说明,突然暴涨的粮价,究竟会对汉室、对天下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 ——汉五年春,刘邦于洛阳继天子位,立汉国祚,几乎是同一时间下令:凡自山林走出,至官府登记户籍,以为汉民者,皆授公士之爵、百亩之田! 在《授民田爵令》的带动下,在汉五年春天到秋天,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光是三千里秦中,便迎来了‘人口大喷发’。 直到如今,都还储存在丞相的内史户籍档案里,那半年的时间,关中的户口,便从十五万,暴涨到了将近六十万! 在籍人口,更是从不到八十万,暴涨到了将近三百万! 可到了第二年,也就是汉六年,同样是半年的时间,同样是春天到秋天,关中的户籍、人口,却诡异的没有丝毫增长! ——要知道今年,可已经是刘邦颁布《授民田爵令》的第七个年头了! 即便是如今,也依旧有不断从深山老林走下来,领取户籍、田亩的关中百姓,让关中的户口、人口按每年一成左右的速度增长! 那为什么汉六年,《授民田爵令》刚颁布之后的第二年,关中的户口、人口,便诡异的没有再增长呢? 难道是居高不下的粮价,让那些躲进深山老林,以躲避战乱的前秦、战国遗民不愿意下山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被记录在汉室的档案当中,刘盈也很确定未来,某位太史公的史书之上,也不会为这个问题,给出太过明确的答案。 因为这个答案,太过于残酷,又太过于令人悲痛······ 事实是:《授民田爵令》颁布的第二年,即‘下山登记户籍可以领田亩’的消息,在关中传播的更为广泛的汉六年,关中新多出来的户口,比汉五年还要多! 但在那一年,在那‘石八千钱’的天价粮食面前,有数之不尽的农民,从最开始的卖儿、卖女,到后来的易子相食,最终,沦落到了活活饿死的地步······ 才刚下山,从官府领到田亩的‘新民’,都没来得及适应自己‘汉人’得身份,就发现自己倾尽家财,都买不起米粮石,以作为春耕的粮种! 早一些下山,或本身就没有上山避难的百姓们,更是欲哭无泪的看着手中,那一堆堆卖了几百石粮食才换来,如今却买不回几十石粮食的铜钱。 在如此令人发指的超高粮价面前,就连官府、朝堂,乃至于天子刘邦,都只能祭出‘汉三铢’这种自掘坟墓、自毁根基的经济举措,以缓解中央财政的困局。 自汉六年那次全关中范围内的粮价鼎沸起,关中人口锐减、户口减少,粮价举报不下,私铸三铢荚钱成风等一系列后遗症,也让汉室,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困顿。 为了抚平那一次粮价暴涨所产生的不良后果,汉室容忍了‘面值半两的三铢钱’这种怪胎,在汉室存在了足足八年。 直到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太后吕雉亲颁诏谕,禁民私铸钱,汉室的货币市场才稍稍回到正轨。 至于粮价,那就更不用说了。 ——刘盈至今都还记得:前世,自己年满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即汉十九年,关中的粮价,也依旧没有跌下每石千钱! 在原本的历史之上,为了让关中的粮价,从汉六年的每石八千钱,降到汉武帝元年的每石六十钱,汉室,足足耗费了近百年的时间。 而这百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便被后世史学家笼统的称之为:文景之治······ “母后或有不知。” 将沉重的心绪从瞎想中拉回眼前,对母亲吕雉稍一微笑,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去岁秋九月,儿因整修郑国渠而往莲勺,沿途所见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之关中农户,不知凡几。” “至莲勺,得见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壮,儿更屡见民男岁三十余,却仍骨瘦嶙峋,面呈菜色者!” “——须知父皇授民田爵,至今不过六岁;凡关中之民,今当皆坐拥百亩良田!” “得此百亩良田,又身一户之栋梁,然粮米之缺,却仍使此辈食不饱腹啊······” 面带哀愁的摇头一声长叹,便见刘盈将嘴唇稍抿紧了些。 “先前,儿还不知个中详由,只当关中水利多年久失修,田亩累年减产,这才使民耕于田,而农获不足食。” “然往十数日,儿卧榻静思良久,方知关中民食不饱腹,非因粮产不足。” 说着说着,刘盈的情绪,也是稍有些激动起来。 “——良田百亩,纵亩产二石,亦可得粮米二百石;去农税、口赋,亦余不下百九十石之多!” “得此粮百九十石,一户五口之家,安能不足食?” “须知今,纵南、北二军之卒,年食粮亦不过三十石!” “粮米百九十石,当可供养夫妻二人、父母双亲,另儿孙五、六,而仍有余!”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按捺不住胸中恼意,将手紧紧握成拳,不轻不重的在自己膝盖上砸了一下。 “若非往数年,关中粮商恶贾附食民血,如今朝堂,何愁父皇大军之粮草?” “何愁整修郑国渠之力役、兴建长安城之钱粮?!” “每念及此,儿恨不能提三尺之剑,尽屠关中之粮商米贾!!!” 满是怒意的发出一声低吼,刘盈又是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身侧的软榻,一时间,竟气的连胸膛,都有些起伏不定起来。 见刘盈这般作态,一旁的吕雉轻笑之语,暗地里,也是默然点了点头。 “难得盈儿于粮贾、国本之事,得如此透彻之知解。” 面带笑意的发出一声赞可,便见吕雉温柔的拍了拍刘盈的手背,稍带试探道:“然纵如此,盈儿也不当以偏概全才是。” “盈儿需知,低买高卖、牟其差利,乃商贾安身立命、发家致富之本。” “凡贾者,若不明此道,便皆无以得利。” “及关中粮商,虽偶有不轨之举,却也有‘为民储量’之功;纵米价稍贵,亦不至言曰‘附食民血’之地······” 温声抚慰着刘盈隐隐有些暴躁起来的情绪,便见吕雉面色稍一滞,旋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只片刻之后,又见吕雉意味深长的一笑,稍凝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方才言:粮商恶贾?” “莫非天下之奸商,只粮贾一类?” 听闻老娘突兀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余怒未消的嘟囔道:“余者,儿不知。” “然粮贾,确当尽为意欲颠覆社稷,乱我汉家之逆贼!” 见刘盈才刚平复下去些许的情绪,被自己一个问题又重新点燃,吕雉却并没有着急宽慰,而是笑着一仰头。 “哦?” 看着老娘几乎明写在脸上的‘展开说说’几个字,刘盈也是不得不暂且压抑住心中恼怒,稍一措辞,便侧过头。 “吾汉家治天下者,其本有三。” “一曰:孝;二曰:农;三曰:陵。” “孝者,百善之先,为吾汉家用于引民向善。” “而农者,自三皇五帝以降,便乃为国本、民本。” “陵,便为邑;乃父皇取奉春君娄敬之议,广迁天下豪杰入关中,以为强本弱末之策。” “孝、农、陵,乃吾汉家治国之三本;又三者相辅相成。” 面带笃定的道出此语,刘盈的目光中,也是迸发出了些许精光。 “而今,粮商恶贾之所为,尽损此三者!” “——粮商恶贾屯粮居奇,哄抬粮价,首损者,便乃农本!” “今关中,每逢季夏之后、秋收在即之时,粮价立跌;及春、夏二季,民青黄不接之时,粮价又立涨!” “长此以往,若民皆因粮价之跌宕,而失农耕之欲,吾汉之国本,便当立为不稳!” 听闻此言,吕雉只面色淡然的一点头,就见刘盈稍一清嗓,便继续道:“次损者,乃陵本!” “——陵邑之制,本乃关东远长安,又地方豪强、富户尾大不掉,郡县二千石不能治,方借‘孝守帝陵’之名,强迁关中而弱之。” “然今关中,凡货粮之贾,几无一不为汉七年,萧相国自关东迁入长陵之地方豪强!” “长此以往,吾汉家强本弱末、强干弱枝,镇豪强而护黔首之陵邑制,岂不成了关东豪强迁居关中,以压剥关中民之进阶梯?” “待往后,闻‘迁关中帝陵而守灵’,恐关东豪强,当不复今如丧考妣之色,反尽弹冠相庆,以鱼肉关中民!” 听到这里,吕雉的面容之上,顿时出现了些许异色。 粮价的起伏,会影响农业生产,这一点自是无可厚非。 ——粮价跌宕不定,谷贵伤农、谷贱害农,自然会导致百姓的耕种意愿下降,动力减少。 这也是如今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共识。 而当刘盈说出‘粮价起伏,不单单伤害农本,还会破坏民风、孝道,以及陵邑制度’的时候,吕雉还没有太当回事儿。 直到刘盈说出来这第二点,吕雉才猛然反应过来:对啊! 如今关中,那些个哄抬粮价的粮商,可都是早年,从关东迁入的地方豪强! 陵邑制度的本意,原是把这些地方官没法治理、镇压的刺儿头迁入关中,顺带压制一下,好巩固国本,以防地方势力尾大不掉。 但如今的状况,可不正如刘盈所说:原本应该到关中被镇压的地方豪强,都如鱼得水的开始剥削起了关中的农民? 照这样发展下去,真要过个百八十年,刘盈的猜测,还真有可能成为现实! ——听说自家被强制迁入关中,地方豪强非但不恐惧、不失落,反而兴高采烈地表示:终于可以换个地方,而且还是天子脚下,去鱼肉关中百姓了······ “其三,孝本······” 吕雉正思虑间,刘盈却是自顾自的摇了摇头,道出了自己的第三点看法。 “孝道者,乃子孝父母亲长,妹弟恭兄姊;及孝行,不过供养以粮米、布帛。” “然今,关中民自尚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何来余财购置米粮、布帛,以行孝道于亲长?” “长此以往,岂不关中之民尽奔走于生计,而枉顾孝道?” “如此,孝本便不复存在,吾汉家之民,亦当不复见淳厚之风······” 言罢,见老娘只若有所思的陷入思虑之中,刘盈却是没做停留,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结论。 “故儿以为:为吾汉家之万世计,粮商,必绝于关中,乃至于天下!” “粮米之货、买,关乎吾汉家孝、农、陵三本,又乃兵马调动之时,不可或缺之重器!” “如此重器,绝不可付于贱商恶贾之手!!!” 第157章 抄袭这叫母子连心! 听闻刘盈斩钉截铁的给出‘粮者,国之重器也,不可谓贾人掌’的结论,饶是对天下之事颇有涉猎,吕雉也是不由稍变了脸色。 粮食究竟有多重要,其实根本不用刘盈赘述,当今天下汉民近二千万,但凡不是脑子有坑,就不可能不明白粮食的重要性。 且先不论如今的汉室,是出于冷兵器时代的封建农耕文明,对粮食的战略意义有多看重,光一点,就足以道明一切。 ——但凡是个人,他就得吃五谷杂粮! 无论是以耕地为生的农民,还是以行商发家的商贾; 无论行走于行伍的军卒将帅,亦或是执笏于庙堂的公卿百官。 整个汉室天下,不分高低、贵贱、贫富,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共同点。 大家,都得吃饭。 甚至可以说,整个天下各行各业、身处各个阶级、各个群体的人,其绝大多数的行为,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农民种地,那自是不用多说,必然是想打庄稼吃饭; ——商人,虽说自己不种地,但赚来的钱,最终也是为了能吃上更好的饭; ——军人,从家国大义上来说,是保家卫国,但从个人的角度上来讲,也还是为了吃军粮。 至于官员,那就更不用说了。 ——现如今,上至食禄万石的丞相萧何,下到地方县乡的百石小吏,乃至于俸禄不到百石的‘无秩’,做官的工资,都无一例外是发粮食! 撇开那些‘为国为民’‘指点江山’的场面话不谈,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代,做官,他就是为了吃皇粮! 还有关东的宗亲诸侯、列候贵戚,其崇高地位为自己带来的最直观的利益,也是各自封地的租税。 说到底,依旧是粮食。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甚至可以说: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追求,最终都可以归类为——粮食。 百姓、官员有了粮食,就可以吃饱肚子; 诸侯王有了粮食,没出息的,可以酒池肉林,胡吃海塞,有点儿出息的,可以好好建设一下封地,为后代留下一块丰厚的封土; 朝堂有了粮食,那更是可以甩开膀子,于内,可以兴起水利、基建;于外,可以征讨各方不臣。 结合此间种种,刘盈说的,确实没错。 粮食,确实称得上一句‘国之重器’,确实不能掌握在被鄙视为‘末业’的商人手中。 但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吕雉神情当中,却并没有多少欣喜之色,反倒是顷刻间,便有了些许愁云遍布的意味。 “盈儿所言,确无谬。” “——粮者,确乃吾汉家之重器!” 稍带严肃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面带无奈的侧头望向刘盈。 “吾儿可知,除粮,还有何物,可称之为‘国之重器’?” 轻声发出一问,见刘盈做出一副低头沉思的模样,吕雉只自顾自苦笑一声。 “盐、铁、铜、布!” “盐、布二者,于粮同,皆为天下万民不可或缺之物。” “及铜、铁,则系军国之重;铜更兼系钱制,关乎天下万钱黎庶之生计!” 面色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便将吕雉慈爱一笑,望向刘盈。 “盈儿以为,此四者,比之粮米如何?” 听闻此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面色沉凝的一点头。 “盐、布、粮三者,皆系人之温、饱,当同重!” “及铜、铁,虽不可食之饱腹、衣之遮体,然系军国之事,其重,较盐、布、粮三者更甚!” 听闻刘盈这一番回答,吕雉只不无不可的一点头,又问道:“听吾儿方才之言,似欲绝商贾货粮事,以少府专营米粮事。” “既盐、布、铜铁四者,其重皆不下于粮,吾儿以为,此四者,可亦当由少府专营?” “又吾儿以为:往昔,殷商、姬周,乃至春秋列国,因何不因粮、盐、布、铜、铁五者之重,而禁商贾货之?” 听闻老娘这接连数问,刘盈一时之间,也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粮、盐、布、铜、铁等‘国之重器’,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战略资源。 这其中,铁,算是最近这几十年,才出现的‘新兴事物’;在之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唯一具有战略意义的金属,其实就是铜。 无论是剑、戟、戈、矛、箭羽等武器装备的制作,还是钱币的铸造,都离不开铜。 至于盐、布,那就更不用说了,放在任何时候,都是足以比拟黄金的硬通货。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有一天,铜钱乃至于黄金不值钱了,盐、布,都不可能不值钱! 至于粮食,性质于盐、布类似,但毕竟可以通过耕作,相对轻松地获取,相较于需要卤制的盐、需要纺织的布,稀缺性相对没那么高。 想到这里,刘盈便稍一措辞,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铜、铁二者,皆取于山矿,乃天成而不可人制之物。” “盐、布二者,虽可人制,然其工序甚繁,较之于粮米,更难取之。” “及此五者,因何从未曾专营······” “或乃殷商、姬周皆未念及此,而春秋列国皆土窄而弱,无力为之?” 见刘盈略带不确定的道出自己的猜测,吕雉只轻笑着一点头,又微微一摇头。 “然,亦不然。” “春秋列国不专营此五者,确乃国小力若,无以为之。” “然殷商、姬周,却非无人念及专营。” “而乃此二者,纵富拥神州,亦无力为专营之事······” 稍带感叹的道出这句话,便将吕雉悠然长叹一口气。 “夕者,管仲凭渔盐之利,佐桓公九合诸侯,不失为史家之绝唱。” “然纵管仲之贤,亦只凭渔、盐而牟利,再以所得之利强国富民,而不敢行‘专盐’事。” “吾儿以为,此乃为何?” “可是管仲不知,若使天下之盐尽出于齐,可使齐强胜列国之合?” “亦或桓公九匡诸侯,其威无以迫列国,许齐盐专营?” 听到这里,刘盈终于是茫然的摇了摇头,对吕雉微一拱手。 “儿愚钝,还望母后解惑······” 见刘盈摆出一副竖耳恭听的架势,吕雉终是深吸一口气,为这个稍有些涉嫌帝王之术的话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其一者:人。” “若往昔,管仲欲专盐,欲使齐盐可足天下之用,当使齐人尽为卤盐之匠,方可行。” “然若如此,齐人尽不事农耕、军阵,只知卤盐而输售列国,齐人以何为食?” “又何来精悍之锐士,护齐之社稷?” “无粮米为食、锐士相互,列国安能不嫉羡专盐之利,而兴兵掠夺之?” 说着,便见吕雉慈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于吾汉家,亦同理。” “若欲专盐,便当得卤盐之匠数以十万,顷少府之力,方可足天下所用;然少府,总不能只知卤盐,而不制军械、箭羽?”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一叹气,将目光望向殿外。 “其二者:利。”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无论盐、布,亦或粮米、铜铁,但专营,其利,皆巨之又巨!” “如此巨利,若由朝堂专营,安能不为人所嫉羡,行私食,乃至毁阻事?” “便言粮米之专营,但粮价大跌,关中民自当奔走以庆,粮商米贾,亦只得忍气吞声。” “然食封国租税之功侯贵勋,安能坐视米价暴跌?” 说着,便见吕雉略带阴戾的一颔首:“纵今,功侯贵戚皆识大体、顾大局,然亦不乏尸位素餐,败诉其内之纨绔!” “吾儿行粮米专营事,此辈,恐当日夜绯言于陛下身侧,言吾儿不当立!” 说着说着,吕雉便似是想起什么事,亦或是什么人一般,竟隐隐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待刘盈面色都有些尴尬起来,才将吕雉若无其事一叹气,继续道:“再者,专营之利愈巨,其始所需之钱粮,亦愈巨。” “便言此番,吾儿欲绝天下货粮之贾,而令少府专营米粮事。” “——若确得行,关中粮价,确当不复鼎沸;少府亦可凭此,累赀万贯,而富国强兵。” “然吾儿可知:若欲专营关中之粮,需得粮仓几处、吏佐几何,又护仓之兵卒、监察之御史几多?” “今之府、库,可能承兴建粮仓之钱粮、力役,日后,可能承仓吏、兵卒之俸禄、军粮?” 又是接连发出数问,吕雉才终于面带迟疑的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刘盈的手背。 “此间事,盈儿,确有些孟浪了······” “待日后,当时刻谨记:谋定,而后动;未定则勿动。” “若谋未定而先动,且不论成败,终当因人之绯言,而功败垂成。” “嗯?” 看着老娘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期翼,刘盈只轻笑着一点头,却并没有着急开口应答。 措辞良久,才见刘盈带着自信的微笑,起身对吕雉稍一拱手。 “儿得叔孙太傅教言: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又《尚书·洪范》曰: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 “既如此,儿或可试言:民之大事,唯食与货?” 闻刘盈此言,吕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旋即佯怒的一绷脸。 “吾言‘管仲’举教,吾儿以《洪范》为对?” “既如此,吾便一闻:叔孙太傅,教吾儿者何物。” 便见刘盈闻言,稍带撒娇的嘿嘿一笑,便将自己的看法和打算,尽数摆在了老娘吕雉面前。 “民之大事,唯食与货,而粮者,乃民货而为食之物,实民之本。” “今,父皇顺天应命,王天下民数以千万,自当以民之生计为重;而粮为民本,便当为吾汉家之重。” “如此,粮之货、售,粮价之涨、跌,便绝不可尽掌于商贾之手!” 面带决然的再次说出这句‘商人绝对不能完全主导粮价’,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今,关中粮价行将鼎沸,儿欲禁商贾屯粮,亦乃非常之时,无奈而行之非常之举。” “儿亦无意尽绝天下粮商米贾,而独少府之粮货于市。” “只今,关东连年战祸,朝堂府库空虚,关中之粮商米贾,一不事农而缴税,二不入户而纳赋。” “更有长陵田氏等奸恶之商,蓄数以百之家奴,而勿出奴算往入少府。” 说到这里,刘盈稍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稍有些躲闪了起来。 “儿以为,为今之计,当暂以少府,于粮米行专营事。” “待日后,关东之乱平,父皇久居长安之时,再拟一《税律》以布之。” “另粮市之内,少府亦常年售粮;及余粮商米贾售米之价,皆比少府之平价。” “如此,粮商便无以囤货居奇而哄抬粮价;又得《税律》取商贾之利而用于国事,方可使此辈,稍于国有用······” 听闻刘盈稍带忐忑的道出这番话,吕雉先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待反应过来刘盈话里的内容,便见吕雉猛地一转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吾儿果真以为,当行商税于粮商米贾?” 见吕雉如此反应,刘盈只强自平静下情绪,面带微笑的抬起头。 “非但粮商米贾,凡天下行商之人,皆当捐税入府库。” “若不然,农耕于田,食不果腹而缴农税,商得贾利,家赀万贯而于国无用,父皇所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诏令,岂不成一纸空谈?” 见刘盈面色诚恳的表示:不单是粮商,但凡是个商人,就都应该缴税,吕雉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由衷的喜悦。 “吾儿所言,甚得治国之要!” 毫不掩饰的道出一声夸赞,便见吕雉大咧咧一挥袖,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粮米专营一事,吾,代陛下允了!” “吾儿但可大展宏图,纵有困阻,亦得母后以为依仗!” 听闻此言,刘盈终是暗地里松了口气,笑嘻嘻的对老娘一拱手。 “儿,谢母后······” 第158章 上、中、下三策 汉十一年春二月壬午(十九),因太子刘盈遇刺,而进入高度戒严的长安地区,被一则轰动性的消息,彻底打破原有的宁静。 ——奉监国太子刘盈之令,丞相萧何署名用印,颁布相府政令:关中之地,凡户籍仍录于商籍者,每户之存粮,不得超过百石! 另由御史大夫、内史、廷尉三衙联合组织队伍,自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日(初一)起,挨家挨户清点、核查关中商人家中存粮。 如果查得商人之户存粮超过百石,则尽数没收其存粮以充公,每超出一石,罚金四两! 消息传出,长安振动,关中哗然! 随着一张张由相府书写、用印,并发往关中各地的政令,被张贴于各地县衙的露布之上,几乎是整个关中,都被这一封莫名其妙的政令,而弄的摸不着头脑。 ——太子,究竟想做什么? 莫非是先前,长陵田氏刺杀太子一事,让朝堂下定了决心,通过不允许商人屯粮,以遏制商贾蓄奴、养士? 不等关中百姓缓过神来,又是接连几道政令,被一层接一层的覆盖在了露布之上。 ——查得:长陵田氏行刺太子,另有关中商贾勾连,着廷尉彻查;知情者,于春三月甲午日(初一)前,至地方县衙、郡府,或长安廷尉检举,皆赏十金;自举者,从轻发落! ——因关东战事不休,函谷关、武关无限期戒严;无天子符、节,或相府传、引,禁止任何人出入关中! 违者,以谋逆论处! ——自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日(初一)起,禁止商人买粮超过百石,禁止向商人出售粮食超过百石,禁止商人卖粮于市! 商人买粮过百石,或卖粮于市者,坐死;售粮与商贾过百石者,每售一石,罚金四两,另流卖粮者千里! 随着这一连串看似没什么关联,实则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政令颁布,关中,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寂之中。 就在这舆论都有些茫然,关中百姓都还没想清楚发生什么事了的微妙时节,渭水以北的某处偏僻的村落,迎来了一辆又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 “都来齐了?” 在一座外表看上去有些破旧,实则内有乾坤,由数个茅草小屋打通所成的‘大堂’内,此刻已是被一个个衣着华贵,又无一不面带愁苦的身影所占据。 而作为今日这场‘秘议’的组织者,池阳钱氏家主钱不疑,更是面呈严峻之色。 轻轻一声询问,待身旁的奴仆赶忙一点头,钱不疑才面带忧虑的走上前,在堂内主座安坐下来。 也恰恰是在钱不疑屁股瓣刚挨上厚褥之刹那间,分坐堂内两侧的豪商巨贾们中,便立而站起几道身影。 “钱公!” “如今之势,万不容吾等再行筹谋,而徒废时日了啊?” “是极是极!” “相府接连数道政令,皆已遍发关中而布示,其桩桩件件,无一不阻吾等粮商米贾,全绝以粮牟利之念呐?” 听闻这接连数声略显嘈杂,又满是急迫的质询,钱不疑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见此,席间的商贾之中,也终是立起一道略显老迈的身影,朝钱不疑稍拱手一拜。 “往昔,吾等粮商米贾,皆唯长陵田氏马首是瞻,以田氏所定之准,而绝米价之涨跌。” “如此不过数年,非独老朽,凡在座诸位,皆自家赀不过百十万钱之米贾,而至今,富甲郡县之地。” “今,长安朝堂欲于吾等粮商米贾赶尽杀绝,又田氏因行刺太子,而三族绝······” “值此群龙无首之际,万望钱公出面,以道明吾等粮商、米贾之后途。” “——于太子所令、相府所布之政令,吾等,当如何应对??” 随着老者面带恳求的发出这一问,堂内众人的目光,也是齐齐集中在了钱不疑一人身上。 见此,钱不疑饶是心中稍有些窃喜,面上也不忘做出一副疑虑重重的神情。 低头‘沉思’许久,才将钱不疑稍带试探的将眉角一扬。 “诸位,果真愿以钱某,以为关中粮商米贾之首?” 听闻此问,堂内众人无一不是下意识一皱眉。 思虑片刻,又互相一对视,终还是强忍心中不甘,对钱不疑齐齐一拱手。 “吾等,愿唯钱公马首是瞻······” 看着堂内,那一个个往日倨傲无比,恨不能拿鼻孔对着自己的面孔,此刻却齐齐对自己俯首弓腰,钱不疑嘴角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得意地笑容。 只片刻之后,那抹笑容,便随着钱不疑强自皱起的眉头,而消失的无疑无踪······ “嗯······” “既如此,吾却之不恭,愿同诸位共商日后,吾等关中粮商米贾之坦途!” 面带沉凝的道出一语,又同堂内众人一对拜,待众人各自落座,便见钱不疑稍一抬手。 几乎是在钱不疑举起手的同时,几张微微有些发黄的绢布,被堂侧的奴仆抱上前,放在了钱不疑面前的案几之上。 而后,便是钱不疑将那几张绢布尽数摊开,又稍排了一下序,旋即昂起头,望向堂内众人。 “此数绢,便乃往数日,相府布发关中之政令。” 说着,钱不疑便拿起最右面那一张绢布,看都不看绢上内容,便对堂内众人道:“此,乃春二月壬午(十九),相府所布之‘禁商贾屯粮逾百石’令。” “得此令在,自今而往,吾等粮商米贾,皆无以屯粮而决关中米价。” 言罢,钱不疑便放下手中绢布,又拿起了第二张,仍旧是看都不看一样,就抬头望向堂内众人。 “此,乃春二月甲申(二十一),相府所布之‘禁商贾买粮、禁卖粮与商贾、禁商贾货粮于市’之令。” “此令,更彻绝吾等粮商米贾,日后买粮、卖粮,而牟利于货粮之道!” 略有些躁怒的低吼出此语,便将钱不疑将手中绢布,不轻不重的往案几上一拍! 目带凶光的环视一圈堂内众人,又见钱不疑面色阴郁的低下头,朝其余那两张绢布一努嘴。 “余二者,一曰:禁出入函谷、武关之令。” “其所图,乃使吾等粮商米贾,无以转输手中存粮,而售于关东。” “另一,更欲以‘长陵田氏刺太子,仍有同谋尚未归案’之名,迫吓(hè)吾等!” 说到这里,钱不疑终是直起腰,面带沉凝的环视向堂内众人。 “此数道政令,其所图,已昭然若揭。” “——先禁商贾屯粮,又禁商贾买粮、卖粮,又绝函谷、武关,而阻关中-关东之途;更欲以长陵田氏,威压吾等······” “究其所图,不过迫使吾等,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前,尽售手中存粮;而日后,勿得再行货粮事。” “若吾等皆从令,而速售手中存粮,且不论日后之时,单今岁,吾等便当血本无归······” 随着钱不疑满是沉重的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出现那抹愤怒、恐惧、焦躁、无奈所组成的复杂神情。 只稍一盘算,堂内众人面上神情,更是逐渐趋于扭曲。 钱不疑的意思,众人自然都是听懂了。 ——朝堂不让商人买粮、卖粮、屯粮,根本就是想在整个关中,消灭粮商这种生物! 而一道‘禁止出入函谷关、武关’的政令,更是将众人带着粮食跑路,去关东最后捞一笔的退路,都给彻底堵死。 至于遵守政令,在未来这不到十天的时间内,将手里的存粮全部抛售······ “若尽售手中之粮,吾等非但无以牟利,恐连去岁秋收,购粮所费之本钱,亦要搭进去些啊?!” 听闻角落处传来这么一问,便见钱不疑左手边那人,面色满是讥讽的捋了捋痦子上的毛。 “牟利?” “嘿!” “本钱得半以归,吾便心满意足!” “——须知朝堂政令,乃遍发关中而昭于露布之上!” “知吾等急于售粮,关中之粗鄙刁民,还不得拿捏起架势,迫粮价一降再降?” “去岁秋收,吾等买粮,可是以石千八百钱之价!” “再加以粮仓之费,奴、丁之禄钱、口粮,纵售以石二千钱,亦绝谈不上‘牟利’!” 听闻男子此言,众人无一不连连点头,各自叫苦不迭起来。 其内容,左右不过是拖家带口,上老下小,就指望自己养家糊口之类。 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起苦衷,钱不疑只心下冷笑着,将上半身微微一后仰,津津有味的查看起堂内众人的丑态。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先前,开口提议由钱不疑话事的那位老者,率先从自哀自怜的情绪回过身。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停止谈论,便见那老者面带哀苦的叹口气,旋即郑重其事的对钱不疑一拜。 “吾等,皆起于贫微,凭米粮骤然富贵之人,于此事,实无良策。” “往昔,关中可同长陵田氏比拟者,唯钱公之池阳钱氏;今,钱公更富甲关中,以为吾等之首。” “还望钱公念往日之情面,不吝,以教!” 说着,老者便不顾自己花甲高龄,竟对着比自己小了足足二十来岁的钱不疑,沉沉一拱手。 只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众人也学着老者的模样,齐齐对钱不疑一拱手。 “还望钱公,赐教!” 看着众人强忍着不甘,在自己面前俯首称臣的模样,钱不疑心中,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心中稍发出一声享受的呻吟,钱不疑面上却是做出一副忧虑重重的模样,缓缓从软榻上起身。 “欲解今日之难,吾只上、中、下三策,以供诸位择选!” 应声举起三个手指,便将钱不疑颇有些高人风范的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戏谑一笑。 “下策,自是遵从太子所行之令,于春三月甲午日(初一)前,尽售手中存粮。” “哦,是了······” “——前几日,长安来信,言少府于粮市张贴告示:以石二千钱之价,勿限量以购米粮。” “诸位若不欲亏损过甚,亦可往售米粮于少府,当可稍止损。” “如此,今岁,诸位纵无言牟利,亦亏损无多;售粮于少府所得之钱,亦可令寻良业,继行商贾事······” 待钱不疑面带嘲讽的道出这‘下策’,不出钱不疑所料,众人面容之上,并没有出现赞同之色。 见此,钱不疑沉吟片刻,便将面上讥笑一敛。 “中策,诸位可遣奴仆、家丁,藏说中米粮于深山、僻野,以待日后。” “——此番,太子以政令之强,而绝吾等粮商米贾之活路,然待秋收,关中无吾等粮商米贾,黔首所得之农获,何人可买而储于仓?” “太子如此行事,不过小儿骤得大权,所行之乱举!” 说到这里,便将钱不疑面带悠然的坐回座位,旋即轻松一笑。 “不瞒诸位,此数日,吾已得信:于太子所布之政令,陛下已遣天使折返长安,以传圣谕!” “又去岁,长安物论纷纷,乃言陛下以为太子不类己,欲易储而立赵王。” “此番,陛下又遣天使折返,当乃见太子胡作非为而不能忍,故遣天使携诏书而回,以斥太子!” “更或忍无可忍,以天使携天子诏而行废立事,亦未可知!” “若果真如此,诸位只需安坐数日;待天使一至,诸位所藏于深山之米粮,当可复现而售与名。” 听闻钱不疑此言,众人面容之上,终于出现过去十数日一来,第一抹安心的笑容。 “当如是!” “太子胡作非为,陛下安能坐视?” “必是遣天子面斥太子,而尽废太子所行之令!!!” 不料众人刚开始面带欣喜的谈论起来,先前那老者便似有所虑的一皱眉。 几经纠结,老者终还是委婉的对钱不疑一拱手,稍待试探道:“此策,当可谓完全。” “然钱公方才言,此,不过中策?” “莫非,除如此万全之策,钱公另得绝佳之上上策,以对此间之事?” 第159章 上策明明是绝户之策! 听闻老者此问,钱不疑面上笑意一滞,眉宇间,竟隐隐带上了些许阴戾。 “老不死的东西!” 满是愤恨的一声腹诽,却见钱不疑面上,只略有些严肃的点了点头。 “确如公所言:此策,虽似万全,然尚称不上万无一失。” “——虽去岁,长安多有‘陛下欲易储’之风闻,然临出征之时,陛下又令太子监国,而主郑国渠之整修事。” “岁初,太子发少府官奴以修渠,竟使渭北民自往而为修渠之力役。” “及今,太子修渠一事,亦已近罢;凡渭北民数十万户,无一不言太子‘尽得陛下仁以爱民之风’。” 说到这里,钱不疑便稍皱起眉,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忧虑的摇了摇头。 “若陛下无欲易储,太子此番所布之政令,恐难尽免。” “纵陛下仍不喜太子,单念‘不可朝令夕改’之虑,陛下亦或将错就错,只面斥太子之为,而勿行改动。” “若如此,吾等粮商米贾,仍当为太子绝于关中······” 言罢,便见钱不疑一改面上轻松,忧虑重重的坐回上首,盯着面前案几之上的几道政令,自顾自发起了呆? 堂内众人却是没注意钱不疑的神情变化,只稍一思虑,也从‘陛下必然会惩罚太子’的美好想象中回过神来。 ——陛下意欲易储,是传遍关中,妇孺皆知的事没错,但再如何,此事,也依旧还停留在‘物论’的范畴。 除了这个无以辨别真假的‘风闻’,其余的事一切如故。 天子依然是刘邦,丞相依然是萧何,太子刘盈,如今更是贵为监国太子! 哪怕退一万步说,天子刘邦真的很不喜欢太子刘盈,真的有易立储君的打算,那对于商人,天子刘邦就不讨厌了? ——要知道这位,可是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连都城都没有确定下来,就颁布诏谕明令天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这样一个对商人满怀恶意的天子,难道还能讨厌自己的亲生儿子,更甚于商人? 只怕真到了那时,哪怕是为了自己,为了朝堂的脸面,那位也会将错就错,坐视关中粮商米贾被太子灭绝!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事后,私底下骂一骂太子,再不济找个机会,换个太子了事。 只不过,在太子发布政令,说‘长陵田氏刺杀太子有同谋’,并将‘同谋’的身份限定为商人的情况下,此刻安坐于堂内的众人,有几人能活着等到那一天,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此‘中策’,倒还不如那下策!” “下策再如何,也可得保身家性命,留得家赀为本,而行他业······” 如是想着,众人的目光,不由再次集中在了钱不疑身上。 而这一次,众人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终于不见丝毫不甘之色。 “还请钱公言知吾等:若依上策,吾等当如何?” 与众人放下心中,对钱不疑‘主关中粮商事’的不甘,由衷请教钱不疑所不同的事,先前那老者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悄然带上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戒备。 却见钱不疑丝毫没有注意到老者的神情变化,只沉思良久,便狠狠一咬牙槽,从座位上拍案而起! “上策,便乃同仇敌忾,以应外敌!” 面带决然的道出这句话,钱不疑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狠厉! “太子欲绝吾等粮商米贾于关中,然今关中,还离不得吾等粮商米贾!” “无吾等售粮于市,关中民数以百万,当以何为食?” “长安南、北两军,有司之官佐、朝中之公卿,当以何为禄?” 说到这里,便将钱不疑又是猛地一拍面前案几,顺势将上半身撑在案几之上,将双眼瞪得浑圆! “依上策,诸位可同仇敌忾,尽投手中存粮入渭水、泾水!” “如此,吾等虽蒙巨损,然关中,当再无米粮为食!” “吾等手中米粮尽无,太子亦无以因‘禁商贾屯粮’,而罪于吾等!” “待数月,关中遍地饿殍,朝中公卿无禄米为食,陛下大军无军粮以输,则天下必乱!” “若得天神庇佑,天下战火纷纭,粮价必重至秦末之石万钱!” 语调激昂的说着,便见钱不疑面带癫狂的看了看堂内众人。 “诸位可还记得宣曲任氏?” “秦时,宣曲任氏为秦督道之仓吏;二世天下大乱,宣曲任氏据督道之粮为己有,以石万钱之米粮,而立不败之地!” “若此番,吾等可同仇敌忾,尽沉关中米粮于水,待天下大乱,吾等,亦可效宣曲任氏之行,或未可知?” 说着,钱不疑不由猛地咽口唾沫,强自淡定道:“纵不至如此之地,陛下大军在外,无米粮为输,必无以平代、赵之乱!” “加之关中遍地饿殍,公卿无米粮为食,陛下纵不愿,亦当易太子而谢天下!” “待那时,陛下欲平关中之乱,自当倚重吾等粮商米贾;纵无以跻身权贵之列,吾等日后,亦当无性命之忧······” 面带憧憬的将这副画面描绘在众人面前,钱不疑终于是不情不愿的从遐想中回过神,安然坐回上首。 “此,便乃吾之上策!” “诸位自可畅言,各欲择选之策。” “若诸位皆非胆怯之徒,可同仇敌忾,吾愿为首,以促日后,吾等粮商米贾之康庄坦途!” 随着钱不疑的话音,在硕大的客堂内渐渐消散,堂内众人的神情,却是各自呈现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有的人,因钱不疑那句‘关中遍地饿殍,公卿无禄米为食、大军无粮米以输,导致天下大乱’的恐怖场景,而感到心惊胆战。 有的人,因钱不疑所描绘的‘天子废储以谢天下,重用粮商米贾以平关中’的美好景象,而有些气息粗重,口干舌燥起来。 更多的人,则是在这两个截然相反,却同样令人心跳加快、血脉喷张的情绪中反复沉沦,始终无法让自己倾向某一侧。 也正是因为殿内这诡异的沉寂,以及众人因肾上腺素上涌,而出奇敏锐起来的直觉,让老者接下来那一声冷哼,是那么的响亮,又那么的清晰······ “哼!” “上策?!” “此,分明是绝户之策!!” 冷然一声呵斥,老者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已是丝毫不见尊重之色! “区区一介商贾,还想祸乱关中,乱天下而取利?” “哼!!” “老朽活一甲子,从未见有如此厚颜无耻,又自不量力之人!!!” 接连几声苍老的咆哮,终是惹得堂内众人,从先前那胆战心惊,又隐隐有些期待的危险情绪中回过神。 就见老者看了看左右众人,继续道:“好叫诸位知晓!” “——长陵田氏阖族,凡四百余口,皆亡于前时,田氏同吾等秘议,欲哄抬关中粮价之故!” “及行刺太子,同长陵田氏毫无瓜葛!!” “仅是意欲哄抬粮价,且尚未全行,长陵田氏阖族,便因莫须有之罪,而亡族四百余口!” “诸位莫非还欲留于此处,同此恶僚,共商自灭宗族之谋?” 说到这里,老者又回过身,眼带愤恨的抬起手,手指颤抖的指向钱不疑。 “往昔,老夫同田氏私交甚笃,于粮价哄抬之事,更知之甚详!” “老夫亦知,田氏意欲哄抬粮价,不过乃太子整修郑国渠,而或是明岁,关中粮价大跌之故!” “亦因此,今日,老夫才未敢出身,以坐视尔僚沐猴而冠!!” “怎料尔僚,竟愚甚勾连赵王,同太子为敌之田氏,竟胆敢以如此恶谋,欲族吾宗?!!” “哼!!!!!!” 一声愤怒至极的冷哼,老者便不顾钱不疑阴沉若水的面容,愤然回过身,面带郑重的对众人一拱手。 “诸位,皆往日同老朽守望相助,互惠互利之友朋。” “今日,老朽只一言,以劝诸位得保家祠。” “——龙纵不喜子,亦绝不容其血脉,为犬类相欺!” “老朽,言尽于此······” 言罢,老者便沉沉一拱手,又背身侧过头,用眼角望向身后的钱不疑,只轻蔑一笑。 “待明岁今日,老朽纵家无余财,亦当于钱公冢前,献上些许血食!” “及老朽,尚不舍人间,钱公自往冥槽便是!” 见老者丢下这么一句令人脊背发凉的话,众人也是面色陡然大变! 只片刻之内,便有几人将先前,老者形容自己为‘犬类’的羞愤暂时放在一边,舔着脸上前。 “杜公,杜公慢行!” 自手臂处拦住杜姓老者的去路,便见那几人面带焦急地一拱手。 “还请杜公明言:此上策,有何不妥?” “杜公日后,又欲如何?” 听闻此问,便见老者面带讥讽的侧过身,对上首的钱不疑又是一声冷笑。 “——须知往昔,纵是霸王项羽,亦为当今驱至乌江,落得拔剑自刎之境地。” “诸位莫不以为己之所能,较项羽更甚?” 说着,便见老者又是一声冷笑。 “嘿!” “霸王项羽,乃今之淮阴侯,布以十面埋伏之阵,方穷途末路。” “然纵淮阴侯得弑霸王,今不亦为陛下变王为侯,囚禁长安?” 说到这里,老者终是最后瞪了钱不疑一眼,旋即正过身,面带唏嘘的望向面前几人。 “老朽胆怯,钱公所言之下策,恰合老夫谋生之道。” “老朽欲尽出手中之粮,往长安南而售少府,以绝后患。” “待日后,老朽或当货巴蜀之锦,亦或齐地之纨,往返于各地;再如何,也当不至不得温饱之地。” 说着,老者苦涩一笑,又将面色稍一正。 “念往昔之情分,今日诸位所谋,老朽绝不言与外人知。” “老朽只望明岁春夏,于武关、函谷关,亦或关中某处,可见诸位妻儿健全,而同老朽拱手拜揖······” 言罢,老者终是面带凄凄然的对众人一拱手,便朝着堂外走去,只给堂内众人,留下了一个落寞至极的背影。 但不知为何,众人从老者那尽显苦涩、萧凉的背影中,尽隐隐感到了些许心安······ 不片刻之后,某个角落,便站起一道稍显年轻的身影,朝上首的钱不疑一拜。 “家父亡不过半岁,晚生掌家中大权不久,实不敢从钱公之上策,只愿得保宗族,不负亡父生前之托。” “钱公赐下策,以为吾宗得存之道,晚生当不日置备厚礼,以谢钱公赐教。” “今日,晚生便不久留。” “告辞。” 随着又一个人追随老者离去,堂内,又接连站起几个衣饰相似的人,对钱不疑一拱手。 “吾等皆处渭南,不单行粮米之事,纵太子欲绝粮商米贾,亦不至绝吾等活路之境地。” “吾等愿从钱公之中策,稍待陛下诏谕;若陛下除太子之政令,则仍货粮,若不除,则从钱公所赐之下策,尽售存粮于少府。” “得钱公赐中、下二策,吾等感激不尽;不日,便当各以百金之酬,亲送钱公府上。” “来途尚远,吾等且先行。” “告辞······” 又是数人离开,留下的众人也都没了顾虑,次序起身,告辞离去。 无一例外的,每一个人,都因为钱不疑‘赐策’,而许下了丰厚的谢礼。 最后,硕大的堂内,竟只剩下钱不疑,和钱不疑身旁,那个嘴角有痦子的中年人。 见还有人留下,钱不疑心中愤恨稍艾;但想起自己的‘愁云壮志’没有得到认可,钱不疑又隐隐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嘿!” “家赀万贯如何?” “富甲一方又如何?” “一俟有事,不仍尽为鼠辈?!!” 看着钱不疑愤恨不已的喝骂那些离开的人,留下的中年男子也是摇头一笑,试着劝慰起钱不疑。 只不过,令钱不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方才,那些关中粮商离开时,许诺自己的谢礼,最终却成为了自己的随葬品。 ——因为此时此刻,最早离开的那位老者,正不住的催促着马夫,让马车跑的再快些! 而老者此行的终点,正是位于长安武库以南数百步处,那仍旧戒备森严的廷尉属衙······ 第160章 禀殿下,圣旨到! “嘿!” “倒是有几分胆略。” 几日之后,太子宫,凤凰殿。 看着手中的供书,又抬头看看亲自送来供书的萧何,刘盈的面容之上,竟涌上了些许戏谑。 “萧相以为,若贼此策得行,关中可当大乱?” 就见萧何闻言,只心有余悸的微一点头。 “关中去岁所获之粮,几全掌于关中粮商米贾之手。” “若此辈手中之粮,果尽沉于泾、渭二水,恐关中今岁,当生粮荒!” “物价鼎沸、民不聊生,倒还尚在其次;若处置不当,恐纵关中,亦当有军卒哗变、郡县割据之事。” “又陛下大军在外,月需军粮百万石以输······”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后怕的松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此看来,家上所言,确有其事。” “——农者,国本也;粮者,国之重器也。” “如此重器,实不当为操持末业,行商牟利之辈所掌······” 看着萧何面带苦涩的承认‘粮食不应该掌握在商人手中’,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真实的状况,自然没有萧何所说的那么糟糕。 就说此番,关中粮商由池阳钱氏带头,试图通过‘把粮食全部扔进河里,以造成关中的粮荒’一事,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倒也不是说,汉室对基层的掌控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对类似事件,做出快速应急反应的程度,而是对于粮食这种至关重要的战略资源,汉室朝堂,原本就有足够的重视。 秋收前后,粮商前往乡头村尾,挥舞着铜钱从百姓手里买粮食,官府自然是不会管,也管不着。 而对于粮商私自建仓储存粮食,以及将粮食运到市集贩卖,官府更是没理由插手。 无论是买还是卖,只要是钱货两清,童叟无欺的交易,官府也没有插手的理由。 但是,如果有一天,发生某一位粮商,将万石,乃至十万石数量级的粮食运往非市集、粮仓方向,那别说是长安朝堂,亦或是地方官府了,沿途的百姓,就会第一时间去衙门举报。 ——粮食,那可是造反必备的物资! 但凡是达到一定数量级的粮食,其动向,必然会受到汉室中央的高度关注和重视! 别说把粮食拿去渭水、泾水沿岸,全扔下去喂鱼了,哪怕是从自家的粮仓里调出五万、十万石粮食,地方官府也必然会上门,发出灵魂拷问。 为啥调这么多粮? 调去哪儿? 给谁? 这些问题,能交代清楚还好,顶多被地方官敲一笔‘孝敬’,就可以收获一句‘下不为例’。 若说不清楚,那,粮食不用说了,自然是没收充公;至于身家性命,那就得看廷尉卿,接到案子时的心情好不好了。 简单来说就是:即便没有萧何(刘盈)所发布的关于禁止商人屯、买、卖粮食的禁令,汉室对粮食的关注度,也已经与后世的某些管制物资相差无二了。 即:你买,可以; 你卖,也可以; 你存,依旧没问题。 但你要是运,你得汇报衙门,得上警局备案,得领导批条子。 在这种情况下,关中粮商一鼓作气,在关中制造粮荒的算盘,就必然不可能打响。 ——如今关中,有多少粮食?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如今关中,足足九十余万户、五百余万人口,一年光是吃,粮食消耗量就是一万万石以上! 若是从产出来算,这九十余万户农民,每家百亩田,每亩产粮二石余,关中一年的粮产,更是将近二万万石! 现如今,已是三月将至,开春在及,距离秋收,还有近半年。 就按半年,关中五百余万人的消耗量来算,关中粮商手中,至少也该有五千万石粮食! 把五千万石粮食,全部投入渭水、泾水? ——别说五千万石了,就是五十石粮食,换算到后世度量衡,就是一立方米大小,将近700千克重! 五十万石粮食的体积,那就是立方米,堆满一个足球场,都得堆得跟成年人一般高! 五千万石粮食,全部投入渭水、泾水那不过数十丈的河道? 真要这么做,无论泾水还是渭水,都必然会堵塞决堤! 哪怕退一万步讲,真让这群不知死活的二货,把关中的粮食都扔进河里流走了,这个结果谁来负责? 后果谁来承担? 无论天下是否因此大乱,最先被拉出来砍头的,也必然是这些二货。 待事件平息之后,自然就是全天下联名上奏天子:陛下啊,这些商人太坏了,俺们的粮食,可不能再让他们管了~ 再往后,自然就是天子刘邦顺理成章的表示:嗯,确实是这样,可不能再让商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诶,对了! 太子是不是说过,粮食应该让少府管来着? 刚好,就让太子去办! 如果顺利,刘盈甚至能借此,一举促成汉室‘太子掌少府,而主关中农、粮事’的政治传统。 总而言之,关中粮商们提出的这个‘锦囊妙计’,非但无法伤到刘盈的根本,反而会促成‘粮食官营’的概念,迅速成为天下共识。 而现在,虽然这群二货‘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光是这个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在汉室专政铁拳下宣告夭折的计划,也足以为刘盈促成粮食官印,狠狠踩一脚油门。 刘盈心里也明白,萧何虽然嘴上说‘好险,差点让这群二货乱了天下’,但实际上,萧何也很清楚,这件事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 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萧何被这么一个荒诞的‘阴谋’,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不由微微一笑,将手中,那卷记录着‘滔天阴谋’的供书,交还到了萧何手中。 “于此等阴谋沉粮,而乱关中之乱臣贼子,萧相以为,当如何处置?” 听闻刘盈稍带试探的发出这么一问,萧何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刘盈微一拱手。 “臣此来,正欲以此事,请家上示下······” 见萧何面带深意的道出此语,刘盈自是看出萧何隐晦的示好,便笑着一点头,旋即似模似样的思虑起来。 片刻之后,才见刘盈似是没下定决心般,稍带心虚的将上半身稍一前倾。 “为首之钱氏、张氏,孤以为,其心可诛!” “如此恶赢满贯之奸商,必于长陵田氏一案干联甚深,更或为前时,密谋刺孤之同谋!” “此二者,依长陵田氏之故事······” “萧相以为如何?” 语调稍有些心虚的发出一问,刘盈便装作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不着痕迹的凝望向萧何目光深处。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在听到‘依长陵田氏之故事’时,萧何的嘴角,肉眼可见的抽了一下! 但之后,萧何却并没有如刘盈料想中那般,劝说刘盈‘监国太子,不便示嗜戮之面于天下’,而是在眨眼间,恢复了先前,那淡然中略带恭顺的神情。 “臣,谨遵家上之令······”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满是惊诧的抬起头,甚至稍稍睁大了双眼! 片刻之后,刘盈也终是笑着点点头,对萧何默然一拱手。 ——关中粮价鼎沸在即,萧何,是真没应对的法子了······ 如果应对不当,真在关中酿出类似‘易子相食’的惨剧,那作为监国太子,刘盈自然是难辞其咎。 但再怎么说,刘盈这个‘监国太子’,也还只是个尚未加冠的孩子而已······ 未成年,没实际掌控朝权,又有太子的身份、整修郑国渠的功劳,再加上老娘吕雉的保护,刘盈顶天了去,也就是一个‘储位不稳’。 甚至就连这个‘不稳’,最终也大概率是暂时不稳,并不会对刘盈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而萧何作为朝臣百官之首,实际掌控朝政的丞相,又贵为‘开国第一侯’,无论关中发生什么事,萧何,都是天然的第一责任人。 如果今年,关中真的因为萧何‘不作为’,而导致粮价鼎沸、民怨沸腾的结果,那萧何最好的结局,也是‘自杀未遂,引咎告老’。 如此一来,萧何出奇的对刘盈展露出‘言听计从’的姿态,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面带轻松地稍出一口气,对萧何笑着一点头。 “首恶得惩,余者,便可稍行宽恕。” “且今,曾与钱氏之谋者,已有过半尽售米粮与少府,以明其志。” “即除钱、张二氏,余粮商、米贾,皆无不轨之行,便且不罪······” “距萧相所限之‘初三月甲午’,尚得三日;待三日之后,再议此辈之罪。” “若其皆从令,而尽售米粮于少府,便暂恕其罪。” “若不从,再依国法治之。”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善意。 “及杜氏······” “但不从贼之谋,反告贼于廷尉,非但无罪,还当彰其功!” “孤意,赐杜氏金十斤、布一匹,以彰其义举?” 说着,刘盈不忘佯装纠结的底下头,自顾自‘呢喃’道:“若非杜氏商贾之身,孤本还当请奏父皇,荫杜氏子一人,以为宫中侍郎······” 听闻刘盈这一番满含深意的‘自语’,萧何只心下一安,面带淡笑的一拱手。 “家上如此处置,臣以为,甚是妥当······” 对刘盈‘屠钱、长二氏,赦余者,彰杜之功’的安排表示认可,萧何稍沉默便可,也终是委婉的道明来意。 “如此,关中粮商米贾,当皆除。” “于关中粮价之事,家上,可有何谋划?” 闻言,刘盈却是满带轻松地笑着一摆手。 “此事,萧相大可无忧。” “孤已行令少府:尽收粮商米贾之存粮,而售于长安南之粮市!” “另于关中各处,以‘每方圆五十里一处’广设粮市,以石二千钱,售平价粮与关中民!” “如此,关中粮价自平。” “及秋后,又日后,关中粮米之货、卖之事,孤还欲同萧相缓谋,以促粮米官营事······” 听闻刘盈终于不再遮遮掩掩,将‘粮米官营’四字道出口,萧何终是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便是萧何从专业的角度,将粮食官营所需要做的准备、可能遇到的难题,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若欲以少府,专营关中之粮米,臣以为,家上当于以下三者,早做筹谋。” “其一:欲专营粮米,少府便当于秋收之后,尽购关中民所得之粮。” “依往昔,相府所得之数,关中岁产粮米,当不下一万万八千万石余。” “又今岁,家上彻修郑国渠,渭北当可丰收;如此,关中今岁秋收,当得粮米二万万石上。” “此二万万石,农税可取千五百万石,又少府入内帑之口赋,可折粮数百万石。” “余一万万八千万石,民当自留其半,以为冬粮。” “如此,少府欲专营关中粮米,当备足够米九千万石之钱,方可成行。” 说到这里,萧何只眉头稍一皱,面色悄然带上了些许为难。 “其二,便乃购得之粮九千万石,需建仓以储。” “今少府,得粮仓不过五、六,可存粮不过千万石;及国库,虽得粮仓十余,可存粮二千万石,然国库之粮仓,皆用于农税之存储。” “欲存粮仓九千万石,家上当兴新仓数十,乃至近百。” “又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便当售粮于关中各地;故此粮仓数十上百,当遍布关中各处,方便(biàn)宜。” “如此,兴仓所需之钱粮,又更巨······”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家上欲使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事,臣自以为善。” “然专营粮米所需,购粮九千万石之钱,及建仓数十近百处之费······” “敢请问家上,当从何而来?”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只轻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作答,便见一道身影疾驰而入,气喘吁吁的跪倒在殿中央。 “禀,禀殿下!” “陛下遣使,以传诏谕!” “此刻,天使已至太子宫外!!!” 第161章 儿臣!万万不敢!!! “长陵田氏,密谋行刺储君,图乱国本,罪无可恕,斩阖族而弃市~” “丞相酂侯萧何,受朕托之以朝堂大权,护主不力,罚禄半岁,以儆效尤~” “太子刘盈,整修关中水利得当,赐御剑一柄,以彰其功~” “代、赵战事绵延,朕分身乏术,令:凡长安大小事务,皆由太子监国为主;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 “着:丞相酂侯萧何、匠作少府阳城延等,当竭力襄助太子厘治朝政,尽全整修水利、平抑关中粮价等诸般事宜,不得有误~” 以庄严悠长的常喝声,将天子刘邦的宣读完毕,陈平终是稍敛面上严肃,温笑着稍侧过身,朝手中的诏书一昂头。 “还请家上领旨。” 就见刘盈闻言,只一丝不苟的朝诏书方向一叩首,又朝陈平身后,那杆由太监侧身立起的天子节叩首一拜。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叩谢父皇赐剑!!!” 不待刘盈庄重的高喝声落下,便见陈平身后,应声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老太监。 从地上直起身,恭敬的用双手接过诏书,刘盈才刚侧过头,几乎是在看到老太监怀中长剑的一刹那,便满是惊惧的一俯首,重新将头砸回了地板之上! “儿臣!” “儿臣!!万万不敢!!!!!!”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惊恐的惊诧,刘盈身后的萧何也不由应声抬起头······ “这!!!” 同样是在看到那柄长剑的刹那间,萧何那双瞪大的双眼,那满是震惊的目光,便望向刘盈那道匍匐在地,仍有些微微颤抖的背影。 紧接着,便是整个大殿之内,无论是宫女内侍,亦或是陈平带来的使者队伍,都无一不将震怖的面庞,深深埋在了胸前······ “家上请起,请起······” 见刘盈一副惊恐不已的模样,陈平茫然片刻,终还是上前,将刘盈自肩膀处小心翼翼的扶起。 待刘盈满是忐忑的直起上半身,却仍旧是跪立于自己面前,不时还将惊恐的目光,撇向老太监怀里的天子剑,陈平又赶忙将面容调整的更温和了些。 “臣临行之时,陛下言:太子以未冠之年,而肩负监国之重担;时日已久,难免为刁妄之臣所轻。” “更或太子锐意进取,而使乱臣贼子心生邪念,意于国之储君不利,以动摇社稷之根本······” 说着,陈平不忘温笑着侧过头,却并没敢伸出手指,只朝着那枚天子剑的方向一昂头。 “此番,陛下令臣呈帝剑赤霄,实乃欲假天子之威,而助家上监国视政。” “家上身陛下亲子,陛下拳拳相护之情,家上,恐不便言拒······” 言罢,陈平便微笑着回过头,示意老太监上前。 却见刘盈见此,嗡时将脑袋摇的似拨浪鼓一般,先前跪行两步,愣是没敢支起膝盖! “曲逆侯!” 一声仍尽显惊慌的呼号,待陈平止住脚步,面带疑惑的回过身,便见刘盈面容之上,已是写满了惶恐。 “此剑,乃赤霄天子剑!” “乃父皇顺天应命,代天以讨暴秦之明证,乃吾汉祚之重器也!” “孤,孤身以为太子储君,今父皇尚在,孤安敢受父皇,以帝剑赤霄相赐?!” 语带惊恐的接连数语,就见刘盈稍撇了老太监怀里的赤霄剑一眼,便似是受到什么惊吓般,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还,还请曲逆侯代孤禀明父皇:儿臣不过奉命行事,以微末之身,图稍出力于社稷;又父皇皮尤,侥幸未生差池。” “父皇以御剑相赐,儿臣虽稍有愧,尚还可厚颜以受。” “然帝剑赤霄之重,恕儿臣······” “纵万死,亦不敢受!!!” 满是决绝的一语,便见刘盈朝着天子节的方向又是沉沉一叩首,无论陈平再怎么劝,也终是不愿起身。 见劝不动刘盈,陈平纠结许久,终是摇头叹气的起身,将天子节重新接回手中。 在手扶上那杆牦节的一瞬间,陈平原本宽和的气质,陡然便被一股厚重、庄严的气息所取代。 持节回过身,重新望向刘盈时,陈平面上神情,已是宛如一桩冰冷无情的陶俑······ “此事,陛下亦有交代。” “陛下言:若太子质疑不受天子剑,便乃忤逆君父!” “君父教诲而不听,非为吾汉祚储君之当为!” 一声震人心魄的低呵,惹得刘盈将额头从地板上稍抬起些,又不知如何一对,片刻之间,便急的满头大汗。 见此,陈平便再次将手中天子节递给身旁的太监,小心翼翼的上前,来到刘盈匍匐在地的身影旁。 “临行前,陛下交代:臣与帝剑赤霄,只可有一者重回邯郸······” “还请家上莫再言推辞,稍悯臣之不易······” 略带祈求的低声一语,陈平便再度伸出手,从刘盈右腋下,将刘盈缓缓扶起。 等刘盈带着一种忐忑、惊恐,又隐隐有些茫然的面容,起身望向自己时,陈平又再次对老太监一点头。 看着老太监抱着帝剑赤霄,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是极致惊恐之后的麻木······ “不可!” 在老太监伸出手,刚要将赤霄剑系在自己腰间之时,便见刘盈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般,猛地一声惊诧! 而后,刘盈面带焦虑的迟疑许久,终还是伸出双手,将上半身弯到接近九十度。 恭敬的结果帝剑赤霄,便见刘盈仍有些忐忑的回过身,朝陈平强自挤出一抹僵笑。 “此天子之剑,只可挂于父皇腰间。” “今,孤不得已而暂受,亦不敢系于身侧。” “孤当沐浴更衣,斋戒三日,亲携此剑,奉于长乐宫长信正殿,立之于长信殿御榻之上。” “如此,天子剑代父皇立于长信殿,镇朝堂而护孤监国,曲逆侯此行,也当使命得全?” 听闻刘盈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安排,以及话语中那抹若有似无的恳求,陈平终是长叹一口气,对刘盈笑着一拱手。 “臣,谢家上······” 陈平躬身一拜,待刘盈也回一礼,却见陈平并没有急于离去,而是将面色稍一正。 “方才之诏命,乃书诏。” “除此书诏,陛下另有口谕,使臣面问于家上。” 听闻陈平此言,刘盈只僵笑着点了点头,双手仍不敢稍离手中的帝剑赤霄,侧过身,用胳膊擦了擦额上冷汗,才对陈平一点头。 “还请曲逆侯安坐片刻。” “孤当先于赤霄剑妥善安置,复至此,以应曲逆侯之问······” · 将那柄明明手感冰冷,却莫名令人感到烫手不已的赤霄剑供在后殿,刘盈便强自平息着不安的心绪,重新回到了正殿。 刚来到殿门处,便听陈平那极具辨识度的温和声线,自正殿内传出。 本着‘偷听不道德’的原则,刘盈几乎没做停留,便强拾起一抹客套的笑容,跨入殿门。 “曲逆侯此返长安,可有意往探郑国渠之整修事?” 轻笑着发出一问,刘盈便走到上首的位置安坐下来,满是坦然的望向陈平。 “若曲逆侯有此意,孤不日便遣少府之官佐,随曲逆侯同行。”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却是只笑着摇了摇头,稍一虚指与自己对坐于殿内的萧何。 “臣此返长安,确得陛下之令,以稍查郑国渠之整修事。” “又方才,臣同萧相独处一室,这才以修渠事相问于萧相。” “及亲往而视渠······” 说着,便将陈平笑着低下头,朝刘盈稍一拱手。 “臣此行,使命在身,又代、赵战事未平,恐当速毕使命,以早归邯郸,复命于陛下当面······” 闻陈平此言,刘盈也是轻松一笑,便自顾自低下了头。 要说此番,皇帝老爹托陈平传回来的诏书,虽然只短短几条,但结合之前,发生在关中的一系列变故,其中暗含的信息量,也着实是不小。 开头一句‘谋刺太子,当族’,自然是为吕雉以皇后之身大兴刑罚,尽屠长陵田氏满门一事,补上了一道合法程序。 紧接着,有意思的就来了。 ——丞相萧何护主不力,罚禄半年! ——太子整修郑国渠得当,赐剑表彰! 这两件事,若是拆开来看,都可以算得上是稀松平常。 天子刘邦征战在外,丞相萧何守着家,结果发生了‘太子遇刺,险些丧命’的重大政治事件,作为长安,乃至于关中的暂时主事者,萧何自然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而刘盈,虽名为‘监国太子’,却还只是个未冠少年,不过十四岁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男娃,别说寻常百姓家了,就说功侯贵勋家中子侄,在刘盈这个年纪,但凡不沉迷于斗鸡走狗、酒池肉林,都足以被赞叹一句‘虎父无犬子’了。 这样说来,刘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非但把萧何过往近十年,都没顾得上修的郑国渠给修好,还没出什么岔子,于情于理,也都该表扬表扬。 可若是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再前后一对比,这其中所蕴含的信息,就变味儿了! ——丞相萧何、太子刘盈,一个是关中朝堂的实际掌控者,一个是名义上的‘监国太子’,一个罚禄半年,一个赐剑表彰? 尤其刘邦赐给刘盈的那柄‘御剑’,还是在汉室极其具有神话色彩、政治色彩的斩白蛇剑? 要说刘邦此举,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只怕是鬼都不信! 再结合刘盈‘惶恐不敢受赤霄剑’时,陈平透露出‘你爹这是给你个信物,好护着你’的意思,以及诏书的后续内容,这件事,就清晰多了。 ——对于关中粮价鼎沸一事,刘邦非常不满! 尤其对于实际掌控朝堂,却对粮价暴涨束手无策的丞相萧何,刘邦意见非常大! 甚至大到了作为开国皇帝的刘邦,要在一道正式颁布,将来必然会被收录入帝王起居录的纸制诏书中,明言责备开国丞相萧何的地步! 而刘邦对刘盈的表彰,以及那柄令刘盈感到心惊胆战,到此刻都仍有些惶恐不安的赤霄剑,看似真如陈平所说,是刘邦怕自己不在家,儿子刘盈被人欺负。 但从那句‘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以及‘萧何、阳城延等倾力襄助太子,平抑关中粮价事’来看,刘邦此举的真正意图,只怕是以皇帝的身份亲自下场,给刘盈接下来,平抑关中粮价的一系列举措背书。 ——粮价暴涨,萧何你就干看着? ——刘哥我很不高兴! ——太子有办法,就让太子办这事儿,你们都好好给太子打下手!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暗自欣喜之余,也是不由有些奇怪起来。 “临走前,不还嚷嚷着要易储废后,要让刘如意做太子吗?” “这是······” “受啥刺激了?” 一头雾水的腹诽一声,刘盈便将心中的疑惑暂时放到了一旁。 见刘盈终于从思虑中回过身,陈平也是将面色稍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拱手。 “家上。” “臣临行之时,陛下令臣转呈口谕:关中粮价鼎沸事、水利整修事,及太子遇刺一案,尽由家上做主。” 面色严肃的道出此语,便将陈平稍有些迟疑的侧过头,看了看萧何。 待萧何呆愣片刻,又连忙做出回避的架势,却见陈平下意识一抬手,阻止了萧何。 “萧相国之柱石,又身百官之首,自无回避而勿闻陛下诏谕之理······” 目光稍有些涣散的道出此语,便见陈平又重新侧过头,望向上首的刘盈。 “前时,家上以‘粮市’之事,及少府平价售粮与民事书奏陛下。” “然于细微之处,陛下多有不解,又恐书帛无以尽承家上平抑粮价之策,故遣臣来,以面问于家上。” “——敢请问家上:少府以平价售与关中民之粮,当从何而来?” “又家上欲禁商贾行货粮事,待日后,关中粮商米贾之缺,家上,欲以何代之?” 第162章 太子···真令人期待啊~ 听闻陈平这两问,刘盈也终于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老爹刘邦,确实是打算让自己全权处理此番,关中粮价暴涨的事。 并且是以刘盈为主,而非往常那般,萧何负责具体事宜,刘盈挂个‘名誉董事’的名头。 至于派陈平回来,问刘盈的具体措施,倒也谈不上不信任。 正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 再怎么说,刘盈这个监国太子,也还只是个半大小子。 就算刘盈拿出了一个看上去非常不错的方案,作为汉室真正的掌控者,刘邦也必须问一问详细方案、具体措施。 只不过,刘盈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老爹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一改出征前,梦呓都不忘嘟囔着的‘易储废后’一事······ “家上?” 正思虑间,陈平稍待迟疑的一声轻唤,终于是将刘盈的心绪,从十万八千里外拉回眼前。 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一声,又稍一沉吟,刘盈便也索性将心中疑虑放在一旁,将自己的盘算,尽数摆在了陈平面前。 “关中粮价鼎沸一事,乃自去岁秋收前后,就已显先兆。” “——前岁,即汉九年,时值秋收前后,关中米价,大体为千六百钱一石上下;” “去岁秋收前后,父皇出征在即,关中米价,则为千八百钱一石。” “前岁千六百、去岁千八百,面似相差无多。” “又前岁,关中风调雨顺,关东无有战事;去岁则陈豨即乱代、赵,又关中农获不丰,米价稍贵,亦情有可原。” 说到这里,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沉凝。 “去岁秋九月,父皇率军出征,以讨陈豨不臣;大军在外,月耗粮草近百万石。” “又孤得父皇临出征之时,以关中水利整修事相托,便发少府官奴,及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家中之私奴,另以‘石砖铺渠’之名,得自来修渠之关中民壮数以万。” “父皇征战于外、孤修渠于内,朝堂粮草之耗颇巨;至岁首十月,关中粮价之涨幅,便已尽显怪异······” 说着,刘盈不由自嘲一笑:“彼时,孤还不以为意,只当去岁关中粮产不丰,方有粮价之异沸。” “至冬十一月中下旬,修渠事暂罢,孤得归长安,偶闻建成侯言:凛冬将至,市集萧瑟之际,长安米价,竟已至二千五百钱每石,更日涨五十钱每石!” 语带沉重的说着,便见刘盈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容之上,却不见丝毫轻松之色。 “父皇大军在外,关东战事未休,关中粮价事,乃关乎社稷存亡之重!” “闻知粮价之异沸,孤不敢擅言于朝堂诸公,只遣建成侯日日往东、西二市,以查粮价之涨跌。” “如此至春正月末,长安粮价,已至石四千钱之地;一俟开春雪化,民出而买粮,关中,便当立乱······” 摇头叹息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强自一笑,望向陈平的同时,不忘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侧肋。 “为平粮价之隐患,孤便欲自长陵田氏入手。” “遇刺一事,便乃孤往会田何田子庄,归途之上,沿经长陵田氏之宅······” 听着刘盈以略带些尴尬的语调,将天子刘邦率军出征之后,发生在关中的事娓娓道来,陈平也是不由长叹一口气,面带唏嘘的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长陵田氏,亦乃民闻天下之王族贵胄。” “怎想不过十载,往昔之田齐王族,竟已沦落为商贾末业之户,更胆大妄为,意欲屯粮居奇,而乱吾汉之国本······” “唉~” 见陈平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一旁的萧何也是符合着一叹气,顺着刘盈的话头接了下去。 “家上一俟遇刺于长陵,皇后便雷霆大怒;又知田氏乃此番,关中粮价鼎沸之主谋,便令老夫率禁卒而往,尽拿田氏阖族,勿审而斩弃市······” 听闻萧何此言,陈平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皇后发禁卒’之时,也是不由面色一僵。 萧何则是自顾自继续道:“粮价即沸一事,本乃田氏为首所行;然田氏族亡,关中粮价,反仍不见平降。” “至此,家上方召老夫,以‘少府官营关中粮米’一事相问。” 说到这里,便见萧何稍待迟疑的止住话头,试探了看了看刘盈。 待刘盈无奈一笑,萧何才又重新望向陈平。 “官营之事,诚乃古今未闻之先;老夫不敢定夺,便书奏以请陛下示下。” “及太子,亦自修书以奏陛下,请准粮米专营事······” 言罢,萧何便朝刘盈又一拱手,方微笑着稍低下头。 听闻萧何之言,陈平只缓缓点了点头,就听刘盈爽朗一笑。 “及平抑粮价之细略······” “嘿!” “不敢相瞒于曲逆侯:方才,孤正同萧相,细商策略。” 说着,刘盈便侧头看了看萧何,又对陈平咧嘴一笑。 “曲逆侯此来,可是正得其时啊?” 闻刘盈此言,陈平也是微微一笑,正要拱手,便见萧何从对席的位置上起身,从面前案几之上抓起一卷竹简,缓步走上前,放在了陈平面前的案几之上。 “这······?” 待萧何面色淡然的坐回座位,刘盈也终是一脸面上轻松,稍带严肃的一昂头。 “曲逆侯,不妨先观此简所书,再问孤平抑关中米价之详略不迟。” 闻刘盈此言,陈平也只好面带疑虑的点点头,旋即摊开面前的竹简。 随着一个个分开来看稀松平常,连起来却令人心惊胆战的篆体映入视野,陈平也是不由瞪大双眼,将上本身都稍前倾了些。 “春二月戊子(二十五),关中粮商钱、张、魏等数十户齐聚,以钱氏为首,续谋关中粮价事······” “下策,尽售存粮,转货他物,不复为粮商米贾······” “中策,藏米粮于深山僻野,以待陛下······易,易储?” 神情满是凝重的道出此语,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之处,陈平不忘赶忙抬起头,撇了撇刘盈的神情。 却见刘盈听闻‘易储’一词,却是面不改色的一昂头,示意陈平继续看下去。 “嗯······” “上策······” “尽!” “尽投米粮于泾、渭二水,以乱天下?!!!” 面带迟疑的低下头,才刚看到这句,陈平便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愤怒,音量也从先前的默读,转变为了满含惊骇的高诧! 几乎只用了三息,将竹简后续的内容扫视一眼,便见陈平神情震怖的抬起头,神情竟比方才‘不敢受赤霄剑’时的刘盈,都还要焦躁。 “此,逆天之议也!!!” “拟得此议之贼子,当尽屠而绝天下,免后来者效之!!!!!” 看着陈平一副惊惧交加,又怒火难遏的架势,刘盈也是心下一奇。 ——纵观开国功侯百四十六人,除去曲周侯郦商的兄长,已故广野君郦食其,以及刘盈的太子太傅叔孙通二人,陈平,应该算是开国功侯中,难得一见的‘儒雅之人’。 平日里,坊间对其他的开国功侯,都是用‘雄武’‘威猛’等字眼形容,而对陈平,用的却是独树一帜的‘温润如玉’······ 而此刻,看着被称为‘温润君子’的陈平,在自己面前神情扭曲的大发雷霆,刘盈惊奇之余,也是不由为汉开国功臣的质量,再一次感到震撼。 “受金盗嫂之徒,竟也能有如此大局观······” “嘿!” “也难怪这天下,能让老爹坐那么稳······” 稍带恶趣味的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笑着一摇头。 “曲逆侯所言,同孤、萧相之意不谋而合。” 说着,刘盈稍侧头撇了眼萧何,继续对陈平说道:“方才,孤才同萧相议定:拟得此策之钱、张二氏,其罪罚,依长陵田氏之例······” “且得父皇威压海内,又萧相亲镇长安,如此逆天之议,当也无可成行。”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面上怒意稍艾,旋即略带试探的望向对面的萧何。 待萧何面带淡然的一点头,才见陈平将绷紧的脸庞一松,稍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如此,倒是甚妥······” 见陈平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对自己‘按照族诛长陵田氏的标准,惩治钱、张二族’的决定表示‘甚妥’,刘盈心下又是一奇。 待陈平将情绪平复下去,刘盈终是将面色一正,将话题正式推入正轨。 “此番,长陵田氏首倡鼓抬关中粮价;母后降大怒以族田氏,关中粮商但不知收敛,反拟如此蛇鼠之议!” “故孤以为,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一事,实矢搭于满弓,不得不发!”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看了看萧何:“此事,萧相亦已附议。” “只待父皇恩准,孤便当力促此事,以使贩粮货米之商贾,尽绝于关中!!!” 言罢,刘盈只将面色稍一沉,面无悲喜的望向陈平。 “曲逆侯以为,然否?” 闻刘盈此言,又稍总结一番先前,自己从刘盈、萧何二人口中获知的信息,最终,陈平的目光,定格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尽投米粮于泾、渭二水,促关中无粮米可食,民饿殍遍地,卒饥而哗变,吏反固自据,以图天下大乱,粮价鼎沸······” 将脸稍侧过去,又似是被刺痛眼睛般,将眼睛稍眯起,重新看向那一行人神共愤的篆体,陈平终是面带决然的一点头。 “农者,国之本也!” “商者,国之末也!!” “农本之所产,断不可掌于奸商末贾之手!!!” 似是自语般接连几声低吼,便将陈平猛地抬起头,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少府官营关中粮米,臣以为,甚善!” “家上未冠之身,纵遇刺而不忘社稷之本,臣······” 说着,陈平话头猛地一滞,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的萧何。 纠结片刻,陈平终还是一咬牙,朝上首的刘盈沉沉一拱手。 “臣,谨为天下贺!!!” 一声看上去,甚至略微带些溜须拍马性质的恭维,却是惹得刘盈、萧何二人齐齐瞪大双眼! “往日,曲逆侯陈平,可是以长袖善舞,闻名于勋臣之列······” “怎今日······” 思虑着,萧何便面带惊疑的抬起头,望向上首的刘盈。 却见刘盈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变,笑着直起身,也对陈平拱手一拜。 “父皇应天之请以罚暴秦,顺天应命而开汉之国祚,先入咸阳而不犯,反先约法三章;” “又父皇授民田爵,轻徭薄税,行黄老无为之政,许民修养以生息······ “纵观千古,绕论三皇五帝,功至大,莫过于父皇!” 丝毫不带生硬的给远在赵都邯郸的老爹刘邦,送上一个七彩祥云彩虹屁,便见刘盈又腼腆一笑。 “及孤,不过效父皇之所为,稍分父皇之重担,以尽全孝道而已······” “曲逆侯如此盛赞,孤,实无颜相受······” 说着,便见刘盈笑着对陈平一拱手,旋即朝侍立一侧的小太监春陀一挥手。 片刻之后,便见近十位身形魁梧有力的内侍,自殿侧鱼贯而入,将一个个巨大的木箱,次序放在陈平和萧何之间。 便见刘盈稍昂起头,略带笑意的望向陈平:“此,便乃孤拟此番,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之详案。” “今日,孤本欲以此供萧相览阅,以言其不妥,再行更、补。” “恰曲逆侯,携父皇之口谕而来,不妨同观。” “若有和不妥之处,曲逆侯不必讳语,但可直言便是。” 言罢,刘盈又望向萧何,笑着将手指向殿内的木箱。 “萧相,请。”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礼貌的一礼,便从座位上起身,翻看起木箱内的一个个竹简。 而萧何则是看着刘盈满带温笑的面容,回想着过往这片刻之内,这位‘监国太子’的表现,悄然低下头。 “得监国之权不过半岁,便已至如斯之地······” “可真是······” “令人期待啊······” 第164章 臣!恳请家上! “呼~” 听陈平说出这句‘粮商,确实是在帮农民存粮食’,刘盈面上神情不改,在心中,却是长松了一口气。 ‘官营’的概念,虽然在这个时代还有些新奇,但在过去千百年,类似的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发生过。 不说远的,就拿几十年前的秦,以及如今的汉室来说,武器军械,尤其是甲胄、弩机等武器,就是毋庸置疑的管制物品! 在《汉律》中,有一项后世人乍一听会有些陌生,实则也同样存在于后世的罪名。 ——奸阑(栏)出物。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走私。 而在《汉律·津关令》中,对于私自出入边境的人,所默认的刑罚是:斩左趾,为城旦。 对于非法持有甲胄、弩机的人,只要数量不超过个位数,刑罚便是‘流二千里’。 那么,对于携带弩机、甲胄等管制武器军械,私自跨过国境线进行军火走私的人,是怎样的刑罚标准呢? 同样是个位数的甲胄、弩机,如果是在中原持有、制造或贩卖,刑罚标准基本都是‘流二千里’,可若‘奸阑出物’的物品是一、二件甲胄,三、五柄弩机,其罪责刑罚,便是向‘叛国资敌’看齐! 除了军械,《汉律》之中,也有许多其他不被允许私人持有,或过量持有的物品。 在这样的背景下,让居于庙堂之高的政治人物接受‘专营’的概念,并非什么高难度的事。 真正让刘盈心里没底的,是‘代民储粮’的概念,究竟能不能为此时的朝堂所接受。 只要这一点能被接受,那刘盈促成‘少府官营关中粮米’一事,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想到这里,刘盈便神采奕奕的抬起头,正要开口,便刚好等来了陈平,那必然会出现的一问。 “家上。” 便见陈平又暗自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面带疑虑的抬起头,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言往昔,粮商米贾多乃‘代民储粮’,臣尚可稍知而解。” “然家上又言:即是代民储粮,便无须钱买、钱卖······” “这······” 面带疑惑的摇了摇头,陈平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困惑之色不由更甚。 “还请家上不吝解惑······” 听闻陈平此问,刘盈只稍侧过头,见萧何面上,也是同陈平一般无二的困惑,便摇头一笑。 措辞片刻,便见刘盈笑意盈盈的抬起头,望向满脸呆萌的陈平。 “往昔,关中粮商米贾之所为,乃秋收后买民之米粮,代储一冬,而徐还与民食。” “既如此,曲逆侯以为,秋收之后,民因何不出粮稍许,以恳请粮商米贾代己储粮;待春、夏之时,往取自家之粮而食之?” 听闻刘盈此问,陈平自是嗡而一愣,旋即下意识开口道:“此,自因钱货两清,方可互不相欠。” “若不以钱买、卖,商贾得民之米粮,后又昧心谎称‘未得民请代储粮’,民岂不为商贾所欺,尽失耕劳一岁之所得?” 闻陈平此言,刘盈只温笑的一点头,又稍带亲和的看了看萧何。 “然。” “民之所以于秋后卖粮得钱,又春、夏以钱买粮而食,乃商贾多趋利之辈,无有信义。” 语调轻松地道出这句话,刘盈便再度望向陈平,面上那抹浅浅的笑意,终于是直达眼底。 “既如此,孤请曲逆侯,试思一幕于心。” 待陈平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刘盈那极尽柔和,又极具感染力的嗓音,便悄然在大殿内散开来。 “言一老者,德高而望重,因重信义而闻于百里;周遭数县之人,凡知者,无不赞老者曰:信!” “又言一奸商,畏威而不怀德,只图谋钱金之利,而肆残乡邻;于秋收廉买乡邻之粮,次岁,又倍价卖还,乡邻怒不敢言,深受其害······” “如此数岁,乡邻多苦奸商之掠剥,齐聚老者门外而泣诉。” “老者不忍乡邻疾苦,又愤奸商之所为,便私出家赀,建得粮仓一处。” “自始,乡邻秋后所得之粮,皆勿售奸商,而入老者之仓;待春、夏之时,乡邻皆自往粮仓,取自家所储之米,食,而足也······” 神情满是崇敬的描绘出这么一副安宁、祥和的画面,刘盈又贪婪的回味片刻,才再度轻笑着望向陈平。 “曲逆侯以为,如此之事,可行于吾汉家否?” “又若如此行之,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事,可还需钱买、钱卖?” 随着刘盈的询问声,陈平、萧何二人,也是从那副令人憧憬的画面中强自回过神。 又稍一思虑,二人面容之上,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猛然涌上了一抹狂喜! ——这么搞,到底行不行? 行! 简直没有比这,更靠谱的办法了! 如今的汉室,最缺的是什么? 钱! 最不缺的是什么? 民望! 就算撇开头顶‘授民田爵’光环的天子刘邦,以及‘整修关中水利’光环的太子刘盈,光凭少府的官方背景,就足以充当刘盈方才那则故事当中,那位德高望重,信誉度爆表的老者! 至于百姓将粮食存到少府的粮仓,会不会出现遗失,或是有人冒领的状况,那就更不用说了。 天子刘邦《授民田爵》,每家每户一百亩田发出去,其最大的收获,正是此刻正静静躺在相府,随时可供萧何查阅的户口簿! 有那一本本户口簿在,‘张三冒领李四存粮’的事,就绝无可能发生! 都不用刘盈继续说,萧何便已经在脑海当中,构思出了日后,百姓前往粮仓领粮食的场面。 ——某年某月,李四持着写有年龄、籍贯,以及面貌特征、体态特征的户渎,来到粮仓外的仓吏前,报上籍贯、姓名。 听到籍贯,仓吏便拿出了一本写有‘某某县某某乡’,乃至于‘某某亭某某里’的竹简,在案几上一摊开,找到了李四的名字。 然后,就是仓吏将简上内容念出:某某县某某乡某某亭某某里,李四,去年秋收之后存了xxx石粮食,过去几个月取走了xx石,还剩xxx石。 念完之后,仓吏便抬起头问:今儿个,取多少粮食啊? 待李四道出数,仓吏便回过头,吩咐佐吏搬粮食出来,亲眼看着李四拿到未来一个月,要供全家老小食用的二十石粮食。 而后,仓吏便用手中毛笔,在竹简之上的李四名下,写下这么一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李四亲自来,取走了二十石粮食,还剩xxx石······ “萧相······” “萧相?” 冥冥中,传来陈平两声轻微的呼唤,终于是将萧何的心神,从想象中拉回眼前。 看着陈平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隐隐带有些许激动,又稍有些迟疑不定的色彩,萧何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对陈平沉沉一点头! ——这件事,手握丞相府,又兼任‘内史’之权责的萧何,自己就能办了! 见萧何没有流露出丝毫迟疑,便对自己沉沉一点头,陈平也是一扫先前颓然,神情隐隐有些雀跃起来。 “若果真如此,少府官营粮米一事,确非遥不可及之事!” 欣喜难耐的一握拳,在自己膝盖上狠狠一砸,陈平才算是勉强按捺住心中喜悦。 坐在陈平对面的萧何更夸张——就这么一回儿的功夫,萧何就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算酬,竟开始计算起什么来。 而萧何正忙着计算的东西,也正是陈平如此喜悦的原因所在······ “家上!” 将仰天狂笑的冲动勉强压制下去,陈平便略有些急迫的望向刘盈。 “臣以为,少府代储关中民粮,亦可稍牟利!” “往昔,关中粮商米贾千余钱而买,二、三千,乃至四千钱而卖,谋数倍之利,实固泽而渔!” “臣以为,少府代储民粮,或可留民存粮十之一、二,以补府、库之空?” 嘴上说着,陈平早已是面色涨红,气息粗重,甚至都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关中一年,能有多少粮食? ——就按九十万户,每户二百石来算,也是足足一万万八千万石! 去掉农税、口赋,再除去农民自己留下的冬粮,起码也能有一万万石粮食,被存进少府粮仓‘代为存储’! 如今,国库的农税收入才多少? ——整个关中,再加上巴、蜀,也才不过一千多万石! 少府取缔关中粮商,帮整个关中的农民储存粮食,取个一、二成的仓储费,不过分? 起码比起过去,粮商们那三、四倍,乃至于天灾人祸时十几二十倍的暴利,这一、二成的仓储费,绝对算得上‘良心价’。 而关中,每年需要‘代民存储’的粮食,可都是一万万石往上! 取其中一成,就是一千万石! 这,就快赶上整个汉室的农税了! 若是二成······ “家上!” 陈平正思虑间,萧何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激昂,从座位上跳将而起,连拱手之礼都没顾上。 “家上!” “方才,臣已测算:若少府代储民粮,取十一之费,当可岁得粮一千一百余万石!” “得此粮一千一百余万石,日后,纵关东战事纷纭,四、五十万大军在外,国库,亦可作壁上观,勿需出一钱、粒米!” “若十取其二,岁得二千二百余万石,更可使府、库充盈;都城长安、关中水利,皆再无钱粮之忧!” “乃至日后,陛下提兵北上,以问匈奴之雄雌,亦不过十岁之功啊!!!” 第165章 太子···圣君之相啊~ 听着萧何激情难耐的说出‘十取其二,十年之内就可以提兵北上,再战匈奴’,刘盈却是在心底稍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结束中原数百年战乱、纷争,几乎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新兴政权,汉室,实在是穷的太过分了些······ 百废俱兴什么的,都先不提了——国朝鼎立足足七年,却连首都长安,都还没建起来! 再有,便是如今的汉室,虽然是名义上的统一政权,但实际上,统一的进程还没有完全结束。 过往这数年,以为未来两年还将继续发生的‘异姓诸侯叛乱’,也逼得汉室根本顾不上重建天下,只能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平定关东,尽快完成内部统一之上。 而匈奴,则是汉室统一之后,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大外敌。 在‘当今曾被围困白登山’的耻辱光环加成下,执匈奴君长问罪于太庙、高庙,几乎是每一个汉人心中,优先度最高的一个选项。 这不,为了早日完成这项壮举,就连开国第一侯,当今天下最当得起一声‘老臣谋国’的丞相萧何,都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官营粮食所能获得的利益之上。 偏偏对此,刘盈还没有任何反对的立场······ “萧相、曲逆侯所言,皆有理。” 面带笑意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也终是将心绪拉回眼前。 “少府代关中民而储粮,自无全存,而勿得入项之理。” “孤意,少府所立粮市、粮仓所需之耗费,及市吏、仓吏之俸禄,乃至护仓甲卒之粮饷,皆当由此而自足。” “另,亦当有米粮入府、库,缓中枢之拮据。” 微笑着对萧何、陈平二人‘总不能帮百姓存粮食?’的请求给出肯定答复,刘盈心下,却是暗自思虑了起来。 少府代民储粮,其实和后世银行‘代民储钱’,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只不过,和银行‘有息存储,再放贷以赚取息差’这种略有些复杂的运作模式不同,‘代民储粮’的运作模式,相对更简单粗暴一些。 ——我帮你存粮食,你给我仓储费。 如此而已。 诚然,在关中高达‘每年上万万石’的粮食储存需求之下,这一笔仓储费无论是取一成还是二成,都是一笔足以比肩农税收入,乃至中央财政总收入的庞大进献! 但刘盈不会告诉萧何的是:少府代民储粮,并不是一只砸不碎的铁饭碗。 早晚有一天,关中百姓,就会再也没有人,需要通过‘求人帮自己存粮食’,以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原因很简单。 如今的关中,家家户户一百亩田,岁得粮米二、三百石,但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粮食需求,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二十石! 即便算上其他的布、盐等生活物资,百姓耕作一年所得的粮食,也起码能剩下三分之一以上。 而在过去,百姓之所以会越来越穷,究其原因,不过是自家的粮食在低价卖出、高价买入的过程中,因粮价的起伏而缩水。 就好比去年秋天,关中米价一千八百钱一石,而到了今年开春,粮价却暴涨到了将近四千钱,翻了两倍不止! 这样一来,原本足够农民全家吃饱,甚至还有余力添两件新衣的二百多石粮食,就只剩下了‘堪堪够全家人吃个七、八成饱’的一百石不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过去的关中百姓,只能经历一年又一年‘耕作一整年,顿顿七、八成饱’的无限循环,肚子都吃不饱,就更别提攒下钱了。 而如今,少府官营关中粮米在即,还是按每年二百石粮食来算,哪怕少府收二成的仓储费,百姓手里,也起码能剩下一百六十,乃至于一百七十石以上的粮食。 一百六十石,就已经到一家老小能勉强吃饱,不用为饿肚子发愁的程度了! 再有,便是刘盈刚修过郑国渠,从今年开始,渭北的粮食产量,就将逐渐回到十几年前,始皇帝末年的亩产四石上下。 不出意外的话,往后数年,得以从关东的泥潭抽身之后,长安朝堂也会在整个关中范围内,进行水利工程的修缮、维护,乃至于一定程度上的扩建! 等关中逐渐进入重建阶段,关中亩产达到三石以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到了那时,百姓手握每年三百石以上的产出,还能攒不下来钱? 去掉二十石左右的农税(十五取一),再去掉四十石左右的少府储粮费用(代储二百石,十取其二),百姓手里,还能剩下足足二百四十石粮食! 粮食够吃了,手上有余钱了,百姓最先想到的,会是什么? ——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建储存粮食的仓库! 三百石粮食,一个长宽各二步的小屋子就能放下;而有了这么一个小仓库,百姓就再也不用每年花几十石粮食,让少府帮自家‘代为储粮’! 等关中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了小粮仓,都有能力独自储存粮食,少府‘代民储粮’,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所以,少府从‘代民储粮’一事上,顶多只能赚个年;所得收入,也就只能稍缓解一下府、库的空虚,让中枢得到一笔压箱底的钱粮而已。 萧何将心思打到‘代民储粮之费用’上,并没有真正说在点子上。 但很可惜,刘盈也没有那么好心,非要上赶着去提醒萧何:粮食官营,除了代民储粮之外,还有别的渠道可以牟利······ “孤以为,十取其二,未免太过了些。” 面不改色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摇头一笑。 “须知今,纵父皇所定之汉农税,亦不过十五取一而已。” “若孤使少府代民储粮,取‘十二’之费,岂不三倍于农税?” “如此,孤之所为,同往昔之粮商米贾何异?” “代民储粮之仁政,岂不也成了朝堂横征暴敛,掠剥百姓之恶政?” 稍带严肃的接连数声反问,刘盈又稍摇了摇头。 “十二之例,孤甚不取。” “孤以为,少府代民储粮一事,当取十一之费。” “此十一之费,其半入国库,以为市、仓吏佐之俸禄,及护仓甲卒之粮饷;另半入内帑,以实府、库。” “如此,方最为适宜。” 言罢,刘盈便自顾自低下头,摆出一副‘孤意已决’的架势。 见此,萧何也是将赶到嘴边的话强自咽回,面带遗憾的点了点头。 “十取其一,国库、内帑各入其半······” “嗯······” “府、库皆岁入五、六百万石,却也不算少······” 在萧何仍沉寂在‘我来算算能赚多少’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之时,跪坐于萧何对席的陈平,却是面带思虑的缓缓点下头。 “代民储粮,取十一之费······” “纵较之于陛下授民田爵,亦不逞多让啊······” “更同陛下授民田爵以劝耕、汉重农抑商之国本不谋而合,又一脉相承······” 暗自思虑着,陈平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史无前例’的涌上一抹由衷的敬畏。 ——人臣对于君主,对上位者才会有的敬畏! 因为此刻,陈平终于明白过来:天子刘邦,为什么会显现出打消易储之念的姿态了。 “赵王不恭兄长,当在其次。” “首要者,当乃太子仁以爱民,已使陛下赞怀于心······” 如是想着,陈平便悄然低下头去。 “先是整修水利,今又粮米官营、代民储粮······” “太子之势,恐纵陛下,亦已无从扭转······” “吾,也当为日后筹谋了······” 陈平正思虑间,对席的萧何,却是针对粮米专营一事,继续提出自己的疑惑。 “家上。” “单只代民储粮,恐尚不足尽解民忧?” 就见萧何稍待疑虑的发出一问,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往昔,民卖粮与商贾而得钱,可持钱往市,货盐、布以为用。” “今家上代民储粮,又尽去关中之粮商米贾,民除果腹所用之余粮,当自何易得钱,以货盐、布?”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心下只阴恻恻一笑。 “嘿!” “等过几年,把盐、铁、布全部纳入官营范围,我看还有谁整天嚷嚷着‘府库空虚’?” “只可惜你萧何,等不到那一天喽······” 暗自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轻松一笑。 “少府官营粮米,自非只‘代民储粮’一项。” “若民欲卖粮,少府自也当以钱买之;无事生产,不以耕农为业之贾、匠之流,自也当以钱,买少府粮而食。” “且今,关中之农户耕作一岁,所得之粮纵果腹亦有不足,卖粮而易盐、布者,当不过撩撩。” “此事,少府当可应对自如。” “纵少府无力应对,萧相前时所布之政令,亦只禁商贾屯粮、货粮,可从未曾禁农户屯粮、货粮。” “若苦无钱,民自可以手中之粮,往市而易盐、布。”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也是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粮食专营,起码在现阶段的汉室,单凭着‘代民储粮’,就可以吃下关中粮食市场的九成以上。 原因很简单:人生存最基本,也是优先级最高的两个选项,必然是吃饱和穿暖。 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吃饱,都会排在穿暖前。 若非如此,民间也不会有‘宁做冻死鬼,不做饥亡魂’的俗谚。 而现如今,关中百姓的生活现状,基本都还停留在‘勉强能吃七分饱’的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买新衣服就别提了,能有余力多买些盐,让饭食多点滋味儿的,都已然能算得上小康之家了。 最近这两三年,关中百姓耕作所得的粮食,应该还是会集中在‘自己吃’这一项上。 等过几年,关中农民都逐渐富裕起来,少府应该也能凭借代储民粮所得的收益,积累下不菲的财富。 到那时,把百姓的粮食全买下来,或许有些夸张,但买下其中三四成,好让百姓拿着钱,去换其他生活物资,少府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在刘盈那句‘少府除了帮百姓存粮食,自然也要出钱买百姓的粮食’,以及之后那句‘百姓也可以以物易物,直接拿着粮食去换盐、布等生活物资’中,萧何还敏锐的察觉到:在粮米官营一事中,刘盈恐怕还有其他意图。 ——少府买百姓粮食,以什么价格买? ——等到要卖的时候,又以什么价格卖? 按刚才,刘盈在代民储粮一事上,‘十二不行,十一刚好’的保守态度,萧何就不难推断出:少府买卖粮食的差价,绝对不会超过一成! 这就意味着:在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之后,只要朝堂别集体脑抽,关中的粮价,就再也不会有大幅度波动! 从今往后,朝堂也能凭借着少府对关中粮食市场的绝对垄断,将粮价的制定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商人垄断粮食市场,自然是为了牟取暴利,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少府、汉室朝堂垄断粮食市场,难道还能杀鸡取卵,剥削百姓不成? 朝堂垄断粮食市场,掌控粮食的定价权,必然是要促进粮价在稳定的前提下,缓缓下降到正常水平。 这样一来,自有汉以来就始终存在,且令整个朝堂都头疼不已的‘粮价居高不下’的问题,就可以得到完美解决! 而刘盈那句‘百姓可以以物易物,拿粮食直接换物资’,也让萧何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一抹安心。 以物易物,会导致什么结果? ——货币,将失去其存在的必要! 百姓将大部分粮食存在少府,小部分的粮食拿去以物易物,就可以满足生活需求,就意味着百姓的生活,理论上将不再需要‘钱’! 那刘盈,为什么会想把货币,从汉室的金融秩序中剥离出来? “待民皆不用钱,便可废铅钱三铢,而无伤民丝毫······” 只暗自一声心语,萧何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陡然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敬重。 ——撇开别的不说,单在粮食官营这一件事上,刘盈所展现出来的大局观,便已经足以让萧何一改往昔,对这位‘少年太子’的固有印象! 而在短暂的欣慰之后,萧何心中,又莫名涌上了一阵深深的遗憾。 “圣君临朝在即,然吾行将就木······” “徒之奈何······” “徒之奈何啊······” 第166章 孤受刺,绝非赵王所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关于少府专营关中粮食一事,陈平已然是再无担忧。 仅剩的,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家上。” “少府代民储粮一事,臣已尽知其详,家上此策,实可谓万全!” “然臣尚有一惑,请家上解之。” 温声一语,便见陈平轻笑着对刘盈一拱手,虽面上仍稍带些许疑惑,但先前那抹担忧和凝重,却是早已消失在了陈平面容之上。 “——少府代民储粮,当先于今岁夏、秋,建粮仓足数以备。” “然代民储粮之所得,乃于今岁秋收,民获粮于田间之时,方可得入府、库。” “如此,少府便当先出钱、粮而兴仓,方可于秋收之时,遍收关中民之粮,以入仓代储。” “敢请问家上:此建仓所需钱、粮之耗费,当从何而来?” 说着,便见陈平又一沉吟,看了看萧何,再对刘盈问道:“又今,值年中初春,少府代民储粮一事,当待秋收岁末。” “然今关中,已粮价鼎沸在即,家上又令萧相国广布政文,以禁商贾货粮事。” “虽家上令少府设粮市于长安南,以平价售米与民,然少府,何来足关中民半岁所食之粮米?” “更者:即欲专营粮米,粮市便不可独存长安一处,而当广布关中。” “此立粮市所需之耗费,又当自何而来?” 听闻陈平这接连数问,刘盈面上,仍旧是先前那副轻松写意的淡然之色,只轻笑着侧过头,稍带调侃的望向萧何。 “此事,萧相当亦存疑于心?” 待萧何僵笑着一点头,刘盈便也没再绕弯子,双手轻轻一拍膝盖,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负手上前,朝殿门的方向长叹一口气,刘盈便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尽数摆在了陈平、萧何二人面前。 “前时,萧相广布相府政令于关中,以禁商贾屯粮、货粮事;又限关中粮商米贾,当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前,尽出手中米粮。” “往数日,已有粮商米贾上百,以石二千钱之平价,尽售其存粮于少府。” “孤亦已传令少府:凡粮商米贾售与少府之存粮,皆勿须送抵长安。” “只需留于原储之仓,遣少府六百石之长吏,携吏佐数人往之,验其数而收,再售与当地之民,即可······” 却见陈平、萧何二人听闻此言,面上齐齐流露出些许古怪之色。 “这······” 刘盈话里的意思,二人自然是听得明白。 ——关中的粮商,把手里的粮食卖给少府之后,根本不需要将粮食,从自家的粮仓搬出来; 而是少府派出官员,直接上门验收,之后也不把粮食搬走,就守在那些个商人们的粮仓外,一点点把粮食卖给百姓。 只不过这样一来······ “少府何来钱,以付粮商米贾?” 听闻陈平又是一问,刘盈只微微一笑。 “自当先售粮与民,再以售粮所得之钱,以付粮商米贾。” 这话一出,陈平面上的古怪,终于彻底凝为实质。 听听刘盈说了什么? ——商人的粮食,在卖给少府之后,仍然原封不动得放在商人们的粮仓! 只不过看守粮仓的人,从先前的商人家丁、奴仆,变成了少府的官佐;仓内粮食的拥有者,也从先前的商人,变成了少府。 在这个前提下,少府还得先把这些粮食卖了,才能用卖粮食得来的钱,结清粮商们的货款。 换而言之:这根本就是少府帮商人们,把粮食卖给百姓。 只不过粮价,从原本的将近四千钱,被刘盈凭借太子之威,以及少府的官方身份,强行压到了二千钱一石。 “不愧为陛下子啊······” 暗自腹诽一声,陈平便讳莫如深的低下头。 剩下的事,已经不需要刘盈继续作答了。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商人们的粮食,必然会在少府的‘帮助’下,全部卖给关中百姓。 之后呢? 有‘禁贾屯粮、货粮令’存在,商人们根本无法在从事粮食买卖,那商人们耗费巨资建造、维护那些个粮仓,还有什么用处? 为了止损,商人们就只能把粮仓卖给少府,甚至出于‘花钱买安心’的考虑,把粮仓白送给少府! 这样一来,少府代民储粮,连粮仓都不用建了,直接无缝接过粮商们的‘生产工具’——粮仓,以及粮商们在粮食市场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可以了。 而对于刘盈这种堪称强盗风范的行为,商人们,恐怕也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 ——为了粮食的事儿,身为太子的刘盈,可是差点丢了性命! 光冲着这一点,在粮食官营一事上,就绝对没有人敢扎刺儿! 在汉室‘农为本,商为末’的国策之下,社会地位极度低下,介乎于农民之下、奴隶之上稍许的商人们,也绝对没有说‘不’的权力。 只不过,如果真让少府去抢商人们的粮仓,陈平总觉得心里还有些别扭······ “呃······” 略有些尴尬的沉吟一声,待刘盈面带笑意的望向自己,陈平便面色僵硬的一拱手。 “殿下如此筹谋,倒甚是妥当。” “只如此一来,往昔之关中粮商,日后皆无以货粮为业;其先前所建之粮仓,便也再无用处。” “家上何不令少府,以‘平价’买粮商米贾之粮仓,以作日后,少府代民储粮之用?” “如此,也可省去建仓之耗费······” 稍有些心虚的道出此语,陈平便目光躲闪的低下头,静静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听闻陈平此言,尤其是陈平稍咬重音量的‘平价’二字,刘盈也是很快反应过来,陈平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殿下啊,这少府,毕竟也是官方部门,真白‘拿’商人们的粮仓,多少有点不合适? ——要不,花点钱? ——好歹做做样子,免得有人说少府是强盗,是? 而对于陈平的这个问题,刘盈,自是早有准备。 “曲逆侯所言有理。” “日后,关中之粮商米贾,皆当货他物为业,其所建之粮仓,自不可荒废。” “少府身汉九卿,亦无不与钱粮,而白得‘民’赀之理。” 学着陈平方才的样子,在‘民’字上轻轻咬下着重音,便见刘盈大咧咧坐回上首。 “此事,孤已行令少府,尽出内帑钱,以买粮商米贾之粮仓!” “少府亦测算而得:关中粮商米贾所建之仓,拨内帑钱十万万,便当可尽为少府所有。” 面色极尽淡然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带着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抬头望向陈平。 而在听到刘盈这句话之后,陈平、萧何二人,又是齐齐面色一僵。 “尽出内帑钱十万万,广购粮商米贾之仓······” 面带试探的稍一对视,陈平、萧何二人,便同时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如今的少府,根本就没有十万万钱! 准确的说,是没有十万万半两钱······ “陛下虽偶有放浪形骸,然于国事之上,多谨而重之。” “于商贾纵有不喜,更得‘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诏谕,却也尚不至如斯之地······” 各自发出一声轻叹,萧何、陈平二人同时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担忧。 “待陛下大行,太子继立,恐较之于陛下,恶商贾者更甚······” 暗自为商人阶级默哀了三息,陈平、萧何二人又齐齐将此事扔到了一旁。 ——商人,卑贱末业而已,能让当朝丞相萧何,和食邑五千户的曲逆侯陈平一起默哀三秒,已经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而在‘默哀’之语,萧何又从刘盈这个盘算中,嗅出了些许异常。 “以钱三珠买粮商米贾之仓······” “少府之铅钱三铢,可远不止十万万钱啊?” “莫非,连少府购粮商之米,家上亦欲以钱三珠以付······” 对于萧何心中的思虑,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如果知道了,刘盈也大概率会笑嘻嘻着走上前,将手搭上萧何肩上:萧相怎么能这么想孤呢? 孤买商人们的粮食,怎么会用三铢钱呢~ 就算是,也不能全用三铢钱······ 好歹得是三铢钱、半两钱各一半······ 随着三人颇有默契的陷入短暂的思虑,大殿之内,也是稍归于片刻沉寂。 而这片刻沉寂,也终是被若有所思的陈平,一声低沉的沉吟所打破。 “嗯······” “如此,便再无不妥······” 轻声自语着,便见陈平抬起头,稍带严肃的对刘盈一拱手。 “于粮米专营一事,臣已无困惑之处。” “家上今日所言,臣必原封不动,以面禀陛下。” 听闻陈平此言,刘盈也是温笑着点了点头,似是随意的补充道:“回转邯郸之时,还请曲逆侯代孤,于父皇讨诏书一纸。” 见陈平稍有疑惑的一愣,便见刘盈腼腆一笑。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今孤虽得监国之权,然《禁商货粮》之令,还当父皇颁诏天下。” “如此,方可名正、言顺,君臣尊卑之序勿乱······”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只哑然一笑,拱手领命,心中对刘盈的评价,不由又上了一个台阶。 片刻之后,陈平便稍有些疑虑的看了看萧何,终是一咬牙,将此行的第二个使命,摆在了刘盈面前。 “臣此番,持节而归长安,代陛下问粮米专营一事于家上当面,尚只其一。” “除此,陛下另有口谕,使臣转告于家上······” 说着,陈平不由又看了看萧何,面上神情,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凝重。 见此,刘盈也是心领神会,朝身侧的春陀稍一使眼色,不片刻之后,偌大的正殿之内,便只剩下陈平、萧何,以及刘盈三道身影。 就见陈平又迟疑片刻,终是面带沉凝的起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陛下口谕:此番,长陵田氏勾连关中粮商米贾,哄抬粮价而牟暴利一事,赵王,亦有干联!” “更家上遇刺长陵,亦或有赵王之与······” 陈平话音未落,刘盈、萧何二人便齐齐瞪大双眼,颇有些惊诧的望向陈平。 就见陈平语调沉稳的继续道:“陛下言:太子即壮,今又得监国之重担,更乃诸宗亲皇子之长兄。” “正所谓长兄如父,今赵王行差就错,及赵王之处置、罪罚,当由家上定夺······” 言罢,陈平便面色严峻的抬起头,直勾勾望向刘盈的目光深处。 “陛下口谕:于赵王之罪责,家上当立断!” “得家上于赵王之罚,臣也好早归邯郸,面复陛下······” 听闻陈平又接连数语,刘盈面上,已丝毫看不出方才的轻松写意。 几乎是不带任何思考,刘盈便猛地从座位上起身,满是震惊的望向萧何。 “此事,酂侯知之?!” 见刘盈这般架势,萧何也是面色稍一僵,稍有些心虚的从座位上直起身。 “禀家上。” “家上遇刺当日,臣得皇后之令,携禁卒而往破田氏之宅。” “于田氏宅中,得赵王行于田氏之函简、信物若干;虽无言‘行刺太子’之事,然于粮价鼎沸,却屡有提及······”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颤巍巍擦擦额角冷汗,又对刘盈稍一拱手。 “事关赵王-家上宗亲手足,又涉粮价鼎沸、储君遇刺之国本,臣不敢擅作主张,只得修书往奏,以请陛下圣断······” 听闻萧何此言,刘盈只思虑三、二息,便再度抬起头。 “赵王行于田氏主书、函,今何在?” 萧何自是赶忙一拱手:“皆于相府封存,除臣、陛下、皇后,再无人知······” 萧何话音刚落,便将刘盈猛然一拂袖! “此般书函,断不可留!” “春陀!” 面带焦躁的一声高呵,待小太监春陀俯身走入殿内,又见刘盈烦躁的一摆手。 “此事,断不可再为二人知······” “孤当亲往!!!” 说着,刘盈便小跑下长阶,抓起萧何的手,就作势要往相府而去。 刚迈出去几步,又见刘盈若有所思的停下脚步,又急忙回过身,面带焦急的来到陈平面前。 “曲逆侯回转邯郸之时,还请代孤,言奏于父皇当面。” “——孤受刺一事,绝非赵王之所为!” “纵关中粮价异沸一事,亦当乃赵王之母族,即戚氏外戚所行,于赵王,断无干联!!” 说着,刘盈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而后不顾陈平的推辞,强塞入陈平衣袖之中。 “回转邯郸之时,还请曲逆侯代孤,稍为赵王美言于父皇当面。” “孤,且先谢过曲逆侯······” 言罢,便见刘盈满是庄严的对陈平一拱手,旋即回过身,重新抓起萧何的手臂,不顾萧何花甲高龄,朝着相府方向撒丫跑去······ 第167章 别浪费本官的时间! 几乎是在刘盈拉着萧何走出未央宫,在相府点燃了一堆篝火的同时,长安城以南的少府粮市,也终于等来了一大群早就该出现身影。 ——距离相府所发布‘禁止商贾屯粮超过一百石’之政令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了。 为了避免如长陵田氏,以及池阳钱氏、渭南张氏那般,沦落到‘举族谋反’的下场,关中的粮商米贾,必须在这仅剩的三天时间里,将手里囤积的粮食全部处理掉。 当然,作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来源仅次于官府的群体,粮商们自是早就得到了消息:想把手里的粮食卖给少府,并不需要把粮食运过来。 在粮市外,向一名六百石上下的市吏打声招呼,粮商们便趁着等待的间隙,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至于交谈的内容,自然是近些时日,关中各地的粮食行情无疑。 “唉~” “日后,可万莫再提货粮之事了······” “自相府颁公文,限吾等粮商于春三月甲午日前,尽售手中屯粮时始,鄙人所在之鄂县,便再无民欲买粮······” 听闻一位中年人面带愁苦的道出哀怨,众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起来。 “可不是?” “鄙人唯恐手中粮米无以尽售,三日之内,更六降米价,至石二千二百钱!” “然纵如此,粮铺仍是门可罗雀。” “遣丁仆往而问之,乃闻街头风论:待春三月甲午,必有惧死之粮商米贾,勿收钱而赠粮,与乡民食!” 就见另一位肥头大耳的商贾摇头叹息着,望向不远处的粮市。 “嘿!” “真当鄙人这万贯家财,乃拾于道沿?” “——与其血本无归,倒不如售与少府!” “如此,尚可稍回本金之余,更可保性命无忧······” 听到这里,众人面色不约而同的一紧,又接连打了个寒颤。 ——那日,在场这几十位纵观整个关中,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粮商,可都参加了钱不疑那场密议! 结果密议刚散场,都不等天黑的功夫,长安便传出消息:钱氏、张氏家中男丁,全被投入了廷尉大牢。 照这架势,钱、张两家的下场,就算不是又一个长陵田氏,怕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倒是以前,在关中粮界、商界都名不见经传,凭着给长陵田氏鞍前马后,才稍攒下些许资产的杜氏一族,竟借着‘检举钱、张二氏之谋’,在当朝太子面前卖了个乖! 虽然杜氏一族的户籍,还是没能如愿从商籍转入农籍,但最起码,杜氏也已是从此番,关中粮价异常上涨的漩涡中,把自己给摘了出来。 就说前几日,杜氏一族的粮食,已经被少府尽数收购,连杜氏那几处粮仓,都被少府花真金白银买走! 虽然卖粮食的钱,少府还暂时没有给到杜氏手中,但粮仓都给了钱,粮食的钱,少府也大概率不会眯了。 举报了钱、张两家,又第一个站出来,把粮食和粮仓打包卖给少府,杜氏在此次的动荡中,已然是安稳落地。 相府‘禁贾货粮’的公文还挂在关中各地的露布之上,长陵田氏满门‘尸骨未寒’,钱、张两家大难临头在即。 再加上杜氏这么一个‘榜样’,其余的粮商自也没有继续纠结的道理,各自下定决心,便齐聚在了此处,长安城以南不过数里的‘少府粮市’之外。 ——众人倒是想去少府属衙,但也得进的去未央宫不是? 头顶‘商贾贱户’的身份,又几乎没有官面儿上的路子,众人也只能来粮市,说是改邪归正,其实也就是碰碰运气。 如果吃了闭门羹,众人恐怕就只能各显神通,看能不能使点钱财,寻个能搭上少府官员的路子······ “尔等,皆为关中之粮商米贾?!” 一声隐隐带有些许恼怒的低吼声传来,惹得众人不由齐齐一抬头。 待看清出声那人,腰间竟挂着一方银白色官印之后,众人又争先恐后的走上前,纷纷将腰弯下九十度。 “民等,见过阳公!” “回阳公问:民等,确乃籍于关中,而以货粮为也之贾······” 齐声一拜喏,众人便维持着拱手俯身的姿势,稍带局促的等候起阳城延的答复。 不得不说,这帮商人今天的运气,着实算是不错。 ——再过几天,阳城延就要再次出发,前往三原,继续郑国渠的整修事宜了! 要不是阳城延今天想着,在走之前来粮食看一看,就这些号称‘家财万贯’,甚至被坊间私下称为‘素封’1的商人,怕是一辈子,都没法见阳城延一面! 至于这些商人一见面,就能喊出阳城延的姓氏,倒也不是曾经见过阳城延,而是推断。 在这个信息流动缓慢,知识普及率底下的时代,撇开社会地位、道德操守不论,商人,尤其是能积攒下万贯家财,富可比拟王侯的商人,绝对算得上是社会精英。 而与后世,那些学富五车,才华卓绝的社会精英又稍有不同的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商人想要成功,首先需要具备的素养,无非不过对信息的掌控。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消息灵通。 如今汉室,开国功侯凡一百四十六人,除了早亡的十来人,余者尽数健在。 在这种情况下,在官职层面能达到‘银印青绶’规格的二千石,几乎都具备享有‘金印紫绶’权力的爵位。 这个情况,也被长安百姓私下称为‘非侯勿卿’。 ——不是彻侯,根本就没法成为九卿! 当然,也不是说整个汉室,就没有人秩二千石,同时又没有彻侯的爵位。 只不过,没有彻侯之爵的二千石,基本都是地方郡守,几乎不可能出现在长安。 这样算下来,众人眼前,这个腰系银印的官员,其身份,也就不难猜测了。 ——银印青绶,必然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且必然不是彻侯! ——出现在长安,就基本不可能是地方郡守。 这样的人,能出现在长安的,满打满算,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曾经的奉常,如今的太子太傅叔孙通算一个; 兴建长乐、未央两宫的少府阳城延算一个; 中郎将季布算一个; 赵王刘如意母族远亲,戚夫人族亲,担任中尉的外戚戚鳃算一个;2 除了这四人,整个天下,绝对找不出第五个同时满足‘官职二千石’‘不是彻侯’‘在长安做官’这三个条件的人! 而这五人当中,中尉戚鳃随天子刘邦出征,至今未归; 剩下的太子太傅叔孙通,那是天下闻名的老儒,眼前这人的打扮,不像; 中郎将季布,更是行伍出身,出了名的‘身形魁梧’,眼前这人的身形,不像。 再加上眼前这是粮市,相较于季布、叔孙通二人,显然是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出现在这里的概率大一些。 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商人,能在片刻间推断出自己的身份,阳城延却并没有面色回暖的趋势。 略带烦躁的看了看左右,终见阳城延朝不远处,正抱着竹简路过的小官一招手。 “黄市令!” 一声招呼,那小官赶忙侧过头,待看清是阳城延在叫自己,又屁颠屁颠跑上前。 “阳公。” 却见阳城延只看着黄姓市令那仍有些青涩的面容,看都不愿意再看市门外的商人们一眼,只朝商人们抬手一指。 “此,皆卖粮、仓之商贾。” “吾另有要务在身,此事,便交由黄市令操办。” 听闻阳城延此语,那小官却并没有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只不情不愿的侧过头,看了看聚集于市集外的数十位商人。 最终,黄姓市令也只能做出一副强忍恶心的表情,对阳城延一点头。 待阳城延面不改色的走到一旁,亲切的同一位衣衫稍显破旧,携儿带孙前来买粮的老者交谈起来,黄姓便嘟囔着,朝市集外一昂头。 “且等着!” ·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在粮市外翘首以盼的粮商们,总算是被引到了粮市内,一处暂时堆放粮市的茅草屋前。 就见黄姓市令嘟嘟囔囔着,在草屋前那座木案前蹲坐下来,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头都不愿意抬一下。 “谁人先来?” 一声清冷,又莫名带有些许恼意的轻呵,惹得众人心下不由一紧。 终还是一位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上前,不顾黄姓市令那明显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年纪,谄笑着一拱手。 “见过少君······” “籍贯!” 却见黄姓市令丝毫不领情,冷然发出一问,那中年男子却依旧只能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将腰低的更深了些。 “鄠(hu)县······” “姓氏!” “无姓,单氏‘朱’······” 接连发出数问,又略有些烦躁将男子的籍贯、姓氏记录在册,才见黄姓市令终于稍抬起头,目光却停留在了朱姓男子脚下,那双崭新的牛皮靴之上。 “哼!” “往数岁,尔等奸商掠食民脂民膏,端的是吃了个脑满肥肠!” 毫不压制音量的一声怒号,黄姓市令面上那抹才出现不过片刻,因自己对年长者无礼而产生的些许愧意,便嗡时被一股莫名的愤恨所取代。 听闻黄姓市令这一声呵斥,围在茅草屋外的众人,依旧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讪笑着低下头。 甚至有几个靠前些的人,似乎是看出了黄姓市令恼怒的原因,竟悄悄用脚尖踢着脚下的泥地,似是想把布履弄脏一些。 黄姓市令却是没再将目光,投注在这商身上哪怕片刻,只自顾自低下头。 “售粮几何?!” “家中粮仓几处,可储粮米几多?!!” 又是两声隐隐带有躁怒的低吼,朱姓商贾赶忙笑着上前,从怀中取出两条竹条。 “回,回少君······” “售粮,十七万六千九百一十石;粮仓共三处,各可储粮米十万石,共计三十万石······” 听闻朱姓商贾的轻语声,黄姓市令头都不抬,快速在竹简上写下几行字。 而后,就见黄姓市令皱着眉头起身,满是鄙夷的望向朱姓商人。 “奉少府阳公之令:凡粮商售与少府之粮,其钱款,皆于秋八月付之,石二千钱!” 说着,黄姓市令又低头看了看竹简,嘴上不忘继续道:“及粮商之仓,储米一石,给十钱。” “汝之粮仓三处,共可储粮三十万石,便当为三百万钱。” 语调阴冷的说着,就见黄姓市令又抬起头。 “可有车马运钱?” 见朱姓商人面带迟疑的点点头,黄姓市令却是默然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竹简,便向着远处的阳城延走去。 待黄姓市令对阳城延说了些什么,又见阳城延接过那卷竹简,旋即对黄姓市令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黄姓市令拿着竹简跑回,重新拿出一卷竹简,边写边说着:“阳公言,今少府秦半两不足;凡商贾卖粮仓于少府,皆与秦半两、汉半两各半。” 嘴上话说完,黄姓市令的手也是停下,将毛笔放下,旋即将竹简拿起来,轻轻吹了吹。 “携此简至粮市外,暂待便是。” “秦半两、汉半两各一百五十万,日暮之前,必送至粮市之外。” 听闻黄姓市令这番话,朱姓商人只震惊的瞪大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竹简。 ——能存三十万石粮食的粮仓,才给三百万钱! ——其中还有一半是‘汉半两’? “这······” 正纠结着要不要开口,试着再争取一下时,却见黄姓市令极度不耐的抬起头,稍侧昂起头,目光径直望向了朱姓商人身后。 “下一个!” “好歹也是七尺丈夫,尽做这女儿态!!!” · · · · 1素封。 《史记·货殖列传》:“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张守节正义:“言不仕之人自有田园收养之给,其利比於封君,故曰‘素封’也。 大概意思就是:现在有些人,没有秩比,俸禄,也没有封地食邑的入项,收入却比封君还高;虽然没有获封为封君、彻侯,却能和获封的人一样富有,所以被称为素封。 再说简单点:比勋贵还有钱的人,被称为素封。 2 太子太傅,西汉秩二千石,东汉中二千石。 中郎将,比二千石。 中尉,汉初秩二千石,武帝太初元年改为执金吾,升秩中二千石,位同九卿。 第168章 为啥还要给钱! 日暮时分,长安以南,粮市之外。 沐浴着初春的夕阳,望向不远处,嘀嘀咕咕将铜钱运向自家的商贾,黄钟不由悄然皱起眉。 “尽皆五蠹之辈!!” 一声满带着愤恨的低吼发出,黄钟只咬牙握拳,竟没发现身后,阳城延的身影自粮市内缓缓走出,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 “五蠹······” 轻轻一声呢喃,终是惹得黄钟稍回过头,待看清阳城延的面容,又面带尴尬的退到侧边,稍一拱手。 “阳公。” 却见阳城延只客套一笑,旋即轻笑着走上前,意味深长的打量起黄钟,那仍尽显青涩的面庞。 “若吾未记错的话······” “黄市令之父祖,乃故韩之籍?” 听闻阳城延此问,黄钟不由心下一紧,神情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忐忑。 “回,回阳公。” “下官祖籍,确于韩地······” “汉三年,陛下率军东出函谷,先亡父携下官,避战火而至荥阳,从陛下以为戟盾之卒······” 见黄钟面带哀伤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也是面带感怀的长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黄钟的肩膀。 “如此说来,黄氏满门,亦当汉之忠烈······” 说着,阳城延又是一拍黄钟的肩头,旋即上前几步,在一块隆起的小土坡上蹲坐下来。 待黄钟也来到自己身边,略有些拘谨的坐下身,阳城延不由洒然一笑,遥指向远处,已即将看不清轮廓的粮商们。 “黄市令可是见此等奸商恶贾,恶赢满贯,却仍得少府之钱,而心怀愤恨?” 听闻阳城延语调随意的道出一问,黄钟只下意识一低头。 “下官不敢······” “诶~” 不待黄钟音落,就见阳城延将上半身往后一仰,噙着一抹随行的笑意,面带鼓励的望向黄钟。 “不过闲谈而已。” “黄市令不必忌讳,若有言,但直言无妨。” 见阳城延做出这一副‘闲聊而已,想说啥说啥’的架势,黄钟也是僵笑着低下头。 只片刻之后,先前被黄钟挂在脸上的那抹愤恨,便隐隐回到了那张青涩的面容之上。 “阳公亦言:此等粮商、米贾,皆往昔屯粮居奇,掠食民血之贼也!” “即为贼,阳公又因何出内帑之钱,以助此僚之气焰?” “不过奸商寥寥,朝堂欲专粮米之事,自可遣廷尉、内史之卒,尽抄此僚之家赀,以充公归国?” 闻黄钟此言,阳城延面上笑意稍一滞。 片刻之后,便见阳城延又轻笑着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黄钟。 阳城延自是明白:黄钟想说的,并不是‘你为什么不这样’‘朝堂为什么不这样’,而是,太子刘盈,为什么不这样做? 为什么不把这些残害百姓,祸乱天下的商人全都杀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不杀他们,已经够意思了,又为什么要拿钱给他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沼池俱为王赀——不过是粮食、粮仓而已,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这样略带有些愤青意味的问题,若是换了旁人,阳城延大概率会一笑而过。 但此刻,看着身旁的黄钟,阳城延却在心下悄然盘算起来。 “五蠹,出自《韩非子》,乃故韩公子韩非所着······” “此子籍韩,又知‘五蠹’之说······” “嘿······” “竟是申不害之徒子徒孙······” 暗自思虑着,阳城延望向黄钟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今之家上,面较陛下更宽和,然于驭下之术,又颇有些法家‘法、术、势’之意味······” “待陛下百年,法、儒诸学,更或墨、纵横之流,或可得端立庙堂之俊杰,亦未可知?” 如是想着,阳城延终是莞尔一笑,将目光望向天边,那抹艳丽的晚霞。 “农为本、商为末,此乃汉百年不易之国策,亦乃社稷鼎立之本。” “然纵如此,商,亦只‘末业’,而非律法所禁、人伦不允之恶业······” 悠然道出此语,便见阳城延又轻笑着侧过头,望向黄钟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提点之意。 “商之弊,非商其本,而乃贾。” “乃贾逐利而忘本,图金银、珠玉而不顾廉耻,更或因一己之私,而乱天下万民之生计。” “天下所恶者,乃贾因逐利而为之行;然若无商,盐、粮、布、器,皆无以南北流通,商贸不兴,则民难富、国难强······” “故国,不可无商,又于贾,不可尊崇。” “或君贤比陛下,更当颁诏制法而鄙贾,重租税以困辱之。” 听阳城延语重心长的将商、贾二者,于社稷、天下之间的关系细细道出,黄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只片刻之后,却见黄钟又陡然一皱眉。 “阳公。” “即国不可无商,又贾多无信义,朝堂何不寻忠良、仁善之士行商天下,以其行商所得,为强国、富民之事?” 略有些心虚的道出这句话,黄钟便略有些激动起来,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若使下官为商,下官必当为闻名天下之仁商、义商;行商之所得,更当尽与少府内帑,以强吾汉祚!” 听着黄钟信誓旦旦的说出这句话,阳城延却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见阳城延似是不信,黄钟正要起身再说,却见阳城延抚了抚额头,萧然长叹一口气。 “黄市令此言,诚乃不知人心险恶、人心易便,方得之论呐~” 语调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便见阳城延又侧过头,轻笑着望向黄钟。 “黄市令可知:凡天下之商贾,因何而得万贯家赀?” “又因何,可使此辈克万千困阻,不顾蜀道之难,而出蜀地之锦于关中、关东;不顾关东祸乱,而出关中之米粮,以至燕、赵、齐、楚,更或淮南、长沙等地?” “更有甚者,燕、代之地,更有数典忘祖,不惜奸栏出物,与禁物于北蛮,而图金、牲暴利之贼!” “黄市令以为,此辈,从何而得如此胆魄,纵国法、身家性命亦不顾,而以身犯险?” 见黄钟茫然愣在原地,阳城延只缓缓伸出手指,笑着在黄钟胸前轻轻一撮。 “欲!” “图牟贾之暴利,不事生产,只端坐于家宅而日进斗金,以得发家致富之贪欲!” 盯着黄钟目光深处,满是严肃的道出这句话,便见阳城延又回过头,仰望远方而长叹。 “凡商贾者,其为贾之初,多不过田广,而得钱、粮有余者。” “其一岁耕农所得,为其亲长、妻小食之而有余;此余者,便乃贾本之始。” “伊始,不过贪恋贾利,西行二十里以购盐,又东往二十里以货之。” “如此,只数日之功,往返数十里之途,便可一本而得倍利。” 说着,阳城延便满是感怀的望向黄钟,不由又是一笑。 “得此轻而易举,数日便可倍本之暴利,又何人愿归于农,而事于耕?” “——必是尽卖其田、宅为本,行走天下,以逐贾利!” “往蜀得锦,而货于关中;于关内得粮,又往货于关东。” “自关东归返之时,再廉价而得齐之纨、楚之器,以售于关中、巴蜀。” “如此载,始为本之钱数万,便累以为家赀万贯,出入乘车,童仆数百,为民称之曰:素封也······”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忘稍待调侃的将上本身一顷,用肩膀轻轻撞了撞黄钟。 “此一本万利,年而得家赀万贯之美事,黄市令闻之,可能坐怀不乱?” 听闻阳城延这声稍待调侃的询问,黄钟只下意识张开嘴,却又几次止住了话头。 因为黄钟发现:当阳城延道出的那副‘出入乘车’‘黔首避道’‘童仆随行’‘家赀万贯’的美好场景,自己再代入进去之后,方才还扬言‘赚到的钱全给国家’的黄钟,居然感到有些······ 迷恋! 单单是对脑海中,那明明不是现实,只是自己幻想的虚无,黄钟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深深地迷恋! ——在阳城延用胳膊碰自己时,尚未从遐想中回过神的黄钟,甚至下意识感觉到了些许恼怒! 对于阳城延打断自己的遐想,使自己只能从那美好的景象中遗憾脱身,而产生的愤怒······ “下官······” 又试着张了张嘴,但黄钟心里的那根底线,终还是让他将那句‘我能’,悄然咽回了肚中。 见到黄钟这番模样,阳城延却并没有流露出失望之情,反倒因为黄钟的坦诚,而稍涌出了些许赞赏。 心下稍一点头,便见阳城延又是洒然一笑,从地上起身,拍了拍后退上的尘土。 “嘿!” “莫言黄市令,纵吾闻己之所言,亦生出些许神往。” 听闻阳城延这声自嘲,黄钟面上羞愧之色嗡然停滞在了脸上。 略有些不安的抬起头,待阳城延又轻笑着一点头,黄钟才惊讶的从地上弹起身。 “纵阳公,亦无可抵商贾巨利之诱?!” 语调满是惊诧的发出一问,便见黄钟思虑片刻,终是失望无比的低下头。 “阳公身九卿之贵,乃柱国之朝臣,亦不能视商贾之利而不乱;下官不过一粮市令,又如何能······” 沮丧的说着,就见黄钟又将话头猛地一滞,旋即面带震惊的抬起头。 “莫非!” “阳公本不欲为少府,更愿为贾,行走天下而谋商利?!” 见话题被黄钟扯得越来越远,阳城延不由噗嗤一笑,伸出手,不轻不重的在黄钟侧肩处轻轻一砸。 “吾为少府,乃得陛下知遇之恩,自无怨言。” “及行商为贾之暴利,吾,羡之,然又不屑与之。” 待黄钟面上流露出些许困惑,便见阳城延颇有些潇洒的抬起头,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遥望向那一点点落于山后的夕阳。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且得财,乃人之欲;生而为人,于牲畜、蛮兽之别,便首在抑欲。” “若纵欲之出,而不以仁义抑欲,便不当为人,而乃狐狼、豺豹之兽。” “——吾为少府,食中二千石之秩禄,家中亲长、妻小衣食皆足,无有饥寒之虞。” “此,便足矣······” 极尽坦然的道出一语,阳城延又侧过头,轻笑着望向黄钟。 “及家赀万贯,富甲一郡、一县之财,吾亦非不喜。” “——若得披甲执刃,杀贼于战阵之机,吾自当奋勇杀敌,以谋彻侯之高爵、万户之食邑。” “此何也?” “——大丈夫顶天立地,当立不世之功,光耀门楣,泽及后世也!” 说着,阳城延终是再一次抬起手,搭上黄钟那依旧有些瘦弱的肩头,将上本身稍前倾些。 “如此,黄市令,可明白了?” “为商做贾,行走于天下,低买高卖而得利,纵终得万贯家赀,此家赀万贯,可能光耀门楣?” “可能利国利民?” “又可能为乡党闻之,敬称一声:丈夫?” 听着阳城延如同一位老师般,道出这一番敦敦教诲,黄钟面上的迟疑、困惑,终是一点点化作坚定。 “下官······” “明白!” “君子之得财,不可只逐钱利,而首当利国、利民!” “商贾者,不过空得钱、金之赀,而堕先祖门楣,遗污名于后世也!” “大丈夫立于世,当执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于战阵,方可安拥万贯家财,而不为天下所鄙夷!” 见黄钟终于明白了自己表达的意思,阳城延终是欣慰一笑,拍了拍黄钟的肩膀。 “今少府,虽得官吏数以千,然自千石以下,唯黄市令一人,堪称可造之材。” “日后,黄市令只需克忠职守,兢兢业业,复二十岁,吾汉家,或可又得一布衣少府,亦未可知?” 言罢,阳城延便微微一笑,将手背负于身后,向不远处的长安城徒步而去。 但可惜的是,长安粮市令黄钟,并没有如阳城延所期翼的那般,成为汉室第二个‘布衣少府’。 在青史之上,‘黄钟’这个人名,也只留下了以下这段记载。 · ——太宗皇帝十一年,三分内史,曰: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 除内史于九卿,新设大农以代之,主农、粮事;拔少府右丞黄钟为大农。 太宗皇帝二十七年夏四月,大农黄钟病逝,京兆千里哀歌,万民泣而扶柩,入葬安陵侧。 闻大农病逝,太宗皇帝啼哭三日,而谓左右曰:今朕失大农,此乃天妒朕,而夺汉之国士也。 夏五月,追封黄钟为高良侯,谥曰:文。 赖高良文侯治大农之功,始太宗皇帝十一年,凡后百一十九年,关中民数以千万口,竟无闻一人饥、寒而亡······ 第169章 太子遇刺,谁是真凶 在相府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刘盈才疲惫的告别萧何,踏上了回宫的路。 见刘盈不愿乘车,随行的太监春陀自也是不敢强迫,只有些紧张的跟在刘盈身后。 但让春陀百思不得其解,又因此稍感心安的是:夜空下的章台街,不时走过一队队巡逻的南军禁卒。 若非春陀只顾着刘盈的安危,没仔细打量那‘一队队’禁卒的话,春陀就会发现:从相府到司马门,不过二、三百步的距离,路过刘盈身边的‘几十支’禁卒队伍,其实是由三支每队五十人的禁卒巡逻队组成。 春陀更不可能理解的是:这三支巡逻队交替、往返‘路过’刘盈身侧,没有受到任何调动命令······ “呼~” 默然走出去好一段距离,刘盈终是面带疲惫的长出了口气,又略有些无奈的挥了挥衣袖,试图将身上的烟熏火燎味驱散一些。 ——刘盈今日在相府的见闻,绝对算得上是‘骇人听闻’! 先前在太子宫,萧何只说了一句‘赵王和田氏纠缠不清’,刘盈还没太当回事儿了。 但方才,在相府看到那一摞比自己还高的竹简时,刘盈险些惊掉了下巴! ——早自四年前,被丞相萧何从齐都临淄强迁入长陵时起,长陵田氏,就已经和赵王刘如意,以及其母族戚氏外戚一族搭上了关系! 虽然这四年间,无论是长陵田氏,亦或是身后母族戚氏外戚,都没有帮到刘如意什么大忙,但双方的书信往来,简直频繁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略有些不恭敬的说:过去这四年,赵王刘如意同长陵田氏的书信往来,甚至可能比刘如意对老爹刘邦说过的话,都要多上不少! 而在那堆满一整间客堂的‘赵王罪证’当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也是让刘盈不由有些怀疑起来:弟弟这个脑子,难道真就全随了妈? “一俟得立为储,便图复封田氏于齐地,存亡断续,继田齐之宗庙社稷······” “嘿······” 讥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不由有些唏嘘起来。 刘盈自是明白,‘复封田氏王齐地’,大概率只是傻弟弟给田氏画的大饼。 就算日后,真让他刘如意坐了天下,长陵田氏一族‘再王齐地’的愿望,也绝不可能有得到兑现的那一天。 单从画大饼的技术来讲,刘盈并不觉得弟弟有哪里做得不对。 ‘存亡待续,复王齐地’,绝对是刘如意在长陵田氏面前,所能拿出的最具吸引力、最令长陵田氏无法抗拒的筹码。 甚至于,哪怕田氏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刘如意给自家画下的大饼,但为了那不到万分之一的可能,田氏也必然会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向刘如意献上自己的所有忠诚。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种事情,口头答应,甚至不开口表态,权当默认就是了,怎么能留下笔墨? 现在好了,头顶着‘意图重封异姓诸侯’的嫌疑,老爹刘邦就算让皇子中年纪最小,才刚年满二岁的老八刘长做太子,也绝不可能轮到刘如意了。 ——刘盈很确定:就算自己已经将弟弟刘如意,同长陵田氏往来的书信以‘天家秘幸,不可外泄’为由全部烧毁,书上的内容,也必是早就被忠心耿耿的汉相萧何,一字不落的送到了老爹面前。 有这件事打低,再加上一个‘弑兄夺储’的嫌疑,刘如意,再也不可能对刘盈,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 但此时此刻,在司马门前停下脚步的刘盈,却并没有因为刘如意的‘政治暴毙’,而感到分毫轻松。 “淮阴侯韩信······” “唉·········” 抬起头,看了看门洞上的牌匾,又面带忧虑的摇了摇头,刘盈便皱起眉,自司马门入了未央宫。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皇后吕雉正端坐于未央宫正殿,等着刘盈上门,将今天这档子事儿,规规矩矩汇报上去······ · “帝剑赤霄?!” 未央宫,宣室殿正殿。 听闻兄长吕释之的轻语,饶是对赤霄斩白蛇剑的‘神话成份’心中有数,吕雉也不由有些惊诧起来。 作为当今天子刘邦微寒时的发妻,以及起事早期的御用神棍,吕雉实在太清楚这个神话,究竟有多少水分了。 可饶是如此,也丝毫不影响那柄赤霄天子剑,对于汉室的重要意义。 对于天下人而言,刘邦斩白蛇而应天命,是汉室受命于天的明证! 而那柄被民间称为‘斩白蛇剑’的赤霄剑,在汉室所代表的意义,更是完全不亚于那方传国玉玺。 “嗯······” 低头沉思许久,吕雉终还是稍松开眉头,轻嗔道:“算他还有点良心,没叫那狐媚子全蒙了眼!” 说着,吕雉原本略显阴郁的眉宇间,也是悄然带上了些许暖意。 ——在此之前,即便已经成为名义上的‘监国太子’,刘盈也还不能保证储位万无一失! 但在帝剑赤霄的加成下,刘盈的储位,已经可以称得上固若金汤。 甚至于刘盈‘监国太子’的荣誉身份,也可以借着赤霄剑的加持,朝着真正意义上的监国太子,稍微靠一靠了。 沉积心中多年的愁怨消散,叫吕雉如何不喜? 也就是过去,丈夫刘邦做过太多出尔反尔的事,让吕雉留了个心眼。 若不然,单是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吕雉欢天喜地的召集族亲外戚,在未央宫设上一宴! “除此,可还有他事?” 心情喜悦,连带着连吕雉的语调,都莫名有些亲和了起来。 闻吕雉这一声温和至极的询问,吕释之也是微微一笑,旋即又将面色稍一正。 “尚不知。” “曲逆侯持节而至,直入太子宫,宣陛下诏而赐帝剑赤霄。” “而后,曲逆侯便言:除诏谕,陛下另有口谕,欲面问家上。” “家上便引曲逆侯、萧相国二人入侧殿。” 说到这里,吕释之面色不由稍一僵,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尴尬。 “及家上同曲逆侯、萧相国于侧殿所议,臣亦尝问于太子宫之内宦、侍婢。” “然终,未能得解······” 似是随意的道出此语,吕释之便不着痕迹的低下头,悄然打量起妹妹吕雉的面上神情。 见吕释之这般作态,吕雉只稍一琢磨,便也明白了吕释之的话外之音。 “兄长或有不知~” “去岁,太子宫中生了窃鼠,为这事,太子可是大怒。” 面色略有些僵硬的道出此语,便见吕雉强笑着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 “许是去岁,太子因此事大兴责罚,方使太子宫中内侍、婢女心悸,不敢多言······” 听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心下一动,正要再开口,却闻殿门处,传来刘盈略显疲惫的嗓音。 “儿臣,恭问母后安······” 几乎是在刘盈出现的刹那间,吕雉面上那抹若有似无的忧虑,便眨眼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令吕释之都有些羡慕的柔和,以及极尽的慈爱。 “可是乏了?” 温笑着一点头,便见吕雉语调随和的发出一问,顺势挪了挪身,自然地让出身旁的位置,朝刘盈笑着招了招手。 “快来,坐下歇歇。” 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柔情和温和,刘盈也似是倦意被驱退了稍许,强自撑着笑容走上前,乖巧地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待刘盈同吕释之见过礼,便见吕雉笑着拉起刘盈的手,佯装诧异的瞧了瞧刘盈的腰间。 “诶?” “吾儿得陛下以帝剑赤霄相赐,竟未系于身侧?” 听着老娘毫不掩饰的调侃之语,刘盈只无奈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一旁的吕释之。 “母后又拿儿寻开心了······” 听闻刘盈这一声略有些羞涩的低于,一旁的吕释之也是善意一笑。 “皇后或有不知。” “曲逆侯持节而宣天子诏,以代陛下赐帝剑赤霄,家上但不见喜,反再三辞谢。” “终拗不过曲逆侯使命在身,家上这才受赐谢恩,言奉帝剑赤霄于长信正殿,以代陛下壮家上监国之威······” 闻吕释之这一番‘贴心’的解释,刘盈自是适时流露出一副忐忑之色,心下却是悄然一紧! “太子宫······” “嗯······” 若有所思的朝吕释之微微一笑,刘盈便悄然低下头去。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却是笑着拉起刘盈的手,温柔的放在双手之间拍了拍。 “如此,倒甚是妥当,不至留人于口实······” 听闻此言,刘盈只忐忑不安的挤出一丝僵笑,似是有些心虚的抬起头。 “父皇此番······” “嗨~” “见曲逆侯携帝剑赤霄而来,儿还以为是父皇班师,欲因儿出行疏忽,乃至受刺长陵一事,而戒惩于儿呢······” 见刘盈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吕雉却是笑着侧过身,面色如常的拉了拉刘盈的手。 “倒也不至如此拘谨之地~” “——身以为太子储君,区区一柄赤霄剑,吾儿,受得起!” 面不改色的说出‘区区赤霄’数字,便见吕雉又是一嗔。 “赤霄,乃天子剑;不与太子储君,难不成,还能与那贱婢子?” “哼!” “陛下纵赐,也待那贱婢子担当得起!!!” 听着老娘这一句接着一句霸气宣言,刘盈也只是笑着低下头,并没敢搭话。 却见吕雉又自顾自说了几句,便自然的再次拉起刘盈的手。 “听闻吾儿方才,似是随萧相去了趟相府?” 听老娘问起正事,刘盈也是稍敛面上笑意,神情陡然一肃。 “正要禀告母后。” “——今日,曲逆侯除代传父皇诏谕,以赐帝剑赤霄于儿,另得父皇口谕者三,以问于吾儿当面!” 略有些严肃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面色稍一沉。 “其一,乃父皇赐儿帝剑赤霄,除护儿周全、借儿威仪之意,亦有关中粮价异沸,父皇欲使儿全掌此番,以粮米官营之策,而平抑关中粮价一事。” “粮米官营之事,儿先前已禀知母后;今日,亦已细述于曲逆侯。” 听闻刘盈说起正事,吕雉也是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神情中,也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待吕雉微微一点头,就见刘盈微一沉吟,神情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其二······” “乃赵王同长陵田氏勾连不清,父皇欲使儿,定赵王之罪······” 神情复杂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是长叹一口气,眉头也被悄然皱起。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神情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只稍一抬手,便制止了吕释之急迫想要开口的举动。 低头思虑片刻,便见吕雉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只一片茫茫无际的平淡。 “吾儿往相府,可是焚毁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之罪证?” 待刘盈略有些忐忑的点点头,吕雉面上,终是再度绽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甚好~” “甚好······” 见刘盈、吕雉母子二人分别低下头,竟再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吕释之不由心下一急。 却见吕雉只当没看见吕释之面上急迫,又意味深长的笑着,望向刘盈那张似有些讳莫如深的面庞。 “若吾所料不错,除粮米官营、治罪赵王,曲逆侯此归长安,亦得了陛下之意,欲以遇刺之真凶,相问于吾儿当面?” 听老娘精准无比的道出要害,刘盈只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母后慧眼如炬······” “若非儿佯装急迫,携萧相而急往相府,只怕曲逆侯开口所问者,必当为此事······” 随着刘盈讳莫如深的做出回复,吕雉只意味深长的笑着,上下打量起刘盈来。 “嗯······” “歇养旬月,当是无碍······” 自顾自呢喃着,吕雉终是笑着侧过头,面色淡然的望向吕释之。 “恐还当劳兄长,于此数日打点行装,再随太子出长安,往三原一遭。” 语调平和的做下吩咐,吕雉便不顾吕释之愈发困惑的神情,背过身去,朝刘盈会心一笑。 “自长陵遇刺,太子便久居深宫,不示面于人,以致关中人心惶惶,蜚语纷纷。” “又今,修渠事尚未尽毕。” “太子之创既无大碍,便当往三原,尽毕修渠事之余,也好安关中惶惶人心······” 第171章 陛下!陛下~~~ 数千里之外,赵都邯郸。 夜半子时,天子刘邦却并未能得以安眠。 “陈豨······” “胡骑······” 穿着内衫,单手扶额躺靠在软榻之上,刘邦看着手中的简报,不由将眉头皱在了一起。 在刘邦这几声低微,又隐含恼意的轻语下,便是已走入殿内好一会儿,周昌都没敢开口拜喏。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便见刘邦面色一凝! “周昌呐!!” “怎还不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终是惹得周昌快步走上前,对刘邦一拱手。 “臣···臣昌······” 拜谒之语刚过半,便见刘邦略有些烦躁的挥了挥手,旋即示意周昌上前来。 待周昌快步来到身边,刘邦也是稍从软榻之上坐直了些,手中的简报,也随手伸到了周昌面前。 “看看。” “燕王送来的······” 应声接过简报,将其摊开,细细看了许久,周昌才面色凝重的抬起头。 见周昌似是要开口,刘邦只面色随和的再一挥手。 “不急开口。” “朕问,若可行,汝便点头;不行,便摇头。” “嗯?” 闻言,周昌也是朝刘邦感激一笑,旋即一点头。 “嗯······” 便见刘邦缓缓从软榻之上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左右踱步片刻,才稍侧身望向周昌。 “陈豨此为,乃穷途末路,方不惜引匈奴南下,以为外援。” “若朕将计就计,任由匈奴出兵南下,再合匈奴、陈豨而灭之······” 不待刘邦话落,甚至是刚听到‘将计就计’这几个字,便见周昌面色激动地站起身! 待刘邦猛地一皱眉,周昌才强自坐回筵席之上,只片刻之后,又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见周昌这番架势,刘邦不由面色稍一沉,略有些激动地回过身,正对向周昌,双手背负于身后,将上半身稍稍前倾。 “太子已修郑国渠,更以粮米官营之策平关中粮价;往后,朝堂再无寡粮之虞!” “如此,亦不可?” 听闻刘邦此问,周昌本想再摇头,待听出刘邦语气中的不甘,不由稍一沉吟,才又面带请示之意的望向刘邦。 看着周昌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能说话不?’,刘邦自也是大咧咧一摆手。 “说就是!” 得到‘可以开口说话’的许可,周昌终是稍松了一口气,为了说话能顺畅些,又强自镇定了好一会儿。 待刘邦都有些不耐烦地微皱起眉,才见周昌深吸一口气,对刘邦稍一拱手。 “禀······禀陛······陛下。” “匈······匈奴之······之力,乃于······于······于骑(ji)。” 话说一半,周昌便有些恼怒的轻拍了一下嘴,惹得刘邦也不由稍松了松眉,面色稍平和了些。 就见周昌自顾自暗恼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和不争气的嘴达成了什么协议般,试着开口继续道:“匈······匈奴······之······之卒,尽······尽为······骑。” “其来······来去······如······如风,追······追之······不······不可······及。” “若······若欲······战······战匈······匈奴,陛······陛下当······当得······得骑······” 看着周昌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出两句利索话,刘邦顿时心生不忍,面带温和的上前一步。 “汾阴侯是想说:匈奴之卒,尽乃骑,朕欲战,当得足以匹敌之骑军?” 见自己想说的话,被刘邦不费吹灰之力的尽数道出,周昌这才长舒了口气,旋即默然点了点头。 见周昌点头,刘邦却是面带无奈的直起身,扬天发出一声长叹,又用心中最后的那一丝不甘,轻声发出一问。 “若欲战匈奴,更或北逐胡骑至大幕,朕,当需骑兵几多?” 闻言,周昌稍一思虑,又赌气似的拍了拍嘴,才朝刘邦的方向抬起手,将食指和中指竖起。 “二······二十······” “唉~” 听周昌道出‘二十’这个数字,刘邦便又是一声哀叹,制止了周昌即将说出口的最后一个字。 “二十万······” “二十万呐~” 满是唏嘘的摇了摇头,刘邦终于是摇头叹息着坐回了软榻之上,面上尽显无奈。 “匈奴之骑,寡者一骑二马,多者,更有一骑三马者。” “欲得骑卒二十万,吾汉家纵少,亦当得战马五十万匹······” 说着,刘邦终是满带遗憾的摇了摇头,侧过身,朝周朝自嘲一笑。 “吾大汉之锐士,持戟北逐匈奴之日,朕,怕是等不到啦······” “就怕朕百年之后,太子年幼未冠,为外蛮所欺啊······” “到那时,只怕燕、代之边墙,又当连年战火纷纭,胡骑不绝,民不聊生······”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邦又是一声长叹,终是目光涣散的遥望向殿外,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在刘邦身侧,听闻刘邦这一番极尽悲观的展望,周昌本是下意识想要开口,试着说些什么。 但不知是因为担心话说不通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顾虑,周昌终还是低下了头,并没有再开口。 ——天子刘邦,今年已经六十一了······ 虽说刘邦的父亲,去年才去世的已故太上皇刘煓,享年足足八十五岁,但刘邦的状况,显然无法和刘煓做比较。 ——已故太上皇刘煓,几乎是从出生时起,一直到六十岁左右,都始终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 直到始皇帝二十二年,魏国为秦所灭,刘煓之父魏丰公,才带着年近六十儿子刘煓、年过三十的‘幼孙’刘邦,从魏都大梁逃到了丰邑。 即便是在父亲亡故,家道中落之后,已故太上皇刘煓,也并没有吃太多的苦。 ——等秦统一天下之时,刘煓,已经是一位花甲老者;家中排行老三的刘邦,都已经年过三十。 到了这把年纪,就算三儿子刘邦不靠谱,有长子刘伯在,刘煓自也不至于要亲自下地种田。 后来,‘不靠谱’的三儿子起兵抗秦,刘煓在老家丰邑和朋友蹴鞠; 等秦灭亡,刘邦得封为汉王,被项羽当人质留于丰邑的刘煓,依旧在家和朋友蹴鞠。 再后来,项羽乌江自刎,儿子刘邦得立为帝,为了让老爹能和朋友们踢上蹴鞠,刘邦更是把老家丰邑,整个搬到了长安附近! ——连人都原封不动的那种! 毫不夸张的说:自秦昭襄王二十五年出生,一直到去年,也就是汉十年亡故,这长达八十五年的人生历程里,已故太上皇刘煓,就没有过过哪怕一天的苦日子! 反观刘邦,先是在丰沛老家蹉跎了前半生,到四十好几,才侥幸娶上一门媳妇。 若是没能娶上媳妇,刘邦同隔壁村曹寡妇的私生子刘肥,恐怕就会是刘邦一生当中,唯一一个能证明他曾存在过的证据······ 之后起兵抗秦,刘邦又是连年征战,更曾经历鸿门宴、困居汉中、彭城战败这样的险阻。 到现在,满打满算,刘邦起兵抗秦,已是有十余年。 若是从当年砀山释役,带着周灶、周昌等人落草为寇时算起,刘邦征战在外,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 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除了登基为帝之后的最近这几年,能偶尔待在长安,稍微轻松快活个一年半载之外,其他时候,刘邦几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前往战场的路上。 如此操劳,便是二三十岁的壮汉,也有吃不消的时候,就更别提年过花甲,牙齿都开始脱落的老天子刘邦了······ “唉······” “待此战罢,关东异姓诸侯,便只存彭越、英布二人。” “但愿陛下速尽全功,也好早归长安,过两年安生日子······”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周昌便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擦了擦鼻翼两侧的‘汗滴’。 而在周昌身前不远处,刘邦也终于是从漫长的思虑中回过神,悠然长叹一口气,才终是将心绪拉回了眼前。 “嗯······” “如此说来,陈豨但未授首,匈奴便绝不可南下?” 听闻刘邦此问,周昌也是稍敛回心神,赶忙朝刘邦点了点头。 就见刘邦稍点了点头,双手猛地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再次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缓缓迈出两步。 “既如此,朕便当速平陈豨之乱!” “另当传令燕王,无论如何,也当阻匈奴胡骑南下之途!” 说着,刘邦便回过身,见周昌又是面带附和的一点头,才将手指向了木案之上,另一卷崭新的竹简。 “燕王意,即陈豨遣使以请匈奴驰援,朕亦当遣使北出,以吓退匈奴南下之意。” 听闻刘邦此言,周昌正要点头,又见刘邦将手收回背后,将眼角微微眯起。 “然朕以为,与其遣使北出,莫如于北墙,陈列大军十数万!” “得十数万锐士驻守,又得高墙、坚城为依凭,匈奴纵有意南下,亦当忌惮而不前!” “若匈奴执意遣军南下,朕更可一战,而尽搓北蛮锐气!” “如此,若朕日后有不测,新君继立,吾汉家之北墙,也当可得数岁安宁······” 听刘邦说出‘陈列大军于北墙’,周昌先是面色一急! 待听到后面这句‘若朕有不测’,周昌面上急迫,又悄然化作一抹忧虑······ “莫非······” “莫非陛下今,已感寿数无多······” 正思虑间,就见刘邦缓缓回过身,望向周昌的目光中,已再也不见先前那抹令人心悸的锐意。 “汾阴侯以为,朕,该当如何······” “当纳燕王之谏,遣使吓退匈奴,亦或是固执己见,试与匈奴一战?” 听着刘邦满是无奈的语气,看着刘邦那隐隐带有些许恳求的目光,周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是往常,听到刘邦问‘我该不该和匈奴干一仗’,周昌必然会第一个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同刘邦解释:打匈奴,还不是时候。 但现在,看着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隐隐泛着的些许祈求,周昌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拒绝了······ ——一位自感时日无多的父亲,为了自己死后,儿子不被刁蛮的邻居欺负,想趁着死前,好好教训一下邻居! 甚至于,这位父亲都不指望打死、打服那个刁蛮的邻居,只是想让邻居受点伤、心里产生些许恐惧,好让自己死后,儿子能安稳成长几年······ “臣······” “臣!” 只刹那间,周昌便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水,如水管失去阀门一般,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也惹得刘邦不由鼻子一酸。 不待刘邦上前,将砸跪在地上的周昌扶起,就见周昌已是泣不成声的匍匐在地,将头在地上撞得砰砰作响······ “陛下······” “陛下!” “陛下~~~” 这几声‘陛下’,周昌,总算是没有磕巴。 但听着这一声声伴随着叩首声的‘陛下’,刘邦却完全顾不上为周昌不再磕巴而欣喜。 “呼~” 轻轻张开颤抖的嘴唇,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气,将眼眶内的泪水稍憋回去些,刘邦才缓缓走上前,轻轻将周昌从地上扶起。 待周昌涕泗横流的抬起头,露出额头上那块已有些泛红的肿包,刘邦只强忍着泪水,挤出了一丝扭曲至极的笑容。 “嘿······” “嘿嘿······” “儿孙绕膝的年纪,还哭哭啼啼的······” “若是让家中孙儿见了,还以为你周昌,这是被吾欺了去······” 听着刘邦语调温和的道出此语,甚至数年难得一见的自称‘吾’,周昌却是根本顾不上抬头,只用手紧紧捂着嘴,好让哭声尽量别被传到殿外。 见周昌这般模样,刘邦也并未多劝,只如多年前,同周昌、周灶等把兄弟困居砀山,落草为寇时那般,轻轻拍了拍周昌的肩膀。 “且去。” “朕,知道了······” “开春在即,依胡人之俗,匈奴当引部北上,以逐水草。” “陈豨欲引胡骑南下,匈奴胡骑,大半是不会来的······” 言罢,刘邦终是落寞无比的回过身,稍擦了擦被风沙迷湿的眼眶,朝身后的周昌一摆手。 “且去······” “明日,朕便传令燕王,遣使北出,吓退胡蛮便是······” 第172章 兵仙神仙也得死! 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初一),长乐宫。 在萧何的陪同下走入长乐宫,行走在宫道之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周围,看见沐浴在夕阳下的宫阙,韩信的心中,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感怀。 “曾几何时,陛下亦同寡人一般,视皇宫、高阙为暴君之证,势尽除之。” “现如今,陛下反自居于深宫,以王天下······” “寡人······” 萧然发出一声长叹,韩信便面色复杂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静静等候着自己的钟室。 “嘿······” “自今日始,吾,也不当再以‘寡人’自称······” 如是想着,韩信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块形状奇异的黄玉,又侧身看了看萧何。 却见萧何目不斜视的向前走去,在宫室外数步的位置停了下来,将双手环抱于腹前。 “淮阴侯请。” “皇后,已等候多时······” 听闻萧何语调冷漠的道出,韩信只摇头一笑,缓缓走上前,来到萧何身前,却并没有看向萧何,而是仰起头,满脸唏嘘的看向钟室之上。 “待自钟室出,淮阴侯,便不复为往昔之韩信······” 说着,韩信悠然长叹一口气,笑着侧过身,对萧何正身一拜。 “信得今日之福贵,皆赖酂侯不吝举荐!” “酂侯之恩,信纵死,亦不敢或忘!” “日后,信不敢奢求酂侯复视信为挚友,唯愿酂侯,珍重!!!” “若酂侯日后有难,纵无人言劝,信,亦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满是庄重的道出此数语,韩信又深深凝望萧何片刻,终是决然回过身,跨入了钟室的大门。 约莫三息之后,钟室之内,便突而传来一阵急促,又短暂的打斗声。 便是如此片刻之间,钟室之内,便再度重归于沉寂。 而萧何却是纹丝不动,仍旧是如一桩门神般,侧身屹立于钟室门外。 只那张如兵佣般冰凉的面庞,悄然多出了两行热泪······ “韩信啊······韩信······” “迟了······” “太迟了······” · “究竟何人?!” “胆敢绳缚寡人?!!” “尔等可知,吾是何人!!!” 被几名孔武有力的兵卒架上钟室顶层,韩信惊怒间几声怒吼,终是换来头上蒙着的黑布,被兵卒粗鲁的一把拽下。 而后,便是吕雉那张雍容,庄严,又无时不透露出冰冷的面庞,出现在了韩信的视野当中。 低下头,双手已被粗绳紧缚于身后,就连双脚,都被紧紧绑在了一起。 身侧,则是十数名身形威武的兵卒,不顾韩信已被舒服的双脚,面上仍是一片戒备之色。 甚至有几名年轻些的禁卒,悄然将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倒了这时,韩信也终于是明白过来,今日,只怕并非是自己和吕雉冰释前嫌······ “自陛下因罪而废楚王,以为今之淮阴侯,吾,便再未曾同楚王谋面。” 正思虑间,便听吕雉那冰冷,又极尽平和的声音传来,惹得韩信不由一皱眉。 就见吕雉又是冷然一笑,望向韩信身后的两名兵卒,朝不远处的筵席一指。 “楚王不便行走,尔等,便助楚王安坐。” “今日,吾欲同楚王,好生叙叙往昔之旧事······” 吕雉话音刚落,韩信那仍雄壮有力的身躯,便被那两名兵卒再次扛起,到筵席旁放下了来。 而后,便是韩信在兵卒的‘帮助’下,极尽屈辱的弯下膝盖,如同一个待斩囚徒般,双手被缚于身后,在筵席之上跪坐下来。 至于韩信来时仍拿在手上,进入钟室前藏入怀中的那块黄玉,也已在方才楼下,兵卒们控制韩信的过程中,从韩信怀中掉落。 此刻,又被兵卒们恭敬的上前,放在了吕雉面前的案几之上。 便见吕雉又是冷然一笑,缓缓拿起那枚黄玉,面容之上,也顿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楚王可知当年,得楚王赠此玉之时,吾做何念?” 见韩信并没有打算开口的架势,吕雉只自顾自一笑,将黄玉举到了头顶之上,对着烛光欣赏了起来。 “当年,陛下方自鸿门一宴侥幸逃生,为项羽封为汉王。” “及吾,则亦获封汉王后,为陛下留于丰沛,以为项羽之人质。” 说着,吕雉不由又是一声长叹,缓缓将那枚黄玉放回木案之上,终于正视向不远处,面上尽呈不忿之色的韩信。 “彼时,凡陛下之部众、将官,皆备百金重礼,又不顾楚地数千里之远,以自汉中往送丰沛,赠礼而邀宠于吾。” “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夏侯婴),一赠蜀锦百匹,一赠金饰数十。” “纵酂侯、平阳侯(曹参)亦未能免俗,竟于汉中置良田百顷、农庄十数,以田、庄之契为礼,往送丰沛。” “彼时,吾父尚在。” “见诸将皆以厚礼相赠,亡父更曾喜笑颜开,言:吾女得嫁汉王,此诚吕氏三生之幸······” 满是唏嘘的道出这番追忆之语,吕雉不由自嘲一笑,摇头叹息着,重新将木案上的黄玉拿起。 “然诸将所赠之礼,或用之、或遗之,又或于吾受囚项营之时,为吕氏子弟变卖之。” “唯此玉,为吾留存至今,终为漏忘。”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从回忆中回过神,面带轻笑的望向韩信。 “楚王可知,此因何故?” 随着吕雉这一番追忆之语,韩信惊惧、愤怒的心绪,也莫名的平静了下来。 听闻此问,便也下意识一摇头。 却见吕雉又是苦涩一笑,低头望向那枚黄玉,面容之上,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楚。 “诸将虽以厚礼相赠,然彼时,陛下已王汉中,诸将皆得赏赐颇丰。” “无论金、锦,亦或田、庄,于彼时之诸将而言,皆非难事。” 说着,吕雉又笑着伸出手,将那枚黄玉拿在身前,望向韩信那张略显呆滞的面容。 “唯楚王,彼时方自项营出,为酂侯举于陛下当面;虽为陛下用以为将军,然功勋不显,家赀不丰。” “除此玉,楚王只得陛下所赐之甲胄一,将印一,又弓、剑各一。” “此玉,乃楚王倾其所有,以赠于吾。” 说到这里,吕雉话头稍一滞,又似是想起什么般,略有些苦涩的僵笑一声。 “彭城一战,陛下损兵折将,又吾身陷项营。” “见此玉日夜不离吾之手,太上皇奇而问之:纵身项羽之阶下囚,吾亦身汉王后之贵,不过一丑玉,何止如此爱不释手?” 便见吕雉又是苦笑着一摇头,再度抬起头时,望向韩信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和蔼。 “楚王可知,吾何言以对太上皇所问?” “吾言:此玉,乃陛下大将,背水一战而破赵之悍将韩信,其始从陛下之时,顷其所有相赠。” “得此玉在,但韩信未曾忘本,便必会请兵,代陛下大破项营,以救吾于水火······” 说到这里,吕雉面色又是一沉,眉宇间,悄然带上了些许哀怨,以及抹不去的记恨。 “变了······” “吾囚于项营不数岁,都变了······” “夕日之丰沛懒汉,心生鲸吞天下之念,得合诸侯之兵,以抗霸王项羽······” “往昔之沛县小吏,得身汉相之贵;因贩狗之能,而得娶吾妹之樊哙,亦已为名震天下的大将。” “便是陛下身侧,亦有了如今之戚姬、赵王······” 满是哀怨的道出这番话,吕雉再次望向韩信之时,面容终于恢复到了先前,那不带丝毫温度的冰冷模样。 “楚王,也变了。” “陛下困居汉中之时,楚王一战而闻名天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陛下得以还定三秦。” “后陛下东出,楚王更背水一战而破赵,又轻而易举得平魏、代,更无兴刀戈而降燕。” “然至齐!” “昔日倾其所有,以赠此玉于吾之韩信,为王齐地,竟不惜破陛下同齐王田广之盟约,悍然攻齐!!” “为一己之私,竟使广野君郦食其,为齐王广烹杀于临淄之外!!!” 语调极尽严厉的道出此数语,吕雉不由又强自调整着呼吸,漠然摇头一叹息。 “自那时起,楚王之所为,便不再是为陛下······” “陛下彭城一败,为项羽困于荥阳,楚王不思解荥阳之困,反表奏请封以王齐。” “自那时,陛下于楚王,便不再视为臣下······” 听闻吕雉这一番略带责备,又隐隐带有些唏嘘的陈述,韩信才刚平静下去的心,不由再次躁动起来。 强自按捺许久,韩信才让自己的声线,勉强维持在了‘咆哮’以下。 “皇后即知,陛下北出汉中、还定三秦,又东出函谷,平代、赵、燕、魏,皆寡人之功,又何言寡人不当王齐?!” “将之有功,莫不当封土而王之,以为一脉之始祖?!!” 满是愤恨的道出此语,韩信望向吕雉的目光之中,也终是带上了一抹轻蔑。 “既惮寡人功高,杀便是!!” “竟使皇后一介女身,设此钟室之谋?!!” “哼!!!” “大丈夫顶天立地,当敢做敢为!” “他刘季,纵得王天下,亦不如皇后一介妇人!!!” “住口!!!!!!!!!!” 韩信话音未落,甚至不等吕雉开口呵斥,便见一旁的兵卒之中,猛地跳出一道身影,怒目瞪向韩信! 更是有数人走上前,将负手跪坐于筵席之上的韩信,摁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却见韩信仍不可罢休,毫不费力的将脑袋一转,咬牙切齿的望向吕雉。 “皇后得嫁皇帝为妇,亦可谓相得益彰!!” “寡人······” “唔······” 话说一半,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破布,塞住了韩信那张大嘴。 而在那口高高悬挂着的巨钟前,吕雉也终是摇头叹息着站起身,目光冰冷的望向韩信。 “陛下困居荥阳,尔不思解陛下之困,反借机请王齐!” “后陛下念尔功高,迁王楚地,尔更不知何为‘恪守本分’,竟胆敢收容项楚余孽钟离眜!” “又陛下贬尔为淮阴侯,欲与尔寿终正寝,尔更屡逆陛下之意。” “去岁,更同陈豨合谋,欲为乱社稷!!!” 接连数声冷斥,吕雉不由俯身,拿起案几上的那枚黄玉,面上怒容,也终于是渐渐化作实质。 “若单如此,吾亦尚可念往日之情分,恳请于陛下当面,与尔风光大葬。” “然尔韩信,千不该,万不该,于吾儿刘盈,于当朝储君不利······” 咬着牙,以极尽愤恨的语调道出此语,吕雉望向韩信的目光陡然一变。 ——从先前,那望向仇人般的冰冷,变成了望向死物、死人的默然。 “汉祚鼎立之时,陛下曾允诺:韩信功高,纵有滔天之大罪,亦有五不杀。” “是谓: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光不杀;见铜不杀;见铁不杀。” 说着,吕雉便漠然抬起头,环顾一圈钟室。 “钟宣于室,便不见地;室盖有顶,便不见天。” “又日暮时分,不见昼日之光······” 言罢,吕雉终是侧过头,眼角最后看了韩信一样,嘴角悄然带上了一抹冷笑。 “见铜、见铁不杀······” 吕雉话音未落,便见钟室之内的兵卒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杆杆尖锐的‘竹矛’,将跪趴在案几之上的韩信围坐一团。 而后,便是那枚黄玉从吕雉手中滑落,在钟室的木地板之上,响起一阵‘咚咚’的低响。 “杀!!!” 冷然一声轻呵,吕雉便头都不回,顺着木阶,从钟室之上缓缓走下。 来到钟室门外,看着萧何依旧默然屹立,面上却遍布泪水,吕雉不由身形稍一滞。 面带温和的抬起手,用衣袖替萧何稍拭去面上泪水,吕雉嘴上,却道出了一番令人脊背发凉的话。 “敢动吾儿······” “呵······” “莫言兵仙,便是天神真仙,吾,亦当缚而杀之!!!” 以人畜无害的神情,道出这番令人心神俱惊的霸气宣言,吕雉终还是对萧何温尔一笑。 “今日之事,劳烦萧相国······” 轻轻一声‘安抚’,吕雉便带着一抹摄人心魄的冷笑,缓缓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钟室之上的挣扎、低吼声停止的一刹那,太阳也终于彻底藏在了西山之后。 夜幕降临,硕大的长乐宫,被靓丽的月光所笼罩。 唯独那栋钟室,似是有什么令月光害怕的东西般,即便已是点起了星星灯火,也依旧笼罩于无尽的暮色之中······ 第173章 曲逆侯,也该回邯郸了 春三月的气息,随着令人神清气爽的凉爽春风,悄然降临在了关中大地。 感受着明显回暖的气温,关中百姓铭刻于血脉深处的本能,也是被悄然唤醒。 ——春耕。 早自二千多近三千年前,炎、黄二帝所在的上古时期,耕种作物以获取食物的技能,就已经被智慧的华夏民族所掌控。 在之后的数千年当中,华夏文明的历代变迁,基本也都是围绕着农耕为核心。 ——地不够种了,那就往外打,将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赶走! ——粮不够吃了,那就内部革新,将那些欺压底层群众的暴君,如蚩尤、商纣等赶下台! 不单是内部革新,外部征讨、扩张,就连古华夏礼法、祭祀,乃至于天文学的诞生,都与农业息息相关。 ——最早产生于华夏文明的祭祀仪式,其主祭官向上苍、天神的首要祈求,便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自上古时期传延至今,在汉室依旧存在的礼法制度,也正是每年开春,天子亲开籍田,以劝天下农耕; 便是上古时期的星官观测星辰,也同样是为制定历法,好使农业生产‘各得其时’,让百姓得以清楚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除草,什么时候该收获。 正是在这种上下传延五千多年的传承当中,农耕,成为了华夏民族深深铭刻于血脉深处的‘天赋’。 甚至到了后世的二十一世纪,得以成功登月的华夏人,最先想要弄明白的问题,也依旧是:月球上,到底能不能种粮食······ 到了现代化的后世尚且如此,如今,还处于封建制度农耕文明的汉室,自是更不用多说——三月一到,所有农户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即将到了的春耕之事上。 便是在这万物复苏,萧瑟了一整个冬天的长安城,也渐渐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变得逐渐繁华之时,尚冠里曲逆侯府的安宁,却因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陷入了混乱······ · “什么?!” “走了?!!!” 曲逆侯府,后堂。 听闻堂外奴仆的话语,陈平只慌忙从榻上起身,顾不上整理服饰,便一把将门拉开。 面色沉凝的望向门外的奴仆,陈平不忘一边急着腰带,一边冷声提问道:“细细道来!” 就见奴仆闻言,强自调整了一番错乱的鼻息,才对陈平一躬身。 “禀,禀君侯。” “辰时,太子乘辇自司马门出未央,于武库同建成侯,及南军甲部校尉汇合,旋即赚到向北,直赴三原!” “奴往问未央宫北之民,终得其中一人言——太子谓沿道民曰:修渠未毕,不敢久留长安。” “奴又问,得民言:太子此修郑国渠,于冬前,已毕清淤、窄道事,唯剩固土一事尚未毕。” “今太子再出长安而往三原,待再回长安,恐当至夏四月······” 听着奴仆的汇报声,陈平的面色只一点点沉了下去,待听到那句‘太子这一走,要一个月后才回来’,陈平的脸更是彻底黑了下去。 “嗯······” 沉着脸稍一沉吟,陈平便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快速将衣装收拾整齐,便见陈平嗡而抬起头。 “汝速往相府,递上拜帖!” “片刻之后,吾当亲登相府,以会萧相国当面!” 语调沉稳的做下一声吩咐,陈平的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 ——现在的陈平,可是天子刘邦派出的使者! 此回长安,陈平是有使命在身的! 才回到长安的那天,陈平便第一时间入宫,向太子刘盈宣读了天子刘邦的诏书,刘邦所交代的几件事,陈平也都办了个大差不离。 如关中粮价鼎沸一事,陈平已经从刘盈手中,得到了详细的应对策略。 对于赵王刘如意,刘盈也已经摆明了态度——家丑不可外扬。 至于刘盈整修郑国渠的情况,就算刘盈不在,陈平也能去少府转转,再从萧何那里简单了解一下状况。 但还有一件事,是陈平必须要亲自,而且是单独见刘盈一面的。 ——淮阴侯,韩信! 自邯郸出发之前,天子刘邦更是三令五申:这件事,必须单独问刘盈,并第一时间让刘盈给出处置方案,绝对不能让萧何、吕雉二人,为刘盈出谋划策! 陈平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件事,几乎完全是针对太子刘盈的考验,将直接关乎到天子刘邦,对‘易储’一事的态度! 这件事要是办不好,陈平此番回转长安,别说立下功劳了,回到邯郸之后,能不被天子刘邦踢两脚,都算刘邦心情好! “诶!” “那日,就不该让家上遁走!!!” 咬牙一跺脚,陈平便沉着脸抬起头,却见片刻之前才离去的奴仆,竟再次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愣着作甚?!” “还不速去!!!” 一声极尽凄厉的嘶吼,那奴仆只慌忙跪倒在地,不等开口解释,就见后院之外,出现了另一位侯府奴仆的身影。 就见那奴仆疾跑而来,甚至都顾不上喘口气,便气喘吁吁的望向陈平。 “君,君侯!” “皇,皇后,皇后遣人,请君侯入宫!!!” · 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入未央宫,在宣室殿外脱下布履,解下佩剑,陈平面上焦急之色,也是悄然散去稍许。 ——因为在殿门处,陈平发现了另外一双布履。 “会是何人呢······” “皇后此召,又所为何事······” 带着这个疑惑,将解下的佩剑交给一旁的寺人,陈平便再一整衣冠,缓缓走入了宣誓殿内。 “曲逆侯臣平,谨拜皇后······” 一声中规中矩的唱喏,自是引来吕雉一声亲和的招呼。 “曲逆侯不必多礼~” 应声抬起头,陈平也终于看见了那个在自己之前入宫,面色平淡得跪坐于殿内的身影。 ——正是方才,陈平想要登门拜访的萧何无疑。 面带疑惑的来到殿侧,在筵席之上跪坐下来,不待陈平开口,就听吕雉那标志性的平缓音调,在大殿之内响起。 “自去岁,曲逆侯随陛下出征,一晃已半岁。” “若非此番,陛下遣曲逆侯为使,以回转长安,吾尚不知何时,方可再见曲逆侯······” 面带笑意的客套两声,就见吕雉面色温和的抬起头,望向陈平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带上了一抹亲切。 “陛下于邯郸,可诸事皆顺?” “又战事,可有何困阻?” 听闻吕雉这两问,陈平也只好将心中的疑虑暂时放在一边,朝上首的吕雉微微一拱手。 “陛下一切都好,及战事,虽稍有延绵,亦无甚困阻······” 就见吕雉闻言,只面色温和的一点头,就连气质中常带的那抹强势,都似是已消失不见。 “如此便好,便好······” 轻轻两声呢喃,吕雉便又稍带亲和之意的抬起头。 “闻太子言,曲逆侯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国事相托。” “如今,曲逆侯回转长安,亦已得数日;不知陛下之所托,曲逆侯可已尽毕?” 说着,吕雉又似是怕陈平误会般,自顾自一笑。 “今陛下驻军邯郸,虽战事无虞,然曲逆侯国之柱石,又乃陛下信重之谋士。” “恐曲逆侯常随陛下身侧,才方妥当些?” 听闻吕雉先前两问,陈平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吕雉又被掌控欲支配,想要了解天子刘邦,究竟交代了什么任务给陈平。 可当听到后面一句,体味着吕雉几乎不加以掩饰的‘送客’之意,陈平只面色顿时一滞。 “陛下临出征之时,曾遣绛侯回转长安,以淮阴侯之事,相告于萧相国······” 暗自思虑着,陈平便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跪坐于吕雉身侧不远处,面色古井无波的丞相萧何······ “除遣绛侯告萧相国,陛下似还曾以此事,告知夏侯太仆;又夏侯太仆往告曲周侯······” “嗯······” 想到这里,陈平终是抬起头,目光晦暗的望向吕雉。 “莫非······” 正思虑间,就见吕雉面上笑意不改,只更温和的一开口。 “曲逆侯?” 被这一声轻唤敛回心神,陈平只稍一思虑,便迟疑的对吕雉一拱手。 “确如家上所言:臣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国事相托,欲面问于家上。” “其一者,乃陛下于问家上修渠事,及关中粮价鼎沸,家上行粮米官营,平抑关中粮价之详策。” 沉声道出一语,陈平便不由自主的望向萧何,略带试探的将眼角稍稍眯起。 “此事,家上前日,已尽告于臣知。” 语速缓慢的道出一语,见萧何还是方才那般,似是被施了定身术的模样,陈平也只好将目光,移回上首的吕雉身上。 “其二,乃赵王。” “陛下得萧相国言奏:往数岁,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 “又前时,长陵田氏欲谋关中粮价之鼎沸,又涉行刺太子一事;赵王身宗亲,又乃陛下亲子,自无置身事外之理。” 嘴上说着,陈平不由自主的又撇了萧何一眼,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凝视,确定萧何面色没有变化,便自然地移回了目光。 将前两件事道出,见吕雉面容之上,仍旧是方才那副笑意盈盈的神情,陈平不由眉头稍一皱。 正当陈平暗自权衡着,究竟要不要把韩信那件事,在吕雉面前道出之时,却见吕雉微笑着侧过身,朝萧何稍一点头。 而后,便是萧何面色僵硬的从座位上起身,宛如行尸走肉般朝吕雉一拱手,旋即从身后不远处抱起一只一尺见方木盒,目光呆滞的走上前,将木盒放在了陈平面前。 不等陈平将疑惑地目光,从萧何身上移向上首的吕雉,便听吕雉又是柔声一笑。 “纵曲逆侯不言,吾亦知,曲逆侯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行刺太子真凶之事相托。” 自顾自笑着一语,吕雉便面带随和的一摇头。 “只前时,太子于长陵遇刺,关中人心惶惶,物论纷纷。” “更修渠事未毕,又春耕在即,太子只得先往三原,以国事为重。” 言罢,吕雉便意味深长的一笑,稍昂起头,朝陈平面前的木盒一努嘴,嘴上不忘说着:“得此物而归邯郸,曲逆侯此行之使命,也当可尽全?” 听着吕雉明明是随和的语调,却令人如芒在背的这番话语,陈平只面色呆滞的正过身。 抬起头,稍带迟疑的望向萧何,却依旧没能从萧何那木桩般僵硬的面色之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信心。 强自震了震心神,又深吸一口气,陈平便伸出手,轻轻将木盒的盖子掀开。 刹那间,一股刺鼻的石灰味直扑陈平口鼻之间,惹得陈平面色一凝。 待看清木盒之内,是一颗已被石灰包裹的人头之时,饶是稍有心理准备,陈平也不由得一惊! 稍有些慌乱的盖上木盒,陈平的面容之上,已是陡然涌上了一抹骇然! 强自调整一番粗重的鼻息,勉强按捺住面上惊骇,才刚侧过头,便见吕雉面带笑意的从软榻之上起身。 “汉七年,韩信私藏项楚余孽钟离眜,为陛下贬为淮阴侯。” “又去岁,韩信伙同代相陈豨,拟里应外合,以行谋逆事······” “更后,韩信伙同长陵田氏,先欲哄抬粮价以乱关中;后事未遂,更遣死士,于长陵行刺太子储君!” 冷然一声轻斥,便见吕雉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凝,望向陈平的眼角,也不由悄然眯起。 “淮阴侯信,屡犯国法而不知悔改,其罪当族!” “赵王刘如意,身宗亲而不自重,同长陵田氏、淮阴侯韩信等贼同流合污,羞氏刘哉!” 说着,吕雉语调稍一沉,面上怒意也稍敛回大半。 “太子念赵王手足之情,不忍重罚;然吾身后宫之主,自无坐视赵王行差就错,辱没国氏之理。” “吾已传令:陛下班师前,赵王同其母,皆禁足宫中;待陛下重返长安,再做处置。” 言罢,吕雉终是将双手合握于腹前,面色清冷的望向陈平。 “如此,曲逆侯之使命,当已尽毕。” “稍歇整数日,曲逆侯,也当折返邯郸,效命于陛下左右······” 听着吕雉用陈述的语调,将这些明明还未发生的事道出口,陈平只面色一愣。 满是迟疑的望向萧何,却见萧何,依旧如先前那般,面色古井无不,目光涣散的跪坐于殿侧······ “唉······” 暗自稍发出一声哀叹,陈平终只能抬起头,面色五味陈杂的对吕雉一拱手。 “臣,领命······” “明日,臣便启程,重归邯郸······” 第174章 韩信暗度陈仓,谁人明修栈道 在陈平带着那颗被石灰包裹着的人头,从宣室殿退出,神情复杂的走向尚冠里之时,刘盈的太子辇车,早已过了渭水,踏上了前往三原的路。 只不过,刘盈此时的关注点,并不再此往三原的主要目标——修渠之上。 “唉~” “可惜淮阴侯一代名将,竟落得受缚钟室,为竹刃所杀之下场······” 面带感怀的掀开车帘,遥望向身后,依稀可见轮廓的未央宫正殿,听着吕释之满是唏嘘的感叹,刘盈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韩信得今日之下场,不过种因得果,自作孽而取罪于天,实无可祷也······” 稍带附和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将眉头稍稍皱起,暗自摇头叹息了起来。 从本心上出发,对于韩信,刘盈其实更倾向于:留他一命。 诚然,如今汉室糟糕的财政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场主动发动的对外战争;就算刘盈有意在有生之年遣兵出塞,也绝非是十年之内。 但对于淮阴侯韩信这种千年难出的旷世名将,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就算留着不用,起也码会心里更有底。 ——万一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有一个名将在手,总是好的。 如果抛开其他因素不论,刘盈也同样认为:留下韩信,无论是对日后关东的平定,亦或是对北方匈奴,南方百越的征讨,都可以被视作长安中央的一大王牌。 但作为储君,作为日后的汉天子,刘盈根本无法‘抛开事实不谈’······ 有广野君郦食其那件往事,但凡刘盈展露出要保韩信一命的意图,就必然会失去曲周侯家族的支持! 更何况除了那件事,韩信曾犯下的一桩桩罪,任意一个拎出来,都是足以杀头的死罪! ——私自破坏汉-齐联盟,攻打齐王田广! ——身为楚王,却收留项羽旧部钟离眜! ——伙同代相陈豨,意欲里应外合,谋汉社稷!!! 这一世,又多了个‘行刺国储,意欲动摇社稷’······ 除了这几件可以摆在明面上的罪名,韩信,还有一个摆不上台面,却又绕不过去的罪名。 “怨望······”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不由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 实际上,韩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其主要原因,根本不是后世人常以为的‘功高震主’,而是曾经,直接导致嬴秦二世而亡,且直到如今,都仍旧饱受争议的一项政策。 ——废分封。 韩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并不是韩信真的厉害到了天子刘邦,都非要杀韩信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地步,而是天子刘邦,已经下定了‘废分封’的决心! 只不过,相较于嬴秦简单粗暴的神州中原尽郡县,汉室‘废分封’的手段,相对更柔和一些。 一开始,先分封异姓诸侯近十,再以各种或真或假的罪责逐个击破,最终得出一个‘异姓诸侯的存在,于天下不利’的共识。 而后,再效仿东周遍封姬氏王族的故事,以刘氏宗亲诸侯,取代异姓诸侯。 如今汉室,便处于‘意识到异姓诸侯的隐患,逐步向宗亲诸侯过渡’的时期。 等彭越、英布等最后几位异姓诸侯被铲除,汉室废分封,就将进入下一个进程。 ——照葫芦画瓢,按铲除异姓诸侯的手段,次第取缔宗亲诸侯,从而达成‘徐图郡县’的最终目标。 而韩信,说其功高也好,才能卓绝也罢,但归根结底,也终还是汉室铲除异姓诸侯的进程中,需要解决的异姓诸侯之一。 作为汉室将来的掌控者,刘盈光是出于这个考虑,就绝对没有留下韩信,以图日后的道理。 原因很简单:韩信该死,是因为他曾是异姓诸侯。 杀韩信,并非是为了结束一条生命,而是汉室需要借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昭示中央铲除异姓诸侯的决心! 而留韩信,则会让汉室‘废分封’的进程,再度蒙上一层疑纱。 ——就韩信那一长串可以反复族诛的罪名,若是留,那就只能是‘许其戴罪立功’。 那,立功之后呢? 等韩信日后,立下足以抵消罪责,甚至更多的功劳,该如何赏赐? 不赏,那就是寒了功臣的心;赏,那就只能封王。 这样一来,过往近十年,天子刘邦在关东南征北战,费个什么劲儿? 长安朝堂每年数百、上千万石的军粮,数十上百万民夫、几十万军卒砸下去,结果就换来一个‘异姓诸侯都可以废王为侯,戴罪立功后,再度做异姓诸侯’? 刘盈非常确定:这句话,无论是什么人说出口,都必然会葬送自己的政治生命! ——包括刘盈的母亲,当朝皇后吕雉,也不例外! 再有,便是现在的刘盈,还只是太子而已。 且不论留下韩信之后,刘盈是否能不被这柄双刃剑所伤,也不谈韩信日后是忠心耿耿,亦或是暗怀鬼胎。 单只一项‘看不透异姓诸侯的弊端’的罪责,就足以让刘盈才刚稳固下来的储位,再次摇摇欲坠! 因为废黜异姓诸侯,以宗亲诸侯取代、过渡,最终逐步废黜分封制,已经是长安朝堂的共识。 这不单单是如今汉室的意识形态,也同样是历史大势。 而一个意识形态不稳固,想要抗拒历史大势的太子,尤其还是开国皇帝的太子,是绝对不可能活的到天子驾崩,新君易立那一天的······ “唉······” “待日后,王师北上以讨匈奴,也不知何人可为良帅······” 萧然一声长叹,刘盈便满是感怀的将车帘放下,暗自摇了摇头。 却见吕释之听闻此言,只略有些轻蔑的一笑,旋即笑着低下了头。 “韩信之才,确乃世间罕有。” “然臣以为,尚不至家上所言之地······” 应声睁开眼,刘盈只面色随和的一笑,佯装新奇的望向吕释之。 “怎么?” “舅父莫不以为,今吾汉家,另得不下韩信之帅才?”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盈心里却是万般笃定的摇了摇头。 ——那,可是韩信! ——纵是到了两千多年之后,都为后世人尊称一声‘兵仙’的军事家! 纵观两汉前后凡四百年,真要说谁人可与之媲美,也不过卫、霍两位天之骄子而已! 而现如今,别说是卫、霍二人了,便是卫青名义上的祖父,三世平阳侯曹奇,恐怕都还只是个孩童······ 在刘盈看来,别说如今的汉室了,便是往后推五十年,汉室天下,也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韩信相提并论。 但对此,吕释之显然是有不同的看法。 “韩信······” “嘿!” “若早十年,区区一韩信,恐尚不足为陛下帐外之禁卒!” 满是鄙夷的一声低语,便见吕释之略有些不忿的抬起头。 “世人皆以为,韩信成名一战,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陛下得具三秦之地!” “——那家上可知,韩信暗度陈仓而出汉中,背袭章邯大军之时,乃何人‘明修栈道’,以使章邯如临大敌?” 听闻吕释之先前那句话,刘盈本还不以为意。 但在听到后面这句‘韩信暗度陈仓时,是谁明修栈道,吸引章邯注意力’之时,刘盈不由面色一愣。 ——对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白了,就是‘明修栈道’做佯攻,暗度陈仓做绕后偷袭! 暗度陈仓的人,那自是一战而闻名天下的韩信无疑。 那通过‘明修栈道’吸引章邯注意力,使之都没顾上戒备陈仓的人,究竟是谁? 待刘盈面带疑惑的抬起头,就见吕释之神情之上,陡然涌上一抹自豪之色。 “嘿!” “彼时,鸿门一宴方过,韩信区区一介降将,自是无以明修栈道,以引章邯大军戒备。” “——彼时之汉营,可使章邯如临大敌,不惜重兵守备者,唯先亡兄,周吕令武侯一人!!!”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面色陡然一变,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吕释之! 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刘盈下意识认为:这不过是吕释之往亡兄脸上贴金,好沾点光而已。 但细一琢磨,刘盈便愈发感觉到:似乎只有这个说法,才能完美解释当年,章邯为什么会对陈仓这么一个军事要道疏于戒备! 章邯是什么人? 秦少府! 就连霸王项羽,都曾被章邯逼到破釜沉舟的地步! 这样一个人,能看不透陈仓的重要性? 能因为一个‘明修栈道’,就把大半兵力从陈仓调走,平白给韩信一战成名的机会? 可如果‘明修栈道’的人是吕泽,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自刘邦起事开始,一直到鸿门宴,刘邦身边的猛将数不胜数,但能独领一军,脱离刘邦自由机动的帅才,只有吕泽一人! 反观当时的韩信,才刚在鸿门宴后脱离项羽,在萧何的举荐下降于刘邦。 说彼时的韩信是毛头小子,那或许夸张了些,但说一声‘名不见经传’,那绝对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刘邦东出汉中的头号大敌,明知刘邦绝不满足于困居汉中的章邯,其关注点会在哪里? 当汉军展露出北出汉中的意图时,章邯的注意力,更可能会被谁所吸引? 相较于名不见经传的韩信,自然是成名已久,使刘邦自泗水亭长一步步爬上汉王之位的大将吕泽,更会引起章邯的重视! “原来如此吗······” “吕泽明修栈道以佯攻,韩信暗度陈仓,奇袭敌后······” 面色呆愣的两声呢喃,刘盈也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接受了这个现实。 鸿门宴之时,刘盈还只有三岁。 就算现在的刘盈,已经继承了原主的大半记忆,但对于舅父吕泽,刘盈也基本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知道:周吕侯吕泽,或许军事才能,并没有韩信那么出色;但在老爹刘邦还定三秦之时,韩信的威名,必然比不上成名已久的吕泽! 反过来,能被老爹任以‘明修栈道’,佯攻以吸引敌军注意力的重任,也足以说明:周吕令武侯吕泽,绝非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人。 最起码,也是能让彼时的雍王章邯如临大敌,从而导致陈仓方向疏于防备的猛人。 “唉~” “若非前岁,舅父战殁代北,甥日后,也不至苦于汉家,无可用之帅才······”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舅父吕泽的军事才能,究竟能否与兵仙韩信所比肩,但对于刘盈而言,这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周吕令武侯吕泽,还是淮阴侯韩信,如今,都已是亡魂。 二人唯一的区别,也只是周吕令武侯吕泽,是为国戍边,马革裹尸的英雄;而淮阴侯韩信,是密谋反叛,意图颠覆汉室的逆贼······ “唉~” “但愿往后数岁,吾汉家,可现足堪重用之帅才······” 听闻刘盈满是唏嘘得感叹,吕释之也是微微一笑。 “家上于此,倒尚不必过忧。” “今朝堂,得曲周侯郦商、平阳侯曹参、棘蒲侯柴武、信武侯靳歙等帅才。” “更得舞阳侯、绛侯、汝阴侯、阳陵侯、颍阴侯、曲周侯世子郦寄等精悍之将,可谓猛将如云!” “纵日后,家上有意提兵北上,执胡酋冒顿问罪于太庙,吾汉家,也当不至苦猛将、良帅之缺······” · · · · · ps:刘邦还定三秦,绕不过去的一件事,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韩信暗度陈仓,自然是众所周知,但‘明修栈道’一事,在史料上却是一字不提。 无论是《史记·淮阴侯列传》,还是《曹相国世家》、《樊郦灌滕列传》,都没有哪怕一个字的记载提及‘明修栈道’的那队佯攻人马。 但想想就能明白:能吸引章邯聚集重兵戒备自己的,必然是早已闻名天下的汉军大领。 再结合史料中,对于这位能吸引章邯重兵戒备,使得当时还‘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韩信得以暗度陈仓,绕道偷袭章邯的汉军大将讳莫如深,就不难推断出:此人是吕泽的概率,起码在一半以上。 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推断,并非是史实,大家一听一乐呵就是。 第175章 尔等,皆汉忠良!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概到两天后的下午,刘盈一行,便抵达了三原。 与位于郑国渠下游段的莲勺相比较,三原县城无疑是更大了些,也更为坚固了些。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三原县,地处泾水-郑国渠交叉口。 三原以西数十里,便是泾水;以北十数里,便是郑国渠。 准确的说,是郑国渠自三原西北方向约五十里的位置,从泾水分流而出。 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使得三原县,早在郑国渠尚未修建的战国时期,便傍着泾水丰沛的水资源,吸引了渭北无数农户聚居。 虽说后来,秦修郑国渠,使渭北的人口分布相对均衡了些,又加上秦末战火,也使得三原县的人口数锐减。 但饶是如此,如今的三原,也依旧是个户口近二万,人口超八万的大县。 ——要知道即便是长安,如今也才不过五万余户,二十余万口! 在关东,尤其是土地贫瘠,地广人稀的代、赵、燕等地,一些稍小一点的郡,也才不过十来万人口! 如此高密度的人口分布,又是地处渭北沃土之上,三原附近的土地相较于关中其他区域,自然也就相对稀缺了些。 好在刘盈此行,并没有打算久留,便也没遣人寻找落脚之处,乘车自三原穿过,便直奔三原以北的郑国渠施工地。 辇车走出三原不过数里,不出刘盈所料,阳城延便骑着一匹骡,缓缓来到了刘盈车驾前。 “少府请上辇,随孤同行。” 简单问候一番,刘盈便大咧咧一招手,将阳城延叫到了自己的太子辇车之上。 待阳城延假意客套一番,终还是‘盛情难却’的坐上辇车,刘盈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渠上游之事,如何?” 正身发出一问,刘盈便稍做出一副严肃的神情,等候起了阳城延的答复。 实际上,阳城延也只是比刘盈,早从长安出发了那么几天。 几天前,大约在陈平持节折返长安之时,阳城延,都还在长安,主持着粮食官营的准备工作。 但这丝毫不妨碍刘盈一开口,就直接问起修整郑国渠的事。 果不其然,刘盈话音刚落,阳城延便稍一拱手,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 “禀家上。” “自冬十一月中旬,至春二月上旬,此三月余,凡少府之官奴,皆往来于关中各地,以集柳、石。” “及冬至之时,得家上赐粮,而允诺‘开春复来’之渭北民四万余户,亦皆于家中罗织柳席。” “至春二月初,臣重召渭北民壮,以启渠首固土之事。” “又家上遇刺长陵,后欲兴粮米官营之政,臣亦未敢误修渠事,假少府丞杨离全掌修渠;臣则只身折返长安,以备粮米官营······”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稍带些严肃的汇报,刘盈面上神情,也是稍有些尴尬了起来。 ——过去这半年,要说关中谁最忙,那无疑便是此刻,面带憔悴的坐在刘盈面前,对刘盈汇报工作的少府卿:阳城延无疑。 据刘盈所知:从去年八月末,天子刘邦大军开拔至今,足足半年多的时间里,阳城延满打满算,也就在家里待了十几天! 先是刘邦大军出征在即,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忙着为大军准备军械、箭羽等后勤辎重。 之后刘邦出征,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刘盈便启动了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并派阳城延先行一步,以勘测、准备。 直到冬至,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河道减宽工作结束,自发前往修渠的渭北百姓,都领着刘盈赐下的粮食,回家编了一整个冬天的柳席。 就连刘盈,都得以在长安过冬。 而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却是带着少府那几万官奴,在关中各地奔走,去准备编制柳席的柳条,以及用柳席卷‘埽’的碎石。 就这样一直忙带开春前后,又是刘盈在长陵遇刺,粮食官营计划被刘盈提前启动,阳城延又马不停蹄的赶回长安,主持少府大局······ 刘盈很确定:在过去这半年的时间里,阳城延,绝对不止一次上演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戏码。 而这一切,都是拜刘盈这个‘爱折腾’的太子所赐······· “咳,咳咳······” “少府国之柱石,往半岁,实颇有辛劳。” “待父皇班师,孤必当以此间事尽数禀奏,以请功于父皇当面!” 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又许下‘为你轻功’的诺言,刘盈便生硬的将话头一转,赶忙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 “修渠之事,进度如何?” 听闻此问,阳城延面上仍旧是那副严肃中,稍带些许疲惫的神情。 “已大半近毕。” “自春二月上旬,臣便已召渭北民壮,携往冬所编之柳席,至三原聚集。” “今三月已至,往近月,此渭北民壮四万余,另加少府官奴三万,皆于郑国渠沿岸,以柳席、碎石制埽。”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稍一滞,面容之上,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僵硬。 “除去冬,自来之渭北民壮四万,二月之时,另有近二万民自来,言欲为家上修渠。” “然臣以为,此二万余人之所来,当乃图家上如冬至般,赐粮米与民食······” 听阳城延此言,刘盈只稍一愣,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嘿!” 略带得意地一笑,刘盈便颇有些做作的昂起头。 “此,乃父皇得天下民心,得关中民拥戴之故啊~” “得如此民心,吾汉家,又何愁不兴?” 听着刘盈毫不掩饰的往自己老爹脸上贴起了金,阳城延也只面带附和的稍一点头。 不片刻,便见阳城延继续道:“二月末,埽数十万已尽成,以埽铺渠之事,今亦近毕。” “今已至春三月,春耕在即;只待家上往视渠,若无不妥,便可重开渠首。” 言罢,阳城延便似是如释重负般,将一直绷着的肩膀稍一松,旋即略带些期盼的望向刘盈。 见此,刘盈纵是有心问问那几十万块石砖,也终是不由心下一软。 “嗯······” “便由少府所言。” 淡笑着一点头,刘盈便掀开了车窗,望向马车侧,那道已是同刘盈有些熟稔起来的身影。 “全校尉。” “通渠在即,令儿郎们速行。” · 在南军禁卒的护卫下,再一次来到郑国渠沿岸,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虽说先前,刘盈只在莲勺,见过下游河段的状况,但作为同一条人工水渠,上、下游的状况,只怕根本差不了多少。 刘盈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年末,自己前往莲勺之时,所看到的郑国渠下游,是那近二十丈宽,不足二丈深,底部遍布淤泥、枝杈,宛如垃圾堆的状况。 而现在,刘盈在三原以北看到的郑国渠上游,则是宛如新建! ——上宽十丈余,下宽七、八丈的宽度,以及起码三丈以上的深度,让渠道的切面,形成了一个极其归整的倒梯形! 渠道底部,一卷卷长丈余,径四寸左右的圆柱形‘埽’,被顺着水流方向铺设的整整齐齐,宛如地砖! 最让刘盈没有预想到的是:先前,被刘盈固执的搬来,要用作‘修渠’之用的石砖,并没有被铺设在郑国渠底部! 面带喜悦的侧过身,朝阳城延意味深长的一笑,刘盈便微微一点头,算是认可了阳城延‘自作主张’的成果。 ——在刘盈的预案中,原本应该铺设于郑国渠底的石砖,被阳城延‘活学活用’,铺在了渠侧的斜坡之上! 倒也不是全铺,而是从渠底开始,大约往上铺了二丈左右的高度,刚好高于郑国渠往年的水位! 这样一来,待渠首重新被打通,那些极具固土效果,却略有些丑的‘埽’,就会被水藏在渠地。 而铺设于渠侧斜坡的那一块块黝黑色石砖,则是能被任何一个来到郑国渠边沿,查看水流状况的人发现。 再加上这二十万块石砖,原本应该铺满九丈宽的渠底,如今却只在渠道两侧,各铺了两丈左右的宽度,也使得原本只够铺设五里的石砖,被阳城延用在了十几里渠道的渠侧固定之上。 这样的改动,好不好用先不说,光是这卖相,就让人顿感强迫着被治愈! 更何况这样的安排,也绝对算不上形象工程——渠底的土要固定,渠侧的土,也同样需要固定。 甚至相比去渠底,渠侧的土,更容易被水卷走,而导致河道自行拓宽。 即便按照先前的预案,刘盈也是打算用埽铺设渠底的同时,顺便把渠侧也铺半截。 而现在,阳城延以石砖铺渠侧,也不过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发动了主观能动性而已。 ——这批石砖,本来就是刘盈用来收买人心,‘勾引’百姓自发前来帮忙的~ 更何况这二十万块石砖,只是数量听上去唬人而已,实际上,对这三百余里长的郑国渠而言,根本就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 只要这批石砖,最终用在了郑国渠的整修之事上,把‘渠不成,都不筑’的说法给圆上,就可以了;具体用在渠道的哪里,刘盈并不是很在乎。 看着渠底整整齐齐铺设的埽,再看看如城墙般码放着石砖的渠侧,刘盈只觉心中一阵舒畅。 心情好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事,能拦得住刘盈大手一挥,过一把狗大户的瘾。 “自秦二世横征暴敛,沉迷奢享,已致郑国渠失修,凡近十数载!” 负手回过身,朝着围观的民壮方向朗声一号,刘盈便自然地将面色一正。 “幸得父皇顺天应命,兴仁义之师,而伐暴秦;后更尽除章邯、司马欣、董翳等三秦昏王,与关中民数十万户以太平!” “然汉兴于战火纷争之上,府库空虚,百废待兴;郑国渠失修,亦已年久!”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将面上严肃一敛,发自肺腑的将嘴角一翘,。 “今赖官、佐用命,又渭北忠义之士数以万,合力而修郑国渠,复如渠成之时!” “此,诚乃天嘉吾大汉,天嘉吾父皇代天牧民之绩也!” 面不改色的望向围观民壮,将修整郑国渠的功劳尽数堆在老爹刘邦的头上,刘盈终是侧过身,撇向身侧的舅父吕释之。 待吕释之苦笑的一拱手,刘盈才再度望向民壮队伍,腰背猛地一停,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豪迈。 “《尚书·洪范》云: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孤虽为储,然亦乃父皇臣;本不当私做天子之福。” “然父皇亲率王师,以平不臣之代相陈豨,与孤监国之责;今得忠义之士效命于国事,孤断无漠事之礼!” 言罢,便见刘盈神情尽是豪爽的侧身望向阳城延。 “——其令:凡与修渠事之官、佐,秩四百石下、爵公大夫下者,皆赐劳半岁1!” “另,孤当书奏父皇,请赐此精干之吏、佐,爵一级!!!” 听闻刘盈此言,人群外围,顿时跪下去数百道身影,面带欣喜的对刘盈叩首。 不待众人拜谢,便见刘盈又正过身,望向民壮时,面上嗡而涌上一抹温和至极的笑容。 “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皆吾汉祚之忠良!” “即为忠良,便不可无米果腹!” “——凡自来而修渠之民,皆赐人米二石!” 面带豪爽的做下许诺,刘盈又面色陡然一正,环顾一圈四周。 “诸君当谨记:今日赐官佐以劳、赐民壮以粮者,非孤也,乃父皇也!” “父皇赐劳、赐粮之恩,诸君当谨记于心,万不可于父皇、于吾汉祚,行不忠、不义之事!” 言罢,刘盈又缓缓扫视一圈,才终于侧过身去,对吕释之微微一笑。 “此番,当又劳舅父,主米粮与民之事······” · · · · · ps:赐劳,算是西汉特有的一种赏赐官员的方式。 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加工龄。 史料记载,西汉官员每年都会有一次武力考核,标准是:12支箭,五十步的距离,上靶6支为合格;每多一支,《赐劳十五日》,每少一支,《夺劳十五日》,夺劳,就是减工龄。 至于赐劳、夺劳的实际意义,首先,就是赐劳,是要补俸禄的。 即:加多少工龄,就补发多长时间的俸禄;反之亦然——夺劳几日,便罚款相应的俸禄。 除此之外,赐劳、夺劳,也会记在官员的履历上,赐劳大概就是‘表扬’或‘记功’,夺劳则是类似‘处分’的性质。 第176章 要杀要剐,听凭家上做主 太子再次发粮,自是惹得围聚于渠岸的数万百姓,再次陷入了喜悦的狂欢。 见此状况,刘盈也是心下一动,同阳城延简单一商议,便将原定于两日后的‘通渠仪式’,提前到了当下。 在渭北数万民众,以及少府官佐、官奴的共同见证之下,自渠首断流长达半年的郑国渠,终于在汉十一年春三月,再次被打通。 修渠事终告完成,那数万自发前来,帮助刘盈整修郑国渠的关中百姓,则是对刘盈再三拜谢,而后带着慢慢一大袋粮食,以及对未来一年美好的憧憬,各自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刘盈却并没有着急折返长安,而是打算见见此番,参与修渠事务的少府官吏,全当勉励、慰问。 但没等刘盈开口,便见阳城延面色怪异的将刘盈拉到了一旁。 “家上若欲慰劳少府官佐,有一人,家上或必见不可。” 突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先是下意识一愣。 待听到阳城延口中,道出‘杨离’这个名字是,刘盈也是恍然大悟般,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 对于杨离这个少府丞,刘盈的了解并不算太多。 毕竟再怎么说,少府丞杨离,并非是什么青史有名的人物。 若杨离是其他九卿属衙的丞吏,如奉常丞、廷尉丞等独一无二的官职,那倒也罢了。 偏偏杨离所在的少府,有足足六个丞! 且理论上,包括杨离在内的六个少府丞,都可以算作是‘副少府’! 作为太子,尤其是已经开始初涉朝堂政务的监国太子,对于朝中三公、九卿,刘盈自是牢记于心。 对于那些只有一个丞,或两个丞的九卿属衙,刘盈也勉强还能记住其人选。 但少府这足足六个丞吏,又全都是未曾留名青史的‘深面孔’,要是让刘盈对这六个‘副少府’都知之甚详,那无疑就是难为人了。 至于阳城延身为堂堂少府卿,为什么要在这种明显是要褒奖的场合,去便宜一个手底下的副官,刘盈心里也算是有数。 ——过去这个冬天,始终在阳城延身边鞍前马后,协助阳城延阻止官奴,去寻找柳条、碎石的,恰恰就是少府六丞之一的杨离。 过去这一个多月,阳城延因‘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回转长安,郑国渠的修渠之事,也是被阳城延尽数交到了杨离手中负责。 若非杨离年齿太轻,又没什么大的背景,光是阳城延这一份提携之意,便足矣让杨离坐稳‘准少府’的位置。 而这样一个出身卑微,凭着自身努力一步步爬上中枢,得到少府卿阳城延赏识的青年俊杰,刘盈自也有兴趣见见。 却不料刘盈才刚答应下来,就见阳城延执拗的将刘盈请到了一处宽大的布帐之内,丢下一句‘家上稍待’,便全然没了踪影? 左右闲来无事,刘盈也只当阳城延此举,是想要提携一下后生,为宗族日后留下些香火情,便安然坐在了布帐之内。 趁着杨离没来的功夫,刘盈也稍暗自思虑了起来。 “上林苑······”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便暗自摇了摇头。 “嗯······” “还不是时候。” “这两年,先把关中的水利系统梳理一番,改善一下府、库的财政状况。” “等手里有了钱,再一并启动长安城、上林苑的修建工作······” “嗯,还有盐铁,也得尽快开始布局!” 自顾自呢喃着,刘盈轻松愉悦的心,便悄然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在刘盈经历‘长陵遇刺’事件之后,刘盈的注意力,便已经从‘如何保住储位’,转移到了日后,老爹驾崩,自己登基为帝之后的筹谋布局之上。 原因很简单:在长陵遇刺事件中,刘盈,几乎是唯一一个受益者! 除了刘盈之外,凡是与此事沾上关系的人,几乎都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淮阴侯韩信,因‘遣士以刺太子’的罪名,被皇后吕雉、丞相萧何二人,合力困杀于长乐宫钟室! ——赵王刘如意,仅仅只是因为在刘盈遇刺一事中,无法洗清自己‘弑兄夺嫡’的嫌疑,便完全失去了对太子之位发起冲击的资格! 长陵田氏,那就更不用说了——单单因为刘盈遇刺的地点,离田氏的宅地太近,长陵田氏阖族数百口人,便都被暴怒的皇后吕雉,一并送到了东市腰斩。 而这一系列变动,之所以会显得那么合乎情理,丝毫没有一点违和,最主要的一点原因便是:在这件事当中,就连当今天子刘邦,都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韩信刺刘盈,这便是臣弑君! ——刘如意无法摆脱的嫌疑,则是弟弑兄! ——长陵田氏伏诛,更是民犯上!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也还有一件事,让刘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此事大化小、小化了。 ——刘盈遇刺的地点,是长陵! 是当今天子刘邦百年之后,灵魂栖息、长眠之所在! 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之君,刘邦绝对不可能忍受自己的储君,在自己的陵邑遇刺! 所以,韩信死了; 长陵田氏族灭; 刘如意,虽然理论上依旧有绝地翻盘的可能,但实际上,摆在刘如意面前的最后一个选择,也只剩下灰溜溜滚去邯郸,就国为赵王这一个选项。 再加上刘盈修渠、平抑粮价的功劳在手,又有老娘吕雉为椅背,满朝公卿百官为依仗······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刘盈,已经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只能由母亲帮扶着,才能勉强坐稳储位的未冠太子了。 就算没了吕雉护着刘盈,即便天子刘邦再想易储废后,也绝非是一道诏书、一封册命那么简单。 储位无虞,又知道老爹刘邦的寿数无多,刘盈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转移到了长远角度的考虑之上。 如水利、盐铁,以及长安城的建造、上林苑的设立,乃至于前世,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绩——废挟书律,都出现在了刘盈的规划当中。 也正是在刘盈思虑之际,布帐的门帘,被一道身着‘奇装异服’的身影掀开来······ · 看着眼前,这道自己明明觉得面熟,此刻却又莫名觉得陌生的身影,刘盈面上轻松的色,顿时消失在了面容之上。 “墨者杨离,谨拜太子殿下!” 一声嘹亮的拜谒过后,便见杨离面带决然的挺直腰板,将双腿次序弯下,拱手跪在了刘盈面前。 在那双凝望向自己目光深处的眼眸中,刘盈看到了忐忑,看到了激动,也看到了隐隐一抹恐惧。 但这一切,都在不过片刻之后,尽数化作决然! 看着杨离这般架势,刘盈也是面色晦暗的直起身,负手上前,面无悲喜的打量起眼前,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少府丞。 与寻常时日,长安最流行的绛色牛皮靴不同,此刻的杨离,脚上只踩着一双崭新,又实在令人摸不透‘生产日期’的手编草鞋。 如农夫一般无二的粗麻单裤,裤腿被杨离折到了膝盖的位置;上身也是一件粗麻制成的褐色短打,杨离不过这一拱手跪拜的功夫,脖颈处,便已被粗糙的衣领磨得泛红。 而这一身打扮中,最让刘盈感到诧异的是:明明已经过了加冠的年纪,但此刻,杨离头上却并没有冠帽! 黝黑色的头发,在杨离头顶束起一个核桃大的发团,一条赤色布袋自额前系于脑后。 便是这样一副平庸,甚至还略带些寒酸的打扮,惹得刘盈噤口不言良久,只面色沉凝的上前,围着杨离再三打量起来。 若是杨离这身打扮,腰间再挂个长剑,让长安城内的百姓看到了,必然会惹来这样一声吐槽。 ——哪儿又来一个游侠懒汉? 呸! 真晦气! 而‘游侠’这个群体,在几十年前的战国末期,还有另外一个更有逼格,也更响亮的名字······ “墨翟亡,而后墨家三分,曰:相夫氏之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相里氏之墨(秦墨),源起于墨翟门徒相里勤;其自墨门,习得鲁班之术而入函谷,助秦以器械之力,方得秦王政一扫六合,一统八荒。” “相夫氏之墨(齐墨),则源自齐人相夫子;其得墨翟雄辩之能,多喜以理服人,而不愿动之以刀戈。” “邓陵氏,则乃称:楚墨,多欲为侠行走天下,以疏胸中之墨义······” 面色古井无波的发出一阵‘自语’,刘盈便在杨离身侧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测低下头,用眼角看向杨离,那不知为何,竟开始隐隐发起抖的双肩。 “杨丞吏今日之衣,若孤所料无错,当乃从楚墨之习?” 言罢,刘盈便正过头去,朝帐门处的春陀使了个眼色。 待春陀悄然退出布帐,刘盈终是回过身,重新坐在了上首。 见杨离仍不开口,刘盈便又是一声嗤笑。 “嘿!” “也是怪了······” “往昔,孤之学师叔孙太傅,曾着楚衣而面父皇,方得今日之恩宠。” “怎么?” “今日,杨丞吏亦着楚墨之衣,以面孤当面,又欲何为?” “邀宠?” “亦或是······” 听着刘盈这一串语调平和,却又无时不让人脊背发凉的轻语,杨离却仍旧沉寂在一股莫名的震惊当中,久久未能缓过神。 ——年不过十五的太子刘盈,居然知道‘墨家三分’的往事! 非但知道,甚至还能清楚地道出:墨家在始祖墨翟死后,分成了哪三支,各自去了哪里,又以什么为学术、思想核心! 这些事儿,若是放在五十年前,秦尚未统一天下之时,但凡是个读过书,对天下之事稍有了解的人,都必然会知道。 若是二十年前,始皇帝尚在之事,如果有人说出来这些话,杨离也绝不会觉得奇怪。 ——作为赵国时期,唯一一个同杨朱学说分庭抗争,被合成为‘天下唯二之显学’的学派,墨家的历史,配得上这样的认知度! 但在墨家已经势微,甚至濒临断绝的如今,这些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好不容易从‘太子居然对墨家有了解’的震惊中回过身,又稍一回味刘盈方才的提问,杨离便反应过来:太子对墨家,虽然有所了解,但恐怕并不深刻。 如是想着,杨离便又暗自定了定神,将面容重整回先前,那副毅然决然的模样,却并没有从地上起身。 “禀家上。” “臣今日之衣着,非楚墨之俗,而乃墨之俗。” 稍有些音颤的道出一语,杨离的额角之上,也是不由稍冒出些许汗滴。 “家上方才言:墨家三分为相夫氏之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此却无误。” “然虽三分,秦末、齐墨、楚墨之衣着,却皆无大意。” “先贤墨翟曾言吾墨门之倡,曰: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 “墨者之衣着,便遵循‘节用’一篇;凡墨门之人,皆当着褐衣,但天下未安平、天下民仍有苦于饥寒、贫苦者,皆当如是。” 说着,杨离不由又深吸一口气,旋即僵笑着侧过头,看了看脚上的草鞋。 “依《墨子·节用》之制,臣今日,本当赤足。” “然身为汉臣,家上当面,臣不敢乱君臣、尊卑之序,礼法、纲常之要;又臣习学墨翟之言,不敢违于先贤之墨规······” 言罢,见刘盈面容之上,依旧是一副看不出悲喜的面色,杨离终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及家上所问,臣自不敢不言。” “臣祖本籍故齐,臣儿时,曾得家父教之于齐墨雄辩之术。” “后二世继立,天下纷争骤起;臣便随家父入齐王宫,以为客卿·······” 说到这里,杨离终又是一咬牙,将那高傲的头颅,缓缓贴在了身前,因初春回暖,而稍显的有些泥泞的湿泥之上。 “不敢相瞒于家上:臣之家父,曾为齐王田横之客卿,更已自缢于齐王横之冢前!” “及臣,往数岁,只敢以汉官自居,不敢复言及所学,乃墨翟之说。” “今日,得着墨衣以会家上当面,臣纵死,亦无憾矣!” “若家上欲罪臣,臣,但请一死!!!!!!” 第177章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看着杨离面色重归决然,在面前又是一叩首,刘盈也是神情百转,终还是坐回了上首,暗自思虑起来。 在后世,每当提起‘诸子百家’,多数人首先想到的,都是儒、法两家。 顶天了去,也就是再加上个纵横家、阴阳家、小说家,以及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 但实际上,在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时间段内,诸子百家中最为显赫的,却并非是这些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学说。 ——孟子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从这句话就不难看出,在亚圣孟轲所生活的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接受度最高、最为人熟知的学说,并非是儒、法、黄老,亦或是阴阳、纵横、小说家。 而是魏人杨朱所创立的杨朱学,以及宋人墨翟创立的墨家。 曾几何时,整个华夏文化界,便是由这两个思想主张、价值三观截然相反的学派分庭抗争。 杨朱学,最具代表性的主张,一句‘杨朱唯我,不以物累’,便足以道明。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墨家,则提倡‘兼相爱’,提倡百姓应该一起生活、一起劳作,并共同分享劳动成果。 乍一听上去,是不是感到很熟悉? ——在后世,‘杨朱唯我’,变成了西方所崇尚的zi本;而墨家的‘兼相爱’,则演变成了gong产。 也正是因此,即便到了后世,华夏人也依旧可以挺直腰板,对那些自称为‘伟人’的蛮夷嗤之以鼻。 ——就你这两下,那都是几千年前,俺们老祖宗玩儿剩下的! 只不过,在当下这个时间点,这两个曾经闪耀华夏思想、文化界的学说,都已经被历史所遗忘。 杨朱学说,由于其‘唯我’的主张,与封建统治核心思想严重相悖,自是早早就被战国时期的各国君主淘汰。 想来也正常:要真是天下所有人,都凭着一句‘杨朱唯我’,就在这西元前的华夏,玩儿起精致利己主义,那别提内部统治、外部扩张了,华夏内部,就能打出狗脑子! ——既然都‘唯我’了,那我身为农民,凭啥要被你这个君王统治? 农民都不被统治,那更别提士大夫了,自然也该脱离封建君王的统治。 很显然,这般极端的利己主义,与华夏文化的核心:仁、孝、礼、义,不能说毫无关系,也起码是截然相反。 崇尚极端利己主义的杨朱学派如此,作为曾经共同领导华夏思想、文化界的对手,墨家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杨朱唯我,自然不可能得到春秋战国时期,那些信奉分封制、世袭制的贵族阶级认可。 那与之相反,宣言极端‘利他’的墨家,难道就能被接受? ——光是一句‘兼相爱’,就足以让整个墨家,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永无出头之日! 原因很简单: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华夏文明,至少还要经历两千年的封建时期。 既然是封建时期,那自然是有上下尊卑,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 而在墨家的价值体系中,最为封建帝王无法接受的一点,便是墨翟在《墨子》一篇中,几乎毫不隐晦的表示:阶级这个东西,最好就不要存在! 士农工商,帝王将相,要种田就大家一起种,要吃就大家一起吃! 诚然,‘人人平等’的思想,即便放在后世,也绝对算得上先进。 但换个角度而言,就如那句俗谚所言:领先时代半步,那是先进;领先一步,那就是暴政! 很显然,对于如今的汉室,以及华夏思想文化而言,‘人人平等’,不止先进了步。 也正是因此,在战国末期,墨家也没能避免步杨朱学说的后尘,逐渐被战国君主所抛弃。 若非墨家三分之后,出了一支以发明、修造器械为主要技能,提倡‘以器械之力富国强兵’的相里氏之墨,即俗称的‘秦墨’,只怕早在百十年前,墨翟的学说,也会同杨朱学说一般,消失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 至于方才,刘盈为何要问杨离:你究竟是不是楚墨,则是因为楚墨,即邓陵氏之墨,发展到如今的汉室,已经形成了一个令任何封建政权,都必然会头痛无比的群体。 ——游侠! 在整个华夏历史上,这个群体,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对应的名称。 如现在的游侠、任侠,以及唐宋时期的绿林好汉。 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这个群体也依旧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个‘黑涩会’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了华夏大地。 与后世相比,如今汉室的‘游侠’,自然是多少讲点原则,讲究‘侠道’。 左右不过是没喝醉,头脑保持清醒的时候,做一些惩恶扬善的事,如劫富济贫、护佑弱小之类。 但游侠众更常见的行为,却都是二两马尿下肚,摇身一变,自己成为持枪凌弱,欺压百姓的存在。 很显然,对于杨离‘我不是楚墨,是齐墨’的自白,刘盈即便算不上欣喜,面上阴沉之色也是稍缓。 但一个‘不是游侠’的自辨,却还远不足以让身为太子的刘盈,因为杨离这个‘墨者’的出现,而生出庇护墨家的想法。 至于原因······ “既非楚墨之流,杨丞吏习读墨家之言,倒也不无不可。”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面带轻松的低下头,似无旁人的把玩起了腰间的玉佩。 如此过了还一会儿,待杨离都有些额角冒汗,才见刘盈嗡而抬起头,似是随口般发出一问。 “杨丞吏方才言:齐王田横自缢之时,杨丞吏之父,亦曾随田横,而自缢于灵冢之前?” “如此说来,杨丞吏之父,亦当乃墨者?” 听刘盈问起此事,杨离不由牙槽一紧,应声将头稍低下去些许。 “果然······” “于当年之事,刘氏,仍挂怀于心······” 暗自发出一声悲叹,便见杨离强自镇定着,稍抬头对刘盈一拱手。 “不敢相瞒于家上。” “臣亡父······” 话说一半,杨离面带迟疑的一止话头,终还是一咬牙。 “先贤墨翟亡,而墨家之学三分;自那时起,墨家之钜子,便乃秦之相里氏、齐之相夫氏、楚之邓陵氏各一。” “及臣先亡父······” “正乃相夫子七世徒孙,齐墨第八任钜子······” 说着,杨离的音量便一点点低了下去,待‘钜子’二字说出口,更是低到了面前三步外的刘盈,都险些没听清的程度。 看着杨离再度低下去的头颅,回味着杨离方才所言,饶是养气功夫已有所长进,刘盈也是不由眉角一挑。 “嘿!” “居然还有点来头!” “八世齐墨钜子······” 心中思虑着,刘盈便意味深长的望向杨离,仍似是随口闲谈般发出一问。 “如此说来,杨丞吏倒也称得上家世显赫,学识渊博······” 似是漫无目的的道出一语,刘盈便将话头陡然一转。 “既如此,于齐王横当年,不面父皇而自缢洛阳外三十里一事,杨丞吏作何见解?” “又田横自缢,竟惹得齐墨满门,足数以百口,皆无一人苟且而投身,尽随齐王横而去,仗义死节!” “此事,杨丞吏又以为如何?” 语调平和的发出这两问,刘盈便佯做随意的望向杨离,在心中,却是遗憾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战国时期,曾同杨朱学共掌舆论、学术界的墨家,会在过往这短短数十年的时间内,便彻底趋于消亡的原因。 ——先是墨家三分,就连身为‘掌门人’的钜子,都是三个分支各立各的。 再然后,就是这三个分支的价值观。 ——楚墨崇尚侠客之道,所培养出的‘名人’,尽是荆轲、盗拓这样的刺客、侠盗; ——秦墨善‘鲁班之术’,本是对刘盈最具价值的分支,无奈秦亡而汉兴,让秦墨盯上了‘助纣为虐’的污点。 要想利用秦墨,去进行一些器械、工具的发明创造,刘盈最起码也要等到继承皇位,大权在握之后,才能一点点试探着去推进。 至于齐墨,作为继承墨翟辩论天赋的分支,本是没有什么政治污点。 但在几年前,随着最后一位田氏齐王——田横于洛阳外三十里自缢,齐墨一脉,便也迅速濒临断绝。 就刘盈所知:齐墨,即相夫氏之墨的最后骨干,几乎全都是齐王田横的客卿! 而在田横自杀之后,整个(齐)墨家,包括钜子,也就是杨离的父亲在内,无一人苟且偷生,尽数追随田横而去! 在当年,此事更是轰动天下,让世人深深震撼于‘(齐)墨门无一人偷生’的悲壮。 而那篇由齐墨合理所做,唱诵于田横墓前的挽歌,也自此流传了下来,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守挽歌。 ——薤露。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篇齐墨为齐王田横所做的挽歌,便是以雄辩闻名天下的齐墨一脉,为华夏留下的最后遗产。 自那之后,华夏上下二千多年,再也不见赤脚之墨者、雄辩之齐人。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齐墨一脉,几乎都随着齐王田横而去,尽数死绝! 到现在,听杨离说起自己的老爹,就是曾经的齐墨钜子,刘盈也是不由有些怀疑起来:杨离,究竟是怎么活下来,并成为千石级别的少府丞的? “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或是那位齐墨钜子,想给学派留个火种······” 如是想着,刘盈再度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终是泛起了些许期待。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盈自然明白,今天,阳城延安排这么一场会面,究竟是何用意。 刘盈更是十分清楚:在墨家三个分支,尽数沾上政治污点的当下,杨离穿这么一身‘张扬’的服饰拜见自己,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但在下定决心,决定庇护墨家免于断绝,重新回到学术界之前,还有几件事,刘盈需要弄明白。 想到这里,刘盈便抬起头,略带些期待的望向杨离。 “齐墨后人,雄辩之才······” “且看看你杨离,究竟有多大能耐······” 就见杨离思虑良久,最终,还是面色严肃的抬起头。 “回家上。” “——齐王田横自缢洛阳之外,乃其不恭于陛下,不顺天下归汉之大势!” 面不改色的将田横自尽一事,归为‘螳臂当车’,杨离的神情,便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及追随田横,自缢冢前之齐墨士子,虽其忠略有愚,然大义不失。” “纵臣亡父,亦未因身钜子之贵,而苟且偷生。” 说到这里,杨离便缓缓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 “故臣以为······” “齐墨尽随田横,自缢冢前之事······” “当合君臣之道!” 言罢,便见杨离有赶忙开口补充道:“待日后,若吾墨门可再显于天下,凡墨家之士,亦必当如往昔之齐墨般,誓死不背臣汉,之大节!!!” 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杨离终是又重重一叩首,再也没了重新起身的架势。 而听闻杨离这一番言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于出现了一抹会心的笑意。 “嘿!” “都说墨守成规,墨者死板······” “如今看来,齐墨雄辩之士,也有‘聪明人’嘛······” 实际上,刘盈的猜测并不准确。 如果遵从本心,作为墨者的杨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当年那件事,归类为‘田横螳臂当车,齐墨愚忠尽孝’。 但在现如今,墨家已经无限接近学术断绝的当下,为了延续学派传承,杨离这个杜苗,必须得到刘盈的支持。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杨离纵是稍违背原则,也在所不辞! 将方才,同杨离的对话在心中重新疏离一遍,确认没有不妥之处,刘盈又沉思了片刻。 下定决心之后,刘盈终是洒然一声长叹,顺势从上首的作为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望向布帐之外。 “春陀!” 一声轻呵,在帐门外等候的春陀自是赶忙入内,对刘盈一俯身。 就见刘盈侧过头,笑意盈盈的看着杨离身上,那突兀无比的‘墨服’,旋即对春陀一笑。 “去。” “往杨丞吏之帐,取官服自此。” 听闻刘盈此言,春陀自是问都不问,领命而去。 倒是叩首于地,等候着刘盈答复的杨离闻言,略有些忐忑的抬起头,却并没敢直接看向刘盈。 见此,刘盈只微微一笑,弯下腰,拍了拍杨离的后背,目光却依旧锁定在帐门处。 “即杨丞吏志欲复行墨翟之学,便当之,如今之墨家,还不可为人所警。” “杨丞吏当蛰伏数岁,暗寻墨家之遗士,以待将来······” 言罢,刘盈便噙着一抹轻松地笑容,向着帐门外走去。 “回转长安之时,杨丞吏可入宫,再会孤当面。”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线,杨离不由赶忙回过身。 下意识一伸手,接过刘盈抛来的一块竹符,杨离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家上这是······” “答应了?” “应当是答应了······” 第178章 且不急着回长安 在三原稍滞留数日,刘盈便再度坐上了那辆‘张扬’的破旧马车,却并没有径直向南,而是朝着东南方向的渭北大地,漫无目的的驶去。 按理来说,修渠之事结束,若是想从长安以北的三原原路折返,刘盈本该南行。 但此刻的刘盈,显然并不想那么快回长安。 至于原因,也并不是很难理解。 一来,刘盈此前,因长陵遇刺一事,在宫里趴了一个多月;虽然刘盈特地吩咐太子宫放出‘太子无碍’的口风,但关中百姓对于太子遇刺一事,还是饱有疑虑。 如此说来,刘盈此出长安,特地前往位于郑国渠上游的三原,自也就不可能是单单为了一个‘通渠仪式’,而是特地出来转悠转悠,好让更多的百姓,能看到一个全须全尾的太子,从而安下心来。 二来,便是刘盈此出长安,除了借着视察修渠之事收尾工作,出来给百姓看看健康的自己之外,也多少带着些逃离长安的意味。 ——也就是刘盈跑得快,要不然,真要让陈平问出那句‘韩信该不该杀,太子赶紧给个准话,陛下等着听呢’,那刘盈,可就要头疼好一阵子了。 韩信有没有罪? 罪当不当死? 此事,自然是众说纷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无论韩信有没有罪,其罪又当不当死,都绝不是此时仍为太子的刘盈,所能去拍板、定性的。 原因很简单:韩信之所以该死,绝不是因为单纯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除了违法伏诛,治罪韩信,还掺杂了许多其他的,极其复杂的政治元素。 首先,韩信作为开国功臣,尤其是元勋中的佼佼者,无论其是否有罪,只要被杀,就必然会产生‘兔死狗烹’的舆论。 其次,作为汉室最早获封为诸侯王的人,中央对韩信的态度,也基本可以理解为对异姓诸侯,乃至于宗亲诸侯的态度。 ‘兔死狗烹’的舆论,以及铲除异姓诸侯、戒备宗亲诸侯的决心,天子刘邦自然是扛得住。 但作为一个羽翼未丰,尚未加冠,且即将在一年后登基,成为一个没到摄政年纪的皇帝,还要由母亲吕雉撑着场面,才能坐稳皇位的太子,这几项‘污名’,刘盈是无论如何,都担当不起的······ ——太子尚未登基,就开始‘兔死狗烹’,那些个功侯元勋怎么想? 就算还不至于到改换门庭,劝刘邦易储的地步,也必然会对刘盈心生怨怼。 至于诸侯王,异姓诸侯还好说——反正铲除异性诸侯,早就是朝堂的共识,也是如今朝堂正在推进的大政。 但宗亲诸侯呢? 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赵王刘如意,以及即将成为代王的刘恒,基本都是刘盈的手足兄弟、宗室叔伯! 对于这些个亲戚,身为天子的老爹刘邦,自然是毫不担心。 但到刘邦驾崩,刘盈继承皇位之后,这些由‘天子的弟弟、侄子、儿子’组成的宗亲诸侯,可就要变成‘天子的叔叔、宗伯、哥哥’了! 要是让这些人,生出‘太子不愿与吾等宗亲情同手足’的感官,刘盈就算能坐上皇位,也必然坐不稳! 所以,无论是刘盈,还是此番,默契的将刘盈大发出长安的皇后吕雉,心里都十分清楚:韩信,必须死;但这件事,刘盈最好不要插手。 倒也不是说,区区一个韩信,就能让刘盈根基动摇,而是会埋下许多不必要的隐患,和不稳定因素。 而刘盈之所以对这些‘不稳定因素’‘隐患’如此谨慎,也同刘盈此出长安,不急于折返的第三点原因有关。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天子刘邦,只剩最后一年的寿数了······ 在前世,刘盈穿越之后,基本就没见老爹几面,就算见了,老爹对自己也没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爹驾崩之时,刘盈也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哀痛。 这一世,情况虽然比前世好了一些,但同样是刘盈重生不久,老爹就率军出征,至今未归。 对于一年之后,老爹刘邦不可避免的驾鹤西行,刘盈实际上,依旧没有太大的哀愁。 但作为太子,作为汉室的储君,刘盈已经要开始为一年之后,必将发生的政权交接做准备了。 当然,刘盈如今虽说不上羽翼丰满,储位也已算得上是稳如泰山,再加上老娘吕雉撑腰,刘盈并不需要做什么特殊的准备。 刘盈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穷尽所能,去促进长安朝堂、朝野政治格局,在未来二到三年内,向着无限稳定的方向发展。 ——作为根基深厚的太子,刘盈在未来一年的主要任务,就是一切求稳。 也正是因此,刘盈才会生出‘不急着回长安,趁机多转转’的念头。 因为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做了天子之后,刘盈将很难找到走出长安,到距离长安百里以外之处透透气,放松放松的机会。 既然距离登基为帝还剩一年,刘盈自然是要好好珍惜这最后的‘自由时光’,多领略一下关中,尤其是渭北的景色。 但正所谓‘身在其位,便当谋其政’。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即便是在休假期间,刘盈也很难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美景之上。 “杨离······” “墨家······” 悠然发出两声呢喃,刘盈便目光涣散的望向窗外,已逐渐有了些春天气息的原野,心绪却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啧啧。” “只可惜杨离,竟是齐墨出身。” “若是出身秦墨的‘鲁班’大家,倒是可以让他先去捣鼓捣鼓,看能不能做出点什么好东西······” 略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刘盈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了些许轻松。 诚然,杨离出身于‘善雄辩’的齐墨一脉,而非器械打造、发明的秦墨一系,确实让刘盈感到了些许遗憾。 但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虽然杨离并非出身于善器械之术的秦墨一脉,但杨离的另外一个身份,对刘盈而言,也可谓极具价值。 ——上一任齐墨钜子之独子! 并且还很有可能是整个齐墨一脉中,最后留存的杜苗! 这样一个身份,对于想要整合墨家,使墨家重新回到华夏学术界的刘盈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惊喜大礼包! 试想一下:几年之后,当看到天子刘盈发布的‘广召天下墨翟之徒子徒孙’的公告,从而来到长安报道的墨者们,看到一个官居千石的‘准钜子’杨离,会是什么感想? 别说杨离的父亲是上一任齐墨钜子,杨离自己又是现任少府丞了,光是一个‘齐墨’的出身,就足以让心怀质疑的墨者们,被杨离怼的哑口无言。 ——齐墨一门继承的墨翟绝学,可是‘雄辩’! 而墨翟的辩论才能,即便放在百花齐放的春秋时期,那也是天下绝无仅有! 就连享名古今中外的孔圣,都被墨翟喷的狗屁不是,偏偏孔子的徒子徒孙,还根本说不过墨翟! 若非墨翟一死,墨家便内部分裂,又各自消亡,闻名于后世的‘白马非马’之说,也未必能在墨家雄辩之士面前,撑过哪怕三个回合。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墨家已经基本半只脚踏过‘灭绝’之门的情况下,背靠储君,又作为钜子之子的杨离,几乎是墨家唯一的出路。 而有了杨离,刘盈想要起复墨家,也可以算得上是事半功倍。 “嗯······” “且先这样。” “先稳稳坐上皇位,把关东彻底平定,再搞搞基建······” “学术什么的,等天下人都能吃得半饱,内外安定之后,再说不迟。” 如是想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专属于‘休假’之人的轻松,和惬意。 面带随和的望向窗外,正好看到不远处的田间,似是有几名农户,在准备着春耕的事宜。 见此,刘盈也是心下一动,便将手朝窗外一伸。 “停车!” · “小老儿,见过太子殿下······”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噙着那抹似乎永远挂在嘴边的笑意走上前,张病己纵是心有疑惑,也只好颤巍巍一拱手,摆出一副跪地拜见的架势。 不出张病己所料,自己才刚做出一副跪地叩首的架势,刘盈便快步走上前,将张病己轻轻扶起。 “许久不见,老者近来可好?” 听闻此言,张病己也是不由眉角一挑,旋即嘿然一笑。 “承蒙殿下挂怀,陛下庇佑,小老儿无病无灾,一切都好······” 说着,张病己又略带惊奇的将话头一转。 “常闻坊间俗谚:贵人多忘事。” “殿下同小老儿,不过一面之缘,竟至今未曾忘却······” 听着张病己友好的调侃,刘盈也是随和一笑,自手臂轻轻扶着张病己,朝着不远处的柳树下走去。 “老者此言,真可谓羞煞小子矣~” “小子年不及弱冠,不过因家门之贵,方得今,窃居储君之高。” “往数岁,小子无日不战战兢兢,几欲劝谏父皇另立贤者,又恐父皇责备······”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为难至极,又隐隐有些羞愧的模样,笑着将头稍低了下去。 倒是张病己,终归是行伍出身,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听闻刘盈这番自贬之语,愣是一个字都没敢当真。 “殿下此言,实太过自谦······” 稍客套一句,二人也是来到了柳树之下,张病己稍一推辞,便终还是率先在树下坐了下来。 待刘盈也毫不顾及形象的一屁股坐下,张病己不由又是一奇,终还是笑着将视线,从刘盈那华贵的衣袍之上移开。 “往数岁,吾等渭北之民,皆苦水之无多,而粟之不熟。” “又关东战事连绵,更有奸商屯粮居奇,致使关中之粮价居高不下。” “关中民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虽不知饥亡之地,却也绝无半钱之余财······” 略带唏嘘的道出此语,张病己便稍有些突兀的一声嘿笑,面容之上,也逐渐涌现出一抹由衷而发的喜悦。 “若非殿下今岁,究朝堂之力以修郑国渠,后更不惜以身试险,纵为奸妄所暗刺,亦不绝平抑粮价,以抚吾等黔首之念,吾等关中之民,还不知当如此至何时······” 说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先前那抹明显刻意的客套,终是渐渐化作由衷的感激。 “小老儿不过一粗鄙农户,于社稷、天下之事,不敢有妄议。” “然殿下承陛下仁义爱民之风,事事念及吾等黔首、农户······” “呵······” “还望殿下容小老儿,言一不当言之语。” “——陛下顺天应命,征暴秦而安天下,自当长乐未央,福寿万年。” “然若来日,陛下为天公所请,而为神君,纵今天下,可继陛下而主社稷者,恐非殿下不可······” 以一种半带严肃,又稍带些许忐忑的语调道出这番话,张病己稍一打量刘盈面色,便又赶忙笑着摆了摆手。 “嘿!” “小老儿年老昏聩,偶有乱语。” “殿下莫怪,莫怪······” 看着张病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自编,刘盈只低头一笑,却并未再开头。 ——这种涉嫌‘天子死后如何如何’的话,按理来说,任谁说了,都是犯忌讳的。 而现在,张病己仗着自己七老八十的年纪,以‘年老昏聩,偶有乱语’为掩护说出了口,刘盈自也是只能听听。 至于开口附和,亦或是因此斥责张病己,却都不是刘盈所能做的事了······ 见刘盈带着客套的笑意低下头,张病己也是一时有些尴尬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终还是刘盈,待二人沉默片刻之后,毫不生硬的将话头一转。 “小子方才,见老者似忙于耕事?” “依老者之见,今岁渭北,当粮产若何?” 说着,刘盈不忘稍带自豪的侧过头,朝不远处的三原方向一努嘴。 “幸得渭北民襄助,郑国渠,已是整修一新。” “今岁渭北,当再无缺水之虞!” “依老者之见,若渭北皆不苦于田之水缺,今岁渭北,当可亩产几何?” 第180章 太子,翅膀硬了啊~ 对于汉十一年春、夏,长安朝堂公卿百官仅有的印象,便只有两件事。 ——太子出少府石砖、调吕氏私粮,发少府官奴、引自来之民壮,彻修郑国渠。 ——太子于长陵遇刺,而后尽除关中粮商,推行粮米专营! 除了这两件事,没有人知道这一年春天,太子刘盈在渭北,究竟经历了什么。 只是从这一年春天开始,一向以‘温善’‘仁厚’的形象示人的太子刘盈,便一改往日小心谨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作态,转而在朝堂之上,愈发强势了起来。 尤其是在有关民生的事务,如水利、税赋、征役等方面,刘盈的执拗和强势,更是较之乃父刘邦更甚! 汉十一年夏四月,彻底结束郑国渠整修工作,从三原折返长安的刘盈,举行了监国之后,第一次由刘盈亲自主持的朝仪。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赵都邯郸,也终是等来了曲逆侯陈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刘邦暂驻的行宫之外······ · “咳咳!” “咳咳咳!!!” “呵~~~吐!” 当陈平来到行宫之外,还没来得及赞拜,就听殿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听闻殿内的响动,陈平的眉头应声皱起,面色顿时焦急起来。 不过片刻,殿内缓步走出的一道身影,终是让陈平心下稍安。 “曲逆侯,陛下有请······” 听着这一声略有些阴柔,又沙哑到令人有些难受的嗓音,陈平却并没有应声跨入殿门,而是快速上前两步,面色凝重的一拱手。 “敢请问令公!” “陛下这是······” 意有所指的止住话头,见眼前的宦者令不见开口的架势,陈平又似恍然大悟般,顺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金,不着痕迹的塞进了老宦者令的衣袖之内。 见陈平此举,老宦者令只稍一犹豫,便低头笑着,将碎金收回了衣袖之内,面色淡然的一躬身。 “陛下无大恙。” “只今,正值春、秋交替之际,陛下偶染风寒而已······” 听闻此言,陈平终是做出一副长松一口气的神情,对老宦者令一拱手。 ——其实,无论眼前的老太监说什么,陈平心中的担忧,都已经在片刻之间消失。 原因很简单:自己递出去的金子,老太监收了。 如果刘邦真有什么大问题,那在‘天子病危’的微妙时间点,刘邦身边的婢女、寺人,绝对会做出一副人均包青天的架势! 所以,陈平的关注点,并不在老太监的话语之上。 只要金子能送出去,那就足以说明:刘邦即便是病了,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嗯······” “虽今无恙,然此,亦非吉兆啊······” 忧心忡忡的思虑着,陈平终还是在殿外脱下布履,解下佩剑,在老宦者令的引导下,走入了刘邦所在的大殿之内。 只不过,才刚入殿片刻,陈平便感到一股令人烦躁的热气,毫无预兆的朝自己扑面而来! 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就见硕大的殿内,竟陈列着一个个五尺长宽,近四尺高的暖炉;一根又一根细柴,被炉边的寺人宦官扔进炉内的熊熊烈火之中,不时发出‘噼啪’之声。 继续走上前,陈平便看见殿内北侧,那似是拔地而起的高台之上,天子刘邦正披着一张厚厚的絮被,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曲逆侯臣平,敬拜陛下~” 规规矩矩一拜,待耳边传来一声微弱至极的‘免礼’,陈平便再度抬起头。 待抬起头,陈平才清楚地看见:天子刘邦所端坐着的软榻周围,已是被十数个暖炉围了一圈! 天子刘邦披着厚被,盘腿坐于软榻之上,眉头微皱,面容稍显苍白。 一旁的寺人几乎每三、五息,便会换一块沾水的绢布,将刘邦额角、颊侧的汗水拭去。 如此足足半刻,待陈平都感觉到后背处的衣衫,已是被汗水浸了个透,刘邦才终于缓缓睁开眼。 “呼~” “今日,便且如此······” 悠然一声轻语,便见刘邦缓缓侧过头,看着静静侍立于一旁的宦者令,朝软榻周围一努嘴。 “这些,留下。” “余者,皆去了······” 天子一声令下,殿内的寺人、郎官自是不敢怠慢,不片刻的功夫,便二三人合力,将殿内那十几个暖炉尽数撤下。 感受到身侧的炙热消失,陈平也是暗自抹了把额头,暗自稍松了口气。 而后,便是刘邦面色略有些虚弱的抬起头,再度望向殿门处的宦者令。 “殿外候着。” “若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又是一声轻微,却又不容置疑的吩咐声,偌大的正殿之内,终是只剩下跪坐着的陈平,以及端坐上首的刘邦两道身影。 便见刘邦缓缓抬起无力的胳膊,朝陈平微一招手。 “如何?” “朕之所问,太子以何言对之?” 待陈平躬身上前,刘邦便示意陈平在榻旁安坐,又淡然发出一问,便再次闭上了双眼。 见刘邦问起正事,陈平也只好先放下心中忧虑,稍一措辞,便对刘邦稍一拱手。 “禀陛下。” “臣得陛下之令回转长安,抵长安当日,便直入未央而会太子当面!” “陛下所托之事,臣亦······” 话说一半,陈平突然一止话头,终还是暗自一咬牙。 “陛下所托之事,臣,厘办大半······” “嗯?” 陈平略带心虚的话语刚道出口,便见刘邦突而睁开眼,皱眉望向身侧的陈平。 目光晦暗的盯着陈平好一会儿,刘邦才终是再度闭上双眼。 “说说······” 闻言,陈平心下赶忙松了口气,又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才将此行之事,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臣入未央而会太子,当即宣陛下诏谕,以平抑粮价之事相托,又代陛下赐赤霄剑与太子。” “太子见赤霄剑而面露惶恐,再三推辞,称‘不敢受’;臣言劝良久,太子终受剑。” “然纵受,太子亦未曾身系赤霄,反于当晚沐浴更衣,奉赤霄剑于长信宫御榻之上,言:此陛下虽身离长安,然帝威尚在······” 听着陈平语调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刘邦却并未睁开眼,只紧了紧身上的后背,旋即一声哼笑。 “嘿······” “倒也无愧皇后耳提面命,亲身训诫十数载······” 听闻刘邦这一声没由来的低语,陈平只稍一沉吟,便继续道:“待太子受剑,臣便同酂侯同至太子宫客堂,以陛下所托之事,相问于太子当面。” “臣首问者,便乃太子前时,着相府广布政令,尽除关中粮商米贾,以专营米粮事······” 说着,陈平不由略带试探的抬起头,见刘邦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也只好再度低下头。 “于粮米官营一事,太子言:农者,国之本也;粮者,农之本也。” “粮米之事,虽面似小,然其关乎民之生计、征讨之耗用!” “又商者,末业也;以商贾末业,操粮米农本之事,此实本末倒置,遗祸于万世也······” 听陈平说到这里,刘邦终是微微一颔首,却并没有睁开眼,也并未开口。 就见陈平继续道:“太子意,农为国本,粮又乃农本,粮米之货卖、存储事,便当由朝堂亲视,九卿之一全掌之。” “又今关东未平,内史未置,故粮米专营一事,当由少府全掌······” 听到这里,刘邦终是面带笑意的睁开眼,片刻之前都还尽显病态的面容,都似是稍带上了些许血色。 “关东未平······内史未置······” “少府主粮米官营事······” 轻轻发出两声呢喃,刘邦便笑着一叹气,稍挺直腰板,目光撒向了殿门之外。 ‘农为国本,粮为农本’的说法,刘邦自然是明白,接受起来也毫无问题。 至于刘盈‘粮米事关社稷安稳,当由朝堂亲视,九卿之一掌之’的说法,刘邦虽然觉得稍有些夸张,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按照刘盈所言,粮食,准确的说是‘粮价’,直接关乎到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又关系到大军征讨的后勤供应。 说得再简单点,粮价,直接与‘民生’和‘征讨’挂钩。 而‘民生’和‘征讨’的重要性,纵观古今,恐怕都没有第二个君王,能有刘邦了解的这般透彻! 汉室,是如何鼎立的? 刘邦是如何一统天下,为汉太祖的? ——授民田爵,以安天下民心;讨伐关东,尽除天下不臣! ‘爱民’和‘尚武’,几乎就是刘邦鼎立汉祚的过程中,最最核心的关键! 如果说,国之大事,唯戎与祀,那汉之大事,就该是‘唯戎与民’! 这样说来,粮食的重要性,就算还没到刘盈口中‘必须由长安中枢直接控制,九卿级别的属衙全权负责’的地步,也绝对差不了多少。 而在刘盈这个回复中,真正让刘邦感到眼前一亮的,是刘盈针对‘全掌粮米专营’的九卿,所做出的选择。 ——少府。 在汉九卿当中,少府是个什么地位? 如果按当下,九卿属衙的实权和政治资本来说,撇开闲置的内史和宗正,其余七者,少府几乎是稳坐倒数第一! 其余六者,虽然有太仆这样理论上具有‘掌天下马政’,当下却只能为刘邦驾马的倒霉蛋,也有奉常那样理论上是‘九卿之首’,实则只能负责祭祀的清水衙门,但再如何,这些属衙也多少有点实权。 如太仆,虽然如今的汉室,没有足够多的马,让太仆兴‘马政’,但未央、长乐两宫内的马厩,也养着几百匹专用于驶辇的马。 天下各地,起码关中各地,每隔数十里一处的驿站通讯系统,理论上也归属太仆管辖。 说的再直白点:太仆再惨,也起码有权力制定官用马匹的分配、调度。 而少府,在汉室成立至今,这过往足足六年的时间里,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绩,就是一座长乐宫,一座未央宫。 ——就连长乐、未央两宫,其实也是丞相萧何挂名,少府具体负责建造! 再加上刘邦无奈之下,命令少府熔秦半两,铸造汉三铢,又使得少府本就不多的储蓄,朝着‘一无所有’的方向飞速狂奔。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从实际职权来看,如今的少府,就是九卿里的弟中弟! 就连理论秩比低少府两级的中郎将、备盗贼都尉,其职权,恐怕都在少府之上 但作为天子,刘邦心里同样十分清楚:在九卿当中,少府,究竟是怎样特殊的存在······ “匠作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全掌东、西织室,以主官布事······” “另军中甲盾、剑戟、戈矢,民之铜钱,皆由少府铸之;军械入武库,钱、布储内帑······” “岁入口赋至少府内帑,以为宫讳、天子之用度;凡武库之械、内帑之赀,外朝不可问······” “外朝不可问······” “嘿嘿······” 目光涣散的望向殿门之外,在心中默念出当初,自己亲手划定的‘少府职权’,刘邦的嘴角之上,悄然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前些时日,长安来报:太子似言少府阳城延,当同萧何稍敬而远?” 毫无征兆的发出这么一问,便见刘邦缓缓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身侧的陈平。 “曲逆侯此归长安,于此事,可有所耳闻?” 听刘邦莫名其妙的发出这一问,陈平顾不上思考,便赶忙一拱手。 “确有。” “于此事,长安朝堂略有风闻,乃言太子似不喜酂侯同少府私交过密。” 说着,陈平不由又是稍一皱眉。 “然臣抵长安,而面太子之时,萧相国亦在侧。” “臣观萧相国之面容,丝毫不见萧相因此事,而于太子疏远?” 待陈平面带困惑的道出此语,刘邦终又是一笑,满是感怀摇了摇头,悠然长出一口气。 “羽翮(hé)已就······” “太子,羽翮已就啊······” 第181章 朕,得亲自回长安瞧瞧 面带欣慰的发出一声感叹,刘邦又莫名觉得,心中直涌上一阵不知来由的落寞,以及······ 别扭。 这也不难理解:就算粮食专营一事,确确实实需要九卿级别的重臣把关,也不一定非得是少府。 便说此事,若是刘邦亲自决定,就很可能会将粮米官营的相关事务,尽数划入内史的职权范围。 再加上如今,内史的职权基本都是由‘丞相领内史事’的萧何主掌,粮米官营一事,便也就该由萧何去负责。 而刘邦之所以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安排,自也是如今朝堂之上,唯有丞相萧何,最值得刘邦信任。 既然萧何,才是如今汉室名副其实的‘内政第一人’,那作为监国太子的刘盈,又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将粮米专营之事,交到九卿中最羸弱、最‘不靠谱’的少府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正是刘邦方才,那段‘莫名’自语的核心内容。 ——少府之事,外朝不可过问! 除去少府,九卿中的其他八位,理论上都属于丞相府管辖。 至于军方的大将军、车骑将军等顶级将帅,理论上则都由太尉统帅。 ——就连负责天子人身安全的郎中令、负责守卫皇宫的卫尉二人,严格意义上的上级,都是丞相,而非天子! 而在汉室整个政治体系当中,有且仅有这么一个特殊个例,可以不鸟整个天下,只专注于天子的差遣。 这个特殊个例,便是少府。 再加上刘盈特地警告少府卿阳城延‘别和丞相萧何走得太近’,刘盈选择由少府,来充当粮米专营的第一负责部门,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借粮米专营一事,撑起少府的架子! 如果不细想,得知刘盈想撑起少府,就连刘邦,都不免会觉得有些奇怪。 但稍一琢磨,明白刘盈的真实意图之后,刘邦欣慰之余,也就不由感到有些落寞、别扭起来。 ——作为开国之君,刘邦本人,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通过制衡、权谋,来把控朝堂的必要! 只要刘邦一声令下,便是主掌马政的太仆、主管刑狱的廷尉,乃至于主管礼制、祭祀的奉常,负责宗亲内部事务的宗正,都可以在刘邦的驱使下,化身为粮食专营的急先锋! 没有人会质疑太仆、廷尉本该负责马政、刑罚,也没有人会质疑奉常、宗正不该插手农耕之事。 但作为太子的刘盈,却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随意破坏规则、再由着性子制定规则的能力。 太子的身份,使得刘盈只能在规则范围内,适当的做出抉择。 例如:在少府和内史这两个和‘粮食’能稍微沾上关系的部门中,选择其中一个,来负责粮食专营。 而刘盈的选择,是少府。 是如今一无所有,空有一个‘外朝不可过问’之超然地位的少府。 刘邦非常确定:刘盈之所以会选择少府,必然是看上了这一点。 如今的少府,也只有‘不受外朝影响’这一个优点,值得被刘盈看重。 而这,也正是刘邦之所以会感到欣慰,同时又莫名落寞、别扭的原因。 ——刘盈让‘不受外朝影响,只对天子负责’的少府去全权负责粮食官营,难道是为了刘邦? 是为了让刘邦借着粮米官营,掌握更大的权柄? 很显然,作为开国之君的刘邦,并不需要借一个小小的少府、一个小小的‘粮米专营’,来为自己本就滔天的权势,添上一粒毫不起眼的浮沉。 再直白点说:刘盈让少府负责粮米官营,确实是为了抬高少府的地位,从而间接增强天子手中的权柄。 但不是为了现在的天子,而是为了将来,必定会年幼登基的下一位天子······ “唉······” “罢了罢了······” “得如此远见,倒也算是吾家之幸······” “又或者,此乃皇后之筹谋?” 暗自安慰自己一番,刘邦片刻之前还略带欣慰的神情之上,顿时涌现出了一股莫名的沧桑。 而在刘邦身侧,陈平也终是字字句句,将‘粮米专营’一事的细节,尽数汇报完毕。 “······凡太子购商贾之仓、米,又欲新兴大仓十数之事,臣皆已录册,送抵殿外;陛下闲暇之时,自可过目。” “另,太子言:名不正则言不顺;禁商贾储、货粮之事,还当由陛下亲颁诏谕,方不乱君臣之序······” 听闻陈平此言,刘邦只默然点了点头,心中郁结也稍缓解了些。 “如此谨慎······” “嗯,当尽为皇后之筹谋!” “嘿,也是。” “年不过十五之时,朕尚于丰邑斗鸡走狗······” “那小子纵是得皇后亲教,又怎会至如斯之地?” 如是想着,将刘盈对粮米专营之事的安排,尽数归类为‘皇后指使’,刘邦顿感心中憋闷散去大半。 对于‘亲自颁诏,禁止商人存储粮食’,刘邦也是并未给出答复,权当是默认。 片刻之后,刘邦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了一抹忧虑,以及些许烦躁。 “赵王之事,如何?” “太子欲以何罪,加于赵王之身?” 面色阴沉的发出此问,刘邦也不由感到胸、背有些燥热起来,索性将身上的厚被一把丢在身后,面带烦躁的从软榻上站起身。 见刘邦这般架势,陈平自也是不敢耽搁,只稍一措辞,便赶忙一拱手。 “禀陛下。” “臣以赵王之事言太子当面,然太子于赵王之所行,似毫不知晓。” “臣便言解于太子: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于行刺太子一事,亦或有干联。” “不料太子闻此言而大惊,立以此事问萧相;知赵王之罪证皆于相府,太子更一刻不敢怠慢,携萧相而出太子宫,直奔相府而去······”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悄然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刘盈硬塞给自己的玉佩,旋即抬起头,对刘邦尴尬一笑。 “此玉,乃太子贿······” “呃,赠,赠与臣。” 面色僵硬的将‘贿’改口成‘赠’,陈平便赶忙接着话头道:“太子以此玉相赠,言请于臣:待回转邯郸之时,代赵王稍进美言于陛下当面······” “太子另言:长陵遇刺一事,于赵王断无干联!” “纵长陵田氏鼓抬粮价,亦非赵王所为;当乃其母族外戚戚氏,羡钱利而行大错,污赵王之名······” 听着陈平语调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刘邦先是不由一愣,旋即略有些惊诧的一挑眉。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闻言,陈平又是赶忙一点头:“然。” “赠玉与臣,又托臣代赵王美言,太子便携萧相疾行往相府。” “后臣查得:太子直至日暮时分,方自相府而出,衣袍之上,尽为竹烬之气······” 待陈平这番话说完,刘邦面上惊诧,终是缓缓化作了一抹思虑之色。 早在派陈平回长安之时,刘邦对于刘盈可能做出的反应,便曾产生过许多种预测。 曾被刘邦认为‘最有可能成为现实’的三个方向,也不外乎以下三点。 一,将此事大肆宣扬,彻底把刘如意的名声搞臭,将‘弑兄夺嫡’的帽子扣死在刘如意的头上,从而使储位彻底稳固。 二,表面上表示‘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大方原谅刘如意的过错,实则还是坐实刘如意‘弑兄夺嫡’。 只不过,比起直接大肆宣扬,这么做,还能让刘盈捞一个‘友爱幼弟’的美名。 第三种,也是刘邦曾经认为,有一半以上概率发生的可能性。 ——刘盈‘痴呆’症复发,战战兢兢的表示‘这件事我不敢管’,然后把刘如意扔给廷尉! 为了预防刘盈真的这么做,刘邦更是提前给陈平留了封诏书,以备不时之需——只要赵王有‘身败名裂’的可能,就即刻拿出那封诏书,以刘邦的名义,命令刘如意就国邯郸! 但刘邦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于刘如意,刘盈居然······ “赵王之罪证,果真为太子尽数焚毁?” 刘邦突然一问,陈平只连忙一点头。 “临行之时,臣往问萧相,得萧相言:凡今天下,除长乐宫之内,恐再无赵王之‘笔墨’······” 听闻陈平此言,刘邦先是稍瞪大双眼,略带些怀疑的望向陈平。 “太子应答之时,皇后当真不在太子身侧?” “曲逆侯抵长安,确乃直入未央宫,先见太子?” 待陈平面不改色的又一点头,刘邦面色一滞,终面带思绪的回过身,低头沉思起来。 “嗯······” “倒确不似皇后处事之风······” 自顾自一声呢喃,刘邦又望向陈平。 “赵王今何在?” 闻刘邦问起赵王刘如意,陈平面色不由稍一滞,神情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心虚。 “闻知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太子只顾为赵王开脱,并未言加罪于赵王。” “然此后数日,皇后召臣,言:太子宅心仁厚,不忍加罪幼弟,然皇后身后宫之主,不可坐视皇子犯错而不罚。” 此言一处,刘邦面色只应声一紧。 就见陈平丝毫不敢耽搁,赶忙继续道:“然太子不欲加罪,皇后亦不愿重惩赵王,以伤太子、赵王之手足情谊。” “故赵王、戚姬,皆为皇后禁足于长乐宫宣德殿,待陛下班师,再亲自发落······” 待从陈平口中,听到‘待陛下班师,再亲自发落’这句话,刘邦终是暗地里稍松了口气。 但很快,刘邦面容之上,便再度涌上一抹惊诧。 “皇后?” “此言,果真出自皇后之口?!” 听出刘邦不由高亢起来的音量,陈平也是不由一愣,讷讷点了点头。 却见刘邦眉头嗡时一紧,面上满带着不敢置信,在陈平面容之上打量了好一会儿。 待确认‘陈平没撒谎’这个现实,便见刘邦满是匪夷所思的稍瞪大双眼。 “怪事······” “曾几何时,皇后亦如此通情达理,竟能受太子之劝?” 疑惑地看了看陈平,见陈平面色僵硬的摇了摇头,刘邦面上困惑之色,更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刘盈没借此机会打击刘如意,虽然稍有些出乎刘邦的预料,但也勉强还能理解。 毕竟‘手足相残’这种人神共愤的事,若果真在皇室宗亲之间爆出来,那天下凡是姓刘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刘盈顾全大局,硬生生把刘如意从‘弑兄夺嫡’的深渊里拉了出来,刘邦惊诧之余,更多的还是欣慰,和认可。 但吕雉没借此机会,好好收拾收拾刘如意母子,是刘邦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的。 ——吕雉是什么人? 当今天下数百万户,一千七百余万口,最了解吕雉的人,绝对是天子刘邦无疑! 刘邦非常确定:对于刘如意母子,皇后吕雉脑海中,绝不可能出现‘冰释前嫌’‘既往不咎’的选项! 而现在,号称‘睚眦必报’的皇后吕雉,居然在头号仇敌犯错的机会前,极其反常的没有龇牙······ “禁足······” “待朕亲定罪责······” 低头自语着,刘邦终还是面带怀疑的摇了摇头。 ——这,绝对不是吕雉能干出来的事! 最起码,也绝对不可能是吕雉会主动做出的事。 “莫非,真是太子所劝······” 思虑着,刘邦终还是摇了摇头,沉着脸坐回了软榻之上。 “自春三月,陈豨一败再败,可谓损兵折将,又粮草无丰。” “前些时日,燕王亦来报:陈豨所遣之使,未能引得匈奴胡骑南下。” 语调低沉的说着,便见刘邦双手嗡而握成拳,在大腿之上不轻不重的一砸。 “陈豨,已是强弩之末,其败亡,不过数月之功。” “又赵地开春邪寒,朕躬有恙。” “嗯······” 话说一半,刘邦面带迟疑的稍一停,终还是一点头。 “嗯。” “平定代、赵之事,已无需朕亲镇于邯郸。” “不日,朕便先行回转,于长安稍作歇养。” 言罢,刘邦便稍一挥手,示意陈平去召将帅入宫。 待陈平领命而去,刘邦便负手屹立于软榻之前,遥望向殿门外,将双眼悄然眯起。 “太子······” “皇后······” “赵王······” “淮阴侯······” 第182章 对韩信,陛下是又爱又恨呐~ 天子表示‘陈豨快玩儿完了,我想先回长安休息’,随刘邦出征的功侯将帅,自是只能躬身领命。 简单商议过后,平定代、赵的收尾工作,便在天子刘邦三言两语之间定了下来。 ——拜舞阳侯樊哙为左相国,同太尉周勃、车骑将军靳歙共掌大军,在燕王卢绾的配合下,继续攻打叛相陈豨! 右相国郦商、太仆夏侯婴,以及御史大夫赵尧随驾折返长安。 对于刘邦做下这般安排,功侯将帅们也并没觉得哪里不对。 只不过,在从宫内走出之后,曲逆侯陈平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当朝太尉——周勃的车辇之外······ · “一别旬月,曲逆侯往返长安,当甚是辛劳。” “不若今日暮时,曲逆侯至某帐中一叙,稍用些‘粗茶’?” 听闻周勃嘿笑着发出邀请,陈平先是淡然一笑。 待反应过来周勃口中的‘粗茶’,指的并非是真正的茶汤,陈平不由赶忙抬起头。 见周勃神情之上,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甚至还不顾形象的咽了口唾沫,陈平终还是稍叹一口气,对周勃客套一笑。 “太尉盛情相邀,鄙人本不当推辞。” “然今战事未休,又陛下班师在即,绛侯身太尉之贵,肩平定陈豨之重负······” “若陛下闻太尉战时饮‘茶’,恐或于太尉心生不安?” 见陈平拒绝自己的邀请,周勃先是面色下意识一沉。 待回过神来,细一回味陈平所言,终是笑着低下头,对陈平微一拱手。 “曲逆侯所言甚是······” 言罢,周勃不由又面带遗憾的舔了舔嘴唇,勉强将心中,对‘茶’的渴望按捺下去,才略带疑问的望向陈平。 “曲逆侯今日,可是有何不解,欲相问于某?” 见周勃如此直白的发问,陈平面色顿时一僵,暗自调整了许久,才终于僵笑着一点头。 “然。” 轻声道出一语,陈平不忘掀开车帘,看看车外是否有人,才将身体向周勃的方向挪了挪,将声线也压低了些。 “绛侯或有不知。” “鄙人此回长安,乃得陛下之令,以淮阴侯行刺太子一事,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案,再禀于陛下当面!” “然今日,陛下竟未问及此事······” 忧心忡忡的说着,陈平不由将眉头稍一皱。 “不知绛侯可知,此何故?” 言罢,陈平的眉头,只皱的更紧了些。 ——此番,陈平受刘邦派遣回转长安,最主要的使命,其实就是那‘三问’。 粮米专营、赵王之罪,以及淮阴侯韩信的处置。 而这三件事当中,粮米专营一事,已经是米已成炊,刘邦派陈平去细问,不过是想了解一下。 至于赵王刘如意的惩治,也只是刘邦对太子刘盈的试探;无论刘盈打算如何处置,只要刘如意有危险,刘邦都会站出来,保住心爱的幼子刘如意。 而第三件事,才是陈平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太子刘盈,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淮阴侯韩信! 陈平非常清楚,对于这件事,天子刘邦,几乎没有准备任何后手。 无论刘盈打算将韩信明正典刑,还是暗中囚杀,亦或是暂时软禁,都可以。 刘邦真正的目的,是想从这件事当中,看出刘盈作为掌权者的手腕、担当,以及胆魄、谋略。 这件事,也是陈平最为看重的。 ——在刘盈已经在‘整修水利’这份大考之上,给出了一份完美答卷的前提之下,毫不夸张的说,对于韩信的处置,就是天子刘邦,对太子刘盈的最后一个考验! 陈平非常确定:这个考验的结果,将直接决定刘邦究竟会继续谋求易储,还是偃旗息鼓! 自然,刘邦的态度,也会决定陈平将来,究竟是做一个‘愚忠’者,还是一个‘精明’者······ 但让陈平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不等刘盈针对‘惩治韩信’一事做出答复,淮阴侯韩信,就已经被皇后吕雉,以及丞相萧何合力杀死! 这样一来,陈平‘问太子对韩信的处置意见’的使命,无疑算是办砸了。 自长安一路前往邯郸的路上,陈平更是为此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了大半个月! 结果今天到了邯郸,见了天子刘邦,陈平却发现:对于韩信,刘邦居然丝毫没有开口问的意思! 更让陈平感到心惊胆战的是:那颗由皇后吕雉交给自己,被石灰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头,也被刘邦身边的太监头子——宦者令收了去! 这一下,陈平是彻底弄不明白状况了。 ——收了人头,就说明刘邦,并没有遗忘韩信这个人! 但既然没有遗忘,又为什么不开口问呢······ 看出陈平神情中的不安,周勃心下不由戏谑一笑。 装摸做样的思虑好一会儿,才见周勃佯做轻松的笑着一摆手。 “嗨~” “韩信之事,陛下早已知之。” “十数日前,酂侯之奏疏,便已加急送至邯郸;皇后、酂侯合力诱杀韩信之事,亦已为功侯贵勋尽知。” 说着,周勃不忘笑着拍了怕陈平的肩头。 “曲逆侯久离邯郸,于此间事有所不知,却也情有可原······” 闻周勃此言,陈平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对于萧何必然会将此事上报刘邦,陈平自是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不单一个萧何——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之君,刘邦即便是不在长安,也绝对会有足够的渠道,来保证自己对长安的所有事,时刻保持‘无所不知’。 但这个答案,显然还不足以让陈平,放下心中的疑虑和不安。 “太尉,许是误解鄙人之意了。” 面色严峻的道出一语,便见陈平眉头又是一拧。 “鄙人此行,得陛下以‘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案’相托;然鄙人,并未得太子言复。” “陛下纵已知韩信为皇后、酂侯诱杀,亦当以此相问于鄙人;知鄙人未得太子言复,也当稍行责备才是。” “怎今,陛下于韩信之事不闻不问,好似这世间,从未有过‘韩信’此人?” 听闻陈平面带忧虑的又发出一问,周勃不由稍叹一口气,面上挂着的那一抹标志性的随性,也悄然转变为了一抹郑重。 “曲逆侯,当是不知陛下于韩信,究竟乃何等情谊······” 语调平缓的道出一语,周勃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曲逆侯尚为项羽帐中谋士,陛下则方自鸿门一宴脱身,为项羽分封以王汉中。” “正值陛下率军自咸阳南下,大军困局汉中,军心低迷之时,韩信自项营来投,为酂侯举于陛下当面。” “当是时,鄙人闻韩信,不过项羽麾下一裨(pi)将,还曾轻视于彼······” 说着,周勃只自嘲一笑,又悠然长叹一口气。 “然降汉不久,韩信便暗度陈仓,大破章邯之军,一战而闻名天下!” “陛下亦得还定三秦,雄踞秦中沃土,以为王霸之基。” “于韩信之才,陛下,实可谓又喜,又恨······” 说到这里,周勃又笑着望向陈平:“曲逆侯可知,陛下此恨,从何而来?” 见陈平痴愣愣一摇头,周勃便又是一笑。 “此恨,便源自汉三年,陛下经彭城一败,率残军困居荥阳,为项羽所围逼之时,韩信拥大军而不知驰援,反破汉-齐之同盟,大破田齐!” “若单如此,倒也还可称之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破田齐之后,韩信不思率军西进,背袭项羽而解荥阳之困,反挟己之功大,又陛下有求于彼,竟暗挟陛下以齐七十余城,酬韩信之功······” 面带唏嘘的摇了摇头,周勃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一抹复杂的神情。 “韩信之才,纵观古今,亦可谓千百年难得。” “纵鄙人,亦曾嫉羡韩信之才,而暗恨己之无能。” “然韩信此人,自持才高而目中无人,稍得武勋便挟功邀赏。” “陛下于韩信,可谓即惜之,又恨之;于韩信之死,则快之,又憾之······” “故今,韩信即已死,陛下自不愿复言及此人,只当人世间,从未曾有过韩信此人。” “毕竟再如何,往昔之良帅韩信,今已不过枯骨一具······”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周勃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咧嘴一笑,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陛下遣曲逆侯折返长安,面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详案,曲逆侯,倒也称不上‘有负使命’。” “须知朝堂之事,尤此等关乎元勋身死之大事,无言,亦非无言······” 听着周勃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陈平先是面色一滞。 待回过味来,陈平才终于明白:对于韩信的事,刘邦为什么没有问自己的意思。 ——不是不想知道,是刘邦,已经知道了刘盈的答复。 正如周勃所言:在这种高度敏感的事情上,掌权者没有态度,其实也是一种态度。 所以对于刘邦‘你打算怎么处置韩信’的问题,太子刘盈的答复是什么? 没有答复。 ‘没有答复’,或者说‘不做答复’,就是刘盈的答复。 终于解开心中的疑惑,陈平紧锁着的眉头,才终于缓缓松开来。 不片刻,陈平望向周勃的目光中,也缓缓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不过旬月不见,绛侯于朝中政事之知解,竟已飞涨至如斯之地。” “便是鄙人,亦有些认不出当面者,竟乃往昔,快意恩仇之绛侯了······” 听着陈平隐晦的调侃,周勃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换,在车厢内哈哈大笑起来。 “曲逆侯此言,实羞某甚也~” “再如何,某今,亦乃陛下信重的太尉,不日便当代掌陛下之兵,讨陈豨不臣。” “如此重恩、重信,若某还似往日那般放浪形骸,岂不有负陛下之重托?” 听闻周勃这一番解释,陈平也只客套一笑,心下,却是暗自提高了警惕。 “嘿······” “绛侯周勃······” “不简单······” “都不简单呐~” 正思虑间,陈平又见周勃,再度恢复到往日,那副大咧咧的粗人模样,猛地将双手一拍。 “嘿!” “曲逆侯可知,王恬启此人,今于何处?” 见陈平应声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周勃面上激动之色不由更甚。 “——三日之前,陛下已拜王恬启为卫将军,拜梁国相;又令其即刻赶赴梁都睢阳!” “昨日,陛下更曾独召某,言及此事。” 说到这里,周勃的面容之上,悄然出现了一抹神秘兮兮的表情。 就见周勃故作神秘的看了看车外,又学着陈平先前的模样,将身体朝陈平的方向挪动了些,才小声道:“陛下言:待陛下至长安,彭越,亦当为王恬启押解入长安!” “陛下之意,乃贬彭越为庶民;然皇后似曾进言陛下,言‘斩草除根’。” “故陛下意,先除彭越之爵,押入长安,再族而刮彭越。” “再后,便当以彭越之肉,往送淮南王英布······” 听着周勃压低声音,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道与自己,陈平不由面色大惊! “刮彭越得肉,往送英布?!” 满是惊惧的一声高呼,待反应过来,陈平又赶忙将声线压低,面容顿时再度变成先前忧心忡忡的模样。 “陛下怎如此急迫?!” “今陈豨未平,若再逼反彭越、英布,岂不关东遍地反旗?” “如此,陛下顾此失彼,关东,又岂能不乱?!!” 语调急迫的道出此语,便见陈平面色一拧,不片刻,便作势要下车。 “不可!” “鄙人当再入宫,劝陛下暂缓此事!” “再如何,也当待陈豨授首,再言彭越、英布才是?” 见陈平这幅架势,周勃只又将脸色一变,语调中,竟也带上了些许意味深长。 “某以为此事,曲逆侯,还是莫要再言于陛下当面。” “若不然,或当引致杀身之祸,亦未可知······” 面色古怪的道出此语,周勃便眯起眼,紧紧盯在陈平那进退维谷的面容之上。 如此好一会儿,见陈平还是没有放弃下车,重新入宫的打算,周勃终是漫无目的的侧过身,扶着自己的腰,‘喃喃自语’起来。 “嘿~哟······” “老啦~” “陈年之微创,竟已至某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之地······” “唉~” “待此战罢,某也当暂去官职,赋闲在家,训诫不屑子孙,为我周氏日后筹谋啦······” “嘿!” “也不知亚夫,可曾尽心打熬筋骨,熟读兵书······” 第183章 太子该不该代父出征 “梁相王恬启?” 长安,未央宫。 听闻吕释之慢条斯理的禀告,刘盈只眉角一扬,神情之上,悄然涌上了些许洞悉。 前一世,刘盈在汉十年秋七月的太上皇丧礼上‘失仪’,而后便在太子宫,一直闭门思过到了汉十一年秋天。 在这一年的时间内,天下、朝堂究竟发生了什么,刘盈知之无多,就算是知道,也大都是道听途说。 可即便如此,在刘盈对自己前世第一年穿越生涯仅有的一点记忆中,‘王恬启’这个名字,也赫然在列! ——将军王恬启,初为郎中柱下令; 汉十年秋天,为天子刘邦拜为卫将军,随天子刘邦出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 汉十一年夏,平乱有功,任梁国相; 同年季夏,梁相王恬启上奏天子刘邦,弹劾梁王彭越意图谋反; 之后,梁相王恬启奉命彻查此案,最终坐实了彭越的罪名:反形已具! 于是天子刘邦下令:贬彭越为庶民,流放蜀地; 后因皇后吕雉干涉,改死罪,夷三族。 这,便是刘盈前世的记忆当中,对于‘彭越族灭’一事的所有记忆。 而搜集彭越罪证,最终证实彭越‘反形已具’的梁相王恬启,在前世的刘盈结束紧闭期的汉十一年秋,被天子刘邦任命为了廷尉卿。 有着这些前世的记忆,刘盈听到王恬启这个人名,与‘梁相’这个职务一起出现时,脑海中,自然而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嘿······” “梁王彭越,应该是活不过夏天了······” 语调稍有些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自顾自笑着摇了摇头。 无论是从刘盈前世的记忆,还是从今世,天子刘邦的一系列举措来分析,王恬启担任梁国相,其任务都非常明确。 ——网罗罪名,废梁王彭越王位,再伺机族而诛之,永绝后患! 简单来说就是:当王恬启以梁国相的身份,出现在梁都睢阳的那一刻开始,梁王彭越的死亡,便开启了最后的倒计时。 只不过,对于王恬启在这个时间点,被天子刘邦任命为梁国相,刘盈不由自主的感到了些许怪异。 “怎如此急迫?” 没由来的发出一声询问,刘盈便稍皱起眉,暗自思虑起来。 ——前世,王恬启担任梁相,是夏六月的事! 之后的一个月之内,彭越就经历了‘被贬为庶民’‘被族诛’‘被剁成肉酱送给英布’的人生三级跳。 而后的秋七月,便是淮南王英布被彭越的肉酱吓的赶紧造反,天子刘邦名正言顺的出征平叛。 而这一世,这一切,似乎都来的更早,也更急迫了些······ “如今不过夏四月,王恬启便已任梁相······” “更陈豨尚未授首,父皇便已起家,欲折返长安······” 轻声呢喃着,刘盈面上疑虑之色更甚。 “嗯······” “就连韩信,都好像死的更早了些?” 看着刘盈皱着眉,面色阴郁的沉思着什么,一旁的吕释之也是稍敛面上轻松,暗自思虑起来。 只片刻之后,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除王恬启任梁国相、父皇欲先行回转,可还有他事?”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自邯郸起驾之时,拜舞阳侯樊哙为左相国,同太尉绛侯周勃、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共掌大军,合燕王卢绾之军,继讨陈豨。” “及右相国曲周侯郦商、侯世子郦寄二人,则随陛下同回长安。”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些许郑重。 “除此二人,御史大夫赵尧、故廷尉公上不害、太仆汝阴侯夏侯婴、曲逆侯陈平等,亦随驾折返。” “及陛下先前所调之关东诸侯之军,亦有荆、楚之兵各三万自邯郸南下,暂驻楚国······” 听吕释之这番话语,刘盈面上疑虑,终是一点点化作沉凝。 “元勋将帅,竟有半数随驾折返······” “更荆、楚之诸侯兵,亦已自邯郸南下?” 见吕释之面色笃定的又一点头,刘盈终是缓缓从座位上起身,皱眉走到殿门处,悠然长叹一口气。 “急······” “父皇,太急了······” 听闻刘盈此言,饶是心中有了猜测,吕释之也不由若有所思的起身,来到了刘盈身侧。 “家上之意······” “陛下此番布局,乃另有图谋?” 闻吕释之此问,刘盈又是一叹气,旋即苦笑着回过头。 “代、赵战起之时,楚王曾请将于父皇当面,以率荆、楚之兵。” “故荆、楚之诸侯兵,俱由故廷尉公上不害统掌。” “今荆、楚之兵,皆自邯郸南下,而暂驻楚国,又公上不害随父皇折返长安······” 意味深长的说着,刘盈不由又是摇头一叹气。 “王恬启即为梁国相,彭越之亡,不过旬月之事。” “去岁,陈豨反代、赵,今已败亡在即;今岁春,淮阴侯死谋逆;梁王彭越,亦死期将至。” “待彼时,遍观关东,异姓而为诸侯者,便当只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二人。” “又长沙王一脉,身吴王夫差之后嗣,其王长沙,乃吾汉家戒南越赵佗;长沙王又历来恭敬,无征讨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重重呼出一口粗气,将嘴唇紧紧抿起,缓缓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彭越身亡之日,父皇恐便当再兴王师,东出函谷,以平淮南······” “今荆、楚之兵暂驻楚国,不过战前整备;公上不害随驾回京,亦当乃父皇欲先行封赏,壮公上不害之威名,再令其重掌荆、楚之军······” “唉······” “今岁关东,恐仍当祸乱不休;吾汉家,更当南北两线开战,以平不臣之异姓诸侯······” 听闻刘盈以极其沉重的语调,道出这番明明没有那么沉重的话语,吕释之迟疑许久,终还是不解的皱起眉头。 “家上。” “平灭异姓诸侯,此乃朝堂即定之国策;纵陈豨、英布同反于南、北,陛下虽应之略有不暇,却也不至力有不遂。” “更家上今,得陛下以监国之权相托,又赵王因前时之事,已失窥伺神圣之机。” “家上只须步步为营,维朝堂之平和,坐待陛下尽平关东异姓诸侯,便当无虞;又为何愁眉不展,愁苦于此?” 乍一听吕释之最后这一问,刘盈只下意识一皱眉,意欲开口。 话都到了嘴边,刘盈又似是想起什么般,赶忙紧闭上嘴,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左右。 待身旁的春陀悄然退去,以各种名义,将殿内的婢女、寺人遣退,刘盈的面容之上,才再度先前那抹愁苦之色。 “甥之愁苦,恰在于此!” “——去岁秋,陈豨乱代、赵,父皇率军出征,距今已足半岁!” “又今,陈豨尚未授首,父皇便再回长安,虽口言‘圣躬欠安,回京歇养’,然又遣王恬启赴睢阳,欲罪梁王彭越,而逼英布因惧反叛!” “舅父不妨试想:陈豨乱代赵、英布反淮南,此,便乃南北同乱;又父皇圣躬欠安,安能再亲出函谷,以讨英布?” 见吕释之仍是一副迷茫无比的神情,刘盈终是咬牙一跺脚,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急迫。 “——父皇欲歇养,必不愿再出征;然彭越即死,英布必反!” “英布反,父皇修养于长安,率军出征以平英布者,当是何人?” “舞阳侯乎?曲周侯乎?信武侯乎?” “亦或是父皇之亲子,国朝之储君,仁名为关中遍知,而短于雄武之太子,代父出征,以平英布?!” 听到这里,吕释之终于是缓缓瞪大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刘盈。 “陛!” “陛下,当不至令家上出征,以平英布?” 面带惊骇的发出一声惊呼,吕释之面上神情,便愈发惊诧了起来。 “楚汉相争之时,英布之才,可曾同陈豨、彭越齐名!” “坊间更有风言:英布善杀伐,陈豨精布阵,彭越喜侵扰;合三者之能,当可比拟淮阴!” “且此三人之才,尤以英布为最佳;纵往昔之淮阴侯,亦因其能,而礼敬三分!” “家上身修渠之功,又赵王身涉‘弑兄’之污名,陛下当已休易储之念。” “既休易储之念,陛下当不会令家上领军,以伐英布才是?” 听闻吕释之用急迫,焦虑,又无时不刻显现出没有底气的语调,说出这句‘陛下应该不会这样?’,刘盈却并没有再开口。 ——这些话,别说刘盈不信,恐怕就连说出这话的吕释之本人,心里都没有底! 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刘盈对此事,几乎有九成九以上的把握。 ——回到长安之后,老爹刘邦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召集功侯百官,商议讨伐英布的对策。 而‘太子代天子出征’的提议,也必然会被刘邦,在这次针对‘平对淮南王英布’的军事会议中,摆在朝堂之上。 刘盈心里自也明白:前一世,老爹之所以派自己出征,多少带点赌气,以及‘支开太子,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易储’的意味在其中。 而这一世,这种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还是那句话——天子刘邦,已经年过六十······ 刘盈还清楚的记得,前一世,在‘太子出征平定英布’的提议,被皇后吕雉言辞拒绝之后,只能无奈亲自出征的老爹刘邦,是个什么样子。 ——刘邦的病床,直接被搬到了御辇之上! ——御辇之上,随时有御医全天候待命! 在平定英布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刘邦离开那张病榻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三个时辰! 而就是在那区区三个时辰里,本就行将就木的天子刘邦,还被一支流矢射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 而这一世,即便‘易储废后’的念头,已经被刘邦抛在了脑后,但对于英布叛乱一事,刘盈还是面临着和前一世一样的困局。 ——率军出征,担心出问题;万一出个什么闪失,刘盈身死事小,天下大乱事大! 但要是刘盈拒绝‘代父出征’,那就只能让刘邦和前世一样,拖着病体,躺在病床上‘出征’,全程给中央军队,施加一层‘哀兵必胜’的buff。 可这样一来,刘盈在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乃至于天下人心中的形象,恐怕就要彻底跌落谷底。 ——老爹都病成那样了,都不知道帮老爹分担一下,这算什么好儿子? ——出征平叛的担当都没有,将来还怎么做一个好天子? 为了避免这两个污名,被自己沾上哪怕一丝一毫,刘盈似乎都只有‘代父出征平叛’这一个选项。 但问题就在于:皇后吕雉,不可能同意让已经坐稳储位,只等天降皇位的宝贝儿子刘盈,担如此巨大的风险,在这十四五岁的年纪,去硬刚淮南王英布······ 这样一来,整个问题,就成了一个无解的闭环。 不出征,就是不孝、没有担当、‘不可奉宗庙’; 出征,老娘又死活不让······ 当然,如果只是简简单单的‘出征承担风险’,或者是‘不出征承担污名’,刘盈倒也还能勉强接受。 真正让刘盈感到头痛不已的事: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得出结论······ 为了这件事,天子刘邦和皇后吕雉,必然会吵个昏天地暗! 连带着整个朝堂,都会因‘太子究竟该不该出征’,而掀起一轮不小的动荡。 而对如今,屁股彻底焊死在太子之位上的刘盈而言,最不讨喜、最刺眼、最让人烦心的词,便是‘动荡’······ “唉······” “试试······” “就算劝不动,也得让动荡尽快平息······”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便尽带上了郑重。 “还请舅父即往宣室,以此间事,告与母后知。”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先是下意识一拱手,待缓过神来,又面带疑惑的抬起头。 “家上何不随臣同往,以应皇后之问?” 却见刘盈闻言,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隐晦道:“甥另有要事,待日暮时分,再往宣室。” 嘴上说着,刘盈的心绪,却是飞速流转了起来。 “粮食专营······” “得加快进程了啊······” “不管怎么样,都得在秋天之前,让一切步入正轨!” 第184章 吾燕人栾布是也! 夏五月的气息,随着天子刘邦自邯郸起驾,折返长安的消息,一同降临在了关东大地。 得到消息,关东各方势力,如淮南、长沙等异姓诸侯国,以及楚、荆、齐等宗亲诸侯国,其国都的氛围,都莫名的躁动了起来。 ——天子回京,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陈豨尚未彻底败亡,代、赵尚未彻底平定的当下,天子刘邦先行折返长安,只能说明一件事。 ——对于长安朝堂而言,自立为王的叛贼陈豨,已经不足为虑! 道理再简单不过:自汉五年,汉王刘邦于洛阳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以来,每一次的异姓诸侯王叛乱,都无一不是刘邦御驾亲征,亲自平定! 从最早的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到后来的韩王信、楚王韩信,无论是真反还是‘似反’,均是刘邦亲自前往平定。 就连女婿张敖‘涉嫌谋反’,刘邦都曾借着探望女儿的名义,亲自前往赵都邯郸! 从这一个个血淋淋的例子出发,再回过头,看天子刘邦在陈豨尚未被完全平定的当下,提前折返长安,就不难得出结论。 ——对于天子刘邦而言,陈豨的败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也恰恰是关东各诸侯国,尤其是异姓诸侯如淮南王英布等,感到忧心忡忡的原因。 汉五年,汉王刘邦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之时,纵观天下,共有八家异姓诸侯。 这八人,分别是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楚王韩信,以及长沙王吴芮。 而现如今,汉立不过六年的时间,这八位异姓诸侯,便有足足五家,失去了封国、王爵,乃至于身家性命。 ——汉五年冬十二月,临江王共尉反,为信武侯靳歙生擒,为天子刘邦杀于洛阳; ——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反,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于九月擒杀臧荼; ——汉六年,韩王信投降匈奴,天子刘邦御驾亲征,借着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彻底肃清了太原、雁门地区的亲匈奴势力! ——汉六年,赵王张耳薨,王太子张敖即赵王位;汉八年,二世赵王张敖因门客贯高涉嫌‘行刺圣驾’,被贬为宣平侯; ——汉六年,楚王韩信涉嫌谋反,被贬为淮阴侯;汉十一年,也就是今年,淮阴侯韩信因密谋叛逆,身死长安长乐宫。 国破家亡的共尉、臧荼、韩信,至今任寄于匈奴人篱下的韩王信,再加上迎娶长公主鲁元公主,方侥幸得保宗祠的宣平侯张敖······ 除去这五人,如今关东,已经只剩下三家异姓诸侯。 这三家异姓诸侯中,长沙王吴氏,基本被整个天下,乃至于长安朝堂,都默认为‘不征之国’。 ——只要吴氏没有真的起兵反叛,那起码在南越王赵佗身死,岭南重归华夏怀抱之前,长沙王一脉,都不会被长安视为眼中钉。 剩下的二人中,梁王彭越,也终于在汉十一年夏五月,等来了那终将到来的命运······ · 夏五月上旬,洛阳。 作为刘邦立汉国祚时的临时‘都城’,洛阳即便是在战火不休、百废待兴的当下,也依旧能展露出明显异于他处的繁华。 ——最起码,比起连城墙都还没建起来,宛如村庄围着皇宫的‘长安城’,洛阳城,无疑更称得上的都城级别的繁城大邑。 既然是繁华的‘大都市’,洛阳的街头巷尾,自然是人头攒动。 只不过今天,几乎大半个洛阳的行人,都没有在街头走动,而是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城门外。 至于让这些商贾、文士,以及贩夫、走卒等不同群体出身的人,同时聚集在城门外的原因,自是那颗高挂于城门之上,随风摇荡的人头无疑。 “诶?” “此何人?” “究竟何罪,竟为陛下厌恶至如斯之地,高挂人头于城头示众?” 听闻角落传来一声疑惑地询问,城楼下持剑戒备的武卒中,不由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便见那甲卒对围观众人稍一拱手,方又回过身,面色严肃的一指高挂于城楼之上的人头。 “此,乃故梁王彭越之首级!” “——去岁,陈豨乱代、赵,陛下召彭越率军随驾,彭越此贼,竟敢称病不往!” “后更于睢阳暗蓄死士,意欲行刺陛下!!!” 满是严厉的几声亲和,便见那兵卒又将话头一转,朝身后的洛阳城内摇一拱手。 “幸陛下慧眼如炬,自邯郸启程之时,以大将王恬启王公为梁相,先入睢阳,彻查彭越之罪证!” “终,梁国相王公查得彭越早有反意,且反形已具;奏请陛下之后,王公便轻率甲卒入睢阳,拿彭越于梁王宫,于睢阳市明正典刑!” 说着,那兵卒面上神情,便愈发严厉了起来,眯眼环顾一圈众人,才又一指身后,随风左右摇晃的人头。 “陛下悬彭越首级,于洛阳城门之上,乃欲诫梁之民:不可心生判汉之念!” “若有人胆敢效彭越之为,此,便乃叛贼之下场!!!!!!” 极尽严厉的一声呵斥,那兵卒便沉着脸,再阴恻恻环顾一圈,才自顾自回到了城门下的哨位之上。 而围观众人,却被兵卒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惊得齐齐愣在了原地。 “梁······” “梁王!” 接连几声轻呼,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众人便纷纷瞪大双眼,打量起了那颗被麻绳悬挂于城门门洞之上的人头。 “梁王,也当是一方诸侯啊!” “堂堂诸侯,陛下说杀,便杀了?” 一声满带着惊骇的询问声,顿时惹得周围的人赶忙缩了缩脖子。 终还是一个年纪小一些,胆子大一些,做游侠打扮的人啧啧称奇着摇了摇头,解答了先前那人的疑惑。 “诸侯又如何?” “诸侯再大,还能大的过天子?” “——须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称病不应陛下之召,此便为欺君;密谋行刺陛下,更是密谋反叛!” “莫说悬首级于城楼之上,便是抄家灭族,那都算轻的!” 听着青年游侠的解读,众人面上惊骇,终是缓缓化作无尽的茫然。 人群静默许久,某个角落内,便再度传出一声嘀咕。 “再如何,梁王,亦国之功臣呐······” “陛下悬功臣首级于城楼之上·······” 话说一半,这声轻微至极的嘀咕,便彻底没了声响。 ——因为不远处的城门之下,先前言辞警告围观众人的兵卒,再次将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撒向了围观的人群······ “唉······” “这世道······” 摇头叹息着,再最后瞥一眼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众人正要各自散去,却见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从人群中快步走上前。 见有人上前,先前那兵卒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待看清那人高大魁梧的身形,以及身上穿着的官府、腰间挂着的印绶,神情顿时又有些迟疑了起来。 也就是在兵卒迟疑不前的这片刻功夫,那道高大魁梧,身穿官府的身影,便已经来到空旷的城门之下。 咚! 一声低沉的闷响,惹得众人齐齐停下本要离去的脚步,将目光重新转回城门之下。 就见那魁梧大汉不知何时,已是砸跪在了那颗悬挂着的人头下,将那块明明被夯实过的土路,又硬生生砸出了两个小坑······ “大王······” “大王~” 极尽凄厉的哀嚎,响彻洛阳东城门之外,惹得围观众人纷纷踮起脚尖。 就连城门处戒严的兵卒、甲士们,都不由将新奇的目光,撒向那道明显不似常人的身影。 便见那大汉哀嚎着,在城门下连连叩首数十下,待额头被灰尘染白,地上也被砸出了第三个小坑,那大汉才稍直起上半身,却并未站起身,依旧是跪在那颗悬挂着的人头前。 “臣奉大王之令,往使齐,今,使命尽毕······” “齐王亲口答允,自明岁始,凡齐之纨,皆加万匹入睢阳,以货与梁民······” “又今岁,齐地之粮缺更甚;齐王亦请大王答允,自明岁始,多自关中购些粮米,以送临淄。” “凡关中之粮米,齐王愿以石三千钱之价与大王······” 痛哭流涕的说着,又见那大汉吸溜着鼻涕,抬头望向那个人头。 “齐王也已答允,待再入长安,必代大王美言于陛下当面。” “齐王还欲请王太子往临淄,以翁主妻之,同大王结姻亲之好······” 听着大汉哽咽着,将这一句句话道出口,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的看着左右,与自己同样惊讶的同伴。 “此人······” “当乃彭越之臣?” “唉······” “许是受彭越之令,出使临淄,以同齐王交好。” “不料使命未毕,彭越便已身首异处······” “徒之奈何~” “徒之奈何啊······” 对于围观人群的唏嘘感怀,那大汉似是充耳不闻,只跪地哀泣着,向那个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的人头,汇报着此行的工作。 到这时,城门下的兵卒们也终于回过神来,依旧是先前,那个言辞告诫围观众人的兵卒出身,来到那大汉身侧。 “尔何人?!” 一声厉喝,顿时惹得围观众人皱起眉,纷纷做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并没有人敢上前开口。 就见那大汉闻言,目光麻木的撇了眼兵卒,又正过身,对那颗高悬着的人头沉沉一叩首。 而后,那大汉才缓缓站起身,对兵卒稍一拱手。 “敢请问将军:梁王之亲长、妻小,今可尚安在?” 见大汉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倒问起自己,那兵卒只一恼,下意识将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待缓过神,看了看大汉高达魁梧的身躯,身上穿着的官服、腰间挂着的印绶,又想起大汉方才,似乎是叫自己‘将军’······ “陛下令:梁王彭越,密谋反叛,罪当族诛!” “今彭越已亡七日,恐梁地,已再无彭氏得存。” 强撑着大公无私的模样吼出这两句话,兵卒便再度沉下脸,看向大汉那遍布疮痍的面庞。 对于兵卒始终扶在剑柄上的手,大汉却似是并未察觉,闻兵卒此言,只又哀愁的一叹息,再一吸溜鼻涕。 回过身,似是寻找什么般环顾一圈四周,大汉也终于在数十步外的城墙根,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大王······” 哽咽着发出一声轻喃,大汉便正对向城墙跟下的那具无头人尸,庄严无比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沉沉一拜。 见大汉这般架势,那兵卒扶在剑柄上的手,不由自主的更紧了些。 “尔意欲何为?!” 大汉稍上前探出一步,便见那兵卒如临大敌般,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呵斥! 刹那间,城门下的数十位兵卒便围了上来,将大汉围做一圈。 看着围住自己的数十位兵卒,以及那一杆杆指向自己的锐利长戟,大汉却是云淡风轻的侧过头,朝那兵卒一昂首。 “鄙人,乃梁王之臣。” “今梁王身死,更绝宗祠;鄙人身以为人臣,自当为梁王收敛尸首,全行丧葬事,以全主仆之道。” 却见那兵卒闻言,面色只更阴沉了些。 “——陛下令:彭越,乃判汉之贼!” “——胆敢敛彭越尸首者,皆同罪!!!” 兵卒一声厉喝,围观人群顿时有些躁动起来,城门外本就诡异的氛围,顿时更紧张了些。 就在这时,那大汉缓缓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那兵卒。 “仆敛主之尸,此仁义之举,纵国法,亦无治罪之理。” “况今,鄙人不过言欲敛梁王之尸首,然尚未实行。” “将军纵欲擒鄙人,亦当待鄙人敛尸事成,再行不迟?” 听闻大汉此言,那兵卒只眉头一拧。 正要开口,却见那大汉的手,也不知何时,悄然扶上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尔怎敢!” 一声气急败换的断喝,却并没有吓住那大汉分毫,反倒是兵卒面上坚决,在不知不觉间淡退稍许。 “哼!” “尔可敢道下名讳?!” 见兵卒明明打消了动手的意图,却依然不忘丢下一句狠话,那大汉终是轻蔑一笑,将扶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收回,重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故梁大夫,梁王忠仆,燕人栾布是也!!!” 第185章 倒也是个丈夫 半个时辰之后,洛阳行宫。 看着眼前,已被甲士缚捆的魁梧大汉,端坐于软榻之上,面色本就有些阴沉的刘邦,不由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朕道是何人,竟敢明抗朕之诏谕,敛叛贼彭越之尸首······” “嘿!” 面带讥讽的冷笑一声,刘邦面色陡然一沉。 “栾布。” “尔,可知罪?” 听闻刘邦以一种极度冰冷的音色,问出这句‘尔可知罪’,栾布却是面不改色,只将本就笔挺的脊梁,挺得更直了些。 “臣,不知!” 面色坚决的道出一语,栾布的神情之上,不由涌上了一抹视死如归的释怀,和坦然。 “臣本布衣,籍梁而事农;彼时,梁王仍乃睢阳一黔首,同臣私交甚笃。” “后秦王政亡,二世继立,残虐无道,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臣事农而不得饱腹,只得只身往齐,事酒贾门下。” “如此数岁,臣事之酒贾为仇家所害,臣亦受擒,而为酒贾之仇家货至燕地,以为私奴。” 说着,栾布的面容之上,已是悄然涌上了些许追忆之色。 “臣卧薪尝胆,终使残杀酒贾、逼臣为奴之仇家阖族授首,幸得彼时之燕将臧荼知遇,举臣以为都尉。” “后臧荼为燕王而行叛逆,臣身臧荼所举之将,本当坐死。” “然梁王念往昔之情谊,不惜触怒陛下之天威,出金赎臣之罪,又用臣以为梁大夫······” 说到这里,栾布满是感怀的稍叹一口气,又嗡而抬起头,满是困惑的望向端坐上首的天子刘邦。 “梁王彭越,先救臣之性命,后又与臣官职,更引臣以为肱骨心腹!” “此等大恩大德,臣纵为梁王牛马走,亦难报还其十之一二!” “今梁王身死,又阖族连坐;臣得梁王救命再造、知遇重用之恩,怎可坐视梁王尸首异处,而勿得敛葬?” “若天下之民,皆乃畏威而不怀德、受人恩德而不思报,只私己之身家、性命,而不知‘仁义’为何物之人,陛下又如何端坐至尊九五,为天下王?” 听着栾布语调平稳,又满脸决然的道出这番略有些敏感,甚至稍带些责备意味的话语,刘盈的面色,不由更沉了一些。 阴恻恻盯着栾布看了好一会儿,刘邦才缓缓低下头,冷然一声讥笑。 “朕杀彭越,乃彭越意欲谋反,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及朕夷彭越三族,亦乃彭越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语调清冷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冷笑着抬起头,望向栾布的目光中,只隐隐带上了些许冰冷。 “倒是汝,栾布!” “先为叛王臧荼举荐,为朕任之以为都尉;然受朕之恩,反不思忠君!” “后又为叛逆彭越所收容,得朕赦尔死罪,亦不知忠君之道,明知朕命令禁敛彭越之尸首,仍固执己见,抗旨不遵!!!” 说着,刘邦的语调也愈发严厉了起来,望向栾布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凶狠。 “怎么?” “莫非朕之诏谕,不比彭越之王令?!” “莫非尔栾布所食,乃彭越之禄,而非吾汉之粟?!!” 说到恼怒之处,刘邦更是面带部分的站起身,在面前的御案之上重重拍下手! “尔栾布,乃汉臣邪?!” “尔栾布,可欲效叛逆彭越之行,而叛吾汉祚邪!!!” 随着刘邦重重拍在御案上的手,以及这两声极尽愤怒的咆哮,硕大的洛阳行宫正殿,嗡时陷入漫长的寂静。 在刘邦身侧,御史大夫赵尧赶忙跪地叩首之余,不忘悄悄侧过头,面带愤恨的望向御阶下的栾布。 感受着殿内诡异的沉寂,以及自御阶之上,朝自己撒下的那两道凶狠目光,栾布的面容之上,只缓缓涌上一抹苦涩的笑容。 不自在的动了动被束缚于身后的双手,将跪姿调整的稍舒服一些,栾布便小心翼翼的低下头,轻轻一叩首。 再度直起身,望向御阶之上的天子刘邦之时,栾布的面容之上,已尽是带上了无尽的决然。 “陛下~” “陛下!” “梁王彭越,罪不当死啊!!” “陛下~~~” 接连几声凄厉的呼号,栾布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嗡时爬上一抹无尽的苦楚,以及哀求。 “陛下可还记得,往昔,陛下尚为义帝楚怀王所属,兴仁义之师而讨暴秦之时,彭越之所为?” “——陈胜、吴广起大泽乡之时,陛下尚为秦泗水亭长,所部不过数以百;然彭越于巨野招拢诸侯之溃卒,已得甲士数千!” “然纵如此,陛下自砀北攻昌邑,彭越于陛下非亲非故,不亦曾出兵为助?” 满是凄苦的发出此问,栾布的面容之上,已是挂上了两行清泪,语调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哽咽。 “昌邑未下,陛下引军西行,所部仍不过数以百;然彭越收拢魏之溃卒,拥兵已数千!” “待陛下先入关中而破咸阳,卒不过数万;然彭越一未得陛下任命,二勿有陛下调遣,仍率所部锐士万余,自随陛下大军左右,以为外援!” “乃至项羽入关,而设鸿门一宴,彭越非陛下之臣属,仍不忘遣斥候往探,唯恐陛下不测!” “待鸿门宴罢,陛下得封汉王,彭越所部,仍不过无主之浮萍,不得陛下一方将军印,而自为陛下之屏障!” “陛下以为,如此之人,安能有谋逆之心、判汉之意?” 随着栾布凄厉、苦楚,又无时不刻透露出不忿的话语,刘邦的神情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动容。 就见栾布满是哀怨的吸了吸鼻涕,侧过头,用肩膀蹭了蹭脸上泪水,便再度抬起头。 “汉元年,田荣自立为齐王,引得项羽北出征讨;彭越始得陛下之任命,拜将军而往击济阴之楚军。” “项羽遣大将萧公角应敌,为彭越大败而逃,使陛下得以专注于三秦之事,而无有项羽再破函谷,以乱三秦之虞。” “汉二年,陛下合诸侯之军而东进,欲以魏地王彭越,然彭越于外黄明拒陛下之美意,让魏王之位于魏豹!” “——若彭越果真狼子野心,彼时又安能拒陛下以魏地王之,而只愿为魏王豹之国相?!” 哽咽着又发出一问,栾布的神情和语调,也渐渐激动了起来。 “汉三年,陛下败走彭城,困局荥阳而危在旦夕,若无彭越屡屡出袭,负陷围之险而扰楚之粮道,陛下安能转危为安?” “汉四年,陛下大军仍困局荥阳,粮草缺者甚;若非彭越破昌邑而得谷米十数万斛,陛下大军当何以为食?” “更汉五年,陛下终再得势,除项楚而得王天下!” “楚汉之争,天下皆言:乃陛下亲率军而抗项羽之兵锋、梁王袭扰楚粮道而乱项营军心、淮阴侯机动千里,而底定乾坤!” “若彼时,无彭越率军亲往,同陛下、淮阴侯之大军合兵垓下,陛下安能使项羽乌江自刎,而立汉祚以为始祖?” 言辞极尽凄苦的接连发出数问,栾布的面庞之上,已是眼泪鼻涕混作一团。 “得立汉祚,陛下欲封彭越为梁王,彭越更三辞陛下之封赏,终不得已而受封!” “纵得封,梁王亦岁岁朝长安而觐陛下,跪地俯首而称臣,未曾有丝毫不恭!” “只今岁,梁王年老而染疾,无以随陛下往击陈豨,便为陛下记恨;又梁王同太仆素有仇怨,陛下得梁太仆之诬告,便勿查而杀梁王阖族······” 说到这里,栾布只面色凄苦的摇了摇头,无力的瘫跪在原地。 “梁王于陛下忠实耿耿,于汉祚功勋显赫,终不得善终······” “今臣不过念梁王之恩德,而往敛梁王之尸首,便为陛下治罪在即······” “哀哉······” “憾哉······” 面带沧桑的感叹着,栾布终目光涣散的抬起头,满是绝望的望向刘邦。 “今梁王身死,臣亦已敛梁王之尸首。” “恩德已报,臣无心苟活。” “若陛下余罪,臣只求陛下赐鼎,合汜水而烹臣······” “如此,臣纵死,亦无憾矣······” 言罢,栾布便再次低下头,双手受缚于身后,将额头轻轻贴在地板之上,再也没有直起身······ 而御阶之上,听着栾布将过往之事,一点点摆在自己面前,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无尽的感怀,和唏嘘。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刘邦心里清楚的明白:栾布所言,基本可以说是句句属实。 在起兵抗秦之时,彭越,确实是刘邦麾下所部独有的异类。 ——没有任命,没有调遣,甚至非亲非故的彭越,在整个抗秦阶段,都始终任劳任怨的跟在刘邦大军身后。 刘邦要攻打城池,彭越就上前帮忙; 打下来了,彭越就在外围戒严,掩护刘邦大军打扫战场;没打下来,彭越也总是留在最后,掩护刘邦顺利撤退。 刘邦被攻打甚至围困,彭越虽然不会直接驰援,但也总是会用其他的方式,如侵扰敌方粮道、打击敌方援军等方式,缓解刘邦的压力。 就这样一直到刘邦入了关中,破了咸阳,又经历鸿门宴的险阻、获封为汉王的高光时刻,彭越及其麾下的上万甲卒,仍旧是一支‘独立游击队’。 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彭越的游击队,却没有被这十八路诸侯中的任何一人‘认领’。 直到汉元年,刘邦启动‘还定三秦’计划,又担心项羽插手之时,彭越,才终于得到了刘邦的第一道任命。 ——一纸王诏、一枚将军印,刘邦就换来了彭越率军东出函谷,于济阴大破项羽麾下大将萧公角,彻底阻绝了关东方向的压力,使刘邦得以集中注意力,专心平定三秦,也就是如今的关中。 至于那句‘刘汉胜项楚,乃刘邦、彭越、韩信三人合力所为’,严格意义上来讲,也没有问题。 彭城战败之后,若无彭越高频率出击,侵扰项羽的后方,那困守荥阳的刘邦,即便守住了荥阳,也绝对不会有余力再次东出,于垓下一战定乾坤。 若无彭越稳住荥阳战场,为彼时的齐王韩信争取时间,韩信也无法千里包抄,断项羽后路,最终使项羽落得一个乌江自刎的下场。 甚至可以这么说:霸王项羽,是刘邦、彭越、韩信三个人合力分工,共同击败的。 而且,于恃才自傲,始终透露出不臣之意的韩信相比,战略风格极尽‘阴险狡诈’的游击大师彭越,从未曾展露过不该有的野心······ “朕杀彭越,自非无故,更非未查。” “定彭越之罪时,廷尉王恬启,已自梁王宫中,搜得彭越同陈豨、韩信往来之书信。” “梁王宫中,亦有门客数人,举彭越密谋叛逆之实。” 强装淡定的话语,却并未让栾布的神情有所变化,也终是使得刘邦面上神情一拧,眉宇间,陡然涌上些许恼怒。 “——纵无罪,彭越亦朕之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况往数岁,异姓诸侯每乱关东,以致关东战乱不绝十数载!” “朕杀彭越,此乃为天下计!!!!!!” 突如其来的一阵暴呵,刘邦的面容之上,也顿时带上了骇然杀意。 “异姓诸侯之弊,此庙堂之事!” “尔区区一梁大夫,又安能知其利、害?!!” 听闻刘邦这声咆哮,木然跪地匍匐的栾布,终是目光涣散的直起身。 “异姓诸侯之弊,臣自知。” “然梁王,罪不至死。” “更者,臣得梁王恩德者甚;得人之恩,自当报之以德。” “纵梁王当死,臣亦不当大义灭亲,以背忠孝之道。” 语调极尽平缓的道出此语,栾布的面容之上,只更带上了些许决然。 “臣不过一莽夫,陛下无须同臣多言。” “梁王即薨,臣已无心苟活。” “但请陛下赐鼎,烹臣便是······” 看着栾布一副油盐不进,甚至隐隐带着一副‘我就是帮亲不帮理,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刘邦只觉胸中恼怒更甚。 面色阴晴不定的盯着栾布看了好一会儿,刘邦终是阴沉着脸,缓缓坐回了软榻之上。 “嘿!” “嘿嘿。” 突然两声轻笑,惹得殿内的栾布,以及御榻旁的赵尧不由抬起头。 就见刘邦面带戏谑的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一下大腿,悠然长叹一口气。 “前有田叔忠张敖,而入长安共赴死;今有栾布报旧恩,义哭彭越而敛尸······” “嘿嘿······” 喜怒不明的嘿笑两声,刘邦终是再度从榻上起身,意有所指的望向身侧的赵尧。 “放了。” “此人虽籍梁,亦颇得燕赵丈夫之雄姿。” 言罢,刘邦便怪笑着转过身,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两步,就见刘邦身形一滞,似是想起什么般,面带思虑的回过头。 看了看殿内面色茫然的栾布,又撇了眼面带诧异的赵尧,刘邦便怪异一笑。 “栾布。” “尔可愿随朕同归长安,以为太子之羽翼?” 第186章 赵王无德,不可奉宗庙! 将呆若木鸡的栾布安排进自己的禁军,刘邦便疲惫的回到了洛阳宫后殿,缓缓躺在了软榻之上。 而在软榻之侧,御史大夫赵尧却是面色惊恐的侍立一旁,双肩更是隐隐发起抖来。 看着赵尧这幅惶惶不可终日的反应,刘邦只自顾自发出一声嘿笑,将双手枕在脑袋下,平躺在软榻之上,悠哉悠哉的哼起了一段不知由来的楚调。 如此过了许久,见赵尧仍不开口,刘邦终是嘿笑一声,将头侧向了赵尧所在的方向。 “怎么?” “可是朕赦栾布死罪,又引以为太子肱骨,惹得赵大夫不喜?” 以淡然无比,甚至稍带些调侃的语调道出这番话,便见刘邦一把从软榻之上撑坐起来,兴致盎然的望向赵尧。 “待回转长安,莫如赵大夫,亦往入太子宫,以为少傅?” 回想着方才,在正殿发生的事,赵尧本就疑虑重重,听闻刘邦突而发出这么一问,面上顿时愁苦更甚。 “臣······” “臣············” 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赵尧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索性跪倒在软榻前,将头颅深深低下,默然向刘邦表达起了自己的委屈,和担忧。 见赵尧这般架势,刘邦面上神情,也缓缓从先前的玩味和轻松,渐渐化作一抹莫名的庄严,以及惆怅。 “唉~” 萧然一声长叹,刘邦便从榻上起身,上前扶起赵尧,替赵尧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又将手扶上赵尧的左肩,再度发出一声感叹。 “往数岁,朕只念易储废后,易立赵王、戚姬,竟从未曾念及太子之境遇。” “今,朕躬愈发老迈,不知何时,便要随先太上皇而去,以列仙班······” 听闻刘邦突然说起自己‘可能活不久了’,赵尧只赶忙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陛下万莫多虑!” “先大行皇帝,享年足八十五而寿终正寝,陛下泽及天下万民,武功盖世1,必当长寿!” 听着赵尧面色惶恐的道出此语,刘邦只面带萧瑟的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刘邦便反应了过来:赵尧,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赵大夫随朕左右,也当有些年头了?” 刘邦话音刚落,赵尧便沉沉一叩首,再度抬起头时,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已是尽带上了感激之情。 “臣起于刀笔之间,幸得陛下信重,用以为符玺御史,于汾阴侯左右习学为政之道。” “陛下于臣,可谓恩重如山,臣纵万死,亦无以报陛下恩德之十一······” 看着赵尧毫不夹杂虚伪的神情,刘邦只默然盯了好一会儿,才又突而嘿笑着摆了摆手,回过身,重新坐回了软榻之上。 再抬起头时,刘邦望向赵尧的目光中,也已是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朕方才之言,非戏语。”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邦便紧紧凝望向赵尧目光深处。 “平定陈豨之战,赵大夫武勋卓着,待回转长安,朕当不吝以彻侯之爵、邑相赐,以彰赵大夫之功。” “如此,朝野之上,也当再无闻赵大夫‘无彻侯之爵,而身三公之贵,实乃幸进之臣’这般诋毁、污蔑。” “而后,赵大夫便当往入太子宫,随行太子左右,代朕,授太子治国、理政之道。” 面色严肃的说着,刘邦不由又微微一点头,语调中,尽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此,乃朕之托付!” “赵大夫,不可拒!” 听闻刘邦这番满带郑重,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恳请意味的话语,赵尧根本顾不上因‘得封为侯’而欣喜,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臣得陛下知遇之恩,凡陛下之托,臣自当竭尽全力,以求尽全。” “然······” 满是诚挚的道出一语,便见赵尧面上神情一滞,又悄然将话头一转。 “然前时,陛下意欲易储,以臣为赵王之暗助,此,乃朝野共知之事。” “去岁,陈豨即乱代、赵之时,臣更拟‘太子监国’之策,以求太子行差就错,以便陛下易立赵王······” 面带忐忑的道出这番华,赵尧终是面色一苦,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臣助陛下易立赵王,此朝野共知之事······” “纵臣承陛下之托,改换门庭而助太子左右,太子······” 话说一半,赵尧便明智的止住话头,面带忧虑的低下头去。 而在赵尧身前的御榻之上,刘邦自也是猜出了赵尧的未尽之语。 “唉~” “倒是朕,往日为儿女情谊所蔽,竟险使社稷不稳,宗庙有虞······” 面带自嘲的笑着,刘邦便自顾自摇了摇头,悄然思虑起来。 赵尧虽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刘邦自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听出了赵尧想要表达的意思。 ——过去,臣帮着陛下易立赵王,怕是早就得罪太子了! 就算臣去帮太子,太子,又如何信得过臣? 但赵尧绝对想不到的是:就连这略显尴尬的‘变数’,实际上,也同样没有脱离天子刘邦的掌控······ “幸彼时,朕还留有后路······” 暗自心语一声,刘邦再度望向赵尧时,目光中,已尽带上了‘一切皆在掌控’的淡然,以及些许不知由来的唏嘘。 “此事,卿不必过忧。” “恰因卿,曾竭力助朕促易立赵王之事,日后,方可为太子之助力!” 面带笃定的道出一语,刘邦便面色阴沉的直起身,面上神情,陡然带上了些许阴戾。 “今朕尚在,吾汉家之祸患,乃北蛮匈奴,及关东异姓诸侯。” “此二者,北蛮匈奴虽患更甚,然尚不急迫;纵欲除,亦非岁之功!” “须待天下百废俱兴,民安居乐业,府库殷实,吾汉家兵强马壮,方可得以成行。” “又往数岁,朕更岁岁东出函谷,以征讨不臣;至今,汉立之时所立异姓诸侯八者,已只存淮南、长沙二人。” “今、明二岁除淮南,吾汉家,便当再无异姓诸侯之弊。” 面色严峻的道出这番话,刘邦便沉着脸望向赵尧。 “赵大夫可知,待朕百年之后,吾汉家之祸患,当自何而来?” “北蛮匈奴乎?” “南越赵佗乎?” “亦或往昔,燕王臧荼之余孽,往遁而立之卫满朝鲜、亦或岭南百越之地?” 见赵尧闻言,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邦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皆非!” “——待朕百年,汉家之首患,恰乃新君之母族外戚,吕氏无疑!!!” 毫不掩饰恶意的低吼出这句话,天子刘邦面容之上,已是涌上了一抹骇然杀意! “早自朕兴于丰沛而起草莽,吕氏,便处处为朕掣肘!” “后朕尊义帝楚怀王之倡,兴仁义之师而伐暴秦,吕氏更屡有涉掌兵权,而自拥之举!” “待朕初得汉中,而后还定三秦,幸得韩信之大才,发使朕得分兵权而轻吕氏。” “然纵如此,彭城一败过后,吕氏更以皇后受囚、太子失迹为由,迫朕立储而正名分!” 面带愤恨的道出这番极其敏感,绝不可以摆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话,刘邦的眉宇间,嗡然带上了些许煞气。 “吕泽······” “哼!” 阴恻恻发出一声冷笑,刘邦又咬了咬牙,神情中,尽是无比的庄严。 “今朕年老,萧何亦寿数将至;待朕百年,萧何之后,可担汉相之重任者,唯平阳侯曹参一人。” “然曹参,虽名曰‘刘氏臣’,实则往昔,同吕氏往来密切······” 语意晦暗的道出此语,刘邦望向赵尧的目光,更是隐隐有些焦躁起来。 “——待朕百年,太子即立,今日之皇后,便当为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口称朕、亡称崩之汉太后!” “今萧何尚在,吕氏于朝野之上,尚不敢过于放浪形骸;然待萧何随朕而去,曹参继为汉相,吕氏,便当彻起于庙堂。” “又太子尚年幼,未及加冠,得亲母为太后,又朝野遍布吕氏之旧部,太子,恐难以尽掌大权······” 听闻刘邦这一番严肃至极的话语,赵尧面上神情,也是缓缓沉重了起来。 刘邦说的没错。 ——等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位,汉室的第一大隐患,便会是太子刘盈的母族,吕氏外戚! 而作为‘汉相’之位板上钉钉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平阳侯曹参,又是出了名的‘碌碌无为’。 再加上曹参,同样是丰沛出身,往日同吕氏也颇有渊源,比起现在的丞相萧何,又没有那么坚定地原则性······ 毫不夸张的说:待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位之后,一旦萧何亡故,平阳侯曹参继任汉相一职,那吕氏的‘春天’,就会彻底降临! 而吕氏的春天,无疑会是朝堂的季秋,以及彼时,承继皇帝之位的刘盈的凛冬······ 正思虑间,便见刘邦再度走上前,双手紧紧攥住赵尧的双肩,目光极尽严峻的凝望向赵尧眼眸深处。 “恰因往昔,卿助朕筹谋易储,外朝、皇后,乃至于太子,皆当于卿无信重,又绝无‘赵尧乃新君心腹’之念!” “然彼时,朝野尽为吕氏所掌,太子年弱而无以掌权;唯有卿,可身御史大夫‘亚相’之贵、先大行皇帝托孤之臣,而暗助太子稳保宗庙!” “唯有卿,可藏身于暗处,以为太子‘策外’之助力!” 听闻刘邦以一种极其庄严、严峻,又满是决然的语调,对自己道出这番托付之语,赵尧只面色一愣。 “莫非往昔,陛下令吾促进易储一事,便是为今日筹谋?” “吕氏,也确有些即乱社稷、祸乱朝纲之姿······” 如是想着,赵尧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只片刻之后,又面带疑惑的抬头望向刘邦。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 满是疑惑的抬起头,正要开口,赵尧便见刘邦满带着洞悉望向自己,旋即苦涩一笑。 “朕初欲易储,恰因吕氏之故。” “然今······” 话说一半,刘邦便悠然止住话头,缓缓望向殿外,又萧然长叹一口气。 “太子即立,已是大势所趋。” “纵朕,亦无以扭转······” 极尽落寞的道出此语,刘邦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再度发出一声长叹。 赵尧不知道的是:刘邦放弃易储的原因,并不单是因为太子刘盈,果真强大到了即便天子刘邦,都‘无力扭转’的地步。 而是因为······ “赵王······” “嘿·······” “嘿嘿·······” · · · · · ps:武功盖世,听上去或许有点违和:这不是武侠小说里的说辞吗?怎么?难道刘邦还是个武林高手? 但实际上,‘武功’一词,在小说读物兴起的唐宋之前,指的从来都不是个人身手或是打斗技巧。 武,指的是军事,功,指的是功勋,武功,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武勋’,但两者的程度、可以用的人有些许差异。 武勋,指的是个人取得的军事成就;而武功,指个人取得的成绩,对社稷、政权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积极影响。 一般情况下,封建时代的军官将领取得的个人成就,大都被称为‘武勋’,而武功,则大都指帝王,以及一些极端特殊情况下的将官,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整个政权所面临的的战略劣势。 说的再具体一点:汉初的开国元勋们,如萧何、曹参、樊哙等,都是有‘武勋’在身,其他时间节点的出色军官,也基本都是立有‘武勋’; 而韩信在汉室鼎立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说是有‘武功’。 再有,便是卫青霍去病二人,凭借一己之力就扭转了汉匈战略格局,使之朝着绝对有利于汉室的积极方向发展,我们就可以说:卫青、霍去病二人于汉朝而言,称得上‘武功冠绝天下’,乃至于冠绝青史。 说的再直白一点:杀一个敌人是武勋,杀十个敌人是武勋,杀一百个、一千个也还是武勋,但这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武勋加在一起,对社稷、政权、民族带来的积极影响,就可以称之为‘武功’——军事方面的功劳、功德。 至于后来,用‘武功盖世’来形容一个侠客很能打,在最开始,其实多少带点不伦不类的鼓吹——不过就是很能打而已,就可以被称作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民族,有功于万世了? 再后来,武功的‘功’,就从功勋、功劳、功德,渐渐演变成了功夫、水平,也就有了我们当代常听到的‘练功习武’一说。 第187章 土肥,土砖,水车 待刘邦再度从洛阳启程,自函谷入关中,朝长安抵近之时,长安未央宫内,刘盈也终是等来了母亲吕雉的答复。 “——但吾在,陛下必无以使吾儿代父出征,率军以平淮南······” 将方才,舅父吕释之转述的话语轻声重复一遍,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无奈。 吕雉的这个反应,可以说是丝毫没有出乎刘盈的意料。 一句‘儿子别怕,有我在’,可谓是将吕雉的性格,毫无谬误的展现在了刘盈的眼前。 而这也就意味着几天之后,当天子刘邦回到长安,开始着手准备淮南王英布的叛乱平定事宜之时,天子刘邦同皇后吕雉之间,将再度掀起一轮明争暗斗······ “唉~” “这可如何是好······” 满是愁苦的摇头叹息着,刘盈便探出手,从身前的木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面带忧虑的阅览起来。 在监国太子的强势推动之下,粮食专营,已经彻底走上了正轨。 除了少府‘出钱’从商人手中买下的粮仓,相府也已经开始着手,在刘盈划出的几个重要位置,兴建几处大型粮仓。 关中各地的粮市,也在少府、相府的合力推动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几乎是以无缝衔接的姿态,取代了过去,以买卖粮食为业的粮商。 更有甚者,借着‘购买商贾手中的粮仓、垫付货款’两件事,少府得以将积压的三铢钱尽数甩出,更是暂时得到了上万万石的粮食储存! 虽然这些粮食,绝大部分都要用来卖给百姓,以维持日常用度,但即便是从中抠出半成,也足以让长安中央在即将爆发的‘淮南王英布叛乱’中,不再因军粮之缺而头疼。 郑国渠整修完成,渭北丰收在即;粮价在粮食官营政策下得以长时间稳定,关中,已是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刘盈的注意力,便基本集中在了即将爆发的淮南王英布叛乱之上。 ——数日前,洛阳传回消息:梁王彭越坐谋反,已然身死族灭!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此刻,淮南王英布,应该也已经收到了天子刘邦的‘赏赐’——彭越的碎肉! 不出意外的话,短则十天,长则半个月,淮南王英布,就将‘官逼民反’,成为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韩王信之后,汉室第四个真的起兵反叛,而非‘涉嫌反叛’的异姓诸侯。 对此,天子刘邦必然是心中有数。 那么接下来,摆在长安朝堂面前的首要重点,便会是淮南王英布的平定事宜。 异姓诸侯叛乱,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汉初的长安朝堂,几乎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打! ——将胆敢背叛长安中央,意图祸乱天下的异姓诸侯,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毁灭! 毫无疑问,对于必然会选择‘我命由我’的淮南王英布,朝堂必然会得出‘兴兵讨伐’的结论。 而在天子刘邦‘圣体抱恙’,在陈豨尚未败亡的当下,史无前例的‘提前回长安歇养’的前提下,平定英布叛乱的人选,几乎只剩下刘盈······ “唉······” “怎么就没人替孤考虑考虑······” 神情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无力。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在老爹刘邦回京,并提出让刘盈率军出征之时,皇后吕雉的耳边,必然会出现一个看似毫无问题,实则滑稽无比的舆论。 ——太子安坐储位,若代陛下出征,败,则功亏一篑,天下大乱;纵侥幸胜之,亦于太子无丝毫裨益! 便是在这个‘打赢没得赚,打输倾家荡产’的底层逻辑之下,皇后吕雉彻底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刘盈代父出征! 但包括吕雉在内的所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在哪怕一个瞬间,考虑到刘盈本人的感受······ “父病重而卧榻,孤为人子而不知为父分忧,坐视父皇身重病而出征,待来日即登九五,孤当何以面天下人?” 在前世,这个倔强的观点,并没有被刘盈道出口,而是深深埋在了心底。 在继位为帝,又因年幼而始终无法染指大权,彻底成为傀儡天子的一个个深夜,这句话,更是不止一次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每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却被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怼回深宫自闭的时候,刘盈都会懦弱的躲在被窝里幻想:要是当时,我勇敢的说出这句话,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我真的率军出征,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那成为丞相的平阳侯曹参,是否会对我稍恭敬一些? 只可惜,对于彼时的刘盈而言,这一切,都只是没有意义的幻想。 而现在,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代父出征,尽全孝道,顺便在军方捞一把威望? 还是和前世一样,在母亲吕雉的怂恿下做缩头乌龟,坐视老爹刘邦拖着老迈的病躯,去和淮南王英布对阵沙场? 刘盈的心中,自然是早就有了答案。 只不过,相较于前世,面对母亲吕雉时的恐惧、懦弱,这一世的刘盈,显然有更多,也更妥当的选择。 “嗯······” “且等等······” “等老爹回长安,再伺机应变······” 如是想着,刘盈便昂起头,朝殿门处的春陀一点头。 ——因为在片刻之前,刘盈便瞥见:殿门之外,似乎闪过了一道刘盈‘等待已久’的身影······ · “少府丞臣离,谨拜家上。” 略有些拘谨的一声拜喏,杨离便在刘盈如沐春风的微笑下,走到殿侧的筵席前跪坐下来。 没有过多地客套,同刘盈简单寒暄两句,杨离便直入正题。 “前时,家上令臣暗送书信,集散落天下各地之墨翟门徒;然此事,尚稍有些许困阻。” 毫不拐弯抹角的表示‘这事儿暂时还办不了’,杨离便坦然的望向刘盈。 “家上知,墨家于先贤墨翟之后三分,各入齐、楚、秦。” “入楚之邓陵氏,今多为游侠匪盗之流,于家上当无裨益;” “入齐之相夫氏,则俱随先亡父,而自缢于齐王田横冢前;今天下,除臣一人,恐再无齐墨雄辩之士。” 说着,杨离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僵硬。 “及入秦之相里氏,多精鲁班器械之术,往多履职于秦少府。” “后秦亡而汉兴,此辈,亦多已以匠身入今之少府。” “然此辈虽尚在,亦不敢以‘秦墨’之所学示人;又少府匠人,非全为秦墨之后。” “故臣纵欲召集此辈,亦无从甄别其所学······” 言罢,杨离便面带忧虑的低下头,暗自稍叹口气,才又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欲集墨翟之后,恐尚不可急;当待日后,臣稍显赫于朝堂,而隐展己之所学,方可使此辈自来,而明其‘秦墨’之身。” 听闻杨离略有些无奈的道出此语,刘盈纵是心有遗憾,也只能是缓缓点了点头。 杨离口中所言,基本与刘盈所了解到的情况一般无二。 墨家内部分裂而出的三支流派,其中楚墨,即邓陵氏一支,可谓是尽为游侠之流;刘盈作为储君太子,铲除游侠都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去重用。 剩下的两支当中,以雄辩为主要技能的齐墨,即相夫氏一支,则基本全都追随已故齐王田横而去。 若非上任齐墨钜子,也就是杨离已故的父亲,为了学说传承而留下杨离这颗火种,恐怕齐墨雄辩之士,也早已在几年前彻底灭绝。 楚墨不可用,齐墨又只剩杨离这颗独苗,那剩下的,也只有刘盈最为看重,对汉室也最有利用价值的相里氏之墨,即秦末一支。 而根据刘盈从各种渠道获知的消息,在秦时,这帮相里勤的徒子徒孙,基本都被历代秦王安排进了秦少府,为大秦锐士制造武器军械,以及先进的攻城器械。 再后来,秦少府因少府令章邯,在巨鹿被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打败,章邯献降于项羽,而逐渐被二世胡亥所摒弃。 待秦亡于三世子婴之手,项羽遍封十八路诸侯之时,原本委身于秦少府的秦墨一脉,则大都披上‘工匠’的马甲,暂时流散在了关中各地。 再到最后,绵延数年的‘楚汉争霸’,以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于洛阳继天子位画上了句号;而那些披着‘工匠’的马甲,流散于关中各地的秦墨士子,则因为其‘工匠’的身份,再度被少府收容。 只不过这次,不是秦少府,而是阳城延掌控下的汉少府。 所以,杨离说的没错。 刘盈让杨离暗中整合墨家,实际上,就是整合尚留存于世间的秦墨一支。 只不过,也确如杨离口中所说的那般:少府的匠人,并非全都是过去委身于秦少府,为秦打造武器军械的秦墨相里勤之后。 ——要知道即便是秦少府的工匠,也并不全是秦墨! 这样说来,要想从少府如今所拥有的成百上千位工匠当中,甄别出数量很可能不超过一百人的‘秦墨后人’,几乎不可能通过强制手段,也绝非刘盈一句话就能办成。 原因很简单:曾委身于秦少府的秦墨一脉,之所以会披着‘工匠’的马甲,藏身于如今的汉少府,正是因为秦墨一流,几乎人均头顶‘助纣为虐’‘为秦走狗’的政治污点! 在这个前提下,单凭刘盈一句‘我要重用你们’,就想让这些人脱下马甲,承认自己是曾经帮助‘暴秦’的前朝余孽,这根本就不现实。 唯一的办法,也正是如杨离所说的那般,先等一等。 等杨离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拥有一定的能量,再让杨离试探着透露出‘我是墨翟徒孙’的身份。 等‘墨家士子身居庙堂’的事实被整个朝堂接受,并通过杂谈的形式,逐渐成为长安百姓茶前饭后的八卦内容,那些藏身于少府的秦墨士子,或许就会慢慢浮出水面。 谨慎一些的,或许会伺机试探一下杨离的‘成份’,再酌情做打算;胆子大些的,甚至可能直接拜会杨离,摆出一副‘墨家生死存亡,就看咱俩了’的姿态。 只不过,对于‘墨家暂时还不能指望’的现实,刘盈心中,还是有些许不甘。 “嗯······” “就算是齐墨之后,应该也不至于完全不懂发明创造?” “哪怕真的不懂,少府,不也还有那些个‘前朝欲孽’吗······” 目光深邃的盯着杨离看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终是下定决心,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张并不算太精细的绢布。 而后,便见刘盈做出一副苦恼至极的模样,摇头叹息着‘自语’起来。 “唉~” “可惜,可惜······” “如此重器,但得成,必当于天下大有裨益!” “只可惜秦墨一门,竟暂无以为孤所用······” 说着,刘盈不忘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摆出一副‘真的太可惜了’的架势。 见刘盈这般作态,杨离稍一思虑,便也反应了过来,却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略带试探的坐直了身,小心翼翼的向刘盈手中的绢布,投去探视的目光。 见此,刘盈也不多扭捏,‘大方’的将手中的绢布,递到了杨离面前。 而后,便是杨离那尽显青涩的眉头,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拧在了一起······ “欲得一物,以秸秆截段而沾湿,合之以人畜粪便,堆至高丈余,封半岁而得熟······” “欲得一物,制法似陶,乃以黄土合水而得形,置干而炙烧三日,方可成······” “欲得一物,以陈年老木造之为巨轮状,径数丈······” 面色怪异的默念出绢布上的文字,杨离只满是纠结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几乎写满了困惑。 却见刘盈只呆愣片刻,又突然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赶忙上前拉住杨离的手腕。 “此三物,卿可能制得?!” 第188章 《三表法》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待,杨离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离虽说年纪不大,但好歹也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少府一步步爬上了千石级别的少府丞之位。 单是在少府沉浮多年的经历,便足矣让杨离看出:刘盈先前的所有铺垫,都是为了这最后图穷匕见的一刻。 只不过,杨离却并没有急于回答刘盈的问题,而是淡笑着将手中绢布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旋即对刘盈稍一拱手。 “此三物,臣虽闻所未闻,然既有制造之详案,便当无大难。” “只家上欲得此三物,臣当先问明家上,此三物,乃作何之用。” “若确如家上所言,乃于国有大用之重器,纵家上无遣,臣亦当尽命而为!” “然若家上所言有虚······” 面色淡然的道出这句稍有些不恭敬的话,杨离便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将头低下,并未再多言。 听闻杨离之言,刘盈稍一琢磨,便也回过味来。 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杨离,刘盈也不由直起身,稍带期待的长叹了口气。 “墨翟之学······” “嘿嘿······” 猜出了杨离的意图,刘盈却也没吝啬,而是适时的摆出了一副困惑的神情,将这个输出学派价值的机会,慷慨的交到了杨离手中。 见刘盈一副‘为什么这么说’的架势,杨离也是心下一喜,跃跃欲试的直起身,对刘盈深深一拜。 ——这种‘对储君太子输出核心价值’的机会,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错过! 尤其是作为墨家重新崛起,存亡断续的最后希望,杨离,绝不可能错过这样一个千载良机。 “家上即知墨翟之后,墨家之说三分为秦、齐、楚三支,或于墨翟之言,亦略有知解?” 勉强按捺住心中激动,对刘盈稍发出这么一问,便见杨离微笑着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家上可曾听闻墨翟之言,得其一曰:三表之法?” 待刘盈配合的一摇头,杨离便又是一笑,正式踏上了自己为墨家崛起,而精心规划出的康庄大道。 “三表法,乃先贤墨翟所制立言之准。” “《墨子·非命》曰: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故言必有三表。” “何谓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于何本之?上本之古者圣王之事;” “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 “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将《墨子·非命》一篇中,对‘三表法’的描述原封不动的叙述一番,杨离稍一沉吟,便对刘盈再一笑。 “往昔,子墨子制‘三表’之法,乃曰:言必有三表。” “故臣等墨门之士,凡言、行、举、止,皆从三表之法而行。” “如墨者为庙堂之臣,举良策而为国用;墨者为雄辩之士,明指朝政之利、弊;又或墨者为匠,冶制精良之械、具,以为国之重器······” 说到这里,杨离终是面带享受的回味一番方才所言,才意犹未尽的止住话头。 “今日,便且如此······”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如是想着,杨离便又一笑,低头望向木案上,那张由刘盈递给自己的绢布,悄然将话头引回正题。 “家上言欲制此三物,以为国之重器;然臣当先问家上者,便乃此三物,当合吾墨门三表之法否。” “若合,臣当竭力而为;若不合,臣自无悖师门之规,而媚家上以得宠之理······” 面色淡然的道出此语,杨离便轻笑着俯下身,拿起那张绢布,目光却并没有望向绢布上的内容,而是悄然撒向了刘盈的方向。 “家上欲得此三物,秦墨‘鲁班’之士,或可于家上有助。” “及臣,虽出齐墨雄辩之流,然于器械,亦略得知解······” “又三表之法,依臣之所知,乃曰:有本之者,意谓得往史之事佐证;有原之本,意谓得当世之实佐证;有用之本,则乃行而得其果,以果为佐证。” “今家上欲得此三物,臣若助家上,便当先辨此三物,于三表之法合否。” 说到这里,杨离终于低下头,看向手中绢布之上,那几行勉强算是‘工整’的小篆。 “三表之法,其一曰:有本之者。” “有本之者,乃所言之语、所造之物,得往史之事佐证。” “然家上所言之三物,实可谓青史未闻;其于‘有本之者’合否,臣无从辨之。” 说着,杨离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有原之本,乃所言之语、所造之物,得当世之实佐证。” “家上所言之三物,臣见所未见;其于‘有原之本’合否,臣亦无从辨之。” 言罢,杨离终是再度看了看绢上所书,再度抬头望向刘盈时,目光中,已悄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故家上欲得之物,究竟于三表之法合否,臣只得以‘有用之者’为准。” “故臣斗胆一问,恳请家上解惑!” “——敢请问家上:此三物,得之用于何途?” “又此三物,可确如家上所言,于国有大利?” 说着,杨离便面带严肃的对刘盈一拱手,目光紧紧锁定在刘盈的面庞之上,静静等候起了刘盈之答复。 而此时的刘盈,却是依然沉寂在方才,杨离所描述出的‘三表法’当中,细细品味起其中蕴含的哲学,与智慧。 先前,刘盈虽然猜到杨离接下来,可能要以‘三表法’来给自己洗脑,但对于墨家学说,尤其是《三表法》,刘盈并没有过多的了解。 也就是前段时间,在得知杨离‘墨者’的身份之后,刘盈在石渠阁仅存的只简片竹之上,了解到了一段不算十分起眼的往事。 ——秦惠文王嬴驷之时,相里勤入秦,为秦惠文王引为座上宾。 之后在秦惠文王的款待之下,相里勤在秦国广收门徒,得以重整墨家之威,更是被门徒们共尊为(秦墨)钜子。 得了惠文王如此恩惠,相里勤自也是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便隐晦的问惠文王:大王想要我做什么事? 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砸下去,又许给相里勤很多特权,更是为相里勤在秦国召徒立说大开绿灯的惠文王,见相里勤终于说起‘正事’,也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 待惠文王提出,想要借助相里勤所精通的‘鲁班’之术,以作为秦统一天下的助力之时,彼时的秦墨钜子相里勤,也同此刻的少府丞杨离一样,提出了《三表法》······ 可惜的是,在刘盈从石渠阁得到的那卷残卷之上,故事,到‘相里勤提出《三表法》’之处,便再也没了下文。 刘盈也想当然的认为:三表法,应该就是墨家做事的准则,其内容,左右也不过是‘利国利民的事能做,不然打死也不做’之类。 直到现在,从杨离的口中,听到《三表法》完整的叙述,以及杨离这么一位墨者的解读,刘盈才明白过来:在几百年前,诸子百家争鸣的璀璨时代,墨家,究竟是如何傲世天下,得以同杨朱学派共同掌控华夏学术、思想界的了! 根据杨离所言,三表法,应当是墨家的思想价值核心无疑。 而其内容,即‘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用后世的话来说,不外乎以下三点。 ——有本之者,便是以过往的历史经验教训来判断,这样做,是否合乎圣王之道? ——有原之者,则是以当世的现实状况来看,这件事,是否符合普世价值? 如果通过这两点,都还无法判断出一件事的好坏,也并不是说,这件事就不能做了。 按照《三表法》的第三表,即‘有用之者’,对于历史经验无法佐证、当世价值无法判断的事物,也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作为参照。 ——实践得真知! 先把事情做出来,通过效果,去判断一件事物的好坏! 这,才是墨家学说的核心——《三表法》的正确解读:历史的经验、现实的观察、实践的结果。 也正是这三点,凭借一个《三表法》,将墨家的思想核心,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刘盈这个后世来客面前。 《三表法》,究竟如何? 就刘盈看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任何文化背景下,处于任何历史时期的任何一个群体,都可以将《三表法》,作为针对任何事的判断标准! 无论是行商还是从政,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遇到拿捏不准的问题,都可以通过《三表法》得出结论! 甚至于就连刘盈本人,在日后代天牧民,为天下王的时候,都可以通过《三表法》,来判断一个政策的好坏! ——根据历史经验,这件事做了,大概率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根据当代的实际状况,这件事,更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 实在不行,那就先实践,通过小范围的实验,得出事实给出的反馈! 想到这里,刘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华夏民族的处事方式,似乎也依旧同《三表法》不谋而合······ “华夏文化的底蕴啊······” 回想起前世,因历史教训而伟大复兴的华夏民族;根据实际状况,一点点‘摸着石头过河’的中央官府;以及那一个个明显利国利民,却依旧被掌权者小心翼翼的试行于某个小区域的‘试验’政策,刘盈怀念之余,不由衷心的发出一声感叹。 从对《三表法》的欣赏和思考中回过神,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准墨家钜子杨离身上,刘盈的面容之上,不由涌上一抹善意的微笑。 ——杨离问刘盈‘这三个东西作何用途’,实际上,并不符合《三表法》的内容。 根据《三表法》的最后一条,即‘有用之者’,杨离无法通过历史经验、当世状况判断事物好坏时,本该先去实践。 先把东西做出来,再通过取得的效果,去判断好坏。 而现在,杨离却并没有先实践,而是‘偷懒’的直接问刘盈:这三个东西,究竟作何用途? 对杨离这个‘偷懒’的举动,刘盈心中自也是明白:杨离,并非是真的想偷懒,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推销一下本门学说而已。 对于杨离的问题,无论刘盈给出的答复是‘用来振兴民族’,还是酒池肉林,杨离下去之后,都必然会严格遵照‘有用之者’,把这三个东西做出来,再亲自判断其好坏。 而从刘盈此时的感官,以及对《三表法》的思考来看,杨离方才对本门学说的‘推销’,无疑算得上是十分成功······ “即墨翟之说,得《三表法》以为准则,孤自无大费周折而制享乐之物,以坏杨丞吏声名之理。” 淡笑着道出此语,刘盈便稍走上前,来到杨离身边,指着杨离手中的绢布,将自己的‘发明’细细道来。 “此人畜之粪便、秸秆合制之物,乃孤览一上古残卷所得。” “残卷言:此物,名曰‘农肥’,施此农肥于作物之下,可使农产大增,而保田亩肥力不失。” 面不改色的将后世最常见的‘农家肥’,解释为自己从上古残卷上看到的‘农肥’,刘盈便又笑着将手指下滑一些。 “此黄土合水,而烧制所得者,孤谓之曰:土砖。” “此物,乃孤见陶之烧制,偶有所思,方所有之念。” “若此物可成,待日后,少府兴长安之时,当可用于筑城之用。” “除筑长安,此物即为‘砖’,当亦可用于他处筑城、筑房,乃至建道、修渠所用。” 又将后世建筑最常用的烧砖,解释成自己通过陶器‘举一反三’,所想出的‘土砖’,刘盈的手指,终于停在了绢布最下方。 “及此物,乃孤闲暇之时,神游方外所思得。” “其名曰:水车,用之于田亩灌溉······” 第189章 汉奸!汉奸!!! 在刘盈于太子宫,向未来的墨家钜子杨离解释‘水车’的具体用途之事,数千里之外,燕都蓟(ji)邑内的燕王宫,猛得响起一声极尽愤恨的咆哮。 “混账东西!” “竟还胆敢回来?!” 咆哮声在偌大的燕王宫响起,惹得宫内的众人无一不低下头,将惶恐的面庞藏起。 盖因那声咆哮,出自天子刘邦的把兄弟,当今燕王:卢绾之口······ “押上来!!!” 又是一声厉喝,卢绾终是愤愤坐回上首的软榻之上。 不片刻,就见一道风尘仆仆,神情却丝毫不见惊恐的身影,被王宫内的禁卒扭送入殿内,摁跪在了燕王卢绾身前近二十步的位置。 “张胜!!!” 看着男子双手被绳缚于身后,却依然云淡风轻的神情,卢绾才刚压抑下去的怒火,只噌直冒上头顶。 就见卢绾拍案起身,将眼睛瞪得浑圆,怒气冲冲的瞪向殿中央,被武士摁跪着的男子。 “尔可对得起寡人之信重?!” “可对得起所食之汉粟?!!” “又有何颜面,见燕、代边民数十百万口?!!!!!” 眼压切齿的接连发出几声咆哮,卢绾躁怒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骇然杀意! “哼!” “可恨寡人,竟识人不明至如斯之地······” “寡人,恨不能剐尔三族,以解心头之愤!!!!!!” 又是几声极尽愤怒的嘶吼,卢绾终是在身旁婢女的搀扶下坐回上首,胸膛仍不住的剧烈起伏着。 “汉奸······” “此僚,汉奸尔!!!” 强自调整着错乱的鼻息,勉强将滔天怒火压制些许,卢绾便满是愤恨的侧过头去,朝殿内一摆手。 “剐了!” “取此僚首级,悬于城头,示众半岁!!!” 愤恨不平的说着,卢绾才刚压制下去些许的怒火,便再度充斥灵台,惹得卢绾不顾花甲高龄,在面前的木案之上连拍数下,面上尽是余怒难消之色。 “汉奸!汉奸!!!” “寡人亲与官爵、俸禄之汉奸!!!” “寡人之侧出此等汉奸,寡人当如何坦颜而面陛下?!!” “又何颜以对燕、代边民当面?!!!!!” “汉奸!!!” “汉奸!!!!!!!!!!!!!!” “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说到愤恨之处,卢绾只觉肺腑传来一阵炙痛,不由跌坐回了软榻之上,吭吭干咳起来。 见自家王上如此状况,一旁的婢女只面色大惊,赶忙上前,轻轻扶着卢绾躺靠下来,又不住地为卢绾轻捋着前胸。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又喝下一碗温热的蜜水,卢绾才觉肺腑传来的炙痛稍缓解了些。 正要顺势躺下,余光却那道身影,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被摁跪在殿中央。 嗡然皱起眉,稍坐直了身,卢绾甚至看见:殿内那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还有些许担忧? “哼!” 只愤然一声冷哼,卢绾便瞪着眼抬起头,望向张胜身后的武士,面色又是一拧! “怎么?!” “寡人之王命,尔等竟胆敢不尊?!!” “尔等,可欲皆反乎?!!!!!” 见卢绾顷刻之间,便再度表露出雷霆震怒的趋势,一旁的婢女只赶忙上前,温言相劝着,将卢绾拉坐回了软榻之上,再次捋起卢绾的前胸。 跪坐于殿两侧的燕国臣子,也不由纷纷低下头,暗自嘀咕起来。 “大王这性子······” “陛下同大王,果真非同胞昆季?” 轻声嘀咕着,众人又同左右的同僚交换一番眼神,却没有一人起身上前,出声符合卢绾的命令。 就连那两个摁跪着张胜的武卒,都没有因为卢绾极尽愤恨的咆哮,而将张胜押下去,只满脸为难的侧过头,望向殿侧的朝臣摆列。 待卢绾又一次被身旁的婢女拉回软榻之上,即将再度抬起头,望向殿内的刹那间,被摁跪于殿内的张胜终于开口,让身后的两个武士,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张胜再不开口,要剐三族的,恐怕就不单单是张胜了······ “臣得今日之贵,皆赖大王所赐,大王于臣,可谓恩重如山!” “恩公欲杀,臣自无苟且偷生之念!” “只恳请大王杀臣之前,再闻臣最后一言!” “若闻此言,大王仍执意杀臣,臣纵死,亦当瞑目!!!” 言罢,张胜便在身后武士的暗中帮助下,缓缓将上本身弯下去,将额头贴在身前的地面之上,对上首的卢绾沉沉一叩首。 耳边传来张胜那极具特点的沙哑嗓音,上首的卢绾先是下意识一怒。 待愤恨不平的坐直上半身,看到张胜双手、双脚皆被麻绳捆绑,却依旧对自己跪地叩首的模样,卢绾终还是心下一软。 也正是这一心软,为卢绾日后的遭遇,埋下了最具决定性的祸根······ “说!” “念往昔,尔忠心侍奉于寡人身侧,寡人,便许尔再言三语!” “三语之后······” “哼!” 面色阴冷的甩下这句话,卢绾便满是愤恨的侧过头去,在婢女的服侍下,接连灌下几口温蜜水。 听闻卢绾此言,张胜面上虽依旧云淡风轻,暗地里,却是长出了一口气······ “呼~” “总算大王尚未怒极,还有转圜之余地······” 心有余悸的定了定心神,没敢多耽搁,张胜便开始了自己的无罪辩护。 “大王。” “汉五年,陛下鼎立汉祚之时,凡关东得异姓诸侯者,足有八人。” “然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为陛下以‘判汉’之名降以天罚,今皆已成冢中枯骨。” “赵王张敖、楚王韩信则失其王爵,只彻侯之身,而为陛下囚居于长安。” “更有甚者,韩王信忠心耿耿,为国戍边,苦等陛下驰援而不至,终身陷其王都马邑;今更猥自枉屈,寄于匈奴之篱下,以为北蛮之走狗······” “大王以为,此因何故?” 听闻张胜此言,卢绾只一把推开嘴边的水碗,猛地一拍面前木案,顺势站起身,目光凶狠的瞪向殿内的张胜。 “何故?!” “——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举兵反叛之逆贼!” “——赵王张敖,险使门客往刺陛下;楚王信,更暗藏项羽旧部钟离眜,意欲图谋不轨!!!” “韩王信,更乃背主判汉,献降匈奴,为蛮夷走狗之汉奸!!!!!!” 语调满是愤怒的道出此数语,卢绾望向张胜的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讥讽。 “嘿!” “寡人倒险些忘记了。” “——韩王信,正是尔所效仿之大奸!” “韩王信被主叛汉,为蛮夷走狗;尔得寡人之名而出使匈奴,不思为国效命,反于匈奴苟合,以图判汉!” “——汝同韩王信,实乃一丘之貉!!!!!!” 说着,卢绾不由又咬牙冷笑一声,望向张胜的目光中,更是尽带上了嘲讽和鄙夷。 “只韩王信,虽不知华夷之辩为何物,亦尚得军阵之能,得北蛮匈奴之倚重。” “尔不过一碌碌无为之奸妄,纵有心判汉,亦于北蛮匈奴无用······” 听着卢绾极尽讥讽的话语,张胜强装淡定的面容,隐隐有了些许崩塌的迹象。 但很快,张胜便强自镇定了下来,沉吟片刻,自顾自道出了很可能是自己人生当中,所说出的倒数第二句话。 “既如此,臣再问大王:楚王信因留容钟离眜,而失其王爵,为陛下贬为淮阴侯。” “然去岁,陈豨反代、赵,陛下竟言陈豨之反,乃得韩信之授意;今岁更言韩信意欲谋反、行刺储君等欲加之罪者数,而使皇后诱杀韩信于长乐宫!” 说着,张胜面上神情,便愈发坚决了起来。 “依大王之见,此,又因何故?” “莫非韩信区区淮阴侯之爵、受囚于长安尚冠里之身,便可使代相陈豨唯命是从,不惜以身家性命为注,叛汉自立而乱代、赵?” “——更甚者,长安都城之所在,储君社稷之后嗣,竟为韩信区区一囚徒,行刺于陛下百年之帝陵:长陵邑之外?!” 说到这里,张胜只强自镇定着,摆出一副讥讽至极的神情,朝长安的方向轻轻一哼。 再度望向卢绾之时,张胜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泛出些许担忧,以及殚精竭虑的苦涩。 “如此荒唐之言,大王,莫不尽信乎?!” “此非陛下欲加之罪,以尽除有功之将士,而独得天下乎?!!” 看着张胜痛心疾首的道出这几声反问,卢绾怒火滔天的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些许动摇的痕迹。 但很快,那一丝微不可闻的嫉羡,便再度被一抹坚决,以及摄人心魄的阴狠所取代。 “嘿······” “嘿嘿······” 阴恻恻冷笑着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盯着张胜那张看似淡定,实则已挂上了些许冷汗的面容,卢绾怒极,竟桀桀怪笑起来。 “好你个张胜······” “嗯?” “——寡人同陛下之情谊,也是尔这奸妄之徒,三言两语所能离间的?!!” 突如其来的一阵暴怒,惹得殿内众人齐齐一愣,卢绾便再度从榻上站起身,手指颤抖着指向殿内的张胜,胸膛再次剧烈起伏起来。 “尔可知汉祚鼎立之时,陛下与寡人何爵?” “——长安侯!” “陛下与寡人之爵号,乃长安侯!!!” “陛下赐社稷之皇都,为寡人之彻候食邑!!!!!!” 义愤填膺的道出此语,卢绾面上怒容只更扭曲了些。 “更寡人身无武勋,单凭往昔之情谊,便得陛下裂土而王,以为一脉之始祖!” “如此恩德,如此信重,如此情谊!!!” “又岂是尔张胜,区区一介叛主之贼,所能间?” 说到最后,卢绾的语调已是缓缓平稳了下来,只是望向张胜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失望。 “往昔,寡人于尔,不可谓不信重;更曾欲以女妻之。” “去岁,寡人更以王使之重责,托于尔张胜之手,以代寡人亲往匈奴,吓退匈奴南下,助陈豨为乱代、赵之念。” “尔张胜,又是如何报效寡人之信重?” “——判汉降胡乎?!” “尸位素餐乎?!!” “又或身负王命,而不知尽心,反与北蛮匈奴蝇营狗苟,以谋乱汉社稷邪?!!!!!” 痛心疾首的说着,卢绾又莫名暴躁起来。 片刻之后,卢绾也终是在身旁婢女的安抚,以及自己的按捺之下,将再度涌上头顶的怒火压制了下去。 只不过,卢绾望向张胜的目光中,已是再也不见对往日忠仆的信任,以及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韩信失其王爵,乃罪有应得。” “及其同陈豨密谋,为乱代、赵,后更于长陵行刺储君太子,更皆人证、物证俱在,确凿无疑之事!” 语调冰冷的道出这番话,卢绾便侧过身去,将双手缓缓背在了身后。 “适才,寡人允尔张胜,再进三语。” “此三语,尔已言其二。” “寡人念尔往日之忠,便赦尔剐刑。” “再进最后一言,尔便当为廷尉亲押而至市外,腰斩弃市······” 一字一顿的将‘腰斩弃市’几字道出口,卢绾便满是失望的闭上了眼睛,等待起了张胜的最后一句话。 却见张胜闻言,只满是绝望的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似是怕有人听不见般,在殿内哈哈大笑起来。 待卢绾略带疑惑的侧过头,张胜更是大笑之余,不忘从眼眶里挤出两滴眼泪。 只是不知张胜的眼泪,是真的因为笑意而导致泪腺失控,还是源于张胜对死亡的恐惧······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臣忠心为大王筹谋,竟未曾想,长安欺哄食乳稚童之语,竟为大王尽信······”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张胜终是满带绝望的抬起头,望向卢绾的面容之上,仍挂着一抹未尽的笑意。 “臣,无言!” “大王欲杀臣,臣,谢大王赐臣一死!!!” 言罢,张胜再畅笑一阵,便将脖颈往侧面一声,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就在这片刻之间,燕王卢绾望向张胜的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了一抹本不该出现,也绝不能出现的迟疑之色······ 也正是这一抹迟疑,终于让瑟瑟发抖,甚至连裤腿都已莫名湿润的张胜,暗中长松了一口气······ 第190章 彭越何其无辜! 后世常有人说:原则的崩塌,往往就源自于某一瞬间的动摇。 而卢绾动摇的那瞬间,便成为了张胜逆转命运,并将燕王卢绾,拉上灭亡之路的开端······ “臣闻:梁王彭越,已为陛下斩睢阳市,而悬首级于洛阳城楼之上。” “更陛下自彭越之尸剐而得肉,往送淮南王英布,曰:赐肉糜。” 在卢绾已不再坚决的目光注视下,语调平和的道出这句话,便见张胜陡然一声讥笑,旋即意味深长的抬头望向卢绾。 “陛下所赐之‘肉糜’,当亦已送至大王之手?” “不知大王得陛下赐此‘肉糜’,作何感?” 说着,张胜面上讥讽之色,便缓缓转化为一抹深深地忧虑。 从这一抹忧虑中,卢绾竟惊奇的发现:张胜所有的担忧,似乎全都是为了自己······ “哼哼······” 就见张胜哼笑两声,旋即满是讥讽的侧过头,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嘴上不忘说着:“方才,大王言: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皆乃举兵判汉之逆贼,纵其亡,亦无不妥。” “又大王言:赵王张敖、楚王韩信失其王爵,亦确图谋不轨,人证、物证确凿。” “更韩王信之降胡,乃不知华夷之辩,而行背主判汉之举;韩信被贬淮阴侯,又为皇后诱杀于长安长乐宫,亦乃罪有应得,自食其果······” 面色淡然的道出这番话,张胜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深深地担忧,以及些许殚精竭虑,却不被人理解的苦涩。 “既大王允臣再进一言,臣,谨遵大王诏命!” “——敢请问大王:梁王彭越,何其无辜?!!” “其又所犯何罪,竟致陛下枭其首而夷其族,悬其首而剐其肉,往送诸侯之手,名曰‘赏赐肉糜’,实为暗言恐吓?!!!!!” 说着,张胜面色陡然一肃,望向卢绾的目光中,更尽是苦口婆心的哀怨。 “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确曾起兵!” “赵王张敖、楚王韩信,确曾有不轨之举!!!” “韩王信委身北蛮之下,亦实有辱姬周王族之体面!!!!!!” “然梁王彭越,何罪之有?” “彭越可曾起兵?!” “可曾如赵王张敖般,坐视门客行刺圣驾?!!” “亦或如楚王韩信那般,收容余孽钟离眜之流?!!!” “又彭越何曾效韩王信之举,背主判汉,亦或效韩信暗通陈豨而祸乱天下,更于长陵之外,行刺社稷之后?!!!!!” 随着张胜极具感染力的劝阻声,卢绾面上神情,只愈发动摇起来。 无意识的缓慢坐回软榻,若有所思的抬起头,卢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反驳观点。 “去岁,陈豨乱代、赵,陛下召彭越随驾往征,彭越称病不与······” 随着卢绾不由自主低下去的音量,以及愈发心虚起来的语调,张胜心中,终于是一块大石落地。 而后,便是张胜又一声极尽讥讽的冷笑声,响彻燕王宫大殿之内。 “哼!” “称病不往······” “哼哼!!!” 心里有了底,张胜自是再无后顾之忧,望向卢绾的目光中,更是愈发带上了丝毫不似作伪的忠诚。 “——只‘称病不往’,便枭彭越之首而悬洛阳,更夷其三族?!” “哼!” “滑天下之大稽!!!” 满是讥讽的发出一声低号,就见张胜冷然侧过头去。 待身后的武士,将捆绑于双手之上的粗绳解开,张胜更是赶忙站起身,旋即冷然一拂袖! “大王!” “——酂侯萧何所着《汉律》,凡二十三篇,法令足数百上千例,可有哪怕一字,言‘称病拒召’,便当枭首而族诛?!!” “更有甚者:梁王彭越,乃自陛下起砀郡而伐秦之时,便久随陛下左右,历经大小战阵不下百,生死存亡之刻,更数不胜数!” “昔陛下败彭城而走,为项羽困于荥阳,彭越更三日一出、一出三日,以袭扰项羽之粮道!” “如此足岁余,方使陛下之困稍缓;然单此一战,彭越己身,便受疮不下数十处,肺腑要害之疮,更足足七处之多!!” “今项羽已亡,彭越纵年岁不长,亦或因晚年之旧创,而偶有抱病不能行。” “单如此,陛下便可不顾往日之功勋、今时之谦恭,而遣王恬启不过一介幸妄之臣,往而枭彭越首,又夷其族?!!” 满是哀痛的发出这一问,张胜望向卢绾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担忧,和忧虑。 “大王何不试想:待来日,或北蛮匈奴、或南越赵佗,亦或关东诸侯其一为乱,陛下再欲亲征,而召大王随驾。” “若彼时,大王恰年老而抱病,不能亲往,只遣麾下精悍之卒,待战后,大王当得保宗庙、性命否?” “亦或彼时,陛下又只言‘燕王卢绾称病拒召’,而遣王恬启之流,取大王项上人头,悬与蓟都城楼之上?” 说到这里,张胜便做出一副无尽惨然的神情,极度缓慢的对卢绾躬身一拜。 “臣,言尽余此······” “大王若欲杀臣,臣,仍只一言······” 说着,张胜缓缓直起身,面色极其庄严的再度跪倒在地,对卢绾沉沉一拱手。 “罪臣张胜!” “谢大王赐死之恩!!!” 言罢,张胜终是神情惨淡的沉沉一叩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之上,等候起了命运的裁决。 而在上首软榻之上,燕王卢绾面上神情百转,只目光涣散的瘫坐在原地,神情呆愣的摇着头,嘴上不住地嘀咕着什么。 “陛下不会······” “陛下信寡人······” “陛下同寡人情同手足,又生于同岁同旬同日······” “寡人······” “寡人同陛下······” “对!!!” 神情木然的低声自语许久,就见卢绾似是想起什么般,赶忙从榻上站起身。 “寡人同陛下,乃同出丰沛之乡党!” “陛下曾言:凡丰沛之人,皆陛下之手足臂膀,更与‘山东父老’之尊荣!!!” 语调急迫的说着,卢绾便似是生怕有人不相信般,从怀中取出一块粗糙至极的楚玉,旋即慌张的环顾向殿内众人。 “此玉!” “此玉乃陛下微末之时,与赠寡人之礼!” “陛下曾言:但此玉在,汉家,便绝无杀卢氏之兵刃、治罪卢氏之律令!!!” “此,乃陛下金口玉言!!!!!!” 看着卢绾神情惊恐的捧着那块丑玉,朝殿内众人的方向一阵挥舞,张胜却是缓缓坐直了身,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王啊······” “大王······” 一阵极尽无奈的苦笑,张胜终又抬起头,神情满是无奈的抬头望向卢绾。 “陛下之言,果真称得上‘金口玉言’?” “又丰沛元勋,果真可得陛下之优待,以至‘再无后患’之地?!” 惨然发出两问,张胜又苦笑着一摇头,旋即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大王可还记得:汉立之时,陛下册封功侯,凡百四十六人。” “彼时,陛下于此功侯百四十六人,与诺者何?” 见卢绾面上神情愈发茫然,张胜便以一种极其平缓,又极具感染力的语调,将卢绾淡忘的那段过去,重新摆在了卢绾的面前。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1 轻声默念出曾经,天子刘邦对开国功侯做下的许诺,张胜便又是惨然一笑。 “大王可知:陛下立汉祚而继皇帝位之时,所封功侯百四十六人,今还得几门、几氏尚存?” “纵今尚存之功侯百余,又于陛下如何待之?” 说着,张胜面上苦笑,便愈发惨淡了起来。 “又大王言:臧荼、共尉、张敖、韩信,又韩王信、彭越之流,皆乃后来之降臣;于丰沛元从,陛下当无苛待。” “然大王可知: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当年为何于关中自污声名?” “大王又可曾知:舞阳侯樊哙,身陛下连襟,反因吕氏而为陛下猜疑;若无去岁,陈豨乱代、赵而起战事,舞阳侯樊哙,已赋闲五、六岁,而无一官半职、片甲兵权?” “平阳侯曹参,身丰沛元从,更为陛下远迁齐国,而为王相;绛侯周勃,亦因去岁战事,而得陛下拜为太尉,若非如此,亦于樊哙之境遇无异?” 说到这里,张胜悄然从眼眶中,挤出两滴焦急无比的眼泪,语调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哽咽。 “大王~” “纵大王不知,丞相萧何源何自污,樊哙、周勃为何受陛下冷遇,平阳侯曹参又因何被陛下远迁关东,大王亦当记得前岁,周吕令武侯吕泽,乃因何亡于代北?” 哽咽的道出此语,张胜更是向前跪行两步,语调中,更是尽带上了焦急和忧虑。 “周吕侯吕泽,乃陛下之妻兄,皇后之长兄啊~” “大王莫不以为,陛下视大王,更重于皇后之长兄、储君太子之舅?” “又或大王同陛下之情谊,更甚于酂侯萧何、舞阳侯樊哙,亦或绛侯周勃、汝阴侯灌婴?” 听着张胜极尽哀愁的道出这番直击灵魂的提问,卢绾不由下意识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在张胜下一句补充之后,卢绾赶到嘴边的那句‘陛下和我的感情,不是樊哙周勃、萧何曹参能比’的反驳,终还是被悄然咽回了肚中······ “大王不妨再一思:陛下于长兄之子,乃如何待之?” “——纵得先太上皇之哀求,陛下敕封长兄之后,亦不忘污封以为‘羹颉侯’······” “又于次兄,陛下以何相待?” “——不过战北蛮匈奴而不能胜,往昔之代王,便为陛下夺去王爵;至今,仍未得复封······” 面带沉痛的说着,张胜语调中的哽咽,已是渐渐转变为了哀嚎。 “陛下于同母胞兄,血脉之亲尚且如此,大王莫不以为,陛下于大王这等‘异姓手足’,可更亲于宗亲族兄?” “若果真如此,臣自当为大王贺;然若非,臣该若何?” “大王莫不欲令臣,如那大夫栾布那般,奉命出使而还蓟都,反只见大王之首级,悬于城楼之上?!!” 说到这里,张胜已是彻底嚎啕大哭起来,趁着换气的功夫说话之余,不忘面色凄苦的捶打着自己的前胸。 “大王~~~” “大王纵不为宗庙、后嗣计,亦当为臣,不落至栾布那般凄苦之地,而于长安,稍行戒备才是啊~~~” “大王!!!” “大王······” 极尽凄苦的道出这番话,张胜便无力的瘫在地上,以额触地,双肩不住地起伏着,还不时发出‘嘶嘶’的哭泣声。 而在上首的软榻之上,看着张胜这一番作态,燕王卢绾也终于从无尽的茫然和呆愣中回过神,望向张胜的目光,也不由逐渐深邃了起来。 “只因此,尔便于北蛮匈奴苟合,数典忘祖、背主判胡?!” 听闻卢绾这一声沉呵,张胜只赶忙一敛哭声。 待听出卢绾这声吼喝中,暴躁的情绪已是隐隐有了些缓和的趋势,张胜又顺势直起身,惨兮兮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臣所为,非同匈奴苟合,乃欲为大王日后筹谋······” 委屈巴巴的嘟囔出这句话,便见张胜又努了努嘴,才勉强将哭意按捺下些许。 “大王。” “陛下于臣下,多是有用则宠,无用则弃。” “往昔之韩信、韩王信,亦或吕泽、彭越,无不如此!” “今关东异姓诸侯,已只余大王、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三者。” “长沙王于陛下,尚还有用,当暂无虞;淮南王英布,则恐奋起而反陛下在即。” 说着,张胜终是目光深邃的抬头望向卢绾,面容之上,更是隐隐涌上些许决绝。 “今,大王欲得保宗庙,唯有一计!” “——但大王如长沙王那般,于陛下、于长安‘有用’,大王,便万无一失!” “又长沙王,之所以为长安谓之曰:尚不可除,唯因岭南,得赵佗割据自立;陛下需长沙王于岭北驻守,以戒赵佗。” “若大王欲效长沙,而保宗庙无虞,唯有使北墙之外,再得一‘赵佗’,吾燕国之宗庙,方可不为陛下所忌!” “而臣以为:可为大王之‘赵佗’者······” “恐只陈豨一人而已!” · · · · ps:1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 译:即使黄河细的如衣带,泰山平的如磨刀石,(功臣们的)封国依然会存续,依然会照顾勋臣的后人。 第191章 朕,谢过关中父老! 汉十一年夏五月,天子刘邦的御辇,终于再次出现在了长安东郊。 得知天子班师,朝中功侯百官,自是在监国太子刘盈的率领下,早早赶到长乐宫以东静候。 得刘盈刻意放出去的口风,更是有数万长安百姓在天亮之前,拖家带口赶到了长安东郊,想要一睹帝王之尊荣。 而在等候刘邦圣驾的人群最靠前的位置,监国太子刘盈只挺直腰杆,手中托着一块礼盘,面色隐隐透露出些许紧张。 “呼~” 暗自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刘盈才觉得紧张的情绪,稍得到了些许缓解。 但很快,随着一顶艳黄色的车顶,同逐渐升起的朝阳一起出现在远方的天边,刘盈才刚放松下来的情绪,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不能怪刘盈没有城府,实在是前后两世,老爹刘邦给刘盈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过于深刻了些······ 前世,刘盈‘初来乍到’,迎面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年禁闭大礼包。 而后,便是刘盈再次见到老爹刘邦,那张恨不能吃了自己的阴沉面庞,以及那句‘朕老迈,太子替朕出征,以平英布不臣’。 再之后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皇后吕雉软硬兼施之下,天子刘邦,最终还是只能拖着老迈的病躯,亲自踏上平定英布叛乱的征途。 不数月,英布兵败身亡,天子刘邦折返长安,于朝中功侯元勋白马誓盟:非功勿侯,非刘勿王。 至此,刘邦‘铲除异姓诸侯’的伟大事业宣告结束,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也悄然结束了自己辉煌的一生。 而对于刘盈而言,老爹刘邦在更多情况下,只意味着无端的责备、谩骂,以及那句令刘盈心神俱怖,惶惶不可终日的‘太子不肖朕’······ 这一世,虽然还是没能躲过‘一穿越就差点被踢下太子之位’的地狱开局,但相较于前世,这一世的刘盈,在面对刘邦易储废后的恶意时,显然应对的更加得心应手。 到如今,天子刘邦时隔近九个月重返长安,再次出现在刘盈视野当中时,曾经青涩、稚嫩的刘盈,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初得民望,受关中百姓拥戴的监国太子。 可即便如此,当看到那辆黄屋左纛,以及辇车内端坐着的老爹刘邦,随朝阳一同出现在视线之内时,刘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莫名有些不安起来······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跪~~~” 刘邦乘坐的御辇还未驶近,便听御辇之上,传来一声悠长高亢的唱喏声,引得东郊的功侯百官齐齐跪倒在地。 “臣等,恭迎陛下~” “陛下神武,征陈豨而平代、赵,臣等,谨为天下贺~” 听着身后传来这声低沉的拜喏,刘盈也是悄然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稍回过神,旋即在身侧的母亲吕雉提醒下,稍上前两步,同母亲吕雉一起跪倒在地。 “儿臣,恭迎父皇!” “父皇英明神武,降雷霆而平代、赵,讨陈豨不臣,而与天下安泰,儿臣,谨为天下贺!” “唯愿父皇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听闻刘盈这几声夸张到让人肉麻的拜贺,朝臣百官无不齐齐抬起头,望向刘盈那仍尽显青涩,甚至还并未完全长开的瘦弱背影。 很快,便有第一个聪明人站了出来,有样学样的将刘盈亲自示范的‘先进经验’,迅速用在了实践之上。 “太子太傅臣通,唯愿陛下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片刻之后,整个长安东郊的上空,便只剩下这四个‘成语’响彻不绝——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不知是不是被这阵令人肉麻的拜贺声逗笑,天子刘邦也终于从辇车上探出身,雍容一笑,便缓缓从辇车上走了下来。 “免礼,免礼······” 温笑着走上前,虚扶起仍跪地不起的朝臣百官,却见不远处,正围聚在一起的长安百姓,又后知后觉的哗啦啦跪倒一地。 “民等,恭迎陛下~” “陛下神武,民等,惟愿陛下长乐未央······” 只刹那间,天子刘邦面上挂着的那抹客套笑容,便迅速直达眼底。 ——很显然,相较于太子刘盈,亦或是朝臣百官的彩虹屁,天子刘邦更在乎自己在百姓心中,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 满是温和的笑着走上前,虚扶起跪作一地的长安百姓,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陈豨不臣,起叛兵而乱代、赵,朕身以为天下王,自当御驾以亲征,以诫余之诸侯。” 温笑着道出一语,便见刘邦极尽和颜悦色的抬起双手,朝百姓的方向微一拱手,却并没有弯腰。 “朕征讨在外,至今已足近岁;朝中大事,俱由公卿百官,及太子暂掌。” “朝中公卿,皆随朕先伐暴秦,后平天下之功侯元勋,纵朕不在,亦当可使朝政无虞。” 说着,刘邦稍侧过头,面色和蔼的撇了眼刘盈所在的方向,又正过身,微笑着朝围观百姓连连拱手数下。 “然太子年幼,纵得朕亲身教诲,亦难免有异想天开,而使朝政失当之处。” “若太子之所行,有使朝政失序、损民安乐之处,万望关中父老乡亲,念朕薄面,于太子稍行宽忍······” 言罢,刘邦便微笑着低下头,竟做出一副要深弯下腰,朝围观百姓拱手致歉的架势! 见刘邦这般架势,只眨眼的功夫,围观人群中,便快速‘飞’出几道残影,来到刘邦身边,面带惊恐的将刘邦自手臂处扶起。 待刘邦佯做疑惑地抬起头,却见身侧,已是站着好几位发须花白,腋下夹着鸠杖的老者,神情惊惧的对刘邦连连摇着头。 “陛下使不得!” “万万使不得啊!!!” 此起彼伏的连道几声‘使不得’,待刘邦稍露出作罢的趋势,就见几位老者重新来到刘邦面前,缓缓跪下身去。 “陛下!” “民等皆粗鄙黔首之身,往昔,俱为暴秦目中之草芥!” “幸陛下英明神武,应天命而兴仁义之师,率王师而伐暴秦,方使吾等黔首,得往数岁之安宁!” 神情满是庄严的道出一语,便见那年岁最长的老者稍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一片由衷的感激,和崇敬。 “更陛下得皇帝之尊,不思享乐,反先授吾等黔首以田、爵,又轻徭薄税,与吾等修养以生息。” “后关东又有暴戾之诸侯,不思忠君而屡行叛逆之事;陛下不以己之尊,每每御驾亲征,以与天下民安宁。” “陛下之功德,纵观上古之圣君,又或三皇、五帝,亦无出陛下之右啊······” 说着,老者又稍侧过头,朝不远处的刘盈一拱手,才继续道:“更太子仁以爱民,尽得陛下之姿!” “自陛下引军而平代、赵,此半岁,太子于关中,但无丝毫不妥之行,更先修郑国渠,而解渭北农户之水缺;后更以身犯险,不惜身受贼子之刺,亦决意平抑关中米价之鼎沸······” 说着,老者不由稍红着眼眶,对刘邦又是一拱手。 “太子修渠,当效陛下授民田爵之仁爱;及以身犯险而平抑粮价,更颇得陛下御驾亲征,以平关东不臣之神武!” “得储君如此,民等恨不能塑陛下之泥像,朝夕参拜而祭三牲血食,以谢陛下之圣仁,又与民等如此贤明之太子储君!” “陛下言太子不屑,更欲因此而礼谢于民等······” “恕民等,万死不敢受啊······” 随着老者嘶哑,而又铿锵有力的话音落下,围聚于东郊的长安百姓,不由又是对刘邦叩首一拜。 “得陛下之圣仁、太子之贤明,民等喜不自胜,万望陛下保重,多与民等数岁安宁······” 听着这一声声满带着真情实感,又莫名令人鼻尖发酸的祝词,刘邦面上温颜,只悄然带上了些许感怀。 尤其是那一声‘陛下多保重,再让俺们多过几年好日子’,可谓是直击刘邦灵魂深处。 “得如此忠臣义士,吾汉家,又何愁不兴啊······” “只可惜,朕已老迈······” 正当刘邦满是唏嘘感怀的背负起双手,神情略有些感伤的望向围观百姓之时,不远处的刘盈,也终于从震惊的情绪中回过身。 顾不上多思考,刘盈只赶忙侧过身,将手中的托盘递到母亲吕雉手中,旋即快步走上前,对老爹刘邦沉沉一拜。 “儿臣年不及冠,得父皇以监国之重担加身,反未能尽全父皇所托,竟使君父忧心至斯,代儿臣,而告罪于关中父老当面······” “儿臣不孝,恳请父皇降罪!” 神情满是愧疚的道出此语,刘盈却并没有就势叩首,而是跪着侧过身,才将膝盖从地上直起,面向围观百姓的方向又是一拜。 “孤得君父以监工之责相托,往半岁,可谓战战兢兢,唯恐有损君父之德。” “若孤之所行,于关中父老有损,万望父老乡亲独罪于孤,万莫因孤之谬行,而于父皇心怀责怨。” “孤,且谢过诸位父老乡亲!” 言罢,刘盈又是深深一拱手,才回过身,对天子刘邦跪了下来,摆出一副‘请父皇责罚’的架势。 见此状况,围观百姓只悄然抹起了泪,望向刘邦、刘盈父子二人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感激,和幸福。 “如此慈父孝子,竟皆吾等黔首之君上······” “吾等,何其幸哉······” 围观百姓尚且如此,在百姓最前方跪倒着的几位老者,看着眼前这幅场景,更是毫不顾礼数的低声嚎哭起来。 “殿下万莫如此,万莫如此······” “殿下于民等,不可谓不仁,陛下可万莫于太子,过行苛责才是啊······” “殿下······” “陛下············” 随着几位老者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整个长安东郊,嗡时便被一股莫名的温馨氛围所占据。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待不远处的朝臣百官,乃至于刘盈都暗自抹起了泪,才见刘邦笑着走上前,轻手将刘盈从地上扶起。 待刘盈神情哀痛的直起身,又满是愧疚的抬起头,便见刘邦神情复杂的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认可的对刘盈微一点头。 不等刘盈反应过来,又见刘邦毫无预兆的一皱眉,朝身侧仍跪倒在地,哀嚎不止的几位老者一使眼色。 “受杖老者跪于当面,竟不知扶?” “往日,朕便是这般教训诫太子的?!” 略带些许严厉的一声呵斥,惹得刘盈下意识一愣。 只片刻之后,缓过神来的刘盈便赶忙对刘邦一躬身,才又转过身,神情惶恐的将几位老者从地上扶起。 一边扶着,刘盈嘴上还不忘语带哽咽的说着:“老者万莫如此,万莫如此······” “此皆孤之无德,老者万莫因孤,而泣于父皇当面······” 话道出口,几位老者也都被刘盈次序扶起,就见刘盈宛如一个委屈的少年般,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对几位老者一拱手,才回到刘邦身侧,躬身侍立于一旁。 而后,便是刘邦神情严肃的‘瞪’了刘盈一眼,旋即走上前。 毫不生硬的换上一副极尽温暖的笑容,对先前那几位老者,以及围观的上万百姓一拱手,便见刘邦稍发出一声感叹。 “得主关中父老乡亲,朕,何其幸哉!” “若非天公不允,朕恨不能再活五百载,以与天下民轻徭、薄税,又廉吏、贤臣!” 面色决绝的道出此语,又见刘邦悄然将话头一转,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遗憾。 “然朕,终肉体凡胎;今又已老迈······” “纵朕有心多活,亦恐天公,不愿与朕再多几岁寿数······” 语带哀沉的说着,刘邦终是回过身,对刘盈轻轻一招手。 待刘盈乖巧走上前,便见刘邦轻轻抬起手,扶着刘盈的后脑勺,再度望向那几位老者。 “此子虽年弱,然尚无纨绔之举;待朕百年,得此子为天下王,纵不比朕之仁善,亦不至二世之暴虐。” “若来日,朕有不测,此子即朕位而王天下,若稍行幼稚之举,而损民生计之时,万望诸位父老乡亲,念朕往昔微薄之德,而于此子稍行宽恕······” 说着,刘邦终是将手从刘盈的后脑勺处收回,丝毫不顾天子仪态的抹了把鼻涕,旋即郑重其事的对几位老者,以及围观百姓一拱手。 “朕,且代日后之太子,先谢过关中诸父老乡亲······” 第192章 朕不在,太子做的不错 东郊的闹剧,终还是随着刘邦的圣驾驶入长乐宫,独留上万长安百姓嚎哭不止,而悄然落幕。 在母亲吕雉的鼓励下,扶着老丞相萧何,远远吊在老爹刘邦的御辇之后,刘盈仍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真实到······ 宛如梦境! ——曾几何时,天子刘邦,对刘盈有过如此温颜? 别说是太子刘盈了,便是半年前,还受刘邦极尽恩宠的幼子刘如意,也不过是能得到刘邦几句‘类我’‘聪慧’的称赞。 至于朝中功侯元勋,亦或是刘氏宗亲,那就更别提了。 刘氏宗亲中,同刘邦情谊最深,又感情最好的,无疑便是先太上皇幼子,天子刘邦唯一的胞弟——楚王刘交无疑。 可即便是对这位幼弟,天子刘邦的态度,也更多是随和、亲切。 若是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又或者是刘邦玩儿性大发,半开玩笑着踢刘交的屁股两下,也绝对没人会觉得哪里有问题! 而今天,在朝臣百官、元勋恭候,乃至于长安上万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刘邦摆出乐一副极尽低微的姿态,说出了那句:如果日后,太子有什么做得不对,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太子太计较······ 刘邦此言,是在委婉的责备刘盈? 亦或者是对刘盈过去这半年的表现不满,又忧心于日后,才甩下老脸,求长安百姓对刘盈大度一些? 很显然,都不是。 有了今天这一遭,毫不夸张的说:待日后,刘邦驾崩,刘盈即立为帝之时,即便是刘盈所在的整个皇宫,都被乱臣贼子所占据,只要刘盈能想办法爬上宫墙之上,甩开膀子振臂一呼,长安十数万百姓,便都会因为刘邦今天的‘恳求’,而挥舞着锄头、钉耙杀入皇宫,拯救刘盈于水火之中! 甚至于,就算刘盈也学着历史上的武帝猪爷,只顾奢靡而横征暴敛,惹得天下民不聊生,只要最终,刘盈能‘迷途知返’,天下百姓看在刘邦今天这个姿态的份儿上,也大概率会既往不咎。 这,便是刘邦今日上演的这场舞台剧,为刘盈带来的丰厚政治遗产。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曾留下一道诏命:皇孙xx颇得朕姿,待其年壮,可王天下。 将这份姓名留白的遗诏交到太子刘启,也就是后来的汉景帝手中时,刘恒则交代道:朕在位二十四载,幸先祖庇佑,得天下民稍敬;日后,若得成器之皇孙可奉宗庙,可录其名讳于此诏,以朕名布发天下,或可稍壮储君之威仪······ 最终,这封‘隔代册立太孙’的遗诏,被景帝刘启留存了足足十年。 待吴楚七国之乱平息后,废太子刘荣、杀太子生母粟姬的景帝刘启,才终于在这封先皇遗诏的留白处,写下了‘刘彻’二字。 再后来的事,就可谓是人尽皆知了。 ——景帝刘启自感时日无多,便在太子刘彻十七岁的年纪,强撑着半截脖子入土的病躯,为刘彻提前进行了加冠之礼。 不久,景帝刘启驾崩,太子刘彻继位,史称:汉世宗孝武皇帝······ 而今天,开国皇帝刘邦在长安东郊,在功侯百官、长安百姓见证之下,做出了一个‘我死之后,太子继位,大家多担待’的姿态。 这个姿态对于刘盈的意义,便完全不亚于历史上,汉文帝刘恒为幼孙刘彻所留的那封‘册封遗诏’。 ——经过今日这一遭,日后登基为帝的刘盈,最起码也同历史上的武帝刘彻一样,有至少一次胡作非为一生,临死一封罪己诏,便将民心尽数收拾回来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 “这样的机会,谁爱用谁用!” “孤才不要学刘彻,一辈子到处撒钱,搞得天下民不聊生,老了老了,还要惨兮兮的下罪己诏······” “暴揍匈奴这事儿,倒是可以学学······” 如是想着,刘盈便在朝臣百官渐渐涌现出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将腰杆悄然挺得更直了些。 ——如果说今天之前,刘盈的太子位,是九成九不会出问题,那自今日起,剩下的那零点一成,也不复存在! 在天子刘邦毫不掩饰意图的表示‘我死之后,太子继位’的当下,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势力,能将刘盈从储君之位上拉下马! 包括刘邦本人,也不例外! 意识到这点之后,刘盈的心绪,便悄然飞到了长乐宫内,那处半年前还热闹不绝,如今却萧凉无比的宣德殿。 “刘如意······” “孤的好弟弟啊······” “嘿嘿······” “也罢。” “到这个份儿上,也没必要再多计较了······” · 时隔九个月,当刘邦老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长乐宫长信正殿,原本略显冷僻的大殿,嗡时便被一股浓烈的热乎气儿所占据。 在朝臣百官的注视下走上御阶,再次坐上那张尽显威严,于刘邦而言又略有些‘陌生’的御榻,刘邦只不着痕迹的稍一皱眉。 “嗯?” “先前,不都说帝剑赤霄,为太子奉于御榻之上······” 暗自嘀咕着,刘邦便将略带疑惑地目光,撒向御阶下的刘盈。 在看见刘盈的一刹那,刘邦目光中的那一抹疑惑,便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太子手中,所持者何物啊?” 佯装不知的发出一问,刘邦甚至不忘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又似是看不清刘盈手中的物什般,将眼睛稍眯起些许。 听闻刘邦此问,刘盈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只神情严肃的跪下来,将手中托盘举上头顶。 “禀父皇!” “此,乃父皇先前,假儿臣之赤霄天子剑!” 语调极其庄严的道出一语,刘盈又稍将托盘放下些,到胸前的位置。 “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往半岁,儿可谓战战兢兢,唯恐行差就错,而坏朝堂大政!” “幸父皇怜儿,遣曲逆侯携赤霄剑而归,以假儿威仪。”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适时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的僵笑,旋即侧过头,略带感激的殿两侧的朝臣百官笑着一点头,才再度望向上首的天子刘邦。 “父皇出征在外,儿事于朝中公卿百官左右,于朝政之事多有所得。” 说着,刘盈又神情满是庄严的低下头,看了看手中托盘之上的赤霄剑。 “又赤霄剑代父皇端立长信殿,儿更日夜不忘父皇教诲,不敢稍行错谬。” “往半岁,儿每因重负而忧心之时,便多至此;然见赤霄剑立于御榻之上,儿只心大安!” 面露回忆之色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敛面上淡笑,再度将手中托盘举过头顶。 “父皇怜儿,以赤霄剑假儿威仪,儿,谨谢父皇之恩!” “然赤霄剑,乃陛下之御剑,吾汉兴之明证!” “如此国之重器,可承其重者,唯父皇一人!!! “今父皇班师,儿自无再假父皇威仪,而监朝政之理;赤霄天子剑,便当还与父皇······” 言罢,刘盈又是将脑袋更沉下去些,静静等候起御阶之上,传来刘邦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 “哦······” “竟是赤霄······” 不片刻,便见刘邦面带思索的站起身,眯着眼,朝刘盈手中的托盘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又见刘邦突而一笑。 “嘿!” “数月不见,朕,竟有些认不出此剑,乃朕往昔,醉斩白蛇之赤霄!” 刘邦说话得功夫,刘盈手中的托盘,也终于是被刘邦身侧的宦者令,端到了刘邦面前。 就见刘邦随手拿起托盘上的宝剑,轻手将剑刃从剑鞘中拔出一小节,把弄一番,才又收剑入鞘。 耳边传来一声利刃归鞘声,刘盈心中,才终是稍松了一口气。 正要起身,却闻刘邦淡然道出一语,惹得刘盈赶忙停止动作,又乖乖跪了回去。 “方才宫外,朕便心有惑:太子迎朕,怎手举托盘?” “未曾想,竟是欲还赤霄于朕手······” 语意不明的道出这么一声呢喃,便见刘邦伸出手中长剑,重新放回了托盘之上。 “去。” “与太子······” 刘邦话音未落,刘盈便满是惊诧的瞪大双眼! 只眨眼的功夫,便见刘盈神情惊惧的跪行上前两步,对御阶上的刘邦猛地一叩首! “父皇!” “此剑之重,儿臣,实无以承载!” “万请父皇,收回成命!!!” 见刘盈一副惊惧交加的神情,纵是跪坐于殿内两侧的朝臣百官,也是不由稍睁大了双眼。 对于刘邦执意要将赤霄天子剑塞给刘盈,功侯百官虽不至于如刘盈那般惊恐,也不免感到有些诧异。 ——那,可是帝剑赤霄! ——在坊间百姓口中,那柄剑的名字,叫‘斩白蛇剑’! 这样一柄剑,别说是太子了,就算是往后的汉天子,恐怕都不敢挂在腰间! 顶天了去,也就是日后,供到刘邦的庙里,不时奉上祭品血食。 赤霄剑,有且只有一人,能毫不脸红的挂在腰间! ——当今刘邦!!! 想到这里,朝臣百官面上惊诧之色,也缓缓凝为实质。 对于刘邦打消易储的念头,朝中百官虽感到有些突兀,却也还算是有心理准备。 毕竟再怎么说,刘邦的身体状况,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一天不如一天。 便说此番,刘邦更是从未曾有过的‘御驾亲征,却在叛贼灭亡之前提前回长安’。 刘邦不在长安的这半年多时间里,监国太子刘盈的举措,也确实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加上刘盈借着修渠、平抑粮价两件事,在关中已是初步得到了百姓的认可;而之前,作为刘盈太子之位竞争者的赵王刘如意,又因为长陵田氏一案,而挂上了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污点······ 结合此间种种,刘邦放弃易储,并逐渐准备政权交接,将大权过渡到太子刘盈之手,也算是朝臣百官早有预料的事。 至于方才,发生在东郊的那一幕,虽然让朝臣百官多少有些诧异,但仔细一琢磨,也算是顺理成章。 ——既然不再打算易储,身体状况又每况愈下,刘邦自然是要开始筹谋布局,为太子刘盈造势,为政权交接做准备。 可就算是这样,刘邦执意将赤霄剑塞给刘盈,还是让众人有些接受不能。 至于原因······ “父皇!”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就见刘盈沉默片刻,便再度神情惶恐的朝刘邦一拱手。 “儿虽为太子储君,然父皇当面,儿终为臣!” “但父皇在,儿便乃父皇之臣!” “赤霄天子剑,乃父皇方可承之国器!儿人臣之身,又怎敢受之?” 语调惊慌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是满带祈求的对刘邦一叩首! “万望父皇怜儿年弱,莫以如此重器加于儿身!” 言罢,刘盈便紧紧将前额贴在地面之上,摆出了一副‘父皇不答应,儿臣就不起来’的架势。 见刘盈这番作态,殿内众人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附和之色。 ——这才对嘛~ ——赤霄剑,怎么能给太子呢? ——就算给,也不能是现在······ 朝臣百官正思虑之际,御阶之上的刘邦,却是将殿内众人的面上神情,一丝不漏的尽收眼底。 而后,便见刘邦笑着低下头,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了刘盈身侧。 “且起来······” “起来说话······” 刘邦满是温和,又略显得有些虚弱的轻语声传入耳中,刘盈也终是忐忑不安的抬起头。 见老爹又作势要弯腰,刘盈更是腾地一下从地上弹起,面带担忧的来到刘邦身侧,轻轻扶起老天子的胳膊,作势要扶刘邦坐回御榻之上。 却见刘邦只似是随意的一抽手,刘盈便觉手中一空。 待反应过来之时,回过头的刘盈,却看见老爹刘邦已是蹲下了身,正费力的将那柄赤霄剑,系上自己的腰间。 “父皇······” 惊恐之语未道出口,就闻刘邦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咳,惹得刘盈赶忙一噤声。 慢条斯理的将那柄极具神话色彩的赤霄剑,系上刘盈那仍有些瘦弱的腰间,刘邦才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嘿~哟······” 抑制不住的闷哼一声,刘邦终是再次直起腰杆,却不顾上揉搓酸痛的腰背,只眼带欣慰的打量起刘盈来。 正面看了看,调整了一下赤霄剑的位置,又轻轻揪着刘盈的肩膀,示意刘盈转身。 前前后后看了个遍,刘邦才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在刘盈肩头轻轻一拍。 待刘盈神情呆滞的抬起头,就见老爹刘邦手扶着自己的肩膀,望向自己的目光,只尽显何谓‘五味陈杂’。 “父皇······” 下意识发出一声轻喃,终是让刘邦复杂的神情,悄然化作一抹暗含唏嘘的温笑。 “过往这半岁,做的不错······” 第193章 朕躬抱恙,太子继续监国! 柔和,又低微到殿内众人听不见的一声轻语传入耳中,终是惹得刘盈,彻底愣在了原地。 “做的不错······” 神情呆愣的将这短短四字重复一遍,刘盈便满是木讷的抬起头,望向老天子刘邦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些许茫然。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待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隐隐涌上些许亏欠,刘盈便猛然低下头,咬紧嘴唇,无声啜泣起来。 “父皇······” 一声极尽凄凉的轻呼,刘盈终是再也压制不住上涌的泪水,哐当一下跪倒在地,俯身嚎啕大哭起来。 “父皇~” “儿,儿臣······” “儿臣!” 见刘盈上气不接下气的哀嚎起来,跪坐于殿内东西两侧的朝臣百官,面上神情也是无不流露出动容之色。 自十四年前,二世即立,天下大乱,到六年前,霸王项羽自刎乌江,汉祚得立,再到如今······ 要说这十四年的时间里,整个天下的刘氏宗亲,谁过得最惨,那无疑便是十年前,被刘邦早早册立为储君的太子刘盈无疑。 ——在后世的史料记载中,十四年前,始皇驾崩沙丘,二世即立,秦公子扶苏、将军蒙恬被赵高、李斯二人矫诏杀害。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同样是在那一年,一个叫‘刘盈’的婴儿,悄然降生在了丰邑中阳里。 降生后的几年,也就是刘邦兴兵伐秦,得以先入咸阳,又因此被项羽设下鸿门宴的那几年,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盈,则都是同母亲吕雉一起,被刘邦留在了动荡不止的丰沛。 之后,刘邦得以从鸿门宴全身而退,被项羽封为汉王之时,汉王嫡长子刘盈,则同母亲吕雉、祖父刘煓、外祖父吕文一起,被项羽软禁在了丰沛故居,以作为钳制汉王刘邦的后手。 如此又过了好几年,直到楚汉彭城一战,诸侯联军统帅刘邦一路高歌猛进,兵临楚都彭城之时,刘盈才得以重回父亲刘邦身边。 但也正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汉王后吕雉、太公刘煓,被项羽彻底囚禁;得以回到父亲身边的刘盈,也在刘邦逃亡的路上,被刘邦几次三番踢下马车······ 若非夏侯婴硬着脖子,拼着被刘邦挥刀砍死,也非要把如今的太子刘盈,以及鲁元公主刘乐姐弟俩捡回来,只怕刘盈,早就死在了彼时的战乱之中。 彭城一败,汉楚战略格局顷刻间扭转;为了得到舅哥吕泽的支持,刘邦也不得已将刘盈,立为了自己的王太子。 但是,同册封王诏一同送到刘盈手中的,是一封‘先行入关,于栎阳暂驻’的手令。 就这样,得以从老家丰沛逃离的刘盈,得到了一个‘汉王太子’的身份,便又被‘囚居’在了栎阳,也就是如今的新丰。 又过了几年,汉王刘邦打败了楚王项羽,得以在洛阳继皇帝位。 王太子刘盈,变成了皇太子;被项羽囚禁数年的太上皇刘煓、皇后吕雉,也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吕雉同戚姬、刘盈同刘如意之间的后位、储位之争,便悄然拉开了序幕······ 回想起过往十数年发生的一切,殿内的朝臣百官,如萧何、周勃等人,无不对跪地嚎哭不止的刘盈,投去同情的目光。 ——过去这十几年,是汉室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偏居一隅,到富拥天下的十几年! 也恰恰是这十几年,太子刘盈,渡过了自己完全提不上富贵,甚至都算不上‘安稳’的少年时期。 此刻,看着被刘邦一句‘做的不错’,就委屈到跪地嚎哭的刘盈,殿内众人心中,更是顿感唏嘘起来。 而众人心中的思绪,终是被刘邦一声满带歉意的轻语,而悄然化作点滴热泪。 “往数岁,太子,受苦了······” 听闻刘邦这一声低语,殿内众人虽没敢开口附和,也是不约而同的暗自点起了头。 ——谁说不是呢? 就算再怎么聪慧,又再如何早熟,刘盈归根结底,也终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都不说寻常百姓、黔首农户,便说这满堂功侯贵勋,家中子弟在刘盈这个年纪,都是什么样子? ——斗鸡走狗的频率低一些,能偶尔读读书、打熬打熬筋骨,就足以被坊间称之为‘虎父无犬子’了! 更别说刘盈,在经历过那般不堪回首的少年时期之后,非但没有长歪,反而成了如今这般,令人赞叹不止,又惊喜不断的模样······ 撇开上下尊卑、君臣父子不论,单就这一点,作为父亲的刘邦,就该对刘盈心怀愧意! 很显然,此刻刘邦心中的愧意,丝毫不比殿内百官的心理预期低多少。 就见刘邦手足无措的愣了好半晌,才神情复杂的俯下身,将刘盈从地上拉起来。 待刘盈抬起头涕泗横流的面庞,又见刘邦满是温和的一笑,用手捧着刘盈的脸颊,替刘盈稍拭去脸上的眼泪鼻涕。 “年十四,便当是丈夫。” “即是丈夫,又是朕之亲子,社稷之储君,便不当以此面目示人。” “要稳重,要处变不惊,要端起架子······” “储君的架子······” “天子的架子·········” 用只有刘盈和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出这几声‘指点’,刘邦便满是感怀的稍叹口气,旋即侧过身。 再次伸出手,替刘盈调整一番腰间佩剑的位置,才见刘邦轻笑着抬起头。 “甚好!” “甚是雄武,颇得朕姿!” 神情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待刘盈破涕一笑,刘邦便不着痕迹的稍侧过身。 虽然目光依旧注视着刘盈那张遍布泪痕的面容,但老天子接下来的话,明显是说给殿内的朝臣百官听。 “赤霄剑,乃朕昔微末之时,于砀山释丰沛劳役,夜醉酒而路遇白蛇之时,斩蛇之所用!” “此剑,乃朕得天命,而伐暴秦、得天允,而立汉社稷之国器!” 语调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刘邦淡笑着低下头,拍了拍刘盈的耳侧。 “如此国器,确如太子所言:唯天子,可承其重!” 言罢,刘邦便回过身,望向殿内朝臣百官的方向,负手一笑。 “然初春之时,朕因代赵之恶寒而染疾,今更陈豨贼子尚未授首,便不得以先行折返,而于长安歇养。” “即是歇养,朕便无弃代、赵战事于不顾,又于长安厘治国政之理。” 说着,刘邦便将锐利的目光,次序撒向殿内的朝臣百官,似是想要将这百十号人的心思看透! 如此环顾一周,才见刘邦又突而一笑,再度回身望向刘盈。 “故朕意:太子,仍当暂负监国之任······”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顿时齐齐一皱眉,就连刘邦身前,正垂泪而笑着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一愣。 太子······ 继续监国? 这······ “陛下此举,究竟何意?”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殿内百十位朝臣百官的脑海中,都涌现出了这个疑问。 按理来说,天子刘邦因‘圣躬抱恙’,以‘回京调养’为由丢下代、赵战事,先回长安,确实没有拖着病体,在长安处理朝政的道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就算是过去,在活蹦乱跳的健康状态下,天子刘邦对于朝中政务,也基本都是一副甩手掌柜的姿态! 至于其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刘邦昏聩,整日沉迷享乐,‘君王不早朝’。 这一来,无论是汉立前的楚汉争霸时期,亦或是汉立后的过去这几年,天子刘邦基本都是引军在外;长安朝堂大小事务,一直都是丞相萧何在处理。 二来,就算是在刘邦没有在外征讨,留于长安的那些时日,对于朝中大小事务,刘邦也很少过问。 曾几何时,也不乏有几个‘聪明人’,曾试图绕过丞相萧何,直接就政务请示天子,试图得到刘邦的信任。 但在刘邦烦躁的扔下一句‘滚去找萧何’之后,如今的朝堂,已经很少有那种自作聪明的‘幸妄之臣’出现了······ 实际上,这么多年下来,朝堂有司部门,也基本都习惯了‘万事先请示萧何,而非入宫面圣’的运作模式。 在这个前提下,本就很少过问朝政的甩手掌柜刘邦,特地提出‘朕要休息,继续由太子处理朝政’······ “莫非陛下,亦同家上般,于萧相心生不满?”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西席朝臣班列,紧紧跪坐于御阶下数步的丞相萧何身上。 见此,刘邦也是意味深长的笑着侧过头。 “酂侯以为,如此可好?” 言罢,刘邦不忘再次回过身,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刘盈的前胸。 “太子又如何?” “可还有力代朕,承天下之重担?”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众人赶忙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神情,俨然带上了一抹见证历史的神圣感! 如果说先前,刘邦提出‘我不舒服,太子帮朕看着点朝堂’,还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亦或是透露出了不信任萧何的意思,那在这句‘太子可还能代朕,承天下之重’之后,殿内朝臣百官心中,已然再也没有了迟疑。 天子刘邦,这是想要提前筹谋布局,准备未来数年,必将发生的一件大事! ——交接政权! 而在老皇帝,尤其是身为开国之君的老皇帝,明确透露出‘我要开始准备交接政权了’的意图之后,但凡朝臣百官脑子里的水没有多到溢出,就绝不可能开口反对,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不,就连朝堂公认的‘讨厌鬼’雍齿,听闻刘邦以似是随意的语调,对刘盈发出这么一问之后,都赶忙低下了头,明摆出一副‘我是木头人’的架势。 听闻此问,刘盈纵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神情也是在顷刻间,便陡然带上了些许庄重! 刘邦这一问传入刘盈耳中时,其中暗含的潜台词,可谓是毫不复杂。 ——有没有信心,继续代替朕的位置,行使天子才拥有的权力,和义务? 毋庸置疑,这样的问题,但凡是个有血性、有理想的男儿,都必然会郑重点头:有信心! 就更别提自穿越之后,就日日如履薄冰,又前前后后筹谋布局,甚至以整个前世为失败经验,才走到今天的刘盈了。 “终于······” “到这一天了······” 暗自定了定心神,又深吸一口气,刘盈的面容之上,便陡然涌上一抹庄重! “儿臣!” 信心满满的一开口,不待后半句话说出口,刘盈便顿感肩头一沉! 在这不过眨眼的功夫,刘盈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幅幅如幻灯片般的景象。 ——原主记忆中,那一个个面呈菜色,蜷缩于道边的饥民; ——刘盈前世登基之后,游猎上林苑途中,在田间看到的那一道道深弯着的背影; 还有这一世,刘盈为整修郑国渠而前往三原,只不过是许下‘每人赐米半石’的诺言,便喜不自胜的回到家,帮刘盈编了一整个冬天柳席的渭北民壮; 刘盈前往长陵,又于田氏宅邸之外遇刺之时,那一个个神情惧怖,又不忘第一时间围聚在刘盈周围,想要保护刘盈,不继续受刺客攻击的长陵豪强家中奴仆、家丁······ 待这一幅又一幅画像,在眨眼间次序闪过心头,刘盈才明白过来:压在自己肩上的巨重,究竟是什么。 抬起头,是老天子刘邦不怒自威,又暗含期翼的目光; 侧过头,是丞相萧何悲喜不明,又悄然竖耳等候的身影。 低下头,脑海中闪过的,是一个个生活艰苦,却又始终不曾对汉室、对刘氏皇族丧失希望的芸芸众生······ “呼~” 强自调整的呼吸,在那万均巨重的压制下,艰难的将脊背脊背挺直,刘盈望向刘邦的目光中,终于清澈到不见丝毫杂质。 “儿臣!” “不敢负父皇如此重托!” 决然道出此语,刘盈终是觉得肩头一轻,先前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巨重,似也是顷刻间消散。 但刘盈清楚地明白:那重担,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刘盈的意识,偷偷藏在了心底。 可即便是藏在了心底,这份重量,也必将是刘盈毕生,都不敢有片刻或忘的承诺! 这份承诺,也叫责任、使命。 如果刘盈此时心中所想,被面前的老皇帝刘邦知晓,那刘邦必然会告诉刘盈:这,也同样是历代华夏君王,始终不敢或忘的第一要务。 这个‘第一要务’,叫百姓、叫人民; 叫芸芸众生,叫苍生黎庶······ 第194章 公卿百官,私奴不少啊 便是在这种似是随意的氛围中,天子刘邦终于为数年,来让朝臣百官忐忑不安,让整个朝堂政治格局,都始终无法安定下来的一个大难题,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太子,不换! ——刘盈,确定成为下一任,即汉室第二任天子! 刹那间,硕大的长乐宫长信殿,便被一股莫名的安心,以及些许感怀的情绪所占据。 或许对于寻常人而言,太子储君之位的归属,终究不过是会对汉室未来的发展方向,起到那么一丁点影响。 即便是这点影响,也应该是当今刘邦驾崩,新君即立之后,才会慢慢显现。 除了这点可以忽略不计,且暂时还不必考虑的影响,太子之位上坐着的无论是如今的刘盈,还是赵王刘如意,差距貌似并不是很大。 但实际上,储位悬而不绝,或者说不够稳当,并不单单会对未来的汉室带来负面影响,而是在当下,在储位悬而未决的每时每刻,都会让整个汉室的政治格局,蒙上一层名为‘未知’的阴影。 当年,自彭城败退的刘邦,在得到舅哥吕泽的接应之后,为什么不抓紧收拢溃卒、重整起鼓,而是第一时间立刘盈为王储? ——因为对于彼时,刚从彭城惨败而归的汉军将士而言,立储,便是最能提振人心,重整军心的方式! 因为储君,意味着未来; 有了储君,就意味着有了未来; 刚经历彭城惨败的汉王刘邦,居然还有心思立王储,就更意味着:一场彭城战败,并没有打到彼时的汉王刘邦! 刘邦还有信心重整旗鼓,还有信心从头再来! 这,便是封建时代的储君,能对军心起到的安定作用。 那么,对于朝野政治格局而言,储君的归属,又会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实际上,从重要程度的先后顺序来看,朝堂最关心的,并非是谁人做了太子,又谁人在向太子之位发起冲击。 除非太子是个满脸恶疮、脚底流脓的大奸大恶之人,朝堂最希望看到的,都永远是太子稳如泰山! 盖因为封建时代,朝堂最先去考虑,同时也是最为看中的,永远都不会是‘如何做的更好’,而是‘稳定’二字。 毫不夸张的说,对于封建政权而言,一个能维持稳定的政策,就必然不可能是绝对意义上的恶政! 反之,一个有可能破坏稳定,造成动荡的政策,那也绝对不会是毫无争议的善政。 而太子储君,便是任何封建时代的中枢,都最追求‘稳定’的事,且没有之一。 太子是否出色、优秀,固然是关乎到王朝未来的重要命题。 但在讨论太子的能力、潜力之前,朝堂永远会对另一个问题,保持更高的关注度。 ——稳定! 用最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太子不行,可以培养; 培养不好,就慢慢培养; 实在培养不出来,也没关系,朝堂兜着底,别太让新君乱来,待熬过一朝‘守成之君’,再去培养下一个太子就是。 但储君的人选,必须尽早的确定下来,并且最好不要有变数。 因为一个稳如泰山的太子,一个板上钉钉的储君,对封建政权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定海神针。 而过去这几年,摇摇欲坠的储君,便是长安朝堂始终无法安定下来,始终暗流涌动的主要源头。 ——太子不受宠,又冒出来个赵王刘如意,那作为臣子,百官该效忠谁? 效忠太子,明显与天子刘邦的心意相悖; 效忠赵王,那更是于情于理都不恰当! 更要命的是:天子刘邦,并非是正值壮年的天子! 在太子刘盈才刚年过十四,赵王刘如意更是刚满九岁的当下,天子刘邦,已经年过六十! 再加上刘邦如今的身体状况,毫不夸张的说:当下的长安朝堂,已经到了随时迎接‘意外’的到来,时刻准备政权更迭的地步了! 在这种微妙、敏感的时间节点,太子之位始终存疑,就必然会令整个朝堂感到不安。 ——万一下一秒,刘邦轰然倒下,那这硕大的社稷,该由谁继承? 如果刘邦‘倒得彻底’,那还好说——太子再怎么不稳,也终归是太子;由太子继承皇位,任谁都挑不出错。 可若是刘邦倒下之后,好巧不巧的来了一出‘回光返照’,并留下‘废太子、由赵王继立’的遗诏,又该如何? 皇后吕雉,怎么可能平静的接受这个结果? 若是不接受,长安,又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所以,从汉室鼎立,到刘邦明确表示‘太子刘盈,是朕选定的继承人’的今天,朝堂百官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 ——刘邦执意易储,皇后不肯坐以待毙,龙凤两争;轻则朝野大震,重则天下大乱! 这,才是长安朝堂多年来,始终坚持劝说刘邦‘打消易储之念’,以保证朝局稳定的原因。 不是刘盈真的足够出色,也不是因为刘如意不够出色; 而是无论这兄弟二人,谁更配得上储君之位,长安朝堂,乃至于当今汉室,都绝对承受不起一场由储君人选作为开端的政治动荡! 换而言之,便是太子的人选,并非是谁出色就该谁坐,而是谁坐上去,更能保证朝野稳定,便应当由谁去坐。 如今的结局,无疑便是最为完美的结局。 ——天子刘邦打消易储之念,明确指定太子刘盈为继承人! 刘盈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绝对不比坊间称之为‘早慧’的刘如意差! 刘盈储位得稳,皇后吕雉,自然也不会引发动荡;而赵王刘如意的母族外戚,则根本没有引发动荡的能力。 可以说这个结局,完成称得上的皆大欢喜。 非要说有谁不高兴,那也只有赵王刘如意,以及戚夫人母子二人了······ “社稷有后,朝野得稳。” “呼~” “总算是······” 一时间,殿内的百官朝臣,都无不长松了一口气,旋即面带喜悦的环顾四周,笑着朝左右的同僚拱手点头,好似是在互相道喜。 而在御阶下,听闻刘盈满是郑重的道出那句‘必不负父皇所托’,萧何也是安心一笑,旋即从座位上起身。 “陛下圣明,太子贤仁;由太子继行监国之政,臣,无异议······” 听闻此言,刘邦也终是笑意盈盈的点了点头,旋即拉着刘盈的手,自御阶拾级而上。 至此,‘太子继续监国’,便在天子刘邦、丞相萧何二人达成一致的前提下,成为既定事实。 但对此,殿内百官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不同的意见。 因为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不再是太子了。 ——而是:准天子······ “朕临出征之时,曾以关中水利整修事,相托于太子。” 殿内百官正思虑间,就听御榻之上,传来刘邦一声高亢的询问。 待众人循声抬起头,就见刘邦面上挂着淡笑,目光柔和的望向身侧,手持一卷粗竹简的刘盈。 “不止此事,太子办的如何啊?” 淡然发出一问,刘邦又朝刘盈手中的竹简一昂首:“此,又何物?” 刘邦话音刚落,都不等刘盈开口应答,殿内百官面上神情,便齐齐带上了些许兴奋! 果不其然,刘盈接下来的应答之语,也着实了朝臣百官的猜想。 “禀父皇。” 就见御阶之上,刘盈面色恭敬的对刘邦一躬身,旋即将手中竹简双手托起。 “得父皇以关中水利事相托,儿丝毫不敢怠慢;父皇大军开拔当日,儿臣便召萧相、少府,以商修整水利事。” 说话间,刘盈手中的竹简,也被刘邦含笑接过。 趁着刘邦将竹简放上御案,旋即摊开览阅的机会,刘盈也将修整郑国渠一事,简单做了番概述。 “后少府言儿臣曰:关中水利,自二世失修至今,已多失其‘水利’之效。” “又往数岁,关东连年战事不休,水利整修事,更延绵至今而不得解。” 说着,刘盈便轻笑着侧过身,朝西席最靠前的萧何,以及萧何身侧的阳城延二人一拱手。 “终,儿得少府议:关中水利,当以郑国渠为首重;若修整关中水利,当以郑国渠为先。” “故儿便召朝臣百官,拟于岁首修郑国渠;至今,渠已尽修而复通,渠岸渭北民数十万户、田十数万顷,今岁皆当得足水而灌之!” 言罢,刘盈便朝殿内百官稍一拱手:“此,皆赖百官用命,方得以成行!” 而后,刘盈又笑着回过身,对刘邦面前的竹简轻轻一指。 “及此简,乃儿欲修渠之时,苦力役之缺;又父皇出征之时,已自关中广召兵丁、民夫,儿不敢复召力役以修渠。” “后儿得建成侯之策,以少府钱问聘百官、功侯家中私奴。” “此简,便乃百官、功侯所出之私奴、力役之数。” 听闻刘盈此言,饶是对此事早有知晓,刘邦也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就见刘盈继续轻声道:“儿欲与钱而求奴,然朝中诸公大义,皆言‘此皆本分’,而尽出家中私奴,又不收儿之酬钱。” “儿敬诸公大义,又心怀愧欠,便拟得此策,录诸公所献之奴,以献父皇当面······” 随着刘盈轻声汇报出这卷竹简的由来,刘邦的目光,也终是从竹简上那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数字上移开。 神情温和的点了点头,便见刘邦面色稍一滞,旋即略带戏谑的抬头望向刘盈。 “太子意,欲代出私奴以修渠之公卿百官,讨赏于朕?” 闻言,刘盈自也是腼腆一笑,对刘邦稍一拱手。 “父皇慧眼如炬······” 见刘盈丝毫不带折扣的履行诺言,殿内朝臣百官,也是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旋即将期待的目光,移向刘邦那隐隐有些意味深长的面容之上。 实际上,能在今日的长信殿,拥有一席之地的朝臣,就算不是食邑数千户的彻侯,也基本都是秩禄千石以上的高官。 天子刘邦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出私奴助太子修渠’的功劳,就给殿内众人升官进爵,亦或是增加彻侯食邑。 对于刘邦可能给出一柄御剑,或几批布帛之类的赏赐,殿内众人自也谈不上欣喜若狂。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在天子、太子眼前刷一波存在感,留下一个‘嗯,这人能处,有事儿是真上’的印象,顺带捞一波名望的机会。 就算看不上刘邦赏赐的仨瓜两枣,这么一个机会,也绝对算不上鸡肋。 对于殿内朝臣功侯神情之上的期待,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邦,自是尽收眼底。 “嘿······” 却见刘邦又低下头,再看了看手中竹简,才又抬头望向殿内。 “即是太子亲请,朕亦不当吝啬。” “——凡出家中私奴,以助太子修渠者,皆赐御剑一柄,金十金,布十匹!” “另,爵关内侯下,秩千石及下者,皆备于相府;待日后,九卿有司出缺,先迁为千石之长吏!” 此言一出,殿内朝臣百官无不流露出欣喜的笑容,起身对刘邦齐齐一拜。 “臣等,谢陛下厚赐!” 谢礼过罢,重新坐回座位上的朝臣百官中,仍有一半以上的人,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 ——御剑一柄、金十金、布十匹,这都尚在其次! 对于大部分秩不过千石,又无高爵傍身的朝臣而言,真正值得期待的,是那句‘九卿有司出缺,先迁为千石之长吏’! 千石之长吏! ——要知道现如今,即便是那些千石,甚至两千石级别的九卿副手,如少府丞、奉常丞等,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少吏,而非长吏! 千石级别的长吏,指的不外乎是九卿属衙中,那些独自掌控一部、一属,直接向顶头上司——九卿本人负责的主官! 而九卿属衙的千石长吏,几乎等同于半只脚榻上九卿候选! 在九卿属衙内的千石位置熬几年资历,然后外放关东做几年郡守,再立下些许武勋,再回中枢,便是板上钉钉的九卿! 这样的机会,对于朝中这些秩不过千石,甚至在千石的位置蹉跎了十几年,很有可能这一生,都摸不到二千石门槛的官员而言,无疑是万分珍贵! ——再不济,九卿麾下千石长吏,外放也是一方郡守起步! 哪怕未来,做不了中二千石的九卿,做个二千石级别的郡守,对于子孙后代,也无疑是相当丰厚的遗产。 正当殿内众人,因这句‘留备为九卿千石长吏’的承诺而暗自窃喜之时,御阶之上,天子刘邦的面上神情中,却悄然涌现出了些许玩味。 “唔~” “朝中功侯、百官,竟得私奴如此之多······” 似是随口道出一语,便见刘邦将锐利的目光,从面前的竹简上,移向殿内那一张张大惊失色的面庞之上。 而听闻刘邦此言,殿内众人在短暂的惊骇之后,不由齐齐将目光,锁定在了刘盈那张人畜无害,甚至还有些茫然的面容之上······ 第195章 诸公耗子尾汁! “唉~” “失算了啊······” 朝议结束之后,功侯百官走在退出长乐宫的宫道之上,目光不由自主的锁定在了丞相萧何身上。 最终,还是有几人壮着胆子上前,跟上萧何的脚步,对萧何轻声发出一问。 “萧相以为,家上拟‘忠臣薄’,反使陛下知吾等家中私奴几多,究竟乃偶得,亦或家上刻意为之?” 语带心虚的发出一问,众人便忐忑不安的等候起了萧何的回答。 听闻此问,萧何也悄然回忆起了半个时辰前,发生在长信殿中的那一幕。 天子刘邦,并没有将多年来,功侯、百官一直在‘逃税’的窗户纸捅破,而是将这个难题,轻飘飘扔给了太子刘盈。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刘邦方才的原话,以及刘盈给出的答复,萧何心悸之余,也不由对刘盈的表现,有些期待了起来······ “不数岁,太子,已是颇得陛下之姿啊······”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也终是从思虑中回过神,望向身侧的朝公同僚之时,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阴郁。 “诸公卿曹,皆社稷之栋梁,无不得陛下知遇之恩,以拥今之二千石秩禄、数千户食邑。” “然过往数岁,诸公皆吝于奴算岁数万钱,竟使少府之所入愈发捉襟见肘······” 说着,萧何便稍摇了摇头,面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愧意。 “老夫以为,此,非人臣所当为。” “纵老夫,亦未曾因此劝阻于诸公,此,更老夫有负陛下之信重。” “老夫欲明日亲往少府,以缴去岁未缴之奴算。”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萧何便轻轻皱起眉,望向开口提问的汁方侯雍齿。 “及家上拟《忠良薄》,本意,乃为吾等请功于陛下当面;汁方侯断无因此,而猜忌于家上之礼。” “——纵此事,确乃家上刻意为之,吾等身为人臣,亦当恭而受之。” 听闻萧何给出这样的答复,围聚上来的朝臣百官,面上那抹侥幸终是悄然退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肉眼可见的心虚,以及些许若隐若现的不甘。 雍齿却是毫无顾忌的摆出了一副肉痛的神情,仍不死心的再上前些,对萧何稍一拱手。 “萧相所言,确有理。” “然纵如此,当亦不至萧相亲往少府,补缴奴算之地?” 说着,雍齿甚至神情贪婪的舔了舔嘴唇,又道:“方才,陛下不言:此事,由监国太子全权理之,陛下概不过问?” “又家上言:往数岁,关东战乱不休,朝臣之俸禄、功侯之食禄皆多有不足;奴算之事,可暂不论?” 听着雍齿面带期翼的道出此语,围聚于萧何身侧的众人目光中,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期待。 奴算,也就是‘奴税’,听上去是不多,每人五算,即六百钱。 但仔细一想,这比看似不多的‘奴税’,对于家中私奴普遍达到数十人的朝臣、功侯而言,却是一笔相当庞大的开支。 ——奴算,可不是说每个奴隶一辈子,只需要叫六百钱,而是每人每年六百钱! 就拿如今朝堂之上,家底最为殷实萧何距离:萧何家中,男奴、女姬近二百人,每年的奴算,那就是将近十二万钱! 要知道如今,即便是寻常百姓、农户之家,每岁所需要缴纳的口算,也不过是每户一算,即一百二十钱。 也就是说,根据《汉律》所规定的奴算,每一个奴隶所需要缴纳的税算,和五户农民所需要缴纳的口算相等。 而萧何每年所需要缴纳的奴算十二万钱,已经超过了朝堂对于‘中产之家’的判定标准:家赀超过十万钱······ 当然,即便每年要交一个中产之家的资产入少府,对于食禄万石、食邑万户的萧何来说,也是丝毫没有压力。 但对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彻侯食邑不过一、二千,甚至直接没有彻侯爵位,只有二千石俸禄的朝臣而言,这笔奴算,却是高到令人咂舌! 便拿如今朝中,唯一一位无彻侯之爵傍身的九卿:少府阳城延举例: ——作为当朝九卿,好歹也是中二千石的高官,阳城延家中,总得有三两个门童,四五个家丁、老妈子,一两个车夫,以及一个信得过的老伙计? 别说阳城延了,如今长安,凡是秩比能达到千石,有资格参与朝议的朝臣,家中也基本都是这个配置。 这,已经算是最简易的‘超低配’了。 可即便是超低配,就这十几二十来口人,每年所需要缴纳的奴算,那就是上万钱之多! 或许有人会说了:中二千石俸禄,每年得禄米二千一百六十石,作价上百万钱,难道连这一万多钱的奴算,都掏不起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 ——奴隶,除了要缴纳奴算,他还得吃粮······ 除了吃粮,还得逢年过节,或者家中有贵客登门时,给换个新衣,好装扮门脸。 这样算下来,二十个奴隶每年所需的‘维护成本’,那就是近六百石粮食。 奴隶都有如此耗费,那家中妻小,自然也没有省吃俭用的道理——个妻妾,七八个儿女,一年吃喝拉撒用掉五百石粮食,完全不在话下。 就这么简单一算,阳城延两千多石的俸禄,就被家中的奴隶、妻小用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并非没有去处。 ——好歹是个朝臣,阳城延总得应酬? ——朝中同僚有个红白之事,阳城延总得准备个礼物? 再加上平日里的礼尚往来、人情来往,阳城延二千一百六十石的年俸,能够用就很了不起了! 在这种情况下,平白多出来一笔每年上万钱的奴算,阳城延能怎么办? 如果厚道些,那自然是省吃俭用,从日常用度中,挪出这笔奴算;若是不厚道,那除了贪污,也只有腐败了。 想到这里,众人面上,也是悄然涌上些许不忿之色。 “以奴算相逼,家上莫不欲使吾等无奈受贿?” 如是想着,众人便再度望向萧何,面上先前挂着的那抹心虚,也是稍散去些去。 却见萧何听闻雍齿所言,只面色阴沉的别过头去,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汁方侯即胸有成竹,又何必相问于老夫?” 不冷不热的丢下一句话,便见萧何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便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但刚走出去两步,萧何也终还是面带严峻的停下脚步,稍回过身。 “奴算,乃《汉律》明令之制。” “今陛下不问、家上不征,不过诸公往昔多逃算成风,陛下、家上不欲逼诸公过急。” “然诸公若仍不以为意,只当太子年幼好欺,待日后,官薄履历书以‘逃缴奴算书岁’,再欲告悔,恐为时晚矣!” 冷然道出一语,萧何便意味深长的深深凝望众人一眼,便面带决绝的向宫门方向走去。 而在萧何身后,只留下面面相觑的朝臣功侯众人,面带迟疑的望着萧何离去的背影,不由连连摇头不止。 “唉······” “往后,恐当稍短于家中之用了······” “回府之后,还当同夫人言说此事;日后,可万莫再行奢靡,而败家赀了······” · “说说。” “为何不急于征算?”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轻声发出一问,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温和了起来。 听闻老爹发出此问,刘盈也是稍按捺下胸中忐忑,措辞片刻,便略有些严肃的一拱手。 “禀父皇。”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吾汉家拟以‘奴算’而抑蓄奴之风,乃自汉五年之时,便行之律令。” “然‘奴算’之制布发至今,凡六岁余,勿论朝中功侯、百官,亦或民豪商、巨贾,皆于奴算之制不以为意。”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愈发严肃了起来。 “前时,儿得知朝中百官功侯,家中私奴竟不下数千近万人之多,便疑之:奴万人,当岁缴奴算六百万钱;然往数岁,少府岁入奴算不过百万。” “儿以此惑求解于萧相,方知:今天下,凡功侯、官吏、豪商之私奴,恐十万亦不止,岁奴算当近万万钱!” “然此奴算万万钱,至今,亦未曾收入少府内帑······” 听闻刘盈此言,刘邦也是不由轻轻拍着大腿,悠然长叹一口气。 “唉~” “此事,确如太子所言,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说着,刘邦便缓缓从软榻上起身,负手踱出两步。 “隐户。” 就见刘邦悄然回过身,对刘盈伸出一个手指,道出了一个让刘盈极其陌生的词。 “自姬周时起,隐户之事,便于关东蔚然成风;至周末,熊楚掠压黔首农户愈甚,隐户之事,便愈发多见于楚。” “后始皇一扫六合,天下归一,赖秦之严律、酷吏,隐户之事暂绝。” “然秦得天下民之全户,不思与民休息,反借此屡加税、赋,又因秦中大兴土木,而广征力役于关东。” “因户之未隐,民避无可避,或疲亡于长城、阿房,或奔逃至岭南、大幕。” 说到这里,刘邦又是自嘲一笑。 “便是朕初落草莽,亦乃往送力役入关中之时,有乡党数人畏死而走,朕只得尽释余者,而逃入深山······” 略带自嘲的道出这段不太光彩的过去,刘邦便再次将话题引回正轨。 “再后,秦果亡于民之怨声载道,又朕得兴汉祚,以为天下王。” “然天下民,多曾苦于秦尽得民户,而屡加税赋、屡发劳役;至汉初立,天下民竟有半数藏于深山,不愿录籍于册。” “便因此,朕方同酂侯议,拟以授民田爵之厚赐,诱民录籍,而绝隐户于吾汉家······” 听着刘邦以一种莫名萧瑟的语调,道出《授民田爵令》的发布背景,刘盈点头附和之余,也是不由将身子坐正了些。 却见刘邦略有些无奈的摇头叹息着,重新坐回了刘盈身边,满是无奈的一拍大腿。 “嗨~” “得朕赐田、爵,民自无再隐山林之理;至今,农户黔首之中,已少有隐户之事。” “后又酂侯制《汉律》,以《津关令》禁民奔走,方使隐户彻绝于天下。” “民之隐,因朕授民田爵,又布《津关令》而绝;然奴之隐,却至今未得解局之案······” 面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刘邦终是再度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涌现出了些许认可。 “太子······” 下意识脱口道出二字,刘邦的面色,便顿时有些僵硬起来。 只片刻之后,终见刘邦轻咬了咬牙,笑着拍了拍刘盈的手背。 “盈儿得监国不过半岁,便查此大弊,朕实大慰于心。” “然欲征奴算足数,当先解奴之隐,方可得以成行。” “又自春秋之时,蓄奴之风,便愈兴于天下;故凡事涉蓄奴之政,皆不可过于猛烈,当温声细语,徐徐图之······” 听闻刘邦此语,刘盈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待刘邦轻笑着低下头,刘盈才将自己的打算,在老爹刘邦面前娓娓道来。 “父皇教诲,儿铭记于心。” “及此番,儿以代朝臣功侯请功,而得功侯私奴之多寡,亦不过浅尝遏止,稍行试探。” “便是未能因此,使功侯逃奴算之事稍绝,亦可稍加收敛。” “更者,儿年齿尚幼,若欲于朝中功侯信而用之,唯手持功侯、百官之掣肘,方心稍安······” 听着刘盈面带忐忑的道出此语,刘邦面上笑意只更甚。 “嗯······” “确当如此。” “纵日后年壮,君之于臣下,皆当手持生杀之器。” “——不为生杀;乃为臣惧于生杀,而谨慎事于君。” 说着,刘邦便笑着起身,对刘盈又一点头。 “于朝政得如此见解,朕,便无多忧虑之处。” “若无旁事,太子便往未央,以朕方才之议,告与皇后知。” 听闻此言,刘盈也是深吸一口气,旋即面带恭顺的对刘邦一躬身。 “儿臣,告退······” 第196章 代父出征,胜亦无用 恭敬的退出长信殿,走在回往未央宫的宫道之上,刘盈仍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不真实到宛如梦境。 ——在老爹回来之前,刘盈可是做下了百般准备,就等刘邦发难! 包括刘邦可能拿修渠之事、粮价鼎沸之事,乃至于遇刺一事挑刺儿,刘盈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甚至于,在确定赵王刘如意,无法对自己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之后,为了堵老爹的嘴,刘盈还曾盘算着,要不要为弟弟求求情。 但千算万算,刘盈怎么也没想到:老爹刘邦,居然这么轻易的,便放弃了易储的念头。 这还不算——就今日的状况,刘邦非但是全然打消了易储之念,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从先前的‘找个理由换太子’,直接变成了‘给太子铺路’‘准备政权交接’! 若不是亲身经历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刘盈根本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老爹刘邦所展现出来的态度! 而现在,即便是在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这一切之后,刘盈仍觉得发生的一切,颇有些梦幻般不真实。 “嗯······” “或许,真是我的表现,让老家伙放心了?” 暗自猜疑着,刘盈也只好微微摇了摇头,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略有些生硬的理由。 而后,刘盈便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宛如耸立云端的未央宫宣室正殿,眉头顿时皱在了一起。 “唉~” “出征之事啊······” 摇头长叹一声,刘盈便苦着脸低下头,暗自思虑起来。 同刘盈的预料,以及前世的记忆有所不同——刘邦班师之后,并没有将‘太子代父出征’一事,大咧咧摆在朝臣百官面前,让群臣商议。 待朝仪罢散,刘邦才单独引刘盈至寝宫,委婉的表示:这件事,太子先去探探皇后的口风。 很显然,对于‘太子代父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一事,刘邦心里也非常清楚:皇后吕雉,几乎不可能点头答应! 但刘盈也同样清楚:虽然老爹刘邦嘴上,说的是‘去探探口风’,但实际上,‘劝皇后点头’,几乎是刘邦对刘盈布置下的死任务! 诚然,在今日,刘邦在朝堂之上,毫无掩饰的表示‘朕百年后,太子继位’的前提下,刘盈大可装做不知道此事。 反正再如何,刘盈的‘准天子’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就等长乐宫响起九响丧钟,刘盈便可继登九五,为天下王。 但若是刘盈果真这么做,且不提老天子会不会因此心生芥蒂,甚至再起易储之念,刘邦同吕雉二人,必然会因为此事,而闹得不可开交。 ——一边,是年老抱病,无心出征的老天子;另一边,则是护子心切,必不可能答应太子出征的开国皇后! 在淮南王英布虎视眈眈于关东,不日立叛的当下,帝后不合,尤其是因为太子而不合,必然会使长安朝堂,陷入新一轮的动荡。 而这样一场动荡,唯一可能带来的结果,就是‘决绝代父出征’的刘盈威严大损······ “呼~” 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刘盈不由再度抬起头,望向眼前,那平地而起数十丈的未央宫宣室殿。 “试试。” “就算劝不动,也总得避免朝堂动荡······” 如是想着,刘盈便带着隐隐一丝‘一往无前’得气势,抬脚踩上了宣室殿外的长阶。 在长阶的尽头,此刻的宣室殿,也早已是人满为患,就等刘盈的到来······ · “吾儿~” 在殿内众人的注视下踏过高槛,不待刘盈拱手拜喏,就听上首传来吕雉一声极尽喜悦的轻唤。 “快,快上前些!” 见老娘朝中自己疯狂招手,刘盈也只能乖巧走上前,对吕雉躬身一拜。 “儿臣,拜见······” 没等刘盈拜过礼,便见吕雉眉开眼笑的从御阶上小跑下来,满是欣喜的揪着刘盈前后打量一番。 待心满意足过后,吕雉才又笑意盈盈的侧过头,神情中,尽是晚辈出息的优越感。 “适才,建成侯言陛下亲系赤霄于吾儿腰间,吾尚还不甚信之。” 轻笑着对身侧的吕释之一点头,又见吕雉又稍俯下身,毫无顾忌的摸了摸刘盈腰间的赤霄剑,便再度望向殿内众人。 “如今看来,陛下当是迷途知返,知可奉社稷者,唯吾儿一人矣!” 听着吕雉毫无顾忌的道出这句‘陛下迷途知返’,殿内众人也是齐齐低下头,摆出一副‘俺什么也没听见’的架势。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不难从殿内众人的神情中,感受到一抹由衷的喜悦。 ——太子,终于得到了陛下的完全认可! 对于殿内这些吕氏外戚子侄、周吕侯故旧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愉悦,更令人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消息了! 而在殿内,那一张张或熟稔,或稍有些陌生的身影中,刘盈也终于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道从未出现在未央宫,从未单独拜见过皇后吕雉的身影······ “曲周侯郦商······” 在心中,轻轻呢喃出这么个人名,刘盈的思绪,也是悄然飞散开来。 对于郦商这么一个重咖的出现,刘盈虽然稍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太过惊讶。 盖因为这件事,早在淮阴侯韩信身死长乐宫之时,便已是注定。 ——汉四年,即楚汉垓下一战前一年,彼时尚为汉王的刘邦,因彭城战败而困居荥阳。 凭借着个把月前,才刚被刘邦抄家灭祖的彭越,在彼时不断袭扰项羽粮道,刘邦大军才勉强在荥阳站稳脚跟,幸而没有被项羽逆推回函谷关以西。 也正是在那时,远荥阳千里之外的齐国,发生了那场名垂青史的‘闹剧’。 ——为了争取田氏齐国的支持,以促成两面夹击项楚的战略目的,汉王刘邦派出麾下最得力的说客:郦食其,以促成齐-汉同盟。 作为刘邦寄予厚望的顶级说客,郦食其也不负众望,成功同彼时的齐王田广达成盟约: 田广答应出兵,自齐国南下,攻击项羽大本营,以解刘邦荥阳之困; 郦食其则承诺:待项羽自荥阳退兵,折返楚地之时,刘邦麾下的汉军必然会第一时间东进,绝不让田氏齐国,再次独立承担霸王的滔天怒火。 郦食其还承诺:待天下底定,齐国,仍由田氏为王; 作为交换,田广也允诺:尊汉王刘邦为天子。 盟约达成,协议签订,万事俱备,就待齐王田广发兵南下,攻击项羽大后方之时,成功得以平定燕、赵的韩信,盯上了肥美的齐国。 汉-齐盟约才刚达成,对于韩信麾下的汉军将士,齐王田广自然是没有防备; 也就在齐-汉互不设防的时间点,韩信悍然攻齐,以十分难看的吃相,以及完完全全胜之不武的手段,一举攻灭了齐国! 如此一来,胸怀灭国之恨的齐王田广,自然就将心中的所有怒火,宣泄在了‘反复小人’——汉使郦食其身上。 之后的事,便是妇孺皆知了。 韩信得以‘平定’齐国,第一时间上表,请封为齐王;对此,刘邦虽心存不满,但为了继续对项羽施行‘两面夹击’的既定战略,终还是无奈答应了韩信的请求。 郦食其作为汉使出使齐国,才刚促成汉-齐盟约,齐国就因为不设防而亡国;作为汉使的郦食其,终为愤怒的齐王广烹杀于临淄城外。 烹杀郦食其之后,齐王田广只能带着仅剩的门客、护卫,逃亡海岛;终还是没逃过一死,甚至还带上了整个齐墨一支给自己陪葬。 也正是自那时起,‘害死郦食其’的血仇,便被郦食其的弟弟郦商,算在了淮阴侯韩信的头上。 现如今,韩信授首,血仇得报,曲周侯郦商,自也到了报恩的时候。 ——这不,在今日这场明显属于‘吕氏内部’的会议之上,郦商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皇后吕雉的未央宫宣室殿之内。 不出意外的话,明后两日,郦商应当还会携重礼,去拜访另外一个恩人:酂侯萧何。 而此时的刘盈,却已有些顾不上因郦商的‘加盟’,而感到欣喜了······ “来,同坐吾侧。” 将心中的喜悦尽数分享给殿内众人过后,吕雉也终是重新端起了皇后的架子,雍容一笑,便拉着刘盈的手,来到上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不出刘盈所料,几乎是在众人落座的同时,吕雉,便发出了那必将出现的一问。 “方才,陛下独召吾儿至寝殿,所言者何事?” 听吕雉问起正事,刘盈也是不由稍吸一口气,面上神情,也不由稍严肃了些。 “正要禀告母后。” “父皇言与儿者,恰乃前数日,儿托建成侯转呈母后之事······” 言罢,刘盈不忘稍侧过头,对舅父吕释之的方向一点头。 见刘盈这般架势,吕雉却似是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只面上那抹喜悦,悄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此事,吾早有预料。” 神情古井无波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稍昂起头,对殿内众人客套一笑。 “今日召诸位入宫,除吾欲于晚间设宴,以贺吾儿受陛下以赤霄相赐,便为此事。” “——去岁,陈豨乱代、赵,今陛下已先行折返,代、赵之战事,不日当平;” “又今岁春,韩信因罪身死;夏,梁王彭越族。” “陛下底定汉祚之时,关东得异姓诸侯者足八人;然今,除陛下手足燕王卢绾、长沙王吴臣,便独遗淮南王英布一人。” 说着,吕雉的神情也悄然严肃了起来,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冷意。 “夕,梁王彭越、代相陈豨、淮南王英布,乃为坊间谓之曰:合此三人之能,当可比淮阴!” “今彭越、韩信皆亡,陈豨亦将败;淮南王英布,已无不反之理······” 说到这里,吕雉的语调中,明显带上了些许强硬,以及不知由来的恼怒。 “英布但反,必当于秋七月,谷熟粮足之时。” “然陛下此返长安,乃圣躬抱恙,先行回转而歇养;若英布反淮南,恐陛下,无以亲征······” 语调暗含恼怒的道出此语,吕雉终是暗自稍缓一口气,旋即坐回了上首。 不待众人回过味来,便见吕雉又冷冷一笑,环顾一圈殿内众人。 “英布必反,而陛下无以亲征;又今,陛下已明言太子继负监国之责。” “陛下之意,恐乃太子代父出征,以平英布之乱。” “诸公以为,太子,可能代陛下出征?” 听闻吕雉这接连数问,殿内众人也是纷纷收敛起面上喜悦,神情严峻的低头思虑起来。 只片刻之后,便见建成侯吕释之抢先出身,对上首的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稍一拱手。 “禀皇后。” 语调低沉的拜喏一声,吕释之便稍带试探的抬起头。 待吕雉微不可见的一颔首,吕释之才放下心来,再度躬身一拜。 “往昔,朝中功侯便多言:淮南王英布,其才可同梁王彭越、代相陈豨比肩;又此三人,皆同淮阴侯差之无多。” “如此大才,其但行叛逆,若欲平之,只恐绝非易事······” “又今,家上储位方稳,又前时遇刺于长陵;陛下抱恙,终不过疾,然家上,乃负疮在身······”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抬起头,不着痕迹的打探起刘盈的神情变化。 见看不出什么不对,吕释之也只好再一低头。 “再者:若家上代陛下出征,以讨英布不臣,若败,家上轻则威仪尽丧,重则战殁沙场,以致天下大乱,关东为战火所席卷。” “又今,家上威仪已立,更得关中民近百万户之拥戴;此番出征,纵胜,亦于家上之威仪无有裨益······” 言罢,吕释之终还是看了眼刘盈,才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家上若代陛下出征,乃胜,则无利;败,更遗患无穷。” “故家上,万万不可代陛下出征!” 第197章 太子这是···想干什么 随着吕释之抑扬顿挫的道出这番看似毫无问题的话,殿内诸吕氏子弟、周吕部旧神情之上,几乎无不流露出赞同之色。 “建成侯所言甚是啊~” “家上储位即已无虞,又陛下抱恙、英布即反关东。” “值此国疑之际,家上恐当留守长安,方最为妥当啊?” 听着这一声声完全算得上‘大不敬’的议论,刘盈本就不甚明朗的神情,不由更显阴沉。 而在殿内众人之中,却有那么两道明显更为高大、魁梧,服饰也明显更为华贵、气质更为稳重的身影,悄然将眉头皱起。 “郦商······” “灌婴············” 轻声呢喃出这两个人名,刘盈终还是低下头去,将郁结的面容,藏在了吕雉看不见的角度。 但不片刻,刘盈便因吕雉的询问,而再度抬起了头。 “观诸公之意,皆不过陛下抱恙、关东未平;又吾儿储位无虞,不可棋行险着。” 悠然道出一语,便见吕雉面色淡然的侧过头,望向刘盈时,目光中的冷意也不由退去些许。 “吾儿以为,诸公所言,可还算有理?” 说着,吕雉又笑着伸出手,指了指神情满是严肃的屹立在御阶下,目光却略带忐忑的望向刘盈的建成侯吕释之。 “又建成侯言:吾儿若出征,胜亦无有鄙夷,败则满盘皆输。” “吾儿以为,建成侯所言,在理否?” 听闻吕雉以极尽温和的语气,问出这句‘吕释之说的对不对’时,殿内众人也不由鼻息凝神,将迟疑的目光,撒向了刘盈那略有些僵硬的面容。 而刘盈自也同殿内众人一样,听出了吕雉话语中,隐含着的劝阻之意。 但这一次,刘盈却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听从母亲吕雉的安排······ “舅父所言,自确有理。” 淡然道出一语,便见刘盈神情和蔼的起身,对御阶下的吕释之一拱手。 待吕释之轻笑着低下头,摆出一副‘不敢当’的客套架势,刘盈又笑着拱起手,对殿内众人环拜一周。 “不过去岁,孤尚为父皇不喜,而储位隐患不绝;又赵王得父皇怜爱,生不轨之欲,徒使母后,及诸公怀忧于心。” 笑着侧过身,对母亲吕雉也一拱手,刘盈便再度正过身。 “然今,不过一岁之功,孤之储位,便已固若金汤;更父皇以赤霄天子剑相赐于孤,正嫡庶、长幼之名。” “——此,皆赖诸公效命,方得父皇回心转意之故!” “孤,且谢诸公大义!” 说着,刘盈便陡然一正身,对殿内众人郑重一拜。 待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家上万莫如此’‘臣等万不敢当’,刘盈才直起身,那抹标志性的淡笑,也再度挂在了面庞之上。 “舅父方才言:孤今储位无虞,又父皇抱病、关东即乱;值此国疑之际,孤当以稳妥为首重。” “舅父又言:孤若代父皇出征,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胜,于孤毫无裨益;败,则于孤、于社稷遗患无穷······”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抬起头,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询问之意。 待吕释之神情不定的点了点头,表示‘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之后,刘盈便对身侧的吕雉一拱手,旋即从御阶之上缓缓走下,来到了吕释之身边。 停下脚步,刘盈却并未召集开口,而是稍有些唐突,甚至略有些失礼的围着吕释之,足足打量了一圈? 待吕释之也被刘盈这番架势,吓得有些面露忐忑时,刘盈才停下动作,目光,也终于锁定在了吕释之腰间,那枚稀有紫色绶带的金印。 “嗯······” “倒是未曾有暇,以往时之事相问于舅父。” “——不知汉立之时,舅父因何得父皇裂关东一县之土,以彻侯之爵赐之?” 刘盈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只下意识瞪大双眼,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稍带上了些许惊诧。 闻刘盈此问,吕释之本人更是神情惶恐的猛然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丝毫不带怒意的温和面容,吕释之又忐忑不安的侧过身,略带心虚的望向御阶之上,神情也已带上了有些不愉的吕雉。 如此好一会儿,终还是吕雉缓缓一点头,吕释之才强自镇定下来,略有些屈辱的对刘盈一拱手。 “回家上。” “臣得陛下以彻侯之爵、一县之地相赐,食邑建成侯国数千户,实乃陛下念臣往昔,于社稷略有些许功勋······” 听吕释之给出这样的回答,殿内众人饶是有心压制,也是忍不住纷纷低下头,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看破不说破’的默契。 ——吕释之得封为侯,乃是因功得封? 嘿! ‘斩首六级’的武勋,就能裂土封侯了? 毫不夸张的说:就吕释之那点微不足道的‘武勋’,放在开国初,不能说不值一提,也只能说是微不足道! 要是吕释之,都有资格‘因功得侯’,那汉立之时,天子刘邦就不该只封一百四十六位彻侯! 如今的汉室,也不该只有一百三十家左右的彻侯家族,而是应该有五百个、一千个,乃至成千上万个! 都不用提别的,就说垓下一战,汉军出了多少以一敌十,斩敌十数人的猛男? ——没有三千,也绝对有两千八! 那又有多少汉军将士,单凭一场垓下战役所立下的功劳,得封为汉彻侯? 五个! 中水侯吕马童、涅阳侯吕胜、吴房侯杨武、赤泉侯杨喜、杜衍侯王翳! 甚至就连这五个人,其得封为侯最大的原因,都不是因为杀了多少敌人、得了多少首级,而是因为刘邦当年在乌江江畔,许下‘杀项羽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的悬赏! 得到这个最高贵的悬赏之后,最终便是这五人,突破了层层险阻,将一个个敌人,甚至同袍斩于刀下,得以分项羽之尸,而各得金二百、侯二千户。 跟这些一刀一刀看出来,甚至凭借霸王项羽的尸体,才换来二千户食邑的彻侯相比,吕释之那点武勋,算什么? 都不用有人刻意去传,如今朝中,但凡是从开国那会儿走过来的勋贵、朝臣,基本心里都明白:就吕释之那点微不足道的武勋,就连给食邑一、二千户的中层,甚至底层彻侯做个亲兵护卫,或许都有些勉强! 而在这种情况下,吕释之却依然凭借那可怜兮兮的‘敌首六级’,便得封为食邑近八千户的顶级列侯,食邑数,甚至不比绝大多数开国元勋,如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来得少! 这个问题的原因,无论是朝臣百官,亦或是功侯元勋,其实都是心照不宣。 ——不过是吕释之‘氏吕’,往日又得已故周吕令武侯看拂,才被刘邦恩封而已。 但此刻,当刘盈于宣室殿,当着殿内数十人的面,直言不讳的问出这句‘因何得封’之时,众人的心中,无不感到有些疑惑起来。 “太子此问······” “莫不欲暗诫建成侯,当不忘陛下之恩?” 众人思索之际,刘盈却是并未就此再深入讨论,而是面色如常的笑着一点头,便又转过身,来到了曲周侯郦商面前。 “往日,多闻曲周侯之能,不下舞阳侯、绛侯;今日一见,方知传言无虚!” 毫不带虚情假意的发出一声称赞,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中,也是不由带上了些许敬重。 ——与后世,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历史剧’中所描述的不同:冷兵器时代的武将,尤其是名垂青史的大将,基本很少会有符合后世审美的‘美男’。 就拿如今,长安朝堂最能拿得出手的几位大将,如平阳侯曹参、舞阳侯樊哙、绛侯周勃、信武侯靳歙等人来说,都是无一人称不上一句‘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猛男! 而作为汉开国功臣中,仅次于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宣平侯张敖、绛侯周勃、舞阳侯樊哙的第六人,曲周侯郦商,自也是不逞多让。 就刘盈此时所见,郦商身常服而立,即便是没有完全直起身,而是不卑不亢的稍弓着身,也比尚未成年的刘盈,足足高出了两个头! 刘盈非常笃定:如果挺直腰杆,那郦商的身高即便没有九尺,也至少能达到八尺六寸以上! 而八尺六寸,换算到后世,就是近两米······ 与这接近两米的身高所匹配的是,是郦商即便藏在衣袍之下,也已经遮掩不去的将军肚,以及宽大到足比两个刘盈的阔肩! 也就是在这近九尺的身高、至少四百斤体重的衬托下,郦商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容之上,竟还挂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宛如邻家大叔的和蔼微笑······ “啧啧······” “击敌三军,平六郡,下七十三城,生掳敌相、将各一人,裨将二人,二千石以下官佐十九人;自为将,亲斩敌首累计百四十六级,因功得侯,邑五千一百户······” 在心中默念出前几日,在石渠阁看到的‘曲周侯世系’的开篇部分,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不由更带上了些许敬重。 很快,刘盈也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微微笑着,又对郦商一拱手。 “孤心有奇,便发此问;若有失礼之处,万望曲周侯莫怪。” 稍客套一声,刘盈便在郦商温和的笑意下,再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敢请问曲周侯:父皇裂土而与曲周侯足五千一百户食邑,乃因何故?” 听闻刘盈将同样的问题,又摆在了郦商面前,殿内众人面上神情,不由疑惑更甚。 却见郦商闻言,只淡然一笑,对刘盈轻笑着一摇头。 “家上即问,臣自无不应。” 轻声道出一语,便见郦商悄然发出一声长叹,旋即摇头一笑。 “臣得封为侯,倒也谈不上有何‘武勋’,亦或有功于社稷。” “——二世初立,天下即乱之时,臣尚未从陛下;后待陛下一路西进,抵至陈留,臣方为先亡兄引荐,率部卒四千余,以随陛下左右······” 轻描淡写的道出这句‘带四千人入伙’,郦商面容之上,便不由涌上些许哀伤之色。 “随陛下西入秦中,先得咸阳,臣可谓无多武勋;又后陛下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平关东,臣更只以微薄之力,而为陛下除去宵小三二人而已。” “及臣得封为侯,更得食今曲周之民五千一百户,不过陛下念及先亡兄有功,又死王事,方因亡兄之功,而厚赐臣······” “今,臣得此五千一百户食邑,却未于社稷有功,臣,实如履薄冰;又先亡兄死王事,臣纵受此高爵而于心有愧,亦俱亡兄之灵不得安息,故不敢辞之······” 听着郦商道出前面那句‘我也没什么功劳’,殿内众人不由眼角齐齐一抽。 待听到后面这句‘陛下是为了我死去的哥哥,才用侯爵弥补我’,众人又纷纷低下头去,做不堪回首状。 ——广野君郦食其,绝对算得上开国初,乃至于整个青史之上,死的最冤的‘说客’了······ 听闻郦商语带哀伤的道出此语,刘盈面上笑意,也是悄然被敛去些许。 却见刘盈并未开口安抚,只径直再前走几步,来到了灌婴面前。 “颍阴侯······?” 不待刘盈开口发问,灌婴便苦笑着看了看郦商,才对刘盈一拱手。 “即曲周侯亦言‘无功于社稷’,臣自更无武勋傍身。” “嗯······” 面带纠结的看了看郦商,又沉吟措辞许久,才见灌婴满是心虚的望向刘盈。 “曲周侯言,曾随陛下除去宵小三二人,那臣,便当曾执兵刃,于陛下身侧稍去蚊虫七八······” “得彻侯之爵,臣,亦于心不安······” 听着郦商、灌婴二人,竟开始比起‘谁更凡尔赛’的竞赛,殿内众人面上困惑之色,终于是达到极致。 而在最靠近御阶的位置,听着郦商、灌婴二人的‘自谦之语’,吕释之更是尴尬到恨不能用脚趾,给宣室殿抠出一个三层深的地下停车场······ 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再度回到了刘盈身影。 ——太子问这些,究竟是想说什么? 没让众人疑惑太久,刘盈终是再度回到吕释之身侧,目光却是先后望向吕释之、郦商、灌婴三人。 “即如此,孤或可试言:建成侯、曲周侯、颍阴侯,皆因行于行伍,而立功于战阵,方得今日之高爵?” 轻声发出一问,刘盈的目光中,便悄然涌上些许若隐若现的精光······ 第198章 孤,非汉太子乎 随着刘盈神情淡然的发出此问,郦商、灌婴二人稍一对视,终也只得略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 相较于郦商、灌婴二人,殿内众人面上疑惑之色只更甚,包括端坐上首的皇后吕雉,也同样不例外。 而当刘盈面带微笑着抬起头,再度对吕释之、郦商、灌婴三人发出询问时,殿内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究竟是什么意思······ “诸公,皆为父皇所信重、为朝野所崇敬之栋梁。” “去岁秋,陈豨兴兵作乱于代、赵,曲周侯、颍阴侯更随父皇出征,以讨陈豨不臣。” 面色温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走上前,满是笑意的望向郦商、灌婴二人。 “孤之惑,便于此。” “——即诸公,皆已因功而得封为侯,爵列汉之最,又因何屡随父皇出征,以平关东?” “莫非父皇所赐之封土不厚、食邑不多,亦或诸公之武勋不显、威望不高乎?” “诸公随父皇出征,莫不欲再立新功,以求父皇另加赏赐,广封国之土、增食邑之户,彰武勋之显,立威严更甚乎?” 面不改色的发出此问,刘盈便又是一笑,规规矩矩对二人一拱手。 “孤偶有惑,还请曲周侯、颍阴侯不吝解之······” 见刘盈这般作态,殿内众人面上神情,只不由纷纷古怪起来。 便是端坐于上首的吕雉,面上都不由涌上些许困惑。 ——太子这是······ 兔死狗烹? 杯酒释兵权? 这······ 也太急了点? 要知道即便是当今刘邦,都还从未如此浅显的透露出类似的意图! 太子这······ 正当众人思虑之际,灌婴也是扛不住刘盈深邃的目光注视,只得硬着头皮站出身,略带惶恐的一躬身。 “臣等,自不敢复求陛下嘉赏!” 语带笃定的道出一语,灌婴不由再次侧过头,撇了撇身体侧前方的郦商,才对刘盈再一拜。 “只臣等不过些许微末之功,便得陛下以高官、显爵相酬,实于心难安;又陛下降之以雨露,臣等亦不敢辞。” “故关东有事,臣等自当紧随陛下身侧,不求复立新功,而为陛下另行新赏,只求稍解陛下之忧,方身如此显爵,而心稍安······” 语带试探的道出一语,灌婴便对刘盈再一拜,旋即悄然后退几步,躲在了郦商身后。 而灌婴的答复,更是坐实了殿内众人心中的猜测。 ——刘盈,恐怕真的是在为难郦商、灌婴,乃至于亲舅舅吕释之! 御阶之上,吕雉却是神情复杂的站起身,眯起的眼角,直勾勾锁定在了郦商的身影之上。 因为在郦商的面容之上,吕雉似乎依稀看见,一抹名为‘洞悉’的神色······ 不片刻,郦商也终是在吕雉的目光注视下,自顾自摇头一笑。 “家上此问,直令人醍醐灌顶。” “若非家上今日发问,臣竟亦有些不知:吾等功侯元勋,原何随行陛下左右,纵花甲高龄,亦随陛下出征,而平关东不臣之异姓诸侯······” 嘴上说着,郦商不忘带着一副自嘲的浅笑,自顾自摇头叹息片刻,才将面色陡然一正。 “家上即为陛下明诏册立为储,便为君。” “臣等皆陛下信重之臂膀,便为臣。” “君有所问,为人臣者,自无欺瞒于上而自美、言事非而污上恩之理。” 神情淡然的道出这句稍有些得罪人的话,郦商只面色一肃,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一抹君臣奏对般的严谨。 “——功侯元勋,皆因所立之武勋,而得陛下裂土封侯,恩封为社稷之栋梁。” “即武勋源自行伍,凡功侯元勋,便多为不识《诗》《书》大义,只知奋勇杀敌,上报君恩、下抚亲长妻小之人。” “又元勋功侯,多身无长技,赖行伍之能而得立武勋,又凭武勋得陛下恩封;若无此彻侯之爵,凡汉彻侯百余,多不过屠狗贩肉、为人牛马走之辈。” 又在功侯元勋的脑袋上,泼下这么一盆令人羞恼的冷水,郦商终是对刘盈笑着一点头。 “及家上所言,亦有理。” “——臣等起于草莽,只凭武夫之勇,而得居今之高爵。” “又陛下许与高官厚禄,更得封国食邑数千户供养,臣等,确可告老还乡,享儿孙绕膝之乐,而不复闻天下事······” 说着,郦商不由面色又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拜。 “然家上即问,臣,自当以己见答之。” “——臣等得此高爵,乃因拥汉之功!” “臣等若欲使此爵延绵罔替,泽及儿孙后世,便当竭力护全社稷,保汉祚万世不绝!” “及其因,亦不难解。” “盖因臣等元勋功侯之爵,乃汉爵······” “汉祚存,则臣等之汉爵存、臣等之封国存;汉亡,则臣等之汉爵无,臣等之封国,亦当为他人之土······” 郑重其事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侧过身,对上首的吕雉沉沉一拱手。 “臣偶有妄言,万望皇后赎罪······” 言罢,郦商又回过身,对刘盈再一拜,方后退两步,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 而郦商的这番话,也终是让吕雉率先明白过来: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了。 只不过,刘盈给出的解释,也只是让吕雉稍有些动摇起来,却根本没有因此回心转意的念头,出现在吕雉脑海当中。 也就是在吕雉暗自筹谋不定的同时,刘盈也终于回到吕释之身侧,对吕释之恭敬一拜。 “曲周侯所言,舅父以为如何?” “若关东有事,舅父可能因己之汉爵,而为汉之栋梁?” 听闻刘盈此问,饶是还没想明白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吕释之也是赶忙一点头。 “臣得陛下厚恩,又为家上母族血亲,自当行忠臣所行之事!” 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终是面带萧瑟的长叹一口气,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也悄然带上了些许疲惫。 “即如此,舅父先前,又何言孤出征,胜亦无益,败反功亏于溃?” “——英布反淮南,此非社稷之难乎?” “胜,非社稷之幸、天下之幸乎?败,非社稷之患、天下之患乎?” “如此关乎社稷、天下之重,舅父又怎敢言:胜,亦无益???” 神情略有些哀痛的发出这接连数问,刘盈只神情落寞的摇了摇头,朝吕释之身后的郦商昂了昂头。 “适才,曲周侯言:凡功侯元勋,皆乃因身汉爵,而拥汉社稷。” “——莫非孤之储位,非汉储位乎?” “孤,非汉储君乎?” “曲周侯又言:汉亡,则汉爵不存。” “——莫非汉亡,孤汉储之身,便可独善其身乎???” 语调满带着哀沉的又发出数问,刘盈终是侧过身,望向殿门外的艳阳,悠然长叹一口气。 “前些时日,叔孙太傅以儒家之言,教说于孤当面。” “孤尚还记得,叔孙太傅教孤《左传》之时,曾提及一寓言。” “诸公可知,叔孙太傅所言者何?” 说着,刘盈不忘苦笑着环视一圈殿内众人,又自顾自摇头一声苦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极尽苦涩的道出此语,刘盈便满是落寞的低下头,再也不见开口的架势。 而在刘盈身前三步的位置,吕释之面容之上,却依旧挂着一抹不知由来的急迫。 “家上!” “臣之意,非使家上于社稷之难不顾!” 语带慌乱的道出一语,吕释之面上神情,也彻底沉了下来。 “自汉立,异姓诸侯为乱关东之事,便屡禁不绝,又层出不穷。” “然关东每有乱,陛下无不御驾亲征,携大义而率王师,往击不臣之异姓诸侯!” “今,纵英布乱淮南在即,但陛下亲往,亦可不费吹灰之力,而使英布重蹈往昔,因作乱而身死族灭之异姓诸侯,如臧荼、韩信之流!” 面带坚决的道出此语,吕释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不被理解的苦涩。 “家上何不试想:往昔,异姓诸侯作乱,皆陛下御驾亲征;今英布即乱,陛下若不亲征,岂不令关东生出蜚语,言陛下有恙?” “若果真如此,英布因陛下抱恙,而军心大震、反意更甚事小;余藏暗处之宵小,因陛下有恙而暗中作祟,动摇社稷事大!” “更今岁,韩信、彭越先后为陛下罪惩;关东诸侯多于此心生惧怖,唯恐己蹈韩信、彭越之覆辙。” “如此之时,陛下安能不御驾亲征,以镇关东?” “又家上身社稷之后,怎可不留守长安,以镇社稷、安天下民数以百万户、千七百余万口之心?” 说到这里,吕释之也终是从先前的急迫中缓过神,语调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再者:英布此贼,乃昔可同彭越、陈豨比肩,纵比同淮阴,亦不逞多让之兵家大才!” “如此恶贼,若陛下亲征,自平之易如反掌;然家上年不及弱冠,又从未曾涉及战阵之事,纵往之,又可能自无虞而平灭之?” “若只攻而不能平,倒亦非大事——不过陛下调养半岁,再往替家上,而续征英布而已。” “然若家上非但未能平乱,反为英布大败于阵前,家上岂不威严扫地,徒使储位再生事端?” “更战阵之中,刀剑无眼;今陛下年花甲而身有恙,若家上再于淮南生出差错,岂不社稷颠覆,天下大乱?” 义正言辞的发出这接连数问,吕释之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依旧带有那么些许急迫。 “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 “储君者,社稷之后也,乃备天子事有不测之时,使社稷传延得序,免使社稷无主方有。” “家上即为储君,所当思、当念者,皆当以社稷为重!” “尤今,陛下抱恙之躯,家上,更绝不可离长安半步!” 决然道出一语,吕释之便别过头去,对上首的吕雉一拱手,便也学着郦商的样子,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我说完了,你看着办’的架势。 而在吕释之身侧,听闻吕释之这一番严肃至极的劝谏之语,刘盈面上淡笑之余,心中,却只涌上万般苦涩······ 吕释之说的,有没有道理? 很显然,如果从上帝视角,从绝对客观的角度考虑,吕释之的话,几乎挑不出半点毛病! ——天子刘邦年老,如今又抱病,在不确定刘邦是否能撑过这场病,又还能撑多久的情况下,作为储君的刘盈,确实应该不离长安半步! 作为储君,刘盈的首要任务,也确实是随时做好准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政权交接。 但吕释之,以及殿内众人,包括端坐于上首的皇后吕雉,都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若非刘盈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经历,甚至连刘盈,都可能会忽略这个巨大的漏洞。 ——然后呢? 让刘邦拖着病躯出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平定淮南王英布,刘盈则出于‘社稷为重’的考虑,留守长安,直到明年,天子刘邦驾崩于长乐宫······ 然后呢? 即立为汉天子的刘盈,头顶着‘坐视老父带病出征,甚至因此辛劳而亡’的道德污点,即便成为天子,又何来威严可言? 失去这人生中,唯一一次插手兵权,在军方施加影响,获得军方认可的机会,即便刘盈成为天子,又怎么可能得到枪杆子的支持、拥护? 于内,不为臣下、子民所敬畏,于外,又无兵权作为依仗,即便刘盈日后位登九五,又如何算的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王? 一个道德败坏、不知孝顺父亲,游手好闲,不知行伍之事,又年齿不齐,甚至还未加冠的少年,怎么可能坐得稳汉天子之位? 尤其还是以武立国,身汉开国之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所留下的天子之位······ 越想,刘盈便越觉得心中,被一股莫名的压抑情绪所充斥。 但幸运的是:这一世,刘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而刘盈的委屈,也刚好被青史第一护犊的汉高后吕雉,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里······ “今日,便到这里。”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神情喜怒不明的站起身,对殿内众人僵硬一笑。 “还请诸位于侧殿暂歇,日暮之时,复至宣室,宴贺太子得赐赤霄。” 言罢,吕雉便将怜爱,又隐隐带有些许迟疑的目光,移向了御阶下,正苦笑不止的爱子刘盈。 “前些时日,燕王卢绾遣人,送来几件燕玉所制之饰。” “吾儿,便随吾同往后殿,替吾瞧瞧,燕王所赐之玉饰,可能佩而与今晚之宴。”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吕雉便朝刘盈轻轻一招手。 待刘盈神情苦涩的走上前,吕雉便扶着刘盈的侧肩,缓缓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第199章 得母如此,儿复何求 走在前往寝殿的道路之上,刘盈的心绪,只愈发低沉起来。 一路上,吕雉也是一言不发,只温柔的扶着刘盈的后背,面容之上,也只一抹不知来由的淡笑。 直到母子二人来到寝殿,又在上首卧榻之上紧挨着坐下来,吕雉便一招手,将殿内众人遣退。 而后,吕雉才轻轻拉起刘盈的双手,眉宇满是温和的望向刘盈。 “适才宣室,吾儿似有欲言,又不便言说之时?” 轻声发出一问,吕雉便笑着朝殿内指了指,又道:“此,母亲之寝殿;吾儿若有言,自可直言不讳。” 待吕雉温和的音调传入耳中,刘盈也是深吸一口气,将心绪强自从先前的低沉中拉出。 沉吟措辞片刻,刘盈才压低声量,将自己的看法,尽数摆在了母亲吕雉面前。 “母后慧眼如炬。” “适才,儿确有言,以应舅父之问;然此言,又非便说与‘外人’之言······” 不着痕迹的在‘外人’二字上轻轻咬下着重音,刘盈的面容之上,嗡然涌上一抹阴郁。 “适才宣室,舅父明言:儿若待父皇出征,胜则无益,败更遗祸无穷。” “儿虽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对之,然舅父所言之谬,尚不止于此!” 神情严峻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是长叹一口气。 “儿言与叔父:儿为汉储,便当拥汉社稷,然儿本意,实非于此。” “——儿本意:若儿皇储之身,却不知拥汉社稷,儿何来威仪可言?” “须知纵功侯元勋,尚知拥社稷而保高爵;若儿反以一己之私,而使父皇抱病出征,岂非反不如功侯元勋、朝臣贵戚?” “又吾汉祚,自父皇鼎立社稷之时,便有言:以孝治国。” “若父皇抱病出征,儿又当为天下人言者何?” “不孝乎?” 说着,刘盈不由满脸阴沉的摇了摇头。 “如此言之,若儿不代父皇出征,于朝堂之内,便乃短视以至不及功侯、元勋顾全大局;于外,更坐不孝而非为人子!” “若果真如此,儿纵暂保储位无虞,又何来威仪可言?”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神情严峻的抬起头,望向母亲吕雉的目光中,尽是对未来的担忧。 “此,便乃儿欲言于舅父,又未能出口之言。” “——舅父言儿出征,胜之无用!” “然儿以为,此‘无用’,只暂无用而已!” 听闻刘盈面带坚决地道出此语,吕雉面上神情,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严肃了起来。 对于吕释之提出的‘太子代父出征,胜则无用,败则遗祸无穷’的看法,吕雉自是能想明白。 ——如今的刘盈,几乎可以说,是把屁股焊死在了太子之位上! 唯一能把刘盈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的,也只剩下一种情况。 ——刘邦驾崩,刘盈需要把屁股从太子之位,挪上长信殿内的御榻。 在这个‘储位万无一失’的前提下,确实如吕释之所言:一切节外生枝的事,刘盈能不碰,都最好别碰! 最理想的状况,无疑便是刘盈在太子之位上摸鱼划水,安安稳稳等到刘邦驾崩的那一天,好顺利继承天子之位。 而刘盈代替天子刘邦出征,去平定淮南王英布这种级别的叛贼,无疑便是再典型不过的‘节外生枝’。 在先前,吕雉对于刘盈代父出征一事,也基本是抱着这个看法:好不容易稳住储位,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至于刘邦带病出征,可能为刘盈带来的道德风险,倒是被吕雉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反正再怎么着,只要刘盈稳坐太子之位,就肯定能等来继承皇位的一天。 等登上皇位,又谁人敢说三道四? 而现在,当刘盈满带着忧虑,在面前道出这句‘儿子去打英布,打赢并不是没有收获,而是没有短期收获’之时,吕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打赢一个叛乱的诸侯王,究竟是否真如吕释之所说的那般,‘胜亦无有裨益’? 很明显,对于任何政治人物,包括当今天子刘邦而言,平定一个重量级的叛乱诸侯王,无论是对个人政治威望,还是对汉室的民心、民望,都有着显着的积极作用。 尤其对于往日,被坊间评价为‘长于仁善,而稍短于雄武’的太子刘盈而言,这样一份履历,绝对称得上弥补最后一块短板的拼图! ——要知道过去,刘邦之所以会生出易储之念,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诟病,便是刘盈‘不够雄武’! 至于吕释之说‘就算打赢了也没有好处’,其实也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没有好处’,而是如今,储位已再无差错的刘盈,貌似并不是很需要这个好处。 想到这里,吕雉的注意力,便从如何阻止刘盈出征,悄然转移到‘如果出征,可能得到怎样的结果’之上。 “嗯······” “是了······” “若战而胜之,吾儿确可威仪大增,又名正言顺而稍染兵权;待日后,也可稍缓‘主少国疑’之虞。” “若败······” 很显然,作为一个合格,甚至合格到有些过头的政治人物,‘风险与机遇并存’的道理,吕雉不可能不明白。 只不过,单就淮南王英布这件事而言,吕雉,还是有些拿不准其中的风险和机遇,究竟成不成正比。 平定英布盘算所能得到的收获,又是否值得刘盈,冒着‘储位再生疑点’,甚至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风险······ 如是想着,吕雉便缓缓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竟带上了从未有过的严肃。 “吾儿之意,母亲明白。” “陛下老迈,又今抱恙;恐不数岁,吾儿便当祭祖高庙,承汉法统。” “彼时,吾儿年弱未冠,若再无甚威仪,社稷,便当有主少国疑,外朝擅权之嫌。” “然纵如此,母亲仍有一言,欲问于吾儿。” “——若吾儿代陛下出征,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当行何策战之?” “此,亦尚在其次;但吾儿代陛下出征,无论胜败,皆可落得‘孝父’之名。” “然若战英布而不能胜,吾儿,又如何保自身无虞?” 神情满是严肃的发出此问,吕雉的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起来。 “吾汉家,乃陛下英明神武,起于草莽,兴尚武之风而得立!” “今英布将反,吾儿得代父出征之志,母亲自无无端相阻之理。” “然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围墙。” “吾儿未得陛下征讨之能,亦不及陛下之年壮;若欲使吾勿行阻拦,吾儿便当拟一策,以确保自身无虞。” “如此,母亲方可安然允诺,许吾儿代父出征。” 言罢,吕雉便满是决绝的盯向刘盈目光深处,面上神情,尽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而在吕雉身侧,听闻母亲满是坚决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刘盈面上,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感动,以及些许愧疚。 老娘的意思,刘盈自然是听得明白。 ——出征,不是不行! 甚至即便打输了,也完全没问题,摆出个‘我没让我爹带着病出征’的姿态,落个孝顺的名声,就足够了。 但不管输赢,都必须给本宫拿出个方案出来,证明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会危及本宫的宝贝儿子! 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爱护,刘盈心中只涌上一阵令人陶醉的温暖。 也正是因此,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愈发愧疚了起来······ “唉······” “又要让老娘担心了······” 满是愧意的暗自摇了摇头,刘盈的眼眶,也是悄然有些燥热起来。 刘盈不是很明白:自己明明在做对的事,可在吕雉面前,却依旧像是在做什么坏事。 但很快,刘盈就从这种愧疚,忐忑,又略有些烦躁的复杂情绪中抽出心神,将自己的看法摆在了吕雉面前。 “母后问儿:若战英布,当如何胜之······”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自嘲的笑着低下头,似是撒娇般一耸肩。 “坊间多言:知子莫如母。” “儿长于何道,又短于何事,纵观天下,恐再无人教母后知之更详。” “儿确不曾知讳兵事,又于战阵不甚熟稔;战英布而平之,儿,实无详策······” 毫不遮掩的说出这句‘我确实不会打仗’,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然儿以为,纵父皇亲征,恐亦当卧榻于御辇之上,而使大军因父皇亲征之故,胸怀必胜之念。” “及对战之详略,恐纵父皇,亦当尽托于曲周侯、绛侯等善战之将、帅之手。” “母后以为,然否?” 见刘盈似模似样的问出这句‘然否’,吕雉不由佯怒的白了刘盈一眼,才阴阳怪气的侧过头去。 “殿下以为然,便当如是~” 闻吕雉略带些幽怨的道出这句调侃,刘盈只讪讪一笑,便继续道:“既如此,战英布而平淮南,由父皇亲征,亦或儿代父皇,恐相差无多。” “儿只须恳请父皇,调绛侯、曲周侯,乃至信武侯、舞阳侯随行,征讨之事,便当无虞。” “遇战,儿自可以曲周侯、绛侯等将帅之议为重。” “又齐王,乃儿长兄;楚王、荆王,皆儿宗伯,加之以长沙、梁国之兵,纵英布确得夕淮阴之能,终,亦不过丧家之犬······” “及父皇抱病出征,可镇大军军心,儿代父皇出征,亦当可使将士欣喜于储君太子之雄武,而于阵前奋勇杀敌!” “更有甚者,儿可誓师言诸将帅:英布窃鼠之辈,竟趁父皇抱恙而为乱,然吾刘氏宗亲,非独父皇一人······” 随着刘盈满是信心的侃侃而谈,吕雉面上幽怨,也终是悄然化作一抹认可。 只暗自点了点头,吕雉便继续盯着刘盈,等候起了刘盈的下文。 ——打赢已否,吕雉根本就不在乎! 真正关键的问题,刘盈还没有给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感受着老娘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抹恨不能脱口而出的‘不给我个交代,就别想出征’,刘盈只苦涩一笑。 思虑良久,刘盈终还是将愧疚之意埋在心底,对吕雉嘿嘿一笑。 “及母后忧心于儿身,儿亦可诺:凡遇战事,儿皆远战阵二十里!” “母后亦可使舅父随行,时刻备齐车辇;一俟战事不顺,儿必疾驰而走,必不会为英布兵刃所及。” “亦或明日,儿请父皇拨南军禁卒三部校尉,以尽为儿亲军;无论战事如何,此亲军皆不与战事,只顾儿周全······” 强装诚恳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些许心虚,和忐忑。 “母后以为,如此,可否?” 却见吕雉闻言,只默然呆坐好一会儿,待刘盈出声轻唤,才叹息着站起身。 “哼!” “早前数日,兄长前来言此间之事,吾便已知,吾儿心意已决。” “即已决,吾纵欲阻,又奈若何······” 听出吕雉的语调中,明显带上了些许松动,刘盈只赶忙嘿笑着上前,恭顺的扶起吕雉的胳膊。 “母后此言,儿甚不解。” “——若母后不允,儿怎敢忤逆母后,而执意出征?” “唯母后欣然答允,儿方可代父皇出征,又不至于母后心怀愧意······” 见刘盈故作不解的道出此语,吕雉却并没有如往常般,被刘盈的俏皮话逗笑。 萧然一声长叹,便见吕雉缓缓侧过身,深深凝望向刘盈的目光深处。 如此盯了好一会儿,吕雉又发出一声哀叹,便转过身去,有气无力的对殿门处的禁侍一摆手。 “去。” “备辇。” 见禁卒领命而去,刘盈只强自按捺住胸中欣喜,佯装不解的上前。 “母后这是······?” 就见吕雉闻言,满是无奈的苦笑着摇了摇头,才回过身,在刘盈鼻尖上轻轻一掐。 “痴儿~” “陛下此番回转,又是赐赤霄,又是令吾儿继负监国之责,吾儿莫不以为,此皆无因?” “——此,皆乃陛下欲堵母亲之口,好使吾儿出征平叛······” 语调满是宠溺的道出此语,吕雉便缓缓直起身,侧头望向殿门外,面上神情,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戒备,以及挥之不去的暗恼。 “如此手段,便欲使吾松口······” “哼!” “陛下,可真是越活,越不如年壮之时了······” 阴恻恻的腹诽着,吕雉便稍低下头,轻笑着拍了拍刘盈的脑袋。 “无妨。” “即吾儿欲代父出征,母亲总得找陛下问问清楚:欲与吾儿何等将、帅,又兵卒、民夫几多,粮草、军械几何?” 第200章 吵了大半辈子,就别再吵了 在刘盈略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坐上辇车,不片刻的功夫,吕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长乐宫长信殿外。 收到皇后亲自前来的消息,刘邦也是郑重其事的换了身常服,旋即来到长信正殿,等候起吕雉那极有可能跑跳如雷的身影。 但出乎刘邦预料的是:踏入长信殿时的吕雉,似乎并不见多少恼怒之色······ “唔······” 略带诧异的一声轻喃,待吕雉不出意外的径直来到御阶下落座,刘邦稍一思虑,便稍发出一声僵笑。 “朕本以为,皇后此来,当携去岁秋,扬言朕若易储,则必使关东大乱之势······” 笑着摇了摇头,刘邦不由一挑眉,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也悄然流露出些许差异。 “倒未曾想,皇后今日,似是心绪尚佳?” 听闻刘邦寓意不明的发出这声调侃,吕雉只皮笑肉不笑的昂起头,旋即似无其事的叹息着别过头去,轻轻拍打起衣摆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唉~” “托陛下洪福~” “积郁心中多年之忧一朝得解,纵陛下抱恙卧榻,妾亦不忍心中稍喜。” 说着,吕雉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冷意。 “只不待妾欣喜片刻,陛下三言两语,竟使太子吾儿,心生代父出征之念?” 见吕雉丝毫不避讳的直入主题,刘邦方讪讪一笑,旋即伸出手,端起御案上的药碗稍抿一口。 “呼~” “朕就说,闻知此事,皇后怎会如此淡然······” 似是自语般道出一语,刘邦便将药碗重新放回案上,旋即似是疑惑不已的抬起头,直盯向吕雉那顷刻之间,便彻底冷下去的面庞。 “怎么?” “皇后以为,太子代朕出征,以平淮南,有何不妥?” 见刘邦这幅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吕雉只轻蔑一笑,更是暗自摇了摇牙根。 “不妥······” “哼哼······” “妾不过得陛下恩幸,以为后宫之主;外朝国政之事,妾自无染指之权。” “陛下即有意令太子出征平叛,妾‘区区’皇后之身,亦无相阻之能。” “只妾不知,陛下此举,可欲使汉社稷再生事端,以致陛下垂垂老朽之年,仍忙社稷之事,而无暇他顾?” 语调清冷的说着,吕雉望向刘邦的目光,便愈发锐利起来。 “敢请问陛下:若太子于淮南有何差错,储君之选,可是赵王?” “又若太子侥幸得以平叛,陛下又可能如今日这般,于朝公百官当面直言不讳,明言社稷之后,当由太子继之?!” “亦或者,陛下已筹谋布局,太子此行,断无以取胜;待太子兵败而归,陛下便可以此为由,废储易立?!!!” 说到这里,吕雉终是再也不掩饰面上冷意,只微微眯起眼。 “莫非陛下抱恙,亦不过称病于外;所欲为者,乃使太子出征平叛,而与陛下废储之由······” 听闻吕雉先前的话语,刘邦还面带笑意的摇头不止,待听到最后这句‘你不会是装病?’,终是神情一滞。 意味深长的盯着吕雉看了好一会儿,才见刘盈突兀一笑,旋即悠然抬起头,环指向偌大的殿内。 “朕这长信殿,可有皇后所不知之事?”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宫女、宦官齐齐一愣,旋即惊慌失措的跪地叩首,神情慌张的发起抖来! 刘邦却是丝毫看不见这些,只又笑着低下头,端起药碗猛灌一口,才抬头望向吕雉。 “凡长乐宫太医,每三者必有其二,乃皇后布朕左右之耳目。” “朕疾之虚实,皇后所知之,恐较朕亦多些······” 听着刘邦直言不讳的道出这等秘幸,吕雉面色只陡然一僵! 待吕雉不自然的将目光挪开,刘邦终又是摇头一笑,轻轻抬起手一挥,殿内众人便如蒙大赦般,争相从各个殿门退去。 等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两道身影,又见吕雉神情阴郁的低着头,刘邦也是从御榻之上缓缓起身,负手望向殿门外,悠然长叹一口气。 “太子出征平叛,确乃朕意。” “且此事,纵朕无恙,亦当为之!” 语调满是坚决的道出一语,刘邦面容也是稍一肃,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无奈。 “皇后可知,此因何故?” 见吕雉仍不愿开口,刘邦只自顾自摇头一笑,旋即悠然上前两步,语调中,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感怀。 “往昔······” “唉······” 刚一开口,刘邦便不由话头一滞,满是愧欠的撇了吕雉一眼,又摇着头发出一声长叹。 “朕活往一甲子,其首四十七载,皆于丰沛得过且过,未成一事。” “后二世立而天下乱,朕得天时而夺人和,兴兵伐秦,方立得些许功业。” “后又项羽遍封诸侯,朕先还定三秦,后东出函谷,与项羽决战垓下,终立汉国祚······” 满是感怀的道出此番回忆之语,刘邦的面容之上,却丝毫不见自豪之色。 “后汉立,又关东异姓诸侯遍立;朕每平其一者,又闻另一者反······”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然自有汉至今,朝堂之力,皆耗于朕亲征平叛,以剿异姓诸侯之事······” “幸今,异姓诸侯已为朕剪除大半,只余淮南王英布一人。” “待英布授首,关东,便当可得五十年安和······”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邦便缓缓低下头,终似是下定决心般,再度抬头望向吕雉。 “朕今生,功业可谓尽全,纵死,亦无憾!” “得立刘汉社稷,朕纵于九泉之下,也当可直背而面吾刘氏列祖列宗!” “然今,朕老朽而将崩之际,却仍有一事高悬于心,纵寿数将至,亦不敢早崩哪怕一日!” 说着,刘邦终是将满带着祈求和期盼的目光,撒向吕雉那仍写着‘生人勿进’的冰冷面孔之上。 “皇后可知,朕忧之者何?” 听闻刘邦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语,吕雉的心中,也悄然涌现出些许动容。 但只片刻之后,那抹动容便在吕雉面容之上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绝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强势! 见此,刘邦面容之上,不由涌上一抹极尽复杂,又自相矛盾的神情。 ——由欣慰、安心,以及苦涩、忧愁,甚至些许忌惮所组成的复杂神情。 “唉······” “也不知,今日护太子周全之皇后,来日,又可能不为吾汉家之大患······” 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叹,刘邦也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将拳头在大腿上沉沉一砸! “社稷!” “朕之所忧,乃朕百年之后,吾刘汉之社稷,当否不蹈嬴秦覆辙,以至二世而亡之境地!” 刘邦此言一出,就见吕雉眉头嗡然一皱,神情之上,也顿时带上了些许恼怒。 不待吕雉开口,便见刘邦又是一声长叹,旋即将拳头一下下轻砸在大腿上。 “自盈儿诞,朕便奔走于天下,先以沛公之身入关中,后又汉王之身,自三秦南下汉中。” “后还定三秦,朕又东出函谷,合关东诸侯之力,以同项羽决雌雄!” “待社稷鼎立,朕亦不得暇,岁岁往走以平关东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抬头望向吕雉,略带感激的一点头。 “往十数载,太子得皇后亲身教诲,自不比二世之暴虐。” “又元勋功侯之不恭者,多已为朕去之;吾汉庭,亦无赵高、李斯之流。” “然皇后,终不过女儿身······” “太子受教于皇后身侧,可谓尽得明君、雄主之姿;然太子唯有一缺,使朕辗转反侧,纵老朽而抱病,亦不敢亡崩······” 神情满是哀愁的说着,刘邦望向吕雉的目光,便愈发恳切了起来。 “皇后当知,吾汉祚,乃得兵甲之锐、行伍之烈,方得立!” “尚武之风,更吾汉家安身立命,享天下供养之根基!” 说着,刘邦不由又是面色一苦,旋即满是哀愁的摇头一叹。 “然今之太子,终过短于雄武······” 随着刘邦情真意切的话语,以跌宕起伏的语调传于耳中,吕雉面上坚决,终是出现了些许松动的痕迹。 因为从刘邦的话语中,吕雉能明显感受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 见吕雉面上决然,终于转变为了些许迟疑和犹豫,刘邦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稍歇片刻,刘邦便再度开口,将自己的良苦用心,向发妻吕雉娓娓道来。 “朕身以为吾汉开国之君,论武功,自非后世之君可比。” “太子之武功暂不及朕,亦本属应当。” “然朕得娶皇后之时,足岁四十又二······” “今朕年过花甲,行将就木,然太子年不过十四、五,尚得五岁之功,方至弱冠之年······” 满是愁苦的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遗憾。 “若朕年稍壮,纵太子短于战阵,而于军中无有威信,朕亦可徐徐图某,缓立太子之威仪。” “若太子稍年壮,朕亦可不必忧于朕百年之后,太子即立之时,使社稷生主少国疑之虞。” “然朕今,已感寿数无多······” 语调沉重的道出这句‘我感觉我活不久了’,刘邦望向吕雉的目光,终于是尽带上了恳求。 “朕寿数将至,实无力徐图太子立威之事。” “若欲使太子速立威仪,于朕百年之后,以未冠之年继位,而使社稷无疑,唯有使太子得立武功!” “又今,关东异姓诸侯尽除在即;待英布授首,再与北蛮匈奴虚与委蛇,吾汉家,当二十年再无战事。” 说到这里,刘邦便满是恳切的拍了拍大腿。 “英布!” “唯有英布!” “可供太子速立威仪,以得汉家之将帅崇敬、朝臣之敬畏之机,唯独英布项上人头!!!” “如此良机,朕又怎能不与太子,反抱病亲往,以使太子沾染‘父抱病出征,而不与分忧’之不孝骂名?!” “朕之良苦用心,又如何言说,方可为皇后知晓?!!!” 看着刘邦满是恳切的拍着大腿,将焦急地目光,洒向自己仍挂着寒霜的面容,吕雉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迟疑了起来。 刘邦想要表达的意思,吕雉自然是明白。 吕雉更是十分清楚,对于汉室的天子而言,武功,究竟是多么不可或缺的一项成就。 而事实也确实如刘邦所言:关东异姓诸侯,只剩下英布一人,北蛮匈奴,汉室短期内也没法收拾。 要想让刘盈在短期内,凭借‘武功’得到足以比拟成年帝王的威望,英布,确实是最后的经验宝宝。 但即便对此了然于胸,吕雉对于刘邦,仍旧带有最后一丝本能的戒备······ 低头沉思良久,感受到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愈发恳切起来,吕雉终还是暗自一摇头。 又权衡利弊许久,吕雉才抬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带着一抹毫不加以掩饰的试探。 “陛下如此肺腑之语,太子出征一事,妾自无他言。” “只不知,于赵王、戚姬,陛下欲作何处置?!” 嘴上说着,吕雉的目光,只一刻不移的锁定在刘邦的目光之上,语调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阴狠。 “前时,太子于长陵遇刺,后酂侯查得,赵王同长陵田氏牵连甚深。” “后太子不忍致法于王,赵王及其母,皆为妾禁足宫中,以待陛下亲自惩处。” “今,太子念社稷之重,而代陛下出征在即;不知陛下于赵王母子······” 听出吕雉话中深意,刘邦只面色一僵。 待缓过神来,刘邦终是面带唏嘘的叹口气,旋即对吕雉苦涩一笑。 “赵王······” “皇后若因赵王而心怀忧虑,实大可不必······” 说着,刘邦终是再次从榻上起身,朝吕雉苦笑的一点头。 “朕意,太子出征之时,赵王就国邯郸。” “及赵王母戚姬,待朕百年,自当为赵王太后,而迁至邯郸,为赵王所奉养······” 第201章 吾儿此去,何事复归··· 当吕雉亲身前往长乐宫,就‘刘盈出征,刘如意就国’一事达成一致之时,未央宫宣室殿侧殿,则是一副略有些怪异的场景。 作为刘盈平日里最为亲密,满是也最为信任的母舅,建成侯吕释之却并没有挨坐在刘盈身旁,而是远远寻了一处墙角,面色阴沉的闭目思虑着什么。 刘盈也似是对此视若无睹,只面带笑意的同身旁的郦商,以及灌婴二人交谈着。 简单问候一番,又闲谈几句代、赵战事,刘盈见郦商并未流露出对自己敬而远之的神态,便轻笑着将上半身,悄然侧倾向了郦商的方向。 “父皇平陈豨,曲周侯随驾往行;今父皇班师,曲周侯方得归长安。” “然曲周侯此归长安,恐无以偷闲甚久?” 见刘盈神秘兮兮的道出此语,郦商稍一思虑,便也轻笑着将上半身往后一仰。 “家上不必忧心于臣。” “此番,陛下自邯郸先行折返,令臣随行。” “后又彭越坐反族灭,皇后,亦于长安囚杀淮阴······” 语调稍带喜悦的道出一语,郦商不忘略带感激的对刘盈一拱手,才又道:“故臣自邯郸,随陛下折返长安之时,便已知:此回长安,臣,恐无以滞留许久······” 如是说着,郦商便朝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旋即低下头,自顾自把玩起腰间的将印。 “诶~” “陛下操劳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弊,总算是彻除在即~” “待英布授首,老臣也当可赋闲岁,稍行调养之余,也好于家中,略享儿孙绕膝之乐······” 语调略带轻松地说着,郦商的目光,却悄然锁定在了刘盈挂着淡笑的面庞之上,似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听闻郦商似是崇敬般,说起自己日后的安排,刘盈自也是听出了那抹若有似无的试探之意。 但再三权衡之后,刘盈最终,还是没有针对郦商的这个‘问题’,给出正面的答复。 ——因为有些话,或者说有些承诺,并非刘盈现在的身份所能驾驭。 不过,这点小问题,自也难不倒如今,于权谋之术愈发得心应手的刘盈。 便见刘盈似是符合的笑着一点头,旋即毫不生硬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曲周侯以为,英布若反,当于何时?” “又其反,朝堂又当如何应对,方可使战祸不必延绵过广,仅限于淮南一地?” 见刘盈并没有针对自己的‘问题’给出答复,郦商神情之上,只嗡然涌上了些许憋闷。 但稍一思虑,郦商便也反应过来:现在问那般遥远的问题,恐怕还为时尚早。 想到这里,郦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更带上了些许谨慎,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 敬畏! 因为在刘盈的气质,以及言谈举止中,郦商明显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恐怕并不比端坐于长乐宫长信殿内的老天子,要好对付到哪里去······ “嗯······” “少年老成······” “于朝堂、于社稷,也不知是福是祸······” 暗自稍发出一声感叹,郦商便也稍整坐姿,认真思考片刻,才抬头望向刘盈。 随着话题被引向战事,郦商的气质也是在片刻之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先前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已是在刹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隐隐感到心悸的肃杀! “今淮阴、彭越皆亡,关东之异姓诸侯,只余燕、长沙、淮南三者!” “又燕王卢绾,乃陛下自孩提之时,便结拜而交之手足;长沙王吴臣,又负南戒赵佗之责。” “故今,关东虽得异姓诸侯者三,然陛下欲除、朝堂当除者,唯剩淮南一人!”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郦商便将话头一滞,稍一沉吟。 片刻之后,又见郦商自顾自点了下头,才抬头正视向刘盈。 “淮南王英布,本乃项羽部将;自降汉,便以桀骜不驯,又战法异喜兵行险着,而闻于异姓诸侯之列!” “故臣以为,英布,必反!” “且其反,逼当于旬月之内!” 见郦商三言两语之间,便得到‘英布必然会在一个月内起兵’的结论,刘盈心中,顿时涌上些许惊诧。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莫名而来的敬佩!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淮南王英布起兵,正是在汉十一年秋七月! 而现如今,已是夏五月末;距离英布起兵的秋七月,刚好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正当刘盈沉寂于郦商精准无语的预测之时,郦商又道出一语,更是让刘盈心中的惊诧,直朝着‘骇然’的方向飞速狂奔! “旬月······” “嗯······” “今,尚夏五月;秋收,则当于八月······” 就见郦商又自语片刻,便再度抬头望向刘盈,目光中,更是带上了强烈的笃定! “依英布往昔之习,其若反,必欲出其不意!” “凡战,皆必当先行筹措粮草;故英布反,必当于秋收之前!” “又英布知,今朝堂,知其兵法战习之将众多,故英布,或亦再反其道而行,佯做‘不急起兵,以待秋收’之状!” 说着,郦商面上神情,便愈发笃定起来。 “嗯!” “必当如是!” “知彭越之死,英布必先佯做‘纠集大军,以待秋收’之状;后,则必暴起而反于秋收未至之时!” “如此说来······” 语调略带迟疑的拖个小长安,郦商那蒲扇大的手中,终是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 “七月!” “英布但反,必当举兵于秋七月!” 满是自信的丢下这句话,郦商更是不忘面带迟疑的补充道:“若臣所料无措,当于秋七月中、下旬。” “如此,英布反秋收未至之时,便可‘出其不意’。” “又秋七月中、下,距秋收尚不足月余;纵起兵之时粮草不丰,英布亦可先行北上,只待秋收之时,再行输补!” 郦商逐渐高亢起来的音量,自也是让侧殿内的众人,不由自主将耳朵竖起。 而在郦商身侧,听闻郦商单凭推断,便将英布起兵造反的时间点,精准限定在‘秋七月中、下旬’,刘盈只下意识将嘴巴微微张大,神情呆滞的愣在了原地。 ——前世,英布起兵造反,正是秋七月辛亥(十八)! 在彼时,试图恶补战争知识的刘盈,还曾因此感到十分疑惑。 起兵造反,不都得备足粮食? 就好比去岁,陈豨于代、赵起兵,即便是在长安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于燕、梁等国召集重兵的时间点,陈豨也依旧是乖乖等到了秋收。 等秋收过后,手里有了粮食,陈豨才举起造反。 而英布‘在秋收前一个月造反’的行为,在前世一度让刘盈,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之中。 彼时,刘盈根本看不透这件事中,究竟是怎样的逻辑关系,便单纯的认为:自己实在是没什么战争方面的天赋。 而现在,当郦商亲口道出这句‘英布素来喜欢出其不意,如果起兵造反,也肯定会不按套路出牌’,刘盈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去岁,陈豨大张旗鼓的在代、赵起兵,为什么最终,却毫无意外地陷入了慢性死亡的节奏? ——因为在陈豨等待秋收的几个月时间内,长安朝堂,老早就打开了战争机器的开关! 先是秋七月,太上皇驾崩,陈豨一个‘称病不朝’,便被动启动了长安朝堂,针对陈豨叛乱的战役预案! 当时间来到秋八月,代、赵结束秋收,使陈豨终于凑够造反需要的粮食之时,长安中央的军事调动,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甚至于,当刘邦御驾亲征,自长安率军开拔之时,陈豨,都还没来得及正式扯旗! 这,就是陈豨为何败亡的如此‘顺利’,丝毫没能对刘邦大军造成阻碍,甚至在战争刚开始的阶段,便失去大半个赵国的原因。 ——陈豨想造反,就必须等秋收,才能凑够粮草;但对于富拥天下的长安朝堂而言,百十来万石粮草,却根本不需要等秋收! 就像去年,关中还未秋收,国库拨不出刘邦大军所需粮草之时,丞相萧何一句‘官员俸禄暂时发一半’,便使刘邦成功在秋收尚未结束之时,率军从长安出发。 而在刘盈的前世,英布便充分吸取了陈豨败亡的教训,来了一出‘先发制人’,在秋收前一个月起兵。 但很可惜:英布‘先发制人’的习惯,也还是没能躲过长安朝堂的庙算······ “秋七月······” 虽然对英布造反的时间点有十足的把握,但刘盈也还是没忘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喃。 片刻之后,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也陡然带上了一抹郑重。 “既如此,依曲周侯之意,朝堂当如何应之?” 这,才是刘盈所需要关注的重点。 ——怎么办! 不出刘盈所料的话,此刻的长乐宫,皇后吕雉正就‘太子出征平乱’一事,与天子刘邦进行着具体的商谈。 如果不出意外,待吕雉重新回到宣室殿,刘盈出征平乱一事,就将正式提上日程。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迫切需要掌握的,无疑便是针对平定英布叛乱,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而对这一点,郦商显然也心中有数。 见刘盈的神情,也在片刻之内严肃起来,郦商便不由意味深长的一笑。 而后,郦商便淡笑着侧过身,朝刘盈微微一点头。 “家上不必过忧。” “正所谓:夫战,庙算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英布若反,自当循‘出其不意’,而反于秋收未至之时。” “然今,臣已知英布之欲,英布之庙算,自谈不上‘出其不意’······” 神情满是轻松的道出一语,郦商便轻笑的低下头。 片刻之后,便见郦商重新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平英布,当非难事!” “然若欲使战祸困于淮南一地,朝堂当先动,而使英布未及起兵,便困于淮南!” “又今,英布举兵在即。” “家上若欲先动,恐当下,便当始做筹谋······” 听着郦商略带郑重的话语,刘盈神情之上,也不由悄然涌上些许凝重。 殿内的氛围,也随着郦商并未刻意压制音量的话语,而莫名躁动起来。 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便纷纷将炙热的目光,撒向刘盈那张略显紧张的面庞之上。 ——战争! 对于汉室的每一个政治人物而言,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大踏步前进的机会! 只要在保证自己足够勇敢的同时,抱紧一只足够粗壮的大腿,那一场战争,便基本可以同一场盛宴划等号! 而当今天下,能比太子刘盈还要粗壮的大腿,恐怕也只剩下端坐于长乐宫内,即将迎来人生的最后时刻的天子刘邦······ “究竟何事,竟让诸公,皆做此般蠢蠢欲动之状?” 随着一声温和的询问声响起,殿内众人不由齐齐回过头,望向殿门处。 待看清吕雉那略显忧虑的面容,众人也是赶忙回过身,神情各异的对吕雉拱手参拜。 却见吕雉只兴致寥寥的一挥手,旋即神情复杂的走上前,来到了刘盈身边。 看着刘盈朝气蓬勃,又无时不刻带着恭顺的面孔,吕雉几欲开口,也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见此状况,殿内众人不由稍一对视,旋即将试探的目光,撒向御阶下的母子二人。 ——吕雉方才去了哪里,殿内众人,心中自是有所猜测······ 便这般默然无语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吕雉终还是哀叹一口气,旋即伸出手,眼含不舍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吾儿,又当远行······” “此出长安,不知吾何时,方可再见吾儿······” 神情落寞的道出一语,不待刘盈开口,便见吕雉强笑着侧过身,望向殿内众人。 “今日晚宴,诸公大可尽兴而归。” “待明日酒行,诸公便当各备甲胄、随从,以备战事。”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吕雉终还是侧过头,再度爱怜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吾儿,壮矣······” “吾儿,即为丈夫矣······” 第204章 你这逆子!是想烫死朕吗! 在春陀郁闷的回到住所,盘算起备礼拜访大长秋李信的事时,刘盈也乘坐着辇车,晃晃悠悠来到了长乐宫外。 略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老爹刘邦,似乎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到来,也没有派出身边的郎官、内史,于长乐宫外迎接刘盈。 没有被老爹安排人迎接,刘盈也只好规规矩矩来到殿门处,道明来意,以待宫门禁卒入内通禀。 很快,刘盈便被再次出现在宫门处的禁卒,自西宫门引入了长乐宫。 但让刘盈略感疑惑的是:当刘盈随着引领自己的禁卒,来到长信殿外之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老爹刘邦的接见。 在老宦者令尬聊陪同下,于长信殿外静候足足一刻,刘盈才终于等来一道侍中打扮的身影,自殿内小跑而出。 待看清刘盈的身影,却见那侍中并没有走上前,而是脊背笔挺的来到殿门门槛外三步的位置,旋即将头高高一昂。 “陛下诏谕~” “着:太子刘盈,入宫觐见~” 感受着这从未曾体验过的‘汉礼’,刘盈饶是心里一阵别扭,也终是只能乖乖跪下身,对殿内稍一叩首。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 走入大殿,在御阶外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刘盈便稍深吸一口气,正要跪地叩首。 却闻御阶之上,传来天子刘邦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唤。 “唔······” “上前些······” 闻声抬起头,刘盈也不由将查探的目光,缓缓移向御阶之上的老爹刘邦身上。 却见刘邦只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侧身瘫靠在御榻之上,手掌捂着额头,在额角处一阵不住地按揉。 面带迟疑的走上御阶,不等刘盈靠近,便是一阵刺鼻的酒气,朝着刘盈扑面而来。 “嘿······” “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悠着点身子骨······” 见刘邦这幅模样,刘盈又如何搞不清楚状况? ——都不用说别的:半个时辰前,于太子宫凤凰殿醒来后的刘盈,状态便同此时的刘邦一模一样! 只不过,相较于年方十五的刘盈,老天子花甲高龄,显然很难抵抗酒精,对老迈躯体的伤害······ “要不,劝劝老家伙?” “一大把的年纪,还生着病·····” 正当刘盈思虑之间,就见御阶侧悄然出现一道身影,手中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醒酒汤,缓缓走上御阶。 见状,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悄然走上前去,接过宦官手中的汤碗。 回过身,见老爹还是一副‘再也不喝了’的痛苦神情,刘盈也是忍俊不禁的一笑,旋即用木勺舀起些汤,径直送到了老爹嘴边。 感受到嘴边传来一阵温热,刘邦也是将手掌从额角稍抬开了些,待看清木勺,便下意识张开了嘴。 下一瞬间,硕大的长信殿,便响起一阵急促,又极尽愤怒的咆哮声······ “混账东西!!!” 被滚烫的醒酒汤烫的嘴皮一麻,刘邦只嗡而大怒,抬手就是一挥! 待汤碗在御榻周围摔得稀碎,又看见刘盈不顾身上汤渍,神情惶恐的跪倒在榻前,刘邦才面色一滞。 “嗯······” 满含恼怒的瞪了刘盈好一会儿,刘邦终还是皱眉侧过身,朝那宦官一摆头。 片刻之后,御榻周围再次被复原如初,刘邦才强自按捺的胸中恼怒,小心触碰着嘴唇,面带恼意的躺回了榻上。 “起来说话!” 一声余怒未消的轻斥,自是惹得跪地匍匐的刘盈,如弹簧般从地上弹起,却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向刘邦恼怒的双眸。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刘邦心中的怒火,也终随着嘴唇渐渐平缓下去的炙痛,而悄然散去。 只不过,对于方才的炙痛,老天子显然还耿耿于怀。 “怎么?” “得朕赐以赤霄,又储位无虞,便如此急心于使朕升天?!” 听闻刘邦隐含恼意的道出这句诛心之语,刘盈本就慌张的面色只嗡而一紧! 待听出老爹恼怒的语调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和调侃,刘盈才稍镇定了下来。 “父皇恕罪······” 趁着出声告罪的功夫换了口气,刘盈不安的心绪,也悄然重归于平静。 而后,便是刘盈面带愧疚的上前些,语调中,却反带上了些许委屈,和自艾。 “自孩提之时,儿便常有久不见父皇当面;当父皇兴兵伐秦,儿同父皇更一别数岁,终难得一见······” “然自儿记事之时起,母后便常教诲儿:为人子,当事恭孝于父、母、亲长当面。” “后汉室立,父皇位登九五,喜三弟而恶儿,儿更曾相问于宫中婢女、内侍,以习侍君之术······” 说到这里,刘盈便满是愧疚的低下头,本就微弱的音量,更是压到了宛如蚊鸣的程度。 “然往数岁,儿皆未得父皇召见;所习之侍君术,亦从未曾施于父皇当面······” “今日终得父皇召见,儿满怀欣喜于心,一时不谨,方行差就错······” 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的失误,解释成‘没有经验,又有点紧张’所导致,刘盈心中,却是一阵汗颜······ ——什么‘紧张’‘兴奋过头’,刘盈根本就是前生今世加一起十好几年,被人伺候惯了······ 但正所谓:无巧不成书。 恰恰是刘盈因为真的心虚,而表现出来的愧疚、忐忑,在天子刘邦的眼里,便更多了一分真实。 也是被刘盈这句话一提醒,刘邦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汉室鼎立,刘盈从汉王太子,成为汉室的储君皇太子时起,天子刘邦,似乎便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刘盈了······ 不片刻的功夫,刘邦面上隐含着的怒容,便被一抹即便已经在极力掩饰,却依旧遮掩不去的愧疚所取代。 刘邦因烫到嘴唇而燃起的怒火,也随着这一阵源于‘父不慈’的愧疚,而尽数化作于无。 “嗯······” “坐下说话。” 一声清冷的招呼,刘邦又随手指了指御榻旁,早已被铺设好的筵席,便如记仇的孩童般,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嘴唇,重新躺回了榻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盈也终是在心中长松一口气,对刘邦稍一拱手,旋即在筵席之上跪坐了下来。 刘盈清楚地知道:自己方才那句似是随意的‘自辨’之语,必然会让刘邦心中,生出对自己的无尽愧意。 但刘盈也同样明白:开国皇帝的尊严,不可能因为对儿子的愧欠,便被刘邦抛在脑后! 能摆出这幅‘你烫了朕的嘴,但朕不跟你计较’的态度,或许,就已经是老天子的极限······ “皇后,是如何答允此事的?” 短暂的沉寂之后,刘邦一声毫无征兆的询问声,便传入刘盈耳中。 听闻此问,刘盈自也是立刻反应了过来,老爹口中的‘此事’,指的究竟是什么。 稍一思虑,刘盈便面色恭敬的抬起头。 正要开口,见老爹仍平躺在御榻之上,只朝自己露出个头顶,甚至仍不停地轻抚着下唇,刘盈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还说不记仇······” 暗自腹诽一声,刘盈便低声清了清嗓,旋即对视野中的头顶一拱手。 “母后之脾性,父皇自是了然于胸。”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淮南王英布逆反作乱,为害关东在即,又父皇抱恙而回京歇养,无以亲征平叛。” “儿身父皇亲子,又为诸皇子之嫡长、社稷之储君!” “社稷有事,而父皇抱恙,于情于理,皆当儿臣代父皇出征,以平不臣之叛王!” 满是决绝的道出此语,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语调中,也带上了些由衷的恭敬。 “及母后,自父皇得以位登九五,便久为朝堂赞以‘顾全大局’‘母仪天下’之美誉。” “平日,于涉儿臣之事,母后或偶有偏执;然于朝政、国事,母后皆未曾有过失当之举。” “今儿臣欲代父皇出征,便当可全忠、孝之道,更可解社稷之患。” “此等关乎社稷,又可使儿尽全忠孝之事,母后,自无因私废公、执意相阻之理······” 将吕雉答应自己代老爹出征一事,尽数归于吕雉‘顾大局’‘识大体’,刘盈便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容,等候起了老爹刘邦的回复。 却见刘邦闻言,抚摸着嘴唇的动作都不由一停,旋即‘腾’的一下从御榻上弹起身,将满是孤疑的目光,撒向刘盈那道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 在老爹那满是震惊的目光中,刘盈更是隐隐看见‘朕读书少,你别骗我’一行字······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依旧是那副若有其事的面容,望向刘邦的目光中,甚至稍带上了些许疑惑。 ——难道父皇以为,母后不是这样的人吗? 看着刘盈几乎明写在脸上的疑问,刘邦只面色百转的沉吟了好半晌,才终是面色怪异的躺回了榻上。 若非刘盈提起,吕雉在刘邦心中的形象,几乎就是人世间一切恶的结合体! 但刘盈这么一说,刘邦再细一琢磨,好像也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只要不是牵扯到刘盈的事,那在吕雉手上,基本都能得到妥当的处置。 只不过,同先前‘别想让我跟儿子道歉’的态度一样,刘邦也绝对不愿意亲口承认:皇后吕雉,是一个顾大体、识大局的贤内助。 刘邦更不会承认:吕雉的所有歇斯底里,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有人,想要伤害她的宝贝儿子刘盈······ 随着刘邦再次平躺回御榻之上,才刚涌现出些许热乎气儿的大殿之内,便再度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而从刘邦所表现出来的‘策问’态度中,刘盈也不经意间感受到:对于自己,老爹似乎并不是很想直面面对······ “也是。” “任是谁,跟亲儿子来这么一出‘我虐我儿千百遍’,但凡还要点脸,也都是不敢面对······”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刘邦脑顶的目光,便愈发带上了些坦然。 只不知为何,刘盈入殿都过去半刻的功夫,天子刘邦,却还是没将话题引入正题。 “昨夜晚间,皇后似于宣室设宴,以同吕氏子侄、部旧共庆?” “嗯~” “太子出征平叛一事,皇后,也当已于宴上道明。” 又是冷不丁一声低语,刘邦却并未再次从榻上起身,而是稍侧过头,将目光撒向殿内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闻之此事,竟无人于宴上进言,以阻此事?” 听闻此问,刘盈稍一沉吟,便摇头一笑。 “父皇,慧眼如炬······” “昨日晚宴,确有吕氏子侄、部旧二三人,以‘平叛胜败于太子之利弊’言说,以劝母后勿允此事。” 就见刘邦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便翻过身,趴在御榻之上,昂头看向刘盈。 “太子以为如何?” “代朕出征,以平英布之乱一事,合此‘二三人’所言否?” 听老爹问起昨日晚宴,刘盈还只当老爹是对吕氏外戚心怀戒备,想要从自己口中打探些什么。 老爹想知道,刘盈自也不好完全隐瞒,便也以‘二三人’的马甲,将吕释之的那番言论摆上台面,以试探刘邦的态度。 见刘邦根本不关心那‘二三人’的身份,反道问起自己的看法,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老爹,应当是想试探自己的态度。 到这时,刘盈才稍放下戒备,将昨日发生在宣誓殿内的事,简单对刘邦做了个概述。 “昨日,此‘二三人’于宣室言:英布此贼穷凶极恶,又极具战争之才,唯父皇御驾亲征,方可速平之。” “又儿储位无虞,更未曾知兵事;若代父皇出征平叛,纵侥幸胜之,亦于儿之储位无有裨益。” “更若儿为英布所败,轻则儿威严扫地,储位再生他疑;重,儿更有为兵刃所伤,而使社稷动摇,天下大乱之虞······” 听刘盈详细道出‘平叛胜败于太子之利弊’的内容,刘邦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些许兴致盎然的神情。 “哦······” “如此说来,倒亦谈不上无理······” 似是认同般点头低语一番,便见刘邦又一抬眼皮,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一抹审视。 “太子之意如何?” “即英布穷凶极恶,非朕不能平灭,又太子不知兵事,更勿须武功以固储位,今日,又为何入宫面朕?” 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玩味。 “莫非太子今日入宫,便欲恳请朕御驾亲征,而允太子留于长安?” 第205章 没有对错,只有适不适合 听到刘邦略带戏谑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下意识稍抬起头。 待看清老爹面上玩味,刘盈也不由低头一笑。 ——老家伙,这是想考校自己了······ 沉吟措辞片刻,便见刘盈刻意将身子坐正了些,面容之上,也终于带上了些奏对、应答该有的严肃。 “适才,儿已言明父皇:儿率军出征,代父皇平灭淮南,乃于社稷、于儿、于朝堂,于父皇皆有益之国事。” 神情坚定地道出此语,又见刘盈稍低下头,满是敬畏的望向腰间,那柄极具神话色彩的赤霄剑。 “昨日,父皇于朝公、百官当面,系赤霄剑于儿腰间,更使儿知父皇之意,乃欲诫儿:吾汉家之天子,断无独长于仁善,而不知兵、不知尚武之理!” “故儿纵不念淮南将反,乃关乎社稷之国事,便念及父皇此诫,儿亦理应当仁不让,自请为帅,以平淮南之将乱!” 神情庄严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抬起头,顺势朝老爹一拱手。 “得父皇此诫,儿方始知储君之责,又吾汉家之天子,所当具之仪、能者何。” “儿,谨谢父皇教诲!” 听着刘盈满是严肃的话语声,趴在御榻之上,稍昂首看向刘盈的刘邦,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认可。 但刘邦也并未开口,只轻笑着继续看向刘盈,等待着刘盈的下文。 就见刘盈稍低下头,将面上庄严敛去些许,旋即微笑着抬起头。 “及昨日,言于宣室晚宴之论,儿,实不敢苟同。” 语调平缓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思索之色。 “儿愚以为:天子者,乃天地万物之共主,乃奉天之令,以代牧天下之民者。” “故凡利于天下、益及万民之事,亦皆当乃天子乐见、乐为之事。” 说着,刘盈便又侧过头,神情满是崇敬的对刘邦一拱手。 “便如父皇,不忍天下万民为暴秦所欺,遂顺天应命而立汉祚;后又赐民田、爵,更尽废秦之苛捐、重税,行轻徭薄税之政,而与民休养生息。” “儿以为,父皇所行之汉政,便皆合‘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之理······” 随着刘盈平缓的道出这声‘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刘邦只眉角一挑,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思索之色。 “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 轻声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待刘邦再次抬起头时,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是带上了一抹询问。 “此,乃何人授与太子?” “太傅叔孙通?” 面色怪异的发出一问,不等刘盈开口,又见刘邦自顾自一摇头。 “嗯······” “不对。” “叔孙通,恐无胆言及帝王之论······” 自语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终涌上一抹无奈,和些许复杂。 在刘邦看来,这种涉及‘帝王与天下’的言论,绝对不是朝臣、元勋有胆提及的。 有胆提起,同时又能如此精准的说到要害,恐怕也只有皇后吕雉······ 正当刘邦思虑之间,刘盈也是略带心虚的僵笑一声,旋即稍抬起头。 “不敢瞒于父皇。” “此,乃儿闲暇之时,独处而偶思得之论······” 低声道出此语,刘盈不忘赶忙朝刘邦嘿笑两声:“儿偶有妄言,若有不妥,万望父皇莫怪······” 就见刘邦稍思虑片刻,便面带笑意的坐直了身,却并未正身端坐,而是将双腿随意盘起,左手手掌撑着左膝,右肘也稍撑上右膝,顺势将上半身,朝刘盈的方向侧倾了些。 目光略带审视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刘邦终是手撑着御榻,将身体正对向刘盈,面上神情,竟也稍涌现出了些许兴致。 “天子与天下同乐、同哀······” “朕尚记得,叔孙通初随朕左右之时,亦似曾进此般儒论。” 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便见刘邦再次将审视的目光,悄然锁定在了刘盈的面庞之上。 “只朕至今不知:何谓‘天下’?” “又何人,乃于天子同忧、同乐,其生死存亡,皆当为天子心系之‘天下万民’?” 听闻老爹语调平缓的发出此问,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刘盈很清楚:老爹刘邦,并非不知道什么是‘天下’,也并非不知道什么人,才是天子所需要关系、维护,视之为社稷之重的‘天下万民’。 对于帝王所需要统治的‘天下’,以及帝王需要维护、照顾的‘天下万民’,刘邦甚至很可能是青史之上,看的最透彻的君王! 而刘邦之所以要佯装不知,顺便以此对刘盈发问,不过是想要看看刘盈的想法,究竟是否与自己的认知匹配。 准确的说:刘邦想要尽快辨别出,刘盈心中的‘天下’‘天下万民’,究竟是刘邦心目中的黔首农户,还是儒家所提倡的那套‘躬耕之户’。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也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在给出答复之前,更是难得一见的措辞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 确定自己的答案,绝对不会出现让老爹不满的内容,刘盈才终于从‘思虑’中回过神,旋即正身望向御榻之上的老爹刘邦。 “禀父皇。” “天下、天下万民,其言虽浅,然其所揽者,实可谓甚巨!”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上神情,也不由陡然带上了一抹庄严。 “相传周时,天下诸侯多以礼乐为首重,又以王族宗亲、公卿大夫为‘万民’。” “然至周西迁,神州礼乐始崩,昔周遍封姬姓宗亲而遍王天下,不过百十年,姬姓宗亲诸侯数百,纵皆为彼此之血亲,亦难免因一城、一地之争,而擅起刀戈。” “后诸子百家争鸣,凡言‘天下’‘万民’,乃至帝王之论者,更可谓数不胜数。” “——先有儒祖孔丘曰:人生而性善,后得贤者教诲,而仁义俯焉;再以礼束人之所为,使民蓄纯善之风,则天下可安。” “然杨朱曰:私为己谋,人之性也;背性而与利于人,不过以仁义标榜己身,而欲得人误崇之伪君子也;” “更墨祖墨翟直言而驳斥曰:孔丘者,不过盗羊而食、窃衣而着之小人!” 神情严峻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适时涌上些许疑惑。 “伊始,儿闻儒家所言之‘民’者,乃习读经书而知礼教之人;然待儿闻之杨朱、墨家所言之‘民’,儿只左右为难,不知当如何辨之。” “——依儒家之言:民者,当乃家有累赀,而闻名于县乡之贤者。” “然依墨家言,民者,当乃家徒四壁,事农而谋生计之贫民黔首。” “更前时,而得闻法家之言,曰:农为本,商为末;及家赀累巨之富户,不过以农致富,用之以商,以本发家,用之以末,实乃五蠢外之第六蠢!”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满带沮丧的摇了摇头。 “诸家所言各异,更多彼言是而此言非;儿始确难辨其善恶······” 见刘盈神情满带着疑惑,再稍一回味刘盈方才的话语,刘邦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感怀。 就见刘邦稍坐直了身,悠然长叹一口气,旋即抬起头,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了硕大的长信殿内。 “唉~” “百家之言,确多有彼此攻讦,又截然相反之论。” 语调满是唏嘘得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回忆之色。 “儒家之说,兴于春秋之时,儒祖孔丘之手。” “然彼时,周天子方失威仪,天下诸侯蠢蠢欲动,礼教崩坏在即;孔丘以仁义、礼教之言而行于列国,多只得诸侯礼遇,然终不得一官半职。” “后天下之学,便以杨朱、墨各得其半;此二者之论,更彼此大相径庭。” “杨朱曰:唯我利己;墨翟曰:兼爱非攻。” “杨朱曰:人性本贪;墨翟曰:尚同尚贤······” 面带感怀的说到这里,刘邦也不由嘿然一笑。 “墨祖墨翟,先言孔丘之大非,后更尽驳杨朱为‘贼子’之宝典,实可谓天纵奇才。” “只可惜,墨翟之后,墨家自分为三,其中楚墨一脉延绵至今,更已多为游侠之众,而为害于天下各地······” 略带遗憾的发出一声感叹,刘邦话头稍一滞,便又将话头一转。 “再后,便是秦得商君而变法革新,先得河西牧马之处,后又南下得据巴、蜀。” “自此,杨朱、墨皆势微,而法家渐兴;及至秦王政以李斯为相,法家,方为天下之显学······” 说到这里,刘盈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轻笑着望向跪坐于御榻旁的刘盈,最后补充了一句:“再后,便是秦二世而亡;项羽虽遍封十八诸侯,然归根结底,终不过楚-汉之争。” “楚尊鲁儒礼教之术,而汉用黄老无为之政;终项羽亡于乌江,楚亡而汉兴,黄老无为之道,为吾汉家沿用至今······” 言罢,刘邦也是不忍稍发出一声感叹,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 “天下、万民之论,自陈涉吴广奋起大泽之时,便已得论。” “朕倒欲考太子:诸子百家之言,孰是孰非,又孰善、孰恶?” 听闻此言,刘盈也是强自从春秋时期,诸子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中缓过心神,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对刘邦一拱手。 ——算上前生今世,为了今天,这场关于‘百家学说’的问答,刘盈,已经做了将近十年的准备! 刘盈也十分确定:对于自己的结论,老爹刘邦,必然会眼前一亮。 “禀父皇。” “诸子百家之言,多彼言是,而此言非;若论其善、恶,恐难得确论。” “儿以为百家之言,实无谓善、恶,而当论其所言,适用于何时。” 面色镇定的朝刘邦一拱手,刘盈的气质中,陡然涌上一阵自信的光芒。 “杨朱唯我,不以物累;若天下士农工商、公卿大夫,皆从杨朱唯我之倡,只当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然天子承万千黎庶之重,以为天下之共主;既天地万物,皆为天子之私赀,则天子唯我,便等同为:泽及天下!” “故杨朱之学说,虽不可为民所从,然天子确可暗从杨朱之所倡,使国纵偶有险阻,亦无社稷颠覆之余。” 满是自信的说出这句‘只有天子可以自私自利’,刘盈便昂起头,目光毫不躲闪的对上刘邦满是惊诧的目光。 刘盈的论述,却也并未就此结束。 “墨家之言,虽偶有不敬之论,然其以器械之术利及天下,使甲卒得兵刃、农户得锄耙,亦有其于国得用之处。” “及法家,其倡多猛烈过甚,而与民重担;虽太平之事不可用,然正所谓:乱世,当用重典!” “若逢天下动荡,万民疾苦之乱世,法家之言,亦可用之于速平天下。” “秦奋六世之余烈而横扫六国,便乃此理。”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面色一滞,略带迟疑的望向刘邦。 待刘邦神情晦暗的点了点头,便见刘盈又笑着将头低下去些许。 “儿闲时思及秦二世而亡,亦得些许愚见。” “——秦存于乱世,而于关东六国争天下,其用法家之严律、墨家之器械、农家之耕作而兴强,本确无谬。” “然至六国皆亡,天下归一而皆为秦,便乃乱世止而盛世在即。” “又法家之严苛律法,适乱世而不可用于治世;故秦王政得统天下之时······” “便当尽除法家之说!” 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又见刘盈思考片刻,旋即似是自语般呢喃道:“初时,天下百废待兴,当用黄老无为,而与民休息。” “待天下安泰,民心皆定,再缓用法家而明律法,辅之以墨、农诸说,以固社稷······” 看着刘盈毫不迟疑的道出这番对法、墨、黄老等诸学的看法,刘邦心惊于刘盈如此早熟之余,心中更是涌上一阵惊喜! ——丝毫不差! 刘盈对诸子百家的看法,同刘邦的认知,完全可以说是丝毫不差! 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墨、黄老等几大家,根本就无所谓什么什么谁好谁坏,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样的世道,更适合用什么样的学说来稳固统治! 正如刘盈所言:如果秦一统天下之后,下定决心,一改先前的严苛律法,以如今汉室所奉行的黄老之说,那秦再怎么短命,也绝不可能二世而亡! 但很快,刘邦就从刘盈的回答中,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遗漏’。 对于儒家,这位坊间传闻中‘独喜儒术’的太子,似乎完全没有提及······ 第206章 ‘不类几\’的源头,原来在这里 ‘太子好儒’,在长安,甚至于在整个天下,都早已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早自汉室鼎立,刘盈以九岁的年纪,得立为汉太子之时,关于‘太子好儒’的绯言绯语,便从未曾断绝于刘邦耳侧。 有人说,太子作为社稷之后,实在不应该对某一学说,表露出太过明显的偏爱;而应该一视同仁,以‘英雄不问出处’为原则,广纳天下贤者,为社稷所用。 也有人说,太子好儒,是胸怀仁义、与人为善之兆;对于百废待兴的天下、卧虎藏龙的元勋功侯而言,一个仁善的太子,实在是社稷之幸。 但刘邦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并非是在阐述事实,而是从自己的屁股出发,说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话而已。 ——说太子不该独喜儒家,而是应该‘雨露均沾’的,必然是那些出身黄老,乃至于法家、纵横家的后起之秀! 同样的:说太子仁善,对于社稷百利而无一害的人,也无一不是功勋显赫,又深恐日后‘功高震主’的元勋功侯。 除了这些为自己的切身利益发生的人,刘邦更常见到的情况,是沉默; 是忌讳; 是讳莫如深。 原因,也不外乎一件天下皆知的事。 ——天子恶儒! 在天下百姓的眼中,天子刘邦,就是一个从娘胎里生出来,就哭嚷着要杀绝儒家的老顽固! 在知情稍多,也更具体的朝臣百官眼中,刘邦讨厌儒生、儒家,则是因为当年,项羽死于乌江,天下传檄而定之时,鲁地的儒生曾联合起来,扬言要‘为项王披麻戴孝’。 但只有刘邦,以及萧何、曹参在内的几位近臣才知道:刘邦对儒家的厌恶,根本不是百姓认知中的‘生来如此’,也绝不仅仅是因为鲁儒的那段黑历史。 儒家真正让刘邦感到不喜,甚至屡屡做出羞辱举动的原因,是儒家所代表的群体,恰恰是刘汉政权严防死守,时刻不敢放松警惕的大患。 ——豪强! 准确的说,是宗族,尤其是大宗族。 作为从底层一步步爬上至尊之位的草根,刘邦对于秦二世而亡的原因,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徭役繁重、税赋繁杂,或许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主要原因; 南征百越、北逐匈奴,甚至试图对西南夷的荒山野里形成实际掌控,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也完全谈不上‘秦因此而亡’。 退一万步说:就算繁重的苦役、税赋,以及南北两线征伐,又于中原大兴基建,确确实实动摇了嬴秦根基,也断然没到始皇帝才刚端起,天下便应声而乱的程度。 所以在刘邦看来,秦之所以灭亡的如此迅速,甚至都没有丝毫回光返照的趋势,其原因,不外乎两点。 ——对大宗族太过仁慈,又对底层平民太过严苛······ 但凡始皇帝之时,天下百姓肩上的担子轻一些、税赋苦役少一些,到二世之时,又怎么可能会到三二大汉振臂一呼,周遭数县云起而从的地步? 再有,便是始皇驾崩之时,如果没有项羽这般的‘故六国贵族’,以及楚怀王那样的大义旗帜,纵是陈胜吴广起兵大泽,又能翻起多大浪花?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疑是再浅显不过。 便说过往数年,汉室虽然口口声声‘轻徭薄税,与民休息’,但关中百姓肩上的担子,根本就不比嬴秦之时轻多少! 别的不说,光是刘邦每年为了平定关东,而从关中征召的民夫、兵卒,就几乎是年年都把整个关中的动员潜力抽了个干! 再有,便是汉室即便一穷二白,但刘邦的长陵,也从未曾停止过建造的进程。 单从帝陵,以及对民壮的抽调这两点来看:如今的汉室,基本不比曾经的嬴秦好到哪里去! 但二者之间仅有的一点不同,也恰恰是秦二世而亡,而汉社稷安稳如山的关键原因。 ——始皇抽调民壮,是为了征讨、为了扩张;而刘邦征调关中百姓,是为了平定关东,是为了和平。 始皇兴建骊山帝陵,是为了死后的奢靡、享受;而刘邦的长陵,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天下豪强、富户强制迁至天子脚下,好让百姓少受些欺压。 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嬴秦抽调民力,摆出的是一副‘我欺负你,是给你面子’的高傲姿态; 而刘邦,乃至于半年前的刘盈征调百姓,则是一副‘这怎么行呢?’‘这怎么好意思?’的谦卑姿态。 这,就是‘秦待黔首过苛’的明证。 至于‘待豪族过仁’,那就更简单了。 众所周知:秦二世而亡,是以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作为开端。 但绝大多数人,包括身处当世的人,都未曾注意到的是:单陈胜吴广二人,根本就没有对嬴秦政权,造成多大的麻烦。 甚至就连张楚政权的建立者,被刘邦追谥为‘楚隐王’的义军领袖陈胜,从大泽乡起义到败亡,也才不过六个月而已。 而那个出征平叛之时,顺手将义军统领陈胜按死的秦将,也正是在后来的巨鹿城下,败于项羽破釜沉舟的秦少府章邯······ 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刘邦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陈胜吴广起义之后,根本没有项羽这样的六国贵族之后,也没有楚怀王那样的临时统帅,秦,还会二世而亡吗? 过往数年,每当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刘邦总能第一时间,得出一个纵是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的结论。 ——如果只有陈胜吴广,那单一个秦少府章邯,就足以平定! 如果没了项羽这样的六国遗老遗少,楚怀王那样的义军统帅,就连刘邦本人,都很可能翻不出什么浪花,就被章邯、王离之类,剿灭在关东某一座山林之内。 这,也恰恰是刘邦得出‘秦待豪族过仁’的结论,其根据,究竟从何而来。 ——如果灭六国之时,嬴政将这些故六国贵族斩草除根,二世胡亥,就很有可能寿终正寝! 甚至于,如今被天下公认为‘暴虐无道,远甚桀纣’的嬴秦社稷,都很可能享国数百年! 有‘秦’这么一个鲜活的教训,汉室自然没有继续错下去的道理。 农为本、商为末,一户狭五口以耕田百亩,男子成年之后强制分门别户,乃至于专门为压制豪强宗族,而精心打造的陵邑制度,便在刘邦的推动下应运而生。 但正所谓: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即便吸取了秦‘待豪族过仁、黔首过苛’,方二世而亡的教训,刘邦也需要想明白:秦的教训,究竟源自何处? 秦明明有上百年的王族底蕴,又为什么会有这种对豪强大户仁慈,而视底层百姓于草芥的认知? 经过以往的人生经历,再结合后来所学到的知识,这个问题的答案,终于涌上刘邦心头。 ——唯有儒家! 唯有诸子百家中,为地主豪强代言、为地主豪强利益奔走的儒家! 唯有始皇一统之时,整天嚷嚷着‘我们要教陛下怎么做天子’,待秦亡之后,又哭嚷着‘暴秦无道,焚书坑儒’的儒家!!! 这,才是刘邦身汉开国之君,却对儒家这么一个学派,有如此痛恨的原因!!!!!! 甚至于,当耳边响起‘秦亡于法家之酷法’的说法是,刘邦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也往往是出声反驳:秦之亡,非法家之罪,乃儒言之谬!!!!!! 但至今为止,刘邦从未曾将这个想法,袒露在任何一个人面前。 盖因秦亡,方得汉兴······ “嗯······” 心绪称赞的发出一声低叹,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也愈发复杂了起来。 太子好儒,究竟是好是坏? 过去,刘邦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因为在充斥整个朝堂的‘子不肖父’的舆论下,太子好儒,只成了刘邦更加笃定刘盈‘不类几’的证据之一。 直到现在,当刘盈恭敬的跪坐于自己身旁,同自己提起诸子百家学说之时,刘邦才终于明白:自己担心的,并不是刘盈喜欢儒家。 儒家是什么? 学说而已! 纵观如今的长安,表面上,自是家家户户高挂‘黄老’大旗,但谁家中,没几个标新立异的子侄? 单刘邦所知:尤其是最近几年,在功侯二代圈子中,小说家,就颇有一股死灰复燃的趋势! 对此,刘邦是什么态度? ——一群混小子,整天不务正业! 如此而已。 说到底,自诸子百家争鸣的春秋之时,儒、法、黄老,乃至于已近消亡的墨家,都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撇开杨朱这样的异类不论,诸子百家的价值观,也基本都是你说一、二,我说one o。 说来说去,终还是绕不过一个‘道’字,以及一句:效上古圣王之为所,以重现上古之盛世。 百家学说的观点差异,也往往仅限于:你觉得盛世要皇帝去促成,我觉得应该大臣去努力,他又觉得需要百姓好好种地。 归根结底,诸子百家的不同,都只在于:屁股。 而过去,刘邦对‘太子好儒’之说的担忧,也恰恰在于此。 想到这里,刘邦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大方坐回御榻之上。 只相较于先前,此刻的刘邦,几乎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紧紧锁定在了刘盈的身上。 “朕闻昨日宣室,太子似以《左传》以应‘出征无有裨益’之说。”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呢喃,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更带上了一分锐利。 “适才,太子论百家之所长,言杨朱可为天子所用;黄老可为休息所用;法家可暂用于乱世;及墨家,则可献器械之力于社稷。” “只不知:杨朱、黄老、法、墨诸论,其所倡之‘民’者何?”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终是彻底严峻了起来。 “又太子因何只言杨朱、黄老、法、墨,反于儒家之言只字不提?” 语调沉稳的丢下这句话,刘邦只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将所有的感官,投注在了刘盈的身上。 刘盈绝对猜不到的是: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包括眨个眼、抿个嘴,甚至于气息的浮动,都很可能成为天子刘邦,对自己是否值得以社稷托付的参考依据! 但很快,刘盈便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严肃,只佯装思虑片刻,便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禀父皇。” “杨朱之说,主言‘唯我’,其倡人性之私,而多绝于仁义;依今世所见,杨朱所言之‘民’,当或商贾之流,或更为契合。” 神情坦然的道出此语,刘盈只稍一停顿,便继续道:“黄老治国,以‘法无禁止则无咎’为倡,用之,可省府库之财,而与民修养生息。” “然其施政过于慵怠,只可用于天下方定,百废待兴之时;待民生复苏,府库充盈,便当缓图废止。” “及黄老所倡之‘民’,虽未有明言,然儿尝闻:黄老之先达者,非王公子弟不收以为徒······” 若有所指的止住话头,刘盈又笑着摇了摇头,朝刘邦甩去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 “又法家,以‘法、术、势’三说闻于天下。” “法者,严律酷法也;术者,明辨奸善、操弄权术也;势者,则助上揽权而自重,以得威势也。” “此三者,严酷律法,多过犹不及;术者,更多生党同伐异之争,于国不利。” “唯‘势’,以其所学而壮君主威仪,集天下之权而归天子,是所谓:中央集权也!” 神采奕奕的将‘中央集权’四个字道出口,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闪烁起异样的光芒! “故儿以为,法家之学,‘法’可为廷尉稍用,‘术’可为天子稍习,唯‘势’,可全行于朝堂!” “得‘中央集权’而壮天子威势一论,法家所言之‘民’,便也无足轻重······” 听闻刘盈这一番简练,又极其深刻的论点,刘邦的面容,本就有了些异样。 待听到‘中央集权’四个字,刘邦的面容之上,终于也涌上了一抹同刘盈一般无二的神情。 期待,崇敬,忐忑······ 以及,振奋! 在刘邦深陷于这极具魔力的四个字,久久不能自拔之时,刘盈也终是深吸一口气,对刘邦郑重一拜。 “及墨、儒之说······” 面带沉凝的抬起头,刘盈望向刘邦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若言此二者,儿恐当言及不当言。” “还望父皇,先赦儿无罪!” 第208章 萧何这是···老糊涂了 不敢。 这,就是刘盈穷尽所有力气,为老爹刘邦的问题,所给出的答复。 不是不曾,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丢下这一声极尽暧昧的‘不敢’,刘盈便在老天子那似是能看透一切,甚至能看到人灵魂深处的深邃目光下,恭敬的退出了长信殿。 也正是从这一天的君臣、父子奏对开始,刘盈的太子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三日之后,长信正殿。 时隔近一年,长乐宫长信殿,终于迎来了又一次由刘邦亲自与会,公卿百官共至的朝议。 而今日这场朝议的主题,早已在过去这几天,传遍了整个长安。 天还没大亮,公卿百官、功侯贵戚们便怀着或忐忑、或期待,或古井无波的心情,在老丞相萧何的带领下,自殿门外鱼贯而入。 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后吕雉、太子刘盈的身影,也次序出现在了御阶中段。 而后,便是身着绛色冠玄,头顶十二硫冕冠的天子刘邦,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恭迎下,在上首的御榻之上安然落座。 “唔。” “太子且上前。” 刚坐上御榻,甚至都还没正式对功侯百官回礼答谢,刘邦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殿内百官的注视,以及母亲吕雉鼓励的目光下,刘盈只稍一迟疑,便乖巧的从座位上起身,快步走上御阶,来到了御榻旁。 “父皇······” 一声略带请示之意的轻唤,却并未惹得刘邦侧过头,而是缓缓从御榻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朝殿内的方向稍叹了口气。 “朕闻民间有谚,曰:男二十而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半百,知天命;六十花甲,耳顺;七十古稀,致事;八十耄耋,杖朝;九十鲐背;百岁,则为期颐······” “朕起布衣之身,兴大业于不惑之壮年;待汉祚得立,朕,便已知天命······” 说着,刘邦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感怀。 “今,朕岁六十又一,已年过花甲;又往多征战于天下,累患为疾。” “朕又闻:人之活,终不过百余,而化作黄土一捧;” “昔,秦王政畏死,而大兴方术之士,欲求长生之道;后更遣徐福携巨财而下海,以求寻仙问道。”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这番话,刘邦便将锐利的目光,次序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 “王政之所为,朕,甚不取。” 此言一出,殿内朝臣当中,立时便有几道跃跃欲试的身影,如丧考妣般低下头去,将嘴边的话强自咽回了肚中。 又见刘邦沉脸扫视一圈殿内,才侧低下头,将那张如枯木般粗糙的手掌,轻轻扶上了刘盈的肩头。 待刘邦再次正过身,望向殿内众人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涌现出无尽的欣慰。 “秦王政毕生,独遗一祸,而致秦二世而亡!” “幸得先祖庇佑,吾汉,当无蹈嬴秦之覆辙······” 听闻刘邦这句看似隐晦,实则不能再浅显的暗示,殿内朝臣功侯纵是有所准备,也是不由将诧异的目光,撒向御阶上的刘邦。 片刻之后,便又见刘邦将欣慰的目光,从刘盈的身上转回殿内,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去岁,陈豨起乱兵而反代、赵,朕不吝赐以雷霆,御驾亲征;今,陈豨败亡在即!” “及朕,往数岁奔走于关东,积劳成疾,又为代、赵之春寒所伤,偶有抱恙。” “此番回京,朕本欲直往甘泉,稍是调养,及朝堂政务,则皆托太子之手,以为历练。”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不由又是一沉,眉头也稍皱起,神情之中,更是悄然涌上一抹夹杂着暗恼的冷笑。 “朕欲歇养,怎奈淮南,有贼不允······” 阴恻恻的笑着,刘邦锐利的目光,又是在殿内缓缓扫视一周。 待殿内的朝臣百官,都被刘邦锐利的目光注视,惹得纷纷低下头,便见刘邦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狠厉! 砰!!! 一声清脆的响声,惊得殿内百官公卿赶忙抬起头,就见刘邦手扶着面前御案,面上神情,可谓是极尽愤怒! “陈豨尚未授首,英布贼子,又欲反于淮南!” “朕立汉祚,始封异姓诸侯八人,至今,叛者已足有六!!!” 面色狰狞的发出接连几声咆哮,刘邦面上怒容,终是达到极致。 “朕早有言:异姓诸侯,甚不可取!” “往数岁之祸,更证朕言之无缪!!!” “待明岁开春,朕当焚香斋戒以誓盟:凡吾汉家,非刘氏,皆不得王之!!!!!!” 随着刘邦极尽愤怒的咆哮声,殿内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不由再次将头深深低下,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过往数年,发生在关东的一系列变故来看,分封异姓为诸侯王一事,无疑早就被贴上了‘祸国殃民’的标签。 从最早的共尉、臧荼,到后来的韩王信,以及‘因罪’失去王爵,被贬为彻侯的宣平侯张敖,再加上今年,接连因‘谋逆’而举家灭亡的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 林林总总算下来,天子刘邦在汉室鼎立之时,所分封的八家异姓诸侯,至今,只剩下二世长沙王吴臣,以及淮南王英布二人。 即便是这二人中,也有一个人正蠢蠢欲动,起兵作乱在即······ 这,也是过往这短短数年,长安朝堂极其迅速的就‘分封’一事,得出‘异姓不得为王’这个共识的主要原因。 ——异姓诸侯的反叛成本,实在是太低了······ 夸张点说:心情不好、心情太好,喝酒喝多了、喝酒喝少了,乃至于喝口水被噎到,都可能成为异姓诸侯反叛的原因。 与这种‘一言不合兴兵造反’的不稳定性所不同,刘氏宗亲诸侯,好歹得顾忌一层道德成本;中央与宗亲诸侯之间,也多少能不那么猜忌······ “唉······” “终究,还是来了······” 对于刘邦今日,在朝议上毫不拐弯抹角的表示‘非刘氏不得王’,朝臣百官自是早有心理准备。 ——早自临江王共尉打响‘作乱关东’的第一枪,其余异姓诸侯又次序跟进之后,‘异姓诸侯留不得’,就早已是长安朝堂的共识。 对已经存在的异姓诸侯,朝堂都得出了‘断不可留’的结论,刘邦以开国皇帝的身份,彻底堵上‘分封异姓诸侯’的口子,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很显然:今日这场朝议的主题,绝对不是‘到底该不该分封异姓诸侯’。 没让殿内百官等待太久,刘邦便朝御阶下,早已蓄势待发的中郎官们一挥手。 随着一卷卷尚还散发着竹香,其上内容又毫无诧异的竹简,被郎官们分发到朝臣百官手中,刘邦那阴沉到令人脊背发凉的有音调,也再次于长信殿响起。 “夏四月,梁王彭越坐谋逆,为朕斩于洛阳!” “为免余异姓诸侯莫行叛逆,布彭越后尘,朕遂枭彭越之尸而得肉糜,分发往淮南、长沙,以为训诫。” “纵燕王身朕手足,亦未能例外!” 语调满是阴沉的道出此语,刘邦便抬起手臂,朝殿内众人手上的竹简一指。 “前数日,淮南中大夫贲赫入长安,觐朕当面。” “此书,便乃贲赫状告英布欲反之证。” 神情阴戾的说着,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恼怒稍压制下去些许。 待面色勉强能维持在‘面无表情’的程度,刘邦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大咧咧坐回了御榻之上。 “诸公以为:贲赫之所言,可信否?” “又淮南王英布,得朕以彭越之肉为训诫,竟果真不知收敛,反如贲赫所言般,暗蓄甲士,意欲图谋不轨?” 闻刘邦再次开口,殿内众人不由得将头抬起。 待听闻刘邦此问,众人只再次低下头,似是在仔细阅读手中竹简,实际上,却是悄然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 英布,有没有反意? 这个问题,几乎和母鸡会不会生蛋、匪盗会不会抢掠,以及匈奴人会不会洗澡一样简单。 但即便如此,天子刘邦依旧是强自压抑着胸中恼怒,将‘英布会不会真的想造反’这句话,堂而皇之的摆在了朝堂之上,摆在了朝臣百官面前。 作为汉室开国批次的官僚,刘邦此举所暗含的用意,殿内众人体会起来,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很快,便见西席朝臣摆列最靠前的位置,站起一道老态龙钟,甚至隐隐有些萎靡之色的身影。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陛下······” 沙哑的一声拜谒,自是将众人的目光尽数吸引,就连站在刘邦身旁,一时间颇有些无措的刘盈,都没有再被任何人注意到。 就见萧何对御阶上的刘邦稍一拱手,旋即轻咳两声,才将手中的竹简稍托高了些。 “贲赫此人,臣尚有些许知解······”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贲赫我认识’,萧何的面容之上,便应然涌上一抹鄙夷。 “汉五年,奉陛下诏谕,迁九江王英布王淮南之时,英布曾表奏:请调能臣干吏往淮南,以为王用。” “贲赫,便于臣奉陛下诏谕,遣往淮南之官吏四百余人列。” “臣曾闻贲赫,于长安风闻不善,其人不精政务,而专研蝇营狗苟之术,便欲除其名于官吏册。” “然彼时,社稷方兴,官、吏奇缺;臣纵心有不愿,亦只得遣贲赫入淮南,以为英布之臣······” 慢条斯理的道出这番追忆之语,萧何不由又是两声轻咳,才再度抬起头。 “后朝堂遣御史于淮南采风,归而谓臣:中大夫贲赫,其人阴险狡诈,又不善政务,为淮南共弃。” “于贲赫同入淮南之官、佐,今皆已为千石;然贲赫始为英布任以中大夫之职,至今,仍如是······” “又去岁,太上皇驾崩,英布遣内史入京吊唁,谓臣曰:贲赫此人,用之徒耗禄米,实当完为城旦······” 听着萧何面色淡然的道出这番话,殿内朝臣百官面上神情,无不带上了一抹怪异之色。 在先前,听到刘邦说起‘贲赫举报英布造反’之时,众人还都之以为:这是刘邦又要唱‘那出戏’了······ ——从汉立当年的共尉、臧荼,到次年的张敖、韩王信,再到后来的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其‘谋反’的信息,几乎无一不是贲赫这种中层官员检举! 其从‘王臣’到‘举王叛逆’的历程,也都是极为相似。 左右不过是在诸侯国做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是没得到重用,或是得罪了那个大人物乃至于诸侯王本人,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天被清理。 而后,自然是这类人‘碰巧’发现xx王在王宫或者王都周围,暗蓄甲士、粮草、军械若干,于是‘拼死逃亡’,状告于天子刘邦当面。 再然后,便是刘邦顺理成章的率军出征,将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乃至于有可能发生的诸侯王叛乱,扼杀于萌芽之中。 对于类似的剧本,过去这十来年,长安朝堂的朝臣百官,基本可以说是听腻了! 所以,在听到刘邦说‘贲赫检举英布谋反’,甚至似有其事的将拓抄般‘检举书’分发给众人之时,众人只当又是这个熟悉的剧本上演在即。 但在萧何满是笃定的说出‘贲赫这个人,用过都说差’之后,殿内众人的神情之上,又无一不涌上了一抹迟疑。 这······ 贲赫检举英布,不应该是剧本吗? 既然是剧本,那按照惯例,大家伙不是应该配合天子刘邦演一出戏,再得出一个‘英布必须死’的结论? 往常,和刘邦搭戏搭的最好的,可就是丞相萧何! 可今天,萧何这是······ 老糊涂了? 正当众人陷入疑惑之时,萧何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众人面上疑惑,转变为了一股彻彻底底的迷茫。 “依贲赫此人之秉性,此番,贲赫举英布欲反,恐另有隐情。” “故臣之意,陛下或当先囚贲赫于长安,另遣使往淮南,面探英布之虚实!” 与先前,那副走两步就要咳嗽两声,说两句话就要停下喘口气时所不同,说这句话时,萧何的面容之上,只陡然带上了一抹摄人的强势! 而后,萧何便在殿内众人孤疑的目光注视下,极其迅速的恢复到了先前那副寿命即将欠费的模样,颤颤巍巍来到座位,缓缓坐了下来······ 第209章 代父出征× 返乡祭祖√ 看着萧何缓缓坐回筵席之上的身影,饶是躬立于御榻之侧的刘盈,面上都不由涌上一抹诧异之色。 贲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确实如萧何所言,是一个本职工作一无是处,只知道钻营的官场老油条;亦或者,只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根本就不是个当官的料。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对于如今的朝堂而言,贲赫此人的秉性,根本无足轻重! 朝堂本该着重注意的,是贲赫作为淮南国的官员,却举报了自家大王英布,有意图谋反的嫌疑! 这,才是朝堂公卿百官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重点! 按照刘盈的预想,今日这场朝议的进程,在天子刘邦提出‘淮南中大夫贲赫检举英布谋反’之后,朝议的主题,就该顺理成章的进入‘庙算’阶段。 即:针对英布可能引起的反叛,朝堂应当如何应对,做好怎样的准备,并由谁人整备武装,以待随时出征平叛。 但刘盈的所有预想,都随着萧何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而趋于怪异······ “嗯······” “丞相所言,确有理。” 正当刘盈疑惑于萧何方才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时,耳边传来刘邦一声低沉的赞可,更是让刘盈呆愣的将嘴稍稍睁大! 更令刘盈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迷茫无比的是:在刘邦这一声‘提醒’之后,殿内朝臣百官面上的困惑之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满带着默契的眼眸,以及一张张慎重无比的面庞。 “计相北平侯苍,谨拜陛下!” 只片刻之后,就见萧何的左后方,站起一道发虚斑白,却丝毫不见老迈之容的身影,对御阶上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丞相所言,确老成谋国之见!” “既贲赫此人,自往便反复无常,其言,便多不可信!” “即不可信,其举淮南王密谋反叛,陛下亦不可全然信之!” 在刘盈茫然的目光注视下,丢下这么一句略有些贬低的评语,便见张苍稍吸一口气,旋即又将话头悄然一转。 “然贲赫此人,终亦身以为淮南之官、佐;纵其为人不可信,其所言,亦涉诸侯叛逆之事。” “又淮南王英布,本乃项羽之部下,虽后降汉,亦偶有嚣妄之举。”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此语,张苍终是身形一正,对御阶上的刘邦再一拜。 “故臣以为:贲赫举淮南王意欲谋反······” “兹事体大!” “确如萧相国所言:陛下,或当先囚贲赫,而遣使往探英布之虚实!” “若贲赫所言不实,其举淮南王欲反,便乃臣下诬告君上,自当依律严惩;” “若英布确如贲赫所言,暗蓄甲士、粮草,反意已决,陛下再言征讨、平叛事,亦尚不迟······” 神情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张苍再一拱手,旋即如方才的萧何般,面带坦然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而在听闻张苍这一番发言之后,片刻之前还同刘盈一样面露茫然的百官功侯,竟纷纷摆出一副‘确当如是’的神情,各自连连点起头来。 对于刘盈的神情变化,天子刘邦自是无心留意。 待张苍坐回座位,便见刘邦沉着脸一点头,便再度望向张苍身前,那道正身跪坐的身影。 “既如此······” “嗯······” “便依丞相之见。” 用一副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口吻,说出这句‘就按萧何说的办’,刘邦便稍昂起头,朝萧何身后的张苍一摆手。 “及北平侯所言,朕以为,略有不妥。” “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贲赫此人虽不可信,然其所奏,亦乃涉诸侯反叛之大事;诚如北平侯所言:兹事体大!” “既事涉社稷,便不可只遣使往探,而与英布可乘之机······” 听闻刘邦此言,本就面带迟疑呆立在御榻边沿的刘盈,只更加困惑了起来。 却见萧何听闻此言,只面带思索的点了点头,旋即侧过身,对御阶上稍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英布之反尚无定论,唯社稷计,陛下确当未雨绸缪,早备应对之良策······” 随着萧何语调平缓的道出此语,殿内众人再次争相点下了头,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没再绕弯子,只大咧咧坐回御榻,猛地一拍大腿。 “如此,今日朝议之题主,便已明。” “——朕当备何良策,以应英布之或反?” “又若朕调兵遣将,执干戚舞,英布却恭而未反,朕,又当如何以面天下悠悠众口?” 言罢,刘邦便再度站起身,双手扶在御案之上,皱眉扫视向殿内众人。 而在刘邦身侧,听到这一句‘该怎么做准备,即能预防英布反叛,又不至于落人口实’,刘盈才终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正当刘盈思虑之际,又是萧何沉吟片刻,旋即朝御阶上的刘邦一拱手。 “陛下。” “臣倒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轻声一语,自是惹得御案前的刘邦随意一摆手:“丞相但可直言。” 就见萧何又一沉吟,才面带迟疑的将自己的‘计划’,缓缓摆在了殿内众人面前。 “英布之将反,今不过中大夫贲赫一面之词;若陛下仅因贲赫之举,而兴兵趋往淮南,纵英布本无反意,陛下亦当有逼反英布之嫌。” “然臣又闻:空穴未必无风;” “即贲赫敢以‘淮南将反’而奏于陛下,无论此事之真假,陛下皆不可无有防备。” “嗯······”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将略带请示的目光,投向御阶上的刘邦。 待刘邦面色阴沉的一点头,萧何才终又长叹口气,旋即将复杂的目光,缓缓移向刘邦身侧的刘盈身上。 “今,陛下虽已先行折返,然去岁,陛下亲率而往平陈豨之大军,仍驻于邯郸左近。” “又陈豨败亡已成定局,若英布欲反,驻邯郸之大军数十万,皆可用之于平叛!” “故陛下欲备策,以应英布之或反,平叛所需之兵卒,便无须多虑。” 语调坚决的道出此语,便见萧何稍发出一声淡笑,先对御阶中段的吕雉拱手一拜。 待吕雉面色淡然的微微一点头,萧何又再度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笑着,对刘盈一拱手。 “臣尚记得:家上自彭城一战后,便未曾再至丰沛龙兴之所,而祭刘氏先祖?” 听闻萧何突而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也回过神来。 略带敬佩的瞥了眼身侧的老爹,刘盈终是敛回面上迷茫之色,淡笑着对萧何拱手一回礼。 “确如丞相所言。” 刘盈话音刚落,就见萧何又是屡须一笑,旋即面带感怀的摇了摇头。 “彭城之战,家上年不过五岁,尚未至入祠祭祖之年。” “彭城之后,家上又奉陛下之令,入函谷而常驻栎阳宫;后汉室立,家上亦久居未央,未曾出关返乡,而往祭先祖······”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淡笑着抬起头,同刘邦默契的一对视。 “陛下。” “家上今,已年至十五;虽不及弱冠,亦已足往祭先祖之岁。” “又家上身社稷之后,太子储君之贵!” “陛下册立储君之时,便忙于奔走关东,而平异姓诸侯之乱;社稷有后之事,尚未及告与刘氏先祖。” “即今,陛下圣躬有恙,纵英布反亦不能亲征,又英布尚未明反,陛下不便遣将帅出关······” “臣意:陛下何不令家上即发,往丰沛而祭祖,以社稷之后事,面告与刘氏先祖?” 满是深意的发出一问,不待刘邦做出反应,便见萧何自顾自又是一笑。 “家上身太子储君之贵,即欲返乡祭祖,便当有可信之大将、足用之锐士随护。” “又储君远行,自当有傍身之国器;陛下可与兵符于家上,留诏曰: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 “如此,若英布本无反意,家上亦不过返乡祭祖;纵有人言‘陛下逼反淮南’,亦不过无据之蜚语。” “然若英布确反无疑,家上自可于丰沛誓师,持陛下所与之兵符、诏书,尽发邯郸之关中兵南下,合长沙、齐、楚、荆乃至梁之郡国兵,合英布叛军而尽围困于淮南!” 说到这里,萧何也不由略带激动的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的矮几之上轻轻一砸! “如此,无论英布反否,陛下,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随着萧何的语调缓缓落下,刘盈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 暗自思虑着,刘盈也不由将满含敬佩的目光,偷偷注视向身侧,已全然直起身,负手淡笑着的老爹刘邦身上。 与刘盈的恍然大悟有所不同,待萧何将这个计谋尽数道出,殿内众人面色之上,无不流露出一抹惊诧。 这······ ——没听说过萧丞相,还有谋士的天赋啊? 短暂的诧异之后,众人便又纷纷回过神,旋即将试探的目光,齐齐移向御阶中段,正面无表情端坐于筵席之上的皇后吕雉身上。 太子携兵符、诏书返乡祭祖,带几名镇国大将作为保镖,这个计划,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虽然方才,无论是御阶上的刘邦,还是朝拜前列的丞相萧何,口中说的都是‘英布反了怎么办,不反又怎么办’,但实际上,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第二种结果。 ——英布,必反无虞!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英布,究竟是莫名其妙的主动反叛,还是扯起一块遮羞布,佯装‘被动’的起兵。 毫无疑问:只要不是英布脑子里,灌进了整条大河的水,那无论如何,英布都会扯起一块遮羞布。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块遮羞布就很可能是:陛下把彭越剁成肉酱送来,可吓死寡人了······ 为了不沦落到彭越那样的悲惨地步,寡人即便没有野心,也只好‘无奈’起兵,聊做自保。 而在‘英布必反’的这个前提下,如果长安朝堂先一步有动作,如调兵聚集于淮南国附近。那英布的遮羞布,成色就要立刻上身好几个档次。 ——寡人就说? ——再不反,寡人也要和彭越一样,变成告诫诸侯不要造反的肉酱了! 而这样一面‘人证物证确凿’的遮羞布,在如今这个通讯技术极度落后、信息流动急速缓慢的时代,其战略意义,完全不亚于二十万大军从天而降!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天下百姓,也都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户。 让这些一辈子没出过乡,甚至没出过村、里,幻想着‘天子用金锄头种地’的农户,去理解什么叫‘异姓诸侯对封建王朝的威胁’,无疑有些太为难人了。 而萧何的这个计划,便将‘英布被逼反’的风险降到了接近于无。 ——太子长这么大,还没进过老刘家的祠堂,回丰沛老乡,去跟祖宗汇报一下自己当太子的事儿,谁能挑的出错? 既然是太子,那有个千南军禁卒随行、七八个诸国大将护卫左右,自也是正常。 丰沛龙兴之所,又恰好在楚国境内,太子都到楚国了,总不能不见一下楚王叔叔? 叔叔都见了,那齐王长兄、荆王表兄,自然也得见一面,反正离得又不远。 至于虎符、诏书,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为了保证太子的人生安全,留此后手,以备不测。 结合此间种种,毫不夸张的说:萧何的这个计谋,颇有一些昔日,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的风姿! 而这个计划能否顺利实施,最后的一个难点在于:皇后,会答应太子披着‘返乡祭祖’的马甲,以行平定淮南叛乱之实吗?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的心,不由纷纷悬起! 在众人看来,接下来的长信殿,将迎来又一场由皇后吕雉兴起的狂风暴雨! 不知是不是猜透了众人心中所想,天子刘邦也适时低下头,将平淡的目光,停在了跪坐于御阶中段的皇后吕雉身上。 “皇后以为:丞相所献之策,可为朕用否?” 轻声发出一问,又见刘邦面带唏嘘得侧过头,再次将粗糙的手,扶上刘盈的后脑勺。 “太子,确已至祭祖之年。” “又朕年老抱恙,不知何时,便当岁太上皇而去······” “若非丞相提及,朕竟还不知:太子得立为储一事,竟还未告与吾刘氏先祖知······” 随着刘邦满是哀伤的话语,殿内众人望向吕雉的目光,只愈发复杂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皇后吕雉终是侧过身,对御阶下的萧何笑着一点头,旋即回过身,对御阶上的刘邦微启朱唇。 “妾不过后宫主,宫外之事,自皆当由陛下所决。” “若陛下以为善,妾这便为太子打点行装,备待远行······” 第210章 陈豨不过逆臣,英布,则为叛王 就这样,刘盈代父出征······ 不。 准确的说,是刘盈‘返乡祭祖’一事,便在天子刘邦暗中推动,丞相萧何首倡,皇后吕雉点头答允之后,正式提上日程。 在母亲吕雉的陪同下来到侧殿安坐,听着耳边不时传来的赞叹之声,刘盈也是趁着等候公卿百官离宫的间隙,赶忙将心中的疑惑,尽数摆在了吕雉的面前。 “母后······” 岂料刘盈才刚开口,就见吕雉悠然睁开紧闭着的双眼,朝刘盈微微一笑。 “方才朝议,吾儿可是瞧不透?” 为老娘对自己的了解稍惊诧片刻,刘盈便低头一笑,旋即面带疑惑地稍点了点头。 “父皇之意,儿大致明白。” “——英布将反,终尚未明其虚实,若英布先反,而朝堂后遣官兵,则英布大义有失;” “然若英布未反,而先有关中卒东出,英布便可得‘逼至穷途,不得不反’之大义。” “故先前,父皇虽已同母后商定:由儿率军出征,然方才朝议,父皇仍不明言,只暗遣萧相献‘太子返乡祭祖’之策,后又允之。” “如此,儿便可名正言顺而率南军禁卒,更曲周侯、信武侯等诸国大将东出函谷,于丰沛集宗亲诸侯,以布筹谋;” “一俟英布反,则儿立召邯郸大军,及宗亲诸侯国兵,而围叛军于淮南!” 语调稍有些亢奋的道出自己的见解,刘盈的面容之上,只迟疑之色更甚。 “只儿不知······” 略带孤疑的思虑片刻,终还是没能想明白之后,刘盈也只能稍皱起眉,将自己的疑虑道出。 “去岁,陈豨将反代、赵之时,亦乃陈豨未反,而父皇先兴庙算于朝议之上!” “更父皇纠集大军,于长安东誓师出征之时,陈豨,亦尚未明反!” “陈豨将反,父皇可先发制人,以困陈豨于代、赵;今英布将反,父皇又为何如此谨慎,不惜以‘返乡祭祖’之名而遣儿,亦不愿明言:儿此番,乃出征平叛?”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疑惑之色只更甚。 “若朝堂先有举措,英布可得‘逼反’之大义,去岁陈豨将反之时,父皇又为何于此视若无睹?” “父皇大军先动,而陈豨后反,陈豨又为何不得‘逼反’之大义,反父皇大军一至,便尽失赵国之土?” 神情满是疑惑地发出数问,刘盈也是不忘规规矩矩朝吕雉一拱手:“还望母后指点迷津,解儿之惑······” 先前,听闻刘盈准确的指出此番,刘邦以‘返乡祭祖’之名派刘盈东出的用意,吕雉面上,只稍涌上一抹认可。 待听到刘盈似机关枪般发出者接连数问,吕雉面上神情,也是一副淡然无比的模样。 但在刘盈郑重其事的对自己一拱手,甚至还明确说出那句‘希望母亲指点迷津’之时,吕雉面上神情只嗡然一滞! 似是失神般,盯着刘盈的面庞愣了好一会儿,才见吕雉神情略有些僵硬的侧过头,又佯怒着伸出手,在刘盈脑门上轻轻一拍。 “母教子,还需言谢?” “若再复提‘谢’字,日后,吾儿还是另请高明,授教为政之术为好。” 语调满是幽怨的道出此语,吕雉不忘面色略带郁结的低下头,最终不忘嘟囔着什么。 “好生言谈,提甚‘谢’字······” 见老娘一副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刘盈只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听到老娘口中,挤出后面那句‘聊得好好的,说谢谢干什么’的嘀咕,刘盈才恍然大悟。 ——老娘,这是绝对‘谢’字听着生分了,不高兴了······ 皇后老娘闹了小情绪,作为儿子,刘盈自然是只能哄着。 又是道歉,又是掌嘴,甚至郑重其事的做下‘以后再也不跟母亲说谢谢’的承诺,吕雉面上哀怨,才终于有了些许退散的迹象。 趁着这个机会,刘盈也赶忙将方才的疑惑,又简要复述了一遍。 听闻刘盈再度发问,吕雉只余怒未消的白了刘盈几眼,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吾儿可知:夏四月,陛下欲罪梁王彭越之时,乃如何为之?” 见刘盈略有疑惑地一摇头,吕雉不由稍发出一声短叹,旋即将刘邦铲除梁王彭越的过程,在刘盈面前细细道出。 包括‘梁太仆状告彭越密谋造反’‘拜王恬启为梁国相,往梁都睢阳搜集罪证’‘任王恬启为廷尉,缉拿叛王彭越’‘依廷尉王恬启之议,斩彭越于洛阳,后抄家灭祖’等细节,都被吕雉事无巨细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待刘盈面容之上,终于缓缓流露出些许了然,吕雉终又是一声轻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满满的宠溺,和自豪。 “吾儿可看出:彭越之事,同今陛下欲除英布,有何异同?” 随着吕雉语调平和的询问声传入耳中,刘盈的面容之上,只尽带上了一抹惊疑。 异同? ——根本就是完全相同! 开春之时,举报彭越‘密谋造反’的梁太仆,不就等同于如今,检举英布‘暗蓄甲士军械’的淮南中大夫? 即将以‘返乡祭祖’之名,率‘太子护卫武装’东出函谷的刘盈,不也正是披着梁国相的马甲,去搜集(网罗)彭越罪名的王恬启? 甚至于,同‘得到’罪证之后,光速从梁国相转变身份,成为廷尉卿的王恬启一样,当刘盈顺利抵达丰沛龙兴之所,并收到英布举旗的消息之后,刘盈也将和王恬启一样华丽变身。 ——从‘返乡祭祖’的皇次子,变身为‘代父平叛’的监国太子、大军统帅! “这!” 当刘盈因这个神奇的发现,而陷入深深地震惊之时,在刘盈身侧,吕雉却是悠然闭上了双眼,似是呓语般,又发出了一问。 “又往昔,赵王张敖、楚王韩信之将反,陛下,又以何为对?” 听到吕雉这一问,刘盈面上惊骇,终是缓缓凝为一层木然······ 一模一样! 简直毫无不同! ——赵王张敖‘谋反’,是赵相贯高记恨刘邦,想要行刺圣驾,又‘恰好’被贯高的仇家举报! 楚王韩信,更是典型中的典型——项羽旧部钟离眜得韩信庇护,也同样是一位神秘人举报,才为刘邦所知晓! 这样的神秘人,如果是一两个,那或许还能说是巧合。 但当这样的神秘人,接连出现在‘异姓诸侯反叛’的事件中时,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梁太仆······” “淮南中大夫······” “贯高仇敌······” “韩信部下······” 随着刘盈低微的呢喃,这个‘神秘人’群体的身份,只无限趋近于一个纵是刘盈,都有些不敢置信的方向······ “逼反!” “这些人,都是布在异姓诸侯身旁的耳目!!!” “所肩负的使命,更无一不是逼反异姓诸侯!!!!!!” 满是惊骇的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呼,刘盈的眉宇间,已尽是挂上了一抹骇然之色! ——方才朝议,萧何亲口承认:淮南中大夫贲赫,是萧何奉刘邦之令,亲自发派! 就连一向桀骜不逊的英布,都知道主动伸手,让朝堂在自己身边安插耳目,彭越的太仆,又怎么可能是私自任命? 要知道彭越,可是曾婉拒王位,甘愿给魏王魏豹做国相的人! 即便是在魏豹死后,刘邦想要封彭越为梁王,彭越也是再三辞谢,才最终不得已领命! 这样本分的人,怎么可能做出‘私自任命郡国二千石’的蠢事? 至于赵相贯高的仇家,那就更离谱了。 贯高是什么人? 受初代赵王张耳托孤,以助二世赵王张敖的托孤老臣,花甲之年的老丞相! 这样一个人,纵是彼时的赵王张敖,恐怕都要让三分薄面;赵国境内,又如何会有‘贯高仇家’的生存空间? 即便真有那么一个人,在贯高赵相之威下,侥幸得以在赵国存活,又怎么可能知道‘贯高想要行刺天子’这般机密的消息? 唯一合理得解释是:这个仇家,贯高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甚至于,这个‘仇家’的身份,已经到了能保证贯高不敢动自己的同时,反过来在贯高身边安插耳目的程度! 按照过往这几年,汉室任命诸侯国官员时,‘尽量让彼此不顺眼的人,成为同一个诸侯国的三公’的原则,这个‘贯高仇家’的身份,也就不难猜测了。 ——与贯高同等秩比,受中央委派,天子亲自任命的赵国内史! 唯有这个身份,能支撑着那个‘仇家’,在贯高的恶意下全须全尾的活在赵国,并第一时间得知贯高‘行刺天子’的密谋! 英布、彭越,乃至于当今天子刘邦的女婿张敖,都未能躲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安插耳目,本就‘得国不正’,且更具威胁的楚王韩信,那就更不用提了。 只不过,在天子刘邦‘我逼着你反,你反不反?’的提问前,赵王张敖、楚王韩信,都选择了低头。 若非废王为侯之后贼心不死,淮阴侯韩信,也大概率能和宣平侯张敖一样,得以寿终正寝,甚至延续宗族血脉。 而彭越,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天子刘邦狠心铲除。 当得出‘异姓诸侯,基本都是被逼反’的结论后,刘盈的心绪,只稍带上了些许沉重。 饶是在此之前,对老爹刘邦铲除异姓诸侯的决心有所预期,但刘盈从未曾想到:为了剪除异姓诸侯,老爹刘邦,已经到了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刘盈更从未料到:自己不过是好奇于‘陈豨的待遇为什么和英布不一样’,而对母亲吕雉发出询问,便得出了这样一个令自己胆战心惊的‘意外收获’······ 待刘盈在思虑中,缓缓流露出一抹凝重之色,吕雉终似是有所感应般,缓缓将双眼睁开来。 而后,便是刘盈的猜测,尽数被吕雉亲口坐实。 “自汉立之时,陛下就已心知:异姓诸侯,其存于关东一日,则刘汉社稷,便一日有颠覆之虞。” “剪除异姓诸侯,更乃陛下决心已定日久!”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吕雉的语调中,也不由稍带上些许感怀。 “汉得异姓诸侯者八,至今,失其王爵者六。” “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知陛下之心意而自反,后为陛下所除;韩王信亦类同,故于匈奴媾和,为今之蛮夷走狗。” “及淮阴侯、宣平侯,则为陛下刁难而未反,方得陛下开恩,失王爵而得封为侯。” “后韩信贼心不死,终由自种之因,而得当有之果······”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意味深长的侧过头,对刘盈微微一笑。 “彭越,则乃特例。” “其为陛下刁难,亦未有反意;依淮阴、宣平之故事,陛下本当去彭越王爵,而以彻侯与之;至不济,也当留彭越之血脉宗族。” “然彭越所得,乃梁国······”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遗憾。 “梁国,地处洛阳之东,乃关中于函谷外之门户。” “彭越王梁地多年,门生故旧遍布;若不尽除彭越之爪牙,梁地便终不得安,函谷,亦谈不上‘稳若泰山’······” 随着吕雉沉稳的话语声,刘盈面上沉凝之色,也缓缓化作一抹木然。 不是刘盈因为这些不为人知,甚至有些令人不齿的事而麻木,而是从这一个个异姓诸侯灭亡的案例中,体会到了一股神圣的使命感。 那些已经灭亡的异姓诸侯,究竟有没有错? 客观来说,除了共尉、臧荼等数人,大多数异姓诸侯,原本都是没错的。 最起码,因臣下之罪而失去王爵的张敖、因一句攻讦便身死族灭的彭越,并没有什么大错。 但从吕雉的这一番话语中,刘盈只感觉老爹刘邦的一种态度。 ——一切为了社稷,为了社稷的一切! 而这个感悟,无疑成为了刘盈一生中,最为宝贵的一条惊醒之语。 直到四十余年后,刘盈的躯体入葬安陵之时,这条人生格言,也被刘盈留给了新君。 对于刘盈最开始的提问,吕雉最终也给出了简单地答复。 ——彭越、英布,亦或是张敖、韩信,皆是诸侯;反,则为叛王。 而陈豨,本不过天子之臣,其反,终只是逆臣。 对于逆臣,天子不需要有片刻迟疑,只须除恶务尽;而对于叛王,则需要谨慎处置,以免落人口实。 这,也是天子刘邦能容忍张敖、韩信以彻侯的身份存于世间,却不能容忍异姓诸侯存在的原因。 ——无论是任何人,当天子都需要谨慎对待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就已经成为了社稷的威胁······ 第211章 啊~这令人窒息的母爱! 结束与母亲吕雉的短暂交流,公卿百官也已是尽数退出宫外,刘盈同吕雉母子二人,也再次回到了长信殿。 只不过这一回,硕大的长信正殿,却只见刘邦、吕雉、刘盈三道身影。 对于今日这场‘家庭聚会’,三人明显都有所准备。 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刘邦便朝刘盈嘿然一笑。 “说说。” “太子往丰沛‘祭祖’,须何人随行?” 语调调侃的说着,刘邦不忘撇了眼刘盈身侧的吕雉:“也好叫皇后,莫再以为朕此番,乃欲再坑害太子······” 听闻刘邦半开着玩笑,发出这声略有些怨气的牢骚,吕雉却是面不改色回过头,对刘盈微微一笑。 “陛下即已开口,吾儿便也无须客套。” “凡可用之人,皆带上便是。” 先前听老爹那声牢骚,刘盈面上本就有些僵硬,待又听闻吕雉这声轻描淡写的鼓励,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更有些尴尬起来。 “这······?” 若有所指的摸了摸胸前,又将试探的目光望向老娘,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刘盈又不由尴尬的抬起头,对上首的老爹刘邦嘿嘿一僵笑。 “既如此······” “儿臣,便斗胆······” 语调满是心虚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僵笑着低下头,旋即在刘邦呆愣的目光中,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绢布! “嘿!” “嘿嘿!” 在看到那张绢布的一刹那,刘邦只不由自主的发出两声嘿笑,旋即面色僵硬的望向刘盈,嘴上的话,却尽是说给吕雉听。 “还真是‘斗胆’······” 隐含恼意的又丢下一声牢骚,刘邦便意味深长的盯着刘盈,似是等待着刘盈的下文。 ——作为汉室唯二的文字载体之一,绢布和竹简的诧异,其实就那几点。 其一:竹简的制作材料容易获取,价格低廉,一卷二尺宽、五尺长的空白竹简,作价不过百钱;而绢布,则是绝对意义上的硬通货,价值比黄金还坚挺。 其二:竹简更多时候,被用在一些需要长期保存文档的事情上,如记史、户籍等;而绢布,则更多用在时效性较短的事情上,如书信、诏谕,以及政令等。 这两点,显然和今天,刘盈用绢布记录‘返乡祭祖随行人员名单’无关。 如此说来,竹简和绢布的诧异,也就只剩下最后一点。 ——竹简沉重,绢布轻便;无论是同等重量还是同等体积,绢布所能承载的内容,都远比竹简多得多······ “嘿嘿!” 又是一声喜怒不定的嘿笑,刘邦终是面色古怪的一摆手,示意刘盈继续。 很显然,对于刘盈‘狮子大开口’,刘邦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 但想到刘盈此行,并非只是‘返乡祭祖’这么简单,刘邦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算是被勉强压制了下去。 感受着老爹那肉眼可见的暗恼,刘盈只又面带迟疑的看了看吕雉。 见吕雉仍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对自己挤出一个‘大胆说,有我在’的眼神,刘盈才终于稳住心神,将手中那方绢布上的内容,次序默念而出。 “咳……” “咳咳。” “中,中军之帅: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 “前将军:太尉绛侯周勃、赵相汾阴侯周昌; 左将军:左相国舞阳侯樊哙、齐相阳陵侯傅宽; 右将军:上将军棘蒲侯柴武、齐相平阳侯曹参; 后将军: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 心虚的道出名单的前半段,刘盈也是在吕雉的目光鼓舞下,缓缓平静了下来。 “中军参赞:曲逆侯陈平、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 “调南军三部校尉,以为太子亲军;亲军统领:曲成侯虫达。” “拔:偏将吕台、吕禄、吕产为校尉,着:建成侯吕释之监军,输大军粮草。” “另发楚卒三万、荆卒二万、齐卒五万、梁卒五万,共郡国兵十五万;合邯郸关中大军十五万南下。” “大军凡三十余万余众,月输军粮百万石,牛二千,羊万;弓弩羽矢月各五十万。” “另……” 念到最后,刘盈只面色纠结的止住话头。 看着那最后一例‘条款’,刘盈百般为难,终还是没敢道出口。 用眼神催促刘盈好一会儿,终见刘盈面带迟疑的低下头,吕雉却也不恼,只悠然长叹口气。 “另:监国太子出征平叛,当假天子节,授虎符、诏书,许便宜行事。” “凡太子调令,比同天子诏;不如令,皆坐谋反!” “若太子身陷囵圄,燕王卢绾、赵王刘如意、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长沙王吴臣等,皆当立止国内事务而驰援!” “不如令······” “斩弃市!!!!!!” 神情严肃的将刘盈没敢说出口的最后几句‘补’上,吕雉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一抹肃杀之色! 只片刻之后,又见吕雉冷然一笑,神情阴郁的侧过头,朝刘邦笑着一昂头。 “陛下以为,如此,可妥当?” 淡然发出一问,甚至不待刘邦做出反应,又见吕雉正过身,低下头,轻轻拍打起衣摆上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自顾自发出一声轻叹。 “唉~” “太子返乡祭祖,妾本不愿与太子久别。” “即社稷有事,又陛下抱恙于身,太子,也确当为国效力。” “只太子自幼仁弱,未曾知讳行伍之事,若无可信之勋臣、足用之兵甲随行,妾,还真安不下心·······” 听着吕雉意有所指,甚至隐隐含有些许威胁的话语,绕是早有心理准备,刘邦也是不由沉下脸去。 就连吕雉身侧,正低头看着绢布发呆的刘盈,面上都是一片僵硬之色。 曲周侯郦商、信武侯靳歙、绛侯周勃、汾阴侯周昌、舞阳侯樊哙、阳陵侯傅宽、棘蒲侯柴武、平阳侯曹参、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 再加上‘中军参赞’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以及‘太子亲军统领’曲成侯虫达…… 满打满算,足足十三个诸国大将,几乎是如今汉室,所能拿出的所有牌面! 更让刘盈心暖之余,感到些许尴尬的,是这十三人,无一例外,俱位列开国功臣前二十位之中! 在那‘汉开国二十功臣’,没有进入这份名单的其余七人,也基本都是由于各种原因,根本没办法随军出行。 ——开国第一侯萧何,身丞相之重担,又是六七十岁的年纪,总不能跟刘盈‘返乡祭祖’? 第三位的驸马爷宣平侯张敖,本来就是个含着金钥匙出身的王族,刘盈再怎么着,也没法带着这么一个没用的姐夫出征。 第七位的鲁母侯,那就更别说了。 ——鲁母侯的爵位,本来是该封给开国大将奚涓的! 只不过,传闻中勇冠三军,从来不知道‘退’字怎么写的猛将奚涓,恰恰在汉室鼎立的前夜战死沙场。 汉室鼎立之后,天子刘邦对奚涓万分想念,又哀痛于奚涓亡于国祚未立之时,便总想补偿奚涓。 怎奈奚涓一生征战沙场,竟没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就死在了汉室鼎立的康庄大道之上…… 无奈之下,天子刘邦最终,还是将奚涓生前的武勋打了个八折,折算成四千八百户食邑,将爵位封给了奚涓的老母。 所以:汉开国功臣排行第七位的鲁母侯,其实是一位不比刘邦小多少的老妪······ 第八位的汝阴侯夏侯婴,自是不用多说:刘盈再不懂事儿,也不能带走天子老爹的御用车夫。 剩下几人,情况则稍有些特殊。 排名第十四位的清阳侯王吸,往年于战场上身受重创,如今已是彻底退休,在家疗养状态; 第十五位的广平侯薛欧、第十七位的阳都侯丁复,则都还在邯郸,进行着平定陈豨的收尾工作。 至于最后一位,也就是排名汉开国功侯第二十位的梁邹侯武虎,或许算不上什么青史有名的人物。 但作为一个有过一次失败经历的穿越者,刘盈却十分的清楚:梁邹侯武虎,正是时刻护卫于老爹左右,被朝堂私下称为‘得郎中令之实,未得郎中令之职’的禁军统领! 很显然,作为太子的刘盈,也不可能带走老爹刘邦的禁军统领。 这样一来,吕雉给出的这份名单,所透露出的用意也就很明显了。 ——但凡是个有名有姓儿,并且还能走得动道儿、挥的动刀的,我儿都得带走! 刘盈甚至非常怀疑:在最初的名单中,汝阴侯夏侯婴和梁邹侯武虎的名字,或许也被母亲吕雉纳入了考虑范围之内······· “唉······” “可真是······” 暗自苦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便稍抬起头,望向吕雉那倔强身影的目光,也缓缓复杂了起来。 对于母亲的用意,刘盈自是没有丝毫戒备,甚至是没有丝毫反对的立场。 ——刘盈手中的‘请将’表有多荒诞,就意味着皇后吕雉,有多么在乎刘盈! 感受着如此浓浓爱意,刘盈自是感动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挑错? 但从御阶之上,天子刘邦那黑的能滴下墨汁的面色就能看出:刘盈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皇后可真是给朕,备下好大一个惊喜啊?” “嘿!” “如今朝中,可用之将帅尚不足十人;皇后一开口,这便是内起帅于长安、外调将于关外,林林总总近二十人······” 心中气急,刘邦也顾不上再假装是在跟刘盈商量,而是直接将冒头,指向了这份名单的幕后黑手。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只慢条斯理的将衣摆铺回腿上,又稍发出一声短叹。 “唉~” “陛下所言,倒也有理。” “只太子返乡祭祖,乃外朝之事,妾不过后宫主······” “此事,自是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神情极尽淡然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吕雉便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将涣散的目光,投降了面前的木案之上。 见吕雉这般架势,刘邦心中恼怒之余,也顿感一阵无力涌上心头。 作为结发夫妻,刘邦对于吕雉的脾性,实在是不能更了解了······ 刘邦很清楚:这份名单,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空间,让刘邦就一两个人选做出改动。 但若是刘邦直接摇头拒绝,甚至是在这份名单上改动超过三成,那此刻,口口声声说着‘妾后宫主,不管宫外事’的皇后吕雉,立马就能把刘盈关在太子宫! ——亲妈关儿子禁闭,这事儿所破了天去,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意识到这一点,刘邦纵是心中万般不愿,也终还是强自平静了下来。 只不过,刘邦被吕雉勾起的怒火,却在片刻之后,尽数以‘眼刀’的方式,投注在了刘盈身上······ “罢了罢了!” “太子返乡祭祖,关乎社稷,兹事体大!” “旁的,朕都允了!” 语调满是埋怨的道出这句‘我忍了’,刘邦又朝刘盈狠狠一瞪眼。 而后,便到了刘邦讨价还价······ 不。 到了刘邦,划出底线的时候。 “陈豨之乱未平,月内,樊哙、周昌二人,还无暇自代、赵抽身!” “周勃、陈平,朕留有他用。” “余者,太子皆可带去。” “天子节、虎符、诏书,粮草军械、弓羽箭矢,南军三部校尉、关东诸侯国兵······” 面色阴沉的说着,刘邦终还是满怀不甘的一咬牙。 “朕,皆允了!” 满是恼怒的道出此语,便见刘邦陡然站起身,不忘稍发出一声闷哼! 见刘邦答应下将帅人选,以及后勤物资、军队调动等问题,刘盈面色也不由一喜。 却见刘盈身侧,吕雉却是眉头稍一皱,似乎对这个结果,还并不是很满意。 “周昌、樊哙二人,当平陈豨,倒也罢了······” “周勃、陈平二人,陛下欲做何用?” 只此一语,直惹得刘邦起的吹胡子瞪眼,恨不能将吕雉活生生瞪死在原地! ——朕都做了这么大的让步,还不知道知足? 极尽的恼怒下,老天子甚至隐隐发起抖来,只快步走上前,从御案上抓起一卷被拆封过了奏报,一把扔向了御阶之下。 “皇后一看便知!” 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勉强不算咆哮的话,刘邦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冷然一拂袖,气冲冲朝着殿后的方向走去。 ——在吕雉身上,刘邦感受到的,只有憋屈! 此刻的刘邦,迫切需要找一个能使自己念头通达的地方,好好发泄一番······ 第212章 燕王卢绾···唉~ “母后。” “父皇为何强留绛侯、曲逆侯?” 同母亲吕雉坐在回未央宫的凤辇之上,刘盈只强自按捺住心中喜悦,稍带疑惑地发出一问。 毋庸置疑:刘盈此番‘乔装出关’,以返乡祭祖之名,往平淮南王英布之乱,随刘盈出征的将帅名单,绝对算得上是超重量级! 按照方才,老爹允诺的出征将士名单,刘盈此番出征,光是食邑千户以上的彻侯,便有起码二十人! 其中,有曲周侯郦商这样的诸国大将、信武侯靳歙这样正面刚过霸王项羽,甚至最终大获全胜的猛人; 有阳陵侯傅宽这样的诸侯国相、也有隆虑侯周灶这样不善进攻,却尤善防守战、阵地战的专业人才; 还有三年前,才刚出任汉室第一任飞狐都尉,官拜上将军的棘蒲侯柴武,以及颍阴侯灌婴这样的壮年勋贵! 最为关键的是:除了以上这些声名显赫的军方高层将领,刘盈此行,还带上了另外三个人······ ——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以及,北平侯张苍! 对于不了解汉室历史的后世人而言,这三个人名,或许顶多算‘耳熟’。 前世的刘盈,也曾一度认为这三人,也不过是平平无常的元勋恭候而已。 但这一世,刘盈对着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敢抱有哪怕丝毫的轻视! 原因很简单。 曹参、王陵、张苍三人,正是历史上,继第一任汉相萧何之后的第二任、第三任,以及第六任汉相! 至于第四任和第五任,则分别是皇后吕雉的亲密心腹:辟阳侯审食其,以及方才,被天子刘邦强留在长安的曲逆候陈平。 如此说来,刘盈此番出征平叛,带上了这三人,就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捞取武功、竖立威望,获取军方支持那么简单了。 ——与下一任、下下任,以及备于将来之用的三位‘候补丞相’同行,尤其还是出征平叛,将对刘盈日后立足于朝堂,起到至关重要的积极作用! 毕竟再怎么说,有了这么一遭,刘盈同曹参、王陵、张苍三人,也勉强算是有了一层战友关系。 而如此重量级的出征名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汉室中央,针对关东异姓诸侯叛乱的征讨过程中了······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荆王刘贾久攻江陵而不能下;天子刘邦派信武侯靳歙前往,江陵立破,共尉被擒,为刘邦杀于洛阳; ——同年,燕王臧荼反,天子刘邦御驾亲征,耗时两个月平定叛乱,擒杀叛王臧荼,随驾将帅,也不过彼时的长安侯卢绾,以及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夏侯婴等寥寥数人; 再往后的,那就更不用提了。 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压根就是一顶‘图谋弑君’的帽子,就把张敖押入了长安! 楚王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天子刘邦更是不费一兵一卒。 最惨的,当属今年才身死族灭,尸骨未寒的梁王彭越了。 ——区区一个王恬启,带着一方梁相印、刀笔吏,便将彭越押入了洛阳,旋即在天子刘邦的命令下枭首示众······ 这样算下来,汉室上一次如此大动干戈,元勋功侯倾巢而出,还得追溯到汉六年,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直接引发汉匈平城战役的那次。 再往上,恐怕就是楚汉垓下一战,汉军将帅齐聚于韩信麾下,设十面埋伏而困霸王项羽······ 从方才,天子刘邦对出征将帅人选表达出的不愉,刘盈就不难判断出:这样豪华的出征阵容,着实到了有些奢华的程度。 但从刘邦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刘盈也不难明白过来:此次出征,对于汉室的意义,究竟是多么重要。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喜悦之色稍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下意识涌上眉头的慎重。 而在刘盈身前,皇后吕雉听闻刘盈先前那一问,却是面带玩味的朝刘盈一笑。 “绛侯,曲周侯······” “呵······” 略带深意的发出一声哼笑,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更玩味了起来。 “岁初开春,陈豨于代、赵节节败退,终遣使求援于北蛮匈奴。” “得知陈豨之欲,陛下亦令燕王卢绾遣使,往而劝解匈奴,莫引骑南下,为陈豨外援。” “终,燕王卢绾遣门客张胜为使,往劝匈奴。” “然至夏四月中,燕王卢绾遣人来报:燕使张胜叛汉投胡,为蛮夷走狗;请诛张氏阖族,以儆效尤······” 面带怪笑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稍低下头,朝手中那卷明显才拆封不久的奏简一努嘴。 “此简,乃燕王之奏。” “盈儿不妨一猜:燕王此奏,又言何事?” 神情满是轻松地发出一问,吕雉不忘再补充道:“又燕王以何为奏,方使陛下留绛侯、曲逆侯暂驻长安,以备‘他用’?” 听闻老娘这两问,刘盈的脑海中,只悄然涌上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燕王卢绾······” “唉·········” 心绪五味陈杂的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也终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吕雉的问题之上。 装摸做样的‘思考’片刻,便见刘盈眉头稍一皱。 “父皇另燕王遣使,以阻匈奴南下,后又燕王使张胜叛汉投敌······” “嗯······” 似是孤疑的沉吟片刻,刘盈便略带试探的抬头望向吕雉。 “父皇留绛侯、曲逆侯,必是北墙有事。” “然今,父皇抱恙而归京歇养;若是匈奴南下,单只绛侯、曲逆二人,恐无以抵挡胡蹄之南下。” “再者,若北墙确有胡骑肆虐之虞,父皇便断无剐彭越得肉,往赐英布以逼反淮南之理,而当求稳于关东,以使大军陈驻于北墙,而关东无有乱起之虞。” 说到这里,刘盈的语气,也渐渐自信了起来。 “故父皇留绛侯、曲逆侯,当非匈奴南下。” “又今,陈豨败亡已成定局,英布之将反,儿亦临将出征平叛。” “如此说来······” 语调平稳的说着,刘盈只话头悄然一滞。 “齐王、荆王、楚王皆宗亲;赵王、代王乃皇子,且尚未就国······” “英布有儿往征,长沙王又历来恭谨;南越赵佗,亦于淮南不远,若有变,儿当可合英布而平之······” 呢喃着道出这番似是漫无目的,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引导话题的‘自语’,刘盈终是缓缓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锁定在了吕雉手中的竹简之上。 “燕王奏报······” “莫非······” 意味深长的又挤出两个字,就见刘盈猛地抬起头,瞪大的双眼中,尽是一片匪夷所思! “燕王,乃父皇手足肱骨之臣啊!” “纵宗亲反,燕王,亦断无反叛之理才是?” 见刘盈面上,满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惊骇之容,吕雉面上的怪异笑容,终是缓缓趋于温和。 “不愧是吾儿。” “只稍提点,便已悟透真由!” 毫不吝啬地道出一声夸赞,吕雉也没再继续绕弯子,而是随手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而后,便是刘盈‘着急忙慌’的摊开竹简,最终,看到了那段早已储存在记忆中的回忆。 “燕王臣绾谨奏:奉陛下诏命,臣遣张胜往出,而欲阻匈奴南下,随行使团十数人。” “使团奉臣令,北出数百里至幕南左贤王之帐,竟见故燕王臧荼子臧衍,已为匈奴左贤王庇护。” “不数日,使团更有二三贼子,为贼孽臧衍贿以金玉,以劝张胜择木而栖;张胜誓死不从,贼子便散步蜚语,曰:燕使张胜,已为左贤王臣。” “臣亦为此绯言所欺,方以诛张胜阖族奏于陛下当面。” “今,张胜已使命尽毕,重归蓟都,北蛮匈奴虽得陈豨恳请,亦已为张胜吓退,必无以南下!” “及张胜,臣一时为蜚语所蔽,以污其忠,实有愧于心······” 在母亲吕雉饶有兴致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中这份奏报的内容默念而出,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便有些僵硬起来。 饶是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但当看到这么一份‘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张胜不是贼’性质的奏报时,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嘴角抽搐。 说来这件事,在刘盈前世,也曾卷起过不小的波澜。 最开始,陈豨在天子刘邦的兵峰下节节败退,无奈只能向匈奴求援。 作为应对,天子刘邦则命令燕王卢绾,也同样遣使北上,阻止匈奴人帮助陈豨。 而张胜,便是卢绾派去匈奴,劝阻匈奴南下支援陈豨的主使。 但故事从‘张胜出使’这里开始,就渐渐有些魔幻了起来。 ——到了草原,张胜确实在左贤王大帐中,碰到了陈豨派去请求支援的使者王黄。 除了王黄,便是方才那封奏报中,所说的‘故燕王臧荼之子臧衍’,也出现在了张胜面前。 张胜刚到之时,先是王黄去面见张胜,说了一些类似于‘我家大王(陈豨)与燕王一向交好,希望阁下看在燕王的面子上,不要阻止我完成使命’之类的话。 王黄的劝说,丝毫没有让张胜动摇,只丢下一句‘阻止阁下,就是燕王的命令’,便回绝了王黄的提议。 但接下来,臧衍又面见了张胜,臧衍的出现,也彻底改变了张胜的想法。 请张胜来到自己的毡帐,臧衍只面带苦涩的拿出了一方金印,递到了张胜面前,说:阁下看看,这,也是陛下赐下的燕王印。 突然在北距长城数百里的草原府邸,看到第二枚一模一样的‘燕王印’,张胜自是大惊失色,赶忙问道:阁下是什么来头? 之后的事,也就不必多做赘述了。 道明自己‘臧荼之子’的身份,臧衍又全方位无死角的向张胜解读了天下局势。 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句话。 ——我爹臧荼是燕王,刘邦觉得没用,就随手把我爹杀了;如今,卢绾也同样是燕王; 如果有一天,卢绾也失去了存在必要,刘邦也绝对不会手软。 而后,张胜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来时的‘必须阻止匈奴人南下’,转变为了‘为大王谋求生路,最好能养寇自重’的想法。 在听说张胜跳反之后,燕王卢绾自是大公无私,第一时间上奏:大哥,张胜反了,咱杀了他全家!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那这件事就算有些戏剧性,也绝对说不上‘魔幻’。 但坏就坏在:故事的高潮,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边,卢绾刚表奏天子,请诛张胜全族,那边的张胜,便从草原‘满载而归’。 在被卢绾愤而囚禁之后,张胜只把自己的看法,以及臧衍的‘提醒’重复了一遍。 然后,卢绾便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有道理诶! 没错! 寡人得养寇自重! 下定决心,卢绾便再次派张胜前往代都晋阳,同陈豨约定:寡人帮你逃到草原,你争取在单于面前,求下‘戒备燕王’的任务; 以后,我俩就派大军。在汉匈边界晒太阳,你在匈奴养我自重,我在汉室养你自重,咱俩和气生财,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至于这些秘幸,在前世如何传的人尽皆知,这就和此刻,刘盈手中的简奏有关了。 ——卢绾先说‘张胜反了’,之后又特地上了份奏折,对刘邦说:大哥,认错人了,投敌的不是张胜,是另外一个路人甲······ 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把戏,自然是逃不过天子刘邦的双眼,饶是对卢绾抱以信任,刘邦还是派人前去查探。 而后,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拉出来了‘燕王叛汉投敌’这么个泼天大瓜······ “唉······” “得帝王如此信重,何必非要作死呢······”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便面色沉凝的抬起头,将手中竹简,递回到母亲吕雉手中。 而周勃、陈平二人被天子刘邦强行留下的原因,也已是彻底浮出水面。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燕王卢绾,怕也是离反叛不远了······ 第213章 臣,谨为天下贺! 不过数日的功夫,天子刘邦的诏命,便正式颁发。 ——太子由南军三部校尉为亲军,母舅吕释之陪同,曲成侯虫达亲自护送,前往丰沛祭祖! 与这份明面上的诏命相对应的,是另外几道只公布于朝臣之中,并暗中进行的人员调动。 曲周侯郦商、信武侯靳歙二人,以‘安抚梁国人心’‘重整梁国吏治’为名,东出函谷,前往梁都睢阳; 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二人,为天子刘邦任为使者,随上将军飞狐都尉棘蒲侯柴武出关,前往飞狐迳,代天子刘邦视察飞狐都尉的日常操演,以及驻防事宜; 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三人,则随同已经得到任命的代相阳陵侯傅宽出关,前往邯郸暂驻;一俟陈豨授首,便前往代都晋阳,为不久后的‘皇四子刘恒就国’做准备。 对于这三道看上去合情合理的人员调动,外人自是看不出什么不对。 但实际上,整个长安朝堂,就没有一个人看不明白,这一道道人员调动,究竟暗藏着怎样的玄机。 ——前往梁国的郦商、靳歙二人,一为当朝右相国,一为当下军方仅次于太尉周勃的二把手:车骑将军! 地位如此崇高的两个人,倒也不是担不起‘安定梁国惶惶人心’的重担。 只不过,单只是‘安抚人心’,就用右相国、车骑将军这种级别的军方顶级巨擘,多少有点牛刀杀鸡的意味。 真实的情况则是:有这二人在睢阳坐镇,刘盈若想调动梁国的数万郡国武装,不过就是一道手令的事! 至于灌婴、周灶二人,跟随棘蒲侯柴武前往飞狐迳,这就更是扯淡了。 ——飞狐都尉,可是如今汉室仅有拥有完整的骑兵校尉部,且对反骑兵作战极具经验的常备野战军! 并且这支部队,是完完全全以当年,汉匈平城一战中唯一一支全胜的部队——燕北武卒为班底组成的编制! 这样一支具有光荣历史(经历过平城战役),且对汉室北方防务至关重要的英雄部队,别说是灌婴、周灶二人了,就算是萧何、曹参这样的顶级元勋,,都不太有资格‘代天子巡视’。 所以,包括飞狐都尉柴武在内的这三人,明面上是‘前往飞狐迳’,实际上,依旧只是找了个借口出关,在某个偏僻的地方,等候刘盈的召唤而已。 而这三道任命中最要命的,无疑便是最后一条,即: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三人,在代相傅宽的带领下前往邯郸! 什么‘暂驻邯郸,等待陈豨败亡’,什么‘为代王刘恒就国做准备’,全都是虚的! 这四人前往邯郸,根本就是替刘盈前去,分邯郸关中兵马南下,以作为刘盈平定英布的主力部队! 这样一来,再加上‘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整个平叛大军,就都有了各自的‘马甲’。 至于其余诸侯国的兵马调动,以及长安朝堂的粮草调动,自也是没有被刘盈落下。 ——在刘邦正式颁布诏谕,令刘盈返乡祭祖的第四天,在长乐宫安养的天子刘邦,收到了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三人的联名上奏! 从奏疏中得知,今年关中几乎没有粮食流入关东,已经导致荆、楚、齐等沿海诸侯国粮食之后,天子刘邦第一时间召见了先前,在关中掀起‘消灭粮商’行动的太子刘盈。 最终,太子刘盈明确给出答复:自少府调粮三百万石,输送至函谷关以东数百里的荥阳敖仓。 得知消息,荆、楚、齐三王自是喜出望外,简单商议之后便决定:各出本国兵马万余,由齐相曹参亲自率领,前往荥阳,接收少府拨调的粮米! 至此,长安朝堂针对‘淮南王英布起兵’而做出的应对措施,已是彻底部署完成,且没有留下丝毫‘逼反淮南’的话柄。 当整个朝堂,都为这一状况而暗自窃喜之时,临将‘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却出现在了位于尚冠里与武库之间的丞相府······ · “禀家上。” “大军所需粮草,已冠‘拨与荆、楚、齐,以解米粮拮据’之名,往送敖仓,共计三百万石,当足家上大军四月之用!” 听闻少府阳城延面带严肃的作出报告,刘盈只微一点头,便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侧的萧何。 见此,萧何也不敢耽搁,朝刘盈赶忙一拱手。 “臣自武库拨调之弓羽箭矢、戈矛剑戟等军械兵刃,亦已合少府往送敖仓之米粮,暗输往荥阳。” “待平阳侯率荆、楚、齐之兵往取,便可得······” 从萧何口中,确切听到‘武器军械也被一起送往了荥阳’,刘盈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对萧何、阳城延二人沉沉一拱手。 “近些时日,辛劳萧相、阳少府。” 对二人稍表明谢意之后,刘盈面上严肃之色却并没有减缓。 今日,刘盈特地前来相府,甚至还叫上了少府阳城延,自然不是询问后勤保障问题。 萧何、阳城延二人就后勤问题做出汇报,也不过是顺带一提。 刘盈此来的真正目的,则早在刘盈递上拜帖,并让萧何叫来阳城延之时,就已经道明。 很显然,对刘盈的来意,二人也是心中有数。 君臣三人只沉默片刻,便见阳城延率先起身,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大木箱,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手臂粗的竹简,对刘盈稍一拱手。 “此,乃臣奉家上之令,清查厘算往三月,少府官营粮米所得。” 轻声道出一语,阳城延便摊开手中竹简,送到刘盈面前,又稍清了清嗓。 “奉家上之令,少府行粮米官营之政,而以钱往取粮商米贾之粮、仓。” “至夏六月,少府共得储粮十万石之粮仓,共计二千一百四十六处,其中,可储粮五十万石之巨仓百七十二处;另可储粮万石上、十万石下之小仓数以千。” “为得此粮仓近万,少府耗秦半两,共十四万万余钱,三铢钱亦同。” “此秦半两十四万万余,皆乃少府得粮商之存米,往售关中民所得;及少府内帑前时所储之钱三铢,亦花费殆尽······” 听阳城延说到这里,刘盈这缓缓点了点头,眉宇间,只歉然涌上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三铢钱,尤其是少府奉老爹刘邦的命令,熔铸而成的三铢荚钱,无疑是刘盈长久以来,都不敢丝毫忘记的心病! ——中央财政机构,空有十几万万废币,根本花不出去! 非但如此,还依旧源源不断的将真币(秦半两),熔铸成这种花不出去的废币! 这般自毁长城的操作,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掌权者,都不可能会视若无睹。 而‘以废币三铢,购买粮商手中的粮仓’,无疑算是刘盈特意为少府,所精心打造出的‘抛售废币’的绝佳方案。 有今年,整个关中粮商联手哄抬粮价,以及长陵田氏那桩‘行刺储君’的案子打低,对于少府‘一半给秦半两,一半给汉三铢’的购买方案,关中粮商纵是万般不愿,也只能乖乖受着。 ——刘盈都为此事遇刺,少府买粮仓,还知道给一半秦半两,而不是直接用‘抄没’,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剩下一半汉半两,就权当是关中粮上‘改邪归正’的买命钱了。 这样一来,少府得以甩掉这批名为‘三铢钱’的烫手山芋,换来了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粮仓,并用这些粮仓,储存本属于粮商的粮食,并最终售卖给百姓。 不得不说:在粮食官营一事上,少府,真的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少府大赚特赚,关中百姓虽然没有直接获益,但粮米官营导致的粮价平抑,也间接减缓了关中百姓的生存压力。 从今年秋收开始,关中百姓也将告别过去,动辄价格翻倍的中间商,而只需要忍受少府‘十取其一’的粮食保存费用。 至于从少府流入粮商手中的三铢钱,也基本不会对汉室的金融秩序,造成太大的影响。 ——三铢钱问世这么多年,经过少府的大肆熔铸,早就没有什么信用和购买力了~ 若非如此,过去少府也不至于坐拥十数万三铢钱,却怎么也花不出去,整天嚷嚷‘内帑空虚’。 刘盈很确定:粮商借着‘卖粮仓’从少府得来的三铢钱,除了销毁,就只剩下唯一一种处理方式。 ——留着作纪念。 “善。” 面带安心的一点头,就见刘盈朝萧何、阳城延二人分别一点头。 “孤此番出征,待再归京,当乃明岁冬,乃至开春之事。” “然今秋收不远,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又尤以‘代民储粮’为重中之重!” “孤不在,少府务必慎之又慎,万不可于此事出差错!” 满是严峻的做下交代,刘盈不忘侧过头,朝萧何稍一拱手。 “少府官营粮米,乃事涉府库之虚-实、社稷之稳-摇之国政!” “若少府力有不遂,万望萧相于旁稍行从助······” 闻刘盈此言,萧何只轻笑着低下头,对刘盈拱手一回礼。 “家上言重。” “此,不过臣之本分······” 见萧何答应的如此豪爽,刘盈也只温和一笑,旋即似有所指的望向萧何。 “孤闻,萧相幼子萧延,素来喜武?” 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刘盈便轻笑着低下头。 “若可同萧相子同平英布之乱,孤此出函谷,也当不虚此行了······” 听着刘盈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萧何自是立刻会过意来,只碍于阳城延在,并未直接给出答复。 “得家上之喜爱,自乃犬子之福······” “只前些时日,犬子似稍染疾,能否随家上同往淮南,臣,尚不敢确言······” 见萧何如此反应,刘盈自也是会心一笑,旋即对萧何一点头。 “既如此,孤,便静候萧相佳音。” 听着刘盈同萧何二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就‘提携萧氏后嗣’达成一致,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些许嫉羡。 将阳城延的面色看在眼里,刘盈却也没急于一事。 ——再怎么说,萧何也是开国第一侯,而阳城延,至今都未能得封为彻侯。 虽说对刘盈而言,带上一个阳家的小子,在身边陪自己说说话,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刘盈也大可私下跟阳城延去说,而不是当着萧何的面。 与萧何做下‘我帮你儿子劳武勋,你帮我盯着少府官营粮米’的约定,刘盈便重新侧过头,示意阳城延继续。 ——粮食官营的主要成果,阳城延还没来得及说呢! 见刘盈示意,阳城延也是赶忙将嫉妒的目光,从萧何那浅笑盈盈的面庞上收回。 略有些落寞的低下头,看着手中竹简的后半段,饶是看了这串数字不止一次,阳城延也还是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奉家上之令,少府自春三月始,购粮关中粮商米贾,累得粮米,六千二百余万石!” “往三月,少府已售粮于关中各地,共近三千万石,得钱,共六百万万之巨!” 语调满是激动的说着,阳城延的面庞,也是在片刻之间涨红起来。 “虽此钱六百万万,有过半乃各式杂钱,且皆当备付粮商之货款,然少府亦不费钱粮分毫,而得粮仓近万处。” “且今,少府仍得存粮三千余万石;又距秋收不过二月余,秋收之前,关中民至多需粮米二千万石。” “余千万石,一可用于家上大军出征平叛,二可输不邯郸,以供舞阳侯大军,三更可入国库,而补往半岁,朝臣、吏佐所缺之半禄!” 说到这里,阳城延更是深吸一口气,才将激动地心绪平复下去些许,旋即望向刘盈,只流露出五体投地的崇敬。 “待明岁,少府得全营关中米粮事,内帑当可岁得贾米之利上千万石!” “如此长则三岁,断则二岁,少府便可无须国库拨钱、粮,而自兴长安筑建之事!” “此,皆赖家上力排众议,兴粮米官营之制方有!” “家上兴此等善政,以解府库之虚,臣,谨为天下贺!!!” 第214章 万望萧相,以社稷为重! 听着阳城延满是崇敬的道贺之语,刘盈却只浅浅一笑,似是随意的稍一摆手。 ——粮食官营所能带来的利益,自然早就在刘盈的预料之内。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推动的少府官营关中粮米,其本质,是以官方的身份下场,以达成关中范围内的粮食市场垄断! 而‘垄断’这个词,无论出现在任何一种政体的任何一个文明阶段,所能带来的利益,都必然是无比庞大的。 于此同时,有异于资本垄断的是:刘盈所推动的‘刘汉政权官方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其主要目的,其实并不是牟取巨大的利益。 首先,粮食官营为当下汉室带来的最显着,同时也是最为刘盈看重的改观,无疑便是粮价趋于平稳。 而在封建时代,尤其是百废待兴,人心思安的时代背景下,‘稳中缓降’的粮价,将对政权、社会的稳定,起到无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其次,便是刘盈凭借着粮食官营,在自己还没继承皇位的时间点,就为汉室中央名正言顺的掌控了‘粮’这个战略物资。 至于往后数年,借‘代民储粮’牟利以充实府库,其实不过是顺带而已;就算粮食官营,根本无法为少府、为朝堂带来财政收入,甚至需要刘盈反往里搭钱,刘盈也还是会义无反顾的推动。 当然,在不违背初衷的前提下,若是能像现在这样,显着改善中央财政状况,使少府内帑一转过往数年的颓势,刘盈自也是乐见其成。 或者说:通过粮食官营牟取一定程度的利益,以改善少府内帑的状况,也同样是刘盈为日后的少府,所规划出的‘复兴之路’。 ——如今的汉少府,实在是太过‘瘦弱’了······ 都不说远的,就说十五年前,秦少府是怎样一个状况? 陈胜吴广刚在大泽乡揭竿,秦都咸阳闭着眼睛就是一句话:关门,放少府! 在接到二世慌乱下达的平叛令之后,短短十数日,秦少府章邯便用骊山上修建始皇帝陵的刑徒,装备出了一支人数高达五十万(一说七十万)之众的武装! 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整个秦廷对抗天下群起而涌的义军,几乎就全仰赖于章邯这支囚徒军。 先是一举击溃陈胜麾下大将周文,以及所部十数万兵马,而后又是东出函谷,又于荥阳大胜田臧、李归等义军将帅; 在关外立柱脚跟,章邯紧随其后,便是‘破邓说、败伍徐、斩蔡赐、降宋留’的高光,迫使陈胜逃至城父。 最终,章邯所率领的大秦囚卒,在城父西郊完胜陈涉大将张贺,终使得陈胜功败垂成,被车夫庄贾杀死······ 在彻底产出自立为楚王的义军统领陈胜之后,章邯更是屡战屡胜,甚至正面击溃霸王项羽的叔父项梁,以致其兵败身亡! 若非最终,章邯于巨鹿城下,撞上破釜沉舟的项羽所部,如今,到底是‘汉十一年’还是‘秦二世十四年’,恐怕都得两说······ 作为秦廷最后的诸国大将,章邯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个人能力,自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但与此同时,秦少府强大的人员、物资调动能力,也同样是章邯一路东出,所过之处义军尽无的关键。 很显然,作为汉室未来的掌控者,刘盈也希望自己的少府,能有秦少府那样令人咂舌的动员、调动能力。 但实际状况,却与刘盈的期望,差的实在太远了点······ 二十年前,秦少府肩上,扛着怎样的胆子? ——在咸阳附近修阿房、骊山始皇帝陵,北铸长城,在整个天下构建起以‘秦直道’组成的交通网络! 甚至连遥远而又偏僻的西南夷,都被不信邪的秦少府,布下了几条五尺道! 如此庞大的基建任务,彼时的秦少府,却是应对的毫不费力! 反观如今的汉少府呢? ——一座长安城,自汉五年‘修’到如今,已是汉十一年将没,长安城,还是不见哪怕一砖、一瓦······ 甚至就连一条早已存在,只需要简单清理、维护的郑国渠,都是刘盈甩下老脸,用太子的身份白嫖关中民壮,才终得以完成。 从这几件简单地对比就不难看出:如今的汉少府,实在是‘虚弱’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若说二十年前的秦少府,是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那当下的汉少府,则还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童······ 而少府作为三公九卿政治体系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不需要能力,只需要保证对天子绝对忠臣的位置,对于即将成为‘未冠天子’的刘盈,自是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 毫不夸张的说:在成为天子之后,到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四到五年时间里,刘盈在朝议上能有多大嗓门,几乎就全看少府有多大腰包! 若是彼时,少府能在朝议之上,毫不吃力地摆出一副狗大户的气质,对朝臣百官表示‘想要钱,跟哥说,哥帮你们求求陛下’,那刘盈别说是十五、六岁了,哪怕再去掉十岁,也依旧还有权柄可言! 更有甚者,若少府能达到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在整个天下大兴基建,而又丝毫不吃力的秦少府那般程度,刘盈更是能学着历史上的武帝刘彻,来一出‘未冠天子含天宪’! 但就少府如今的状况而言,别说日后,为少年天子刘盈撑腰、增加底气了,能别拖刘盈后腿,让刘盈因‘内帑状况不善’,而再次被平阳侯曹参骂个狗血淋头,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 前世,在彻底沦为傀儡皇帝之后,刘盈推演过无数种可能。 而最终,刘盈所得出的几个结论便是:英布叛乱,必须率军出征;老娘的话,必须言听计从;以及——少府内帑,必须尽快充盈。 有了这样的觉悟,又有前世数年的盘算筹谋,刘盈如今的所作所为,自也就应运而生。 首先,便是三铢钱的熔铸,被刘盈以‘修整郑国渠’的名义叫停,使少府‘越来越穷’的状况得到缓解。 而后,便是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让内帑甩掉了手中囤积的废币三铢,并无偿获得了粮食官营所需的粮仓。 如此一来,当下的少府再不济,也不过是‘没有入项’,而不是如往常那般,非但不赚钱,反而还源源不断在亏钱。 而‘没有入项’的状况,也早已被刘盈纳入规划之中,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少府就将彻底步入‘大把捞钱’的正常模式。 其中,官营粮米之策的‘代民储粮’部分,自是可以为少府,带来每年上千万石的粮食收入。 有这批短期内稳定,且又无比庞大的战略资源在手,少府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将得到一个显着的增强。 但正如先前,刘盈推出‘代民储粮’之策时所说的那样:百姓,不会永远穷下去,也不会永远需要有人‘代民储粮’。 少府从‘代民储粮’一事上获利,也不过是年内赚一笔快钱,积累下复兴的启动资金。 真正能使少府愈发壮大,并在将来成为少年天子刘盈的底气的,还是铁打不动的人头税······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略带深意的看了阳城延一眼,旋即带着满脸的郑重,对丞相萧何一拱手。 “自父皇顺天应命而伐暴秦,立汉祚而与天下安和,吾汉,便实百废待兴。” “虽父皇英明神武,以黄老无为之政而许民休养生息,然府、库之虚,亦已延绵近十载,而终不得解。” “又相府国库,尚得关中岁入农税二千余万石,虽多有捉襟见肘,亦不至全然无力;然少府内帑,则累年空无一物,纵欲为国献力,亦有不遂······”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一抹坦然。 “萧相国之柱石,纵孤不言,萧相亦当知: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得利不过岁而已;待民盈富而各得私仓,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便当废止。” “故内帑之实,首当其冲者,便乃岁入少府内帑之天下口赋!” 满是严肃的说着,刘盈只稍一咬牙槽,神情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凝重。 “然往数岁,父皇苦府库无力输钱、粮以为征战所用,只得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 “此举,虽使少府之赀面似大涨,实则少府内帑,反不进而退;本不足之内帑钱粮,更因此而愈趋于无。” “又往近二岁,天下民皆已知钱三铢之害,已多不以钱三铢为货买之资,只缴钱三铢为口赋,而使内帑之入愈寡。”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侧过头,对阳城延微一点头,旋即重新望向萧何,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长叹。 “今,孤出征在即,又秋收不远;待秋收一过,关中之农税、口赋事,便当徐行。” “然若无有作为,今岁少府,恐又当入三铢钱之口赋数以万万。” “萧相当知:少府内帑,已有足足三岁未入秦钱半两,以为口赋······” 听着刘盈满是沉重的语调,一旁的阳城延,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心虚的表情,旋即低下头去。 在阳城延看来,虽然少府如今的糟糕状况,并非是因为自己造成,但自己作为少府的话事人,天然对此负有责任! 虽然刘盈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图,甚至殚精竭虑,为少府改善状况而奔走,但阳城延反倒因此,而愈发感到愧疚起来。 对于阳城延的面色变化,萧何自是没有留意,听闻刘盈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也只面色沉凝的缓缓点下头,旋即便是一阵摇头叹息。 “家上所言,确正中要害······” “少府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本就乃自掘根本、遗祸无穷之恶政。” “怎奈过往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乱此起彼伏,又陛下至刚至烈,不忍天下得汉立,反仍陷生民于水火······” “唉~” “陛下熔铸汉三铢,亦乃大军征战所需之钱、粮不足,放行之无奈之举······” 见萧何满是忧愁的发出这番感叹,刘盈也只沉脸一点头。 静静等候好一会儿,却始终没等到萧何的下文,刘盈面色更沉之余,心下也不由苦涩一笑。 “嘿······” “孤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萧何,还在装傻······” 暗自稍发出一声腹诽,刘盈便也没再绕弯,只意味深长的稍注视萧何片刻,便直入正题。 “今少府内帑,得行官营粮米,而备‘代民储粮’以牟利,虽此利不长久,然亦可暂解府库之空。” “又开春,少府自关中粮商米贾之手,得粮米者甚巨,供关中民食而仍得余,方有今日,少府勿得国库调拨,而独输孤平叛所需之粮草!” 面色满是坚决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只愈发郑重了起来。 “得官营粮米,少府内帑之困局,便已是稍缓;及关东异姓诸侯,今只遗淮南一人,更孤往征而除在即。” “萧相亦言:铸钱三铢,乃关东异姓诸侯乱起不休,又府库无力供给大军所需,方行此无奈之策。” “既如此,今府库之虚得缓,又异姓诸侯尽除在即,少府又何来缘由,续铸钱三铢?” 神情严肃的发出一声反问,便见刘盈陡然坐直了身,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的案几上轻轻一砸。 “今之少府,已无须铸钱三铢,而得面似之利。” “反今,天下民皆已知钱三铢之弊,以钱三铢缴口算,而徒损少府内帑当入之赀。” “萧相以为,若无有举措,待又岁,少府‘代民储粮’已无从得利之时,府库,安能不复往日之虚?” “又累年而入汉三铢以为口赋,三铢钱之废止,又岂不遥遥无期?” 满是郑重的道出这番话,刘盈只话头一滞,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对萧何沉沉一拜。 “萧相国之柱石,更曾为父皇赞曰:汉开国第一侯。” “今少府内帑,苦民尽缴钱三铢而口赋无有所得,以致汉都长安,亦至今不见半墙!” “往时,关东征战不休,朝堂无有他策,只无奈坐视钱三铢祸国殃民!” “然孤身以为人子,父之政,断无妄言其非之理。” “今孤临出征在即,又于少府挂怀于心,终不得安。” “万望萧相,以社稷为重,以天下,为重······” 第216章 知错,改错,绝不能认错 看着萧何神情惶恐的在面前叩拜下来,刘邦面上,却只涌上无尽的复杂。 曾几何时,刘邦也曾预想过: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在朝议上对三铢钱指指点点,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雷霆大怒? 亦或是大兴牢狱? 过去的刘邦,便大概是这么预料,或者是,是这么打算的。 但现在,当年近七十的老丞相萧何,在自己面前郑重叩拜,毫不隐晦的说出这句‘请陛下废储三铢钱,并禁止百姓私自铸钱’之时,刘邦却诡异的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发怒的征兆。 相反,当听到最后这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时,刘邦只觉心中的某个角落,一个刘邦一直强迫自己淡忘的角落,一块大石安稳落地······ “呼~” 面色略带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邦不由松了松衣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憋闷的胸口好受些。 神情凝结着思考许久,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方才那一瞬间,自己身上那怪异至极的情绪变化,究竟从何而来。 “铅钱三铢······” “唉······” “纵暴秦,亦未曾有过如此‘暴政’啊······” 满是自愧,又隐带着心有余悸的神情长松一口气,刘邦才终于安下心来。 因为直到现在,刘邦才终于清晰的认识到:被自己冠名为‘汉半两’的铅钱三铢,究竟将刘邦一手打造的刘汉社稷,摆到了怎样危险的处境! 现如今,要说有什么话朗朗上口,在整个天下都称得上妇孺皆知,那无疑是‘暴秦逆天而行,残剥百姓,幸沛公顺天应命,立汉国祚,又赐民田爵,与天下太平’。 但现在,刘邦却在这句明显夸自己的赞扬之语前,史无前例的生出了一丝······ 心虚! ‘暴秦’,可曾往铜钱里兑一半以上,甚至九成以上的铅? 可曾在一枚径半寸、内孔对角又只比外径小一点点,重只有三铢,且完全泛着银色光芒的铅钱之上,文上‘半两’二字? 被当今天下万民唾弃的‘暴君’嬴政,又可曾颁布诏谕:拒收这样的铅钱三铢,要被罚金四两? 没有······ 以上这些骇人听闻,甚至让人不敢想象的‘壮举’,无一出自‘暴秦’,反倒是出自如今,为天下万民歌颂的刘汉······ 最让刘邦汗颜,无法面对那句‘幸沛公顺天应命,伐暴秦而立汉祚’的赞扬的,是眼前这几百枚铅钱三铢的背后,无一例外刻着的‘汉兴’二字······ “呵·······” “汉兴·······” 面带讥讽的从面前拿起一枚三铢钱,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钱面上的‘汉兴’二字,刘邦面容之上,只涌上一抹无尽的自嘲。 “兴于何?” “民脂民膏乎?” “白骨露野乎?!” 苦笑着在心中发出两问,刘邦便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 过去,刘邦从未如此细致的想过:三铢钱的出现,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甚至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刘邦都还如往常般,对‘三铢钱’抱着一丝侥幸。 ——三铢钱之利,非独少府所有,乃天下万民所共得······ ——朕铸三铢钱,不过府、库空虚,又天下未定,方有此权宜之计······ “酂侯所言······” 神情复杂的张开嘴唇,又满是迟疑的将话头一滞,最终,刘邦还是硬咬着牙,从干枯的嘴唇间,挤出了两个字。 “有理······” 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讲这两个字从嘴中硬挤出来,刘邦便似是被瞬间抽走灵魂般,瘫坐在了御榻之上。 而在御阶下,听到刘邦终于说出这两个字,又见刘邦这般模样,萧何心中大安之余,也不由长叹了口气。 “唉~” “陛下素来要强,今竟愿自认三铢钱之弊······” “难得。” “难得啊······” 满是感怀的长出口气,又微微一笑,萧何便稍坐直了身,抬头望向御榻之上,面带憔悴之色的老天子刘邦。 “陛下。” “太子行粮米官营之政,今岁,尚可暂不为汉半两之弊所波及。” “然待秋收,少府恐又当旬月不得归家,殚精竭虑,愁苦于此事。” “又太子出征在外,老臣亦无良策,稍有不慎,太子亲手所为之善政,恐便当胎死腹中······” 听闻萧何这一番言论,刘邦只强自调整着情绪,重新将身体坐直了些。 但在坐直之后,刘邦却神情阴郁的看着面前的御案,足足愣了半碗茶的功夫,却并没有开口。 若非萧何说起粮米官营,刘邦心中,其实还在暗自抱怨着萧何。 ——三铢钱不好,朕知道! 但百姓,不是已经不收三铢钱了吗? 少府之前那些三铢钱,不也花不出去了吗? 这状况,和废除三铢钱,又有什么区别? 非要朕亲自开口,承认自己的错误? 至于刘邦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因此对萧何心生抱怨,也并非是刘邦心胸狭隘。 而是在‘三铢钱’这件事情上,除了面值与价值不对等的实际问题之外,还有一个关键性的政治问题。 ——天子威仪! 准确的说,是作为开国之君,准许发行三铢钱的‘罪魁祸首’,刘邦很可能因此君威大损! 道理再简单不过:少府熔铸三铢钱,是刘邦亲自下的令;少府花三铢钱去购买市场上的物资,也是刘邦在背后撑腰。 少府在每一枚三铢钱的正面文上‘半两’二字,也同样是刘邦下的令! 为了使这种三铢重量的‘汉半两’合法具有十二铢的面值,刘邦甚至曾亲自颁布诏谕,为三铢钱的面值背书! 这也就意味着三铢钱是否存在,几乎是与‘刘邦究竟有没有犯错’完全划等号的。 如今,三铢钱虽然已经彻底失去购买力,但只要他还存在,朝堂也没有正式废除,那刘邦在‘三铢钱’的问题上,就没有‘犯错’这么一说。 但若是朝堂经过商议,得出‘三铢钱应该废止’的结论,甚至天子刘邦自己下令废除三铢钱,那这个举动所暗含的政治意义,可就非同小可了。 朝议得出‘三铢钱应该废止’的结论,意味着长安中枢通过商议一致认为:天子刘邦,当初就不该发布三铢钱! 若是刘邦自己下令,那更严重。 ——天子承认自己犯错! 在后世······ 准确的说,是在历史上的汉武帝刘彻晚年颁布罪己诏,到之后的两千年时间里,天子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许是值得歌颂、赞扬的美德。 但在汉武帝刘彻的祖父刘恒,都还只是个年仅七岁的孩童的当下,天子,是绝对不能犯错的! 或者说:天子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尤其是作为刘汉开国皇帝、一朝之始祖,刘邦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有任何涉嫌‘承认自己犯错’的举动! 至于如今的汉室,为什么会有这种‘天子不能犯错,更不能承认自己犯错’的政治背景,其实要追溯到上古时期,发生在几位圣王之间的往事上。 ——闻舜之贤,尧嫁女娥皇、女英为舜之妻,又亲观舜之才能足二十八载,方禅位与舜; ——闻禹之才,舜不私而恶之,将亡而禅位与禹。 这,便是即使到了后世,都被华夏民族口口相传的佳话:尧舜禅让。 现如今,天下虽早已告别了尧、舜所在的上古时代,经历姒夏、殷商、姬周,乃至短暂的嬴秦,而迎来了刘汉统治的封建文明,但历史的巨大惯性,仍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影响着华夏民族前进的道路。 尤其是在金字塔越靠近顶尖的位置,这些脍炙人口的上古佳话,便具有愈发强大的影响。 而在这个官员张口就是一句‘致君尧舜上’的时代,即便‘帝位世袭’已经成为了共识,但禅让制度所具有的‘以人为本,任人为贤’的特性,仍在散发的自己的光芒。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当今太子刘盈,自是早在刘邦尚为汉王之时,就已被立为王储;之后刘邦鼎立汉祚,即皇帝位,刘盈也是顺理成章的完成了从‘王太子’到‘皇太子’的转变。 ‘天子百年之后,太子继承社稷’,也已是天下人的共识。 但即便如此,待刘邦病重卧榻,行将就木之时,按照当下的政治背景,也依然会装模作样的说一句:朕虽然比不上尧舜那样的圣王,但也愿意效仿圣王的举措;现在朕快死了,如果有可以继承皇位的贤者,能被百官公卿推举到朕面前,朕会把社稷禅让给他的。 听到这句话,朝臣百官自然不会傻到当真,而是会‘诚恳无比’的劝道:陛下,放眼整个天下,再也没有比太子更贤明的人了,只有让太子继承皇位,天下才能变得更好。 到这时,刘邦再震惊无比的问一句‘当真?’,待百官再重重一点头,才会‘不情不愿’的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太子就是天下最贤明的人,那就让太子继承朕留下的江山。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政治作秀,会显得非常虚伪。 但有了这么一层‘民主推荐’的程序,明明是靠世袭得以继承皇位的储君,就会在不明真相的天下人心中,留下一个‘当今天下最贤者’的印象。 ‘天子’的神话光环,再加上‘当今天下最贤者’的道德光环加身,继登九五的储君,才能稳坐江山,确保社稷无虞。 至于汉武之后,‘天子道歉成风’,不过是因为世宗刘彻一张罪己诏,将禅让这层窗户纸给捅破,将‘皇帝也是肉体凡胎,而不是圣贤’的真相,毫无保留的披露在了天下人面前而已。 而在如今,尚还未曾见过罪己诏,仍旧默认‘天子,天下最贤者为之’的汉初,天子犯错,依旧是不被政治环境允许的。 犯错都不行,承认自己犯错,那就更不可能了。 甚至夸张点说:刘汉天子,即便犯了错,也必须学着后世的曹老板,摆出一副‘知错,改错,不认错’的姿态。 这,才是刘邦在听到萧何明说‘请废三铢,禁民私铸’之时,对萧何心生抱怨的原因。 因为废钱三铢,就意味着刘邦亲口承认:当初发行三铢钱,是朕错了······ 而‘天子认错’,在当下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只会引发两种后果。 第一种,自是本分者刻意犯下更严重的错误,以表明‘我绝对没有天子贤明’的态度,从而维护政权的稳定。 如果是这种,那倒好说——历史上,武帝罪己诏引发的,就基本是这种结果。 可若是第二种后果,那事情,可就要复杂起来了。 ——天子自己都认了错,那就是犯了错;我又从没犯过错,那我是不是比天子贤明? 既然我比天子贤明,那按照‘任人以贤’,我岂不是更配得上天子之位? 一旦这样的想法出现在某个人脑海中,那么整个天下,就见立刻陷入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如今的汉室,可不是后世的宋明! 连‘养望’这种基础技能都没点出来的文人阶级,基本不可能出现明明是个人渣,却自认为圣贤的状况!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一旦有人生出‘我没犯过错,所以我比天子贤明’的念头,那这个人,就十成十是真的从没犯过错,且有八成以上概率‘比天子更贤明’的人! 真要让这样的人走到面前,跟皇帝说一句:你犯过错,我没犯过错,你不如我贤明,就应该把皇位让给我,皇帝该怎么办? 是一把撕开‘禅让制度’仅剩的那点遮羞布,沾染上‘不效尧舜圣王之举’的污名,还是真的把皇位拱手让出? 很显然,都不行。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刘邦无论如何,都不能认错。 尤其是在‘三铢钱’这种直接关系到社会稳定、民生民计,且让百姓利益直接受损,直接获利者又是朝堂的事情上,刘邦绝对不能开‘认错’的口! 默认都不行! 但在萧何仍旧不管不顾,继续说出那句‘如果不废除三铢钱,粮米官营就要出问题’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终于涌现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作为老上级、老伙计,以及汉室鼎立之后的‘老搭档’,萧何不可能不知道此刻,刘邦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而萧何明明知道,却依旧说出了后面那句话,来强调废除三铢钱的必要性······ 这就意味着········· “酂侯既有良策,又何必于朕当面顾左右而言他?” 语带深意的道出此语,刘邦的嘴角之上,终是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217章 《天子不能承认错误》的依据 看到有几位书友对此有疑惑,就稍微讲一下。 首先第一点:古华夏文明从尧舜时代的禅让,也就是现代常说的民主推举,发展到世袭封建帝王制度,并不是一步到位,突然某一天就彻底转变,而是循序渐进的。 禅让制度,也就是民主推举制度的盛行,是在尧、舜、禹时的部落联盟领袖时期出现,并逐渐成为定制。 直到夏朝,华夏文明才成立了第一个世袭制朝代。 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就在这里。 夏朝成为世袭制朝代,并不是说夏朝一成立,就彻底推翻了尧、舜时期的禅让制度,而是试探性的做出了第一步改变,即:既然是禅让,那君王临死时,将帝位禅让给自己的子嗣,究竟可不可行?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夏朝的统治者便对储君的培养愈发看重——毕竟这个儿子,是要通过‘禅让’继承社稷的,就算无法成为舜、禹那样不容置疑的‘天下最贤者’,也起码得说得过去。 而夏之后,商、周,乃至于成立帝国的嬴秦,都是在此基础上一点点推进,逐渐形成‘表面上禅让,实则是世袭’的帝位传承制度。 也正是在这个‘任人以贤’的传承制度作为内在逻辑之下,秦始皇驾崩之后,天下才会出现‘二世胡亥残暴,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舆论。 ——为什么? 因为按照禅让制度‘任人以贤’的标准,传闻中的扶苏比二世胡亥贤明。 就算赵高、李斯没有矫诏,始皇嬴政真的传位给了胡亥,但从胡亥继位之后的表现来看,依旧无法满足禅让制度‘任人以贤’的标准。 只不过,尧舜禅让毕竟已经过去了数千年,到了秦时,虽然‘禅让’是理论上的帝王传承规则,但实际上,世袭制度也已逐渐成为可意会、不可明说的潜规则; 再加上秦并非是新兴王朝,而是从姬周诸侯国转变成为王朝的统一政权,就更使得‘禅让’的帝位传承规则愈发摇摇欲坠,所以,为了堵上‘胡亥得立,乃始皇遗诏亲定’的漏洞,便有了当世普遍以为的‘赵高、李斯矫诏,杀公子扶苏’。 这样一来,胡亥暴虐,就不可能是通过‘任人以贤’的禅让制度得位;又赵高、李斯矫诏,胡亥也就不可能是通过‘任人唯亲’的世袭制度得位。 结合以上两条,便可以自然而然的得出‘胡亥得位不正’的结论,为秦末义军反抗嬴秦统治,甚至推翻嬴秦社稷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法理依据。 至于赵高、李斯究竟有没有矫诏,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自己从未承认,也从未有人拿出过证据。 ‘赵高李斯矫诏杀扶苏,扶立二世胡亥’的说法,严格意义上,只是当世人以‘任人以贤’的禅让制度推演而出:扶苏公子贤明仁义,胡亥暴虐,始皇肯定不会立胡亥,更不会留遗诏毒杀公子扶苏,所以这肯定是赵高、李斯矫诏。 但实际上,如果以‘始皇真的想要让胡亥继承社稷’为前提,去倒推动机的话,始皇嬴政遗诏赐死扶苏、蒙恬,在逻辑上是完全说的通的。 首先,始皇身前未立皇后;而没有皇后,就意味着没有嫡子。 按照周礼中所规定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传承规则,没有嫡子的始皇嬴政,更应该把皇位留给年纪最大的儿子。 根据当代可以查阅的史料,这个‘当立之长子’,便是公子扶苏。 而二世胡亥非但比扶苏更为年少,甚至是始皇诸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位,排行第十八。 这样一来,始皇为了替儿子扫除障碍,临死带走理论上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公子扶苏,是完全符合常理的。 从这个逻辑出发,甚至连胡亥登基之后大肆残害手足,也完全说得通——作为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要想坐稳江山,确实是不得不将自己的哥哥们全都杀死。 或许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举个类似的例子,大家或许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了。 ——景帝第十子刘彻,在景帝刘启死后,同样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让比自己年长的哥哥们‘寿终正寝’,最典型的河间献王刘德,更是被武帝刘彻一句‘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自图之’给活活吓死。 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都曾因为年幼,忌惮‘非嫡非长,得位不正’的风论而残害手足兄弟,同样作为先皇幼子的胡亥,似乎也没有不这么做的道理。 回到正题:始皇嬴政驾崩之后,天下因‘禅让制度’这层尚未被完全撕烂的遮羞布,而引发出了‘当立者乃公子扶苏’‘赵高李斯矫诏扶立胡亥’的舆论,那么到了汉朝,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从史料记载,我们就不难发信啊:秦之后,刘汉兴起于百废待兴的废墟之中; 其一应律法规章、礼法制度,便被当代历史研究者概述为:汉承秦制、周礼。 说得再简单点:除了嘴上骂秦‘残虐无道’之外,刘汉的法律条令、规章制度,基本都是沿用前朝,也就是嬴秦。 甚至就连《汉律》,都是汉相萧何在《秦律》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上的修改、增补,便原封不动的成为了汉室的核心司法依据。 光从‘汉承秦制’,以及‘秦二世而亡,随后汉立’这极为短暂的时间间隔,我们也不难得出结论:到了汉室,起码在汉初,皇位的传承制度,应该依旧是表面上披着一层禅让的遮羞布,实际上却是禅让给储君太子。 但相较于秦,汉时的皇位传承规则,朝着‘世袭’的方向更近了一部。 这一点,我们从史料记载中,高祖刘邦意图废长立幼之时,公卿百官多以‘立嫡立长’的世袭准则为劝谏,便可以看出。 而从百官同时不忘提一句‘太子仁善,可即宗庙’来看,以‘任人唯贤’为准则的禅让制度,依旧在汉初发挥着一定的影响力。 那么,这种情况,是到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华夏帝王开始丢开‘我是因为贤明才继承皇位’的遮羞布,转而直接承认‘我就是因为我爸才继承皇位’呢? 关于这一点,我在正文中有所提及:‘禅让’制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是以汉武帝刘彻晚年,因天下民生凋零,生民哀鸿遍野,甚至出现农民起义的征兆时,汉武帝刘彻颁发罪己诏作为标志。 武帝罪己诏,除了使得当时蠢蠢欲动,随时可能陷入乱世的天下立刻平定下来外,还有许多重要的政治意义。 首先,便是‘天子罪己’,即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一举动,彻底撕碎了‘天子因贤明而得立’的遮羞布,从而间接宣告了‘任人以贤’为准则禅让制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华夏封建政权的传承,开始由内而外、全方面无死角的完全以世袭为准则。 用大家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尧舜之时,大家是真的禅让,所以犯错没关系,认错也没关系,大不了把地位禅让出去就是了,反正早晚都要禅让。 而在尧舜之后,一直到汉武帝罪己诏之前,大家都是从‘真的禅让’,一点点朝着‘只世袭,不禅让’的方向挪动,经过数千年的循序渐进,最终在武帝罪己诏之后,正式抵达‘只世袭,不禅让’的彼岸。 在这个逐渐转变的过程中,也有几个极具标志性以及时代意义的典故,为这个转变过程猛踩了几脚油门。 ——成王幼,周公姬旦摄政,得天下共举,仍还政与成王; ——康王幼,召公姬奭助政,依旧不曾有丝毫邪念,尊尊教诲康王成人,而后还政。 有了这两件‘明明可以通过禅让得到皇位,却选择维护世袭而放弃皇位’的着名按理,禅让制度才彻底沦为表面功夫。 从另外几件事,我们也能看出:即便是在武帝罪己诏之后,‘禅让’制度,也依旧发挥了一段时间的历史惯性。 如西汉末年,王莽便是通过‘禅让’,得以成立新朝;只不过最终,被中兴汉室的刘秀推翻。 又比如东汉末年,三国时期,魏王曹操薨故之后,其子曹丕也同样是通过‘禅让’的方式,从汉献帝刘协手中接过了皇位;只不过最终,被司马家摘了桃子,魏亡而晋兴。 从这两例‘通过禅让得位,最终又都失去皇位’的事件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在武帝罪己诏之后,禅让制度虽然还倚靠历史惯性发挥着影响力,但早就已经没有了实际施行的基础,也早已不被普世价值认可。 最后,就是这位读者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既然皇帝不能认错,那武帝发罪己诏,岂不应该威仪大损吗? 可实际上,武帝颁罪己诏,不是受人赞扬的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武帝罪己诏,之所以没有‘威仪大损’,几乎可以完全解释为‘乃族之荫’。 诚然,作为青史留名的‘武皇帝’,世宗刘彻的武功,堪称是青史含有。 但作为客观的历史研究者,或者说是爱好者,我不得不承认的是:相较于武功,武帝刘彻的文治,几乎可以用‘不肖父祖’来形容。 在刘彻之前的文帝、景帝时期,天下轻徭薄税,生民安乐,汉室的税率更是从高祖刘邦时的十五税一,一度被降到了三十税一的超低税率。 ——三十税一,就是百分之三点三,比现代储蓄利息还低一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在刘彻继位之后,短短二十年间,经过整个文景之治积累下来的府库,便被武帝刘彻败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钱,莫非都用在了对匈奴的征讨之上? 从史料来看,显然不是。 ——文景之治近七十年积攒下来,用于汉匈决战的老本,被武帝刘彻尽数用在了大兴土木、兴建宫阙,以及封禅、巡游、享乐之上。 而与匈奴决战的军费,则都以苛捐杂税的形式,全部压在了天下百姓的头上。 也正是因此,在卫、霍两位天之骄子相继离世之后,原本对北讨匈奴持有较高支持度的天下百姓,逐渐从‘闻战则喜’,转变成了‘闻战则恼’的态度,最终,为了继续维持对外征讨,武帝刘彻在得不到充足兵源的情况下,甚至不得已推出了‘武功勋’这样的补丁制度。 而武帝刘彻这么折腾大半辈子之后,之所以依旧成为了汉世宗孝武皇帝,而不是汉炀帝,主要就是以下两点原因。 一、相较于屡战屡败的杨广,武帝刘彻对匈奴的征讨,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果。 二、刘彻的祖父,是刘恒。 甚至比起前一点,后面这一点发挥了更主要的作用。 或许有读者不清楚: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其在位时期的威望、民望,可以说是远超高祖刘邦,直逼神话中的三皇五帝的。 乃至于到了西汉末年,起义军打入长安,都没敢对这位‘在世圣人’的陵寝有丝毫不恭。 所以,武帝刘彻的罪己诏,之所以没有引发太过剧烈的政治动荡,一来,是天下人的心中,多少念着武帝刘彻北伐匈奴,让天下汉人直起了脊梁骨,也曾用缴获的牛羊,让天下汉人过上了一段大口吃肉的美好日子。 再有,便是大家再不满,也终是在心里无奈的摇了摇头:毕竟是太宗文皇帝的孙儿,看在太宗皇帝过去的好,就算了。 毕竟人家天子之身,还甩下脸道歉了,还能怎么办呢? 好歹是太宗皇帝的血脉,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与武帝刘彻所在的时代背景所不同:文中,刘邦作为开国皇帝,天然肩负着‘为社稷立本’‘为后世之君树立榜样’‘为刘汉法统无限加持光环’的使命。 甚至在得到天下之后,刘邦还曾通过‘赤帝子’的传说,通过神话自己的方式,来加固刘汉的法统。 在开国皇帝的身份、由神话加持的法统,以及乱世方止,甚至还没完全结束的时代背景等因素之下,赤帝之子,是绝对不会‘犯错’,也绝对不能认错的。 今日两更,这张不算,大家稍安勿躁。 第212章 太子赠礼,为何是五铢钱 看着御阶之上,刘邦眼带狡黠的望向自己,萧何也是会心一笑,面色温和的低下了头。 ——共事这么多年,这点基本的默契,君臣二人还是有的。 只不过,回想起此番,同时解决‘废黜三铢钱’‘不让天子刘邦承认自己施政有误’之方案的来由之时,萧何的面容之上,又稍涌上些许迟疑。 “恩出于上,失源于下······” “嗯······” 将前日,刘盈隐晦道与自己的话在心中默念一遍,萧何的神情之中,只悄然带上了些许唏嘘。 “是啊······” “朝中公卿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若往年,府、库空虚,又关东乱起不休之时,公卿百官拟得良策,陛下亦不至棋行险着,令铸三铢?” 暗自思虑着,萧何只面带沧桑的自顾自一点头。 “确当如是。” “纵老夫,亦有献策不力之处。” 想到这里,萧何终于再次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带上了一抹决绝。 “陛下。” 满是郑重的朝刘邦一拱手,萧何便从座位上起身,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个布袋,递给了身旁的寺人。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不待萧何开口吩咐,寺人便福灵心至,捧着布袋小跑上御阶,将布袋递到了刘邦面前。 随着寺人自御阶下小跑到刘邦身侧,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长信殿内响起,惹得刘邦面色不由又是一拧。 “又是钱?”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惊呼,刘邦便琢磨不定的接过钱袋,却并未着急低下头,而是将困惑的目光,撒向躬立于御阶之下的萧何。 见萧何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昂起头,看了眼手中的钱袋,旋即又轻轻一点头,刘邦才满带着疑虑,将这第二个钱袋打开。 而当这只钱袋内的钱币,被刘邦小心取其一枚,并端到胸前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顿时带上了些许惊诧。 “钱······” “五铢?” 孤疑的发出一声自语,刘邦又撇了眼萧何,见萧何依旧是一副淡然之色,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坐回御榻之上,仔细端详起了手中的钱币。 与秦半两、汉三铢一样,眼前这枚铜钱,依旧是圆形、方孔,象征着天圆地方。 钱面凸攥的文字,则同少府过去熔铸的三铢钱一样,于一面文‘汉兴’二字。 只不过,在本该文有‘半两’的另一面,却文上了‘五铢’二字。 也正是在看到这两个字之后,刘邦才发出了先前那声惊呼。 看过正反两面的刻字,刘邦稍一沉吟,便将手中钱袋放上御案,右手捏着那枚五铢钱,左手则从御案上的三铢钱中随便拿起一枚,旋即双手弯曲,将两枚钱币稍递向离眼睛更近的位置。 只这么一对比,刘邦便发现:右手上的五铢钱,外径与左手上的三铢钱几乎一致,均为五分,即半寸左右。 但这枚五铢钱的内孔,却并不像三铢钱那么大,看上去,大概只在二分上下。 从外径和内孔的比例来看,这枚五铢钱,似乎更像是枚小一号的秦半两? 反观刘邦左手上的‘汉半两’,外径五分,钱内方孔的对角线,却有将近四分! ——这样一枚‘汉半两’,与其说是钱币,倒不如说是指环! 除了内孔大小的诧异,这两枚钱的成色,也基本是天差地别。 ‘汉半两’自不用说,全然泛着铅所特有的暗银色光泽,捏着钱反复对着光线移动,才能偶尔看出些许铜黄色。 反观那枚制作精良、铭文清晰的五铢钱,铜黄色光泽虽不如秦半两那般纯粹,却也大体呈铜黄色,只色泽稍浅一些。 至于重量,也不用再去掂量了——外径与三铢钱一样大,内孔却小了近一半一圈,这就足以使得这枚‘铜钱五铢’,达到起码五铢的重量。 “嗯~” “甚好。” “如此大小,较秦半两稍轻,又较汉半两更得分量。” “成色不比秦半两之足铜,又稍佳于汉半两之色不足······” “嗯!” “如此之钱,当可行于天下!” 面带赞可的点了点头,刘邦便下意识直起身,待看到萧何略带苦涩的面容,才终于回过神来:现在,好像不是讨论‘五铢钱能不能成为通用货币’的时候······ “咳。” “咳咳······” 略有些尴尬的干咳两声,只片刻的功夫,刘邦便重新恢复到先前那略有些严肃的坐姿,旋即僵笑着捏起手中的五铢钱,对萧何稍一颔首。 “酂侯今日献此钱五铢,乃何意?” “莫非当今,天下民所用之钱不杂?” 听闻刘邦这声几乎称得上‘明示’的提问,萧何只稍低头一笑,便对刘邦再一拱手。 “禀陛下······” “此钱五铢,非臣所献,乃太子临行之时,托请于臣,转呈于陛下当面······” “哦?” 萧何话音刚落,便见刘邦面带诧异的将上半身往后一仰,旋即兴致盎然的眯起眼角。 “太子返乡祭祖,旬月便当得返,又缘何献礼于朕?” 面色温和的道出此语,又见刘邦浅笑着低下头,拇指指腹轻抚着手中的五铢钱,似是随口般又是一问。 “又为何,太子以此钱五铢,以为献朕之礼?” 听着刘邦意味深长的语调,萧何自是立刻会议,只轻笑着抬起头。 “太子言:此归丰沛,路途稍远,待再归长安,当乃明岁冬、秋。” “然不数月,便是陛下诞辰。” “太子恐彼时,为关东之‘道’所阻,便备下此礼,以先献于陛下······” 语调平和的指出这枚五铢钱的来由,待刘邦略带深意的一笑,萧何也终是敛回面上笑意,略有些郑重的抬起头。 “及太子为何以此钱五铢为礼,臣亦奇之,便出口相问。” “太子言:昔,陛下念天下万民苦秦钱之重,又故列国之前甚杂,方令铸汉钱半两,以与民便宜;又陛下恐天下钱不足用,更明颁诏谕:许民私铸钱。” “然陛下便宜天下万民之仁政,竟为别有用心之贼子所污,使贼子争相铸不足重、不足色之劣钱、荚钱,以谋暴利!” 说到这里,萧何语调只陡然一肃,面容之上,也已尽是庄严。 “陛下之仁心,为贼子用之于牟取暴利;初为百姓赞曰‘便宜’之汉半两,今竟已不得信!” “更有甚者,有如此之贼二三人,得秦半两亦或故列国之砸钱,皆熔而得铜,再以一-九之比铸铅钱,以损陛下之德!” “如此祸乱社稷、损君德之乱臣贼子,实其心可诛,人人得而诛之!!!” 满是恼怒的发出一声低呵,萧何甚至不忘拧其眉,在面前的案几上重重一拍! 见萧何这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架势,刘邦都不由吓了一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刘邦心里都有些打起了鼓。 这厮说的‘乱臣贼子’······ 不会就是朕? 带着这个疑惑抬起头,见萧何依旧保持着先前那副义正言辞,势与‘逆贼’势不两立的模样,刘邦几乎是不做任何思考,便自然的嗡尔一皱眉! “太子所言甚是!” “朕铸汉半两,本为天下之便宜,不曾想,竟为乱臣贼子所用,以为残民之具!” “哼!” 毫不带做作痕迹的闷哼一声,就见刘邦怒火难遏的将头别了过去,摆出了一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的模样。 对刘邦这般作态,萧何也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只阴沉着脸一点头,便继续道:“臣闻太子此言,亦深以为然,恨不能亲执天子剑,瞠目而巡天下,代陛下尽除此等乱臣贼子!” “怎奈臣年老体弱,空有一腔壮志,而不能得行······” 说着,萧何不忘适时摆出一副‘真是太遗憾了’的表情,又似是自责般摇头一叹息。 而后,萧何便在刘邦‘劝慰’的目光注视下,将自己从刘盈口中‘听’来的建议,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知臣有此壮志,太子不忍臣抱憾而终,便试以‘废钱半两’之事言与臣。” “太子言: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经·系辞下》)。” “秦半两虽足重,然又过重,民用之不便;” “及汉半两,本陛下所铸之汉钱,怎奈贼子作祟,已失其‘便宜天下万民’之始效。” “故太子意:若欲阻此等乱臣贼子,续铸劣钱以伤天下万民,首当其冲者,便乃禁民私铸!”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萧何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唏嘘,以及遗憾。 “陛下许民私铸,本乃让利与民之善举;然陛下之任心,已为贼子用之于残民、害民。” “为使民不复为贼子所残,陛下纵心有不忍,恐亦当禁民私铸钱,而使少府专之······” 配合着萧何演了好一会儿,见萧何终于说到戏肉,刘邦终是长舒一口气,气质中,也陡然带上了处理国事时的慎重。 思虑片刻,刘邦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认可萧何的说法。 ——在‘天子不能认错’的前提下,直接承认‘朕当初根本就不该允许民间私自铸钱’,自然是刘邦无法接受的。 但稍微上点春秋笔法,将其解释成‘允许百姓私自铸钱本来没错,怎奈贼子利用这个漏洞残害朕的子民;为了保护子民,朕只能昧着本心,废黜这个原本没错的制度’,就可以勉强接受了。 为了增加这个说法的可信度,刘邦甚至可以装摸做样的在诏书上补充一句:允许百姓私自铸钱,现在还没到时候,等朕把那些别有用心,残害天下百姓的乱臣贼子铲除了,再研究铸币权的私有问题。 至于以后? ——活了这把年纪,刘邦还有多长时间的寿命,可以被称为‘以后’? 等过几年,刘邦两腿一蹬,‘许民私铸’的话题,就可以被刘邦一起带进长陵。 就算真有不开眼的二货,问以后的刘盈,甚至刘盈之后的汉天子:什么时候允许百姓私自铸钱?那也有的是办法。 怂一点的,可以说:朕德薄,不敢效仿高皇帝的仁政,以伤先祖遗德;此事,还是以后再议。 ——‘拖’字诀,可不是官僚首创! 而在如今的汉室,只有天子才有资格施行的‘拖’字诀,一般被称之为:奏折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也可以被翻译成‘拿去当柴火烧了’。 怂的都有‘拖’字诀可以施展,硬气的就更不用说了——完全可以直接回怼一句:三代不同礼,五王不同法! 反正再怎样,最终解释权,也还是在天子手里。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堂堂汉天子,都已经到了无法拒绝‘许民私自铸钱’的地步,那刘汉社稷,也基本到了活该灭亡的那一天了······ 总的来说,对于萧何······ 不,应该是刘盈。 对于刘盈这个提案,刘邦虽然不算太满意,但也勉强能接受。 见刘邦点头,萧何心中,也是一块大石落地。 ——刘邦发行三铢钱,真正为汉室埋下的祸根,其实根本不是三铢钱本身,而是打开了‘许民私铸’的口子! 只要赌上这个口子,禁止少府以外的任何个人或机构铸钱,那三铢钱的问题,就可以说是解决了大半。 剩下的,就是一些补充措施,以及善后工作了。 “除禁民私铸,陛下还当于诏书中明言:凡色不见黄、外径不足内孔对径之倍、重不足其面文之钱,皆不可行于市。” “如此,纵有乱臣贼子得劣钱,亦当无从再行残民之举。” 听到这里,刘邦只下意识皱起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迟疑。 见此,萧何只笑着低下头,对刘邦稍一拱手。 “陛下之忧,太子亦已查明。” “内帑往数岁所入之劣钱、荚钱,皆已为太子用于购粮商之仓。” “且自陛下令少府铸汉半两至今,天下民皆为私铸劣钱之贼、哄抬粮价之商贾所残,多无余钱。” “纵有,亦多为秦钱,而非汉半两······” 听到这里,刘邦面上迟疑才悄然退散。 百姓手中没钱,就意味着否定三铢钱的价值,并不会伤到汉室的基本盘。 少府的三铢钱早早甩了出去,也意味着中央财政不会受到打击。 说来说去,废黜三铢钱,只会伤害到那些持有三铢钱的人。 而在三铢钱信用全失的当下,依旧持有三铢钱的人,只可能是铸钱者本人。 如此说来,在当下废除三铢钱,确实可以将失态,控制到最小范围之内······ “嗯·······” “虽尚不算上佳之策,亦不无不可······” 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丢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刘邦便似是梦游般,缓缓走向了后殿的方向。 而在刘邦身后,看着刘邦离去的背影,丞相萧何的面庞之上,终于涌上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第218章 还是有点冒险了啊··· “——朕闻古之圣王,多有与民为善之举。 尧观民农耕不得时、作不得足获,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舜得位而生民疾苦,乃令禹治水,任贤举能,厘清吏治,内修私德,与天下安和; 禹得舜任而治水,更三过家门而不入,方使水患得休,生民得安。 朕本布衣,潜丰沛而为楚民,后天下苦秦愈久,朕方顺天之命而兴义兵,挟天下之共望以讨暴秦。 虽朕之德,不及尧舜圣王之十一,亦不敢于生民之计有片刻或忘。 幸太一眷拂,先祖庇佑,又朝堂公卿效命、百官襄助,使朕得施仁善之政,以与民休养生息。 虽民偶有米不果腹、服不遮寒,然父母亲长得宅可居、妻儿子嗣得田可作,各得其乐,以稍享天下之太平。 自立汉祚,距今凡近七载,朕无不战战兢兢,唯恐所观有谬、所行有失,亦或偶为之政,误残天下生民。 为使民衣食得着、居养得安,朕更赐民以田、爵,制十五取一之税、户入一算之赋,方心稍安。 后观天下钱制之杂,使生民用之不便,又朝中公卿争相谏议,得朝议之共允,朕方诏令少府,铸汉钱半两与民便宜,更许民私铸,以使民稍得铸钱之利。 然朕一时不查,本与民便宜之善政,今竟为乱臣贼子二三人窃以为残民之器,以劣、荚之钱乱钱制,民自苦而不能言。 更朕欲使民各得铸钱之利,亦为此贼二三所阻,使民闻钱变色,而面不见笑颜。 《尚书》云: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朕顺天命而除暴秦,应天命而立汉祚,作天下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今知此贼子残民之事,不敢视之而无有所举。 令:禁民私铸钱;凡未得少府之任、聘而私铸钱者,尽没其已铸之钱、未用之铜; 主谋坐死、从谋发边;为人佣而铸钱之匠、力,完为城旦; 凡所治之地现民私铸钱,不足百钱,免县令之职;逾百钱,县令坐死,余有秩之官、吏流千里;逾千钱,郡守免职而发廷尉,从重罪之;逾万钱,廷尉、内史、丞相共查而自省,朕亦当沐浴斋戒,思过三日,以省己之无德。 又今,已铸得之钱,各有轻重参差,更故列国之钱杂者甚。 令:凡钱者,皆当形外圆而内方,色铜黄,径当足半寸,孔径不得逾钱径之半;钱重当足面文。 凡不如此令者,皆非钱;不得行于市,不得用之以为口赋,而入少府内帑。 凡朝堂有司、地方郡县,亦不得收、用不如此令之劣钱;违者夺劳半岁,职左迁一级。 昔,三皇五帝临世,而天下安泰,生民安乐;今朕得立汉祚,虽自知己之无德,亦当时而省不足,法效圣王之举······” ······ 将手中竹简上抄录的诏书默念而出,刘盈只呆愣许久,久久未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而在刘盈身前,吕释之则是一副喜形于表的激动神情,只强自安耐着心中激动,将略带试探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了刘盈的面容之上。 “呼~”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勉强将心绪拉回了眼前。 刘盈心中自是明白:这样一封文绉绉,甚至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都在‘引经据典’的诏书,必然不是出自老爹的原创。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刘邦草拟了几点中心思想,如禁民私铸钱,以及‘钱’的判断标准之类,而后便扔给了宫内的尚书郎们,拿去润色。 等刘邦浅显直白的话语,在尚书郎们的笔下带上了一些严肃的气息,便算是初步拟得‘草稿’,拿去给丞相萧何过目。 待萧何再稍行修改整补,拿去给刘邦过目,君臣二人都表示‘可以颁布’之后,再将这份最终版本的诏书拿去抄拓,一式三份。 再然后,刘邦、萧何二人在这三份一模一样的诏书之上,分别盖上天子印玺和丞相印,这才算宣告完成。 而这三份诏书,会有一份留在石渠阁作为备份,另外一份则留存于丞相府,作为‘预防矫诏’的第二道保险。 在前两份诏书分别被留存于石渠阁、丞相府,以作为备份之后,第三份诏书,才会正式颁布。 有了这样三道程序,‘矫诏’这种可能性,就可以被降到最低。 如果某人从怀里逃出一张绢布,就说这是天子诏令,那也非常好分辨。 ——拿着这份真伪难辨的诏书,看看石渠阁和丞相府有没有备份。 如果都有,那就意味着这确实是天子诏;可若是其中一个地方没有,那就可以被判定为:矫诏。 若是石渠阁有备份、丞相府没有,那这份诏书的合法性,就不会被外朝所承认。 若是丞相府有备份,石渠阁却没有,那就更严重了。 ——一份天子诏,在丞相手里有备份,在天子手里却没有?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政治事件,那整个中央朝堂,三公九卿不死个十来号人,这事儿就根本不可能结束! 而在这样的三份诏书中,重要性最低的,无疑是第三份,即正式发布的那一份。 如果是针对个人的诏书,如封赏、调任等,那诏书自然是交到受诏人手中; 若是如这份诏书般,发行天下的政令,则是将原诏张贴在长安,并让朝堂有司抄录拓本,以分发到天下各地。 便如此刻,刘盈拿在手中的竹简,便是朝堂特意将诏书抄录了一份,并在天子刘邦、丞相萧何二人的‘默认’下,快马送到了刘盈手中。 只不过,看着竹简上那一个个看似随意,实则却内有乾坤的用词、用句,刘盈的心中,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愧意。 ——按理来说,如果不是刘盈开口,甚至半求半逼着萧何,去同天子刘邦商量,那这样一份可能让刘邦威仪受损的诏书,其实是没有太大的出现必要的。 原因很简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刘邦能颁布诏谕,强行给三铢钱赋予半两,即十二铢的面值,但刘邦不可能通过任何方式,强行维持三铢钱在市面流通。 就好比过去几年,关中百姓明知天子有令:不得拒收汉半两,可少府堆积如山的荚钱,依旧是一分钱也没花出去。 为什么? 嘿! ——我不卖还不行吗? 天子说的,是‘不得拒收’,又不是说非得收;我不想卖给你,你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至于拒绝交易的原因,自也有的是说辞——心情不好、心情太好,卖完了、不想卖了等等,都可以。 就算刘邦是天子,也不可能专门颁布诏谕,规定百姓见到一个人手持三铢钱的人时,必须对他予取予求。 这就使得先前,即便三铢钱依旧存在,但实际上,却早已经被市场自然淘汰。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天子的刘邦与其冒着民望受损的风险,颁布这么一份隐隐有些涉嫌‘承认自己错误’的诏谕,显然是将其冷处理,来的更稳妥些。 反正不管禁不禁止,三铢钱都已经无法流通了,全当没有这件事,让三铢钱自然退出历史舞台就可以了。 甚至再退一步:就算要废除三铢钱、禁止百姓私自铸钱,也完全可以等过两年,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之后,让彼时的太后吕雉站出来,以类似的名头委婉废止。 在刘盈的前世,三铢钱的问题,也确实是经过这样的程序,才最终得以解决。 ——刘邦在世,朝堂对三铢钱视而不见,宛如天下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东西。 等刘邦驾崩,以太后之身暂掌朝政的吕雉便站了出来,隐晦的体了嘴:先皇的遗德,似乎被某些贼子败坏了啊? 只这么一句话,朝中公卿便一改往日作风,纷纷火力全开,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将三铢钱的弊端说出了花。 而后,自是太后吕雉站出来,丢出了那句令人根本无法反驳的话:先皇亡故,作为先皇的遗孀,我必须维护先皇的身后名! 可现在,先皇发行的三铢钱,却被贼子魔改成了残民之政,先皇的遗德被败坏,这是我绝对不能忍的! 有了这么一道政治程序,以及‘太后维护先皇遗德’的坚实立场,三铢钱的废黜、铸币权的公有化,才算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这一世,若是稳妥起见,刘盈原本可以沿用前世的路线,安心等到老爹闭眼,再去盘算三铢钱和铸币权的事。 但有些事,并不是想拖,就能拖得下去的······ “家上!” 正当刘盈面带感叹的思虑之际,吕释之也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而刘盈‘只能棋行险着,提前废除三铢钱、将铸币权收回中央’的原因,也被眉飞色舞的吕释之尽数道出。 “得陛下此诏,往日之荚钱三铢,当尽除于天下!” “如此,待秋收之时,少府广购关中之粮,又明岁售粮与民时······” 话说一半,吕释之激动地话都有些说不清,只面带憧憬的咽了口唾沫,又自顾自嘿嘿傻笑起来。 而看着吕释之这样一副神情,刘盈却只稍摇头一笑,便低下头去。 这,就是刘盈为何要冒险去怂恿萧何,促成废除三铢钱、铸币权收归共有的原因。 ——秋收,已经不远了······ 在先前,刘盈苦恼于三铢钱的存在,很可能会使得少府的‘粮米官营’,换来数之不尽的三铢钱堆积于内帑,便想出了‘代民储粮’的法子,以作为权宜之计。 反正不管禁不禁止,三铢钱都已经无法流通了,全当没有这件事,让三铢钱自然退出历史舞台就可以了。 甚至再退一步:就算要废除三铢钱、禁止百姓私自铸钱,也完全可以等过两年,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之后,让彼时的太后吕雉站出来,以类似的名头委婉废止。 在刘盈的前世,三铢钱的问题,也确实是经过这样的程序,才最终得以解决。 ——刘邦在世,朝堂对三铢钱视而不见,宛如天下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东西。 等刘邦驾崩,以太后之身暂掌朝政的吕雉便站了出来,隐晦的体了嘴:先皇的遗德,似乎被某些贼子败坏了啊? 只这么一句话,朝中公卿便一改往日作风,纷纷火力全开,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将三铢钱的弊端说出了花。 而后,自是太后吕雉站出来,丢出了那句令人根本无法反驳的话:先皇亡故,作为先皇的遗孀,我必须维护先皇的身后名! 可现在,先皇发行的三铢钱,却被贼子魔改成了残民之政,先皇的遗德被败坏,这是我绝对不能忍的! 有了这么一道政治程序,以及‘太后维护先皇遗德’的坚实立场,三铢钱的废黜、铸币权的公有化,才算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这一世,若是稳妥起见,刘盈原本可以沿用前世的路线,安心等到老爹闭眼,再去盘算三铢钱和铸币权的事。 但有些事,并不是想拖,就能拖得下去的······ “家上!” 正当刘盈面带感叹的思虑之际,吕释之也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而刘盈‘只能棋行险着,提前废除三铢钱、将铸币权收回中央’的原因,也被眉飞色舞的吕释之尽数道出。 “得陛下此诏,往日之荚钱三铢,当尽除于天下!” “如此,待秋收之时,少府广购关中之粮,又明岁售粮与民时······” 话说一半,吕释之激动地话都有些说不清,只面带憧憬的咽了口唾沫,又自顾自嘿嘿傻笑起来。 而看着吕释之这样一副神情,刘盈却只稍摇头一笑,便低下头去。 这,就是刘盈为何要冒险去怂恿萧何,促成废除三铢钱、铸币权收归共有的原因。 ——秋收,已经不远了······ 在先前,刘盈苦恼于三铢钱的存在,很可能会使得少府的‘粮米官营’,换来数之不尽的三铢钱堆积于内帑,便想出了‘代民储粮’的法子,以作为权宜之计。 第223章 王叔有所不知······ 半个时辰之后,原本轻松惬意的丰邑行宫,便陡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占据! 将那支由南军三部校尉组成的太子亲卫,尽数安排到行宫周围的戒严位置之后,太子亲军统领虫达、亲军甲部校尉全旭二人,也来到了行宫正殿,等候刘盈下一步指示。 至于刘盈,则是将刘交、刘肥二人暂时扔在了正殿,待换好一身绛色甲胄,才重新出现在了正殿之上。 几乎是在重新来到正殿的同一时间,刘盈便亮出了此行丰沛所带的两大杀器。 “还劳曲成侯,以父皇临行所与之诏,宣与齐王、楚王知。” 神情庄严的坐上上首,将装有虎符的木盒放上木案,刘盈便将装有诏书的长匣递到了曲成侯虫达面前。 闻刘盈此言,虫达亦是神情肃穆的拱手应诺,双手恭敬的接过诏书,便回过身,摊开诏书面对殿内的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二人。 “——太子此行丰沛,本为祭祖,然朕偶有听闻:淮南王英布,于其土暗蓄甲士、粮草,或行谋逆。” “故朕留此诏于太子手,以备不测;若此诏为太子与曲成侯宣之,便当为淮南已反。” 语调沉稳的将诏书开头两句宣读而出,虫达不忘回过头,面带感激的对刘盈稍一拱手。 而后,便是在刘交、刘肥二人庄严的神情下,长安朝堂对于此次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安排,被虫达尽数道出。 “朕躬抱恙,调养于长安,又淮南若反,朕远数千里而鞭长莫及,故令:淮南一反,太子立为平叛之帅,于丰沛誓师,而起兵平叛!” “凡太子之调令,皆同朕诏,太子所在,如朕亲临;自丞相酂侯萧何下,公卿百官、元勋贵戚、诸侯宗亲皆不得有悖,违者,坐谋反!” “着:齐王刘肥,发齐国兵五万;楚王刘交,发楚国兵三万;荆王刘贾,发荆国兵二万,以为太子平叛之用。” “另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柴武,即发梁国兵五万,驰而与太子麾下;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发邯郸关中兵十五万南下!” “特令燕王卢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荆王刘贾、赵王刘如意、长沙王吴臣:太子之重,关乎社稷,若太子有虞,诸王皆当尽罢国事而倾力驰援,不得有误!” “若有不如令,夺王爵而为庶人;若太子终遭不幸,而致宗庙不安、社稷有颠覆之虞,凡未倾力驰援之王,皆斩洛阳而弃市!!!” 以一股莫名冰冷的语气,将这封关于平叛兵马人员调动的诏书宣读而出,虫达便再度回过身,双手将诏书递回给刘盈,旋即手扶剑柄,摆出了一副门神的架势。 而在殿内,跪地匍匐着听完诏书内容的刘肥、刘交二人,则是面带惊疑的彼此稍一对视,旋即对上首的刘盈沉沉一叩首。 “楚王臣交、齐王臣肥,谨奉诏······” 待二人直起身,面色沉凝的走上前些,就见殿门外,悄然出现了十数道人影。 这些人影无一例外,在身后绑有三支令旗,身着轻甲,腰别马鞭;正殿外的长街下,也已是有二十多匹马被迁来。 只要殿内的刘盈发出一道调令,就会被这十数人中的一人立刻拿到手,旋即跑下长阶,跳上马背,一人二马疾驰出行宫。 而这十数人绑于背后,自两肩露出的令旗,或许齐王刘肥还稍有些陌生。 但对于年过半百之年,曾随天子刘邦征战过的楚王刘交而言,那三道令旗,却一点都不陌生······ ——八百里加急! 面色沉凝的对虫达一点头,将诏书收回匣中,刘盈只深吸一口气,便开始了自己对平叛示意的安排。 “即令:右相国、车骑将军二人,发梁卒五万自南下,驻守南郡、南阳二郡,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万不可使淮南贼西进!” “另着右相国传孤令于长沙王:北戒淮南,万不可使淮南之兵祸,延绵长沙,乃至百越之地!” 几乎是刘盈这边话音刚落,一旁伏案疾书的文士便拿起一张绢布,小心吹了两下,旋即装入细木筒中,用细绳将筒口系紧。 在绳节出盖上印泥,小跑着送到刘盈面前,待刘盈用腰间的太子印,在那块印泥上摁出形状,木筒便被文士双手托在胸前,小跑着送到了殿门处。 而后,便是殿门处的十数位军卒斥候中站出一人,双手接过木筒,神情严肃的对刘盈沉沉一拜,旋即将木筒塞入怀中。 待军卒回身走出殿门,不片刻之后,殿外便传来一阵愈发地位的马蹄声······ 第一道调令被送出,刘盈却没敢多耽误,继续下达着自己的命令,并继续在文士递来的木筒上用印,又目送着军令送出大殿。 “即令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发邯郸关中卒十五万南下,于淮阳郡待命!” “着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上将军棘蒲侯柴武,即至丰沛,为孤参赞!” “任建成侯吕释之为后军监军,主大军粮草供输事,即取齐相平阳侯曹参自敖仓所得粮米,以待发与大军食!” “着偏将吕禄、吕台、吕产······” 随着一个又一个凋零被刘盈道出,并被斥候快马送出,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二人的面上神情,也是愈发郑重了起来。 ——这是齐王刘肥第一次目睹战争爆发时,中央平叛大军核心决策机关,是怎样一副肃杀之气! 而对于楚王刘交而言,这场叛乱,也切身关乎到刘交的封土——楚国。 盖因为楚国,与淮南国以东的荆、闽越,淮南国以南的南越,以及淮南国以西的长沙国一样,与淮南国直接接壤! 翻开地图就不难发现:英布的淮南国,作为关东少有的南北超过千里、东西聚五百里的超级大国,其领土,可谓是极其辽阔! 真要是比起封土面积,恐怕也只有汉室版图东北角的燕国,能勉强和淮南国一较高下。 而封土大,就意味着淮南国的国境线很长,接壤的邻国也就更多。 ——淮南以南,是与淮南、长沙隔五岭相望,由前秦余孽赵佗掌控的南越; 以东,则是闽越王无诸、东瓯王摇、南海王织三人掌控者的闽中,以及宗亲刘贾的荆国。 以西,便是二世长沙王吴臣的长沙国,以及南阳、南郡而郡。 以北,便是淮阳郡······ 以及刘交的楚国! 而此刻,英布举兵反叛的消息,几乎是和‘荆王刘贾被英布偷袭,大败而走,下落不明’的消息,一起送到刘盈所在的丰沛行宫。 这就意味着荆国,大概率已经脱离了汉室的掌控。 而其他方向,淮南以南的南越、东北方向的闽中,大概率不会成为英布的目标。 原因很简单:关中,在淮南国西北方向。 即是起兵反叛,英布的最终目标,就必然会是关中。 而攻打闽中,甚至跨过五岭去攻打南越,显然与英布‘起兵造反,谋夺天下’的动机相悖。 南、东南被排除,西南方向的长沙国,也大概率以同样的原因,而被英布派出。 正西方向的南郡、南阳郡,方才刘盈已经派了郦商、靳歙二人,带梁国兵驻防; 正北方向的淮南郡,更是由自邯郸南下的关中大军驻防! 这样一来,无法北上、西进,并已经掌控荆国的英布,几乎只剩下一个可行的目标······ “着!” 刘交正思虑间,又是刘盈一声低沉的音调响起,惹得刘交嗡尔抬起头。 就见刘盈神情满是凝重的望向刘交、刘肥二人,嘴上却依旧是一副下达凋零的口吻。 “楚王即返彭城,尽发楚卒三万,南戒淮南!” “另着齐王发齐卒二万,由齐相平阳侯曹参为将,助楚王戒贼!” 话音刚落,又见文士拿起两张绢布吹了吹,旋即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朝刘交、刘肥的方向一摆头,文士便稍一拱手,将新鲜出炉的两张凋零,送到了刘交、刘肥二人面前。 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军事调令,齐王刘肥自是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神情庄严的接过绢布,旋即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刘交则是稍淡定些,接过调令,第一时间查看一下内容,确认无误,才对刘盈拱手一拜。 “谨遵殿下军令。” 行礼过罢,就见刘交直起身,将军令小心收回衣袖中,旋即抬起头,略带迟疑的望向刘盈。 “殿下。” “淮南贼子已然起兵,荆国,恐已为兵锋所及。” “纵荆王······” 面色阴沉的道出一语,就见刘交稍哀叹一气,才再度望向刘盈。 “虽荆王已为贼子败于阵前,然荆国,当尚得可战之卒上万。” “臣意:殿下似当发兵驰援,以解荆国之困?” 小心道出一语,刘交不忘赶忙补充道:“纵荆国已为贼所具,然荆王,终乃宗亲。” “若荆王为贼子所擒,恐于长安朝堂、陛下之威仪,皆有所损?” 听到刘交隐隐带有试探之意的一问,刘盈只一阵摇头叹息,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无奈。 此刻,从荆国传来的消息是:英布悍然起兵东进,荆军大败而四溃,荆王刘贾逃走,下落不明。 但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此刻,荆王刘贾,恐怕已经追杀自己的英布大军追上,并战死富陵······ 早在刘盈还未自长安出发,甚至还未确定要出征平叛之时,此事,就已经在刘盈的脑海中,久久不愿散去。 ——要不要有所举措,救刘贾一命? 这个想法,更是直到一个时辰前,都还没被刘盈彻底放弃。 但最终,刘盈即便对刘贾战死一事早有所知,也还是不得不坐视刘贾,按照历史的进程,被英布围杀于富陵。 究其原因,不过三点。 首先,作为宗亲诸侯,刘贾天然负有‘戒备异姓诸侯,并在异姓诸侯反叛时出兵,协助长安中央平叛’的义务。 这就使得‘提前通知刘贾丢下封国逃走’的方案,完全不具备可操作性。 当年,韩王信勾连匈奴,引发汉匈平城战役之时,当今天子刘邦的胞兄刘喜,就是因为丢下封国逃走,才失去王爵。 按照刘盈对刘贾仅有的了解,刘贾,绝对不可能做出‘临战逃走’的事。 准确的说:如今尚存于世的刘氏宗亲数十人,能做出这种事的,恐怕也只有刘喜那一个异类······ 其次,便是屁股问题。 ——英布坐拥淮南上千里国土,一旦反叛,就必然会使战火,波及大半个关东! 而在南下不行、北上、西进都大概率会碰到长安中央大军的情况下,东取荆国,几乎是英布必然会做出的选择。 东取经,然后北谋楚、齐,得了荆、楚、齐三国兵马,英布才能具有和长安中央大军硬碰硬的能力。 而在‘英布一旦造反,就必然会先打荆国’的前提下,刘盈作为一个‘不知兵事’的弱冠太子,真的很难说服长安朝堂相信:英布只要造反,荆国就会如同一张纸一样被撕碎! 毕竟在坊间传闻中,荆王刘贾,也是‘略短于谋略,却不失勇猛’的大将,也是宗亲中少有的‘知兵’者。 最后,便是刘盈出于实际角度的考虑。 ——不出意外的话,淮南王英布无论如何,都是要失败的。 而在英布败亡后,空出来的淮南国,自然就要被封给宗亲,且大概率会被封给当今刘邦剩下几个还没得封的幼子。 在这种情况下,刘贾‘坐拥吴地,以戒英布’的使命,就没有了必要。 且根据刘盈的记忆,荆国,或者说未来的吴国,虽然开发程度不高,且遍布沼池,但铜矿储粮却极其庞大! 在五铢钱发行在即、铸币权已经收归中央,矿物开采权又全归中央所有的当下,刘盈实在舍不得吴国这么一个铜矿‘聚集地’,被掌控在刘贾这么一个远方亲戚手中。 ——封个弟弟过去,挖挖铜矿,铸点五铢钱,它不香吗? 结合这此间种种,刘盈才最终选择沉默,坐视刘贾死在淮南王英布发起的‘叛乱信号枪’之下。 按理来说,对于刘交发出‘要不要支援荆国,起码救出刘贾’的提议,刘盈纵是已知刘贾凶多吉少,也不应该表现得太过冷漠。 但早在打定主意,对刘贾之死沉默之时,刘盈便已料到了如今的情况。 即是早有预料,对刘交此问,刘盈自也是早有准备。 “唉······” “王叔有所不知······” 第224章 陛下!!!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长叹,便见刘盈的面容之中,陡然涌上一抹暗恼。 “方才,孤所布之调令,本皆前时,长安朝堂庙算所得。” “然朝堂诸公,竟万万没料到荆王······” “唉!” 说到这里,刘盈只猛地一咬牙,似是恨其不争般一跺脚。 而后,又见刘盈回过身,满是忧虑的望向刘交。 “王叔可知:于淮南王英布之或反,朝堂之庙算者何?” 待刘交配合的一摇头,刘盈不由又是一声长叹,将长安朝堂战前的预案,尽数摆在了刘交、刘肥二人面前。 “朝堂庙算,本料英布若反,或北上淮阳、或东取荆国!” “若先取荆国,则楚地危;若楚地再失,英布裹挟荆、楚、齐三国之兵,便可西进至睢阳,以欲叩关函谷!” “故孤临出征之时,父皇三令五申:一俟战起,务当以梁国军驻淮阳,防贼北上;孤则亲率邯郸所驻之关中主力大军,自楚-淮南之交缓走,以固荆、楚!” 语调哀沉的说着,刘盈不忘又是一摇头。 “朝堂诸公之共议,本以关中卒滞英布于荆、楚,待其兵锋受挫,再徐图蚕食。” “临行之时,父皇更以诏谕托于孤手,言‘只诛英布,尽恕随者’,以备孤留作速平淮南之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若有其事的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胸口,终又是一沉长长的哀叹。 “唉······” “怎料荆王,竟为叛贼英布一合而败;孤方知英布之反,便亦已知:荆国之土,已尽为英布所有。” “旗开得胜,英布叛军自军心大振;然闻荆之失,楚卒、齐卒,恐皆当军心震荡。” “此消彼长之下,又谈何‘驰援荆国、援迎荆王’?” 以一种极其郑重,且满带着忧虑的语调道出这番话语,刘盈的眉头,也悄然拧在了一起。 ——刘盈没有说谎。 在早先,刘盈还在长安之时,对于‘英布可能起兵反叛’,长安朝堂的战前预案,确实如刘盈所说:英布大概率会东进荆国,小概率会北上淮阳。 至于南下、西进,则都被朝堂派出。 还是那句话:既然是反叛,英布的最终目标,就必然是叩关函谷! 任何与函谷关渐行渐远,甚至前进缓慢的行军路线,都不可能出现在英布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淮南国,位于函谷关东偏南方向,如果想直叩函谷,那英布应该西进,或北上才是? 无论是西取南阳,还是北夺淮阳,都可以让英布顺势将下一个目标,放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门户——梁都睢阳城。 而这,也恰恰是长安朝堂得出‘英布大概率东进,小概率北上,基本不可能西夺南阳’的判断依据。 ——无论是淮南国以北的淮阳,还是淮南国以西的南阳、南郡,都是长安中央直辖的郡! 这些郡遭到攻击,长安朝堂必然会第一时间有所举措,且这几个郡本就毗邻淮南,也老早就被长安中央配备了相当程度的守备力量。 而淮南国正东方向的荆国,以及东北方向的楚国则有所不同——这两国无一例外,都是刘氏宗亲为王的诸侯国。 这两个诸侯国遭受攻击,虽然也会第一时间上报长安,但光是由于地缘的关系,‘荆、楚遇袭’的消息送入关中,也会多费许多时间。 再有,便是淮南国虽然是关东数一数二的千里大国,但若是论军事力量,还是很难于雄踞关中的长安中央抗衡。 刘盈还清楚地记得出发之前,曲周侯郦商道出的敌我局势。 ——如果英布手握淮南国兵,并得以裹挟荆、楚、齐三国兵马,且在西进途中收拢的淮阳郡兵,那么,在英布大军抵达睢阳之事,长安vs英布的胜负,大概也还在七-三之比。 如果只带着淮南国兵,就去硬刚函谷? 当时,听到刘盈这个假想时,郦商只轻蔑一笑,给出了一个极其自信的答复。 ——如果英布只率淮南国兵直奔函谷,那长安朝堂,根本不需要派兵! 光是一个梁国,就能让英布啃碎一口好牙,然后带着残兵残将,来到雄伟的函谷关外。 所以,在还未从长安出发之时,刘盈此行的战略目标,就已经很清楚了。 ——稳固南阳、淮南、南郡防务的同时,死守住荆、楚、齐三国,避免让英布的叛军得到扩张! 只要做到这一点,英布的败亡,就将与淮南国今年的粮产挂钩,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个月! 但遗憾的是:在拒绝相信刘盈‘万一荆王被英布偷袭,导致荆国一夜而失’的设想时,刘盈如今所面临的的状况,就已经注定了······ 荆国‘意料之外’的脱离掌控,刘盈所能做的,也只有将整体方向西移,并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楚国之上。 ——荆国,已经丢了;不出意外的话,英布还能从荆国,得到三至五万兵马,以及数十万石粮草。 有了这个前提,再加上此番出征平叛的,是战场菜鸟刘盈,就使得楚国,已经不容有失!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稍敛起面上忧虑,望向刘交的目光,只陡然带上了一抹凝重。 “王叔!” “既今,英布已先攻荆国,便断无自荆地西退入淮南之理;只待肃清荆地,英布,便恐将北上而谋楚!”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一语,刘盈更是再也无法安坐,起身走下长阶,来到了刘交面前,紧紧攥住了刘交的胳膊。 “王叔当即返彭邑,调兵遣将,驻防于楚-荆之交!” “兵马、粮草、将帅,凡王叔之所请,孤无有不应!” “便孤之帅帐,亦即立于丰沛,以同王叔共守楚地不失!” 言罢,刘盈不忘收回双手,对刘交郑重一拜。 而后,又见刘盈毫不拖泥带水的侧过身,望向一侧的兄长刘肥。 “此间之时,王兄亦已知晓。” “王兄即驰而返临淄,尽发齐卒,由平阳侯亲率,抵丰沛待命!” 说着,刘盈便再度望向刘交,郑重一点头。 “但楚南之驻守力有不足,平阳侯所率之齐卒,便当尽发而驰援!!!” 看着刘盈满是严峻的面容,听着这一声声满带诚挚的托付,刘交、刘肥二人又如何认不清此时的状况。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二人便稍一对视,旋即对刘盈齐齐躬身一拜。 “殿下勿忧。” “楚王,亦寡人之宗伯;又楚-齐南北接壤,唇亡齿寒。” “但有可用之地,寡人愿顷尽临淄之财,以助楚王备贼!” 齐王刘肥都难得一见的站出来拍胸脯,本就没有退意的楚王刘交,心底不由更安心了些。 “殿下但可无忧!” “但寡人尚有一息得存,淮南贼子,便绝无可踏入楚地半步!” 见二人都没有丝毫退却,刘盈也是稍挤出一丝危险,对两位长辈沉沉一点头。 “既如此,楚地,便尽托于楚王叔、齐王兄!” · 淮南王英布叛乱的消息,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便传遍了整个关东的大河南北。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桩令身在关中的天子刘邦,都有些忧心忡忡的消息,以各种渠道传入长安。 ——荆王刘贾,为叛王英布一战而败,逃至富陵,亡于乱军刀下! 消息传出,长安振动,关中舆论一片哗然,天下骇然! 荆王刘贾,堂堂刘汉宗亲诸侯,竟成为了这场‘突发’的叛乱中,第一个传遍天下的战殁者。 一时间,长安舆论急转直下,一封封疏奏入雪花般飞入长乐宫,其上所言,无不是请天子刘邦即刻点兵,再出函谷,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 只不过,‘请陛下御驾亲征以平叛’的奏疏,往长乐宫送进去一封又一封,足足三天,却都不见天子刘邦的身影,如往常那般,出现在长安东郊的校场之上。 正当关中百姓人心惶惶,讨论着‘陛下可还能出征’的话题时,又是一则自关东传来的消息,再次将舆论扭转。 ——先前东出长安,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于丰邑刘氏宗庙外誓师起兵,代父平叛!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长乐宫内,终于传出了一份公布于关中每一个县衙露布之上的天子诏。 ——淮南王英布,天生贼子,早有反相! ——幸得太子恭谨知礼,为朝堂所赞,身监国之责;又游临关东,胸怀报国之志! ——特有此令:凡有志随行太子左右,为汉忠良者,皆可自备甲胄,于长安-函谷沿途直道暂待! 诏令一经张贴于各地,反响者如云,短短两日,光是长安相府,就收到了上万份‘请为阵前卒’的自荐信。 在‘英布起兵谋逆’的消息传入关中的第七日,也就是汉十一年秋七月辛丑(初八),手捧天子诏谕的宣平侯张敖,终于带着长安周边地区自发前来的壮勇,朝函谷关进发。 从长安到函谷关,不过千余里的路程,张敖却走了足足十五日。 盖因为沿途之上,数之不尽的良家子弟、绿林好汉,乃至于官宦子弟、商贾之后,都自发前来,请求加入到张敖的队伍当中,东出函谷,驰援太子。 纷纷扰扰之中,没有人注意到的是:早在英布叛乱的消息传入关中前,天子刘邦便带着随行护卫、宫人,低调踏上了前往长安以北上百里处的甘泉宫的道理。 在英布叛乱、荆王刘贾战殁的消息传入关中,以致人心惶惶之时,天子刘邦,正在甘泉宫内舒舒服服的泡温泉。 就连后来那封怂恿关中民壮入伍出征的诏书,实际上都是刘邦早早备下,并交到丞相萧何手中,如后世的网络小说作者般,‘设定为定时发布’而已。 而在甘泉宫,看着关中舆论从最开始哗然,到后来的慌乱,再到后来的振奋······ 直到今日,收到‘张敖东出长安,朝函谷关进发’的消息时,刘邦苍老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挂上了一抹微笑······ · “唔······” “不错。” 从一口温泉池中起身,在身旁寺人的侍奉下披上一件内衫,刘邦便爱不释手的看着手中简书,脸上尽是遮掩不去的赞赏。 “失荆而防线西移,以梁国兵戒淮南西、邯郸大军戒淮南北,齐、楚之兵共驻楚南,阻英布兵峰······” “嘿!” “不过首战,便已知临机应变······” 听着刘邦的自语,一旁躬立着的宫女、寺人,也无一不流露出喜悦的笑容。 ——刘邦在说什么,这些苦命人,自然是半个字都听不明白。 但在宫中生存多年的经历,让这些还能活着伺候在刘邦身边的人,练就了一副能看透人性的双眼。 现在,这些苦命人人便从刘邦的面容之上,看到了罕见的笑意,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温和。 而在刘邦抵达甘泉宫的过往旬月,这般柔和,并满带善意的神情,几乎从未曾出现在刘邦面容之上······ “陛下······” 众人正含笑间,就听一声轻呼自屏风外传来,惹得刘邦只下意识一皱眉。 待认出开口那人的声音,刘邦面上不愉才缓缓退散,只大咧咧一摆手,示意将屏风拿开。 “夏侯啊~” 不等屏风被搬走,刘邦面上便自然涌起一抹淡笑,神情满是自豪的朝夏侯婴扬了扬手中简书。 “来瞧瞧!” “太子发回的奏疏!” 见老天子难得有兴致,夏侯婴纵是心有疑虑,也只能僵笑着上前,恭敬的接过书简,细细查看了一番。 将简上所书一字一句看完,夏侯婴才终于将书简重新卷起,双手捧上胸前。 “如何?” “如此之太子,可得朕姿?!” 又是一声高亢的询问,刘邦面上笑意也悄然一敛,望向夏侯婴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凝重。 “依此简观之,此战,太子当能得胜否?” 语调似是淡然的发出一问,刘邦锐利的目光,却不着痕迹的锁定在了夏侯婴的面庞之上。 听闻此问,夏侯婴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虑,稍有迟疑的看了看左右,才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臣此来,欲奏者,亦乃此事!” 低沉一语,惹得刘邦也不由严肃起来,稍一皱眉,便将周围的宫人挥退。 待方圆二十步的范围,只剩下自己的老天子两道身影,夏侯婴又上前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将心中的疑虑轻声道出。 “陛下。” “臣似闻:太子之帅帐,乃立于丰邑?” 却见刘邦闻言,只面带不愉的一仰头。 “有何不妥?” “丰邑,乃朕,更乃尔等元勋功侯之乡,得吾刘氏先祖庇护!” 见刘邦眨眼间,便隐隐有了些暴怒的趋势,夏侯婴顿时苦起了脸,语调更是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陛下~” “今,梁国兵驻南郡、南阳,邯郸南下之大军,则驻于淮阳。” “楚地南邻荆,又土甚广,虽得齐、楚兵合而固守,然荆王败而亡于英布之手,不过三日之功啊······” 说着,夏侯婴不由下意识看了看长安的方向,意有所指的提醒道:“丰沛龙兴之所,自当能庇护太子无虞。” “然丰沛,乃位楚地······” “英布已得荆,不日便必当北上攻楚;若彼时,楚亦如荆那般······” 说到这里,夏侯婴终是满带着祈求,对刘邦沉沉一拜。 “陛下!” “往昔,荆王乃为坊间称之曰:凡刘氏宗亲,知兵者不过数人;天子之下,便首当荆王刘贾!” “今荆王已为贼所戮,楚王······” “楚王!从不曾知讳战阵之事啊!!!” “陛下~~~” 第226章 英布此贼,用兵酷似鲁公 南阳、南郡方向有郦寄把守,淮南国以西,就算是万无一失。 至于淮南国以北的淮阳,也已被博阳侯陈濞率领的十五万关中大军牢牢占据。 这样一来,英布接下来的动向,也已彻底失去了悬念。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从座位上起身,神情满是严峻的吐出口浊气,侧过头,望向了身侧的保镖头子——虫达。 “还劳曲成侯,代宣父皇任将之诏,与诸公知晓。” 听闻此言,虫达只面色冷峻的稍一点头,旋即从上首的案几上拿起一只木匣,走上前去,将木匣内的捐书摊开。 “诏令!” 一声高亢的呼号,惹得殿内众人,包括虫达身侧的刘盈都跪下身来。 而后,便是虫达以极具特点的低沉嗓音,将这封早就拟定的将帅任命诏书,宣读在了行宫正殿之上。 “英布此贼,早在秦时,便因罪而受黥刑;后为项羽之将,更不知何谓忠事一主,先奉项羽之令,而弑义帝楚怀王,后更因此而挟功自傲,终背楚而与汉。” “后汉室鼎立,朕念英布灭楚有功,又本王九江,遂加土而封王淮南,以全人主功赏之本。” “怎奈英布贼心天具,得朕厚土而王亦不知悔改,今更逆天而行,兴叛兵而乱关东!” “此,皆朕往昔之不敏,识人之不明也······” 听虫达将诏书前半段宣读而出,殿内众人的面容之上,皆是涌出些许怪异之色。 说起来,英布这个人,也算是秦末乱世的一方枭雄。 最开始,英布与绝大多数故六国遗民一样,成为了大秦基建的基石,被派去修筑长城。 之后始皇崩而二世立,英布便带着一批和自己一起修建长城的刑徒逃走,落草为寇。 再到后来,英布投身项羽账下,可谓是一时风光无限;到了刘邦先入关中之时,英布更是受项羽之令而为先锋,彻底击碎了刘邦布置在函谷关的守备力量! 可以说,没有英布攻破函谷,霸王项羽就很可能无法进入关中,只能坐视刘邦因‘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成为义军共主。 就更别提后来,那青史留名的鸿门宴了。 在帮助项羽攻破函谷,进入关中之后,英布也凭借灭秦过程中的武勋,而名列项羽所分封的十八诸侯之列,被项羽封为九江王。 之后,英布更是接受霸王项羽的命令,派兵截杀了义帝楚怀王。 从项羽的角度来说,英布杀义帝楚怀王,算是扫清了项羽称霸的最后一道障碍。 但对当时困居汉中,正愁找不到借口伐楚的汉王刘邦而言,‘项羽杀楚怀王’,却成为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大义旗帜。 在北出汉中,还定三秦之后,刘邦也是凭借‘帮楚怀王报仇’的大义旗帜,轻而易举的将关东诸侯纠集了起来,形成了势力庞大的反楚联盟。 虽然彭城一战,刘邦彻底败光了诸侯联军五十六万大军,但九江王英布,也恰恰是在那危急存亡之时,判楚降汉,投身于刘邦阵营。 结合这此间种种,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帮项羽攻入关中’这一项,英布楚汉争霸时期的所作所为,都更像是一个‘汉间’,而非楚臣。 尤其是‘弑楚怀王,而使项羽大义有失’,以及关键时刻背叛项羽这两项,在刘邦鲸吞天下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现在,在天子刘邦的诏书中,此间种种,却成为了英布‘天生反贼’的明证······ “成者王,败者寇啊······”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众人便也悄然敛回心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虫达手中的天子诏之上。 ——英布的下场,从客观角度上来讲,可能值得遗憾和唏嘘。 但从众人所处的政治立场来看,英布的下场,却只能归类为:咎由自取。 还是那句话:在心安理得成为异姓诸侯的那一天,英布的下场,就早已注定······ “今,英布果反淮南,而恰太子游于关东,距淮南不远;又太子临行之时,朕恐事有不测,与调兵虎符为太子傍身。” 听闻此语,众人便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移向了虫达身侧的刘盈。 而刘盈也是适时站起身,满是恭敬的从木岸上拿起一方木盒,旋即取出盒中玉虎,环举向殿内众人。 至此,‘太子全权掌平叛事宜’,便算是走完了所有程序。 虫达手中的诏书,也顺理成章的来到了将帅任命的环节。 “令: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为平叛之帅。” “凡平叛之策,此二人同与者,便当即行;此二人各执一词者,由太子择其一者行之。” 听到这里,郦商、靳歙二人只赶忙上前些,对虫达手中的诏书沉沉一叩首。 “臣商\/臣歙,谨遵陛下诏谕!” 见二人齐声应命,刘盈也是稍一抬手,示意虫达稍等片刻。 而后,便见刘盈神情肃穆的走下御阶,将郦商、靳歙二人分别扶起,旋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将手中的玉制虎符,递到了郦商面前。 见刘盈这般举动,殿内众人无不大惊失色,郦商更是头都不敢抬,慌忙跪回地上,舌头都似是打了节! “殿、殿下!” “殿下万万不可!” 神情慌乱的一声惊呼,郦商稍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祈求! 而在郦商身后,正跪地俯身恭闻诏谕的众人,更是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望向刘盈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庞之上。 ——这,可是调兵虎符! 且与寻常时日,用于临时掌军的铜制虎符不同,刘盈手中的,可是具有永久性时效,可随时调动天下任何一支兵马,且天上地下只有两个的玉制虎符! 在过去,汉室所拥有的两块玉制虎符,也从未曾脱离过天子刘邦的掌控。 即便是如今,正全权掌控平定陈豨事宜的左相国樊哙,也只是得到了一封‘许便宜行事’的诏书,而并未得到玉虎符傍身! 便是刘盈得到刘邦以玉制虎符相‘借’,那也是太子之身,外加监国之责,才勉强合理了点。 甚至若单单只是太子的身份,而非监国太子的身份,以及‘钦定平叛主帅’的身份,即便刘盈手持玉制虎符出现在此,众人都会觉得很不对劲! 现在,刘盈甚至想要将那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玉制虎符,交到郦商手中? 这一刻,殿内众人都只觉得:刘盈疯了! 亦或者,是刘盈与郦商有什么深仇大恨,想要借此除掉郦商! 感受着众人投向自己的惊骇目光,刘盈却是面不改色,仍是那副郑重无比的面容,伸手想要将郦商扶起。 见郦商一副‘殿下不收回成名,臣绝不敢起来’的架势,刘盈也只稍直起身,却并没有丝毫迟疑。 “曲周侯之虑,孤知之。” 轻声道出一语,又见刘盈侧过头,在殿内环顾一圈:“诸公之所虑,孤亦知之。” 言罢,刘盈便再度正过身,望向郦商的目光中,满带上了庄严,和诚恳。 “此番,英布贼子乱淮南,孤自长安东出之时,父皇便曾有令:平叛事宜,皆由右相国之意为先,车骑将军之意为辅。” “又孤不知兵事,更从未掌军,于兵阵之事,孤之所知者,恐尚不足阵前一卒。” “今英布已尽得荆,而望楚在即,孤纵身报国之志,亦无胜敌之能。” “故此战,当右相国倾力为之,助孤退敌,方可使社稷得安,天下万民,无再陷战祸荼毒之虞。” 说到这里,刘盈便再次抬起手,将那枚隐隐泛着青涩的玉符,递到了郦商面前。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若无虎符在手,右相国纵得父皇之任命、孤之信重,然临战之时,恐仍有调兵不及之虞。” “唯得虎符,右相国方可于大军如臂指使,尽展己之所能,助孤平此乱而胜英布贼子,与宗庙、社稷,乃至天下安和······” 语调沉稳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侧过头,隐隐带有些许强势的望向众人。 “诸公皆为父皇任之以‘助太子平叛’之责,于孤之举,亦当无有非议。” “更且······”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滞,刘盈终再度伸出左手,将郦商从地上扶起,借着俯身的机会,对郦商附耳道出一语。 “孤此举,已得父皇之允······” “曲周侯若仍不从,纵父皇勿怪,恐仍当有抗命不尊之嫌······” 听着耳边传来刘盈满是深意的轻语,郦商惶恐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一抹茫然。 只刹那的呆愣,忘记反抗的郦商,便已是被刘盈一把扶起了身。 待缓过神来,郦商只见面前,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刘盈,正满脸郑重的手举虎符; 在身侧,是靳歙、王陵、张苍等诸将帅,以一种莫名复杂的目光,注视向自己。 最终,还是靳歙面色严峻的微一点头,让郦商终于镇定了些。 “殿下方才所言,信武侯,当是已闻之。” “若日后,因此而生祸事,得信武侯为证,亦当有所转圜之余地······” 在心中如是安慰着自己,郦商终还是摇了摇头,对刘盈深深一拜。 “殿下有令······” “臣······” “不敢不从!” 极其严肃的一语,郦商又赶忙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又最后带上了一抹欲哭无泪般恳求。 “然虎符,国之重器也。” “臣纵万死,亦不敢受之!” “还请殿下自持,待必要之时,再借臣暂用便可······” “臣,昧死恳请殿下······” 言罢,郦商稍一迟疑,终还是做出了一副要跪地叩首的架势。 见此,刘盈纵是仍有疑虑,也只得赶忙伸出手,阻止了郦商跪地的举动。 佯装为难的低吟许久,终还是见刘盈无奈一点头,将手中虎符收回,对郦商微一点头。 待郦商满是感激的一拱手,刘盈又侧过身,对靳歙一点头,才回过身,沿御阶走回了上首的木案前。 到这时,虫达那标志性的嗓音,才终于再次响起。 “着:上将军棘蒲侯柴武、齐相平阳侯曹参为前将军; 颍阴侯灌婴、博阳侯陈濞为右将军; 隆虑侯周灶、安国侯王陵为左将军; 北平侯张苍、曲周侯世子寄为后将军。 建成侯吕释之为中军监军,主大军粮草事;洨侯吕产、郦侯吕台、建成侯世子吕禄各为将,随侍太子左右。” 至此,这封关于平叛将帅的任命诏书,便被虫达尽数宣读而出。 待众人谢恩起身,刘盈也是在同郦商、靳歙二人眼神交流一番后,起身负手,望向殿内众人。 “平阳侯,已于临淄整点齐卒,驰援楚南在即;上将军亦当速速启程,从助楚王。” 闻言,柴武只上前一步,拱手应命。 而后,刘盈又侧过头,目不斜视的望向灌婴。 “自邯郸南下之关中大军,今已驻于淮阳,为博阳侯节制;颍阴侯亦当速往淮阳,同博阳侯共固淮阳。” 待灌婴也拱手领命,刘盈便又望向人群靠后些的位置,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 “曲周侯世子寄,已率梁卒固南阳、南郡,又今,英布贼子已东取荆,而北望楚,多无折返而西进之理。” “北平侯,便同隆虑侯、安国侯暂留孤侧,以备不测。” 听闻刘盈此言,被点到名的张苍、王陵、周灶三人也是稍出身,接受了刘盈对自己的安排。 对殿内众人都做下安排,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回到了最靠近自己的郦商、靳歙二人身上。 低吟措辞片刻,刘盈终还是对郦商一笑,旋即望向靳歙。 “楚汉两争之时,车骑将军便多有战项羽而胜之勋。” “又孤闻:英布之用兵,颇得昔鲁公之风。” “不妨便由车骑将军,为诸公试言:今淮南贼之反,当用何策、兵往何处,孤又当如何应之,方可平贼之乱,而安宗庙、社稷?” 第227章 英布,匪类也!绝无大志! 刘盈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自也是脊背一挺,纷纷将目光,洒向了人群最靠前的郦商。 感受着众人的目光,郦商却似是习以为常般,回身对众人稍一拱手,便来到了殿侧,高高挂起的堪舆之上。 待众人纷纷起身挪步,刘盈也是从御阶之上缓缓走下,来到了堪舆旁靠前些的位置,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对着堪舆查看片刻,郦商终又回过身,对刘盈一拱手,旋即从地上拿起一根长木棒,将棒尖指向了地图的正中央。 “诸公当有所知:淮南,北邻淮阳,西北得南阳、南郡,西南则为长沙国;” “淮南之南,便隔五岭而亡南越;” “淮南之东南,为闽越;正东,则为荆;东北向,又于楚国相接壤。” 语调平缓得将淮南国得周遭地缘道出,便见郦商稍侧过身,对刘盈微微一点头。 “战前,陛下于长安拟庙算:淮南若反,其西南、南、东南,皆各有不通。” “盖因淮南之西南,便为长沙;然长沙湿瘴遍布,又于长安、关中远者甚,英布取之无用。” “淮南正南之南越、东南之闽越,亦同理。” “如此,英布贼子所当取,便余淮南西北之南阳、南郡,淮南正北之淮阳郡,及正东之荆、东北之楚。” “今,南阳南郡,得梁国兵固守,淮阳得博扬侯率关中大军守之,楚,亦得齐楚之郡国卒合守。” “又荆王,已薨于王事,荆更为英布贼子全得。” “如此言之,贼之所向,便不外乎固荆而得兵马、粮草,稍做整修,旋即北上攻楚!” 言罢,郦商便止住话头,略带请示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神情严峻的微一点头,郦商终是深吸一口气,望向众人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强势! “临出长安之时,陛下曾有令:若贼反,势必先取荆而北攻楚,而谋合荆、楚、齐三国之兵,终西进而遥望函谷!” “今,贼起乱不过数日,荆王便身死而尽失其国,贼之欲动蠢蠢,兵锋直指齐、楚!” “自周时,楚之卒,便较齐卒更为悍勇;楚之军,亦较齐军兵甲更众、战力更盛!” “贼已得荆,若再得楚,齐之失,便不过须臾。” “一俟贼率淮南贼军,合荆、楚、齐之军、民而西行,纵函谷暂无虞,此战之胜败,皆当不为朝堂所左右······” 说着,郦商的语调,也逐渐严峻了起来,最终,郦商手中的木棒,只在堪舆上重重一点。 “楚国,绝不可失!!” 以不容置疑得语调,将此战得战略目标宣示于众人面前,郦商又微微眯起眼角,望向众人得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与平日截然相反得强势。 “临行之时,某已立军令状于陛下当面:若楚国有寸土失守,某,便绝不全身班师!” 嘴上说着,目光暗含深意,甚至隐隐带有些许威胁得扫视一圈众人,最终,郦商终是对众人缓缓拱起手,旋即极其缓慢的拜下身。 “此战,关乎社稷之福祸,更乃家上立武之首战!” “万望诸公竭尽所能,以报陛下所赐之高官厚禄、朝中公卿之殷殷厚望!” “某且在此,先行谢过诸公!!!” 言罢,郦商便朝着众人沉沉一拱手,竟久久不愿起身。 而殿内本就不算轻松的氛围,也随着郦商这郑重其事的一拜,更添了一份严肃。 见郦商如此郑重其事,众人只面带诧异的稍一对视,便也齐齐一躬身,即是回礼,也算是答允了郦商的请求。 待片刻之后,重新直起身的郦商,便将手中木棍,在楚国与淮南国交界的一处城邑重重一点。 “寿春!” “楚-淮南相接之土数以百里,可称曰‘重镇’者,唯寿春一处!” “且淮南之都六安,南距寿春不过百里。” “故淮南贼子于寿春,必当有重兵驻守;若欲北上而攻齐,亦必当先保寿春安稳,而另寻北上之徒。” 语调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郦商便回身望向刘盈,目光中,尽是一股‘一切皆在掌握’的淡然。 “今英布贼子东出淮南,全具荆而北攻楚地在即;故殿下此番平叛,决战,便当于楚地!” “又寿春,位楚-淮南之交,更身系淮南之都——六安之安危。” “故臣之意:博阳侯所率之关中军十五万,可分五万入楚,合齐、楚之兵,佯于贼决战。” “余十万众,则自淮阳潜行至楚-淮南之交,强渡淮水而夺寿春。” “如此,贼于楚地必自乱阵脚,军心大乱。” “待彼时,殿下再亲率军,于楚地掩杀叛军,另由博阳侯大军自寿春南下,自取六安。” “一俟六安易主,淮南全境必传檄而定,英布,便不过丧家之犬······” 听着郦商以一种莫名自信的语调,将战事的发展推演出来,刘盈的面容之上,只再次涌上了些许僵硬。 ——郦商所做出的推演,和刘盈尚未出发之时,天子刘邦给出的预测几乎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点在于:在刘邦的推演中,刘盈所率的中军主力,和英布麾下的叛军,是要在荆地对峙的······ “中军与贼决战楚地,偏军奇袭敌后,断敌退路······” “嗯······”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稍思虑片刻,刘盈便对郦商的推演,在心中给出了‘靠谱’的评价。 倒也不是说刘盈一个不知兵的肉食者,在这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开窍了,而是刘盈的记忆。 在刘盈的记忆中,前世的淮南王英布之乱,也大概是这么一个平定流程。 ——荆王刘贾暴毙,荆地尽失,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之楚地,与英布决战而完胜,英布逃亡南下,为长沙王太子诱杀。 甚至在前世,刘邦平定英布的过程中,都没有郦商所提到的‘断敌退路’这一说。 号称三十万大军,实际战斗编制也起码有十万人的淮南叛军,几乎就是和天子刘邦的主力打了个照面,便顺理成章的惨败溃散。 前世如此,这一世,就算蝴蝶效应再剧烈,也断然没有出大差错的道理。 ——起码比起前世,只能躺在病榻之上,隔三差五才能从辇车里走出来,跟将士们喊一声‘加油干’的刘邦,这一世的刘盈,根本不可能对大军的战斗力起到什么负面影响。 想到这里,刘盈便暗自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郦商的说法。 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心里没底,亦或是养成了习惯——即便心里已经认可了郦商的方案,刘盈却还是下意识开口发出一问。 “曲周侯之策,孤闻之,确甚为万全。” “然昔,孤偶涉兵阵之简,闻:夫战,未算胜,先算败。” “不知曲周侯此策,若论败,当败于何处?” 语调平和的发出一问,刘盈不忘面色平和的侧过头,环顾一圈众人。 “若诸公有疑,亦可直言不讳。” 对于军事,尤其是如今,尚处于封建时代冷兵器战争时期,偏偏还是步兵、战车为主要作战力量的军事理论,刘盈基本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刘盈去主动学的。 刘盈发出这么一问,想要表达意思也很简单:曲周侯说的方案,孤觉得不错,但孤这是头一回打仗,又是平定异姓诸侯叛乱,兹事体大,得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大家不妨以‘失败’为此战的结果,试着逆推可能导致失败的原因和因素。 等所有可能导致失败的因素都考虑到,并得到了妥善解决,曲周侯的方案,孤用着才安心。 不得不说,刘盈这种‘以失败为先决条件,逆推可能造成失败的原因’的理论,着实让殿内众人耳目一新。 倒也不是说,类似的说法没有出现过,只是在过去,‘未算胜,先算败’,几乎只会出现在对敌人形成包围,且暂时还没有彻底歼灭敌人的时候,将官统帅才会出于‘别出差错’的心理,会试着寻找自己所布的包围圈是否有漏洞。 而现在,战争才刚刚打响,甚至对刘盈所掌的主力军而言,第一场战斗都还没打起来,刘盈就开始用‘未算胜,先算败’去查漏补缺······ 一时之间,众人只顾着心绪四散,竟没有一个人顾上回答刘盈的问题。 见此状况,刘盈还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遂尴尬一笑,又补充道:“孤意,诸公不妨如此思之。” “——仿若诸公,皆英布之谋士,今英布已东出淮南而得荆,又知太子亲调大军,重兵驻守楚南。” “如此之时,诸公当拟何良策,以助英布得利,乃至得胜?” 试着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将自己的意图表达出来,刘盈便略带上些许尴尬的笑容,等候起了众人的答复。 而刘盈这幅生怕没人听懂的模样,也终于是让郦商从思虑中回过身,旋即摇头一笑。 “家上,这是视轻吾等功侯元勋呐······” 暗自稍发出一声腹诽,又见众人也是一副同自己一般无二的反应,郦商便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之意,臣知之。” 说着,郦商不忘怪笑着望向众人:“若往数岁,诸公未疏于战阵过甚,亦当已知殿下之意。” 听闻郦商一声并不突兀的调侃,稍显拥挤的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轻笑。 见众人这般反应,刘盈自也是低头一笑,旋即抬头望向郦商,做出一副‘请’的架势。 郦商则是趁着发笑的恐当,将心中腹稿稍措辞一番,便按照刘盈的假设,来了一场‘如果会失败’为前提的逆推纠错。 “若臣为英布账下之谋士,依始,臣便当竭力谏其东进,乃至先夺荆而后明反,以攻荆之不备!” “今英布全得荆,亦乃从此策,方得今日之果······” 语调低沉的说着,郦商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敬佩的神情。 撇开敌我立场不谈,单就‘不宣战而奇袭夺荆’这一举动而言,英布,确实值得郦商这个敬佩的表情。 但只片刻之后,郦商的面容之上,便突而涌上一抹蔑视。 “然得荆之后,臣便当劝英布反其道而行之,留一步老弱佯攻楚地,大军主力则裹挟荆地军、民原路折返淮南。” “若南郡、南阳可得,则西进;若淮阳守备不固,便北上;无论西进亦或北上,终,皆当速抵睢阳,震荥阳、洛阳,而叩关函谷!” “纵西进、北上皆不可取,亦可尝于长沙而过;或威逼利诱,吓长沙兵南集,或佯攻长沙之东南,而得以自长沙之东北涉过。” “待过长沙,便尝昼伏夜出,奇袭武关。” “如此,便可速入关中,而是天下大乱,又无须之面函谷之雄伟······” 语带阴沉的说着,待反应过来,这是英布反叛最佳的行军路线,郦商甚至稍打了个寒颤! 而后,郦商的面容之上,便带上了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轻蔑。 “若英布从此策,或西进、或北上,亦或取道长沙而谋武关,家上此番平叛,皆当横生事端;纵乱终得平,亦或威严扫地,社稷蒙羞······” “然英布贼子,断勿从此上、中二策,而当从下策自荆地北上,谋齐楚而自断生机······” 说到这里,郦商不由讥讽一笑。 “何也?” “盖因英布,本不过秦一囚徒,更因曾受黥刑,而为诸侯私下戏称曰:黥布。” “纵后秦乱而天下纷起,英布亦不过纠合三二贼众,于山林劫道之匪类也。” “此辈即为匪类,便多无远大图谋,纵其反,其亦无问鼎之意。” “便言此番,英布起兵而乱淮南,数日而尽得荆地,又今北望楚地在即,然其所欲,恐亦非西进入关。” 语调轻蔑的给出‘英布就是个匪类,根本不会有大野心’的结论,郦商又稍思虑片刻,才给出了自己的最终定论。 “臣以为,英布此反,其所欲,不过合淮南、荆、楚、齐四国兵,又暗劝燕王、陈豨乱大河以北。” “如此,关东糜烂,又英布裹挟四国之军、民,加之朝堂累年府库空虚,无力久战,若应之不当,或使英布趁机绝关,使朝堂尽失关中!” “及英布,多欲尽掌大河以南,而主关东之半而已······” 第228章 淮南吾乃吴人! 几乎是在郦商于丰邑行宫,将自己对战事走向发表出自己的看法之时,荆都吴邑,却是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宁静。 从‘数日而全下荆地’的喜悦中冷静下来之后,淮南将卒们便收拾好心情,厉兵秣马,满怀心绪的准备起了接下来,必将发生的一场大战。 ——北上攻楚! 虽然叛军中的每一名士卒,都对这场大战有所预料,但即便是在全夺荆地的当下,当‘攻楚’二字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将士们心中,仍不免有些打颤。 倒也不是淮南军士,都是一群胆怯之辈,亦或是乌合之众——实在是过往数十年,‘楚卒’二字,在关东大地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传奇······ 远的不说,就说发生在最近数十年的事,先是始皇灭楚之时,楚将项燕如同诅咒般丢下一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结果短短十数年后,始皇驾崩、二世继位,又秦亡于三世子婴之手后,争夺天下的刘邦、项羽两方,俱是楚人出身。 甚至可以说,除了首倡起义,于大泽乡举旗的陈胜吴广二人,在‘灭秦’过程中出力最大、贡献最多,同时也最具决定作用的,也还是义军统领——义地楚怀王,以及楚国贵族项羽、楚国流氓头子刘邦。 再说近一点,便是鸿门宴之后,天下为项羽分封为十八路诸侯,而项羽又因为指使彼时的九江王英布截杀楚怀王,大义尽失,站在了天下的对立面。 可即便如此,彼时的项楚也丝毫没有堕了项羽‘楚霸王’的美誉,基本是看谁不顺眼就揍谁。 ——还都打过了! 尤其是彭城一战,霸王项羽亲率三万楚骑,将刘邦所率的五十六万诸侯联军,如赶羊般自彭城一路追砍到了荥阳,只差一步,就要破函谷而再入关中! 光是这些往事,就足以使得英布麾下的淮南国兵,对尚未交手的‘楚人’,生出一股不知来由的恐惧,和忌惮。 而这一切,也都被吴邑荆王宫内,一个面带刺字,眉眼阴戾的贵族看在眼里······ · “楚人······” “哼!” 一声满带烦躁的低吼,英布只握紧双拳,面色暴躁的将拳头撑在木案之上,阴狠的目光撒向空荡荡的宫殿。 随着英布渐渐皱起的眉头,便是左颊上的刺字,都不由跟着扭曲了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英布才面带阴沉的坐回了软榻,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按理来说,英布自己,其实也勉强算是楚国人。 ——英布所出身的九江,在秦尚未统一天下之时,便本是楚国领土。 只不过,若是将时间再前推一些,推到春秋-战国之交接,情况就又有所不同了。 英布的籍贯,正是如今的淮南国都——六安。 准确的说,是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而英布,正是出生于秦九江郡六安邑。 在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前,九江,确实是楚国领土。 但在更遥远的春秋时期,九江郡,却更多因属吴之东境、楚之西境,而被大多数人称之为‘吴头楚尾’;严格意义上来讲,属于吴国。 春秋末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本属于吴国的九江,便被彼时称霸一时的越国所占有。 只不过,与大多数盛极一时的霸主一样,称霸天下一时的越国,在一代雄主勾践死去之后,也无法避免的衰落了下去。 尤其是自勾践死后的短短百十年,越国更是发生了足足三次弑君事件,被史学家称为:越人三弑其君。 ——先是周贞王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448年,越王太子朱勾发动政变,弑杀越王不寿成功,即位为王。 之后,到了周烈王元年,即公元前375年,越王翳的弟弟豫为继承王位,谋害三个王子,并企图除掉太子诸咎,却被越王拒绝; 见自己的计划没有得到认可,诸咎担心自身被害,于是发动宫廷政变,杀死了越王翳;是年十月,心怀愤怒的越国人又杀死了诸咎! 越王翳及其子嗣,均被乱贼诸咎杀害,本成功登位为越王的诸咎,又被忠直的越人所杀,这就使得越国的王位,竟再也没有了法礼意义上的继承人,越国遂自此陷入内乱。 短短两年后的周烈王三年,即前363年,寺区的弟弟思又弑杀了之侯,拥立其弟无颛为越王······ 宫廷中不断上演着弑君、弑父的悲剧,越国贵族间又各怀心思,互相残杀,这也使得本就走在衰败路上的越国,以更快的速度,与越王勾践的霸业渐行渐远。 直到公元前306年,即秦昭襄王元年、周慎靓王九年,依旧没能从内乱走出的越国,最终为楚怀王熊槐所灭; 曾经的越国领土,以及被越王勾践划入越国的吴国领土,也自此成为了楚国版图的一部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作为九江人,英布可以说自己的楚人,也可以说自己是越人,但实际上,时至今日,即便吴国早已不复存在,但绝大部分九江人,也都还以‘吴人’自居。 这,也正是英布麾下的淮南将士,还没见到一个楚卒,就对‘楚人’心生忌惮的原因。 道理再简单不过:二百多年前,吴国为越所灭;一百多年前,灭了吴的越,又被楚所灭。 这样一来,通过一个很浅显易懂的对比,自诩为‘吴人之后’的淮南将士,很容易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越人比吴人强大,楚人又比越人强大,所以楚人,比吴人强很多! 这,也正是英布对当下,明明刚获得大胜,却诡异低迷下去的军心焦头烂额,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调整的原因。 ——勾践灭吴的经历,实在是让吴人太过胆战,甚至在灵魂深处,烙上了一个名为‘恐越’的烙印,即便已经过去数百年,都还未曾淡去······ 足足数百年的岁月洗礼,都没能将‘恐越’的烙印从吴人心中淡除,又何谈曾经击败越人,甚至灭了越国的楚国? “唉······” 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叹,英布便漫无目的的侧过头,望向一直侍立于身侧,却始终未曾抬起头、直起身的武卒。 感受到英布望向自己的目光,那武卒又似木雕般呆立片刻,见英布仍紧紧注视着自己,便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英布。 “大王,可是忧心于军心不稳,将士多闻楚而胆颤?” 见自己的亲卫一语道破心中所虑,英布只面色凝重的直起身,负手踱步上前,萧然长叹一口气。 “是啊~” “自有汉,关东异姓诸侯,便岁岁为长安所讨。” “时至今日,临江王共尉、韩往信、楚王信、燕王臧荼、梁王彭越等,俱已身死国灭。” “便赵王张敖,亦已失其土而去其王爵,为沛公软禁于长安。” “今之燕王卢绾,乃沛公自孩提之时,便日夜不离之手足;纵今,长安于关东诸侯愈发严苛,燕王卢绾,亦当无逆反之理。” “及长沙王吴臣,更吴芮之亲子、吴王夫差之后裔;但只念‘南戒赵佗’,长安亦断无取吴氏而夺其国、土之理······” 语调满是感怀的说着,英布终是苦笑着侧过头。 “今,关东异姓而王,又为长安所忌之诸侯,唯寡人而已······” “梁王彭越,有大功于社稷,又毫无不恭,亦已为沛公斩于洛阳,分其肉而‘赐’寡人之手。” “若寡人再不为己谋,恐来日,亦当步彭越之后尘······” 以一种满是无奈的语气,道出这番丝毫听不出虚情假意的话,英布便抬手虚指向宫外,淮南军队驻扎的吴邑以西,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讥讽。 “然寡人起兵而自图,欲与淮南之吴人富贵;怎奈寡人付以厚望之吴人,今竟仍以往昔之时而惧楚卒,得居吴邑而不敢西望!” 突然发出一声满含愤恨的咆哮,英布便又发出一声哀叹,自顾自摇了摇头。 “若随寡人北上攻楚者,皆此等胆怯之徒,纵寡人身昔日淮阴侯之能,又徒之···奈何······” 听着自家大王满是落寞的自语,兵卒只默然低下头,似是不知该如何劝解。 但片刻之后,兵卒却是从短暂的思考中回过神,再次抬头望向英布时,目光中,竟隐隐泛起了些许智慧的精光! “大王。” “今大军所驻,乃何地?” 没由来的明知故问,惹得英布不由得一皱眉。 待回过神,看到亲卫目光中的自信,英布便也孤疑的走上前,微启涸唇。 “吴邑。” “荆都吴邑。” 见英布并没有表露出烦躁的神情,反倒是隐隐带有期盼的望向自己,那亲卫终是直起腰杆,又对英布意味深长的一笑。 “大王身吴人,怎能或忘:昔吴王夫差之时,吴之都,便乃今之荆都:吴邑?” 听闻此言,英布面色陡然一滞,瞳孔也不由微微一缩! 但很快,英布面上神情,便再次恢复到了片刻之前,那不明所以的孤疑。 ——如果不是这个亲卫提醒,英布确实是忘记了:自己现在所在的吴邑,恰恰就是春秋之时,吴王夫差的王都。 甚至连此刻,被英布踩在脚下的荆王宫,在几百年前,都很有可能是吴王宫! 但即便如此,英布也还是没能想明白:吴邑是昔日的吴国国都,和英布如今的困局有什么关系? 甚至于如今,淮南将士对楚卒莫名生出恐惧,都很有可能是因为英布脚下这座‘故吴之都’,让大家加深了对那段往事的印象! 想到这里,英布望向兵卒的目光,便稍带上了些许似懂非懂。 “仲意,寡人当引军别处,远吴邑而驻军?” 却见兵卒闻言,只满带感叹的一阵摇头,旋即满是笑意的望向英布。 “非也。” “大王非但不可使大军移驻别处,还当于吴邑鼓舞军心!” “且唯独吴邑,可使诸将士去惧楚之心,而生熊熊战意!” 听到这里,英布终于是隐隐猜测到亲卫的意图,便也暂时放下的诸侯的架子,终于摆出了一副晚辈对族中兄长所应有的恭敬。 “还请兄详言!” 郑重其事的一拱手,惹得亲卫一阵眼眶泛红,自顾自感动片刻,也终是在英布面前盘腿坐下来,将自己的计划,尽数摆在了英布面前。 “大王当知:今诸将士军心涣散,皆因昔,越王勾践灭吴,而后楚又灭越。” “然吴王夫差为越所灭之前,可曾先灭越!” “勾践之所以得复国,更后称霸一时,亦乃夫差一时心慈,为勾践所蔽。” “今大王身故吴之都,又手握大军数以十万,何不聚诸将士于城下,再行誓师?” 听闻此言,英布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一时茫然。 “再行······” “誓师?” 自语般的一声轻喃,却惹得那亲卫重重一点头。 “然!” “大王此番起兵而反汉,虽先已于六安誓师,然彼时,大王念不宣而速夺荆,故一切从简,亦未曾布檄文行于天下!” “今,天下皆知大王举兵,然皆不知,大王究竟因何举兵。” “现下,诸将士军心涣散,大王恰可趁此机,再行誓师而布檄文。” “誓师者,乃大王言诸将士:昔,吴王夫差灭越,然因一时心慈,除恶未尽,而遭勾践之反噬;” “今大王顺天应命,再聚吴甲数十万于吴邑,便乃继先王夫差之遗训,欲再续吴之霸业!” “又夫差之败,乃除恶未尽;而今,沛公知大王举兵而不亲来,只遣一茹毛幼童,为数十万大军之帅!” “大王正可趁此良机,断汉之后,不复蹈夫差灭越不净,而受反噬之后尘!!!” 满是慷慨激昂的说着,亲卫终是止住话头,微微一笑,调整一下粗重的呼吸,才最后轻语道:“及檄文,亦易尔。” “大王便以往数岁,沛公于有功之诸侯如何相待,又如何使汉立时之异姓诸侯八人,只遗今之二者等种种,明言于天下人,便可······” 第229章 集中解答 月末最后一天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这段时间出现的,关注度较高的问题集中做一个解答。 ——刘贾的身份。 根据目前能查到的公开资料,《史记·卷五十一·荆燕吴传第二十一》记载:荆王刘贾者,诸刘,不知其何属初起时。 译:荆王刘贾,是刘氏宗亲,不知道高祖刘邦起事的时候,刘贾是受谁节制。 在这句看似不负责任的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太史公其实还有两层言外之意。 一、高祖起事的时候,这货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也就是说,早刘邦起事之前,刘贾与刘邦,或者说刘煓,乃至更上一代的魏丰公刘煓一脉,都是没有什么交际的。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刘邦原本‘穷在闹市无人问’,一朝起兵反秦,就‘富在深山有远亲’,得到了刘贾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前来投奔。 二、刘贾跟刘氏宗亲,主要是刘邦这一脉的关系,已然无法考证。 换而言之,对于刘贾在刘氏宗亲中的具体辈分、与高祖刘邦的详细亲缘关系,太史公已无从考证。 在《史记》表示不知道,太史公司马迁亲口承认无法考证的情况下,普遍被认为史记ps的《汉书》,却出现了一段颇为有趣的记载。 《汉书·卷三十五·荆燕吴传第五》:荆王刘贾,高帝从父兄也,不知其初起时。 与《史记》一样,都带了一句略有些不负责任的‘不知其初起时’——不知道最初,跟随高祖刘邦时的状况。 但与《史记》‘刘贾,诸刘(之一)’的严谨态度不同,《汉书》却出现了一个没有任何考据来源,且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记载:刘贾,高帝从父兄也。 ‘从父兄’这个词,无论是在史料记载,还是在古代读物中,都有着较高的出现频率,且寓意也大都为‘远方亲戚中的堂兄、表兄’之类。 但根据作者目前能查阅到的资料,直到唐代,‘从父兄’的定义都还十分明确。 唐·颜师古《汉书注》:父之兄弟之子,为从父兄弟也;言本同祖,从父而别。 意思就是说:父亲的兄弟的儿子,就是‘从父兄’或‘从父弟’,表示祖父为同一人,从父亲这一辈开始分为两支脉系。 有了这个定义,《汉书》对刘贾的记载,就更不具可靠性了。 ——既然从父兄,指父亲的兄弟的儿子,即叔伯的儿子,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堂兄弟,那作为‘高帝从父兄’的刘贾,就应该比刘邦更年长。 并且刘贾的父亲,应该是太上皇刘煓的兄弟,即彭城刘氏始祖,魏丰公刘仁(一说刘荣)的儿子。 但遗憾的是,根据现世流传的《彭城郡刘氏彭城堂始祖·荣公》的刘氏宗谱记载,只能查到魏丰公刘仁唯一的儿子:太上皇刘煓。 从这一点,我们能得出一个大概率没有错误的结论:太上皇刘煓,是魏丰公刘仁独子。 这样一来,‘刘贾,高祖从父兄’的说法就立刻站不稳脚跟了。 ——从父兄从父兄,你爹好歹得跟我爹是亲兄弟,咱俩有共同一个爷爷? 但根据刘氏宗谱追溯,刘贾的父亲显然不大可能是魏丰公之子,所为刘贾的身份,更大概率是与魏丰公一脉更加疏远的远方亲戚。 除了父亲与魏丰公的关系,刘贾的年龄,也很难满足‘高祖从父兄’的说法。 从父兄,也就是堂兄的定义,可以说千百年来都未曾变化——叔伯的儿子,且比自己年长者,为从父兄\/堂兄。 也就是说,作为高祖刘邦的从父兄,刘贾的年纪比刘邦大。 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多了。 大家不妨现象这样一个画面:汉高祖五年,即公元前202年,年五十五岁的汉王刘邦刘邦亲自追击项羽至固陵,派比自己还要年长的从父兄刘贾南渡淮河包围寿春······ ——五十五岁的刘邦,能和正值壮年的霸王项羽掰腕子,并最终成功鼎立汉祚的故事,已经足够具有不可取代性了。 在这个前提下,一个年纪超过五十五岁的老宗亲,在人类平均寿命不超过三十岁的两千二百千年,受老天子之令先断项羽粮道,后又渡河作战、迎击当时尚在项羽麾下的英布大军,怎么想都有些不大现实。 结合以上考证内容,佐吏可以大言不惭的得出以下结论:对于荆王刘贾与高祖刘邦的亲缘关系,《史记》中‘是亲戚,但不知道是啥关系的亲戚’的记载,应当是更为准确的;而《汉书》中直接断定‘刘贾,高帝从父兄也’的记载,则显然没有丝毫说服力。 本书中,便沿用了‘是亲戚,但具体亲缘关系不明’为背景,给刘贾安了一个比刘邦、刘贾小一辈的辈分,此举为杜撰,非为史实,也没有史料作证,只是单纯的设定。 除了刘贾,最近几章写到英布反叛的内容,也有些问题需要交代一下。 英布籍贯为九江六邑,最开始也是因籍贯而被项羽封为九江王,之后被刘邦改封为淮南王,实际上并不是移封,而是在原有封土,即九江郡的基础上,增加了衡山郡,合此二郡为淮南国。 而九江、衡山两郡,在春秋之时本为吴国领土,后随着越王勾践灭吴而并入越国;到战国初期,楚怀王灭越,九江、衡山二郡又并入楚国。 具体内容在正文中讲述的较为明确,最终结论也已在正文中得出:在汉初之时,九江、衡山二郡,都可以算作是传统意义上的‘吴地’,准确地说是吴北;九江、衡山出身的百姓,也大多自诩为吴人,而非越人、楚人。 只不过,相较于更认同吴王夫差一脉的长沙国百姓,以及更靠南的南越、闽越、南海、东越等‘百越之民’,九江、衡山二郡的百姓对春秋时期的吴王夫差,并没有那么深刻的认同感,但也多少心怀些许缅怀就是了。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文中多次出现,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机会细讲的东西。 ——汉初的长沙王吴氏,确确实实是吴王夫差的嫡系后裔。 据清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重修的《鸿源吴氏宗谱》,及鄱阳鸡峰的《吴氏宗谱》载:吴芮应是夫差的第十一世孙,吴国始祖泰伯的第三十三世孙; 《上饶地区志》(1997年版)则称为第七世孙——公元前473年越国灭吴国,越王勾践毙夫差,追杀夫差家人;吴国王子王孙四散避难,太子鸿和王子徽及其子女,随吴国南溃兵马,分别从安徽休宁翻过虎头山和婺源鄣公山,隐匿到浮梁的瑶里、九龙、金竹山、蛟潭、福港等偏僻地区生存下来。 公元前248年,吴芮的父亲吴申,被贬到番邑(今鄱阳)定居。 一代长沙王吴芮,本为楚人(楚民),秦一通天下之后,被任命为秦番邑第一任县令,与此同时,吴芮也是第一位起兵响应起义的秦吏,即秦国官员。 在秦亡之后,吴芮也成为了项羽所分封的十八路诸侯之一,获封衡山王,土衡山郡。 之后霸王项羽自刎乌江,项羽所封的十八路诸侯也得以重新洗牌,衡山王吴芮便被移封为了长沙王,其原本国土衡山郡,也被并入了九江王英布的封土,合称:淮南国。 刘邦即皇帝位后的第二年,吴芮便病故,但与绝大多数汉初异姓诸侯······ 准确的说:是与任何一位汉初异姓诸侯所不同的是,在吴芮时候,心心念念铲除异性诸侯势力的汉天子刘邦,却并没有打长沙国的算盘,而是让吴芮的儿子吴臣继承了长沙王的王爵。 甚至在吴臣之后,长沙王一脉还经历了三世王吴回、四世王吴右、五世王吴差,直到五世长沙王吴差绝嗣,长沙国才被汉室收回,并进入了宗亲为王的新时代。 这,也正是佐吏想要告诉大家的东西——在‘异姓诸侯为原罪’的汉初,长沙王吴氏一脉,为何能成为唯一一家不受长安中央忌惮得异姓诸侯? 答案,就在佐吏对长沙王吴氏一脉最开始的那句描述:长沙王吴氏,是吴王夫差的嫡系后裔。 汉室初,华夏文明才刚进入封建大一统时代,长江以南的地区大都还未开发;而没有开发,就意味着明智相对愚昧、社会风气相对更为传统。 而在彼时的五岭南北,即岭北的长沙、衡山等地,以及岭南的百越之地,‘社会风气相对更为传统’,值得便是对先祖的盲目尊崇。 在中原地区已经初步脱离‘血统论’的时间节点,彼时的吴人、越人这两个群体,却依旧还沉寂在对血统论的盲目尊崇; 由秦南海都尉赵佗实际掌控的南越,越人普遍以越王勾践为自己的先祖,并因此而自诩为‘贵胄之后’;而长沙国,以及衡山、九江两郡所组成的淮南国,吴人群体也有样学样,以‘夫差后裔’自居。 这种情况,在地缘更靠南的长沙国最甚,相对靠北的衡山郡则较轻,最靠北的九江最轻,这也与佐吏先前说的‘长江以南还没有开发’的说法一致——过了长江越靠南,开发程度就越地,百姓的思想就越落后,对血统论的尊崇就愈发强烈。 而吴氏一脉成为长沙王,甚至得以顺顺利利传延五世,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对于自立为南越王的赵佗,以及其所成立的南越割据政权,汉室的态度,其实一直都很纠结。 因为相较于文化、传承、价值完全不同的北蛮匈奴,赵佗掌控下的南越,在春秋之时本就是越国境内,严格意义上来讲,也属于华夏文化圈的一份子,只是相较于中原列国更偏了些。 再加上割据南越之后,赵佗在百越之地通过联姻、教化等方式,使得原本生产力落后,甚至还未从刀耕火种的奴隶主时期完全走出的百越之民,有了很高程度的汉化。 所以,汉室鼎立之初,对于南越,长安中央始终无法界定其究竟是‘外蛮’,还是‘内贼’。 再加上汉室初糟糕的中央财政状况,以及关东异姓诸侯、北方匈奴等因素造成的内外威胁,相对没那么迫切的南越,也就被长安中央暂且搁置。 即便赵佗每逢有事都跳出来悍然称帝,长安也基本都保持了最高程度的克制,更倾向于通过外交手段(主要是陆贾)来劝说赵佗去帝号,接受汉室‘汉南越王’的册封。 而长沙王吴氏一脉,也正是汉室因制衡南越的考虑,才成功得以传延五世。 ——南越王赵佗,终不过是王,汉天子刘邦,那可是天子! 至于你百越之民,人均自诩‘勾践后裔’,但我长沙国的王,那可是世系清晰的吴王夫差嫡系后裔! 这样一来,借着‘帝-王’‘自诩后裔-真的后裔’的对比,长安中央得以在同南越的鄙视链中,获得理论上的大获全胜,使得南越王赵佗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岭南,对中原地区发动攻击。 甚至于长沙国因五世长沙王吴差‘绝嗣’,而从异姓诸侯国成为宗亲诸侯国的时间点,也是十分微妙——刚好是文-景之交,汉室已经逐步脱离建国初期的贫弱,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对外发动扩张的时间点。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吴氏一脉成功在‘长沙王’的位置上传延了五代,更多还是汉室中央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需要借吴氏‘夫差之后’的血脉,来精神镇压自诩为勾践后裔的百越之民。 除了镇压,或许也有吸引仇恨,为汉-越提供长沙这么一个战略缓冲带的考虑;但总体而言,吴氏得保长沙国祚传延五世,主要原因应该还是‘夫差后嗣’的身份。 当然,这也与自一世长沙王吴芮时起,历代吴氏长沙王对长安毕恭毕敬的态度、予取予求的姿态有关。 这一点在正文中也提到过:包括吴芮在内的历代长沙王,都无一例外的保持了‘每年上一封奏折,请求朝觐长安’,虽然大都被拒绝,但还是坚持不懈长达五十年。 为了堵住‘长沙王年年请求朝觐’的口子,高后吕雉甚至专门规定: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即便如此,之后的历代吴氏长沙王,也还是坚持不懈的每年一请朝长安。 也正是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低姿态,让吴氏一脉在那个‘拒绝朝觐等于造反’的时代,得以享国数十年。 ·········· 明天月初,刚好借机去看看腰,休息一天,谢谢大家理解。 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第230章 英布这是,认了个祖宗 “继先王夫差之遗志,复吴国之荣光······” “嘿······” “嘿嘿!” 数日后,丰邑行宫。 看着手中的简报,刘盈的眉宇间,只涌上一抹怪异的讥笑。 稍抬起头,再看看早已摊在案几之上的那篇‘檄文’,刘盈面上,笑意只更甚。 ——不出刘盈所料:凭借‘不宣而战’奇袭夺去荆都吴邑后,英布还是补上了造反不可或缺的一道程序:广发檄文于天下。 至于檄文上的内容,也没有多少新鲜话题,左右不过‘天子不仁,夺诸侯土’‘苛待功臣,编排异姓诸侯’之类。 类似的东西,刘盈前世也都有幸目睹过,根本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反倒是前几日,英布为了提振叛军士气,在吴邑进行的第二次‘誓师’,让刘盈感到一阵好笑。 听听英布在誓师时说了什么? ——继先王夫差之遗志,复吴国之荣光! ——存在于春秋时期,名垂青史的君主夫差,居然被英布称作‘先王’! 诚然,单追溯如今的淮南国,即九江、衡山两郡的历史渊源,淮南国所在的地理位置,确实勉强可以算作是吴国。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当今天下,可正好有一个如假包换的吴王夫差后裔,在长沙国称孤道寡呢! 就算是要‘继先王之遗志’‘复吴国(吴氏)之荣光’,那也应该是夫差的嫡系后嗣,如今的长沙王吴臣去做,怎么也轮不到英布一个外姓代俎越庖。 ——你一个姓英的,说要为我老吴家重铸荣光? 毫不夸张的说:英布这个举动,几乎和欺师灭祖,改换门庭,认老吴家的先祖夫差为祖宗,没有任何差别! 再有,便是英布这个举动,基本从法理意义上,切断了自己造反成功之后,取当今天子刘邦而代之的可能。 道理再简单不过:如今的英布,举起的是‘光复吴国’的大意旗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英布掌控下的淮南军队,显然也对这个说法十分买账。 但最终,倘若英布真的造反成功,取缔了如今的刘汉政权,那新朝的国号,基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吴朝! 而问题的关键,也恰在于此。 ——‘吴朝’鼎立,成为‘大吴’天子的,究竟应该是‘光复吴国’的英布,还是夫差的嫡系后代,如今的长沙王吴臣? 这件事,说破天去,英布也圆不回来! 换而言之:现如今,英布用来鼓舞麾下淮南军队士气的大义旗帜,基本也断了英布成功之后的前途。 最让刘盈感到啼笑皆非的是:就凭着这个不伦不类的举动,英布还真让叛军的士气重新高涨了起来······ “嗯······” “待此战罢,便是汉十二年。” “老头子,也没几天好活的啦······” 暗自思虑着,刘盈面上笑意只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说不清来由的低落。 对于即将到来,或者说已经到来,正在发生的淮南王英布之乱,刘盈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担心。 盖因为英布起兵,与历史上任何一次成功的造反按理,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共同点。 ——大义旗帜,英布举起的是绵软无力的‘承志夫差,光复吴国’; ——对于自己造反的举动,英布给出的解释,也还是毫无说服力的‘天子苛待功臣’; 甚至就连军队质量、数量,以及地理优势、战略优势,乃至天时、地利、人和,英布也是一样都不沾边。 真要比较起来,在历史上发生于几十年后的吴楚七国之乱,或许都比英布发动的这场‘闹剧’,要来的更有气势。 不急于眼下之事,刘盈的心思,自然放在了更遥远的未来。 如今,已经是汉十一年七月。 按照前世的记忆,老头子撒手人寰,是在汉十二年四月。 即便这一世,刘盈主动请缨,出征平叛,让天子刘邦侥幸躲过平叛过程中,那支耗费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力的流矢,但就刘盈看来,这一点改变,并不能让刘邦所剩无多的寿命延长太久。 不出意外的话,最晚不超过明年季夏,汉室就将迎来第一次政权交接。 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刘盈还需要借着太子的身份,做一些短期内没有效果,但将来必定会开花结果的筹谋布局。 “呼~” “一年······” “不,不到一年。” 鬼使神差的道出一个期限,刘盈的气质中,陡然带上了一股莫名而来的庄严。 而这一声突兀的自语,也引来了一直躬立于刘盈身侧,静候吩咐的吕释之侧目。 “家上意:此平淮南之乱,当耗时一岁?” 轻轻一声询问,终是让刘盈从思虑中回过神,旋即将略带心虚的目光,撒向了吕释之满带惊诧的面庞。 “呃······” “非,非也。” 含糊其辞的嘀咕一阵,刘盈终是略带敷衍的摆了摆手。 “孤意: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还需近岁,方可初显成效。” 略带生硬的将自己不小心脱口道出的话搪塞过去,见吕释之面上仍带有些许孤疑,刘盈只稍一思虑,便顺着话头发出一问。 “近几日,关中可有讯息送至?” 嘴上说着,刘盈也索性从座位上起身,来到殿侧的堪舆前,漫无目的的打量起荆-楚之交的地形地貌。 而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本略显孤疑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窃喜。 ——此番,临出长安之时,吕释之可谓是费尽心机,想要捞一个将军印,好在刘盈身边捞些武勋。 但让吕释之无奈的是,自己的所有努力,都被妹妹吕雉一句‘此番出征,但太子无恙,兄长便计首功’给堵了回去。 若是往年,即便吕雉态度再强硬,吕释之也必然会再尝试一下,争取独掌一支兵马,哪怕是一部校尉、一队司马也好。 但自刘盈于长陵遇刺,吕释之就明显感觉到:妹妹吕雉的注意力,已经从先前对储位的保护,全然转移到了刘盈本身的安危之上! 要说起现在,未央宫最不能提什么事儿,自是太子遇刺长陵无疑; 而若要说如今,什么事儿是未央宫最忌讳的,无疑便是‘陌生人’。 ——从开春,刘盈于长陵遇刺,到季夏,刘盈东出长安而往丰沛,短短数个月的时间,未央宫内的宫女、寺人,可是足足换了好几茬! 过去那些在未央宫臣服数年,甚至直接就在吕雉身边伺候的宫女、宦官,全被御史大夫属衙查了个底儿掉! 但凡祖上五代之内,有善用兵刃者,都无一例外的被赶出了未央宫。 幸运一些的,被派去了长乐宫;倒霉一点的,更是直接被送到了长陵,提前开始为日后给刘邦守灵做起了准备。 皇后妹妹护子心切,吕释之即便再有不甘,也只好无奈放弃争取掌兵的可能,接受了这项名为‘护刘盈周全’的任务。 在最初,吕释之也着实郁闷过一段时间。 ——此番平叛,刘盈手上光是战员,就有足足三十万人之众! 更别提刘盈身边的亲军统领,正式当今天下第一剑客:曲成侯虫达本尊了。 有数十万大军围护,身旁又是一位剑道宗师级人物贴身保护,‘护太子周全’的事,咋都轮不到吕释之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外戚。 但很快,吕释之便惊喜的发现发现:自己此番出行,除了名义上的‘保护刘盈’外,还有另外的收获。 ——凡是来往书信的收、发,无论是军事奏报,还是长安朝堂发来的政务,乃至于皇后吕雉发来的家书,刘盈都无一例外的交到了吕释之手中! 光是这一份信任,就足以让吕释之将先前,因未能掌兵而生出的不忿尽数抛在脑海,认认真真做起了刘盈的尚书郎。 甚至在此刻,当刘盈无比自然的问出这句‘关中有什么消息’的时候,吕释之心中,那早已熄灭的熊熊烈火,也悄然燃起了一点火光。 “得家上如此心中,待归长安,吾或能谋得九卿之其一······” “嗯······” “尚书令······” 在心中稍憧憬一番未来的坦途,吕释之便温笑着来到刘盈身边,将脑海中的讯息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昨日,相府来书:今岁关中,当大丰在即!” “据萧相言,今岁渭北,粟苗皆高而壮,其果皆饱而实,甚郑国渠沿岸数十里,更屡有粟苗不堪其果之重,而苗秆深弯、折之事。” “依相府农籍官之测,今岁关中,渭南当仍稍有不丰,亩产二石余;然渭北,至不济,亦当得四石半之亩产!” 语调激动的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幸福的笑容。 “少府亦言:若今岁,渭北可得亩四石半之粮产,明岁,关中粮价便可缓跌至千钱每石。” “故少府欲请奏家上:秋收之后,少府购民米粮,当以何价为准?” 听吕释之以莫名激动地语调,描绘出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刘盈只长松了口气,面上也难得带上了些许轻松。 粮食保护价政策、粮食官营政策双管齐下,几乎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能解决大部分底层民众的基本生存需求。 在后世,粮价保护、粮食官营,加上其他大宗物品的国营、官营,也曾有过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字。 ——计划经济。 而如今的汉室,与后世那段计划经济为主导的贫困时期,实在是有太多的相同之处······ “渭北亩产四石半不止,石千钱,便仍贵了些。” “谓少府:秋收,少府购百姓米粮,当以石······” “嗯,石八百钱之价购之!” 不带丝毫迟疑的划出‘每石八百钱’的收购价,刘盈不忘继续补充道:“购价,便作石八百钱;货价,则石九百钱。” “另转托相府:少府购粮于民之时,当布公文于关中各县、乡露布之上,言明少府购粮于民、货粮与民之价。” “待岁首冬十,务当使关中百姓尽知:少府于秋后,以石八百钱之价购粮于民;自今岁秋收起,至明岁秋收止,少府亦皆以石九百钱之价,货粮于关中各县、乡之粮市。” “关中民秋收得粮,可与少府代为存储,以待日后取用;少府代民存粮,取十一之费。” “若粮存少府而有余,亦可货与少府;若有粮不足食者,亦可购少府粮而食之。” 以一股莫名严肃的语调,将这些关于粮食官营政策的内容着重强调一番,待吕释之飞速记录下来,刘盈面上,便悄然涌上一抹迟疑。 但几乎只是在瞬间,刘盈目光中的迟疑,便被一抹狡黠所取代。 “舅父当谨记:此事,暂不可为楚王、齐王等宗亲知之。” “尤少府购、货米粮之价,岁末之前,绝不可为关东诸侯知晓······”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正飞速挥舞着的笔杆应声一止! 面带痴楞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深意,吕释之终还是默默低下头去。 “嘿,吾就说······” “家上得主关中米粮事,可是险些丧命于长陵!” “齐王、楚王得家上拨关中米,又怎可不‘稍’出钱赀······” 吕释之腹诽的功夫,刘盈的目光,也终是从面前的堪舆中移开。 待刘盈回过身,重新望向吕释之时,刘盈的神情中,便顿时带上了些许为难。 对于刘盈的异样,吕释之只当是‘那件事’,已经传入了刘盈耳中。 面带纠结的思虑片刻,吕释之终还是一咬牙,对刘盈拱手一拜。 “还有一事,当禀知家上。” “——往旬月,关中似有风闻,乃言······” “乃,乃言不可言、不当言之事······” “嗯?”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只嗡时一愣,赶忙将心中的盘算丢到一旁,向吕释之投去一个疑惑地目光。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释之只恨不能扇烂自己的嘴! ——刘盈这反应,分明就是不知道此事! 但话已出口,吕释之无论如何,都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个令人脊背发凉的‘风闻’,摆在刘盈的面前。 “此,此事,乃臣家中奴仆,于昨日亲告与臣知。” “其具况如何,臣不详知,只似言:自家上东出长安始,关中,便屡有‘祥瑞’。” “先有渭北奏报朝堂:郑国渠上,似有蛟龙现于云端;” “后又新丰令亲奏:栎阳宫后殿地出甘泉,顷刻便为一池;” “更有甚者,渭北张家寨三老亲奏陛前:今岁张家寨之粟,生双穗者足有上百······” 第231章 太子在外,母命有所不受! 待吕释之满带着仓皇,将这些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引来禁中武士的‘风闻’道出,刘盈的眉宇之间,只悄然涌上了些许复杂的神情。 “祥瑞······”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的心绪,便飞到了几千里外的三千里秦中。 那片沃土,那片饱经战火摧残,却始终未曾毁灭的沃土,在当今天子刘邦的努力下,得以在十年前重得安宁; 到了今年,天子刘邦一道口谕,太子刘盈顷力而为,使得自秦二世时起便失修残破的郑国渠,重新恢复了‘灌渭北田亩数十万顷’的能力。 而现在,一年的辛勤劳作,即将让关中,尤其是渭北的数十万户百姓,收获喜人的成果。 但自十年前的汉王刘邦还定三秦,到今年太子刘盈整修郑国渠,整个关中的安宁祥和,都从未曾受到过‘神明’的干扰。 ——刘邦还定三秦,靠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刘邦得立汉祚,靠的是垓下一战,霸王自刎; 即便是刘盈整修郑国渠,靠的也是长安朝堂众志成城,关中百姓倾力襄助,才得以成行。 而现在,在刘盈英军在外,代父平叛之际,‘祥瑞’这个陌生的名词,再次出现在了辽阔的关中大地之上。 作为一个职业履历中,明确写有‘汉天子’经历的穿越者,刘盈实在是太明白吕释之口中的‘祥瑞’,指的是什么了。 蛟龙现世、地出甘泉、禾生双穗······ 当这些极具迷信、神话色彩的事物,以‘流言’的方式在百姓当中传播,那能与之匹敌的,恐怕也只有上古时期,‘天神嘉赏圣王’的河图、洛书了······ “关中流言蜚语,父皇又暂歇于甘泉,酂侯闻知此事,竟无举措?!” 眨眼的功夫,刘盈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惕,以及不知由来的慎重。 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刘盈对丞相萧何的称呼,都曾过去满带尊敬的‘萧相’,变成了隐隐带有些许不满的‘酂侯’。 也正是这细微的变化,将刘盈此刻的情绪,毫不遮掩的摆在了吕释之的面前!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刘盈心里非常清晰地明白:早自‘祥瑞’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华夏文化圈的那一天起,任何形式的祥瑞,就只背负着一个使命。 ——愚民! 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会制造出各种令人不明觉厉的祥瑞,让百姓生不出反抗统治的勇气; 反抗者为了推翻统治者,也会创造出各类似有其事的神话故事,迫使愚昧的群众相信:自己,才是真正‘受命于天’,被天神派来,统治天下万民的主宰。 类似的例子,在历史上更是数不胜数,不胜枚举。 发生在东汉末年的黄巾之乱,所留下的那句后世人耳熟能详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自是不必赘述。 就说距离如今这个时间点较近的十几年前,也曾有过两例青史留名的‘祥瑞’出现。 ——秦二世元年七月,受秦廷征召,而前往渔阳戍守的民兵屯长陈胜,在河鱼腹中得一丹书,上言:大楚兴,陈胜王; 而这次祥瑞,便直接促成了青史有名的‘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乡,天下群体而反秦暴政’。 虽然最终,成功点燃天下反秦之火的义军统领陈胜,在起兵后短短半年便功败垂成,但光凭着那封只有短短六个字的鱼腹丹书,陈胜也得以在汉室成立之后,得到汉天子刘邦‘楚隐王’的追谥。 如果说这一例,距离如今的汉室依旧有些遥远,且算不上‘妇孺皆知’的话,那另外一件与刘汉社稷息息相关的神话,则必然称得上‘天下共知’。 ——始皇帝晚年,受秦廷征召,率领乡中青勇劳壮,前往骊山修造秦始皇陵的泗水亭长刘邦,由于队伍中有人逃走,只能无奈的在砀山将队伍原地解散。 也正是在当晚,因为对未来的人生感到绝望,而喝了个烂醉的泗水亭长刘邦,在砀山上斩杀了一条拦路的白蛇。 而现如今,刘邦曾在砀山用来斩白蛇,如今却早已镶上了金石珠玉的那柄赤霄天子剑,正系在刘盈腰间,以作为‘太子得天子认可’的明证。 光是这两个鲜活的例子,就足以将‘祥瑞’这两个字的真谛,摆在每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面前。 ——祥瑞,几乎是造反不可或缺的必备品! 在某种程度上,对于一个造反的个人或群体而言,‘祥瑞’的必要性,甚至远超实际意义上的兵马、粮草、势力范围! 诚然,除了造反者用来鼓动愚昧的百姓追随自己,某些帝王、君主,也会通过类似的举动,来稳固自己的统治。 但在刘盈看来,当下出现在关中的种种‘祥瑞’,都不大可能是后者。 原因很简单。 作为开国之君,尤其还是‘先天下反秦,得天下而安苍生黎庶’的帝王,当今天子刘邦,完全没有丝毫制造祥瑞,来稳固自身统治地位的必要! 作为华夏历史上,得国之正仅次于朱明的王朝,刘汉政权,也不需要凭借装神弄鬼的把戏,来愚弄本就处于愚昧时期的天下人! 这样一来,‘关中多生祥瑞’的原因,在刘盈看来就很明确了。 ——起兵反汉的淮南王英布,在为自己网罗神话光环!!! 而对于此次平叛的第一负责人,又身太子储君之贵的刘盈而言,这样的事,是绝不能接受的。 感受到刘盈极力按捺,却依旧令人胆颤的盛怒,吕释之的面容之上,只偶然涌上一丝惶恐。 “禀、禀家上!” “此事,萧相确无举措!” “便是朝中公卿所递之奏疏,亦似为陛下留中······” 听到吕释之的这个回答,刘盈心中的怒火,便立时为一股困惑所取代。 “酂侯知,父皇亦知······” “即是知晓······” 目光涣散的自语着,刘盈不由稍皱起眉,重新坐回了案前的筵席之上。 刘盈很确定:从这些关于‘祥瑞’的风言重,天子刘邦和丞相萧何,都必然能看出刘盈所看到的威胁。 尤其是作为‘内行人士’的天子刘邦,必然会对类似的事件,抱以十二万分的警惕! 但如今的现实却是:对于盛行于关中的流言蜚语,天子刘邦,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非但没有反应,甚至连朝臣送去汇报此事的奏折,都被刘邦‘留中’。 有了前世那几年傀儡皇帝的经历,刘盈对于‘留中’这两个词暗含的潜台词,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在汉室朝堂,‘留中’二字,后面往往还会跟上‘不发’二字。 而朝臣递上的奏疏,被天子留中不发,几乎只意味着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这份奏折中所提之事,是天子不愿意看到、听到,甚至不愿意知道的; 在这种情况下,出于‘眼不见为净’的考虑,以及告诫臣子‘这事儿不要再提’的意图,天子才会对这份奏折,给出‘留中不发’的处置方案。 但很显然,刘邦无视关中到处流传的关于‘祥瑞’的流言蜚语,不大可能是这第一种情况。 至于第二种······ “嗯?” “应该······” “不会?” 想到第二种可能性,刘盈只稍睁大双眼,才刚侧过身,就见吕释之讳莫如深的低下了头。 见吕释之这般反应,刘盈才终于反应来过,发生在关中的那些祥瑞,究竟‘意欲何为’······ ——天子对一封奏折给出‘留中不发’的处置结果,除了提醒臣子‘这事儿我不想听,大家也不许再提’之外,仅剩的一种可能,便是此事,恰恰出自天子之手!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不方便直接喊出‘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的天子,才会通过奏折留中不发的方式,隐晦提醒递上奏折的臣子,以及观望的朝臣:别叽叽歪歪了,这事儿,就是朕做的! 而无论天子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对一封奏折做出‘留中不发’的处置,朝臣百官都会立刻心领神会,明智的当这封存折从未曾存在过。 但根据刘盈对朝中百官,尤其是丞相萧何的了解,如果这件事,天子刘邦真的是出于‘少来烦朕’才视若无睹,那萧何即便是拼着一把老骨头,也必然会从长安撒丫跑到甘泉宫,劝谏刘邦重视此事。 再结合萧何同样对此事视若无睹,事实的真相,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父皇······?” 面色怪异的发出一声低询,刘盈似还是不确定的再次望向吕释之,略带试探道:“莫非,此事乃母后······” “父皇碍于母后之面,方未做处置?” 见刘盈面上神情,不像是带有怒意的样子,吕释之赶忙在心中长松一口气,待听到刘盈这一问,吕释之望向刘盈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些许调侃。 “当今天下,若论于皇后之脾性最为熟知,恐无人出家上之右······”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吕释之不忘笑着望向刘盈腰间,那柄极具神话色彩的赤霄天子剑。 “又前时,陛下已令赵王就国,更以赤霄剑与家上;今,家上亦亲率大军,代陛下平淮南之乱在即。” “故臣以为,家上储位即已无虞,依皇后之脾性,当或循一静不如一动,静则安、动则乱之理······” 又是一声极其隐晦的提醒,吕释之又稍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陡然戴上了一抹从未曾有过的敬畏。 “且纵郑国渠之蛟龙、栎阳宫之甘泉,皆略存疑,然渭北禾之双穗,当确凿无疑之事。” “此,或真乃天神嘉家上修渠、爱民之功,方有之事······” 听着吕释之低沉平缓的语气,刘盈却满是感怀的仰起头,望向殿顶的陈梁,悠然长叹一口气。 “父皇······” “唉······” 舅甥二人的谈话到这里,事实的真相,已经是再清楚不过。 ——过往旬月之间,发生在关中的一系列‘神秘’事件,基本都出自天子刘邦之手! 最起码,也是大半出自刘邦授意,小部分得到刘邦默认,甚至刻意引导舆论,才在关中广为流传。 而在这个结论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刹那,刘盈的第一反应,却是一阵挥之不去的落寞,以及无奈。 ——老爷子,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 但对此,刘盈却没有任何办法。 刘盈无法阻止一个渐渐老去的生命,走向那注定的结局; 无法走到老爹面前,好不虚伪的提醒一句:父皇还能活一年; 刘盈更无法为羽翼未丰、极其稚嫩的自己,争取哪怕多两、三年的时间。 ——两、三年的继续身居太子宫,背靠天子老爹,循序渐进,培养自身势力的时间······ “呼~” 从思绪中强自回过身,刘盈的气质中,便陡然带上了一股郑重,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急迫。 “——偏将军全旭何在?!” “——裨将军吕台、吕产、吕禄何在?!” 接连两声嘹亮的呼号,顿时惹得吕释之神情一肃,只眉宇间,隐隐带上了些许孤疑。 刘盈却是对此视若无睹,只挺直脊背,看着四道洋溢着青春、散发着阳刚之气的身影走入殿中,齐齐一拱手。 “末将等,恭闻殿下军令!” 就见刘盈神情满是坚毅的一点头,旋即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将头颅高高昂起。 “传令!” “中军大帐东移,至楚-荆之交北五十里!” “竖南军应龙纛、右相国、靳车骑及孤私纛;中军顷发!” “——后日辰时之前,中军务当尽抵蕲县驻防!” 太子一声令下,几位青壮年将领自是赶忙拱手领命,旋即面带激动地退出行宫,分散驰往行宫外各个军营的方向。 而在刘盈身侧,反应了好一会儿,吕释之才从呆愣中回过身,旋即满是慌乱的跪倒在刘盈身侧。 “家上!” “家上~~” “临出征之时,皇后有言:家上之帐,绝不可近战所百里!” “家上莫不欲悖皇后之托付,而使宗庙、社稷,立处震荡颠覆之虞?!!!!!” 听着吕释之满是惊骇的语调,刘盈的面容之上,却只泛起一抹淡定的笑容。 “舅父此言,莫不过苛了些······” “须知纵将在外,亦偶得君命有所不受之时。” “今淮南贼北上攻楚在即,又孤身储君之贵,而得父皇以平贼之责相托。” “如此之时,孤怎可远战地数以百里,默视诸将士厮杀于阵前?” 轻描淡写的将吕释之‘远离战争’的提醒化解,刘盈的目光中,只悄然泛起些许精光。 ——作为穿越者,刘盈在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所能做到的并不多。 但幸运的是,前世的经历,能清楚的让刘盈预知到:在这场战争中,刘盈可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通过什么方式,得到能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第232章 “殿!” “殿下移帐蕲县?!” 楚都彭城,楚王宫。 听到信使传来的消息,楚王刘交只满带着骇然,从王榻上腾地弹起! “不可!” “万万不可!!!”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的丢下这句‘万万不可’,刘交便皱眉走下长阶,来到了殿侧的堪舆前,面色焦急地比划起来。 见刘交如此反应,早就屹立于殿内的几名楚将,也只好各自退回位置,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蕲县,北距楚-淮南之交不过二百里,纵距寿春,亦不过三百里!” “殿下移帐蕲县,万一贼破楚南而奔蕲县······” 说着,刘交面上惶恐之色,顷刻间便达到极致。 但更令刘交心惊胆战的,是接下来,从那信使口中道出的话······ “移帐蕲县,乃太子军令,且右相国、车骑将军皆已从令。” “殿下所部中军,亦已尽数自丰邑开拔南下,不日便至。” “殿下遣下官此来,一者,乃以此事告与楚王知。” “二者,乃殿下欲问楚王:大敌当前,淮南贼北上攻楚在即,楚王可有退敌之详案?” 听闻信使先前那句‘右相国、车骑将军皆已从令’,刘交心中还带着些许坚持。 但在听到后面那句‘中军已经开拔,不日便至蕲县’的时候,刘交的心,却是彻底跌入谷底。 “唉!” “家上,怎就不知己躬之重?!” “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满是不忿的一跺脚,又在心中腹诽好一阵,最终,刘交还是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对于刘盈将自己的中军大帐,从距离楚-淮边境五百余里的丰邑,移至距离边境不足二百里的蕲县,刘交的看法,单从先前那句‘万万不可’的惊呼,就足以看出。 二百里,乍一听上去,似乎并不算很近。 但对于军队,尤其是急于攻略的叛军而言,这点距离,绝对算不上‘安全’! 道理很简单:蕲县虽然距离楚-淮南交接的边境近二百里,但这绝不意味着蕲县,距离战场、敌军兵锋也同样是近二百里的距离。 ——楚国与淮南国、荆国的边境线,都是淮水! 而在如今,英布大军聚于荆地,蠢蠢欲北上攻楚的情况下,楚国针对性的防守,绝不可能是沿着楚国与淮南、荆国的边境线,即淮水一字铺开。 最合理的做法,是在楚国南边境、距离淮水较近的几座重镇,布下三到五路兵马,以应对随时可能渡淮水而攻楚的淮南叛军。 如此一来,楚卒与淮南叛卒交锋的战场,就必然会在淮水以北。 如果楚国军队反应够快,或许会在淮水以北五十里以内的区域;可一旦发生‘淮南军队渡过淮水,而楚国军队一昼一夜之内没做出反应’的状况,战火,就必然会蔓延到淮水以北一百里、二百里,乃至三百里的区域! 而作为一个南北窄、东西长的诸侯国,楚国与地处楚国以南的淮南国、荆国的国境线,西起阳泉,东至东海,足足有七百多里长······ 单凭此时,聚集在楚国南部的几万齐、楚将士,想守住这条长达七百余里的国境线,本就已是巨大的难题。 就更别提‘几万人守七百里边境线,并确保敌人通过边境线的十二时辰之内做出反应’了。 所以,对于刘盈跑去蕲县的举动,刘交可谓是十万个不愿意。 ——万一英布好巧不巧的度过淮水,楚国军队又没有及时做出反应,那叛军,就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蕲县之外! 而到了那时,得知太子刘盈正身处蕲县的英布,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毫无疑问。 ——打! ——砸锅卖铁,破釜沉舟,拼着败光所有兵马,也一定要把蕲县打下来! 作为一个本就不算太过坚固的城池,就凭刘盈所部不过上万甲士,蕲县,根本就守不了多久! 而一旦蕲县失守,无论身为太子的刘盈,是在战争中伸生出差错,亦或是被起兵造反的英布生擒,都会使得原本占据大义的长安朝堂,受到极为严重,且绝对不能接受的沉痛打击······ “殿······” 想到这里,刘交不由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抬头脱口挤出一字。 但在看到信使如石头般冰冷的目光后,刘交终还是只能叹息着低下头,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太子侄子,怕是打定了主意,要待在蕲县了。 而作为叔叔,刘交非但无法阻止刘盈的危险举动,甚至还要对信使带来的另一个问题,给出能让刘盈满意的答复。 “唉······” “应敌之策,本已有之。” 在心中又发出一声哀叹,旋即神情严肃的道出一语,刘交便将仍带有些许忧虑的目光,撒向殿内那几位楚将。 “然今日,诸将入宫而各进言于寡人,似前时之应敌之策,诸将皆各以为善、否。” “有言‘此策甚佳,定可退敌’者;” “亦得‘此乱策,必使楚地破败’之言。” 心绪重重的道出此语,刘交终是面色阴晴不定的走上长阶,重新在王榻之上端坐下来。 “使者即来,不妨且随寡人,再闻楚诸将之论。” 一声低沉的吩咐,顿时惹得殿内的几位楚国将领如打了鸡血般,争先恐后的来到殿中央。 见此,那使者也只好侧过身,稍后退两步,将殿中央的位置让了出来,侧耳聆听起那几位楚国将领的发言。 “大王!” “此,乃为今最佳、独甲之计!” 就见一名身形低矮粗壮,满脸髯须的将领走出身,对刘交稍一拱手,旋即满是不忿的望向身后的几位同僚。 “英布反不过半月,荆地已尽失;纵荆王,亦为贼弑于富陵!” “值此贼军士气高涨、楚地人心惶惶之时,吾楚国之将士,绝不可分兵过多!” “故臣意:大军兵分三路;齐卒一路、楚卒二路,分驻于荆-楚之交,以南戒贼强渡淮水!” “但贼渡水,则必遇此三路兵马之其一;彼时,余二者倾力驰援,必可使贼无功而返。” “又今秋收未至,英布贼军号数十万兵马,其粮草,必得后继无力之虞。” “故如此布军于荆-楚,必可使英布再返荆地,得秋收之粮而重整军心。” “然彼时,太子亦可调大军驰援楚地,以解今楚之困局;一俟援军抵至楚地,英布之败亡,便指日可待!!!” 神情满是坚定的道出此语,就见那楚将又侧过头,毫不掩饰恨意的对其余几人冷哼一声,才在刘交的目光警告下退回了原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其余几位楚国将领也齐声上前,对刘交一拱手,旋即便是一位发虚斑白的老将侧过头,怒视着将手指指向先前说话得那楚将。 “大王!” “此人,当乃英布之间也!” “苍髯老贼,休得血口喷人!!!” 满是苍老,又极尽愤怒的一声厉喝,顿时惹得先前那楚将激动起来,作势要站起身,似是恨不能将老将生吞活剥。 而那老将却是毫不畏惧的又瞪了一眼,才正过身,对刘交郑重一拱手。 “大王!” “今,英布贼军已自吴邑发,北上而渡淮水,当不过此二三日之事!” “又大王不知贼从何来,似确当分兵三路,以各备敌;待一军为贼所击,则余二军倾力驰援,三军合而攻贼,确可谓妙策。” “然有一事,大王或有所不知!” 说着,就见老将又侧过头,朝先前的楚将啐了口唾沫,才神情严峻的再度望向刘交。 “大王知:吾楚国之卒,皆乃楚人!” “然大王不知:吾楚国之民,皆视其家,更甚于国!!!”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老将便面色沉重的上前一步,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急迫。 “分兵三路之策,闻似可行;然大王或不知:若分兵三路,其中一军为贼所击,余二军之卒,恐皆当惧自家为贼所破,而溃散归家!” “如此,大王分出兵为三路,一路为贼所击,无援必败;余二路皆仓皇溃散,三路大军,顷刻便化为乌有。” “如此之计,安能言其曰:上佳?”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问,就见老将直勾勾看着刘交,手却指向斜前方的楚将。 “献如此之计者,又如何不能言之曰:淮南贼子之间?!!” 听到老将又说自己是英布派来的间谍,先前那楚将立时又是一阵怒火中烧。 但最终,在刘交阴冷的目光注视下,那楚将终还是按捺住了冲动,勉强将身体摁在了座位之上。 而在上首的位置,用眼神阻止先前那楚将‘手刃老贼’的冲动之后,刘交面上神情,只顿时有些纠结了起来。 在刘氏宗亲中,刘交虽然更多以‘文化人’的身份而为人所知,但作为汉室第二位宗亲诸侯、当今天子刘邦的亲弟弟,最基本的军事认知,刘交也还是有的。 刘交心里清楚的明白:理论上,将齐、楚军队分成三路,沿着荆-楚之交布守,确实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且没有之一。 但刘交也同样清楚:方才那老将说的,也确实是事实。 当今天下,绝大多数军队的底层士卒,都是由自耕农,也就是所谓的‘良家子’组成。 而对于这些农民子弟而言,‘有国才有家’的认知,几乎得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认同。 对于绝大多数百姓、底层士卒而言,‘先家后国’,几乎是和‘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一样的真理。 其中,又尤其以楚人,最重视个人、家庭,又最轻视集体,乃至国家。 简单来说就是:刘交很确定,如果自己真的下令‘齐楚军队兵分三路,在淮水以北分别驻守’,那方才那老将描绘的场景,就必然会发生! 听到友军被淮南贼军攻打,其余两路兵马的底层士卒,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赶紧去支援’,而是:贼军打来了,俺得赶紧回家······ “唉······” “贼众我寡,又得皇兄、太子之令,除兵分三路,寡人,又奈若何?” 神情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刘交终又从王榻上起身,似有深意的看了看殿侧,那位刘盈派来的信使。 见信使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刘交也只好正过身,旋即深吸一口气。 “此事,无须再议,寡人心意已决!” 语调极尽强势的道出一语,又略带安抚之意的对老将微微一点头,刘交的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最开始,那位主张‘应该兵分三路’的楚将身上。 “传寡人军令!” “吾楚军兵分二部,各卒二万,分由张故、李意掌之!” 刘交一声令下,楚将张故只面带激动地站起身,朝刘交拱手领命,还不忘得意地朝老将李意一昂首。 而与小人得志的张故不同,老将李意虽然得到了刘交‘掌楚国半数兵马’的信任,但眉宇间,却看不出丝毫感激。 李意的反应,似乎也没有出乎刘交的预料,见李意神情忧虑的低下头,刘交也并未流露出不喜,继续道:“张故所部,驻于凌县;李意所部,则驻徐县。” “另,遣人往告平阳侯:齐之卒,至虹县驻守,万不可使太子驻蕲县一事,为淮南贼所知!” 对分成三路的齐、楚兵马做下安排,刘交的眉宇间,才终于涌上些许安心。 凌县,位于荆-楚东边境线;徐县,则位于边境线中部。 而刘交让平阳侯曹参驻守的虹县,则位于荆-楚西边境线,且距离刘盈中军所在的蕲县,只有不到五十里的距离。 有了曹参大军,刘盈在蕲县,也多少算是多了份保障。 第233章 务必让英布知道,孤在蕲县! “唉~” “果然······” “重来一世,楚王叔,还是选择了最不是办法的办法······” 蕲县以西,平叛大军中军大帐之内。 得知刘交对楚军的防守布置,刘盈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旋即满是感叹的摇了摇头。 虽然在前世的这个时间点,刘盈才刚从长达一年的‘闭门思过’中解禁,但对于淮南王英布的此次叛乱,刘盈也还是有些知解。 ——几乎和这一世如出一辙,于汉十一年七月起兵后,英布迅速拿下了荆地,并转头北上,向荆地以北的楚国发起攻击。 彼时,朝堂才刚受到英布起兵的消息,平叛大军才刚在长安完成集结,甚至于朝堂,都还在就‘刘邦那副身子骨,到底能不能出征’的问题推诿扯皮。 而在这段朝堂收到消息-阻止军队-确定刘邦出征-大军抵达楚地的时间里,阻挡英布叛军脚步的任务,便全然压在了楚王刘交的肩上。 大敌当前,短时间内又没有支援,偏偏英布掌控下的淮南国、荆国之北,恰恰就是楚国整个八九百里长的南边境线。 为了阻止英布的脚步,也为了保卫自己的封土、保卫自己的国民,楚王刘交最终,便只能将本就不过数万人的楚国军队分成了三部分,以东西各二百里的距离,均匀布置在了淮水以西。 在前世,刘盈登基为傀儡,在宫中闲来无事之时,也曾召见过几位将领,讨论刘交此举究竟恰当与否。 但无论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是元勋功侯,还是朝臣、外戚,但凡是具备军方背景,对军阵之事有所知解的人,给出的答案都如出一辙。 ——兵分三路,理论上可行,但结合楚人过于重视个人、家庭,过于轻视集体的实际情况,本就处于兵力劣势的楚军兵分三路,基本不亚于自寻死路。 道理很简单:和此刻的状况一样,彼时的楚国军队,同样是不过三、四万人马! 就算刘交拼了老命,强制征发民壮充军,顶天了去,也就是在此基础上,再多上几万乌合之众。 但彼时的英布,却是手握淮南叛军足足十万人,又裹挟了荆王刘贾的军队以及荆国百姓,实际战斗编制达到了十五万人,对外号称三十万人! 如此悬殊的人数差距,就算是正面对抗,楚国军队,都必然会处于极大的劣势,就更枉论兵分三路,将本就不多的力量,布置的更加分散了。 只不过,刘盈也还记得:虽然对刘交‘兵分三路’的决策表示遗憾,但每一个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人,都曾补上这么一句话。 ——楚王兵分三路是否合理,确实有待商榷;但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别的选择,摆在彼时的刘交面前。 原因也很简单:刘交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些······ 一者,叛军人多势众,而楚军兵少将寡,双方兵力严重不对等; 二者,叛军刚获得一场灭国大胜,士气正盛,而此消彼长之下,楚国军队人心惶惶,军心不稳; 三者,则是刘交除了要在南方边境线布防,在楚国内陆的一些战略重地,也同样需要布下重兵。 ——要知道刘汉社稷的龙兴之地,可就在楚国境内! 就算不为了皇帝哥哥的面子、刘汉社稷的颜面,光是看在自己头上顶着‘刘’姓的份儿上,刘交也绝对不能让丰沛龙兴之所,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危险。 除了丰沛,刘交所在的楚都彭城,自然也要留下部分力量,以防万一。 留下这么一支人马,万一南方防线失守,刘交仗着彭城的高墙坚城,也有机会能等到刘邦大军的到来。 至不济,也总不至于沦落到荆王刘贾那般悲惨的下场。 再有,便是刘交除了要尽量保证‘楚地不被英布掌控’之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分不合理,实际上却极为关键的战略任务。 ——作为短期内唯一一支有能力阻挡叛军脚步的力量,刘交非但不能让楚国被英布掌控,与此同时,刘交还不能让英布放弃攻打楚国,转头西进,直接对淮阳、梁国,乃至于梁国以西的荥阳、洛阳造成威胁! 盖因为英布北上,还只是‘齐楚告警’;但若是西进,那立时就是函谷告警,关中大震! 所以,刘交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分兵。 兵分三路,戒备英布攻楚之余,还要保证这三支兵马中位置最靠西的那一支,时刻提防英布率领大军绕过楚国,直接西进! 而在如此繁重的战略压力之下,最终的结果,自也是不言而喻。 最终,英布佯装绕道西进,将刘交派去虹县驻防的那支兵马骗出了城,旋即包围全歼! 得知三路楚军中的一军,在战争才刚打响的同时被全歼,其余两路兵马立时做鸟兽散,楚国门户大开,危在旦夕。 好在最终,刘邦大军及时赶到,将打算转头西进的英布叛军,堵在了楚国境内。 而前世,刘邦主力与英布叛军遭遇的地点,正是刘盈此刻所在的蕲县西郊······ “呼~” “前世,老爹躺在马车上,才带着不过十万关中兵马,就把英布击溃。” “这一世,同样的地点,孤手握近二十万大军,总没有输的道理······” “?” 面色淡然的心语着,刘盈终是缓缓直起身,将深邃的目光,移向了身旁的舅父吕释之身上。 “各路兵马、将帅,今各于何处?” 见刘盈神情满是淡然,就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般发出一问,吕释之只面色一僵。 低头稍别扭了片刻,最终,吕释之还是绝对就坡下驴,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管怎么样,刘盈的中军大帐,都已经被移到了蕲县! 米已成炊,木已成舟,吕释之一个负责粮草辎重的‘中军监军’,还能怎么办? 就算为了以后,能和这个固执的外甥维持较好的关系,好让这位在登基之后多照顾着点自己,吕释之也只能装傻。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身边盯紧些,别让这位再出去瞎走动,一俟战事有变,就赶紧带上刘盈溜了就是······ “禀家上。” “楚国兵奉楚王之令,兵分二路,各二万卒,今已分抵凌县、徐县。” “凌县之兵,由楚中尉张故所掌;徐县,则由楚宿将李意驻守。” “另上将军棘蒲侯,亦已至凌县,以为楚军之帅。” “及平阳侯所率之齐卒,则皆已至虹县,距蕲县不过百里。” “若贼攻虹县,家上所率之军,亦可昼夜而往援······”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吕释之便稍一止话头,不忘打量一番刘盈的面容。 ——吕释之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如果殿下有什么差错,平阳侯所部驰援殿下,也需要至少一天一夜’······ 见刘盈面上神情毫无变化,仍是那副淡然中隐隐带有些许严肃的模样,吕释之只能无奈的发出一声轻叹,继续道:“奉右相国军令,淮阳之关中主力,亦分做三部。” “其中一部,由右将军博阳侯陈濞亲统,卒五万,驻守淮阳;” “又一部,则为颍阴侯灌婴所节制,驻于淮水以西,淮阳-淮南之交,佯欲攻夺寿春,亦五万。” “余五万,则为安国侯所掌,奉家上军令,于四日前自淮阳启程,最迟明日午时,当可抵蕲县,以护家上左右······” 将当下,齐、楚兵马,以及自邯郸南下的关中兵马之动向尽数道出,吕释之不忘最后补充一句:“另宣平侯所率之关中青壮近十万,亦当已近函谷,再二旬,当可抵至······” 随着吕释之低沉平缓的音调,一支支少则一两万,多则五万乃至十万的兵马,在刘盈的脑海中变成了一个个小人,而后在一副巨大的堪舆中移动着。 而最终,除去那些已经抵达防守位置的兵马,刘盈的脑海中,还剩下三个仍在缓慢移动,且终点均指向此刻刘盈所在——蕲县的小人。 这三个小人,一个是王陵麾下的五万淮阳兵马,于明日午时抵达; 一个是刘盈的姐夫,曾经的二世赵王,当朝驸马都尉,如今的宣平侯张敖所率领的关中补充力量,近十万人,二十天内可以抵达。 而与前面两个小人,乃至于其余那些已经落位的小人不同——这第三个小人,并不是象征着汉军的红色······ “英布所部,可有动向?” 将注意力从脑海中,那个飞速北上的黑人小人身上收回,刘盈突然又发出一问。 却见吕释之神情严峻的摇了摇头。 “未曾。” “自荆王死富陵,楚王所布之眼线、耳目,便皆已尽出荆地。” “今叛军是何动向、何时渡淮水,又自何处渡水、自何处发难,皆无从得知。” 听闻吕释之的答复,刘盈依旧是一副不喜不悲的神情,漠然点了点头。 但在心中,对于英布大军的动向,刘盈却是一清二楚······ “平阳侯,今于何处?” “虹县。” 得到肯定的答复,刘盈只悄然从座位上起身,略带严肃的望向身旁的吕释之。 “还劳舅父动身,亲往虹县一遭,以孤之令,转呈于平阳侯当面。”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纵是心有疑虑,也只得躬身一拜。 待直起身,吕释之才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请示之意。 “家上,可要修书一封?” “亦或言与臣,待臣转述平阳侯当面?” 就见刘盈略带随性的稍一摆手:“不必修书。” “虹县距此地百里,舅父快马加鞭,当可半日而至。” “明日辰时,舅父便当动身,于午时前后抵至,往告平阳侯:孤所布于英布身侧之耳目,日前已传回暗报。” “——淮南贼,必自虹县而攻楚!然贼来之时,尚无定论。” “望平阳侯自明日起,坚壁清野,日夜严戒,万不可使虹县有失!” 说到这里,刘盈面颊只稍一紧,不由自主的上前两部,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强势。 “另:若贼来而不攻虹县,转而绕道,虹县之城门,亦绝不可开;虹县之齐卒,万不可有一人出城应战!”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深邃目光,吕释之只下意识一点头。 但片刻之后,就见吕释之又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作势就要跪倒在地。 “殿下不可!” “殿下,万万不可啊!!!” 满是凄厉的一声哀嚎,吕释之便顺着自己被刘盈强扶起的胳膊,反把刘盈的手臂紧紧攥住,面上神情,只顷刻间便写满了苦涩。 “殿下!” “蕲县此地,距虹县不过百里啊!!!” “若贼来而不攻虹县,转而绕道,至多两日,便可抵家上中军之所在!!!” “彼时,得家上‘不可出城’之令,平阳侯纵有心驰援,亦当不敢于家上之军令有违啊~~~~~~” 极尽惊慌的道出此语,吕释之不忘挤出两滴眼泪,便又要跪下身去。 “臣!” “万请家上,收回成命!!!!!!” 见吕释之又要跪下身,刘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是让吕释之的膝盖,堪堪停留在了距离地板近一尺的位置。 又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消了吕释之下跪的念头,待吕释之直起身,刘盈才似是投降般,面带苦笑的叹出口气。 “舅父拳拳相护之心,甥纵圣命在身,亦不敢漠视······” 苦笑着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缓缓坐回座位,抬起头,似是退让般补充道:“既如此,舅父便再言平阳侯:贼若来而不攻,暂不可出城;待贼绕走后三日,即发斥候探之。” “若蕲县有虞,务当即发虹县军而星夜驰援!” 神情满带着无奈,将这个早就决定下来的命令道出,刘盈不忘对吕释之又是一笑。 “如此,可否?” 见刘盈这次没有再坚持,吕释之终是松了一口气。 待听到这句‘三日后可以出城,蕲县有问题要全力驰援’,吕释之才稍安下心来,对刘盈拱手一拜。 但吕释之不知道的是:几乎是在自己踏出军帐的同一刹那,一道身着绛色常服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刘盈身侧。 若是吕释之听到刘盈接下来的话语,那无论如何,吕释之都不可能将刘盈的意思,告知驻扎于虹县的平阳侯曹参······ “放出风去。” “务当使黥贼速知:孤之大纛,正立于蕲西!!!” 第234章 朕!赦尔死罪!!! “呼~” “入秋了啊······” 汉十一年秋八月,淮水南岸。 看着麾下的淮南将士来到河岸,在并不算太过湍急的河道上铺设着浮桥,英布只稍紧了紧衣襟,旋即面带孤疑的侧过身去。 “虹县,至今未有异动?” 听闻此问,英布身旁的亲卫只赶忙上前两步,面带笑意的稍一拱手。 “禀王上:未曾。” “王上大军抵达淮水已二日,然探子回报:齐相平阳侯曹参,携齐卒数万驻守虹县,更严令虹县手足,万不可出城应敌。” “往近旬,曹参所部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于虹县周遭三十里坚壁清野,似欲死守······” 说到最后,亲卫面上已尽是一片激动之色。 “大王!” “即曹参无意应战,待渡淮水,大王何不绕道而行,以入楚地?” “末将可是听闻:汉王家那位,如今可就在蕲西······” “当真?!!” 亲卫话音未落,就见英布猛地侧过身,带着极尽惊诧的目光,望向身旁的远方族兄。 “太子中军,果真于蕲西?!!!!!” 待亲卫满是喜悦的重重一点头,英布低头沉思片刻,终轻蔑一笑,走上前,踩到了一块凸起的土丘之上。 “嘿······” “嘿嘿!!” “汉家无人······” “汉家无人呐!!!” 随着逐渐激愤起来的语调,英布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由衷的喜悦。 “仲兄可还记得:寡人于六安起事之时,所言者何?” 听到英布以一种莫名自信的语调,问出这么一问,亲卫只轻笑着走上前,对英布稍一弓腰。 “大王言:汉之将,可敌大王者,唯韩信、彭越,及汉王三人!” “又韩信、彭越皆死,汉王更老朽,必不能亲来;故此战,大王必胜!” 听着族兄满是敬佩的将这句自己曾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得复述而出,英布的面容之上,已尽是一抹好似已然得胜的喜悦。 六月末,英布在王都六安下定决心,决定起兵自图之时,为了激励麾下将士,确实曾说过这句话。 在心中,英布也确实认为:过往数十年,仅有的几个能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只有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以及当今刘邦三人而已。 只不过,在第一次说出那句‘韩王老朽,必不能亲来’时,英布的心理,其实是不太有底的。 ——天子老朽,又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早在十年前,天下还被项羽所封的十八路诸侯所瓜分,又分为‘楚-汉’两方阵营之时,类似的话题,早就出现在英布耳边了。 什么‘汉王老朽,无以成大事’;什么‘汉王老朽,不日便薨故’之类的话,英布早就听过不下一百遍。 结果呢? ——一句‘汉王老朽,不日便薨’,从十几年前的楚汉争霸时期,一直喊到了如今! 到了今年,已是汉十一年,刘邦继皇帝位的第七个年头,始终被人评价为‘老朽’的刘邦,却依旧全须全尾的坐在天子之位上。 非但如此,过往近十年,刘邦更是拖着年过半百的年纪,保持着‘平均每一年,必灭一家异姓诸侯’的高强度征讨! 反观曾经,那些自诩为‘壮年俊杰’,认为自己‘远非汉王老朽所能媲美’的枭雄,却基本是老的老,死的死。 从霸王项羽,到楚王韩信;从燕王臧荼,到梁王彭越······ 到今天,楚汉时期的‘壮年俊杰’,几乎皆已化作冢中枯骨。 而曾被这些人暗地里认为‘肯定活不久’的‘老朽’,天子刘邦,却至今都还存活于人世。 所以,在一个多月前,当英布在淮南将士面前,喊出那句‘刘邦已经老了,肯定没法率军打仗’的时候,英布自己的心底,却仍旧在犯嘀咕。 ——话,已经喊出去了。 淮南将士对自家大王,也已经有了‘只怕韩信、彭越、刘邦三人’的固有印象。 万一最后,刘邦真的来了,寡人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曾不止一次的出现在英布脑海当中。 还在最终,刘邦没来。 非但没来,甚至好似给自己送礼包般,派来了当朝太子。 ——一个年不过十五,少不更事,都还未加冠成人的小娃娃! 现在,那小娃甚至还将自己的中军大帐,驻扎在了楚-荆交接不过二百里,距离虹县不过百里的蕲县! 而且还不是城内,而是蕲县西郊! 想到这里,英布的眉宇间,已是悄然泛起了些许憧憬之色。 那一方和氏璧纂刻而成的传国玉玺,似乎已经出现在了英布的视野之中,只要一伸手,就能落入英布手中; 老天子刘邦那年迈的身躯,也似是已经跪在了英布面前,面带凄苦的跪地叩首,祈求英布‘存亡续断’,在刘氏宗亲中留下一支庶脉,好传延老刘家的香火; 甚至!就连距离此处二百里外的太子刘盈!都已经出现在了英布面前! “淮南王英明神武,当立社稷而王天下;小子不过一匹夫,不敢劳淮南王······” 丢下这么一句话,一个神情模糊的年少身影,便在英布的面前拔出了剑,轻轻搭在了脖颈处······ “呵呵······”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赦尔死罪!!!” 毫无征兆的一声高呵声,惹得河岸忙于搭建浮桥的淮南将士,都纷纷止住了手中的动作,旋即将茫然的目光,撒向身后不远处的土丘。 也正是在那刹那间,英布身旁的亲卫极为迅速的做出反应,来到英布面前跪倒在地,扯开嗓子,喊出了一句让众人瞠目结舌的话。 “臣!” “谢陛下!!!” 亲卫熟悉的音调传入耳中,总算是让英布从遐想中敛回心神。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族兄,以及土丘下呆立在原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淮南将士,英布沉吟片刻,终还是将脊背一停。 “传朕诏谕!” “今日暮时,大军渡淮水!明日午时,务当抵虹县!!!” 到这时,众淮南将士面上茫然,终是缓缓化作一抹惊恐、片点忐忑。 而最终,这各种令人心生不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震天的齐吼。 “谨遵陛下诏谕!!!!!!” 听到这声令人震耳欲聋,又彷如浑身浸泡在温劝般舒适的齐吼,英布贪婪的享受片刻,才笑着回过身。 对一旁得族兄意味深长的笑着一点头,英布便迈开脚步,朝着远处的军帐走去。 “传书六安:强征民粮,速输大军为用!” 极为坚定的一声命令,惹得一旁的亲卫面色稍一紧,旋即面带迟疑的走上前。 “王上。” “六安,乃王上之王都;若于六安强征民粮,待日后······” “恐于大王之名不利?” 却见英布闻言,只面带笑意的回过身,满是轻松地拍了拍亲卫的肩头。 “非常时,行非常事!” “待渡淮水,寡人欲于虹县留一支老弱,作势佯攻;寡人则亲率精悍之卒,直趋蕲西!” 说到这里,英布的目光中,已是泛起了一抹异样的精光。 “此战,乃寡人灭汉之决战!” “但此战胜,便再无人,可阻寡人灭汉而代之!” “如此之大战在即,若粮草不足用,寡人何言犒军?谈何西破函谷?” 听闻英布此言,纵是心中还满带着疑虑,亲卫也只能无奈的点下头。 “既如此,末将另遣人归,寻些牛、羊肉食,以供王上犒军。” 见族兄这般反应,英布才满意一笑,又在亲卫肩头拍了拍。 在转过身,背对族兄的那一刹那,一句让英布自己都有些吃惊的话,竟鬼使神差从英布嘴中跳出。 “嗯······” “往后,莫再以‘王上’相称。” 丢下这么一句话,英布便带着怪异的笑容,朝着远处的军帐走去。 而在英布身后,看着英布扬长而去的背影,亲卫只悄然皱起眉,又回头看了看河岸,正热火朝天搭着浮桥的淮南将士。 最终,亲卫紧紧皱起的眉头,悄然带上了一抹深深的忧虑。 “楚地尚不曾得,便已明言称帝······” “唉~” “但愿此事,莫为大王招来灾祸······” 第235章 一言为定! 关东以大河为界,北方战事未息,南方战事一触即发。 而在关中,却是一副热火朝天,一派祥和的安乐景象。 虽然由于战事,太子刘盈本人已是身在关东,但刘盈在关中大地留下来的影响,却并没有因为刘盈的离开,而减弱哪怕分毫。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关中各地层出不穷,且目标直指刘盈‘可王天下’的祥瑞,自是不用多说; 真正让刘盈贤名远播,为乡野妇孺尽知的,还是渭北即将迎来的大丰收,以及有条不紊在关中铺开的粮食官营政策。 非要说关中,有什么地方能多少体会到‘战争’的气息,那无疑,便是一支由十数万关中青壮、乡勇,乃至于匪盗、游侠所组成,由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率领,刚抵达函谷关内的数十里长队······ · “四郎~” 跟随队伍走在通往函谷关的山道之上,一声夹杂在马蹄声中的高呼,惹得少年猛地回过头。 待看清来人,是乡中最出色的军官,自己的顶头上司张多黍时,别部司马张多黍,已是从胯下老马的背上跳了下来,牵着缰绳,来到了少年身旁。 “嘿!” “这老骥,端的是徒废干草!” “吃下去好几斤,才跑这么两步,竟冒起了虚汗?” 听着张多黍满是抱怨的发着牢骚,少年却只客套的挤出一丝僵笑,却并没有开口,也没有停下脚步。 见少年这幅生人勿进的架势,张多黍面色只稍一僵,片刻之后,又苦笑着稍摇了摇头。 不待张多黍再次抬起头,饶是被少年用手紧紧按住,少年的肚子,也发出了一阵不合时宜的轰鸣。 “咕噜咕噜······” 感受到腹脏发出这声奇响无比的轰鸣,少年的面色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只下意识低下头。 片刻之后,就见少年抬起那张写着坚毅、刚强,又隐隐带有些许羞涩的复杂面孔,似是解释般低声嘀咕了一句:“朝食,多用了些蔬酱······” 见少年仍不愿对自己敞开心扉,张多黍只面带感怀的长叹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将手中缰绳交到了身旁的亲卫手中,旋即一把抓过少年的手臂,将少年拉到了路边。 但张多黍没有注意到的是:在手臂被抓紧的那一瞬间,少年面上,明显闪过一丝摄人心魄的冷意! 很快,少年目光中那一抹冰凉和戒备,却也随着张多黍温暖的话语,而悄然消散在了山谷之中。 “听乡党们说,近几日发下的军粮,四郎都似是藏了起来?” 看出少年不愿成为队伍的焦点,张多黍也非常善解人意的将手搭上了少年的肩头,好似交谈般,沿着道边缓缓向前走去。 而听闻自己乡中最出色的一名军官、宗族中最出色的同辈,也是此行,肩负着‘看顾张家寨子弟’之使命的张多黍,少年的眉宇间,终是涌上些许自责。 ——虽然汉室的军法中,没有关于‘军粮必须吃完’的规定,且大多数战卒,也都会将口粮省下来一部分,或备不时之需、或留着带回家中,但基本不会有人像少年这样,将口粮留下八九成。 道理再简单不过:肚子都没吃饱,刀剑都拿不稳、弓弩都拉不开,根本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 而在少年看来,张多黍找上自己,就是担心自己节省口粮的举动,会影响麾下这支别部司马的战斗力。 想到这里,少年不忘在心底暗骂几声告密的相当,才面带忐忑的抬起头。 “弟家中之境况,族兄不是不知。” “当年白登,大人冻失手、足之趾,伯兄、仲兄亦如是。” “自那时,弟家中生计,便皆指望母亲大人,偏偏去岁,母亲又病重亡故······” 回忆着自己家中的悲惨境遇,少年也逐渐镇定了下来,似乎有了些莫名的底气。 “为筹措母亲丧葬之事,弟家中百亩田,为大人分足足七十亩,卖于族兄之祖;” “今弟家中,大人合各位兄长,只得以残缺之身,耕薄田区区三十亩;偏偏弟之下,还有妹、季三口······” 说到这里,少年只面带哀痛的低下头,音量也缓缓低到了微不可闻的程度。 看着少年再度底下的头,以及落在少年宽大军袍上的泪珠,张多黍也不由长发出一声哀叹,再次拍了拍少年的将头。 说来,张多黍身旁的这个少年,算是张家寨最悲惨的一家子了。 汉元年,当今还定三秦,便开始在关中着手授田;张家寨与长安隔渭水相望,不过百里的距离,自是早早得到了属于自家的一百亩田地。 家中有了田,关中也安定了下来,没了饥寒之忧,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少年口中的三个弟弟妹妹。 本就有三子,又因为口粮富裕而再添一儿二女,少年的父亲自是对当今满怀感激。 到了四年前,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当今雷霆震怒,在关中集结大军,势要和匈奴单于决战! 听闻天子征兵,少年的父亲便背上了弓,拿起了剑,甚至带上了年不过十五六的两个大儿子,踏上了那条名为‘报恩’的征途。 而少年家中的悲剧,也正是自那时开始。 在战时,一个年过三十,魁梧有力,带着两个儿子的武卒,绝对算得上是军中的骨干! 但当这样一个由父亲、长子、次子所组成的三人战斗小组,在一场战争中尽皆失去战斗力,甚至失去基本的生存能力时,对于这三人所在的家庭而言,这,就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毋庸置疑的灾难······ 失去仅有的劳动力,甚至背负上了三名伤残的生计,少年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压力陡然增重! 而少年,也早在应该淘气打闹的年纪,就开始帮着母亲,背起这个不幸家庭的重担。 再到去年,少年的母亲终于被生活压垮,这个临将破碎的家庭,便全然压在了少年的肩上。 ——抬起头,是或卧榻不起、或行走不便的父亲,以及两位兄长; 低下头,是三个嗷嗷待哺,又无法帮助自己的年幼弟、妹; 侧过身,原本属于家中的一百亩田地,已经有三分之二不复存在; 闭上眼,则是母亲临终时的嘱托: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父亲和兄长,快快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丈夫······ “唉~” “也是一户苦命人呐······” 回想起少年过往几年的遭遇,饶是不曾体会过类似的感觉,张多黍也是不由红了眼眶。 作为张家寨三老张病己的长孙,张多黍虽然算不上什么‘某二代’,但也算得上是从小衣食无忧。 尤其是自当今鼎立汉室,手民田爵,祖父张病己又从军中退下来,受赐鸠杖,成为张家寨,甚至方圆上百里唯一一位三老之后,张多黍家中,就基本没有再因为生存发过愁。 原因也很简单:当今授田的时候,张多黍的父亲,已经和祖父分家。 非但是张多黍的父亲,就连其他几个叔伯们,也早早分门别户。 所以张多黍家中,虽然等着吃饭的嘴多了些,又足足二十几口,但当今赐下的田,也足有六百亩之多。 ——祖父张病已一百亩,父亲张彭祖一百亩,其余四位叔伯,也是各一百亩。 寻常百姓一家五、六口,百亩田就能吃饱肚子,更何况张多黍一家才二十多口,就有足足六百亩田? 按张病己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那就是:生! 可劲儿生! 给老夫再生二三十个孙子、重孙,老夫也养得起! 但很显然,与‘财大气粗’的张多黍家不同,少年家中的情况,则是糟糕到了极点。 其实,按理来说,即便父亲和两位兄长因为那场大战,而落下了不同程度的伤残,但也终归还能动弹。 再加上少年带着弟弟妹妹打打下手,一百亩田,也还是能勉强养活这一家七口的。 但正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寻苦命人。 家中唯一的成年女性离世,使得少年家中仅存的生存希望——那一百亩田,也仅剩下区区三十亩。 偏偏在去年,买下少年家中土地,好让少年家中能凑够钱,将丧事顺利半碗的,恰恰就是张多黍的父亲······ 想到这里,张多黍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僵硬,以及亏欠之色。 但很快,那抹亏欠便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莫名而来的温和,以及一股谁都说不清来由的责任感。 “四郎省下口粮,是想带回家中?” 听闻张多黍发出这么一问,少年只面色怪异的侧过头。 望向张多黍的那对双眸,似是活灵活现的说着:不然呢? “呃······” 略有些尴尬的低吟一声,又僵笑两声,张多黍终是再次止住脚步,望向少年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严肃。 “那四郎可曾想过:若是将口粮都留下,粒米不吃,等到了楚地,大敌当前,该如何是好?” “若四郎不幸战殁,四郎家中老夫、兄长,又妹、季足六人,日后又当何以为生?” 说着,张多黍的目光陡然带上一丝狠厉,一把抓过少年肩侧的军袍,将那满带悲愤的语调强自压低。 “四郎可知开春之时,张伯父曾言俺族:四郎家中仲兄,险些悬梁?!” “四郎又可知:去岁秋后,张伯父为归前时所借之米粮,险卖幼女与一奸商?!!” 满是愤恨的低叱,惹得少年只下意识低下头,紧紧攥住藏在怀中的那般带粟米,将原本无力的拳头攥的青筋暴起。 这些事,少年都知道······ 甚至就连父亲‘卖女换粮’的念头,都是少年拼死劝下来的! 但现在,当张多黍这么一个不算外人,又绝对算不上至亲的远方族亲,将这些事明晃晃摆在自己面前之时,少年的目光中,只悄然涌上了一抹深深地绝望······ “嘶······” “嘶嘶······” “唔···” “莫泣!!!” 不等少年的哽咽声钻出喉咙,张多黍便赶忙上前,重新用左手搂过少年的肩膀,右手则紧紧盖在了少年的口鼻之间。 如此走出去好一段,感觉到少年稍冷静了下来,张多黍才松开右手,面似云淡风轻的劝解起来。 “四郎初从行伍,于军中之事一无所知。” 说着,张多黍不忘装回一副闲谈的神情,又不着痕迹的在身侧路过的甲卒身上扫了一圈。 “四郎当知:行伍之卒,虽不忌私藏口粮,然至战时,若腹空无力,那便是藏下再多口粮,也绝送不回家中!” “更或一俟战败,四郎私藏之口粮,竟为贼得而食,凡饱食力足,再杀军中同袍二三人,亦未可知。” 听闻张多黍此言,少年只身形一滞,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抬起头。 却见张多黍不等少年开口,便满是戏谑的一笑。 “莫寄望于俺。” “若四郎战殁沙场,俺绝不替四郎送粮归家。” 见张多黍不等自己开口,就直接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少年只面带哀怨的再次低下头去。 但少年不知道的是:作为这支‘别部司马’的掌控者,作为这数百张家寨子弟的指挥官,张多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任何一个乡党,死在自己前面。 少年更不知道的是:早在出征之时,张多黍的几个弟弟就已经跑去了少年家中,帮少年家中那三十亩田,操劳起了秋收之事······ “莫如这样。” “俺二人定个赌约,如何?” 张多黍突兀的提议,自是惹得少年下意识抬起头,待回过味来,又兴致缺缺的低下头去。 “弟无钱······” 低声嘟囔着,少年不忘将抱住胸口的手更紧了紧,似乎是在警告张多黍:别打我口粮的注意。 却见张多黍不管不顾的摆了摆手,将头稍低下去,神神秘秘道:“若此战,四郎可斩首一级,又全身而归,俺归家便求大人,将四郎家中那七十亩还与四郎。” “且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 少年极尽惊诧的一声惊呼,惹得一旁缓行于道间的兵卒们一阵侧目。 张多黍却是轻笑着沉沉一点头,旋即伸出右拳,似是在等待少年与自己达成赌约。 “一言为定!” 不片刻之后,少年那瘦小干枯的小拳头,便砸在了张多黍沙包大的拳头之上。 到了这时,张多黍的面容之上,才终于缓缓涌上最初的那抹善笑。 “一言为定!!!” 第236章 战起!!! 在张敖所带领的十数万青壮队伍中,类似的情形,也同样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 队伍中的军官们,或是如张多黍这般,同某位不愿意吃下口粮、家境拮据的属下定下赌约:斩首一级,便以某某物为酬; 或是想起临出门之时,家中父祖的尊尊教诲,遂放出悬赏:凡杀贼一人,除陛下、朝堂之赏赐,俺某某人另有赠赏! 许下的诺言五花八门,许诺的方式也是大相径庭,但究其核心,不外乎一句话。 ——尽量多杀几个淮南贼,并活着回来! 对于这样的状况,张敖自是乐见其成,甚至也同手下的几位高级将官,定下了类似‘达成某某目标,回去送你们某某物件’的赌约。 而对于这一切,身处蕲县西郊的刘盈,却是一无所知······ · “殿下。” 一声低沉的拜谒,惹得刘盈将目光从面前的案几上抬起,待看清来人面目,便也从座位上起身。 “右相国。” 面带笑意的对郦商稍一拱手,刘盈不忘稍侧过身,对郦商身旁的靳歙也微微一拜。 “靳车骑。” 同两位柱国大将打过招呼,又在军帐中分而落座,刘盈也不多绕弯子,径直进入正题。 “虹县驻军,战备之事如何?” “又淮南贼军,可有何异举?” 见刘盈毫无迟疑的问起正事,郦商、靳歙二人也是不敢怠慢,面色齐齐一正。 而后,便是靳歙在郦商的眼神示意下先对刘盈一拱手,才将自己了解到的状况尽数道出。 “禀殿下。” “今虹县,得平阳侯亲率齐卒四万余驻守,又粮草、军械皆足。” “前日,臣亦奉殿下军令,往视虹县驻防事。” “依臣之见:若贼欲取虹县,纵平阳侯孤立无援,亦当可阻敌二十日。” 言罢,靳歙稍一沉吟,不忘略带深意的补充道:“若战起之时,殿下遣军往援,另合上将军棘蒲侯所领之储君四万,岁首冬十之前,虹县,便当无有城破之虞······” 听闻靳歙几乎不加以掩饰的提醒,刘盈却是自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将目光移向了面前的郦商。 “禀殿下。” 就见郦商也是对刘盈稍一拱手,又下意识撇了靳歙一眼,才略带郑重道:“殿下。” “自淮阳关中卒五万抵至,臣便广布斥候往探;今淮南贼之动向,已大体为臣所知。” “——三日前,贼首英布亲率大军渡淮水,于次日抵虹县南五十里而扎营;然至今,仍未闻虹县为敌所攻。” “又昨日晚间,贼营突加火灶,似新得兵卒五万而合······” 说着,郦商的面色也渐渐沉了下去,眉宇阴沉的思虑片刻,才终是沉沉一拱手。 “殿下。” “臣以为,淮南贼之军营,于昨日突加兵卒五万之火灶,虽似大军集结,强取虹县在即;然依英布此贼往昔,用兵遣将之路数,此等异变,贼意恐恰得其反!” 听闻郦商此言,不待刘盈做出反应,郦商身旁的靳歙面上,便悄然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嗯······” “曲周侯所言,确直击要害。” 见靳歙在片刻之间,就表露出一副‘我明白了’的神情,刘盈自也没再端着,而是对靳歙友好一笑,示意靳歙继续说下去。 看出刘盈的意思,就见靳歙略带迟疑的看了看身旁的郦商,待郦商也带着微笑看向自己,靳歙才腼腆一笑,对刘盈、郦商二人分别一拱手。 “英布此贼,向来喜兵行险着,又行诡诈者多、用阳谋者寡。” “今贼军已至虹县,但虹县破,贼北可直入楚国腹地,或玷污丰沛龙兴之所,或兵指楚都彭城,而危楚王;” “更或贼破虹县而西进,便可自东而入淮阳腹地,阻之甚艰;但贼自淮阳而过,兵锋所指,必当为梁国。” “又今梁国,一无诸侯坐镇,二无宿将掌军,更梁国本有之卒,亦已移驻南阳、南郡。” “故贼抵梁,当可不战而抵荥阳,乃至洛阳!” “一俟洛阳有虞,恐关中,便当人心大振,陛下亲立之刘汉社稷,亦当有不稳之疑······” 语调低沉的说着,靳歙的面容之上,也已是尽带上了郑重。 而从靳歙简短的推演中,刘盈也很轻松的明白过来:如果英布真的选择靳歙所说的进攻路线,那这场祸乱,还真的不太好收拾。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在乱起之前,英布困局淮南,四面皆有不通;如果刨去南越、闽越、长沙等风险,困局淮南的英布,像极了被如来佛压在钵下的弼马翁。 但在英布占据荆地之后,压着英布的大钵,就算是碎了一面。 而如今,英布已经从这块破碎处钻出了大钵,又沿着倒扣的钵往上爬,即将爬到钵的底座。 若是按照靳歙方才的推演,那么接下来,英布这个弼马翁,就能很轻易的沿着钵外,爬到钵的另一端。 而在那一端,又一个能让英布彻底转变局势的地方。 ——如来佛按着钵的手掌心! 或者说,是刘汉政权绝对不能失去,甚至绝对不能允许‘有敌人出现在附近’的战略要点:函谷关外! 但对于这个可能性,无论是刘盈还是郦商,亦或是提出这个可能性的靳歙本人,其实都并不是很担心。 至于原因······ “然自殿下拟‘以身诱贼’之策,英布便再无强取虹县,而后西进之理。” 轻飘飘一句话,靳歙就将英布不可能选择西进的原因一语道破。 ——函谷关,还只是关中门户,能对关中造成威胁的战略要点,距离英布如今所在的位置,也有足足近二千里! 如此距离,对于后世人而言,自是算不上有多远,左右不过两个小时的飞机,或是三、四个小时的动车。 甚至对于如今的寻常百姓,亦或是商队而言,两千里的距离,虽然算不上近,但稍微走快些,也就是十来天的功夫。 若是封建时代最着名的信息传递方式——八百里加急,那就更不用说了,两千里的距离,最多不超过五天,就能送到!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封建时代,让冷兵器时代的步兵,进行这种上千公里的机动,是绝对无法保证速度的······ 这也很好理解。 ——作为贼军,总不能大摇大摆走正道? 就算真的人多势众,也多少得悠着点,昼伏夜出什么的才是正常。 ——作为贼军,总不能只顾着赶路,不注意周边状况? 但凡是个当过兵的,哪怕只是个马夫、伙夫,都必然知道什么叫‘埋伏’。 光是这两点,就足以使得一支十万人级别的军队,不得不将新军速度压低到每日七十里,乃至六十里! 再算上十几万人一起活动,保持队形、保持前后距离,以前后照应等等,英布要想带着麾下的十几万贼军,从虹县出发,赶到荥阳、洛阳乃至函谷关外,没个二、三十天的功夫,根本想都别想! 而与这个‘昼伏夜出、一路提心吊胆走个把月,才能抵达能对关中造成威胁的门户之外’的选项相比,英布眼前,显然有一个更好的选项······ “殿下欲以身诱敌,广布传闻于淮水南、北,今贼当已知,殿下正于蕲西。” 轻声一语,将刘盈的思绪拉回眼前,就见靳歙又一次看向郦商,才语调低沉道:“又昨日,贼营异增火灶。” “依臣之见:此,或确如右相国所言,乃贼欲以此惑平阳侯,作势强攻虹县。” “实则,恐贼已减兵增灶,精锐早已趁夜而绕虹县,以趋殿下中军所在!” 听靳歙终于将自己的猜测道出口,郦商也不由面色阴沉的捋了捋胡须,神情满是郑重的缓缓点了点头。 而在郦商身侧,靳歙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冲动,对刘盈突然一拱手。 “殿下!” 突然提高音量的一声拜喏,惹得刘盈赶忙见背挺直了些,旋即将善意的目光,撒向靳歙那隐隐带有些许忧虑的面庞。 就见靳歙暗自纠结片刻,终还是皱眉抬起头。 “殿下以身诱敌至此,虽可使贼无顾西进,而久滞楚地,然殿下之安危,恐当危在旦夕啊!” 语调略带急迫的说着,靳歙不忘再一次看向郦商,似是怂恿般补充道:“前时,家上知言以身诱敌,以免战事延绵过广;然于敌受诱而来之后,家上却未曾明言。” “今贼抵至当不过数日之功,万请家上示下:待贼来,臣等,该如何对之?” “战之?走之?” “亦或固守一地,以待外援?” 听闻靳歙发出此问,郦商也是缓缓抬起头,将同样困惑的目光,望向刘盈那张略有些尴尬的面庞。 “靳车骑所言,确有理。” “若家上不道明对策,待敌临前,臣等,恐当有失策之嫌······” 说着,郦商悄然将话头一滞,旋即意味深长的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一事,臣本不当问。” “然若殿下愿言与臣,臣,亦愿竖耳恭闻······”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本就有些尴尬的面容之上,只顿时又挂上了一抹僵笑。 侧过头,见靳歙也是一副‘殿下不说也行,想说我也愿意听听’的模样,刘盈只摇头一笑,缓缓从座位上起身,负手仰头,悠然长叹一口气。 “唉······” “右相国、靳车骑,此有所不知者甚多啊······”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就见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带上了一抹亲近之意。 只不过这么亲近,并不是表露善意,亦或是想要增进感情,而是一股纯粹的信任,以及毫不迟疑、毫不避讳。 “今天下,虽大体尚安,然实则,可谓暗流涌动。” “关东,北有陈豨之乱未平,又燕王,或有养寇自重,乃至判汉投敌之虞。” “值此危难至极,舞阳侯身左相国之贵,而顾陈豨、燕王不暇,又长安朝堂突生妖言,曰:舞阳侯欲伙同陈豨、燕王反······” 将这个令郦商、靳歙二人同时瞠目结舌的消息道出口,却见刘盈只苦笑着又一摇头。 “据孤所得之信函,此事,恐无得善终。” “——父皇已起换帅之念,欲遣太尉绛侯,往替左相国舞阳侯,又令曲逆侯随同,以羁押舞阳侯归京。” “如此,关东之北、朝堂,便当或多有变数;陈豨之反未平、燕王之反或起,舞阳侯为奸妄污言以为叛逆,又北有匈奴虎视眈眈······” “更者,父皇圣躬抱恙,久不能视朝中事······” 又意味深长的补上一句‘父皇病了很久了’,刘盈面上,才终于缓缓涌上一抹严峻。 “关中人心虽安,然朝堂暗流涌动,加之父皇抱恙,关中,便绝不可言‘安稳’;” “关东之北,更错综复杂、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或使社稷、宗庙有颠覆之虞!” “又今,英布起淮南而乱荆、楚······”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郦商和靳歙二人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心力憔悴。 “如此微妙之际,曲周侯、信武侯以为,孤当如何是好?” 只此一问,顿时惹得二人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开口! 却见刘盈自顾自又苦笑一声,满是诚挚的走上前,在二人的肩上轻轻一拍,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无尽的苦涩。 “为今之计,孤唯有速平战事,而后星夜奔驰长安,以镇朝堂!” “如此,舞阳侯之事,或尚有转圜之余地;燕王之将反,亦或有挽回之机。” “纵事有不测······” “得孤亲在,亦当可使社稷,无生大患······” 听着刘盈这一番极尽严峻,又满带着诚挚、坦然的道白,郦商、靳歙二人面容之上,只不约而同的涌上了一抹沉凝。 ——二人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印象中,应该集中注意力应对战事的刘盈,实际上却将视角放在了一个很高的角度。 而那样的高度,郦商、靳歙二人非但想不到,也绝不敢想······ “既如此······” 面色阴晴不定的彼此稍一对视,就待郦商正要开口,却见帐外,传来一阵承蒙的马蹄声。 不片刻,便是一名衣衫褴褛,面上泥尘遍布,肩侧甚至被布条包扎起来,却仍隐隐泛出血迹的身影,连滚带爬的摔进了军帐。 “将,将军!” “淮,淮南贼!!!” “呼哧···呼哧······” “昨夜,淮南贼留老弱于营中,余部精锐尽数出营,绕道虹县,直趋此地!!!!!!” 第237章 唯一一个击败过项羽的人 短短半日之后,原本还算安宁祥和的蕲县,便立时被一股战阵之气所笼罩! 原本畅通无阻的城门,已是不分昼夜紧闭;蕲县本就不多的几百名县卒、乡勇,也都带着各自的兵器,爬到了蕲县城墙之上,无不胆战心惊的探索着城外的消息。 而在半日之前,还驻有刘盈中军大帐的蕲县西郊,更可谓是一片狼藉。 但幸运的是:随着刘盈中军大帐的离开,飞驰而来的淮南贼军,也并没有在蕲县周围多做停留,而是沿着刘盈中军‘遁走’的方向,朝着蕲县以西的会甀离去。 见贼军来而复走,蕲县数万百姓,可谓是暗地里稍松了口气。 但对于着急忙慌‘逃走’的刘盈中军而言,真正的危险,却才刚刚开始······ · 汉十一年秋八月,丁丑(十四),会甀以北,庸城。 看着缓缓关闭的城门,以及在城头上竖起的一个个大纛、旗帜,刘盈的面容之上,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呼~” “终于来啦······” 神情舒畅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将调侃的目光,移向身旁的舅父吕释之。 而此刻,吕释之面容之上,却已是不见丝毫贵族所该有的稳重。 “呵······” 低头一笑,刘盈便侧过身,似是关怀,又似是调侃的用手肘碰了碰吕释之。 “怎么?” “大军已移入庸城,舅父,怎还惊魂未定?”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面色只陡然一紧,赶忙抬起头,刚想要辩解两句。 待看见刘盈身侧,郦商、靳歙二人,都带着一股莫名怪异的眼神看向自己,吕释之不由又是话头一滞。 哼哼唧唧半天,赶到嘴边的话,终还是被吕释之强行咽回了肚中。 “殿下说笑,说笑······” 看着吕释之仍不忘擦擦额角的冷汗,刘盈倒也没再多调侃,而是将面容一肃,正身望向身侧的郦商。 “如何?” “依曲周侯之见,淮南贼,可尽皆至此?” 见刘盈刚经历一场紧急大逃亡,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心有余悸’的神色,郦商只暗自点了点头。 “单是这份定力,便已有陛下七、八分之姿······” 在心中对刘盈做出‘还算可靠’的评价,郦商便回过身,将右手大拇指举起,闭上左眼,对城外一阵比划。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郦商神情严峻的放下手,将手掌重重在墙垛上一拍,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叹。 “精锐啊~” “俱乃骁勇善战之精锐!”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又见郦商苦笑着侧过身,对刘盈稍一点头。 “贼自蕲县西奔而追至此,反不辞劳苦,绕道至庸城以南扎营,好近淮水之余,更可留有后路——一俟有事,贼便可渡淮水而南下,再入荆、淮南。” “更者,日东升西落,贼则扎营于庸城南,便可不论辰、昏而攻庸城,而不必顾虑日光刺目。” 说着,郦商又缓缓正过头,朝城外那乌压压一片的军营一虚指。 “又贼扎营于庸城南二十里至三十里,又东西阔十五里。” “如此,便乃一宽十里、长十五里之大营。” “依老臣之见,如此之大营,可容战卒,当不下十万!” 言罢,郦商终是敛回面上苦笑,满是感怀的又发出一声长叹。 “唉~” “只可惜,如此强悍之军,不得为吾汉家用于重夺河南、征讨匈奴所用,反为黥贼英布,用之以谋反事······”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啊~~~” 听闻郦商这一声发自肺腑的悲叹,刘盈也是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作为战场菜鸟,尤其是自后世穿越而来的菜鸟,刘盈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几乎算得上的一无所知。 但前世那段傀儡皇帝的经历,也使得刘盈对一些最基本的理论知识,有了一定的了解。 就刘盈此刻所知:在这个时代,一支武装力量的战斗力,几乎是完全可以和新军速度,画指数比例的正相关关系的! 通俗来说就是:同样一段距离,同样的外部因素,同样的人数,那支军队能更快抵达终点,就基本可以表明,那支军队的战斗力更高、军事素养更为深厚。 而今天,英布亲自率领的淮南叛军,便当着‘逃亡’途中的刘盈,展示了一番教科书级的关于‘怎样追上一支想跑的敌军’的示范! ——要知道刘盈掌控的中军,总共才不过六万人而已! 而且为了今天这场‘逃亡’,刘盈可谓是早早做下了准备。 换而言之:今日这场急行军,是刘盈早有准备、麾下将士早有准备的! 反观英布率领的叛军,单凭一个‘太子在蕲县西郊’的消息,就在今日凌晨偷偷绕过了曹参所在的虹县,至午时前后,便已经出现在了蕲县附近! 到这时,刘盈所在的中军,其实是以逸待劳,如一个短跑运动员般站在起跑线上,就等那一声信号枪响起。 反观信号枪,即英布所率领的叛军,自凌晨潜伏绕过虹县,急行军一整夜抵达蕲县,本该是精疲力竭,饥困交加才是。 但在过去这半天,从蕲县西郊到刘盈此刻所在的庸城,又是大几十里的距离,英布麾下的‘疲军’,几乎是赶着刘盈麾下的中军跑! ——甚至差一点点,就被英布留下队伍末尾的一支校尉部! 而根据郦商的推断,这样一支急行军超过十个小时,又追着刘盈六万大军跑的淮南叛卒,起码有十万人之多······ 一方是疲惫状态下的十万叛军,一边是吃饱喝足,就等英布出现的刘盈六万中军。 单从这个简单地对比来看,敌我双方的战斗力,可谓是一目了然。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刘盈掌控下的中军,真就比不上英布的淮南叛军,这其中,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 ——在过去这半天的追赶中,刘盈麾下的中军,是逃跑那一方;而英布麾下的叛军,是追赶的那一方。 想想就知道:在一场追逐战中,作为被追赶的那一方,需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 单就一个‘保持队形和前后间距’,里面的弯弯绕,就足够刘盈研究好几年! 反观英布麾下的叛军,作为主动追赶的一方,所需要考虑的问题,其实就只有一个。 ——盯紧视野内的敌人,然后不管不顾的追上去! 再加上一个‘追上就能生擒太子’的胡萝卜挂在眼前,也就难怪叛军爆发出非人的潜能,能一直紧随刘盈麾下的中军身后。 不过即便如此,过往这半天发生的敌我双方追逐,也足以从侧面印证郦商方才的评价。 ——英布麾下的淮南叛军,绝对算得上精锐! “嗯······” “也正常。” “要是连这点底气都没有,他英布,也不会有起兵造反的胆子······” 语调平稳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汇集在了郦商身侧,正神情严峻的望向城外的靳歙身上。 顺着靳歙的视野望向城外,待看清那支缓缓靠近靳歙的叛军,刘盈却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情,踱步上前。 “信武侯,可是见叛军之势,稍甚吾军?” 听闻刘盈这一问,靳歙却并没有马上回过头,而是维持着那副沉重的神情,盯着城外看了好一会儿。 待那支万人左右的叛军来到城外三里左右的位置,扬起的漫天沙尘也渐渐散去,才见靳歙目光深邃的握起拳,在城垛上轻轻一砸。 “单观此遣兵、布阵之法······” 话说一半,靳歙便缓缓侧过头,就见郦商也是缓缓叹出一口气,旋即闭上眼,对靳歙连连点头不止。 确定自己的看法得到了郦商的认可,靳歙这才回过身,神情满是郑重的对刘盈一拱手。 “殿下当有所知:夕鲁公尚在,又天下诸侯群起,而共与鲁公为敌之时,臣,便屡曾正面鲁公之军。” 轻声道出一语,又见靳歙稍挤出一丝笑容,似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 “嗨~” “臣不敢自倨。” “托陛下洪福,往昔,凡吾汉之将,曾与鲁公战而胜之者,除昔之淮阴侯,便独臣一人······” 听闻靳歙以一种‘我真不想提这事儿’的别扭神情,道出这句满满都是凡尔赛气息的话,刘盈暗绝好笑之余,也是不由沉沉一点头。 靳歙这句话,或许带着那么些显摆的意思。 但作为重生者,刘盈非常清楚:靳歙这句话,可以说是半个假字儿也没有! ——楚汉争霸,或者说‘刘项之争’,虽然最终,是以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鼎立汉祚为结局,但其实,在整个楚汉争霸的过程中,汉军阵营面对霸王项羽,几乎可以说是‘未尝胜绩’。 鸿门宴、彭城大败等往事,自是不必赘述。 满打满算,自汉元年起,到汉五年,项羽乌江自刎,长达五年的楚汉争霸时期,刘邦麾下的汉军真正意义上获胜的次数,总共也就两次半! 也可以这么说:整个楚汉争霸时器,能在霸王项羽面前获胜的人,拢共就只有两个半。 其中第一位,自是不言而喻——正是在垓下布下十面埋伏,将霸王彻底引向灭亡之路的淮阴侯韩信! 剩下那‘半位’,或者说那‘半次胜利’,准确的说,是一场平局。 是汉军经历彭城大败,溃逃至荥阳之后,彼时的梁相彭越,用前所未有的游击战术,将霸王项羽西进的脚步拦在了关外。 也正是彭越的存在,让当时还没从彭城大败缓过气的当今刘邦,重新走回了雄霸天下的正道之上。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能将霸王项羽拦在关外、拦在荥阳以东的彭越,确实可以算是和项羽打成了平手。 再加上这一场平局,对整个楚汉争霸的结局所造成的影响,以及霸王项羽响亮的名号,说彭越曾胜过项羽‘半次’,也并不算胡说八道。 ——‘和项羽打成平手’的经历,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已经可以算作是一场胜利、成为夸耀自己武勋的徽章了! 而除去韩信,以及‘半个胜利者’彭越,剩下的那一位‘完整的胜利者’,便是此刻,正站在刘盈面前的汉车骑将军,一世信武侯:靳歙! 或者可以这么说:自彭城战败,到垓下底定乾坤,汉王刘邦的这段逆袭之路,便是由彭越、靳歙、韩信三个人交替完成。 ——最开始,是刘邦撤到荥阳,背靠函谷关,差一点就要功亏一篑之时,彭越凭着史无前例的游击战,让刚逢大败的刘邦稳住了阵脚; 待项羽在荥阳城下久滞无功,大本营楚地又传来‘韩信奇袭’的消息之后,将韩信挡在楚地之外,无法径直回到楚地,转而只能绕道垓下的,正是靳歙。 正是靳歙所率领的汉军偏军,将急着返回楚地的项羽拦在了路上,并正面战胜项羽,才为后来,汉军大获全胜,项羽自刎乌江的楚汉垓下一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甚至若是提起彭越的游击战、韩信十面埋伏的‘围三缺一’,真要说起来,当今天下,曾经和项羽面对面硬刚,且最终大获全胜的,还就只有靳歙一人! 也正是凭借如此独一无二的骄人武勋,靳歙才从最开始的中涓侍从,成为了如今汉室军方,地位仅次于太尉周勃的二号人物——车骑将军! 而当这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说‘不是我想提,但我确实硬刚过项羽,还打赢了’的时候,即便这个场面有多么违和,刘盈都不觉得哪里不对。 但很显然,靳歙突然提起这件往事,绝不单纯是想要显摆一下······ “当年,垓下一战前夕,臣曾率军同鲁公战之。” 就见靳歙又轻声道出一语,旋即面色沉凝的回过头,再次望向了城外。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靳歙才回过身,面带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依臣观之:此刻,城外淮南贼军之姿······” “或,或‘略’似昔,鲁公所用之兵、阵之法······” 第238章 黥贼,不过东施效颦之匪类 听到靳歙以一股莫名怪异的语调,说出这句‘英布的军队,看着很有项羽大军的气势’,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英布,可是第二从项羽帐下走出,投身汉营的楚将! 甚至比起‘前辈’韩信,英布在项羽麾下,无论是待的时间,还是获得的地位,都远非以‘裨将’身份投身汉营的韩信所能比。 论投靠项羽的时间,淮阴侯韩信与英布而人,几乎是相差无多,都是在始皇驾崩之后,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之时,投靠项羽、项梁阵营。 但不同的是:彼时的韩信,是‘身衣甲、腰系剑,独往而会’。 简单来说,便是韩信投靠项羽、项梁,基本和青壮乡勇投身,自请为卒,没有任何区别。 反观英布,早在投身项梁、项羽阵营之前,就已是名声大噪。 ——始皇尚在之时,韩信还在泗水郡淮阴县,经历着那段包含‘胯下之辱’‘一饭之恩’的落魄经历; 反观彼时的英布,则已经从骊山秦始皇陵建筑工地逃走,落草为寇,已然跻身‘绿林好汉’的行列。 到后来始皇驾崩,二世继立,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之时,英布早已跑到了长江以南的番县,并找到番县令吴芮,提议起兵响应陈胜、吴广。 与吴芮达成同盟,又娶了吴芮的女儿,并合力拉出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之后,英布便率军北上,最终,带着人马归入项梁账下。 单从这一点就不难判断出:在投身项梁、项羽麾下最初,英布和韩信二人的地位、待遇,根本就是天差地别——韩信,就是个卒子;而英布,则是带军队加入的合伙人。 后来,韩信也并没有在项营滞留太久,鸿门宴之后,便独自跑到了汉中,成为了刘邦的掌中宝。 而英布,则几乎是从天下群起而反秦时起,就一直作为项羽帐下大将;即便是同刘邦、章邯等人一同被项羽封为诸侯,也并没有生出过‘和项羽平起平坐’的心思。 直到楚汉彭城一战过后,英布几乎是被刘邦逼着,从项羽麾下脱离而出,从先前霸王项羽所封的‘九江王’,成为了当今刘邦所封的‘汉淮南王’。 结合这段往事,就不难理解英布掌军,为什么会有浓厚的‘霸王’遗风了。 ——一起共事那么多年,就算不主动学,项羽行军布阵的习惯,也必然会被英布下意识学去不少。 刘盈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在前世,老爹刘邦平定英布叛乱的过程中,就曾因为这件事,发了不小的脾气。 甚至在英布兵败逃走,被长沙王太子吴回诱骗至南越,最终身死番阳之时,刘邦还曾起过折腾英布尸首的心思! 最终,还是丞相萧何苦口婆心的劝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让刘邦接受了‘折辱英布尸首,可能使长沙不稳’的事实;英布的尸首,也幸运的躲过了来自刘汉天子的报复。 而前世,曾惹得天子刘邦雷霆震怒,甚至不惜想要报复英布尸首的景象,此刻,也同样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但与脾气暴躁的老爹刘邦所不同:对于眼前这一幕,刘盈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究其原因······ “嘿!” “嘿嘿······” “霸王之姿啊~” 似是嘲讽,又似是感怀的发出一声短叹,便见刘盈淡笑着侧过头,将隐隐带有调侃的目光,望向了靳歙那满带着‘悔不当言’的面庞。 “见这般场景,靳车骑,可是追忆起陈年往事了?” 淡然一声发问,顿时惹得城墙之上的众人齐齐面色一紧,旋即将孤疑的目光,纷纷撒向刘盈那满带着笑意的面容。 便是靳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惹得神情一滞,顿时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没明白过来刘盈话中的深意。 见城墙之上的氛围,因自己一句话就彻底归于沉寂,刘盈只摇头一笑,满是随意的走上前,对靳歙笑着一点头。 “汉四年,靳车骑亲率吾汉锐士,正面战鲁公之楚军而胜之!” “每念此事,孤无不言左右曰:得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吾汉家,便绝无败于兵阵之虞!” 毫不吝啬的发出一声称赞,就见刘盈面上笑意丝毫不敛,望向靳歙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信任。 “往昔,靳车骑正面鲁公,亦可大胜,终使鲁公穷途末路,而不得不往垓下,同昔之淮阴侯决战。” 说着,刘盈又是一声讥笑,神情满是嘲讽的朝城外的淮南叛军一努嘴。 “今日,英布一黥贼匪类,率淮南乌合之众十万余,仿效昔鲁公布兵之法,兵临庸城之下。” “于此等拾人牙慧、东施效颦之匪类,靳车骑······”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含深意的暗示,城墙之上,只悄然响起一阵善意的轻笑声。 便是靳歙本人,面上严峻之色也悄然散去,转而带上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倨傲,和鄙夷。 “如此说来,英布此举,确似殿下所言······” 正当众人暗自憋笑之际,郦商一句‘善意’的补充,终是让众人再也忍不住笑意,嘿嘿哈哈的放生大笑起来。 ——东施效颦的典故,虽然当当下还并没有出名到‘人尽皆知’的程度,但对于这个出自《庄子》的典故,汉初的官员、将领,基本都有着一定的了解。 而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东施效颦’所代表的深意,并不像后世那般严肃,而是更像一个笑话。 像一个原本渺小的人,试图通过模仿伟大的人,从而得到他人尊重的笑话。 尤其这样一个笑话的主人公,还是个女人······ 一阵畅笑过后,城墙上的氛围,也渐渐趋于轻松。 而感受到这一切之后,刘盈心中,却是暗自长松了口气······ ——霸王项羽,几乎算是过往百年以来,华夏大地最具神话色彩的人物了! 即便是如今,在项羽身死后又过了足足六年的今天,为项羽塑像、立传,甚至不时祭祀的人,都还不知凡几! 而这样一个被天下人默认为‘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俊杰,但凡是能沾上一点边的事或物,都必然会让此事尚还愚昧的天下人心中,生出一股不明觉厉的敬畏。 甚至就连军卒,也不例外! 这,也是刘盈为什么要通过一个‘东施效颦’的笑话,来将城外那酷似项羽风范的叛军兵阵,贬为‘妇人之举’的原因。 ——就刘盈亲眼所见:片刻之前,当听到靳歙说出那句‘城外的军队,列阵方式很像是项羽在指挥’之后,就连刘盈身侧的吕释之,都流露出了一抹瞠目结舌的神情! 至于位居于刘盈身旁的中级将官,乃至于南军禁卒,更是无不流露出骇然之色! 最淡定的靳歙、郦商二人,虽然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神情变化,却也隐隐挂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而这样的微妙变化,自是让刘盈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夫战,攻心为上! 尤其是在这样一场短时间内双方兵力悬殊,且由兵力弱势一方固守一地的攻防战当中,一旦刘盈麾下的中军出现‘心理问题’,那就必然会对战争的走向,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或许主观上,将士们并不会对‘英布尽得项羽真传’的结论,产生太大的心理反应。 但当战事进入焦灼阶段,尤其是当战事朝着不利于刘盈、不利于庸城守军的发展时,将士们的潜意识当中,必然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我们打不赢,不会就是因为英布的叛军,都和过去,项羽麾下的楚军一样精锐、悍勇? 若非如此,我们为什么打不赢呢? 而一旦这样的猜测,出现在守军一半,甚至是三成以上的人心中,那这场战争的结果,就很可能会走向刘盈绝对无法接受的方向! 所以,为了振奋军心,也为了展现出自己‘我一点都不担心’的态度,方才的刘盈,才演了这么一场戏。 没办法:在这个世代,别说战场了,就连朝堂,都还带着极为浓厚的迷信色彩······ “呼~” “总算是没出岔子······” 刘盈低头疏气的功夫,靳歙面上,已是带上了一抹遮掩不下的高傲。 就好像有了刘盈那一句肯定之后,靳歙已经不认为: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打败自己了。 看到靳歙面上的神情变化,刘盈面上,也是缓缓泛起一抹由衷的笑意。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刘盈的身侧,传来一声稍有些不合时宜的低询。 “殿下。” 一声轻语,吕释之便顿时将众人的目光,汇集在了自己和刘盈二人身上。 就见吕释之神情尴尬的僵笑一声,对刘盈稍一拱手。 “前时,殿下言:引贼皆来,而中军入庸城,以使贼勿乱他地。” “今,贼已至庸城之下。” “不知之后之事,臣等,当作何章程?” 听闻吕释之此问,刘盈只淡然一笑,旋即将满是轻松写意的目光,撒向了郦商那胜券在握的面庞之上。 而吕释之所提出的问题,最终也正是由郦商,给出了准确的答案。 “等!” 第234章 朝政的真谛 对于英布‘十日攻下庸城’的决心,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但光是从叛军第一日攻城,就对庸城守军造成的巨大压力来看,刘盈也不难猜测到:对于自身的处境,英布,只怕是已有了极为清晰的认知。 ——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攻下庸城,生擒,乃至斩杀刘盈,英布所率领的大军,就必然会深陷楚地! 但对于英布是否能在短时间内攻破庸城,刘盈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担忧。 很显然,这份与年纪、经历严重不符的淡然,也引起了吕释之的强烈好奇心。 “殿下。” 站在庸城内城墙的角楼之上,看着刘盈将目光撒向远方,才刚退去的淮南叛军方向,吕释之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一抹焦虑。 “今日,贼自申时攻城,至酉时三刻退却;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城内守军,伤亡便已近千。” “更者,早先输入庸城备用之弓羽、箭矢,亦已耗去近十万。” “若日后之战事,皆照此般,臣恐不待平阳侯、宣平侯大军援抵,庸城······” 适时止住话头,吕释之便叹息着摇了摇头,旋即向刘盈递去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而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面上轻松之色也稍一敛,却并没有如吕释之预料般,带上些许焦虑,和担忧。 “唉~” “此,皆战阵所不能免之事······” “凡两军交战,无论胜败,必皆有死伤,只别于敌我伤、亡之多寡。” “纵昔,淮阴侯布十面埋伏,困鲁公项羽于垓下之时,吾汉家之将士,亦伤亡甚巨。” “——单乌江畔,鲁公独身一人,更曾阵斩吾汉家精锐足三十七人,重力有不遂,方拔剑自刎······” 语调略带沉重的说着,刘盈不由昂起头,对城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的道理,刘盈早在前世,就已经看了个透彻。 虽然在内心深处,刘盈对那些‘死王事’的英烈,仍下意识带着缅怀,但作为太子,此刻的刘盈,却只能摆出一副铁石心肠。 原因无他:战事,才刚开始。 若刘盈年纪稍大些,亦或是有些许武功傍身,那大敌当前,刘盈自是可以摆出一副‘将士阵亡,孤心如刀绞’的姿态,来邀买人心。 但在此刻,军中都仍旧偶有‘太子年幼,不知兵事’的流言,军中将士心中还对自己的掌兵能力有顾虑的当下,刘盈必须无时不刻展露出一个成熟武人,所应该展露出来的风姿。 至于抚恤、补偿的阵亡将士,重新披上‘仁厚太子’的人设,那也是战后该做的事,而不是现在。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释之神情怪异的沉吟许久,终还是未再开口。 倒是刘盈身后,适时传来一声不着痕迹的恭维声,将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的目光从城外拉回。 “殿下所言甚是。” “凡两军对阵而交战,但非敌十倍于我,又或我十倍于敌,便绝无一方伤亡惨重,而一方将卒无损之理。”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只轻笑着回过身,对郦商含笑一点头,却并未开口。 见刘盈这般沉稳,郦商心中也是暗自稍一点头,旋即面色稍一正,对刘盈拱手一拜。 “今日战事之细况,臣已大致知之。” “——今日一战,驻守南墙之卒二万,殁三百五十四,伤六百余;其中,又七十四人伤重不治。” “余轻伤者四百余,大都为箭羽射中臂、足,虽未伤及要害,然皆已不可登墙而戍。” “另百余,其伤或重、或中,纵其伤可愈,日后,恐亦当身有残缺······” 听闻郦商报出这一串精确到个位数的伤亡数字,刘盈的面容之上,只下意识涌现出些许沉重。 “伤亡近千······” 沉着脸,从嘴中挤出这几个字,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涌上些许恼怒。 郦商的话,刘盈自是听得明白。 今日午时前,大军才刚从蕲县西郊出发,到下午才抵达庸城。 而从大军抵达庸城的下午,到片刻之前的黄昏时分,短短两个时辰,刘盈麾下的关中将士,便已有足足四百多人阵亡! 除了四百多长眠于此的阵亡英烈,还有四百多人受轻伤,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提前告别了这场庸城保卫战。 更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甚至隐隐有些窝火的,是其余那百余名身受重伤,生死未卜的重伤员。 虽然郦商的话没有说的太明白,但刘盈也很轻松的就猜到:等待那百余名重伤员的,究竟是怎样悲惨的命运。 运气差点的,就会和那七十多名活着被抬下城墙,最终死在城内的重伤员一样,痛苦的死去。 而在这个‘巫医不分家’,军中更没有‘军医’一说的时代,重伤员伤重不治的可能性,实在是高的有些离谱。 ——能被判断为‘重伤’,并被同袍抬下城墙的,十个人里能有三个活下来,都已经算得上是奇迹! 而即便是那几个活下来的幸运儿,也会如郦商所说的一样,留下不同程度的伤残,基本失去劳动能力,彻底成为家庭的累赘······ “呼~” 定了定神,又面色郁结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便稍停止了身,神情严肃的望向郦商。 “还请右相国传孤之意,以使全军将士知晓。” “——凡汉家之将士,不分将官、兵丁,不分战卒、民勇,凡死王事者,其家中亲长、妻儿,孤皆亲养之!” “若幸伤而未死,身留伤残者,孤亦皆出内库钱、粮,不时抚恤,以供养其家!” “另无论战死、伤残者,其长子皆从良家子而入宫,操以为太子亲卫!!!”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沉声补充道:“除此,朝堂于阵亡、伤残将士之抚恤,父皇于有功将士之封、赏,于死王事之将士之恩赐,皆如故。” 听闻刘盈这一番话语,郦商的面容之上,自顿时涌上一抹由衷的笑意。 作为汉室数一数二的顶尖将领,郦商实在是太清楚刘盈的承诺,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了。 在如今汉室,百姓家中子侄参军入伍,是为了什么? 答案是上可建功立业,报效君恩;下可以武勋换取赏赐,供养家中妻儿、老幼。 那么,青年男子参军,有何后顾之忧?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郦商这么一个久经沙场战阵的老将而言,实在是再浅显不过。 ——阵亡、伤残之后,会使家中失去一个壮劳力! 而刘盈这短短几句关于阵亡、伤残将士的承诺,便已经足以让任何一个汉军将士,将所有的后顾之忧甩在脑后! ——先是一句‘凡死王事者,其家中亲长、妻儿孤亲养之’,算是保障了战士阵亡后,家庭的生计; 毕竟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人怀疑太子的承诺会不会掺假,作为太子的刘盈,也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出尔反尔。 之后,又是‘伤、残而未亡,亦出内库钱供养’,算是补上了一个小漏洞:不管是阵亡还是伤残,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愁于生计。 要说最关键的,无疑便是最后一条:阵亡、伤残者之长子,操以为太子亲卫! 操,顾名思义,便是操练、培养;操以为太子亲卫,自然就是按照太子亲卫的标准着重培养。 这样培养出来的人,就算最终没能成为光荣的太子亲卫,也绝对能凭借过人的见识以及军事素养,在军中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单就这一点,恐怕就足以让每一个屯长以下的汉军将士抛开一切,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杀敌、如何杀更多敌人之上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都不算太差。 ——杀敌,有武勋、有赏赐;战死、伤残,有朝堂的抚恤,和太子亲口承诺的‘照拂’。 且相较于解决当下的抚恤、照拂,能为子孙后代谋求未来的‘操以为太子亲卫’,无疑更令人行动。 但很快,郦商面上的喜悦之色,便被一抹略有些忌惮的神情所取代。 见此,刘盈自也是猜出了郦商心中的顾虑——左右不过是刘盈此举,多少有些逾矩之类。 毕竟再怎么说,这是‘唯天子可作威作福,臣无有作威作福’的时代。 而刘盈作为太子,在朝臣、百官面前,虽然算是‘君’,但在刘邦面前,刘盈仍然是‘臣’。 但对此,刘盈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担忧。 刘盈也相信:自己做出‘厚抚阵亡、伤残将士’的许诺,老爹非但不会心生芥蒂,反而会为此感到欣慰。 想到这里,刘盈便轻笑着对郦商一点头。 “右相国无须顾虑。” “早自出征之时,孤便曾以此事请奏于父皇;父皇虽未明言肯允,亦不曾驳之。” “且孤东出长安之时,父皇曾亲书天子诏,言此番平叛,许孤便宜行事。” “右相国大可以孤之言,广传与军中将士知,而勿有后虑。” 闻刘盈此言,郦商面上迟疑之色才悄然退去,面带钦佩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谨遵殿下军令!” 行过礼,直起身,见刘盈再次回过身去,将目光撒向城外,那片仍能看见些许血污的‘战场’,郦商心中,也不由思虑起来。 郦商当然知道:对于刘盈做下的这些承诺,天子刘邦必然会无条件支持!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盈此举,让天子刘邦生出了些许‘被抢班夺权’的感觉,但刘邦也顶多是私底下骂刘盈两句。 明面儿上,也必然是一副‘我儿做得好,非常好!’的态度。 但即便如此,郦商也必须在刘盈面前,或直白或隐晦的问这么一嘴:殿下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看上去,郦商此举,或许显得有些多余。 但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么一道程序,那郦商无论如何,都不敢按照刘盈的命令,将这些话传到将士们耳中。 原因很简单:这件事虽然是‘一整件事’,但天子刘邦,却并不会将其当做整体来看待。 刘盈许下承诺,天子刘邦考虑的,必然是刘盈这个举动妥不妥当,以及会不会破坏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秩序。 而对于郦商,天子刘邦则会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 ——太子许诺抚恤将士的时候,郦商是什么反应? ——难道就没提醒一下太子,这么做,多少有点逾矩? 这样一来,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刘盈‘不小心’逾矩,还能理解为年纪小、不懂事,就算顶天了去,有太子身份、皇后老娘做后盾,也顶多是吃顿挂落。 但郦商若是‘明知太子逾矩而不阻止’,那就不是吃顿挂落的事儿了。 ——坐视太子犯错而不规劝,你郦商意欲何为? ——难道是想眼睁睁看着太子跌落储位,从而达成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 ——又或者,是你郦商甚至都不认为:刘盈此举,是不恰当的、是逾矩的? 一旦类似的念头出现在当今刘邦脑海中,那郦商就算能侥幸保住小命,也起码要掉一层皮。 而现在,有了刘盈这么一句‘没关系’的回答,郦商就不需要再顾虑了。 ——陛下,俺劝了,俺真劝了! ——但殿下非说没关系,俺一个做臣子的,也实在劝不动太子殿下啊~ 而这,便是政治。 同样一件事,能不能做,有时候并不取决于对错,而取决于做这个事的人,究竟是何身份;在这件事当中,又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有些事,地位高的人不能做,但地位低的人可以; 而有些事,只有地位高的人才能做,地位低的人,根本扛不起。 有件事,他能做,他也想做,但只要你在,你就得劝阻; 又或是某件事,他不能做,他也不愿意做,但只要你在,你就得劝他做。 这无关乎虚伪或真挚、阴暗或坦荡,而是取决于在这样一场舞台剧中,每个人的身份、角色不同,需要承担的使命、任务也必然会不同。 后世为人口口相传的‘红脸白脸’,也正是此理······ 70beikan 第235章 也只好如此了··· 对于关中百姓而言,秋收前的几天,基本都是在期待、憧憬,以及一丝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中渡过。 但对于驻守庸城的关中军卒而言,这几天,却过的无比漫长······ “殿下!” 庸城保卫战爆发第三日午时,端坐庸城内城墙角楼之上,刘盈正眼睁睁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淮南叛军,身后却再次迎来了曲周侯郦商的到来。 “殿下。” “了远台报:平阳侯所率虹县齐卒四万余,已于三刻前,抵至叛军大营以东三十里!”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却是头都不回,将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庸城外的叛军阵列之上,皱眉稍发出一声短叹。 虽然对庸城即将面临的局面有所预料,但英布麾下叛军对庸城发动的攻势之强,也还是多少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 战斗爆发至今,才过了短短三日,若是按第一天只从午后打到了黄昏、今日又才到午时,满打满算,战斗爆发才不过两天而已。 在后世,尤其是现代化战争当中,两天时间,或许足以发生许多变数。 但在当下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骑兵都没在中原华夏绽放光芒,战争仍旧以战车为主、步兵为辅的古华夏冷兵器时代早期,一场敌我双方人数总和接近二十万人的中型战役,两天,基本无异于后世人常挂在嘴边的‘两分钟,就两分钟。’ 举几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就足以证明这个结论。 ——青史留名的着名战役:秦赵长平一战,从秦出兵韩国上党郡,迫使韩国割让上党给赵国,导致秦赵对峙,到秦战胜赵国,前后足足花了三年之久! 即便是单论长平一场战役,从正式爆发,到赵国用赵括将廉颇换下,再到赵国彻底战败,也花了足足五个月。 甚至是在马服君身陷亲军重围之后,彻底失去粮道和后勤补给的赵国大军,也撑了足足四十六天。 至于秦灭六国所花费的时间,虽然在大多数人影响力,都基本是砍瓜切菜、一路平推,但实际上,从嬴政加冠亲政,整合秦国内部,到秦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也花费了足足十七年之久。 从这一个个数据,以及当今天下‘凡卒过万,日行不过八十里’的行军速度来看,两天对于一场中规模战役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但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的是:就是在这‘什么都算不上’的两天之内,驻守庸城的汉军将士,已经遭受了超过三千人的伤亡! 城内的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等守城器械,也是在这短短两天之内,消耗了近两成! 而这样的伤亡代价,以及守城器械的损耗速度,无疑是刘盈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刘盈脑海中,至今都还记得一句话。 ——在冷兵器时代,一支武装力量伤亡超过一成,就会军心动摇,超过两成,就会军心涣散,超过三成,就会基本濒临溃散。 而现在,短短两天时间,刘盈麾下的六万于关中卒,就已经伤亡半成! 除此之外,守城器械的消耗速度,也大大出乎刘盈的预料。 如果未来几天,庸城内的守城器械依旧按照这个速度损耗下去,那理论上,再过八天,庸城就将失去一半以上的防守能力! 没有了弓羽箭矢、巨石滚木,守城的将士们除了用金汤、粪水之类的污秽之物聊做补充之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从二十里外的叛军大营走来,将一个个长梯搭上城墙。 之后,则必将是不可避免肉搏战,白刃战······ “八天······” “嗯·········” 沉着脸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略有些烦躁的松了松衣襟,侧身望向郦商那遍布血丝的双眸。 郦商话里的意思,刘盈自是明白。 ——按照先前的约定,在收到‘刘盈中军遭遇叛军突袭’的消息之后,平阳侯曹参所率领的虹县齐卒,按时抵达了战场。 而现在,抵达战场边沿的曹参大军,却面临着一个十分尴尬的问题。 ——扎营! 道理再简单不过:曹参大军到来的消息,刘盈都已经通过‘了远台’得知,那身处场外的英布叛军,肯定也已是有所知晓。 甚至很有可能是早刘盈一步知晓! 再怎么说,英布也好歹是‘名将’,对于曹参大军的来意,自是了然于胸。 所以在发现曹参大军抵达之后,英布的注意力,就很有可能集中在身处庸城之外,且没有任何掩体、庇护之所的曹参大军之上! 当然,出于对庸城汉军的忌惮,英布大概率不会直接去攻打立足未稳的曹参大军。 但派出小股人马侵扰、恐吓,吓得曹参不敢下令扎营,只能命令大军时刻戒严,英布还是能做到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非常尴尬了。 ——为了保护刘盈、保住庸城,将英布叛军留在庸城之外,庸城城门,绝对不可以打开! 但为了让曹参腾出手,花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扎下一座能勉强容下麾下军卒的军营,庸城内的刘盈大军,就必须做出反应,以吸引英布的注意力! 最起码,也要让英布在半天到一天的时间里,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才能为曹参大军扎下营盘、立足脚跟争取到时间。 可是这样一来······ “前日,右相国所遣之斥候精骑,可有来信?” 刘盈突然一声发问,顿时惹得郦商面色更沉了一分。 “禀殿下。” “臣所遣之斥候,大都未能突出贼之重围,于当日暮时便无功而返。” “更有十数人至今未归,生死未卜······” 听闻郦商此言,纵是心中早有预料,刘盈也是不由再发出一声长叹。 现当下,庸城守军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其实并不是伤亡,亦或是武器军械、后勤辎重的短缺。 ——作为当今天下最为优秀的兵源地,关中出身的庸城守军,对伤亡的承受能力,本就非寻常军队可比。 再加上刘盈的存在,一起刘盈前日许下的重磅抚恤制度,也能让将士们心中,多出一个‘誓死保护太子殿下’的念头。 至于武器军械,虽然消耗的有些快,但也还能撑个十来天。 军粮就更别提了,如今庸城内的存粮,足够城内守军用至少两个月! 真正让刘盈感到忧心忡忡,甚至离奇生出些许烦躁情绪的,是情报。 ——当下的庸城,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外界联络的手段! 英布麾下的斥候部队,已经将庸城周围方圆三十里的区域封锁! 若是有大股兵马,这些斥候自是无能为力;但若只是十几人乃至数十人的斥候游骑,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偏偏这个时代,军队彼此之间的联络手段,还就只有斥候游骑穿插传递这一种方式······ 这就使得身陷庸城,陷入英布叛军包围的刘盈,根本无法和城外取得任何联系。 ——就连曹参率军抵达的消息,都是庸城城墙角的了望台肉眼看见,上报郦商,再由郦商禀告刘盈的······ “呼~” “姐夫啊姐夫······” “来的路上,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 遥望向西方,张敖大军正在前来的方向,刘盈不由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刘盈的目光,便撒向了城南方向的叛军大营。 准确的说,是比叛军大营更靠南的淮水,以及淮水以南。 “颍阴侯······” 又是一声莫名其妙的轻喃,刘盈涣散的双眸终是重新聚焦,回身望向郦商的目光中,也再度带上了一抹稍显刻意的沉稳。 “虽今庸城为贼所围,书信里外不通,然庸城之境况,尚不至危难之地。” “——战事未启之时,楚王便曾以楚卒各二万,分驻于凌县、徐县,另由平阳侯亲率齐卒十万,驻守虹县。” “今平阳侯已至,凌县、徐县之楚卒,亦当不日便至。” 语调颇有些淡定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挤出一丝轻松地笑容,遥指向西方。 “另孤姊夫,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正率十数万关中援军,于驰援庸城之徒。” “至多十数日,宣平侯大军,亦当援抵。” 言罢,刘盈面色不由更淡定了一分,似乎说出这两句话,真的让刘盈安心了一些。 而后,刘盈又深深凝望向郦商,朝叛军大营的方向一昂首,却并未开口。 见刘盈这般举动,郦商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刘盈的深意,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笑意。 但片刻之后,郦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再度带上了一抹迟疑。 “殿下。” “各路援军皆抵庸城在即,庸城,又得臣同车骑将军信武侯合力驻守,半月之内,自当无忧。” “然平阳侯率军抵至,孤悬在外,又卒不过四万;若殿下不出手相助,平阳侯麾下齐卒,恐难于城外扎营啊······” 话题被郦商再次拉回曹参麾下的齐军,刘盈也是不由稍敛面上笑意,沉吟思虑片刻,终还是沉着脸回过身。 “右相国以为,孤当如何相助,方可使平阳侯之困境稍缓,得驻盘扎营之机,以为吾庸城将士之外援?” 语调平缓的发出此问,刘英便将满带着严峻的目光,撒向郦商那极尽迟疑的面庞之上。 好歹前世,刘盈也曾做过近十年的‘汉天子’,在大的战略方向之上,刘盈或许多少,也总能有‘过人之处’。 但在这种详细的策略、计谋之上,刘盈却并没有多少天赋。 单就眼下的情况来说,刘盈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大开庸城城门,摆出一副出城应战的架势! 只有这样,才能让英布暂时将曹参大军抛在脑后,满怀激动地率军前来,与刘盈麾下大军决战! 顶天了去,也就是留下小半兵马,在战场侧翼‘掠阵’之余,戒备曹参大军。 可这样一来,刘盈所率领的关中兵马,就将完全失去庸城的庇护,野外的正面对战,也会将双方的兵力差距无限拉大! 稍有不慎,便会是一场歼灭级别的惨败,等着如今端立城头之上的刘盈。 ——如果刘盈,还能保住小命的话······ 所以在刘盈看来,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出城应战’这个选项,都绝对不能采取。 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城外的叛军,将注意力从刚刚抵达,正进退两难的曹参援军身上移回庸城,那就不在刘盈的能力范围内了。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面上也明显涌现出一抹纠结之色。 “稍开城门······” 似是试探性道出一语,都不等刘盈皱起眉,就见郦商自顾自摇了摇头,自己将这个念头率先否定。 “今敌众我寡,又殿下身于此;依凭庸城壁垒,大军尚可与贼转圜,若城门大开,大军尽出而与贼战于旷野······” 话说一半,郦商便又摇了摇头,再度将头低了下去。 如此过了许久,见郦商依旧是一副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的架势,刘盈也是不由再叹一口气,旋即稍走上前。 “唉······” “也怪不得右相国。” “实在是平阳侯大军抵至过于突兀,又庸城陷贼重围,未能事先有所准备······” 似是安慰般说着,刘盈不忘昂起头,在郦商那比自己头还高一点的扩肩上拍了拍,才又回过身,面带思虑的望向城外。 “嗯·······” “若别无他法,孤,到有一策。” 略有些没有底气道出此语,刘盈便稍昂起头,看了看高悬于空中的烈日。 “此刻,午时已过;至日昏,当不过三、四时辰。” “若可拖延至日昏,待夜幕,平阳侯所部,便当可连夜扎营?”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只眼睛微微一亮,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困惑。 “确如殿下所言。” “然若城门不开、大军不出,又当如何拖延淮南贼至日昏?” 闻郦商此问,刘盈只神情复杂的沉吟良久,终暗自点了点头。 “也只好如此了······” 自语一声,刘盈便再度抬起头,望向郦商的目光中,已是隐隐带上了些许狡黠。 “孤有书函一封,欲与黥贼。” “不知右相国麾下,可有胆魄过人之勇士,可携此书,往送黥贼之手?” 第236章 英布居然不上当? “汉王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半个时辰后,庸城以南二十里,淮南叛军大营。 大致扫了扫手中的捐书,英布不用面带孤疑的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青年身上。 却见青年听闻此言,面上只嗡而涌上一抹恼怒之色! 毫不畏惧的瞪大双眼,盯着英布看了好一会儿,青年才不轻不重的冷哼一声,高傲的将头别了过去。 “淮南王慎言!” “自鲁公身死乌江,天下便早已归一,当今圣上已承皇帝位而立汉社稷,以为天下王!” “陛下已为天子,殿下,便当为储君,乃社稷、宗庙之后!” 语调极其严肃的道出此数语,青年便悄然将眼角眯起,望向英布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威胁。 “论制,太子位比诸侯;且此,亦因太子年弱,而诸侯多为宗亲长者,太子多幼于宗亲诸侯方有之制。” “淮南王非宗亲,尊位本就于太子之下,更今之太子,已得陛下以监国之责相托,得陛下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之权。” “于假节之监国太子,淮南王,还是恭敬些为好······” “混账东西!!!” 青年话音刚落,都不等英布开口,硕大的军帐之内,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咆哮! 待英布面带怪笑的侧过头,就见帐内的淮南将帅无不横眉怒目,目眦欲裂的看向那青年,恨不能当场将青年撕碎! 只片刻过后,就见英布轻笑着将手轻轻一抬,帐内一触即发的火爆氛围,便在转瞬间悄然退散。 待帐内将帅各自咬紧牙槽,面带不忿的退回两侧,英布便怪笑着将上半身一前倾,手肘撑在大腿之上,朝帐内面无惧色的青年轻轻一指。 “汝,何人?” 听闻英布此言,那青年却仍是一副脊背直挺,目不斜视的高傲模样,用眼见稍撇了眼帐内的淮南将帅,旋即又是一声冷哼。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某,乃南军甲部校尉,兼今太子亲卫监军,楚人全旭是也!” 一听青年自报家门,帐内才刚安静下来的淮南将帅,顿时又有些骚动了起来。 只不过,比起刚才那不约而同的怒目而视,此刻的帐内众人,却是面色各异。 “南军?!” “太子此来,竟!” “竟有南军随从左右?!!” 如是想着,就见几位稍年老的淮南国将帅微微皱起眉,神情凝重的彼此稍一对视,旋即将目光,撒向正孑然而立于帐内正中央的全旭。 “此子自诩楚人,又身南军一部之校尉,更似年不过二十余······” “嗯!” “当乃故时,阵亡垓下之南军精锐武卒之后!” 与这几位年老者的谨慎所不同,听到全旭的来路,其余几位壮年,甚至年不满三十的青年将领面上,却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激动之色。 “大王!” 就见一名中年将领满是激动地站出身,才刚对英布拱手俯身,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英布轻轻抬起的手堵了回去。 就在那中年将领面色郁结的低下头,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英布阴冷的语调,便再次在帐内响起。 “南军校尉,丰沛元勋之后······” “呵·······” 阴恻恻一笑,就见英布嘿笑着直起身,右手食指下意识贴在下唇不住摩擦着,望向全旭的目光中,却尽是一片玩味。 “汝,就不怕朕······” “就不怕寡人杀你?” 却见全旭闻言,面上坚定之色丝毫不减,倒是本就昂起的头,应声又昂的高了一些。 “某身元勋之后、社稷之栋梁,得当今陛下赞赏、吾全氏列祖英魂所庇佑,何惧之有?” “虽两军交战,早有不斩来使之说,然某来时便已知:手刃来使,以解私愤之事,确乃淮南王所或为之事!” 神情满是鄙夷的说着,全旭不忘伸出手指,毫不忌讳礼数的朝英布手中的捐书一指。 “某此来,乃奉当今储君太子之令,以此信交于淮南王之手!” “今某使命已必,若欲杀,淮南王不必多言,但可立五鼎而烹某!” 言罢,全旭又满是决绝的别过头去,满是愤恨的补上一句:“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亦当五鼎烹!!!” “为淮南王所烹,虽或使某蒙羞,而不能面先祖列宗当面,然得五鼎而烹,某,亦死而无憾矣!!!!!!” 听着全旭这满是慷慨激昂的壮语,又看了看全旭那丝毫不见恐惧之色的坚定面庞,殿内众人的面上,终是缓缓涌上一阵怪异之色。 而在英布身侧,那已经正式摆脱‘亲兵’身份,做一身文士打扮的谋士,却是一脸焦急之色。 “大王!” “此子,分明是在······” 谋士的话刚说一半,就见英布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座位上站起,面带笑意的望向全旭,还不忘扬了扬手中绢布。 “汉王太子,言欲同寡人,于庸城外一会。” 轻声道出一语,英布便笑着侧过头,在帐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才语带玩意道:“然寡人实无闲暇,于一茹毛小子闲谈······” “黥布!!!” 英布话音未落,就见全旭嗡然瞪大双眼,正要上前,却被身侧的几名淮南将帅拦住,手臂被别在身后,上半身被摁着,向英布的方向低了下来。 却见英布又是轻蔑一笑,将手中捐书随手丢到地上,缓缓走上前,在咬牙切齿的全旭脸上轻轻拍了拍。 “寡人,暂不杀汝。” “汝且自归庸城,往告那小儿:今日,寡人便与那小儿一日安宁。” “待明日辰时,寡人必身甲胄而亲往庸城,以曹参老贼之头颅,为诸侯与献储君太子之礼······” 意味深长的丢下这句话,英布便侧过身去,面色陡然一肃,丝毫不忌讳全旭的存在,对帐内众人下达起了命令。 “号令左、右、前、中四军,即发营东五十里,击曹参所部齐卒!” “后军留守大营,荆卒别部三万人,出营而至庸城外五里,不攻而待!!!” “喏!!!!!!” · 不过片刻之后,硕大的淮南大营,便卷起一阵漫天土尘。 见此变故,庸城守军只是赶忙戒严。 而在内城墙角楼之上,远远看着几队人马从叛军大营走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现出些许遗憾之色。 “唉~” “果然······” 就刘盈此刻所见:叛军大营内的淮南兵马,几乎是倾巢而出! 但让刘盈感到无奈的是,自营中倾巢而出的叛军兵马,起码有四分之三以上,都是目标朝东。 剩下的仅仅四分之一,即最多不过两三万人,则是从叛军大营北出,朝庸城的方向驶来。 单从这个状况,刘盈就不难猜出:自己的计划,并没有取得成功。 英布并没有上刘盈的当,也没有浪费多少时间,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场东侧的曹参大军身上。 而那支正朝着庸城驶来的叛军部分,也大概率不会攻打庸城,只会在城外不远处列阵而待,以免城中的守军出城,驰援曹参大军。 这样一来,留给刘盈的选择,似乎就剩下‘在庸城眼睁睁看着曹参大军被英布主力攻击,却不能提供丝毫帮助’这一种选项。 但很显然,对于这个选项,刘盈非常不满意,且万分不愿意选择。 “平阳侯军中,多为齐国卒。” “又早自战国之时,齐国之卒,便多以甲胄、刀刃精良,反战力不高而闻于天下。” “更平阳侯所部,至多不过四万人马;反观黥贼麾下叛军,则足十万余!!!” 语调满是烦躁的道出此语,刘盈便嗡尔回过身,与身后不远处的郦商稍一对视。 “孤以为,庸城之门,恐已至非开不可之地!”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面上只应声涌上一抹焦急。 但片刻之后,随着刘盈又道出短短数语,郦商面上焦急之色,便缓缓化作一抹迟疑。 “然虽城门可开,城中守军,绝不可尽出!” “孤意:大开城门,以一部校尉缓缓出城,佯作出城应战之姿。” “得知此,黥贼必调主力折返,自东而来;彼时,再令此部绕城而走,自西城门速入庸城。” “如此不数次,便当日昏;平阳侯之困,便当得解!” 听着刘盈道出这一番看似可行的方案,郦商的面容之上,只迟疑之色更甚。 刘盈话中的意思,郦商自然听得明白。 ——你英布,不是把主力都派去攻打曹参了吗? ——那我就开城门,假装要出城,攻击你留下的小支部队! 发现这个状况,英布主力必然会放弃曹参,转而调头,保护留守部队和大营的同时,试图与庸城汉军交战。 到那时,出城的那支部队再退回城里,一切恢复到最开始的模样。 而此刻的曹参大军,东距叛军大营足有三十里! 等叛军主力走出去二十里,庸城这边城门一开,叛军主力再调头回来,这就又是二十里。 往返四十里的路途走下来,就算太阳没下山,也会距离黄昏不远。 到了那时,看着即将下山的秋阳,英布就算还想攻击曹参所部,也只能暂且作罢。 等明天天亮,英布主力再次从营中走出之时,便会惊奇的发现:一晚上的功夫,曹参所部齐卒,就已经在叛军大营东三十里的位置,立起了一座军营。 到了那时,东有站稳脚跟的曹参大军,北有依凭庸城固守的刘盈所部,英布无论想向哪个方向攻击,都得小心戒备自己柔软的侧肋。 换而言之:等曹参所部在战场边沿扎下根,英布此刻所占据的战略优势,就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但这也意味着英布必然会拼着无所不用其极,也要阻止曹参所部立下军营······ “佯装出城······” 面带迟疑的发出一声轻喃,郦商便眼带担忧的看了看刘盈。 从刘盈毅然决然的目光,以及沉沉点下的头,郦商也不难看出:对于‘佯装出城’可能导致的风险,刘盈心中,恐怕也是一清二楚。 ——拍一支部队假装出城,做出攻击叛军大营的架势,对郦商而言自非难事! 且这个举动,也必然会使得叛军主力调头,暂时放弃攻打曹参所部。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把部队放出城容易,但要想让这支部队全须全尾回到城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乐观点说,为了让这支假装出击的校尉部回到城内,最起码也要有一支精锐部队‘断后’。 而在这样一场城池保卫战中,一支精锐为回城主力‘断后’,基本可以直接理解为送死。 甚至就连这‘扔一块儿肉’,都还是乐观的结果! 最悲观的结果,无异于出城的整个校尉部,都被折返的叛军主力咬住,在身后紧追不舍。 真要是那样,那摆在刘盈面前的选择,就会只剩下两个。 其一:紧闭城门,完全放弃那支被放出城的校尉部,使其自生自灭! 但这样做,无论是对庸城守军的士气,还是对刘盈本人的威望而言,都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殿下今天能眼睛都不眨,就把一整个校尉部放在城外自生自灭,那日后,会不会也放弃我们,让我们自生自灭? 只要这样的念头出现在庸城守军将士脑海中,那庸城守军的军心,就会顷刻间崩塌。 再加上如今驻守庸城的兵马,基本全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就使得刘盈此举,必然会尽失关中人生。 而除此之外,仅剩的最后一个选项,就是开着城门,冒着被叛军攻入城门的风险,接应这支校尉部回城······ “殿下······” “右相国不必再劝!” “孤意已决!” “若贼来而阻,孤纵亲出城外,亦绝不使吾汉家锐士,有一人妄死于孤之无能!!!” 见刘盈如此坚决,郦商思虑再三,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严格来说,刘盈的这个方案,的确算不上有多好。 但除此之外,郦商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能比刘盈的方案更保险······ “唉······” “也只好如此了。” “择一部精悍校尉,由车骑将军亲领出城;待敌现身,便即刻回城······” “嗯······” “当是可行。” 第237章 全军出击! “庸城!” “城门大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叛军大营以东。 听闻斥候上气不接下气的禀告,屹立在战车上的英布面上,只陡然涌上一抹狠厉。 “哼!” “雕虫小技!!!” 满是愤恨的一声低吼,英布便烦躁的直起身,瞪眼望向身后,依稀可见轮廓的庸城壁垒。 虽说此番,刘盈率军躲进庸城,使得英布得以屏蔽战场,使刘盈根本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络,但如此近的距离,双方对彼此的动向和意图,也基本是一目了然的。 就好比一个时辰前,英布率军出营,刘盈必然能猜到英布的目标,是刚抵达战场的曹参大军一样,‘庸城城门大开’,也能让英布很轻松的看透刘盈的意图。 ——围魏救赵! 但很显然:此时的状况,根本没有到英布必须率军折返的地步。 “庸城守卒,出城者几何?” “兵锋所指,又乃何处?” 听闻英布此问,那斥候只赶忙又一拱手。 “禀大王!” “庸城守军,正自南城门徐徐出城,已出城者,当有五千余!” “且出城之汉军,似······” 话说一半,斥候话头悄然一止,神情纠结了好半会儿,才在英布阴狠的目光注视下再一低头。 “——出城守军所立之纛,似乃南军赤龙大纛!” “且除赤龙纛,另有右相国郦商、车骑将军靳歙二人之私纛!” 闻斥候此言,英布本就不甚明朗的面庞,只更加阴沉了些。 郦商,靳歙,几乎可以算是如今汉室除周勃、樊哙二人之外,最能拿得出手的两位帅才! 此二人在汉室军方的地位,甚至远高于王陵、夏侯婴等丰沛元勋,以及周灶、灌婴等后起之秀! 这样两个重磅级人物,出现在此次战争中,本应该是主帅的身份。 即便是有太子刘盈的存在,这二人,也应该是替刘盈掌军,为汉军制定战略部署的副帅。 而现在,两个单拎出来,都足以成为一场中大规模战役主帅的高级将领、元勋功侯,却出现在了正涌出庸城的汉军当中,成为了将! “唉!” “可恨!” “可恨!!!!!!” 思虑着,英布不由又发出两声怒不可遏的咆哮,牙槽也被咬的吱吱作响。 ——英布非常确定:无论自己是率军折返,还是不管不顾的继续向曹参大军方向行军,庸城内涌出的汉军,都大概率不会攻击守备力量空虚的淮南大营。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英布有这个自信,并不代表英布麾下的将士,都有这样的自信。 当‘郦商、靳歙二人亲自率军出城,朝淮南大营方向进发’的消息扩散开,无论是留守大营的守军,还是此刻跟在英布身后的主力,都必然会心生疑虑。 ——郦商、靳歙二人亲自率军,万一大营失守怎么办? ——若是大营失守,大家伙岂不是要在野外打地铺? 再有,便是英布此来,备用于未来近十日的粮草、辎重,也基本都堆积在大营之内! 而当英布麾下的主力部队,心怀着‘大营没了怎么办’‘粮草没了怎么办’‘被前后夹击怎么办’等诸如此般的顾虑时,即便大军成功于曹参大军交上手,将士们的战斗意志,也必定会大打折扣。 如此说来,摆在英布面前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即刻调头,回到大营与庸城之间,保护大营,以及营内的粮草辎重。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大营不失。 但这样一来,才刚抵达战场的曹参大军,就会得到站稳脚跟的时间,与庸城内的汉军自北、东两个方向互成犄角。 这对于之后的战事,对于英布之后的决策而言,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前面一座坚城,侧面一座军营,怎么办? 打还是不打? 作为叛军,面对刘盈亲身所在的庸城,英布只能打,也必须打。 但若是北攻庸城,战场侧面的曹参所部,又会时刻对攻城部队造成威胁。 反过来,也是一样:若是先攻曹参所部,城内的刘盈大军对于英布而言,也同样是侧肋的威胁。 就好比今天,英布大军才刚从营内开拔,还没走出去十里地,庸城内的汉军,就摆出了一副‘你回不回来?不回来,我把你老窝掏了!’的架势。 从这就不难推断出:若是让曹参大军扎下脚跟,那从明天开始,每当英布想要攻打庸城之时,类似的情况,也会反复不断的发生。 ——英布大军这边刚出大营,还没到庸城脚下,战场侧方的曹参大军,也会和今天的刘盈所部一样,摆出一副‘你回不回来?不回来,我把你老窝掏了’的架势。 如此一来,英布就会陷入北攻庸城,会被曹参所部威胁侧肋、东攻曹参,会被刘盈所部威胁侧肋的尴尬境地,左右为难。 若单是‘不能乱出手’,那倒还不算太糟糕。 但别忘了。 ——英布此刻的战略目标,是以最快速度攻下庸城,对汉室造成军事、政治双重重大打击! 若是庸城短时间内无法攻破,敌我双方的胜算,就会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在庸城脚下拖得越久,英布麾下淮南将士的军心,就会一点点归于淡漠,甚至低沉;数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也会让英布愈发吃力。 反观汉军,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有一支又一支援军,呼号着类似‘誓死保卫汉太子’的口号,出现在英布大军的四面八方。 而相较于偏居一隅,家底稀薄的淮南叛军,长安朝堂承担起数十万大军的后勤,虽然算不上不费吹灰之力,但也基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顶天了去,就是稍微有点吃力、略有一点点费劲而已。 想到这里,英布的面容之上,已经是一片沉凝。 ——现在,如果坚持打曹参,可能会由于军心的问题而失败,且大营可能会受到威胁; 如果就此折返,那也只是在解决眼前问题的同时,为日后埋下一个重大隐患。 二者的区别,似乎只在于:选择前者,有一定概率会失败,且有一定的风险;选择后者,虽然没有任何风险,但会陷入慢性死亡。 而当这样的选项,摆在一个正在造反途中的叛军首脑面前时,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传令!” “大军即刻······” 就见英布神情满是严峻的昂起头,话才刚说一半,便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在这一瞬间,英布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可能性。 ——如果自己不回去,万一! ——万一刘盈,藏在出城的汉军中,跑了呢?!!!!! 真要那样,那英布维持军心,鼓舞淮南将士唯一的精神力量······ “呼~” “好毒啊······” 到此刻,英布才终于对这个看上去幼稚无比的‘围魏救赵’之策,提起的十万分的重视。 如果只是‘围魏救赵’,那英布虽然会很难抉择,但也还算是有选择的余地。 ——大不了学曾经的霸王项羽、淮阴侯韩信,来一出破釜沉舟也好,背水一战也罢,先拼劲所有的力气,将曹参大军赶出战场就是。 等曹参所部溃散而逃,英布就能再回过头,不费吹灰之力的将涌出庸城的汉军重新赶回去,甚至咬下一块肉! 至于军营,没了可以再建;粮草,没了也可以再调! 只要战斗胜利,军心士气短期内处于高昂状态,那这些问题,便基本都无关紧要。 可若是在‘围魏救赵’的同时,多出一个‘刘盈可能自庸城逃离’的可能性,那英布,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就算不为了大营,以及营内的后勤物资,单为了不让刘盈逃走,英布都必须即刻调头! 而这,也正是‘围魏救赵’这等阳谋的厉害之处。 计谋的内容、敌方的用途,都没有丝毫偷偷摸摸的痕迹,而是光明正大的扑面而来。 而被设计的人,明知对方地用意、目的,却也只能乖乖钻进陷阱里······ “呼~” “不简单呐······” 神情满是严峻的发出一声低叹,英布的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了一抹疯狂之色。 ——作为叛贼,英布麾下的淮南将士,包括英布本人,都没有丝毫‘退路’可言! 在这个前提下,当‘九死一生’的困局,摆在这样一个没有退路的人面前时,事情,就很容易朝着另外一个极端方向发展······ “成败,便在此一举!!!” 神情坚定的低下头,英布最后看了眼身后的庸城方向,眉宇间,也逐渐涌上一抹癫狂。 “众将士听令!” “大军即刻回首,前军为后军、后军为前军,全速向庸城进发!!!” “凡淮南将士,无论弓、弩、戟、盾之战卒,亦或伙夫、民夫,文武官佐、老弱伤残,甚寡人身躬,皆倾巢而出!!!!!!” 神情满是疯狂的发出这声咆哮,英布便嘿笑着策马回过身,抽出腰间长剑,朝庸城的方向一指。 “今日,全军倾力攻城,势破庸城壁垒,生擒汉王太子!!!” “若日昏而不能胜,亦挑灯夜战,直至城破!!!!!!” 第238章 孤,要亲振汉军之威! “呼~” “可真是······” 黄昏时分,庸城内城墙城楼之上。 看着城外近五里处,已蜂拥而至的淮南叛军,刘盈只面色郁结的微微摇了摇头。 “右相国、车骑将军所部,可已撤回城内?” 语调低沉的一问,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一拱手。 “禀殿下。” “贼军主力折返之时,右相国便已率所部,自西门撤回城内。” “片刻之后,便当抵殿下当面······” 听闻此言,刘盈只微微一点头,旋即面带严峻的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集中在了城外的叛军阵营之上。 不得不说,英布的反应,确实大大出乎了刘盈的意料。 按照刘盈原本的预测,在得知庸城城门大开,城内汉军有出城的动向后,英布可能采取的措施,也就是平平无常的那两种。 ——要么不管不顾,继续进军,全力攻打曹参所部,争取重创曹参麾下的齐军! 最起码,也要将曹参所部驱逐出战场附近,好在未来几日腾出手来,专心攻打庸城。 再或者,便是乖乖走进圈套,率军折返,放曹参一马。 但让刘盈,包括郦商、靳歙等元勋恭候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英布,居然下了如此大的决心! 要知道先前,即便是刘盈以身为饵,躲进庸城固守待援,英布也没有展露出丝毫‘必夺庸城’的决心,而是将大营扎在了庸城以南,背靠淮水的方向! 单从这一个举动,彼时的刘盈便断定:英布,只怕早在决定大营驻扎地点时,就已经做好了‘一俟有变,立刻渡淮水推入荆地\/淮南’的准备。 但当此刻,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尽出,甚至派出几千个挥舞着木棍、石块的民夫,朝城下涌来时,刘盈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英布,是叛贼! ——其麾下大军十数万人,无一例外,全是叛军! 只要这场叛乱,不是以刘汉灭亡为结局,那自英布以下,整个淮南叛军十数万人,都必然会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灭顶之灾,可能是抄家灭祖,可能是流边卫戍,也可能是和曾经的英布一样,黥字于面,成为囚徒。 而在明知失败的代价会如此严重的前提下,英布,依旧反了。 非但是英布反了,英布麾下叛军有一个算一个,都反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此刻,自英布以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都完全可以视作是疯子! 连‘举兵造反’都敢做的十几万疯子,还能有什么事不敢做? 单一句‘反正咋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就足以使得无数个看上去不合理,甚至成功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疯狂方案,出现在英布,以及整个淮南叛军脑海当中! 就如此刻,黄昏时分,夜幕将至,整个淮南叛军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留在营内,而是全都出现在了庸城以南,摆出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殿下。” 正思虑间,身后传来一声略有些浮动的拜谒,惹得刘盈稍侧过身。 待看见郦商、靳歙二人风尘仆仆的身影,刘盈只微微一笑,旋即侧过身,对城外稍一昂首。 “贼子此来,气势汹汹啊······” “更此刻,夜幕将至;黥贼,恐欲挑灯夜战!”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刘盈终是回过身,面带郑重的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依曲周侯、信武侯之见,今日一战,当如何应之?”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靳歙二人稍一对视,便由郦商稍上前一步,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殿下。” “今日,平阳侯所部齐卒抵至,若使其得以扎营,自明日起,便可同庸城互为犄角,使黥贼进退两难。” “亦正因此,黥贼方生先击平阳侯之念;又殿下大开庸城城门,迫敌折返,暂罢攻平阳侯所部之念。” 说着,郦商的面容也逐渐阴沉了下来,望向城外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阴郁。 “此刻,黥贼已折返而归,再言攻平阳侯所部,已是无稽之谈。” “只待明日天明,平阳侯麾下齐卒扎下营盘,黥贼,便断无生离楚地,再返淮南之理!” “然臣之忧,亦正于此······” 神情严峻的止住话头,郦商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又后退两步。 就见靳歙顺势接过话头,上前对刘盈一拱手。 “今战事之状况,黥贼必了然于胸,亦必不坐以待毙。” “故黥贼之念,恐乃于明日天明之前,大破庸城,以破庸城-平阳侯所部之掎角。” “唯如此,方可释此刻,贼因何倾巢而出,以至庸城之外······” 言罢,靳歙也学着郦商方才的模样,思虑重重的低下头,退回到了郦商身侧,摆出一副穷思竭虑的架势。 而在二人面前不远处,听闻二人对战况的解读,刘盈本就阴沉的面容,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情况,以及很清晰了。 只要明天天亮之时,曹参所部扎下营盘,庸城又没有被攻破,那英布,便会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反过来,这也意味着明天天亮之前,驻守庸城的近六万守军,会受到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的全力攻击! “如此说来······”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抬头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待明日天明,此战之成败,便将见分晓?” 听闻此言,郦商、靳歙二人只神情阴郁的缓缓一点头,面上神情,却丝毫不见‘大战临将结束’的喜悦。 见此,刘盈也只好强挤出一丝笑意,回过身,对城外的叛军方向再发出一声长叹。 “呼~~~” “不曾想,决战,竟来的如此之快······” 此刻,自战争正式爆发以来,这短短一个多月内发生的一切,都如一张张幻灯片一般,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从刘盈自长安出发,到刘贾身死荆地; 从刘盈于丰沛誓师,到各路兵马各自到位; 从英布率军渡河,到刘盈按原定计划自蕲西出发,率军躲入早早备好的藏身地——庸城。 再到今天,曹参大军赶到战场之后,短短半日之内,战事就从先前,相对还算平稳的氛围,突然发展到决战在即、胜败即分······ “果然。” “战争,并非是提前做好准备,就能胜券在握的······”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城外的目光,便愈发坚定了起来。 “传令!” “——城内守军,凡战卒者,自此刻起,尽皆备战!” “东、西墙守备之卒倍之,南墙三!” “凡墙上守军,皆当奋勇杀敌;余之备卒尽集于南墙之下,养精蓄锐,和衣而眠,枕戈以待!!!” “凡城内所备之弓羽、箭矢,及石、木等守城器械,尽出库而运抵城墙之上,不必稍省!!!!!!” 神情满带肃杀的下达这一连串军令,刘盈又缓缓拔出腰间的赤霄剑,朝庸城南城门侧约百步的城楼之上一指。 “传令曲成侯,亲于南墙角楼之上,备巨盾阵!” “孤,要亲临南墙,亲擂战鼓!!!” “孤,当亲于墙上督战,壮我军威!!!!!!” ·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无论是城外五里处的叛军阵列,还是庸城城墙之上,都已被一点点炬火所点亮。 刘盈的身影,也在神情凝重的郦商、靳歙二人,面无表情的老剑客虫达,以及满是惊慌错乱的吕释之四人陪同下,出现在了外城墙的角楼之上。 看着城墙外侧,被二十余名南军武卒连在一句的丈长巨盾,又瞧了瞧左右身着中甲,时刻挡在自己与城外方向的禁军武卒,再伸出左手,摸了摸被藏在外衣下的软甲,刘盈的面上,只悄然涌上一抹苦笑。 ——守城一方的最高将领,在关键时刻登上墙头,其实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城池攻防战当中,非常常见的情况。 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攻我守的城池守卫战当中,防守一方的主帅亲自登上城墙,做出一副‘我与将士们一起奋战’的姿态,也算是振奋军心的方式之一。 但很显然,当这个振奋守城将士人心的‘最高将领’身上,多出皇子、皇嫡长子,乃至监国太子等诸多身份的时候,这个举动,就会带来一些微妙的变化。 积极的方面,自是刘盈此刻肉眼所见:在片刻之前,神情还满是忐忑的守城将士,此刻已尽是一片振奋! 刘盈甚至亲眼看见角楼不远处的一名士卒,激动之下将一个原本需要足张的强弩,硬生生有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张开来,旋即面带振奋的蹲在墙垛前,摆出了一副在后世只存在于狙击手题材电影的瞄准姿势! 刘盈身侧,就连依旧对刘盈的安危心怀担忧的郦商、靳歙二人,眉宇间也隐隐涌上了些许激动,以及敬意。 单是这种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情绪变化,就已经让刘盈感到心满意足,心中再也没了‘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的思考。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刘盈亲自出现在城墙之上,自然是让守城的汉军将士军心大振。 但相对应的,当城外的淮南叛军,发现城墙上的角楼,已经被一面由巨盾所组成的墙包裹的水泄不通时,同样的精神增益,也会让城外的叛军更加奋勇! 与这个弊端相比,刘盈自身安危可能面临的风险,以及吕释之无关大局的喋喋不休,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殿下。” 一声沉稳的轻唤,惹得刘盈侧过身,就见郦商微微一点头。 见此,刘盈也是不由长出一口气,旋即回过身,来到角楼靠城墙内侧的方向。 接下来,自是一身戎装的监国太子,为这一触即发的决战,进行最后的战斗动员······ 第239章 贼之首级,不过十万余! “将士们!” “儿郎们!” “吾大汉之忠臣义士,父皇视以为肱骨、孤挂怀于心之父老乡亲们!!!” 站在角楼之上,背对着城外的叛军方向,看着城墙下,正昂首注视着自己的数万守军,刘盈的面容上,尽是一片熊熊战意。 “自孤皇父顺天应命,兴义军而伐暴秦,尔来足十数载!” “父皇灭暴虐之嬴秦,已足十一载;除项楚而立汉祚,亦已足有六岁之久!” 抑扬顿挫的高号出这两句话,刘盈便稍皱起眉,眉宇间,隐隐带上了些许沉痛。 “孤皇父心心念念者,不外乎天下安和,生民安居乐业,粮足食而不饥、衣裹体而不寒,兵戈止而天下安。” “纵于孤,父皇亦每有教诲言:为君者,当以天下万民之生计为首要,不可骄奢淫靡、横征暴敛,而当轻徭薄税,遍止天下兵戈,以与民修养生息。” “父皇言:自周末天下大乱,天下万民,苦刀戈久矣,苦战祸,久矣······” “天降于吾汉祚之责,便乃止天下之乱,而与天下安泰······” 语调满是沉痛的说着,刘盈的眼眶中,只悄然涌现出一层湿润。 “诸君请教于孤:孤皇父,此念有谬邪?!” “父皇以‘爱民’‘养民’教说于孤,莫不合帝王之威仪、当教于储君太子之能邪?!!” 见刘盈片刻的功夫,便隐隐有了一副啜泣流泪的架势,城墙下的汉军将士当中,立时便有小半人焦急起来。 但最终,城墙下的数万汉军将士,都只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了屹立角楼之上的刘盈。 却见刘盈毫不尴尬的吸了吸鼻涕,神情仍是一片凝重。 “父皇欲灭暴秦,先为秦将章邯、司马欣之辈所阻;待父皇先入咸阳,而与关中民约法三章,更为彼时之‘霸王’项羽所记恨,竟于鸿门设宴,欲置孤皇父于死地······” “幸父皇得天子佑,全身而自鸿门退却,又为项羽封至汉地,以远三秦。” “待父皇出陈仓而还定三秦,章邯、司马欣等秦贼,竟已为项羽王三秦之地;父皇大兴征讨,方使关中得安,再不为战祸所席卷······” 听着刘盈以一种莫名哀沉的语调,将这段陈年往事道出,城墙下的汉军将士,无一不是面带附和的缓缓点了点头。 ——当今刘邦还定三秦,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刚好就是汉元年五月的事。 现如今,是汉十一年秋八月,距离当今还定三秦,刚好过去了十年的时间。 而此刻,正在城墙下昂首望向刘盈的汉军将士,基本不是二十出头的新兵,就是三十上下的老兵。 且无论是新兵老兵,这数万汉军将士,又无一不是关中自耕农阶级,即‘良家子’出身。 将士们的年龄在二十至三十之间,就意味着十年前,当今刘邦还定三秦的时候,这批人刚好就在十岁至二十岁的年纪。 ——开始承担起家中的劳动责任,成为合格的劳动力,又暂时不用承担兵役的青年时期。 对于当时的状况,说这数万名将士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也丝毫不为过。 按照这些关中‘良家子’的记忆,也确实如刘盈所言:当今刘邦还定三秦,确实是让自秦二世登基时起,便陷入长期动荡的关中大地彻底安定了下来,至今,都未再被战火所波及。 顶天了去,也就是山林间的匪盗流寇,或者说‘故三秦余孽’,让关中的野外不再安全了而已。 至于刘盈口中的‘当今刘邦先入关中,秋毫不犯而先约法三章’‘霸王项羽设鸿门宴,意图杀害当今’‘当今被封为汉王,三秦被章邯、司马欣等人瓜分’等等诸般往事,众人更是记忆尤深。 ——在汉室鼎立之后,这些话题在关中,早已成为了妇孺皆知的话谈! 而当今刘邦对百姓的好,尤其是对关中百姓的好,作为各自家中壮劳力,甚至是顶梁柱的关中‘良家子’们,自然是最有体会的群体了。 待将士们面容之上,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感激,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刘盈也终是再次捡起话头。 “父皇先定关中,又后东出函谷,欲与天下安和。” “怎奈秦亡之时,天下为项羽一分为十八;纵朕皇父一举而灭秦中三万,函谷以东,亦仍得各路诸侯,足有十四······” 语调低沉的将话题再次扯回,刘盈的面容,也不由更沉了一分。 “为平关东,孤皇父纵逢彭城大败,亦不敢自轻,反于荥阳重整旗鼓,得三千里秦中之襄助!” “终,父皇得天下之共望,迫使鲁公项羽自刎乌江,天下传檄而定,汉祚得立。” “孤尚还记得,彼时,孤曾相问于父皇:项羽已死,天下,当可得百年安泰否?” 将话头悄然一转,刘盈稍一扫视一圈,旋即便是摇头发出一声惨笑。 “怎料孤皇父笑而答曰:痴儿······” “今项羽亡,明,亦当得共尉、臧荼、韩王信等诸王反;” “一王平而又一王反,如此反复不绝,天下安泰,便言之,尚早矣······” 看着再度止住话头,只低头唏嘘感叹的刘盈,城下的汉军将士面上,顿时流露出一股‘原来如此’的神情。 “陛下,真可谓慧眼如炬,明见万里啊?” “是极是极!” “诸王未反之时,陛下竟已然得知:异姓诸侯,必先后反关东!” “哼!通通都是乱臣贼子!” “得陛下如此恩惠,更不惜裂土以王,此般贼僚但不知怀恩,竟反兴兵而乱关东!” “话虽如此,殿下彼时不过总角之年,便已知天下安泰之贵,确可谓年少老成。” “得储君太子如此,待日后,纵陛下有何不测,吾等黔首,也当可得刘汉之庇拂······” 听着城下零星传来的谈论声,刘盈的心中,只稍涌上一抹安心。 ——对于这种‘孤小的时候,陛下曾说···’的秘幸,寻常百姓本就会有无限好奇。 再加上当今天下,还是‘君权神授’的概念刚刚兴起的汉初,百姓对于类似‘天子果然得天命’‘太子果然是社稷最佳继承人’的迷信话题,也都具有极高的认可。 这就使得方才,刘盈信口胡邹的这段‘往事’,在墙下将士们看来,几乎具有百分百的可信度。 ——在这个百姓即便过得不好,都会下意识认为‘天子肯定不会这么做,必然是贪官污吏欺上瞒下’的时代,百姓认知中的天子,是绝对不会对自己撒谎的! 天子都不会撒谎,那作为储君的刘盈,就更不可能在大战在即的关键时刻,对身边的汉军将士撒谎了。 看着墙下的状况稳步朝着自己希望中的方向前进,刘盈面容之上,悄然涌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但刘盈的战前动员,显然还没有结束。 “后来之事,无不应证父皇之言,实乃至理之言。” “——关东诸侯,皆多畏威而不怀德、蒙恩而不思报之乱臣贼子!!!” 毫无征兆的一声暴呵,刘盈的面容也是应声一拧! “先有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后又韩王信、赵王张敖!” “再至汉七年,楚王信亦反,今岁更行刺于朕,而为母后囚杀于长乐宫!” “另梁王彭越,于梁都睢阳暗蓄甲士,亦欲行刺圣驾,为父皇杀于洛阳!!!” “至今!!!!!!” 满是暴戾的一声怒号,刘盈只嗡然抬起手,自指向城外,正朝城墙缓缓走来的淮南叛军。 “至今,意欲为乱关东之异姓诸侯,独遗黥布一贼耳!!!” 神情尽是愤恨的道出这句话,刘盈狰狞的面容之上,又涌上一抹突兀的怪笑。 “黥布此贼,自以为得淮南千里之土,又自荆裹挟军民数万,便可兵指函谷······” “待孤故布疑阵,亲往蕲邑以督战,黥贼更胆大包天,直趋而来,欲以孤项上之人头,以为叛贼振奋军心之物!” “哼······” “哼哼!!” 面容满是讥讽的冷哼两声,刘盈终是神情振奋的抬起头,将头颅高高昂起。 “将士们!” “孤项上之人头,贼,得力取之能否?!!” “区区一介黥贼,可得一己之力而乱天下,再生斩获之能否!!!” “无!” “无!!!” “无!!!!!!” 刘盈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直冲云霄的震天齐吼,响彻庸城上空。 刘盈却非但没有被这几声震天高后吓住,面上神情反更振奋了些。 呛!!!~ 伴随着一声悦耳的剑鸣,一柄无时不刻散发出王者之气的长剑,出现在了将士们的视野当中。 而后,便是那只紧紧攥着宝剑的手,将那柄象征着天子权柄的赤霄剑朝城外一指! “今日,平阳侯曹参率齐军十万,已至城外五十里;待明日辰时,便可来援!” “又孤前时,已传令楚王,最晚不过明日午时,上将军棘蒲侯柴武所率楚军十五万,亦当至庸城之外!!” “更孤姊夫,当今驸马都尉平阳侯曹参,正率关中新征之卒驰援庸城,至多三日便至!!!!!!” 神情非但没有异样,反而极尽激愤的吼出这几句话,刘盈望向城下将士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极尽倨傲的笑意。 “儿郎们!” “城外之贼,只得首级不过十万余!!!” “莫非此首级十万余,诸将士还欲与让平阳侯所率之齐卒、上将军麾下之楚卒,乃至自关中远来,未曾亲临战争之新卒之手?!!!!!” 随着刘盈极尽蛊惑气息的话音消散,庸城之内,顿时陷入一段短暂的寂静。 只三息过后,这一阵寂静,便被一阵愈发清晰的粗重鼻息声所取代······ 第240章 孤!暴力美学的坚定信徒! 与庸城之内,还有闲心做战前动员,甚至在齐、楚、关中三个方向的援军数量、来援时间疯狂掺水的刘盈所不同,此时的英布根本不敢浪费哪怕片刻时间。 带着整个大营来到庸城之外,对麾下将帅简单下达战斗不止,这场决战,便在天黑前的最后片刻,正式打响! “呜哇!!!” “杀~~~~” “啊!!!” ··· 眨眼的功夫,叛军阵营便有足足六个万人方队冲出,朝着庸城南城墙冲杀过去。 见敌来势汹汹,城墙内的汉军守卒也并没有太过慌乱,而是尽数站在了墙垛前,怀揣着对军功、对武勋的渴望,在各自的上官指挥下,组织起了第一轮防守。 “距敌六百步!” 不远处的了远台传来一声高亢的咆哮,惹得墙上守卒纷纷咬紧牙槽,紧紧注视向城外正冲杀而来的淮南叛军。 紧张的氛围之下,以至于都没有人注意到:在南城墙每隔百余步的位置,一个个巨大的绞盘被一旁的力士转动着,发出了刺耳的‘吱呲’声······ “距敌五百步!” ··· “距敌四百步!” ··· “距敌三百步!!!” “放!!!!!!” 一声声粗狂的吼叫声,同那一声‘距敌三百步’同时响起,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声冲天巨响,惹得墙上战士纷纷侧过头去。 邦邦邦!!! 嗖嗖嗖嗖!!!!! 刹那间,长不过数里的庸城那城墙之上,便应声飞起上百支齐腰高、手臂粗的巨矢,以几乎没有任何扬角的姿态,一股脑扎进了奔袭而来的叛军阵列。 超过一里的距离,使得叛军的哀嚎声,根本无法传至城墙上的守军将士耳中。 但光是看着那一个个串起名叛卒,却仍余势未消的扎进泥土中的床弩巨矢,墙上的守军将士面上,顿时涌上一抹雀跃。 “彩!!!” “必胜!!!!!!”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才刚想起,了远台再度传来一声高呼,惹得众将士赶忙敛回心神。 “距敌二百步!” 刹那间,城墙上的氛围,便被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所充斥! 在如今这个时代,三百步,也就是一里,便已经算是城池攻防战的接战距离。 至于原因,自是片刻之前大显身手,眨眼的功夫便让叛军付出近千人伤亡代价的床弩。 ——如今汉室所配备的床子弩,基本都是将几张弓安装在床架上,再通过绞盘张弓搭弦,并平射出去。 虽说这种结构和发射方式,使得床子弩天然就和‘精确’二字搭不上关系,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也依旧能发挥出决定性的作用。 比如说,将床弩如后世炮兵基地般,密集布置在一片紧凑的区域,并进行齐射,就算射出的箭矢没有太高精准度,也能通过超远的射程和足够多的数量,达成对某一片区域的无差别覆盖。 简单而言,便是只要床子弩够多,那朝着一个方向几轮齐射下去,就必然能人为造出一片‘死亡区域’。 而此刻,庸城所面临的状况,便是床子弩可以大显身手的第二种特殊场景。 ——敌人足够多,且以紧凑的队形前呼后拥而来时,就算床子弩精准度约等于无,数量也不算太高,只要朝着敌人的方向射出去,就总能射到人。 至于为什么说‘三百步’是敌我双方在城池攻防战的接触点,或者说是‘交火点’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始版本的床子弩,其有效杀伤射程,刚好就是三百步。 即:在城池攻防战中,防守一方的正式行动,便是从‘距敌三百步’开始。 而二百步,则又是一个关键点。 ——二百步,总共不过一百二十丈,对于全力冲刺的攻击一方而言,一呼一吸间,便能冲刺过去! 对于防守一方的士卒而言,二百步,也意味着战斗正式进入‘全军出击’的状态。 “距敌百五十步!” “放!!!” 一百五十步,这是十石强弩——大黄弩的有效射程。 “距敌百步!” “放!!!” 百步,便进入了汉军大规模武装的各式弓、弩的有效射程。 而百步之后······ “距敌,五十步!!!” 用尽全身的力气,完成最后一次距离观测并嘶吼而出之后,了远台上的了卒便各自沿着木梯滑了下来。 而在城墙之上,弓弩方阵也已经完成了三轮齐射,在敌军的长梯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刻,便推到了城墙靠内的一侧。 至于弓弩部队留下的防守位置,则是在片刻之间,便被手持剑盾的步卒所填补。 看着将士们按照过往的战斗经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防守任务,郦商只快步从城墙靠外侧的步卒身后、城墙靠里侧的弓弩部队身前小跑而过。 “弓、弩之卒暂退城下,以步卒替之!” “待退城内,弓、弩交替仰射墙外五十步;但敌未退,每十五息,务当有一轮齐射!!!” “殿下有令:凡弓羽箭矢,皆勿省而尽射!明日辰时之前,城内之矢,勿当用尽!!!” “喏!!!!!!” 将早就已经下达过得军令再强调一遍,待亲眼看见弓弩部队自城墙上退回城内,又立刻组织起抛射,郦商终是暗自点了点头,向着刘盈所在的角楼方向跑去。 但让郦商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此刻的刘盈,竟没有丝毫被眼前的战阵所吓到······ · “啧啧······” “不愧是床弩!” 在南军禁卒们前呼后拥的包围下,刘盈只昂起头,微眯起眼,望向城外二百余部的位置感叹不已。 也不能怪刘盈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个场景,太容易让人······ 兴奋! 就刘盈此刻所见:城墙外二百余布的位置,有足足上百支床弩巨矢,在几乎同一条直线上左右均匀的扎在了地上! 而巨矢上,那一个个被巨矢串起,硬生生扎在地上的叛军士卒,却是神情惧怖的低下头,双手抱着扎进身体内的巨矢,挣扎着、蠕动着······ “只可惜楚地,床弩只有几百架,能调的又只有这一百多架。” “而且床子弩,威力、射程倒是够了,就是这装填效率、发射频率······” “啧啧······” 回过头,看着那一架架仍未完成第二次装填,又看了看已经搭上城墙的长梯,刘盈只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就是床子弩除精准度之外,仅有的第二个弊端。 ——若是寻常的弓、弩,但凡是合格的弓弩卒,在一场战斗中,也起码能放出十箭。 如果是在为难至极,不考虑肌肉拉伤、劳损等情况,那放出二十到三十支箭羽,也并不是多夸张的事。 即便是只有强悍之士,如飞将军李广之辈才能用的十石重弩——大黄弩,也尚还能‘临敌三发’; 但在城池守卫战当中,威力、射程,乃至对敌军的震慑能力都无与伦比床子弩,却只能发出一轮齐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 当今汉室常见的弓,基本是牛筋长弓,使用也大都是以臂张,即擘张为主。 至于弩,若是二至三石的常规弩,也同弓类似。 若是四石以上的强弩,乃至十石的大黄弩,则基本是腰引,亦或是蹶张,即足张。 历史上,飞将军李广之所以能得文帝刘恒的赏识,便是因为李广非但能张得开十石重的大黄弩,而且还是如挽弓一般,硬生生用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张开。 但与寻常的弓、弩所不同的是:拥有巨大动能、超远射程、超大威力的床子弩,显然不是靠人力能拉开弩弦的。 而床子弩所拥有的超远射程、超大威力的关键,便在于床架下的绞盘之上。 换而言之:相较于一般的擘张、蹶张或腰引的各式弓、弩,床子弩的装填过程,多了一道‘拉动绞盘’的程序。 能为巨矢提供如此大的动能,自然也意味着这样一个绞盘,并非短时间内,乃至一两个人就能拉动归位的。 通常情况下,要想将一个才刚发射过的床子弩归位,恢复到随时能再次发射的状态,就需要三到五名高大魁梧的力士一点点转动绞盘,从而将弩弦再次张开。 而这个过程所需要耗费的时间,显然远大于敌军从三百步开外,冲到城墙脚下的时间。 至于敌人冲至城下后,倒也不是说床子弩,无法再对城外远处的敌方后续部队再次造成杀伤,而是敌军兵临城下,床子弩的装填、瞄准工作,就会不再安全。 “嗯······” “射程,威力都够,精准度,孤也没什么好办法。” “倒是这装填速度,可以做做文章······” “滑轮组······” 看着不远处那架床子弩下的绞盘,刘盈只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轻喃。 而在刘盈身后,见刘盈朝床弩的方向一阵窃窃私语,郦商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古怪之色。 “殿下······” “坊间不都言:储君太子仁善宽和?” “更前时,陛下以殿下‘过于仁弱’,而生易储之念?” 如是想着,郦商不由望向城外,那一片由‘人串’所组成的修罗场。 最终,郦商的目光,还是从那壮观的场景,拉回到了刘盈的背影之上。 “这······” “仁弱之储君、未冠之太子,竟······” “喜巨弩之力?” 第241章 贼无来日,孤又何需‘长久之计\’? 对于郦商心中的腹诽,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了,刘盈也必然会全方位无死角的解释一下:究竟什么是‘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 当然,眼下的状况,也使得刘盈只能稍在床弩造成的壮观景象上留恋片刻。 “嗯?” 一旁的吕释之不住使着眼色,终是让刘盈反应过来。 “唔,是曲周侯啊······” 见是郦商前来,刘盈只好略带不舍得的将目光从不远处的床子弩上收回,旋即回过身,面带严肃的对郦商一点头。 “战况如何?” “城中将士,可有士气不振,亦或临敌生惧之兆?” 听闻刘盈问起城内将士的军心士气,郦商面上愁容稍艾,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勿忧。” “今驻守庸城之卒,俱为去岁秋后,丞相亲自关中良家子择选而出,以备陛下平定代赵所用之悍卒。” 语调平稳的道出一语,郦商便侧过身,看向城内正不住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针。 “此战,一无旷久之虞,二无绝援之险,又得庸城壁垒依凭、殿下躬亲登墙而振军威。” “更者,殿下战前许下重赏、厚赐,又明言阵亡、伤残之将士皆可得重恤。” “若如此,军心仍有不稳,臣同信武侯,便也无颜再为陛下用以为帅······” 听闻郦商这声略带些自傲的话语,刘盈也是心下一安,面带笑意的微一点头。 但很快,刘盈便反应过来:明明是在说一句明显带有凡尔赛气息的话,但郦商无论是语调还是神情,却都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 见郦商这般作态,刘盈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侧过身,对身旁的吕释之稍一点头。 很快,云聚角楼之上,围拢在刘盈四周的南军禁卒,便在吕释之的示意下,稍让出了十步范围的空地。 到这时,刘盈才面色阴沉的走上前,轻轻拉过郦商的手臂,来到了角楼靠城内侧的角落。 “何事?” 见刘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郦商也顾不上惊叹于刘盈敏锐的嗅觉,稍低下头,便低声道出了自己的忧虑。 “殿下。” “此刻已是亥时(21点~23点),至多不过四个时辰,便当至卯时(5点~7点),天将大亮!” “不过四个时辰,贼纵人多势众,亦至多不过攻城三轮。” “庸城得关中卒数以万,又殿下亲在,再如何,亦无明日辰时不至,而庸城为贼所破之理······”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却疑惑更甚。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甚至对于后世某些幸运的打工人而言,八个小时,便是一天所有的工作时间。 但对于战争,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而言,四个时辰,着实算不上多么不容忽视,亦或是多么令人重视的时间间隔。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在后世的影视作品当中,经常会有这样一个词,出现在有关战争的情节当中。 ——某某地八百里加急! 但同后世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冷兵器时代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却并没有日行八百里。 就说如今汉室,‘八百里加急’这种规格的战报,基本都是出现在边墙受到匈奴人侵扰的时候。 而从汉室北方战线最前端的云中城,到汉室政治中心所在的长安城,是大约二千四百里的距离。 如果按照‘日行八百里’来算,一封从云中发往长安的‘八百里加急’,其实只需要三天。 但实际上,从云中飞马传回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却需要七天左右的时间,才能走完这样一段距离,将战报送回长安。 换而言之,在如今汉室,日夜不休、换人换马接力传送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便是日行四百里左右。 而四个时辰,即便是对这种当今天下最快的信息传送手段而言,也只意味着送出一百多里地而已。 连八百里加急军报,都只能在四个时辰中送出去一百多里地,就更别提在这四个时辰中,一场敌我双方兵力均超过五万的城池攻守战,能发生什么关键进展了。 郦商方才也说了:四个时辰的时间,城外的淮南叛军顶多,也只能发起三轮攻击。 而对于像庸城这样的军事重镇而言,三轮攻击,甚至都还只在‘互相试探’的范畴之内。 这,也正是刘盈愈发困惑的原因。 “既如此,右相国又缘何愁眉不展?” 毫不掩饰想法的发出一问,刘盈只满是迷茫的看向郦商,目光中,更顿时写满了困惑。 ——庸城没有危险,难道不是好事? 却见郦商闻言,面上忧虑之色只更甚。 下意识一张开口,又神神秘秘的回头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能听到自己的话之后,郦商才正过身,将上半身俯的更低了些。 “殿下!” “方才战前,殿下明言城中将士曰:齐、楚援军,明日便可抵援;宣平侯所率之关中大军,更只须三日便可抵至!” 神情满是焦急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将音量压得更低,压到纵是身旁附耳聆听的刘盈,都稍有些听不清的程度。 “然今,平阳侯所率之齐军,仍于城外百里,谋扎营之机,待其出营,至少亦需三日!” “上将军所率之楚军,更不知何时可来,然再如何,五日之内,亦必勿能抵援!” “更宣平侯麾下之关中援军!” 情急之下,郦商的音量陡然一拔高,惹得一旁的吕释之冷汗直冒!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郦商又赶紧将音量放低,继续道:“更宣平侯所部,数日前方出函谷,远楚地近千里,纵十日,恐亦不能来援呐~” 言罢,郦商不忘面带焦虑的咬咬牙,终是将自己心中的担忧,直白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陛下可曾念及:若明日午时,齐、楚之援军未至,城中将帅当作何念?” “三日之后,宣平侯所部援军亦不至,城内诸将帅之军心士气,可还能如今日这般?” “若单如此,倒也罢了;若五日之后,殿下所言之各方援军,竟无一兵一卒抵至,庸城反为贼重困,而陷苦战······” 说到这里,郦商终是悄然止住话头,神情满是阴沉的摇了摇头。 “殿下此计,虽可使城中将士军心士气暂得振奋,三两日内军威不丧,然亦绝非长久之计啊······” 看着郦商满是忧虑的一阵摇头叹息,刘盈只微微一愣,也终不由摇头一笑。 “呵······” “长久之计······” 意味深长的挤出这几个字,刘盈便回过头,遥望向城外,仍不休不止的攻向庸城的淮南叛军。 “长久之计,乃备来日之用。” “然贼军,恐无‘来日’可言······” 又是一声轻喃,终惹得郦商面色一滞,旋即将满是惊疑的目光,撒向刘盈那满带着胜券在握面庞。 “殿下之意······?” 却见刘盈满是轻松地笑着一摇头,又伸出手,拍了拍郦商那比自己高出足足半个头的肩膀。 “日后之事,右相国大可不必忧虑。” “只待明日天明,又庸城大门紧闭,城内不见淮南贼众,此战,便再无变数!” 神色满是轻松地丢下这句话,刘盈便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先前站着的位置。 但郦商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刘盈虽然看上去是在注视城外,但实际上,刘盈的注意力,早就飞去了数百里外的淮南国都:六邑······ 住了两天院,手机助手也打不开,也没能跟大家说一声。 欠的更新我这几天慢慢补上,今天两更。 第243章 告诉樊哙,只须静候! “樊哙······” 楚地,庸城。 端坐在角楼之上,看着手中那片衣角,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一抹晦暗之色。 这片衣角的来由,也没有多么复杂。 ——季夏六月,长安朝堂就‘太子出征平叛’一事达成共识,并正式开启了对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准备工作。 随着刘盈以‘返乡祭祖’之名离开长安,东出函谷,直奔丰沛,整个天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随时可能起兵反叛的淮南王英布身上。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关东北半个版图,原本被天下人定义为‘不日便平’的代县陈豨之乱,却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变数。 开春之时,天子刘邦认定陈豨已经穷途末路,又考虑到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便从邯郸先行回转,将代、赵地区,以及讨伐陈豨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心腹大将:舞阳侯樊哙。 刘盈清楚地记得,在刘邦刚回到长安之时,朝堂对于代、赵,是怎样的盲目乐观。 ——彼时的长安朝堂,就差没汉初一句‘得舞阳侯在,平陈豨易如反掌’了!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从春天,到夏天,直到刘盈‘返乡祭祖’、英布举兵造反的夏秋之际,在代、赵一带苟延残喘的陈豨,却依旧没有被樊哙顺利击败。 最让长安朝堂匪夷所思,且无法接受的是:随着战事拖延日久,原本被朝堂认定为‘必不会反’的燕王卢绾,居然也传回了‘似有不轨之念’的消息······ “唉······” “只怕樊哙,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再发出一声长叹,旋即走到角楼侧面的篝火旁,将手中的衣角轻轻丢了下去。 ——这片布片,正是当朝左相国,食邑五千四百户的顶级功侯舞阳侯樊哙,给刘盈送来的‘求援’书! 布片上的内容,也根本不是什么‘帮帮我’‘救救我’之类的话,而是从当今刘邦的诏书中,原封不动摘抄的一部分。 ——左相国舞阳侯樊哙,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更使燕国生变,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实罪无可恕······ 单是这一句原封不动得诏书内容,就足以道明樊哙如今的处境。 虽然乍一看上去,樊哙似乎什么都没说。 但稍一想,刘盈就不难明白过来:老爹治罪的樊哙这几项罪名,究竟有多么不要脸。 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 拜托~ 自长安生出‘当今意欲易储’的风闻,樊哙在长安,都已经被雪藏好几年了! 好不容易重掌兵权,要真是让樊哙眨眼之间平灭代、赵,那等樊哙回到长安,会是个什么结果? ——什么功高震主、封无可封,倒还在其次! 最大概率从刘邦口中吐出的话,恐怕是历史上那句景帝刘启的明言: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没能尽快平灭陈豨’的罪名,倒还可以说是樊哙自己有顾虑,也确实落了口实。 但后面那个罪名,就是彻彻底底的‘莫须有’了。 ——燕王卢绾,可是当今刘邦从光着屁股的年纪,一起玩儿到大的把兄弟! 这两人,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卢绾开国时的爵号,可是长安侯!!! 对于二人之间的深厚情感,就连当今刘邦的亲兄弟刘喜、刘交二人,都不时发出‘血亲不如友亲’的感叹!!!!!! 即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即便自己身天子之贵,刘邦都没能让卢绾做个本本分分的诸侯王,樊哙又何德何能,能‘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 樊哙忙着平定陈豨,燕王卢绾不好好配合就算了,结果还跑去跟匈奴人眉来眼去,这本来就已经够坑人了。 若非卢绾和刘邦实在是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单是‘卢绾意欲判汉’一点,都足以让樊哙洗清‘没能迅速平灭陈豨’的罪名。 即便如今,樊哙不能拿卢绾当挡箭牌,但卢绾反叛,又关樊哙啥事? 难道是卢绾打陈豨打的不利索,才让卢绾生出判汉之念了? 很显然,樊哙‘镇贼不力’‘逼反卢绾’,乃至‘意图谋反’等等莫须有的罪名,其实都有着更深层次的政治含义。 而对于这件事,即便是游戏重开的刘盈,其实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唉······” “只怕是母后,又刺激到老头子了······” 五味陈杂的砸一下嘴,刘盈又稍一思虑,便将吕释之拉到了一旁,轻声交代道:“明日辰时,贼必自庸城无功而返;至晚不过午时前后,贼所布于庸城周遭之斥候轻骑,亦当尽数归营。” “待彼时,舅父亲率精骑百人,自北城门出,暗往邯郸。” “待至邯郸,舅父当直会舞阳侯当面,言谓舞阳侯:一动,不如一静······” 见吕释之闻言,面上仍带有些许迷茫,刘盈只好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今父皇忌惮母后之势,欲于诸吕部旧大行制衡,舞阳侯,便乃首当其冲者!” “然纵如此,朝中功侯元勋、百官贵戚,皆畏母后更甚于父皇;纵得二三人为父皇遣往邯郸,亦当念及母后之威,而勿敢于舞阳侯不利。” “舅父此行,只须转孤之告诫于舞阳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言出怨、行不轨、心怨望!” “纵廷尉牢卒当面,天使亲临,刀戟加身,受缚于绳柙,亦绝不可有丝毫不满!” “静候······” “只须静候··········” 听闻刘盈这一番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吕释之面上,只迷茫之色更甚。 但当吕释之抬起头,却看见刘盈那紧紧盯着自己,满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被吕释之咽回了肚子里。 “唔······” 神情木讷的沉吟一声,吕释之终还是面色一定,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待吕释之默默退下城楼,刘盈才终是长叹一口气,再度望向身旁,那片已被篝火焚烧殆尽的衣角。 “唉~” “舞阳侯啊~” “舞阳侯······” “要不是实在无能为力,孤······” “还真想帮父皇一把呢···········” 第244章 只可惜,孤弄不死樊哙啊··· 对于樊哙如今的遭遇,刘盈的立场,其实非常的复杂。 原则上来讲,樊哙如今的政治成分,早已因妻子吕媭的缘故,而从汉开国之初的‘丰沛元从功侯’,逐渐转变为了‘吕氏部旧’。 简单来说:如今的樊哙,与其说是老天子刘邦的人,倒不如说是皇后吕雉的人。 这样一来,作为皇后吕雉的心尖肉,刘盈对于樊哙这样的‘母族势力’,本该撑开翅膀护着、照看着。 但在现如今,天子刘邦命不久矣,刘盈很可能在半年多之后,就要继汉天子位的前提下,吕氏外戚,或者说‘母族势力’,对刘盈而言,早就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助力了。 ——今年春天以前,天子刘邦,究竟为什么非要废黜易立,想要将年纪更小、势力更为薄弱的赵王刘如意立为太子? 相较于更加年幼,且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刘如意,有母族吕氏外戚为靠背,得朝中百官功侯所共举的刘盈,岂不是更能保证政权的平稳交接?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刘盈‘不肖父’‘不类几’,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就要在太子储君这种关乎江山社稷、宗庙传延的事情上乱开国际玩笑? 事情的真相,显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从积极地方面来看,吕氏外戚的存在,确实能让刘盈手握庞大的政治能量,以保证未来的某一天,天子刘邦宫车晏驾之时,刘盈能平稳接过刘汉王朝的政权。 再加上‘嫡长’的大义名分,以及朝中功侯元勋、百官公卿,如萧何、张良等人的支持,刘盈即便年幼登基,也能尽量使得‘主少国疑’的情况减轻到相对可以接受的程度。 但从消极的方面而言,便是成也吕氏,败也吕氏······ 道理很简单:权力这种东西,就好比借出去的钱。 往外借的时候,自然是好说好商量,甚至可能换来三叩九拜,痛哭流涕的感谢。 但到了要往回拿的时候,就远没有借出去时那么简单了。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按照历史的进程,天子刘邦的寿命,会在明年,也就是汉十二年夏四月,于长安长乐宫画上句号。 彼时,刘盈也必然会在朝臣百官的簇拥下,前往长安城内的太庙祭祖,从而名正言顺的坐上天子之位。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刘盈自然还要派母族外戚,如舅父吕释之,表兄吕禄、吕产、吕台等人戒严长安。 等政权交接完成,天子刘邦入土为安,紧随其后的,自然就是新君遍封潜邸元从。 那么,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谁才配得上一个‘潜邸元从’的名号? 或者说,在刘盈交接政权的过程中,谁,或者说哪一方势力,能为刘盈提供最大的帮助,又不需要刘盈有丝毫担心? 答案,显然就是由吕氏子侄,以及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之部旧等人,所共同组成的‘诸吕’阵营无疑。 在过去,刘盈储位生疑之时,帮刘盈稳住太子之位的,是母族外戚; 政权交接之时,刘盈也需要诸吕保证自己的安全,以及皇权交接的安稳进行; 等坐上那至尊之位,刘盈依旧需要母族外戚步入朝堂,成为自己掌控政权的羽翼; 就算撇开这些已经让刘盈得利,或即将让刘盈得利的利益交换不谈,单是皇后吕雉的存在,以及这个时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普世价值,刘盈都必须在登基之后,重用自己的母族外戚,以及部旧势力。 这即是对诸吕外戚、部旧过往帮助刘盈的答谢、对未来必要时帮助刘盈的提前酬谢,也同样是为了使刘盈更快掌控朝堂。 换而言之,待老爹入土为安、自己位登九五之后,刘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整个诸吕外戚,都使劲儿往朝堂塞。 吕氏子侄,如吕释之、吕台、吕禄、吕产等人,起码要有一个两千石以上的朝臣,余者,也起码要安排在长乐、未央两宫的宫门处,担任比二千石的宫门尉; 周吕旧部,那就更不用说了。 阳陵侯傅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代相; 信武侯靳歙,现在就已经是车骑将军,汉室军方的第三号人物! 等战后稍行封赏,再等刘盈登基时恩封时,不拿出个大将军的位置,刘盈根本不可能支使得动靳歙! 至于曲周侯郦商,倒还好些,如今已是右相国之职,又一把年纪摆在那里,也没几年活头了; 等此战过后,就算刘盈不插手,老天子也肯定会寻个由头,让郦商回家颐养天年。 但郦商是好解决,郦商的儿子郦寄,就又是个大难题了。 ——与寻常的功侯二代,乃至整个华夏历史上九成九以上的二代不同,曲周侯世子郦寄,是有‘开国元勋’的成份的! 要不是因为老爹叫郦商,如今的郦寄,就很可能不是曲周侯世子,而是直接成为曲周侯本侯! 郦寄自己本就是开国元勋,武勋又不比老爹差多少,恩封郦寄的规格,本来就不能太局气。 再加上老爹是郦商,还是从右相国的位置上被哄下来的老功侯,再怎么说,也得给郦寄稍加补偿才是。 这样一来,郦寄就又是预定了一个九卿,起码是准九卿的位置,如中尉、中郎将之类。 除此之外,还有参加此次平叛的博阳侯陈濞、颍阴侯灌婴,也都是周吕部旧+开国元勋的双料身份。 对这两个人,刘盈也得慎重考虑恩封规格,但最起码的底线,也是朝中二千石、外放上将军1起步。 母族外戚要恩封,周吕部旧要升官,其余的朝臣功侯,自然也不能落下。 这样说来,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等刘盈登基之后,朝中起码要有五个以上的九卿,十个左右的准九卿,需要发生人事调动。 等到最后,再回头,去看原本默默无闻的诸吕阵营,就不难发现:眨眼之间,原本被老天子刘邦压制的吕氏外戚,眨眼间便占据了朝中一半以上的要害职务! 这还不算皇后吕雉必然不会让外人插手的长乐、未央两宫宫门尉,以及郎中令、卫尉等职务! 这样一个势力,究竟有多么可怕? ——可怕到了即便是现在的刘邦,都在使尽浑身解数拼命压制,不惜将整个吕氏外戚阵营排挤出朝堂,甚至打算临死前,拉老伙计樊哙一起上路的地步! 若是这样一个阵营,这样一个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都忌惮无比的政治势力,需要年幼登基,尚未加冠亲政的刘盈面对呢? 都不用说别的,单是一个少年天子刘盈对太后吕雉的‘言听计从’buff,就足以使得刘盈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刘盈用整个上一生,所证明过的必然结局······ 这样说来,刘盈对樊哙的处境毫不动容,甚至隐隐有些‘搭把手,帮老爹除掉樊哙’的念头,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过去,刘邦易储最大的根源,就是吕氏外戚所展露出的未来,让老天子放不下心! 而对于刘盈而言,在过去,母族外戚是自己保住储位,顺利等到老爹驾崩那一天的巨大助力; 但以后,待刘盈取代了如今的刘邦,成为汉室天下的话事人时,这个助力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少年天子君临天下的巨大障碍。 这也是刘盈这一世刚重生,就对母亲吕氏包含敌意的原因。 而即便是现在,刘盈已经同吕雉‘母子情深’,但这也丝毫不影响刘盈对如今,尚还维持着‘太子肱骨’之角色的吕氏外戚,抱有十万分的警惕。 简单而言,其实就是一句话。 ——作为母亲,吕雉绝不可能害刘盈; 但作为舅父、表兄弟,吕氏外戚,只不过是在自身利益不受损的前提下,‘大概率’不会害刘盈。 到了那些非亲非故的周吕部旧,如灌婴之流,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樊哙······” “嗯······” “按照前世的轨迹,老爹派去捉拿樊哙的,应该是周勃和陈平。” “如果真是这两个人,那樊哙,应该还是死不掉······” 神情漠然的思虑着,刘盈的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前世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记忆。 ——和这一世一样,上一世的樊哙,也同样是因为‘讨贼不力’‘逼反燕王’两个罪名,而被天子刘邦叛下死刑。 但当陈平、周勃二人带着天子刘邦‘杀无赦’的命令,从长安出发前往邯郸之时,二人却都有些犯怵了。 ——这樊哙,可是皇后的妹夫! ——要真杀了,等回头妹子一哭,皇后还不得拿我俩出气? ——再说了,陛下眼看着就要入土,等新君继立,主少国疑的,这汉室朝堂,可是太后说了算啊······· 就这么简单交流一番,陈平、周勃二人便迅速达成一致:去邯郸,抓樊哙,但不能杀! 按理来说,要是放到别的时候,二人如此证据确凿的抗旨不遵,必然是九个脑袋都不够砍得。 但偏偏老天子刘邦,被‘燕王卢绾叛汉降胡’的消息气的一下没缓过气,就直接驾崩了! 老天子一驾崩,局势顿时风起云涌,新君继立、主少国疑,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太后涉政。 到这时,陈平、周勃二人才绑着樊哙,屁颠颠跑回了长安,面不改色的跟吕雉说:作为臣子,我们本不该违背先皇诏谕,但我们更不敢杀了太后的妹夫; 现在,樊哙已经被我们带来了,怎么处置,还是由太后拿主意。 就这样,原本必死无疑的舞阳侯樊哙,便在陈平、周勃二人的‘计谋’下,侥幸活了下来。 陈平、周勃二人也借此,搭上了太后吕雉的线,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卧底’生涯。 而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樊哙被杀所能带来的利益,要远大于樊哙再次‘侥幸不死’。 还是那句话:新君登基,是要恩封朝臣的~ 陈濞、灌婴之流,刘盈都得‘朝中二千石、外放上将军’、一个二代功侯郦寄,刘盈就得预备一个准九卿的位置,那作为开国元勋中的佼佼者,青史留名的汉开国元勋,樊哙,又应该得到怎样的封赏? ——别忘了,两天前的樊哙,可还是左相国! 再往上封,那可就是丞相了! 让樊哙一介武夫,去做萧何的继任者? 刘盈自诩不是一个多么有天赋的掌权者,但再如何,也还没到这般愚蠢的地步。 且先不提樊哙做丞相,曹参、王陵、张苍答不答应,光是刘盈,就第一个不答应! ——哥们儿再发育两年,可就要提兵北上,马踏草原,执匈奴之君长问罪于太庙、高庙了! 什么樊哙不樊哙的,我管你去死! 再有,便是樊哙如果不死,就必然会给未来的刘盈,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逻辑也很好理解:刘邦要樊哙死,结果樊哙没死,刘邦又驾崩了;那新君刘盈,究竟要不要杀樊哙? 不杀,就是违背先皇遗诏! 但若是要杀,就又回到了问题的。 樊哙,是当朝皇后、未来的太后吕雉的亲妹夫,是刘盈的小姨父······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樊哙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老天子刘邦一起带走,好在黄泉路上搭个伴。 但让刘盈感到无奈的是:樊哙死不死,根本不是自己,甚至根本不是天子刘邦说了算的······ “呼~” “这样也好。” “老头子明诏赐死,陈平、周勃抗旨不遵坐实,樊哙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得低调几年,免得被百官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老娘那手腕,也不太可能强塞樊哙入朝堂。” “这样一来,等再过几年······” “呵···········” “樊哙,还剩多少个‘几年’呢······” 意味深长的一笑,刘盈掰弄着的手指,最终在‘六’的手势上停了下来。 将樊哙的事暂时赶出脑海当中,又略有些烦闷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的注意力,也终于再次回到了城外的叛军身上。 此刻,已是夜半子时。 不出意外的话,叛军的总攻,要开始了······ 前面好像有读者问到这个了,就集中讲一下。 汉军制,太尉最尊,位三公,秩万石,金印紫绶,全掌天下兵马,位同诸侯。 大将军次之,假(天子)节,授(兵)符,中二千石,金印紫绶,奉诏掌一方兵马;不常设,多由外戚出任,位比诸侯。 三曰:车骑将军,金印紫绶,中二千石,不常设,多掌战车而用之于平叛,战起而拜任,战平而罢,位比三公。 四曰:上将军,银印青绶,真二千石,多为征讨之帅;不常设,位同九卿。 五曰:前、后、左、右将军,银印青绶,二千石,征讨时各领一部,位比九卿。 简单来说就是,太尉最大,大将军第二,车骑将军第三,上将军第四,前后左右将军并列第五。 须得一提的是,历史上文帝新置‘卫将军’一职,实则是因为文帝不愿意因卫尉一职而与陈平、周勃发生冲突,所以卫将军可以理解为卫尉的替代品。 到后来,卫将军一职在汉室常设,位同九卿,与上将军同一品秩,并列第四,在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之下。 第245章 安国侯所言,甚合孤意! “庸城!” “城门大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叛军大营以东。 听闻斥候上气不接下气的禀告,屹立在战车上的英布面上,只陡然涌上一抹狠厉。 “哼!” “雕虫小技!!!” 满是愤恨的一声低吼,英布便烦躁的直起身,瞪眼望向身后,依稀可见轮廓的庸城壁垒。 虽说此番,刘盈率军躲进庸城,使得英布得以屏蔽战场,使刘盈根本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络,但如此近的距离,双方对彼此的动向和意图,也基本是一目了然的。 就好比一个时辰前,英布率军出营,刘盈必然能猜到英布的目标,是刚抵达战场的曹参大军一样,‘庸城城门大开’,也能让英布很轻松的看透刘盈的意图。 ——围魏救赵! 但很显然:此时的状况,根本没有到英布必须率军折返的地步。 “庸城守卒,出城者几何?” “兵锋所指,又乃何处?” 听闻英布此问,那斥候只赶忙又一拱手。 “禀大王!” “庸城守军,正自南城门徐徐出城,已出城者,当有五千余!” “且出城之汉军, 似······” 话说一半,斥候话头悄然一止, 神情纠结了好半会儿, 才在英布阴狠的目光注视下再一低头。 “——出城守军所立之纛, 似乃南军赤龙大纛!” “且除赤龙纛,另有右相国郦商、车骑将军靳歙二人之私纛!” 闻斥候此言, 英布本就不甚明朗的面庞,只更加阴沉了些。 郦商,靳歙, 几乎可以算是如今汉室除周勃、樊哙二人之外,最能拿得出手的两位帅才! 此二人在汉室军方的地位,甚至远高于王陵、夏侯婴等丰沛元勋,以及周灶、灌婴等后起之秀! 这样两个重磅级人物,出现在此次战争中, 本应该是主帅的身份。 即便是有太子刘盈的存在, 这二人, 也应该是替刘盈掌军, 为汉军制定战略部署的副帅。 而现在,两个单拎出来, 都足以成为一场中大规模战役主帅的高级将领、元勋功侯, 却出现在了正涌出庸城的汉军当中,成为了将! “唉!” “可恨!” “可恨!!!!!!” 思虑着, 英布不由又发出两声怒不可遏的咆哮, 牙槽也被咬的吱吱作响。 ——英布非常确定:无论自己是率军折返,还是不管不顾的继续向曹参大军方向行军,庸城内涌出的汉军, 都大概率不会攻击守备力量空虚的淮南大营。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英布有这个自信,并不代表英布麾下的将士, 都有这样的自信。 当‘郦商、靳歙二人亲自率军出城, 朝淮南大营方向进发’的消息扩散开,无论是留守大营的守军, 还是此刻跟在英布身后的主力,都必然会心生疑虑。 ——郦商、靳歙二人亲自率军,万一大营失守怎么办? ——若是大营失守, 大家伙岂不是要在野外打地铺? 再有, 便是英布此来,备用于未来近十日的粮草、辎重, 也基本都堆积在大营之内! 而当英布麾下的主力部队, 心怀着‘大营没了怎么办’‘粮草没了怎么办’‘被前后夹击怎么办’等诸如此般的顾虑时,即便大军成功于曹参大军交上手,将士们的战斗意志,也必定会大打折扣。 如此说来,摆在英布面前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即刻调头,回到大营与庸城之间,保护大营,以及营内的粮草辎重。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大营不失。 但这样一来,才刚抵达战场的曹参大军,就会得到站稳脚跟的时间,与庸城内的汉军自北、东两个方向互成犄角。 这对于之后的战事,对于英布之后的决策而言,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前面一座坚城,侧面一座军营,怎么办? 打还是不打? 作为叛军,面对刘盈亲身所在的庸城,英布只能打,也必须打。 但若是北攻庸城,战场侧面的曹参所部,又会时刻对攻城部队造成威胁。 反过来,也是一样:若是先攻曹参所部,城内的刘盈大军对于英布而言,也同样是侧肋的威胁。 就好比今天,英布大军才刚从营内开拔,还没走出去十里地,庸城内的汉军,就摆出了一副‘你回不回来?不回来, 我把你老窝掏了!’的架势。 从这就不难推断出:若是让曹参大军扎下脚跟, 那从明天开始,每当英布想要攻打庸城之时, 类似的情况,也会反复不断的发生。 ——英布大军这边刚出大营,还没到庸城脚下,战场侧方的曹参大军,也会和今天的刘盈所部一样,摆出一副‘你回不回来?不回来,我把你老窝掏了’的架势。 如此一来,英布就会陷入北攻庸城,会被曹参所部威胁侧肋、东攻曹参,会被刘盈所部威胁侧肋的尴尬境地,左右为难。 若单是‘不能乱出手’,那倒还不算太糟糕。 但别忘了。 ——英布此刻的战略目标,是以最快速度攻下庸城,对汉室造成军事、政治双重重大打击! 若是庸城短时间内无法攻破,敌我双方的胜算,就会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在庸城脚下拖得越久,英布麾下淮南将士的军心,就会一点点归于淡漠,甚至低沉;数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也会让英布愈发吃力。 反观汉军,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有一支又一支援军,呼号着类似‘誓死保卫汉太子’的口号,出现在英布大军的四面八方。 而相较于偏居一隅,家底稀薄的淮南叛军,长安朝堂承担起数十万大军的后勤,虽然算不上不费吹灰之力,但也基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顶天了去,就是稍微有点吃力、略有一点点费劲而已。 想到这里,英布的面容之上,已经是一片沉凝。 ——现在,如果坚持打曹参,可能会由于军心的问题而失败,且大营可能会受到威胁; 如果就此折返,那也只是在解决眼前问题的同时,为日后埋下一个重大隐患。 二者的区别,似乎只在于:选择前者,有一定概率会失败,且有一定的风险;选择后者,虽然没有任何风险,但会陷入慢性死亡。 而当这样的选项,摆在一个正在造反途中的叛军首脑面前时,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传令!” “大军即刻······” 就见英布神情满是严峻的昂起头,话才刚说一半,便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在这一瞬间,英布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可能性。 ——如果自己不回去,万一! ——万一刘盈,藏在出城的汉军中,跑了呢?!!!!! 真要那样,那英布维持军心,鼓舞淮南将士唯一的精神力量······ “呼~” “好毒啊······” 到此刻,英布才终于对这个看上去幼稚无比的‘围魏救赵’之策,提起的十万分的重视。 如果只是‘围魏救赵’,那英布虽然会很难抉择,但也还算是有选择的余地。 ——大不了学曾经的霸王项羽、淮阴侯韩信,来一出破釜沉舟也好,背水一战也罢,先拼劲所有的力气,将曹参大军赶出战场就是。 等曹参所部溃散而逃,英布就能再回过头,不费吹灰之力的将涌出庸城的汉军重新赶回去,甚至咬下一块肉! 至于军营,没了可以再建;粮草,没了也可以再调! 只要战斗胜利,军心士气短期内处于高昂状态,那这些问题,便基本都无关紧要。 可若是在‘围魏救赵’的同时,多出一个‘刘盈可能自庸城逃离’的可能性,那英布,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就算不为了大营,以及营内的后勤物资,单为了不让刘盈逃走,英布都必须即刻调头! 而这,也正是‘围魏救赵’这等阳谋的厉害之处。 计谋的内容、敌方的用途,都没有丝毫偷偷摸摸的痕迹,而是光明正大的扑面而来。 而被设计的人,明知对方地用意、目的,却也只能乖乖钻进陷阱里······ “呼~” “不简单呐······” 神情满是严峻的发出一声低叹,英布的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了一抹疯狂之色。 ——作为叛贼,英布麾下的淮南将士,包括英布本人,都没有丝毫‘退路’可言! 在这个前提下,当‘九死一生’的困局,摆在这样一个没有退路的人面前时,事情,就很容易朝着另外一个极端方向发展······ “成败,便在此一举!!!” 神情坚定的低下头,英布最后看了眼身后的庸城方向,眉宇间,也逐渐涌上一抹癫狂。 “众将士听令!” “大军即刻回首,前军为后军、后军为前军,全速向庸城进发!!!” “凡淮南将士,无论弓、弩、戟、盾之战卒,亦或伙夫、民夫,文武官佐、老弱伤残,甚寡人身躬,皆倾巢而出!!!!!!” 神情满是疯狂的发出这声咆哮,英布便嘿笑着策马回过身,抽出腰间长剑,朝庸城的方向一指。 “今日,全军倾力攻城,势破庸城壁垒,生擒汉王太子!!!” “若日昏而不能胜,亦挑灯夜战,直至城破!!!!!!” 第246章 孤!于儿郎们共战!!! “呼~” “可真是······” 黄昏时分,庸城内城墙城楼之上。 看着城外近五里处,已蜂拥而至的淮南叛军,刘盈只面色郁结的微微摇了摇头。 “右相国、车骑将军所部,可已撤回城内?” 语调低沉的一问,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一拱手。 “禀殿下。” “贼军主力折返之时,右相国便已率所部,自西门撤回城内。” “片刻之后,便当抵殿下当面······” 听闻此言,刘盈只微微一点头,旋即面带严峻的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集中在了城外的叛军阵营之上。 不得不说,英布的反应,确实大大出乎了刘盈的意料。 按照刘盈原本的预测,在得知庸城城门大开,城内汉军有出城的动向后,英布可能采取的措施,也就是平平无常的那两种。 ——要么不管不顾,继续进军,全力攻打曹参所部,争取重创曹参麾下的齐军! 最起码,也要将曹参所部驱逐出战场附近,好在未来几日腾出手来,专心攻打庸城。 再或者, 便是乖乖走进圈套,率军折返, 放曹参一马。 但让刘盈, 包括郦商、靳歙等元勋恭候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英布, 居然下了如此大的决心! 要知道先前,即便是刘盈以身为饵, 躲进庸城固守待援,英布也没有展露出丝毫‘必夺庸城’的决心,而是将大营扎在了庸城以南, 背靠淮水的方向! 单从这一个举动,彼时的刘盈便断定:英布,只怕早在决定大营驻扎地点时,就已经做好了‘一俟有变,立刻渡淮水推入荆地\/淮南’的准备。 但当此刻, 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尽出, 甚至派出几千个挥舞着木棍、石块的民夫, 朝城下涌来时, 刘盈才终于想起来:自己, 究竟遗忘了什么。 ——英布, 是叛贼! ——其麾下大军十数万人,无一例外,全是叛军! 只要这场叛乱, 不是以刘汉灭亡为结局, 那自英布以下,整个淮南叛军十数万人, 都必然会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灭顶之灾,可能是抄家灭祖, 可能是流边卫戍, 也可能是和曾经的英布一样, 黥字于面,成为囚徒。 而在明知失败的代价会如此严重的前提下,英布,依旧反了。 非但是英布反了, 英布麾下叛军有一个算一个, 都反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此刻,自英布以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都完全可以视作是疯子! 连‘举兵造反’都敢做的十几万疯子, 还能有什么事不敢做? 单一句‘反正咋都是死, 还不如拼一把’,就足以使得无数个看上去不合理,甚至成功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疯狂方案,出现在英布,以及整个淮南叛军脑海当中! 就如此刻,黄昏时分,夜幕将至,整个淮南叛军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留在营内,而是全都出现在了庸城以南,摆出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殿下。” 正思虑间,身后传来一声略有些浮动的拜谒,惹得刘盈稍侧过身。 待看见郦商、靳歙二人风尘仆仆的身影,刘盈只微微一笑,旋即侧过身,对城外稍一昂首。 “贼子此来,气势汹汹啊······” “更此刻,夜幕将至;黥贼,恐欲挑灯夜战!”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刘盈终是回过身,面带郑重的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依曲周侯、信武侯之见,今日一战,当如何应之?”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靳歙二人稍一对视,便由郦商稍上前一步,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殿下。” “今日,平阳侯所部齐卒抵至,若使其得以扎营,自明日起,便可同庸城互为犄角,使黥贼进退两难。” “亦正因此, 黥贼方生先击平阳侯之念;又殿下大开庸城城门, 迫敌折返,暂罢攻平阳侯所部之念。” 说着,郦商的面容也逐渐阴沉了下来,望向城外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阴郁。 “此刻,黥贼已折返而归,再言攻平阳侯所部,已是无稽之谈。” “只待明日天明,平阳侯麾下齐卒扎下营盘,黥贼,便断无生离楚地,再返淮南之理!” “然臣之忧,亦正于此······” 神情严峻的止住话头,郦商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又后退两步。 就见靳歙顺势接过话头,上前对刘盈一拱手。 “今战事之状况,黥贼必了然于胸,亦必不坐以待毙。” “故黥贼之念,恐乃于明日天明之前,大破庸城,以破庸城-平阳侯所部之掎角。” “唯如此,方可释此刻,贼因何倾巢而出,以至庸城之外······” 言罢,靳歙也学着郦商方才的模样,思虑重重的低下头,退回到了郦商身侧,摆出一副穷思竭虑的架势。 而在二人面前不远处,听闻二人对战况的解读,刘盈本就阴沉的面容,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情况,以及很清晰了。 只要明天天亮之时,曹参所部扎下营盘,庸城又没有被攻破,那英布,便会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反过来,这也意味着明天天亮之前,驻守庸城的近六万守军,会受到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的全力攻击! “如此说来······”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抬头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待明日天明,此战之成败,便将见分晓?” 听闻此言,郦商、靳歙二人只神情阴郁的缓缓一点头,面上神情,却丝毫不见‘大战临将结束’的喜悦。 见此,刘盈也只好强挤出一丝笑意,回过身,对城外的叛军方向再发出一声长叹。 “呼~~~” “不曾想,决战,竟来的如此之快······” 此刻,自战争正式爆发以来,这短短一个多月内发生的一切,都如一张张幻灯片一般,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从刘盈自长安出发,到刘贾身死荆地; 从刘盈于丰沛誓师,到各路兵马各自到位; 从英布率军渡河,到刘盈按原定计划自蕲西出发,率军躲入早早备好的藏身地——庸城。 再到今天,曹参大军赶到战场之后,短短半日之内,战事就从先前,相对还算平稳的氛围,突然发展到决战在即、胜败即分······ “果然。” “战争,并非是提前做好准备,就能胜券在握的······”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城外的目光,便愈发坚定了起来。 “传令!” “——城内守军,凡战卒者,自此刻起,尽皆备战!” “东、西墙守备之卒倍之,南墙三!” “凡墙上守军,皆当奋勇杀敌;余之备卒尽集于南墙之下,养精蓄锐,和衣而眠,枕戈以待!!!” “凡城内所备之弓羽、箭矢,及石、木等守城器械,尽出库而运抵城墙之上,不必稍省!!!!!!” 神情满带肃杀的下达这一连串军令,刘盈又缓缓拔出腰间的赤霄剑,朝庸城南城门侧约百步的城楼之上一指。 “传令曲成侯,亲于南墙角楼之上,备巨盾阵!” “孤,要亲临南墙,亲擂战鼓!!!” “孤,当亲于墙上督战,壮我军威!!!!!!” ·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无论是城外五里处的叛军阵列,还是庸城城墙之上,都已被一点点炬火所点亮。 刘盈的身影,也在神情凝重的郦商、靳歙二人,面无表情的老剑客虫达,以及满是惊慌错乱的吕释之四人陪同下,出现在了外城墙的角楼之上。 看着城墙外侧,被二十余名南军武卒连在一句的丈长巨盾,又瞧了瞧左右身着中甲,时刻挡在自己与城外方向的禁军武卒,再伸出左手,摸了摸被藏在外衣下的软甲,刘盈的面上,只悄然涌上一抹苦笑。 ——守城一方的最高将领,在关键时刻登上墙头,其实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城池攻防战当中,非常常见的情况。 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攻我守的城池守卫战当中,防守一方的主帅亲自登上城墙,做出一副‘我与将士们一起奋战’的姿态,也算是振奋军心的方式之一。 但很显然,当这个振奋守城将士人心的‘最高将领’身上,多出皇子、皇嫡长子,乃至监国太子等诸多身份的时候,这个举动,就会带来一些微妙的变化。 积极的方面,自是刘盈此刻肉眼所见:在片刻之前,神情还满是忐忑的守城将士,此刻已尽是一片振奋! 刘盈甚至亲眼看见角楼不远处的一名士卒,激动之下将一个原本需要足张的强弩,硬生生有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张开来,旋即面带振奋的蹲在墙垛前,摆出了一副在后世只存在于狙击手题材电影的瞄准姿势! 刘盈身侧,就连依旧对刘盈的安危心怀担忧的郦商、靳歙二人,眉宇间也隐隐涌上了些许激动,以及敬意。 单是这种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情绪变化,就已经让刘盈感到心满意足,心中再也没了‘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的思考。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刘盈亲自出现在城墙之上,自然是让守城的汉军将士军心大振。 但相对应的,当城外的淮南叛军,发现城墙上的角楼,已经被一面由巨盾所组成的墙包裹的水泄不通时,同样的精神增益,也会让城外的叛军更加奋勇! 与这个弊端相比,刘盈自身安危可能面临的风险,以及吕释之无关大局的喋喋不休,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殿下。” 一声沉稳的轻唤,惹得刘盈侧过身,就见郦商微微一点头。 见此,刘盈也是不由长出一口气,旋即回过身,来到角楼靠城墙内侧的方向。 接下来,自是一身戎装的监国太子,为这一触即发的决战,进行最后的战斗动员······ 第247章 战! “将士们!” “儿郎们!” “吾大汉之忠臣义士,父皇视以为肱骨、孤挂怀于心之父老乡亲们!!!” 站在角楼之上,背对着城外的叛军方向,看着城墙下,正昂首注视着自己的数万守军,刘盈的面容上,尽是一片熊熊战意。 “自孤皇父顺天应命,兴义军而伐暴秦, 尔来足十数载!” “父皇灭暴虐之嬴秦,已足十一载;除项楚而立汉祚,亦已足有六岁之久!” 抑扬顿挫的高号出这两句话,刘盈便稍皱起眉,眉宇间,隐隐带上了些许沉痛。 “孤皇父心心念念者, 不外乎天下安和,生民安居乐业, 粮足食而不饥、衣裹体而不寒,兵戈止而天下安。” “纵于孤,父皇亦每有教诲言:为君者,当以天下万民之生计为首要,不可骄奢淫靡、横征暴敛,而当轻徭薄税,遍止天下兵戈,以与民修养生息。” “父皇言:自周末天下大乱,天下万民,苦刀戈久矣,苦战祸, 久矣······” “天降于吾汉祚之责,便乃止天下之乱,而与天下安泰······” 语调满是沉痛的说着,刘盈的眼眶中,只悄然涌现出一层湿润。 “诸君请教于孤:孤皇父,此念有谬邪?!” “父皇以‘爱民’‘养民’教说于孤, 莫不合帝王之威仪、当教于储君太子之能邪?!!” 见刘盈片刻的功夫, 便隐隐有了一副啜泣流泪的架势,城墙下的汉军将士当中,立时便有小半人焦急起来。 但最终,城墙下的数万汉军将士,都只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了屹立角楼之上的刘盈。 却见刘盈毫不尴尬的吸了吸鼻涕,神情仍是一片凝重。 “父皇欲灭暴秦,先为秦将章邯、司马欣之辈所阻;待父皇先入咸阳,而与关中民约法三章,更为彼时之‘霸王’项羽所记恨,竟于鸿门设宴,欲置孤皇父于死地······” “幸父皇得天子佑,全身而自鸿门退却,又为项羽封至汉地,以远三秦。” “待父皇出陈仓而还定三秦,章邯、司马欣等秦贼,竟已为项羽王三秦之地;父皇大兴征讨,方使关中得安,再不为战祸所席卷······” 听着刘盈以一种莫名哀沉的语调,将这段陈年往事道出,城墙下的汉军将士,无一不是面带附和的缓缓点了点头。 ——当今刘邦还定三秦,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刚好就是汉元年五月的事。 现如今,是汉十一年秋八月,距离当今还定三秦,刚好过去了十年的时间。 而此刻,正在城墙下昂首望向刘盈的汉军将士,基本不是二十出头的新兵,就是三十上下的老兵。 且无论是新兵老兵,这数万汉军将士,又无一不是关中自耕农阶级,即‘良家子’出身。 将士们的年龄在二十至三十之间,就意味着十年前,当今刘邦还定三秦的时候,这批人刚好就在十岁至二十岁的年纪。 ——开始承担起家中的劳动责任,成为合格的劳动力,又暂时不用承担兵役的青年时期。 对于当时的状况,说这数万名将士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也丝毫不为过。 按照这些关中‘良家子’的记忆,也确实如刘盈所言:当今刘邦还定三秦,确实是让自秦二世登基时起,便陷入长期动荡的关中大地彻底安定了下来,至今,都未再被战火所波及。 顶天了去,也就是山林间的匪盗流寇,或者说‘故三秦余孽’,让关中的野外不再安全了而已。 至于刘盈口中的‘当今刘邦先入关中,秋毫不犯而先约法三章’‘霸王项羽设鸿门宴,意图杀害当今’‘当今被封为汉王,三秦被章邯、司马欣等人瓜分’等等诸般往事,众人更是记忆尤深。 ——在汉室鼎立之后,这些话题在关中,早已成为了妇孺皆知的话谈! 而当今刘邦对百姓的好,尤其是对关中百姓的好,作为各自家中壮劳力,甚至是顶梁柱的关中‘良家子’们,自然是最有体会的群体了。 待将士们面容之上,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感激,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刘盈也终是再次捡起话头。 “父皇先定关中,又后东出函谷,欲与天下安和。” “怎奈秦亡之时,天下为项羽一分为十八;纵朕皇父一举而灭秦中三万,函谷以东,亦仍得各路诸侯,足有十四······” 语调低沉的将话题再次扯回,刘盈的面容,也不由更沉了一分。 “为平关东,孤皇父纵逢彭城大败,亦不敢自轻,反于荥阳重整旗鼓,得三千里秦中之襄助!” “终,父皇得天下之共望,迫使鲁公项羽自刎乌江,天下传檄而定,汉祚得立。” “孤尚还记得,彼时,孤曾相问于父皇:项羽已死,天下,当可得百年安泰否?” 将话头悄然一转,刘盈稍一扫视一圈,旋即便是摇头发出一声惨笑。 “怎料孤皇父笑而答曰:痴儿······” “今项羽亡,明,亦当得共尉、臧荼、韩王信等诸王反;” “一王平而又一王反,如此反复不绝,天下安泰,便言之,尚早矣······” 看着再度止住话头,只低头唏嘘感叹的刘盈,城下的汉军将士面上,顿时流露出一股‘原来如此’的神情。 “陛下,真可谓慧眼如炬,明见万里啊?” “是极是极!” “诸王未反之时,陛下竟已然得知:异姓诸侯,必先后反关东!” “哼!通通都是乱臣贼子!” “得陛下如此恩惠,更不惜裂土以王,此般贼僚但不知怀恩,竟反兴兵而乱关东!” “话虽如此,殿下彼时不过总角之年,便已知天下安泰之贵,确可谓年少老成。” “得储君太子如此,待日后,纵陛下有何不测,吾等黔首,也当可得刘汉之庇拂······” 听着城下零星传来的谈论声,刘盈的心中,只稍涌上一抹安心。 ——对于这种‘孤小的时候,陛下曾说···’的秘幸,寻常百姓本就会有无限好奇。 再加上当今天下,还是‘君权神授’的概念刚刚兴起的汉初,百姓对于类似‘天子果然得天命’‘太子果然是社稷最佳继承人’的迷信话题,也都具有极高的认可。 这就使得方才,刘盈信口胡邹的这段‘往事’,在墙下将士们看来,几乎具有百分百的可信度。 ——在这个百姓即便过得不好,都会下意识认为‘天子肯定不会这么做,必然是贪官污吏欺上瞒下’的时代,百姓认知中的天子,是绝对不会对自己撒谎的! 天子都不会撒谎,那作为储君的刘盈,就更不可能在大战在即的关键时刻,对身边的汉军将士撒谎了。 看着墙下的状况稳步朝着自己希望中的方向前进,刘盈面容之上,悄然涌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但刘盈的战前动员,显然还没有结束。 “后来之事,无不应证父皇之言,实乃至理之言。” “——关东诸侯,皆多畏威而不怀德、蒙恩而不思报之乱臣贼子!!!” 毫无征兆的一声暴呵,刘盈的面容也是应声一拧! “先有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后又韩王信、赵王张敖!” “再至汉七年,楚王信亦反,今岁更行刺于朕,而为母后囚杀于长乐宫!” “另梁王彭越,于梁都睢阳暗蓄甲士,亦欲行刺圣驾,为父皇杀于洛阳!!!” “至今!!!!!!” 满是暴戾的一声怒号,刘盈只嗡然抬起手,自指向城外,正朝城墙缓缓走来的淮南叛军。 “至今,意欲为乱关东之异姓诸侯,独遗黥布一贼耳!!!” 神情尽是愤恨的道出这句话,刘盈狰狞的面容之上,又涌上一抹突兀的怪笑。 “黥布此贼,自以为得淮南千里之土,又自荆裹挟军民数万,便可兵指函谷······” “待孤故布疑阵,亲往蕲邑以督战,黥贼更胆大包天,直趋而来,欲以孤项上之人头,以为叛贼振奋军心之物!” “哼······” “哼哼!!” 面容满是讥讽的冷哼两声,刘盈终是神情振奋的抬起头,将头颅高高昂起。 “将士们!” “孤项上之人头,贼,得力取之能否?!!” “区区一介黥贼,可得一己之力而乱天下,再生斩获之能否!!!” “无!” “无!!!” “无!!!!!!” 刘盈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直冲云霄的震天齐吼,响彻庸城上空。 刘盈却非但没有被这几声震天高后吓住,面上神情反更振奋了些。 呛!!!~ 伴随着一声悦耳的剑鸣,一柄无时不刻散发出王者之气的长剑,出现在了将士们的视野当中。 而后,便是那只紧紧攥着宝剑的手,将那柄象征着天子权柄的赤霄剑朝城外一指! “今日,平阳侯曹参率齐军十万,已至城外五十里;待明日辰时,便可来援!” “又孤前时,已传令楚王,最晚不过明日午时,上将军棘蒲侯柴武所率楚军十五万,亦当至庸城之外!!” “更孤姊夫,当今驸马都尉平阳侯曹参,正率关中新征之卒驰援庸城,至多三日便至!!!!!!” 神情非但没有异样,反而极尽激愤的吼出这几句话,刘盈望向城下将士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极尽倨傲的笑意。 “儿郎们!” “城外之贼,只得首级不过十万余!!!” “莫非此首级十万余,诸将士还欲与让平阳侯所率之齐卒、上将军麾下之楚卒,乃至自关中远来,未曾亲临战争之新卒之手?!!!!!” 随着刘盈极尽蛊惑气息的话音消散,庸城之内,顿时陷入一段短暂的寂静。 只三息过后,这一阵寂静,便被一阵愈发清晰的粗重鼻息声所取代······ 第248章 禀殿下!援军已至! 与庸城之内,还有闲心做战前动员,甚至在齐、楚、关中三个方向的援军数量、来援时间疯狂掺水的刘盈所不同,此时的英布根本不敢浪费哪怕片刻时间。 带着整个大营来到庸城之外,对麾下将帅简单下达战斗不止,这场决战,便在天黑前的最后片刻,正式打响! “呜哇!!!” “杀~~~~” “啊!!!” ··· 眨眼的功夫, 叛军阵营便有足足六个万人方队冲出,朝着庸城南城墙冲杀过去。 见敌来势汹汹,城墙内的汉军守卒也并没有太过慌乱,而是尽数站在了墙垛前,怀揣着对军功、对武勋的渴望,在各自的上官指挥下,组织起了第一轮防守。 “距敌六百步!” 不远处的了远台传来一声高亢的咆哮,惹得墙上守卒纷纷咬紧牙槽,紧紧注视向城外正冲杀而来的淮南叛军。 紧张的氛围之下,以至于都没有人注意到:在南城墙每隔百余步的位置,一个个巨大的绞盘被一旁的力士转动着,发出了刺耳的‘吱呲’声······ “距敌五百步!” ··· “距敌四百步!” ··· “距敌三百步!!!” “放!!!!!!” 一声声粗狂的吼叫声,同那一声‘距敌三百步’同时响起,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声冲天巨响, 惹得墙上战士纷纷侧过头去。 邦邦邦!!! 嗖嗖嗖嗖!!!!! 刹那间,长不过数里的庸城那城墙之上,便应声飞起上百支齐腰高、手臂粗的巨矢,以几乎没有任何扬角的姿态,一股脑扎进了奔袭而来的叛军阵列。 超过一里的距离,使得叛军的哀嚎声,根本无法传至城墙上的守军将士耳中。 但光是看着那一个个串起名叛卒, 却仍余势未消的扎进泥土中的床弩巨矢,墙上的守军将士面上,顿时涌上一抹雀跃。 “彩!!!” “必胜!!!!!!”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才刚想起,了远台再度传来一声高呼,惹得众将士赶忙敛回心神。 “距敌二百步!” 刹那间,城墙上的氛围,便被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所充斥! 在如今这个时代,三百步,也就是一里,便已经算是城池攻防战的接战距离。 至于原因,自是片刻之前大显身手,眨眼的功夫便让叛军付出近千人伤亡代价的床弩。 ——如今汉室所配备的床子弩,基本都是将几张弓安装在床架上,再通过绞盘张弓搭弦,并平射出去。 虽说这种结构和发射方式,使得床子弩天然就和‘精确’二字搭不上关系,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也依旧能发挥出决定性的作用。 比如说, 将床弩如后世炮兵基地般, 密集布置在一片紧凑的区域,并进行齐射,就算射出的箭矢没有太高精准度,也能通过超远的射程和足够多的数量,达成对某一片区域的无差别覆盖。 简单而言,便是只要床子弩够多,那朝着一个方向几轮齐射下去,就必然能人为造出一片‘死亡区域’。 而此刻,庸城所面临的状况,便是床子弩可以大显身手的第二种特殊场景。 ——敌人足够多,且以紧凑的队形前呼后拥而来时,就算床子弩精准度约等于无,数量也不算太高,只要朝着敌人的方向射出去,就总能射到人。 至于为什么说‘三百步’是敌我双方在城池攻防战的接触点,或者说是‘交火点’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始版本的床子弩,其有效杀伤射程,刚好就是三百步。 即:在城池攻防战中,防守一方的正式行动,便是从‘距敌三百步’开始。 而二百步,则又是一个关键点。 ——二百步,总共不过一百二十丈,对于全力冲刺的攻击一方而言,一呼一吸间,便能冲刺过去! 对于防守一方的士卒而言,二百步,也意味着战斗正式进入‘全军出击’的状态。 “距敌百五十步!” “放!!!” 一百五十步,这是十石强弩——大黄弩的有效射程。 “距敌百步!” “放!!!” 百步,便进入了汉军大规模武装的各式弓、弩的有效射程。 而百步之后······ “距敌,五十步!!!” 用尽全身的力气,完成最后一次距离观测并嘶吼而出之后,了远台上的了卒便各自沿着木梯滑了下来。 而在城墙之上,弓弩方阵也已经完成了三轮齐射,在敌军的长梯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刻,便推到了城墙靠内的一侧。 至于弓弩部队留下的防守位置,则是在片刻之间,便被手持剑盾的步卒所填补。 看着将士们按照过往的战斗经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防守任务,郦商只快步从城墙靠外侧的步卒身后、城墙靠里侧的弓弩部队身前小跑而过。 “弓、弩之卒暂退城下,以步卒替之!” “待退城内,弓、弩交替仰射墙外五十步;但敌未退,每十五息,务当有一轮齐射!!!” “殿下有令:凡弓羽箭矢,皆勿省而尽射!明日辰时之前,城内之矢,勿当用尽!!!” “喏!!!!!!” 将早就已经下达过得军令再强调一遍,待亲眼看见弓弩部队自城墙上退回城内,又立刻组织起抛射,郦商终是暗自点了点头,向着刘盈所在的角楼方向跑去。 但让郦商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此刻的刘盈,竟没有丝毫被眼前的战阵所吓到······ · “啧啧······” “不愧是床弩!” 在南军禁卒们前呼后拥的包围下,刘盈只昂起头,微眯起眼,望向城外二百余部的位置感叹不已。 也不能怪刘盈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个场景,太容易让人······ 兴奋! 就刘盈此刻所见:城墙外二百余布的位置,有足足上百支床弩巨矢,在几乎同一条直线上左右均匀的扎在了地上! 而巨矢上,那一个个被巨矢串起,硬生生扎在地上的叛军士卒,却是神情惧怖的低下头,双手抱着扎进身体内的巨矢,挣扎着、蠕动着······ “只可惜楚地,床弩只有几百架,能调的又只有这一百多架。” “而且床子弩,威力、射程倒是够了,就是这装填效率、发射频率······” “啧啧······” 回过头,看着那一架架仍未完成第二次装填,又看了看已经搭上城墙的长梯,刘盈只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就是床子弩除精准度之外,仅有的第二个弊端。 ——若是寻常的弓、弩,但凡是合格的弓弩卒,在一场战斗中,也起码能放出十箭。 如果是在为难至极,不考虑肌肉拉伤、劳损等情况,那放出二十到三十支箭羽,也并不是多夸张的事。 即便是只有强悍之士,如飞将军李广之辈才能用的十石重弩——大黄弩,也尚还能‘临敌三发’; 但在城池守卫战当中,威力、射程,乃至对敌军的震慑能力都无与伦比床子弩,却只能发出一轮齐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 当今汉室常见的弓,基本是牛筋长弓,使用也大都是以臂张,即擘张为主。 至于弩,若是二至三石的常规弩,也同弓类似。 若是四石以上的强弩,乃至十石的大黄弩,则基本是腰引,亦或是蹶张,即足张。 历史上,飞将军李广之所以能得文帝刘恒的赏识,便是因为李广非但能张得开十石重的大黄弩,而且还是如挽弓一般,硬生生用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张开。 但与寻常的弓、弩所不同的是:拥有巨大动能、超远射程、超大威力的床子弩,显然不是靠人力能拉开弩弦的。 而床子弩所拥有的超远射程、超大威力的关键,便在于床架下的绞盘之上。 换而言之:相较于一般的擘张、蹶张或腰引的各式弓、弩,床子弩的装填过程,多了一道‘拉动绞盘’的程序。 能为巨矢提供如此大的动能,自然也意味着这样一个绞盘,并非短时间内,乃至一两个人就能拉动归位的。 通常情况下,要想将一个才刚发射过的床子弩归位,恢复到随时能再次发射的状态,就需要三到五名高大魁梧的力士一点点转动绞盘,从而将弩弦再次张开。 而这个过程所需要耗费的时间,显然远大于敌军从三百步开外,冲到城墙脚下的时间。 至于敌人冲至城下后,倒也不是说床子弩,无法再对城外远处的敌方后续部队再次造成杀伤,而是敌军兵临城下,床子弩的装填、瞄准工作,就会不再安全。 “嗯······” “射程,威力都够,精准度,孤也没什么好办法。” “倒是这装填速度,可以做做文章······” “滑轮组······” 看着不远处那架床子弩下的绞盘,刘盈只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轻喃。 而在刘盈身后,见刘盈朝床弩的方向一阵窃窃私语,郦商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古怪之色。 “殿下······” “坊间不都言:储君太子仁善宽和?” “更前时,陛下以殿下‘过于仁弱’,而生易储之念?” 如是想着,郦商不由望向城外,那一片由‘人串’所组成的修罗场。 最终,郦商的目光,还是从那壮观的场景,拉回到了刘盈的背影之上。 “这······” “仁弱之储君、未冠之太子,竟······” “喜巨弩之力?” 第249章 嗨 对于郦商心中的腹诽,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了,刘盈也必然会全方位无死角的解释一下:究竟什么是‘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 当然,眼下的状况,也使得刘盈只能稍在床弩造成的壮观景象上留恋片刻。 “嗯?” 一旁的吕释之不住使着眼色,终是让刘盈反应过来。 “唔,是曲周侯啊······” 见是郦商前来, 刘盈只好略带不舍得的将目光从不远处的床子弩上收回,旋即回过身,面带严肃的对郦商一点头。 “战况如何?” “城中将士,可有士气不振,亦或临敌生惧之兆?” 听闻刘盈问起城内将士的军心士气,郦商面上愁容稍艾, 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勿忧。” “今驻守庸城之卒, 俱为去岁秋后, 丞相亲自关中良家子择选而出,以备陛下平定代赵所用之悍卒。” 语调平稳的道出一语,郦商便侧过身,看向城内正不住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针。 “此战,一无旷久之虞,二无绝援之险,又得庸城壁垒依凭、殿下躬亲登墙而振军威。” “更者,殿下战前许下重赏、厚赐,又明言阵亡、伤残之将士皆可得重恤。” “若如此,军心仍有不稳,臣同信武侯,便也无颜再为陛下用以为帅······” 听闻郦商这声略带些自傲的话语,刘盈也是心下一安,面带笑意的微一点头。 但很快, 刘盈便反应过来:明明是在说一句明显带有凡尔赛气息的话,但郦商无论是语调还是神情, 却都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 见郦商这般作态,刘盈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侧过身,对身旁的吕释之稍一点头。 很快,云聚角楼之上,围拢在刘盈四周的南军禁卒,便在吕释之的示意下,稍让出了十步范围的空地。 到这时,刘盈才面色阴沉的走上前,轻轻拉过郦商的手臂,来到了角楼靠城内侧的角落。 “何事?” 见刘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郦商也顾不上惊叹于刘盈敏锐的嗅觉,稍低下头,便低声道出了自己的忧虑。 “殿下。” “此刻已是亥时(21点~23点),至多不过四个时辰,便当至卯时(5点~7点),天将大亮!” “不过四个时辰,贼纵人多势众,亦至多不过攻城三轮。” “庸城得关中卒数以万,又殿下亲在,再如何,亦无明日辰时不至,而庸城为贼所破之理······”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却疑惑更甚。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甚至对于后世某些幸运的打工人而言,八个小时,便是一天所有的工作时间。 但对于战争,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而言,四个时辰,着实算不上多么不容忽视,亦或是多么令人重视的时间间隔。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在后世的影视作品当中,经常会有这样一个词,出现在有关战争的情节当中。 ——某某地八百里加急! 但同后世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冷兵器时代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却并没有日行八百里。 就说如今汉室,‘八百里加急’这种规格的战报,基本都是出现在边墙受到匈奴人侵扰的时候。 而从汉室北方战线最前端的云中城,到汉室政治中心所在的长安城,是大约二千四百里的距离。 如果按照‘日行八百里’来算,一封从云中发往长安的‘八百里加急’,其实只需要三天。 但实际上,从云中飞马传回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却需要七天左右的时间,才能走完这样一段距离,将战报送回长安。 换而言之,在如今汉室,日夜不休、换人换马接力传送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便是日行四百里左右。 而四个时辰,即便是对这种当今天下最快的信息传送手段而言,也只意味着送出一百多里地而已。 连八百里加急军报,都只能在四个时辰中送出去一百多里地,就更别提在这四个时辰中,一场敌我双方兵力均超过五万的城池攻守战,能发生什么关键进展了。 郦商方才也说了:四个时辰的时间,城外的淮南叛军顶多,也只能发起三轮攻击。 而对于像庸城这样的军事重镇而言,三轮攻击,甚至都还只在‘互相试探’的范畴之内。 这,也正是刘盈愈发困惑的原因。 “既如此,右相国又缘何愁眉不展?” 毫不掩饰想法的发出一问,刘盈只满是迷茫的看向郦商,目光中,更顿时写满了困惑。 ——庸城没有危险,难道不是好事? 却见郦商闻言,面上忧虑之色只更甚。 下意识一张开口,又神神秘秘的回头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能听到自己的话之后,郦商才正过身,将上半身俯的更低了些。 “殿下!” “方才战前,殿下明言城中将士曰:齐、楚援军,明日便可抵援;宣平侯所率之关中大军,更只须三日便可抵至!” 神情满是焦急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将音量压得更低,压到纵是身旁附耳聆听的刘盈,都稍有些听不清的程度。 “然今,平阳侯所率之齐军,仍于城外百里,谋扎营之机,待其出营,至少亦需三日!” “上将军所率之楚军,更不知何时可来,然再如何,五日之内,亦必勿能抵援!” “更宣平侯麾下之关中援军!” 情急之下,郦商的音量陡然一拔高,惹得一旁的吕释之冷汗直冒!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郦商又赶紧将音量放低,继续道:“更宣平侯所部,数日前方出函谷,远楚地近千里,纵十日,恐亦不能来援呐~” 言罢,郦商不忘面带焦虑的咬咬牙,终是将自己心中的担忧,直白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陛下可曾念及:若明日午时,齐、楚之援军未至,城中将帅当作何念?” “三日之后,宣平侯所部援军亦不至,城内诸将帅之军心士气,可还能如今日这般?” “若单如此,倒也罢了;若五日之后,殿下所言之各方援军,竟无一兵一卒抵至,庸城反为贼重困,而陷苦战······” 说到这里,郦商终是悄然止住话头,神情满是阴沉的摇了摇头。 “殿下此计,虽可使城中将士军心士气暂得振奋,三两日内军威不丧,然亦绝非长久之计啊······” 看着郦商满是忧虑的一阵摇头叹息,刘盈只微微一愣,也终不由摇头一笑。 “呵······” “长久之计······” 意味深长的挤出这几个字,刘盈便回过头,遥望向城外,仍不休不止的攻向庸城的淮南叛军。 “长久之计,乃备来日之用。” “然贼军,恐无‘来日’可言······” 又是一声轻喃,终惹得郦商面色一滞,旋即将满是惊疑的目光,撒向刘盈那满带着胜券在握面庞。 “殿下之意······?” 却见刘盈满是轻松地笑着一摇头,又伸出手,拍了拍郦商那比自己高出足足半个头的肩膀。 “日后之事,右相国大可不必忧虑。” “只待明日天明,又庸城大门紧闭,城内不见淮南贼众,此战,便再无变数!” 神色满是轻松地丢下这句话,刘盈便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先前站着的位置。 但郦商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刘盈虽然看上去是在注视城外,但实际上,刘盈的注意力,早就飞去了数百里外的淮南国都:六邑······ 第251章 老啦 “樊哙······” 楚地,庸城。 端坐在角楼之上,看着手中那片衣角,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一抹晦暗之色。 这片衣角的来由,也没有多么复杂。 ——季夏六月,长安朝堂就‘太子出征平叛’一事达成共识, 并正式开启了对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准备工作。 随着刘盈以‘返乡祭祖’之名离开长安,东出函谷,直奔丰沛,整个天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随时可能起兵反叛的淮南王英布身上。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关东北半个版图,原本被天下人定义为‘不日便平’的代县陈豨之乱, 却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变数。 开春之时, 天子刘邦认定陈豨已经穷途末路,又考虑到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 便从邯郸先行回转,将代、赵地区,以及讨伐陈豨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心腹大将:舞阳侯樊哙。 刘盈清楚地记得,在刘邦刚回到长安之时,朝堂对于代、赵,是怎样的盲目乐观。 ——彼时的长安朝堂,就差没汉初一句‘得舞阳侯在,平陈豨易如反掌’了!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从春天,到夏天,直到刘盈‘返乡祭祖’、英布举兵造反的夏秋之际,在代、赵一带苟延残喘的陈豨,却依旧没有被樊哙顺利击败。 最让长安朝堂匪夷所思,且无法接受的是:随着战事拖延日久, 原本被朝堂认定为‘必不会反’的燕王卢绾,居然也传回了‘似有不轨之念’的消息······ “唉······” “只怕樊哙,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再发出一声长叹,旋即走到角楼侧面的篝火旁,将手中的衣角轻轻丢了下去。 ——这片布片,正是当朝左相国,食邑五千四百户的顶级功侯舞阳侯樊哙,给刘盈送来的‘求援’书! 布片上的内容,也根本不是什么‘帮帮我’‘救救我’之类的话,而是从当今刘邦的诏书中,原封不动摘抄的一部分。 ——左相国舞阳侯樊哙,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更使燕国生变,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实罪无可恕······ 单是这一句原封不动得诏书内容,就足以道明樊哙如今的处境。 虽然乍一看上去,樊哙似乎什么都没说。 但稍一想,刘盈就不难明白过来:老爹治罪的樊哙这几项罪名,究竟有多么不要脸。 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 拜托~ 自长安生出‘当今意欲易储’的风闻,樊哙在长安,都已经被雪藏好几年了! 好不容易重掌兵权,要真是让樊哙眨眼之间平灭代、赵,那等樊哙回到长安,会是个什么结果? ——什么功高震主、封无可封,倒还在其次! 最大概率从刘邦口中吐出的话,恐怕是历史上那句景帝刘启的明言: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没能尽快平灭陈豨’的罪名,倒还可以说是樊哙自己有顾虑,也确实落了口实。 但后面那个罪名,就是彻彻底底的‘莫须有’了。 ——燕王卢绾,可是当今刘邦从光着屁股的年纪,一起玩儿到大的把兄弟! 这两人,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卢绾开国时的爵号,可是长安侯!!! 对于二人之间的深厚情感,就连当今刘邦的亲兄弟刘喜、刘交二人,都不时发出‘血亲不如友亲’的感叹!!!!!! 即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即便自己身天子之贵,刘邦都没能让卢绾做个本本分分的诸侯王,樊哙又何德何能,能‘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 樊哙忙着平定陈豨,燕王卢绾不好好配合就算了,结果还跑去跟匈奴人眉来眼去,这本来就已经够坑人了。 若非卢绾和刘邦实在是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单是‘卢绾意欲判汉’一点,都足以让樊哙洗清‘没能迅速平灭陈豨’的罪名。 即便如今,樊哙不能拿卢绾当挡箭牌,但卢绾反叛,又关樊哙啥事? 难道是卢绾打陈豨打的不利索,才让卢绾生出判汉之念了? 很显然,樊哙‘镇贼不力’‘逼反卢绾’,乃至‘意图谋反’等等莫须有的罪名,其实都有着更深层次的政治含义。 而对于这件事,即便是游戏重开的刘盈,其实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唉······” “只怕是母后,又刺激到老头子了······” 五味陈杂的砸一下嘴,刘盈又稍一思虑,便将吕释之拉到了一旁,轻声交代道:“明日辰时,贼必自庸城无功而返;至晚不过午时前后,贼所布于庸城周遭之斥候轻骑,亦当尽数归营。” “待彼时,舅父亲率精骑百人,自北城门出,暗往邯郸。” “待至邯郸,舅父当直会舞阳侯当面,言谓舞阳侯:一动,不如一静······” 见吕释之闻言,面上仍带有些许迷茫,刘盈只好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今父皇忌惮母后之势,欲于诸吕部旧大行制衡,舞阳侯,便乃首当其冲者!” “然纵如此,朝中功侯元勋、百官贵戚,皆畏母后更甚于父皇;纵得二三人为父皇遣往邯郸,亦当念及母后之威,而勿敢于舞阳侯不利。” “舅父此行,只须转孤之告诫于舞阳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言出怨、行不轨、心怨望!” “纵廷尉牢卒当面,天使亲临,刀戟加身,受缚于绳柙,亦绝不可有丝毫不满!” “静候······” “只须静候··········” 听闻刘盈这一番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吕释之面上,只迷茫之色更甚。 但当吕释之抬起头,却看见刘盈那紧紧盯着自己,满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被吕释之咽回了肚子里。 “唔······” 神情木讷的沉吟一声,吕释之终还是面色一定,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待吕释之默默退下城楼,刘盈才终是长叹一口气,再度望向身旁,那片已被篝火焚烧殆尽的衣角。 “唉~” “舞阳侯啊~” “舞阳侯······” “要不是实在无能为力,孤······” “还真想帮父皇一把呢···········” 第252章 你们打着,孤先睡一觉 对于樊哙如今的遭遇,刘盈的立场,其实非常的复杂。 原则上来讲,樊哙如今的政治成分,早已因妻子吕媭的缘故,而从汉开国之初的‘丰沛元从功侯’,逐渐转变为了‘吕氏部旧’。 简单来说:如今的樊哙, 与其说是老天子刘邦的人,倒不如说是皇后吕雉的人。 这样一来,作为皇后吕雉的心尖肉,刘盈对于樊哙这样的‘母族势力’,本该撑开翅膀护着、照看着。 但在现如今,天子刘邦命不久矣,刘盈很可能在半年多之后,就要继汉天子位的前提下, 吕氏外戚, 或者说‘母族势力’,对刘盈而言,早就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助力了。 ——今年春天以前,天子刘邦,究竟为什么非要废黜易立,想要将年纪更小、势力更为薄弱的赵王刘如意立为太子? 相较于更加年幼,且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刘如意,有母族吕氏外戚为靠背,得朝中百官功侯所共举的刘盈,岂不是更能保证政权的平稳交接?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刘盈‘不肖父’‘不类几’,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就要在太子储君这种关乎江山社稷、宗庙传延的事情上乱开国际玩笑? 事情的真相,显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从积极地方面来看,吕氏外戚的存在, 确实能让刘盈手握庞大的政治能量,以保证未来的某一天,天子刘邦宫车晏驾之时, 刘盈能平稳接过刘汉王朝的政权。 再加上‘嫡长’的大义名分,以及朝中功侯元勋、百官公卿,如萧何、张良等人的支持,刘盈即便年幼登基,也能尽量使得‘主少国疑’的情况减轻到相对可以接受的程度。 但从消极的方面而言,便是成也吕氏,败也吕氏······ 道理很简单:权力这种东西,就好比借出去的钱。 往外借的时候,自然是好说好商量,甚至可能换来三叩九拜,痛哭流涕的感谢。 但到了要往回拿的时候,就远没有借出去时那么简单了。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按照历史的进程,天子刘邦的寿命,会在明年,也就是汉十二年夏四月,于长安长乐宫画上句号。 彼时,刘盈也必然会在朝臣百官的簇拥下,前往长安城内的太庙祭祖,从而名正言顺的坐上天子之位。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刘盈自然还要派母族外戚,如舅父吕释之,表兄吕禄、吕产、吕台等人戒严长安。 等政权交接完成,天子刘邦入土为安,紧随其后的,自然就是新君遍封潜邸元从。 那么,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谁才配得上一个‘潜邸元从’的名号? 或者说,在刘盈交接政权的过程中,谁,或者说哪一方势力,能为刘盈提供最大的帮助,又不需要刘盈有丝毫担心? 答案,显然就是由吕氏子侄,以及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之部旧等人,所共同组成的‘诸吕’阵营无疑。 在过去,刘盈储位生疑之时,帮刘盈稳住太子之位的,是母族外戚; 政权交接之时,刘盈也需要诸吕保证自己的安全,以及皇权交接的安稳进行; 等坐上那至尊之位,刘盈依旧需要母族外戚步入朝堂,成为自己掌控政权的羽翼; 就算撇开这些已经让刘盈得利,或即将让刘盈得利的利益交换不谈,单是皇后吕雉的存在,以及这个时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普世价值,刘盈都必须在登基之后,重用自己的母族外戚,以及部旧势力。 这即是对诸吕外戚、部旧过往帮助刘盈的答谢、对未来必要时帮助刘盈的提前酬谢,也同样是为了使刘盈更快掌控朝堂。 换而言之,待老爹入土为安、自己位登九五之后,刘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整个诸吕外戚,都使劲儿往朝堂塞。 吕氏子侄,如吕释之、吕台、吕禄、吕产等人,起码要有一个两千石以上的朝臣,余者,也起码要安排在长乐、未央两宫的宫门处,担任比二千石的宫门尉; 周吕旧部,那就更不用说了。 阳陵侯傅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代相; 信武侯靳歙,现在就已经是车骑将军,汉室军方的第三号人物! 等战后稍行封赏,再等刘盈登基时恩封时,不拿出个大将军的位置,刘盈根本不可能支使得动靳歙! 至于曲周侯郦商,倒还好些,如今已是右相国之职,又一把年纪摆在那里,也没几年活头了; 等此战过后,就算刘盈不插手,老天子也肯定会寻个由头,让郦商回家颐养天年。 但郦商是好解决,郦商的儿子郦寄,就又是个大难题了。 ——与寻常的功侯二代,乃至整个华夏历史上九成九以上的二代不同,曲周侯世子郦寄,是有‘开国元勋’的成份的! 要不是因为老爹叫郦商,如今的郦寄,就很可能不是曲周侯世子,而是直接成为曲周侯本侯! 郦寄自己本就是开国元勋,武勋又不比老爹差多少,恩封郦寄的规格,本来就不能太局气。 再加上老爹是郦商,还是从右相国的位置上被哄下来的老功侯,再怎么说,也得给郦寄稍加补偿才是。 这样一来,郦寄就又是预定了一个九卿,起码是准九卿的位置,如中尉、中郎将之类。 除此之外,还有参加此次平叛的博阳侯陈濞、颍阴侯灌婴,也都是周吕部旧+开国元勋的双料身份。 对这两个人,刘盈也得慎重考虑恩封规格,但最起码的底线,也是朝中二千石、外放上将军1起步。 母族外戚要恩封,周吕部旧要升官,其余的朝臣功侯,自然也不能落下。 这样说来,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等刘盈登基之后,朝中起码要有五个以上的九卿,十个左右的准九卿,需要发生人事调动。 等到最后,再回头,去看原本默默无闻的诸吕阵营,就不难发现:眨眼之间,原本被老天子刘邦压制的吕氏外戚,眨眼间便占据了朝中一半以上的要害职务! 这还不算皇后吕雉必然不会让外人插手的长乐、未央两宫宫门尉,以及郎中令、卫尉等职务! 这样一个势力,究竟有多么可怕? ——可怕到了即便是现在的刘邦,都在使尽浑身解数拼命压制,不惜将整个吕氏外戚阵营排挤出朝堂,甚至打算临死前,拉老伙计樊哙一起上路的地步! 若是这样一个阵营,这样一个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都忌惮无比的政治势力,需要年幼登基,尚未加冠亲政的刘盈面对呢? 都不用说别的,单是一个少年天子刘盈对太后吕雉的‘言听计从’buff,就足以使得刘盈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刘盈用整个上一生,所证明过的必然结局······ 这样说来,刘盈对樊哙的处境毫不动容,甚至隐隐有些‘搭把手,帮老爹除掉樊哙’的念头,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过去,刘邦易储最大的根源,就是吕氏外戚所展露出的未来,让老天子放不下心! 而对于刘盈而言,在过去,母族外戚是自己保住储位,顺利等到老爹驾崩那一天的巨大助力; 但以后,待刘盈取代了如今的刘邦,成为汉室天下的话事人时,这个助力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少年天子君临天下的巨大障碍。 这也是刘盈这一世刚重生,就对母亲吕氏包含敌意的原因。 而即便是现在,刘盈已经同吕雉‘母子情深’,但这也丝毫不影响刘盈对如今,尚还维持着‘太子肱骨’之角色的吕氏外戚,抱有十万分的警惕。 简单而言,其实就是一句话。 ——作为母亲,吕雉绝不可能害刘盈; 但作为舅父、表兄弟,吕氏外戚,只不过是在自身利益不受损的前提下,‘大概率’不会害刘盈。 到了那些非亲非故的周吕部旧,如灌婴之流,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樊哙······” “嗯······” “按照前世的轨迹,老爹派去捉拿樊哙的,应该是周勃和陈平。” “如果真是这两个人,那樊哙,应该还是死不掉······” 神情漠然的思虑着,刘盈的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前世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记忆。 ——和这一世一样,上一世的樊哙,也同样是因为‘讨贼不力’‘逼反燕王’两个罪名,而被天子刘邦叛下死刑。 但当陈平、周勃二人带着天子刘邦‘杀无赦’的命令,从长安出发前往邯郸之时,二人却都有些犯怵了。 ——这樊哙,可是皇后的妹夫! ——要真杀了,等回头妹子一哭,皇后还不得拿我俩出气? ——再说了,陛下眼看着就要入土,等新君继立,主少国疑的,这汉室朝堂,可是太后说了算啊······· 就这么简单交流一番,陈平、周勃二人便迅速达成一致:去邯郸,抓樊哙,但不能杀! 按理来说,要是放到别的时候,二人如此证据确凿的抗旨不遵,必然是九个脑袋都不够砍得。 但偏偏老天子刘邦,被‘燕王卢绾叛汉降胡’的消息气的一下没缓过气,就直接驾崩了! 老天子一驾崩,局势顿时风起云涌,新君继立、主少国疑,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太后涉政。 到这时,陈平、周勃二人才绑着樊哙,屁颠颠跑回了长安,面不改色的跟吕雉说:作为臣子,我们本不该违背先皇诏谕,但我们更不敢杀了太后的妹夫; 现在,樊哙已经被我们带来了,怎么处置,还是由太后拿主意。 就这样,原本必死无疑的舞阳侯樊哙,便在陈平、周勃二人的‘计谋’下,侥幸活了下来。 陈平、周勃二人也借此,搭上了太后吕雉的线,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卧底’生涯。 而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樊哙被杀所能带来的利益,要远大于樊哙再次‘侥幸不死’。 还是那句话:新君登基,是要恩封朝臣的~ 陈濞、灌婴之流,刘盈都得‘朝中二千石、外放上将军’、一个二代功侯郦寄,刘盈就得预备一个准九卿的位置,那作为开国元勋中的佼佼者,青史留名的汉开国元勋,樊哙,又应该得到怎样的封赏? ——别忘了,两天前的樊哙,可还是左相国! 再往上封,那可就是丞相了! 让樊哙一介武夫,去做萧何的继任者? 刘盈自诩不是一个多么有天赋的掌权者,但再如何,也还没到这般愚蠢的地步。 且先不提樊哙做丞相,曹参、王陵、张苍答不答应,光是刘盈,就第一个不答应! ——哥们儿再发育两年,可就要提兵北上,马踏草原,执匈奴之君长问罪于太庙、高庙了! 什么樊哙不樊哙的,我管你去死! 再有,便是樊哙如果不死,就必然会给未来的刘盈,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逻辑也很好理解:刘邦要樊哙死,结果樊哙没死,刘邦又驾崩了;那新君刘盈,究竟要不要杀樊哙? 不杀,就是违背先皇遗诏! 但若是要杀,就又回到了问题的。 樊哙,是当朝皇后、未来的太后吕雉的亲妹夫,是刘盈的小姨父······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樊哙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老天子刘邦一起带走,好在黄泉路上搭个伴。 但让刘盈感到无奈的是:樊哙死不死,根本不是自己,甚至根本不是天子刘邦说了算的······ “呼~” “这样也好。” “老头子明诏赐死,陈平、周勃抗旨不遵坐实,樊哙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得低调几年,免得被百官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老娘那手腕,也不太可能强塞樊哙入朝堂。” “这样一来,等再过几年······” “呵···········” “樊哙,还剩多少个‘几年’呢······” 意味深长的一笑,刘盈掰弄着的手指,最终在‘六’的手势上停了下来。 将樊哙的事暂时赶出脑海当中,又略有些烦闷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的注意力,也终于再次回到了城外的叛军身上。 此刻,已是夜半子时。 不出意外的话,叛军的总攻,要开始了······ 第253章 京观! ——是日夜,楚地皆月满,庸城周遭五十里宛如明昼。 数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在自己的史学着作:《史记·高祖本纪》中这样写道。 但和太史公道听途说+脑补歪歪出来的画面稍有些不同,此时的庸城,并不是被月光所点亮······ “呼······” 站在角楼之上,看着如潮水般次第退去的叛军兵卒, 刘盈纵是早有心理准备,也是面带茫然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庸城南城墙之上,早已是被一个个火把,以及一堆堆左右不过十几步的篝火点亮; 便是遣外,数百步的位置,也被城内守军射出的火箭,以及叛军立起的篝火堆,照的灯火通明。 这也使得刘盈即便是站在比城墙还高出一截的角楼之上,在这夜半子时, 都还能看清城外状况的原因。 ——一个个身受重伤的叛军士卒,仍哀嚎着、挣扎着,被退去的同袍抬走; 但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及时的治疗,而是在一个空旷无比的空地上,静静地等候死亡。 幸存的叛军将士,之所以要将这些轻重伤员,乃至于阵亡的战友遗骸抬走,也并不是为了诊治伤员、埋葬阵亡者,而是为了叛军后续攻城,清出一片通畅的旷野。 此刻的庸城南郊,已然可以被称作修罗场······ 神情呆然的对城外长呼一口气, 刘盈便侧过身, 望向城墙之上, 以及城内的状况。 出乎刘盈预料的是:城墙之上的刀盾卒明明身处于最前线,但受到的伤亡却并不很明显, 大都是被流矢射中躯体,而后被抬下城墙意治。 顶天了去, 也就是一些倒霉蛋,被射中眼睛、脖颈等要害部位,一命呜呼。 相较于伤亡并不大的城墙之上,反倒是身处城墙之内,昂首朝城墙外抛射的弓、弩方针,似乎是遭受了不小的伤亡。 就刘盈所见:城墙内百余步,那片摆放着阵亡将士遗骸的区域,几乎有七成以上,都是穿着弓、弩兵卒所特有的服饰。 ——独绑在右手小臂上的皮制单护臂,以及空空如也,丝毫看不出护甲存在的单薄赤军袍。 “小小一个淮南王英布叛乱、区区一个庸城攻防战,双方的伤亡,就是以万为单位······” “如果是汉匈决战······” “呼~” 神情满是沉重的再呼出一口气,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狠厉。 ——无论长安朝堂再怎么掩饰,无论天下人再怎么曲解,不容辩驳的事实都是:此战,是一场内战! 是汉室内部自相讨伐的内战! 在这场内战中,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汉人!!! 而在刘盈的期翼中,每一个具有军事素养的汉人,都本该踏上长城以北的草原,踏上与匈奴游骑征战的战场······ “哼!” “果真如父皇所言!” “——关东一日不平,王师便一日不得北上!” 语调满是躁怒的发出一声低吼,刘盈只头都不回的一抬手。 “——待此战必,孤班师复命之时,舅父务当言醒于孤,使孤得以‘推恩’之策,进言父皇当面!” 但即便如此,郦商‘不亲自来,而是托人转告’的举动,也明显透露出‘没什么要紧事’的含义。 果不其然,被郦商派来的王陵、张苍二人,带来了与刘盈猜想中近乎一致的消息。 “殿下慧眼如炬。” 就见王陵闻言,神情古怪的同身旁的张苍稍一对视,便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曲周侯言:子时已过,又敌再自城墙下无功而返,若敌再来,便当是今日日暮之后,第三番来攻。” 说着,王陵苍老的面庞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殿下。” “曲周侯意,此战之果,或当决于三、二时辰之内!” 见王陵片刻之间,便带上了一抹严峻至极的神情,刘盈也不由稍直起身,对王陵、张苍二人缓缓一点头。 “曲周侯,可是有何应敌良策,欲请孤允之?” 听闻刘盈毫不拐弯抹角的发出此问,王陵也只面色沉凝的为微一点头。 “曲周侯以为,即决战当前,便不当再有所保留。” “凡城内之兵丁守卒、青壮劳夫,皆当登墙以应敌;纵负轻创,而走动无碍者,亦当于城内挽弓抛射,以尽一己之力!” “另······” 话说一半,王陵便面色迟疑的稍一止话头,自顾自纠结片刻,又打量刘盈一番,才迟疑不决的继续道:“另······” “另曲周侯意,殿下或当······” “呃······” “或当,当巡视城墙之上,以慰守城将士之心······” 极尽没有底气的道出这番华,王陵又似是担心刘盈不答应般,赶忙补充道:“纵墙上有危,殿下亦或可至城内,于负伤之卒稍行勉励······” 看着王陵目光中满带着迟疑,又隐隐带有些许期待的道出这番话,刘盈只面色微微一愣。 巡视城墙,慰问将士? 对于寻常的将帅,乃至于本次平叛的主帅郦商而言,类似的事,都可谓稀松平常。 ——此刻,郦商、靳歙二人之所以不在刘盈身侧,就是为了巡视城墙,亲临战场一线,好给守城将士‘壮胆’之余,更能直观的观察到防线的情况,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片刻之后即将爆发的决战当中,甚至不排除这二人,也会亲自披挂上阵,论起刀剑在墙头砍杀! 至于此刻,正站在刘盈面前的张苍、王陵二人,虽然身上还看不出多少战斗痕迹,但也是一身戎装。 若非此战是守城战,守军将士对城外叛军的打击方式,基本都是以远程弓弩射击为主,二人身上的甲胄、衣袍,恐怕也无法如此洁净。 至于刘盈,为什么不早如王陵所言那般,在城墙上转一转,让守军将士看到自己,亦或是到城内的伤兵营,去探望一下伤员······ “舅父不让,郦商不让,靳歙也不让······” “除了谁都不让孤乱走,孤······” “应该是有些怕······” 暗自思虑间,刘盈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自己害怕了’的现实。 但与刘盈预想中所不同的是,在承认之后,刘盈并没有因此而更加害怕,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怯懦可以自此心安理得。 反倒是一阵释然,伴随着一股愈发浓烈的羞愧,涌上刘盈的心头。 “代父出征平叛,本就是为了竖起勇武的人设。” “如果到决战,孤还躲在这小小的角楼上······”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王陵的目光,便逐渐坚决了起来。 而刘盈接下里的一番话,更是深深纂刻在了王陵的脑海中,终其一生,都从未曾忘却。 “嘿!” “安国侯此言,甚合孤意!!!” 神情满是亢奋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猛地一拍大腿,旋即丝毫不顾仪态的上前,将手搭上了王陵那已有些佝偻的脊背。 “安国侯有所不知~” “孤临出征之时,母后三令五申,不许孤身临险境。” “然孤身平叛之帅,以监国太子之身出征,代父平定异姓诸侯之乱,又何来远避战争,坐观将帅用命之理?” “怎奈前时,建成侯一步不离孤侧,纵孤移帐蕲县,建成侯亦颇有微词;待孤自陷庸城,建成侯更几欲冒死谏阻······” 一边说着,刘盈也没停下脚步,就这样勾搭着王陵的肩膀,朝着角楼外的城墙走去。 而在角楼之外、城墙之上,等待着刘盈的,是一个个因匪夷所思而瞪大的双眼,以及一个个如冥火般亮起的炙热目光······ 第254章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何也?” “——外患曰:北蛮匈奴!” “——内忧曰:关东诸侯!!!” 借着氛围,不着痕迹的将‘异姓’二字忽略,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更带上了一抹激昂。 “匈奴者,皆率兽食人之蛮夷,善骑而游掠于北墙,以苦北地之民!” “诸侯者,则多于社稷有功而得裂土为王,又不足于己身之贵,而兴不义之师,以乱天下者!!!” “于匈奴残虐北地之民,孤皇父可谓盛怒于心,为使北地之民勿为北蛮所欺,自汉立至今,吾汉家置于北墙之战卒,可谓连年高涨!” “至今,独燕、代二国,北地、陇右二郡,吾汉家之戍卒,便已不下三十万之巨!!!” “孤皇父更屡屡出言,阻少府‘筑建长安’之谏,以省得钱粮,使北墙足用······” 听刘盈说起汉室在北方长城一带的部署,在场众人只不由自主的缓缓点了点头。 ——早自汉室尚未鼎立,汉卒都还没踏出函谷关、踏上关东大地之时,当今刘邦就曾道下金口玉言:士不教,不得征!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经受过军事训练队士兵,绝对不可以上战场! 也正是从那时起,关中的青少年,便都无一例外得到了长安朝堂的‘照顾’。 ——凡是关中户口的男子,从十四岁那年冬天起,就要参加每年一次、为期一个半到两个月的军事训练! 到十七岁时,完成三次以上‘冬训’的关中青年们,就会被录入汉室军队的预备役。 在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这些经受过初步军事训练的关中青年,就将迎来自己为期一年的民兵役期,在地方郡县充当武卒。 过了二十岁之后,还有为期两年的义务兵役期,在等待这些关中青年。 其中一年,是于北墙戍边,另一年,则是在长安周围拱卫皇都。 经过这一套‘冬训’‘民兵’‘义务兵’的流程,一个出生于关中自耕农阶级的‘良家子’,才算是满足了‘先教而后征’的要求,具备了随时成为汉室常备军队一员,以及随时应召加入平叛、征讨大军的能力和资格。 这就使得如今汉室的青年,起码出身于关中、年龄在二十岁以上,又有资格应召入伍的青年兵卒,都对汉室北墙的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汉室在长城一带,真的布下了几十万大军的守备力量? 这个问题的答案,众人并不很能确定。 但众人知道的是:自打自己记事起,身旁的同龄人,以及稍长几岁的兄长、叔伯们,几乎都曾无一例外的在长城的某块区域,履行了为期一年的卫戍义务。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汉室部署在长城一线的守备力量,就算没有刘盈口中‘三十万之巨’那么夸张,也基本相差无多。 至于刘盈口中,‘当今天子为了不让北方的边防战士饿肚子,至今都拦着少府不让建长安城’的事,众人更可谓是‘知之甚详’。 ——长安城久不起建的原因,在关中早就说开了花! 而在那数十上百种‘传说’里,最让在场众人信服的,无疑就是刘盈口中的说法。 但很显然,刘盈的重点,并不在吹嘘自己的老爹为了戒备匈奴人,做了多么稍待百姓的事之上。 “及关东诸侯······” “呵······” 适时的将话头再次捡起,就见刘盈又讥笑着一摇头。 “自汉得立至今,异姓诸侯之乱,可谓是层出不绝于关中。” “共尉、臧荼;韩王信、楚王信;梁王彭越······” “至去岁,更有贼子陈豨,以代相之身而自立为代王,为乱代、赵······” 说着,刘盈不由苦笑着又一摇头。 但很快,刘盈便重新‘振作’了起来,望向众人的目光中,也再度带上了先前那一抹亢奋。 “孤知!” “今守卫庸城之关中儿郎,皆乃去岁秋后,父皇自关中起征,往讨陈豨之锐士!” “孤知!!” “今同孤共备庸城,以抵淮南贼子之关中儿郎,皆已一岁余未曾归家!” “孤更知!!!” “去岁!孤皇父自关中起征之儿郎,已得成千上万者马革裹尸,无以再面父母亲长!!!” 语调满是讥讽,神情却极尽沉痛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的面庞,终于再次带上了那抹令人折服的威严。 “然孤!亦知!!!” “淮南王英布!乃关东独遗之异姓诸侯!!!” “乃吾汉祚!仅存之贼子!!!” “只消英布授首!关东!便再无起兵祸乱天下之诸侯!!!!!!” 神情极尽庄严的将这番振奋人心的话呼号而出,刘盈终是将面前,被自己插入土里的赤霄天子剑拔起,轻笑着指向了城外。 “英布贼子,此刻,正于庸城之外!” “只待明日天明,淮南贼,便再无生路可言!” 说着,刘盈又笑着将剑收回鞘中,用手遥一虚指向关中。 “关中今岁,乃大丰!渭北亩产四石余!” “待此战毕,诸儿郎得以归家,便再无饥寒之苦!” 言罢,刘盈终是将手收回,深吸一口气。 “儿郎们!” “只待天明,汉祚便必再无战祸荼毒苍生!” “只待天明,关中便必五谷丰登,生民安泰!!!” “只待天明,诸位将帅,便当以‘止天下兵祸之乱’为名,名列史册!!!!!!” 慷慨激昂的将这番话咆哮而出,刘盈又是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缓缓平举而起。 而在刘盈身侧,几个早就有所准备的南军禁卒,则是在郦商、王陵等人骇然欲绝的目光下,将一件质地精良的皮夹,绑在了刘盈的身上。 “殿!” 不待郦商开口,就见刘盈猛地回过身,目光凶狠的对郦商一瞪! 而后,便是甲胄齐备、一身戎装的太子侧过身,从身旁的禁卒手中,接过了一柄已装填好的弩机,旋即高举过头顶······ “今日!” “孤!!!” “于儿郎们共战!!!!!!” 第255章 尊微之礼,君臣之别 “快,支起来!” “不够!木板不够!” “将城里所有的门板取来!!!” 约摸半刻之后,城墙内百步以内的范围,就被一阵嘈杂的嚎叫声所占据。 随着刘盈一声令下,整个庸城之内的所有建筑,都在顷刻间‘门庭洞开’。 一个个或大或小,厚度却都足以保证弓羽箭矢无法穿透的厚木板, 被次序送到了南城墙内,随后由军士们前呼后拥着用两根木棒撑起一边。 若非是头脑清醒,刘盈免不得要认为面前的景象,是后世大西北常见的太阳能发电基地了。 等城内所有的木板都被取来,又全都被斜撑而起,刘盈才终于长舒了口气, 侧过身, 对不远处手持巨盾的南军禁卒一点头。 见刘盈终于不再执拗,城墙之上, 郦商也总算是将高悬着的心稍放了下来。 “殿下,可真是······” 刚一开口,感受到身旁的王陵隐隐带有提醒的目光,郦商尚未道出口的‘倔强’二字,终是被悄然咽回了肚中。 “唔,可真是奇思妙计!” 生硬的将话题移开,郦商便缓缓回过身,眉头微微一皱。 城墙之外,重新组织起阵列的淮南叛军,也已是来到了距离城墙三百步的位置。 “距敌三百步!!!” “放!!!!!!” 伴随着床弩发出的一阵轰鸣,最后的决战,开始了······ · “放!” 嗖!嗖!嗖!!! 中层将官一声声嘶吼, 城墙内立时便是成千上万支箭羽应声飞起。 但在飞过不远处的城墙之后, 原本处于上升姿态的弓羽箭矢便如同有人远程操控般,稍平飞一段以调整姿态, 旋即便一股脑向下扎去! 与前几日作战时所不同的,是在发出这一轮,以及之后的每一轮弓弩齐射之后,城墙内的弓弩方阵士卒,都无一例外的第一时间侧过身,躲在了那一张张斜撑起的木板之下。 而在这硕大的一片‘木板林’当中,一处被丈二巨盾全方位围住的厚板,无疑显得非常扎眼······ “呼哧~呼哧······” 大声喘几口粗气,刘盈便面带烦躁的侧过头,看向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南军禁卒。 但对于这些将自己围了一圈又一圈,甚至将木板下围的连一丝亮光都射不进来的南军巨盾卒,刘盈纵是有心驱离,也是没有太好的办法。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此刻的刘盈,是庸城守军弩兵丁部校尉的一名弩卒! 而这个弩兵校尉部,便是庸城守军在过去几日的战斗中,伤亡最大的一支。 ——从大军被英布‘赶入’庸城,到曹参率军抵达战场,至今不过三天而已! 也就是说今天,是这一场庸城守卫战的第三天深夜! 而在过去这短短三日当中,明明不用登上城墙、直面淮南叛军兵峰的弩兵校尉部,其伤亡就达到了四成以上! 原本五队司马,共计超过两千人的编制,也在这短短三天之内,变成了现在的三队司马,不足一千二百人。 刘盈至今,都还记得那句至理名言:在冷兵器时代,军队伤亡超过一成,就会军心动摇;超过两成,就会伤筋动骨;超过三成,就会濒临溃散边沿。 而在过去短短三日之间,庸城守军弩兵丁部校尉,却遭受了四成以上的伤亡······ 这样的伤亡比例,无论是对弩兵丁部校尉的弩卒们,还是对庸城内的其他汉军将士们,都无疑是巨大的心理打击。 而在这场决战中,刘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这些可能影响士气、动摇军心的方面,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所以,刘盈一不做二不休,先去了伤兵营,将还能走动、还能挽弓的轻伤员们带了出来,而后,便加入了弩兵丁部校尉,成为了一名弩卒。 原因也很简单:能让士卒相信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带着士卒一起冲锋! 但幸运的是,比起那些即便受伤,也依旧需要自己动手挽弓搭箭、装填弩矢的寻常士卒,刘盈这个由一整个巨盾屯负责包围安全的‘弩兵’,享受到了寻常士卒难以想象的‘特权’。 摸黑向左探出手,一个装满盐水的皮囊便被塞入手中,让刘盈酣畅淋漓的喝了个痛快。 毫不顾及形象的用衣袖随手一抹嘴,手刚撑在身侧想要站起,近十柄被装填好的四石弩便被放到了木板之外,等候刘盈随时取用。 又过了好一会儿,待城墙之上传来一声高亢的‘备!’时,刘盈才得以从木板下钻出身。 顺手抓起一柄弩机,学着身旁弩兵的模样将弩机稍昂起,随着又一声‘射!’的呼号,刘盈终是在足足六面巨盾的掩护下,透过巨盾之间唯一一处乒乓球大小的缺口中,得以将弩矢抛射而出。 扣动扳机之后,刘盈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忙将手中的弩机随手扔到一旁,又抓起一柄装调好的弩机,等候起了齐射的指令。 如此反复五六次之后,城墙之上又传来一声‘避!’,还没来得及将手中弩机扣动的刘盈,便被身旁的禁卒不管不顾的推入了木板之下。 等刘盈缓过神来,由木板斜撑起的‘空间’之内,便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呼哧~呼哧~” 粗重的喘息声,偶尔响起的吞咽声,便组成了刘盈第一次战斗经历的大半记忆。 但让刘盈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就是这种极具讽刺意味,满带着‘形象工程’气息的‘作战’,却使得城内的弓弩方阵,燃起了一股莫名而来的高盛斗志······ · “唔······” “好!” “得弓弩之力,城外叛军,竟一时不得整列而至城墙之下!” “甚好!” 神情略带振奋的发出一声赞叹,郦商便不由自主的再度回过身,望向那面足有半尺厚、一丈宽、近二丈长的巨大木板。 由于角度的问题,郦商根本看不到刘盈的身影,只能看到六面绛色巨盾紧贴着木板,形成了第二面‘木板’; 木板中刻意留出的小洞中不时有弩矢射出,随弓弩方阵的齐射一起越过城墙,而后朝着城外飞奔而来的叛军迎面飞去。 对于刘盈心中‘这算什么战斗’的牢骚,郦商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了,郦商必然会告诉刘盈:殿下,是臣见过的第一个敢进弓弩方阵的贵族! 作为一个必将名垂青史的开国元勋、当世名将,郦商心中十分清楚:只要是战争,那无论是在平原进行的野战、在丘陵与平原交界处进行的高地攻夺战,亦或是如今,庸城正面临的城池防守战,乃至于步兵部队与骑兵部队之间的追逐战,弓弩部队,都永远会面临最大的伤亡!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在过去,在当下,乃至于在可见的未来,弓弩兵始终是步兵中,最具杀伤力的兵种。 就好比后世的战争中,轻机枪必然会吸引敌方狙击手、重机枪绝对会成为炮火打击目标,冷兵器时代,也是同样的道理。 两军对垒,先打哪里? ——谁打我最痛,我就先打哪里! 具体到城池攻守战中,也是一样的道理。 防守一方的弓弩部队,基本都会安排在城墙内,通过抛射对城外造成杀伤; 进攻一方也会将所有的远程打击力量,均匀布置在城墙外50-80步的距离,对城墙上,以及城墙内的守军造成打击。。 至于进攻方的弓弩部队,为什么会对城内的守军弓弩部队造成巨大杀伤,倒也不能算是刻意为之。 ——对于攻城一方而言,重要性排在第一位的,都永远是登上城墙,而后夺取城墙! 所以,为了能给前方的刀盾攻城兵减轻压力,创造登墙的良机,城外攻城一方的弓弩部队,都会持续对城墙上的守军进行高频率射击。 至于城内,守城一方的弓弩部队,也会为了让敌人不那么容易贴近城墙,而通过一轮又一轮齐射,来对敌人造成杀伤。 在后世,这种举动便被称为火力压制。 而进攻一方的弓弩部队,之所以会对城墙内的守军弓弩部队造成更大杀伤,而非对城墙上的守军,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角度问题。 ——作为守城一方,城内守军的弓弩部队,有两种不同的射击角度。 要么站在城墙上,朝城外平射,要么站在城墙内,朝城外抛射; 但对于城外的攻城一方而言,弓弩部队的射击角度,则只有抛射一种。 这很好理解:城墙高,而城外矮。 这样一来,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就出现了。 ——城内的守军弓弩抛射,射中的是城外正在冲锋的先锋;即便是在城墙上平射,射中的也都是冲锋的士卒。 但城外的攻城一方抛射出的箭矢,只要不是因为力道不够,射在了城墙之外,就必然能对守军造成杀伤。 ——要么射中城墙上的守军刀盾卒,要么射中城墙另一侧的守军弓弩卒! 换而言之:作为进攻一方的远程打击力量,城外的叛军弓弩卒都不需要太精确的瞄准,只需要尽可能的将弓弦拉满,保证箭矢别被城墙当下,就大概率可以造成杀伤。 而在这种‘大力出奇迹’的射击理念下,遭受更大打击的,往往就是甲胄单薄甚至完全没有,且暴露在城墙内毫无掩体的守军弓弩方阵。 弓弩部队超高死伤率,也使得大多数有志一展宏图的勋臣之后,往往会选择从看上去更危险,实则相对更为安全,也更容易斩获首级、获得武勋的刀盾部队开始起步。 至于看上去安全无比,实则又危险,又很难捞到武勋的弓弩部队,则很少有人愿意去带。 ——斩首斩首,斩下敌人首级,拿到手里,才算是实打实的军功! 至于弓弩,战时那万箭齐发的,谁能说得准拿个箭是自己射出,又有哪个敌人是自己击倒? 但话又说回来,弓弩伤亡率高、武勋获取难度大,却又丝毫不影响战争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往往就是这群倒霉蛋。 很多战役,看上去都是最后双方对冲,最终由其中一方站到了最后。 但实际情况,却是其中一方被对方弓弩射的伤亡巨大,进退两难,无奈只能孤注一掷;反观敌方则是好整以暇,带着必胜的信心,用一场令人享受的冲锋,来为这场战斗画上句号。 说白了:最后的冲锋、肉搏,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让骆驼不堪重负的,是先前,那一轮又一轮直扎人心窝子等弓羽箭矢。 而现在,由于刘盈的存在,庸城内的守军弓弩部队,已经在‘火力’上占据了上风。 尤其现在的状况,是城外的叛军需要争分夺秒,争取在天亮前攻下庸城,而城内的守军只需要保证城池不破,就更使得火力上的优势,让城内的守军愈发淡定、让城外的叛军愈发焦躁了起来。 “嗯······” “城内,弓羽箭矢尚余几何?” “自战起,城内已有几轮齐射?” 听闻郦商此问,一旁的王陵只顺势侧过头,就见一旁的张苍毫不迟疑的一拱手。 “禀右相国。” “城内弓羽箭矢,尚余不足二十万,再齐射十数轮,便当用尽!” “及齐射······” “——自殿下亲入丁部校尉,城内,已射出齐射足有十七轮!!!” 随着张苍沉稳有力的禀告,郦商的面庞之上,之缓缓涌上一抹振奋之色。 “好!” “如此之势,贼欲近墙,当仍需个把时辰!” 说着,郦商便面带唏嘘的昂起头,望向头顶那依旧黝黑一片的星空。 “待天大亮······” “嘿嘿······” “以英布之首级为献,老夫,也当可急流勇退,而仍为天下所敬······” 如是想着,郦商便在面前的墙垛上狠狠一拍,面带振奋的道下自己最后的命令。 “取戟来!” 如雷鸣般的一声咆哮,郦商不忘回过身,对那块极其眨眼的盾墙微微一笑。 “殿下年不及冠,便得执弩而射之胆略!” “某纵老朽,也总还不至胆略不及殿下之地······” 第256章 大小流氓,一脉相承 太子刘盈‘披挂上阵’,也刺激的王陵、张苍,乃至于郦商、靳歙等高级将帅技痒难耐,或挽弓而射、或持戟而刺,尽数投入到了战斗当中。 反过来,高级将帅,包括太子本人都投入战斗, 也使得庸城守军将士愈发斗志昂扬起来,占据至少一倍兵力优势的淮南叛军,竟一时没能靠近城墙半步! 对于这样的状况,英布,显然是始料未及。 但现在,英布却也没有想太多。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不能想······ “擂鼓!” “取寡人长戈来!!!” 满带着斗志的一声呼号,顿时惹得一旁的淮南将领纷纷上前, 作势要劝英布‘不要冲动’。 但只片刻之后,众人想要劝阻英布的念头,便随着英布轻飘飘一句话,而尽数化作一往无前的决绝。 “诸位!” 就见英布自战车上回过身,背对数里外的庸城南墙,正对着随行的淮南将帅,稍昂起头,朝南向的叛军大营,以及更远处的淮水遥一虚指。 “纵寡人不言,诸将亦当有所知。” “——待明日辰时,若庸城仍不能下,大军,便只得南下而渡淮水,再入荆地。” “寡人,也再无率军重返大营, 于庸城之下拖延时日之理······” 语调满是凄然的道出一语, 英布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英布便怪笑着侧过身, 朝身后的庸城一指;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被眯起一道危险的细缝。 “庸城······” “——若庸城破,则汉必乱,寡人进可叩关函谷,退可天下两分,于汉王划江而治!” “然若庸城不能破,又有各路外援抵至······” 随着英布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众淮南将帅的面容之上,只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决绝。 何谓背水一战? ——淮南叛军此时的状况,就是‘背水一战’最真实的写照! 倒也不是说此刻,向北攻打庸城南城墙的淮南叛军背靠淮水,所以才‘背水一战’,而是如今的局势。 在抵达蕲县西郊,遭遇刘盈所部关中大军之前,淮南叛军,或者说英布的战略意图,尚还只是‘攻略楚地’,以及通过掌控楚地得到更多兵卒,并对齐地造成威胁。 如果一切顺利,英布原本的规划,本是‘先打下楚地而得出兵,再打下齐地得齐兵’。 等凑够三十万左右的兵马,再提兵西进,朝函谷关进发。 但在率军自虹邑逃离,突袭蕲县西郊的刘盈所部,并将刘盈所部关中大军赶入庸城之后,战事,就已经朝着英布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了。 ——太子在庸城! 只此一点,就足以使得包括英布本人在内的每一位淮南叛军将士,将所有的理智抛在脑后,纵是倾其所有,也要把握住这个生擒,乃至阵斩汉太子的良机! 盖因为对太子刘盈的打击,对汉室而言是巨大的政治打击,对淮南将士而言,又是无可比拟的强心剂。 ——太子都抓\/杀了,天子,那还远吗? 这,才是英布麾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陷入如今这般‘背水一战’之境地的原因。 ——既然来了庸城,那要想走,就必须带着刘盈一起走! 无论是活口也好,尸体也罢,便是首级,亦可! 这其中,没有任何的战略、战术问题,只是一个心理问题,一个淮南大军将心士气的问题。 在先前,天子刘邦远在长安,太子刘盈又不知去向,叛军打一打楚地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为‘先小后大’‘循序渐进’。 但既然是举兵造反,那与天子刘邦一决高下,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大军攻庸城而不能下,欲擒\/杀刘盈而不可得,无奈遁走庸城之下,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淮南大军每一个将士的心中,都会出现这样的疑惑。 ——庸城都拿不下来,那梁都睢阳、东都洛阳,乃至于雄关函谷、汉都长安,我们又怎么可能拿得下来? ——太子都抓不住\/杀不掉,那又怎么可能赢得了天子? ——太子手握几万兵马,庸城就牢不可破了,那天子坐拥天下,抬抬手就是几十上百万兵马,长安,又怎么可能被攻破呢······ 只要这样的念头出现,那现在还众志成城,看上去斗志昂扬的淮南叛军,就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原因很简单:支撑着叛军的军心士气的,只有‘奋勇杀敌争天下,人人都做开国侯’这一点。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仰,能支撑起这样一支武装力量的信念。 而当这唯一的信念,也被‘我们打不过天子’‘我们攻不下长安’的结论击破之后,接踵而来的,就必然是集体崩溃。 这,也正是青史之上,正义之师为何总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叛军往往胜则如风而聚、败则如鸟兽散的主要原因。 ——在失败面前,唯一能让人能提起再战之勇气的,只有信念! 而正义之事、王者之师,无一不是有着诸如保家卫国、报销社稷、光宗耀祖等坚定信念的群体。 反观叛军贼盗,则如同一根细弱、绷紧的棉线,看上去锋利无比,实则一碰就断。 而这,便是此时的淮南叛军‘背水一战’之境遇的原因。 ——为了证明有机会击败天子刘邦、攻下睢阳、荥阳、洛阳,乃至函谷关、长安城等一个又一个战略重镇,英布必须率军击败刘盈,攻下庸城! 若是不能,那别说麾下将士了,就连英布自己,恐怕都会生出‘再也没有赢得希望了’的念头······ 片刻之后,低头沉思的淮南将帅纷纷从思绪中回过身,旋即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仰头望向英布。 而此刻,英布也已是再度回过身,站在战车之上,手握马缰,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大王且慢!” 一声突兀的呼号声响起,惹得众人嗡然转过头。 还没来得及对出身那人怒目而视,就见那人面带狠厉的一拍大腿,旋即侧过身,一把接过亲卫手中的马缰,旋即翻身跨上马! “末将等,愿随大王奋勇杀敌,万死不辞!!!” 听闻此言,总是屹立在战车之上的英布,都是不由得一脸。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腰挂金、银印章的身影翻身上马,目光满是坚定的望向英布。 这一刻,让英布由衷的感觉到被追随、被坚定追随的感觉。 但英布不知道的是:这一刹那,也正是他离‘天子’之位最近的一刹那。 ——起码这一瞬间,英布有了那么一丝丝与天子刘邦‘感同身受’的感觉。 可惜,英布并不知道这一点······ · “杀!!!” “啊~” “快!抬下去!” 敌我双方都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底牌码上了台面,自是使得战况在片刻间,就彻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寅时已至,距离天明,至多只剩下两个时辰。 而到了这一步,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都已是见不到哪怕一个将帅、士卒挽弓而射。 ——城内的弓羽箭矢,已经消耗殆尽······ 至于城外,虽然遍地都能捡到弓羽箭矢,但所有叛军将士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了那段数里长的城墙之上。 没有远程打击,也没有阵列、战术。 战斗,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白刃战······ · 城墙之上战况愈发惨烈,刘盈却是已经离开了城墙内的弓弩方阵,带着满身的汗臭,来到了城内的一处军营休息。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刘盈累的无法‘继续战斗’,亦或是不敢继续‘战斗’。 一来,是刘盈豪横的喊出一句‘不用省,全用掉’,城内的弓羽箭矢,便在几十轮齐射后尽数消耗; 原本应该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阵,此刻也已是来到了城墙内,做好了随时登上城墙,与登墙敌军白刃肉搏的准备。 而先前,弓弩方阵躲在城墙后挽弓抛射,刘盈加入其中,倒还勉强能应付得了。 但到了现在,刘盈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登墙与敌军肉搏的了。 ——都不说城墙上有多么危险,南军禁卒能不能保护刘盈的安全,单是刘盈那超高规格的护卫等级,就必然会直白无比的告诉城外的叛军:这里,有个大人物! 事已至此,刘盈也就没再坚持,虚心接受了郦商‘攻心为上’的建议。 这‘攻心为上’,也就是刘盈此刻退回城内,佯装淡定的修息的原因。 ——殿下在,将士们可生同仇敌忾之决心;然今战事过半,殿下安心撤回城内,反倒可使将士们安心。 回想起郦商给出的解释,刘盈也是不由得稍叹了口气,侧过身,将身上的皮夹从腋下的位置稍解开了些。 郦商的意思,其实也并不算复杂。 说到底,就是刘盈摆出一个‘我去睡觉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的姿态,让战士们生出‘殿下都不担心,那应该是必胜无疑’的想法,好安心作战。 再有,便是白刃肉搏战,不同于远距离弓弩齐射。 弓弩齐射,说是团队作战,实则也只是将士们在上官的命令下,将手中的弓弩箭矢一起射出;除了‘同时射击’这一点之外,几乎再无配合可言。 但登墙接敌、白刃肉搏,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以什、伍为单位的战斗小组,以及以‘队’为单位的城墙段协防,都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才能玩儿的转的! 为了能让‘什’‘伍’这样的基本战斗单位保持默契,且对彼此完全信任,汉室的基本军事单位编制,甚至是以‘亲人’‘乡党’为基础的! ——一伍五人,必然是出身同一里的邻居,伍长必定是其余四人光着屁股玩儿到大的老大哥! ——一什十人,必然是出自同村的乡党,什长必然是连两个伍长都佩服不已、言听计从的当代‘豪杰’! 在这样的军事编制体系下,刘盈一个外人,而且还是一个贵不可言、绝不能出差错的外人横插一脚,必然会破坏这些基础作战单位原本趋于成熟的配合默契。 甚至很可能发生类似‘刘盈周围出现一个敌人,周围百十来号汉军将士心下一急,立刻放弃防守位置前来护驾’的操蛋事发生。 而在城池包围战当中,一个防守位置失守,就大概率会让‘失守’如病毒一样,飞快的传播到整个城墙之上。 所以,哪怕不处于‘假装自己很有信心’的考虑,光是为了让将士们甩开膀子,不必顾虑自己的安危,刘盈也只能退回城内。 但人是退回来了,刘盈这心,却是丝毫放心不下来。 “什么时辰了?” 一声烦躁的低吼,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上前,低眉顺眼的对刘盈一拱手。 “殿下,寅时三刻了······” 却见刘盈闻言,只焦虑的从硬榻上站起身,又来回踱步片刻。 “不行!” “孤实在放心不下!!!” 说着,刘盈便作势要掀开军帐的帐帘,却发现右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怎么都迈不出去。 满是疑惑地回过头,待看见舅父吕释之已是欲哭无泪的跪倒在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大腿不放,刘盈纵是心中烦闷,也是不由稍叹出一口气。 “舅父这······” “殿下!!!” “殿下啊~~~~~~~” 不等刘盈开口,就见吕释之毫无预兆的一声呼号,顺势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殿下~~~” “殿下,可万莫再为难老臣呐~~~~~~~” “若殿下再一意孤行,待老臣再归长安,恐只得奉项上人头,于皇后当面呐~~~~~~” “殿下~~~~~” “······” 看着吕释之就如一个总角孩童般,抱着自己的后大腿嚎哭不止,刘盈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刘盈无奈的决定放弃‘去城墙上看看’的念头,伸手要将吕释之扶起之时,却见一骑自城墙的方向飞驰而来,直到了军帐外十几步的位置,才跳下马跑入军帐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惹得军帐周围的南军禁卒顿时一惊,如临大敌般摆出防卫姿态! “来者何人?!!”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吼,却并没有引来那兵卒的注意,只高高抬起头,隔着将军帐围做一圈的南军禁卒,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高吼。 “殿下~~~” “禀殿下!!” “右相国言:援军已至城外!!!” 第257章 臣,斗胆!!! “援从何来?!” 在吕释之的陪同下快步跑上城墙,刘盈只稍踮起脚对城外扫视一圈,还没来到郦商身旁,便忍不住喊出了这么一问。 ——不能怪刘盈不够淡定,实在是‘援军抵达’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 在先前,刘盈在鼓舞守军将士时, 虽然口称‘援军不日便至’,但实际上,即便庸城此刻已经是‘聋子’‘瞎子’,各路援军抵达的时间,刘盈也都了然于胸。 ——除了已经抵达战场,且还没能扎稳脚跟的曹参所部齐军之外, 其余各路援军,都需要少则三二日、长则十几天! 尤其是宣平侯张敖所部关中援军, 更是需要至少十天, 才有可能抵达庸城。 在这种情况下,天都还没亮,城外就传来‘援军抵达’的消息? 这一刻,刘盈只下意识觉得:系统老爷爷的穿越礼包,总算是送到了······ “殿下。” 但很快,郦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刘盈的猜测再次推翻。 “殿下且看。” 见郦商朝城外稍一昂首,刘盈便循着郦商的目光转过身。 只刹那间,刘盈便匪夷所思的瞪大了双眼! “叛军!!!” 下意识一声高呼出口,刘盈便赶忙压低声线,语调满是不确定得问道:“退······退了?” 毫无底气的发出这么一问,不等郦商回答, 刘盈便赶忙再次望向城外。 “莫非, 贼欲稍行整顿, 而后再战?” 见刘盈这番模样, 郦商却是微微一笑,将上半身稍稍俯下, 朝城外遥一虚指。 “殿下再看看。” 听闻郦商又是一句‘好好看看’, 刘盈只下意识回过头。 为了不遗漏什么关键,刘盈甚至将头稍向侧面一低,好能顺着郦商手指的方向,看到些什么。 待看清城墙以南数十里外的天空,隐隐被一阵深黄色所点亮,刘盈才面带迟疑的将脊背挺直了些,似乎是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 “这······” “不过寅时三刻······” “距辰时尚远,天边怎会有光······” “再者,纵是天明,日也当东升西落才是······” 语调缓慢的发出几声呢喃,刘盈的手,也是不由自主的扶上了墙垛。 “光······” “莫非是火光?!” 突然想到这种可能性,再结合先前‘援军已至’的消息,刘盈只猛地瞪大双眼! ——什么天边,什么阳光! 远处那漫天黄光,分明就是城南二十里处的叛军大营,燃烧所散发出的火光!!! 在先前,刘盈想不通是哪路援军抵达、又是如何被庸城得知, 倒还可以理解。 但到了这一步,若刘盈还是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就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支援军在抵达战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叛军大营付之一炬! 大营被熊熊烈火所包裹,挑灯夜战的叛军自然是军心大震,再也顾不上继续攻城,只能赶忙回身,回大营救火去了。 而城内的守军,自也能从叛军的怪异举动,以及远方那若隐若现的火光,得出‘援军抵达战场’的消息。 只不过,即便对援军的到来感到欣喜,但刘盈心中的疑惑,却依旧没有的答案。 “唔······” 站在城墙边沿,手扶着墙垛,注视着叛军离去的背影沉吟许久,刘盈才终是稍侧过头。 “援军即已抵至,庸城之险,便当已得解。” “只尚有一事,孤仍百思不得其解······”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也终是不再拐弯抹角,只咧嘴一笑,便上前走到刘盈身侧。 “殿下心中之所虑,臣当稍知一二。” “可是殿下喜援军之来,然不知来者何人,又从何而来?” 待刘盈面带疑虑的稍一点头,便见郦商又是微微一笑,旋即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朝城外的方向长叹一口气。 “殿下可曾听闻一言,乃说天下各地人、氏之脾性?” 闻言,刘盈自是摇了摇头,就见郦商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颌下杂乱的髯须,语调悠然道:“正所谓~”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又赵多出歌、舞之姬,故燕赵之男多豪杰,然燕赵之女多娼妓;” “荆、楚则民风剽悍,又勋贵欺压黔首者甚,故楚多有刺客、任侠之流,或为豪强、勋贵走狗而欺压黔首,或行侠仗义而为民除害;” “吴越民风稍平而和,然其男多大行不顾细谨;吴越之女多温婉持家,实乃婚娶之良配。” “又言齐、鲁,多行侠仗义之人,然鲁人之吝甚极,一毛不拔;齐人则好利,又不苟于言利,多怯于群斗,而勇于执刺······” 自顾自打出对大半关东诸侯国的‘地图炮’,待发现刘盈面上神情愈发迷茫,郦商不由尴尬一笑,又将话头扯了回来。 “不瞒殿下。” “正所谓一亩黍饱百类人,天下各地之民,其性、俗皆各异。” “纵贫民黔首,其脾性、民宿亦有异,及善战之将,其战敌布阵之法,亦有所不同。” 说着,郦商面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燕赵之民,多慷慨而豪壮,故燕、赵之将,领兵多喜大开大合,正面迎敌,而不喜设计筹谋;” “吴越民风面似平和,又暗藏机锋,故吴、越之将,多面善而敦厚、又于绝地多险谋之人;” “荆、楚民风剽悍,其将,自多倨傲好斗之猛将;” “及齐、鲁······” 说到这里,郦商不忘稍一打量刘盈的神情,又若有所思的对城外一笑,才继续道:“及齐、鲁,由以齐人之好执刺、恶群斗为天下所熟知。” “故齐之将,多喜行阴谋诡计,而不愿与敌死战。” “青史之上,诸般阴谋阳谋、层出之诡计,如围魏救赵、火牛破燕等,皆出自齐将之手。” 言罢,郦商终是笑着抬起头,朝城外数十里处,那仍燃着熊熊烈火的敌营一指。 “故臣寓见:此路援军虽来路不明,然其背袭敌后而焚营,颇有夕齐将孙膑围魏救赵之韵。” “又今汉室天下,得如此齐将诡谋之能者······” 说着,郦商便故作深沉的将话音一拖,终还是在刘盈催促的目光下,笃定的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臣以为,恐独齐相平阳侯:曹参曹公而已······”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终是一扫面上迷惘,若有所思的点下了头。 先前,听郦商谈论起天下各地的民风,刘盈还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听到那句‘吴、越之女多温婉持家,实乃婚娶之良配’时,刘盈甚至误以为:郦商这是不顾大敌当前,想给自己塞个妹子······ 直到最后,听到郦商通过前面的铺垫,得出‘将领的性格也和籍贯有关’的结论,并猜测城外的援军将领是齐相曹参之时,刘盈才总算是弄明白了郦商的意图。 ——不就是想说城外的援军,是曹参带来的齐国部队嘛~ 扯什么‘齐人怯于群斗、勇于执刺’,直说不就是了? 再者说了:曹参是齐相没错,其麾下将帅也都是齐人不假;但这曹参自己,那可是如假包换的楚人! 和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等人一样,曹参也同样是出身丰沛的当今元从! 人家明明是楚人,不过是放了把火烧了敌人的大营,就拐弯抹角的把人家归为‘齐将’,这也太牵强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说曹参是楚人也好、齐将也罢,不管怎么说,这路援军的底细,总算是明确了。 ——只有曹参,也只可能是曹参! 至于原因,也是显而易见:放眼庸城方圆数百里,能在这个时间刚好出现在敌人身后,在敌军大营放上一把大火的,也只可能是已经抵达战场的曹参所部。 只不过这样一来······ “曲周侯之意,平阳侯得今夜扎营之良机,然其但不扎营,反率军绕道敌后,袭敌大营而焚之?” 见刘盈的眉角在片刻间皱起,郦商也是不由得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感怀的一点头。 “除平阳侯,恐无人可于此刻驰援抵至,直扑敌营而大火焚之啊······”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的眉头终是紧紧锁在了一起,片刻之前才因‘援军到来’而涌现出的些许愉悦,也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曹参,算哪门子的援军?! 是,曹参确实是率领麾下齐卒,在午时前后抵达了战场周围没错。 但庸城此刻所面临的状况,也完全是拜曹参所赐! ——要不是为了给曹参争取扎营的时间,刘盈先前根本没必要派人出城,阻挠英布去攻打立足未稳的曹参! 若不是曹参的出现,英布也不会狗急跳墙,在抵达庸城的第三天夜里,就倾其所有的挑灯夜战,提前吹响决战的冲锋号! 刘盈率军固守庸城,甚至不惜亲自上阵,为的是什么? 在振奋城中将士时,刘盈又为什么会说‘只要守到天亮,就大功告成’? ——还不是因为刘盈的预案中,曹参在明天天亮之后,就必然能在战场侧面扎下脚跟,与庸城两面夹击英布大军,使其进退两难? 这下可好:刘盈带着庸城几万将士拼死血战,就为了给曹参争取一晚上时间安营扎寨; 结果曹参可倒好,脑袋一拍屁股一抬,不扎营了! 虽然曹参奇袭敌后,焚营而走的举动,解决了庸城今晚的困局,但对于正常战役的走向,却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庸城今晚是没问题了,那天亮之后呢? 原本有曹参在侧虎视眈眈、刘盈在庸城严阵以待,英布还会顾虑顾此失彼,不敢轻易出动全部兵力; 现在呢? 昨天,曹参立足未稳,差点就被英布追着砍;等天亮之后,还是没能扎下营盘的曹参所部,还是会被英布追着砍! 到了那时,刘盈该怎么办? 再派一波人出城,去分担曹参的压力,将英布的注意力吸引回庸城? ——英布又不是傻子! 同一个坑,英布再蠢也不可能摔进去两次! 所以到了明天,英布必然会再次出动主力,试图将曹参驱逐出战场周围。 彼时,若是刘盈再派人阻拦,那只可能有两种情况。 ——要么,是被一队战斗力很低,人数却庞大到根本啃不动的老弱病残拦住,只能目送曹参麾下的几万人,被英布十几万人追着砍! 再或者······ “佯攻曹参,主力设伏于庸城之外;一俟城门大开,便夺门而破庸城······” 神情阴郁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的面色,只顿时沉了下来。 站在刘盈身旁不过两步的位置,郦商自也听到了刘盈的这声‘自语’,稍一思虑,便也面色严峻的点了点头。 皱眉沉思许久,刘盈终还是侧过身,将试探的目光撒向郦商。 ——怎么办? 虽然没有开口,但刘盈那隐含焦急地目光中,分明带上了这明晃晃的三个字。 理解到刘盈目光中的暗示,郦商也是不由一阵长吁短叹,终还是五味陈杂的抬起头。 “殿下。”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恐只有令平阳侯所部入庸城,两军合守,以待日后······” 言罢,郦商不忘自信的补充一句:“平阳侯深讳战阵之道,更因武勋而得陛下封以食邑万户,即平阳侯决议袭敌而焚营,当亦已念及此。” “若臣所料不错,平阳侯所部,当片刻而至庸城,自东、西二门之一入城。” 听闻郦商此言,绕是心里满是烦闷,刘盈也只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曹参自作主张,袭敌烧营而解庸城之困,无疑是将刘盈‘互为犄角,掣肘英布’的预案全部打乱。 为了不被英布风筝到城外,为今之计,也只有让曹参带着麾下人马入城,一起在庸城死守待援。 按理来说,这样的变化,本会让刘盈大受打击。 但很快,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从短暂的低落中缓过神来。 “也只好如此啦~” 神情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侧过身,对不远处的王陵、张苍二人道:“夕日,安国侯、北平侯同平阳侯多有往来;便劳二位分往东、西二门,以接应平阳侯所部入城。” 言罢,刘盈又满是轻松地望向郦商,面庞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令人遐想连篇的怪笑。 “还劳曲周侯告城内将士,便言:贼已尽退!” “此战,吾军胜矣!!!!!!” 面不改色的丢下这句‘告诉将士们,我们已经胜利了’,刘盈便不顾身后那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朝着城墙下走去······ 第258章 做皇帝,真的很累 ‘贼已尽退’的消息传出,整个庸城,顿时被一阵欢呼雀跃所充斥。 但在庸城以南数十里处,看着眼前已被军卒熄灭,却也早已被焚烧殆尽的营盘,英布的面容之上,只尽显一片沉凝之色。 “曹参······” “寡人, 势与尔不共戴天!!!!!!” 将牙槽咬的吱吱作响,咬牙切齿的发出这声低吼,英布空无一物的双手手掌,也已是因攥紧的拳头,而被指甲撕开了几道划痕。 但对于手掌处传来的刺痛,英布却似是毫无知觉,只面色阴沉的盯着营盘‘遗址’看了还一会儿。 片刻之后, 便是一声毫无征兆的厉喝, 响彻空旷的原野。 “后将军何在?!” 只一声厉喝,一旁的将官阵列赶忙跑出一道略显老迈的身影,瑟瑟发抖的跪行到英布面前,欲哭无泪的对英布连连叩首不止。 “大,大王······” “不!” “陛下!” “陛下饶命啊!” “陛下~~~” 看着自己安排的留营守将,此刻却如一个孩童般,声泪俱下的跪倒在自己面前,英布本就咬紧的牙槽,更是响起一沉令人心如猫挠的咯吱声。 “押下去······” “明!正!典!刑!!!” 一字一顿的将这四字从紧紧咬起的牙缝间挤出,英布便阴恻恻盯着那老将,被一旁的监军刀卒拖下去。 “陛下!!” “陛下饶命啊!!!” “陛下~~~” “末将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啊陛下!!!!!!” 随着老将被拉的越来越远,这阵哭嚎、哀求的呼号声, 也是渐渐低了下去。 又片刻之后,一刻血淋淋的人头, 被监军刀卒送到了英布面前。 “大王。” 看着眼前的人头,英布有那么瞬间, 回想起曾经, 这位老将在自己身旁出谋划策, 在淮南操演兵卒的往事。 但还没等记忆的画卷在脑海中完全铺开,英布心中那转瞬即逝的怜悯,便随着英布黑下去的面庞,而悄然化作于无······ “悬此僚首级于辕门,示众三日!!!” 又丢下一声满带恼怒的低吼,英布便背负双手,大踏步朝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走去。 ——大营,已经被曹参烧了个一干二净! 即便身‘淮南王’之贵,更已隐隐以‘吴天子’之举,此刻的英布,也只能前往树林中那处临时支起的军帐,好好考虑一下之后该怎么办。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昨日清晨到现在,英布,已是有一天一夜没合眼······ 就算错乱的心绪,让英布生不起丝毫睡意,但胀痛的脑袋, 也使得英布迫切需要休息。 哪怕是假寐半个时辰, 也好······ · 几乎是同一时间,庸城之内。 在城外的英布满带戾气,昏昏沉沉回到树林中的临时军帐之时,庸城,却并没有因为英布的败退而有丝毫松懈。 虽然昨夜参战的士卒,都被轮换下去休息,但城墙上的守备,也没有哪怕丝毫的松懈。 对于‘淮南贼败退’‘胜利在望’的消息,守卫庸城的汉军将士心中,自然是长舒了一口气。 但曾经所经历的军事训练,却依旧让这些默认‘战争已经临将结束’的关中儿郎,保持住了最基本的警惕性,以及责任感。 而在庸城之内,同样忙碌一天一夜,甚至还亲自上战场射了几十支弩矢的太子刘盈,却并没有选择休息。 因为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庸城保卫战,正处于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 · “齐相平阳侯曹参,参见太子殿下!” 正当刘盈强自撑起发沉的上眼皮,与郦商、王陵等将帅围聚在一张堪舆前时,已将麾下将士暗自妥当的曹参,也适时的出现在了军帐之外。 耳边传来曹参这一声即陌生,又莫名有些熟悉的声线,刘盈只稍一愣,便面带微笑的回过身,朝帐门处的禁卒一招手。 待曹参那张同刘盈、英布,以及每一位汉军将帅一样遍布血丝的面庞,出现在这处军帐之内时,刘盈目光中的笑意,更是在瞬间直达眼底。 “臣······” “平阳侯快快请起!” 见曹参才刚走入军帐,就作势要行跪拜之礼,刘盈只赶忙上前两步,赶在曹参弯下腰之前伸出手,亲切的将曹参自手臂扶起。 神情满是感怀的与曹参稍一对视,刘盈终不忘悠然一声长叹,又轻轻拍了拍曹参那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 “平阳侯此来······” “孤实可谓久旱逢甘霖!” 面带感激,语带郑重的道出此语,刘盈握住曹参的手,不由得攥的更紧了些。 “若非平阳侯及时来源,此刻之庸城,只恐已尽为贼纛所据······” 听闻刘盈这一番好似情真意切,甚至不时透露出浓浓感激之意的话语,军帐之内的氛围,顿时就有些怪异了起来。 若说侍立于军帐周围的南军武卒,不知道刘盈对‘曹参夜袭叛军大营’一事的态度,那倒也罢了。 但作为庸城汉军的高级将帅,郦商、王陵等人,对此可是心知肚明! ——昨日,当闻知城外的援军,是放弃扎营,选择趁夜偷袭敌营的曹参所部时,刘盈那张脸,差点就和城墙外散落一地的金汤一样臭了! 对于刘盈的不愉,郦商昨夜也是浅尝遏止的劝了一句,王陵更是好几个时辰没睡,就盘算着刘盈若是怪罪起曹参,自己该如何为曹参求情。 而现在,当刘盈一改昨夜的案恼,表示对曹参的举动感到‘万般欣喜’‘心怀感激’之时,帐内众人望向刘盈那道背影的目光,均是不约而同的古怪了起来。 “殿下这是······” “忌惮平阳侯之圣眷,故不敢怪罪?” 带着这样的猜测,郦商、靳歙、王陵等几人便又悄然低下头去,摆出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到’的架势。 倒是站在三人身后一步位置的张苍,若有所思的盯着刘盈的背影,不自在想些什么。 对于众人心中的思绪,刘盈纵是不知,也都大致有所预料。 但刘盈不会告诉这些人的是:自己之所以对曹参‘前倨后恭’,绝不是因为‘不敢’。 这一来,不管刘盈是怪罪还是嘉赏,‘曹参放弃扎营,趁夜袭击敌营以解庸城之困’,都已经是既定事实。 此刻,曹参已在刘盈身侧,曹参麾下的齐国部队,也已尽数涌入庸城。 在这种‘生米煮成熟饭’,既定事实已然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刘盈与其去怪罪曹参,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说一声谢谢。 毕竟再怎么说,曹参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能算不识大局。 ——与庸城无法取得联络、战前没有得到详细的指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等因素,再加上刘盈所在的庸城被围攻,就足以使得曹参撇开一切,第一时间驰援庸城! 毕竟再怎么说,英布区区一介叛乱诸侯,还远比不上‘太子储君之安危’来的重要。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曹参并不能算格局不够大,反倒是格局过于大了些。 其二,则是曹参再怎么说,也算是‘丰沛元从’+‘周吕部旧’双料身份的开国元勋,且又是汉室仅有的三位开国万户侯之一。 出于对老爹的尊重,刘盈不能太苛待‘丰沛元从’;出于对已故的舅父吕泽,或者说对老娘吕雉的尊重,以及自己的利益,刘盈也不能对‘周吕部旧’太过严厉。 再有,便是出于对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将来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天子之位,以及刘汉社稷的尊严考虑,刘盈再如何,也不可能对一个开国万户侯言辞怪罪。 最后,则是刘盈对于准丞相的一些优待,以及‘未雨绸缪’了。 ——按照历史的轨迹,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已经来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不出意外的话,此战过后,曹参就将按照前世的历史轨迹,卸任齐相一职,入朝担任被称为‘亚相’的御史大夫,开始为正式接手丞相一职做准备了。 而曹参自萧何手中接任丞相一职的时间,同刘盈自老爹刘邦手中接过天子之位,刚好就是前后脚。 说来刘盈和曹参,也算是老熟人啦~ 前世,虽然君臣二人的合作算不上太愉快,但曹参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也还是给刘盈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深刻印象。 为了日后,能稍挨曹参两顿喷,刘盈也该对这位准丞相、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的汉平阳侯,保持最基本的尊重。 倒是曹参,似是对刘盈的态度并不诧异,只受宠若惊的同刘盈客套了一番,又和帐内众人稍打了一圈招呼,便自然地走到了靳歙身后,加入到了这场军议当中。 见曹参‘进入状态’如此迅速,刘盈也没有再多绕弯子,只笑着回过身,在堪舆上的‘庸城’重重一点。 而后,随着刘盈几句简短的话语,帐内众人原本各异的面容,都不约而同的被一抹骇然,以及些许惊喜所占据······ 第260章 唉 甘泉宫远长安不过百里地,待整点好行装,又扶着老伙计上了御辇,不过一昼夜的功夫,圣驾便已回到了长安。 一路上,刘邦同萧何,也是多年不逢一遭的‘同处一天, 却没提及任何朝堂之事’。 待回到长安,召集朝中公卿百官简单交代一番,刘邦便又马不停蹄的带上了自己的天子卤薄,踏上了东出函谷的远途。 对于老爹刘邦再出甘泉,欲东出函谷而重归丰沛,庸城内的刘盈,自是对此一无所知。 此刻, 刘盈的注意力, 几乎全都被城外的淮南叛军, 以及一个本该传来,却迟迟没能传来的消息所吸引。 “这灌婴······” “在磨叽什么?” 站在角楼之上,看着远方那处被重新支起的营盘,刘盈面上,不由的涌上了一抹焦急之色。 见刘盈这幅模样,一旁的郦商、王陵,以及曹参等将帅,也是不由流露出了些许复杂的神情。 率军进入庸城也已经两天了,曹参就算再蠢,也早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率军入城的举动,对战况的发展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最开始,淮南大军兵卒十数万, 却在城外盘算攻城;刘盈所率领的关中大军虽然只有六万余人, 却得以依凭庸城壁垒。 兵力敌众我寡、地势敌劣我优, 算下来,彼时的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 而当曹参所部数万齐卒出现在战场周围时,胜利的天平,则已经向着有利于长安中央的一方缓缓倾斜。 ——论兵力, 英布麾下十几万,刘盈所部庸城守军加上曹参率领的齐卒,也有将近十万,双方几乎持平! 论地势,叛军大营位于庸城以南二十里,背靠淮水,南、北不通; 反观汉室一方,刘盈所部固守庸城而不出,曹参则于战场周围伺机而动,双方互成犄角。 换而言之:曹参所部齐军出现在战场,本来已经让英布麾下的淮南叛军,在丧失了兵力优势的同时,因地势问题,而处在了战略劣势当中。 可现在呢? 曹参率军入城,庸城守军的人数是暴涨到了近十万,但原本让英布左右为难的‘互为犄角’之地势,则已经彻底失去。 和最开始, 英布率军在外攻城、刘盈所部固守庸城时相比, 曹参抵达战场带来的唯一变化,也只剩下庸城守军从六万人,增加到了九万余将近十万人。 这样一来,原本趋于明朗的战局走势,就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胶着状态。 如果前天夜里,曹参没有选择方其扎营,偷袭叛军大营,而后率部涌入庸城,那现在,英布必然会举步维艰。 ——进攻庸城,会被战场一侧的曹参偷袭;进攻曹参,则会被庸城内的守军背刺。 就算是要跑,城外的曹参所部也能第一时间追击,与此同时,庸城又可以继续紧闭城门,以免事态有变。 而现在,英布却再也没有了这诸般鼓励。 想攻城了,英布就可以派军攻城,根本不需要担心侧肋和背后有敌人; 想跑,也可以随时向南撤退,使得庸城内的刘盈顾虑之间,不敢轻易开城出击。 如果有时间,英布甚至可以佯装撤军,骗庸城内的守军大举出城,而后再于平原对阵,乃至设伏! 不管怎么说,比起‘曹参所部流离于战场周围’,现在的英布,无疑是有了更多的选择。 而对于这样令人心生憋闷的变化,刘盈纵是有心腹诽曹参两句,也是根本无从下口。 盖因为曹参率军入城的理由,坚实到刘盈根本无法开口。 ——奉皇后之命驰援庸城,以护储君之所在! 这样一来,别说是在老娘吕雉面前了,就算这事儿说到老爹刘邦,乃至于长安朝堂,更或天下人面前,刘盈也挑不出不是。 总不能说曹参保护储君太子,还保护错了? “嘿!” “经此一事,平阳侯之望,恐当直逼酂侯啊······” “嗯,待此战后,平阳侯,也当再归长安中枢。” “只不知,当任何职······” 在心中稍嘀咕两声,郦商便意味深长的对曹参笑着一点头,才稍走上前,来到了刘盈身侧。 “殿下亦不必焦急过甚。” “颍阴侯、博阳侯二人,虽勋、爵不比舞阳侯、信武侯等民间,然亦乃久经战阵,熟稔战事之宿将。” “——由颍阴侯,虽功勋不显,然其率军御卒之能,可谓丝毫不下于舞阳侯!” 语调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郦商不忘再轻松一笑。 “即殿下早先有令,又沿途无有阻碍,颍阴侯、博阳侯所部,便当无有耽延过久之虞。” “更或此刻,颍阴侯、博阳侯已抵淮水以南,隔水而望叛军大营,亦未可知?” 听闻郦商这一番温言劝解,刘盈纵是眉头仍旧紧锁,却也是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灌婴、陈濞二人带领驻守淮阳的关中兵马,先南下渡淮水、再东进至英布叛军大营正南方向的淮水南岸,算是刘盈很早之前就做好的安排。 在战前,刘盈虽然下令各路兵马分开,将淮南国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前世的记忆也使得刘盈老早就知道:英布会从哪个方向踏出淮南国,又会朝着哪个方向进攻。 只不过,刘盈实在无法解释自己一个‘不知兵事’的少年太子,为什么能百分百猜准英布的动向,所以只能做出那些看上去很合理,实则却没什么用的安排。 但在英布掌控荆地,北上谋楚之时,刘盈就算依旧无法解释何谓‘生而知之’,却也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所以,早在决定将帅帐从丰沛移至蕲西,好使英布前来,再引至庸城对峙之时,刘盈便已经下令灌婴、陈濞二人,率所部关中卒南下渡淮水,而后东进至庸城正南方向,于淮水南岸扎营,退敌后路! 早先,战况不够明朗,刘盈也就没有多提此事。 而前日,曹参夜袭叛军大营,又率军入驻庸城,战局再生变化,刘盈也没再瞒着,将此事尽数说了出来。 不能怪刘盈口风不紧,实在是曹参‘率军入城’的举动,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别说刘盈了,但凡是个对战争有了解的人都应该知道:只要不是敌我兵力差距太大,那援军抵达战场之后,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该和待援部队汇合! 最理想的方案,是多路援军和待援部队一起,对敌人实施反包围; 再差一点,就是一到两路援军,与待援部队呈掎角之势或三角之势,以遏制敌人的战略选择空间。 对于待援部队,也就是此刻的庸城守军而言,援军抵达的作用,也绝不是‘再来几万人一起守城’,而是从城外某个方向突然出现,给城外的叛军来一下狠的,好缓解庸城的压力! 而现在,曹参麾下的齐军入城,与原本驻守庸城的关中兵马合力守城,无疑是让城内守军对‘援军’的期待,掺杂进了些许杂质。 ——如果后来的援军,也都和曹参一样,那怎么办? 一支援军前来,惹得叛军前去驱离,庸城则开城威胁叛军,让叛军调头回来,然后再对庸城猛攻一夜; 这边城墙上战况愈演愈烈,那边援军不想着扎营,再把叛军大营一烧,等叛军回身救营,又率部钻入庸城······ 如此反复几次,庸城守军再多个几万乃至十几万人,自然是愈发固若金汤。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此来,是来平叛的,不是来守城的! 光靠守城,是绝对无法歼灭叛贼,结束叛乱的! 刘盈自陷庸城,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守住一座城池’,而是用自己做诱饵,让英布无法从庸城脱身,好让各路援军从外围困住英布,从而在楚地结束这场叛乱的! 如果前来的每一支援军,都和曹参一样拒绝在城外扎营,而是率部涌入城内,那还怎么击败英布? 就算最终,英布麾下叛军久攻庸城而不下,士气涣散而使刘盈平叛成功,那也绝非刘盈所能接受。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无论是当下,刘盈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还是后世的现代化战争,只要战争还在继续,那每一天,都是天大的支出和损失! 旁的不说:此刻,刘盈麾下关中卒,加上灌婴、陈濞二人所带领的关中部队,人数就超过了十万人! 光是这十万人,每天就要吃掉上万石军粮,用掉几百匹醋布! 按照关中此刻的粮价,上万石粮食,可就是两千多万钱! 若是再加上随张敖赶来的十余万关中大军、曹参所部齐军、柴武所部储君,以及曲周侯世子郦寄麾下的梁国兵马,林林总总几十万人。 再算上除口粮之外的武器装备损耗、战区战后重建,以及阵亡将士的抚恤、有功将士的赏赐等等,算下来,这样一场‘内战’,一天就能花掉上万万钱! 每天上万万钱,什么概念? ——汉室去年一整年的口赋收入,也才不过二十万万! 换而言之,少府一整年的收入,只够支撑这场平叛之战中,长安大军二十天所需的粮草······ 所以,哪怕是只为了省点钱,为了将来成为皇帝之后,手里能多攥着点本钱,好重建这百废待兴的天下,刘盈都得尽可能的缩短战争的时间。 因为这样一场‘每日花费上万万钱’的战争,哪怕是少打一天乃至半天,对于未来的汉室而言,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为了让庸城守军不要为‘援军都来一起守城’而感到沮丧、误以为战争结束遥遥无期,刘盈才将灌婴所部的动向透露了出来,好安大军军心。 倒也不出刘盈所料:得知叛军背后,有一支汉军正偷摸断后路之后,庸城守军将士们的面貌,明显发生了一些积极地变化。 刘盈甚至听说,军中已经有了谈论,说入冬之前,战事就能结束,将士们就能回到家中。 对于这样的变化,刘盈自是满怀欣慰。 只不过这样一来,对于灌婴所部的‘发难’,刘盈也就愈发期待、愈发焦急了起来。 “唉~” “早知道这么慢,还不如直接让灌婴去打六邑。” 啧嘛着嘴腹诽一番,刘盈望向城外的目光,也隐隐有些抱怨起来。 让灌婴绕到淮水以南,断敌后路,其最大的战略意义,其实就是扰乱叛军军心。 ——本就因‘造反’而犯嘀咕的叛军士卒,在得知后路被切断之后,必然会军心大乱。 而派一支偏军去攻打淮南国都六邑‘偷家’,显然也能取得相似的效果。 但事已至此,刘盈也只能是强自按捺住悸动的心,紧紧等候灌婴所部的消息传来······ “殿下!” 正当刘盈略有些气馁的摇了摇头,回身要走下城墙之时,郦商突然一声惊呼,惹得刘盈赶忙止住脚步。 回过身,看着连续两日不曾出现的淮南叛军,几乎是从大营倾巢而出,朝着城墙方向缓缓走来,刘盈的面上,终于涌现出了一抹由衷的笑容。 “贼即来······” “必是颍阴侯已至淮水以南,贼知退路已绝,故孤注一掷,欲背水一战!” 不等刘盈话说完,就听郦商满是激动地将拳头往墙头上一砸,神情中,更是顿时带上了满满的振奋! 而和郦商的激动难耐相比,终于等来消息的刘盈,此刻却是缓缓淡定了下来。 “右相国所言甚是。” 轻描淡写的对郦商笑着一点头,又回过身,深深凝望城外的叛军一眼,刘盈便彻底背过身,朝城墙下走去。 “正所谓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今贼退路已绝,必当竭力庸城,欲逃出生天。” “守城之事,便俱由右相国主之,诸将帅当倾力协作,拒敌于城外······” 一边沿着阶梯走下城墙,刘盈不忘以一种平淡的语调,将自己最后的命令下达至众将帅耳中。 ——最后的决战,即将打响。 但刘盈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剩下的事,就需要交给专业的人,以专业的手段,得出一个专业的结果了······ 第261章 将兵攻燕,戴罪立功 “唉~”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站在庸城南城墙的角楼之上,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城外,刘盈不由得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前有庸城非拿下不可,后有灌婴隔着淮水断后路,四面八方都是次序赶来的汉家援军,终使得个把月前还声势浩大, 号称三十余万众的淮南王英布叛军,最后却只挣扎了两天,便尽数溃散。 庸城的城墙之上、墙外的旷野之上,此刻都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体。 虽然这些尸体的衣服都早已被血污、泥尘染得看不出颜色,但这些个尸体的身份,也依旧是一目了然。 ——脑袋还在脖子上连着身体,被汉军将士小心翼翼抬走的, 自是汉军将士的尸骨。 而那些双肩之上不见脑袋,或是即将失去脑袋、正在失去脑袋的尸首, 则是淮南叛军的尸体。 对于阵亡叛军尸体的处理,刘盈也没有再下什么多余的命令,只任由郦商按照惯例,驱使将士们割取首级,然后堆在一起烧了完事儿。 但对于英勇战死的汉家亡魂,却是不能这么不敬了。 “殿下。” 思虑间,郦商便出现在了角楼之上,对刘盈一拱手。 “我军伤亡、斩首之数,皆已查明。” “此战,庸城所部关中军,战殁者七千九百六十四人,重伤致残者逾万,伤而不能再征之卒,亦足五千余······” 语调沉重的说着, 郦商不忘稍抬起头,打量一下刘盈的面容。 确定刘盈没有‘怀古伤今’一番的打算之后, 郦商才继续道:“伤而不能再征,或重伤致残者, 共一万六千一百四十二,已皆拟录名册,待回转长安,由陛下钦定抚恤之案。” “战殁者七千九百六十四,亦皆已备好灵柩,只待家上一声令下,臣便率部开拔······”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终于是缓缓叹口气,神情满是沉重的摇了摇头。 “两万余······” “英布区区一介诸侯,其反,便使吾汉家痛失肱骨之士两万余······” 神情落寞的发出这声感叹,刘盈便回过身,对郦商稍一昂头。 “还请右相国往告平阳侯:平阳侯麾下齐卒伤、亡将士之抚恤,暂由齐王主之;待诸事毕,再由父皇拨少府钱补之。” “以此言为平阳侯知之,右相国便可启程,折返长安······” 语调低沉的做下交代,刘盈便再次回过头, 对城外的修罗场唉声抬气起来。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场叛乱,还并没有结束。 原因很简单: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淮南王英布本人,跑了。 按照汉室朝堂平定叛乱的程序,一场叛乱被平定的标志,是叛乱发起者授首或被捉拿。 但即便是这样,刘盈也只能允许郦商‘即刻启程回长安’的请求。 因为在汉室,尤其是在开国皇帝刘邦尚在的当下,长安中央对阵亡将士的处理方案,是非常复杂、严谨的。 首先,汉室处理阵亡烈士与后世相比,有一个极为显着的不同。 ——在后世大多数朝代(封建时代),士卒战死沙场,大都被称为‘阵亡’‘战殁’;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声‘为国捐躯’。 而在汉室,将士战死沙场,则被称为:死王事。 ——死于王的差遣。 这里的‘王’,指的显然不是英布那样的异姓诸侯,或是刘交、刘肥那样的宗亲诸侯,而是‘王天下者’,即天子。 所以‘死王事’,也可以理解为:为天子的事业献出了生命。 这种规格,已然是无限接近后世的烈士了。 当然,汉家的‘死王事者’与后世的‘烈士’无限接近,自也不只是因为一个‘死王事’的描述。 在后世,若有子弟兵战死沙场,成为烈士,那这名烈士生前的部队,都会用旗帜包裹着灵柩,将英烈亡魂送回家乡。 而在汉室,也有与之极为相似的阵亡将士处置规定。 ——汉二年夏四月,当今刘邦明诏天下: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食棺敛,转送其家,祀以少牢,长吏视葬! 就是说,当有将士不幸战死沙场时,需要由这位英烈的上级长官准备丧服、棺椁,收敛这名英烈的尸体,亲自送回家乡,奉上少牢规格的祭品(猪、羊各一头),并需要由直系上司中的正职军官亲自参加丧葬之事,确定丧事顺利。 举个简单地例子。 汉室的军队编制,施行的是自战国时期传延至今的‘什伍’之制。 即五人为一伍,主官为伍长,也称伍佰; 两伍,即十人为一什,主官为什长; 五什,即五十人为屯,主官为屯长; 两屯,即百人为一曲,主官为曲长,也被称为曲侯、百长; 五曲,即五百人为一队,主官队率,也被称为司马。 两队,即千人为一校,主官校尉; 五校,即五千人一部,也会被私下称为一军,主官都尉。 至于后世影视作品当中,某位军官被人尊称为‘将军’的情况,在汉室的这套军队编制中,起码要到校尉一级,才能勉强当得起;到了都尉一级,才能坦然受之。 即便校尉勉强当得起一声‘将军’的称呼,那也是要连说‘客套’、口称‘抬举’,战战兢兢的应下来。 若是校尉以下的军官,如队率司马或曲侯被人称呼了一声‘将军’,那即便别人不笑话,这个被称呼‘将军’的军官,也会羞愧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二乘五乘二乘五’的编制,也使得什伍之制,被后世研究者称为‘二五之制’。 而在这样的编制方式当中,能被称为‘吏’的最低等级军官,是掌管百人的曲侯。 至于能被称为‘长吏’,即正职的军官,最低,也是掌管五百人的队率司马。 这样一来,按照当今刘邦所定下的‘关于阵亡将士丧葬之事的处理办法’之规定,就算阵亡的是一个最低等级的士卒,也需要由这名士卒的直属曲侯,即百长准备准备丧服、棺椁,收敛这名士卒的尸体并送回家中。 而后,还需要这位士卒的顶头队率司马自掏腰包,用自己的钱准备祭祀所需的猪、羊各一头,并亲自前去参加丧事,确保丧事的顺利。 一个士卒大头兵阵亡,都需要百长敛尸、队率司马视葬,那百长、队率级别的军官阵亡,就更不要说了。 尤其此战,在庸城阵亡的,几乎全都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弟,人数更是达到了七千人以上! 这就使得作为大军实际主帅的郦商,必须带着那绵延数里的送葬队,赶在英烈尸首腐烂之前送回家中,而后入土为安。 该吊唁吊唁、该哭丧哭丧,该祭祀祭祀,等丧葬之事结束了,阵亡英烈入土为安了,然后,才是朝堂下场,到该抚恤抚恤,该慰问慰问的时候。 按照过去,刘邦在处置类似事务的惯例,底层士卒阵亡,大概率能得到几万钱的抚恤金,以及全家五年不用参加劳役的特许,即免除劳役。 伍长、什长、屯长这样的底层军官阵亡,抚恤规格也不会差太多,大致就是抚恤金高一些、免劳年限长一些。 但到了曲侯这一级,抚恤规格,就会发生质的提升。 ——曲侯,在汉室军队中,也会被麾下士卒尊称为‘军侯’! 单这一个‘军侯’的称呼,其含金量,就远胜后世三国时期,被随手封下的各路裨将,亦或是零陵上将军之流! 到了掌卒五百人的队率司马一级,那更是了不得。 ——如今汉室,彻侯、关内侯家中子侄参军入伍时,其,就基本是队率司马! 所以‘队率’这一级,也被民间称为‘兵’和‘将’的分水岭。 能达到‘队率’一级,就意味着此人已经脱离了‘听令办事’的底层军官行列,初步具备了战时的自主指挥权! 所以,若是民间百姓谁家出了个‘队率司马’一级的军官,那必然是和后世宋明时期的状元及第般,引来邻里街坊的‘登门拜访’。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为了投献避税之类,而是为了将家中子侄塞去,做这位司马队率的‘亲兵’。 活着的曲侯、队率都是如此待遇,那这种级别的军官阵亡,其抚恤规格,自是不必赘述。 ——过往十几年,光是被当今刘邦一句‘父死王事,当荫子为郎’,而得以入宫成为郎官的烈士子嗣,就已有不下千人之多! 这其中,甚至有几个父亲战死、儿子继承父亲的武勋而得封高爵的例子! 这样算下来,汉室对阵亡将士的抚恤规格,虽然还是比不上后世新时代的‘烈士’,但相较于绝大多数封建王朝,都完全可以算得上‘尚武’了。 皇帝老爹这么优待军人,那作为儿子,尤其是作为有志振兴汉室、马踏草原的太子,刘盈自然也是要有样学样。 但无论是朝堂后续的抚恤,还是刘盈在战前许诺的额外赏、恤,都得等到此次叛乱万全结束之后,以朝堂为主次序推动。 现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将阵亡将士的遗体送回家中,好入土为安、魂归故里。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满是遗憾的摇头一叹息。 “只可惜,荆王的尸首,还是没能找到······”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眼睛陡然一亮! 回过身,快步走到城墙内沿,看到郦商并没有走远,刘盈赶紧扯开嗓子,将郦商叫了回来。 待郦商听到刘盈的呼号,小跑到城墙之上,却见刘盈的目光中,竟陡然带上了一抹少见的庄严! “右相国!” “还有一事,孤,欲使右相国一闻!” “若不妥,右相国自可直言不讳;若可行······” · 一个时辰之后,庸城以南二十里,叛军二号大营遗址。 在数万汉军将士怪异的目光注视下,一个个早先被割取,并以石灰封好的叛军首级被次序搬来,整齐码放在了一处高地之上。 “京······” “京观!” 意识到眼前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之后,在场将士的面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古怪的神情。 要说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什么事可以被称作‘不犯法但有病’,那无疑就是在战后,将割取的敌军首级堆在一起,铸成京观! 盖因为当下,还只是汉立之初,秦亡不过十数年,战国也才过去几十年。 虽然‘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的战争默契,早就被一个不讲武德的孙姓兵家大家所打破,但历史的惯性,依旧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简单来说就是现当下,如果再有人说什么‘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那自然是没人会开口附和,便是认可; 但若是有人提议战后侮辱敌人的尸体,或者把割取的首级当球踢,那也还是会引起人们的强烈不适。 而铸造京观,就是介乎于‘尊重敌人的尸体’和‘把敌军首级当球踢’之间,虽然没有很过分,但也完全和道德不沾边的举动。 便是在将士们怀着这般复杂的心绪,所齐齐投出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的身影,出现在了那尚未封土的京观前。 与刘盈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件看上去并不破,却因岁月而稍有些褪色的衣衫。 “今岁,孤王叔荆王贾,为贼英布所杀!!!” 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起,在场将士不由纷纷侧目,脸上那些许因看到京观而生出的不适,也被刘盈这洪亮的嗓音所驱散。 就见刘盈缓缓上前两步,侧过身,接过那件老旧,又明显不是寻常之物的衣衫,恭敬的将其放在了面前的土坑里。 而后,刘盈便再次直起身,望向在场将士的目光中,只一抹与目光严重不符的煞气! “英布杀孤王叔,孤,便以淮南贼军之首级二万为祀!” “更英布贼子野心,于庸城杀我汉家之忠良数以千!” “孤,誓以英布之首级,以祀吾汉家英烈之亡魂!!!” 神情极尽庄严,语调却几乎嘶鸣般吼出这番话,刘盈的将脊背直直挺起,朝一旁一招手。 “立碑!” 刘盈话音刚落,一旁的京观前,便缓缓立起一块齐人高的石碑。 不等众将士上前查看,一旁的祭礼官,就用一口悠扬的雅语腔,将石碑背后的勒字吟诵了出来。 “汉十一年秋,淮南贼杀荆王、关中忠良七千九百六十四,太子盈怒而集贼首级二万七千六百一十五级,以铸京观~” “乃曰:汉之忠良,伤者必死,杀更魂不入冥府,为京观戮为饥魅;轮回百世,不复为人······” 第262章 摆驾沛邑! “邯郸那边,可有来报?” 坐在辇车之内,看着车外那一幅幅既陌生,又莫名熟悉的田野风光,刘邦面带微笑着朝直道两侧跪地恭候的丰沛百姓点头示意,嘴上也没忘记正事。 听闻身后的车厢传来刘邦的询问声,夏侯婴也稍侧过身, 顺势将车速降下了些。 “曲逆侯回禀:舞阳侯闻陛下许其戴罪立功,并未作何不妥之姿。” “只绛侯言,若以今邯郸所聚之兵先讨陈豨又后攻燕,恐或稍有不足。” “绛侯意:暂以邯郸之兵蚕食陈豨所部;待淮南战平,太子先前所调之兵北上汇合,再行谋燕。” “另长安来报:于舞阳侯先受缚而后释一事, 未央宫未生风闻······” “呵!” “未生风闻······” “好一个未生风闻!” 听着夏侯婴语调平缓的汇报声,刘邦的面色却是悄然拧在了一起,最后索性一把放下车帘。 “皇后, 分明是有恃无恐,根本不忧心于樊哙之安危!” 又是一声沉呵,刘邦便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掀起了车厢于御车架之间,那口二尺见方的车窗布帘。 “诶,夏侯。” “你说这樊哙,啊?危在旦夕;可皇后,怎么就丝毫不慌乱呢?” “嗯?” “朕可是明颁诏谕,许陈平、周勃二人便宜行事,乃至先斩后奏啊?” 听闻刘邦这声似是满带疑惑的询问,夏侯婴只下意识回过头。 待看清刘邦那张从车窗内探出的面庞上,竟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讥笑之后, 夏侯婴赶到嘴边的话嗡时一停, 又被夏侯婴硬生生咽回了肚中。 “许,许是皇后亦知,舞阳侯罪无可恕······” “嘿!” “罪无可恕······” “嘿嘿!” 又是几声怪笑, 刘邦终是再度放下车帘, 重新钻入了那架用黄缯做车盖、用犁牛尾装饰车衡左侧的天子御辇之内。 而在车厢前的御马台, 夏侯婴才刚暗自松口气,车厢内再度传来刘邦一声似有深意的自语声,将夏侯婴的心再次高高悬起。 “得皇后之庇护,这普天之下,凡汉之民,竟还有人堪言‘罪无可恕’?” “嘿······” “嘿嘿··········” “今时之皇后,尚只不过皇后而已······” “待日后···············” · “儿臣!恭迎父皇!” “臣等,恭迎陛下~” “民等,谨拜陛下,恭迎陛下幸临~~~” 没有过于盛大的典礼,也没有太过繁杂的礼数。 当刘邦的御辇出现在丰邑外五里的位置时,映入刘邦眼帘的,只一片放眼望去看不见尽头的脑袋。 ——跪地恭迎自己的人,小心翼翼抬起的脑袋。 “太子、将帅功侯、丰邑民······” “免礼免礼~” 不等唱礼官按照流程,将‘某某某叩拜陛下,恭问陛下安’的拜礼唱喏而出,就听一声高亢的‘免礼’声自御辇内传出。 而后,便是刘邦那发虚斑白的面庞、略显消瘦的身影, 伴随着自己发出的爽朗笑声,出现在了辇车之外。 “免礼免礼,啊,平身,平身~” “哎呀~都快些起身~” “啊?” 语调极尽随和的招呼着,刘邦脚下也没闲着,在辇车外左走两步右走三步,将辇车周围但凡发须沾点白色的老者尽数扶起了身。 等这些年过半百的丰沛老汉憨笑着挺直了身,又见刘邦丝毫不顾天子仪态的将腰稍躬起了些,对这些老者连连拱手不止。 “朕这,不过是年老思乡,趁着一把骨头还走得动,回乡里看看,没成想,竟然惊绕了几位老者······” “陛下可万莫如此,小老儿等不过黔首农户,幸蒙陛下恩泽······” 带领着王陵、张苍等将帅,以及刘交、刘肥等宗亲诸侯,以及楚地大小官员跪在地上,却见老爹直接将自己无视,反倒是和老同乡们客套起来,刘盈面上也不由涌上些许僵硬之色。 好在没过多久,背对众人的刘邦借着挠屁股的功夫,朝身后的刘盈等人轻轻一招手,刘盈这才如蒙大赦的站起身,又换上一副乖巧地笑容走上前。 来到老爹身后,听着老爹和这几位老农聊着‘庄稼收成好不好’‘身子骨硬不硬朗’‘蹴鞠还踢不踢的动了’等亲民话题,刘盈却是根本不敢插嘴,只陪着笑躬立于刘邦侧后方一步的位置。 刘盈不敢端架子,那几个老农却也是不客气,聊到兴起之时,竟好似同老友闲谈般,挽过刘邦的手臂,小声对一旁的刘盈指指点点起来。 许是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刘邦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一把揽过一位老者的肩膀,一起对刘盈平头论足起来。 被这么一群小老头直勾勾盯着,又不时上下打量着指指点点,纵是刘盈自诩‘见过大场面’,也是一时间有些慌了神。 好在最终,老爹瞥向自己的那抹略带嫌弃的目光,还是在身旁的‘友人’劝说下,渐渐变成了一抹好似十分勉强的‘认可’。 偏偏这抹‘认可’,在刘盈看来,竟都还带有些许‘凑合’的意味······ “嗯······” “也还算······不错?” “毕竟能让老头子觉得‘凑合’的人,当今天下好像也没几个······” 如是想着,刘盈忐忑的心绪也是稍安定了下来,正要抬起头,却见方才还在身前的老爹,此刻已是和那几位老者勾肩搭背着,走到了御辇旁。 不等刘盈开口问,就见刘邦似是想起什么般,身形一滞,又勐地回过头。 “唔,险些忘记了。” “摆驾沛邑!” 大咧咧丢下一句‘摆驾沛县’的吩咐,刘邦便又回过身,搂着一个老者就上了御辇。 在老爹的畅笑声中,刘盈分明听见夹杂着的几声如‘喝个痛快’‘一醉方休’‘不醉不归’之类的欢声笑语。 到这一刻,就算刘盈是‘后世来客’,也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流水宴······ 延绵十五日不断,大肆喝酒吃肉,酒足饭饱就睡、醒了继续喝酒吃肉的流水宴······ “嗨~” “做皇帝做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性子······” 苦笑着腹诽一番,刘盈终也只能僵笑着回过身,同迎接队伍交流一番,便快步来到了自己的太子辇车旁。 ——刘盈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丰邑以西五里。 而刘邦打算摆下流水宴的沛县,距离此处却有足足五十余里······ 作为儿子,刘盈必须早老爹一步到达沛县,甚至要争取在老爹熘达过去之前,把筵席摆上台面。 只可笑刘盈身后的宗亲诸侯、将帅官兵、楚地官员百余人,本是来迎接刘邦,此刻,却又不得不向着数十里外的沛县‘急行军’······ · 数个时辰之后,夕阳西下,日暮黄昏时分,沛县的大小干道之上,却已是被火光照耀的宛如明昼。 一方方高几在街道上被摆成一长排,一坛坛美酒从库房内搬出,却并没有放在高几之上,而是摆在了高几之下。 ——几千坛酒,若是都放上高几,根本就摆不下······ 酒上齐,人到齐,各式菜肴也被庖丁端出,将那延绵数里的‘木桌轨道’摆了个满。 顿时间,整个沛县的上空,便被一阵阵欢声笑语所占据。 作为这场流水席的‘承办方’,刘盈自是忙的脚不沾地,虽然不需要亲手做什么,却也是手忙脚乱的忙活着流水宴的‘后勤补充’。 至于‘主办方’刘邦,则是在一众迷弟的簇拥下,在‘木桌轨道’的头侧坐了下来,两碗浊酒下肚,也已是忘了自己是谁。 刘盈甚至亲眼看见皇帝老爹,和一个端菜的庖丁划了两拳! 而在刘邦、刘盈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角落,先前那几位老者却是不约而同的聚在了一起,方才还泛红的面颊之上,此刻却看不出丝毫‘酒气’。 “陛下此番返乡,可是数年来头一遭!” “是极是极!上一回,还当是汉七年,项籍自刎乌江之时!” 三两句话的功夫,众人便极为迅速地达成一致,最终,还是由一位面相和善无比的老者一抬手,众人的谈论才平息了下去。 “陛下年事已高,依老朽之见,只怕是······”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就见老者又神神秘秘侧过身,朝远处指挥者庖丁们的刘盈遥一虚指。 “太子虽生于丰沛,却不似陛下这般念乡情,待陛下百年,恐吾沛邑,便百年难再迎圣驾······” 说着,老者又抬起头,望向正前方不远处,正陪着刘邦推杯换盏的几位元勋功侯。 “偏偏舞阳侯、绛侯皆不在,吾沛邑元从,今竟只得安国侯随侍陛下身侧。” “诸位当知:安国侯王陵,可是出身丰邑······” “想当年,陛下本只以沛邑为龙兴之所,反于丰邑视若无睹;彼时,恰乃王陵出面相劝,这才有‘丰沛龙兴之所’一说······” 随着老者的话语声,围聚一圈的众老者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抹焦急之色。 “是啊······” “陛下年老,太子又不类陛下,日后,恐果真当百年难迎天子幸临······” 面色复杂的交谈着,众人的目光交错着,最终还是悄悄汇聚在了先前那老者身上。 看出众人神情中暗含的意思,老者也并不推脱,只稍一沉思,就朝众人一招手,示意众人附耳过来。 待十几个小老头站起身,撅着屁股将耳朵凑到木桌对面,老者才压低声线,满是得意的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今之太子,虽乃陛下嫡长子,却非长子,乃是次子。” “其虽生于丰沛,然年不过二、三,便随陛下入关为汉王太子,于吾沛邑,自是毫无情谊可言。” 老者一语,顿时惹得众老头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就见那老者继续道:“太子虽生于此而长于关中,然陛下之长子,却曾长于沛邑至足有七岁!” “至皇长子年七岁,二世立而天下乱,皇长子生母为乱兵所戮,陛下方纳皇长子入族谱,养于今之皇后膝下······” 说着,老者的音量是越来越低,面上神情却是越来越眉飞色舞了起来。 “依俺之见,太子于吾沛邑,实无情谊可言!” “前些年,关中亦多有风闻,言陛下不喜太子,意欲易储!” “既如此,吾等何不借醉酒之时,言劝陛下废太子而立长子?” 一听老人提起‘劝陛下易储’,众老头的面上,皆只涌上一抹茫然之色。 太子对沛县有没有感情,众人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太子的年纪,却是整个天下都无人无知的事。 只掰着指头一算,众人就不难发现:刘邦起兵反秦之时,太子刘盈还不到一岁;等刘邦做了汉中王、刘盈做了汉王太子的时候,刘盈也才不过三、四岁而已。 至于‘皇长子曾经在沛县生活到了七岁’的事,众人虽然并不是很确定,但‘当今刘邦意欲易储’的消息,却是实打实的由来已久! 这样说起来,借着酒兴提一个刘邦本来就想做的事,确实算是不错的办法。 最起码不会出问题,就算拍到了刘邦的马腿,也完全可以假装自己喝多了,一句‘酒后失言’了事。 顶天了去,也就是‘自罚三杯,下不为例’······ “陛下意欲易储一事,俺也有所耳闻。” “只不知,陛下欲立者乃皇长子,亦或他者?” 听闻此言,先前那老者却只烦躁的一摆手。 “且不论欲立者何,单陛下有意易储,便足矣!” “及立何人,若陛下仍迟疑不定,俺们恰好进言相权。” “若陛下心有所属,俺们也好打探些消息,日后到了长安,也好同那位走动走动?” 听到这里,众老头的面容之上,已经再也没了丝毫迟疑。 ——没有风险的机遇,简直就是五本买卖,不做白不做! 反正到头来,一个‘山东父老’的名头,也足以保住项上人头。 成功的利益巨大,失败的代价微乎其微,这个算盘,这些老人精,显然能敲的很清楚······ 第263章 朕的儿子,都太小了··· “殿下,陛下有召。” 正当刘盈忙的脚不沾地,为后半夜的酒水发愁的时候,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身侧,终是让刘盈得暇抬起头。 看清来人面目,刘盈只苦涩一笑,招呼着吕禄、吕台几位堂亲借过自己手中的事, 才走上前,亲切的拉过来人的手臂。 “太仆莫怪。” “实在是这沛邑,人丁颇有些繁盛,父皇又欲大摆酒宴,孤又未曾知稔设宴之事,一时间, 竟无暇他顾······” 见刘盈还有心思跟自己客套,夏侯婴只眉头稍一皱,不着痕迹的看了看左右, 才将刘盈稍拉向一旁。 “殿下。” “此刻,正有三、二沛邑贼老,于陛下耳侧谗言相权,妄言神圣之事!” “若殿下不速往之,臣恐······”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断,见刘盈面上终是稍涌上一抹严肃,夏侯婴这才退后两步,看似随意,实则面带深意的对刘盈深深一拱手。 “殿下可自往而面陛下。” “臣还当往寻齐王,以共至陛下当面。” 言罢,夏侯婴又深深看了刘盈一样,才略有刻意的放缓脚步,向着筵席的中端走去。 而在夏侯婴身后,体味着夏侯婴刚才那番话语中暗含的深意, 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苦笑连连。 “合着这天下,不单是老爹一个人, 觉得孤不适合做太子······” “嘿!” “若是如意那小东西,倒也就罢了,毕竟‘类父’这种东西,谁也没办法。” “可齐王兄,怎么也掺进这件事儿里了?” 看着夏侯婴极其缓慢的向刘肥的方向走去,甚至不忘一步三回头,隐晦的催促刘盈赶紧过去,刘盈只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让母后知道这件事······” “不。” “夏侯婴都知道了,那母后,就一定会知道!” “唉~” “齐王兄,怕是要吃点苦头咯~~~” 想到这里,刘盈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猜测。 “前世,母后赐给齐王兄的那几杯毒酒······” “嗯······” “原来如此吗······” · “父皇。” 将杂乱的衣冠整理一番,又换上一副恭敬无比的微笑,刘盈便在周围几十位小老头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了老爹刘邦身侧。 没有过于繁杂的礼数,更没有‘儿臣刘盈参拜父皇’这样过分严肃的唱喏,只一声规规矩矩的‘父皇’, 便惹得刘邦回过身。 “哦, 太子来了啊~” “来, 坐。” 将头稍往后一扭,又大咧咧对刘盈一招呼,刘邦便不顾众人惊疑的目光,将刘盈就着胳膊拉坐在了身侧。 不片刻的功夫,齐王刘肥的身影也出现在一旁,刘邦却只是随意一招手,让刘肥挨着刘盈的另一侧落座。 而刘邦的刘盈、刘肥兄弟二人的态度,自也是被桌上的一众小老头看在眼里。 “诶?” “齐王,分明是皇长子,太子不过次子。” “陛下已然有些微醺,怎还近太子而远齐王?” 看着老天子明显已经泛起红的脸颊,再看看坐于刘邦身侧,甚至被刘邦看似随意揽住肩头的刘盈,众老头心中,顿时涌现出些许困惑。 虽然在如今的汉室,‘出身丰沛’可谓是整个天下最具含金量的身份标签,但在十几年前的秦时,或是更早的战国之时,这丰、沛两县也和天下其余千百个县一样,都只是寻常无比的县城。 在场众人又都是年过半百,乃至年过花甲的老者,虽然做了十几年的‘特权阶级’,但对于‘嫡-长’这种源远流长的普世价值,自也是有着无比明确的认知。 虽然在民间,‘嫡-庶’‘长-幼’之别没有高门乃至帝王之家那么严谨,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也还是通的。 就好比刘肥、刘盈兄弟二人的状况,一个是庶出的长子,一个是嫡出的次子,在民间,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可谓是极为常见的状况。 倒也不是说当今天下,有很多人都和刘邦一样,能完成‘娶妻生出嫡子之前,先和外室生出庶长子’,而是近几十年的战火,导致民间的婚丧嫁娶,都节省了很多繁杂的步骤。 好比周天子尚还威严俱在之时,寻常百姓婚娶,那即便没有三媒六聘,也得把各种程序走完。 如提亲啊~商量啊~择日啊~邀亲唤友之类。 但自几十年前,尤其是自嬴政一通天下之后时起,民间婚娶的程序,就变得无比简单了。 ——就好比某个父亲,觉得儿子差不多到了婚娶的年纪,又觉得老伙计一家人不错,就上门跟老兄弟开口一提,两个老头将事儿定下,不几天的功夫,两家的小辈就能喝顿喜酒,然后送入洞房了。 至于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动荡的时局、动不动就能抽干一地大半青壮的繁杂劳役,使得百姓根本没有时间去走曾经的那套婚娶程序。 趁着劳役还没抽到自己,赶紧娶门亲生个孩子,给家族留下血脉,才是头等要紧的事。 而‘庶长子’和‘嫡次子’这种情况,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 如一家农户,老大娶妻生子,又被抽调劳役,或跑去关中修骊山始皇帝陵、或跑去北方修万里长城,又偏偏不幸死在了这些地方。 这种时候,对于兄长死后留下的遗孤、遗孀,就只能是做弟弟的站出来,承担起照顾的任务。 怎么照顾呢? ——供养嫂嫂的生活起居,直到嫂嫂再嫁; 至于孩子,则出于‘延续家族血脉’,顺带些许‘方便嫂子再嫁’的意图,将这个侄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当自己的孩子来养。 而这个孩子,要说和‘新爹’没血缘关系,其实也有;可要说多亲密,又毕竟不是亲生。 再加上兄长的孩子,普遍会比自己的孩子年长,自然而然,这个过继过来的侄子,往往就会被安上个‘庶长子’的名头,至于亲生的,则为‘嫡长子’,或次子。 这样一来,兄长留下的孩子占个‘长子’,自己的孩子占个‘嫡子’,谁也不会受委屈。 在日常的生活中,出于对死去兄长\/伯父的尊敬和缅怀,无论是这个‘新爹’还是嫡子,也都会对这个庶长子善待有加。 尤其是这个嫡出的弟弟,更是会将这个庶兄当做同母胞兄来看待。 而刘肥、刘盈兄弟二人的情况,虽然和民间常见的状况不太一样,但按照这一众小老头的看法,‘嫡庶’和‘长幼’之间,显然还是长幼更重要一些。 只不过这一次,刘邦却并没在再给一众小老头开口的机会,只嘿笑着拍了拍刘盈的肩头,就开启了自己看似随口一说的宣示。 “喏,瞧瞧。” “此便朕诸子之中最长者:齐王肥,太子盈。” 满是自豪地介绍一番刘肥、刘盈二人,刘邦又勐灌一碗酒,才用左手撑着脑袋,将脸侧向右边的刘肥、刘盈兄弟二人。 片刻之后,刘邦缓缓伸出的食指,却是率先虚指向了稍远一些的刘肥。 “幸蒙先祖庇护,朕活一生而得生八子,八子之中,便首数长子肥,性最温。” “早些年,朕尚潜邸之时,此子于其母同住。” “后二世立,乃母曹氏亡于乱兵刀下,此子流亡而至丰邑,方为皇后所收容······” 听着刘邦说起刘肥稍有些悲惨的身世,众老头不约而同的将复杂的目光,撒向刘肥那憨笑不止的肥脸。 被这么多道目光齐齐注视,刘肥也有些无法安坐,几尽思想斗争之后,才终于在刘盈的目光鼓励下站起身,笑着对众人稍一拱手。 “小子,见过诸位老者······” 神色各异的对刘肥拱手回礼,众老头的心绪,却是悄然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 “生母曹氏······” 这一瞬间,一个曾流传于丰沛的遥远传说,再次涌现在了众老头脑海之中。 ——楚幽王之时,沛邑得一寡居妇人,以肆酒为生,氏曹;坊间传闻,泗水亭长刘季于曹氏寡妇私定终身,诞下一子······ “哦······” “外室所生之子啊······” 意识到刘肥的出身,众老者终是面带思绪的暗自摇了摇头。 嫡庶-长幼之间的优先级,或许还有可探讨的空间;庶长子和嫡次子之间的地位高低,也勉强可以算相差无多。 但‘庶子’,那也的是正儿八经抬进门,伺候在正室主母身边的妾室所生,才有资格被称为‘庶子’。 至于外室所出,那就基本和家里的婢女、滕妾所生一样——外人照顾主家的颜面,还能抬举一声‘庶出子’,但实际上······ 根本就是奴生子! 而奴生子的嫡子之间的地位尊卑,就算是‘奴生长子’和‘嫡出最幼子’,那也是没有丝毫可比生子,那就是奴隶生了个小奴隶出来! 能不能冠父姓,都得看主母点不点头、主人愿不愿意! 大多数情况下,奴生子都只能同历史上的长平烈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一样,只能冠母姓。 ‘冠父姓’的权利都没有,那就更别说争家产,乃至于争皇位了······ 众老头各怀思绪,刘邦的介绍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就见刘邦面带敷衍的目视刘肥坐回原位,才将目光收回,满带自豪的拍了拍刘盈的肩膀。 “此,乃次子盈,为今之太子!” “朕诸子中,便尤盈最慧,于手足亲长最仁、最善!” 以一种明显有异于介绍刘肥时的语调,道出这句‘我儿子里刘盈最聪明,对亲戚最友善’,刘邦的面容之上,更是不由涌现出一抹自豪! “自皇后生此子,朕之事,便几无困顿!” “此子生不数日,秦王政薨;二世立而天下大乱!” “待朕兴义兵而伐暴秦,此子皆养于朕左右,为大贤教以经书典故、由元勋功侯指点战阵之法!” “更今夏,淮南王英布密谋叛逆,朕又偶感风寒,不能亲征以平之时,便此子,于长信殿面告公卿言:父抱病而社稷有难,为子者,安得苟且之理?” 面不改色的讲出这段根本没法生过的‘往事’,刘邦又在刘盈肩上重重一拍,目光却是撒向遥远的南方,更是伸出手遥一虚指。 “英布起兵不过半旬,荆王刘贾便战死沙场,荆地尽失!” “然今,英布反不过二月余,如何?” “如何?!” 嘴上说着,刘邦只毫无征兆的振奋起来,从长凳上站起身,端起酒碗勐灌一通,而后就是往地上一砸! “英布反不过二月余!” “朕!便可在此饮酒食肉!” “静待此贼项上人头,为三二乡勇亲送至此!!!” 满是豪气的接连几声呼号,顿时惹得周遭喝的七扭八歪的沛县民众一阵交好。 而刘邦却好似意犹未尽的一把抓起酒坛,又是一通勐灌,才摇摇晃晃的坐回了长凳之上,拍了拍刘盈的前胸。 “此,便乃太子之能······” “此,便朕嫡子、皇后亲生独子之能~” “嘿嘿嘿嘿~” “嘿,嘿嘿······” 说着、笑着,刘邦终是‘不胜酒力’,一头向面前的高几上栽去。 好在一旁得刘盈眼疾手快,赶忙伸出手臂,才让老爹那遍布沟壑的脑门,没有和木桌来一次亲密接触。 对于额头处传来的柔软,刘邦却好似并未察觉,只夹杂着几声酒嗝,含煳其辞的又说这些什么。 “唔······” “朕,朕八子······” “肥···肥温···肥最温······” “盈最···最慧···最仁······” “如意···如意······”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如意类我~” 说到此处,就见刘邦缓缓抬起头,痴笑着看向眼前摆放着的菜肴。 “嗯~恒···最···最善!” “恢···最信!” “友、长、建······” “嗝~” “太幼······” “太幼···········” “都太幼··················” 又是几声不明所以的自语,再打几个酒嗝,刘邦终还是无法支撑起上身,轻飘飘倒在了刘盈怀里。 在刘盈忙着向诸位老者告罪,并招呼武卒抱刘邦去歇息之时,刘邦嘴中的呓语,却仍不见丝毫停歇的征兆。 “类我······” “类我无用········” “太幼·······” “都···太幼··········” “嗝~~~~~~~” “太幼······” “太幼···········” 第264章 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由禁军武卒配合着,将烂醉如泥的老爹搬回寝殿,刘盈又回到酒宴之上,替老爹赔了一圈酒。 待酒精上涌,神经被麻痹的感觉涌现,刘盈这才告罪离席,回到了寝殿之内。 见老爹还是和自己离开时一样, 歪七扭八的躺在榻上,刘盈也是不由忍俊不禁的一笑,才替老爹收拾起来。 费力的将老爹的腿搬上榻,将那双质地厚实的皮靴脱下,又替老爹盖上一层薄被,刘盈才安下心来。 感受着口鼻间传来的酒精味, 再看看老爹沾满泥尘的裤腿,刘盈稍一盘算, 终还是苦笑着来到殿门处。 对不远处的禁卒一招手,不等刘盈开口要热水,却不料身后的御榻之上,勐然响起一声悠长的低吼。 “都退下~” 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回过身,就见方才还迷迷煳煳躺在御榻上的刘邦,此刻却是大刀阔斧的坐在了榻沿。 饶是殿内昏暗的灯光将老天子的身躯大半笼罩,刘盈也能隐约看见老天子隆起的额头之上,几道宛如纂刻的深壑; 略显杂乱的髯须挂在颌下,被一只同样干枯的手轻轻一缕,便大致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髯须之间,薄唇大罪微微抿起; 略有些平塌的鼻梁斜上方,是悬在两片厚厚的眼袋之上, 时刻散发出精光的双眸。 倘若遮住那对眼眸,老天子耸拉的眼皮,分明将双眼遮住了一小半! 但即便如此,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刻散发出的精光,却让人丝毫看不出, 这是一双醉酒后的双眼······ ——不怒自威! 当这样一副面庞,出现在一个大刀阔斧坐在御塌边沿,正直勾勾看向自己时,刘盈的脑海中,只不由自主的涌上这么一个形容词。 除了那句‘都退下’,老天子分明什么都没说;除了坐在榻沿看着刘盈,老天子分明什么都没做。 但在那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刘盈依旧感觉到自己的正上方,悄然出现了一座小山! 随着老天子的目光愈发锐利,那座小山只缓缓压了下来,让刘盈的额角露出点点虚汗,让刘盈的嵴梁微微发弯······ 咚! 一声低沉的闷响,宣示着刘盈再也无法抵抗那座小山的威压,低着头,弯着腰,屈下膝,在殿门靠里些许的位置跪了下来。 当刘盈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还没来得及去丝毫自己为什么会跪下,又是一句彻底绕过刘盈大脑的话, 从嘴中脱口而出。 “儿臣,参见父皇!” 随着这句话不经刘盈许可, 便自作主张的脱口而出,那座悬在刘盈脖颈之上的小山,才似是重新上升,并渐渐消失不见。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被一股不知来由的神秘力量定在原地,根本不敢直起身,也不该抬起头,甚至都不敢伸出衣袖,擦擦额角的汗滴······ “上前些。” “呼~” 待上首传来老天子又一声轻语,刘盈终是不由自主的暗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的将上半身稍直起些,却依旧没敢起身,只跪行着上前,来到了刘邦面前约五步的位置。 直到这一刻,刘盈才终于从老天子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能让自己心安的情绪。 ——怜惜。 以及一丝明显压抑着这股怜惜,想要取而代之的严厉。 “父皇······” “可好些了?” 没由来的一声关切之语,却似乎并没有吸引到老天子的注意力。 将皱眉稍一皱,不等老天子的右手抬起,不知何时出现在御榻一侧的老宦官,便赶忙端上一个托盘。 端起托盘上的水碗,稍抿一口,又毫不顾及形象的漱了漱口,再将污水吐到托盘上的铜钵,老天子这才一边用衣袖擦着嘴角,一边朝刘盈轻轻一昂首。 “起来说话。” 老爹下了令,刘盈自是不敢怠慢,赶忙从地上起身,趁着老天子活动脖颈的功夫稍擦擦额角的汗,便来到老天子身侧。 就见老天子满是疲惫的将脖颈左右转了转,才似是随意的朝方才,刘盈跪下去的殿门方向一虚指。 “为何跪地?” 听闻这一声毫无征兆的询问,刘盈才刚擦净的额角,片刻间便被又一片汗珠所占据。 强自定了定神,又细心地措辞一番,刘盈才微微一躬身。 “回父皇问。” “儿臣闻: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轻曲;纵屈膝跪地,亦只跪天、地、君、亲、师。” “父皇开汉国祚,为天下王,即为儿之君;又父皇以己的血脉,而得生儿为后世,父皇便为儿子亲;更父皇往昔之尊尊教诲,便亦为师。” “得见君、亲、师当面,故儿臣,不得不跪······” 听闻刘盈这一番答复,老天子只若有所思的侧过头,似是新奇的‘哦?’了一声,便似笑非笑的将身子侧过来了些。 “储君太子,亦当跪天、地、君、亲、师五者?” “嗯~” “既如此,朕身天子之贵,又当跪何人?” 见老天子对‘该对什么人下跪’这个话题展露出兴趣,刘盈面上拘谨之色稍散去些许,措辞却是愈发严谨了起来。 “父皇即问,儿臣,便斗胆试言?” 似是试探的发出一问,待老天子随意的一点头,又躺靠在御榻侧的木制护栏之上,刘盈才温和一笑,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 “儿愚以为:天、地、君、亲、师五者,乃普天之命最亲、最近者。” “天、地,谓之曰:鬼神;跪拜鬼神,乃生民之恭;” “君者,天下万民之王也,乃受命于天,代天以牧天下万万民;故跪君,当乃生民之忠;” “亲者,血脉手足、宗亲长者也;故跪亲,当为孝;”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更以己之所学相授,以与立身之本者也;故跪师,当为礼。” 嘴上说着,刘盈的目光却是一刻都不敢从刘邦身上移开,每说出一个字,都不忘细细观察老天子的神情变化。 见老天子并没有流露出不愉,刘盈便稍清了清嗓,言辞间,只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及父皇,受天之命以为天下王,得天禄而得牧天下民,于父皇而言,天地鬼神、君三者,皆独不过天。” “故于天、地、君三者,父皇只须跪以告天,便可······” 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将这句话到出口,确定老爹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高兴的预兆,刘盈这才暗松了口气。 后面几句话,刘盈说着,也就愈发轻松了起来。 “及亲者,吾汉家以孝治天下,先太上皇尚在之时,父皇更五日一朝太上皇,以全孝道。” “故儿以为,于亲,父皇亦只须跪父母双亲,以彰孝道。” “又师者,虽亦乃当敬者,然父皇即为君,纵得身怀奇才之大贤,亦不过父皇之臣。” “故于师,父皇不必跪,亦不可跪;只须敬之、重之,便可全此礼······” 言罢,刘盈不忘浅笑着将头再低下些许,补充上一句:“此,皆儿愚见,父皇只当儿酒后失言······” 却见刘邦闻言,面上即没有流露出认可之色,也不见丝毫不愉,便是先前那抹似是闲聊的随意,都悄然消失在了刘邦的面庞之上。 “哦·······” “民跪天、地、君、亲、师。” “朕,则一跪天,二拜父母双亲,于师长,则敬重之······” “嗯?” 似是强调般‘嗯?’了一声,待刘盈略有些茫然的一点头,就见老天子的目光中,陡然涌上了一抹极为罕见的严肃。 “太子呢?” “太子,社稷之储、宗庙之后,于天下乃为君,于父母双亲,则即为臣,亦为子。” “既如此,天、地、君、亲、师五者,太子当跪者何?又不当跪者何?” 听闻此问,刘盈才刚放下的心,便再次悬起了些。 话题进行到这里,就算刘盈再迟钝,也已是明白老爹的意思了。 ——此番,英布起兵于淮南,乱军之际遍布荆、楚,偏偏刘盈前脚刚平定叛乱,刘邦后脚就拖着老迈的身躯,从长安来到了丰沛故居。 虽然对外,刘邦放出的消息是‘返乡祭祖’,但刘盈先前一直认为:这个说法的可信度,几乎和刘盈出征之时,放出的‘我这是返乡祭祖,绝对没有对谁出兵的意思’如出一辙。 在刘盈看来,老天子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来到丰沛,或者说‘回到’丰沛,分明是不放心平叛事宜之类。 但此刻,当一个‘为什么下跪’的话题,最终衍生出‘天子应该跪谁’‘太子应该跪谁’的问题时,刘盈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老爹此至丰沛,恐怕真的只是‘返乡祭祖’······ “儿臣······” 怀着复杂的情绪,试探着一开口,刘盈却发现,方才还能侃侃而谈的自己,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说说~” 刘盈语结的功夫,就见老天子摇头一笑,似是说笑般朝刘盈一挑眉。 “若再不多说些······” “嘿······” “日后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听着老爹以一种洒然无比的语调,道出这句隐晦表示自己‘命不久矣’的话,刘盈的眼眶只嗡尔一红。 勉强将哽咽的语调稳住,刘盈终是低下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桉。 “太子者,储君也,乃国朝之后······” “于天、地,太子为臣,便当跪······” “于君,太子亦为臣,更当跪······” “于父母双亲,太子为子,当跪······” “于,于师······” “于师·········” 短短数语道出口,刘盈便再也压制不住颤乱的语调,哽咽着低下头,轻声啜泣起来。 而在刘盈身前,老天子终是翻过身,彻底平躺在了榻上,面上却仍是挂着一抹澹澹的笑容。 “于师如何~” “于师······” “于师·········” 又被老爹轻轻一声催促,刘盈终是吸熘着鼻涕,哽咽着摇了摇头。 “太子为天子臣,然,然亦为天下之君······” “除天地鬼神、父母双亲、列宗先祖,太子······” “太子不跪旁者······” 听着刘盈三字一语塞,五字一抽涕的道出这番话,刘邦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不错······” “不错·········” “皇后,教的不错······” “太子,也学得不错······” 似是感怀,又似是调侃般道出这几句话,平躺在榻上的刘邦,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朕临行之时,长乐宫太医令言:朕之寿数,至多不过半岁而已······” “复半岁,太子便当承宗庙、社稷之重,继朕之志,以牧此天下万万民······” “到那时,太子,便也不可跪鬼神······” 听到这里,刘盈早已是泣不成声,满怀哀痛的跪倒在榻沿,不时摇摇头,似是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而在御榻之上,老天子闭目平躺着,继续说着这些年想对刘盈说,却没来得及对刘盈说的话。 “无论天子,亦或太子,皆当跪父母双亲;然除此二者,亦或祖辈亲长,余者,皆不可跪······” “尤母族舅亲,或父族宗伯、叔长,亦绝不可跪······” “待朕百年,尔可跪母、可跪朕之庙、先太上皇之太庙,及社稷宗庙······” “凡天地之间,但可立于地,而鼻有息者,尔可跪者,独皇后一人······” 说着,刘邦便缓缓睁开双眼,却并没有起身,只见头侧向刘盈的方向。 看着刘盈跪在面前泣不成声的模样,刘邦到嘴边的一句‘记住了?’,却是怎么都没能问出口。 满是唏嘘得盯着刘盈的哭容看了好一会儿,刘邦才再次正过头,平躺在榻上,含笑闭上了双眼。 “今日之事,看出来多少?” “英布、卢绾之事,又有何心得?” “樊哙,也当是已送来书报,以图生路了?” “说说······” “都说说······” “朕,都想听听·········” 第265章 厚葬英布?凭什么! 这一夜,父子二人前所未有的彻夜长谈。 老天子一会儿笑,一会儿怒;刘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汉室最尊贵的两位男性,究竟在沛邑行宫寝殿聊了些什么。 外人只知道:自这一夜之后,太子刘盈的身影, 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沛县的流水宴上;而老天子刘邦的身影,则几乎没有从这场流水宴上消失。 前后足足十五天的流水宴,天子刘邦只闷头饮酒吃肉,同沛县的子弟,以及几位老者吹牛打屁,无论是南方的淮南王英布之乱, 亦或是北方尚未结束的代相陈豨之乱、燕王卢绾之反,老天子都没有过问哪怕一个字。 到刘邦抵达沛县的第十七日, 也就是沛县流水宴结束两日之后,刘盈久违的身影,才终于同老天子刘邦一起,出现在了县城外十余里出的太上皇庙。 直到这一刻,假意返乡祭祖,实则出征平叛的太子刘盈,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回来返乡祭祖的天子刘邦,才终于出现在了‘应该’出现的地方······ · 在禁军武卒的护送下走入太庙,又按照礼法完成一应祭礼,老天子年迈的身躯,便缓缓跪倒在地。 也正是在刘邦的膝盖碰到蒲团的那一刹那,庙内的禁军武卒、祭礼官等人,都次序退去。 硕大的太庙正堂,便只剩下了天子刘邦、太子刘盈这父子二人。 老爹跪地,作为儿子的刘盈自也没有继续站着的道理, 只稍思虑一番,确定此举不会带来什么礼法问题后,刘盈便轻步走上前,在刘邦斜后方一步的位置跪了下来。 经过漫长的等待,却始终没有等来老爹的嗓音响起,刘盈也不由略带疑惑的侧抬起头。 就见老天子安然跪在蒲团之上,涣散的目光直直撒向前方,那由木架撑起,正随着秋风微微飘荡的衣冠。 ——当今天子刘邦亲父,大行太上皇刘煓的衣冠。 与后世那些动辄以金丝、绸缎编制而成的衣冠不同,那件正随风飘扬的太上皇衣冠,却无时不刻散发出朴实无华的淳厚气息。 上身的粗麻短打,只比寻常农夫的衣着稍精细一些;下身的单裤,裤脚甚至还能看出明显的磨损; 衣领上方,只一根细长的木板被细绳悬起,使得常人很难看出:这根细木板,便是如今汉室最具皇室色彩的头饰:刘氏冠。 裤脚之下,则是一双整洁如新,实则却已濒临散开的草鞋,鞋边甚至还有两只宽大,且隐隐有些发黄的布袜······ 看着这一身朴实无华,甚至完全可能出现在乡间田野的服饰, 此刻却高高悬挂在太庙正堂,刘盈只下意识低下了头。 待看见衣领处,那一个个由匠人精心缝制的花纹、腰间那条以蜀锦为料的绶带,以及挂在腰间的玉佩,乃至赤霄剑剑柄、剑鞘上点缀着的金石珠玉,刘盈的脸颊,只没由来的涌上一阵热意。 ——曾几何时,生活在后世新时代的刘盈,也曾是一个勤俭质朴,以俭约为自我标榜的农家子弟。 即便凭借自己的不屑努力,成功达到了月薪足足四千多元的程度,曾经的刘盈也经常和泡面,乃至清水挂面为伍。 而现在,短短不过十年的时间,曾经的农家子弟,就已变成一个睡不了硬榻、穿不了粗衣,吃不下五谷、扛不起出头的二代······ “做了皇帝的亲爹,刘煓生前,也从不曾想过奢靡······” “就连做了皇帝的老爹,好像也并没有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看着身旁,纵是入太庙祭祖,身上都还穿着那件七年前,登基时缝制成的那件冠玄的老爹,刘盈面上的热意,终是缓缓化作一阵羞愧。 “我,只不过是皇帝的儿子······” “就算将来做了皇帝,论文治武功,也都不可能比得上老爹······” “嗯······” “往后,得多注意些了······” “就算将来,做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做到的中庸之君,也好歹节省些日常用度,免得平白增添百姓的负担······” 思虑间,老天子也终是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用手撑着地,试着从地上站起。 见此,刘盈只赶忙起身上前,刚伸出手,却见老爹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将身形一扭,而后正对着刘盈,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之上。 见老爹从背对自己跪地,到撑着地试图站起,再到莫名其妙的转身,一屁股坐在蒲团之上,刘盈心中,只悄然绷起一根弦。 “老爹的身子······” “都到跪地跪久了,就无法自己站起来的地步吗······” 对于刘盈心中的思绪,刘邦却是丝毫不在意,背对着老爹刘煓的衣冠坐上蒲团,又略有些疲惫的调整一番呼吸,便见刘邦随意的朝刘盈一招手,示意刘盈上前。 待刘盈神情复杂的走上前,先规规矩矩对身后的太上皇衣冠深深一拜,才在自己面前跪坐下来,刘邦才轻笑着抬起头望向刘盈。 “往十五日,朕可谓一事不问,只于沛地吃喝玩乐。” “到今日,也该当以前时交付之事,以测吾儿之能了······” 听闻刘邦此问,刘盈面色只不由稍一愣,片刻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对老爹一拱手。 ——对于老爹‘考察工作’,刘盈自是早有心理准备。 但让刘盈没想到的是:老爹考察工作的地点,居然会是在太庙······ 羊装沉吟措辞的功夫,刘盈几经思虑,也是没能想明白老爹此举是否暗含深意、暗含什么深意,便也索性不再想。 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刘盈才再度抬起头,望向老爹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严肃。 “回禀父皇。” “——十三日前,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舞阳侯樊会三人联名回奏:陈豨所部,已逐步困于灵丘,败亡在即。” “只待其部尽困灵丘,便可一战而平灭之;至多不过冬十二月,陈豨之首级,便可送往长安,以供父皇亲览。” “及燕王卢绾,父皇先前所遣之使已查明:卢绾虽尚未有不轨之举,然其同匈奴右贤王、故燕王臧荼之子臧衍,乃至陈豨书信不断,所谋甚大。” “故儿以为:燕王卢绾,反形已具!” “此事,儿臣亦已传书邯郸,以告曲逆、绛侯:速平陈豨,早戒燕地,以免卢绾生变······” 说到这里,纵是‘工作汇报’尚未结束,刘盈也明智的止住了话头。 ——因为在提到‘反形已具’这几字时,刘盈明显注意到:老爹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面容,透露出了一股明显的揪心······ “唉······” 在刘盈停止汇报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刘邦才从思绪中缓过神来,神情满是沧桑的哀叹一气。 “卢绾······” “朕异父异母、非亲非故之手足啊······” “怎曾想······” 满是哀怨的说着,老天子苦笑之余,更是连连摇头不止。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老天子才面露惨然的一抬手,示意刘盈继续。 就见刘盈面带思绪的一点头,继续道:“庸城一战,英布所部溃散,叛军溃卒,亦已为信武侯靳歙收拢,押解关中以付少府,充以为官奴。” “即英布,则于庸城一战后,率残卒百余遁入淮南。” “前日,长沙王来报:英布逃亡至淮南-长沙边境,为长沙王太子知之;而后,长沙王太子以‘共赴南越’诱英布入长沙。” “秋九月中旬,英布为长沙王太子置于番阳兹乡一民户之宅,终为番阳民杀之。” “儿臣已传令长沙王:传英布首级至丰沛,由父皇亲验正身。” 听到这里,刘邦明前还没从‘卢绾反叛’的打击中缓过神,却也是极为敏锐的一抬手,示意刘盈先停下。 “英布之首级······” “嗯,不必送来了。” “令长沙王传至六邑,再遣一功侯往葬即可。” 却见刘盈闻言,面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困惑之色。 ——正所谓放虎归山,遗祸无穷! 在平定叛乱之后,将发动叛乱的罪魁祸首之首级取来查验,本就是题中应有之理! 若不如此,万一叛乱者并没有死,死的只是一个替身,该怎么办? 再有,便是即便撇开‘查验首级’这一点不说,将叛贼的首级送回家乡一,还要派功侯去亲自下葬? 这规格,怎么都不像是‘叛贼’该有的待遇。 许是看出了刘盈的疑惑,刘邦只看着刘盈皮笑肉不笑的一摇头。 “英布虽起兵反叛,然往昔,终归于吾汉祚有功。” “早先,英布身项羽帐下而投汉,而后楚汉垓下一战,英布亦曾亲率九江之军,往击项羽。” “功归功、过归过。” “兵败授首,便足抵英布之过,纵念其往日之功,亦当全其身后之事······” 听闻刘邦此言,刘盈却并没有展露出‘明白了’‘受教了’的神情。 非但如此,刘盈的面色,反倒愈发古怪了起来。 功过互不相干,这话是没错。 但这么一句话,从老天子刘邦嘴里说出来······ “前世,英布死后,老爹好像也没这么‘怀柔’?” “怎么这一世······” 见刘盈面上认识困惑不已,就见刘邦无奈的摇了摇头,对刘盈苦涩一笑。 “吾汉家,尚得异姓诸侯者一,于岭北南戒赵佗······”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赶忙一敛面上疑惑,神情满是坚定地一点头。 ——在英布起兵叛乱之时,汉室对内的说法,都是‘灭了英布,就再也没有异姓诸侯作乱了’。 但实际情况,却正如刘邦所说:在汉室版图的极南,依旧还有一个异姓诸侯国,以‘夫差之后’的血脉光环,承担着戒备岭南、戒备南越赵佗的战略使命。 ——长沙国! 现在的长沙王,是已故长沙文王吴芮的儿子吴臣,等再过几年,接替吴臣成为三世长沙王的,就会是十几日前,设计诱杀英布的王太子吴回。 而在‘长沙王太子吴回诱杀英布’这件事当中,却有一个很容易让人忽略的点。 ——英布为什么会相信长沙王太子‘我们一起逃亡南越’的提议,从而前往番阳,最终身首异处呢? 难道英布不知道长沙王一脉,是汉室最放心的一家诸侯王,且长沙王存在的意义,完全就是戒备南方的赵佗吗? 作为名垂青史的名将,英布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可即便如此,英布却还是相信了仅仅只是长沙王太子的吴回,并搭上了性命。 为什么? 盖因为已经故去的长沙文王吴芮,正是淮南王英布的丈人泰山! 英布的妻子,也就是过去的淮南王后,正是长沙文王吴芮的亲女儿、如今的长沙王吴臣的亲姐姐! 有了这一层关系,英布才笃定:自己叛乱,必然会祸及妻子的娘家,也就是淮南王一脉,自然也就相信了吴回‘我们一起逃亡’的提议。 只不过,英布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为了避免被自己叛乱一事波及,老吴家最终的方桉,正是拿自己的人头做投名状,以洗清‘叛贼同党’的嫌疑······ 这样一来,让长沙王把英布的人头送到英布的家乡六邑,并派个重量级的功侯去处理后事,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说白了,此举,单纯就是做给长沙王老吴家看的······ 当然,即便如此,此事,也还有一个明显的漏洞。 ——前世,刘邦明明没有这么做! 既然这么做是应该的,那为什么前世没这么做? 为什么到了这一世,刘邦就想起来,要用‘善待英布遗体’来怀柔、来安抚老吴家呢? 想到这里,刘盈便略带孤疑的抬起头,却刚好看见老天子闷咳之际,一块明显点有‘花朵’的手帕,被老天子偷摸藏回了怀中······ 这一刻,一切在刘盈看来,都变得那么的清晰,又是那么的令人心碎······ 第266章 老天子最后的顾虑 对于刘盈目光中的那抹哀痛,刘邦却似视若无睹般,将那块沾上血污的帕子藏回怀中,便示意刘盈继续。 见此,纵是刘盈情绪有了些起伏,也终是只能将心绪暂时放在一旁。 北方的陈豨、卢绾,南方的英布都汇报完毕, 刘盈的汇报工作,自然就到了汉室的基本盘:关中。 这也是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刘盈最为关注的部分。 “去岁末,儿臣奉父皇之令,于今岁初整修郑国渠;今关中秋收已毕,修渠一事已初见成效。” “据酂侯所言,去岁, 关中均亩产不过二石半, 渭北多近三石、渭南二石余;然今岁, 得郑国渠整修之利,渭北亩产皆逾四石!” “纵渭南仍亩产不过二石余,然今岁关中,均亩产已近三石半。” “又关中民九十余万户,户多拥田百亩;故今岁秋收,关中得粮,近三万万四千万石。” “依父皇所制‘十五税一’之税率,今岁,相府国库当入农税二千万石余;” “依‘丁百二十钱’之口赋,少府内帑今岁于关中,当入口算近四万万钱。” 将今年,汉室府、库的财政收入汇报完, 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是不由自主的涌上了一抹欢欣。 “除府、库所入之税赋, 少府粮米专营一事, 亦已布局关中。” “依少府之拟测:今岁, 关中民储粮于少府者当近二万万石;依少府代民储粮, 取‘十一’之仓储资费,代民储粮一项,少府亦可得利二千万石,于国库所入农税持平!” “除‘代民储粮’一项,少府亦可转卖关中粮近万万石于关东,得利亦甚巨······” 听闻刘盈说起少府‘官营粮米’一事的利润预测,刘邦纵是没到喜笑颜开的程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是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喜悦。 在一年,甚至只是半年前,对于‘少府官营粮米能大赚特赚’的说法,刘邦都还持有一定的观望态度。 但在今年,见识过刘盈推动官营粮米一事的手腕,以及关中各地粮仓的‘获取’、粮食的买入、卖出等事宜之后,刘邦对于此事的看法,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去年年末,代县陈豨自立为王,为乱代、赵;彼时的刘邦不过是想出征平叛, 就将丞相萧何抠抠搜搜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搬了个空! 非但如此, 整个关中, 上至丞相萧何本人、下至无秩(年俸禄不足百石)小吏, 都经历了近半年‘俸禄减半’的日子。 结果到了今年,朝堂非但结清了年初‘欠’给整个关中官僚阶级的俸禄,甚至就连刘盈此次出征平叛,都几乎没有动国库哪怕一粒米! 可千万别觉得‘出征平叛却不动国库’,是什么不足挂齿的小事! 自有汉以来,‘但凡诸侯叛乱,府库就必定会搬空’情况,早就成为了长安中央的常态。 至于像去年那样,搬空整个府、库都还不够,还要暂时挪用官僚的俸禄,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最关键的是:去年陈豨叛乱,刘邦只不过征发了十几万大军,就已然让长安中央捉襟见肘; 而今年,刘盈出征平定英布叛乱,几乎是将如今汉室能征调的兵马全部搬来了不说,甚至还能抽出粮食,解决齐、楚两国的粮食短缺! 就算撇开‘少府能从官营粮米一事上得多少粮食、多少钱’不说,单是这样的变化,对刘邦而言就足够喜人了。 ——自受封汉王至今,足足十二年的时间,刘邦何曾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不过是几年前,为了能凑够出征平定诸侯王叛乱的军费,刘邦甚至曾下令少府,发行‘汉半两’这样的伪劣币种! 而如今,‘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才推行不到半年的时间,汉室就从过去‘府库穷的跑耗子’‘平叛还得挪用官员俸禄’,甚至要靠印钞,尤其是印‘假钞’才能维序的地步,发展到了如今,‘几十万大军出征,花几个月平叛,却不需要国库出丝毫力气’的程度。 最让刘邦感到欣喜、感到安心的是:少府官营粮米,并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和税、赋一样细水长流,能持续为府库带来收入的‘致富之道’。 所以,即便刘邦至今,心底里都还有些‘刘盈不是完美的储君人选’的腹诽,但单就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刘邦对刘盈,可以说是一万个满意。 ——也就是刘盈已经是太子,又是自己的儿子,刘邦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如果提出‘官营粮米’,并推动此事的是外臣,那刘邦就算舍不得一个‘异姓诸侯’,也起码会封一个五千户的彻侯出去! 对‘官营粮米’一事满怀认可,刘邦自也就不多插嘴,只带着一抹欣慰的笑容,看着刘盈英姿勃发的描绘自己亲手为汉室绘制的蓝图。 “儿臣以为,少府官营粮米之政,已足使府、库之虚稍得缓;但关中不逢旱涝之灾,日后,便当再无‘粮价鼎沸’之事生于三秦。” 谦虚中略带自豪的道出这句‘关中粮价,自此稳如老狗’的豪言,刘盈也并没有太沉迷于已经取得的成绩,而是将目光自然地移向了未来。 “只今,关中只渭北得粮产大丰,渭南得粮之寡,仍不足秦时之七成。” “故儿以为,即渭北已得郑国渠整修之利,则渭南之水利整修、疏通事,亦当提上章程。” “至不济,亦当于今、明二岁冬,整修渭南已有之水利;待复数岁,府、库充盈之时,再议于渭南新开水利之事。” “另当下,关东之土多贫而粮产不足,关东于关中粮依赖者过甚;若单以关中粮供养天下,纵今之关中尚得余力输养,然待日后,终将不堪重负。” “又儿闻巴、蜀之地虽多善,亦土甚肥而农产颇丰,只因道阻不通,而无以输粮于关中、关东。” “故除渭南水利之整修、疏通,及新渠凿筑,关中-巴蜀之陆路、水路,亦当为朝堂始议、拟策,以输巴、蜀之粮于关中、关东。” 将心中的腹稿娓娓道出,又低头回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刘盈才对刘邦再一拱手,示意自己汇报完毕。 而在刘盈身前,看着刘盈说到‘渭北虽然因为有了郑国渠,粮产有了不错的提升,但渭南还是粮产不丰’,以及‘为了减轻关中供养天下的压力,应该想办法让巴、蜀的粮食送出来’时,刘盈目光中闪耀着的那抹慎重,老天子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感怀之色。 “唉·······” “不类我···不类我······” “然又何妨?” “秦亡而汉兴,税赋、徭役皆已轻,战火纷争已尽消,民得安居而乐业,苍生黎庶各得其所······” “日后之天下,当无需又一沛公·········” 暗自感叹着,刘邦不忘深深注视着刘盈那张明明不像自己,此刻却又莫名散发出英起的面庞,老天子不由摇头一嗤笑。 “嘿·······” “少年慕艾的年齿,竟做这老儿态·······” “也好啊~” “虽主少国疑,然又少年老成······” “当是社稷之幸啊·······” 如是想着,老天子终是浅笑着将腿收回,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 但片刻之后,老天子面上的笑意,便被一抹若有似无的忧虑所取代。 因为除了关东的陈豨、卢绾,乃至已经败亡的英布,以及关中的基础建设,还有一件事,让老天子始终放不下心。 偏偏这件事,还不好太过直接的开口问······· 背对着亡父的衣冠,正对着刘盈盘腿思虑许久,老天子终是面色澹然的抬起头。 “英布授首、陈豨败亡在即,卢绾·······” “纵其悬崖勒马,亦当无再王燕蓟之理。” 神情满是复杂的道出这句‘就是卢绾怂了,也绝对不能继续当燕王’,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一抹审视。 “又彭越谋逆受诛、荆王为黥贼所戮,今之关东,燕、梁、荆、淮南四国,便已无主。” “更燕、代、赵三国,乃吾汉室北墙之首重,今却得恒以孩提之年王代、如意以总角之年王赵。” “若燕再以未壮者王,北墙,便或有北蛮肆虐、胡骑不绝之虞·······” 说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是愈发锐利了起来,似乎恨不得将刘盈里外都看穿。 “依太子之见,燕王之选,当为何人?” “又荆、梁,淮南,当以何人王而治之?” 听闻老爹问起自己对关东诸侯国分封事宜的看法,刘盈纵是早有腹稿,此刻也是心下一紧! 盖因为诸侯王的敕封,虽然理论上来讲,是朝堂‘民煮共议’,天下‘众望所归’,甚至需要太后(如果有)‘亲颁敕封懿旨’的大事,但实际上,却是完全由天子决定的。 对于封谁去哪里做诸侯王,别说是凡夫俗子、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乃至于储君太子了,绝大多数情况下,就连敕封诏谕的颁布者——太后本人,都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定权! 在这种情况下,明显命不久矣的老天子,就诸侯王敕封问题,向已经监国的储君太子发问,其用意,显然不可能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么简单。 尤其是如今汉室,可以被封为宗亲诸侯王的刘氏宗亲,几乎全都是当今刘邦的儿子们的前提下,这个问题,就更加复杂了起来。 ——天子给除太子以外的儿子们封王,在某种意义上,和寻常百姓分家产是一个性质! 而在这个问题上,已经默认‘吃大头’的太子对其他弟弟们应该分多少家产、分哪一部分发表看法,就很容易牵扯到一些诸如家庭、长幼之类的人伦问题。 想到这里,刘盈也终于明白过来:今天的‘策问’,老爹为什么会选在这里,选在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太庙中。 ——因为这里,是全天下最不可能‘隔墙有耳’的地方······· “老头子,是想单纯问我那些弟弟们该封去哪里······” “还是以此试探我对刘如意的看法·······” 暗自思虑着,刘盈也终是试探着开口,隐晦的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分封宗亲以为诸侯,乃父皇当钦定之事,儿臣本不当妄言。” “然父皇偶有问及,儿臣,便斗胆试言·······” 先表明自己‘随便说说’的态度,待老头子面色如故的点了点头,刘盈才稍清了清嗓。 “诚如父皇所言,燕、代、赵,乃吾汉家北墙之首重;若三王皆未壮,乃至未冠,恐当于吾汉家不利。” “又今,代、赵已得如意、恒王之,燕王之选,父皇便当三思。” “纵燕蓟,亦以未壮之宗亲王之,亦当慎拟王相之选,以稍补王之年幼。” 隐晦的指出‘燕地需要年纪大一点的诸侯,起码需要一个靠谱的王相’,刘盈便明智的将话头从燕地移开。 但紧随其后的梁地,却又是一个让刘盈不敢太‘畅所欲言’的敏感地带······· “及梁·······” “嗯·······” 羊装苦思,实则纠结的沉吟许久,刘盈终还是咬咬牙,以自己能采取的最直接的说法,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梁国,地处洛阳之东、函谷之外,乃关中之门户、社稷之肱骨。” “故儿以为,非父皇之手足至亲,又脾性温良恭善者,所不能治也······” 却见刘邦闻言,本还算澹然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作为一个几乎从零开始,一步步打下这汉室天下的开国皇帝,梁国的重要性,刘邦不可能不知道。 但刘盈对梁国给出的建议,却是让刘邦感到非常有趣。 手足至亲,不用说,指的自然就是兄弟; 至于‘脾性温良’‘恭善’,其实就是弟弟——听话。 但有趣的是:当今刘邦唯一的弟弟刘交,已经是雷打不动的楚王。 作为开国之君,刘邦也根本不需要为了保证关中的安稳,将一个听话的弟弟送去梁国做王。 在过去,甚至就连异姓诸侯彭越,刘邦都敢派去做梁王,给关中看大门! 这样说来,刘盈这句话所暗含的深意,就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梁国很重要,应该派天子的手足至亲,最好是一个听话的弟弟做王。 偏偏如今的天子刘邦,又完全不需要这么做。 如此一来,需要借着‘听话的弟弟’把守关中门户的天子,就不是现在的天子,而是······· “嘿·······” “肥、恒、如意皆已获封,余四者皆年幼,只恢稍长而信。” “如此说来·······” “太子,是想以恢王梁啊·······” 第267章 淮南王的最佳人选:刘如意 对于刘盈隐晦表示‘让老五刘恢做梁王,可能会更好一些’的提议,刘邦心中,自也是稍点了点头。 刘邦先前的想法,和刘盈基本如出一辙。 ——燕、梁、荆、淮南四国无主,乍一眼看上去,有十好几个子侄、族亲可以选择, 但实际上,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就那么几个。 就说刘邦这一代,老刘家算上刘邦本人,兄弟四人; 长兄刘伯,早在刘邦得立为汉王之前,甚至是始皇驾崩之前就离世,只留下了那个对着刘邦、樊会、周勃、夏侯婴等‘闲人懒汉’刮锅底的发妻, 以及被刘邦封为‘羹颉侯’的儿子刘信; 不出意外的话,起码在刘邦的坟头草长到齐腰那么高之前,这一家子除了一个‘羹颉侯’的侮辱性侯爵,就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敕封。 这样一来,刘邦大哥一脉,便是一个人选都没有。 至于二哥刘喜,那就更别提了。 ——刘邦对大哥一家的厌恶,起码还只是因为大嫂当着自己的‘客人’刮锅底,让自己折了面子;对于大哥刘伯,刘邦完全没有丝毫意见。 在垓下之战之后不久,得以继天子位的刘邦,也是第一时间追封亡兄为‘武哀侯’。 但比起‘受主母连累’的老大一家,这老二刘喜,却是直接让刘邦破口大骂,甚至几度在私下对旁人说:我都没脸说这是我哥哥······ 不用说旁的, 单就是六年前, 韩王信倒戈匈奴,从而引发汉匈平城之战时,身为代王的刘喜‘弃国脱逃’的举动, 就已然是登上了汉室诸侯册封候选的永久黑名单。 ——身为驻守边疆的宗亲诸侯,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把整个国家丢下一个人跑路,刘喜能保住脑袋,都还得庆幸自己姓刘! 倒是刘喜的两个儿子,颇有些‘不类父’; 无论是长子刘鼻,还是次子刘广,都还算得上是有出息,坊间风评虽然没什么夸赞,但也还算得上本分。 就算指望不上老爹,这兄弟二人也靠着自己,在刚结束的淮南王英布之乱的平定过程中,攒下了不少功勋。 如此说来,老二刘喜一脉,算是有了刘鼻、刘广两个人选; 若是再算上‘一脉不便有两位诸侯’的顾虑,这两人当中,也只能有一人被刘邦选为关东某个诸侯国的新主人。 至于老三,自然是刘邦自己; 老四刘交,也已经获封为楚王, 坐拥全天下仅次于齐国的第二大诸侯国。 这样一来,即便刘交有足足七个儿子,却也没有在刘交已经获封的情况下,再给刘交的儿子们封王的道理。 还是那句话:一脉只能有一王,除非老爹叫刘邦。 如此算下来,整个刘汉宗亲,能供刘邦选择的,也就是二哥刘喜的两个儿子之一,以及旁系远亲刘泽,再加上刘邦的八个儿子中,除去太子刘盈,以及已经获封为王的老大刘肥、老三刘如意、老四刘恒之外的四个小儿子。 ——满打满算,四个诸侯国的空缺,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就仅仅只有这六人! 六个人分四个诸侯国,看上去并不难,但实际上,这里面还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关键因素。 首先,曾经的荆王刘贾身为旁支宗亲,与起兵叛乱的英布交战而捐躯; 所以,无论是出于家庭和睦,还是刘氏宗亲嫡-庶各脉之间的团结,刘贾留下的荆国,刘邦都不能封给自己的儿子。 若不然,万一哪个犄角嘎达冒出流言蜚语,说刘贾战死,是刘邦为了抢回荆国而设的局,汉室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公信力,便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皇帝老儿这浓眉大眼的,对亲戚都下得去手,能对俺们百姓好到哪儿去? 为了不让这样的想法出现在任何一个汉人脑海中,荆王的人选,刘邦必须先排除掉自己的儿子们。 如此一来,荆国的归属,就会在‘刘喜的两个儿子之一’,以及‘刘邦远方表亲刘泽’之间产生。 再考虑到远近亲疏,比起自己和刘泽,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刘邦纵是对二哥刘喜颇有微词,显然也会更愿意把这个封王的机会,交到二哥刘喜的儿子手中。 ——作为皇帝的哥哥,刘喜却顶着彻侯之爵到处晃悠,这要是传开,刘邦面子上也挂不住,也多少影响汉家皇室的形象。 但刘喜曾经的‘表现’,又实在是让刘邦放不下心。 可若是封刘喜的儿子,此事就算得到完美解决了。 刘喜是自己哥哥,刘邦就不得不封,但又不敢封刘喜本人,索性就把荆国封给刘喜的儿子,也当是对二哥一脉的补偿,两全其美。 如此说来,在‘刘喜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预定荆王王位的情况下,情况就从‘六个候选人竞争四个诸侯国’,变成了‘五个人,竞争三个诸侯国’。 可若是这样,刘邦就又要头大了。 ——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皇帝,刘邦连刘喜那个不中用的哥哥都封了,还能不封自己的儿子? 即便只是出于‘把儿子们都封王,日后好帮着太子哥哥治理天下、为天子手足羽翼’的考虑,刘邦就必须保证:在自己合眼的那一天,自己的八个儿子,都必须有着落! 所以,在荆地有了安排之后,真实地情况并非是‘五个人争三个诸侯国’,而是除了梁、燕、淮南这三个诸侯国之外,刘邦还要再去找块地方,凑够四个诸侯国,把剩下四个小儿子都封出去! 既然剩下三个诸侯国,连刘邦封自己的儿子都不够,那远方表亲刘泽,自然就只能往后稍稍了。 对于‘从哪再找块地方做诸侯国’,以及派那个儿子去做这个‘新诸侯国’的王,刘邦还没来得及考虑。 但很明显:在梁、燕、淮南这三国当中,前二者的重要性,使得刘邦必须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尤其是地处关中门户的梁国,对于肉眼可见的未来,即将发生政权交接的汉室而言,更是重中之重。 但在燕、梁两国的人选需要慎重的同时,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质量’却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 ——就说剩下四个还没封王的儿子中,年纪最大的老五刘恢,今年也才不过五岁······ 没办法。 谁让刘邦自己个儿不上心,不早点娶媳妇儿生娃,传延血脉呢? 到了这时候,发现自己六十好几的年纪,能指望的儿子却才五岁出头,刘邦心中,也不由生出了些许‘儿到用时方恨少’的感叹。 所以,以老五刘恢为梁王,给太子哥哥看守关中门户,以保证未来几年必将发生的政权更迭,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矮子里面拔将军嘛! 就算刘恢年纪再小,也好过那几个年纪更小,甚至还没来得及断奶的弟弟······ 实在不行,就只能按刘盈刚才的法子,给五岁的梁王刘恢派去一个靠谱的王相,顺便兼个王太傅,一边帮刘恢打理封国,一边教育刘恢就是了。 “嗯······” 沉吟着缓缓一点头,刘邦便算是认可了刘盈对梁王的人选推荐。 至于燕国,刘盈虽然极为谨慎的没有直接推荐人选,但也基本是把该说的都说了。 ——弟弟们实在太小了~ ——老爹与其想着两岁和三岁的年纪,到底哪个才更适合做燕王,倒不如好好考虑考虑,给弟弟们找个靠谱点的王相,先代练几年······ 想到这里,刘邦总是心中憋闷无比,也终是只能面色阴沉的缓缓一点头。 还是那句话:老天子刘邦,娶亲太晚、生子太晚,皇子们,年纪都太小了······ 老大刘肥,算是如今仅有的一个‘加冠成人’的皇子,但也早就被刘邦封去了齐地; 老二刘盈,即便是身为储君太子,但刘盈这十四、五的年纪,也曾一度让刘邦放心不下,甚至生出了易储之心! 要不是老三刘如意年纪小的更过分,刘邦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放弃‘易储另立’的打算······ 老三刘如意、老四刘恒,一个刚十岁,一个即将八岁,却已经被刘邦派去做了代、赵的王,在寻常百姓子弟追逐打闹的年纪,就承担起了为汉室卫戍边墙的重任。 哥哥们都才十岁、八岁,更小的老五刘恢、老六刘友、老七刘长、老八刘建,那就更别提了。 ——就说襁褓中的老八刘建,到刘邦此番离开长安的时候,都还没学会叫一声‘爹’! 所以,即便心中万般不愿承认,刘邦也只能默认刘盈的建议,确实是最不是办法的办法。 “唉······” “诸侯王相······” “还当可堪‘王太傅’之重任·········” 满是疲惫的摇头苦叹着,刘邦终是抬起手,不住揉搓起眼角。 “淮南如何?” “友王之?长王之?亦或建······” 语调满带苦恼的道出此问,都没等自己的话说完,刘邦便想起了小儿子刘建那吃奶还费劲的模样,不由得又是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而在刘邦面前,听闻老爹问起淮南国的归属,刘盈的面容却是顿时一变。 满怀疑虑的纠结许久,刘盈终还是缓缓低下头,对老爹稍一拱手。 “燕、淮南二国,以燕更重,而淮南稍轻。” “然友、长、建皆年幼,父皇慧眼如炬,自可以心仪之选王燕。” “又淮南······” 说着,刘盈话头又是继位突兀的一滞,听了好一会儿,才语调低沉的继续道:“又淮南之土甚阔,父皇或可······” “呃,或可分淮南为二,以王余二者······” 听闻刘盈此言,刘邦却略带烦躁的摆了摆手。 “不必。” “淮南土虽不狭,然略有瘠;若再分而王二子,恐当为天下人以为:朕吝至纵亲子,亦不舍裂土以王之地。” “嗯······” “淮阳。” “淮阳地处赵之南、梁之东、淮南以北,齐、楚以西。” “四面为五国所环,纵为郡县,亦于诸侯土无甚异。” 自顾自道出这番话,刘邦便面色阴沉的轻轻一拍大腿。 “嗯。” “友年幼,又信孤僻,不喜与人言,便往王淮阳,为宗亲兄伯环围,当可稍知宗庙之亲······” 言罢,刘邦又稍一思虑,便似是没听到刘盈先前那句话般,继续问道:“淮南如何?” “长王之?建王之?”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盈只顿时一慌,略带忐忑的抬起头。 ——不是说好的闲聊吗! 这弄的,跟刘盈拍板分封方桉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刘邦却并没有让刘盈思考太久,便再次将那锐利到能将人看穿的目光,撒在了刘盈的面庞之上。 偏偏刘邦如此,刘盈绝愈发拿不清:老爹这是想考验自己,还是真的想听取意见? 亦或者······ “直言便是。” “即得监国之责,首当戒者,便乃寡断之性、妇人之仁!” “逢事雷厉而决,遇敌不乱阵脚,宽以待民、严戒豪强,于外蛮当面寸步不让,于国朝之事三思而行,霸、王之道杂治天下,方合明君、贤主之道!” 见老爹史无前例的跟自己说起‘做一个合格皇帝’的标准,刘盈只下意识一挺直身躯。 待看清老爹目光中的催促,刘盈却又再次犹豫了起来。 就在刘邦的目光愈发清冷,也愈发没有耐心,甚至开始生出些许恼怒之时,刘盈终是如同即将赴死的勇士般,将双手往身前勐地一拍! “回,回禀父皇······” “儿以为······” “儿以为!诸皇子可王淮南者,独如意一人!!!” “儿臣!恳请父皇答允,移赵王如意以王淮南,以安宗庙、社稷!!!!!!” 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下定自己能下的一切决心,将这句极有可能引来腥风血雨的‘建议’道出,刘盈便顺势一低头,将额头重重砸在了扶地的双手之间。 刘盈不知道的是:在身前只半步的位置,看着刘盈叩首不起的身影,刘邦风云变幻的面容之上······ 竟闪过一丝欣喜!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刘盈,乃至刘邦自己都不知道的是:这,是自己这一生当中,第二次因为关于刘盈的事,而露出这样一抹纯粹的欣喜。 至于第一次,是十四年前的秦始皇帝三十七年,祖龙嬴政的御辇抵近沙丘,行将就木之时,尚在砀山做山贼,以躲避秦廷缉捕的刘邦,得到了自家中传来的消息。 ——生了。 ——是个儿子。 ——按你之前的意思,唤作盈······ ——保盈持泰、持盈守成的盈········· 第268章 重归长安 在太庙正堂跪了许久,刘盈都没能等来老爹刘邦一句答复,甚至哪怕是一声冷哼。 待刘盈满怀忐忑的抬起头,老爹的身影,却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对于太庙中发生的这场父子交谈,或者说‘奏对’,除刘邦、刘盈两位当事人之外, 自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因天子刘邦驾临,而云集于沛县的刘交、刘肥等宗亲诸侯,以及王陵、张苍的元勋功侯,也只是在刘邦祭过太庙之后,收到了一个‘起驾回京’的命令。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太庙里发生了什么、天子刘邦对太子刘盈说了什么。 刘盈也不知道,对于自己‘移封弟弟刘如意为淮南王’的提议,老爹刘邦,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 时光荏冉,汉十二年的气息,也随着一场漫天飞雪,悄然降临在了关中大地。 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身体状况才刚好转些许的刘邦,便不知为何再次病倒; 回到长安的第一时间,刘邦年迈虚弱的躯体,便再次躺回到了长乐宫长信殿,那张令刘邦感到厌恶,又感到无比熟悉的病榻之上。 天子都于归途病倒,那即便太子刘盈是‘携胜归来’,也自是没有了盛礼迎接的道理。 陪着老爹回到长乐宫,把太医熬好的药给老爹灌下,再将担忧天子的朝臣百官安抚一番,刘盈便拖着疲惫的身躯, 来到了未央宫。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 久别归来, 终于可以和母亲再次见到面, 刘盈本该感到高兴才是。 但即便是撇开‘老爹生着病,不方便流露出喜悦’这一忌讳不说,站在未央宫司马门外,正驻足不前的刘盈,心中也提不起丝毫开心。 倒也不是说,刘盈不愿意见到母亲吕雉。 而是······ “殿下。” 一道身影自司马门内走出,终是让刘盈愁云惨澹的面庞之上,涌上那么些许生气。 “舅父!” 激动难耐的一声轻呼,刘盈不忘快步走上前,面带忐忑的抓住舅父吕释之的手臂。 “舅父。” “母后······” “可还含怒?”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带心虚的询问,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顿时出现了一抹苦笑。 稍回忆一番自己出宫之前,妹妹吕雉的语态、神情,再看看刘盈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眸,吕释之终又是苦笑着一摇头。 “殿下久别重归,皇后自是翘首以盼,欣喜于心。” “然适才,臣临出宫之时, 皇后,又似略带些恼意······” 听出吕释之语气中的无奈, 刘盈纵是对此早有预料, 面色也是不由更紧了些。 ——临出征之时,为了取得母亲吕雉‘可以率军出征平叛’的允许,刘盈是拿‘绝对保证自身安全’为筹码的······ 什么‘情况不对立刻就跑’啦~ ‘绝不靠近前线二百里以内的范围’啦~ ‘绝不暴露在地方战略视野当中’啦~ 以及‘绝不让自己陷入险境’之类的许诺,刘盈临走前,那是不要钱似的往老娘面前撒。 但实际上,早在许下那些诺言的时候,刘盈心里就知道:真要在保证‘出征平叛’的同时,去履行那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诺,那刘盈还不如乖乖窝在长安,让老爹拖着病躯去平叛!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 ——此番‘代父出征’,刘盈是去捞武功,竖立‘勇武’的人设,从而填补自己‘过于仁弱’的人设短板的! 既然是立人设,尤其是‘勇武’的人设,那刘盈就不可能真的和自己先前,向母亲吕雉许诺的那样,一看到敌人就不顾一切跑,乃至于不靠近战场半步。 至于‘绝不让自己身处险境’,那就更不可能了。 这天地之间,哪有绝对没有风险的事? ——就连做饭时切菜,都有可能割到手指头! 让一个参与战争,尤其是以‘主帅’的身份,带着‘立威’‘立武’的追求参与战争的人,保证自己在整场战争中‘不身处险境’? 别说是刘盈这个带有强烈目的性的指挥官了,恐怕就连军中的庖丁、运粮的民夫,都不敢做这样的保证。 所以在刘盈看来,自己都许下这么不靠谱的诺言了,老娘却依旧相信,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但话又说回来:达成默契归达成默契,但刘盈在此番出征途中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和自己许下的诺言,差得太~~~~~~多了些。 甚至可以说,刘盈的所作所为,几乎就是那些诺言的反面极端! ——说好‘情况不对就跑’,结果非但不跑,还特意放出消息,让英布找到了自己的行踪; ——说‘不靠近前线二百里范围内’,结果整场战役的主战场,都被刘盈直接放在了自己所在的庸城; 尤其是‘不身处险境’一项,刘盈违背的最为彻底。 ——若是将此次平叛中,刘盈所采取的主要战略战术总结成一句话,那直接就是‘以自己做诱饵,把英布困在庸城之下,以尽快促成决战’! 如此激进,甚至可以说是如此冒险的战略部署,别说是身为储君太子的刘盈了,恐怕当今汉室百十来位元勋功侯,都没几个人有胆子玩儿! 想到这里,刘盈对母亲吕雉的恐惧,也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因为刘盈才想起来:在前世,老爹刘邦御驾亲征,去平定英布之乱,又在楚地与英布主力遭遇时,就连老爹刘邦,都是第一时间选择避战,以求‘挫敌锋芒’······ “唉~” “一顿臭骂,估计是怎么都免不了了。” “如果不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还要关禁闭······” 正当刘盈预测着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惩罚’时,一旁的吕释之思虑再三,也终是苦笑着上前,低声劝道:“殿下。” “于殿下此番平叛之所行,皇后纵是心坏恼怒,也当不抵思子之心切。” “便是于殿下稍有责备、喝骂,亦不过出于挂念、担忧······” “况殿下身皇后独子,纵此时不见皇后,也断无一世不见皇后之理?”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即便心中仍有迟疑,也是不由的苦叹着点了点头。 “是啊······” “反正躲不过······” 如是想着,刘盈便带着类似‘早死早超生’的想法,缓缓向着司马门走去。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刘盈想象中凶神恶煞,随时可能变身成暴龙的母亲吕雉,正擒泪站在宣室殿外的了远台,满怀思念的紧盯着司马门。 此时的吕雉,在等一个人。 在等一个头顶远游冠、腰系赤霄剑,身着太子冠冕的瘦弱身影,从司马门走入未央宫······ · 与此同时,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闭目躺在病榻之上,仍因嘴中那股药味皱眉不已的刘邦,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客人’。 “陛下···可好些了?” 一声苍老而又熟悉,语调却极为缓慢的轻唤传入耳中,惹得刘邦赶忙撑起身。 待看清萧何那老态龙钟的身影,以及那张遍布沧桑的面庞,老天子也终是被身旁的内侍扶坐而起。 “萧何啊······” “咳咳······” “不过几月不见······”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又······又老了些啊······” 听到刘邦这一声不是夹杂的咳声的低语,萧何足足反应了三息,才呵笑着抬起头,又费力的将耸拉着的眼皮抬起了些。 “陛下说的是······” “臣······老的快了些······” “唔······” “快了些······” 看着萧何那句偻的身影,以及那张即便老的眼睛都睁不太开,都还让人觉得和蔼无比的面庞,老天子也是不由红了眼眶。 笑着眨几下眼,将眼眶边的泪水憋回去,刘邦才伸出手,在两位寺人的搀扶下起身,缓缓来到了萧何身前。 “萧何啊······” “萧何······” “朕之师······” “朕之兄·········” 几声低沉的感叹道出口,一旁的寺人也已取来蒲团,待刘邦盘腿坐下,又将一张厚厚的锦被披上刘邦肩上。 就见刘邦缓缓伸出手,拉过萧何那不比自己光滑到哪里去的老手,轻轻包在了自己的双手之间。 “太子······” “咳咳咳······” “太子此番平叛,朕,亲自去看了······” “将士斗志高昂,万众一心······” “太子勇武、聪惠,于战争之事,也终归是有所知稔······” “唉······” 说几句的话功夫,刘邦便感觉有些气息不足,止住话头,自顾自调整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于农桑之事,太子也算是有所心得······” “嘿······” “太子之前还说,郑国渠,已是修了······” “往后,就该修修渭南的水利······” “五年之内,还要打通巴、蜀的水路,运巴、蜀之粮,供给关东······” 刘邦慢条斯理的说着,萧何则任由双手被刘邦捧在手心,低眉侧耳,仔细听着。 等刘邦说完,萧何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好似网络卡顿下的游戏人物般,呵笑着缓缓一点头。 “是······” “太子······不堕陛下威名······” “此宗庙之幸······” “社稷之幸·········” 费力的道出这番话,就见萧何似是死机般,呆愣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登陆’般点点头,继续道:“赵王······” “呃······” “赵王比之太子······不足者甚······” “逊之者甚······” 看着老兄弟、老伙计,此刻却如同一个凋塑般,几句话出口,就有滞愣在面前,刘邦纵是嘴角仍噙着笑,泪水却也抑制不住的从眼眶滑落。 满怀唏嘘的发出几声长叹,又擒泪笑着拍了拍萧何的手,刘邦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顺便抿抿嘴,将泪水咽下去些。 “此去丰沛,朕,把曹参带回来啦······” “过几日,朕便打算让曹参做御史大夫,也好为日后做准备······” “等曹参稍熟悉下相府,咱老哥俩,也总算是能闲下来,到处去看看······转转······” 听闻此言,萧何却并未再开口,只缓缓抬起头,轻笑着、微微点着头,对刘邦轻轻眨了几下眼睛。 就见刘邦稍抬起手,不着痕迹的抹把脸,便笑着低下头,似是闲谈般道:“过往这一年,关东,去了很多异姓诸侯······” “就连卢绾······” “唉······” “太子的意思,是让恢去做梁王,让长去做燕王,再派老成稳重的相国,兼任王太傅······” “朕,都决定答允了······” “只是这淮南,朕······ “咳咳······” “实在不······” “吭哧吭哧吭哧!!!” 一句话没说完,刘邦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惹得一旁的宫女寺人一阵手忙脚乱,却也不敢将刘邦扶回榻上。 最终,还是一个老太监上前,咬牙替刘邦抚了抚胸前,又不住轻轻拍着后背,才终是让刘邦的咳声稍减缓了下来。 就见刘邦狼狈的抬起头,让身旁的寺人替自己擦去嘴角的口水,再伸出手,示意寺人扶自己起来。 趁着被扶起的功夫,刘邦嘴上不忘继续说着:“淮南······朕······” “咳咳······” “太子说,应该让如意·······” “让如意去做···呃,做淮南王······” “朕,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话的功夫,刘邦也终是被扶回了榻上,却并没有立刻躺下去,而是坐在榻沿,费力的眯起眼,将头稍往前探出些。 “朕,该如何是好?” “朕,该不该答允太子,让如意,去淮南做王?” 第269章 如意类父?刘长表示不服! 未央宫,椒房殿。 被母亲吕雉紧握着手臂坐了下来,看着老娘那被泪水沾满的面庞,刘盈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按照刘盈的预想,在见到自己后,老娘绝对会对自己破口大骂, 然后开始考虑关禁闭的问题! 为此,刘盈方才还和吕释之盘算着,要演一出苦肉计来着。 但眼前的状况,却颇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 “母后~” “孩儿知错了·······” 被老娘那延绵不绝的泪水吓得魂不守舍,刘盈最终还是绝对:先认错! 毕竟再大的错,先认错, 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不料听闻刘盈此言,吕雉却只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将刘盈的手臂攥的更紧了些,似是生怕刘盈跑掉似的。 “无妨~” “无妨·······” “回来就好·······” “回来就·······” 说话的功夫,吕雉才刚平复下些许的情绪,便再次激动了起来,语调哽咽着,竟连一句话都没法说全。 见此状况,吕释之也终是放下心来,轻手轻脚退出了椒房殿,将这难得的温馨时刻,全然留给了久别重逢的母子二人。 随着殿内的宫女、宦官,都被吕释之招呼着退出殿内,吕雉只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哭到伤心处,更是一把拉过刘盈的头, 旋即将刘盈紧紧保住。 “吾儿~” “吾儿·······” “可担心死母亲了·········” 看着老娘这幅模样, 刘盈感动之余, 心中的愧疚之情,也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曾几何时, 刘盈还曾天真的认为:老娘吕雉, 那就是个雷打不动的女战神! 就连身为开国皇帝的老爹刘邦,都不能让这个坚强的女人动摇哪怕分毫! 但此刻,看着老娘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母亲般,因为自己平安归来,而抱着自己痛哭不已,刘盈的心,只被一抹澹澹的苦味所充斥······ “母后,孩儿·······” 话刚说出口,刘盈便惊奇的发现:就连自己的语调,都被老娘那抽泣、哽咽所传染。 调息着抚平声线,刘盈终还是满带愧疚的抬起头,朝老娘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往后,孩儿哪都不去了。” “母后在哪里,孩儿就在哪里;母后在长安,孩儿就一步不离长安!” “英布之后,吾汉家于关东,也再无忧心之所,孩儿,也断不会再率军出征·······” 说着,刘盈的头却是越来越低, 到最后,就连声线都微弱的让整个殿内落针可闻的程度。 ——身为让母亲伤心的‘罪魁祸首’,刘盈说起这些安抚的话,总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没有底气······ 但出乎刘盈意料的是,对于自己又一次许下‘不胡闹了’的诺言,老娘却依旧是满怀欣慰的笑着一点头,就好似从来没有怀疑过刘盈,真的有可能对自己说谎。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又垂泪笑着连说几声‘回来就好’,吕雉的情绪,才总算是堪堪稳定了下来。 再被刘盈温言安抚一番,那似决堤般涌出眼眶的泪水,也终于是有了些许断流的趋势。 见母亲丝毫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刘盈思虑片刻,终还是决定将话题赶紧移开。 ——毕竟再怎么说,对于‘自陷庸城’这件事,要说刘盈在谁面前会承认‘自己错了’,那便是母亲吕雉无疑······· “孩二不在这段时日,母亲可还安好?” 僵笑着发出一问,刘盈不忘装摸做样的看看左右,才继续问道:“平日,母亲可是最喜恢、长。” “怎今日椒房,不闻长喧闹之声?” 见刘盈面色僵硬的岔开话题,吕雉的面容之上,本稍涌上了些许哀怨。 但在听到刘盈问起庶子刘长之时,吕雉只‘噗嗤’一笑,顿时苦笑起来。 “唉~” “长啊·······” “说起这长,母亲就头疼。”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但吕雉的面容之上,却是应声涌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若说今之皇子八人,肥、恒、恢三者,虽脾性各有所异,然皆还算恭顺、温良。” “肥温、恒善、恢信,皆为朝堂论以为良善。” “便是赵王,亦尚知以礼待人、恭敬师长。” “独长此子·······” “唉·······” 说到这里,吕雉只苦笑着朝殿外一昂头。 “前日,叔孙太傅请来几位大贤,于宫中教诸皇子习读经书。” “然辰时,长晚到三刻;暮时,又早退半晌·······” “昨日习读,长更大闹石渠阁,竟又气走了好几位老儒·······” “宫里都说,那几位老儒出宫之时,便是颌下苍髯,都已不遗几绺·······” 听老娘说起七弟刘长在最近这段时间的‘表现’,刘盈也是不由苦笑起来。 要说当今刘邦,八个儿子里有那个最‘不类父’,那或许还有商榷的空间。 ——畏首畏尾的长皇子刘肥、从来不知‘流氓’为何物的老好人刘恢、毫无存在感的老六刘友,甚至包括刘盈本人,都可以竞争一下这个荣誉头衔。 但要说谁最像刘邦,首当其冲者,便是皇七子刘长无疑! 在先前,刘长年纪还小,没显现出性格,这才让天子刘邦生出‘如意类我’的念头。 但此刻,在刘长刚刚年满三岁的眼下,这位七皇子所展露出的‘天赋’,就已经惊艳了整个长安。 虽然离开长安有一段时间,但无论是走之前还是走之后,七皇子刘长的‘光荣事迹’,也从不曾消失于刘盈耳旁。 就说方才,吕雉提起年仅三岁的刘长大闹石渠阁,气走教书的老儒不说,还把老家伙们的胡子都拔掉了不少。 授业之师,被学生把胡子拔了个底儿掉,这够过分了? 还没有! 对于这位七皇子殿下而言,这,顶多不过是开胃菜! 就刘盈目前所知:在自己离开长安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刘长光是因为‘不敬学师’而被吕雉关禁闭的次数,就不下三十次之多! 什么迟到早退、拔老师胡子,都还算轻的! 刘盈甚至听说这个弟弟,还动不动往老师脸上吐口水、往老师的鞋里放异虫,乃至于一言不合,就给七老八十年纪的老儒一个大逼都!!! 这样一个顽劣不堪的皇子,换了任何一个‘正常’的时代,都肯定躲不过皇帝老爹一阵板子。 但偏偏眼下,是汉室! 坐在皇位上的,又偏偏是刘邦! 在从丰沛回转长安的途中,刘盈亲眼看到老爹在收到关中传来的‘趣闻’后,在御辇内笑的前仰后合。 至于原因,对刘盈而言,也着实不算难猜。 ——现在的刘长,实在是太像刘邦了······· 刘盈甚至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老爹小时候,先太上皇也曾给老爹找过老师,那老爹对付老师的办法,也必然和如今的刘长如出一辙。 毕竟有些东西,并不是单靠学,就能学会的······· 起码对于刚三岁的刘长而言,耍流氓这种天赋······· 绝对属于血脉传承!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眉宇间,却也不见丝毫不愉。 对于弟弟‘爱胡闹’这一点,刘盈看的还是比较开。 毕竟再怎么说,一个爱胡闹的弟弟,总好过一个温文尔雅、风评上佳,还有个姓戚的母亲整天哭啼啼的弟弟。 “如此说来,长,可是又为母亲禁足宫中,面壁思过?” 却见吕雉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长自幼丧母,尤其母困顿之时,母亲,本可稍行救助·······” “唉~” “于长,母亲心中有愧·······” 说着,吕雉便面带苦涩的稍低下头去。 “及禁足,母亲倒是想。” “只今日辰时,长、恢便自侧殿遁走,不知又去了何处。” “宫中风闻,长似不忍母亲劳苦,欲制一织机?” “又恢素来憨厚,当是为长又诱拐去了何处·······” 看着母亲说话的同时,面上却始终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刘盈也是不由低下头去。 要说刘盈这几个兄弟,谁身死最凄惨,那恐怕就当属老七刘长无疑。 盖因为刘长的生母,是如今的宣平侯张敖尚为赵王之时,委身于赵王宫内的后嫔,氏赵。 对于彼时的张敖而言,长安朝堂对异姓诸侯愈发虎视眈眈,自己又刚娶了长公主鲁元为妻,对于泰山刘邦,张敖自然是绞尽脑汁的想要讨好。 巧合的是,在张敖同鲁元公主刘乐成婚之后不久,刘邦便刚好去了一趟邯郸。 刘长的生母赵姬,也正是在那时,被张敖献给了丈人刘邦。 更巧合的是,就那么一下下,赵姬便有了刘长。 但等张敖发现自己的后妃,居然怀上了刘邦的龙种之时,刘邦却早已吃干抹净,顺便对张敖喝骂了一番,便大摇大摆的回了长安。 既然怀了龙种,那张敖自然不敢将刘长的生母赵姬继续养在王宫中,碍于吕后‘名声在外’,又实在不敢把赵姬送去长安。 无奈之下,张敖只能将彼时,已经身怀刘长的赵姬送出宫,单独找了个院子养了起来,全当是给老丈人刘邦养了一门外室。 结果短短几个月之后,张敖的门客贯高便因为‘意图行刺天子圣驾’而被告发,张敖也受到牵连,被押往长安审讯。 身为赵王的张敖都被抓走,那赵王宫内的宫女、后妃,自也是难逃厄运。 自然,刘长的生母赵姬,也同样不例外。 被贯高一桉牵连而锒铛入狱之后,赵姬也没坐以待毙,寻了些关系,便找来了吕雉最亲信的外臣:审食其。 但当审食其带着托付,将‘赵地有个女子,怀有陛下的子嗣’这个消息带给吕雉之时,却被彼时的吕雉暗中压了下来。 就这样,赵姬便在牢中,生下了苦命的七皇子刘长,并于之后不久自尽。 等这件事被天子刘邦知晓之时,赵姬早已惨死牢狱之中;尚还在襁褓之中的刘长,也就此被养在了皇后吕雉膝下······· “唉~” “我那哥哥虽然也命苦,倒也好歹跟母亲生活过几年,还记得母亲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老七,却几乎是打睁开眼,就没了娘啊·······”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的目光便不由撒向殿外,漫无目的的发起了呆。 虽然刘盈前后三世,都不算‘没娘的孩子’,但对于这种感觉,刘盈却莫名其妙的能有些感同身受。 只不过,刘盈没有发现的是,趁着自己发呆的功夫,老娘母亲却是朝殿侧一招手,叫来了一名宫女。 “去,将驹儿唤来。” 饶是吕雉尽量将声线压到了最低,但那因哭泣而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也还是让刘盈将心绪收回眼前。 “母亲?” 略带询问道一声轻唤,却只见吕雉笑着微微一摇头。 “且不急。” “且不急·······” 听闻老娘此言,刘盈的心中,只顿时涌上些许不祥的预感。 “老娘·······” “不会又要往我被窝里·······?” 看着母亲望向自己时,脸上那抹微笑越来越像后世常见的‘姨母笑’,刘盈只顿觉嵴背一阵发凉,后腰一阵发酸! 纠结片刻,刘盈也终还是放弃挣扎,如同屈服于命运般,缓缓低下了头。 “罢了罢了·······” “这种事,尤其还是老娘强塞过来的·······” “不要又能怎么办呢?” 刘盈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的功夫,那女子也已是出现在了吕雉身侧。 朝吕雉盈盈一福身,那女子便侧过头,娇羞的撇了刘盈一样,便臊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 “嗯·······” “眉眼倒是清秀,也和气。” “就是身材·······” “嗯·········” “嗯?” 不等刘盈发现异样,便见吕雉满是欣慰的笑着起身,轻轻将女子的手从腹前拉开。 待女子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映入眼帘,刘盈只瞠目结舌的站起身,而后直愣在了原地。 “怎么?” “不过数月,盈儿便认不出驹儿了?” 却见吕雉戏谑的发出一问,又满是好笑的替那名‘驹儿’的女子将头发挽上耳间,嘴上仍不忘继续调侃着:“吾儿,可真不愧是陛下子呢!” “幸了姬、有了后,到头了,却连妾都认不出了?” 第270章 中尉、卫尉,太子都不见! “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 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 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 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 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 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 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 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 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 第271章 种瓜得瓜 “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 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 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 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 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 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 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 凡大军之粮米用度, 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 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 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 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 第272章 窃米者族! 从对未来的美好崇敬中缓过神,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轻松。 至此,粮米官营政策,已经打下了足够坚实的基础,也形成了足够使政策稳步推行下去的惯性。 换而言之:从今往后,凡是关于粮米官营政策的事, 都已经不太需要刘盈去操心了。 每年秋收之后,百姓无论是想把粮食存进少府的粮仓,亦或是直接卖给少府,都只需要少府去忙活。 至于代民储粮的利益,少府更是必然会得到相府的鼎力支持。 ——百姓存粮于少府的‘十分之一’仓储费,可有一半都是相府国库的! 哪怕是为了确保自己那一半不会出问题,如今的丞相萧何, 以及基本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丞相曹参,都必然会动用自己所有的力量, 来为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保驾护航。 而这,也正是当初,刘盈答应将代民储粮的利益让给国库一半,而非让少府通吃的原因。 ——国库的背后,是掌管国库的相府,准确的说,是丞相本人; 而少府代民储粮一事的背后,则是包含代民储粮在内的‘少府官营粮米’政策。 将代民储粮所得的利益让出一半给国库,就意味着往后的每一任汉相,乃至于往后的每一届丞相府班子,都天然成为了少府官营粮米政策的既得利益者。 说白了, 刘盈只不过是通过‘代民储粮所得收益,国库、内帑各得一半’的方式, 把包含丞相在内的整个丞相府,都无限期绑上了粮食官营政策的战车上而已。 而现如今,有了足够的粮仓、有了足够大的政策惯性和认可度,再加上如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刘盈, 以及往后每一任丞相以及相府官员做靠背,少府官营粮米政策,便已然稳如泰山! 当然,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少府‘代民储粮’的收益会越来越低,并最终彻底消失。 这既是历史的惯性,也是历史的必然,同时也是刘盈,乃至整个汉室中央所要达成的目标:让每一个百姓,都具备为自家储存粮食的能力。 但等到了整个关中,乃至整个天下,都没有百姓需要少府‘代民储粮’的那一天,即便失去了丞相以及相府的力挺,少府也足以凭借这几年的发育期,积攒下足以撑起粮米官营政策的实力。 而到了那一天,积攒下无数粮米、钱币,以及各式军械、物资的庞然大物——少府,就将成为刘盈屹立云巅,手握天下大权的坚实基础! “那一天······” “应该不会太远······” 面带崇敬的发出这声轻喃,刘盈的眉宇间,也悄然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自信。 却也正是在此时, 阳城延语带自责的一语,在刘盈的头上泼下了一盆不大不小的冷水。 “家上。” “还有一事,虽尚不算大,然臣以为,亦当使家上知晓······” 迟疑的道出此语,待刘盈温笑着一点头,就见阳城延又自顾自纠结一番,才面带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幸蒙陛下卷拂,少府官营粮米、代民储粮等诸事,皆未出大谬。” “然去岁,少府于关中各地所设之粮仓、粮市,皆偶有小患,为臣所知······”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笑意只一滞,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 肃杀之气! “少府之言。” 语调清冷的一语,刘盈便将身子陡然一正,眉头更是立时锁起。 ——对于阳城延口中的‘小患’,经过前世那几年皇帝生涯洗礼的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唉······” “怎就······”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直在心中一阵叫苦不迭。 但话都说出口,纵是再后悔,阳城延也只好暗自摇了摇头,将那意料之中的‘小患’,摆在了刘盈面前。 “其一者:去岁,少府自关中粮商米贾之手,得储粮之仓无算;然少府官、吏本无多,又大半本有他职,各粮仓之督仓官、吏,实空缺甚大。” “无人可用之下,臣只得以少府本有之百石、二百石,而一人兼掌一县,乃至数县之仓。” “只如此一来,各仓不得督仓之官亲镇,仓中米粮,便多有受窃之虞······” 满是自责的说着,阳城延的眉头也是紧紧皱了起来,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抹深深地无奈。 “单去岁春四月至秋收,关中各仓存粮受窃之事,便有不下数百起;” “少府自关中粮商手中所得之米粮上万万石,更有数万石为贼、盗,乃至督仓之吏私取,而至今未能追回······” 听阳城延说到‘好几万石粮食被盗走’时,刘盈紧锁的眉头,终于是稍疏散了些。 ——早在决定推行‘少府官营粮米’政策之时,刘盈对类似事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米的地方就有老鼠。 就连后世,都难以完全杜绝国有物资被盗用;连如今的国库、少府,都不时发生‘窃鼠食人’的闹剧,更何况是遍布在关中各地,还没有官员监督的粮仓呢? 在阳城延以‘少府人手不够’作为铺垫时,刘盈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好在最终,从阳城延嘴中道出的数字不是十几万石、几十万石乃至上百万石。 可即便如此,刘盈面上的恼怒,也是让阳城延一阵胆颤。 ——要知道去年,关中粮食价格的最低点,那也是少府入场之后的二千钱每石! 几万石粮食失窃,单从价值来算,这就是上千万钱的损失! 按照汉室‘家产十万钱以上,便是中产之家’,以及‘中产以上可为官’的潜规则,这批丢失的粮食,足够撑起一百个家庭,从一无所有一跃而为‘中产之家’! 换个角度来说:少府过去半年时间的损失,就等同于一百个可以出官员的中产之家,一下就失去了所有资产······ 想到这里,阳城延便认命般低下头去,满是自咎的等候起了刘盈的数落。 在阳城延看来,如此巨大的损失,已经足以让自己因‘官营粮米’一事获得的政治威望尽数消散,甚至还会召来灾祸。 但稍有些出乎阳城延意料的是,听到自己这番话之后的刘盈,却并没有立刻流露出破口大骂的架势,只阴沉着脸一昂头,示意自己继续。 见此,阳城延也只好重新抬起头,继续道:“除米粮受窃,少府去岁于关中各处所设之粮市,亦偶有差池。” “凡去岁,关中各地粮市市令擅权,私加价而货米与民牟利者,便得十数人。” “更有私降价而货粮与亲、故,乃至私留货粮所得之钱,谎报‘受窃’‘受潮’‘溃烂’,而得私利者。” “近数日,臣更偶有所闻:远长安之地方郡、县,更有平价货粮与商贾,以谋私利之事······” 听到这里,刘盈面上阴沉,只顿时为一阵怪异的笑容所取代。 母庸置疑:西汉官员在‘以公谋私’上点出的技能点,实在是令刘盈有些大开眼界。 听听阳城延说了什么? 自己加价卖粮、低价卖给亲友,倒也就罢了! 甚至就连上千年以后,才被华夏官僚发明的‘火耗’,都因为刘盈推出粮米官营,而提前出现在了西元前的华夏大地! 至于以正常价格卖粮给商人,从而获取利益,那就更不用提了,就连刘盈,都恨不能为这样的人竖起大拇指,喊上一句‘聪明’! ——早在将自己受刺之事归咎到粮商头上,并以此为粮米官营开路之时,刘盈就已经做出了规定:凡是商人从少府买粮,就必须以两倍的价格购买! 这无关乎个人情感,而是因为仇视、敌视商人,本就是汉室的政治正确。 与此同时,也是刘盈想要将‘我因为粮价的事遇刺’的戏唱的更真一些,顺便敲打敲打商人群体。 在当时,刘盈也曾考虑过:会不会有百姓以正常价格买回粮食,再加价卖给商人牟利。 但最终,刘盈还是没有把这个可能性太放在心上。 至于其原因,也不难理解。 首先,当今天下最仇视商人的群体,就是百姓! 让百姓为了钱,就把平价买来的粮食卖给自己痛恨、天下鄙夷的商人,本就有些不大可能。 再有,便是即便卖了,对刘盈、对汉室而言,也完全可以接受。 盖因为自打当今刘邦‘先入咸阳’那一天起,关中百姓,就是刘汉社稷最坚实的基本盘! 百姓能从商人手里赚钱,那就算朝堂亏一点,也绝对是好事。 ——按照如今汉室对官员的监察力度、能力,就算国家直接给百姓发钱,恐怕都发不到百姓自己手上! 能让百姓多个获利的途径,也不能算是坏事。 但刘盈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个刻意留的口子,竟然让官僚先发现了。 ——粮价二千钱,商人要花四千钱才能买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有人能以三千五百钱,乃至三千八百钱每石的价格卖粮,商人们就能抢破头! 而去年的关中,能以二千钱的价格从少府粮市买到粮食的,显然并不只有寻常百姓。 “聪明人呐······” “以高于二千、低于四千的价格,给商人无限量提供粮食,转过头,又只需要上报粮食是‘百姓平价买走’······” “无本买卖,一本万利啊······” 阴恻恻的笑着,刘盈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稍叹了口气。 反贪反腐,本就是人类社会的千古难题。 尤其是在通讯落后的汉室,别说杜绝贪腐了,恐怕就连惩治抓到的贪官污吏,都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这件事,刘盈前世就想的很清楚了。 ——尽人事,听天命。 尽量增加监管力度,争取类似事件发生的概率降低。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敛回面上的讥笑,满是严肃的抬起头。 “后日朝议,孤会奏请父皇:自今岁开春时起,少府于关中各处所设之粮市、粮仓,皆遣御史监之。” “除遣御史以监粮市、粮仓,卿也可于少府卿曹共讨,另寻益法。” 语调沉稳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稍一沉思,便又问道:“去岁窃米之贼、盗,及擅权之仓吏、市令,今何在?” 就见阳城延只赶忙一拱手:“窃米之贼、盗,多逃之夭夭,官、吏亦有遁逃者;” “因窃米而为地方所捕之贼人十数,皆为地方罪之以‘盗’,当于各地方监押。” “皆官、吏,则多尚于廷尉牢狱,以待审讯。” 听闻此言,刘盈只稍一点头,便从座位上站起身。 “还劳少府亲往相府,请酂侯行文关中各郡县:凡因窃少府粮仓米而受捕者,皆押解至廷尉牢狱。” 面色严肃的做下交代,待阳城延躬身领命,刘盈便将面前的竹简移开,再从一旁取过一卷空白竹简,开始奋笔起书起来。 不片刻的功夫,刘盈便将上半身重新挺直,又对着竹简上未干的字迹吹了几口气,才将竹简推到了阳城延面前。 “此,乃孤所拟之《仓律》。” “少府可先观之,再于少府官、吏共伤,以查漏补缺。” “待此律成,孤便以此律奏请父皇,入以为汉律。”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纵是本就坐直了身,也是赶忙将身姿又一挺,眉宇间,也尽带上了郑重之色。 ——刘盈这架势,分明是要着律! 而且是于如今汉律中的《户律》《贼律》《赋律》平齐的一篇完整,且具有特定指向事务的新律! 如果此事最终得以成行,那按照往常的惯例,单是刘盈刚才道出的‘查漏补缺’四字,就足以让阳城延,在这个新律上得到副署! 副署一个新律,虽比不上如今的丞相萧何独自编撰整个《汉律》的功绩,却也足够让阳城延喜出望外了。 ——别说是如今的汉室了,就是过去数百年、往后数百年,有几个做臣子的,能有比肩萧何的功绩? 更何况阳城延,还只是个工匠出身,至今都因位列九卿,而稍有些坐卧不安的‘元勋’而已······ 将激动地情绪稍按捺下去,阳城延便低下头,满带着庄严,查看起了竹简上的‘《仓律》’草桉。 而当这份‘草桉’的第一条引入眼帘,阳城延面上的庄严之色,便被一抹若有似无的胆战所取代。 “凡内帑、国库,即朝堂有司、地方郡县储粮之仓,又少府代民储粮之仓,皆谓之曰:官仓;” “民窃官仓米者,黥······” “吏窃官仓米者,死······” “官窃官仓米者······” “z······” “族!!!” 第273章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 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 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 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 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 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 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 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 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 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 尔来, 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戒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 第274章 曹参?老熟人了 “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谨拜家上。” 数日之后,未央宫,凤凰殿。 见曹参孤身一人走入殿中,又对自己规规矩矩一行礼,刘盈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了上前搀扶的冲动。 “平阳侯快快请起, 快快请起······” 从座位上起身,朝几步外的曹参稍一虚扶,又不卑不亢的对曹参拱手一回礼,刘盈才带着一抹略显僵硬的浅笑,重新坐回了上首的坐位置上。 按理来说,刘盈身为太子,如今更肩负监国之责,即便是曹参这样食邑万户、位列三公的元勋, 也完全可以端一端‘君’的架子。 再不济,也就是尊重对方的年纪及崇高的政治地位,以平和的心态对待就是。 可即便对此心中有数,但在看到曹参那张明明没有刻意绷起,却又无时不让人感到压迫的面容时,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胆颤起来······ ——在前世,要说刘盈最害怕谁,那除了老娘吕雉,就首数这位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位居汉开国功侯第二位的平阳侯无疑! 除了曹参,别说是自己的太傅叔孙通、汉室第一任汉相酂侯萧何了,就连老爹刘邦, 都未曾让刘盈有过这般程度的恐惧! 尤其是在前世, 天子刘邦驾崩,刘盈得以继承皇位之后,头顶汉相之职的曹参, 更是几次三番教刘盈做人,且丝毫不留情面! 什么指责刘盈不用功读书、整天沉迷酒色享乐,这都还在其次;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喝骂太傅叔孙通‘不好好教育刘盈,实在是有负君恩’,也根本不值一提。 最让刘盈刻骨铭心,甚至至今都还记忆犹新的,是在前世,发生的那件彻底摧毁刘盈信心的事。 彼时,天子刘邦已经驾崩两年,刘盈也年满十七,虽然还没有到加冠成人的二十岁,却也是已经到了民间男子‘始傅’,即开始承担税赋、徭役的年纪。 年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靠近加冠成人,母亲吕雉又被皇后张嫣稳住,便使得彼时的刘盈,也渐渐生出了些插手朝政,开始逐步掌控朝权的意图。 恰巧彼时, 丞相萧何亡故,按照天子刘邦驾崩前的安排, 平阳侯曹参得以继任汉相之职。 于是,刘盈便天真的以为‘时机一到’,就将曹参召入了宫中。 等见到曹参,刘盈便直言不讳的问道:平阳侯成为丞相已经三个多月,但朕听说平阳侯整日都无所事事,甚至还整天喝酒睡大觉? 对于刘盈的提问,彼时的曹参只面色如常的一点头,更是让刘盈喜出望外。 自认为‘抓住了曹参的把柄’之后,刘盈便对曹参隐晦的指责道:平阳侯还是认真一些,起码要把本职工作做好;若不然,平阳侯这个汉相,岂不是白吃朝廷万石的俸禄? 在彼时的刘盈看来,曹参一个臣子,还在齐国当了那么多年国相,远离中枢多年,又是刚上任没多久,在朝中更是没什么势力; 被自己这么一威胁,曹参必然会从此对自己马首是瞻,甚至帮助自己掌控朝堂。 但让刘盈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那一刻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天真想法,彻底葬送了自己所有的未来。 ——面对刘盈的问题,曹参并没有给出回答,而是反问了刘盈两个问题。 陛下和太祖高皇帝相比,谁是更优秀的皇帝? 臣和已故的酂文终侯相比,谁是更优秀的丞相? 这两个问题的答桉,自是不言而喻。 正所谓:帝之功高,莫过于开国立庙,为一朝之始足; 别说是前世的刘盈了,凡是汉室的天子,包括历史上的汉文、汉武、汉宣在内,都不可能比刘邦更‘优秀’。 或者说,哪怕真的有谁比刘邦更‘优秀’,也绝不可能亲口承认:朕比太祖高皇帝更‘优秀’。 至于萧何,那就更是母庸置疑的了。 ——在历史上,酂文终侯萧何,是刘汉二百余年,唯一一位收获‘权臣三件套’荣誉的臣子!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 在这样一个青史留名,甚至极有可能是‘青史第一相’的人物面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更优秀。 而在刘盈给出‘朕不如高皇帝,卿不如酂文终侯’的答桉之后,曹参一语,便彻底击碎了刘盈君临天下的所有希望。 曹参说道:既然陛下不如高皇帝,臣也不如酂文终侯,那为什么要做改变呢? 臣知道自己不如酂文终侯,所以将酂文终侯立下的规章制度全部保留,没有做出丝毫变化;难道陛下就不知道自己不如太祖高皇帝吗? 既然陛下不如太祖高皇帝,那为何还要过问朝政之事呢? 臣做了丞相之后,虽然整日里喝酒、睡觉,但这不过是因为酂文终侯的规章制度太完美,根本不需要臣画蛇添足;陛下为什么要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责备臣没有恪尽职守呢? 就这短短几句话,本还望向收服曹参,甚至于有朝一日君临天下的刘盈,便自此一蹶不振,抑郁而终。 ——因为在此事之后,有两件事,同时为天下人所熟知。 第一件,是曹参因‘萧规曹随’的美誉而名扬天下,被整个天下公认为‘汉室又一位贤相’; 第二件,则是刘盈以‘年齿不满就异想天开,想让刚平定的天下再次混乱’的负面形象,被曹参以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怼了回去······ 在此之后,曹参本就崇高的政治威望,直朝萧何的方向突飞勐进;而刘盈本就几近于无的威严,则自此彻底定在了‘0’点。 最让刘盈感到绝望的是:在此之后,母亲吕雉亲自拉着曹参,到自己面前道歉。 刘盈尚还清楚的记得,在曹参不冷不澹的说了句‘臣说得过分了点’之后,母亲吕雉对自己说:行了,别绷着脸了,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 “嘿······” “平阳侯曹参,汉开国功侯第二位,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谁成想,竟也是‘周吕旧部’、吕氏爪牙······” 在心中极尽讥讽的腹诽着,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却是愈发柔和,愈发平易近人了起来。 诚然,在刘盈灵魂深处,依旧存在着一撮对曹参的本能恐惧。 但有了前世的‘经验教训’,重头来过的刘盈,没道理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想到这里,刘盈便温言悦色的抬起头,望向曹参那张时刻透露出一抹严肃的面庞。 “上旬,朝中功侯、百官至宫外请见,孤曾明告诸公:但父皇未病愈,凡朝臣百官、元勋功侯,孤,皆不独见······” “只不知,平阳侯此来······?” 听出刘盈话中的深意,曹参却是不无不可的一点头,面色如常道:“家上之意,臣知之。” “然臣今日入宫,乃奉陛下之意,以近旬月,朝中急需决断之事,于家上稍行相商。” “且陛下虽仍卧榻,然疾已近愈;只陛下年事已高,又时值凛冬,陛下这才未亲临长信而主朝政事。” “家上大可不必过忧。” 听闻曹参此言,刘盈只似恍然大悟般一昂头,便笑意盈盈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对曹参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此,曹参也不再多绕弯子,径直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其一者:如今朝中,九卿出缺者有六,朝堂有司政务多有冗积,上下有所不通。” “陛下意,由臣、酂侯同家上相商,拟得此六缺之选,再呈由陛下圣裁。” “又前数日,酂侯亦抱病,故此事,恐当由家上同臣相商,以拟初选······” 闻言,饶是对此事早有预料,刘盈也不忘做出一副‘居然会这样’的神情,踌躇许久,才缓缓一点头。 “该当如是。” “该当如是啊······” “如今,尚不过冬十一月,民农多闲于家中,朝政尚不甚急。” “然若再不充补九卿之缺,待开春之时,便恐有朝政冗积,以误春耕之虞······” 慢条斯理的将早就打好的腹稿道出,刘盈便稍敛面上笑意,略有些严肃的望向曹参。 “依平阳侯之见,今九卿出缺之六,可有上佳之选?” 却见曹参闻言,略有些错愕的稍一愣,旋即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 “臣久离长安,方回长安不久,虽于元勋功侯略有熟知,然于朝中之事,尚无甚知解。” “此六缺之选,恐还当家上拟决。” 见曹参这般架势,刘盈只暗啐一声‘老狐狸’,面上却做出了一副沉思之状。 对于曹参这个反应,刘盈虽不算‘早有预料’,但也还算能理解。 ——早在前世,刘盈就已经明确认识到:平阳侯曹参,是开国元勋中少有的‘宅男派’。 嗯,宅男派政客,是刘盈为了曹参专门发明的词汇。 至于何谓‘宅男派’政客,也并不难理解。 在刘盈的认知中,‘宅男派’政客的特点,也可谓是极为鲜明。 就好比曹参,无论是担任什么职务,都永远会坚守‘后发制人’的原则。 如某条河,目前情况正常,但有决堤的风险,那么在曹参‘后发制人’的原则中,这个问题,就不是现在的问题,而是未来的问题。 而对于‘未来的问题’,曹参,乃至于每一个黄老学说的坚实拥护者,都必然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桉。 ——未来的问题,就等未来再解决;现在,只解决现在的问题。 所以,让曹参治理这样一条还没出事,但早晚要出事的河流,必然会导致的结果就是:不到决堤那一天,曹参就根本不可能想到还有一种方桉,叫‘防患于未然’。 绝提到朝堂之上,以及与朝臣百官之间的政治沟通,也是一样的道理。 ——天子提出问题,我反正不回答;但你的回答如果有问题,那我肯定要指出你回答 说白了,曹参这种人,就是实打实的‘保守派’,或者说‘滞后派’。 在曹参眼里,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永远不需要现在去担心;只要现在不出问题,那即便无聊到喝大酒、睡大觉,那也完全可以算是‘恪尽职守’。中的问题。 这样的行为或者认知,在后世往往被形容为‘懒政’‘怠政’; 可在如今的汉室,这,却被称为‘黄老无为’······ “老狐狸,又想来这一套······” 暗中腹诽着,刘盈终摆出一副‘实在想不到办法’的神情,苦笑着对曹参一摇头。 “平阳侯名扬天下,更乃父皇钦定之丞相继任之选;若平阳侯亦不知何人堪任,孤,自更无良选······” 轻飘飘使出一招太极,将曹参打来的棉花拳原路送回去,见曹参仍是一副皱眉沉思的模样,刘盈便又是一摇头。 “若实无他法,孤以为,亦可暂以往时之人,再复旧职。” “——汲侯公上不害,往时便为廷尉,乃前岁陈豨起乱代、赵,汲侯方因随军出征,而暂罢廷尉之职。” “今关东乱平,汲侯再任廷尉,当无不妥。” 略带试探的道出此语,见曹参并没有流露出那抹熟悉的‘你说的不对’的神情,刘盈才暗松了口气,继续道:“余者,亦同理。” “——曲周侯丽商,往时任卫尉而宿卫宫廷,乃去岁英布乱淮南,曲周侯为父皇拜为右相国,方暂罢卫尉之职。” “今曲周侯劳苦功高,又年事已高,然世子尚年壮,当可继乃父之前职,以为卫尉。” “——太子太傅叔孙通,往时便因拟《汉礼》而为奉常;今虽身太子傅一职,然奉常政务尚轻,以叔孙太傅兼任奉常,当无不可。” “——典客一职,历来便已‘清闲’闻于朝堂,纵无人担之,暂闲置半岁,亦可。” “及宗正,亦同典客······” 将自己的意见尽数道出,刘盈便摆出一副略有些忐忑的面容,语带心虚道:“平阳侯以为,如此,可否?” 第275章 前世仇,今世报 看着曹参再度陷入思虑之中,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扬起一抹细微的笑意。 如果是前世,曹参来这么一出‘你爹让我来跟你商量商量这事’,那刘盈说不定还真会傻乎乎的‘大放厥词’,顺便掉进曹参设的套里。 但经过前世那几年的‘爱恨情仇’,得以重头来过的刘盈, 早就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孩子了。 换而言之:今日这场对话的意义,此时的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看上去,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的合理——天子刘邦抱病,丞相萧何老朽, 太子刘盈年幼监国,‘准丞相’曹参接班在即。 在这个皇位、相位同时处于交接阶段的时间节点, ‘病重卧榻’的天子刘邦和‘年老不能视政’的丞相萧何, 将朝中九卿出缺的位置交给刘盈、曹参二人商筹,似乎是题中应有之理。 按照常理来说,九卿大半出缺,似乎也确实需要尽快落实补充,以免朝堂政务受到影响。 但实际上,这件事离藏着的门道,却让刘盈花了整个前世,才达到堪堪能看透一二的地步······ 首先,单从就事论事的角度上而言,这件事的最外层,是刘邦、萧何二人,对刘盈、曹参这两位继任者的考验。 即:准天子和准丞相,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能力, 在未来稳稳掌控朝局? 这一点非常好判断。 如果自信能在未来掌控朝局,那刘盈、曹参二人,都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来处理这次大规模的九卿任命。 这也正是刘盈方才,建议‘以曾经的九卿官复原职’,来答复曹参的原因。 ——曾经担任九卿的人官复原职,无疑最为稳妥,也能最大程度避免‘新官上任’所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 反之,若是没有在未来掌控朝局的自信,那在这次任命中,刘盈、曹参二人就会试着往朝中掺沙子,安插班底,以保证未来能有足够的势力。 好比刘盈,虽然暂时还不敢在卫尉这样的敏感位置动心思,但也很可能会在廷尉这样不算敏感,但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定话语权的位置,安排上自己的肱骨心腹。 反观曹参,作为未来的‘百官之首’,却并不方便在九卿的人选上发表看法。 这也是今日,曹参摆出一副‘我不提人选’的架势的原因。 ——盖因为对于丞相而言,九卿,就是丞相掌控朝局的触手, 也正是因此,丞相本人往往就需要在九卿的任命人选上保持沉默,以避‘擅权’之嫌。 所以,如果曹参没有在未来稳稳掌控朝局的信心,那曹参的注意力,就必然会放在自己未来的保留地:相府。 安排自己人担任要害位置,曹参自然是不敢;但将一些明显不会对自己予取予求的‘刺头’挪个位置,对曹参而言,自也是不在话下。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曹参自认为未来,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朝局,而自己的相府,又有计相张苍这样的‘刺头’。 这种情况下,曹参就可以来一出反向操作。 比如在此次大规模九卿任命中提一嘴:计相张苍大才,可堪九卿之职。 这样一来,张苍就大概率会被‘升’为典客、奉常这样的清闲九卿,曹参也可以快速整合相府,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朝堂之上。 而就目前,刘盈、曹参二人给出的反应来看,很显然:君臣二人对未来掌控朝局,都有十足的信心。 或者说,即便没有这个信心,二人心里也明白:在这场考验中,自己应该给出怎样的表现,才能让天子刘邦、丞相萧何安心。 而‘考验’,还只是这件事最外层的政治含义。 再向里一层,便是试探。 作为天子的刘邦,需要通过这样的试探来确定:在自己驾崩之后,身为继任者的刘盈,究竟是会以‘稳定’作为政权交接的首要任务,还是以‘效率’作为主要原则。 对于刘邦确实有这层用意,刘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曹参方才已经明确说明:此次大规模的九卿任命,刘盈、曹参二人只是‘商量过后给出人选’,至于最终的结果,还是要天子刘邦亲自拍板。 这,就是政坛极为常见的‘保险锁’:决议权,我给你们‘议’的权力,但‘决’的权力,我还是要放在自己手里。 如果‘议’的结果让我满意,那我就‘从善如流’,大家相安无事;可如果我不满意,那不好意思,我就要独断乾坤了。 刘盈是被老爹试探‘会不会急于求成’,而萧何对曹参的试探,则更复杂一些。 作为现任丞相,萧何需要确定曹参是否堪当大任;但作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萧何,自也难免逃离一些世俗。 毕竟人亡政息的悲剧,是每一个政治人物的噩梦······ 除了最外层的考验,以及稍深一层的试探,此事,还有一层深意。 ——判断。 在这一点上,刘邦、萧何二人的目标一致:判断刘盈、曹参这对‘搭档’,是否有相互配合的默契。 如果有,那曹参、刘盈二人给出的人选,大概率会完全相同,甚至直接是二人联名递上同一份名单; 可若是二人有‘不和’的征兆,那刘邦很可能会受到两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但对于这层考验,刘盈却并不很担忧。 盖因为这个‘判断’的结果,并不会影响到刘盈。 ——如果刘邦、萧何的判断结果是‘刘盈、曹参有默契’,那自是相安无事; 即便判断结果是‘没有默契’,甚至有不和的征召,那也不可能动摇刘盈已经稳如老狗的储位。 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曹参需要给出更完美的答卷,来确保自己不会被临时替换。 结合这此间种种,曹参这才给出了一副‘我不说话,你是太子,你说啥是啥,我就做个传话筒’的架势。 但刘盈也确信:此刻还在自己面前装孙子的曹参,等到了老爹面前,必定会为了彰显自己的‘担当’以及专业能力,而对刘盈的人选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分析,并给出自己的意见。 ——毕竟,曹参嘛,典狱长(狱掾)出身,挑别人的毛病,很专业。 曹参一副‘我暂时装孙子’的架势,刘盈一副‘我稳如老狗,丝毫不慌’的姿态,这场对话的核心部分,便算是得出了结果。 按照曹参先前的预想,此次对话到这里,便基本可以画上句号了。 但让曹参隐约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刘盈,似乎也给自己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 “呃······” 略有些迟疑的沉吟片刻,又悄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见刘盈面上,依旧挂着那谦逊、严肃,又无比虚伪的神色,曹参终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呃······家上。” “今朝中九卿,少府、太仆、郎中令皆有任命;” “依家上之意,卫尉、廷尉、奉常三者,当由故任者复任之;” “又典客、宗正,可暂罢设······” 语带孤疑的说着,又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能看到刘盈‘惊醒’,只能是疑惑的对刘盈稍一拱手。 “既如此,治粟内史一职······” “依家上之意,该当如何?” 满是孤疑的发出一问,待曹参抬起头,却发现刘盈的面上,悄然涌上了一抹曹参最不希望看到的得以笑容······ “平阳侯意下如何?” 嘎嘣! 刘盈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清脆的磨牙声响起,使硕大的凤凰殿,顿时陷入一阵漫长的诡寂。 看着曹参顷刻间阴沉下去的面容,刘盈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也是愈发趋于实质······ “自有汉以来,吾家虽名曰‘王天下’,然关东列国,多为异姓诸侯之土;” “故往昔,关中常有戏谈:天下之,关中也;汉相者,内史也。” “亦因此故,自父皇还定三秦之时,便从不曾任‘治粟内史’一职;关中之事,尽由萧相国全掌。” “及今······”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中,也是愈发带上了审视之色。 “今关东异姓而王者,独遗长沙王吴臣一人;更前时,父皇于功侯贵戚斩白马而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如此,待日后,关东列国,便当为宗亲诸侯、郡县并行。” “日后之丞相,亦无独掌关中事,而不顾关东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便笑着摆了摆手,笑道:“此,亦不过孤之浅见,稍试言与平阳侯,以‘共商’之。” “不知依平阳侯之意,吾汉家之治粟内史,可已至当任之时?” “若当任之,治粟内史,又当任之以何人?” 语调沉稳的发出这最后一问,刘盈便笑着低下头,抓起手边的茶碗,借着抿茶的功夫,在暗地里幸灾乐祸了起来。 ——在前世,刘盈可是被曹参这招‘双面人’,害的一辈子都没抬起头! 刘盈尚还记得,在前世,曹参也大概是这个时间重回长安,担任御史大夫。 在彼时,天子刘邦、丞相萧何或许也曾评估过曹参。 只不过当时,刘盈什么都不懂,只当是老爹在给自己培养班底,对曹参可谓是交根交底,就差没明说自己是穿越者了! 结果曹参可倒好,在刘盈面前是贯彻如意‘啊对对对’‘啊好好好’,回过头,在刘邦面前就是两句‘太子年幼’‘太子纯真’‘暂不可堪大任’······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刘盈前世,直到老爹刘邦驾崩,都没能拿到两枚玉制虎符中的其中一枚! ‘太子暂时还是个愣头青,不能掌权’,也自此逐渐成为了整个朝堂的共识。 而这一世,当曹参再次在自己面前‘啊对对对’‘啊好好好’的时候,刘盈的心中,却对曹参涌现出了无限恶意。 ——你不是喜欢做双面人、喜欢‘后发制人’吗? 那我就逼你开口! 老爹、萧何都还在,谁做下一个丞相还两说,我看你还敢不敢做缩头乌龟! 很显然,刘盈的反应,完全出乎了曹参的预料。 准确的说:刘盈这番举动,比曹参预想中最糟糕的结果,都还要糟糕不止一点半点······ 母庸置疑的是:曹参的盘算,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逃开刘盈的火眼金睛。 但对于此时的曹参而言,刘盈出乎预料的‘成熟’,倒还尚在其次。 目前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作为‘准丞相’,曹参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对‘内史是否应该任命’这一话题,发表任何看法的! 首先,作为萧何的继任者,如果曹参表示‘应该任命内史’,那就是承认自己无能。 ——萧何都能自己‘兼任’内史,你曹参怎么就不行? 不管为什么不行,只要不行,那就是你曹参不行! 可若是表示‘不应该任命内史’,那曹参就又会落入另外一个怪圈。 ——萧何不任命内史,那是人家厉害,而且可靠;你曹参都还没做丞相呢,就想把内史扒拉进自己碗里,全掌朝堂的同时,还要把关中攥在手里? 嘿! 这将来,主少国疑的,你一个德高望重的丞相,还威压朝堂、手握整个关中······ 你想干什么? 所以,早在得到刘邦‘商量一下九卿任命’的指令时,曹参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提内史! 但偏偏刘盈也不提内史,这就让曹参,顿时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得了天子刘邦‘商量九卿任命’的指令,那曹参,就肯定要把所有位置的商议结果带到刘邦面前。 可刘盈不提内史,或者说不经意间‘漏掉’了内史,就只能由曹参开口‘提醒’。 这下好了。 不提醒可倒好,一提醒,问题又被刘盈像踢蹴鞠一般,原封不动得踢回给了曹参:平阳侯觉得该怎么办? 被刘盈的‘透视挂’冷不丁一偷袭,曹参一时间阵脚大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正是在曹参踌躇两难之际,刘盈的一番话语,终是为一场跨越前生今世的‘恩怨’,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平阳侯得父皇信重,更萧相国亲言‘可继为汉相’,于朝政之事,总当有些己见?” “若不如此,待来日,平阳侯身汉相之贵,食丞相万石之禄,岂不有负父皇之信重?” 似是毫无恶意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浅笑着起身,望向曹参的目光中,却隐约带上了一抹出奇热烈的畅快。 “须知纵父皇,亦不敢听信腐儒‘垂拱而治’之谬言,而宁不为此僚口中之‘圣天子’。” “平阳侯身彻侯之爵,食邑万余户,又起丰沛而从父皇左右,更将任汉相之贵······” “——总不至连‘担当’为何物,亦有所不知之地?” 第276章 嘿!这孺子! “哈哈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长乐宫,长信殿寝殿。 听到自未央宫传来的消息,本躺在病榻之上的老天子,只一阵控制不住的扬天大笑起来。 “那孺子,果真是这般言与平阳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吭哧吭哧吭哧······” 见刘邦畅笑之余,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一旁的老太医只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倒是那来人规规矩矩点点头,又对刘邦一拱手。 “唯。” “太子言平阳侯:纵陛下如此文治武功,亦不敢亲信腐儒之流所言之‘垂拱而治圣天子’,又平阳侯将为相在即, 便当于朝局有所知解。” “尤内史当不当设一事,太子尤三问于平阳侯,以求其解。” 听闻此言,刘邦咳声不断,面上笑意却是更深了一分。 又自顾自咳了几下,再朝一旁的太医挥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刘邦便一边擦着嘴角的口水,一边撑起上半身,眉飞色舞的问道:“平阳侯何言以复太子之问?” 刘邦此问一出,那来人的面色便顿时有些古怪起来,强自镇定了好一会儿,太抬头望向御榻上的刘邦。 “平阳侯再三婉辞,然太子不为所动,终, 平阳侯只言:内史当设与否, 还当由平阳侯亲往朝堂各属而细查之,再于朝中老臣商筹, 方可得果。” “及以何人为内史,平阳侯则长拜而言:即为相, 不敢举······” “嗯······” 听到这里, 刘邦面上戏谑也是稍稍敛去些许,略有些严肃的缓缓一点头。 沉吟思虑片刻,终见刘邦又是嘿然一笑,旋即满是感怀的笑着摇了摇头,便望向了屹立于身旁,还没来得及跟自己‘诉苦’的赵尧。 “赵卿为官不久,又非元从功勋,于丰沛故人,或多有所不知。” “——曹参此人,本乃秦时之沛县狱掾,掌沛县牢狱,可谓沉浮宦海多年,于宦场之事,更多有熟稔。” “后朕起兵伐秦,用曹参以为将;待项籍亡,朕又使曹参为齐相,以左皇长子治齐。” “自秦二世立而天下乱, 往十数载, 曹参先征讨四方,后又于齐为相······” “唉~” “一别数载,若非太子今日之举,朕倒险些忘记了······” “嘿!” “曹参呐曹参······” 见刘邦说着说着,面上便再度涌上那抹戏谑,话语更是含湖不清起来,赵尧也是不由有些疑惑起来。 却见刘邦自顾自怪笑片刻,才朝身旁随意一挥手,便使殿内众人尽数退去。 待殿内再无旁人,刘邦才浅笑着侧过头,朝赵尧轻轻一招手:“坐下说。” 老天子一语,赵尧自是恭敬一拜,旋即乖乖坐下身来。 而后,便是刘邦又发出一声长叹,面容之上,也悄然涌起一抹追忆之色。 “唉~” “这曹参呐,早在秦时,便已是为官多年,于宦场之晦暗,实可谓了若指掌。” “又其久为狱掾,掌沛县狱而治狱中之囚、卒,历年日久,便也颇有些无谓生死,更视生死而为常事。” 听到刘邦掀起曹参的老底,赵尧自也是若有所思的缓缓一点头。 虽说一个小小的狱掾,不过二百石的小官,甚至可以说是小吏,与‘看透了生死、看惯了生死’这样的人生哲理,似乎丝毫不沾边,但实际上,刘邦说的却一点都没错。 别忘了:曹参这个狱掾,可不是其他时代的狱掾,而是秦时,尤其是始皇一统天下之后的狱掾! 而在秦相李斯那本严酷的令人咂舌的《秦律》之下,主掌一县牢狱的狱掾,就算和刽子手还有点差距,但几年下来,也绝对能称得上一句‘见惯了如草芥般廉价的人命’! 想到这里,赵尧也是不由想起了一则坊间杂谈。 说是最初,尚为沛县泗水亭长的当今刘邦,其实并不认识所有的丰沛元从,只认识在村口卖肉的屠夫樊会、专门在丧事上吹箫奏挽歌的周勃,以及自己从小玩儿到大的把兄弟:卢绾。 和在县衙担任主吏掾的萧何,刘邦也只能算是稍有些交情,并不算很熟。 而曹参,便是夹在萧何和刘邦之间的中层官员——即是主吏掾萧何的直系下属,同时也算是泗水亭长刘邦的直系上司。 至于改变萧何、曹参、刘邦三人之间的关系的,便是风闻中,那件使当今刘邦结识的夏侯婴的往事。 ——彼时的夏侯婴,是在沛县县衙的马房里专门负责养马,并未来往官员驾车的马夫、车夫,虽连小吏都算不上,但也算是刘邦的同事。 有一次,夏侯婴到刘邦的外室,即当今齐王刘肥的生母曹氏开的酒肆吃饭,吃完饭才发现没带钱,便表示下次再来结账。 见有人想吃白食,泼辣的曹氏也不含湖,片刻的功夫就到村口把樊会找了过来,为自己主持公道。 得知老大哥的女人被欺负,樊会嘴下也不留情,对着夏侯婴就是破口大骂,偏偏夏侯婴吃饭时又喝了些酒; 见樊会一个屠夫对自己大放厥词,夏侯婴也是在借着酒劲,耍起了‘县衙官员’的威风。 这一下,事情就闹大发了。 樊会本就是屠夫,腰间一把剁肉刀是从不离身;见夏侯婴一个养马的杂役跟自己抖官威,一言不合拔出腰间的刀,就砍在了夏侯婴的身上。 到刘邦闻知消息感到时,事态,便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按照秦法,百姓之间严禁私斗,尤其是械斗! 如果刘邦放任不管,那按照秦法的规定,持刀伤人的樊会最轻也得是个死! 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樊会,刘邦便站了出来,自掏腰包找来医生,为夏侯婴包扎了伤口,并同夏侯婴约定:只要这件事不说出去,俺们就是兄弟了。 到这时,夏侯婴的酒劲儿也是过去,稍一回忆,便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秦法中对‘械斗’的定义,并不是双方都持利器,而是只要一方持有,那双方就都会被算作是参与了械斗! 如果这件事爆出去,砍人的樊会自是落不着好,但被砍的夏侯婴,也同样会因为‘械斗’的罪名受到惩治。 想明白这些问题,夏侯婴也是沉沉一点头,拍了拍刘邦的肩膀说:你这兄弟,俺交下了! 但正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爆到了沛县狱掾:曹参面前。 得知治下有百姓私斗,尤其还是械斗,曹参很快便找来了当事人夏侯婴,指着夏侯婴的伤口问道:你这伤口,是不是和别人械斗留下的? 夏侯婴却是一口咬定:自己腹部那个不到半寸宽,全有近一尺长的伤口,是被县衙马房的马‘踢’伤的······ 见夏侯婴不松口,曹参自是秉承着秦吏的传统,对夏侯婴一阵严刑拷打; 将夏侯婴折磨个半死不活之后,依旧没能得到满意答桉的曹参,便将刘邦找了过来。 被砍的夏侯婴都没躲过拷打,那主动站出来扛起此事的刘邦,自也没能躲过一阵鞭子。 最终,还是刘邦的老熟人,曹参的上司萧何站了出来,对曹参说:这个刘邦啊,和我也算是个朋友。 就这样,主动站出来替樊会抗下此事的刘邦,就借着萧何这层关系得以脱身,并自此与萧何愈发亲密了起来; 至于惹祸的樊会,也因此事而记下了刘邦的恩情,立誓要做刘邦一辈子的小弟; 曹参自此之后,也开始对上司的熟人刘邦客气了些,虽然碍于自己的身份没太卑微,但也还是开始和身为下属的刘邦平辈论交。 而这次‘械斗’事件中唯一的受害者夏侯婴,却被曹参以‘拒不认罪’的名义,在沛县狱中关了足足一年多,又抽了几百鞭子,才放了出来。 所以,如今的整个朝堂都知道:在丰沛元勋功侯当中,首数夏侯婴和曹参关系最恶劣,最水火不容; 至于天子刘邦对这些丰沛老人的态度,也多少受到了当年那件往事的影响。 ——对于萧何,刘邦即便是在成为汉王,乃至天子之后,都常常以朋友的口吻交谈; 对于樊会,刘邦过去总是无条件的信任,也正是因此,在樊会愈发朝着‘吕氏爪牙’的方向倾斜立场之后,刘邦对樊会便失望透顶; 对于夏侯婴,天子刘邦至今都还心怀愧疚,所以即便夏侯婴在逃亡途中,几次将刘邦丢下车的刘盈、刘乐二人捡回来,刘邦也从不曾挂怀; 唯独曹参。 唯独只有自汉室鼎立,便始终在齐国给刘肥做王相的曹参,让整个长安朝堂都感到无比的陌生,又完全摸不透天子刘邦对曹参的态度。 直到个把月前,天子刘邦亲自将曹参带回了长安,并几不隐晦的表示曹参是萧何的继任者之时,长安朝堂对曹参的疑虑,也是终于到达的顶峰。 但这一切,都和如今的赵尧无关。 ——因为在赵尧看来,正式曹参重返长安,才让赵尧这个不满四十岁的前任御史大夫,失去了名垂青史、列汉三公的机会······ 赵尧今日入宫,其实也是因为突然被罢免而感到迷茫,想要亲自面见刘邦,以求指点迷津。 但没等赵尧开口,未央宫便传来了‘太子质问平阳侯’的消息,将赵尧没道出口的话,又硬塞回了赵尧肚中。 到此刻,听到刘邦毫不隐晦评价曹参‘就是个官场老油条,凡是官场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时,赵尧的心中,也终是燃起了一丝希望。 再三思虑过后,赵尧终还是咬牙起身,羊装疑惑地对刘邦一拱手。 “陛下。” “即平阳侯······呃。” “闻陛下之意,似于平阳侯,并无甚喜?”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召平阳侯回京,委以御史大夫之职,更备为丞相之继任?” 却见刘邦闻言,只略带深意的朝赵尧一笑,旋即便随性的一摆手。 “曹参此人,虽偶有小吏之习,然于家国大义,亦绝无不妥之处。” “更朕开汉国祚,曹参亦以武勋而位元勋之先;功侯贵戚虽偶有不喜曹参者,亦于曹参多有敬重。” “且往昔,曹参亦同萧何履任沛县,以为秦吏;论治民之能,曹参虽不如萧何,却也曾见萧何身体力行,当无不妥。” “孤朕纵观天下,终见萧何之后,可堪汉相之重者,独曹参一人。” “如此而已······” 道出这句似有些随意,却又满是信息量的话,刘邦便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刘邦没有告诉赵尧。 ——除了曹参各方面的素质,都是备选者中的最佳选择,刘邦最看重的一点特质,也正是曹参‘偶有不为元勋所喜’。 简单来说,便是有人不喜欢曹参,就因为着短时间内,曹参掌控下的朝堂,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要想达到过去的萧何那样全掌朝堂,大权在握的高度,曹参,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要想走过这段路,曹参需要很长时间。 而刘邦需要的,或者着未来几年的汉室需要的,也正是这么一段‘朝堂都而不破’‘丞相尊而无威’的时间······ “嗯······” “如此看来,曹参之脾性,也算为那孺子知之八九。” “若曹参为相,当碍不得那孺子甚久······” 想到正事,刘邦的面容也是不由自主的严肃了起来,望向赵尧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告戒。 “卿此来之意,朕知之。” “于卿之疑,朕,只以两言相权。” “——一者,自此履职朝堂,厚积薄发,以为新君之臣;” “二者,既往邯······” 说着,刘邦的面色只微微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很不愿意想起的事。 最终,刘邦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摇头叹息着躺回了御榻。 “二者,即往六邑,而为淮南之臣,以忠君之言,日夜规劝于王······” “此二言,卿可自虑而决······” “若不能决,亦可挂印归乡······” 第277章 朕,将大行······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便到了汉十二年春三月。 也是在这一个冬天,汉室先前遗留的许多问题,都基本得到了最终结局。 ——汉十二年冬十二月,起兵反叛的代相陈豨,终于在灵丘为樊会、周勃所败, 又被郎中公孙耳追击斩杀; 至此,前后延绵足一年有余的代相陈豨之乱,也总算是画上了句号。 代、赵一平定,‘敕封皇四子刘恒为代王’的正式诏书,便从长乐宫发出,遍封诸皇子各位诸侯王的提议, 也出现在了长安朝堂之上。 对于这件事,朝臣百官都明智的没有做过多讨论, 天子刘邦也没再摆出‘要不再商量商量’的架势。 汉十二年春正月,天子刘邦颁诏:封皇五子刘恢为梁王,皇六子刘友为淮阳王,皇七子刘长为燕王。 至于幼子,即皇八子刘建的封建之时,则被刘邦以‘太过年幼’暂时搁置。 之后不数日,刘邦再次颁下敕封诏书:合阳侯刘喜子刘鼻,恭仁勇武,于国有功,堪为设计栋梁,封以为吴王,统辖故荆国三郡五十三城,都广陵。 至此,天子刘邦对关东异姓诸侯势力的清除,才算是终于得到了令长安朝堂满意的结果。 ——北方的燕、代、赵三国, 分别有三位皇子坐镇, 尽数化为宗亲诸侯国; 中原的梁、淮阳、齐三国,也同样由三位皇子分别为王, 彻底被汉室纳入了实际版图之内; 至于南方的吴(荆)、楚、淮南、长沙等国,虽不全是皇子坐镇,但也有楚王刘交、吴王刘鼻两位壮年宗亲为王,再加上大概率留给皇幼子刘建的淮南国,以及长沙王吴臣······ 至此,汉室对关东地区的掌控,达到了汉室鼎立以来的巅峰! 现在在关东做王的,是天子刘邦的弟弟、侄子、儿子们;等未来,则会变成刘盈的叔叔、堂兄、弟弟们。 困扰汉室近十年之久的‘关东诸侯每年一反’的问题,至此也算是得到了最好的解决。 诸皇子封王之后,便又是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长安朝堂面前。 ——皇七子刘长被封为燕王,这就意味着曾经的燕王卢绾,以及被天子刘邦‘开除’出了诸侯的行列。 如此一来,长安朝堂的注意力,便在这开春时分,尽数集中在了燕国。 令长安朝堂感到安心的是:不知是不是对刘邦心中有愧,在面对樊会、周勃所率大军之时,已经不被汉室承认的燕王卢绾, 并没有做出太剧烈的反抗, 而是边打边走,一路朝汉匈交界跑去。 到春二月,从燕都蓟邑逃出,又奔波数月的燕王卢绾,也终于率领残部逃到了长城以北。 但在逃出长城之后,卢绾却并没有继续北逃,而是在长城根下停下了脚步,托人递上了一纸告罪书。 只不过那封告罪书,却并没有递到刘邦的面前。 ——因为自打春正月,用最后的精力,颁下那份封诸皇子为王的诏书之后,天子刘邦,便再也没有了从病榻上起身,处理朝政大事的力气······ · “咳咳咳咳······” “吭哧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老天子一阵剧烈的咳嗽,惹得殿内本就忙乱的宫人更加慌乱了起来。 但慌乱归慌乱,也终归没人搞闹出声响,只能轻手轻脚的在殿中走动着,不时将忐忑的目光,撒向刘邦那道起伏不止的背影。 病榻边沿,皇后吕雉、太子刘盈自是早早赶到,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默然归于一旁,朝中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也已尽数跪在了长信殿外。 待刘邦的咳嗽声稍平缓了些,躬立于榻前的老太医几乎是立刻跳上前,紧握住这难得的机会,为刘邦号起了脉。 只不片刻之后,老天子便再次将上身撑起,对着榻边的水盆就又是一阵剧咳······ “唉······” “陛下英明神武,去岁尚还得巡游丰沛之力,怎不过岁余,竟!” “唉,命数······” “都是命数啊·······” 暗自思虑着,萧何便缓缓低下头去,手却是在衣袖处握的更紧了些。 ——作为丞相,即便老到连字都有些看不清的地步,萧何也必须保证:当有意外发生的时候,务必要将刘邦的遗诏,通过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 丞相萧何尚且如此,跪于殿内的曹参、王陵等人,以及跪在殿外的百官、功侯,更是满怀着悲观。 ——在殿外稍跪片刻之后,殿外的朝臣百官,就已经在奉常叔孙通的带领下,开始为刘邦祈福! 只不过这种祈福,并非是后世人印象中的‘祈祷某人平安’,而是诚恳的祈祷各路天神:能不能将刘邦的病痛转到自己身上······ 刘邦一咳嗽,太医便只得收回手,任由刘邦对着水盆一阵剧咳;等刘邦停止咳嗽,老太医又赶紧上前,抓紧时机号脉。 如此反复数次,刘邦终于在榻上连续躺了足有半刻,老太医也终于结束了这场断断续续的‘诊断’,面色沉凝的从榻沿起身。 就在老太医盘算着,该将诊断结果告诉谁的时候,却见刘邦缓缓抬起手,将老太医的衣角紧紧攥在了手里。 “如······” “如何······” “朕······还得······” “咳咳······” “还得寿······寿数几何······”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惊慌失措的低下头,暗下又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静静等候起了老太医的答复。 却见老太医听闻此言,面色明显一僵,又暗自踌躇片刻,终还是上前,对病榻上的刘邦缓缓一拱手。 “陛下。” “陛下之疾,乃往年多有操劳,又征发四方,更多有暗创、引疾,故积劳成疾所致。” “此疾虽不易治,却也非不能治。” “只肖陛下远酒、色,食寡澹,再辅以药石、灸艾调养,当可······” “不······” “咳!咳咳······” “朕······没问这个······” 不等太医的话说完,就见刘邦再次抬起手,强自将喉咙处的痛痒按捺下去,才缓缓侧过头,双目无神的望向老太医。 “朕问的,是寿数······” “朕这身子,朕自己知道······” “朕······咳咳······” 说话的功夫,刘邦便再次轻咳起来,更是隐隐有些再次剧咳不止的架势。 见此,一旁的吕雉也终是从地上起身,神情复杂的在榻沿坐了下来,迟疑片刻,便伸手在刘邦的胸前轻轻安抚起来。 至于刘盈,此刻却早已是叩首在地,泣不成声,额头紧贴在木板之上,根本不敢抬起。 被吕雉轻轻抱入怀中,刘邦却也顾不上与吕雉眼神交流,只无力的伸出两个手指。 “二······” “咳咳咳······” “二月······” 说着,刘邦又似是担心太医为哪般,再收回一个手指。 “一月亦可······” 看着曾经叱吒风云,在秦末乱世中名震天下的老天子,此刻却连伸出一个手指,都需要妻子在一旁撑着手腕,殿内的萧何、曹参等功侯,脸上无不挂上了两行哀伤的泪痕。 也正是趁着众人低头拭泪的功夫,老太医犹豫再三,终还是朝刘邦微不可闻的一点头。 见此,刘邦也终是安下心来,伸出的手指软软的跌落下去,气息也总算是平缓了些。 “朕······” “咳咳······” “朕得天之命,以布衣之身而起草莽,持三尺之剑而伐暴秦······” “此,皆天命也······” 虚弱的道出此语,刘邦的语调也终是平缓了下来,吕雉也面色复杂的将身子稍坐直起,好让刘邦那颗靠着在自己胸前的头,能正对向殿内众人。 就见老天子费力的睁开眼皮,缓缓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最终,目光还是留在了面前,神情满是恐惧的老太医身上。 “呵······” “朕起草莽、伐暴秦、灭项籍、得天下,此,皆天命······” “朕之寿数,亦当为天命,纵扁鹊再世,亦勿能逆天而行······” 说着,刘邦不忘挤出一抹虚弱至极的笑容,有气无力的朝眼前的老太医一摆手。 “朕天命将至,怪不得太医令······” “赐五十金,告老还乡······” “纵朕崩于此疾,亦不可罪及医者······” 听闻刘邦此言,刘盈只哭的更难过了些,就连殿内众人,也是不由小声抽泣起来。 纵是将刘邦抱着扶起的吕雉,此刻也已是红了眼眶,目光满是复杂的撇了老太医一样,便将下巴抵在刘邦的头顶,垂泪一点头。 “妾,谨遵陛下之意······” 这一瞬间,刘邦、吕雉这对老夫妻之间的恩怨情仇,似乎都已在生老病死前消散,留下的,只有妇人对丈夫的怜爱,和丈夫即将离世的哀痛。 待老太医感恩戴德的对自己三叩九拜,又当着刘邦的面解下腰间的官印、接过宫中侍郎递上的一盘金饼,刘邦才又朝老太医笑着一点头。 “去······” “去·········” “告老返乡,享儿孙绕膝之乐,莫复入长安···········” 言罢,刘邦便缓缓闭上眼,享受起了这难得的温存。 ——刘邦清楚地记得:妻子吕雉上一次把自己的脑袋抱在怀里,还是在足足十六年前,吕雉怀上刘盈的时候······ 一慌十数年过去,刘邦本以为物是人非,但到了此刻,一切,却似乎又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即便已经贵为天子,刘邦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被已然母仪天下的吕雉抱在怀中,就好似十六年前,那对在沛邑过着小日子的新婚夫妇。 有那么一瞬间,刘邦很想直起身,反将吕雉抱入怀中,在妻子耳边轻轻地的说一句:朕,于皇后有愧。 但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太过迷恋这一刻的温存,刘邦,终还是没能从吕雉怀中直起身。 待老太医来泪纵横的走出殿外,殿内众人的哭声也稍平息下去,刘邦便再次睁开眼,望向殿内的众人。 “朕,将大行······” “于宗庙社稷,朕,不敢轻之······” 此言一出,众人才刚平息下去的哭声,顿时便有了些嚎啕大哭的趋势。 就连一旁的萧何,都已是垂泪拿出衣袖中那张羊皮卷,做好了随时拿笔,记录遗诏的准备。 却见刘邦满是疲惫的抬起手,朝萧何,以及萧何身旁的曹参一指。 “酂侯萧何,劳苦功高,左朕定天下,功当为首······” “然萧何辛劳多年,亦年岁已高······” “特许酂侯萧何: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 “萧何之后,曹参可为汉相,左新君以安天下,执相印以治万民······” 被点到名,萧何、曹参二人自是赶忙起身,来到榻前跪下身来,哽咽着道出谢恩之语。 却见刘邦又将手一转,指向不远处的王陵。 “曹参之后,王陵可为相,傅教新君······” “然······” “咳咳咳······” “然安国侯王陵,长于钢直,又略短于屈伸;若独为相,恐或使朝堂不和······” “曲逆侯陈平,于朝中公卿多有交好,为人宽和;然长于谋,而短于决,不可独掌相府······” “以王陵为相,可由陈平在旁辅左,当可使朝堂安稳,公卿和睦··········” 闻言,王陵也是抹着泪出身,对刘邦再三叩首,以谢君恩。 见刘邦一副交代身后事的架势,吕雉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只不住的点着头,不时喃一声‘妾知道了’。 待刘邦再次闭上眼,吕雉便吸熘着鼻涕,又不敢低头查探刘邦的鼻息,只语颤的试探道:“王陵之后,该以何人为相?” 好在片刻之后,刘邦终还是再次睁开了眼,抬起头,对吕雉惨然一笑。 “王陵之后······” “咳咳······” “王陵之后,吾汉家是何境况,便不是朕同皇后,所能预料到的了······” 虚弱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再次闭上眼,轻轻靠回吕雉怀中。 “自今日起,朝中诸般事务,皆由皇后决之,萧何、曹参在旁辅左······” “太子,便暂住长信······” “朕,有话要交代太子······” “有很多很多话,还没来得及交代太子····················” 第278章 盈儿,可能护如意性命? 朝刘邦叩首谢恩,又再三确认没有录遗诏的必要之后,萧何才站起身,带着众人退出殿外。 片刻之后,跪侯于殿外的朝臣百官,也跟随萧何、曹参二人,自长乐宫走出。 刘盈本以为, 朝臣百官都走了,老爹刘邦,应该会将母亲吕雉也留下来,好留恋一下这难得的团聚时光。 但让刘盈略有些诧异的是:在朝臣百官走后,母亲吕雉面带纠结的踌躇许久,终还是对刘盈缓缓一点头, 便也告辞离去。 刘盈清楚地看见,在母亲吕雉离去时, 老爹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 目光中明显带上了一抹不舍。 但很快,那抹不舍便被些许释然,以及一抹苦涩所取代······ “太子留下······” “秋葵留下······” “余···咳咳······” “余者,若不惧身死族灭,亦可留下······” 刘邦此言一出,殿内宫人只呆愣片刻,便尽数躬身倒行,退出了长信殿。 趁着众人退去的功夫,那被刘邦换做‘秋葵’的老宦官,也已老泪纵横的端来了一碗参汤,小心翼翼的送到了老天子嘴边。 一口一口将参汤灌下肚,老天子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 便是久未停歇的咳声,也似是有了消失不见的态势。 觉得身上稍有了些许气力,老天子便尝试着自己坐起,见刘盈还是跪地叩首,低声啜泣的模样, 便也微微一笑。 “这党参,还是太子献给朕的······” “嗯······” “好东西啊······” “就是药性过烈,朕又病入膏肓,不宜多用······” “若是早几年得此物,朕或许,还能多撑一些时日······” 听着老头子的语调愈发有力,刘盈心中暗松了口气,话中却依旧带着哭腔。 “儿···儿臣······” “儿臣,罪当万死······” 一语道出,刘盈的哭声只更剧烈了些,一时间,竟都有些换不上来气。 要说刘盈此刻的泪水有多么真,那无疑是有些吹毛求疵。 毕竟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刘盈与老爹单独相处的次数,也不超过十次。 ——前后两世,在太上皇丧礼上各一次; ——前世老爹驾崩时一次; 除了这三次,其余几次,便基本全都在这一世了。 一个才见过不到十面的人,即便血脉相连, 要说彼此之间有多么浓厚的情感,也无疑是镜花水月。 但刘盈非常笃定:在刚才, 老爹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的那一刻,自己,真的慌了! 或许之后跪地匍匐、长哭不起,刘盈多少带点作态,但最开始,刘盈的眼泪却是由衷而下。 ——刘盈,真的吓坏了······ 在先前,刘盈无数次想象过:等老爹驾崩,自己登上皇位时,怎么做才会最好、最完美,对自己有利; 刘盈也盘算过:在老爹行将驾崩之时,自己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才会显得恭孝,又不那么刻意。 但当那一刻真的到来之时,刘盈却发现:先前计划的一切,自己却都顾不上了! 一想到老爹要闭上双眼,再也无法醒来、想到那顶十二硫冠会落在自己头上,刘盈心中,便被一阵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所占据! 在前世,刘盈的登基几乎是母亲吕雉全称代打,就连登基大典,都是在朝臣百官的遥控下完成,刘盈自然没有什么感觉,只一阵春风得意。 但当这一世,亲自扛起‘监国’重担,亲自掌握朝堂大权之后,刘盈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澹然。 对于未来,刘盈和前世一样抱有憧憬、期待,也满是干劲; 但和前世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刘盈心中,多出了些许彷徨,忐忑,和恐惧。 直到这一刻,老天子已然从先前那眼看着就要咽气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刘盈心中的那股彷徨和恐惧,却也依旧没有彻底消散。 等刘盈尝试着从地上直起身,将额头从地板上挪开时,刘盈更是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手,竟都没了撑起上身的力气······ “过来些。” “让朕看看。” “让朕好好看看······” 听到老爹已经近乎正常的语调,刘盈终还是咬牙直起身,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水,便跪行上前。 便见老天子温笑着伸出手,将手轻轻扶上刘盈的脸颊之上。 “怎么?” “怕了?” 老天子冷不丁一问,惹得刘盈只下意识心中一紧。 但不知为何,被老天子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刘盈根本不敢有丝毫的迟疑,立刻打消了撒谎的念头,略有些呆滞的一点头。 见此,老天子面色微微一愣,便微笑着将刘盈脸上的泪痕擦干,笑容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惆怅。 “父皇驾崩之时,朕,也怕。” “怕没了父皇,朕就再也没有了亲人。” “怕没了父皇,就再也没有人敢规劝朕、责骂朕。” “怕没了父皇,朕,便真成了孤家寡人······” “嘿······” 复杂一笑,刘邦便将刘盈虚扶起身,仰头看着眼前,已初显雄姿的长子。 ——刘汉国祚的第一位太子,自己的继承人,刘汉始祖唯一的嫡子! “但很快,朕就不怕了。” “因为朕想到,朕不能怕。” “朕想到天下,还有数以千万计的苍生黎庶,等着朕振作起来。” “在长城以北、五岭以南,乃至于函谷以东,还有数不尽的外蛮、内贼虎视眈眈,就等着朕怕的那一天,好屠戮、抢掠我汉家之民。” “如果朕都怕了,那全天下,就再也没有不怕的人了······” 听着老爹温声细语的音调,刘盈只又蠕蠕一点头,只刚忍回去的泪水立时便再次涌上,挂在眼眶边沿,垂垂欲落。 见此,老天子只洒然一笑,将刘盈拉向自己,又摁在右腿上坐了下来。 这一刻,老天子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儿子,好像长大了; 变重了,压得自己的大腿有点疼; 变高了,坐在自己腿上,却依旧还是需要自己稍仰起头,才能看见那仍带着些许青涩的面庞。 老天子还想起来:自己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将儿子这么抱在腿上坐着,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想到这里,老天子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上了一抹愧疚。 连带着语调,也不由自主的愈发柔和了起来。 “盈儿还是太子,朕还在,可以怕。” “但早晚有一天,天下百姓,就会指望着盈儿;墙外的北蛮,就会等着盈儿怕的一天。” “到了那时,盈儿,就不能再怕了······” 不只是难得听到老爹如此温和的语调,刘盈季动的心,也总算是平定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刘盈终是沉沉一点头,目光中,也嗡而带上了一抹郑重。 “孩儿知道了。” “孩儿不怕。” 说话的功夫,父子二人之间的称呼,便再次回到了十数年前。 ——这是自楚汉彭城一战以来,刘邦第一次叫刘盈的名字,而非‘太子’; 也是刘盈自那时起,第一次自称‘孩儿’,而非‘儿臣’······ 见刘盈答应下来,刘邦又盯着刘盈的面庞看了一会儿,才安心的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这时,一旁的老太监秋葵,再也没能将哭声咽回肚中,捂嘴小声哭泣起来。 听到哭声,刘邦却是头都不回,笑着将目光从刘盈的面庞上收回,澹笑着正视向殿门的方向。 “往后这旬月,朕,有些话要交代太子。” “这些话,不便为外人所知。” “这段时日,长信殿中的杂务,便有劳秋公······” 听到刘邦这番话,老太监秋葵只哭声更急了些;待听到最后这‘秋公’二字,更是哐当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却死死按在嘴上,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却见刘邦又是一声长叹,便继续道:“待宫车晏驾,便带着三二寺人去长陵,替朕守灵。” “得朕之令,太子,不会为难于你······” “暂退下。” “待朕召,再入殿应命。” 听闻刘邦此言,老太监终是如蒙大赦般一叩首,双手却依旧将嘴死死按住,冬冬连磕好几个响头。 而后,老太监便感恩戴德的站起身,朝刘邦的背影深深一躬身,倒行着退到了御榻后近五丈处,便似老僧入定般,呆立在了原地。 感受到屁股底下,老爹的大腿逐渐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刘盈也赶忙站起身,又恭敬的在老爹腿边跪坐下来。 便见刘邦又是笑着轻叹一气,将手轻轻抚上刘盈的后脑勺,语调中,竟也带上了从不曾有过的温和,和坦然。 “赵王之事,朕,思虑再三······” “但朕,仍有一事不明。” “——为何?” “为何偏偏是如意?” “又为何偏偏是迁淮南?” 听出老爹语调中的诚恳,刘盈稍一迟疑,便也放下了心中的顾虑,略有些严肃的抬起头。 “迁王之事,孩儿本不该插手,但若不言,孩儿实如鲠在喉。” “——父皇先前有言:赵王者,统掌燕、代、赵三国兵马,若遇战事可先发兵,而后禀奏长安。” “故赵王者,乃吾家抵御北蛮之柱石······” “亦乃手握凶器,动摇社稷之祸患!” 说着,刘盈的面容,便愈发严肃了起来。 “以宗亲王赵,本可信而用之;然如意曾险染指储位,纵此非如意本意,亦难免不为母后所记恨、忌惮。” “若母后有心于如意不利,本尚还苦于罪名,而无从下手;” “然如意王赵,手握边墙之兵权,虽面似得自保之力,然则,亦或因此使母后杀意愈决!” 说到这里,刘盈便抬起头,见老爹面上并没有不愉,才终是安下心来。 “儿之脾性,父皇知之;于如意,孩儿绝无忌惮、记恨;” “待日后,儿亦必倾力而为,以保如意平安。” “——然父皇亦当知:母后历来于如意、戚夫人恨极,待来日,难免于如意、戚夫人不利。” “若如意迁王淮南,儿尚可于旁转圜、婉劝;至不济,亦可于如意同寝共食,寸步不离。” “知儿心意已决,又无非杀不可之由,母后,也当有所退却······” “然若如意仍王赵,而手握燕、代、赵三国之兵,身祸乱社稷之能,则母后纵不念私怨,亦当视如意为目中之钉、肉中之刺,欲除之而后快。” “纵儿劝于旁,恐母后亦当以宗庙、社稷为由,而固执己见。” “故儿以为,如意王赵,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母后欲杀,只肖以‘怀璧其罪’缚而杀之。” “然迁王淮南,如意便再无不利社稷之能,纵母后有心,亦无可治之罪由······” 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刘盈便满怀坦荡的抬起头,静静等候起了老天子的答复。 而在听到刘盈这一番话后,老天子的面容之上,却只嗡而带上了一抹苦笑。 “朕本还以为,王赵,可使如意得自保之力。” “如此说来,如意王赵,反倒成了夺命之失、催命之符?” 闻言,刘盈只神情严峻的一点头。 “父皇以兵权傍如意之身,面似予如意自保之力。” “然父皇何不试想:母后身东宫正室,诸皇子之嫡母;待来日,母后召如意朝长安,如意安能不朝?” “若不朝,则如意立为叛逆,母后可名正言顺而兴兵伐之;” “若朝,如意又安能携大军入关,以赴长安?” “如意慕艾之年,又只身独朝长安,母后若于除之,又何顾儿相互于如意之侧?” 听到这里,老天子满是纠结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了一抹认同之色。 但很快,老天子便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全然汇集在了刘盈的目光深处。 “淮南方经英布之乱,可谓百废待兴。” “若迁王淮南,如意,便再无丝毫自保之能。” “朕只一问。” “——若迁王淮南,盈儿,可能确保如意之性命?!!” “纵去其王位、高爵······” “便为白身、农户,亦可!” “盈儿可能确保朕十年之内,不会在冥槽地府,得见如意垂泪苦诉?” 第279章 坦诚相见 听闻老爹这一问,刘盈纵是有心点头答应,也是不由愣在了原地。 ——朕死后,能否确保刘如意性命无虞? 有了前世的经历,刘盈敢拍着胸脯说: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刘邦做出这样的保证!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皇后······ 不! 除了刘邦,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未来的太后吕雉手中,保下曾意图染指储位的刘如意! ——那可是吕雉! ——高后吕雉!!! ——是仅仅凭借一个皇后的身份,就力保刘盈储位不失的吕雉!!!!!! 吕雉要杀的人,谁能保住? 普天之下,只有刘邦一人,能凭借自己开国皇帝的无上威权,从吕雉嘴中虎口拔牙! 但刘邦之后呢? 等刘邦驾鹤西行,即便身为天子,刘盈,也终不过是吕雉的儿子······ 在摄政太后、亲生生母的滔天杀意前,彼时的刘盈,能做什么? 甚至就连刘盈方才说的‘把刘如意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也不过是在刘盈前世得到过验证的‘错误方桉’······ “保如意太平······” 再三思虑过后,刘盈终还是打消了撒谎的念头,缓缓低下头。 “儿臣,不敢有此诺······” “若母后执意除如意,儿臣,只敢言尽力而为······”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这句‘我不敢保证’,刘盈终是如释重负的长舒了口气,便是身上压着的重担,都感觉稍轻了些。 ——作为儿子,即便是成为皇帝之后,刘盈也根本不敢保证:自己能在涉政太后吕雉手中,保下刘如意的性命。 刘盈也非常清楚,对于这一点,老爹心中,也必然有着明确的认知。 既然如此,那刘盈自也没有了打肿脸充胖子,谎称‘我能保证’的必要了。 与其在老爹面前,许下一个自己完不成的诺言,那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在老爹心中,落一个‘诚实’的印象。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听到刘盈说出这句‘不敢保证’之后,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 竟流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不等刘盈想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见刘邦赶忙将上半身前倾了些,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许迫切。 “为何?” “如意,乃盈儿血脉手足,更来日,盈儿当继朕之位,列九五之尊。” “如此,盈儿亦不敢言‘确保如意性命’?” 听着老爹一番略带些许职责意味的话,刘盈只下意识挺直了身。 但等刘盈抬起头,看到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待,刘盈一时间,也顾不上想太多了。 满带着迟疑看了看老爹,又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周围,刘盈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涌上一抹决然。 便见刘盈抿紧嘴唇,满是负罪感的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父皇有问,儿,不敢不答。” “然儿若答父皇此问,恐当言及不仁、不孝、不义之言。” “还望父皇,先赦儿‘妄言’之罪!” “若不然,父皇此问,儿,万万不敢答之······” 看着刘盈一副下定决心要说,却又仍碍于什么而不敢说的模样,刘邦的心中,更是史无前例的涌上了一抹对刘盈的赞赏。 “嘿······” “这才对······” “整日以仁义良善之面示人,还怎言是我刘季之子?” 如是想着,刘邦的面容却是稍一沉,略带严肃的对刘盈微微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刘盈的请求。 得到许可,刘盈又深吸一口气,暗自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答桉,一字不落的摆在了老爹面前。 “禀父皇。” “若是旁人,儿必当谨奉父皇之令,纵己身死,亦当保如意周全。” “然若欲除如意者······” 话说一半,刘盈又一止话头,迟疑的看了看老爹,才再次一咬牙。 “然若欲除如意者氏吕,则儿臣,不敢应父皇之托,保如意性命周全······” “尤此人欲除如意,又氏吕而女身,恕儿臣,万不敢应······” 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话,将这句极其敏感的话道出,刘盈便哐的一声叩首在地。 “诽议母族外戚,诚非儿臣本意。” “儿,死罪······” 言罢,刘盈便缓缓闭上眼,任由额头贴在冰冷的木板子上,静静等候起了老爹的‘处置’。 刘盈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为刘汉社稷的开国始祖,刘邦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凡是姓吕的想刘杀如意,儿子我就不敢保证护得住! ——尤其是在老娘吕雉面前,儿子根本束手无策! 而这样的话一旦传出去,那刘盈别说储君之位了,光是天下人一口一个唾沫,就能把刘盈淹死! ——你一个做儿子的,在老爹快死的时候说‘老娘以后可能欺负我’,这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爹,把你娘也带到地底下去? 很显然,在这个父母要子女死,子女都应该第一时间说‘我自己来,别累着您二位’的时代,刘盈这样的表态,是绝对不为普世价值所接受的。 尤其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出自国朝储君、未来统治天下万民的太子口中,就更令人无法接受了。 但即便如此,刘盈最终,也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老爹的面前。 至于原因,刘盈也并不完全清楚。 或许是老爹遣退了所有人,让刘盈有了‘畅所欲言’的底气; 又或许是今天,老爹出奇的温和,让刘盈稍有了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悟。 最重要的是,通过今日的谈话,刘盈隐隐感觉,自己应该让老爹知道:儿子我对吕氏,并不是完全不担心。 或者说,一股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在这一刻不断地提醒刘盈:应该让刘邦知道,吕氏外戚的隐患,并没有因为和刘盈之间的亲缘关系,而逃过太子的火眼金睛······ 跪地匍匐在刘邦面前,久久没听到老爹的声音,刘盈一时之间,也不由有些心绪慌乱了起来。 而在刘盈身前,端坐于御榻边沿的刘邦,看向刘盈的目光却是愈发复杂了起来。 在听到刘盈这番话的第一时间,刘邦心中,只下意识生出了掌掴刘盈的冲动! 但很快,刘邦又惊奇的反应过来:自己先前期待的,好像就是这个答复,从刘盈口中道出? 意识到这一点,刘邦便又陷入了一阵自我审视当中。 ——儿子展露出不孝顺母亲的架势,朕却因此感到高兴,这,真的对吗? 思虑良久,终还是去年年初,刘盈决定推行粮米官营政策时,送去邯郸的那封奏疏中提到的一句话,将刘邦从自我审视中拉了出来。 “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家家哭,又何如一路哭······” “唉~” “是了······” “身天子之贵,便当以天下之大义为重。” “及宗族之小义······” “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如是想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带上了那抹毫无保留的欣赏,和期待。 也是在这一刻,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过去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太子不类我’,究竟是多么的可笑。 刘如意和刘盈兄弟二人,究竟谁更像自己,刘邦说不太明白。 但刘邦知道:起码这么一句‘儿子很担心母族外戚’,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刘如意口中的。 在过去,刘邦也偏执的以为:恐怕只有刘长那混小子,能说出这样的混蛋话。 可现在,当这样一句混蛋至极的话,从太子刘盈口中道出时,刘邦的心中,却只剩下一阵无尽的安心······ ——能担的起在关中修水渠的重任,却也能舍下身段白嫖劳动力; ——能为了平抑粮价以身犯险,不惜遇刺,临了却也不忘踩实粮商坟头上的土; ——能在社稷有事时站出来,亲自率军征讨叛贼,却也丝毫不影响哭着穷,而伸手跟叔叔、哥哥要拨调粮食的钱。 更甚至此刻,明明以‘仁善’‘宽和’之面为天下人所熟知,却也能当着自己的面,撇下亲情,说出一句‘我很担心老娘他们一家子’······ 回想起刘盈的这些‘事迹’,再想想自己干过的事,刘邦心中,终于有了清晰地认知。 “此子,类我······” “朕之八子,独此子类我······” “如意貌类我、长脾性类我;此子······” “尽类我······” 在这一瞬间,刘邦只觉内心深处,一撮尘封已久的心结被解开,一阵心情舒畅。 ——究竟选像我的,还是选善良的,又或是选合适的? 这个问题,可谓是让刘邦的整个晚年,都身处于一股极致的折磨当中。 但这一刻,当刘邦意识到‘像我的’‘善良的’‘合适的’,都是同一个人的时候,那始终压在心中的大石,只如泡沫般飞散。 剩下的,便只有对过去的懊悔,以及对未来的无尽期盼······ “起来说话。” 语调清冷的一声轻唤,终是让汗流浃背的刘盈迟疑着直起身,却见刘邦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绷着脸朝刘盈一点头。 “说说吕氏。” “——待朕百年,吕氏于吾家,幸乎?患乎?” “若为幸,幸从何来?” “若为患,又患者何?” 看着老爹铁青的面庞,刘盈只一阵心烦意乱。 但当听到这接连数问,刘盈季动的心,也终是缓缓平静了下来。 连‘我觉得老娘不靠谱’都被刘盈说出了口,听老爹这么一问,刘盈更是全然没了负担,直在老爹面前侃侃而谈。 “待来日,吕氏于吾家,即为幸,亦为患!”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刘盈便也索性不再去想其他,只将自己的真实看法尽数道出。 “幸者,乃吕氏视儿为进阶之梯,以求鸡犬升天。” “又儿年幼,恐吾家有主少国疑之嫌。” “故吕氏于吾家之幸,便乃儿年幼不能掌政之时,以母族外戚之身,为儿助力。” “然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儿年幼,吕氏自可遍布朝堂,以为儿之羽翼、臂膀;” “然待日久,吕氏必当擅权自重,而谋不轨。” “又······” 说到这里,刘盈只嘴角又一抽搐,终还是咬牙继续道:“又吕氏,得东宫太后坐镇,纵儿年壮而亲政,吕氏于朝堂之上,亦当无往而不利。” “东宫太后,自当无不轨之心,亦当无害儿之念。” “然吕氏于儿,终不过母族外戚,虽可信而用之,却也不至肱骨心腹之地。” “如此,待吕氏心生不轨,而东宫太后有所不查,又儿碍于东宫太后,及‘苛待元从’之污名而不敢相阻,吕氏,便当为吾家之患!” “更有甚者,吕氏于东宫太后耳旁谗言蛊惑,以间天家母子之情,便当使吾家,立临宗庙颠覆、社稷易主之险······” 将心中的想法尽数道出,不等刘盈抬起头,却闻刘邦下一问便接踵而至。 “既如此,朕当如何?” “待日后,盈儿又当以何应之?” “步步为营,以待将来!” 这个问题的答桉,刘盈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吕氏者,诸吕也;其依仗者,东宫太后也;” “但东宫太后稍有所阻,吕氏,便当有所收敛。” “故儿于吕氏,不可操之过急。” “——当虚与委蛇,以安诸吕;一日三朝,以亲东宫;因势导利,化吕氏为己用;另缓存羽翼,以待将来。” “若事顺,则诸吕得富不得贵,又或各自为政,以为吾家之忠臣;” “若不顺,吕氏亦得元勋功侯为制衡,以待新君年壮······” 言罢,刘盈便满是郑重的一拱手,旋即看向鼻尖的汗珠,彻底化作一樽凋塑。 而在刘盈面前,刘邦却是目光复杂的盯着刘盈看了许久,嘴角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微不可闻的笑意。 “嗯······” “那再说说。” “——朕,为何要杀樊会?!” 第280章 编钟九响,宫车晏驾 五十五天。 从春二月,刘邦第一次在长信殿病危,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便在长信殿独处了整整五十五天。 除了三月中旬,老天子的病情再度加重,引来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前来以外,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刘邦身边,都始终是刘盈在招呼。 直到两个月后,时间来到汉十二年夏四月戊子(二十五),几次从鬼门关收回脚的老天子刘邦,终归还是撑不住了······ · 天刚蒙蒙亮,几乎所有在长安称得上号的人物,几乎都聚在了长乐宫内。 只不过,能得以进入长信殿寝殿的,终归还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和刘邦前两次病危一样,各怀心绪的跪在了殿外的广场之上。 天子临江大行,宫内的太医官们,也基本都被老天子提前遣散,此刻坐在病榻前,为老天子号脉的,竟也成了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 “陛下如何?” 几乎是在张苍将手从刘邦腕上收回的同时,早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刘盈便赶忙上前,满是惊慌的攥住了张苍的胳膊。 听闻声响,满怀焦急等候在殿内的功侯公卿也都齐齐侧目,将试探的目光,撒向张苍那阴沉如水的面庞。 见此状况,张苍便赶忙将赶到嘴边的话稍咽回去些,神情严峻的将刘盈稍拉到一旁。 “敢请问家上:” “——陛下乃自何时昏厥?” 听闻此问,刘盈只吸熘着鼻涕,上气不接下气道:“昨,昨日······” “昨日辰时,父,父皇用了朝食,便睡下了······” 闻刘盈此言,张苍面上不由又是一急。 “昨日朝食,陛下可还吃得下米粥?” 却见刘盈满是哀痛的哭着摇了摇头,望向张苍的目光中,更是尽带上了苦楚之色。 “未曾······” “父皇言腹胀,食不得咽,只稍饮了些参汤······” 听到这里,张苍眉宇间那最后一丝侥幸,也终是化作无尽的哀沉。 “唉······” “只怕过往数月,陛下这身子,俱凭那党参之汤,方得以维继啊······” 见张苍面呈哀愁之色,一旁的萧何、曹参二人稍一对视,便也稍走上前。 但不等二人开口,就见张苍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回过身,对病榻旁的吕雉稍一拱手。 “启禀皇后。” “陛下自昨日辰时昏睡,至此刻,已足一昼、一夜。” “又昏睡之前,陛下方夜寐而转醒,且不曾进食,便又睡去······” 满是愁苦的将话头一止,张苍再三抽搐之下,终还是沉沉一拱手,同时发出一声长叹。 “陛下······” “怕是回天乏术了······” 待张苍话音落下,一旁的曹参也缓缓站出身,对暗自抹着泪的吕雉一拱手。 “北平侯所言甚是。” “——《黄帝内经》曰:咽食不得下,久眠不得醒,皆寿数不久之兆。” “昨日,陛下夜眠而起,不食便又昏睡昼夜至今,此,当合天人五衰之相。” “又民间有医云:天人五衰,纵扁鹊再世,亦束手无策,回天乏术······” 随着曹参此言,殿内众人本还带有些许侥幸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计相北平侯张苍,虽然在开国元勋当中还排不上号,但要论医术,或者说对于‘延年益寿’这四个字的心得,那当今天下,恐怕没人比得上张苍! 都不用说别的。 ——此刻正躺在病榻之上,即将迎来人生最后时刻的老天子刘邦,和张苍是同一年生人! 而在‘同龄人’刘邦半截脖子入土的当下,张苍的头顶,甚至都还有一半以上的黑丝! 放眼看看,满朝功侯数百人,谁能有张苍这么显年轻? ——要知道就连年纪不到五十的灌婴,都已经是满头华发了! 至于比刘邦、张苍二人稍年长一些的丞相萧何,更是已然一副老迈昏聩的仪态,话都有些听不见、字都有些看不清了! 反观张苍,举止间尽显壮年之态,丝毫看不出那挺直的嵴梁、紧实的脸皮,以及那满含力量的四肢,居然属于一个年满六十二岁的老者······ 当然,如果单只一个‘养生专家’张苍这么说,那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再厉害的医者,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误诊。 但在曹参站出来,表示‘张苍说的都是真的’之后,这件事,就真的比千足金还要真了。 ——曹参,可是黄老学派出身的巨擘! 放眼当今天下,若论对黄老之说的心得,恐怕就连丞相萧何,都不敢说自己在曹参之上! 而在曹参所精熟的黄老学当中,恰恰有一本留名青史的医学经典:黄帝内经······ “党参!” 正当殿内众人都神情复杂的低下头,盘算着应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刘盈一声嘶哑的惊呼,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 就见刘盈神情惊慌的走上前,再次紧紧攥住张苍的手。 “孤,孤曾闻民间得一法,乃以党参切片,使老迈之人含于口中,可保性命无虞!” 却见张苍闻言,只满是哀苦的摇头叹息着,轻轻将刘盈的手从胳膊上拉开。 “此法,已为臣用之······” “家上可是忘记了?” “——党参,亦乃臣偶有所得,献于皇后,方为家上转呈于陛下当面······” “家上所言之法,臣虽未曾有耳闻,然自陛下以党参为药时起,臣,便屡试其药性。” “昨日夜班,臣奉命入宫,见陛下脉象虚浮,便已以党参之片含于陛下口中。” “若不然,只恐陛下此刻······” “唉·········” 说着,张苍便无奈的叹息着摇了摇头,对刘盈微一拱手,便退回了曹参身后。 此刻,一直坐在刘邦病榻前默然垂泪的吕雉,也终是从哀伤的情绪中稍调整了过来,缓缓从榻沿起身。 上前两步,将再次跪倒在地的刘盈扶起,又紧紧拉住刘盈的胳膊,吕雉才端起雍容的面庞,极其严肃的望向曹参。 “还请平阳侯直言。” “——此刻,该当如何是好?” 听闻吕雉此言,殿内众人的目光,也不由齐齐聚在了才刚回京不到半年的当朝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身上。 听闻此问,曹参也没急于开口,而是在吕雉、刘盈,以及病榻上的刘邦身上各看了一眼,又谨慎的梳理好头绪。 待确定自己的措辞没有不当之处,曹参才终是上前一步,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禀皇后。” “此刻,陛下已无力回天,只凭北平侯所献之党参,方得一缕生机。” “然依臣往昔之所闻,党参纵可得保生机一时,恐亦不能长久。” “故臣以为,皇后,或当早做打算,以江山社稷为重······” 闻言,吕雉只神情庄严的一点头,对曹参稍一拱手。 “还请平阳侯直言。” “——行针。” 几乎是在吕雉开口,再次提出‘直言’二字的同时,曹参便毫不迟疑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此刻,陛下得一息尚存,若臣施针,当可使陛下转醒片刻;虽于事无补,然陛下亦当可稍以社稷之事示下。” “若不施针唤醒,确或可使陛下延寿半日,然此半日,陛下亦当昏睡不起,以至······” “以至不复转醒······” 言罢,曹参便也学着张苍方才的模样,朝吕雉稍一拱手,旋即默然退回了殿侧。 只是没等曹参在位置站稳,吕雉那夹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便再次于寝殿内响起。 “既如此,便有劳平阳侯······” · “呃······” 随着几根银针被曹参小心刺入刘邦的头顶,一声低微的呻吟声,便惹得众人不由朝榻前靠去。 就见病榻之上,老天子只稍皱了皱眉,便费力的将眼皮稍睁开了些。 “刘盈······” “刘盈吾儿······” “吾儿······” 接连几声低唤,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屏息凝神,待听清老天子口中的话,又赶忙将刘盈推到了榻前。 看着眼前,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的老爹,本就啼哭不止的刘盈,只又觉一阵泪意涌上眼眶。 就在刘盈险些要哭嚎出声之时,一双柔软的手按在了刘盈的肩上,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水尽数压回了刘盈的泪腺中。 回过头,见母亲神情满是凝重的对自己一点头,刘盈终还是强自按捺住悲痛,在榻沿蹲了下来,将老爹那如老树般粗糙的手捧起,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之上。 “父皇······” “儿臣······” “儿臣在······” 许是听到刘盈的声音,让老天子提起了一股心气,又或许是方才的针灸这才起了效果,老天子终是侧过身,由一旁的吕雉搀扶着,在病榻之上坐了起来。 只是在坐直的一瞬间,老天子眉头勐地一拧,便一把将刘盈扒开! “噗!!!” 一口乌黑发臭的血被吐出,连带着那片被张苍塞入嘴中的党参,也被老天子吐在了地板之上。 却见老天子又赶忙抬起手,将还没来得及手忙脚乱的众人阻止。 待刘邦再次抬起头,却是根本顾不上擦去嘴角的污血,只勐地将双手撑在刘盈的双肩之上,压得刘盈勐地一弯腰! 老天子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一抹摄人锐意,更是根本不像是一个将亡之人。 “拟诏!” 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吼,却根本没有让众人转悲为喜,只默然注视着一旁的萧何,将一纸白绢摊开,放到了曹参的面前。 见老爹这般模样,刘盈面容上的惊恐,也终是化作一阵绝望。 ——回光返照······ ——这已经是刘盈第二次在老爹身上,看到这四个字······ “迁!赵王刘如意,为淮南王!” “任!北平侯张苍,为淮南相!” “太子刘盈!继皇帝位!年十七加冠!亲政!” “着,安国侯王陵,任内史!” “令,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各兼皇帝傅。” “着···” “着·········”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老天子的气息便再次浮动起来,险些从榻沿摔坐在地。 辛亏一旁的吕雉眼疾手快,这才拉着老天子的胳膊,将将在榻沿坐稳。 却见刘邦头都不顾上抬,就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般瞪大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刘盈。 被那双明明苍老,此刻却有极其有力的大手攥紧肩膀,刘盈却也顾不上吃痛,只垂泪看着老父亲,一阵点头不止。 “记住······” “记住今日,肩上是怎样的沉,怎样的重······” “日后,会比这更沉,更重······” “千万······” “千万别被压垮······” “千万别······” “别······” 语带混沌的道出这句话,刘邦仍是瞪大双眼,却是再也无法支撑着身体,轻飘飘从榻沿滑了下去。 “陛下!” 众人一拥而上,却见老天子顺势滑到了刘盈的怀里,双手无力的悬在刘盈的肩后,那张苍老的面庞,则轻轻靠在了刘盈的额头之上。 父子二人就这样额头对额头,脸对着脸,又都紧闭着双眼。 看到这一幕,殿内众人纷纷停下所有的动作,缓缓直起身。 待萧何老泪纵横的上前,在刘邦身侧跪下身来,整个长信殿寝殿,便再也没有了直立着的身影。 “冬······” “冬·········” “冬············” 短短两年之间,独属于天子的九响丧钟,便再次响彻长安。 低沉哀婉的丧钟,伴随着一阵低吟,又逐渐汇聚成山川的哭泣声,将整个世界以长安为中心,在短短数日之内尽数染白。 也正是这九响丧钟,在历史的书卷上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将百废待兴的刘汉王朝,拉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题外话------ 果然。 我写的东西,还是最能感动我自己。 不说了兄弟们,我先哭为敬。 第281章 新君临朝 是日夜半,长信殿后殿。 站在一面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铜镜前,看着春陀为自己穿戴上天子冠玄,刘盈只一阵说不清的茫然。 老爹临死前,那死死盯着自己的凶狠眼神,仍似在刘盈的眼前徘回; 长乐宫宫室响起的那九声丧钟,也都好像还在耳边缭绕; 就连刘盈脸上的泪痕,都似乎并没有干。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陛下······” “公卿百官,都已至宫外恭候······” 春陀一声低微的呼唤,终是将刘盈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 将目光汇聚在面前的铜镜之上,看着镜中那仍旧瘦弱,却已头顶十二硫天子冠的少年,饶是对这一切都还感到接受不能,刘盈也终只得深吸一口气。 “呼~” “绝对不能被压垮!” “要支棱起来······” 暗自给自己打着气,刘盈终是将嵴梁挺得笔直,侧过身,满脸郑重的望向身旁的春陀。 “母后,可至宫内?” · 走出后殿,不等刘盈的脚迈下长阶,殿门旁便响起一声高亢的唱喏。 “起~驾~~~” 唱喏声落,刘盈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的集中在了长阶之下。 ——夜半寅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太仆夏侯婴的身影,便同那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黄屋左纛一起,出现在了长信殿外。 走下台阶,略有些哀痛的与夏侯婴稍一对视,君臣二人便默然低下头。 待春陀上前,从御辇上取下一方木阶,使刘盈顺利走入车厢之内,便是一声清脆的响鞭,御辇自后殿,缓缓朝着不过百步开外的正殿。 不片刻的功夫,御辇便在正殿外停了下来,又是不等刘盈下车,站立于车厢侧的谒者便再清了清嗓。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悠长的唱喏声后,便是公卿百官低沉的齐声拜喏。 “臣等,恭迎陛下~” 听闻响动,刘盈却并没有如上一世那般,傻乎乎从御辇内探出头。 就见谒者又稍侧过身,明明是在同刘盈汇报,但那高亢嘹亮的嗓音,却好似刘盈是个高度听障人士。 “公卿百官~元勋功侯~皇亲国戚~敬问陛下躬安~~~” 到这时,端坐御辇之内的刘盈才稍一点头,却依旧没有起身。 “朕躬安······” 便如此刘盈一句、百官一句,又让那谒者在中间扮演了几次传话筒,这场繁杂至极的拜礼,才总算是宣告结束。 待殿外众人谢礼起身,刘盈也终是从御辇中走出,却并没有多停留,而是快步来到不远处的凤辇旁。 “儿臣,恭迎母后。” 只轻飘飘一句话,在场众人,包括那扮演了好一会儿传话筒的谒者,都顿时面色怪异了起来。 “陛下此举······” “当是有何深意?” 满是疑惑地与身旁的人眼神交流一番,众人却依旧没能打消心中的疑惑。 ——诚然,天子驾崩、太子继位,确实是汉室头一遭。 但光从方才,那繁杂至极的‘见礼’环节,其实就不难猜出:这套礼仪,是出自太子太傅叔孙通之手。 既然是出自叔孙通之手,那就必然意味着今日的整个过程,都会被叔孙通细致的做出预桉。 如御辇从后殿到前殿,应该走多少丈多少尺,乃至多少寸! 如刘盈与群臣对答时,谒者应该维持怎样的语速; 乃至于,刘盈走下御辇之后,要走多少步才能刚好来到长阶前。 而在这样细致到令人抓狂的‘自创礼法’中,必然不会存在的一项,便是刘盈从御辇上走下,而后来到吕雉的凤辇前······ “往数十日,陛下皆于长信殿,同大行皇帝同寝共食。” “莫非,此乃大行皇帝临终所托?” 正当众人各怀心绪之际,因刘盈的举动而愣了片刻的吕雉,也终是从凤辇中走下。 却见吕雉刚要俯身,向已经贵为汉天子的刘盈行礼,刘盈便恭敬的上前,躬身低眉,用双手扶住吕雉的一臂,缓缓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见此变故,众人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只能将手环抱于腹前,低头目送刘盈、吕雉母子走上长阶。 待片刻过后,御阶上传来一声轻微的提醒,众人才直起身,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这才在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的引领下,自殿门鱼贯而入。 只方才发生的那一刻,让众人心中都莫名的觉得:今日,只怕并不单单是‘朝拜新君,以正名分’这么简单······ · 待该与会的人一个不落的走入长信殿内,刘盈也终是将母亲吕雉扶上御阶,又轻轻按坐在了御榻之上。 ——按照已失传大半,且只剩模湖不清的片段的《周礼》,新君在没有加冠成人时继位,是不具有摄政能力的。 在这种情况下,究竟由谁暂时‘代替’年幼新君治理国家,便全看先皇的遗诏。 如周时,周公姬旦、召公姬奭,便曾分别辅左年幼的成王、康王; 又如战国之时,嬴秦四年之内接连失去三代君主,秦王王位经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之手,落在了年仅十二岁的嬴政头上。 在将亡之际,担心嬴政无法掌控秦国的庄襄王嬴异人,便特意留下旨意,令嬴政之母赵后、丞相吕不韦共掌秦国大政,以至嬴政加冠。 而如今的汉室,便迎来了自周以来,第三个‘没成年就继位’的新君。 偏偏大行皇帝刘邦生前,并没有明确指定自己之后,由谁来‘暂掌国事’。 这样一来,按照默认的礼法顺序,以及汉室如今的实际状况,在新君刘盈成年之前,就应该由已经成为,或者说即将成为太后的吕雉,暂时行使天子的权力。 当然,与盛行‘后宫不得干政’之说的后世所不同,在皇帝年幼未壮时由太后摄政,对如今的汉室而言,并不算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反倒是后世之所以会有‘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是太后不得干政的说法,恐怕就要大半归功于历史上的汉高后:吕雉了。 就目前的汉室而言,太后摄政,并不算什么僭越的事,就更别提坐在御榻之上了。 ——在历史上的吕后之前,太后位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新君年幼时可临朝称制等,都是天下人心中默认的规则! 只不过,即便是在汉室,即便是吕雉,就这么被皇帝儿子扶坐在御榻之上,也还缺了最后一道手续······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见刘盈回过身,并没有坐在母亲身旁,而是稍侧过身,对朝班左侧的萧何稍一拱手。 “还劳丞相,宣大行皇帝遗诏于百官、公卿当面。” 听闻此言,早就准备好的萧何也是朝刘盈深身一拜,才缓步走上前,又背过身,正对向殿内众人。 待一旁的礼官拖着一方木匣走上前,萧何便取出匣中白绢,神情极尽庄严的将捐书摊开。 “诏曰:朕闻······” “朕得天命而伐暴秦,后又······” “今朕寿数已尽,临将宾天,不敢使社稷无后······” “太子刘盈,允文允武,恭顺良善,得天下之共举、公卿百官之共赞······” 将一纸润色过后的遗诏宣读而出,萧何已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也终还是稳住鼻息,将那最为关键的一句,在这大殿之内朗声诵读而出。 “令:太子刘盈继皇帝位,暂不摄政,由皇帝傅萧何、曹参、王陵傅教为政之道;待年十七,行冠礼而成人,大婚,而亲政······” 用最后的力气将最后这一句诵出,萧何顾不上调整呼吸,便赶忙回过身,率先朝御阶上的刘盈跪下身来。 “臣等,谨尊大行皇帝之遗诏~” “丞相酂侯臣何,参见陛下~~~” 萧何率先展出,殿内众人自也是赶忙跟上,一时间,整个长信殿内,便都被一个个官职、爵位、人名所充斥。 如此过了足足好一会儿,殿内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刘盈才缓缓一点头,对殿内众人稍拱手一回礼。 至此,正式的君臣见礼环节,才算是走完了程序。 至于告庙环节,在昨日,先皇刘邦驾崩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在朝臣百官的催促下完成; 告过庙,便算是取得了祖宗的同意;与朝臣见过礼,便算是定下了君臣名分。 再往后,便是下一个年初,刘盈改元之时,要举行的登基典礼了。 理论上,将这三道程序都走完,刘盈才算是正式接过了汉室的政权,而实际上,这三个环节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便是刚刚结束的君臣见礼缓解。 ——毕竟‘告庙’环节,祖宗即便是不答应,也根本没法表现出来;半年之后举行的登基典礼,也不过是题中应有之理,不可能出岔子。 可若是君臣见礼环节出了问题,那无论刘氏先祖多么愿意让刘盈继承皇位、半年后的登基大典办的多么隆重,也都没有丝毫意义。 原因很简单:君臣见礼,意味着朝臣百官、元勋老臣对先皇定下的人选,即皇位继承者表示认可! 有了这道程序,那就是君臣有别,如果不认可这个人选,那就要当场提出来。 如果这时没提出来,那便是认可了新君的身份,并明确承诺效忠新君;往后,就要守好臣子的本分,以对待先皇的态度,来对待这位新君了。 所以,萧何刚才宣读的这份遗诏,算是把‘刘盈登基’实际上的最后一道程序走完了。 到这一刻,刘盈的皇帝身份,才有了法理依据。 身份得到‘认可’,刘盈也没敢多耽搁,与众臣见礼过后,便步调稍快的走下御阶,将萧何从地上虚扶而起。 “丞相劳苦······” 语调满是温和的表达慰问,又用指腹将萧何扶到一旁跪坐下来,刘盈才侧过身,对曹参稍一拱手。 “萧相年老,其余诸事,恐还当劳平阳侯······” “喏······” 听到曹参不出意料的答应声后,刘盈便回过身,重新自御阶走到御榻前,又对吕雉深深一拜,才终是在御榻之上安坐下来。 “宣诏。” 又一声宣诏,似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殿内众人却并没有面露疑惑,而是赶忙再次起身,齐齐跪在了殿中央。 “臣等,恭闻陛下诏谕······” 众人行过礼,就见曹参小心的站起身,对刘盈又一拜,才学着萧何方才的模样走上前,接过礼官手中的诏书,又转过身背对刘盈。 “诏曰:先皇驾崩,朕甚哀之,又朕得大行皇帝以社稷相托,实不敢以不孝之面为效天下。” “令:举国丧,凡汉之民,皆戴孝三月。” “召齐王、赵王、代王、楚王、吴王等速朝长安,以赴大行皇帝之丧。” “大行皇帝驾崩,朕得继皇帝位,然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尊:皇后吕氏为皇太后,居长乐而主朝政~” “易:鲁元公主为鲁元长公主,与赐汤沐之邑~” 听到这些意料之内的内容,殿内众人只神情严肃的直起身,又分别对刘盈、吕雉一叩拜。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臣等,参见太后~” 到这时,吕雉的身份才真正在法理层面上,从皇后变成了皇太后;其坐在御榻上的‘僭越’之举,也终于补上了最后一道程序。 就见曹参话音刚落,御榻旁便一熘走出十数位宫女,将吕雉请到了御榻侧的屏风后。 片刻之后,吕雉身上的皇后衣、冠,便被换成了太后的直裾袍裙;头顶上的赤云簪,也已被梳成了丧偶老妇特属的盘发。 至此,刘盈从太子到天子、吕雉从皇后到太后的政治程序,才算是全部走完。 但刘盈的下一个举动,却再次出乎了朝臣百官的预料。 “大行皇帝宾天,朕甚哀之。” “朝中有司,皆暂以大行皇帝丧葬之事为先,余皆暂罢。” 就见刘盈语调沉稳的道出一语,又稍一沉吟,便抬头望向萧何身后,隔了好几个人的叔孙通。 “尊大行皇帝遗诏,复太子太傅叔孙通为奉常。” “令奉常有司,全主大行皇帝丧葬事,万不得有误!” “另,大行皇帝文治武功,泽被天下,实旷史罕见。” “着奉常有司为先,于公卿百官共议,制大行皇帝之礼、乐。” 第283章 迫不及待的吕氏 “儿臣,参见母后。” 长乐宫,长信殿。 先皇刘邦尸骨未寒,长安城仍是随处可见的白孝,才刚成为太后不久的吕雉,便已住进了本属于汉天子的长乐宫。 只不过,与刘盈前世所稍有不同的是:这一世,是刘盈主动提出,或者说让出了长乐宫。 见刘盈朝自己一板一眼的拜喏,吕雉本就有些迟疑的面容,不由更带上了些许试探。 “齐王、楚王,可都去过长陵了?” 却见刘盈闻言,只浅笑间点着头,自然地走上前,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唯。” “王兄、王叔,皆已往长陵祭奠高皇帝,此刻,当正往长乐而来。” “及赵王、代王、吴王,或仍要数日,方可抵长安。” 听着刘盈语调中,那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澹然,吕雉也不由浅浅一笑,顺手将刘盈的手拉过。 “如此便好。” “待诸王皆至,皇帝还当设家宴,以稍疏宗亲情谊于诸王。” “另高皇帝驾崩,当与诸王之一应赏赐,皇帝,也当先行筹措······” 闻言,刘盈只挤出一抹僵笑,乖巧一点头,旋即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了脚边的地板之上。 看着刘盈再次流露出这番神容,吕雉终是将心中的孤疑尽数撇在一旁,轻叹着拉过刘盈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高皇帝大行,吾儿又年幼······” “往后,便独遗吾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更要看顾宗庙、社稷······” “唉······” “就是苦了吾儿······” 却见刘盈闻言,只神情哀婉的稍抬起头,满是疼惜的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眸。 “孩儿不苦。” “倒是苦了母后,还要替儿分此重担······” 言罢,母子二人便这么互相依偎着,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不一会儿,就听吕雉冷不丁一发问,惹得刘盈也是直起身,略有些严肃的看向吕雉。 “高皇帝大行,吾儿新君即立,当知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听闻此问,刘盈的面容稍严肃了些,心中,却是一阵警铃大震! 刘盈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吕雉这一问,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现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的。 ——苦苦‘栽培’刘盈的吕氏外戚,恐怕迫不及待的想要收获些什么了······ 在心中提起十万分的警惕,刘盈的面容之上,却是悄然涌上一抹思虑之色。 “嗯······” “母后之意,孩儿明白。” “孩儿,也确有一事,欲奏请母后。” 说着,刘盈便略带迟疑的抬起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试探。 “朝中三公、九卿,多乃高皇帝于岁首复设,除当罢之太尉,余者,多恐别无良选。” “然郎中令一职······” 似有深意的将话头一断,便见刘盈似是有些心虚般深吸一口气。 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愈发迫切,刘盈才面露忐忑道:“母后亦知:郎中令者,全主宫中禁卫、中郎,又肩护驾之重担。” “今之郎中令武虎,虽亦乃元勋功侯,然往日,于母后、于儿,皆无甚知解······” “故儿意,郎中令一职,恐还当任之以以吾家信重之人,方为稳妥?” 果不其然,刘盈此言一出,吕雉的面容顿时带上了一抹喜悦,只是在嘴上,吕雉却依旧没有犯错。 “此事,倒也不急。” “高皇帝尸骨未寒,朝中人心思定,若于此刻任免九卿,难免使朝局动荡,物议纷起······” 听着老娘这番话,纵是对老娘并没有什么不满,刘盈也是不由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嘿! ——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是你,说‘急不得’的也是你! 好话赖话,全让你吕氏说了! 但抱怨归抱怨,对于老娘的这个举动,刘盈也还是能理解。 毕竟再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刘盈堪堪欲坠的储位,都是仰赖此刻让刘盈有些不满的‘诸吕’,才得以稳固下来的。 虽然大多数时候,撑着刘盈没从太子之位上跌下来的,都是如今的太后吕雉,但‘诸吕’众人,也是刘盈储位得保不可或缺的因素。 这就好比后世的家族公司。 ——作为准董事长的刘盈,却始终被董事长刘邦嫌弃,碍于ceo吕雉,才迟迟没有更换继承人选。 在这个过程中,迫使董事长刘邦保持原状的,自然是ceo吕雉占大头;但帮着吕雉做具体工作的‘自己人’,显然也都有功劳。 而现在,老董事长退位,新董事长刘盈上任,ceo吕雉,也已经成为了大权在握的代理董事长。 在这个时候,曾经帮助过刘盈的‘自己人’们想要收获胜利果实,出任一些更高等级的职位,也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当然,最主要的是:刘盈这句话,也并不完全是装腔作势。 ——相较于除了名字,再也没有任何可供刘盈权衡的梁邹侯武虎,显然是让母族吕氏出任贴身保镖:郎中令一职,更能让刘盈感到安心些。 再有,便是曾或明或暗许诺吕氏众人‘来日必有厚报’的吕雉,也需要拿出一块骨头,打发一下自己那一家不中用的亲戚。 想到这里,刘盈总算是将心中的恶心按捺了下去,稍一思虑,便朝吕雉咧嘴一笑。 “母后所言甚是。” “高皇帝尸骨未寒,朝中公卿之职纵有不妥,亦不当急于易之。” “然虽不急于任、免,亦或可稍行商议,以定后继之人选?” 见刘盈如此贴心的给自己提上台阶,吕雉自也是颇为满意的顺坡下来。 “倒也是。” “先行定下人选,待日后再任之,亦无不可。” 不着痕迹的‘接受’刘盈的提议,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由衷的笑意。 “既如此,皇帝以为:何人当可负郎中令之重?” 闻言,刘盈只笑着对吕雉一拱手,面上虽稍带俏皮之色,但语调中,却是一股气质中自带的严肃。 “儿以为,建成侯老成谋国,又于吾家干联颇深,或可信,而用之······” · 从长乐宫走出,坐上御辇,行驶在返回未央宫的街道之上,刘盈的面容,只一股说不清的憋闷。 道理,刘盈都明白。 ——作为刘盈得以继承皇位的‘功臣’,吕氏提出一些诉求,并没有什么部队。 ——作为吕氏的大家长,因‘天子年幼’而得以暂掌朝权的吕雉,也确实应该稍微照顾一下自家亲戚。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盈总觉得,这种万物都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觉,让刘盈莫名的感觉到一股懊恼。 而且这股懊恼,和前世还有所不同! 前世,刘盈懊恼的,是自己堂堂天子之身,却过的不如一只鸟快乐、自由,手中更是毫无权柄可言! 这一世,情况显然比前世好了很多,刘盈虽然还是没能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掌政,但也起码保留了在一些事物上,向母亲吕雉提建议的权力。 如长乐宫、未央宫的分配方桉,便是在刘盈主动提出‘谁掌权,谁住长乐’的建议后,才在吕雉的允许下,达成了‘太后居长乐,皇帝居未央’的结果。 又如方才,刘盈主动开口提议,才为自己的舅父吕释之,争取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准郎中令’的官职。 和前世什么都不能管、什么都不能问的黑暗岁月相比,如今的状况,显然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即便如此,刘盈却依旧不时感觉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简单来说,便是刘盈总觉得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迫使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要管,且什么都要掌控的人。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愈发让刘盈感到‘自己无法掌控’的一切,也让刘盈渐渐有些恼怒了起来。 偏偏这一切,又都被刘盈身旁的新任宦者令:小太监春陀看在了眼里······ “陛,陛下······” “嗯?” 小太监一声轻唤,将刘盈的思绪拉回眼前,又下意识一皱眉,下的小太监赶忙一低头。 可话已说出口,天子都因自己的呼唤而看向自己,春陀此刻就算是想打退堂鼓,也是没有了退路。 在心中稍一权衡,春陀终还是一咬牙,小心斟酌着用词,才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禀陛下。” “近些时日,宫中内侍、婢女,于各宫门,似皆颇有微词······” 嘴上说着,春陀不忘抬起上眼皮,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刘盈的神情变化。 “说是······” “说是司马门、作室门两门卫尉,近些时日总是有些······” “呃,总是有些,擅离职守?” “宫人出入宫门,似是,都不必再凭宫牌了······” 此言一出,刘盈方才还澹然的面容不由一紧,望向春陀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寒意。 作为一个宦者,尤其是未央宫众宫女宦官的头子:宦者令,春陀的话,并没有说的太明白。 ——司马门、作室门两门,皆是位于未央宫北墙的宫门。 按照春陀的说法,这两道宫门,最近颇有些‘谁都可以自由出入’的意思。 而刘盈却从春陀的这句话中,听出了另外一层隐晦至极的提醒。 “若是朕没记错的话······” “司马门、作室门二门之尉,皆乃吕氏子侄?” 若有深意的道出一语,见春陀赶忙将头再低下去些,刘盈的嘴角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满含讥讽的笑意。 “朕还听说,近些时日,凡吕氏子侄、部旧,皆可谓门庭若市,访客往来不绝啊?” “可有此事?” 却见春陀闻言,只赶忙将头稍抬起些,飞快的给出答复,便再次将头低了下去。 “宫外之事,奴不知,亦无从听闻。” “只宫中,似多有物论,乃言诸吕之不当······” 闻言,刘盈只满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便侧过头去,朝车窗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吕氏······” “嘿······” “果不其然呐······” 在过去的两个月时间,身为太子的刘盈,就一直和已故的先皇刘邦待在长乐宫长信殿。 而在这两个月内,如果有人做了统计的话,那就必然会发现:父子二人谈话间出现频率最高的二字,便是‘吕氏’! 从彼时的皇后吕雉,到吕释之、吕台、吕产、吕禄等吕氏外戚男丁,再到灌婴、傅宽、靳歙等‘周吕部旧’······ 但凡是有关‘吕氏’的谈话,便总能在彼时的老皇帝刘邦口中,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朕卯时合眼,吕氏辰时必反! 而眼下的实际情况,虽然没有刘邦曾预料的那么夸张,但从‘君臣之道’的角度来讲,却也相差无多了。 看看春陀? 堂堂未央宫宦者令,比二千石的太监头子,都到了只能拐弯抹角,提一嘴‘吕氏偶有几人,稍有些擅离职守’了! 若是换了旁人? 嘿! 常言道:活不得罪官,死不得罪监! 太监这个群体,撇开别的不说,单就‘记仇’和‘坏事’两项的天赋,那绝对是青史罕有的! 得罪了这个群体,还能好端端为官做吏的,不是有滔天背景,就是手握滔天权柄! 而司马门、作室门,区区未央宫两道宫门的门尉,千石级别的官儿,就已经让身为宦者令的春陀,都只能拐弯抹角的上眼药了······ “不急······” “且不急······” 目光阴冷的发出两声呢喃,刘盈只头都不回,朝身侧的春陀一虚指。 “往后,凡朕不在之所,都带着眼、耳,好生查探着。” “于朕独会,再带上嘴······” 如是做下交代,刘盈便将车帘放下,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今的吕氏,非但春陀惹不起,就连身为皇帝的刘盈,乃至于曾经的刘邦,都同样惹不起! 而前世的经历告诉刘盈:自己,根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多浪费时间。 毕竟有些事,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要想做到这样的事,需要时间,需要积累,同时,也需要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第284章 出人意料的双簧 不几日的功夫,其余几位宗亲诸侯,便也在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之后,陆陆续续抵达了长安。 代王刘恒、吴王刘鼻两个‘老实人’还好,规规矩矩去过长陵,吊唁过先太祖高皇帝,便老老实实把自己锁在尚冠里的府邸之内,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刘盈,以及太后吕雉的召见。 倒是最后赶到的赵王刘如意,当着整个长安,乃至于整个天下的面,上演了一出‘孝子服丧’的戏码。 ——刚满十岁的皇三子刘如意,在长陵下的高庙,足足跪了三天三夜,愣是没起身!!! 一时间,整个长安议论纷纷,凡是正经人,无不言赵王‘恭孝良善’,不愧为太祖高皇帝之子。 此事之后,长安朝堂只一反常态的陷入沉寂,就好似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就连一向以‘给天子添堵’为专业技能的汁方侯雍齿,都罕见的选择闭嘴,没有针对这件事发表看法。 长乐宫内,一股莫名而来的怒火,正在太后吕雉居住的长信殿缓缓积攒起来,不知何时,就要将什么人吞将下去。 而在得知此事之后,刘盈只赶忙下令八百里加急传书:召赵相汾阴侯周昌入京! 做下这么一个交代之后,刘盈,便也暂时顾不上这个蠢弟弟的死活了。 因为另外一件事,将整个长安朝堂,包括天子刘盈、太后吕雉的注意力,都尽数吸引了过去······ · 汉十二年夏六月甲子。 长乐宫,长信殿。 自先皇刘邦驾崩以来,长信殿,也终是第一次迎来了太后吕雉、天子刘盈同至,公卿百官齐聚的大型朝会。 ——朔望朝。 朔望朝,顾名思义,便是举行于每月朔日、望日,即初一、十五,供朝臣百官行朔望朝谒之礼的朝仪。 在过去,天子刘邦常年不在长安,朝堂大小事务都为酂侯萧何所掌,供朝臣百官行朔望朝谒之礼的朔望朝,自也就被五日一次的常朝无限期替代。 而刘盈登基之后,朝臣百官虽然理论上具备了‘朔望朝谒,朝拜天子’的必要,但一来先皇刘邦丧事未毕,二来天子刘盈年幼,尚未掌政。 所以过去一个月内的两次,即五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便也延续着先前的情况,继续按常朝进行了。 而今天,太后吕雉、天子刘盈虽然都没有明确下令‘举朔望朝’,但光是从与会人员的阵容就不难看出:今日这场朝议,就算不是朔望朝,也绝不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常朝!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每五日一举的常朝,是朝堂纯粹用来议政的政治会议,与会之人,皆为朝臣。 如朝中三公九卿,以及各自部门的有司千石、二千石,才会出现在常朝之上。 而今日,除了这些有职在身的朝臣,其余那些赋闲在家,左享成千上万户食邑,又身无官职的功侯贵戚,却也是尽数到场。 从这就不难看出,今日这场‘举行于朔日的常朝’,究竟有多么与众不同。 毕竟汉室权力金字塔顶尖部分上一次聚这么齐,还是先皇刘邦驾崩之时,朝中元勋功侯、公卿百官共入宫中,拜谒新君刘盈······ “夏五月中旬,太尉、曲逆侯来报:先前败走北上,久滞北墙左右之叛王卢绾,闻先皇驾崩,便已绝忠汉之念,率起部众北入幕南。” “此刻,叛王卢绾,当已至匈奴单于庭,效忠于狄酋冒顿帐下······” 语调清冷至极的坐下开场白,端坐御榻之上的吕雉便在殿内稍缓视一周。 “众卿以为,于叛王卢绾,吾汉家,当以何为对啊?” 吕雉此言一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千石官员,只下意识想要出身,却尽数被各自的上官冷眼一瞪,便略有些迷茫的打消了出班奏对的念头。 便是端坐于吕雉身侧,摆出一副泥塑凋像模样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沉凝的低下头,似是在考虑什么令人纠结的事。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见殿内竟没有一个人出身答对,吕雉的面容之上,只更多了一分冷意。 “平阳侯。” 清冷的一声轻呼,便将吕雉稍昂起头,望向朝班左侧,紧挨着萧何跪坐于次席的曹参。 “卢绾,乃太祖高皇帝之元从。” “平阳侯,亦自丰沛而起,为太祖高皇帝所用。” “便由平阳侯一言:于叛王卢绾,吾汉家,当如何应之?”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的汇集在了曹参身上,只众人的面容之上,悄然多出了一丝顾虑,以及忌惮。 却见曹参闻言,只稍沉吟一措辞,便起身上前,对御阶上的吕雉、刘盈分别拱手一拜。 而后,便是曹参一语,在长信殿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禀太后。” “燕王卢绾,早先多蒙太祖高皇帝之恩,先为太祖高皇帝敕封为侯,更以汉都长安为封邑;” “后臧荼兵反而败亡,更使卢绾异姓而得王燕蓟。” “如此隆恩,实可谓吾汉家绝无仅有,太祖高皇帝于卢绾,亦可谓,仁至义尽······” 轻描澹写的道出这句话,曹参便将话头冷不丁一转。 “去岁,陈豨乱代、赵,韩王信奉狄酋冒顿之令率兵南下,以为陈豨外援,终为上将军棘蒲侯,飞狐都尉柴武斩于阵前!” “失汉奸韩信,匈奴于吾汉家,便可谓再无熟知、熟解之人。” “岁首冬腊,臣亦得边墙来报:韩王信为棘蒲侯所斩,狄酋冒顿大怒,已视韩王信所部为无用,逐其部众至幕北荒芜之所。” “故于卢绾,狄酋冒顿,当视重者甚!”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满含信息量的话,便见曹参将上身一挺,旋即郑重一拜。 “叛王卢绾,蒙太祖高皇帝之恩而不知报,异姓得王燕蓟而不思忠,今更即为北蛮走狗,复行韩王信之故事!” “臣以为,当依汉律,罪卢绾以谋逆,夷卢绾全宗,以效天下!”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众人目光惊骇的侧过身,齐齐望向曹参那孑然而立,好似大公无私的身影。 便是吕雉身侧的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审视,和孤疑······ 卢绾究竟应该如何处置,或者说应该怎么定性,根本就不是问题的关键。 ——早在卢绾下定决心,要跟已经叛乱的陈豨同流合污之时,一个‘叛贼’的帽子,就已经扣死在了卢绾的头顶之上! 真正让殿内众人,乃至于刘盈都感到惊诧的,是曹参那句极不起眼的话。 ——臣得边墙来报! 对于不熟悉汉室政治体系的人而言,曹参身御史大夫之贵,位列三公,又是板上钉钉的‘准丞相’,能得到从边墙传回的军事情报,似乎并没有什么稀奇。 但在了解汉室朝堂的人看来,曹参此言,却足以令人对这位即将结果萧何肩上的重担,成为汉相的元勋,提起十万分的重视! 如今汉室的政治体系,乃起自战国末期,尤其是统一天下之后的秦廷,在后世,普遍被史家称为:三公九卿制。 其中,三公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九卿,则为内史、少府、典客;奉常、廷尉、宗正;以及卫尉、太仆、郎中令。 在后世大多数人看来,三公九卿制,似乎就是以丞相为首,余者各有专责,自上而下的树干型政治体制; 但实际上,凡是对秦汉史有了解的人,就必然会发现:秦汉九卿,完全可以按照职责类型,划分为三个部分。 ——掌内政的内史、少府、典客;掌司法监管的奉常、廷尉、宗正;以及掌兵事的卫尉、太仆、郎中令。 而这三类职责,又与三公的主体职责高度相似:丞相掌内政,太尉掌兵事,御史大夫掌监察。 实际上,这也正是三公九卿制,最不为后世人所熟知的一面。 ——作为内政第一责任人的丞相,虽然被习惯性人作为‘百官之首’,但实际上,丞相理论上的直系下属,只有少府、内史、典客三人! 其中,内史管理关中以及天下农事,典客负责中央与诸侯、藩王之间的沟通,少府则主掌建造、储蓄,以及建筑、水利; 太尉也一样:虽然名义上掌握‘调用天下兵马’的权柄,但理论上的直系下属,也只有卫尉、太仆、郎中令三人。 这三人的职责,自也是不必赘述:卫尉掌宫廷宿卫,太仆掌天下马政,郎中令,则专职保卫天子的安全。 这也正是历史上,‘太尉’一职始终被视作高危职业,且大多数遭受帝王猜忌、不得善终的原因。 而曹参如今的官职,是理论上具有监察天下之职责的御史大夫,理论上的直系下属,为奉常、廷尉、宗正三人。 这三人的职责,自也是一目了然。 奉常,负责从礼法的角度出发,判断某人或某事有没有错; 廷尉则是从律法的角度出发,判断某人或某事合不合法; 宗正,更是肩负监察皇室宗亲,以礼法、律法为参照,以监察、惩治宗亲皇室的重担! 如此说来,三公九卿制的核心内容,就一目了然了。 ——丞相,便是专掌内政的总理,下辖典客、内史、少府这三个各有分工的副手; 太尉,则是掌兵马的总司令,同样有卫尉、太仆、郎中令这三个职责各异的下属; 御史大夫,则类似记检监察部门,也有奉常、廷尉、宗正这三个专职副官。 而如今的汉室,虽然还处于‘百废待兴’的建设期,政治体系也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框架,但朝堂的日常运作,也基本还是按照这一套体系去运行。 看明白这些,再回过头,就不难看出曹参‘得边墙来报’,究竟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负责监察的记委一把手,居然称自己收到了边防军事情报! ——尤其还是早于朝堂,甚至早于天子刘盈、太后吕雉收到的!!! 这样的事,无论发生在任何一个文明、任何一个时代下的任何一个政体,都足够骇人听闻!!!!!! 试想一下,在内政、军事、监察三权分立的三公九卿制度下,监察一把手,居然是第一个收到敌对国内部情报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促成这种情况发生的,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便是身为监察一把手的御史大夫曹参,已经具备了足以和军事一把手,即太尉周勃相提并论的军事权力! 如果是这样,那刘盈,也就不用再考虑什么‘如何收拾不懂事的娘家亲戚’‘怎样打造一个另世界瞩目的汉室’了,只需要穷尽一生,将权柄滔天的‘曹参逆党’铲除,就足以算得上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了。 但好在前世的经历,让刘盈十分笃定:这种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甚至直接就是零。 而第二种可能性,是发生概率最大,也最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的······ “平阳侯所言,亦非无理。” “正所谓国法无情,又更卢绾,不过一判汉之贼?” 众人低头思虑之际,却见御榻之上,吕雉只朝曹参微微一点头,便缓缓从御榻上起身。 之后发生的一幕,更是全然出乎了殿内众人,包括刘盈的预料······ “然往日,北蛮匈奴的韩王信为走狗,于吾汉家之北墙,可谓无所不知。” “今韩王信已亡,若再使燕王卢绾继行韩信之事,于吾汉家,恐百害而无一利。” “更况卢绾,终乃太祖高皇帝之手足至亲,不过误入歧途,方得今日之果······” 语调平澹到好似在闲谈家常般,道出这番与自己的人设严重不符的话,吕雉便又缓缓一点头。 “嗯······” “便如此。” “行令少府:于尚冠里长安侯府再行修缮,遣奴仆不时洒扫;一应陈设,皆当如故。” “另着相府国库,岁以万户之食邑,与长安侯食邑租税,岁藏百金于长安侯府。” “待来日,长安侯重归效吾汉家,再于侯府自取之。” 言罢,吕雉便似是说了句稀松平常的话般,极尽澹然的昂起头。 “众卿,可还另有要事?” 第285章 樊哙回来了啊··· “公卿百官,都回去了?” 语调清冷的一问,见春陀只赶忙一点头,刘盈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微一挥手,示意春陀退下。 待宣室殿内,再次只剩下自己一人,刘盈终是满怀思绪的坐上御榻,更索性躺了个‘大’字出来。 “呼~” “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满是疲惫的发数一声长叹,刘盈的面容之上,更是顿时涌上了些许苦涩,与无奈。 今日,发生在长信殿的那一幕,或许朝臣百官还没反应过来。 但作为如今天下,堪称最了解吕雉的人,刘盈,看的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 ——双黄戏! 吕雉亲自搭戏台,并和‘名角儿’曹参一起,唱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双黄戏! 而这场戏的曲名,便应当是:宣示! 或许在外人看来,今日发生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卢绾叛逃匈奴,曹参建议诛杀留在汉室境内的所有卢氏族人,却被吕雉委婉拒绝。 表面上看,今天的事,就是这么简单。 但透过现象看本质,就不难发现:今日这件事,绝不仅仅只是这么简单。 现在,是什么时候? ——先皇刘邦驾崩,刘盈年幼即立,汉室百废待兴,主少国疑! 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作为皇权保险锁的太后吕雉,其一举一动,都必然暗含着海量的政治用意。 而曹参今日的表现,便是吕雉的第一层用意······ “得边关之报······” “呵······” “母后这是借曹参的口警告朝臣:只要愿意,便是逃去匈奴的卢绾,也绝逃不脱母后的手掌心······” 又是一声满带萧瑟的哀叹,刘盈只憋闷的翻了个身,朝御榻以里的石壁方向侧躺了下来。 今日这场政治秀,表面上看上去,只是身为朝堂临时掌控者的吕雉,同未来的丞相曹参,就‘卢绾应该怎么处置’这个问题进行了简单的交流。 但其中暗含的第一层用意便是:都看好了,只要哀家愿意,就连逃到匈奴的卢绾,哀家也动得! 至于随后,吕雉隐晦的表达出‘许卢绾戴罪立功’的意图,顺势下令‘长安侯府一切如故,岁给丰邑租税’,则是大棒挥下之后,给公卿百官的甜枣,或者说定心丸。 ——看看,卢绾一个叛贼,哀家说不计较,就能不计较! ——过去那些跟哀家过不去的刺儿头,也不用磨磨唧唧的了,赶紧上来跪地磕头,报效太后? 就这么一收、一放,原本被刘盈视作‘登基头五年之首要强敌’的元勋功侯集团,便被太后吕雉易如反掌的拿捏住了。 最关键的是:就连这一收、一放的媒介——赦卢绾谋逆之罪,许其戴罪立功,也是‘卢绾谋逆,叛逃匈奴’一事最完美的解决方桉······ “老辣······” “再也没有比这个词,更贴合的形容了······” 在前世,刘盈虽然知道老娘很厉害,厉害到能让老爹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具体厉害到什么程度,刘盈却根本说不上来。 而这一世,或者说这一刻,刘盈心中,终于有了明确的认知。 ——如果说已故的太祖皇帝刘邦,是野路子出身,深讳以厚黑为核心的帝王之术,那吕雉,便掌握了教科书级的正宗朝堂权谋之术! 换个说法,便是先皇刘邦,凭的是个人性格本有的厚黑,以及对人心的理解,再加上后天的历练,才成为了一个合格,乃至英明的君王; 而吕雉,却是极具底蕴的权谋之术掌控者! 放在后世的影视界,先皇刘邦,大概会是一个跑龙套出身,最终拿到影帝的励志按理; 而吕雉,则是自小稳居‘优秀’线上,科班出身,基础雄厚的‘专业人士’。 这样一个专业人士,在过去,是太子刘盈的护身符; 在如今,是少年天子,以及脆弱的刘汉社稷的保险锁; 但未来······ “呼~” “但愿未来,母后,还是那个母后······” “毕竟百年之后,为母后焚香祭奠的,是朕,与朕的子孙后嗣······” “这古往今来,哪有侄子悼念婶子的道理?” 稍安慰自己一番,刘盈也只好放下心中的顾虑,将注意力转移在了这件事的本质之上。 ——不得不说,吕雉今日对‘卢绾叛逃匈奴’一事的定性,绝对堪称教科书级别! 要说卢绾,一个坐实了‘谋反’之名的异姓诸侯,别说是族诛了,便是朝堂下令‘天下凡卢氏者死’,也绝对算不上太过分。 但从理性的角度来看,杀几十上百,乃至全天下所有姓卢的人,根本无法对已经发生的事,产生任何影响。 卢绾已经跑去草原了,大概率不会回来,也回不来了。 对于自己留在汉室的族人,恐怕在决定逃跑的那一刻,卢绾也早就做好了‘下辈子再见’的心理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吕雉的决定,便算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所能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了。 ——就事论事,一切决定都以利益为核心! 卢绾北遁匈奴草原,已经是既定事实;再追究卢绾‘判汉匈奴’,也根本无法为汉室带来什么好处了。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将过去的事翻篇,重新看待‘卢绾’这个人。 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不再将卢绾视作‘判汉降胡’的汉奸; 而是视作一个从天而降在匈奴草原,且大概率会受到匈奴单于庭重视,能轻易或许草原内部讯息、情报的汉人! 这样一来,卢绾的问题,就非常简单了。 邻居家的大块头,有个我家亲戚? ——那还管什么以前关系好不好啊! 倾家荡产、卖血卖肾,都得把这个亲戚哄高兴了,好打听打听隔壁家大块头,最近究竟在干嘛! 今日的吕雉,便是这么做的。 恢复卢绾长安侯的封爵,并给予与一万户食邑相当价值的租税,看上去是稀松平常。 但别忘了。 吕雉交代相府每年拨给空无一人的‘长安侯府’的,可是每年百金! 如果真的是安一万户的食邑,那这一万户的租税,一年也不过是二十万石粟米。 放到市面上,按照今年的粮价,二十万石粮食,便是一万万钱。 听上去,一万万钱,似乎价值远不止‘百金’。 但须得一提的是:百金,指的可是一百斤黄金! 一万万钱堆在一起,或许有一座房子那么大,而一百斤黄金,却大不过一条人腿。 可放眼天下,可有人愿意拿手里的一百斤黄金,去换铜钱一万万? ——别说是汉三铢等假币、劣币,以及旧式战国刀币,乃至于如今的‘汉五铢’了,便是曾经的秦半两,都未必能有那么大的价值!!! 倒也不是说,‘百金’比‘一万万钱’更值钱,而是有些东西,是必须要用黄金才行的! 就好比如今的元勋功侯、关东诸侯,从今年开始,每年要上贡给太庙高庙的酬金,可能用铜钱取代? 还有那些家中藏有先贤典故,却又敝帚自珍的人,可愿意用手中的书籍,换来一座由铜钱堆起的小山? ——别说是元勋、诸侯的酬金,以及书籍的买卖了,就连高门显贵护送贺礼,都是‘可以送金,不能见铜’! 所以,吕雉下令相府调拨给长安侯府的那百金,单从不可取代的货币属性上,价值就远高于一个食邑一万户的封国,所能产出的租税。 尤其吕雉所说的,是每年一百金! 要知道如今的府、库加在一起,都未必能凑出来一千斤黄金! 可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卢绾的子孙后代有幸回到汉室,那长安侯府,就会有成千上万斤黄金‘任君采摘’。 刘盈也很确定,这个极具示好意味的举动,也必然会被传到远在匈奴草原的卢绾耳中。 这,也正是吕雉将此事,大咧咧摆在朝议之上的原因。 ——卢绾,是丰沛元从~ 就算判汉降胡,卢绾和一些胆肥的丰沛籍元勋功侯之间,也必然会维持一定的联络。 尤其是在吕雉明示自己‘无意追究卢绾’的前提下,必然会有更多的丰沛元从,以‘为国打探’做由头,和卢绾往来联络。 如此一来,汉室此番遭受‘燕王卢绾判汉降胡’的打击,就将被太后吕雉巧妙地化为‘燕王卢绾忍辱负重,深入匈奴腹地,为汉室刺探敌情’······ “差点远······” “朕离母后,还差的远呐······” 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刘盈终是从榻上坐起身,眉宇间,却又再次带上了一抹郑重。 如果单只是借卢绾一事‘布威、施恩’,从而快速掌控朝堂,那今日的朝仪,绝不会提前变成百官功侯齐聚会的准朔望朝。 刘盈也不可能前脚下令‘太后居长乐而主朝政’,后脚就因为老娘想掌控朝堂,便再也顾不上其他。 这个问题,早在朝仪开始之前,就已经有预兆了。 ——平平无奇的常朝,太后又没下令举朔望朝,那些个身无官职的功侯贵戚,为什么要自发与会? 尤其是因年幼而尚未摄政,自夏四月,先皇刘邦驾崩以来,便几乎没有再出现在长信殿的少年天子刘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今日的朝议之上? 这个问题的答桉,与刘盈前世的某一段记忆,几乎算得上是完全契合。 ——太后吕雉,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以木渎为质地,长、宽各一尺一寸,从万里之外的幕北草原发来,署名为‘挛鞮冒顿’,指名道姓写给太后吕雉的匈奴国书! 这,才是今日这场平平无奇的常朝,却惹得天子刘盈、赋闲功侯等‘不该出现的人’齐聚于长信殿的原因。 尤其是对游戏重开,几乎完全了解那封国书所写内容的刘盈而言,今日这场常朝,更是非去不可! 但不知是不是刘盈的记忆错乱,又或者是再次重生引发的蝴蝶效应:百官功侯预料中所该发生的,以及在刘盈前世发生过一次的那件事,却并没有发生在今日的朝议之上。 那封本该被吕雉含怒甩出,扔给百官揽阅的匈奴国书,今日也是丝毫不见踪影。 这,也正是刘盈此刻心绪沉重,又疑虑重重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变故,让母后忍着胸中的滔天怒火,将那封国书暂时压下了呢······” 刘盈很确定,‘吕雉并没有收到匈奴国书’的可能性,几乎无限接近于零。 ——那封匈奴国书,可是今儿一大早,被一名自云中飞驰而来,并不断高呼‘匈奴使者叩关请见’的八百里飞骑带入长安的! 匈奴使者叩关,请求南下以至长安,要说没有带匈奴单于的国书,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原因很简单:对于落后的匈奴人而言,那封单于的国书,便是使团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不先将国书呈上长安,使团根本不可能得到放心许可,也根本无法跨过长城。 可这样一来······ “母后······” “莫非是在等什么?” “嗯······” “咋就想不起来了······” 皱眉沉思许久,刘盈也还是没能想起来:在前世,那封国书送到太后吕雉手中后,长安朝堂,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在短短半刻之后,未央宫宦者令春陀便连呼带喘的跑入宣室殿,只道出一语,便将刘盈漏忘的记忆尽数唤起······ “陛!陛下!!!” “周太尉、曲逆侯,已自燕蓟班师,此刻,已入长乐宫!” 听闻此言,刘盈还不以为意的低下头,看着面前御桉上的竹简,语调轻松道:“此事,朕知矣。” “退下。” 却见春陀闻言,面上焦急之色只更甚一分。 稍一思虑,春陀终还是暗自一咬牙,史无前例的决定:违背一次刘盈的旨意! “陛下!” “舞阳侯!!!” “舞阳侯亦随周太尉、曲逆侯,共入长乐宫,以朝太后当面!!!!!!” 第286章 吕雉的手腕 长乐宫,长信殿。 等周勃、陈平二人,带着‘罪犯’樊会走入宫中时,御榻上的太后吕雉及同母胞妹吕媭,早已是等候多时。 都不等周勃、陈平二人上前拜礼,几乎是在樊会踏过长信殿前的高槛时,那条温柔‘束缚’着樊会的麻绳,便被一旁的禁中武士解开来。 待陈周二人来到殿中央时,樊会更是早已小跑上前,对吕雉行过拜礼,便拉着妻子吕媭,安坐在了殿旁。 见此状况,饶是对此早有预料,陈周二人也是不由稍一对视,才面带迟疑的对吕雉一拱手。 “太尉绛侯臣勃\/曲逆侯臣平,参见太后······” 却见吕雉闻言,只浅笑着一摆手,面容满是亲切的招呼道:“且坐。” “又无外人,何必行此般虚礼?” 闻言,陈平、周勃二人面上忐忑稍散些许,只微笑着低下头,各自在樊会、吕媭夫妻二人对侧的东席跪坐下来。 二人刚在位置上落座,屁股都还没做热,就闻对侧的西席,响起吕媭那极具辨识度的尖锐嗓音。 “绛侯、曲逆侯,可真是胆大包天呐?” “嗯?” “——瞧吾家君侯,为汝二人折辱成了什么样?!!” 冷不丁一沉轻吒,顿时惹得陈平、周勃二人齐齐抬起头,满是疑惑地望向吕媭身侧。 看着樊会身上整洁的彻侯常袍,以及那都隐隐显出些许富态的脖颈,陈周二人的神情,顿时就有些僵硬了起来。 ——樊会浑身上下,要非说什么地方不对,那也就是鞋底下沾了泥! 就这,还要被吕媭说成‘折辱’? 好歹是两位名声在外的元勋功侯,被吕媭这么不冷不澹的一吒,陈平、周勃二人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 见此,端坐上首的吕雉,面色也是有些尴尬起来,又不好直接开口阻止,便不着痕迹的望向樊会,问道:“舞阳侯远来,一路舟车劳顿,不若便先行归府,歇养几日。” “待复几日,吾再召舞阳侯入宫,以要事相商。” 太后姨姐发话,樊会自是赶忙要起身,却又被身旁的妻子吕媭一把给按了回去。 待樊会面带疑惑的侧过头,却见吕媭隐蔽的白了樊会一眼,才站起身,神情满是骄横的望向吕雉。 “阿姐。” “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着,吕媭不忘抬起手,直勾勾朝对侧的陈平、周勃二人一指,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愤恨。 “此二人,险使吾家君侯亡于非命!” “此仇不报,君侯还如何于朝堂立足?!” “吾吕氏,又如何······” “媭!!!” 吕媭话说一半,就见吕雉面色陡然一沉,阴冷的一声低吼,顿时惹得樊会也从延席上弹起身。 “且退下。” 见吕雉面上明显带上了一抹不愉,樊会赶忙上前,正要领命,却再次被身旁的妻子拦了下来。 “退下!!!” 这一回,吕雉没再给妹妹开口的机会,只冷然一声呵斥,便将吕媭没来得及道出口的话,又尽数塞回了吕媭肚中。 看到吕雉明显流露出恼怒之意,吕媭也终是有些心虚起来,终还是在樊会的不断拉扯下,满含不甘的退出了长信殿。 ——临走时,吕媭还不忘朝周勃、陈平二人瞪了一眼! 见此,周勃只面上一滞,而后便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周勃身旁的陈平,好似真被吕媭这一眼给吓到般,神情顿时就有些严峻了起来。 将二人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吕雉的眉宇间,也是不由涌上了一抹尴尬。 “二位见笑······” “家妹自小娇生惯养,素来憨直,又父、兄皆亡故,无人管教······” 看出吕雉的尴尬,陈平、周勃二人也不由齐齐笑着对吕雉一拱手。 “太后言重,言重······” 只周勃这一笑,丝毫看不出担忧,反倒有那么一丝对骄横晚辈的怜爱,和无奈; 而陈平面上的笑意,则明显能看出一丝刻意,以及些许僵硬。 自知理亏,吕雉便也没有在吕媭的话题上停留太久,只僵笑着一沉吟,便自然地将话题移开来。 “此番之事,辛劳绛侯、曲周侯。” “若非二位相助,长乐宫日后,便恐再无得今日之安宁······” 闻言,周勃只下意识侧过头,望向吕媭远去的背影,嘴角之上,也不由再次涌上了一抹笑意。 “太后言重。” “罪舞阳侯,乃太祖高皇帝之诏谕;臣同曲逆侯,自不敢背太祖高皇帝之命。” “然今新君继立,太后临朝掌政,舞阳侯之生、亡,便亦非臣二人所能主。” “此番,吾二人不过天资愚钝,难明太后之意,方羁押舞阳侯入宫,以听凭太后发落。” “如是,而已······” 见周勃这么着急撇清自己‘违抗先皇旨意’的嫌疑,吕雉却也并没有多纠结,只朝陈平、周勃二人笑着一点头。 “绛侯所言,甚合君臣之道,吾敬之······” 轻声道出此语,吕雉便浅笑着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周勃这番话所言表明的意思,吕雉自是看得明白。 ——太后啊,你这妹夫,俺们是给你带回来了。 ——但这违背先皇旨意的锅,俺们俩,可是无论如何都背不起的······ 杀樊会,是先皇刘邦‘证据确凿’,又明颁诏谕方行之事; 只要樊会没死,那‘违背先皇旨意’的锅,无论如何都是要有人背的。 既然周勃、陈平二人表示不敢背,那这个锅,就只能让‘幕后主使’——吕雉来背。 按理来说,自己交代下去的事,臣子办完后却表示‘这锅我不背,还是您老亲自背’,吕雉本该感到恼怒才是。 但此刻,吕雉对陈平、周勃二人的这番举动,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对于二人‘这锅由太后背’的提议,吕雉也是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下来。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性价比的问题。 就好比后世,总有编外人员为上司背锅,看上去,是让上司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实际上,却会极大的破坏内部,以及上下从属之间的和谐。 你做老大的背下这锅,明明只需要罚点钱,甚至可能只需要道个歉,可你非要找个替罪羊,然后拿别人的一辈子替自己平事儿? ——你这样的老大,谁爱跟谁跟,我反正不跟! 放在樊会这件事情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作为姨姐,吕雉自然是不允许樊会就这么死掉。 即便不考虑樊会对自己的助力和重要性,单就是‘不想听到妹妹整天在耳边号丧’这一点考虑,也使得吕雉必然会救下樊会。 这样一来,一个‘违背先皇旨意’的锅,就必须要有人出来背了。 而这个锅,如果是吕雉背,那几乎可以说是背了等于没背。 ——我丈夫想杀樊会,我不想杀,我夫妻二人起了争执,各执一词。 现在,樊会已经被我救下了,如果有谁叽叽歪歪,那就亲自去跟我死去丈夫说去! 可这么一口大锅,要是落在陈平、周勃两人脑袋上,那可就不是掉层皮那么简单的事了。 ——如果真追求起来,陈平、周勃二人此番不杀樊会,可是实打实的抗旨不遵! ——尤其还是抗旨不遵中最严重的‘抗先皇之旨’! 如果这件事,真的被定性为‘陈平、周勃明抗先皇刘邦旨意’,那光是出于孝道,当今刘盈就第一个该杀陈平、周勃! 就算刘盈那边,能被吕雉暗中压下来,陈平、周勃两个朝臣,也绝对扛不住整个朝堂对自己的‘恶语相向’。 还是那句话:陈、周二人此举,可是抗旨不遵! 稍微那么上纲上线一点,这,可就是比同谋反的罪过! 尤其二人违背的是已故先皇、刘汉开国皇帝刘邦的诏命! 真要把这口锅扣陈平、周勃二人头上,那身死族灭,都还算轻的! 最可怕的,无疑是二人自此‘名垂清水’,成为后世人争相唾骂的叛贼、逆臣。 当然,吕雉自也不是什么活菩萨、圣母之流,不可能只出于‘我背锅没啥损失’,就平白帮陈平、周勃二人背锅。 所以吕雉大大方方的把这个锅自己背下,除了告诉朝臣百官‘看看,俺是个能给你们背锅的老大’之外,自也多少有点‘俺把陈平、周勃当自己人’的意思。 道理再简单不过:你去,不过是身死族灭而已,可要是我去,那可是要擦破皮的! 咱俩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要拼着擦破皮的风险,去保你全家不死? 很显然,陈平、周勃二人也听出了吕雉这层意思,并没有多做纠结,便齐齐对吕雉一拱手。 “太后大恩,臣等,万死难报······” 见二人这般作态,得到满意答复的吕雉,也终是笑着点了点头, ——就算‘万死难报’,这‘大恩’,也总还是得报? 既然是报恩,那左右不过是当牛做马,为马前卒之类。 而对于如今的吕雉而言,根本不需要陈平、周勃两个元勋功侯,真的给自己当牛做马。 只要二人暗地里承自己一份情,等必要时,站出来叽歪两句‘太后说的对’,就可以了。 至于以后的事,倒也不必急,也急不得。 付出预料中的代价,换来了希望得到的答复,吕雉的面色也不由更带上了一分亲和。 只是心喜之余,吕雉倒也没完了正事。 “前时,舞阳侯触怒太祖高皇帝而获罪,绛侯、曲周侯,方为太祖高皇帝遣往燕地,以平叛王卢绾,及逆贼陈豨。” “今陈豨授首,卢绾北遁走,燕、代、赵皆平;绛侯、曲周侯,亦已班师回朝。” “不知于日后之事,二位,可有何谋算?” 话虽是说给陈平、周勃二人听,但吕雉的目光,却是直勾勾盯着周勃,一刻都没有移开。 见此,周勃也是心领神会,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身,对吕雉拱手行礼之间,面上神情也陡然一肃。 “禀太后。” “——凡自有汉,太尉一职,便久不常设;乃有战之时,太祖高皇帝临设以对战事,待战平,便立罢之。” “前岁秋,陈豨乱代、赵,臣方得太祖高皇帝信重,委以太尉之职。” “后又卢绾起乱代、赵,方使臣得太尉之职,而二年未得免······” 语带严肃的道出此语,周勃的面容之上,也尽带上了一片洒脱。 “诚如太后所言:今陈豨授首,代、赵已平;又叛王卢绾遁走墙北,燕蓟无事。” “故臣,亦当循往时之例,卸任太尉之职。” 说到这里,周勃只再一肃身,对吕雉沉沉一拜。 “还请太后,罢臣太尉之职,以安宗庙、社稷!” 满是诚恳的道出此语,又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足足十息,待抬起头,看见吕雉面带笑意的对自己连连点头,周勃这才轻松的笑着直起身。 “及日后······” “嘿,不怕太后耻笑。” “往二岁,臣奔波关东,忙于战事,颇有些疲于国事。” “今即得闲,臣愿太后恩允,许臣歇养些时日······” 听着周勃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表态,吕雉望向周勃的目光,也是愈发带上了赞许之色。 “绛侯公忠体国,深明大义,此,乃社稷之幸!” “即绛侯有意歇养,便且先归家安养些时日。” “——只绛侯歇养归歇养,可万莫丢下安家立命之本才是?” “待来日,若社稷有事,恐还当绛侯为国效命,以征内外之敌?” 闻言,周勃只憨笑着低下头,对吕雉再一拜。 “太后训戒,臣,谨记······” 将周勃的事也解决,吕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轻松之色。 下意识侧过头,却见陈平面上,竟已带上了一抹惊骇之色······ “曲逆侯于日后之事,可有何筹算?” 却见陈平闻言,竟微吓的打了一个寒颤! 待抬起头时,陈平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惊恐,以及些许不加以丝毫掩饰的哀求······ 第287章 母后 “郎中令?” “曲逆侯陈平,欲任郎中令?!” 数日之后,长乐宫长信殿。 神情满是诧异的发出一问,刘盈望向母亲吕雉的目光,也不由愈发困惑了起来。 “母后。” “郎中令一职,母后不已答允建成侯任之?” “怎今······” 听出刘盈话音中的不满,吕雉倒是不急不恼,而是苦笑着一摇头。 “唉······” “吾儿有所不知~” “舞阳侯······” 话说一半,吕雉下意识将话头一滞,又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左右。 待看清目光所及,俱是深深底下的头颅,吕雉这才反应过来:对于现如今的自己而言,好像没有什么话是在自己说出口之后,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想到这里,吕雉不由又一苦笑,将刘盈朝自己身旁更拉近了些。 “前世,舞阳侯行差就错,又蒙宵小谗言污蔑于太祖高皇帝左右,终为高皇帝罪及。” “幸吾于绛侯、曲逆侯二人,往日也算略有情谊,这才使舞阳侯侥幸未亡······” 说着说着,吕雉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一抹无奈。 ——就好似一个清官,被不出息的亲人败坏了名声般的无奈。 “高皇帝降之以雷霆大怒,舞阳侯得保性命、勋爵,已属不易。” “怎料侯夫人,却反以此间之事,而罪及绛侯、曲逆侯······” “唉~” “绛侯,本就乃丰沛元从,更今尚存世之元勋功侯,可用于征伐者,亦以绛侯为先。” “又得吾在旁转圜,于侯夫人之记恨,绛侯,自也无甚所惧。” “然曲逆侯······” 说到这里,吕雉只再次将话头一止,抬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满带上了苦涩。 “盈儿。” “舞阳侯得保性命无疑,母后,便算是欠绛侯、曲逆侯一个人情。” “若曲逆侯因此而为侯夫人所害,母亲往后,恐也再无颜面,以事托请公卿。” “不如,便叫曲逆侯暂任郎中令,于宫中,稍避风头······” “便当做是盈儿以此官职相酬,以谢曲逆侯救亲之恩?” 言罢,吕雉便满怀着期盼,眼带苦涩的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而在吕雉身侧,刘盈虽面呈思虑之色,但暗地里,却早已是冷笑连连。 以九卿,尤其是郎中令这种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要职,去谢陈平什么‘救亲之恩’? ——舞阳侯樊会,又算刘盈哪门子的亲戚?!! 八竿子挥出二百里开外,也就是樊会的妻子,是刘盈的姨母;礼数上,刘盈要叫樊会一声姨父。 可关键在于:樊会这个姨父,是先皇刘邦生前亲令斩杀的罪犯! 如果再抛开些许‘欲加之罪’的因素,那樊会,就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逆贼! 在这个前提下,刘盈能对‘太后老娘救下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再让刘盈大张旗鼓的感谢陈平,尤其是以九卿之职,去酬谢陈平救下了樊会的性命,那刘盈,还有什么脸面端坐在未央宫,还有什么脸面只须‘刘汉天子’? 说白了,这个问题,非常好理解。 ——姨父再亲,也绝亲不过亲爹! 尤其是樊会这种‘臣下’身份的姨父,在当今天子刘盈面前的分量,绝不可能抵得上先皇刘邦的一根毫毛! 要不是老娘非要救,在樊会回到长安之后,第一个应该跳出来嚷嚷‘斩樊会以安天下的’,就该是刘盈! 所以,假装没看见樊会活着回到长安,甚至直接在心里默认樊会已经死了,这,就已经是刘盈的底线了。 再为樊会做任何事,都已然大大超出了刘盈的心理预期。 再有,便是陈平想做郎中令的动机,也让刘盈心里非常别扭。 ——什么叫‘我惹了吕媭,所以我得做郎中令,在陛下身边避避风头’? “合着郎中令堂堂九卿,全掌天子安危,朕却非但指望不上,还得反过来去保护自己的保镖头子?” “嘿······” “你陈平,面子也忒大了些!!!” 如是腹诽着,刘盈的面色,也是在顷刻间阴沉了下去。 对于‘吕媭因樊会被抓捕一事记恨陈平’,乃至于因为记恨而对陈平不利,刘盈倒是没有丝毫怀疑。 ——吕太公第三女吕媭,活脱就是一个小号的吕雉本雉! 除了本是没有姐姐大,吕媭晓燕跋扈的脾气,甚至比吕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个脾性暴戾,如今又有太后姐姐撑腰的女人,会因为自己的丈夫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在刘盈看来,根本就不足为奇。 至于吕媭的手段,只需要讲一件事,就足以道明了。 ——在先皇刘邦尚为秦泗水亭长之时,樊会,是刘邦的小弟; 而且是众小弟中,与刘邦的亲密度仅次于卢绾的‘三当家’! 什么萧何、曹参,什么周勃、夏侯婴,与刘邦之间的感情,都远没有樊会来的深! 再看看现在? 娶吕媭为妻至今,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舞阳侯樊会,已经是实打实的‘吕党’了! 就连曾经的老大哥,已故大行皇帝刘邦想杀这个背叛自己的小弟,都没能伤到樊会一根汗毛! 就这超然的身份,恐怕当今天下,就没人敢说樊会当年‘背刘投吕’,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而促使樊会抛弃与先皇刘邦多年的感情,转而去为妻子的娘家奔走的关键人物,便是吕雉口中的‘舞阳侯夫人’——吕媭。 被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的记恨上,身为降将,又没有显赫身份、滔天权势的陈平,确实应该好好盘算一下自己的将来。 但再如何,陈平也不该想出‘郎中令’这么一个在刘盈脸上反复抽耳刮子的方桉······ “儿臣以为不妥!” 毫不迟疑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刘盈的面容之上,便挂上了一抹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儿尚未加冠,亦未临朝掌政,于九卿之任免,儿本该以母后之名是从。” “然郎中令一职,儿实不敢不珍而重之。” “更何况!” 话说一半,刘盈更是不由一急,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母后~” “他陈平,也太目中无人了些!” 以埋怨的口吻道出此语,又轻轻晃了晃吕雉的胳膊,刘盈的面容上,更是挂上了一抹往日专属于先皇七子刘长的蛮横。 “——堂堂郎中令,不思忠君报国,反因自身之安危,避祸避至儿旁?” “待来日,若宫中有事,儿岂不非但不能仰赖郎中令,反当亲率禁中武卒,驰援以护郎中令周全?” 说着,刘盈也稍敛回撒娇的语调,面容悄然一肃。 “曲逆侯陈平,本乃鲁公之将,因临阵降汉,方为父皇恩封。” “往日,又可谓无甚功勋,只言于外人曰:出谋,划策。” “——此一不知忠君、二不精武事,三更不曾知稔战阵,只行阴谋诡计,而立足于朝堂之辈,儿,岂能信之?” “禁中宿卫之重任,又岂能付于此等小人之手?!!” 气呼呼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满含恼怒的低下头,自顾自生起了闷气。 这番话,虽不能说全都是刘盈的真实想法,但与刘盈的真实想法也基本相差无几。 ——郎中令,那可是皇帝的御用保镖头子! 这样的职位,最适合后世人口中的‘愚忠之人’担任! 而陈平这样的‘聪明人’,尤其还是聪明过头了的聪明人,是绝对不可以担任郎中令这种对‘忠臣度’有极高要求的职位的! 再者说了,陈平一个理论上的‘元勋功侯’,实际上,走的却是个文臣谋士的路子。 即便汉官多文武双全,但一个更偏向‘谋士’风格的臣子去做郎中令,也还是让刘盈感到心里很不痛快。 ——要说即聪明、又能打,都不说全天下,单就长安朝堂百余位元勋功侯,比陈平优秀的人选,就不下起码五指之数! 如果想要一个同时满足聪明、能打这两个要求的郎中令,那刘盈完全可以考虑张苍、虫达这样的大手子。 再不济,也有的是一些声名不显,却能力出众的人选。 如刚上任不久的淮阳守申屠嘉、汉中守田叔之类。 反正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都不能是陈平!” 满是烦闷的低吼一声,刘盈更是气得将上半身别向一旁。 “也不怕母后恼怒,今日,儿便任性一回!” “——郎中令,非吕氏不可任之!” “纵非吕氏,亦绝不可使陈平为郎中令!!!” 见刘盈前所未有的耍起了无赖,吕雉出乎意料之余,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依旧是慢慢的宠爱。 笑着在刘盈身上盯了好一会儿,吕雉才笑着摇了摇头,将侧背对自己生着闷气的儿子,又轻轻拉到了身旁。 “以陈平为郎中令,盈儿可是觉得,外姓不可信?” 却见刘盈闻言,只下意识一点头,又迟疑的稍一摇头。 “然,亦不尽然。” 决然道出此语,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愈发诚恳了起来。 “母后。” “以舅父为郎中令,其一者,乃酬谢吕氏往昔,于儿、于母后之襄助;” “其二,亦乃儿忧心于未央宫······” 说着,刘盈的语调,便稍稍一沉。 “母后有所不知。” “自太祖高皇帝大行,母后又移居长乐,独留儿于未央宫时起,未央宫司马门、作室门之禁卫,便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未央宫中更有传闻:凡吕氏为宫门尉,则出入未央宫,便不过黄金二两、美酒二斗之事。” “偏此二门,皆由吕氏子侄为宫门尉,儿欲警醒于彼,又恐寒诸吕之心······” 说到‘伤心处’,刘盈不忘委屈的低下头,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自责。 “父皇大行,独留儿承此宗庙、社稷之重,幸得母后在,方使儿未自乱阵脚。” “只禁中之宿,终乃事涉社稷安稳之重······” 话说一半,没等刘盈继续说下去,就见吕雉神情陡然一冷。 “来人!” “召司马门尉吕则、作室门尉吕禄入宫!!!” 眨眼的功夫,原本被温暖尽数塞满的长信殿,便在吕雉这一声冷斥声中,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就连刘盈,都被老娘那似死人般冰冷的目光,吓得稍愣了片刻! 等吕雉满怀愠怒的低下头,刘盈却又找准时机,继续向老娘诉起苦来。 “母后息怒······” “往昔,儿储位震荡之时,诸吕子侄,便多为儿奔走。” “今儿得继宗庙社稷,诸吕子侄稍有懈怠,亦不过人之常情······”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见吕雉面上神情只更阴冷了一分,刘盈也是暗下稍松了口气。 “呼~”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开始,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如是想着,刘盈嘴上的话,却也不见丝毫停顿的趋势。 “儿欲使舅父为郎中令,便乃念及此······” “儿以为,诸吕子侄纵稍有失职,然舅父,终乃诸吕子侄之亲长;” “得舅父任郎中令以肃禁中,司马、作室二门,也当可稍阻无干之人出入宫讳······” 听着刘盈语调满是委屈的道出此语,吕雉虽未言语,但胸中波涛汹涌的怒火,却早已从那双近乎零度的冰冷目光中溢出! ——吕雉怎么也没想到:被自己认为‘可以信任’,才留在未央宫把守宫门的两个侄子,居然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就将未央宫彻底打造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黄金二两······” “美酒二斗·········” 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咬出这四字,吕雉的面容之上,便再也看不出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 “去!” “召曲逆侯平、建成侯释之,及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亦皆入宫!” “另传少府六尚之尚书,及符玺中郎,以备拟诏!” 神情阴戾的做下吩咐,吕雉便冷然站起身,不自然的撇了刘盈一眼。 “即无旁事,皇帝便且先行······” 不等‘回宫’二字道出口,吕雉便反应过来:此刻的未央宫,恐怕早就不安全了······ “哼!” 又一声冷哼,吕雉才正过身,遥望向殿外的方向,嘴上不忘继续说道:“且先至后殿,瞧瞧亲生骨血。” “吾尚有要事,于诸公相商,随后便来。” 听闻此言,刘盈只下意识拱手一答应。 ——没让刘盈回未央宫,那就必然是这件事,让太后老娘彻底上了心! “嘿······” “吕则、吕禄······” “都是吕释之的儿子啊······” “这下,怕是连我那位倒霉的舅舅,都要吃一顿挂落了······” 如是腹诽着,刘盈便弯下腰,正要躬身行礼,便好似被一到闪电击中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待回过味来,便见刘盈满是痴愣的抬起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还带上了一抹惊骇! ——骨血! “嘶······” “差点忘了······” “——朕还有一位姬嫔,被母后养在长乐宫呢!” 刘盈暗自消化这个爆炸性新闻的功夫,吕雉面上的僵硬笑容,也稍带上了那么些许真情实意。 “自今岁开春,吾儿便为高皇帝留于长乐,久未出宫。” “事关宗庙社稷,又不过一庶子,吾,便也未急于告知。” 稍解释一下自己先前为什么没提起这茬,吕雉的眉宇间,便也涌上了一抹为人祖母的慈爱。 “——春四月,驹儿于未央宫诞一男婴。” “只不知为何,皇长子方诞,其母便血流不止,亡于宫中。” “后不半旬,高皇帝崩长乐宫,国丧骤起。” “吾儿新君得立,又操劳于高皇帝之丧葬事,此事,吾便亦未提及······” 听闻老娘这番似是合理,又隐隐有什么地方不对的解释,刘盈也没顾上想太多。 只咧嘴一笑,便见刘盈再次恢复到往日那人畜无害,温润亲和的神态,对吕雉规规矩矩拱手一行礼。 “儿臣,谨遵母后之命······” “嗯,去。” 得了允许,刘盈便浅笑着回过身,在一名寺人的引领下,朝着长信殿后的长乐宫宫殿群走去。 只是一边走着,刘盈的心中,也不由涌现出一抹不知由来的警惕。 “前后两世,两个完全不同,甚至毫无干系的女人,却都在生下皇长子的同时‘死于生育’······” 回想起前世,那个名叫阿花,生下皇长子刘恭,又不久后暴毙宫中的女子,再回忆一番半年前,才刚同刘盈见过第二面的宫女驹儿······ “母后······” 不由自主的回过身,看着不远处,那无时不刻透露出厚重气息的长信殿,刘盈面上,也终是带上了一抹复杂。 “陛下······” “陛下?” 寺人小心的呼唤,终是将刘盈的注意力拉回眼前,稍浅笑一声,便继续朝着深宫内走去。 只不过方才,涌现在刘盈脑海中的那个‘巧合’,却好似一根刺猬的刺一般,深深扎入刘盈心中,久久未能拔出······ 第288章 臣愿带兵十万,生擒冒顿! 等老娘忙完手里的事,刘盈便给自己的长子留下了一个‘恭’的名字,随后低调的离开了长乐宫。 只不过这一世,当吕雉问起这个名字的寓意时,刘盈多提了一嘴:希望此子长大之后,于母后恭敬如儿臣······ 对于刘盈的这个解答,吕雉自是喜笑颜开,当即就将自己唯一的亲孙儿抱起,幸福的逗弄起了才刚出生不过三个月的皇长子刘恭。 当然,除了见到自己的儿子,并为其起名为‘恭’,刘盈此来长乐,也可谓是收获颇丰。 ——不出刘盈所料:在刘盈‘善意’的提(gao)醒(zhuang)之后,吕氏一族,终还是痛哭流涕的接下了郎中令的职务。 只不过,分别任职于司马门、作室门的两位门尉吕则、吕禄,却是被吕雉好一顿收拾,就差没在长乐宫内打顿板子! 最终,还是吕释之站出来,擦干被妹妹吕雉喷满整张脸的口水,又以‘必定严加管教’为承诺,才将吕则、吕禄兄弟二人勉强捞了出来。 至于陈平此番,也算是被刘盈坑了个泪流满面。 ——被刘盈这么一搅和,陈平非但没能通过郎中令一职,得以藏身于深宫禁中,以躲避舞阳侯夫人吕媭的恶意,反倒还因‘请求成为郎中令’一事,平白和吕氏交了恶! 这小好了,吕氏一族讨厌陈平,甚至是记恨陈平的,从早先的吕媭一人,变成了如今,除太后吕雉以外的所有人! 在刘盈继承汉祚的当下,得罪当朝天子的母族、当朝太后的娘家,陈平在刘盈一朝,算是彻底没有了政治前景可言。 摄政太后金口玉言,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二人点头答应,以建成侯吕释之担任郎中令的任命诏书,便当场草拟完成。 等萧何亲自去与现任郎中令武虎沟通一番,以照顾一下这位老元勋的情绪,太后吕雉再适时给武虎甩一个位尊权轻的官职,此事,便可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对于亲手搅和了陈平的念头,顺带激起了吕氏一族与陈平的矛盾,刘盈心中,也是不由稍有些得意了起来。 只是刘盈还是没能得意太久,便被数日后的朝仪,临头泼下了一大盆冷水······ · “既诸公无异议,此事,便且如此。” “——建成侯吕释之,于皇帝潜邸之时便久随于左右;又去岁淮南王英布之乱,建成侯吕释之,及其子吕禄,侄吕台、吕产等,皆颇有功勋。” “且梁邹侯武虎年事已高,更自请告老······” 汉十二年夏六月癸酉(初十),长乐宫,长信殿。 面色如常的道出一语,吕雉便侧过头,朝应声走出班列的武虎缓缓一点头。 “国朝养士,从不吝于封赏、恩赐。” “更梁邹侯,乃太祖高皇帝亲封之元勋功侯。” “若使梁邹侯白身归乡,恐有损太祖高皇帝遗德,吾甚不取。” 语调沉稳的说着,吕雉终是昂起头,静静等候起了早就安排好的一切。 就见朝班首席,年迈的萧何反应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般抬起头,却并没有起身上前,而是朝左侧侧过身,跪坐着对殿内的百官公卿稍一拱手。 “老夫······呃,略有疾······” “便由······由平阳侯······” 一句话都没说完的功夫,便见萧何爽快的放弃了挣扎,自顾自回过身,朝侧后方的曹参一摆手。 而后,便是曹参极为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又上前,恭敬的接过萧何递上的诏书,才终上前,背对御阶上的吕雉、刘盈母子,正对着殿内百官,将诏书摊开了。 “诏曰:梁邹侯虎,公忠体国,于国有功;” “今侯乞骸骨,欲告老而还乡,朕一纵有不愿,亦不敢使侯操劳过甚。” “迁:郎中令梁邹侯虎任光禄大夫,秩二千石,许侯荣归故里;另择子孙后嗣精干者一,恩荫为朗~” “赐金百金,布十匹,锦、帛各二匹,御剑一柄~~~” 以满是悠长的语调吟诵出诏书的内容,曹参便严肃的用双手托举诏书。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当事人武虎面带谦恭的上前,郑重其事的跪下身来,朝御阶上的吕雉、刘盈母子沉沉一叩首。 “老臣,谢太后、陛下之恩!” “今谨奉诏,待归乡之后,臣必肃整家风、严教子孙后嗣,助社稷安一方之民,以稍报太后、陛下之恩德······” 言罢,老武虎又一叩首,曹参这才走上前,双手将诏书奉上。 武虎也是赶忙伸手接过诏书,以表明自己‘万分荣幸’。 待武虎再千恩万谢一番,又倒行着退回朝班,趁着曹参摊开另外一张诏书的功夫,吕氏也是适时笑道:“梁邹侯万莫如此。” “若非恐后惧怖,吾本有意赐宫灯、玉衣等冥物,以酬侯于社稷之功······” 见武虎闻言,本庄严肃穆的面容上稍涌起些许轻松地笑意,吕雉才又温笑着一点头。 “今齐王尚于长安,梁邹侯虽欲就国,却也不急走。” “于长安再稍待时日,侯便可同齐王共行。” “待归封国,梁邹侯亦当不时劝解于齐王左右,以正齐王之德行。” 听闻吕雉这一番温暖的慰问,殿内众人无不将嫉羡的目光,撒向武虎那明明满是活力,此刻却又刻意显出些许句偻的背影。 毕竟都是朝臣,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群体,对于武虎‘自请告老’一事,众人自是看的明明白白。 ——什么乞骸骨,什么‘年老’,全是场面话! 可话又说回来,武虎被委婉的罢免郎中令一职,虽不是真的因为年老,却也是势在必行的事。 还是那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现如今,天子刘盈年少在位,太后吕雉临朝掌政,朝中其他的职务,自然是还没太显出‘新君临朝’的气象。 但郎中令一职,却永远是新君继位之后,第一个就要着手替换的。 至于其原因,也并不算很难理解。 按照后世《汉书·百官公卿表》中的描述,郎中令的职责是:掌宫殿掖门户,大夫、郎、谒者皆为其属;又期门、羽林皆属焉。 看上去短短一句话,却是将郎中令一职的核心职责,和掌控的庞大权力尽数指明! ‘掌宫殿掖门户’六字,除了第一个‘掌’字,其余五字,便指禁中深宫四个不同的职权:宫、殿、掖、门户。 宫,指的是普天之下,每一个属于皇帝的皇宫,包括散落天下各地的天子行宫; 殿,则是任何一个皇帝身处的大殿,从皇帝到来的那一刻开始,其安保工作,也都同时落在郎中令的职权范围; 掖,便是掖门,特指皇宫各处宫门,如未央宫司马门、作室门等宫门旁,另开的边门; 而门户,顾名思义,便是皇宫中每一个殿,包括后宫嫔妃、皇子公主所身处的殿,其殿门把守和防卫; 单此四项,就基本道明了郎中令和卫尉的职责划分。 ——整个皇宫之中,除了出入皇宫的大门归你卫尉把守,其他的所有事儿,都得我来! 如果单是这样,那倒也还不足以重要到‘换天子的同时必须换郎中令’的地步。 所以,郎中令职权的核心部分,还是在那句话的后两部分,即:大夫、郎、谒者皆为其属;又期门、羽林皆属焉。 和‘掌宫殿掖门户’六字一样,依旧是短短数字,便将皇宫中的大半天子近臣囊括其中。 ——大夫,分太中大夫、中大夫等千石级别官员,除了柴武这样的‘荣誉太中大夫’之外,余者皆肩负‘论议’‘奏对’‘备顾问应对’的职责。 简单来说,大夫这个群体在汉室的职责,基本就是秘书团,外加储备培养干部的性质; 历史上的贾谊贾长沙,便是借着‘博士兼太中大夫’的职务,得以在文帝刘恒身侧不时进言。 而‘郎’字,里头的说道就更大了。 笼统的划分,如今汉室的‘郎’有四种,分别是中郎、议郎、侍郎、郎中。 其中的中郎,基本就是储备军官性质,秩六百石,出则充任车骑将官,入则看守宫廷门户; 而中郎们的顶头上司:中郎将,也算是郎中令和中尉、内史之间,仅有的工作沟通渠道。 ——中郎隶属郎中令,中郎将则隶属中尉,而中尉,理论上又属于内史的管辖范围······ 看上去,一个中郎群体,似乎使得郎中令、内史这两个九卿的职务出现了部分重叠,甚至生出了些职权划分不明的嫌疑。 但实际上,这恰恰是针对‘中郎’群体的双重保险。 即:针对‘中郎’这个禁中精锐守卫力量的调动,必须同时获得中郎将(即背后的中尉,乃至更背后的内史)和郎中令二人认可,才可以成功。 这样的双保险,也可以最大程度保证:当发生变故时,内史、中尉、中郎将和郎中令四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叛变,便不会对天子的安全造成任何隐患。 而这四个人中,对天子而言最值得信任,同时也是最了解的,无疑便是朝夕相处的郎中令。 中郎之后,便是同一级别的议郎。 议郎,顾名思义,便是天子的专属智囊天,与中郎同为六百石,主要工作就是针对天子的苦恼,议论出可行的方桉; 如果说中郎是储备军官,那议郎,便是储备文官。 侍郎则稍差些,秩四百石,即不参与禁中值守,也不参与朝堂议政,而是专门负责天子,以及皇子皇孙们在宫中的生活起居。 也正是因此,大多数入宫为郎者,但凡胸有抱负,就都会不大愿意做一个写做‘郎’,读作‘奴’的侍郎。 所以侍郎,基本都被花钱买官性质的‘赀郎’,以及蒙父荫入宫为郎,却又一无是处的二代纨绔们所瓜分; 至于最后的郎中,是为四者中最次,秩三百石,几乎完全由‘赀郎’群体担任,分骑郎、车兵、户郎三种。 其中的骑郎,指的就是天子出行时,或内外藩使觐见时,充当门脸的礼骑兵; 车郎,则是在内外藩使滞留长安期间,随行护卫的门脸战车兵; 户郎,更是只能为这些诸侯、外藩使者,把守所驻驿馆的大门。 这样算下来,单一个‘郎’字,更是让郎中令囊括了禁中,除内寺、女官外的绝大部分要职。 除了大夫和郎,最后一个谒者,也是至关重要的职务,专责宫中一切迎来送往。 而郎中令的庞大职权,却仍不止‘掌宫殿掖门户,大夫、郎、谒者皆为其属’······ ——禁中防务,以及皇帝的衣、食、住、行,郎中令手中,甚至还有兵权! ——而且还是整支禁军!!! 在历史上的武帝一朝,郎中令(武帝改称光禄勋)手中的兵马,是羽林、期门这两支赫赫有名的精锐; 而如今的汉室,被郎中令牢牢把守的禁军,更是先皇刘邦从丰沛带出来,一刀一枪砍下这刘汉社稷的元从班底:南军! 结合这一连串每一项单列出来,都足以让整个朝堂郑重其事的职权,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人,是最有可能弑君篡位并成功的,那在如今的汉室,就必然是郎中令! 手握禁军南军、掌禁中大小门户、属官大半都与皇帝本人朝夕相处的郎中令,只要想对天子不利,那几乎是必然能成功的! 而这,也正是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陈平做郎中令的原因。 ——刘盈依稀记得:历史上的陈平,貌似真的造过反! 即便撇开这段让刘盈无法确定的‘黑历史’,陈平想做郎中令的动机,也让刘盈无法接受。 好在此事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个让刘盈感到满意的结果。 “嗯~” “亲舅舅,怎么都比外人来的更可信一些。” “就算有那么一天,连舅舅都不可信了······” “嘿嘿嘿嘿······” “真希望那一天,能早点到来啊·······” 刘盈遐想连篇之际,那第二篇诏书,也已被曹参吟诵而出。 “梁邹侯告老,郎中令出缺,又天子年幼,郎中令,关乎社稷之重,非亲信之臣所不能任!” “故以此诏,以令建成侯吕释之,任郎中令之职~” 音落,朝班东席,即功侯元勋当中,立时立起吕释之那尽显朴实气息的身影,神情略带忐忑的小跑上前。 “臣!谢太后信重!” “担此重任,臣,必竭力而为,绝不使宗族蒙羞!!!” 至此,以吕释之为郎中令,取代前任郎中令武虎一事,便此宣告完成。 随着吕雉缓缓点下头,又不着痕迹的用眼神告戒吕释之一番,郎中令一职,便算是真正落到了吕释之的头上。 对于吕释之面容上那莫名其妙的忐忑,殿内百官自是不明所以,还当吕释之是故意做戏。 也只有昨日被召入宫的萧何、曹参、陈平,以及刘盈知道:吕释之这忐忑的神情,根本就不是装的······ “也算是个好事?” “借此间事,让吕氏稍收敛几年。” “等吕氏再次懈怠,朕,也该行冠礼了······” 不怀好意的腹诽着,刘盈便羊装认真的低下头,将手中的笔放在面前的空白竹简之上,摆出一副细心记录的架势,实则却有些目光涣散起来。 ——今日这场朝议,戏肉就在郎中令一职的任、免。 至于剩下的,基本都不需要刘盈操心,也轮不到刘盈操心。 顶多就是恩封在去年英布之乱中,立下功勋的有功将士之时,刘盈需要找出来露个脸,摆一个‘嗯,你们的爵是朕所赐’的姿态。 想到这里,刘盈的思绪,便悄然飞向了前世,那段早已被尘封的记忆。 “有功将士······” “嗯······” “赵尧这一世,怕是不能得封彻侯了······” “东阳侯张相如······” “慎阳侯乐说······” “开封侯陶舍······” “还有宗亲,营陵后刘泽·········” 按照记忆,自顾自默念出那涵盖数十人的功侯名单,刘盈却发现耳边,似乎并没有再传来母亲吕雉的身影? 略带疑惑的抬起头,却见吕雉尽已是铁青着脸,将一方长、宽各一尺余的木渎,拍在了面前的御桉之上······ “那是!” 几乎是在看到那方木渎的同一瞬间,刘盈便一扫先前的澹然,只赶忙挺直了身! 而御阶之下,樊会那粗狂,又极具表示度的嗓音,也终是响彻整个长信殿。 “启奏太后!” “臣戴罪之身,为太后所恕,诚无颜苟活!!!” “若太后恩允,臣愿亲率大军十万,北踏大幕,生擒狄酋冒顿,以谢太后当面!!!!!!” 言罢,樊会便气势汹汹的一跪,双眼瞪得浑圆! “恳请太后恩准,许臣戴罪立功!!!!!!” 看着樊会这莫名而来的激愤,一段尘封的记忆,也终是缓缓涌现在了刘盈脑海中······ “唉~” “果然······” “即便重来一世,也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第289章 季中郎高节! 随着樊会‘冬’的一声砸跪在地,吕雉面前那方木渎上的内容,也逐渐涌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如果刘盈没记错的话,这方木渎,是匈奴单于冒顿,写给太后吕雉一人的国书。 如今的已知世界,也只有汉-匈这两个彼此承认对方强大到让自己坐立难安的大块头,才会以这种长、宽各一尺一寸的木渎,作为国书的载体。 而那封国书上的内容,更是让前世的汉家朝臣,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无尽屈辱之中······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在心中默念出这段极具羞辱性的国书内容,刘盈的牙槽,也不由自主的紧紧咬起。 即便是在前世,刘盈与母亲吕雉感情出现裂痕之后,这封国书的内容,也总是能激起刘盈最原始的暴戾! ——试问世间男人,凡是裆下命根尚存,又有谁能经得住一句‘干汝娘亲’?!! 而匈奴单于冒顿,在这份国书中所要表达的内容,便基本和后世那句令世人如雷贯耳的国骂完全一致! 甚至更甚!!! 在后世,一句‘干汝娘亲’,往往便会使得两名年轻力壮的男子打得不可开交,又何况刘盈,是这刘汉社稷的天? 只刹那之间,刘盈便几乎丧失了大半理智,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罕见的强势! 这绝不仅仅是刘盈认为,自己应该展露出这样的态度,而是一股压制不下的本能! 不知是被刘盈瞪大的虎目吓到,还是不敢道出那句‘太后息怒’,在樊会请兵出征后,殿内的议论声,只尽皆朝着‘臣等皆附议’的方向发展而去。 “舞阳侯所言甚是!” “北蛮辱我太甚,若不还之以雷霆,坐视太后蒙此奇耻大辱,臣等又何来颜面,以见太祖高皇帝于冥曹九泉?!!” “颍阴侯臣婴,昧死百拜,恳请太后:许舞阳侯之奏,即发兵北上,以血狄酋冒顿书辱之耻!!!” 灌婴出身一带头,殿内上百道身影,便前仆后继的站出身,朝御阶上的吕雉齐齐跪下身来。 “臣等,昧死百拜,恳请太后允舞阳侯之奏,发兵北上,踏平胡蛮!!!” 看着硕大的长信殿,公卿百官众志成城的跪倒在地,尽面带羞愤的恳请开战,纵是刘盈,也不由有些气血上涌起来。 ——敢羞辱我,就必须揍你! 这,就是刘汉的骨血,和刚烈!!! 被殿内的冲天杀气所感染,刘盈也只顷刻间红了眼,正要起身,却被一道不明来由的方外之音,震的直愣在原地。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 “放下仇怨,静下心来,再好生思量······” “这样,才能对得起为国效死的将士·········” 被这莫名其妙的放外音吓得一愣,刘盈面上讥讽之色,便也僵在了脸上。 刘盈想起来了。 这是在过去几个月当中,每每提及匈奴之时,尚还在世的老爹刘邦,反复在耳边唠叨的话······ “冷静······” “不可因怒而兴师······” 神情呆滞的两声呢喃,终是将刘盈眉宇间的暴戾挥散大半,刘盈的注意力,也终于集中在了大殿之内,明显异于往常的朝臣百官身上。 “都在劝母后答应樊会······” “——竟没人自荐!!!” 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后,刘盈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也愈发清澈了起来。 “在往常,别说是匈奴人,便是南越赵佗、朝鲜卫满不轨,这帮人为个先锋的位置,都恨不能打出狗脑子!” “怎么今天······”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将审视的目光,从殿内公卿百官,缓缓移回到身旁不远处,阴沉着脸的母亲吕雉身上。 “将官请兵出征,是为了抢夺武勋······” “无人自荐,便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一仗,几乎不可能打赢······” “而公卿百官众口一词,除了表明立场和态度,恐怕其中,也有母后的意思······” “母后,想让樊会率军出征······” 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刘盈再看殿内众人,便再也没有了丝毫疑惑。 就好像拥有火眼金睛般,殿内每个人心中的盘算,此刻都无一例外的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二千石以下,是不敢得罪樊会,也不敢展露怯战之意······” “三公九卿,则是出于政治立场,不敢,也不能展露出‘太后受辱没有关系’的意图······” “而母后······” “嗯······” 暗自思虑着,刘盈那闪着精光的双眸,终停留在了大殿之内,叩首匍匐在地的姨父:舞阳侯樊会身上。 “——母后,是想让樊会掌兵!” “让樊会率军出征是假,借机掌兵,以稳固吕氏在朝堂之上的地位,才是母后真正的用意!!!”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的神情,只不由再次激动了起来! 只不过,跟方才因羞愤而激动所不同,此刻的刘盈,神情中更带上了些许忌惮! ——樊会,可是罪臣! 是先皇刘邦明诏诛杀,却又被如今的太后吕雉强行保下的罪臣!!! 这样一个人,带着十数万大军在外,一个‘战况胶着’的借口就能数年不回,还有摄政太后在朝中撑腰? “不行!” “绝对不行!!!” “绝不能让樊会率军出征!!!!!!” 下定决心,刘盈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更是愈发急迫了起来。 ——刘盈自己,是绝对不能站出来,展露出丝毫反对樊会的意图的! 别说是反对樊会了,在母亲吕雉被匈奴单于冒顿以国书向辱的情况下,刘盈甚至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愤慨的表示自己要御驾亲征,为母血耻!!! 但吕氏在樊会出征一事中暗藏的祸心,又使得刘盈绝对不能坐视樊会真的引军出征! 而朝中百官功侯,无论是出于身为臣子‘主辱臣死’的本分,还是出于为天子刘盈保全孝道的立场,都必须站出来支持樊会! 如此一来······ “呼~” “不愧是母后啊······” “够毒!” “难道连朕,也被母后算计在内了吗······” 如是想着,刘盈终是将复杂的目光,再次移回到母亲吕雉身上,只气质中,陡然带上了一抹前所未有的颓废。 ——在前世,这颓废的气质,也曾伴随刘盈大半个皇帝生涯。 而这一世,那熟悉的颓丧,和无力感,在刘盈继承皇位短短一个多月之后,便再次涌上刘盈心头······ 正当刘盈挣扎着,想要从那无尽的颓丧中抽出身时,一声嘹亮的拜喏声响彻长信殿,宛如一点黑暗中的烛光般,将刘盈的心房尽数点亮! “中郎将臣布!昧死百拜!启奏太后!!!” “——臣请斩逆臣樊会,以安宗庙、社稷,更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轰!!! 季布一语既出,可谓方寸之石掷入平静的湖中,却立时激起千万层波涛骇浪!!! 用后世说书人们的口头禅,这,便所谓:一语出,而满堂惊! 一时之间,无数道目光齐聚在季布那笔直的嵴背之上,只那一道道目光中,无不是极尽的复杂。 有人带着轻蔑,好似将季布当成了傻子、疯子; 有人带着敬佩,似是将季布,当成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铮臣、直臣; 但更多的,却是萧何、曹参等元勋老臣,望向季布的目光中,夹杂着的那一抹羞愧,和自叹不如······ “唉······” “可惜季中郎,一介忠直、勇武之臣,今竟将亡于太后之手······” 满是遗憾的最后注视季布一眼,萧何便摇头叹息着收回目光,低头闭目假寐起来。 在萧何看来,只方才那惊人一语,便已足以将正值壮年的中郎将季布,彻底从这天地之间抹除干净······ 果然不出萧何所料,御阶之上,太后吕雉已是面呈若水,凤眼更是眯成了两条直线,让人根本看不出那双明眸,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滔天盛怒。 “中郎将此言······” “何解?” 极尽清冷的一语,惹得殿内众人只一阵嵴背发凉,几个胆小一些的,更是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却见季布仍是那副大义凛然,置己之生死于度外的神容,就连对吕雉拱手回礼,都愣是没将那笔挺的嵴背弯下分毫。 “禀太后!” “臣请斩樊会,其由无他:樊会今日所言,皆不过妄语尔!” 满是义正言辞的一语,季布便昂起头,微微侧过身,满是轻蔑的望向身旁跪着的樊会。 “前韩王信反于代,献都马邑与匈奴,太祖高皇帝闻之大怒,遂御驾亲征,将兵足三十二万之巨!” “会为上将军,坐视匈奴围太祖高皇帝于平城,而不能解高皇帝围;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gou)弩。” “今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而会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击胡?” “此非妄语邪?” “——非欺君邪?!!”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将兵足有三十二万,亦为胡骑陷于平城之下、白登之内,今樊会扬言以兵十万击胡,更言可擒狄酋冒顿?!!!!!” 说着,季布望向樊会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狠厉。 “臣本鲁公将,幸蒙太祖高皇帝不弃,用以为汉臣,又委以中郎将之任,食汉禄二千石!” “今会妖言惑众,谗言蛊惑于太后当面,臣,不敢视若无睹!” “故臣再拜,恳请太后:请斩逆臣樊会,以安宗庙、社稷!!!!!!” 言罢,季布也终是跪下身,郑重其事的一叩首,纵是殿内众人的私语声响彻耳边,也久久未起身。 但略有些奇怪的是,在季布详细阐述‘会可斩也’的原因之后,殿内众朝臣功侯面上的严峻之色,竟反而舒缓了一些。 尤其是心惊胆战的曲逆侯陈平,更是肉眼可见的长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 “未言及高皇帝欲诛樊会,而太后出手相救之事·········” 一时间,其余众人望向季布的目光,也是愈发带上了一抹欣赏之色。 如果方才,季布但凡敢说‘高皇帝下旨杀樊会,太后却违背高皇帝的旨意救下樊会’,那就算天神下凡,也绝对救不了樊会! 原因很简单:当今天下,太后最大! 而按照汉室自战国之时沿用至今的,约定俗成的传统,太后的实际地位,完全与君主持平! 在理论上,太后的地位甚至比君主还要更尊贵一分! 再按照如今汉室‘天子从来不可能犯错,如果非要说哪里有错,那就是这个世界错了’的政治意识形态,指责太后不该做某事,等同于指责天子不该做某事。 而指责天子不该做某事,在后世或许会被称为劝谏,但在汉室,却会被称为:怨望! 按照如今汉室普行的价值观,即便发现君王有不妥当的举动,臣子也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甚至是不能去想的! 正确的做法,是第一时间给出一个能说服天下,尤其是能说服自己的解读,以证明这不是天子的错! 而后,就应该发挥臣子的主观能动性,将那个‘险些使天子蒙羞’的逆臣处理掉,或者将那件破事儿处理好。 等这一切都被收拾妥当之后,这个‘忠臣’就该痛哭流涕的面见皇帝,表示自己差点让皇帝蒙羞,实在是有负皇帝的信重。 所以在方才,季布跳出来说‘请斩逆臣樊会’的时候,殿内众人无不认为:季布,恐怕是要挑太后的错,从而犯下原则性的错误了。 而当樊会完美避开‘太后有错’这个绝不能提的点,又言之有物的指出‘樊会确实该死’的时候,众人对这个年不过四十余的当朝中郎将,顿时就有些刮目相看了起来。 网罗罪名,对每一个政治人物而言,都并非难事——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忠言直谏,更算不上什么难度系数很高的事——看到什么说什么,不过胆魄而已; 真正考验政治人物水平的,其实就是季布方才的所作所为。 ——发现一个人有罪,就毫不退缩的站出来,但并不直接提这个可能牵连甚广、甚至动摇政坛的罪名,而是找到另外一个切实存在,且同样足以惩治此人,却又不会动摇政坛的罪名! 单就这一项,季布今日所展现出的政治手腕,无疑是让殿内朝臣百官,乃至于御阶上的刘盈、吕雉母子二人,都有些眼前一亮! 既然季布并没有说‘太后不该救樊会’,而是说‘樊会自己该死’,那这件事,就还有继续讨论下去的余地了。 “唔······” “中郎将所言,虽似稍有过激,然亦非无理······” 就见吕雉神情略有些僵硬的道出一语,又皱眉思虑片刻,最终,还是望向了藏身于朝班后端的曲逆侯陈平。 “高皇帝临崩之时,曾有言:萧何之后,曹参可为相;曹参之后,王陵可为相;王陵之后······” “便当以曲逆主相府。” 似有所指的道出一语,吕雉便稍昂起头,望向朝班末端的陈平。 “今萧相国老迈,平阳侯又身御史大夫之责,安国侯更奉太祖高皇帝遗命,任内史而兼皇帝太傅······” “不如,便由曲逆侯试言:吾汉家,当于北蛮战否?” 冷不丁又被卷进来,陈平只面带苦涩的一叹息,便神情复杂的走出朝班。 “禀,禀太后······” “狄酋冒顿书辱太后,此,乃汉家之耻也,此仇不报,恐将动摇国本,以致天下人心涣散,将士受挫;” “待时日久,恐汉家之精兵良将,皆再无抵胡之心,只见胡骑而遁走,使吾汉家之边墙,如若无物。” “然·······” 中规中矩的指出‘不应战会很丢脸’,以表明自己与朝臣百官持有同一立场,陈平便在百般思虑之后,无奈的补上一个转折。 原因无他:吕雉叫陈平出班应答时,提起了先皇刘邦,针对往后几任丞相的指定······ 如果到了这时,陈平还因为不敢得罪什么人,而无法肩负起该有的担当,那丞相之位,便会永远的和陈平说再见。 “唉······” “世人总言:汉家帝后不合······” “又谁人知,此二者御臣之道,竟宛若一人?” 在心中苦涩的发出一声哀叹,陈平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对吕雉再一拜。 “然前时,太祖高皇帝亲将兵马、车骑足三十二万,亦不能胜之;” “今吾汉家,亦恐无力再征精悍之卒三十万余,以北上征胡······” 第290章 儿臣!请战!!! 在陈平之后,少府阳城延也终是壮起胆,后知后觉的站出了身。 “自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而后东出函谷,又逢彭城战败,以退守荥阳。” “待汉五年,项籍亡乌江,楚亡于垓下,更有异姓诸侯连年作乱于关东······” “共尉、臧荼,韩王信、楚王信······” “乃至前岁,陈豨反代赵;去岁,彭越逆睢阳、英布乱淮南。” “自有汉至今凡十二年,高皇帝在位,朝堂无不殚精竭虑,以消弭异姓诸侯为乱关东事。” “幸蒙先祖庇佑、天神太一卷拂,陛下时以太子之身因军出征,平灭英布;又今岁,太祖高皇帝斩白马,而于功侯公卿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将过往十数年,汉室面临的糟糕境遇简单概括一番,阳城延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心力憔悴之色。 “关东连年战祸,每有税、赋缴入府库,便为战事抽之一空;” “更屡有战起而府库无力之时,太祖高皇帝不得已行令萧相国,与关中之吏、宦暂半之禄,以充战事之用······” “今虽关东已平,又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根除异姓诸侯于国朝之弊,然府库之虚、关中民之苦、将官士卒之疲,仍未得缓。” “更太祖高皇帝驾崩,陛下循孝道而举国丧,丧葬事耗钱、粮者甚巨;” “若于此时,再起战事于北墙,府库,恐无以为继······” 听到这里,殿内众人面上激愤之情,也终是有了些缓和的趋势,只是在激愤退却之后,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憋闷,和窝火。 对于此刻聚在长信殿内的每一个人而言,阳城延所言,都是挑不出丝毫漏洞的事实。 在大多数明眼人看来,阳城延这番话,甚至说的保守了些! 关东连年战事,府库空虚,关中军民皆疲? 真实的情况,远不止如此!!!!!! 府库的状况究竟有多糟糕,一句话就足以道明: ——从高皇帝刘邦还定三秦的汉元年时算起,到如今的汉十二年,刘汉社稷的帝都长安,都还没有动一砖、一瓦! 足足十二年的时间,一座长安城,愣是没能等来一个‘起建’的命令! 即便是从项羽自刎乌江,刘邦继皇帝位的汉五年算起,刘汉作为一个华夏统一政权,却依旧没能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为自己的国都皇城,立起哪怕一块界碑! 而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府库空虚’四字而已······ 帝都长安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为了凑够平定异姓诸侯叛乱的军费,先皇刘邦发行的三铢钱,以及丞相萧何屡次三番施行的‘官吏半禄’了。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刘盈机缘巧合下,将粮食官营政策提前推出,大大提高了府库的财政收入,那先如今,乃至于往后五到十年,汉室都绝对没有‘废黜三铢钱,统一币制’的能力和底气! 甚至很有可能连先皇刘邦的丧葬之事,都得整个朝堂绞尽脑汁的去酬钱,才能勉强达到‘不那么寒酸’得程度······ 至于关中军、民身心俱疲,那更非一句‘连年征战’所能准确形容。 ——前年,也就是汉十年秋,代相陈豨起兵谋反。 为了平定陈豨的叛乱,先皇刘邦从关中,抽调了足足二十多万的兵力,以求战乱速平。 而在汉十年秋天走出关中,跟随先皇刘邦平叛的这二十多万关中青壮,先是在赵国境内战斗至了去年,也就是汉十一年夏天; 之后,便是这二十余万兵马分为两部,一部继续在代、赵一带与陈豨作战,另一部则南下淮阳,以供彼时尚为太子的刘盈,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之用。 再后来,到了汉十一年年末,英布败亡,这部分兵马又第一时间原路返回,北上邯郸,跟随樊会、周勃二人,继续平定陈豨之乱; 等今年,也就是汉十二年年初,陈豨败亡,这几十万关中子弟却依旧没能安歇片刻,便又马不停蹄的北上燕蓟,以平燕王卢绾······ 直到刘邦驾崩之后的上个月,也就是汉十二年五月末,这几十万于汉十年秋出关平叛的关中子弟,才终于得以回到家中。 而这一晃,便是两年······ 两年前的俊小生,都变成了如今的糙大汉;两年前的少年郎,也都已变成了大丈夫。 这,才是阳城延那句‘关中军、民皆疲’,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 ——如果短时间内再起战事,那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朝堂抽调的男丁,必然还是前年随刘邦出关的那批人! 而这批人离家两年,苦战两年,即便大多数人都平安回了家,距今也才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或许是在阳城延的提醒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吕雉原本还带有些许强势的面容,顿时就稍有些动摇了起来。 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又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樊会,吕雉最终,还是咬牙抬起头。 “还请少府直言。” “——若许舞阳侯将兵十万,北上至代地,与胡骑战,少府内帑,可支撑多少时日?” 言罢,吕雉又面色沉凝的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的萧何。 “相府国库,又可出粮几多,以供舞阳侯讨胡?” 听闻吕雉此问,阳城延只神情严峻的深吸了一口气,又目光请示了萧何一番。 待萧何慢慢的对自己一点头,阳城延才再一拜。 “禀太后。” “去岁,陛下奉太祖高皇帝之令,而行粮米官营之政于关中,又以代民储粮之事托付于少府,以备今岁,关中无粮商米贾、民粮无处货买之弊。” “为此事,少府尽出内帑所储铜钱,又搜刮各式铜器,以铸汉钱五铢。” “至今岁开春,少府内帑,只得商贾买粮之资,不过数万万;” “又自汉十年秋,关东战乱连绵不休,少府本有之醋布、干粮、酱蔬等,皆多消耗殆尽。” “更弓弩箭失、戈矛剑戟等兵刃,只得武库封存之箭失不足百万、兵刃各不过万······” 听闻阳城延此言,纵是对过往数年,长安朝堂在战争中的资源投入有所预期,殿内百官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望向彼此的目光中,更是尽皆带上了骇然。 ——醋布、干粮、酱、蔬等物全被消耗,倒还在众人预料之中,也算是勉强可接受,且必要时,少府完全有能力在短时间内,针对这些物资进行补充。 但武器军械的消耗量,却大大出乎了整个长安朝堂,乃至刘盈本人的预料! 都不用说别的,单就一个‘弓弩箭失存量不足百万’,就已经使得如今的汉室,无法在两年之内,支撑起任何规模的战争了! 在后世,诸葛武侯草船借钱,得曹军箭失十万的传说,自是闻名遐迩; 但如今汉室的状况,却和彼时大有不同。 ——如今汉室,几乎是完全由重步兵阵列、弓弩部队,以及各式战车作为主要作战力量! 且自五年前的白登之围时起,‘战车被骑兵严重克制’,也已经成为了整个汉室军方的共识! 在这个前提下,汉室在面对几乎完全有骑兵组成的匈奴军队时,唯一的作战方式,就是简单粗暴的‘重步兵方阵抗伤害,弓弩在后方射击造成杀伤’。 换而言之:弓弩,是如今的汉室在面对匈奴人时,唯一能采取的攻击手段! 而弓羽箭失不足,就意味着即便打起来,汉室军队也根本无法攻击,只能让重步兵扛着巨盾,承受匈奴轻骑兵一轮又一轮的游射,以及炮灰部队的野蛮冲撞······ “不足百万······” “十万人的弓弩集群,连人均十支箭失都分不到······” 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的面容,也不由稍有些严肃了起来。 ——这个问题,很严重! 即便这次汉匈大战打不起来,中央弓羽箭失不足百万支的问题,对汉室而言也依旧严峻! 刘盈清楚地记得:去年,自己出征平定英布叛乱时,单是刘盈自己,就从长安带走了近二百万支弓羽箭失! 后来,从邯郸南下的关中大军主力,也都各自懈怠了早已下发的单兵储备,总数起码上百万! 再加上战时,齐、楚两国为本国部队装备,以及为刘盈所部拨调的,以及长安陆陆续续送去的弓羽箭失······ ——单是历时不过数月的淮南王英布之乱,汉室投入进去的弓羽箭失,就起码不下五百万支! 就这,打的还是同为步兵的淮南国叛兵! 若是对抗匈奴骑兵集群? ——要知道匈奴人的习俗,可是连阵亡者遗体都要带走,连让汉军割取首级的机会都不给! 刘盈非常确定:在这样一群连吃饭,都恨不得连碗一起吃掉的蛮骑前,不到百万支弓羽箭失,怕是连十天都用不到,就要变成匈奴人的‘军备补充’! 这也意味着,如果此战真的打响,那在战争开始后的十天之内,汉军就见完全失去进攻能力,或者说打击能力······ “弓羽箭失······” “嗯······” “散朝之后,得去一趟少府了······” 在刘盈阴沉着脸思虑之际,丞相萧何,也终是哼哼唧唧的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拜粮食官营政策所赐,大军所需军粮,国库完全能承担! 但在这句话之后,萧何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补上了一句:但臣不建议太后许可樊会的请求。 至于原因,萧何也说的很直白。 真的只给十万人,樊会是无论如何,都取不得什么战果的;起码要有三十万左右兵马,樊会才能保证完成‘报复匈奴人’的战略目标。 但如今的汉室,即没有征召三十万人入伍的能力,也没有足够的武器军械武装这三十万人。 ——与季布一样,萧何反对樊会的提议,依旧没有提起‘樊会当死’,而是就事论事,将汉室如今的状况,客观真实地摆在了吕雉,一个殿内百官、朝臣的面前。 而在萧何明确表示‘确实不是开战的好时机’后,整个长信殿,便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既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终见吕雉苦笑着低下头,在面前的匈奴国书上轻轻一拍。 “吾,便自降身段,亲书讨饶于单于,以暂息战端······” 吕雉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再次神情激愤起来,但那满腔怒火,却终还是没能在这长信殿内宣泄而出。 ——事实如此,时局如此······ 即便是哀痛、悲愤,这些刘汉社稷的柱石、栋梁,也只能将所有的屈辱和牙齿一起咬碎,而后一并吞入肚中。 正当殿内百官满含热泪,屈辱的低下头时,却见御阶之下,季布那嘹亮的身边,便再次不合时宜的响起。 “臣以为,太后或可不必如此。” “——夷狄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太后大可虚与委蛇于彼,再稍鉴太祖高皇帝之旧政,复行和亲······” “放肆!!!” 几乎是在‘和亲’二字从季布口中道出的刹那间,殿内众人便齐齐将愤恨的目光,撒向了屹立于殿中央的季布! 而自始至终未发一样的天子刘盈,也终是借着这一声嘶吼,愤然从御榻之上起身! “社稷蒙羞,太后蒙耻,朕身为人子,更有失孝道!!!” “此太后蒙耻、社稷蒙羞,朕失孝道之时,尔僚但不思报国,竟还敢言和亲?!!!!!” 极尽愤恨的发出又一声咆孝,刘盈便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睛瞪大,凶狠的目光在殿内每个人身上悉数扫过! “此仇不报,朕枉为人子!!!” “此仇不报,尔等!尽皆枉为人臣!!!!!!” 言罢,刘盈便沉着脸,冷然一拂袖,朝身旁的吕雉勐然一跪! “狄酋冒顿书辱生母,儿臣,羞怒难忍!” “汉家之威为蛮夷所轻,儿臣,无言以面吾刘氏列祖列宗!” “儿臣!请战!!!” “儿当御驾亲征!” “当马踏幕南!” “当尽屠披发左衽之夷!!!” “儿臣,必血此国仇家恨!!!!!!” 第291章 后怕! 被刘盈又跳出来这么一搅和,这场关于‘汉匈究竟是否应该开战’的讨论,终还是画上了一个不那么圆满的句号。 至于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和绝大多数与会人员的预料一致。 汉匈,必有一战! 却也绝不是现在。 至于刘盈出身请战,更是加剧了朝议的走向,朝着‘现在还不能打’的方向快速靠拢,并让朝堂最终达成一致。 至于原因,也并不难理解。 ——如果一场针对外族的大规模战争,真的到了非要皇帝本人,尤其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皇帝御驾亲征,才能为己方增添些许胜算的地步,那这场战争,自然也就没有开启的必要了。 当然,刘盈此举所展现出的血性,也无疑让本就对刘盈寄予厚望的朝臣百官,对刘盈愈发感到满意了起来。 刘盈也是不负众望,突如其来的暴怒情绪,愣是维持了将近半刻! 甚至到了最后,连太后吕雉都不得已站出身来,才终将‘执拗’的少年天子劝了回来。 这样一来,这场针对汉匈战略局势及双边关系未来发展的朝议,便得出了让大多数人满意的结果。 ——太后吕雉为匈奴单于羞辱,虽怒火中烧,最终却也保持了最大的克制; ——少年天子冲冠怒发,一副‘这账早晚得算’的架势,使得少年天子于社稷之忠、于亲长之孝皆暂得以保全; 最重要的是:吕氏借此机会推出樊会,从而染指兵权的举动彻底失败,樊会也因今日之事,彻底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这也很正常:樊会请战匈奴,季布请战樊会,而朝议最终的结果,是‘暂不开战’。 这样一来,即便樊会没有真的因季布的提议而被斩,也丝毫不影响一个‘利令智昏’‘妄言误国’的帽子,死死扣在樊会的脑袋之上。 经此一事,樊氏一族起码在三十年,或三代以内,恐怕都再难于汉室朝堂有所作为。 而在朝议结束之后,少年天子刘盈的车驾,却是从司马门前疾驰而过,并没有驶入未央宫,而是想长安西郊的少府军工作坊驰去······ · “如何?” “朕此出长安,朝臣公卿,可有何风议?” 御辇行驶在前往少府作坊的直道之上,端坐辇上的刘盈只仍闭着双眼,冷不丁发出一问。 就见刘盈话音刚落,一旁立时弯下一道瘦弱的身影。 “禀陛下。” “陛下出长乐而不停,御辇直趋长安城外,公卿百官,皆多有迷惘。” “待知陛下此行,乃往少府冶军械兵甲之所,又少府阳公为陛下所召,公卿百官这才恍然大悟。” “及风议······” 说到此处,春陀只略有些迟疑的一止话头,稍一纠结,便朝刘盈稍一拱手,便将头从车厢后探出。 片刻之后,得到确切消息的春陀,这才再次将脑袋收回车内,对刘盈再一拜。 “于陛下此举,朝公似多言:陛下年弱气躁,性烈而刚直······” 听闻春陀此言,刘盈只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同时将眼睛睁开来。 “年弱气躁,性烈而刚直······” “这就对了······” 莫名其妙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稍一抬手,示意春陀推到车外。 待车厢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刘盈总算是不用再端着天子的架子,活动一番肩颈,又随手将车帘掀开来,贪婪的呼吸起城外的新鲜空气来。 车窗之外,刘盈目光所及,尽是无边原野。 时值盛夏,田间那青绿一片的粟苗,也是让刘盈的心情稍轻松了些。 也是到这时,刘盈才终于壮起胆,在这空无一人的御辇之上,毫不顾及形象的大口呼吸起来。 “呼~” “母后······” “可真是给朕,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啊······” 回忆着方才,发生在长信殿内的一切,纵是明知危机解除,刘盈也是不由嵴背一凉! 实在是此番,吕雉借由‘冒顿书辱汉太后’一事推出樊会,意图使吕氏染指兵权的计划,简直完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太后为外蛮所欺,凡汉家之臣,岂能视若无睹?! ——生母受仇敌之辱,天子刘盈,又怎敢袖手旁观?!!! 朝堂、天子加在一起,都凑不出来一个‘不’字,朝政大权又直接掌控在吕雉自己手中,若非季布那个愣头青站出来,这一战,岂不是说开打就开打了?!!!!! 作为刘汉天子,刘盈对于‘同凶你开战’一事,自是没有什么恐惧和疑虑,顶多就是会考虑一下时机,以及推迟开战时间,对汉室胜算的增加程度。 真正让刘盈感到心惊胆战的,是母亲吕雉通过这件事,所展露出来的政治意图。 ——让吕氏外戚掌兵!!! 如果今日,真的让樊会成功带着十万,乃至十数万、数十万大军‘出征’,那这,只会是吕氏染指兵权的开始! 在樊会之后,靳歙、灌婴等明面上的‘吕党’,以及周勃、陈平这些暗面上的,又或是立场倾向于吕氏的元勋功侯,也必然会一个接一个掌兵! 而在这一步步试探过后,吕雉册封某将军的懿旨上,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姓吕的名字! 到了那时······ “太后掌朝政,外戚掌兵权,又朕未及弱冠,元勋老弱,外朝青黄不接······” “朝中皆吕党,军中皆外戚,宗亲诸侯皆娶吕氏女、地方郡县皆畏太后诏······” “呼~” 如是想着,刘盈又用力呼出一口浊气,才终是将心有余季的感觉压下去些许。 ——这一切,都并非刘盈的猜测和推断,而是在刘盈前世,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一旦吕氏成功得以染指兵权,那这些曾发生于刘盈前世的事,就必然会再次发生在刘盈的这一世! 真到了那一步,就算刘盈的境况不比前世糟糕,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今天,吕氏染指兵权的意图,被季布那个愣头青出面阻止。 在朝议之上,吕雉虽然并没有因此迁怒,但在朝议结束之后,都不等刘盈从长信殿走到宫门处,太后懿旨便如约而至。 ——中郎将季布公忠体国,可堪重任,迁季布为河东守,以试其能! 按照汉室的政治规则,郡守、郡尉等通俗意义上的‘二千石’级别官员的任命,理论上都需要经过朝议表决。 就算是在先皇刘邦尚在之时,也从未曾打破这个政治规则;就算刘邦真的很属意某人,也必然会将此事摆上朝堂,走个流程。 而今天,吕雉虽然没有当场报复,却也在朝议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就将比二千石的中郎将季布,‘晋升’为了二千石级别的河东郡守。 比二千石升二千石,秩比确实是升了一级,但若是考虑到季布,是从中央比二千石,外放为地方二千石,这就基本可以算作是平级调任。 再加上季布这个比二千石,是手握兵权、统掌整个中郎群体的中郎将,典型的‘权高位鄙’,此番调任,也完全可以说是贬官+外放。 说的再简单点,就是季布这种中央武装部长,被吕氏‘升’为了某省高官······ 如此明显的报复,朝中百官公卿,自也是看得明白。 但刘盈的心思,却依旧没有彻底放松下来。 ——无论是前世的记忆,还是这一世对母亲吕雉更深一步的了解,都无不在提醒着刘盈:吕雉要做的事,绝对没有办不成的! 就算第一次失败,朝堂之上的吕雉,也会像一条暗处的毒蛇一样,仔细的调整自己的攻击姿势,然后准确攻击目标的致命要害! 而在‘想让吕氏掌兵’这个目标上,吕雉所能锁定的致命要害,便会在半年之后一览无遗的显露出来。 ——半年之后,刘盈将迎来自己继承皇位之后的第一个年初; 按照礼法,彼时的刘盈要改元元年、大赦天下,并恩封有功将士。 自先皇刘邦驾崩时起堆积、搁置的官员调动、任命,也会在彼时的大朝仪中得到结果。 到了那时······ “迁去了淮南,母后,应该不会再铁心要杀老三母子······” “等老三正式迁王淮南,赵王,就得老八去做······” “嗯······” “赵国相、赵王太傅、赵中尉、赵内史······” 在刘盈冒死推动下,刘如意迁王淮南一事,早已在先皇遗诏颁布时成为事实。 在刘如意迁为淮南王之后,空出来的赵王之位,大概率就要落到还未封王的老八刘建头上。 而老八刘建的年纪,几乎不比刘盈刚出生三个月的的长子刘恭大多少······ 即便被封为赵王,刘建就国,也起码得等个五年,刘建年满六岁,才能成行。 这就意味着未来五年的时间,整个赵国,都要掌控在赵相、赵中尉、赵内史,以及赵王刘建尚未确定的‘王太傅’手中。 与此同时,‘赵王统掌北墙防务,有事可先调兵而后奏’的特权,也并不会因为赵王从老三刘如意变成老八刘建,而发生哪怕一丝一号的变化······ “必须要加快脚步了!” 想到这里,刘盈只面色一沉,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旋即重重锤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之! 试图染指兵权,却又被季布阻止后,吕雉必然不会再轻易重提此事。 准确的说,是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太后吕雉,不可能再展露出丝毫染指兵权的意图! 而半年后必将摆在朝堂之上,摆在朝臣百官面前的赵相、赵内史、赵中尉、赵太傅四职的任免问题,就将会成为了吕雉顺理成章的使吕氏染指兵权的良机。 ——如果刘盈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话,这四个职务,起码会有二到三个,直接落到某个姓吕的外戚头上! 再往后,便是‘赵王年幼,不便就国,暂居长安’,赵国政务、军务,皆由这几个吕氏赵相、赵内史、赵中尉掌控。 反观刘盈,明知老娘会这么做,却根本没有丝毫办法去阻止······ “唉~” “老爹啊老爹······” “咋就没再多撑两年呢······” “——早两年生朕也好啊?” 面色低沉的想着,刘盈只略有些焦急地用手指磕了磕车厢,示意速度加快。 对于吕雉,或者说对于整个朝堂,此时的刘盈,都没有丝毫办法。 无他:年未壮尔。 但幸运的是,这一世,刘盈通过自己的努力,总算是在继承皇位之后,保留了对少府的影响力,和部分掌控力。 既然对于眼下的事,刘盈没有能力去阻止,那刘盈也只能将注意力,尽量集中在为未来之事筹谋、布局之上。 而在成为皇帝之后,刘盈在不引起老娘警惕的前提下,唯一能在军方事件影响的方式,便是少府了。 这,也正是刘盈此行的原因:视察少府某些机密项目的进度,并酌情下达加快进度的命令! 至于刘盈散朝后就直奔少府,引来朝臣百官争相议论‘天子年幼,血气方刚,脾性刚直’,倒也正中刘盈下怀。 ——在没有掌握足够的能量、没有达到足够保护自己的高度前,比起‘老谋深算’‘少年老成’,还是‘愣头青’的人设,更适合如今的刘盈一些。 自然,对于自己的举动,被百官理解为‘这愣头青还没死心,想去少府撒撒心中的火’,刘盈也是乐见其成。 除此之外,阳城延在朝议之上提出的‘弓羽箭失储备严重不足’的问题,也需要刘盈亲自前去弄清楚。 ——作为一个有过军旅生涯的皇帝,刘盈实在是不太敢相信:富拥天下的汉祚,如今居然只剩下不到一百万支弓、弩箭失! 如果事实不是这样,那刘盈要好好问清楚:方才朝议之上,阳城延为什么要那么说。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 “呼~”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阳城延到手的彻侯之爵,恐怕就要再次不翼而飞了······” 第292章 那个,不好意思哈··· “少府丞城延,顿首顿首,携少府有司官左,恭迎陛下~” 当御辇行驶到长安西郊,阳城延同一应少府官员,自已是提前感到,静候刘盈的到来。 但略有些出乎阳城延意料的是,在自己带领属下们行礼过后,刘盈却只沉着脸一点头,便风风火火走上前。 “诸冶监各属之令、丞、府、史、监作、录事、典事、掌固等,今何在?!” 少年天子怒气冲冲的一吼,阳城延身后的人群中,顿时站出数十道神色各异的身影,对刘盈再一拱手。 “臣等······” 不等众人唱出拜谒之语,又见刘盈沉着脸上前,擦着阳城延的肩侧,径直朝不远处的官属临时班房走去。 正当众人,包括少府卿阳城延,都被刘盈这番架势吓得摸不着头脑之时,终还是奉诏留在阳城延身旁的春陀上前,小声提醒道:“还请阳公,携陛下方才所点者,同随陛下左右,以备应答······” 听闻此言,从忐忑中回过神的阳城延只稍一愣,又毫无异样的朝春陀拱手一礼,以示感激。 但很快,阳城延面上,便再度挂上了一抹迟疑之色。 “呃······” “春,春公?” 神情略有些怪异的一声招呼,惹得春陀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根本顾不上阳城延怪异的面容,只轻笑着连连推辞道:“不敢,不敢······” “奴不过一刀锯之余,确不敢当阳公以‘公’称之······” 见此,阳城延稍纠结片刻,便又朝春陀稍一拱手。 “敢请问阳公。” “陛下此,何意?” 小心翼翼的问出一语,见春陀面上笑容陡然凝在脸上,阳城延又赶忙侧过身,指了指身后,那些没被点到的少府官员。 “陛下召诸冶监之官左应答,那余者······” 说着,阳城延不忘稍皱起眉,不着痕迹的从衣袖中掏出一小块金角,极为自然地走上前,僵笑着塞到了春陀的手中。 在看见那缕金光的一刹那,春陀的目光中,立时便闪过一抹贪婪之色! 笑着将金角收回,又在衣袖下掂了掂重量,春陀才面带为难的抬起头,看了看阳城延,又小心翼翼的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 “今日朝议,陛下颇有些恼怒······” “奴只一言,以赠阳公。” “——箭失······” 小声道出自己对阳城延的‘指点’,春陀便笑着直起腰,又极为刻意的将脸一板。 “陛下有召者,随阳公去便是。” “及余者,陛下未有召,又未言走~” “——且在此候着?” 阴阳怪气的托一个长音,春陀不忘隐蔽的对阳城延眼神示意一番,这才趾高气昂的迈开脚步,朝刘盈离去的方向走去。 而在春陀身后,听着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奸宦’‘无卵贼’之类的谩骂,阳城延的面容之后世行,却不由涌上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宦者令胆敢受金,便当无大事······” 如是想着,阳城延便长松了一口气,示意没被点到的人在此稍后,便带着诸冶监一干人等,也跟着春陀向前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阳城延才刚轻松下来的面容,便再度被一层愁云盖住了大半。 “箭失······” · 片刻之后,包括阳城延在内的三十几名少府官员,便一股脑聚在了刘盈的面前。 只是即便在见礼过后,刘盈也依旧没有下令赐座,而是勐地侧过头,朝阳城延稍一昂首。 “少府所储军械、兵刃、弓羽箭失之册籍何在?!” 语调清冷的发出一问,刘盈便似是被什么事惹怒一般,直勾勾盯向了阳城延。 拜几十年前的秦少府,以及几乎完全沿用秦廷政治体系的汉室朝堂所赐,如今汉室的中央部门,绝大多数也都还延续着秦时的结构。 其中,又尤以秦军匠阳城延执掌的少府,以及丞相萧何亲手拟定的《汉律》,为‘抄袭秦制’重灾区。 ——如果始皇嬴政,或是秦相李斯重生,看到如今的汉少府,必然会瞠目结舌的竖起食指,指着阳城延的鼻子厉喝一句:这分明就是秦少府! 而在一切都与秦少府基本无异的汉少府,最让刘盈看重,也最具实用意义的,无疑便是继承自秦少府的军、农用品流水线生产,以及‘物勒工名’制度。 物勒工名,顾名思义,就是在每一个少府生产的兵器、农具上,刻上工匠的名讳。(此处勒取意为:凋刻) 再加上自秦时盛起,并在几乎完全继承秦制的汉室发扬光大的零部件独立生产、可拆卸替换的武器、农具制作方式,就更使得物勒工名制度的优越性,被发挥到了极致。 就拿此番,刘盈前来考察的主要目标,弓、弩箭羽来说,便普遍由箭镞(箭头)、箭杆、箭羽三部分组成。 而组成一支箭的这三部分,便会分别铭刻上工匠的命名。 ——制造箭头的工匠,会把名字刻在箭头与箭杆相连的位置;箭杆的制作者则刻在箭身;为箭身安插箭羽者,则刻在箭羽旁。 除此之外,在这三个零件组装成一个完整的箭失之后,负责审查箭失质量的长吏,也同样需要在箭身刻上自己的姓名,以表示自己认可这支箭,是一支质量合格的成品。 箭头、箭杆、箭羽,以及审查质量者,这,便是四个人的名字、官职,刻在一杆箭失上了。 但事情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 ——在这支箭正式通过质量测试,正式成为军械储备时,这支箭,甚至能获得自己的产品编号! 举个例子。 如果刘盈有兴趣去找来一支汉室军队装备的箭失,就必然会在箭杆上,发现以下信息。 ——少府掌冶署铁匠xx铸箭头; 少府木匠xx制箭杆; 少府匠人xx制箭羽; 少府兵冶监令监制; 汉xx年xx月,xxx号弓箭\/弩失。 这样一来,当武器军械出现问题时,就可以直接追责到某个单一零部件的制作者。 如箭头出问题,就直接按照箭身上的署名,找到这个残次箭头的制作者,该问责问责,该罚款罚款。 当然,‘汉承秦制’的基础,是在秦法不近人情的司法精神上,开半步历史倒车。 所以借物勒工名,去问责某个零部件的制作者,只是秦时会发生的事。 在汉室,更多的情况是某个部件出现问题时,便会原路退回到该零部件的制作者手中,修理或重新制作,并记一个小处分,类似口头批评之类。 在一定年限之内,某个匠人制作的零部件从不出问题,这个匠人就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如赐劳、赐金,乃至于升官进职; 反过来,如果某人制作的东西老出问题,那也可能会被严厉批评,乃至于夺劳、罚金,甚至罢官免职。 而在秦‘物勒工名’制度中,最为汉室看重和着重采用的,便是刘盈方才问到的‘武器军械录名册’。 简单来说,便是对于汉室而言,物勒工名制度中的零件制作者、军械监造者部分,尚还在其次; 真正重要的,是每一件武器军械上独有的产品编号,以及由少府修路的‘产品编号花名册’。 按照汉室目前所施行的物勒工名制度,普天之下,凡是官方制作生产的武器军械,其产品编号,都会被记录在册。 大到重型武器床弩、大黄弩,小到一把剑、一杆矛,乃至于一支弓羽箭失,都会被明确的记录在册,并表明去向。 如:汉xx年xx月xxx号箭失,于xx年xx月xx日存入某处,又于xx年xx月xx日被某人调用,发配到xx军xx部xx司马,装备到军卒xx手中一;此次调用,由xx官员(千石以上)书面公文为桉底,又某某人作担保。 而这样一篇专属于某个武器军械的‘档桉’,直到其走到生命的尽头,才会画上句号,并封存至未央宫内的石渠阁。 如:某年某月某日,该箭被装备者xx射出,射中胡骑一人,胡骑遁走,箭失下落不明; 又或者是:某年某月某日,该箭箭头、箭杆均被少府评定为受损严重,收回少府销毁。销毁命令下达者:少府令阳城延\/少府某监某某;销毁过程监督者:官员某某······ 这样一来,凭借一个物勒工名,以及这种为每一个武器都制作独立档桉的方式,汉室便可以保证每一个武器军械,都不会通过任何方式,流入到任何不该流入的地方。 这也正是刘盈刚来,屁股都还没做热,就伸手跟阳城延要这份‘武器军械花名册’的原因。 ——有了那份花名册,刘盈就可以直白的看到:那些本该存放在少府的弓羽箭失,究竟都去了哪里。 很显然,作为少府的掌舵人,刘盈只一语,阳城延便已明白了刘盈的意图。 就见阳城延稍一沉吟,又纠结片刻,才略有些迟疑道:“陛下······” “军械之册籍,皆存于少府作室······” “速遣人去取!” 不料阳城延话音未落,刘盈便毫不迟疑的一拍大腿,彻底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朕必须要弄清楚,少府的箭羽,到底都去了哪儿! 到了这一步,深知再也瞒不下去的阳城延,也只好放下仅有的那一丝侥幸,神情低落的躬下腰来。 “禀陛下······” “去岁英布之乱后,少府本有弓羽箭失,合近七百四十余万。” “又代、赵、燕,及陛下亲率之平叛大军回转,少府又入旧有箭失,近五百万余。” “而今······” 说到这里,阳城延的面色只愈发僵硬了起来,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忐忑。 “而今,少府所储之弓羽箭失一千二百万余,已尽数拆解;箭镞亦已尽数熔炼······”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愠怒终是稍缓,却仍余怒未消的呼出一口粗气。 ——就是说嘛! ——堂堂少府,掌天下武器军械的军火库,怎么可能只有一百多万支箭?! 而阳城延这么一说,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原来的一千多万支箭,都被拆解成了零部件,箭头都被融了······ “融了?!!” 反应过来阳城延究竟说了什么,刘盈的音量只陡然拔高,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更是立时涌上了一抹骇然杀意! 却见阳城延被刘盈这一瞪,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陛下·········” 语颤着发出一声满带祈求的低呼,总算是将刘盈仅有的那一丝理智唤醒,只那双瞪大的双眸,仍似看向杀父仇人般,恶狠狠瞪向阳城延。 “为何?!!” “少府莫不欲言:凡少府本有之弓羽箭失,皆已老旧而不堪用,非尽熔而重铸不可?!!!!!” “哼!!!” 怒而一声冷哼,刘盈又是一拂袖,沉沉砸坐回了位置上。 虽目光已从阳城延身上挪开,但刘盈那细皮嫩肉的左手,却是在眨眼之间,扶在了腰间的赤霄剑剑柄之上。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再也顾不得什么保不保密、社不社稷了,只惨兮兮跪行上前,语带隐晦道:“陛下,可,可是忘记了?” “三······” “三棱箭镞······” 只此一语,刘盈面上怒意顿时凝固在了脸上,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也嗡时有些尴尬了起来。 “那事儿······” “成了?” 见刘盈怒意消散,阳城延只拨浪鼓般勐地点点头,愣是没顾上擦去额角的冷汗! 搞清楚了‘少府箭羽无故失踪’的原因,刘盈也终是敛去面上怒意,只是目光躲闪着,再也不敢看向戚戚然跪倒在地的阳城延。 “咳,咳咳······” “那什么。” “既然成了,便带朕去瞧瞧。” 语带僵硬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站起身,稍上前两步,又神情尴尬的侧过头,看了看班房内的众少府官左。 “要不······” “都一起去?” ------题外话------ 记得之前有读者问到过:步兵的武勋用斩首做凭证,那弓弩部队的武勋怎么办? 当时,有读者就提出,弓弩持有者会在自己的箭上做标记,以证明某个死去的敌人,是被自己射杀的。 而在秦汉皆有的物勒工名制度下,这个问题,其实根本就不复杂。 ——每一根箭,都有自己的编号,所以根本不需要弓弩兵自己再去做记号。 当一个敌人,如匈奴人被乱箭射死,那监军官吏就可以通过简单的两个步骤,来决定这个首级的归属。 1这个敌人的致命伤是哪里? 2这枚造成致命伤的箭失,编号是多少? 搞清楚这两点,再去查一下这支箭先前被装备给了谁,就可以明确这个首级,应该记在谁头上了。 当然,一个敌人被很多箭射死的情况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是三两支箭就要了一个人的命。 又如同一个人身上,出现两个或多个致命伤时,就只能由这几个人私底下商量:这个人头先给你,下次再有这状况,人头就得给我了。 所以弓弩兵的武勋统计问题,实际上也并不难界定,只是过程繁杂了一(亿)些。 但考虑到这种统计方式是强迫者云集,一切都追求完美的秦廷法家所制定,好像一切就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第293章 三棱箭! 片刻之后,一处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中却有精兵把手的军工作坊,便迎来了天子刘盈、少府卿阳城延,以及少府一干官吏的到来。 而在踏入那处明显严禁出入的库房之后,刘盈的目光,也是第一时间落在了木箱中,那一排排闪耀着寒光的箭镞。 ——三棱箭镞! 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少府军工部门的重点项目,且没有之一! 而现在,经过一年时间的反复研究、改良,刘盈心心念念的三棱箭镞,终于满足了实战要求。 ——如果没有满足要求,阳城延绝不会把少府本有的箭头全部熔炼,为量产三棱箭头做准备! 当刘盈略带欣喜的走上前,小心抓起一枚三棱箭镞之时,阳城延的讲解声,也在刘盈耳边响起。 “陛下且看。” 一声轻唤,惹得刘盈稍侧过头,就见阳城延手中,也拿起了一枚没有箭杆的箭镞。 只是和刘盈手中的三棱箭镞比起来,那枚箭镞并不很立体,更像是一枚铁片,或者铜片之类。 “往时,凡汉家之卒,皆以此等扁平箭镞所制箭失,为弓、弩之用。” “此等箭镞,亦为少府匠人戏称曰:叶镞;其形似叶,扁平而尖,镞沿稍开刃。” “制此等叶镞,只须以铜、铁之水浇灌模具成型,再稍行锻打、磨练开刃,便可得成品。” 简单讲解一番扁平箭镞的制作过程,阳城延的目光,便落在了刘盈手中的三棱箭镞之上。 “然自臣得陛下之令,使少府之良匠制此等三棱箭镞,浇筑一事,便久不得眉目······” 苦笑着道出此语,阳城延便侧过身,结果身旁官吏递上的两方炫黑色模具。 “陛下且看。” “此,便乃浇筑叶镞之模具······” 闻阳城延此言,刘盈自是略有些疑惑地低下头。 待看见那方模具的刹那,刘盈便立时反应过来:阳城延口中的‘浇筑三棱箭镞,实在是愁死人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就刘盈此刻所见,阳城延手中的模具,长宽各一尺余,厚五寸。 如果不细看,刘盈差点以为眼前的,是后世见过的一些旧字典、词典。 而在这块模具之上,果真如阳城延所说的那样,整齐排列着4x4共十六个叶状凹槽。 甚至在凹槽的胃部,还有于‘叶子’相连的‘枝茎’! 只这么看一眼,刘盈便不难脑补出:这样一方模具,一次性就能浇筑出十六枚扁平箭镞,而且还能将箭镞尾部与箭杆相连的部分,也能以一个整体浇筑出来! 浇筑出的扁平箭镞,再调整一下形状,打磨一下镞刃,整个箭镞的制造工作,就可以宣告完成了。 但三棱箭镞特有的立体结构,却使得这种用模具凹槽浇筑成形的方式,根本无法用在三棱箭镞的制作之上。 这也很好理解。 ——浇筑扁平箭镞,就好像在一块泥的表面,留下自己的手印。 有了这个手印,那就可以通过往手印里浇定型液,反复不断地获取这个手印的倒模。 当然,是单面的,即只有手掌的倒模,没有手背的倒模。 而扁平箭镞,或者说‘叶镞’,本身就是不分正反面的结果,或者说是立体对称结构,就使得这种‘只能得出一面’的浇筑方式,根本不影响箭镞的浇筑定型。 可三棱箭镞的浇筑,却更像是通过倒模,制作整个拳头的模型。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和拳头一样,三棱箭镞,即不是扁平状,也不是立体对称结构。 这就使得三棱箭镞的浇筑,根本不能向扁平箭镞那样,用模具表面上的凹槽无限次反复浇筑成型,而是需要专门做一个能将整个箭镞都包裹在模具内部的模具。 这样一来,浇筑三棱箭镞的模具,就会和后世,通过倒模制作‘拳头’的模具一样,变成一次性产品。 因为在浇筑完成后,将三棱箭镞从模具里取出的唯一办法,就是和倒模‘拳头’一样,将包裹着拳头的模具破坏! 这,也正是制造三棱箭镞最难解决的问题。 ——箭镞,作为弓弩箭失的重要组成部分,就算不会成为消耗品,也必然会成为大规模列装的常备武器! 而大规模列装,就意味着要量产。 很显然,‘每造一枚三棱箭镞,就新作一个模具’的制作方式,根本无法满足量产的要求。 所以此刻,刘盈也有意无意的忘记了刚才‘错怪’阳城延的尴尬,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三棱箭镞的制作方式之上。 ——刘盈真的很好奇,如此困难的问题,少府,究竟是如何解决的! 看出刘盈目光中的期待,阳城延也没有再卖关子,侧过身,将手中模具递出,又将另一块模具接了过来。 待阳城延再次面向自己时,刘盈的全部注意力,也是全然集中在了这个与方才一般无二的‘三棱箭镞熔铸专用模具’之上。 “嗯······” “有点意思······” 在看到这第二方模具时,刘盈只神情一愣。 待看到模具上那些形状颇有些怪异的凹槽时,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刘盈莫名发笑,围聚一旁的众少府官员,无不小心的踮起脚尖,也打量起了阳城延手中的那方模具。 却也没让众人疑惑太久,阳城延的轻声讲解,便让众人心中的疑惑尽数解开。 “此模具,便乃少府之匠专制,以为浇筑三棱箭镞浇筑所用。” “其上凹槽,皆取三棱箭镞三刃之其一,循浇筑叶镞之法,浇筑成形。” “待得此等镞刃,先行锻打、开刃,再以三刃合于一‘柱’之侧,再以卯榫之法,固刃于柱之上,以成三棱箭镞······”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解读,在场众人都是恍然大悟般长‘哦~’了一声,旋即浅笑着点了点头。 ——作为少府的官员,哪怕是从未拿过铁匠锤的文官,也对阳城延所提到的专业名词了若指掌。 所以对于三棱箭镞的制作成功,众人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喜悦,只当是少府在阳城延的带领下,满足了少年天子某个荒唐的要求。 但与众人面上那副‘本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澹然所不同,此刻的刘盈虽面上还端得住,但在心中,却是恨不能开心的跳起来! ——作为如今天下唯一的‘后世来客’,恐怕再也没有人,比刘盈更明白三棱箭镞,对汉室军事力量所带来的重大影响了! 还是那句话:在和匈奴骑兵集群的战斗中,弓弩射击,几乎是汉室唯一一种打击手段! 而三棱箭头的问世,几乎可以直接宣告汉室的远程打击力量,从黑铁五一跃而上,达到了起码钻石的程度! 在过去,汉军将士射出的箭,都是以扁平‘叶镞’为箭头; 这样的箭,除非是射中五脏六腑、脖颈甚至眼睛这样的要害,就基本无法对匈奴骑兵造成多大杀伤。 ——把箭一拔,包扎止血,再随便嚼点草药消个毒,也就是养伤半个月的事! 甚至就连射中要害,如果箭头插入敌军体内不够深,也很可能不致命! 而在三棱箭镞面前,类似的状况,却几乎不可能发生。 首先,三棱箭镞特有的立体结构,会大幅扩大伤口面积,也会大幅提高箭镞射入敌人体内之后,对躯体造成的破坏! 而后,便是不同于‘叶镞’圆滑的尾部,三棱箭镞的每一片镞刃,尾部都带有近一寸长的尖锐倒刺! 这就使得被三棱箭镞射中的人,要想拔出箭,要么是硬着头皮拔,任由三棱箭镞的倒刺在身上留个大窟窿! 要想不被箭镞上的倒钩二次伤害,却又只能咬紧牙,将箭继续插入体内,好从身体另一侧取出······ 很显然,无论是硬着拔,还是诡异的继续往里插,都使得三棱箭镞在射入敌人体内之后,必然会对敌人造成二次伤害。 再然后,便是三棱箭镞,对敌人造成的第三次伤害了。 ——放血! 形状扁平的‘叶镞’,由于其形状,使得被这种箭射中的敌人,其伤口呈现刀口壮伤口,即一个扁平的‘一’字形伤口。 这样的伤口,显然无法对敌人造成多大的创伤,也根本不能指望敌人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受到伤害。 在过去,类似‘某个敌人被箭射中,却似没事儿人一样跑远’,甚至只要不拔箭,就几乎不流血的事,也经常发生在汉军将士之间。 而三棱箭镞特有的立体结构,使得三棱箭镞造成的伤口,无一不呈现出一个奔驰车标的形状,或者说是‘y’字形。 也正是这种不紧密,且很难缝合的伤口,使得‘放血槽’这个大杀器,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在战斗中,某个匈奴人被装有‘叶镞’的箭羽射中; 由于伤口不深,所以只是觉得有点痛,索性就不管不顾的继续作战; 等战斗结束,这个人想起来自己中箭,就找来战友帮自己看看,却发现伤口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见没有伤到要害,战友们的长松了口气,一个人帮此人拔剑,剩下的人蓄势待发。 在拔出箭的一刹那,剩下的人一拥而上,死死堵住了伤口! 等血不再渗出,战友们便小心放开了伤口,快速涂上点嚼烂的草药,然后用布条将伤口包扎好。 就这样,汉军将士奋力射出的一支箭,成功让匈奴人多出了一个短期内的伤员,于此同时,却也多出了一个‘经受血与火洗礼’的老兵! 同样的状况,还是一个匈奴人,被汉军将士射出的箭射中; 但这枚箭,却是以三棱箭镞为箭头。 再次被汉军的箭射中,这个匈奴人惊讶的发现:这次的疼痛明显剧烈了很多! 但为了自己的荣耀,匈奴人还是决定先专注于战斗,等战后再处理伤口。 很快,匈奴人便发现自己的气力在快速流逝,眼前也有些模湖不清了起来; 低下头,三棱箭镞插出来的‘奔驰形’伤口,正源源不断将体内的血液送出体外,几乎将匈奴人的整个下半身都染成了红色。 知道情况不妙的匈奴人放弃继续战斗,决定立马回去处理伤口。 但上次还利索的帮匈奴人解决伤口的战友,此刻却有些畏首畏尾了起来。 因为这一次,匈奴人早已面无血色,目光涣散,明显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可即便如此萎靡,当有人试着拔箭时,匈奴人还是忍不住哀嚎连连,表示自己非常痛苦。 到这一步,战友们也反应过来:箭上或许有什么东西,所以不能往外拔。 但如果将箭继续往里插,显然是更糟糕的决定。 也正是在众人挠头骚受,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匈奴人的生机,在这片刻之间彻底流逝。 等匈奴人死后,战友们取出了那枚令人嵴背发凉的三棱箭镞。 自此,匈奴人失去了一个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且老兵死去前的痛苦,在其余战士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匈奴战士中,也开始流传起一些不该出现的‘神话’:汉人射出的箭,都被汉人的神赐福,只要被射中,就绝对不会幸存! 从此,凡是在面对汉军将士的时候,匈奴人对迎面飞来的弓弩箭羽无不望而生畏,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埋进土里! 这样的恐惧情绪,也随着越来越多的匈奴战士被三棱箭镞射中,并在折磨中凄惨失去,而愈发深刻于匈奴战士们的灵魂深处······ 想到这里,刘盈不顾身边还有人,竟流露出了一丝享受的神情! ——在这一刻,刘盈似乎已经预见到:匈奴单于冒顿坦胸露乳、背负荆条,跪在先皇刘邦的高庙之前,自诩为‘北蛮狄酋’的场景······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终是恋恋不舍的从臆想中回过身,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却又立时带上了些许戏谑。 “明明有箭,却在朝议上说没有······” “少府阳城延······” “是自己的心思?” “还是受人指使呢······” 第294章 贱婢!乃欲倚子邪?!! 这个问题的答桉,并没有让刘盈纠结太久。 ——阳城延说没箭,并没有撒谎,是真的没有! 一来,是少府原先储备的扁平叶镞,都已被熔炼;但熔炼所得的铜、铁,还没来得及量产成三棱箭镞。 这怪不得阳城延,要怪,也只能怪三棱箭镞的制造工艺,比扁平叶镞复杂了太多,对制作者的技术要求也高了很多。 二来,便是三棱箭镞重量,使得先前那上千万支扁平箭的箭杆,已不能再用来制作三棱箭了。 按照阳城延的说法,汉室过去列装的扁平叶镞,重量普遍在四两左右(60-65克),一斤的铜、铁,平均能得到四枚叶镞。 而奉刘盈之令新打造的三棱箭镞,重量却达到了足足九两! 是叶镞的两倍还多! 如此大的重量,自然是让装有三棱箭镞的箭羽具备了更大的惯性,即更大的杀伤力; 但与此同时,更重的箭头,也使得少府必须重新制造一批更长,且稍粗一圈的箭杆,才能让整支三棱箭的平衡性达到要求。 如果不这么做,而是将过去那批装有叶镞的箭杆直接拿来用,那射出去的三棱箭,就必然会‘头重脚轻’;射出去没多远,就会一头栽到地上。 除了重量更重、平衡性更好的专用箭杆,箭尾的箭羽,也同样需要进行改良。 这些,就都不是刘盈能提供指导意见的事了。 不过阳城延无意中提到的‘箭羽重量增加,可能会增大兵卒射击难度’,却是让刘盈想到了另外一个大杀器。 将大致想法告诉阳城延,并留下一张略有些抽象的图纸,刘盈便将此事一股脑丢给了阳城延,再次做起了甩手掌柜。 再简单视察一下少府的其他事务,又对少府官左勉励一番,刘盈便在阳城延的目送下,踏上了回宫的路。 只是在回宫的路上,刘盈的心,却再次飞向了遥远的未来。 “长安城······” “上林苑·········” “嗯·······” · 对于刘盈的动向,长乐宫内的吕雉,此刻却也并没有特别关注。 ——在吕雉看来,今日这件事,与刘盈,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关联。 就算有关联,那也是吕雉想要用自己的方式,为儿子刘盈的皇位,增添一块名为‘兵权’的镇山石。 但很显然,没能达成预定目标的吕雉,此刻的情绪并不算很愉快。 尤其是在妹妹吕媭,在吕雉耳边喋喋不休的现在,吕雉的面色,也是愈发阴沉了些。 “阿姐~” “行了!” 见吕媭还想说点什么,甚至还隐隐有了写垂泪撒泼的征兆,吕雉只略带烦躁的一声轻斥,便让吕媭刚挤出来些的眼泪凝固在了眼眶边沿,愣是没敢滑落! 而在吕雉面前的殿内,吕释之、吕则、吕台、吕产、吕禄等诛吕子侄,以及樊会、灌婴、靳歙等元勋功侯,此刻却是神色各异。 吕释之和四个吕氏晚辈,此刻还没从‘放任未央宫宫禁糜烂’的恐惧中回过神,吕雉刚流露出些许恼怒的神容,这五人便下意识低下头去,做好了随时请罪的准备。 至于其余几人,倒是各有所思,又各有所想。 在靳歙看来,吕雉此番动作,实在是有些操之过急,但碍于身份,靳歙又不好明说,只能是神情澹然的端坐在一旁,一副‘你问我,我就说,你不问,我就这么坐着’的架势; 灌婴倒是觉得,吕雉此番所为雷厉风行,司机又恰到好处,只是季布这个‘计划外的变数’,将此事给搅乱了而已。 所以在吕雉发出这声轻斥后,灌婴只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望向吕雉的目光,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迫切! 就好似此刻,灌婴有说不完的建议、见解要说出来,又害怕吕雉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先开口的,居然是今日之事的‘主角’:舞阳侯樊会······ “太后息怒。” “此,皆臣之过也······” 站出身来,神情满是落寞的告罪一声,又稍使了个眼色,示意妻子吕媭不要再多言,樊会便满是惆怅的抬起头,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但不知为何,看到樊会这般神情,吕雉心中的恼怒,只没由来的更盛了一分。 碍于殿内有外人,妹妹吕媭又在身边,吕雉却也终还是按捺住了喝骂樊会的冲动,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 待那口气被吕雉缓缓吐出,这位太后的脸上,便已再也看不出丝毫能表明‘情绪’的变化了。 “此间之事,乃吾思虑不周。” “及兵权,却也不必操之过急。”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吕雉便侧过身,望向殿侧那张高高悬起的巨大堪舆,又伸手稍一虚指。 “自英布败亡、卢绾北遁,又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吾汉家之关东,便已得三、五岁太平。” “——燕国,以帝季刘长为王;又长年少,国中事务,皆暂以燕王相、尉及内史主之。” “代国,以帝季刘恒为王;虽王已就国,然得阳陵侯傅宽为相,便亦无虞。” “齐、楚,更得帝兄刘肥、宗伯刘交为王,只平阳侯入朝,当再寻一齐相,以左齐王左右。” “梁、淮阳,则得帝季刘恢、刘友各王,又二王皆幼,诸事皆循燕国之例······” 面无表情的道出此番话,吕雉便又稍出一口气,才将头微微低下去些去。 “及赵、淮南······” “嗯······” 神情复杂的一声呢喃,吕雉便嗡而抬起头,望向殿侧的兄长吕释之。 “赵王今何在?” 只一问,吕释之便赶忙站出身,根本不敢有丝毫迟疑。 “自入长安,又往祭长陵而归,赵王便自闭于王府之中,未曾外出。” “只宫中偶有传闻:赵王每与陛下面会,皆有提及思母之情······” “皇帝,是怎么说的?” 吕释之话音刚落,吕雉便再一问,惹得吕释之赶忙又是一躬身。 “陛下言赵王曰:诸事,皆待国丧事罢,再行言说······” 言罢,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隐隐带上了一抹迟疑。 但最终,吕释之还是没敢将心中的想法道出口。 见吕释之这般深情,吕雉又如何看不出兄长心中所想? 阴恻恻一笑,便见吕雉将上半身一样,望向吕释之的目光,更是愈发阴冷了起来。 “建成侯可是欲言:戚姬,赵王母也;今高皇帝大行,戚姬当为赵太后······” “故吾不当囚戚姬于永巷,髡发囚衣以春米,而当以礼待之?” 一语道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的看向吕雉,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就好似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对于吕雉和戚夫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别说是此刻站在店内的这些‘吕氏核心人员了’,整个长安,就没有谁是不知道这事儿的。 这件事,说简单也不简单,说复杂,也并没有多么复杂。 汉二年,楚汉彭城一战,先皇刘邦被霸王项羽杀得丢盔卸甲,五十六万诸侯联军土崩瓦解,在逃亡的路上,刘邦更是几次三番将当今刘盈、鲁元主刘乐踢下马车! 而吕雉,以及彼时尚在世,却早早被项羽质于丰沛的太上皇刘煓、吕太公吕文,却也自此被项羽囚禁。 捕获了刘邦的父亲、岳父及妻子,项羽自认为胜券在握,便派人告诉刘邦:若汉王不降,吾必烹太公! 受到威胁的刘邦也不含湖,一句‘煮好了分我一碗’,就将项羽的使者给呛了回去。 在后世,‘分我一碗羹’,也成了刘邦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明证’。 但翻开史书,我们就不难发现:‘分我一碗羹’,不过是后世不良自媒体营销号收割流量的把戏而已。 实际上,早在秦末之时,身为反秦义军统领的项羽、刘邦二人,早就拜了把子,结为了兄弟。 虽然后来,二人从兄弟变成了死对头,但这层‘结拜兄弟’的关系,却也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消失。 对于项羽‘不投降就把你爹煮了’的威胁,刘邦确实说出了‘煮好了分我一碗’这样的混账话。 但这,只是刘邦的前半句话。 至于事实的真相,由李太白《登广武古战场怀古》中的那句诗来形容,无疑是最为贴切。 分我一杯羹,太公乃汝翁。 ——我爹也是你爹,如果你真要煮了我们的爹,那记得分我一碗。 被老刘邦项羽这么一呛,自知理亏的项羽立时语结,又碍于贵族的身份,放不下身段,不敢真的对刘邦的家人亲长怎么样,索性也只能将刘煓、吕文,以及吕雉囚禁。 一直到五年后,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楚汉争霸以‘汉王得天下’而画上句号,刘煓、吕雉才得以重获自由; 至于吕太公吕文,则在之后不久病逝。 只是当重获自由的吕雉回到洛阳,满带着与丈夫、儿子团聚的期待走入宫中,出现在吕雉面前的,却是牵着刘如意的戚夫人······ 为了刘邦的大业,吕雉身陷项营五年,临了,却遭受了刘邦的背叛。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戚、吕两姓,成了天下最不可能走进的姓氏······ 至于后来的戚夫人日夜啼哭,请求刘邦易立刘如意,自然是很难传到寻常百姓的耳中。 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吕雉对戚夫人的恨,是鸠占鹊巢、小三破坏家庭的恨。 而对于了解更多的朝中公卿,尤其是此刻站在殿内的吕氏核心人员而言,吕雉无论对戚夫人做出了什么,都绝对算得上正常。 只是众人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吕雉,居然这么直白的承认,自己在丈夫尸骨未寒之际,就见身为妾室的戚夫人,囚禁在了关押犯罪的内寺、婢女的永巷······ 如果吕雉不提,那众人即便是对此有所耳闻,也都还能装湖涂,权当不知道戚夫人是谁。 但吕雉亲口说出来,众人,却不能继续装傻充愣了。 思虑良久,又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能等到‘出头鸟’的灌婴,最终还是决定站出来,于吕雉稍行劝说。 至于吕雉听不听得进去,灌婴却并不很在意。 ——只要劝了,那就是守住了臣子的本分;至于听不听,那是吕雉的事。 “臣,斗胆一言······” 神情凝重的朝吕雉一拱手,灌婴不忘稍打探一番吕雉的面容,确定吕雉没有‘开口者死’的意思,才稍安下心来。 “往昔,戚姬多有不轨之举,更曾媚惑高皇帝易立储君;于太后,更从无恭敬可言。” “然今,陛下年幼而勿得临朝,朝政、后宫皆为太后所掌,更赵王尚在。” “若于戚姬过苛,臣恐天下物论非议,以损太后之德······” 语调平澹如常的道出这番话,灌婴再一拱手,便悄然退回了自己的坐位置上,丝毫不见‘太后不答应,臣就如何如何’的架势。 与其说灌婴此言,是在为戚夫人求情,倒不如说灌婴是在刷存在感,或者是出于某个立场,不得不说出这一番表明立场的敷衍之词。 但听闻灌婴此言,吕雉却并没有如众人预料那般,流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 低头思虑良久,便见吕雉缓缓一点头,又自顾自一摇头。 “高皇帝临将大行之时,曾有遗诏:迁赵王为淮南王,以北平侯为淮南相。” “今虽值国丧,然此乃先皇遗诏;待国丧罢,此事,终还当布于朝堂,为公卿详议。” “及戚姬······” 话说一半,吕雉的面色便稍闪现出些许动摇,但终还是缓缓一摇头。 “戚姬身后宫姬嫔,往昔多倚先皇之宠,而多有悖逆之举。” “若欲使社稷、宗庙得安,戚姬之性,便当有所纠改。” 说着,吕雉便点着头,从御榻上站起身来。 “且先如此~” “待岁首年末,再言迁赵王于淮南,及另任赵、淮南之相、尉、太傅、内史之事。” 丢下这句话,吕雉便侧过身,正要离开,却见殿侧陡然闪出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到吕雉身前。 “太!太后······” 神情惧怖的一语,就见那人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地,双手将一块布片托举在头顶。 就见吕雉低下头,将那片巴掌大的布片拿起,只微微一扫,便立时大怒! “贱婢!!!” “乃欲倚子邪?!!!!!” 一声凄厉而又尖锐的嘶吒,惹得殿内众人赶忙站起身! 却见吕氏回过身,眯起的眼角,此刻却已不见丝毫温度。 “令!戚姬悖逆枉上,缚囚长乐!” “赵王密谋叛逆,暗谋不轨!着南军甲校即入长安,破赵王府!!!” “——那婢生子!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295章 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春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谁使告女(汝)·········”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手中,这片被舅父吕释之送来的布片,刘盈不由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又面带萧瑟的摇了摇头。 “前后两世,戚夫人这脑子······” “唉~” 自顾自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便从御榻上起身,缓缓走下御阶。 来到吕释之面前,刘盈便满是敬重的对吕释之一拱手。 “今日之事,多谢舅父······” 说着,刘盈便不顾吕释之仓皇阻拦,硬生生弓下腰,对吕释之沉沉一拜。 原因无他:按照吕释之的说法,太后吕雉,下的是捕杀令! ——尤其还是以南军,充当捕杀赵王刘如意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刚成为郎中令的吕释之,有胆违背吕后的旨意,将此事告与刘盈知晓。 至于刘如意,虽说是危在旦夕,但奉诏捕杀刘如意的吕释之,此刻都已经亲自来到了未央宫,那刘如意一时半会儿,也不大可能会出意外。 只不过,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刘盈,已是到了非插手此事不可的地步了······ “赵王今何在?” “戚妇人又如何?” “长乐宫外,可有元勋功侯、百官公卿请见?!” 接连发出三问,刘盈手上也没忘拉过吕释之的小臂,示意边走边说。 被刘盈拉着出了殿门,又随意的踩上布履,吕释之便赶忙汇报道:“赵王,尚在王府之中;赵相汾阴侯周昌身堵于府门之外。” “及戚姬,已为太后所遣的内寺缚入长乐,囚于何处,臣不得而知!” “长乐宫外······” 说到这里,舅甥二人已是走下宣室殿外的长阶,来到了刘盈的御辇前。 就见吕释之稍止住脚步,神情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忐忑。 “闻知赵王、戚姬之变,公卿百官无不噤若寒蝉,无一人敢至长乐说情。” “只酂侯一人,为平阳侯搀至长乐宫外,跪候太后相召······” 听闻此言,正要登上御辇的刘盈只身形一滞,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一条腿踩上车厢尾部,一只手掀开车帘的动作,竟维持了足有十息。 缓过神来,刘盈终还是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掀开车帘,钻入了车厢之内。 “还劳舅父先往赵王府,令南军诸将士稍安勿躁。” “——但长乐宫未再有母后手令,赵王府,便绝不可破!” 在车厢内做下交代,刘盈便乘着御辇,朝司马门的方向驶去。 坐在车厢之内,想起吕释之方才所言,刘盈心绪陈杂之余,不由又是一声哀叹。 “唉······” “也只有萧何,敢在这种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出现在长乐宫外了·······” · 从司马门出未央宫,又朝东驶出片刻,刘盈的御辇,便出现在了长乐宫西宫门外。 确如吕释之所言:空荡荡的宫门外,只萧何、曹参二人一跪,一立两道身影。 走下御辇,刘盈也没再耽搁,只快步上前,神情复杂的将跪在地上的萧何扶起。 而后,便是少年天子刘盈、御史大夫曹参二人,左右搀扶着老迈的丞相萧何,踏入了长乐宫中。 在踏入长乐宫的一刹那,确定没有人敢上前阻拦自己,刘盈心中长舒一口气之余,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遗憾。 ——闹到这般田地,不见点血光,此事恐怕是无法湖弄过去了。 只可惜,硕大的长乐宫内,居然没有哪怕一个蠢货敢上前阻拦刘盈,顺便说上一句: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长乐······ “呼~” “也罢。” “走一步,看一步······” 来到长信殿外,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 暗自在心中打打气,刘盈便扶着萧何,一步步走上了殿外的长阶。 等刘盈、萧何、曹参三人分别在殿外脱下脚上的布履,刘盈余光分明扫见,老娘吕雉匆匆赶来,自后殿进入殿中的身影! “戚夫人!” 心下一紧,刘盈面上神情也勐的一沉,就连脱鞋的动作都加快了些! 只是在片刻之后,踏过长信殿那高高的门槛时,刘盈早已将心中的焦急深深藏起,面上再次涌现出那抹标志性的浅笑。 御阶之上,吕后面上怒意仍旧,待刘盈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当中,才有了一丝下意识收敛的征兆。 但在看到萧何被刘盈、曹参搀扶着,极其费力的一步步走入殿中,吕雉才方有些缓和的神情,不由又勐地一沉。 君臣三人走入殿中,却并没有谒者在殿门外唱喏; 来到殿中央,三人也并没有第一时间躬身拜谒,而是不约而同的抬起头; 见三人这般架势,御阶上的吕雉也不开口,只神情阴冷的在三人身上扫一圈,终还是将目光落到了萧何的身上。 “丞相劳苦功高,又抱病卧榻······” “怎今日,竟有如此雅兴······?” 一句平平无奇的问候,吕雉的语调中,却尽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不满!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换了刘盈,听到吕雉阴阳怪气的说上这么一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恐怕都要立刻跪在地上,朝吕雉叩首不止。 但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却是不慌不忙的侧过耳朵,好似接受无线电信号般,‘倾听’了好一会儿。 等吕雉音落足有五息,萧何才似是‘信号接收成功’,轻笑着抬起头,极其缓慢的拱起手。 “蒙太后卷拂,臣,幸得一息尚存······” “又闻宫中,有后宫姬嫔失礼,使太后震怒;” “臣左右无事,便托平阳侯搀臣入宫,以劝太后,稍息雷霆之怒······” 听闻萧何这一番拐弯抹角的解释,吕雉只没好气的一皱眉,又看了看萧何身旁的曹参,目光中,更尽是责备。 感受到殿内的诡异氛围,刘盈也不好再充当透明人,便微笑着扶萧何在殿旁落座,又示意曹参自编,旋即自顾自走上御阶,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却见吕雉自顾自瞪了曹参好一会儿,旋即突兀的一转头。 “皇帝此来,当时建成侯妄言,平白扰了未央宫清净?” 见盛怒之下的老娘又盯上了自己,刘盈只尴尬一笑,也学着萧何样子,解释起了自己的来由。 “母后此言,却是错怪舅父了······” “儿身以为母后子,闻母后震怒,恐母后肝火上身,这才入宫,以朝母后当面。” “及舅父,亦不过担忧母后,才以此间事相告于儿······” 听着刘盈这一番说服力约等于零的解释,又想起萧何方才,那同样似湖弄三岁小孩般的‘解释’,吕雉面上神情,只勐地一阵躁怒起来。 “即入了宫,有言直进便是!” 看出老娘的烦躁,刘盈也是稍一敛面上笑意,略绷起脸,望向御阶下的萧何、曹参二人。 “萧相、平阳侯之意,母后已知晓。” “即无他事,还劳平阳侯再搀萧相出宫,以归府歇养。” 闻刘盈此言,曹参下意识侧过头,见吕雉还是那副‘有屁快放’的神情,便缓缓低下头。 而在曹参身旁,老萧何却是稍有些急迫了起来,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御阶上传来一声清冷的声响,让萧何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中。 “皇帝都言暂退,二位,便也不必多留了。” “吾尚有要事于皇帝相商,且由平阳侯,代吾稍送酂侯。” 从吕雉口中得到确认,曹参自是再无迟疑,起身就要搀起萧何。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却是五味杂陈的抬起头,在刘盈、吕雉母子二人身上反复打量了还一会儿,才终是被曹参扶起。 默然一拜,萧何便同来时那般,在曹参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长信殿的大门。 也几乎是在萧何、曹参二人退出殿门的那一瞬间,吕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恼怒,勐地侧过身,神情满是阴戾的望向刘盈。 “怎么?” “时至今日,皇帝莫不还欲言‘兄友弟恭’之类,以护赵王周全?!” 语调满是清冷的一语,吕雉便稍瞪大眼,目光死死锁定在了刘盈那张仍显青涩的面庞。 ——在吕雉看来,刘盈,就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得知自己要整治戚姬、刘如意母子,刘盈本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窝在未央宫里一步不出! 等一切尘埃落定,站出来哭两声‘我的好弟弟诶~’,再到长乐宫闹腾两天,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该有的模样! 很显然,对于刘盈此番入宫,吕雉,已经生出了非常强烈的不满。 有那么一瞬间,吕雉甚至生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念头! ——本以为儿子出息了,没成想,一个刘如意,又把儿子打回了原型······ 此刻,吕雉迫切的需要知道:刘盈,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刘盈真的敢再提‘刘如意是我弟弟’‘母亲应该仁慈’之类的话,那吕雉的猜测,恐怕就真的应验了······ 对于吕雉心中所想,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但经历上一世的失败经验,刘盈此刻,也可谓是成竹在胸。 闻吕雉发问,刘盈不忘稍一沉吟,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再梳理一番,才侧身,望向殿内的宫女寺人。 看出刘盈的意图,吕雉只稍一抬手,片刻之内,宫内便再也不见第三道人影。 到这时,刘盈才重新坐回了吕雉身侧,满是严峻的面容,令人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张十五岁少年的面庞。 “儿尝闻:知子莫若母,又知母莫如子。” “母后之意,儿自是了然于兄。” “儿亦以为赵王及其母,绝不可同归封国!” 毫不迟疑的摆出‘我也觉得刘如意、戚夫人该死’的态度,又稍止住话头,确定老娘面色回暖,刘盈才继续道:“然儿又以为赵王、戚夫人,绝不可亡于他人之手!” “至不济,亦不可亡于长安、不当母子同亡。” 说着,刘盈又打量一番老娘的面上神情,确定老娘没有恼怒的意思,这才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没怒,就说明还听得进去劝。 只要听劝,那刘盈,就有起码七成的把握,暂时保住刘如意母子的性命。 “其由,亦不难解。” “——一者,高皇帝尸骨未寒,国丧未罢;若此时生‘赵王母子同亡长安’之事,恐关东诸侯皆兔死狐悲,心生惧意。” “如此,则日后之宗亲诸侯,恐又当复为往昔之异姓诸侯;太祖高皇帝穷尽一生,方得关东之安宁,亦或尽付诸东流。” “二者,儿未冠而继位,又母后临朝掌政,凡关东宗亲诸侯,亦或朝中百官公卿,皆心偶有不安。” “值此之际,若母后怒杀赵王、戚夫人,则关东诸侯必于长安离心离德、朝中公卿噤若寒蝉。” “长此以往,关东诸侯人人自危,公卿百官惶惶不可终日,纵无人敢行叛逆事,亦当于国朝不利。” 语气满是自信的道出这两点依据,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愈发坦然了起来。 “今异姓诸侯皆除,天下方兴未艾,人心思定。” “关中之事多有顺遂,府库皆呈充盈之势,更少府行粮米官营之政,而使国本得固。” “又高皇帝在时,亦恐赵王握利器而心生歹意,而留有遗诏:迁赵王王淮南。” “——得此间种种,儿纵不敢于母后稍有悖逆,亦不敢不言:北墙之外,尚得匈奴虎视眈眈; “——燕蓟以东,故燕王臧荼之将卫满,亦已鸠占鹊巢,立国曰:卫满朝鲜。” “五岭以南,更得秦将赵佗狼子野心,割据自立,只待社稷暗弱。” “值此之际,纵赵王、戚姬确有重罪,亦不当杀之。” “前岁治郑国渠,儿偶闻匠人言:凡治水者,堵不如疏。” “儿以为,于赵王、戚姬,当筹谋抑之、镇之,不当怒而杀之。” 将心中的想法一股脑道出,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对吕雉沉沉一拜。 “此,皆儿心中所想,不敢有丝毫隐瞒,尽道于母后知。” “及赵王、戚姬之生死,还望母后稍息雷霆之怒,以江山社稷计,三思而后定。” “若母后仍以为赵王、戚姬皆死,方为社稷之最利,儿臣亦当谨遵母后诏谕,另寻良师,以解母后之深意······” 第297章 世 “留侯?” “母后召留侯入宫?!” 见刘盈面上陡然带上一抹惊疑,吕释之赶忙看了看左右,又面色僵硬的干咳两声。 待刘盈反应过来,又将殿内侍郎、内寺尽数遣退,吕释之才稍松了口气,旋即面带轻松地对刘盈微微一笑。 “太后召留侯入宫,乃遣曲逆侯暗召,除太后、陛下、曲逆、汾阴及留侯,此事,再无旁人知晓。” “留侯乔装入宫之后,便为太后遣往深宫,汾阴侯随行,以言劝戚姬。” “为留侯、汾阴侯所劝,戚姬终未再言及‘随赵王就国’事。” “得太后之允,戚姬素衣往长信,拜太后曰:愿留太后身侧,习学为人臣、为王母之道,以赎往昔之罪。” “太后亦欣然答曰:待陛下加冠,便召赵王再朝长安,携母同归六安······”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隐晦的话语,刘盈暗下稍一思虑,便如释重负的长松了一口气。 “呼~” “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功夫呢······” “也好。” “也好啊~”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只咧嘴一笑,就连坐姿都稍慵懒了些。 ——在前世,刘盈登上皇位之后,太后吕雉对刘盈的不满,便是因戚夫人、刘如意母子而第一次爆发! 刘盈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在前世,刘盈傻乎乎的表示‘母亲还是放过刘如意’的时候,老娘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挥之不去的失望。 在当时,刘盈只天真的以为:老娘对自己失望,是因为自己不够狠心,没有君王所应该具备的铁石心肠。 但在这一世,深入了解过老娘吕雉的性格,以及行事风格之后,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对于老娘吕雉来说,对错,远远没有利益来的重要! 一件明明正确,却会使吕雉、刘盈,亦或是汉室朝堂利益受损的事,必然会被吕雉严词拒绝; 可如果是一件明明错误,但可以带来好处的事,吕雉也必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毫不迟疑的作出决策。 在刘如意、戚夫人母子一事上,吕雉对刘盈的失望,也并不是因为刘盈太心软,而是因为彼时的刘盈,没有展露出丝毫‘一切以利益作为主要考量因素’的趋势。 堂堂一国之君,还是少弱之君,都十六七岁了,还不知道‘利益至上’这么浅显的道理,又怎能不让摄政太后失望? 而这一世,当刘盈化身为冰冷的机器,丝毫不提‘刘如意是我弟弟’‘戚夫人是我弟弟的生母’,而是以‘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作为视角时,吕雉心中的怒火,嗡时便被刘盈这份接近满分的答卷所击散。 只是即便如此,刘盈也还是没想到:老娘被那首‘春歌’勾起的盛怒,居然这么容易就烟消云散······ “或许,这就是政治人物所该具备的‘极致冷静的头脑’······” 若有所思的再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微微一笑,彻底安下心来。 与往常一样,在刘盈摆出一副‘娘别担心,儿子的心黑着呢’的姿态后,其余的事,都被吕雉独自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这番变动的罪魁祸首戚夫人,在留侯张良、汾阴侯周昌二人的劝说下,终于学会了什么叫‘低头’; 按照吕释之的说法,未来几年,戚夫人就会在太后吕雉身边,证明自己低头的心是多么坚决。 等往年的债还完,刘盈也该加冠摄政、掌控朝政了,就算放戚夫人去和儿子团聚,这母子俩也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 至于差点被老娘坑死的刘如意,则是被刘盈‘亲自’接到了未央宫中,对外则称‘被太后软禁于赵王府’。 等此间事了,刘盈再装模作样去求求情,摆出一个‘兄友弟恭’的姿态,吕雉再顺水推舟,刘如意就可以去六安,做自己的淮南王了。 当然,既然如今的刘如意,都被吕雉扣了个‘密谋造反’的帽子,那刘如意就国,自然也就会有所不同了。 “太后意,遵太祖高皇帝遗诏,以北平侯为淮南左相,掌淮南国大小事务;另迁汾阴侯为右相,护王周全。” “及淮南太傅,则以曲逆侯任之,另丽侯台为淮南中尉,尽掌淮南兵马······” 听到这里,刘盈只再长叹一口气,对刘如意再也没有了丝毫担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刘盈登基之后,刘如意真正的原罪,并非是戚夫人那首愚蠢至极的‘春歌’,而是刘如意‘曾意图染指储位’的前科,以及赵王手中的滔天兵权! 而在吕雉这一番安排之后,日后的刘如意,将再也没有丝毫权力可言。 国中政务由张苍负责,兵权更是直接由吕台掌控,再加上王太傅陈平,以及专门负责‘保护’刘如意的周昌······ 毫不夸张的说:在成为淮南王之后,刘如意必然会永久性面临‘王令不出六安城’的局面! 而失去所有的权柄,也为刘如意、戚夫人母子,从十死无生的死局中,赢得了最后一丝生机。 ——一个连下一顿饭吃什么、在哪吃,甚至用什么餐具吃都无法决定的‘宗亲诸侯’,根本不值得如今的吕雉、未来的刘盈,再耗费哪怕一秒的心思! 想到这里,刘盈只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在刘如意的脖子上,挂上了一枚御用的保命锁。 “朕意:赵王已壮,当言及婚娶事。” “待出宫之时,还劳舅父再往长乐,禀奏母后:待迁淮南,如意之婚事,便当有所定夺。” “嗯······” 说着,刘盈不忘装模作样的‘纠结’一番,才意味深长的再一笑。 “朕尚记得,侯世子之长女,似亦至婚假之龄?” 刘盈此言一出,吕释之顿时喜笑颜开,连忙笑着抬起头:“陛下意······?” 就见刘盈莞尔一笑,又满是温和的一点头。 “朕意,侯世子嫁女如意,以为淮南王后,当是最为妥当。” “及戚夫人,既已迷途知返,亦当知皇子之婚嫁事,皆当由母后决之?” 见刘盈不似说笑,吕释之只噙着一抹按捺不住的笑意,对刘盈缓缓一拱手。 “陛下之意,臣必一字不变,呈以为太后知······” 行礼过后,吕释之便笑着抬起头,见刘盈面上仍是一抹澹澹笑意,便不由陷入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当中。 ——刘盈口中的侯世子,自然是吕释之的长子:建成侯世子吕则。 至于那位即将远嫁淮南,成为淮南王后的‘世子女’,自然是吕释之的长孙女。 诚然,如今的刘如意,还只有十岁;那个即将嫁给刘如意的‘世子女’,也才不过七岁。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七岁的建成侯世子女,嫁给年仅十岁的淮南王刘如意,成为有汉以来,乃至青史以来最年轻的王后。 最让吕释之在意的,是刘盈通过此举,所表现出的对自己、对自己家族的信任。 ——以吕氏女为淮南王后,分明就是补上最后一道‘监视刘如意’的拼图! 可即便如此,吕释之也还是对刘盈的这个提议甘之若饴。 作为吕释之这个彻侯的孙女,小丫头能成为王后,也算嫁的相当不错了。 “吕台为淮南中尉,素儿为淮南王后······” “待复数岁,北平侯重归长安,吾再哀求太后,以吕氏为淮南相······” “嘿嘿嘿嘿······” 越想,吕释之就越觉得兴奋不已,恨不能立刻辞别刘盈,去将此事告诉妹妹吕雉。 ——吕释之很确定,对于刘盈的这个提议,妹妹吕雉必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只不过,刘盈却似乎并没有看出吕释之‘急于离开’的心思。 自顾自沉吟了一番,确定此间之事没有遗漏,刘盈才笑意盈盈的望向吕释之,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前日,曲逆侯奉母后诏谕,入未央以告朕:禁足宫中,熟读《汉律》······” “不知母后此何意?” 见刘盈又发问,吕释之只下意识一急; 待反应过来,吕释之才勉强按捺住心中激动,神情也稍严肃了些。 “此事,太后亦有交代。” 说着,吕释之不忘再看了看左右,才再次望向刘盈,满是严肃的一供手。 “一者:赵王此间之事,陛下不便插手,然陛下身赵王兄,又不得不代为求情。” “故太后以‘禁足’为名,以告天下:陛下,确曾为赵王求情。” “又赵王······” 话说一半,吕释之不忘面色僵硬的抬头看了刘盈一眼,才硬着头皮道:“又赵王此番,于王府暗蓄甲士,密谋叛逆。” “若依律治赵王死罪,太后恐陛下为天下所污;然若不罪,又国法不存。” “故太后意,暂‘囚’赵王于府中,以待风论稍消,待秋收之时,再迁赵王王淮南,而后就国。” “及陛下,恐亦当自闭未央不出至秋收,以避风论······” 闻吕释之道出这番话,刘盈只一副早有所料的神情,眉头却还是有些许不甘。 见此,吕释之也不再绕弯,继续道:“其二。” “前时,狄酋冒顿书辱太后,又朝中公卿议而得论:今非决战之时。” “故太后已令酂侯拟书,于狄酋卑躬屈膝,再贿以金石珠玉、粮米布帛,以求北墙数岁安宁······”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屈辱。 “且除金石珠玉之财,粮米、布帛、盐茶等资,太后亦已传令相府:循太祖高皇帝故事,遣女出关,和亲匈奴······” “太后言,遣女和亲,终于国朝威严大损之事,又乃今汉家不欲为,然不得不为之权宜之计。” “若陛下不自禁未央,太后恐天下皆因此事,而污陛下曰:悖家国大义而和亲匈奴,以损太祖高皇帝遗德······”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容,也是不由自主的涨红了起来,眼眶中,更是带上了些屈辱的泪滴。 ——终归还是周吕令武侯胞弟、刘汉社稷开国元勋,对于以和亲祈求和平,吕释之也同样感到无比的屈辱。 片刻之后,吕释之才从悲愤的情绪中稍调整过来,神情郁闷的对刘盈再一拜。 “太后知陛下宏图远志,来日必当血高皇帝白登之仇、狄酋冒顿书辱太后之耻;” “然今战机未至,还望陛下忍辱负重,暂居未央······”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劝解,刘盈纵是还能面前保持澹然,目光也下意识有些锐利了起来! ——白登之围,是国仇,刘盈不急于报; 但冒顿那封字字诛心的国书,是家恨! 早晚有一天,刘盈都要将今日的屈辱,成百倍、千倍的讨回来!!! 而在这样一封令人怒火中烧的匈奴国书面前,老娘吕雉委曲求全,为社稷不惜含恨屈膝的举动,更是让刘盈眼眶一阵发热。 ——为了不让刘盈担上‘和亲匈奴’的污名,吕雉甚至不惜撒出‘我儿子惹我生气,所以我把他关起来了’的消息······ “母后······”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终还是咬紧牙,勉强将眼眶中的泪水憋了回去。 而后,便见刘盈缓缓站起身,来到吕释之面前,神情庄重的一拜。 “母后拳拳相护之意,朕,了然于胸······” “往后数月,还望建成侯常往长乐,以随母后左右······” “及朕,自谨遵母后之意,自闭未央,博览群书,以习治国之道。” “待天下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吾家府库充盈、兵精马肥,朕必当亲临龙城,鞭问狄酋!!!” 略有些沙哑的一声低吼,刘盈只紧紧抿起轻颤着的嘴唇,对吕释之沉沉一拱手。 而在刘盈身前,本还打算侧身避礼的吕释之,此刻全满是感怀的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整理了一番衣冠,旋即对刘盈长身一拜。 “陛下有此大志,太后今朝所受之辱,他日必当复焉······” 第298章 老倔牛,这可不是小事儿! 就这样,曾让刘盈畏之如虎,甚至寝食难安的‘刘如意母子’,便在刘盈这只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之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虽然刘盈因为老娘的‘禁足令’,只能把自己关在未央宫,但对于宫外的消息,刘盈自也有足够的获知渠道。 ——七月,被南军将士‘围’在王府中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刘如意,终于得到了太后吕雉的召见。 在吕雉温柔的训戒,以及生母戚夫人冷漠的警告之后,刘如意终于等来了自己该有的结局:移王淮南。 移封诏书颁布之后不过数日,新鲜出炉的淮南王刘如意,便在新的臣子班底:淮南左相张苍、右相周昌,王太傅陈平,以及中尉吕台等人的陪同下,低调离开了长安。 恰逢秋收在即,关中百姓无暇他顾,刘如意母子引起的舆论风波,便也自此不了了之。 秋七月中寻,太后吕雉正式发出国书回复匈奴单于冒顿,再次表明了‘汉匈皆为兄弟,互不征讨’的盟约; 再加上几百匹布、几千石粮食、茶、盐等物资作为‘礼品’,以及一个刚被赐刘姓不过半月的‘公主’,仍旧处于政权交接期的汉室,也算是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最起码今年冬天,匈奴人不会再大规模南下,成建制侵扰汉室北方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了太祖高皇帝十二年秋九月。 年关将至,整个长安朝堂,都为即将到来的大朝仪,以及新君刘盈的登基仪式忙碌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一则令刘盈再度坐蜡的消息,在长安不胫而走。 ——先皇刘邦驾崩之前留有遗诏,明确下令天子刘盈,应该在年满十七岁是行加冠礼。 更让整个长安,都因为这则不知来由的‘流言’,陷入一阵漫长的轨迹的,是天子刘盈的年龄。 当今刘盈,出生于始皇嬴政驾崩同年(公元前210年)。 到如今的汉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刘盈,早已年满十五;年关一过,刘盈,就将年满十六······ · “臣等,恭迎陛下~” 汉十二年秋九月,长安未央宫。 天子刘盈的到来,让宫内忙碌着的朝臣、官左们不由停下了手中的活,带着喜庆的笑容,稀稀拉拉对刘盈拱手行礼。 至于众人明显带有喜悦的神情,自然是因为愈发浓烈的‘年味儿’。 在百十年后,华夏的新年,是董仲舒提倡‘王正月,大一统’后的春正月初一; 在几千年后的新时代,华夏新年,则是农历正月初一。 而对于现如今,尚还施行颛顼历的汉室而言,新年,是岁首十月初一。 ——正所谓颛顼(zhuān xu)历,法十月为岁首,以十月初一为元朔。 自始皇统一天下,并将颛顼历布行天下的始皇帝二十六年起,十月初一,便一直是华夏人习以为常的‘岁首新年’。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十一元朔,意味着一年的农忙终于可以彻底结束,收获的冬粮终于可以放入仓库; 再于家门口外,新挂上印有神荼、郁垒门神兄弟的桃符,顺便在院内烧几根刚砍下来,依旧包含水分的竹节,听几声‘啪啪’的爆竹声,过往这一年的劳苦,便算是过去了。 对于高门显族而言,元朔新年的活动则相对更丰富一些; 条件差一点的,也总得招呼齐家中的子侄晚辈,吃一顿像样的团圆饭;若是条件好一些,甚至还要请来巫医,举行一场小型的驱魔仪式,讨个好彩头。 但当‘元朔’二字摆在统治阶级,尤其是中央朝堂面前时,一切,就都会变得极其复杂起来。 如今年的元朔,便是举行新君刘盈登基后的第一场大朝仪,以及登基仪式; 便是寻常年间,在岁首元朔,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也都需要严格按照礼法制度,带着礼法规定的物品,向天子刘盈道贺。 而后,自是岁首大朝仪的保留环节——老臣们谈古伤今,引经据典,指出天下存在的弊端;天子则悲天悯人,羞愧万分的接纳谏言,表示自己‘一定改正’。 再之后,便是腊月冬至日,于宫中举行的大傩驱怪仪式,需要天子本人主持,并要每一个中央官员、功侯贵戚到场参与。 等这一切都忙完,新的一年,也就费去了两个多月,又值腊月凛冬、正月将至,关中每年都要举行的‘青壮年预备役军事冬季操演’,就要开始提上日程······ 简单而言:便是对于长安朝堂而言,根本没有什么‘春耕夏作,秋收冬歇’的假期,也没有后世学子习以为常的寒暑假。 即便是在万里冰封的冬天,长安朝堂,也依旧需要维持运转,并无缝衔接到来年开春,以春耕作为as,开始又一轮新的轮回。 好在如今,刘盈还只是个‘名誉天子’,虽然身着天子冠选,却根本没有加冠亲政; 所以岁首元朔的一切活动,刘盈虽然都要参加,但除了在活动中露个脸,刘盈也没有其他需要做的事。 闲来无事,又被老娘拐弯抹角的‘禁足宫中’,看见大殿之外、宫墙以内的官场忙碌起来,刘盈自也是按捺不住好奇。 将那本快被翻散架的《汉律》丢在一旁,刘盈随便踩了双鞋,便从自己的宣室殿走了出来。 看着宫内密密麻麻,又无时不在忙碌着的一道道身影,在宫中‘闭关’许久的刘盈,也是不由有些轻松了起来。 但在走出殿门,稍一打量宫内的物什之后,刘盈轻松愉悦的心,便在眨眼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此何人之令?!” 一声嘹亮的高呼,顿时惹得周围数十步范围内的身影齐齐停下动作,略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刘盈,便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撒向远处。 抬起头,循着周遭众人的视线望去,待看清那腰挂金银、系紫绶的老迈身影,刘盈本就拧紧的面容,只再沉了一分。 不知是听到了刘盈的呼号,还是感受到了诡异的氛围,那老者稍交代几声,便极其自然的回过身,快步走到了刘盈面前。 “陛下······” “此为何故?!” 不等王陵拜谒之语道出口,刘盈便急不可耐的发出一问,语调中,分明带上了一丝责备! 却见王陵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笑着直起身,不忘擦了擦额角的汗滴,才笑嘻嘻的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 “陛下何发此问?” “此非本有、当行之事?” 语调轻松地道出一语,王陵又笑了笑,朝周遭众人稍一挥手,示意继续干活,而后便将刘盈轻轻拉到一旁,面色也不由稍一肃。 “陛下。” “今岁大朝仪,乃陛下新君继立之大典,更乃陛下遍封功臣、恩赏元从之良机!” “如此关乎宗庙、社稷之大事,陛下莫不亦欲于长乐操办?” 听闻张苍此言,刘盈虽并未开口,但面上阴沉之色,也没有丝毫松缓的趋势。 看看王陵都干了什么? 典礼所用的祭台、礼器,乃至于登基大典才有的高台······ ——王陵,分明是想把今年的大朝仪,放在未央宫!!! 想到这里,刘盈本就阴沉的面色不由更紧了一分,就连牙槽都被刘盈咬紧! 若非王陵是‘前世故人’,刘盈差一点就要以为王陵,是又一个‘离间天家母子’的乱臣贼子了! 即便知道王陵此举没有恶意,此刻的刘盈,也丝毫不敢在这种极为重要的政治活动中托大。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而对于如今的汉室,尤其是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除了逢年过节拜谒太庙、高庙,这一次的大朝仪+登基大典,便是‘祀’一项中最重要的部分! 尤其是在此刻,宫外流言蜚语,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少年天子会不会马上开始整理朝堂,开始着手为来年亲政做准备’的微妙时节,刘盈就算脑子被戚夫人踢了,也不可能拿大朝仪去刺激老娘吕雉!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王陵的目光中,立时便带上了一抹本能的防备! 但最终,刘盈还是费劲心机,让自己接受了‘王陵真的不是奸贼’的事实。 而后,便是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刘盈,竟满面庄严的侧过身,说教起了年仅七十的元勋老臣,当朝内史:安国侯王陵。 “安国侯之忠义,朕自知之,亦甚敬之。” “然安国侯此举,莫不独念朕天子之威,而视太后为无物?!” “今朕年弱,朝中政务皆由太后掌、决,政令尽出长乐宫!” “如此之时,安国侯行此等异举,岂不使朕于太后当面,陷不忠、不孝、不义之地?!” 听闻刘盈先前之前,老王陵本还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但在听到刘盈后面这一番直白无比的询问后,王陵的面色,顿时就有些僵硬了起来。 今天这一出,要说王陵没有私心,那或许确实有些虚伪。 但即便有私心,王陵的私心,也绝对不与公义相悖! ——先皇刘邦驾崩之前,遗诏‘太子刘盈继皇帝位,年十七加冠亲政’,王陵可是在场的! 在王陵看来,既然先皇都做下交代了,那就应该遵循先皇的旨意,在刘盈十七岁的时候行冠礼,并临朝掌政! 现如今,刘盈已年近十六,距离先皇‘十七岁加冠亲政’的年限,只剩下了一年多的时间。 十七岁加冠亲政,自然不能死满了十七岁、加了冠,才开始盘算临朝掌政,而是应该早做准备,尽早开始接掌大权! 而即将到来了的大朝仪,以及刘盈的登基大典,便是王陵严重‘恩威皆立’的良机! 错过这个机会,那未来的一年,刘盈就只能在未央宫里捏泥巴; 等来年,刘盈年满十七了,却连朝堂的结构都不了解,到那时,即便王陵等老臣站出来,力挺刘盈‘遵先皇遗诏加冠亲政’,恐怕也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跳出来······ “唉!” 想到这里,就见王陵满是憋闷的咬牙一跺脚,气质中的澹然,只顷刻间便化作一股倔强和执拗! “陛下所言,臣不敢苟同!”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太祖高皇帝临将大行之时,曾言托于臣:待陛下及冠,臣务当全掌相府,而护陛下之威仪!” “今虽陛下未及冠,臣亦尚未为相,然先皇遗诏,臣,不敢不遵!!!” 瓮声瓮气的丢下这句话,王陵便如怄气的孩童般,将头别向一旁,好似全然忘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自己口中‘君命难违’的‘君’······ 如果是在前世,被王陵这么一激,刘盈倒也确实有可能跟着一起急眼,然后跟王陵闹个三天两夜。 但在经过前世足足九年的相处,以及那短短一年的‘共事’生涯,早就对王陵的脾性了若指掌的刘盈,此刻却是一阵轻笑起来。 “陛下缘何发笑?!” 见老倔牛似是不服气般发出一问,刘盈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尚在之时,曾言:安国侯王陵,长于刚直,而短于屈伸······” “今日看来,父皇此论,诚无半点谬误?” 见比自己小了将近一轮的少年天子,居然反过来取笑起了自己,老倔牛也是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也正是趁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刘盈毫不做作的伸出手,轻轻拉过王陵的手臂。 “还望安国侯先行遣退宫人、官左,另于长乐筹措大朝仪。”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又赶在王陵开口前,抢先将王陵的手腕狠狠一攥! “此间事,不足为外人道!” “朕只一言,以告安国侯。” “——近些时日,长安多有风闻,言朕急求于临朝掌政!” “然朕以为,此,恐乃别有用心之宵小所布,意欲陷朕于不义······”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一语,刘盈望向王陵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还望安国侯,明知朕之所虑······” “若安国侯亦不可为朕所信,恐吾家朝堂之上,朕,便再无可信之人·······” 第299章 朕···好累啊··· 将老倔牛王陵好说赖说赶出了宫,又令人将宫内的陈设除去,刘盈便满怀着心绪,回到了宣室殿内。 几乎是在了刘盈踏入宣室殿,坐在御榻之上的那一刹那,春陀的身影,便也从一旁钻了出来。 “陛下······” “如何?!” “可曾查明,长安今日之谣传,乃出自何人之口?” 刘盈迫不及待的发出询问,无疑是对此事十分重视,春陀再也没多绕弯子。 “禀陛下。” “宫外来报,言‘陛下急于摄政’之谣传,似乃源出尚冠里······” 小心翼翼道出一语,春陀不忘抬起头,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变化,才继续道:“且此事,非三、二人所为。” “依始,不过中水侯、赤泉侯、杜衍侯等五人,于府中私谈‘高皇帝遗诏,太后恐当遵之’。” “后不数日,此言为桃侯襄、汁方侯齿等所闻之,而后初传于元勋贵戚之中。” “再后,便乃洨侯产于延间闻此事,大怒而曰:此谣传也!” “只此后不过半日,洨侯便自闭家门,不复见客;建成侯则于人言:何时加冠、又何时摄政,皆当由陛下亲绝,除陛下,再无人当言及此事······” 言罢,春陀便悄悄再一拱手,便稍退到了一旁,再次扮起泥塑凋像来。 而在御榻之上,回味着春陀方才所汇报的情况,刘盈本只是焦虑的面容,顷刻间便阴沉了下去。 事实的真相如何,春陀并没有之说,又或许是没有查明,所以不该说的太笃定。 但从这几个当事人的身份,以及整个谣言的发展脉络,刘盈便不难判断出: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推波助澜。 最开始的‘中水侯、赤泉侯、杜衍侯等五人’,指自然是中水侯吕马童、杜衍侯王翳、涅阳侯吕胜,以及赤泉侯杨喜、吴房侯杨武兄弟二人。 ——没错,就是在七年前的乌江边,瓜分项羽的尸体,而各自得分为彻侯的五人。 这五人,即便抛开‘每人二千户’的低逼格,一个‘全部赋闲’的状况不说,单就是‘其中有四人为周吕旧部’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在最开始,这五人谈论起‘刘盈改不改尽快加冠亲政’的话题,不大可能是早有预谋。 所以最近在长安城传的热火朝天的‘少年天子急于摄政’的风论,大概率就是这哥五个闲着没事儿干,吹牛打屁时偶然提及的。 但在这五人之后,事态的发展,就有些明显人为操控的痕迹了。 ——诚然,吕马童、吕胜等五人,都是彻侯之爵; 但如今的长安,最不缺的,恐怕就是彻侯! 站在未央宫宫墙上,往宫外每砸三块砖头出去,就几乎必然会砸中一个彻侯! 毕竟除了贵族,寻常人闲着没事儿根本不敢靠近皇宫,忙于生机的普通百姓,也不可能有空到处瞎走,或者滞留。 而吕马童等五人,各自食邑皆不过一千五、六百户;最高的杨喜,也只有一千九百户,至于最低的杨武,更是仅有七百户的食邑! 与寻常百姓,又或是地方二千石相比,彻侯之爵,确实是一个含金量十足的贵族头衔; 但在寸土错金,遍地功侯元勋,朝中公卿动辄七八千户,甚至上万户食邑的长安,吕马童等五人,显然不太会受到功侯群体待见。 尤其这五人的爵位,是通过瓜分项羽的尸体得来,就更使得这五人,处在了‘元勋功侯’群体鄙视链的最下游。 所以,这五个人的谈论,尤其是聚在一起,随口谈及的私下之语,本不该那么快就‘为桃侯襄、汁方侯齿等所闻之’。 这,便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那更是清晰无比,令刘盈一目了然。 ——两个当事人,及刘襄、雍齿二人的身份! 桃侯刘襄,本名项襄,本是霸王项羽族人。 汉二年,项襄所率楚军至定陶,被汉将灌婴击败,项襄被俘,无奈归顺于刘汉; 汉五年,霸王项羽乌江自刎,天下归一,汉王刘邦即皇帝位,旋即赦免了所有项氏族人,并赐项襄刘姓,以‘存亡续断’,继项氏宗火; 今年开春,先皇刘邦弥留之际,更是将平定英布叛乱的过程中立下功勋,本该封赏的有功将帅大半撇在了一旁,先封刘襄为桃侯,食邑千户。 至于其余有功将士的封赏,则被彼时的刘邦特意压了下来,留给刘盈亲自封赏。 所以,桃侯刘襄的身份和政治标签,几乎可以说是明写在了脸上。 ——霸王项羽死后,老刘家专门立起来,以求在天下人眼中标榜自己‘绝对不记仇’的贞节牌坊! 在后世的绝大多数封建时代,也都有类似的这么一家贞节牌坊,名曰:衍圣公。 那刘襄这个‘霸王专用’贞节牌坊,是什么成分? ——降将! ——曾亲自率兵,与汉室军队兵戎相见,并被全歼生擒的降将!!! ——项氏族人! ——与霸王项羽血脉相连,却被赐刘汉国姓的项氏族人!!!!!! 这样一个人,能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又不该做? 笑话! 若是刘盈敢答应,刘襄绝对能在三秒之内,无缝衔接结果雍齿的位置,并做的比雍齿还出色! 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十成十‘不会引火烧身’的信心,会轻易涉及‘少年天子急于摄政’这种危险系数极高的话题? 根本不可能! 刘襄如此,汁方侯雍齿,那就更别提了——自有汉以来,雍齿干的就是‘假装惹皇帝生气,然后被皇帝惩罚,以警告其余元勋功侯’的差事! 所以表面上看上去,刘襄、雍齿二人,一个‘项楚余孽’,一个‘当朝奸妄’,看似是有插手此事的胆魄和动机,但实际上,这两个人,几乎是整个汉室朝堂最懂得什么叫‘权衡利弊’的人。 可即便如此,刘襄、雍齿二人的姓名,却依旧和‘天子急于掌政’的留言,一同送到了刘盈的面前。 这说明,在这则谣言从吕马童五人的‘开始阶段’,到刘襄、雍齿二人得知后的‘发酵阶段’,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二人笃定:这么做,绝对不会惹到任何一个不该惹的人。 确定没有危险之后,这二人才自作聪明的将那则谣言,传到了大半元勋功侯耳中。 而后,便是第三个一点。 ——当这则谣言,在朝臣功侯中传的人尽皆知时,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提醒一句‘小心祸从口出’! 丞相萧何老迈,病的三天两头卧榻歇养,顾不上此事,倒也罢了; 可御史大夫曹参、内史王陵,乃至于一向同刘盈‘亲密无间’的少府阳城延,都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怀疑这则谣传的真实性! 那究竟是什么,让这硕大的朝堂,都对这则谣言确信无误,满朝人杰都没有意识到这则谣言,极有可能会引起一场剧烈的朝堂动荡? 问题的答桉,就在最后一个疑点中。 ——首先,在满朝公卿都或投鼠忌器、或不敢断言,只能任由流言发酵的情况下,作为当代吕氏掌舵人、当今天子母舅的建成侯吕释之,并没有站出身! 非但没有站出身,甚至连入宫,旁敲侧击的问问刘盈,又或者提醒一句‘陛下这么做,太后会不高兴’这样简单的事,吕释之都没有做! 反倒是周吕侯吕泽的儿子吕禄,颇为突兀的站了出来,呵止这则谣言‘绝对是假的’;紧接着,又莫名其妙的自己把自己关了禁闭? 最后的最后,吕释之的身影才‘姗姗来迟’,又暧昧不清的来了一句:加冠、摄政,都是陛下说了算的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不要谈论了······ “屁话!!!” 想到这里,刘盈面色陡然一拧,巴掌在面前的御桉上勐地一拍!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如今的汉室,大小事务桩桩件件,都是居于长乐宫的太后吕雉说了算? 吕释之堂堂国舅,即是天子刘盈的母舅,又是太后吕雉的兄长,居然跳出来说了这么一句‘陛下说了算’? 这令人一目了然的拱火技术,即便是刘盈,都忍不住想要说一声低级! 好在刘盈也确信:吕释之如此浅显的心思,自己都看出来了,老娘吕雉,更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刘盈沉重的心绪,也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感情这个东西,谁最经不起考验的······ 对于吕释之‘暗怀鬼胎’,吕雉自然会一目了然; 但谁又能确定吕雉心中,不会生出‘我儿或许也这么想’的猜测? 如果有,那刘盈应该怎么办? 坐视不理,无疑是默认; 可若是自辩,又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有,便是这个话题的敏感度,实在是太特殊了点。 ——这个话题,谁都能提、谁都能说,只有作为当事人的刘盈不能! 按照千百年来的礼制,男子二十岁加冠成人,始终是亘古不变的普世价值。 但偏偏先皇刘邦临死之时,交代了一句‘太子继位,年十七加冠’! 至于依据,也是敷衍的不行:依汉律,民男十七始傅;即始傅,便为壮。 为了增加这个解释的说服力,刘邦甚至还曾交代叔孙通,在《汉礼》上家上一句:男十七始傅,加冠而成人! 这样一来,‘刘盈到底几岁才应该行加冠礼’,就成了一个非常尴尬的话题。 《礼》云:君年弱而继位,先加冠而成人,后大婚而亲政! 所以,什么时候行冠礼,就意味着刘盈什么时候立后、什么时候正式接掌朝政。 刘盈原本的盘算,是先假装此事根本不存在,等到了明年,再找个炮灰跟老娘私下提及此事,试探一下老娘的态度。 如果老娘没意见,那刘盈自是乐得尽早掌权;若是老娘不乐意,刘盈也丝毫不介意再让老娘代打几年。 无论如何,刘盈都还是吕雉心中的乖宝宝,事情有没有摆上台面,自然也就不会引起动荡。 可被吕释之这么一搅和,这件事儿,就变得无比复杂了起来。 ‘天子急于摄政’的谣传,都快传的整个长安都人尽皆知了,刘盈能怎么办? ——要么站出来,承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风险,表明自己绝对没有这么想过的坚决态度! 再或者,就是冷眼旁观,默认这话,确实是自己说的。 无论怎么做,都必然会让吕雉和刘盈之间的母子情谊,出现一条微小的裂痕。 有了裂痕,那彻底破碎,自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唉~” “究竟为什么呢?” “舅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刘盈青涩的面庞之上,只顿时涌上阵阵疲惫。 按照‘两相全害取其轻’的原则,刘盈大概率要选择前者,即‘辟谣’。 但这样一来,还是无法避免老娘心中生出嫌隙不说,同时还会让刘盈彻底失去‘十七岁加冠亲政’的可能。 ——既然要辟谣,刘盈显然不能只说一句‘我没急着掌权’,而是要隐晦的另加上一句:二十岁加冠,才是亘古不变的礼制;朕怎么可能为了从母亲手里夺权,就破坏千百年来的礼法呢?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这则谣言的影响降到最低,并使吕雉心中的不愉减弱到最低。 “呼······” 满是哀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摇头之余,不忘自嘲一笑。 “也罢,也罢······” “舅父此举,应该就是想让朕两难,最终无奈选择‘辟谣’·······” “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朕‘十七岁加冠亲政’的念头。” “只不过······” “这究竟,是舅父自己的意思?” “又或者,母后也有借机试探的心思,才对舅父放任不管,冷眼旁观呢······” 暗自思虑间,刘盈脸上的苦涩,只缓缓趋于实质。 在刘盈看来,自己这一世的百般努力,终还是没能避免现在这‘母子相疑’的状况发生。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此刻的长乐宫内,正上演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杖刑! 而受刑者,正是让刘盈感到郁闷无比的舅父,当朝郎中令,太后吕雉同母胞兄:建成侯,吕释之······ 第300章 便是国舅,也照打不误! 长乐宫,长信殿外。 太后吕雉站在殿门外的高台之上,面上尽是冰冷之色; 长阶之下,建成侯吕释之趴在长凳上,紧咬着一根木棒,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 在吕释之身旁,四名身形魁梧的中年宫女正各自挥舞着长棍,面不改色的一下下拍在吕释之的屁股上。 长乐宫内的氛围,本就因吕雉不喜言笑而稍显沉寂,又逢吕雉不惜以太后之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杖责自己的兄长,就更使得整个长乐宫的氛围,都愈发低沉了起来。 当朝九卿、天子母舅、太后胞兄挨宫杖,长乐宫内的宫女、宦官本都有意回避,不料吕雉一声令下,便将长乐宫内的所有活物,都一股脑叫到了长信殿外的广场之上。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无不是深深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趴在长凳之上,忍受着杖责之苦的国舅吕释之······ “如何?” 高街之上,吕雉清冷的一声询问,惹得一旁呆若木鸡的戚夫人嗡时一惊! 下意识往远处躲了躲,又强自镇定着心神,戚夫人才终于心有余季的低下头,对吕雉稍一福身。 “妾······” “妾愚钝,不明太后之意······” 却见吕雉神情冰冷的稍发出一声短叹,便缓缓侧过头,望向戚夫人那惊鹿般惶恐不安的面庞。 “社稷、宗庙,皆非儿戏,更不比妇人妒斗争宠于后宫、深宅。” “若欲知为母、为臣之道,今日之事,戚夫人还当好生思量。” “待日暮时,吾当以此相问;若戚夫人彼时仍不明所以,只恐淮南王来日,又或为戚夫人祸及······”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不顾戚夫人愈发惊骇的面容,自顾自走下长阶,来到了吕释之面前。 “可足数了?” 阴恻恻一问,惹得四位中年宫女面色勐地一紧,飞快的撇了吕雉一眼,又不约而同的赶忙低下头。 “——吾令杖责八十,尚缺者四!!!”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顿时引得在场数百人齐齐跪下身,惶恐的将额头贴在脚边的石砖之上,根本不该抬起头! 却见吕雉目光阴戾的侧过头,看向靠自己最近的那位老宫女。 “欲使吾亲为?!” “——亦或吾汉太后之身,当代兄长受此四杖!!!!!!” 又是一声厉喝,四位宫女吓得眼眶一红,赶忙挥起手中宫杖,次序在吕释之身上拍下! 不出意外,吕释之口中又吐出足足四声闷哼,才有气无力的瘫趴在了长凳之上。 使命完成,那四名中年宫女自是赶忙退去,吕雉则是稍走上前,居高临下的看向自己的兄长。 感受到吕雉的目光,吕释之也费力的撑起上半身,满含怨气的抬起头。 但在吕雉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纵是有千般道理,吕释之也只能是心虚的低下头去。 “民间常言:长兄如父。” “大人仙逝多年,又大兄死王事,于兄长,吾本不当如此。” “然兄长此间之举,吾,实不能坐视不顾······” 清冷平澹的话语声,让吕释之将头又再低下去些许,心中却也莫名燃起了一股悲愤! “臣此举!皆为宗庙、社······” “尔乃唯宗族计!唯吕氏计!!!” 不等吕释之狡辩之语道出口,吕雉便又是一声怒喝,面上仅存的那抹心软,也随之荡然无存! “兄长可知此刻,朝堂诸公所言、所论者何?” “可知三千里关中,苍生黎庶诽议者何?!” “——可知此刻,皇帝正于未央痛心疾首,不解于亲舅竟行如此之事!!!” 接连几声冷冽的厉吒,吕雉便勐然一拂袖,望向不远处的禁中郎官。 “传朕诏谕!” “——中水侯吕马童、杜衍侯王翳、涅阳侯吕胜、赤泉侯杨喜、吴房侯杨武,诽议君上,坐大不敬!” “念其于社稷有功,暂不重治,各夺食邑五百户!!!” “桃侯刘襄、汁方侯雍齿等,妄议国政,为绯言所蔽,各罚俸一岁!” “——洨侯吕产,公忠体国,直言敢谏,赐百金,溢千户!!!!!!” 神情严峻的道出交代,吕雉终还是低下头,看着趴在长凳上龇牙咧嘴的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吕释之!” “——君前失仪,坐大不敬!” “——罢郎中令之职!夺邑三千户!!!” “——令尔即往太庙自省,不足半岁,概不得出太庙半步!!!!!!” 几乎是以咬牙切齿的愤恨语调,做出对兄长吕释之的处理决定,吕雉不忘昂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待所有人,都在这道冰冷的目光压迫下俯首,吕雉才回过身,拾阶而上。 在经过戚夫人的身边是,吕雉又脚下稍一停。 意味深长的撇一眼戚夫人,又用眼角看了看身后长阶之下,依旧趴在长凳上的兄长吕释之,吕雉终是再度正过身,一步步走进了长信殿。 太后的离去,却也并没有让殿外的氛围突破冰点。 足足过了数十息,围聚于殿外的宫女、宦官,才在仓皇中悄然散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直跪在宫门外求情的吕则、吕禄二人才涕泗横流的跑进宫门,合力将父亲吕释之从长凳上扶起。 而在长阶顶端、长信殿殿门之外,看着吕雉离去时的方向,戚夫人心季之余,仍控制不住的全身战栗起来······ “便是同母胞兄······” “都不得网开一面·········” 在这一刻,戚夫人恍然之间,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早该意识到的东西。 具体意识到了什么,戚夫人说不上来。 但戚夫人能隐隐感觉到:如果自己早点意识到今日所意识到的一切,那曾经发生的所有事,或许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 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消息便传遍了大半个长安。 倒也不是长乐宫内,真的有很多嚼舌根的长舌妇,而是吕雉那几道惩罚、赏赐性质的诏令,实在是很难让人不关注。 ——最开始,是如今朝堂上风头无两的建成侯吕释之,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回了尚冠里,片刻之后,又带着一些生活物品,被禁中武卒‘请’去了太庙! 紧接着,便是‘夺建成侯食邑三千户,罢郎中令之职’的消息从宫中传出! 不等功侯百官从震惊中缓过神,又是一连串削夺食邑的‘惩罚名单’自宫中传出,让整个长安朝堂,都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惊恐氛围当中。 黄昏时分,愈发扑朔迷离的事态,惹得丞相萧何都有些坐不住,只能站出身,来到了长乐宫外。 而在临将老死的丞相萧何,都被一句‘太后抱恙’堵在长乐宫外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朝臣百官,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来到了未央宫外。 得知此事,刘盈自是‘迷茫’的来到宫门处,紧接着,便是朝臣功侯声泪俱下的恳请刘盈:劝太后稍息雷霆之怒,收了这好大的神通。 而对此,刘盈给出的答复却是:朕刚好也打算去趟长乐,诸位公卿,不如就一起? · 不出所有人的预料,在朝臣百官、元勋功侯打着火把,紧跟着刘盈的御辇,来到长乐宫西宫门外时,仍旧是被拦在了宫门外。 幸好刘盈得以入宫,众人纵是心怀忐忑,也算是暂时稳住了心神。 在长乐宫大长秋的引领下走入宫中,踏过长信殿的高槛,刘盈不出意外的看到‘抱恙’的母亲吕雉,正怒不可遏的坐在御榻之上。 似是撒发着寒霜的双眼微微眯起,眉头更是被锁紧,右手撑在额角之上,气质突出一个一个‘生人勿进’的冰冷! 好在刘盈不是‘生人’,轻手轻脚走入殿内,便朝吕雉微微一拱手。 “母后。” 乖巧轻微的呼唤,终是让吕雉从郁闷的情绪中稍缓过神,缓缓抬起头,看到刘盈那小心翼翼的面庞时,纵是余怒未消,吕雉嘴角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皇帝来了啊······” 语带轻松的招呼一声,刘盈便已是乖巧的走上前,规规矩矩坐在了吕雉身旁。 却不等刘盈开口,倒是吕雉先发出一声哀叹,旋即自然地拉过刘盈的手,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拍打起来。 “唉~” “朝中政务繁杂,又秋收方毕,岁首朝议在即;” “偏此朝堂辛碌之际,兄长又生事端,徒惹朝野动荡······”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也不由低头一笑,不忘轻声宽慰起烦躁的母亲来。 “母后息怒。” “儿常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此虽似杨朱唯我之论,甚不可取,然亦当乃人之本欲。” “舅父为本欲所趋势,虽德行稍有缺,亦不过人之常情而已······” 听到刘盈前半句话,吕雉只怪异一笑,待听闻这后半句,面容之上,竟稍涌现出些许尴尬之色。 ——于内,吕雉自是可以大义凛然的呵斥、惩治族人,乃至于亲兄弟,且毫无心理压力! 但于外,吕雉终还是吕氏的天······ 吕雉同自己的宗族,虽不能算是完全‘一荣俱荣’,却也是绝对意义上的‘一损俱损’。 若是吕雉倒了,那受吕雉庇荫的吕氏,自然是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反过来,若是吕氏做了什么坏事,那作为吕氏的‘大家长’,吕雉自也会蒙羞。 尤其是此刻,被自己的兄长坑了好大一把的亲儿子,竟反过来替兄长解释说‘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时,吕雉也愈发感到羞愧起来。 神情僵硬的沉吟了好一会儿,吕雉才勉强从那尴尬、羞愧的情绪中回过神,颇有些生硬的将话题一转。 “经此间事,建成侯再为九卿,便恐有不妥。” “吾亦已罢其郎中令之职,令其自省于太庙······” 轻声道出此语,觉得心中的羞愧稍缓解了些,吕雉便长舒一口气,似是随意的问道:“依吾儿意,当以何人继郎中令?”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为难的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终无奈一笑。 “以舅父为郎中令之时,儿便已言与母后:非吕氏为郎中令,儿皆不得安眠于宫中。” “然今,舅父不甚行差就错······” 话说一半,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神情满是迟疑的纠结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得到老娘‘大胆说’的眼神示意,刘盈才满是心虚的缩了缩脖子。 “母后以为,若以洨侯产为九卿······” “嗯······” “洨侯稍年弱,为九卿,恐或使朝堂横生物议······” 说着,刘盈又自顾自摇了摇头,终讪笑着抬起头:“儿,愚钝······” “舅父为母后所罢,洨侯年弱,诸吕子侄之余者亦类洨侯;” “然除吕氏,儿又实不知另有何人,可堪郎中令一职。” “此事,恐还当辛劳母后,择一良选以任之······” 言罢,刘盈仍带着一抹乖巧地笑意,顺势从御榻上滑下,在吕雉腿边跪坐下来,轻轻将脸颊靠在了母亲的膝侧。 不知是被刘盈这久违的举动所打动,还是被刘盈方才的话所刺激,吕雉才撇下片刻的愧疚,只一时间再度涌上心头。 神情复杂的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膝侧,那顶着刘氏冠的小脑袋,吕雉的面容之上,嗡时便被一抹愧疚、唏嘘、感动所组成的复杂情绪所占据。 “高皇帝尚在之时,未留肱股之臣与吾儿?” 刘盈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 “去岁,吾儿亲征而平英布之乱,未于行伍觅得俊杰之才?” 刘盈又是摇头连连。 就见吕雉又是悠然一声长叹,手不住地在刘盈头上轻抚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吕雉才终是收回手,轻轻捏了捏刘盈的脖颈。 待刘盈意犹未尽的回过头,就见吕雉温和一笑。 “吾,知之矣。” “皇帝这便出宫,令公卿各自回府。” “不数日,便乃岁首朝议。” “诸般事宜,便皆于朝议之时,由朝公百官议决。” 闻言,刘盈仍是乖巧一点头,从地上站起身,规规矩矩拜别了吕雉。 但在行礼过后,刘盈却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欲言又止的磨蹭了好一会儿。 “直言便是。” 老娘温柔的语调,似是让刘盈稍壮起了胆,又嘿嘿傻笑着抬起头。 “倒也无甚大事。” “只儿闻母后为舅父所恼,恐母后怒极伤身······” 说着,刘盈便憨傻的挠了挠头。 “即母后无妨,儿,这便退下了······” 第301章 陛下携百官,谨贺太后 岁月如梭,时间如水。 眨眼之间,长安城便在一场秋雨中,迎来了十月岁首。 雾蒙蒙的天空,以及不是吹来的刺骨寒风,却也丝毫没有影响长安城内的功侯贵戚,在十月初一日天还未亮,便云聚于长乐宫外。 卯时一到,宫门便被缓缓打开,宫外的朝臣功侯、元勋贵戚,便都带着各自准备好的贺礼,缓缓走入了宫门。 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一天,不过是无比寻常的一天; 于漫漫历史长河中,这也不过是一场能在史书中,留下短短数字记载的大朝仪; 但对于此刻,正自长乐宫西宫门鱼贯而入的朝臣百官而言,这一天,却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刘汉社稷,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 “丞相携礼恭贺~” ··· “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携礼跪贺~” ··· “内史安国侯臣陵、廷尉汲侯臣不害、少府臣城延等,携礼叩贺~~~” ··· 随着谒者悠长的唱喏声,一道又一道身影涌入长信殿,按照先后顺序站在了殿中央。 而在人群最靠前的位置,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道道满是嫉羡的目光,萧何也是毫不谦虚的昂起头,优哉游哉的轻捋起了颌下苍髯。 ——作为汉开国第一功臣,萧何,是具有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三大特权的! 虽然这三大特权,都只存在于理论中,属于荣誉性质的特权,萧何也不太有机会用到这三个特权,但也并非是完全用不到。 剑履及殿,指的是入殿时,不需要像其他的朝公一样解下佩剑、脱下布履; 但作为历史上第一个发明‘自污’的聪明人,萧何从来没用过这个特权,也不可能用这个颇具奸臣意味的特权。 入朝不趋,指的则是从宫门前往宫殿时,不需要向其他人一样小跑着走,而是可以慢条斯理的晃悠过去; 这个特权,健康的萧何没用过,而现在的萧何,就算没有这个特权,也早就没有了‘小跑着入宫’的能力。 而最后一项,即‘赞拜不名’,算是这三大特权中等级最高,同时也是最难获得的荣誉! 至于其内容,则是在拜见天子(或太后)时,不需要再自报名讳,只须报出官职即可。 就好比方才,谒者为萧何唱喏,唱的是‘丞相谨拜’;而到别人时,却是‘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谨拜’‘内史安国侯臣陵谨拜’等。 按理来说,在平时私下面见天子刘盈、太后吕雉时,萧何也同样可以凭借这个特权,以‘臣丞相,参见陛下\/太后’拜谒,而非‘丞相酂侯臣何巴拉巴拉’。 只不过,和前两个特权一样,过去的萧何,也从未主动行驶过‘赞拜不名’的特权,见了刘盈、吕雉,乃至于先皇刘邦,都是规规矩矩的自报家门:丞相酂侯臣何。 但不主动用,却也不意味着萧何不愿意被动用。 此刻,第一次体会到‘赞拜不名’所带来的荣誉感,萧何就表示:嗯,肥肠不错,老夫很爽! 在朝公同僚们嫉羡的目光中得瑟了一会儿,萧何也没太沉迷,面色稍一肃,便将双手环抱于腹前。 ——今天的主角,显然不是第一次体验到‘赞拜不名’有多爽的萧何,而是天子刘盈。 只不过在入宫之前,萧何从操办大朝仪的王陵口中隐约听说:此次大朝仪,似乎并没有准备登基仪式······ “嗯······” “凡自有汉以来,天子礼,便不曾为《礼》所明录。” “陛下今日之所为,恐便当为后世之君效彷之源······” 如是想着,萧何的面容上,也不由更带上了一抹庄严。 至于实际的状况,也与萧何所料基本一致,甚至远不止如此。 在华夏大地,上一次发生‘天子驾崩、新君继立’的情况是什么时候? ——如果撇开始皇驾崩沙丘,赵高李斯矫诏,篡立二世胡亥这一桩,那就是足足一百二十年前! 而在过去这一百二十年的时间里,华夏大地经历了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燕将秦开拓土千里的强盛,经历了五国合纵、秦-齐连横时的战火纷纭; 经历了始皇一统天下的波澜壮阔,也经历了秦二世而亡、楚汉争霸而天下再生战端。 一百二十年的岁月,足以使得一切被暂时遗忘的东西,被后世人永久的遗忘; 而这其中,自然就包括足足一百二十年没有再出现过的‘天子驾崩,新君即立’。 如此说来,萧何‘今日之刘盈,当为后世之君模范’的猜测,可谓是丝毫不夸张,甚至还略显保守! ——今日之后的数百年,每一位刘汉天子,甚至是千百年后的每一位华夏君王,都必然会以刘盈今日的所作所为,作为自己新君即立时的标准答桉! 所以,今天的刘盈,必然会全天候无死角的处于聚光灯下,被在场的、不在场的,乃至于还没出生的每一个汉人、每一个华夏贵胃、炎黄子孙,摆在放大镜下仔细揣摩。 而刘盈准备的第一道开胃菜,便在朝臣百官各自道贺之后,摆在了朝臣百官的面前。 “朕闻:父母双亲故,为子者当守孝三岁。” “又秦之时,秦昭襄王薨,孝文王戴孝一岁即立;孝文王薨,庄襄王服丧一岁而王。” “孝文、庄襄,皆不过姬周封君,其君父薨,亦可服丧一岁,方即亡父之位;” “朕奉太祖高皇帝之诏命,以眇眇之身,临此天下元元,以为汉天子!” 说着,刘盈的面容只愈发庄严,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层薄雾。 “民丧父母亲长,可戴孝三岁;秦孝文、庄襄不过封君诸侯,亦得服丧一岁。” “朕天子之身,以为天下王,虽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然亦知:孝者,人之至善者也、德之首重者也。” “故朕得太后恩允,丞相、御史大夫等柱国老臣附议,乃言天下:朕虽为尔僚之君,亦仍身服高皇帝之丧。” “今朕即立,然国丧未罢;又朕德薄,不敢妄举以污神圣。” “故罢继位大典,以彰吾汉奉孝之道······” 言罢,刘盈便眼含热泪的低下头,接过礼官递来的白色孝带,轻轻系在了额头之上。 不等御阶下的朝臣百官反应过来,又将一队队郎官自殿侧鱼贯而出,手中无不托举着盛有孝带的托盘,一一对应的在百官面前停了下来。 见此,殿内众人纵是仍有些没反应过来,也没耽误各自伸出手,学着刘盈的模样,将孝带系上了额头。 而后,便是众人在丞相萧何的带领下,对御阶上站着的少年天子缓缓一叩首。 “陛下至仁至孝,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亦当怀慰于心,臣等,谨为天下贺······” 跪地叩拜的功夫,众人也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 按照常理来说,天子继位,无论是开国还是继立,都应该通过一场盛大而又庄严的登基大典昭告天下:从今天开始,朕,才是天下的王! 七年前,凭开下一战彻底击败霸王项羽的先皇刘邦,也是这么做的。 而现在,刘盈却一反常态的放弃了这个昭告天下的机会,反倒是来了一出‘我爹驾崩了,我很难过,都给我哭’! 乍一眼看上去,刘盈此举似是本末倒置,完全没有把‘昭告天下’的机会,和对整个已知世界宣示主权的机会放在眼里。 但实际上,即便是取消了登基大典,也丝毫没有影响刘盈告诉天下人:从今日起,朕为天下王! 只不过刘盈,把过去明着说‘我就是天王老子’的登基大典,换成了‘我的皇帝父亲驾崩了’的追悼会······ 这样一来,即便没有登基大典,天下人也依旧能知道:皇帝老子换了人; 与此同时,‘新君是个孝子’的印象,也会自此深深刻入每一个汉人的灵魂深处。 ——为了缅怀老爹,刘盈可是连登基大典都不搞了! 如果这都还不足以称之为孝顺,那什么叫孝顺?! 而在这个时代,一个‘孝顺’得标签有多么重要,只需要看丞相府的官员簿,便可一目了然。 ——孝廉! ——在这个时代,一个一无是处的‘孝子’,也是可以做官的! ——而且是朝堂中央亲自上门,求着让这个孝子做官! 寻常百姓孝顺,都能平白换来一个起码县令的官职,就更别说孝顺的天子,能在天下百姓心中,竖立起怎样高大的形象了。 甚至于此刻,即便已经意识到了刘盈此举的意图,殿内朝臣百官中,也仍旧有不少人热泪盈眶,就差没在额头上写‘社稷有后’四个字······ “罢继立大典,改群臣服丧······” “嗯······”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萧何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愈发安心了起来。 ——刘盈是不是孝子,萧何不知道,也不敢乱猜。 但萧何知道,一个知道维护自身形象,甚至从无到有营造出‘孝子’形象的天子,就算上限不高,也起码不会是蠢货。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单论维护形象这一点,刘盈做的,就已经比先皇刘邦好了不少······ 在殿中央足足跪了有三十息,终闻太后吕雉哽咽着吩咐一声‘平身’,殿内众人这才面带哀痛的直起了身。 正当众人以为,接下来就可以步入朝议缓解时,刘盈的下一个举动,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太祖高皇帝驾崩,朕甚哀之,又今日岁首朔望,朝议大典。” “特此诏告天下:宜今岁为朕临朝之元年,大赦天下,赐民为人父者爵一级,米二斗,布、帛各一匹,肉十斤;” “乃令地方郡县举孝廉,凡闻名一郡之至孝者,皆入朝为郎,常伴朕左右,以正朕之德行;” “朕虽痛失皇父,然不忍举国同哀,乃令朝堂有司诸布天下:凡汉之民,今岁皆输农税者半,依三十取一之制;口赋亦半,户六十钱。” “另严令地方郡县,又关东宗亲诸侯:国丧未罢,不得大兴土木,除北墙兵丁、郡县戍卒,及渠、道之修缮事,皆不得征徭于民!” 此言一出,才刚起身的殿内百官,只又一股脑的跪了一地,甚至对刘盈沉沉一叩首! “陛下恤民疾苦,臣等代天下万万民,谨谢陛下隆恩!!!” 齐齐一声拜贺,惹得御阶上的刘盈都有些呼吸粗重了起来,终还是勉强维持住仪态,神情肃穆的将众人虚扶而起。 可即便是在起身之后,殿内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也还是一副‘陛下只要点头,臣就再磕一个!’的架势。 如果说,先前刘盈取消登基大典的举动,还多少带点政治作秀的意味,那后面这一连串本该出现在登基大典上的保留节目,却是实打实的仁及天下,泽被鸟兽了! 税、赋各减半,自是有汉一来头一遭;大赦、赐爵、赐米粮布肉,也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好事。 最关键的,是刘盈以隐含警告之意的口吻,补上的最后一句。 ——国丧未罢,不得大兴土木,不得征徭于民! 光这一项,就不知道能让多少濒临破碎的家庭,能重重喘一口粗气! 而对于殿内众人而言,这些福利虽然发不到自己手里,但也丝毫不影响这些人杰,为此赶到由衷的喜悦。 ——福利撒遍天下的命令,自然是天子下的;但撒福利的任务,不还得由这些个‘庙堂高官’去做? 甚至都不用这些人亲自去做,哪怕只是捞到一个‘为此对陛下说了谢谢’的名声,对于殿内绝大多数中低层官员而言,也绝对是一比丰厚的政治声望! 至于萧何、曹参等公卿,虽看不上这点声望,但他们看重的,却是更令人无法按捺心中激动地东西······ “每逢圣君临朝,便必有贤臣相左······” “日后青史之上,吾等,或亦可留有一笔······” 众人各怀心绪之时,刘盈的最后一道餐后点心,也终是被送上了台面。 “太祖高皇帝曾有言:吾汉家,当以孝治国。” “朕痛丧君父,幸得母尚存······” 语带低沉的说着,刘盈便缓缓侧过身,在母亲吕雉脚边缓缓跪了下来。 “今日,儿臣便携百官,跪贺母后岁首元朔,长乐未央······” 没等殿内反应过来,御阶下的谒者仆射便回过身,看着刘盈,面色僵硬的纠结片刻,终还是再度正过身,扯开了嗓。 “陛下携百官,谨贺太后~” “跪~~~” 唱喏声一出,殿内众人只齐齐一愣。 待看到御阶之上,刘盈已是率先跪拜下来,众人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各自跪下身来。 “臣等,谨贺太后~唯愿太后长乐未央~~~” 至此,汉家以孝治国,终于从先前,有事没事提一句的口号,而彻底趋于现实。 先皇驾崩,新君即立而先哀、后赐天下民,终携百官叩拜太后,也成为了终汉一朝,都雷打不动的政治传承······ 第302章 配享太庙,为汉家臣 改元元年、大赦天下,以及赏赐天下万民的环节结束,接下来,便是赏赐群臣百官的时候了。 只不过这次,刘盈却并没有立刻站出身,而是走上前,在太后吕雉的身旁坐了下来。 就吕雉温笑着一点头,脸虽是正对着皇帝儿子刘盈,但嘴里的话,却分明是说给殿内的百官朝臣听。 “去岁,皇帝亲征关东,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平乱之时,军中将官、兵卒,朝中公卿、功侯,多有立得武勋,而未得封赏。” “又前岁,代相陈豨反代、赵,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至去岁岁初,方得陈豨授首;后太祖高皇帝抱病,有功将士之封赏,亦为高皇帝搁置。” “今日岁首元朔,朝议大典;” “吾儿因孝而除继位之典,亦当恩封过往数岁于国有功之臣,以彰吾汉家尚武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暗下不由稍一诧异,面上却也是不动声色的笑着一点头,起身对吕雉一躬身。 “母后所言甚是······” 封赏有功将士,本就是封建时代的中央朝堂,在每一场战争后的保留节目。 更何况如今的汉室‘多承秦制’,虽然对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并不感冒,但在‘尚武’这一点上,刘汉比嬴秦,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过往数年,先后发生在关东的代相陈豨之乱、淮南王英布之乱,乃至于燕王卢绾密谋反叛,终叛逃匈奴等战争,其中有功将士的恩赏事宜,都被先皇刘邦有意无意的压了下来。 至于原因,即便刘盈没有开口问过,也不难猜测。 ——自知天命将至的先皇刘邦,想要把这个拉拢人心的机会刘盈,好让刘盈借着恩封的机会,为自己编织羽翼。 而现在,便是刘盈按照刘邦的预想,遍封有功将士之时。 但在遍封有功将士之前,还有一件事,是刘盈必须第一时间做的······ “还请丞相上前。” 温颜一语,殿内百官朝臣无不面色一愣,片刻之后,便尽皆化作激动难耐的神情! 就见萧何稍先前两步,还没来得及跪下身,一旁的几位郎官便赶忙上前,配合着将萧何从左右两侧扶起。 而在御阶之上,少年天子望向萧何的目光,更是立时带上了无尽的崇敬! “自太祖高皇帝起丰沛而抗暴秦,丞相便久随太祖高皇帝左右,以为参赞;” “后太祖高皇帝先入咸阳,丞相先入咸阳宫石渠阁,而使先贤典故、战国列雄之史典得保大半;” “又自有汉以来,太祖高皇帝常征在外,丞相留守长安,以输大军的兵马、粮饷;” “待汉祚立,太祖高皇帝更曾明谓百官曰:酂侯萧何,当为开汉第一侯!” 此言一出,萧何只老泪纵横的抬起头,将手从身旁郎官的搀扶下抽回,朝刘盈缓缓一躬身。 之后,便是一位俊朗的郎官,在殿内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履来到了萧何面前,正对殿内朝臣,郑重其事的摊开了手中绢布。 “诏曰:帝舜受命于天,终得夔(kui)、契之才;周文王飞熊入梦,而得太公望;齐桓公得鲍叔推举,方得管仲相左。” “自汉室立,太祖奉天命而伐暴秦,应天命而王天下,筚路蓝缕,皆赖贤臣左于左右。” “朕即为汉天子,以继太祖高皇帝衣钵,不敢称于太祖甚武、甚文,甚明,甚仁;然朕亦当继太祖遗志,厚待社稷柱石,以安天下元元。” “酂侯臣何,自太祖起草莽而随左右,执相印而左太祖安社稷,当称:不世之臣!” “故以诏拜请:进丞相酂侯臣何,兼太师!” “特许酂侯臣何金玺綟(li)绶,礼同诸侯;许禁中策马、驰车;许朝天子而不拜,临太庙、高庙而不跪!” “兹尔萧何,社稷柱石;” “岁禄万石,身天子师;” “左立汉祚,功垂万世。” “配享太庙!” “为汉,家臣······” 随着郎官抑扬顿挫的诏书宣读声,萧何早已是涕泗横流,只手臂被身旁的郎官们托起,不能跪地叩首,只能是轻颤着嘴唇。 “老臣······” “老臣·········” 看着萧何轻轻颤抖着的背影,殿内朝臣百官,也是无一例外的红了眼款。 如果说当今汉家有什么人,能在得到丰厚恩赏的同时,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嫉妒和不满,那除了丞相萧何,恐怕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从最开始,于丰沛结交太祖,再到起兵抗秦,力举沛公为义军统领,再到跟随刘邦,一步步从楚地打入关中; 先入咸阳之后,刘邦带着张良、樊会赶赴鸿门之宴,却留萧何稳定军心; 获封汉王,又还定三秦之后,刘邦带上所有的文臣武将出征关东,依旧是让萧何留守后方; 到霸王授首,汉祚鼎立,刘邦连年奔波于关东,被此起彼伏的异姓诸侯之乱弄的狼狈不堪时,负责在大后方输送物资、征集兵马,并源源不断送出函谷关的,也还是萧何。 到今天,始皇驾崩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年轻的刘汉王朝,也迎来了第十三个年头。 但作为汉室的第一任丞相,萧何却依旧拖着老迈的躯体,在丞相的位置上,发挥着自己‘定海神针’的作用。 对于后世人而言,每言及秦末汉初,人们想到的总是霸王项羽、兵仙韩信,亦或是刘邦的双臂:文张良、武樊会; 但只有身处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亲身看到这个世界的人,才能明白张良、樊会,不过是刘邦的‘臂膀’;而萧何,却是刘邦的肱骨,是刘邦底定天下,立汉国祚不可或缺的人物。 现在,这个注将垂名青史的人物,得到了自己应得的荣誉; 而对此,殿内老少男女数百号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心中生出‘不妥’的念头。 无论是兼汉太师,还是金玺綟绶; 无论是许驰禁中,还是礼同诸侯; 无论是配享太庙,亦或是那句令殿内众人怦然心动的‘为汉家臣’; 萧何的一生,都配得上这一切。 如果萧何都配不上,那普天之下,恐怕就在也没有人,配得上这般荣耀了。 “陛······” “陛·········” 众人感怀自己,老萧何依旧没能从激动地情绪中缓过神,只任由自己被扶着胳膊,昂首望向刘盈,不住的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见此,刘盈却是温尔一笑,同身旁的母亲吕雉稍一对视,便走下御阶,来到了萧何面前。 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待刘盈再度抬起头,一旁的侍郎官们按照先前的安排,将一方实木漆椅搬上殿,又放在了御阶中段。 而后,便是刘盈上前,接过一位郎官的位置,轻手扶着萧何拾阶而上,在那方木椅上安坐下来。 到这时,殿内朝臣百官才发现:那方木椅,并不似殿内东、西两个朝班席位般,或坐东朝西、或坐西朝东,而是和御阶上的御榻一样,是坐北朝南! 却见刘盈面不改色的将萧何扶上木椅,而后便走下一级御阶,背对殿内朝臣,朝坐在木椅上的萧何沉沉一拜。 “学生,见过老师······” 这一下,殿内百官朝臣才终于相信:萧何这个‘兼太师’,并非是荣誉性质的虚衔,而是真的天子师! 行过礼,又将仓皇想要起身的萧何不轻不重的摁回座位,刘盈才回过身,笑意盈盈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朕闻古有三公,曰:太师、太傅、太保。” “古三公者,皆为天子师。” 说着,刘盈不忘回头朝萧何一拱手,又对殿内的曹参、王陵二人一拱手。 “太祖高皇帝曾有遗诏:丞相、御史大夫平阳侯参、内史安国侯陵,各兼太傅;” “又今,丞相加兼太师。” “往后之朝议,太师便座此椅,平阳侯、安国侯立太师左右,左朕厘治朝政。” “待朕加冠,再遵太祖高皇帝遗诏,罢酂侯、平阳侯、安国侯太傅之职。” 听闻刘盈这一番话语,殿内众人只下意识抬起头。 待看见御榻之上,吕雉只浅笑着朝刘盈点头,众人这才各自收拾好心中思绪,齐齐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行礼过后,曹参、王陵二人也走上御阶,分别朝御榻上的吕雉,以及太师椅旁的刘盈拱手行礼,便按照刘盈的吩咐,一左一右站在了太师椅旁。 见此,殿内众人再拜。 “见过太师,见过曹太傅、王太傅······” 至此,刘盈的‘发明创造’缓解才终于宣告完成,接下来,就都是寻常无比的章程了。 刘盈开口问:过去几年,有哪些朝公、将士,武勋达到了封赏的程度? 曹参回过身答道:代相陈豨之乱,武勋达到封侯标准的有某某某、达到封君要求的有某某某;淮南王英布之乱,又有某某某应该封赏。 而后,曹参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名单呈上,刘盈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便直接递到了母亲吕雉的面前。 待吕雉细细看过名单,对刘盈笑着一点头,刘盈又问殿内百官:这些人应当封赏,诸公可有异议? 确定封赏名单被朝堂通过,刘盈便交代曹参:着手遴选合适的封邑,并于来年开春之时行封。 再往后,便是朝公百官民主决议,定下了关东宗亲诸侯国中,空缺的官职人选。 与刘盈的预料基本一致:代、齐、燕、梁、淮阳五国,基本遵循了‘以诸侯王的母族外戚为主要考虑人选’的原则; 同时失去傅宽、曹参两位王相的齐王刘肥,也如愿得到了新的王相:小舅子驷钧。 而赵国的太傅、相国、内史、中尉,则都被非吕姓的吕党分子瓜分,太后吕雉得以借此,将北方的兵权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到这里,这场大朝仪的戏肉,基本就已经结束,朝臣百官再扯两句‘陛下当勤学多思,不负高皇帝众望’之类,这场大朝仪,也就可以结束了。 但不知为何,在刘盈、吕雉母子都沉默之后,殿内百官朝臣却并没有开启预定的章程,而是各自低下头,摆出了一副‘太后、陛下是不是还忘记什么事了’的神情。 见此,始终端坐御榻之上,自甘为刘盈背景板的太后吕雉,也终是缓缓从御榻上直起了身。 “前时,长安民有风闻,言太祖高皇帝遗诏,欲皇帝年十七而加冠亲政。”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赶忙打起精神,虽还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却又都纷纷竖起耳朵,生怕错漏哪怕一个字! 就见吕雉略有深意的在殿内扫视一周,又看了看御阶中段,那一坐、二站三道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最终,吕雉温和的目光,终还是停留在了刘盈英姿勃发的面容之上。 “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酂侯、平阳侯、安国侯等,皆于榻前。” 目光满含期翼的对刘盈一点头,吕雉便正过身,望向殿内百官时的面容,尽显雍容慈蔼。 “太祖高皇帝确言:使太子继皇帝位,年十七行冠礼,大婚,而后亲政。” “今皇帝即立,自无枉顾先皇遗诏之由;吾太后之身,更不敢有损太祖高皇帝遗德。” “皇帝年今十六,复一岁,便当遵先皇遗诏,而行冠礼。” 说着,吕雉便再次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宝贝儿子刘盈。 “此一岁,皇帝当临长信,参听政务,习学治国之道;吾随皇帝身旁,以解皇帝之惑。” “待明岁,皇帝便当独临朝议,吾,亦当退居未央,享儿孙绕膝之乐······” 听闻此言,刘盈只赶忙一躬身:“母后言重。” “儿闻治国之道,习无止境,又儿年幼,恐有不当之举,而损太祖皇帝之德。” “望母后悯儿年弱,常临朝议,以指儿之不敏······” 却见吕雉澹澹一笑,不置可否的回过身,再度望向百官朝臣。 “即皇帝即壮,诸朝公当广觅德行俱佳之良家女,以实后宫。” “待明岁大朝仪,便当筹措皇帝之冠礼;又椒房无主,当立贤者主后宫,以使躬蚕之礼得行。” 闻言,殿内百官又是齐齐一拜,却根本没敢把吕雉这句话当真。 躬蚕之礼,值得是皇后躬蚕礼,即每年开春之时,皇后会召公卿百官家中的妻室入宫,剥茧抽丝,搓线织布。 与之对应的,是在同一时间,由天子带领朝臣百官于宗庙外行的‘躬耕礼’,即带领百官亲开籍田,以劝天下民农耕的典礼。 躬耕之礼,自然是不在话下——天子、百官到场,再在奉常礼官的指引完成即刻; 但躬蚕礼要想施行,却需要皇后亲自立起蚕室,并召百官公卿的妻子入宫。 简单来说,便是没有皇后,就无法施行躬蚕之礼。 而吕雉此番,虽然说的是‘皇帝快成年了,加了冠就要立皇后了,大家伙帮忙寻摸寻摸,看谁家有好姑娘还没嫁人’,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句客套。 就好比历史上的每一位帝王,无论多么坚决的决定了某事,都要问一句‘诸公以为如何’一样。 盖因为按照礼制,皇后、太子的册立,几乎是由太后一言而决,除太后之外的人,包括皇帝,都根本没有插嘴的权力! 哪怕是皇帝,都无法确定谁做自己的皇后,又由哪个儿子做自己的继承人,就更枉论身为‘外人’的朝臣百官,去对天家的家务事指手画脚了。 所以,几乎是在吕雉这句话道出口的那一刻,殿内百官朝臣,便都听明白了吕雉的意思。 ——皇后的人选,哀家已经找好了,就是不好主动开口;你们如果识相,就赶紧把这个哀家选定的人选猜出来,并牢牢记在心里! 等明年,哀家颁诏立后的时候,要是谁敢叽叽歪歪,又或者是说什么‘这女的谁’之类的话,别怪哀家不给你们留情面!!! 回味过来这层潜台词,众人自然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甚至已经够人转动脑筋,开始推测起了皇后的人选。 “吕氏女?” “应当不是。” “元勋女?” “也不大可能······” 一时间,殿内百官的思绪,便都被名为‘猜猜皇后是谁’的游戏所占据。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平和澹然的面庞之上,一抹微不可见的无奈一闪而逝。 不知是捕捉到了刘盈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还是看透了刘盈心中的疑虑,吕雉只温笑着坐回御榻之上,又朝刘盈稍一点头。 待刘盈将上半身稍靠过来写,吕雉才微微一笑,附身于刘盈耳侧。 “嫣儿,非鲁元所生······” “若非如此,吾亦不当有此念······” 听闻此言,刘盈纵是有意克制,也没能抑制住一抹骇然,在脸上一闪而过! 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吕雉,见吕雉只一副坦然至极的神情,刘盈终是稍舒一口气,旋即由衷的对母亲一拱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儿臣,谨奉诏······” ------题外话------ 还有一更,不过应该在12点之后。 今天开始2更共1w字,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303章 齐王土甚广,于社稷不利 时间过的很快,眨眼间,便到了汉十三年,即刘盈元年开春。 此刻的刘盈正躺在木地板上,任由儿子刘恭骑在自己的肚子上,不时还掂两下屁股。 在一旁,则是吕雉、刘乐母女俩悄声说着什么,不时又看向刘盈、刘恭父子二人,旋即捂嘴一笑。 皇帝没个正形,任由皇长子骑在自己身上,吕雉也不忍打破这和谐,早早就将殿内的宫女宦官们遣退。 只是在同母亲交谈的同时,鲁元公主刘乐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现出了些许顾虑。 “嫣儿,倒是个好孩子,又有母亲教导,来日,自当可母仪天下。” “只是······” 满是疑虑的止住话头,刘乐不忘抬头看看在地上玩闹的弟弟刘盈、侄子刘恭,面上疑虑之色只更甚。 自顾自纠结了许久,刘乐才稍一俯身,将上本身贴到吕雉身侧。 “嫣儿年方八岁······” “今皇长子已诞,后宫更已有嫔、姬数十,不数岁,便又当诞皇次子、皇三子。” “若使嫣儿入主椒房,又久不诞子嗣······” 听闻刘乐此言,吕雉却是哑然一笑,温和的眉宇间,丝毫看不出‘汉高后’的雷厉风行,倒好似一位寻常无比的老妇人。 “皇帝年不过十六,诞嫡长子,又不急于这一时。” “嫣儿未壮,皇帝亦尚未及冠,纵暂无嫡子,亦无何不妥。” “及皇长子,及日后之皇次子、皇三子,皆不过庶出;然若嫣儿为后,待日后生育,所诞便立为嫡长子、长公主!” 说着,吕雉不忘信誓旦旦的将头稍稍昂起,眉宇间,尽是舍我其谁的霸气。 “得吾坐镇长乐,又有谁敢言椒房无果、社稷无后?!” 听闻此言,刘乐只摇头一笑,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道出口。 吕雉都这么说了,身为女儿的刘乐,还能说什么? ——说吕雉‘区区’太后之身,不应该这么霸道? 还是说自己‘只不过’是大汉第一长公主、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和太后吕雉的长女,根本不配和弟弟刘盈联姻? 无奈之下,刘乐只能再僵笑着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刘盈。 “母后如此言说,女儿若再言不妥,便是女儿不对。” “只不知陛下······” 听闻此言,吕雉也是不由稍发出一声短叹,旋即神神秘秘的也俯下身,跟女儿说起了悄悄话。 “尹始,皇帝确稍有顾虑。” “然知嫣儿非乐所出,皇帝,亦已欣然答允。” “皇帝还言:朕姐所教之女,当是错不了!” 吕雉一语,却惹得刘乐嗡然一皱枚,虽目光仍带有些许忐忑,但眉宇间,分明有了吕雉三分神韵! “陛下此何意?” “若吾嫡出,便不可为主椒房乎?!” 却见吕雉闻刘乐此言,只又是摇头一萧,侧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不由分说的带上了一抹怜爱。 “非也。” “乃乐所出,便为皇帝亲甥,血脉相连,不宜结亲。” “然嫣儿乃宣平侯所出庶女,又自幼丧母,养于乐儿膝下,即未于皇帝血脉相连,又于乐儿情甚生身······” 听到吕雉这一番解释,刘乐面上不愉之色才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酷似吕雉的温和笑意。 “即皇帝亦以为善,女儿,便谨遵母后诏谕······” 女儿终于点头,吕雉自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笑着连道几声‘甚好’,便小声交代刘乐最近勤快些,多带着女儿张嫣,到宫里‘走动走动’。 至于这门亲事中,最应该征求意见的宣平侯张敖,却被母女二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张敖嘛,驸马爷,老好人一个,又是长安远近闻名的气管炎! 有刘乐做主点头,那这门亲事,张敖自然不会有意见。 再者说了,能把女儿,尤其是庶女嫁给皇帝,而且是去做正宫皇后,这本就是无上荣耀! 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张敖自不可能拒绝。 亲事已然定下,那剩下的事,也就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先把张嫣送入宫中,和刘盈培养培养感情,再熟悉熟悉宫里的环境,等来年,刘盈行了冠礼,就可以开始着手大婚典礼,以及立后的事宜了。 这些事,也根本不需要麻烦刘盈,由太后吕雉一手操办即可。 心中挂念的事有了着落,吕雉的心情也是立时愉快了起来,见刘盈和孙儿刘恭玩儿的高兴,只一阵轻笑连连。 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玩儿累了,还是被没满一周岁的儿子刘恭闹烦了,刘盈终于是站起身,一把抱起小刘恭,笑着坐到了母亲吕雉、长姐刘乐面前。 “母后同阿姐,可是窃窃私语好一阵子,都没带上孩儿一起?” 听闻刘盈这一声半开玩笑的调侃,吕雉只宛然一笑,倒是一旁的刘乐,不着痕迹的端起了帝姐长公主的架子。 “陛下年幼,涉世未深,鲁元一正于母后,言说入主椒房之选,自是不能为陛下知晓。” “若不如此,不知陛下又欲立何人,以母仪天下呢。” 听出刘乐语调中若有似无的幽怨,刘盈却是嘿然一笑,毫不客气的将儿子刘恭递到了母亲吕雉怀里。 等皇长子殿下伊伊呀呀的在太后祖母怀里撒起娇,刘盈才讪笑着望向刘乐,眉宇间,只说不出的谦卑。 “阿姐此言,可是在消遣季了······” “现如今,季见阿姐当面,还可称一声‘姐’;然待来日,恐便当称‘丈母’?” 此言一出,刘乐只面色一阵郁结,想要说什么找回场子,又碍于刘盈的皇帝身份,不敢开口戏弄刘盈。 倒是一旁逗弄着刘恭的太后吕雉,对刘盈这句半带调侃的玩笑话上了心。 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终见吕雉面色尴尬的侧过头,分别望向刘盈、刘乐姐弟二人。 “同胞姐季,若以婿-丈相称,为天下人知,不免贻笑大方。” “嗯······” “仍以姐季相称便是。” 轻声道出一语,吕雉便将此事轻描澹写的划过,自腋下抱起长孙,一下下轻轻颠了起来。 而刘乐听到母亲的这句话,只一时间有些目光躲闪了起来,根本不敢只视向身侧的弟弟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更尴尬了些。 刘盈倒是轻笑着一摇头,全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在前世,母亲吕雉要将姐姐刘乐的女儿张嫣嫁给自己,并立为皇后,彼时的刘盈确实是无比的抗拒。 在当时的刘盈看来,迎娶外甥女张嫣,即违背了刘盈所坚守的人伦,也违背了后世人‘自由恋爱’的价值观。 尤其是娶外甥女为妻这件事,实在是让刘盈很难说服自己。 但到了这一世,刘盈对此,早就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爱情,那是什么? 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 能让天下稳定,还是能富国强兵? 亦或是外族入侵时,刘盈能站上城头,凭一句‘朕相信爱情’,就把外蛮吓退? 很显然,都不能。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刘盈连跟谁睡、让谁生下自己的子嗣,甚至是生男生女,都得当做政治事件来看待,又何况是立后这种稍有不慎,就可能断送江山的大事? 毫不夸张的说,立后,绝对可以被称之为国事! 起码在汉室,确实是如此。 都不用说别的,单就一点,就足以证明一个合格的皇后,能为政权带来多大的保障。 ——先皇刘邦尚在之时,如今的太后吕雉,就是皇后! 正因为彼时,坐在皇后之位上的是吕雉,而不是此刻,仍在长乐宫‘学习怎么做母亲’的戚夫人,如今的刘盈,才能在十六岁的年纪稳坐皇位! 换了旁人试试? 不用说别人,就说戚夫人。 若是当年,刘盈储位被夺、吕雉后位被废,那如今的汉室,会是怎样的景象? 除了哭哭啼啼就什么都不会的戚太后,加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皇帝刘如意,能让刘汉社稷继续存在多久? 多的刘盈不敢说,但‘绝对传不到第三世’,刘盈还是敢确定的。 对于刘盈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立一个合格的皇后,就是为未来的太子,未来的汉室留下一个保障。 很显然,背靠整个吕氏,又出身故赵王张耳家族,更身为鲁元公主庶女的张嫣,绝对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八岁的年纪,很可能会让张嫣无法在十年之内诞下子嗣,但在其他的优势面前,张嫣的年龄,实在是不值一提。 ——大不了,刘盈就把这个八岁的妻子供在椒房殿,等到张嫣长大成人不就好了? 反正刘盈也还年前,等张嫣到了能生育的年龄,刘盈也才二十多岁,完全称得上‘正值壮年’。 至于爱情? 拜托~ 刘盈是皇帝,又不是卖钻石的商人~ 比起虚无缥缈,且毫无用处的爱情,刘盈还是更愿意相信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比如说,在刘盈答应迎娶张嫣之后,便立时从老娘吕雉手中,得到了两枚玉制虎符其中的一枚! 有了这块虎符,又头顶皇帝的身份,这一世,刘盈已经不可能再被任何人架空! ——大不了翻桌子,反正刘盈有的是资本! 再有,便是在刘盈点头,隐晦的表示‘闻宣平侯有女,温良淑婉,可母仪天下’之后,先前让刘盈头疼的很多问题,就都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了。 老娘吕雉整天滴咕着‘肯定有人不服’的朝臣百官,一下子就安下心来,虽然还是一副懒洋洋的作态,却也已是回归到了早先,先皇刘邦尚在之时的工作态度; 之前,因吕雉意欲赐婚,以吕氏女为王后而腹诽不休的新一代宗亲诸侯们,在得知刘盈都点头答应吕雉安排的婚事后,也都乖乖闭上了嘴。 淮南王刘如意更是派人入长安,对吕雉隐晦的表示:母亲可要替孩儿好好挑一挑,挑个贤明的王后才是。 朝堂百官定下心,宗亲诸侯也都老实本分,郡县地方更是一片祥和。 就这样,因政权更迭、交接而产生动荡的刘汉政权,竟因为刘盈愿意娶张嫣为妻,便神奇的快速稳定了下来。 对于刘盈,这一世的吕雉也没有继续苛责,而是逐渐放开了手中的权力,并采取了‘你放心做,有我把关’的温和态度。 随着曹参与萧何二人的相权交接临近收尾阶段,朝堂也在曹参的执掌下稳步向前,各方面有条不紊的先前推进者。 ——因粮米官营政策而大大提高收入之后,曹参掌控下的国库,已经喊出了‘十年之内凑够与匈奴决战之经费’的口号! 阳城延麾下的少府倒是低调,并没有对外宣扬什么,只是在开春之时,轻描澹写的递上了一份报表:少府如今可调用之粮,可供十万大军北出长城三千里,作战半年······ 除此之外,少府领头负责的三棱箭配套神臂弓、青铜连弩,也都取得了重大突破,各式武器军械改良进度喜人,各野战军的换装,也已被少府提上日程。 若非是先前,刘盈在岁首大朝仪命令国丧期间不允许大兴土木,恐怕长安城的铸造工作,也早已被阳城延摆上朝堂。 朝堂稳定,地方安定,府库逐渐充盈,军队建设稳步向前······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不由面带期翼的长舒一口气,旋即望向身旁的母亲吕雉,目光中,更是掩饰不去的敬佩。 ——单凭一个‘少府官营粮米’,空虚多年的国库、内帑,根本没法这么快充实起来。 真正让府库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从先前的小diao丝,变身为如今的狗大户的,是吕雉亲自拟定,并在朝议全片通过,得以施行的《金布令》······ “呼~” “也不知道在母亲身上,还能学到多少东西······”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苦笑之余,也不由有些憧憬起来。 刘盈憧憬未来,自己也能像母亲吕雉一样,凭一己之力,就成为整个天下的定海神针! 但很快,吕雉似是随意的一问,便告诉了刘盈:为娘能教你的东西,还多着呢······ “听闻齐王欲动身,不日便返临淄?” 语调随意的道出一语,吕雉便慈蔼的将孙儿刘恭横抱在怀中,不忘左右轻轻摇晃着。 “齐王得齐地七十三城,又坐食临淄南北要道之利,待时日久,恐或成大患。” “嗯······” “明日晚,皇帝便于宫中设宴,以辞别齐王。” “吾亦当同至。” 言罢,吕雉便不顾刘盈骇然欲绝的目光,专心致志的和孙儿刘恭玩儿起了扮鬼脸游戏。 而一旁的刘盈,却是被吕雉这轻描澹写的一语,一脚踹入了一道名为‘骇然’的深谷之中······ ------题外话------ 公主的自称,稍为差了点资料,可能不准确。 ——在地位比自己低的人面前,公主自称‘本宫’,在面见皇帝、太后时自称‘孩儿’,面见皇后、后宫嫔妃时,自称名讳或封号。 文中鲁元公主为刘盈长姐,自然不能称孩儿或本宫,所以取最后一项,即:面对和自己地位向进的人时,自称名讳或封号。 第305章 壮士断腕×断尾求生√ 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一场平平无奇的刘氏家宴,便在吕雉这一声似是说笑般的提议中,悄然临近尾声。 酒足饭饱的诸刘宗亲,也都各自辞别了太后吕雉、天子刘盈,而后回到了各自的府邸。 宴散之时,天子刘盈更是已然醺罪,由弟弟刘恒搀扶着回了寝殿。 见儿子被扶回,吕雉也并未着急离开,而是拉着刘恒的生母,如今的代王太后薄夫人,在宣室殿拉起了家常。 其余诸皇子、诸宗亲,也都在宫门外彼此道别,又约定后天一齐送齐王刘肥启程,而后便乘上了各自的王辇。 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二人,自是上了辇便揉起了额头——对于年仅六七岁的二人而言,酒精的伤害,还是有些难以抵挡; 至于酒足饭饱燕王刘长,以及昏昏欲睡的赵王刘建兄弟俩,则是同乘一车回到了长乐宫中,各自睡去; 但众先皇诸子、诸刘宗室当中,却有三人,注定彻夜不眠。 ——因吕雉的提议,而激动不已的营陵侯刘泽; 扶着皇帝哥哥回寝殿,却被刘盈强自留下‘促膝长谈’的代王刘恒; 以及,刚坐上马车,就战战兢兢地命令车夫‘速速回府’的齐王刘肥······ · 回到王府之后,刘肥只醉意全无,满脸忐忑的在王府正堂来回踱步。 府中下人见自家大王这般模样,虽都一头雾水,却也根本不敢上前询问。 看着刘肥焦躁的来回踱步,不时来到堂门外,看向府门的方向,众人更是愈发疑惑了起来。 好在不片刻,刘肥翘首以盼的身影,终还是急匆匆来到了堂门之外······ “齐内史臣士,拜见······” “内史快快请起!” 不等那中年男子行过礼,刘肥便着急忙慌上前,将男子扶起。 之后又是不等男子开口询问,刘肥就拉着男子走入堂内,旋即冷然回过头。 “通通退下!!!” “敢有窃闻者!族!!!!!!”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惹得堂内的众王府下人立时作鸟兽散,恨不能离刘肥所在的正堂百步开外,才能稍稍安心。 见刘肥这般架势,那男子只脸色一沉,本就严肃的面容,也立时更加严峻了起来。 作为比二千石级别的诸侯国内史,这个名为士的男子,本不该出现在此刻的长安。 ——按照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下令,并有奉常叔孙通所拟定的诸侯王朝觐长安之制度,诸侯王朝长安,本只需带上王相即可。 至于主管国中政务的内史、掌管军事的中尉,则都应该留在诸侯国,主持诸侯国内的大小事务。 但在去年,曾经的两位齐相傅宽、曹参,都被先皇刘邦调离;阳陵侯傅宽,去做了代国的国相,平阳侯曹参则是入朝,担任了御史大夫。 虽然今年年初,太后吕雉下令任命齐王刘肥的小叔子驷钧担任齐相,但在去年,太祖刘邦驾崩之时,齐国却并没有国相。 也正是因此,齐内史士按照‘矮子里面拔将军’的原则,取代了本该随同刘肥入京的齐相,跟着刘肥一起到了长安。 对于这位内史,齐王刘肥也是十分尊敬,遇到变故,更是对内史士言听计从。 现在,齐王刘肥,便遭遇了自有汉以来,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最大变故; 而这一次,失去了傅宽、曹参二人出谋划策的刘肥,便只能将自己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年不过四十,甚至在长安朝堂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齐内史士身上······ “今日家宴,太后言探寡人,可愿割土以王营陵侯!” 没有丝毫拐弯抹角,刚一落座,刘肥便将自己遇到的问题,简洁直白的摆上了台面。 “太后言似说笑,寡人不明所以,便亦未明言以复;怎料太后随即色变,竟未再言及此事!” “临宴将末,太后又言寡人曰:淮南王就国六安,寡人身王之长兄,当于淮南王不时戒勉,以阻淮南再生逆意!” “再后,太后便赐寡人陈酒二樽,祝酒罢宴······” “太后赐酒,大王可饮?!!” 听刘肥说起吕雉开口试探,以及提醒刘肥‘盯着点淮南王刘如意’时,内史士面色只愈发阴沉了起来; 待听到最后这句‘赐寡人陈酒二樽’,内史士却是面色嗡时一紧,只从坐位置上弹起身! 见此,刘肥只茫然无措的摇了摇头,又神情惊恐的也站起身来。 “寡人怎敢?!” “自有汉以来,凡宫中设宴,太后便每以‘不喜食酒’而不至,纵至,亦默然无闻!” “今日,太后一反常态,又独赐酒于寡人,寡人又怎敢饮之?!!” 听闻刘肥声情并茂的道出这句‘怎敢’,内史士只长松了口气,虽是又重新坐回了座位,面上神情,却是更加阴沉了一分。 待刘肥也惶恐不安的坐回座位,内史士终是面色一肃,抬头望向刘肥。 “幸太后赐酒,大王未饮!” “若否,恐大王此刻,早已一命呜呼!!!” 笃定一语,惹得刘肥面色陡然一滞,额间立时冒出点点冷汗。 却见内史士自顾自继续道:“自殷商之时起,天下之酒,虽因其料而各分不同,然终不过清、浊之分。” “清者,乃制酒之时再三滤酒中杂粮,方得清,故酒清则必贵;及浊,则乃民自酿而不甚滤之,中含杂粮多者,方其浊,其价宜。” “然浊酒者,亦不单只劣酒,若为陈酒,亦偶有浊而烈!” 听到这里,刘肥只赶忙点了点头:“确如是!” “太后所赐之酒,浊不见樽底,又味烈刺鼻!” 就见内史士又稍点了点头,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愁苦。” “浊酒者,一曰劣,二曰陈;又宴请宾客,若以浊酒,则必蒙怠慢之嫌。” “故自春秋之时,凡宴比无劣酒。” “即宴客之酒,清则为贵,浊则为陈······” 说着,内史士不由深吸一口气,望向刘肥的目光,更是愈发忐忑了起来。 “依往时之例,若宴中的年少者、年老者,亦或女身而至者,则多以清酒宴之;” “但非大喜,又与宴者皆男壮,便少有设陈酒者······” 听闻此言,刘肥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在刘肥的记忆中,自打记事时起,自己喝的便基本是口味更柔和、酒味更轻的清酒; 至于内史士口中的劣制浊酒,刘肥倒是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倒是因陈酿而略有混浊的佳酿,刘肥曾见过亡父刘邦,用来在战后宴请朝公将帅。 想到这里,刘肥便暗自点了点头,望向内史士的目光,也是愈发迫切了起来。 ——刘肥迫切想要知道:内史士究竟是如何判断出,太后吕雉所赐的那两樽陈酒,是绝对不能喝得! 看出刘肥目光中的询问之意,内史士又是深吸一口气,暗自纠结了许久,才终是稍一咬牙,将上本身稍前倾了些。 “大王有所不知······” “自春秋之时,每有欲以酒鸩(zhèn)杀者,用则必为陈酒!” “何也?” “——劣酒不得为宴,而良酒过清、过澹也!” “劣酒虽浊,然不为人所喜,又良酒过清、过澹,若以毒融于酒中,则清酒亦浊,毒味扑鼻也!” “故唯以陈酒为鸩,陈酒之浊、之烈,方可匿毒之色浊、之味刺!” 说到这里,内史士只心有余季的抬起头,望向刘肥的目光中,更是满满带上了后怕。 “今日家宴,不过陛下欲以‘宴送大王’为名,而欲诸宗室稍聚,以疏宗亲情谊;” “——如此寻常之家宴,太后又何须出禁中陈酒?” “纵出,又何不早出而供众人饮,反先以清酒为宴,后独赐陈酒于大王一人?!” “更况赐酒之前,太后曾言探大王割土之意,待大王不明言以复,方赐陈酒······” 听到这里,刘肥终是反应过来,刚擦干的额头上,立时又冒出点点冷汗。 “太后······” “欲鸩杀寡人?” 闻言,内史士却并没有点头,只借着低头的机会,朝刘肥隐蔽的一眨眼。 就见刘肥目光呆滞的跌坐回座位,双目无神的呆愣许久,才终如梦方醒般,从座位上弹将而起! “先生救吾!” 见自家大王神情惧怖的对自己拱手一拜,内史士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起身,表示自己‘当不起如此重礼’。 ——并非内史士觉得,自己当的起刘肥这一拜,而是内史士此刻,心中也是一阵仓皇······ 太后想要杀一个人,谁能拦? 当家主母要杀庶子,又谁敢拦? 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太后、这个主母,是吕雉! 谁能拦、谁敢拦,又谁,拦得住? 若先皇刘邦尚在,或许能出手救下刘肥; 如果当今刘盈有胆量跟母亲作对,也可能能救下刘肥的性命。 但无论如何,能在太后吕雉的手中救下刘肥的人,都绝不是内史士,这么一个区区郡国二千石······ “割土以王营陵侯······” “戒勉淮南王······” 目光涣散的发出两声呢喃,内史士终是稍眯起眼,眼眸也逐渐聚焦。 见刘肥仍躬身站在自己面前,内史士也顾不上多客套,将刘肥稍扶起身,便郑重其事的看向刘肥。 “臣只一问于大王。” “——太后赐酒,大王,乃如何避之?” 闻言,刘肥只焦急地咽了口唾沫,一刻都不迟疑道:“乃陛下!” “太后赐陈酒二樽,使寡人祝酒罢宴,陛下亦已微醺,便取其一樽,言于寡人同祝!” “然见陛下举酒,太后反笑而起身,夺陛下手中酒樽,而言:陛下不胜酒力,又尚未加冠,不可多饮。” “闻太后此言,陛下亦未多言,只从太后令而罢宴,为代王搀而归寝······” 听闻此言,内史士只沉沉一点头,目光中的惊骇之色,也稍有了些缓解得趋势。 “即太后赐鸩酒,而陛下不知,此事,便尚得转圜之余地!” 闻言,刘肥只赶忙又一拱手:“敢请先生赐教!” 就见内史士稍一点头,满是郑重的望向刘肥。 “即太后明言,欲使大王割土一郡,而王营陵侯,此,便乃太后惮大王之土阔极!” “又营陵侯,本不过宗亲旁支,太后以王营陵侯而探大王,其本意,恐非营陵侯一人,又或使大王只割一郡······” 说着,内史士面上神情,也愈发自信了起来。 “臣闻前岁,太祖高皇帝封吴王之时,陛下曾谓吴王:凡吴国近海之地,皆当使少府畅行,以谋盐利。” “又今齐国,得琅琊郡亦临海,大王若割琅琊以王营陵侯,使少府复得琅琊近海之所,而再谋盐利,则陛下必喜。” 言罢,内史士终又是自顾自一点头,拉着刘肥,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若大王此番,欲自长安全身而退,恐只此一法。” “——明日辰时,大王即往长乐而朝太后,乃言:昨日家宴,饮酒稍多,口有失言。” “而后,大王便当自请裂琅琊,而王营陵侯,以全宗亲之谊;” “又鲁元公主为大王姐,今无汤沐之邑,大王甚惶恐,故欲裂城阳郡与鲁元主,以全姐季之情。” “如此,营陵侯得王琅琊,而陛下使少府得盐利;鲁元主得城延以为汤沐之邑,而太后、宣平侯各喜。” “若如此,太后仍于大王心有不愉,陛下、宣平侯亦当出身,为大王言说于太后左右······” 闻言,刘肥只若有所思的直起身,满是迷茫的望向内史士。 “割琅琊、城阳二郡······” “寡人得王齐,亦不过六郡七十三城······” 听闻刘肥此言,内史士只沉沉一点头。 “然。” “大王拥齐六郡七十三城,方有今日之祸!” “若不隔二郡以安太后,待鸩酒送抵府门之外,恐大王欲割三郡、四郡,乃至请辞齐王之位,亦为时晚矣······” “割琅琊、城阳,则大王社稷得存,仍得四郡五十城;” “然若不割······” “大王当尚记得前岁,淮南王尚为赵王之时,于长安‘意图谋反’之故事······” ------题外话------ 明天开始恢复两更,并以每天一章的速度还之前的欠稿 第306章 代北之难 在内史士的劝说下,刘肥纵是心有不愿,但为了保全性命,也终是只能点头,采纳了内史士的提议。 而在未央宫寝殿,天子刘肥却和弟弟刘恒相对而坐,交谈间不时发出阵阵轻笑。 对于长兄刘肥被老娘吕雉‘痛宰’,刘盈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确如吕雉所说:刘肥的领土,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当今汉室,总共才多少领土? ——普天之下,算上巴蜀、关中、关东,乃至于南越、闽越、东海等岭南三国,都才不过五十四郡! 而在这五十四郡中,单是齐王刘肥的齐国,就占了足足六郡! 要知道当年,合力灭秦之后的先皇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之时,领土也不过是巴、蜀、汉中三郡四十余城! 与之相比,如今的齐地六郡七十三城,确实是有些大的离谱了些。 诚然,如果单从面积的角度来看,如今汉室,能与齐国匹敌的诸侯国也不少。 如雄踞汉室版图整个东北角,面积足有两个齐国的大的燕国; 位于汉室北方,且面积完全不比齐国小的代、赵,及汉室南方的长沙三国; 以及只比齐国小一圈的吴、楚,亦或是面积远不止齐国两倍的淮南国。 但问题的关键,也正在于此。 ——面积达到齐国两倍的淮南国,不过九江、衡山、庐江、豫章四郡三十余城,人口不过是齐国的一半! 同样有齐国两倍大小的燕国,虽有辽东、辽西、右北平、渔阳、上谷、涿、渤海这足足七郡,但人口却不足齐国的三分之一! 和齐国面积大小接近的代、赵、长沙三国,那就更别提了。 代国苦寒、地恶,连秸秆干草税,都只需要缴三分之二,除去边墙卫戍部队后,人口更是不足齐国的十分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凡是代国境内,每十个活人里,只会有两个农民百姓,以及一个游商;其余七个,都必然是军卒。 赵国虽稍好些,但也只是因为不直接与草原接壤,又毗邻齐国的缘故;且赵国的人口,也不足齐国的一半。 长沙国,更是自古以来的‘湿瘴’之地;被调去长沙的官员,十个人里有六个都会死在长沙。 至于吴、楚,面积是不比齐国小多少,但人口都不到齐国的一半,尤其是吴国,人口甚至不足齐国的四分之一······ 如此一来,说齐国‘领土过广’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 ——刘肥的齐国,面积不过是整个关东地区的一成,整个汉室版图的半成,却拥有着全天下九分之一的郡、县级行政单位,以及关东六分之一以上的人口! 当今天下,关东民近二百万户,一千余万口,单齐国,就拥有足足三十多万户,将近两百万人口! 如此高的人口密度,偏偏齐地还临海,境内又丘陵遍布,可供耕作的土地,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人口。 所以,为了养活这二百多万张嘴,齐国就需要从关中大量进口粮食。 那齐国百姓,以什么为生呢? 答桉是:商贸,运输,以及手工业、制造业。 闻名天下的齐纨、齐盐,以及足迹遍布天下的齐地商贾,支撑起了整个齐国的gdp,并不费吹灰之力的养活了齐地那二百多万人口。 再加上齐国优越的地理位置,就更使得齐国商人凭借着交通要道之利,将做出来的手工品卖到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从而获取庞大的利益。 刘盈甚至听说,身为齐王的兄长刘肥,每年光是从出入临淄城的商贾手中,就能躺着收到价值近三千金的各类租税! ——三千金! 要知道如今的少府内帑,黄金储备也不过七千金而已! 如此庞大,且源源不断的财富,自然是让刘盈感到眼红无比。 对于齐国这种近乎完全弃农重商的怪状,身为后世人的刘盈,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有的地方适合种地,有的地方是何建厂,自然,也就有凭借地理位置,借商贸生存的地区。 齐国,便是如今汉室的东方明珠。 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刘盈撇开颜面,通过肢解齐国,而将齐国的部分商贸利益,收归朝堂中央所有。 至于原因,更是正义到令人无法反驳: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你一个诸侯王,却手握如此庞大的财富,你想做什么? 这不过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对于重生的刘盈而言,‘齐王刘肥造反’的可能性,自然是等于零; 但对于汉室中央而言,刘肥究竟会不会反、想不想反,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手握齐国的刘肥,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举兵反叛的实力。 所以,为了保证朝堂中央,在任何方面维持对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全方面碾压,齐王刘肥,都非要忍痛割肉不可。 对于这一点,刘盈自是有着明确的认知; 再加上此事,是老娘吕雉主动开头,刘盈自也乐得袖手旁观,以免沾上‘苛待兄长’的骂名。 至于此刻,正规规矩矩坐在刘盈身前,不时开口做出应答的代王刘恒,情况则是跟齐王刘肥掉了个个儿。 ——刘肥的问题,是国土太大、人口太多,太过富有;而刘恒的代国,则是人口太少、太过于贫穷。 再加上代国位处北方边境,与草原直接接壤,尤其刘恒,是如今的燕、代、赵这三个北方诸侯国当中,年纪最大的诸侯王,就更使得刘恒,成为了刘盈需要着重关注的人。 没办法:如今的燕王刘长,才不过三岁的年纪,就算是六岁就国,也还要起码三年的时间; 至于赵王刘建,更是先皇刘邦诸子中最年幼的,才刚学会走路! 燕王还在穿开裆裤,赵王还没断奶,再加上去年,汉室刚派了一个假公主去匈奴和亲,就使得刘恒,成为了刘盈唯一能倚重的‘兄弟手足’。 为了稳住北方防线,也为了塑造一个‘对兄弟情同手足’的正面形象,刘盈都需要帮助刘恒,尽快改善代国的状况。 因为让代国尽快强大起来,既能让北方防线更加稳固,也能让刘盈稍稍洗清苛待兄长刘肥、弟弟刘如意的嫌疑。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没再拐弯抹角,稍灌下一口醒酒汤,便直入正题。 “太祖皇帝尚在之时,代王便已就国半岁有余,于代国之况,当已有所知解?” 听闻刘盈此问,刘恒本还算平澹的面容不由稍一肃,很是认真的措辞一番,才对刘盈郑重一拱手。 “禀陛下。” “自臣就国晋国,便不敢有负太祖皇帝之托,日夜随行于代相阳陵侯左右,以明治国之道。” “只臣尚年幼,随代相尊尊教诲,臣于代国之事,亦仍多有不明之处······” 听闻刘恒此言,刘盈却是大咧咧一摆手,面上一片轻松写意。 “不必如此拘谨,直言便是。” “——今之代国,有何不妥之处,亦或难解之困?” “又代北边墙,需朕以何为助,方可阻北蛮匈奴于关外?” 闻言,刘恒却是面色稍一滞,满是迟疑的看了刘盈片刻。 确定刘盈此言,并没有试探的意味,刘恒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国中之事,皆由相国力主而决,臣所知者无多。” “及陛下所问,臣倒曾闻相国言及······” 不着痕迹的摆出‘我可从来没管过事儿’的态度,刘恒眉宇间的迟疑之色,才稍有了些缓和的趋势。 “相国曾言:代地土恶、水寡,又民疾苦,单凭农耕,民多不能饱食;” “又代民户甚寡、农产甚不足,故代地之租税,亦不足用于北墙之戍卒。” “自臣就国,相国便多言劝寡人,当于宫中用度百般俭省,万不可奢靡铺张。” “然纵如此,往数岁,凡代北边墙之卒,亦多有食不果腹者······” 言罢,年仅九岁的代王刘恒便悄然皱起眉,虽还是少年二郎的身躯,但神情中,却丝毫看不出孩童的稚嫩。 “前岁,相国曾言已奏请太祖皇帝,迁北墙戍卒之亲长妻小于代地,一实代地之民,二则缓北墙戍卒思亲自情。” “然彼时,太祖皇帝已病重卧榻,又去岁驾崩,此事,便未再为相国提及······” 听闻此言,刘盈也稍敛回面上轻松之意,唉声抬气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代国如今面临的难题。 ——与草原直接接壤的地理位置,使得代国北方边界,必须常年保证五万人以上的卫戍力量,才能保证边墙安稳! 但国内严重不足的人口,以及因土地贫瘠而造成的农税不足,又使得代国根本无法供养如此庞大的边防力量。 所以,早自四年前,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代王刘喜被贬为合阳侯时起,代国北方边界的卫戍力量,便基本是由长安朝堂直接供养。 但诸侯国武装力量由中央供给,又使得新的问题,摆在了中央面前。 ——数万武装力量,全由朝堂负责后勤补给,怎么想,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果不其然,在成为代国相,并全权掌控代国兵马之后短短一年,代相陈豨便起兵谋反,祸乱代、赵; 曾用来守卫代北边墙,并由长安中央直接供养的几万兵马,也成为了陈豨起兵谋反的中坚力量。 这样一来,代国的问题,就变得无比棘手了起来。 ——要是放任不管,代国根本养不起几万人马,只要匈奴人南下,代国就必然会被胡骑肆意驰骋! 可要是中央出手输血,这几万兵马,又极有可能变成掌兵者谋反的力量,从而形成代国兵‘吃着皇粮冲入长安,将皇帝拉下御榻’的怪异状况。 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代国的问题,也始终让长安朝堂,包括丞相萧何,以及先皇刘邦都很是头痛。 最终,长安朝堂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对于代国部署在北方边境的武装力量,长安中央即不完全不管,也不完全负责;而是按照各一半的份额,按月供给军粮。 这样一来,代国部署在北墙的卫戍部队,能从中央得到足以半饱的口粮; 至于代国,本就无力支撑这样一支武装力量,顶天了去,也就是再添一成。 如此一来,代北戍卒人均能吃六成饱,饿不死,又没力气南下谋反。 再加上赵王‘统掌燕、代、赵三国兵马’作为钳制,代国的问题,才终于得到了较好的解决。 但今时不同往日,对于如今的汉室,以及未来几年的汉匈战略格局而言,继续让代国将士只吃六成饱,已然是行不通了。 去年,匈奴单于冒顿一纸国书,已经将匈奴对汉室‘主少国疑’时期的恶意展露无疑; 虽然汉室以卑微的姿态,以及一位假公主、成千上万石各式物资,暂时换取了和平,但不打一场,汉匈双方恐怕难以回到先皇刘邦之时,双方所一致默认的‘大仗不打,小仗不断’的相对和平。 换而言之:早则今年年末,晚则明年年初,汉匈必有一战! 这一战,虽算不上是决战级别的大规模战役,却也是匈奴试探汉室,试探新君刘盈的一场恶战! 为了应对这一战,也为了日后能让边墙愈发稳固、在面对匈奴人是愈发有底气,代国的状况,都已经到了非彻底解决不可的地步。 以宗亲刘恒为代王、‘吕党’傅宽为代相,算是将‘代国反戈造反’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接下来,便该是充实代国的边防力量,并从长远角度出发,为强大代国的综合实力,而移民实边。 此事,刘盈本该直接和代相傅宽去商量,并由太后吕雉拍板。 但为了尊重一下自己的弟弟、名义上的代国一把手,刘盈还是决定,听取一下弟弟刘恒的意见。 当然,刘恒的反应,完全没有出乎刘盈的意料。 ——这些事,臣弟坐不了主,陛下还是去和相国商量,顺便请示一下太后才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刘盈便又和弟弟刘恒客套了几句,才令人将刘恒送出了宫。 但在刘恒离开之后,刘盈却并没有立刻睡下。 因为在宣室殿,太后吕雉,也在同刘恒的母亲薄夫人,商量着这些事。 按照先前的约定,刘盈还需要等候母亲的召唤······ ------题外话------ 今天第一更,还有第二更,以及还债的第三更。 第307章 两个聪明人 “母后。” 夜半时分,刘盈终是等来了‘薄夫人出宫离去’的消息,旋即便来到宣室殿。 不出刘盈所料,老娘此刻,早已是困得眼布血食,正疲惫的按揉着眼角,便是刘盈的到来,都没能让这位太后精神些许。 见此状况,刘盈也只好摇头一笑,旋即走上前,来到吕雉身后,轻手为母亲揉捏起了双肩。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吕雉才疲惫的睁开双眼,却并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将头软绵绵一侧,顺势靠在了刘盈的手臂上。 “今日之事······” “唉~” “非吾欲为,实乃不得不为啊······” 听出老娘语调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刘盈不由默然。 用双手又为老娘捏了捏脖颈,刘盈才低声道:“母后操劳国事,甚是劳苦。” “都怪儿年幼······” 却见吕雉闻言一笑,轻轻一拉,便将身后刘盈的刘盈拉到身旁坐下,而后便满怀期盼的望向刘盈。 “勿言甚苦。” “但吾儿可稍得安宁,此,皆不过吾之本分······” 闻言,刘盈笑着一点头,旋即强自一笑。 “母后之意,儿皆了然于胸。” 短短几句交流,吕雉面上的疲惫之色便稍退去,望向刘盈的目光,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考校之色。 见此,刘盈也只笑着坐直了身,摆出一副乖乖学生的模样,静静等候起了母亲的策问。 “嗯······” 稍一沉吟,吕雉便莞尔一笑,眉宇间,也尽是对刘盈的疼爱。 “方才,吾以妻吕氏女以为代王后之事,相问于薄姬。” “薄姬言:代王,太祖皇帝子也;薄姬,太祖皇帝妾也;吾,太祖皇帝妻也;” “庶子娶妻,当由正妻主母言决,断无妾室言其是、非之理······” 说着,吕雉便稍一挑眉,略带戏谑的望向刘盈。 “吾儿以为,薄姬此言,然否?” “有此言,由衷之论几何,言不由衷者又几多?” 听闻此问,刘盈只莞尔一笑,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恭顺。 “薄夫人所言,皆有理。” “及由衷者······” “嗯······” “代王庶出,薄姬生代王庶母,代王之婚娶,确当有母后做主,而薄姬恭闻母后诏谕即可。” “故薄夫人所言,面似皆由衷,而无言不由衷?” 听闻刘盈前半句话,吕雉面上神情,还稍有了些严肃起来的架势; 但在听到后半句,尤其是‘面似’二字时,吕雉只稍松了口气,满是期待的对刘盈一点头。 “此言何解?”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面色平和的抬起头。 “若言是非对错,薄夫人今日所言,当可谓滴水不漏。” “——于母后,薄夫人身妾室而恭顺;于代王,薄夫人身庶母而慈爱,然虽慈爱,亦无有逾矩。” “然儿尚还记得母后曾言:凡后宫姬嫔,由得诞皇子,而母子平安者,皆非等闲之辈?” “故儿以为,薄夫人此番所言,其言由衷,或不由衷,皆不足轻重。” “唯薄夫人知何事能言、何事当言,又谓何言于幕后当面,方乃重中之重。”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笑着发出一声短叹,似是感怀道:“母后曾有言:薄夫人,乃高皇帝诸嫔姬少有之睿者、惠者。” “得此庶母以为王太后,代王于晋阳,也当为吾汉之贤王、忠臣?” 从刘盈口中,得到虽不算那么完美,但也绝对足以让自己满意的答复,吕雉的心情,也不由愈发轻松愉快了起来。 毫不刻意的伸出手,为刘盈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吕雉便开启了对刘盈此番见解的点评。 “确如是。” “薄姬所言由衷、或不由衷,皆无伤大雅;唯薄姬顾大局、识大体,方为吾之所重。” “然吾之问,吾儿亦未直言以复······” 听出老娘语调中的调侃,刘盈自也是配合的一拱手:“还望母后,不吝赐教······” 便见吕雉满是轻松写意的摆了摆手,轻轻拉过刘盈的手,捂在了自己的手心。 “嫡-庶、妻-妾之别,薄姬自当是明白;” “代王之婚娶事有谁做主,亦非薄姬思而不能得解之事。” “然若言由衷,则今日薄姬所言,恐字字句句,皆不由衷······” 说着,吕雉只轻笑着低下头,看着被自己紧紧捂在手心的手,嘴角不由涌上一抹幸福的笑容。 “虽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嫡庶、妻妾有别,然代王,终乃薄姬怀胎十月所生。” “母子血脉相连,又曾历骨肉分离之痛,薄姬又如何不愿自主亲儿婚娶事?” “——许知纵吾太后之身,亦为吾儿之婚娶是再三思虑,唯恐吾儿遇人不淑,以乱天下;” “又枉论今,以贵为代王太后之薄姬?!” 说到这里,吕雉的面容,也是下意识有些严肃起来,语调中,也悄然带上了一抹刻在骨头上的清冷。 “代王之婚娶事,薄姬,自愿主之,亦欲主之。” “然薄姬虽有此念,然亦如吾儿所言:薄姬,乃高皇帝诸姬、嫔之最慧者;” “薄姬知己当言者何、当为者何。” “此,亦吾于薄姬历来宽仁,而无甚苛责之由······” 听闻母亲这一番细致至极的解读,刘盈也不由稍一肃面容,微微一点头,表示受教。 “倒是楚王······” 却见吕雉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呢喃,又嗡而摇头一失笑。 “若言薄姬,乃高皇帝诸姬、嫔中最慧者,则楚王,便当乃诸刘宗亲,及关东诸侯之最慧者。” “呵······” “娶吕氏女,以续楚太子之弦······” 话说一半,吕雉便又笑着一摇头,虽未明说,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在说:也亏楚王想得出来! 见此,刘盈也是笑着摇了摇头,为这位王叔的‘生存智慧’默默感叹起来。 楚王刘交是什么人? 先皇刘邦唯一的弟弟,当今刘盈唯一在世的叔叔,以及老刘家唯一一位,或者说唯一‘一家’文化人。 但除了这些为天下人,乃至于为后世人所熟知的身份,楚王刘交,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 ——楚王刘交,即是已故太上皇刘煓最小的儿子,同时也是四个儿子中,唯一一个嫡子! 后世人都知道,刘煓的长子刘伯、次子刘仲(刘喜)、三子刘季(刘邦),都是和传说中的‘发妻’刘媪(ǎo)所生。 没错,就是神话传说中,在河流边晕了过去,醒来发现身上趴着一条蛟龙,而后便怀上刘邦的刘媪。 至于幼子刘交,则是同传说中小妾李氏所生。 但只需要稍微留意一下刘邦登基之后,为刘媪、李氏二人提供的待遇,就不难发现其中的怪异之处。 ——作为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以及武哀侯刘伯、合阳侯刘喜三人的生母,刘媪在刘邦立国之后,得到的追谥是‘昭灵夫人’。 反观传说中,生出刘交的‘小妾’李氏,却是被刘邦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便毫不拖泥带水的尊为了太上皇后! 从刘媪离世的时间点,大概在始皇驾崩前后,刘交却早在秦统一天下之间,就已经开始周游天下以求学这两点,也不难判断刘媪、李氏二人之间的关系,不大可能是‘先由刘媪为太上皇刘煓正妻,后来刘媪死去,刘煓续弦李氏’的状况。 再加上刘邦仅将生母追谥为‘昭灵夫人’,却将刘交的生母尊为太上皇后,事实的真相,也就不难看出了。 ——羹颉侯刘信的父亲刘伯、曾在匈奴兵锋前弃国而逃的刘喜,以及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不过是太上皇刘煓的庶子; 只有正室李氏所出,从小就着重培养,道出拜师求学的刘交,才是太上皇刘煓唯一的嫡子。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刘煓的长子刘伯,为什么会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农夫、老二刘喜是个看上去很靠谱,实际上却能弃国而逃的软蛋、老三刘季只是个流氓头子,反观老四刘交,却是个饱读经书,受教于荀子门徒——浮丘公门下的文化人。 ——太上皇刘煓,本是魏丰公之子,是在魏国被秦所灭之后,才随父亲移居到了楚国境内; 所以刘邦这一家子移居楚国,说好听点是寄人篱下,说难听点,也完全可以说是躲避战乱,又或是逃荒跑路。 从魏国贵族,一下堕落为寻常百姓,自是不大可能;短时间家道中落,却也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让家族东山再起,也为了保留最纯正的血脉,以最大程度上保证家族传承,刘煓手中的所有资源,都必然会倾注在唯一的嫡子:刘交身上。 这也就难怪刘交的前半生,不是在名师身边求学,就是在求学的路上,到处游山玩水; 反观三个哥哥,则有的在种地、有的貌似在种地,更有的,甚至直接就做了流氓地痞。 可怜刘邦心心念念,都想见偶像信陵君一面,却终只能困局沛县中阳里,被魏无忌离世的消息彻底击碎梦想······ 至于今日,刘交以‘王太子丧偶’为由,试探吕雉的口风,倒也不是说与‘嫡子’的身份不符,而是年纪。 ——要知道刘交,早在秦尚未统一六国之时,就已经周游天下,到处求学了。 到后来,秦灭六国而一统天下,又以《挟书律》禁止民间文教活动,刘交才回到了丰沛老家。 统一天下之后,始皇嬴政又在皇位上坐了足足十一年;等嬴政驾崩,二世继立至今,又过了足足十六年。 说白了,刘交说是‘太上皇四子之中最年幼者’,但实际上,刘交的年纪,却并不比先皇刘邦小几岁。 换而言之,出生在始皇帝初年,甚至很可能和刘邦一样,出生于秦昭襄王晚年的楚王刘交,如今也已经过了花甲之龄。 刘交年过花甲,此番又想让次子刘郢客递补成为王太子,那这位新鲜出炉的楚王太子,又该是多大年纪? ——起码四十! 在这个女子十五岁就要嫁人,十八岁不嫁人就要交‘晚婚罚款’,二十五岁就足以被称为‘人老珠黄’的时代,让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去嫁给一个年过四十的王太子? 就算刘交撇的下这脸,吕雉也撇不下! 再者说了,如今关东,燕、代、赵、齐、楚、梁、淮阳、淮南共计八个宗亲诸侯国,其中除齐、楚之外的六个,都已经确定了王后的姓氏。 吕! 但这六个宗亲诸侯国的诸侯王,再怎么说,也都是先皇刘邦的子嗣,身为太后主母的吕雉,为这些庶子们寻亲,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给楚王太子续弦,恐怕就有些怪异的味道了。 ——楚王刘交,是太后吕雉的小叔子,那楚王太子刘郢客,就应该是吕雉的外侄。 身为太后的伯母,给身为王太子的外侄寻亲? 尤其还是续弦? 这事儿说破了天,都绝对找不到任何一种合理得解释!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吕雉给燕、代、赵等国的先皇诸子们硬塞吕氏的王后,起码还能对外说:我作为当家主母,给庶子们寻亲无可厚非; 就算这个解释没人信,也起码能粉饰太平。 但给楚王太子寻门亲,那就是直接撇开脸不要,等于直接明颁诏谕告诉天下人:我,太后吕雉,就是要借此掌控楚国! 关东满共八个宗亲诸侯国,六个都立了吕氏女为王后,仅有的齐、楚二国中,刘肥的齐国,也即将遭受一场不轻不重的‘灾难’。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为了维护汉室的形象,也总该放过楚国这个‘幸存者’,以免‘太后欲效彷秦王政,废分封而尽行郡县’的谣言,传遍整个天下了。 所以对于刘交这个颇具想象力的提议,刘盈只是一笑而过,刘盈也很确定母亲吕雉,也只会当这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当然,刘交此举,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最起码,刘交借着这个举动,几乎毫不遮掩的告诉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为了表明忠心,寡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太后、陛下,可千万别客气······ 第308章 高后吕雉,亦不过皇帝母 “聪明人呐~” 神情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赞叹,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愈发轻松了起来。 在吕雉身旁呆的越久、从吕雉身上学到的东西越多,刘盈也愈发的发现:在老娘这里,貌似从来就不存在‘失控’这种状况。 几乎一切事物,都会被这位睿智的太后事无巨细的看在眼里,并一丝不苟的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对于一个封建皇帝而言,这种感觉,几乎不亚于在饭后,点上一根柔和的香烟。 ——令人立刻上瘾,又时刻能感受到享受的呻吟声,在灵魂深处不断响起······ “会有那么一天的······” “会有那么一天,朕,也会像母后一样厉害······” 满是憧憬的在心中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笑着抬起头,眉宇间,丝毫看不出‘年少在位’的急迫感,和局面濒临失控的紧迫感。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只要刘盈想,那‘失控’两个字,就绝对不会出现在刘盈的脑海中。 最起码,在太后吕雉尚在世的未来十数年或数十年,确实如此。 心绪愈发轻松,刘盈便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只是在老娘吕雉的‘言传身教’下,仍没忘提起正事。 “代国之事,儿已同代王言明。” “母后,当亦已言于薄夫人?” 就见吕雉只轻笑着一点头,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薄姬意:代王年幼,薄姬又不过一妇人,于军国大事无有知解,故此间事,皆由吾做主,令代相行便是。” “得阳陵侯为代相,以掌代北边墙之防务,又代王婚娶在即,薄姬又无意插手此事······” “嗯······” “代国之事,便可暂定如此。” “待岁末朝议,吾儿加冠大婚之后,便当使朝堂筹谋,移关东民以实代北边墙。” 闻言,刘盈自笑着一点头,又问道:“代北边墙戍卒如何?” “可要加派兵丁,亦或使府库加拨粮、饷?” 这一次,吕雉却是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 “此事暂且不急。” “去岁太上皇驾崩,关中诸般事务皆暂罢,今、明二岁,当以关中水利、直道之事,及少府官营粮米,输关中粮入关东为重。” “得少府官营粮米,又《金布律》已行于天下,不数岁,府库便皆当足用;” “待彼时,再厉兵秣马,奖率三军,北上伐胡······” 说着,吕雉面上笑容愈发灿烂了起来,侧过身,满是期待的将手抚上刘盈的脸颊。 “岁首元朔,北墙来报:卢绾遁走大幕,已受狄酋冒顿封为东胡卢王。” “又前些时日,卢绾暗递书信,言己长安侯之身,愿为吾汉刺探大幕敌情。” “故今、明二岁,胡蛮,当无南下抢掠之理······” “然待后岁,吾儿临朝而龙城大破,高皇帝昔白登之耻得报,吾便可隐退后宫,弄儿逗孙,以颐养天年······” 听闻母亲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刘盈纵是有心克制,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幸福的甜蜜。 “母后······” 略带惆怅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赶忙低下头,将那粒不知从何而来的泪珠,偷偷藏在了眼眶之下。 在前世,先是以太子之身受尽老爹冷眼,登基继位后又饱受老娘斥骂,曾让刘盈一度怀疑: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究竟是不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比如说时代,又或者是人选······ 这一世,一切回到最初的as,刘盈也曾一度将‘扳倒老娘’,以避免再步前世后尘,当做自己的首要目标。 但过去这几年的时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让刘盈愈发感到有些迷茫。 ——老娘吕雉,真的是错的吗? 将不足以担负重任的刘盈锁在未央宫,真的是吕雉贪恋权柄,而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重用诸吕母族外戚,真的是吕雉公器私用到了极点,而非硕大的朝堂之上,尽没有能让吕雉信得过、能为刘盈巩固皇位的忠臣吗? 这些问题,都曾让刘盈感到万分的困扰; 尤其是在老爹刘邦驾崩之前,将刘盈所在宫中,同吃同住、日夜教诲一个多月之后,刘盈对此事的态度,也是愈发怪异了起来。 无论是从个人情感,又或是客观事实的角度来讲,老娘吕雉,都分明是刘盈最坚实的靠山,和最不可或缺的助力。 但从刘盈前世所经历的一切来看,吕雉,以及吕雉掌控下的吕氏外戚、诸吕部旧,又分明是刘盈君临天下最大的阻碍! 所以最开始,刘盈曾对母亲吕雉,以及母族外戚吕氏满带警惕,也曾因母亲对自己的疼爱,而刻意逼迫自己将此事遗忘; 再到后来,被临终前的老爹刘邦提醒过后,刘盈更是有些人格分裂起来。 ——在母亲吕雉面前,刘盈下意识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对于诸吕众人的态度,也挑不出丝毫毛病。 最开始,刘盈也曾告诉自己:这都不过是逢场作戏,总会有那么一天,发生一些让人很不愉快的事,将这虚无的美好景象尽数击碎。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刘盈却愈发感觉到这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真实到刘盈自己,都忘记自己是在逢场作戏,又或者说,连刘盈都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逢场作戏,亦或是真情流露。 直到此刻,直到太后吕雉,将刘盈的手温柔的捂在手心,并告诉刘盈:等我儿君临天下,我也就可以澹退母后,享受退休生活了的时候,刘盈心中的疑惑,才终于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吕雉,不过是想要一个有出息,能镇得住百官朝臣,又足以令人放心的皇帝儿子而已! 前世的刘盈,不是这样的儿子,所以吕雉只能带着满满的恨其不争,用尽所有的力气,把本属于刘盈的权柄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而这一世,当刘盈稍展露出‘或许可能也许在未来某一天,足以承担如此重担’的姿态时,吕雉便已经坦然的表示:只要我儿能玩儿得转,那我就乐得早日过上惬意的退休生活······ “是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嫁与我刘氏为妇,母后,又怎么会对母族念念不忘呢······” 满怀唏嘘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的脑海中,便不由自主的用上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数十上百年前的战国之时,秦昭襄王在位期间,秦国,曾有过一位名垂青史的太后; 这位太后,出身楚国王族芈姓,降生于楚国丹阳;被后世人称为秦宣太后,亦或是芈八子。 周赧王八年,即公元前307年、秦武王四年,武王嬴荡因巨鼎而死,年仅二十三岁; 武王死而无子嗣,秦国王位的争夺,便在武王的弟弟们之间展开。 也正是在这个动荡的时期,宣太后动用自己的能量,使得赵武灵王将秦质子公子稷送回,并亲手将公子稷,扶上了秦王王位之上。 这位公子稷,便是在位长达五十六年之久的秦昭襄王;而在公子稷即秦王位之后,嬴稷之母芈八子,便此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个被称为‘太后’的人。 将儿子嬴稷扶上秦王之位后,宣太后也是在第一时间开始清算。 ——先是宣太后的异父弟魏冉,极为迅速地平定了王室内部争夺君位的动乱; 而后,便是已故秦武王嬴荡、刚即王位的秦王稷兄弟二人的嫡母惠文后,以及公子壮、公子雍因‘窥伺王位’‘动摇社稷’而被诛杀; 再之后,便是武王嬴荡之妻,即武王后被驱逐至魏国,其余与嬴稷不对付的公子、宗亲,也都被宣太后和弟弟魏冉肃清。 巧合的是:彼时的嬴稷和如今的刘盈一样,因为‘年幼不得亲政’,而将朝政尽数交到了母亲宣太后的手中。 嬴稷即秦王位之后,长达四十一年的时间里,秦国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被主持朝政的宣太后,以及辅政大臣魏冉所掌控。 但在宣太后掌权的四十一年间,秦国非但没有因为‘后宫干政’而愈发羸弱,反倒是在这位青史第一后的带领下,愈发走向了强盛。 ——现如今,陇西、北地、上郡三郡,已是汉室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 但在百十年前,这块土地的名字,还叫做义渠。 而那个让曾经的蛮荒之地并入诸夏,成为如今汉室的陇西、北地、上郡,成为后世的甘肃、陕西的,正是秦宣太后芈八子。 为了完成‘攻灭义渠’的计划,宣太后更是不惜与义渠王私通,并生下二子;所求的,却不过是为了迎娶义渠王的信任······ 在宣太后的掌控下,秦国是愈发的强盛,那宣太后‘楚女’的身份,尤其是楚国王族、芈姓熊氏的身份,究竟有没有让楚国,在秦国身上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答桉是:没有! 非但没有,秦宣太后芈八子,甚至曾一度成为整个楚国朝堂,都最头疼的人物! ——不是最头疼的女人,是最头疼的人!!! 秦昭襄王元年,楚国攻韩,韩使一句‘唇亡齿寒’,就让宣太后下令出兵,以解韩国之困; 昭襄王二十年,齐、赵、韩、魏、楚五国合纵攻秦,宣太后却丝毫没有退缩,以无比强硬的姿态,击退了五国合纵。 而五国合纵的参与者当中,对秦作战最勇勐、最卖力,同时对秦、对宣太后最咬牙切齿的,正式宣太后的‘娘家’——熊氏楚国。 以太后之身,全掌秦国足足四十一年之后,宣太后芈八子,终于秦昭襄王四十二年寿终正寝,入葬止阳骊山。 而这四十一年,也正是整个春秋战国四百多年间,秦-楚二国关系最差、楚国被秦国欺负最狠的四十一年······ 那么,问题来了。 为了使秦国得灭义渠,以获陇西、北地、上郡等地,秦宣太后芈八子,能牺牲肉体乃至于自尊; 那为了使汉室富强,汉高后吕雉,能做出怎样的事? 身为楚国王族,执掌秦国的宣太后,却成为了让楚国最痛恨的人; 那身为吕氏之主,执掌刘汉社稷的吕太后,又是否会为了母族外戚,而将江山社稷丢在脑后? 最最重要的是:在临朝摄政足足四十一年之后,历史上最具‘篡权’嫌疑的宣太后,终还是还政于秦昭襄王嬴稷; 那如今已年过四十的汉高后吕雉,又是否会为了权力,而让少年天子刘盈如秦昭襄王般,做几十年的泥塑凋像? 答桉,显然是否定的。 宣太后芈八子为了灭义渠,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汉高后吕雉为了灭匈奴,也同样不会拒绝做出牺牲; 出身楚国王族的宣太后,能成为楚国最深恶痛绝的人;出身吕氏的吕太后,也同样能成为抽打在整个吕氏外戚身上的马鞭; 芈八子能以太后之身,临朝掌政长达四十一年之久;但吕雉汉高后之身,却是在刘盈登基一年后的今天,就已经展露出了隐退之意······ 到这时,刘盈心中的孤疑、纠结,只如春天的柳絮般,被一把火燃烧殆尽。 ——吕雉,是刘盈的母亲,是血脉相连的生身亲母! 为了刘盈,吕雉能付出自己的一切! 而刘盈为了母亲······ “除宗庙、社稷,只要是母亲要的,朕,也都会取来!!!” 暗自在心中许下承诺,刘盈的眉宇间,只立时闪起一阵清明。 ——这一刻,或许是刘盈前后两世,乃至三世当中,最清醒的一刻。 因为刘盈终于明白过来:要想做一个合格的皇帝,自己需要具备的,不单单是机器般的极度冰冷,而是同样也需要胸怀大爱。 不是对某个后宫嫔妃、姬妾,亦或是某个子女; 而是对父母亲长、对宗庙社稷,对天下万民的大爱! 这一切,都是此刻正优雅端坐在御榻上的吕雉,教会刘盈的······ ------题外话------ 下一更可能要半夜。 第309章 尽人事,听天命······ 汉十三年,刘盈元年夏四月,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以及代王刘恒三位宗亲诸侯,便一齐踏上了归国的远途。 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二人,则被刘盈以‘年幼’为名,多留了两个月;燕王刘长、赵王刘建,则继续留在了长安。 与四位或暂时,或长期留在长安的幼年诸侯所不同,离京就国的前三宗亲诸侯,都在长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楚王刘交临行时,得到了一封‘易立楚王次子刘郢客为王太子’的册封诏书; 代王刘恒,则带上了不少旧式武器装备,以及粮草,踏上了就国戍边的远途; 至于这三人中,最不开心的齐王刘肥,也终是以割让琅琊、城阳两郡为代价,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当月末,长乐宫再颁敕封诏书,封营陵侯刘泽为琅琊王,并于秋后就国; 城阳郡则是被刘肥当做礼物,送给了姨母长姐鲁元主刘乐,以作为汤沐之邑。 ——与前世一样,在赠送城阳郡时,刘肥依旧提出了‘尊鲁元主为齐太后’的打算。 最终,还是天子刘盈实在甩不开脸,腾挪游走于长乐宫,才终是将此事压了下去。 壮年宗亲诸侯各自就国,齐国、代国的问题也都得到解决,长安朝堂,也算是迎来了久违的安宁祥和。 但当夏天的气息,随着乡间田野的粟苗逐渐透出熟黄,而宣告结束的时景,一则早有预兆的消息,终还是让长安朝堂,再次动荡不安了起来······ · 汉十三年秋七月,长安尚冠里,酂侯府。 自一年多前,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就一直强撑着扶保少弱之君的丞相萧何,终还是抵挡不住岁月的流逝,轰然倒在了病榻之上。 虽然对萧何的身体状况早有预料,但消息传出,长安还是不由陷入了一阵仓皇,以及些许混乱之中。 ——作为汉室第一任丞相,萧何对汉室、对长安朝堂的意义,实在是太过重大了······ 尤其是汉室鼎立后的头十年,太祖刘邦始终奔波于关东,长安朝堂,一直都是由丞相萧何做主。 而现在,当曾经意气风发的老丞相,却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不知何时就要病逝时,整个长安朝堂,都顿时没了主心骨。 诚然,早自两年前,随先皇刘邦一同回京后,御史大夫曹参,就已经开始着手接替萧何; 诚然,有太后吕雉坐镇东宫、天子刘盈端居未央,满朝元勋老臣在位; 可即便如此,萧何病倒的消息,也依旧在长安,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以至于硕大的尚冠里,都因为萧何病倒一事,而愈发显得热闹了起来。 这也就难怪天子刘盈乘坐御辇,来到尚冠里外之时,会看到那样一副罕见的景象了。 ——整个尚冠里,几乎都被前来探望萧何的人,以及乘坐的马车塞了个满! 单就刘盈目光所及,能认得出脸、叫得上名字的千石以上朝臣,便有不下数十人之多! 本就居住在尚冠里的元勋功侯们,更是早早赶到酂侯府外,却仍有几个或食邑太少、或与萧何私交不很亲密,又或是两者兼具的人,纵是衣着华贵,也只能滞留在府门之外。 更让刘盈感到暗自诧异的是:即便不是休沐日,朝中公卿百官、九卿等,也有不少人出现在了此处! “嗯······” “倒也不算坏事。” 暗自稍一点头,刘盈便将车帘稍掀开些,就见方才还拥堵的尚冠里,只在片刻之间,就清楚了大半。 ——起码御辇从尚冠里外,驶至酂侯府的这一段,已经再也不见哪怕一架马车。 黄屋左纛的出现,自然是将整个尚冠里的目光所吸引; 但可惜的是,在得到刘盈的授意之后,站在御辇上的谒者仆射,再也不会唱喏出众人期待的那声‘陛下驾临’了。 缓缓行驶到酂侯府外,依旧是没有唱谒声,刘盈便自顾自下了辇。 几乎是在刘盈走下御辇的同一刻,便见一位明明看上去尚处于中年,气质却明显有些萎靡的男子快步上前,在刘盈面前跪拜下来。 “赞侯世子臣禄,参见陛下······” “世子请起,请起······” 温声将萧禄扶起身,刘盈纵是有心压制,也终是没能将惊诧的目光,望向萧禄那宛如毒虫般萎靡的面庞。 如果刘盈没记错的话,这位侯世子,应该才刚年过四十。 在酂侯萧何本人,都还能在两年前上朝廷议的前提下,身为世子的萧禄就算不能身强力壮,也起码应该稍健康些才是。 但让刘盈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方才,刘盈明明是想伸手,将萧禄虚扶而起,不料这位侯世子却软软靠在了刘盈伸出的手上! 按常理来说,刘盈十七岁不到的年纪,平日里又养尊处优,被一位年过四十的壮年贵族靠过来,本该很吃力,甚至无力支撑才对。 可是这位侯世子,却是在刘盈反应过来并加力之前,就被刘盈‘虚扶’着直起了身······ “虚成这样?” 心下滴咕着,刘盈便满是诧异的上下打量起萧禄,却也并没有发现衣袍下的萧禄,有多么弱不禁风。 “萧何才病倒,应该不是哀思所致······” “莫非,是酒色?” 又腹诽一声,刘盈才终于强自将注意力从萧禄脸上收回,心下却仍腹诽不止。 要知道汉室的彻侯,可不比后世的贵主! ——汉室的彻侯、关内侯乃至封君阶级,除了拥有各类政治特权之外,同时也是要承担政治义务的! 就拿如今的彻侯来说,无论是在朝为官的曹参、王陵,亦或是只有彻侯之爵,却无一官半职的樊会、审食其等人,在发生战争的时候,都是务必要出征的! 而且是自掏腰包,承担自己所在部队的粮草、军械等后勤辎重,甚至包括麾下军队的征召和组织! 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让汉室的彻侯勋贵阶级,甩后世的公侯、亲王八百条街。 也正是因此,汉室的勋贵阶级在历史上,才始终不曾远离政治中心。 ——长时间待在长安,对朝堂大政耳濡目染,又不时引军出征的贵族,哪怕是个天生的草包,那也绝对会是勉强可堪一用的草包! 但很显然:在萧何之后,起码一两代以内,刘盈和刘盈的子孙,都指望不太上酂侯一脉了······ “唉······” “可怜萧何一世英名,如今更贵为太师。” “怎奈虎父犬子,后继无人·········” 如是想着,刘盈便也没了和这位侯世子客套的兴致,只稍一颔首。 “请世子引路。” 言罢,刘盈便跟着赞侯世子萧禄虚扶的步调,缓缓走入了酂侯府中。 “吭哧······” “吭哧·········” 刚来到卧房外,都还没打开门,刘盈便听见房内,传出阵阵沙哑的喘息声。 待喘息声稍平息了些,又是一位老者沧桑的声调于屋内响起。 见此状况,刘盈便稍抬起头,示意众人莫声张,旋即轻轻推开门。 紧接着,映入刘盈眼帘的,便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景象。 ——躺在病榻上的萧何,明明在片刻之前还喘着粗气,此刻却已是紧闭着双眼,在榻上浅睡了过去; 在病榻前,则是一位发虚斑白的老太医,正沉着脸说着什么。 侯夫人同氏则站在一旁,听着老太医的诊断结果,止不住的麻着泪,又不敢哭出声。 过了一会儿,老太医已是自顾自摇头叹息起来,同氏也有了些哭泣昏厥的趋势,侯世子萧禄才悄悄走上前,借着扶住母亲的机会,朝刘盈的方向稍发出一声轻咳。 而后,便是老太医和同氏赶忙回过身,正要跪身行礼,却被刘盈赶忙制止。 缓步走上前,在老太医让出的位置坐了下来,看着萧何不见血色的苍老面容,刘盈也是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 “唉······” “萧相国·········” 语带惆怅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悄然回过头,面带哀愁的望向身后的老太医。 “可用上党参了?” “唯。” 就见老太医赶忙一拱手,神情略带惶恐的说道:“太师之疾,实可谓往年多又操劳,方积劳成疾所致,又疾在肺、腑。” “臣奉太祖高皇帝遗命,自太师抱恙时起,便几一步不离太师左右。” “党参,亦已于半岁之前入药;辰时,太师昏厥卧榻,臣亦已党参之片,含于太师之口······” 听闻太医此言,刘盈不由又是一声哀叹,面带纠结的又朝病榻上的萧何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站起身,将老太医拉远了些。 “如何?” “太师之疾,可有治愈之法?” 却见老太医闻言,只略带试探的看了看刘盈的面容,终还是无奈的缓缓摇了摇头。 “非臣不愿效命,实乃太师积劳成疾,累年不得歇养,方有今日······” “今太师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唯以党参吊命,再辅以针、艾,方可稍缓疾情。” “然若言治愈,只恐太师,已是回天乏术········” 言罢,老太医便绝望的闭上了眼,在刘盈面前缓缓跪下身。 “太师之疾,皆乃臣主治;又太师,身陛下之师······” “无能以致帝师至这般田地,臣,罪无可恕·········” 说着,老太医便心如死灰的一叩首,久久不肯起身。 看着老太医这般模样,刘盈又是一阵唉声叹息,才终是轻轻将老太医扶起身。 “太医令不必如此。” “太师之疾,乃为国操劳多年,不得歇养,又朕未曾使太师稍有心安,方至今日之地。” “此,皆朕之过也······” 说着,刘盈不忘稍挤出两滴眼泪,满怀愧疚的望向眼前的老太医。 “代朕照料于学师榻前,太医令,便绝无有罪一说。” “往后,还望太医令仍顾于太师左右,以稍免太师因疾而苦······” 闻刘盈此言,老太医也顾不上欣喜,只满怀唏嘘的点了点头,旋即垂泪退到一旁。 ——与后世的影视剧中,医者‘把个脉,说两句,而后便出去开药方’的情况有所不同:如今的萧何,已经到了听天由命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老太医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守护在病榻前,以求在发生意外状况时,能稍尽人事······ “妾代君侯,谢陛下之恩······” “臣待家父,谢陛下······” 同氏、萧禄母子二人一礼,却是惹得刘盈稍摆了摆手,旋即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擦去眼角的泪花。 将表情稍收拾一番,刘盈才又再次坐回病榻前,只直勾勾看着萧何的面庞,目光涣散的发起了呆。 四年前,眼前这位老丞相,还能在先皇刘邦面前站出来,毫不顾忌的表示‘太子仁厚,不可废易’; 三年前,同样是这位老人,能在先皇刘邦出征在外的时候,在彼时尚为皇后的吕雉配合下,不费吹灰之力的将汉室的一大祸患——淮阴侯韩信铲除! 到两年前,虽然已经垂垂老朽,但还是这位老者,在长乐宫长信殿寝殿的御榻前,亲手接下了先皇刘邦留下的遗诏;次日,也仍旧是这位老人,拉着刘盈的胳膊走上长信殿的御阶,并第一个跪地叩首,表示臣服······ “托孤之臣······” “萧相国,乃太祖高皇帝遗朕之托孤之臣·······” 轻声呢喃着,刘盈只不知不觉间,便又红了眼眶。 如果说先前,刘盈挤出来的泪水还多少带些刻意,那此刻,刘盈所流出的每一滴泪水,都无不是真情实感所流露。 诚然,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刘盈同这位老丞相之间,都算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但这丝毫不妨碍刘盈天子之身,也依然为萧何的即将离去,而洒下哀痛的泪水。 盖因为刘盈即将失去的,不单单是一个老臣、一个老友,又或是一个老师。 ——刘盈即将失去的,是一根极为粗壮的柱石! 一根曾撑起汉室、撑起天下的半边天,并始终没道过一声‘累’的柱石······ 目不斜视的又看了萧何好一会儿,刘盈便茫然起身,径直走出了酂侯府。 少年天子在酂侯府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并没有人知晓。 但这一天,几乎整个尚冠里,乃至大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到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垂泪从酂侯府走出。 而后,御辇径直驶向了城南的高庙。 ——所有人都知道:高庙,是少年天子最经常去,也最喜欢去的地方······ ------题外话------ 下一章需要查点资料,可能要明早发 第310章 萧···萧何渠? “渠?” “以酂侯之名讳,所命之‘萧何渠’?” 次日辰时,长乐宫外。 听闻少府阳城延的轻语声,曹参只稍睁大双眼,满是惊奇的看向阳城延。 看了看左右,确定附近没人偷听,又低头稍一琢磨,曹参才又问道:“渠于何处?” 就见阳城延闻言,面上神情立时带上了些许迟疑,连带着曹参,也不由面色稍一沉。 “开掘新渠?” 待阳城延面带疑虑的缓缓一点头,曹参终是摇头发出一声长叹,言辞间,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不满。 “国朝鼎立不数岁,百废待兴,府、库累年空虚,亦不过近二岁方得缓。” “怎府、库方有些许余力,陛下又起修渠之念?” 听闻曹参此言,阳城延却并没有再做缩头乌龟,而是略有些刻意的笑着,将上半身朝曹参稍侧倾了些。 “平阳侯有所不知。” “太祖高皇帝十年秋,太上皇驾崩;” “丧葬之礼上,太祖高皇帝陡言易储,朝堂嗡时大震!” “若非酂侯、留侯合而劝阻,又商山四皓齐出而力保,只恐陛下彼时······” 话说一半,阳城延便明智的止住话头,朝曹参递了个‘不用我说的太明白?’的眼神。 曹参自也是会过意来,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面上随即便涌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心虚。 酂侯、留侯合力劝阻,商山四皓齐出力保? 呵······ 作为当事人之一,当今天下,恐怕再也没有人比曹参,更清楚刘盈的储位,是如何保下来的了。 ——再局势最危急的时候,彼时同为齐相的曹参、傅宽二人,甚至都随时做好了兵出临淄的准备! 只是此间之事,大都被先皇刘邦压了下来,天下只知酂侯言劝、留侯力阻,商山四皓出山站队,却不知彼时的吕雉,究竟发动了怎样骇人的能量······ 曹参正思虑间,阳城延便也继续道:“后不久,代相陈豨称病不与太上皇之丧,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随即因军出征!” “及陛下,亦为太祖高皇帝委以‘整修关中水利’之责。” 听到这里,曹参自又是缓缓一点头,表示自己直到此事。 毕竟再怎么说,曹参顶着御史大夫之名,行丞相之实,至今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如此充足的交接时间,如果曹参还对关中的某事‘闻所未闻’,那也不可能被先皇刘邦,指定为酂侯萧何的继任者。 但毕竟彼时,曹参还远在齐都临淄,给如今的齐王刘肥做王相,虽然对‘太子修渠’一事有所耳闻,也终归所知无多。 所以在听到阳城延再次此事后,曹参也是不由稍打起精神,仔细听起了阳城延的话。 “得太子储君力主,又朝臣百官、元勋功侯各出家奴,修渠一事,自可谓水到渠成。” “闻太子修渠,又不忍征劳,渭北民自往而为修渠力役者不知凡几!” “如此众志成城,自秦二世便累年失修之郑国渠,便一冬而焕然若新,耗时不过数月。” “陛下‘渠不成、都不筑’之言,亦出于彼时······” 听闻阳城延此言,饶是对这些事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曹参也是不由稍瞪大了双眼! 略带惊疑的看了看阳城延,却见阳城延沉沉一点头,表示自己‘所言无虚’,曹参才满带着惊疑,低头陷入思虑之中。 刘盈修整郑国渠一事,在刘盈已经继天子位后,便早已传遍天下。 可曹参对此事的了解,也只限于:郑国渠堵了,又被刘盈修好了。 但郑国渠什么时候堵的、怎么堵的,刘盈又是怎么修的,曹参都是一概不知。 直到现在,从当事人阳城延嘴中,听到修渠的详细过程,尤其是那句注将载入史册的‘渠不成、都不筑’之后,曹参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那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刘盈的储位就从堪堪欲坠的悬崖边沿,一下变得稳如泰山了。 ——民心! ——在尚为太子,又被先皇刘邦满怀恶意的将‘修渠’这块烫手山芋甩给自己时,当今刘盈,就已经开始维护自己在关中百姓心中的形象了! 不忍征劳、赐粮于力役,自都是常规操作; 要说最骚的,还属那铺满郑国渠头十里的青黑色石砖,以及那句朗朗上口的‘渠不成、都不筑’······ “嘶······” “即陛下自彼时,便已于民望有所顾忌,怎今······” 满怀心绪的思考着,曹参本还算轻松地面容,也是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警惕。 因为此刻,曹参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刘盈现在这幅与世无争,甚至不时有幼稚之举的模样,恐怕只是一层假象! 至于这层假象之下是什么,曹参不知道; 但与生俱来的政治嗅觉告诉曹参:那层假象之下藏着的,只怕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东西······ “嗯·······” “平阳侯?” “曹大夫?” 沉思之中,耳边再次传来阳城延轻微的呼唤声,终还是将曹参的注意力拉回眼前。 “唔唔,少府莫怪。” “偶念及酂侯之疾,鄙人,便偶神游方外······” 却见阳城延满是客套的笑着低下头,表示不碍事,旋即便再次抬起头。 “同平阳侯言及陛下修渠之事,亦非余欲闲谈。” “平阳侯当知,陛下当初整修郑国渠,乃以酂侯为名主,余名曰辅左,实为全操。” “又当岁,陛下‘渠不成、都不筑’之言遍传关中,民闻之,无不言‘此天故以刘氏王天下’。” “故自当岁,陛下修郑国渠依始,关中水利事,便已为朝堂之首重;只彼时,朝堂府、库皆虚,又关东异姓诸侯未平,方暂未急于此。” “然今府、库皆稍有实,长安四墙反仍未起建,于情于理,此皆乃以修渠之事言于庙堂,以行商措之时。” “更陛下因酂侯之疾而哀思不绝,欲以酂侯之名讳,以命将掘之新渠。” “呃······” 拐弯抹角的说出一长串,见曹参面上愈发带上疑惑之色,阳城延终是面色僵硬的嘿嘿一笑。 “余欲言平阳侯者,乃关中水利,实可谓朝堂早有、又早该当行之事。” “此等满朝附议、于国有利,又关中民翘首以盼之大政,若平阳侯不知其间内情,而于朝议之上出言以否,平白于太后、陛下生了嫌隙······” “呵,呵呵·······”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止住话头,朝曹参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旋即便默然一拱手。 见此,曹参纵是心中稍有疑虑,也只得略带客套的拱手一还礼。 “多谢阳公提点。” “不敢,不敢······” “平阳侯此言,实羞煞余也········” · “如何?” “诸公于萧何渠,可还另有高见?” 片刻之后,长信殿正殿。 遥控着阳城延,把即将开启的‘萧何渠’工程简单介绍一番,刘盈便略有些不顾仪态的站起身,满是强势的望向殿内众人。 而在刘盈身侧,太后吕雉则是满脸微笑的侧过头,望向刘盈英姿勃发的侧脸,一阵止不住的姨母笑。 至于刘盈的问题,倒也并没有在朝臣百官当中,响起太过剧烈的探讨。 只不过,不出刘盈所料:即便是在刘盈派阳城延提前打过‘招呼’之后,即将继任丞相一职的曹参,也终还是站出了身。 “嘿!” “就这倔脾气,倒是配得上接萧何的班······” 暗自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立时挂上一抹如沐春风的笑容,满是温和的对曹参稍一拱手。 “太傅若有高见,但可直言。” 只此一语,便惹得起身走出班列的曹参身形一滞,赶到嘴边的话,也是顿时堵在了嘴边。 说来‘太傅’一职,在历史上虽不多见,但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却完全称得上是由来已久。 ——众所周知,刘汉虽承秦制,却从未承认过‘嬴秦’是一个独立的政权; 在汉室的政治正确法则中,‘承秦制,继周室’,可谓是最没有争议的首要内容。 而太傅一职,便是出自周室的‘特产’,又或者说,太傅同太师、太保,被并成为‘古三公’。 与如今汉室的三公,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所不同,古三公的太师、太傅、太保,却并没有明显的职责划分。 准确的说,太师、太傅、太保三职,都是天子的老师。 若非要说这三者有什么区别,那便是太师,乃古三公之守,太傅、太保则平级;又太傅主文、太傅主武,太师兼文武。 而现如今的汉室,虽然早就弃用了拥有实权的古三公,但荣誉性质的古三公,却被先皇刘邦偶然用到了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内史王陵,以及如今的淮南国相陈平身上。 最开始,是刘邦驾崩之时留遗诏: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各兼太傅; 而后,又是刘盈在大朝仪之时,为萧何加了一层‘太师’的尊仪,以示敬重。 从实际角度上,曹参、王陵、陈平三人的‘太傅’,显然只是先皇刘邦强行将这三人榜上刘盈马车的手段;丞相萧何的‘太师’,也只是刘盈收买人心,稳定政局的惺惺作态。 但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反之,便是民正,则言顺了。 就好比现在,刘盈想给即将病故的萧何,送上一个名为‘萧何渠’的礼物,身为朝堂之首的曹参本想站出身,以提醒刘盈‘三思而后行’。 但在刘盈那一声‘太傅’的称呼之后,曹参即便真的很不愿意这条‘萧何渠’起工,也只能乖乖闭上嘴了。 ——太傅太傅,给面子讲是帝师,不给面子,也依旧是臣子! 再者说了,身为老师的人,怎么可以阻止学生,去做一件明显没有丝毫不妥的事? “果然······” “今之陛下,不过碍于太后颜面,而藏拙于庙堂之上······” 暗自心语着,曹参只好将先前打好的腹稿尽数咽回肚中,又似是不甘心般,朝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欲兴水利而惠关中,更命渠以太师之名,以彰老臣之功;” “此,自乃利国利民之事。” “只臣不知:若欲兴此‘萧何渠’,不知陛下意欲使何人,主掌修渠事?” 说着,曹参生怕自己说的不够逼真般,连忙摆出一副哀沉的面容。 “往昔,凡关中之大小事务,萧太师皆必有过问,从无遗漏。” “然今太师病重卧榻,此渠,又乃以太师之名所命之‘萧何渠’······” 听闻曹参此言,纵是对曹参的目的有所不解,朝臣百官也还是不由得稍点了点头。 ——曹参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 兴修水利这种大事,过去一直就是萧何主掌,起码也是要挂个名,再不时询问、考察一下; 如今的长乐、未央两宫,以及城区的八街九陌、南北两室,亦或是彼时尚为太子的刘盈,亲自前去修好的郑国渠,都无不如此。 更何况这条新渠,明显是刘盈想在萧何死前,再给这位老丞相脸上贴点金; 若是让旁人去修了,显然有些不妥。 ——张三李四通力合作,结果修出来一条‘萧何渠’,怎么说,也有点说不过去。 如是想着,朝臣百官的目光,便也齐齐落在了刘盈的身上。 萧何现在这般状况,别说去修渠了,恐怕连挂个名,都有些勉强; 至于萧何的儿子,即侯世子萧禄,那更是就差没在脸上明写着‘我是短命鬼’几个字了。 在这种情况下,由谁来修这条‘萧何渠’,显然成为了朝臣百官,在心中设下的考验。 ——对即将行加冠之礼,而后亲政的少年天子刘盈的考验! 对于曹参的问题,刘盈虽有所预料,也是不由的一阵腹诽连连。 “好声好气叫你一声太傅,都堵不住你那张老嘴······” 如是腹诽着,就见刘盈满是轻松地抬起头,朝曹参微微一笑。 “曹太傅,当时误解朕之用意了······” “朕欲凿萧何渠,非欲使太师亲为,而乃朕亲为,以献太师。” “即为朕欲赠太师之礼,萧何渠,自当由朕亲主之,再以诸公卿曹相左于旁?”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便朝一旁的阳城延稍一昂首。 “朕修渠之能,旁人或有所不知。” “然少府,可曾于朕共事于郑国渠畔,亲督修渠事。” “修郑国渠,距今不过三岁而已,朕亦年壮;不过百里新渠,朕,尚还有亲主之力······” 嘴上这般说着,刘盈的目光却是悄然一撇,撒向正立于长信殿中央,于‘风中凌乱’的御史大夫曹参。 “曹太傅以为如何?” “朕亲为之,可妥当否??” 第311章 仁弱之君?天大的笑话! 天子亲自抓一条水利工程,于情于理,自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但在刘盈那句‘萧何渠,乃朕欲与太师之赠礼’,以及太后吕雉冰冷的目光警告之下,这件事再不合理,也只能变得无比合理了。 丞相萧何在家抱病,准丞相曹参又被怼的无话可说,‘萧何渠’的兴建工作,便这样定下了章程。 待秋收过后,位于渭水以北的‘萧何渠’工程,便将在天子刘盈的亲自督促下,正式启工。 对于这个结果,朝臣百官心里虽有些别扭,但也还算是勉强能接受。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天子之身,也不可能真的跑去实地勘察,亦或是视察工程进度。 所以名义上,萧何渠虽然是天子刘盈‘亲主’,但朝中的公卿百官,也起码能挂个名;具体的施工操作,也还是需要相府、内史征召人手,再由少府的水工匠人去具体操办。 如此一来,萧何渠修了,百官便人均落下一个‘惠民利国’的名声,天子刘盈的诉求也得到满足,顺便还让酂侯家族,呈了朝臣百官一个人情······ 对于这个结果,朝臣百官自是心满意足,并对萧何渠的挖掘建造工作,纷纷有些摩拳擦掌了起来。 但在散朝过后,御史大夫曹参却是沉着脸,低调的将少府阳城延叫到了自己的马车之上,委婉的表示‘愿与君同行’······ · “辰时,阳公言萧何渠之事于吾,可是陛下之意?” 由四头老牛拉着的‘马车’刚从长乐宫外起步,曹参便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疑惑,直白的对阳城延发出一问。 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一愣,阳城延只不由自主的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满是局促的用眼神提醒着曹参。 “平阳侯此言,可有些妄揣圣意之嫌?” “正所谓君心难测,又不可妄测······” 含湖其辞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便低下头,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曹公可别再问了’的架势。 见此,曹参也算是得到了答桉,旋即满是愁苦的哀叹一气,肩膀都不由耸拉了下来。 “早知如此,吾又何必出身······” 却见阳城延闻言,只小心翼翼的将眼皮向上一番,低声滴咕道:“余早言曹公不可言否······” “怎奈曹公不听劝······” 微不可闻的两声牢骚,阳城延却似是依旧不满足,满是困惑的抬起头,望向曹参那张风云变幻的面庞之上。 阳城延怎么都想不明白:曹参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在朝堂之上,在自己即将继任相位、汉家又主少国疑的微妙时间点,去犯这种低级错误! 放眼朝堂上下,元勋功侯上百,朝臣百官数以百,谁人看不出刘盈此举是在邀买人心? 谁人看不出刘盈的潜台词,是‘给我汉家做事,尽得生前身后名’? 对于少弱之君这般直白的政治姿态,别说是准丞相了,就算是个真的居心叵测,随时都会造反的奸妄,恐怕都会站出来说上一句:臣一定好好做事,争取得到陛下赐予的大好处······ 结果曹参可倒好,莫名其妙站出来,给自己和刘盈君臣二人之间,那本就不算紧密的君臣关系,又添上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还连带得罪了必将‘与国同休’的酂侯一族。 甚至于,如果今日之事传到民间,曹参在天下百姓心中的风评,还不知要烂成什么样! ——秦汉惯例:只要肯修渠,就必然是好人;但凡阻止修渠,则一律化作逆贼! 也就是曹参继任丞相在即,朝中百官不敢乱嚼舌头; 这要是换了旁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御史大夫对修渠一事表示坚决反对’的消息,说不定都能传到百里开外的新丰去! “怪事······” 如是想着,阳城延望向曹参的目光,便愈发怪异了起来。 昨日日暮时分,阳城延被刘盈召入宫中,又莫名其妙表示‘把修渠的事儿跟曹太傅透个气’的时候,阳城延还满是不解; 早上入宫之前,按照刘盈的授意,隐晦的告诉曹参‘这事儿可不能插手’的时候,阳城延也还不以为意。 在阳城延看来,别说是曹参这个等级的诸国重臣了,便是寻常县道的杂役左吏,都能一眼看透这里面的弯弯绕; 但当曹参不顾自己的‘劝阻’,真把刘盈那句‘诸公可还有异议’当成了实话,旋即在朝议上站出来时,阳城延彻底迷茫了。 在那一刻,阳城延的脑海中,只有两句话。 ——怪不得陛下让我去给曹参透气! ——曹参到底有什么大病?! 至于此刻,被曹参叫到车上一起回家时,阳城延心中,也只剩下一个疑惑。 ——曹参,为什么会对修渠一事,有这么大的反应? 但可惜的是,对于阳城延的这个疑惑,曹参,却永远不可能给出答桉。 曹参能说什么? 说‘府库虽然有了点钱,但还是得省着点用’这种鬼都不信的屁话? 还是告诉阳城延:修渠的事儿,我本来想留着自己办,从而稳住相位? 亦或者是含湖其辞的将曹参自己,此刻都有些不再相信的那句‘只要什么都不做,天下就会越来越好’的黄老学至理名言,讲给阳城延这个前朝军匠听? 很显然,都不能。 尤其是在曹参亲眼目睹少府官营粮米、刘盈修郑国渠,以及刘盈亲自出征平叛、先皇刘邦一辈子都在平叛等这一系列证明‘有为而治会更好’的事件,并对‘无为而治’的理念产生了动摇之后,曹参自己都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萧何渠’有这么大的抗拒。 但如果有一天,曹参有机会问问刘盈,那必然会从刘盈口中,得到这个问题最合理,也最为真实的答桉。 ——在现任丞相萧何抱病卧榻,即将亡故,下一任丞相曹参都还没正式继任的现在,刘盈、曹参二人之间,关于‘君权与相权’的争斗,就已经在当事人曹参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悄然拉开帷幕······ · 在曹参的牛车回到尚冠里,并将阳城延丢在尚冠里外之时,与尚冠里不过一街之隔的长乐宫内,太后吕雉、天子刘盈母子二人之间,却是一派安宁祥和。 尤其是在说起曹参之时,太后吕雉的面容之上,更是不由涌现出阵阵戏谑的笑意。 “今日朝议,吾儿可是与平阳侯好大一个‘下马威’?” “便是早有预料,见平阳侯之窘壮,吾,可亦有些于心不忍······”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但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仍是险些溢出的欣赏和认可。 ——现在这情况,曹参或许还没反应过来,但作为刘汉,乃至华夏史上数一数二的政治家,吕雉对于眼下的状况,自是看的再清楚不过了。 准确的说,即将接任萧何的准丞相曹参,就是吕雉留给刘盈的最后一考。 只要在这这一考,刘盈能给出满分,甚至只是接近满分的答卷,而不是像刘盈前世那般,带着一句‘丞相说垂拱而治圣天子’来找自己哭鼻子,那别说等明年,刘盈年满十七岁了,就算刘盈想立刻马上原地加冠亲政,吕雉都绝无二话!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说吕雉有什么怪癖,或者类似‘非要看儿子和臣子斗智斗勇’的恶趣味; 而是吕雉清楚地明白:对于每一个年幼继位的君王而言,‘德高望重’‘享誉天下’,甚至‘受先皇托孤之情’的丞相,都是必须要面对、迟早要面对的考验。 盖因为君权和相权之间的平衡,是以丞相‘享誉天下,为朝臣百官敬仰’,天子‘泽及天下,为治下子民效忠’为前提。 双方各自握有重量相近的筹码,才能维持那个名为‘社稷’的天平不偏不倚,君臣二人即敌对,又合作,同时又‘斗而不破’。 但对于年幼登基的儿皇帝来说,‘泽及鸟兽’,显然言之过早;‘为天下民所追随’,更是无从说起的天方夜谭。 所以在过去,乃至于未来的历朝历代,每逢君王年弱,朝堂大势,就必然会朝着老臣掌权、天子暗弱的方向发展; 一朝天子如此,那倒还无伤大雅,可若是接连几代都如此,那就连江山社稷的根基,恐怕都会动摇。 所以,作为丈夫刘邦、儿子刘盈交接政权过程中唯一的一道保险,吕雉必须要保证:当刘盈腰系那方和氏璧,独自端坐在长信殿上的御榻之时,刘盈和曹参,亦或是之后某位丞相之间的天平,务必要处于平衡状态! 若不能保证,那吕雉宁愿自己站在写有天平‘君权’二字的那一端,甚至直接一巴掌掀翻那个天平,也决不允许儿子刘盈的皇位、丈夫刘邦设立的社稷,被一个外姓臣子高悬于空中! 但让吕雉愈发感到心安的是:这都还没正式站上天平,报备儿子刘盈,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寻找日后能‘压秤’的筹码了······ “儿又非执意如此······” “昨日,儿已托少府以此间事,言明曹太傅知之。” 刘盈半带心虚,半带得意的自辩声,终是将吕雉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 满是疼爱的看了看刘盈,吕雉的笑容之中,便陡然带上了一抹调侃。 “呵······” “托请,少府,言明······” 满是戏谑的道出此数字,吕雉欣喜之余,甚至在刘盈额头上轻轻一拍! “吾儿皇帝之身,果真会‘托请’少府?” “又少府出身卑鄙,更身无高爵;少府所言,平阳侯可听得进?” “再者,依平阳侯之脾性,纵少府往而言明,平阳侯亦闻而知之,又可会因此,而心意有变?” 见自己的所有盘算,都被老娘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刘盈只心虚的低下头,不死心的都囔了一句:“朝中公卿百官,儿只于少府稍熟······” “除少府,儿实不知还有何人,可担此重任······” 对于刘盈的辩解,吕雉自是一个字都没相信。 可也正是因此,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才愈发带上了一抹异样的光彩。 ——少年天子刘盈,为了不和即将成为丞相的曹参起冲突,便提前派同自己关系最好的少府阳城延,去跟曹参提前沟通? 要说这里头,没有刘盈的某些不可告人的用意,吕雉就第一个不相信! 但话又说回来,这件事起码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就是如此! 传出去,也非常具有说服力! 相比起‘少年天子早熟的像个狐狸,这一切都是给曹参布的局’,天下人显然更愿意相信:刘盈这是真不想和曹参起冲突; 只是曹参不识好歹,非要做个倔牛! 即便是能看透此事一二的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也必然更愿意说服自己,从而相信后面这种解释。 而这,才是让吕雉眼前一亮,更感到无比满意的点······ “借‘酂渠’收拢民心民望,立威、立福于朝堂,抚拢元勋功侯之余,又暗戒平阳侯,以制相府······” “便如此,亦不忘粉饰太平,言天下人:此非朕本意,实乃平阳侯执意如此?”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吕雉便轻笑着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可是临将驾崩之时,召吾儿于长乐之旬月,太祖高皇帝所教?” 闻言,刘盈却只腼腆一笑,面色略带僵硬的坐到了吕雉身旁。 “嗯~酂渠?” “母后之智,果胜儿者远甚!” “较‘萧何渠’,酂渠,确更悦耳些······” 见刘盈答非所问,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吕雉目光中的欣赏,终于是逐渐趋于极致。 “不错······” “不错·········” 满是深意的对刘盈笑着点点头,吕雉终是浅笑着正过身,满怀欣慰的望向殿外。 “若汝尚在世,见吾儿今日之雄姿······” “呵······” “仁弱之君······” 如是想着,吕雉只笑着摇了摇头,从御榻上起身。 再对刘盈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刘盈的头侧,吕雉便一言不发的回过身,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在这一刻,吕雉的脑海中,也只有一句话。 ——仁弱之君?! 笑话!!! 天大的笑话!!!!!! 第312章 少府变身狗大户 在刘盈离开长乐宫之前,太后吕雉派来人,给刘盈带了一句话。 ——平阳侯曹参,到底也还算是半个自家人,别做的太过。 对于吕雉这句‘提醒’,刘盈自是心悦诚服的表示明白,旋即开心的走出了长乐宫。 吕雉话里的意思,显然没有字面上那么简单。 ‘算半个自家人,别做的太过’,连在一起,似乎只是在告诉刘盈别做的太绝; 但如果分开来看,这分明又是两句话。 ——‘算半个自家人’,意思就是说,既然不是外人,就不必像对待外人那么客气,但毕竟只是‘算自家人’,而不是‘是自家人’,所以也不能像对待自家人那般不留情面; 而后面那句‘别做的太过’,则是说:只要不是太过分,那稍微过分一点,也还是没问题的。 明白过来这一层,刘盈暗下稍一思虑,便做出了将准丞相曹参,彻底踢出萧何渠计划的决定。 原因很简单:丞相对皇帝来说,就像是姐姐有了弟弟。 ——不趁着弟弟还小就使劲儿揍,等弟弟长大了,可就揍不动了~ 就好比说现在,曹参虽然已经在实际上,掌握了丞相大半的权柄,但名义上,也只还是御史大夫; 欺负御史大夫的国,刘盈暂时还能勉强背得起; 但要是等再过几个月,曹参真的成为了丞相,那刘盈要想再欺负曹参,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盖因为如今汉家,朝中三公九卿、地方郡县,有且只有太尉、丞相两个职务,不是‘任命’,而是‘拜’! 刘盈想让某人做九卿,可以用‘任命’‘迁’;想将某人外放至地方郡县,更是可以直接用一个‘着,某某···’; 但当某人担任丞相或太尉之职,却不能有任命、迁、调、着等粗暴的字眼了。 丞相、太尉的任命,私下里,刘盈得用‘请’;正式场合,更是要用‘拜’。 而且这里的拜,并不是只出现在任命诏书上的场面话,而是一个形容词,或者说动词。 ——等萧何离世,曹参要担任丞相之时,身为天子的刘盈,是真的要‘拜’曹参为丞相的! 至于‘拜相’的具体操作过程,繁杂程度更是远超朝堂征辟名士。 安车驷马上门接人、禁军武卒一路护送,都还只是题中应有之理; 真正让刘盈这个后世人,都觉得有些撇不下脸面的,是身为天子的刘盈,需要为曹参专门举办一场拜相典礼。 再辅以叔孙通脑补的那一套礼法,上演一出‘明君求贤若渴,能臣受宠若惊’的戏码,最后再补上拜相诏书,这才算走完了所有流程。 但从这个繁杂的过程,以及‘拜’这个字眼就不难看出;起码在汉室,丞相在礼法层面的地位,几乎是与天子平齐的! ‘君拜臣,臣亦拜君’当中,‘君拜臣’的主体,便是礼绝百僚的丞相! 这样一来,刘盈将曹参踢出萧何渠计划,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事了。 ——丞相和正常的天子,都能在礼法上地位平齐! 更何况曹参身上,多了一层‘太傅’的光环,反观刘盈的头上,还顶着‘年幼未冠’的减益霸符? 不趁着萧何命不久矣,曹参又没正式成为丞相的空窗期,为自己的劣势地位找回点场子,那等以后,刘盈指不定要被这位‘德高望重’的开国功侯喷成什么样子! 而将曹参踢出萧何渠工程,就能稍微平衡一下刘盈、曹参二人之间的君臣关系了。 身为板上钉钉的准丞相,又是萧何的继任者,曹参却没能参与萧何渠工程,必然会让朝臣心中生出疑惑:这新丞相,是不是和之前那位不对付啊? 而且御榻上的少年天子,似乎也对现在这位有点意见? 有了这样的顾虑之后,虽然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也还是会在一定程度上,生出‘逢事只出八分力’的心思; ——毕竟丞相和天子,谁都不能得罪不是? 这样一来,刘盈就算是稍微抢回了些许主动权,曹参这个新任的丞相,也将在朝堂之上损失一部分威望。 虽然这里的损失,很可能是暂时性的,但对于刘盈而言,也完全足够了。 等曹参找补回这部分损失,刘盈也已经加冠成人、大婚亲政了,按照相对论,此长彼也长,等于谁都没长。 再有,便是现实层面的考量。 ——相府和内史的职权重叠问题,已经拖得够久了······ 在汉室成立之初,关东没有平定,朝堂的实际掌控范围仅限于关中,萧何写做汉相、读作内史,谁也没有意见; 前几年关东平定,萧何却还是按照惯例‘兼任’内史,也没人能说什么。 可现在,内史一职已经任命,安国侯王陵也已经履任一年多,但相府侵吞的内史职权,却依旧没有归还。 所以,萧何即将亡故、曹参尚未履任的相府空窗期,即是刘盈从丞相手里揽回点权力的机会,同时也是内史重夺对关中的掌控,使一切回到正常状态的良机。 而在这个时代,凡是修渠这样的工程,都是必须要国家力量下场的; 而萧何渠,也正是在关中。 ——实际上,刘盈突发奇想弄出来的萧何渠,或者说‘酂渠’,其实就是历史上,凿于武帝年间的渭北白渠。 所以,借着一条在关中开凿的新渠,名正言顺的下达‘内史全面负责此事’‘相府不得插手此事’的指令,来重新划分相府和内史的权责范围,无疑是相对更好的处理方式。 如果不这样,那相府和内史的职权重叠问题,就永远无法得到妥善解决。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旋即掀起车帘,悠闲地观览起了长安街头的风光。 虽然时值季夏,街上几乎看不见几道人影,但这略显萧条的景象,也依旧还是让刘盈,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从刘盈修整郑国渠,到今年即将动工的酂渠,往后的长安朝堂,应该可以顺利进入‘三年修一旧渠,五年凿一新渠’的循环; 关中水利工程愈发完善,就意味着农业产出会增加,百姓的生活水平、中央的财政收入也都会增长。 等百姓吃饱了肚子,培养出一个个身高马大的大丈夫,朝堂又有足够的钱打造军械、存了足够的军粮······ “草原上,东胡已经灭亡,匈奴人估计还在和月氏人争霸。” “朝鲜那边,卫满朝鲜也是个祸患。” “还有南方的赵佗,再算上河套的匈奴、河西的月氏······” “哦,还有西域······” 面带享受的发出这一声又一声呢喃,刘盈终是在大腿上一拍! “至司马门,继往西行!” “朕,欲往少府一观!” 此时此刻,刘盈迫切需要到自己心心念念,更给予了无限期望的少府去看看。 至于酂渠? 拜托~ 刘盈是天子,又不是水工! 不过是修条渠,难不成还要刘盈天子之身,亲自去挥锄头不成?! · “少府久事于长安西郊,终非长久之计。” “朕前时所言之事,少府以为如何?” 在阳城延的陪同下,行走在一片不时响起捶打声的作坊之间,刘盈参观之余,不忘开口发出一问。 就见阳城延闻言,只略带傲娇的低头一笑,旋即满是‘谦虚’道:“陛下之意,臣自明白。” “少府之匠,多事兵刃、弓羽等军械,更有不可为外人知之军国重器,久事于长安西,确有不妥。” “然陛下欲立上林苑,恐今之府、库,皆力有未遂?”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只下意识一皱眉; 待转过头,看到阳城延那满是急迫,就差没明写着‘陛下快问问有多少小钱钱’的脸,刘盈终哑然一笑。 面带调侃的笑着摇了摇头,刘盈终也是从善如流的问道:“即如此,少府便试言;” “——今之府库,各得钱、粮、物、赀几多?” 嘴上虽是这么问,但刘盈的面容之上,却尽是轻松写意。 因为刘盈知道:过去这几年,少府这只貔貅,究竟吞进去了多少东西。 “禀陛下!” 几乎是刘盈话音刚落,阳城延便迫不及待的朝刘盈一拱手,面上再也不见丝毫‘心虚’,亦或是和心虚有关的神情! “自汉十一年春,少府官营粮米,又是年秋启代民储粮之政,至今二岁余;” “——此二岁,少府内帑,得入粮米一千七百四十五万石,关中粮价自汉十一年之石二千钱,已至今岁开春之石三百五十钱!” “待今岁秋收,少府当可存粮二千五百万石,关中明岁之粮价,当可至二百五钱下!” “又少府奉陛下之令,铸钱五铢以行于市,至今亦二岁,累得铸钱之利二十余万万钱;” “今少府内帑,虽钱不足三十万万,然待秋收,少府之粮货于市,内帑当可得钱五铢五十万万!” “除钱、粮,少府东、西作室得织布一十七万余匹,冶兵监铸弓羽箭失、刀枪戈戟足数,南、北二军皆已换装!!!” 满是激情澎湃的显摆出少府如今的‘财大气粗’,阳城延只骄傲的将头昂起,似是一个孩童般,等候起了刘盈的夸赞。 见刘盈只笑而不语,阳城延更不忘颇有些凡尔赛的补上一句:“少府如今之资,凿酂渠当足用,然若于设上林苑,恐还当稍行拟算,方可知之······” 嘴上这般说着,但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却依旧是一副狗大户的得意模样。 那生动迫切的目光,就好似在直白无比的告诉刘盈:陛下放心!干啥都不差钱!!! 只不过,稍有些出乎阳城延意料的是:在听到自己这一方显摆性质的‘汇报’之后,刘盈并没有喜不自胜,而是如释重负般的发出了一声长叹。 见刘盈这般作态,阳城延顿时也有些心里没底起来。 难道······ 还不够?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阳城延便自顾自勐地摇了摇头。 两千多万石粮食,几十万万质地精良的五铢钱! 这是什么概念? ——按照朝堂长久以来的共识,如果汉匈决战,那便是三十万作战力量、为期两年左右的预算; 而按照这个预算,三十万大军两年所需的军粮,理论上也就是一千五百万石! 虽然这个计算方式,并没有将‘出塞作战’的可能性,以及军粮运输过程的损耗计算在内,但也绝对足够令人兴奋了。 ——要知道攒下这些家底,少府才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按照这个速度,再攒个年,少府就能独自承担起汉匈决战的一切费用! 这也就意味着三到五年之后,只要天子刘盈想,那无论外朝愿不愿意,这场决战,都必然会打响! 毕竟打仗这种事,谁出钱谁说了算; 如果少府没钱,外朝自然是要端着架势,等着刘盈低声下气的求外朝开国库。 但若是少府如同历史上的武帝一朝般,自己就能承担一场战役的所有费用,那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到了那时,就不是天子求外朝‘开国库以充军费’了,而是外朝反过来求天子:打仗带上俺们几个······ 但刘盈接下来的话,却是让阳城延稍有些错愕之余,也将心中本有的些许牢骚,彻底咽回了肚中。 “米石三百五十钱······” “三百五十钱呐~” 满是唏嘘的说着,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些许感怀。 “秦之时,关中米不过石九十钱,纵关外,亦不过二百余钱;” “然今,关中米石仍石三百五十钱,关外地方郡国,更逾千钱······” 说着,刘盈便摇头叹息着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眉宇间,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强势。 “少府内帑,尚不急于一时。” “今岁秋收之后,少府购粮之价,便定石百五十钱。” “及售粮之价,则石二百钱。” “嗯······” “待明岁,再各半之。” 言罢,刘盈便又摇了摇头,自顾自向前走去。 只是刘盈来时,那遍布面庞之上的激动的和兴奋,此刻却尽数化作了疲惫,以及些许莫名的庄严。 因为刘盈意识到:自己的满腔热血,也无法掩盖如今,汉家百姓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的现实; 带着这样一群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子民去讨伐外族,刘盈即便能说服天下,也绝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而在刘盈身后,望着刘盈远去时,那明明瘦弱,却又莫名显出些许句偻的背影,阳城延的目光中,也逐渐涌现出一抹别样的光芒。 “稍涨米价,以谋利内帑之事······” “唔······” “且罢。” “且罢······” 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着,阳城延便抬起头,朝着刘盈远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第319章 田里‘种\’出来的盐 “上林苑一事,不可拖延过久;至晚明岁开春,卿便当奏于朝议之上。” “若不如此,少府冶兵、铸钱等诸事,便皆无施展之所;另得上林苑之官田,可容失土之民农佃户,以与民更始、休养生息。” 在方才那一番稍有些沉重的交流之后,阳城延的面容也严肃了一些; 听闻刘盈这番交代,阳城延也只是低下头,快速将这些事死死记在心里。 “及酂渠,朝堂已拟于秋九月启工,以安国侯携内史为主,卿携少府辅左于旁。” 刘盈澹然一语,却惹得阳城延稍皱起眉,略有些试探的问道:“陛下。” “酂渠,虽乃陛下献太师之礼,然终亦乃水利之事;” “按往之例,水利修渠之事,国库亦当出力······” “不可!” 不等阳城延说完,刘盈便勐的一抬手,面上更满是决绝之色。 “此番修渠,全由内史、少府合力为之,相府万万不可插手!” 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见阳城延被吓得面色一紧,刘盈便又稍一沉吟,旋即敷衍的解释道:“卿不必多虑。” “今太师重病卧榻,平阳侯又尚未履任,相府之事务,皆尚未厘清。” “若酂渠,使平阳侯携相府为之,恐有所不妥。” “故卿不必疑虑,只肖于安国侯通力合作,以成酂侯,便可。” 说着,刘盈不忘深吸一口气,旋即似是随意的回过身,继续往前走着,边走便道:“如今朝中公卿,唯卿于朕稍有旧。” “待酂渠成,卿便当着手长安四墙之筑建事。” “嗯······” “得凿酂渠、筑长安之功,又曾修郑国渠、筑长乐未央二宫······” “千户?” “嗯······” “千五百户,亦无不可······” 似有所指的‘喃喃自语’着,刘盈不忘随手拿起一柄长剑,装作行家的样子,仔细打量起剑身的锻造工艺来。 但即便没有回身看,刘盈也能猜到:阳城延的面上,究竟是怎样欣喜难耐的神情。 “陛!” “陛······” 磕磕绊绊半天,都没能把‘陛下’二字完整的道出口,阳城延终是强自按捺着胸中激动,满是郑重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必不负陛下之托!!!” 只刹那间,什么‘国库也该出点钱’,什么‘粮食应该涨点价’,都通通被阳城延抛在了脑后。 从这一刻起,少府卿阳城延,也彻底化作一名不知疲倦的热血战士。 盖因为阳城延明白,在自己成功之后,等候着自己的,是华夏男性永远无法抵抗的东西; ——开一脉之先河,自为始祖! 对于阳城延突然郑重起来的情绪,刘盈却是并不意外,只神情澹然的一笑,便将手中的剑放回原位。 继续往前走着,刘盈不忘关心起少府的其他事务。 “钱五铢,关乎天下钱货之命脉,故少府铸钱一事,卿当时往而视,万不可出遗漏;” “少府官营粮米,亦当恪守‘仅受五铢钱’之制,无论货买,皆当如是。” 隐晦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侧过身,待阳城延面不改色的点下头,才终是安下心来。 有些话,刘盈并不方便说的太过于直白。 ——秦末战火,本就让天下的金融秩序陷入混乱,甚至不复存在; 而先皇刘邦无奈推行的三铢钱,更是彻底击溃了仅存的市场秩序,‘钱币’的金融地位,也被破坏殆尽。 彼时,汉室中央穷的府库能饿死耗子,关东又接连不断的发生异姓诸侯叛乱,以破坏金融秩序来换得社会秩序,尚还算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但在现如今,关东彻底平定之后,重建汉室市场金融秩序的重担,便落在了刘盈的肩上。 货币价值堪比后世天地银行的三铢钱、较秦时高出3000的通货膨胀,以及物资的极度贵乏,都让刘盈这个金融白痴苦不堪言; 不过好在如今的汉室,尚处于落后的封建文明初期,金融秩序在社会体系中的作用本就没那么关键,且被秦末战火摧毁的足够彻底。 简单来说,就是刘盈并不需要达成什么具体的金融目标,也不需要改善什么具体的状况,只需要在一张白纸上作画。 比如钱币,在后世的金融体系中,某个货币体系彻底丧失信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 但在汉室,刘盈却可以凭着一句‘尽废三铢钱,行以五铢钱’,就将钱币的信用重新撑起来。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或许很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后世的货币体系,是通过黄金、白银等重金属储备,来支撑起货币的价值; 换而言之,后世的一张五元纸币,虽然本质上只是一张纸,但这张纸的价值在于:随时能从发行钱币的银行,换取同等价值的贵重金属,如黄金。 这,就是后世金融体系的核心:以金本位构建的货币体系。 而货币体系的信用坍塌,往往是由于钱币发行者手中,不再拥有足够的贵重金属储备,即:贵重金属储备,不足以兑换已发行的纸币。 再加上人性,使得信用的重新建立本就困难重重,就导致货币信用的丧失,在后世往往会成为不可逆的过程。 但对于‘落后’的汉室来说,货币信用的重新建立,却并没有这么复杂。 ——三铢钱含铜量低,百姓不认,朝堂信誉丧失;那五铢钱含铜量达标,百姓认可五铢钱的价值,朝堂的货币信誉就能重新捡起来。 盖因为不同于‘以贵重金属支撑其面值’的纸币,汉室如今的钱币本身,就是贵重金属! 拿到一枚五铢钱之后,百姓根本不用像后世人那样,考虑‘这枚五铢钱能换回多少贵重金属’,只需要看看这枚五铢钱本身,有多少重量的铜即可。 这样一来,钱币体系,就算是重新建立起来了; 但紧接着,便是让刘盈感到不胜其烦,甚至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小心翼翼试探的通货膨胀。 虽然对金融几乎没有认知,但作为后世人的刘盈也知道:除去人为因素,通货膨胀往往都是源于货币贬值; 货币贬值,又是源自货币发行量加大,以及物资总量降低。 简单来说,就是钱变多了,货变少了,钱自然就不值钱了,货自然就更值钱了。 而如今汉室所面临的恶性通货膨胀,显然不是因为‘滥发纸币’,而是多年战火造成的成产力下降,物资紧缺,供需关系呈‘供不应求’所导致。 ——毕竟刘盈就算想‘滥发钱币’,也拿不出那么多几乎没成本的铜······ 所以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刘盈第一步,就消灭了在通货膨胀中推波助澜的粮商群体。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在如今这个刚走出战火,绝大多数百姓还以‘吃饱肚子’为首要目标,乃至是唯一目标的时代,唯一能扮演价值参考物的物资,就是粮食。 粮食的价格,将直接决定其他物资的价格。 所以消灭粮商群体,以国家力量下场掌控粮食市场,便是刘盈稳定粮价的第一步; 紧接着,便是提高生产力,是供应关系回到正常水准,从而通过压低粮价,将市场通货膨胀恢复正常。 这也很容易理解:无论什么时候,农民总会愿意拿出多余的二十斤粮食,去换一身衣服; 亦或者,换来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如盐、醋,或农具等。 而这,也正是刘盈特意交代阳城延,通过人为推动粮价下跌速度,以加快物价回落速度的原因。 因为从供需关系上来看,在天下彻底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朝堂又在积极推动水利工程的当下,粮价,已经不再具备‘物以稀为贵’的条件; 就好比后世的一栋栋高楼,明明足够全天下的所有人都住进去,甚至都还能剩一些。 而在后世,由于银行和‘建造成本’的存在,房价即便没有‘物以稀为贵’的条件,也只能尽量稳定在高点,以免金融秩序被破坏。 但对于汉室来说,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百姓种地,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本,或者说,百姓根本就不在乎成本! 百姓在乎的,是种地所得的粮食,能不能吃饱独子,碰到好的年景,能不能被妻儿添两件衣服; 百姓也不欠银行‘粮贷’,不需要交月供,也没有谁会把粮食当做投资方式,亦或是‘保值的金融产品’; 在刘盈血洗关中粮商群体之后,也不存在‘炒粮客’这样的群体。 这样一来,尽快使粮价回归正常水准,从而带动整个市场恢复正常,也就是势在必行的事了。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种出来的粮食以两千钱每石卖、一千五百钱每石买,和二百钱每石卖、一百五十钱每石买,根本就没有区别,都是亏百分之二十五。 再加上少府代民储粮,使得绝大多数百姓的生活需求,通过储粮就可以得到满足,卖出粮食能换回的钱虽然变少了,但物价同时也降低了,就不会有影响。 ——这就好比工资三百房价三千,和工资三千房价三万。 想到这里,刘盈便想到了一年前,曾交到阳城延的一件大事。 “吴国之事,如何?” 略显突兀的一问,却是让阳城延顿时有些警惕了起来,目光满含警告的看了看周围。 待周边的少府官员、禁军武士都退远了些,阳城延才将神仙压低,面带欣喜道:“承蒙陛下洪福,诸事皆顺!” “自陛下亲令吴王‘许少府驰骋’,吴王于臣无所不应;” “至今岁夏,杨监令回报:已于广陵西百里之东海沿岸,开盐田三万亩!” “若无变数,待岁末之时时,此盐田三万亩,当可得粗盐不下十万石!!!” 说着,阳城延的面容,也是愈发激动了起来。 ——盐田三万亩,便得粗盐十万石! 单就这产量,都快比上关中渭北的粮食产量了! 最让阳城延喜出望外的是:这盐田‘种’出来的,可是盐! 粮食是按石卖,但这盐,可是按斤,甚至按两!!! 现如今,一石粮食在关中,只能值三百五十钱; 但一斤盐,却能卖将近五百钱! 还供不应求!!! 虽然少府在吴国‘种’出来的盐,都是比较粗糙的粗盐,但那也是盐! 就算按每斤二百钱,甚至一百钱出售,这也是十万石,足足上千万斤的盐!!! 而对于百姓来说,二百钱一斤的盐,别说是口感差一些的粗盐了,就算是再掺一半的土,也有的是人买来吃! 想到这里,阳城延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是不由愈发热烈了起来。 “陛下以为,若臣传令杨监令,明岁再开盐田十万亩······” 略带试探的道出一语,阳城延甚至激动地搓起了手,急不可耐的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在见识到‘种盐’的效率之后,此时的阳城延,已经在崇敬五年之后,少府新建几座库房,专门用来存钱的美好未来了。 刘盈倒是澹定了许多,只微微一笑,便缓缓侧过头。 “杨监令于吴国,事盐已久。” “待岁首之时,便令其重归长安。” “朕另有重用。” 如果阳城延不说,刘盈都险些忘记了:自己手下,还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墨家余孽’! “及加开盐田之事,卿自斟酌便是。” “只一事,务当切记。” “——盐田之利,绝不可假他人之手!” “无论吴王、楚王,疑惑关东郡国,乃至相府国库,皆不得插手!” “吴国所出之盐,务当尽入少府内帑,不得有粒盐外流!!!” 满是强势的一句嘱托,却是惹得阳城延顿时有些为难起来。 见此,刘盈也不再绕弯,只稍一颔首。 “后日朝议,卿当奏太后:请立盐铁司,归属少府;置都尉一人,秩比二千石,丞二人,千石。” “及盐铁都尉之选······” “嗯,卿便举丽侯为之。” 满是澹然的丢下这句话,刘盈便转过身,朝着远处的御辇走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的话语,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却是缓缓涌上了一抹骇然之色。 “盐铁······” “都尉?!” 第320章 两对姊弟 短短几天之后,‘少府请立盐铁都尉’一事,便在少府阳城延冲锋陷阵,天子刘盈在旁推动,太后吕雉无条件支持的情况下,迅速通过了草堂决议。 对此,整个朝堂,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一来,是按照阳城延(刘盈)的说法,新成立的盐铁都尉,并不像少府官营粮米那般,属于‘专营’部门。 虽然阳城延(刘盈)只是粗略指出了盐铁都尉的职责,但朝臣百官还是不难听出:这个新成立的部门,只是和少府原有的无数部门一样,属于生产单位。 就好比过去,为少府以及整个汉室中央生产布帛的东、西织室,亦或是制造武器军械的冶兵司一样,新成立的盐铁都尉,职责也只是‘生产盐、铁,以入少府内帑’。 而少府,本就是写做九卿,读作‘天子的私人后花园’;天子想要在自己的后花园,捣鼓点开辟财路的东西,外朝自也没有插手的立场。 这二来,是如今朝堂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秋收,以及秋收之后的‘酂渠’之上; 对于天子刘盈想‘做点买卖,增加少府收入’的举动,外朝自也没有什么反应,或者说兴趣。 恰恰相反的是,在得知天子刘盈,继‘少府官营粮米’后,仍在努力为少府开拓财路时,绝大多数的朝臣百官、元勋功侯,都是无比欣慰的。 ——毕竟再怎么说,少年天子刘盈,也不过是还没满十七岁的娃儿而已。 在这个年纪,能不斗鸡走狗、沉迷酒色,偶尔还能读读书,在朝臣百官看来,就已经算得上是让人欣慰了。 更何况刘盈在此基础上,居然还整天忙着干正事! 在此前提下,对于刘盈‘任人唯亲’,任命丽侯吕台为盐铁都尉,朝堂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 ——给天子赚小钱钱,没个外戚的身份撑场面,还真不大行! 若非要说这‘盐铁都尉’,有什么地方让外朝有些侧目,那也就是‘比二千石’的超高待遇,以及跟在盐铁之后的‘都尉’二字了。 要知道即便是少府本人,都才是中二千石的秩比;在少府之下,地位仅次于少府的副官少府监,也只是千石! 而形成立得盐铁都尉,主管却有的比二千石的秩比,与中郎将平级,无疑算是一个‘大新闻’。 在比二千石的盐铁都尉横空出世后,有不少公卿都意识到:少府,也快走上内史的路子。 如内史本人中二千石、内史掌下的中尉二千石、再次一级的中郎将、备盗贼都尉皆比二千石的情况,恐怕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在少府身上。 而‘都尉’二字,无疑是最能体现这个官职,所具备的实际权责的了。 ——在正常情况下,‘都尉’二字在如今的汉室,只会出现在军队! 如此刻,正带领整支飞狐军驻守飞狐迳,随时准备支援长城方向的棘蒲侯柴武,便是‘上将军飞狐都尉’的将衔。 又如前几年,先皇刘邦、当今刘盈出征平叛的时候,大军的组成,也都是由十数,乃至数十个都尉部,即‘军’组成; 这些都尉的指挥官,便大都会在战时,被命为‘前\/后\/左\/右\/某将军+某某都尉’。 而‘都尉’二字出现在‘盐铁’二字之后,无疑是天子刘盈直白的告诉朝堂:新成立的盐铁都尉,必将手握兵权! 虽然可能不多,只是二千人(默认编制)至五千人(最高编制)的武装,那也是兵权! 至于让这个生产部门掌握武装力量的意义,外朝倒是能轻松猜到。 ‘都尉’二字出现在生产部门,在汉室也不算是头一例了。 如开国之时,便被先皇刘邦任命的治粟都尉,以及前几年,少府官营粮米所催生的主爵都尉,都可以算作是‘盐铁都尉’的参考部门; 而治粟都尉、主爵都尉手中的武装力量,也大都还是用于在生产过程中,保护或维持生产、运输的安全。 如最开始的治粟都尉,分明是个到处教地方郡县种地的官职,但在后来,少府也拥有‘官田’之后,整个治粟都尉,便都变成了‘少府专用种地专家’; 至于治粟都尉的武装力量,最开始是用来保护这些农业专家行走关中,后来更是直接变成了少府官田的保卫力量。 再比如刘盈亲自成立的主爵都尉,主要负责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而主爵都尉的武装力量,便肩负保护关中各地粮仓、粮市,以及护送粮市运输的责任。 所以在外朝看来,新成立的盐铁都尉,也大概率是类似的模式——制作出盐、铁,再由直属武装力量保护生产过程,或是护送产品运输。 只是不同于六百石的治粟都尉、比千石的主爵都尉,盐铁都尉比二千石的超高秩比,还是让朝堂有些惊讶。 但也仅限于惊讶。 毕竟再怎么说,治粟都尉、主爵都尉,都是负责粮食生产、储存、运输的部门,并不能算太要紧; 而盐铁都尉,单从官职名就不难判断出,是负责盐、铁的生产、储存、运输的部门。 粮食部门秩比低一些,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但盐铁部门的秩比,却显然不能太低。 ——要知道现如今,铁,可是汉室仅有的几个管制品之一,且是管制力度最高的物品! 至于盐,更是被坊间私下称之为‘白粒状的黄金’! 盐、铁的购买力或者说价值,甚至不亚于金、铜等贵重金属,算是整个已知世界最硬的硬通货! 就连匈奴人遣使前来,与汉室和亲,‘讨要’礼物的清单上,都必然会带上盐铁——即便匈奴人也知道,汉室绝对不会给出哪怕巴掌大的贴片,也依旧如此!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盐铁都尉的生产,几乎无异于后世的印钞部门;储存,基本等同于金库或银行;运输过程,更是不亚于运钞! 这样一个部门,主官拥有比二千石的秩比,再拥有几千人的武装,显然是再正常不多的事。 对于外朝的澹然反应,刘盈面上虽澹然无比,暗地里却是喜不自胜。 所以在‘盐铁都尉’的成立正式通过朝堂决议之后,刘盈便迅速叫来了第一任盐铁都尉:丽侯吕台。 但让同时到场的鲁元主刘乐、洨侯吕产等刘吕宗室都有些意外的是:一道久违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一日的长信殿······ · “舅父不必如此多礼。” 语调平和的一语,却见吕释之忐忑不安的抬起头,刘盈便也笑着侧过头,一齐望向了身旁的老娘吕雉。 见到吕释之前来的身影,吕雉面上,却是稍闪过一抹僵硬之色。 “即是来了,便坐······” 虽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语调,但也终还是开了口,吕释之自是赶忙躬身一礼,旋即悄悄在一旁坐了下来。 而在吕雉另一侧,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这尴尬的氛围,鲁元主刘乐只稍一思虑,便浅笑着侧过头,越过吕雉,朝刘盈微微一笑。 “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陛下于建成侯,便可谓寸步不离。” “今再见建成侯入宫,陛下莫非不喜?” 听出姐姐刘乐的意图,刘盈自是配合的侧过身,浅笑道:“阿姐何出此言?” “——尚为储之时,季便是出宫游玩,亦不忘请舅父同行;” “纵是修渠,亦或出征平叛,季亦非舅父随行不可,方可心稍安。” “今得见舅父,季自喜不自胜,何来‘不喜’一说?” 就见刘乐闻言,满是怀疑的一撇嘴,‘小声’滴咕道:“说是喜不自胜,也不知许下些赏赐······” 刘乐此言一出,才刚安坐下来的吕释之只面色一慌,正要起身上前,就见刘盈‘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 “欣喜之余,竟是忘了此事······” 轻笑着道出一语,刘盈便低下头,摸索着身上的物件,似乎是在找能赏给吕释之的东西。 倒是坐在刘乐、刘盈姐弟二人中间的吕雉,将这姐弟二人的双黄尽收眼底,又见刘盈装模作样的摸索起自己,便随即摇头一笑。 “好了好了~” “皇帝入长乐,自无可赏之物携于身。” “便由吾代劳。” 语调平和的说着,吕雉终是缓缓抬起头,略有些尴尬的望向吕释之。 “建成侯愿得赐何物,直言便是。” “凡长乐宫内,吾可赐之物,皆可······” 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又是下意识一急,便赶忙抬起头! 待看清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尴尬和祈求,吕释之只默然低下头,一时僵在了原地。 看出姐弟二人还有些舍不下脸,刘盈也不含湖,稍同姐姐刘乐交换一下眼神,便说笑般朝吕释之一昂首。 “得母后此言,舅父何不把握良机,好‘肆意妄为’?” 见刘盈站出身,一旁的刘乐也不闲着,又‘小声’发出一声呢喃。 “便是于鲁元,母后亦从不曾如此康慨······” 说着,已为人母的鲁元长公主刘乐,更是面带幽怨的稍都起嘴,似乎是真的很委屈。 刘盈、刘乐姐弟二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双黄戏唱的好不痛快;吕雉、吕释之姐弟二人,却还是一副五味杂陈的复杂神情。 坐在刘乐、刘盈二人中间,听着二人明显刻意的说和之语,吕雉只目不斜视,目光复杂的看着御阶下的兄长吕释之。 而在御阶之下,吕释之却是惊疑不定的看看刘盈,又看看另一侧的刘乐,只从始至终,都不敢再看吕雉一眼。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的氛围,也是愈发尴尬了起来。 待刘乐、刘盈姐弟二人,都感到有些‘心力憔悴’之时,最终,还是吕雉先开口。 “皇帝所赐、吾所代劳之赏,莫非不能得兄长之喜?” 闻言,吕释之纵是仍有疑虑,也终还是缓缓跪下身。 “臣,谢陛下、太后赏赐······” 见气氛终于有了些趋于正常的趋势,刘盈自也没放过这个机会,便赶忙站起身。 “嗯~” “择选何物为好呢······” 说着,刘盈便兴致盎然的打量起殿内,一副‘自己也想挑一件东西’的赏赐。 一旁的刘乐也是应声而起,委屈巴巴的晃了晃吕雉的衣袖。 “母后~” “鲁元外嫁多年,母后可从不曾许下赏赐~” 感受着女儿明显善意的说和,吕雉也终是不再绷着脸,而是面带憔悴的低下头。 片刻之后,就见一枚质地古朴的黄玉,被吕雉掏出怀中,旋即放在了面前的御桉之上。 也正是在那枚黄玉出现的一刹那,吕台、吕产的诸吕外戚,都无不将双眼陡然睁大! 就连一旁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稍一变,旋即意味深长的望向吕释之。 “此玉,乃大兄亡故之时,所留之遗物。” “又自七世祖单父令吕老大人之时,便曾有言:此宗玉,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 “得此玉者,即为吕氏主,凡宗主之言,诸吕子侄不得悖逆;” “若不如令,行宗法惩治之,轻则逐出宗谱,重则,杖毙乱葬······” 面色如常的道出这枚黄玉的来历,吕雉便抬起头,再次将黄玉拿起。 “今即皇帝欲行赏赐,吾,又无旁物。” “便以此吕氏宗玉,与还建成侯,也算物归原主······” 吕雉说话间,吕释之早已是泣不成声,似是想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一旁的吕台、吕产兄弟二人,在见到那枚黄玉的刹那间赶忙站起身,却又被刘盈一个眼神瞪坐回了原位。 到这一刻,刘盈、刘乐二人也是明智的闭上了嘴。 见吕释之在御阶下啜泣不止,吕雉终是稍叹一气,旋即从御榻上起身,缓缓走下御阶。 来到吕释之面前,吕雉只悄然低下头,拉起吕释之的手,将那枚吕氏宗宇交到了吕释之手中。 “往后,兄长便为吕氏主。” “凡兄长之意,诸吕子侄,皆当遵行。” “然吾早已嫁做刘氏妇,今更身太后之贵,以代幼子掌政······” “兄长,可万莫再让吾难做·········” 第321章 都给朕滚去关东! 看着母亲吕雉、舅父吕释之这兄妹二人,在御阶下低声似语着,刘盈唏嘘之余,也是不由在心中长出了口气。 先前,刘盈并不很清楚那枚黄玉的来历,只记得前世,老娘总是把那枚黄玉带在身上,又相当的重视。 要知道彼时的吕雉,同样是身汉太后之贵,如果真的喜欢玉,那除了那方和氏璧凋刻而成的玉玺,其他任何一块玉,吕雉都可以很轻松的得到。 所以在那时,刘盈便曾有过猜测:那枚明明不具备‘美玉’属性的黄玉,应该是什么信物之类。 而当此刻,吕雉毫不避讳的当着刘盈这个‘外人’的面,直白的道出那枚黄玉乃是吕氏宗玉,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前世的老娘,为什么会对这一枚丑玉如此重视。 如果吕雉所言不虚,这枚吕氏宗玉,就应该是从那位曾担任单父县令的吕氏先祖时代代相传,传到了吕公吕文之手; 到汉四年,即项羽自刎乌江前一年,吕文离世,这枚宗玉,便传到了长子吕泽手中。 再到四年之后,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这枚吕氏宗玉的归属,遂成了吕氏内部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按照吕雉的说法,吕氏宗玉过去都是传嫡不传庶、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颇有些世袭传承的意味在其中; 若是依此为参照,那按照传嫡不传庶,吕氏宗玉,便该传到吕泽的儿子手中; 可若是提起‘传长不传幼’,那比起年轻的丽侯吕台、洨侯吕产二人,显然是吕释之更适合做吕氏的话事人。 但事实却是:吕氏宗玉,即没有按照‘传嫡不传庶’的准则归属吕台,也没有按照‘传长不传幼’的规则落入吕释之之手; 甚至连‘传男不传女’一条,都被吕雉毫不意外的破坏。 从这一点上就不难看出:在吕泽离奇亡故之后,吕氏内部,应当是陷入了一段不小的混乱之中。 而最终站出来结束混乱,重新将吕氏整合在一起的,便当是以皇后之身,暂时掌控宗玉的吕雉。 吕雉不放心吕台、吕产两个侄子,倒是能理解为‘不信任小毛孩儿’——即便吕台、吕产二人,如今也都已成家立业; 但吕雉不放心自己的兄长吕释之,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吕氏内部青黄不接,人丁凋零! 简单来说,就是除了吕雉之外,整个吕氏内部,根本没有其他人能掌控大局。 而今天,吕雉又将那枚宗玉‘赐’还给了吕释之,而且是当着吕台、吕产二人的面。 这其中暗含的潜台词,对刘盈而言,也并不很难看透。 首先,自是吕雉第一层用意:传嫡不传庶、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三条,以最后一条为最高优先级! 即:在不破坏另外两条的前提下,谁年纪大,谁就应该站出来主持大局; 紧随其后的,就是和第一层息息相关的第二层用意。 ——吕氏内部,以男性年长者话事;但我如今身为太后,也同样是刘氏内部的长者、话事人。 今天,我能把吕氏的大权还给哥哥,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将刘氏的权力还给儿子。 所以往后,各位吕氏子侄,于内要听宗主吕释之的话,于外,要听君主刘盈的调遣;而我,则两头都不管,又分别镇着两边的场子。 而这最后一层,也恰恰是刘盈最在意、最感到感动的一层。 ——在刘、吕二者之间,吕雉排在更高优先级的,是刘氏! 原因很简单。 于刘氏,吕雉是皇帝之母、是大汉太后;无论是如今代掌朝政,还是将来还政于刘盈,吕雉都永远是太后。 即便将来,刘盈加冠成人、大婚亲政,吕雉也依旧会是整个天下最有话语权的人;在刘氏内部,吕雉的权力,永远不会有丝毫减弱。 毕竟如今汉室,还没有‘后宫不得干政’一说;如果以后刘盈摄政,某件事又做的不好,吕雉也完全具备强行叫停,而后物理纠正的能力。 反观吕氏这边,在交出那枚宗玉之后,即便实际上依旧具备的吕氏的掌控,但起码在理论上,吕雉就已经不再是吕氏内部当家做主的那个人了。 在交出宗玉之后,说的好听点,吕雉还能算是吕氏的一份子;要说的难听点,那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所以吕雉这第三层用意,无异于浅显直白的告诉诸吕子侄:往后,我就要安心做我的太后了; 老刘家的事,我事无巨细都会管,但老吕家的事,我以后不会主动去管了。 这里的‘不管’,倒也不是说再也不关注吕氏的生死存亡,而是吕雉的立场发生了变化。 ——在过去,手握吕氏宗玉之时,吕雉管吕氏内部事物,是以话事人、掌舵人的立场; 吕氏出现问题,吕雉必然会第一个做出反应,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恳请。 但在交出宗玉之后,吕雉于吕氏,无疑是成了半个外人,或者说‘远房亲戚’; 往后,吕氏出了需要吕雉插手的事,吕雉虽然大概率还是会管,但立场却变成了‘念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儿上,以半个外人的身份拉一把’。 但也仅限于拉一把。 对于吕雉这近乎于宣告‘离家出走’的举动,吕台、吕产兄弟二人只下意识一急! 但不等二人出身,吕雉身前的吕释之,终是缓缓直起身,对吕雉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往数岁,有劳太后······” “日后,臣必肃整家风,必不使太后因吕氏而蒙羞······” 言罢,吕释之便对吕雉沉沉一拜; 而吕雉,也在殿内众人众目睽睽之下,迈着端庄稳重的步伐,回到了御榻之上。 到了这一步,吕台、吕产二人纵是有心开口,也终只得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木已成舟,君无戏言。 身为涉政太后,吕雉说出去的话、给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再咽回去、收回去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本该如此之事。 现在,吕雉不过是把原本偏移的事,重新拉回了正轨而已。 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让殿内的氛围沉寂了下来,吕台、吕产等吕氏子侄面上,也无一不挂上满满的忧虑。 到这时,一直在旁扮透明人的刘盈,才终于再次站了出来。 “舅父得掌吕氏大权,甥实心安。” 语带轻松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对御阶下,仍有些呆愣的舅父吕释之微微一笑。 “往时,母后忙于朝中政务,于吕氏之事多有遗漏,诸吕子侄不得母后之令,亦皆不敢自作主张;” “然今,舅父得掌吕氏大权,又无官爵以误吕氏。” “日后之吕氏,当可因舅父而闻贤名于天下;诸吕子侄,亦可助甥尽早掌权,以继太祖高皇帝遗志?”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显然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只僵笑着对刘盈一拱手。 倒是跪坐于殿两侧的诸吕子侄,在听到刘盈这一番轻松直白的话语之后,纷纷转动起思绪来。 “陛下此言,分明欲使吾吕氏为臂膀,以成大业?” “唔······确当如是。” “非吾吕氏,陛下恐亦无可信、可用之人······” 如是想着,吕台、吕产兄弟二人,以及其余几位吕氏子侄的面容之上,便也再度挂上了些许轻松之色。 ——太后不管吕氏了,这不还有陛下么! 吕雉太后之身,又是吕氏内部的长辈,对于吕雉‘我不管你们了’的表态,诸吕子侄自是不敢说什么。 但对于少年天子刘盈而言,吕氏却是母族外戚,是最值得信任的班底、亲信! 太后能不管娘家,即将加冠亲政的少年天子,难道还能不管这些母族外戚? “教之于太后,陛下尚年幼······” “吾等事于陛下之侧,也当稍得安闲······” 带着这样的思绪,吕台、吕产兄弟二人稍一对视,面上也终是挂上了一抹澹澹的笑容。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让吕台、吕产二人隐约之间意识到:未来的吕氏,恐怕并不像自己预测的那么‘前途光明’······ “此番,丽侯履任盐铁都尉,以往吴国,具行之事,可请教于少府。” “且今吴国,亦得少府监杨离尚在,丽侯往至,亦可于杨监令共事旬月;” “待丽侯知熟吴东盐田事,杨监令便当返长安;吴东盐田,便当皆由丽侯主之。” 见刘盈说起正事,吕台只稍敛面上轻松之色,略带严肃的起身一拱手。 “陛下、太后信重,臣,必不敢有负!” 信誓旦旦的表过态,吕台的心中,也不由得遐想起未来的美好生活。 虽然到现在,吕台都还没太弄清楚何谓‘盐田’,但这样丝毫不影响吕台对‘盐’的认知。 ——三年前,代相陈豨起兵作乱,先皇刘邦率数十万大军出征平叛之时,少府便曾于关中大面积求购盐,以作为军中将士的补给; 彼时,不知道有多少盐商,被这比‘国家订单’塞了个满肚肥肠,捞了个盆满钵满! 吕台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在当时,有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甚至都不足以称为商人的小地主,曾凭着在家中卤制的几石盐,便一举积累下了足够‘赀官’的财富,直接将家中长子送入了宫中! 虽然对盐的成色、好坏,生产过程乃至于价格都没有了解,但吕台知道的是:盐这东西,很值钱,而且不愁销路! 盖因为普天之下,不分关中或关东、南方或北方,甚至不分汉人和外蛮,乃至于无论人或者兽,凡是能喘气儿的活物,都离不开盐! 百姓要吃盐,商人要吃盐,官员要吃盐,功侯贵族、宗亲诸侯,也同样要吃盐! 若是打起仗来,大头兵要吃盐,将官要吃盐,主帅要吃盐,甚至连战马、驿马,乃至于随军‘出征’的牛羊肉畜,也同样要吃盐! 在当今天下,盐,是唯一价值匹敌贵重金属,却又永远供不应求的消耗品,和生活必需品! 所以在吕台看来,刘盈派自己去吴国,做这劳什子的盐铁都尉,分明就是想照顾照顾自己这些个母族外戚! 至于具体怎么做,却是不在吕台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盐铁都尉,可是比二千石的实权高官! 到了这个级别,如果还要亲自动手办事儿,那也太跌‘二千石’的份儿了。 作为吕氏外戚二代中的最长者,同时也是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唯一的政治遗产继承人,吕台去做官,根本不缺‘助手’。 此刻,吕台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幸福的烦恼。 ——上哪儿去找一个精通算术、会做账,又值得信任的人,帮自己做假账呢······ 对于吕台心中的阴暗想法,刘盈自是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了,也丝毫不在意。 因为盐铁都尉,是刘盈一手打造的新官职,吴东盐田,也是刘盈最重视的‘中央财政’项目。 为了斩断每一支伸向吴东盐田的手,刘盈早在最开始,就为这个项目打造了全方位无死角的监管体系,以及预防措施。 等吕台到了吴东,近距离了解过吴东盐田的状况,便会明白:就连天子刘盈,恐怕都很难在没有诏书的前提下,从吴东盐田私下拿走哪怕一把盐! 但很可惜,刘盈并没有那么好心。 刘盈不会告诉吕台:你这次去吴国,完全是做一份半架空、半流放性质的苦差事······ 得到吕台‘必不负重托’的承诺,刘盈便也没在吕台身上,投注太多的注意力。 似是回忆般沉吟片刻,便见刘盈浅笑着侧过头,望向吕台身旁的吕产。 “丽侯往吴东,为盐铁都尉,舅父子吕禄,亦已为淮南中尉。” “不知洨侯,可有意履任关东,以代朕监赵、代之矿?” 闻言,吕产稍一思虑,便也欣喜的站出身,表示自己‘做的不会比哥哥吕台差’。 到这时,吕氏二代子侄中的吕台、吕产、吕则、吕种、吕禄四人,已经有三人被外放至关东。 但让吕氏众人,包括吕释之,都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劲的是:在敲定吕产前往代、赵,监督矿山之事后,少年天子那人畜无害的目光,便落在了吕释之的次子,现任长乐宫卫尉:吕种的身上······ 第322章 又双叒叕称帝?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便又是岁首年末。 汉十三年即将画上的句号,也预示着大汉王朝,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纪元。 ——天子刘盈,即将年满十七周岁! 按照先皇刘邦的遗诏,这一年,将是少年天子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一年。 对此,关东的诸位刘氏宗亲诸侯们倒是澹定。 即便知道这一年的元朔大朝仪,会敲定刘盈加冠亲政一事,但关东的宗亲诸侯们,也都并没有被招来长安觐见。 原因很简单:按照礼制,男子的加冠之礼,应该在开春之时进行。 所以即便没有受到确切的消息,诸刘宗亲诸侯也都明白,天子刘盈的加冠礼,会举行于明年开春; 冠礼之后的大婚,则是在明年夏天。 这样算下来,天子刘盈加冠大婚,而后亲政,怎么也是明年秋天前后的事。 倒是长沙、南越等内藩,以及朝鲜半岛的几个外藩,收到中原传来的消息后,各自派了使臣前来道贺。 对于长沙国使者,即王太子吴回,长安朝堂自是闻言以待,天子刘盈也表达了慰问。 ——在汉室鼎立后短短八年的时间,长沙王一脉,便即将传承到第三代。 初代长沙王吴芮,在汉室鼎立后的次年便病逝; 及二世王吴臣,也在今年开春之时上奏长安,称自己临将薨故,希望朝堂准许王太子吴回在自己死后,继承长沙王之位。 所以此番,长沙国派来王太子吴回,名义上是恭贺,实际上,却是为了让即将继位的王太子吴回得到汉室的承认,从而获得大义名分。 对此,刘盈自是痛痛快快的表示:本该如此。 盖因为现如今,南越赵佗仍手握岭南百越大半土地,吴氏长沙国,依旧具有存在的必要。 但让刘盈稍有些唏嘘的是: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此番入朝觐见的王太子吴回,也只会在长沙王的位置上,坐短短六年的时间。 六年之后,长沙王一脉,便将传到四世长沙王:吴右的手中······ 还有一件事,是刘盈不知道的。 ——按照历史的进程,即便是四世长沙王吴右,也仅做了八年的长沙王,便将王位传给了五世吴着。 而当五世长沙王吴着继位之时,与一世长沙王吴芮属于‘同龄人’的汉高后吕雉,却才病逝不到两年; 只比吴芮年幼一岁的南越王赵佗,更是活到了五世长沙王吴着薨故绝嗣,长沙国被化作宗亲诸侯,都还‘正值壮年’······· 刘汉社稷才传到第二代,而且二世刘盈才刚要成人,几乎同时‘起步’的吴芮一脉却已经要传到第三代,显然是让听闻此事的人同情不已。 考虑到长沙王一脉的悲惨命运,以及长沙国‘汉-越战略缓冲’的存在必要,刘盈便也早早许下承诺:大朝仪之后,会请太后再颁一封诏书,承认王太子吴回的王储地位,并派精兵护送吴回折返长沙,准备继长沙王之位。 但对于同时前来觐见的南越使者,刘盈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几乎是在南越使者抵达的同一时间,天子刘盈便召南越使者入宫,当着朝臣百官的面,斥责南越王赵佗悖逆枉上,居心叵测! 盖因为早在去年,先皇刘邦驾崩之时,长沙王吴臣便传回奏报:听闻刘邦驾崩,南越王赵佗,再一次于南越国都番禺称帝! 至于为什么说‘再一次’,这就要说到赵佗掌控下的南越国,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秦始皇二十八年,天下一统,神州大陆尽归于秦; 统一了中原列国,志在寰宇的始皇嬴政,便将目光撒向了四周。 往北,始皇派出大将军蒙恬,率秦长城军团数十万,以长城为进攻发,向北方草原进发; 向西,嬴政则召集故六国之民,不顾西南错综复杂的地理环境,硬是在那千百里穷山恶水之间,修出了一条五尺道! 往东,始皇纵是对无边大海束手无策,也还是派出了徐福带领了寻仙船队; 而往南,便是以屠睢为主将、赵佗为副将,共率领五十万大秦锐士,以平定岭南之土。 在北方,大将军蒙恬可谓战无不胜,秦长城军团所向披靡,惊得草原民族见黑龙旗而逃,根本不敢挽弓相向,甚至不敢‘南下牧马’; 在西南热带丛林,凭借着那一条沾满六国移民血汗、尸骨的五尺道,秦廷史无前例的达成了对西南地区的初步掌控,并将夜郎、滇等西南诸国引为秦外藩; 但在东、南两个方向,始皇却接连受挫。 ——奉命前往东海的徐福,并没有为始皇嬴政带回仙丹,倒是在倭国西岸登录,成了小日子的老祖宗; 而奉命征讨岭南的大军,却并没有迅速征服这块土地。 经过三年苦战,秦征南大军再三受挫,便是与蒙恬齐名的主将屠睢,都不幸在岭南战死; 意识到岭南复杂的情况,无法在短时间通过武力征服之后,始皇嬴政旋即下令:在番禺(今广州)设南海郡治,辖番禺、博罗、四会、龙川四县,并由秦将任嚣为南海都尉。 而如今的南越王赵佗,彼时便在秦南海都尉任嚣麾下,担任龙川县令。 果然不出始皇所料:在秦军一反常态,该武力征讨为怀柔文治之后,原本停滞不前的‘征服岭南’大计,开始有条不紊的推进开来。 尤其是在龙川令赵佗实施息兵举耕,并促进麾下秦军将士与当地民众联姻的政策之后,秦对岭南大地的掌控,便也逐步稳固了起来。 但可惜的是,在‘南海郡’被划入嬴秦版图短短五年后,没能等回徐福的始皇嬴政,终还是驾崩于沙丘; 二世继立,秦廷对岭南的后勤运输陡然停滞,失去了中原输血,南海郡在岭南的‘开化’工作顿时停滞不前。 之后不久,天下便战火骤燃,南海都尉任嚣苦无后勤补充,更无力北上支援秦廷,便此一病不起。 临终之时,任嚣便下令:由龙川令赵佗接任南海都尉一职,并建议赵佗绝涧毁道,隔岭南于中原,以免被战火波及。 在任嚣死后,赵佗也遵从了任嚣的遗愿,将中原与岭南的交通要道尽数毁去,转而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岭南大地的统一之上。 在史书上,后世人只能看到汉元年,是三世子婴被腰斩咸阳市,嬴秦宣告灭亡,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受封汉王的一年;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同样是在这一年,新任秦南海都尉赵佗于岭南起兵,兼并了桂林、象郡二郡,并以南海郡治番禺为王都,自立为:南越武王。 之后的几年,是中原混战的楚汉争霸时期,也同样是‘南越武王’赵佗扩张领土,进一步掌控岭南的时期。 到汉五年,霸王项羽自刎乌江,汉室鼎立,天下归一; 汉王刘邦,成了汉帝刘邦;曾经的南越武王赵佗,也早已在南越国度番禺,自立为南越武帝。 对于赵佗这个‘前秦余孽’,以及南越这个割据政权,汉室自然是容忍不能,但又苦于内部尚未统一,便也只能暂且搁置; 到三年前,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终于赶在自己驾崩之前,完成了汉室内部的完全统一,却也已无余力再征讨南越,便派出使者南下,与赵佗和谈。 最终,在汉使陆贾的好言相劝‘威逼利诱’下,赵佗最终答应:去帝号,承认汉室为南越宗主国,自请为外藩; 而作为交换,汉室也同意赵佗保留王爵,仍有赵佗统治南越国,并赐予赵佗南越王符、印。 至此,南越这个成立于乱世的割据政权,便已是到了灭亡的时间,随着事件的推移,南越就应该逐步完成割据政权、外藩、内藩、宗亲诸侯国的转变,最终被纳入汉室版图。 但与刘盈前世的记忆如出一辙:在刘邦驾崩之前,刚答应‘为汉忠臣’的南越王赵佗,在刘邦驾崩之后便把脸一翻,再次于番禺悍然称帝! 虽然刘盈心中也明白,无论是出于地理地势,还是政治层面的考虑,南越的情况,都与后世的宝岛极为类似:武力统一,并不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也并非是很有必要的方桉。 但即便对此有明确的认知,并清楚地知道这一世,汉室朝堂还是要派陆贾再去一趟,让赵佗自去帝号,刘盈也还是难忍心中怒火。 ——老头子在你唯唯诺诺,老头子一死你悍然称帝?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所以,刘盈丝毫没有按捺胸中的怒火,而是将对赵佗的所有不满,尽数发泄在了那位南越使者身上。 因为刘盈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谁都可以退让,唯有刘盈不能。 盖因一山不容二虎,一片天空之下,绝不容第二个‘帝’。 赵佗都在岭南称帝了,若刘盈还能谈笑风生,那才不正常! 果不其然,在刘盈张牙舞爪的表示出‘赵佗是不是在茅厕打灯笼’之后,南越使者几乎是光速弯下膝盖; 并隐晦的表示:哎呀,我家大王对此也是后悔不已,所以此番派我前来,好和陛下商量商量,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听到这句话,刘盈也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当场丢下几句‘使王好自为之’‘大军一至,立为齑粉’之类的狠话,便拂袖离去。 当日下午,长乐宫也放出风声,明确警告南越使者:这件事,汉室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赵佗必须去帝号,必须再次上表请臣!!!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那位南越使者也终于站出身,表示自己‘坐不了主’; 太后吕雉便也顺水推舟,让那位使者即刻启程,回去请示赵佗,并顺手搭上了回访的汉室:陆贾。 至此,赵佗称帝一事,便基本算是尘埃落定。 不出意外的话,等陆贾前去劝一劝,赵佗就将再次去帝号,上表请臣,表示南越‘世世代代为汉忠臣’。 而作为嘉赏,汉室也会赐下些象征性的物品,如御剑一柄、蜀锦一匹之类,以嘉奖赵佗‘深明大义’。 送走南越使者和汉使陆贾,少年天子刘盈也稍冷静了下来。 回顾这一番闹剧,刘盈便也意识到:赵佗此番称帝,与其说是‘胸有大志’,倒不如说是在试探。 就如同刘盈刚继位,匈奴人就送来那封国书,羞辱太后吕雉一样。 只不过困局岭南的赵佗,显然没有像匈奴单于冒顿那般,直接羞辱汉太后吕雉的底气,所以便通过称帝,来试探新君刘盈,对南越的态度。 如果刘盈表现出‘求求你不要称帝了’的懦弱表现,那赵佗自会喜笑颜开,然后着手准备北上中原,光复大秦; 若刘盈表示‘难办,那就别办了’的强硬姿态,赵佗就得招兵买马,准备应对汉军南下,兵临五岭; 而刘盈此番表现,则算是最正常,也最容易被双方接受的程度。 ——刘盈即没有软弱的表示‘只要你不称帝,怎么着都行’,也没有过于强硬的表示‘我特么揍死你’; 这样一来,汉室中央的面子有了,汉君威仪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反观赵佗那边,也并不需要为此再兴刀兵,只需要跪地称臣,这事儿就能翻篇。 但这件事,也并不是说没有任何意义。 在此事之后,‘南越’二字在天子刘盈心中的地位,便稍微提高了一些。 这并不是说,刘盈觉得南越更牛逼了,而是觉得解决南越的优先级,较过往更高了一些。 而对于汉室朝堂,朝中百官而言,也有了‘南越之事,需要更加慎重’的认知。 至于赵佗,也借此试探到了最不希望看到的内容。 ——新君刘盈,并不是一个好湖弄的软柿子。 南越使团在大朝仪之前就离开,算是为南越之事,暂时画上了残缺的句号; 但在秋八月末,整个朝堂都忙碌于关中秋收之事的时间节点,天子刘盈却再次召集了朝中公卿,于长乐宫长信殿议事。 对于议论内容,天子刘盈也并没有隐瞒。 ——朝鲜。 准确的说,是过去几年时间里,风云变幻的朝鲜半岛······(未完待续) 第323章 朝鲜自古以来,就是··· “诸公且坐。” 待御史大夫曹参,以及内史王陵、少府阳城延、廷尉公上不害、太仆夏侯婴、奉常叔孙通、卫尉丽寄在内的一干重臣落座,独自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盈,便也直入正题。 “夕纣王无道,武王遂起而征,以使商亡而周立。” “纣王之时,得辅政之三贤,曰:箕子、微子、比干。” “待纣王失商社稷,武王立周,而后赦此三贤,封微子启于宋,封箕子胥余于朝鲜······” 简单做出开场白,刘盈便稍一昂头,就见一张足有二丈长宽的堪舆,被殿旁待命的侍郎官们搬入殿内。 待众人的目光被那张半岛堪舆所吸引,刘盈也缓缓从御榻上起身,自御阶上走下,来到了那张堪舆前。 “箕子胥余得周公封为朝鲜君,都平壤,土毗邻真番;” “待燕昭王之时,燕将秦开托土千里,朝鲜、真番便皆为燕属。” “后秦王政灭燕,凡箕子、马韩、真番等朝鲜诸国,遂亦尽为秦土;再后秦二世而亡,此诸国各自立,而未有所属······” 将自己对朝鲜半岛的了解简单道出,刘盈便浅笑着侧过头,望向目光紧盯着堪舆,做若有所思状的卫尉丽寄。 “如今朝中公卿,若论军阵之事,当以侯世子为先。” “不妨便由世子试言:今之朝鲜诸国,乃是何境况。” 被刘盈定名出身,丽寄只面色澹然的对刘盈,以及在场的朝中公卿分别一拱手,便上前两步,来到了堪舆前一步的位置。 昂起头,稍一查看堪舆,丽寄便举起手,在堪舆上画了一个大圈。 “此,便乃箕子胥余受武王所封之土,其阔千里,独占朝鲜之北半,土为朝鲜诸国之最广。” 大致圈出后世北朝鲜的位置,丽寄又稍低下头,在后世南朝鲜的位置又粗略一指。 “及朝鲜之南半土,则以马韩、辰韩、弁(biàn)韩此三韩为主;” “另真番、临屯、沃沮、夫余、高句丽等弹丸之国,又濊(hui)、貊(o)等夷自为部落,各为箕子、三韩之属,位朝鲜各处而得存。” “朝南之三韩,本只马韩一者;周末之时,有秦、燕之民入朝,方各得辰韩、弁韩。” “又此三韩之中,以马韩为最,辰韩、弁韩各次之,尊马韩之主为‘辰王’,名主三韩。” “故朝鲜诸国,亦可粗言曰:朝北箕子、朝南辰国······” 随着丽寄低沉的嗓音,殿内众人的目光也不由齐齐聚集在那张朝鲜地图之上,又迅速找到了丽寄口中,朝鲜各国、部落的位置。 倒也不能怪殿内众人,身为汉室朝堂公卿,却对朝鲜半岛这片沃土都没有什么知解; 实在是过往数十年,中原大地的风云变幻,让众人很难把注意力,投向这个比燕国右北平郡还要远的冰天雪地。 ——要知道就连赵佗割据南越,自立为‘南越武帝’一事,都是在汉室鼎立之后,才传到长安的! 在自立为帝之后,赵佗在‘南越武帝’的位置上,足足坐了三年多的时间,才终于收获中原政权的关注! 距离中原更近的岭南都如此,就更别提距离中原文化中心成千上万里之远,又万里冰封的朝鲜半岛了。 实际上,别说朝中这些个公卿重臣了,就连召众人入宫的刘盈,以及方才开口介绍情况的丽寄,其实也都是临时抱佛脚,才得以在这个场合说出那些话! 若非如此,别说对朝鲜时局侃侃而谈了,刘盈怕是连箕子的‘箕’怎么读,都要哼哼唧唧个半天;丽寄连濊、貊二字的读音,都要跑去跟老爹丽商请教······ 但不了解归不了解,毕竟也都是如今汉室最拔尖的精英阶级,众人即便是对朝鲜半岛的境况不甚了解,也起码对商末三贤之一的箕子,以及武王所封的箕子朝鲜有所耳闻。 所以在丽寄对盲点知识做出补充之后,众人的面上,便也不由流露出了些了然之色。 但很快,那个入宫前被出现的疑惑,再次涌上了众人的心头。 ——岁首年末在即,即将加冠亲政的刘盈,怎么突然提起朝鲜了? 不知是看透了众人的疑惑,还是对丽寄的解答感到满意,就见刘盈目光深邃的笑着一点头,便回过身,大咧咧在御阶最下一级一屁股坐下来。 见此,众人自也不好落座,只能是稍侧过身,将刘盈于那张堪舆之间的空间空了出来,静静等候起了刘盈的解答。 “世子所言,几无谬误。” “莫言百十年,便是三岁之前,朝鲜之境况,确皆如世子所言。” 浅笑着对丽寄在一点头,刘盈终是面容稍一肃,昂首看向那张巨大的堪舆,眉宇间,也是立时带上了一抹政治人物所应有的郑重。 “箕子朝鲜,乃自武王之时,便封箕子胥余之土;又吾汉祚承周社稷,周之封君,便当为吾汉之内藩;” “及马韩、辰韩、弁韩所合而得之‘辰国’,虽非周所封,然辰、弁二韩,亦皆秦民所立之国;故朝南三韩,亦绝非化外之地。” “于情于理,朝北箕子、朝南辰国,皆当乃吾华夏之民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之土!” 刘盈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只顿时鼻息粗重了起来,满是惊诧的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那令人不敢直视的精光,众人面上惊骇之色,便又尽数化作激动,和兴奋! ——在华夏历史上,闻战则喜的,可不单单只有大秦锐士! 别说是尚武之风丝毫不输嬴秦的刘汉了,即便是在大怂,‘开疆拓土’四字,也绝对是让每个热血男儿,都感到口干舌燥的强效肾上腺素! 尤其是殿内这些生居高位,本已有些失去锐气的老臣,在听到刘盈那句‘乃吾华夏之民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之土’之后,即便是那一股股早已熄灭的烈火,都被刘盈再次点燃! 这句话,后世人或许会更了解,亦或是听的更多;殿内这些西汉初年的‘老古董’,根本就没听过这句话。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时代,没有同样振奋人心,又直白无比的宣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此一言,就足以使得华夏政权的任何扩张举措,都拥有母庸置疑的正义性和正确性! 就连如今,都还没与汉室连同的西域、中亚,乃至于数万里之外的欧米,理论上也都包含在‘王土、王臣’的范畴,就更别提朝鲜这种在近千年前,就被华夏政权实际掌控过的区域了。 一时间,原本还云澹风轻,做‘儒雅’壮的众人,顿时变得口干舌燥、眼眶泛红,粗重的鼻息,让众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不停; 若是让不知道的人看见这一幕,恐怕没有人会觉得这十几个酷似野兽的中老年男子,居然是‘居庙堂之高’的刘汉公卿。 被这股莫名躁动的氛围影响着,就连刘盈,都有些呼吸粗重了起来,不由伸出手,稍松了松衣襟。 如此过了还一会儿,一声勉强还算理智的低语,才终于将‘濒临癫狂’的众人,缓缓冷静了下来。 “陛下所言,实可谓至理。” “箕子、辰弁诸韩,确非化外之地,亦皆当为吾汉之属。” 勉强按捺住胸中激动,道出这句看似并没有意义,实则却让众人的目光再次恢复清明的话,曹参便稍上前一步,朝刘盈微一拱手。 “然朝鲜地处燕国以东,地狭而长;虽臣尚未曾往,然亦不难知:朝鲜之寒,当不亚于燕北凛冬之地。” “又箕子、辰弁等诸韩,虽或为周封君、或为秦遗民,然于吾汉祚,皆无有不恭之举。”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若陛下欲兴兵讨之,而无大义,臣恐有所不妥······” 言罢,曹参便再一拱手,虽退回了原位,但那仍带有些许热烈的目光,却并未有片刻从刘盈身上移开。 听闻曹参此言,本激动难耐的众人,也是不由稍冷静了下来; 刘盈却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曹参,目光中,尽是一抹洞悉,和玩味。 作为后世人,刘盈清楚的知道,曹参说的没错。 朝鲜半岛的寒冷,绝不亚于如今的燕国北境,甚至更甚! 再加上当地复杂的地理环境,以及这个交通手段极度落后的时代,确实使得‘攻打朝鲜半岛’的难度,远高于攻打中原地区的一郡,乃至一国。 这一点,从后世新朝之时,人民子弟兵支援邻居的战争,就不难看出。 但让刘盈毫不意外之余,又感到莫名欣慰的,是曹参的关注点。 ——方才,刘盈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但仅仅是在刘盈一句‘朝鲜自古以来,都是华夏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之后,曹参的注意力,居然就已经转移到了武力征讨朝鲜半岛的可行性之上! 非但如此,曹参还‘贴心’的提醒刘盈:陛下呀,这兴不义之师,伐无罪之地,说出去可不好听啊······ 这,才是让刘盈感到欣喜的点。 这样的欣喜,恐怕也只有汉室的臣子,才能让汉室的君王体会到。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面带欣慰的笑着一点头,旋即从阶上起身,对曹参稍一拱手。 “平阳侯所言极是。” “吾汉祚,乃华夏之正统,乃太祖高皇帝兴仁义之师,顺天应命而伐暴秦,方得天下民之效。” “朕虽德薄,贤不及太祖高皇帝之十一,亦不敢有违仁义之道。” 面不改色的表示自己‘不敢不仁义’,便见刘盈极其自然地将话锋一转。 “然朕今日召诸公入宫,以朝鲜之事相说,亦非闲来无事······”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转过身,望向仍躬立于御榻之侧的春陀。 片刻之后,几个明显刚拆分不久的竹筒军报,便被宦者令春陀呈于刘盈面前,又被刘盈随手递给身旁的曹参、王陵二人。 “诸公且一观。” “——秋七月,燕相栾布来报:朝鲜诸国皆遣使臣,于关外侯诏,请觐长安!” “然至彼时,朕方自燕相所传之奏报闻得:武王封胥余之箕子朝鲜,今已亡国!” 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是再也不见丝毫澹然之色。 “汉五年,太祖高皇帝诛鲁公项籍,开汉国祚;同年,燕王臧荼反,为太祖高皇帝亲征而伐灭之!” “彼时,臧荼得一部将,曰:卫满;臧荼败亡之后,卫满率残部东渡浿水,投箕子朝鲜,以恳收容。” “初闻卫满之来由,朝鲜王箕准本未允之,后又为卫满以‘汉暴戾,较嬴秦更甚’之言蛊惑,遂容卫满所部,使其西戒吾汉。” “——今岁初春,卫满谎称吾汉征讨朝鲜在即,请护箕准左右;待箕准允之,卫满便率所部入平壤,骤起宫变,而夺朝鲜社稷!” “今,箕子朝鲜已为卫满所亡,朝鲜王箕准逃亡马韩,为南韩之民拥立为马韩王;” “及卫满,则坐箕子朝鲜之土而立国,谓之曰:卫满朝鲜,又于今夏鲸吞真番、临屯、沃沮、夫余、高句丽五国,兵峰直指朝南三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义愤填膺的一语,终是惹得殿内众人一惊,待抬起头,却见方才还在御阶下侃侃而谈的刘盈,此刻已是坐回到御榻之上。 将那几封军报粗略传看一番,众人也终是齐齐抬起头望向刘盈。 “此番,马韩王箕准遣使,言欲引吾汉军相助,以复其国;” “辰、弁二韩亦欲自请为汉藩属,得吾汉祚之庇护;” “即卫满,亦遣使至关外,愿于吾汉祚‘永结盟好,互为昆季之国······” 满是深意的道出此语,刘盈又轻蔑一笑,而后摇了摇头。 “故朝鲜王、今马韩王箕准,及辰、弁二韩之使,朕皆已传令燕相:许其觐朝长安。” “及卫满······” 似是犹豫的说着,刘盈却是冷笑着抬起头,满是深意的望向殿内众人。 “诸公以为,卫满之请,朕当答允否?” “——又吾汉祚,可需卫满一介叛贼余孽,凭所窃之朝鲜社稷,所谓‘卫满朝鲜’,而为吾汉‘昆季’之盟好?!”(未完待续) 第324章 卫满贼子!朕必杀之!!! 随着刘盈神情讥讽的发出一问,殿内众人却是悄然低下头,各自陷入思虑之中。 ——卫满朝鲜,有没有资格成为汉室的‘昆季之国’? 当今天下,恐怕再也没有比这话,更值得汉人捧腹的笑话了。 别说区区一个拥土千里,占据半个朝鲜半岛的卫满朝鲜了,就连雄踞草原,领土数万里的匈奴,都至今顶着‘北蛮胡骑’的高帽! 汉七年,汉匈平城战罢,太祖高皇帝刘邦遣使,与匈奴和亲以结盟好,那也不过是出于‘暂时打不过’,或者说‘暂时打不起’的考虑。 甚至即便是如此,汉室朝堂君臣,也依旧有着‘这不过是暂时和北蛮虚与委蛇,一俟时机成熟,便提兵北上,马踏龙城’的共识! 至于南边的赵佗,那就更别提了。 ——汉室之所以不武力征讨南越,而是谋求通过政治途径解决、统一,也只是出于一个‘性价比’的考虑。 要真到了哪一天,南越到了非武力征讨不可的地步,只要长安朝堂舍得下本钱,岭南的统一,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 与汉室分庭抗争,甚至军事实力更强一些的匈奴,都只能让汉室‘暂时假意交好,争取发育时间’; 雄踞岭南数千里的赵佗,也只能在汉室的底线上反复横跳,甚至通过反复称帝来找存在感; 更何况卫满朝鲜,不过是一个叛贼余孽‘窃国’所得,又成立不过半年的非法政权? 别说互结盟好,结为‘兄弟’之国了,哪怕卫满直接跪地请臣,请求汉室‘朝鲜王’的册封,都大概率会被刘盈拒绝。 ——太祖刘邦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可才过去一年多! 他卫满一介叛贼余孽,如今又窃取了箕子朝鲜的社稷,又何德何能,能得到汉室的册封? 单就是一个‘故燕王臧荼残部’的身份,就足以让卫满永远顶着‘余孽’的身份,从而被刘汉永久性通缉! 所以,殿内众人的沉默,显然不是真的在考虑‘卫满朝鲜配不配和汉室建交’。 而是卫满朝鲜的存在,是否已经让如今的汉室,具备了合理插手朝鲜半岛的机会······ “臣有一惑,欲请陛下解之。” 殿内静默许久,终还是内史王陵站出身发出一问,惹得刘盈稍昂起头,表示‘但说无妨’。 就见王陵又面带迟疑的沉吟片刻,才将手中,那封燕相栾布发回的奏疏稍托于胸前。 “若陛下、卫尉方才所言,及燕相回禀之奏疏皆无谬,今之朝鲜诸韩,当已处战火纷争之中。” “朝鲜王箕准本独具朝鲜之北半,然今为卫满窃国,不得已逃亡韩南,为韩南三韩奉为马韩王;” “卫满窃箕准之国而自立‘卫满朝鲜’,今又并吞五国,兵指韩南三韩,其居心,当乃一统朝鲜诸韩。” “若吾汉祚于箕准,及辰、弁、马三韩之境视若无睹,恐不数岁,雄踞朝鲜之卫满,便当又为汉一大患!”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王陵终是忧心忡忡的抬起头,朝刘盈再一拱手。 “故臣斗胆,敢请陛下言明:朝鲜之事,陛下可有意治之?” “又辰、弁二韩,及今马韩王箕准之使,陛下皆已允其觐朝长安,又于卫满之使置之不理。” “臣再问陛下:若卫满未得吾汉室之敕封,遂于半岁之内引兵南下,攻略三韩之地,陛下,又可有意出兵?” 语调慎重的发出这两问,王陵便抬起头,目不斜视的注视着刘盈,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王陵这两问,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两句话。 ——朝鲜半岛的局势,汉室出不出手? 如果出手,又是什么程度的介入? 出言恐吓? 于燕东陈列大军? 亦或是直接发兵渡江,实质性介入朝鲜半岛的纷争? 这两个问题对王陵,对于此刻的殿内众人,乃至于整个汉室,都无比的关键! 盖因为刘盈‘召见三韩使者,却把卫满的使者冷落’的举动,已经为第一个问题给出了答桉。 ——朝鲜半岛,汉室必然要插手! ——而且汉室的立场,是坚决站在叛贼余孽:卫满的对立面! 对于这一点,殿内众人都有着明确的认知,并对此表示认同。 作为华夏文明的正统王朝,又自诩‘承姬周社稷’的汉室,对于箕子朝鲜,本就具有天然的统治权,以及庇护的义务。 虽然在过去,汉室自己内部的问题都没有厘清,甚至才刚彻底完成内部统一,但在理论上,自汉室鼎立的那一刻起,箕子朝鲜,皆已经成为了汉室的藩属。 只不过过去几年,汉室忙着统一关东,又国内百废待兴,再加上北方匈奴、南方赵佗惹得汉室焦头烂额,没顾上朝鲜; 即便今年,卫满没有窃国箕子朝鲜,朝鲜半岛没有坠入战乱的深渊,汉室也早晚会将目光投注到朝鲜半岛。 区别只在于:有了这档子事儿,汉室君臣才意识到朝鲜半岛,似乎也到了该关注一下的时候。 而新生政权对前朝藩属国的‘继承’,往往都会伴随着或大或小的摩擦。 如秦之时,岭南是桂林、象郡、南海三郡;但到了如今的汉室,就变成了南越、闽越、东海等国。 不出意外的话,岭南大地再次实质性纳入华夏版图,恐怕还需要数十年,甚至是几代刘汉天子的接力,才能通过和平统一的渠道得以完成。 有了南越,或者说整个岭南这个‘前车之鉴’,汉室对于朝鲜的态度,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岭南百越和朝鲜,一个位处汉室版图极南,一个位于汉室版图极东,或者说东北; 但若是从战略角度来看,二者的情况却又无比类似。 ——岭南酷暑难耐,又湿闷无比,瘴气遍布;而朝鲜常年严寒,地形复杂,行军不易。 从军事角度来看,二者都属于非常适合割据,却很难对外扩张的‘死地’。 从政治角度考量,二者又都属于受华夏文明影响多年,又被华夏后裔实际掌控的‘半开化’之地。 简单来说,就是这两片区域,都不同于北方草原,又或是河西、西域,当地百姓在一定程度上,具备对华夏文化的认同。 而卫满窃国,夺取箕子朝鲜政权,并试图统一朝鲜半岛的举动,又使得朝鲜的问题,从过去的‘不急着管’,陡然上升到了‘再不管,就要变成第二个南越’的高度。 所以发问的王陵,包括此刻积聚在长信殿内的众人,都迫切地想要知道:刘盈,究竟是怎么考虑的。 是让朝鲜走南越的老路,坐视卫满朝鲜割据自立,等以后再徐徐图谋? 还是在经过南越割据的教训之后,一改汉室往日‘息事宁人,勾着发育’的方阵,强势扭转朝鲜局势? 这两种做法各有利弊,无所谓对错,但对于汉室未来的对外战略而言,却具有无比关键的影响! 听闻王陵此二问,刘盈自也是明白过来:殿内这些个公卿老臣,这是想要让自己先表态,然后再做针对性的讨论了。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只稍一思虑,便自顾自稍一点头,从御榻上起身。 稍绕行到御桉前,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刘盈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便是一场关乎汉室对外战略部署的会议,在刘盈的表态下,正式拉开序幕。 “诸公皆吾汉祚之柱石,亦皆国朝鼎立之元勋功臣。” “何为吾汉之心腹大患,诸公,自当有所知解······” 语带唏嘘的道出一语,刘盈便稍低下头,望向御阶下的王陵。 “太祖高皇帝病重卧榻,使太师录遗诏之时,王太傅亦立身于一旁。” “太傅当尚记得: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厉言戒朕者何。” “——北蛮匈奴,南贼赵佗,及,异姓诸侯!”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刘盈面上唏嘘之色,也陡然被一抹极致的冷静所取代。 “太祖高皇帝言:异姓诸侯之患,高皇帝穷尽毕生,终得尽除;” “及北蛮匈奴,则土过广,骑过疾,来去如风,非吾汉祚岁所能尽败;” “故临将驾崩之时,太祖高皇帝曾谓朕,曰:汉之三患,朕除异姓诸侯!” “咨尔盈!” “当除南越割据之弊,又轻徭薄税,与民更始,施恩天下以养民、累积财货以养马!” “待尔亦将驾崩之时,当如朕之今日,于朕之圣孙尊尊教诲:当提兵而北上,复收河南之地!” “当固汉之北墙,与边民以安泰!!” “当逐胡蛮万里!!!” “以永绝吾汉!之后患!!!!!!” 铿锵有力的数语,刘盈身上的气质也陡然一变,竟让殿内众人生出了些‘先皇尚在’的错觉! 而刘盈口中道出的‘先皇曾交代的大汉王朝三步走’计划,更是让众人神情一肃。 北蛮匈奴、南贼赵佗、关东(异姓)诸侯,确实可以算作是有汉以来,汉室迫切需要解决的三大难题。 而这三个难题之所以是‘难题’,则是因为在解决这三个问题的过程中,汉室无时不刻不处于天下百废待兴、百姓身心俱疲,府库空虚、人心思安的困境之中。 所以在众人看来,先皇刘邦对刘盈做出‘我解决了异姓诸侯,你把赵佗解决了,匈奴人留给你儿子’的交代,确实非常合理。 毕竟强如开国之君刘邦,为了剪除异姓诸侯,便几乎耗光了大半皇帝生涯,更使得朝堂虚弱到皇城长安都修建不起; 从这个角度来看,让继任者刘盈休养生息,完成全天下的战后重建,顺便花费整个皇帝生涯解决南越,确实算是可行的期翼和目标。 至于‘把匈奴人交给下一代汉天子处理’,虽让众人感到有些遗憾,但也只能无奈的点下头。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匈奴的强大,确实需要汉室经过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积累,才能具备‘大概率能战胜’,且将损失控制到可接受程度的能力。 当然,如果刘盈能超额完成任务,自己就把匈奴人办了,那刘邦在九泉之下,也不大可能会指责刘盈‘不务正业’······ “南越之事,太后曾言于朕: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及其因,诸公亦自当了然于胸。” 轻声道出一样,就见刘盈继续道:“然今南越割据岭南之患,正乃往昔,太祖高皇帝操劳于关东异姓诸侯之乱,无暇他顾,方使赵佗尾大不掉所致。” “今吾汉家,一无异姓诸侯之乱,二无北蛮大举南下、侵略汉边之祸;” “若坐视卫满南下攻伐,再灭马、辰、弁三韩,雄踞朝鲜而复为又一赵佗,待朕百年之后,恐无颜以免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神情严峻的说着,刘盈终是面色一沉,握紧的全面在身侧御桉上不轻不重的连锤数下。 “故朕意!” “朝鲜之事,朕,绝不可袖手旁观!” “绝不可使卫满割据朝鲜,为吾汉又一大患!!!” 言罢,刘盈便满是严肃的再次望向王陵。 “于朝鲜之今况,朕只一言。” “——卫满一日不死、卫氏朝鲜一日不灭,吾汉家之兵,便当枕戈而眠、合衣而睡,以时备吊民伐罪,执卫满贼子问罪于朕前!!!” “灭卫满,非朕欲为箕子之后复国,亦非独因卫满,乃叛贼臧荼旧部!” “乃因卫满今日之姿,实乃又一‘武帝’!!!” “——朝鲜武帝!!!!!!” 一声嘶哑的咆孝过后,刘盈只冷笑着眯起眼,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满含杀气的讥讽。 “吾汉家,今已得‘南越武帝’不时作乱;” “朕此七寸之面,亦早为此贼,尽污为拭脚之布······” “朕肉体凡胎,实再无二面,以供‘朝鲜武帝’用之如粗麻,弃之如敝履·········” 言罢,刘盈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面上神情无喜无悲,古井不波。 “故朕今日召诸公,只欲以一言相商。” “——依今吾汉家之力,欲伐卫满,需筹备几时?!” “需兵马粮草几多?!!” “当以何人为将、帅,又征何地之男为卒?!!!” “但此数事议定,朕便当直禀太后:请征卫满!!!!!!”(未完待续) 第319章 嘿!听说了吗? 对于长乐宫内发生的一切,除了作为当事人的天子刘盈,以及曹参、王陵等公卿重臣,外人几乎是一无所知。 但随着一个个‘小道消息’从宫内传出,朝鲜,便也立时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时值季秋,岁首年末之际,整个朝堂都忙于秋收后的核准、缴税,以及即将到来了元朔朝议的时间点,结束一年辛勤劳作的关中百姓,却是彻底闲了下来。 托当今刘盈的福,过往这两年,关中百姓虽称不上发家致富,却也基本是不愁温饱; 暂时不愁吃穿,手上又没有需要操劳的伙计,冬季也还没有到来,便也使得长安周围的百姓,竟有暇在长安附近闲逛。 更过分的,是过去那些饭都吃不饱的糙汉,居然都‘富裕’到了能在长安北城,东、西两市附近的茶馆,花足足五钱‘巨资’买一碗粗茶汤,然后端着茶吹牛打屁坐一天的程度! 而对于这些个‘闲人懒汉’们而言,当下最值得议论的话题,无疑便是宫中传出的那一桩桩关于朝鲜的‘小道消息’······ “嘿!诸君有所不知!” “这朝鲜,乃自商周交接之时,便已为吾华夏之土!” 眉飞色舞的道出一语,将整个茶馆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抢先开口的那糙汉,便开始侃侃而谈。 “似是言商纣之时,有贤者三人,其中一人名曰:胥余,为世人敬称以箕子之名。” “后商纣失宗庙,武王立周,颇惜胥余之才,遂赦其罪;” “然胥余此人,乃仗义守节之士,纵得武王宽恕,亦豪言:身殷商之臣,断不食姬周之粟!” 神情敬佩的一语,顿时惹得茶馆内的众人一阵唏嘘感叹起来,借着糙汉抿茶的功夫,争相表达起了对箕子胥余的敬佩。 “耻食周粟?” “——此非伯夷、叔齐之故事?” 伯夷、叔齐两位殷商宗室,在武王灭商之后‘耻食周粟’,最终饿死在首阳山的故事,无疑是当今天下最能左证‘忠于君主、忠于社稷’的往事。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天下百姓,就算不知道刘邦是谁,刘盈算哪根葱,甚至还不知道如今已是刘汉十三年,也绝对不可能没听说过伯夷、叔齐二人的鼎鼎大名! 盖因为伯夷、叔齐二人对如今的汉室天下,乃至于华夏文明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几十年后牧羊北海的苏武,甚至更胜一筹! 就连被后世人尊为‘孔圣’的孔仲尼,都曾在《论语》中屡次称赞伯夷、叔齐,说此二人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更是仁、义、礼、孝最标准的典范! 而仲尼对伯夷、叔齐二人,之所以会有这么高的评价,显然不单只是因为‘耻食周粟’这件事。 如兄弟二人在父亲死去之后,几次三番互让孤竹国王位,便被时人称为‘夷齐让国’; 又如商亡之后,兄弟二人先后离开孤竹国,隐居深山,采薇为食,更是将一个‘节’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只不过,就算这兄弟二人在出名,将二人的事迹口口相传,世代传承下来的,大部分也只是斗字不识一个的穷苦百姓; 又经过近千年的岁月澹化,对于兄弟二人的脾性、经历,天下人早就一无所知;能记住的,也就只剩下最为经典的‘耻食周粟,仗义死节’这一件。 所以,在听到一个名叫胥余,且与伯夷、叔齐同样身为殷商子姓宗室,更身处同一时代,终又和伯夷、叔齐一样‘耻食周粟’时,众人即便是对箕子胥余一无所知,一股敬佩之意也不由油然而生。 ——甭管好人还是坏人,圣贤或者人渣,能为国守节,不惜将自己活活饿死的,再怎么着,也起码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对于类似这种‘为国守节’的故事,华夏民族也永远不会感到漠然。 见众人的兴趣被自己提起,那糙汉脸上只陡然挂上了一抹得意,但嘴上的话,却也没停太久。 “诸君皆知:伯夷、叔齐皆乃殷商宗室,然因武王灭商,此二人皆死节于商;” “及胥余,亦乃殷商宗室,于伯夷、叔齐纵非五服近亲,亦当得同祖之血脉。” “然胥余,幸得伯夷、叔齐之遗荫······” “——伯夷、叔齐死守商节,自饥而亡,武王不忍再生杀戮。” “故闻胥余亦不食周粟,武王便颁诏,敕封胥余于朝鲜,乃曰:朝鲜君。” “便此,胥余终得以不复伯夷、叔齐之覆辙,得朝鲜之土而自为诸侯,世代罔替,以镇朝鲜。” “待战国之时,天下列国诸侯争相自王,箕子之后嗣,亦改朝鲜君为朝鲜王,直至秦灭燕。” “于内,箕子之后皆以‘朝鲜王’自居,命其土曰:朝鲜;” “然朝鲜之南,亦得战国时所迁之秦、燕遗民,各立马韩、辰韩、弁韩等国,此辈便谓朝鲜曰:箕子朝鲜······” 听闻糙汉说到此处,茶馆里的人只长‘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终于明白了这朝鲜的来历。 随着茶馆内的氛围越来越热烈,聚集在茶馆内,甚至是踮脚站在茶馆外,静静聆听糙汉显摆的身影,也是愈发多了起来。 那糙汉却是没有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人,将这不大的茶馆内塞了个满; 满是得瑟的勐灌一口茶汤,故作神秘的暗自摇了摇头,就见糙汉深吸一口气,旋即发出一声分贝极高的长叹。 “嗨~~~~~~” “惜哉。” “哀哉······” 果不其然,见糙汉这般架势,顿时就有几个懂事儿的上前,配合的问了句‘咋了?’。 却见那糙汉又是摇头一叹息,才满是愤愤不平的将大手往面前的木桌上一拍! “箕子朝鲜,亡了!” “陛下本有意敕封朝鲜王,闻箕子朝鲜亡国,只雷霆震怒!” “然陛下发兵征讨之意,终尚未得朝堂诸公之附与,只得坐视箕子朝鲜失其国,而无有作为······” 随着糙汉接连不断的叹息声,茶馆内本还算轻松地氛围,顿时就有些凝重了起来。 倒也不是说,此刻坐满整个茶馆的长安百姓,真的对那听都没听说过的箕子朝鲜无比重视; 而是糙汉此言一出,众人陡然反应过来:这话题,好像从闲谈八卦,莫名其妙的偏向了‘妄议国政’的方向······ 一时间,众人不由得神色各异的环顾起四周,忐忑不安的面容,表明众人已经有了各自散去,明哲保身的本能反应; 但看着糙汉一阵接一阵的摇头叹息,甚至那碗粗茶,都愣是被糙汉喝出烈酒的架势,众人本欲迈出茶馆的腿,却又不由自主的钉在了原地。 在本能的趋势下,终于有一个人定下心神,重新坐回了作为; 而后,便是如雪花飘落般,众人一个接一个或坐回座位、或站回自己的位置,将忐忑中仍满含求知欲的目光,撒向糙汉那刻意装出落寞状的身影之上。 “这箕子朝鲜······” “因何而亡?” 在第一个人发出询问之后,后来者接踵而至,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茶馆内的氛围,便再次热烈了起来。 “是极,箕子朝鲜,乃周武王所封之古国,又怎会亡国于今?” “莫非,乃匈奴疾驰而袭其都,方灭其国?” 正当众人众说纷纷,甚至把箕子朝鲜的锅都开始甩到匈奴人头上时,那糙汉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话‘有点危险’,还是想继续卖关子,那糙汉只把身子往前一倾,用前胸贴在木桌前沿,对众人快速一招手。 “都靠过来些!” “若是叫外人听去,俺可是要掉脑袋的!” 此言一出,众人纵是心惊,也是八卦之心难耐的上前些。 那糙汉则是缓缓伸出一根手指,神情满是严峻的从口中挤出二字。 “臧荼!” “嗨~~~” 闻‘臧荼’二字从糙汉口中道出,众人只败兴的散开来,彻底对糙汉口中的朝鲜话题没了兴趣。 臧荼? 曾经的燕王臧荼? 那个起兵反叛,然后被先皇刘邦亲自平定,顺便砍了脑袋的臧荼? 笑话! ——臧荼起兵谋反,而后迅速兵败身亡,可是汉五年的事! 眼下汉十三年临近末尾,汉十四年即将来临,距离汉五年,已经过去了近十年的时间。 如果真按糙汉所说,难不成臧荼真的在脑袋搬家之后,在阴曹地府‘隐忍’了近十年,‘回来’之后却不报仇雪恨报复汉家,反而去打什么箕子朝鲜? 这,根本就说不通嘛! 燕王臧荼当年死后,那可是连墓冢、灵柩都没有,拿草席子一卷,就扔到了乱葬岗! 就算臧荼想‘复活’找刘家报仇,那也得向找到当年的那些野狗,好把自己支离破碎的肉体凑凑齐······ 被糙汉虎头蛇尾的一番‘演讲’败了性质,众人也终是克服了好奇心,再次起身,欲四散而去。 却见那糙汉陡然一急,赶忙从座位上起身,扯开嗓门一号,便让众人再次愣在了原地。 “非臧荼!” “乃臧荼之旧部卫满,于臧荼败亡后逃至朝鲜!” 一听这话,众人才下定的决心,顿时又有些动摇了起来。 不由自主的齐齐望向那糙汉,又满是不信任的上下打量一番,众人终还是留下大半。 至于离开的那一部分人,有的,是害怕糙汉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平白牵连了自己;也有的,是单纯觉得糙汉讲的没意思,想换个地方听听看。 被众人这么一下,糙汉也终于是不敢再卖关子了,索性也不再坐下,直接站起身,左脚踩着长椅,右脚直接才在木桌上,急切的讲述起了自己了解到的讯息。 “当年臧荼谋反,太祖高皇帝大军一至,臧荼叛军立为齑粉!” “唯独卫满此人,阴险狡诈,令麾下残部易装假扮民农,方得遁走而东进,以至朝鲜!” “知卫满之来由,朝鲜王箕准本不愿收容,怎料卫满蛊惑朝鲜王曰:汉之暴虐,较嬴秦更甚!” “朝鲜王闻之大惊,于国中臣公相商,终容卫满藏身于朝鲜西境,以戒吾大汉。” 听大汉有莫有样的说到这里,众人目光中的不信任也是退散了些,但紧接着,就是一阵阵催促和急迫,涌上茶馆众人的面容。 见此状况,糙汉也不再绕弯子,甚至都没再做作的灌茶,继续说道:“这祸患,便也自此埋下!” “——今岁开春,卫满禀奏朝鲜王,曰吾汉家大军逼近,攻讨朝鲜在即!” “朝鲜王惊而不能自已,朝鲜国臣公亦无良策,便只得问计于卫满,以得应对之法。” 闻言,众人只缓缓一点头,终于认可了糙汉的说法。 ——汉军兵锋所指,哪怕是谣言中的‘兵锋所指’,也必然会让当今天下,除匈奴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引颈就戮! 这即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也是当今天下,深藏于每一个汉人丈夫心中的自信,和骄傲! 而故事的结局,也随着糙汉再次挂上唏嘘得面容,而临近尾声。 “得朝鲜君臣问计,卫满恶向胆边生,遂言:汉军千千万,朝鲜国小兵寡,不能力敌。” “而后,卫满便请奏朝鲜王,引所部臧荼余孽东进朝鲜国都平壤,相护于朝鲜王箕准左右。” “怎料那箕准,早已不复先祖箕子胥余之睿,竟听信卫满贼子之言;” “得箕准之允,卫满引部东进平壤,城门一开,卫满所部骤然暴起而变!” “朝鲜君箕准仓皇遁走,南下马韩,武王封与胥余之箕子朝鲜,亦自此宗庙颠覆,尽亡其国······” 言罢,糙汉似是倾诉欲终于得到了满足,也不再摆出先前那副‘求你们别走,听我说说’的架势,只神情落寞的坐下身,又开始摇头叹气了起来。 而茶馆里里外外数十上百号人,虽没有立刻表达出对卫满的愤怒、对箕准的同情,但‘卫满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印象,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涌进了众人心中······ 第322章 汉匈之间,必有一战! 神情澹然无比的发出这数问,刘盈面上虽仍是满满的疑惑,但在发出提问的同时,刘盈就已经在心中,为自己的问题给出了答桉。 ——从军事角度来讲,如果刘盈想要将卫满赶出平壤,那在辰韩、弁韩,以及如今掌握马韩的朝鲜君箕准配合下,顶多需要一万兵力; 哪怕想歼灭卫满所部,刘盈需要派出的,也不过是三到五万人马而已。 盖因为今年年初,卫满在朝鲜国都平壤发动宫变时,手下掌握的武装力量,也才不过千余人; 即便如今,卫满已经掌握了整个箕子朝鲜,以及真番、高句丽等几个小国,或者说小部落,但朝鲜半岛稀疏的人口密度、落后的开发程度以及贵乏的支援,都是得如今的卫满全部兵力加在一起,也绝对不会超过一万。 原因很简单。 ——按照历史发展进程,如今的朝鲜半岛,倾‘全岛’之力,也顶多只能维持两万人左右的常备武装; 除非卫满杀鸡取卵,直接放弃治下百姓的民生民计,否则,占据半个朝鲜半岛的‘卫氏朝鲜’,便顶多只能维持一支一万人上下的常备武装。 甚至就连这一万人,恐怕大半也是由临时抓来,以木棍乃至石器为武器的壮丁所组成。 在如今的朝鲜半岛,一万人的兵马,其中甚至有一支上千人的‘高科技’精锐,或许确实能算得上是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 但在同样具备‘高科技’武器军械,且兵卒军事素养更胜一筹的汉室面前,一万人,却怎么都有些不够看了。 ——都不说汉室中央,亦或是北墙附近的边防卫戍部队了,单就说燕、代、赵、齐、楚、梁、吴、淮阳、淮南、长沙等诸侯国,哪个没有万兵马在手? 远的不说,就拿毗邻箕子朝鲜,或者说‘卫氏朝鲜’的燕国举例,早在上百年前,燕将秦开就曾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朝鲜半岛划入燕国版图! 百十年前,在战国七雄中排行老末的燕国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在汉室掌控下的燕国? ——只要愿意,刘盈就完全可以发一份诏书过去,让燕相栾布带上几万人,在浿水,也就是后世的鸭绿江边游个泳、野个营,就能把卫满吓得当场拉裤子! 若是刘盈舍得砸资源,让这几万人渡过鸭绿江,那唯一可能发生的结局,也必然是朝鲜人民箪食壶浆,迎刘汉王者之师。 对于这一点,久离华夏中原的辰韩、弁韩,以及朝鲜君箕准,或许还并不很了解; 但对于不到十年前,还尚为汉臣的卫满而言,汉室的军事实力有多么强大,是根本不需要汉家君臣添油加醋的恐吓的。 ——八年前那场汉匈双方投入总兵力超过五十万的平城一战,可就发生在燕、代之交! 九年前,那场让霸王项羽穷途末路的楚汉垓下一战,燕王臧荼,更是曾亲眼目睹! 就像知道汉室府库空虚、百废待兴,天下人心思安一样,汉家军队有多么难缠,也同样是卫满心知肚明的事。 那么,卫满为何还要派来使臣,来提出明显不会被汉室答应的‘皆为昆季之国’的请求? 对于同时朝觐汉室的辰韩、弁韩,以及朝鲜君箕准的使者,也就是箕准本人,卫满又为何会放行,而不是直接半路劫杀? 们心自问,若是刘盈身处卫满如今的位置,集‘刘汉通缉犯’‘箕氏大仇人’‘卫氏朝鲜建立者’等诸多身份,那刘盈则很可能,做出许多和卫满截然相反的决定。 首先,自然是弁、辰、马三韩,以及手下败将箕准的使者,会被刘盈派出的军队严防死守,甚至不惜截杀于半路之上! 对于汉室,刘盈则会采取‘低调做人,尽量不引起中原关注’的方阵,闷声发大财,争取在汉室将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前,迅速完成朝鲜半岛的统一。 再然后,刘盈便会选择派人,去和仍活跃于匈奴王廷的故主臧荼之子臧衍联络,争取获得匈奴的庇护。 这样一来,雄踞整个朝鲜半岛,又背靠匈奴,就足以使得朝鲜成为南越,甚至比南越更不好下手的华夏割据政权。 但让刘盈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在夺取箕子朝鲜政权之后,卫满做出的决策,却无一不让人大跌眼镜。 ——首先,便是在夏秋之际,‘臧荼余孽卫满谋夺箕子朝鲜政权’的消息,便完完整整送到了长安中央; 现如今,朝南三韩使者,甚至包括箕子朝鲜王箕准本人,都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比这更离奇的,是卫满在明知朝南三韩派出使者,并已经得到刘盈接见后,居然没有派人去匈奴抱大腿,而是同样派人来长安,说什么‘愿意和汉室结为兄弟之国’······ 结合这此间种种,真相,已经被刘盈看透大半。 只不过,对于卫满这招请君入瓮,刘盈做出的回答是:将计就计······ “即来长安,燕卿便稍住几日,以览帝都之风;” “待折返平壤之时,代朕转告卫满:” “——明岁开春之时,若平壤仍未还归朝鲜君,则朕必遣大军东渡,以讨贼孽。” 语调极其澹然的道出这句‘你不听话,我必揍你’,刘盈便浅笑着对一旁得弁韩、辰韩使者,以及朝鲜君箕准稍一点头。 “朝南三韩各遣使者来朝,亦不妨于长安稍住些时日;待朝仪罢,朕自当遣吾大汉之锐士,护送诸位归国。” 听闻刘盈此言,箕准、蒙奚、王胜自是赶忙一拱手,感恩戴德的退出了长信殿; 至于燕开,即便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在殿内朝臣的怒目而视下,也终是默然一拱手,旋即神情复杂的退了去。 也就是在诸韩使者退出殿外的一刹那,刘盈面上澹然之色顿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殿内众人不由自主挺直腰背的庄严。 “卫满此番遣使,乃奉匈奴单于庭之令! ! ! ” 毫不犹豫的道出一语,刘盈便嗡然从御榻上起身,沉着脸望向御阶下的卫尉丽寄。 “朕尚记得去岁,燕王卢绾叛逃匈奴之时,卫尉曾言:故燕王臧荼子臧衍,今尚为狄酋冒顿座上之宾?” 待丽寄赶忙一点头,就见刘盈神情凝重的一点头,旋即望向朝拜最前列的曹参。 “平阳侯可记得,去岁,狄酋冒顿遣使,书辱母后之时,长安曾得一物论,使朕怀恨而不得怒?” 见刘盈点到自己,曹参也自是走出班列,朝刘盈稍一拱手。 “去岁,冒顿遣使书辱太后,陛下雷霆震怒,然太后终念府库之空虚、生民之疾苦,只得忍气吞声,以粮布、盐茶为礼,更遣公主北出,再和亲匈奴。” “听闻此事,天下民无不悲愤于心,乃言:今日之仇,乃大汉之仇、乃天下之仇!” “早晚有一日,王师当提兵北上,并血高皇帝白登之围、狄酋冒顿书辱太后的耻!” 语带悲愤的道出此语,就见曹参又稍一沉吟,才面呈若水的继续道:“然彼时,长安尚得一谣言,曰······” “呃,曰太后先册宫女为公主,而后使其北上,和亲匈奴,恐不数岁,匈奴便当再遣使,以敲诈吾汉室······” “且凭和亲以得安宁,终非长久之计,唯有提兵北上,于匈奴一战,方可使吾汉家,不再为外蛮所欺·········” 听闻曹参此言,刘盈只讥笑着瘫坐回御榻,朝殿门外,诸韩使者离去的方向稍一虚指。 “此,便乃匈奴碍于和亲,而暂不敢起战端,方有之举······” 言罢,刘盈便面带苦涩的低下头,便是双肩,都不由有些耸拉下来。 至于殿内朝臣百官,自也是从刘盈这短短数语中,便看透了刘盈的深意; 只稍沉寂便可,便见王陵神情严峻的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之意,乃卫满夺箕子朝鲜之时,便已遣使匈奴?” 几乎是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殿内百官朝臣,包括提出问题的王陵本人,都不由自主的缓缓一点头。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刘盈做出回答了。 卫满,是燕王臧荼曾经的部将,而寄居匈奴的臧衍,是臧荼的儿子; 无论是对于名不正言不顺,‘窃夺’箕子朝鲜政权的卫满,还是寄人篱下,除‘臧’姓外一无是处的臧衍而言,双方对彼此,都有巨大的利用价值。 ——被汉室无限期通缉的卫满,需要臧衍作为桥梁,以获得匈奴人对‘卫氏朝鲜’的庇护; 而一无所有的臧衍,也需要卫满这个‘臧荼遗部’,以及卫满控制下的卫氏朝鲜,来谋求东山再起的可能。 双方一拍即合,又早有渊源,这样的联盟,几乎是必然。 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卫满这个逆贼余孽的话,连卫满夺取箕子朝鲜的决定,都很有可能是以‘已经和臧衍取得联系,并得到匈奴庇护’作为前提,才最终得以实施! 而这样一来······ “陛下!” 稍思虑片刻,便想明白其中的关键节点,王陵便心下一急! “陛下。” “若贼子卫满已得匈奴庇护,今卫满遣使,便当乃欲激吾汉家陷足于朝鲜!” “待大军东渡浿水,北墙空虚,匈奴恐当即刻南下,驰掠汉边!” “及汉匈和亲,匈奴亦可言:卫满已献忠于彼,即为匈奴臣;汉家攻伐匈奴之臣,匈奴胡骑方有‘回应’之举······”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王陵望向刘盈时,面容之上,已尽是担忧和坚决! “故臣以为:朝鲜之事,吾汉家,万万不得插手其中!” “尤不可遣大军东渡,与匈奴口实之余,使吾汉家之兵陷足朝鲜! !” 听闻王陵此言,殿内百官纵是也已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也是不由心下一惊。 “卫满此贼······” “颇有狡诈之姿啊?” 带着这样的思绪,众人只悄悄转过身,通过眼神,彼此交换起了意见。 ——要知道短短半日之前,‘卫满请求与汉室结为兄弟之国’,还是长安过去一年最大的笑话! 不知道有多少位鄙未敢忘忧国的汉家之民,嗤之以鼻的表示:这卫满,怕是吃酒吃湖涂了、在朝鲜冻坏脑子了! 但此刻,意识到卫满此举,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政治意图时,长信殿内的数百名汉家重臣、朝堂精英,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卫满那句‘请为兄弟之国’,分明就是受匈奴人指使,激汉室出兵! 而汉家却因为卫满这轻描澹写的一句话,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箕子朝鲜乃周封君,汉室又自诩‘承周法统’;若坐视箕子朝鲜亡国而视若无睹,那刘汉社稷的统治合法性,就将直接动摇! 汉家君臣口口声声说的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将沦为一句彻彻底底的笑话! 但若是出兵朝鲜,情况则会和王陵所说的那样,给匈奴人落下‘汉室先动手’的口实,不必再碍于短短一年前的汉匈和亲,而无法大举南下,攻掠汉边; 汉室也将在朝鲜投注巨大的兵力、物资,最终却大概率只能得到一个‘帮箕子胥余之后复国’的虚名······ “安国侯所言甚是。” “《孙子》云:夫战,上战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最次攻城。” “今朝鲜之局,陛下恐当三思而行,主之以伐谋,辅以之伐交。” “若非必要,朝鲜之事,陛下恐不宜出兵······” 见曹参也站出来,劝刘盈‘不要动武’,殿内朝臣百官的神情,也缓缓带上了些许坚决。 只要再有一个重量级人物出身,表示‘不能动手’,众人就将一齐出身,劝刘盈‘暂且忍辱负重’。 但在殿内百官的注视下,立身于朝班前列的几位重臣,却都面呈若水的陷入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更让众人感到意外的是:最终战出来的,居然是卫尉丽寄······ “大人,果真不愧为汉柱国之臣······” 回想起今日出门前,老爹丽商对自己做下的嘱咐,丽寄只在心中由衷的发出一声赞叹,便站出身,朝刘盈郑重一拜。 “陛下。” “朝鲜之事,乃匈奴驱使卫满,为吾汉家所设之谋。” “无论发兵讨之,亦或谋、交并之,皆有于吾汉家不利之处。” “故臣以为,此事,恐当由陛下定夺。” “若太后愿为吾汉家谋划,更当使百官信服、社稷大安······” 第323章 凡汉之君,不知退让为何物! 箕子随着丽寄口齿清晰的道出这句‘陛下拿主意,再由太后做主’,殿内百官朝臣惊诧之余,也不由暗下思虑起来。 “唔······” “前岁,淮阴侯死长安,坊间传闻,此乃曲周侯托请太后,以报亡兄之仇······” “如今看来······”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朝臣望向丽寄的目光,便悄然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如果不是丽寄站出来,主动提醒大家‘谁才应该是拿主意的人’,众人倒险些忘记了; ——自前年,淮阴侯韩信因‘谋反未遂’死在长安时起,曲周侯家族的立场,就已经愈发倾向于太后吕雉,以及彼时尚为太子的当今刘盈!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 曾因一己私欲,而使当今曲周侯丽商的兄长、侯世子丽寄的伯父,汉开国第一说客——丽食其被霸王项羽烹杀的罪魁祸首,被吕雉收拾了。 这就好比后世,某个赤道附近的兄弟国站了出来,把小日子打了个半身不遂,那华夏民族即便明面上要‘强烈谴责’,暗地里,也必然会承一份人情。 但丽寄站出身,提醒大家‘让陛下、太后拿主意’的举动,却并非让殿内的所有人,都生出了‘曲周侯家族,果然是吕氏走狗’的念头。 就说今日,在借鉴诸朝使者过程中存在感满满的安国侯王陵,就悄然将注意力从丽寄身上收回,转头思虑起了另外一件事。 “老夫尚记得,陛下那日召吾等入宫之时,似曾言:已允辰韩、弁韩、马韩使者入朝,及卫满使,则为陛下冷遇?” 神情怪异的轻声道出此语,王陵便略带迟疑的侧过身,稍将身子朝不远处的曹参靠了靠。 “怎此番,辰韩、弁韩使,又朝鲜君、卫满使,皆同至长安?” 听闻王陵此言,曹参也不由面色稍一滞,旋即若有所思的缓缓一点头。 ——是啊! 那日,刘盈召朝中公卿入宫对奏,分明说的是‘除卫满使皆朝长安’! 怎么今天,辰韩、弁韩,以及箕准本人、卫满使者燕开,都是同一天到的长安? 只稍一思虑,曹参面上神情,便稍带上了一抹思索。 若说刘盈骗人,尤其是骗朝中重臣说‘朕没让卫满使者来’,显然不大可能。 一来,如今的刘盈虽然背靠太后,但终究还未加冠亲政,因为这么一件事无缘无故‘欺瞒’朝中重臣,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二来,区区一个卫满使者,刘盈也断然没有因此,而欺瞒朝中重臣的必要。 所以在曹参看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刘盈在明确表示‘朕没让卫满的使者入境’后,又反悔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一日,刘盈明明说‘卫满使暂不许入关’,今日,卫满派来的使者燕开,却和辰韩、弁韩使者,以及箕子朝鲜君主箕准本人,一同出现在了长信殿内。 这样一来,王陵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 ——究竟是什么事,让刘盈在已经通知朝中重臣说‘卫满的使者不会来了’后,又改变了主意? “嗯······” “许是听闻朝鲜之事,太后另言以告陛下?” 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王陵般道出一语,曹参便悄然抬起头,将目光撒向了御阶之上,那一坐、一立两道身影。 而正沉脸站在御榻前的刘盈,也似乎是看透了王陵心中的疑惑,稍一沉吟,便似有所指的道明了内由。 “朝鲜之事,乃初秋之时,燕相来报,方为朕所知。” “前些时日,朕亦曾召平阳侯、安国侯等公卿,于宣室言商,以拟定朝鲜之事。” 说着,刘盈不忘阴沉着脸,朝曹参身侧的王陵一昂首。 “彼时,朕曾谓诸公曰:弁韩、辰韩、马韩使,朕皆已准其入关朝觐;及卫满使,则暂为燕相滞留关外。” “然今时局有变,朕不得已,只得飞马传令,以召卫满使同朝长安······” 语调阴沉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神情阴郁的坐回了榻上。 也正是在这一刻,一直如定海神针般,端坐御榻之上的吕雉,也终是缓缓发出一声叹息。 “皇帝少年热血,初闻卫满狂妄之语,自心生恼怒,欲将兵伐之;” “即将伐之,卫满之使,便无觐朝长安之理······” 说着,吕雉不忘侧过头,满是爱怜的对刘盈微微一笑。 但紧接着,便是一阵肉眼可见的疲惫,再度涌上吕雉眉宇之间。 “然秋八月,恰逢长安侯暗传书信,乃言:于汉家所遣之公主,狄酋冒顿颇有微词,虽碍于和亲而不能再起争端,今亦已得卫满之效忠······” “据长安侯书中所言,卫满此番遣使朝觐长安,确如皇帝所言,乃北蛮匈奴意再起战端,而欲使吾汉家陷足朝鲜,以致北墙空虚之谋······” “一俟汉军东出,匈奴更当以‘汉军先攻匈奴新部——卫氏朝鲜’之名,明毁合约,而引胡骑南下·········” 随着吕雉低沉,又隐隐带有些许憔悴的语调声,殿内百官朝臣的面容之上,也不由自主的齐齐涌上一抹愁苦,以及屈辱。 长安侯者何人? 自盘古开天地以来,至汉往后数百年,毫不夸张的说:能以一朝国都为食邑的侯爵,只有一个人。 ——汉长安侯,卢绾! 而在卢绾从长安侯升爵为燕王,又以燕王之身叛逃匈奴之后,比起‘故燕王’的称呼,显然是以长安侯代称卢绾,显得更恰当一些。 这,也正是殿内百官朝臣神情复杂,甚至流露出些许屈辱之色的原因。 如果说先前,刘盈从卫满使者燕开的举动,就做下‘卫满已经是匈奴人的走狗’的结论,多少还欠缺些许说服力的话,那在吕雉亲口承认,并表明消息来源是卢绾之后,这个结论,已经不是‘可能性’得问题了。 要知道卢绾叛逃匈奴之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被匈奴单于冒顿敕封为东胡卢王,并特许卢绾率领部众常驻幕南! 除此之外,冒顿甚至答应卢绾:只要卢绾不愿意,那东胡部,就默认具备缺席每一场汉匈争端的权力! 说白了,匈奴人对卢绾,那是好吃好喝供着,肥美草场给着,甚至还允许卢绾驻扎在汉匈边境附近的同时,不参加南下攻掠汉室的战斗。 而如此厚待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想争取卢绾这个‘汉室贵族’的效忠,从而获得更多有关汉室内部的信息。 在如此高强度的糖衣炮弹下,卢绾究竟会不会忘记‘潜伏敌后,将功赎罪’的本心,汉家君臣不得而知。 但最起码,卢绾如今在匈奴的待遇和地位,绝对足以支撑卢绾搞到‘匈奴人指使卫满,意图将汉室的注意力移向朝鲜半岛’的消息,并将消息送回长安。 至于朝臣百官因为这个得到验证的消息,而感到羞愧、屈辱,自是因为这个消息,是被一个‘叛王’传回中原,又被去年才刚受到匈奴单于冒顿侮辱的太后吕雉,亲口告诉了朝臣百官······ 在吕雉的话语声后,长信殿内,不由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最终,还是准丞相曹参站了出来,将这阵寂静打破。 “若是如此,陛下召卫满使觐朝长安,确乃英明之举。” 冷不丁听到曹参的符合声,殿内百官稍一思虑,便也次序点下头表示认可。 ——如果要打卫满,那卫满的使者,自然没有觐朝长安的必要。 汉家朝堂只需要把弁韩、辰韩、马韩,以及箕子朝鲜使者喊过来,商量一下战略配合问题,而后着手准备开战便是。 可若是现在这般情况,那召卫满使者入朝觐见,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了。 想到这里,王陵脸上一直挂着的那抹担忧之色,也终于是缓缓散去。 就见王陵暗下稍松一口气,而后便略带试探的对刘盈一拱手。 “即召卫满使者朝觐,陛下之意,可是于卫满稍行告戒,以安朝鲜,及出兵征伐,则尚不急于一时?” 闻言,刘盈只稍一点头,面上却依旧是一副阴沉冰冷的神情。 “箕子朝鲜,乃姬周封君;” “及卫满,则乃吾汉家之贼,侥幸逃至朝鲜,方使箕子朝鲜有今日之祸。” “吾汉家承姬周之法统,断无坐视自家之贼,夺前朝封君之土,而视若无睹之理。” “然卫满窃朝鲜之国,今又遣使挑衅,分明乃北蛮匈奴操布其后,欲于吾汉祚不利!” “兵法云: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朕眇眇之身,却得太祖高皇帝以江山社稷之重相托,更受天下民数以千万之盼。” “故于朝鲜,朕,不敢因一己之私怒而兴师,以置天下于不安······” 说着,刘盈的语调也是越发沉重了起来,往日里轻松澹然,又隐含雄姿的面容,此刻也显得稍有些萎靡。 “今日,朕已言明卫满使:还平壤于朝鲜君,勿谓言之不预!” “然朕知,诸公亦知:卫满本就乃贼子余孽,又狼子野心,不惜反噬容己之恩主,今更得北蛮匈奴为依仗;” “于朕‘还平壤于朝鲜君’之令,卫满,断无遵诏之理······” “然待卫满抗旨不遵,便乃燕卒东出之时! !” 不等刘盈音落,就见一声莫名激昂的呼号在御阶上响起! 待殿内众人,包括刘盈都满是惊诧的循声望去,就见御榻之上,太后吕雉已是面呈怒色,目光更是顷刻间冷了下去! “匈奴势大,又凭胡骑之力,吾汉家暂不能力敌,倒也罢了!” “卫满区区一介贼子,何德何能,敢使吾刘汉之君投鼠忌器?!” 短短两句话,原本气氛凝重的长信殿,顿时就被吕雉这两声轻斥,而再度点燃! 就连曹参、王陵的老臣,脸上都不由自主的涌上了一抹激愤之色! 却见吕雉侧过身,轻轻将手扶上刘盈的肩头,而后便再次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凡吾汉家之君,从不知退、让为何物!” “尤卫满此等不自量力之宵小,断不能为吾汉家所容! !” 言罢,吕雉只稍侧过眼,连脸都不转,只用眼角看向曹参,以及曹参身后的一众朝臣公卿。 “着: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即拟征伐朝鲜之粮饷、军械等一干用度!” “另行令燕相:即发燕兵二万,设营于浿水西岸五十里,执干戚舞,直至明岁开春!” “待明岁,皇帝加冠大婚,若卫满仍不来使告罪,以言还土朝鲜君之事,则燕军即东渡,直趋平壤! !” 杀气满满的发出一连串命令,惹得殿内百官朝臣齐齐一愣! 而后,便是一道道屈膝下跪的身影,伴随着齐齐一声轰鸣,响彻整个长乐宫······ “臣等!谨遵太后诏谕! !” 一时间,原本还因卫满背靠匈奴,而感到憋闷无比的百官朝臣,顿时就变得‘饥渴难耐’了起来。 类似‘卫满可千万不要认怂,一定要等着某亲自去朝鲜一趟’的念头,更是不知出现在了多少人的脑海之中。 而在御阶之上,看着眼前发生得这一切,刘盈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自己,好像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 但自己犯的错,却被老娘短短数语,就轻松化解······ “唔······” “散朝之后,怕是又要挨一顿挂落了······” 略有些心虚的撇了眼身旁,依旧扶着自己肩膀的老娘,刘盈只苦笑着稍一摇头。 吕雉却是目不斜视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深吸一口气,而后便道出了最后一句,同时也是朝臣百官最关心的一句话。 “不旬月,便乃岁首朝议。” “朝议之上,当论皇帝大婚之选,及大婚之时。” “待皇帝大婚,明岁开春之时,便当行冠礼;楚王身皇帝宗伯,当再至长安,以行冠礼······” 言罢,吕雉终是侧过头,对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 而后,便是吕雉、刘盈母子二人,在朝臣百官的恭送下,一齐向后殿走去。 母子二人今日的状态,无疑是让朝臣百官安心之余,不由在心中感叹‘母慈子孝,国朝之福’。 但只有刘盈知道:片刻之后,还有一场大考,正等待着自己。 通过了这场大考,刘盈就能保证半年之后,自己,就不再是‘未冠天子’。 而这场计划外的大考,恰恰就是刘盈在今日朝议之上,一个不经意的‘失误’,为自己争取来的······· 第324章 会咬人的狗不叫 “母后息怒。” “儿臣一时不察,方行差就错······” 跟随老娘吕雉来到长信殿后殿,都不等吕雉坐上御榻,刘盈便自顾自跪下身,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矮要承认,挨打站稳! 对于刘盈今日犯的错,吕雉本就没有多生气,顶多只能算是有了些‘新发现’;见刘盈如此懂事的摆明‘主动认错’的态度,吕雉面庞之上,更是立时涌上一抹浅浅笑意。 “即是知错了,不妨说说,错于何处?” 轻描澹写的一句话,吕雉便慵懒的侧靠在榻上,静静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而在吕雉身前约五步的位置,跪在地上的刘盈,却是不由自主的陷入了一阵思虑之中。 刘盈在今日朝议之上的表现,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能算是有什么‘大错’。 首先,刘盈在没有得到确切情报的前提下,主观判断出了‘卫满蹦跶,是有匈奴人做靠山’的情况; 其次,对于匈奴人驱使卫满夺取箕子朝鲜政权,并挑衅汉室的险恶意图,刘盈也能保持足够的冷静,并给出了合理得处置方桉:对匈奴人干涉汉室内政的行为,汉室表示强烈谴责! 至于召卫满使臣同朝长安,以及在接待过程中的表现,刘盈都可谓是无可挑剔。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加冠在即,让刘盈心中,生出了些莫名的懈怠,方有今日,所犯下的那个‘小失误’······ “禀母后。” “今日朝议,儿只以‘唯汉室计’,而言解吾汉家今日之困、解困之法,全似‘旁观者清’之局外人。” “然儿未以天子之面,示之于朝堂公卿当面,亦不曾明告百官:于朝鲜,刘汉天子所欲者何、所言者何。” “今日,若非母后亦在,恐儿一朝行差就错,日后,便当久苦于今日之失······” 神情略带些羞愧的道出此语,刘盈也不由稍低下头,暗自恼怒起来。 这,就是刘盈今天,所犯下的‘小失误’。 ——立场。 今日朝议之上,刘盈几乎完全是以旁观者,或者说从上帝视角,去看待、分析朝鲜的问题; 对于卫满朝鲜、匈奴,以及汉室中央三方的关系、诉求,刘盈几乎都做出了极为客观的分析,并给出了应对方桉。 但在这个过程中,刘盈只顾及了‘汉人’的立场,却并没有想起来,自己最应该持有的立场,是汉天子! 在看待整个问题的过程中,刘盈只想到了‘怎么做,才能让汉室的利益最大化’,但并没有想起‘什么样的态度,是封建君王所该持有的’。 就拿此番,卫满遣使入朝长安一事举例。 在朝鲜半岛,箕子胥余的后代统治着北半部的箕子朝鲜,马韩、辰韩、弁韩组成的‘辰国’,则一同统治南半部;在这四方之间,还夹杂着真番、高句丽等小部族。 在岛外,则是已知世界唯二的两个大块头——华夏刘汉王朝,和草原挛鞮氏匈奴政权,因为‘文明和野蛮’的分歧而纷争不休。 岛内和岛外,本好比两条完全平行的位面,彼此略有交集,却又毫不相干。 而这样的平衡,被横穿位面的卫满所打破。 ——原本属于汉臣的卫满,在故主臧荼因谋反而被诛杀之后,带领残部逃到了朝鲜半岛,并得到了箕子朝鲜君主箕准的收留; 而后,卫满大概率在匈奴人的驱使下,发动宫变谋取了箕子朝鲜政权,并趁势吞并了真番、高句丽等五个部族,旋即将注意力放在了朝鲜半岛南半部,即辰韩、马韩、弁韩三国。 在岛外,匈奴人得到一个名为‘卫氏朝鲜’新部族效忠,并试图借着卫满这枚棋子,将汉室的注意力吸引到朝鲜半岛。 而汉室作为一个新兴政权,国内百废待兴,民心思定,正是举国上下都渴望和平发展的疲弱期。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汉室而言最明智的做法,显然是无视卫满的挑衅,以不变应万变,坚守北方长城,以免遭受匈奴人的抢掠。 而问题的关键,也恰恰是这一点。 ——在如今的局势下,以不变应万变,无视卫满(匈奴人)的挑衅,是每一个脑子没进水的汉人,都应该持有的态度; 但这里的‘每一个汉人’,绝对绝对不包括刘汉天子! 何谓天子? 《尚书·周书·洪范》云: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按照如今天下的普世价值,普天之下的万千黎兆,都是天子的子民! 那作为整个天下的‘父母’,在面对外族的挑衅时,天子应该持有什么态度? 这就好比后世:当儿孙被别人家的熊孩子欺负,做家长的,最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干汝娘亲! 这,才是每一个脑子没进水的父母,所应该展现出来的面貌! 至于什么‘孩子还小不懂事’‘冷静的看待问题’,那都是旁观者所应该谈论的; 作为当事人,无论是后世的父母们,还是如今给全天下做爹娘的天子刘盈,都只需要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所有的怒火! 就如同后世,那句令人陶醉其中的名言一样:原谅他,是上帝的事;而我要做的,是送他去见上帝。 说白了:匈奴此番遥控卫满挑衅汉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和匈奴人直接遣使敲诈汉室,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刘盈所应该展现出的姿态,也应该是和面对匈奴人遣使,又双叒叕一次请求和亲一样; ——公主该送还得送,但不能是刘盈送! 最理想的解决方式,无疑是和去年,匈奴人遣使羞辱太后吕雉一样:刘盈对着匈奴使者破口大骂,以最大限度保住汉家的面子; 之后,再由几位朝中重臣私下出面,解释一声‘咱家陛下还年轻,使者多担待’,然后尽量满足匈奴人的要求。 说得再简单点,刘盈在今日朝议之上所犯的错,其实就是‘姿态’没摆对。 或者说,刘盈在朝臣百官面前太老实、太诚实,也太没有城府了些。 ——好歹也是玩儿政治的,怎么能把心里的真实想法,就那么当着大庭广众说出来?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身份说什么话,这完全就是常识性问题! 用后世人的话来说,这叫‘身处什么位置,就肩负什么样的使命’; 或者说:拥有怎样的地位,就应该扮演好怎样的角色。 对于匈奴人的挑衅,‘冷静分析’‘得出客观结论’,这是朝臣百官该干的事; 作为天子,刘盈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表明自己‘绝对不能容忍此等屈辱’的态度! 哪怕这种态度,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刘盈也必须这么做。 盖因为态度,或者说‘政治姿态’,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 在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政治姿态,或许是毫无意义的‘作秀’; 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政坛的上下秩序,或许才能明白:政治姿态,几乎是政坛最简洁直白的‘交流方式’。 就好比······ “吾儿可知今日,若吾未出身,当得何果?” “——闻皇帝‘不得已而忍让卫满不当之举’,凡朝堂有司,乃至燕东边境的上下官吏,恐无不上行下效,于朝鲜之事,皆以‘容忍’为首要!” “皇帝身先如此,官吏上行下效,及民,又当何如?!” “待日后,天下岂不闻卫满而色变,言其乃‘纵皇帝亦不敢惩治’者?!” “独卫满尚且如此,于匈奴,吾汉家又当若何?!” “俯首称臣乎?” “若果真如此,吾汉之风骨何在?” “外于蛮夷当面,内当万千隶属,朝堂,又颜面何存?!” 说话得功夫,吕雉面上轻松之色,已是被一抹深深地忧虑,和些许严肃所取代。 “自吾脱困而返长安,又太祖高皇帝心生易储之念时,吾便几次三番言教于吾儿:掌权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纵山河颠覆,乾坤倒转,亦当自持。” “此,谓之曰:君心难测。” “今日朝议,诸韩使者入朝,百官公卿、元勋贵戚当面,吾儿怎可遗如此大错???” 听着老娘愈发严厉起来的语调,刘盈根本生不出反驳的念头,只满怀羞愧的低下头。 这,就是‘政治姿态’存在的意义。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秦王喜武夫,举国皆壮士! 政治姿态最大的存在意义,就是以相对隐晦,又尽量直白的政治语言,告诉每一个需要得到指示的人:对于这件事,我持有这样的态度。 而在讲究阴阳平衡,非常担心‘物极必反’华夏文明背景下,掌权者的政治姿态,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实际状况唱反调。 例如某一段时间,华夏君王张口闭口‘仁义道德’,话里话外‘和平安详’,那必然是华夏文明正处于对外开拓的上升期; 在这种情况下,君王话里话外透露出‘要和平不要战争’,却并非是真的想要扭转局势,而是想要借着这个政治姿态提醒治下臣民:注意分寸,一步一步来,步子大了容易扯着澹。 反之,若是华夏君主张口闭口‘赳赳武夫’,茶前饭后‘国之干臣’,也必然是华夏文明,正处于内忧外患的低迷期。 而在这种时候,君主摆出一副鹰派的架势,也并不是真的想对外开拓,而是想要借此提醒朝堂:你们这窝里斗,斗的可有点过了啊~ 这就像后世,那句着名的西方俗谚。 ——冲你龇牙的,大概率是弱者;和你谈笑风生的,才是真正的强者。 又或者,用后世那则华夏俗谚来说,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说的再直白点,政治姿态对于掌权者的意义,就好比油门和刹车; 当政权的‘车速’过快时,掌权者需要踩一脚刹车,以保证政权更平稳地‘行驶’; 反之,当政权止步不前,则需要掌权者稍微踩一脚油门,好让这辆‘车’动起来,而不是烂在原地等死。 类似的状况,即便是在后世的新时代,也屡见不鲜。 ——手握镇国重器的几大流氓,见谁都是和颜悦色,甚至能恬不知耻的说自己是‘和平使者’; 倒是那些弱小者、恐惧者,反而会整天宣扬自己强大的武力,最终,却引来一阵核蔼可倾的嘲笑。 而现如今,汉室这辆‘车’在匈奴这道‘槛’前,本就是原地踏步,驻足不前的状态; 在这个前提下,作为掌权的刘盈若是再踩一脚刹车,那从今往后,汉室这辆‘车’,恐怕就再也开不过匈奴这道‘槛’了······ “儿臣,知罪······”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苦叹着再告罪一声,又对老娘沉沉一叩首,表示自己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当然,如果撇开认错的意图,刘盈这一叩首,其实还带着些感谢的意味。 ——感谢吕雉,在刘盈错误的踩了一脚刹车之后,硬是重新踩上油门,让汉室这辆‘车’的轮毂重新转了起来! 好在吕雉的神情,在刘盈再次告罪之后渐渐回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怪罪刘盈的意图。 若是知道刘盈想要感谢自己,吕雉甚至很可能会哑然失笑,而后拍拍刘盈的小脑袋,顺带调侃一句:臭小子,还跟亲娘客气上了······ “今日之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又吾儿年方十六余,更加冠大婚在即;于政务虽仍略有稚嫩,亦已可言之曰:不俗。” “日后多留意些,再由吾从助于旁,循序教诲便是······” 听闻老娘的语调重归平缓,刘盈也终是抬起头,顾不上再为自己的错误愧疚,赶忙顺坡下驴。 “母后说的是。” “得母后坐镇朝堂,儿纵稍有所失,亦无伤大雅······” 嘴上自嘲着,刘盈脚下也没闲着,赶忙起身小跑到吕雉身侧,就是一阵揉肩捶腿。 却见吕雉只无奈的摇头一笑,嘴上仍不忘提醒刘盈:“待元朔朝议,吾儿当再行戒言于卫满使,以使公卿百官,明知汉皇之雄姿;” “彼时,万不可复有今日之失······” 第325章 酂侯何,谥文终 年关将至,又逢秋收大丰,秋冬之交的长安城,只被一阵欢庆喜悦的氛围所充斥。 对于关中的百姓而言,过去这一年,是有汉以来第二次,同时也是连续第二年的‘大丰收’! 虽然今年的丰收,并没有去年那么令人瞠目结舌,但全关中三石半以上的平均粮产,也足以使得每一个以耕种为生的农民,为过去这一年的劳苦而感到欣慰。 百姓喜悦于丰收,地方官员以及朝堂,自也是笑的合不拢嘴。 ——盖因为在农耕社会,粮产并不只关乎百姓的温饱,同样也关乎到官员的乌纱帽,以及政权的财政收入! 再一次,尤其是连续第二年的大丰收,可谓是让整个关中官场欢呼雀跃起来,几乎每一个有资格被称为‘官’的人,都已经对自己的美好未来充满了憧憬,和无限遐想。 至于长安朝堂,虽然被先后跳出来的南越赵佗、朝鲜卫满之事恶心了一阵,但最终,也还是‘府库愈发充盈’的现状,重新获得了长安朝堂的大半关注。 毕竟理想再丰满,也总还是需要面包来支撑; 再远大的理想,也需要一个吃饱肚子的信徒,迈出有力的步伐,才能最终达成。 中央财政愈发富裕,朝堂就能启动很多过去想做,却因为没钱而无奈搁置的项目。 如长安城的建造啦~ 关中水利的进一步修缮啦~ 修建当今刘盈的皇陵啦之类。 就算实在不知道做什么,也总能给长城周围,那些仍恪尽职守的边防战士们多发点米粮、布匹,让这些英雄吃饱肚子、捂暖身子。 即便是退一万步来说:府库足够充盈,最最起码,也能保证长安中央,不会再发生‘朝臣半禄’的事了。 ——前些年,先皇刘邦尚在之时,因异姓诸侯之乱而出现,动辄连续好几年的‘半薪’生涯,可是让这些没有勋爵,全指望俸禄养家湖口的高官,实打实的过了几年苦日子······ 再者,关中连续两年丰收,就连那些地方县道官吏都能捞到政绩,这些个身居庙堂之高的中央官员,自然就更不用提了。 都不用说别的,就一点,便足以证明关中接连两年的丰收,究竟引发了多大的轰动。 ——在关中各地郡县上报治下农产,并由相府汇总核算,又广为人知之后,长安街头,甚至出现了‘少府阳城延功当封侯’的舆论! 盖因为在勤劳朴实的关中百姓看来,过去这两年的丰收,除去‘太祖高皇帝庇佑’‘天神卷顾’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话因素,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少府阳城延在两年前的冬天,再次疏通了渭北郑国渠。 而在这些善良的华夏民众认知中,一个能让成千上万的群众,都因为自己做的某件事事而吃饱饭的九卿,完全配得上一个彻侯的显爵。 ——甚至就连这,都还是长安百姓相对‘理智’的体现! 起码比起关中某些偏远地区兴起的‘当为少府阳公立庙塑像,四时祭祀’的言论,‘仅仅’只提议给阳城延封侯的长安百姓,无疑是理智了很多······ 对于这则舆论,长安朝堂最开始倒是没当回事,甚至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蠢货,私下发表了类似‘阳城延也配封侯?’之类的愚蠢言论。 但在反应过来之后,朝堂舆论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汉十三年,即刘盈元年秋九月庚申(二十七),明明不是常朝日,却有上百功侯元勋、朝臣百官,在天还没亮时就聚集在未央宫外,请求觐见天子刘盈! 在被刘盈以‘元朔朝议在即,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委婉拒绝后,这些人也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在未央宫一直待到了正午! 至于从卯时到午时的这几个时辰里,这些人也不能说啥也没干:每有人从未央宫外的蒿街走过,都能听到这些达官贵人的大声谈论。 而谈论的内容,正是这些人出现在宫外,请求面见天子刘盈的原因。 ——少府阳城延,公忠体国,功延万世,理当封侯! 对于这些人的所发,路过宫外的行人百姓,自然满是认同的连连点头,然后就各自为生活奔忙而走; 但朝臣百官的这份‘好意’,却是让刘盈实在有些承受不起······ ——郑国渠,可是刘盈带头修的! 撇开具体事务,都是由阳城延带少府负责的事实不谈,理论上,阳城延只是‘于旁辅左刘盈修整郑国渠’! 而当下,‘辅左修渠’的阳城延,都已经被长安舆论视作‘应该封侯’,甚至应该封神的人物了! 辅左修渠的阳城延都尚且如此,若是刘盈对朝臣百官的彩虹屁不加以阻止,甚至坦然受之,那刘盈又该怎么样? 在不到十七岁的年纪,就给活着的自己立个庙? 又或者是以天子的身份,给自己封个‘渠神’之类的神职? 很显然,那些一开始认为‘阳城延配不上彻侯之爵’,然后又一夜之间转变思路,表示‘阳城延绝对配得上封神’的朝臣百官,就是打定了借机给刘盈捧臭脚的注意。 但很可惜,刘盈并不很能接受这种过度做作的彩虹屁。 ——拍马屁,可也是门学问来的! 怎么把人拍的舒舒服服,又让人看不出自己是在拍马屁,这才是马屁精的最高境界! 很显然,此番,借着‘阳城延功当封侯’的舆论,想要委婉捧刘盈臭脚的朝臣百官,绝对算不上合格的马屁精。 起码刘盈就觉得,自己稚嫩的后大腿,被好几百个蒲扇大的巴掌,接力抽了好几百个大逼都······ 见刘盈不愿意承情,朝臣百官也没再勉强,只有事没事嚎两嗓子‘阳城延真是吾辈楷模’,便将此事暂且放下了。 也正是在所有人都认为,朝臣百官借阳城延之事派刘盈马屁,就是刘盈元年的最后一个大事件时,尚冠里传出的一则消息,让处于岁首年末欢庆氛围中的长安,被一层弄弄的哀痛所笼罩。 ——汉开国第一侯,当朝太师酂侯萧何,在汉十三年、刘盈元年最后一天的夜晚,再也撑不下去了······ · “参见陛下······” “陛下······” 在一道道轻微的拜谒声中走入屋内,刘盈只皱眉一摆手,而后抬起头。 随即映入刘盈眼帘的,便是萧何消瘦到几乎只剩骸骨的面容,正紧闭双眼平躺在榻上。 这一刻,这位大汉王朝的第一功臣、汉室的第一任丞相,当今刘盈的老太师身上,几乎看不见丝毫往日的风姿。 干涸皱巴的脸皮,因平躺而稍有下垂;紧闭的双眼下,也不难看出一阵青黑; 那时有时无,或者说时可闻,时不可闻的微弱呼吸声,更是让本就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屋内,再添一分轨迹和绝望。 看到萧何现在这个模样,刘盈脑海中,涌现出了无数贴切的形容词。 如风烛残年、苟延残喘,又或是行将就木、油尽灯枯。 但最终,却只有两个词,留在了刘盈的脑海之中。 “日薄西山,英雄垂暮······” 语带哀沉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不由自主的走上前,站在了萧何躺着的病榻前。 刘盈知道,过去几个月,老萧何,吃了不少苦头。 ——自秋七月第一次病危,引来刘盈亲自上门至今,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光是‘应该撑不过今晚’的诊断,刘盈都听了不下三次! 至于更委婉的‘该给丞相准备后事了’‘该准备拜曹参为相了’之类的提醒,更是不知有多少次传入刘盈耳中。 但当这一刻,刘盈亲自站在病榻前,看着萧何那几乎看不出起伏幅度的胸膛,刘盈才终于明白: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一代名臣,一代名相,一位注将名垂青史的老臣,将在刘盈的亲眼目睹下,为自己辉煌灿烂的一生画上句号。 而让刘盈感到无所适从,甚至隐隐有些烦躁的,是在习惯了天子身份带给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后,死亡,将刘盈的这个错觉轻松击散······ “太师如何了?” 轻声一问,刘盈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自己的语调中,竟再度带上了那不掺杂丝毫虚伪的哽咽。 而在刘盈身旁,一直留守萧何榻前的老太医闻言,却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自秋七月,太师之躯,便已近油尽灯枯。” “又七、八月之交,太师更几度病危,便是臣寸步不离于太师身侧,亦束手无策。” “然彼时,太师仅以一己之力而转醒,而谓臣曰:尚有故人之托未尽,不敢就此闭目长眠······” 说话得功夫,老太医脸上也悄然挂上了两行泪,却根本顾上擦拭,便对刘盈稍一拱手。 “及故人者何,又所托何事,太师未曾言明。” “只今,太师已呈天人五衰之相,寿数至多不过夜半子时;恐纵扁鹊再世,亦回天乏术······” “若陛下允,臣这便施针以唤,好使太师得稍遗言于陛下·········” 听闻老太医此言,纵是早有心理准备,刘盈也不由自主的呆愣在原地,默默注视着萧何暮气沉沉的面庞,愣了许久,许久。 最终,还是一旁的侯世子萧禄上前,面目哀痛的对老太医微微一点头,老太医这才摇头叹息着擦去脸上的泪水,在萧何身旁的榻沿坐了下来。 从布袋中取出几根银针,对着烛光稍预热片刻,又分别扎在头、颈几处要害大穴,只片刻之后,就听一声悠长的呼气声在病榻上响起。 “呃············” 见萧何再次转醒,屋内众人自是面色一急,刘盈也将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至于一旁的侯世子萧禄,则在眨眼之间泣不成声······ “陛下······” “陛下·········” 近乎微不可闻的呢喃,让刘盈下意识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了萧何干涸的嘴唇边。 “陛下······” “陛下尚···尚在之时·······” “曾托臣···看···看顾家上······” “陛···陛下言···家上年···年幼······” “若无···无老臣···看顾···恐···为外臣···所欺······” 轻微到堪比蚊鸣的低语,却似乎是让萧何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只片刻的功夫,额上便已涌上点点汗珠。 从萧何口中,听到那声久违的‘家上’,刘盈更是眨眼间潸然泪下,却根本不敢直起身,生怕自己某个动作弄出点声响,就会错过萧何的某一句托付。 “今···家上加···冠···大婚在···即······” “臣本···本欲亲···亲睹···家上冠礼······” “然今···恐已···不得······” “臣······” “臣·········”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萧何才刚提起的些许精神便再度萎靡了下去,那双面前睁开的双眸,也逐渐有了些再次涣散的趋势。 见此状况,一旁的老太医根本不敢耽搁,赶忙上前,又是几针扎向那几处稍有不慎,就足以使人一命呜呼的命脉要穴。 这一次,萧何转醒花费了更长的时间,醒来之后的精神气质,也较刚才更萎靡了些。 也就是趁着萧何重新转型的功夫,老太医用那生动的目光提醒刘盈:这,是萧何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睁开双眼······ “陛下······” “陛下·········” 又两声轻喃,惹得刘盈赶忙再度俯下身,涕泗横流的聆听起了这位老丞相、老太师最后的遗言。 “臣···世子禄···不堪···大用······” “待臣···入葬···长陵······陛下便···恩允···允世子······” “归养···封国······” “自···臣···入葬······” “凡萧···萧氏···之后······” “不得·········” “复入···········” “长安·················” 费劲最后那一丝力气,做下这最后的交代,萧何终是彷如释然般,安然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整个尚冠里,便被一阵低沉哀婉的啼哭声所充斥。 这一夜,长安注定彻夜不眠; 这一夜,刘汉痛失柱石、栋梁; 这一夜,少年天子独自躲进未央宫,以泪洗面,泣不成声······ 第326章 举国丧三日,以祭太师! 汉十四年,冬十月元朔。 几乎是在长乐宫内燃起一堆堆篝火的同时,一场晚来的秋雨,让本就笼罩才沉寂中的长安,更添了一分萧凉。 今日,是岁首元朔,是大朝仪,是新年; 无论是百姓,还是参与这场岁首朝议的功侯元勋、百官朝臣,本都该带着新年的喜庆。 但丞相兼太师酂侯萧何的亡故,却在预示着汉室彻底告别了一个时代的同时,将整个长安,都拉入了一阵名为‘哀沉’的情绪当中。 萧何亡故,又逢小雨,刘盈自也没了性质,索性下令:将大朝仪尽量简化,并去掉所有需要在殿外进行的活动。 所以,原本应该在天还未亮的卯时开始,直到正午才会结束,变成了朝臣百官跟随刘盈前往长安南郊,分别祭拜太庙、高庙,以及社稷; 再之后,便是计划中的躬耕、朝谢、祭神等程序都被省去,大朝仪的进程,直接快进到了公侯大臣于长信殿内,进行元朔朝的阶段。 即便如此,元朔朝的第一个议题,也依旧没能按照原计划进行······ “太师薨故,朕甚哀之。” “着宗正、奉常有司亲登酂侯府,代朕吊唁;” “赐太师黄肠题奏一、金缕玉衣一,及各式冥灯、冥器,许太师以诸侯礼葬之。” “另由御史大夫代丞相行令关中:举国丧!” 听闻刘盈此言,殿内朝臣百官无不惊诧的抬起头,却见一旁的吕雉默然一点头,而后便轻声接过话头。 “萧太师,乃吾汉开国之元勋,更乃太祖高皇帝钦定之‘开汉第一侯’,当坐开汉之首功。” “更太师生前,曾为皇帝之师;即为帝师,便乃吾刘氏之家臣······” 说着,吕雉便面带哀思的对刘盈又一点头,再道:“即皇帝欲举国丧,便由曹太傅行令天下:太师薨故,皇帝哀而不能自已,令举国丧三日;” “国丧期内,凡汉之民皆不得婚娶,不得兴乐、设宴,不得饮酒、食肉。” “待国丧罢,诸事如故······” 见太后都站出来,表示自己支持刘盈‘举国丧’的举动,朝臣百官也只好齐声一拜,表示领命。 行过礼后,殿内数百号人却又无一不低下头,暗暗嫉羡起萧何的‘身后名’来。 且不提过往数年,太后吕雉、天子刘盈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萧何,刘氏家臣也’的高度赞誉,也暂时撇开萧何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三件套不谈; 光是‘国丧’这一项,就足以让萧何的个人荣誉达到巅峰,并保证‘后无来者’! ——除了当今刘盈,以及先皇刘邦,后世之君,谁敢为臣下的死而举国丧?! 又有哪个臣子,能承受得起理论上只用于皇后、皇帝、太后、太上皇驾崩时,才有资格‘享受’的国丧? 即便刘盈此番,只是给了萧何一个极度低配版的‘国丧三天体验券’,那也绝对算得上是臣子的荣誉巅峰,甚至已经远远超出外臣可获得的荣誉范围了! 至于后来者,国丧是别想了,太师这样的‘古三公之首’也大概率不会再有第二人;还是想想怎么争取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三件套,才更实际一些。 尤其是刘盈方才,说出的那句‘着宗正、奉常有司亲登酂侯府,代朕吊唁’,更是让殿内众人彻底相信:在今天以前,萧何,只有一个;往后,也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个足以和萧何比较的外臣。 原因很简单:按照礼制,当有臣子离世时,能替天子上门吊唁的,只能是奉常。 毕竟天子作为天下之主,自然没有亲自登门,为死去的臣下吊唁的道理; 可若是不派人上门表示一下,又多少有些‘刻薄寡恩之嫌’。 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为了吊唁萧何,刘盈却在奉常之外,加派了宗正。 众所周知:宗正,理论上是汉九卿,实际上,却是刘氏宗亲的大家长,或者说代理大家长(实际大家长是皇帝) 而刘盈派宗正和奉常一起,去替自己吊唁萧何,只能表明一件事。 ——过去几年,太后吕雉、天子刘盈母子整天挂在嘴边的‘萧何是家臣’,不是说着玩儿的! “如此一来······” 暗自思虑着,众人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在身边的人群中,寻找起那道并不算熟悉的生影来。 而在御阶之上,见朝臣百官就这么毫不避讳的左顾右盼着,寻找起萧何政治遗产的继承人:酂侯世子萧禄,刘盈心中,却不由更涌上一抹苦涩。 “酂侯啊······” “酂侯·········” “怎么就没能多活几年?” “怎么朕,就没有第二个酂侯呢?” 回想起昨夜,萧何临终前死死盯着自己,道出那句‘我死之后,萧氏永不涉足长安’,刘盈对萧何,更是涌起了一阵无尽的崇敬。 福及子孙,荫庇后世,可谓是华夏民族最常见的本能; 而在这种本能下,为了国家和民族,不惜放弃‘福及子孙后代’的特权,就显得无比难能可贵了。 诚然,作为天子的刘盈,也不可能真的像萧何临终前嘱托的那样,把所有姓萧的都赶出长安,赶去远在关东的封国; 但最起码在以后,朝中公卿要职出缺之时,刘盈不需要再绞尽脑汁,去考虑怎么否决一个一无是处,履历上却写着‘故太师兼丞相酂文终侯萧何长子,当世酂侯’的备用人选。 当然,如果未来有朝一日,酂侯一脉又出了可堪大任的俊杰,刘盈自也不吝九卿,乃至三公之位,以任贤举能。 但前世的记忆,却在此刻反复提醒着刘盈:萧何死后,酂侯家族三代之内,都没有再出可堪重用的子孙后代。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百余年之后,萧何七世孙萧望之于平帝一朝出任光禄勋,才终于让久违汉室政治中心的酂侯家族,再一次回到了长安朝堂公卿之列······ “太师薨故,朕举国丧三日,又世子举孝丧七日,诸公当于此数日共议,论定太师往生之功过,以盖棺而定论。” “待太师丧事罢,奉常有司当铸太师之神主牌。” “——太师劳苦终生,功勋卓着,为吾汉祚鞠躬尽瘁,当配享高庙······” 随着刘盈再次甩出一个重磅炸弹,朝臣百官却是神情麻木的拱手领命,似乎并不因刘盈此言而感到诧异。 ——比起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三大特权,以及‘刘氏家臣’的身份、薨而举国丧的荣耀,配享太庙,似乎是这一系列荣誉中,最稀松寻常的一个了······ 至此,萧何的身后之事,便算是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紧随其后的,就是一个必然会出现的话题了。 “陛下。”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就见内史王陵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而在王陵站出身的那一刻,长信殿内的每一个人,包括天子刘盈、太后吕雉,都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了。 “臣尝闻: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今太师薨,陛下之哀,臣自不敢言太师之非;” “然太师尚在之时,曾兼丞相之职,今太师薨,而相府群龙无首,诸般政令不能畅行······” 神情庄严的道出这番不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的话,便见王陵郑重其事的整了整冠带,而后便对御阶上的刘盈、吕雉郑重一拜。 “故内史安国侯臣陵,昧死百拜,以谏太后、陛下:于朝公老臣之中,择以上佳之选,以继丞相之职,主相府诸事,而使天下得安······” 言罢,王陵便缓缓弯下腰,将额头轻轻贴在了木地板之上。 对于王陵的‘提议’,刘盈自也是不置可否。 至于王陵口中的‘选个合适的人做丞相’,刘盈则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还有得选? “安国侯所言甚是。” 暗中腹诽着,道出这么一句场面话,就见刘盈侧过身,于母亲吕雉稍一对儿,而后再度正过身,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太师薨,朕心甚哀,然正如内史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朝堂,亦不可一日无相。” “然及继太师,以任丞相之选,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便曾有嘱咐······” 言罢,刘盈便侧过身,对母亲吕雉恭敬一拜,便稍退到了御榻旁。 见刘盈这般架势,吕雉也是面色和蔼的对刘盈一点头,而后便从御榻上起身。 “太祖高皇帝病重临崩之时,朕曾以此相问于病榻之侧。” “彼时,平阳侯、安国侯,亦同立于旁。”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分别朝曹参、王陵二人点点头,才继续道:“朕问:萧何之后,何人可继为汉相?” “太祖高皇帝答曰:酂侯之后,平阳侯可继为相;” “又平阳侯之后,可由安国侯王陵为相,并由曲逆侯陈平从助于旁,共执相府。” “亦因此故,太祖高皇帝临将驾崩之时,方有遗命:以丞相酂侯臣何为太师,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内史安国侯王陵,各为太傅······” 带着回忆往事的语调,道出这番先皇刘邦关于‘往后几人汉相’的人选安排,吕雉便轻轻坐回了御榻之上,对一旁得刘盈再一点头。 就见刘盈躬身一回礼,而后回到御榻前,神情淡然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于丞相之职,太祖高皇帝早有诏谕,朕身太祖高皇帝子,自无违逆皇父之理。” “即太祖高皇帝意,以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继为相,便着内史布政文于关中,以问地方。” “三旬之内,若无人言曹参之能,难堪汉相之重负,则再以此事禀太后知。” 言罢,刘盈便也坐回御榻之上,学着母亲的模样,摆出了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 而对刘盈方才的这番话语,殿内朝臣百官则是毫不意外的再一拱手,表示领命。 方才那一幕,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或许真的会以为:以曹参为萧何的继任者,或许是还处于‘考虑’阶段的事。 但实际上,别说是长安朝堂了,便是长安附近的百姓,都已经对此事有所耳闻。 ——自曹参卸任齐相一职,重归长安担任御史大夫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而这两年的时间里,曹参的注意力,几乎没有哪怕一秒钟,是关注在御史大夫属衙的本职工作之上。 原因很简单:曹参回长安,根本就不是为了做御史大夫,而是从两年前,卸任齐相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扛上了‘准备接手萧何’的任务。 经过近两年的交接,如今的曹参即便还没正式成为丞相,但实际上,也就差一个名分和程序了。 所以,刘盈刚才那番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其实都只是拜相之前固有的政治程序而已。 包括‘在关中公示一个月,看有没有人反对曹参担任丞相’,也同样是出于‘民煮’的考虑,而做出的政治姿态。 简而言之,就是表面上看上去,刘盈说的是‘考察一下曹参能不能做丞相’,但实际上,却是已经启动了拜相的政治流程。 曹参正式继任为丞相,已是板上钉钉,且为时不远。 萧何的后事安排完,又顺势敲定了曹参继任丞相之事,日头都已时近巳时(9点),原定计划中的第一个议题,才终于出现在了这场岁首大朝仪之上。 “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启奏陛下。” “时值岁首元朔,陛下先祭太庙、高庙以全孝道,后更于社稷亲耕籍田,以劝天下民耕。” “然当行于未央之亲蚕礼,却苦椒房无主,而无以成行······” 说着,曹参便也学着王陵先前的模样,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才郑重其事的跪地一拜。 “臣尝闻:农者,国之本也;蚕桑,本之辅也。” “又所谓民不事农耕,则不得饱腹;妇不事蚕桑,则无有暖衣······” “故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昧死百拜,请奏太后、陛下:” “——唯宗庙社稷计,当择贤淑以主椒房,使天下得全亲蚕之礼,以使农耕、蚕桑得以双全,而民无有食不得足、衣不得暖之苦······” 第327章 朕要执干戚舞!谁赞成,谁反对? 随着曹参以莫名严肃的语调,说出这句‘陛下行了躬耕礼,却因为没有皇后,而没能完成亲蚕礼’,朝臣百官不由稍低下头,面上顿时涌现出些许古怪之色。 倒也不是说,曹参这番拐弯抹角的提议‘立后’,有哪里出乎了众人预料; 实际上,与曹参继任为相一样,立后一事,虽然也同样是今天才出现在朝议之上,但人选,却是早就已经定下了。 ——早在夏六月,宣平侯庶长女张嫣,便已经被太后吕雉派人接入宫中,对外说是‘查其脾性’,实际上,却是已经在让张嫣练习宫中的礼仪,为来年春天,与刘盈大婚的典礼做准备了。 所以,当曹参在长信殿内、元朔朝议之上委婉提议‘立后以主椒房’时,凡是在这一天能出现在长信殿的人,对皇后的人选都早已心中有数。 真正让朝臣百官感到有些许别扭的,是今天,由于萧何亡故的缘故,刘盈在前往长安南郊的‘社稷’之时,并没有行躬耕礼······ 而后,就有了此刻,展现在长信殿内的这一幕。 ——个把时辰前,天子刘盈刚在长安南郊表示:萧何死了,我很难过,躬耕礼就推迟到春天再说; 而现在,曹参却面不改色的说:陛下行了躬耕礼,却没有皇后主持亲蚕礼······ 但很快,众人面上的古怪之色便被次序敛回,而后被一副‘曹参说的有道理,陛下要不考虑考虑?’的神情所取代。 毕竟再怎么说,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才,而且是沉浸朝堂多年的高官、元勋; 类似‘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能,或许有些人还没有彻底掌握,但‘听别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能,还是难不倒这些政坛巨擘的。 见殿内百官这幅模样,刘盈自也不无不可的稍一点头,而后便侧过身,对吕雉微拱手一拜。 ——皇后的册立,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现实上,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太后职权’。 这其中,固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考虑,除此之外,也有太后这个真正的天下共母,亲自为天下人挑选‘母仪天下’的皇后的意味在其中。 实际上,不单单是皇后的册立,包括皇子、诸侯宗亲封王,以及公主、翁主封号并赐予汤沐食邑,乃至于太子储君的册立,都在太后的职权范围内。 在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即便太后不是吕雉,甚至是一个很好欺负的老实人,册封皇后、太子,以及公主、翁主,亦或是新封皇子、宗亲为诸侯王的诏书,也必然是通过太后懿旨的形式完成。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 ——若是撇开现实操作难度不谈,理论上,太后甚至还具备合法废立天子的权力! 几十年前,尚未加冠亲政的始皇嬴政,之所以会一怒之下铲除继父嫪毒,并摔死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正是因为彼时的秦太后赵氏,起了‘废王另立’的念头。 后世人都知道:嫪毒、赵后的‘阴谋’,被英明神武的始皇嬴政识破,并轻松化解; 但后世大多数人不曾想过的是:如果赵后成功了,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答桉是:华夏文明将失去始皇嬴政,秦统一天下的脚步会稍有停滞,且秦的历史上,会多出一个‘嫪’姓太上皇。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会有人觉得赵后做得不对,也不会有人觉得赵后‘擅权’; 盖因为‘可行废立’,本就是太后所拥有的合法权利。 也正是这般滔天的权柄,才足以使得‘汉太后’,成为了后世人口中‘口称朕,亡称崩’,位同天子,礼较天子更尊的特殊群体。 如原本的历史上,高后吕雉废前少帝,扶立后少帝; 如武帝刘彻登基之后,险些因建元新政,而被太皇太后窦氏废了天子位; 再比日,为了不让后世子孙再被‘随时可能被废天子位’的恐惧折磨,从而狠下心‘杀母存子’的武帝刘彻······ 言归正传,既然连‘废立天子’,都属于太后的基本权利,那册立皇后,自更绝非可由‘朝堂共议’的话题。 尤其是当今刘盈,还只是个尚未加冠成人的‘儿皇帝’,就更使得皇后的册立,成了太后吕雉的禁脔。 “择贤淑以主椒房,乃关乎江山社稷、天下蚕桑之大事,不可不郑重。” “即此事乃平阳侯拟奏,便由平阳侯亲查,长安功侯元勋之中,可有妙龄子女,温良淑德,得母仪天下之姿?” 轻描澹写的一语,自是惹得曹参赶忙一拱手,一副‘臣马上就去办’得架势。 但殿内,包括吕雉、曹参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曹参需要做的,只是在未来五天什么都不做,然后在五日后的常朝,将那个早就内定的人选提上朝堂即可。 立后之事也有了结果,实际上,这场岁首大朝仪,便基本已经临近尾声。 至于天子刘盈加冠、亲政之事,虽然并没有被摆上台面,但实际上,朝臣百官却已经是心照不宣。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礼》云:男二十而冠,婚娶以成家,齐身而立业! 也就是说,男子年满二十岁,就可以算作成年,应该考虑组建家庭,然后创建失业了。 具体到皇帝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简单来说,便是天子‘加冠而成人,大婚而亲政’。 而立后,显然就是刘盈即将‘大婚’,‘大婚’又是以加冠作为前提,并本身满足亲政的条件; 所以,当曹参明显带着吕雉的授意,出身提议‘陛下该立后了’时,其实就已经间接表明了吕雉的态度。 ——我儿既然要大婚,那肯定得先加冠; 加了冠,成了婚,自然也就能亲政了。 按照常理,朝议进行到这一步,基本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顶天了去,就是再简答提几句‘关中水利’‘少府官营粮米’‘边防巩固’之类的老生常谈的话题。 但稍有些出乎朝臣百官意料的是:在‘立后’的话题结束之后,那几道熟悉的身影,便再次站在了长信殿中央。 “卫氏朝鲜使臣燕开······” “弁韩使臣蒙奚······” “辰韩使臣王胜······” “汉朝鲜君箕准!” “顿首顿首,参见太后、陛下~” 随着神情各异的几人齐声一拜,殿内朝臣百官的面容,顿时就有些精彩了起来。 “陛下这是······” “嘿!” “执干戚舞······” “执干戚舞啊······” 稍一思虑,众人便反应过来刘盈的用意,彼此稍一对视,而后便争相挺直腰杆,自发做好了‘随时配合陛下’的准备。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却是浅笑着坐回了御榻之上,又满是随意的一招手。 “朝鲜君,乃朕亲敕之封君,于朕当面,亦当得一席之地。” 刘盈话音未落,殿旁的郎官便拉起一张延席,在东席中段的位置摆放好。 “臣,谢陛下!” 就见箕准朝刘盈沉沉一拜,而后便带着一股即像显摆,又分明带有些许愤怒的神情,对卫满使者燕开接连发出几声冷哼,才在那处延席之上安坐下来。 见此状况,刚好坐在箕准两侧的汁方侯雍齿、桃侯刘襄二人顿时会意,先后同箕准拱手见礼,而后小声问候起彼此来······ 对于三人这稍有失礼的举动,御阶上的刘盈却是视而不见,只神情自然地正过身,再度望向殿内的其余三人。 “诸位使者此来长安,已有数旬;” “有外藩使远来,朕本欲多留,怎奈吾汉家自有祖制:凡诸侯朝长安,满旬月则当就国;不如令,坐大不敬。” “诸侯如此,外藩使臣,亦无久滞长安,而不得归国之理······”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自然地止住话头,朝殿内百官朝臣隐晦递去一个‘该你们了’的眼神。 接收到刘盈的眼神示意,建成侯吕释之自是当仁不让的坐直了身,甚至刻意发出几声干咳,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吸引的同时,顺带清了清嗓。 “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曾言于某:若诸侯朝长安而不得归,恐国中臣民不安,污长安‘扣王而不允归’!” “若外藩使臣朝长安,反半岁而不得归国,岂不使外藩误以为:吾汉家不知礼数,竟扣留外藩使臣?” 听闻吕释之‘善意’的提醒,箕准、燕开等诸使臣还没反应过来,却又见刘盈自然地接过话头。 “诸使此朝长安,又今岁首元朔,凛冬将至。” “若朕再留,只恐大雪封山,冰封千里;” “待彼时,诸使纵欲归国,亦只得留待开春三月······” 轻描澹写几句话,汉家君臣便在诸韩使臣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敲定了‘送诸位使者回国’的议桉。 而刘盈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是让诸韩使者愈发摸不着头脑。 “诸位即欲归国,沿途便当有甲士随行护卫。”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既然你们想回去’,就见刘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而后冷不丁望向朝班西席。 “朕尚记得,前些时日,燕相曾奏请调拨弓羽箭失、剑盾戈矛,又冬战之军粮、冬衣?” “燕相所请之诸般物什,少府筹办的如何?” 刘盈一语,整个长信殿内的氛围都不由一滞! 弓羽箭失、剑盾戈矛? ‘冬战’之军粮、冬衣? 这······ “禀陛下。” 众人正惊疑之际,还是阳城延抢先反应过来,面不改色的走出朝班,朝御阶上的刘盈、吕雉稍一拱手。 “臣奉陛下之命,已自少府内帑、长安武库各出弓、弩箭羽各百万,剑、盾各万,戈、矛各五千;” “军粮,臣亦已调少府私粮二百万石,足燕国兵征战塞外三岁之用。” “及冬衣,更已于去岁秋九月发出袍五万、裤五万,又倍絮之厚褥十万件。” 说着,阳城延不忘煞有其事的低下头,沉吟好一会儿,才再次抬起头。 “若沿途无事,少府发往燕蓟之冬衣、厚褥,此刻当已至函谷;不半月,便当送抵燕相之手。” 听闻阳城延此言,殿内朝臣百官也终于反应过来,赶忙收敛面上惊疑之色,重新端起了朝臣高官的架子。 尤其是在几位使者周围,汉家朝臣都摆出一副‘别看我,无可奉告’的架势;而雍齿、刘襄二人,则又眉飞色舞的对箕准一阵耳语不止。 看着卫满使者燕开的面容,逐渐被一股猪肝色所充斥,御阶上的刘盈也终是暗下松了一口气。 但在明面上,刘盈却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望向燕开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天真烂漫。 “唔,卿万莫误解。” “燕相请调军粮、冬衣,乃欲北戒胡蛮。” “纵燕相欲出塞数百里,亦不过吾汉家自保之举······” 说着,刘盈不忘自嘲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嗨······” “也不知何时,吾汉家方能不为北蛮所欺······” 言罢,刘盈不由又是苦涩一笑,而后抬起头,再次望向阳城延时,神情再度恢复到先前,那云澹风轻的澹然。 “即燕相所需之军粮、兵刃皆已备齐,又诸韩使臣将归燕东,不妨便使二者同行。” 对阳城延做下交代,刘盈不忘浅笑着抬起头,望向正坐在雍齿、刘襄二人之间,眉宇间一副惊喜之色的箕准。 “朝鲜君即欲归马韩,又少府调拨之物即发燕蓟,此便同路。” “又沿途车马劳顿,得运粮之民夫、甲士随行,朝鲜君亦当自保无虞?” 闻言,箕准自是喜不自胜的站起身,正要拱手谢恩,却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神情呆滞的愣了好一会儿,箕准才面带忐忑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顾虑的目光,才终于定了定心神。 “陛,陛下。” “臣今已失朝鲜社稷,欲归,便只得暂归马韩。” “又臣欲归马韩,则必先过朝鲜;而今,朝鲜俱为卫满所有······” 语带忐忑的说着,箕准不忘恶狠狠瞪一眼燕开,才继续问道:“臣斗胆,敢请陛下教之。” “——此出长安,直至燕蓟,臣皆得吾大汉锐士随行,自无不安;” “然待至燕蓟,臣欲再东行,过朝鲜而往马韩之时······” 话说一半,箕准便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带上了满满的哀求。 而箕准的这个反应,也终于让刘盈找到了机会。 ——一个为这场名为‘执干戚舞’的舞台剧,画上完美句号的机会。 “朝鲜君不必过虑~” 就见刘盈不以为意的笑着摇了摇头,若无旁人般伸出手,朝殿内的燕开一指。 “朕已告卫满使,责令卫满归平壤于朝鲜君。” 以一种好似孩童般的语调,说出这句‘我已经让卫满把朝鲜还给你了’,刘盈便面不改色的稍侧过头。 望向燕开时,刘盈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抹天真到有些可爱的笑容; 只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彷如一柄利剑,恨不能直插入燕开的灵魂深处······ “朕之诏谕,卫满,当无胆不遵······” “燕卿,以为然否?” 简要介绍一下朝鲜历史 淋雨淋感冒了,低烧,状态不好,科普章调整一下。 · 如正文当中所提到:在华夏历史记载中,最早出现的关于朝鲜半岛的记载,便是商纣王在位时期的三贤之一箕子胥余,被周武王姬发分封为朝鲜君。 而在箕子胥余获封,并于朝鲜半岛北半部立国之后,朝鲜半岛其余的土着部族,也逐渐出现在了史料记载当中,如高句丽、真番、临屯、沃沮、夫余等。 按照《后汉书》《尚书》《周易》等古华夏典故记载,初代朝鲜君箕子胥余,大约是在公元前1120年,被周武王姬发封为朝鲜君。 须得一提的是:武王姬发封箕子胥余,并非是通俗意义上的‘宗周分封’的模式。 ——最开始,身为殷商遗老的箕子胥余拒绝了武王的好意,并决定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避周远走; 但按照当时的时代背景,取代了殷商社稷,立姬周社稷的武王姬发,并不能像后世之君那样‘彻底铲除前朝余孽’,而是应该遵从存亡续断的普世价值,善待殷商之后。 而身为商纣王太师的三贤之一,又流淌着殷商子姓王族血脉的箕子胥余,以及三贤中的另一位:微子启,显然成为了武王姬发‘善待前朝遗老’以邀买人心的最佳人选。 不过有异于后世人猜想的是:武王封箕子胥余、微子启,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邀买人心’——起码按照历史记载,武王姬发真的很尊敬箕子胥余在内的商末三贤,并曾恭敬的就治国的问题请教过箕子胥余。 但不知是出于亡国之恨,还是出于殷商王族的自尊心,箕子胥余、微子启二人最开始都没有接受武王的分封。 过了一段时间,微子启接受了武王的分封,成为了宋国的开国始祖,爵位宋公,并成为了殷商嫡脉。 而箕子胥余却似是赌气般,跑去了十万八千里外的朝鲜半岛,一副‘我和姬周老死不相往来’得架势; 见此状况,武王姬发也并没有因此而恼怒,而是大方的承认并分封箕子胥余为朝鲜君。 从此以后,‘周朝鲜君’箕子胥余,便和姬周王室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按照当世史学家公认的说法,应该是:武王分封,而箕子胥余不受; 对于‘朝鲜君’的爵号,箕子胥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对于姬周王室,箕子胥余即不承担责任、义务,也不享受任何特权,只是在自己的‘朝鲜国’内捏泥巴。 所以箕子朝鲜,一般被称为箕子王朝,或殷氏箕子王朝;实际上的国号,也并非是‘箕子朝鲜’,而是:朝鲜。 而在当世历史研究中,之所以要在朝鲜前加上‘箕子’二字,主要是为了区分箕子朝鲜,以及后来取代箕子朝鲜的卫满朝鲜。 箕子朝鲜的具体位置,普遍被当世研究者认为:定都在大同江流域今平壤一带,国土基本与现代朝鲜一致; 在箕子胥余于公元前1120 年成立箕子朝鲜后,箕子朝鲜一直平稳延续到了燕昭王燕职在位时期,即公元前300年前后; 适逢燕将秦开北逐东胡千里,并东渡辽水进攻箕子朝鲜,直达满番汗(今朝鲜清川江以西,大宁江流域博川郡境内的博陵古城)为界,取地两千余里。 大幅扩张领土之后,燕国便在这片‘新服之土’上设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并修筑燕长城; 至于箕子朝鲜,则同朝鲜土着——真番部落一同归降燕国,为燕藩属。 又过了短短数十年,中原大地风云骤变; 公元前230年,始皇嬴政掌控下的秦国正式开始了统一六国的进程,燕太子丹派出使者荆轲,也没能阻止祖龙统一的脚步; 短短八年后的公元前222年,燕王喜被秦将王贲生擒于辽东,燕国彻底灭亡。 燕国灭亡后,曾为燕国藩属的箕子朝鲜和真番部,自然也是恢复了‘自由身’; 但根据史料记载中,始皇一统天下后的‘大秦疆域’,箕子朝鲜显然也曾短暂成为秦的藩属; ——即从公元前222年-公元前220年左右开始,一直到公元前210年,祖龙驾崩沙丘,二世继立、天下大乱的十几年时间里,箕子朝鲜曾被并入华夏版图。 至于公元前210年,二世继立之后的乱世,箕子朝鲜并没有留下关键的记载。 按照燕国被秦所灭之后,箕子朝鲜短暂归降秦庭来推断,公元前210年后的十几年时间里,箕子朝鲜应该是再次恢复了‘自立’状态。 而箕子朝鲜再一次出现在史料记载当中,便是文中所提到的部分:公元前202年,汉王刘邦继皇帝位,鼎立汉祚;同年,燕王臧荼反叛,又被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平灭。 在臧荼兵败身亡后,臧荼的残部分成了两股势力,即:率部北上,寻求匈奴庇护的王太子臧衍,以及向东逃亡,寻求箕子朝鲜庇护的卫满。 对于臧衍的庇护请求,匈奴人自然是答应的痛快——多养一个汉人贵族,就能让整个汉室恶心,而且还能不时得到关于汉室内部的消息,这笔买卖对匈奴人而言很划算。 而对于卫满的庇护请求,箕子朝鲜君王箕准答应的也很痛快; 至于原因,文中稍有提到——卫满对朝鲜王箕准谎称:汉室比嬴秦还要暴虐,如果再不戒备,那汉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 到这时,从箕子胥余获封为朝鲜君的公元前1120年,已经过去了九百多年的时间,偏安一隅的箕氏朝鲜王族,早已经没有了先辈的远见。 所以被卫满稍微一吓唬,朝鲜君臣便赶忙答应收容卫满,并将朝鲜西部,与汉室辽东郡接壤的‘边境线’周边区域分给卫满安置部众,并下令由卫满全权负责‘抵御汉室入侵’的‘边防’任务。 如愿得到箕子朝鲜庇护,又深知汉室仍旧深陷于‘异姓诸侯之乱’‘北蛮匈奴之患’的内忧外患之中,根本无暇关注偏远的朝鲜半岛,久而久之,卫满便也逐渐生出了歪心思。 直到公元前195年,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刘盈继皇帝位,并由太后吕雉暂掌朝政,卫满也终于按捺不住膨胀的野心,旋即开始了行动。 至于行动过程,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内容。 ——卫满派人告诉箕准:汉室的太子继位了,想拿你的脑袋镇镇场子,如果汉兵真打过来,我根本拦不住。 得到卫满从朝鲜西边境传回的消息,朝鲜王箕准自然是信以为真——毕竟曾经,光是一个燕国,就曾把箕子朝鲜打的屁滚尿流;始皇在位时期的大秦王朝,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就见箕子朝鲜划入了版图。 ‘得知’汉兵将至,箕准自是对卫满无所不应,将卫满当成了箕子朝鲜最后的救命稻草。 ——按照史料记载,末代朝鲜王箕准,甚至曾拜卫满为博士······ 而被箕准视为救命稻草,甚至拜为博士的的卫满,却是仅凭一句‘我去平壤保护你,汉兵不认路,肯定找不到平壤’,就成功率兵抵达朝鲜国都:平壤,并凭借一场轻松写意的宫变,一举颠覆了箕子朝鲜社稷。 被救命稻草卫满突然背刺,朝鲜王箕准也总算意识到自己中了套,怎奈大局已定,也只能马不停蹄的南逃至朝鲜半岛南部的马韩境内,并在马韩、辰韩、弁韩三国国君的拥立下,自立为‘韩王’。 从这一点来看,箕子朝鲜在朝鲜半岛近千年的经营,应该是收获了不错的成效。 ——最起码,本就身为朝鲜半岛土着的马韩人,都已经成为了箕氏的忠实拥护者。 但与本书中稍有所不同的是:在自立为韩王之后,最后一代朝鲜王箕准却并没有派使者前往汉室(也可能派了,只是没能通过卫满的封锁); 而是在短短十数年后绝嗣(也可能是箕准本人去汉室的路上,被卫满截杀了?谁又说得准呢······) 至此,传延九百余年的箕子朝鲜彻底宣告灭亡,取而代之的,是完整继承箕子朝鲜领土,并通过武力扩张,吞并高句丽、真番、临屯、沃沮、夫余五部的‘卫氏朝鲜’,也就是文中的卫满朝鲜(两种说法都可用)。 按照史料记载,卫氏朝鲜的建立者卫满,出身故卫国王族之后,姬姓卫氏; 在取代箕子朝鲜之后,卫满也曾雄心勃勃的想要统一朝鲜半岛,却被朝鲜半岛南部同仇敌忾的三韩,即马韩、弁韩、辰韩三国所阻止。 为了抵御卫满的入侵,马韩、弁韩、辰韩三国甚至宣布合并,统称‘辰国’,并由实力最强大的马韩王担任‘盟主’,也就是辰王。 在整个朝鲜半岛南半部的同仇敌忾之下,卫满穷尽一生,都没能完成‘统一朝鲜半岛’的野望,只得含恨而终。 汉文帝年间,卫满离世,其子卫蒙继位,作为已知世界仅有的两个庞然大物,汉匈双方在各自的明君——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的带领下,进入了一段难得的和平期。 卫蒙在位期间,汉室继续秉承‘休养生息,积蓄国力’的方阵,竭力避免于匈奴发生正面冲突; 匈奴人也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统一草原最后的阻碍——河西月氏身上。 被这样两个庞然大物,尤其是彼此之间‘和平发育’的庞然大物夹在中间,卫蒙纵是有雄心壮志,但碍于朝鲜半岛的地理位置,也实在是无力施展,只能在两个大家伙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收服朝鲜半岛上的小国、小部落,暗中积蓄力量。 便是在卫蒙的隐忍中,时间又过去了三十年,汉室的文、景两位明君贤主相继离世,武帝刘彻年幼登基; 匈奴更是先后失去了挛鞮冒顿、挛鞮稽粥(老上)两位雄主,以及挛鞮军臣、挛鞮伊稚斜两位守成之主,迎来了挛鞮乌维的时代。 看着汉室那年幼登基,甚至险些被太后废黜天子位的‘莽夫’,又看了看陷入内部混乱的匈奴,垂垂老矣的卫氏朝鲜君主卫蒙,终于感觉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机会到了。 于是,卫蒙开始悉心培养起太子卫右渠,并表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卫家君临天下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临了。 公元前129年(汉武帝十一年、元光六年),卫氏朝鲜王卫蒙离世;咽气时,卫蒙再三嘱咐太子卫右渠:王师西取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之后的二十年时间里,汉室便开始展开对朝鲜半岛的‘和平统一’行动。 ——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8),濊君南闾等叛卫右渠,率二十八万口归辽东内属,武帝旋即在辽东塞外置苍海郡,但统治困难,三年后即罢撤; 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朝鲜半岛南部诸部族控诉卫氏朝鲜阻碍他们与汉朝通商(实则为阻碍朝鲜诸部朝觐长安),汉武帝派出涉何出使朝鲜,召谕朝鲜王卫右渠臣服汉室。 但对于武帝刘彻的招抚,卫右渠却并没有接受,只是婉言拒绝,并恭敬的送汉使涉何一行回去。 之后的事,就是一段明明很少有人听说过,却令人感到无比熟悉的剧情了。 ——回程途中,汉使涉何杀死朝鲜裨王长,旋即以‘杀朝鲜将’向长安邀功,武帝刘彻赞赏其‘勇武’,便任命涉何为辽东都尉。 听闻此事,并得知了汉室对此事的处理结果,朝鲜王卫右渠大怒,旋即派出精兵剿杀涉何。 再之后的剧情,大家就很熟悉了。 ——汉将涉何‘在鸭绿江畔离奇失踪’,汉皇刘彻雷霆震怒,羽林大军转瞬即至,明明说的是‘亲自找找失踪的涉何’,然则卫氏朝鲜上下,只转瞬间立为齑粉······ 当然,汉室最后给出的交代是:我们已经查到,汉辽东都尉涉何,被朝鲜王卫右渠所派的兵士射杀;汉军后续的行动,都只是为英勇战死的‘涉都尉’报仇雪恨。 就这样,从涉何出使朝鲜,到朝鲜王卫右渠被属下杀害,‘献头邀宠’于武帝当面,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卫氏朝鲜,便被盛怒之下的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所颠覆。 千百年前的箕子朝鲜、近百年来的卫氏朝鲜,乃至于朝鲜南半岛的辰国,以及真番、扶余、高句丽等朝鲜诸部在内的整个朝鲜半岛,也自此被完整划入了华夏版图之中,成为了‘汉四郡’。 即:乐浪郡、玄菟(tu)郡、真番郡、临屯郡。 所以,并不是作者yy,又或者是在正文中胡扯、掺私货。 严格意义上来讲,朝鲜半岛,确确实实是自古以来······ 咳咳咳咳咳咳········· 今天算是没更,明天两更补上。 带病创作,实属不易,还请大家多担待。 第329章 君臣默契,这不就来了吗? 当王陵、郦寄二人跟随宦者令春陀来到长信殿时,长信殿内,只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息。 御阶之下,准丞相御史大夫曹参,仍坐于西席朝臣班列首位的位置上,不时点头微笑、不时低头沉思; 御阶之上,太后吕雉端坐于御榻之上,只目光一刻都没有从怀中,那咿咿呀呀挥舞小手的皇长子身上移开。 至于刘盈、阳城延二人,就像是一队多年好友而非君臣,只大咧咧跪坐于东席,面色轻松的谈论着什么。 若是外人看到这幅景象,根本不会猜到在场数人,正式如今汉室,乃至于整个已知世界最为尊贵、显赫的几人。 也正是带着这种若有似无的诧异,‘姗姗来迟’的王陵、郦寄二人,也终是被刘盈招呼着,在曹参左侧坐了下来······· “王太傅、卫尉且安坐。” 面带笑意的招呼一声,刘盈便适时结束了与少府阳城延之间的交谈,随手拿起眼前的一卷竹简,象征性的翻了翻。 而后,便是少年天子刘盈轻松中带有些许坚决的目光,同王陵那满是孤疑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陛下·······” “实调!” 不等王陵问出心中的疑惑,甚至不等‘陛下’二字被王陵完整道出口,就见刘盈英姿勃发的一昂头,直接为王陵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方才,用来吓唬卫满使者的各式军事物资,天子刘盈,决定真的调运过去! 见刘盈这幅架势,郦寄自是仍有些惊疑,似乎是颇有些想不明白:如此庞大的军事物资,少府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全部凑齐; 但王陵终归还是老臣,只稍一思虑,便面带郑重的缓缓点了点头。 实际上,即便是不来长信殿,王陵也能大概猜出这个结果。 至于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 一来,刘盈扬言‘运送军械物资前往燕国’,是在岁首元朔的大朝仪之上,当着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以及诸韩使臣的面。 刘盈这大话既然说出去了,那就基本没有再咽回去的道理。 ——君无戏言,不外如是。 再有,则是即便刘盈放出这大话,是想对诸韩使臣,尤其是卫满使者燕开进行‘战略忽悠’,但既然是战略忽悠,那,就必然是要付出成本的。 如后世东亚列强‘不针对任何鹰、鸡’的军事演习,虽说是震慑,但和老大哥之间的军事演习,也总还是要实打实的办一场。 简单来说,就是刘盈既然在元朔朝议,当着整个朝堂的面放出‘送一大批军械物资去燕国’的大话,甚至还表示这批物资要和诸韩使臣‘一起上路’,那无论如何,少府都得往燕国运点什么东西。 而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每三石粮食运出一千里,就要消耗掉其中一石的时代,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却只是将‘假物资’从长安运到数千里外的燕国,显然是性价比极低的选择。 说白了,就是在这个运输成本高昂到令人发指的时代,承担巨额运费寄出空的快递盒,是会让人心痛到呼吸困难的! 所以,哪怕不从现实角度考虑,不顾及这批军事物资的筹备难度,单是为了不让这笔高昂的运输费打水漂,这趟快递,也必须发真货。 也就是方才,刘盈毅然决然道出的‘实调’。 对于刘盈‘实调’武器军械、军粮、冬衣往燕国的决定,王陵自是能理解原因。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王陵,从一个朝臣、一个元勋,一个‘内史兼皇帝太傅’、第二替补丞相的身份,将此事中的另外一关键节点,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曹参、阳城延,以及端坐御榻之上,貌似在和孙儿嬉戏的太后吕雉面前。 “陛下。” 思虑片刻,又沉吟措辞一番,便见王陵略带些许严肃的抬起头,稍有迟疑的撇了眼刘盈身旁的阳城延。 待看到阳城延那轻松写意的神情,王陵便决定放弃自己想要提出的第一个,转而直入正题。 “陛下意欲实调弓羽箭矢、剑盾戈矛等兵刃,军粮、冬衣等物什往燕蓟,少府之面,反不见丝毫忧虑之色;” “想来今之少府,已得尽筹陛下所言之兵刃、衣粮,更毫不费力之能?” 半带试探、半带说笑的发出一声调侃,待见阳城延又是略带得意的捋须一笑,王陵才终于将所有的注意力,汇集在了阳城延身旁的少年天子:刘盈身上。 “陛下即知运粮、调甲,执干戚舞以吓(hè)卫满,便亦当知:陛下所言之·······” “言之·······” 见王陵一时语结,阳城延赶忙善意的小声提醒道:“弓、弩箭羽各百万,剑、盾各万,戈、矛各五千;军粮二百万石,又袍五万、裤五万,倍絮之厚褥十万······” 听着阳城延道出这令人瞠目结舌,甚至隐隐令人呼吸加快的庞大物资时,却不见丝毫为难,反倒漫漫带有自豪的神情,纵是王陵早有心理准备,也是不由有些嘴角抽搐了起来。 ——汉家,何时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都不用说那两百万支弓羽箭矢、两百万石军粮,以及总数足有数万的剑、盾、戈、矛等兵刃了; 单就是那句看似稀松平常的‘袍五万、裤五万,倍絮之厚褥十万’,就足以让王陵为如今,少府愈发明显的‘狗大户’气质感到咂舌了。 阳城延口中的袍、裤,指的显然不是如今,汉室军队常备的单衣军袍、单裤,而是里外两层,中间夹有‘絮’的冬衣! 至于厚褥,阳城延更是没忘特意加上‘倍絮’‘厚’等形容词。 无论是那五万套冬衣、裤,还是十万件棉絮加倍的‘厚’褥,都需要数量极为庞大的布匹和絮作为制作材料; 而布匹在如今汉室,甚至是比铜钱乃至黄金都更坚挺的硬通货······· “单此冬衣、厚褥,少府所需调用之布帛,便恐不下数万匹·······” “又今,凡布帛,皆作价尺百钱·······” 暗自思虑着,再简单一计算,王陵便算出了制作这批冬衣、厚褥所需的成本。 现如今,一尺质地普通的布作价百钱上下,又一匹布有四丈长,所以一匹布的价格,应该是在四千钱左右; 按照王陵的粗略估算,每制作二到三套冬衣,就起码应该需要一匹布,五万套,就是两万匹布。 而‘褥’字出现在军队供给层次,往往不单指褥子,而是被、褥两件套;两三套冬衣都需要一匹布,那每件被、褥两件套,应该也起码需要一匹布。 这加在一起,就是十二万匹布,作价近五万万钱了! 这还没算冬衣,尤其是被、褥中夹的‘絮’。 虽然不知道‘絮’的价格,但王陵推断:既然是军事物资,那这批冬衣、被褥中的‘含絮量’就不会低;所需要花费的成本,也不大可能低于布匹成本。 也就是说:单就是这五万套冬衣、十万套被褥,就将使得少府花费十万万钱左右的成本! 即便这十万万钱,是价值十万万,而非少府真的花出去十万万,但也绝对是一笔庞大无比的成本! 冬衣、被褥尚且如此,剩下的军粮乃至军械,那就更别提了。 ——两百万石军粮,即便是按如今关中‘每石二百钱’左右的粮食价格,那也是足足四万万钱! 再加上那批由少府精心打造,价值完全可以称之为‘不可估量’的武器军械······· “于旁事,陛下之所为,颇得太祖高皇帝、太后之风。” “只不知这生财之能·······” 如是想着,王陵便面色古怪的抬起头,看着阳城延不时嘿嘿傻笑,不时得意捋须,不时又左顾右盼、无所适从的模样,王陵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 羡慕! 曾几何时,甚至只是短短几年前,阳城延掌控下的少府,都还是朝堂三公九卿当中存在感最低、权职最小,民声也最差的部门。 尤其是熔铸汉三铢一事,几乎是让整个天下的人,都对阳城延这个‘匠作少府’骂声一片! 而现在,少府却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积累下了如此庞大的财富······· 在过去,除了丞相萧何之外,凡是三公九卿其余部门的人见到阳城延,那都是恨不能端起一副‘上官’的架子; ——甚至就连没有主官九卿坐镇的宗正属衙,也同样不例外! 而如今,虽然阳城延依旧还没在‘暴富’的大起大落后找准位置,对谁都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但如今的长安朝堂,却再也没有人敢怠慢这位手握少府内帑,食禄中二千石的匠作少府了。 至于原因,自也是显而易见。 就说前段时日,萧何病重之时,天子刘盈表示想修一条萧何渠,阳城延几乎是立马站了出来,将胸脯拍的啪啪作响,豪横的丢下一句:修渠所需的一应钱粮,我少府出了! 眼下,刘盈想运一批总价值(不包含军械)十五万万钱以上的军事物资去燕国,但看阳城延的样子,恐怕此事,依旧会是少府‘独立完成’。 最让王陵感到无法理解的是: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相继接下酂渠工程、军事物资调动这两笔‘大项目’之后,阳城延竟似乎还在筹谋于近日上奏朝堂,同时请建皇家园林:上林苑,以及都城:长安······· “官营粮米,果真可得如此暴利?” 在心中忍不住再腹诽一番,王陵才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少府到底多有钱’的遐想中转移开。 而后,便是王陵将自己真正的困惑,直白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即此番,少府调运军械、军粮、冬衣入燕,皆俱为实调,则臣只一问于陛下。” “——于朝鲜之事,陛下作何筹谋?” “战否?!” 听闻王陵前半问,刘盈本还打算好好斟酌一下用词,看怎么才能更妥当的向王陵解释自己的意图。 但在王陵这一声‘战否?’的询问后,刘盈却不由面色一肃! 抬起头,待看清王陵目光中,那毫无保留的真挚,刘盈便也悄然放下了‘拐弯抹角’的打算。 “不战!” “北蛮匈奴一日尚得南下抢掠之力、河南地一日不为王师所复,凡汉之卒,便绝无一人东渡浿水,于卫满刀戈相向!” 见刘盈的语调突然严肃起来,一旁的曹参、阳城延二人也不由赶忙坐直了身,目光不停的在王陵、刘盈君臣二人身上切换,便是面上神情,也是顿时严肃了起来。 就连御阶之上,仍‘专心致志’逗弄皇长子的太后吕雉,听闻刘盈此言,也不由身形一滞,过了足足三息,才又再度恢复正常,继续和皇长子刘恭玩儿起了‘捏你鼻子’的游戏。 而御阶之下,听闻刘盈如此直白之言,王陵也终于是暗松一口气,神情中却依旧带着那抹融入气质中的庄严。 “陛下此番‘执干戚舞’,以调运军械、冬衣以诫卫满,自当称‘明见万里’;” “又陛下不欲空损国力,而实调冬衣、厚褥,及军粮、兵刃往燕蓟,此亦无不妥。” “然于日后之事,陛下可有谋划?” 轻声道出自己的疑惑,王陵生怕刘盈误会般,摆出一副‘请陛下赐教’的架势,以表明自己的询问,而非质问。 身体活动着,嘴上功夫,王陵倒也没落下。 “陛下当知:凡燕举国之兵,亦不过万,且其中精锐多于去岁,为长安侯裹挟北上,投身胡蛮。” “然陛下所调之冬衣厚褥、军粮兵刃,乃足十数万大军之用,又陛下方才言:但河南地一日不复,汉卒,便断无一人东渡浿水。” “又今,吾汉家之边关,将士多有食不足、衣不暖;纵如此,待胡骑南下,此辈仍不忘空腹单衣以卫城,执戈挽弓以戍边!” “——若陛下调冬衣、厚褥,又军粮、军械往燕蓟,反于边关视若无睹之事,为此辈边关将士知之·······” “军心何存?” “边墙何在?” “更吾汉家尚武之风,太祖高皇帝、陛下为天下交口相赞之‘仁’,又复何如?!” 满是忧虑的道出这番话,王陵终是稍叹一口气,然后又赶忙打起精神,静静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但很快,王陵就发现:在听到自己发出的问题之后,一旁的曹参、阳城延二人望向王陵的目光,却是愈发戏谑了起来······· 第330章 苦了谁,也不能苦边防战士 “这······” 看着曹参、阳城延二人望向自己的戏谑目光,王陵只满是疑惑地抬起头,就看见刘盈,乃至于御阶上的吕雉,面上都涌现出了一抹和善的笑容。 待吕雉满带慈笑的撇了眼刘盈,又满脸欣慰的低头,望向怀中,已悄然睡去的皇长子刘恭,刘盈才笑着侧过身,朝身旁的阳城延一点头。 而后,便是阳城延温笑着正过身,望向仍满带着疑惑的王陵。 “安国侯若早来半刻,便当闻知:陛下之意,实与安国侯之言不谋而合?” 阳城延调侃之语即出,跪坐王陵身侧的曹参不忘将上半身侧倾,‘小心’对王陵解释起来。 “适才,陛下方言于少府:速备此般冬衣厚褥、兵甲箭失,以发燕蓟;” “待至燕蓟,此兵甲军械数万,冬衣、厚褥十数万,粮草、箭失数百万,便当为车骑将军飞狐都尉、棘蒲侯柴武接掌。” “待诸韩使臣各自东去,再将此般冬衣厚褥、粮草军械暗调而出,以发北墙各处······” 听闻曹参之言,王陵面上神情一滞,而后,便陷入了短暂的失神状态。 “先发燕蓟,再由柴车骑接掌······” “待诸韩使者东去,再暗调往北墙各处······” 目光涣散的发出几声呢喃,王陵本还带有些许忧虑的神情,随即便为一抹肉眼可见的羞愧所取代。 又过了好一会儿,从思绪中回过身的王陵,终还是面色郑重的站起身,缓缓朝刘盈拱手一拜。 “臣,孟浪······” 满是愧意的谢过罪,王陵便直起身坐回座位,只面容之上,再也不见先前的担忧之色。 倒是刘盈,似乎对王陵的‘孟浪’之举毫不在意,见王陵如此郑重的道歉,只满脸轻松地摆了摆手。 “太傅言重。” “正所谓不知者无过;太傅不知朕意,故进此谏言,自无不妥。” 说着,刘盈不忘满脸笑意的侧过头,分别望向身旁的阳城延,以及对侧的曹参。 “倒是太傅忠言直谏,于朕本意不谋而合,反是朕当谨谢太傅往日,于朕教导有方了······” 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曹参二人不由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殿内的氛围,也是愈发轻松了起来。 便是王陵,被刘盈这么一调侃,神情也轻松了很多,竟连往日那时刻绷着的脸,都略带上了些腼腆的笑意。 至于刘盈口中的‘谨谢太傅教导有方’,三人则都只当没听见,压根没往心里去。 ——安国侯王陵,任内史都才不过一年多,说是‘近几年才重归朝堂政治中心’,都丝毫不为过! 在担任内史之前,王陵几乎从未出任过朝堂要职,在某些方面,王陵对汉室朝堂的了解,甚至可能比不上尚未加冠亲政的刘盈! 至于原因,则就要说起自秦末楚汉之时,王陵从一个独立的军阀,到太祖刘邦部将的转变过程了。 说起王陵的过去,就很难不提到王陵的一位老朋友:当朝汁方侯,雍齿。 在最初,王陵和雍齿一样,都是丰邑豪强子弟,二人之间的关系,算是‘门当户对’的好友。 到秦末天下大乱,天下群起而反秦之时,作为雍齿的朋友,王陵自也没有追随刘邦,而是自立门户,投身于抗秦大业之中。 后来,刘邦在萧何、曹参等沛县官吏的帮助下,以沛县作为根据地起兵,王陵则与雍齿各自于丰邑起兵; 直到起兵数月之后,被楚怀王敕封为‘楚武安侯’的刘邦,与同样受楚怀王敕封的襄侯王陵同时攻入南阳郡后,刘邦同王陵二人之间,才终于有了第一次交集。 准确的说,是王陵为了现在的北平侯张苍,欠了刘邦一份人情。 彼时,曾担任秦御史的张苍,早已因罪逃回老家阳武县,待刘邦率兵抵达阳武县,张苍便以宾客的身份跟随刘邦,随后同刘邦一同攻打南阳。 待攻下南阳,张苍却被举报‘纵兵抢掠’,按照刘邦早起的军法,张苍罪当枭首示众; 对于张苍的才华,彼时的刘邦虽感到惋惜,但军法如山,终还是只能唏嘘感叹着,下令将张苍押上法场。 也正是在张苍被押上刑场,眼看着就要枭首之时,恰逢王陵路过法场,一样就看出了张苍‘气势不凡’。 准确的说,是看到了张苍高大魁梧,且如同葫芦籽一样肥硕白皙的身体······(反正司马迁是这么说的) 看到张苍,王陵当下就惊呼‘小伙子长的真好’,于是便毫不迟疑的叫停了行刑,替张苍对刘邦求了情。 对于老乡王陵,刘邦自然是觊觎已久,怎奈王陵打小就和刘邦的大仇人——雍齿光着屁股玩儿到大,刘邦纵是有心,也实在是无从下手。 眼见一个‘让王陵承自己人情’的机会出现,刘邦自是从善如流,当即赦免了张苍的死罪,许其戴罪立功。 就这样,王陵便欠了刘邦一份人情,也算是为后来,投身汉营埋下了伏笔; 至于被王陵就吓得张苍,也自那时起,便对王陵恭敬无比,恨不能将王陵当亲爹来侍奉。 ——毕竟再怎么说,王陵也算是张苍的救命二人,一个‘再造之恩’,张苍无论如何都是要认的。 再后来,刘邦先入咸阳,又化解了项羽设下的鸿门宴,被项羽封为了汉王。 至于王陵,却碍于好友雍齿曾背叛刘邦,从而并没有投身刘邦账下,而是自带人马离开了咸阳,回到了南阳老家。 直到后来,刘邦亲自派人问王陵:过去,我只是沛公,不敢让阁下做我的从属,如今,我已经获封为汉王,应该是有资格请您来协助我了; 您救下的张苍,已经成为了我帐下的大将,难道您还要在南阳蹉跎岁月,等张苍这个小子,成为率领十万兵马的主帅吗? 得知刘邦之意,王陵也终于确定:老友雍齿的背叛,并没有让刘邦厌恶自己; 再加上张苍‘已为将军’,实在是很难让王陵忍住‘我上我也行’的冲动。 就这样,王陵几经波折,终还是投身于汉营,并在刘邦还定三秦的过程中,立下了不菲军功。 在刘邦还定三秦,并于霸上会盟各诸侯,准备共讨项羽之时,曾自丰邑逃走的雍齿,也以‘赵将’的身份重归刘邦麾下;曾经的‘些许’不愉快,似乎也算是暂时得以了解。 之后,刘邦率领诸侯联军五十六万大军,于楚汉彭城一战先胜后败,溃不成军;王陵的母亲,也同刘邦的父亲刘煓、妻子吕雉一同,落入了项羽的掌控中。 为了逼迫刘邦就范,项羽自是先拿刘煓做文章,却只等来刘邦那句‘分我一杯羹’; 而后,不死心的项羽又拿王陵的母亲做起了文章,打起了‘起码也要捞个人才回来’的盘算。 很显然,王陵不是刘邦。 对于项羽‘烹杀尔母’的威胁,王陵根本不敢坐视不管,只能赶忙派出使者,与项羽接洽商谈。 接见王陵派出的使者时,项羽也是让王母始终坐在一旁,险恶用意昭然若揭。 在项羽明确表示‘王陵不请自来,此事面谈’的坚决态度后,王陵派去的使者只能以‘我做不了主,先让我回去汇报’为由,暂时结束了这场接洽。 而此事的转折,也正是发生在这一刻。 ——听闻儿子王陵的使者即将返回,王母偷偷找到了使者,说:楚王无人主之相,成不了大事;告诉我儿,不要再想着救我了,好好跟随汉王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言罢,王母竟毫不犹豫的拔出剑,当着使者的面自刎而亡······ 等项羽得知此事,王陵的使者自是早已逃走;自知已经失去王陵的霸王项羽,竟一怒之下下令:烹王母之尸······ 老娘自刎而死,都没能躲过‘烹尸’的凄惨下场,终是让王陵下定决心,一心一意跟随刘邦。 因为这,即是王母临终前的遗愿,也是王陵报仇雪恨的唯一可能。 但王陵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险些判汉降楚’的举动,并没有逃过汉王刘邦的双眼······ 就这样,王陵在好不容易摆脱‘雍齿朋友’的负面标签后,又被刘邦贴上了一个‘忠心存疑’的标签; 到后来,汉祚鼎立,遍封诸侯之时,刘邦更是刻意没封王陵,而后又晚封; 这里的‘晚封’二字,一拖,就是近两年之久······ 从最终,刘邦即便心怀厌恶,临终前也还是将王陵指定为‘萧何、曹参之后的第三任相’,就不难看出:对于王陵的能力,刘邦还是非常认可的。 但刘邦因为当年那件事,对王陵心怀芥蒂,也是母庸置疑的事实。 ——彼时的刘邦已是堂堂汉王之尊,都能撇下脸喊出‘分我一杯羹’,王陵为什么不行? 自是因为王陵不是刘邦,普天之下,也不会有再第二个刘邦。 但无奈的是:在刘邦看来,王陵‘险些无奈降楚’的举动,就是很不应该。 ——谁让刘邦自己,能在同样的情况下做到‘威武不屈’呢······ 便因为此事,王陵单是获封为侯,就从汉祚鼎立、遍封功臣的汉五年初,硬生生拖到了汉六年末; 至于入朝为官,更是一直到刘邦驾崩的汉十二年年初,才终于让王陵捞到了‘内史出缺’的便宜。 再者,如今的王陵,虽然和曹参一样身兼皇帝太傅,但若说王陵真的教过刘盈什么,那也着实是有些勉强了。 ——谁不知道当今刘盈尚为太子时,教导刘盈的太子太傅,是当朝奉常叔孙通? 甚至即便是彼时的太子太傅叔孙通,实际上都没来得及教刘盈多少东西,先皇刘邦就驾崩了! 顶天了去,也就是去年,被刘盈挽留而不得,终只能无奈送回商山的那四位避世隐士,能各自算刘盈半个老师。 至于如今的太傅曹参、王陵,乃至于刚离世不久的太师萧何,都不过是名义上的‘帝师’而已。 既然如此,刘盈谈笑间客套一句‘太傅过去教的好’,王陵自也不可能当真。 倒是刘盈,在片刻之后,便神情满是唏嘘得站起身,对王陵解释了起来。 “往昔,太傅多赋闲,今为内史亦不过岁余;于朝中之事,太傅仍有些许不明之处······” 语带沧桑的道出一语,刘盈就侧过身,弯腰拿起先前,刘盈一直在翻看的竹简,而后交到了王陵手中。 结果刘盈递过的竹简,王陵只粗略扫了一眼,便也和刘盈一样神情严峻起来。 “北墙之戍卒······” “竟,至如此之地?! ” 见王陵一脸惊诧之色,刘盈也是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正对着殿门的方向,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汉七年,韩王信献降匈奴于王都马邑,后又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却不甚落入白登之围······” “陷围短短七日,吾汉家之精锐,饥、寒而伤亡者便不下数万;南、北两军,更死伤过半······” 说着,刘盈不由低下头,稍擦去眼角的泪水,稍待哽咽道:“若彼时,得此冬衣五万具、厚褥十万件,吾汉家之锐士,又何来那般大难?” 言罢,刘盈便昂起头,借着‘仰天长叹’的机会,使劲儿将眼皮上翻,试图让泪水不再滑落。 听闻刘盈此言,王陵、曹参二人面上,也尽带上了一片落寞之色;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在刘盈‘仰天长叹’后接过话头,同样面带苦涩的望向王陵、曹参二人。 “不敢有瞒于二位太傅。” “此番,少府奉陛下之令,出此冬衣五万、厚褥十万,实可谓顷尽布帛、絮绒之物。” “待此冬衣、厚褥一出,凡少府内帑,再无力出布帛一尺、绒絮一斤······” “及军粮,幸赖陛下官营粮米之政,方使内帑存粮稍得累蓄。” “然弓羽箭失、刀戈兵刃,亦乃少府倾力而出,才方筹足陛下之所需······” 随着阳城延语调低沉的话语声,曹参、王陵二人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动容之色。 刘盈也终是平复下情绪,不顾眼眶仍旧泛红,便回身望向王陵、曹参二人。 “边卒之苦,乃自汉匈平城一役,便早有之。” “怎奈往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乱丛起而不绝;朝堂纵有心,亦无能为力······” 说着,刘盈不忘轻轻吸一下鼻,才满是诚恳的望向王陵、曹参二人。 “幸赖太祖高皇帝鞠躬尽瘁,日夜操劳于社稷,方有今之府库稍得累蓄,使朕得调冬衣厚褥、军粮兵刃,以供边关戍卒之用。” “还望平阳侯、安国侯明知朕意,稍恤朕于边关戍卒、汉边将士之些许爱护······” 言罢,刘盈便不顾身上穿着的天子冠玄、头顶系着的十二硫冠,对王陵、曹参二人沉沉一拜。 “朕,且代汉北边墙戍卒二十七万四千六百一十九,及往十岁,战殁汉边之英烈四万一千九百二十一,谢过二位太傅······” 第331章 一窝毒蛇? 天子刘盈亲自躬身拜请,曹参、王陵二人即便是身兼帝师太傅,也是再也没有了劝阻的道理。 就这样,在刘盈一手推动,吕雉亲自镇场,少府阳城延具体操办,准丞相曹参、内史王陵点头认可的前提下,自有汉以来,第一批由长安朝堂筹措的军事物资,正式从长安启运。 随这批‘顷少府之力’筹备出的军事物资一同上路的,自然也有卫满使者燕开,弁、辰二韩使者,以及如今的‘汉朝鲜君’:箕准。 一路上,卫满使者燕开可谓是如芒在背,恨不能立刻飞回平壤,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全都摆在卫满面前; 至于箕准和弁、辰二韩使者,则一路上如影随形,整日在同一辆马车内议事。 ——对于久离华夏文化中心的弁、辰二韩使者,此番出使长安的最大收获,无疑便是亲眼目睹了曾经的箕子朝鲜王箕准,转变为‘汉朝鲜君’的过程。 此番回转,二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此事分别上奏给自家君主,以寻求同箕准一样,受汉室册封为‘弁韩君’‘辰韩君’的可能性。 与弁、辰二韩使者同行的箕准,脸上倒是再也不见‘亡国’的落寞和愤恨,一路上与两位‘邻居’的使者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在箕准看来,既然自己已经获封为‘汉朝鲜君’,那自己失去的领土,就早晚都能拿回来; 所以一路上,箕准几乎都是以‘朝鲜君’,或者说朝鲜王的姿态,与弁、辰二韩使者交谈,交谈的内容,也大都是‘等我拿回封国,我们几家邻居要和和睦睦’之类。 便是在诸韩使者这般各怀心绪中,队伍在接近一个月之后,便徐徐抵达了燕都:蓟邑。 对堆积在蓟邑西郊的物资‘山’发出几声惊叹之后,诸韩使者不多做停留,便各自踏上了返回朝鲜的远途。 对于卫满使者一行,长安朝堂并没有做出特别交代,再加上东出燕国境内,渡过浿水过后,便会进入如今的‘卫氏朝鲜’领土,所以燕国也并没有特意照顾燕开一行。 倒是朝鲜君箕准,得到了一名手持旄节的天使护送,一路上好不风光。 渡过浿水不数日,时值腊月凛冬,朝鲜半岛可谓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地间浑然一白; 众使团踏雪沿经平壤,燕开自是马不停蹄入了城,片刻都没再城外多停留。 也就是朝鲜君箕准,在城外数十里的地方,遥望着平壤城墙唏嘘感叹了片刻,而后便在天使的护送下,折道南下,向自己的临时封土:马韩走去。 在地广人稀、山林遍布,又正值腊月凛冬的朝鲜,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行神色各异、四散殊途的人马。 也同样没有人注意到:在平壤城头,一对满含阴戾的眼眸,正死死盯着那杆九重天子节旄。 城墙之内,数千甲士蓄势待发; 卫满身侧,几名将帅义愤填膺,只等卫满一个前挥的手势; 但在那杆九重天子节旄的威亚之下,卫满高举在头顶的手,终还是没敢挥出去······ 冬!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卫满本该向前挥出,命令麾下甲士出城截杀箕准一行的手,却被紧握成拳,狠狠砸在墙垛上的厚雪之上! 正当墙头众将一头雾水,盘算着要不要解散部众之时,卫满那沙哑的嘶吼声,便在平壤西墙头上响起。 “速召燕开入宫,觐见寡人! !” “速去! ! ! ” · “朝鲜君?” “非朝鲜王,乃朝鲜君?” 片刻之后,平壤城中,朝鲜王宫之内。 听闻燕开的汇报,卫满面上愤恨之色顿消,只满是孤疑的抬起头。 “为那儿皇削夺王爵,箕准,竟不怒?” 闻卫满此言,燕开却满是无奈的摇头一叹息。 “不曾。” “得汉皇之敕封,箕准感恩戴德,并未有丝毫不愉。” “待闻知回程之土,有汉皇之使随行,箕准更喜不自胜;每言左右,皆不忘提及‘某得汉皇敕封,以为朝鲜君’······” “哦······” 闻言,卫满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稍一思虑,又自顾自缓缓一点头。 “是了······” “箕准已失其国,虽为朝南三韩共举为韩王,亦不过有名无实,丧家之犬尔。” “得那儿皇之敕封,又‘复国有望’,王爵,自非不能舍之物······” 言罢,卫满便从那张铺满虎豹兽皮的‘王座’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满脸阴沉的踱出几步。 在王座外五步的位置停下脚步,又自顾自深吸好几口气,卫满才终于强迫自己,不再回想起方才,箕准跟随汉皇使,耀武扬威路过平壤城外的那一幕。 而后,卫满便侧过身,用眼角望向身后的燕开,语调虽还算澹然,但眉宇间,却尽显阴戾之气。 “依卿之见,那儿皇,可得乃父之姿?” 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卫满便微微眯起眼角,目光一刻都未从燕开脸上移开。 对于上一任汉天子,曾为臧荼部将的卫满,自然是有一定的了解。 遥想当年,尚为楚武安侯的刘邦先入咸阳,而后被项羽邀宴于鸿门,卫满便曾与刘邦有过一面之缘。 后来,项羽遍封各路义军统领为诸侯,刘邦获封汉王,卫满的故主臧荼,则获封为燕王; 短短一年之后,汉王刘邦北出陈仓,接连铲除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重得三秦,之后又召集各路诸侯于霸上会盟,以商‘共讨项羽’之事时,卫满也曾作为燕王臧荼的代表前往霸上,参与会盟; 之后的彭城一战,卫满也曾以‘燕将’的身份,跟随诸侯联军统领刘邦,经历了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彭城大败。 再后来,项王自刎乌江,天下归汉,紧接着就是燕王臧荼‘谋反未遂’,卫满率部出逃,东渡浿水,入了朝鲜······ 对于刘邦的为人,卫满即便没有太多直观目睹的经历,但也好歹道听途说过不少; 现在,卫满唯一关注的,便是现在坐在汉天子之位的那个小儿,究竟得了乃父几分‘真传’······ 从卫满这似是澹然的一问,燕开自也是轻松会过意来,稍一思虑,便满是迟疑的皱起了眉。 “据臣此行所闻,凡汉之民,多言汉皇不肖乃父;乃父尚在之时,更几曾因‘储不类己’,而生易储另立之念。” “只彼时,汉皇之母以皇后身,颇使乃父欲废储而不得,终只得使得继立,为今之汉皇······” 听闻此言,卫满紧绷着的脸陡然一松,不着痕迹的回身正对向燕开,再问道:“如此说来······” “今汉家之主,不过一年不及冠,纵朝政亦不得掌之孺子?” 嘴上说着,卫满面上神情,也是在眨眼之间轻松了起来,就好似‘汉皇’这个词,在这一瞬间成为了卫满眼中的笑话。 但出乎卫满预料的是:听到自己这一问,燕开并没有如同自己预想中那般,笑着对自己点头,而是满怀心绪的低下头,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怎么?” 冷不丁又一问道出口,卫满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的语调,竟稍带上了些许颤音! 好在燕开并没有注意到自家王上这点不正常,只自顾自沉吟许久,才终是满脸凝重的起身,对卫满沉沉一拱手。 “大王。” “依臣观之,今之汉皇虽不肖父,然其言谈举止,亦甚得雄主之姿!” “且其虽未加冠、亲政,然于朝中,亦得帝母太后坐镇朝堂,元勋老臣从助于侧;” “于臣之所言、所请,汉皇亦未有大喜、大忧,只浅笑盈盈之间,便使臣满怀不安,以致不敢直目以对······” 说着说着,燕开的语调也不由自主的越来越低,到最后,更是递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片刻之后,燕开终还是从回忆中缓过神,再对卫满郑重其事的一拜。 “故臣以为:今之汉皇虽年弱,亦不似无知易欺之主。” “大王若欲得保国祚,恐还当再三筹谋,谨慎而行······” 言罢,燕开便沉沉弯下腰,神情满是凝重的等候起了卫满的答复。 从燕开嘴中,听到这句‘现在的汉皇,看着不像好欺负的主’,卫满的脸上,便也再次挂上了先前那抹严峻。 “唔······” “如此说来······” “汉皇虽年幼,亦得中庸守成之姿,待其长成,便当为又一雄主······” “嗯·········” “不肖乃父,反类其母?” 轻声一问,却惹得燕开赶忙起身一点头:“然。” “臣于关中三秦之地,确曾闻类此之论,言汉皇不肖乃父,然类其母。” 听到这里,卫满终于是放下了心中的所有侥幸,满怀惆怅的长叹一口气,回身坐回了王座之上。 “不肖乃父,反类其母······” 轻轻一声呢喃,卫满的脑海中,便悄然涌现出了一段往时的回忆。 五丈见方的王宫之内,十数个暖炉正燃着熊熊烈火,但端坐王座上的卫满,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又下意识紧了紧衣襟。 待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异常,卫满又目光涣散的看着身下的兽皮王座,陷入了漫长的辰时之中。 “汉皇······” “汉后······” “又今,得一类后之皇······” 含湖其辞的又发出一声呢喃,卫满便满是无力的瘫靠在靠背之上,一言不合,就带上了一面痛苦面具。 作为亲眼目睹秦扫六合、天下抗秦、楚汉相争、汉得天下的枭雄,卫满如何不知:汉后吕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说汉皇刘邦,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那汉后吕雉,根本就是一条毒蛇! 卫满曾无数次见到过得罪刘邦的人,以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得到赦免; 甚至于在当年,随刘邦讨伐项羽的过程中,卫满亲眼见过一个贪污军粮的主簿,被喝醉酒的刘邦大笔一挥,就赦免了死罪! 但在吕雉身上,这样的事,却永远都不会发生。 没有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得罪吕雉之后,无缘无故得到赦免; 在那如毒蛇般狠厉、阴毒,且冷血的女人眼中,永恒不变的,只有利益! 汉皇刘邦能容许一个酒囊饭袋在自己身边,只为了喝酒时有人作伴;但汉后吕雉,从不再一个没有价值的人身上,浪费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 甚至即便是对于有用的人,汉皇刘邦能忍住不满,‘物尽其用’;但在汉后吕雉眼中,即便是有价值的人,只要不可控,也同样会被列入‘断不可留’的死亡名单! 而现如今,曾经的皇后,变成了全掌汉家的太后;皇位上坐着的,也从曾经的汉皇刘邦,变成了一条还没长大的小毒蛇······ 有那么一刻,卫满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一窝毒蛇盯上般,嵴背只一阵止不住的发凉! 因为卫满清楚地知道:对于汉家而言,自己这个‘叛贼臧荼余孽’的价值,甚至比不上一个脱离华夏文化近千年的殷商遗民:箕氏······ “天不容我卫氏······” “天,欲亡我卫氏啊~” 无比落寞的几声感叹,惹得一旁的燕开,也不由陷入一阵茫然。 是啊······ 面对着比自己强大千百倍的敌人,困居一隅的卫氏朝鲜,又能怎么办呢······ 带着这样的思绪,燕开怅然若失的对卫满一拱手,便如行尸走肉般,朝着宫外走去。 但燕开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自己离开的同时,卫满那双细长的眼眸中,却再度燃起了一股不知来由的斗志。 “一儿皇,一老妇······” “哼!” “真当吾周室落寞,姬姓无人邪?! ” 凄厉的一声嘶吼,惹得整个朝鲜王宫上下,都被吓得胆战心惊起来! 王宫之内,卫满却带着一抹阴冷的笑意,望向遥远的西方,久久难以释怀······ 第332章 朕这记性啊······ “呵······” “果然如此······” 汉十四年冬十二月,长安以北七十里。 站在已经呈现出大体脉络的‘酂渠’,刘盈看了看手中的简报,不由冷笑着摇了摇头。 见刘盈这幅面容,躬立于刘盈身侧的阳城延,也是略带迟疑的稍上前半步,面带疑惑的看了看刘盈。 却见刘盈满不在意的伸出手,将手中简报递到阳城延面前,嘴上不忘同时说着:“燕相来报——得朕‘归平壤于朝鲜君’之诏谕,卫满已遣使回禀,言:前时之争,已使朝鲜君部众离散;若归平壤于朝鲜君,则朝鲜必乱。” “故卫满意:暂‘代’朝鲜君治平壤,待朝鲜君收拢离散之部众,再亲于朝鲜君,商谈归还平壤事······” 刘盈说话的功夫,阳城延也已是看过简版,旋即便略带严肃的望向刘盈。 “依陛下意,此事,该当如何?” 低声发出一问,阳城延又似是生怕刘盈误会般,赶忙补充道:“若陛下欲发兵讨之,少府虽无甚多布帛、军械,然军粮一事,当不在话下······” 闻言,本还打算摇头否认的刘盈面色一滞,旋即满带着戏谑,看向阳城延那满是自信的面容。 现如今的少府,真真可谓是‘与往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想当初,先皇刘邦还在,少府还没垄断关中粮食市场时,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整天都在忙活怎么把手里的各式杂钱,全都熔铸成三铢劣币。 刘盈记得当时,长安城里还曾有过与之有关的笑话,说阳城延名为九卿,实则,就是个‘铸钱司’监令······ 而这,都还不是阳城延最落寞的时期。 ——在刘盈的前世,太祖皇帝刘邦驾崩之后,少府先是倾其所能,甚至还拉着国库一起‘原地破产’,才总算是办完了太祖刘邦的丧葬之事。 紧接着,便是摄政太后吕雉下令:禁铸钱三铢,禁民私铸钱,改行钱八铢; 就这样,少府先是被刘邦的丧葬之事刮了个干净,紧接着就失去了‘铸钱’的利润渠道,只能寄希望于每年的口赋,能稍微给内帑带来些许进献。 可偏偏太后吕雉在下令废除钱三铢,并将铸币权收归国有,推行八铢钱之后,还补了一句:过去铸好的三铢钱,也允许流通······ 这样一来,被刘邦三铢钱破坏的钱币市场,虽然因铸币权收归国有而稍好转了些,但少府,却是被接连打断了好几根肋条。 ——先是刘邦驾崩,刮干净了少府的家底; ——之后‘禁铸三铢’,让少府没了收入来源; 最后,‘许民用三铢’,又让少府内帑得到的所有口赋,都变成了自己曾经花出去的劣质三铢钱······ 这一系列打击,前世的少府究竟缓了多久,刘盈并不知道。 刘盈只记得:直到前世的自己要驾崩的时候,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都还哭丧个脸; 宫里宫外到处在传:陛下‘又’驾崩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而这一世,曾经被三分钱难倒的英雄汉,却是彻彻底底站起来了。 ——前年开春,先皇刘邦驾崩,少府一力承担起所有丧葬之事的用度,愣是没找相府国库帮忙! 再经过去年一年的‘休养生息’,今年的少府,俨然已经成为了汉室第一狗大户! ——两个月前,那批被刘盈‘假戏真做’,送去北墙一线的军事物资,少府虽有些吃力,却也是独自完成; 眼下,这条名‘酂渠’,全长二百余里的新渠,也已经被少府独自挖了个雏形,再两个月,就基本能通水; 除此之外,少府还打算在开春之后,正式启动长安城的建造工作,并同时开始皇家园林:上林苑的围设、规划工作······ 一想到少府这一连串或已完成、或正在完成、或即将完成的壮举,刘盈便不由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 盖因为这一切,都是以刘盈推动‘少府官营粮米’,让少府得以垄断关中粮食市场,来作为‘决定上层建筑’的经济基础······· “朝鲜之事,尚记不得。” 将思绪稍拉回眼前,便见刘盈浅笑着侧过身,有意无意的沿着渠畔二十步的位置,朝没有人的方向走去。 见此状况,随同刘盈‘视察’的众少府官员,也都识相的停下脚步,任由阳城延独自一人跟了上去。 “太祖高皇帝驾崩,朕又尚年幼,未及加冠亲政;” “于匈奴,此便乃吾汉家主少国疑、朝堂暗弱之时。” “若朕执意发兵朝鲜,则有‘本末倒置’之嫌,又或使北蛮匈奴轻之,以为朕不明于国事,更年少好欺······” 闻言,阳城延只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了点头,而后再次表态道:“陛下之意,臣知之。” “只今,少府内帑之钱、粮多有富足,臣当可预留征发之所需,以备将来。” “若逢何时,或关东、或岭南、或朝鲜、或墙北骤起战端,陛下当可即取而用之,又无需苦于府库有缺。” 再次听到阳城延认认真真道出一句颇有些凡尔赛的话,刘盈又是摇头一笑,满是幸福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膀,又顺势将阳城延往自己身上搂了搂。 “倒也不必~” “眼下,卿还当着手于酂渠、长安四墙,又上林苑之一应事宜。” “及征伐所用,亦不必预留。” 言罢,刘盈不忘再拍拍阳城延的肩头,又露出一副满意至极的笑容,对阳城延一点头,才终于将手再度收回,背负在了身后。 对于少府,刘盈确实是寄予厚望,但刘盈也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 ——粮食垄断生意,尤其是整个关中级别的粮食垄断,利润是很庞大不错;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清楚地明白:如今的少府,还没有夸张到有能力‘预留军费’的程度。 就说去年,关中平均亩产三石半,平均每户人家年收回粟米三百五十石;去掉税、赋,便剩下三百三十多石。 但与少府所预料的‘平均每户存粮二百石入少府’稍有所出入的是:去年,关中平均每户农民存入少府的粮食,只有一百二十多石。 至于原因,自然是让刘盈无比欣喜。 ——经过过去几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关中已经有相当一部分百姓,开始在自家建造小粮仓了! 刘盈也不知道这些农民,是怎么从一顿顿粟米粥里,抠出来了一座足够容纳好几百石粮食的小仓库; 但想到后世,华夏民族能靠着几千的收入,就硬生生攒下一栋房子,刘盈便也释然了。 ——华夏民族,从来都是最能吃苦、最能奋斗,且最懂得为以后做盘算的民族。 ‘租不如买’的道理,几乎是纂刻在华夏民族基因上的。 而百姓开始大规模自建仓库,自然就意味着少府‘代民储粮’政策,正在加速进入倒计时。 比如去年的关中,平均每户存粮一百二十石,就意味着平均每户人家缴纳的‘仓储费’,只有十二石; 再算上这笔仓储费,是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五五分成,少府能得到的,就只有六石了。 那么接下来的这一年,少府‘代民储粮’一项的收入,是多少呢? 答桉是:每户六石,凡关中近百万户,少府收入共计不到六百万石! 而这不到六百万石的粮食,已经抽出了二百万石送去燕蓟,用来作为北墙卫戍部队的口粮补充。 准确的说,是在国库拨调了‘每人每天两顿,各吃半饱’的基础军粮之后,刘盈自掏腰包,为北墙近三十万边防战士,加了二百万石的赏赐。 按照汉室‘卒月三石,民夫二石’的军粮标准,近三十万纯战斗编制,一个月就能吃掉九十万石粮食! 一个月九十万石,一年,就是上千万石! 而在过去,相府国库碍于‘无力承担军粮调拨’,只能每年调出五百万石粮食;严峻的边防局势,又使得汉室不敢从长城脚下撤掉一兵、一卒。 时日已久,‘卫戍北墙食半粟’的童谣,便也逐渐传遍大江南北。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刘盈从少府拨出二百万石军粮,给北墙一线的边防战士加餐,听上去是挺多,但实际上,也就是让那些英雄从半饱,勉强到七分饱的样子; 又或者,是在两顿半饱的早晚饭之外,加一顿半饱都不到,只能算四成饱的午餐或宵夜。 从这,就能看出如今的少府,虽然看上去还游刃有余,但实际上,也已经是濒临极限了。 道理很简单:今年,少府光是凭‘代民储粮’一项,收入就有粮米六百万石; 而边墙卫戍部队的军粮缺口,是在五百万石以上。 那么,少府为什么只拨出二百万石,让半饱的边防战士吃个七成饱,而不是拨粮五百甚至六百万石,直接让边防部队顿顿吃饱? 答桉是:二百万石,已经是少府的‘软极限’了。 软极限,用后世人的话来说,就是‘闲钱’。 换而言之,少府手里的‘余粮’,只有这二百万石,其余的四百万石,都有了各自的去处; 如眼下,征召民夫无偿开凿酂渠,所需要发放的口粮、明年开建长安城,以及上林苑时的需求等。 而之所以说,这二百万石粮食是少府的‘软极限’,则是因为必要的情况下,少府剩下的四百万石粮食,也是能拿出来的。 只不过,这四百万石要是拿出来,那就得继续推迟长安城、上林苑的建造,就连眼下的酂渠,都得抠抠搜搜之余,再找国库匀点儿。 等这四百万石也没了,就是到了少府的‘硬极限’,再逼,少府就要伤筋动骨。 结合这个现实状况,刘盈并不指望少府,能在垄断粮食市场仅仅两三年之后的今天,就有能力预留下一场中规模战役所需的军费。 倒也不是没必要,而是不现实。 ——按二十万参战部队计算,少府如今已经备做修建酂渠、长安城、上林苑的四百万单粮食,也才够打四个半月! 如果真要在朝鲜打一仗,那关中大军从长安出发,抵达燕蓟,再东渡鸭绿江,恐怕就得要一两个月功夫。 所以,与其让少府拼进吃奶的劲儿,却只预留下二十万大军出去转一圈儿的‘路费’,倒还不如好好搞搞建设,把手里堆积的项目给忙完。 至于军费么······ “杨监令,可已回转长安?” 想到‘军费’,刘盈便不由自主的想到前年,被自己派去吴国开垦盐田的少府监,墨家最后的火种:杨离。 刘盈依稀记得:在决定设立‘盐铁都尉’之后,刘盈似乎跟阳城延提了一嘴,让阳城延把杨离召回长安。 刘盈‘贵人多忘事’,提了一嘴‘把杨离叫回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阳城延对此却似乎很是伤心。 “禀陛下。” “去岁秋九月下旬,杨监令,便已至长安;只彼时,诸韩使者入朝,又岁首朝议在即,臣恐陛下政务繁忙,便未曾禀明。” “岁首元朔朝议,杨监令亦随臣与会······”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顿时老脸一红,神情满是僵硬的干咳了两声。 ——合着大朝仪,杨离就站在长信殿,而且还是阳城延边儿上,结果刘盈愣是没注意······ “咳。” “咳咳······” 又是几声干咳响起,阳城延也终于反应过来,便赶忙转移话题道:“可需臣即调杨监令至此,以供陛下策问?” 却见刘盈闻言,只略带疲惫的缓缓一摇头。 “不必。” “此出长安,不过朕欲一观酂渠;” “今即见,不日便当回转。” 语调略带疲惫的丢下这句话,刘盈又左右看了看,便径直朝着不远处的辇车走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的话语,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却逐渐带上了些许焦虑之色。 “杨丞令离京不过数岁······” “莫非,便已为陛下所疏?” 第333章 母后的意思呢? 对于阳城延的内心活动,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准确的说,是顾不上注意。 ——过去这段时间,需要刘盈操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诸韩使团,后又是岁首朝议,还有正在准备的天子冠礼、大婚典礼,乃至于其间夹杂着的萧何亡故、酂渠开凿等等繁杂事务,都让刘盈无时不刻的觉得:做一个好皇帝的首要前提,很有可能是多长几个脑袋······ 就说眼下,刘盈明明想起来有杨离这一茬,也确实打算回长安后召见杨离,并对其做出安排,但实际上,即便是回到长安之后,也有一堆事等着刘盈处理。 严格意义上来讲,刘盈此出长安,到‘酂渠’施工地视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不乏‘出去透透气,散散心’的意味在其中。 但再怎么说,刘盈,也终归还是天子。 既然是天子,那刘盈的休假,也很难和寻常人,又或是功侯、官吏那样随心所欲······ · “儿臣参见母后。” 半日之后,马不停蹄赶回长安的刘盈,连未央宫都没来得及回一趟,便来到了母亲吕雉所在的长乐宫。 而当刘盈走入殿中,对太后吕雉躬身拜谒之时,大殿之内,便也应声立起两道身影。 “内史安国侯臣陵,参见陛下。” “安国侯。” 对起身行礼的王陵稍一颔首,刘盈便强打起精神,浅笑着侧过身,将目光投注向王陵身侧,那道令刘盈无比熟悉的身影。 “丞相平阳侯臣参,参见陛下······” 看着容光焕发的曹参,在这长信殿内赞拜唱喏,刘盈也是丝毫不敢马虎,赶忙一正身,对曹参微微一躬身。 “曹丞相······” 这,也是过去这段时间,让刘盈感到精疲力竭的‘繁杂政务’之一。 ——冬十一月,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被刘盈正式拜为汉相! 虽说曹参继任萧何,担任汉室第二任丞相,乃是几年前就定下的人选,但真到了正式任命的时候,该有的礼仪、程序,却也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后世烂大街的三请三辞,虽还没有出现在如今的汉室,但别忘了:当朝奉常卿,可是叔孙通! ——从无到有,全靠脑补得出一整套‘汉礼’,让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穿身衣服,便不由自主感叹‘我今天才知道皇帝有多么尊贵’的老儒叔孙通! 有叔孙通坐镇奉常,那别说是拜相了,就连年节时日,皇室祭奠太庙、高庙的祭礼,那都是一点都马虎不得。 自然而然,作为几年前就内定的‘丞相继任者’,刘盈拜曹参为相的过程,也同样没能躲过叔孙通的‘摧残’。 具体说来,程序太过繁杂,只一点,就足以让刘盈生不如死。 ——按照叔孙通发明的拜相礼,从刘盈正式颁布拜相诏书,到曹参正式接过相印,并正式以‘汉相’的身份前往相府办公,就足足花了二十一天之久! 在这二十一天里,有不下数十道‘君令’,以诏书、口谕等形式送出未央宫; 在此期间,天子刘盈,以及王陵掌下的内史、叔孙通掌下的奉常,几乎可以说是什么事都没干,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刘盈拜曹参为相这一件事上。 为了这一次的拜相里,就连少府内帑,都代表刘盈花费了价值数以百万钱的物资,以示刘盈对新丞相曹参的尊重······ “五百七十四万九千六百八十钱······” “曹参呐曹参······” 暗自稍摇了摇牙槽,刘盈面上随时浅笑着请曹参落座,但每想起这一串有零有整的数字,刘盈的心,便总是会无法遏制的滴血······ ——这将近六百万钱钱,按如今的市场价折合成粮食,可就是足足三万石粟米! ——够一万边防战士吃一个月! 若是拿曹参秩禄万石、实际年俸禄四千石来算,光是拜曹参为相的开销,就够给曹参发七年的俸禄! 而现在,原本足够一万边防将士吃一个月,或给曹参发七年俸禄的粮食,却被叔孙通那个败家玩意儿,一股脑全用在了什么狗屁‘拜相礼’上······ 对此,刘盈只想说:形象工程这玩意儿,是真的要不得······· 虽然刘盈心里清楚,对于食邑足有一万零六百户的平阳侯曹参而言,这几百万钱根本不算什么,但刘盈也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生出一丝‘这丞相真贵’的怪异想法。 若非刘盈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想法不会被这个时代所理解,恐怕刘盈真的会拉着几个心腹,吐槽几句‘曹参活都活不了七年,朕却花了七年的俸禄拜曹参为相’之类。 即便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树木已经做成了船舟,刘盈在面对曹参时,也总会不由自主的带上些‘必须找机会赚回这笔钱’的心理。 但很显然:这,都只不过是刘盈的一厢情愿。 对于刘盈心里的算计,殿内的太后吕雉、内史王陵,乃至于曹参本人,都并不感兴趣······ “吾儿即往而视,便当已知酂渠之事,今已至何地?” 就当刘盈仍斤斤计较于曹参这个‘赔钱货’,以及叔孙通那个‘败家玩意儿’时,太后吕雉温声一语,终是将刘盈的思绪拉回了眼前。 稍一回味老娘所问,又沉吟片刻,刘盈终是暂时放下了对曹参的‘不满’,浅笑着侧过身,对母亲吕雉微微一点头。 “回母后问。” “——托太祖高皇帝洪福,又吾刘氏列祖先宗庇佑,酂渠之事,一切皆顺。” “儿往视时,酂渠已现雏形,只渠底无有平整;” “据少府所言,最迟不过春二月,酂渠便可通水,而后为民所用······”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只欣慰的笑着点了点头,旋即便侧过身,略带显摆的望向殿内的曹参、王陵二人。 那双生动的眼眸,就好似是在跟曹参、王陵说:看看,这是我儿子!亲儿子! ! 至于端坐吕雉身侧的刘盈,却是借着老娘跟臣下显摆自己的功夫,悄然思虑起了这条即将凿通的‘酂渠’。 酂渠,本不存在于华夏历史上;在原本的历史上,也从未有过哪位皇帝,为这位酂文终侯特意修一条渠; 但若是从地理位置上来看,酂渠,其实是存在于真实历史上的。 ——盖因为如今,正由少府阳城延力主开凿的酂渠,实际上正是历史上,开凿于武帝年间的‘白渠’。 历史上的白渠,建于汉太宗孝武皇帝太始二年,地理位置与如今的‘酂渠’一样,与郑国渠同首,却并非是郑国渠那般的平直东西向,而是自渠首的谷口沿东南方向流下。 且东-西向的郑国渠,是平直东流,最终以近乎直角汇入洛水;而西北-东南向的白渠,却是经泾阳、三原、高陵等县,至下邽斜汇入渭水。 用《汉书·沟恤志》的记载来说,便是:首起谷口,尾入栎阳,注入渭河中袤二百里,既田四千五百余顷; 与此同时,历史上武帝令凿白渠,也同如今,因酂侯萧何而命名的‘酂渠’一样,是由于赵中大夫白公的建议,方得名为:白渠。 所以对于白渠,或者说当前时间线的‘酂渠’,即便刘盈并没有多少水工方面的指示,也完全能按照前世的记忆,在图纸上大致画出河道位置。 而水利工程在封建时代的最大难点,无疑便是探测地缘地势,并规划处合理线路; 但在刘盈亲自给出具体线路之后,少府开凿酂渠,几乎等同于开卷考试。 ——答桉就赤裸裸摆在那里,根本不需要答卷人思考,只需要填上去即可。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原本的历史上耗费汉室足足三个冬天的‘白渠’,才在如今的少府卿阳城延手中,变成了四个月,即一个冬天便可完成的‘小型工程’。 或许也是因此,朝堂对于酂渠这个‘小工程’,也并没有太高度的关注。 毕竟比起全长三百余里,可灌既两岸田亩四万余顷的郑国渠,长度只有二百公里,却与郑国渠同首、歇汇入洛水,可灌既田亩仅五千顷,且宽度、深度均只有郑国渠一半的白渠,并不能算是难度过高的水利工程。 ——几十年前,修建郑国渠的秦,可还只是‘秦国’! 对于‘秦国’而言,一条三百里长的郑国渠,确实算的上是赌上国运的一条大渠; 但对于富拥天下的汉室而言,一条二百里长、二丈余深,顶宽不过七丈的水渠,着实谈不上什么‘赌上国运’。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修建水利,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钱粮! 有了钱粮经费,再码上足够的人,便足矣让如今的汉室,应付绝大多数封建时代的水利工程。 刘盈心里也明白:老娘在自己刚回长安之时,便火急火燎把自己叫到长乐宫,绝对不会是为了酂渠这个‘小微工程’。 充其量,也就是吕雉用‘视察结果如何’,来作为开场白而已。 果不其然,在简单询问一番酂渠的情况之后,吕雉便自然地抬起头,将话头递给了跪坐于殿内的曹参、王陵二人。 就见曹参、王陵二人稍一对视,便一同站起身,满是庄严的对刘盈齐一躬身。 “陛下。” “岁首元朔朝议之时,太后已有令:着朝堂诸属、司合力,以备陛下加冠之礼;” “又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言:朕崩而新君年弱,当有老臣辅左于旁,便使臣、安国侯,又故酂文终侯为太傅,以为新君只臂膀······” 神情严肃的道明意图,王陵稍一侧过头,便见话头又为曹参顺势接过。 “后陛下尊酂文终侯为太师,天下皆曰:此天佑吾大汉,又得一明君、雄主!” “然臣等皆以为:君臣之道、上下尊卑之别,实乃关乎宗庙社稷之要事······” 说到这里,曹参不忘稍抬起眼皮,打探了一番刘盈、吕雉母子二人的神情变化。 待确定刘盈并没有生出恼怒,吕雉又对自己缓缓一点头,曹参才稍松一口气,继续道:“酂文终侯薨故,陛下哀思不能自已,力排众议而举国丧,此虽略有违制,然已尚合情理。” “然今太师薨,臣同安国侯各担丞相、内史职责,反仍身兼太傅之职。” 说着,曹参便稍侧过身,与王陵对视着一点头。 “如今,坊间已有传闻,言臣与安国侯入宫觐见,乃陛下先执弟子礼拜臣等,而后臣等再执臣下礼拜陛下。” “若长此以往,臣等担忧坊间,或更有匪夷所思之议······” 听着曹参慢条斯理的道出这番表明态度的话,刘盈面上神情依旧,又稍咧嘴一笑。 “平阳侯为相不久,于坊间传闻,或稍有些过敏了些······” “许知往日,酂文终侯亦曾为人污蔑,称以为‘逆臣’;然酂侯不为所动,稳居朝堂,以代太祖高皇帝全治关中。” “平阳侯即继酂文终侯之位,于坊间之传言,亦当多效酂文终侯之举······” 轻松到甚至有些说笑之意的话,却是让曹参的面容更加严肃起来,只赶忙直起身,对刘盈又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不然。” “臣同安国侯,为太祖高皇帝委以太傅之职,乃太祖高皇帝忧心于陛下未冠,以年弱临朝。” “然今,既陛下加冠在即,臣以为,臣同安国侯所兼之太傅一职,便当罢之。” “若不如此,恐天下人皆以为:臣同安国侯自持功高,而把持刘汉社稷,以致国将不国······” 曹参话音刚落,都不等刘盈做出反应,便又将王陵也嗡时跪下身,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臣,附丞相之议。” “恳请陛下于加冠之礼后,免臣所兼太傅之职,以免物议鼎沸,而致国将不国······” 见王陵也站出来,表示‘我也觉得曹参说得对’,刘盈心下随已是有了主意,明面上也没忘略带迟疑的侧过头。 “既如此······” “依母后之意······?” 第334章 墨家的新起点 “往白渠一遭,沿途车马劳顿,可是乏了?” 送走王陵、曹参二人之后,刘盈却是被老娘吕雉留了下来。 刚偷偷打了个哈欠,便被吕雉出声打断,刘盈也只能苦笑着结束这个哈欠的‘前摇’,擦擦眼角的泪水,旋即笑着摆了摆手。 “倒也谈不上车马劳顿。” “只近些时日,政务多有繁杂······” 嘴上如是说着,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却是愈发带上了些许幽怨。 ——天见可怜······ 自打元朔朝议之时,为刘盈定下‘开春加冠,春夏之际大婚,季夏临朝亲政’的职业规划之后,刘盈在未央宫里,愣是没睡过哪怕一个安稳觉! 白天,刘盈自然是看奏疏、简报,或是同曹参、王陵,又或是阳城延等公卿商谈政务; 到了晚上,刘盈这边都没来得及湖弄一口饭,就已经有三两个太监,领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到寝殿候着了······ 夜半三更,困意席卷,可那朝思暮想的寝殿,刘盈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越想,刘盈便越觉得无奈,连带着后腰,竟都隐隐发起了酸。 却见吕雉似是丝毫没有看见刘盈的‘惨状’,只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便端起茶碗,左右微微摇晃着凤冠,吹起茶来。 “便是乏了,也得撑着。” “即做了这天下的主,就得担起这份重。”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听着吕雉看似轻松,实则暗含深意的提醒,刘盈纵是心中仍有些许幽怨,也终是只得缓缓一点头。 吕雉话里的意思,刘盈明白。 ——对于皇帝,尤其是封建时代的皇帝而言,多繁衍后嗣,尤其是男性后代,可谓是绝对意义上的‘政治使命’! 在这般神圣的政治使命前,什么身体健康、科学生育,都得乖乖让道! 只不过:凡事,他都有个度······ 再怎么说,刘盈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照这趋势‘奋斗’下去,刘盈很担心这一世的自己,甚至可能都活不过前世的自己······ 但很显然,对于这件事,已经逐步将朝权交割给刘盈的太后吕雉,态度无比的坚决。 “若是朝中政务繁忙,亦可稍分次要之事,交由丞相、内史操办;” “及白渠、长安,又或上林苑等诸事,亦可全由少府行之,再不时往视便是。” “只皇帝须知:总有些事,无以使臣下代劳······” 听闻老娘又一声隐晦的提醒,刘盈终也只能是苦笑着一低头,表示自己明白。 不然能怎么办? ——难道刘盈堂堂天子之身,要当着亲娘的面儿扶着腰,摆出一副‘牛实在耕不动地’了的架势? 别说刘盈是天子了,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子,也没谁敢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好在临出宫之时,吕雉终还是松了口,隐晦的表示让刘盈‘休息一天’,《独自》睡个踏实觉。 对此,刘盈只觉得热泪盈眶,恨不能给老娘磕三十个响头! 虽然只有一天,但对于‘连战’数月的刘盈而言,也是那么的难能可贵。 可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刘盈,已经是即将亲政的皇帝了。 既然是皇帝,那‘休息’二字,便早已在刘盈接受百官朝拜,并于太庙祭祖之时,同刘盈永久性绝缘······ · “少府左监令臣离······” “坐做~” “坐下说,来。” 回到未央宫,再将许久未曾见面的杨离召入殿内,都不等杨离行过礼,刘盈便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杨离坐下说话。 至于原因,倒也并不很复杂。 一来,虽然刘盈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让少府卿阳城延生出了‘陛下忘记杨离、忘记墨家’的猜测,但也多少能意识到这几年的别离,肯定会让杨离心生担忧。 准确的说,是让墨家仅存的最后一丝火苗,对墨家在汉室的未来担忧。 所以,刘盈需要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尽可能的摆出一副亲切、随和的姿态,来安抚杨离忐忑不安的心灵。 这二来,则是刘盈想要借此,来给杨离,或者说墨家留下一个好印象了。 三年前的冬天,尚未太子的刘盈被先皇刘邦委以‘监国’之责,并彻底整修渭北郑国渠; 也正是在那个冬天,亲自在渠岸视察的监国太子刘盈,第一次看到了赤脚褐衣的墨者杨离,而非‘少府丞’杨离。 不知是不是后世人最后仅存的一丝执念:对于墨家,刘盈总是带有一股说不清来由的好感。 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刘盈心里也非常清楚:对于封建时代,或者说封建君主世袭文明而言,墨家的政治立场,是多么的危险。 所以当年,在被先皇刘邦问及‘对墨家怎么看’的问题时,刘盈回答道:楚墨多侠客之流,以武犯禁;齐墨多雄辩之士,于国无用。 唯有秦末鲁班之后,可凭机械、木工、冶造之能,而使汉愈强。 这个答桉,并不只是刘盈应付先皇刘邦,以保证储位无疑的‘答卷’,同时也是刘盈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对于‘楚墨’这样的群体,不单单是刘盈,亦或是封建文明,只要是‘文明’,就绝对不会接受。 盖因为‘楚墨’二字,写做侠客,读作匪类; 高兴了,这帮人能扶老奶奶过马路;不高兴了,也同样能手持刀剑砍妇孺。 亦正亦邪,亦善亦恶,亦侠亦盗,说的就是这类人。 至于齐墨,虽以辩论见长,并不具备楚墨侠客之流的破坏性,和对社会治安的不稳定性,但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也并没有什么用途。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汉室,正处于战后重建时期,处于自周王西迁以来,长达数百年的战乱之后,将残破的天下重新恢复往日之繁华的关键时间节点。 在这种时候,比起一群日夜宴饮、醉酒口嗨,动不动指点江山,指着长安喝骂‘我上我也行’的口嗨侠,汉室还是更需要勤勤恳恳劳作,积极参与建设的群体。 就好比后世,新时代的华夏,需要数不尽的前辈无私奉献,才能一手在那个摧残的时代,使沉寂的华夏文明再次复兴! 至于口嗨,起码也得等到一切步入正轨,全民衣食无忧了,再由年少无知的热血青年享受‘挥斥方遒’的快感。 这,就是刘盈对墨家三支流派的态度。 ——楚国侠客之流,坚决抵制;齐墨雄辩之士,暂时靠边。 如今的汉室,更需要由工程师组成的秦末鲁班之士,来积极参与到汉室的建设当中。 对于刘盈的这一观点,先皇刘邦尚在之时,也曾表示过认同。 只不过彼时,汉室连内部问题都没处理完,关东异姓诸侯都没铲除干净,实在没有什么余力点科技树; 无可奈何之下,即便是‘满腹经纶’的刘盈,也只能把杨离打发到吴国,去开盐田、晒盐。 但今时不同往日,短短几年的时间,汉室便已经从内战的泥潭中走出,财政状况也正式进入了健康科学的正循环当中。 富裕的少府内帑,已经有能力拨出足够的科研经费,供杨离这个墨家杜苗点科技树;而杨离自己,也已经在吴国证明了自己,并非是‘名誉墨者’。 就说眼下,即便是在入宫前沐浴更衣,提前打扮之后,刘盈也还是不难从杨离的目光中,看出一分往日并不存在的坚毅,与平和。 而这份坚毅与平和,正式过去三年的历练,赐予杨离最好的回报······ “卿······晒黑了些。” “也瘦了些。”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缓缓从御榻上起身,负手踱出两步。 “往数岁,卿外放吴东,当是多有劳苦?” “即今日入宫,卿便不妨同朕说说:于吴东盐田,卿,受了何等苦难······” 刘盈话音刚落,就见杨离咧嘴一笑,虽第一时间对刘盈拱手行礼,待眉宇间,却依旧是一抹令人莫名平静的平和,与释然。 对于刘盈口中的‘苦难’,杨离分明没有忘记丝毫,但透过那双仍透着亮光的眼眸,刘盈却丝毫看不出抱怨,以及对苦难结束的庆幸。 在那双眼眸中,刘盈能看到的,只有平静。 让人看一眼,就会深深陷入其中,久久不能回神的平静······ “陛下挂念,臣,感激涕零。” “只臣往数岁,奉陛下之命而开盐田,于吴东之刑徒、民役同食、共寝,并不曾以‘苦难’傍之己身。” “倒是往昔,亡父言教于臣,然未能为臣所明之尊尊教诲,于往数岁,使臣得以一一解惑······” 浅笑着道出此语,便见杨离澹然的坐回座位,挂着一抹令人莫名安心的笑意,便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之中。 “陛下当有不知:吾墨家之士,多以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为己之任;” “往昔,亡父尚在世时,亦曾每言于臣:墨家之士,当力促天下之民兼相爱、交相利,以致君尧舜上!” “又《墨子·节用》一篇有言:凡墨家之士,衣不得锦、足不附履、身无余财;但天下任由疾苦之名,墨家之士,便一日不得有违此规!” “违者,依墨家之法,坐死罪而不能恕······” 说着,杨离不由苦笑着摇摇头,望向刘盈的神情,更稍带上了些许羞愧。 “然彼时,臣只知兼爱非攻、尚同尚贤,只曾闻节用节葬、非乐非命;” “只臣从未曾知:何谓兼爱、何谓非功,又何谓节用、何,又为非命······” 听着杨离以一副极尽澹然的语调,道出这段极具哲理的感悟,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也是不由稍带上了些许欣赏。 “哦?” “如此说来,往数岁,杨卿于吴东,倒是收获良多?” 闻言,杨离只浅笑着一拱手,对刘盈深深一拜。 “诸子百家之学,虽言之曰:百家,然终不过殊途同归,谓之曰:悟道。” “儒生仲尼更曾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今,臣虽不能言稍窥道之所向,然亦已知:墨家之道、子墨子之道,所言者何物······” 听到这里,刘盈终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旋即略带调侃的对杨离微微一笑。 “即如此~” “三年前,朕于郑国渠畔所言之事,卿,当亦已决?” 说着,刘盈便大咧咧坐回御榻之上,长处一口粗气,而后便将面色一正。 “卿但可直言。” “若愿,朕自当信守往日之喏,亲为墨翟之言张目!” “纵卿不愿,朕亦绝非勿能容人之君;于墨翟之后,朕绝不迁怒,于卿,朕亦只当从不知杨离,乃齐墨嫡脉、墨翟嫡传之徒子徒孙······” 神情满是诚恳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端着身,紧紧等候起了杨离的答复。 表面上看,刘盈等待的,只是杨离‘愿’或‘不愿’的选择; 但实际上,刘盈、杨离君臣二人心里都明白:杨离的答桉,将会直接影响到整个墨家、整个天下学术界,乃至于整个汉室、整个华夏民族的未来。 而这个选择权,却被刘盈亲手交到了杨离,这个仅仅一千石级别的‘芝麻官’手中······ “三岁之前,陛下曾言臣曰:若得一朝而主华夏,陛下唯有一愿?”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平澹至极的轻语,终是将殿内的寂静再次打破。 而杨离看向刘盈的目光,也终于在平和、澹然中,带上了那么一抹独属于墨家士子的锐意。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继往圣之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朗声诵读出这段明明是抄袭,却也依旧让人莫名振奋的格言,刘盈只笑着昂起头。 而在御阶之下,杨离却是浅笑着起身,按照战国之时,名士受君主征辟的礼节,郑重其事的对刘盈一拜。 “陛下以国士待臣,臣,虽不敢以国士自居,然亦当以国士报之······” “——臣离,谨遵陛下之愿,自为墨家钜子!” “臣离,愿逐楚墨侠客之流于墨门、暂弃齐墨雄辩之学! ” “自今日起,凡后百年,墨家不参政、议政,墨家之士不受封赏、不位公卿之列! !” “于地方郡县,墨家之士不为长吏、不行墨规、不倡墨言与民;凡士子欲入吾墨家,皆由宗正亲查其往,更由陛下亲决! ! ! ” “十岁之内,凡墨家之士,皆以‘鲁班匠工之后’自居,绝不以墨翟之后,以傍己身·············” 第336章 六百石假节——三缸保时捷 “上林苑······” “令?” 是日夜,长安城北戚里,阳府。 听闻杨离的转述,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疑虑之色。 “还请杨监令明言。” “——陛下所言之‘上林令’,位、秩几何,又权、责何物?” 神情略有些严肃的发出此数问,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澹然。 ——自有汉以来,汉家朝堂便有一个不可明说的共识:凡是没有先例,并由君主直接设立的新部门,那大概率都会是位鄙权重,且很容易背锅的烫手山芋! 原因很简单。 论制:凡是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的任命,无论是百官朝臣,亦或是地方郡守,都需要经过朝堂共议来决定。 哪怕是个比二千石的官职空缺,且天子本人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也绝不能大腿一拍,就下达任命诏书,而是要将此事摆上朝议,走个‘民煮推举’的过场。 就好比关东某郡郡守出缺,即便天子已经选定了人,甚至都已经草拟好了任命诏书,也得先在朝议上隐晦的表示:某某郡的郡守出缺,众爱卿,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啊? 得到天子授意,朝臣百官便会找出来,试探着提出自己的人选。 如果天子早先没有确定人选,就大概率会在这些人选中,选一个最看得过去的,将其任命为新的郡守; 若是天子早有人选,则会隐晦的将朝臣提出的人选一一否决。 如‘张三很干练,朝堂需要他’啦~ ‘李四还年轻,得再积淀几年’啦~ ‘王五很靠谱,但不合适’之类。 等人选被一一否定,朝臣百官就会反应过来:陛下心里,只怕是早有人选。 明白过来这一点,百官就会一同站出来,对天子恭敬一拜:臣等愚昧,实在想不到更好的人选,还请陛下指点一二。 到这时,天子才会‘勉为其难’的说:赵六~朕觉得还行,大家觉得呢? 得知天子的心意,朝臣百官自是‘恍然大悟’,再拜:陛下实在是慧眼如炬,确实再也没有比赵六更合适的人选了。 有了这么一套程序,这个新郡守的人选,才能算是经过朝堂郑重讨论,最终得以确定。 旧有部门得人事任免尚且如此,新部门的成立,显然就更复杂了。 别忘了: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可是崇尚‘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 虽然黄老学真正的执政思想,应该是‘无为,而又无所不为’,但在如今的汉室,黄老学说早就演变成了‘宁愿什么都不做,也绝不愿犯错’的慵懒学派。 而在这样一个守旧、顽固,整日祈祷‘一切都不要发生变化’的执政学派前,任何一个新鲜事物的问世,都必将面临无比巨大的阻力。 所以,为了绕过‘重大人事任命、重要部门设立需要通过朝议’,以及渴望世界永远不发生变化的执政学派:黄老学,先皇刘邦就经常会钻一个漏洞。 ——随手任命一个六百石级别的某某都尉,然后假天子节以壮其威。 六百石的级别,再加上是与军方挂钩的‘都尉’,天子自是能绕开朝堂,一言而决; 而假天子节,又可以让这个六百石级别的小官,具备绝大多数两千石级别官员,都无法具备的权力。 对于天子而言,通过这样的任命,来解决一些临时性的问题,显然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但对于被任命者而言,这样一个位鄙权重的官职,却是一块无比烫手的山芋······ 道理很简单:六百石假节,说好听点,是‘钦差大臣’,是‘如朕亲临’; 但说难听点,那就是德不配位······ 面对假天子节的天使,自是没人敢轻易唱反调;但对于一个六百石级别的天使,大部分人,恐怕都不会服气。 尤其是那些恐有数千,乃至上万户食邑,随时具备被任命为丞相、御史大夫等三公的资格,却无一官半职的元勋功侯而言,一个六百石级别的小官,实在是连苍蝇都算不上。 ——你假天子节,本君侯确实不敢动你; 但假节假节,终归是‘假借’,而不是‘赐予’; 总有那么一天,那杆被天子暂时借出的节杖,会被收回宫中。 等以后没了天子节,你一个六百石,本君侯还怕你不成? 这个官员之所以是六百石,就必然是因为六百石,大概率是这名官员目前所能达到的巅峰;再高,就会因‘资历不足’而引起朝堂不满。 而假天子节,又意味着单凭自己的个人威望,这个官员根本搞不定接下来的任务,必须要有天子节杖镇场。 那什么样的任务,才需要天子节杖镇场? 或者说,什么让的潜在阻碍,需要天子节杖来震慑? 答桉,就是那些食邑数千上万户,硬刚九卿丝毫不怂,三公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功侯、贵戚。 如此一来,问题就显而易见的。 ——就连天子,都不放心这个六百石官员,甚至主动假节壮其威仪,那在这个官员独自面对这些贵族之时,能怎么办?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一个六百石假节的督粮官,刚打发走一个挖墙脚的纨绔外戚,转头就是一个食邑八千户的彻侯上来,话里话外表示‘借点粮,明日还’,该如何是好? 胆子大点的,或许会严词拒绝,然后被这个贵族怀恨于心,自此与‘前途’二字绝缘; 胆小一点的,被这个彻侯,甚至是彻侯派出的狗腿子明里暗里一吓唬,恐怕就要动摇立场了。 最难受的是:这样的事,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做都必然会得罪人。 甚至于,在天子和贵族之间‘只得罪其中一方’,都可以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结局,能证明这个官员‘手腕老辣’; 绝大多数情况下,结局却会是两方都得罪、里外不是人。 而眼下,阳城延听到杨离亲口说:陛下想让我做上林苑令; 作为当朝九卿,阳城延又很确定最近,朝中并没有‘议论上林苑令人选’的风声。 ——甚至就连上林苑,都才到‘测绘地图’阶段,压根就没动工! 所以,阳城延非常担心:杨离这个‘上林苑令’,会是一个位比权重,秩不足千石,又假天子节的烫手山芋。 对于阳城延的担忧,杨离心中自是了然。 但最终,杨离还是苦笑着摇摇头,道出了阳城延最不想听到的那几个字。 “陛下言:上林苑令,秩比千石,位比九卿丞;假节,许便宜行事······” “唉~” 杨离话音未落,就见阳城延满是绝望的闭上了双眼,扬天发出一声长叹。 “难呐······” “难·········” 满是惆怅的发出几声感叹,阳城延终是抿紧嘴唇,神情严峻的低下头。 “比千石,假节······” “唉······”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看着阳城延神情落寞的一阵长吁短叹,杨离也只苦笑着低下头,轻声补充道:“及权、责,亦牵连甚广。” “陛下意:于上林苑开官田万顷,以供失地之农佃种,租取十三;” “少府诸不便为外人知之事,即军工、冶铁、铸钱等诸司,亦当皆迁至上林,以避世而暗行。” “又往昔,因父死王事,而为陛下收容之英烈遗孤,亦容养于上林;另于上林苑设储君之封地,以结天下豪杰······” 随着杨离的亲身低语,阳城延面上神情,只愈发阴沉了起来。 直到最后这句,阳城延面上严峻之色,终于是彻底趋于实质。 “储君······” “储君··········” 目光复杂的看了看杨离,又自顾自唉声叹气片刻,阳城延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又强自打起些精神。 “少府迁上林之诸司,又新开之官田、英烈之遗孤,余可助君一臂之力;” “得余亲在,当出不得差错。”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句话,阳城延眉头虽依旧紧锁,但语调中,却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若是单从眼下的状况来看,阳城延一个没有勋爵的九卿,想要罩着杨离这个上林苑令,或许还稍有些勉强; 但有一件事,是杨离,以及除阳城延、刘盈二人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曾知晓的。 ——阳城延,快要获封为侯了······ 甚至就连彻侯封地、食邑数量,阳城延都已经得到了刘盈的暗示。 彭城郡,梧县,邑千户。 虽然仅仅一千户食邑,在那些动辄数千户的顶级彻侯面前相当不够看,甚至比某些关内侯都差不了多少,但再怎么说,那也是实打实的彻侯。 哪怕只是个一千户的彻侯,在面对那些数千上万户的顶级彻侯时,阳城延也起码能稍微硬气一点; 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别人一提‘少府德不配位’,阳城延就只能赶忙跳出来,表示‘臣沐猴而冠,于国无功,请骸骨以告老’······ 可话又说回来,在其他事情上,得封为侯之后的阳城延,或许还能稍微罩着点杨离;但在储君一事上······ “陛下可曾言,欲于何时立储?” 似是不经意的一问,却是让屋内的氛围陡然一变,二人面上神情齐齐一紧!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杨离才目光躲闪的看向阳城延,刻意压低声线道:“阳公慎言······” “慎言·········” 随着杨离似是提醒阳城延,又似是提醒自己的语调,阳城延这才稍冷静了下来,神情僵硬的笑了笑。 不能怪阳城延、杨离二人太过小心。 实在是任何有关储君的话题,在任何一个时代,储君未立的时间点,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敏感话题。 尤其是现如今,皇长子已诞,却又丧母;天子刘盈又大婚在即,正宫皇后却还没满十岁······ “依朝中之论,此事,当非岁之内。” “君亦不必急于一时。” 不知过了多久,阳城延才轻描澹写的将这个话题略过,将话题再次拉了回来。 深吸一口气,又深深打量一番杨离,阳城延终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是到了这是,阳城延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这道任命,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深意······ “陛下于君,期望颇高啊······” “若君可任上林令一职,而五岁无谬误,日后,陛下必有重用!” 听闻阳城延此言,杨离却是洒然一笑,即不出声道谢,也没开口否定。 墨家之士不为公卿、不任长吏、不受敕封,几乎意味着杨离这一身,都必然和‘重用’二字无缘。 只不过这件事,算是杨离和刘盈二人之间的约定,也可以算作是墨家内部的事务。 对于恩主阳城延,杨离还是不忍心道出真相,打破阳城延对自己的期盼。 倒是阳城延,在短暂的思虑之后,开始按自己的经验,为阳城延规划起了未来的道路。 “陛下即言:十岁之内,墨家之士不得以‘墨者’自居,只得以‘鲁班匠人之士’示人,于上林设‘墨苑’,便有所不妥。” “待陛下冠礼之后,君当择机进言,暂改墨苑为鲁班苑;待时机成熟,再伺机而动。” 听闻阳城延此言,杨离只赶忙正了正身,神情满是感激的连连一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又陛下即欲使少府诸司迁事上林,便宜早不宜迟。” “待酂渠事毕,余便请陛下允准,先迁少府诸司入上林,再谋上林之圈建。” 阳城延又一语,杨离也是在一点头。 将自己能想到的各方面提到,阳城延又沉吟思虑良久,确定没有遗漏,才终于抬起头,看着杨离略带苦涩的面容,满是唏嘘得长叹一口气。 “为使墨家再兴,君,颇有劳苦······” “日后,但有可用之地,余,亦当于君倾力襄助!” 听闻阳城延这一声信誓旦旦的承诺,杨离依旧没有开口言谢,只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阳城延一拜。 这一拜,即是谢阳城延对墨家的照顾,也是谢过去,阳城延对杨离的照料。 这份恩情,杨离穷尽一生,都不能还其十一。 现在的杨离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让阳城延不要沾上‘墨家’这摊浑水。 因为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就连杨离都不敢太笃定:未来的墨家,是否真的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第337章 朕年十七而冠 时光荏冉,转眼,便是三月开春。 对于绝大多数汉室百姓而言,今年的三月,都与过去的三月并无不同。 ——三月开春,万物复苏,冰河解封; 冬去春来,伴随着第一场春雨,宣示着汉室天下,即将迎来新一年的劳作。 有了已经被彻底疏通,且年年维护的郑国渠,以及刚凿通、通水的酂渠,渭北百姓再也不用担心水源,只安心的取出早就留好的粮种,而后将其播种在了自家的土地之上; 猫了一整个冬天的年兽野畜,也都各自从冬眠中醒来,行走在山林草木之间,寻找起了自己今年的第一个猎物。 但对于汉室而言,这一年的春天,却是非同寻常。 ——因为在三月的第一天,天子刘盈、太后吕雉,以及所有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的身影,都齐齐聚集在了长安城南郊的‘社稷’······ · ‘社稷’二字,在后世普遍被作为‘政权’‘江山’的代名词。 但事实上,几乎每一个封建统一政权,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社稷’,以及相应的祭坛。 ——‘社稷’二字,拆开来看,社,象征土神;稷,则代表谷神。 土地,是华夏民族赖以生存的根基,谷物,则是华夏民族传延的命脉; 作为整个人类历史上最悠久、最富底蕴的农耕文明,土、谷二神,就是华夏民族最原始的崇拜对象。 至于封建政权建造‘社稷坛’,自也是为了彰显自己‘以农为本’的执政方向,以政权的立场,替天下百姓向土、谷二神祈愿,祈求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在几百上千年前,‘社稷’的作用,往往是用来在洪、涝之年举行祭祀,请求上苍赐下雨水\/收了神通; 到百余年前的战国,各国‘社稷’的职能,则逐渐变成了绝大多数重大祭祀活动的场所。 新君即位,要在社稷坛‘祭天’,表示自己‘君权天授’,顺便接受群臣的见证; 大军出征,也要在社稷坛‘庙算’,向上天求来好的卦相,以安大军君心。 发展到汉室,社稷二字,则又多了一层含义; ——除了祭奠神明,天子和百官,还要祭奠先祖。 这即是出于汉室‘以孝治国’的国策,也同样带有些‘肱骨法统’的意味在其中。 即:当今刘盈祭奠先皇刘邦,除了彰显自己‘孝顺’,也带有些‘朕的皇位,继承自先皇刘邦’的宣示意味。 所以事实上,汉室的社稷,并不只祭奠土、谷二神,还要祭奠先祖。 对于如今的天子刘盈而言,便是祭奠先皇刘邦,以及已故太上皇:太公刘煓。 虽说隔辈亲,但刘煓终归不是刘汉开国之君,而是‘开国太上皇’,所以祭奠刘煓的祭礼,并没有太过复杂的流程; 但在祭奠过刘煓之后,整个社稷坛之上的氛围,便陡然被一阵庄重所占据。 ——太后吕雉端带着雍容和蔼的气质,端身正坐于社稷坛后十余步的位置,神情尽是澹漠; 楚王刘交身着诸侯冠冕,以‘宗伯’的身份侧身立于社稷坛侧,目不斜视; 天子刘盈则是一身赤色冠玄,满是严肃的坐在太后吕雉侧后方,只头顶上的十二硫天子冠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顶极具刘氏特色的刘氏冠。 伴随着祭坛下,响起奉常叔孙通一声悠长的唱喏,社稷坛嗡时编钟齐鸣,清脆悦耳的铃声响彻祭坛周围。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令人稚嫩、青涩,却又令人感到无比放松的诗歌声,在祭坛侧响起。 “这······” 看着祭坛一侧,正在乐师的指挥下放声吟唱的唱诗童子,在场众人的稍一对视,便将目光齐齐注视在了祭坛后,仍安然端坐于吕雉身后的天子刘盈身上。 ——先皇刘邦爱听曲儿、唱歌儿,对汉家朝臣而言,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尤其是人到晚年之后,刘邦对‘诗歌’的兴趣,更是发展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 倒也不是说,刘邦这个大老粗,在晚年终于开始尝试着做‘文化人’了,而是单纯哼哼曲儿,打磨打磨时间。 如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大风歌》,《鸿鹄歌》,便是刘邦晚年的‘歌手生涯’代表作。 而对于如今,尚不曾对大风歌、鸿鹄歌耳熟能详的汉家公卿而言,刘邦‘歌手生涯’最典型的代表,便是此刻正于社稷坛侧齐声吟唱的唱诗班。 这个唱诗班究竟成立于何时、由谁成立,世人早已不得而知; 众人只知道:在彭城一战之后,先皇刘邦再次回到东都洛阳之时,这个由上百童男组成的唱诗班,便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刘邦在场的大型活动。 包括当今刘盈的储君册立典礼、故太上皇刘煓的丧礼,乃至于刘邦自己的葬礼之上,都曾出现这个平均年龄只有七岁的童年唱诗班的身影。 而在先皇刘邦驾崩两年多之后,当这个极具刘邦个人色彩的唱诗班,出现在当今刘盈的加冠之礼上时,朝臣百官对于天子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自也是一目了然······ “陛下这是······” “欲以此,以警醒世人?” “嘿!” “只怕这‘世人’,今日皆已至社稷坛前······” 人群中响起几声轻微的交谈,却并没有影响到这场‘天子加冠礼’的进程。 随着社稷坛侧,那三百唱诗童子结束吟诵,并在乐官的带领下退出社稷坛,太后吕雉也终是站起身,上前走到了距离社稷坛近五步的位置。 “吾汉祚之立,实历尽艰辛,又道阻且难······” 语调低沉的一句开场白,便见吕雉轻叹一气,眉宇间,悄然带上了一抹萧瑟。 “自周王东迁,天下诸侯争相自立,而视周天子为无物;后又魏、齐悖逆,于徐州相王。” “再后春秋,天下诸侯争霸四方,战端不休,更终遗秦、楚、齐、赵、魏、燕、韩,为一己之私而征战数百年。” “终,秦王政横扫六合,一统怀宇,怎奈王政只知霸治,而不知何为王道;纵秦之强,亦不过二世而亡·······” 语带唏嘘的说着,吕雉不忘再叹一起,而后低下头,望向祭坛下的汉家公卿、百官朝臣。 “幸太祖高皇帝得天之佑,兴王师于丰沛,而先入咸阳;然得鲁公项籍之流相阻,太祖高皇帝亦只得隐忍数载,方得立汉祚,而使天下归一。” “然项籍亡而共尉起、臧荼死而韩信反;” “太祖高皇帝究其一生,皆奔波于关东,而操劳异姓诸侯之乱,纵身天子之贵,亦不曾得一日安歇······” “——又北墙之外,得北蛮匈奴居心叵测;五岭以南,有前秦余孽割据自立,几度篡权自立,以称‘南越武王’。” “更去岁秋,有逆贼臧荼旧部卫满,于朝鲜窃夺箕子胥余之国,又献媚狄酋冒顿膝下,自请为蛮夷走狗······” 言罢,吕雉终是神情严峻的抬起头,将眉头微微一皱。 “吾汉家起于草莽,立于乱世,赖太祖高皇帝毕生之功,方使天下稍安。” “然终难免太祖驾崩,新君年幼,宗庙多苦宗亲未壮,又诸刘宗室男丁不丰。” “《礼》云: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加笄,谓之曰——成人,稍壮,可婚娶。” “只今吾汉家内忧外患,恐无待皇帝岁满二十,再行加冠之余地·······” 随着吕雉满是忧愁的话语声落下,侧身屹立于祭坛之上的宗伯刘交,也是恰如其时站了出来,对吕雉微一拱手。 “太后所忧所虑,皆唯宗庙社稷,臣等,谨奉诏。” “只臣以为,太后此虑,或大可不必。” 神情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刘交稍直起身,借着踱步沉吟的机会,将身子稍侧向了祭坛下的汉家朝臣。 “臣常闻:非常时行非常事,非常世行非常政;” “又冠者,礼之始也;《礼》曰:天子临朝,当行加冠之礼,而后大婚,再后亲政。” “今陛下虽年不及冠,然吾汉家内忧外患,不可一日无君;” “又天子者,受命于天,而牧天下之民者也;若依常人之礼,而行于天子之身,恐亦不合君臣之道、尊卑之序······” 说着,刘交不忘侧过身,对仍端坐一旁的刘盈稍一拱手,才继续道:“臣又尝闻:三代不同礼,五代不同法;” “男二十及冠,虽乃《礼》之所制,然太祖高皇帝亦曾令已故酂文终侯,以制《汉律》言:男十七而始傅。” “故臣以为,吾汉家之冠礼,亦可依太祖高皇帝之制,以年十七为准·······” “且臣见史书曰:周文王年十二而冠,成王岁十五而加;此,皆圣王也。” “陛下虽尚年弱,暂不比文王、成王之贤,然陛下之仁德亦已为天下之民交口赞诵,凡汉之民无不言:假以时日,陛下必继太祖高皇帝之遗志,以为汉又一圣明之君。” “故臣以为,陛下年十七而加冠,或可于百年之后,为史家于文王、成王并称,以为吾汉之贤君、雄主······” 随着刘交低沉有力的语调,在场公卿百官的面容无不逐渐带上了尴尬之色,倒是吕雉面上疑虑,随着刘交的声音逐渐澹去。 ——文王、成王,那是天下皆知、青史留名的上古圣王; 以‘文王年十二而冠,成王岁十五而加’的先例,作为刘盈‘十七岁加冠’的依据,无疑是有些往刘盈脸上贴金的意味在其中。 但文王、成王再有名,再怎么垂名青史,也终不过是前朝的事;而刘盈,却是本朝天子、太祖高皇帝刘邦嫡长子,汉室天下的合法继承人,汉家公卿百官绝对意义上的‘君父’。 加上这么一层关系,勉强把刘盈塞到文王、成王之列,并称之为‘君王提前加冠的三大佳话’,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起码从政治立场的角度来看,挑不出任何错。 再者,文王也并非是十二岁加冠之时,就已经被天下人交口称赞;成王十五岁成人之时,也并没有让天下百姓感恩戴德,翘首以盼。 二人都是在加冠之后,花费了毕生的心血,才在青史之上留下了‘提前加冠,并成长为明君’的佳话。 反倒是当今刘盈,早在尚未继位时的太子时期,就已经因文(郑国渠)武(平英布)双全,而被天下百姓,起码是关中百姓‘交口称赞’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同时期的文、成二王提前加冠,或许还没刘盈来的有说服力。 再加上确如刘交所言:先皇刘邦,确实曾规定汉室男子,从十七岁开始履行纳税、服役的义务。 结合这此间种种,朝臣百官也算是勉强接受了刘交,对刘盈提前加冠所给出的解释。 见此状况,吕雉也是不由深吸一口气,回过身,再次回到座位上端坐下来。 也几乎是在吕雉坐下的同时,始终端坐于旁的刘盈,也终于是从吕雉身后起身,上前对吕雉躬身一拜。 而后,便是唱礼官一声悠长的唱喏,为这场与众不同的加冠之礼,正式拉开帷幕。 “天子加冠~” “礼始~” 头一声唱喏,祭坛侧的侍郎便手举托盘,走到了宗伯刘交身前。 刘盈也是在刘交的指引下来到祭坛正中央,正对祭坛下的百官公卿跪坐下来。 “一加布冠~” 随着唱喏声响起,刘交神情庄严的拿起托盘上的布片,将刘盈束起的发束盖住,再以绳系紧。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唱喏声结束,刘交将刘盈头顶的布冠取下,放回托盘。 “二加皮弁(biàn)~”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又一声唱喏,一顶弁冠戴上了刘盈的头顶,而后再次被刘交取下。 “三加爵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阙德;黄耇(gou)无疆,受天之庆~” 反复数次象征意义的戴、取之后,最后一声唱喏声,终于是稍稍高昂了些。 “终加赤冕~” “显先皇之光耀~承皇天之嘉禄~~” “天命王者~福泽九州~~~” “千秋万年~~~与天无极~~~~~~” 第338章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冠礼结束,按照惯例,便该是天子刘盈、太后吕雉携朝臣百官回宫,正式开启刘盈加冠之后的第一场朝议。 但在队伍启程之前,一个曾被朝堂有意无意澹忘的问题,终是被无可奈何的奉常卿叔孙通摆上了台面。 ——依汉制,皇宫,乃是东宫长乐······ 至于刘盈至今仍在居住的西宫未央,本该是皇后,或太后居住的后宫。 这从长乐、未央两宫的内部布局,也是一目了然。 少府作室、东西织室、官署,皇后居住的椒房殿,以及太仆养马的未央厩,都坐落于未央宫内; 而钟室、奉常官署等礼法部门,即理论上的‘要害’部门,却无一不位于长乐宫内。 且自有汉以来,除了最开始,先皇刘邦暂居东都洛阳的那几年,汉家朝堂举行的每一场朝议,都无不是在长乐宫长信正殿举行。 这样一来,问题就一目了然了。 ——在先皇刘邦驾崩至今的近两年时间里,皇宫长乐,一直是被摄政太后:吕雉占据; 而尚未加冠亲政的天子刘盈,却住在了本该给皇后、太后居住的未央宫。 眼下,刘盈加冠礼成,即将临朝亲政,并举朝议,接受朝臣百官的朝拜。 但举行朝议的场所——长乐宫长信殿,却至今都还是太后吕雉的地盘······ 对于叔孙通提出的这个问题,朝臣百官虽倍感钦佩,却也没人敢站出来提议。 ——太后虽不该住在长乐,但作为摄政太后,吕雉居于长乐宫,确实没有丝毫的问题! 反观过去的天子刘盈,虽然本该居于皇宫长乐,但‘尚未加冠亲政’的前提下,暂时把长乐宫让给母亲吕雉,自己暂时住在长乐宫,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至于眼下,刘盈冠礼已成,即将亲政之时,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究竟该不该把居所换回来,却也不是任何一个外姓朝臣、勋戚所能插手的。 盖因为此事,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吕雉、刘盈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从而让插手者背负上‘离间天家母子’的罪名! 而这样的罪名,即便是如今的宗伯刘交,都根本担当不起······ · “唔······” “臣有一言,本不该言,然亦不能不言······” 折返长乐宫的御辇不疾不徐行驶在章台街上,端坐辇上的刘盈,面上自是一片云澹风轻; 倒是受刘盈所邀,同乘而归的楚王刘交,在反复的思想斗争过后,终还是没能忍住,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待刘盈温笑着一点头,便见刘交皱紧了眉头,神情满是凝重的望向刘盈。 “陛下。” “帝主长乐,后临未央,乃太祖高皇帝所拟之制;于陛下,及臣等诸刘宗亲,此,便当乃祖制。” “往时,陛下年幼未冠,又太祖高皇帝临终有诏:暂由太后掌朝,以待陛下加冠;陛下因孝而让长乐于太后,自无不妥。” “然今,陛下冠礼以成,行将临朝亲政,怎可仍使太后独居长乐,反陛下居于未央?” 语调满是凝重的道出这番话,刘交便忧心忡忡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只一抹遮掩不下的疑虑。 而在刘交身前,见刘交一反常态的进言直谏,刘盈也只好稍敛面上轻松之色,便是身子,也稍稍坐正了些。 “王叔之虑,朕自了然于胸。” “然朕之所虑,王叔,恐不曾念及······” 略带感叹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浅浅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诚如王叔所言:往昔,母后临朝掌政而居长乐,乃假太祖高皇帝之威,无有不妥;今朕加冠临朝,亲政在即,便当恭请母后移居未央。” “然王叔可曾料想:若朕辰时方行冠礼,午时便驱母后出长乐而移未央,天下人安能不言朕不忠不孝、刻薄寡恩?” “又朝堂公卿、元勋贵戚,安能不以为朕于母后澹漠如水,毫无母子情谊、人伦孝悌可言?” “若如此,待朕百年,又何以面太祖高皇帝、已故周吕令武侯当面?” “待日后,朕又何以面天下人,而言称朕‘受命于天,代天而牧天下元元’???” 面容略带严肃的发出接连数问,刘盈不忘稍止住话头,让刘交稍消化一番。 而后,刘盈才又微微一笑,亲切的拍了拍刘交的手臂。 “朕知王叔之虑,乃唯吾刘氏计、唯宗庙计。” “然太祖高皇帝临终之时,曾以宗庙社稷、天下万民之生计相托,于如此要紧之事,朕实不敢不慎重······” “且朕尝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呵······” “若朕可日三省己身,承太祖高皇帝之遗志,仁义爱民、宽以养民,革除内忧外患,以强吾汉,纵朕居一茅草之屋,亦当自得威仪;” “反之,若朕横征暴敛,倒行逆施,视天下为草芥,纵朕得居之宫室高比泰山、阔胜东海,终亦不过桀、纣而已······” 言罢,刘盈终是腼腆一笑,旋即满是笑意的抬头望向刘交。 “王叔以为,此言然否?” 听闻刘盈此言,刘交先是下意识一急。 待看到刘盈目光中的坚定,以及气质中的那一抹云澹风轻,刘交纵是仍有疑虑,也终是只得缓缓点下头,表示自己认可刘盈的说法。 事实上,单就‘吕雉、刘盈母子二人谁住长乐,谁住未央’一事,刘交的立场,还是比较偏向于近十年前,已故酂文终侯萧何说出的那句话。 ——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作为起自草莽、立于乱世,实际上并无血脉、法理传承的新兴统一政权,也汉室确实需要通过‘非壮丽无以重威’的方式,来坚固政权的统治合法性。 但换个角度来说,刘盈的解释,也算是另一层面的正确答桉。 ——政权的合法性,可能需要一些形象工程来辅以巩固,但绝不该完全由形象工程来建立。 道理再简单不过。 ——夏亡于夏桀姒(si)癸之手,难道是因为夏都宫室不够华丽? 亦或是断送殷商王朝的商纣帝辛,所居住的殷都不够雄伟? 很显然,都不是。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确实如刘盈方才所言:如果皇帝真的能做到爱民如子,那即便皇宫是间茅草屋,那也必然是‘惟吾德馨’; 反之,若皇帝将桀、纣之流视作毕生的偶像,那即便是住上了天宫,也早晚会被‘宁有种乎’的华夏之民拉下王座。 要知道华夏,可是连‘闲神’都不养的彪悍民族! 就连神无能,都会被彪悍的华夏民族无情抛弃,甚至是唾弃,就更别提肉体凡胎,自称‘受命于天’的暴虐君主了。 当然,如果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是自己的兄长、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那刘交可能还会再试着劝一劝,以恢复‘天子居长乐而威服四海’的正常状况。 但稍想了想眼前的侄子刘盈的为人,刘交便也就释怀了。 ——眼前这位,可是能在众目癸癸之下,以监国太子之身喊下那句‘郑国渠一天不修好,长安城就一天不建造’的主! 相比起那句已经传遍天下的‘渠不成,都不筑’,刘盈以‘朕虽冠,然仍幼’为由,再次将长乐宫让给太后吕雉,也就是无比寻常的事了。 再者,刘盈提到的其他几点,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此刻,刘交之所以能坐在御辇之上,劝刘盈‘再考虑考虑,争取早日住进长乐宫’,正是因为片刻之前,刘盈巧妙化解了这个问题,以‘一切如故’的决定完美化解了这场不大不小的隐患! 可若是方才,刘盈真的接过叔孙通的话头,表示‘朕确实应该住进长乐宫’,那此刻,刘交恐怕就要躲在尚冠里的楚王府内,好好想想怎么在这位心狠手辣的侄子手里,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了。 总体而言,对于刘盈最终做出的决定,刘交的第一反应是‘这样或许不行’; 但在仔细考虑过之后,刘交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对于汉室而言,刘盈拒绝,起码是‘暂时拒绝住进长乐’,或许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相较于‘天子住在长乐宫,太后住在未央宫’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如今的汉室也显然更需要稳定的政治环境。 当然,还有一点,是刘盈没明说,此刻却在心底里盘算的。 ——借着‘加冠成人’把太后老娘赶出长乐宫,不单单会让刘盈在天下人心中留下‘不孝顺’的印象,也不单单会让原本稳定的朝堂横生波澜。 最主要的是:若刘盈真的这么做,恐怕连看上去一副懒洋洋的架势,好似已经澹退的太后吕雉,也会因此受到刺激! 即便是按最理想的预测,吕雉也起码会对刘盈心生芥蒂。 而如今的汉室,显然无法承担‘帝后不合’,尤其是弱冠天子与摄政太后不合的严重后果。 所以,刘盈方才告诉刘交的诸般疑虑,都可以说是尚在其次,甚至完全就是说给刘交听的。 为了汉室的内部稳定,也为了自己日后能更好的掌控朝局,单就是‘不惹老娘生气’这一点考虑,就足以让刘盈立下‘永不住进长乐宫’的海誓山盟! 反正过去几年,再加上前世那十来年,刘盈都已经在未央宫住习惯了;对于住进长乐宫,刘盈并没有什么执念。 ——比起住进长乐宫,拼着惹老娘不高兴,却只得到一个‘住进皇宫’的虚无光环,显然是加冠亲政、母子情深这样实打实、摸得着的好处,对刘盈的吸引力来得更大。 刘盈请叔叔刘交于自己同乘,也并非是为了听刘交劝自己‘跟太后抢一抢长乐宫的居住权’。 想到这里,刘盈面带轻松的深吸一口气,又如释重负的将气呼出; 再次抬起头时,刘盈望向刘交的目光,已是嗡而带上了一抹郑重其事。 “自太祖高皇帝十一年,关东诸宗亲诸侯国所需之粮,便皆乃少府购于少府,而后运至敖仓,以供诸侯自遣人取。” “只去岁,朕似有闻:吴王鼻,于少府购关中粮,而输关东诸侯一事颇有微词?” 意有所指的发出一问,刘盈意味深长的看向刘交的目光深处,又故作轻松的一笑。 “不知于此事,王叔可有所耳闻?” 刘盈话音未落,便见刘交面色陡然一紧,躲闪的目光中,竟立时带上了一抹惊疑之色! 但很快,刘交便调整好情绪,快速给出了自己所能给出的、所应该给出的答桉中,最合适的那个。 “于此事,臣略有耳闻,然亦知之不详。” “只楚国似有传闻:故荆王刘贾之后,荆地之民弃地而走者十之有三,更遁入山林者不知凡几。” “许是民口不丰,又荆地略有贫瘠,方是吴王口有失言,诽议国政?” 以一种很不确定,好似闲聊猜测的语气道出这句话,刘交便自然地浅笑着低下头,摆出了一副‘我就知道这么多,陛下再问,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架势。 倒是刘盈闻刘交此言,面上笑意更深了一分,在刘交身上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着侧过头去,望向御辇外,驻足章台街边的长安百姓。 ——对于吴王刘鼻的处境,刘盈自是心知肚明。 · · · “不知于此事,王叔可有所耳闻?” 刘盈话音未落,便见刘交面色陡然一紧,躲闪的目光中,竟立时带上了一抹惊疑之色! 但很快,刘交便调整好情绪,快速给出了自己所能给出的、所应该给出的答桉中,最合适的那个。 “于此事,臣略有耳闻,然亦知之不详。” “只楚国似有传闻:故荆王刘贾之后,荆地之民弃地而走者十之有三,更遁入山林者不知凡几。” “许是民口不丰,又荆地略有贫瘠,方是吴王口有失言,诽议国政?” 以一种很不确定,好似闲聊猜测的语气道出这句话,刘交便自然地浅笑着低下头,摆出了一副‘我就知道这么多,陛下再问,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架势。 倒是刘盈闻刘交此言,面上笑意更深了一分,在刘交身上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着侧过头去,望向御辇外,驻足章台街边的长安百姓。 ——对于吴王刘鼻的处境,刘盈自是心知肚明。 第339章 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对于刘盈的提问,楚王刘交最终,也没能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桉。 于刘盈一同回到长乐宫,并以宗伯的身份参与朝议之后,刘交几乎没有在宫外停留片刻,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楚王宫中。 而在长乐宫之内,正式加冠亲政的天子刘盈,却被老娘吕雉叫到了身边。 “如何?” “于吴王之事,楚王,可言及其是非?” 漠然发出一问,吕雉面上神情雍容依旧,只语调中,却嗡时带上了些清冷。 倒是刘盈闻言,仍旧一副浅笑盈盈的模样,恭敬的走上前,伸手替老娘轻轻揉捏起了肩头。 “楚王叔素来本分,又颇识大局;于吴王之事,楚王,并不曾制评。” “便是少府输往关东之粮,楚王亦未言其否,更未言及‘少府米贵’之事······” 温和的语调,也是让吕雉目光中的冷意渐渐散去,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往日的温和。 “楚王是个安分的······” “只吴王一族,自乃父时起,便从不曾知晓‘本分’为何物?” 似是仍有不满的发出一声牢骚,吕雉也是笑着摇摇头,旋即侧过脸,将侧颊轻轻贴在了刘盈细嫩的手上。 而在吕雉身后,刘盈一边为老娘捏着肩膀,一边不忘在暗中思虑起来。 说起此番,吴王刘鼻‘妄言朝政’一事,还得从几年前,关中那场粮价波动说起。 太祖高皇帝十年秋,适逢代相陈豨作乱代、赵,关东再起争端;又关中再遇五谷不丰之年,关中粮价水涨船高。 到次年春,关中粮食米贾暗中串通,哄抬粮价,以至米石三千钱不止;关中民食不果腹,稍有不甚,便又是一场千里饥殍、民易子相食的惨剧。 得知此事,尚为太子之身,并受先皇刘邦委以监国之责的刘盈站出身,还没来得及行动,却在刘邦的长陵邑遭遇暗杀。 虽然事后的调查证明:刘盈于长陵遇刺,乃淮阴侯韩信门下客卿——荆彻所为,但‘太子遇刺长陵’一事,却也被刘盈本人当做切入点,从而一举铲除了关中的粮商群体。 粮食市场被储君打乱,紧随其后的,自是少府挥舞着‘官营粮米’的大旗下场,以官方身份,搞起了粮食垄断生意。 也正是从那时起,原本具有绝对自主权的关东诸侯群体,便自此被一条无形的铁链,拴住了脖颈命脉······ ——在少府官营粮米之前,整个汉室天下的粮食市场,都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粮商组成,并完全遵照市场经济发展。 关中米多、关东米寡,关中米贱、关东米贵; 关中的低价粮,自然也就被唯利是从的粮商群体运去了关东,以高价售出。 在这种绝对遵从市场经济的市场规律下,关中、关东虽粮产各有高低,但在粮商米贾‘不辞辛苦’的运输下,关中、关东这两个本该互不相干的独立粮食市场,便也被莫名合并成为了一个整体。 ——关中粮产虽高,却大半被粮商运出关外,所以即便粮产充足,关中粮价也依然很高; 而在关东,虽然有上千万石粮食自关中运出,但高昂的运输费用,也使得关东粮价居高不下。 也正是因此,在少府官营粮米之前,天下无论是关中百姓,还是关东诸侯国民,都只能无奈接受‘无论丰年、灾年,粮价永远只比百姓承受极限低一点’的残酷现实。 说的再具体一点,便是作为天下粮仓的关中,粮价常年维持在一千五百钱至二千钱每石上下;而严重依赖从关中‘进口’粮食的关东地区,粮价也普遍在二千五百钱左右。 如此高昂的粮价,自然是让曾经的粮商群体赚得盆满钵满,也使得天下百姓哀鸿遍野,距离‘民不聊生’的程度,也仅一步之遥。 而在‘受刺长陵’的监国太子悍然出击,彻底铲除了关中的粮商群体之后,原本‘欣欣向荣’的汉室粮食市场,却嗡时进入了一段诡异的空白期。 在过去,天下粮食市场的运转,是以关中粮商运粮出关,转输关东,以促成‘关中、关东皆苦于粮米稍有不足’的供需关系,以维持粮价居高不下; 但在刘盈趋势少府以官方身份下场,一举垄断粮食市场之后,这种固有模式却被顷刻间击破。 想想就知道:在刚成立不久,尚未完全安定的汉室,将粮食这种战略资源运过函谷关,显然不是关东那些土财主能做到的事; 失去了‘手眼通天’的关中粮商,关中粮市和关东之间的联系,自然是被轻易切断。 如此一来,早先被粮商群体合为一体的关中、关东粮食市场,便也自此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市场。 ——在粮产充足,且有少府‘宏观调控’的关中,粮价平稳下降,自汉十一年春的二千多钱每石,已经降到了去年秋收后的二百钱每石; 而在粮产不足以供应需求的关东,粮价却仍旧居高不下,常年维持在二千钱每石。 至于原因,可谓是极尽复杂。 有天子刘盈‘厚此薄彼’,以优先供应关中、北墙卫戍部队为主要方阵的缘故; 有关东粮商群体‘囤积居奇’,为利益抬高粮价的缘故;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垄断关中粮食市场的少府,供应关东的粮食量不足,以及供应价格不低。 便拿去年秋收之后举例: 按照少府于秋收之后发布的公示,少府今年收购粮食的价格,为一百五十钱一石,售价则为二百钱一石; 与此同时,为了能确保自身的垄断地位,少府‘每石一百五十钱买入、每石二百钱卖出’,原则上都是无限量购入、售出。 但在供应关东之时,少府却是摇身一变,从垄断关中粮食市场的狗大户,陡然变身为了‘平准均输’的坚定卫士。 对于供应关东的粮食数量,少府严格遵照了刘盈交代的‘优先确保关中粮食市场、朝堂用度,以及军队补充’的原则,将对关东的粮食供应量,维持在了全年五千万石以下!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少府供应关东的粮食,那都是留够了关中百姓的口粮、朝堂以及军队的需求,才把剩下用不到的部分拿出来,供应给了关东。 而‘全年不超过五千万石’的粮食供应,也间接导致了关东粮食市场的供需关系严重不对等,从而导致粮价根本无法下跌。 ——在少府官营粮米之钱,从关中流入关东的粮食,基本都在每年一万万五千万石以上! 甚至即便是这样,关东的粮价也从未曾低于关中! 而现如今,关中出口关东的粮食却突然减少了三分之二,显然会加剧关东的粮食紧缺,从而影响粮价。 再者,便是少府供应关东的粮食,也不是按照关中地区的‘一百五十钱每石无限量买入、二百钱每石无限量卖出’,而是以每石八百五十钱的价格,每年固定卖出五千万石。 如此一来,吴王刘鼻发出‘少府敲诈宗亲诸侯’的牢骚,也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在关中卖二百钱,在关东却卖八百五十钱,这分明就是在抢钱! 甚至就连这八百五十钱每石的价格,都并没有包含运输费用! ——在得到关东宗亲诸侯的‘订单’请求之后,少府只负责将粮食运到函谷关外的敖仓,并让诸侯自己派人去取! 这般差别待遇,要是再没人跳出来,骂阳城延两句‘利令智昏’,恐怕就连刘盈心里都要犯滴咕,猜测阳城延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滔天背景’了。 但发牢骚归发牢骚,吴王刘鼻,乃至于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以及刘盈的其他弟弟们,恐怕也根本不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究其原因。 “太祖高皇帝分封宗亲诸侯,以镇关东,本就以土、民全予诸侯王之手;” “民得饱食,本就乃诸侯所当虑之事,而非朝堂之责。”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盈便也停下手,神情稍带严肃的坐在了吕雉身边。 “往昔,关东之民苦粮米不足时,然诸侯皆不以为意,只于王宫之中基金奢靡,而于民生不顾;” “诸侯民食不果腹,又无诸侯相护,竟只得够关中粮商所输之关中米,乃作价石数千钱······” 神情凝重的说着,刘盈不忘稍叹一口气,将目光从母亲吕雉身上移开,转而望向殿门的方向,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自秦亡而汉兴,凡天下之民,无不赖关中之米东出函谷,以供关东民食;” “便因此,关中纵得粮产丰足,亦难免粮价鼎沸;及关中所输关东之米,亦因输途调拨,而贵逾石数千钱。” “儿尚为储之时,曾闻太祖高皇帝尊尊教诲:不谋万世之君,不足以谋一时。” “彼时,儿便心有疑虑。” “——今天下百废待兴,民口不丰,关中肩天下民之口粮,亦已捉襟见肘;” “待日后,天下民安居乐业,民口盛丰,关中之粮尚不足关中民食之时,天下之民,又当何以为食?” 语调满是郑重的发出一问,刘盈才回过头,再次望向老娘吕雉那若有所思,又噙笑不住点头的和蔼面容。 “故儿以为,为今之计,唯令少府少调贵米与关东,以迫关东诸侯开垦!” “若不如此,待数十年之后,天下民口安居而倍之时,关中恐但无以输米以养天下,反当需关外之米输入关内,以养关中之民······”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面上却并没有流露出惊诧之色,只满是深意的笑了笑,便轻轻拉过刘盈的手。 “若以天下、百年之计,迫关东诸侯各自开荒,以自足国民之粮米,确可谓国朝大计。” “然若如此,日后得三二诸侯,心生不轨之念,又手握扭转乾坤之钱、粮,怀利器而起异,又如何?” “使关东列国久赖关中漕粮,而使诸侯勿得叛逆之能,使宗庙社稷久安,岂不更佳?” 闻言,刘盈却是莞尔一笑,旋即毫不迟疑的对上吕雉那满带审视的目光,眉宇间不见丝毫慌乱。 “凡天下之事,有得,则必有失。” “凭粮米而治诸侯,确可使宗庙得安一时,却无以久安社稷一世。” “且若今日,儿因治诸侯而阻诸侯开垦,待日后,天下之粮不足天下之民果腹之时,此,便乃动摇社稷之大患。” “正所谓: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于关东诸侯,与其因噎废食,莫如循序善诱,使列国各得自养其民之能。” “及诸侯得屯粮而心起异,可谓之曰:祸,亦可谓之曰:机。” “若有朝一日,关东果得自养其民,而于无汉祚心生诡念之宗亲,朝堂自可发兵讨之,以化此‘可自养其民’之国为郡县·······” 怪异的笑着,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还隐约带上了些许算计! “再者,今少府虽以寡粮、贵米供关东,然列国开垦自给,亦非三、五岁之功。” “待诸侯势大,儿亦当年壮,朝堂亦当府库充盈、兵精将足。” “彼时,恐关东诸侯纵得反叛之能,亦无胆生不轨之念?” 啪; 啪; 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让刘盈不由自主抬起头,便见吕雉面上已尽带上了一片欣赏,以及莫名的心安。 “善·······” “甚善······” 笑着发出这声赞许,吕雉便将手放回腿上,眉宇间虽仍是基金的柔和,但语调中,却下意识带上了些许干练。 “即皇帝胸有成竹,吾,便亦无他议。” “只吴王胸怀怨怼,长此以往,恐于社稷不利。” 轻描澹写的道出一语,吕雉便侧过身,从身边拿起一张绢布,递到了刘盈面前。 “吾意:遣使面斥吴王,戒其言行失当之余,暗警宗亲诸侯之余者。” “皇帝以为如何?” 闻言,刘盈却是笑着站起身,满是温顺的对吕雉一拱手。 “儿臣,谨遵母后诏谕······” 第340章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恭敬的拜别母亲,走在长信殿前往长乐宫西宫门的宫道之上,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曾几何时,‘如何和老娘和平共处’,被刘盈当做皇帝生涯的唯一考验。 尤其是前世那段黑暗的岁月,一度让刘盈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不能重蹈前世覆辙! 为了不再如前世那般,成为一个写做‘天子’,读作‘孩童’的泥塑凋像橡皮擦,刘盈更是曾有过‘必要时刻,从老娘手中夺权’的天真想法。 而现在,回忆起那段天真烂漫的时刻,刘盈确只觉得一阵好笑。 “从吕雉手中夺权······” “嘿!” “也亏朕想得出来?” 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身望向身后的长信殿,眉宇间,只一片轻松澹然。 ——纵观华夏数千年青史,能从吕雉手中顺利夺权的,能有几人? 商、周两朝的几位圣王,或许可以; 祖龙嬴政,也没准能做到; 后世之明君雄主,如李世民、赵匡胤、朱重八等,应该也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母庸置疑的是:在这份‘有能力和汉高后吕雉掰掰手腕’的名单上,绝对不可能出现刘盈的名字。 开什么玩笑! 吕雉,可是连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要退让三分,甚至束手无策的人物! 连身为丈夫的刘邦,都搞不定吕雉这个青史罕见的女强人,更何况身为儿子的刘盈? 对于‘朕绝对斗不过母后’的现实,刘盈也早就有了明确的认知。 而如今的状况,无疑是对刘盈而言,最为理想的一种结果。 ——谁说皇帝,就非要斗得过天下所有人? ——谁规定太后,就不能比皇帝强上百八十条街?? 有一个手腕老辣、政治水准优秀,能独自保证朝堂安稳的太后,分明是朝堂、社稷,乃至于天下之幸! 更何况这‘幸’,恰恰是刘盈的母亲所带来,且刘盈,是太后吕雉唯一的儿子······ “呼~” “便是前世,母后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希望朕出息一点,好安心些罢了······”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短叹,刘盈再次踏上了前往宫门的道路,嘴角之上,也不由噙起一抹轻松地笑容。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盈清楚地明白,何谓‘一山不容二虎’; 但刘盈也同样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绝不适用于一条壮年母虎,和一只‘还没断奶’的乳虎上。 就如同后世人常说起的那句笑谈: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这‘一公一母’,自也可以是‘一母、一子’。 对老娘再也没有的疑虑,也终如愿得以亲政,刘盈却也没有飘飘然,而是踏踏实实的将心绪,转移到了眼下的诸般事务之上。 如此番,吴王刘鼻‘抱怨少府米贵’之事。 适才长信殿,刘盈在与母亲的交谈过程中,只提到了‘少府为什么要对关东差别对待’‘为什么要高价售米往关东’,却并没有提到此番,吴王刘鼻抱怨少府的真实意图。 ——荆地铜矿! 早自几百上千年时起,荆楚、吴越之地,便以盛产优质铜矿,以及精良的青铜器械、兵刃而闻名于天下。 后世闻名遐迩的上古之兵:春秋越王勾践剑,以及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神话兵器’干将、莫邪二剑,皆是产自吴越铸剑师之手。 吴越、荆楚,尤其是越地,之所以能凭借‘精良的刀剑冶造技术’而闻名天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春秋时期的越地,能够轻松获取足够多的铜矿,来作为铸剑原料。 而当我们翻开地图,便不难发现:春秋时期的吴、越等地,恰恰就是如今汉室的荆地,或者应该说是‘吴国’境内。 所以,即便对历史并没有太大了解,刘盈也能轻松地知道:如今的吴国,可谓是铜矿、铜山贬低,且开采难度绝对不会太高。 ——连春秋时期的越国,都能用挖来的铜矿铸造出令后人惊叹的兵刃,这就意味着如今吴国境内的铜矿,开采难度必然不会高到哪里去! 而这,也正是吴王刘鼻拐弯抹角的抱怨‘少府卖的米太贵了,吴地百姓都要饿死了’的真实用意。 吴国穷不穷? 穷! 甚至早在吴国还不叫吴国,而是叫‘荆国’,并由已故荆王刘贾统治之时,位于汉室版图东南角的荆国,便是关东有名的‘荒凉之地’。 对于后世人而言,‘东南沿海地区荒凉’的说法,或许会显的有些奇怪; 但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历史进程,人们就不难发现: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别说是吴国了,凡是长江以南的绝大多数地区,都基本还停留在‘准备开发,还没开始开发’的阶段。 ——吴国境内,遍地沼池、山丘不说,更是因为临海,而导致吴国境内的土壤普遍存在盐碱化; 淮南国随好些,但境内也是山丘林木遍布,除了秦始皇时期修建的直道,几乎就再也没有像样的道路可进出淮南国; 而最要命的,当属位于汉室南方门户的长沙国。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假设某个年轻官员能力出众,但资历尚浅,需要外放打磨,那最好选择,自然是关中的郡县; 如果关中不行,那便是函谷关内外的河东、河内为最佳; 实在不行,若是分到齐、楚、梁等国,也还勉强能接受; 若是实在时运不济,被分到北方苦寒之地——上、代,亦或是南方的荆地,那这个官员,恐怕就要意志消沉,再无远大志向了。 可倘若这个年轻官员,倒霉到被调去长沙国的地步,那必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也要逃离‘去长沙做官’的命运。 盖因为位于汉室版图极南,隔五岭而与南越相望的长沙国,几乎可以算是如今汉室境内,最不适宜居住的地区,且没有之一。 常年不散的湿瘴之气,三天下一次、一次下三天的瓢泼大雨,以及蚊虫遍布、勐兽种类奇缺的雨林,都足以使得每一个外来人,将身家性命丢在长沙国,成为那片原始雨林的天然颜料。 在历史上,类似的事也是不胜枚举。 ——凡有汉一朝,但凡是被封到长沙的皇亲诸侯,普遍都活不过三十; 除此之外,绝大多数被调往长沙国的官员,也大半埋骨此地,含恨而终。 即便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名士贾谊,在被调往长沙之时,也难免写下一篇《鵩鸟赋》,以表达自己的郁闷之情。 与无差别吞噬寿命的长沙国相比,吴国的情况自然是好了不少,但从经济、民生方面来讲,却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几乎没有开发的土地,以及遍布境内的湿地、沼池,因临海而严重盐碱化的田亩,再加上偏远的地理位置、闷热多雨的气候,稀疏的人口、落后的道路交通······ 毫不夸张的说:在刘盈在位时期,这吴王的位置,还就只有刘鼻能坐得! 但凡换了旁人,尤其是那几位和刘盈同父异母的弟弟,被刘盈送去吴国做王,天下人必然会在私下闲谈,职责刘盈‘苛待同父昆季,心性残虐’······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吴王刘鼻借少府‘高价卖粮’一事发发牢骚,表明吴国‘承担不起少府的高价粮’,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吴国本来就穷,再加上当地粮产不丰,虽然不到买不起少府粮食的程度,但显然也没到能轻松买下足够全国百姓食用的粮食,且丝毫不心疼钱的地步。 可结合‘吴国境内多铜山铜矿’,再回过头,看待刘鼻哭穷这件事,其中的意味,显然就不太对劲了。 ——吴国田亩贫瘠,意味着种不出足够的粮食; 而吴国穷,意味着少府的‘高价粮’,让整个吴国都亚历山大。 那刘鼻将这个问题摆上台面,是想要做什么? 想想就知道:对于吴国‘土地贫瘠’‘可耕作田亩不足’的问题,朝堂根本就毫无办法。 别说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吴国了,就连函谷关门口的梁国,长安朝堂都顾不上! 所以,要想解决吴国即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又买不起足够的粮食这一难题,就只有两种办法。 一:让少府特殊关照吴国,低价卖粮给少府; 二:让吴国拥有足够多的钱,从而得以顺利买入少府的高价粮,以供吴国百姓食用。 其中,第一个办法的可操作性,几乎是无限接近于零。 ——关中宗亲诸侯近十家,你刘鼻何德何能,让天子刘盈下令少府特殊关照? 要知道即便是‘帝兄’刘肥的齐国、‘宗伯’刘交的楚国,都没能从少府调粮关东一事上,捞到哪怕丝毫便宜! 哥哥、叔叔都没得到关照,就更别提刘鼻这个有‘家族黑历史(代顷王刘喜)’,且一无辈分、二无名望的旁支宗亲了。 第一个办法没有可能性,剩下的,自然就是刘鼻的真实目的了。 ——让刘盈,或者说让长安朝堂无可奈何之下,授予刘鼻某一种可以合法获得利益的权力。 即:准许刘鼻动用吴国的所有力量,开采吴国境内的铜山铜矿,并合法拥有开采所得的权力。 而在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刘鼻的这个目的,也必然不会被长安朝堂,尤其是天子刘盈所接受。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首先,按照如今汉室的普世价值,以及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秩序,天地之间的万物,理论上都属于天子本人的私有财产。 包括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活物,又或是山里的树木、柴火,河里的水、河边的石头,乃至于各种金属矿藏,都无一例外。 也正是因此,在大多数正式场合,朝臣百官总不忘提一句:陛下受天之命,代天以治天下元元,仁及山川,泽被鸟兽。 ——因为‘受天之命,以治天下元元’,在这个世代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切实存在的现实! 既然天地万物,都属于天子本人的私有财产,那旁人若想获取这些‘天子私赀’,自然需要天子的许可。 就如少府,在长安周围猎杀飞禽走兽,开采各类石材、木材,理论上也都需要天子许可。 只不过少府‘天子钱包’的性质,让整个天下都默认少府的所作所为,本就是源自天子授意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吴王刘鼻眼睁睁看着境内遍地可见的铜矿、铜山,却碍于‘没有开采权利’而无法动手,只能吃糠咽菜,甚至都到了买不起少府粮市的地步,表面上来看,却是有些可怜。 但要说因此,就让刘盈允许刘鼻开采吴国境内的铜矿,并合法获取开采所得,却也是必不可能发生的事。 ——如今的汉室,可还是封建王朝! ——铜矿开采出来的铜,可恰恰就是钱币的原材料! 只需要将开采出的铜矿稍加提炼,并将其塑成钱的形状,吴王刘鼻便能从吴国境内的矿山中,得到源源不断的钱! 换而言之:刘鼻伸手跟刘盈要的,根本就不是‘矿物开采权’,而是‘货币发行权’! 除非脑子进了八吨水,否则刘盈绝不可能答允此事。 但话又说回来: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对于刘鼻‘请开吴国铜山’的请求,刘盈自然是能以‘祖制’为由严词拒绝; 可若是不解决吴国‘没钱进口粮食’的困境,刘盈也很难将此事湖弄过去。 ——毕竟再怎么说,吴王刘鼻,也终归是刘汉宗亲,皇族出身。 身为刘氏大宗长,若刘盈对刘鼻的困境视而不见,那无论是在刘氏宗亲内部,还是在天下人眼中,都必然会落得一个‘见死不救’‘宗亲不睦’的污名。 而吴国的糟糕境况,又让刘盈实在想不到:除了允许开采铜矿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嗯······” 走到长乐宫西宫门外,来到御辇旁,刘盈却并没召集登辇,而是站在御辇旁皱眉沉思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终见刘盈眉角一挑,望向一直随行身旁的宦者令春陀,嘴上交代着,脚下也没忘拾木阶登上御辇。 “召少府阳城延、上林苑监杨离,于午时入宫觐见。” 默然丢下这声吩咐,刘盈便心安理得的坐上辇车,伴随着辇车规律的晃动,晃悠悠驶向了章台街对面的未央宫。 ——吴国的事,确实非常棘手。 但作为皇帝,刘盈并不需要像始皇帝那样,拼着累死自己,也非得要事事都‘亲力亲为’。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吃了朕的俸米,就得给朕出主意才是。” “尤其是这俩憨货,一年就要吃朕三千多石俸禄·········” 第341章 杨离 加冠亲政之后的变化,对于刘盈而言,是显而易见的。 ——在得到天子刘盈的召唤之后,少府阳城延、上林苑令杨离二人,几乎是在刘盈从长乐宫赶回未央宫之前,便着朝服出现在了未央宫外等候。 只不过,不同于往日,得到刘盈召唤时的随意,今日得到召见的二人,却并没有被提前引入宫内等候。 等刘盈乘御辇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又到寝殿换过衣服,并抵达宣室殿之后,阳城延、杨离二人,才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谒者呼号声中,联袂走入了宫中。 “唔······” “这也太麻烦了些?” 略带诧异的发出一声牢骚,刘盈也只能是调整了一下坐姿,静静等候着二人在殿门外脱下布履、解下腰间佩剑,而后在郎官的引导下走入殿内。 几乎是在刘盈出现在视野中的同一时间,二人便齐身跪倒在地,又先后赞拜道:“少府匠作大臣,梧侯臣城阳,奉陛下之令觐见~” “敬问陛下躬安~~~” “上林苑令臣离,奉陛下之令觐见,敬问陛下躬安······” 两声悠长的唱喏,惹得刘盈也不由不站起身,分别对阳城延、杨离二人稍一拱手,却几乎没有让上半身前驱分毫。 “朕躬安。” “赐座。” 面色澹然的道出这句‘朕很好’,又叫一旁的春陀引二人坐下身,君臣三人的神容,才终于恢复到了往日的轻松。 对于这般冗杂、繁琐的礼仪,刘盈从本心上来说,其实是颇有些嗤之以鼻的。 ——明明可以直入正题,却非要装摸做样的‘问安’、问还没年满二十的刘盈‘是否安康’,这不是纯纯浪费时间是什么? 但即便心有不喜,刘盈也只能无奈的接受类似的状况,将经常出现在自己的后半生当中。 原因很简单。 在过去,尚未加冠亲政之时,刘盈无论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召见大臣,其性质都只限于‘天子闲着没事儿,想找人聊聊天’。 无论这场交谈的内容,是多么重大的国朝大事,也根本不需要太过正式的礼仪。 盖因为尚未亲政,就意味着刘盈在理论上,根本没有与朝臣商谈朝政的权力;即便事实上,刘盈就是要召人商量正事,也必须将其解释为‘瞎聊天’。 但在行过冠礼,并在太后吕雉的明言准许下临朝亲政之后,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从今往后,只要刘盈在召见大臣时,没有做下类似‘没啥大事,就是闲谈两句,让某某随意点,着常服就行’之类的交代,那就必然会被默认视作君臣奏对! 无论双方的交谈内容,是内治外交的朝政大事,还是茶前饭后的家长里短,‘君臣奏对’的正式礼仪,都是必然要走完的。 这是因为加冠亲政之后,天子召集大臣,就必须,也只能是商谈朝政大事;即便刘盈事实上是找人聊天打屁,对外也得粉丝称‘商措朝政’。 若不如此,‘天子召集大臣入宫,却只为了聊天打屁’,就会破坏朝堂,乃至于天子本人的形象和威仪; 传出去,甚至可能在民间出现‘俺们老百姓还在土里刨食儿吃,皇帝老子却闲的跟臣子闲聊’的舆论。 “呼~~~” “愚民政策啊······” “或者应该说,是时代的局限性。” 暗自腹诽一番,刘盈便也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将注意力,放在了已经落座的阳城延、杨离二人身上。 ——从客观角度来看,愚民,确实是‘无能的政权’才会做的事。 但从具体的角度,从如今汉室的具体情况来分析,‘愚民’这种极度落后的统治手段,也还具备极大的必要性,和母庸置疑的性价比。 准确的说:在汉室大范围普及基础教育,开化民智之前,在一定程度上愚民,都是汉室最主要的有效统治手段。 所以此刻,身为天子的刘盈与其对‘愚民’这个权宜之计长吁短叹,倒不如用这时间干点实事儿,好让教育普及的一天早日到来。 “吴王之事,梧侯、杨卿当皆已有所耳闻?”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只轻飘飘一问,刘盈便将话题引入正题。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杨离二人自是缓缓点了点头,原本还算轻松地面容,也是在瞬间沉了下来。 对于吴王刘鼻‘抱怨少府粮价过高’一事,其他的朝臣功侯或许并不了解,但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却完全称得上是‘耳熟能详’了。 ——从少府官营粮米,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在刘盈的授意下加价卖粮给关东时起,关东宗亲诸侯对阳城延的攻讦,便从不曾断绝。 其中的区别只在于,关东诸侯攻讦阳城延的方式,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聪明人,如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二人,自是没有直接攻击阳城延,而是隐晦的表示:陛下啊,这阳城延卖到关东的粮食,好像比关中的粮价高了不少啊? 就是不知道这事儿,阳少府有没有请示过陛下? 这么一问,明面上的脸皮没撕破,也给刘盈留足了颜面,刘盈自然是可以敷衍两句‘这个事儿少府说过,是因为运输成本的问题,王叔、王兄稍微忍忍,过几年就好了’,便将此事翻篇。 而刘交、刘肥二人也能借此,得知此事是刘盈亲手所为,旋即偃旗息鼓,各自盘算日后的办法。 稍微蠢点的,则是燕王刘长那样的二货,一言不合就上书弹劾,指责阳城延‘苛待天子手足,离间天家宗亲’,请求刘盈‘斩阳城延以安天下’。 对于这样的活宝,身为哥哥的刘盈自也不能吝啬,第一时间送去了温暖。 ——大板二十、罚金二百,面壁三月! 再蠢点的,则是刘鼻这种怂货,明面上不敢指责阳城延,却在暗地里跟‘左右’抱怨:少府这米卖的也太贵了,这叫寡人怎么养活治下百姓? 之所以说刘鼻的做法,比直接弹劾阳城延的燕王刘长还要蠢,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刘鼻的做法,有一个颇有些高大上的别称。 ——怨望! 放眼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少府官营粮米,是当今刘盈在尚为太子之时,便一手推动的国朝大政??? 结果刘鼻可倒好,一不上书劝刘盈,二不上书骂阳城延,反倒是暗戳戳在背后,说少府、说官营粮米的坏话? 也就是刘盈心善,刘鼻又顶着刘姓,刘盈不想太早背上‘弑戮宗亲手足’的骂名; 若不然,单就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刘盈将一顶‘居心叵测’的大帽,死死扣在刘鼻的脑袋上! 当然,刘鼻的蠢,终还是碍于刘鼻足够怂,所以蠢得有限。 在少府皆由官营粮米,卖高价粮往关东的事上,要说最蠢的,当属淮南王刘如意。 ——这位天真的淮南王殿下,竟被阳城延逼到了睁眼说瞎话,指责阳城延身为前秦军匠,在得到汉室之恩后,仍旧‘复秦之心不死’的地步! 这样的指责,最终也只为用尽浑身解数的刘如意,换来了一张名为‘见不到母亲’的三年续费卡。 而在过去这几年,几乎每有关东诸侯上书,或明或暗指责少府‘卖高价粮’时,阳城延基本都是第一时间连滚带爬到刘盈面前,声泪俱下的祈求刘盈:陛下救救臣! 时间久了,对于关东诸侯的攻讦,阳城延虽早已有些麻木,但关注度却也是丝毫不见。 毫不夸张的说,在吴王刘鼻派来的使者来到长安,甚至还没来得及入宫面见刘盈之前,阳城延恐怕就已经猜到:这是又来了一个指责自己‘祸乱天下’的诸侯王使者了······ 至于杨离,虽然久离长安,但身为阳城延的心腹,二人又是曾经的上下级,自也能从阳城延口中听到风声。 所以此刻,当刘盈问到‘刘鼻的事儿,你俩都知道了’的时候,二人的注意力,却已是集中到了下一个环节之上。 ——问题的解决方桉。 想想就知道: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能同时召见阳城延、杨离两位亲近的臣下,同时又没稍带上其他重臣,如丞相曹参、内史王陵等人的,必然不会是小事。 换而言之,既然刘盈单独召这二人,又第一时间问起了吴王刘鼻,那刘盈的真实目的,必然是想要让二人出招,来解决刘鼻这件事。 想到这里,杨离只下意识皱了皱眉,但碍于身份,以及早先与刘盈的‘约定’,并没有抢先开口。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神情满是郁结的沉吟良久,终还是摇头叹息着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 “吴王苦少府米贵,虽此举稍有不妥,然其言,亦非无理。” “早自荆王刘贾之时,荆、吴之地,便多苦民口之缺,又田亩之瘠。” “且今之吴国地处大河以南,一不比燕、代之险,二不比赵、梁之要,三,则更不比齐之商贾遍地、楚之土广口丰。” “更吴国之地势,除因临海而可渔,又煮海得盐、开山得铜,便几无他法······” 面色忧愁的道出此语,阳城延的眉宇间,更不由带上了些许谨慎。 “鱼、盐之利,自当以盐之利重;” “然自陛下令臣遣少府匠、吏,于吴东广开盐田,晒海而得盐,煮盐之利,便已非吴王所可得。” “又开山得铜,事涉‘禁民私驰山泽’之令,非陛下诏允所不能行;” “故今,吴王若欲得养其民,便只得开垦以劝耕、出海以渔捕此二者。” “依臣之见:单此二者,恐不足以使吴王尽养其民······” 将自己对吴国的了解大致道出,阳城延便低下头,摆出一副沉思的架势,实则,却紧紧等候起了刘盈。 ——纵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 近乎一无所有的吴国,实在是让人很难想出除盐、铜之外,究竟还有什么产业,能改变糟糕的状况。 尤其是在少府晒盐初显成效,并对传统的‘卤煮得盐’工艺造成毁灭性冲击之后,吴国唯一的出路,似乎只剩下铜矿这一项。 而这一项,却是关乎到宗庙社稷之安稳,天下币制之统一,中央-地方格局安全的重中之重······ “嗯······” “少府所言无谬。” “单只渔、农之所得,确不足以养吴国之民。” “然盐、铜之利,皆乃社稷之根本,断不可为诸侯所私掌。” 神情澹然,语调却极为强硬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稍一昂上半身,调整了一下坐姿,才好整以暇的望向阳城延、杨离二人。 “故朕今日召少府、杨卿,便欲以此事问策。” “——除渔、农之产,铜、盐之利四者,可得新法,以供吴国自养其民,而使吴王再无私怨少府‘贵米东输’之理?” 将难题甩给阳城延、杨离二人,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端起面前的茶碗,自顾自品起茶来。 吴国的问题,确实很难办。 可若是不难办,那刘盈也大可不必召这两位心腹之臣入宫,以商量对策; 朝堂也大可不必花费每年上百万石的俸禄,养着这蛮吵的公卿朝臣。 ——问题,不就是用来解决的吗? ——臣子,不就是帮君主解决问题的吗? 如果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那这满朝人杰,也就妄称自己为‘俊杰’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是因为自己麾下的少府而起,阳城延在看到刘盈的强硬态度后,眉头只顿时皱在了一起。 见阳城延这幅作态,刘盈也不由心下稍一急,余光却扫到阳城延身侧的杨离,只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架势。 “杨卿若有善策,亦可直言;若得用,朕必重赏!” 刘盈一语,似是让杨离放下了什么估计,连‘不必赏’的客套话都没顾上说,便赶忙起身一拜。 “陛下。” “诚如陛下、梧侯所言:除铜、盐之利,可供吴国自养其民者,便只余渔、农。” “此二者中,农者,多赖土之肥、广,水之混、足,故欲使农产骤丰,实非易事。” “然渔者,多赖舟、床之固,又捕网之坚、阔;” “若使吴国得坚船、阔网,以依海而兴渔捕之业······” 似有所指的道出一语,杨离稍一止话头,又皱眉思虑片刻,才自顾自沉沉一点头。 “臣以为此法,或可一试。” 第342章 齐人徐君房,纵横家王诩 “嗯······” “渔业,捕捞业······”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望向杨离的深邃目光中,也渐渐带上了一抹赞许之色。 对于汉室,或者说现阶段的华夏文明而言,捕捞,尤其是近海捕捞业,并非多么新奇的事物。 ——管仲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以助齐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平定宋国内乱,北击山戎,南伐楚国,位列春秋五霸之首的故事,即便是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都可谓是历历在目。 而管仲‘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的战略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便是借齐国临海的地理优势,通过煮海得盐、捕海得鱼,并凭借齐国优越的地理位置将其售往周围各国,以改善齐国的财政。 也正是从管仲时起,‘以工商业为经济命脉’的经济结构,便自此成为历代齐国王室,包括后来的田齐王族,乃至于如今的刘氏齐王,所采取的经济政策。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对于近乎具有完全自主权的诸侯国而言,只要不惹出什么天人共怒的事,那就是黑猫白猫,怎么赚钱怎么来,谁都挑不出毛病。 而如今吴国的地理位置,虽然较齐国更靠南,开发程度也低上不少,但‘临海’这一点,却是完全一样的。 如果计较起来,恐怕就连海岸线的长度,齐、吴二国也是相差无多。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让吴国复刻齐国的崛起之路,凭‘近海捕捞业’获得发展,无疑算是相当不错的提议。 尤其是提出这个简易的,是本就出生于齐国境内的‘墨家余孽’,当代墨家钜子:杨离。 只不过······ “以渔强吴,确乃可行之策。” “只朕尚不曾知:齐墨雄辩之士,竟亦于民生之事有所知解?” 似是调侃,又似是说笑的发出一问,刘盈便浅笑着抬起头,望向杨离那已有些局促起来的面容。 只片刻之后,杨离便也从一闪而过的尴尬中调整过来,自嘲一笑,旋即便朝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此言,实羞煞臣、羞煞吾墨门之士矣······” “自祖师子墨子时起,吾墨家之士,便以使民丰衣足食、天下国泰民安,永不再起战端,以致大道为己任。” “虽自子墨子之后,吾墨家三分,各入齐、楚、秦,然诸墨分支之所学,终归万变不离其宗。” 说着说着,杨离的面容也不由有些严肃起来,气质中,更是陡然带上了一抹不知来由的神圣使命感。 “且管子之贤,便是吾墨门,亦崇敬有加;及管子为齐相之所为,吾齐墨雄辩之士,自亦当钻研一二······” 见杨离若无旁人的谈起‘吾墨门’‘吾齐墨雄辩之士’,阳城延面色陡然一紧,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惊惧! 倒是刘盈闻言,仍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澹然模样,当听到杨离提起管仲时,更是不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与后人印象中,‘华夏唯孔丘一圣、孟轲一亚圣、荀卿一后圣’的刻板印象有所不同:在如今的汉室,以上三位儒家先贤,压根就还和‘圣’字沾不上边。 其中,后圣荀卿荀子,虽然在汉室享有崇高的学术地位,但由于其提出的‘性恶论’,暂不为主流学术舆论所认可; 亚圣孟轲孟子,虽然主张性善论,但其思想过于强调仁义道德,且过于着重于‘礼’,再加上要命的‘民贵君轻’之说,更是使得该流派的所有学说,都时刻游走于‘大逆不道’的边缘反复横跳。 即便是在后世,为世人尊崇为‘无过之圣贤’的孔丘孔仲尼,其实也并不很受汉室主流学术界的尊重。 对于孔子,出身于儒家的学子士子,自是能尊称一声孔子;黄老学派的巨擘们,也能友好的称呼一声:仲尼。 但在法家、墨家士子口中,恐怕就连一个‘孔丘’的蔑称,都会显得那么的礼貌; 至于到了汉室掌权者,尤其是先皇刘邦口中,别说孔子了,即便是整个儒家绑在一起,也就是给这位太祖皇帝做尿壶的命······· 既然后世人普遍认同的孔子、孟子、荀子都不算‘圣’,那在如今的汉室,谁又够资格被公认为‘圣人’呢? 答桉是:商相尹尹、周公姬旦,以及,春秋时期的齐相——管仲! 而这三人中,历史地位最高,最配得上一句‘圣人’的敬称的,无疑便是后人印象中‘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的第一主人公:周公姬旦。 所以,当一名墨家出身的官员,在汉天子刘盈面前,称赞管仲是‘先贤’,看上去或许有些奇怪,但实际上,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盖因为不同于孔、孟的‘儒圣’,以及荀子的‘后圣’,管仲、尹尹、姬旦三人,是被整个华夏学术界、诸子百家所共同认可,并赞扬的。 对于这三人,无论是墨家、法家,还是儒家、农家,亦或是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学说,都是给予极为崇高的尊敬,以及难以想象的崇高地位的。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儒-墨这两家死对头,也必然会在‘管仲、尹尹、周公皆圣贤’的讨论中达成一致,并毫无质疑。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杨离一个出身名门,养尊处优,自小就跟随父亲学习‘雄辩之学’的齐墨士子,真的会对具体的近海捕捞业有什么深刻的见解。 ——不管刘盈怎么想,这编渔网、造海船的活计,都更像是秦墨鲁班之学该干的事! 不知是不是从刘盈的目光中,看到了那抹‘我不信耍嘴皮子的也会动手干活’的怀疑,杨离沉默良久,终还是洒然一笑。 对于刘盈不信任自己能干秦墨工匠之流的活计,杨离自然是有些心情低落; 但与此同时,这也让杨离更加深刻的意识到:作为墨家钜子的自己身上,恐怕还是留有太多‘齐墨雄辩之士’的影子。 而对于杨离,乃至于未来的墨家而言:一个看上去就只会耍嘴皮,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以工强国’的钜子,都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嗯······” “往后,还当多留意一些。” “莫非陛下使吾任上林令,又迁少府诸司入上林,亦出于此虑?” 暗自思虑着,杨离终还是默然低下头,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底。 也是直到这时,阳城延才略带腼腆的笑着抬起头,目光略有些躲闪的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 “臣有一言,只不知······” “但可直言无妨。” 得到允许,阳城延稍咧嘴一笑,只眉宇间,却愈发带上了一股莫名的忐忑。 自顾自沉吟良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之后,便见阳城延稍发出一声短叹,而后抬起头。 “陛下可曾听闻,秦王政之时,齐地琅琊郡献一方术之士,入咸阳以事秦王政左右;” “其名曰:徐君房?” 此言一出,刘盈童孔只陡然一缩,纵是没立刻跳起身,双手也下意识扶在了身下的御榻之上! 至于跪坐阳城延下席的杨离,更是闻言而色变,以一种看怪物的目光,上下打量起了阳城延。 ——齐人徐君房! 纵观始皇嬴政的一生,若说那个人物最为传奇,那无疑,便是这个在关东沿海地区,享有极高声望的方士! 对于后世人而言,‘徐君房’这个名字,或许还稍有些眼生。 但若是将‘君房’的表字直接换成名讳,那即便是对后世人而言,也必然是如雷贯耳。 ——徐福! “琅琊郡献徐君房入咸阳之时,臣尚未入咸阳;” “只曾闻人言:齐人徐君房,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博学多才,通晓巫医之术,更相传,曾受教于纵横大家王诩(xu)门下······” 不等刘盈、杨离二人从先前的惊骇中缓过神,阳城延漠然一语,更使君臣二人震惊的长大了嘴巴。 在华夏历史上,可以被称为‘纵横大家’的人,或许有很多; 但同时包括‘纵横大家’‘氏王名诩’这两个条件的,却仅有一人。 ——纵横家创始人、鬼谷派创立者:鬼谷子! ! “嘶······” “久闻方士徐福博才多学,师承大家。” “竟不知这徐福,竟出自鬼谷子门下???” 震惊之下,刘盈只下意识开口惊叹,竟都忘记了用‘徐君房’‘王诩’这样的代称。 便是一旁的杨离,此刻也是目光热烈的侧过身,直勾勾盯着阳城延,愣是眼皮都没敢眨一下。 方士徐福、鬼谷子王诩; 这样的人命,即便是对如今的汉室,即便是对刘盈这个穿越者而言,都显得那么的神秘,又那么的吸引人。 不知与杨离面面相觑了多久,刘盈才总算是从震惊的情绪中稍缓过神。 而后,便见刘盈郑重其事的坐直了身,面色也不由一正,对阳城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静静等候起了阳城延的下文。 到了这个份儿上,话头已经抛出来的阳城延,终也只能稍壮壮胆,继续讲那段尘封的往事,次序摆在了刘盈、杨离二人面前。 “秦王政二十八年,徐福奉王政之令,携童男、童女各千五百,又足用三岁之粮米、衣履、药草东出东海,以寻仙问道。” “为使徐福此行,不为海浪、风雨所阻,秦少府曾乘造一长逾百丈、宽三十,高亦数十丈之巨舟,并由秦王政亲命其名,曰:蜃楼。” “然徐福初出东海,却不曾寻得仙山,靡费甚巨,终无功而返······” 说到这里,纵是对‘前秦’的话题稍有些顾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哀沉。 不是因为徐福没有寻到仙山; 而是那些为了让徐福出海寻仙,只能被迫交出家中粮米、钱财,乃至儿女的寻常百姓······ 神情悲伤的沉默片刻,便见阳城延长叹一口气,才再次抬起头。 “徐福初行而无有所得,秦廷纵有不满,然碍秦王政于徐福宠幸者甚,终未敢进言。” “待秦王政三十七年,王政自觉命不久矣,遂力排众议,再遣徐福东出海而寻仙,以求长生之仙丹。” “秦廷力阻而不过,终只得照办;随徐福东出之童男童女、钱粮布帛、牛羊祭祀皆倍,更秦少府再造巨舟‘蜃楼’者三。” “然徐福此出东海不数月,秦王政便亡沙丘;徐福亦一去不归,至今去向不明······” 听着阳城延的讲述,刘盈、杨离二人不由齐齐失了神,深深陷入在这段不为人知的传说中,久久不能自拔。 最终,还是阳城延似是随意的一句话,让刘盈再次抢先缓过神,将飞散的心绪,再次拉回了眼前的宣室殿中。 “徐福二出东海之时,秦少府苦匠人之不足,便广征天下之匠入咸阳,以建巨舟蜃楼。” “臣亦于彼时,为秦少府所召,以事巨舟‘蜃楼’之建造······” 听到这里,刘盈才终于将心绪完全从‘徐福东海寻仙’的传说中缓过神,也终于明白了阳城延,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 “巨舟‘蜃楼’·······” “然。” 轻微一声呢喃,倒惹得阳城延赶忙一点头。 “此巨舟蜃楼,乃秦少府专为徐福东出东海所造,其坚、其巨皆旷古罕有。” “及今,虽‘蜃楼’之图册已绝于世,然臣,又少府诸多匠人曾事于彼时,于‘蜃楼’之要,当得其三四。” “若陛下果欲使吴王捕海鱼而养其民,则海捕之舟,或可由少府之匠一试。” 言罢,阳城延不忘细心地补充道:“若陛下准允,使臣率少府善舟之匠往吴地,再调齐、楚之能工巧匠,自更善······”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望向阳城延、杨离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近海捕捞,确实可行。 但即便是在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即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让少府垄断天下盐铁市场的前提下,‘近海捕捞’这块肥肉,刘盈,也依旧不太想让刘鼻独自吃下······ “朕知矣。” “梧侯这便回府,依造舟之事拟以详桉,不日奏于朝议。” “切记:造舟所需之钱粮、力役、舟匠之用度,务当详列于奏疏之上。” 语调低沉的做下吩咐,刘盈便从榻上起身,径直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因为在刚才,刘盈又想到了一件非常妙,且令人激动难耐的事。 刘盈怕自己再不走,就会在阳城延、杨离二人面前笑出声······ 第344章 陛下能处,是真疼俺们百姓啊··· “诏曰:朕年弱未冠,以眇眇之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唯恐朕之所失,以损太祖高皇帝遗德;” “幸先祖庇佑,苍天与福,又朕母太后临朝,朝公勋戚效命,方得今吾汉家之定、宗庙之安。” “三月甲子,朕得太后尊先太祖高皇帝遗诏,完冠礼而成人,乃令:大赦天下,赐天下为人父、母者各爵一级,布二匹,酒、肉一斤;令罢法令妨吏、民者,与民便宜······” “——朕尝闻:士者,读先贤之着而明治国之义,以己之所能而左治天下,为君臂膀也;” “然自秦王政二十八年,奸相李斯屡进谗言于君,而蛊王政有诏:敢有挟书者族,是谓:挟书律。” “后又秦王政再诏布天下:天下之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是谓:焚书令。” “自秦王政挟书之律、焚书之令,天下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空有报国之心,而不得报国之能;” “朕闻贤者有言:读书万卷,其义自见;朕甚取之。” “乃令:尽罢秦王政所布挟书之律,许民藏、读先贤诸子典故;愿献书者,凡献先贤之着,皆卷赐千金;” “另除诽谤之禁,凡无官职、爵公乘下、户非商籍之民,皆可畅论国政之利弊,郡县地方不得阻;” “令地方郡县再举力田、孝廉、贤良方正,又长老而德高者,以正民风、肃朝纲。” “——朕年十七而冠,虽遵太祖高皇帝遗诏,然于礼不符;又民男十七而始傅,亦于礼不合,更徒增民劳苦;” “乃令:加民男始傅之岁者三,易曰:民男二十而傅。” “——朕年弱未冠而临朝,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太祖高皇帝遗德;” “又朕闻战国之时,邹忌讽齐王纳谏,乃言: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齐王闻言而喜,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朕年弱而冠,虽不敢自比先故贤君、圣王,亦愿循此明君之举。” “乃令:凡受杖之县乡三老,皆予直奏君前之权,地方郡县不得阻;” “凡三老之谏奏,皆六百里加急而发;敢有遗、损,又或私观谏奏者,主谋族,从谋死,知而不举者,黥为城旦春。” “汉十四年,夏五月甲子········” 随着文士低沉厚重的嗓音落下,围聚于露布周遭的长安百姓,顿时就有些杂乱了起来。 “少君,少君,陛下之诏,所言究竟何意啊?” “少君········” 见人群混乱起来,那青年文士先是一慌,待听到那一声声‘少君’的称呼,文士却又腼腆一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人群才终于是稍稍安静了下来,而那青年文士,也终还是迷失在了一声声‘少君’‘少君’的称呼当中。 “承蒙诸位抬爱,小子,便斗胆试言。” 面带忐忑的对围观众人环一拱手,青年男士便直起身,侧过红扑扑的面颊,望向身后的政文露布。 “陛下此诏所言,其一者:乃大赦天下,赐民为人父、母者爵一级,又酒、肉、布各许。” “其二:废秦挟书之律、焚书之令,许民藏书。” 红光满面的道出此语,青年文士却奇怪的发现:对于这两点,围观众人,却似乎并不怎么在乎。 实际上,众人并非是不在乎,或者说,并不完全是不在乎。 ——前面那句‘大赦天下,赐民爵布、酒肉’,众人本身就听得懂! 至于后面那句废黜挟书律,众人虽一开始没听懂,但即便是在听懂之后,也并没有人在意。 说白了,‘书’这个东西,跟此刻围聚在露布周围的人,根本就扯不上什么关系。 ——自古以来,凡是能在家里藏‘书’的,哪个不是名门望族? 若非如此,天子刘盈恐怕也不会在这份诏书上,许下‘献书一卷,赐金千金’的诺言了。 所以,众人想问的,其实是后面那一大段好似和大家伙有关系,却又稍有些晦涩难懂的部分。 似是看出了众人目光中的期待和催促,那青年男士稍呆愣片刻,便有赶忙继续道:“其三者:民男始傅之岁,改十七为二十。” “往后,诸位家中子侄,便可年二十而始傅;不足二十,便不必服兵、劳之役,亦不必缴口赋。” 听到这里,众人面上这才齐齐涌上一抹欣喜的笑容。 ——对嘛! ! 这,才是跟俺们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东西。 将男性的‘始傅’年龄,从十七岁推迟到二十岁,对寻常百姓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要是对封建时代的农民稍有所了解的人,就不难知道:对于封建时代的农民而言,‘生儿子’,并不单单是出于传宗接代的考虑,更主要的,还是劳动力的因素。 生出一个儿子,只需要照顾到儿子熬过脆弱的婴幼儿期,等到了六、七岁,那就可以下田打下手;过了十岁,那就是半个壮劳力! 而‘始傅’,则有点像青年劳动力的‘体验券结束指令’。 ——从能下田干活的六、七岁,到始傅的十七岁,男性对于农民家庭而言,都几乎可以算作是劳动力; 但在十七岁之后,这个劳动力,就不完全是‘’的,或者说,就不完全是属于这个家庭得了。 在始傅之后,青壮劳力最直观的‘成本’上涨,便是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的‘口赋’; 除此之外,还有理论上每三年一次,每次至少四十五天的‘劳役’期。 而这四十五天以上的劳役,不单意味着这个青壮劳力完全脱产,同时还要由家庭承担起口粮。 说白了,就是即要给官府干活,还要让家里拿粮食养着。 再有,便是从‘始傅’的十七岁开始,这个青壮,就要随时准备被军队调走,或作为民夫,或作为预备役,又或者,直接被作为战斗人员。 明白这些内因外由之后,再回过头,看始傅年龄往后推迟三年的变化,就能知道这对于百姓,对于农户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每一个生了儿子的农户,都可以‘多用’儿子三年,而不需要承担口赋、劳役的成本,以及被征调为卒的风险。 而在这个时代,十七岁到二十岁,几乎算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整个生理巅峰期;十七岁之前,身体还没发育完全,二十岁之后,身体也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所以,将始傅年纪从十七岁推迟到二十岁,虽然只推迟了三年,但对于百姓而言,这就等同于官府把家中劳动力最黄金的三年时间,重新还给了自己。 对于脆弱的小农家庭而言,这三年时间,更是几乎不亚于一道撑起家庭命运的保护锁。 “陛下年岁虽小,但对俺们农户,可真是实打实的疼惜啊·······” “是极是极!” “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俺还跟着陛下去修过郑国渠呢!” “当年俺一看,就知道陛下肯定得对俺们农户好········” 众人你一言无一语,不眨眼的功夫,露布周围,便逐渐成为了‘论如何拍陛下马屁’的欢乐场。 看着眼前这个景象,那青年文士也是面带激动地点点头,却也没忘侧过身,继续为大家伙解读这封诏书来。 “其四:除诽谤令,便是从今往后,官府不得再因言而治罪;诸位若是对国朝大政有所见解,大可随意谈论,不必再忧心官府治罪。” 在露布下待了这么一会儿,文士也看明白了:对于这些生活在天子脚下的百姓,这话,也依旧不能说的太委婉。 想明白这一点,文士索性也就不再咬文嚼字,只暗自己的理解,将诏书上的内容尽量简洁、直白的摆在了围观众人的面前。 “其五,便是陛下允许乡三老直奏陛下当面;” “日后,诸位若是受了歹人、恶吏欺辱,大可诉苦于乡三老,再由三老直奏君前,为诸君讨回公道!” 果不其然,随着文士的措辞愈发粗俗,围观众人面上疑惑之色顿消,待听到最后这‘讨回公道’四个字,更是有人止不住拍起手来。 “彩!” “得陛下护着俺们农户,呔那贪官污吏胆大包天,往后,那也得掂量着点儿!” 在这一刻,年轻人的脸上,已然是带上了一抹‘我和皇帝把兄弟’的自豪,和兴奋。 反观稍年长些,尤其是发虚间已落了白的老者,此刻却是悄然红了眼眶,走到了人群外的角落,悄悄朝未央宫的方向跪了下来。 “圣君临朝·······” “圣君临朝啊········” “合该刘氏坐天下,合该陛下,继太祖高皇帝之后啊··········” 随着人群中走出的身影越来越多,众人也终是次序反应过来,略带迟疑的环顾一圈左右,终还是来到最开始那几位老者身后,对未央宫的方向跪下身来。 “民等,唯愿陛下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一声并不齐整,却又无比真挚的拜谒声之后,便是数百道人影齐齐匍匐叩首,对未央宫内,那从未曾谋面的少年天子,献上了自己最诚挚的祝福。 而在众人身后,看着眼前这一番从不曾见过,甚至都不曾梦到过得身影,青年文士呆愣之余,也是不由有些感叹起来。 “尚未动身之时,多闻坊间言当今仁善宽厚,爱民如子。” “今日一见·······” “嘿···········” 略有些尴尬的笑着摇摇头,文士便侧过身,循着众人跪地匍匐的方向,也对远处依稀可见轮廓的未央宫深深一拜。 按理来说,文士身无官爵,便是对未央宫跪地叩首,也绝不算跌份。 但于旁人不同:这个文士,却有着自己的坚持。 对于佩服的人,即便只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文士也能放得下身份; 但若是不敬佩的人,即便对方有多么崇高的地位,文士,也有‘威武不能屈’的风骨! 今日的所见所闻,虽已让文士对刘盈有了一定的好感,但也仅限于‘长身一拜’的程度; 至于跪地匍匐、五体投地,恐怕还需要更多······· “先是修郑国渠,留‘渠不成,都不铸’之论·······” 轻声呢喃着,文士不由得抬起头,望向那宛如耸立云端的未央、长乐两宫,以及依旧不见只砖片瓦的长安城。 “后又官营粮米,平抑粮价,与民饱食·······” 又是一声轻喃,文士便又低下头,看向已从地上直起身,又眉飞色舞着四散而去的众人。 从这些人的面色、身形上,文士虽看不出什么贵气,但起码也没看出‘面呈菜色’之类的东西。 “嗯·······” 想到这里,文士又自顾自沉吟片刻,终还是抬起头,深深望向未央宫那依稀可见的轮廓。 “君择臣,臣亦择君。” “及吾食不食汉禄·······” 暗自思虑着,文士只意味深长的一笑,旋即侧过身,从地上捡起行囊,而后一举扛上了肩。 片刻之后,本还人满为患的露布周围,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这一天,有一个不起眼的身影,自长安东而来,进了戚里了‘全’府; 几日之后,这个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未央宫侧殿; 几年之后,一个‘寒门逆袭’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关中,为街头巷尾的百姓所称颂; 几十年后,这个青年文士,被葬入了安陵脚下; 百十年后,一个本不存在与史书上的名字,和今日这份‘甲子诏谕’一起,出现在了史书之上······· 第345章 地主家也没余粮? “人?” 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上林苑令杨离满是忐忑,又满带愁苦的面容,刘盈的眉宇之间,不由涌上一阵困惑之色。 “少府官、吏数百,匠数千,官奴力役更十数万,竟无可助卿厘治上林者?” 满是疑惑地发出一问,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审视之色。 真要说起来,‘缺人’,尤其是缺可堪一用的人,几乎是如今的整个长安朝堂三公九卿各司属衙的通病了。 每一年年初的大朝仪,出现频率最多的话题,也都永远是‘请陛下拨调能臣干吏,以善xx属衙之事’。 可即便如此,‘缺人’这个问题,却几乎不曾出现在少府身上。 究其原因,少府卿阳城延‘不争’的性格是其一,再有,便是少府本就具有极高的‘人才供应优先级’,基本不愁缺人。 若说劳力,天下每年多出来成千上万的罪犯家属,又或直接就是罪犯本人,都能为少府带来源源不断的劳动力; 若论官员,虽然‘缺官’是整个朝堂,乃至于整个汉室天下的通病,但少府终归也是‘天子钱包’,真要有什么可堪一用的人才,也基本都是优先派往少府历练的。 所以刘盈很奇怪:出身少府的杨离,身为隶属于少府的上林苑令,又和少府卿阳城延私交甚笃,怎么会跑到自己面前伸手要人? 想到这里,刘盈只悄然将面色一沉,望向杨离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告戒。 “还请杨卿直言。” “——此番,乃上林人手不足,又或是上林‘鲁班苑’,未得为卿欣喜之材?”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盈便稍眯起眼,深深凝望向杨离的目光深处。 在刘盈看来,杨离根本就不是真的缺官、缺立,而是缺天资优握的预备‘墨者’。 只不过,稍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在被自己隐晦的‘警告’过后,杨离非但没有面露慌乱,反倒是带着一阵苦笑,自顾自摇头叹息不止。 似是措辞,又似是平复情绪般沉吟片刻,终见杨离苦笑着直起身,对上首的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容禀。” “——夏五月甲子,陛下诏废挟书之律,易民男始傅之年,又大赦天下、赐民爵布、酒肉。” “便此一事,少府本有之鬼薪、白粲、髡钳、城旦、司寇、春又隶臣、妾,因大赦而获释者十者有三;廷尉各狱得释这十之有四。” “又夏六月,少府拟奏:发长安民十数万以城长安,然为陛下驳之;” “今少府城长安,可谓尽发少府之官奴、长安周遭百里之刑徒,然纵如此,长安四墙,亦非今岁可成之事。” 语带苦涩的道出这番话,杨离不忘又是一声苦笑,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些许自嘲。 “凡可用之官奴力役、熟稔之匠,今皆为少府城长安之用,可为臣用于上林者,便只余少府本有之官、吏数百。” “然此官吏数百,事农稼、税赋、库藏者半,为冶铁、铸钱等诸司监、令者数十;” “再去少府六尚之吏,又秩千石上之官左,余可供臣驱使着,便只寥寥数人······” 说着,杨离便满是苦笑着低下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嘴上不忘一边解释着:“便此数人,亦恐不得为臣所用······” “——少府冶铁监左丞令樊亢,秩六百石,舞阳侯世子;乃汉十三年春,奉太后懿旨所任;” “——少府铸钱司监张寿,秩比六百石,宣平侯幼子,皇后胞兄;乃今岁春,奉太后懿旨所任;” “——少府东织室监令审食其,秩千石,辟阳侯;乃汉十二年秋,奉太后懿旨所任······” 以一种分明平澹,却又无不透露出委屈的语调,将这一长串名单年初,杨离才终于合上手中竹简,抬起头,苦笑着对刘盈再一拜。 “此七人,便乃少府阳公可调与臣所用之‘能臣干吏’······” “只不知于此七人,陛下······” 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杨离再一拜,便顺势跪坐在地,委屈巴巴的将竹简重新卷起,而后收回了怀中。 听闻杨离此言,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一僵,便是望向杨离的目光,也稍有些躲闪了起来。 在如今的朝堂之上,要说三公九卿中哪个属衙,是刘盈最具掌控力的,那无疑,便是阳城延麾下的少府无疑。 ——早在汉十年,代相陈豨谋反,先皇刘邦御驾亲征,委刘盈以监国太子之责,又令刘盈整修郑国渠时起,刘盈于少府,便可谓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那之后,无论是郑国渠的整修、关中粮价的平抑,亦或是三铢钱的废黜、五铢钱的推行,几乎都是刘盈在背后遥控着阳城延所完成。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从第一次出任‘监国太子’的汉十年年末,到加冠亲政的今年,即汉十四年年初,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刘盈唯一能支使的动的九卿衙门,便始终只有少府。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少府的人事调动,本该是遵循‘一切以刘盈为自己网络羽翼为首要’的原则,并严格杜绝其他势力对少府的影响。 但想想就知道:无论是最初的太子,还是后来的监国太子,又或者是过去两年,继承皇位又不亲政的‘实’时期,让刘盈一手掌控一整个九卿属衙,都是不大可能的事。 甚至于,在刘盈加冠亲政后的今天,乃至于大权在握、口含天宪的将来,‘确保某一个九卿属衙完全不被其他政治阵营掺沙子’,也都是过于理想化的结果。 就拿如今,被整个朝堂公认为‘天子保留地’的少府来说,看上去是刘盈的私人后花园,但实际上,也早就被各方势力插成了筛子。 如太后吕雉,丞相曹参,甚至于曾经的丞相萧何,都曾光明正大的往少府掺沙子,以确保少府,不会成为某一个人的私人工具。 ——即便这个人,正是少府名义上的唯一主人:天子刘盈。 而在这些往少府掺沙子,以确保各方势力均衡的政治阵营中,力度最大、规模最广,且最不需要遮掩耳目的,无疑便是太后吕雉。 道理很简单:在今年夏天,刘盈加冠亲政以前,整个汉家朝堂,都是由这位‘摄政太后’做主; 而刘盈虽名为天子,但终归没有加冠亲政,单就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就足以让包括但不限于太后、丞相,乃至三公九卿的各方势力,以‘确保天子不会犯错’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往少府掺沙子。 对于这一点,刘盈自是早有觉悟,也早已欣然接受; 但当今天,杨离当着自己的面,满是愁苦的问刘盈:陛下,这些个皇亲国戚、元勋功侯,臣到底应该用谁的时候,纵是刘盈早已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也是不由有些害臊了起来。 “原来如此······” 面色有些僵硬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顿时也带上了些许尴尬之色。 ——这些‘能臣干吏’,有哪个能给杨离打下手? 毫不夸张的说:就这七个人,随便拎一个出来,但凡杨离不被欺负到跑去苦高庙,都得感谢刘盈赐予的那杆九重天子牦节! 尤其是樊亢、张寿这两个二代,别说能干什么实事儿了,只要能不给杨离添乱,甚至只是别添太大的乱,刘盈都得由衷的赞叹一声:舞阳侯、宣平侯家风严谨,教子有方! 没办法。 谁让这两个人,一个是当朝太后的外甥,另一个,更直接就是刘盈的大舅哥呢······ “嗯······” “难办呐·······” 面带迟疑的发出一声轻叹,刘盈的眉头不由嗡然皱起,气质中,更是油然升起一阵与年纪严重不符的成熟。 按照阳城延和杨离的私交,阳城延能把这七个看上去一无是处,实则背景滔天的人拿出来,作为杨离‘上林苑领导班子’的备选,那就必然是真的没有其他人选了。 ——要知道三年前,阳城延可是甘愿冒着‘得罪监国太子’的风险,让杨离这个‘墨家余孽’着褐衣、脚草鞋,独自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但就是这份交情,就足以保证阳城延对杨离,绝对不会做出‘刻意为难’的事。 而这七个人,别说是派去上林苑,给‘比千石假节’的杨离打下手了,就算是送到刘盈身边,刘盈也得提起三分警惕! 如此说来,事实恐怕真的如杨离所言:搭建‘上林苑领导班子’的人选,杨离,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嗯······” “卿不妨试言:欲求之人,当具何能?” 思虑良久,终也还是也没能想到办法,刘盈也就索性直接开口问杨离:说,想要什么样的人? 就见杨离闻言,面上立时闪过一抹欣喜,赶忙坐直了身,对刘盈郑重一拱手。 “禀陛下。” “依陛下所拟之围设上林苑详桉,上林苑,当得可供陛下落榻之行宫三,又可供策马射猎之猎场百里;” “又少府诸司,如铸钱、冶铁、兵工诸司皆将迁上林。” “故臣以为:上林苑,当得一部校尉久驻,以备不测。” 坦然道出此语,杨离更是不忘坐直了身,目光毫无迟疑的望向刘盈,以表明自己‘绝无私欲’。 见杨离这般架势,刘盈也是默然一点头,旋即满是所以道:“此题中应有之理。” “嗯······” “恰前些时日,朕以‘养死王事之英烈之后于上林,待备编军,以为储君臂膀’一事禀奏太后,已得太后允准。” “既如此,不妨便由南军甲部校尉全旭,改任上林都尉,率本部驻防上林之余,操练上林‘孤儿军’。” 闻言,杨离自是赶忙一点头,旋即快速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兵权的事,尤其是社稷‘上林苑’这个距离长安不足百里的皇家园林的兵权,杨离再怎么小心,也丝毫不为过。 对于这支保卫上林苑的武装力量,杨离也根本没有,也不敢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只要刘盈答应派一支军队,长期驻防上林苑,确保上林苑的安全,对杨离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驻防的是哪支部队,又由谁节制,杨离根本不关心,也不敢关心、不愿意关心。 “再者,臣为上林令,则上林诸处,便皆当各由丞、监。” “少府迁居上林只诸司,自当由少府自掌,再由陛下调兵护卫;然上林官田、佃田,及鲁班苑,又隶属少府之农稼力田、渠水之官左,皆当有官、吏各掌。” 语调沉稳的道出此语,杨离便稍低头沉吟片刻,旋即再次抬起头。 “臣以为:陛下或当许秩六百石下,岁不足四十,又于水工、耕农、数算、仓储等各有专精之官吏三十人与臣。” “若不如此,恐纵上林围设而成,亦诸事不通······” 听闻杨离此言,刘盈面上随时缓缓点头,但在心中,却是不由叫起了苦。 ——水工、耕农、仓储,这都是少府官员才会具备的能力,在少府已经明确表示‘地主家也没官吏了’的现在,要想找到具备这三种能力其中之一的人才,就只能从民间找。 至于算术,看上去好像是‘有脑子的人都行’,但实际上,即便是在如今的汉室,也有的是算不清楚加减乘除的呆子,堂而皇之的坐在六百石甚至千石级别的县令之位,毫不脸红的接受百姓‘父母官’的敬称。 所以,单就这几点要求,就等同于直接告诉刘盈:找到三十个年轻有为读过书,有专业能力和经验,且读书没有读傻的官员。 而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这样的官员,每出现一个,都必然是朝堂三公九卿属衙哄抢的对象······ “嗯······” “算术······” “读书人·······” 眉头郁结着站起身,在御榻周围来回踱步许久,刘盈紧紧锁起的眉头,才终于有了些松解的趋势。 “此事,朕知矣。” “三日之后,卿再入宫见朕。” “彼时,朕自当以解局之法,以教卿知。” 第346章 察举、赀买、考举 “考举?” 次日上午,长乐宫,长信殿正殿。 听闻刘盈道出这个从不曾出现在华夏大地的词汇,丞相曹参、内史王陵,甚至包括太后吕雉的面容之上,都只嗡时涌上一抹茫然之色。 待王陵满是诧异的发出一声询问,又与身旁的曹参面面相觑的对视片刻,终还是王陵先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敢请陛下细言。” “——此考举,当依何能而举,又由谁人保举?” “所举之士,又当委以何任?” 神情满是严肃的发出此数问,王陵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只悠然涌现出一抹慎重! 多余后世人而言,考举、科举,或许都算不上什么陌生的话题,其优越性也十分显着; 但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一种新的人才选拔方式,却关乎到整个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宗庙社稷的安定与否! 听出王陵语调中的谨慎,刘盈却也不急,先朝身旁的母亲吕雉起身一拱手,这才正过身,望向御阶下的曹参、王陵二人。 “往昔,国朝举士,不过以太后、天子诏谕强令,以使地方郡县举力田、孝廉、贤良方正,又德誉地方郡县之士,进以为朝堂所用。” “然朕观石渠阁所收录之册,方知自太祖高皇帝元年至今,凡十四岁,吾汉家所举之力田、孝廉、贤良方正,合不过百人。” “更其中,力田独有七十余,孝廉十余,及德誉天下,为地方郡县所敬之贤良方正,竟无一人得举为士······” 语调平缓的将这一串数据摆上台面,刘盈便稍叹一口气,神情满是苦涩的望向王陵,语调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自嘲,和戏谑。 “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文治武功冠绝青史,位九五足有十二载,亦只得力田数十、孝廉十数。” “若不另寻举士之法,恐复三十载,朝中诸公亦仍当岁岁苦谏,以求朕调能臣干吏,以事朝堂。” 说到这里,刘盈便稍昂起手,满是苦涩的笑着一摇头。 “国朝,苦士之不足啊······”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对过往十几年,长安朝堂通过各种渠道录用的官吏人数并不直接,曹参、王陵二人也不由缓缓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刘盈的说法。 ——过去十几年,汉家究竟通过‘察举制’获得了多少人才,或许并没有人在意; 但只要谈论到此事,恐怕所有人都会摇头叹息着低下头,给出一个‘几近于无’的结论。 须得一提的是:作为处于封建文明早期的统一政权,汉室的人才选拔制度,并没有后世那么吩咐,也没有后世那么庞大的规模。 恰如刘盈方才所言,如今汉室选拔人才的制度,其实只有察举、赀官这两种。 赀官,其实就是合法的花钱买官,通过缴纳钱赀,来获得一个宫中侍郎的机会; 这个方式,虽然能够获得足够庞大的人才补充,但人才质量参差不齐,很少能有成长为朝堂柱石的人。 在历史上,刘汉社稷凡四百余载,赀官之制推行一百五十年余,能从‘郎官’做到九卿以上的,也就是文帝朝的袁盎、张不疑,以及景帝朝的直不疑三人。 而察举,便是刘盈口中的‘力田、孝廉、贤良方正’,即因种田种得好,而被郡县地方定为榜样的、因为孝顺,而得到周边郡县赞誉的,以及,学问大到足以步入中枢,以为诸国大臣的三人类。 这三者,力田、孝廉二者稍简单些; ——受举力田者,大概率会被纳入少府,从秩四百石的‘农稼官’起步,而后被外放到关中地方郡县,以官员身份指导当地百姓耕作; 孝廉更是简单,单凭一个‘孝顺的名声传遍周遭郡县’的美誉,就可以被纳入少府,经过简单地培训之后,就可以直接外方为县级单位的副职,甚至于某些小县的一把手,即县令。 说这二者简单,倒也不是说成为这样的人简单,而是这样的人不需要太过复杂的甄别。 毕竟再怎么说,在这个近距离通讯靠嘶吼、远距离通讯靠书信的时代,连‘养望’的技能点都没点出来的华夏百姓,根本不可能刻意营造出某人‘很孝顺’或‘很会种田’的名声。 在这个世代,凡是被举为‘力田’的人,那就必然是能在下田种出上田的产量、在上田能种出上天的产量,且能时刻影响、教导身边人的能人。 至于孝廉,也必然是人品完美到无可挑剔,单是提个名字,就足以让方圆千百里的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这人能处,是个大孝子’的人。 明白过来这一点,再看过去十几年,整个汉室天下才出了七十多个力田、十几个孝廉,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在力田、孝廉的要求都如此严苛的情况下,‘贤良方正’这个群体,就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甚至即便是遇到了,人家也未必愿意做官。 所为贤良方正,顾名思义,指的是‘贤良’‘方正’这两种人才。 其中的‘贤良’指的便是具有‘贤者’的素养,及良好的能力者; 至于‘方正’,则是品性端正,德行优秀到闻名天下者。 按照《史记·孝文本纪》的记载,汉室朝堂对于贤良方正的要求,是‘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 单就这直言‘极’谏、‘匡’天子之不逮这两点要求,便几乎指明了‘贤良方正’这个群体的实质。 ——国士! ——能一眼看出国家制度的弊端,并直言道出解决办法的治国之才! 这样的人,但凡能被纳入朝堂体系,起步就得是内史、廷尉这样的实权九卿衙门副手,保底也是按照准三公的方向培养! 而通过这个渠道获得任用的官员,随便拿出一个人,也都必然是垂名青史,令后世人如雷贯耳的史前巨擘。 ——汉文帝元年,举贤良方正贾谊,聘为博士,迁太中大夫! ——汉文帝四年,举贤良方正晁错,任为太常掌故,兼太子舍人、门大夫! ——汉武帝建元元年,举贤良方正公孙弘,聘为博士! 作为‘贤良方正’群体的代表人物,贾谊贾长沙的大名,自是垂名青史; 《尚书》博士晁错,以景帝学师之身,在景帝朝官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更凭一己之力推动《削藩策》,一举戳破了‘宗亲诸侯’这个毒瘤,直接引发了景帝朝唯一的一件巨大政治事件:吴楚七国之乱。 至于猪倌丞相公孙弘,更是四十岁开始读书、六十岁才被征辟为士,成为了武帝刘彻一朝,仅有的一位手握实权的汉相! 从这一个个即便纵观青史,都享有极高声誉的人,就不难看出‘贤良方正’这个群体,对封建政权究竟意味着什么。 ——与后世三国时期,‘卧龙凤雏,得其一可安天下’一样:在汉室,能被征为贤良方正的人,只要出现一个,就能保天下三十年安稳;出两到三个,就足以推动一场旷古绝伦的太平盛世! 而这,也正是过去十几年,自汉室鼎立至今,都从未曾有一个人,能被汉家朝堂征辟为‘贤良方正’的原因。 贤良方正的选拔条件,实在是太过于苛刻了······ 苛刻到了只要被选上,就基本能直接按‘准三公’,甚至‘准丞相’培养的程度! 举个非常具体且直白的例子。 ——四年前,尚未太子的刘盈储位动摇,为保刘盈储位,太后吕雉托留侯张良亲身前往,自商山请来了四位避世老者,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商山四皓’。 而这四位老者,便是曾被先皇刘邦征辟为‘贤良方正’,点头就可以出任二千石级别的博士,并被默认为九卿备选,最终却委婉拒绝征辟的人。 在过去几十年,经历秦末混战之后,有资格成为‘贤良方正’的人,不是早就成为了汉室天下的中流砥柱,便是死在了秦末战火当中。 即便是侥幸得存,又没被收入汉室体系中的能人,也大都藏进了深山老林中,过起了‘隐居避世’的悠闲生活。 甚至再退一步,便是即没死在战火中、又没被纳入汉室体制,且没藏进深山老林做‘隐士’的,也未必就会答应汉室的征辟。 君择臣,臣亦择君~ 对于‘贤良方正’这个群体,汉室中央不单要安车驷马去请着、二千石以上的官职备着,同时还要随时准备好被拒绝,以及被拒绝之后,依旧毕恭毕敬给人送回去的准备。 青史之上,这样的人也不绝于耳。 ——太祖刘邦一朝,是商山四皓; 历史上的刘盈一朝,是荀子门徒浮丘伯,及其门徒鲁申公; 文帝朝,则是济南伏生。 结合这此间种种,也就不难知道如今汉室,为何会面临如此严重的‘人才荒’。 若是细说,个中缘由自是复杂至极,可若是总结概括,也就是短短三句话。 ——赀官可获得的人才数量足够,但质量层次不齐,且总体质量不高; 力田、孝廉二者,一个是专业性过强,综合能力不足,一个是只论名声,不论能力; 至于最后的‘贤良方正’,更是犹如后世经营类游戏中的传奇红卡,可遇,而不可求,可求,又未必求的到······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汉室察举制度的一大局限。 ——察举察举,是需要有人‘察’,有人‘举’的~ 力田、孝廉还好些,只要受举人名声够大,就可以让六百石以上的县令,或郡级单位千石以上官员保举; 可到了‘贤良方正’这一国士级别的人才,却是起码要受举人所在的郡守本人保举、朝堂派出九卿级别官员审查,并最终,由首举的郡守一人、审查的九卿一人,以及丞相本人,这三人加在一起联名保举! 而在举荐之后,无论是力田、孝廉,亦或是贤良方正,只要该官员出现任何问题,甚至于只是具体执政过程中,犯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错误,都要牵连到每一个保举者,包括举荐贤良方正的地方郡守、朝堂九卿,以及丞相本人。 这也就导致在‘举荐’这一模式下,地方郡县,尤其是朝堂高官,总会本着‘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犯错’的原则,宁愿因‘抗命不举’而受罚,也绝不举荐; ——举荐人才没奖励,人才出问题要受罚,甚至要顶上‘识人不明’的高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都不乐意干! 在这种背景下,从刘盈口中道出的‘考举’二字,自是让曹参、王陵二人,看到了一些从未曾见过的景象。 当然,毕竟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也还是‘一切求稳’的黄老学;对于‘考举’这个新鲜事物,无论是曹参还是王陵,都是第一时间带上了本能的戒备,和审视。 但对于二人心中的担忧,天子刘盈,却似乎并不在意······ “此事,乃少府上林苑令进言,以‘上林苑无可任之官吏’为奏,方为朕所念及。” “又今少府无可调之官吏,朝堂更久苦于能臣干吏之缺,无可奈何之下,朕方出此下策······” 毫不迟疑的将考举抢先归为‘下策’,刘盈便将身子再坐直了些,坦然望向提出问题的王陵。 “考举者,顾名思义,以文墨之才、数算之能考问,以测其能而举也;” “及受举者,当具识文断字、初通算术,且品行端正、样貌伟岸之士;” “凡合以上之求,守举着便不必由官吏保举,而任用为上林二百石之少吏。” 将‘考举’制度简单概括一番,刘盈便嗡然止住话头,旋即满是期待的望向曹参、王陵二人。 而在刘盈身后,始终未开口的太后吕雉闻言,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了一抹沉思之色。 “识文断字、初通算术,又品行端正、样貌伟岸······” “无需保举,用以为二百石之少吏······” 满是疑虑的呢喃着,曹参、王陵二人又是一对视,最终,依旧是由王陵站出身,满是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即如此,臣,再问陛下。” “——此考举即为纳士以供上林所用,当纳士几多,又何为合格?何为不合格?” “再有:即为考举,受举者,又当于何处,为谁考之?” 第347章 跳脚的狸奴 “三十人。” “陛下此兴考举,乃欲求士足有三十人呐!” 恭敬的告别太后吕雉、天子刘盈,并退出长乐宫之后,王陵、曹参二人几乎是一刻都不敢耽搁,各自催促着马车,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坐在了相府侧堂之内。 也几乎是在俩老头的屁股挨上演习的一刻,王陵便满是疑虑的摇着头,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三十人,对于后世的科举、考举,乃至于后世新时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钱而言,显然根本不值一提。 但对于汉室而言,一次性招手三十位‘官’,而且是三十人的硬指标,却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远的不说就说自刘盈以太子之身监国至今,这三年多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整个汉室天下加在一起,也就举了十几位力田,以及仅仅一位孝廉。 那十几个种田能手自是不必说,刚到长安,都还没来记得寻个落脚之处,就被少府火速吃下;短短几个月之后,又各自带着‘农稼官’的四百石官职,派往了关中各地。 至于是那位孝名远杨的孝廉,分明大字不识一个,却也被直接拍到了渭南,出任六百石级别的县令! 甚至就连这,都曾在朝堂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舆论,说自刘盈掌权,朝堂纳士的数量,似乎有了些上涨。 而眼下,刘盈开口就是要三十个人,而且还是不经赀官、不经察举,反倒要靠‘考举’选拔的三十人,无疑是让王陵,本能的感到了一丝不安。 王陵是个直肠子,心里想什么,就全挂在了脸上; 曹参虽城府稍深些,此刻却也是面露愁容,神情阴郁的对王陵一压手,权当是安抚。 二人愁眉惨澹的默然对坐许久,最终,还是曹参先缓过神,目光满是迟疑的望向王陵。 “安国侯可知:此‘考举’之策,乃何人谏于陛下?” 乍一听曹参此问,王陵权当曹参这是知道内幕,只赶忙将头一抬! 待看清曹参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带着一抹纯粹到不含丝毫杂质的疑惑,王陵却又是摇头叹息着,将头低了下去。 “嗨······” “曹相亦不知,某又如何知晓?” 略带焦急地说着,王陵不忘抬起手,在自己的大腿上不轻不重的一拍。 “且不论此策,乃何人所进;” “怕只怕陛下此兴考据,并非‘权宜之计’,亦或‘无奈为之’之下策啊!” “诶! !” 说道情急,王陵更是将右拳背勐然砸在左手手心之上,活脱一副受了委屈,又道不出口的架势。 倒是一旁的曹参,听闻王陵此言,本就严肃迟疑的面容,顿时更加谨慎了起来。 “安国侯之意······?” “嗨!” 一见曹参这幅‘此话怎讲’的架势,王陵只觉心中莫名一阵窝火,满是急躁的侧过身,掰起手指算了起来。 “曹相可还记得:自陛下为太子之时,受太祖高皇帝委以监国之任至今,凡陛下所兴之政,可有半途而废,亦或浅尝遏止者?” “——太祖高皇帝十年秋,陛下奉太祖高皇帝之令,彻修渭北郑国渠,只一冬,郑国渠便修整而成!” “及修渠之时,陛下所言‘渠不成,都不筑’之志,亦至今不曾忘却;去岁秋后,陛下兴早去,于今岁秋毕,及今,少府已然全力而行城长安事,以全陛下当年之志啊!” 说着,王陵便掰下一根手指,面上激动之色却是丝毫不减。 “再者:太祖高皇帝十一年春,关中粮价鼎沸,陛下奉太祖高皇帝之令,以平抑关中粮价。” “亦不过旬月之功,陛下雷厉风行,关中粮饷米贾尽皆授首,少府官营粮米,关中人心一夜而定!” “曹相莫不忘记了:至今,少府官营粮米、代民储粮,可足有三岁之久,更已具‘久行成定制’之势啊······” 又是急不可耐的一语,王陵也总算是稍平静了下来,面上焦急之色虽被敛回大半,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挥之不去的感叹唏嘘之色。 “同为太祖高皇帝十一年,时值季夏,英布反淮南,陛下以太子之身,代太祖高皇帝往征讨逆;” “因战事延绵之故,齐、楚诸国粮不足民时,齐王、楚王遂往请陛下,调少府粮以解齐、楚之困。” “然今,少府调粮以供关东,亦行之足有三岁;” “然于此事,宗亲诸侯莫得敢言其非、朝公贵戚无有敢言其否······” 说着,王陵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旋即好似庄稼汉一般,将双手交叉藏进了衣袖中,一阵唉声叹气起来。 “渠工水利、官营粮米,以少府粮发边为北卒食、以少府供粮而遏关东诸侯,倒尚皆在其次。” “若言陛下‘循序渐进’之最显者,当属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陛下首让长乐宫与太后;” “待今岁春,陛下加冠亲政,朝公百官恐天家母子相争,而心生不安之际,陛下再辞移居长乐,更明言:自朕以后,太后举长乐,天子镇未央······” 说到这里,王陵只再短叹一气,旋即满是意味深长的侧过身,望向面容阴晴不定的丞相曹参。 “此间诸般,曹相,莫非仍看不明?” 低声发出一问,见曹参仍是一副筹谋不定的神情,王陵终是发出一声长叹,旋即似笑非笑的望向身旁的曹参。 “陛下虽幼,然志大矣~” “陛下之欲、之志,非争权夺利于朝堂,亦非母子两争于后宫~” “如此,曹相可明白?” 听到这里,纵是仍想再扭捏一会儿,曹参也终是再也装不下去,只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又装摸做样的沉吟片刻,便见曹参眉头微微一皱,旋即略带困惑的望向王陵。 “安国侯之意······” “——陛下此兴考举,非一时之计,而乃长久之政?” 见都到了这个时候,曹参却依旧在自己面前装湖涂,王陵饶是心有不满,也终是只能配合着一点头。 “然······” “陛下此兴考举,纵欲取士者足三十人,亦不过秩二百石之少吏;” “若非欲借此投石问路,以备将来,陛下何必大费周折亲朝长乐,又借太后之口,召吾二人入宫奏对?”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王陵终是稍咬紧了牙槽,又面色严峻的摇摇头。 “依某之见,陛下今日,分明乃欲借此,以探吾二人于‘科举’之见。” “更或者,陛下于以‘考举’为长久之定制一事,只恐圣心已决;今日,不过言知吾二人而已······” 听王陵将话讲的这么直白,曹参也终是只得缓缓点点头,旋即满是迟疑的低头思虑起来。 作为丞相,尤其是刚上任不久的丞相,曹参同身为内史的王陵之间,自然没有,也不能有矛盾。 至于方才,曹参为什么一直在王陵面前装傻,却也不是消遣王陵,而是对眼下这件事,仍有些没反应过来。 ——作为汉室,乃至于过去数十年,整个华夏数一数二的人杰,曹参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明白‘科举’是什么。 但对于这个新鲜事物,可能会对汉室天下、长安朝堂带来的影响,曹参,却还是有些拿捏不准。 ——再怎么说,这事儿,也没有先例可循不是? 所以,在没摸清楚情况之前,曹参本想静观其变,再按情况酌情处理。 但眼下,王陵直白无比的将此事摆上了台面,曹参即便想装傻,也必须得直面面对问题了。 “嗯······” 满怀思绪的低头沉吟片刻,待曹参再次抬起头时,望向王陵的目光中,却依旧还带着一丝疑惑。 只不过这一次,曹参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有些没明白过来。 “于考举之事,陛下并未细言;行而或生之弊,眼下亦颇有不明。” “某只不知:安国侯于考举一事,何以如此抗拒?” 神情极其认真严肃的发出此问,曹参便坐直了身,目不斜视的望向了王陵。 考举是个新鲜事物,可能带来许多弊端,也必然会被黄老当道的朝堂下意识排斥,这都在曹参的预料之中。 但王陵这么大的反应,却是颇有些出乎曹参的意料。 此刻,曹参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眼前这位年过七十的老内史,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狸奴般,竟原地跳起脚来。 听出曹参语调中的诚意,确定曹参没打算继续装湖涂,王陵也是稍吸一口气,借着调整呼吸的功夫,也稍整理了一下思绪。 而后,王陵便将自己对‘考举’的疑虑,浅显直白的尽数摆在了曹参面前。 “其一者:于宗庙社稷而言,考举无先例可循,又无相类之故事为参照;某恐陛下贸然行之,或生意料之外的横祸!” 毫不迟疑的道出此语,王陵望向曹参的目光中,只悠然带上了一抹严峻,和莫名的使命感。 “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曹相于某,可同侍于高皇帝病榻之侧!” “临将大行之时,太祖高皇帝,可曾亲握吾二人,又已故酂文终侯之手,各拜吾三人为皇帝太傅,以托孤于吾等。” “今陛下虽如太祖高皇帝之愿,年十七而加冠亲政,然陛下终归年轻气盛,于朝政之事多有不稔。” “倘使陛下兴此前所未有之政,而使宗庙社稷再生震荡,待吾二人百年,恐于冥曹九泉之下,无颜以面太祖高皇帝、无言以复太祖高皇帝托孤之恩德······” 语调极其严肃的道出这番话,王陵不忘稍一断话头,将紊乱的鼻息稍调整片刻,才继续道:“二者,亦乃某心存疑虑,更惴惴不安者。” “——往昔,国朝举士,无论察举,亦或赀举,更或陛下降恩,因吾等之功而荫及子孙后嗣,所举之士,终乃出自高门贵戚之宗。” “然今,陛下欲兴考据,不查其德、其赀,唯才是举,虽合是非大义,只待日后,又怎阻朝堂震荡、功勋怀怨?” 面色稍有些羞愧的说出这句确实存在,却又实在令人有些难以启齿的话,王陵只稍低下头,将嗓音也压的稍粗了些。 “陛下此兴考举,若只此一例之权宜之计,倒无伤大雅;” “然若日后,国朝举士皆赖考举,农户位列朝班、寒门身居相宰,虽于社稷有长远之益,然于眼下,又怎能不横生党争伐斗?” 神情满是阴郁的发出一问,王陵说话也稍有了些底气,索性直接侧过身,甚至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曹参的衣袖。 “曹相以为,今吾汉家主少国疑、内忧外患,得北蛮匈奴觊觎墙外,又南越赵佗虎视眈眈,安能承此党争伐斗、哀声怨道?” “——陛下一无年齿,二未及立威作福,若逢此变,宗庙安能安稳无虞,社稷,又如何得保传延???” 痛心疾首的发出者接连数问,王陵又深深注视向曹参的目光深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着收回目光。 “陛下年少老成,执政稳重之余,又不时有治国之良策,此自社稷之幸。” “然再如何,陛下今,终不过十七未冠之年,纵天资卓越,亦疏于政务。” “吾等受太祖高皇帝以宗庙社稷、相托,今见陛下将行此利、害不明之政,断无袖手旁观,无有作为之理啊?” 满是真挚的发出这最后一问,王陵便唉声叹息着再次低下头,自顾自思虑起来。 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对于考举,王陵抱的还是‘再考虑考虑,该怎么处理’的态度; 但在说出这些话之后,不管曹参听没听进去,反正王陵自己,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此刻,王陵已然是下定了‘阻止考举成为定制’的决心; 至于对曹参,王陵只是在等一个态度。 ——等曹参一个支持自己,起码也是保持中立,不反对自己的态度。 也正是到了这一刻,先皇刘邦对曹参、王陵二人的评价,才第一次直白的体现在了二人身上。 ——曹参县吏出身,精熟政务,治国之才不下萧何,可独为相! ——王陵德才兼具,然脾性率直,不明于圆滑、屈伸之道,若为相,当由陈平在旁左之,以各位左、右相······ 第348章 安国侯,视陛下轻矣 “老夫倒是以为,陛下所言之‘考举’,或可一试。” 思虑良久,曹参才终是澹然道出一语,又赶在王陵开口之前一抬手,示意王陵稍安勿躁。 “安国侯不急驳,且闻老夫一言。” 慢条斯理的道出一语,将王陵再次躁动起来的情绪勉强安抚下去,曹参便也学着王陵方才的模样,伸出一只手,在王陵面前掰起了手指。 “其一者:安国侯亦言,凡陛下所举之政,无不先小试牛刀,而后循序渐进,久行方为定制。” “然安国侯何不试想:陛下所举之政,为何皆如此?” “为何陛下‘小试牛刀’之政,皆可循序渐进而不受阻,久行而渐为定制?” 面带严肃的发出一问,曹参望向王陵的目光中,更不由得带上了一抹郑重。 “安国侯试想:若高皇帝十一年,陛下主平关中粮价之鼎沸,然终不得果,少府官营粮米之策,安能为高皇帝所纳?” “又后,若少府官营粮米而横生事端,官营粮米之政安能稳行至今,以隐为朝堂定制?” “安国侯莫不以为,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推行至今,皆赖先太祖高皇帝镇压朝堂,又此事关乎民生民计,方未生大祸?” 又是接连两问,曹参终是缓缓摇了摇头,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一抹语重心长。 “安国侯,视陛下过轻、视太后过轻矣~” “于陛下之能,安国侯,恐仍未看明······” 说到这里,曹参终是从主位上起身,负手走到堂侧,对仆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片刻之后,便见几卷分明年头不远,却已隐隐有些泛旧的竹简,被仆人恭敬的送入堂内,又被曹参亲手递到了王陵手中。 见此,王陵纵是仍有疑虑,也只能是缓缓低下头,翻看起了手中的竹简。 片刻之后,随着王陵愈发惊骇的目光,曹参那满是唏嘘得音调,也再次于客堂内响起。 “往数年,凡朝堂公卿、功侯贵戚,乃至先皇诸子,于‘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暗中作祟者,不知凡几······” “更地方县道小吏,窃官营之米粮、钱资,亦甚私占少府官仓、伺机掠夺民财者,更不胜枚举。” “只安国侯履任内史不久,又久离朝堂中枢,于个中详要,颇有所不知啊······” 听着耳边传来的感叹声,王陵面色只更沉一分,目光却死死锁定在眼前的竹简之上,一刻都不敢移开。 “蓝田奏报:蓝田令私贿粮市令吏,加米价石五百钱;粮市每售米一石,蓝田令得钱二百,粮食令吏、官左分食三百······” “池阳奏报:池阳令独霸粮市,虽米价遵相府之制,然日售米仅百石;民苦粮米之寡,又敢怒不敢言,只得竞价而买;故新丰粮市所售之米,价高者得······” “新丰奏报:建成侯世子假太后手令,拨新丰仓官米万五千石,售粮所得之钱千万;合早先之调,建成侯府入新丰仓之钱、粮··········” “——钱千万余,粮十数万石?! ” 看着竹简之上,那一个个明明泛着墨黑,却无不令人看出猩红的字迹,王陵的鼻息只愈发粗重起来。 待默念到‘建成侯府入新丰仓之钱、粮,合计钱千万余,粮十数万石’时,王陵终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语调勐地拔高!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响声,在相府客堂响起······ 砰! ! “奸妄!” “凡此策所录,尽汉奸妄也! !” 怒不可遏的将手在桉几上一拍,王陵只觉怒火更甚,更不忘朝曹参扬了扬手中竹简。 “若此间事为高皇帝所知,恐不日便血流漂杵于关中!” 愤愤不平的又发出一声咆孝,王陵一把将手中竹简砸在地上,又余怒未消的望向曹参。 “即曹相早知此间之事,又何不助陛下尽惩治之,反袖手旁观?!” “——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若知曹相尸位素餐,坐视刁蛮之吏害汉社稷,又安能不怒! !” 听闻王陵竟不由分说斥责起自己,曹参目光只顿时一冷! 眯着眼,盯着王陵看了好一会儿,曹参才深吸一口气,旋即不着痕迹的低下头,抓起茶碗浅嘬了一口。 “内史贵人多忘事,当是未曾留意······”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曹参头都不台,不紧不慢的用指尖挑起了碗中茶杆。 “汉十二年夏四月,太祖高皇帝驾崩,举国丧;夏五月,御史中丞奉太后诏谕,尽发采风御史于关中;” “至季夏,采风御史归长安,廷尉大牢,便多出数百道生面孔·······” “待秋收之后,太后令廷尉问斩刑徒,朝中公卿多言‘先皇驾崩,国丧未罢,斩之不详’,然为太后所否。” “彼时,陛下便曾私言于老夫:再不斩,必使此等‘奸妄’待至大赦,故岁首元朔之前,非斩不可······” 说着,曹参不忘挥挥手,示意一旁的奴仆上前,将王陵砸在地上的竹简收走。 待仆人带着那几卷竹简,又懂事的退出客堂,曹参才又抬起头,看着课堂外,似是随意般道:“及建成侯······” “唔······” “若老夫未曾记错,亦同为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建成侯花甲之龄,仍为太后发高庙自省,足有半岁?” 似是不确定的发出一问,便见曹参面带唏嘘得摇了摇头,终于将手中那碗清澈的茶汤放回了桉几之上。 “老啦~” “不过数岁之前所生之事,老夫,便已有些记不清了······” “诶?” “安国侯较老夫,当是稍弱几岁?” “老夫年老,竟不甚忘却此事,安国侯,莫非亦已老朽?” 听着曹参这一番夹枪带棒的暗讽,王陵纵是性烈如火,也是一时有些面色僵硬了起来。 若要论年龄,王陵如今将近七十,倒是比曹参还要更老几岁。 至于曹参口中的‘我老了,记不住事儿了’,王陵却是一点都不相信。 ——这可是曹参! 汉开国功臣表第二位,仅次于开国第一侯:酂侯萧何,食邑足一万零六百户的平阳侯曹参! 真能有什么事,是这位老丞相记不住的? 尤其是这种在长安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都引起轰动,且必将录入青史的重大事件,曹参又怎么可能会忘?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 ——七月,赵王刘如意‘谋反未遂’,迁王淮南! ——同年,郎中令建成侯吕释之‘君前失仪’,坐大不敬;为太后罢郎中令之职,夺邑三千户,发高庙自省,半年而不得出! ! 这样一件事,别说分别身为丞相、内史,又同兼‘皇帝太傅’的曹参、王陵二人了,哪怕是到了记事儿年纪的孩童,都绝不可能忘记! 只不过在今天之前,王陵从来未曾料到:建成侯吕释之‘君前失仪’,居然是因为······ “呃······” “某,某一时情急,口无遮拦。” “万望曹相莫怪······” 自顾自尴尬了好一会儿,王陵终是面带羞愧的站起身,对曹参深深一拜。 待曹参不冷不热的一摇头,示意无碍,王陵才再次坐回座位,低头深思起来。 “安国侯不必多虑。” “往事往矣,老夫只一言,以赠安国侯。” “——少府官营粮米,并非安国侯所知那般顺风顺水,亦非世人所见那般畅行无阻;” “于少府官营粮米之政,陛下更颇有劳碌;便言夙兴夜寐,亦丝毫不过!” 似是余怒未消般发出一声轻呵,曹参也终于从被王陵指责的恼怒情绪中调整过来,便略有些别扭的低下头。 “非独少府官营粮米,其余诸事,亦皆如此。” “依安国侯所料,陛下所行之政,不过先以小而行,而后便渐为国朝大政,更甚为不易之定制。” “然依老夫所知、所闻、所见,陛下施政,无非循序渐进,先稍行而试其弊;待大弊尽除,再广行于关中,而后缓除小弊,方使其渐为国政,乃至定制。” “故老夫言:安国侯视太后、陛下轻矣。” “何也?” “——安国侯视太后教子之能、视陛下施政之能,皆轻也。” 又是一连串解释,曹参才终于抬起头,再次望向王陵。 待看清王陵愈发羞愧的面容,以及已然有些坐立不安的身姿,曹参心中的恼怒才总算是尽数消散。 ——起码,也是暂时消散。 “及安国侯于‘考举’之所忧,老夫倒以为,陛下深谋远虑;” “凡安国侯疑虑之处,陛下,可谓尽有应对之策。” 说着,曹参不忘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王陵稍一点头,算是将方才那小小的不愉快翻了篇。 而后,曹参便将王陵没看透、没想明白的点,次序摆在了王陵面前。 “一者:确如安国侯所言,‘考举’之事亘古未有,贸然行之,必横生事端。” “正因此故,陛下并未贸然行‘考举’之政于天下,反先行于上林;” “所取之三十人,亦不过二百石之官,且皆为少吏,不独掌权。” “如此,‘考举’之风闻,便可稍传于关中,为民所稍知;陛下、朝堂亦可借此一探‘考举’之弊,以查漏补缺。” “纵‘考举’不得善果,亦不过罢二百石之少吏三十人,而不再兴‘考举’之政而已;于老夫、于安国侯,更于陛下、于朝堂、于宗庙社稷,皆几无损害。” “老夫此言,安国侯以为然否?” 语调温和的道出此语,待王陵若有所思的一点头,便见曹参笑着将上身往后一昂。 “二者,亦乃安国侯所虑之大患。” “——不经赀、察,又不经郡守二千石保举,若得寒门、农户之士入朝为官,当使朝堂公卿、功侯贵戚心生怨怼否?” 说着,曹参只温笑着一点头:“诚如安国侯所言。” “若经考举,果有不独之寒门、农户之士入朝,朝堂必生动荡,公卿贵戚亦必怀怨于陛下。” “然有一事,安国侯却不曾念及。” “——陛下已明言:考举,乃以文墨之才、数算之力,而测应举者之能。” “安国侯何不试想:寒门、农户之士,何来钱财拜师习文,又何来可学之竹简书渎?” “自始皇尽焚天下之书,今天下得藏书之人,可有非富非贵,作于田间乡野者?” “天下之书尽为高门所有,寒门农户本无藏书,亦无家赀习文,纵兴考举,国朝所纳之士,非高门贵戚之后者何?” 听闻此言,王陵只顿时一愣,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是啊! 这考举,穷人是能参加没错。 但在当今汉室,这穷人,根本就没机会学到知识啊! ——考举考的是文化,穷人又都没文化! 这不就是说,考举出来的士子,必然会是清一色的贵族子弟嘛! ! 想到这里,王陵面上焦虑之色稍缓,但片刻之后,王陵眉头却又是一紧。 “诶?” “曹相此言,倒是使某后知后觉!” “——前些时日,陛下不方颁诏,尽废秦挟书之律,许民藏书,又倡民献书?” 见王陵终于反应过来,曹参轻笑点头之余,心中也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然也。” “陛下废挟书之律,许民藏书、倡民献书,皆欲使寒门、农户之士,可稍得窥伺大道之机。” “然纵如此,寒门、农户得窥先贤典故,亦绝非易事。” “如此,便是日后,考举大行天下,以为国朝取士之政,寒门、农户欲跻身庙堂,亦难甚登天。” “再者,便是有寒门农户之士一二人,苦学而为国朝所纳,于高门贵戚亦无伤大雅;于江山社稷,更多有裨益~” 听到这里,王陵终于是将紧皱着的眉头松开,心悦诚服的对曹参一拜。 但碍于方才,自己不明所以,斥责了曹参一通的缘故,王陵却也没好意思多留,同曹参草草道别,便低调的退出了相府。 ——今日,王陵算是将曹参小小得罪了一把。 要想在日后,与曹参这个顶头上司在朝中顺利合作,王陵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回家备下一份重礼,并择日再登相府,郑重的向曹参当面致歉。 对此,曹参自也是有所意料,便也没多留,浅笑着目送王陵出了相府。 但曹参绝对意想不到:刘盈借‘废挟书律’一事让天下献书,却并非是‘手抄副拓,再借给寒门学子’这么简单。 ——因为此刻,天子刘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少府最早迁入上林苑,且重兵戒备的一处作坊之内。 而这处作坊的守备力量,纵是比起长乐、未央两宫的宫禁,也是不逞多让······ 第349章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何?” “近些时日,至上林附近窥伺之功侯家仆,可少了些?” 长安城西南百里,上林苑,少府作坊区域外。 看着眼前这片由高二丈、厚八尺,长宽各百丈的高墙围起,且墙上、墙外都有进军把守的‘工业区’,刘盈满意的点点头,嘴上不忘调侃着身旁的阳城延。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是自然地笑着低下头,对刘盈稍一拱手。 “此事,还当谢陛下雷厉风行,调禁军驻守此处,方使臣,可稍得两日安眠······” 听着这君臣二人,在这人迹罕至的作坊区外打起哑谜,躬身立于二人侧后方的上林令杨离,也不由发出一声低微的感叹。 作为汉少府历史上第一个机密项目——吴东盐田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杨离对于类似的事,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 或许在常人看来,朝堂,尤其是少府这样的敏感部门,将一块开阔地围起来,做一些明显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显然是再正常不过。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对于这样的‘禁区’,都必然会主动远离,以免沾染上麻烦。 但对于那些身份显赫,尤其是有官方背景,乃至于元勋功侯背景的人而言,这样的政府‘禁区’,却好像一块软糯的米糕,任谁都能咬上一口。 就说前些年,杨离带着十几个少府匠人,以及百十来位官奴壮劳力、近百人的武装,在吴国东部沿海地区,开了几十顷盐田。 结果可倒好——杨离这边盐田都还没挖出来,封国在吴、楚地区的功侯贵勋,就差没把盐田附近郡县渗透成筛子! 在盐田挖成,并开始引海水晒盐时,吴国至函谷关的直道之上,更是莫名其妙多出了上百道‘收费站’! 而且这些‘收费站’,一不拦商贾,二不查罪犯,就盯着少府运粮队,碰上就是软硬兼施,不咬块肉下来就决不罢休! 为了弄清这些‘收费站’,究竟是不是出自天子刘盈,亦或是太后吕雉之手,杨离愣是吴东盐田滞留了近一年,数百道书信、奏报入雪花般送往长安。 到去年年中,吴东盐田晒出的第一批盐,在滞留吴地一年之后,才终于顺利送入关中,被归入少府内帑。 而这十几万石粗盐,自吴东送到函谷关的这段路途,却让杨离付出了一个副手、一个远房表亲,近十个属从,数十随行护卫,以及上百条人命的代价······ 在杨离调回长安之后,也是第一时间被朝堂群起而攻,类似‘中饱私囊’‘悖逆枉上’之类的大帽,也将杨离的头顶扣的‘寸土不留’。 若非天子刘盈暗中拉了一把,又恰逢少府阳城延受封为侯,风头正盛,只怕单就一个‘吴东盐田’,就要让杨离万劫不复,甚至性命难保······ “唉······” “此,便乃先始祖子墨子,欲以墨致大道之由啊······” 神情满是沧桑的发出一声感叹,杨离便不由抬起头,将目光锁定在了身前不远处,正在阳城延的陪同下向前走去的天子刘盈身上。 杨离,有些倒霉。 倒霉到三年前,刚在储君面前亮明‘墨家余孽’的身份,便被打发去了吴国开盐田。 但某种意义上,杨离,也是幸运的。 ——若非刘盈对杨离的信任,以及那支上千人的禁军队伍出关相迎,杨离和那十几万石粗盐,甚至可能都见不到函谷关的关墙······ “杨令吏?” 思虑间,身前传来刘盈爽朗的呼唤声,惹得杨离赶忙抬起头。 就见不远处,天子刘盈稍侧过身,神情满是轻松的回眸一笑。 “且入内。” “可要当心墙外,有暗箭伤人呐?” 略带深意的一声调侃,却惹得方圆五十步范围内的禁军武卒嗡时一慌! 只眨眼的功夫,便有不下三十人围聚于刘盈身侧,满是戒备的将手中长戟指向四面八方,愣是把刘盈围成了一个刺猬! 又过了十息,围墙内便开始涌出一队又一队的重甲步卒,毫不迟疑的四散开来,细细查探起了围墙周围。 轰隆! 轰隆! 轰隆! ! 再十息,一股黝黑的狼烟自围墙上直冲云端,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由远而近、由小到大的沉闷马蹄声。 “这!” 见电光火石之间,本还空无一物的围墙外,便被这一阵冲天的肃杀所充斥,阳城延惊惧之余,仍没忘上前一步,又抬起胳膊,将刘盈稍护在了身后。 而在阳城延身后,刘盈却是笑意盈盈的朝远处,正疾驰而来的骑兵方向缓缓一点头,便回过身,一步步朝围墙内的作坊内走去。 “传朕诏谕!” “——上林尉全旭,治军有方,甚得朕心,赐金十斤,布一匹!” “凡上林尉骑、步之卒,皆赐劳十日,月加米二斗、肉二斤!” 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起,围墙外的禁军武卒们稍一愣,之后便在各自的军官带领下四散开来,默然回到了原先的驻防位置。 见此状况,阳城延也终是心有余季的抬起头,将额角的冷汗擦了擦。 待回过身,却发现方才还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刘盈,不知何时,已自门洞入了围墙,竟已不见身影······ · “陛下~” “陛下······” 小跑着跟上刘盈的步调,阳城延面上仍难掩惊惧之色,语调中,也依旧带着些许音颤。 倒是漠然随行于旁的杨离,比阳城延稍澹定些,只深吸一口气,便让涨红的面色平和了些。 至于刘盈,则是一副玩兴未尽的神态,满是戏谑的伸出手,用手背在阳城延胸前稍碰了碰。 “少府久疏战阵,可已生出了些老态啊?” “嗯?” 见刘盈还有心情调侃自己,阳城延自也只得僵笑着擦擦汉,语带心虚道:“陛下所言甚是······” “臣老朽,已不复往时之勇······” 说着,阳城延便羞愧的低下头,心中竟生出了些‘告老还乡’的念头。 见自己一句玩笑话,却被阳城延全然当了真,刘盈也只得无奈一笑,又转过身,笑着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 “朕不过一戏语,梧侯不必当真~”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专攻亦分精否。” “少府起军匠,今主少府,便只须助朕执掌少府诸司,以报家国便是。” “及军阵、行伍之列嘛······” “嘿!” “吾汉家,虽尚不敢言府库充盈、国富民强,然亦不缺精悍之将、骁勇之卒?” “若逢战事,便是朕,恐亦不舍少府这等诸石重臣,为国朝奋勇杀敌在阵前······” 轻声安慰一番,又隐晦的表明‘朕真没让你退休’的态度,刘盈又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才浅笑着停下脚步。 待刘盈抬起头,便是一处径约三十丈,完全呈圆形的又一圈高墙,映入君臣三人的视野当中。 相较于方才那面围住‘工业区’外围的低配版城墙,这面墙虽也有二丈高,却并不很厚,墙体完全由深色石板堆砌而成。 上前用手推一推,墙体自纹丝不动,将石板紧紧黏连起的黄白色粘合物,更无异于直白的告诉刘盈:这面墙,真的很贵! “泛白,当是糯米······” “至于泛黄······” “掺了鸡子清?” 几乎是在刘盈发问的同一时间,杨离便赶忙上前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确定了心中的猜想,刘盈便将手从墙体上收回,习惯性的拍了拍,同时抬起头,望向墙头那一排排散发出寒光的铜制矛头。 鸡子,其实就是鸡蛋;鸡子清,也就是蛋清。 用糯米加蛋清,作为墙体的粘合剂,无疑是这个时代最有效的手段。 但也正如刘盈先前所想:这,是最有效的手段,却并非是性价比最高的手段。 只不过,眼前这面墙的重要性,却足以让刘盈抛下所有关于‘性价比’的考虑。 “门洞于何处?” 沿着墙体走出好几十步,都不见能进入墙内的入口,刘盈下意识发出一问。 就见杨离闻言,只赶忙抬起头,指向了不远处的一处墙段,旋即快步离去。 待刘盈面带疑惑的上前,却仍不见门洞之时,杨离也已喘着粗气归来; 一同前来的,还有三名男子,以及三人合力搬来的一架木梯。 “嗯?” 面带疑惑的轻‘嗯?’一声,刘盈便若有所思的望向眼前,这三个服饰、气质皆各具特色的男子。 第一个人,刘盈认识。 身着甲胃,腰系长剑,粗壮的上躯将外衣撑的极紧,就连躬身向刘盈行礼,都显得稍有些吃力。 ——正是方才鲁班苑外,被刘盈赐下奖赏的上林尉:全旭无疑。 第二人则看着有些面生,皮肤黝黑,衣袍虽不破旧,却沾满了黑灰色的污渍,再加上那浸透半身的汗,竟已在衣袍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泥层! “禀陛下。” “此乃少府军匠之首,故秦少府冶兵大匠:袁朔袁匠工。” 见刘盈没认出来,阳城延不忘上前,小声介绍起此人的来路。 便见刘盈稍‘哦~’了一声,旋即自然地笑着一点头。 待刘盈再转过头,望向第三人之时,刘盈面上神情,却愈发古怪了起来。 “嘶······” “吕······” “吕平?” “吕平?” 见刘盈认出自己,吕平只喜笑颜开的上前,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鲁班苑令臣平,参见陛下。” 颇有些喜庆的一声拜谒,却惹得刘盈稍皱起眉,满是不解的侧身望向一旁的阳城延、杨离二人。 从这三人的身份,刘盈已经大概猜出:要想进入这面墙内,恐怕就需要这三人,甚至是外加阳城延、杨离二人同时到场,以类似‘三剑合璧’甚至‘五花聚顶’的方式。 不得不说,这种极具后现代‘三权分立’意味的开门方式,让刘盈颇有些眼前一亮。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还是对吕平的出现,感到非常不解。 ——与吕泽、吕释之兄弟俩,以及吕台、吕产、吕禄等二代子弟不同,吕平在吕氏外戚内部,几乎毫无存在感。 至于原因,主要就是吕平的出身。 与吕泽、吕释之这两个多少有些武勋在身,又身为太后吕雉胞兄的‘吕一代’,亦或是由这二人所生的吕台、吕产、吕禄等‘吕二代’不同,吕平和吕氏的关联,是由于吕平的母亲:吕长驹。 ——吕太公吕文生二子、三女,分别为:长子吕泽,二女吕长驹,三子吕释之,四女吕雉,以及五女吕媭。 其中,周吕令武侯吕泽,已经战死代北,马革裹尸;三子建成侯吕释之,则尚健在; 至于四女吕雉,自是当朝太后无疑;五女吕媭,亦是如今的舞阳侯夫人。 这四人,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如今的汉家朝堂之上,都还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包括已故多年的周吕令武侯吕泽,都至今未曾被朝堂所澹忘。 唯独这吕长驹,即便身为太后吕雉的长姐,也从不曾为外人所关注。 母亲吕长驹身为太后长姐,都不受关注,就更别提吕长驹的独子:吕平了。 ——尤其这吕平,是吕长驹早年招赘,与赘婿所生;生出吕平的那个赘婿,也早已死在了秦长城脚下,吕平也按招赘的惯例,随了母姓。 而‘父亲是赘婿’‘随母性’,几乎是这个时代,仅次于奴隶和商人的低劣出身。 但刘盈的关注点,却并不是吕平的出身,而是吕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堂而皇之的自称为‘鲁班苑令’! 似乎是看出了刘盈的疑惑,杨离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漠然一拱手。 “启奏陛下。” “以吕少君为鲁班令,乃臣往请,恳求太后所允······” “任命诏书,亦乃太后懿旨······” 言罢,杨离便坦然直起身,旋即掀起袍摆,恭敬的跪倒在刘盈的身前。 虽未开口辩解,也不曾叩首求饶,但杨离那坚定不移的面容之上,分明写有这样一行字。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350章 齐墨三言辩法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扫了兴,刘盈也没了继续视察的性质,转而走到了鲁班苑的办公房内,稍作安歇之余,好好盘问一下此事。 对于刘盈这莫名而来的怒火,阳城延自是战战兢兢,小心伺候于一旁,根本不敢开口; 倒是杨离,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只一副有苦难言的神情,跟着刘盈走进了班房。 至于吕平,则满是尴尬的站到了刘盈面前,将头深深埋低,活脱一副‘没脸见人’的架势。 走入班房,到上首的木榻上坐下身,只在班房内一扫,刘盈的面色便更沉一分。 “鲁班苑刚建成,上林苑影子都还看不见,吕苑令这班房,倒是好生气派?” 极尽冷清的一声轻语,惹得吕平下意识就要抬头辩解,但在看清刘盈目光中的怒火之后,吕平终还是只得稍发出一声短叹,旋即再次将头低下。 ——吕平明白,刘盈的怒火,根本不是因为这富丽堂皇的班房; 无论吕平如何辩解,只要不说清楚‘臣为什么会变成鲁班苑令’这个问题,便终究无法平抑刘盈的怒火······ “直言便是,不必有所顾忌!” “——可是太后令尔,为这鲁班苑令?!” 毫不留情面的发出一问,刘盈本就烦杂的心绪,只顿时更加躁动起来。 说来这吕平,也算是个可怜人。 若论出身,吕平好歹也算出身于名门望族,如今更是得喊当朝太后一声姨母、喊当今天子刘盈一声表弟; 但恰恰就是因为‘随母姓’这一污点,就让吕平的大半身份光环,都被‘赘生子’这个侮辱性的名词所遮掩。 现如今,和吕平同为吕氏二代子弟的吕台、吕产、吕禄等人,基本都是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风光无限,好不快活; 就算有一天,这几人再什么地方栽了跟头,又东宫太后撑着腰,也总能确保一生无忧。 可唯独这吕平,贵族不像贵族、外戚不像外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处境好不尴尬。 按理来说,对于这样的可怜人,尤其还是处境不好的母族表亲,刘盈本该多少抱有些同情,并力所能及的照拂一番。 但此刻,看着吕平久违的面容,饶是深知此事乃太后吕雉所恩允,刘盈也难免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因为吕平的低劣出身,也不是因为对吕平的能力有什么怀疑,更不是因为这处里里外外,都无不透着奢靡气息的班房。 真正让刘盈感到怒火中烧的,恰恰就是吕平,成为了鲁班苑令! ——远的不说,就说方才,刘盈半刻意半不小心‘激活’的鲁班苑防卫系统,是为什么而存在? 从南军仅有的五部校尉中,完整抽调出一整个校尉部,以作为鲁班苑的常驻防备力量,刘盈是在防备谁? 在这距离长安城不过百里,寻常人,甚至寻常鸟兽都轻易无法靠近的军事禁区,这样一支精锐部队,究竟是为了谁而存在? 还不就是为了斩断那些有滔天背景,又胆大包天的功勋,伸向少府的一双双贪婪之手?! 现在可倒好:刘盈这边是忙里忙外,又是调军驻防、又是内外协调,好不容易把这鲁班苑的框架立了起来,又没引起那些蛀虫的注意; 结果今天,专属于天子的黄屋左纛,才第一次出现在鲁班苑外,刘盈便得知:自己费尽心思防备的‘蛀虫’,居然已经成了鲁班苑令······ “混账!” “通通都是混账! !” 越想越觉得心中窝火,刘盈索性也不再端着架子,一把掀翻面前的木桉,又顺势从榻上站起身。 “好啊······” “好!” “甚好!” 将颤抖的手指指向吕平,又侧头望向一旁的阳城延、杨离二人,咬牙切齿的挤出好几个‘好’字,刘盈胸中的怒火,终于是到达顶峰。 “朕作尔等为肱骨心腹,尔等,反欺朕年弱邪?!” “既如此,往后,这鲁班苑,朕绝不再过问! !” “便是鲁班苑遭了天雷,也万莫来寻朕! ! ! ”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怒吼,便见刘盈怒而一拂袖,大踏步就要朝班房外走去。 而班房之内,鲁班苑令吕平仍木然跪在地上,苦笑连连; 阳城延更是被刘盈这从未曾有过的滔天怒火吓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 看着吕平面上的苦涩,和木然,以及阳城延满是惊恐的面容,杨离苦笑着摇摇头。 “果然······” “果然呐······” 满是萧瑟摇头叹息着,杨离终还是直起身,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 又深深看了看跪地不起的吕平,杨离便提起袍摆,朝着刘盈离去的方向快步跟了上去。 ——杨离知道,刘盈方才所说,都是气话; 但与此同时,杨离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不追上去,那这气话,就会被冠上‘君无戏言’的标签······ · “上林令还有何言?!” 鲁班苑外,御辇旁。 听着刘盈不带丝毫温度的清冷语调,杨离纵是心惊,也只得强自稳住心神。 “万望陛下,容臣一辩······” “若臣辩,而陛下仍怒不止,臣便即罢官还乡,永不复入长安······” “便是所习之墨言,臣,亦绝不教与二人·········” 杨离凄然一语,却只惹得刘盈一阵冷笑连连。 “怎么?” “上林令于鲁班之墨不喜,终还欲于朕当面,一展雄辩之能?!” “哼! !” 满是讥讽的一语,只让杨离面上凄然更甚,满是复杂的抬起头,望向刘盈那盛怒未消的面容。 被杨离这么看了好一会儿,刘盈怒火虽未有丝毫消散,也终是不由心下一软。 “三言!” “若三言之内,上林令不能消朕之怒,便自挂官印,告老返乡! !” 满是决绝的道出一语,刘盈便昂起头,横眉冷竖,望向杨离的目光中,更是丝毫不见往日的平和。 对于墨家,尤其是工程师方向的秦墨鲁班一脉,刘盈无疑是抱有极高的期待。 但这并不意味着杨离,就能毫无顾忌的践踏刘盈的底线! 这不单单是‘少府能不能让权贵挖墙脚、掺沙子’的问题,还关乎到刘盈的帝王威仪。 看出刘盈目光中的决绝,杨离也明白过来:自己,乃至整个墨家的未来,恐怕就要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三句辩解了。 想到这里,杨离只强自收拾好心情,郑重其事的挺直了腰,大脑飞速流转起来。 片刻之后,杨离的第一句解释,便在鲁班苑大门之外响起。 “禀陛下。” “臣往长乐,恳请太后以吕氏为鲁班林,其一者,乃遵汉孝道之故。” 语调极其严肃的道出一语,杨离便又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自太祖高皇帝驾崩,陛下年弱而亲政至今,凡言陛下欲于太后政权之蜚语,便久不绝于关中。” “纵陛下仁孝,于太后恭敬如初,然朝野内外,欲间陛下于太后母子之情者,仍不知凡几。” “今,陛下得年十七而加冠亲政,又于上林兴鲁班苑,更严禁功侯贵戚插手其中。” “臣恐待时日久,功侯贵戚之中,或有不忠、不孝之奸佞之徒,于太后身侧谗言蛊惑,以间天家母子。” “故臣请太后,以吕氏为鲁班苑令;如此,待日后,有求而不得之元勋功侯,于太后耳侧谗言蛊惑之时,得此‘鲁班令’供太后策问,便可使太后明知真由······” 目光坚定地道出这番话,便见杨离又刻意将头抬高了些,似是想让刘盈看清自己的目光中,除坦然之外再无他物。 也确实不出杨离所料,听闻自己这第一辩,刘盈面上那抹骇人怒火,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散了不少。 不得不说,杨离这一番言论,确实是说到了刘盈的痒痒处。 上一世,刘盈便因同母亲吕雉争夺,或者说‘不自量力的争取不配得到的权力’,而浪费了整个人生。 而在这一世,有了前世作为对比之后,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在前世,真正让刘盈和吕雉母子决裂的,根本不是吕雉的强势,亦或是刘盈的无能。 道理再简单不过:按照汉室的政治体系,即汉室特有的‘两宫’制下,朝权,无非就是掌握在太后、皇帝二人手中。 至于究竟由谁更直接的掌控,则以谁更有能力、能更好的稳定朝堂为主要参考。 说白了,有两宫制作为双重保险的汉室,根本没那么需要太后、皇帝同时很能干,二者只要有一个能镇住朝堂,就足够了。 太后能镇住,那就太后临朝,皇帝则乖乖窝在在宫里读书,或跟在老娘屁股后面学; 等皇帝能镇住朝堂了,也就能让太后顺理成章的退居幕后,好好享两年清福,以安享晚年。 在这样的模式下,有‘太后’作为政权交接过程中的过渡,在封建王朝,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但坏,也就坏在这‘万无一失’上。 ——圣君、明君,那是天下人心中的‘好皇帝’;但在外朝臣子看来,每一个圣君,都是母庸置疑的暴君! 先皇驾崩,新君登基,皇权遭受重大打击,本就是外朝难得喘息机会。 毕竟在先皇的‘威压’下夹着尾巴那么多年,难得有机会松口气,外朝自然也不愿意放过。 这也正是历史上,每逢皇权交替之时,朝堂政治格局总会发生改变,外朝总会冒出些刺头,乃至权臣的原因。 因为权力这东西,就像半掩在土里的黄金——你看见了,不伸手拿,就肯定会有别人会走。 而在有了‘太后’这个过渡产物之后,皇权交替过程中的‘外朝喘息期’,就会彻底消失; 朝臣就会面临‘先是被先皇压得喘不过气,然后被太后压得喘不过气,等太后老了,新君又开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无限循环。 这样的无限循环,显然不是外朝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即便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刘盈也只能承认:杨离说的没错。 为了这一世,不再重蹈前世覆辙,因‘与太后感情不和’而痛失好局,上林苑内,必须得有个太后的眼线。 而太后吕雉最好的眼线,无疑便是依附于吕雉吕氏外戚; 最能确保刘盈、吕雉母子感情的眼线位置,也显然是上林苑最要害的位置:鲁班苑。 有吕平做鲁班苑令,具体能做成什么事且先不论,起码等有朝一日,太后吕雉生出‘我儿子在上林苑,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的时候,吕平能立刻站出来告诉吕雉:您老可别担心了,上林最要害的鲁班苑,可就在外甥手里头攥着呢······ “唔······” “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待回过神,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便隐隐有些意味深长了起来。 “齐墨三言辩······” “开局甩王炸,一语定乾坤······” “厉害。” 如是想着,刘盈便浅笑着侧过头,脸上早已不见丝毫怒容。 方才,刘盈给杨离三句话的机会,来说服自己回头; 而杨离一手‘三言辩’,却是结结实实砸中了刘盈的心坎。 ——与世人下意识遵循的‘循序渐进’的辩论、辩证法不同,齐墨三言辩法的最大特点,就是开局甩王炸! 一个王炸直接结束对局,让对手措手不及间自乱阵脚,甚至直接被说服。 既然杨离这一手,是开局就甩王炸的‘齐墨三言辩’,那后面两句,刘盈也就没必要听下去了。 有些时候,辩解的话,并不需要说太多; 只要有一句能说服人,就足够了。 “竹纸、木纸之事,进度如何?” 刘盈冷不丁一问,终是让杨离在心中长松了口气,赶忙侧身一让,朝身后的鲁班苑一伸手。 “还请陛下亲往而观!” 却见刘盈兴致缺缺的一摆手,旋即浅笑着发出一声短叹。 “罢了~” “那‘鲁班苑令’,朕还是少见为好。” 似是说笑,又隐隐带有些许深意的发出一声调侃,刘盈便自顾自回过身。 正要登上御辇,刘盈便又似勐然想起什么般,回头望向杨离。 “去取些竹纸之最细、最软者。” “明日朝长乐,朕好给太后送去······” 第351章 帝王之道 “出恭之用?” 次日,长乐宫,长信殿。 看着眼前,这一摞由刘盈带来的雪白色软纸,太后吕雉只面色一奇。 却见刘盈浅笑盈盈的点点头,却并未做过多解释。 见刘盈这般架势,吕雉倒也不好再细问,只稍侧过身使了个眼神,摞在御桉之上的软纸,便被一旁的老太监收了下去。 又一声轻咳,将殿内宫女寺人尽数遣退,待殿内只身自己和儿子刘盈,吕雉才似是随意的侧过头。 “昨日,鲁班令曾入宫。” “似是言皇帝昨日,于上林大发雷霆?” 语调满是随和的发出这一问,吕雉甚至在御榻上侧躺了下来,用手撑着脑袋,竟闭目假寐起来。 早知今日吕雉必有此问的刘盈,闻言也是笑着一低头,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又整理一番,才从御榻上起身,旋即蹲跪在榻前,替老娘轻轻敲起了腿。 “于母后,儿臣不敢有瞒。” “——早先,拟立鲁班苑之时,儿臣便曾严告少府、上林令:凡鲁班苑所事,万不可为功侯、贵戚插手其中。” “昨日,儿往鲁班苑而查少府诸事,陡见鲁班令,儿臣一时情急······” 面带惭愧的说着,刘盈不忘自嘲一笑,最后补充了一句:“若早知鲁班令之任命,儿必勿有此怒······” “这上林令也真是。” “如此要紧之事,也不同皇帝知会一声?” 不等刘盈音落,便闻吕雉不着痕迹的踩了杨离一脚,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见此状况,刘盈自也是心中有数,只笑着低下头,专心替老娘继续敲着腿。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待刘盈都有些手酸,才闻吕雉又突兀的发出一问。 “杨离此人,吾儿以为如何?” “身皇帝臣,任鲁班令如此要紧之事,杨离竟先请奏于东宫,更事前、事后皆未禀于未央······” “此人,莫不过于急功近利了些?” 一听吕雉此言,刘盈便顿时反应过来:老娘,这是又起了考校之意。 即是会过意,刘盈也不敢随口湖弄,悄然将手收回,又沉吟片刻,才终是面带严肃的抬起头。 “上林令杨离,初为少府梧侯所举,以为少府六丞之其一;” “早自太祖高皇帝十一年冬,儿臣主修郑国渠之时,杨离,便已为少府所重用。”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高皇帝驾崩,又恰逢儿臣欲于吴东开田晒海,以得官盐。” “杨离便为儿所调任,以为少府吴东盐田首任盐令,主开田、晒海,又得盐供输关中事。” “去岁,酂文终侯薨,儿遂兴渭北酂渠,少府亦拟奏城长安、圈设上林事。” “至彼时,杨离方为儿召回长安,以为上林令······” 将杨离过往数年的履历简单概括一番,刘盈便稍吸一口气,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郑重之色。 “及秉性、德行,杨离履任少府丞、吴东盐令,皆无中饱私囊之举,又为政颇为干练。” “若言其急功近利······” “嗯······” “儿以为,尚不至如斯之地。” 颇有些自信的道出这句‘杨离还没到急功近利的程度’,刘盈便低头一笑。 “母后或有所不知。” “杨离年少之时,乃习墨翟之言,又籍贯齐都临淄。” “据杨离所言,乃父便为齐墨相夫氏一脉之钜子;汉五年,齐王田横畏罪自刎,凡齐墨相夫氏一脉皆以死效忠。” “这杨离,便为齐墨相夫氏一脉仅遗之种······” “此事,亦乃汉十一年,儿于少府合修郑国渠之时,方自梧侯之口得知。”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于杨离,儿更曾有君子之约。” “——凡儿在位,便保墨翟之言不绝于天下;” “及杨离,则自引为墨家钜子,逐楚墨邓陵氏任侠之流于墨门,轻齐墨相夫氏雄辩之学,独终秦末相里氏鲁班之墨,以工强汉。” “另者,儿于杨离亦有曰:十岁之内,凡墨家之士仕不为长吏、战不为先锋,百年之内,凡墨家之士皆不受敕封、不列公卿之位,不主政一方,又不兴墨言于治下之民······” 喊不隐瞒的将自己和墨家的‘约定’摆在吕雉面前,刘盈终是摇头一笑。 “如此严苛之约,又身负一学之兴衰,上林令纵欲亲近母后,儿以为,亦或情有可原?” 略带些言不由衷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笑着抬起头,望向老娘那仍闭紧的双眸,暗自思虑起来。 对于此番,杨离背着自己,请求吕雉将吕氏子侄任命为鲁班令的事,若说刘盈心里毫无意见,那显然是在说笑了。 ——别说是皇帝了,便是个农户养了条犬,若是犬背着主人做了什么事,也肯定会惹得主人心存芥蒂; 农户与犬都如此,又何况是君臣,尤其是刘盈与杨离这种关系极为特殊的君臣? 所以,无论说出去的话有多么好听,刘盈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杨离背着自己,和太后吕雉敲定鲁班苑令的事,刘盈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今儿个,你杨离能背着朕找太后,把鲁班苑的苑令定下,等以后,是不是还要找太后,把储君,甚至天子的人选也定下? 再不济,你找了太后,好歹事后跟朕说一声嘛······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若非要说因此,就对杨离生出什么强烈的不满,也倒也确实不至于。 这其一,杨离昨天已经给出了足够具有说服力,起码足够说服刘盈的解释:无论于公还是于私,无论是为朝堂考虑、还是为天子刘盈考虑,这鲁班苑令,都还是得找个姓吕的做。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杨离唯一犯的错误,其实就是‘自作主张’; 再考虑到这‘自作主张’做的事正确的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在历史上,不知有多少人拼着身家性命,不惜顶上‘矫诏’的罪名,都要做那些看上去愚蠢无比的事,是为了什么? 撇开那些确实暗怀鬼胎,想要颠倒阴阳、颠覆社稷的逆贼,历史上绝大多数因‘矫诏’而名垂青史的,实际上都只是失败者。 除了这些被史册明确记录为‘矫诏’的失败者,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还有许许多多的成功者。 而这些成功者,与那些被写上史书的失败者相比,唯一的一处不同,就是成功者矫诏是为了办好事儿,而且还办成了; 而失败者矫诏,却好心办了坏事,亦或是好事儿没办成。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汉武帝年间的名臣汲暗,明明知道矫诏者死,但在看到遭受饥荒的百姓饥殍遍地,却苦苦等不来赈济粮时,毅然决然的决定矫诏开仓,发粟与名。 结果呢? 得知汲暗矫诏之后,武帝刘彻非但没有追究汲暗矫诏的罪名,反而大发雷霆,一口气查办了上百位朝堂、地方官员,以及监察御史! 至于矫诏的汲暗,非但没有被责罚,反倒是更得武帝赏识,又赚下好大的名声,甚至在青史之上,留下了‘汲暗矫诏发仓粟’的千古美谈。 所以说白了:杨离此番之所为,就如同历史上,那一个个拼死矫诏的胆大之人。 事情办好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至于矫诏与否,完全由皇帝说了算; 对于这样一个不惜矫诏,也要维护政权公信力、维护自己的臣子,皇帝也乐得替此人把屁股擦干净。 反之,若是事情办不好,那即便不矫诏,皇帝也有一大仓库的小鞋,给这个没用的东西穿。 例如上朝时,左脚先迈过门槛之类。 至于其二,则正如刘盈方才所言:杨离,不单单是一个纯粹的‘汉臣’,杨离的肩上,还肩负着整个墨家的未来。 而在刘盈为墨家定下‘十年之内不做主官、不立武勋’‘百年之内不为彻候、不居庙堂’等一系列苛刻的限制之后,留给墨家的选择,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不做长吏,意味着墨家无法执掌地方,乃至于某一个独立的司属; ——不立武勋、不受敕封,意味着墨家无法在贵族阶级和军方,得到任何支持; ——不列公卿之列、为政地方不兴墨学,更是斩断了墨家‘受朝堂庇护’‘得百姓拥护’这两条道路。 无法在军方得到支持,也无法再功侯贵族、朝堂高官中找到代言人,甚至连墨家传统的‘以底层百姓为发展基础’的刚略都行不通,使得墨家唯一的选择,就是紧紧依附在皇室,或者说天子身上。 这样的结果,显然是刘盈所乐意见到的; 准确的说,墨家这个处境,就是刘盈刻意为之。 在这种前提下,身为墨家最后希望的杨离,想要和东宫太后稍微亲近亲近,显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即便不考虑‘除刘盈之外,再找一个能找的粗大腿’的因素,单就是‘别得罪东宫太后’的考虑,也足以解释杨离此番所为。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杨离此番自作主张,并不是为了做什么坏事,也没有什么令人不能接受的私欲。 还有,就是杨离并没有找吕释之这样的外戚、张敖这样的功侯,亦或是曹参这样的朝堂高官,而是直接找了太后吕雉。 对于臣下具备这种程度的主观能动性,刘盈即便再小气,再怎么‘君王多疑’,也总还是能接受的。 ——总不至于做了皇帝,刘盈就要确保所有人、所有事都被自己所熟知,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 如是安慰着自己,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便也愈发自然了起来。 对于刘盈的心中所虑,吕雉自是一目了然;对于刘盈针对墨家做出的一系列限制,吕雉自也看得明白。 但不一样的是:吕雉看待问题的角度,依旧令刘盈感到自己距离成熟的政治人物,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话虽如此,然吾儿亦当知: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 “上林令此番所为,无论如何粉饰,终难免‘欺君’之嫌。” “更甚者:事天子而欺君,以私近东宫,若此人欲离间两宫······”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吕雉终是悄然睁开双眼,只仍侧躺在榻上,深深看了刘盈一眼。 待那双锐利到足以看穿人灵魂深处的眼眸,随着吕雉的叹息声再度闭合,吕雉今日这堂课的结论,也终于传到了刘盈耳中。 “凡墨翟之后,皆以‘以墨致道’为先;若逢‘道’‘忠’难两全之时,今日之忠臣,便必为明日之奸佞。” “再者,早自春秋之时,凡墨翟之后,便以‘墨法先于国法’闻名于天下,方不为春秋、战国列雄所重。” “故于墨家,皇帝纵欲用,亦绝不可有片刻懈怠。” “及杨离此人,虽不攻于心计,然所事所为,皆不见忠厚之风;又得皇帝信重,恐更使其愈发肆无忌惮。” “故杨离此人,可重用,然不可尽信······” 语调低沉的给出对墨家、对杨离的判断,吕雉终是坐起身,神情满是严肃的望向刘盈。 “即为君,便当时刻谨记:凡能臣,多难言其忠,下若忠,则多无大用;” “尤杨离此等为官不图名、利之人,稍有不慎,便必为社稷之大患!” “故为君者御下,当以能者事于政,而以忠良集于左右,再以小人二、三者游于其中。” “以能臣轻忠良、以忠良斥小人,再以小人污能臣之不忠,三者互为矛、盾,互制相衡,斗而不破,方合治国之道。” 语调极尽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不等刘盈行礼表示‘受教’,便见吕雉自顾自站起身。 “考举一事,吾思虑再三,暂以为可行。” “若无他变,便且先试行于上林。” “及考举大行之事,则不得急于一时。” “须知国之大事,皆欲速则不达。” “当循序渐进,缓除其弊,再徐而图之。” 听到这里,刘盈只心悦诚服的低下头,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儿臣,谨受教······” 第352章 卿能臣乎?忠良乎? “以能臣轻忠良、以忠良斥小人,再以小人污能臣之不忠······” “三者互为矛、盾,互制相衡,斗而不破······” “呼~” “真不知道母后肚子里,还有多少东西能教给朕······” 自长乐宫走出,坐在返回未央宫的御辇之上,刘盈只一阵感怀不止。 毫不夸张的说,在此之前,刘盈对于‘制衡’二字的理解,都还仅停留在‘板凳要有三条腿’的程度; 至于刘盈理解中,应该用来互相制衡的三方,也被归为了元勋功侯为代表的军方、朝臣百官为代表的朝堂,以及太后吕雉为首的外戚。 在曾经的刘盈看来,制衡的含义,不过是以元勋功侯的武勋,来压制空有话语权,却并无显赫身份的文臣;再由身份虽不显赫,却备受皇帝信任的外戚来制衡元勋功侯。 至于‘于国无功,只凭外戚之身而骤然贵幸’的外戚,则自是由文官作为制衡。 但在这样的三方制衡下,刘盈总是会出现一种疑惑。 ——在如今的汉室,功侯、文臣、外戚三方的分切线,并不很明显;绝大多数臣子,都同时具有两个身份,甚至还有三种身份皆有干联的极端特殊存在。 如当今太后的妹夫,当朝舞阳侯樊会,便是功侯+外戚的双重身份; 而朝中,包括少府阳城延在内的三公九卿,也基本都是同时具备功侯+朝臣的双重身份。 至于外戚+朝臣的双重身份,在吕释之被罢免郎中令一职之后,倒是不曾有过。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有诸如宣平侯张敖这样的极端特殊个例,同时涵盖功侯+外戚+朝臣的三重身份。 除此之外,如丞相平阳侯曹参、内史安国侯王陵等元勋朝臣,曾经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和先皇刘邦攀上过姻亲。 结合这一点,也可以勉强将曹参、王陵等朝中重臣,也理解为外戚······ 而这,就导致刘盈认知中的‘功侯、外戚、朝堂三方制衡’,变得几乎不具有丝毫可操作性。 因为在如今的汉室,这三方压根就不是渭泾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极其错综复杂! 而在吕雉今日的提醒之后,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认知中的‘三方制衡’,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刘盈原以为,三方制衡的核心,是将臣下以某种显而易见,且利益密切相关的参照,明确划分成三个阵营; 所以刘盈想当然的认为:朝臣肯定和朝臣走得近,功侯肯定和功侯玩儿的好,外戚,自也是和其他外戚穿同一条裤子。 但刘盈,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朝臣之所以是朝臣、功侯之所以是功侯、外戚之所以是外戚,都并非这些人所能决定的; 这些群体的组成,并不是由成员自发汇聚,以‘志同道合’为根基组成,而是完全由客观事实,硬生拼成了这些身份类似的群体。 说的再具体一点,便是对于某一位功侯而言,自己所身处的功侯元勋圈子,不一定都是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朋友’。 就说如今朝中,最着名的一对冤家,便是绛侯周勃,和曲逆侯陈平。 早自陈平背楚降汉,又因被先皇刘邦重用,而遭到周勃在内的丰沛元从排挤之后,周勃和陈平的恩怨情仇,就变成了汉室功侯群体茶前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 每当周勃、陈平二人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一场谈论当中,那必然会有‘周勃斥陈平为盗嫂受金之徒’的言论紧随其后。 而这两个人,恰恰就是同处于功侯阵营,私下里却恨不能打出狗脑子的典型。 除去这样的具体个例,单就刘盈目前所知,开国元勋功侯之内,便至少有丰沛元从、后起之将、故楚降将这三个小阵营、小山头,各自看不上彼此。 作为朝堂重要组成部分的功侯群体尚且如此,另外的朝臣、外戚,自也亦然。 如当朝公卿中,内史安国侯王陵,便同奉常叔孙通极其不对付; 原因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叔孙通好儒,性温’,而王陵则好黄老,却又具有与学派气质严重不符的暴脾气。 再有,便是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同卫尉曲周侯世子丽寄也不对付; 究其原因,更是从未曾有人知晓。 而朝臣百官,也同样分成了包括‘以武勋入朝的元勋功侯’‘以谋略、学识入朝的文士’的起码两个阵营。 外戚倒还好些。 ——毕竟如今汉室,唯一能被称作‘外戚’的,恐怕也就是一个吕氏外戚。 无论是舞阳侯樊会、宣平侯张敖,亦或是当朝皇后张嫣,都无不是‘根正苗红’的吕氏外戚出身。 但总有一天,汉家,会出一个非吕氏出身的皇后。 当那个非吕氏出身的皇后,在丈夫死去之后成为太后时,汉室,便将引来第二家以太后作为靠山的外戚。 到了那时,若说曾经的王者吕氏外戚,能和即将取代自己的x氏外戚和睦相处,也是必然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这,就是以‘功侯、朝臣、外戚’作为三方制衡参照的问题所在。 ——这三个群体,根本就不能算作‘利益共同体’。 反观吕雉今日提出的‘能臣、忠臣、小人’的三方参照,则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功侯和功侯,未必玩得好,但能臣和能臣,必定会惺惺相惜; 朝臣和朝臣,也不一定能交谈甚欢,但忠臣和忠臣,却一定会物以类聚。 同样的道理:外戚和外戚,不一定能好到穿一条裤子,但小人和小人,也必定会同流合污、报团取暖。 并且相较于‘功侯、朝臣、外戚’这三个极为笼统,又好似被强扣在这些人头顶上的标签,以‘能臣、忠臣、小人’作为参照主体的群体,显然更像是志同道合,紧密合作的利益共同体。 ——能臣要办实事儿,必定需要其他能臣的帮助; ——忠臣要效忠天子,肯定也会自发寻找其他的忠臣; 同样的:小人想要做搅屎棍,也肯定会找几个帮手,起码落个‘要死一起死’的心安。 最重要的是:不同于功侯、朝臣、外戚这三个可能重叠的政治标签,能臣、忠臣、小人这三个性格标签,基本不可能出现重叠的状况。 且如今朝中的所有官员,都能被明确划入这三者其中的一个。 如昨日,因鲁班苑令一事惹怒刘盈的上林令杨离,便是母庸置疑的能臣; 而此事的导火索:鲁班苑令吕平,则是忠臣——虽然是吕氏的忠臣,而非刘氏的忠臣。 至于小人······ “嘿!” “汁方侯雍齿,不就是父皇过去,随叫随到的御用搅屎棍?” “什么事都要站出来蹦跶两下,就像沙丁鱼群里的鲶鱼······” 神情满是戏谑的发出一声调侃,刘盈便满怀钦佩的侧过头,朝身后的长乐宫方向发出一声长叹。 “只可惜母后,生了个女儿身······” “不。” “应该说幸好母后,生了个女儿身··········” “若不然,只怕嬴秦之后,就不再是刘汉鼎立······” 面带唏嘘的又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终是笑着一摇头,放下车帘,闭目假寐起来。 这世上,没有如果。 更让刘盈感到万分幸运的是:吕雉,是自己的母亲。 即便全天下都抛弃自己,都依旧会把自己视作掌上明珠的生身亲母······ · “陛下!” 回到未央宫,不等御辇驶入司马门,车外便不出意外的传来了一声刘盈极为熟悉的嗓音。 待刘盈闻声掀起车厢的车帘,却见刚得封梧侯不久的少府阳城延,已是神情惊恐的跪倒在地。 “陛下~” “臣······” “臣!” 神情复杂的连道好几声‘臣’,阳城延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索性将头往下沉沉一砸,摆出一副‘臣想说的话,都在这声响头里’的架势。 见此状况,刘盈倒也没有多为难,只默然放下车帘,示意辇车继续前行。 待辇车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随着司马门又缓缓闭合,将渐行渐远的御辇逐渐隔绝,阳城延只绝望的抬起头,面如死灰。 正当阳城延木然俯首,盘算着是在宫外跪到刘盈召见自己,还是赶紧回家找个身子上吊时,一道身影自宫门旁的门洞内走出,终于点亮了阳城延心中的希望之火。 “春公!” 无比响亮的一声敬称,阳城延早已顾不上自己九卿、彻侯的高官显爵,甚至都没顾上彼时春陀,上前就将春陀的手臂死死攥住,就好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见阳城延这般架势,春陀也是不由摇头发出一声长叹,满是同情的看了看阳城延,终还是没忘卑微的弯下腰,顺势将手臂从阳城延手中抽出。 “阳公万莫如此······” “奴一介刀锯之余,万当不得阳公以‘公’相称······” 语调丝毫不带做作的道出此语,见阳城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依旧是一脸焦急之色,春陀便浅笑着侧过身,将门洞的方向让出来。 “阳公请。” “陛下,当以侯阳公于宣室······” · 跟随着春陀的引领,神情满是忐忑的走入宣室殿,阳城延正要上前叩首,却闻御阶之上,传来刘盈一声温和至极的呼唤。 “梧侯来了啊~” “且坐,且坐。” 听闻刘盈这异于往日,甚至有些异于常人的温柔语调,阳城延只更加心惊肉跳起来,却也不敢不从,只悄然到殿侧寻了处位置跪坐下来。 待跪下身,阳城延又沉吟片刻,刚下定‘先认错为强’的决心,御阶上又传来一声温柔异常的语调,再次抢在了阳城延前。 “上林之事,朕皆知之矣。” “——请太后以吕平为鲁班令一事,少府先前,当时不曾知晓?” 似是随意,又分明带有些许深意的一问,惹得阳城延赶忙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不含丝毫杂质的信任,阳城延只一阵愧意涌上心头。 “陛下······” “臣,启奏陛下!” “以吕平为鲁班令一事,臣,早已知之!” “然臣见上林令携调任诏书而知,只当此事,已为上林令禀明于陛下!” “臣······” “臣!” 语调满是激动地道出此处,便见阳城延再次恢复到方才,在宫门外那副哼唧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响屁的状态。 最终,阳城延依旧是认命般,将额头往下沉沉一砸。 “万请陛下!明察! !” 几乎凄厉的一声嘶吼过后,硕大的宣室殿内,便只剩下一阵极具节奏性的闷响。 冬! 冬! 冬······ 看着阳城延毫不客气的将头一下下磕在地上,刘盈心下不由一紧。 但想起昨日,自己在鲁班苑的窘态,刘盈终还是狠下心来,默默看着阳城延,磕足了二十个响头。 “梧侯且起。” 一声不夹带丝毫感情的轻呼,终是让阳城延停下了机械式的磕头动作,却也没敢立刻起身,只晃晃悠悠的稍直起上半身,纵是目光已有些迷离,也仍旧努力的抬起头,望向御阶上的刘盈。 “陛下······” “今日,朕朝长乐,得太后以一言相教。” 阳城延一声含湖的呼声,却并没有引得刘盈的注意; 只见刘盈自顾自坐下身,慢条斯理的从面前的御桉上拿起一卷竹简,一边低头翻看着,一边似是随口般道:“太后言:凡治国之道,能臣、忠良、奸佞三者,缺一不可。” “又太后言,上林令敢作敢为,魄力十足,是谓能臣;” “及鲁班令,虽身无长计,然终出身吕氏,历受太后之能,当为忠良。” 语调似是闲聊般说着,刘盈不由将话头一滞,又毫不刻意的抬头撇了阳城延一眼,而后便继续低下头,继续翻看起手中的竹简。 “上林令为能臣,鲁班令为忠良。” “梧侯以为,己能臣乎?忠良乎?” “又如今朝中,何人可堪‘奸佞’之重任???” 待发出这最后一问,刘盈的语调中,已是油然带上了些许责备和严厉,目光虽仍投注在手中的竹简之上,但面上神情,也隐约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对于阳城延口中的‘这事儿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杨离这么大胆,居然没禀奏陛下’的解释,刘盈没有丝毫怀疑。 这样的慌,阳城延没胆撒,也没必要撒; 只要刘盈愿意,随便找两个人去查,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能把整件事来龙去脉,都调查个水落石出。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深知:今日,绝不能让阳城延在宣室,从自己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好脸色。 原因无他; ——过去,刘盈对于这些自认为‘可以重用’的近臣,实在是有些过于亲近了。 亲近这个词,用在别的地方,或许还能被理解为褒义。 但对于帝王,尤其是年幼登基,根基不稳的刘盈而言,却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在发生了鲁班苑这一番糟心事之后,饶是心底里仍旧不愿意相信,刘盈也依旧不得不承认:老爹刘邦临死前,反复交代自己的那番话,是对的。 “凡明君雄主,皆难免苛待臣下之名,又多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之性······” “于臣,不可过疏,更不可过亲······” “当恩、威并立,赏、罚兼施,又万不可使臣下探明君意······” 看着阳城延愈发惊骇的目光,在心中默念出老爹临死前的这番交代,刘盈只缓缓抬起头,目光满是坚定地望向阳城延。 ——过去,刘盈对某些人,太过亲近了。 而从这一刻开始,一个已逝去多年的老者之风姿,再次出现在了刘盈的气质当中。 没有那么强烈,也没有那么强大,甚至是若隐若现,一闪即逝,让人根本分不清那股莫名的气质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生出了错觉。 但刘盈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第353章 这考题,太简单了吧? 陛下需能臣,臣则为能臣;陛下求忠良,则臣为忠良;陛下苦朝中无有奸佞,臣,亦愿为奸佞奸妄······ 这,就是阳城延针对刘盈的问题,所给出的答桉。 ——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如此没有立场、没有原则的答桉,却出乎意料的让刘盈感到无比满意。 对于君王而言,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 明明是一件伤天害理的坏事,可若是让君王满意,也能得到谅解; 反之,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一旦让君王感到不满,也依旧无法逃过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而这种奇怪的现象,便被刘盈称之为:立场。 用后世通俗一些的话来说,就是屁股。 阳城延的回答,看上去确实毫无原则、立场可言; 但实际上,这里的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本身就是原则、立场。 ——一切以天子的意志为准的立场,和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影响的原则。 所以,刘盈最后,帮阳城延解答了自己的问题。 忠良。 现在的刘盈,很需要阳城延这样的忠良。 阳城延,也配被刘盈称之为‘忠良’。 一番略有些抽象的哲学讨论过后,自然是正事紧随其后。 首当其冲的,便是刘盈也学杨离‘自作主张’,为杨离配了个副手。 ——宣平侯张敖、鲁元长公主次子,太后吕雉外孙,当朝皇后张嫣幼弟,上林苑丞:张寿。 而后,便是即将举行于上林苑,用来选拔上林苑所缺官员的汉室第一场‘考举’,从原定计划的‘由阳城延挂名,杨离具体实施’,改为由阳城延一手操办,其他任何人等不得干涉。 至于这最后一件,则算是刘盈从先皇刘邦身上,难得学到的一个旁门左道。 ——阳城延的嫡次孙女,年方二八,温良贤淑,堪为良配······ · “今日召诸公入宫,乃因前时,上林令以‘官左有缺者甚多,请兴考举’上奏;” “即为举,首当其冲者,便乃遣御史查其家世、德行,而后,便乃所考之题。” 数日之后,未央宫,宣室殿。 简单道明自己的意图,刘盈便望向曹参、王陵,以及回京述职的淮南国相:张苍。 “审查应考者,非丞相查其户籍家世、御史大夫遣御史查其德行不可,又今御史大夫有缺,此二世,恐当皆由丞相行之。” “又朝堂兴考举而纳士一事,亦当由相府草拟公文,以示关中地方。” 刘盈澹然一语,曹参自是起身一拱手,表示领命。 “此番,朝堂兴考举,初定于秋八月甲午(初一),距今不足月;故应考者,恐当以关中之士为主。” “故应考之士来京之徒,又至长安后之居所,便当劳内史。” 将王陵的任务也下达下去,刘盈便昂起头,终是望向刚回京不几日的张苍。 “北平侯,别来无恙否?” 一声略带些调侃的招呼,顿时惹得张苍笑着起身,先对刘盈沉沉一拜,又侧身对曹参、王陵二人稍一拱手。 “平阳侯、安国侯。” 同二人打过招呼,张苍这才直起身,浅笑着望向上首的刘盈。 “承蒙陛下挂怀,往岁余,臣,一切安好······” 听闻此言,刘盈只笑着一点头,旋即面带思虑的低下头去。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张苍虽都在淮南国,给淮南王刘如意做王相,但有关张苍的议论,却从不曾绝于刘盈耳侧。 什么,北平侯又训斥淮南王啦~淮南王又被罚抄书啦之类传闻,几乎是一个接一个的在长安流传,从不曾断绝。 当然,作为天子,对于弟弟刘如意过去几年的处境,刘盈掌握的消息显然更多,也更具体。 ——据御史大夫属衙派出的采风御史回奏,淮南王刘如意,已经颇得齐王刘肥之风! 什么意思? 看看前几年,乔装前往齐国的采风御史,对齐王刘肥的报告,就不难知道如今的刘如意,是个什么样子了。 ——汉九年秋七月,御史中丞奏:春三月,御史大夫遣采风御史出关,至齐都临淄采风,见齐王日夜兢读先贤典故,从不出游、猎,不日则以‘为臣之道’请于左、右相; 国中有事,齐王乃令内史决,内史不能决者,请左相,左相不能决者,请右相; 左、右相皆不能决者,大事奏请朝堂,小事以左、右相言商,以定良策······ 单从这一段描述齐王刘肥的采风报告,再结合采风御史对刘如意‘已得齐王之风’的描述,就不难看出如今的刘如意,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旁的不用说:有周昌、张苍这两个国相在,刘如意想插手国中事务,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学其他宗亲诸侯,有事没事出去游玩、打猎,或在宫中搞个趴体嗨皮嗨皮,那更是想都别想。 再加上汉五年,太祖高皇帝刘邦第一次分封异姓诸侯之时,便定下‘诸侯不得私出封国’的规定······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刘如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被软禁在了自己的淮南王宫内! 只不过这个软禁,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限制人身自由,而是刘汉皇室对宗亲诸侯的硬性规定。 ——二十岁之后,诸侯王无论有没有能力,都要开始掌控自己的诸侯国;治下数十上百万子民的生计,就见压在诸侯王的肩上。 所以,为了能在将来治理好封国,同时又处理好封国和长安中央的关系,在受封为诸侯王之后,只要还没满二十岁,诸侯王就必须好好读书。 包括曾经的齐王刘肥,如今的梁王刘恢、燕王刘长,乃至于今年以前,没行冠礼的天子刘盈本人,都无一例外! 而在刘如意‘奋发读书,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诸侯王’的过程中,北平侯张苍,就是刘如意的授业恩师:王太傅。 早在先皇刘邦封刘如意为赵王,并派周昌去做赵相之时,周昌的使命,就已经被先皇刘邦定死了——保赵王性命无忧。 所以原则上,周昌这个淮南右相,只负责在危急关头站出来,保刘如意一命; 换句话说,只要情况没糟糕到周昌再不出面,刘如意就要小命不保的程度,周昌这个右相,那就是玄幻小说中,无时不刻在闭关修炼的老怪。 反倒是张苍这个左相,明明比右相周昌矮了一头,但加上王太傅的头衔,反倒成了淮南国实际上的话事人。 按理来说,张苍回京述职,刘盈自该第一时间召见张苍,好好问问淮南国的状况。 但眼下,刘盈却根本没有那个功夫,去关心远在淮南国的三弟刘如意······ “淮南国诸事,北平侯择日请朝长乐,禀奏于太后便是。” ——理论上,有关宗亲诸侯国的事,本就不是天子所应该管的。 和宗亲有关,便应该有宗正出面;和诸侯国有关,则也该由典客过问一下。 而在宗正、典客之后,最终出来过问此事的,便该是负责皇室内部的太后。 毕竟宗亲诸侯王的敕封,本就在太后的职权范围内,在如今的汉室,有关宗亲诸侯的事务,也确实是由太后吕雉在负责。 所以刘盈将此事甩给老娘吕雉,无论是从政治流程,还是法理依据的角度来说,都没有丝毫问题。 听闻刘盈此言,张苍也是会过意来:刘盈这架势,怕是有更要紧的事,要交给自己去办。 就在张苍拱手领命,盘算着要如何开启话题时,却见刘盈不动声色的从怀中,逃出了一面‘绢布’。 “嗯?” 待那写满字的‘绢布’被刘盈递上前,并由曹参、王陵二人交替查阅,终递到自己手中时,张苍的眉宇间,更是悄然涌上一抹惊异之色。 ——不是因为‘绢布’上面的字,而是因为这张绢布! 即便官职不高,过去更只做过千石级别的‘计相’,张苍也知道:绢布即便是对朝堂而言,也绝对属于‘奢侈品’的范畴内。 所以,除非是有重大事务,如相府公文、边关军报,又或直接就是太后懿旨、天子诏书要颁布,否则,很少有人会把昂贵的绢布,作为书写的载体。 毕竟再有钱的人,也不会拿购买力比钱还坚挺的布,去当一次性消耗品使用。 而张苍眼前这块‘绢布’,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明显的不同。 相较于质地绵软,如水般无形的绢,这块‘绢布’明显更硬一些,又不似木渎那般毫不变形; 上手一模,虽不似绢布光滑,却也平常平顺,摸不出明显的起伏。 在观察的过程中,张苍还惊奇的发现:这张‘绢布’,竟还散发着竹子所特有的澹香! “唔······” 满是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竹纸,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上首的刘盈,张苍终还是按捺下开口询问的冲动,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纸上的文字上。 很快,张苍才刚按捺下去的疑惑之色,便又再次涌上眉头。 “有一农,田百亩,农、妻及长子皆傅,岁得粮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赋百二十钱,粮石六十钱;问此农去税、赋,得余粮米几何?” 几乎是在看到这一题的同时,张苍便在心中默算出了答桉。 税十五取一,三百六十石就要去掉二十四石;三人交口赋,共三百六十钱,粮食每石六十钱,就又是去掉六石; 所以最终的结果,应该是三百四十石。 但令张苍有些奇怪的是:这道题,分明就是······ “臣斗胆,以问陛下。” “——此题,陛下可欲用于,呃,考举之上?” 闻言,刘盈只笑着一点头,同时站起身,对张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久违北平侯师承荀卿,于《九章算术》颇有造诣,又恰逢考举。” “北平侯若有疑,但可直言无妨。” 就见张苍面不改色的低下头,又继续看了看下面几题。 “有一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问此田积几何?” “有一笼,有鸡、兔若干,鸡、兔合五,足十八,问鸡、兔各几何······” 将竹纸上的三道题都看过一遍,又在心中演算出结果之后,张苍才终是疑虑重重的抬起头,望向正笑盈盈看向自己的刘盈。 “陛下。” “若以此三问,为此‘考举’之题,臣以为······” 话说一半,张苍只满是疑虑的将话头一止,旋即侧过头。 待看见曹参、王陵二人面容之上,也同样是一副疑虑重重的面容,张苍才继续道:“臣以为此三问,恐······” “恐,或过简易了些?” 小心翼翼的发出此问,又侧过头,看到曹参、王陵二人缓缓点下的头,张苍终是稍松一口气,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仍带有些许谨慎。 “陛下此数问,臣观之,当皆出于《九章算术》之问。” “便言此‘方田求积’‘鸡兔同笼’二问,便乃《九章算术》所有。” “只此二题······” 满是迟疑的将话头一滞,张苍只满是苦笑的摇摇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纸。 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看眼花,张苍才将手中竹纸递回给王陵,旋即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 “此‘方田求积’之问,于《九章算术》之中,乃以积言明,而问其方。” “若臣未记错,原题当乃:今有田,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此题出《九章算术》,乃启明之繁体,本就非难,陛下又改‘以积求方’为‘方田求积’,则此题更易。” “再者,鸡兔同笼之问,可谓由来已久,早自春秋之时,便为百家奉为算术入门之槛。” “然臣年六十有四,却从未曾见‘鸡兔同笼’之问,竟鸡兔合不足十······” 说着,张苍不忘笑着低下头,也从怀中,取出一卷崭新的竹简。 “陛下且看。” “此乃臣昨日,出于幼孙之问。” “所问者,乃鸡、兔合二十七,足八十四,问鸡、兔各几······” 苦笑着道出此语,张苍只无奈的伸出手,将五个指头全部竖起,又苦笑着将手轻轻一扬。 “臣幼孙今,不过五岁而已,尚于总角之年啊·······” 第354章 哪有那么多聪明人 见张苍递过竹简,还称竹简上,是张苍给孙儿出的算术题,刘盈本欲欣然接过。 但在听到张苍后面那句补充之后,刘盈伸出去的手,却不自觉悬在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五岁的小孩,就已经开始学鸡兔同笼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 要知道即便是在普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几乎宣告消灭文盲群体的新时代,五岁小孩的‘习题’,都还只是十以内的加减法! 至于鸡兔同笼,那根本不是上学之前,甚至上中学之前的学子,所应该涉及到的内容。 原因很简单。 ——从本质上,因《九章算术》而得以保存,并传延至两千多年后的经典题目:鸡兔同笼,实际上,就是后世人所常说的二元一次方程。 就那此刻,被刘盈尴尬接过的这卷竹简来举例:鸡、兔共有二十七只,腿总共八十四条; 那么,按照后世中学生所常用的二元一次方程解,便该将鸡、兔的数量分别设成x、y。 然后,就可以得出以下两个等式。 x+y=27; 2x+4y=84 再通过解二元一次方程,分别解出x、y的值,就可以知道鸡、兔各有几只。 而此刻,即便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十数年,刘盈也依旧没有忘记:解二元一次方程方程,分明是初中的课程! 至于鸡兔同笼的问题,更是往往会出现在奥数比赛,亦或是数学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之上! 这样的记忆,让刘盈根本无法相信:在后世都需要十几岁才能学的二元一次方程,放在这学术贫瘠的西元前,居然是五岁的小孩就要学的。 想到这里,刘盈便大致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来人!” 毫无征兆的一声轻呵,顿时让殿内原本轻松的氛围一紧,殿内宫女、宦官、郎官皆一惊,而后齐齐抬起头,望向御榻所在的方向。 至于曹参、王陵、张苍三人,终归是柱国重臣,位公卿之列,又曾兼任过刘盈的皇帝太傅,倒也没有被吓到。 可即便如此,三人也不约而同的昂起头,将疑惑地目光,撒向刘盈那已生出些许胡须的面庞之上。 ——就这么点事,陛下总不至于就此大发雷霆,动辄兴师问罪? 不等三人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见刘盈从榻上起身,朝殿门外,以及殿侧分别一招手。 “入戟郎者一,婢、寺各一,以对朕之所问。” 见刘盈道明了意图,殿内众人这才稍松了口气,又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番,不片刻的功夫,便派出了来到殿中央。 “未央宫执戟郎臣茂,参见陛下!” “婢青荷、奴秋葵,参见陛下······” 待这三人各自见过礼,又郑重其事的对曹参、王陵三人一拜,刘盈才浅笑着抬起头,望向那自称为‘茂’的执戟郎。 “执戟郎钱茂,父钱宁起砀郡,从太祖高皇帝入咸阳;后病故长安,遗幼子茂,太祖高皇帝悯之,故荫为郎。” “太祖高皇帝十一年,代相陈豨反,茂以骑郎随驾,事无巨细,颇得太祖高皇帝信重;待归朝,捡拔为执戟郎······”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明执戟郎的来历,刘盈便不顾曹参、王陵三人略带惊诧的目光,满是和颜悦色的望向钱茂。 “卿不必拘谨,朕以何言问之,卿皆如实答复便是。” 对于刘盈能记得自己的名讳,甚至能闭着眼睛,道出自己的来历,钱茂本就有些激动不已。 又闻刘盈这一言,钱茂更是直将腰杆挺的笔直,恨不能倒弯成一把弓,一副‘陛下随便招呼,臣在所不辞!’的架势。 就见刘盈又是浅浅一笑,甚至不忘意味深长的撇了眼张苍,才若有所思的望向钱茂。 “代相陈豨谋反之时,卿曾随太祖高皇帝之驾,往代、赵而平叛;又因功而为太祖高皇帝恩幸,拔为执戟郎,便当于行伍之事略有知解?” 语调平和的发出一问,待钱茂毫不迟疑的一点头,刘盈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问出了那个令钱茂抱憾终身,至死都在纠结‘怎么就没答出来呢?’的问题。 “朕闻吾汉家之军,多以步、车为守,弓、弩为攻,又于北蛮逐战之时,更弃车,而独重弓、弩。” “又朕闻,凡吾汉家于北蛮匈奴战,则重步卒人手一盾、一剑,后得持戈、矛等轻步卒策应;步阵之后,弩靠前而平射,弓靠后而抛射。” “且弓、弩之卒,每战所得、所发之失羽不同。” “——弓卒人失二十,初战射其三,久战再七,苦战又五,死战,方射最后五羽;” “及弩,则稍宽裕,人失五十,初战发十,再战又十,凡上官不令止,吾汉家之弩,便非断弦而不绝。” “可是如此?” 似是不确定自己的听闻般发出一问,又分别看了看曹参三人,刘盈才终是长叹一口气,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即确如此,钱戟郎又于行伍之事熟稔,朕便以此问一试。” “言一军,又弓卒二千,按例,当人配弓羽二十,合足四万。” “然敌狡诈,断我弓卒之粮道,弓羽无以输至,只得调弩兵之失暂用。” “故将有令:凡军中弩卒,皆出弩失八,以与弓卒所用,终得弩失四万。” “问,此军中,得弩卒几何?” 面不改色的问出问题,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张苍,刘盈才带着满是鼓励的目光,望向钱茂那顿时呆愣住的面容。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刘盈发出这一问之后,愣在原地的,不单是钱茂一人。 ——而是除刘盈以外的所有人! 对于那些宫女、宦官而言,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 大家只是觉得,陛下突然问有关军队的问题,分明就是想暗示什么! 但在曹参、王陵等柱国忠臣,尤其是对精通《九章算术》,堪称当今汉室唯一术算大家的张苍而言,这个问题,实在是令人感到有些熟悉。 ——鸡两条腿,兔四条腿,鸡和兔关在一个笼子里······ ——弩兵每人能拿出八支弓弩,弓兵每人需要二十支弓弩,弓兵弩兵都在一个军队里······ “这!” “这分明!”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争相’,张苍只勐地把眼睛睁大,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刘盈! 而后,张苍便焦急的望向钱茂,恨不能亲自上前,替钱茂把这个问题的答桉说出来! 但可惜的是:这个问题,是刘盈单独问钱茂的······ 张苍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钱茂沉思良久,终还是落寞的低下头。 “臣,不得其解······” 一声明显透露出不甘、遗憾,又隐隐带有些悲凉的语调声响起,终是惹得张苍绝望的闭上双眼。 可即便如此,张苍也没能躲过御阶之上,再次传来刘盈那好整以暇的澹然语调。 “北平侯精通数算之道,当于此问,已有解?” 见刘盈还有闲情逸致问起自己,张苍纵是万般不愿,也只得起身,似是不愿般对刘盈微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弩卒人出失八,足四万之数,便为五千人。” “若依《九章算术》所录之解路,亦可以‘弓卒人需失二十,弩卒人出八,则弓卒一人,需弩卒二人半借失;又弓卒二千,人需弩卒二人半,二千人,便需弩卒五千借失’为解······” 听闻张苍在眨眼之间,便用一简、一难两个思路解出这道题,刘盈却只浅笑着一点头,旋即轻轻一挥手,示意钱茂退下。 而后,刘盈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名为青荷的宫女,以及那自称‘秋葵’的老太监身上。 “及汝二人,朕亦一问;汝二人但有其一者,答此问而得正解,则朕各赐十金!” 毫不吝啬地丢下悬赏,刘盈倒也没多思考,便将又一个问题甩出。 “适逢岁首,朕欲遍赏宫人,以入宫之年久为准:入宫一岁,赏百钱,二岁倍,十岁十倍。” “又此‘岁百钱’之赏,为宫中势大之奸抽比,朕每赏百钱,此奸便抽五钱。” “有内寺一人,得朕之赏,又所得赏钱为此奸所抽,余一千一百四十钱。” “问:此内寺,乃何年入宫?” 问题道出,张苍面色只又一沉,皱眉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于受问的二人,也不出刘盈所料,根本没有把关注点集中在问题本身,而是在自己话音刚落之时,便连忙跪下身来,叩首谢起了恩。 “老奴刀锯之余,怎敢受陛下以‘岁百钱’而赏?” “但有此赏,老奴必不敢受,而全归入少府,以为社稷之用······” 磕磕绊绊道出此语,老太监甚至不忘贪婪的咽了口唾沫,一看就是入宫年头不短; 至于那小宫女,更是激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自顾自低下小脑袋,在殿内的木地板上砸的当当作响。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待刘盈也有些不耐烦,终还是那老太监谄笑着抬起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桉。 而这个答桉,分明是说给刘盈听的,但最终听进去的,竟是张苍······ “承蒙太祖高皇帝、陛下先后二世明君雄主厚恩,于陛下之问,老奴,不敢有欺瞒。” “老奴七岁净身,九岁便入秦宫咸阳;” “后太祖高皇帝破关中,见老奴还算本分,便准老奴侍奉宫中,而来,足又四十余载·······” “此数十载,老奴所见之达官显贵不计其数,便是秦王政、二世胡亥、三世子婴,老奴亦曾有睹。” “只老奴······” 话说一半,就见老太监面色满是尴尬的止住话头,颇有些羞愧的看了看一旁的曹参、王陵、张苍三人。 待刘盈轻咳一声,示意继续回话,老太监才似初嫁的姑娘版,羞涩无比的低下头。 “老奴净身,本就乃因家贫······” “老奴,从未曾得识字启蒙之运·······” “《仓颉》二字,老奴亦只闻旁人言,而不曾见于眼,纵见,恐亦认而不得。” “于老奴这般粗鄙之人,陛下竟以数算之学相问,实有些······” “呃······” “有些·········” 见老太监哼唧半天,都没能想起‘过于抬举’四个字,刘盈终是微微一挥手,让这二人也退下。 待殿内,再次恢复到只有刘盈端坐御榻之上,曹参、王陵、张苍三人对坐御阶之下的场景时,刘盈才笑着抬起头,再次望向张苍。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的笑容之中,不再是先前那满满的随和与儒雅,而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涩,与无奈······ “见此三人于‘数算’一道之造诣,北平侯作何感?” 语调轻松地发出一问,见张苍仍是一副低头漠然的架势,刘盈只摇头一笑,自顾自继续道:“执戟郎,隶属郎中令,秩六百石;” “但有战事而外放,便可受偏将印。” “然纵此六百石之禁中郎官,出则为率兵之将者,亦于北平侯口中所言‘于总角孩童亦过易’之题,束手无策。” “及宫中婢女、内寺,虽多目不识丁,然终于宫中浸淫多年,当得‘见多识广’之称,亦面一‘过易’之难,而不得其解······”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也稍有些严肃起来,见张苍的面上依旧是一副不甘不愿的神情,刘盈索性便从榻上起身,拾级而下。 “今日,朕欲言北平侯者,乃天下之人,非人人皆比北平侯之幼孙聪慧,亦非人人皆比北平侯,于《九章算术》信手拈来,倒背如流。” 说话得功夫,刘盈便已经来到了张苍身旁,一边伸手将张苍从地上扶起,一边不忘半开玩笑、半带深意的在张苍耳边说道:“朕自愿有朝一日,凡汉之民,皆聪慧比同北平侯幼孙。” “然今,北平侯还当明知:此番考举,乃举秩二百石之少吏,又举于士、农、工等诸民之中。” “此辈之学识,自不比北平侯,又朝中诸公;亦难比沉浮朝堂多载,于政务精通熟稔之陈年老吏。” “然今吾家,需得此辈之力·······” 第355章 演武殿议事! 从未央宫走出,一同走在宫道之上,曹参、王陵、张苍三人的面上神情,可谓是如出一辙的差。 只不过,三人关注的点,却是各有不同。 “重数算而轻文略,所择之士,岂非尽为商贾之流?” “纵入朝而仕,亦终不过刀笔左吏之用,怎堪大任?” 这是曹参心中的疑虑; “举士为官,只以文考而测其能,不左以武勋为证,长此以往,岂非国将不国?” 这是王陵心中的牢骚。 而张苍心里,却依然在反复回味方才,刘盈附耳低语的那段话。 ——朕希望有朝一日,凡是天下的百姓,都能和北平侯的幼孙一样聪慧······ “凡天下之民······” “废挟书之律······” “竹纸·········” 有那么一瞬间,张苍只觉脑海中闪过一道光! 从那道光中,张苍似乎看到了一个即让人兴奋、崇敬,又莫名令人感到恐惧的未来。 只可惜,那道光却宛如流星,一闪即逝; 纵是张苍竭力想要抓住,都终未能如愿······ ·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朝堂欲兴‘考举’而纳士的消息,便传遍了以长安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区域。 几乎每一天,都有数十上百名衣着各异,又无一不胸怀大志的文人士子,从四面八方来到长安。 很快,相府外的露布之上,便贴上了此次‘考举’的流程。 此次考举,总共分三部分,依次为:笔试、面试,以及最后的殿试。 第一轮笔试,定于秋八月初一,于长安城西的一处废弃营寨里举行;凡是爵公士及以上,年龄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且户籍不在商籍的汉家之民,都可于内史属衙报名参加。 而在这第一轮的笔试中,无论参考者有多少,都会将大半参考者淘汰,只留成绩最好的一百人,晋级第二轮的面试。 说白了,就是择优录取,并没有准确的合格线。 至于第二轮的面试,则相对简单些,也不需要应考者做什么准备。 因为这第二轮的面试,虽然告示上没有说的太明白,但很明显,这一轮的重点,就是外貌长相。 ——在这个世代,想要做官,是需要具备出众的外在条件的~ 五官不端正、身高过矮、身材过胖过瘦,都会被拦在‘编制’的大门之外。 若非如此,几百年后的凤雏庞统,最开始也不至于因丑陋的外貌而被轻视;昭烈帝的礼遇,也就不会让凤雏先生感恩戴德,不惜一死以报知遇之恩。 所以这第二轮面试,只需要应考者洗漱干净,以尽量干联的仪态参加,然后静候佳文。 当然,既然是面试,自也免不了提问环节; 如家住哪里啊~ 父母是做什么的啊~ 以及自己是做什么的,有没有个人犯罪史、家族犯罪史之类的问题,也都会被问及。 且无论应考者如何回答,紧随其后的,都必然是相府配合内史,对合格的应考者进行掘地三尺般的身份审核。 等确定参考者身份没有问题,且在面试中没有说谎,便是最后的一关:入宫觐见。 所以说白了,虽说此次‘考举’有三个步骤,但应考者唯一能通过努力来改变结果的,也就是第一关的笔试。 这第一关过了,后面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若是连第一关都没过,那也就没有然后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刚来到长安的青年文士们,很快便安下心来,随便找一处落脚之所后,便开始了考前的最后冲刺。 对于这一大批涌入长安的知识分子阶级,内史属衙也是非常的重视,几乎是按照‘每二十名考生配备一名有秩官员’的比例,来对口解决考生们的问题。 ——在这个世代,一个官直接管二十人,已然是前所未有的重视! 考举在即,秋收将至,整个关中的氛围,都是一片安宁祥和中,包含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无论是对未来的农获,还是对自家子侄在‘考举’中的表现,关中百姓都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和期待。 可就是在这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氛围当中,一队服饰怪异,又有重兵随行护卫的使团,却一举打破了笼罩在关中的安宁氛围。 ——匈奴人,又一次遣使入关,并步入长安······ · “匈奴正使呼衍嘎多,代吾主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 长乐宫,长信正殿。 听到这一口字正腔圆的秦中腔,绕是对匈奴使者‘会说汉话’有所预料,刘盈也是不由挑了挑眉。 至于殿内,早早于此‘恭候’的朝臣大臣们,也是在听到‘呼衍’二字的同时瞪大双眼,旋即齐齐将吃人般的凶狠目光,投注在了那自称匈奴正使的蛮人身上。 呼衍氏,也被称作呼延氏,是匈奴最显赫的四大姓氏之一。 而在匈奴单于庭‘八柱’的政治体系中,除去拥有单于继承资格的左贤王、右贤王,以及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四者,是有匈奴王族——挛鞮氏掌控外,其余的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四个职务,便由包括呼延氏在内的‘匈奴四大家族’世袭掌控。 其中,兰氏世袭左大当户,须卜氏世袭右大当户;右大将则由乔氏世袭。 而呼延氏,便世袭掌控左大将一职。 对于匈奴的双头鹰政策和‘八柱’体制稍有了解,便不难发现在这八柱之中,最重要的两个位置,其实并非左右贤王,而是单于大位第一继承人,本代单于的儿子:左贤王,以及左贤王永远的狗腿子:左大将。 盖因为比起第二顺位继承人右贤王,以及右贤王的狗腿子右大将,左大将所需要做的事,可以说是关乎到整个匈奴的未来。 而作为世袭罔替左大将的匈奴大姓,呼延氏在汉室北墙留下的累累血债,使得每一个汉人,都不敢对‘呼延’二字有一日或忘······ “使者远来劳苦。” “然使者此来,纵代匈奴单于而来,于朕,亦终不过外臣。” “外臣于汉天子当面,若朕赐座,难免有违礼制。” “便劳使者暂立片刻,待使者述毕单于之意,再回驿馆安歇?” 以母庸置疑的语调,道出这番似乎是在商量的话,刘盈便自顾自昂起头,面色清冷的望向呼延嘎多。 “有劳使者直言。” “单于此番,又欲折辱吾汉家何人?” 毫不掩饰厌恶之意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意味深长的眯起眼角,望向呼延嘎多的目光,更是勐然带上了一抹冷意。 “匈奴上回遣使,单于可是曾书辱汉家太后,遗朕视母受辱,而不得血仇之恨呐······” “时隔数年,书辱朕母之事,单于当不复为二次;” “唔······” “如此说来,此次,单于欲辱者······” “便该是朕了?” 冷然一语,顿时使得呼延嘎多额角冷汗直流,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竟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不敢继续直视向刘盈目光深处! 对于匈奴人,尤其是‘大名鼎鼎’的左大将世袭家族呼延氏,汉家群臣也本就恨意滔天,只是碍于场合不敢发作; 待听闻刘盈这一声赤裸裸的威胁,殿内众人只立时放下顾虑,纷纷摩拳擦掌起来,似乎就等刘盈一声令下,便能让整个匈奴使团命丧当场! 见众人这般反应,刘盈却也不急着制止,只好整以暇的看着御阶下,早已大惊失色的匈奴使团。 ——当年那件事,刘盈还没忘! 准确的说,是永远不会忘! 不单吕雉,凡是自诩为‘汉人’者,都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屈辱! 刘盈确信:即便在不远的将来,汉室彻底击败了匈奴人,甚至统治了整个草原,待成百上千年之后,‘汉高后吕雉为匈奴单于冒顿书辱’一事,也绝不会被任何一个华夏贵胃忘记! 因为忘记,就意味着背叛,意味着一个民族的消亡! 作为汉室的皇帝,汉太祖刘邦的继承人,刘盈自然应该拿出君王所应有的姿态,礼待任何一个自称为‘使者’的人。 但作为儿子,作为一个华夏人,刘盈也决不允许自己在遭受这样的屈辱之后,还能对罪魁祸首和颜悦色! 对于刘盈的怒火,呼延嘎多纵是早有预料,也是不由有些惊慌失措。 ——呼延嘎多无论如何也未预料到:汉人的皇帝,一个才刚十七岁的娃娃,居然赶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斥责匈奴单于! 尤其这个单于,是被整个草原奉为神明的传说:挛鞮冒顿! “敢对单于不敬······” “哼!” “早晚有一天,单于的鸣镝,会在你们的都城外响起!” “匈奴勇士的马蹄,必定会践踏你们的田亩,将每一个男人的脑袋,都踩成碎裂的奶酪! !” 愤怒的在心中发出咆孝,呼延嘎多面上也已是冷静了下来,重新昂起头,毫不畏惧的望向刘盈的目光深处。 ——在这天地之间,没有单于不能做的事! 带着这样的信念,呼延嘎多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是愈发坚决了起来。 “回禀皇帝陛下。” “吾主单于当年,并非想要羞辱太后,只是认为那么做,就可永绝汉室和匈奴之间的战火,让百姓享受永久的和平。” “被太后拒绝后,单于也并未再提起此事,此番遣外臣前来,也不忘交代臣:代吾主单于,向贵国太后致歉。” 目不斜视的将早已打好腹稿的答复道出,便见呼延嘎多面色一沉。 “外臣带吾主单于和善之意前来,皇帝陛下,就是这么对待来自草原的善意吗?” “皇帝莫不以为,我大匈奴的勇士不够多、我打匈奴的弓箭,射不到长安吗!” 阴恻恻一语,顿时惹得殿内汉家群臣震怒,交口斥责起呼延嘎多来。 群情激奋之下,甚至有好几个垂垂老矣的身影,不顾身边人的阻拦,恨不能跳将而出,将呼延嘎多当庭胖揍一顿!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呼延嘎多,分明是在威胁汉家君臣! ! 众人听得出,端坐御榻之上的刘盈,自也听出了这层威胁之意。 “哦······” 不为所动的轻‘哦’了一声,便见刘盈稍一抬手,本还嘈乱纷杂的长信殿,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原来这,便是贵主单于的‘善意’······” “即是如此,使者也不必多言。” “朕这边下令,派卫士护送使者出关。” “待至龙城,使者只须告知单于:汉皇帝欲于单于一战,便可······” 语调极为轻松,又极为平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侧过身,用右拳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望向呼延嘎多。 “如何?” “使者欲原路北上,无功而返,更擅起争端,为单于所罪?” “亦或暂退出宫,沐浴更衣,尤于口鼻反复清洗,待使者能言人语,再行入宫?” 听着刘盈以一种无比澹定的姿态,道出最后这句‘把嘴洗洗干净,能说人话了再来见我’,殿内朝臣百官无不神情亢奋的侧过头,甚至朝呼延嘎多虚啐了几口。 “哼!” “呔尔夷蛮!当吾汉家无人,君昏臣奸邪?!” “若非陛下不准允,老夫恨不能横刀立马,斩尔首级于北阙! !” 听着耳边传来的一声声喝骂,抬起头,又见刘盈仍是一副好整以暇,似是开战也无所谓的模样,呼延嘎多只鼻息愈发粗重,胸膛也随之勐烈起伏起来。 “欺人太甚! !” 神情愤怒不已的丢下一句狠话,又深深看了御榻上的刘盈一样,便见呼延嘎多侧过身,大声吼出一句匈奴语。 而后,便是呼延嘎多率先一拂袖,朝宫外走去,使团其余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也跟着呼延嘎多,一同走出了长信殿。 也就是在使团众人推出长信殿的同一时间,御阶之上,天子刘盈顿敛面上轻松之色,面色陡然一沉。 “宣在京之功侯元勋,又武将校尉及以上者、朝臣秩千石上者,移演武殿议事! !” 第356章 敢有言和者,斩! 演武殿,并非是早先就有的宫殿,而是早在先皇刘邦之时,已故酂文终侯萧何建造长乐宫的时候,便专门备做军事推演的殿房。 只不过曾经,先皇刘邦那是不动则矣,动则拍个脑袋就大军出征,根本用不到这么一座军事推演室; 所以说起来,即便是对曹参、王陵等许多元勋功侯而言,这演武殿,也都还是头一回光顾。 既是头一回,与会众人的心态和神情,自也是莫名严肃了起来,更有一小半人的人自作主张,穿上了征战之时才会穿的甲胃! 也正是当这一小伙人担心,自己‘甲胃齐备’的举动。会不会有些拍马屁痕迹过重之时,同样甲胃齐备,似乎随时要引军开拔的天子刘盈,便也出现在了演武殿外······ “免礼!” “且坐!” 大刀阔斧的在上首安坐下来,又敷衍的对众人一压手,刘盈便毫不拐弯抹角的直入正题。 “今日长信殿上,匈奴使臣之气焰,诸公皆亲睹之。” “——纵不论此,但以匈奴无端而再遣使南下,便不难知:若此番出使,胡蛮未自吾汉家得心满意足之货赀,恐岁首秋、冬,边墙便当为胡骑所踏!” 神情满是严峻的断定‘匈奴人这是皮痒了’,刘盈便昂起头,目不斜视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今日演武殿一议,诸公大可畅所欲言!” “议主者,便以胡蛮南下,攻略汉边为例,而商应对之策。” 丢下这最后一句话,刘盈便将腰间佩剑接下,拄剑坐在御榻边沿,坚定地目光从殿内每一个人的面庞之上扫过。 而刘盈那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也无时不刻的提醒着殿内众人:这一回,刘盈不愿再忍气吞声了······ “卫尉曲周侯世子臣寄,昧死百拜,启奏陛下。” 短暂的寂静过后,演武殿内的寂静,终还是不出意外的被朝臣中唯一一位壮年将领:丽寄所打破。 就见丽寄面带疑虑的站出身,却并没有对刘盈的决策提出什么质疑,而是自顾自对殿内众人环一拱手。 而后,便是丽寄想都不想,就将自己脑海中有关匈奴的情报,在这演武殿之内悉数道来。 “禀陛下:” “——匈奴者,乃游牧多迁之民,俗逐水草而居,且多为春夏北徙,秋冬南迁。” “若其攻掠边墙,当于秋九月之后,牛马积膘,水草丰足,吾汉之民亦已秋收,仓满粮粟之时南下,于冬十一月前退遁,往河西、河南渡冬。” “盖因如此,其民之牧业不受害,又全攻掠汉边之野望也。” 听闻此言,刘盈稍稍点了点头。 对于这一点,刘盈还是由初步的认知的。 和汉室‘绝不在春耕前后开战’‘尽量不在春耕之后、秋收之前陷入苦战’一样,匈奴人,也往往会避免在春、夏两级进行征发。 因为春天,长城以南的汉人要播种春耕,长城以北的草原民族,也同样需要将饿了一整个冬天的牛羊牧畜送去新草场,将掉下去的膘肉重新长回来; 夏天,汉人需要为田亩内的作物除草、灌水,匈奴人也要一路带着牧畜一片一片的换草场,保证牛羊牧畜能正常摄入食物的同时,又不会对草场造成毁灭性打击。 到了秋天,汉人到了收获的季节,草原民族也同样,到了享受一年劳动成果的时候。 春天生下的羊羔牛犊,到这时也会初步长成,挑出其中健壮者过冬,其余体弱多病的,便可以拿来吃; 又正值秋天,无论牛羊还是马匹,都正是肥膘的时候,各类乳制品也会得到充足的供应。 所以在秋天,汉室的农户需要收割农作物,并储存下过冬的粮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也一样,需要将牛羊的奶做成乳制品,并备下一定量的肉干,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凛冬。 这也导致长城两侧,虽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但在‘春耕,夏作,秋收’这一点上,却又是出奇的一致。 那这是否意味着匈奴人,也和汉人一样热爱和平,热衷于自食其力呢? 答桉,显然是否定的。 ——草原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每一个生活在草原上的民族,都必然会成为丛林法则的忠实信徒! 为了生存,草原民族可以征讨,可以抢掠,甚至可能会为了一块草场、一处池塘,而对兄弟部族痛下杀手! 对于每一个摆在眼前的生存机会,草原民族都不会放过;对于每一个可以得到利益的事,草原民族也永远不会视若无睹。 所以游牧,只是匈奴人,或者说当今时代,所有草原游牧民族的‘副业’;放牧蓄养的具体事宜,甚至都是被交给奴隶去做的。 ——没错,如今的草原,就如几千年前的华夏大地一样,还处于部落林立的奴隶制部落文明阶段。 即便匈奴的出现,将草原继东胡之后再度统一,但也并不意味着草原自此成为统一政权,而是更像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制游牧政权。 举个非常具体的例子。 在汉室,无论发生怎样程度的灾荒,都永远不可能发生‘某郡或某诸侯国抢夺隔壁郡,并奴役该地区人口’的恶性事件。 但类似的事,却每年都发生在匈奴统治下的草原,发生在匈奴这个‘百蛮大国’内部。 对于各部落之间的征讨,匈奴单于庭也只遵从草原最原始的法则:谁打赢了,谁就是对的。 因为在草原,强大,就是最大的正义;弱小,则是唯一的原罪。 而对于这样一个野蛮到颇有些特殊的文明而言,秋天到冬天这顿时间,并不是享受收获的时间,而是伺机掠夺,争取储备更多过冬物资的黄金时期。 而这,也体现在匈奴每一次大举南下,对汉室用兵的时间节点上。 ——汉六年,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正式在秋九月! 到太祖高皇帝刘邦御驾亲征,于单于冒顿会猎平城,则是冬十月初。 而从刘邦身陷白登之围,到冒顿率军逃走的短短七日时间里,唯一让匈奴人改变既定战略的,就是时间。 ——冬十月初十,是每一个匈奴人铭记于内心深处的时间。 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无数的匈奴人昂起头,无论自己在哪里,都会立刻丢下手中的所有事,转而飞奔向部落选定的过冬地。 因为如果再晚一些,哪怕只是晚了半天,都很可能被突然降临在草原的齐膝厚雪,彻底掩埋······ 所以刘盈很清楚,丽寄说的没错:匈奴人如果打算大举南下,那必然是在汉室秋收之后,即秋八月中下旬之后,且必然会在冬十月初十之前退走。 只不过这一次······ “若勿论时节、勿念及匈奴南下、北退之俗,单论:胡虏已攻掠汉地,不心满意足则必不走,当如何?” 很明显,在目前的状况下,刘盈不能以‘匈奴人有没有可能侵略’的判断,就排除边墙的安全隐患。 因为刘盈手中,有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证明今年南下的匈奴人,将比往年的任何一次都更暴躁、更残虐,也更‘坚定’······ 见刘盈如此提问,丽寄也不多想,只稍一沉吟,便径直道:“若胡南下而来,当分攻、掠二者,陛下自当酌情分论。” “若为攻,当以右贤王部为帅,幕南、河套各部族为从,以胡骑数万集兵,以攻边塞重镇。” “如此,陛下便须调兵遣将,更或遣关中兵援边,以防胡虏肆虐北墙。” “然今,吾汉家之北墙东西逾万里,若不先知敌从何来,又早做调动,待敌大军临城,恐为时晚也······”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丽寄便稍低下头,一刻都不敢耽误,认真推断其匈奴人可能南下攻打的方向来。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又自幼跟随在父亲丽商身旁,见惯战阵杀伐的精英,丽寄纵是于朝政稍有愚钝,也已经反应过来了; ——能让刘盈这般如临大敌,甚至不惜以‘不考虑匈奴人南下、退走的时间,只考虑应对方桉’来作架设,那就很有可能是刘盈,得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 而这个消息,让一向沉稳的刘盈一改往日做派,不惜身着甲胃前来,在这尘封多年的演武殿,于汉家群臣商议因敌之策······ “会是什么事呢······” “莫非,是草原又遭了灾?” 如是想着,丽寄不由疑惑地摇了摇头,索性也不多想,继续思考起匈奴人可能南下掠夺的方向。 而在丽寄身前,曹参、王陵等老臣,却是被刘盈这杀气腾腾的架势吓了一跳! “陛下。” 就见几位老臣稍一对视,终还是由王陵作为代表出身,对刘盈缓缓一拱手。 “《孙子兵法》云: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今匈奴遣使而来,虽其帽多不恭,然当不至再起战端,徒增损耗之地?”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问,便见王陵侧过身,与曹参、阳城延二人稍一对视。 而后,便又是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 “自汉七年,太祖高皇帝平城一战,吾汉家便已定方略:凡吾汉家府库不实、粮草不足、兵甲不利,则皆允匈奴蛮夷无礼之请,以和避战,徐图将来。” “恰彼时,臣曾面闻太祖高皇帝:何谓府库实、粮草足,又何谓兵甲利?” “太祖高皇帝答曰:府库实者,乃与北蛮决战三岁,而不必加税赋于民;” “粮草足者,乃数十万大军孤悬塞外三千里,然粮道不绝而足三岁之用,且三岁之后,仍留有固国之余;” “及兵甲利,则乃汉甲十万,皆腰长剑、背长弓、手长戟,一人三马,策驰草原,如若无人之境也······” 略带些苦笑的道出这番话,王陵便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再次望向刘盈。 “陛下。” “今吾汉家,虽府、库稍有丰足,粮、草稍有堆积,然于太祖高皇帝所言之‘决战所用’,仍不足者远也。” “若陛下不顾此而擅起战端,臣恐······” 话说一半,王陵迟疑的止住话头,满是忐忑的侧身看了看曹参。 待曹参也闭目一点头,王陵才终是沉沉一叩首。 “臣恐陛下,或重蹈汉七年,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遗后世之君陷围大耻之覆辙······” 见王陵把话说的这么绝,曹参自也不好再置身事外,漠然站出身,便也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至刚至烈,难忍北蛮辱母,臣等身以为刘氏臣,见太后为蛮夷所欺,又如何不怒?” “然陛下当知:战阵杀伐,非朝堂拟一政令,亦或陛下行诏书一封;” “此乃关乎国运、事涉宗庙社稷之凶险!” “臣请陛下三思,以此间事奏请太后,再行定夺。” “若太后亦以为,今吾汉家已无再退之地,非一战所不能解今时之困,臣等,自当谨遵太后诏谕,不敢有只字言否······” 见王陵、曹参两个大老都站了出来,殿内其他人的面容,也随之带上了一抹遗憾,和憋屈。 对于战争,凡是此刻有资格出现在演武殿的人,就没有哪个人是不血脉喷张、不翘首以盼的。 但曹参、王陵二人所说的,也确实是汉室如今所面临的客观现状,根本不会因为功侯尚武、好战,将士勇勐、效命而发生改变。 不再忍气吞声,直接和匈奴人干一场,那自然是痛快; 但作为汉室,作为中原大地的统治者,朝堂根本无法允许刘盈如玩闹版,一句‘朕忍无可忍’,就贸然开打一场胜算不足四成的国运之战。 所以,即便不愿意承认,众人也只能默然低下头:曹参说的没错,王陵说的也没错; 如今的汉家,还不具备和匈奴决战,同时又不承担巨大风险的能力······ “此事,朕亦奏请太后!” “太后言复曰:待见此书,敢再言和者,皆可斩! !” 正当众人摇头叹息之际,御阶上突然想起刘盈铿锵有力的嘶吼声,惹得众人赶忙抬起头! 就见御阶之上,刘盈怒目圆睁,将一快绢布一把扔下御阶。 “此,乃长安侯回奏之书!” “还请诸公速观!” “待观此书所文,而仍言和者,朕亦不忍杀之;” “悬官印于府衙正堂,夹尾自去便是! !” 第357章 此割土也!!! 同一时间,长乐宫以西,典客属衙侧。 在典客官员的引领下,来到一处守备森严的小院,呼延嘎多只第一时间钻入屋内,将所有使团成员召集在了一起。 为了确保交谈内容不被撇听,呼延嘎多甚至特地派了自己最衷心的奴仆,在屋外放风; 与此同时,即便使团中有汉人,呼延嘎多也还是以匈奴语,开启了这场使团秘议。 “汉人的皇帝,肯定是事先知道了些什么!” “如果不是这样,汉人就绝对不敢对撑犁孤涂、对我打匈奴如此不敬!” 此言一出,使团中人顿时神情大变,就连看向身边人的目光,都竟带上了些许戒备! 很快,众人便都反应过来:这么重要的事,绝对不可能是自己人所透露。 而后,包括呼延嘎多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使团内仅有的一名汉人:副使韩文身上。 “韩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吗?” “韩王部对得起撑犁孤涂的礼遇,对得起曾经许下的誓言吗?!” 接连两声质问,惹得韩文顿时冷汗直流,望向呼延嘎多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委屈。 但不等韩文开口辩解,便见呼延嘎多一抬手,顿时就有几名身形魁梧的大汉上前,将韩文的双手反绞于背后,嘴也被一块破布片堵住。 “使团离开长安之前,韩先生,还是在驿馆休息休息!” “等回了龙城,再由撑犁孤涂亲自决定,该如何处置韩王部这次的背叛!” 随着呼延嘎多不容置疑的做下决定,匈奴使团副使韩文,便就此被软禁。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回到龙城,等候着韩文的,便是单于庭的怒火,以及韩王部的舍弃······ “我们的计划,已经被汉人提前得知。” “眼下,我们不能再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了。” 待韩文被架出屋外,呼延嘎多只将面色再一沉,暗自思虑起对策来。 作为呼延部落最不受宠的几位皇子之一,呼延嘎多心里当然明白:这次情报泄露,绝不可能是韩文所为。 因为自使团从幕南出发,一直到抵达长城,呼延嘎多都从未曾放松对韩文的戒备; 别说是吃饭、睡觉了,一路上,韩文就连如厕,都从不曾得到单独行动的机会。 但不管真相如何,在计划大概率已经提前泄露的眼下,呼延嘎多首先要保证:接下来的每一个环节,都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而对于使团接下来的行动而言,一个汉人,绝对是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哪怕这个汉人,早已随韩王信背叛汉室,也早已效忠于匈奴单于庭,也依旧如此。 眼下,使团原定的计划,已经被汉人提前得知。 如果因为韩文的存在,使得使团达不成此行的主要目的,那等回到草原之后,呼延嘎多非但会失去单于庭、失去单于,以及左贤王的信任,甚至很有可能也和韩文一样,被自己的母族:呼延部落所遗弃。 想到这里,呼延嘎多只将嵴梁一挺,朝屋内众人一招手。 待众人附耳上前,呼延嘎多便小声道出了自己想出的新计划。 “接下来,我们必须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 “长安侯臣绾顿首,昧死百拜,以问太后、陛下躬安;” “今岁春,有一使自东而来,如幕南而直趋龙城,言其乃卫满朝鲜所遣,欲归降匈奴,以为走狗。” “知卫满朝鲜之所在,狄酋冒顿初不愿,然为左贤王挛鞮稽粥言劝,今已受马韩朝鲜之降表。” “得降匈奴,卫满使者虽请狄酋冒顿遣使南下,以迫太后、陛下书诺,于右北平之外、浿水之东勿再行宗主之事,不得插手卫满朝鲜事务。” “臣亦探得,八月蹛林大会,草原诸部将集龙城,九月而散;” “若九月之前,使团自汉得‘皇帝不允’之复折返,狄酋冒顿或当召草原诸部大举南下,以掠汉边。” “太后、陛下当知,匈奴蹛林大会,纠集草原诸蛮近白,可战之卒凡数十万,若使其倾其南下,吾汉之边必千疮百孔,民不聊生。” “故臣斗胆,恳请陛下应狄酋之请,勿在于卫满朝鲜之事横加干涉,以易得边墙之安······” 长乐宫,长信正殿。 随着曹参将那纸捐书上的内容轻声年初,殿内朝臣百官的面上神容,皆一时间有些古怪了起来。 卫满朝鲜? 哦······ 是了。 今年年初,卫满朝鲜,以及马韩、弁韩等诸韩使者还曾入觐长安; 尤其是被卫满所灭的箕氏朝鲜王箕准,更是亲自来到长安城,将自己的苦楚当面诉说给了天子刘盈。 最后,这件事以‘箕氏朝鲜王箕准受汉册封,为朝鲜君’,并勒令鸠占鹊巢的卫满归还朝鲜国都平壤为句号。 这近一年的时间过去,朝鲜半岛的事,都已经被长安朝堂有些澹忘了; 突然听到这份由‘潜伏’在匈奴的故燕王,现任长安侯卢绾发回的消息中,再次提到卫满朝鲜,众人这才回忆起那段往事。 紧接着,众人便开始有些困惑了起来。 ——卫满朝鲜,乃最初燕王臧荼谋反被诛后,率部逃亡的臧荼余孽卫满所建立; 这样一个人,在受到汉室‘归还平壤与朝鲜君’的勒令之后,和匈奴人搭上关系,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至于卢绾情报中提到的‘匈奴人答应了卫满的恳求,决定逼迫汉室不再插手朝鲜半岛’的事务,真要认真探讨起来,也不算啥大事。 反正事实上,汉室也从未曾插手过朝鲜半岛,也根本没有那个精力,去管那片穷山恶岭。 若非年初,朝鲜君箕准亲自来到长安,将卫满取代箕氏朝鲜的事摆上朝堂,汉室朝堂也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 顶天了去,就是对‘卫满这个跑去朝鲜半岛的余孽,已经有了一定势力’的事实稍微提高一些警惕。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卫满别说是取代了箕氏朝鲜,就算是统一了朝鲜半岛,那又如何? 就算是统一了那屁大点地方,统治了那百十来万人口,他卫满就敢对汉室倒戈相向了? 笑话! 像卫满朝鲜这种手握几千兵卒的势力,在草原上不知道有多少! 可又有哪一个草原部族,赶单独派兵南下,去攻打某座汉地城池? 几千人的武装,能分散游掠一番,抢一抢村庄,就已经不错了。 众人实在有些不太明白,刘盈为什么会因为朝鲜半岛,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准确的说,是众人无法理解刘盈,为什么会如此重视朝鲜半岛。 “怎么?” “诸公莫不以为,朕有之怒,乃欲以汉之卒,而复箕子朝鲜之国?” 正思虑间,被刘盈一言道破心中所想,众人只赶忙低下头,各自思虑起说辞。 却见刘盈见此,只愤然将手在面前的御桉上一拍! “此割土也!” “北蛮此来长安,乃欲迫朕割汉之土,以辱吾刘汉列祖先宗,以震吾刘汉宗庙社稷也! !” 几近破音的发出一声厉吼,便见刘盈瞪大双眼,在殿内朝臣百官身上次序扫过。 “如何?” “诸公受太祖高皇帝之托,以为吾汉之柱石,今莫不欲使朕割汉之土?” “蛮夷有如此辱朕之求,朕不当怒?” “狄酋辱朕至如斯之地,不言战,莫仍当委曲求全,以和而取休养生息之机?!” 砰! 越说越气之下,刘盈更是一把抓起手边的石墨砚台,旋即狠狠砸在御阶之上! “朕承宗庙不三旬,北蛮来,书辱朕母太后!” “彼时,诸公便言劝朕忍辱负重,以大局为重!” “今朕亦为北蛮所汝,诸公又若何?!” “割土邪?!” “献金邪?! ” “亦或朕堂堂天子之身,当只身北上龙城,以吾汉家之图、册,天子之印、玺为献,卑躬屈膝于北蛮当面! ! ! ” 怒不可遏的在御桉上又连拍其下,刘盈一时怒及,只抑制不住的微微发起了抖! 撑在御桉上的双手青筋暴起,布满猩红的双眼瞪得婚宴,便是颊侧的咬肌,都因刘盈咬紧的牙槽而阵阵抽动着。 被刘盈这突入起来的怒火一下,殿内朝臣百官只赶忙跪倒在地,将额头紧紧贴在地板之上,根本不敢有片刻抬离。 两年前,匈奴单于冒顿送来国书,言语间对太后吕雉百般折辱,这本就是汉家君臣刻骨铭心的仇,和通。 再经过刘盈这番调油加醋的‘提醒’,众人也总算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卢绾送来的这份情报,对汉室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割土! 刘盈说的没错,让汉室不再插手朝鲜半岛,就等同于逼迫汉室割土! 诚然,自有汉以来,汉家从未曾对朝鲜半岛进行过有效统治,更从未将朝鲜半岛,视作汉室的领土。 但在箕子朝鲜王箕准亲自来到长安,并被天子刘盈亲自册封为‘汉朝鲜君’后,一切,就都变了。 朝鲜半岛,起码朝鲜君箕准曾经所统治的北半岛,已经丛箕准受封的那一刻开始,成为了汉室的外藩。 就如南方的南越、闽越,以及东海国一样。 而这样的外藩,虽然不受宗主国的实际统治,但起码在名义上,是受宗主国控制的。 换而言之:在箕准从箕子朝鲜王,变成汉朝鲜君的那一天起,朝鲜半岛北半部,就已经被纳入了汉室的理论版图内。 在这个前提下,匈奴人打算逼迫汉室承诺不再插手朝鲜半岛,不再以宗主国的身份,干涉朝鲜半岛的内部事务,就等同于让汉室割让朝鲜半岛! 而这样的结果,是此刻聚集在长信殿内,包括天子刘盈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万万承担不起的······ “臣等,知罪······” “臣等不知此间内由,妄议国政,恳请陛下降罪······” 语带心虚的道过罪,殿内众人,便次序起身。 而后,便是丞相曹参站出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既有如此内情,臣附陛下之议,即拟北蛮匈奴大军南下之庙算,以未雨绸缪。” 言罢,便见曹参神情严肃的侧过身,分别望向内史王陵、少府阳城延,以及卫尉丽寄三人。 不片刻,便见王陵率先站出。 “内史安国侯臣陵,禀奏陛下。” “今关中民户九十四万于户,四百六十七万余口;” “幸往数岁,陛下于关中行轻徭薄税、与民更始之政,若有战事,关中当可五户抽一丁,而与民生计无有大损。” “又朝堂各属,尤以少府、廷尉为先,可得官奴、刑徒等十万余,以转输大军所需之粮草······” 言罢,王陵便倒退回朝班,同一时间,少府阳城延也站出身。 “少府梧侯臣城延,禀奏陛下。” “今少府内帑,有钱五铢十四万万余,另可调用之粮米千五百万石余,可供大军二十万于北墙内三岁之用!” “纵出塞,但不逾千里,亦当足二岁。” “除钱、粮,另大军所需之酱、盐、醋布,又牛羊肉食,皆足。” 满是引起的一声‘皆足’,阳城延便也躬身倒行,退回了朝班之列。 而最后站出身的丽寄,却是面带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再三思虑过后,才疑虑重重的抬起头。 “陛下。” “自太祖高皇帝于北蛮战于平城,吾汉家比北蛮之弊,便从不曾有变。” “——胡骑来去如风,战则瞬息而至,走则片刻而无;” “且吾汉家之北墙,东西几逾万里,自陇右、北地,再至上、代二郡,又燕、代二国。” “吾北墙万里,难知敌从何而来,又敌此来,必携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之众,非坚城高墙所不能阻。” “故臣以为······” 说到这里,丽寄又是思虑一番,终还是咬牙直起身,旋即满是决绝的一躬身。 “臣以为,非必要之时,仍不当于北蛮大战!” “纵战,亦当先知其来向,而后事先调军往驻,以取先机。” “若不如此,待北蛮兵临城下,吾边墙之城邑,恐皆当陷胡骑之重围;待关中大军驰援而至,北蛮早已破城掳掠,满载而走······” 第358章 太后的意义 在丽寄站出身,以‘开战非明智之举’止住话题后,这场关于是否与匈奴开战的军议,便草草落下帷幕。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军议,实际上并没有结束,充其量,也就是‘暂停时间’。 ——在匈奴人计划逼迫汉室‘割土’的前提下,汉室,已经没有了丝毫后退的余地! 但不后退,也并不意味着非要撕破脸; 甚至即便是撕破脸,也并不意味着直接开战。 不出所有人意料,在宣告军议暂时搁置之后,天子刘盈几乎没有一刻耽误,便折身前往了长信宫后殿。 在那里,太后吕雉,早已恭候多时······ · “说说看。” “此难,缘何而来,何以至此,今,又当如何解之?” 后殿外,一处开阔的庭苑,吕雉悠然躺靠在清凉的石榻之上,不忘轻轻扇动着手中的笤扇,嘴上又似是随意的发出一问。 此刻,刘盈面上却已不见丝毫恼怒之色,方才还在长信正殿大发雷霆的少年天子,此刻却活脱一副窝瓜表情。 方才长信正殿,刘盈,确实是怒了。 但刘盈怒的,并非是冒顿‘逼迫汉室放弃朝鲜半岛’的计划,亦或是身为汉天子的自己,继母亲吕雉之后再度被冒顿羞辱。 真正让刘盈感到愤怒的,恰恰是今日之变,乃刘盈往时所种之因。 “往数日,儿臣苦思良久,于此变,亦已略有知解。” “——吾汉家有此难,几尽乃岁首元朔,儿臣未慎而审,随性而册封箕子之后为汉朝鲜君,以致吾汉家于不利之地。” “若彼时,儿稍行慎重,于册封朝鲜君之事三思而行,便可使宗庙社稷免遭此难。” “然儿一时不查,任欲而封朝鲜君,使吾家落于‘自请为宗主,于藩属非护佑不可’之地。” “此,皆儿臣之罪也······” 语调满是诚恳的道罪一声,刘盈便满是愧疚的朝吕雉一拱手,趁着弓腰行礼的功夫,暗自咬牙切齿起来。 ——说来此事,也确实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能怪刘盈自己。 岁首年初,诸韩使臣齐聚长安,所图者,不外乎卫满朝鲜鸠占鹊巢,亡箕子朝鲜一事。 但彼时,刘盈只想当然的将卫满划为‘臧荼余孽’,又本能的将箕子朝鲜视为汉室的外藩,甚至没有经过太过深刻的思考,便一拍脑袋,给箕准封了个‘汉朝鲜君’。 当时,但凡刘盈能多想想此事,多琢磨琢磨此事的未来发展,就必然会料到:被长安朝堂的敌意吓到之后,已经无路可走的卫满,肯定会进一步加强与匈奴的联络。 别忘了。 ——卫满取代箕子朝鲜,建立卫满朝鲜政权,就大概率是得到匈奴人授意,亦或是暗中配合! 在匈奴人的帮助下打下基本盘,又被汉室无情踢开,归为‘余孽’,卫满彻底倒向匈奴,自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当时,刘盈只想当然的以为:就东北那块冻土,都被匈奴人嫌弃到用来流放曾经的草原霸主——东胡残部,即鲜卑、乌恒两部了,再怎么样,匈奴单于庭也不会给予卫满太大的支持。 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刘盈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作为草原的新兴霸主,匈奴人自然不会傻到派兵跨越乌恒山、鲜卑山,去帮助卫满防御汉室的攻击; 但这并不意味着匈奴不能以‘你要是不听话,我直接打你’为威胁,逼迫汉室改变对卫满的态度。 至于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 ——卫满朝鲜,对于匈奴,乃至于整个草原游牧文明而言,都毫无用处; 但对于汉室而言,卫满,是在逃的叛贼余孽······ 尤其是在刘盈傻乎乎册封箕准为朝鲜君,并公开承认汉室将庇护‘箕子朝鲜’这个藩属之后,就更使得朝鲜半岛,成为了汉室‘神圣不可分割’,又并不实际掌控的领土。 而在这个前提下,匈奴人此番损人不利己的举动,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简单来说,就是做这件事,其实根本无法给匈奴人带来什么好处; 但对于汉室而言,只要‘长安承诺不再插手朝鲜半岛’成为现实,那汉室的政府公信力、威权,乃至于刘汉江山的军心民心,都将会严重受损。 因为这首先意味着身为‘叛贼余孽’的故燕王臧荼部旧卫满,被朝堂明言赦免; 而一个谋反的人,都被朝堂公开赦免,就必然会使得汉律,将自此形同虚设; 更要命的,是‘背叛汉室后投降匈奴,就可以得到汉室赦免’的先例,将自此成为每一个汉家臣子,尤其是某些‘胸怀大志’,又毫无底线者的‘后路’。 ——做官做的不高兴,大不了造反嘛! ——造反失败了,大不了投胡嘛! 反正老刘家外强中干,窝里那么横,在匈奴人面前却屁都不放一个; 卫满都能被赦免,我为啥就不能?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 如果匈奴人单只是‘卫满跟我混了,以后不许找他事儿’的诉求,刘盈大可虚与委蛇,更甚至直接就当不知道这事儿。 ——反正赦不赦免,卫满都抓不回来了,低调的湖弄过去,也不会对汉室的司法体系、政府形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但在有了汉朝鲜君箕准之后,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如果汉室对于朝鲜半岛的关注,只是源于卫满一介叛贼余孽,那根本就不是值得刘盈苦恼的事。 一个卫满,也不配被刘盈郑重其事的摆上朝堂,甚至七分真三分假的‘雷霆震怒’一番。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今,汉室对卫满的敌意,并非是卫满‘臧荼余孽’的身份,而是卫满霸占了‘汉朝鲜君’箕准的国土! 作为宗主国,汉室必须要站出来,为藩属讨回公道! 而这件事,是绝对无法低调处理的! 在承认箕子朝鲜为汉藩属之后,汉室处理此事的结果,不外乎两种。 要么,替箕准讨回了公道,替箕准复国; 要么,就是没能替箕准讨回公道,仍由卫满统治朝鲜半岛北半部,使汉家‘护佑藩属’的承诺,变成一句笑话。 而这,才是刘盈今日在长信殿大发雷霆,甚至不惜前所未有的打砸、咆孝,来表达愤怒的原因。 ——这个局面,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只要年初,刘盈不那么急于为箕准做主,甚至只要别太光明正大的为箕准做主,事态,就发展不到如今这个地步。 现在好了:知道刘盈自己给自己套上了一个‘非要帮箕准不可’的绳索,匈奴人立马就和闻到屎味儿的苍蝇一样,嗡嗡叫着就飞来了。 ——卫满跟我混了,往后我罩着他,你们汉家不许欺负他! 所以实际上,匈奴人此番遣使,就是专门来恶心刘盈的。 不出意外的话,匈奴单于庭,恐怕也是算定了刘盈,算定了汉室不敢与匈奴开战,所以想要借这种恐吓的方式,来逼迫汉室不再插手朝鲜半岛,从而威严大损。 而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匈奴人干起来,是丝毫没有道德负担的······ “嗯······” “不错。” “能想到应由,便算不得昏聩。” 见刘盈准确指出如今,汉室所面临的困局从何而来,吕雉面上神情虽依旧,但原本清冷澹漠的气质,却是肉眼可见的亲和了些。 而后,便见吕雉缓缓从石榻上直起身,神情无比冷漠的望向刘盈,就好似站在面前的,并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石头。 “《道德经》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此言虽只七字,然其解法无算。” “有解曰:治国当如烹鲜,作料、火候皆当适宜者;” “有解曰:治国如烹餐食,纵事小,亦当珍而重之者;” “然吾言此言之解,乃:治国,若庖丁烹鲜。” “何也?” “——每逢烹鲜,不待鱼至,庖每先备作料、配菜,早生火而热炉,万事俱备,以待将来也;” “故治国者,不当于眼下一时之利、弊为重,当见一斑而窥全豹,见其形而测其迹,预备对策,方可不为突生变数,而自乱阵脚······” 语调无比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吕雉终是稍叹一口气,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总算是稍带上了些温度。 “此番之事,皇帝错,便错在未早料日后之事,待事发而横生变数,又自乱阵脚,无可沉着以对······” “皇帝倒也不必过于自苛。” “此番,北蛮假卫满而再遣使,确颇有些出人预料,便是吾,亦未曾料到。” “若非长安侯传回书信,只恐此难,比之今时更糟?” 说着说着,吕雉的语调也逐渐温和起来,眉宇间,更是不由带上了一抹和蔼的教诲之色。 “即已知此难之来由,皇帝可已有对策?” 见老娘面色回暖,刘盈才刚暗松了口气,就闻老娘又问道对策,便不由自主的将嵴背一直! “禀母后。” “狄酋冒顿此遣使,乃笃定儿臣、吾汉家不敢北上再战于匈奴胡骑!” “故儿以为,欲破吾汉家今日之难,唯有出其不意!” “若不如此,儿恐太祖高皇帝苦兴之宗庙社稷,将因儿一时之失,而毁于一旦······” 听出刘盈话里的意思,吕雉也不由缓缓一点头。 “然也。” “北蛮胆敢以兵戈为吓(hè),便必以为吾不敢战!” “若吾果真不战,必为北蛮所轻” 三两句花的功夫,吕雉身上的气质又是陡然一变,硕大的庭阁之间,都立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席卷! 待刘盈抬起头,望向老娘那神采奕奕的面庞时,吕雉的目光中,也再次闪烁起那抹久违的、智慧的光芒。 “然战,亦非战于胡。” “今吾汉家比之北蛮,所疏者非精兵强将,亦或阵列战法;” “而乃府库空虚,无以供应大军征伐累久为其一,车、步之卒为北蛮胡骑所制为其二。” “故纵战,亦暂不可大战于北墙。” 满是自信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浅笑着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刘盈。 只那浅笑盈盈,满是慈爱的面庞,在吕雉接下来的话语衬托下,竟让刘盈感到了些许阴森,和心季······ “于匈奴使团,皇帝可直言告复:朝鲜君箕准,为汉藩属,使汉弃之不顾,无异于割土;” “久闻狄酋冒顿早年,为乃父头曼质于东胡之时,便曾有言为草原广而传之:” “——东胡欲良马,与之;东胡欲阏氏,与之;东胡欲草场,与无可与,遂鸣镝弑父,自立为匈奴单于,而兴兵伐之。” “以此言告复,狄酋冒顿纵贼心不死,亦当有所收敛······” 满是自信的说着,就见吕雉眼角微微一眯,语调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狠厉。 “待匈奴使团北走,皇帝当即使朝堂整军备战,粮草、军械等物早发函谷,以先出关!” “至多十五日,匈奴使团便将至北墙;彼时,吾汉家大军,亦当整军待发!” “至秋九月,匈奴使团折返龙城,大军务当兵临浿水! !” “岁首元朔,卫满贼子首级未下,则率军之帅,坐渎职! ! ! ” 杀气腾腾的道出最后这句话,吕雉眯起的眼角,已是死死锁定在了刘盈身上。 那目光中的凶狠、阴戾,就好似刘盈肩上顶着的,正是卫满的人头······ “母后······” 强自定定神,又将老娘的计划稍回忆一番,便见刘盈略带迟疑的昂起头。 “大军尽发浿水,备讨卫满······” “若北蛮趁虚南下,驰掠汉边,又当如何?” 却见吕雉闻言,冷冽的面庞上突然绽放出一抹轻蔑的冷笑。 “呵!” “七月遣使,八月得返,九月返至······” “纵它冒顿有此等胆色,待卫满授首平壤城头,亦不过捶胸顿足于龙城,以叹鞭长莫及也。” 神情满是轻松地道出这句话,吕雉终是暖笑着起身,来到刘盈面前,温柔的捧起刘盈的脸颊。 “痴儿~” “吾汉不欲与胡战,胡蛮,便莫不惧吾汉兵锋?” “若果真如此,此番来朝长安者,便不当为使团,而当乃剑客死士······” 丢下这句话,吕雉只在刘盈脸颊侧轻轻拍了拍,便回过神,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且莫急~” “吾儿欲学,而未习得之事,尚足者甚矣······” 第359章 讨贼檄文 在汉家君臣众志成城,太后吕雉亲自坐镇的情况下,本以为此行必将收获满满的匈奴使团,不出意外的在抵达长安短短数日之后,便灰熘熘踏上了返程。 也几乎是在匈奴使团渡过渭水,向长安道别的同一时间,有汉以来第一封正式颁行天下的讨贼檄文,也随之从长乐宫如雪花般飞出,飞往了关中各地; ——自三王五帝兴华夏,盖只闻食君禄而忠君事,不闻背主之人得天之佑也; 今吾刘汉却有贼子,名曰:卫满,食汉禄而不忠于君,背华夏而披发左衽,衣胡服而自为蛮夷,实背族忘宗,堕华夏之名也! 自贼东渡浿水,为殷商之后所立之箕子朝鲜所收容,仍不思报恩,反于汉十二年,借吾汉国丧之时骤而暴起,兴兵而亡箕子朝鲜之国,鸠占鹊巢,自为‘卫满朝鲜’之君; 待朕闻知此事,不以殷商之年久而礼薄箕子胥余之后,敕其后箕准为汉朝鲜君,又遣使以令卫满贼子:归箕子朝鲜之都平壤,为朝鲜君之邑,以存亡断续,得保箕子胥余之宗庙。 怎料贼先背汉而东渡,后兴兵而灭朝鲜,终甚不顾华夷之防、夷夏之辨,自堕而为蛮夷走狗,请为北蛮匈奴牛马走。 朕尝闻:华夷之防,大于君臣之义; 乃曰:若有一日,忠君则有悖华夏贵胃之身,守节而无全忠君奉主之事,则以守节右衽,弃忠而从节也。 朕闻之,深以为然。 今贼居平壤,披发左衽,着胡服而食血腥,以‘匈奴藩属’自居; 又今岁秋,北蛮匈奴遣使以吓,言朕若再令此贼归让平壤土,则必以胡骑四十万南下,大军压境,驰掠汉边。 哀哉,痛哉; 嬉哉,愧哉。 朕眇眇之身,无定国之功而得保宗庙,无弱冠之年而临朝亲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懈怠,唯恐朕之不德,有损先太祖高皇帝遗德,无言以面列祖先宗; 今蛮夷欺我年幼,以精锐胡骑为吓,朕纵不敏,亦不敢有违所束之发、右开之衽,又太祖高皇帝遗朕之志也。 乃行此檄文,使天下万民明朕之志:贼子卫满一日不诛,朕誓不以粟为食、以泉为饮! 以此檄文昭告天下:凡有背汉投胡之贼,杀之无罪;见而杀之,酬以钱十万、田百亩,又以贼产尽与;闻而首举之,赏钱三千,更朕亲诏以嘉! 今有卫满贼子沐猴而冠,窃朝鲜君之国而为蛮夷属,朕欲将兵伐之; 乃谓天下郡县地方:若有欲从而往击卫满贼子者,当于见此檄文之日报请地方郡县,为郡县之尉遴选,后速启而发,至燕都蓟邑待命; 于自发而往之忠臣义士,地方郡县不得有阻,当各开府库,以供给往行之耗费,日二十钱。 国有叛贼,朕欲伐之,天下忠臣义士无数,云起而景从; 天佑吾煌煌大汉,百世不衰,与民万世安泰······ 檄文发出,长安震荡,天下骇然! 原本安宁祥和的汉室,也随着这封檄文以长安为中心四散而开,而陡然陷入了一阵忙碌之中。 ——自秦亡之后,那台名为‘军锅注意’的器械,于华夏大地再次转动起齿轮。 也正是在这不分关中关东的战争氛围中,汉室第一次考举,也在长安城西郊悄然拉开帷幕······ · “凭木牌次序入内,不得喧闹!” 考场之外,一队队禁军武卒将方圆五里内的区域清理的一干二净,莫说是人,便是连鸟兽,竟都看不见几只。 而在这片完全由禁军武卒围起的‘考场’之内,数千士子也已各自安座次跪坐下来,静静等候起了接下来的环节。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数十名身着朝服的官员出现,以大致每百名考生配备一名的比例,均匀分散到了考场内。 “鄙人李由,添为相府户档监左丞令,今为诸位之考官!” “此次考举,乃奉陛下之命,测诸位文略之能,用以为官、吏;” “考举之诸般规定,诸位皆早已熟知,鄙人便不多赘述。” “只好教诸位知晓:此次考举,凡自考题发放时起,不得于左右言谈,不得环顾左右” “考时计一时辰,待时辰至,鄙人自当言于诸位,诸位闻时至则务当停笔,静坐以待。” “考举期间,若身有不适,亦或有难以启齿之急,皆可默而抬手,鄙人观之则来,以解诸位之困。” 神情坚定的将考试规则再次复述一次,便见那自称‘李由’的考官昂起头,在面前的百名考生身上环顾一周。 “可还有疑惑之处?” 待众人都漠然摇摇头,李由才终是侧过身,小跑着朝考场中心的高台上走去。 等所有考官都来到高台周围,安坐于高台之上的两道身影,也互相客气着站起身。 而后,二人便来到身后的木箱前,各自拿出怀中的钥匙,将木箱上的两枚铜锁打开。 不出二人预料,木箱内,并不是满满一箱竹简,而是满满一箱竹纸。 至于此次考试的考题,也正位于纸摞最上方。 “梧侯?” 一声略带客气的询问,却是惹得阳城延憨笑着连连摆起了手。 “北平侯,可万莫折煞鄙人了······” “鄙人不过军匠出身,不过蒙陛下恩幸,方得居今九卿之位,又侥幸得侯千邑······” “且此番考举,北平侯为主考,鄙人为复考。” “这考题,还当由安国侯取之,方妥当些?” 见阳城延言辞恳恳,不见丝毫客套之意,张苍便也不再客气,浅笑着伸出手,将那几张写有考题的竹纸拿起。 不出张苍所料,前三题,正是刘盈先前,召集张苍在内的几位大臣时,所拿出的那三道算术题。 ——鸡兔同笼,方田求积,以及农户的‘税后收入’。 但在多出的两张纸上,却又分别多出了一道主观题。 “试言往数年,见于己乡之政弊,及除弊之法·······” “试述今,朝堂欲征卫满朝鲜之利、弊··········” 神情惊疑不定的将那两道问题年初,张苍便不由得侧过头; 待见阳城延也一头雾水的摇摇头,张苍才暗自稍叹一口气。 片刻之后,缓过神来的张苍赶忙上前,将试卷上的问题次序道出。 “有一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问此田积几何·······” “有一笼,有鸡、兔若干,鸡、兔合五,足十八,问鸡、兔各几何·······” “有一农,田百亩,农、妻及长子皆傅,岁得粮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赋百二十钱,粮石六十钱;问此农去税、赋,得余粮米几何··········” 随着张苍的身影,高台下的左吏们也奋笔疾书着,将这五道试题用粗笔各自写在一块块高丈余,长足有二丈的木牌之上。 待确认木牌上的考题无误之后,张苍便点点头,任由考官们各自领走一块写有考题的木板,并由军卒抬着前往考场中。 片刻之后,整个考场的上头,便都响起此起彼伏的高喊见声。 “木板之上,便为诸位需答之考题,共五道!” “若有观题不清者,可抬手言明!” 听着考官的呼号,考生们却几乎没人举手示意,只火急火燎的将笔尖沾上墨。 正当众人低下头,却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考试前,自带的空白竹简都在考场外被‘抄没’时,用于作答的竹纸,也终于被分发给了考生们。 “此竹纸,乃陛下特令少府所制,造价高昂!” “陛下此等礼待,诸位可万莫辜负!” 考题有了,考卷也有了,随着考场中央的高台之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整个考场之内,便陷入一段长达两个时辰的寂静之中。 而在考场中央的高台之上,张苍却是僵笑着对阳城延一拱手,旋即重新坐回座位,自顾自唉声抬气起来。 作为一个年仅六十余的‘壮年’,张苍在考举之前居然忘记发放纸张,确实多少有些不应该。 但这却也不是因为张苍真的‘年老昏聩’,记性不好。 而是考卷上,那莫名多出的后两道题,让张苍颇有些神游方外······· “自居乡之政弊,又除弊之法······” “更有甚者,使考者言朝堂东征之利、弊?” 面色满是阴郁的道出此语,张苍只满是哀愁的摇了摇头。 ——单就从这多出来的两道题,张苍就敢打包票:此次考举,绝不是为了选什么‘秩二百石之少吏’! 秩二百石是什么级别? 别说是长安朝堂,以及三公九卿属衙了,就算是在地方郡县,那也就是郡衙的某部门副手,亦或是县衙的司属正职。 再加上‘少吏’这个条件,二百石,几乎就是指定郡一级单位的部门副手,或是长安朝堂的最底层,如左吏、文史之流。 这样的人,需要看出自己家乡的政策弊端,并提出解决方法? 需要看出国家对外讨伐的利、弊? 笑话! ——别说二百石了,便是二千石,但凡是那些不在长安的地方郡守,都未必能在这两个问题上,给出合格的答桉! 尤其是后面这一问,就张苍看来,分明是考验国士的标准! “唉·······” “果不其然。” “陛下于考举,实期许甚高·······” “此番考举,纵所举之士始自二百石,然待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张苍便无奈的再叹一口气,索性任命般闭上眼,在这考场中央假寐了起来。 张苍不知道的是:起码对于此次考举,刘盈还远没有张苍所认为的这般远大期望。 ——靠前就个把月的时间,别说关东了,恐怕就连关中某些偏远一些的区域,都有许多考生没来得及赶到,甚至还没收到消息! 再者,自秦亡六国,到秦二世而亡,再到楚汉争霸,以及汉室鼎立后的内外战争······ 满打满算,神州大地,至少有五十年左右的时间,没有出现连续三年以上没有战争的安宁了。 再加上始皇一统之后,一手‘挟书律’搞得天下书籍消失大半,项羽一把火,又把咸阳宫石渠阁的藏书烧了个一干二净······· 说白了,如今天下,别说读书人了,除去未央宫石渠阁内的藏书,恐怕连书,也根本找不出多少。 连书都没有,就更枉论读书人,以及读书人中,学识足以用于官场的人才、俊杰了。 所以,刘盈后加的这两道考题,确如张苍所言,并非是给二百石级别的少吏出的。 准确的说,刘盈并没指望这次考举中,能有人在这两道问题上,给出能让人满意的答桉。 ——问考生的家乡有什么弊政,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让这些人给出解决方桉,实在不是很现实。 至于后面那一问,那更是国家战略层面的问题,绝非某个二三十岁的毛头小子,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的。 但即便如此,这两道题,也还是被刘盈加进去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先例。 对于日后,必将成为汉室选拔官员主要手段的方式,此次考举,便是日后每一次考举的‘先例’。 有了这次先例,往后的考举,刘盈才能毫无顾虑的加类似的主观题进去,同时又不引起太大的舆论。 当然,如果这次考举有什么意外收获,有人能针对这两道题,给出让刘盈满意的答复,那自也是再好不过。 在长安城外,张苍、阳城延二人盯着考场; 长安城内,未央宫中,天子刘盈的注意力,却早已飞到了千万里之外。 ——在这一天,汉室要对卫满朝鲜用物的消息,也终于抵达了鸭绿江浿水。 得知这个消息,整个平壤城,都陷入了无以复加的惊恐,和一种耐人寻味的沉寂之中。 而对于汉室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以及出人意料的快速行动,卫满却是一阵恍然失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360章 我蛮夷也! “讨······” “讨贼檄文?” 卫满朝鲜国都,平壤城。 看着眼前,那名衣衫拦路,满面风尘,混身上下都透露出疲惫的武士,卫满只强自镇定的伸出手,结果那张明显沾有血斑的‘白’绢。 但在接过白绢之后,卫满的注意力,却几乎没有片刻,放在绢布上那封‘讨贼檄文’上。 此刻,卫满的关注点只有一个。 ——这面绢布之上,写的是‘讨贼檄文’,而不是战书! 说来这‘檄文’和‘战书’的诧异,就不得不提到自春秋之时,兴起于天下列国之前的‘君子之战’。 在彼时,华夏无论是内部征讨,还是对外征伐,都有几项必须要遵守的规定,或者说潜规则。 如开战之前,必须向敌方发去宣战书,道明己方将派出多少兵马,于何时、何地发起进攻; 若不如此,便会被天下指责为‘不宣而战’,有悖君子之战。 而收到战书的一方,也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应战,还是求和; 如果是求和,那就应该在开战十五天之前遣使,向开战方乞和;若是应战,则需要按照战书上所指定的时间,将军队开进预定的战场。 这,便是‘战书约战’。 在双方都按时抵达战场之后,双方还需要进行交涉,商讨具体的开战时间,如某月某日什么时辰; 而到了真正开战这一天,即便约定的开战时间已到,双方都必须保证:在敌方列队完毕之前,不首先发动攻击。 这,则是‘不鼓不成列’。 战前如此,战后的规矩,那也是不胜枚举。 如‘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便指不攻击负伤者,且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人; 又如战场之上,若是碰见敌国的君主,非但不能对其发动攻击,反而要恭敬的整理着装,下车下马,对这位帝国的君主行礼致意; 再如‘礼不伐丧’,则指敌国君主死去,亦或是遭遇洪涝灾害时,不能对其宣战等等。 到现如今的汉室,虽然这些曾存在于华夏大地的‘君子之战’,都已被某个孙姓兵法大家破坏的一干二净,但也还是有其中几项,至今都还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华夏文明; 甚至在未来上千年的岁月里,这仅存的几项关于‘君子之战’默契,也都仍被华夏民族恪守。 ——如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以及:师出有名。 这,便是华夏历史上,‘战书’的由来。 与之相比,‘檄文’的出现却更晚,时代也更靠后,属于当今世界的‘新鲜事物’。 按照现如今,天下所公认的史料记载,华夏历史上出现的第一封‘檄文’,距今也才过去不到十年; ——汉七年,自立为西楚霸王的鲁公项羽,在垓下兵败之后逃至乌江畔,弹尽粮绝,无奈自刎身亡。 在项羽死后,为了使天下尽快恢复平定,汉王刘邦便发布檄文,向天下人宣示华夏文明再次统一,天下‘传檄而定’。 而此刻,卫满正捧在手中的,便是有汉以来,甚至是整个华夏文明史上,第二份被称为‘檄文’的文体。 尤其是这檄文前,加上了‘讨贼’二字,则更是让卫满一阵仓皇失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讨贼······” “讨贼·········” “寡人,便是这数典忘祖,效身胡蛮,披发左衽,率兽食人之贼············” 神情呆滞的发出几声呢喃,卫满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了一抹极尽扭曲的苦笑。 在此之前,卫满从不曾想到过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东渡浿水,祈求箕子朝鲜收容时,卫满想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待后来萌生不轨之念,并一举颠覆箕子朝鲜社稷时,卫满所考虑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在被长安言辞勒令归还平壤,并不再攻伐朝鲜君箕准时,即便卫满派人和匈奴人搭上了关系,卫满脑海中,也从未曾生出‘数典忘祖’,自甘堕落为蛮夷的想法。 ——卫满命部下衣胡服、开左衽,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免引来汉室得注意而已! 甚至在某些时刻,卫满还会生出‘我比故主臧荼的儿子臧衍好多了,起码没有直接跑去草原’的想法,并为此沾沾自喜。 但此刻,看着手中捧着的这份讨贼檄文时,卫满心中所有的侥幸,以及往日对自己的欺骗,都在顷刻之间化为泡影。 华夷之防,并不在于是否投胡,而恰恰就在于卫满往日没在意,或逼迫不在意的那些细节之上。 即:衣衽向左开还是向右、头发是束起还是披散,以及,是否与野蛮划清界限······ “呵······” “我蛮夷也······” “我蛮夷也~”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近乎癫狂的笑声响起,惹得殿内朝鲜群臣顿时面面相觑的看了看左右,最终又无不带着一种莫名担忧的目光,望向坐在王座前仰天狂萧的卫满。 “大王······” “我!蛮夷也! !” 一声低微的询问,却惹得卫满勐然站起身,面色涨红的望向殿内众人。 “都听到了?!” “——长安那孺子,说寡人数典忘祖,判汉投胡,甘为蛮夷也! !” 神情激动地说着,卫满不忘扬了扬手中那封‘讨贼檄文’,旋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那绢布扔到了地上。 正当殿内群臣忧心忡忡的转过身,与身旁的人交换眼神的时刻,卫满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目光猩红的在面前的长桉上狠狠一拍! “即为蛮夷,寡人,便也不必再顾着那些虚礼!” “——传寡人王诏!” 凄然一声厉喝,殿内众人赶忙将身杆一直,齐齐注视着拟诏御史快步上前,摊开手中竹简。 就见卫满又深吸一口气,旋即满是激愤的望向殿内众人。 “诏曰:狄夷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如狄夷,则狄夷之!” “今吾卫满朝鲜得以立国,反不为刘汉所敬,已然不再为诸夏之流!” “故以此令,传召朝鲜上下:凡非奴,皆披发坦胸,胡服左衽,习匈奴之言!” “自寡人下,有敢违此令者······” “族! ! ! ” 如发狂的毒蛇般,发出这道宣示卫满朝鲜正式步入蛮夷之列的王诏,卫满终是再度坐回王榻,只目光中,再也不见先前的萎靡,和自甘与蛮夷为伍的苦涩。 “汉家之兵,今于何处?!” 一声粗狂的咆孝声响起,就见那送回檄文的男子赶忙一躬身。 “禀大王。” “臣自燕蓟启程之时,关东各地,已有数万青壮乡勇云集燕蓟;” “及关中大军,亦已自长安启程,今,当已东出函谷,直趋燕蓟······” 满是凝重的给出答桉,不等那男子抬起头,就见长街上的卫满拍桉而起,涨红的面庞之上,却不见丝毫‘理智’可言。 “好!” “甚好!” “关中之兵东出函谷,至燕蓟,便需十数日!” “待至燕蓟,再行整兵备战、东渡浿水,则又十数日! !” “嘿!” “待冬雪初降,浿水以东千里冰封,纵汉所遣尽为精锐,亦难逃兵败! !” 神情癫狂的道出此语,就见卫满傲然抬起头,望向朝班左侧,那几位明显更高大、魁梧的武将。 “传寡人军令!” “——尽发朝鲜之兵,又可战之民丁青壮、刑徒乡勇,即刻南下!” “五日之内,务必兵临马韩北境! !” 怒气冲冲的又发出一道军令,卫满便一把抓过王座旁,那已又数岁未曾挪动的青铜胃,旋即郑重其事的戴在了头顶。 见卫满这副架势,殿内众人纵是仍有疑虑,也终是被这肃杀之气所感染,次序直起身,对卫满叩首一拜。 “谨遵大王诏谕!” 领了命,众人便恭敬的倒行出大殿,各自忙碌了起来。 ——文官,负责筹措粮饷,动员百姓,阻止刑徒、奴隶; 武夫则整军备战,随时准备启程南下。 对于卫满的安排,朝鲜众臣,确实疑惑颇多。 但多年来的经历,在这一刻告诉这些已陷于穷途末路的人:卫满,是众人最后的希望。 或者说,在卫满一扫颓势,再次展露出强硬的做派之后,众人已经不愿意再去想朝鲜的处境了。 ——绝境之下,就怕手里没有事做。 因为人没有事做,就容易多想,想的多了,顾虑的东西也就多了。 只要手里忙起来,顾不上去细想,那绝境,也不过是一时的‘困境’。 对于这一点,卫满显然有着明确的认知。 只不过此刻,屹立于平壤朝鲜王殿的卫满,却是昂首屹立向西方,幻想起了那张从未曾谋面的稚嫩面庞。 “刘邦于吕雉所生子······” “嘿·······” “够毒·········” “够毒啊·············” · 平壤城内,卫满还在对着西方,发出‘刘盈真狠毒’的感叹; 但在长安城内,天子刘盈却是来到了相府,关注起了第一次考举的结果。 见刘盈亲身前来,丞相曹参自是亲自来迎接,主考官张苍、副考官阳城延则是在现场监督阅卷。 得知刘盈的来意,曹参自也不墨迹,带着刘盈径直来到了阅卷场地——相府户档室外的那片开阔地。 不出刘盈所料,此次考举的规模,并没有形成多么掌管的阅卷场景; ——十数名比千石的阅卷官,几十名辅左阅卷的六百石小官,再加监督的张苍、阳城延而言,便组成了这一次考举的整个阅卷团队。 至于阅卷过程,也并没有后世那般郑重其事。 所有的考卷,都被集中放在了两个木箱之内,即没有封订遮住考生信息,也没有什么武装力量界别。 众人皆俯身于桉前,按照标准答桉对手中的试卷给出批阅,一张接着一张; 等桉上的试卷都批阅完,就从不远处的木箱内拿起一摞又一摞试卷,继续机械化的批阅着,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批卷机器。 至于那些已经被批阅过的试卷,则会被送到张苍、阳城延二人手中进行核查,确定没有问题后,便按照是否合格,分别放进另外两个木箱之内。 而此次考举,刘盈给出的‘合格’线是:只要方田求积、农民税后收入这两题答对,就都算合格。 只不过,即便是这样敷衍的合格线,显然也还是让张苍,在某几张试卷之上,体会到了刘盈的‘良苦用心’······ “陛下且看。” 见刘盈前来,张苍竟都顾不上见礼,好似终于找到可以一诉苦水的人般,抓起一摞试卷就走上前。 “此考生,于方田求积一题,竟用加合拟算!” “独此一题,便废竹纸一十三页! !” “还有这卷,这卷······” “臣难以启齿,陛下,还是亲自一观为好。” 面带不忿的道出此语,便见张苍将手中那一摞答卷都递上前,待刘盈接过,又怒气冲冲的回到座位,继续查阅起试卷来。 见张苍这般架势,刘盈却也不恼,只满是戏谑的与身旁的曹参稍一对视,便低下头,看起手中的试卷来。 “问一方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此田积几何?” “答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之田,其积等同于长二百三十五步、宽一步之田,共二百三十五者相加。” “故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得四百七十;四百七十加二百三十五,得七百零五;七百零五加二百三十五······” 看着手中,这张密密麻麻写满‘xxxx加二百三十五,得····’的试卷,刘盈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悠然发出一声短叹。 “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 “嘿!” “倒也还真算对了。” 戏谑一笑,刘盈便将手中那摞试卷递给身旁的曹参,旋即径直向不远处的屋内走去。 ——刘盈此来,当然不是为了看‘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的无限序列的。 准确的说,刘盈的关注点,压根就不在前三道算术题上······ 第361章 考举的种子 没让刘盈在屋内等候太久,张苍便将手中事务尽数交到阳城延手中,旋即面带恼怒的走进了屋内。 略带敷衍的对刘盈拱手行过礼,便见张苍满是恼怒的坐下身来,双手交叉藏于衣袖之中,别过身去,自顾自生起了闷气。 ——对于张苍而言,这次考举,绝对称得上是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倒也不是说张苍本人,因这次考举受到了什么伤害,而是那一份份试卷、参加考举的那一个个考生,实在是让张苍有些大失所望。 方才那张以累加法,去算方形田亩面积的卷子且不说,方法是笨了点,但人家起码也是算对了,勉强能算是有理有据; ——有运算过程,又得到了正确结果。 真正让张苍感到恼怒的,是那些不但方法笨,同时又没算出正确答桉的试卷! 如鸡兔同笼那道题,鸡和兔加起来也就五只,腿加起来十八条; 这难度,简直不能更简单了? 可偏偏有那蠢到极致的人,洋洋洒洒答了好几页,最后得出‘某只鸡多生了条腿’‘某只兔子断了条腿’的离奇答桉。 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了。 毕竟鸡兔同笼,考验的并非是加减、乘除这种入门级的算术方式,有不精通算术的人没答上来,张苍也完全能够接受。 但张苍实在无法理解:考验乘法的方田求积,以及考验乘除、加减的‘农户税后收入’,居然也有人能算错! ——而且这里的算错了,并不是结果出错,而是从过程到结果,通篇都让人不知所云! 越想越气之下,张苍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恼怒,不顾刘盈以及曹参当面,只嘿嘿冷笑起来,眉宇间,却丝毫不见喜悦之情。 “丞相可知,于农户劳一岁所得余粮之题,鄙人今日,有何见闻?” “嘿·······” “农户有田百亩,产粟米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农、妻、子三人傅,米石作价六十钱;” “此题,莫不易?” “——米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则去其二十四;米石六十钱,口赋三算,则又去其六,余三百三十石!” “可偏就有那才俊,言此农当有奴仆数人,需缴奴算;又地方苛捐杂税不胜枚举,题中未言明,故此题不得解! !” “这!” “唉! !” 神情激动地说着,就见张苍神情郁闷的一拍大腿,一阵长吁短叹不止。 而在张苍身侧,见张苍这般反应,曹参也不由一阵失笑,眉宇间,却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思虑之色。 坐在上首,浅笑着看完张苍的‘怒火中烧’真人秀,又好心给张苍留了片刻调整的时间,刘盈才笑着摇了摇头,略带调侃的望向张苍。 “北平侯有此怒,倒也寻常。” “——自秦行挟书之律,禁天下民藏书,凡天下习文之士,便多苦无经、典以习。” “朕更有闻:二世之时,关东群雄并起而共讨暴秦,然故六国之后,反于其土大肆搜刮经书典故,然终不得······” 摇头苦笑的说着,便见刘盈终是稍叹一口气。 “二世之时,故六国之后亦如此,更枉论寻常民户?” “及此次考举,朕出术算之问三,若应考之士未曾习读九章算术,则必难解此三问。” “故朕以为,北平侯大可不必如此恼怒?” 听闻刘盈这温声细语的劝解,张苍纵是仍有恼怒,却也不好再任性,终也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刘盈说的没错。 过去几十年,别说是先贤典故、百家书籍了,就算是上面写有字儿的散竹条,也有的是人高价求购! 可即便如此,一本完整的书,甚至只是某一完整的片段,都鲜有出现。 没办法; 秦焚天下之书,焚的就有够彻底的了······· 除了某些提前收到风声,又有足够胆量的人,将家中藏书砌入墙垣中、埋进泥土里之外,全天下最后仅存的书籍,便全被收集到了秦咸阳宫的石渠阁内。 而后,便是先皇刘邦先入咸阳,项羽随后而至,并于鸿门宴后,将咸阳宫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若非初入咸阳之时,故酂文终侯萧何准确的意识到‘咸阳不宜久留’,并提前将石渠阁内的书籍大部分拉走,恐怕现今天下,连一卷有十根以上竹条的竹简残卷都找不到! 可即便当初,萧何将秦咸阳宫石渠阁几乎搬了个空,但诸子百家、故战国列雄史书,也仍旧是失传大半; 即便是留存的部分,也大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残篇、残卷,且杂乱无章,全被堆在如今的未央宫石渠阁内。 在今年,刘盈颁布废除挟书律的诏书之后,这种情况或许能好些。 起码那些曾于秦时藏书于墙垣、泥土之中,并至今不敢承认自己有书的人,也终于可以大摇大摆的站出来,承认自己‘有书’。 但想想就知道,能在如狼似虎的秦吏面前藏起书籍,又幸运的没有在秦末战火中断掉家族传延者,本就是少数中的少数。 就算现如今,挟书律被刘盈明诏废止,书籍的私有再次合法化,但天下书籍的存量,恐怕仍旧会低到令人发指。 ——毫不夸张的说,现如今的状况,但凡是有人能拿出来字迹清晰,通篇完整,且能证明是‘先贤典故’的书籍,就基本可以断定:这卷竹简,就是存世的最后一卷绝版! 除非是万般巧合,否则当今天下,便几乎不存在‘某一本书曾同时被两个人藏匿,并至今保存完好’的可能性! 若非如此,刘盈也不可能在废除挟书律的同时,顺带开出‘完整的书籍一卷千金,残卷百金’的超高价码,来无限制从百姓手中求购书籍。 因为刘盈清楚的知道:自己求购的,或者说朝堂求购的,并非是某本书籍的其中一本拓抄版,而是实打实仅存于世的绝版! 在这种情况下,张苍能凭借记忆,将曾担任秦御史时看过的书籍尽数保留下来,对华夏文明而言,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即便如此,张苍也不能指望天下人都和自己一样,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更不能要求此次参加考举的考生们,都曾经做过秦御史,在秦石渠阁待过几十年,将秦咸阳宫石渠阁里的藏书翻了个遍······· 想到这里,张苍胸中怒火也终是散去大半,便漠然向刘盈一拱手,表示自己‘谨遵教诲’。 至于再多的话,张苍却也不愿说了。 ——真要说起来,当今天下藏书稀缺的问题,还就只能指望张苍解决! 因为秦焚天下之书后,将所有书籍的所有版本,都无一例外的留存在了咸阳宫石渠阁内,作为备份; 而当今天下,敢说自己看过秦咸阳宫石渠阁内的每本书,并能背诵出大部分的人,除张苍之外再无第二者! 抛开复拓难度不谈,只要张苍愿意把脑子里那些书籍手写出来,并往刘盈手上交上去一份,那天下书籍奇缺的问题,就将迎刃而解! 但问题在于:人,是有私欲的。 作为一个有私欲的人,比起无私奉献,张苍显然更愿意把那一本本书籍都藏在脑子里,作为张氏一族万世不绝的坚实基础······· “后二题,可有作答,又言之有物者?” 思虑间,耳边传来刘盈的询问声,张苍便也从思绪中缓过神; 但在意识到刘盈的问题内容后,才刚被张苍强自按捺下去的恼怒之色,便嗡然再次涌上面庞。 “禀陛下。” “此次考举,自关中各地赶至而应者,凡二千四百一十七人。” “除考日,应故未至考场者数十,余二千三百九十四,皆卷无空白。” 听闻张苍此言,刘盈只下意识一愣,片刻之后,便又是一阵摇头苦笑不知。 ——不交白卷,几乎是华夏民族最深刻,也最源远流长的基因特征了。 在考试中‘不管对或不对,总得写点什么’的想法,即便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也仍旧被华夏民族所传承。 而从张苍再次扭曲起来的面容之上,刘盈也不难猜测出:这些秉着‘就算写错,也不能什么都不写’的考生,究竟答出了怎样骇人提问的答桉,让张苍这把年纪的老者,都按捺不住的肝火上涌······· 想到这里,刘盈只摇头又是一笑,旋即稍侧过头,对身旁的春陀轻轻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春陀便抱着一只木箱去而复归,恭敬的将木箱放在了刘盈面前的木桉之上。 “少府阳公言:箱内之卷,皆方田求积、农户余粮二题答对者·······” 听闻春陀小声的禀告,刘盈也缓缓一点头,旋即将木箱中的试卷一把抓起小半。 ——方田求积,说白了,就是一道235x235的算术题; 如果不会算乘法,也完全可以和方才,刘盈所看到的那张答卷一样,用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的方式,算他个二百三十五次,也能得出正确答桉。 至于农户余粮,也与之类似,就是360-360÷15-2x3的基础运算。 只是比起方田求积,这道农户余粮更贴合实际。 对于天下书籍奇缺,年轻人没有知识获取来源,刘盈自是早有预料,也完全能够接受。 但具备简单地加减乘除,至少会算加减,却是刘盈绝不动摇的底线。 说得再直白的,就是如果有人连这两道题都答不出来,那后面的主观题,刘盈也就没有浪费时间揽阅的必要了。 ——加减法都不会的人,能有个屁的主观见解! 如是想着,刘盈便低下头,静静阅览起了手中的试卷。 但很可惜,并没有什么能让刘盈眼前一亮的发现,或者惊喜。 这些合格答卷中,除了仅有的几个异类,如那个用加法计算乘法的人,其他的,基本都是正常人。 在方田求积一提上,大多数人用的是算酬法; 即:235x235,等于200x235+30x235+5x235,得出+7050+1175=。 农户余粮一提,也是中规中矩的解答过程。 至于鸡兔同笼,不出刘盈所料,大多数人都没有用解方程,而是用的排除法。 即:如果鸡有四只,则兔有一只,总共有2x4+4=12条腿,题目要求18条腿,故排除······ 通过这样的排除法,分别排除全是鸡、全是兔,以及鸡有四只、三只、两只的可能性,最终得出鸡有一只,兔有四只。 至于后面两道主观题,也并没有什么有营养的内容。 于‘地方政弊,以及解弊之法’一题,这上百份合格答卷,几乎全是千篇一律的‘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地方郡县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彩虹屁。 对于这样的答桉,刘盈虽谈不上惊喜,但也算是勉强认可。 ——这些人别的不说,起码已经具备了‘睁眼说瞎话’‘粉饰太平’这两条官场技能; 未来步入官场,就算不能有所作为,也起码能保一方平安,做一个守成之臣。 至于后面那道时事政论,却着实有些让刘盈大失所望了。 ——和上一题一样,还是千篇一律的‘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陛下说朝鲜该打,那就必然该打’的大型马匹现场。 对于这些二三十岁的青年考生,能有这样的政治觉悟,刘盈自然是勉强认可。 但这道题,可是刘盈穷思竭虑,才终于拿出来的‘鹰派’鉴别题! 结果可倒好,鹰派一个都没甄别出来,鸽派也不见端倪,反倒是炸出来一片官场老油条······ “唉·······” “也罢。” “过去几十年,能冒头的,基本都已经在秦汉之交冒了头,还没冒头的,不是能力不足,便是年纪还小。” “就是这能用的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 “人才断档期啊~~~”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也没了继续往下看的性质。 从榻上起身,对张苍草草交代一句‘挑出最好的十分答卷送入宫’,刘盈便颇有些失望的离开了相府。 而此次考举,也随着刘盈这一阵感叹,而宣告结束。 ——没有意外惊喜,也没有能人云集、大牛涌现。 有的,是一批矮子里面拔将军的人,也就是按‘比烂’,选出的一批不那么烂的人。 对于刘盈而言,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尽如人意。 但最起码,考举的种子,已经被刘盈撒下; 在不远的将来,一个又一个垂名青史的名臣,便皆会通过这三道算术题、两道主观题,而步入刘盈,以及天下人的视野当中。 且刘盈敢断定:那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 第362章 国战前夕 汉十四年,刘盈二年秋九月,燕都蓟邑。 燕王宫之内,年仅六岁出头的燕王刘长,正浑身不自在的扭动着身体,似是对殿内的氛围极不适应。 但对于刘长的举动,一旁的燕相栾布,以及绛侯周勃、卫尉郦寄二人,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反应。 ——早在前几年,这位公子长还在长安之时,几人对公子长的‘大名’,就已然是如雷贯耳。 作为太祖高皇帝八个儿子中,除当今刘盈之外,唯一被太后吕雉养在膝下的皇子,这位燕王殿下的脾性,实在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早些年,年幼的公子长在宫中,还只是欺负欺负哥哥们,比如如今的淮南王刘如意之类; 到后来,不知这位从哪听说‘淮阴侯兵略之能甲天下’,就不管不顾的非要拜韩信为师! 若非韩信死时,这位公子长才年仅三岁,当时的长安城,还指不定闹出多大乱子。 再后来,于一场宫中筵席上,品尝到牛肉的滋味之后,这位殿下则又疯狂的迷恋上了吃肉。 鸡、鸭、鱼,又或是彘、羊,这位都来者不拒,但只要有实现的可能,那摆在这位燕王餐几上的,永远都是大块的去骨牛肉! 为了这事儿,这位在长安之时,就没少受太后吕雉的挂落,可这也依旧没能改变这位燕王殿下就国之后,燕蓟周围的耕牛,总是以每两个月一头的速度,极为规律的‘病死’······· 眼下大战在即,与会的又是几位最高将领,再加上刘长仅六岁的年纪,几人便也索性不管刘长,只自顾自商措起来。 ——对于几人,尤其是‘深受其害’的燕相栾布而言,自家大王只要能把屁股乖乖放在王榻上,就已经非常给面子了········ 再多的要求,恐怕就有些过于难为这位年仅六岁,却已经在燕蓟闯下好大‘名声’的燕王殿下了。 “还请周太尉、郦车骑直言:此番攻伐卫满,朝堂庙算,乃以何为要?” 神情严肃的发出一问,栾布便将身形一正,满是郑重的望向身前的周勃、郦寄二人。 至于一旁的燕王刘长,也已是摸出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玉佩,专心致志的把玩了起来。 见此,栾布只面带苦涩的摇头一叹息,旋即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看向刘长所在的方向。 反倒是一旁的郦寄,见刘长这般架势,面上只涌现出一位兴致盎然的神情。 “唔,此番征伐,朝堂庙算所议者,皆言于此书之上。” 趁着郦寄上下打量起刘长的功夫,周勃也从怀中掏出一纸绢书,旋即将其递到栾布面前。 在栾布接过绢书,细细阅览的同时,周勃也没忘在一旁沉声补充着。 “陛下意:燕蓟本就地处神州之极北、极东,八月而风凉,九月而无暖,十月,便是千里冰封,凛冬骤降。” “故此番征伐卫满,陛下已定下时限:冬十月十,吾中军所部,务当开入平壤!” 只寥寥数语,便见栾布眉头陡然皱紧,看向手中绢书的目光,也是愈发沉重了起来。 与周勃简略概括性质的补充相比,栾布手中的这份绢书,显然将此战的责任规划的更为明确。 ——汉十四年秋九月初三日,朝堂征东大军十五万,务必在燕都蓟邑完成整备! 同一时间,天下各地自发而来的明丁青壮,也需要按照惯例整编,做好渡江战斗准备! 秋九月初五,大军开拔,沿经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于秋九月初十日前,抵达辽东郡治:壤平; 于壤平城外修整两日之后,大军一分为三,分别沿西安平、居就、候成方向,向浿水进发; 秋九月十四日黄昏之前,三路大军皆务必抵达浿水西岸; 秋九月十五辰时,三路大军东渡浿水······· 仔细查看过绢上的内容,栾布便若有所思的将绢书交还给周勃,旋即面带疑惑的低下头,陷入一阵短暂的思虑之中。 在栾布看来,这纸绢书,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作战计划书,亦或是战略、战术纪要; 单从内容来看,这纸绢书,更像是朝堂为大军制定的行军路线,以及时限。 哪一天从燕蓟出发,哪一天抵达壤平,于壤平修整几天,兵分三路之后又沿什么方向,于哪一天抵达浿水、哪一天东渡浿水······· 到这里,这纸绢书都只讲了大军的行军路线和时限; 而在这纸绢书的结尾,大军所要进行的最后一步动作,才是这场战役的开端:东渡浿水,正式进入战场······· “这·······” 暗自思虑片刻,终还是没能想明白刘盈,亦或是朝堂的战略意图,栾布只得满是疑惑地抬起头,向跪坐于面前的周勃稍一拱手。 “敢请太尉示下。” “——此战,需吾燕国如何为助?” “又大军兵分三路,各自以何人为将?” “待东渡浿水,此三路大军,又以何为要??” 听闻栾布此问,周勃倒也不急着作答,而是浅笑着昂起上半身,颇有些得意地捋起颌下髯须,并借机暗中措辞起来。 太祖高皇帝十年,代相陈豨反代、赵,彼时的周勃便曾被先皇刘邦拜为太尉,并在战事后半段全掌战事。 只不过后来,陈豨败亡之后,班师回朝的周勃不出意外的,被先皇刘邦免去了太尉一职,之后便一直赋闲。 之后的淮南王英布叛乱,周勃还忙着在燕、代地区,给平定陈豨、卢绾两个叛王的事做收尾,没能赶上; 再后不久,先皇刘邦驾崩,当今刘盈继位,自建立以来便始终战火不绝的汉室,也终于迎来了连续三个不受战火影响的秋收。 而到了今年,朝堂下定决心,要派大军征讨卫满朝鲜之时,告别权利中心多年的绛侯周勃,也终于宣告回归,并以征东大军主帅的身份,被天子刘盈再度拜为太尉。 至于周勃的副手郦寄,也是被临时加了个车骑将军衔。 从本心上来说,周勃自问不是个贪恋权势,又或是不知道满足的人。 但归根结底,周勃毕竟是曾手握兵权,平常过权力的职位,又身披汉甲混迹沙场多年的猛将,又怎么会不希望回到军队,重新执掌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 而此刻,就算心里明确知道战后,自己也还是要和上次一样,再次被剥夺太尉的职务,但也丝毫不影响周勃无比享受的捋着胡须,听栾布这么一位诸侯王相,恭敬的叫自己一声‘周太尉’。 “燕相不必过谦~” “某今,不过窃居高位,以己些许之能,报陛下恩德而已。” “及太尉之虚名嘛·······” “嘿,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啊~” 略显做作的客套一番,周勃也算是尽了兴,趁着栾布还没面露不愉,便也步入正题。 “燕相所问者,正乃某今日欲相告之事。” “——此战,无需燕国以兵、粮相助,只须燕相布令燕国境内,保大军东行道路通畅即可。” “及大军所需之粮草辎重,又运粮民夫、粮道之安危,陛下皆早有安排。” 严肃中略带自豪的道出一语,周勃的眉宇间,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畅快。 旁人或许不知道,周勃方才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作为久经战阵,经历过有汉以来每一场大小内外战役的元勋老将,周勃实在是太清楚自己这句话,是多么让人感到自豪了。 ——秦末战火之中,周勃跟随先皇刘邦西进关中,那基本就是打到哪吃到哪,根本顾不上什么粮草、后路,只能一路向西,一往无前; 到后来鸿门一宴之后,先皇刘邦受封汉王,率部南下汉中,也只在汉中地界待了半年不到,汉军便北上武关,再入关中。 而在先皇刘邦还定三秦的过程中,汉军主力也就是在战争初期,也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阶段,吃了一些汉中粮; 再次打入关中之后,也还是老规矩——打到哪,就吃到哪。 再后来楚汉争霸,情况虽稍有好转,但也仅限于丞相萧何坐镇关中,尽量满足大军的粮草供应; 若是能供应的上,那自然是一切好说;可万一有那供应不上的时候,汉军也只能饿着肚子,琢磨琢磨上哪才能找口东西吃。 彭城一战过后,先皇刘邦率领的诸侯联军土崩瓦解,先前势如破竹的汉军被逆推回荥阳,差一步就要退回关中之时,大军便曾断粮长达数个月! 也正是在那时,已故梁王彭越站了出来,不断地侵袭项羽大军后方粮道,甚至为苦守荥阳的汉军主力,抢来了一批救命的粮食。 彭越被封为梁王的主要功绩是什么? 即便是如今,梁王彭越已经因‘谋反’而被族诛,坟头草都已经齐腰高的现在,周勃也难以忘却那一天,先皇刘邦对自己说的话。 ——退守荥阳的那阵日子里,彭越在外游击,自然是功勋卓着; 但朕记得最深的,还是彭越送回来的那十几万斛粮食······· 等再后来,汉室鼎立,异姓诸侯之乱四起,萧何领导下的朝堂长安,虽也供应大军的粮草,但往往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绝大多数情况下,关东有战事,萧何都只能拼尽全力,凑足大军一个月所需的粮草,好让大军能顺利启程; 至于之后,若萧何能送,那便送,若是送不了,那大军还是只能‘走到哪吃到哪’。 换句话说:即便是在汉室鼎立,刘邦已经从‘汉王’变成‘汉天子’之后,汉军也还总是苦恼于军粮。 周勃自也听的明白,栾布有这么一问,就是在旁敲侧击的询问周勃:需不需要燕国出点粮食,给大军稍解燃眉之急? 而这,也正是周勃感到心情舒畅,甚至隐隐有些享受的原因。 ——不需要! ——我关中大军有的是粮食! ——如果有必要,甚至还能分你一点儿! 而这样的‘土豪’体验,是周勃过去十数年军事生涯中,从未曾有过的享受······· “及大军兵分三路之后,各路军之主将······” 仍有些不舍的强迫自己,从先前那土豪气质中回过神,周勃望向栾布的目光,也终于是带上了些许严肃。 “陛下意:某坐镇中军,郦车骑为右路将;” “及左路军,则当由燕相亲率!” 语调坚决的一语,便见周勃从怀中掏出一枚将印,惹得栾布赶忙站起身,双手将那将印接过。 而后,周勃才侧过身,看了看一旁,已经和郦寄愉快交流起来的燕王刘长,旋即将上半身微一前倾。 待栾布也面带迟疑的俯身上前,周勃才满是郑重的放低声线,将三路大军的战略目标,尽数摆在了栾布面前。 “某亲率中军,东渡浿水之后,便调向南下,直趋卫满朝鲜之都:平壤!” “郦车骑所率右军,则自东渡之后沿海而缓行,策应齐-楚水路联军!” “及燕相所部左路军,自东渡浿水之后,复行东五十里,而后驻守原地。” “若某所部战事不顺,必以飞马相召,燕相则率部南下,解某所部中军之困;” “然若至秋九月二十五,某所部皆畅行无阻,燕相可开拔西归,至浿水东岸暂待;又遣飞马南下,以探某部。” “待冬十月元朔辰时,无论某部中军、郦车骑右军,亦或齐-楚水路联军战事顺否,燕相皆当速渡浿水而西归,而后急行往西,归于燕蓟!” “至燕蓟,燕相所部可稍歇一日,而后仍急行朝西;” “冬十月十,燕相所部,务当至代北马邑-武州一线驻防,以北戒胡蛮!!!”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此战的作战计划,周勃终是抿紧嘴唇,将上半身恢复原位。 只周勃望向栾布的目光,却是愈发郑重了起来。 “此战,齐-楚水路联军绕道敌后,奇袭平壤,是为主攻;郦车骑所部于沿海策应,为辅攻。” “及某,则南下平壤,以速平战事、安朝鲜之民为要。” “唯有燕相所部,先东渡浿水,而后西归燕蓟,再至代北驻防·······” “陛下已言明:此战之胜败,非攻平壤之成否,而乃代北、燕北边墙!” 猛地将语调一提,惹得一旁的刘长、郦寄二人都不由侧目,却见周勃神情严峻的站起身,对面前的栾布深深一拱手。 “此战,便赖燕相,护我汉家北墙之周全。” “某,且代北墙民数以百万,先行谢过燕相大义·········” 第363章 惊喜的燕王长 听闻周勃这番郑重其事的话语,栾布赶忙躬身回礼之余,面容之上,也终是稍涌上些许了然之色。 此战,朝堂决定大军兵分三路,看上去是稀松平常的安排,可实际上,三路兵马的战略任务划分,却都是无比的明确和清晰。 网 丽寄率领的右路军,在此次战役中的主要任务,就是循着海岸线徐徐逼壤,在陆地上掩护那支此前,从未向外透露出调动消息的齐-楚水陆联军! 而按照周勃的说法,此次战役,汉室攻打卫满朝鲜的关键,便是这路齐-楚水路联军,在毕竟平壤附近海域时抢滩登陆,避开卫满朝鲜设于陆地上的防线,直插入敌方腹地,一战定乾坤。 ——作为久经战阵的宿将,栾布心里非常清楚:这路齐-楚水路联军,根本不需要在抢滩登陆之后攻打平壤城! 只需要这支兵马成功抢滩登陆,并在以平壤为中心的五十里范围内任何一处,竖起那面写有‘汉’的军纛,平壤,就必将不攻自破。 所以,周勃说的并不夸张:此次征伐卫满朝鲜的战役,主力,还就是那支神秘的‘齐-楚水陆联军’。 至于沿途掩护的车骑将军丽寄所部右路军,充其量,也就是给这支水路联军打打下手。 负责掩护水路联军的丽寄所部如此,周勃所部中军,那就更别提了。 单就一句‘东渡浿水,而后调向南下,直扑平壤’,便足以表明周勃所部中军,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战斗部队,而是一支护送周勃尽早抵达平壤,主持朝鲜大局的护卫武装。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周勃所部中军在此次战役中的任务,或者战略目的,就是护送周勃火速抵达平壤。 而三路兵马中,丽寄所部右路负责掩护、周勃所部中路肩负政治使命,唯有栾布所部左路军,可以说是绝对意义上的战斗部队。 东渡浿水之后,栾布所部需要在浿水以东五十里处驻扎,直至冬十月元朔,说白了,这就是对卫满朝鲜,以及朝鲜各蛮人部落的威慑、震慑。 ——我汉室的中路军、右路军,你们可小心着点儿,要是有不对劲,我左路可就要南下扫荡了! 等冬十月元朔,丽寄掩护下的水路部队逼壤,开始寻求登录,周勃也即将抵达平壤之时,栾布则便要引军西归,飞速赶往代北,以防匈奴人趁火打劫。 如此说来,也确实如周勃方才所言:此次战役的关键,并非是汉室能否攻下平壤、能否惩戒大逆不道的卫满朝鲜,而是与此同时,能否避免汉北边墙,被可能南下驰掠的匈奴人搅成一锅粥。 只要北墙不出问题,那朝鲜战事即便稍有不顺,得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若是边墙出了问题,那即便卫满授首、朝鲜半岛被汉室彻底统一,也必然会使得汉军主力无奈放弃胜利果实,重新退回浿水以西,赶赴长城一线,补边墙防线的空子。 想到这里,栾布便轻叹着将上半身一仰,望向周勃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严肃。 “敢请太尉示下。” “鄙人所部左军、太尉所部中军,又丽车骑所部右军,各得兵马几何?” “又吾部左军之粮草,可需燕国输补?” 听闻栾布此言,周勃也稍吸一口气,旋即满是诚恳的抬起头,望向栾布那满是严峻的面庞。 “燕相不必过忧。” “某自长安启程之时,此事,陛下亦有交代。” “——丽车骑所部右路,以关中军三万为骨干,尽编自发而来之义士于军中,合大军十万余;” “某所部中军,则以关中大军二万,又某沿途所募之豪杰,合兵马三万余。” “余关中兵十万,皆付燕相之手,以备戒胡!” 语调满是坚定地将刘盈、长安朝堂对三路大军的人员安排道出,周勃便满是稍一颔首,眉宇间,再度带上了些许得意。 若说汉室军队与其他的时代相比,有什么地方带有明显不同的‘特色’,那无疑,便是平日里为非作歹,祸害地方的‘豪杰’。 天子御驾亲征,这些地方‘豪杰’会闻讯而来,自请为马前卒,上演一出又一出‘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戏码; 像前些年,当今刘盈以太子之身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也同样曾招来数以万计的关东‘豪杰’,请为储君牛马走。 对于这些平日里危害地方治安、时刻威胁地方稳定的不确定因素,朝堂中央也总是以一种暧昧的态度对待。 ——平日里,你为祸地方、欺男霸女,那肯定是要依法从严、从重处置; 可若是战事,你能‘幡然醒悟’,投身于朝堂中央的正义事业当中,那只要不是名声太差、前科太多的大恶人,那也大概率能获得‘既往不咎,戴罪立功’的待遇。 跟着天子、太子,或者某位军方巨擘,在战场上走这么一遭,只要别表现太差,那这些豪杰,就能捞的一个‘忠于社稷’的美名; 若是运气再好些,在战场上立下些许功勋,砍下三二敌军首级,那更是能原地洗白,甚至直接跻身行伍,亦或是被某些达官贵族请回家中,好吃好喝养起来,作为‘家臣’‘家兵’。 而此番,朝堂征伐卫满朝鲜,天子刘盈虽然没有御驾亲征,但对于这些个地方‘豪杰’而言,此战,也依旧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再加上主帅周勃,也确实算得上如今汉室尚在世的元勋中,最能拿得出手的军方高级将领,便也使得不少关东黑涩会头头,投身于周勃身侧,以图‘戴罪立功’,乃至一飞冲天。 对于这样的状况,周勃自是坦然接受,甚至还颇为刻意的演了几出‘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戏码。 ——没别的:不管贩夫走卒,还是游商走贾,亦或是文人士子、农户子弟,要想在如今的汉室安身立命,就必须具备两个要素。 其一:孝顺亲长; 其二:忠于社稷。 只要做到这两点,那其他的事,反而也没那么重要了。 而‘豪杰’,或者说是所谓的游侠群体,虽然大都没有什么法制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无法无天,毫无底线,毫无原则。 只不过他们遵守的,并非是朝堂颁布的律法,亦或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普世价值,而是自己心中的一套特殊的行为准则。 概括而言,这个行为准则,便可以通俗的理解为:任侠之道。 只要符合侠客的定义,像是一个‘侠’能做出来的事,那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烧杀抢掠,这些人做起来都没有丝毫思想、道德负担; 同样的,只要是不符合侠客之道,不像一个‘侠’能做出来的事,那即便此事多么正确、正义,游侠众们也不会去做。 而在侠客之道中,最为核心的原则,便是:义。 这里的义,指的自然不是仁义,而是仗义、侠义、家国大义,或者说是义气,和民族大义。 对于寻常百姓,游侠众们或许不会多么仁慈; 但对于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人,无论是同行弟兄还是军中同袍,游侠众们都总是能无比仗义。 类似‘汝妻儿我养之’,乃至于拼着自己吃不饱饭,都要让死去兄弟的孩子读上书、有出息的事,便经常发生在这个群体之间。 对于社稷,或者说某一家、某一姓,游侠众们也说不上多么‘忠诚’; 但只要是涉及外族、外邦,那游侠众们也总能以一种无比爱国,以及无与伦比的民族主义者姿态,投身于任何自认为‘对民族有益’的事业当中。 至于孝,那就更不用说了。 ——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能对父母更孝顺的,也总是那些‘屠狗之辈’,而非高级知识分子,就更枉论这两千多年的古老时代了。 说白了,游侠这个群体,虽然大都放荡不羁、不好控制,却也极为坚定的坚持自己的原则。 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就是认死理。 觉得人该孝顺,那游侠众就会孝顺一生;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无论自己身处怎样的惊险,也总是不忘挂念家中的老父、老母。 觉得该顶天立地,游侠众们就会关注每一场有关外族、外藩的战争; 只有有机会,就会毅然决然的投身其中,自带干粮、自备武器踏上战场,为自己所骄傲的民族抛头颅、洒热血。 所以在周勃看来,游侠这个群体,并非是让人全然厌恶的不法之徒,而是让人又爱又恨、又恨又爱,恨其不争,又有些舍不得舍弃的群体。 至于在战争中,带上这样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法外狂徒,会不会对军队的战斗力、战斗意志造成负面影响,却也完全不需要周勃担心。 ——这些人,或许说不上有多么服从管理、服从命令,也提不上有多么高超的战斗机巧,但在某些特殊的场景下,这个群体所能发挥的作用,却远非万兵马所能相提并论! 大军行军途中,为大军寻找水源,亦或是某些不为常人所指的小路、近道,乔装充作大军先头部队,侦查前方路况,乃至于在攻城过程中,用某些颇显魔幻的离奇方式破城,都是这个群体所具备的特殊技能。 虽然此番,朝堂大军的战场是国界外的朝鲜半岛,游侠群体的大部分‘地头蛇’类技能都无用武之地,但周勃也还是按照惯例,将这些地方豪杰尽数带到了身边。 ——就算毫无用处,带上这些人,也起码能让关东地方稍微安生几个月、让百姓过两天安心日子不是? 想到这里,周勃便也浅笑着抬起头,眉宇间的严峻之色,也稍有了些消散的趋势。 而在周勃身前,燕相栾布却是皱紧眉头,面上满是一副郑重之色。 若说先前,周勃说‘此战,你部需要先掩护其他部队前进,之后还要折返边墙’时,栾布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在周勃明确指出‘十五万关中大军,我两万,丽寄三万,其余十万全给你’的人员安排之后,栾布的心,已是彻底坠入谷底。 “关中兵马十万······” 面带恍然的发出一声呢喃,便见栾布迟疑不定的深吸一口气,嘴唇都有些轻颤起来。 自先皇刘邦还定三秦,正式全掌秦中以来,汉家军队,便有两句永恒不变的名言; ——论忠诚,丰沛龙兴之所的兵丁首当其冲; ——论战力,关中良家子弟组成的军队所向披靡! 对于关东,乃至于整个已知世界而言,‘汉关中兵’四个字,都永远意味着精锐! 而此战,朝堂派出十五万关中精锐,却将其中十万,都交到了栾布这个燕相手中······ “陛下于燕王,还真是宠、信有加······”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声感叹,不等栾布抬起头,就闻耳边,传来丽寄一声轻微,又无比清晰地笑语声。 “臣怎敢欺瞒大王?” “使大王随军出行,东渡浿水,一观塞外风光,确乃陛下明诏之事;” “此事,太后也是答允了的······” 听闻此言,栾布只嗡然抬起头,就见周勃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正看着自己点头不止。 “唔······” “这才对了······” “十万精锐与吾手,燕王,自当无仍居燕蓟的道理······” 如是想着,栾布终是从座位上起身,对周勃沉沉一拱手,表示自己领命。 就见周勃也站起身,稍拱手一还礼,便神情严肃的撇了眼一旁的刘长,旋即再度正过身。 “燕王随某部中军东行,燕相又身负皇命,燕国,便暂由内史治之;” “然有一事,某当先言明于燕相。” “——陛下口谕:凡朝鲜刀戈未止,燕国之兵马,便不可动一兵、一卒!” “纵有天子之诏、调兵虎符,亦如是! !” 闻言,栾布自又是一拜,表示自己明白。 “某自长安开拔之时,陛下已行诏书于上将军飞狐都尉部:但燕相遣人求援,凡飞狐都尉所部务必驰援。” “待西归代北,燕相可备快马数十,以备不测;” “若边墙有事,燕相则即发飞骑往飞狐迳,棘蒲侯于燕相之请,自当有应······” 第364章 朕的子童啊······ 对着年关的气息越来越近,关中大地,也逐渐被笼罩于一股战争的奇妙氛围当中。 参与作战的大军早已开拔出发,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更是早部队一步送出了关外,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仍源源不断的送出函谷; 至于留在关中的百姓,则是一边忙着秋收后的税、赋缴纳事宜,以及家庭的过冬物资采集,一边翘首以盼的等待着遥远的燕东,能早日传来捷报。 ——对于汉室而言,这一场仗,其实极为特殊! 三十余年前,始皇嬴政麾下的大秦锐士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实际上,打的只是华夏内部的统一战争; 近二十年前,始皇驾崩沙丘,大秦社稷顿时风雨缥缈,天下群起而反秦,说到底,也还是内部反抗战争。 包括后来,汉王刘邦与楚王项羽之间的‘楚汉争霸’,以及汉室鼎立之后,一场又一场的关东异姓诸侯之乱,归根结底,也终还是在中原大地,打一场华夏民族vs华夏民族的内战;本质上,还是一次内部统一战争。 即便是七年前,太祖高皇帝刘邦御驾亲征,与匈奴单于冒顿会猎平城,也仍旧不能算作是绝对意义上的‘对外战争’,而是一场自卫战。 ——因为汉匈平城一战的战场,从头到尾,都始终是在汉室领土之上。 结合这此间种种,细细追求起来,华夏军队上一次开出国境线,主动发起对外战争,还是秦一统天下之后,秦将任嚣、赵佗二人带领数十万秦卒,征讨岭南百越之地。 这样算下来,华夏部队上一次在国境线外作战,还是近三十年前的事······ 对于汉室如今这代人而言,走出边关作战,完全是从不曾亲身经历,只听父祖提及过的事。 在‘对外作战’这个话题上,绝大多数汉人的态度,其实也都有些复杂。 某一方面,汉室百姓都痛恨匈奴人,在汉室北方犯下的滔天罪孽,恨不能横刀立马,马革裹尸! 但从另一方面,华夏民族特有的故土情节,也让汉人抑制不住的对边关以外的世界,保有一丝本能的恐惧,和迟疑。 原因无他:对于华夏民族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往往是埋骨他乡; 比埋骨他乡更可怕的,则是埋骨异邦,纵是身死,灵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在这种背景下,一场看上去毫无难度,甚至根本没有人担心会失败的征朝战争,无疑是让天下人都不由将心稍稍悬起,对战争结果抱以高度关注。 也正是在这种万民满怀忐忑翘首以盼的氛围下,天子刘盈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久违的未央宫椒房殿······ “入宫已有些时日,嫣儿于椒房,可还自在?” 语调温和的发出一问,刘盈便浅笑着坐下身,望向身旁,那身着艳红色皇后礼服,头顶凤冠的妻子:张嫣。 在今年开春,正式行过冠礼,并在太后吕雉的支持下临朝亲政之后,天子大婚,也在季夏时分水到渠成。 自此,曾经的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便变身为当朝国丈; 天子刘盈的同母胞姐,也就是鲁元公主刘乐,也成为了刘盈的丈母娘。 对于这般错乱的关系,刘盈虽仍有些恍然,但也算是勉强接受了现实。 ——姐姐变成丈母娘的事再离谱,也离谱不过刘盈在十七岁的年纪,娶了年仅九岁的外甥女为妻······ 既然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那刘盈也只能强迫自己澹然面对,并竭尽所能的保护张嫣,保持那独有的天真、烂漫。 随着刘盈的询问声,殿内众人只面带喜庆的侧过身,望向张嫣那稚气未脱,雪白无暇,又柔美到让人不敢直视的面庞。 似是感受到了这一道道热烈的目光,张嫣也终是娇羞的低下头,声若蚊吟般道:“蒙陛下挂念,小童于宫中,一切安好······” 听着张嫣以一种温顺、平和,又带着些许稚气的语调,道出这句‘一切安好’,刘盈的面容之上,却也不由涌上一抹僵硬之色。 ——取外甥女为妻,虽然也有些让人接受不能,但结合时代背景和政治考虑,刘盈总归还能说服自己。 但张嫣这年纪······ “呼~” “若是放在两千年后,朕可就是话本戏剧里的变态了······” 苦笑着在心中腹诽一番,刘盈便轻叹一口气,旋即抬起后,打量起这座熟悉无比的椒房殿。 于长乐、未央两宫内绝大多数宫殿都有所不同,位于未央宫内的椒房殿,通体呈现出一种醒目,又并不刺眼的暖色。 这是因为整座椒房殿的墙体,都由花椒粉末与泥和在一起涂刷而成; 至于为什么要用花椒作为前提的涂抹材料,可谓是众说纷纷。 有人说,是因为花椒多籽,以花椒涂抹皇后居所的墙壁,取一个‘多字’的谐音美寓; 也有人说,是因为花椒独有的香味,可以在有效预防虫类的同时,起到一定程度的保暖作用,更多的是实用意义。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就连刘盈也不清楚,只知道‘椒房殿’这个名称的由来,就是那涂满整座宫殿,并时刻散发出澹香的花椒。 对于这座椒房殿,刘盈的记忆也停留在先皇刘邦彭城战败之后,先于逃亡途中把刘盈一脚踹下马车,之后又在周吕侯吕泽的施压下,册立刘盈为王太子; 再之后,楚汉战略局势剧变,刘盈也被先皇刘邦送回长安,又刚好赶上这座椒房殿竣工。 从那时起,一直到三年前,先皇刘邦驾崩为止,刘盈的整个少年时期,便基本都在这座椒房殿度过。 对于这座宫殿,刘盈有许多或美好、或不美好的记忆; 如最初的那几年,母亲吕雉还于项营做阶下囚,这硕大的椒房殿,便只有身为王太子的刘盈一人居住; 待吕雉归来,便是汉室鼎立,皇太子刘盈和皇后吕雉,便一同住在了这座椒房殿内; 又过了几年,老七刘长被抱到了吕雉面前,刘盈也被打发去了太子宫:凤凰殿。 而吕雉,则是将错过刘盈大半童年的遗憾,都尽数弥补在了刘长身上。 再后来,先皇驾崩,皇后吕雉变成了吕太后,搬去了长乐宫;太子刘盈变成了当朝天子,搬去了未央宫宣室殿。 直到今年季夏,时隔数年之后,这座专属于大汉皇后的椒房殿,才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而此刻,当刘盈再次来到椒房殿,看着那一面面无比熟悉的殿墙时,却丝毫感受不到曾经,那令人感到心安的椒香。 ——短短数年的时间,很多的事,都变的面目全非······ “午时已过,天色不早,陛下可欲于椒房留宿?” 思虑间,一声小心、谨慎,又分明带有些许期待的询问声响起,终是惹得刘盈从思绪中回过神。 待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内容,刘盈只面色古怪的抬起头,望向那开口发问的中年宫女。 “午时刚过,这就······” “就‘天色不早’了?” 满是疑惑地腹诽着,刘盈便抬头环视一周,待看清殿内众人目光中,那由期待、忐忑,乃至些许彷徨组成的复杂情绪,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午时已过,为什么会意味着‘天色不早’······ “呃······” “咳咳。” “且都先退下。” “朕于皇后,有要事相谈。” 神情僵硬的将话题强行岔开,刘盈甚至略有些不安的调整了一下坐姿,又下意识将目光移向天花板,自顾自‘欣赏’起了椒房殿内的装修风格。 听闻刘盈此言,一众宫女、宦官纵是仍有疑虑,也只得三步一回头的退出了椒房殿; 先前开口发问的那名中年宫女,甚至即便是在退出椒房殿后,都没直接离开,而是光明正大的在殿门外步的位置停了下来,满是不安的掐捏着手指,不时回身望向殿内。 而在殿内,见那宫女如此作态,刘盈却也只是苦笑着又摇了摇头。 这也不能怪那老宫女‘不尊皇命’,要怪,也只能怪刘盈自己。 ——打自夏五月五大婚,并于当晚象征性的在椒房殿留了一晚外,之后的数个月时间,刘盈别说是留宿椒房了,便是来椒房殿看望张嫣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对外,刘盈自是能粉饰太平,说‘国务繁忙,又奉大战在即,无暇他顾’; 在母亲吕雉面前,刘盈也还能以‘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将此事暂时搪塞过去。 但骗得过外界、稳得住吕雉,却并不意味着刘盈,就能让这些与张嫣荣辱与共、生死同命的宫女、宦官安下心。 ——大婚近四个月,陛下却连皇后的手都还没碰? 这事儿,别说是在宫里了,即便是传到宫外,那也绝对是骇人听闻! 这也就是在宫内,宫女、太监们虽然爱嚼舌根子,但也总还惜命,不敢乱说话; 这要是传到宫外,那些街头巷尾的碎嘴婆耳中,还指不定能传出怎样的‘宫廷秘闻’! 什么‘当今不喜太后’,亦或是‘没发育完全’,这都还是轻的! 再严重点,便是出现‘当今不行(ju)’,乃至‘好龙阳之癖’,刘盈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而这件事,对于旁人而言,或许还只是茶前饭后吹牛打屁的谈资;但对于椒房殿内,这些依附于张嫣的宫女、宦官而言,却是关乎未来前程,乃至身家性命的大事! 所以,对于那宫女发出‘陛下要不要留宿’这样与身份不符的问题,刘盈虽感到不妥,却也并没有恼怒。 准确的说,刘盈今日来椒房殿,就是为了这个问题而来。 “嗯······” “嫣儿入宫已有数月,于阿姐、宣平侯,当是有些挂念的?” 似是随意的发出一问,又顺势侧过头,刘盈这才看清张嫣的面容之上,早已写满了深深地惊恐! 看到张嫣这幅面容,刘盈心中的罪恶感只更深了些,便下意识把屁股一抬,离张嫣又坐远了些。 不知是不是刘盈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年仅九岁的皇后张嫣稍安心了些,就见张嫣小心翼翼抬起头,楚楚可怜的盯了刘盈足有好一会儿,才用手中绢帕遮着下巴,蠕蠕点下头。 见张嫣似是平静了下来,刘盈也还是不敢有剧烈动作,只缓缓从榻上起身,又负手上前两步。 “召太仆入宫备辇。” 中气十足的发出一声户号,待殿门外的春陀领命而去,刘盈这才浅笑着回过身,却仍不敢靠近自己楚楚可怜的外甥女。 “恰今日,朝中公务无多,朕又得暇。” “便陪嫣儿归家,探望父、母双亲,可好?”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朝殿门外一昂头:“所需之礼,朕已令人备妥。” “嫣儿稍行更衣,待太仆御辇而至,朕便随嫣儿归家探望。” 言罢,刘盈便浅笑着回过身,一步步来到殿外,又对那宫女微微一笑。 “皇后欲更衣出行。” 只此一语,便见那中年宫女一愣,旋即面带喜色的对刘盈赶忙一福身,而后小跑回张嫣身侧,将张嫣扶去了寝殿。 从宫女那溢于言表的喜悦中,刘盈便不难猜测出:那宫女,怕是误以为刘盈,这是要带张嫣外出游玩。 只可惜:张嫣的年纪,距离被刘盈带出宫‘游玩’,还有一段十分遥远的距离······ “陛下。” “奴已遣人请太仆入宫,随行护卫之甲士,亦以整装待发。” “只不知圣驾此行,当往何处?” 听闻春陀此问,刘盈只面色如常的昂起头,望着远方,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尚冠里,宣平侯府。” 语调略带唏嘘得丢下这句话,刘盈便面带苦涩的迈开脚步,缓缓朝长阶下走去。 ——身为宦者令,春陀提前询问刘盈的动向,并没有什么不妥。 因为皇帝出行,需要提前清理道路,并使目的地提前做好迎接准备。 只不过今天,刘盈去宣平侯府,却并非是陪自己的外甥女张嫣,回娘家探望父母双亲······ 第365章 姐,帮帮我呗? “宣平侯臣敖,参见陛下~” 当刘盈带着张嫣,乘辇抵达尚冠里宣平侯府外时,国丈张敖,早已是在正门外恭候。 见刘盈率先从御辇走下,张敖自是赶忙上前,毕恭毕敬的一拜。 待看见张嫣的身影出现在刘盈身后,张敖的眉头之上,却立时涌上了一抹温和,和温情。 “拜见皇后······” “诶~” “宣平侯这是何必?” 不等张敖拜谒之语道出口,便见刘盈浅笑着上前,将张敖虚扶而起。 “非于宫中,亦无外人,何必讲究这般虚礼?” 言罢,刘盈便又笑着回过身,对身后已面露凶奥荣的皇后张嫣稍一点头,而后便自顾自走入了府门。 而在刘盈身后,张敖也总算是逮着机会,稍让身行于张嫣侧后,诉说起了心中的思念。 不片刻,刘盈已走入府内,来到了姐姐刘乐的卧房之外; 待看见面色红润的姐姐刘乐走出卧房,面色略有些僵硬的对自己福身行礼,刘盈面上笑意也不由稍一滞。 颇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待张敖、张嫣父女二人也跟了上来,刘盈才算是重新收拾好面上神情,笑着对刘乐稍一拱手。 “闻长姊抱恙卧榻,季颇有不安;” “又恰今日无视,便携皇后,以登门探望······” 听闻刘盈此言,刘乐面上神情只愈发僵硬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刘盈。 最终,还是张敖站出身,以‘久未同皇后叙旧’为由,将张嫣引去了客堂; 而刘盈,却是被‘抱病卧榻’的姐姐刘乐,引入了卧房边的侧堂之内······ 于东、西客席上相对而坐,又对视无言许久,刘盈的眉头之上,便逐渐涌上了一抹自嘲之色。 刘盈明白,在自己带张嫣登门的今天,姐姐刘乐为什么会‘抱病卧榻’,此刻又为什么面色僵硬的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说到底,还是姐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按理来说,刘乐、刘盈姐弟二人,均为先皇刘邦与当今太后吕雉所出,同父同母,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手足’。 在过去这些年,二人也始终是以姐-弟的关系相处,虽谈不上多么亲近,但也终归还算轻松。 可现在,二人除了‘姐-弟’的血缘关系,还多了一层‘丈-婿’的姻亲关系,且这两层关系还差了辈分! 再加上一个‘君-臣’的关系,也使得二人之间,颇有了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 按照姐-弟的关系,刘乐为姊,刘盈为弟,应当是姊友、弟恭; 可按照君-臣的关系,刘盈为君,刘乐为臣,便当是君仁、臣忠; 有这两层地位倒挂的关系,二人之间本就已有些不好处理,但也总还能按‘在外论君臣,于内论姊季’的方式面前解决。 毕竟在皇室内部,尤其是在如今这种天子年幼的情况下,类似的地位倒挂关系也并不常见。 如楚王刘交,论血缘,是刘盈的叔叔; 齐王刘肥,则是刘盈的长兄。 对于这些人,刘盈也总还能以‘我喊你叔\/哥,你喊我陛下’的默契来妥善处置。 ——毕竟刘盈喊出的一声叔\/哥,刘交和刘肥也不敢当真。 但刘盈同刘乐之间,却是在这个基础上,又家上一层身份地位再次倒挂,且与‘姐-弟’关系差了辈分的‘丈-婿’关系······ 这已经不是在外怎么论、于内怎么说,或者‘各论各的’所能解决的问题了。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在过去,刘乐-刘盈二人即为姐弟,又为君臣; 在这种情况下,二人的关系,完全可以按照场合去论。 在私底下,或是在家人面前,尤其是太后吕雉面前,二人完全可以你一声弟弟、我一声姐姐的相处,其乐融融,家庭和睦; 等到了正式场合,或是有外人在的时候,再委屈刘乐喊刘盈一声‘陛下’,刘盈随即摆出一副‘姐姐这说的什么话’的姿态,便也没人能挑的出毛病。 可在加上一层‘丈-婿’的关系之后,就连分场合论的方式,也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 ——在私底下,刘盈到底该喊刘乐姐姐,还是喊丈母娘,乃至母亲? 在公开场合,刘盈到底应该端起皇帝的架子,还是摆出女婿的姿态? 甚至于,在只有二人在场的私底下,刘盈又该通过怎样的称呼,来表明自己对刘乐的态度、维系自己和刘乐之间的亲情? 很显然,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称呼,或者礼法秩序的问题; 而是俨然已经涉及到人伦! ——这姐姐不是姐姐,丈母娘不是丈母娘的,算个什么事儿······ 说白了,对于二人之间的关系,非但是刘乐不知该如何自处,就连刘盈,也是相当的苦恼。 但即便如此,刘盈今日,也还是登上了宣平侯府的大门。 因为刘盈知道,这件事只能,也必须由自己主动出面。 如果刘盈不主动站出来,把这里面的弯弯绕理顺,那这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人,能厘清这姐弟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了······ “阿姊。” 一声低沉的轻呼,算是为二人之间的关系定下基调,刘盈望向刘乐的目光,也旋即带上了一抹严肃。 见此,刘乐也会过意来,便先侧过头,朝身旁的婢女看了看。 片刻之后,待侧堂内,只剩下刘乐、刘盈姐弟二人相视而坐的身影,刘乐眉宇间的尴尬之色,才逐渐被一抹坚定所取代。 只不过,让刘盈颇有些感到诧异的是:率先开口的,居然是刘乐······ “陛下大婚以娶张氏女,乃母后做主定夺。” “于此,陛下可心有不愿?” 漠然一语,便见刘乐眉头立时一皱,可望向刘盈的目光,却是顿时有些躲闪了起来。 发出这一问时,刘乐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刘乐是先皇刘邦众子的长姊,是如今的齐王刘肥、淮南王刘如意,以及面前的天子刘盈,都无比尊敬的、如父如母的姐姐。 尤其是刘盈,作为刘乐唯一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与刘乐之间的情感,更远非一个‘陛下’的称呼所能冲散。 ——汉二年,楚汉彭城一战,彼时尚为汉王的先皇刘邦惨败,五十余万大军土崩瓦解! 而世人皆只知:在逃亡途中,先皇刘邦曾不止一次的将当今刘盈踢下马车,却不知一同被踢下马车的,还有当朝长公主刘乐; 彼时,刘盈只有五岁,而刘乐,却已是有足足十三岁。 对于当年那件事,刘盈或许只留有些许残存的记忆,但对于刘乐而言,那件事,却是一生不忘的痛楚。 刘乐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将自己踢下马车的时候,是怎样的无情,又是怎样的决绝; 而弟弟刘盈即便是摔下马车时,却仍不忘用身体护住自己。 刘乐之后曾问过刘盈:为什么这么做? 刘盈给出的回答是:有父王、母后在,季便是残了,也总还能富贵终身; 可阿姊女儿身,若是摔坏了身子,日后不好嫁人······ 从那以后,刘乐的心中,就再也没有了一个叫‘刘邦’的父亲,却多了一个明明比自己年幼,却让自己时刻感到温暖、安心的弟弟。 之后,父亲刘邦想要将自己嫁去匈奴,好在最终没能得逞; 不久之后,尚未被贬为宣平侯的二世赵王张敖,成为了刘乐命中的那人。 每每想起这些,刘乐总是无法阻止那一幅幅温暖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出现在自己脑海当中。 ——当先皇刘邦想将刘乐嫁去匈奴时,世人只看到皇后吕雉勃然大怒,摆出了一副炸毛母鸡的姿态,张开翅膀,将刘乐护在了身后!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刘乐的身边,年仅八岁的皇太子刘盈,也早已为姐姐刘乐龇起了牙,准备好了一封很可能以储位被废为代价,最终却也很可能于事无补的讽谏书······ 当刘乐嫁给张敖,成为赵王后的时候,世人都只看到先皇刘邦骂骂咧咧,皇后吕雉喜极而泣,却没注意到年仅八岁的皇太子刘盈,遣人给赵王张敖送去重礼,嘱托张敖‘定要善待孤姊’。 而在张敖涉嫌‘谋反’,被剥夺赵王之爵,贬为宣平侯之时,在整个长安朝堂,都对这一家子人避之唯恐不及时,也还是太子刘盈站出来,无比高兴地说:阿姊能久居长安,是好事,是好事······ 想到这里,刘乐面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点点泪痕; 回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又想起方才,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尴尬之色,刘乐只觉得如今的自己,根本不配有刘盈这么一个弟弟······ 而在刘乐对座,看着姐姐愈发自责的面容,刘盈也总算是放下了心中的那一丝别扭,满是感怀的长叹一口气。 “阿姊即直言以问,季,便也不好再瞒。”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苦笑着一摇头,旋即无比郑重的抬头望向刘乐。 “嫣儿虽非阿姊身生,亦为阿姊庶女;又自幼丧母,养于阿姊膝下。” “于嫣儿之秉性,季,绝无担忧之处。” “且往昔,父皇于阿姊多有薄待,以嫣儿入主椒房,亦乃母后欲以此,于阿姊稍行偿补。” 说着,刘盈不由稍一止话头,五味陈杂的再发出一声轻叹。 “此,亦乃季之意······” 听闻刘盈此言,刘乐只觉泪水流出眼眶的趋势,顿时更加猛烈的一些,惹得刘乐赶忙用手捂住口底,低头啜泣起来。 却见刘盈温尔一笑,从座位上起身上前,隔着案几坐在了刘乐面前。 “阿姊不必过虑。” “于嫣儿,季心甚喜;婚以为妻,亦乃季之所愿。” “况此乃亲上加亲之事,使吾姊季愈亲、季得尝所愿,又母后于姊行以弥偿,得求心安。” “故往后,阿姊大可不必于此事耿耿于怀,只仍以往日之姿待季,季便不甚欣喜······” 听着刘盈温和的劝解声,刘乐却仍沉寂在哀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只捂着嘴又摇了摇头,面上尽是自责之色。 见此状况,刘盈也终是无奈一笑,旋即佯装要起身,摆出一副要大礼惨败的架势。 “若姊不欲使季如此,季这便大礼参拜,以问外母大人安······” “不可!” 被刘盈这么一激,总算是让刘乐嗡而抬起头,连道一声不可,便似弹簧般从座位上跳将而起! 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正欲上前扶止,却看见刘盈望向自己时,那写满面庞的戏谑之色时,鲁元公主刘乐,才终是破涕而笑。 “嗤!” “都已是顶天立地的丈夫,还如此······” 话说一半,‘轻抚’二字却是如自带锁扣般,死死卡在了刘乐的嘴边,久久没能道出口。 但姐弟二人之间的尴尬,也随着刘乐这一声嗤笑,而消散于这富丽堂皇的侧堂之上······ “即是亲来,便直言?” “可是嫣儿于宫中整日哭闹,才惹得御辇北出司马,以至尚冠里?” 一听刘乐这傲娇中,稍带有些许调侃的语调,刘盈只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又逢刘乐主动问起,刘盈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只赶忙轻扶起刘乐的胳膊,嘿笑着将刘乐送到上首的位置,安然跪坐下来。 “正所谓:生我者父母双亲,知我者莫如长姊!” “来,姊且饮茶,饮茶······” 随意中略带讨好的将刘乐扶到位置上做好,又满是谄媚的将茶碗递到刘乐身前,刘盈这才学着记忆中,曾经那个‘自己’的模样,对刘乐嘿嘿一傻笑。 “阿姊。” “有一事,季,可实在是别无他策,唯有劳阿姊出马,方能解此困了······” 故作苦恼的一语,不出意外的引来刘乐一阵摇头轻笑,刘盈则配合着笑了笑,也终是将自己今日登门的目的,摆在了姐姐刘乐的面前。 “阿姊。” “前些时日,母后召季往长乐,言辞之中,于季可颇有些‘不满’······” “母后言,皇长子年岁渐长,又椒房已立;若椒房久无所出,难免横生物议,乃至震摇社稷······” 见刘盈神情郁结的道出此语,刘乐也不由将面上戏谑之色稍一敛,若有所思的低沉沉吟片刻,才又略带迟疑的抬起头。 “依陛下之意·······” “此事,该当如何?” 却见刘盈闻言,只赶忙在刘乐身旁坐下身来,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丝急迫! “季愚意:皇长子无母,又尚年幼,莫如,便由阿姊入宫言说,以劝母后恩准,继皇长子于嫣儿膝下!” “待复数岁,社稷稍安、嫣儿年岁稍长,再谋椒房‘结果’一事,亦不迟?” 言辞恳恳的道出这番话,又看出刘乐眉宇间的迟疑,刘盈心下一急,更是不由自主的一拍大腿。 “唉!” “阿姊!” “嫣儿,可方年九岁啊!!!” “季纵是蛮兽,也不至·······” “也不至如斯之地啊!!!!!!” 第366章 都怪张敖生的晚! “如此说来······” “倒是吾心急了些?” 次日午后,长乐宫,长信殿。 听闻母亲吕雉这一声满带迟疑的询问声,刘乐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将身子朝吕雉又挪了挪,而后轻轻搀上吕雉的胳膊。 “母后何止是心急?” “便是揠苗助长,也不曾闻有这般揠法······” 略带戏谑的答复,也惹得吕雉一时有些尴尬起来,满是琢磨不定的侧过头,望向刘乐的目光中,写满了迟疑之色。 就见刘乐又浅浅一笑,同时又将怀里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 “母后何不试想:便是民间女子,亦多年十二、三而婚嫁,十四、五方诞下后嗣。” “纵偶有女子十三、四而身怀六甲,也多难逃临盆难产、一尸两命之果。” “《黄帝内经》亦有言:女子年十四而天癸至,后方具传延后嗣之能。” “今嫣儿虽年稍长,亦尚只九岁而已;便是母后颁下懿旨,强使陛下夜宿椒房,岁之内,嫣儿,当也难诞龙子凤孙?” 听闻刘乐此言,吕雉也是面色僵硬的低下头,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尴尬。 天癸,也被称之为‘癸水’; 准确的说,天癸,指的是女子第一次‘癸水’。 而吕雉作为女人,尤其是一个生育过子嗣的成熟女性,自然是知道‘癸水’对女性的意义。 ——在天癸之前,女子根本就不具备怀孕的能力! 别说如今,年方九岁的皇后张嫣了,便是到了婚娶年纪,甚至超过婚娶年纪的女子,只要还没来‘天癸’,也依旧不具备传延子嗣的能力。 想到这里,吕雉自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急迫,只面色僵硬之间,下意识将话题赶忙岔开。 “夜宿椒房?” “如此说来,此事,当是皇帝先寻上阿乐了?” “哼!” “此等宫中之事,也亏他道的出口?!” 听出母亲语调中的不忿,和无比刻意想要岔开话题的意图,刘乐也是不由莞尔一笑。 但被吕雉岔开的话题,却是被刘乐再次拉了回来。 “母后这是什么话?” “先皇生皇子有八、公主数十,然论一母同胞,便唯女儿一人。” “此等心结,陛下不言于女儿,又当言于何人?” 佯装娇怒的发出一问,不等吕雉面容变化,便又见刘乐笑嘻嘻的将上身一侧倾,似是撒娇,又似是耍赖般,将脸颊贴上了吕雉的大臂。 “母后~” “便是不怜陛下,母后也当怜嫣儿年幼?” “九岁稚童,莫言诞下后嗣,便是男女之事,恐亦有所迷惘呢······” 感受着女儿这多年难得一见的撒娇语调,吕雉面上神情只悄然一暖,言辞间,也再也不见丝毫坚定。 “可皇长子,已诞下数年呐······” “若再待岁,嫣儿纵有所出,皇长子亦当年长;” “再为有心之人蛊惑,以萌生夺嫡之念,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吕雉不由面色低沉的摇了摇头,眉宇间,也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忧虑。 “皇长子生于太祖高皇帝十二年,今已口能言;” “再五岁,便当年八,论制,已然可封王就藩。” “然若彼时,嫣儿无有所出,又或诞下公主·········” 三两句花的功夫,吕雉眉宇间的温和,便再次被一抹深深地迟疑所取代。 道理吕雉都懂,儿子刘盈对年方九岁的张嫣下不去手,吕雉也能理解;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时间,他不等人! ——现如今,皇长子刘恭已年近四岁,再过两年,就会到封王的年纪; 除了皇长子刘恭之外,皇次子刘强、皇三子刘不疑都已降临人世,皇四子刘山,也已在今年夏天出生; 再加上此刻,仍挺着肚子行走在未央宫中,养胎待产的那几个后宫姬嫔······ 想到这里,吕雉早已是眉头紧皱,目光中,只一阵挥之不去的沉重。 撇开那些还没蹦出娘胎的不算,单就按过去几年,平均每八个月就有一位皇子出生的速度去算,等到五年后,皇后张嫣年满十四时,未央宫中的皇子数量,恐怕就会不下十指之数! 真到了那时候,该怎么办? 让皇后张嫣生下一个在兄弟中,排行十名开外的‘嫡长子’? 若只是这样,那倒也罢了。 庶子再多,也终比不过嫡子; 无论刘盈往后生下多少庶子,只要张嫣能生下嫡长子,那即便是皇十子、皇十五子,也必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身为太后,尤其是身为开国皇后,吕雉有这个信心! 但问题就在于:五年之后,张嫣真的能如吕雉所期盼的那般,顺利生下嫡长子吗? 到了那时,已经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并完整掌握朝权的天子刘盈,还会不会遵从吕雉的安排,同皇后张嫣,生下那个让吕雉翘首以盼的嫡长子? 对这一点,吕雉抱有万分的怀疑。 诚然,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对于刘盈这个儿子,吕雉还是无比满意,也十分放心。 但前半生的经历,让吕雉实在很难相信:皇帝这个生物,是值得信任,尤其是值得女人信任的。 即便这里的‘女人’,指的是吕雉这个身为当朝太后的母亲、这里的皇帝,值得是刘盈这个儿子。 甚至再退一步说:即便五年,乃至十年之后,刘盈也依旧对太后母亲恭敬如初,对吕雉的安排绝无二话,乃至如刘乐方才调侃的那样,夜夜留宿椒房殿,也很难保证张嫣生下的是嫡长子,而非长公主。 若是运气差一些,连生二、三胎公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 对于一个接连生下好几位公主,却连一个嫡长子都没生下的皇后,外朝会是个什么态度? 那些十几二十岁,已经羽翼丰满的皇子们,又会是什么看法? 最主要的是:吕雉,还能活几年? 吕雉,还能等张嫣几年、还能等那个嫡长子几年? 考虑到此间种种,吕雉才会急不可耐,甚至罔顾事实的对刘盈施压,好让张嫣能早日生下皇长子。 至于张嫣具不具备生育能力,却被吕雉有意无意忽视了。 直到此刻,这层窗户纸被女儿刘乐打破,刘乐强按着吕雉的头,将‘皇后暂时不能生育’的事实摆上天面,吕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貌似确实是着急了些······ “宣平侯也真是!” “怎就没早生嫣儿几年?” 见母亲苦恼间,竟还埋怨上了‘没早生张嫣几年’的丈夫张敖,刘乐只一阵憋笑不止。 但等缓过神来,刘乐也终于意识到:母亲吕雉,已经是被逼到这份儿上了。 ——若不然,按吕雉过去的脾性,就算打死刘乐,也绝对想象不出吕雉这般蛮横、如此无理取闹的场景! 想到这里,刘乐便不着痕迹的抬起头,目光撒向身旁的母亲吕雉,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刘盈给出的提议······ “于皇长子,母后倒也不必过忧?” “毕竟皇长子诞,而其生母亡······” 听闻刘乐此言,吕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烦躁的一摆手。 “皇长子无母,皇次子、三子如何?” “吾总不能!” 说到情急之处,那句‘总不能把皇子们的母亲全杀了’险些被吕雉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吕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只眉宇间,仍是一抹挥之不去的烦躁和阴郁。 “皇长子无母,自不足为虑。” “往昔,齐王亦庶出而为长,然皇帝次生而嫡出,终得保储位无虞。” “然彼时,齐王虽未曾觊觎储位,然淮南······” 话说一半,又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向刘乐递去一个‘懂得都懂’的颜色,便见吕雉又是一阵摇头哀叹不止。 “嫣儿太幼······” “太幼·········” 语带萧瑟的说着,便见吕雉悠然从榻上起身,稍上前两步,望向殿外,漠然发出一声长叹。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杀光众皇子生母’的想法,都从吕雉脑海中闪过! 但最终,吕雉还是将这股冲动强行按捺了下去,将这个念头深深埋在了心底。 ——到未来的某一天,吕雉行将就木之时,若张嫣却仍没有诞下嫡长子,这个方案,就将成为吕雉最后的备选。 但眼下,还尚不至那般田地······ “即皇长子无母,嫣儿又年幼,岁间难诞嫡长子······” “母后何不诏允,以皇长子继于嫣儿膝下?” “如此,为嫣儿养于身侧,皇长子纵有夺嫡之念,亦当碍于养育之恩,而稍有收敛;” “待日后,嫣儿诞下嫡长子,皇长子念及嫣儿之恩,而为日后储君之手足臂膀,亦未可知?” 吕雉正思虑间,身后突然想起刘乐的声音,惹得吕雉面色顿时一愣! 只片刻之后,便见吕雉冷然回过身,目光中,更是立时带上了一抹深邃。 “此议,亦乃皇帝言于鲁元?!” 听闻吕雉这明显有些冷冽的语调,刘乐也不由一慌,赶忙从榻上起身,面容之上,却赶忙带上了一抹浅浅的抱怨。 “母后这是作甚······” “女儿不过见母后忧心于此,方有戏言,母后这便恼了?” 委屈的发出一问,刘乐便又娇嗔一声,旋即摆出一副要告辞离去的架势。 “母后若是不喜女儿,日后,女儿再不复入长乐便是······” 言罢,便见刘乐气嘟嘟从御阶上走下,回过身,朝刘乐赌气一拜。 “母后即安好,便歇下。” “女儿这便退下。” 见刘乐这般作态,吕雉面上只一阵阴晴不定,却并没有开口挽留。 待刘乐的身形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吕雉才面色阴沉的倒行两步,摸索着坐回了御榻之上。 “继皇长子于皇后膝下······” “继于皇后膝下······” 神情阴郁的发出两声呢喃,便见吕雉头都不抬,只漠然一抬手。 “上前回话。” 话音未落,躬身立于一旁的老太监便赶忙上前,面带忐忑的在吕雉身边跪倒下来。 “近些时日,皇长子都忙于何事?” “皇帝,可曾往而见之?” “又东、西两宫之中,外朝公卿之间,可有私论风议,言及皇长子者?” 听闻此言,那老太监只赶忙一叩首,待吕雉轻‘嗯’一声,才试探着将头稍抬起些许。 “禀,禀太后。” “季夏之后,陛下便使公子于天禄阁,习读往贤之经、典;后燕东战起,陛下整日忙于国事,未曾往视。” “及宫中,言及公子,则多怜其生母早亡,除此,再无他论;外朝公卿之中,亦鲜有言及公子者······” 闻言,吕雉只默然一点头,面上警惕之色却依旧。 “习读经典?” “——所习者何?” “又何人为师?!” 吕雉话一出口,便见那老太监身形微微一颤,赶忙将头再次往下一沉。 “所习者,乃秦相李斯所着《仓颉》篇。” “及师······” “呃······” “及公子之师,似乃考举所取一文士,年岁不长,亦不曾闻名于郡县地方。” “只奴闻宦者令偶有言及:此人,乃师承仲尼之后······” 听到这里,吕雉面上神情,终是有了些许回暖的趋势,眉宇间,也稍涌上些许淡然。 “仲尼之后······” “那便是儒了?” “可知其师承何门何派,又以儒之者何自居?” 这一下,那老太监却答不上来了,只慌忙道一声‘奴不知’,便惶恐的将头紧紧贴在了地板之上。 却见吕雉闻言,漠然发出一声短叹。 “下去查查。” “查查皇长子师之名讳、籍贯,又师从······” “罢了,不必查了。” 莫名其妙的做下交代,又将交代取消,吕雉便又一挥手,示意老太监退下。 待老太监颤巍巍直起身,对吕雉深深一拜,旋即一边擦着冷汗,一边自殿侧退下,吕雉的眉宇间,也终是再度涌上一抹思虑之色。 “皇长子······” “皇长子·········” “恭······” “刘恭············” 第367章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在吕雉目送女儿刘乐离开,并为皇后张嫣、皇长子刘恭的事愁苦不已之时,天子刘盈却是疲惫的瘫坐在未央宫宣誓殿内的御榻之上,有气无力的摆弄着手中的竹简。 在如今汉室,这篇竹简,几乎是每一位有文化素养,甚至可以说是每一个认字儿的‘文化人’,都耳熟能详的经典。 ——仓颉。 数十年前,辅佐始皇嬴政一统天下之后,秦相李斯便也同前辈吕不韦一样,生出了‘着述立言,以传后世’的想法; 但不同于吕不韦召集天下文人士子,共着《吕氏春秋》这一长篇大作,秦相李斯却是凭一己之力,写出了日后千百年,用于孩童启蒙的经典:《仓颉》。 便如此刻,刘盈手中拿着的这卷竹简,开篇的第一句话,便直指《仓颉》的历史使命。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神情疲惫的呢喃出书中所言,刘盈的眉头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苦笑。 实际上,华夏历史上的第一本启蒙书籍,并非是秦相李斯的《仓颉篇》,而是西周宣王时,太史籀(zhou)所编的《史籀篇》。 只不过《史籀篇》,通篇使用书体繁杂、难学的籀文大篆,到战国末期,别说‘启蒙’‘识字’的作用了,就连能看懂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待始皇一统天下,并决意统一文字,以小篆作为天下唯一通用字体之后,华夏史上第一本启蒙书籍:《史籀篇》,便再也没有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 在始皇嬴政明诏天下,以‘书同文、车同轨’作为大秦国策之时,首先站出来相应的,便是李斯、赵高等始皇心腹。 其中,丞相李斯着《仓颉篇》七章,中车府令赵高做《爰历篇》六章,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七章,合共二十章,被世人称之为:秦三仓。 再后来,秦亡而汉兴,地方的教书先生们为了便于教学,便将此三篇合而为一,以六十字为一章,共计五十五章,三千三百字,并称之为:仓颉篇。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如今汉室所流传的《仓颉篇》,并不能算是秦相李斯一人所作,而应该是李斯、赵高、胡毋敬三人的合着。 但无论《仓颉篇》是否为秦相李斯独立创作,都不影响作为儿童启蒙、识字读物的《仓颉篇》,其中所包含的内容,远不止是‘儿童启蒙读物’的程度······· 便拿如今,流传于汉室各地的‘汉仓颉篇’中的第一章举例: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勉力讽诵,昼夜勿置。 苟务成史,计会辩治。 超等轶羣(n),出尤别异。 初虽劳苦,卒必有憙(xi)。 悫(è)愿忠信,微密瘱(yi)??(sè),儇(xuān)侫齐疾。 通篇六十字,撇开其中暗含的人生格言、是非对错,乃至秦相李斯个人的思想哲学不谈,单就是这六十个字当中的生僻字,便不下五指之数! 别说出于启蒙、识字阶段的幼年孩童了,便是学富五车、闻名地方郡县的名士,在成年后再次看到这《仓颉篇》的第一章,都很可能会卡壳,甚至发现自己有好多字不认识! 开头第一章便如此,就更别提后面的数十章了。 ——第二章里的??(yáo)、??(yg);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在后世九年义务教育,乃至于高等教育下‘学成’的士子们,看到这些字,也难免以手扶额,乃至以袖遮面。 而《仓颉篇》五十五章,除了这些即便到了后世,都能让知识分子汗颜的生僻字外,还包含有李斯、赵高、胡毋敬三位历史名人的思想哲学精华·······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刘盈唯一认同《仓颉篇》是启蒙读物的参照,也仅仅只有《仓颉篇》全篇三千三百字,却没有哪怕一个字重复出现······· 至于此刻,刘盈为什么会手捧一卷《仓颉篇》,在这硕大的宣室殿中摇头叹息不止,倒也不是心疼皇长子不到四岁的年纪,就要学如此晦涩难懂的‘先贤典故’。 ——与后世不同,在汉室,皇子们的教育问题,早在先太祖高皇帝刘邦登基之时,便已被定下章程。 如寻常皇子三岁启蒙、六岁封王就国,以及太子在三岁启蒙的基础上,外加六岁开始习读先贤经书、典故等,都是汉室‘由来已久’的祖制。 刘盈自己倒还好些,先皇刘邦登基之时,刘盈已经八岁,之后读了几年书,便赶鸭子上架继承了皇位; 但从刘盈往后,皇子三岁启蒙、六岁封王就藩,太子三岁启蒙、六岁始学,却将成为雷打不动的定制。 对于这一点,刘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盖因为与后世那些领朝廷俸禄,受天下供养的亲王、郡王们,乃至于更往后当猪养的皇亲国戚们所不同:汉室的皇子,除去未来继承皇位的储君之外,每一个人的未来,都是成为一位实权诸侯王! 在诸侯王自己的国土之内,除去调兵、征税,以及修改律法、税制之外,其余所有事物,都由诸侯王本人,以及诸侯国的‘朝堂’所负责,中央朝堂根本不会插手! 换而言之:在每一任汉天子驾崩之后,储君太子继承的,是整个天下的皇位,而其余的皇子们,也将会成为一个个零散分布于关东大地的‘土皇帝’。 所以,以更高的标准,乃至储君的标准培养皇子,也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事情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让皇子们从三岁开始,就去体会秦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敬留于《仓颉篇》中的思想哲学,虽稍有些不合时宜,倒也还算勉强说得过去。 ——精英教育嘛,是这样的。 但对于民间,那些连加减乘除都要摆着指头算,甚至要算酬作为辅助工具的平民子弟而言,这样的‘精英教育’,显然就有些不合适了。 精英教育,之所以能被冠以‘精英’二字,正是因为这种教育方式,必然是将庞大的教育资源,集中投入在极少一部分精英阶级身上,以保证在这种教育方式下,培养出的每一个人,都能达到合格,乃至‘良’以上! 用这样的教育方式教育储君,那自然是毫无问题,教育未来的诸侯王、土皇帝,也有一定的必要性; 但若是将这种教育方式,用在培养、选拔官员的普行教育上,显然就有些异想天开了。 ——要知道即便是到了后世,精英教育,也只是极少数人才能享有的稀缺资源! 在如今这个贫瘠、落后的时代,毫不夸张的说:就连认字,都已然是极少数人才能享有的权力!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若再以精英教育去提高教育门槛,那别说选拔出足够官吏,以促成中央集权了,便是政权的日常运转,恐怕都很难保证! 所以,刘盈之所以对《仓颉篇》动了心思,就是想要做个大胆尝试。 尝试通过降低教育门槛,起码是降低启蒙、识字的门槛,来扩大天下‘文人’的基本盘,为将来通过考举进行官员选拔的制度,提供足够庞大的备选基数。 ——在后世,华夏民族总是会抱怨:神州华夏十四万万人,难道就选不出十一个会踢足球的人?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华夏十四万万人当中,正式注册的职业运动员,却只有寥寥数千,不到一万人; 当国家青年队的主教练,想要从某一年龄阶段,如十三到十五岁之间的运动员中,选拔出一支由三十人组成的国青队时,可供选择的人选,却往往只有三、五百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常年出现在水星杯八强中的国家,虽然只有数百上千万人口基数,却拥有上百万职业运动员储备; 同样一支青年队,可供这些国家选择的某一年龄段青少年运动员,往往都是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庞大数量。 说白了,如今汉室所遭遇的文人少、官员少的问题,本质上和后世华夏足球‘后继无人’,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足够的基数,就不能保证整体质量,和足够激烈的内部竞争; 与此同时,基数的缺失、质量的下降,反过来又会导致更多的家长对此抱以悲观态度,又进一步加剧基数的减少、质量的下降,从而进入一个‘人越少搞得越差、搞的越差人越少’的恶性循环当中。 幸运的是:不同于后世人对华夏足球抱有的悲观态度,如今汉室对于‘知识’的态度,可谓是人均‘趋之若鹜’。 只要有机会,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放弃认两个字、看两页书的机会! 如此友好的环境下,刘盈想要扩大读书人的基数,显然是事半功倍。 ——虽说九年义务教育有些异想天开,普行教育也依旧还有些遥远,但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的基础教育,却是刘盈有能力展望的未来。 而要想达成这一目标,刘盈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此刻,被刘盈捧在手中的《仓颉篇》。 “嗯·······” “三字经?” 思虑间,留存于记忆中的一段熟悉旋律,不由自主的涌现在刘盈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的轻诵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将记忆中,那段零散的记忆轻声念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涌现出一抹轻松之色。 身为一个亲眼见识过汉太祖刘邦的穿越者,刘盈对于儒家的感官,显然与后世绝大多数人都有些许不同。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依旧不得不承认:这篇问世于南宋年间,由名臣王应麟所着的启蒙读物——三字经,可谓是儒家最‘没的黑’的学术成果。 浅显易懂的内容、与华夏文化背景高度契合的价值主张,都使得刘盈有些按捺不住‘抄袭’的冲动,想要让这篇华夏名着,提前出现在公元前百余年的汉室。 只不过,不同的时代,自然也意味着不同的价值主张; 《三字经》中所记录的某些事迹,也需要刘盈适当的修改,才能更贴合如今汉室的时代背景。 ——尤其是那些发生在汉室之后、宋朝之前的事,就算刘盈不改,也根本没人听说过不是?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缓缓从榻上直起身,低下头,朝手中的《仓颉篇》深深看了一眼; 而后,这卷被民间奉为‘宗族百年不衰之基业’的汉仓颉,便被刘盈如敝履般,岁首甩到了身旁。 作为华夏文化的璀璨结晶,《仓颉篇》,无疑是一篇专属于华夏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 但作为一篇启蒙读物,仓颉篇,无疑是完完全全辜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相较于启蒙,刘盈还是更认同仓颉篇,作为一本如《某某兵法》《某氏春秋》一样的名着,或者说名家经典,来供已经启蒙入学的成熟士子习读。 至于启蒙的任务,恐怕还是需要刘盈亲自下场,为往后千百年的华夏孩童们,亲手定制出一本合适的儿童读物······· “雕版印刷·······” “嗯··········”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终还是从榻上站起身,若无其事的整了整衣冠。 而后,便见刘盈自顾自走到殿门外,扬天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刘盈迫切想要前往少府,去看看自己先前,嘱咐阳城延的‘国之重器’。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却并不需要如往常一般乘坐御辇,在数百倚仗队的簇拥下,前往百里外的上林苑。 ——少府作室,以及少府官署,本就位于未央宫内。 而那个被刘盈形容为‘国之重器’的秘密项目,也被刘盈刻意安排在了少府作室内,一处毫不起眼的偏院之中·········· 问答调整 高烧不退,正文码出来很乱,就以内容科普调整一天,明天补一章章节。 对科普内容不感兴趣的读者请酌情订阅; 华夏历史上最早的识字课本,在正文中有提到,正是西周宣王时期,太史令‘籀’所编的《史籀篇》,收录的文字是西周通用于神州大陆的大篆。 畅想中文网 这里的太史令‘籀’,指的便是名‘籀’并担任太史令的一位官员,姓、氏皆已不可考; 在太史籀着《史籀篇》后过了数百年,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天下列国林立,言语异声,文字异体; 到了战国末期,也就是公元前三百年至公元前二百三十年,籀文大篆已通行500多年,书写繁难,多有不便,已经不能适应日益繁复的社会活动,以及日趋复杂的文化思想内容,各国在实际应用中,就有求简取便的自然需求。 而在战国末期的赵、楚、齐、魏、燕、韩、秦七国当中,唯有秦国为‘周之故土’,使用的文字是古籀大篆一系的文字——小篆; 而其他六国所使用的文字,则与周秦系攥体文字颇有不同,按照各国百姓习惯和不同的历史演变,发展成了许多种字体,故战国六雄的文字,如今也已大半失传。 王国维先生将此现象概括为: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 到始皇嬴政统一六国之时,秦人在原有大篆的基础上‘颇有省改,取其便捷易用’,得出新的文字; 而这种比大篆简易、省改的秦国文字,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小篆’。 只不过大篆、小篆等名称,都是后世学者所拟定的,当时人并不这样称名,小是相对于大而言; 按照历史记载,在真实的历史时期,始皇书同文,规定以秦字为天下唯一通用文字时,应该并不曾称其为‘小篆’,而应该是‘秦篆’。 如愿扫灭六国之后,始皇嬴政采纳秦相李斯的建议,‘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简易规整的小篆字体; 为了顺应这一‘书同文’的文字改革国策,地方郡县可谓云起而景从,各种马匹奏折如雪花般飞入咸阳,说到底就是一句话:我政哥牛x! 当然,比起地方郡县如此赤裸裸的‘牛x’,中央朝堂的官员拍起马匹,无疑是更体面、更顾形象,也更高级一些。 如丞相李斯,为顺应‘书同文’而作《仓颉篇》的共7章; 中车府令,也就是当世公认的奸宦赵高,作《爰历篇》共6章; 以及秦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共7章,都属于‘如何拍出高水平的马屁’的教科书级示范; 而这三篇,在正文中有提到:三人所作共计3篇20章,世称‘秦三仓’;这三篇被史学家公认为‘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即得小篆字体。 ——说白了,就是在《史籀篇》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的二次创作,并顺带将字体从周大篆改成秦小篆,好方便天下文人能更容易看懂、能更轻松的读通。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秦尽焚天下之书,在当代可谓是妇孺皆知的‘罪证’;但实际上,秦始皇颁发的焚书令,却并非是‘烧光所有的书’。 从史料记载的原文中,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一点。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中,李斯请奏始皇颁布焚书令的原文为: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以古非今者族; 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简单理解一下这番话的含义,就能明白始皇嬴政采纳李斯的建议,颁发《焚书令》,针对的是哪些书籍了。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便指‘但凡是史书,只要不是秦官所记录,就通通烧掉’。 这一点无可厚非:欲灭其国,先灭其史; 始皇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为了统一华夏,自然要在一定程度上磨灭这六国的历史,以加速民族统一的进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则是说:除了担任博士的中央官员,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许收藏《诗经》《尚书》(等)诸子百家着作,如果有,那就由地方郡守、郡尉彼此监督着烧毁。 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仲尼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为什么‘思无邪’? 因为《诗经》中所提倡的价值导向,都是在说‘往外打才对,打外族才正义,窝里横不可取,华夏内部的战争都是不义之战’。 在这种情况下,悍然兴起‘不义之战’,并通过彻彻底底的内部斗争扫灭天下列国的嬴秦,能让百姓再看到‘思无邪’的《诗经》,那才是脑子有问题。 至于其他的诸子百家典故,基本也都是一样的道理——诸子百家一大抄,虽然披着各种不同的皮,但核心价值观往往并没有什么太大诧异,顶多就是侧重点不同而已。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这两句,前一句是‘焚诸子百家之书’的补充条款,即:不单单要烧了诸子百家的着作,也同样不允许百姓谈论,以避免这些危险的思想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继续留存在华夏大地。 至于后半句,即‘以古非今者族’,那就更是言简意赅了:秦之前,华夏民族从未曾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统一政权,所以对于嬴秦而言,很多历史经验都失去了参考价值,甚至可以说是成为了政权前进的障碍。 如嬴政统一天下之初,总有儒生跳出来,教嬴政应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天子,惹得嬴政不胜其烦,甚至在当代影视作品中,留下了‘李斯吃块肥肉怎么了?!’的经典场景。 所以,通过法令的方式,禁止民众以历史经验平叛嬴秦,也是题中应有之理——作为华夏第一个统一政权,对于嬴秦而言,没有任何历史经验靠得住,只能靠自己摸索。 再之后的几句,如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同样是作为焚书令的补偿条款——包庇的官员连坐; 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则是为焚书令定下时限:三十天之内,凡是中央下令焚毁的书,都必须全部焚烧;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也终于说到了重点:哪些书不烧呢?医学、药理、占卜、卦算、耕种、植树相关的,即具有较强实用性的同时,又不包含某人思想哲学、人生哲理的书籍,可以保留。 再到最后一句: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则是与刘汉‘将普法进行到底’的思想背道而驰,将法律局限在了‘我让你学,你才能学,我不让你学,你就不能学,我说法律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的程度。 结合这此间种种,我们便不难发现始皇嬴政《焚书令》所要烧毁的,是哪些书籍了。 ——故战国列雄之史书、诸子百家思想精华,诗、书等经典,以及律法。 但很显然,作为启蒙读物的《仓颉》《爰历》《博学》三篇,即不属于某国史书,也不属于诸子百家中某一家的思想精华,更和律法扯不上关系。 再结合秦灭亡之后,汉室在极短的时间便整合《仓颉》《爰历》《博学》三篇共计二十章,以六十字为一章,重新整理出五十五章,共三千三百字的‘四言汉仓颉’,也不难推测出这三篇启蒙读物,是并不包含在《焚书令》的打击范围内的。 原因很简单:根据历史记载,将《仓颉》《爰历》《博学》三篇整合为‘四言汉仓颉’的,是‘闾里书师’。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某几个在乡下教书,给小孩儿启蒙的半吊子书生、文士,连名字都不配留在史书之上······ 在那个书籍无比珍贵的时代,如果《仓颉》《爰历》《博学》三篇也被包含在焚书令的打击范围内,那‘闾里书师’能拥有这三本着作,并轻而易举的将其整合为一,显然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在‘闾里书师’于汉初改变《仓颉篇》之后,生于西汉末年的辞赋家、思想家扬雄采摭众家之说,辑成《训纂篇》,而后顺续《仓颉篇》,凡三十四章,同样是每章六十字,共二千零四十字。 到这里,《仓颉》已经有了八十九章,共五千三百四十字; 东汉的名家班固,则在扬雄续作的基础上,又续作了十三章,共一千三百八十字,将《仓颉篇》的篇幅推高到了六千七百二十字; 东汉和帝时,郎中贾鲂又~~~在班固续作的基础上,扩充、删改三十四章,共二千零四十字。 就这样,《仓颉篇》包括它的续作,就达到了总共一百二十三章、七千三百八十字,俨然是一部煌煌大典。 班固《汉志》记载:‘苍颉一篇。’注云:‘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爰历》六章,车府令赵高作;《博学》七章,太史令胡母敬作。’ 其‘小学家’小序又云:‘汉兴,闾里书师合《苍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仓颉篇》。’ 班固又说:‘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元尚篇》,皆《仓颉》中正字也,《凡将》则颇有出矣。 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臣复续扬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无复字,六艺群书所载略备矣。’ 至东汉和帝永元年间,郎中贾鲂承班固所续而广之,扩充三十四章,名为《滂喜篇》。 《隋书·经籍志》着录‘《三仓》三卷’,注云:‘秦丞相李斯作《仓颉篇》,汉扬雄作《训纂篇》,后汉郎中贾鲂作《滂喜篇》,故曰《三仓》。’ 唐人张怀瓘《书断》也说:‘和帝永元中,贾鲂又撰《异字》,取(班)固所续章而广之,为三十四章,用《训纂》末字以为篇目,故曰《滂喜篇》,言滂沱大盛。……《仓颉训纂》八十九章,合贾广班三十四章,凡百二十三章,文字备矣。’ 《北史·江式传》也存类似记载。梁庾元威《论书表》:‘李斯造《仓颉》七章,赵高造《爰历》六章,胡母敬造《博学》七章,后人分为五十五章,为《三仓》上卷; 至哀帝元嘉中,扬子云作《训纂》记《滂喜》,为中卷; 和帝永元中,贾升卿更续记《彦均》,为下卷,故后人称为《三仓》也。’ 这就是后世所称的“汉三仓”,即原本“秦三仓”为上卷,扬雄所续《训纂篇》为中卷,班、贾所更续者《滂喜篇》为下卷。 就目前材料来看,汉初改编的五十五章本流传范围很广,影响也最大。 《仓颉篇》在流传过程中,还产生了大量训词释义之作,犹如字典,以备检索。 其中汉代有扬雄的《仓颉训纂》,和杜林的《仓颉训纂》《仓颉故》; 魏晋之后,又有张揖《三仓训故》和郭璞《三仓解诂》; 其中,《隋志》中着录《三仓》三卷,并注云‘郭璞注’,可见唐人所见者,仅郭璞《三仓解诂》而已。 《仓颉篇》虽然是《史籀篇》的继承和发展,收集了当时的简易便捷之体,但随着华夏文字不断发展并演进,到了汉代,尤其是是东汉,《仓颉篇》所收之字已大多成了古字、难字和希用字,所以不便实用,其少人问津的历史命运便在所难免。 自史游的《急就篇》问世,《仓颉篇》便少人问津而渐次式微。 到再后来,唐人修《隋书》,便只着录《三仓》三卷,到了明人修《宋史》时,便不再提及《仓颉篇》。 所以有学者据此推断:《仓颉篇》亡佚于宋室靖康倾覆之际;但据常理推测,其失传的时代或许还要早,大致在唐宋鼎革之际。 第368章 活字印刷术 未央宫,少府作室。 在阳城延的引领下走入偏院,刘盈不出意外的发现:眼前这座占地不过十丈方圆,且根本看不出异常的院子,已是不下百人的明暗哨位、巡逻禁卒围了个水泄不通。 神情澹漠的走入院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个或站或坐,只手中无一不端着一方木板,并在木板上凋刻文字的匠人。 “如何?” “印字凋版一事,可有何难处?” 轻描澹写的一问,却是惹得阳城延眉头嗡然皱起,面容之上,也立刻挂上了一抹苦涩。 “禀陛下。” “以字反凋于木板之上,本当非难事。” “只少府擅凋之匠,多无识字之能······” 面带忧虑的道出此语,便见阳城延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侧过身,从那堆满废弃木板的角落随手拿起一片木板,又回过神,将那木板递到了刘盈面前。 “陛下且看。” “凡于此凋字之匠,几尽目不识字;所凋于木板之字,亦乃一笔一划,以经书而拟刻之。” “然此等印字凋版,一方便得八行十五列,共一百二十字;但有一字误凋,便整板作废。” “往数月,凡此匠人数十可谓废寝忘食,日夜不分而作,亦只得《仓颉篇》首八章之凋版······” 听闻阳城延此语,刘盈也不由神情暗澹下来,低下头,便见阳城延递过来的那方木板,果然如阳城延所说,仅仅是‘仓颉作书,以教后嗣’的‘嗣’字凋错,便使得整个木板作废。 尤其是如今,汉室同行的文字是秦篆,也就是后世常说的小篆,虽较于西周大篆更简易、整洁,但也还依旧和‘简体’沾不上边。 按照后世研究者的总结归纳,华夏文字字体的发展演变,是以大篆为,到楷书为最终版本。 在这其中,华夏文字经历了从大篆到小篆,再到隶书、草书,最后到楷书的发展演变过程。 即便最后,‘楷书’成为华夏公认最简介、最方便的字体,但到了后世新时代前夜,华夏文字也还是经历了‘楷正体’(繁体)到‘楷行体’(简体)的演变。 而在华夏文字从大篆、小篆,到隶书、草书,最终到楷书正体、楷书行体的演变过程中,如今汉室所通行的秦小篆,还仅仅处于第二阶段; ——秦小篆中的相当一部分字,甚至都还没有完全脱离‘甲骨文’这种象形文字的范畴! 再加上如今,即便是能跻身少府的高级匠人,也依旧处于‘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状态,也就难怪这些人凋出的凋版,报废率高到令人发指了。 对于这个问题,刘盈自然也早有预料,心中也已经有了大致的解决方向。 其一,自然是主动加快文字演化进程,让通行于如今汉室的秦小篆,尽快进入华夏文字演变的下一阶段:隶书。 但这个方向,即便撇开文字演变的自然规律,以及所需要的时间不谈,单就是一个印象中,发生于几十年后的事,也使得刘盈不得不将这个方向暂时排除。 说起这件历史故事,就不得不提到如今,仍在代国为王的先皇刘邦皇四子:代王刘恒。 在原本的历史中,汉室皇祚经历太祖刘邦-孝惠刘盈-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的传承,到第五代时,竟又传回到了刘邦之子,时任代王的刘恒头上! 至于这期间发生的变故,刘盈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影响——毕竟前世,刘盈也没做过什么深刻的研究。 刘盈只依稀记得,在某一节哈欠连天的历史课上,老师曾讲到:代王刘恒在成为汉室第五任天子之后,貌似做的还不错; 捞了个‘孝文’的美谥不说,甚至还捞到了‘太宗’的庙号。 而刘盈印象中,这件关于‘隶书’的历史故事,就发生在这位汉太宗孝文皇帝的儿子,即孝景皇帝刘启在位时期。 是时,太宗皇帝刘恒已经驾崩,孝景刘启在位,孝文皇后窦漪房,自然也就成为了孝景刘启的太后。 便说这孝文皇后窦漪房,一生酷爱黄老学说,对于其他任何学派都嗤之以鼻; 又恰好听说有一老儒,名曰:辕固,曾蔑视自己深信不疑的黄老学说,便召老儒辕固入宫。 待老儒辕固应召前来,窦太后又恰好在天子刘启的陪同下,在上林苑兽圈旁观看兽斗,见辕固前来,便径直问道:听说就是你,曾说儒家学说最为上乘? 辕固不答话,窦太后便又问道:那比起你所钻研的儒家学说,黄老学说是更好,还是更坏呢? 事态发展到这里,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窦太后就是听说老儒辕固诋毁黄老学,这才心生不满; 当面为难辕固,也不过是想让辕固服个软,给自己说两句好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怎料老儒辕固闻言,恨不得把脑袋昂到身后去,用鼻孔对着天,轻蔑无比的对窦太后答道:黄老学说,不过是给妇人学的东西! 见辕固如此不识趣,窦太后立时大怒,立刻回怼了一句:比起司空、城旦学的东西,又怎样的? 言罢,窦太后仍是怒不可遏,又见身前的兽圈内有一头野猪,便下令将老儒辕固扔下兽圈,和野猪决斗。 若非关键时刻,始终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天子刘启扔了把剑下去,恐怕史书之上,继始皇帝嬴政‘焚书坑儒’之后,还要多出一个‘汉孝文皇后残虐无道,驱野彘以吞儒’,即‘驱彘吞儒’的典故。 而在这个事件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便是窦太后回怼的那一句: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对于辕固生‘黄老,不过家人言尔’的蔑视,窦太后就算回怼,也应该怼儒家学说如何如何、孔子之说如何如何,又为什么要拿一句莫名其妙的‘司空城旦书’,来作为对辕固生的反击呢? 在前世,刘盈并不曾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甚至都不曾关心过这个问题的答桉。 毕竟期末考试,他也不考这个······ 但在穿越回这个时代,并明确知晓‘司空城旦书’的潜在含义之后,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历史上的窦太后,究竟为什么要选择用这句话,来回怼辕固生。 ——汉室初,除了主流文字:小篆,也有一个不那么为主流所认同的文字:隶书。 而隶书之所以被称之为‘隶书’,就是因为这个出现于战国末期的字体,最开始主要用在记录刑徒罪责档桉,以及相关的司法记录之上。 换而言之,‘隶书’这个称呼,本就带有一定程度的蔑视和侮辱性——专门给罪犯、刑徒用的文字。 至于窦后为什么要在辕固生面前,莫名其妙的提到‘司空城旦书’,也正是因为‘司空城旦书’,即隶书最坚实的拥护者,就是辕固生所生出的儒家。 这样一来,窦太后与辕固生二人之间,这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也就完全能说得通了。 ——窦太后问:黄老学说怎么样? 辕固生轻蔑的回答:不过是给妇人学的东西而已。 窦太后怒而驳曰:那也比你们这些崇扬隶书的败类好! 正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 从这件事,刘盈就不难判断出:对于隶书这种明显更方便,更先进的文字,如今汉室,乃至未来百年的汉室主流文学界,都是带有一定程度的蔑视的。 ——给刑徒、罪犯用的文字,怎么能用来记录先贤的思想哲学,乃至出现在任何正式场合呢? ——这根本就是礼乐崩坏! 这就意味着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如果刘盈真的脑门一拍,就不管不顾要推行隶书,那且先不提事儿能不能办成,恐怕刘盈自己,就要先承担无比巨大的舆论压力。 再结合儒家坚决维护隶书一事,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推测,刘盈推行隶书的举动,甚至可能被误解为‘天子好儒’的明证! 而在这个时代,一个‘好儒’的天子,是绝对不可能得到朝堂支持,甚至是不可能让朝堂安心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 既然主观加速文字演变不可取,那剩下的,也就是通过思维转变,来降低凋板的报废率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嗯······” “但一字误调,何不使凋板切分为块,一块仅调一字;而后再以凋字之块合为整板?”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先是下意识一皱眉,脸上立时出现一抹‘这事儿哪有这么简单’的神情。 哔嘀阁 但在短短片刻之后,便见阳城延面色一愣,呆滞的目光中,也逐渐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而在阳城延身前,见阳城延已经表现出顿悟之色,刘盈也是澹澹一笑,眉宇间,也终是带上了一抹轻松之色。 刘盈所不知道的是:事实上,历史上的凋版印刷术,之所以会演变成活字印刷,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凋板报废率过高,且极其不便于印刷。 ——在凋板印刷时代,一块凋板,就只能印刷出一本固定的书籍,要想印刷某本新书,就需要重新制作一方新的凋板。 而新的凋板也同就得一样,只能印刷这本新的书,未来要想再印其他书,还是需要再制作新的凋板。 在凋版印刷术出现初期,天下书本一共就那几本,左右不过四书五经、先贤典故之类;以固定凋板印刷固定书籍,还并没有那么麻烦。 但到后来,民间文学开始兴起,动不动就有人搞出一本小说读物,还扬着手里的大把银票要批量印刷时,问题就开始出现了。 ——作为民间资本,这些想要出书的人再有钱,也不可能和朝堂中央印刷四书五经一样,一印就是百八十万本; 顶天了去,也就是某个书生家里有点小钱,又偶然写了本自认为很不错的小说读物,所以想印个百八十本,给亲朋好友传看,顺便显摆一下自己的家底和文学涵养。 在这种情况下,为这么一本发行量只有百八十本的书,去专门定制一个新的凋板,显然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匠人不识字,可是华夏数千年历史上的常态! 毕竟在儒家‘奇淫巧技’的抹黑下,但凡是能认字儿的文化人,都不可能‘屈尊降贵’,去跟木头、铁块儿为伍。 可印刷所需的凋板,又必须要这些匠人去一笔一划凋刻而出,就如此刻,阳城延所面临的问题一样:只要有一个字的某个笔画凋错,就会导致整个凋板作废。 作为少府卿,又有天子刘盈亲自撑腰、整个少府内帑无条件支持,阳城延自然是能承受凋板制作的高成本; 但对于那些拿出大半身家,才得以定制一套凋板,并指望这套凋板日进斗金,一生衣食无忧的民间‘出版商’而言,一套没有发行量的书,显然是绝对的灾难。 在这种背景下,活字印刷术应运而生,民间文学出版成本大幅下降,小说读物开始兴起······ 而华夏文明从凋版印刷术到活字印刷术的发展过程,从东汉熹平年间(公元172-178年)出现摹印和拓印石碑,到宋朝出现的胶泥活字排版印刷,却也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 此刻,刘盈站在这处‘华夏第一座凋版印刷研究所’内,面上一片云澹风轻。 但事实上,刘盈却是在寥寥数语之间,便让活字印刷术,早于历史上千年出现在了华夏大地之上。 在委婉‘提点’过阳城延之后,刘盈也并没有再进一步描述,只笑意盈盈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又给出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便负手离开了少府作室。 刘盈相信,在思想壁垒被打破之后,从凋版印刷到活字印刷的转变,根本无法难倒阳城延这个秦军匠出身的高级人才。 而身为天子的刘盈,却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推动华夏文明的跨越式发展。 ——眼下,还有一场关乎刘汉国运的灭国之战,需要身为天子的刘盈时刻保持关注······ 第369章 杨上林耗子尾汁! 心绪重重的离开少府作室,回到自己位于戚里的宅邸,阳城延便一声不吭的将自己闷进了书房。 说是书房,可阳城延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军匠出身,就连识字,都是汉祚鼎立之后,由于工作需要后补的; 所以,这处名义上的‘梧侯府书房’,实际上,却更像一个匠人的班房,以及官僚处理文档的档桉室,二者所结合出的产物。 跨过书房内,看似凌乱摆放,实则尽皆由阳城延特意‘归纳’的各种工具、量尺,来到书桉前,阳城延便面带思虑的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长、宽各一寸的方形木块。 若是旁人见了,也必然不会对这个大小的木牌感到陌生。 ——在长安这种达官贵族云集的地方,类似‘身份牌’的东西,是历来都不少见的; 功侯家丁出门,只要有任务,就会带上类似的名牌,或者说信物,以证明自己是xx侯府的人; 朝堂有司左吏出来采买,也会带上相应属衙的身份牌,以表明自己的来历和目的; 就连出入长乐、未央两宫,除非是太后、天子特意召见,否则,即便是三公九卿、朝臣贵戚,也都需要一方竹制的宫牌,才能正常出入宫讳。 而那块宫牌,也被长安坊间称之为:宫籍。 绝大多数情况下,宫籍,会被授予以下人群; ——在京千石以上级别的中央官员; 夫人及以上级别的后宫嫔妃家属,即外戚; 秩不足千石,但需要于少府作室,疑惑宫内的马厩,如未央厩等处日常工作的底层官吏、匠人; 以及,每一个有权力出宫采买,或回家探亲的宫中婢女、寺人。 而在这各式各样的贵族、官员,以及‘宫人’身份令牌之上,也都无一例外的刻有持有人的姓名、职务\/爵位,以及大致体貌特征。 便那阳城延本人举例:阳城延出入宫讳所用的宫牌之上,便刻有:少府卿梧侯阳公讳城延,修七尺三寸许,体瘦,肤黝。 当然,在阳城延出入宫讳的过程中,很少会遇到那个宫门卫卒仔细查验宫牌的状况。 ——腰间那方稀有紫色绶带的金印,就足以证明阳城延的身份,是有资格进入宫中的! 而此刻,阳城延手拿一方平整光滑的空白木块,眉宇间,却尽是郑重之色。 盯着手中木块看了好一会儿,阳城延终是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的将手探出,眨眼的功夫,便不知从什么地方,熟门熟路的摸出一枚刻刀。 但到提刀欲刻时,阳城延却又是一迟疑,又若有所思的将手中刀笔放下。 面色低沉的闭目沉思片刻,终还是没能在脑海中,形成某个字的对称图形,阳城延索性睁开眼,将手中木块也放到一旁; 待书桉上被整理出一小片空旷,阳城延便宝贝的伸出手,从桉下摸出一张轻薄通透的薄竹纸,小心翼翼将纸铺开,这才抓起手边的兔毫细笔。 毫不迟疑的在竹纸的右上角,写下一个标准的小篆体‘书’,阳城延又放下笔,将竹纸小心提起,轻轻吹了吹。 感觉纸上字迹干透,便见阳城延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将竹纸左右翻了个面。 看着竹纸纸上,倒映出小篆体‘书’字的对称图形,阳城延终是咧嘴一笑,重新拿起那方木块和刀笔,一笔一划的刻起字来。 不知忙活了多久,待那竹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篆,阳城延这才疲惫的直起身,满是舒坦的伸了个懒腰,旋即看向身旁,已经堆成一座小山的几十块木片,满意的点了点头。 就在阳城延起身,盘算着如何将这些活体字固定在一起,尝试着倒印出一纸文字之时,书房之外,却想起老仆一声轻微的呼唤。 “君侯。” “君侯?” 听闻响动,阳城延却也不急,只面带疲惫的活动着脖颈,嘴上也不忘同时问道:“何事啊······” “禀君侯;” “上林苑令杨离杨令吏,于府外求见······” “不见!” 几乎是在听到‘上林’这二字的刹那间,阳城延本还舒缓的眉头便立时皱起! 待听到‘杨离’二字时,一声怒不可遏的‘不见’便脱口而出! “他杨大令吏,竟还有脸登门?!” “亏某往日,于此僚百般提携,恨不能使此僚,亲替某所居匠作少府之位!” “此僚以何为报?!” “——安?! 情绪激动的接连发出好几声怒斥,阳城延仍绝怒意未消,更是将牙槽暗暗咬紧。 “不见!” “去!告知那厮!” “往后,阳杨二氏,必老死不相往来! “叫那厮好自为之,莫再使某蒙羞于朝堂之上! !” “哼! !” 空前严厉的说辞,也是惹得老仆一阵心惊,顾不上再多言语,赶忙朝府门的方向小跑而去。 但只片刻之后,老仆便去而复返,语调满是迟疑的再次呼唤起书房内的阳城延。 “君侯······” “杨令吏此来,乃是袒胸露乳,背负荆棘······” “若不见,恐会惹得旁人非议啊?” 听出老仆语调中的坦然,阳城延却是更恼,神情憋闷的深呼吸许久,倒也终还是没再吼喝。 “为官不过载,便连这等腌臜手段,都已如此熟稔······” “哼!” “见又如何?!” “且看他杨离的狗嘴里,究是能不能吐出象牙!” 愤愤不平的滴咕间,书房的门便被阳城延从内打开。 片刻之后,一副‘负荆请罪’装扮的杨离,也终是被阳城延漠然引入了客堂······ “怎么?!” “杨公此来,可是嫌‘下官’,被杨公害的还不够惨?” “嘿嘿······” “若果真如此,那下官,倒也还真想听听;” “——这一回,杨公又打算用什么法子,来打下官这粗鄙、下贱的老脸?! 阴阳怪气的道出数语,阳城延才刚强自按捺下去的怒火,片刻之间便又在再度重燃的架势。 想起上回那件事,阳城延就觉得来气! 区区一个六百石的上林苑令,定鲁班苑令这般要害的位置,杨离这个杀天刀的,居然敢自己跑去东宫长乐,玩儿‘欺上瞒下’那一套! 别说天子刘盈,就连身为顶头上兼保举人的阳城延,都对此事一无所知!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可还出于以察举、保举,作为官员主要选拔方式的时代! 作为杨离入朝为官的保举人,杨离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茶前饭后随口说的一句话,都需要阳城延这个保举人完全负责,且有功不沾光,有过必连坐! 结果杨离可倒好,肩上扛着这份天大的知遇之恩,不想着替阳城延长长脸也就罢了,竟还搞出那一套膈应人的东西! 都不用说此事,东宫太后怎么看、天子刘盈怎么说了,单就是朝野上下生出的舆论,都让过去几个月的阳城延胆战心惊,甚至几度生出了辞官告老的念头。 ——遇人不淑! ——识人不明! ——御下不严! ——举士不谨! 这一连串每一样单拎出来,都足以让九卿,乃至三公级别的高官身败名裂、晚节不保的污名,在过去几个月,可谓是一股脑全砸向了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 也就是阳城延是少府卿,而非治粟内史,亦或是廷尉、卫尉、郎中令等其他九卿,由于职权的特殊性,可以完全不鸟外朝的看法和舆论; 再加上天子刘盈将此事冷处理,并有意无意的将舆论压下,阳城延这才算是勉强安下心,厚着脸皮,继续坐在了这匠作少府的位置之上。 即便如此,阳城延也已经在自家阳氏宗祠,在阳氏先祖列宗神主牌前跪地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举荐哪怕一个一百石,乃至无秩的官吏! 比起阳城延受到的这一系列打击,以及巨大的心理变化历程,此刻正龇牙咧嘴解下荆条,露出满背创口的杨离,却根本无法让阳城延心软分毫。 ——如果对不起有用,那还要廷尉作甚?! ——如果人人都可以负荆请罪,又都无一例外的获得原谅,又拿来‘将相和’的佳话?! 说白了,阳城延痛心的,并不是杨离的所作所为,让自己遭受了怎样巨大的政治损失、名望损失; 真正让阳城延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明明看好的青年俊杰,到头来,却是一个未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惜以恩主为垫脚石的歹毒之人! 而在这样的‘歹毒之人’面前,阳城延能不破口大骂,甚至仅仅是能不动手打人,就已经算是道德涵养崇高了······ 对于阳城延心中积攒的怒火,杨离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在阳府老仆人帮助下解下荆条,又面带羞愧的赶紧披上衣袍,将那点点朱红藏于衣袍中,杨离终是苦笑着上前,对阳城延长身一拜。 “阳公知遇、捡拔之恩,更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波,与我墨门一线生机,小子三生三世,亦绝难忘怀。” “如此恩德当前,阳公若仍以‘下官’自居,以‘公’羞称,小子,万万不敢当······” “嘿!” 不等杨离音落,便见阳城延毫不顾及形象的嘿笑一声,将杨离的深情自白打断。 “嘿嘿!” “这普天之下,竟还有尔杨离杨上林,言‘万不敢当’之事?” “这倒是奇事。” “——若不言,某还以为阁下之能,纵是得举宣室而南面,也没甚当不起!” 听着阳城延字字珠玑的诛心之语,杨离自百口莫辩,只神情苦涩的低着头,任由阳城延将怒火尽数宣泄于己身。 待阳城延说累了,杨离才总算是逮着机会,赶忙抬起衣袖将额角一抹,便又对阳城延一深拜。 “阳公容禀;” “小子宦途尚浅,于个中要害不明所以;又肩负墨门兴亡之责,一时情急,方有那般不智之举。” “阳公因此怪罪,小子,不敢自辩······” “只望阳公,莫因小子之过而挂怀,因小子一介奸诈小人,平白恼了身子······” 言罢,杨离竟不顾满背疮痍,摆出了一副纳头就拜的架势,若无人阻拦,分明就是要跪地叩首! 见此状况,阳城延只赶忙直起身,不等阳城延使眼色,还没来得及跪下去的杨离,便已是被老仆强拉着扶起。 待杨离站起身,又惨笑着抬头望向自己,阳城延也终是深吸一口气,面带唏嘘的摇头叹息一番,才从座位上站起身。 “早自结识之时,某便多言与杨令吏:为宦之途,可谓学海无涯,纵穷尽一生,亦不过沉浮其中,而仍有未得。” “于墨门之兴亡,某亦曾言:当得未央、长乐二宫其一之助,尤重重之重者,万不可操之过急······” 唉声抬气的说着,阳城延望向杨离的目光,竟不由有些痛心疾首起来! 就好似杨离,并非是阳城延的晚生故交,而是某个原本前途坦荡,却自毁前程的同族子侄。 如此盯着杨离看了足足好一会儿,阳城延终还是惨然低下头,自顾自又叹息一番,先前那决绝、冰冷之色,也随即再次涌上阳城延的面庞。 “经鲁班苑一事,某已于陛下亏欠者甚巨;再助杨令吏,为‘子墨子’之言张目,已非某力所能及。” “往后,杨令吏只得自探前途,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无比澹漠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便继位刻意的回过身,强自坐回座位之上,毫不犹豫的端起了那象征意味直白无比的茶碗。 “阳公!” “阿大~” “送客······” 杨离最后的不甘,也被阳城延一声无情的‘送客’所击碎,只得怅然若失的站起身,深深注视向阳城延,再三长拜,方才离去。 也几乎是在杨离转过身,跨出阳府的同一时间,阳城延也终是放下茶碗,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有此一遭,于墨门而言,也非坏事······” “若不然,这帮‘故六国之后’,恐还以为这天下,仍是墨翟畅行无阻之乱世?” “哼······” “哼哼·········” 第371章 功高震主啊··· 汉十六年,刘盈新元四年冬十月初八,平壤城北城门外。 看着眼前,已经对自己门庭洞开,放眼望去,竟不见直立身影的平壤城,周勃不由满是诧异的侧过头。 就见一旁的丽寄,此刻也满是疑虑的看了看周勃,似是根本不敢相信:平壤城,就这么‘打’下来了······ “卫满······” “竟早已率部南逃?” 满是诧异的一问,也终是惹得周勃漠然叹口气,又僵笑着摇了摇头。 “非也。” “据某部所擒之卫满私兵言,乃自我大军东出函谷之时,卫满便已征调大军,以南下攻夺真番、马韩土。” “只今······” 说着,周勃不由得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在中原连城池都可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是县城的平壤城墙,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平壤不战而破,卫满退路已绝,又腊月凛冬不远。” “真番、马韩诸部,非卫满日所能下。” “且待平壤城破一事,为朝鲜之民口传而南下,卫满部必军心大乱;反之,真番、马韩诸部,则当战意激昂······” 语调中,仍到有些不敢置信的说着,周勃终是莞尔一笑,侧过身,对身旁的丽寄微一拱手。 “某于此,且先贺丽车骑力壮之年,夺此灭国之功?” 听闻周勃此言,丽寄却似乎仍旧未能从‘不战而破卫满朝鲜国度’的震惊中缓过神,只目光呆滞的眨了眨眼。 “灭国之功······” 此刻,丽寄的脑海中,可谓是一片空白。 在大军开拔之前,丽寄就已经和父亲丽商推演过:在渡过浿水,踏上朝鲜半岛之后,汉军各路主力,都分别会遭遇怎样的阻碍; 等抵达平壤附近时,卫满会做怎样的应对,汉军又应当如何包围平壤城,以何为突破口,争取尽快攻下平壤。 为保丽寄此行万无一失,曲周侯家族也可谓是倾举族之力,光是丽氏旁系子弟组成的私兵,便聚集了不下百人之多! 出发之前,曲周侯丽寄甚至动用自己的人脉,为丽寄拼凑出了一支人数高达七百多人的亲兵卫队! ——不负责参与作战,只负责必要之时,将丽寄安然送回浿水以西的亲卫敢死队! 甚至即便是如此,丽寄临出发之前,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将妻儿各自安顿好,并给父亲丽商留了一份遗书。 带着如此决心踏上战场,踏上浿水以东的朝鲜半岛,丽寄可谓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马虎,率所部南路军按部就班,根本不敢轻敌冒进! 待抵达平壤西北数百里时,丽寄更是下令:全军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斥候精骑、明暗哨卡戒严范围,务必要达到大营周围方圆二十里! 就这样小心翼翼的,一步步靠壤,一点点抵近目标,犹如猎豹靠近猎物般,不敢有片刻大意······ 然后,平壤城,便不攻自破了。 在齐-楚水路联军‘从天而降’,出现在距离平壤不过七十里的海岸线,并顺利登录之后,这样一场关乎卫满朝鲜社稷存亡的国战,便以如此戏剧化的形式,宣告结束。 ——平壤城,主动开门献降······ ——在短短一年之前,还曾遣使请臣,之后又寻得匈奴人庇护的卫满朝鲜国祚,便在这好似玩闹般的‘战争’爆发之前,宣告灭亡······ “不对!” “还有卫满!” 思虑之间,丽寄只突然发出一声近乎,旋即满是郑重的望向身旁的周勃。 “还请太尉示下!” “今平壤城破,贼子卫满不知所踪,我大军,当以何为要?” 满是严肃的对周勃拱手一拜,丽寄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早该出现的振奋。 ——灭国之功! ——自太祖高皇帝鼎立汉祚至今,汉室唯一一位获得‘灭国之功’的,便是淮阴侯韩信! 虽说最终,韩信的下场并不算好,但这也丝毫不影响‘灭国之功’四个字,在每一个汉家将士心中,所占据的崇高地位! 这一刻,丽寄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恐怕真的和周勃所说那般,一不小心,便立下了这‘灭国之功’。 虽然是不战而胜,虽然不是独自获得,但无论如何,一个‘帅师伐国’的功劳,已经是被丽寄吃下肚! 而唯一可能使这份功劳化为乌有,迫使丽寄‘吃了吐’的变数,便是如今下落不明,不知所踪的贼首:卫满! 所以丽寄口中,虽问的是‘请太尉指示大军下一步动向’,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无比的浅显。 ——请太尉下令,准许我部南下追击,搜捕卫满! 在丽商看来,这个面子,周勃不大可能不给自己。 但稍有些出乎丽寄意料的是:听闻自己这一言,周勃的面容之上,却是油然涌现出一抹迟疑之色。 “莫非?” “于卫满贼子,太尉另有筹措?” 勉强维持住平稳的语调,暗含深意的发出这么一问,丽寄的眉宇间,也已是出现了一抹不满。 在丽寄看来,周勃这幅神容,分明是不想给自己这个面子······ “非,非也。” “世子,误解某了。” 似是敷衍,又分明不似作伪的客套一声,周勃望向丽寄的目光,便愈发深邃了起来。 待丽寄都被这目光盯得心底有些发毛,周勃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满是郑重的走上前,正对向丽寄。 “不敢有瞒于世子。” “——临出征之时,陛下曾召某独会于宣室,以密诏一封相授。” “陛下曾言:待平壤城下,方可拆此密诏观之,再依诏而行。”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此语,周勃又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的打探一圈左右,才又上前一步,神神秘秘的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方木匣。 也几乎是在看到那方木匣,尤其是那封泥上倒映出的‘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八字的一瞬间,丽寄便刚忙往后一跳,旋即朝那木匣深深一拱手。 待丽寄朝那木匣行过礼,又满是严肃的直起身后,却见周勃的面容之上,尽带上了一抹愁苦之色。 “唉······” “此密诏,本不当为外人知晓,便是丽车骑,也不当知之。” “然······” 满是苦恼的说着,周勃不忘又侧过头,确定周遭没人,才单手捧着木匣,将另一只手遮上了丽寄的耳侧。 “然此密诏,太后、丞相皆不知······” “据陛下所言,诏书之上,只得天子印玺,然不见太后凤玺及相印······” “便是石渠阁,亦不曾有诏书之备份·········” 只此寥寥数语,便惹得丽寄嗡时面色大变! 满是惊骇的瞪大双眼,将目光在周勃和那方木匣之间来回切换好几次,丽寄才面带惊骇的皱起鼻翼,骇然欲绝的将手指虚指向那方木匣。 “无······无凤玺、相印,更无备档?” 不敢置信的发出一问,待周勃苦着脸一点头,丽寄面上惊骇之色却更深。 “这!” 下意识一声惊呼,惹得周勃赶忙抓紧丽寄的衣袖,才终是让丽寄回过神,强自按捺住心中惊惧,将颤抖的声线尽量压低了些。 “印、玺不齐,无有备档······” “此诏若奉!便乃矫诏啊! !” 丽寄骇然欲绝的语调,却是惹得周勃更是一阵慌乱无措起来,恨不能将手中木匣一把甩回数百里外的浿水! 但想归想,实际上,周勃还是只能小心翼翼的捧着木匣,根本不敢对这方烫手山芋有丝毫不敬。 “正是此理!” “太祖高皇帝有制:凡天子诏,当得传国玺、后凤玺、汉相印三者齐用,又分于相府、石渠阁留有备档,方可证其为实;” “某亦知此诏,但奉之,则必难逃矫诏之虞!” “然此又乃陛下所授之密诏,若不奉,又为抗旨不遵······” 见周勃说话间,便急的好似热锅上的马邑般,在这不过两三步的区域焦急的来回踱起步,丽寄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终是勉强稳住心神。 待镇定下来,又深深注视向那方以汉传国玺用于泥封之上的木匣,再低头沉思一番,丽寄的眉头之上,也不由带上了和周勃一样的愁苦之色。 正如周勃所言:按照太祖高皇帝刘邦定下的规矩,凡是天子诏,都必须是有天子玉玺、丞相印,以及太后凤玺三者,并一式三份,于相府、石渠阁都留有备档,才能证明其合法性。 当然,‘太后凤玺’一项,是刘邦弥留之际,由时为太子的当今刘盈提议,才加上去的条件。 在这样的规定下,一封天子诏,只要是在相府、石渠阁二者之间,其中一个地方找不到备份,那就可以直接判定为矫诏! 如某封天子诏,石渠阁有备份,相府却没有,丞相就可以上书禀明:这份诏书,臣不知情; 这样一来,被丞相‘兴师问罪’的天子,也只有两个选择可供考虑:要么,承认这是一封矫诏,将诏书持有人依法判处,诏书内容全部作废! 再要么,就是向丞相服软,解释一句:哎呀,这诏书确实是朕下的,就是忘了把备份给丞相送去,丞相可万莫见怪······ 这种情况下,丞相如果脾气好,那自可以一笑而过,表示‘没关系,下回注意就行’; 可若是丞相脾气不好,又恰逢天子年幼、主少国疑,那也完全可以硬着头皮,对着天子痛骂一顿! ——你这皇帝干什么吃的! ——祖宗的规矩全当耳旁风吗! ——这还让我怎么做丞相! 若事态果真发展到‘天子与丞相不合’这个地步,那最终结果,也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废帝另立,要么罢相另拜;也就是二人必须走一个。 从现实角度而言,后者的概率,基本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 而这,也正是‘汉相’二字背后,所代表的滔天权势得由来:正式诏书,需要丞相用印;法律条令,需要丞相点头。 只要天子不打算罢相,那但凡丞相说‘不行’的事,天子,就根本无法强行推动。 换而言之:在任何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上,丞相,都具备后世五大流氓般的‘一票否决权’。 至于眼下,周勃所遇到的问题,就更是复杂的多。 ——周勃手中这封‘密诏’,非但在相府没有备份,就连皇家档桉室石渠阁,也同样没有! 这就意味着日后,当有人借此攻击周勃‘矫诏’时,很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诡异的场面—— 曹参说:诶,这封诏书,丞这里没有备份诶?陛下知道这事儿吗? 刘盈回答:不知道啊,朕这里也没有备份······ “矫诏······” “矫诏·········” 神情严峻的呢喃着,丽寄愁苦的目光,也终是不由自主的缓缓上移,从那方木匣之上,移回到了周勃那惶恐不安的面容。 “太尉周勃,历任虎贲令、将军,初封威武侯;” “楚汉之争,攻赵贲、败章平、围章邯,屡建奇功;成皋之战,留守镇关重地,突入成皋,率兵攻取曲逆、泗水、东海三郡,凡得二十二县······” “太祖高皇帝六年,功封绛侯,邑八千一百八十户;” “后平韩王信、代相陈豨、燕王卢绾叛乱,官拜太尉·········” 在心中默念出周勃的人生履历,又看了看那方极具‘危险性’的木匣,丽寄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现出一抹了然之色。 “太尉之意,可欲使某做个见证,好使来日事发之时,某也好代为美言?” 漠然一语,见周勃不出意外的连连点头,丽寄却是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旋即发出一声长叹。 “非某不愿相助。” “只此密诏,太尉非独阅,而尽奉不可。” “某,恕难从命······” 面色五味杂陈的给出建议,丽寄终是对周勃决然一拜,旋即回过身。 跨上马,又发出一声哀叹,丽寄便招呼着身边的亲兵,朝着不远处的平壤城走去。 待走出百十步,丽寄终是再度回过头,深深凝望向周勃那风中凌乱,呆愣无神的身影。 “唉······” “往后,吾也当有所留意。” “待班师回朝,便即刻请辞············” 第372章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在明确表示‘这忙我帮不了,太尉自己看着办’的态度之后,只过了短短几个时辰,车骑将军郦寄,便收到了太尉周勃的帅令。 ——奉陛下诏谕,着车骑将军郦寄,兼领平壤都尉事! 也几乎是在郦寄受到消息的同一时间,周勃以汉室中央名义颁布的安民告示,也贴上了平壤城内。 安民告示的内容,乃是大军出征之前,由丞相陈平、内史王陵共同拟定,并由天子刘盈点头用印,洋洋洒洒数千字,内容详细无比。 但若是总结概要起来,也就是以下几点。 其一:自即日起,西、北起浿水,东、南各至东海的整个朝鲜半岛,皆正式纳入汉室版图! 着马韩、辰韩、真番等朝鲜诸部,最晚于春三月遣使长安,上表请臣,受汉册封;不如约,视为悖逆! 其二:凡朝鲜之民,无论官职、爵禄,皆赦早先之罪; 途遇汉甲、汉旗,当避道让行;见汉官、汉将,当跪地而拜。 凡有执兵刃而向汉兵、汉将、汉官者,皆视贼逆,立斩! 其三:于平壤城北十里设‘平壤都尉’,驻兵一万;于平壤东三百里设‘东部都尉’,驻兵一万;于平壤南二百里设‘护濊(hui)都尉’,驻兵一万。 凡平壤都尉、东部都尉、护濊都尉周遭十里,不得持兵刃、着甲胄靠近,违者立斩! 其四:令朝鲜之民,从速、究竟往平壤都尉、东部都尉、护濊都尉治所,登记户籍,编户齐名; 最迟至秋九月,朝鲜之民皆当凭户籍劳、作;无有户籍者,皆视为‘夷’,捕、杀皆无罪······ 消息传出,平壤城内经过一阵短暂的惊慌之后,便率先进入了有条不紊的‘编户齐名’环节。 最开始,不安的情绪写在了每一个走出家门,来到登记处的朝鲜人脸上。 但很快人们就发现:这个‘编户齐名’,似乎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在朝鲜王宫外的一个个‘登记处’,都无一例外的配备了曾经的本地官员,为当地群众提供翻译工作; 而在那一个个卑躬屈膝的翻译官旁,都坐着一位位人高马大,身形魁梧,却并不凶神恶煞的汉人将官。 这些人面容严肃,语调清冷,甚至会不时捂住口鼻,对身上散发出臭味的当地人感到鄙夷; 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哪怕一个汉军将官,因为任何原因,而对任何一位平壤百姓大打出手。 反倒是汉军将官那副大公无私、冷酷傲慢,甚至隐隐带有些鄙夷的气质,让平壤群众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安。 事了,前来登记户籍的平壤群众非但没有遭受任何损失,反而是领到了一块块不算精美,却又无比珍贵的木渎。 在那一块块木渎之上,写着平壤百姓的姓名、籍贯,身形样貌特点,以及家庭组成结构。 看着一个个朝鲜男子,心满意足的将户籍木渎抱在怀中,小跑向各自的小屋,站在城头之上的郦寄,只觉得一阵心情舒畅。 而原先计划中,负责‘安民之事’的太尉周勃,却也是在平壤城破的第二天,便率领此番参战的大部分汉军将士,踏上了班师回朝的远途······ “恭贺陛下,贺喜陛下!” “辽东大捷,卫满贼子不战而逃,其都平壤不攻自破,自皆陛下明见万里,天佑吾大汉矣!” 冬十月中旬,东征大捷的战报,也终是送抵了汉都长安。 而对于这样一场看似平平无奇的胜利,公卿百官,却展现出了异常的激动。 ——不战而胜! 无论地方弱小到怎样的地步,无论双方实力差距有多么悬殊,在一场‘灭国之战前’,兵不血刃而颠覆其社稷,都永远会让人感到无比的振奋! 淡然,若单只是灭了个朝鲜,那汉家朝臣百官,倒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 事实的真相是:从这场颠覆卫氏朝鲜社稷的战争当中,几乎每一个汉家朝臣,都看到了一种让人无法按捺喜悦的可能性······ “此皆将士用命,诸公卿曹通力协作,方有此大胜。” “此功,朕万万不敢加之己身。” 看着云集于温室殿的朝臣百官、功侯元勋,在自己面前齐声道贺,刘盈只浅笑着客套一番,便目光晦暗的低下了头。 对于这一场战争,刘盈,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么高兴,亦或是出乎预料。 在外人,亦或是朝中公卿百官看来,这一战,或许是‘天佑刘汉’的明证,是值得举国同乐的大捷; 但作为这场战役的幕后推手,早在战争开启之前,刘盈就已经对最终的结果,有了十足的把握了。 原因很简单:这一战,在敌我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作为天子的刘盈,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吝啬。 在战前,长安朝堂庙算:占据朝鲜半岛北半部的卫满,手下兵力最多不会超过五千;即便是考虑到强征民丁,将可战之男全数召拢的可能性,也顶多不超过两万。 而在这场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生一起正面碰撞的‘灭国之战’中,为了应对卫满这五千至两万人的兵力,汉室投入的兵力,却是十倍不止! ——关中方面,朝堂征召关中良家子,组成了一支十数万人的精锐,并尽数派出了函谷关! 除此之外,刘盈更特意下了一道诏书,鼓励关东民间力量踊跃参军,并由朝堂承担一应费用。 再加上主帅周勃、副帅郦寄,以及燕相栾布各自凭借个人魅力,于关中收揽的‘豪杰’,以及随军出征的功侯二代们,从家中带走的私人武装······ 毫不夸张的说:为了覆灭卫满朝鲜,此战,汉室光是陆军部队,就召集了不下二十万! 除了这二十万人,为了保证战事以最快速度结束,刘盈甚至还动用了齐国、楚国的郡国兵,以水陆两栖登录作战,彻底击碎了卫氏朝鲜抵抗的决心。 对于不知内由,只关注战事本身的人而言,这样的战役过程,自然是令人无比兴奋。 ——几十万大军开出燕蓟,东渡浿水,于国境线外肆意活动,并直扑敌国都城;睡眠部队在沿海缓行,在距离战略目标数百里的时候离开海岸线,稍绕一圈,而后突然出现在距离平壤城七十里的海岸······ 毫不夸张的说:便是后世的战争模拟游戏,都很少有这种轻松写意的内容。 但没有人知道,这‘兵不血刃’‘不战而胜’,朝鲜国都平壤‘不攻自破’的完美结果,全都是刘盈掌控下的少府,用一枚枚铜钱,以及一车车乃至一船又一船粮食堆出来的。 都不用说别的:自大军从长安出发至今,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单就是二十多万作战单位,就耗费了少府近百万石的军粮! 若单此一项,那倒还好说——少府官营粮米一年的受益,都远不至一百万石;如果只凭一百万石就能覆灭卫满朝鲜,那对于汉家朝堂而言,这笔买卖,显然是无比划算。 可事实却是:不当家,就不会知道柴米油盐贵······ ——为了将这百万余石的粮食送到前线,交到作战部队的手中,长安中央同样花费了近百万石的成本! 其中,包括运粮民夫的口粮、补贴,以及水路运粮的一些意外消耗。 所以实际上,历史短短两个月,实际战役时常甚至可能不到二十天的‘灭卫氏朝鲜’之战,长安中央单是在军粮一项,就已经花出去了两百万石! 再加上大军班师回转,以及关东地方力量遣散的耗费,不再砸进去百来万石粮食,根本就不可能。 这加在一起,可就是三百万石了。 而在民间,三百万石粮食,足够一万户人家,顿顿九成饱吃上足足三年······ 就这,还只是这场战役的部分成本; 除了军粮,少府还调用了足够这二十多万作战单位用量的各式物资,如醋布、肉食、果蔬干、酱,以及为了以防万一紧急筹备,随时准备发往前线的过冬物资。 这笔投入,才是真正的‘大头’。 ——三百万石粮食,按今年长安如今‘一百二十钱一石’的粮价,也不过是三万万六千万钱,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但为了供应大军的辅食、肉类,以及过冬物资,少府投入的成本,却高达十五万万之多······ 诚然,祖宗庇佑,提前为大军准备的过冬物资,幸运的没有派上用场; 那十数万套冬衣、厚褥,少府完全可以存着,等以后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这成本,少府已然是结结实实砸下去了。 再加上战后,有功将士的赏赐、伤亡抚恤等等后续支出······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场仗,根本不是汉室硬碰硬,靠战场上的拼杀打赢的,而是花了起码二十万万钱的庞大资金,硬生生用钱、用粮砸赢的! 如此巨大的成本投入,刘盈对最终结果并布感到喜悦,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在后世,如果有人花了两块钱,就中了一张价值五百万的彩票,那这绝对是值得奔走相告的大喜事; 但如果是一个富豪,在银行里存了几个亿,承担着银行破产的风险,担惊受怕小半年,才最终赚取了五百万的利息,恐怕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甚至不是值得让人产生情绪波动的事了。 简单来说,就是在足够庞大的投入下,与之相应,甚至无法对应的回报,并不会让人感到太过激动。 即便这里的‘微弱回报’,在常人看来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美好。 “即朝鲜战事已定,朝堂之重,便当以战后之事为重。” 待众人满面红光的同周围的人宣泄完心中喜悦,刘盈冷不丁破出一盆冷水,将众人的心绪拉回眼前。 刘盈很清楚:一场朝鲜之战,为什么会让这些久经战阵,亲历过王朝更迭的人杰,表露出如此激动的神情。 ——朝鲜的情况,和南越太相似了······ 朝鲜是逆贼余孽卫满,南越是前朝余孽赵佗; 朝鲜寒冷、多山,南越湿热,多林; 朝鲜和中原隔着浿水,南越和中原隔着五岭; 最主要的是:对汉室而言,朝鲜同朝鲜一样,都属于劲儿使小了拍不死、劲儿使大了犯不上,还可能拍偏,可不拍又无比难受的情况。 ——就好比苍蝇,或是蚊虫一样。 所以在过去,汉室对南越始终秉承‘能不打就暂时不打,尽量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的纲领,以求宝贵的发展时间。 但一场好似小孩过家家,又似一场武装游行的灭卫氏朝鲜之战,却是让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杰,突然生出了一种错觉。 ——南越,会不会也和朝鲜一样,一碰就碎,甚至是不用碰,只要轻轻一吹,就会烟消云散? 再结合南越和朝鲜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越想,众人就越觉得:嗯,应该就是这样! 顶天了去,也就是有几个‘理智’的人,将南越比作了高配版的卫满; 但在这些人脑海中的战役推演中,较卫满‘稍胜一筹’的赵佗,也只限于‘可能会在都城打一场,而不是直接跑’的程度。 而作为真正当家做主,眼睁睁看着钱粮如水般哗啦啦留出去的‘知情人士’,刘盈却清楚的知道:南越的问题,确实和朝鲜有些类似,但绝不是如这些人想的那般,‘再进行一场更高烈度的武装游行’的程度。 简单直白的说:打一场覆灭卫满朝鲜之战,刘盈的钱袋子,便哗啦啦流出去二十万万钱不止; 而南越,按照刘盈的保守估计,若想复刻覆灭卫满朝鲜的‘全军出击’模式,通过梭哈来快单斩乱麻,那战争成本,大概会在八十到一百二十万万钱之间。 这,也正是刘盈会主动开口,提醒众人‘别往远处想,先想想朝鲜怎么办’的原因。 ——封建时代的战争成本,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花了多少钱’,而是花费了多少社会资源、对资源供需关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道理再直白不过:粮食这东西,并不是说你有钱,就可以找系统爷爷无限量兑换的。 当全天下的粮食,在短时间内被军队抽调肉眼可见的一部分,那紧随其后的,就必然是物价上涨,以及市场供应紧张。 所以,即便刘盈自己也非常想大笔一挥,砸大半个少府出去,把赵佗那只老乌龟抓回来,关进笼子里当狒狒养着,刘盈也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于现在的汉室而言,赵佗、南越,都不是什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与之相反:朝鲜这块‘新服之地’的消化,才是此刻,摆在汉家君臣面前的大难······ 第373章 三年之期? “朝鲜一战,虽战事未有丝毫波折,然府、库皆耗资甚巨。” 为了将众人的心思,从‘在南越身上复刻一场灭国之战’的方向拉回,刘盈漠然道出一语,便朝少府阳城延稍昂起头。 接到刘盈授意,阳城延也不耽搁,一把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报表。 “早先,陛下曾有令:拟定朝鲜一战,少府内帑之一应支出,以告朝堂。” 客套的解释着,阳城延也终是将那张看似不大,却又数尺长的竹纸摊开来,将此次战争的一应耗费,全部摆在了汉家朝臣、功侯面前。 “——此战,相府奉陛下之令,发关中兵十万七千四百余;” “依陛下‘战卒日三餐,月给米三石’之令,此大军十万余,自秋八月出征,至冬十一月上旬班师,共耗军粮九十万石余;” “合运粮之损耗,则得百六十万石整!” “——陛下亦有令,召关东民自发而亡燕蓟,应召者十一万一千六百余;” “依陛下‘自发而往者,皆待以战卒’之令,此十数万,亦需军粮百七十万石。” “又征召之时,陛下曾有言:凡关东之民,自发而往燕蓟,为征东之卒,地方郡县当供给往行之耗费,日二十钱。” “另,陛下有令:战后,凡自发而来之关中民,皆与米粮十石,钱二千,以遣散归家;” “故关东之卒,共耗费少府米粮二百八十万石,钱,二万万五千万。” “——除关东、关东兵,齐-楚水路联军数万,亦由少府承其军粮所耗,共四十万石。” “故!” 洋洋洒洒道出一连串数据,就见阳城延勐地一提嗓音,又清了清嗓,才郑重其事的道出一语。 “灭卫氏朝鲜一战,少府内帑,共出军粮四百万石、钱三三万,各式物资、军械、辎重无算。” “去岁,少府代民储粮一项,共得利粮米六百余万石,官营粮米得钱二十万万。” “而经此战,少府去岁于粮米一项之得利······” “尽作为无!” 神情严峻的道出结论,阳城延便朝刘盈躬身一拜,旋即在朝臣百官呆愣的目光下,漠然回到了座位坐了下来。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则是面色澹然的点点头,旋即望向殿内百官。 “朕尝闻:夫战,庙算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然于此言,朕虽以为善,却也以为:不尽然。”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从榻上起身,负手稍走上前。 “庙算,乃胜败之兆,乃取胜之道。” “然于国而言,战,非只‘胜败’之分,亦乃国力之争。” “故朕言:夫战,府库也。” “父未战,而府库充盈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府库空虚者,得算少也。” “为何?” “——府库充盈者,乃谓:兵卒操演得当,甲胃齐整,剑利弓强、将帅能征善战,勇谋俱备,军粮无忧也;” “然若府库空虚,兵卒欲操而恐腹不饱,欲战而虑甲不坚、剑不利、弓不强;将帅欲战而无勇、行计而无谋,欲久战,亦恐军粮之缺也。” 说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语重心长。 “夕秦赵长平一战,赵将廉颇固守不出,赵国君臣何以怨声载道?” “马服君赵括缘何急于求战,而不顾战略之得失?” “再有,先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于狄酋冒顿会猎平城,汉军自白登一战而无往不利,吾汉家又为何戛然而起,应允匈奴求和之请?” “及朕,身负皇考白登之围、生母书辱之耻,亦未有提兵北上,战于备胡之念,又是何故?!” 说到最后,刘盈明显有些情绪激动起来,便是语调中,都不由带上了一阵躁郁! 但最终,这阵不知由来的暴躁,终还是随着刘盈缓缓竖起的手指,而被刘盈重新埋回了心底。 “此,便乃朕所言:夫战,府库也。” “长平一战,赵国府库不丰,所以廉颇固守不出,而为赵国君臣临阵换帅!” “府库不丰,所以马服君急于求战,终为武安君大败长平!” “及吾汉家,亦因府库不丰,所以太祖高皇帝委曲求全,和亲以安北蛮!” “便是朕!” “亦念府库不丰!” “而强忍父、母双亲所遭之辱,忍辱负重,不曾言‘将兵北上’事! !”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情绪,随着刘盈故事重提而再次躁动起来,只是这一次,刘盈却并没有再刻意压制。 “朕!汉天子也!” “乃太祖高皇帝亲立,诸侯大臣共拥之嫡长者也!” “每有昏睡之时,朕总见太祖高皇帝厉声斥问:朕白登之耻,尔何时血之?!” “每请朝于长乐,朕总见朕母太后,曾于北蛮匈奴低声下气,以己之屈辱,易边墙只安! !” 这一下,刘盈终是彻底将出心中的憋闷,毫无保留的宣泄而出。 而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暴怒,也终是让片刻之前,还幻想着‘平推南越’的朝臣百官,面带羞愧的低下了头。 白登之围、国书之耻,并不单单是刘盈,亦或是刘汉天子的屈辱,同样也是每一个汉人,乃至每一个后世华夏人心中,永远无法抹除的痛! 但不同于旁人:对于这两件事,汉家天子可以发愤图强,寻常百姓可以心怀仇恨; 唯有朝臣,唯有这些亲身经历这两件事时,身处大汉王朝权力最顶端的这群人,只能为此感到愧疚。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事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汉室没有在自己这些人的仔细下,变得足够强大。 但很显然,少年天子的意图,却并不是让这些国家栋梁心生愧疚。 “朕知道。” “朕于少府兴粮米官营、代民储粮之政,又设盐铁都尉,于吴东煮海得盐,即谋官营盐铁事,诸公于朕,多有微词。” “朕亦明知:朝野之中、长安城内,言朕‘视财如命’,恨不能以贾牟利者,更不知凡几······” 满是萧瑟的说出,便见刘盈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殿内朝臣百官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深深地疲惫。 “然可曾有人试想:若不如此,朕当如何强国?” “若朕不以粮米官营、盐铁专营牟利,边关北墙之戍卒,当得几分饱食?” “——北蛮匈奴岁岁南下,掠我汉边!” “——胡使年年入朝,以‘和亲’之名敲诈国财,轻我华夏! “若无少府内帑今日之充盈,朕何敢于狄酋冒顿言:若战,便战?!” “若无少府今日之厚赀,朕何敢于贼子卫满言:不降,便亡???” 痛心疾首的一番话语,惹得殿内众人都深深底下头,恨不能将下巴戳进胸膛,露出那规律跳动的心脏。 而在人群之间,甚至有几位感性的人,已经悄声抹起了泪。 不是因为刘盈的这番话语,多么让人动容,也不是因为少年天子,多么让人心疼。 而是那一天,汉家,已经等了太久······ 为了那一天,汉家,已经忍受了太多太多的屈辱、遭受了太多太多无法接受的苦楚········· 而现在,当刘盈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将自己的心迹毫无保留的袒露于众人面前时,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的汉家,已经走上了一条飞速强盛的道路。 在过去,朝堂只能从关中这近百万户百姓身上,分别受到两千万石粮食的农税,以及不到十万万钱的口赋; 除此之外,长安中央再也没有其他收入来源。 如此单一的收入方式,使得汉室唯一强大自己的方式,就是等。 等关中的人口越来越多,田亩越来越广阔,才能让汉室得到越来越高的农税、口赋收入; 除此之外,就是攒。 将每年的农税、口赋都攒下来一些,一点一点存在相府国库、少府内帑,直到有一天,存够一场决战所需的资本。 但汉室鼎立之后的几年,准确的说,是在太祖高皇帝整个在位时期,汉室都因为连年不断的异姓诸侯叛乱,而始终没能进入‘攒钱’的阶段。 至于存够钱、养够马,再同匈奴人痛痛快快打上一场,那更是遥遥无期。 在后世,人们只从诗人的辞藻中,见识过‘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不甘,和壮烈。 但没有人知道:在这古老的时代,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华夏政权,不知有多少人,曾发出过类似的感叹。 几乎所有人,都抱着‘早晚有那一天’的信心,在临终前握紧儿孙的手,交代道:真到了那一天,记得给我说一声,我在低下,也好安心······ 曾几何时,殿内这数百号人,也曾盘算过自己的终点,会不会是不甘离去,北望而长叹。 直到此刻,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一天,好像不远了! 自刘盈继位之后,长安中央在农税、口赋的基础上,又多了粮、盐两大进项! 且相较于增长缓慢,且大部分都有用途的农税、口赋,这两大进项非但庞大到吓人,而且还可以全部攒起来! 这两笔进项的庞大,甚至让天子刘盈连续两年,将税赋分别降低为原来的一半、三分之一,与此同时,又丝毫没有影响朝堂中央的运转! 而今年,在‘代相陈豨叛乱,朝堂为了筹措军粮,只能克扣官员俸禄’之后短短五年的时间,汉室就已经具备了发起一场二十多万人参战的短期战争,同时丝毫不动摇根基的能力! ——甚至这一仗,只是让少府‘过去一年白干’,而非倾家荡产!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纷纷抬起头,将热烈的目光,齐齐投注在刘盈那分明仍显青涩,却好似饱经沧桑的面容之上。 只不过这抹热烈中,却再也看不见‘南越’二字的身影······ “朝公百官、功侯贵戚俱在,朕便此一言,以表决断;” “——匈奴不灭,凡汉之卒,绝不可有一人横越五岭!” “龙城不破,凡汉之戈,绝不可有一痕见于番禺! “但河南地不归吾汉家所有,朕之剑,便绝不惧北而指南! !” 满是雄心壮志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咬紧牙槽,在朝臣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将握紧的拳头缓缓撑上身旁的御桉。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收复河套,被刘盈正式提上日程······ “眼下,朝鲜新服,其民未安;” “朕意:广迁关东无地之农至朝鲜,户给田大亩二百、农宅一座,又耕作之具、安家之费,以实燕东。” “凡一应耗费,皆出少府内帑。” 神情肃穆的道出一语,刘盈终是侧过身,重新来到御榻前坐下身来。 只不过这一刻,少年天子的气质中,却陡然带上了一抹危险的漠然。 就好似暴风雨来临之前,那分明切实出现,却又令人感到无比短暂的宁静······ “三岁之内,无论南、北,吾汉家皆不先起战事。” “此三岁之内,关中地方郡县,及关东各诸侯,皆当以安民、养民,与民更始为要;” “诏令:朕新元四年冬十月元朔起,至新元六年秋七月终,凡关东宗亲诸侯,又关东、关中地方郡县,除道路、水渠事,皆不当征丁、征劳于民!” “安陵、安陵邑之铸造事,皆暂罢! !” 语调低沉的做下吩咐,又刻意止住话语,好让一旁的尚书郎能将自己的话语全部记下,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待那双如星河般深邃的眼眸,伴随着少年天子的呼气声再次张开,整个温室殿内,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意所笼罩······ “朕新元六年,秋八月甲子!” “吾大军,务当北出云中! !” 一语既出,殿内朝臣百官无母瞠目结舌的抬起头,看着少年天子阴沉若水,又满是熊熊战意的倔强面容! 而后,便是一声震天齐吼,响彻温室殿上空。 “喏! !” 第374章 郡县、分封并行,朕全都要! 在天子刘盈定下‘三年之内不兴战事、不兴土木,与民更始’的大方针之后,长安朝堂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已经结束的朝鲜一战,转移到了这片新服之地的治理上。 只不过,对于朝鲜半岛的未来,长安朝堂,还是有很大的分歧。 有人说:这样一块新服之地,又是千里冻土,取之无用,应该将其重新归还到朝鲜君箕准,以及马韩、真番等朝鲜部族的手中,将其定义为南越、闽越、东海那样的外藩。 也有人说,这块土地,是汉室花费巨大代价得来,必须尽数化为郡县,以扩张版图。 还有人说,朝鲜地区的地理位置、人情风俗复杂,且朝鲜战役让长安中央耗费巨大,如果化为郡县,那后续就是个无底洞;可若是放弃,又等同于白打了一场‘灭卫氏朝鲜’之战; 所以这些人认为,朝鲜半岛即不能化作郡县,也不能归为外藩,而应当向关东诸侯国一样,封给宗亲王室,来徐图将来。 对于这些看法,天子刘盈不置可否,即没有表示采纳,也没有表示拒绝。 也正是在朝堂为此事争论不休,却始终无法得出明确结论的时间点,身居长乐宫的太后吕雉,也终是时隔多年,给未央宫发来消息。 ——太后吕雉,召天子刘盈朝觐长乐······ “郡县、宗亲诸侯、异姓外藩并行?” 在刘盈简单道明自己的意图之后,太后吕雉面上担忧之色只肉眼可见的消散了大半,原本还有些严肃的面容,也愈发带上了轻松。 若有所思的将身形往后一仰,在御榻之上侧躺下来,吕雉的语调中,便已是带上了浓浓的性质。 “说说看。” “何处行以郡县,又何人为宗亲诸侯;” “更异姓外藩,当如何治之?” 听闻母亲发问,刘盈也丝毫不慌,浅笑盈盈的上前,在母亲身旁坐下身来,稍吸一口气。 “儿以为,朝公百官所言,皆不可谓不慎。” “朝鲜新服之地,虽不比燕更北,却较燕更东;且北、东、南三面沿海,湿寒之气甚重。” “较关中、巴蜀,亦或齐、楚、梁等关东诸侯国之温,朝鲜,确非宜耕之土······” 神情淡然的先给出‘朝鲜不是啥好地方’的前提结论,刘盈的眉宇间,也不由悄然带上了一抹喜悦。 “然虽不比关中、巴蜀,亦或关东大河以南,较之于上、代之苦寒,朝鲜,终尚还算‘可耕’之土。” “此东西千里,南北数千里之‘可耕之土’,又费钱粮颇巨,方为吾汉家所得······” “儿以为,若贸然弃之,恐有不妥?” 听闻此言,吕雉心中最后的一丝担忧也尽数散去,只悄然闭上双眼,悠悠然‘嗯’了一声,示意刘盈继续说下去。 就见刘盈又是一笑:“儿以为,朝鲜新服之地,若尽化为异姓外藩,则乃前时之战,尽作人嫁衣,此非利国之策。” “然若尽化为郡县,亦有不妥。” “——需知今,关东大河以北之燕、赵,又上、代等地,尚苦于丁口之不足,而无力自给其粮、自养其民;” “若儿置燕赵、上代等故土于不顾,反先移民而实朝鲜新服之土,则为本末倒置,于北墙之固、民心之向,又朝堂威仪、宗庙社稷皆不利。” “且凡郡县,则必有官、吏以治,又需耗费钱粮以为城、营之建,田亩之开垦事;” “此于府库,亦为重担······” 听刘盈不慌不忙的道出自己的看法,吕雉嘴角之上已悄然挂上了一抹满意的笑容,虽认识用手撑着脑袋,闭目侧躺于榻上,但也丝毫不妨碍这位太后不时点点头,又连连发出‘嗯’‘然’的认可声。 对于朝鲜,吕雉看的非常透彻:新服之地,食之无用,弃之可惜。 作为汉室花费巨大代价获取的新土,这块土地,显然是不能就这样放弃,或是直接白送给朝鲜当地的异姓外藩的。 ——类似这种‘农夫与蛇’的故事,可能出现在华夏任何一个时代,但绝不会出现在汉室! 盖因为相较于李唐‘八方来仪’的自尊,以及宋明‘天朝上国’的倨傲,刘汉,是一个极为讲究现实利益的政权。 最起码现在,处于太后吕雉、天子刘盈掌控下的了刘汉社稷,汉远没达到‘外藩使者送来两块破烂,就给出价值连城的回礼’,以彰显刘汉‘天朝上国’身份的土(sha)豪(e)阶段。 所以,只要朝鲜还有哪怕一丁点用,汉室,就必然不可能放弃。 ——不管有没有用,我先攥到手里,扒拉进碗里再说! 至于得到之后,是着重建设还是放着不管,那就不关别人的事了;我的土地,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所以‘放弃朝鲜半岛’‘将朝鲜半岛归还给当地土着,以成为刘汉外藩’,是绝对不在汉室考虑范围内的。 最起码卫满朝鲜,也就是曾经属于箕子朝鲜的北半岛,是绝对不可能再被交到异姓外藩手中的; 顶天了去,也就是允许真番、马韩等南半岛部族继续保留封土,并在‘请为汉藩属’的前提下,老老实实在南半岛捏泥巴。 而且这个捏泥巴,也不是永久性的; 等汉室消化好北半岛,那剩下的南半岛么······ ——作为华夏封建文明的开端,汉室有最少九种办法,让朝鲜半岛和平统一! 九种! 既然不能放弃,那自然就要考虑保留之后,对朝鲜半岛的开发问题了。 于岭南百越一样,浿水以东的朝鲜半岛,也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化外之地’。 说白了,就是没有开化,没有开发,没有完全脱离奴隶制、部落制的极度落后地区。 要想在短时间内,让这片新服之地产生对华夏文明的向心力,并对华夏文明做出贡献,那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郡县制。 但行郡县制,就意味着整个朝鲜半岛的开发成本,都将由长安中央来承担; 无论是城池的建设、官员的俸禄,还是土地开垦、明智开化,乃至于社会治安、稳定等工作,都需要长安中央来负责。 说的直白点,就是要花钱。 花很多很多的钱。 而且是一年接一年,源源不断连续花几十上百年的钱,才能让这样一片‘化外之地’,最终成为华夏‘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 但很显然,如今的汉室,一是没有这样的能力和闲钱,让朝鲜这片土地,在短时间内成为‘神州大陆’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就算汉室有这个能力,汉室的战略重点,也绝对不可能放在这样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 ——作为一个封建政权,刘汉王朝,还有很多历史使命没有完成。 北方的匈奴,南方的百越,以及内部的治理、发展,都时刻提醒着长安朝堂:记住!你!没有闲钱! 而且是短时间内,起码是二三十年内,没有能投往朝鲜半岛的闲钱! 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多了。 ——放弃朝鲜,不利;尽行郡县,不行! 只有一条路:封宗亲诸侯。 相较于真番、马韩等异姓外藩,以刘氏宗亲诸侯掌控朝鲜,显然可以日后的让朝鲜对刘汉王朝,具备更高的向心力; 而相较于郡县制,给长安中央带来的超高财政压力,在朝鲜行分封,却可以让朝鲜半岛的建设成本,完美转嫁到受封(hai)者,也就是宗亲诸侯的头上。 ——我长安朝堂虽然有钱,但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没闲钱在什么朝鲜搞建设; 但我把朝鲜封给你了,你自己的领土,你还能不好好搞一搞? 你就这一块土地,还要传给子孙后代,你能不在这儿全心全意搞建设? 而这,也正是华夏历史之上,分封制早郡县制一步出现,又得以存在数百上千年的主要原因。 ——相较于成本巨大、成效缓慢的郡县制,分封制在大幅提高建设、开发效率的同时,能将这部分成本全部转嫁给受封者,也就是‘封君’阶级。 道理再简单不过; 一个官员,被朝堂派到某地做县令或郡守,治理一县、一郡之民,并给官员发放俸禄; 在这个过程中,朝堂作为雇佣者,而这个官员,就是被雇佣者。 说的再具体一点,也就是后世的‘打工人’。 在这种情况下,拿钱办事儿的官员,显然并不会具备‘不顾一切搞建设’的动力,反而会抱有一种‘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犯错’,或是敲一天钟当一天和尚的心态。 ——反正只要不出事儿,我就工资照拿,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还费力不讨好? 与之相反的是:作为分封制度下的‘封君’群体,与朝堂中央却并非是雇佣者和被雇佣者的关系,而是赠与者与‘获赠者’的关系。 或者说封君群体,完全可以被比喻为公司股东。 打工人拿死工资,上班摸鱼那是必然; 但你作为股东,你会不好好工作? 你能不盼着公司好? 这可是你自己的公司啊喂!! 也正是凭借着这样的智慧,华夏文明得以在那落后、贫瘠的时代,将原本不过百十里的部落文明,发展成了摧残的华夏文明。 ——我作为老大,我没有钱,我也没法给你官员,甚至根本没法给你提供任何支持; ——但是,如果你自己打下来了哪块儿土地,那我给你背书:你就是那里的王! 这,就是分封制度的优越性:空手套白狼,画饼学始祖;肉就算是要烂,也得烂在我家的锅里。 而分封制到郡县制的进步,就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央逐渐具备了对地方的掌控力,不再需要靠这一手空手套白狼,来让更多的土地‘烂也要烂在自己锅里’; 中央不再强调‘肉要烂在咱们自己锅里’,开始往自己碗里扒拉,曾受封为王,并一锄头一锄头建设领土的封君群体自然不会愿意; 所以,春秋战国;所以,秦亡六国;也所以,秦二世而亡。 而秦、汉之交,恰好就处于‘中央逐渐具备对地方的掌控力’,但还不完全具备掌控全天下的能力的微妙时间节点。 往前五十年,分封更合适;往后五十年,郡县更靠谱; 眼下怎么办? 太祖高皇帝刘邦给出了答案:分封、郡县并行。 我能掌控的,我郡县制吃进肚子里,不能掌控的,我给你封出去,让肉先进咱家的锅; 等以后,我强一点,我就从锅里扒拉一点,一点一点扒拉,等锅里的肉全被扒拉进我肚子里,分封制自然就没了,天下,也就尽为郡县了。 这样的政治智慧,显然可以让后世那些一口一口‘我政哥天下无敌’‘刘邦就是老流氓’的秦吹们安静片刻。 ——单就‘废分封,行郡县’这一点,汉太祖刘邦的政治智慧,远非始皇嬴政所能碰瓷; 或者说,嬴政确实有足够大的决心,但刘邦,却具有更加高明的政治智慧。 而眼下,汉室虽然已经具备对关东大部分地区的掌控能力,但距离全方位郡县制,也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在这种情况下,又突然多出朝鲜这么一块‘新服’之土,那在这块土地上先行分封,尽快以最小的代价,把肉扒拉进这口名为‘华夏’的锅里,显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在先前,吕雉便曾猜想:皇帝刘盈,究竟是会天真的在朝鲜行郡县? 还是老辣的行分封? 亦或是直接蠢到无可救药,彻底放弃朝鲜半岛? 但在刘盈提出‘郡县、分封、异姓外藩并行’的建议之后,吕雉的心,却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 眼下,吕雉迫切希望能从刘盈口中,听到一些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方案。 比如······ “母后即问,儿不敢不言。” “儿以为:真番、马韩等诸外藩,皆于朝鲜扎根多年,若悍然伐灭,一无大义之名,二又横生事端,于日后,安治朝鲜不利;” “故儿以为,当许其得保自有之土,各请为汉藩属,再缓图之。”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这场关于‘如何消化朝鲜半岛’的汇报,便悄然拉开序幕。 而在刘盈的眉宇间,也看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疑虑,和忐忑。 有的,只是无尽的自信,和舍我其谁的果决······ 第375章 移民朝鲜诏 “锵锵锵锵锵锵锵!!!” “来来都过来来,靠近些!” 路布置下,一名青年小吏用力敲打着手中的铜锣,一边不忘招呼路过的新人上前。 待露布周围,尽被老幼妇孺围成一圈,那小吏才放下手中铜锣,对身旁的文士谄媚一笑。 便见文士浅笑着拱手一回礼,方才侧过身,又对围观百姓环一拱手。 “诸位。” “陛下诏谕:朝鲜新服,需移民实边;凡汉之民,爵公士及上、户农籍者,皆可至当地县衙,报以名讳、户渎······” 不等文士第一句话道出口,围观百姓便纷纷神情一紧,作势就要四散而去。 即便是先前那小吏出身何止,众人面上神色也丝毫没有动摇。 ——对于关中,乃至于全天下的平民百姓而言,移民实边,早就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 早在始皇嬴政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移民实边,便已经成为了大秦王朝的国策。 大秦一统天下前一年,也就是秦始皇二十五年,由秦关中兵所组成的征南大军五十万,便在主帅屠睢的率领下,第一次跨过了五岭。 虽然战事初期不力,主帅屠睢也战死沙场,但秦廷却并没有放弃南方,而是改以任嚣为主帅、赵佗为副手,继续攻打岭南。 在长达八年的连续征讨之后,始皇帝三十三年,始皇嬴政终于完成平定岭南的大业;整个岭南由此划入了秦朝的版图。 而从岭南平定的始皇帝三十三年,一直到嬴政驾崩沙丘的始皇帝三十七年,这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一直有源源不断的平民百姓,从天下各地强制性迁往岭南。 其中,单是因秦龙川令赵佗上奏,而迁往龙川县一带的第一批移民,便有足足十数万户,足足五十万人之多······ 在南方,是‘移民实边以壮岭南’,在北方,更是一段令人难以直面的血泪。 ——秦长城! 为了构筑起那条接连燕、赵等战国长城,最终形成一条长达数余里的秦长城,无数的平民百姓,或者说是‘故六国之民’,被强制征发往北方,参与长城的修筑工作。 当然,秦的‘移民实边’,也不单是南方的岭南,以及北方的长城。 在西南夷,秦廷也曾短暂尝试过修建一条秦直道,虽然最终,碍于当地复杂的地理环境、恶劣的交通条件而作罢,但不甘心完全放弃的始皇嬴政,还是下令在那片蛮荒之土,留下一条极具嬴秦特色的‘五尺道’。 南方百越、北方长城,再加上西南夷的‘五尺道’,以及遍布天下各地,纵横交错,甚至铺至长城之外的秦直道······ 只能说,秦二世而亡,跟赵高李斯,几乎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在这个世代,无论是道路还是长城,可都是极度依赖人力的工程! 为了将秦直道铺满整个已知世界,秦廷征发徭役的范围,甚至已经从‘故六国之民’,延伸到了关中的老秦人! 国家基建工作本就繁杂、沉重,再加上贪官污吏在中间捞点好处,那天下群起而方,就连老秦人都抛弃嬴氏,显然就是必然发生的事了。 ——你老嬴家奋六世之余烈,俺们老百姓,可也没少出力啊? 结果天下一统了,你老嬴家不想着让俺们过上好日子,还想拿俺们的命,去填什么直道、长城? 我可去你ua的! 诶那个谁,是叫刘邦对? 对就你,过来一下,有事儿跟你商量······ 就这样,享国五百余近六百年的嬴秦社稷,便随着三世子婴一起,被天下人在咸阳市腰斩弃市。 而先入咸阳,与民约法三章,约束部下‘秋毫不犯’的刘邦,便也自此得了关中人心,最终,得以鼎立汉祚。 既然秦的灭亡,是因为天下人,包括关中老秦人因嬴秦繁杂的劳役、税赋而不堪重负,汉室的鼎立,又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约法三章’‘秋毫不犯’,那后来的一切,也就是水到渠成。 ——与秦廷的高压政策截然相反,几乎是在继皇帝位的第一天,刘邦便为汉室定下国策:轻徭薄税,与民更始,使天下休养生息。 紧随其后的,就是丞相萧何在《秦法》的基础上,缝缝补补出了一篇大致相同,却又更加人性化、更具人情味的《汉律》。 而《秦法》与《汉律》最大的诧异,便是不同于《秦法》之上动辄‘连坐’‘族诛’的暴戾,《汉律》之中,却更多带上了‘罚金’‘降爵’等更温和的词汇。 这一点,便尤其体现在关于劳役、兵役征召方面。 在《秦法》之中,无论劳役或是兵役,都是如后世的思密达一般,数以强制性; 倒也不是说,《秦法》要求每一个人都要当兵,而是当某人被指定为‘兵丁’之时,被指定人必须应召,没有丝毫转换的余地。 如果不应召,结果也和后世的思密达一样——以叛国论处; 至于惩罚,更是骇人听闻的‘族诛’‘连坐’配套来,亲戚、邻居都死光。 历史上,也有与之相关的按理,在后世闻名遐迩。 第一例,自是陈胜、吴广应召,以‘戍卒’的身份前往戍守渔阳,途中因道路毁阻而耽误了时限,只得奋起反抗,掀起了那场垂名青史的大泽乡起义; 至于第二例,则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从‘秦泗水亭长’到‘草寇’的转变过程。 ——与天下绝大多数郡县一样,当时的沛县,也同样被秦廷安排征召劳役,送往骊山,修建秦始皇陵。 而身为沛县主吏掾的萧何,便将押送劳役的艰巨任务,交到了自己的老熟人:泗水亭长刘邦手中。 萧何派遣,刘邦不疑有他,自是率领一众劳役,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远途。 不料队伍之中,有几人听说‘劳役离乡,有去无回’的传闻,便在出发当夜趁夜逃走! 而在《秦法》的相关规定中,劳役队伍有人私逃,需要整个队伍连坐······ 无奈之下,刘邦也只能放弃前往关中的打算,将剩下的召集在一起说:有人溜了,我们现在就算按时抵达,也都要连坐受死,与其这样,还不如各自散去,某条生路。 然后,便是沛公宿醉,而后夜斩白蛇,落草为寇,直至始皇驾崩,天下大乱······ 从这两件事当中,就不难得出结论:对于兵役、劳役,《秦法》的规定多么严苛,‘连坐’一词在《秦法》中出现的频率,又是多么的高。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萧何在拟定《汉律》之时,显然深刻吸取了‘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和‘沛公释囚落草为寇’的教训; 在关于兵役、劳役的规定中,萧何不着痕迹的将《秦法》中的‘务必’‘连坐’等次,依次做了修改。 ——按照汉律的规定,兵役、劳役,都按照抽签的方式,由县级单位以‘户’为单位抽取; 被抽到的家庭,需要派出一名十七岁以上的壮年男子,参与到具体的工作当中。 而与《秦法》中的强制要求不同,《汉律》之中,为‘受召者不愿服役’的情况开了个口子。 ——不愿意服役者,可以出钱雇佣他人代替自己,或是直接缴纳雇佣金,由当地官府雇佣其他人。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受召百姓还是会亲自服役,但也终归是出于‘省笔钱’的考虑; 比起《秦法》中的‘必须去!不去就是死!’,《汉律》中‘不想去可以交钱’,以及‘实在抽不出人,也可以下一次再去’的人情味,显然是让人舒服了不少。 再者,如此人性化的规定,也给了百姓更多的选择空间。 比如劳役,如果是道路维护、渠道疏通这样轻松的工作,百姓自然可以亲自去,好给家里省比钱; 可若是城池、陵寝建造之类的高危工作,百姓也乐得出钱雇佣其他人,好避开‘家破人亡’的风险。 至于什么人会被百姓雇佣,去参加危险性更高的劳役? ——有钱人家的奴仆,养来就是干这个的! 不同于绝大多数封建政权:汉室征发劳力参与基建工作,并不是完全无偿的~ 每日一餐、五钱,几乎是天下各地的‘最低标准’。 这样的标准,对于百姓而言虽有些少得可怜,但对于有钱人家养的奴仆,却是非常可观了。 ——奴隶嘛! ——老百姓才一天两顿饭,而且才吃七成饱,奴隶一天能吃上一顿,已然是难得的好日子了! 至于那五钱的‘征役补贴’,以及百姓出的‘雇佣金’,自然就进了奴隶主的口袋里。 这样一来,国家得以完成基建目标,地方官府得以完成征役指标; 老百姓得以避免高危工作,奴隶主平白得了一笔政府补贴、一笔雇佣金不说,还有人包奴隶的吃住! 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四赢,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在这样的政治、时代背景下,也就必然使的汉家百姓,对‘劳役’天然带有抗拒,以及抗拒的底气。 ——皇帝老子征发劳役,都得问问俺们老百姓的意见,就算非要俺们去,俺们都能花钱请人! 你一个千儿八百石的小官儿,还想强迫俺们? 关门! 请三老! 连政府征发劳役,百姓都有不去的底气,‘移民实边’,那自是更不用提了。 只要不是强制性征发,那就绝对不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抛家舍业,跑去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 至于强制征发? ——你老刘家,这是江山坐的太舒服了? ——抬抬头,瞅瞅! ——和长安隔着一条渭水,可就是骊山秦始皇陵!!! 见众人刚听到‘移民’二字,便做出一副轰然而散的态势,那文士也不由得面色一苦。 直到那小吏威逼利诱,又低三下四的将众人又劝回来,文士才又强打起精神,看向面前,那一双双满带戒备,以及孤疑的目光。 “诸位且莫急走,莫急走······” “陛下此诏,非强召民移居朝鲜,乃倡民自发而往。” “诸位纵不愿往,亦可稍安勿躁,尽闻圣训,再走不迟?” 僵笑着道出一语,见众人半信半疑的停下身,那文士才终是暗松一口气,又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忙解释起露布之上,那封‘移民实边诏’的内容。 “陛下言:朝鲜新服之所,地广人稀,虽稍寒,然可耕之土极广,河流山川密闭,且土甚肥!” “山林之间,年兽层出不穷,又无猛禽恶兽。” “故迁民朝鲜者,非实边也,乃不忍如此沃土,为外蛮所居、有也······” 文士洋洋洒洒一段话,却根本没有让围观众人提起兴致,还是一副‘你说完没?我能走了不?’的冷漠表情。 见此,文士也只得又一苦笑,继续道:“陛下明诏以喏:凡愿往朝鲜者,皆赐田二百亩!” “大亩!!!” “除田之外,另有砖屋一进,农院一处,又每百户,赐耕牛一头!” “更有甚者······” 文士越说越激动,但围观众人却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神情冷淡的各自散开,三三两两朝各自家中方向散去。 大田二百亩,一座砖屋、一处农院,再加‘百户一头牛’······ 乍一听,确实很有吸引力。 但无论那文士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也终究改编不了一个现实。 ——这些东西,都要去了朝鲜,才能发到众人手中; 而华夏人刻入灵魂深处的乡土情怀,却使得每一个华夏人,但凡在家乡能活的下去,就不可能愿意远走他乡。 当然,如果是长安、洛阳那样的大都邑,亦或后世北上广深那样的大都市,倒也两说。 但即便是在后世,背井离乡去西域、高原,也终究是大多数人所不愿意的。 无论发多少钱、发多少田,许诺多么美好的未来,也都是一样。 见众人散去,那文士只神情僵硬的低下头,似是在反思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至于一旁的小吏,更是朝众人离去的方向瘫跪在地,愣愣发神。 ——县令承诺:每有一人报名,赏赐二人每人十钱来着······ 就在文士、小吏都感到无比失望,盘算着明日要不要继续守在露布下,给当地百姓解读这封‘移民朝鲜诏’时,不远处的街交,却悄然走出一道瘦弱的身影。 鬼鬼祟祟的走上前,又似懂非懂的看了看露布,那青年终是壮起胆,轻轻拉了拉文士的衣袖。 “吾,无田、宅,爵···爵公士······” “若往朝鲜,途中一应吃食、用度,吾亦无钱采买·········” ps:公士,秦汉二十级军功勋爵第一级,即最低一级。 比公士再低,就是‘无爵’。 什么是无爵呢? 要么是还没‘始傅’,且没分门别户,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未成年人,要么,就是奴隶。 第376章 屯耕朝鲜? “余子?” 在‘移民朝鲜诏’颁布后的短短一个多月之后,于未央宫收到消息的刘盈,便被这好似凭空出现的群体吓了一跳! 就连入宫汇报此事的丞相曹参,言辞间也带上了浓浓的惊诧,和骇然。 “然。” “自陛下颁诏,劝无地之民迁居朝鲜,凡天下各地,自举而从者不下百万!” “其中,尤以齐、楚、淮南等地为重;便是关中,亦有自请往迁朝鲜之‘余子’,不下二十余万之多······” 面色郑重的道出此语,曹参也不由将身子坐直了些,眉宇间,写满了大战在即般的凝重。 而在御阶之上,少年天子却是一阵漫长的失神之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余子······” “余子·········” 神情木讷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也不由苦笑着低下头,暗自思虑起来。 余子,顾名思义:多余的子女。 准确的说,是多余的儿子。 要想搞清楚‘余子’是个什么群体,那就不得不提到汉室鼎立之后,拟定的一项革命性法令。 ——分门别户令。 汉室鼎立之后,太祖高皇帝刘邦深刻的意识到:对于郡县制为主的中央集权整体而言,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是尾大不掉的地方豪强势力。 为了遏制这个势力,刘邦也在汉室鼎立之初,下达了一系列针对性极强的法律条令。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享誉古今中外,为后世人所熟知的‘噶韭菜’原始版本:陵邑制度。 即:自汉天子继位之日起,皇陵便开启建造工作,与此同时,皇陵附近的陵邑,也会同时,甚至早一步开始建造。 而在陵邑建造完成之后,便是每年一次,且无限期的‘强迁天下豪杰入关中,以实国本’。 说白了,就是借着‘给天子守灵’的名义,将地方豪强,以及可能发展成豪强的大宗族强制迁移入关中、天子脚下,以此杜绝任何大家族发展成豪强、门阀,乃至世家的可能性。 以陵邑制度,遏制大宗族向门阀、世家进化的可能,那从小家庭到大宗族的进化,汉室又是怎么遏制的呢? 答桉,就是那条革命性的法令:分门别户令。 在历史上,分门别户令,也被称为‘高祖始傅律’,被包含在《汉律》之中,单独为《傅律》一篇; 而在这篇法令中,汉太祖高皇帝刘邦规定:无论是寻常农户之家,还是元勋功侯、朝臣贵戚,在户主的直系男性血脉到达‘始傅’的年纪,即十七岁的法定纳税年纪之后,就必须强制性分家。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把户口本单独拿出来,自己成为户主。 但这样的‘分家’模式,也有一个弊端。 ——既然是要分家,那家族财产的大头,肯定是要由具备继承权的长子、嫡长子们拥有; 且长子、嫡长子等具备直系继承权的群体,也并不包含在‘分门别户令’之内。 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 我作为一家之主,肩负着家族延续、宗祠繁荣的神圣使命,那我就必须保证:我这一带积攒下来的财富,要尽可能最大限度的交到继承人,即长子手中。 而对于那些必将会分门别户,三代之后就形同陌路的庶子、幼子,‘我’并不舍得给他们分太多家产。 所以,‘我’大概率会把田、宅、铺等固定资产全部,起码是绝大部分留给长子,只给幼子们分一些钱粮细软,让他们自谋出路。 在这样的行为逻辑下,‘余子’这个群体,也就应运而生。 余子,从来都不分家世、出身,无论是农户之子、商贾之子,亦或是豪强高门之后,只要是‘非嫡非长’,就必然会迎来成为‘余子’的那一天。 差别仅在于:农户出身的‘余子’,可能会把父母给自己的钱财短时间内花光,然后流落街头,混迹于‘游侠’之列; 商贾出身的‘余子’,则会从父亲手中,得到一笔相对不菲的‘分家费’,而后以此为本钱自立门户,艰难创业; 至于豪强、贵族子弟,倒是比前二者幸运得多。 ——作为高门之后,这些人即便是‘余子’,也大概率能得到家族小部分的不动产,以及相当庞大的钱财; 所以这些人的选择面,无疑就比前二者宽了很多。 如果有本事,那可以用老爹给的钱做生意,富甲一方; 亦或是买官入仕,成为一名‘赀郎’,谋求仕途; 又或者,拿这笔钱买几百上千亩田,再找些佃农,成为一个小地主; 若没本事,也完全可以原地躺平,坐吃山空,无忧无虑的过上一生。 而这三类‘余子’群体,无一不是汉室严防死守,恨不能赶尽杀绝的‘不稳定因素’。 ——游侠、商贾,以及:准豪强! 没错。 这些出身名门望族的‘余子’,就是最具有成为地方豪强潜力的群体。 这些人无论是为商做贾,还是兼并土地,又或是‘坐吃山空’,都会对汉室的统治造成威胁。 最主要的是:这些出身名门,具有开阔眼界的‘二代’们,所能发挥出来的破坏力,往往不是农户、商贾之后所能比拟······ 所以实际上,汉室奉行的陵邑制度和分门别户令,本质上,就是主要针对这些出身名门望族,又手握庞大社会资源的‘二代’们。 先是分门别户令,将这些高门之后从家族的庇护中拉出来,使其‘形单影只’; 之后便是陵邑制度,将那些展露出‘野心’的刺儿头迁入关中,以皇权强行镇压; 与此同时,再辅以全方位、无死角的仇视、蔑视商贾的社会风气,得以将这些封建时代的社会不稳定因素,尽数扼杀在摇篮之中。 但过去,对于游侠、商贾、豪强这三个群体,汉室却并没能具备‘全部消灭’的能力。 ——豪强子弟,可以用‘分门别户令’‘陵邑制度’压制; ——商贾之后,则是以整个社会风气去鄙视、打压; 但游侠群体,却始终没有得到有效治理,哪怕是将一地游侠杀光、屠尽,这个群体也总是会如同雨后春笋般,在极端的时间内‘卷土重来’。 针对这个问题,刘盈也曾思考过:游侠众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而今天,刘盈才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桉。 ——游侠众的本质,就是那些出身寒门、农户,在‘分门别户’之后穷困潦倒,生活无以为继,只能刀口舔血的‘余子’。 游侠能杀尽、禁绝,但只要‘余子’群体不消失,那游侠众,就永远不会彻底消失在汉室天下。 但话又说回来:认识到事物本质是一回事,能否有效解决,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游侠众’的本质,才刚登基不过数年的了刘盈能看出来,难道身为开国之君的先皇刘邦,就看不透这里的关键? ——要知道先皇刘邦本身,就是亦正亦邪的‘地头蛇’出身! 又同样身为‘余子’,只怕刘邦对这件事的认知,远比刘盈要来的更为具体、全面。 那既然知道,刘邦为什么不着手解决这件事? 是因为不喜欢吗? 答桉,显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简单。 汉室能通过陵邑制度、分门别户令双管齐下,强自迁移地方豪强、准豪强至关中,强大的调动能力自是一方面;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个群体,足够少; 便说一县之地,能出几个豪强? 一乡之内,又能有几个地主? 至于商贾群体,虽然数量远比豪强、准豪强群体高,但有赖于过去数百年的普世价值,对这个群体进行‘社会性压迫’,也并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事。 但游侠群体代表的,是广大底层民众出身的‘农户余子’群体,其数量,几乎涵盖天下每一个农户家庭! 即:只要这家农户有两个及以上的儿子,那未来,这家农户就必然会走出余子! 而这些农户出身的余子,既得不到田、宅等生产工具,又得不到可观的启动资本;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都只能带着十天半个月的口粮、生活费,便告别父母‘分门别户’,以自谋生路。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杜绝‘余子’这个群体出现在平民百姓之间,显然就不是什么低难度的事情了。 实际上,分门别户令的制约目标,始终都是豪强、贵族。 因为只有这些人,才会不在意财产被儿子们瓜分,具备‘即便把我的财产均分给我十个儿子,那也是十个新豪强诞生’的底气。 与之相反的是:底层农户分门别户,并把财产尽量集中留给长子,则大都是主观意愿驱使。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农户当中不出‘余子’,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农户也具备豪强那般,‘分家也是从一家有钱人分成几家有钱人’的底气。 很显然,这个目标,即便是后世的新时代,也还远远没有达成。 所以,‘余子’多出于农户的现状,理论上是无法得到解决的; 准确的说:除非推行计划生育,限定每户人家只能生一个孩子或一个儿子,出身农户的余子群体,就永远不会消失。 而过去,汉家朝堂的注意力,也从未曾放在‘如何消灭余子’上,而是放在了‘如何杜绝农户余子,莫名其妙变成游侠’的环节。 只不过在过去,乃至于历史上的未来数百年,这个问题,始终没能得到一个合理得答桉。 但今天,当曹参拿着‘天下有上百万余子保命,表示愿意移民朝鲜’的报表,到未央宫找上刘盈之时,刘盈却意外的发现:消灭游侠群体的办法,似乎,已经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农户出身的余子们‘分家别户’之后,为什么会成为游侠? 答桉是:但凡正经行当能吃饱肚子,绝对不会有人愿意去混褐涩会! 驱使这些农户出身、淳朴善良的‘余子’们成为游侠的,也从来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口号,而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不混游侠,吃不饱肚子。 在过去,若是有人告诉刘盈:只要让全天下的余子们都能吃饱,游侠就能消失,那刘盈鄙夷之余,肯定还会朝那人狠狠啐口唾沫。 ——这事儿需要你说? ——朕要真有‘让几百万人原地吃饱饭’的能耐,冒顿早就跑来长安,给朕擦靴子了! 但现在,游侠问题的答桉,却无比浅显直白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就业! 农户出身的余子们,需要就业! 需要除游侠以外的就业途径,来让这个群体吃饱肚子! 而在这个时代,最有‘前途’的行当,不外乎开百亩荒田,世代躬耕······ “上百万余子······” “应该不止!” “朝鲜短时间内,也不需要这么多移民。” 暗自思虑着,刘盈再次抬起头时,目光中,已尽带上了喜悦。 却见御阶之下,曹参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好似匈奴人的铁蹄,已经猜到了长安城外? “丞相······” 下意识要发出一声轻呼,待回过神来,刘盈便也赶忙住口,并没有破坏曹参和‘空气斗智斗勇’的进程。 ——在如今汉室绝大多数官员的认知中,余子,往往是直接和‘游侠’画等号的。 尤其是那些一无所有,兜里摸不出枚铜钱的‘余子’,基本都会被视作‘下一秒,就下一秒,他就回去混涩会’的不稳定因素。 而在曹参眼中,天下平白冒出上百万余子,就等同于冒出上百万游侠! 当今汉室天下,人口不过二千万上下,突然冒出总人口百分之五的褐涩会,也难快曹参这般如临大敌。 但刘盈的注意力,却是从‘余子’乃至‘移民朝鲜’之事,悄然转移到了‘移民边关’之上。 “屯耕朝鲜一事,丞相于朝中诸公,商措的如何了?” 悠然发出一问,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便不由带上了一抹得意之色。 ——屯耕制、兵团郅,也算是刘盈穿越者的身份,能为如今汉室能做出的为数不多的贡献之一了······ 第377章 平壤生产建设兵团 如果说屯耕制,是封建时代特有的产物,那兵团制,或者说生产建设兵团,无疑便是后世新时代,在封建屯耕制,尤其是‘军耕’制的基础上,改良、改进得来的成果。 至于其本质,也并不很复杂:为达成巩固边防,发展当地经济,安置边防人员的目的,而组建一种半军事化组织和社会经济体系。 说的更直白些,便是屯垦戍边、寓兵于民,平时搞生产,战时能打仗。 实际上,这种‘屯耕戍边’的原始版本,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曾屡屡被封建帝王推行。 如历史上的汉文一朝,《尚书》博士晁错便曾上表请求‘徙民实边’,用一部分罪犯、奴婢和招募的农民戍边屯田; 到了汉武帝时期,名将赵充国也曾向汉武帝建议开展屯田;汉武帝也采纳了他的建议,调发大批戍卒屯田西域。 但相较于改良版的生产建设兵团,这种原始版本的‘屯田’,目的却非常简单:为减少后勤补给的难度,让前线部队就地生产、耕作,以求在军粮方面达成自给自足。 换而言之,这个时代的屯耕,基本都是‘生产兵团’,而非‘建设兵团’。 至于历史上,汉文、汉武祖孙二人为什么只施行这种‘生产兵团’制,而不顺带上‘建设兵团’制,其原因,也不外乎两点。 其一:时代的局限性; 其二:生产工具的缺失,以及超低的性价比。 ——生产建设兵团的本质,是将‘生产建设’和‘边防’这两个毫无关联的职责,相加于同一个群体、组织所得的产物; 但在历史上的汉文、汉武时期,这种坚固边防和发展的组织群体,却并不具备后世新时代那般的超高性价比。 汉文帝时期,北方边墙虽然也属于汉室版图之内,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建设必要性,但国家财政收入的缺失,却使得当时的汉室根本不能兼顾‘建设’和‘边防’; 而在二者的抉择之中,相较于成效缓慢,且相对不那么急迫的‘建设’,显然是连年遭受北蛮抢掠的‘边防’问题,更需要迫切得到解决。 而在汉武帝一朝,经过文、景两代君王的励精图治,汉室虽然大幅改善了国家财政状况,但屯耕的目的地,也从汉室北方边墙,变成了与汉室隔着一整个河西走廊的西域。 如果单从‘有没有能力办到’的角度去看,武帝时期的汉室要想在西域设置合生产、建设、边防三位一体的生产建设兵团,显然并不存在太大的难度。 但在这个问题上,汉武一朝的朝臣百官,却考虑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 ——性价比。 屯耕,是为了边防;生产,是为了让边防部队自给军粮;建设,则是为了将当地,营造成华夏‘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如果是在汉室版图核心部分,这种结合生产、建设、边防为一体的屯耕方式,倒还能说具有不错的性价比; 但在西域,在那样一块远离汉室核心版图数千上万里的‘飞地’,去砸锅卖铁搞建设,显然就没有那么高的性价比,以及必要性了。 当然,如果汉武一朝,汉室彻底占据了西域,将西域正式纳入了汉室版图,那在彻底拥有这块土地之后,搞建设倒也无可厚非; 饭团探书 只可惜,在卫青、霍去病这接连两张ssr绝版红卡之后,武帝刘彻,却抽到了一张同样‘稀有’的典藏版废卡:贰师将军,李广利······ 当然,除了历史上文帝朝的‘搞不起’,和武帝朝的‘没必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使得生产建设兵团这种先进的体制,并没有出现在华夏大地。 时代的局限性。 无论是文帝朝的文官晁错,还是武帝朝的名将赵充国,其上奏请求屯耕的目的,都并不是从国家、从经济建设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而是单纯的从军事角度,想要为当时的汉室解决燃眉之急。 ——文帝一朝,‘休养生息’依旧被奉为国家大政,但边墙的连年不稳,却让汉室无法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汉室内部的与民更始之上; 所以晁错提出徙民实边,只是为了巩固边防,顺带让边防部队自给自足,不要破坏其他地区的国力积攒速度。 至于武帝一朝,虽然在卫青、霍去病之后,汉室取得了极大的对外战略优势,但二人之后的汉家将帅,却出现了明显的人才断档。 无论是贰师将军李广利,还是被司马太史奉为‘国士无双’的李陵,都并没能从卫、霍二人的手中,接过汉室军方的大旗。 最主要的是:相比起卫、霍二人‘打到哪吃到哪’,非但不用太多后勤保障,反而还能捞数十上百万牛羊牧畜回来的‘持家有道’‘一本万利’所不同,汉室在这二人之后的对外战略目标,几乎都变成了拿粮食砸、用人命堆。 对外战事连年不利,国内又怨声载道,府库压力巨大,便是武帝,也曾一度萌生出‘见好就收’,等下一个卫、霍出世,再图谋北方战略的打算。 但赵充国为首的一干将领,显然并不愿意放弃当时,汉室已经取得的巨大战略优势,以及触手可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 所以,赵充国请求屯边,也就应运而生。 ——赵充国说:陛下,已经打到这个份儿上了,不能就这么作罢呀! 武帝说:我也不想作罢,但你们这些年一点成绩都没有,朝堂却还要源源不断的给你们送粮食,府库遭不住呀? 赵充国不死心,便说:既然这样,陛下何不在西域屯耕,让前线将士自己种粮自己吃? 不用给前线发粮食了,府库,不就没那么大压力了吗? 就这样,碍于国内舆论和府库压力,又不愿就此放弃的武帝刘彻‘从善如流’,接纳了赵充国的建议,正式开始在西域屯耕。 但屯耕归屯耕,生产归生产,‘建设西域’的预想,却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脑海当中。 或者说:汉室当时对西域的掌控力度,以及国内愈发抗拒战争的舆论,远不足以支撑汉室‘建设西域’。 再后来,贰师将军李广利也步‘国士’李陵后尘,判汉投胡,武帝刘彻万念俱灰,晚年一封轮台罪己诏,算是将崩溃边缘的刘汉社稷强行拉回,却也宣告了汉室‘西域战略’的全面失败。 而相较于历史上的文帝屯耕北墙,以及武帝屯耕西域,如今在刘盈领导下的汉室,却有几个极为重要的优势。 首先,自然是刘盈的存在,让一切‘时代局限性’,都失去了在汉室影响华夏民族的可能。 作为后世来客,刘盈长达数千年的历史视野,足以让汉室在每时每刻,都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之上。 ——最起码,也是走在一条相对不那么错的道路之上。 其次,则是相较于历史上的文帝时期,如今的汉室财政状况更为健康;相较于武帝后期的舆论环境,如今汉室又并不存在任何‘反战’的声音。 当然,最主要的是:比起远在‘天边’的西域,朝鲜,就位于燕国以东,与汉室版图核心直接接壤。 在这一系列‘优势’之下,在朝鲜半岛建立华夏史上,乃至人类史上的第一个生产建设兵团,就成为了刘盈的不二选择。 首先,朝鲜半岛‘三面环海,一面邻汉’的地理特性,使得当地的边防任务,并没有燕北、代北那么艰巨;在戍边的同时兼顾生产、建设,并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其次,便是刘盈后世来客的身份,让刘盈对朝鲜这块沃土有万般笃定:这里,不是贫瘠的草原,不是漫天黄土的河西。 这里,是一片被深埋于冰雪之下的无尽黑土! 如果通过几十年的建设,让朝鲜也成为继关中、巴蜀之后,汉室又一大粮食生产区,那无论对于汉室的北方战略,还是对汉室内部的土地、阶级矛盾缓和,都将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最后,则是刘盈在粮米官营之后,摸索出来的一套施政理念。 ——推行政策,是需要试验的。 直白的说:生产建设兵团,并不是刘盈为朝鲜半岛准备,而是为燕、代、上等北方边墙区域,准备的‘万世之策’。 毕竟武帝刘彻的历史经验告诉刘盈:汉或许能一直强大,但卫、霍却并不会永远存在; 在王朝强大,又有卫、霍撑着场子时,汉室自然能达成‘北出长城三千里,使胡虏不敢南下牧马’的成就。 但在失去卫、霍,王朝又不再强大的时候,汉室也需要有一套相对完善的体制,来保证北方地区的边防事业,不会因为失去卫、霍这样的千古奇才,而被北方游牧民族肆意践踏。 所以,在朝鲜推行生产建设兵团,只是刘盈的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通过总结经验,得出更完善、更符合当下时代的‘汉室版生产建设兵团’,并将其全面应用到整个汉室北方边墙区域,让汉室具备‘就算没有卫霍,也不会再因边防问题而发愁’的能力。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也是愈发坚定了起来。 “还劳丞相速为:第一批移民,最晚也当于今夏启程,至迟不过秋七月,便当抵达平壤都尉治所。” 沉声一语,自是惹得曹参点点头,又满是严肃的望向刘盈。 “敢请陛下示下。” “此‘平壤都尉屯耕团’,当编以几户、几人,又当以何为屯耕之要?” 听闻此问,刘盈也不由深吸一口气,旋即站起身,将早就盘算好的计划,尽数摆在了曹参面前。 “平壤都尉屯耕团,当编民二千户而成,行军中什伍之制,五户为一伍、十户为一什;” “此民二千户,当皆由岁二十上、三十下之青壮所成。” “编此民二千户为屯耕团,当循往昔,朝堂征丁编军之故事;待编成军,配以剑、弓,行军而往平壤都尉。” “沿途一应事物,皆循行伍之制,由少府内帑输以军粮。” 说着,刘盈面上神情也是愈发严肃起来,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些许谨慎。 “待至平壤都尉,凡屯耕团之卒,皆赐砖房一进、农院一处;自至平壤都尉起,全团行‘五一’之制,即开垦荒田五日,兵甲操演一日。” “自明岁始,三岁之内,全团同劳、共息,凡耕作所得之粮,俱均分与卒;” “至迟于三岁之后,当开垦荒田四十万亩;四岁之后,分此田四十万亩于团中之卒,户二百亩。” “十岁之内,凡屯耕之卒皆免税赋,另:屯耕团之田亩,不可转卖;凡欲战事,屯耕团当奉诏而动,亦可由将帅令发阻敌,循边墙戍卒故事。” “十岁之后,屯耕团解散,团卒皆归农籍。” “及此间一应用度······” 将心中的打算尽数道出,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旋即澹笑着望向曹参。 “屯耕所用之粮种、农具,又赐予耕卒之宅院等一应耗费······” “俱出少府内帑。” 说出最后这句‘俱出少府内帑’的时候,刘盈只下意识一慌! 但在再三盘算过后,刘盈也终还是稳住心神,似是强调般,对曹参又沉沉一点头。 生产建设兵团,真正难得不是生产,也不是兵团,而是建设。 兵团,只需要征发戍卒,生产,只需要下达‘屯田’的命令; 但建设,却需要由朝堂承担初期的所有生产工具、生活物资,如农具、军械,以及吃、穿、住、行。 如果是全天下上百万,乃至数百万的余子都一股脑的去朝鲜屯耕,那对少府内帑而言,显然是不可承受之重; 但第一批两千人组成的屯耕团,对少府内帑而言,却显然不在话下。 ——不过是两千个砖房农院,两千套武器军械,几十头耕牛,以及相应的农具、每年几万石粮食而已; 等日后,再以每年两到三个屯耕团的速度,一点点加大屯耕力度,考虑到少府愈发强大的财力,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听闻此言,曹参也不由暗下稍松了一口气,对刘盈沉沉一拱手,表示领命。 但很快,曹参便又发出灵魂一问,让刘盈顿时愣在了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 “陛下。” “即平壤都尉屯耕团,乃以军中之制,以民二千户而成,则当为军中‘一校’之编制。” “既如此,臣斗胆以问陛下。” “——此平壤都尉屯耕团,当由何人,担校尉一职?” “又团中屯、曲,司马队率等职,该以何人充之???” 第378章 安国侯臣陵,昧死百拜! 针对移民朝鲜,施行屯耕的问题,刘盈只给出了大致方向,却并没有和身为丞相的曹参聊太多。 至于屯耕团的基层军官,刘盈也只吩咐曹参:尽量从家世清白,曾有功于社稷的良家子弟中选拔。 说白了,就是从根正苗红的烈士后代中,选出一批精干的人,来充当屯耕团的基层军官。 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的问题,刘盈并没有多说什么。 原因也很简单:屯耕团是个什么东西、生产建设兵团又长什么样,对刘盈而言,都属于‘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的范畴。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刘盈对生产建设兵团的了解,仅限于极浅层次的‘耳闻’,以及大致的猜测和推断而已。 再者,即便刘盈在后世的新时代,是一个搞生产建设兵团搞了一辈子的专业人才,那也并不意味着后世的生产建设兵团,就会符合如今汉室的国情。 所以针对屯耕一事,刘盈只是划出了底线,即各阶段性任务的时间限制,以及达成目标的大致途径。 至于具体操作,就需要这第一批,以及之后的每一批屯耕移民,在朝鲜那片沃土慢慢摸索了。 总的来说,对于屯耕朝鲜,长安朝堂并没有产生过于剧烈的舆论。 毕竟再怎么说,首批移民,也才不过是区区两千人,而且是试验性质的移民; 对于长安朝堂中央而言,给两千人包吃包住两三年的待遇,也还是不在话下的。 当然,如果只是‘没坏处’,屯耕朝鲜的议案,也不可能在长安朝堂太轻易的通过; 毕竟如今汉室的执政派,是慵懒怠惰的黄老学;仅仅只是‘这么做没有坏处’的解释,绝不可能让这群信奉‘无为而治’的老顽固们点头。 所以,除了在朝鲜半岛行宗亲诸侯分封制外,刘盈也比较直白的透露了‘不能封异姓为王,但能封异姓为侯,也可以给已经受封者增加食邑’的意图。 当然,这里的‘增加食邑’,自然不是在神州大陆,而是在朝鲜半岛。 这样一番操作下来,以屯耕朝鲜摸索‘生产建设兵团’模式,并为日后大面积屯耕北方防线的议案,才总算是在朝堂歌功颂德中定下章程。 ——要知道如今汉室,凡是生出公、卿之列者,基本全都是元勋功侯! 在少府阳城延,都被天子刘盈寻了个由头,以‘督建长乐、未央两宫,以及长安城’的名义恩封为侯的当下,朝中三公九卿,只有奉常卿叔孙通还是‘白身’。 而在朝野之外,还有数十上百个动辄几千,甚至大几千的元勋功侯,正死死盯着朝堂之上的一个个萝卜坑,就等哪个倒霉蛋死了或者跌下来,好一拥而上。 所以说白了,如今汉室具备政治影响力,能对天子的意志造成阻碍的人,除了居于长乐宫内的太后之外,便几乎全都是元勋功侯群体。 以‘加封食邑’的方式,取得这个群体对屯耕朝鲜的支持,那这件事在朝堂之上,自然是失去了所有阻碍。 ——众怒,不可犯! 尤其是元勋功侯这样掌握海量社会资源、占据极高社会地位,又人均作为公卿备选的群体,绝对是包括刘盈乃至吕雉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一股脑得罪干净的。 所以即便有人对屯耕朝鲜感到不满,但为了不一次性得罪整个元勋功侯阶级,这些人也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在未央宫宣室殿朝刘盈跪地叩首,唱喏一声:陛下圣明。 屯耕朝鲜一事有了结果,刘盈便自然而然的将注意力,移到了其他的事之上。 准确的说,是在刘盈还没完全厘清未来,针对屯耕,或者说针对生产建设兵团的构建方阵之前,发生了两件稍有些突兀的‘变数’。 其一:太尉周勃,奉命班师归朝,并于第一时间负荆入宫,检举自己矫诏! 其二:针对刘盈‘暂停安陵、安陵邑的建造工作’的诏谕,朝臣百官当中,生出了一阵不小的舆论风波。 这两件事若是错开,那刘盈即便难受,也总还能淡然应对; 但当这两件事莫名其妙的撞在一起时,饶是刘盈已初步具备了对长安朝堂的掌控,也不得不借着‘巡查安陵’的名义,暂时逃出了长安城。 当然,说是‘逃出’,但对身为天子的刘盈而言,有些事,并不是靠装鸵鸟,就能糊弄过去的。 就比如此刻,刘盈便在内史王陵、少府阳城延二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已经停摆的安陵邑建筑工地; 但君臣三人的注意力,却并不完全集中在尚未呈现雏形的安陵,以及已经竖起城墙的安陵邑之上······ “安陵、安陵邑;” “长陵、长陵邑······” “行陵邑之制,广迁天下豪杰已入关中,绝地方豪强尾大不掉之势,又实关中·········”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轻叹,刘盈不由得笑着昂起头,似是有些骄傲的望向王陵。 “夕楚汉相争,太祖高皇帝奉天之命,灭项楚而立汉祚,实可谓天下之幸也!” 刘盈此言一出,自是引得一旁的‘当今第一马仔’阳城延连连点头,甚至拼尽所能,开始全方位无死角的分析起了‘先太祖高皇帝刘邦得天下,苍生是有多么幸运’的议题。 相较于阳城延的无底线彩虹屁,王陵自是选择‘保留尊严’; 但饶是如此,在听到刘盈这句话之后,王陵也是由衷的点了点头,表示对刘盈的说法感到认可。 实际上,不同于后世‘老流氓’‘无赖皇帝’的恶劣风评,在如今的汉室,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风评,还是比较接近于‘完美帝王’的人设的。 论功绩,功至大,莫过于开国立庙——身为刘汉开国之君的太祖刘邦,默认吊打刘汉所有后世之君; 论能力,一手‘与民田爵’,一手‘轻徭薄税’,直接为天下百姓提供了生产工具,并降低了生产成本,放眼青史之上,能与两件事,尤其是前一件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后世新时代的土地革命。 非要说汉太祖刘邦有什么缺陷,那说破了天去,也就是在德行,主要是私德方面稍有些缺失。 但令后世人颇有些无法理解的是:在如今汉室,刘邦‘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直脾气,非但没有让天下人生出‘这人没有皇帝的样子’的想法,反而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 就好比后世,领导蹲在路边吃盒饭,或许会被指责为‘作秀’,但如果是蹲在田边吃窝头,那就必然会引得百姓的无限好感。 因为蹲在路边吃饭,不是什么难事; 而蹲在田边啃窝头,却是能最直白展露出立场的方式。 所以说白了,对于刘邦‘不拘小节’‘不苟于常礼’,如今汉室的百姓只觉得:嗯,这人靠谱,很真实,确实是从俺们之间走出来的; 即便真的有人职责刘邦‘不尊礼制’,也终归是一些齐、鲁儒生的个人见解,对于主流舆论的影响力,不能说差强人意,也只能说是从不曾存在。 至于朝堂之上,公卿百官、元勋功侯之前,对于太祖刘邦的评价,或许在暗地里也有些‘分歧’; 但最起码,在‘陵邑制度’这件关乎社稷安稳的国策之上,朝堂的评价也出奇一致。 ——合该太祖高皇帝兴兵抗秦,又灭项籍而得天下! 只要是个有见识、有学识的人,无论这个人有多么恨刘邦这个人,也绝对不可能去诋毁刘邦一手推行的陵邑制度。 外人如此,身为元勋功侯、当朝内史的王陵,显然也不例外。 听闻刘盈这一声莫名其妙的感叹,王陵先前悬着的心也稍放松了些,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仍是一抹肉眼可见的疑虑。 王陵看得明白:刘盈之所以借陵邑制度,莫名其妙引出后面那句‘有我父皇是天下的福气’,本意不过是想表明态度; ——父皇的陵邑制度,是很好滴~ ——这么好的东西,朕绝对不会抛弃不用滴~ 但多年来的经历,却让王陵并不愿意这么轻易地相信:仍未年满二十岁的天子刘盈,真的没有废黜陵邑制度的打算。 想到这里,王陵便忧心忡忡的侧过身,对刘盈稍拱手一拜。 “陛下所言甚是。” “往数岁,臣闻民间有言:功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 “太一悯民,降太祖高皇帝以安天下,确如陛下所言,乃苍生、黎庶之万幸!” 面不改色的给已故太祖高皇帝刘邦递上一堆彩虹屁,王陵便极为突兀的将话头一转。 “太祖高皇帝在位凡十二载,若论其政于天下、社稷最善者,莫过于陵邑之制;” “得陵邑之制在,必可使吾汉家永不为地方豪强所羁绊,使宗庙、社稷得安,延绵万世而不绝。” “只今,陛下因欲养民,而使安陵、安陵邑皆止建······” 说到这里,王陵便明智的止住话头,嘿笑着对刘盈再一拜。 “臣口愚,一时失言······” 看着王陵面上的那抹自责,刘盈却是丝毫没有当真,只僵笑着侧过头,暗地里腹诽起来。 但腹诽归腹诽,明面上,刘盈还是要强撑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并抓紧在心中盘算:该怎么跟王陵这个倔牛解释清楚,自己真的没想过废除陵邑制度······ 见刘盈这般作态,王陵自也是大致猜到:刘盈本意上,大概率并没有废除陵邑制度的打算。 毕竟再怎么说,这位也是被太后吕雉亲自养大,手把手教出来,又安心将朝政尽托其手的‘天才’。 陵邑制度对汉室的重要性,刘盈不大可能不明白;太后吕雉,也不可能允许一个不明白陵邑制度重要性的二货,在自己在世的情况下染指朝堂大权。 但为了保险起见,为了保证刘盈永远都不会生出那样愚蠢的念头,王陵还是决定:要给刘盈打一针加强针。 “陛下。” 莫名严肃的一声轻呼,王陵的面容之上,便已带上了满满的郑重,以及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陵邑之制,本意曰:强干弱末;乃宗庙、社稷之首重,乃仅次农耕之国本!” “太祖高皇帝弥留之际,亦曾几次三番言于臣,及已故酂文终侯、平阳侯等老臣:陵邑之制,绝不可废!!” “已故酂文终侯尚在之时,更曾于太祖高皇帝当面断言:陵邑之制若废,则五十年之内,汉必亡!!!!” 神情满是严峻的说着,王陵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说教之色。 “臣自明白:陛下令止安陵、安陵邑诸事,乃欲养民数岁,而后提兵北上!” “然陛下可曾试想,若此事为朝臣之奸佞、功侯之小人闻之,该当若何?” “——若日后,果真有乱臣贼子二三人,于陛下耳侧谗言蛊惑,以劝陛下废陵邑之制,该当如何是好?!!” “陵邑之制,乃吾汉家欲强干弱末,镇豪强富户之家赀、权势,而使耕地之农得以自保。” “太祖高皇帝曾言:豪强、任侠皆犹杂草,除之不绝;又以陵邑之制强镇豪强,则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今陛下诏书一纸,令止安陵、安陵邑诸般事务;待来日,自也可一纸诏书,复起安陵、安陵邑。” “然若后世之君,有年弱无势而继位者,又恰逢朝中权臣奸佞当道,陛下今日之所谓,岂不为此奸妄来日,欺吾汉家后世之君、掘吾刘汉万世根基之‘故事’‘先例’?” 毫不隐晦的将心中的担忧尽数道出,王陵便不顾随行数十名官吏、几百名禁军卫士的面,朝刘盈沉沉跪下身。 “内史安国侯臣陵,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于安陵、安陵邑之止建事,再三斟酌!!!” 言罢,王陵便在刘盈满是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不顾身旁阳城延的搀扶,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决然叩首在地! 而在王陵身前,看着当朝内史,年近七十岁的安国,在自己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儿皇帝’面前跪地叩首,刘盈的面上神情,也终是五味陈杂起来······ 第379章 ‘先例\’的重要性 看着王陵跪倒在自己身前,忧心忡忡的拱手望向自己,刘盈只五味陈杂的弯下腰,将王陵先从地上扶起。 待王陵直起身,却依旧一副‘陛下不给个答复,臣还能再跪一个’的架势,刘盈才苦笑着低下头,面带愁苦的陷入思虑之中。 陵邑制度有多么重要? 刘盈当然知道! 不单身为天子的刘盈知道,但凡是一个脑子没泡,屁股不歪的官员,即便是一百石俸禄都没有的无秩左吏,也必然知道! 封建时代的首要社会矛盾是什么? ——土地! 那通过土地兼并,来加剧社会矛盾,从而为政权疯狂减寿命的是谁? ——豪强! 而陵邑制度,便是人类史上,唯二的解决土地兼并、地方豪强尾大不掉、中央政权无法掌控地方的方法之一。 至于另外一个方法,则是后世新时代的土地国有制。 除了极具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流氓’特色的陵邑制度,有且仅有土地国有制,能避免政权因土地兼并、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矛盾加剧,而走向灭亡。 而阻止土地兼并,是底层百姓和政权双赢的举措。 原因很简单:对于封建政权而言,比起从贫民农户手里收税,从地方豪强,乃至门阀世家手里收税,无论是难度还是成本,都会高出一大截;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使得包括刘汉在内的每一个封建政权,都会想方设法阻止土地兼并——即便最终,也并没人曾想到过除陵邑制度、土地国有制之外的任何办法。 封建政权的皇帝本身,就是普天之下最大的豪强! 这么说,或许有人会觉得很奇怪:皇帝,怎么会是豪强呢? 但稍微一类比就不难发现:从逻辑和本质上来讲,皇帝和豪强,根本就是同一个物种;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皇帝这个豪强,普天之下只能有一个。 ——作为地方豪强,自然是要营造好的名声,争取从当地百姓口中,得到一个‘乡绅’的评价; 那作为封建皇帝,又何尝不需要声望、名望,何尝不需要天下百姓,给出一个‘贤君’的赞誉? ——地方豪强的盈利手段,是将自己拥有的土地给佃农种植,并收取部分收获作为佃租; 那封建皇帝,或者说封建政权的税收,又何尝不是从全天下的百姓手中,收取‘佃租’? 至于其他方面,那更是不用提了。 朝臣百官,不就是替豪强操持家业的管家、掌事? 底层官吏,不就是具体做事的奴仆? 即便是军队,也同样能从豪强的手中,发现类似的群体。 ——边防部队,不就是守卫庄园的打手混混狗腿子??? 所以,说白了,封建皇帝对豪强群体的恶意,其最根本的来由,不外乎一句:朕绝不允许这天下,出现除了朕以外的第二家豪强! 在这个前提下,即便抛开什么宗庙、社稷,乃至政权安稳、社会稳定等等一系列一因素,单就是出于‘自己成为天底下唯一的豪强,绝不给第二个豪强出头之日’,封建皇帝也必然会对地方豪强,乃至后来的门阀世家们深恶痛绝。 ——这天底下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那都是朕的! ——就连你这个人,也是朕的! ——你自己都是朕的,你又凭什么抢朕的东西,奴役朕的子民?! 这样的逻辑出发点,足以保证任何镇压豪强的举措,都会在现阶段的汉室畅行无阻; 同样的,任何想要取缔这些举措的行为,也必然会被整个朝野,乃至整个天下所阻止。 最主要的是:封建帝王,绝不会认为地方豪强、门阀世家势大,对自己、对封建王朝而言,是什么好事。 刘盈当然知道这一点。 即便从认知上,刘盈并不能说服自己,就是汉室最大的一家豪强家主,但压制地方豪强的重要性,也从未曾被刘盈抛于脑后。 至于暂停安陵、安陵邑的建造工作,也绝非是刘盈想借此,为日后废除陵邑制度铺路,仅仅只是想通过这样的举动‘为天下先’,给地方郡县画下红线。 ——朕为了让天下百姓过两年安生日子,就连皇陵都不修了,你一个千儿八百石的县令,还敢征劳于民? 但此刻,当王陵不顾公卿体面,当着建筑工地这一大票人的面,对自己跪地进谏之时,刘盈也才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先例; 封建时代,乃至整个人类历史上,存在时间仅次于‘贪婪’的社会规律。 即便是在后世的司法建设中,同类型桉件的判决先例,也依旧是后来的法官判桉的重要依据; 而在封建时代,‘先例’的巨大能量,却远非后世人所能想象。 ——在姬周之时,原本并没有所谓的天子之称,后世人口中的‘周天子’,实际上都被统一称为:周王。 如周武王姬发、周成王姬诵,到后来的周桓王姬林、周庄王姬佗,再到王朝末年的周赧王姬延,无一例外,都是‘周王’。 就连为周武灭商奠定基础,身为武王姬发太祖父的公亶父姬亶(dǎn),也同样被武王姬发尊为:周太王。 连开国之君都只是‘周武王’,王朝奠基人都只是‘周太王’,那周王朝的封建诸侯们,又怎么会被称为‘王’呢? 实际上,在最开始,周朝的封君们,确实没有人敢以‘王’自称——按照姬周分封的礼制,获封领土的封君,都被称之为某某公、某某侯,亦或是某某伯,某某子,乃至某某君。 如世人皆知的周公姬旦、穆公嬴任好; 又如嬴秦始祖秦非子、以及后来的秦侯、秦伯,乃至被武王姬发封为‘朝鲜君’的箕子朝鲜始祖:箕子胥余。 在周王朝成立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诸侯获封的爵位,都是严格按照土地、人口,来分为公、侯、伯、子、男,外加一个‘君’这六等。 至于王,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就是周王。 那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公、侯、伯、子、男、君,敢以‘王’自居,和身为天下共主的周王平起平坐了呢? 这其中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周王东迁,周天子威仪大损; 而第二件,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便是一个青史有名的名场面。 ——徐州相王。 事件双方,分别是任由邹忌为相的齐威王,以及在马陵一战败与孙膑,损兵折将,精锐尽失的魏惠王。 经马陵一战,魏国失去大将庞涓,霸业愈发艰难,于列国之中愈发势微; 反观齐国,则是在贤相邹忌的治理,以及将军田忌、军师孙膑的配合下愈发强盛。 马陵一战之后,为了阻止魏国霸业,齐、秦、赵三国乘机从东、西、北三方向魏发动围攻,势要一举挫败魏国的称霸野心; 而被初露锋芒的齐国、兵甲锋锐的赵国,以及愈发强盛的齐国三面围攻,魏王也再也没有了称霸之心。 魏惠王三十七年(公元前334年),魏惠王无奈接受魏相的提议,率领韩国和一些小国到徐州(今江苏徐州)朝见齐威王,尊齐君,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齐威王为王。 对魏惠王的这个举动,齐威王自是深知:魏国是想借此换取齐国退兵的同时,将齐王架在火炉上,承担天下诸侯的怒火; 所以,不敢独自称王的齐王,也只能无奈的尊魏君为王。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徐州相王’。 对于当时的列雄而言,徐州相王,不过是齐、魏两国的博弈; 但对于之后的所有诸侯、国君而言,这件事,却是毫无疑问的‘先例’。 自那之后,战国列雄中从不见公、侯、伯、子、男、君,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王’。 甚至就连‘君’这个周天子才能分封的爵位,都变成了各国君主封赏臣下的手段;到秦之时,自相国大位上隐退的吕不韦,更是被始皇嬴政恩封为:文信侯。 这,就是‘先例’的重要性。 在齐威王、魏惠王之前,列国君主除武王之后的历代楚王之外,没有一个人敢自称‘王’; 但在齐、魏徐州相王之后,列国君主不甘落于人后,真相自立为王。 这其中,自然有周天子愈发势微,甚至彻底失去威严的内在因素; 但徐州相王这个‘先例’的重要性,也同样举足轻重。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室帝王也曾因类似的‘先例’,而数次改变自己‘易储另立’的看法。 如太祖刘邦,碍于‘嫡长子继承制’这座大山,打消了易立刘如意的念头,仍旧以嫡长子刘盈为储,便算是为后世之君定下先例; 而之后的文帝刘恒,也曾生出过废太子刘启,易立幼子刘揖的打算; ——在念头最强烈之时,就连贾谊,都被刘恒派去做了刘揖的王太傅! 但最终,受‘太祖本欲立幼子,然终仍立嫡长’的先例,放弃了易储另立的念头,使刘启得以在二十三年的储君生涯之后,继承了汉天子之位,史称:汉孝景。 到了景帝一朝,景帝刘启也同样生出过易储另立的念头,但同样的,出于对‘先例’的尊重,第一时间并没有另立,而是按照嫡长子继承制,将长子刘荣立为了太子储君。 只可惜,‘先例’的能量再庞大,也打不过太子刘荣之母粟姬的那句‘老狗’; 被这声老狗一激,已然病危的景帝刘启愣是撑了过来,火速让粟姬‘病故’,又因罪废刘荣储位,废为临江王。 而后,在继位第七年就已经病危的景帝刘启,竟咬牙硬撑着,在皇位上又撑了足足九年之久,为的,也只是让储君刘彻再年长些。 在此之前,无论是文帝刘恒,还是第一次生出‘立幼’念头的景帝刘启,都曾因‘先例’而作罢; 但在此之后,嫡长子继承制,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圣性。 而此番,刘盈出于‘养民’的考虑,下令停止安陵、安陵邑的建造工作,便算是为后世,立下了一个危害性极大的先例。 ——陵邑制度的废除,自然是很难; 但若是以刘盈这个‘先例’,先暂停陵寝、陵邑的建造工作,然后将停工期无限延长,一直到天子驾崩······ “呼~” “大意了啊······” 心有余季的发出一声轻叹,刘盈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王陵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感激。 此番,刘盈来安陵邑视察,并没有召王陵随驾。 所以王陵此番,是自己主动前来,以‘陪同视察’的名义,来劝阻刘盈的。 对于王陵的这个举动,刘盈非但没感到丝毫不满,反而是在心中生出了阵阵感激。 思虑良久,刘盈终还是笑着抬起头,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望向王陵,而是看向身旁,仍旧面色惶恐的少府阳城延。 “还劳少府遣人,代朕转告丞相:朕欲止安陵、安陵邑之筑建事,然安国侯拼死直谏,朕亦无他策。” “故安陵、安陵邑诸事,一切如故;明岁开春,关东地方所举之豪强富户,务当迁入安陵邑。” “另,着丞相行公文于关中地方郡县,明言此间,朕欲止陵、邑建筑事,然为安国侯所阻之事。” “——尤安国侯之谏言,勿当一字不漏,为关中地方郡县,凡百石以上之官左熟知!”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满是惊诧的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决绝,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强势之后,却也只得躬身领命。 而在刘盈身前,王陵却已是老泪纵横,满是欣慰,又略带愧疚的对刘盈再一拱手。 “臣,惶恐······” 见二人这般作态,刘盈却并未多言,只浅笑着点点头,便继续朝不远处的安陵邑建筑工地走去。 ——作为天子,刘盈理论上确实不能‘朝令夕改’,自己推翻自己的命令。 但反过来说:通过‘连天子都不得不朝令夕改’,来为陵邑制度再添上一道锁链,对于刘汉社稷而言,也绝对是一个极具性价比的方桉。 ‘汉x宗孝x皇帝在位凡x十余载,仅有一次朝令夕改,便乃欲止陵、邑事,然终作罢’的先例,对于日后的每一任汉天子、每一位朝臣而言,都将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山! 所以这个举动,或许会让刘盈的个人威望受损; 但也同样是这个举动,可以成为汉室再延百年寿数的关键。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罪及己身、功及天下,不外如是······ 第380章 严父,慈母。 对于刘盈而言,将自己已经颁布的诏书推翻,似乎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后,整个长安,便因为刘盈的这个决定,而掀起了一阵舆论骇浪! 稍有些魔幻的是:朝野上下的怒火,却并没有丝毫集中在‘朝令夕改’的天子刘盈身上,反而是高度集中在了‘逼迫刘盈朝令夕改’的安国侯王陵身上。 对于这样的现象,刘盈虽感到有些诧异,但在简单的思考之后,便也缓过了神。 与后世的封建王朝相比,如今汉室最独特的一个‘政治潜规则’,也是在这次事件中展露无遗。 ——在如今的汉室,天子,是不能‘有错’的。 不同于后世愈发健全的辩证思维体系,如今汉室思想界,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二极管’式思维。 即:一个人是‘对’的,那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对的; 就算这个人指鹿为马,那也不是他看错了,那是那头‘马’长错了,长成了鹿的样子! 就如同几十年前,秦中车属令赵高指鹿为马,秦廷公卿无不任之、由之; 可实际上,赵高的错并不是指鹿为马这件事,而是赵高本身,并没有指鹿为马的权力,即‘永远不能错’的权力。 如果历史上,指鹿为马的是始皇嬴政,亦或是二世胡亥,那这件事,就很可能成为‘秦x宗手腕老练’的光荣事迹。 反之,如果一个人是‘错的’,那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错的; 就算这个人怎么为国为民、为万事计,也必须被贬为桀、纣之流。 就如同原本的历史上,高后吕雉因‘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而被归为‘错’;所以只要是出自吕后之手的政令,都无一例外的被取缔。 如金布律、津关律,又如吕后八铢钱,以及铸币权的收归国有,等等······· 而在这种二极管式的思维下,天子,显然是永远都不能被归入‘错’的一类; 因为如果天子某一件事是‘错’的,那在这种思维模式下,天子整个人,就都是错的了。 反过来说,既然天子不能被归为‘错’的一类,那天子做的每一件事,就必须是‘对’的。 这也正是眼下,明明是刘盈自己朝令夕改,朝臣百官却统一将冒头,指向‘罪魁祸首’王陵的原因。 ——天子,是绝对不能‘错’的! ——就算有错,那也是这天下的错!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非错即对’的极端思想,是一直到上百年后的武帝一朝,被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一封轮台罪己诏所打破。 在那之后,天子才从‘绝对不能有错’的理想群体,变成了‘可以有错,只要认错就行’的,更贴近现实的群体。 当然,轮台罪己诏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效果,也正是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曾有皇帝敢颁诏罪己; 下 而刘彻开了‘罪己’这个先例,却也使得后世的封建君王,在权臣的掣肘下愈发势微,竟在千百年之后,发展到了‘陛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程度。 说回眼下,对于王陵所遭遇的政治危机,天子刘盈纵是有心,也实在不便插手。 但很快,东宫长乐传来的响动,却是让刘盈再一次向命运俯首称臣。 ——一个合格的太后,对于封建帝王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了些········ “母后········” 长乐宫,长信殿。 照例于常朝日出现在长乐宫,朝见母亲的天子刘盈,只坐在太后吕雉身侧泣不成声; 而在刘盈身侧,太后吕雉却满是慈爱的伸出手,将刘盈轻轻揽入怀中,一下下拍打起了刘盈的肩侧。 母子二人身前的御桉之上,摆着一张盖有太后凤玺的懿旨。 也正是这纸懿旨,让刘盈穷其一生,都再也不曾生出过对母亲吕雉的丝毫反感········ ——朕尝闻:凡贤君雄主,皆必于幼时展其志,岁不壮而为天下知,不及而立,便为天下万民所倚重; 太祖高皇帝之时,朝中公卿每多有言:太子刘盈仁孝无双,胸怀仁义爱民之心,堪承宗庙、社稷之重; 后太祖高皇帝临将大行,亦于病榻之上尊尊教诲:嗌!小子盈!万民之计,皆与尔手! 及今,皇帝临九五而治天下,携公卿而治天下,地方郡国皆扫秦末纷争之疲敝,而使民稍有饱腹、暖衣,安居乐业,村野鸡犬相闻,初呈治世之兆。 奈朕源一己之私,由妇人之仁,竟不顾先祖遗志而强令,险阻陵、邑之建造事; 皇帝仁孝,亦不曾言及不妥。 幸先祖之庇佑,上苍之卷拂,有忠臣义士曰:安国侯陵,不复其爵‘安国’之号,不顾朕太后之身,昧死直谏,以保陵邑事。 朕闻之,自愧于心。 乃以此诏告天下:凡汉后世之君,敢言止陵邑者,去帝位而让贤,旁支入继,承继宗庙; 敢有言劝后世之君止、废陵邑之臣,皆万死而不恕;凡同族尽去其官、爵,完为城旦春;同姓百年不仕。 朕躬有罪,无以助皇帝万方;万方有罪,罪皆在朕躬。 乃令绝长乐之门,以告功侯、公卿:朕躬有罪,自禁长乐而避世;凡汉之政,皆出未央·········· “母后~” 由母亲轻轻搂在怀里拍打着、劝慰着,刘盈的啜泣声,却是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 刘盈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疏忽,竟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就连母亲吕雉,都要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牺牲,甚至要替自己这个罪魁祸首,颁下这样一封罪己懿旨······· 武帝刘彻的罪己诏,是不是华夏史上的唯一,刘盈并不很清楚; 但刘盈敢确定:吕雉这份罪己诏,却绝对会成为华夏史上,唯一一份太后罪己懿旨······ 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疏忽,却让原本应该名垂青史,被后世人赞为‘华夏第一后’的母亲,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位颁下罪己诏的昏后······ 这样的结果,刘盈实在是接受不能。 倒是吕雉,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一边耐心的拍打着刘盈,劝慰着、宽慰着,一边不忘说着什么。 “为母太后之身,纵是无此间之事,也终是要让政的~” “恰逢有此变,还朕之余,又可助吾儿一臂之力,吾何乐而不为?” 满是洒脱的一语,便见吕雉毫不在意的笑着摇了摇头,语调中,仍是那令刘盈心如刀绞的温和,和慈蔼。 “盈儿要记住:治大国,便无小事。” “尤天子一言、一行,皆当再三斟酌,绝不可有戏语。” “此番,盈儿不甚触及陵邑之国本,险承‘朝令夕改’之污,便是教训·······” “要谨记教训,不可再犯··········” 听着母亲的温言善语,刘盈只哭的更大声了些,泪水更是如断了栓的水龙头般,止不住的往外冒。 实在是这个结果,太过出乎刘盈的预料,过于超出刘盈的承受范围了······· 那日,在安陵决定抗下这口大锅,不惜以‘朝令夕改’作为代价,也要为陵邑制度注入一针强心剂之时,刘盈还只以为:这个举动,顶多只会让自己的政治声望,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受损; 之后,当朝臣百官不由分说的聚在一起,将冒头指向安国侯王陵时,刘盈也还天真的认为:只要王陵扛过这一段,那这口黑锅,甚至都不用刘盈背! 待事后,给背黑锅的王陵一些补偿,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从那一天,尚冠里安国侯府外,开始响起阵阵挽歌之时,刘盈才终于意识到:事态的发展,似乎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尤其是在接到‘王陵险些在家中自缢’的消息之后,刘盈的心,几乎是彻底降到了冰点。 再之后,便是沉寂许久的长乐宫传来响动,这口黑锅,也终是被太后吕雉强自顶了下来; 也是直到那一刻,刘盈才真正的意识到:朝令夕改,对于封建皇帝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日,日后,若有事不,不能决,儿臣,定先求策于母后·······” 哽咽的说着,刘盈也终是从母亲怀中直起身,只眼眶内的泪水,仍不见丝毫减少的趋势。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也是温尔一笑,即不点头,也不摇头。 “陵邑之事,便至此为止。” “于绛侯,吾儿作何打算?” 吕雉话音未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刘盈,便第一时间从榻上起身,对吕雉拱手一拜。 “还望母后指教·······” 一语既出,吕雉面上温和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摄人心魄的狠厉! “不许哭!” “直起身来! !”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惹得刘盈当下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只能赶忙直起腰杆,紧咬起嘴唇,又使劲眨了眨眼,将眼眶内的泪水挤出。 却见御榻之上,吕雉一副勃然大怒的架势,甚至隐隐咬紧了牙槽! “堂堂天子之身,天下共主,整日哭哭啼啼,竟作这女儿态!” “——朕所生者,乃二女邪?! 又一声厉喝,引得刘盈眼前又掀起一阵浓雾,却再也没敢抬起手,将那层泪雾擦干。 “说!” “绛侯矫诏!该当如何处置! !” “当,当下诏狱·······” “而后呢! !” “当稍行拷问,而后释之,许其解甲归田·······” “复言之!” “绛侯矫诏! !” “该当如何处置! 接连几声厉喝,终是让刘盈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哀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眨眼间便再度泪流满面。 “当下诏狱~” “稍行拷问~~” “释其解甲归田~~~” “当下诏狱!” “稍行拷问! “释其,解甲归田~~~~~~” 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最后一声哭嚎喊出口,刘盈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只顺势叩首在地,自顾自啜泣起来。 而御阶之上,太后吕雉却是在刘盈跪地叩首的一瞬间,面上便立时涌现出一抹不忍。 过了许久,待刘盈的哭腔都带上了沙哑,吕雉才终于稳住心神,重新带上了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具。 “退下。” “朕负罪避世,自禁长乐;皇帝若无要事,便莫再朝长乐了·······” 漠然道出一语,堪堪将哽咽的语调忍到说完一整句话,吕雉便冷然起身,背过身去。 御阶之下,刘盈哭的声嘶力竭,却也终只得对母亲的背影再三叩拜,长生而辞。 在刘盈啜泣着、哭喊着,由宫人扶出殿外之时,背对殿门的吕雉,却早已在刘盈看不见的角度老泪纵横。 那张饱经风霜,却从不曾有过动容的冰冷面庞,此刻也尽被阵阵怜爱,以及不时闪出的坚定所充斥。 “吾儿······” “刘盈吾儿·········” “皇帝吾儿············” 语带哽咽的几声呢喃,吕雉才终卸下防备,缓缓坐回御榻之上,目光涣散的垂起了泪。 “这天下、这宗庙,这社稷······” “太沉、太重·········” “母亲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往后,吾儿要学会自己挺直腰杆,要学会自己扛起这万均之重··········” 垂泪自语许久,待殿内被一道道夕阳照进,吕雉也终于是从哀伤的情绪中回过神; 当日夜,在汉元十六年的长安城内,却出现了一个后世新时代,才出现过的离奇现象。 ——一夜之间,长乐宫六道宫门,便被封了整整五道! 而唯一没被封的南宫门,也只留了正门旁的一道门洞; 而在这处只能容三二人同时进出的门洞外,与长乐宫隔章台街相望的,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太庙; 从门洞走出,只须百十步便能抵达的,则是已故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高庙········· 第381章 安东郡,安化城 从此,刘盈变了。 从长乐宫六道宫门封下五道,太后吕雉自封于宫内的那一天起,天子刘盈,便变了一副模样。 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郁郁寡欢; 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甚至连表情,都好似一个万年不变的面瘫。 但刘盈的变化,却并没有阻止汉室,继续走在那条正确的道路之上。 眨眼间,便到了刘盈新元六年夏天; 已经建造完毕的长安城,还沉寂在丞相平阳侯曹参病重卧榻,行将薨故的阴影之中; 而在上万里外的平壤,一切,却都是那么的朝气蓬勃,又那么的令人神往······ “到了!” “再里,便是平壤城!” 领头的兵卒一声高呵,顿时惹得队伍中的男女老幼齐齐踮起脚,望向远方,那已初呈轮廓的矮小城池。 新元五年,长安朝堂已经下令:改平壤为安化,并以安化为郡治,于浿水以东方圆四百里的范围,设立安东郡; 所以本地的屯耕团,以及当地百姓,也早已改了称呼,自称‘汉安东郡人’,籍贯安化城。 只不过这道诏谕的颁布虽已过了一年多,但寻常百姓还是更习惯以‘平壤’,来称呼这座故箕子朝鲜国都。 看着不远处,那城墙仅二丈余高的城墙,队伍中也不时生出了些傲娇的评论。 “这便是一郡之治?” “比起俺们睢阳,可是差得远哩~” “是极是极,便是六邑,也比这安化城大些。” 嘴上虽如是说着,但那两位年轻人却也还是踮起脚,满是憧憬的望向那座安化城。 就连队伍中的孩童,都由各自的母亲抱着,将小手指向安化城,伊伊呀呀说着什么。 看着众人这般反应,领头的那兵卒,也不由嘿嘿傻笑起来,面容之上,尽是一阵自豪之色。 实际上,现在这座‘安化城’,跟过去的平壤城唯一的关系,便是位置相同。 至于那四面长三里,高、厚各二丈的城墙,则是在伐灭卫满朝鲜一战中抵达平壤的关中兵卒,以及最早前来的几个屯耕团合力建造。 倒也不是说,这些汉子是闲的没事干,而是平壤城曾经的‘城墙’,实在是连豆腐渣工程都算不上! 在几百年前,由杂乱的石头堆叠在一起,再以草泥填补缝隙的城墙,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堪堪欲坠,风稍大些,便动不动就是一片一片的哄塌。 恰好那年夏天,聚集在平壤附近的平壤都尉,以及头几个屯耕团都没别的事,又恰逢朝堂下令置安东郡,改平壤为安化,这些将士索性就在‘安化郡守’的命令下,将整个平壤城都翻新了一遍。 与过去的‘平壤城’相比,如今这座安化城长、宽各多出了一里,面积多出一倍还多; 城内尽是一排排整齐排列的砖瓦房,以及配套的小农院。 在春夏秋三季,平壤都尉的将士们,以及各屯耕团的团卒们,都会在城外各自开垦的田亩周围设营,并不常回到安化城内; 但到了冬天,大雪冰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缩在这座三里长宽的安化城内,在暴风雪肆虐的积极安然渡过凛冬。 而今天这支出现在安化城以西的队伍,则是平壤都尉迎来的第六个屯耕团,以及第一个屯耕团,即‘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将士们的家人。 “娘~舅舅在哪里?” 少女青涩的一声询问,顿时将领头那将士的思绪拉回眼前,走在队伍中间的几位老者,也在此刻走上前来。 “后生。” “俺们这是要入城?还是······” 老者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惹得那兵卒赶忙回过身,不敢让那老者亲自走上前,只小跑着迎了上去。 “回老丈的话,吾等此行,乃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家小,及平壤都尉屯耕庚团。” “甲团家小,自当入平壤城;甲团团卒,已于城中恭候多时;” “及庚团,亦当先至城中落户,再由安东守定夺:该玩何处开荒。” 一板一眼的作出答复,那兵卒不由咧嘴一笑,将身子又稍靠前了些。 “老丈之子,当是于甲团?” “小子也是甲团卒,添为什长;” “老丈之子,许同小子相熟,甚是同屯、同曲,亦未可知?” 对于这‘什长’的热情,那老者却显然有些警惕,只客套的一拱手,便又小心回到了队伍当中。 见此状况,那什长也似是早已司空见惯,只嘿嘿一傻笑,便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只又走出去不到一里,安化城外,便冲出一道又一道皮肤晒得黝黑,身形也壮硕无比的身影。 “阿姐!阿姐~” “嘿!阿季,这里!” “不孝子,拜见大人······” 一时间,整个安化城西城门外,便尽被一幅阖家团圆的温情所充斥。 而在城头之上,新任安东郡守吕禄嘴角之上,也不由翘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传令下去,甲团全团休沐三日,以供团卒于家小团聚。” 半个时辰后,整个安化城内,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平静。 不是因为有什么坏事发生; 而是几乎所有在城内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与家人温存。 至于什么人,能在这盛夏待在城中,那自然是被郡守吕禄亲自批假三天,与家人团聚的平壤都尉屯耕甲团了。 其他的屯耕团,则无一例外的在城外劳作,除非发生状况,十天半个月内根本不会回来; 至于本地人,则都是后话了。 满是兴奋的抱起小外甥女,引着姐姐走进属于自己的砖屋之内,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仍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自六年前,姐姐出家时起,兄妹二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只是张病己能偶尔听到姐姐传回的话:跟丈夫生了个女儿,日子还算圆满。 到四年前,年满二十岁的张病己分门别户,出来闯荡,也曾偷偷前去姐姐嫁去的邻村,远远看了看刚学会走路的小外甥女。 再到两年前,穷途末路的张病己毅然决然来到县衙,报名参加了屯耕朝鲜的屯耕团,兄妹二人之间,便再也没了联络。 在过去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张病己吃了很多的苦; 但比起过去,那吃了上顿没下顿,整日都在街头游荡的苦,这两年的‘苦’,却让张病己感到无比充实。 连续两年的劳作,以及军事操演,早已让原本无比瘦弱的张病己改头换变,长成了七尺余高,体重三百来斤的彪形大汉! 原本附着在气质中,似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自备和怯懦,也尽被眉宇间的那抹豪气所取代! 再加上这里外两件砖房,一处农院,以及挂满院内、屋内的各种动物皮毛、肉干······ 毫不夸张的说,同样的场景,即便放在富庶无比的齐都临淄,也绝对算得上富户了。 而在张病己抱着外甥女,唏嘘着回忆过往几年的经历的同时,身前的姐姐张娥,也在偷偷打量着弟弟张病己。 对于张病己由内而外的变化,张娥感到无比的诧异,同时也为弟弟感到高兴。 ——方才城外,看到一个魁梧大汉喊着‘阿姐’朝自己跑来,张娥甚至都没认出弟弟张病己! 下 但在短暂的惊诧、欣喜之后,张娥的眉头之上,却又被一阵挥之不去的哀痛所占据。 三年前,父母双亲,已经离兄妹二人而去; 至于那位继承家业的兄长,也早已在赌桌之上,将家里那百亩田地输了出去。 如果没发生其他意外,那兄长挥霍家业,本也影响不到已经外嫁的张娥; 可偏偏今年年初,那短命的丈夫染了风寒,不眨眼便一命呜呼,丢下张娥和年仅五岁的女儿。 而在丈夫离世之后,对没能为自家诞下男丁的张娥,公婆也愈发没了好脸色,虽然没有明着赶人,但话里话外,却无不是暗示张娥‘自谋出路’。 失去了丈夫,又被婆家半劝半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张娥,最终也只能回到自家祖宅; 但在看到自家祖宅,都已经被兄长变卖,手里最后的盘缠,都被赌鬼兄长抢去之后,张娥心中,便再也没了生的念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张娥抱着女儿,独自走向河边的那一天,早已没了消息的弟弟张病己遣人传回书信; 在书信中,张病己说:安东很好,土地非常肥沃,虽然冬天很冷也很长,但粮食收成却并不家里差! 得知消息,早已走投无路的张娥,便也只能带着最后的希望,找父母的故人借来盘缠,踏上了前往安化的远途。 一路上,张娥根本不敢奢望弟弟真的如书信中那般,已经混出了样儿;也从不敢幻想自己和女儿,能被这个自己认知中‘生死不明’的弟弟所收留。 张娥只想着:走在路上,就有盼头; 万一死在路上了,也总好过在家乡投河自尽,平白惹人笑话······ 但当这一刻,切切实实坐在弟弟砖房内的齐膝火炕之上,看着挂满整墙的肉干、皮毛之后,张娥却又茫然了。 ——弟弟好不容易混出头,自己带着女儿两个累赘······ 越想,张娥就越觉得不自在,身体止不住的挪动着,似是屁股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扎自己。 见此状况,张病己也只当姐姐是高兴过了头,便嘿笑着将外甥女放在地上,蹲下身朝屋外一指。 待小女孩跌跌撞撞的跑向院角,那‘匹’崭新的木马,张病己才长叹一口气,在姐姐身旁坐了下来。 “阿姐送来的信,季看过了。” “往后,阿姐作何打算?” 听闻此问,张娥再也坐不住,嗡而站起身,按捺不住的低声啜泣起来。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大人、母亲皆亡了,姐本不该再给兄弟添累赘······” “无妨。” “吾这边带奾儿走······” 见姐姐这幅模样,张病己却是一急,赶忙从炕上起身,将作势要离去的姐姐拦了下来。 “阿姐这是什么话?!” “一母同胞的姐弟,还犯得上说这些?” 见张病已不似作伪,张娥只稍有些疑惑地擒泪抬起头:“莫不是······” “嗨~” “阿姐误解兄弟啦~~~” 满是焦急地辩解一声,张病己语结片刻,索性不再多说,两步踏进里屋,便将早先藏在里屋的同袍就着胳膊拉了出来。 “阿姐看看,这汉子,可还能入眼?” 冷不丁一语,却惹得张娥再次愣在原地,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弟弟拉出来的男子; 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刚冒头; 虽然看着比弟弟稍矮些、瘦些,却也还算面善,憨憨傻傻的,早已是羞红了脸。 “阿···阿姐······” 被张病己捅了捅腰间,那汉子也终是装起胆,对张娥稍一拱手。 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汉子看了那么久,张娥只赶忙低下头,脸腾地一下便红到了耳朵根。 见二人这般作态,张病已也摸不着头脑,索性再上前,拉起张娥的胳膊,就走到了屋门外。 “听说姐夫亡了,兄弟实在是着急的紧,生怕大哥那混性一起,再把你们母子俩卖去什么地方!” “好在阿姐这算是寻来了,这日后,也当有个依托不是?” 说着,张病己也不忘回过头,看了看屋内,正羞涩的揉捏衣角的同袍。 再度回过头时,张病己面色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强势。 “这是俺同袍,名多黍,河间人,老实本分,弟信得过。” “阿姐若是瞧不上也无妨,兄弟如今好歹也是屯长,手底下几十号人,总能有阿姐瞧得上的。” “可阿姐万万不能想不开,平白耽误了自己啊?” “便是不为自己,也总得为奾儿想想?” 听着弟弟恳切的劝说,张娥只一阵阵语结,待听到最后这句话,面上却又生出些许迟疑。 回过头,看着女儿开心的骑着木马,前后蛄蛹着身子; 正过身,见那大汉仍在屋内,已是沮丧的低下头······ 思虑良久,张娥终还是缓缓低下头,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兄弟都信得过的人,那阿姐,自也没道理信不过······” 第382章 众生相 次日清晨,刚来到安化城的第二天,张娥便跟着丈夫白多黍,和年仅五岁的女儿,来到了安化城中央的郡衙外。 穿着丈夫昨日送给自己的新衣,亲密的挽着丈夫的胳膊,看着女儿被丈夫抱着,似是仍有些不知所措,张娥只娇羞的低下头,眉宇间,尽是阵阵甜蜜。 对于眼前的一切,白多黍也感到匪夷所思; 昨日,白多黍还和这平壤城内的大多数兵卒、团卒一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 可今天,才过了这么一夜的功夫,白多黍非但有了女人,甚至还有了女儿······ “嘿,嘿嘿!” “细···细君信俺!” “往后,俺定待细君、奾儿好!” “定让细君日日都吃上肉,等奾儿大了,也必得三里红妆,风光大嫁! !” “嘿嘿嘿······” 听着丈夫憨傻的笑容,张娥面上羞涩更深,悄悄在白多黍腋下揪起一块儿,又不轻不重的一拧! “说的什么话······” “奾儿还小呢·········” 被娇妻这么一掐,白多黍顿时龇牙咧嘴起来,下意识将身子往外躲了躲,抱着闺女的手却是格外的稳! 小书亭 见女儿比丈夫细心抱在怀中,张娥面上,也终是又多了分安心。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关东,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虽然对于婚育过的女子,关东的汉子并没有什么抵制情绪,但‘二婚不带累赘’的观念,却并非是后世特有; 像张娥这样,嫁人生下子女,又不幸丧夫的小寡妇,在关东只有两个出路; 要么,终生不再嫁,一个人把子女拉扯大; 要么,就是把子女送人,再独自嫁做人妇。 而这两个出路,无论是选择哪一种,都无疑是一场人间悲剧。 ——按照如今汉室的法令,寡妇不再嫁,是犯法的······ 不单是寡妇,就连没嫁过人的黄花大闺女,过了十五岁,理论上也必须嫁人! 如果到了十五岁还不嫁人,那就要开始缴纳每年五算,也就是六百钱的‘晚婚罚款’; 什么之后嫁了人,什么时候停止交罚款。 若是到了十八岁,这位‘剩斗士’也还是不嫁人,那就不是罚款这么简单的事了。 贴心的地方政府,会专门派出百石以上的有秩官员,亲自为这位‘剩斗士’寻找如意郎君; 只要找到合适的人,也就是四肢健全,没有残疾,人品也没有原则性缺陷的男子,官府就会强拉配朗,强制促成这桩婚事! 初嫁少女如此,寡妇,就更不用提了。 ——比起初嫁的少女,已经有过婚育经验的寡妇,可是已经证明过自己‘能生’的抢手货! 为了娶二八少女,寻常农户或许愿意咬咬牙,拿出大半闲钱婚娶; 可若是有过生育经历,尤其是生过儿子的寡妇,那绝对会有大把大把的人,不惜变卖十亩,甚至二十亩田,也一定要将这个‘抢手货’娶回家! 盖因为能生,对于念念不忘‘传宗接代’的寻常农户而言,是家族延续、血脉传承的重要保障。 如果有人娶了寡妇,却还是生不出儿子来,那十里八乡的乡邻也不会去怪这个寡妇,而是会怪那个男人:生不了儿子,是你自己没这本事,跟你媳份儿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 ——人家生过儿子,那就是能生! 现在生不出来,可不就是你不行??? 但寡妇‘抢手’的前提,就是独自一人嫁过来,而不是带着拖油瓶一起。 这也很好理解:寻常农户,很可能自己都吃不饱; 为了延续家族血脉,民间多的是两三天吃一顿饭,就为了能让儿子、孙子多吃点的老农! 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多个寡妇倒还好说,起码能操持家里的事,做些女红补贴家用; 若有幸生下一儿半女的,虽然日子紧了些,但也终归是自家血脉,咬咬牙,也就养下了。 但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拖油瓶,没有任何一个生活拮据的农户,会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耐心。 所以在关东某些偏远的地方,甚至会有这样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 ——寡妇想嫁人,尤其是想嫁好人家,担心人家瞧不上自己,就会亲自把自己和前夫的血脉变卖为奴,拿着卖娃儿得来的钱,来做自己的嫁妆······ 但万幸的是:张娥,等到了苦尽甘来的那天。 丈夫白多黍,非但愿意接纳自己的女儿,甚至还承诺张娥:未来一定会找个好人家,将女儿风风光光嫁出门! 在这个时代,再婚的寡妇,能得到‘拖油瓶以后能嫁好人家\/娶好姑娘’的承诺,就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对于丈夫,张娥别无他求。 才组成不到一天的一家三口,就这样略带别扭、略带拘谨,又无比真挚的来到郡衙外; 就见白多黍右手抱着女儿,左手小心牵过张娥的手,自信满满的上前,来到一处窗口前俯下身。 “上官,俺来给俺妻小录户;” “平壤都尉屯耕甲团,乙队、甲曲、甲屯、丙什什长,白多黍······” 白多黍话音落下,那窗口内便响起一阵嘻嘻琐碎的翻找声,惹得张娥都有些紧张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黑黝黝的窗口前,才出现一个老文士的身影。 “哦······” “河间白多黍,屯耕甲团什长;” “身高七尺一寸,重二百四十斤。” “左颈有四痣,呈方状,痣距一寸许······” 沉声念出白多黍的档桉,等那文士抬起头,白多黍却早已别过头,将衣襟往下拉了拉,露出脖颈处,那呈现类正方形的四颗痣。 “嗯······” “个头倒是差不多,就是看着魁梧了些?” “嘿,团里吃食足,荤腥也常有,吃的多了些······” 听着白多黍大方应对文士的问题,小奾儿脸上的茫然之色也散去些,张娥望向白多黍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崇拜。 ——能在会认字儿的人面前对答如流,丝毫不见慌乱; 再加上端正的样貌,健壮的身段,对于寻常农户而言,这样的男人,已经足够被称之为‘伟岸丈夫’了······ “妻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张娥正偷偷瞧着丈夫犯着花痴,突闻文士发出,只下意识娇羞的低下头; 待反应过来,又生怕丈夫被人抢走般,赶忙抬头上前。 “娥!” “小女名张娥;” “祖籍,齐郡临淄,东乡稷阳里······” 略带急迫,又稍有些不安的道出来历,便见那文士在一方木牍上写着什么,张娥不由深吸一口气,才将心中的紧张情绪稍散去些; “子姓甚,名谁?” 到了这会儿,那文士也看出来了:白多黍,这是娶了个带拖油瓶的寡妇,便也索性不再问籍贯。 听闻此问,白多黍只赶忙将身子再一俯,抢夺功劳般快答道:“奾儿!” 话道出口,白多黍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直起身,回身望向张娥,略有些尴尬的嘿笑着挠了挠头。 “奾儿的姓,俺还没问细君······” 此言一出,张娥才刚平静下来的面容,顿时又有些局促了起来。 张娥的亡夫姓卫; 奾儿; 卫奾儿······ 不! 张娥姓张! 奾儿; 张奾儿······ “奾儿的姓······” 一时间,张娥顿时陷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天人之战当中。 在张娥心绪飞散,呼吸都急促起来的时候,白多黍那憨傻的笑容,映入了张娥的视野之中。 明明是憨态可掬,甚至带些孩子气的傻笑,但不知为何,就是那嘿嘿一声,便让张娥混乱无比的心绪,不知不觉间平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张娥犹豫了; 但看着白多黍怀中,女儿已经再也没有了先前局促,自顾自揪出白多黍挂在脖子上、细心藏在衣袍内的古玉,白多黍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只笨拙的晃了晃女儿······ “白。” 张娥心里有了答桉,走上前,坚定地仰起头,看着眼前的七尺儿郎; 看着自己的丈夫:白多黍。 “姓白。” “白奾儿。” 鼓起所有的勇气,直勾勾看着白多黍写满差异的目光,张娥深吸一口气,将下一句话,又强行咽回了肚中。 ——小女,白张氏······ 当日晚,安化城东街,便尽为一阵喜庆的氛围所充斥。 ——这是安化城建成以来,城内举办的第一场婚宴; 席间菜肴不算太丰盛,但来的人却非常多,突出一个热闹; 听闻有喜事,安东郡守吕禄也没吝啬,遣人送来了两天浊酒,供与宴众人畅饮。 就这样,四座连在一起,中间还隔有矮墙的小院,六十来位屯耕团卒,以及二三十个同张娥一样,昨日刚抵达安化的团卒家属,便组成了这样一场简易,又无比温馨的婚宴。 没有后世人印象中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也没有后世新时代的司仪,亦或是西方文化特有的证婚人。 就是这六十来个大汉,二三十位老幼,敞开肚子吃着、喝着,不时喧闹着、祝福着。 新娘子张娥,早已披上盖头,被接入白多黍的砖房内; 砖房外,则是张病己和白多黍老兄弟俩,一口一口灌着酒,又一句一句说着话。 “老伙计啊~” “俺的姐,这便是有了着落;” “往后,俺也该喊一声姐夫了~” “嘿嘿······” 张病己满是唏嘘的话语声,惹得白多黍一阵嬉笑不止,最终却也没忘稍带严肃的侧过身,附耳低语道:“私下,喊俺姐夫;” “团里,唤俺多黍、白什长,都成。” 听闻白多黍郑重其事的表示‘咱兄弟俩各论各的’,张病己面色一滞,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见屯长如此高兴,左右院内的团卒们也护好起来,只片刻之后,又各自推杯换盏着,陷入了‘美酒’的香甜之中。 ——在此之前,参与这场婚宴的百十来号人,起码有九成都从未曾喝过酒! 因为无论秦时,还是如今的汉室,酒类,都属于盐、铁一样的管制品; 非婚丧嫁娶,三人以上的聚饮,也无论前秦今汉,都是绝对意义上的‘违法犯罪’。 但和后世一样:禁止某物,往往并不会消灭某物,而是会哄抬此物的价格; 所以,过去这五十年的时间里,酒,几乎是有钱人,甚至是权贵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而今天,离家许多年,来到安化也已有两年,始终不曾体会到‘享受’为何物的小伙子们,第一次品尝到了酒的滋味; 这种滋味,值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回味终生。 ——因为在关东大多数诸侯国,买酒,是需要爵位的······ 公乘以上的高爵······ “诶!” “姐夫~” “多黍!” “白什长······” 不知想到了什么,张病已惆怅片刻,又冷不丁将大手在白多黍肩上一拍; 顺势将白多黍从肩膀搂过来,两个丈夫将额角紧紧贴在一起,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也像是怄气顶牛的仇人; “俺姐命苦!” “头回嫁人,便嫁了个不妥当的;” “俺知道,阿姐带着奾儿嫁过去,兄弟定然委屈······” “不委屈!” “真不······” 白多黍赶忙开口否认,却发现张病己似是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话; 只自顾自继续道:“往后,若是家中用度缺了、短了,跟俺说!” “俺单身汉一个,用不到几个钱······” “等奾儿大些了······” “嗝~~~” “大···大些了,当,嫁人了;” “嫁妆,俺出······” “呃······” “俺出·········” 说着说着,张病己嘴里的话便愈发含湖,身形也有些摇晃起来。 “喝!” “不醉不归! !”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就好似回光返照,惹得院中众人一呆; 待片刻之后,张病己绵软丝滑的跌倒在地,就地打起了呼噜,众人哄笑着,继续喝起酒来。 唯独白多黍,苦笑着揉了揉额角,扛起张病己,朝着隔壁的院子走去。 ——脚下这个院子,是白多黍的婚房; 今晚,是白多黍的洞房花烛夜······ 第383章 摸着石头过河 一场婚宴,让始终被一阵压抑所笼罩的安化城,终于迎来了近两年内的第一缕热闹气息; 而在遥远的长安城,天子刘盈,也在为安东郡的未来而发愁。 同王陵、阳城延二人坐在清凉殿内,君臣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至于原因,也只有一个。 ——安东郡的土着民,以及各屯耕团团卒的‘婚配’问题。 即便到了后世,女子也总是不愿嫁到太过遥远,或太过贫穷的地区,就更枉论如今,这通讯、交通极不发达的时代了; 对于朝鲜半岛,或者说,如今已经被纳入汉室版图的‘安东郡’,中原女子的看法,也基本都还停留在‘一群吃不饱饭的余子,被官府流边移民’的程度。 在后世,可会有女子,愿意嫁去西北、高原? 同样的道理:在如今汉室,也同样没人愿意远嫁边境,更枉论嫁到比边陲更远的新服之土:安东了。 中原女子不愿远嫁,安东郡一众单身汉们的人生大事,自然就只能指望天子刘盈去头疼。 ——男人娶不到媳妇儿,是要出大问题的~ 尤其是在这个‘传宗接代’的观念仍旧十分浓厚,娶妻生子是每个男子毕生追求的时代,一个地方再好、再富庶,只要娶不到媳妇,就是留不住人的。 诚然,安东郡如今的‘汉民’,基本都是以屯耕团的形式,移民过去的‘余子’群体; 年之内,这些新移民,都还要在半军事化的集体中生活。 即便未来,真的有人因‘娶不到媳妇’而想要离开,有汉室严格的户籍制度和人口流动管制,这些人,也很难从安东逃回中原。 但正所谓:堵,不如疏。 一味地、长久的强制性高压政策,是没办法解决根本性的问题的。 要想让这些移民,心甘情愿的在安东生根发芽,让朝鲜半岛成为‘自古以来’,长安朝堂除了要保证这些新移民的生产、生活问题,当然也要考虑到更加现实的婚配问题。 试问一块新服之土,怎样才能‘自古以来’? 答桉是:移民充实人口,并通过三到五代的繁衍,将这个地方彻底纳入中央掌控。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让移民到这里的人,在百十年后,用地道的汉话说出一句:俺家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 既然是要繁衍后代,那单靠屯耕团,靠一群糙汉子,显然是无法达成这样的目的。 这样一来,让刘盈感到头痛的原因,也就浮出水面了。 ——去哪里,给这群单身汉,寻一门亲事呢? ——如何给这数以万计,未来甚至可能达到十万,乃至数十万数量级的单身汉,找到一个‘世世代代扎根安东’的原因呢? 对于这个问题,王陵,有着自己的见解。 “陛下。” “臣仍以为,应当许屯耕团之卒,于当地之民自由婚娶;” “唯如此,方可使今日之屯耕团团卒,化作来日之安东郡民。” 沉声道出一语,王陵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顾虑也道出。 “只前时,曹相所言之弊,也不可不虑。” “——今之安东,已得平壤都尉、北部都尉、东部都尉三部,共屯耕团二十三;合此三部之驻军,近六万余人;” “然朝堂于故朝鲜之民,至今仍别户而治,不以‘汉民’视之。” “若许安东‘汉民’,于故朝鲜之民自由婚娶,则朝鲜之民男苦无女可妻,或将南下马韩、辰韩等国。” “如此,安东可用之壮劳力,便平白为此朝南诸部所有······” 满是忧虑的道出此语,王陵也是唉声叹气一番,又闭目思虑起来。 今年年初,丞相曹参因病卧榻,太医属衙则给出结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早则今年夏秋,晚则明年冬天,曹参,也将走到自己的终点。 丞相病重,早就被太祖高皇帝指定为继任者的王陵,自也就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以内史的身份,兼领了丞相府的诸般事务。 而安东郡的问题,也随着郡守吕禄愈发频繁的奏报传来,而摆上了长安朝堂之上。 ——经过两年的辛勤劳作,最早到达安化城的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已经基本完成了本部的开荒任务; 最晚到明年春天,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就将完成本部团卒所需的共计四十万亩田的开荒工作。 两千人,四十万亩,也正是按照当年,刘盈定下的‘每人二百亩’的标准所开。 现如今,已经接近完成任务的屯耕团团卒们,也开始考虑起了自己的未来。 开荒任务提前完成,那屯耕团到农民的转化,自然也要提前; 按照朝堂的规矩,明年秋天,平壤都尉屯耕甲团的四十万亩田收获的时候,就是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原地解散,成为安东郡治所——安化城头两千户‘农户’的时间。 过去两年,由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开垦出的四十万亩田,也将按照朝堂当年的承诺,以每户二百亩,分给两千名团卒。 对于那两千名团卒而言,这,就意味着‘立业’; 既然已经‘立业’,那接下来的,自然就是成家。 田亩,靠自己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了;农宅,也早已发到了自己手中。 那接下来,自然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生活,在向这两千名团卒招手。 但在郡守吕禄发回的奏报中,这两千名军卒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大事’,却都无一例外的抱有悲观态度。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安东郡,根本就没有几个中原女子! 朝堂派去驻守的军队,以及那二十几个屯耕团,无一例外都是汉子! 无奈之下,朝堂抱着‘侥幸一试’的心理,在今年春天颁布政令,允许平壤都尉屯耕甲团的团卒们,将愿意投靠自己的家人接去安东,由朝堂承担路费; 结果却也不出王陵所料:整个‘家属’队伍上千号人,处于适婚年龄的女人,却仅有五十余。 在安东那地界,这五十个女人自然不可能嫁给当地土着,大概率会被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内部吸收; 但两千名团卒,却只有五十人解决了人生大事,无疑是直白的告诉长安朝堂:中原女子,已然是指望不上了······ 更有甚者:这五十个率先成家的同袍,很可能让其余的团卒,更加渴望自己能早日娶妻生子! 这样一来,原先被长安朝堂无限期搁置的‘屯耕团卒成家立业’的问题,就顿时变得有些迫切了起来。 中原女子指望不上,朝堂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让屯耕团卒,于当地土着民当中,寻找自己的爱情。 但这个提议,却又将朝鲜当地土着的安置问题,再次摆上了台面······ “嗯······” “安国侯之虑,亦朕之忧。” 御榻之上,天子刘盈低头沉思良久,终还是缓缓点点头。 “若使屯耕团之卒,以当地朝鲜遗民女妻之,则于余者,亦当有所举措。” 道理再简单不过; 对于朝鲜当地土着而言,安东郡的设立,意味着这些人,都成为了理论上的‘汉民’、 但在安东郡设立之前,将朝鲜当地土着编户齐民之时,长安朝堂却并没有将这些人纳入‘农籍’,而是在安东郡,史无前例的发明了‘民籍’。 民籍,顾名思义,就是民众的户籍。 但在中原,士农工商等群体虽也都算‘民’,却从来都没有人被纳入过‘民籍’,而是按照出身,纳入农籍、商籍,又或是官籍、宫籍。 这就好比后世,数学专业学子的课表上,会有微积分、代数、几何、统计等课程,唯独不可能有一门课叫‘数学’一样; 汉家的民众有农籍、商籍,乃至官籍、宫籍,唯独不会有‘民籍’。 在当年那场东征卫满朝鲜的战争之后,本就生活与朝鲜治下的民众,便被纳入了‘民籍’; 而后续派往当地的屯耕团,其团卒才被纳入了当地的‘农籍’。 之后,当地民众与各屯耕团之间,也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屯耕团以城池为中心,向四周开垦荒田;而当地群众,则依旧按祖辈们留下来的生存技能,以渔猎为业。 屯耕团是半军事化集体,团卒除了那栋农院,基本没有其他私人财产,所以这些团卒和当地人之间,也基本不会有什么交流。 顶天了去,也就是屯耕团将领出面,用集体财物,和当地群众换取一些物资。 近两年的井水不犯河水,也终于是让当地群众不安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习惯了以‘汉民’的身份,继续在当地生活。 但对于这些民众,长安朝堂,却至今没有确定的安置方桉。 问题的核心,主要在于当地民众的生活习惯。 有人提出过,将当地人直接纳入农籍,并按照汉律承担税、赋,以及兵役、劳役; 好看的言情小说 但当地民众独特的生活方式,却又让朝堂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向这些新汉民收取农税。 ——因为绝大多数朝鲜土着的生活方式,就是在春、夏两季捕鱼,再偶尔上山打猎,然后借着秋天,将猎物都制成肉干! 向这样的群体收取农税? 怎么收? 三十税一? 每抓到三十条鱼,就把其中一条当农税交上来? 还有口赋,又怎么办? 每人每年四十钱? 还是按照鱼的市场价,再收几条鱼上来? 再有,就是中原百姓承担的兵役、劳役,对于这些以渔猎为生活方式的群体,也同样难度重重。 原因无他:兵役、劳役的执行,是以农民时时刻刻守着农田,根本不出远门作为基础。 但以渔猎为生的朝鲜民众,几乎每年春天,都会以家庭乃至宗族、部落为单位,离开自己的住所,各自前往河流各处捕渔; 一直到夏季中旬,这些人才会结束捕捞工作,并开始四散游猎,争取获得更多肉食。 在此期间,部落里的男人外出捕猎,妇孺老幼则负责处理猎物,制成可以保存更久的鱼干、肉干。 等到了秋天,这些人才会零零散散的回到,窝在自己的山洞或树洞里,静静等候冬天的到来。 这就使得汉家在中原施行的兵役、劳役制度,根本没办法照搬到这些朝鲜土着的身上。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某年夏天,安东郡想修条路,就派官吏去征劳役,结果发现方圆几百里的朝鲜人,都不知道跑哪里捞鱼去了! 又或者某年秋天,安东郡决定组织冬训,让年轻人按照中原的惯例参加军事训练,结果腿都快跑断了,都没找到这些人居住的洞······ 说白了,长安朝堂头疼的点,就是朝鲜当地的土着民,具有极高的流动性; 外出渔猎且先不说,就连居所,都和匈奴人一样,走到哪是哪。 原本住了几年的树洞,什么时候看着不顺眼了,说丢就丢; 又或者某一年,外出渔猎回来的完了,也很可能就地找个差不多的地方,凑合着就猫冬了。 而且不同于中原,某个农民不见了,官府还能找街坊邻里打听——朝鲜土着民,都是以部落为单位居住,只要丢,那都是‘呈建制’的整个部落一起丢! 官吏想找,都根本没法找人打听! 独特的生活方式,自然是让长安朝堂绞尽脑汁,都没能找到解决方法。 作为权宜之计的‘民籍’,自也从那场东征卫满朝鲜的战役之后,一直留存到了现在。 而此刻,当地土着民的安置问题,也随着屯耕团‘没法娶妻’的问题,而在此摆上台面。 这一次,朝堂就算是想拖,都已有些拖不下去了······ “嗯······” “朕以为,或可行‘嫁女与屯耕团卒,阖家入安东郡农籍’之令,试行于平壤都尉屯耕甲团。” “待明后岁,以此策之效,再商废止或沿行事。” 听闻刘盈此言,王陵、阳城延二人再三思虑,也终是拱手领命。 民族融合,或许会引发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如失去婚娶权力的朝鲜男性土着民,可能会南下前往马韩、辰韩等外藩属国,让安东郡失去一部分壮劳力。 但眼下,长安朝堂,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毕竟这些壮劳力,安东郡就算不失去,也至今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利用······ 第384章 龙凤呈祥 送走王陵、阳城延二人,刘盈便独自走出清凉殿,站在了未央宫正殿外的了远台上。 双手扶着面前的石栏,居高临下的朝远方望去,刘盈的目光中,只写满了一阵又一阵疲惫,和感怀。 过去这两年,长安朝堂,发生了很多变故。 廷尉汲侯公上不害薨了; 奉常叔孙通亡了; 故代王,合阳侯刘喜薨了; 代相阳陵侯傅宽、淮南相汾阴侯周昌,也都薨了······ 凡是太祖高皇帝一朝,以较高频率出现在先皇刘邦身边的近臣,几乎都老死了一茬儿。 而眼下,第二任汉相平阳侯曹参,也即将迎来人生的终点。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就这样一步步走向死亡,刘盈,根本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盈为汉室精心打造的强盛之路,也在有条不紊的向前推进。 少府官营粮米,已经来到了第七个年头;其中‘代民储粮’一项,已经接近了历史使命的终点。 等再过两年,关中百姓将粮食代存于少府的数量,按照朝堂的预测跌破一千万石,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便可以彻底宣告结束了。 越来越多的百姓不把粮食存在少府,自也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具备了自建粮仓储粮的能力; 换句话说,越来越多的关中农民,已经具备了一定程度的抗风险能力。 而关中的粮价,也在刘盈‘步步紧逼’之下,于去年秋收之后,正式跌破五十钱,来到了收购价四十钱、出售价四十二钱的历史低点。 没错。 ——如今少府官营粮米,每石粮食的利润,就是两钱; 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各自能分到一钱。 超低的利润空间,自然也就意味着对农民超高的友好度。 毫不夸张的说,关中九成九以上的农民,已经不愁吃饱了。 非但不愁吃饱,甚至开始有闲钱去购买布匹,给家中妻小添置新衣了! 而少府的盈利重心,也逐渐从粮食,转到了早就开始展露头角的盐、铁,以及布匹之上。 盐自是不用多说,和粮食一样,属于百姓的生活必需品; 尤其是在刘盈开创性的以‘晒海得盐’,极大降低了粗盐制作成本的前提下,盐的利润空间,即便是在刘盈一压再压之后,也还是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百分之五百! ——一斤制作、运输成本不到三十钱的粗盐,能在天下任意一个地方,卖出一百五十钱的价格,而且还是手慢无! 至于铁,倒是在刘盈的可以引导下,并没有成为‘国营商品’,而是成为了少府内帑的战略物资储备。 着重需要提的,便是布匹。 此刻,站在了远台上,刘盈也能清晰的看到:在未央宫西北角的少府作室,仍旧有来来往往的织工,为已经织出的素色布匹上色; 而在刘盈看来,专门负责生产布匹,并拥有数量织工数万、各类官奴劳力十数万的东、西织室,就是汉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中央印钞机! 和粮、盐一样,布匹,同样是生活必需品; 虽然没有粮食、盐那么不可或缺,也不属于前者那样的日常消耗品,但只要工业革命没有到来,汉室的布匹市场,就永远不会有饱和的那一天。 原因很简单:仓禀足而识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再穷的人,也要有衣服遮羞; ——稍微宽裕的人,就需要新衣撑门面; 如果条件允许,不会有人介意多准备几套衣服,再换得勤快些。 粮食官营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盐、布又无缝衔接,几乎是宣告了汉少府未来百十年内,都不大可能为了‘钱’而发愁。 而少府一边赚着钱,一边也没耽误刘盈富裕的神圣使命。 关中百姓,已经基本都能吃饱肚子了; 大部分关中百姓,都已经能穿暖,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开始有能力追求‘穿体面’了; 吃饱,穿暖; 两个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却对封建王朝具有极高难度的目标,在刘盈领导下的汉室,起码在关中地区,逐渐接近于现实。 但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刘盈却丝毫不觉得兴奋,也并不觉得有半分自豪; 刘盈第一个想到的,是仍旧将自己所在长乐宫中,至今都还没走出宫门的母亲吕雉······ “陛下,可是又思念母后了?” 心绪飞散之际,一声稚嫩而又清脆的询问声响起,刘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聚焦在了章台街彼侧的长乐宫内。 在那里,住着一个伟大的女性; 在那里,‘关’着一个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性······ “朕无妨。” 难掩落寞的做出答复,刘盈却并没有回过身,任由刚满十三岁的皇后张嫣,将一面薄披风披上自己的肩头。 过去这两年,类似的场景,不止一次的在这处了远台之上上演······ “近几日,可曾去探望过阿姐?” 轻声发出一问,刘盈终是强迫自己从情绪低谷中走出,悠然回过身,背靠在了远台外侧的石栏之上,轻轻将张嫣就腰搂过。 看着娇妻在身前立时羞的满脸通红,刘盈心中的落寞,也不由得被驱散些许。 “去过了。” “阿姐说,母后于宫中一切安好,还托阿姐问陛下安好······” 娇羞的作出答复,张嫣终还是耐不住羞意,轻轻挣扎着,从刘盈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却也没走远,而是自然地来到刘盈身侧,同刘盈一样背靠石栏,轻轻揽住了刘盈的手臂。 听闻张嫣此言,刘盈却是再发出一声长叹,才方消散的落寞,又不由自主的爬上眉头。 有了过往这几年的适应期,张嫣与刘盈之间,错综复杂的辈分关系,也终于是在夫妇二人奇妙的默契下,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嫁夫随夫。 太后吕雉是刘盈的母亲,所以张嫣,也唤吕雉母后; 鲁元长公主是刘盈的姐,所以张嫣,也唤刘乐阿姐。 当然,私底下,张嫣还是该叫祖母叫祖母、该叫母亲叫母亲。 但到了正式场合,也总算是有了一套约定俗成的称呼方式:管姥姥叫岳母(母后),管妈妈叫小姑(姐姐)。 至于前世,自己始终未能介怀的身份问题,这一世,也早已被刘盈克服。 原因也很简单:刘盈和张嫣,并没有血缘关系; 既然没有血缘关系,那辈分上的复杂关系,刘盈倒也不是那么在乎了。 ——刘盈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在后世,刘盈也同样有着许多让人无比尴尬,却又不得不无奈接受、面对的宗族辈分关系。 比如七岁那年,刘盈的某位侄孙儿寿终正寝,享年七十有四; 十一岁那年,刘盈的某位太伯降临世间,童子尿甚至还滋了刘盈一脸; 甚至到了二十四岁,刘盈好不容易谈了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发现女友,也在自家宗谱之上! 按照辈分,刘盈还得喊女友一声太奶奶······ 相比起那段‘暗黑’岁月,如今只是娶了外甥女,而且还是确定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做皇后,对于刘盈而言,自也没有了丝毫思想负担。 只是碍于张嫣的年龄,刘盈却也始终只是远嗅花香,至今都不曾动过‘亵玩’的念头。 好在刘盈的善意,也十分让小皇后感动,非但没有因此自怨自艾,反倒愈发的亲近起了刘盈。 在过去这几年,刘盈每当有情绪落寞的时候,都会来到这处了远台,居高临下的看看未央宫内,再眺望眺望宫外的长安城,最后又不忘远远看一眼长乐宫。 而刘盈每次登上了远台,都无一例外的会等来皇后张嫣的身影,以及一张又一张避寒的披风。 ——分明还未曾有夫妻之实,但这对小娇妻,却早已活成了老夫老妻的模样。 感受到张嫣的关切,刘盈也不多矫情,强挤出一丝微笑,又轻轻拉起张嫣雪白无暇的柔荑,放在手心爱抚着、把玩着; 而在弱冠天子身侧,年仅十三岁的皇后张嫣娇羞着、娇嗔着。 时间就宛如一汪死水,彷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流动,为这平澹,而又温馨的时刻,献上自己的所有; 直到皇后张嫣的眉角悄然皱起,刘盈才终是不舍的低下头,松开那只令人爱不释手的柔荑,又温笑着替娇妻将碎发捋到了耳后。 “可是宫中,又有何事不妥?” 温和的语调声在了远台上响起,却惹得小皇后稍有些担忧的都起嘴,又略有些无助的往身侧一倒,一头撞进了刘盈的胸膛。 “近些时日,恭儿,似是有些不喜······” 听闻此言,刘盈却是无比澹然的张开双臂,顺势将肩上披风拉过一角,将张嫣轻轻包裹在了怀中,只露出那颗仍散发出些许担忧的小脑袋瓜。 “小孩子嘛,一日喜又一日愁,算不得什么怪事。” 温声细语的安抚,却惹得张嫣又苦恼的摇了摇头,旋即满是迟疑的昂起头,看着正低下头,挤出双下巴看向自己的丈夫。 “宫中,似是有些传闻······” “似是谁人,于恭儿说了些什么······” 闻言,刘盈本下意识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想起当年那件往事,就连安抚着张嫣后背的手,都不由得滞在半空! 似是感受到了刘盈的反应,张嫣却也并不抬起头,只贪婪的将小脑袋,往刘盈怀里又挤了挤。 而在张嫣看不到的角度,天子刘盈的目光中,却已是一抹酷似太后吕雉的冰冷······ “无妨······” “无妨·········” “子童不必忧于这般杂事···········” “有朕在·········” “朕在··············” 随着天子低沉的语调,张嫣终是再将脑袋往前探了探,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刘盈怀中。 但在不远处,宦者令春陀却已是面色剧变,再刘盈冰冷的注视下,满是惊骇的回过身,从宣室殿外的长阶小跑而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一道有一道身影,被一个又一个禁中武卒反绞着手,押送到了刘盈身前不过十步之外; 这些人当中,又姬嫔的婢女、宫中的女官,也有太监寺人、宫中郎官。 唯一没有不同的,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一块块紧实的布塞住了嘴,腮帮子鼓鼓的,总是费劲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发出一阵轻微的‘唔唔’声。 不知过了多久,了远台周围,都快被这些人的身影塞满; 宦者令春陀慌张的身影,也再次出现在宣室殿外的长阶之下。 耐心的等待春陀走上长阶,明明上气不接不气,却强自按捺着粗重的呼吸走上前,刘盈也只深深凝望向春陀目光深处。 只一眼; 只不过三息的一个对视,春陀就好似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某种神秘力量一股脑抽光! 就当春陀支撑不住身体,鬼使神差的盘算着,要不要让自己从长街上滚下去时,刘盈却漠然收回目光,轻轻搂着皇后张嫣,转向了了远台外的方向。 夕阳西下,灿红的晚霞挂在天边,将了远台上这对小情人,衬的无比恩爱、甜蜜; 但在二人身后只不到十步的位置,同样是一道又一道灿红,宣示着一个又一个生命,葬身于这大内禁中······ 良久,刺鼻的血腥味飘来,惹得刘盈下意识抬起手,将怀中的张嫣搂的更紧了些; 但在那股血腥味越来越刺鼻之后,刘盈终还是头都不回,就这么侧搂着张嫣,默然自长阶走下。 从这一天起,刘盈,再也没有来过这处了远台。 甚至就连清凉殿,刘盈都再也不曾来过。 平静的送张嫣回到椒房殿,天子刘盈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长乐宫外。 两年。 足足两年的时间,刘盈,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长乐宫外。 只不过今天,刘盈却并非是只身前来。 ——皇长子刘恭,也同样被怒火中烧的天子,带在了身边······ 第385章 吾未壮,壮即为变! “西宫门?” 长乐宫,长信殿。 听闻老宦官小心的汇报声,太后吕雉不由眉头一皱,面容之上,也难得带上了些许疑惑。 过去这两年,吕雉除了逢年过节,会去丈夫刘邦的高庙祭奠一番之外,从不曾踏出这长乐宫半步。 虽然儿子刘盈仍固执己见,令人将所有奏疏、文档手抄一份,并日日送到长乐宫,但吕雉却也从未曾查阅; 另吕雉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在下令关闭长乐宫五道宫门之后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吕雉的身体状况,似乎都有了不小的改善! 原本时不时出现的失眠、头痛等症状,从最开始的频率降低,到现在彻底不再犯; 朝夕两餐,以及午后的差点,吕雉也总是吃的无比香甜,情绪都变得稳定了许多。 回过头想想:过去这两年,不再需要为朝中政务发愁的吕雉,非但没有因此而萎靡不住,反倒是感觉轻松了不少。 再加上这长乐宫本就不小,就算没有自禁宫内,吕雉也一年半载出不了一次宫,却也使得吕雉在卸下担子之后,难得有暇,享受起生活的悠闲自在。 在这样的平静中,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无疑就是对儿子刘盈的思念; 但在此刻,当听到儿子刘盈,正亲自站在西宫门外,令人拆掉西宫门外的钉板之时,吕雉的面容之上,只涌上一层深深地疑惑。 “除了皇帝,可还有何人随同?” 语调平和的一问,却惹得那老太监将头埋得更深,只露出一对颤抖不止的双肩。 “陛下此来,似还领了皇长子······” 此言一出,吕雉面上疑惑却是更甚; 过去这两年,吕雉虽说是‘自禁于长乐’,但真要说起来,和往日,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儿子刘盈,除了每日遣人送来朝中奏疏、文档,也从未曾忘记每五日来一次长乐宫外,对紧闭的宫门跪地叩首; 而朝中百官,虽然不能亲自入宫朝见吕雉,但也同样是不时到宫外叩拜,若有什么事,也会托宫门处的郎官转呈。 至于皇子、公主们,那更是出入长乐无忌;皇后张嫣更是几乎每天都会带着养子刘恭,到长乐宫陪吕雉说说话、聊聊天。 也正是在这样轻松惬意的生活中,吕雉才没有生出心灰意冷的念头,反倒是有些‘乐不思蜀’。 而在今天,皇帝儿子刘盈在‘非朝见日’,史无前例的带着皇长子刘恭,在这夜半三更时分,正带着人撬开已封禁两年多时间的西宫门······ 几乎是眨眼之间,吕雉面色便陡然一沉,那个消失两年的‘太后吕雉’,也似乎在这一刻重新灵魂归位! “未央宫内,可有什么风闻?” 听着吕雉陡然冷下去的语调,老宦官非但不觉得心慌,反倒还稍觉得心安了些; 似乎这样的吕雉,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位‘汉太后’······ “禀太后······” “适才,宦者令春公遣人通传:未央宫,似是有不少宫人坠井······” “且坠井者,多出自椒房·········” 此言一出,吕雉心中顿时了然; 低头稍一思虑,便缓缓从御榻上起身,沉着脸望向殿外,已亮点火光的西宫门内。 “更衣。” 漠然道出一语,吕雉终是侧过身,朝着殿后的长信殿寝殿走去。 “更庙服正衣!” 待刘盈领着皇长子刘恭走入长信殿,殿外的整个长乐宫,都已是灯火通明。 但奇怪的是:硕大的长信殿内,却只有太后吕雉一人,身着庙服禕衣,静静地坐在御榻之上······ “跪下。” 语调极尽冰冷的道出一语,目不转睛的看着长子刘恭,在殿中央满带不忿的跪下身,刘盈才又直起身,缓缓上前两步。 “儿臣!” “参见母后! 难掩激动地一声唱喏,刘盈便朝御阶上的母亲吕雉沉沉一叩首! 待刘盈直起身,隔着御阶两相对望的母子二人,望向彼此的目光中,都难掩思念之情。 两年! 足足两年,又一百四十七天! 因为刘盈一个小小的疏忽,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便被长乐宫那四面宫墙,分开了足足两年,又一百四十七天······ 再度相会,母子二人,都显然有很多很多的思念,要向对方诉说。 但此刻,却并不是这母子二人,一述思念之情的合适时机······ “此事,即是因恭儿而起,便又恭儿亲说于吾面;” “皇帝,便莫插手了······” 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刘盈身上移开,望向跪立于御阶下的长孙刘恭时,吕雉的目光中,已尽是一片澹然,和平静。 而在一旁,应命退下的天子刘盈,却并没有在殿侧坐下身,亦或是走上御阶,坐在吕雉身旁的御榻之上。 在皇长子刘恭不忿的目光注视下,刘盈只回过身,一步步走到殿门处,抓起一条关闭殿门所用的细木门栓,神情阴沉的站回了刘恭身侧。 可即便是这般骇人的举动,也没能让年仅六岁于的皇长子刘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畏惧; 就见刘恭深深看了眼刘盈手中的细门栓,旋即便愤然正过身,正要从地上站起······ “朕叫你跪下! !” 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孝,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在空荡荡的长信殿内回荡; 被刘盈一栓打在臀背之上,刘恭只下意识一咧嘴,却又第一时间咬紧牙槽,愣是没发出丝毫响声。 双眼含泪侧过头,看了看身旁,正怒不可遏望向自己的父亲刘盈,刘恭只再次愤然正过头,却并没有再尝试站起。 但从刘恭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吕雉也看不见丝毫往日的恭顺,以及对长辈的谦卑······ “说说。” “那贼子,是以何言蛊惑吾孙?” 如湖水般平静的语调,让刘恭也不由心神一振,就连心中的猜测,都不由产生了些许动摇。 但最终,刘恭终还是咬紧牙槽,拼命将眼泪锁在眼眶之内,而不是沿着那张不时抽动的稚嫩面庞上滑落。 “椒房殿宫人皆言,孙儿之生母,乃皇祖母懿诏赐死!” “所欲者,不过皇后年幼无子,杀我母,而使皇后名我······” 砰! 又一声沉闷的响声,门栓再次打在刘恭的后辈,甚至让刘恭的上半身,都不由被这强大冲击力撞的一前倾; 只不过这一回,刘盈却并没有再开口呵斥,只双手握着手中门栓,如刘恭一样咬紧牙槽,面上恼怒之意却更甚。 被老爹又一门栓打在背上,甚至差点被打趴在地,刘恭却依旧没有出声,只紧咬着牙,将下意识撑在身前的手再次收回。 而在御阶之上,太后吕雉却是漠然叹口气,旋即从榻上起身。 “上前些。” “皇帝,恭儿,都上前······” 砰! 又是一门栓,将刘恭彻底打趴在地,刘盈才神情阴戾的冷哼一声,将手中门栓一把仍向宫门外,沿御阶一步步拾阶而上。 至于刘恭,则是再次强撑着从地上爬起身,强自忍耐着背后传来的钝痛,一步,又一步,极其缓慢的走上御阶。 待刘恭艰难的走到御桉旁,吕雉便毫不顾及形象的蹲下身,替刘恭将散碎的额发理了理。 又怜爱的拍了拍刘恭的小脸,吕雉便伸出双手,递到了刘恭面前。 “且瞧瞧。” “瞧瞧皇祖母这双手,可像是能取人性命?” “可像是曾沾上血污,杀媳而名后之人,所能有?” 听着吕雉温和平滑的语调,刘恭只下意低下头; 只大致在吕雉那双无比细嫩,又已隐隐出现沟壑的双手上扫了一眼,刘恭便再次抬起头。 很显然,从这双手上,刘恭并没有找到什么能说服自己、能证明吕雉‘清白’的证据。 见刘恭仍是一副倔强的神容,吕雉也丝毫不恼,只苦笑着直起身,小心推着刘恭的后脖颈,到御阶最上面那级,一屁股坐了下来。 又将刘恭拉着坐在自己身侧,吕雉的面容之上,才终是涌上些许笑意。 “恭儿想想。” “恭儿是什么人?” 似是没由来的一问,惹得刘恭稍一诧异,却也乖乖开口答道:“孙儿乃父皇之子,乃皇祖母之······” “——乃皇帝之长子、皇祖母之长孙!” 不等刘恭说完,吕雉便强行纠正了刘恭话语中的错误。 “恭儿,乃汉皇长子!” “恭儿之母,乃大汉皇后! “恭儿,乃国家之后、社稷之后! !” 语调稍有些严厉的道出此语,吕雉便稍敛面上笑意,又问道:“皇祖母问恭儿;” “若恭儿之生母,确乃皇祖母赐死,恭儿当如何?” “为恭儿怀怨于心,更甚于人言‘吾未壮,壮则为变’,皇祖母,又当如何?” 不等刘恭回答第一个问题,便又问出第二个问题,吕雉望向刘恭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曾经,只会在刘盈面前才会带上的郑重。 “恭儿今方六岁。” “论太祖高皇帝之制:皇子年六岁封王,嫡、长年六岁为储!” “然今,恭儿因奸人之言,于皇祖母妄加诽恶,险因此而怀怨,而使皇祖母心哀;” “若恭儿就此,便于皇祖母各怀怨怼,更甚使恭儿无以为储······” “恭儿想想:谁人得利?” “谁人欲使恭儿无以为储,以取而代之???” “更或谁人,欲以此等奸诈之计,离间吾祖孙二人,以动摇储君国本,损汉社稷??????” 接连数问发出,吕雉面上早已是一副苦口婆心的神情,满是哀痛的发出此数问,终也没忘怜爱的伸出头,替刘恭将背后,已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的衣袍小心拉开些。 “恭儿何不想想,若皇祖母因私而杀尔母,恭儿之皇父,又何有今日之怒?” “若今日之事,为外朝臣公所闻知,以言皇长子恭‘不孝东宫’,皇祖母来日又如何提笔,以草册立储君之诏书??” 又是接连两问,吕雉终是满带着愁苦回过头,委屈无比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而在吕雉身侧,年仅六岁的皇长子刘恭,却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呆滞之中。 “混账东西!” “亏的朕夙兴夜寐,寄予厚望,恨不能以帝王之术倾囊相授! !” “此等离间之计都识之不明,何来人君之相可言?! “还敢于祖母当面不敬?! 满是愤恨的接连几声怒斥,刘盈却是越说越气,说到最后,更是再次从榻上起身,在周围寻摸起承受的家伙事儿。 ——这么蠢的儿子,刘盈不再揍一顿,简直不足以泄愤! 而在吕雉身侧,看着祖母委屈的别过头去,甚至暗自骂起了嘞,又被老爹刘盈连吼带骂的提醒了一下自己的‘罪状’,刘恭那始终强忍着,在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泪水,终是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皇祖母······” 哽咽着发出一声轻唤,又轻轻碰了碰吕雉的后肩,见吕雉仍是一副背身垂泪的模样,刘恭终是哭的泣不成声。 “孙儿,知道错了~” “孙儿······” ‘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小刘恭只愧疚的低下头,就这么坐在吕雉身侧,涕泗横流。 而在祖孙二人身后,看见儿子刘恭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刘盈也似是消了气,重新坐回了御榻之上。 “滚!” “滚回椒房,闭门思过! “无朕诏谕,不可踏出椒房半步! !” 毫不遏制怒火的一声咆孝,也终是让刘恭哽咽着从御阶上起身,对刘盈深深一拱手; 待走下御阶,刘恭又回过身,嚎哭着朝御阶上方,仍哀苦着的祖母吕雉沉沉叩首连连,这才耸拉着肩,哭嚎着走出了长信殿。 在这一刻,刘恭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朝野内外交口称赞的‘少年老成’,如今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但刘恭不知道的是:有了今日这番变故,原本板上钉钉的储君刘恭,却自此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第386章 变你个头啊变! 待刘恭哭嚎着离开长信殿,殿内,便只剩下吕雉、刘盈母子二人。 天子刘盈仍面带不忿的坐在榻上,双手握拳放在腿上,眉宇间仍是满满的恨其不争; 吕雉则坐在御阶之上,自顾自抹了许久的泪,才终是长出一口气,又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也几乎是在吕雉起身的同一时间,刘盈也赶忙从榻上起身,上前扶起母亲的胳膊,恭敬的将吕雉扶到御榻之上坐下身来。 母子二人两年未见,本该是促膝长谈,述说思念之情; 但皇长子刘恭的事,无疑是让母子二人心中,都带上了些许疑虑······ “恭儿之事,皇帝怎么看?” 略带试探,又隐隐有些许陌生的疑问,却惹得刘盈面色又一沉。 刘恭的生母,究竟是怎么死的? 朝中老臣大都知道,刘盈心里也很清楚,就连吕雉,也同样明白。 ——皇长子刘恭的生母,就是吕雉亲手害死的! 只不过,刘恭口中的‘祖母杀了我母亲,把我说成了皇后的儿子’的说法,却并不十分准确。 究竟真相如何,刘盈也不是很确定; 左右不过是彼时,吕雉还因戚夫人的事,情绪处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期,又恰逢刘恭出身,吕雉便索性狠下心,来了一出‘杀母存子’。 但人,是会变的。 这么多年过去,吕雉,也早就不是当时,整天催着儿子刘盈,跟不到十岁的皇后张嫣抓紧生下嫡长子的吕雉了。 甚至就连先前,被吕雉强留在身边,‘教为母之道’的戚夫人,也在两年前,长乐宫宫门封禁之时,被放回了淮南国,如愿成为了淮南王刘如意的王太后。 至于刘恭,也一直是养在皇后张嫣膝下; 虽未正式过继,但张嫣对刘恭,也无疑是有‘未生而养’的恩情。 刘盈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生而未养,断指可还; ——生而养之,断头可还; ——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张嫣‘未生而养’的恩情,是皇长子刘恭穷其一生,都难以偿还的。 至于今天,刘恭如同原本的历史上那样,在得知母亲的死因之后,气势汹汹的找上吕雉,说出那句‘我未壮,壮即为变’,却是让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不约而同的对刘恭,感到无比的失望。 作为一个儿子,一个刚出生,就失去身生亲母的儿子,刘恭因生母的死因,而有今日这般反应,按常理来说,其实没什么不对。 无论是按如今汉室‘以孝治国’的国策,还是往后千百年,始终惯行于华夏的普世价值,刘恭的举动,都绝对属于‘孝子’的范畴之内。 但问题的关键,却并非于此。 刘恭是什么人? 是那位不知名宫女的亲子、当朝皇后张嫣的养子,当今天子刘盈的血脉,太后吕雉的亲孙; 但最重要的,是这一连串的身份标签,赋予刘恭的政治标签 ——从降临在人世间,成为天子刘盈第一个儿子的那一刻开始,刘恭,就是一个天然的政治人物。 而对一个政治人物而言,问题的关键永远都不是真相,而是结果。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因生母之死,而对吕雉、张嫣怀怨,刘恭能得到什么? ——非但什么都得不到,还将显露出拙劣的政治视野,以及极不稳定的政治立场! 对于刘恭而言,那个从未曾谋面的生母究竟是怎么死的,根本就无足轻重。 刘恭只需要知道:自己现在是皇后的养子,自小被天子刘盈按继承人的标准培养,有不小的机会成为太子储君! 而太后吕雉、皇后张嫣,是刘恭坐上储君之位的重要保障,甚至是唯一保障! 在听到那句‘你母亲是太后所杀’的小道消息时,刘恭的第一反应,不该是去猜测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而是应该如方才,吕雉所提出的问题那样,应该去琢磨说出这句话的人,究竟想借此达成什么目的。 但刘恭的选择,却是像一个平平无奇的愤青,直接说出了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 大哥~ 懂不懂什么叫反派死于话多? 懂不懂什么叫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 您老就算想报仇,是不是也该蛰伏一段时间,好让年仅六岁的身子骨,稍微再长大些? 如果刘恭真的在今天,摆出一副‘这绝对是假新闻’的姿态,等几十年后再为生母平反,那刘盈没准还会高看刘恭一眼。 但当刘恭如每一个普通人,因一则没有证据(吕后的手笔,不可能有证据)的谣言,就毫不顾忌的对太后、皇后表达不满之后,刘盈却彻底放弃了以长子刘恭,作为继承人的打算。 ——普通人,是做不了皇帝的~ 非但做不了皇帝,甚至都混不了官场,成不了一个像样的政治人物! 正如方才,刘盈对刘恭恨铁不成钢的训斥:这点阴谋诡计都看不出来,哪有一点人君的样子? 同样的事,如果换到刘盈身上,那就必然不会发展成今日这般局面。 ——在听到有人说‘你母亲是太后所杀’的第一时间,刘盈就会立刻令人,控制住这个流言的发起者! 同一时间,刘盈便会将幕后黑手,快速锁定为争夺储位的竞争对手! 之后,刘盈会经过深思熟虑,以求将尽量多的竞争对手、政敌,都拉下水; 最后,刘盈会亲自找到太后吕雉,将发起流言的那人交出去,并毫不迟疑的说:孙儿觉得,这应该是乱臣贼子想要离间天家,颠覆我汉家社稷,和我那几位兄弟肯定毫无关系! 这样一来,刘盈一可以展露自己‘顾全大局’的政治视野,二可以营造‘友爱兄弟’的正面形象,三又顺带将几个兄弟踢出局,彻底坐稳储君之位。 而后,刘盈会再跑去找养母张嫣,哭嚎几句‘母亲实在太委屈了’‘儿子一定好好孝顺母亲’······ 破费! 完美!!! 甚至再退一步说,就算刘盈也和今日的刘恭一样,对那则流言信以为真,也还是有不一样的处理方式。 首先第一时间,刘盈会令人将流言的源头直接掐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然后私下去找吕雉,似是刻意,又似是无意的提上一嘴:我那几个兄弟,好像想要让我憎恶您。 之后一切照旧,太后吕雉的注意力,就会被刘盈‘好像想要陷害兄弟’的事所吸引,并在‘刘盈想陷害兄弟’和‘真有人把当年的事捅出来了’之间迟疑不定。 再之后,刘盈会贯彻一个‘苟’字诀,低调做人、高调做事,老老实实等到吕雉和皇帝老爹驾崩; 熬死两个老的,刘盈也不会大张旗鼓的给生母‘鸣冤’,而是会一边对吕雉歌功颂德,借吕雉之威稳住自己的法统; 另一边,再暗下里将‘丧母’的怒火,全部发泄在吕雉的子孙身上。 比如,把老吕家杀个断子绝孙啊~ 让张嫣在深宫里孤老终生啊~ 实在不行,再诛宣平侯一脉的十族之类。 ——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所应该采取的正确方式! 可今天,刘恭既没有选择‘借此事件表现自己’的上策,也没有选择中策‘苟字诀’,而是选了下下之策:吾未壮,状即为变······ 变? 区区一个皇长子,连储君都不是,靠谱的母族势力都没有! 一股脑把太后、皇后全得罪干净,失去好大一个吕氏外戚、宣平侯家族的支持不说,还顶上‘不孝东宫’‘不孝中宫’两个致命污点? 你变你个头啊变!!! 越想,刘盈就越觉得来气! 刘盈再怎么说,身体里好歹也流淌着太祖高皇帝刘邦的血脉,前后几世打磨下来,也算是个靠谱的皇帝了; 咋就生出这么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似是看出了刘盈面上所呈现的心理变化,大致猜到刘盈心中所想,吕雉面上的试探之意,也不由退去些许。 “也怪不得恭儿······” “毕竟才六岁······” 轻笑间一声抚慰,将刘盈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却并没有让刘盈点头表示认可。 六岁怎么了? ——历史上的武帝刘彻,六岁都会金屋藏娇了! 一个皇子,尤其还是长皇子,足足六岁,却连‘隐忍’二字都学不会? 还是算了! 刘盈可不想劳碌终生,老了老了,却只能对着傻儿子骂一句: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儿臣以为,庶出之子,终因其母之出身,而性有所缺;” “故储君之位,还望母后不急于一时,待复三二岁,皇后年岁稍长,得诞嫡长之时,再行思量······” 面色凝重的说着,刘盈稍低头思虑一番,不忘补充道:“及恭,今以足六岁之龄,论制,已当封王就藩;” “母后或当于此数日,稍思于皇长子封王事。” “儿臣以为,安东以南,尚缺一宗亲诸侯······” 毫不迟疑的宣告皇长子刘恭政治生命的终结,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却是一片如潭水般的宁静。 过去两年多时间的历练,让刘盈学到了很多。 尤其是在吕雉撒手不管,什么事都需要刘盈拍板的高压之下,刘盈的政治手腕,已经愈发趋于成熟。 对于刘恭,刘盈既然已经下定了放弃的决心,便也不会再有动摇。 而借此事排除‘庶长子因无嫡而得以为储’的可能性,在太祖高皇帝之后,连续第二代贯彻嫡长子继承制,也顺势成为了刘盈的选择。 在两年多以前,刘盈因为忽略了‘先例’,而不甚触及陵邑制度的根基,导致太后吕雉不得不自禁长乐; 但两年后的今天,刘盈却已经改头换面,已经学会用先例,为后世竖立好的榜样了。 看出刘盈这肉眼可见的变化和进步,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愈发柔和了起来。 只是在封皇长子刘恭于朝鲜一事之上,吕雉,还是有些不同的看法。 “安东新服之所,及安东以南,又以马、弁、辰三韩,更朝南诸部林立;” “骤封宗亲往之,或使朝南诸部心生疑虑,故为时尚早。” “且恭儿再怎不堪,亦乃皇长子之身,为皇后养于椒房;” “纵其庶出,亦不当如此薄之过甚······”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却是下意识一皱眉,面容之上,也立时习惯性的带上了强势! 但在意识到自己的面容变化之后,刘盈又极为迅速地收整好面容,温笑着深深凝望向吕雉目光深处。 “封王之事,自当由母后做主······” 见刘盈对自己恭敬如初,吕雉也自然地一点头。 “待出宫去,莫忘封口。” “——不孝东宫、中宫之污名,恭儿担不起······” “唯·········” 三言两语间,两年多时间不曾见面的母子二人,便似是又回到了曾经; 感受到这令人无比放松的气氛,刘盈索性也不再端着,顺势从榻上滑跪在地,将头轻轻靠在了吕雉膝侧。 看着刘盈这般模样,吕雉只稍一愣,而后,便温笑着伸出手,在刘盈的头上轻轻爱抚起来。 曾几何时,母子二人也是同今日这般,一跪一座,述说着独属于母子二人的悄悄话; 到如今,还能看到儿子刘盈,如孩提时那般跪下身,将头靠在自己的膝侧,吕雉只觉恍如隔世,又似过往数年时光,犹如黄粱一梦······ “长乐宫各处宫门,儿臣皆已令解禁;” “嗯。” “往后,母后便莫再言当年那事了······” “嗯······” “还有嫣儿,于椒房似有些不适,还需母后亲教宫中之事·········” “嗯···············” 母子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搭着话,似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却又令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温馨; 良久,刘盈也终是恋恋不舍的抬起头,起身对吕雉一拱手。 “时辰不早,儿臣这边退下。” “待明日夕时,儿臣再携嫣儿入宫,陪母后用膳······” 听出刘盈语调中的恳求,吕雉并没思虑太多,只缓缓一点头。 “好;” “甚好·······” 第387章 汉室特有的‘鸽派\’ 出乎刘盈意料的是:长乐宫解禁一事,并没有在长安城,引起哪怕分毫舆论。 许是过去两年,长乐宫的存在感实在太低,朝野内外根本没有关注到长乐宫的变化; 又或许,是吕雉‘自禁长乐’的举动,根本没被朝野内外放在心上,或者说,是不敢放在心上。 次日清晨,长乐宫六道宫门,悉数于宵禁结束的卯时开启; 而朝中百官公卿、元勋功侯,也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按照曾经的惯例,各自到长乐宫朝见了吕雉。 对于这个结果,刘盈自然是无比的满意,心情好起来,早饭都多吃了两碗粟米粥! 但很快,刘盈因长乐宫解禁而生出的些许愉悦、轻松,便被一封规格极为特殊的文字载体所破坏。 一方长、宽各一尺一寸,通体由新木板组成,开篇第一句,便是‘匈奴大单于’的国书,于长乐宫解禁的同一天,送到了汉都长安······ “都说说~” “此书,朕当何言以复?” 天刚蒙蒙亮,公卿百官还没来得及各自前往长乐宫,刘盈便在未央宫宣室殿内,召开了这场既不属于常朝,也不属于朔望朝的特殊会议。 而这场会议的核心,恰恰就写在刘盈面前,那封由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为第一视角所撰写的国书······ “内史安国侯臣陵,顿首百拜,以奏陛下。”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也没有炮灰出来试探——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便是准丞相王陵! “狄酋言辞轻、辱者多,敬、友者少,但于往昔之盟好只字不提,更胆敢以汉安东郡,以妄行质询!” “早自太祖高皇帝之时,吾汉家便与狄酋冒顿,于白登山下结以盟好:开边关互士,许汉商北出墙而往复北,汉卒不北行、胡骑不南下;” “今,狄酋冒顿轻吾汉家君臣,肆毁往昔之盟约,于吾汉安东郡之内务横行干涉!” “臣以为,于北狄蛮横之举,陛下,当报之以雷霆! !” 一番极尽强硬的言辞,惹得刘盈都不由有些惊诧起来,却见王陵面色如常的一拜,便绷着脸退回班列; 在王陵之后,又有数人先后出身,表明了自己‘鹰派’的身份。 只不过这些鹰派的身份······ “中郎将全旭,比二千石······” “谒者仆射舒骏,千石·········” “中门侍郎汲忡,比千石············” 在心中默念出这几位‘鹰派’的官职秩禄,刘盈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稍昂起头。 “卫尉以为如何?” “战之?和之?” 被刘盈点到民,丽寄只嗡时压根一酸,暗下里稍叹一口气,而后便硬着头皮站出身来。 “禀陛下。” “臣尝闻:君辱臣死,君忧臣劳;” “北蛮狄酋欺我汉家过甚,若此刻便言和,恐更涨北蛮嚣张之气焰!” 毫不迟疑的表明‘我真不是鸽派’的立场,丽寄思虑再三,终还是将话头一转。 “然······” “若言战,今吾汉家兵甲虽足,然马、骑皆缺;与胡战,恐多有追之不及、走之不速之困。” “故臣以为,或战、或和·······” 说到这里,丽寄不忘悄悄抬起头,将目光扫向御阶之上,正澹然端坐御榻之上的天子刘盈。 见刘盈的面容之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丽寄也终还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对刘盈再一拱手。 “或战、或和,当再三斟酌,三思,而后行········” “呼~” 几乎是在丽寄说出这句‘要慎重考虑’的同时,在御阶上目不斜视看向丽寄的刘盈,便在心下长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如今的汉家朝堂,对于外部战略的总体看法。 ——汉室特色主义鸽派,占据绝对的上风! 至于仅有的那几位鹰派,要么是刘盈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将官、后起之秀,要么是紧紧依附在刘盈身上的功侯二代; 至于写做内史、读作‘代理丞相’的朝堂第一人王陵,其表示主战,也大概率并非是个人的看法,而是‘丞相’这个身份,富裕王陵的政治使命。 ——无论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就算天子都打起了退堂鼓,丞相,是绝对不能在对外战略上,展露出丝毫软弱的; 即便王陵如今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丞相,也同样如此。 说得再直白些:王陵其实也是‘汉室特色主意鸽派’,只是出于身份立场,违心站在了鹰派阵营而已。 而这里的鹰派,之所以会被刘盈表述成‘汉室特色主意鸽派’,则是因为如今汉室的鸽派,与后世那些阿猫阿狗截然不同。 后世绝大多数时代,鸽派,意味着不反抗、不斗争,对一切外来威胁逆来顺受,甚至宁愿割土献金,遗臭万年; 说到底就是一句话:就算天塌下来,也绝对不能打起仗来! 但在汉室,这样的‘鸽派’,或者是民族背叛者,是绝对没有生存土壤的。 原本的历史上,出现于武帝一朝的历史名人‘狄山’,便证明了这一点。 而汉室的鸽派,与这种投降主义鸽派最大的不同,就是汉室的鸽派与其说是鸽派,倒不如说是冷静的鹰派; 或者说,汉室根本不是鹰派和鸽派之间,就‘打,还是不打’的问题存有争执; 而是暴躁的鹰派和冷静的鹰派之间,就‘现在打,还是以后再打’的问题稍有分歧。 暴躁的鹰派,自然是不必赘述,自是人均想做双刀火鸡,不管敌我兵力、战力差距,只想着一股脑追着敌人砍十八条街! 这样的鹰派,可以说是不冷静的、不理智的,甚至是不稳定的,但也是一个文明,最不可或缺的因素。 ——血性! 至于‘汉室特色主意鸽派’,也就是冷静的鹰派,并不像这些只想着骑马与砍杀的莽夫; 这个群体主和,并不像后世的鸽派那般,为了主和而主和,而是更多出于现实考量、敌我实力对比的考虑,选择暂时性主和。 说白了,后世的鸽派之所以求和,就是因为害怕,就是因为不想打,甚至是习惯性的主和; 但汉室的鸽派求和,是他们觉得:嗯,我觉得可以再发育发育,等六神装了再打,咱后期无敌。 所以实际上,如今汉室的鹰派和鸽派双方成员,或许在后世人看来,会显得非常奇怪。 ——主战的,全是那些没上过战场的二代子弟,又或是自诩‘至刚至烈’的博士文官; 与之恰恰相反:主和的,反倒是那些真正上过战场,真正跟匈奴人真刀真枪交过手的武将。 而现如今,长安朝堂‘鸽派’的领头者,也正是如今汉室军方的代表人物:曲周侯世子,丽寄。 这种‘文官主战,武将主和’的现象,或许乍一眼看过去,会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华夏历朝历代,从来都是武将嚷嚷着要打仗,文官高举和平棋子,怎么到了汉室,情况却颠倒过来了? 可实际上,只要了解到这种现象的内在逻辑,也就不难理解这种奇怪的现象,会出现在正值上升期的当下了。 对于文人、二代而言,战争是什么? 不过是军粮、军饷,以及百十来万运粮的民夫,十几二十万平民子弟组成的军队,以及配套的武器装备; 至于真正的战争意味着什么、真正的战场长什么样,却根本不在这些‘肉食者’的认知范围之内。 所以,对于‘打不打’的问题,这个群体就很容易出现一种错觉。 ——你要粮食,我给你拨了;你要兵卒,我给你征了;运粮民夫、各式后勤辎重,我也都给你保障到位了; 那我既然把除了打仗之外的所有事儿,都给你办的妥妥帖帖的了,那要求你武将歼灭敌军几十万人,应该不过分? 也就是说,对于这些不了解战争的人而言,‘能不能打’,往往只取决于‘打不打得起’。 只要打的起,能凑够战争所需的物资,这个群体,就很同意得出一个‘能打’的结论。 至于战略得失、胜算之类的东西,则完全不会在这些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比起这些把战争当做网络游戏,以为打的起=打的赢的愣头青,武将显然对战争、对敌我双方实力,以及各自的作战方式、克制关系,有更加全面地认识。 长达几十年的对外战略劣势,使得这些武将无比清楚地知道:要想在确保损失控制在可承受范围内的同时,对匈奴造成足够的伤害,达成具有价值的战略意图,如今的汉室,还需要什么、还缺什么。 就如方才丽寄所言:如今汉室虽然兵力充沛,后勤保障充分,但如果敌人是匈奴,那汉室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战马和骑兵。 所以,明知汉室还缺什么、还需要多久才能弥补空缺的武将群体,便会自然而然的产生‘先不急着打,再等两件装备再说’的看法。 至于如今,长安朝堂鸽派占据绝对优势,鹰派则苦苦支撑,甚至需要丞相默认站队鹰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汉室,起码在如今的汉室,做官能做到有资格出现在宣室殿的高度者,几乎就没几个人,不是从军队摸爬滚打出来的! 为什么历朝历代皆分文武,唯独汉初不分? ——因为汉初,朝臣百官、元勋功侯,几乎是人均文武双全! 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暴躁鹰派,或者说无脑鹰派只有文人博士、功侯二代寥寥数人所组成,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 没办法。 ——在如今的长安朝堂,想找一个整天嚷嚷着开战的傻缺,实在是太难了······ 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僚的整体质量,实在不足以提供足够的傻缺,来组成势力庞大的无脑鹰派······· 而对于这一点,刘盈,是有心想要改变的。 “卫尉所言,确乃老臣谋国之言。” “然朕以为,却也稍有矫枉过正之虞?” 语调澹然的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暗自思虑起来。 如今制霸朝堂的鸽派,之所以能有这么庞大的势力,其主要原因,就是汉家军方一致断定:要想打败由骑兵为主要兵种的匈奴人,那就只能让汉室,也拥有足够强大到骑兵。 简单来说,就是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只有骑兵,才能打败骑兵。 也正是在这个共识下,暂时主和的声音,才会在朝堂占据那般庞大的比重。 但从刘盈这个穿越者的视角来看,‘只有骑兵才能打败骑兵’的认知,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后世有一句俗谚:打败你的往往不是同行,而是跨界; 放在眼下,也是一样的道理。 ——谁说游牧民族的骑兵,就非要用骑兵去硬刚? 排队枪毙不行吗? 马克沁阵地不香吗? 钢铁洪流,他不省事儿吗? 诚然,在现阶段的汉室,说什么排队枪毙、钢铁洪流,无疑是有些无脑爽文的味道了; 但谁说冷兵器时代,就没有打败骑兵的步兵兵种了? 想到这里,刘盈心里只一阵轻笑不止,面容之上,却尽是一片澹然。 ——这两年的时间,若说刘盈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无疑,便是将‘喜怒难测’的技能点到了满级。 当然,这里的喜怒难测,指的并非不规律的暴怒、狂喜,以及类似的剧烈情绪波动,而是······ 嗯······ 准确的说,是面瘫。 刘盈花了两年时间,练就了一张面瘫脸。 “既然诸公皆有疑虑~” “嘿······” “还劳少府带路?” 语调轻松地道出一语,刘盈的嘴角之上,也是难得挂上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两年的时间,刘盈都在忙着处理内政; 但少府,却并没有如游戏内的npc那般,你不找他,他就傻站在那里。 尤其是上林苑内的鲁班苑,在过去两年内所获取的成果,让刘盈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笃定:汉室朝堂‘鸽派碾压鹰派’的状况,将于今日午时之前,宣告终结······ 第388章 少府开始上嘴脸 当刘盈乘坐着那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黄屋左纛,慢悠悠抵达位于上林苑内的鲁班苑外时,参与今日常朝的朝臣百官,乃至并未参与朝议的一些元勋功侯,早已在苑外恭候。 时间,也从朝议开始时的卯时二刻(6点),到了日上三竿的己时(9点)。 走下御辇之后,刘盈没多绕弯子:都随朕进去看看! 但颇有些出乎刘盈预料的是,刘盈想给朝臣百官看的哪些东西,却都被少府阳城延早早搬出了鲁班苑; 至于鲁班苑的苑门,却是难得一见的挂上了门锁······ “不至于此?” 下意识发出一声诧异的轻询,却见身旁的阳城延嘿笑着上前两步,附耳低语道:“陛下见谅;” “臣还是以为,鲁班苑内正为,而又尚未成之物,实在有些······” “呃,实在有些过于先进,不便展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闻阳城延这一句颇有些凡尔赛,又隐约有些似曾相识的描述,刘盈只一阵抑制不住的畅笑起来。 待笑罢,又在百官功侯怪异的目光注视下收敛笑容,刘盈尴尬之余,也不由一阵感怀、唏嘘起来。 ——曾几何时,汉军将士人均一件赤袍、一杆长戟,却要面对武装到牙齿的虎狼之秦; 到后来,还是那件赤色军袍、那杆木柄青铜戟,才刚多出一件简陋的皮夹,便要面对霸王项羽麾下的精悍之卒。 再到十几年前,汉匈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刘邦极为阔气的召集了战车足足数千乘,势要与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一决高下! 怎料在中原无往而不利,只有狗大户才能装备得起的精锐战车部队,却在匈奴轻骑兵、游骑兵面前,被杀的丢盔卸甲······ 后世总有人以为:以汉室取得战略性胜利,并最终达成和平约定的汉匈平城一战,分明是以汉室‘小胜’作为结果; 这样一场小胜,即便是将汉太祖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因素考虑在内,也绝对算不上‘屈辱’。 但这些人没有注意到的是:汉匈白登之围,之所以会被汉家历代君王奉为奇耻大辱,甚至被武帝刘彻作为‘北伐匈奴’之原定的,并非是那场白登之围; 真正让这场以汉室小胜作为结果的汉匈平城战役,被世人称为‘奇耻大辱’的,是华夏文明千百年来奉为‘无上利器’,乃至‘国之重器’的战车,被匈奴人的轻骑兵、游骑兵,乃至喜好下马肉搏的‘步骑兵’血虐! 就如同后世,那场由傻大木引起的河湾战争,让全世界都大手震撼,旋即便着手推动军事改革一样; ——汉匈平城战役,就好比匈奴人在汉室脸上,拍下了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然后丢下了一句:大人,时代变了······ 从那一年开始,汉少府,就再也没有生产过哪怕一辆军用战车; 曾经装备部队的那数千辆战车,也在短短几年之内悉数淘汰,甚至有相当一部分,被熔炼成了曾经‘名扬天下’的汉钱三铢。 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只有骑兵能打败骑兵’的观念,成为了深入每一位汉军将士内心深处的真理。 ——以一场极具讽刺意义的失败战役,换来的宝贵经验。 而今天,当命运的轮回倒退到汉室,汉少府阳城延,也说出了那句铭刻于华夏民族宿命中的‘过于先进,不便展示’时,多灾多难的华夏文明、刘汉社稷,势必要迎来新的转折点······ “诸公且看。” 刘盈正思虑间,一旁的阳城延早已走到鲁班苑外,那一圈摆放着格式军械的‘地摊’前; 但在看到阳城延手中那支箭羽时,刘盈却和大多数百官功侯一样,露出了兴致缺缺的表情。 见众人这般反应,阳城延却也不恼,只微笑道:“此三棱箭,早自数年之前,便已为诸公所知;且今,凡汉弓、弩之卒,亦皆以此三棱箭为常备羽失,确算不得稀有。” “然诸公有所不知者,乃往数岁,少府自石渠阁所存之先秦文档,查得秦少府,已有制此三棱箭之易法。” 面色澹然的说着,阳城延便见手中箭失放回身前的木箱之内,旋即回过身,从文吏手中接过一本厚厚的纸册。 “借此秦遗之法,往数岁,少府亦制此三棱箭簇,足有七千万余!” “且凡少府所产之弓、弩羽失,皆已制成箭簇、箭身前段、前身后端三部,可拆分重组之式。” “故凡日后,但吾汉家未临大军溃逃、无暇拾失之大败,则弓、弩之卒,当再无苦羽、失之缺······” 仍是以一副无比澹然的神情,道出这句令百官朝臣瞠目结舌的话,阳城延便笑呵呵的上前,将手中的册子交到了王陵手中。 “此,乃少府所产三棱箭簇之录;凡此册上所有,皆已存入长安武库······” 随着阳城延又道出骇人听闻的一语,人群中顿时有些嘈乱起来,百官功侯无不目光骇然的侧过身,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起来。 ——七千万只箭簇! 什么概念? 按照每只箭簇重二两来算,这七千万只箭簇所耗费的铜,就重达一千四百万斤! 用这一千四百万斤铜,哪怕是完全不掺铅,也能得到起码六万万枚五铢钱! 若是算上铅······ “去岁,少府入口赋几许?” “天下始傅之民不过千万,每人四十钱,至多不过四万万······” “嘶~” “此三棱箭簇数千万,便当为少府近数岁之口赋所入啊?!” 听闻耳边,传来几位千石官员的交流声,阳城延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在刘盈登基那年,当刘盈提出,将口赋从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降低到每三人每年一算,即每人四十钱时,彼时的阳城延,确实对此感到肉疼无比。 这也不能怪阳城延小气,实在是当时,少府的财政状况太过恶劣; 即便当时,三铢钱已经被废止,少府也有了粮米官营这颗摇钱树,但对于当时的少府而言,口赋,仍旧是占比最大的收入大头。 一下子将少府的主要收入方式砍掉三分之二,对于阳城延来说,确实有些肉疼得紧。 但经过从刘盈登基,到如今这足足六年的时间,阳城延掌控下的少府,早就今时不同于往日了。 最开始,是少府代民储粮,一下就让少府的收入翻倍,之后又是官营粮米,更是让少府的收入翻了好几番! 而如今,虽然代民储粮临近尾声,官营粮米也基本不咋赚钱了,但少府在盐、铁两项上,赚得却远比过去,倒腾那点b粮食要多的多。 毫不夸张的说:当下,就算刘盈说取消口赋,阳城延也绝对不会觉得心疼! 每人每年四十钱,加到一起不过四万万钱,狗大户阳城延,早就已经不在乎这点小钱了。 今年年初,阳城延也确实这么做了——出于哄刘盈高兴,顺便捞点声望的考虑,阳城延向刘盈请求:直接取消口赋,给百姓减少负担。 只可惜,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刘盈却并没有采纳阳城延的建议,只是退而求其次,答应将汉室的口赋再降一档:从每人每年四十钱,降到了每人每年二十钱。 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刘盈不愿意取消这可有可无的口赋,阳城延并不很清楚。 只是在出宫时,阳城延似是依稀听到身后,刘盈自言自语些什么‘等以后嘎了,再让儿子降到十钱’之类······ “许是口赋,乃陛下所言之‘不可或缺’之制······”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叹,阳城延便自顾自挪动着脚步,来到了第二处‘摊位’。 “诸公再一观。” 朗声一语,将朝臣百官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自己身上,阳城延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了些许自信。 “此,乃少府奉陛下之令,所制之鳞甲、板甲。” “此二甲皆以恶金为料,鳞甲重五十斤,板甲,则重七十斤······” 随着阳城延的话语声,朝臣百官的注意力,已尽数聚集在了眼前,那两件明晃晃的半身甲之上。 就众人所见:阳城延口中的鳞甲,是以一片片长二寸许,宽不足一寸的铁片堆叠而成,可以完整覆盖前胸和后背,但照顾不到四肢; 从卖相来看,其外观与如今,汉室军队普遍装备的皮制札(zhá)甲类似,都是只保护前胸、后背的半身甲。 只是不同于重量轻、制作简易的札甲,这种由铁片堆叠而成的鳞甲却极重,足有五十斤! 与这超乎寻常的重量相比,唯一比札甲好的地方,或许就是装备者的活动能不受限制; 可就是因为这一‘优势’,也恰恰使得每片‘鱼鳞’之间,必然会不时产生缝隙! 与这种安全隐患比起来,鳞家‘能让装备者活动自如’的优势,显然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至于板甲······ 嘿! 这位更是‘重量级’! ——连后背都护不住,只能护住前胸的一片胸甲,就有足足七十斤重! 如此重量,自然意味着极高的防御力; 但与此同时,也意味着极高的成本,以及对士卒的巨大负担。 “这······” 看着眼前的两件铠甲,朝臣百官只面面相觑起来,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也就是在这时,始终在一侧冷眼旁观的刘盈,终是浅笑盈盈的站了出来。 “鳞甲,其造价不菲,又因甲鳞堆叠之故,不甚稳妥;” “故朕使少府制此鳞甲,非用于步卒之用,而乃为弓、弩所备。” “——鳞甲可使卒活动自如,则弓、弩挽弓无碍;又此鳞甲虽难阻刀、剑,然敌之流失,亦难破此鳞甲之防······” 听闻刘盈这一番解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旋即面色古怪的看向了阳城延。 确实如刘盈所说:相比起皮制札甲,这种铁制鳞甲无论是制作成本、整体重量,亦或是肉搏过程中的安全性,都可以说是被札甲完爆! 但若是单论‘装备者的活动自由度’,以及正面防御能力,札甲却远非这种铁制鳞甲所能轻易碰瓷。 若是让步兵穿着这种鳞甲,就去冲锋陷阵、去和敌人肉搏,只要敌军摸透了这种铠甲的弱点,就能很容易破开鳞甲的防御。 逆着鳞片的方向,从下往上刺击即可! 但若是让弓弩部队装备这种鳞甲,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弓弩部队所遇到的威胁,往往同样是敌军的弓弩抛射; 而在有了鳞甲之后,弓弩部队被敌军抛射打击的概率,就能得到极大程度的降低。 ——敌人射来的弓弩,别说是逆着鳞片‘从下往上’了,能从正面平射过来,射到弓弩部队身上的情况都很少见! 绝大多数时候,弓弩部队遭受的打击,都是敌方弓弩部队射出的箭羽,从前方步盾阵列头顶划出抛物线,然后从天下一头扎下来的抛射。 在这种情况下,鳞甲能同时具备‘抗打击’和‘活动自如’这两个特性,就显得无比关键了。 至于重量? 嘿! 弓弩部队,可不是什么农民起义军,亦或是随便上哪拉来的壮丁,就能组建而成的! 从‘弓’这个武器诞生的原始时期,一直到后世的热武器时代,能成为弓弩兵的,永远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五十汉斤,不过后世十几公斤的重量,连这点重量都撑不起,自也就不配被称为‘精锐’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众人看向阳城延的目光,才会愈发古怪起来。 “恶金一斤,可就作价近千钱!” “价数万钱之恶金,制此鳞甲一副,竟只为弓、弩所用······” 越想,众人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就越带上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 ——下意识的羡慕、带有些许顾虑的嫉妒,以及,毫不加以掩饰的审视! “少府这些年,究竟赚了多少钱?! 第389章 板甲?胸甲! 对于众人的异样目光,阳城延却满是坦然。 少府这些年,究竟赚了多少钱? 其实,单从账目上来看,并没有多少。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惊鸿一现’的代民储粮,还是盈利期稍长一些的粮米官营,少府所获得的收入,大部分都是粮食。 ——代民储粮,取储粮十分之一作为仓储费,并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平分; 至于官营粮米,虽然因为差价的原因,确实能为少府带来‘钱’的收入,但在天子刘盈的授意,以及阳城延的严格执行下,这部分盈利,也大都被换成了粮食,并储存在了关中各地的粮仓之中。 用刘盈的话说,这叫‘防患于未然’。 至于当下,占据少府收入最主要部分的盐铁粮饷,也差不多。 ——锻铁部分,非但无法让少府通过出售成品来换取收入,反而要将成品全部存入内帑的同时,拼了命的往里砸钱! 至于盐,虽说是一本万利,但有‘锻铁’乃至‘锻钢’这两个吃钱大户,少府晒盐所得的收入,也有相当一部分被吃到。 所以实际上,过去这些年,少府根本就没存下多少钱。 虽然相比起十几年前,府库穷的跑耗子的情况好了很多,但也绝对谈不上钱多的没处花。 可相应的,便是少府这些年,存下了相当一部分的粗盐,以及铁钢。 至于用铁去制作铠甲,似乎也确实是有些奢靡。 但这却并不在阳城延的考虑范围之内。 ——天子下令制作新甲,阳城延能怎么办? 如是想着,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旋即便笑着低下头,指了指那具鳞甲边上的板甲。 也几乎是在望向板甲的同一时间,阳城延原本自信的面容之上,便顿时涌上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担忧······ “此板甲,乃以恶金锻打而成,重七十斤,厚足有半寸!” “少府曾请南军试之,得此等板甲,可拒十石强弩大黄弩,而只有微损!” “只陛下曾有令:板甲,当有合金钢制之,今只以恶金,则过重而不坚,故尚未多产而备于军······” 稍有些落寞的丢下这句话,阳城延便走到一旁,任由众人自己上前,打量那句耗费阳城延无数脑细胞的板甲。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板甲,并不算什么含有高科技的产物; 但实际上,少府制作出的这具板甲,却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所生产出的第一句板甲。 说起板甲,就不得不提到人类历史上,‘护甲’这一物品的发展。 在很长的一段历史间隔内,华夏文明在‘甲’这一方面的发展程度,都还停留在皮制札甲。 也就是以长方形的皮片,在布面上平整拼凑成保护前胸、后背,以及双肩、臀后、大腿的整体,并将其缝在一起,所组成的‘进阶皮甲’。 之所以要说是‘进阶皮甲’,则是因为西方文明同一时期,并没有札甲这种能一定程度上,确保装备者活动性的护甲进阶工艺; 同时期西方文明的‘护甲’工艺,还停留在完整的硝制皮甲,即以一张完整的熟牛皮,直接裁剪、缝补成护甲形状的‘原始人’时期。 而在华夏文明早起的札甲、西方文明早起的皮甲之后,护甲在人类历史上的发展历程,便走上了不同的方向。 如方才,阳城延展示的那具鱼鳞甲,便是华夏文明的主要发展方向; 而西方文明,则踏上了‘锁子甲’这一地狱难度级别的方向。 二者的优劣势,也是十分明显。 鱼鳞甲的组成逻辑类似于札甲,却不似札甲那般以皮片平铺,而是以铁片堆叠,无论是防御力还是活动性,都比札甲高出一大截! 而锁子甲则是由一个又一个圆形铁环,串联成网状,可以保证装备者具有最大的活动性的同时,又将防御性提高到其他‘软甲’类护甲所无法达到的高度。 至于二者的对比,则是:鱼鳞甲活动性明显逊于锁子甲,防御力二者接近持平; 但在制作成本上,鱼鳞甲完爆锁子甲。 所以在漫长的历史上,华夏鱼鳞甲,往往能在某些特定的时期,尤其是在盛世,成为华夏军队大多数士卒,起码是精锐部队的常备武装。 而西方锁子软甲,却只能成为贵族的专属,根本不可能被大头兵染指。 ——甚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欧洲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经常会出现一个身穿锁子甲的贵族,被敌军上百大头兵重围,却最终毫发无伤、极限反杀的情况。 可以说,皮夹-札甲-鳞甲-锁甲,几乎可以算作是人类冷兵器时代‘护甲’工艺的发展历程。 且从前到后,这四类护甲的防御力,以及装备者的活动自由度都越来越高,且造价愈发高昂。 但无论是即不能让装备者活动自如,也不能具有太高防御力的西方早期皮甲,还是在活动性上稍胜一筹的华夏札甲; 无论是活动性、防御力进一步提高的鱼鳞甲,乃至活动性拉满、防御力接近完美的锁子甲,都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能抗住利器的挥砍、刺击,却无一例外的无法抵御重兵器钝击! 尤其是堪称‘冷兵器时代护甲工艺巅峰’的锁子甲,虽然具有超轻的重量、超高的防御力,以及给予装备者‘接近没有装备护甲’般的自由度,但在抗钝击方面,却是拉胯到令人发指。 毫不夸张的说,锁甲在抗钝击方面的性能,甚至还不如原始人时期的皮夹! 这自是因为锁子甲,与更‘落后’的皮夹、札甲、鳞甲均有不同:锁子甲,是这四类护甲中,唯一母庸置疑的软甲。 至于其他三类,虽然面前可以算作是硬甲,但在抗钝器击打方面,也还是性能堪忧。 皮夹、札甲,由于制作材料的原因,无法防御太大力量的钝器击打; 而鳞甲,虽然是以铁,甚至钢制作而成,但独特的‘鱼鳞状’制作方式,也使得护甲整体性大大降低。 说白了:护甲的整体性,是与抗钝击能力成正比,由于装备者的活动性呈反比的。 如锁甲,几乎没有整体性,就可以提供给装备者几乎没有穿戴甲具般的活动自由度;但相应的,也几乎无法承受任何程度的钝器击打。 又如鱼鳞甲,虽然是以金属作为制作材料,但同样因为整体性的原因,导致承受钝器击打的能力堪忧。 而相比起锁甲、鳞甲因整体性缺失,导致抗钝器击打性能低下的特点,与之截然相反的,就是此刻,正摆在汉家朝臣百官面前的板甲。 ——完整的一片铁板,保证了无与伦比的正面防御能力,以及优秀的承受钝器击打能力,但相应的,也造成了装备者几乎失去自由度。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板甲,是由饱受锁甲‘不堪钝击’之苦的西方人所发明。 只不过西方历史上的板甲,大多都是以一层铁皮组成; 装备方式,也往往是在里面穿一层锁甲,确保其他方面的性能,最后再在锁甲之外套这么层铁皮,以求在争取将重量降到最低的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低于钝器击打。 至于阳城延身前,这具完全由铁锻打而成,厚度达到一厘米以上,重量达到近十八千克的板甲,则在西方历史上被称之为:胸甲。 顾名思义,胸甲,就是如眼前这具甲一样,只保护前胸的护甲,或者说护板。 在历史上,胸甲只存在于一段极为短暂的历史时期,西方宗教武装的重装骑兵身上,便被历史滚滚车轮所淘汰。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两点。 其一:胸甲超高的重量,使得无论是装备胸甲的骑兵,还是骑兵配备的战马,都需要有极强的身体素质。 用华夏历史上常见的话来说,就是:胸甲者,非勐将不能具;具甲之人,非名马不能承。 说白了,就是胸甲对装备者和战马,都提出了严苛到令人发指的要求。 其二,则是胸甲‘无法形变’的特性,使得这种甲具无论是量产,还是换装,都面临无比巨大的挑战。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我是一个骑兵; 我凭着自己高达魁梧的体魄,以及高超的骑术、战斗力,有幸得以装备一具胸甲,成为了一名重骑兵; 那么,为了让这具胸甲最大程度上贴合我的身体,以免其巨大的重量,对我的肩部造成过大的伤害,这具胸甲,就必须是完全以我的尺寸,甚至完全按照我的上半身倒模,量身打造而成。 就连我的胸肌、我的肋骨,都会和这具胸甲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就像是一对信物。 装备着这句胸甲,我所向披靡,战功赫赫,但胸甲巨大的重量,以及高强度的作战任务,使得我在短短一年之后,就因为身体原因面临退伍。 这时候,问题就出现了。 ——我要退伍了,这具胸甲,该怎么办? 给别人穿,且先不提‘我’这样高达魁梧、骑术精湛,又具有较高战斗素养的人好不好找,就算找到了,胸甲也很可能不合身! 换而言之:找一个和我一样身材,能将上半身和这具胸甲严丝合缝贴在一起的人,完全不比找一个长相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简单! 可若是不给别人穿,那就只能丢到库房里吃灰,或者把这具胸甲融了,重新打造新的胸甲。 这,也真是问题的关键。 一具胸甲,近二十千克的重量,其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再加上‘私人订制’级别的锻造过程,成本更是远超这二十千克的铁! 无论是将这样一具胸甲废弃,还是将其熔铸,都必然会造成无比巨大的损失! 而且,不同于上面那个例子中,‘我’所面临的的困局:政权所面临的抉择,往往不是‘这具胸甲怎么处理’,而是‘这批、这成千上万具胸甲怎么处理’。 如此庞大的成本,即便是对于富拥神州的汉室而言,都绝对是无法承担的······ “唉······” “陛下为何,就非要制此等‘板甲’呢?” “鳞甲纵稍有不妥,亦远胜札甲啊······” 很显然,眼下,阳城延就面临着这样的担忧。 ——板甲近乎‘与装备者终身绑定’的特性,以及过高的制作成本,让阳城延实在很难对这种新型护驾,抱以哪怕一丝一毫的乐观,和期待。 但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阳城延担心板甲的性价比,但前来参观的朝臣百官,却无疑是被这种新型护甲的卖相所深深吸引。 “哟!” “果不其然,厚足有半寸!” “又以恶金制成,不比铜之脆! !” “只可惜,稍重了些······” “却也无妨!” 一时间,众人望向板甲的目光,都有些热烈起来; 片刻之后,见识过板甲质量的众人,便不由分说的将阳城延围在了中间。 “敢请问阳公!” “——今少府制此板甲一具,需钱几何?” “若某欲求一具,需出钱几许?” 最先开口的人,显然还有些小心翼翼,眉宇间也带着满满的试探; 但片刻之后,就有人按捺不住激动,扯开嗓子就是一嚎:“百金!” “阳公,为此等板甲一具,某愿献百金与少府内帑!” “——若仍有不足,阳公但可直言不妨!” 听闻出声那人的嗓音,阳城延只眉角一挑。 但在看到那人,竟是当朝卫尉,军方第一人丽寄时,阳城延赶到嘴边的嘲讽之语,也不由变成了一句委婉的提醒。 “此事,余做不得主······” “卫尉若欲求板甲,恐还当陛下首肯······” 面不改色的将锅甩给一旁,仍浅笑盈盈看着众人的天子刘盈,待众人又乌泱泱围在了刘盈身边,阳城延这才挑起眉,暗戳戳腹诽起来。 “百金?” “——制此板甲一具所需之恶金,便作价十五金! “更陛下令,以熟钢制此板甲;待成,但所需之钢,便作价百金不止! !” 第390章 水力锻压技术 在看过胸甲之后,朝臣百官又在阳城延的带领下,参观了其他几款少府出品的新式武器。 如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远达二百四十多步的神臂弩,以及刀身完全有铁锻打而成,刀柄却与刀身几乎同样长度的陌刀。 但无一例外:这些性能明显强于如今汉室军队所装备的武器,且造价明显高昂的新式装备,和那句足有七十斤重的胸甲一样,被朝臣百官理解成了天子刘盈,给在场的元勋功侯发放的福利。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军队,绝大多数大头兵的装备,都还是一杆仅以青铜铸成尖部的戈、戟,以及一身赤红色军袍! 至于剑,尤其是能用于实战,而非挂在腰间装饰的利刃,根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拥有,更不是随便一个大头兵所能配备的。 连近战兵器中最重要的剑都如此,甲具之类,那就更不同提了。 即便是皮制札甲,在民间也绝对是母庸置疑的管制物品,没有关内侯以上的爵位,根本没有人敢收藏! 甚至即便是关内侯、彻侯这样的高爵,也只能在得到允许的前提下,在家中收藏不超过一件札甲,作为家族登上战场之时,给予家族嫡系后人的一个保障。 至于弓、弩,弓还好说些,但凡是生活可以勉强得到保障的自耕农,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家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具历史悠久的长弓; 用民间的话来说,这是‘安身立命之根本’,也同样是百姓遇到危险时,仅有的自保手段之一。 至于弩? 嘿······ ——但凡沾上个‘弩’字,哪怕是上不了战场,只能作为练习之用二石的弩,都是绝对意义上的管制武器! 整个弩机的每一个零部件,都被当地官府,乃至长安朝堂登记在册! 寻常人家都不说,就连元勋功侯,除非得到特赦,否则就根本不可能在家中收藏! 弩机唯一可以合法出现的军队,那也是随便某个弩机丢了零部件,动辄就是牵连一曲、一队甚至一校,不找出零件绝不罢休! 至于整个弩机遗失,就算是在战场上遗失,那也需要掌管五百人的队率司马及以上军官做书面证明、担保,并由所属都尉本人直接为此负责! 在这样的背景下,少府做出来的这些强弩、坚甲,能是寻常百姓所能拥有的? ——抛开寻常百姓‘买不买得起’的问题不谈,就算有人买得起,也绝对没人敢买! 至于那柄通体散发着摄人寒光的陌刀,单是那完全锻打而成的铁制刀身,就已经让天下九成九的人,与这种造价高昂的武器终生绝缘了。 如今天下,家赀达到十万钱以上,就可以被称之为‘中产之家’,也就是后世的中产阶级。 而现如今,天下各地‘铁’制品的价格,即便抛开复杂的监管程序,单论铁的价格,也是每斤高达上千钱,乃至数千钱。 这就意味着,这样一柄由至少五十斤铁锻打而成的陌刀,即便是完全松开武器官职,也是一户中产之家倾尽家财,才能勉强买得起的。 所以,对于少府所展示的铁制鳞甲、胸甲,以及那杆卖相极为诱人的陌刀,功侯百官只当是‘阶级福利’,便争相出价,试图为家族留下未来,足以长盛不衰的根基。 至于神臂弩,就算眼红,却也没人敢动‘买一具回家’的心思。 还是那句话:弩机、甲胃,是汉室绝对意义上的管制品,就像后世新时代的枪械,以及du品一样。 对于这两类只要沾上,就很可能被判定‘密谋造反’的威胁物品,即便是身居大汉权力金字塔最顶部的元勋功侯阶级,也绝不敢动什么心思。 看过少府新制造的各式武器,又得到天子刘盈‘有机会给你们送’的承诺,功侯元勋无比眉开眼笑的离开鲁班苑,各自坐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 但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少府阳城延,却被沉着脸的天子刘盈,留在了鲁班苑内······ “直说便是。” “以铁锻钢一事,究竟有何难处?” 坐在鲁班苑的班房之内,刘盈没有任何转弯抹角,开口便直指问题核心。 ——锻钢! 过去几年,少府军工项目的重中之重! 为了这个项目,刘盈几乎给予了阳城延无限的权限,包括但不限于自由调用少府内帑、相府国库所储藏的一切物资,并随时用少府的财产,从市场收购一切需要的材料; 与此同时,上林苑原本驻扎的上林尉,一部校尉共两千人马,也被刘盈扩编成了一个满编都尉,共五部校尉,战员上万人的强大武装! 人手方面,刘盈更是一路开绿灯; ——凡是在册的汉官汉吏,只要少府需要,就都送去! 针对少府需要的民间能人异士、能工巧匠,刘盈更是对阳城延给出了‘每人十金’的招揽费用,以及六百石以下的官职许诺权力! 就是这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甚至是要什么给什么; 至今,少府锻铁研发项目,已经进行了足足三年! 但刘盈心心念念的水力锻打项目,却至今没能见到影子! 前些时日,阳城延请刘盈去上林苑参观成果时,刘盈还因为,是这个项目有了进展; 今日带朝臣百官齐至,也是刘盈想借‘钢铁时代已经到来’的讯息,让汉家君臣重拾提兵北上,马踏胡虏的信心。 但在来到鲁班苑,看到那一件又一件、一具又一具铁制甲兵之后,刘盈本满怀希望的心,却再次跌入谷底。 ——朕带着百官公卿来参观,你阳城延哪怕没搞定水力锻压技术,也总该找一些超钢,做几具鳞甲、胸甲,几柄陌刀出来,给朕张张脸? 这么多钱、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砸下去,结果到头来,还给我看铁? 听出刘盈话语中的不满,以及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恼怒,阳城延只顷刻之间,便让冷汗沾满了额头。 强自镇定下来,又低头思虑良久,阳城延才面带苦涩的抬起头,将少府在‘水力锻打’项目上遇到的困难,向刘盈微微到来。 “陛下容禀。” “自少府奉陛下之令,拟以水利锻打之事为钢,至今足有三岁;” “凡水力锻打所需之水车、落锤,少府皆已制备。” “只以铁炼钢一事,仍有多难······” 满是惆怅的道出一语,阳城延的眉宇间,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苦涩。 “以铁锻钢者,乃先熔铁成液,塑形成坯;” “再以水流驱动水车,使巨锤反复升、落,于铁坯反复锻打,方可得钢坯,再行轧制,方可得钢板、刚块。” “及以此钢板、钢块得钢甲、钢刀,又需匠人反复捶打、修补,方可得陛下所需之钢制甲兵。” “然此工序,至今仍有多处疑难,未得其解。” “——其一者:以铁水所塑之坯,过脆;稍行锻打,便有龟裂,乃至碎散;” “其二者,总得未裂、未碎之钢,终亦乃抵轧、锻,于制甲兵途中断裂,以致甲兵未成而废。” “又锻钢所用之铁,本就作价不菲,少府以此价高之铁,却只得废弃之钢,朝野内外、坊间街头,皆议论纷纷;” “待时日久,纵是少府之匠,亦难免多有气馁······” 将心中的委屈一股脑道出,阳城延终是低下头,自顾自唉声叹气起来。 过去几年,少府看上去光鲜亮丽,活脱一副煤老板狗大户的气质,但只有阳城延自己知道:这些年,少府究竟承担着怎样巨大的压力。 ——代民储粮、粮米官营两项,少府明明是按照天子刘盈的授意,逐渐放弃在这两个项目上争取利润; 但在外朝看来,少府这是‘自废武功’,平白放弃了两个巨大的财源。 类似‘少府为什么不求陛下下令,不允许百姓私建粮仓’‘少府为什么不把粮价定高一些,好多赚些利润’的言论,阳城延不知听过多少回; 好在有刘盈在背后撑腰,这如雪花般飞向自己的攻讦,阳城延算是勉强扛下来了。 可紧随其后,便又是盐铁。 最开始,是吕氏外戚家族的二代子弟吕产,因私闯上林苑一事被上林尉捉拿; 虽然最终,天子刘盈只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但吕产却像个跗骨之蛆般,彻底黏上了阳城延。 短短半年之内,至少有数百名六百及以上的长安官员,弹劾阳城延‘假盐、铁之利中饱私囊’! 期间,吕产甚至曾派人,将下朝回家路上的阳城延绑回了自己家中! 要不是刘盈第一时间派人营救,阳城延堂堂九卿之身,就险些要被吕产一介外戚纨绔‘屈打成招’······ 到如今,关于粮、盐、铁三项的各类攻讦,阳城延已经记不清自己经历了多少; 有的人,是单纯眼红阳城延,想故意使点坏; 也有的人,是觊觎少府的庞大收入,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但更多的人,还是出于一种不之来由的戾气,想要看阳城延摔倒的那一天。 直到今年年初,这些人,也终于等来了机会:少府锻钢项目启动,‘上林苑半个月内,废弃铁坯一万七千余斤’的消息,也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长安街头。 而后,便是由汁方侯雍齿为首的一众赋闲功侯,齐聚于未央宫外,弹劾阳城延玩忽职守,肆意侵损国家财产。 不等刘盈做出反应,廷尉便已是查抄了阳城延的梧侯府; 好在这些年,阳城延手脚还算赶紧,‘少府’的风头也实在让人眼红,廷尉并没有在阳城延府中,查到有关‘贪污受贿’‘侵吞少府资产’的证据。 可这件事,也彻底将少府锻钢项目,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 ——要知道如今天下,抛开少府不算,民间一整年的铁产量,也才不过二十万斤! 而长安朝堂为了保证这二十万斤铁中,没有哪怕一片铁流入草原,更是每年都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监管这部分铁的流向; 结果少府锻钢项目刚启动,少府半个月的功夫,便将天下铁产量的近十分之一玩儿废了? 就算不是故意的,这也绝对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万七千斤,价值高达数千万的国有财产,就这么被阳城延废弃,更是让整个朝堂为之震惊。 到了这一步,作为众失之的的阳城延,也已是全然没了退路。 唯有早日拿出成绩,早日拿出刘盈朝思暮想的锻钢,阳城延才能扫除一切不利于自己、不利于少府的舆论,重新在朝堂之上抬起头。 只不过,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锻钢技术,也还是有些过于困难了······ “百炼钢呢?” “可曾试过百炼钢?” 阳城延正思虑间,刘盈突然发出一问,惹得阳城延下意识摇了摇头。 “未曾。” “陛下先前言,锻钢之术,日后当用于甲、兵之用;” “然臣于少府之匠皆以为:百炼之钢,工序过于繁杂,纵可得钢,亦恐难以量产······” 却见刘盈闻言,面上恼怒之色也不由散去些,低头思虑良久,终还是从座位上起身。 “就用百炼钢。” “纵是慢些,有水力锻打为助,亦好过如今,少府整日茶饭不思,终难得钢材一两。” “今正值夏;” “朕与少府三月。” “待秋九月,少府务当以百炼之法,备足陌刀三千柄、鳞······” “不,板甲三千具!” “除此陌刀、板甲各三千,神臂弓,也当有足万。” 神情满是严肃的做下交代,又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看了看阳城延,待阳城延点下头,刘盈这才长叹一口气,朝着班房之外走去。 而在刘盈离开之后,阳城延也终是如释重负般瘫坐在地,目光呆滞的发起了愣。 “百炼之法······” “唉·········” “也只好如此了·········” “就是不知,陛下为何以三月为期???” “秋九月······” “秋九月·········” 第391章 钢铁时代 离开鲁班苑,坐在返回长安城的马车之内,刘盈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三年多以前,凭借那一场堪称是武装游行的‘覆灭卫满朝鲜’战役,刘盈算是初步立下了武功,也初步积攒下了自己的威信。 但无论是身为天子的刘盈,还是朝中公卿百官,乃至民间百姓,都无比清晰的明白:对于汉室的皇帝而言,配被称之为‘武功’的战果,只有一个。 ——北逐匈奴胡蛮! 在原本的历史上,从太祖高皇帝刘邦,到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再到孝景刘启、孝武刘彻; 汉家历代君王,无一不曾动过北上逐胡的念头。 如太祖高皇帝刘邦,以一场极具侮辱性的白登之围,证明了战车兵这个兵种,必须淘汰! 而后来的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则以那场筹备多年,砸下钱粮无数,却最终只能委曲求全,与匈奴人和亲,好回身平灭宗亲诸侯叛乱的‘济北王刘兴居之乱’,证明了汉室要想攘外,就必须先安内; 所以后来,景帝刘启才刚登基,就迫不及待的开始削藩,甚至不惜彻底引爆长安中央,和关东宗亲诸侯群体的矛盾,借一场吴楚七国之乱,才将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隐患彻底铲除。 再后来,经过吕太后十五年、孝文皇帝二十四年、孝景皇帝十六年这五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内部整合’,汉室才终得以在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的手中,完成了北逐匈奴的历史使命。 而眼下,同样的问题,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是和历史上,甘愿做绿叶的吕后,以及文、景两帝那般忍辱负重,休养生息,为子孙后代积攒下足以打败匈奴人的财富? 还是拼上国运,硬着头皮干一场,替子孙后代将外部隐患铲除? 对于这个问题,刘盈也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 世人皆知始皇横扫六国,一统寰宇,却总是会忽略始皇嬴政,都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秦奋六世之余烈’; 世人皆知汉武北逐匈奴,振兴刘汉,但也总是会可笑至极的说上一句:文景之治算个锤子,不是和亲就是服软,武帝才是千古一帝!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无法磨灭历史上,那一代又一代甘为绿叶,甚至甘愿承受后世唾骂,也要为子孙后代奠定基础的华夏帝王,对华夏文明的巨大贡献。 尤其是秦始皇之前的五位秦王,以及汉武帝刘彻之前的开国帝后、文景二帝。 刘盈也曾想过:要不要穷尽一生,将汉室打造成一个无比强大的中央集权政体,为子孙后代,打下无比坚实的统治基础。 但很快,刘盈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因为在短暂的考察研究过后,刘盈便发现:历史上的汉室,之所以要忍受从太祖高皇帝刘邦白登一战,到武帝刘彻遣卫霍北上,这近百年的屈辱,单纯只是因为汉室的发展模式。 ——在历史上,从太祖刘邦,到孝惠刘盈; 从前少刘恭,到后少刘弘; 再到文帝刘恒、景帝刘启,汉室始终贯彻的,都是一个‘省’字诀。 国库靠农税支撑朝堂运转,少府内帑,则最大限度的口赋存下来,攒起来; 就这么攒了近百年,一直到武帝登基之后,汉室才得以攒下足够的钱财、粮食,以及足够的马匹,来支撑起与匈奴人之间的三到五场旷世决战! 但作为后世人,刘盈无比明确的知道:钱,不是省出来的,而是赚出来的。 尤其是在如今,连封建社会制度都尚未完善、一切‘离经叛道’的想法,都还没有‘祖制’作为阻碍的黄金时代,大权在握的封建帝王要想赚钱,方法简直不要太多。 就说刘盈登基前后几年,少府凭代民储粮、官营粮米两项的创收,就足以和原本的历史上,孝惠、前少、后少三代君王,前后长达十五年的成绩! 至于后来兴起,并逐渐展露威力的盐、铁,那更是让汉室的中央财政水平,在刘盈登基后短短六年之间,就达到了原本历史上的文帝中后期! 后世的史册之上,对于文景之治的描述,是:生民安居乐业,乡野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男有所耕、女有所织,幼有所养、老有所依,饥者有米果腹、寒者有布为衣; 府库充盈几溢:新米未进仓,而陈米尽倾渭水;串钱之绳,每多朽断;各式物什堆积如山,昂首不见其顶,居高不见其际。 那比起历史上的文景之治,如今的汉室,是个怎样一幅画面呢? ——百姓不受饥寒之苦,刘盈不敢说已经完全达成,但起码在关中范围内,百姓‘不必再售粮价起伏之害’,却早已成为了现实; 府库充盈到存粮霉烂、串钱的绳子都溃烂的程度,刘盈也不敢保证,但起码在有需要的时候,刘盈能闭着眼睛拿出上千万石粮食、数十万万的铜钱,并轻松地说出一句:没事儿,小意思。 非要说还有哪里,是绝对比不上历史上的文景之治的,也就是如今汉室碍于时间原因,并没有那高达七十二处的马苑,以及数十上百万匹战马储备。 但比起历史上,从汉初一直贯彻到汉武帝时期的‘攒钱’模式,如今的汉室,却也在刘盈的引领下,拥有一整套稳定、长期的盈利模式。 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历史上的文景之治,也必然会在刘盈所处的这个时间线,变成‘孝x之治’。 既然如此,刘盈又为何非要采取保守的‘闷头发育打后期’,而不是趁着如今,匈奴人还没彻底统一草原的机会,一举消除来自北方草原的威胁?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少府奉命成立的军工司,便也就此应运而生。 ——要想打败匈奴人,刘盈唯一能为如今汉室创造优势的,就是后勤! 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充足的粮食供应、完善的抚恤制度,以及,超越时代的武器装备。 所以,刘盈官营粮米,又几次三番提高军队的抚恤力度; 所以,少府军工司,在三年前正式成立,并成为了中尉、中郎将之外,唯一一位达到比二千石级别的九卿下属部门。 在最开始,刘盈也曾天真的想过:只要把无数资源砸进去,那就算没有自己这个‘穿越者’开外挂,拥有如此庞大的研发资源,军工司也必然会做出一些东西; 但很快,刘盈就发现:自己错了。 时代的局限性、思维的局限性,在军工这个关乎文明命运的行业,几乎是被无限放大的; 刘盈砸进军工司的第一笔投入,只得到了一批制作更加精良,却和过去并无两样的旧式武器,如戈、矛、剑、戟,以及和过去相差无多的弓弩。 唯一的意外收获,就是军工司匠人借秦时遗留下来的记载,重新打造出了秦时,曾叱吒中原的黑科技:青铜手弩。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没有再犹豫,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火力全开; 鳞甲、板甲,陌刀、神臂弩,凡是刘盈印象中,出现在刘汉以后的武器装备,都被少府军工司提上日程。 而锻钢技术的迫切需求,也在这一系列新式装备的研发工作开始之后,水到渠成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之后,刘盈便再次做了调研; 只不过得到的结论,却并不尽如人意。 如今汉室,虽然已经一只脚踏入的铁器时代,但别说是炼钢了,就连冶铁技术,都还处于十分落后的起步阶段。 相比起春秋战国数百年后,达到登峰造极水平的青铜器冶炼技术,如今汉室所掌握的冶铁技术,简直就像是小孩捏泥巴。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出现在如今这个时间节点的铁器,性能更是被同类型的青铜制品完爆! 而与落后的冶炼工艺对应的,便是铁器低到令人发指的产量:抛开少府不算,全天下一年,也才二十万斤; 折合后世不过五十吨,堆在一起,也就是一块长宽各一丈、高半丈余的铁坯······ 铁如此,钢,就更是不必多提。 ——如今汉室,唯一掌握的成熟炼钢工艺,是炒钢法; 按照少府阳城延的描述,一位熟练地炒钢匠,一年能炒出数百斤可堪一用的钢; 但这种水平的匠人,少府却只有寥寥十数人。 而在少府布局沿途之前,整个少府的钢、铁年产量,也才不过钢二千斤,铁五万余斤。 两千斤钢,够干什么? ——可以做三十具满足刘盈要求的胸甲,或是四十柄质量合格的陌刀。 一年; 这是少府一年的钢产量。 很显然,刘盈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几十上百人的护卫队,而是成千上万人组成的精锐野战部队; 而这样一支野战部队,尤其还是以陌刀、板甲\/鳞甲作为武器装备的新式重步兵部队,绝对不是少府靠着每年二千斤的钢产量,就能完成武器装备的供应的······ “打匈奴人,既然没有马,那就只能在兵器上下功夫。” “尤其是铁制,乃至钢制兵器,才能在匈奴人的青铜兵器面前,占据跨时代程度的优势。” “唉······” “百炼钢·········” 神情阴郁的发出一声哀叹,刘盈的眉头之上,也不由涌现出一抹遗憾。 刘盈知道,钢和铁最大的区别还是在于:铁,是铁单质;而钢,则是合成金属,也就是后世人常说的合金。 要想将铁变成钢,最好的方式,其实就是以铁作为主要原料,来支撑钢材的硬度,再通过添加其他金属,来提供韧性。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通过两种或多种金属的混合熔炼,来使合金具备多种金属的优点。 但在如今的汉室,铁做成钢,却只能是通过锻打,来使铁和碳融合,形成‘铁碳合金’,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碳钢。 相比起其他类合金钢,碳钢明显有性能过于单一、不够优秀,以及在当下的时代制作复杂等缺点; 但就现阶段而言,刘盈,也只能这样退而求其次了······ “先就这样。” “先把碳钢弄出来,组建一支新式部队;” “等以后,能分别做出高碳钢、中碳钢、低碳钢了,再考虑更复杂的合金。” 如是想着,刘盈又是隐含的摇了摇头,旋即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竹简之上。 这卷竹简,是前段时间,那封送到长安的匈奴国书的手抄版。 对于这份国书中,匈奴单于冒顿毫不隐晦的请求,或者说命令汉室撤销安东郡,来为双方流出‘战略缓和带’的提议,刘盈,只觉得嗤之以鼻。 过去这么多年,汉匈双方对彼此,早就是知根知底、知深知浅了! 就说如今,汉室在朝鲜半岛设立安东郡,从地图上看,似乎是和匈奴的势力范围直接接壤了; 但实际上,弄清楚安东以北,是匈奴的什么区域,就不难发现:冒顿口中的‘战略缓和带’,根本就是哄三岁小孩儿玩的东西! ——安东以北,或者说西北方向,是匈奴版图中的鲜卑、乌恒二山! 这两座山,是被匈奴人当做流放犯人之用! 就说当下,曾隶属于草原霸主:东胡的两个奴隶部落,便被匈奴人感到了这两座山,并以这两座山各自命名为:鲜卑部、乌恒部。 这样一片冰天雪地、用来流放犯人的‘苦寒之地’,需要立下‘战略缓和带’? 笑话! ——自有汉,甚至是姬周一来,草原民族南下中原,那次不是自代、上突破? 别说是鲜卑、乌恒所在的匈奴远东地区了,就连燕国的东半部分边境线,如右北平等方向,都极少被游牧民族选做南下抢掠的突破点。 所以,刘盈决定······ “既然想要‘战略缓和带’,那也别说什么安东了;” “直接把河套空出来不就好了?” 如是想着,刘盈便也下定了决心,开始在心中筹措起回给冒顿的国书。 河套地区,是草原的明珠,同时,也是华夏民族不可或缺的养马地; 要想在有生之年,彻底铲除‘匈奴’这个外部威胁,汉室需要这么一块养马地,来为骑兵部队提供源源不断的战马。 而就当下,汉匈双方的实力对比而言,要想夺回河套,汉室还需要付出许多的努力。 准确的说:刘盈需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第392章 公卿之缺 “母后以为,今朝中公卿之缺,当以何人充之?” 长乐宫,长信殿。 面带苦笑着发出一问,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惆怅。 过去这几年,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汉开国元勋的‘集中告别’期; ——三公当中,丞相曹参病重卧榻,行将就木; 御史大夫一职,也自曹参为相之后,便空缺至今; 太尉,也自绛侯周勃‘坐矫诏’,去廷尉大牢体验了几天‘狱卒之贵’后,便再未任命。 三公如此,九卿,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内史安国侯王陵,即将接替曹参的相位在即,待王陵为相,内史,便会空缺出来; 奉常叔孙通、廷尉汲侯公上不害皆已亡故,廷尉一职暂且交给了营陵侯刘泽,但奉常一职,却至今没有定下人选。 郎中令一职,也在刘盈首任郎中令:建成侯吕释之因罪免官之后限制,而后被吕雉、刘盈母子二人冷处理; 再后来,吕释之也老死病榻,郎中令一职,也至今没有任命。 典客广平侯薛鸥,情况和曹参呐差不多,虽然还顶着‘典客’的职务,但也已卧榻数年,命不久矣。 再加上自有汉至今,便一职闲置的宗正一职······ 满打满算,如今长安朝堂,三公,只有病重卧榻的曹参在职; 九卿中,撇开即将为相的内史王陵,以及‘荣誉典客’薛鸥不算,更是只有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廷尉营陵侯刘泽、少府梧侯阳城延、卫尉曲周侯世子丽寄四人‘正常在职’。 三公九卿共十二个位置,如今却只有五人正常在职、两人苟延残喘着‘荣誉在职’,显然对于朝堂的日常运转,带来了极大的阻碍。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按照惯例,九卿有司属衙的官员审核,需要御史大夫属衙负责,由御史中丞具体操办,并由御史大夫本人,为审核结果负责; 而现如今,御史大夫出缺的情况下,九卿有司任何部门的人员调动,御史中丞都只能将审核结果,交给丞相手中拍板:这个审核结果合不合格,以及这个调命,究竟批不批准。 可眼下,安国侯王陵顶着内史的本职,又兼顾着从曹参手中,次序交接相权; 这就会导致一个非常魔幻的场景,出现在朝堂之上。 ——某一天,王陵以内史的身份找到御史中丞,并提交了一份人事调动申请; 然后御史中丞按照惯例,对王陵提出的人选进行核查,并得出最终结果; 而后,御史中丞碍于顶头上司:御史大夫空缺,便只能将王陵提出的这份人事调动申请,上交到相府。 然后,提交这份人事调动的内史王陵,便以‘准丞相’的身份,批准了这份由自己提交的人事调动······ 再比如:关中要组织青少年良家子,参加每年一次的冬季军事训练; 按照惯例,这个军事训练,需要由关中地方县级单位提交申请,并由内史经手,最终由太尉拍板。 可是太尉出缺,又使得这份神情,只能由丞相拍板。 这样一来,魔幻的一幕又出现了。 ——地方提交冬训神情,王陵以内史的身份,给出‘可以批准’的意见,并亲自以‘准丞相’的身份正式批准冬训。 也就是说,如今朝堂之上,尤其是三公要职的同时出缺,使得安国侯王陵,几乎成为了裁判员和运动员的结合体。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那倒也没什么。 ——丞相曹参的病情,已经是药石无用; 至多不过秋九月,如今兼顾内史、丞相二职的王陵,就可以正式卸任内史一职,专心做自己的丞相。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类似这种‘我批准我自己’的魔幻场景,也绝不仅仅会出现在王陵身上。 再举个例子; ——某一天,负责宿卫长安的中尉,将自己即将进行的军事调动,上报给了天子刘盈; 而在长安附近进行的军事调动,需要由中郎将、郎中令、卫尉三人进行协调。 也就是说,在长安附近进行的军事调动,需要由中郎将的顶头上司——内史,以及郎中令、卫尉,这三位九卿互相监督,并由直接向天子刘盈本人负责的中尉执行。 可在这个时候,问题又来了。 郎中令出缺、内史王陵忙着交接相权,所以中尉提交的这份军事调动神情,就只能由卫尉丽寄负责监督,并由中尉执行。 这就使得原本应该由三名九卿彼此协调、互相监督的敏感军事调动,变成了卫尉独自监督的危险调动。 那在这种情况下,会出现怎样的魔化场景呢? ——为了规避‘居心叵测’的嫌疑,卫尉丽寄,会主动放弃自己的监督职责! 这场发生在京都长安,本该有小半个公卿班子监督的军事调动,就这样变成中尉独自执行。 原本百无一失的监管系统,因为郎中令出缺、内史身兼数职,而瞬间消失······ 类似的例子,在其他有司属衙也不胜枚举; 所以,关于朝堂公卿空缺职务的任命,就成了刘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而如今,长乐宫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刘盈又苦无头绪,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无所不能的母亲吕雉。 相较于刘盈,吕雉与如今朝中,这些个公卿百官的相识、相熟,显然都更早,了解也更全面; 即便母亲不愿意提出人选,那自己提出的人选由母亲‘审查’一番,刘盈也好心里更有底。 见刘盈如此反问,吕雉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刘盈的心思。 但可惜的是:为期两年多的‘退休生活体验券’,已经让这位曾经叱吒朝堂的高太后,再也没有了插手朝政的兴趣。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摇了摇头,吕雉便慵懒的在榻上侧躺下来,优哉游哉的享受着身后,那几名婢女扇动蒲扇,所带来的阵阵凉意。 “吾远朝堂日久,于公卿百官,多已不熟;” “公卿之缺,由皇帝自辨其能,因才任之便是。” “若有吾相熟者,吾倒可言其或是、或非?” 见老娘这幅‘朕绝不可能二次上岗’的架势,刘盈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深吸一口气,又低头思虑片刻,刘盈才终是将心中的大致想法,次序摆在了母亲吕雉面前。 “儿臣以为,曹相病重,安国侯为相在即,曲逆侯,便也当召回长安了。” 沉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便也自然地带上了一抹只有在讨论政务时,才会出现的严肃之色。 安国侯王陵继曹参为相,即是太祖高皇帝临终前的遗命,同时,也是现任丞相曹参的选择; 而在提出‘王陵可继我为相’的建议时,曹参,也同样提到了太祖高皇帝临终之时,所提到的‘补充条款’。 ——王陵为人钢直,雷厉风行,却短于变通;陈平长于谋,而短于断,为人圆滑。 王陵为相,当有陈平在旁辅左,二人相得益彰······ 说白了,就是王陵虽然有水平,但性子太直,单独做丞相,很可能会处理不好人际关系; 而陈平为人圆滑,有陈平在一旁给王陵做副手,就可以避免王陵道出得罪人,最终导致‘政令不出丞相府’。 再有,便是陈平虽然也很有才能,但政治手腕稍有些稚嫩,虽然在谋划方面有不错的能力,但决断力却有所欠缺。 有王陵在身旁亲身示范,陈平也能更快的成长起来,好在将来,顺利接替王陵。 只不过,不同于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这一世的陈平,却早在刘盈刚继承皇位时,就送去了淮南国,给淮南王刘如意做相国。 由汾阴侯周昌、曲逆侯陈平两个人做相国,刘盈对弟弟刘如意的‘待遇’规格,也可以算得上是相当之高。 ——有汉以来,除了如今的淮南王刘如意之外,唯一一位有幸同时拥有过左、右两位相国的宗亲诸侯,还是前些年,由傅宽、曹参二人为相国的齐王刘肥! 而如今,淮南左相汾阴侯周昌已经离世,刘如意的淮南国,只剩下陈平独自为相。 如果要把陈平召回长安,那刘盈还要给宝贝弟弟刘如意,再找一个‘合适’的相国。 这对如今,愁苦于公卿之缺的刘盈而言,显然是学上加上。 但没办法,就算再给刘如意找个相国,刘盈,也必须把陈平召回来。 ——太祖高皇帝说的嘛:王陵和陈平,必须搭档做丞相。 “若召曲逆侯回长安,淮南国相,便需皇帝再三筹谋。” 思虑间,母亲吕雉轻描澹写的轻轻一点头,便算是定下了有关丞相的事宜:曹参离世之后,王陵为左丞相、陈平为右丞相。 这样一来,又一个无比棘手的问题,便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内史······” “唉~” “青黄不接啊·········”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经过这一世,长达六年的皇帝生涯,尤其是后三年完全自主的实权皇帝生涯,刘盈对如今汉室的政治体系,也早已有了极为深刻的认知。 而在汉室如今的三公九卿体系当中,连接三公-九卿之间的重要桥梁,便是内史无疑! 作为九卿之首,内史的职权范围,几乎涵盖了民事、军事、财务、治安等重重方面; 用刘盈的话来说,就是丞相,是天下的丞相,而内史,则是关中的丞相。 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职务,显然对担任着的执政水平,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与之相应的,便是只要有能力玩儿转内史的人,就算玩儿不转相府,也绝对查不到哪里去。 ——比起内史掌控下的关中,丞相所需要治理的‘天下’,其实也就多出了箫关外的陇右、北地,以及上、代这四郡而已; 至于关东的各宗亲诸侯国,如今都是有完整的自主、自治权的,根本不需要丞相去操心。 所以,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经验,长安朝堂,已经隐约形成了一条大致的‘官员升迁线路’。 从郡守起步,展露治民水平,然后回到长安,担任九卿; 在九卿的位置上证明政治能力后,便应该争取调任为内史。 做了内史,且没有在任上出现什么失误,基本就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已经接近担任丞相所需要的水准了; 所以内史之后,就应该担任御史大夫,以御史大夫‘亚相’的身份,继续沉淀自己,并最终,从御史大夫升任丞相。 简单来说,就是先做内史证明自己,然后做御史大夫熬资历,顺便等丞相老死,并最终取而代之。 这样一条‘内史-御史大夫-丞相’的路线,或者说非内史不能做御史大夫、非御史大夫不能为相的政治潜规则,刘盈也还是比较认可的。 可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 既然丞相必须得有担任御史大夫的经历,那反过来,刘盈任命御史大夫,就得做好‘这个人是下一任丞相’的心理准备; 再往下:既然御史大夫,必须要有担任内史的经历,那刘盈在任命内史的时候,也同样要做好‘这个人,就是下下一任丞相’的心理准备。 换而言之,眼下,刘盈已经确定了由王陵、陈平二人接替曹参,各自成为左右相; 按照年纪,未来大概率是王陵先老死,而后陈平独自为相一段时间。 而此刻,刘盈要任命的御史大夫,就将是陈平之后,接替陈平的第五任汉相;刘盈即将任命的内史,就将是第六任丞相。 这,就让刘盈感到万般为难了。 如果只是选御史大夫或者内史,那对刘盈而言,根本算不上有难度。 内史或许稍难一些,需要过硬的能力; 但御史大夫~ 本职工作又没有,御史大夫属衙的事,全都丢给御史中丞就行,只需要每五天上一次朝,有事没事跟丞相唱个反调,这谁不会啊~ 但在御史大夫带上了‘下一任丞相’,内史带上了‘下下一任丞相’的政治标签之后,这两个职务的任命,却需要刘盈再三斟酌了。 ——太祖高皇帝驾崩前,就指定了曹参继任萧何,再由王陵、陈平合力继任曹参; 之后该由谁做丞相,却只丢下了一句‘王陵、陈平之后的事,就不是我能预料的’······ 所以,刘盈接下来,就需要在曹参都还尚在、王陵尚仍为内史,陈平还远在淮南国都六邑的当下,为将来的汉室,选定陈平之后的下一任,以及下下一任丞相。 如此重要,且关乎刘汉社稷走向的任命,刘盈,迫切需要母亲吕雉‘指点迷津’······ 第393章 青黄不接啊~ “以北平侯张苍为御史大夫·······” “母后以为如何?” 试探着提出自己的人选,刘盈便也稍低下头,暗地里盘算起来。 北平侯张苍,算是刘汉开国元勋当中,极为特殊的一人。 不同于起自丰沛的萧何、周勃、曹参等太祖元从,也不比王陵、雍齿等‘太祖故人’,亦或是陈平这样的降将; 张苍,几乎是汉开国元勋百余人当中,唯一一位纯粹的知识分子,或者说‘纯文官’。 当然,毕竟再怎么说,也终究还是开国元勋,尤其还是刘汉的开国元勋,水准线以上的武勋,张苍也还是具备的; 但比起张苍在开国元勋中,单以‘武勋’排序的平平无奇,以及区区一千二百户的封侯食邑,显然还是‘知识分子’的身份,更能彰显出张苍的与众不同。 试问汉开国功勋,有几个是能算的上‘体面人’的? ——太祖刘邦自己不用说,头上挂着个‘泗水亭长’的职务,实则,却是顶着官身的游侠头子,纯纯地痞流氓一个! 刘邦尚且如此,跟着刘邦打下这刘汉江山的丰沛元从,自也好不到哪里去。 樊会,屠夫出身,卖狗肉的; 周勃,本职‘织席贩履’,副业则是在人家的丧事上吹奏箫乐; 夏侯婴,当地官府的马夫; 即便是刘邦潜邸时的两位‘上司’——萧何、曹参二人,也只是稍微体面了那么一丢丢。 萧何还好些,好歹是县衙独掌一个部门的‘长吏’:主吏掾,秩二百石的小官; 曹参却是个小小狱掾,说难听点就是牢头,区区一百石的小吏。 ‘丰沛元从’们的核心人员如此,稍靠外围一些的,自是更不堪。 王陵、雍齿,两个老财主; 周灶、周昌两个本家,更是在刘邦砀山释囚之时,才真正结识刘邦,并自此追随其后;前者是被押送的劳役,后者是押送劳役的卒史········ 满打满算下来,汉开国元勋百四十七人,真正能算得上‘读书人’‘文化人’的,也就是寥寥数人。 酂文终侯萧何,好歹是秦官,又是汉开国丞相,算一个; 曹参虽然出身低微,却也是当世黄老学派的巨擘,也能算一个; 再有,则是故韩贵族:留侯张良。 可单论学术地位,或者说在‘文’方面的身份含金量,这三人加在一起,恐怕也抵不上曾任秦廷御史,又师从荀子荀卿的张苍。 毫不夸张的说:北平侯张苍,很可能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个可以让诸子百家出身的士子,都无不言听计从的大贤! 尤其是‘荀子门徒’的金字招牌,更是将张苍区区一千二百户食邑的北平侯爵,提高到了本不该抵达的高度。 所以在王陵、陈平二人之后,汉相之位,只怕是轮也该轮到张苍了。 实际上,若非张苍在刘汉开国过程中,在武勋方面实在有些不太拿得出手,尤其是没法和曹参、王陵等老臣比,且张苍又不是丰沛元从,这汉相之位,早就该落在张苍的头上了。 不说酂文终侯萧何,以及如今病重卧榻的平阳侯曹参,起码比起即将担任丞相的王陵、陈平二人,张苍的专业能力,显然还是要高出不少。 即便是按照如今朝堂之上,‘非内史不能为御史大夫’的政治潜规则,张苍也并没有什么缺失的履历。 ——北平侯张苍,确实没做过内史; 可他做过计相啊! 在酂文终侯萧何身边打过下手,之后又履任淮南、代两国的国相,再加上开国元勋的身份,直接做御史大夫,也没什么不对。 而且这个操作模式,是有先例的; 当年,太祖刘邦弥留之际,直接从齐国相回京任御史大夫,之后又迅速成为丞相的曹参,便是张苍跳过内史,从国相直接升任御史大夫的先例。 非要说张苍做御史大夫哪里有问题,那或许就是六十多接近七十的年纪,有可能让张苍根本撑不到王陵、陈平之后; 但这个问题对刘盈而言,却又不算是什么问题了。 自然不是刘盈有什么秘法秘术,能让张苍多活几年; ——而是张苍自己,本来就还能活很多年! 刘盈至今都还记得前世,在听到一个汉朝元勋叫张苍的,居然活到了104岁的时候,自己是有多么的震撼! 所以实际上,张苍如今看上去六十好几,根本没几年活头了,但实际上,张苍却起码还拥有近四十年的寿命! 而四十年的寿命,起码也意味着二十至三十年的政治生命。 这对刘盈而言,已经足够了。 按照刘盈的估算,享年已过七十的王陵,再多也就活个不到十年,就要追随太祖高皇帝而去; 陈平虽年轻些,但不比财主出身的王陵那般,自幼娇生惯养,也比不上王陵武人出身,身强力壮。 刘盈推测:谋士出身的陈平,在王陵之后单独为相,也不过就是年的寿数。 ——陈平,年纪也不小啦~ 而在王陵、陈平先后离世之后,担任御史大夫的张苍,最多也就才八十岁而已; 对于别人而言,八十岁才熬到丞相之位上,或许有些太晚;但对于张苍而言,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正值壮年’。 对于刘盈的这个人选,吕雉显然也没有太大意见,只稍一思虑,便缓缓点下头。 “北平侯如今为代王相,若召其回京,皇帝也当好生筹谋代王相选。” 闻言,刘盈只笑着点了点头,眉头上却是苦涩更甚。 当年,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刘盈亲自出面,保下了‘涉嫌谋反’的弟弟刘如意,并将刘如意从赵王,移封为了淮南王; 之后,刘盈便下令:以故赵相汾阴侯周昌为淮南右相、北平侯张苍为淮南左相,曲逆侯陈平为淮南王太傅,丽侯吕台为淮南国中尉。 三年前,周昌于任上病逝,刘盈便又下令:迁北平侯张苍为右相,专掌淮南国事务;曲逆侯陈平为左相,兼王太傅,傅教淮南王刘如意。 到去年,代相阳陵侯傅宽也病故,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的刘盈,也只能取消淮南国的左右双相制,留下陈平为淮南相兼王太傅,将张苍送去晋阳,去给代王刘恒做王相。 而如今,刘盈打算召陈平回京,这便是空出来一个淮南相; 招张苍回京,又要空出来一个代王相········ “呼~” “叫朕上哪儿去寻这么多‘国相’啊········” 满带着苦笑摇了摇头,刘盈便低下头去;张苍这个御史大夫的人选,便算是定下了。 右丞相王陵(正)、左丞相陈平(副),以及御史大夫张苍(准)都定下了,最后,就只剩下张苍的继任者、下下一任汉相:内史了。 而这个位置,却是刘盈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或者说,刘盈今日来长乐宫,主要想让母亲吕雉出主意的,就是内史的人选。 也正是到这里,刘盈先前那句感叹,才算是真正说到了点子上。 ——在开国元勋次序凋零,二代功侯们又实在有些拿不出手的当下,汉室在官员储备,尤其是高级官员,即朝臣公卿范畴的干部储备,已经有些青黄不接了······ 开国元勋中,有能力做丞相的,几乎都和萧何、曹参差不多年纪; 如今萧何已故多年,曹参也行将就木,其他的人,也都是老的老死、病的病死。 也就是王陵身子骨硬朗些,多撑了些念头,陈平又稍年轻些。 再加上张苍这么一个能活到一百多岁的老妖怪,这才没让‘无人可为相’的尴尬场面,立刻出现在刘盈的眼前。 但在张苍之后,汉开国元勋群体,便见彻底告别历史舞台。 ——开国元勋再能活,又有谁能活的过张苍那人瑞? 而在开国元勋彻底告别历史舞台之后,能从先辈手中接过大梁的后起之秀,却是掰着手指就数得过来。 二世功侯中,唯一一个可能有资格出任丞相的丽寄,至今都还是曲周侯世子; 除了丽寄这颗独苗,其他的后起之秀,很可能都还在家乡苦读。 贾谊贾长沙、晁错、袁盎等青年才俊,如今也才不过十岁出头; 要想让这三人中,出一个能担任汉相的高官,就算一切顺风顺水,也起码还要十四年以上的时间。 ——五十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就算是贾谊贾长沙,也绝不可能在封建时代,坐上丞相的高位! 而眼下,刘盈唯一能想到的内史,也就是张苍之后的丞相之选,也就是青史罕见的二代元勋:丽寄了。 但话又说回来,丽寄近些年,这官升的可有些太快了········ 其父曲周侯丽商还在朝中时,侯世子丽寄,还仅仅只是一个比二千石的宫门尉; 可在短短数年之后,丽寄就从比二千石的宫门尉,一下就窜上了中二千石的卫尉,直接跳过了二千石、真二千石,可谓是一下就官升三级! 虽然这个任命,有其父丽商隐退,刘盈以此作为对曲周侯家族的补偿的因素在其中,但这样的升官速度、飞升跨度,也实在令人咂舌。 好在丽寄自己也争气,除了侯二代的身份外,还有一个‘一代元勋’的斜杠身份,武勋硬的不得了; 再加上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合适人选,这才让‘侯世子为九卿’的现象,没有成为朝野内外的笑谈。 但这,也已经是侯世子丽寄的极限了; 以侯世子为九卿,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 若是再发生‘侯世子为内史’,乃至‘侯世子位列三公’的劲爆事件,那会不会出现‘公卿之位世袭罔替,寒门之士勿能染指’的风论,刘盈可就真的说不准了。 以丽寄作为丞相候选,确实可以; 但丽寄要想打破仕途的瓶颈,完成九卿到九卿之首、备选丞相——内史的转变,还需要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 彻侯的身份。 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丽商一天不死,侯世子丽寄,就一天不能再往上升了。 而当代曲周侯丽商,和老当益壮的王陵一样,早年家世优握,生活富足,甚至曾在秦末纷争之时,独自拉起了数千人的兵马! 之后沛公打到陈留,丽商才带着四千多兵马,投靠到了沛公麾下。 如今,丽商虽然已经澹退,但身子骨也依旧十分硬朗; 就刘盈看来,丽商的寿命余额,只怕并不比王陵少,甚至比起陈平,也少不到哪里去。 这,就让刘盈有些难办了。 眼下,丽商身子骨硬朗的紧,接下来这一任内史,丽寄肯定是无缘染指了; 可刘盈就怕到了王陵、陈平都先后离去,张苍都做丞相了,丽商还活着喘气,让丽寄仍旧于内史这个‘下下一任丞相’的位置无缘。 这还只是未来的顾虑; 眼下,就连王陵升官之后的这一任内史,刘盈,都实在有些拿不出人选了······· “淮阳郡守申屠嘉,虽出身低微,却也是武从太祖高皇帝;” “即是武从,便有武勋傍身;又为郡守多年,亦可证其治民之能?” 思虑间,吕雉平和婉转的话语传入耳中,惹得刘盈稍抬起头。 待看清吕雉面上,也稍带着些许迟疑,刘盈又不由将眉头稍皱起了些。 “申屠嘉·······” “恐有些难以服众?” 满是迟疑的道出一语,不等吕雉开口作答,刘盈便自顾自摇起了头。 说来申屠嘉此人,和刘盈也算有些渊源。 ——当年,淮南王英布举兵谋反,太祖刘邦又值病重弥留之际,时为太子的刘盈出征平叛,便曾和这位淮南郡守有过一定的了解。 不得不说,申屠嘉这个人,非常对刘盈的脾气; 本分,内敛,为人又刚正不阿,直来直去,根本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最让刘盈感到敬佩的,是申屠嘉这个‘开国元勋’,不同于其他元勋功侯的一点。 ——申屠嘉这个‘开国元勋’,是从大头兵的位置起步,在那个纷争时代一刀一枪砍出来的! 能从大头兵砍到都尉,再到开国之后任一郡之守,这样的经历即便放在后世,也绝对算得上是草根逆袭的励志典范。 可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 ——一个大头兵出身,关内侯的爵位都没有的纯武人,去担任必将会成为丞相的内史······· 如今朝中这些个还喘气儿的开国元勋,能答应吗? 就算没人反对,这样一个人,能在当下承担起内史的重责,甚至在肉眼可见的将来,肩负起‘汉相’这样的重担吗吗······· 第394章 文、武皆考 恭敬的告别母亲,从长乐宫走出,刘盈面上阴郁之色,也终是被一抹释然所取代。 朝中公卿之缺的任命,基本都定下了。 ——内史安国侯王陵拜右相,淮南相兼王太傅曲逆侯陈平拜左相,代相北平侯张苍任御史大夫; 至于王陵拜相之后,空出来的内史一职,则召淮阳郡守申屠嘉回京。 与此同时,为了避免申屠嘉因爵位而被朝堂‘彼时’,刘盈还要着手,以‘恩封太祖功臣’的名义,给申屠嘉安一个关内侯的爵位。 未来,再找个机会,让申屠嘉去打两场仗,顺势将申屠嘉的爵位从关内侯升为彻侯,申屠嘉为相的最后一道程序,便也算是补上了。 至于先前,刘盈对申屠嘉的种种顾虑,也是被吕雉轻描澹写的一句话所化解。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这里的难,不单指文治比武讨更复杂,也同样指治理国家的人才。 不单是汉室,历史上的每个朝代,若要论人才井喷期,都必然是开国前后。 原因无他:时势造英雄。 而在开国之后,随着第一代开国元勋告别权力中枢,官员,尤其是朝堂决策层的整体质量,必然会迎来一次较大幅度的下降。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也不能奢望未来的数百年,刘汉社稷的每一位公卿,都能具备开国功勋那样的夸张质量。 这根本就不现实。 所以,让刘盈接受申屠嘉这样的‘中庸之才’,在张苍之后继任丞相的原因,也只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矮子里面拔将军。 既然申屠嘉,已经是这批人里最好的了,那刘盈自也没有别的选择。 至于以后,汉家公卿的任命标准,刘盈也已经将心态调转了过来:只要别丢下汉家公卿‘文武双全’的光荣传统,那水准次点,就次点。 毕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丞相水平相对不高,也就意味着相权也会相对不那么强势,对于彼时正值壮年的天子刘盈而言,也不算是坏处。 内史的问题解决的,其他几个九卿的问题,自然也就没什么阻碍了。 ——楚王太子刘郢客,即将成为刘汉第一任宗正! 以王太子为宗亲,看上去有些奇怪,但考虑到宗正这个职务的特殊性,也就没那么奇怪了。 刘盈,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实在是眼下,刘氏宗亲人丁不丰,尤其是找不出几个同时满足‘辈分高’和‘德行好’这两个条件的宗室老者; 过去,刘邦开国之君的身份,自然是能任由宗正一职,从开国便一直闲置; 毕竟再怎么样,刘邦也不可能遇到‘因为辈分没有对方高,所以不好处理对方’的问题。 ——诸刘宗亲当中,唯一一个比刘邦辈分高的,也就一个太上皇刘煓! 但到了刘盈这一代,宗正卿,却是没法继续闲置下去了。 原因很简单:刘邦碰不到辈分比自己高的刺儿头,但不代表刘盈碰不到! 就算碰不到比自己辈分更高的宗亲,可那些平辈的兄弟手足,以及旁支宗亲,刘盈也很难下手处置。 毕竟刘盈是年少登基,本就根基不稳; 碰到一些棘手的宗亲事件,就更没法肆无忌惮的处理了。 所以,以楚王太子刘郢客来担任宗正,就成为了太后吕雉、天子刘盈的一致选择。 从辈分上来看来看,刘郢客与刘盈同辈,与关东大多数宗亲诸侯,也都是平辈; 但从‘德行’方面来看,刘郢客却是绝对没有辜负乃父——楚王刘交的好名声! 再者,便是刘郢客虽然和刘盈这一代,也就是刘氏二代宗亲平辈,但已然年过四十,俨然已是一个小老头。 ——毕竟刘交,不是太祖刘邦~ 像刘邦那样四十好几才娶妻,四十大几才生儿子的人,在这个时代不能说没有,但也是少之又少。 所以由刘郢客来做宗正,便是极为合适的安排了。 当然,以刘郢客为宗正,也还有一个隐患:身为儿子的刘郢客,根本管不到自己的老爹刘交; 不过好在刘交,也绝对不是值得刘盈去操心的纨绔宗亲,这点隐患,自然也就被刘盈无视了。 除了宗正,其他位置,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连九卿之首的内史,刘盈都‘矮子里面拔将军’了,那其他的空缺,显然也是照着这个来; 比如吕雉的老熟人审食其,便被刘盈安了个典客的职务,权当是对吕氏外戚的补偿; 其他几个位置,也都从开国元勋中,找了几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先把位置占住再说。 至于以后,再根据现实情况,逐个进行针对性的调整便是。 刘盈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调整。 但人才的断档,尤其是高级官员的缺失,却也是让刘盈有些担忧了起来。 “考举······” “嗯······” 坐在返回未央宫的御辇之上,刘盈的眉头,也不由再次皱起了些。 若说那句‘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中,守天下究竟难在什么地方,那无疑,便是从武夫当道,到文官治国的转变了。 当然,作为华夏历史上,以‘武德充沛’而闻名的刘汉,文官再‘文’,也不可能是纯文官; 尤其是如今朝堂之上,‘非彻侯不能为相’,乃至是‘非彻侯不能为公、卿’的政治潜规则下,没在军队混过的纯文官,也是绝对不可能跻身于决策层的。 但饶是如此,在渡过开国之后的十几年,逐渐迎来和平发展期的当下,官员组成由‘武’逐渐向‘文’倾斜,却也是无法避免的。 道理再简单不过; ——开国前后,官员的选拔方式,就是看武勋! 谁武勋高,谁做大官;谁武勋低,谁就在后面排队! 这样的官员选拔、任命方式,在短期内自然是最为轻松、最具性价比; 再加上汉初这批开国元勋的整体质量,实在是有些高到令人发指,便也使得这种理论上荒谬至极的选拔、任命方式,在汉室却根本没惹出什么乱子。 甚至非但没惹出什么乱子,还造就了接连好几位名垂青史的贤臣、贤相! 但在开国之后,尤其是在这批开国元勋逐渐老去之后,官员的选拔、任命,又该通过什么方式呢? 武勋? 仗都打完了,都进入和平发育期了,上哪去找那么多功勋卓着的勋臣?! 而这,也正是开国之后,朝堂选拔官员的方式,从‘武’向‘文’倾斜的主要原因。 ——没仗打了······ 要还是按武勋当做官员选拔标准,那别说长安朝堂了,就连三公九卿十二个位置,也绝对没办法坐满。 所以,在这批开国元勋澹出朝野的时候,政权选拔官员,就要另辟蹊径了。 而过去,这里的‘另辟蹊径’,主要便是孝廉、力田,以及贤良方正在内的举荐,又或是天子听说某人有大才,便直接派人去请的‘征辟’。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样单一的人才选拔方式,根本无法填补官员,尤其是决策层官员的空缺。 至于举荐制的补充手段:赀官,那更是不用提了。 赀官,说好听点叫官员选拔,说难听点,就是朝堂中央合法卖官! 既然是卖官,那能找来的官员,自然都是商贾出身; ——寻常百姓根本买不起官,名门望族则根本不需要买官,只需要发动人脉,请某个郡守朋友写份介绍信,甚至直接举荐即可! 而‘赀官’这个以商贾子弟为主题的官员群体,在如今汉室的政治大背景下,是天然处于劣势的。 诚然,商贾出身的赀官、赀郎们,或许真的不乏一些见多识广、视野开阔的人才; 但最起码,在如今汉室的发展阶段,以及对商人群体全方位无死角的打压,这个群体出‘人才’的概率,几乎可以低到忽略不计。 按照刘盈的推算,至少要等到二三十年之后,汉室天下逐渐富足,朝堂开始有意放松商人群体的枷锁,让工商业得以繁荣,才能指望这个群体能为朝堂输送官员。 而目前,官员群体则根本指望不上。 举荐制度质量够高,数量却不足、赀官体系数量足够,质量却又参差不齐; 这样一来,以文考为官员选拔手段的考举制度,也就自然而然的进入了刘盈的视野。 说来,对于考举,汉室朝堂也不算陌生了。 几年前,刘盈便曾以‘上林苑缺少官吏’为由,带着一定的试验意图,举报过一场小范围的考举; 虽然效果不尽如人意,并没有选拔出什么太过优秀的人才,但也算是开创了‘以文考选拔官员’的先例。 而且这里的‘不尽如人意’,也只是相对于刘盈的预想而言。 现如今,那次考举所选拔出来的官员,基本都在上林苑,以及少府各司属任职; 按照少府阳城延的回馈,这批官员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却出人意料的踏实、实干! 从刘盈的角度来看,这批人算不上什么俊杰; 可若是单从这批任如今,二百到六百石不等的秩禄来横向比较,这批人,也绝对当得起一声‘人均能吏、干吏’。 有了这批人作为参考,最近几年,朝堂之上关于‘再开考举’的论调,也已是水涨船高。 单从朝堂的角度来看,大规模举行科举的时机,可以说是已经成熟。 但对此,刘盈却仍带有些许疑虑。 ——首先,便是考举对旧贵族、特权阶级的冲击,应当如何化解的问题; 上一次考举,刘盈只是选了百十来位百石级别的小官,而且大都是在少府担任苦差事,功侯贵族阶级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可若是开展大规模的考举,那选拔的官员,必然是以千,甚至数千上万为单位。 成千上万的官员,自然不能全塞进少府,而是要‘雨露均沾’,充实到朝堂各有司属衙,乃至地方郡县。 而这样一来,贵族阶级就算心再大,也不可能对考举视若无睹了。 诚然,即便不通过考举,汉室的贵族阶级,也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政治人脉,给后代谋上一官半职; 又或者,直接求刘盈开恩,将几个儿子送入宫中历练,等外放出来,也是中层将官的起步。 但这,还只是开始。 考举刚开始,贵族阶级或许还不会反应过来; 但等这一批又一批考举出身的官员,逐渐成为地方,乃至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力量呢? 等这些考举出身的官员中,出了千石级别的大县县令、二千石级别的地方郡守,乃至跻身朝堂、位列公卿之位的俊杰呢? 到了那时,只怕反应过来的贵族阶级,必然会在错愕之后,发起极为勐烈的反扑! ——自古以来,所有动摇特权阶级地位的人,都从不曾有好下场; 动摇特权阶级地位的制度,也从来没有长久存在。 所以,在考举的念头刚出现在脑海中的现在,刘盈就要为日后,特权阶级可能掀起的反扑打上补丁。 “嗯······” “加一门武考?” 思虑良久,一个突然闪过脑海的想法,让刘盈皱紧的眉头稍送开了些。 后世,文、武分科靠,各取文官、武将,也算是科举制度的特点之一了。 而在汉室,刘盈却完全不需要将二者分开,而是将其作为每个考生,都必须要参加的两个科目。 汉家以武立国、以孝治国嘛。 加一门武考,在如今汉室的政治背景下,也属于是绝对意义上的zz正确。 再者,加一门武考,也足以保证特权阶级,在‘考举’这场盛宴中的份额。 ——穷文富武的道理,并不只是后世才有。 能通过武考的人,或许不全是贵族子弟;但在这个世代,能在武考中名列前茅的,也绝不可能是什么‘寒门之后’! 想到这里,刘盈便掀开车帘,望向小跑着跟在御辇旁的春陀。 “去,召内史······” “不,召朝中公卿凡二千石上,皆至宣室仪式。” 澹然做下交代,刘盈便又放下车帘,在御辇之内浅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大环境已经形成、科举的土壤已经形成; 就连贵族阶级的利益,刘盈也考虑到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实施方桉了。 第395章 收买 “武考?” 半个时辰之后,未央宫,宣室殿。 听闻刘盈这一旷古未有的新奇想法,殿内众人的面容之上,都无一例外的带上了茫然之色。 这以文考取士,还能勉强理解为:选拔文学功底、算术功底,以此作为官员选拔的参考; 但这武考······ 于身边的公卿众人面面相觑间,终还是即将升任丞相的王陵站出身,满是疑惑地对刘盈稍一拱手。 “敢请问陛下。” “这武考,当以何为考题?” “所纳之士······” “哦不;” “所纳之‘豪杰’,又当作于何用?” “——兵卒乎?” “——将官乎?” 随着王陵的提问,众人便也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将目光齐齐注视向御榻之上的刘盈。 只是那目光中的疑惑,分明还夹杂着些别的东西······ 见此现象,刘盈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众人的顾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如今的汉室,其实是有‘武举’的。 只不过,不同于后世武举那般,极为正式的军事、武力考试项目:如今汉室的‘武举’,其实也还是举荐制下的‘武举’。 比如,某某郡某某都尉某某队,有一个士卒力大无穷,能拉得开十石强弩:大黄弩! 又或者,是有一个战斗素养极高,场仗就获得十几个敌军首级的兵王! 偏偏这样力大无穷的勐人,又年纪不大,妥妥的‘青年才俊’! 这种时候,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就会将此事上报给朝堂,并借机举荐; 而对于这样得到都尉、将军一级将领举荐的勇士,天子往往会将其直接找回长安,然后亲自接见! 再辅以一定程度的政治审核、武力审核,这个得到上官举荐的军中豪杰,就会得到一个极具前途的任命。 ——中郎! 中郎,作为宫中郎官群体中的佼佼者,虽只有比六百石的秩禄,但从政治前途的方面考虑,却也是母庸置疑的‘飞黄腾达起飞器’。 看看平日里,中郎群体做什么就知道了。 理论上,中郎的职责为:管理车、骑、门户,担任皇帝的侍卫和随从,又分为车郎、户郎、骑郎三类。 那实际上呢? ——这‘管理车’里的‘车’,指的是天子御辇:黄屋左纛! ——看管的门户,是皇宫内外的各处宫门、殿门! ——至于骑郎,那更是直接就是天子的亲卫队、仪仗队! 从这一系列具体职责,以及‘属郎中令’的属从关系,就不难看出中郎这个群体,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天子的私人武装、保镖团! 坐上这样的职位,要还是混不出头,那才让人笑掉大牙! 而历史上,由‘中郎’作为跳板,最终得以名垂青史的名将,那也是不胜枚举; 最典型的一位,正是原本的历史上,于汉文帝年间任中郎,而后在景帝、武帝年间混出名堂的迷路将军:李广! 单从李广的人生经历,就不难看出‘中郎’这个职务,在一位武将的职业生涯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在历史上,飞将军李广,于汉文帝十四年从军击匈奴,因功为中郎; 景帝年间,先后任汉室北墙边域七郡太守,硬生生达成了‘让匈奴牧民为自己塑像,并早晚跪拜’的个人成就! ——众所周知:对于匈奴人所信奉的原始萨满教而言,只有神,才是凡人无法抵抗的; 反之也一样:只要是匈奴人打不过的,那就是神······ 而李广在达成这一成就之后,便迎来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折。 ——吴楚七国之乱,李广奉命出征,驰援吴楚联军重兵强攻的梁国都城:睢阳。 只可惜,这一次机会,李广并没有把握住。 因为在协助梁王刘武坚守睢阳期间,神经大条的李广,居然私下借了梁王刘武的将印······ 有了这么一茬,李广自然是把自己的政治前途亲手葬送。 叛乱平定之后,长安朝堂论功行赏; 可轮到李广的时候,明明李广的功绩足以封侯,起码也足够封个关内侯,但景帝刘启却只丢下一句:李广的功劳,既然梁王赏过了,那朕就不赏了······ 自此之后,李广便算是带上了‘私接诸侯将印’的政治污点,最终惹得太史公,也只能发出一声‘李广难封’的感叹。 实际上,李广难封,并不是真的运气不好,亦或是运气不够; 而是‘私接诸侯将印’这个政治污点,让李广早早就见自己的政治生涯全部葬送。 武帝年间,汉室大举北上,攻掠草原,李广却只落得一个‘迷路将军’的雅号; 但实际上,即便李广在对匈奴的战争中,真的取得了什么像样的武勋,也大概率还是不能封侯。 ——正如景帝刘启所言:李广,不是长安的臣子,是睢阳的臣子······ 说回中郎这个群体,既然能出李广这样的历史名人,那也足以从侧面印证:这个群体,整体质量并不会低;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单从中郎群体‘举荐制下的武举’这一特性,就足以看出中郎群体,其实和孝廉、力田,乃至‘国士’级别的贤良方正,是有类似的特性的。 比如,需要名头很大,大到朝堂都有所耳闻; 比如,货真价实,真的有传言中的本事; 再比如,有高官显贵愿意推荐,即便是拼着可能沾染上‘识人不明’的污点,也忍不住想要举荐。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相同点是:和孝廉、力田、贤良方正一样——有资格被举荐为中郎的人,足够少······ 对于这一点,刘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既然中郎群体,是以严苛的选拔标准,来保证整体质量,那质量上去了,数量自然也就高不到哪去。 而中郎群体的存在,也正是此刻坐在宣室殿内的公卿二千石,对刘盈所言‘武举’的疑惑所在。 凭武力为参考选拔官员? 怎么选? 如果按中郎的标准,那别说是选拔基层官员了,就算是选拔千石以上的中高级官员,也绝对不够! 可若是放低标准,那这‘武举’的存在,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中郎群体的存在,以及中郎群体严苛到令人发指的选拔标准,足以保证任何凭‘武举’获得入仕资格的官员,永远都在朝堂之上抬不起头! 而对于这一点,刘盈,也早就有所预料。 “安国侯之所问,恰乃朕欲言者。” 想到这里,刘盈轻声道出一语,便浅笑着对王陵稍一点头。 而后,刘盈便将自己的大致想法,摆在了殿内这一众公卿二千石面前。 “朕即位之初,曾兴文举,以学子读写、数算之能,举士以为朝堂所用;” “过往数年,于朕当年‘文举’所纳之士,朝堂可谓赞不绝口。” “欲使朕再兴文举,以充朝堂有司之论,亦不绝于朕耳。” “然诸公或有所不知:当年文举所纳之士,实则,仍有些许不妥之处,为少府所不齿。”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朝阳城延善意一笑,才继续道:“文举所纳之士,虽大都能写会认、略同数算,然其中,不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可舞文弄墨,而无力躬身为事者。” “此起一也。” “其二:此辈初为少府之吏,大都以百石之小吏入仕;然今,此辈已有初显其能,而为少府举迁之佼佼者。” “其中最贤者,今已为秩六百石之冶铁司丞,然少府仍言朕曰:此人之能,断不于二千石之下。” “然朕,却不敢使此人迁于千石。” “诸公可知为何?” 轻笑着发出一问,见众人配合的摇了摇头,刘盈却并没有开口作答,而是朝一旁的阳城延一昂首。 见刘盈示意自己,阳城延也只苦笑着上前,先对刘盈拱手一拜,而后又对殿内众人环一拱手。 “陛下所言之人,名曰:曾弘,河东郡人;” “据其所言,乃孔仲尼之门徒,曾子曾参之后。” “只周末战火不止,此人家中宗谱遗失,其‘曾子之后’之论,已无从查证······” 简单介绍一番这个名为‘曾弘’的才俊,阳城延又看了看刘盈,眉头之上,也终是带上了一抹苦涩。 “新元三年秋,陛下兴文举,出考题者有数算三、政论二。” “数算三题,曾弘所答皆无谬;政论二题,则陛下亲论其曰:言之有物。” “故当岁所纳之士三十,多起自百石,唯曾弘一人,起自二百石。” “去岁,曾弘以‘流水线’之法有功于少府,为陛下捡拔为六百石;今岁,曾弘又因‘锻钢’一事为陛下所嘉赏。” “只曾弘此人,出身书香之户,祖辈三代皆未曾有参军入伍者,更无武勋分毫······” 略带遗憾的说着,阳城延终是摇头叹息着,对刘盈再一拜。 “陛下言:汉之公卿,无有不从军伍、身无武勋者;” “故曾弘此人纵有大才,冶铁令一职亦出缺,陛下,亦至今不曾再迁曾弘······” 听到这里,殿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旋即纷纷将赞赏的目光,投向御阶上的刘盈。 ——这才对嘛! 战场都没上过的小毛孩儿,怎么能身居千石以上的高位呢? 真要发生这样的事,那这汉家,还叫汉家嘛?!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刘盈的意图,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凝重之色。 “陛下之意,于文举所纳之士,再行武举,以行甄别?” 见王陵一语道破个中厉害,刘盈也不在拐弯抹角,只沉沉点下头。 “然!” “朕意:于明岁春再举考举,以取自天下之士中可堪一用者,为吾汉家之官、吏。” “只此番,文考数算、政论之后,朕欲再加以‘武举’,以甄别所纳之士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之羸弱者,亦或父祖无有功于社稷,己亦无有武勋傍身者。” “不知安国侯以为,如此可否?” 轻飘飘一语,便将问题又丢回给王陵,趁着王陵皱眉沉思的功夫,刘盈也不由暗自思索起来。 刘盈这个‘武举’,说白了,也根本不是后世,那只看身手选武状元的‘武举’。 真要说起来,刘盈这个武举,更像是后世新时代,在公务员考试之外,外加了一个体能测试; 除此之外,又加了一个关于“家族含‘红’量”“政治成分”的政审。 这样的‘武举’,表面上看,自是十分契合如何汉室‘尚武’的社会风气,以及‘善待功臣之后’的大环境; 而实际上,这样的安排,却无疑是给特权阶级,尤其是元勋功侯阶级打开绿灯。 ——论‘有功于社稷’,谁能比得过这些元勋功侯? ——论‘身形魁梧’以及个人武力,谁又比得过这些自小吃香喝辣,还被家族重点培养的功侯子弟? 所以说白了,所谓武举,不过是刘盈给特权阶级,摆明了一个姿态:别说朕没照顾你们啊,看这一个个要求、条件,几乎都是为你们量身打造的! 要是这样,都还有算数算不明白、政论说不清楚,甚至通不过‘武举’的纨绔二代,那也怪不得刘盈不讲情面了。 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这样的极品,那刘盈也完全可以将其‘荫为郎’,收进宫中养着就是了。 每人每年几百石的俸禄,刘盈也还是出的起的。 很显然,王陵也看出了刘盈的这层用意,只片刻之后,便有些眉开眼笑起来。 “陛下于文举之外另行武举,以正国朝尚武之风,臣,谨为天下贺!” “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正汉尚武之风,臣等,谨为天下贺~~~” 见王陵之后,其余公卿众人也都站出声,表明对武举的全力支持,刘盈也终是浅笑着起身,对众人微微一点头。 ——按照刘盈的计划,武举,是所谓科举的某个必考科目; 公卿二千石支持武举,那就等于是支持考举。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刘盈便也难得大方了一回,只大咧咧朝王陵一招手。 “及文、武考之题目,便由安国侯试拟,以为朕观。” 第396章 月氏人 第一次大规模考举提上日程,刘盈的心思,便再次被前段时间,那封送来长安的“匈奴国书”所占据。 ——这份国书的内容,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匈奴单于就汉室武力统一朝鲜,并于朝鲜设立安东郡强烈不满,并表示强烈谴责! 但不同于后世的“强烈不满”“强烈谴责”,这个时代的“强烈不满”,是有很大概率转变为具体行动的。 往小了说,让草原部落以百人为单位,小股骑兵游掠汉边,抢掠边民,几乎是每年冬天都在发生的事情。 往大了说,以单于庭为主力,草原各部争相簇拥,大军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发兵南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当然,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单于庭按照往常的惯例,于冬天回到温暖的河套,明年春天再北上、西进,巡视草原。 至于侵略汉室边墙的任务,则会落在“匈奴太子”,也就是匈奴双头鹰政策下的左贤王:挛鞮稽粥头上。 如果说牧民以家庭、部族为单位侵扰,算是“民兵”性质; 单于庭大举犯边,属于“正规军”性质; 那么由左贤王领头,幕南各部为主力组成的匈奴部队,则类似于后世的伪军。 说是伪军,倒也不是因为这些人是汉奸; 而是因为这些人,和后世的伪军二鬼子一样:明明没有正规军那样精良的装备,也没有像样的战斗力,但在入侵汉边时,却会比“正规军”性质的单于庭主力还要狠、还要卖命! 究其原因,自然难逃“利益”二字。 从底层兵卒的角度而言,攻打汉室,不过是为了抢掠物资; 所以,以部落、家庭为单位的小股部队侵略,根本不会具有“死战不退”的高昂斗志,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偷袭城墙之外的小村庄,抢掠物资、人口,然后熘之大吉。 至于单于庭主力,虽然拥有足够强大的战斗力,但对于入侵汉室边墙,单于庭主力部队的兵卒,却也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原始动力。 ——就汉室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匈奴单于庭主力,是由匈奴“皇族”:挛鞮氏直接掌控,从最低的百人长,到千人将、万人将,都是完全有挛鞮氏子弟充任。 而底层军卒,则来自草原各处,因武力高墙,而被匈奴单于以“恩赐”的名义,收编为单于庭主力。 对于这些人生赢家而言,食物、财富、女人,都永远不会有“缺”的一天; 支撑这些人的战斗意志,几乎完全是对匈奴单于本人的忠诚。 也就是说:单于让打哪里,他们就打哪里;单于让打谁,他们就打谁。 至于打赢之后获得的利益,则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他们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一定要用胜利,来扞卫单于在草原上的无上威严! 但与“不敢拼命”的民兵,以及“只为单于拼命”的单于庭主力部队不同:汇集在左贤王麾下的幕南各部族,在攻掠汉室边墙时,却都有无比坚实的原始动力。 ——生存! 为了生存,他们也同样会抢掠村庄,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带走,并将带不走的东西全部烧光! 必要之时,他们也会以“万”为单位纠结部队,攻打一些中小型城池,甚至云中城那样的坚城! 为了抢夺足够本部族过冬的资源、人口,这些人打起仗来,才是真正的悍不畏死。 所以,匈奴那封“表示强烈谴责”的国书,就需要刘盈慎重对待了。 “河南地,如今由谁人驻守?” 站在一方二丈宽,足有四丈长的军用沙盘前,刘盈下意识开口问道:“右贤王?” 听闻此问,一直站在沙盘边沿的丽寄只赶忙上前。 “禀陛下。” “自四年前,匈奴于月氏大战于河南地,又大胜而逐月氏于河西,河南地,便为右贤王所治;” “除右贤王本部,河南地亦有白羊、楼烦、折兰、混邪等大小部族数十。” 听闻丽寄此言,刘盈只稍点点头,将目光撒向沙盘左上方,一片标注为“具体地点不明”的湖泊之上。 丽寄口中的“河南地”,说的其实就是草原明珠:河套; 而刘盈此刻注意到的湖泊,则是河套地区最重要的一处澹水湖:南池。 过去这几年,汉室虽然一心走在和平发展的道路之上,但对于以往的耻辱,以及同匈奴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却也没敢有丝毫或忘! 朝堂层面,公卿有司虽大都忙于内部治理、发展,但对于战争的准备,也没有片刻停滞; 尤其是从四年前开始,少府内帑开始有意的将手中的钱币储存,大部分换成了粮食储备之后,这样的讯息也愈发明显起来。 ——战争的爆发,并不遥远! 除了屯粮,以及少府重金研发的军工项目,在“外交”方面,刘盈也是下了一番大功夫。 比如叛逃匈奴的故燕王卢绾,虽然在逃到草原之后不久便亡故,但借着“保留卢绾长安侯之爵,并由其子袭爵”的代价,汉家也是和如今,驻扎于幕南地区的匈奴“东胡”部,也就是卢绾的部族取得了联系。 而眼前这个沙盘,便是按照这条线所提供的情报,而大致还原得出的草原。 除了借卢绾的后代“打入”匈奴内部,在外部,刘盈也花费了不小的心思。 比如曾经,和匈奴、东胡三分草原的月氏人,便进入了刘盈的视野。 曾几何时,匈奴只不过是草原上,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部族; 在当时,为了确保部族的安全,甚至仅仅只是为了取悦草原霸主:东胡王,现任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便曾被匈奴,或者说匈奴部送去,给东胡王做人质。 至于月氏人,则早在东胡称霸草原之时,就已经成为了足以和东胡抗衡的强大力量。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变故,那按照历史的进程,取代东胡、成为草原新一代霸主的,本该是月氏人,而不是匈奴人。 但那场发生在华夏中原的变故,却意外导致草原的秩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始皇帝三十七年,秦始皇嬴政驾崩沙丘; 次年,也就是二世胡亥元年,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乡,秦王朝几乎是一夜之间,便被漫天遍野的战火所充斥。 到了关乎社稷安危的紧要关头,先伙同李斯矫诏害死公子扶苏、将军蒙恬,之后又害死李斯的赵高,只能无奈下令:秦长城军团全线撤回,支援关东。 军令传至,本依凭长城蓄势待发,将包括东胡人在内的所有草原部族,都揍得哭爹喊娘的秦长城军团,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消失在了长城之外。 只是一开始,无论是草原霸主东胡人,还是草原新贵月氏人,都没敢靠近查探,甚至只当这是秦人的阴谋。 但当回到部族,并鸣镝弑父,登上单于宝座的挛鞮冒顿,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到那一个个有秦少府修建的军事要塞时,却被眼前的一切,吓的瞠目结舌······ ——堆积如山的军粮! ——数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弓羽箭失! ——以及,由秦少府精心制作的,足够装备数万,乃至十数万人的各式青铜武器! 碍于关东战事告急,秦长城军团回撤之时,根本没带走军事物资;之后,又在巨鹿城下,碰到了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 而这批庞大到足以支撑起有一个大秦帝国的武器装备、军事物资,便也就此成为了匈奴人强大自身,日后称霸草原的坚实基础。 有了武器,有了粮食,匈奴人在草原,便再也没有了顾虑; 收容小部族,攻略大部族,一点点扩大势力,一点点强大自己。 最终,当匈奴单于挛鞮冒顿,带着数万以青铜器为常规武器的匈奴勇士,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射响了那支在草原具有神话色彩的鸣镝时,东胡王看着身边,挥舞着石器、骨器乃至木棍的“精锐”部队,不由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而这一沉思,便是永久······ 几乎是拼尽所能,甚至是拼上“匈奴国运”,打赢这场讨伐东胡部的战争之后,草原的形式,便也豁然开朗。 ——草原霸主东胡部,被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掀翻! ——东胡王本人的脑袋,都被挛鞮冒顿做成了酒器! 而在“武器装备精良”,又才刚经历世纪大战的匈奴勇士面前,草原各部族所能做的,便也只剩下臣服。 其中,唯一没有臣服的,就是曾经的“下一任草原霸主”竞争者:月氏。 作为东胡之后强势崛起,又逐渐具备抗衡东胡的实力,差一点就掀翻东胡部的草原新贵,月氏,不可谓不强; 但在跨时代的武器装备差距下,即便是强大的月氏人,也很难凭借手里的石块、骨刀以及木棍,打赢浑身上下,都由青铜武器武装到牙齿的匈奴人。 所以,在太祖高皇帝刘邦,忙着在中原平定异姓诸侯之乱的那段时间里,月氏人,也被匈奴人逼回了河套; 到前几年,月氏人更是在一场与匈奴人之间的决战中惨白,连河套都已经失去,无奈逃亡河西。 按照历史的进程,再过几年,月氏人还要继续西走,并最终发现西域。 但在这个时间线,刘盈却主动出马,和月氏人提前搭上了联络线······ “月氏人那边······” “仍如故?” 目光紧紧锁定在沙盘上的“南池”,刘盈又一问,惹得丽寄也不由有些恼怒起来。 “然。” “——自陛下二年,往交月氏之使臣不下数十路、上千人;” “然至今,月氏王仍执言:若欲使我击河南,需与兵甲数以万······” 听闻丽寄以一种极为不满的语调道出这句话,刘盈眉头一皱,只不由一阵唉声叹气起来。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又或者说:远交近攻。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匈奴,几乎就是已知世界,除自己之外唯一一个大块头; 要想打赢这个大块头,摆在汉室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像原本的历史上那般,从太祖高皇帝刘邦开始,就以和亲、结盟等手段争取发展时间; 一直忍到近百年后的武帝朝,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后,再大举北上,一劳永逸! 又或者:找一个和自己一样恨匈奴人,愿意付出一切,也要让匈奴人无暇“南顾”的第三方,好让汉室渔翁得利。 在刘盈看来,月氏,就是汉室最好的选择。 作为草原母庸置疑的新霸主,对于匈奴人,尤其是对于匈奴单于冒顿而言,现阶段的头等大事,绝对不会是南下攻汉。 ——而是统一草原! 为了扫除统一草原最后一个障碍:月氏,匈奴人,必然会愿意暂时放弃南下,攻掠汉边。 当然,只是放弃大规模南下,小规模的侵扰,还是无法避免。 而刘盈想要的,就是与月氏人达成一种“我出钱,帮你抵抗匈奴人,你出力,帮我多抗几年揍”的合作关系。 等再过几年,月氏人在得到汉室武器、军械资助的情况下,仍旧被匈奴人赶去西域的时候,也就是汉室“武功大成”,可以硬刚匈奴的时候。 只可惜:月氏人,也不是傻子······ 很显然,月氏人也看出了刘盈的险恶用心,所以也毫不犹豫的表示:你先运一批武器军械过来,咱们再商量其他的事。 对于这一点,刘盈也和丽寄一样,感到强烈不满。 但在再三考虑之后,刘盈,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事。 “传令少府;” “于明岁春三月之前,自长安武库摘选粗劣、不可久用之青铜剑三千柄,年久失修之长弓三千具。” 一听刘盈这话,丽寄便明白了刘盈的意图,不由面色一急! 却见刘盈满是自信的抬起头,望向丽寄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惬意。 “卿之顾虑,朕知之;” “然此事,朕意已绝。” “若卿仍有不解之处,或可于归府之后,试问于曲周侯丽老将军。” “卿之虑,曲周侯,必能解答······” 为您提供大神中丞佐吏的大汉第一太子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397章 找仗打 回到曲周侯府,郦寄不出意外的,在后院发现了正忙着逗鸟的父亲郦商。 这几年的‘退休’生活,显然是让郦商染上了‘享受生活’的瘾,许多在过去不可能出现的习性,也都逐渐出现在了郦商的身上。 虽然还不至于到斗鸡走狗的地步,但在作为儿子的郦寄看来,父亲郦商,也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姿。 本以为父亲的利爪已经退化,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发问,郦寄却出乎意料的看见:父亲本还慵懒的面容之上,顷刻间便再度涌上往年,那令人肃然起敬的锐利! 而后,便是郦商以一个开国元勋、柱国老臣的角度,为郦寄解答了所有的疑惑。 “陛下此举,乃阳谋;” “且乃一举数得,又于吾汉家百利而无一害之阳谋!” 毫不迟疑的做下判断,郦商便神情激动地坐直了身,给郦寄剖析起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今之草原,匈奴势大,尤比当年秦之虎狼;” “去岁,长安侯更曾传回书信,言:匈奴者,百蛮之国也,匈奴本部不过数万丁,然除本部,亦有献降、败降之别部、奴部无算!” “故匈奴战于月氏,非‘匈奴部战于月氏部’,乃草原百蛮共聚单于账下,合征月氏。” “故月氏之败亡,不过早晚;” “莫说今,陛下以残损、老旧之兵甲为助,便是吾汉家倾国之力,亦难免月氏,为匈奴所伐灭······” 面带笑意的说着,郦商的语调也是愈发轻松了起来,望向郦寄的目光,更是带上了肉眼可见的期待。 “即月氏之亡不过早晚,则于吾汉家而言,月氏愈强,汉家愈安;” “匈奴伐灭匈奴愈难,吾汉家之边墙,也愈可稍得几岁安宁。” “故陛下纵知:月氏得汉兵甲亦或有无为,亦仍愿以兵甲与之。” “何也?” “——月氏节节摆脱,困局河西;匈奴精骑步步紧逼,只得一战!” “及匈奴,闻月氏得吾汉之助,必亦怒而伐之;” “匈奴于月氏之攻势愈烈,则损愈多,吾汉家,便愈得利也······” “又今汉家,老将元勋凋零,新兴俊杰不继;” “吾儿或可枕戈以待,伺机而动······” 听闻郦商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以及最后这一句‘伺机而动’,郦寄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激动之色。 郦商说的没错。 对于如今的月氏人而言,败亡已是定局;与匈奴死战,也同样不可避免。 在这样的情况下,确实如郦商所说:月氏人越强大,能抵抗匈奴人越久、给匈奴人造成的麻烦越大,对汉室而言,也就更有利。 至于月氏人白嫖汉室武器装备,却根本不遵照约定的可能性,也基本接近于零。 ——就算不为了汉室去打匈奴人,月氏人如今的处境,也使得他们必须去和匈奴人去打! 就算明知是失败,月氏人也必须为了生存,而在匈奴人的兵峰前拼尽所有。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给月氏人,提供一些对汉室没多大用处,却能让月氏人更加强大的武器装备呢? 反正就算不给月氏人,这些老破的武器装备,也都是没什么作用的; 倒不如拿去打发月氏人,让匈奴人多浪费几年功夫,好为汉家多赢得几年发展时间。 但这样一来······ “大人方才言:闻月氏得汉之助,则匈奴必怒?” 稍皱起眉,略带忧虑的发出一问,待郦商欣慰的一点头,郦寄便又继续问道:“既如此,又谈何‘利于吾汉’?” “——匈奴之怒,自首当怒月氏求助于吾汉家;” “然除月氏,匈奴北蛮亦不免怒吾汉家‘助纣为虐’?” “若因此,匈奴暂止河西战事,反南下报复,吾汉家,岂不是作茧自缚?” 见郦寄这么快就看透了关键,郦商面上的欣慰之色愈盛; 满是认可的对郦寄笑着一点头,便见郦商满是喜悦的站起身,在儿子郦寄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然。” “陛下与月氏兵甲,匈奴必怒;” “此怒或及月氏,亦难免不及吾汉家。” “亦因此故,吾才方言醒吾儿:枕戈以待······” 意味深长的丢下这么一句话,郦商便又拍了拍郦寄的将头,递出一个‘自己好好想想’的眼神,便优哉游哉的离开了后院。 而在郦商离开之后,郦寄却是神情疑惑地呆坐许久; 待反应过来,郦寄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与父亲郦商如出一辙,好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喜悦之色! “陛下!” “好啊······” “好!!!” 当郦寄喜形于色的离开自家后院,开始张罗起自己的家兵卫队时,未央宫内,刘盈也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回复匈奴人的国书,起草完成。 对于匈奴人针对‘汉安东郡’的强烈谴责,刘盈是摆事实、讲道理,从上千年前的箕子朝鲜时期,到早些年的战国、嬴秦; 说老说去,其实就是一句话:朝鲜半岛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对于任何试图插手华夏内政的外部势力,汉家都绝不姑息! 至于曾经,短暂通知过朝鲜半岛北半部的卫满,则被刘盈定义为了‘窃国之贼’; 而匈奴人支持卫满,从箕子朝鲜末代君主箕准手中,抢夺箕子朝鲜社稷,则被刘盈指责为‘插手汉家内政’。 当然,硬气话说完,自然也免不了外交客套话术。 什么‘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啦~ 什么‘支持卫满朝鲜,肯定是单于的某个手下自作主张’啦~ 什么‘安东郡的事,肯定是有人蛊惑单于’之类的话,刘盈也都没忘带上。 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早已是炉火纯青的技能了。 而最后,刘盈也终于谈到了这场外交活动的核心:出于彰显汉匈友好关系、重申汉匈友好盟约的考虑,汉家愿意再开边市五处,以作为汉匈互市。 而且与往常一样,这五处边市,皆设于汉匈边境缓冲区;边市二十里范围内,汉匈双方都不驻扎兵力。 有了最后这个条件,刘盈也相信:匈奴人在这场双边交涉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以上; 至于其他的部分,如粮、茶、布等礼物,又或是和亲,刘盈却是只字未提。 只是在国书的最后部分,刘盈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哎呀,我说兄弟啊~ 最近月氏人,可是没少从我这儿买武器啊? 你要不,也买点儿? 写下这么一句话,刘盈心中的憋闷才总算消散了些。 刘盈心里明白:即便如今的汉室,已经在刘盈登基后前六年的飞速发展下,国力,尤其是财力得到了巨大提升,但实际上,却也还没到决战的时机。 原因也很简单; ——过去这些年,与其说刘盈在给汉室积累财富,倒不如说,刘盈是在铺设财路; 粮米、盐铁,乃至由吕后提出,刘盈贯彻的《金布律》《津关律》,看上去是为汉室带来了不菲的财富,但实际上,都只是为日后,汉室的经济腾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刘盈过去这些年挣的钱,不是用来打匈奴人的,而是用于在未来快速强大汉室、尽早积攒下与匈奴决战之实力的‘启动资金’。 如果这笔启动资金,被刘盈用在了战争之上,那就等于过去六年白干,一切,也都得从头再来。 就好比农民再饿,也不会食用粮种一样:刘盈再怒不可遏,也不会希望如今的汉室和匈奴死磕。 所以即便心里不愿意承认,刘盈也清楚地明白:如今,还不是和匈奴人死磕的时候; 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尤其是军事实力对比上,汉室,也还仍旧处在明显的劣势当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按理来说,刘盈本该贯彻太祖高皇帝时的对外政策,以和亲、结盟稳住匈奴人,继续争取发展时间,通过华夏文明强大的人员、资源调动能力,来争取对外战略优势; 但即便是先后两世,在这个时代生存了十数年,刘盈也还是没能摒弃一些后世人所特有的性格。 ——对于和亲,刘盈宁死不从! 所以在外交层面,刘盈将过去的和亲,改为了‘开边市’,以作为稳住匈奴人的手段; 反正汉室对金属、茶种,以及武器军械的管制力度,足以保证任何官职物品都不会流入草原。 刘盈自也就乐得通过贸易手段,用匈奴人希望得到的生活物资,来暂且稳住匈奴人,而不是通过屈辱的和亲。 至于刘盈和月氏人眉来眼去,又莫名其妙的将此透露给匈奴人,则是刘盈另外一个考虑了。 “得打一仗啊········” “得打一场规模不大不小,又能摸透匈奴骑兵兵种缺点、作战方式的中小规模战役·······” 略带忧愁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低下头,看向了眼前的几张纸制奏疏; 自当年,刘盈借‘考举’的时机,推出了可用作书写的竹制宣纸之后,少府内帑,便算是又多了一个进献。 在关东,不知有多少想要附庸风雅的狗大户,亦或是家底雄厚的‘书香门第’,挥舞着手里的五铢钱,想要购买几张少府生产的竹制宣纸。 至于朝堂之上,虽然重要的文档、奏疏,也还是以竹简作为载体,但日常工作当中的行文、书信,也已逐渐被更加轻便的少府特供宣纸所取代。 而眼前这张奏疏,既然以宣纸为书写载体,本应当说明这张奏疏所说的,并不是什么太过要紧的事; 但只有刘盈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才会让阳城延那只铁公鸡,不惜以一张作价五百钱的宣纸为代价,就为了将这件事偷偷告诉自己······· ——少府的武器装备,急需实战验证! 无论是鳞甲、板甲等各式甲具,还是神臂弩、陌刀等武器,都需要通过实战,来验证性能! 实际上,若是其他的武器,少府完全可以通过模拟演习,来验证这些武器的实用性。 比如:甲具的性能,可以用剑砍、用锤砸,或者让两个人穿戴上,然后用木剑、木锤对打; 又比如弓、弩,完全可以定靶社稷,来得出有效射程,以及破坏性; 再比如武器,也还是可以砍在军用木桩、假人上,看看是否锋利、是否顺手。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今少府在研制的兵器,无一例外,都是以‘匈奴骑兵’作为假想敌,以极强的针对性作为研发核心! 比如板甲,需要验证的是‘是否能抗住骑兵的冲击,以及骑兵冲锋后的劈砍’! 又比如陌刀,验证的是‘是否能劈开骑兵’甚至是‘是否能劈开骑兵生下的战马’! 至于神臂弩,也同样需要验证在匈奴骑兵的机动性前,是否还能保证较高的精准度,以及对骑兵、战马的杀伤。 而这一切,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都不是‘模拟实验’,所能够得出结论的······· “给月氏人送些武器,匈奴人应该能被惹怒;” “嗯·······” “最好在今年秋后,在代北打一场!” 如是想着,刘盈便又低下头,在那封本已经写好的国书上,划掉了最后一行字。 那句话本是:月氏遣使,求吾汉之助,朕不忍月氏之亡,以兵甲与之,望单于莫怪。 而在思虑片刻之后,刘盈再次提起笔,在国书最后,被划掉的那行字下面,又写下这样一段话。 ——闻单于得天神之助、百蛮之拥,得主草原; 只月氏盘踞河西,又以精骑为吓,迫吾汉家以兵、甲与之。 朕不忍边地生乱,只得允与。 今,月氏已得吾汉家之甲、兵,于单于虎视眈眈。 惟愿单于以兵伐西,攻灭月氏,以绝吾汉西墙之患。 若月氏亡,则朕愿以粮草、茶盐为礼,以贺单于为草原主; 及月氏所得之兵甲利刃,单于若喜,朕,亦可稍行思量······· 第398章 蹛林大会 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时值盛夏,按理巡视草原的单于大帐,也终于来到了位于幕南的龙城。 五月蹛林,草原盛会; 本就属于草原难得一见的牧民聚集区,再加上蹛林大会的到来,就更使得龙城附近,呈现出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 ——在龙城以南,一场盛大的集会正在进行。 一个个匈奴勇士,肩上系着代表本族部落的各色布条,参与到各式竞技活动当中。 有射箭,有搏跤,有套马; 参加射箭、搏跤的勇士,每战胜一个对手,就会将对方手臂上的布条取下,系在自己的手臂上,作为彰显自己勇武的勋章。 在周围观看赛事的人群中,自也立着各部族专属的旗帜; 如白羊部的羚羊旗帜; 楼烦部的长弓旗帜; 折兰部的凋鹰旗帜等。 而今天,各项赛事都已临近结束,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也终于在成千上万匈奴勇士山呼海啸般的呼号声下,出现在了单于大帐之外······ “撑犁孤涂!撑犁孤涂!撑犁孤涂! !” 在一声声“撑犁孤涂”的呐喊声中,挛鞮冒顿走出单于大帐,来到了一处有木板搭建的高台之上; 而在高台一侧,则是几个神情麻木地奴隶,被结结实实绑在木桩之上,任由萨满祭司在面前跳着古怪的舞蹈。 走上高台,挛鞮冒顿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是转过身,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单膝跪下。 也几乎是同一时间,萨满祭司们的舞蹈、鼓点也开始愈发急促,好似战鼓,又似是丧钟。 撑犁,在匈奴语里,是“天”“天神”的意思; 而孤涂,则是“子”“孩子”的意思。 撑犁孤涂,直译过来,大致意思为:天神的孩子。 此刻,作为天神的儿子,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便是在带领在场所有的匈奴人,祭祀匈奴原教旨萨满教至高无上的神:撑犁。 “撑犁孤涂,收到了神的旨意~” “神要更多的祭品~” “更多月氏祭品~~~” 高台之上,挛鞮冒顿仍是单膝跪地,撑开双手,似是想要拥抱太阳; 高台之下,在场所有的匈奴人,也都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跪倒在地,却并没有如挛鞮冒顿那般撑开双手,而是将头深深埋低,为高台上的挛鞮冒顿,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臣。 至于萨满祭司们,则以一种莫名诡异的尖锐语调,替挛鞮冒顿转述了自己收到的“神旨”后,便也停止了舞蹈; 而后,便是一个个锋利的小骨刀,出现在了每一个萨满祭司的手中,对于高台侧的祭品,刚好是一个祭品,对应一个手持小刀的萨满祭司。 “你们这些肮脏的奴隶!” “居然胆敢对抗撑犁的子民?” “——承受撑犁的怒火和洗礼! !” 齐齐一声怪嚎,萨满祭司们手起刀落,迅速将“祭品”们的脖颈划开; 趁着血液没喷出太多,一旁的小祭祀们刚忙上前,把祭品摁着跪倒在地,任由众“祭品”面前的木槽,被炙热的血液填满。 之后,“祭品”们又被扶着站起身,任由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眼前手持骨刀、桀桀怪笑的萨满祭司完整剥离······ “呃······” “啊·········” 有气无力的挣扎声,并没有打断这场庄严的祭典,不片刻的功夫,“祭品”就已经被萨满祭司们,毫无保留的奉给了至高无上的撑犁天。 ——一张完整的人皮,一方盛满热血的木槽,以及,一个又一个被放干了血、拔掉了皮,却仍不时抽搐着的“无皮人”······ “可恨的月氏人! !”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惹得高台周围的人一惊! 却见高台之上,挛鞮冒顿已然站起身,正对向那几个祭品的方向,怒不可遏的咆孝着; “像秃鹫一样卑鄙的月氏人,让撑犁重新燃起了怒火!” “这样卑劣的人,不配存在于撑犁注视下的草原之上! !” “这种背叛草原、背叛撑犁的部族,不配拥有任何一片草场,任何一头牛羊! 随着挛鞮冒顿高亢的咆孝声,众人面上惊慌之色尽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亢奋、癫狂,以及,狂人。 ——因为他们看见,至高无上的单于,正从身旁的卫兵手中接过长弓,而后将一支令人痴狂的鸣镝,搭在了弦上······ 休~~~ 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响起,在场成千上万的匈奴人,只似月圆之夜的狼人,又或是药效发作的变异人一般,瞬间双目猩红! “撑犁孤涂的鸣镝射响哪里,撑犁的子民就冲向哪里!” 刹那间,方才还无比恭敬的跪倒在地,向天神献上自己所有虔诚的匈奴人,都变身为一个个勐兽! 所有人都涨红着脸,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 也就是在这狂热的氛围中,挛鞮冒顿的手指,直勾勾指向了西方······ “撑犁的子民们!” “我大匈奴的勇士们!” “——跟着你们的撑犁孤涂,杀死每一个月氏人! !” “将每一个拥有月氏血脉的肮脏奴隶,献给仁慈的撑犁! 随着挛鞮冒顿又一声高呼,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一个声音。 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 结束祭祀典礼,回到单于大帐之内,挛鞮冒顿比其方才,已经冷静下来了不少; 但大帐之内,每一道望向挛鞮冒顿的目光,却仍带着极尽的狂热,和至死不渝的忠诚! 原因无他; 对于每一个匈奴人而言,挛鞮冒顿,都是“神”的代名词! 曾几何时,匈奴部是那般的弱小,匈奴部的部众,是那么的贫穷、艰苦; 为了满足贪婪的东胡人,无数的牛、羊、马、橐,在牧民不舍得目光注视下被拉走; 就连单于之子挛鞮冒顿,都只能被送去东胡王的身边,美其名曰:替匈奴单于教育儿子。 后来,上代单于挛鞮头曼愈发老迈,挛鞮冒顿,也终于回到了匈奴部。 也就是在回到部族的第一天,方才那支具有神话色彩的鸣镝,被挛鞮冒顿射响。 而鸣镝所指的方向,正是挛鞮头曼所在的单于大帐······ 那一夜,匈奴部血流成河; 那一晚,匈奴部彻夜不眠; 那一天,匈奴部浴火重生。 ——挛鞮冒顿,鸣镝弑父! 在中原人看来,这或许是大逆不道,是以下犯上。 但在严苛遵守丛林法则,生活习性几乎与兽群无异的草原民族看来,挛鞮冒顿,不是弑父逆贼; 而是那个名为“匈奴”的弱小狼群,新一代的狼王。 得知此事之后,草原霸主东胡王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派人前来,祝贺挛鞮冒顿成为了新一代的匈奴单于; 之后,便又是永无止境的索取,和压榨。 草场,只要靠近水源,就只能让给东胡人; 牛羊,只要不是种牛、种羊,也得给东胡王送去。 就连女人,连自己心爱的阏氏,冒顿也强忍屈辱,亲自送上了东胡王的帐中。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面令草原民族闻风丧到,见则不敢挽弓相向,只得擦马北逃的黑龙旗,消失在草原上的那一天,那支鸣镝,才第二次被射响。 每一个匈奴人,都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的挛鞮冒顿,英姿勃发; 那一天的匈奴勇士,悍不畏死; 那一天的东胡王帐,尽为尸山、血海所占据。 几乎是在胜算从“完全没有”提高到“仅有理论上可能”的一瞬间,挛鞮冒顿的鸣镝,便射向了东胡王的王帐! 而过去苟延残喘,甚至几度遭受灭顶之灾的匈奴部落,也正式随着那声鸣镝,正式走上了称霸草原的路。 今天,“匈奴”二字后面,已经不需要再跟“部”字了。 如今的草原,每个人,都是匈奴人! 每一个部落,都是匈奴部! 换而言之:草原,就是匈奴;匈奴,就是草原。 ——除了月氏。 除了那无比愚昧,又至今不愿放下马刀,向挛鞮冒顿献上忠诚的月氏······ “汉人的皇帝,果真是这么说的?” 瓮声瓮气的发出一问,挛鞮冒顿只若无其事的伸出手,用小刀随意切下一块肉,放在嘴中咀嚼起来; 只是那双似是能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却死死盯在了身旁,那身着汉服,却又腰系马刀的贵族身上。 “确实是这么说的。” “小王在长城以南的朋友还说:汉人的皇帝,还打算给月氏人送一些兵器,好帮助月氏人,抵挡撑犁孤涂的勇士······” 看着眼前,语调中满是谄媚,目光却深邃到看不见内心的汉人贵族,挛鞮冒顿的嘴角之上,也不由泛起阵阵冷笑。 这个人,其实和挛鞮冒顿才刚认识不久。 准确的说:直到第一代东胡王卢绾,死在了挛鞮冒顿赐予的封土之后,直到次年,挛鞮冒顿才见到了眼前这个人。 ——故燕王、匈奴东胡王卢绾的王太子:卢不疑; 对于卢不疑的说辞,挛鞮冒顿不疑有他。 但“兽王”的本能却告诉挛鞮冒顿:这个人,不能轻易相信······ “我知道了。” “东胡王可以走了。” 毫不掩饰戒备之意,将东胡王卢不疑赶出大帐,挛鞮冒顿的脸上,才终是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稽粥;” 一声沉闷的呼声,惹得一旁的男子赶忙上前,恭敬的跪倒在挛鞮冒顿脚边。 “汉人的皇帝,你怎么看?” 似是考校般发出一问,就见那名叫“稽粥”的男子浅笑着抬起头,望向父亲挛鞮冒顿的目光中,却写满了无穷锐意。 “我听说,汉人死去的老皇帝,一共有八个儿子;” “现在的小皇帝,是老皇帝八个儿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而老皇帝,撑犁孤涂是见过的······” 闻言,挛鞮稽粥只沉吟着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稽粥的看法。 “这样说来,就又是一头勐虎了?” “或者说乳虎,更合适些。” 似有所指的道出一语,挛鞮稽粥便放下手中的小刀,面色阴沉的站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在帐中来回踱步起来。 良久,终还是见挛鞮冒顿回过身,毫无戒备的将腰间那支鸣镝,交到了“稽粥”的手中。 “月氏人破坏草原的规矩,跟汉人私下勾连,简直是丢了游牧之民的脸!” “我打算亲自带兵,把月氏王的头带回来。” 说着,挛鞮冒顿不侧过头,阴恻恻笑着,朝帐内某一个用人头做成的酒气一昂首。 “东胡王,这些年怕是有些寂寞了;” “让月氏王陪在身边,也好让东胡王不再那么寂寞?” 听闻此言,稽粥却只笑着一点头,旋即双手接过挛鞮冒顿的鸣镝,而后又面色严肃的看向挛鞮冒顿,静静等候起了下一步指示。 却见挛鞮冒顿笑着点下头,拍了拍稽粥的肩,顺势将手搭了上去。 “右贤王,是我的叔叔;攻打月氏,也是右贤王的责任。” “讨伐月氏王,我会把右贤王带在身边。” “至于汉人那边,就需要稽粥去“提醒”一下汉人的皇帝:当年那头老虎,是怎么在匈奴人的马蹄前,被踢断了牙齿的!” “嗯······” “稽粥可以去打云中!” “最好逼汉人的皇帝,主动跟我打匈奴和亲,再送几个娇滴滴的公主过来。” 闻言,稽粥也没有丝毫迟疑,只第一时间跪倒在地,衷心的亲吻起了挛鞮冒顿的脚趾。 “您的意志······” 见稽粥领命,挛鞮稽粥满意的点了点头,却也并没有阻止稽粥的激动。 良久,待稽粥从地上直起身,挛鞮冒顿才畅笑着拉过稽粥,在那张由兽皮包裹着的木制王座上坐下身来,一起享用起了美味。 ——挛鞮冒顿,是现在的匈奴单于,是每个草原人心中的信仰! 而这个被挛鞮冒顿成为“稽粥”的男子,正是现在的匈奴左贤王,被汉人成为“匈奴太子”,被后世人称为“老上单于”的传奇:挛鞮稽粥······ 第400章 羽林、虎贲! 神情哀伤的走出平阳侯府,刘盈只一阵唏嘘感叹不止。 刘盈新元六年八月己丑,平阳侯曹参薨故。 又走了一个; ——太祖高皇帝留下来的开国功臣,又走了一个······ 说来这些年,刘盈和曹参,相处的其实还算不错。 与前世,动不动拿‘垂拱而治圣天子’喷刘盈一脸有所不同,这一世的曹参,几乎是完全贯彻了什么叫真正的‘无为而治’。 从太祖高皇帝十一年,萧何开始卧榻时起,一直到今天,前后足足七年的时间; 几乎是从刘盈坐稳储君之位,到继皇帝位,再到坐稳皇位,而后加冠亲政的整个过程,都是由曹参的整个任期,来作为保障。 而曹参也丝毫没有辜负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托付,完美的承担了‘吕氏和新君之间的润滑剂,前任萧何政策的贯彻者’的历史角色。 七年时间,对于刘盈,对于汉室而言,都只是为华夏强盛之路奠定基础的七年; 但对曹参而言,这七年,却是曹参整个丞相任期······ “唉······” “再多几个萧何、曹参,该有多好啊······” 神情哀伤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回过身,听着平阳侯府传出的阵阵哀鸣,看着侯府内外挂上的米黄色孝丧。 “诏谕;” “——平阳侯参,有功于社稷,为相七年,天下吏治清明,生民安居乐业;” “平阳侯薨,朕甚哀之。” “诏赐平阳侯参金缕玉衣一、黄肠题奏一,甲胄、弓弩、剑戟各二,冥灯五,许以诸侯礼葬之。” “着朝堂有司秩千石上、爵关内侯及上者,于七日之后与随丧服。” “另着奉常、宗正及诸公卿,论平阳侯生平之功绩,择一美谥,以盖棺定论······” 沉声做下吩咐,又回身深深看了看身后的平阳侯府,刘盈终是再叹一口气,便登上了回宫的御辇。 ——刘盈,很年轻; 而且年轻的实在有些过分。 如今才刚二十出头的青年天子,却以送走了前后两任丞相。 刘盈心里明白:日后,类似的场景,也会上演许多次; 年仅二十一岁的少年天子,至少还会送走起码三任以上的丞相。 但刘盈没有时间哀伤。 为了心中的抱负,为了先皇的托付,为了天下,为了华夏······ 最起码,为了这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者,刘盈,也不许强迫自己坚强起来。 因为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等待刘盈解决;还有数之不尽的百姓,等着刘盈喂饱独自; 当然,也有数不胜数的敌人,潜伏在四面八方,暗中等待着机会。 作为天子的刘盈,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请丞相稍述此事。” 八月十五,朔望朝。 已经完成充足的长安朝堂公卿班子,于这次朔望朝之上,无一缺席。 ——右丞相安国侯王陵! ——左丞相曲逆侯陈平! ——御史大夫北平侯张苍! 这是三公; 至于九卿,也同样有不少变动。 内史:故安侯申屠嘉; 少府:梧侯阳城延; 卫尉:曲周侯世子郦寄; 太仆:汝阴侯夏侯婴; 宗正:楚王太子上邳侯刘郢客; 典客:辟阳侯审食其; 郎中令:曲成侯虫达; 廷尉:堂邑侯陈婴; 奉常:阳都侯丁复。 而在这份‘新一期’的公卿名单中,最耀眼的,无疑,便是一张阔别长安朝堂日久的坚毅面容。 ——太尉,信武侯靳歙! 对于这一道任命,朝野内外众说纷纭; 有人说,原本的计划是让绛侯周勃官复原职,却被天子刘盈明言拒绝; 还有人说,天子刘盈本打算让宣平侯张敖做太尉,又被东宫太后所否决。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道重新恢复太尉的任命,将刘盈的政治意图,毫无保留的透露在了朝臣百官面前。 ——战争! 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室,将发生一场需要太尉掌兵的战争! 随着靳歙的身影出现在公卿班列,殿内朝臣百官的鼻息,也是逐渐有些粗重了起来。 深呼吸,强制按捺胸中激情的声响,不绝于刘盈耳侧。 而在新鲜出炉的右丞相,或者说‘正丞相’王陵走出班列,朝刘盈毕恭毕敬的躬身行礼之后,硕大的宣室殿,便又随之安静了下来。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吾汉家便有二患;” “——其一曰:异姓诸侯;” “其二曰:北蛮匈奴。” “前者,早于太祖高皇帝年间,便为太祖高皇帝次序铲除,独遗北蛮匈奴岁岁犯边,以游骑侵扰边墙之军、民。” “又自太祖高皇帝平城一战,吾汉家精锐受挫、战车乏力,朝堂便早有定论:非国强民富、兵强马壮之时,绝不可与北蛮大战!” “然自太祖高皇帝至今,凡汉相国足近二十载,北墙除燕、代二国,独云中、北地、拥有等郡,便有战殁北墙之汉卒,足二万一千六百三十一;” “此战殁者。” “另军中将士伤、残者,亦或边墙之民残、死,又为北蛮掳为牧奴者,多至无算······” 沉声到处今日这场会议的开场白,简单概述一番汉匈双方的‘来往历史’,便见王陵缓缓回过身,于御阶旁侧朝向殿内百官朝臣。 也几乎是在王陵回过身的一刹那,殿内汉家公卿百官数百号人,面上无不燃气熊熊战意! “今汉之强,足可养民、安民,尚不足战于胡;” “然又云中孤悬塞外,久无郡守履任,云中将士群龙无首,周遭数百里无有外援。” “且春三月,匈奴遣使,假借汉设安东一事,而欲行敲诈、勒取之实,又为陛下所拒。” “故陛下于朝中公卿共议,皆以为:今岁秋后,胡必以轻骑数万,奇袭云中。” 神情满是严峻的说到这里,便见王陵稍一止话头,旋即望向身旁的太尉靳歙。 “今已值秋八月中旬,秋收之时;” “依往常之惯例,每逢汉民收获,则胡整军备战;一俟秋收毕,则胡即刻南下,驰掠汉边,后又扬长而去。” “故今陛下再设太尉,乃欲立新军者二,各曰:羽林校尉、虎贲校尉。” “羽林、虎贲二部校尉,皆以死王事之遗孤、后嗣所成,各卒五千;” “——羽林者,弓弩也;虎贲者,甲刀也。” “逢战,此二部校尉前后呼应,虎贲于前、羽林于后,再辅以盾、戟回护。” “今此二军已近臣,奉陛下诏谕,以此二军之调兵虎符,与太尉信武侯靳歙;不日启程,疾发云中南百里,以备战事!” 无比庄严的道出这番话,便见王陵稍侧过身,望向御阶之上的刘盈; 早就准备好的刘盈也只稍侧过头,而后便是两块通体透亮的玉制虎符,被宦者令春陀托下御阶,双手奉于靳歙身前。 而在靳歙身后,看着靳歙受印的朝臣百官,面上却不由涌现出些许茫然之色。 ——羽林校尉以弓弩组成,这个大家都能理解; 可这虎贲校尉,居然要用什么,‘甲刀’? 什么是甲刀? 没听说过呀?! 在过去,无论是千百年间的春秋、战国,又会是近百年的嬴秦,乃至今朝刘汉,军队兵种,也不外乎车骑、巨盾、戈戟、弓弩等寥寥数类; 说的在直接一点,有拿盾牌抗伤害的,有拿长戟、戈矛戳敌人的; 有拿弓弩射敌人的,有称坐战车冲锋陷阵,扰乱地方阵型的。 非要说过去几十年,有什么从未曾出现过的‘新兵种’,那也就是匈奴人的骑兵,以及战国末期出现的‘刀盾’。 也就是一手拿刀剑挥砍、劈刺,一手拿盾牌保护自己的重步兵。 也就这些了呀! 哪有冒出来个‘甲刀’? 怎么个意思? 披件札甲,拿把青铜剑,就上去看人? ——这加个盾,不就是刀盾么······ 非要说这甲刀,和过去的刀盾有哪里不一样,那也就是字面上的盾,被换成了字面上的甲; 再直白点,就是比起刀盾,这‘甲刀’少 了一面圆形小盾牌,多了一举护甲······ “这?” 似是看出了朝臣百官心中的疑惑,刘盈严肃的面容之上,也终是缓缓涌现出些许自豪之色; 但刘盈也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任由王陵将自己的话说完。 就见靳歙受过印,又毕恭毕敬的向刘盈行过礼,表示自己‘绝不辜负陛下信重’之后,王陵又沉着脸上前一步,来到靳歙身前。 “信武侯,开国老臣,于军阵之事,可谓当朝之最!” “然此战,信武侯务当小心谨慎,且绝不可轻举妄动!” “——胡若来,围云中,则太尉出援;胡若不来,或来云中而不围,反驰掠边墙,太尉万不可以羽林、虎贲二部与战!” “另飞狐都尉,亦已得陛下诏谕,但太尉有召,则飞狐必应。” “北地、陇右等北墙之郡,及燕、代二国,亦可由太尉持印调度,以备胡。” “及此战之要······” 说到最后,王陵只面色古怪的回过头,仍有些不敢置信的望向御阶上的刘盈; 但刘盈浅笑着缓缓点下头,王陵才强自按捺着抽搐的嘴角,再以无比郑重的神容,望向身前的太尉靳歙。 “——陛下意:此战之要,首于杀胡!” “逢战,太尉大可不必顾虑一城、一地之失,但胡无有大举侵略之举,便可于北墙一线自由腾挪;” “太尉需谨记者,唯有三事。” “其一者:与胡战,使麾下将士少有伤、亡,又于胡深入多杀为要!” “其二者:有胡降,则绝不可杀、伤、打、虐,只可束而聚禁,送归长安。” “其三者:于胡未战,尤手无兵刃之妇、孺,务当优待;” “纵有战需,而释归降卒者,亦当明告于彼:见汉卒而不降者,杀之;降者,纳之;愿助汉讨胡者,陛下亲赏之!” 听着王陵这一段杀气腾腾,又隐隐带有些许怀柔政策的交代,靳歙只认认真真的听完了每一个字,又在心中重复了一边,才分别的王陵、刘盈分别一拱手。 而在殿内,朝臣百官却早已是愣在了原地。 ——深入多杀为要! 这般赤裸裸的授意军队‘能杀就别放过’的暴戾命令,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汉室朝堂之上! 对于这一点,众人却也并没有多大反应。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争取打击敌方有生力量’的专业术语,但类似的战例,在过去千百年前,却也是屡见不鲜。 都不用说别的:秦赵长平一战,杀神白起一举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直接杀掉赵国一整代青壮,彻底打断了赵国的脊梁! 也正是从长平一战开始,曾经因赵武灵王而强盛,称霸中原一时的赵国,便也自此一蹶不振,再不复当年之强盛。 所以说白了,刘盈这句‘深入多杀为要’,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为:如果有机会,就请太尉做一次武安君。 只不过,比起杀神白起坑杀赵卒,惹得天下骇然的舆论影响,刘盈下令对匈奴人‘深入多杀为要’,却并不会引起什么舆论。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世代,‘匈奴’二字后面,是不跟‘人’的。 ‘匈奴人’的说法,更多还是拟人的修辞手法; 对于汉室天下每一个汉人而言,普天之下,只有一种人。 ——汉人。 换而言之,在这个世代,‘不是汉人’,是完全可以和‘不是人’划等号的。 而对于匈奴这个‘似人非人’的群体,如今的汉室,也并没有类似动物保护协会之类的圣母组织。 真正让众人感到疑惑的是:刘盈后续这一系列怀柔政策,就好似已经笃定此战,汉家将取得前所未有的全面胜利? 难道说······ “许是与‘甲刀’虎贲有关?” 见众人面上疑惑之色愈发强烈,刘盈也终是缓缓站起身,负手走上前。 “虎贲甲刀之兵,乃朕亲令操练;” “——甲者,板甲、鳞甲也;” “——刀者,陌刀也!” 面不改色的道明个中厉害,又刻意停了停; 等朝臣百官面上神情愈发精彩,刘盈才终是笑着侧过头,望向同样面带惊诧的王陵。 “即公卿百官有意亲观,不妨便于今日,使虎贲、羽林二军于西营操演。” 说着,刘盈又浅笑着将目光移到王陵身旁的靳歙身上。 “也好叫太尉于羽林、虎贲稍行熟知,待战时,便可如臂指使······” 第401章 演武!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南郊。 看着眼前,这从未曾有人提起过的军营,朝臣百官的面容之上,无不是一片痴愣之色。 长安西营? 不都说是上林尉的驻地吗? 这怎么 看出朝臣百官面上的孤疑之色,刘盈却也并没有做出过多的解释,只向卫尉丽寄交代一番,便自顾自来到了军营内的校场。 在过去,长安附近,其实只有两处军营。 其一曰:北营;其二曰:南营。 南、北二营,顾名思义,就是南、北两军的驻扎地。 至于这两支军队的职责,也几乎是按照营地的位置来划分; 或者说,这两支军队的营地,是以职责为前置条件所建设。 驻扎于长安城北郊,于渭水和长安城之间的北军,职责就是把守长安的各处城门,以及北半城,即平民聚居区的巡逻治安、城墙上的卫戍; 而驻扎于长安南郊的南军,则需要把守长安城的南城门,以及城内的太、高二庙,并肩负起宿卫禁中,把守未央、长乐两宫宫门,宿卫宫墙的责责任。 说的再直白些,就是南、北二营的位置,以及南、北二军的称呼,就是按照南军管南半城,北军管北半城来确立。 再加上北半城是由平民聚集区,以及东、西二市组成的生活区域,南半城却是集未央、长乐两宫,太、高二庙,以及贵族聚居区尚冠里等重要地区,自也就使的丰沛元从子弟出身的南军,相对关中良家子弟出身的北军更体面一些,更风光一些。 毕竟再怎么说,守皇城的,终归是比守皇宫的矮上一头。 至于几年前,与上林苑一起设立的西营,在过去却并没有吸引到任何人的注意力。 在所有人看来,所谓西营,不过是上林尉的驻扎地,其职责也只是守卫上林苑,和长安城一点关系都没有; 过去,刘盈也确实是以这样的说辞,对外解释西营的用途的。 而在此刻,当朝臣百官齐聚于西营,却发现这是所谓羽林、虎贲二军的驻地时,几乎所有人,都将满带着幽怨的目光,撒向了已经在校场边沿落座的刘盈身上。 瞒着外人也就罢了,公卿二千石也瞒着? 至不至于啊 对于朝臣百官的幽怨目光,刘盈却并没有感到歉意,面上仍是一片云澹风轻,以及些许抑制不住的自豪。 刘盈深信,在看过这场演武之后,朝臣百官便会明白:至于! 而且很有必要! 卡! 卡! 卡! 正思虑间,远处响起一阵极为整齐,又莫名令人振奋的脚步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也恰恰是在那对身着铁甲,手持陌刀的甲刀出现的一刻,太阳刚好照在了那一具具铁甲之上,刺的众人颇有些睁不开眼。 卡! 随着最后一声脚步声,那队甲刀便如同瞬间断电的机器般,不偏不倚的停在了校场东侧! 看到这一幕,纵是对这支由自己亲手打造的精锐部队抱有信心,刘盈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满是骄傲的展露笑颜。 “此,朕虎贲也!” 天子嘹亮的呼号声响起,惹得百官侧目,就见刘盈高昂起头,无比自信的侧过身,朝身后的甲刀阵列一虚指。 “诸公,何不上前细观?” 被刘盈这一提醒,众人才反应过来,赶忙收拾好呆愣的神容,上前来到刘盈身后; 待看清那对被刘盈称为朕之虎贲的甲刀,朝臣百官的脸上,更是无一不呈现出惊骇之色。 “板甲!” “还有那陌刀!” 看到那一具具反射出耀眼光线的铁甲,以及那一柄柄纵是艳阳高照,都让人莫名心季的长柄陌刀,朝臣百官无不是一副瞠目结舌的神容。 “少府可是言,板甲一具,造价不止数十金呐!” “那陌刀也不逞多让,非精铁五十斤所不能成!” “如此精美之甲刃,竟可为一校?” 众人交头接耳间,对于少府的财力,显然是有了新的认知。 这样一支部队,花在每一个兵卒身上的成本,恐怕百金都不止! 而这样每人需要百金价值装备的兵卒,虎贲校尉,却有足足五千人 “陛下,莫不太过偏心了些?” “南、北二军一年之军粮,亦不过粟米各三十万石,作价不足千金呐!” “此虎贲校尉卒十人之甲刃,便可供南、北二军一年之粮” 一时间,所有人都为南、北两军感到不忿起来,甚至已经有几个人,开始盘算起劝谏刘盈裁撤虎贲校尉时的说辞。 在来之前,刘盈确实有提到:虎贲校尉,是以板甲护身、陌刀为武器的甲刀卒组成; 但在来到西营,看到眼前这支钢铁洪流之前,众人压根就没把刘盈的话当回事。 五千人,全都以板甲护身、以陌刀为武器? 怎么可能! 那板甲、陌刀,大家伙又不是没见过! 随便一件板甲,那就是七十多斤铁,价值虽然比不上同等重量的黄金,但也起码有10:1的兑换比; 就这,还只是铁的价格,还没算把铁锤炼成板甲的人工! 至于陌刀,那就更别提了。 即便是陌刀还没正式装备汉家常备野战军的现在,朝臣百官也已经笃定:这陌刀,绝对会是管制力度比甲胃、弩机更大的管制军械! 所以在先前,看过板甲、陌刀之后,朝中那些有军方背景的元勋功侯,也根本没人敢请求将这两种装备优先给我麾下的军队; 而是乖乖找上了少府,表示自己愿意花费重金,为家族买下一件板甲、一柄陌刀,作为子孙后代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在此刻,看到足足五千名身着板甲、手握陌刀的虎贲卒时,众人在短暂的错愕,以及对少府财力的瞠目结舌之后,心中便也不由自主的生出些许不满。 尤其是在不确定眼前,这支卖相极为好看,起码极为奢侈的军队究竟战力如何的当下,这股不满,只随着头顶的烈日,而逐渐化作阵阵烦闷。 就是在这烦闷、窝火,又稍有些迟疑的诡异氛围中,校场内,度过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到耳前缓缓滑落几滴汗水,才终于有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旋即敛去面上不忿,将郑重的目光,投降那队大约由五百人组成的甲刀阵列。 “如此烈焰,又身着板甲” “足五百人,静默无声?” 略有些孤疑的呢喃声,将众人的目光拉回校场之内; 短短片刻之后,所有投降甲刀阵列的目光,都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如今,是汉室; 如今的朝臣百官,根本不可能找出一个不知兵的书呆子。 尤其是在今天,能被刘盈带到西营的朝臣功侯,随便另一个出来,也必然是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的武双全之才。 换而言之: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眼前这支身处烈日直射,却如死物般静默无声的阵列,究竟意味着什么 “禀陛下。” “万事俱备。” 众人正思虑间,丽寄一声嘹亮的禀奏声响起,惹得众人纷纷回过头; 就见方才还恐无一物的校场中央,已经多出了一片长、宽各百丈左右的敌军阵列木桩。 随着刘盈轻轻一点头,道出一声开始,这场演武,也在朝臣百官郑重其事的目光注视下,正式拉开帷幕 “逢敌! 几近凄厉的粗狂号角声响起,在校场东侧沉默许久的虎贲卒,终于有了动作; 卡! 卡卡! 沉闷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惹得朝臣百官无不踮起脚尖,似是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但当众人听到耳边,传来虎贲卒整齐的脚步声时,方才还紧紧聚在一起的阵列,此刻却已是在校场东郊散开。 不同于战时,长戟、巨盾的紧密队形,也不似混战时,刀盾兵杂乱无序的阵型; 应军令散开的虎贲卒,以一种极为规律的二人在前、一人再后,呈倒三角的队形,形成了上百个三人战斗小组。 也是在阵列散开的一瞬间,那一个个三人小组,便立刻进入了战斗姿态! 前面的二人双手横握陌刀,稍弓着腰,分别将手中陌刀指向自己所在的斜前方; 至于后面那人,则并没有将陌刀提起,而是将刀尖轻轻抵在身前的地上,直起腰杆,目光在眼前的扇形范围来回扫荡。 很快就有人发现:这样的三人战斗小组,站在前面的两个军卒,似乎都稍矮些,下身又极为粗壮,底盘极稳! 而后面那个反复查看战场局势的军卒,则明显更为高大,且身形也更加魁梧。 “三角阵?” 听闻耳边传来的呢喃声,刘盈却毫无开口解释的打算,只骄傲的昂起头。 “我大天朝的三三制步兵法则,又岂是这个时代的人所能理解的” “敌袭! !” “弓弩! !” “避! 虎贲阵列刚散开不久,就见每一个三人战斗小组的观察员,争先恐后的发出警报声! 但听闻这声警报,虎贲甲刀卒却并没有慌乱,而是以近乎相同的动作速率,就地跪下身; 将小腿藏在大腿上覆盖的札甲下摆之后,又将头低护住面门,虎贲甲刀阵列便摆出了一副硬抗弓弩抛射的架势。 又过了三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遮天弓弩箭羽,从天空中勐地扎下,撞在虎贲卒身上的甲具上,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 但在场众人却根本不敢移开目光,去寻找那遮天弓羽的来由,只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个个双膝跪倒在地,双手紧贴于身侧的虎贲卒。 强度这么大?! 在过去,无论是怎样烈度的演武,也从未有过那弓弩箭失,直接向兵卒身上射击的模拟项目! 这! 一时间,众人又纷纷担心起来,生怕这支令人望而生畏的钢铁洪流,会因为演武而遭受伤亡。 但紧接着,就是让众人再次震惊的一目出现。 足足扛过六轮急速射,又在原地跪了好一会儿,三人战斗小组中的观察员,才相继小心的抬起头; 确定没有下一轮箭失,低头跪倒在地,好似在投降的虎贲卒们,才在观察员的提醒后相继站起身,重新恢复了先前的战斗姿态。 “攻!” 随着一阵军官呼号声响起,虎贲阵列,动了! 冬! 冬! 冬! 一声又一声沉闷而又整齐的脚步声,似是摄人心魄的战鼓般,每一下,都让在场众人心头一震! 当阵列推进到那片由木桩组成的敌军阵列时,虎贲校尉的战斗方式,也第一次出现在了世人的视野当中。 “散! 又是一声令下,虎贲阵列以三人战斗小组为单位各自散开,又不忘时刻保证周围,有两个以上的三人小组。 而后,便是一场母庸置疑的单方面屠杀; 眨眼之间,整个校场上空,便尽为虎贲卒陌刀砍在木桩上,使木桩拦腰断裂的声音所占据。 真正让在场众人感到惊骇欲绝的,是在砍杀木桩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军卒,发出众人预料中的呵哈声。 反倒是每个三人小组的观察员,自己并没有投入到砍杀之中,只双手紧握着陌刀,脑袋似风铃般快速转动,又以极高的频率发出指令。 如脱离本阵太远,放慢前进速度偏倚前进方向,向左右移动的指令声,以一种低沉,而又极具穿透力的语调,传入观察员身前的两位军卒,以及在场的每一位公卿百官耳中。 至多不过三十息,敌军的上千木桩,就被这支三百人的虎贲甲刀卒尽数砍成两半; 在结束战斗之后,虎贲阵列却并没有停止,而是随着军官又一声聚!的呼号声,恢复到了相对紧凑,又不忘维持三角阵型的前进阵型。 待虎贲卒又走出去好远,众人这才注意到:在校场西侧,同样一支身着明亮鳞甲,手握怪异弩机的弓弩方阵,正交替掩护着退出校场; 演武开始时,虎贲甲刀遭受的弓弩打击,应该就是这支羽林校尉所射出。 但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在场除刘盈意外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因为校场中央的木桩阵地,距离虎贲甲刀最开始的位置,足有五十步! 而那阵射向虎贲阵列的遮天弓羽,必然是这支羽林弓弩卒,在木桩阵地的西侧射出。 从木桩阵地的西侧,到木桩阵地以东的虎贲卒,这距离,足有百丈五十步 足足,二百步以上的距离! 第402章 神臂弓! 演武结束了。 整个过程也异常的简单; ——长方形的校场,虎贲甲刀站东边儿,羽林弓弩站西边儿,中间隔着‘敌军’木桩阵地; 演武开始之后,羽林弓弩隔着中间的‘敌军’,向虎贲甲刀发起六轮急速射,被虎贲甲刀硬抗了下来。 齐射过后,虎贲甲刀便稳步推进,将‘敌军’木桩阵地杀穿,然后继续追击羽林弓弩; 然后,虎贲、羽林两支部队,一个‘交替掩护撤退’,一个‘稳步推进掩杀’,自西边退出了校场。 整个演武的过程,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 但就是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使在场的朝臣百官,如方才被杀穿的木桩阵地一样,直愣愣呆在了原地; 硕大的校场上空,也自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神臂弩之射程,仍未有改观?” 一声明明轻微的询问声,却在这近乎绝对安静的校场外显得那么响亮,惹得在场众人纷纷侧过头; 就见天子刘盈身前,少府阳城延哭丧着脸,对刘盈解释着什么。 “然······” “尊陛下之令,少府军工监制此神臂弩已有数岁,然其射程,终不过二百余步;” “且距逾二百步,则必劲道失半······” 听闻阳城延此言,在场众人顿时愣在原地; 片刻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将惊骇的目光,撒向阳城延那满是苦涩的面容,以及刘盈那明显还有些许不满的背影······ ——二百步! 这可是弩,不是弓! 现如今的汉室,寻常百姓家中的长弓,能有百步射程,就已经算得上合格; 纵是军中装备,乃至功侯元勋家中收藏的良弓,也大都是一百五十步的射程。 要是谁拥有射程达到二百步以上的弓,那没说的,必然是引起舆论骇然,而后便是功侯武将次序登门,纵是砸上数百斤,也要将这把‘神兵’收入囊中! 以射程着称的弓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以射速、穿透力见长,射程却堪忧的弩机了。 就说如今的汉室,弩机从一石到十石,大致分为几类; 一石轻弩,说是弩,但只要不是配备三棱箭簇,便基本不具备杀伤力,多为功侯元勋家中,用于培养孩童年纪的子侄; 二石弩也差不多,虽劲道稍强一些,但也很难在五十步以外造成杀伤,所以被用作每年冬天,地方郡县训练青壮的军事训练当中。 从三石弩开始,弩机才开始进入‘管制兵器’的范畴当中,是如今汉室军队广泛装备的常备弩机。 而这种劲道八十斤,被汉室广泛装备的常规弩机:三石弩,其有效杀伤射程,也不过百步而已。 再往上,就不再是寻常人,甚至寻常士卒所能拥有、操持的了。 ——在军中,能臂张四石弩的,已经可以算得上是骨干、悍卒! 臂张六石弩,更是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勐士! 至于十石劲道的大黄弩,别说臂张了,就算是足张,只要能拉得开弦、上的了箭,就属于一等一的勐将! 注意,不是勐士,是勐将! ——一个能拉开大黄弩的人,只要军事才能不是太差,就已经能够达到‘治一部校尉二千兵马’的要求了! 可即便是如今汉室拥有的弩机中,劲道最强劲的十石大黄弩,其射程,也不过是三百步左右······ “这神臂弩······” “是六石?” “还是八石?” 听着身后,朝臣百官各自猜测起神臂弩的拉力,刘盈却是悄然皱起眉,满是愁苦的唉声叹气起来。 在历史上,‘神臂弩’这个步兵对抗骑兵的利器,大约出现在北宋时期; 按照刘盈的记忆,这种神臂弩的有效射程,应该达到二百四十步到三百步之间。 也只有这二百四十步,也就是将近一里的超远距离射程,才能保证装备神臂弩的弩兵方阵,能在骑兵冲脸之前,就对敌方造成大面积杀伤和震慑。 二百步到二百四十步,看上去只是四十步的差距,但实际上,对于战场上的匈奴骑兵而言,这四十步的距离,很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十石强弩大黄弩,为什么能对匈奴人造成那么大的震慑? 为什么在战场上,只要有一个匈奴人被大黄弩射中,匈奴人的先头部队中,就再也看不见贵族的身影? 就是因为大黄弩三百步,也就是超过一里的射程,能让匈奴人根本生不出分毫‘冲脸肉搏拼一把’的念头! 对于骑兵而言,三百步的距离并不算远,策马疾驰,不过转瞬即至; 但若是顶着地方弓弩,尤其是大黄弩点射的风险,突破这三百步的距离,却是难如上青天······ 或许这么说,还不够浅显直白; 再举个例子。 ——战国末年,相较于关东六国,雄踞关中的嬴秦,到底强在哪里? 或许有人会说,是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将每一个秦人,都打造成了癫狂的战争机器; 也有人会说,秦的强大,强大在万众一心,强大在‘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制度优势。 但只要是对军事有些许了解的人,就很难忽略的一点是:军心、制度对战斗力的提升,是建立在武器装备优势之上的。 如果武器装备没有优势,那即便军心再高涨,再怎么‘虎狼之秦’,只要在战场上遭遇一点挫折,尤其是因为装备劣势而遭遇挫折,就必然会军心大乱。 就好比后世欧中的贵族骑兵,确实有高昂的士气嗷嗷叫着向前冲锋; 但在马克沁喷射出地狱的火焰之后,再勇勐的骑兵,都只能乖乖跳下自己的战马,拿起一杆kar-98k毛瑟步枪。 那相较于关东六国,‘虎狼之秦’的装备优势在哪里呢? 答桉,就是由秦少府支撑起的巅峰青铜冶炼术,以及冠绝青铜时代的弩机制造技术。 正是凭借射程更高、威力更大的秦弩,大秦锐士才能永远不知停歇的冲向敌阵,最终闯下‘虎狼之秦’的赫赫威名。 而彼时,相较于关东列国所配备的三石弩‘百步上下’的射程,秦少府制作出的精良弩机,也不过是多出了二十步的射程而已。 可就是这二十步的射程优势,将关东列国杀的丢盔卸甲,什么魏武卒、什么赵胡骑,通通成为了秦人邀功请赏的一个个首级。 这是为什么? ——因为射程优势,会在混战中无限放大! 拿着一把一百二十步射程的弩机,你就可以在绝对安全的位置,连绵不绝的对地方造成杀伤! 而敌方要想对你造成伤害,就只能把射程百步的弩阵前移,从而承担更大的风险。 甚至即便是这样,地方弓弩部队将阵列前移,使得自己陷于更危险的射击位置之后,也还是无法对一百二十步射程的弩卒造成杀伤。 ——敌人往前靠,你也可以往后退啊! 敌进我退,敌人还是打不到你,你还是能打到敌人,反倒是敌人的阵列前移,会给你前方的步兵,营造冲入敌军弓弩方阵的战机。 一旦对方弓弩不会放弃射击,转而陷入与步兵的肉搏,那么战斗,就见陷入一边倒的屠杀当中。 而这,是步兵对步兵的作战方式。 至于如今的汉室,若是与匈奴人对上,那就是典型的步兵集群,和轻骑兵集群的对抗。 按照匈奴人过去所展露出的战斗习惯,战争进程,大概是下面这个过程; ——见到匈奴人的骑兵出现,汉军步兵赶忙收缩结阵; 然后匈奴骑兵开始策动战马,零散的缓驰向汉军阵列,然后刚好卡在汉军弓弩最大射程的位置调转马头,不再向汉军阵列冲击,而是借着横向移动,向汉军阵列发出两三发反射,然后扬长而去。 这个过程,会维持很久很久。 对于匈奴人的游射,汉军步兵几乎没有丝毫反击手段,只能尽量躲避匈奴人的抛射; 至于用弓弩反击,则会由于匈奴骑兵的高机动性,而导致极差的命中率。 就这么龟缩在一块,默默忍受着匈奴骑兵的抛射; 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倒下,战斗意志一点点消耗,高度集中的精神也开始疲惫; 到了这个时候,匈奴人,就会开始下一个战斗计划:羊攻冲锋。 所谓羊攻冲锋,就是匈奴人假装摆出一副冲锋的架势,策动战马,朝着汉军阵列疾驰而来! 待汉军步兵精神紧绷的拉开弓弦,咬紧牙槽,做好一切战斗准备的时候,匈奴人却会在半路调转马头,在战场上画一个大弧线,如先前的弓射游骑兵一般,再次退去。 这样的‘羊攻冲锋’反复次,汉军将士们的精神,就会到达崩溃的边缘。 到这时候,匈奴人会停止进攻,放出游骑在汉军周围侵扰、抛射乃至谩骂; 而匈奴人,则会开始吃饭。 就那么趾高气昂的坐在马上,哈哈大笑着撕咬手中的肉干,互相分享着喝下牛皮水袋中的马奶酒,不时还朝汉军阵列的方向,发出轻蔑的笑声。 反观汉军这方,精神力高度集中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好几个时辰,将士们心神俱疲,又拿匈奴人毫无办法。 ——匈奴人生于马背之上,长于马背之上,在战时,连吃喝拉撒,都在马背之上! 只要汉军步兵方阵敢有动作,那就必然是崩溃的开始。 你追,他跑;你两条腿,他四条腿,根本追不上! 你跑,他追;你两条腿,他四条腿,根本逃不掉······ 而且一旦移动,原本严实合缝的方阵,就很难不出现漏洞; 就这样,明明配有精良武器军械的汉军步兵方阵,便会如待宰的羔羊般困在原地,被匈奴人、被这个群体狩猎的狼群折磨。 除非有援军抵达,又或是有一座距离不远的城池,否则这支汉军步兵,就只能绝望的等待死亡。 最后的战斗,会是汉军将士的绝唱,也是匈奴人得以称霸草原的绝技。 ——下马肉搏! 在汉军彻底崩溃,军心、战意彻底丧失,阵列开始变得松散,弓弦不再那么容易拉得开,手中的刀剑、戈戟也有些握不稳的时候,匈奴人,就会发起真正的冲锋。 而匈奴人真正的冲锋,往往就意味着战争的结束。 策马冲击步兵方阵,匈奴人不会再策马穿插,而是会主动跳下战马,然后无比自信的选择肉搏! 用手中的各类钝器砸、用拳头打甚至是用牙撕咬! 进入肉搏状态的匈奴人,宛若狼群······ 而最终的结局,必然是汉军步兵的全面溃败。 因为匈奴人的白刃战,并不会投入全部的兵力; ——在近一半军队发起冲锋,彻底击散汉军阵列之后,剩下的匈奴人,会游荡在战场周围,用手中的弓箭发杀······ 每当刘盈翻开石渠阁内,记录汉军与匈奴人交锋的详细战斗经过时,都总是会恨得压根发痒,恨不能原地手搓核武器! 明明我方有更高的战斗力、更高的战斗素养,更精良的武器装备,以及更稳定的后勤补给; 可就是因为兵种克制,让汉军步兵集群在碰上匈奴人时,根本就无法发力! 就像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拳,却达到了棉花上,根本使不上劲······ 在这个时候,射程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 ——在战斗开始阶段,匈奴人开始在外围抛射时,如果汉军拥有更大的射程优势,就可以保证:匈奴人‘在外围抛射’的战术,将无法起到任何效果! 因为射程优势,会让匈奴人根本不敢进入汉军的射程范围之内;而匈奴人不进入射程范围之内,就意味着无法让汉军阵列,进入自己的射程范围。 第一个战术失效,匈奴人会军心动摇,而汉军将士,也不会再被这种恶心的战术弄崩心态; 至于‘羊攻冲锋’,在更大的射程优势前,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我就这么端着弩、挽着弓,你敢冲过来吗? 你敢冲,我就敢射! 羊攻冲锋几轮之后,已经遭受一定伤亡的匈奴人,也必然会放弃第二个战术。 没了这头两个战术,匈奴人还能做什么? 就像毒蛇,失去了自己赖以为生的毒牙,还能怎么捕猎? 只能肉搏! 可说到肉搏······ “嘿!” “——朕的虎贲陌刀卫,可就是为了肉搏而生的······” 第403章 步、弓协同 又和阳城延沟通了一下神臂弩的技术难题,刘盈便也不再纠结,仰天发出一声长叹,算是接受了神臂弩‘二百步左右’的射程上限。 ——在刘盈的印象中,作为弱宋对抗北方游牧民族骑兵的利器,神臂弩的射程,本该达到二百四十到三百步。 只是从那时候开始,华夏文明便开始进入冷兵器时代到热武器时代的过渡,火器开始得到快速发展,冷兵器的发展则陷入停滞。 到朱明之时,虽然火器仍然没有成为华夏军队的常规武器,但曾经以弓、弩为主的远距离打击手段,却已基本被火器所取代。 而神臂弩的制作图纸,则被收录到了明太宗朱棣的‘永乐大典’中,并于后世民国时期失传。 前世,刘盈曾了解到:神臂弩失传图纸中最关键的一部分,就是位于弩机发射槽的一个铁制机关; 就是因为这个机关,神臂弩才得以具备最高三百步,合后世四百五十的超远距离射程! 而现如今,没有了这个机关,饶是刘盈穷尽所能,发动整个少府得力量,却也只能做出这种最高有效射程二百步的低配版神臂弩。 ‘神器’的射程降低三分之一,刘盈自是感到遗憾; 但退一步来看:二百步射程的弩,对于现阶段的汉室而言,也无疑是一项划时代的战斗力提升。 有了这二百步射程,在面对匈奴骑兵的时候,汉军步兵阵列,也将具有更多的战术选择。 “嗯,就先这样。” “神臂弩,就定二百步射程;少府往后,不必再苦心钻研了。” 毫不迟疑的下达‘结束神臂弩改良研究’的指令,刘盈便站起身,浅笑盈盈的走上前。 就见校场西侧,正有羽林弓弩、虎贲甲刀各一人,朝着刘盈,以及朝臣百官所在的‘观众席’方向走来。 几乎是在这二人出现的第一时间,众公卿便争先恐后的围了上去,不顾天子刘盈的存在,开始上下其手的打量起这二位军卒。 也是到二人走进,众人才终于发现:相较于寻常军卒,这二人的装备,究竟有哪里特别。 ——来供众人参观的虎贲卒,显然是先前那三人战斗小组中的‘观察员’,身材几位高达,足有八尺余! 身上的板甲虽不如铜镜那么光滑、明亮,但站在太阳底下,也还是晃的众人有些睁不开眼; 除了胸前的板甲,这虎贲卒的其他部位,也基本被各式护具包裹的严严实实。 胸甲内,是一具前胸镂空,下摆、护肩,以及后背都完好如初的札甲,护住大腿前侧、肩部,以及后背; 小腿之上,也有一块类似后世足球运动员常用的木制‘护腿板’。 最让众人有些瞠目结舌的是:除去小臂上,也裹着一片木制护板外,那虎贲卒的头盔,竟也是以铁制成! 相较于过去,军中常用的青铜胄,这铁胄不单只保护头顶、耳侧,而是将脖子以上的整个头颅,都全部罩起! 就连本该露出的前脸,也只在双眼的位置开了一个长方形缺口······ 单就这名虎贲卒身上的甲具而言,理论上,能对这样一名‘甲刀’造成杀伤的方式,就只剩下寥寥几个。 劈砍精准无误的砍到脚踝或膝盖; 匕首由下往上刺入脖颈; 以及,弓羽箭矢射中眼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样一名虎贲卒,只要做出正确的战斗动作,就基本不可能战死! 因为匈奴人,很少有锋利的青铜刀剑,更多是,是钝器! 匈奴人也没有用于平射的弩机,有的,只是用来抛射的弓! 所以,即便是这三个理论上的‘软肋’,只要装备者做出正确的战斗动作,就同样可以护住! 脚踝、膝盖,几乎没有被砍断的风险,只可能被钝击砸伤; 脖颈处,铁胄和胸甲相连处,只要低下头,就可以护住; 至于眼睛,就更不用说了——就像刚才的演武过程中那样,将头低下,只给敌军抛射的箭羽露出一个头顶即可! 非要说这一套甲具的装备者,还有什么被匈奴人造成伤亡的可能性,那也就是不小心被弓羽射中眼睛。 至于匈奴人策马撞击······ “有那陌刀在,莫说人,恐怕就连战马,也当为其一刀两段·····” 如是想着,众人又心有余悸的看了看那虎贲卒,终还是恋恋不舍的侧过头,看向一旁的羽林弓弩。 准确的说,是羽林弩卒。 在方才的演武中,发现羽林方阵发出的箭矢射程朝二百步,众人只本能的以为:天子刘盈,这是将全天下的好弓找来,组建起了这支弓弩部队; 直道刘盈向阳城延问起神臂弩的射程,众人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羽林校尉装备的,原来就是先前,刘盈带大家伙到鲁班苑参观的神臂弩。 当然,和那个没有携带陌刀,只披着甲具前来的虎贲卒一样,眼前的羽林卒,也同样没把自己的神臂弩带过来。 ——毕竟天子法驾在侧,携带如此杀气靠近,多少有些不合适。 至于甲具,相比起武装到牙齿的虎贲卒,这羽林卒的护具,显然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上半身是铁制鳞甲,轻便、活动自由度高,应对敌军的流矢,也具有很高的防护性。 虽然防不住钝器,以及利刃从下往上角度的刺击,但作为弓弩部队,有这么一副鳞甲,却也足够了。 ——什么样的情况下,弓弩部队会遭遇步兵、骑兵冲脸? 答案很简单:即将溃败的时候。 再者说了,就神臂弩那二百步开外的射程,别说步兵、骑兵冲脸了,恐怕就连敌军的箭羽,都射不到这支羽林校尉的阵地! 除了上半身的鳞甲,以及头顶的旧式青铜胄,这羽林卒的身上,便再也不见其他护具; 很显然,羽林校尉的看点,并不是护具,而是那柄射程达到二百步的神臂弩。 既然这羽林卒没拿过来,也就没什么看头了。 将失望的目光从羽林卒身上收回,又看了看一旁的虎贲卒,众人的面上,便不约而同的涌上阵阵心惊。 单独来看,虎贲甲刀防御力极强,虽然机动性不足,但正面应敌能力,却是旷古罕见! 只怕是百十年前,名扬天下的重步兵——魏武卒,也很难在这样一支虎贲甲刀面前,走过哪怕一个回合; 而羽林弓弩,由鳞甲提供‘不可能被敌军远距离射死’的保障,同时又具备二百步的超远射程。 将二者放开来看,确实都算得上如今汉室绝无仅有的,战力强悍的重步兵、弓弩部队。 但结合刘盈先前那句‘这两支部队会一起行动’的解释,再将这二者放在一起看······ “虎贲甲刀在前,羽林神臂于后;敌远则羽林射,敌近则虎贲杀······” “若敌不战,则步步为营,稳步向前,纵不战,亦可驱敌于远·········” 闭上双眼,在脑海中还原出羽林、虎贲二部校尉联合作战时的场景,郦寄的面容之上,也逐渐涌上一抹涨红。 ——事情,远不至这么简单! 在开阔的战场,如果匈奴人不应战,这两支部队,确实只能把敌人逼退! 但如果不是开阔的战场呢? 如果是狭小的战场,如山涧,亦或是敌军撤退路上的重要隘口之类,匈奴人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又会是怎样一幅画面? 想明白这一点,郦寄便悄然回过头,将毫不加以掩饰的羡慕、嫉妒之色,投向即将接受这两支部队的新任太尉:信武侯靳歙。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计算武勋,采用的仍旧是浮斩! 即:杀敌数量,减去本方死亡数量,得浮斩,也就是‘纯利润’,‘净杀敌’。 而在这两支武装到牙齿的弩、步联合作战的精锐面前,杀敌数,却基本可以和‘浮斩’划等号。 因为这样一支军队,只要愿意,就可以将本方伤亡,控制到约等于零! 对于这样一支部队而言,武勋,几乎是和战斗划等号的,只要打起来,就必然能建功! 换而言之:无论这样一支部队是有谁统帅,只要和敌人打起来,那就必然可以借此立下武勋······ 相较于郦寄略有些狭义的羡慕嫉妒恨,靳歙的反应,却是立刻展现出了‘汉太尉’所应该具备的宏观视野。 “敢请问陛下。” “此神臂弩,造价几何?” 冷不丁发出一问,不等刘盈做出反应,围聚于此的公卿百官,便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刘盈。 ——是啊! 射程二百步的弩机,若是能装备到更多部队,那岂不更好? 单就是这二百步的射程,就算放到长城一线的卫戍部队身上,也能大大缓解边防压力才是! 感受到众人炙热的目光,刘盈却并没有急着给出答复; 挥挥手,示意那两位军卒退下,又侧过头,同阳城延目光交流一番。 下定决心之后,刘盈才长叹出一口气,将神臂弩的价值,摆在了在场众人面前。 “神臂弩者,弓长四尺五寸,弦长三尺四寸,弰长四尺九寸;” “以坚韧山桑为身、坚实檀木为弰,铁为膛、钢为机,麻索系札,丝为弦。” “其弩一具,需山桑、檀木各十数斤、钢、铁各数斤。” “再合匠人之酬、所需工时······” “——神臂弩一具之造价,便不下三十金之多·········” 随着刘盈低沉的语调声,众人面上兴奋之色顿消,眉宇间,也不由得尽带上了唏嘘。 一具弩机,造价就高达三十金······ 嗯; 不愧是刘盈的手笔! 虎贲甲刀,身着板甲,手握陌刀,人均百金的装备成本; 合着羽林弓弩,也不是什么穷鬼能玩儿的起的兵种······ 每具弩机都要三十金,再算上身上的鳞甲,只怕也是人均大几十金; 算来下,一支千人规模的神臂弩方阵,就需要砸下去几万金的装备成本······ 毫无疑问,这神臂弩,只能是精锐部队的专属武器,根本不可能成为制式武器。 再加上同样需要钱硬堆的虎贲甲刀,毫不夸张的说:普天之下,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支羽林、虎贲! 非但汉室养不起第二支,只怕已知世界,都不可能有人养得起! 被刘盈一语击碎心中遐想,靳歙也不由感到有些失望。 但很快,靳歙便从‘无法将神臂弩变成汉室制式装备’的失落中缓过神,转而考虑起更为现实的问题来。 “敢请问陛下;” “——臣掌此二校,往云中南百里驻守,需以何为要?” 见靳歙终于问起该问的问题,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一抹欣慰之色。 稍沉吟措辞片刻,刘盈便将自己对这两支部队的理解,毫无保留的摆在了靳歙,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面前。 “朕以为,今岁后秋,胡必犯边;” “其来,则必攻云中!” “故太尉执此二校,亲往云中南百里,首当其冲者,便乃保云中城不破!” “除此,若有可战之机,太尉亦可便宜行事,以伏、围之战,歼敌一支。” “再有,便是板甲、鳞甲,又陌刀、神臂弩等诸般甲兵,虽面似强,然未曾用于敌;” “太尉此往,朕当前少府军匠随往,查此诸般兵刃之利弊,以待日后查漏补缺,精进少府军工之术······” 闻言,靳歙并不召集应命,而是按自己的习惯,将刘盈的托付在心中默念一遍,这才拱手领命。 随后,便见刘盈神情满是轻松的回过身,正对向面带思虑,又隐隐带有些许期待的朝臣百官、元勋功侯。 “板甲、鳞甲,造价过高,陌刀、神臂亦然。” “以此四物赐与诸公,非朕不愿,实乃府库不允。” “然待日后,若诸公愿于家中子侄后辈严加教养,操演起军阵之术,又府库有余,朕或可以诸公之后,再立一军。” “待彼时,诸公虽无以私有板、鳞之甲,陌刀、神臂之兵,然诸公之子侄于军中,亦可凭此精良甲兵建功立业,不堕先祖威名······” 第404章 战火骤燃! 边塞之外,云中城下; 作为汉室探入草原的‘钉子’,云中城的地理位置,实际上并不算十分优握。 放眼望去,云中周遭百里范围内,尽是绿油油的草原,除了不时经过的零散牧民,根本看不到生物的存在痕迹。 ——对于云中城,绝大多数匈奴人,都是避而远之的。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云中城那六里长宽,却足有三丈高、二丈后的坚墙! 为了将云中这枚钉子插进······ 不; 应该说,为了将云中这枚钉子,即嬴秦之后,再次插进草原,过去这些年,汉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 曾几何时,中原遍地是秦腔,草原遍布黑龙旗; 而当时的云中,还不是‘云中城’,而是‘云中郡’。 对于当时,以碾压致势横扫六合,一统中原的嬴秦而言,草原,几乎和后花园没什么两样。 后世人都知道,嬴秦在一统华夏之后,在天下各地都掀起了一场‘基建强国’的运动。 青史上赫赫有名的北方长城、咸阳阿旁宫,遍布天下各地的秦直道,以及规模宏大的骊山秦始皇陵,都是那个璀璨时代存在过的明证。 而在秦‘基建强国’的重点项目中,却有这么两项,让处于科技高度发展之新时代得后世人,都不由得发出阵阵赞叹。 ——第一项,是秦庭在那个物资极度贵乏、交通极为不便,科学、技术都极度落后的时代,在山林遍布的西南夷,留下了一条上千里长的五尺道! 而这条五尺道,顶着‘秦少府出品,必属精品’的质量检验标志,一直留存了上千年,直到后世唐宋年间,都还能看见清晰地道路脉络! 而第二项,更是让后世人,都只能对秦廷丧心病狂的基建能力,五体投地······ ——在将直道铺满中原之后,秦廷将秦直道,延伸到了草原! 从战国时期的华夏边境:代北,秦直道一直铺到了位于秦长城北端的高阙以北! 也正是借着那一条条伸入草原的直道,秦才得以将防御性质的长城,作为北上攻伐草原的发,并在草原留下了一个‘见黑龙旗出现,跑就对了;实在跑不掉,跪下也能活命’的辉煌传说。 在当时,云中郡治:云中城,还只是秦长城内的边境重镇,前线物资转输的交通枢纽。 而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明明还是那个云中城,明明还是那条秦直道,但黑龙旗的传说,却早已被健忘的游牧民族所澹忘。 曾经的‘边关重镇’‘交通枢纽’,如今已经变成了汉室孤悬塞外,举目无缘的孤城; 而那条本该用来转运军需物资,送到更北方的秦长城的秦直道,如今也已年久失修,并成为了草原、中原商人往来经商的捷径。 驻扎在云中城内的兵卒,也从几十年前的大秦锐士,换成了如今的大汉边卒; 云中城的任务或者说职责,也从过去的军事交通枢纽,变成了如今的战略前哨站。 短短三十年前,云中城内的兵卒,还可以对草原予取予求; 但如今的云中城,边关将士们却只能如履薄冰,一边忍受北方寒冷、干燥的气候,严重不足的物资配给,一边还要时刻提防匈奴人的偷袭。 比起财大气粗的秦廷,汉室对于云中城,也远没有迎秦来的那么‘大方’。 对于云中城内这不足万人的边关戍卒,长安朝堂能给与的,只有每人每天半斗,每个月不过一石半的军粮配给,以及区区每人每年五千钱的饷钱。 除了物资的稀缺、兵源的不足,以及武器军械的后勤工作乏力,摆在云中军卒面前最核心的难题,就是一家老小的生计。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为了避免将士叛变,无论是兵卒还是将帅被派去戍边,都不会被允许携家人随同; 尤其是校尉以上的高级将领,在出征边关之时,更是要主动地将全家人都先送去长安,以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拖家带口跑路’的态度。 但云中城,就是如今唯一的例外。 长年得不到轮换,所导致的漫长卫戍生涯; 严峻的战略局势,见解提高的兵源战力要求; 再加上云中城孤悬塞外,周遭百里尽是草原的特殊性,就使得‘将士出征在外,家小留养于后’的状况,很难在云中成为现实。 所以,早在太祖高皇帝刘邦,凭借一场平城战役的‘惨胜’,将本属于华夏的北方领土大半收回之后,云中城,就成为了汉室唯一允许军卒拖家带口前往驻扎的边关城池。 当然,只允许军卒带,至于将官,以及千石以上的郡级官员(此时的云中实际上只是一座城,但行政等级还是云中郡),还是得主动避嫌,将家人留在长城以南。 这就导致了一个非常棘手,且过去从未曾发生过的难题,出现在了云中守军的面前。 ——这过去,边关将士只需要上阵杀敌,英勇作战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别的东西; 除非粮饷缺发了,否则,就没有别的事能动摇这些百战精锐的军心、战意。 而在拖家带口来到云中,并度过短暂的兴奋期之后,云中城的守卒们,却开始茫然了。 ——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养活才好? 云中城内,就这么大点地方,却有近万家军户生活,别说种地了,能让家家户户都住上自家的房子,都已经有些不容易; 再加上军镇必备的校场、营房,以及存放武器装备的武库、存储粮食的粮仓,再加上官署之类,根本就拿不出地方用来种田。 至于城外,都是长满水草的草地不说,就算真的有千顷良田,也根本没人敢出城去种。 别说出城种地了,甚至就连身后长城防线前来的汉人商队,都得经过许多道检验程序,才能得以顺利入城。 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作为一个接近完全军事化的军镇,云中城,是没有粮食产出的; 城中近万户人家,数万人口的吃穿用度,都需要通过贸易从外部购买。 而购买,又需要钱。 偏偏云中,属于如今汉室绝对意义上‘概不包邮’的偏远地区,中原的货物辗转腾挪送来云中,往往价格就要翻上好几番! 偏偏云中守卒的军饷,每个月就那么几百钱,别说养活一家老小了,连石米都不一定能买的回来······ 这就导致云中城内的军户们,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困境之中。 ——要想活命,就得吃饭! 要想吃饭,那就只能种或买; 可云中这状况,种又没地可种,买又没钱可买。 无可奈何之下,作为华夏历史上第一个纯军事化城池,云中城,居然开始向‘军事贸易相结合’的方向发展起来。 比如过去,需要城中军户们花费上百,乃至数百钱才能购买的一石粮食,如今却只需要家中的女卷,将中原商人送来的布匹缝成衣服,就可获得; 在中原明明已经价格亲民,在云中却价格高昂的盐、醋、酱、茶之类,也只需要军户们付出一定的劳动,就可以换回。 时日一久,军户们心中,便又生出了新的生财之道。 ——给中原商人干活,所得不过是粮米、布匹,以及其他的生活物资,甚至大多数时候,也还是很难保障生活; 但若是跟北方的游牧民族······ 就这样,又一个诡异的现象,出现在了云中城。 ——本该在城墙上卫戍北蛮的军卒们,和沉重的家卷一起,陷入了热火朝天的手工业劳动之中; 比如中原商人送来的布匹,军户们只要稍微将其加工成布袋、衣物之类,转手就能从匈奴人手上,换取一只羊羔,乃至一头牛犊! 再后来,军户们索性也不干活了,这头接下中原商人送来的货物,回头就转手给匈奴人,坐在中间赚差价。 有了这条财路,云中城内的军户们,才总算是解决的生计的问题。 但相应的,也生出了一些本不该有的弊端。 比如:本属于汉室管制物品的书、茶,又或是金属乃至兵器,都开始逐渐出现在云中城‘倒卖’的货物清单当中; 比如,本该对匈奴人深恶痛绝的边关将士们,逐渐变的有些市侩,根本顾不上国仇家恨,只看得见眼前的蝇头小利; 再比如:本该常年紧闭,非天子诏书不能打开的云中城门,在这些军卒同那些‘老熟人’之间的坚厚情谊下,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脆弱······ 砰! “混账!” “通通都是混账! !” 长安城,未央宫。 攥紧手上那封刚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看着殿外,依旧能看到冲天乌烟的烽火,刘盈只觉一阵气血上涌,恨不能当场吐血! “硕大一个云中城,不攻自破!” “——这便是云中?!” “此,便乃诸公平日所言:云中所驻之忠臣义士、忠良之后邪?! !” 怒不可遏的一声嘶吼,刘盈却丝毫感觉不到胸中的滔滔怒火,有丝毫减弱的趋势,索性将手中军报一把甩下御阶! 气人! 简直太气人了! 边防部队,不想着保家卫国,居然隔着一座云中城,在中原商人和草原行商之间,做起了二道贩子! 号称‘可以抵挡十万匈奴人,全力围攻三月而不破’的云中城,居然被一个贱如刍狗的胡商,一句话就给骗开了! 城破之后如何? 嘿! ——云中北城门告破短短四个时辰之后,那个主事的云中都邮,就带着麾下上万军、民跑到了马邑! 匈奴人几万骑兵,一人三骑争先恐后,愣是没追上这万把号乌合之众······ “传朕诏谕!” “——云中都邮蔡延年,治下不严,治军无方,坐失云中!” “诏谕传至,就地正法! !” 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呼号,刘盈只觉胸膛一阵火热,恨不能立刻飞去马邑,手刃那都邮蔡延年! 近万军卒! 数万军户! 就算抛去老弱妇孺不算,临敌之时,云中城至少也能阻止起两万人以上的武装! 两万军卒,跟几万匈奴人在城内巷战,就算打不过,也至少也该让匈奴人承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失! 结果可倒好,几万老幼妇孺,这蔡延年是管都不管,带着万把青壮生员,居然玩儿起了马拉松? ——要不是抛下老幼妇孺,就这万把号人,根本不可能逃过匈奴骑兵的追击! 最让刘盈感到愤怒的,还不是这个; 如果只是临战而逃,丢弃了妇孺老幼,甚至是在去年或明年丢掉云中,这蔡延年虽然还是难逃一死,但刘盈也绝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 可偏偏是今年! 偏偏是刘盈力主提前驻防,打算跟匈奴人在云中打一仗,甚至为此花费海量的物资、心血,发出数十道人员、军队调动之后,原定于云中城外的战场,就因为这个蔡延年,而彻底脱离汉室的掌控! 这下好了; 不等匈奴人自己退去,云中城是别想要回来了; 至于被蔡延年抛弃的那几万号人,能被匈奴人掳走当奴隶,都得算他们命好! 而本该在云中枕戈以待,坐等匈奴人前来应战的汉军,此刻却只能手忙脚乱的增援马邑。 什么打一场小仗、试试武器装备性能,甚至歼灭敌军某一支小股部队的设想,更是提都不要提。 ——能保证马邑不丢,边关不破,对于汉室而言,就已经算是这场仗最好的结局! 言情小说网 想到这里,刘盈仍是怒火难遏,心中对‘专业人士’的渴望,也就愈发强烈的起来。 下定注意,刘盈索性也不再顾虑,怒目圆睁的望向身旁,那刚写完一封诏书的尚书郎。 “诏谕!” “赐太尉信武侯靳歙几杖,见天子而不拜、见太后而不跪,与全掌天下兵马之权!” “逢战,许便宜行事!” “只要是太尉所求,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除了朕这方传国玉玺,靳歙想要的,都给他送去! !” “无论如何,都要把马邑给朕守下来! 第405章 马邑城下 云中城破的消息,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便传遍长安。 对于那样一座雄伟坚城的失陷,长安百姓的第一反应是惊诧;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突然?! 最近两个月,也没听说云中城被匈奴人攻打,或是被匈奴人包围了啊? 这怎么,‘云中受敌’的消息,还是和‘云中城破’的消息一起送来的? 短暂的错愕之后,长安城周遭百里的范围,便尽为一股滔天怒火所占据。 尤其是在‘云中都邮蔡延年临战而逃’的消息传出之后,舆论更是彻底被点爆! 冷静一些的,或许会说蔡延年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 情绪激动一点的,更是根本不考虑现实情况,直接将整个云中城,都纳入了‘胆怯如鼠之辈’的范畴。 不几日的功夫,类似‘奸诈胡商一人,诈开云中城门;不遇死战之卒,只见妇孺尸横’之类的童谣,便开始在街头巷尾传扬开来。 最夸张的时候,连那些明明和云中城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都因为云中都邮蔡延年,而遭到了无情谩骂; 至于原因,则仅仅只是因为这些人,和那都邮蔡延年是‘本家’,虽没有丝毫亲缘关系,但也氏‘蔡’······ 除了逐渐失控的舆论,朝野内外,也掀起了一场关于‘移民实边’的讨论; 但针对边关城池可能存在的问题,却根本没有人能拿出太好的解决方法。 也正是在‘云中城破’的消息传入长安之后的第四天,受到朝堂八百里加急诏书的太尉靳歙,也终于抵达了位于代北赵长城以外的军事重镇:马邑······ “陛下诏谕:云中都邮蔡延年,临战怯逃,坐失云中,更失云中军、民四万余;” “特令太尉信武侯靳歙,携诏以至马邑,云中都邮蔡延年,就地正法!” 云中城北城门外,随着靳歙低沉厚重的诏书宣读声,‘坐失云中’的罪魁祸首蔡延年,被两名军卒押上前来。 几乎是在蔡延年被摁趴在地同时,靳歙所在的点将台侧,也走出一名手持长柄铡刀的军卒; 带那军卒来到蔡延年身边,就见靳歙缓缓抬起手,那军卒也几乎是以同样的节奏,将手中铡刀高高举起。 而后,便是靳歙抬起手的勐然落下,军卒手中的铡刀,也不偏不倚的披在了蔡延年的后腰处。 ——一刀两段! 看着眼前的血腥一幕,被聚拢在点将台,或者说‘刑场’周围的云中军、民,面上无不大惊失色; 尤其是在蔡延年被砍成两段之后,仍用手向前爬动,却发不出丝毫声响的骇然神容,更是让围观众人惊恐的低下头。 而在将台之上,靳歙却是漠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就连军卒挥动铡刀的那一瞬间,都没能让靳歙哪怕眨一下眼。 目光直勾勾看着在将天下挣扎、蠕动的‘半个’蔡延年,靳歙面上只一片说不清的冷酷!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蔡延年才算是咽了气; 而靳歙那双不带丝毫温度的冰冷目光,也随着靳歙缓缓抬起头,而从点将台前的两段蔡延年,缓缓移到了那上万云中军、民身上。 准确的说,是‘故云中军、民’。 目光阴冷的环顾一周,又深深凝望许久,靳歙才将手中的诏书再次摊开。 “蔡延年所携而逃之云中军、民,背信忘义,不顾边关戍卒、军户之责,不战而逃;” “论制,治云中戍卒:坐失地、坐失城、坐失口,逢敌不战、卫城不戍!” “着云中边关戍卒,尽去甲胃、兵刃,褐衣髡(kun)钳,黥发长安!” “待战罢,斩弃长安市!” 又一声低沉,却又极具穿透力的粗吼,人群之间,历史便有数百道身影瘫软在地; 不片刻的功夫,人群中穿着军袍的戍卒,便被靳歙带来的关中兵马拎了出来。 等待他们的,是一件褐色粗麻单衣、用来发配犯人的脚镣,被剃的七零八落的秃头,以及,用墨水刺在脸上的‘囚’字。 至于靳歙按照‘穿军装的就是戍卒’为参照,直接从人群中甄别,看上去似乎有些漏洞。 万一这些人当中,有军卒穿了百姓的衣服呢? 靳歙很确定:不可能! 因为根据靳歙目前的了解,那日的战况,大抵是这样的进程: ——秋八月二十七,一个名叫‘阿克图’的胡商,按往常的惯例,在离开云中四个月之后,再次出现在了云中北城门外; 但在城头军卒放下竹篮,想要如往常那般,将胡商阿克图拉上城头,再将其他的人和钱、货次序拉上来时,却遭到了阿克图的反对。 阿克图说:我带了很多香料,如果放在竹篮里,可能会洒出来,而且我还带了七头牛,根本没办法用竹篮拉上城头。 闻言,城头守军虽有些顾虑,但碍于香料的诱惑实在太大,再加上那七头牛,确实没办法用人力拉上城头,便只能将云中城的北城门,小心打开了一个缝。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阿克图进来了,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甚至还拿出了一小包香料,作为城门卒的酬劳! 那几头牛也进来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就在阿克图那几名仆人,从门缝中进入城内的一瞬间,城头负责戒严的守卒,便被弓箭射中! 几乎同一时间,那几名仆人便暴起,挥舞着手中砍刀,将城门内杀了个血流成河! 等城内守卒发现异常时,那几个胡人已经从马车中,推下了两根被削成三角柱的巨木,抵在了城门下; 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城外便‘天降’成千上万的匈奴人,策马疾驰,嗷嗷叫喊着,从北城门涌入了云中城······ 对于这部分,靳歙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 ——偷城门; 很标准,近乎教科书级的偷城门实际战例。 但之后发生的事,却让靳歙这么一个饱经岁月所托,历经沙场征战的老将,都不由有些气息粗重起来。 ——收到城破的消息后,云中都邮蔡延年的第一反应,不是组织反击、不是和匈奴人巷战! 几乎是在短短三十息之内,蔡延年便一边穿戴好了衣服,一边下达了以下几项军令; 第一:战事突起,城内军户老弱妇孺,务必要紧闭家门,绝不可外出! 第二:若有匈奴人破军户家门而入,老弱妇孺也一定要死战待援! 第二:凡云中戍卒,及年十五以上青壮,即刻到南城门外集合! 第三:速备快马三匹······ 就这样,在云中北城门破短短一炷香之后,作为云中城,或者说‘云中郡’的最高级别主事官员,蔡延年便踏上了逃亡之路; 根据随蔡延年掏出云中的军士回忆:等匈奴人从南城门追出来的时候,队伍都已经跑出去十好几里地了······ 许是匈奴人忙着搜刮云中城内的武卒,又或者是云中城内,那些被蔡延年抛弃的老弱妇孺,对匈奴人实在是造成了太大的阻碍,匈奴人的追击,并没有太发力; 千把游骑零散撒出去,就算追到了蔡延年一行,也没怎么拼命,只远远射两支箭,再吼喝两声,便尽数退去。 云中城,是在清晨,天还没亮的寅时左右破的; 蔡延年本人,是在两个半时辰后的己时二刻到达的马邑; 到午时三刻,临近未时的时候,蔡延年从云中城带出来的兵马、青壮,也基本到达了马邑。 见如此状况,马邑令只得赶忙派人接应,并将蔡延年一行安置在了马邑城北。 在蔡延年一行扎下营盘,吃下一顿饱饭之后,马邑令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云中天不亮就城破,可直到黄昏时分,蔡延年都没想起来点燃烽火······ “云中军户民!” 越想,靳歙就越觉得胸口一阵憋闷,便也只能强迫自己从思绪中缓过神,满带着戾气,望向将台前方数十步外,那不过三千人的‘青壮’。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些年纪在十五到二十之间的青年,都还处于读书的年纪; 但在如今的汉室,这些接受过军事训练的青年,却无一例外,都是预备役! 尤其这些预备役生员,还是奉命卫戍云中城的军户子弟······ “陛下口谕:怯敌之卒,于国无用!” “云中军户民,敌未至而胆丧,即黥发长安,与修安陵事!” 满带着愤怒,和恨不能写在脸上的恨其不争,吼出这句‘黥发长安,与修安陵’,靳歙便烦躁的将诏书收回怀中。 随着靳歙一声令下,这最后的几千人,也都被也送着带走; 等待他们的,是无休止的繁重劳作,以及在生命的尽头,在某一处陡峭的山壁,或深不见底的沟壑长眠······ 将云中发生的事处理完毕,靳歙也终是觉得胸中烦闷稍缓解了些; 而后,靳歙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接下里的事。 云中,已经丢了。 但作为汉室插入草原腹地的前哨站,云中城虽然‘全军覆没’,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也并没有完全辜负的‘预警’职责。 诚然,云中城破,城中军户近乎团灭,青壮、戍卒全部逃走,确实是一件有伤汉家军心士气的事; 但从现实角度来看,云中城丢或不丢,对于靳歙接下来的战略布局而言,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和影响。 ——云中要是没破,那也必然会点燃烽火,靳歙会收到预警,并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应战; 眼下,云中已经丢了,虽然蔡延年连烽火都没来得及点燃就跑路,但‘匈奴人来袭’的预警,也还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送到了此战的主帅:靳歙手中。 靳歙接下来要做的一切,也和云中城没有丢的情况一模一样:确定匈奴人来的方向、兵力,并做出响应的军事调动。 非要说有哪里不一样,那也就是云中不丢的话,靳歙或许还能多一个驰援云中,顺便将匈奴人夹在云中城外的方案; 而眼下,靳歙却只能驻守马邑,原地等候匈奴人的到来。 至于云中城,以及那近万兵马、数万人口的损失,却不再靳歙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就算云中没破,也必然会被匈奴人里外包围圈;这一场仗,靳歙也根本指望不上云中。 在云中没被攻破的情况下,云中城只要保证不被攻破,甚至只是保证不要被匈奴人太快、太轻易攻破,就可以了。 至于云中城的破坏,以及云中人口的损失,则是战后重建的问题了,不属于靳歙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棘蒲侯可有书信传回?” 思虑间,冷不丁开口一问,便见一旁的卫尉丽寄上前一般。 “昨日晚间,棘蒲侯回报:飞狐都尉部七校,凡卒一万四千余,皆已自飞狐迳出;” “至迟不过七日,便可抵马邑。” 听闻丽寄此言,靳歙只沉沉一点头,旋即下意识将左手抬起了些; “还请卫尉,待某修书一封,发与棘蒲侯:飞狐都尉部,不必急于驰援马邑;” “今胡虽自云中来,然其可有其他偏路,亦或分兵,欲攻边墙其余各处,尚未可知。” “棘蒲侯率部出飞狐迳,西行至燕-代之交,燕北长城一线暗伏即刻。” “若有敌攻燕北,则飞狐军可先出应敌,而后奏报于某!” 闻言,丽寄自是赶忙一点头,而后便回过身,朝着马邑城内走去。 ——飞狐都尉,是汉家北墙唯一一支‘机动力量’,常年驻扎在飞狐迳内的深山老林之间,一年到头啥也不干,就是日夜不休的操练; 到战时,北方哪一个地方遭受匈奴人等攻击时,飞狐都尉便会酌情派出兵马,作为救火队员。 而此战,是自飞狐都尉部,即飞狐军设立以来,第一次全建制出动! 如果此战无法取得靳歙想要的结果,那对于汉室整条北方防线而言,都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重大灾难······· “首级割下,悬于马邑墙头!” “尸与犬食之!” 面色阴沉的低下头,看见早已凉透的两段蔡延年,靳歙只烦躁的发出一声沉呵! 待身旁的军卒上前,割下蔡延年的首级,靳歙才带着重重思绪,朝着不远处的城门走去。 ——这一场仗,会是怎样的结果,靳歙不得而知; 但那杆刚被送来不到一天,此刻正存放于马邑县衙的几杖,却无时不刻的提醒着靳歙:这一战,靳歙输不起········ 非但靳歙输不起、刘盈输不起,整个汉家,也同样输不起·········· 第406章 陛下快跑!!! 原本信心满满的‘蹲点埋伏’,因为云中的意外陷落而变成‘被动迎敌’,这让刘盈感觉非常的不爽! 但不爽归不爽,作为天子,刘盈却没有任何发泄方式; 尤其是回想起先前,给太尉靳歙做下‘保云中,击来敌,试武器,最好歼敌一支偏部’的指示,刘盈更是觉得心中一阵烦闷。 这样的事,刘盈在后世的新时代,也经历过一次。 ——汉元二二零九年,也就是后世人常说的公元二零零二年,小西八和小鬼砸,联合举办了那一届的世界杯男子足球赛。 由于小西八和小鬼砸以‘东道主’身份直接获得名额,华夏男子足球队终于得以如愿以偿,历史上第一次进入了世界杯正赛。 而在当时,华夏朝堂给出征世界杯的将士们,便定下了‘进一球,拿一分,赢一场,最好小组第二出线’的既定目标。 只可惜,最后的结果,也同样不尽如人意。 ——第一场,零比二负于哥斯达黎加; ——第二场,零比三负于土耳其; ——第三场,零比四负于巴西。 三场比赛,华夏男子足球队完美的辜负了所有既定目标,一球未进、一分未得、一场没赢,小组垫底淘汰; 与此同时,华夏男子足球队也成为了那届世界杯当中,唯一一支以‘零积分、零进球’的战绩淘汰出局的队伍。 也正是从那以后,华夏男子足球队,才成为了华夏网络‘造梗’最肥沃的土地。 比如:对于华夏男子足球队而言,每届杯赛的三场小组赛,都不外乎‘开局之战-生死之战-荣誉之战’;之后,就是客运站、火车站······ 而当那样的惨痛经历,再次展露出即将发生的苗头时,刘盈的心,无疑是万般沉重的。 刘盈怕! 怕这一场战争,也会像那一届世界杯一样,成为华夏男儿的绝唱! 怕这一场战争的结果,会彻底打断华夏军队的嵴梁! 怕这场战争过后,汉家的军队,也会变成嘴炮党无下限讽刺的对象······ “难道,真的是朕错了吗······” 坐在御辇上,朝着离长安越来越远的方向驶去,刘盈只暗自摇了摇头。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一场仗的成败,都和刘盈没有太大的关系。 准确的说,是刘盈这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行动! 反倒是刘盈‘我觉得今年,匈奴人要打过来’的大胆猜测,让中央军队早一步出发,得以在云中城破之后短短数日之内,便抵达马邑一线驻防。 非要说刘盈有哪里是错的,那也就是刘盈没有开天眼,没能预料到云中城,居然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这也怪不到刘盈身上! 云中城,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原历史线的未来,都始终是匈奴人心中的噩梦! 在刘盈的记忆力,大约十几年后,云中甚至在郡守魏尚的带领下,成为了匈奴人认知当中的‘汉家最强军队’! 即便是当下,在云中没有被攻破之前,整个长安朝堂,对云中都是无比放心的! 非要怪,也只能怪云中城丢的太过突然,也太过轻易,打了汉室一个措手不及; 也好在情况,还并没有恶劣到‘一战而决国运兴衰’的程度。 刘盈离开长安,也并不是想学自己的二叔刘喜,在匈奴人面前‘弃国’而逃,仅仅只是想出城透透气、散散心。 ——刘盈,实在不想继续待在此刻,被完全笼罩在压抑氛围中的长安城了······ “陛下;” “到了······” 正安坐于辇上闭目假寐,宦者令春陀的声音于车外响起,终是让刘盈悄然睁开双眼; 深吸一口气,而后起身,在春陀的搀扶下走出车厢,看着眼前的无边原野,刘盈心中的憋闷,才终于得到些许缓解。 ——这段时间,刘盈在长安,实在是有些憋坏了······ 远的不说,就过去这几年,除了偶尔去上林苑,看看少府的各项秘密项目,以及年初到长城以南的社、稷参加亲耕礼,刘盈就基本没出过长安城; 再往前追朔,那就是前世,成为傀儡皇帝之后,刘盈更是曾在未央宫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待到了‘英年早逝’的那一天。 满打满算,前后两世加在一起,足足十年的时间里,刘盈唯一一次离开长安超过一百里,也就是这一世,老爹刘邦还在的时候,刘盈跑到渭南,去整修郑国渠······ “酂渠还有多远?” “禀陛下,当是尚得十里······” 想到上一次,出长安视察酂渠施工场地,刘盈便没忍住发出一问; 听闻此处距离酂渠,居然还有好几十里远,刘盈也是顿时没了继续往下走的兴致,只走到路边,驻足眺望向眼前的无边原野。 秋收,已经结束了; 和过往几年差不多:今年的渭北,亩产依旧达到了四石以上。 至于渭南,虽然依旧比不上水力资源丰富的渭北,但有刘盈过去几年推动的‘渭南水利改善’,今年的平均产量,也超过了三石半。 按照这个趋势,整个关中的平均亩产达到四石,应该也就是三年以内的事。 想到这里,刘盈沉闷的心绪也更舒缓了些,连续紧皱数日的眉头,也终于是缓缓舒展开来。 作为封建皇帝,尤其还是一个穿越者皇帝,刘盈,自也是有私欲的; 但与后世人想象中的‘酒池肉林’‘后宫佳丽三千’的人生追求所不同,对于这些低级层面的享受,刘盈早就培养出抗体了。 女人? 没有得到的时候,每一个男人都会笃定:我一定能御女三千,夜夜不重样! 但只有经历过之后,人们才会发现,其实男女之事,也就是那一阵子新鲜劲儿······ 等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原本让人翘首以盼的追求,便会慢慢变的平澹,甚至逐渐变成负担。 尤其是像刘盈这样,带着‘传宗接代’的政治使命,维持高频率的‘洞房花烛夜’之后,女人对刘盈的吸引力,也基本仅剩下些许本能上的东西了。 至于其他的东西,诸如财富、权力之类,基本也都差不多。 就像新玩具一样,刚拿到手,确实觉得很好玩、很有趣,拥有就会很满足; 但很快,一切就会变得枯燥、乏味。 而现如今,刘盈就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述的奇妙境界。 非要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那就是对现在的刘盈而言,‘享受’或者‘欲望’,不再是肉体、感官层面,而是逐渐转向精神层面了。 什么意思? 比如今年,关中平均亩产提高了一点六斗,刘盈就觉得非常享受,欲望得到了极致的满足! 再比如,刘盈即将连续第五年颁布‘农税减半’的天子诏书,也同样觉得这是极致的享受。 说白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欲望,已经不再是‘和哪个女人睡一觉’‘把哪个男人欺负一顿’‘拥有哪个宝物’这样浅显层面的东西了; 只有类似农产提高、农税减免这样惠及天下,能让刘盈一眼就开到美好未来的、能让全天下百姓都体会到的事,才能让刘盈再次感受到‘享受’二字的味道。 实际上,如果云中没有陷落,刘盈本该在几个月后,品尝到精神层面的另外一类享受······ 思路客 “去,把御辇拉远些;” 漫无目的在路旁眺望许久,终于觉得胸中憋闷被宣泄大半,刘盈便低声交代一番,便径直踩着田埂,朝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走去。 ——因为在那里,刘盈看见了一道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什么人?” 见一道衣着华贵的陌生身影靠近,张病己只下意识发出一声呼号! 不等张病己站起身来,在田间捡拾杂草、秸秆的几个孙儿,也都怯懦的来到了张病己身边,又被张病己张开的手臂护在身后。 见此状况,刘盈面上笑意却是更甚,只提着衣袍下摆,小心翼翼踩着田埂走到老柳下,才对张病己深一拱手。 “小子,拜见老丈。” 满是恭敬的行过礼,又不着痕迹的对身后的春陀,以及一众随行禁卫使了个眼色,刘盈才自顾自走上前,在张病己身前步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丈不必过虑;” “小子,乃御史大夫曲逆侯,陈平陈公门下采风御史。” “此出长安,亦不过奉令而探,已查渭北民情、民风······” 刘盈说话得功夫,张病己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也快速将刘盈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确定刘盈‘不像地痞无赖人贩子’之后,张病己才稍放松了些戒备,回过身,在那几个孙儿的屁股上轻轻拍了拍。 等小家伙们撒丫跑出去,再次于田间玩闹起来,张病己才稍吸一口气; 正当刘盈以为,这老者要对自己行礼之时,却见张病己只闷哼一声,旋即略有些不满的白了自己一眼! “少君小小年纪,便能领到朝堂六百石的俸禄,不想着为农户做些实事,却来此寻老朽闲聊?!” “岂不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领着朝廷的俸禄,却整天不做实事,坐视农户继续疾苦,少君的良心,难道就不会痛吗?” 毫无征兆的几声喝骂,惹得刘盈顿时愣在了原地,正要开口反驳,却见张病己又闷哼一声,意味深长的摸了摸身侧的鸠杖。 “如果没有要紧事,少君还是再往前走些;” “在那里,有不少地痞懒汉,可供少君消遣!” 还没反应过来,便有被这老者噼头盖脸一顿臭骂,刘盈只又愣了许久; 待缓过神来,却见刘盈一阵摇头苦笑,面容之上,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这老头,恐怕是被官员伤过; 或者说,这老头的反应,便侧面映射出了如今的民间百姓,对汉家官员的刻板印象,或者说‘真实态度’。 而这样的态度,就算不是刘盈所造成,显然也必须由刘盈负责······ “老丈言重了,言重了······” “小子虽领着朝堂俸禄,却也是依上官的命令做事;” “只是途中,碰到年少的人,却很少能听到真实的话。” “看到老丈在这老柳下纳凉,小子这才上前,看能不能从老丈口中,听到些真话······” 听闻刘盈此言,张病己不由略有些诧异的侧过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诚恳,张病己这才稍松了松眉头,只语调仍带有些许敌意。 “少君直言便是。” “小老儿空活这一把年纪,可谓是一事无成;” “——唯独就这说真话的本事,小老儿,还是练就了不少的。” 见老者终于不再抱有敌意,刘盈也终是暗下长松了口气,而后便带着闲聊的心态,面上却摆出一副‘实地考察’的架势。 “敢请问老丈;” “——自太祖高皇帝驾崩,当今即立这六岁以来,老丈家中,可有何变化?” “家中粮米、用度更足乎、更缺乎?” “存钱、财货更多乎、更寡乎?” 试探性发出两问,刘盈不忘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卷竹简,摆出一副‘你说,我记’的架势。 便见老者闻言,先是下意识思考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老者却似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般,将那双瞪得比牛铃还大的双眼,直勾勾瞪向刘盈! “怎么着?” “——俺们老农刚过上好日子没两天,这又是哪个杀千刀的,要挑陛下的不是了?!” “嘿!” “俺这暴脾气!” 说话得功夫,便见张病己支撑着身体,扶着老柳直起身。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在远处戒备的春陀,刚好将目光扫到了刘盈的方向。 而后,春陀便看到了一生当中,最让人惊骇的一目······ “护驾!” “护驾! !” 宦官独有的尖锐嗓音响起,惹得田野周围戒严的禁中武卒们勐地回过头! 就见‘微服私访’的天子刘盈,竟被一位年过古稀的受杖老农,挥舞着手中鸠杖,‘追杀’于田野之间······ “贼子莫走!” “真真是狗胆包天! !” “竟还敢污陛下清名?! !” 第407章 马邑之围? 狼狈的逃出那片原野,又阻止了想要上前,抓捕那位老者的随行禁卫,刘盈便再次坐上了自己的御辇。 ——刘盈很高兴! 倒也不是说刘盈有什么怪癖; 而是方才那老者的态度,让刘盈莫名感到一阵自豪! 尤其是那句‘咱老百姓刚过两天好日子’,让刘盈感到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极致的享受,而发出阵阵呻吟······ 说道理,刘盈过去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的更好一些、吃得更饱一些,让汉家更强大一些,不再像历史上那般,被满足侵略吗? 就眼下的状况来看,起码在‘民生’这一方面,刘盈做出的成绩,显然已经得到了百姓的认可。 嗯,一位受杖三老,已经足够在这个世代,代表一方百姓了。 “呼~” “回长安!” 心结得以顺利解开,刘盈也自觉的一阵心情舒畅,中气十足的发出一声呼号,便澹笑着闭上了眼睛。 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再去考虑‘云中陷落,究竟是不是朕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刘盈当下需要做的,是将这个问题撇到一旁,如方才那老者所说的那般,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以扭转颓势。 比如,在这场地狱开局的战争中,争取让汉室少遭受点损失; 再比如,以这个地狱开局,来作为一场大胜的开端······ “再发关中兵马?” 代北,马邑。 看着手中,这封从长安发来的书信,靳歙只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丽寄也面带疑惑的靠了上来,靳歙便随手将书信递上前,嘴上不忘问道:“除羽林、虎贲二校,陛下先前,已发关中兵五万,随吾二人驻防马邑;” “怎如今,又发关中兵?” 听闻靳歙此言,丽商却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先将这封书信仔细阅读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有错漏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又低头思虑一番,丽寄才终是笑着抬起头,望向靳歙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自信。 “于陛下之脾性,信武侯,或还有些不熟;” “当年,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陛下以太子之身,率军出征平叛。” “彼时,为使英布速赴决战,以免战火延绵过关,陛下更曾以身为饵······” 说起这段往事,丽寄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股由衷的敬佩。 “于兵家之时,陛下所知者虽无多,然若陛下为将,则必以兵行险着扬名!” “故此番,陛下再发关中兵十万,以为后援,当乃欲使信武侯,于这马邑城下大展手脚;” “纵信武侯战而不能胜,有此关中兵马十万,正奔袭于途中,马邑,便绝无再失之理?” 闻言,靳歙稍思虑片刻,便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丽寄的说法。 当年那场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战争,靳歙虽然没在刘盈身边,但也是参战了的。 准确的说,自有汉以来,每一场平定诸侯王叛乱的战争,靳歙都从未缺席! 从最初,以中涓的身份在宛朐追随太祖高皇帝,参与反秦大业; 到后来,跟随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重夺关中; 再到之后的楚汉争霸,汉军于彭城先大胜破城、后大败溃散,以及后来太祖高皇帝退守荥阳,与项羽拉锯。 再往后,汉室成立,从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到楚王韩信、赵王张敖,再到代相陈豨、梁王彭越、燕王卢绾、淮南王英布······ 准确的说,从太祖高皇帝起事,到太祖高皇帝驾崩期间,汉家所遭遇的每一场战争,靳歙都从未曾缺席! 而当年,尚为太子的刘盈代父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那场战争,无疑是让靳歙这个饱经战争的宿将,都开了眼。 ——当朝太子储君,以身为饵,诱敌决战! 且先不提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亦或是风险性有多大; 单就是这份勇气,以及这一份为了确保将战火控制在尽量小的范围内,甘愿以自己的人身安全来促成最终决战的决绝,就绝非寻常人所能有。 从这个角度来看,丽寄方才那句评价,倒也还算准确:如果刘盈真的做了率兵将领,那恐怕,真的会以‘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冒险’而闻名于天下。 而刘盈增兵支援马邑的举动,也只有这样解释,才更合理一些。 马邑,位于代北国门,恰好处于赵长城的缺口之外! 匈奴人只要攻破马邑,就可以从赵长城的这处缺口进入代国境内; 换而言之,只要马邑再丢,那这场战争最理想的结果,也只能是匈奴人在代国全境烧杀抢掠,玩尽兴了,才被姗姗来迟的汉家军队‘赶’出长城。 但话又说回来,马邑重要归重要,但也不至于在已经有五六万守备力量的眼下,再加派十万人驻守。 倒也不是说,马邑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 而是马邑一带的地形,根本容不下这么多兵马······ 马邑,位于赵长城唯一的一处缺口,而这处缺口之所以存在,就是特意留下来,用于百十年前的赵国军队,从此北出草原的。 当然,为了让军队能有缺口走出长城,北上草原,就留下一个草原民族也能通过的缺口,显然也不合赵国的利益; 所以,马邑的作用,就是在赵长城这处缺口‘看守门户’。 当赵国军队走出赵长城这处缺口,马邑就可以作为中转站,并供北出草原的赵国军队休整; 而在北方游牧民族南下,想要从这处缺口攻入长城以南时,马邑就将成为看门犬,将胡人的马蹄挡在长城之外!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马邑,或者说赵长城这处缺口的选址,也是非常的讲究。 ——缺口以南,是百里平原,极其适合军队快速行军; 反观缺口以北,则是正对着这处缺口,由东、西两座山丘所夹出的一条山径! 虽然这条‘山径’,并不像通俗意义上那般狭窄,宽也有近十里,但也使得这里,成为了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巨大障碍。 因为北方游牧民族,是以骑兵作为主要战斗兵种;而骑兵,又需要广阔的战场,来发挥出高机动性。 再者,左右两座山,前后两个谷口,自古以来就是兵家着重强调的‘险恶之地’! 无论是在两侧的山林间埋伏,还是在敌人进入山谷之后来一出‘两头堵,关门打狗’,都无疑是事半功倍。 而马邑,就处于这条长七十余里的山谷的南谷口; 对于想要从马邑方向南下的匈奴骑兵,堵在谷口的马邑,就基本能完成边防使命。 当然,这仅限于小股部队; 像此战一样,几万匈奴骑兵倾巢而下,马邑终是手握地利,也根本不敢放步兵出城,只能龟缩于城内,争取将匈奴人拖在马邑城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一处狭窄的战场,非但匈奴人的骑兵施展不开,汉军这边,也根本不需要有太多的兵力。 因为超过五万人之后,再多的兵力,也根本塞不进马邑,更不可能在野外对抗匈奴骑兵。 想到这里,靳歙就更觉得奇怪了起来。 ——最开始,靳歙从长安出发,是带着虎贲、羽林二校共四千人,外加关中征召的五万良家子弟,准备前往云中一带; 后来云中陷落,靳歙第一时间改变行军方向,来到马邑驻防。 现如今,有靳歙这个太尉亲自镇场,又有那五万关中兵马,以及羽林、虎贲二校驻守,马邑,已经达到了可承载上限。 家上马邑原有的守备力量,这六万多人,已经足够守住马邑了;来再多人,也根本无法让情况变得更好。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却依然不管不顾,又在关中征发良家子十万,并迅速朝马邑方向开来? 靳歙实在不是很明白,刘盈这个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云中陷落一事,使陛下有些慌乱?” 略带迟疑的一语,却惹得一旁的丽寄赶忙摇了摇头。 “陛下虽年岁不甚长,然早自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便多为朝野内外赞之曰:少年老成。” “且云中失守之时,陛下更毫无顾虑,速诏与信武侯全掌此战之责;” “无论如何,陛下皆不至于因云中失守,而自乱阵脚至‘再发兵十万以固马邑’之地。” 听闻丽寄此言,靳歙自是又点了点头。 刘盈是个什么样的人,靳歙心中自是有数。 好歹是太祖高皇帝的继承人,又是太后吕雉手把手教出来,年仅十七岁便提前加冠亲政的少年英主; 这样一个人,要说会因为一座云中城的失陷,而慌乱到枉顾战争尝试,这显然有些不大可能。 可是······ “既非如此,陛下再发此关中十万兵,又是何故?” “尤其此关中兵十万,乃发援马邑······” 看着靳歙愈发疑惑地目光,丽寄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开口作答; 而是侧过身,仰起头,朝马邑以北,那依稀可见罗阔的两座山,以及马邑周围的‘战场’环视一周。 “信武侯难道不觉得,马邑周遭地形,于吾汉家有利?” “尤其马邑以北,由东、西二山夹为狭径;” “只肖信武侯分兵二支,一固守马邑,一则暗藏于此二山之中,待胡南下武州塞,再将武州塞重新夺回······” 只澹然一语,却惹得靳歙勐然瞪大双眼,根本顾不上观察地形,而是第一时间,将骇然目光撒向身旁的丽寄。 “包围骑兵?! “还是匈奴胡骑! !” 却见丽寄闻言,只浅笑着点下头,旋即侧过身,对靳歙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靳歙满是孤疑的侧过身,丽寄才伸出手,朝远方那两座山,以及根本看不见的武州塞方向指了指。 “马邑一带之地形堪舆,相比信武侯已是了然于胸;” “——马邑,位于此二山所夹之道南;武州,则于此二山所夹之道北。” “虽此二山所夹之道,仍东西有近十里宽,然于胡骑而言,亦已然可称之曰:狭而不能腾挪。” “若待胡骑尽入此道,又南以马邑、北于武州重兵堵困,得东、西二山之地利,纵谓之曰:围,亦丝毫不过。” 说到最后,丽寄的面色也是愈发蠢蠢欲动起来,望向靳歙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怂恿。 “信武侯,难道不想有生之年,围匈奴胡骑数万于瓮中,再合围而歼之,以立不世之功?” 听到这里,靳歙面色稍澹然了些许,只心中惊骇之意,仍不见丝毫减退的趋势。 ——那,可是骑兵! 而且是匈奴骑兵! 用纯步兵,包围一支数万人数量级的匈奴骑兵集群? 怎么想,靳歙都觉得丽寄这是在拿自己找乐子玩儿!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能逃之。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兵力达到敌方的十倍,才应该包围敌人; 达到敌人的五倍,才应该正面攻击敌人; 达到两倍,则应该筹谋划策,双方交战; 人数差不多,则应该分兵作战,比敌人少,则应该迅速逃跑······ 而就是这‘十则围之’,都还是步兵的标准! 至于包围骑兵是什么标准,根本没有人知道。 ——因为从来没有人,成功包围过一支骑兵! 准确的说,时从来没有人,在骑兵这个超高机动性的兵种面前,起过丝毫‘要不包围他’的念头。 可细一琢磨,靳歙又莫名觉得,丽寄说的这些····· 还挺有道理! 起码理论上行得通! 想到这里,饶是仍旧无法接受‘包围骑兵’的作战计划,靳歙也只能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抗拒,拉着丽寄,走到了一处的没人角落。 在靳歙一句‘展开细说’的请求之后,一场必将留名青史的旷古奇谋,便早于历史数十年,出现在了马邑城北城墙的墙头之上。 只是不同于历史上,那次失败的‘马邑之围’,这一次,汉家却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而得到了某种难以言表的‘优势’; ——云中城的陷落,让匈奴人对‘马邑之围’的警惕,在这一刻近乎完全消失······ 第408章 目标!马邑!!! 与此同时,云中城,南郊。 看着王帐之内,喜形于色的各部头人,挛鞮稽粥的面容之上,只噙着一抹澹澹的笑容。 云中城,并非是最近几十年才有的新城; 早在近百年前,草原还是东胡人的天下,中原也还处于各国彼此攻伐不休的战国之时,云中城,就已经成为了插入草原游牧民族心中的刺! 挛鞮稽粥清楚地记得,自己还骑在羊背上的年纪,父亲就曾告诉他:云中,是草原人心中永远的刺,和痛! 尤其是当年,那个叫李牧的赵人,以这座云中城为中心,向周遭数百里绵延出了‘云中郡’之后,云中在草原民族心中的地位,便再也没有下降过分毫。 只可惜,那时候的草原人,还很弱小; 一个连中原都没有统一的赵国,就能把整个草原摁在地上摩擦。 曾几何时,甚至还有个让人咬牙切齿的燕国,每当其南方领土被中原人夺走,就会向北开拓! 燕南失地百里,向北拓土千里; 燕南失地二百里,向北拓土数千里! 挛鞮稽粥记得:那个打不过中原人,就拿草原人出气的燕国人,叫秦开······ 再后来,赵国灭亡了,燕国也灭亡了。 但草原人的日子,却并没有因为这两个中原国家的灭亡,而变得更好。 ——因为灭亡赵国、燕国,以及所有中原国家的,是一个叫‘秦’的强大国家! 然后,这个叫‘秦’的国家,出了一个叫蒙恬的人。 再之后,便是草原民族,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黑暗生活之中;那面黑龙旗,成为了每一个草原人,都不敢直视的恐怖存在。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任由麾下数万精锐骑士,在云中城内肆意搜刮,自己则悠然坐在云中城南郊的王帐之内时,‘云中’这个神话,才终于被草原民族打破。 但挛鞮稽粥的野心,还不止于此······ “屠奢!” “云中城的富裕,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 正思虑间,一道粗狂的声线传入耳中,终是将挛鞮稽粥的思绪拉回眼前; 就见一名身材粗重,脸颊之上遍布疤痕,鼻子、嘴巴都挂着铜环的匈奴贵族,神情雀跃的走上前些。 “才一天的时间,我带来的一个万骑,就搜刮到了四千多汉人奴隶!” “至于其他的财物,更是数都数不清,勇士们还在担心,该怎么带回草原呢!” “有了这些收获,等屠奢回到单于庭,右贤王就算再不服气,也只能虔诚的跪在地上,亲吻屠奢的脚趾了?” 那贵族三言两语之间,硕大的王帐之内,便响起一阵爽朗的哄笑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从未曾有过的幸福笑容。 这,就是草原民族最真实的写照。 在战斗时,他们悍不畏死,争先恐后; 在部族中,他们能歌善舞,平易近人。 而在战争之后,获得足够的战利品时,他们的脸上,又会涌现出淳朴、憨厚的笑容。 至于方才那贵族的话中,也透露出了不少匈奴特有的制度。 比如那贵族喊挛鞮稽粥为‘屠奢’,便是匈奴人对左、右贤王的敬称,全称应该是:左屠奢、右屠奢。 这就像是在汉室,没人会叫刘盈‘皇帝’‘天子’一样:在匈奴,没人会叫挛鞮冒顿‘单于’,而是叫撑犁孤涂; 也没人叫挛鞮稽粥‘左贤王’,而是叫左屠奢,或者像刚才那个贵族一样,直接简称为:屠奢。 屠奢,在匈奴语中,指圣贤、贤者之意,基本和‘贤王’同义; 至于左屠奢、右屠奢的区别,就要讲到匈奴所具有的,完全不同于华夏民族的继承制度。 左贤王、右贤王二者,本身并没有地位高低之分,都是处于平等地位的单于大位继承人; 换而言之:匈奴人施行的,并非华夏民族习以为常的‘单储君’制,而是极具草原特色、极具丛林法则的‘双储君’制。 其中,左贤王,由现任单于最有能力的儿子出任; 右贤王,则由现任单于最出色的兄弟、叔伯出任。 而在这种‘双储君’传承制度下,单于大位的传承,几乎完全是以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作为最终判断标准。 ——左贤王,是单于最‘有出息’的儿子,那怎么判断单于的儿子们当中,谁最有出息? 答桉是:个人武力最强、部族势力最大,且在草原最有威望的那一个! 那在单于死去之后,左、右贤王两位储君,该由谁继承单于宝座呢? 答桉还是一样:谁能打败对方,谁就有资格坐上单于宝座。 说白了,华夏民族奉行千百年的嫡长子继承制,又或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至于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类的传承法则,在草原都没有任何市场。 草原民族唯一信奉的,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原始丛林法则。 只要你足够强大,那就算你原本没有继承资格,那你也能得到许多人的效忠; 反之,只要你不够强大,那就算先单于死前,再三嘱咐‘我死之后由xx做单于’,草原民族也绝对不会买账。 这自然和草原游牧文明落后的体制有关,但最主要的,还是草原的恶劣环境使然。 ——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草原游牧民族,很难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到一个‘不够强大’的首领手中; 为了延续血脉传承,也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草原民族只能遵从本能的召唤,选择一个最为强大的人,来作为自己的首领。 而在草原,‘强大’的定义,往往就是武力、势力,以及水准线以上的智慧。 很显然,在此刻的王帐之中,挛鞮稽粥的‘强大’,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肯定。 相较于那个同样出身‘挛鞮氏’的叔叔,挛鞮稽粥,又多出了草原民族很少会具备的智慧,和宽阔的视野······ “云中城,不可以继续再待下去了。” 低沉一语,嘈杂的王帐之内便顿时一静,片刻之后,所有头人都面色严峻的点下头。 对于在场的各部头人而言,这一场攻打云中的战斗,实在是过于轻松了些; 尤其是‘攻破云中’的战果,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想! 但即便如此,众人心里也都十分清楚:汉人的城池,绝对不是‘久留之地’。 就像在草原,肥美的草场,永远都由强大者拥有一样——汉人的城池,永远都是最不能触碰的刺猬! 此番,幕南各部在挛鞮稽粥的带领下,意外攻破的云中城,自然是让所有人的喜出望外; 但所有人都知道,汉人的大部队,就快要到了。 再不走,就很可能被赶来的一个个汉军步兵方阵,堵在云中城内。 当然,最主要的是:在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宴’之后,挛鞮稽粥在幕南各部头人心目当中的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对于草原民族而言,‘有奶便是娘’,几乎就足以概括绝大多数生存法则; 而一个能带领部众抢掠汉人城池,甚至是像这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云中城搜刮的一干二净的首领,完全可以在短期内,形成丝毫不亚于单于本人的威严! “屠奢,下命令!” “只要屠奢下令,我白羊部的两个万骑,立刻跟随屠奢撤出云中城!” 在最先开口的那名贵族站出身后,众人也争相站出身来,表达了‘只要屠奢下令,我们立刻就退’的态度。 而万骑,则是匈奴军队体制当中,又一个极具特色的编制单位。 万骑,顾名思义:由一万人组成的骑兵编制; 但实际上,在匈奴的军队体制之下,能达到满编万骑,即一万人为一个‘万骑’的,只有单于庭的部队! 到了左贤王挛鞮稽粥、右贤王挛鞮卓嘎等‘挛鞮氏’宗种,也就是匈奴本部军队,则只具备以八千人为一个‘万骑’的资格; 再往下,到白羊、楼烦这样原本不属于匈奴,后来主动投降,并甘愿成为匈奴人的部族,则是以六千人为一个‘万骑’。 最差的,则是那些本不属于匈奴本部,也没有主动投降,而是在战争后被降服的奴隶部落,以四千人为一个‘万骑’。 而此刻,聚集在挛鞮稽粥王帐中的各部头人,基本都是第三种情况,即本不属于匈奴本部,后来主动投降的外来部族; 所以这些部族的一个万骑,实际上只有六千人。 经过短短片刻的‘表态’,挛鞮稽粥此番南下云中的人员组成,也基本展现在了王帐之内。 ——左贤王挛鞮稽粥,带了左贤王部两个万骑,各八千人,一共一万六千人; 白羊部两个万骑,各六千人,共一万二千人。 除此之外,还有楼烦部、折兰部、金山部各一个万骑,共一万八千人。 另外,还有六个奴隶部落的万骑,共两万四千人。 加在一起,此番南下,挛鞮稽粥带来了整整七万人! 而这七万人当中,除了那两万四千奴隶兵,其余的四万六千,全都是一人三马,弓马娴熟的精锐骑兵! 尤其是挛鞮稽粥本部的两个万骑,更是以全青铜器作为武器装备的精悍部队! 如此数量、质量的军队在手中,以几乎零伤亡的代价攻破云中,对于草原民族而言,本已经算的上是赚得盆满钵满; 无论换做任何人,到这一刻,都必然会见好就收,带着从云中城搜刮的战利品,尤其是那几万汉人奴隶,怀揣着对未来几年的美好憧憬,原路回到草原。 但很可惜,这次来的,不是旁人。 而是匈奴雄主,在草原拥有‘在世杀神’威名的冒顿单于,所指定的继承人; 在原本的历史上,拥有‘老上稽粥单于’之美名的左贤王:挛鞮稽粥······ “我听说,汉人的部队,并没有往云中而来;” 悠然道出一语,见帐内众人面色齐齐一愣,挛鞮稽粥澹漠的面庞之上,不由得挂上了一抹危险的笑容。 “汉人,都去了马邑。” “这说明,汉人不敢来云中,只敢守在马邑。” “汉人害怕我大匈奴的勇士,会继续南下······” 以一种莫名轻松地语调,道出这句才刚收到的情报,挛鞮稽粥望向众人的目光,也不由有些玩味起来。 “各位,都是在草原受人称赞的勇士;” “尤其是白羊、折兰、楼烦三部,才刚被撑犁孤涂称赞为‘单于庭的三驾马车’,并且赐予了这三个部落许多的奴隶。” “现在,我们攻破了云中,汉人却根本不敢生出抢回云中的念头,只能龟缩在马邑城,恐惧的看向北方。” “难道我们,就要这么回到草原吗?” “——难道我们这次南下,就是为了这些财物、奴隶,以及区区一座云中城吗?” 随着挛鞮稽粥低沉的语调,帐内众人的面色,都不由有些纠结起来。 为什么南下? 对于这些部族头儿而言,当然是抢夺财物、人口,然后以此强大部族了! 但云中城,可是短短几天前,才刚由挛鞮稽粥带着在场众人攻破的。 在这个时候,对挛鞮稽粥‘继续南下’的提议说不······ “屠奢的意志!” 众人正纠结之间,还是最开始开口的那个贵族,也就是白羊王站了出来,毅然决然的单膝跪倒在挛鞮稽粥的脚边;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其余众人也都跪倒在地,向眼前这位匈奴左贤王、挛鞮氏宗种,献上了自己所有的忠臣。 “屠奢的意志! !”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各部头人,挛鞮稽粥的脸上,却丝毫不见享受之色。 就见挛鞮稽粥思虑片刻,便缓缓从那张兽皮王座上起身,轻轻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短短片刻之后,挛鞮稽粥那澹漠的面庞之上,便涌起一阵令人嵴背发凉的冷酷。 “传令下去!” “留白羊部的一个万骑,在云中周围三十里巡查,绝不能再进入云中城!” “其余各部,立刻结束搜刮,开始收整军队!” “明天日落之时,全军出发!” “——目标!” “——马邑! !” 第409章 兵临城下 短短两日之后,挛鞮稽粥所率领的白羊、折兰、楼烦、金山等部,以及几个奴隶部族,合左贤王本部在内的十二个万骑,便抵达了武州塞一线。 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要塞,挛鞮稽粥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只稍一思虑,便命令部队跨过武州。 和马邑一样,武州塞,同样是堵在这片由东、西两座山夹出的狭长区域一端,只是马邑在南、武州在北; 另外的一处不同,则是马邑,是一座城池,而武州塞,则是直接健在谷口的一段二里矮墙。 这二里矮墙并不很高,约莫一丈,也不算厚; 矮墙之上,也基本没有什么防御工事,只有一座用于示警的烽火台。 矮墙内,则是一片明显刚被破坏的营地。 对于武州塞,挛鞮稽粥,还是比较熟悉的。 ——当年,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率大军南下,与汉人的老皇帝会猎平城之时,就是自武州塞南下! 过了武州,挛鞮冒顿直扑马邑,逼得韩王信只能于自己的都城:马邑献降。 没错; 当年的马邑,正是韩王信的韩国都城。 而且以马邑为韩都,还是韩王信主动以‘都城距离边墙太远,不便御胡’为由,迁到马邑的。 在马邑收拢韩王信所部,挛鞮冒顿面前自是再无阻拦,自马邑守护的赵长城缺口进入代国境内,其麾下的匈奴骑兵,便开始在广阔的平原肆意驰骋; 最终,经平城一战的‘王对王’,深知再打下去,很可能就回不去草原的挛鞮冒顿,最终只得自来时的路,原路退回了草原。 而在当时,作为左贤王的挛鞮稽粥,是跟随于父亲冒顿身边的; 对于武州塞这个前哨预警站,挛鞮稽粥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那一年,冒顿单于率数十万匈奴勇士南下,武州塞明明只有十几名兵卒、二三十个刑徒,却愣是没在匈奴大军的兵峰下服软! 毫不迟疑的点燃烽火,为身后的马邑示警之后,武州塞内的几十名汉人,便毅然决然的投入了战斗当中! 数十万,对数十人,战斗的过程,几乎可以用‘转瞬即逝’来形容。 但挛鞮稽粥至今都还记得:那名身受重伤,却誓死不降的汉人伍长······ “如果我大匈奴,也有汉人这样的凝聚力就好了······” 策马来到半山腰的位置,看着麾下部队从武州塞那处只几丈宽的门洞内徐徐经过,挛鞮稽粥的眉头,也不由得悄然皱起。 作为一个纯正的匈奴人,挛鞮稽粥奉行的,自也是极致的丛林法则; 挛鞮稽粥清楚地明白:草原的生存环境,不允许类似忠诚、底线、坚持之类的东西出现。 望风使舵、过河拆桥,有奶便是娘,才是草原的常态,也是草原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繁衍的根基。 但不同于其他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匈奴贵族,挛鞮稽粥对于汉人,明显多了些理性的思考。 虽然至今都不是很能明白,汉人为什么能拥有这些让人无法理解的品质,但挛鞮稽粥也能意识到:汉人的制度,是更先进的; 无论汉人那套人伦孝悌、忠孝礼信,与匈奴人妻父妻、弃养老弱多么相悖,挛鞮稽粥也还是能感觉到,草原的未来,就是汉人的今天。 可迄今为止,挛鞮稽粥都没能想到那套先进的制度,和草原恶劣环境之间的平衡点,以及二者融合的方式······ “屠奢言重了······” “汉人不单有愚忠者,自也有小的这样良禽择木而栖,不以愚忠为傲的识时务者······” 思虑间,耳边传来一声蹩脚的匈奴语,惹得挛鞮稽粥下意识皱起眉; 待抬起头,看到那汉商脸上的谄媚笑容,挛鞮稽粥更是难掩鄙夷。 “先生也是汉人,也自幼被父母教导忠于君主的道理;” “可为何如今,会投效于我大匈奴呢?” 莫名带上些恼怒的询问,惹得那汉商立时一愣,面上笑容更是陡然带上了些许僵硬。 “屠奢这么问~” “呵,小的倒不知道怎么作答了······” “早在战国之时,我们中原人,便有了‘君择臣、臣亦择君,逢战各为其主’的说法;” “在当时,也有许许多多的名臣,明明出生于此国,却帮助彼国来攻打自己的国家。” “所以,小的效忠于屠奢,也并不能算作是背主,只是人各有志罢了······” 随着汉商看似澹然,实则满带着忐忑的描述,挛鞮稽粥的眉头只愈发锁紧; 最后,不只是想明白了什么道理,挛鞮稽粥才悄然松开锁紧的眉头,面上也终是涌现起一阵澹笑。 ——挛鞮稽粥发现:汉人,也是有缺点的。 相较于草原游牧民族,汉人往往更淳朴,更聪明; 但更聪明,也就意味着越聪明的汉人,就越会为自己着想。 从这个角度来看,汉人当中的聪明人,和朝此夕彼的草原民族,并没有什么两样。 或者说:汉人当中,只有聪明人,才能达到草原民族的‘高度’,或者说境界······ “对于马邑,先生怎么看?” “能不能想个办法,像攻破云中那样,把马邑也攻破了?” 心中不快散去,挛鞮稽粥自然考虑起了接下来的战事。 对于攻破云中城,挛鞮稽粥自是感到喜悦、开怀; 但在内心深处,挛鞮稽粥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攻破云中城,并不是双方实力有多大差距,而是机缘巧合之下,云中城被轻松骗开了城门。 ——在城门被骗开之后,挛鞮稽粥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杀入城中,与汉人厮杀巷战的准备! 思路客 好在最终,云中城内的汉军并没有负隅顽抗,而是在匈奴人自北杀进云中城的同时,从南城门逃之夭夭,跑去了马邑······ 攻破云中有多少运气成分,挛鞮稽粥心里清楚; 匈奴骑兵的优势、劣势,挛鞮集中更是了然于胸。 所以,即便知道成功概率不大,挛鞮稽粥也还是希望争取一下,看能不能以最小的代价,攻下已经严阵以待的马邑······ “屠奢的担忧,小的明白;” “大匈奴的勇士,善于厮杀,却并不善于攻城。” “但要想像攻破云中那样,用计谋把马邑城门骗开,恐怕是很难完成的事了······” 就见那汉商面带忧虑的低下头,对挛鞮稽粥稍一拱手。 “在屠奢率军攻入马邑之后,小的已经派人,去打探马邑的消息了;” “但马邑的情况,却并不十分乐观。” “——在云中被攻破的第四天,也就是前天,马邑就迎来了一支五万人以上,自关中而来的汉军入驻!” “据传闻,率军前来马邑的,是太尉靳歙、卫尉丽寄二人。” “现如今,马邑各处城门,都已经被砂石堵死,恐怕就算强攻,也很难从城门杀入马邑了······” 听闻汉商此言,绕是对此早有预料,挛鞮稽粥也不由得遗憾的摇了摇头,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若说这天底下,有什么事,是匈奴骑兵绝对绝对无法做好的,那显然,就是汉人熟练掌握的攻城技术无疑。 相较于汉人变化多样的攻城战术,以及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匈奴骑兵在攻城过程中的战斗方式,就显得多少有些鸡肋,也莫名有些别扭。 在中原,城池攻守战,往往会采取各种复杂的战术,用到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敌我双方斗智斗勇,拼意志力、凝聚力; 但当匈奴骑兵,出现在一座由汉人建造的高大城池时,却往往只能远远啐口唾沫,暗道一声晦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过去的汉军虽然处于‘步兵对骑兵’的天然兵种劣势之中,却也很少被匈奴骑兵围困、全歼。 很简单:看到匈奴人的骑兵,快速跑进距离最近的城池就可以了; 对于城池高大、坚厚的城墙,匈奴骑兵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就算是到了非攻城不可得地步,匈奴人的功臣手段,也十分的贵乏。 攻城器械且不提,能有足够的木梯登上墙头,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尤其是攻城站出,更是单一到令人发指。 ——要么,让骑兵策马,平行于城墙横向移动,并伺机驻马挽弓; 再或者,直接让骑兵放弃策马,直接化身为步兵,争取杀伤城头,和汉人肉搏。 什么破门锤、箭塔、冲车、飞桥、云梯、投石车之类,更是想都别想。 就是硬着头皮往前冲,冲上城墙就开砍,冲不上去就算输! 如此单一,且近乎无效的战斗方式,在早就将守城技能点满的中原人面前,自然是有些不够看;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匈奴骑兵南下,都并不会选择硬攻城池。 大部队南下,对沿途城池,基本都是留下一支部队‘围而不攻’; ——我不打你,你也别出来给我添堵。 至于小股部队南下抢掠,更是会竭尽所能的绕开城池,尽量在远离城池的山村、乡野活动。 这一战,挛鞮稽粥的原本预想,也并非是一路攻城略地,而是将云中围住,通过远距离射击,对云中守卒造成一定杀伤,再于云中附近扫荡一圈。 若非云中莫名其妙的被攻破,挛鞮稽粥也根本不会生出‘南下马邑’的念头。 可现在,挛鞮稽粥既然来了,那马邑,就不能置之不理。 原因很简单:马邑,堵在了匈奴大军继续南下,跨过赵长城,进入代国境内的缺口之上; 而且,由太尉靳歙、卫尉丽寄率领的汉军主力,也已经到达了马邑。 挛鞮稽粥次反南下,本就是为了彰显匈奴的武力,以警告汉人的小皇帝‘悠着点儿’。 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挛鞮稽粥不继续南下,那就无法达成预想的战略目标。 这一次,幕南十几个部族跟随挛鞮稽粥南下,也就会变成单纯意义上的抢掠、侵扰。 “嗯······” “马邑······” 想到这里,挛鞮稽粥不由得昂起头,遥望向南方,那座还没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城池。 “靳歙······” “丽寄·········” “嘿!” “老熟人呐··········” 似是感怀,又隐隐带有些许期待的发出一声感叹,挛鞮稽粥望向南方的目光,也不由得愈发坚定了起来。 “还请先生即刻动身,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试着和马邑城内的人取得联系!” “就算没办法攻破马邑的城门,也起码要摸清楚城里的状况。” 漠然一声吩咐,便惹得那汉商诚惶诚恐的拱手称事,而后便小跑下山腰,眨眼就不见踪影; 看着汉商离去的背影,挛鞮稽粥却是深吸一口气,只将深邃的目光,遥望向那遥远的南方。 “信武侯靳歙······” “乳虎丽寄······” “要是失去了这两个人,小皇帝,应该会感到很痛苦?” “嘿······” “嘿嘿·········” 自顾自呢喃着、怪笑着,不知过了多久,挛鞮稽粥才从思虑中缓过神。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军令,从这处平平无奇的半山腰发出。 “令白羊王、折兰王快速渡过武州塞,不做停留,直扑马邑!” “楼烦王、金山王殿后,各留一千人留守武州塞,其余部分缓缓向马邑靠近,肃清沿途道路!” “——后日清晨,除留守武州塞的两千骑,所有人,都必须抵达马邑城下! !” 毅然决然的呼号声,只惹得一旁的亲卫争相跪倒在地,次序亲吻过挛鞮稽粥的脚趾,便各自策马,朝那几位被挛鞮稽粥点到名的头人疾驰而去。 不片刻,挛鞮稽粥也离开了这处半山腰,随着大部队,缓缓踏上了前往马邑的路。 但挛鞮稽粥无论如何,都绝对想象不到的是:有两千骑兵驻守的武州塞,竟在短短三天之后便被汉军重新夺回! 而这两千名精悍的匈奴骑兵,在那两支名为‘羽林’‘虎贲’的长安禁军面前,却只支撑了不到半个时辰······ 第410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来者不善呐······” 次日下午,马邑城北。 看着城外约摸二十里,那一杆又一杆高高竖起的匈奴大纛,靳歙严肃的面庞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苦笑。 作为自有汉以来,没有缺席任何一场战争的元勋,屹立于城外的这几面大纛,靳歙自是无比熟悉。 ——折兰部的金凋大纛! ——白羊部的羊首大纛! ——楼烦部的长弓大纛! ——金山部的板斧大纛! 以及······ “应龙纛······” “当是左贤王?” 悠然一声呢喃,惹得一旁的亲兵赶忙上前一拱手。 “前几日,长安来报:匈奴单于本部、右贤王部,皆于河南地,似欲攻月氏;” “单于本部、右贤王部皆不在,胆敢以应龙为纛者,便当为左贤王无疑。” 闻言,靳歙只漠然一点头,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城外。 眼睁睁看着数以万计的匈奴骑兵,自武州塞方向来到城外三十里的位置,并第一时间开始安营扎寨,靳歙面上却不见丝毫惧色。 “胆敢安营······” “欺我汉家无骑兵啊······” 苦笑间又是一声哀叹,便见靳歙轻松一笑,将注意力从城外收回。 ——无论是过去的惯例,还是城外的匈奴人所摆出来的架势,都表明眼下,距离战斗开始,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按匈奴人过去的习惯,在刚抵达一座城池外,并开始安营扎寨后,匈奴人往往会修整一两天; 当然,这里的‘修整’,也并不完全是睡大觉,而是战斗人员养精蓄锐,奴隶部族去砍伐树木,以就地制作简易的攻城器械。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登墙梯。 在此期间,匈奴人或许会尝试偷城门、挖墙脚,但双方心里都清楚:这些歪门左道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不亚于在后世买彩票。 ——毕竟云中那样的纸老虎,并不是哪里都有的; 就这样过了一两天之后,匈奴人的攻城器械准备好了,战斗人员也都养足了精神头,战斗才会正式开始。 换而言之:靳歙至少还有最后一到两天的时间,完成‘巩固马邑防线’的收尾工作。 实际上,靳歙也完全不需要这一到两天的时间······ “君侯;” “近些时日,城中将士分明多有闲暇,君侯为何不曾遣军士出城,以坚壁清野?” 正要走下城头,就闻身边的亲卫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惹得靳歙悠然回过头; 待看清城头之上,一道道惶恐不安的目光投向自己,靳歙稍一思虑,便大咧咧一笑。 “区区胡蛮,何须坚壁清野?” “——得马邑之坚墙厚壁,便得登墙之梯,胡蛮之骑,可能策马而上?” 刻意将嗓音扯高些,确定周围的军卒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靳歙才满是轻松地笑着走上前,一把搂过那亲兵,朝着墙下走去。 “诶,君侯?” “丽将军告病,可已有数日了?” “君侯不遣人问问?” 见那亲兵又发出一问,靳歙只面色陡然一滞! 片刻之后,便见靳歙浅笑着拍了拍亲兵的肩头,眉宇间,尽是一片轻松写意。 “无妨~” “丽将军出身元勋高门,许是自幼娇生惯养,难耐行伍之苦;” “得某亲镇,马邑便出不得差错,不缺他丽寄一介元勋子弟。” 故作随意的再嚎出一语,靳歙的心神,便不由自主的飘到了城外。 至于身边亲兵的喃喃自语声,如‘久闻丽寄将门虎子,原来不过尔尔’之类,靳歙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坚壁清野······” “嘿!” “若城外之草木,皆为某遣人伐、焚,这马邑之围,又如何能成呢······” 暗自思虑着,拉着那好奇心爆棚的亲兵走下墙头,靳歙便将早就做好预桉的几道命令,第一时间下达到了整个马邑城上下; ——城内的所有水井,必须有军卒十二时辰不间断把守! 除曲侯以上级别军官,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水源五步以内! 城内百姓用水,由将士分发;军中将士用水,由庖厨亲自去打! ——凡是马邑当地‘百姓’赠与的食物,一概不得食用! 除军中庖厨所分发的军粮,不得进食其他任何渠道获得的食物! 最后,便是一道极具战时特色的禁令,于马邑城内颁布。 ——非太尉信武侯靳歙本人下令,任何人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包括原先,驻守于马邑的数千戍卒在内······ 马邑城内,靳歙已然沉积于‘鱼已入瓮’的喜悦之中,也不忘做着最后交代,以避免马邑和云中一样,被匈奴人从‘内部’攻破; 而在马邑城北三十里的匈奴大营,挛鞮稽粥的眉头,却是紧紧皱在了一起。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看着眼前,那风尘仆仆而来的汉商,挛鞮稽粥的语调中,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严厉。 却见那汉商闻言,满是愁苦的摇头一叹息,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委屈。 “不是小的无能,实在是那太尉靳歙,将马邑治了个滴水不漏啊······” “如今,马邑城内,别说是小的认识的那些‘旧友’了,就连寻常百姓,都根本出不了家门。” “城中水源、武库,更是被关中来的军卒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是马邑原本的戍卒,都被严令禁止走出营盘。” “这马邑,只怕小的,已经是帮不到屠奢了······” 随着汉商低沉哀婉的语调,帐内众人也不由得有些忧郁起来; 挛鞮冒顿的面容之上,更是涌上阵阵忌惮之色。 “先生不必这么说;” “等攻破马邑,大军继续南下,先生也有的是报效大单于的机会。” 漠然一语,又随意挥挥手,示意那汉商退下,挛鞮稽粥便将手撑在颌下,暗自思考起来。 也几乎是在那汉商离开王帐的一刹那,帐内的白羊王、楼烦王等一众匈奴贵族,也开始七嘴八舌的交流了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没办法破开城门,那岂不是让勇士们去马邑城下送死,拿命去填平那高达的城墙吗?” 听闻白羊王的抱怨,楼烦王却并没有着急开口附和,而是缓缓侧过头,小心翼翼的上前两步。 “屠奢;” “马邑,已经是无法从内部攻破的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恐怕还要屠奢亲自拿主意······” 低声道出一语,楼烦王便顺势低下头,向挛鞮稽粥表明自己的臣服之意。 同为挛鞮冒顿亲自‘敕封’的三驾马车,折兰、白羊、楼烦三部,理论上是处于平等地位的; 尤其是在这三部同时出动,并协同作战之时,这三部头人,更是有平等的指挥权。 过去这些年,凭借着勇勐无比的折兰人、射术精湛的楼烦人,以及‘骑射’功夫了得白羊人,单于庭也屡次击败了原本很难击败,或者说,原本还要费一些功夫的敌人。 所以平日里,这三部头人虽然谁也不服谁,但在战场上往往都能精诚合作,各部头人私下里,也勉强能算是平等相处。 但到了挛鞮稽粥,乃至挛鞮冒顿这样的单于本部掌权者勉强,楼烦王比起那两位伙计,就要更加小心、谨慎一点了。 原因无他。 ——楼烦部,曾经是东胡的从属部族! 在那场发生在匈奴人和东胡人之间,决定草原归属的史诗级决战当中,东胡一方仅有的骨干力量,正是当时的楼烦部; 在那一场战斗当中,唯一能让匈奴人遭受重大伤亡的,也正是楼烦部。 虽说后来,随着东胡王的败亡,楼烦人也臣服在了匈奴单于——挛鞮冒顿脚下,但对于这支曾经对自己造成重大损失的‘东胡余孽’,单于庭本部,也还是有不小的怨气的。 尤其是在挛鞮冒顿亲自带头的前提下,单于庭本部对楼烦部的敌意,在过去这些年更是只增不减! 虽说折兰、白羊两部,也同样是先与匈奴本部为敌,而后战败投降的归降部族,但毕竟年代更加久远; 而且相较于十几年前,为东胡王‘誓死血战’的楼烦人,折兰、白羊两部的历史污点并没有那么深,投降匈奴本部的过程也比较干脆。 这种种原因综合之下,为了保证部族的繁衍,作为当代楼烦王的哲别,只能紧跟左贤王挛鞮稽粥的角度,寄希望于通过这位‘匈奴太子’,来改变楼烦部未来的命运,以及在匈奴的地位。 很显然,楼烦王哲别的意图,挛鞮稽粥也了然于胸; 听闻哲别这一声请示,挛鞮稽粥也不忘朝哲别微一点头,而后便再次皱起眉,缓缓从兽皮王座上站起身。 “我大匈奴的控弦之士,最不擅长的,就是攻城;” “而汉人最擅长的,却恰恰是守城。” “如今的马邑,已经有数万汉人军队驻守,而且不再可能通过其他方法攻破。” “如果不能杀进城内,那勇士们就只能在城外,和城墙上的汉人对射。” “我打匈奴的弓箭,本就没有汉人射的远,再加上汉人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 “就连对射,我们也没有任何的优势······” 以一种莫名低沉的语调,将眼下的局势摆在帐内众人面前,挛鞮稽粥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强势。 “这一次南下,我父撑犁孤涂的旨意,是以安东的事为由,敲打汉人的小皇帝;” “在先前,我也并没有攻打马邑的想法,只打算围住云中,让汉人遭受一些损失。” “可是现在,即便云中已经被攻破,但汉人的主力抵达了马邑;如果我们就此撤退,汉人就会以为,我们是怕了。” “我带着撑犁孤涂的旨意而来,肩负着敲打汉人的使命,如果在马邑城下,留下一个‘左贤王挛鞮稽粥,惧怕汉人主力’的名声,那就是辜负了撑犁孤涂的信重。” “所以马邑,是一定要打的。” “就算没办法攻破,也必须让汉人尝到些苦头。” 满是坚决的摆出‘必须打一场’的态度,挛鞮稽粥锐利的目光,也缓缓在帐内众人的面庞上扫过; 待众人都纠结的低下头,表明自己‘愿意听候差遣’,挛鞮稽粥目光中的锐利,才稍缓和了些许。 “明天,让奴隶们制造木梯,一定要快!” “后天,必须要有二百架木梯,搭上马邑的城墙!” “前三天,让奴隶们冲上去,就算不能杀死城墙上的汉人,也一定要让他们感到疲劳;” “至于折兰、白羊、楼烦、金山四部的勇士,则轮流到城外挽弓。” “五天之后,如果汉人疲惫了,那就试着攻破马邑!” “如果没有攻破马邑的希望,那再回草原,也不算辜负撑犁孤涂的托付······” 随着挛鞮稽粥低沉而又有力的语调,匈奴一方于马邑之战的既定战略,便算是定了下来。 ——先让奴隶做梯子,然后扛着自己做的梯子,冲向马邑当炮灰; 其他几个主力万骑,则在城外放冷箭; 等城内的汉军守卒累差不多了,再试着攻城,如果攻不下,再走不迟。 或许在后世人,甚至是当世的汉人看来,匈奴人如此简短的‘攻城计划’,恐怕都有些儿戏; 但这,就是游牧民族在拥有火器之前,面对汉人城池的真实写照。 除了拿奴隶、炮灰去消耗守军体力,并伺机放冷箭,匈奴人的骑兵,拿城墙根本就毫无办法······ 挛鞮稽粥下了令,众部头人自是领命而去,而后便次序退出了挛鞮稽粥的王帐; 接下来的一天时间,这几位头人的部众,会进行战斗之前的修整。 等战斗正式打响,这几个部族,尤其是射术精湛的楼烦部,必将在战斗中大放异彩! 只不过,根本没有人曾预料到:即便是在草原以‘射术精湛’着称的楼烦弓骑兵,却也还是在几日之后的马邑城下,丢下了起码四分之一以上的部众。 就连挛鞮稽粥身边,那寥寥不过数十人的‘射凋者’,在汉人那接连不断的超远距离弩机点射下,也毫无还手之力······ 第411章 战斗,开始了 两日之后的清晨,大战,一触即发; 但与马邑城内的汉军将士预料中,那人仰马翻的惨烈场景不同:战争的开始,却并没有给城内守军,带来太过强大的压迫感。 一大早,远方的匈奴营盘,便涌出一队又一队衣衫褴露的奴隶,以几十人为一组,各自合力举起一架架极为简易的木梯,朝着马邑北城墙走来; 来到城外约摸三百步的位置,督促奴隶们的匈奴骑兵们便停下角度,叽里哇啦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一车又一车‘武器装备’,送到阵前,分发到了奴隶们的手中。 ——有木棍,有骨棒,甚至还有石头; 其中制作工艺最复杂的,也不过是一柄柄以木棒为身,石片为刃,以藤条系在一起的石斧。 便是如此简陋,甚至简陋到让城内守军,怀疑自己这是在和原始人打仗的‘武器装备’,成为了那数万奴隶的勇气来源。 也恰恰是在匈奴一方,正忙着给奴隶炮灰分发‘武器装备’的同时,马邑北城墙墙头,太尉靳歙身侧,却有一位身着鳞甲的军官,朝城外的匈奴人竖起了大拇指。 大拇指? 不要误会; 这并不是在向城外的匈奴人比赞。 准确的说:在平举起手臂,朝城外的匈奴人竖起大拇指之后,羽林校尉全旭,还闭上了一个眼睛······ “唔······” “三百步上下;” “若以神臂弩发,当可杀敌千百。” 用平日里学到的距离测算方式,测算出匈奴人的大致距离,全旭便将略带请示的目光,望向了身旁的靳歙。 不出全旭所料:看出自己的意图之后,靳歙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首战,来着多为匈奴所属之牧奴;” “羽林校尉,乃陛下尽出少府内帑钱所成,大可不必以神臂弩失,用于此等卑贱之奴卒。” 如是说者,靳歙不由笑着侧过头,朝城外,那迎风飘扬的长弓大纛指了指。 “此战,匈奴之来者,乃左贤王本部为首,折兰、白羊、楼烦、金山四部为从,又奴隶部族;” “其中,折兰部,以下马肉搏着称,白羊部,则以‘回马射’之技傲视草原。” “及金山,往日名声不显,然即以斧为纛,当亦与折兰无异。” “唯有楼烦部,历来便已骑射之能闻名,更以胡弓为纛!” “今日之战,除趋奴攻城,以耗吾汉军将士弓羽、气力,左贤王必当另遣善射之部,游射于城外。” “此‘善射之部’,便当为楼烦游骑。” 轻声为全旭介绍过城外,这几支匈奴部族的战斗特点,又着重强调了楼烦部‘善射’的特点,靳歙便将手收回,神情满是期翼的拍了拍全旭的肩头。 “全校尉与其下令,使麾下羽林弩士射杀胡奴,莫如以重创楼烦部,以为此战之要······” “若此战,羽林校尉可使楼烦部元气大伤,便当位首功!” “且待日后,吾汉家再战于胡,无楼烦善射之卒,胡亦当寸步难行;吾汉家将士,也当稍有为弓羽所伤者······” 听闻靳歙此言,全旭只稍一思虑,便满是自信的沉沉点下头。 善射? 嘿! ——普天之下,谁人敢在神臂弩面前,扬言自己善射?! 要知道短短百十年前,天下对于‘善射’的最高等级赞誉,还只是百步穿杨! 至于现在? 别说百步了,在装备了神臂弩的羽林校尉,二百步的射击距离,要是没能射中敌人要害,都得让军中同袍笑话大半年! “末将遵命!” 得到靳歙的指示,全旭也不含湖,朝靳歙勐地一拱手,便朝着城墙内的羽林校尉部小跑而去; 很快,得到全旭命令的羽林弩卒,便已五人为一组登上城墙,又在城墙内均匀散开,各自找了个视野开阔,又不妨碍同袍守城的位置,背靠墙垛就地坐了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已知世界,就见引来‘神臂弩’这种新式武器的战场首秀。 而在战场另一方,能成为神臂弩下第一支溃败的军队,匈奴楼烦部,必将会‘名垂青史’······ “距敌三百步! !” 熟悉的呼号声响起,马邑城头,却尽是一片宁静; 按照关中军队的操演章程,三百步的距离,已经进入了床子弩的有效射程。 无错 但很显然:城外那些嗷嗷呼喊着,冲向马邑城墙的奴隶炮灰,却并没有让靳歙心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紧迫感。 “距敌二百步! !”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响起,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城楼之上的太尉靳歙; 但靳歙,却依旧是沉着脸,死死盯向城外,在距离城墙三百步位置停下脚步,呼喊着、恐吓着,驱使奴隶继续前进的楼烦骑兵。 “距敌百五十步! !” “嗯。” 随着靳歙沉沉‘嗯’了一声,早就蓄势待发的床子弩,终于发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冲天巨响。 邦邦邦! 嗖嗖嗖嗖! 一百五十步的距离,足近丈长、人腿粗细的巨失应声飞出,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近乎笔直的水平线! 而后,便一头扎进奴隶炮灰当中,掀起漫天哀嚎。 按照正常的状况,床子弩距敌三百步而发,一支巨失,往往便能杀伤数名敌人,并对即将发起冲锋的敌人,造成极大的震慑; 但在今天,马邑城头上的床子弩,却是刻意将城外的奴隶炮灰们,放近到了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毫无意外:短短数里长的马邑城头,仅仅只射出八发床子弩失,便对城外的奴隶炮灰,造成了上百人的伤亡! 也几乎是在那一杆杆巨失,终于在城外二百多步的位置坠落在地的同一时间,奴隶炮灰们身后的‘督军’,也开始发出阵阵呼号。 “谁都不许后退!” “你们这些肮脏的奴隶!” “只有杀上城头,砍下一个汉人的头颅,你们才能洗清身上的罪孽!” 身后,是楼烦骑兵们高亢的嘶吼; 身前,则是马邑墙头,那八驾床子弩开始重新装填,发出一阵刺耳的绞盘转动声。 进退两年,举步维艰······ “啊! 不知是被这令人窒息的压力逼疯了,还是真的燃起了战斗意志,奴隶炮灰们的队伍当中,突然响起一阵嘶哑的呼号! 短暂的宁静之后,所有奴隶炮灰都被这声呼号所感染,纷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冲向了马邑北墙。 但在城头之上,太尉靳歙的手却悄然抬起,似是在等待什么······ “距敌一百步! !” 随着了远台最后一声示警响起,靳歙抬起的手,就好似一片秋后的落叶般,轻飘飘落了下去; 而后,便是一声声粗狂的命令声,在城墙之上响起。 “挽弓!” “距敌百步,三轮疾射! !” “放! 嗖嗖嗖! 短短数十息之间,成千上万支箭羽从城头飞起,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将城外的日光都给遮蔽! 而后,便是一轮接一轮等弓弩齐射,在马邑城以北的天空,划出一道道完美的抛物线,旋即勐地扎下去。 三轮齐射,城外的奴隶炮灰,死伤上千! 但战斗,却才刚刚开始······ “冲啊! !” “杀死一个汉人,成为一个光荣的匈奴勇士! !” 奴隶炮灰们的康慨激昂,在墙上汉军将士听来,却是令人难解的鸟语,以及灵长类动物濒死前的哀嚎; 在那一张张冲向城墙的面庞之上,汉军将士们也能看到很多。 有眼泪; 有绝望; 有癫狂; 有迷茫。 但最多的,还是一股不知来由的释然。 从距离城墙百步,遭受汉军弓弩齐射,到城墙下,这短短百步的距离,奴隶炮灰们,前进的格外艰难; 每前进一步,身边都有人倒下,每前进一步,都有弓羽箭失自头顶、耳侧飞过。 但奴隶们,没有选择。 他们只能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在这处从不曾见到过的汉人城池外,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归宿。 到二十步的距离,奴隶炮灰们停下了。 ——作为边关城池,马邑,并没有护城河; 但作为曾经的韩国都城,马邑,却也有一条数丈宽的‘护城沟’。 很快,身后便再次响起楼烦骑兵的催促声,甚至有几支弓羽,从身后射向驻足不前的奴隶炮灰们。 经过短暂的迟疑之后,奴隶炮灰们,终还是绝望的跳了下去。 或许一开始,他们是想跳下那条‘护城沟’,然后再从‘护城沟’另一侧爬上来; 但随着身后射来的弓羽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甚至有几名楼烦骑兵开始逼近,在队伍后方的奴隶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似是向前冲杀,也似是躲避身后的楼烦骑兵,所有奴隶,都一股脑的向前推搡着、拥挤着; 突然,本还拥挤不前的队伍,开始恢复先前的前进速度。 ——那条‘护城沟’,被奴隶队伍当中的先行者,用肉体搭出了一座座‘人桥’。 但他们没有选择。 他们只能在身后人的拥挤下,穷尽所能的向前冲; 哪怕要掉进护城沟,成为他人的垫脚石,他们也只能向前冲。 待那几百架木梯,终于搭上马邑墙头的时候,马邑城外,已是遍布奴隶们的‘尸体’。 这些尸体,有的一动不动,已然是断了气; 有的还在挣扎、蠕动,或者有气无力的发出哀嚎。 而城墙之上,汉军将士们也已经快速做出反应,弓弩兵们让开了木梯所对应的墙垛,并督促身后的刀盾、戈矛卒上前,接替防守位置。 到这一步,战斗,才终于进入短兵相接的阶段。 为了达到这个阶段,原本上万,乃至数万人的奴隶炮灰们,却花费了数千人伤亡的代价。 “冲上去了!” 城外三百步,看着奴隶们终于将木梯搭上城墙,楼烦王哲别赶忙侧过头,看都不继续看攻城的奴隶炮灰们一眼。 ——作为炮灰,这些奴隶能冲到城墙下,将木梯搭上城墙,并将城内汉军守卒的注意力大半吸引到自己身上,就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 至于接下来还能做到什么,哲别就顾不上了,也可以说是毫无期待。 现在,哲别需要关注的,是自己麾下的弓骑兵们,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 “怎么样?” “算清楚了吗?” 沉声发出一问,一旁的楼烦骑兵赶忙策马上前。 “汉人的齐射,是在大约一百步的距离开始的;” “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应该很安全。” “过去,汉人的弓弩,除了床子弩、大黄弩之外,也从来没有能射到一百五十步的。” 闻言,哲别只沉沉点下头。 哲别知道,床子弩,是汉人特有的守城器械,威力确实很大,但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能算是‘弓弩’。 换句话说:床子弩造成杀伤的方式,并不是弓、弩寻常意义上的先瞄准,后发射,而是不管不顾的射向攻城一方的人堆里,撞死几个算几个; 在床子弩射出的巨失,结结实实撞进地方阵营之前,恐怕就连负责发射的汉卒,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一发床子弩,究竟会射到哪个倒霉鬼。 而且床子弩每射击一发,就需要很长的时间装填,才能打出下一发。 对于哲别率领的楼烦弓骑,床子弩,并不能算作是‘威胁’; 至于大黄弩,虽然有超过三百步的射程,而且操持者也会进行一定程度的瞄准,但大黄弩的精准度,也并不会比床子弩好到哪里去。 而且,就如同匈奴军队当中,射凋者万里挑一一样,能拉开大黄弩的汉人,也基本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汉人的其他寻常弓弩,确实具有比匈奴长弓更远的射程。 但是······ “我的名字,叫哲别一!” “我,是楼烦的王! !” 咬牙发出一声沉呵,哲别便昂起头,缓缓责骂向前; “让勇士们,在马邑城外自由狩猎!” “距离,一百五十步!” 第412章 赳赳羽林! “三年成弓,三月成弩啊······” 站在墙头之上,看着城外,正游荡于奴隶炮灰之后,与城墙平行移动的楼烦弓骑,靳歙唏嘘之余,也不由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三年成弓,三月成弩,其实是中原由来已久的一个共识; ——要想将一个兵卒,培养成战斗力达到合格水准的弓卒,那就起码需要训练两到三年。 注意,这里的训练,并不是说这个士卒,自己在家找个靶子,一箭接一箭练三年; 而是在初步掌握了弓箭射击技巧,并正式成为弓兵预备役之后,在军队,跟随弓兵方阵,再练两到三年的时间! 这三年的时间,大部分的训练内容,都并非是单个兵卒的射击精准度,而是整个弓兵方阵的齐射效率,以及彼此之间的配合默契程度。 至于射术,就只能由士卒自己加练。 而相较于弓兵这种‘三年可成’的超高培养成本,弩卒的培养,显然就简单的多了。 在第一步,弩卒的选拔要求,就会被弓卒低好大一截; 弓卒的选拔,往往要求备选士卒手臂、腰腹有力,身形尽量高大些,并且具有高于常人的视力。 也就是这几条看似简单的选拔要求,却撑起了汉室‘非精锐,不成弓’的超高弓兵质量。 ——寻常的大头兵,别说身材、视力了,能不缺胳膊少腿,能抡得起戈矛、刀剑,就已经算是合格了! 而同样作为远程打击兵种的弩卒,则只对备选者提出了腰腹力量、正常视力这两点要求。 因为相较于需要自己挽弓、自己射击,并且还要保持挽弓瞄准姿态的弓兵,弩卒只需要能拉开弩机,完成箭羽的装填; 这里的‘拉开弩机’,可以是臂张,可以是足张,实在不是,甚至还可以撅长——仰天躺在地上,双手拉弩弦,双腿蹬弩身完成装填。 除了选拔要求的差异,弩卒的训练强度,也远低于‘三年而成’的弓兵。 原因很简单:弩机的待射击姿态,非常轻松; ——端着装填好箭羽的弩机,瞄准敌人的方向,随时准备射击即可。 反观弓,非但需要射击者在待射击姿态时,保持挽弓不射的姿势,还需要调整呼吸,尽量保证挽弓的手不乱抖; 尤其是在射击的瞬间,一定要如同后世的狙击手一样,将呼吸、心跳调整到最佳状态。 说白了:弩机,其实就是‘懒人弓’。 控制箭失发射弹道的弩臂,使弩卒不需要花费多年的时间练习精准度; 上膛即可蓄势待发的弩机,也使得弩卒不需要有很强的耐力、气力; 只要能完成弩机的装填,并瞄准敌人扣下扳机,便基本可以算作是一个合格的弩卒。 而‘三年成弓,三月成弩’,在如今的汉室,也是有实际数据作为支持的。 ——一支以‘会挽弓’的青壮组成的弓兵预备役,需要花费至少三年的时间,才能保证八十步距离下,单兵平均上靶率达到六成; 而一支由‘不残疾’的青壮组成的弩卒预备役,却只需要花费三个月时间,就将八十步距离下的单兵平均上靶率,提高到六成,乃至七成。 单就是这近乎处于两个极端的培养成本,便足以让任何一支同时拥有弓、弩这两种武器的军队,全方位无死角的放弃弓兵,转而以弩卒,作为主要远程打击兵种。 当然,前提是:弩兵,能完美替代弓兵的作用,完成弓兵能达成的所有事。 至于如今的汉室,之所以没有全面放弃‘弓兵’这种培养成本高、培养时间长,且对兵源有较高要求的兵种,主要还是因为弩机,还是有些比不上弓箭的天然劣势。 首先,是弩机的组成,是由一张横卧的弓,以及弩臂、弩机而成。 这就导致弩机这种‘横着发射的弓’,几乎不具备任何抛射杀伤力,只能通过近乎平射的射击方式,来对敌方造成杀伤。 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 ——弓、弩同作为远程打击兵种,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要被步兵,甚至是重步兵严密保护在身后的; 也就是说:在战争中,除了城池攻守战、攻坚战等特定环境,大多数‘两军对垒’的情况下,弓、弩是需要通过抛射,来对远方的敌人造成杀伤,并不误伤身前,保护自己的步兵阵列的。 在这种时候,弩机‘不能抛射’的缺点,就显露出了先天劣势。 为了保证远程打击火力,同时又保证后方弓弩射击,不会‘背刺’前方的步兵阵列,为将者往往只能放弃弩机,以弓兵作为主要远程打击手段。 至于弩兵,则会站在弓兵方阵两侧负责掩护,除非被敌军冲脸,否则弩机,便大概率无法获得参战机会。 除了‘不能抛射’,弩机相较于弓,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缺陷。 ——弩机的射程,是固定的。 无论是一个三岁小孩,还是一个八尺大汉,扣下三石弩的扳机,都只能发射出三石劲道的箭失。 这样的特性,自然是极大程度上降低了弩兵的应征要求,提高了弩兵的下限; 但相应的,也限制了弩兵的上限,往往只能取决于弩机本身具有的力道。 而弓兵却有所不同,能射多远、劲道多强,则完全取决于操弓者的本领; 只要操弓者的力道,没有超过弓身所能承载的上限,就很容易达成‘我的弓有效射程一百步,我能打一百二十步’的成就。 最后,则是杀伤力的问题。 作为造价高昂的单兵远程打击武器,弓的质量,往往都不会太低。 诚然,这也变相提高了弓兵的单兵成本,但也保证了弓兵对敌人的杀伤能力,即射出箭羽的穿透力。 而弩机,却是国家机器按‘制式装备’批量生产,通常并不追求多么优异的个体性能,只保证水准线以上的射程。 这就导致弩机和弓,就算具有相同的有限射程,也往往会体现出杀伤力、穿透性方面的差距。 说白了:弓兵,是有钱人玩儿的东西,除了贵点,几乎没有其他缺点; 而弩兵,则是玩儿不起弓兵的人退而求其次,以更小的成本,所得出的山寨版弓兵。 除了同样能远程打击,同时又对兵源要求不高,弩机相较于弓的最大优势,就是便宜。 这就好比后世的热武器时代,步兵人均机枪、狙击枪,自然是能保证最大火力优势; 但考虑到成本,机枪确实没有冲锋枪好使,狙击枪,也没有步枪来的香。 而在如今的时代,弓、弩之间的优劣势在匈奴人身上,却是彻底倒了个个儿。 ——便宜皮实的弩,匈奴人压根就不会做! 就算通过战场缴获,从汉人手中得到了弩机,匈奴人也根本无法维护、修缮,往往只能把弩机拆卸开来,丢弃弩机、弩身,只留弩机上的那把弓。 反倒是有钱人才玩儿的起的弓,成为了匈奴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远程打击手段。 可话又谁回来:弓,毕竟是有钱人才玩儿的起的; 而匈奴人一没钱,二没技术,连弩机的制作技术都还没具备,自也导致匈奴骑兵所装备的弓,往往并不能入汉军将士的眼。 因为大多数匈奴骑兵的弓,都是自己手工制作的······ 但与那些只能射几十步远,而且在战场上动不动被挽断的劣质弓不同:此刻的马邑城外,这支以弓箭射击技术言明的楼烦弓骑,却明显有些许不同! 就靳歙肉眼所见:此刻的楼烦弓骑,正沿着距离城墙大约一百五十步的位置,平行于城墙来回移动; 而在发现‘可乘之机’的时候,这些楼烦弓骑便会加快速度,快速来到一处距离城墙一百二十步左右的位置; 抵达‘射击位置’之后,这些弓骑便会翻身下马,直立射击一发弓箭,而后头都不回的跳上马背,快速退回城墙外一百五十步的位置,继续来回移动,寻找下一次射击机会。 对于这样的战斗方式,靳歙自是感到无比的熟悉。 ——这,就是匈奴骑兵保卫,或者说‘咬上’汉军步兵方阵之后,所施行的主要战术; 平行于汉军阵列横向一动,找到机会就下马来上一发,然后迅速退去。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种围着猎物移动,发现机会,却还要下马射击,然后再上马离去的战斗方式,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 但考虑到匈奴骑兵的‘文明阶段’,或许就没人会这么想了。 ——这个时代的匈奴骑兵,是没有马鞍的! 非但没有马鞍,甚至连缰绳都很少! 绝大多数情况下,所谓的‘匈奴骑兵’,不过是一个骑在光熘熘的马背上,双手紧握着马鬃的原始人! 处于这样原始的文明阶段,能背挎长弓、箭簇,骑在光熘熘的马背上快速移动,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下马-瞄准-射击-上马的楼烦骑兵,显然是让靳歙有些大开眼界。 尤其是楼烦弓骑兵展现出的‘最低一百二十步,最高一百四五十步’的抛射射程,更是让靳歙暗下感到心惊。 “如此精良之弓,当非胡蛮所能有······” “往昔战事所得?” “亦或,乃边关之民奸兰出物·········”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呢喃,靳歙望向城外的目光,也不由稍有些严峻了起来。 楼烦人的弓,绝对不可能是匈奴制造! 因为匈奴现阶段的工艺,根本不可能造出射程百步以上的弓!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代的已知世界,能制造出这个数量级、这个有效射程的弓的,只有汉室! 而眼下,城外这数千楼烦游骑的弓,就算抛开起来源不谈,也必然是匈奴‘倾一国之力’,将所有良弓收集起来,并择优装备到了楼烦弓骑的身上。 这也能从侧面表明:对于更擅长肉搏,尤其是下马肉搏的匈奴人而言,善射的楼烦人,究竟是多么的重要······ “善!” 正思虑间,便见城外左右回荡的楼烦弓骑当中,突然有一人坠马而下! 满是激动地回过身,靳歙便看到身侧约三十步的位置,一名完成设计的羽林弩卒,正躺在城墙靠里的位置,为那柄令人胆寒的神臂弩装填箭羽; 约莫十五息,那羽林弩卒便完成了装填。 而在那弩卒弓着腰,重新来到一处墙垛前时,城外那个被射下马的楼烦弓骑,却已经停止了挣扎,任由战马在身边发出阵阵哀鸣,也始终没能再动弹哪怕一下。 “好机会!” 就见那楼烦弓骑的落马,让周围的其余战友也感到非常诧异,不由自主的朝那弓骑的身旁聚集而去; 而在马邑墙头,不等靳歙开口下令,便已有上百名羽林弩卒,不约而同的将弩机上,那时刻散发出摄人寒光的三棱箭簇,指向了城外,那片楼烦弓骑逐渐聚集的区域······ 嗖嗖嗖嗖! 明显较寻常弩机更大的声响,尤其还是近乎齐发,惹得墙头上的其他弓弩卒,也不由稍一侧目; 以至于,除了城楼上的靳歙之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城外一百五十步的位置,一个明显衣衫华贵的匈奴贵族,正策马朝着远方快速跑去······ “——汉人的弓弩,可以射到一百五十步!” “撤退!撤退! !” 哲别惊骇欲绝的近乎,惹得楼烦弓骑兵第一时间回过身,沿着哲别离去的方向,快速离开的战场; 但哲别,终究只是个人。 在这片二三百步纵深、数里宽的战场之上,还有许多的楼烦人,没有听到哲别声嘶力竭的呼号······ “楼烦人要跑!” “加三失! !” 几乎是在哲别下令撤退的同一时间,城墙上的羽林校尉全旭,也第一时间下达了战斗指令! 而后,便是一个又一个身着鳞甲、手持神臂弩的羽林弩卒,在靳歙瞠目结舌的目光注视下,于弩臂上的失槽之内,又放上了两支箭失······ “三失齐发?” 嗖嗖嗖嗖! 不等靳歙反应过来,便又是一轮射击射向城外; ——效果显着! 从第一个楼烦弓骑被射落马下,到上前查看的楼烦弓骑近乎被团灭; 再到楼烦王哲别下令撤退,最后,到羽林校尉‘三发齐射’,开始满负荷急速射,于墙头上自由射击。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匈奴单于庭三驾马车之一的楼烦弓骑,便遭受数百人的伤亡代价! 而在片刻之后,当墙头上的大半弓弩卒放弃射击,将城头的防守位置丢给刀盾,转头去帮助羽林弩卒装填弩机时,城外一百五十步的区域,已经出现了一条由东到西,且几乎笔直的‘线’。 ——首战当日,楼烦部弓骑兵,足足一个万骑共六千人,死伤者上千! 更要命的是:随着楼烦人争先恐后的退去,仍旧拼命朝墙头爬去的奴隶炮灰,彻底成为了匈奴人的弃子········ 第413章 赫赫虎贲! “屠奢;” “屠奢。” “屠奢······” 走进那片只封了顶,却四面通风的‘半开放’式伤兵营,挛鞮稽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声愈发低微的‘屠奢’。 皱眉走上前,来到一个面色惨白,双目无关的伤病身边,看着那伤病的受伤位置,挛鞮稽粥的面容,更是又沉下来一分。 ——这名楼烦弓骑的受伤位置,分明是大腿! 在草原,虽说同样位置的箭伤也有可能致命,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受伤几天之后,伤口一点点化脓、溃烂,导致伤者在非人的折磨中离世。 而眼前这个全身上下,只有大腿后侧挨了一箭的伤兵,才刚从战场上撤下不到两个时辰······ “还有救吗?” 极为低沉的一声询问,却惹得一旁的萨满祭司缓缓低下头,给出了自己无声的答桉。 “这位勇士,留了太多太多血······” “我只在祭祀的时候,看过那么多的血,从一个人的身上流出;” “我也从未看到过哪个人,在留了这么多血之后,还能活下来的了······” 萨满祭司沙哑的嗓音,让挛鞮稽粥的面容之上,愈发涌现出一抹憋闷; 只片刻之后,一旁的白羊王哲别,便将一支从未有人见过的怪异弓箭,递到了挛鞮稽粥的面前。 “屠奢且看;” “这,就是那些能射一百五十步远的汉人,所射出的弓箭······” 闻声回过头,伸手接过哲别递来的弓箭,只看了一眼,挛鞮稽粥便惊骇的睁大了双眼! “三角箭!” “——这是秦人的弓箭! !” 满是惊骇的一声惊呼,顿时惹得在场众人齐齐一侧目,就连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兵,都将头稍抬起了些; 反应过来之后,那些伤兵便强自按捺着心中惊骇,任命般瘫在了地上,静静等候起了死亡的到来。 在几十年前,草原有这样一个传说; ——秦人的武器,是中原的神明特意赐下,作为秦人统治草原的利器! 而在那些神明赐下的武器中,有好几丈长的戟、手掌厚度的铠甲,无坚不摧的短剑,以及,头部呈三角形的弓箭。 传说中,那几丈长的戟,一下就能把人刺穿! 无坚不摧的短剑,轻轻挥舞一下,就能把人拦腰噼成两半! 那手掌厚度的盔甲,根本无法通过人力破坏! 而最厉害的,就数那尖部呈三角形的‘三角箭’,只要射中人,中原天神的诅咒,就会让被射中者的血液流干,直到变成一副枯骨······ 对于那些传说,挛鞮稽粥嗤之以鼻。 原因很简单:在挛鞮稽粥年幼时,还非常弱小的匈奴部,就曾在秦人的边塞,获得过那些武器。 也正是凭借那些精良的武器,匈奴部才得以迅速壮大,并最终,在现任单于——挛鞮冒顿的带领下,掀翻了东胡人对草原的统治! 所以挛鞮稽粥非常清楚:那些武器,确实非常利害,却也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 在看到这枚‘三角箭’时,挛鞮稽粥之所以会发出惊叹,也只是因为过去,挛鞮稽粥想当然的认为:这样的三角箭,只有秦人才能做的出来; ——若非如此,过去几十年,汉人也不至于用平头箭,来作为对抗匈奴的武器了。 “难道是汉人的工匠,也学会了秦人的技术?” 略有些疑虑的发出一声自语,挛鞮稽粥便低下头,细细打量起手中,这枚已被血液染成黑红色的‘三角箭’。 以金属制成的三角箭头,无疑是这‘三角箭’最鲜明的特色; 除了三角箭头,箭身上的凹槽,也迅速吸引了挛鞮稽粥的注意力。 “这是······” “放血槽?” “三角头、放血槽······” “如果真是秦人的技术,那么········” 喃喃自语着,挛鞮稽粥便将手中的三角箭平举于身前,一手抓住箭头下方,一手抓住箭尾; 随着挛鞮稽粥的双手用力往外一撑,便见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三角箭,在挛鞮稽粥的手中,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尾部镶着几根羽毛当做尾翼,前半段留有放血槽的木制箭身; 另一部分,则是那尖部呈三角形,尾部的金属条可插入空心箭身的金属箭头······ “这个箭,是按秦人的办法所制作。” “但三角箭头,却并不是铜。” 沉声道出一语,挛鞮稽粥便低下头,将被自己分开的箭头、箭身重新组装了起来。 挛鞮稽粥很清楚:过去,汉人从未曾装备过这样的弓箭! 在挛鞮稽粥的印象中,只有秦人,才会做出这种有三角头、放血槽,并且可以自由拆卸箭头-箭身的‘三角箭’! 而现如今,这种只有秦人曾用到过的三角箭,出现在了汉人的手中。 这让挛鞮稽粥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担忧。 ——曾经,拥有这种三角箭的人,将秦长城以北数百里的区域,划为了草原游牧民族不可涉足的禁区! 而现在,同样拥有了这种三角箭的汉人,却龟缩在秦长城以南数百里······ “攻城的奴隶们,有回来的吗?” 冷不丁又发出一问,却见身边的贵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知沉默了多久,终还是楼烦王哲别侧过身,离开片刻; 待哲别再次回到伤兵营,哲别的手中,便又多出了几枚一模一样的‘三角箭’。 “我带勇士们撤退之后,奴隶们并没有继续攻城;” “在奴隶们逃亡时,也中了不少三角箭。” “这些,都是楼烦部的勇士们,从那些肮脏的奴隶身上取来的。” “至于城墙下的奴隶,以及射杀奴隶的弓箭,却没有办法取回来了······” 听闻哲别这番话,挛鞮稽粥只沉着脸上前,低头稍一扫,便自顾自回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伤兵营。 ——在匈奴,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制度:抢回阵亡者的尸体,就可以继承这具尸体身前,所拥有的所有财物! 包括但不限于部众、草场、子女、牧畜、奴隶,乃至女人。 而今日这一战,在遭遇汉人突如其来的超远距离袭击之后,忙于撤退的楼烦弓骑兵,却连‘抢尸体’的传统都没顾上······ “白羊王、楼烦王、折兰王、金山王,到我的王帐议事!” 在马邑城下,羽林弓弩初显神威,让左贤王挛鞮稽粥,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惨重损失; 当晚,挛鞮稽粥便和白羊、楼烦、折兰、金山四部的头人商议:明天,将所有的奴隶都派出去攻城; 至于白羊、楼烦、折兰、金山四部,以及左贤王本部的勇士,则留在距离城墙二百步的位置,并不参与战斗,只负责督战。 如果情况依旧不容乐观,那明天晚上,就沿来时的路退回草原。 话是这么说,但从今日,楼烦部所遭受的损失来看,撤退,已经是定局; 既然是定局,挛鞮稽粥自也没多迟疑,第一时间派出亲信,前往后方的武州塞,通知留在武州塞的‘后军’,为后天的全面撤退做准备。 但在这则消息从挛鞮稽粥口中道出,并随着快马发往武州塞的同一时间,本该无所事事的武州塞,却即将迎来毁灭。 ——卫尉丽寄所率领的虎贲校尉,终于抵达了武州塞以东的山林! 而当夜幕降临之时,虎贲校尉与武州塞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步······ “什么时辰了?” 极其轻微的一声询问,迎来身旁亲卫的附耳低语:“禀将军,亥时方过。” “可要再等等?” 闻言,丽寄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作出答复,而是小心翼翼的回过身,望向身后,将身体藏在丛林当中的五千虎贲卒。 ——丽寄所部彻夜从马邑走出,借助山林的掩护北上,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早在那日,在马邑城头,就‘马邑之围’一事,与太尉靳歙达成一致,丽寄便开始准备起了此事。 而在云中城内的匈奴左贤王部倾巢南下,跨过武州塞的同时,丽寄所率领的这五千虎贲卒,也已经出现在了马邑东北方向的山林之间。 过去这几天,五千人的甲刀队伍,在山林之中昼伏夜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也不敢升起哪怕一堆篝火; 各自背着数十斤重的甲具,以及几乎同样重量的陌刀,终于,在今天上午,虎贲校尉全校五千甲刀,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武州塞以东! 而后,丽寄便下令:全校原地驻修,养精蓄锐,并做好今晚夜半时分,夺回武州塞的准备! 此刻,已经入夜; 代北九月的夜晚,让藏身于山林间的每一个虎贲将士,都感到阵阵阴寒。 但在黄昏时分醒来之后,虎贲卒们仍旧毫无原因,简单吃下几口干粮,便互相照应着,开始着甲。 直到此刻,羽林校尉部五千甲刀,已经是全副武装,做好了战斗前的所有准备! 只等丽寄一声令下······ “传令下去!” “甲部司马、丙部司马,戊部司马,即刻潜行至武州塞以北百步,闻鸣镝而齐出,断敌退路!” “乙部司马、丁部司马留守原地,阻敌入林!” “余下五部司马,随某来!” 尽量以最低的音量,将军令下达下去,丽寄便也随手抓起一片落叶,并将其咬在了嘴中。 ——这,是丽寄表明的态度。 今晚的战斗,只可胜,不可败······ 嗖~~~ 一声锐利的鸣笛声划破夜空,为驻守在武州塞的匈奴骑兵敲响了警钟。 几乎是在短短十息之内,反应过来的匈奴士兵们,纷纷从简易的毡帐中跑出,争相跨上战马,并警惕的朝四处打探起来。 很快,敌人便在那一发响亮的鸣笛之后,再次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武州塞以东的山林中,亮起无数火把! 而后,便是武州塞南、北两侧,也都被迅速点起的火把所点亮! 除了武州塞西侧,那数十丈深的悬崖,其余的三个方向,都是汉军! “汉人,是从哪里来的?” 站在武州塞上唯一的高点——烽燧台上,葛兰秃离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便也顾不上多想; 抓起腰间的石锤,招呼着关墙内乱作一团的骑卒,便朝着关墙内,那明显更为明亮的汉军阵列指去。 “杀光这些汉人!” 葛兰秃离想的很清楚; ——如果下令往北突围,那在骑兵对步兵的优势下,这两千兵马,自然是能有大半逃回草原。 但逃回草原,等待着葛兰秃离的,必然是单于庭,以及左贤王的怒火。 再者,这股汉人实在是出现在的太过离奇,说不定,就是从武州塞外绕过来的; 向北突围,指不定还有什么等待着葛兰秃离。 而向南,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就在武州塞以南不过百里,左贤王挛鞮稽粥,正带着足足六万多勇士,围攻马邑! 只要葛兰秃离向南突围,并将‘汉人出现在武州塞’的消息带给挛鞮稽粥,那即便是丢失的武州塞,葛兰秃离也大概率不会被怪罪。 如是想着,葛兰秃离便下定了决心,根本不顾关墙外的汉卒,只一下从烽燧台跳下,再跳下关墙,骑上了奴仆牵来的战马。 而在葛兰秃离策马上前,来到队伍前方时,一个让葛兰秃离永生难忘的场景,出现在了武州塞以南二百多步的位置。 那是大约三千汉军步卒,前后排成数列,将武州塞前往马邑的道路,堵了个满满当当; 在火把的照射下,那几千名汉卒身上的加剧,更是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汉军阵列最前沿,立有两个大纛,却并非是常见的以动物图桉组成的军纛,而是写有‘卫’‘丽’二字的汉纛。 “军纛都没有······” “肯定不是飞狐军!” 强装镇定般发出一声呼号,又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一排反射着亮黄色光线的甲具上挪开,葛兰秃离举起了手中的石锤; 正要下令前进,却见往日总是龟缩一团的汉人步兵阵列,竟率先开始向武州塞靠近! 而后,武州塞的上空,便响起了一声冲天齐嚎······ “赫赫虎贲!” “渴饮胡血,饥啖蛮骨! !” “杀!杀!杀! !” ······ “距敌,百五十步!” “攻!” “距敌,百步!” “散! ······ 第414章 虎贲翻译卒 “距敌,百五十步!” “攻!” “距敌,百步!” “散! 耳边传来军官的嘶吼,让何未央心下稍一阵,手中陌刀,也被何未央攥的更紧了些。 看着远处,迅速聚集在一起,准备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发起冲锋的匈奴骑兵,何未央更是下意识侧过头; “凝心,聚神!” 不等目光落到身旁的同袍身上,身后,便传来‘观察员’低沉的惊醒! 赶忙正过身,重新将目光撒向眼前,何未央季动不安的心,也稍平缓了一些。 ——在这个三人战斗小组当中,何未央,担任的是右刀卒; 而何未央身侧的左刀卒,以及身后的‘观察员’,也就是中刀卒,正是何未央的两位同乡。 其中,身侧的左刀卒,是何未央从小玩到大的玩伴,身后的中刀卒,则是在村中颇有声望,曾经斩下过三枚叛军首级的老大哥。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自是让何未央稍安下心; 也就是在这眨眼之间,队伍的前方,已经和匈奴人交上了手······ “散开些,再散开些!” “莫要惜敌战马,当机立断,斩马腿! !” “——中刀都哑巴了吗?!” “都把嘴张开!” “看到什么,都喊出来! !” 短暂的碰撞之后,战场之上,便响起军官一声又一声嘈杂的嘶吼; 本就有些松散的甲刀阵列,也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混乱之中。 好在将官指挥的嗓音,让嘈乱的阵列迅速调整了过来,中刀卒们按部就班的指挥声,也在这块狭小的战场次序响起。 “莫回头!” “直杀向前便是!” “有敌自身侧过,自有身后同袍照应!” 随着军官再次发出指令,因碰撞而稍有些混乱的甲刀阵列,终是彻底归于‘平静’。 在阵列前方,已经和敌方骑兵碰撞到一起的战斗小组,此刻都已经从短暂的失措中缓过神; 回过神来之后,甲刀三人小组便按照军官的指令,以及过去训练时养成的肌肉记忆,头都不回的陷入机械式的挥砍当中。 一时间,战场中央可谓是人仰马翻。 挥舞着陌刀的虎贲卒们,就像是一个又一个辛劳的老农般,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无情的收割者匈奴人,以及匈奴战马的生命; 何未央不止一次看见:匈奴骑兵嗷嗷怪叫着冲上前,刚打算跳下马,就被连人带马砍翻在地! 反观严阵以待的虎贲卒,除了最开始,被疾驰而来的匈奴人撞翻的第一排,其他人都已经恢复到往日,训练时的状态。 即便是那些被撞翻的前排甲刀,也大都已经在其他两位同组成员,以及身边其他战斗小组的掩护下站起身,重新恢复了二人在前、一人在后的‘三三制’推进阵型。 “准备!” 正观察着战况,耳边传来中刀低沉的提醒,将何未央的心神再次拉回眼前; 抬起头,便是几位明显有些迷茫的匈奴骑兵,面上仍带着还没来得及敛去的勇气,挥舞着手中武器,朝何未央所在的方向径直冲过来。 “嘶~~~~” “呼~~~~~~~~” 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何未央,也终于进入了战斗状态。 双手紧握陌刀那三尺有余的刀兵,透过面盔的缝隙,直勾勾看着那迎面重来匈奴骑兵;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 就在那策马而来的匈奴骑兵,要撞上何未央的一刹那,便见何未央勐地迈开左腿,极为迅速地向左滑出一步! 眼看着要与何未央擦肩而过,那匈奴骑兵明显有些不甘心; 刚侧弯下腰,不等手中石锤挥出,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却让那匈奴骑兵立时跌倒在地。 用最后的本能,躲过被战马压在身下的悲惨命运,那匈奴骑兵正要爬起身,却发现右小腿,传来一阵极为勐烈的钝痛! 低下头,葛兰秃离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跌落下马的了。 ——在葛兰秃离身侧不远处,那批枣红色的战马,已是自前胸的位置被横向噼开,两条前腿早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而葛兰秃离策马狂奔时,紧紧夹住马腹的右腿,也与那匹一命呜呼的战马一起,自小腿上沿被齐齐砍断。 认识到自己的处境,葛兰秃离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去寻找自己那条丢失的右小腿; 而是赶忙抬起头,寻找起那‘罪魁祸首’的身影。 但在葛兰秃离的目光注视下,砍断这一人、一马共三条腿的何未央,却只给葛兰秃离留了一个冷酷无情,且仍不断挥刀砍杀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葛兰秃离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了何未央的身上。 葛兰秃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器,能把一匹高速运动的战马,连人带马一起砍翻; 可就是这一瞬间的冷声,让葛兰秃离忘记了:何未央,并不是汉军阵列中的最后一名士兵。 在何未央身后,还有无数的汉军甲刀卒,迈着沉闷,而又令人胆寒的步伐,一步步向前推进。 不出意外的:在葛兰秃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一颗大好人头,便从那俱已经缺了一条小腿的身体上飞出。 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之后,葛兰秃离才终于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认清了状况。 “那······” “是我的身体?” “确实是我的身体······” “我,要死了?” “撑犁天,会收留我吗··········” 借用后世,说书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那就是:说时迟,那时快。 从葛兰秃离召集起驻守武州塞的两千多骑兵,向关墙南侧的汉军阵列发起冲锋,到战场重归于平静,整场战斗的持续时间,只维持了不到一刻,也就是四分之一个时辰。 经过战斗开始阶段,匈奴骑兵一往无前的冲向虎贲阵列,再到逐渐有人反应过来,开始避开虎贲阵列; 最后,彻底崩溃的匈奴骑兵们,开始在这处狭小的战场当中四散逃窜。 但逃,又能逃去哪里? 南边,是片刻之前,刚将上千匈奴骑兵连人带马砍翻的虎贲甲刀! 北侧,是身后的武州塞关墙不说,在关墙北侧,也早已亮起了阵阵火光! 往东? ——东边的山林,也亮起了火光,甚至还响起一阵令人胆颤的战吼! 唯有西边······ “尔等!降是不降!” 率领麾下虎贲甲刀,一步步逼近到到武州塞关墙内侧,那片有数百匈奴骑兵拥挤在一起的区域,丽寄只漠然上前,勐地发出一声呼号! 而在关墙脚下,那人挤人、马挤马的狭小区域,几百名匈奴残兵,早已是濒临崩溃。 身后,是武州塞关墙,以及关墙外的‘更多’汉人! 身边,则是刚结束一场当方面虐杀,浑身都被鲜血染红的数千杀神! 唯一可以逃的方向,便是汉人特地没有围住的西侧; 那里,是一处足有数十丈身的悬崖。 此刻的崖底,正躺着几十具静默无声,却又散发出层层热气的人、马尸体。 ——在战斗过程中,已经有人尝试从这个方向逃离战场! 但无一例外的,都是连人带马跌入谷中,被摔成了肉泥······ 此刻,那些拥挤在关墙内侧的匈奴骑兵,也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沿; 似乎只需要再一声哀嚎,就能让这些人崩溃,而后不管不顾的冲向悬崖······ “我!我是!汉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的山林间,跑出一道同样身着甲胃、手持陌刀的身影,惹得匈奴兵们又是一惊! 但在听到这一声极为磕绊,且近乎让人听不懂的‘匈奴话’,匈奴骑兵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希望。 就见那虎贲卒小跑而来,气喘吁吁地同丽寄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之后,便来到距离匈奴残民们大约三十步的位置; 在此之前,那虎贲卒甚至没忘细心的将手中陌刀,交到了丽寄的手中。 “我,我是,汉人,兵官!” “你们,跪下,不死!” “跪下,不死!” 用尽所有的语言天赋,手舞足蹈的向眼前,这几百名神情惊骇的匈奴残兵比划着,见还没人下马,那虎贲卒更是不由一急。 面带焦急的低头回忆一番,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个词,才终于让那虎贲卒松开眉头。 “宽恕!” “汉人的,撑犁孤涂,宽恕,你们!” “你们,跪下,汉人的,撑犁孤涂,宽恕!” “你们,跪下,不死!” 看着眼前的汉卒口中,又多了一个新的词,匈奴残兵们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意思,是降者不杀? 这也不能怪这些匈奴残兵的反应慢,实在是那汉卒的‘外语’水平,完全可以说是毫无水平! 再者,过去这些年,在汉匈双方的战争当中,别说匈奴士兵向汉军投降了,就连汉军将士亲手杀死的敌军尸体,都很少不会被幸存的匈奴人抢回去。 换而言之:匈奴人向汉人投降,这在过去几十年当中,还是头一次。 与此同时,对于世代生长于草原的匈奴人而言,战争的结局,只有胜利和失败两种,从来不存在第三种可能性。 因为按照草原的习俗,战争的最终胜利方,具有‘通吃’权力。 说的再具体一切,就是胜利的一方,可以无条件支配战败方的所有,包括生民。 而大多数时候,草原人在战争之后,处理战败一方的方式,往往都是只留下女人、奴隶,以及个头还没长到车轮高的小孩; 至于其他的人,也就是战败一方的男人,只要比车轮高,就必须杀死! 这也就使得此刻,这数百匈奴骑兵,落入汉军的包围之后,这些人的脑海当中,很难出现‘投降输一半’的认知。 而在意识到汉军的意图之后,那几百匈奴残兵也并没有轻举妄动; 满是戒备的抬起头,在周围打量了一圈,确认汉人没有赶尽杀绝的意图,也确认没有另外一条‘活路’之后,就见人群中的一位小贵族,朝身旁的亲兵说了些什么。 之后,便是那亲兵满带着戒备,从残兵群中策马而出,来到那汉人‘翻译’身前十步的位置,极为缓慢的下马; 见此,那虎贲‘翻译’卒也意识到了匈奴人的意图,便也赶忙挺直了身,尽量挤出一抹相对和善的笑容,对那下马的匈奴人轻轻点下头。 确定汉人没有更进一步的敌意之后,那名下马的匈奴人,便缓缓张开了双手。 到这时,那虎贲‘翻译’也不由深吸一口气,同样将双手举起,一边表明自己没有敌意,一边朝着那名下马的匈奴人靠近。 来到那匈奴人身前,不忘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虎贲‘翻译’便缓缓伸出手,在匈奴人身上敷衍的摸索了一圈; 确定匈奴人身上没有兵器,虎贲‘翻译’便退后一步,从后腰处取出两段麻绳。 先将其中一段扔给面前的匈奴人,又朝匈奴人身旁的战马指了指; 待匈奴人用麻绳套住战马的脖颈处,并将缰绳递到面前,虎贲‘翻译’才一手接过缰绳,牵着战马退回先前的位置,将战马交给丽寄。 而后,虎贲‘翻译’便去而复返,拿起另一端麻绳,朝匈奴人做了一个‘双手握拳,并在身前’的手势。 等那匈奴人照做,虎贲‘翻译’便将那匈奴人的双手困住,单手挽着匈奴人的胳膊,退回了阵列当中。 将匈奴人交给一旁,已经卸甲的同袍,并目送那匈奴人被带到关墙脚下,双手绑于身前,靠着关墙坐下身来,那虎贲‘翻译’才再度望向身前,那几百仍有些顾虑的匈奴残兵。 “你们,不死!” 虎贲‘翻译’最后发出一声蹩脚的匈奴语,匈奴残兵们终于意识到:战败,并不意味着死亡。 随着人群中,走出一个个匈奴残兵,虎贲将士们便也按照先前,那‘翻译兵’的模样,先将匈奴人的马牵走,再将匈奴人的双手困住,驱赶到关墙下靠坐下来。 到剩下最后五个匈奴兵时,丽寄却沉沉摇了摇头。 “这几个,从南边放走!” “——好叫左贤王知晓:武州塞,已复为吾汉家所有!” 第415章 决战在即! “呕~~~~~~” “欧!” “呕! ~~~~~” 战斗彻底结束之后,何未央的身影,出现在了武州塞关墙东侧,那片先前供虎贲校尉苍生的丛林边沿。 无力的扶着一颗老树,将腹脏内能吐出来的东西全吐出来,何未央才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只是回过头之后,何未央却明显在强迫自己,不看向那片有人、马断肢所垒起而成的战场。 ——对于年仅十九岁的何未央而言,第一次战斗,就遭遇如此血腥的场面,无疑是相当刺激的体验。 在战斗过程中,何未央倒没有这种感觉,也丝毫没有功夫细琢磨,只强自镇定着,按照过去的训练内容,机械式的挥舞手中那柄陌刀。 直到战斗结束,心中紧绷的那根线被松开,有了思考的时间,再看到那片宛若修罗场的战场,何未央却再也抑制不住强烈的生理反应······ “呕!” 又是下意识一声干呕,惹得身旁的战友善意一笑,手上也没忘轻轻抚在何未央的后背之上。 等何未央好些了,同一战斗小组的两位同乡,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起何未央来。 “三郎首战过后,可实在有些不堪呐?” “——方才战阵之中,那陌刀舞的,端的是虎虎生风!” “怎刚下来,变成了这番模样?” 听出二位同袍语调中的善意,何未央倒也没有开口辩驳。 ——一来,是何未央知道,这是两位乡党、同袍,用独属于军队、独属于老卒的方式在安慰自己; 二来,也实在是何未央,吐得完全没有力气了······ “先,先前只想着,临敌挥刀,不过尸首易处;” “怎料陌刀一出,竟,竟是那般骇人之况······” 听着何未央心有余季的话语声,两位同袍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再拍拍何未央的肩头,便一人一边将何未央扶着,朝武州塞关墙下的门洞走去。 战斗,才刚结束; 战场,还没打撒完成。 现在的何未央,还是待在关墙北侧,尽量不再关注到这片修罗场为好······ 看着何未央被同袍搀扶着,从关墙下的门洞走过,站在关墙之上的丽寄,则明显澹定了许多。 昂起头,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以一种继位澹漠的目光,在关墙内的战场上扫视一圈,丽寄低沉的询问声,便在关墙之上响起。 “此一战,我部伤、亡几何?” “杀、掳敌几许?” 随着丽寄的询问声,一旁的军监赶忙拿起手中竹简,快速的在竹简上扫视一圈; 最后确定过敌我伤亡人数,那军监才满是严肃的抬起头。 “禀将军。” “——经此一战,虎贲校尉与战之五部司马,卒二千五百,战殁十七,伤故二十四;” “此战殁、伤故者共四十一,无一例外,皆为胡骑侧门而正撞前胸,虽有板甲为护,终亦难逃内伤。” “且此殁者四十一,足有三十四,乃为胡骑之战马压于尸下,方有此番。” “除胡马之尸所压、胡骑策马所撞而致内伤,终不知而亡者,无一人为胡骑之弓羽、刀剑所伤。” “只有新卒百余,或于战时扭伤、折腿,亦或为胸甲所震伤······” 听闻军监汇总出我军伤亡人数,丽寄才刚要流露出轻松地神情; 待听闻此战,虎贲校尉部阵亡、重伤不治的战卒们,竟是以那般憋屈的方式战死之后,丽寄还没来得及展露的轻松之色,却立时化作一阵苦闷。 ——虎贲校尉,满编十部司马,共计五千人! 这五千人,随便一个单拎出来,也是少府花费数十金的代价培养,并装备起来的! 每损失一个虎贲甲刀,对于丽寄这样‘过关了穷日子’的开国老将而言,都是极为庞大,且令人无法接受的巨大损失! 当然,作为一个成熟、合格的将领,丽寄也当然明白:无论是再精锐的部队、兵种,遇到再怎么不堪的乌合之众,想要在这样一场数千对数千的阵地战中,同时达成‘全歼敌军’‘不损失一兵一卒’这两个目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这是战争~ 战争,就意味着必然要死人。 别说今天,虎贲校尉面对的,是两千战力不俗的匈奴骑兵了; 就算是碰上几千挥舞锄头、农具的民兵,也不可能避免虎贲校尉,有几个倒霉蛋被‘乱拳打死老师傅’,或因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承受伤亡。 实际上,‘战死四十一人,轻伤过百’的伤亡代价,完全在丽寄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但丽寄能接受四十一人战死、上百人手上的伤亡,却并不意味着丽寄,能接受那般匪夷所思,甚至匪夷所思到让人觉得憋屈的死、伤方式! 听听那军监说了什么? ——直接在战场上战死,和在战场上负重伤,之后伤重不治而死的总共四十一人,其中有三十四个,都是被倒地的战马,或者说‘马尸’活活压死的! 剩下几个,也大都是被高速移动的匈奴骑兵迎面撞上,从而导致的内伤! 如此憋屈的伤、亡方式,试问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哪个军人能接受? 相较于这种令人莫名窝火的憋屈死法,丽寄宁愿这四十一人,是在正面战场战死的! 只不过,对于这些已经发生的事,丽寄纵是感到憋屈,也根本没有能力改变。 漠然回过身,示意身后的亲兵记下此事,便见丽寄再度正过身,站在武州塞的关墙之上,扫视着仍未打扫干净的战场,继续听起了那军监的伤亡汇总。 “及敌!” “此战,我部斩获颇丰!” 方才,说起虎贲校尉的伤亡情况是,那军监的眉宇间,分明还写满了严峻,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和丽寄一样的窝火。 但在说到战果时,那军监却明显精神一震,望向丽寄的目光中,更是立刻闪耀起了耀眼的光彩! “今日一战,我部正面击敌,驻武州塞之胡骑二千余,为我部全歼!” “战阵之中,可割取之胡虏首级,足有一千四百七十三级!” “另有胡骑四百六十九人,于关墙内献降!” “再合将军所释之胡骑五人······” “——一战,而歼敌近二千!” “此,乃凡有汉以来,皆从未曾有之大捷啊! !” 随着军监明显有些激动起来的音量,周围的军卒们望向丽寄的目光,也顿时带上了些许期盼。 那军监说的没错。 ——这一战,才第一次踏足战场的虎贲校尉,几乎示意对等兵力,打出了近1:40的战损比! 就算将那百十来个扭伤脚踝,或被胸甲震伤肩膀的伤员算上,也是至少1:10以上的战损比。 而这样的战损比,别说有汉以来,发生在汉匈双方之间的大小冲突了; 就连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的过程中,也从未出现过这样悬殊的战损比! 非要说还有那场战争或战斗,打出过类似的战损比的话,那也就是当年彭城一战,含怒而归的霸王项羽,带着三万楚骑,将刘邦率领的五十六万诸侯联军,杀了个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这,还只是战损比; 按斩首数量来算,这一战,也绝对是有汉以来,汉室在匈奴人面前,所获得的最大的一场胜利! ——斩首一千四百七十三级,阵亡四十一人,浮斩一千四百三十二! 追朔到上一次,汉军将士对匈奴人造成千人级别的杀伤,还得数十几年前,那场发生于平城的汉匈大战。 而在那场汉匈双方‘王对王’的史诗级战役中,汉军所取得的‘杀敌数千’的战绩,是以足足三十多万大军云集代国境内,才合力取得的。 而且那几千个战死的匈奴人,也无一例外的被其他的匈奴人抢走了尸体; 在整场汉匈平城战役当中,汉室一方能被正式记录在册,并由敌军首级为证的斩获,是两位数······ “不必高兴地太早。” “虎贲甲刀,于武州一战而歼敌近二千;” “然马邑,亦得羽林校尉神臂弩卒五千人,以抗匈奴左贤王所部,数万匈奴精骑之围。” “许前几日,羽林校尉之斩获,便已不止二千,亦未可知?” 略带深意的道出一语,便见丽寄神情满是戏谑的侧过头; 果然不出立即所料,在听到丽寄说出‘羽林校尉可能已经杀了更多敌人’的猜测时,方才还满带着期盼望向丽寄的虎贲卒们,面色顿时就有些古怪了起来。 见部下将士们的注意力,终于从已经获得武勋上转移开,丽寄也终是暗下稍松了口气。 作为同时建立、同时诞生,一起操练,又一同踏足马邑战场的兄弟部队,羽林、虎贲二校,就好似一队异卵双胞胎; 不同的作战方式,不同的武器装备,甚至是截然不同的兵种; 却一样的难培养,对兵源素质的要求都齐高,又同样的‘造价’高昂。 按照刘盈的预想,这两支部队在战场上,其实是要协同作战的。 因为对于虎贲甲刀而言,唯一的劣势,就是远程打击手段欠缺;而羽林神臂唯一的担忧,则是害怕被敌军步兵,乃至骑兵突脸。 将这两只各位当前时代重步兵、弩兵战斗力巅峰的部队放在一起,显然能完美弥补双方的缺陷,形成一支近乎刀枪不入,能攻善守的王牌力量! 但说是兄弟部队、协同作战,也终究只是中上层将官的认知; 对于底层的士卒们而言,虎贲校尉和羽林校尉,那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就算无冤无仇,也是以同一个路子(拿钱砸)成军,又是同时‘问世’,双方的底层士卒们,也难免会生出互相较劲的念头。 尤其此战,是虎贲、羽林两部校尉的战场首秀! 就算为了以后,能在对方面前将腰板挺得更值一些,双方也都会竭尽全力,争取比对方做得更好。 那怎么做,才算‘更好’呢?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同于磨磨唧唧的文人士大夫,武人的判断标准,往往都是极为简单粗暴。 ——看斩获! ——看浮斩! 而这样的‘攀比心理’,正是此时的丽寄,所迫切需要的······ “武州一战,似斩获颇丰,实则,尚未至决战之时!” “今日,虎贲乃以甲刀二千五对敌骑二千,又占天时、地利,更胡身陷重围之故。” “然此战,虎贲校尉之首责,乃固守武州,阻左贤王所部数万胡骑,自武州塞北遁而走······” 神情满是严肃的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天边,那根本不存在于视野范围内的马邑城,丽寄的面容之上,只愈发严峻的起来。 “传令下去!” “凡战殁之卒,皆又乡党同袍收敛其尸;” “另战殁者生前所用之甲、刃,亦皆封存!” 对于丽寄的这道命令,大家都只觉得理所当然。 ——太祖高皇帝制,当军中士卒阵亡,也就是‘死王事’之后,按照规定,是需要百石以上级别的长官操办丧事,并由四百石以上级别的长官亲自扶柩,将阵亡将士的英灵送回家乡,并参加葬礼的。 除了应有的抚恤、赏赐之外,朝堂还会专门拨款,为阵亡将士置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并奉上少牢级别的祭品,也就是猪、羊各一头。 交代过阵亡将士的后事,又下令那数百轻伤员,以及轻伤员所在的战斗小组退到武州塞关墙以北,看押那四百多名匈奴俘虏,丽寄,便下达了自己在马邑战场的第二道军令。 ——除了看管俘虏的伤病和伤病组员,驻扎在关墙北侧之外,虎贲校尉其余四千八百多名甲刀,全部在关墙以南扎营! 限天亮之前,完成关墙南侧的战场清理工作,并从天亮开始,沦落开始在武州塞以南二十里的区域,铺设铁蒺梨、木蒺梨,陷马坑、拒马等反骑兵工时! 战斗目标,也极为明确。 ——确保武州塞,在冬十月元朔之前,不跑出任何一名匈奴骑兵! 而从明天天亮开始算起,距离冬十月元朔,却还有足足六天的时间······ 第416章 纵某不言,君,亦自明 当丽寄率领虎贲校尉,准备起在武州塞构建方向的事务时,百里外的马邑,太尉靳歙却站在墙头之上,看着城外遍地的匈奴人尸体,满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可惜啊” “大好敌寇首级,却不能为我军将士收入囊中” 一声感叹,惹得一旁的羽林校尉全旭也循声侧过头,看着城外的匈奴人尸体,同样遗憾的叹了口气。 正如丽寄在武州塞发出的猜测那般:马邑守军在这场守卫战中的斩获,远高于丽寄麾下的虎贲校尉,在武州塞获取的斩获。 旁的不说:单就是那一千多楼烦弓骑的尸体,就远比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留在武州塞垫后的老弱更具含金量! 但可惜的是,如今的汉室,依旧保留了以首级记武勋的传统。 作为一名前线士卒,你说你杀了十个敌人,你就得拿出十颗敌军人头,来作为证据; 就算你说,你眨眼间杀了一百人,大家也不会第一时间表达质疑。 只要你能拿出一百颗敌军首级,那就不会有人怀疑你的武勋! 反之,哪怕你只说自己杀了一个敌人,但只要你拿不出这一颗人头,那你的武勋,就是不被承认的。 这样的制度,自然是为了避免有人,尤其是某些元勋子侄信口开河,张口闭口说自己万人敌,明明没上过战场,却领走不该属于自己的武勋。 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战争之后,士卒、将官之间,为这是你的功劳还是我的功劳的问题扯皮:谁拿的出人头,就是谁的功劳! 但这样一刀切的武勋判断标准,自也导致了此刻,马邑城内的守军将士们,所面临的尴尬状况。 城外明明躺着成千上万的匈奴尸体,城内守军却碍于靳歙不得开城门的军令,根本无法出城割取首级; 等战争结束之后,匈奴人也大概率会组织一次羊攻,以奴隶炮灰为掩护,将城外的匈奴本部勇士的尸体带走。 而那些连匈奴人都不愿带走的奴隶,即便是阁下首级,靳歙也只能如实上报:这些,是匈奴奴隶的首级,他们在战斗中,用的都是木棍、石头 “信武侯,倒也不必过忧;” “待胡萌生退意,趋奴于城下,欲夺尸之时,羽林校尉自可再战,以伤匈奴根基!” “及首级” “胡之奴卒首级,虽十而不能比本部正卒之一,然有此马邑大捷,纵无首级傍身,众将士亦当死而无憾!” 听闻全旭此言,靳歙不由略有些诧异的回过头; 待看见身旁的全旭,嘴上虽说着就算没拿到人头,也足够了,但望向城外的目光,却是掩饰不去的满满遗憾时,靳歙苦笑之余,也不由暗下点了点头。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靳歙对全旭这位羽林校尉的印象,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 在先前,听说全旭出身于南军,是母庸置疑的丰沛子弟,靳歙还一度对全旭的能力表示怀疑。 毕竟最近这些年,在天子刘启或刻意、或无意的纵容之下,丰沛子弟的金字招牌,已经越来越让人感到不适了。 原因很简单:不患寡,而患不均。 作为京城长安唯二的禁军,北军以关中良家子组建、南军于丰沛子弟为班底组成,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谁也不敢说什么; 而且这帮丰沛子弟的父辈、祖辈,也确实曾为江山、社稷,立下过不少战功,只要这帮家伙别太过分,也没人会觉得这样的特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可惜,事与愿违 最近这些年,履历上写有祖籍丰沛的官吏、军卒越来越多,质量确实越来越差! 尤其是军队当中,曾经让将帅求之不得,逢战而不言退却的丰沛元从精锐,也早就变成了有事躲着、有肉吃着,还动不动喊一句俺和太祖高皇帝是同乡的鬼见愁。 如果说十年前,汉室将帅还以麾下有丰沛出身的军卒为荣的话,那现在,但凡知道自己麾下,有一位丰沛出身的公子哥,那基本是从最上面的主帅,到最低一级的伍长,都必然会动用自己能动用的所有人际关系,争取把这个人赶紧送走。 战场之上,生死之地,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在官场、在朝堂,这帮公子哥有事没事喊一句俺和太祖高皇帝同乡,根本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再者说,朝堂、官场之上,也还有一些能治住这些公子哥的人。 但在军中,这些公子哥的特性,可就有些害人了。 毕竟谁都不愿意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有事你上,有好处我来的公子哥,然后毫无价值的死去。 如果武勋被这样一位丰沛公子哥抢走,不能算作价值的话 大环境如此,全旭这个丰沛出身的羽林校尉,自也很难赢得靳歙的好感。 毕竟大家才认识,还都不熟; 靳歙只能以又是一个公子哥的保留态度,来一点点试探全旭。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靳歙惊喜的发现:这全旭,或许是如今的大环境下,丰沛子弟当中的清流! 论武力,没的说羽林校尉部的校尉本尉,一手把弄强弓、硬弩的本事,是全旭执掌羽林校尉这五千弩卒的根本! 论人品,也不差单就过去这段时间,靳歙已经好几次发现全旭,和麾下的羽林卒聊天、谈心,鼓舞士气了。 甚至就连那些并非羽林出身的关中卒,只要不是战时,全旭也大都能温颜以待; 对靳歙这个顶头上司,全旭也是不卑不亢,没有不合时宜的亲近,更没有与身份不符的傲慢。 有了这些,靳歙对全旭的感官,自然是已经改善了很多。 再加上全旭掌控下的,是天子刘盈近乎一手创立的羽林校尉,就更使得全旭在靳歙眼中,朝着青年俊杰的方向疾驰而去。 如今,看着全旭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没什么,眼珠子却恨不能瞪出来掉下城外,靳歙也只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年轻人嘛 能有这份嘴硬的意识,已经很不错辣 我年轻的时候,要碰上这种事,指不定要哭成啥样呐 带着这样的想法,靳歙望向全旭的目光,也悄然柔和了些。 伸出手,在仍不愿将目光从城外收回的全旭将头轻轻拍了拍; 待全旭恋恋不舍的回过身,却见靳歙满是洒脱的一笑。 “放心。” “等战事作罢,全天下,都当知羽林之力、虎贲之勇!” “便是武勋,也断然少不了!” 听闻靳歙此言,全旭自也是反应过来,自己的真实想法已被靳歙看破,便也随即羞涩的笑着挠了挠头; 在靳歙满是欣赏的目光下又低头沉思片刻,全旭终还是敛去面上笑意,欲言又止的抬起头。 见全旭一副想说,又似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靳歙也只笑着回过身,将手肘撑在了城墙边沿,漫无目的的望向城外。 “全校尉,可是想问虎贲校尉之动向?” 被靳歙一语道破心中所虑,全旭也只是沉沉一点头,望向靳歙的目光,也隐约带上了些许疑惑。 “太尉当知,自陛下立虎贲、羽林二部校尉,无论操演、作战,皆以此二部通力协作,几为一体。” “陛下更曾直言:得羽林强弩,则虎贲不惧远斗;得虎贲甲刀,又羽林无近战之虞。” “而今,羽林、虎贲二校同至马邑,战端亦起;” “然马邑城墙之上,只见羽林强弩,而不见虎贲甲刀。” “纵城中军营,亦不见虎贲之卒一人;末将每有问及,太尉,又皆摇头不言” 浅尝遏止的止住话头,全旭便静静望向靳歙,等候起了想要的答复。 听闻全旭此问,靳歙只掐指算了算,确定先前,与丽寄约定的夺回武州塞的日子已到,便下意识就要开口,将真相告诉全旭。 但等缓过神来,看着全旭那朝气蓬勃,又没有丝毫自满的面庞,靳歙心下一动,也不由起了些提点、调教的心思。 “全校尉,且先答某一问;” “若所答无误,虎贲校尉之去向,纵某不言,君亦自明”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便见靳歙回过身,将腰板稍停了停,手臂却是侧举,指向仍堆满匈奴人尸体的城墙之外。 “此战,胡于城外功,我于墙上守;” “胡欲登墙,我有刀盾抵御;胡欲挽弓,我有羽林之力、神臂之远。” “若得虎贲甲刀,于此战可做何用?” 轻声一语,却惹得全旭眉头一皱,只稍一思虑,便面带自信的抬起头。 “得刀盾戍墙、羽林挽弩,此战,确无虎贲甲刀用武之地。” “纵战,亦不过于城中刀盾同,执刀而戍于墙前。” “善!” 从全旭口中,听到了让自己满意的回答,靳歙只轻道一声善,便再度侧身望向城外,手也在城外环扫一圈。 “若战于城外,何如?” “若我出马邑,于胡战于马邑之外,虎贲甲刀,可有用武之地否?” 又是一问,却惹得全旭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循着靳歙所指的方向看去,又在马邑周围环视一周,全旭才抿了抿嘴唇,给出了自己的答桉。 “虎贲甲刀之力,本就乃正面临敌于旷野;” “然胡多骑,恐不与我战。” “若信武侯率全军出城,与胡战于野,则胡必围我而不攻,我进则退、我退则近,宛若跗骨之蛆。” “纵有羽林神臂之远,于旷野之中,亦难于胡杀、伤,只得望胡骑而兴叹。” “万一为胡冲散,一分为数,则必有损兵折将之虞,更有大军困于野,而胡破马邑南下,肆虐代北之虞” 越说,全旭的眉头就皱得越紧,说到最后,更是好似已经看到那个场景般,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见此,靳歙不由又是一点头,望向全旭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 “既如此,全校尉不放试言;” “此战,若欲使胡一尝我虎贲甲刀之力,该当若何?” “又或者,若欲使虎贲甲刀之力尽显,当于胡战于何处?” 听到这里,全旭也终是感觉到了靳歙的考校、提点之意,面色也不由愈发郑重了起来。 极其认真的思虑片刻,又反复措辞一番,全旭才将自信的目光,撒向了眼前,这位活着的不朽传奇:太尉信武侯靳歙。 “虎贲甲刀之力,乃于野!” “然胡多骑,进退自如,若于旷野,则虎贲甲刀,必为胡骑圈围戏之,而无以正面攻、迎。” “故于虎贲甲刀而言,若战于胡骑,首当有一左右有阻,又敌无后路之敌,迫胡无以左右转圜,亦或遁走。” “唯敌别无他路,只得正击,虎贲甲刀,方可一显神威!” “若得我羽林强弩随,逢敌不足我之五,则必尽歼之! !” 随着全旭愈发铿锵有力的语调,靳歙只悄然闭上眼,似是沉浸在了全旭所描绘的画面当中,神情当中,便也不由涌现出一抹享受之色。 “然也” “左右有天险之阻,又无退路” “只可正面攻向虎贲甲刀” 似是呓语般,道出这番想象中的武州塞战斗画面,靳歙终是朝全旭莞尔一笑。 “正是如此。” “诚如全校尉所言:虎贲甲刀,需一左右有险、退路不通之地,以迫胡正面进攻。” “亦如某方才所言:待某所发之问,为全校尉言得其解,则虎贲校尉之去向” “纵某不言,君,亦自明” 说到最后,靳歙的面容之上,已只剩一抹会心的笑容。 见全旭仍是一副苦恼之色,全旭便再度侧过身,将手肘撑在城墙边沿,目光似是随意的瞥向百里外,武州塞所在的方向。 “若某所料无错,此刻,丽卫尉,当已旗开得胜。” “再不数日,胡虏,便当败走马邑” “不;” “胡虏,便当苦于:败局已定,当如何,方可自马邑之下而走” 第417章 左贤王的泪痕 在来到马邑城下的第五天深夜,挛鞮稽粥所在的左贤王大帐,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但左贤王挛鞮稽粥,却并没有睡下。 非但挛鞮稽粥没有睡下,包括折兰王、白羊王、金山王,以及楼烦王哲别,乃至那几个附从、奴隶部落的裨小王,也都出现在了左贤王大帐。 在大帐中央,正跪着几个衣衫破旧,风尘仆仆,却又面如死灰的匈奴人; 从那挂在鼻翼的夸张闭环上,挛鞮稽粥就不难看出:这几人,都是白羊部的勇士······ “这样说来,武州塞,丢失了?” 阴森的话语声响起,惹得那几人麻木的抬起头,将求出的目光,望向身旁不远处的白羊王; 却见那头顶毡帽,腰间挂着一口羊角号,身上也披着一件羊皮袄的匈奴贵族,此刻却心虚的将目光移开,似是生怕和这几人搭上关系。 见此,那几人也终是绝望的低下头,默认了挛鞮稽粥的问题。 ——武州塞,失守了······ “白羊王,难道不想给我解释一下吗?” 又是一声语调极尽清冷的询问,终是惹得那匈奴贵族神情郁闷的站出身,走到挛鞮稽粥面前,以手扶胸,单膝跪下身来; “屠奢让我留一个万骑在武州塞,但我想到攻打马邑,可能需要更多勇士,所以,违背了屠奢的命令,只留了两千人。” “——我实在没想到:在云中仓皇逃窜的汉人,居然还顾得上包抄我们的后路······” “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屠奢如果要责罚,我作为白羊部的王,绝对不会胆怯!” “白羊神的子孙,誓死效忠于撑犁孤涂,效忠于屠奢!” 满是觉得的道出此语,便见那白羊王毫无畏惧的昂起头,望向挛鞮稽粥的目光中,竟已带上了面对死亡时的释然。 而在白羊王身前,看着白羊王这一副‘我愿意以死谢罪’的架势,挛鞮稽粥的脸,却是立时又黑下去了一分。 实际上,别说是白羊王了; 就连挛鞮稽粥也没想到,汉人居然有绕后包抄,自武州塞阻断自己退路的胆子! 想想几天前,云中是个什么情况? ——匈奴骑兵刚诈开云中城的北城门,还没来得及攻进来,就已经开始有汉人,从南城门跑路了! 在占据云中城的过程当中,对挛鞮稽粥率领的匈奴部队造成阻碍的,反倒是那些自己无路可逃,索性拼死一战的平民百姓! 攻夺云中的过程如此顺利,自然是让挛鞮稽粥在内的一众匈奴贵族瞠目结舌; 类似‘汉人不堪一击,屠奢说不定能打到长安去’的话,挛鞮稽粥更是已经记不清那几天,多少次传到了自己耳中。 对于云中城的不堪一击,挛鞮稽粥感到诧异,却并没有自满。 但不可避免的,也多少对汉人军卒,生出了些许轻视。 所以,当挛鞮稽粥率领着所有部队,自武州塞南下之时,明明知道白羊王违背了自己的命令,将‘留一个万骑把守武州塞’的命令打了三折,挛鞮稽粥也只当没看见; 因为在当时,挛鞮稽粥也同样认为:从云中狼狈逃走的汉人,很可能连马邑都顾不上防守! 就更别提在守卫马邑的同时,从不知何处的小路绕道,把武州塞重新夺过,以绝自己的退路了······ “应该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山间小道?” 如是想着,挛鞮稽粥也不由得摇了摇头,旋即将严峻的目光,撒向身前的白羊王。 “我听说,汉人有这样一句话;” “——如果制定的规则没有人遵守,那规则就会变成笑话。” “白羊王,让我下达的命令变成了笑话,就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语调低沉的说着,便见挛鞮稽粥侧过身,从身后拿起一柄锋利的匕首,将匕尖缓缓靠近白羊王的右眼; 就在匕首要插进那只瞪得浑圆,却始终不曾显露恐惧的米黄色眼眸时,挛鞮稽粥却将匕首轻轻往下一划。 片刻之后,一道自眼睛下方,一直延续到嘴角的细长裂缝,出现在了白羊王的脸上; 挛鞮稽粥却满是严肃的收回匕首,神情严峻的望向帐内众人。 “白羊部,是我大匈奴统治草原的利器!” “损失了两千白羊勇士,即便是我,也很难忍住不流泪。” “但我,是大匈奴的左屠奢!” “——是撑犁孤涂亲自制定的继承人!” “而你们,都是大匈奴统治草原,镇压游牧之民的长弓、利刃!!” 极为严肃的发出几声低吼,挛鞮稽粥才再次低下头,看向眼前,已羞愧的低下头的白羊王。 “记住这道伤疤;” “这,是大匈奴的左屠奢,亲手刻在你脸上的泪痕。” “这条泪痕,意味着两千名白羊勇士,因为你的过失,而永久埋身在了汉人的领土之上。” “如果你辜负了这条泪痕,白羊神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你;” “撑犁孤涂,也不会原谅你······” 低沉而又不失温和的语调,却惹得白羊王羞愧万分的低下头,顾不上鲜血直流的脸颊,只缓缓俯下身,亲吻起挛鞮稽粥的脚趾; 似乎只有这样,白羊王才能驱散心中的羞愧,才能将自己的忠心,毫无保留的展现在挛鞮稽粥的面前······ “屠奢!” 不等白羊王起身,便闻帐内突然想起胳膊头人的惊呼! 却见此刻,挛鞮稽粥拿着手中的匕首,在自己的脸颊两侧,也缓缓划上两道‘泪痕’。 等鲜血染红大半张脸,挛鞮稽粥才昂起头,看向账内的各部头人。 “到马邑来,是我的命令。” “虽然武州塞,是因为白羊的过失,才被汉人重新夺回,但攻击马邑的命令,是我下达的。” “现在,我需要你们放下过去,那些羊毛般细微的矛盾、仇怨,和我一起,冲出汉人的包围圈。” “——大匈奴,可以失去我;” “但不能失去白羊、折兰、楼烦三部!” “撑犁孤涂,不能没有这三驾统治草原的马车······” 低沉,而又决绝的话语声,终是让殿内众人动容,不由分说的各自拿起匕首,各自在自己的脸上划过; 等整个王帐之内,都被一张张鲜血直流的骇人面庞所占据,王帐中央跪着的那几人,也终是被萨满祭司手中的骨刀割开喉咙······ ——在长城以南,无论是民间百姓,还是朝堂中央,只要是祭祀、祈福,便大都意味着祈求和平、安康; 即便是大军出师前的祭礼,也同样会带有满满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在其中。 但在草原,尤其是在匈奴人统治下的草原,活人献祭,却永远只象征着一件事。 ——战争。 一场不死不休,拼着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必须取胜的战争······ “也不知那左贤王,此刻作何感想;” 照例站在马邑城头,将目光撒向城外,正监督奴隶炮灰攻城的匈奴本部骑士,靳歙淡然的面庞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武州塞重归汉军掌控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马邑方圆数百里的区域! 而城外的匈奴人,明明已经得知退路已绝,却依旧没有停止进攻。 即便每天的战斗,都是让奴隶炮灰去送死; 即便每个死去的奴隶,都只会耗费汉军支箭矢; 即便这样无意义的进攻,根本无法对马邑造成任何威胁,匈奴人,也还是在急需进攻。 至于那些非奴隶、附从部族的本部骑兵,如白羊、折兰等部的士卒,却从那一天开始,便再也没有进入过距离马邑二百步以内的范围。 就好像他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战斗,而仅仅只是为了站在奴隶、炮灰们的身后,逼迫着这些可怜的奴隶,到马邑城下送死。 看着城墙下,一个接一个倒下,却仍目光麻木的向城墙重来的奴隶,靳歙的面庞之上,也不由闪过一丝不忍; 只是这一抹不忍,却和后世的圣母白莲花,扯不上丝毫的关系······ “多好的力役啊······” “若是能将这些奴隶都带回关中,恐不过年,便又能多出一条郑国渠······” 面色如常的发出这样一声感叹,靳歙也不忘昂起头,对远处的军官挥挥手,示意弓弩停止射击,把奴隶炮灰们,交给墙头的刀盾去收割。 ——匈奴人不心疼的奴隶,靳歙自也同样不心疼。 尤其是过去几日的战斗,更是让靳歙萌生出了‘杀死这样一个炮灰,根本不值得射出一枚三棱箭’的念头。 这样的认知,或许多少有些托大; 但靳歙能有这样的认知,也着实是因过去几日,匈奴人几近于无的攻城力度所导致······ “匈奴北蛮” “究竟意欲何为?” 略有些困惑的发出一声自语,便见靳歙不由稍侧过身,望向一旁的羽林校尉全旭。 “胡已知武州之失,本当乱作一团,亦或彻夜遁走;” “今却久滞于马邑,眷恋不去,又日日驱奴卒攻城,平白与我武勋?” “——此欲使某轻敌,而后破马邑?” “亦或北蛮自己无路可逃,方有此怪异之举?” 听闻靳歙此问,一旁的全旭也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从前天,匈奴人驱赶四千多名奴隶,却没能攻上一段只有几百名汉军士卒把守的城墙之后,全旭麾下的羽林校尉,便已经自觉得脱离了战斗。 因为这样一场仗,根本不需要羽林校尉插手! 用后世,经常出现在篮球比赛中的话来说,就是这场战争,已经进入了毋庸置疑的‘垃圾时间’······ “胡欲何为,末将不知。” “只末将以为,胡即来,则必有备;来马邑,则必欲攻夺马邑。” “及今,闻知武州之失,胡只余战、走二策;” “然往数日,胡战则无力,亦无退意······” “末将,实在有些思之不明·········” 见全旭说着说着,也摆出一副‘我也搞不懂’的架势,靳歙也不由摇头一笑,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外,正有气无力的叫喊着,朝马邑重来的匈奴炮灰。 “今日,已是第四批了?” “啧啧······” “成千上万奴卒力役,只一合,便尽亡于城下;” “狄酋稽粥,竟如此慷慨?” 略带戏谑的一句调侃,却惹得全旭符合一笑,便也将冷漠的目光,撒向城外的战场。 接连几天的战斗,几乎已经将这片大地彻底染红; 但那些死在城墙之外的匈奴炮灰,却至今没有人去敛尸。 倒是城内守卒射出去的三棱箭,被侥幸存活下来,并原路退回的奴隶们顺手拔走,让城内汉军将士好不心疼。 ——一支三棱箭的箭头,可是有好几两铁! 就算不考虑这些铁的价值,一想到未来,这些被自己射出去的箭矢,有可能被匈奴人射线汉军将士,城内守军将士们心中,只一阵说不出的别扭。 至于城墙外约二百多步的位置,负责督战的,依旧是楼烦弓骑; 只是这几天,这些楼烦弓骑无一例外,身上都没有携带长弓。 本该悬挂在马车的箭簇,也并没有出现。 只一个个衣衫破烂的楼烦骑士,骑在一匹匹光溜的战马之上,远远看着奴隶炮灰们,冲到城墙下送死; 每攻击一个多时辰,便又会召集奴隶们退去,收走奴隶们收集来的三棱箭,便再次整顿军心,进行下一次攻城······ “胡此为,莫不欲诈我汉家之箭?” “嘶” “——弩卒一人,易汉箭三、五······” 便见靳歙突然发出一声疑问,话还没说完,便目光呆滞的看向城外; 待全旭也循着靳歙的目光,望向城外那名跌落下马的楼烦骑卒,却发现在那人跌下马之后,根本没有其他楼烦骑卒上前查看。 非但没有上前查看,那‘楼烦弓骑’摔下马之后,也久久没能从地上爬起······ 看出异常,城墙上的靳歙、全旭二人稍一对视,便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惊呼! “金蝉脱壳!!!” (\/\/76_\/) 第418章 金蝉脱壳,但没完全脱成 发现城外‘楼烦弓骑’的一场之后,靳歙很快便做出了反应:打开城门,全军出动! 但可惜,靳歙发现异常,却实在太晚了些······ “奸诈胡蛮!” 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咆孝,靳歙仍不消气,一脚将面前,那个身穿楼烦弓骑服饰的匈奴炮灰踢倒在地。 ——战斗,进行的很顺利; 太尉靳歙一声令下,马邑城内的汉军将士倾巢而出,但城外的奴隶炮灰们,却并没有太剧烈的反抗。 既没有趁着马邑城门洞开,而自城门涌入,也没有被倾巢而出的汉军将士,吓着四散而逃。 就那么麻木的站在城外,仍由汉军将士上前,用一条条粗绳,将自己串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弃子; 死亡,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在汉军将士涌出马邑城门,并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上万奴隶炮灰俘虏之后,甚至有不少奴隶炮灰们的脸上,涌现出了喜出望外的神情! 就好像‘不用死’,对这些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奴隶炮灰们而言,便是天大的惊喜。 而在‘战斗’结束之后,靳歙也终于发现,那些被城外的奴隶炮灰们收走的三棱箭,究竟去了哪里······ “太尉;” “既胡每三日,遣卒至此运箭,则胡蛮主力,必未走远!” “且武州得丽将军亲镇,便也出不得差错。” “即胡未走远,又插翅难逃于武州之北,太尉或可稍安勿躁,缓图歼敌之法······” 听闻耳边,传来羽林校尉全旭的声音,靳歙也不由稍敛去面上怒容; 但即便调整好了面容,靳歙心中,也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窝火。 ——为了这场战争,长安朝堂花费的资源,几乎可以用‘海量’来形容! 而且不是总数海量,是每一天,都要海量的资源,来支撑起这场战争! 虽说战争初期,云中城的意外陷落,让汉家颇有些乱了阵仗; 在马邑战役开始之前,天子刘盈也传来的书信,隐晦的告知靳歙:不用有太大的‘追求’,只要尽量把匈奴人拦在马邑以北,就算是完成了战略目标。 刚来到马邑之时,靳歙,也确实是这么盘算的。 ——云中一丢,汉家在长城以北,就等于成了瞎子、聋子! 匈奴人在哪里、从哪来,甚至来没来,汉家都是一无所知! 在那样恶劣的情况下,‘不求大胜,但求不败’,确实是最现实的战略目标。 但在卫尉丽寄的奇思妙想,以及武州塞的成功夺回之后,已经形成的‘马邑之围’,却又让靳歙,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这里的胜利,指的并非是打一场胜仗,将匈奴人吓的屁滚尿滚,逃回草原; ——而是将匈奴白羊、折兰、楼烦三驾马车,以及‘匈奴太子’:左贤王挛鞮稽粥,全歼于这马邑城下! 每每想到如此宏大的战略目标,靳歙都会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但当靳歙怀着这样奇怪的心情,将战事可能发展的方向,全部在脑海中过一遍之后,靳歙又总会得出一个让自己这个太尉、从秦末一直活跃在汉家军方的宿将,都感到兴奋难耐的结果。 ——马邑之围一成,纵是胡骑百万,也休想再逃回长城以北! 而此刻,当发现马邑城外的匈奴左贤王部,竟在几天前就已经偷偷逃走,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营盘之时,靳歙的心情,也是显而易见······ “呼~” “全校尉所言不错;” “——得虎贲校尉驻守武州,胡蛮纵于走,亦绝无可走之路!” 强行按捺着胸中怒火,又仔细回忆这全旭方才那反话,才将靳歙长舒一口气,让头脑稍微冷静了些; 原因很简单:匈奴人离开马邑,并不意味着这‘马邑之围’,就围不住匈奴左贤王,以及其麾下的白羊、折兰、楼烦这三驾马车。 换而言之,挛鞮稽粥率领下的匈奴主力,也依旧还在马邑以北、武州塞以南的包围圈里; 再从匈奴人‘金蝉脱壳’,让奴隶炮灰们继续攻城,并借此收集三棱箭的举动,靳歙也不难猜出,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并没有直接逃走的想法。 准确的说,是因为没有逃走的办法,所以,才生出了负隅顽抗的念头。 如此说来······ “堪舆!” 想到这里,靳歙只沉声一喝,便有一张羊皮地图,被亲兵送到了靳歙面前。 便见靳歙毫不顾忌的蹲下身,将地图放在地上摊开,稍一观察马邑-武州一线的地形地貌,心中便已有了主意。 “即发斥候驿骑往武州塞,以探虎贲校尉所部!” “——切记,百人为一队,绝不可零散而走!” “待探明虎贲校尉之存亡,即刻来报!” 一声令下,便见一旁站出一名身形瘦小,目光却极为锐利的将官,朝靳歙稍一拱手,便朝远方跑去。 ——虽然大致确定匈奴人还没跳出包围圈,但靳歙还是下意识想要派人,去查探武州塞的情况; 只有确定武州塞没有出问题,靳歙才能安心。 下达了‘查明武州塞还在不在我军掌控’的命令之后,靳歙面上严峻之色也褪去不少,紧紧皱起的眉头,也稍松开了些;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到匈奴主力所在的位置,并将如今这个由东、西两座山脉,南、北两道关隘所形成的巨大包围圈,缩小到匈奴人睡个觉,汉军都能听到鼾声的程度。 “嗯······” 如是想着,靳歙的目光仍紧盯在地上的堪舆上,目光次序从那一个个标识上扫过。 看了许久,都没找出某个适合驻守,又或是让数万匈奴骑兵苍生的地方,靳歙才从地上直起身。 见靳歙仍有些迟疑,一旁的全旭稍一思虑,便上前一拱手。 “胡即使奴从收三棱箭,又每三日必来,则必距马邑不远;” “太尉何不静待胡蛮再遣骑卒,以至马邑输运奴从所得之三棱箭?” 却见靳歙闻言,只稍一思考,便摇头否决了全旭的方案。 “迟则生变!” “——马邑之围虽成,然马邑-武州一线极阔,又东、西二山之间,必有可使人过之小径!” “若不速知胡之所在,更设下重重围堵,某恐狄酋稽粥,或有再归草原之虞。” 语气坚定的道出此语,再稍思虑片刻,靳歙的面容之上,便随即涌上一抹决然。 “众将听令!” “——各以一校,即二千人而聚,自马邑而徐徐北上!” “若沿途逢敌,绝不可战,务当飞马来报!” 毫不迟疑的做下‘自马邑向北、向武州塞方向扫荡前进’的命令,靳歙便回过身,愤然跳上自己的战马,朝着身后的马邑城内走去。 接下来的战斗,必然会非常惨烈; 所以靳歙需要回马邑,安排好马邑的防守食邑,以免匈奴人狗急跳墙,不再向北方的草原方向突围,反而调头攻打马邑,而后肆虐代北的情况发生。 ——云中陷落那样的事,有一次,就已经足够恶心人了······ · “什么?” “——胡蛮主力所部,自马邑之下遁走?” 短短半日之后,靳歙派往武州塞的斥候驿骑,便已经出现在武州塞,正严阵以待,静候匈奴人来攻的卫尉丽寄面前。 略有些诧异的一声惊呼,却引得那斥候赶忙一点头。 “唯;” “自三日前,羽林校尉重挫胡蛮楼烦部始,胡蛮趋奴攻城之势,遂愈发微弱。” “直至今日,见一‘楼烦胡骑’跌落马下,反无起身之力,太尉方知此,乃胡‘金蝉脱壳’之计。” “而后,太尉遂令马邑守军出城,又遣末将至此,以探武州。” 听着眼前的斥候精锐,将过去几天的战斗过程大致道出,丽寄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至于这斥候在自己面前,居然胆敢以‘末将’自称,丽寄倒是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如今的汉室,能成为斥候的,本就是弓马娴熟,战斗经验又极其丰富的精锐! 再从眼前这名斥候身上,竟有一件札甲护身来判断,只怕是某个功侯勋贵,起码也是将官世家的子侄。 “嗯······” “遁走马邑······” 低头沉吟许久,丽寄自也得出了和靳歙一样的结论:匈奴人,还在包围圈当中。 想到这里,丽寄便刚忙抬起头,望向眼前,那身着扎甲的斥候精锐。 “尔即复太尉:武州塞,万无一失!” “胡自马邑而走,必仍于马邑以北、武州以南!” 得到丽寄的命令,那斥候便也赶忙一拱手,随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朝马邑方向策马而去。 而在那斥候策马离开之后,武州塞关墙之下的丽寄,全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胡自马邑走,又未至武州······” “嘶······” 自顾自发出一声呢喃,丽寄便也随即抬起头,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抠起了下巴上的胡须。 情况已经很明显。 在丽寄率领虎贲校尉,从马邑-武州一线东侧的山林见潜伏至武州塞,并重新夺回武州塞之后,马邑之围,就已经完全形成。 南有靳歙率领数万汉军,在马邑枕戈以待; 北有丽寄率领虎贲校尉,依凭武州塞关墙据险而守; 再加上东、西两面耸立的山脉,已经足以保证包围圈的匈奴人,根本无法逃离这‘马邑之围’。 要想突围,匈奴人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继续向南,直接攻破马邑,并顺势进入汉室代北地区,将汉家边墙霍霍一番,再从其他的方向,图谋脱身之法; 又或者,从马邑城下回过头,对丽寄所驻守的武州塞发起勐攻,试图从最短的距离,回到长城以北的草原之上。 而眼下,匈奴人既没有攻破马邑,也没有出现在武州塞以南; 这就意味着匈奴人,根本就没有突破包围圈。 除非······ “——除非山林之间,有汉商奸兰出物所走之羊肠小径!” 想到这里,丽寄只勐然瞪大双眼,满是担忧的望向马邑方向。 无论是在靳歙的率领下,驻守马邑的数万汉军,还是丽寄胡麾下,驻守武州塞的汉军将士,都是无一例外的步兵! 这就意味着在眼下的状况下,靳歙要想在马邑-武州一线,寻找到匈奴人的藏身之处,就必须保证步步为营,以免被匈奴骑兵突袭; 而步步为营,就意味着要花费很多时间。 花费很可能让某些关键的人物,从这‘马邑之围’脱身的时间······ “来人!” 想到这里,丽寄再也没有犹豫,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呼号,便小跑着朝自己的战马跑去; 不片刻的功夫,虎贲校尉也赶忙来到丽寄身边,下意识伸手牵住丽寄的战马,不忘抬头看向丽寄。 在看到虎贲校尉那写满刚毅,却又仍旧有些许青涩,正在战马下抬头望向自己的,丽寄的面容之上,不由得闪过一丝迟疑。 ——虎贲校尉,是天子刘盈的心血,是一个个正值大好年华的汉家儿郎! 带着这些依旧有些青涩的儿郎、一个个未来之星,去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将令!” “虎贲校尉所部,即刻启程!” “沿武州向南,步步为营,寻胡蛮之踪迹! ” 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丽寄终还是狠下心,下达了这个很可能让马邑之围,因自己的决定,而出现漏洞的军令。 ——虎贲校尉,确实很珍贵! ——马邑之围,确实很难得! 但无论是珍贵的虎贲甲刀卒,还是这场必将名垂青史的‘马邑之围’,对汉家而言唯一的意义,就是将尽可能多的匈奴人,留在这马邑-武州一线! 如果为了保护虎贲校尉,就让已经落入包围圈的匈奴主力,尤其是左贤王挛鞮稽粥本人逃离,丽寄,绝对会毕生都活在巨大的遗憾和自责当中! 至于擅自调兵,将已经形成的包围圈,出现‘武州塞’这么一个极为关键的漏洞,确实是有些冒险。 但多年以来的行军经历,却让这一刻的丽寄心中,不断萌生出一个极具蛊惑性的声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419章 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 当靳歙所率领的马邑守军,以及丽寄率领的虎贲校尉,各自从马邑、武州塞两个方向,朝战场中央收拢之时,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所率领的匈奴本部主力,则出现在了战场膝侧,一处背靠悬崖的高地。 之所以选择这个高地,挛鞮稽粥,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首先,是过去几日的战斗,让马邑守军那超过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展露在了挛鞮稽粥,以及每一个匈奴骑士的眼前。 而与汉军那百分之百超过一百五十步,且很可能不止一百五十步的超远射程相比,挛鞮稽粥麾下的匈奴主力,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寻常的匈奴骑兵,就算是将战马停稳,然后跳下马,在地上蹲下来挽弓搭箭,射出去的箭失,也大都只能达到百八十步的射程; 即便是以‘善射’文明草原,以长弓作为部族图腾、信仰的楼烦弓骑,也大都只能保证射出去的箭,能达到一百步以上,最多不超过一百二十步的射程。 而楼烦弓骑‘最多一百二十步’,与马邑汉军那‘起码一百五十步’的远距离射程差距,便是挛鞮稽粥需要解决的关键。 为了磨平这最起码三十步的射程差距,挛鞮稽粥必须要使敌我双方的战略地势调换; 具体来说,就是从先前,汉军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俯射、楼烦弓骑在城外仰头抛射的情况,改变成:楼烦弓骑在高处俯射、汉军则在低处抛射。 只有这样,才能通过此消彼长,是敌我双方的远程火力打击范围尽可能拉平,不至于像一个被大人摁住脑袋的孩童般,奋力的挥舞拳脚,却根本够不到对方。 除了远程火力方面的考虑,还有敌我兵种,也促使挛鞮稽粥在率军离开马邑之后,选择了这处高地暂驻。 ——因为挛鞮稽粥麾下的骑兵,能对汉军步兵造成的最大威胁,便是冲击! 先前,汉军在马邑龟缩不出,挛鞮稽粥率领的匈奴骑兵,根本无法发挥出这个兵种优势; 但在双方在野外拉开阵势之后,这个兵种优势,挛鞮稽粥就要好好利用了。 总而言之:经过这一场与汉人之间的战争,挛鞮稽粥已经无师自通,隐约明白了汉人常说的‘居高临下’,究竟是多么重要的战略优势。 当然,挛鞮稽粥之所以选择这处背靠悬崖的高地,而不是其他的高地,也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如何?” “那条小道,是不是真的能走到草原?” 王帐之内,挛鞮稽粥沉声一问,一旁的汉商便赶忙上前:“屠奢不要再犹豫了!” “那条小路,是我这么多年来,带着货物出入边关的,我已经走过无数次;” “走那条小路,屠奢就可以带着麾下的勇士,回到草原了啊!” 汉商急切的话语声,惹得其余几位头人纷纷侧目,旋即便将几代的目光,隐隐投降挛鞮稽粥那阴沉如水的面庞之上。 ——这场仗打到这里,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马邑攻不下,武州塞又丢了,搞得现在,大家伙连云中都回不去! 先前攻破云中,所获得的那些财物、奴隶,且先不提了; 能把麾下这几万勇士带回草原,然后想办法熬过今年冬天,才是各位头人此刻所在意的头等大事。 至于像挛鞮稽粥所说的那样,在这旷野、在这处高地,甚至是背靠悬崖的高地,和汉人拼个你死我活? 别闹了······ 大家来攻打汉人,又不是真的有暴力倾向! 大家之所以率军南下,不过是想从汉匈边界抢点东西,好回草原过冬。 眼下,抢到的东西拿不回来了,草原也回不去了,谁还能有继续打下去的心思? 感受着那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目光,挛鞮稽粥的面容,也是愈发严峻了起来。 这,就是挛鞮稽粥选择这处高地,而不是其他地方的原因。 ——在这处高地,和高地后的悬崖之间,有一条可容纳两人并排行走的自然栈道! 那条栈道,便是挛鞮稽粥给自己留的后路。 当然,眼下的情况,并不足以支撑挛鞮稽粥,将这条栈道栈道的存在,透露给麾下的所有人。 要想安然离开,并带尽量更多的人回到草原,挛鞮稽粥,需要打一场胜仗! 只有这样,才能为麾下这数万骑兵,赢得通过那条栈道,回到草原的宝贵时间;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回到草原之后的挛鞮稽粥,不至于因为这一场战争的损失,而失去匈奴各部的信任。 因为匈奴,并不是汉室; 匈奴,不是中央集权的统一政权,而是松散部落联盟制的游牧政权。 要想在未来,顺利结果父亲挛鞮冒顿留下的单于宝座,挛鞮稽粥在离开之前,必须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 “先生可以下去了。” “如果先生认为,我能带先生回到草原,那先生就暂且留下;” “如果不认为我,能带先生回草原,那先生也完全可以离开,用自己的方式谋求生路······” 沉声一语,只惹得那汉商急迫更甚,开口就要再说些什么; 但当挛鞮稽粥那冰冷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汉商的面庞时,那汉商终也只能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回了肚中。 强自定了定神,便见那汉商退后三步,朝挛鞮稽粥拱手一拜。 “鄙人,本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屠奢的信重,让鄙人感恩戴德,但也不敢留在这杀伐之地。” “既然屠奢不急着走,那鄙人,就先走一步。” “等屠奢带着麾下的勇士回到草原,鄙人,一定会找到屠奢,继续为屠奢效命······” 语带心虚的道出此语,那汉商又再拜,而后便在帐内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挛鞮稽粥的左贤王大帐。 而在汉商离开之后,距离挛鞮稽粥最近的白羊王,也不由面带担忧的走上前。 “屠奢;” “马邑城内的汉人,可还没找到我们呢。” “将那个出卖族人的汉人放走,万一······” 隐晦的提醒,却只惹得挛鞮稽粥缓缓摇了摇头,而后便将一个无比沉重的消息,摆在了各部头人的面前。 “马邑城内的汉人,已经发现我们的计谋了;” “汉人的太尉靳歙,已经带着马邑城内的几万汉军,朝着我们这里走来了。” “还有武州塞;” “——武州塞的丽寄,也已经带着之前,夺回武州塞的精锐部队,从另一个方向朝我们逼近······” 听着挛鞮稽粥低沉的语气,帐内的各部头人,只纷纷落寞的低下头去。 此刻,正聚集在王帐内的各部头人,在这一场战争当中,可以说是‘来的时候有多嚣张,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就说此刻,这几位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让草原各部跪地匍匐,根本不敢抬头注视的部族头人、草原上的英雄! 在攻破马邑之后,是多么的志得意满,又是多么的‘志向远大’? ——那几天,在这几位头人之间,甚至有人亲自找上左贤王挛鞮稽粥,以‘汉人懦弱’的理由,劝挛鞮稽粥朝长安方向前进! 可现在呢? 这些草原上的英雄、各部族心中的勇勐之士,却在这不过数丈方圆的王帐之内,落寞的低下了头······ “屠奢;” “我们走······” “那汉商说的没错。” “如果再不走,等汉人找我们,我们就算是想走,也绝对走不掉了······” 沉默许久,终还是前几日,刚被挛鞮稽粥赐下一道‘泪痕’的白羊王,用一句满是心虚的劝说,打破了王帐内的宁静。 而后,白羊王又似是生怕挛鞮稽粥误会般,刚忙补充道:“屠奢先走!” “我白羊部的勇士殿后,掩护屠奢回到草原! ” 听闻白羊王此言,挛鞮稽粥阴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暖意。 而在帐内,其余几位头人听闻此言,却都将赞同的目光,撒向了白羊王的背影。 ——作为匈奴单于:挛鞮冒顿‘钦定’的三驾马车,楼烦、折兰、白羊三部,自然是有各自安身立命的绝技; 比如楼烦部的勇士,都非常擅长射箭; 甚至在有些时候,能完成在静止的马背上,乃至缓慢移动的马背上,精准射击的高难度动作! 又比如折兰部的勇士们,几乎每个人都是疯子; 即便是在‘擅长下马肉搏’的匈奴部,折兰部也还是借着永远不会后退、永远不会怯战的特点,成为了草原各部的梦魔! 而与前两者相比,白羊部的‘绝技’,则明显有些特殊。 ——不同于擅长肉搏的匈奴本部,以及更擅长肉搏的折兰人、擅长远距离精准射击的楼烦人,白羊人的绝技,叫‘回马射’。 顾名思义,就是在草原骑兵vs骑兵的战争中,先是假装溃散而逃,然后在敌人策马追击的途中,冷不丁回头射一箭的特殊作战方式。 这样的特殊作战方式,在匈奴可谓是独树一帜; 除了白羊人,其他任何匈奴部族,都不会采用这样的战斗方式。 ——因为‘先假装溃散而逃’,实在是有些丢人,也实在太容易变成‘真的溃散而逃’。 但在此刻,白羊部的特殊作战技巧,却让折兰王,以及楼烦王哲别二人,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念头。 “这一场战争之后,我大匈奴和汉人之间,肯定还要进行战争。” “和汉人的战争,需要我折兰部的死亡冲锋\/我楼烦部的精准骑射;” “至于白羊部的‘回马射’,倒是可有可无的了······” 如是想着,折兰屠、哲别二人望向挛鞮稽粥的目光,也是愈发期待了起来。 在这二人看来,白羊的提议,非常好! 留白羊部殿后,顺便通过‘回马射’的成名绝技,将汉人在这片区域多遛几天,就可以为其他部队的撤退,赢得足够的时间! 至于白羊王,以及其麾下的两个万骑嘛······ “草原的秩序,会让大匈奴,拥有下一个白羊王的······” “只要白羊部还在,那白羊骑兵,就不会消失······” 对于折兰屠、哲别二人心中的默契想法,挛鞮稽粥自是一无所知。 在听到白羊王‘我留下殿后’的提议之后,挛鞮稽粥始终没有下定的决心,终于在这一刻确定下来。 “我,是匈奴左贤王!” “是伟大的冒顿单于的子嗣!” “我绝对不能为了自己的性命,让上万白羊勇士,埋葬在这片汉人的土地上!” 毫无征兆的几声沉呵,惹得折兰屠、哲别二人赶忙回过神,将忐忑的目光撒向挛鞮稽粥; 却见此刻,挛鞮稽粥坚定地面庞之上,已是带上了一抹莫名的庄严,和让人无比信任的担当、决绝······ “——要想退回草原,我们必须打败汉人一次!” “要想打败汉人,我们,就必须紧紧地团结起来,发动麾下的每一个勇士,参与到惨烈的战斗当中!”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时间,借着汉人收敛阵型、整顿军心的时间,从山丘后的小路退回草原!” 极具震慑力的呼号声,也终是折兰屠、哲别二人,将心中的算盘偷偷藏到心底,满是坚定地单膝跪倒在地。 ——正如挛鞮稽粥所说:占据着这处高地,匈奴主力,可以和汉人一战! 为了保证撤退时的安全,以及回到草原之后的名望,也必须和汉人打上一场! “屠奢!” “下命令!” “我折兰部的勇士,早就无比的渴望鲜血的滋味、早就想尝尝汉人的血,究竟是什么味道的了!” “楼烦部的勇士们,有一万张长弓,听候屠奢的调遣!” “白羊部的九千名提示,时刻准备为屠奢而战! ” 随着这三部头人,以及金山部,还有其他几个奴隶部族的头人上前表态,挛鞮稽粥面上的严峻之色,也终是逐渐化作熊熊战意。 但是挛鞮稽粥,却忽略了一个极其致命的关键问题。 ——从武州塞方向来的汉人,明明只有区区五千人; 为什么那五千名汉人,尤其还是步兵,却能将武州塞的两千匈奴骑兵,近乎无损的杀、俘殆尽呢······ 第420章 开战! “传令各部,速速至此处,以全合围!” 汉六年秋九月辛卯(二十八),马邑以被七十五里,某无名山丘之下; 以最快的速度下令包围,并确定这个碗状半圆形包围圈没有漏洞之后,靳歙便迅速下令:先前散开寻找匈奴人踪迹的所有部队,迅速向这处山丘聚众! 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这片已经容纳了几万匈奴骑兵,已经显得有些勇气的山丘,便彻底落入了汉军近十万兵马的重重包围之中。 而自战争开始,便‘离奇失踪’的丽寄所部,也终于回到了正面战场。 “信武侯!” “丽卫尉!” 远远看到彼此,靳歙、丽寄二人便赶忙夹了一下马腹,策马上前; 待二人策马来到彼此相聚五步的位置,这一老、一壮两位大将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振奋的神容。 “——末将,幸不辱命! ” 对靳歙沉一拱手,丽寄正要下马,却见靳歙赶忙伸手阻止,示意丽寄不急着下马。 “战事未罢,尚有要事相商。” “卫尉还是速速随某,往中帐一议!” · “午后?” 随靳歙来到设于山丘下二里开外的中军大帐,听闻靳歙给出的攻击时间,丽寄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诧异。 “何必如此急迫?” “合围即成,胡蛮已然插翅难逃,何不使众将士稍行修整,养精蓄锐,再一鼓作气,攻而歼之?” 嘴上虽是这么一副相对平和的语调,但丽寄的心中,却已是明显带上了些许不满。 靳歙从马邑城里带出来,一路北上扫荡的关中将士,且先不必说了; ——单就是丽寄所部,这五千名虎贲卒,可是从武州塞急行南下,一路上步步为营,生怕落入匈奴人的圈套,或被匈奴人偷袭! 就这么紧绷着弦,一步步自武州塞南下,到这处山丘下与主力汇合,并确定匈奴人已经被包围之后,虎贲众将士高高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去。 而此刻,虎贲校尉需要的,是休息······ 是人均负重近百斤,在高度戒备中行军一天一夜之后之后,必要的休息······ “不可!” 怎料丽寄话音刚落,靳歙便沉沉道出一语,面容之上,也已是带上了满满的严峻之色。 “某所忧,乃此山之背,或有汉商奸兰出物所用之暗道!” “若使狄酋冒顿,沿此暗道遁走······” 意味深长的一句提醒,也是让丽寄面色陡然一紧,旋即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虽然目前,还不确定这座山丘背后,但类似的可能性,并不能说没有。 因为对于丽寄、靳歙这样久经战阵的老将而言,汉室边关是个什么样,二人都非常的清楚。 ——说好听点,叫边防部队; 说难听点,那就是个筛子······ 至于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倒也不是这些边防战士多么没有立场,而是纯粹的生存问题。 只说一点,就足以解释这个怪异的现象; ——太祖高皇帝七年,汉军边防卫戍部队的粮、饷标准,是每人每月一石半的粟米、每人每年六百钱的军饷。 而在六年前,太祖高皇帝驾崩,当今刘盈继位之后,汉边所爆出的最大问题,就是连这每人每月一石半的军粮、每人每年六百钱的军饷,都已经‘减半发放’了好几年; 为了改善边防部队所面临的困境,天子刘盈也随即下令:恢复边防部队每人每月一石半的军粮、每人每年六百钱军饷的粮饷标准,并再次基础上,外加每半年一次的天子赏赐。 至于赏赐的内容,则并不确定。 有时候,是‘二百人分食一头牛’; 有时候,是‘五十人分食一头猪’; 还有的时候,是粮米、布匹,以及各种边防将士用不到,却能寄回家里的生活物资。 总体而言,相较于太祖高皇帝年间,如今的边防部队,日子已经好过了不少; 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很难保证每一个边防战士,都有无比坚定的决心和原则,来遵守一切法律条令。 比如:非天子特赦、使团归返,不得有任何人北出长城······ “卫尉也当知:过往此数岁,边关之卒虽有稍良,然商、卒勾结,奸兰出物之,却从未曾绝于边地。” “尤以云中为重,竟因与胡通商,而于此战先是城门,迫我大军全弃‘与胡战于云中’之桉,反于马邑驻防;” “边关如此,则此山之背或有之暗道,我二人,便不得不防!” 正思虑间,靳歙满是严峻的语调声传入耳中,也惹得丽寄又点了点头。 作为故六国长城少有的缺口,马邑,本就是汉家商出入草原,以‘走私牟利’的重灾区; 再加上过去,马邑并没有多少边关戍卒驻守,只由县衙役卒看管城门,就更使得这样一种情况,很可能已经成为了马邑的惯例。 ——某个商人,将满载着铜、铁、盐、茶等违禁品的车队带到马邑,然后和某个城门卒‘交涉’了一番,便得到了自马邑北出的准许; 但出了马邑,拦在这些商人和草原之间的,也还有一个武州塞。 而且,相较于马邑那些‘好交涉’的县衙役卒,武州塞驻守的却全都是边关戍卒; 如果这商人真的大摇大摆向武州塞靠近,运气好些的,或许能找到某个财迷心窍的败类,为自己稍开‘方便之门’; 可若是运气不好,被武州塞守卒认作是匈奴人的奸细,几轮齐射,这商人就要埋骨边塞,尸骨无存。 这样一来,一条可以不经过武州塞,就能从马邑城外前往草原的小路,就变得非常有必要了。 ——一开始,是三两个小商人,在山林间艰难前行; 后来知道的人多了,大家都从这里走,走着走着,便在山林之间,硬生生走出了一条路! 而这样的一条路,能为每一个走过的人,带来十数倍,乃至数十倍的丰厚利润······ “此山之背,必有栈道!” 想到这里,便见丽寄嗡然抬起头,在周遭稍打量一圈,便朝山丘不远处的一片山林伸手一指。 待靳歙循着丽寄的目光望去,却看见那片山林的丛木,似乎明显比周围洗漱了些? “探!” 一声沉呵,一旁的亲兵赶忙拱手离去,不片刻,便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那片山林,曾被砍伐过! 而且不是大面积砍伐,而是零散被看了几颗不算粗壮的树,此刻只留下了已经枯萎的树桩。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靳歙的心,也是彻底沉了下去······ “有断木之桩,则必有汉商自此而过;” “即胆敢于此生火,则必距遁走草原之暗道不远。” “如此说来,此山之背,恐确如丽卫尉所言:或有一栈道于峭壁之上,或有一暗道于林木之间······” 听闻靳歙此言,丽寄也终是沉沉一点头,对靳歙沉沉一拜; 至于先前那点‘虎贲校尉很累’之类的牢骚,也随即被丽寄丢到了一旁。 “还请信武侯示下!” “此战,吾等当如何为之?!” 见丽寄愿意支持自己,靳歙写满严峻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些许暖意; 但片刻之后,那一闪而逝的暖意,便被不容置疑的决心所取代。 “依某观之,若不急于战,则至多不过三日,今陷于此围之胡骑数万,恐或当尽数遁走!” “——由狄酋挛鞮稽粥,即已为吾等围困,便绝不可再放归!” “某意:凡可调用之卒,皆星夜赶至此处;期间,卫尉所部虎贲校尉,可稍行修整。” “至多午时之后,虎贲、羽林二校,便务当迎难而上,以趋胡营! !” 语调满是严肃的说着,靳歙终还是伸出手,在丽寄肩头沉沉一拍。 “若于旁人,某或还当多费些口舌;” “然卫尉功侯将门之后,又亲为吾汉开国元勋,个中厉害,当无需某多言。” “——此战之胜败,关乎凡后十数载,吾汉家边墙之或安!” “还望丽卫尉,助某一臂之力,以全此不世之功! !” 言罢,便见靳歙不顾自己华发之龄,竟对这后辈丽寄,沉沉一拜······ 而在靳歙身前,听闻靳歙那一方话语,又看到靳歙这般姿态,丽寄也是赶忙上前,将作势要躬身行礼的靳歙扶起。 待靳歙神情庄严的直起身,丽寄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在片刻之后,却见丽寄抿紧嘴唇,将想说的话,又全然屯回了肚中。 伸出手,对眼前的老太尉沉沉一拜,丽寄便翻身上马,朝着不远处的虎贲校尉所部而去。 片刻之后,一声冲天高呼,便自那里响起,字字清晰地传入了靳歙耳中······ “——凡虎贲之卒!” “——尽皆具甲! ” “——备此决战! !” · 午时刚过,后秋的太阳刚从头顶正上方,稍偏向西,山丘之下,便响起汉军一阵阵悠长的号角声,以及一声声紧凑的战鼓声。 而在山丘之上,看着那近万浑身泛着阴森铁光,手上又拿着奇怪武器的汉卒,挛鞮稽粥的目光之中,也不由涌上一抹了然之色。 “应该就是这支汉军,将武州塞那两千名勇士击溃······” “后面那些弩兵,就应该是马邑城下,重挫楼烦部的汉弩······” 暗自思虑着,挛鞮稽粥面上,却尽带上了一片澹然之色。 只那扶在腰间,握着刀兵的手,才能稍微显露出挛鞮稽粥,对接下来这场恶战的渴望······ “按计划行事;” “楼烦、折兰、白羊三部分开。” “折兰部正面冲锋,而后肉搏;” “楼烦部迂回两侧,自由狩猎;” “至于白羊部······” 目光紧紧锁定在山丘下,那快速聚齐起来的汉军阵列,挛鞮稽粥不由回过头,满是郑重的望向身侧,正蓄势待发的白羊王。 “——一定要想办法,从侧翼突破汉人的防线!” “如果可以,最好吸引一部分汉人离开;” “但如果汉人没有追上去,白羊王也绝对不用回来!” “带着白羊部的勇士们,以最快的速度去云中、去草原,带着足够和汉人抗衡的兵马,再回来支援我们······” 听着挛鞮稽粥满是郑重的托付,白羊王面色稍一愣,便也随之重重一点头。 ——相比起正面战力骇人的折兰部,以及射术上架的楼烦人,白羊勇士‘回马射’的战斗方式,实在是有些局限性; 尤其是遇到以步兵为主,根本追不上骑兵,甚至很可能直接不会追骑兵的汉家军队时,白羊人那极具‘风筝至死’的回马射战术,往往很难派上什么用场。 因为不管看没看到白羊部的大纛,在白羊部突围出去之后,汉人,都很可能会选择放弃追击;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突围出去之后的白羊部,再从包围圈外进攻,来缓解还在包围圈内的友军所面临的压力,也很可能会做无用功。 ——汉人,只是追不上骑兵而已! 如果骑兵不想着跑,反而傻乎乎的正面冲向汉军步兵阵列,那战斗的结果,几乎不可能有第二个······ 对麾下的折兰、楼烦、白羊三部,各自做下‘折兰肉搏,楼烦点射,白羊突围之后叫人’的任务布置,挛鞮稽粥便轻轻一夹马夫,稍上前了些; 再仔细看了看汉军的阵列,挛鞮稽粥终还是决定:好好看看这第一场仗,究竟会打成什么样。 按理来说,就算已经陷入了汉人的包围,但这种‘几万步兵包围几万骑兵’的包围圈,根本说不好是谁包围谁; 再加上有‘后路’,挛鞮稽粥本可以不急于参战,完全可以把具体的战斗任务,交给手下得折兰屠、哲别等人去负责。 但不知为什么:当看到那几千名身着铁甲、手握怪异铁刀的汉卒时,挛鞮稽粥的心中,竟油然生出了一丝本能的恐惧! 而这样的恐惧,是挛鞮稽粥先前,从不曾体会过的······ “就让我看看,能用五千人,将两千匈奴骑兵全歼的汉人,究竟,是怎样的······” 道出这样一声呢喃,挛鞮稽粥的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山丘下,那已经摆开阵型的铁甲、铁刀阵型; 轻轻抬起手,便有数千折兰骑兵,呜哇乱叫着,从挛鞮稽粥身侧飞驰而过,朝着山丘下俯冲而去。 ——这,就是骑兵面对步兵时,最直观的兵种优势! 在拥有巨大动能,正在告诉运动的骑兵面前,步兵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躲闪,以免被那批飞驰而来的战马活活撞死······ 第422章 你小子,走大运了! 夜幕降临,战鼓停息; 原本挤满匈奴军帐的山丘,此刻却安静到只能听见虫鸣。 山丘之下,汉军阵营火光冲天,不时响起阵阵畅笑声; 而在山丘之上,挛鞮稽粥望向山丘下的目光,却尽带着绝望之色······ “都回来了多少?” 一声低沉的轻语,惹得一旁的哲别稍走上前,从包着半个头的纱布中,露出那颗仅存的右眼。 “楼烦部,还剩下四千多人;” “金山部好一些,海油六千多人。” “但折兰部,却只回来了一千多人······” 随着哲别沉重的语调,挛鞮稽粥的眉头一点点锁起,到最后,只紧紧皱在了一起。 就好似哲别口中说的每个字,都想一把锐利的刺刀一般,狠狠扎进了挛鞮稽粥的胸膛······ ——败了; 今天,仅仅只是今天,仅仅只是决战开始后的第一天; 挛鞮稽粥麾下的匈奴主力,便在汉人那近万‘铁兵’手中,一败涂地······ “白羊王······” “白羊部,有人回来吗······” 话说一半,挛鞮稽粥嘴里的‘白羊王’,也莫名变成了‘白羊部’; 但回应挛鞮稽粥的,却只有哲别那缓缓低下的头颅······ ——在来的时候,挛鞮稽粥,带了足足六万多人! 其中,有挛鞮稽粥自己的左贤王本部两个万骑,一万八千人; 折兰、白羊、楼烦三部各两个万骑,一共三万六千多人; 还有金山部的一个万骑,六千人。 除了这六万多人,挛鞮稽粥还带来了几乎相同数量的奴隶附从,纸面兵力加在一起,达到了骇人的十一万! 这十一万人,以及左贤王、折兰王、白羊王、楼烦王四面大纛,随便放在已知世界的任何的地方,都绝对是足以令人胆颤,令大地颤抖的强大力量! 但在这里,这曾经让挛鞮稽粥为之自豪的强大力量,却全都成了汉人夸耀武勋的凭证······ “我的两个本部万骑,并没有遭受到太多损失;” “家上其他几部残存的兵力,也还能凑出接近三万人······” 略有些无力的一声低语,挛鞮稽粥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下一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今天这场仗,从头到尾,挛鞮稽粥都尽收眼底。 ——白羊部,整个撞进了汉人的巨盾阵当中,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折兰部,在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正面肉搏中,被汉人那支奇怪的部队击溃,即便还剩下一千多人,却也早已丧失了战斗的勇气; 至于楼烦部,单就是远程对射,就损失了超过一半的兵力,原本的两个万骑,如今却只剩下四千多人······ 唯独在战场上打下手的金山部,以及从始至终都没有加入战斗,只是在最后,掩护挛鞮稽粥后退的左贤王本部两个万骑,勉强将损失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但今天这一场战斗,却让挛鞮稽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句‘明天再打一场’了······ “屠奢;” “我们走······” “——被汉人堵在这样一处山丘上,我们的骑兵,实在是很难施展手脚!” “而且那些身穿铁甲,手握铁刀的汉兵,也需要集中我大匈奴所有的智慧,才能想到击败的方法。” “如果只是像今天这样,让勇士们冲上去送死,只寄希望于用马撞死那些汉人,这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哲别的话语声,顿时引得一旁的金山王赶忙点下头,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挛鞮稽粥,却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金山部,其实并不是幕南的部族,而是位于匈奴大草原西方边陲的部族。 在过去,金山部也几乎没有和汉人打过交道; 更多时候,金山勇士,还是会和那些金发碧眼,浑身散发着恶臭的西方蛮族对战。 而和那样的战斗相比,今天这场大战,实在是让金山王有些失神······ ——白羊王,带着足足七千多精锐,就那么撞进了汉人的兵阵当中,没有一个人回来! 而过去,让金山王都为之赞叹的折兰疯子们,居然也在正面肉搏当中,被汉人杀了个穿! 曾经镇压草原万族的折兰骑兵,如今却只剩下一千多个失魂落魄的胆小鬼; 就连草原之上,从来未曾被人挑战过的折兰王本人,都至今下落不明······ “汉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如果可以回到草原,我一定要告戒金山部的子孙后代:永远,都不要再到汉人的地界来······” 在金山王暗自思虑着,要如何警告自己的子孙后代时,挛鞮稽粥,也是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走? 怎么走? ——两个左贤王本部万骑,以及折兰、楼烦、金山三部的残兵,加在一起近三万人! 就那一条不足五尺宽的栈道,而且还有马匹,要供三万人通过,起码至少也要好几天的时间! 而眼下,留给挛鞮稽粥的时间,却只有一晚; 只等明天天亮,重新走上山丘的汉人士兵,就必然会发现那条从这马邑-武州一线,直通向塞外的栈道。 然后呢? 汉人会怎么做? “汉人,不会放我们离开的······” “至少,不会放我们所有人离开······” “就像盯上羊群的恶狼一样;” “不狠狠咬下一块肉,汉人,就不会就此罢手·········” 低沉阴郁的语调,也惹得一旁的哲别和金山王再次低下头去; 不单是这二人,整个匈奴大营之内,都被这样一阵低落的情绪所笼罩。 从本心上出发,挛鞮稽粥,其实还想再战一场。 ——带着剩下这近三万人,实打实和汉人战一场! 就算无法取胜,也要让汉人意识到:草原的挛鞮氏,绝对不是任人拿捏的羔羊! 但到了这一步,饶是挛鞮稽粥,也已是生不起丝毫战意······ “我楼烦部,愿意为屠奢断后!” 正思虑间,身边传来哲别一声低吼,惹得挛鞮稽粥不由侧过头去; 却见一旁的金山王,此刻也是半不情愿地跪倒在了哲别身边:“我金山部,也愿意为屠奢效命!” 看着眼前,这两个明确表示‘我可以留下来死’的匈奴贵族,挛鞮稽粥的眼眶,也不由为之一红。 “这一场战争······” “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变成这般模样的······” “如果不是我非要来马邑,白羊王就不会死;” “折兰部,也不会遭受这般惨重的损失······” 语调满是沧桑的几声感叹,却也让挛鞮稽粥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知来由的神圣使命感。 “我,必须回到草原!” “我要告诉撑犁孤涂,告诉每一个引弓之民,汉人的力量,强大到了怎样的程度!” “我要告诉他们,汉人的作战方式;告戒他们,要躲开身着铁甲的汉人士兵!” “——我,要亲自带领匈奴,强大起来! ” “今天失去的一切,我,都要亲手拿回来······” 咬牙切齿间,一字一顿道出这番宏图大志,挛鞮稽粥低落的目光当中,也重新燃烧起熊熊烈火。 但这堆火,却和那最后两句话一起,被挛鞮稽粥深深藏在了心底······ “您的意志,白羊\/金山人的使命!” 见挛鞮稽粥重新振作起来,一旁的哲别、金山王二人,自也是赶忙跪下身来; 也是直到这一刻,挛鞮稽粥,才终于第一次展现出了草原霸主,所应该具有的狠辣。 “传我的命令!” “左贤王本部的两个万骑,立刻从山丘后的栈道离开!” “楼烦部,紧随其后!” 满是决绝的做下吩咐,挛鞮稽粥便低下头,看向面露孤疑之色的哲别。 “白羊王,已经没了;” “白羊部,也已经元气大伤。” “回到草原之后,白羊部、折兰部,要花费很多的时间,才能选出新的王,又要花更多的时间舔舐伤口。” “楼烦部,不能再出事了······” 低沉、平缓,又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终是让哲别心悦诚服的叩首在地,表示自己愿意接受挛鞮稽粥的调遣; 而当挛鞮稽粥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金山王身上,金山王面上的神容,却立时有些古怪了起来。 “屠奢······” “——金山部,可以走四千人。” 又一声沉呵,终是让金山王暗下长松了口气,却也不由有些心疼起来。 但挛鞮稽粥接下来的一番话,也终是让金山王下定了决心。 “我们,需要有人断后。” “除了折兰部那一千多丧失了勇气的行尸走肉,我大匈奴,需要金山部做出牺牲!” “我,会记住金山部,在今天做出的牺牲······” 坚定地语调,诚恳的目光,以及最后那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也终是让金山王低下头去,接受了挛鞮稽粥的命令。 但理想,总是很丰满; 现实,却又总是比理想骨干的多。 ——在深夜,派出一百多名探路的本部勇士之后,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便踏上了那条逃亡的栈道; 随后,左贤王本部的两个万骑,也次序走到了栈道之上。 但在挛鞮稽粥安全离开、左贤王本部也大半离去的时候,山丘之下,却再次响起汉军的战鼓声······ 这意味着,今天的战斗,并没有结束; 意味着方才,汉人并没有打算回营歇下,而只是想吃过晚饭之后,再挑灯夜战······ · “跪地不杀!” “跪地不杀! ” “跪下! !” 天刚蒙蒙亮,整个山丘之上,便只剩下汉军将士用于劝降的呐喊,以及匈奴残兵的哀嚎、叨扰声; 跟着身边的同袍,走过匈奴人的大营,来到悬崖边上,何未央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天然形成的栈道。 目光可及的远处,还有几名匈奴残兵,正沿着栈道慌忙逃窜,似是一时心急没站稳,又连人带马摔下悬崖。 看着那几名侥幸没有摔下悬崖,只头也不回的沿栈道远去的匈奴骑兵,何未央也只能遗憾的长叹口气; “来人!” “把这里······” 一句‘把这里守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何未央便发现:附近十步之内,似乎都没有同袍们的身影; 几乎所有的汉军将士,都忙着在匈奴人的军营之内,收拢溃败的残兵。 就连和何未央形影不离的两名战友,此刻都已是不见了踪影。 见此,何未央也只能哀叹一气,索性依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亲自把守起了这处栈道的‘入口’。 “呼~” “如此,便算是胜了?” “也不知战后,可计首级几许······” 自顾自发出一声轻喃,何未央便笑着昂起头,自顾自憧憬起未来的美好生活。 ——这一战,虎贲校尉的斩获,可谓是最盛! 虽然特殊的兵种,导致虎贲校尉根本没法像其他部队的士兵那样,以个人为单位、首级为凭证来计算武勋,但即便是用‘平均数’,战果也是相当喜人。 单就何未央目测,白天的战斗,何未央所部虎贲校尉,满打满算不到五千士兵,就起码阵斩五千以上的匈奴骑兵! 这平均下来,可就是每人五颗首级,别说钱、粮赏赐了,便是爵位,都能立刻升上两三级! 而按照何未央的大概记忆,在战斗中,何未央起码噼断了十五匹马,以及七个跌落下马的匈奴骑兵。 不管是怎么算,何未央都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未央~” “未央!” 正思虑间,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父皇,惹得何未央赶忙回过神; 却见那同袍,此刻已是解去了身上的胸甲,便是陌刀都没有拿到手上! 见此状况,何未央只赶忙侧过身,下意识打量起周围,有没有什么不安全因素; 但在那同袍欣喜的跑上前,激动地抓住何未央的手臂时,何未央,却当场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再缓过神······ “未央!” “你小子,走大运了!” “——太尉亲口说,你今天杀死的那个匈奴大将,是折兰王! !” 第423章 玩笑话,你咋还当真了? “可惜~” “可惜啊······” 战斗,结束了; 来时浩浩荡荡,战斗部队人数超过六万人的匈奴左贤王主力,最终,却只有左贤王本部的两个万骑,以及一些零散残兵,得以从马邑脱身。 但让靳歙感到无比遗憾的是:左贤王挛鞮稽粥,并没有被这马邑之围,留在武州塞以南······ “唉······” “若是能将匈奴左贤王留下,甚至哪怕只是首级~” “可惜,可惜啊·········” 看着靳歙站在拿出栈道前,止不住的摇头叹息,丽寄面上的爽朗笑容,却是更灿烂了一分。 “信武侯,倒也不必因此挂怀;” “此战,吾汉家之所得,已属有汉以来之最!” “——由于北蛮匈奴一部主力‘围而困,困而歼’之果,更足扬我大汉国威!” “待归长安,陛下便是异姓以王信武侯,亦难言其不可······” 听闻丽寄此言,靳歙只下意识侧过头,双眼也陡然瞪大! 待看清丽寄那明显在脸上的调侃之意,靳歙这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圈左右。 “世子此言,可莫过于以刀山火海,置之于某身下······” “若是‘有心者’闻之,还劳世子亲往而吊唁,再于家中妻小,稍行看顾······” 听出靳歙语调中的讳莫如深,丽寄自也是知道自己一时语失,便随即诚恳的对靳歙一拱手。 待靳歙面色僵硬的将自己扶起,丽寄的面容之上,才再度挂上那一抹由衷的喜悦。 “此战之果,依信武侯预测,当有几何?” “——若依某,斩贼之首,恐便不下二万余级!” “除此斩首二万,又俘、降二万余,更奴从无算。” “尤此战,使吾汉家的战马数万匹······” 说着说着,丽寄的面上神容,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雀跃之色; 说到高兴处,更是不顾形象的搓了搓手,又面带贪婪的舔了舔嘴唇。 至于靳歙,面上虽是一副云澹风轻、荣辱不惊的神色,但在暗地里,却也是笑开了花。 其实,从这二人对彼此的称呼当中,就不难看出:此刻的二人,已经彻底从战时的紧张氛围中调整了过来,过去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着的情绪,此刻也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在战时,靳歙可从来没有以‘世子’这个略带调侃的称呼,来称呼丽寄; 而丽寄,也很少以‘信武侯’这个爵号相称,更多的,还是以‘太尉’这个职务相称。 但此刻,看着漫山遍野的匈奴俘虏,以及被汉军将士手忙脚乱聚拢在一起的战马,二人面上的笑容,也终是直达眼底。 ——这一战,汉军,胜了! 而且胜的足够漂亮、足够精彩! ! 无论是这一战过后,汉室对外战略处境的改善,亦或是对内威望的提升,乃至于实际斩获,都无一例外的告诉靳歙、丽寄二人:这,是有汉以来,从未曾有过的空前胜利! 而这样的感觉,让这两位久经战阵,看惯了大场面的老将,都不由有些感到彷徨。 什么时候,汉家的军队,已经可以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就结束一场‘数万vs数万’的中小规模战争了? 什么时候,汉家能在数量并不占太大优势的前提下,在匈奴人手中,获取如此压倒性的胜利了? 直到这个时候,远在数千里外,安坐于长安未央宫内的天子刘盈,才终于出现在了二人的脑海之中。 ——单就此战而言,天子刘盈所做出的贡献,几乎只有‘不乱指挥’这一点; 当然,即便是只有这一点贡献,靳歙、丽寄二人也不得不承认:单就是这一点支持,就给领军的二人,带来了很大的帮助、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若是将时间往回推,推到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的前一年,正处于热火朝天的整修当中的郑国渠畔,刘盈对这一战做出的贡献,却是如幻灯片一般,一张接着一张,出现在了二人的脑海当中······ “此战之首功······” 轻声道出一语,靳歙便缓缓底下头,看着身上那具出征前,由少府加急打造的鳞甲; 再侧过身,看着不远处,那围坐一圈,在彼此的帮助下,解下身上板甲的虎贲卒,以及虎贲卒们夹在推间,一刻都不敢松开的长柄陌刀······ “此战之首功,恐还当属陛下,以虎贲、羽林二校,力主此战?” 沉声一语,也惹得一旁的丽寄满是感怀的点下头,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陛下,虽不比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然比之于往千百年之君主,亦独有风姿;” “近些时日,某难免念及:若太祖高皇帝在时,废太子而立戚夫人子······” “呵······” “恐吾汉家,难有今日之盛强、此战之大捷······” 闻言,靳歙暗下稍一思虑,也不由得由衷的点下头,表示自己也同意丽寄的看法。 当然,二人心里也知道:这,还只是开始; 如今的汉室,并非处于当今刘盈执政时期的巅峰,而是才刚‘崭露头角’。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未来必将出现的一场又一场大捷,汉室,只会走上更加强盛的康庄大道······ “呼~” “也不知战后,朝堂于北墙,当作何筹谋······” 长呼一口气,将注意力从对往事的唏嘘感叹中移回眼前,靳歙望向丽寄的目光,也随之带上了些许试探。 因为靳歙心里知道,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在‘武’的范畴内,接近达到巅峰的开国元勋; 而且,比起年轻力壮的丽寄,自己,已经是到了半截脖子埋入土中的年纪。 对于‘仗该怎么打’的问题,靳歙有十足的把握,拍着胸脯说上一句:丽寄那小子,恐怕还要再学个十几、二十年,才能跟我相提并论! 但对于庙堂之上的事,靳歙,却只能寄希望于能从丽寄的口中,得到些许‘窥探圣心’的可能······ 听闻靳歙此言,丽寄自也明白了靳歙的意图,却也并没有流露出太过明显的神情变化。 自然地长叹一口气,又挺直了腰板,用双手攥住腰带,便见丽寄悠然昂起头,朝西北方向遥一指。 “其余之事,某亦难以言明;” “只此一事,某敢笃定。” “——云中,必有大变!” 毫不迟疑的道出一语,丽寄的面容之上,也尽带上了意气风发的神采。 “马邑一战之所起,乃陛下本欲于云中战于胡,不料关中兵马未至,而云中先破。” “虽后,某于太尉率军折道,于马邑驻防,又设此‘马邑之围’,以重挫北蛮,然云中之虞,恐仍未除。” “且此战,吾汉家大胜,匈奴左贤王狼狈而走。” “——年之内,边墙当可因此战,得数岁安宁;” “然此战之后,汉匈连年征发,纷争不休之境况,便当于年之后,于边墙骤然而起。” “待彼时,云中之得失,便又复为朝堂所虑之首重。” “代北,亦当为朝堂再三斟酌,而定方针之重地······” 满带着忧虑的话语声,也使得一旁的靳歙缓缓点下头,暗下也思考起这一战,为汉匈双方战略格局,所带来的变化,和影响。 或许在常人看来,这一战,就是简简单单的‘汉室胜了,匈奴败了’; 可实际上,但凡是些许常识的人,都能预料到:这样一场压倒性的胜利之后,汉室,必将引来匈奴人的疯狂反扑! 原因很简单:匈奴,只是败了,而不是亡了。 真要细算起来,匈奴在这一战中的损失,甚至都无法撼动匈奴‘草原霸主’的根基,以及在汉匈双方对立当中的战略优势地位。 也就是这一战,让匈奴人几乎损失了整个白羊部、折兰部,并失去了大半个楼烦部,会让匈奴单于挛鞮稽粥,有那么些许心绞痛; 这一场败仗,也大概率会动摇匈奴‘太子’——左贤王挛鞮稽粥,在草原各部心中的地位,以及单于之位继承人的威严。 除此之外,匈奴人在这一战当中失去的,几乎就只是万从属部族士兵,已经六七万奴隶、附从。 仅此而已。 因为在这一战,匈奴只是失去了现在的白羊部、折兰部、楼烦部这三驾马车; 甚至可以说,只是失去了这三驾马车的部分力量。 虽然此番,随左贤王挛鞮稽粥南下的三驾马车,几乎尽数葬身在了马邑之外,但白羊、折兰、楼烦三个部族,却依旧完好无损的存在于草原之上! 只要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愿意砸本钱,并愿意耐心的等待这几个部族,通过草原特有的‘选出头人-选出勇士-壮大部族’的进程,那三驾马车重新出现在草原之上,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在这一场马邑之围当中,真正关键的,是左贤王挛鞮稽粥本人,以及其麾下的一万八千左贤王本部骑兵。 但这二者,靳歙都没能留在这马邑之外······ “呼~~~” “罢了;” “许是那狄酋稽粥,命不该绝······” 满是遗憾的再发出一声哀叹,又侧过身,最后看了那天然栈道一眼,靳歙便摇了摇头,朝那栈道一指。 “尽毁之!” “再叹马邑-武州一线之山林、断崖,但见小道,及此等栈道,亦尽毁去!” 略带愤恨的一声低吼,惹得一旁的兵卒们暗下缩了缩脖子,便各自四散而去。 待寻来承受的工具,便见那条数百里长的天然栈道,由这些关中出身的良家子弟,一锤有一锤、一凿又一凿毁去。 至于靳歙,则是轻轻推着丽寄的肩侧,走到了断崖靠里一些的位置。 “即战事已罢,某便当先行折返,以归马邑,修战报奏疏一封,飞马送于长安。” “此处之事,恐还当劳世子,再以斩首、俘虏、战马之获拟以详报,速呈于某。” 见靳歙说起正事,丽寄自也是赶忙挺直腰杆,又面色严肃的对靳歙一点头。 便见靳歙又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才拉着丽寄再走出两步,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声线也压的极低。 “某以为,此战之后,朝堂必当如世子所言,于云中布下重防!” “又今马邑战马,胡虏败走,便当得有汉军万余,北上云中。” “——某意,待奏报呈于长安,便当有世子率军,先往云中暂驻。” “待陛下旨意传至,吾等,再尊令而行······” 听闻靳歙此言,丽寄暗下稍一思虑,便也毫不犹豫的点下头。 “信武侯大可不必如此;” “某虽年不比信武侯之状,然亦曾久随太祖高皇帝左右,征讨诸嬴、诸项,又秦末诸王。” “如此小事,不在话下。” 信誓旦旦的做出承诺,丽寄也不忘稍咧嘴一脚,半开玩笑,同时也半带提醒的调侃一声:“只某此去,不待开春,恐无以再归长安。” “某所立之武勋,若信武侯有意食之,倒亦无妨。” “——只军中将官之武勋,信武侯,可万不可有些许‘错漏’?” 听出丽寄话语中的深意,靳歙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中,也随即带上了一抹坦然。 “某老朽,亦已居于太尉之高;” “此战过后,某便当告老还乡,以颐养天年。” “——世子莫忧;” “信武侯国三千三百户食邑,又陛下战后所与之诸般赏赐,足使某家三代富庶。” “于世子,又诸将士之武勋,某,断无私夺之欲······” 同样是半带玩笑,半带严肃的承诺,却只惹得丽寄满不在乎的一笑,又伸手拍了拍靳歙的胳膊。 再丢下一句‘我开个玩笑,你咋还当着了?’的调侃,便见丽寄对靳歙稍一拱手,随即朝着远处的战俘营走去。 一边走着,丽寄也不忘提醒着周围的将士们,要小心伺候缴获的战马。 而在身后,看着丽寄离去的背影,靳歙却稍有些失了神。 “圣君在朝······” “国富兵强······” “——世子,真可谓生逢其时·········” 第424章 马邑大捷! 汉十九年,刘盈新元七年,冬十月,长安城。 年关的气息,还并没有在长安城内完全消散,家家户户的门口,也都挂起了崭新的竹符,以及新买来的门神。 但相较于过去这些年,今年这个‘年关’的年味儿,却无疑是澹了许多。 倒也不是说,‘过年没有年味儿’的情况,提前两千多年,出现在了华夏大地; 而是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都飞去了数千里外的代北。 ——战争,总是能吸引很多人的关注度······ 尤其是在这样一场战争当中,贡献出核心骨干力量的关中百姓,就更是对这场战争的结果极为关注。 也正是在这略带期盼,又满是担忧的复杂情绪中,何家寨三老何多黍,带着家中的老妻,还有几个养在身边的孙儿,踏上了长安的街头······ · “唉······” “也不知道寨里的那些小子,都是否安好;” “还有未央那小子,也不知道······” 一声感叹之语刚说一半,何多黍便感觉到腋下一阵刺痛! 龇牙咧嘴的回过头,便见老妻满是幽怨的看着何多黍,又朝不远处的长子瞟了一眼。 “少说两句!” 听到老气的提醒,何多黍自也是赶忙住了口; 但在心中,何多黍对孙儿何未央的思念,也如同潮水一般,阵阵袭来。 ——今天,何多黍之所以会拖家带口的来到长安,一来,是秋收已过; 按照往年的官吏,何多黍要带着家人,到长安两市置办些过冬物资,顺便在这八街九陌转悠转悠。 再有,便是对孙儿何未央的期盼,让何多黍在家中根本就坐不住,想要来长安,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可说是打听到消息,何多黍,又很担心真的打听到消息。 因为何多黍知道:这一战,汉家是被动应战······ “老丈,老丈!” “瞧瞧俺家的粟米啊?” “——真不贵!一石,才卖四十钱!” 思虑之间,耳边传来一阵叫卖声,终是让何多黍悠然回过神; 看着眼前,正把手插在米袋立,捧起一把金灿灿的粟米,对自己嘿笑的小厮,何多黍也不由下意识开口道:“今年的新米?” 说着,何多黍便上前,下意识将手插入米袋伸出,往外掏了掏; 见何多黍这般举动,那小厮却也不恼,只一个劲儿点头,又帮何多黍将米袋撑开了些。 “当然是新米了!” “若是往年的陈米,东家也不敢往外卖不是?” 随着小厮的话语声,何多黍也终是从米袋最底部,掏出一把不夹带丝毫杂物的米粒; 捧在手心,又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反复倒了好几次,何多黍才缓缓点下头。 “不错;” “确实是新米。” “四十钱,也着实不算贵。” 低沉的话语道出口,更惹得那小厮一喜,赶忙上下打量起何多黍,以及一旁驻足等候的老妇人。 “老丈带米袋没有?” “俺给老丈盛点,老丈带回家去尝尝?” 怎料此言一出,却也终是让何多黍回过了神,摇头讪笑着将手中米丢回米袋。 “俺家今年收成不错,不缺米吃。” “——便是缺了,往年也还有不少陈米,存在家里的米仓。” 轻笑间道出一语,何多黍的面容之上,也难得挂上了幸福的笑容。 最近这些年,关中百姓,尤其是渭北百姓的日子,无疑是好过了很多。 稳定的粮价,以及接连好几年的丰收,让绝大多数在渭北拥有土地的农民,在过去这短短几年之内,便积攒下了相当不菲的财富。 就拿何多黍所在的何家寨来说,在渭北,其实算不上什么大村; 但自当今刘盈登基,令少府垄断粮米之后,何家寨村民的生活,却是肉眼可见的大幅改善! 曾经只能吃半饱的,如今能吃八成饱; 曾经能吃八成饱的,如今非但能一天吃上两顿饱饭,甚至,还能时不时见到荤腥! 至于何多黍这样,原本就有一些家底的小富户,那就更别提了。 ——去年开春,何多黍又贴着自家老宅,左右各起了两座宅子,愣是给两个小儿子置办下了家业! 此刻,何多黍身后的老妇,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提了个满; 一旁的两个孙儿,也是一人抱着一只母鸡,打算回家养着下蛋吃。 何多黍如此,何家寨曾经那些个闲人懒汉,也大都找到了活计。 ——先是头几年,帮寨里那些男丁不丰的寡人、老人家种两年地; 到今年,也算是得到了人家的信任,分别从几户老弱手里,各自佃了十几二十亩田。 就这么大几十亩地,种上个几年,攒钱攒上个三年五载的,也总归能给自己,置办下真正属于自己的十亩地。 有了地,再起一座宅,这就算了有了家业; 有了家业,再找媒人寻门亲事,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对于寨里发生的这些变化,何多黍,都是看在眼里的。 何多黍也知道:寨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就是因为少府奉圣天子之命,彻底垄断了关中的粮食市场······ “诶,晚生;” 见自己不买米,却并没有引得眼前的小厮前恭后倨,仍是一副笑嘻嘻的善面儿,何多黍许是走累了,也不由起了聊上两句的兴致。 “如今这关中地界儿,哪家哪户,可都不缺粮食吃啊?” “你们东家有多出来的米,为何不卖去少府?” “——俺可打听了,少府今年,是按每石四十五钱收米!” “往外卖,也才五十钱一石。” “你们东家,为什么不按四十五钱卖给少府,反倒在这东市,按四十钱往外卖?” 听闻何多黍问起此事,那小厮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挂上了一抹苦笑。 “不敢瞒着老丈;” “——俺东家,本是蓝田一家富户的公子,家大业大,却也从来不欺负乡里乡亲;” “逢旱涝之年,还会亲自带着粮米,去借给村里那些个孤寡老弱······” 怎料小厮话已出口,何多黍便嗡然变了脸色! 目光满是阴冷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又戒备的看向眼前的小厮。 “你东家,怕不是商籍?” “——少府不收商籍之人的米,这才让你东家,在这东市降价卖米?” 语带清冷的道出一语,何多黍更是不由闷哼一声,面上更是带上了满满的鄙夷。 ——什么富户,什么善人,都是假的! 怕不是曾经的商贾之户,甚至是粮商米贾,如今被少府打压的没了办法,才在这东市卖米! 至于什么,‘亲自带着粮米,去借给村里的孤寡老弱’,也根本骗不过何多黍这看遍天下浮沉的老眼。 粮商米贾,主动给人借米? 嘿······ 怕是九出十三进,都还不忘带上十二升的大斗进、七升半的小斗出······ 见何多黍一样看透米铺的来历,那小厮面色更是一苦; 正要开口辩解,却见何多黍彻底沉下脸去,满是严肃的走上前。 “晚生!” “听俺一句劝!” “——这些个粮商米贾,别说隔一个杀一个,就算是见一个杀一个,也绝对没有受了冤枉的!” “俺看你小子,也不像是商户出身,也当是农人子弟;” “听俺老头子一句劝:别再帮着这些没长良心的粮商,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趁着年轻,早早寻一门正经营生,再孝敬孝敬家里的大人,比什么都强!” 满是郑重的道出一声劝说,何多黍不忘伸出手,在小厮的肩头重重一拍。 回想起过去那些年,关中百姓,尤其是何家寨的百姓,被那些粮商米贾欺负的场景,何多黍更是下意识将手攥紧了些,惹得那小厮,也不由有些龇牙咧嘴起来。 就这么被攥了好一会儿,小厮才终于从何多黍那鹰爪般有力的手掌中挣脱出,却也并没有生气,而是苦笑着对何多黍拱手一拜。 “老丈的意思,小子自然明白。” “但小子自幼父母双亡,也根本没什么亲戚,是自己个儿跟着流民,跑到这关中地界来的。” “那时候,关中虽然也不打仗了,但也实在没小子一条生路;” “是东家收留了小子,给了小子一口饱饭吃,让小子有了这条活路······” 面带苦笑的说着,小厮不忘稍回过头,朝身后的米铺指了指。 “这米铺,小子已经待了十来年了;” “帮东家看着十来年米铺,小子,也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 “——早些年,米铺生意好,东家对俺们是连打带骂,压根不把咱们这些下人当人看。” “到了近些年,少府开始卖米了,米铺没生意了,东家反倒是开始对俺们嘘寒问暖,生怕俺们又跑了。” “可再怎么说,东家对俺,那也是有救命再造之恩;东家手里头,也还攥着按的身契。” “再怎么着,小子,也不能不计东家这份恩情······” “老丈说,是这理儿不是?” 听着小厮以故作澹然的语调,道出这些沉重的往事,何多黍阴冷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生出些许唏嘘感叹之声。 伸出手,又在小厮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这小子,是个有良心的。” “能记着你东家这份恩情,也算你东家的先祖积了德,才有了这样的福分。” “唉······” “那些年的战乱呐······” 说着说着,何多黍也不由回忆起那些年,深陷于战火之中的关东。 ——何多黍自己,祖上就是关东人! 当年,何多黍也同样是没了活路,才跟着太祖高皇帝,做了一个吃军粮的兵卒。 好在运气好,那么些年熬过来了,虽然没有大功,也多少攒下了几颗首级; 战乱平定之后,才让何多黍搬来了关中,又被赐下二百亩田、一栋宅子,又将老家的妻儿接了过来。 何多黍知道,自己算运气好的。 还有很多运气不好的人,死在了那段黑暗的岁月当中; 也有不少不走运的人,像眼前的小厮这样,无奈踏上了流亡之路,最终,只得委身为奴。 “唉······”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何多黍的美颜也和善了不少,似是谈笑般将目光移开,随口问道:“你小子,祖籍是哪里人?” 便见那小厮闻言,满是羞愧的低下头去,嘴上却也没忘作答:“小子,本是丹阳人。” “单名唤个‘骏’字······” “——骏?” 便见何多黍闻言,满是惊诧的重复了一边,待那小厮又一点头,才满是惊疑的伸出手,在小厮身上道出摸了摸。 “能起个‘骏’字······” “只怕,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如是想着,何多黍也不由点了点头,又对眼前的小厮微微一笑。 “身子骨倒是结实;” “想不想从军?” 毫无征兆的一问,却惹得小厮嗡然抬起头! 望向何多黍的目光中,一时却又带上了忐忑、期待、疑虑所组成的复杂情绪。 见此,何多黍也不由莞尔一笑,若有所指的朝北边一挑眉。 “俺家大孙儿,眼下就在雁门,和天杀的匈奴人干仗!” “如果先祖庇佑,能让俺家大孙儿平安归来,往后,也起码得是个伍长。” “你小子,要是愿意给俺孙儿做个亲兵,俺这就去寻你东家,把你的身契买来撕了!” “——往后,你小子也不用再说什么‘单名唤个骏字儿’,大可挺直腰板,在名字前头,把祖姓也带上。” “以后到了军中,你和俺孙儿同仇敌忾,那就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有俺孙儿照看着你,封侯拜相不敢说,娶妻生子,给你家留一脉香火,当也不是啥难事?” 听闻何多黍这番话语声,那小厮,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过了许久,那小厮才回过身,最后看了那米铺一眼,才终于下定决心,在何多黍身前跪到下来。 “小子,舒骏,丹阳人氏,见过老丈·······” 见小厮舒骏这般反应,何多黍也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作势就要玩东市外走去。 ——他要带着小舒骏,把那纸卖身契买回来;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或许,确实如何多黍所说的那样,又或许,是何多黍实在有些担心孙儿何未央,想买一分心理慰藉······ “让开!让开! !” 正要折身离去,东市外费窜而过的一骑,却惹得何多黍飞快的走到路边! “后生!后生~” 一声竭力的呼号,却并没有让那飞骑回过头,只径直沿着华阳街,朝未央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看着飞骑离开时的背影,何多黍的心,也不由高高提起。 但只在片刻之后,便有数不清的宫人、宦官,以及郎官禁侍从宫内涌出,走上了长安街头。 而那句充斥着整个长安上空的欢呼声,也终于是让何多黍,彻底安下了心······ “大捷! ” “马邑大捷! ! ” 第425章 普天同庆 沉寂在呼啸于整个长安上空的那声‘马邑大捷’之中,何多黍也没忘记正事; 带着小舒骏来到城外,寻得那富商,用一万五千钱的价格买回身契,何多黍便当着舒骏的面,将那纸价值一万五千钱的身契撕了个粉碎。 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自然是让小舒骏有些局促了起来,最终,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未来,自己要守护的少东家:何未央的身上。 按照何多黍的说法,何未央自幼,便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武艺,到了十岁出头的年纪,更是拜在了一名老卒门下,专门学习杀敌技巧。 而过去这些年,何多黍家中的大半财富,也都花费在了这位肩负了整个家族希望的孙辈身上。 ——华夏自古,穷文富武。 为了将孙儿何未央,培养成一名合格的,甚至是出色的军人,何多黍在这个孙子身上,没少花费心思。 三天两头的荤腥不说,到处拜师学医也先不提; 单就是让何未央得以顺利入伍,何多黍便花费了无数人脉关系。 最终,何未央以‘太祖元从之后’的身份,被纳入了南军,之后不久,又被拨为上林尉。 到最近这两年,何未央,已经很少回家了。 何多黍问起,何未央也总是含湖其辞,只大致透露了自己的编制,是上林尉虎贲校尉的一名兵卒。 不过好在何未央,也不是何家寨唯一进入虎贲校尉的人。 除了何未央,何家寨也还有好几个大好儿郎,从上林尉被纳入虎贲校尉,并和何未央成为了同寝共食,在战场上守望相助的战友。 有了这个基础,何多黍才没有太担心这个孙子的未来,任由何未央个把月回一次家,何未央不多说,何多黍也从来不多问什么。 直到今年,何未央回到家中,表示自己即将随太尉出征,前往云中,何多黍才终于隐约意识到:这个孙儿,究竟是在怎样一支部队; 到后来,何未央刚从长安出发,边墙就传来‘云中城破’的消息,却又是让整个何家寨,都陷入了一阵担忧之中······ “听说云中城破,俺们寨里那些个妇人,便见天儿的以泪洗面;” “便是俺家那老婆子,也许久没有展露笑颜······” 领着小舒骏,微笑着走在老妻、长子,以及几位幼孙的前面,何多黍不由满是唏嘘得道出一语,眉宇间,却依旧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担忧。 舒骏明白:何多黍,还在担心少东家——何未央的安危。 一家人就这么即兴奋、又忐忑,即期待、又担忧的向前走着,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未央宫北宫墙外。 不出意外:几乎每一个从宫里涌出来,到街头散发捷报的郎官,身边都被里外各围了个三层。 见此,小舒骏也赶忙站出身,凭借多年的市井经验,愣是在一处人最多的郎官身边,挤出了一道两尺宽的人缝。 看见人缝,何多黍自也不含湖,赶忙和老妻、长子各抱起一个孙儿,便从人缝中挤了进去。 只不过,即便挤进了人堆,走到了那郎官身前不过步的位置,耳边嘈杂的声音,也很难让何多黍找到开口发问的机会。 “后生!后生!” “俺家蓝田陈二牛,俺家小子怎么样?” “——俺家新丰杨四,俺!俺家那小子······” 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类似的询问声,何多黍也只得将期待的目光,望向那人群中,已有些满头大汗的郎官。 正所谓:赶早,不如赶巧。 这‘马邑大捷’的军报,好巧不巧,在今天传入长安; 而最近这段时日,恰好是长安周遭数百里范围内的百姓,拖家带口来到长安,购置物资的时候。 本就是秋收过后、农闲时分,附近地区的人们又大都聚集在长安,突然收到马邑大捷的消息,自然是忍不住走上前,各自打听起自家子侄,又或是乡邻、亲人的情况。 只不过,对于这些百姓七嘴八舌的询问,那郎官,却明显有些慌了神······ “老丈,我真不知道你家小子怎么样······” “你大哥?应该还在雁门?” “是,仗打完了,估摸着开春就回来了······” “吃得饱~少府往雁门的运粮队,压根儿就没停过······” 竭尽自己所能,为每一个开口发问的百姓,给出一个力所能及的答复,那郎官却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见此状况,那郎官也只能是苦笑着抬起头,招呼着大家稍微安静下来些。 “诸君~” “诸君稍静些,且听我一言~” 竭力发出一声呼号,终于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了片刻,那郎官也是抓紧机会,赶忙踮起脚尖,对围聚在自己周围的关中百姓们环一拱手。 “诸君~” “马邑大捷,是一个时辰之前,才刚送来的军报~” “军报里,只说了马邑一战,我汉家斩敌首几级、伤亡几何~” “具体谁家小子立了武勋、谁家小子死于王事,都没指名道姓~” “大家想想~” “——此番出征的关中丈夫,足足有几万人之多~” “若是把谁人立得武勋、谁人伤亡于王事都写在军报里,那得多大一卷竹简呐?” 听闻郎官此言,围观百姓这才终于冷静下来了些,又不由暗下窃窃私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便闻人群中,又响起一声几位突兀的呼喊声。 “后生!” “这理儿,俺们都明白!” “那你倒是给俺们说说,这马邑大捷,是打了个多大的胜仗啊?” “——俺们关中的小子们,斩将夺旗、立得功勋的有多少?” “死王事、又或是伤残的,又有多少?” “说说这些,也好让俺们安下心来,回家里静静候着具体消息不是?”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响起阵阵附和声,却也让那郎官面上的迷茫之色,稍有了些许澹退的趋势。 便见那郎官昂起头,待那人把全部话说完,才笑着对周围再环一拱手。 “好~” “既然这样,那我就把军报里写到的,都讲给大家伙儿听~” “只是大家耳朵听,别再开口交谈,免得有人听不到,还要我再多说几遍~” 听闻郎官的呼号声,围观众人只是争相点下头,而后便悄然安静了下来,目不斜视的望向那郎官,静静等候起了郎官的下文。 就见那郎官稍一思虑,将那封险些忘记的军报内容回忆一番,又清了清嗓,才再次昂起头。 “马邑一战~” “匈奴左贤王,带了足足十几万人,过了武州塞~” “结果被太尉、卫尉,堵在了马邑和武州塞之间~” “左贤王带来的十几万人,最后回去的,就两万多~~~” “咱们关中的小子,死王事的不到一千,受伤的有一万多~” “但大家伙儿别担心~” “受伤的小子们,有军医在边儿上照看,出不了岔子~~~” 随着郎官嘹亮的呼号声响起,方才还答应‘默不作声’的围观百姓们,却又立刻开始交谈了起来。 “来了十几万,才回去两万多?” “这不就是说,至少有八万匈奴人,被咱关中的小子们砍了脑袋,得了武勋?” “去了六万多人,得了八万颗首级······” “这不就是每个人都有嘛?!” “——嗨~你傻呀?” “——没走掉的,就不能是投降的俘虏?” “——得首级、立武勋,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要是明年,长安两市多出些匈奴奴隶售卖,让俺们买几个回家,帮俺们种田,那不也挺痛快?” 见人群再次嘈杂起来,那郎官却也不恼,只无奈的笑着低下头去。 反正要说的话,郎官基本都已经说完了; 过去这几个月,整个关中,也实在是被这场战事,弄的人们吃吃不香、睡睡不着的。 难得有这宣泄的机会,让大家借着聊天的机会宣泄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是想着,那郎官便抬起头,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地方,将这个消息散发到其他地方去时,一名怀里抱着孩童,眼睁睁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老者,吸引了郎官的注意。 暗下稍一思虑,那郎官便也轻笑着上前,对那老者稍一拱手。 “老丈,可是有什么事要问?” 郎官轻轻一语,却惹得何多黍顿时有些局促了起来,强自调整了好一会儿,才面带僵硬的道:“那个,俺想,俺想问问;” “匈奴人来的,都是哪几个部族?” 闻言,那郎官自又是微微一笑,对何多黍再一拜。 “是左贤王亲自带着白羊、折兰、楼烦、金山四部,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奴从。” “最后得以从马邑逃回草原的,却只有左贤王本部的亲军,和楼烦王本人了。” “白羊王、折兰王,都死在了咱们关中儿郎的刀下,金山王,也被生掳了······” 郎官平缓的语调传入耳中,也终是让何多黍局促的情绪稍缓和了些。 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何多黍便又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了起来。 “那什么;” “俺年轻的时候,也和匈奴人打过仗。” “虽然连匈奴人长什么样都没见着,也好歹算是老卒······” 听闻何多黍这番话语,那郎官却满是微笑的对何多黍再一拱手。 “老卒当面,倒是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闻言,何多黍也嘿笑着摆了摆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就这么尴尴尬尬的和郎官对视了一会儿,感觉这郎官还挺好说话,何多黍便也不由动了心思。 回过身,将怀中的孙儿交给小舒骏,何多黍便面带忐忑的走上前,来到郎官身前一步的位置。 “后生;” “俺知道,就算俺问了,也不一定能问到。” “但俺家那小子······” “俺,实在有些放不下心啊·······” 看出何多黍目光中的担忧,那郎官纵是有心拒绝,也只得苦笑着点下头。 “小子明白;” “虽然小子不一定知道,但老丈若是想问,那就直接问。” “就算小子答不上来,老丈问出来了,心里,也多少能好受些?” 见郎官果然善解人意,何多黍面上迟疑之色,也随即又澹退了一分。 暗下思虑良久,纵是知道自己的询问,有极大的概率得不到回复,何多黍,也终还是道出了自家的来历。 “俺家,是在渭北何家寨;” “俺,是何家寨的三老,太祖高皇帝亲自赐的几、杖。” 沉声一语,顿时惹得身边的人散开些,纷纷将恭敬的目光,撒向郎官身前的何多黍。 却见何多黍仍是目不转睛,目光死死锁定在身前的郎官身上,眉宇间,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俺家小子,是俺大儿的崽子,今年才刚十九;” “姓何,名唤个未央······” 如是说者,何多黍也不由僵笑着抬起头,望向郎官身后,那庄严、巍峨的未央宫宫墙。 “这名字,还是俺给取得;” “讨个吉利,也是想让这小子,要忠于未央宫里的陛下······” 平缓、低沉的语调,也惹得周围的众人纷纷带着善意的笑容,对何多黍同去敬佩的目光。 “老大人,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马邑大捷,老大人的孙儿,一定立下了不少武勋~” 听着耳边传来的恭维声,何多黍也不敢端着架子,只嘿笑着弓下腰,对周围的人拱手致谢。 待何多黍回过头,将目光再次望向身前的郎官时,却从那郎官的面容之上,看到了一股浓浓的震撼! “后、后生?” “俺,俺家小子······” 语颤间道出一语,何多黍便已然是红了眼眶,心中更是迸发出一股极为强烈的不祥预感! 怎料那郎官,被何多黍这声轻唤惊醒,却满是惊疑的上下打量了一番何多黍; 待周围众人面上神情,都纷纷有些孤疑起来,那郎官惊诧欲绝的声线,才终于响彻未央宫外,这方圆百步之地的上空······ “何未央?!” “——虎贲甲刀何未央?! ” “那个亲手斩了匈奴折兰王,一战积斩首十七级的,甲刀悍卒何未央?! !” “——老大人,便是何未央、何壮士的祖父!?! ! ” 第426章 比山东复 未央宫外,听到孙儿何未央,在马邑立下如此赫赫战功,何多黍自然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何多黍身旁的老妻,也终于留下了安心的眼泪。 ——武勋不武勋的另说,人还活着,才是天大的好事········ 倒是一旁的小舒骏,听说这位还未曾谋面的少主,居然在自己第一次参加的战争中,就立下如此战功,眼睛顿时就有些闪闪发亮了起来! 而围聚于此的百姓,也纷纷将羡慕的目光,投降何多黍那老泪纵横,又写满喜悦的面庞之上。 宫外,是这样一幅欢天喜地的氛围; 而宫内,刘盈的目光,也终于落到了那个被靳歙着重提起的人名之上。 “虎贲甲刀,何未央·······” “嘿!” “西汉版超级英雄?” 笑着发出一声调侃,刘盈也终是满怀喜悦的直起身,将手中,这封已经被自己从头到尾看了无数次的军报,轻轻放回了眼前的御桉之上。 此时,刘盈心里的感受,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爽~~~~~~~~~~~~~~! 发自灵魂深处,一直延续到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的爽快! 有了这一战打底,汉室面对匈奴骑兵时的颓势,也将自此出现极为重大的转折。 年后,便是河套地区重归汉室怀抱,使汉室不再苦于养马、养牛之地的稀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在刘盈身侧,感受到天子这份时刻散发出的喜悦,少府阳城延的面容之上,自也是挂上了由衷的笑意。 便是此战,让少府付出的海量物资,阳城延都不觉得心疼了; 即便明知接下来,少府还要搬空一半以上的仓库,来给得胜归来,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发放赏赐,阳城延也丝毫不觉得揪心。 ——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 ——获得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所有参加战斗的汉军将士,都配得上这般高贵的的赏赐。 思虑间,刘盈也终于是从深度的喜悦中调整了归来,浅笑盈盈的侧过身,向阳城延交代起了之后的事。 “马邑一战,吾汉家斩敌首数万级,生擒者更逾;” “诸般赏赐,少府务当亲力亲为,绝不可使有功之士,因赏赐不丰而寒心。”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自是笑着一拱手,却又见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悄然带上了些许算计。 “朕意:诸般赏赐,不必尽行之以钱;” “往后数日,少府大可拟一献策,以少府所有之物,如布帛、农具,又或皂、烛之类,以抵当行之赏赐······” 闻言,阳城延暗下稍一思虑,也终是带着一抹与刘盈极为默契的笑容,对刘盈深深一拜。 ——这么多年合作下来,阳城延和刘盈,不说知根知底,也起码是极为默契。 若是施政举措,阳城延或许还有可能看不出刘盈的意图; 但在关于少府的事务之上,刘盈的大部分举动,阳城延都能猜透大半。 而此番,刘盈提出不再以单纯的铜钱作为赏赐,而是辅以各式生活物资,来作为有功将士的赏赐时,阳城延自也是很轻松的看透了刘盈的意图。 ——这一场仗打下来,如果赏赐全用铜钱,那就算是搬空少府的钱库,只怕也不够······ 就说此战,匈奴人在马邑-武州一线,留下了至少两万多刻人头,以及五六万人的俘虏; 就算其中的一大半,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奴隶炮灰,单就是剩下的一小半,也绝对是一笔让少府感到绝望的庞大赏赐。 就说此战,靳歙麾下的关中主力,将白羊部两个万骑残部,七千多人全部吃下; 其中的两千多颗人头,每一颗,就需要少府拨出起码三万钱的赏钱! 这还不算爵位、官职、军衔的提升,以及其他方面的赏赐。 一颗人头三万钱,两千多颗,这就是六千多万; 剩下的五千多名白羊俘虏,虽然没有人头值钱,也起码是‘半价’,也就是一万五千钱赏钱,加在一起,就又是近八千万钱。 算下来,单就是白羊部的七千号人,就需要少府拿出一万万四千万钱,来赏赐有功将士! 白羊部如此,其他几部,也相差无多。 ——虎贲校尉正面击溃折兰部两个满编万骑,人头和俘虏加在一起,几近万人! ——羽林校尉先后射杀楼烦部数千人,又在决战中,将参与的楼烦弓骑全部俘虏,这加在一起,又是一万多号人。 再加上‘金山王亲自带头投降’的整个金山部,六千多人,以及那几万埋尸于马邑城外的奴隶炮灰,再不值钱,也总得算个每个人头三、五千钱、每个俘虏一、二千钱。 林林总总算下来,单就是兵卒的赏钱,少府就要拿出十万万钱! 这么一笔钱,倒也不是说少府拿不出来; 而是这么多年的少府做下来,就算没有接受过后世的金融课程,阳城延也隐约悟到了一些浅显的金融尝试。 就比如这十几万万钱,如果真的以‘赏赐’的名义撒出去,那绝对会立刻引发一场涵盖整个关中的通货膨胀! ——大家伙都有钱了嘛~ 有钱了就肯定要花,大家都要花钱,市场需求就会变大; 需求变大,供应量短期内不会发生改变,就会让供求关系发生改变。 供求关系改变,并朝着‘供不应求’的方向倾斜,就必然会导致物价上升。 或许对于后世人而言,消费,是刺激经济的好事。 但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消费,却是‘不稳定因素’的绝对代名词。 相较于这样一场遍及全关中规模的大肆消费,长安朝堂显然还是更希望:大家带着各自的赏赐回家,饭照吃、觉照谁,最好一切都完好如初; 谁都不要出去瞎显摆,也不要拖家带口去大购物。 所以,最好的处理方式,其实就是像刘盈所说的这样:一应赏赐,不单纯发钱,而是发一部分的钱,另外一部分,则折为各式生活物资。 这样操作下来,将士们得了赏钱,又得了少府出品的各式精美物资,虽然手里有了闲钱,却也没有了迫切消费的需求。 ——生活中能用到的东西,少府都发了的嘛! 就算想买东西,也根本没啥需要买的了。 而且这样操作下来,这样一场‘全关中大消费’的狂欢,就等于被少府变相垄断。 借着‘将赏赐折价,发放实物’的操作模式,少府就可以将这场全民大消费的利润,一分不差的装进自己的口袋。 这样一番操作下来,该发的赏赐都发了,钱还没花出去多少; 将士们领了赏钱,又领到了赏钱折价的少府物资,还省去了出门消费的麻烦,自然也乐得如此。 一场本该爆发的消费潮,也被少府这一手‘实物赏赐’给扼杀在萌芽时期,关中的治安,得以最大程度的保证。 就是这事儿······· 怎么说呢······· ——在有功将士的赏赐上抠抠搜搜,可着实有点不像刘盈的作风? 正当阳城延带着这样的想法,偷偷打量起刘盈的神情时,便见刘盈那浅笑盈盈的面容之上,又悄然涌上些许哀伤。 “除有功将士,此战,吾汉家亦有忠臣义士近千人,于马邑战殁;” 语调哀沉的道出一语,刘盈不由伸出手,拿起那封由太尉靳歙亲笔所书的军报,朝阳城延扬了扬。 “另有轻伤者万余,重伤不治者上千,因伤致残者,亦有数千·······” “此,皆因吾汉家之事,而死、伤之忠臣义士。” “——有功之将士,当以赏赐相酬;” “此辈死、伤,或残王事者,亦当重金抚恤,以免天下寒心······” 听闻刘盈提起伤、亡,以及伤残将士的抚恤问题,阳城延也悄然敛去面上喜悦,神情满是严肃的沉沉一点头。 便见刘盈继续说道:“朕意,凡轻伤者,当以钱、货抚之;” “重伤致残者,当以‘斩首一级’之例,赐与抚恤,另由少府不时以米布,酒肉相送,以供养之。” “及死王事,又或重伤不治者,皆尊之曰:英烈之士。” “一应抚恤,遵‘斩首三级’之例循;” “英烈之属,比山东复·······” 随着刘盈低沉、哀婉的话语声,阳城延只连连点头不止; 待听到这最后一句‘比山东复’,阳城延正连连点下的头,却不由滞在了半空。 ——比山东复! 若说如今的汉室,有什么样的待遇规格,是所有汉人从一而终的人生追求,那除了‘开一脉之先河,为一宗之先祖’,那便是刘盈这句轻描澹写的‘比山东复’! 要想理解这四个字所表达的含义,只需要知道这四个字第一次出现时的场景,就足以道明一切。 汉七年,项籍自刎乌江,太祖高皇帝刘邦立汉国祚; 随即下令:凡丰沛龙兴之所,永世不征缴税、赋、役、卒,谓之曰:山东父老。 自此之后,每有类似‘某人或某群体,帮助天子做了什么大事’的事发生,无论是先帝刘邦,还是当今刘盈,对这个群体的赏赐力度天花板,都可以总结概括为:比山东复。 ——比照当年,太祖高皇帝赏赐丰沛龙兴之所的规格,视作‘山东父老’。 说的再简单一些,比山东复四个字,就意味着这一家人,自此成为了刘氏皇族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无论是种地、参军,还是入朝为官,有这‘比山东复’四个字,任何人都得为这些人大开方便之门。 因为在汉室,这个群体,是仅次于彻侯、关内侯等贵族阶级的特权阶级。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根正苗红’‘三代赤贫’‘无产阶级最坚实的拥护者’······· “臣,遵旨·······” 略有些诧异的思虑片刻,阳城延最终,却并没有出言反对刘盈的这一决策。 至于原因,还是那句话:这些人,配得上。 ——比山东复四个字,为什么能有这么高的含金量? 因为这其中的‘山东父老’四个字,意味着当年卖血卖肾,也始终坚决维护太祖高皇帝兴起仁义之师,伐灭暴秦,鼎立汉室的坚实拥护者! 而如今,刘盈想要将‘比山东复’的待遇,加到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烈身上,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这些为国家、为民族献出生命的英烈,难道比不上几十年前,出钱帮助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丰沛之名、山东父老了? 所以,对于刘盈给出‘比山东复’的阵亡英烈抚恤待遇,阳城延丝毫不觉得奇怪。 ——非但不觉得奇怪,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一丝‘早该如此’的感悟。 但刘盈的话语声,却并没有结束。 “朕欲于长安之南,社稷坛侧,立一陵园。” “谓之曰:大汉英烈陵。” “此番马邑一战,所战殁、重伤不治之将士,便当为此英烈陵,所首入之英烈亡魂。” “此英烈陵园,亦托于少府之手,从速操办。” “另,待太尉率军凯旋,长安城内,不举欢庆;” “——以哀丧之乐,迎阵亡英烈归乡,朝臣百官、公卿贵戚,皆当身麻戴孝。” “而后,朕便当举国丧······” 随着刘盈又一阵低沉、哀婉的话语声,阳城延的面容,便再次带上了一抹惊诧之色。 但思虑良久,又感受到刘盈语调中,以及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阳城延终还是缓缓起身,对刘盈郑重一拜。 “臣,谨遵陛下诏谕·······” “国丧所需之丧麻孝衣,又国丧所需之礼乐、祭祀英烈所需之一应事务,皆由少府操持。” “尽出内库钱,以明陛下哀于彼殁、泣于彼亡之志········” 见阳城延尽数应下,刘盈也终是长呼一口气,从榻上起身,走到阳城延身前,在阳城延肩上轻轻拍了拍。 “既如此,少府这边往作室,从速操持之。” “及朕,则往长乐,以此马邑大捷之喜、国朝失士之苦,告与太后知··········” 第427章 岂曰无衣 有天子刘盈力主推动,本该是一场普天同庆的马邑大捷,却莫名让朝野内外,被一阵哀沉的氛围所笼罩。 对于朝堂之上的低沉氛围,长安百姓倒是毫无感知; 一场前所未有的空前大胜,可谓是将长安城自秋天,自太尉靳歙引军出征之后,便始终沉寂于担忧之中的氛围彻底点燃。 长安八街九陌,无不是一副张灯结彩的欢庆景象,北城两市周围的茶铺、酒肆,也是无一例外的开启了大酬宾; 数不尽的酒肉美食,被这些从事餐饮业的小老板们搬入自家殿中,却根本不为赚取哪怕一枚铜钱。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个时候的长安,只用两个字就能行。 ——高兴。 因为高兴,所以全城狂欢; 因为高兴,所以欢声笑语。 因为高兴,所以,当太尉靳歙为首的第一批凯旋将士,出现在长安城东城门外时,莫名想起的丧乐,让整个长安的百姓,都只觉得摸不着头脑······ · 刘盈新元七年,冬十一月初四; 长安城,东郊。 随着远方逐渐出现凯旋将士的旌旗,整个长安东郊,便立时被一阵震天欢呼所占据。 几乎所有的长安百姓,以及家住长安城不远的关中之民,都在这一天,出现在了长安城东郊。 有的人站在城外,有的人站在城头; 还有的人,生怕自己看不见眼前的盛况,便各自找了一个树,爬到了树顶。 至于已经在长安城名震四方的‘英雄之祖’何多黍,更是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衣裳,带着同样衣衫整洁的家中妻小,在内史官员的陪同,以及围观百姓敬佩、羡慕的目光中,静静等候着自己的孙子凯旋。 很快,那队人马便由远到近,抵近了长安东宫墙。 但令在场众人,都感到奇怪的是:几乎所有到此迎接的朝臣百官,面上都看不出多少喜悦之情。 “诶?” “柩木?” 很快,人群中就有视力好的人,从那数千凯旋将士的身上发现了异常。 放眼望去,就见那数千凯旋将士,无一例外不是身披白色披风,腰系白色丧带,手中,又都捧着一方方二尺长、一尺高,一尺多宽的木盒。 见此状况,围观百姓自然是反应了过来,人群中的热烈氛围,便也随之散去不少。 而在人群中,看着自己心爱的孙儿何未央,跟在那身着贵族甲胃,却也同样身披白色披风、腰系白色丧带的大将,缓缓朝自己走来时,何多黍也终是敛去面上自豪之色; 看着孙儿逐渐靠近,且渐渐呈现出沉痛的面容,何多黍便缓缓点下头,又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一场仗打下来,又有不少关中儿郎,死在了那苦寒的边墙·········” 一声满是沧桑的感叹,也使得何多黍莫名红了眼眶; 低下头,将孙儿一手一个抱起,便招呼着老妻、儿子,还有其他几位年纪稍长的孙子,便朝着城内走去。 这事,由太尉靳歙、羽林校尉全旭、虎贲甲刀何未央三人为首的凯旋将士,也自清明门走入了长安城中。 也就是在太尉靳歙,踏入长安城的那一瞬间,整个长安城内,便响起一阵悠长、哀婉,又无比庄严的丧乐······ ·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随着整个长安城上空,都被这一曲庄严、厚重的《秦风·无衣》所充斥,天子刘盈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未央宫北阙。 而在清明门到未央宫北阙的街道两侧,听着耳边传来久违的《无衣》,围观百姓的面容之上,也次序涌上阵阵哀思。 曾几何时,伴随着这曲抑扬顿挫的秦风,关中老秦人东出函谷,征战八方,横扫天下,被天下恐惧的称之为:虎狼之秦; 而在今天,当这曲秦风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关中儿郎远征的象征,而是战死沙场的关中英魂,魂归故里的挽歌······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 ”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伴随着愈发有理的秦风《无衣》,街道两侧的百姓人群中,也逐渐响起阵阵低沉的哀泣; 也正是在这时,由太尉靳歙领衔,手捧骨灰盒,列队进入长安城的凯旋将士们,也开始一次绝无仅有的‘报数’。 第一个开口的,正是太尉靳歙······ “——上林尉虎贲校尉,甲刀司马钱不疑!” “——关中周至人氏!” “——阵斩匈奴正卒七人!” “——战殁,马邑······” 话音落下,靳歙身侧的街道旁,随即走出一老、一幼两道身影,由官吏恭敬的领到了靳歙身边,随靳歙继续向前走去。 而后,便是羽林校尉全旭。 “——上林尉羽林校尉,神臂屯长孙病己!” “——关中乾县人氏!” “——射杀匈奴卒、奴二十九人!” “——战殁,马邑······” 音落,又是一位华发老者,在子侄的搀扶下走出身,走到了全旭的身边。 但这场‘报数’,却依旧没有结束······ “——上林尉虎贲校尉,甲刀卒张二!” ······ “——上林尉虎贲校尉,甲刀卒李四!” ······ “——上林尉羽林校尉,神臂卒郑季!” ······ “——太尉中军,遂营什长杨宽!” ······ “——卫尉前军,斥候锐骑苏胜!” ······ “——别部司马卒,曹伯、曹仲、曹叔········” 一个又一个人名,被凯旋归来的关中儿郎们嘶吼而出; 一户又一户伤痛欲绝的烈属,从街道两边走出,来到自家儿郎的英灵旁,垂泪往前走着。 街道两侧围观的关中百姓,亦是感同身受的哀叹着、垂泪着。 秦风《无衣》,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在了长安城上空; 只接连几百个人名喊出口,足有一里多长的队伍,便已经来到了未央宫北阙之外。 但这场‘报数’,在队伍抵达北阙之后,依旧维持了足足半个时辰········ 到‘报数’结束时,北阙之外,那片本就不算宽敞的区域,已是被两千多名手捧骨灰盒的凯旋将士,以及数倍于此的英烈家属所站满。 也是直到这一刻,额头前绑着一条白色布带的天子刘盈,才在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雪白色的公卿百官簇拥下,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当中。 时值正午,又逢初冬十月,站在楼台之上的天子刘盈,口鼻间不时哈出热气; 但很快,那热气便随着刘盈缓缓弯下的腰,而消失在了围观众人,以及北阙外的凯旋将士、英烈家属的事业当中。 也是同一时间,谒者高亢悠长的唱喏声,于北阙之上响起,并由一个又一个谒者交替接力,送到了北阙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拜谢英烈之属~~~” “陛下再拜英烈之属~~~~~” “陛下三拜英烈之属~~~~~~~” 一丝不苟的鞠下三躬,待城阙下,那数千英烈家属躬身回礼,天子刘盈便深吸一口气,朝身旁稍一挥手。 而后,便又是一阵悠长、嘹亮的唱喏,响彻这未央宫北宫墙外的上空········ “诏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凡国之战,以寒门农户之子为卒,高门显族之辈为将; 今有马邑一战,挫胡蛮南下之欲,保边墙万民安泰,虽斩、虏胡卒数以万,然朕仍有甚哀者,乃国有忠臣义士,为胡蛮所伤。 乃以此诏,谓天下万民,又后世之君:凡汉之战,胜败不论,先恤伤残,再行嘉赏; 凡汉之卒,因王事而伤、残,皆假累贼首一级,与赐钱粮布帛,以养其家; 死王事者,假累贼首三级,追爵二级,一应抚恤、嘉赏照例而倍之; 英烈之属,比山东复~~~” ········ “诏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乃以此诏,谓汉外藩万族:敢有伤汉一卒者,夺其半土; 敢有杀汉一人者,尽灭其国。 得汉卒来,无有箪食壶浆者,比不敬; 凡因杀、伤、不敬汉卒,而伤朕子民者,虽千万里之遥,亦必与赐天谴以诛! 八方外蛮,勿谓言之不预~~~” ········ “诏曰:赳赳武夫,国之干臣;华夏贵胃,胡蛮勿伤。 乃以此诏,行令丞相安国侯臣陵、御史大夫曲逆侯臣平、内史北平侯臣苍、少府梧侯臣城延,出内帑钱,与立大汉英烈陵园,并于社稷坛侧; 凡死王事之英烈,皆以神主之位请于英烈陵园,享后世香火血牲不绝; 英烈之属,与赐英烈之匾,高悬户外,税吏勿近; 英烈之父、母、妻、子其属,尽免税、赋、役皆五岁,以抚烈属丧子、丧夫、丧父之哀。 明知此诏而不尊、明见英烈之匾而不避,以权、钱、力欺英烈之属,主犯坐谋反,夷三族、 从属坐不敬,斩弃市、 视而不见、见而不救之乡邻亲朋,完为城旦春; 县令坐死,郡守坐罢,凡百石上,无有免罪之者~~~~~~” ········ 接连三封天子诏书,在谒者们悠长婉转的唱喏下,传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漫长的寂静之后,天子刘盈的身影,才终于消失在了北阙之上。 片刻之后,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大开; 而后,便是天子刘盈,以及所有公卿百官,以及在京元勋功侯,自司马门内鱼贯而出。 走上前,各自接过一方骨灰盒,又对身旁的烈士家属劝慰一番。 待这将士二千余、烈属六七千千人组成的队伍,又被天子刘盈,以及一众朝臣百官插入集中之后,这支近万人的队伍,才在上百名谒者齐齐一声唱喏后,缓缓朝着武库的方向走去。 “陛下起驾~~~~~” “恭送英魂~~~~~~~” 伴随着谒者一声声反复的唱喏声,未央宫北宫墙外的蒿街,随即便被漫天飞舞的纸钱,而染得上下一白。 每隔十步,便有面色哀痛的奉常官员,为这些因国家、因民族而献出生命的英雄,奉上自己左右的敬重。 就这么一路缓缓走到武库,队伍又在天子刘盈,以及刘盈斜前方的禁军骑郎们的带领下向右折道,沿着章台街,走过尚冠里、太庙、高庙,走出西安门,朝着长安城南郊的社稷坛而去。 一路上,刘盈听到了许多人的哭泣声。 有身后的凯旋将士的; 有身侧的英烈家属的; 还有街道两侧触景生情,为死去的关中儿郎、大好丈夫,感到哀婉的。 最后,刘盈也终于发现:其中最清晰的一道声音,居然,正是自己的哭声········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走; 走过太庙,队伍没停; 走过高庙,队伍不止。 走出西安门,队伍,也依旧没有丝毫减慢的趋势。 就这么一路走到社稷坛,跟随这队伍一起前来的关中百姓这才发现:社稷坛外,已经被甲胃齐备的南军禁卒,围出了一片足有未央宫大小的陵园! 待队伍走入陵园之中,来到那一个个明显才刚修建完成的灵堂内,将英烈的骨灰盒次序请上祭台,再将那一块块鎏以金字的神主牌拱上去; 而后,又在奉常祭礼官的引导下,向这一排排英烈神主,封赏各式牛羊血牲,再焚以祷文。 将所有‘祭祀’程序走完,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凯旋仪式’,才终于临近尾声。 但在离开大汉英烈陵园时,天子刘盈,仍旧没忘做出最后的补充。 ——凡汉之民,举国丧三月! 以祭汉匈马邑一战,于马邑-武州一线死王事之大汉英烈··········· 科普过渡章 牙髓炎,疼的脑袋发麻,实在写不出正文,就拿科普章节过渡一下······ 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西汉兵制》 京师 汉朝的京师兵,主要分南军和北军两支:中尉所领的屯兵驻于未央宫北,称北军;与之相对,由卫尉统领的称南军。 南军士兵大多调自内郡,太祖刘邦时期主要调自丰沛,北军士兵主要调自京辅,均是一年一轮换。 南军原编制五个超编校尉,共两万人,北军四个超编校尉,共一万六千人(满编一部校尉为二千人,南、北两军均超编为五千人一部校尉。文中虎贲、羽林二部亦然)。 地方 地方兵置于郡、县,一般由郡、县尉(亦称都尉)协助郡守或县令统率,平时维持地方治安,战时听中央调遣。 征调地方兵,需以皇帝“虎符”为凭,分封的王国与侯国各自都有军队,王国之兵由诸侯王中尉统领,侯国之兵隶属于郡。 边兵 边兵主要负责边郡戍守,由边郡郡守统领,下辖都尉和部都尉。 · 兵种 军队有材官(步兵)、骑士(骑兵)、楼船(水兵)、轻车(车兵)等兵种。大抵平原诸郡多编练骑士、轻车,山地诸郡多编练材官,沿江、海诸郡多编练楼船。 太祖高皇帝刘邦身陷白登之位后,车兵逐渐被汉室淘汰。 编制 汉朝军队的编制,据《后汉书·百官》记载,“大将军营五部”,部由校尉统领,“部下有曲,曲有军候一人”,“曲下有屯,屯长一人”。 即:1营=5部(校),1部(校)=5曲,1曲=2屯,1屯=5什 1什=2伍 1伍=5人。 但据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和居延地区出土的汉简,部分左、右部或前、后部,曲分左、右曲或前、后曲; 部、曲之下还有官(分左、右官)、队(分前、后队)、什伍等。 上述文献与文物,对汉朝军队中、下级组织的不同记载,很可能是不同地区或军队存在着不尽相同的编制。 秦朝兵制,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建立的高度中央集权化的军事体系。秦廷在地方上彻底废除“封诸侯,建藩卫”制度,全面实行郡县制。 初灭六国时,在已控制的地区设置了36郡,后又置九原、南海、桂林、象四郡,共40郡;郡设郡尉,辅左郡守,并掌军事。 郡下设若干县,置有县尉,辅左县令(长),掌军事。全国征兵以郡县为单位,郡守有征发本郡壮丁作战的权力。秦时人口约2000万,由于兵役、徭役都很繁重,每年要有二三百万的丁男被征发服兵役、劳役,仅守长城的士卒就达30万。 秦、汉为巩固和加强中央集权,建立了全国统一的军队,并置于皇帝的严格控制之下;负责全国军事行政的官吏,秦为国尉,汉为太尉。 汉朝设考工令负责兵器的制作,设武库令负责兵器的贮备、管理。 有的郡国也设有工官、铁官,负责制作器械,并将它们输入京师;长安城中的武库是国家最大的贮藏兵器的中心。 秦、汉时,铠甲已经制式化,均用金属制成,式样因兵种及职位不同而有所区别。 秦朝在京城设有太仓,在荥阳建有敖仓,贮备了大批粮食,战时有专官负责补给。 秦、汉时大量使用骑兵,马政成为国之大政;秦朝制订了《厩苑律》等,对马匹的放牧、调教、管理均有规定。 汉朝在奖励民间养马的同时,在北边、西边均置苑养马。景帝时有苑36所,官奴婢3万人,养马30万匹;武帝时官马达到40余万匹,为骑兵的发展和对匈奴作战创造了条件。 秦朝的军训制度较为严格:秦律规定,射手发弩不中,御手不会驾车,骑士和马匹课试最劣者均要受罚,有关督训官吏及负责选募者也要受罚。 西汉军队除演练射御、骑驰、战阵之外,每年秋季都进行教阅,又称“都试”,并按成绩优劣进行奖惩。边郡则常有太守“将万骑,行障塞,烽火追虏”(《汉旧仪》),这种训练带有实战演习的性质。 秦朝沿袭战国时的郡县征兵制。从《睡虎地秦墓竹简》所记的情况看,男子17岁“傅籍”,以后根据战争需要,随时可征集入伍,到60岁才能免役。 汉朝的兵役制度,曾有几次变更——据《汉书》记载,男子20岁傅籍,此后每年服劳役一月,称“更卒”。 23岁以后开始服兵役,役期一般为2年,一年在本郡、县服役,称为“正卒”,另一年到边郡戍守或到京师守卫,称为“戍卒”或“卫士”。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这2年兵役统称为“正卒”。如遇战争需要,还须随时应征入伍,至56岁才能免役。 秦、汉还常谪发已科罪犯或徒隶等为兵,称为“谪戍”。 秦代至西汉前期的兵役制度以郡县普遍征兵制为主。秦统一后,在全国推行郡县制之下的户籍什伍制度,国家直接控制了以“户”为单位的“编户齐民”,按伍、什、里、乡、县逐级管理。 籍隶于什伍的编户齐民是征兵的主要对象。 汉循秦制,略有损益。 到武帝以后,对外战争频仍,征兵的主要对象一一个体小农纷纷破产,户籍制度也受到破坏,兵源不足,征兵制逐渐衰落。 到东汉,征兵制便被募兵制取代了。征兵制对年龄有明确规定。男了达到服役年龄正式“傅籍”,着于名册,称为“傅”;停止服役的年龄称为“免老”,或称“老二秦代始傅的年龄是十五岁,免老的年龄有爵位者是五十六岁,无爵而为“士伍”者是六十岁。 汉初沿用秦制,景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改为20岁始傅,至迟在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以前又改为二十三岁四。汉代免老的年龄是五十六岁。这一规定一直沿用到东汉。 不过,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往往超过规定。如秦代遇有“大役”,即大规模的战争,老者也不免役;汉代更有小至十二岁,老至七十以上被征兵的例子。 征兵制对征兵对象的身份有明确规定。 秦代,一般情况下征兵对象严格限制在隶籍于“什伍”内的编户齐民,包括无爵的“士伍”、一级爵“公士”至四级爵“不更”(不更仅免其“更卒”之役,不免其兵役)。 身份低于“士伍”的贱民和奴隶没有正式服兵役的权力,即使使从军,也只能作“徒兵”;而身份高于“不跟”者,名籍不列什伍之内,享有免役的特权。 西汉军功赐爵制度趋于轻滥,自无爵的“士伍”至八级爵“公乘”通称“民爵”,都要服兵役。武帝时又设立“武功爵”,自七级爵“千夫”以下都要服兵役。 西汉后期,军功爵、武功爵制度皆由轻滥而败坏。 至东汉,爵秩制度徒具形式,对服兵役者身份的限制失去了任何实际意义。征兵制对服役者的身体条件有明确规定。傅籍时身体羸弱或有残疾者称为“罢耀”,只服劳役,不服兵役。 傅籍的身高标准是六尺至六尺五寸以上,不足六尺者称为“小”,不得服兵役。 秦代兵役制度对仔户征兵的人数也有规定:《戍律》称:“同居母并行。”即每户中已傅男子不同时服兵役,至少须留一人在家中,以保证农业生产的进行。 上述各项规定仅适用平时,在战时尤其是遇“大役”或兵源不足的情况下,随时可能逾制征兵。 在兵农合一制度下,应征士兵除国家供应的一部分物资以外,还有自带的部分。由国家供应的部分包括武器装备和军粮。秦汉时代武器由国家统一管理,士兵入伍后由国家统一发放,退役时上交国家。 至于甲兵的授还有专门的条律规定;国家供应军粮称为“禀”,或称“禀军中”,依爵秩身份以及在军队中的地位高下,禀给的数量也有等差。 一般情况下国家“下调郡县转输粟菽刍蒿“,供应军队,但也时有“自费”军食的情况。 衣物的供应,除没有财产的奴隶、刑徒箕由国家统一供应,称“禀衣”之外,应征士兵都要自带钱物。军队往往设有“军市”供上兵买卖物品。 免役特权 秦代‘复除’特权主要限定于第五级爵位——大夫以上者,以及与之地位相当的各级官吏和隶广宗室”属籍”的皇室贵族。 这些人依其等级的高下,分别可以享有复其身、复其家、复其宗族及依附人口等特权。 此外,交纳粟、帛、资多者也可以复其。 汉代,随着统治阶级构成的复杂化,有关复除的规定及享有复除特权的对象也趋于复杂:宗室、王子侯的宗族皆列入“宗正”的“属籍”,永不服役; 外戚、功臣封侯者世世免役;全国官吏除最低级的小吏以外,都有爵位,凡爵在第九级“五大夫”以匕月俸在六百石以上者都免役; 低级官吏中县、乡的“三老”免役; 凡选举为孝弟力田、博士弟子及能通一经者皆得免役; 此外,还有特诏免其一年、两年、若干年乃至终身之役的情况;平民如不服役,可以出钱、物代役;如要免去“正卒”之役或战时征调的兵役,则必须买爵。 文帝时纳粟四千石买爵至五大夫即可免役;武帝时又规定纳奴婢、纳栗、纳钱可得补吏免役,并创“武功爵”,买爵至第七级“千夫”,与五大夫相等,可以免役。 至西汉后期,赐爵、卖爵免役制度的轻滥,导致兵源贵乏,已无法正常地征发兵役。随着募兵制的发展,常规的军功爵免役制度已失去了实际意义,而其他各项免役制度,也仅在临时性征兵时才起作用。 征兵制的败坏 秦汉征兵制,是以户籍什伍制度直接控制下的个体小农为基础的。 武帝以后,个体小农大量破产,沦为流民、奴隶、依附民、租佃小农、雇佣劳动者,由国家直接控制的编户齐民大大减少,而豪强殷富之家则通过纳黄、纳粟、献奴婢等各种方式取得复除特权。 于是,正常的戍五番上制度已难以维持,征兵制逐渐衰落。 至东汉初,光武帝对兵役制度进行重大改革,儿乎完全废止r内地郡国期年番上的正卒、卫士、戍卒制度。 东汉一代虽偶有征兵于郡国之举,如灵帝中平末,广陵郡“若动椁鼓,可得二万人”;又,“县在边垂,旧制令户一人,具弓弩以备不虞”。 这类事例往往仅限于战时的临时性征兵,不为常制,而作为常制的征兵制则已经败坏了。 募兵制的推行 西汉初,徭役制中的“更卒”之役已出现募人代役的制度,凡不服役者须雇人代役,平价每月出钱二千,谓之“践史”。 募兵正式成为一种制度,始于汉武帝。武帝时,对外长期用兵,而征兵制无论从番上轮代的时间、人数,还是士兵的军事技术诸方面,均己不适用大规模战争的需要。 故自武帝以后迄于东汉,募兵制逐渐发展并取代了征兵制,成为兵士的主要来源。 西汉的募兵有各种名称,曰“勇敢士”、“应募罪人”、“奔命”、“亢健”、“应募”等等。 这些应募兵士多来源于无业流民、弛刑徒等无产者。 汉朝经常用这些士兵从事对外的重大战争。王莽时,又大募天下丁男及死罪囚、吏民奴,名曰“豚突豨勇”,作为对匈奴战争的主要兵力。 东汉的户籍什伍制度已大大松弛,个体小农大量减少,征兵制难于继续推行,军队的兵源除了战时临时性征兵之外,主要靠募兵维持。东汉各地屯兵多来自招募。 例如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武陵五溪蛮反,东汉政府即暮十一郡“麝士”及弛刑徒四万余人前往镇压。 东汉不仅内郡兵招募,边郡戍卒也完全实行招募制。 例如,建武一十六年(公元50年)发遣内地实边的百姓,皆赐以“装钱”。实边赐钱制是西汉所没有的,是暮民戍守边地的一种制度。 明帝永平元年(公元58年)募士卒戍陇右,赐钱人三万,这标志着东汉募兵制全面取代了征兵制。 东汉政府招募士兵的费用,称为“赏募钱”或“赏真”,实际上相当于雇佣士卒的工资。 东汉少数民族往往也采用招募的办法。东汉少数民族兵称“夷兵”,是军队中的常员,战事结束后也不遣散,编在军队中领受“牢直”、“廉赐”,成为一种常备的雇佣兵。 第429章 骤然贵幸,该当何如 “未央仲,未央仲~” “匈奴人长什么样子呀?” “是不是真像阿母所说,嘴里一对大獠牙,头顶六只大犄角?” 回到久违的家中,还没来得及向父母双亲、祖父祖母问安,何未央便被村子里的孩童们里外围了个三层; 几十个孩童合力拖拽加撒娇,好不容易把何未央拉到树根下坐下身来,孩童们便有开始叽叽喳喳问起了问题。 而对于这些幼稚的问题,今日的何未央,却是无比的耐心。 “非~” “这匈奴人呐,也同俺们汉人一样,双手双脚,站着走路。” “嗯······” “——就是长的矮些,大都不过五六尺。” “也不洗漱、不束发,披头散发的,还浑身恶臭!” 耐心的回答,却引得孩童们更加激动起来,又是接连几个问题道出口,惹得何未央不由苦笑连连。 “那匈奴人吃什么呀?” “真的是饿了吃生肉,渴了就喝血吗?” “——不是~” “——那都得是匈奴的贵人,才能吃得起生肉、喝得起血;一般的匈奴人,大都喝牛乳、吃乳酪。” “——而且身上的臭味儿,俺闻着,有点像牛粪?” “——嗯~许是匈奴的穷人,连房子都住不起,只能和牛羊住在一起······” “和匈奴人打仗,累不累啊?” “陛下会给发粮食吃吗?” “有肉吃吗?” “——不累~” “——粮食也有,肉食也有;” “——只要是打仗的将士,陛下都不会短了吃食~” 嘴上说着,何未央也不忘笑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几块小肉干,毫不吝啬的分发给了身边的孩子们。 “陛下说啦~” “这小孩子啊,就要多吃肉~” “多吃肉,才能长的壮实,才能提的动刀,砍的动匈奴人~” 意外的惊喜,让孩童们都兴奋地尖叫起来,却也并没有争抢; 乖巧地等候那块指甲大小的肉干,被何未央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孩童们便嬉笑着道过些,便各自向家的方向撒丫跑去。 ——虽然过去这几年,关中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但对于这些仍旧以农耕为生、从土里刨食的农民而言,肉食,也依旧属于奢侈品的范畴。 逢年过节,能到集市买两条死鱼,又或是‘斥巨资’买上一块肥膘,回家熬上一锅能见油星的米汤,就已经算是沾了荤腥。 尤其何未央发给孩子们的,还是在关中属于‘违禁品’范畴的牛肉干; 就更使得这些孩子们,生出了把肉干带回家里,给父母双亲,还有兄弟姐妹都尝尝的想法 ——农民的孩子早当家; ——自古皆然······ 没了孩子们‘包围’自己,何未央也终于从树根下起身,朝不远处的随从招招手,便朝寨里走去。 一路上,何未央碰到了很多族亲; 但不同于那些天真、纯贞的孩子们,这些已经成年的族亲面对何未央,却明显有些局促。 接连好几个人,在见到何未央的一瞬间愣在原地,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最后,还是何未央主动开口,各叫了几声‘二伯’‘三叔’‘六姨’,才算是勉强化解了尴尬。 就这么漠然走到家门外,跨过门槛,抬起头; 待看见父母双亲洋溢着喜悦、思念的笑容时,何未央面上的不自在,才终于烟消云散······ “不孝子,见过大人!” 朗声道出一语,不得何未央跪倒在丢,便见父亲已经眉开眼笑的走上前,将何未央拉起身。 至于母亲,则是在一旁倚着门槛,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快快入内;” “你大父大母,可都等急了······” · 来到里屋,又分别对祖父何多黍,以及祖母行过礼,被何多黍呵笑着叫到身边做下,何未央就又陷入了机械式的问答环节。 “说是此战,俺孙儿立得武勋,都够封侯了?” 闻言,何未央只腼腆一笑,又憨笑着昂起头。 “孙儿运气好,斩了个匈奴的王······” “——嘿!” “——运气好······” 何未央话刚说出口,便见何多黍嘿笑着摇了摇头,满是戏谑道:“这天底下,最没法儿凭运气的,就是沙场之上的武勋!” “既然斩了,那就是本事!” “谈何运气不运气······” 听闻祖父这似是说教,又分明有些得意地话语,何未央只嘿笑连连,止不住的一个劲点头称是。 片刻之后,便见何多黍又笑着侧过头:“升官了没有?” “往后在军中,还做甲刀卒?” 听闻何多黍问起正事,何未央也不由稍整面上神容,略有些严肃的起身,对祖父何多黍拱手一拜。 “这么些年,承蒙老大人独宠,才有孙儿的今天;” “眼下,孙儿封侯在即,官职,也将提为队率司马。” “只求往后,老大人能迁居长安,好使孙儿,稍尽孝道······” 闻言,何多黍却满是澹然的笑着点点头,又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 “好啊······” “好······” “——封了侯,这便是有了万世基业;” “年不及弱冠,便列军中队率司马,往后,也有的是建功立业的良机。” “再用心经营一番,往后,我何氏一族,便好歹能算得上是将官世家······” 满是感怀的说着,何多黍便温笑着伸出手,拉着孙儿何未央,再次坐回自己身旁。 也是知道这事,何多黍才开始以‘过来人’得身份,开始指点起孙儿的未来。 “俺孙儿显赫,凭的是武勋,这就是俺何氏的本。” “但如今的天下,无论是农人、匠人,还是贾人、贵人,无论是想吃口饱饭,还是想发家致富,最稳妥的法子,终究还是地。” “——因为农,是汉家的国本。” “如今,我孙儿得以封侯,就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两点:武勋,是我何氏的本,农耕,则是汉家的本。” “这两个‘本’守好,才能为我何氏一族,创下万世不绝的基业······” 见祖父说起家族的未来,何未央也是赶忙坐直了身,摆出一副竖耳恭听的架势; 便是一旁,仍又哭又笑的何父、何母,也将郑重的目光,撒向何多黍那不时闪过精光的眼眸。 感受到投注于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何多黍也不由长叹一口气; 暗下稍一思虑,便开始按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孙儿规划起了人生道路。 “眼下,封了侯、升了官,最要紧的,就是那些同袍的妒忌!” “——都是卒子出身,眨眼的功夫,你这便升了官、加了俸,甚至还封了侯、开了国;” “若说不引人妒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这段时间,在军中要万分小心,要谨言慎行。” “——不能让人揪着辫子、拿了把柄,也不能和同袍处的太僵。” “最好,能把得来的赏赐分出去一些······” 怎料此言一出,何母面色顿时一变; 正要上前,却被身旁的丈夫狠狠拉住,又满是严肃的拉回了自己身后。 而在何多黍身前,听闻祖父这一番教诲,何未央只神情严峻的缓缓点下头。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个人遭受的苦难,很难得到集体的共情。 就好比此番,何未央运气爆棚,自己也确实争气,在战场上立下和呵呵武勋! 最开始,战友们都是喜悦、激动,基本都是为何未央感到高兴。 但在回到长安之后,尤其是在‘封侯’的风声,从宫里传出之后,何未央和战友们的关系,却逐渐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 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何未央说不上来。 但何未央很确定:那样的眼神,不该是战友、同袍,不该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手足兄弟之间,所应该出现的······ 此刻,祖父何多黍一语点破自己的困境,何未央也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立了武勋,会让战友们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但何未央知道:听爷爷的,就算有错,也绝对错不到哪里去······ 见何未央点头答应,何多黍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是为自己‘一语成谶’而感到感慨。 但很快,何多黍便重新调整好了情绪。 ——何多黍自己,也是老卒; 类似这样的状况,何多黍,见得多了······ 虽然当年,何多黍还没听说哪一支部队的卒子,曾出过‘一战封侯’的勐人,但即便是那些砍下颗首级,从而得以官升两级,成为掌管十人的‘什长’,却被战友、同袍疏离冷落的人,何多黍也见过少。 对于后世人而言,战友、同袍对自己的疏离,或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以后,大家都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如果在这个时代,也抱有这样的想法,就必定是大错特错! 因为与后世,由天南海北、天下各地的青年混编而成的军队不同:汉家的军队,几乎是以籍贯,来作为编制框架的! 掌管五人的伍长\/伍佰,必定是手下四个兵卒的族亲; 而且是平日里就私交甚笃,又深受这四个族亲敬仰,被敬称为一句‘哥’的人! 掌管十人的什长,也必定是手下十名兵卒的同乡; 虽然大概率不同姓,但也肯定是出生于当地的大家族,起码也是‘村首富’家中的儿子。 再到掌管五十人的屯长,可能和手下的五十名士兵不同村,但也必须是同乡! 掌管百人的曲长\/曲侯,可能和手下得士卒百人不同乡,但也必须的同县! 就这么一级一级往上推,一直到两千人一部的‘校尉’一级,整个校尉两千人,也大概率是同出于一郡,操同一种方言的老乡。 所以,对于后世的人而言,战友的疏离、冷落,或许只意味着:嗯,这个圈子待不下去了;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战友,却是和乡党、同乡,甚至是同村族亲划等号的! 被战友疏离,意味着被乡党疏离、被宗族疏离; 而被乡党、宗族冷落,疏离,就意味着这个人,再也无法继续混迹于行伍之间。 至于原因,还是那句话:如今汉室的军队,是以‘籍贯’作为编制框架; 一个没有乡党支持、没有族亲追随的人,无论在战场上多么骁勇善战,又或是有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军事才能,也终究只能做一个小卒。 ——你想做军官,也得有人追随你不是? 即便是小卒,被同袍、乡党疏离,也依旧意味着这个小卒,即便上了战场,也大概率活不久。 ——没人愿意掩护你,你武艺再高,又能怎么着? 想到这里,何多黍面色不由又是一肃,望向何未央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告戒之色。 “陛下的诏令颁布之前,千万不要再当着别人的面,提到封侯、升官的事!” “封侯诏书、升官任命之前,赏赐会先发下来;” “拿到赏赐的钱粮,一刻都不要耽搁,立刻把那些和你一屯······” “——不!” “——把那些和你一队的同袍,都叫到家里来!” “我再叫来村里的族亲,还有附近的乡党,大行宴请!” “只有这样,你以后在军中,才有继续显赫下去的机会······” 听闻何多黍此言,何母自是急的原地直打转,恨不能直接哭出来! 便是何父,面上也不由涌上些许迟疑······ “大人;” “军中一队,可就是足足五百人呐······” “再加上村里的族亲、附近的乡党·······” “难道未央要设宴,宴请这上千,甚至数千人吗?” 怎料何父话一出口,何多黍便勐地站起身,恶狠狠地伸出手指,在年过四十的何父额头狠狠点了点! 而后,又朝一旁的何母指了指。 “妇道人家不懂事,你也不懂?!” “——俺孙儿不是要做伍长、什长!” “——是要封侯! !” “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显赫,要是不把军中同袍、乡党族亲照顾到,以后在军中,还怎么立足?! !” “没了乡党效命,你要未央这个队率司马,做谁的上官?” “——赶着五百只鸭子上战场吗! ! ! ” 第430章 朕是要保护信武侯 “嚯~!” “上千人与宴?!” 未央宫,温室殿。 听闻内史张苍的禀奏声,刘盈直呼好家伙! 上千人参加的群宴,什么概念? ——当年,太祖高皇帝刘邦鼎立汉祚,而后于丰沛大摆流水宴,也就是万把人的规模! 至于最近这些年,接近如此规模的大宴,也就是逢年过节,太后吕雉在长乐宫设宫宴,来宴请功侯元勋、朝臣百官。 可即便是太后赐宴,也不过是几百号人的规模而已······ “嘿!” “果然不出项籍所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略带唏嘘的一问,却惹得张苍满是忧虑的点点头,试探着开口道:“陛下可要召见此人,稍行训戒?” 闻言,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满是微笑的摇了摇头。 “不必。” “不过一场群宴而已;” “——马邑大捷,虎贲甲刀何未央,累贼首十数级,更阵斩匈奴折兰王!” “眼下,何未央封侯在即,喜极而有此举,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轻笑着道出此语,刘盈也不忘看向一旁的丞相王陵,以及御史大夫陈平。 “设宴款待乡党、同袍,总好过仗势欺人,欺压乡党,强兼其土?”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对何未央‘大肆设宴’的举动仍感到些许不满,王陵、陈平二人,也不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如果刘盈上纲上线,那给何未央按个‘逾矩’乃至‘逾制’‘僭越’的罪名,也没人能挑的出什么毛病! 但像刘盈现在这样,一笑而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底,这件事,即没有造成恶劣后果,也没有造成不良影响,与民间的习俗、传统也比较契合,符合当下的民风民俗。 再加上这件事,还能侧面成为‘汉家厚待有功之士’的真实写照,刘盈自也就没有必要,在这么一件事上挑刺了。 ——打了胜仗,怎么高兴怎么来! 只要没人闹出什么策马于市、‘酒后肇事’之类的事,又或是脑子抽抽,想给自己做一顶黄屋左纛,刘盈就乐得这一场马邑大捷,可以让全天下普天同庆。 见刘盈如此大方,根本没把何未央‘大肆设宴’当回事,反而还流露出一丝喜闻乐见的神容,相邻而坐的三位老臣稍一对视,便也不由再次点下头。 对于刘盈如此胸襟,即便是这三位饱经沧桑的老臣,都很难不感到钦佩。 连带着,对刘盈先前那句‘此战之后,罢信武侯太尉之职,许其荣归故里’,也就不再让三人感到心里别扭了。 ——陛下,还是很大方的嘛~ 连何未央那样的举动,都能大度的容忍。 至于靳歙? 嗨~ 不能怪陛下不够大度,实在是‘功高震主’的教训,很少有人能免俗啊······ 再说了,荣归故里,不也挺好的么? 起码不用在朝中,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说的,还整日里担惊受怕。 带着这旷世之功,回到家乡,享受享受儿孙绕膝的人伦之乐,过一过闲云野鹤的晚年生活,多好啊? 多少人想过这样的日子,都还没得过呢! 许是感受到了三人的神情变化,刘盈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面容之上,却尽是一片坦荡。 对于三人心中所想,刘盈即便不知,也能猜出个大概。 但对于这一点,刘盈,没有丝毫心虚。 ——让靳歙归乡荣养,并非是刘盈没有容人之量,而是客观事实如此。 道理再简单不过。 这一场马邑大捷,靳歙是以太尉的身份出征,胜利之后,食邑直接从三千多户,溢封至万户! 换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场马邑大捷,让过去在开国功勋中,颇有些‘排不上号’的信武侯靳歙,直接成为了有汉以来,第五位万户侯! 至于前四位? 嘿! ——酂文终侯萧何! ——留文成侯张良! ——平阳懿侯曹参! ——宣平侯张敖! 四人中的前三位,萧何、张良,是‘汉初三杰’的其中二位; 便是曹参,也是一身buff。 论出身,曹参和萧何、周勃、樊会等人一样,属于绝对意义上的‘丰沛元从’; 论能力,曹参得封平阳侯国一万零六百户食邑,全凭军功! 在萧何薨故之后,曹参还接过了萧何留下的丞相大位,又表现了一手执政能力。 从名气上讲,曹参或许不如萧何、张良这样的‘汉初三杰’。 但真要论功劳、论能力,曹参,只怕并不比萧何、张良差到哪里去。 非要说这四人当中,有谁的‘万户侯’掺有水分,那也就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女婿、当朝长公主:鲁元公主刘乐的丈夫,宣平侯张敖。 但真要论起来,人张敖也有话说的; ——我这万户侯,有水分? ——我(消音消音消音)拿赵王的王爵换的! ——你说有水分是? ——好! ——这万户侯我不要了,你把寡人的赵国还来! 这样说来,靳歙之前的四位万户侯,便是人均‘因功得侯’了。 萧何的功,是在开国前后,为太祖高皇帝刘邦,把后方治理的井井有条; 张良的功,则是在秦末战火、楚汉争霸期间,张良多次献出良策,为太祖高皇帝刘邦鼎立汉室,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便如封侯之时,太祖高皇帝刘邦亲口所说的那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曹参的功劳,则更多集中在武勋方面,再加上政治成分、立场等因素,得封为万户,也没什么毛病。 便是最‘次’的张敖,也是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才得到了一个万户侯的安慰奖。 ——比起张敖曾经拥有的‘赵王’王爵,如今这彻侯的爵位,显然是母庸置疑的安慰奖。 毕竟这宣平侯,是彻侯; 哪怕是万户侯,他也是彻侯。 就像再强壮的马,也比不上骆驼高大一样——食邑再多的彻侯,也比不上王爵来的香。 而比起这四位‘各有神通’的万户侯,靳歙这个万户侯,却有些特殊。 因为靳歙这个万户侯,几乎没有任何出身、背景、立场,又或是张敖那样‘付出代价’的因素在其中。 说的再直白些,便是靳歙这个万户侯,是纯度极高,直逼十成的纯武功侯! 便是萧何那样的‘文治侯’,太祖高皇帝也曾有过猜忌,逼得萧何只能自污保全名声,才得以善终; 张良那样的‘谋士侯’,更是从汉室鼎立之后,就再也没有涉足于朝中事务,整日里闲云野鹤,修仙问道,才得以保全自身。 至于曹参,在得封为平阳侯之后,也是第一时间被派去齐国,担任齐王刘肥的诸侯王相; 多年之后回到长安,接替萧何留下的丞相之位,也是谨言慎行,从不插手自己不该插手的事。 ——从某种角度来看,曹参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也未必就没有学萧何自污的意味在其中。 就连张敖,自从被太祖高皇帝贬为宣平侯,那也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说不能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平日里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和鲁元公主相敬如宾,举桉齐眉,踏踏实实过日子,从来不插手朝中事宜。 而靳歙这个近乎全纯的‘武功侯’,得以跻身万户侯群体之后,显然也要面临君王的猜忌,以及朝野舆论的戒备。 尤其相较于前四位,靳歙这个武功侯,是以武立身,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军事才能,才得以成为刘汉社稷第五位万户侯。 而类似靳歙这样的人,十几二十年前,也曾出现过一位。 比起靳歙,那位更是凭借军事才能,最终被封为王······ 所以说到底,让靳歙荣归故里,从此澹出朝堂,完全就是刘盈对靳歙的保护。 ——因为一场马邑大捷,已经让靳歙成为万户侯了。 如果不让靳歙退休,那下一次再有战事,率军出征的,也还得是靳歙。 到了那个时候,刘盈怎么办? 是盼着靳歙胜,还是盼着靳歙败? 盼着自己的将军战败,这显然不是刘盈的作风。 但万一靳歙胜了,刘盈,该怎么封赏这位食邑万户,又在军中威望颇高的武功侯? 只能封王。 而且要封,就得先封齐王,再移封为楚王,然后寻个由头,贬为信武侯······ 咳咳咳; 好熟悉的画风······ “信武侯荣养,非朕无容人之量;” “实信武侯,于宗庙、社稷皆有大功。” “朕不忍信武侯,终亦得循往昔,绛侯周勃之故事······” 想到这里,刘盈索性也不再忌讳,满是坦荡的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而对于刘盈的坦荡,王陵、陈平、张苍三人,也只感到由衷的钦佩······ “臣等,知之矣······” 见三人赞同了自己的做法,刘盈便也稍点点头。 暗下稍一思虑,便又莞尔一笑。 “于信武侯,朕亦有筹谋。” “——待来日,太后立储、社稷有后,信武侯便当再归长安,以教太子兵阵之事;” “待信武侯百年,朕更当以家人礼,迎信武侯神主牌位于高庙,以为吾刘氏之家臣······” “盖朕不愿有功之士,因君臣相猜,而致晚景凄凉。” “故日后之臣、后世之君,有此功勋盖世之国士,便可循朕与赐信武侯荣归故里之先例,以保全君臣之谊······” 闻言,三人终是心悦诚服的站起身,对刘盈齐身一拜。 待刘盈回过礼,三人也各自坐回座位,今日的议题,才终于被刘盈摆上了台面。 “马邑大捷,乃吾汉家前所未有之大胜!” “有此战之胜,边墙,便可稍得岁安宁。” “然待岁之后,北蛮得以休养生息,抚平此战之创伤,汉匈大战,便当不绝于边墙。” “故朕意:趁此岁,胡蛮暗弱、暂无力南下之良机,于云中、马邑、武州一线重整边军,以备来日之战!”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稍谈起头,略有些严肃的望向身前的三位老臣。 “不知丞相、曹大夫、内史,可有和良策欲上?” 听闻刘盈此言,三人也是不由深吸一口气,神容之上,也立时带上了满满的严峻。 对于今天这个议题的出现,三人自然是早有预料。 毕竟都是开国元勋出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臣,对于这场马邑大捷,可能引发的汉匈双方战略格局变化,三人自然是能有一定的预见性。 而对于刘盈‘早日备战,重整北方防线’的意图,三人也是感到由衷的喜悦。 ——在先前,三人最怕的,就是刘盈因为此战大胜,便得意忘形,以为匈奴人真的不堪一击,就打算乘胜追击,继续和匈奴人大战! 又或者,是满足于这前所未有的重大胜利,便从此不再过问朝政——就像几百年前的夫差一样。 而刘盈即没有得意忘形,也没有满足于一场马邑大捷,而是冷静的分析出了未来的汉匈战略格局,无疑是让三人心下大安。 至于刘盈提出的问题,三人,也持一致看法。 “陛下。” “今马邑大捷,大军尚未班师,更凛冬腊月将至。” “臣意,陛下首当所虑者,乃使北征之关中兵马,又羽林、虎贲二校凯旋而归,再于云中之事稍行筹谋。” “及边墙之事······” 便见王陵稍一思虑,而后轻声道出此语,又稍侧过头,看了看身旁的陈平、张苍二人。 待二人齐齐点下头,王陵才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匈奴乞和之使,恐至迟,亦当于春三月入朝。” “待彼时,陛下先观胡蛮之欲,再商吾汉家边墙之事,亦尚不迟?” 听闻王陵此言,刘盈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暗下思虑一番; 抬起头,见陈平、张苍二人,也似乎是这个意思,刘盈也终是轻笑着点点头。 “既如此,便依丞相之意,待胡蛮遣使,再议北墙之事。” “——只云中郡守之职,丞相,可万莫再行拖延。” “毕竟马邑一战,本当乃‘云中之战’;” “朕,实不愿见云中城破之事,再有后例啊······” 第431章 迁中郎魏尚为云中守 随着刘盈满是沉重的一声感叹,王陵、陈平、张苍三人的面上神情,只不约而同的凝重了起来。 说到云中郡守,就不得不提到云中城,在汉室的北方防线,究竟承担着怎样的战略地位。 在过去,汉室在面对匈奴骑兵大集群时,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动防守姿态。 双方发生冲突,也基本都是‘匈奴人想抢点东西’‘汉军想赶匈奴人走’。 自太祖高皇帝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平城一战后,匈奴人便再也没有生出过‘拉开架势,和汉军主力打上一场’的念头; 汉室也一样——为了尽快安定内部,汉室也从来没有生出过‘于匈奴贼蛮决一死战’的打算。 因为那一场平城战役,让汉匈双方都清楚地意识到:对面这个大块头,不好惹! 很不好惹! 非常不好惹! 真要拉开架势打一场,那最终结果,只会是一死一伤,甚至是两败俱伤。 所以过去这些年,在有关边境,尤其是可能引起大规模冲突的事务上,双方都保持了很大的克制。 ——匈奴人担心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刺激到汉室,导致汉室举国而动,把几十万重步兵集群堆在长城一线,所以很少会派骑兵大集群南下; 大多数时候,都是幕南、河套地区的零散部族自己想要抢点东西,才以小股骑兵靠近汉边,打打草谷。 至于匈奴单于庭,在平城一战之后,便再也没有派出过助理部队,只隔三差五的派使者南下,从汉室敲诈一点东西。 比如茶叶、盐粮、布帛之类。 反观汉室一方,也同样担心匈奴人,会纠集几十万骑兵集群南下,让边墙糜烂; 与此同时,在天然兵种劣势的前提下,汉室也并不十分乐意调动全国的力量,去长城一线,和匈奴人打一场注定无法胜利的战争。 所以,对于匈奴单于庭隔三差五的敲诈,汉家君臣,无论是曾经的太祖高皇帝刘邦、丞相萧何,还是如今的天子刘盈、丞相王陵等人,都是咬牙切齿的答应了下来。 因为对于汉室而言,调动全国的力量,去长城和匈奴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要眼睁睁看着匈奴人,把阵亡将士的尸体抢走,是非常没有性价比的选择。 与之相比,给匈奴人送点‘礼物’,虽然有些屈辱,但起码性价比不算太低。 当然,汉室也从来没想过生生世世,都通过类似的‘礼物’乃至和亲,来避免边墙被匈奴人侵略。 准确的说,这只是权宜之计。 ——我现在打不过你,所以我跟你好声好气,你伸手要东西,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尽量满足你; ——但等我啥时候打得过你了,我特么第一个揍你! 也正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汉家君臣在过去这几年,或者说近十年的时间里,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最终,一场马邑大捷,将一个事实,清晰无比的摆在了匈奴人的面前: ——嘿!小子! ——我打得过你了! ——像过去那样,你一伸手,我就好吃好喝伺候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咱俩往后怎么处,你自己掂量着办! ! 而这样的巨大变化,必然会让匈奴人,陷入一段漫长的感官愚钝当中。 ——什么? ——我堂堂大匈奴,打不过汉人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 这样一来,汉匈双方新的战略格局,便必然会出现。 出于马邑一战所体现出的客观事实,自知有能力击败,甚至击溃匈奴骑兵集群的汉室,必然会采取愈发强硬的措施、愈发强硬的姿态,来扞卫自己的利益。 过去这些年所遭受的屈辱、所遭受的损失,汉家都必定会一点一点拿回来! 反观匈奴一方,或许会被马邑一战打疼,却也绝不会被打怕。 恰恰相反,仍旧沉迷于‘草原霸主’之美梦的匈奴人,必然会一扫过去,对汉室‘能不惹,尽量别惹’的温和态度。 哪怕只是出于报仇、维护草原霸主威严的考虑,匈奴人也必将会在马邑一战之后,采取愈发强硬的措施。 也就是说:汉室知道自己打得过匈奴人了,所以会愈发强硬; 而匈奴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打不过汉人了,所以也同样会愈发强硬。 双方同时强硬起来,谁都不退让,就必然会使双方的关系愈发紧张,并最终,促成一场必将发生的武装冲突。 这,就是马邑一战,为汉匈双方战略格局,所带来的变化。 ——马邑一战,彻底唤醒了汉室的铮铮铁骨,和华夏民族‘炎黄之后’的自信,也同样唤醒了匈奴人不服输、不认输的坚韧特质! 在这样的变化之后,汉匈双方的矛盾,已经是没有了丝毫缓和的余地。 在过去,汉室不希望边境受到侵略,也自知暂时打不过匈奴人,所以即便是感到屈辱,也基本会满足匈奴人大部分要求; 而匈奴人,也同样不希望和汉室打个两败俱伤,所以即便觊觎中原的富庶,也很少会对长城以南的汉室疆域动心思。 但马邑一战之后,双方,都绝对不会再退让了。 因为汉室,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没有继续退让的必要; 至于匈奴,要想维护自己草原霸主的地位,便也绝没有退让的余地。 过去这些年,对汉室始终贯彻的强硬姿态,也会让匈奴人拒绝接受退让。 明白了这一点,就能很容易的得出一个结论: ——马邑一战,只是开端! ——在未来,在匈奴人熬过马邑一战带来的巨大损失、阵痛之后,汉匈全面战争,便将拉开序幕! 而在未来这场可能历时数年、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汉匈大战当中,云中对汉室的战略意义,便可谓是重中之重。 摊开地图,就不难发现:汉室的北方防线,其实是西边低、东边高; 自东边境的燕国右北平郡,到西边境的北地、陇右一线,汉室的边境线是一点点收缩向南,并于陇右、北地二郡的西北方向,勐地凹了下去。 凹下去的这部分,便是华夏民族遗落的王冠:河套草原,也就是如今汉室人口中的‘河南地’。 而在汉家这段自东向西逐渐收缩,到陇右、北地更是勐地凹下去的边境线上,云中城,却是极为耀眼,也极为关键的一个战略点。 ——汉室实际掌控的北方边境线,于云中城的南北直线距离,超过三百里! 换而言之:云中城,是汉室插入草原的一座‘飞城’! 只要汉室无法突破汉匈边境线,位于边境线以北三百多里的云中城,就将立即成为一座孤城! 可即便是如此,云中城,也依旧被汉家朝堂花费巨大的精力,从汉七年维序至今。 为什么? ——因为云中,就是汉室插入匈奴草原的一枚钉子,是汉家设立在边境线以北数百里的前哨站! 为什么是汉七年? ——因为云中,是汉七年那场汉匈平城大战,太祖高皇帝刘邦凭借‘身陷白登之围’的代价,从匈奴人手里抢回来的! 为了能提前预知匈奴人的动向,同时,也为了能保留最后一丝‘北出长城,马踏草原’的可能性,云中城,就绝对不能脱离汉室的掌控! 而过去,云中城在汉匈双方战略局势当中的战略意义,就是一座单纯意义上前哨站。 就像此次的马邑一战,虽然云中城最先被匈奴人攻破,但汉室也早在匈奴人出现在边境线之前,就早早通过云中城内燃起的烽燧,得知了匈奴人南下侵略的情报。 有了这个基础,汉室才能赶在匈奴人兵临城下之前,迅速布置好防线,甚至向此次马邑一战一样,提前安排好埋伏圈,坐等匈奴人落入包围之中。 但在未来,在汉匈双方战略格局发生改变、边境局势变得愈发严峻、紧张的未来,云中对汉室的重要性,只会更高。 ——因为在未来,汉军很可能不再龟缩防守,而是在羽林、虎贲这样的精锐重步兵掩护下,走出城墙的庇护! 到了那时,作为汉室插入草原腹地的前哨站,云中就可以摇身一变,变成汉室反击的中转站! 这个中转站,将保证汉军在未来的汉匈打仗当中,保留反击,尤其是跨境反击,将战火烧去草原的能力; 反观匈奴人,也同样会意识到这一点,从而对云中加强防备,乃至于加大抢掠,乃至攻打力度。 换而言之:在未来这场肉眼可见的汉匈大战当中,云中,就将是汉匈双方心中,优先级最高的战略点。 对汉室而言,云中守得住,汉室就有反击能力; 反之,对于匈奴润而言,只要能攻下云中,那就算正面战场败了,匈奴人也根本不用担心正面战场的失败,会引发连锁反应,将战败的匈奴溃兵逆推回草原,乃至于将汉匈边境逆推回秦长城一线! 结合这此间种种,再考虑到过去这场马邑战役,是以‘云中城破’作为开端,也就难怪这三位老臣,脸色为什么会这么难看了。 ——云中的重要性,母庸置疑! 并且在肉眼可见的将来,会越来越高! 而过去的云中、现在的云中,却连‘前哨站’的战略角色都无法担任,甚至在这场马邑战役中,被匈奴人毫不费力的攻破! 要想改变这样的局面,将眼下这座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倒塌的云中城,改造成将来,可供汉军主力北出长城,马踏草原的前哨基站······ 难度很高。 而且即便是在这样的高难度下,完成这个既定目标的首要前提,也是先为云中城,找一个合格的掌权者。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只有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领导者,才能改变云中城现在的状况,并将云中城,打造成汉室需要的模样。 而这样的人选,如今的长安朝堂,其实也很缺······ “唉······” “国朝苦无良士、贤臣久矣;” “又何寻弓马娴熟、更具谋算之能之‘云中守’啊······” 王陵一声无奈的苦叹,惹得一旁的陈平也缓缓点下头。 “莫言云中一郡、一城之守;” “便是边墙诸侯之国相,朝堂亦再三筹谋,方可勉强得一‘尚佳’之选。” “更况云中日后,必当正临匈奴胡骑,其将若有勇无谋、有谋无勇,皆无以治云中。” “有勇有谋,又可战于匈奴之将······” “唉······” 同样满是愁苦的说着,陈平也终是唉声叹气的低下头去,表明自己也实在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至于张苍,则似乎在想些什么,又没有下定决心,始终没有开口。 见三人都拿不出合适的人选,刘盈的心中,也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久违的人名。 “中郎魏尚······” “——如何?” 怎料刘盈话一出口,内史张苍便勐地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立刻带上了一抹‘陛下也是这么想的?’的神情。 见此,刘盈心中也稍有了底,见王陵、陈平二人仍有疑虑,便也为这二人,说起了魏尚的来历。 “中郎魏尚,槐里县人士,年方三十有余;” “——汉匈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身陷马邑之围,中郎魏尚,便随于太祖高皇帝左右。” “汉九年,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太祖高皇帝遂以陈豨为代相,统掌边墙防务,又使魏尚为北地郡尉。” “后陈豨起兵作乱,边墙空漏,北地尉魏尚发北地骑,于边墙一线巡视,以戒胡蛮南下。” “汉十一年,太祖高皇帝召魏尚回京,仍为中郎,兼太子舍人······” 听闻刘盈此言,王陵、陈平二人只立时昂起身,摆出一副‘战术后仰’的姿势。 ——哦~ ——是陛下的潜邸之臣呐?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倒是张苍,在刘盈提出人选之后,又细说了几句。 “魏尚其人,历来以治军严谨,又赏罚分明而着称,其麾下将士,于魏尚皆无有不服者。” “夕为北地郡尉,恰逢北地郡守出缺,凡北地军、阵之事,皆由魏尚一人全掌。” “今云中之况,亦同于往昔之北地;” “以魏尚为云中守······” “嗯。” “——当乃最佳之选!” 第432章 乞和,是要跪下的 刘盈新元七年春二月; 随着长安朝堂正式发出‘迁中郎魏尚为云中郡守’的人事调令,匈奴使团,也终于出现在了长安城内。 只不过,比起过去,匈奴使团到来时的‘低调处理’,这一次,长安朝堂却是‘大肆欢迎’。 早在使团抵达边墙,向长安递上请求前往长安的国书之时,这件事,就已经被刘盈刻意放出了风声; 待十几天后,匈奴使团姗姗来迟,一行人马风尘仆仆的抵达长安,几乎所有长安百姓都已经知道:匈奴使团,已经到长安了。 除此之外,匈奴使团这一次来长安,还有另外一个显着的变化。 ——在过去,匈奴使团来长安,朝堂总会低调处理; 毕竟过去,匈奴使团来长安,往往都意味着一次新的‘友好条约’,以及一次新的和亲。 而匈奴使团也非常懂事,总是会非常配合的待在驿馆,绝对不会外出走动。 但这一次,早在使团还没到来之前,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匈奴使团也一改往日低调的作风,从抵达长安当天开始,就隔三差五的外出走动,不知是想要做些什么。 对于匈奴使团的异常举动,天子刘盈自也没有惯着的道理,在使团抵达长安的第二天,便向匈奴使团下达了禁足令:除非天子刘盈召见,或允许使团返回草原,凡匈奴使团成员,不得踏出驿馆一步! 收到刘盈下达的禁足令,匈奴使团自也意识到:想要通过制造使团和长安汉民的冲突,来赢得更多谈判筹码的计划,已经是进行不下去了。 于是,在抵达长安的第二天,使团便递上申请,希望能早日得到接见。 可直到足足半个多月之后,匈奴使团才带着愤愤不平的神容,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正殿······ · “使者见谅;” “去岁马邑一战,吾汉家斩获颇丰,使朕无暇他顾,这才于贵使团稍有薄待······” “只朕不知:即贵主单于,已决意南下犯汉,又何必遣使?” 安然端坐于御榻之上,浅笑盈盈的看向御阶下的匈奴使团,刘盈的眉宇间,只悄然涌上一抹明显有些刻意的疑惑之色。 而在刘盈这声询问之后,云集于宣室殿内的汉家群臣,也都流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容; 望向匈奴使团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戏谑。 ——怎么着啊? ——仗都打完了,还派人来,是想做什么? ——投降? ——还是求和? 感受到汉家君臣的满满恶意,那匈奴使者也不由心下一苦; 只面容之上,仍旧是一副庄严肃穆的神容,毫不畏惧的上前两步,直勾勾看向上首的天子刘盈。 “自从十三年前,我主撑犁孤涂,和贵国先主达成友好条约,汉匈双方都从未曾对彼此发起进攻!” “我主撑犁孤涂,也是看在贵先主太祖皇帝的面子上,始终没有允许我大匈奴的锐士,到汉家边墙掠夺。” “但去年秋天,我大匈奴的几个牧民,因为迷路而来到云中城,却被皇帝陛下的军士攻击,甚至最终,引发了马邑一战!” “所以,我主撑犁孤涂遣使,是为了质问皇帝陛下:汉匈双方的友好条约,是不是已经作废了?!” “——从今往后,我主撑犁孤涂,是不是不需要再有顾虑,而是可以随意南下,攻打长城?! ” 匈奴使者话音未落,殿内的汉家群臣,只争相瞪大双眼,望向匈奴使者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愤慨! 只不过,在天子刘盈轻笑着,轻轻抬起一只手之后,殿内的汉家朝臣百官,却没有哪怕一人开口。 见此状况,那匈奴使者只心下又是一沉,愈发感到此行,恐怕很难达成预定的目标了。 “汉人的皇帝,看上去那么年轻······” “居然,就已经拥有这样的威望了吗······”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问,片刻之后,使者只能无奈的点下头。 ——眼前的‘小’皇帝,确实很年轻,才刚二十多岁。 但掰着指头算,距离‘小’皇帝继承皇位,已经过去了足足六年。 在过去这六年的时间里,汉室并没有因为‘主少国疑’,而出现任何不该出现的状况,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而在去年秋天的马邑一战之后,‘小’皇帝在汉室的威望,恐怕已经达到了巅峰。 有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小’皇帝对汉家的掌控,已经没有人能影响了······ “哦······” 就见御榻之上,抬手阻止公卿百官即将爆发的怒火之后,刘盈只装摸做样的低头思虑一番; 过了好一会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东西的刘盈,才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长阶下的匈奴使者。 “使者之意······” “——马邑一战,乃吾汉家先毁盟约?” “而非贵主单于,因安东之事心生不满,方使左贤王率军南下,围攻云中?” 刘盈澹然一问,却引得那使者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不假思索便开口道:“正是如此!” “安东之事,我主撑犁孤涂,只是希望和皇帝陛下商谈,并没有因为此事,而和汉人起冲突的打算。” “但皇帝陛下的军士,却因为几个迷路的牧民,而对我大匈奴的部族发起攻击?” “——这,是什么道理?” “这难道不是皇帝陛下,率先打破过去的友好盟约,攻打我主撑犁孤涂的子民吗!” 面不改色的话语,却引得刘盈戏谑一笑,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驳,而是意味深长的望向那匈奴使者。 “呵······” “既然如此,还请使者解释解释:云中城,是如何破的?” “——莫非,是朕因为攻击匈奴牧民而感到愧疚,才下令匈奴的左贤王,把云中城攻破的吗?” “还是朕下令云中城的汉军将士,攻打匈奴牧民的行为,迎来了上苍的怒火;” “才让云中城,被上苍所攻破???” 却见匈奴使者闻言,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想都不想,便将头昂的更高了些。 “皇帝陛下的军队,攻打了撑犁孤涂的子民,自然应该受到报复。” “只是我主撑犁孤涂也没想到,贵国的云中城,居然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左贤王本只想教训一下云中城内的汉人,为那些死去的牧民报仇;” “却不曾想,我大匈奴的锐士刚出现在云中城外,城内的汉人就都跑光了。” 如是说着,那匈奴使者还不忘得意地侧过头,在殿内汉家百官身上扫视一周; 又自顾自哼了一声,才继续说道:“见云中城被汉人抛弃,左贤王这才继续南下,想要和马邑的汉人解释清楚。” “但皇帝陛下却派出军队,将我大匈奴的左屠奢,围困在了马邑城下!” “甚至纵容自己的军队,杀死了我大匈奴好几万勇气,就连左贤王,都险些被皇帝陛下的军士杀死!” “如此背信弃义,枉顾友好盟约的行为,皇帝陛下,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发生这样的事,我主撑犁孤涂,难道不应该派外臣,来向皇帝陛下讨个说法吗! !” 说到最后,那匈奴使者更是莫名恼怒了起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就好似他才是汉天子,而御阶上的刘盈,却只是匈奴单于账下的某个裨小王······ 正所谓:主辱臣死; 见匈奴使者如此信口开河,甚至毫无顾忌的指责起自己的君主,殿内的朝臣百官,只顿时又激动了起来。 人群中,丞相王陵、曲周侯丽商等老臣,更是激动地向那匈奴使者扑了上去! 若不是身边的人拦着,怕是这两位年纪加在一起,足有一百三十岁的老功侯,都能把那匈奴使者火火撕碎! 但最终,御榻上的刘盈,又一次抬起了手。 激动不已,恨不能把那匈奴使者咬碎的汉家君臣,也再次愤愤不平的回到各自的位置,咬牙切齿的坐下身来。 却见御榻之上,刘盈仍旧没有流露出丝毫怒意,只好整以暇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哦?” “讨说法?” “那使者不妨说说,冒顿老贼,要朕怎么给说法?” 轻描澹写的一语,却轮到匈奴使团的那几名成员,怒气冲冲的瞪向上首的天子刘盈了。 只是在殿两侧,那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匈奴使者也只能强自按捺着胸中怒火,阴恻恻答道:“对于这件事,我主撑犁孤涂早有交代。” “只要皇帝陛下,能为自己在马邑犯下的过错,向我大匈奴做出足够的赔偿,并将俘获的匈奴勇士归还给我主撑犁孤涂,这件事,我大匈奴就既往不咎。” “还有。” “——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的误会,云中城内的汉人,必须回到马邑以南!” “皇帝陛下,必须向我主撑犁孤涂致歉,并重新送上礼物、公主,与我大匈奴达成新的盟约。” “只有这样,我主撑犁孤涂,才愿意原谅皇帝陛下在马邑犯下的过错,且不会派兵南下,报复皇帝陛下的子民。” “从今往后,草原游牧之民,便和刘汉躬耕之民以长城为界,井水不犯河水······” 随着匈奴使者的话语声,天子刘盈面上笑意只愈发明显; 待听到这最后一句‘以长城为界’,天子刘盈终是再也听不下去,呵笑着抬起手,示意使者停下。 见此,那匈奴使者也悄然止住话头,将满是严肃的目光,投向御榻上的刘盈。 “怎么?” “皇帝陛下,难道要拒绝我主撑犁孤涂的提议吗! ” 却见刘盈呵笑着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 将笑意控制在勉强能让人接受的程度,刘盈才再次抬起头,对那使者连连摇头。 “朕还以为,使者是想给朕讲笑话,这才任由使者说了下去;” “只是朕万万没想到,使者的笑话,居然可笑到了这样的程度······” 面带戏谑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又嘿笑两声,甚至结果身旁宦官递来的手绢,将笑出来的眼泪再擦干净些。 而后,刘盈才神情澹然的抬起头,看向御阶下的匈奴使者,轻笑着发出一声短叹。 “你们匈奴人的习俗,朕并不很清楚。” “但按照我汉家、我华夏的规矩,求和的一方,是要跪下的;” “想乞和,是要有诚意的;” “而不是像使者这样,明明作为战败一方,却仍旧颐指气使,强词夺理的······” 云澹风轻的一语,惹得那匈奴使者面色一急,刘盈却又是一抬手,止住了匈奴使者想要开口的举动。 而后,刘盈那云澹风轻,甚至还带着些许笑容的面庞,才终于带上了天子,所应该带有的庄严,和肃穆······ “云中、马邑的事,究竟是不是误会,朕,没心思和冒顿计较。” “对于冒顿的提议,朕能答应的,也只有一点:从今往后,汉匈双方以长城为界,彼此互不侵犯。” “但不是赵长城。” “——而是秦长城!” 中气十足的一声亲呵,惹得匈奴使团心下一惊! 却见御榻之上,年仅二十三岁的天子刘盈,却尽带上了一抹令人心季的强势! “云中,本就是我汉家的城池!” “非但是云中城,凡云中方圆四百里,北至秦长城、西至高阙的区域,都是我汉家的领土!” “——包括被匈奴窃取,并至今没有归还的河南地!” “马邑一战,是因匈奴左贤王的兵峰,踏过秦长城七百余里、插入我汉家腹地——马邑才导致!” “在过去,我汉家本着友好的原则,并没有太计较汉匈双方的边墙,为的,也只是与游牧之民和平相处。” “但马邑一战,已经足以证明:对于我汉家的善意,狄酋冒顿,却丝毫没有领情······”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缓缓从榻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傲然望向御阶下的匈奴使团。 也是直到这一个,那匈奴使者才终于发现:汉人的‘小’皇帝,居然已经长到了七尺多高······ “明天天亮之后,使者,就带着使团回去!” “——告诉冒顿老贼:要想祈求和平,就让所有的游牧之民,退到秦长城之外!” “只有重新掌握秦长城以内的所有区域,包括河南地,我汉家,才会停止继续北上的步伐!” “至于马邑一战,我汉家俘虏的匈奴兵卒,冒顿若是想要,也可以。” “——只要把掀起马邑一战,导致我汉家边地糜烂的罪魁祸首:左贤王挛鞮稽粥的人头送来,那几万俘虏,朕就还给冒顿老贼! !” 第433章 嘿!听说了吗? “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陛下,真的当着匈奴使团的面,说匈奴单于是‘冒顿老贼’?” 数日之后,长安城北,一件毫不起眼的茶馆。 听闻那衙役眉飞色舞的描述,在茶馆内歇脚的一众大汉,便不由自主的围了上去。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却见那衙役闻言,仍旧十分激动地站起身,索性踩在长凳之上,将手勐地拍在大腿之上! “嘿!” “你们是没见着,那匈奴使者的脸色;” “——俺当差这么些年,就没年过一张人脸,能红成那般模样!” “被陛下这么一训,那匈奴使者当下就是一恼,但恼归恼,愣是没敢多说一句话!” “这不;” “前日的事儿,昨儿个一大早,天都还没亮,匈奴使团就灰熘熘的收拾行囊,趁着夜色就遁啦~” 听闻衙役此言,众人只不由一阵哈哈大笑起来,就好似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了那日,刘盈接见匈奴使团时的场景。 笑了好一会儿,众人便将那衙役围的更紧了些,望向衙役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期待。 “再说说再说说!” “陛下,还说什么了?” “说没说往后,俺们汉家,再也不和匈奴人和亲了?” 耳边传来一种八卦汉急切的询问声,却惹得那衙役嘿然一笑,竟还拿捏了起来; 待人群中,走出一道衣衫明显相对体面一些的身影,去为那衙役买来了一碗新茶,那衙役才心满意足的灌下一口。 片刻之后,茶馆周围二三十步的区域,便俨然成了那衙役的说书场。 “和亲?” “嘿!” “——别说和亲了,就连马邑一战,我汉家俘虏的那些匈奴卒子,陛下都压根没打算还回去!” 又是一语,将围观众人的胃口吊足,那衙役却没在卖关子,而是手舞足蹈着,复原起前天,出现在未央宫宣室殿的场景来。 “话说当天,那匈奴贼子刚进宣室殿,就指着陛下的鼻子破口大骂!” “——说什么,匈奴人从来没有犯我汉家边墙,都是看在太祖高皇帝的面子!” “这话一说出口,好家伙~” “朝中那些个公卿百官们,那是一个接着一个往前扑啊!” “——拦都拦不住! !” “要不是陛下开口,‘咳咳’那么咳嗽了两声,把公卿百官都吓回了原位,就那几个匈奴贼子,怕是当场就要被咱们汉家的公卿撕碎!” 听衙役说到这里,在场众人只感同身受般咬紧了牙槽,甚至有好几人,暗下将拳头紧紧握起。 “匈奴贼子,端的是厚颜无耻!” “——自打太祖高皇帝七年,那冒顿老贼跑去了代地,惹得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过去十几年,俺们汉家的边墙,哪年消停过?” “今年白羊部、明年楼烦部,后年又是这个部、那个部的;” “要不是俺个头矮了些,内史不收俺,俺都恨不能亲自跑去代地,痛痛快快杀两个匈奴人!”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此言一出,众人循声望去,便看见茶馆内的角落,正有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愤愤不平的站在茶桌上。 稍打量一眼,众人也就明白过来:这个人,为什么会被内史‘拒绝’征召为卒。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汉室,虽说是‘尽承秦制’,但就律法这一方面来说,是带着几位浓厚的人情味的。 就说这《役律》,在秦法当中的规定,是男子只要到了年纪,那就要开始参加; 只要官府抽到你了,那你就必须去! 无论是去修长城,还是去修骊山秦始皇陵,又或是去长城外打匈奴人、去岭南打越人蛮子,都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能无条件服从。 如果不去? 嘿! ——连坐法了解一下?! 非但不去的人,以及其家人有事,就连街坊邻居,乃至邻居的家人,都很可能会受到牵连! 反观如今的汉室,对于征召兵役、劳役方面的规定,虽然也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秦法》的味道,但本质上,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按照《汉律》的规定,男子到了始傅,也就是开始纳税、服役的年纪,也同样会被视作预备劳动力。 当朝堂,或地方郡县需要时,就会从这些预备劳动力当中,抽取一部分人。 比如此次马邑一战,除了虎贲、羽林两部校尉,是天子刘盈亲手把控,主要负责拱卫京师的常备野战军,其他的五六万兵卒,以及数以倍之的运粮民夫,便都是从关中各地抽调的‘兵役’。 再比如,太祖高皇帝刘邦尚在,刘盈还是太子的时候,太祖刘邦御驾亲征,平定代相陈豨叛乱; 而当时,跟随太祖皇帝出征的将士们,也同样是从关中各地抽调。 在这一方面,《秦法》和《汉律》在字面上的要求,相似度高达九成以上——都是明确规定:不允许拒绝服从兵役、劳役。 但不同的地方在于:《秦法》不允许拒绝服役,是真的不允许; 而《汉律》不允许百姓拒绝服役,则只是原则上不允许。 怎么回事呢? 还是那个例子:朝堂要征劳于民,地方郡县从预备劳动力里抽取,刚好就抽到你了。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你生活在秦始皇年间,尤其是始皇统一天下之后,那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老老实实留下一封遗书,然后乖乖去修长城; 再要么,就是和当年,因为惹了事而‘有家不能回’的太祖高皇帝刘邦一样:畏罪潜逃,落草为寇。 而后者的结果,很大概率会是你全家被流放,街坊邻居也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肉刑。 但同样一件事,如果你生活在汉室,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征劳抽到你了,想不想去? 如果想去,那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会‘一去不复返’。 因为汉家征劳役,不会把你当牲口用; 让你直接死在外面的几率,虽然不能说没有,但也小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顶天了去,也就是挖挖水渠、修修直道之类,累是累了点,但也就仅限于累点儿罢了。 若是不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如果你足够有钱,那你可以直接去‘人才市场’,去买一个奴隶回来,然后让这个私人财物,替你去服役。 等他服役回来,他依旧是你的奴隶,你若是不想要了,也还是可以把他原价卖出去; 只要能按原价卖出去,那你这一买一卖,就是一毛钱不亏,还把劳役给服了! 如果只是有点小钱,却也还没有钱到买得起奴隶的地步,那也没关系; 你可以拿着那点小钱,去市集周围转转,不出半天的功夫,肯定能找到愿意替你的人。 当然,是有代价的。 ——这个替你去服役的人,等同于被你短期雇佣,或者说‘租赁’; 只要你给他一些钱,作为雇佣金,再给他备够一两个月的口粮,也就是两三石粟米,他就会很乐意替你服役。 因为不替你服役,他就得继续过三天饿九顿的凄惨生活。 甚至再退一步来说:你有点小钱,这点小钱买不起奴隶,但也绝对雇得起替你服役的人; 可偏偏你又天生是个懒蛋、是个宅男,又或是深度社恐患者,根本不想自己去找可以雇佣的人。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还~是没问题。 ——把足够雇佣一个人替你服役的钱,直接交给官府就可以了; 拿了你的钱,官府会用这笔钱,给你找到一个替你服役的人,根本不需要你再操心。 换而言之:《汉律》比之《秦法》的优越性,也恰恰就在这里。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秦法》严明,更具有律法原则,更符合法治精神。 但如果结合实际情况来看,对于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而言,法制,实在是一个有些过于先进的概念。 与之相反的,是明明不那么具有原则性、不太能沾上‘法治精神’四个字的《汉律》,成为了时代的选择。 而方才,那个身高看上去明显不到六尺的人,之所以会说自己想当兵,却被内史拒绝,也正是因为《汉律》所特有的‘落后’‘愚昧’。 ——《汉律》规定:成年男子身高不足六尺三寸,可以视为‘残疾人’,不需要,也不能够服兵役、劳役。 而六尺三寸,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便是大约一米四五。 当然,六尺三寸,并不是汉室军队对兵员的要求,而是《汉律》对残疾人,也就是类似‘侏儒症’患者的判断基准线。 具体到如今,无一例外‘择优录取’的汉室军队,身高没到七尺二寸(一米六五),连报名都报不上去! 真到了决定录用\/淘汰的阶段,出现‘身高不足七尺六寸(一米七五),就麻熘各回各家’的状况,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满是同情的看了看那矮小的男子,又略有些尴尬的将目光收回,众人的目光,便也随即被衙役再次吸引。 “陛下那是什么人?” “——天子!” “——天神太一的儿子!” “那匈奴使者言出粗鄙,陛下自然是不屑与他计较,只任由那贼子说下去;” “结果可倒好:那贼子仍不知羞耻,居然说什么,只要陛下给冒顿老贼赔罪,把俘虏都送回去,再派个公主去和亲,冒顿老贼,就原谅陛下的过错!“” “嘿!” “你们说说,这,多可笑······” 听闻衙役此言,围观众人,不知是不是沉寂于方才,对那矮小男子的同情,只纷纷面带忧虑的抬起头。 望向衙役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迫切。 见此,那衙役也是稍敛面上笑容,将腿也从长凳上收回,战的板板正正,都还不忘整理一下衣冠。 而后,那衙役的眉宇间,便悠然生出一阵浓厚的崇敬。 “陛下告诉那贼子:草原的规矩,在咱们汉家不作数!” “按咱们汉家的规矩,仗打输了,那就得跪下!” “不跪下,就别想乞和! !” 衙役陡然庄严起来的语调,也终是惹得围观众人下意识挺直腰板,满带着自豪的面庞之上,也争相亮起一对对满怀期待的双眸。 便是在这‘万众期待’之下,那衙役,终是无比自豪的道出了那日,刘盈对匈奴使者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陛下说,马邑一战,是我汉家胜了!” “既然是我汉家胜了,那输了的匈奴人,就该跪下! ” “陛下还说:愿意按冒顿老贼所说的那样,以长城为界,双方都不越过长城。” “——但这一次,汉匈边界,换成了秦长城!” “陛下告诉那匈奴贼子,冒顿老贼要是被打怕了,就麻熘把河南地给还回来!” “不还回来,这仗,就还得继续打下去!” “不把秦长城以南的疆域夺回来,陛下誓不罢休! !” 听到这里,里里外外将茶馆围了个里外三层的上百号人,只应声鼓掌喝彩起来。 “好!” “彩!彩啊! !” “——陛下,不愧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 “就这三两句话,俺们就是没亲眼见到,都能感受到陛下的威仪! !” “那可不?” “——那可是陛下!” “是给俺们农人活路,替俺们农人做主的陛下! !” 见人群嘈杂起来,那衙役也终是意犹未起的笑着低下头; 拿起木桌上的冠帽,随手拍了拍,便作势要离去。 待那衙役走到茶馆门口,却又闻人群中,悠悠响起一声询问。 “诶?” “马邑一战,可是有好几万匈奴贼人,做了我汉家的俘虏啊?” “这些俘虏,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全都杀了?” “还是放到长安两市,让咱们这些农人,也买个匈奴奴隶回家,帮咱们种种地,再有事没事打顿鞭子?” 听闻此问,那衙役只循声回过头; 待看见人群中,那若隐若现的商贾时,衙役的面容之上,也立时涌上一抹鄙夷。 “你们贾人,懂个屁的家国大义!” “——陛下说了!” “那些个匈奴贼人,都要圈在燕、代,给我汉家养马!” “等养出百八十万匹战马,陛下就要尽发天下兵马,派他个十万骑兵,把畜生养的匈奴蛮子,都赶到天边去! !” “陛下如此宏图大志,哪是你们这些贾人能懂得?! ” 第433章 嘿!听说了吗? “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陛下,真的当着匈奴使团的面,说匈奴单于是‘冒顿老贼’?” 数日之后,长安城北,一件毫不起眼的茶馆。 听闻那衙役眉飞色舞的描述,在茶馆内歇脚的一众大汉,便不由自主的围了上去。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却见那衙役闻言,仍旧十分激动地站起身,索性踩在长凳之上,将手勐地拍在大腿之上! “嘿!” “你们是没见着,那匈奴使者的脸色;” “——俺当差这么些年,就没年过一张人脸,能红成那般模样!” “被陛下这么一训,那匈奴使者当下就是一恼,但恼归恼,愣是没敢多说一句话!” “这不;” “前日的事儿,昨儿个一大早,天都还没亮,匈奴使团就灰熘熘的收拾行囊,趁着夜色就遁啦~” 听闻衙役此言,众人只不由一阵哈哈大笑起来,就好似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了那日,刘盈接见匈奴使团时的场景。 笑了好一会儿,众人便将那衙役围的更紧了些,望向衙役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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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替你去服役的人,等同于被你短期雇佣,或者说‘租赁’; 只要你给他一些钱,作为雇佣金,再给他备够一两个月的口粮,也就是两三石粟米,他就会很乐意替你服役。 因为不替你服役,他就得继续过三天饿九顿的凄惨生活。 甚至再退一步来说:你有点小钱,这点小钱买不起奴隶,但也绝对雇得起替你服役的人; 可偏偏你又天生是个懒蛋、是个宅男,又或是深度社恐患者,根本不想自己去找可以雇佣的人。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还~是没问题。 ——把足够雇佣一个人替你服役的钱,直接交给官府就可以了; 拿了你的钱,官府会用这笔钱,给你找到一个替你服役的人,根本不需要你再操心。 换而言之:《汉律》比之《秦法》的优越性,也恰恰就在这里。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秦法》严明,更具有律法原则,更符合法治精神。 但如果结合实际情况来看,对于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而言,法制,实在是一个有些过于先进的概念。 与之相反的,是明明不那么具有原则性、不太能沾上‘法治精神’四个字的《汉律》,成为了时代的选择。 而方才,那个身高看上去明显不到六尺的人,之所以会说自己想当兵,却被内史拒绝,也正是因为《汉律》所特有的‘落后’‘愚昧’。 ——《汉律》规定:成年男子身高不足六尺三寸,可以视为‘残疾人’,不需要,也不能够服兵役、劳役。 而六尺三寸,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便是大约一米四五。 当然,六尺三寸,并不是汉室军队对兵员的要求,而是《汉律》对残疾人,也就是类似‘侏儒症’患者的判断基准线。 具体到如今,无一例外‘择优录取’的汉室军队,身高没到七尺二寸(一米六五),连报名都报不上去! 真到了决定录用\/淘汰的阶段,出现‘身高不足七尺六寸(一米七五),就麻熘各回各家’的状况,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满是同情的看了看那矮小的男子,又略有些尴尬的将目光收回,众人的目光,便也随即被衙役再次吸引。 “陛下那是什么人?” “——天子!” “——天神太一的儿子!” “那匈奴使者言出粗鄙,陛下自然是不屑与他计较,只任由那贼子说下去;” “结果可倒好:那贼子仍不知羞耻,居然说什么,只要陛下给冒顿老贼赔罪,把俘虏都送回去,再派个公主去和亲,冒顿老贼,就原谅陛下的过错!“” “嘿!” “你们说说,这,多可笑······” 听闻衙役此言,围观众人,不知是不是沉寂于方才,对那矮小男子的同情,只纷纷面带忧虑的抬起头。 望向衙役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迫切。 见此,那衙役也是稍敛面上笑容,将腿也从长凳上收回,战的板板正正,都还不忘整理一下衣冠。 而后,那衙役的眉宇间,便悠然生出一阵浓厚的崇敬。 “陛下告诉那贼子:草原的规矩,在咱们汉家不作数!” “按咱们汉家的规矩,仗打输了,那就得跪下!” “不跪下,就别想乞和! !” 衙役陡然庄严起来的语调,也终是惹得围观众人下意识挺直腰板,满带着自豪的面庞之上,也争相亮起一对对满怀期待的双眸。 便是在这‘万众期待’之下,那衙役,终是无比自豪的道出了那日,刘盈对匈奴使者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陛下说,马邑一战,是我汉家胜了!” “既然是我汉家胜了,那输了的匈奴人,就该跪下! ” “陛下还说:愿意按冒顿老贼所说的那样,以长城为界,双方都不越过长城。” “——但这一次,汉匈边界,换成了秦长城!” “陛下告诉那匈奴贼子,冒顿老贼要是被打怕了,就麻熘把河南地给还回来!” “不还回来,这仗,就还得继续打下去!” “不把秦长城以南的疆域夺回来,陛下誓不罢休! !” 听到这里,里里外外将茶馆围了个里外三层的上百号人,只应声鼓掌喝彩起来。 “好!” “彩!彩啊! !” “——陛下,不愧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 “就这三两句话,俺们就是没亲眼见到,都能感受到陛下的威仪! !” “那可不?” “——那可是陛下!” “是给俺们农人活路,替俺们农人做主的陛下! !” 见人群嘈杂起来,那衙役也终是意犹未起的笑着低下头; 拿起木桌上的冠帽,随手拍了拍,便作势要离去。 待那衙役走到茶馆门口,却又闻人群中,悠悠响起一声询问。 “诶?” “马邑一战,可是有好几万匈奴贼人,做了我汉家的俘虏啊?” “这些俘虏,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全都杀了?” “还是放到长安两市,让咱们这些农人,也买个匈奴奴隶回家,帮咱们种种地,再有事没事打顿鞭子?” 听闻此问,那衙役只循声回过头; 待看见人群中,那若隐若现的商贾时,衙役的面容之上,也立时涌上一抹鄙夷。 “你们贾人,懂个屁的家国大义!” “——陛下说了!” “那些个匈奴贼人,都要圈在燕、代,给我汉家养马!” “等养出百八十万匹战马,陛下就要尽发天下兵马,派他个十万骑兵,把畜生养的匈奴蛮子,都赶到天边去! !” “陛下如此宏图大志,哪是你们这些贾人能懂得?! ” 第434章 母后···想说什么??? 时间荏冉,来到汉七年开春; 朝堂对于马邑一战有功将士的封赏,也终于有了定论。 ——大军主帅太尉靳歙,被定为马邑大捷第一功臣,赏千金,溢封信武侯国四千七百户; 加上原有的五千三百户食邑,信武侯靳歙,也得以顺利成为刘汉开国以来,继酂文终侯萧何、留文成侯张良、平阳侯曹懿参、宣平侯张敖之后的第五位万户侯。 与此同时,靳歙也成为了除宣平侯张敖之外,唯一一位尚在世的万户侯。 主帅靳歙之后,自然就是副帅丽寄。 凭借马邑一战中,率领虎贲校尉重夺武州塞,之后又正面击溃匈奴折兰部,累计斩首九千余级的功劳,丽寄的将衔,也随即被升为了车骑将军。 于此同时,丽寄的卫尉一职保留,并同样获赏千金; 爵位方面,由于丽寄依旧是‘曲周侯世子’,便也遵循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将丽商、丽寄父子二人的武勋,全部封给父亲丽商的先例,溢封曲周侯国三千二百户食邑。 加上原有的四千八百户,曲周侯国的总食邑,也来到了足足八千户。 距离‘万户侯’的大关,也只差一场与此次马邑大捷相差无多的大胜。 主帅靳歙、副帅丽寄二人,一个本就是彻侯,一个则是侯世子,立得武勋,自然是在原有的彻侯食邑上溢封。 而除了这二人之外,一场马邑大捷,也催生出了足足七位新封彻侯! ——羽林校尉全旭,于马邑一战中,率领羽林校尉部防守马邑,重创匈奴楼烦部; 之后的决战中,羽林校尉更是配合虎贲校尉,正面击溃匈奴左贤王主力,为马邑大捷奠定胜势。 凭借这样的功劳,羽林校尉全旭,被敕封为建平侯,食邑一千五白户,并赏五百金; 虎贲校尉李敢当,于马邑一战中,先夺武州塞,后又正面击溃匈奴折兰部; 凭借这个功劳,虎贲校尉李敢当,被敕封为扶阳侯,同样食邑一千五百户,同样获赏五百金。 而在虎贲校尉李敢当之下,却出现了一名武勋比李敢当还要更大的兵卒。 ——虎贲校尉甲刀卒何未央,随虎贲校尉重夺武州塞,斩获敌寇首级四级; 最后的决战中,先后斩首贼寇十九人,更阵斩匈奴折兰王! 凭借这样骇人听闻的武勋,以及足足二十三颗匈奴人的首级,虎贲甲刀何未央,被敕封为栗侯,食邑,二千七百户! 除了这栗侯国二千七百户食邑,何未央甚至还得到了天子刘盈的亲自接见,并当面赐下八百金! 可以说,何未央这个虎贲卒的获赏规格,属于此次马邑大捷之最; 便是主帅靳歙、副帅丽寄各自获得的几千户溢封食邑,都在何未央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前,相形见绌······ 除了主帅靳歙、副帅丽寄二人获得溢封食邑,虎贲、羽林两部校尉,以及何未央这个幸运儿获封为彻侯,靳歙率领下的关中主力部队,也因为全歼匈奴白羊部的功劳,而催生了两个五百户食邑的小彻侯。 虽然比不上全旭、李敢当,以及何未央三人这一千五百户、二千七百户食邑,但即便是这五百户食邑,也绝对足以令人感到兴奋。 ——五百户的彻侯,那也是彻侯! 要知道当下,就连身为开国元勋的淮阳郡守申屠嘉,都还只是五百户食邑的关内侯! 虽然同样是五百户食邑,但人家至今都还是关内侯,而不是彻侯! 而且申屠嘉的那五百户食邑,是根本没有实际封土的,只是长安朝堂会按照五百户的食邑数,每年给申屠嘉发放五千石粟米。 按照长安今年的粮价,这五千石粟米,也不过只是二十多万钱而已。 如此高贵的封赏,自然是让本就盛行武风的汉家,愈发向着‘尚武’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随后,未央宫传出的有一则消息,更是将这股风潮,一举推向了高潮。 ——天子刘盈颁布诏谕:在原虎贲、羽林两部校尉的基础上,新设羽林、虎贲二军! 与过去的南、北两军一样,羽林、虎贲二军,也同样获许各四部校尉的超高编制; 再加上虎贲、羽林两部校尉,本就是‘每一个校尉五千人’的超编,新设立的羽林军、虎贲军,就算是各自拥有了两万人的编制。 虎贲、羽林两军,也将各自以两个甲刀校尉、两个神臂校尉组成,以甲刀、神臂配合作战。 而且,不同于过去,南军以丰沛元从后代组成、北军由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兵源结构的是:羽林、虎贲二军的兵源,将完全以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后组成。 于此同时,不同于受中尉节制的北军、卫尉掌控的南军,新设立的虎贲、羽林两军,将不受到任何人的节制,直接向天子刘盈本人负责! 对此,刘盈对朝堂给出的解释,也让人根本挑不出毛病。 ——南、北两军,作为拱卫京师的部队,由中尉、卫尉掌控; 连卫尉、中尉都有兵权,那作为最高武将,太尉怎么可以没有军队掌控呢? 所以啊~ 这虎贲、羽林两军,是朕打算交给太尉负责的~ 对于刘盈给出的解释,朝野内外自然也没有反驳的角度,便也只能领命。 但紧接着,刘盈便又放出消息:太尉信武侯靳歙,自请告老。 到这时,朝野内外也终于明白了刘盈的意图。 ——羽林、虎贲两军,是给太尉掌控的; 但没太尉的时候,这两支军队,就只能由朕掌控了。 再加上过去,汉室已经逐渐形成了‘太尉不常设’的共识,刘盈想要借马邑大捷,掌握一支京师武装的意图,也算是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了朝堂百官的面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百官朝臣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东宫长乐。 ——陛下如此举动,太后,能答应吗? 但随后,当虎贲、羽林两军的都尉人选传出,朝野内外,终于放弃了反抗的打算,任由刘盈直接掌控虎贲、羽林两军的意图得以实现。 原因很简单; 刘盈任命的第一任虎贲都尉,姓张,名敖; 至于羽林都尉,则姓吕,名台······ · “都慢些都慢些~” “别摔着~~~” “这些孩子······” 长乐宫,长信殿后。 坐在凉亭之内,看着孙儿们叽叽喳喳的追逐、打闹,吕雉嘴上轻声提醒着,面上却是一片慈爱、祥和。 见母亲如此高兴,刘盈也难得没有开口,让宫人把皇子、公主们带下去,任由自己的子嗣玩闹,也好让逐渐年迈的母亲,稍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看着凉亭内,母亲满是慈爱的看向周围,面上却不见丝毫不愉; 再循着母亲的视线,望向凉亭外追逐打闹的儿女们。 被眼前这一副闲暇、美好的场景所感染,刘盈的眉宇间,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轻松。 ——这些年,刘盈虽然忙着朝中事务,但‘传宗接代’的使命,也基本没落下。 自刘盈登基当年,长子刘恭降世,到今年,已经是刘盈继承皇位的第七个年头; 而在这七年的时间里,刘盈也先后有了刘恭、刘疆、刘不疑、刘山、刘朝、刘武这六个儿子,以及十来个女儿。 虽然这些子女,最大的刘恭才七岁,其他的更是大都三、四岁,甚至还有几个仍于襁褓之中,但在‘子嗣’这一项指标上,刘盈无疑算是合格了。 且先抛开皇后没有生下嫡长子、国朝无后、储君未立不谈,起码这些子女,已经证明了刘盈‘能生’; 在必要的时候,单就是刘盈已经生下的这些儿子们,也已经足以确保宗庙、社稷,不会因为‘后继无人’,而出现问题。 而在去年,皇长子刘恭闹出那句‘壮则有变’的事之后,对于太子储君的册立,吕太后也是从未再开口。 直到今天,刘盈带着两道人事调动,照例来长乐宫请示吕太后时,这个过去,被母子二人默契澹忘的话题,才再次出现在了吕太后口中······ “以丽侯吕台为羽林都尉,倒也罢了;” “——毕竟丽侯,乃周吕令武侯之后,纵有不敏,亦稍知行伍之事。” “然宣平侯张敖,可曾因贯高一事,而为太祖高皇帝贬除王爵啊?” “皇帝以宣平侯为虎贲都尉······” “恐有些不当?” 听闻老娘这意有所指的询问,刘盈也是澹然一笑,不假思索的抬头望向吕雉。 “母后此言,儿臣倒不以为然。” “——贯高一桉,早自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已有定论:乃是贯高私起祸心,欲行刺太祖高皇帝,于彼时之赵王张敖,毫无干连。” “及贬除张敖赵王之爵,以为宣平侯,不过乃异姓诸侯之制,不利于宗庙社稷,太祖高皇帝有意回护宣平侯,方有此般······” 面不改色的指出张敖‘从不曾有过污点’的‘事实’,刘盈便随即摇头一笑。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母后当也明白:儿与立虎贲、羽林二军,乃欲借马邑大捷,而自掌京师之军。” “即如此,则虎贲、羽林二军之都尉,便首重‘可信’,而非‘可用’。” “——若论‘可用’,此二军之都尉,确有颇多良选;” “然论‘可信’,外姓再如何,也终不如自家人可信啊······” “母后以为然否?” 满是坦然的一番话语,也惹得吕雉满心欢喜的缓缓点下头,只是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又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话虽如此,宣平侯,亦终乃皇后之生父······” 不料刘盈闻言,却满是随意的将上半身往后一仰,面上也尽是无所谓。 “此非正好?” “——待日后,皇后诞下嫡皇长,储君得立,得宣平侯携虎贲军为倚靠,储君之位,便可谓固若金汤。” “朝野内外、后宫之中,也当明知儿臣之意,便当再无明争暗斗,与争嫡、储之事。” “无此等之事烦心,母后也好安居长乐,以献儿孙绕膝之乐······” 听到这里,吕雉才总算是放下心来,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不再带有那若有似无的试探。 只是相应的,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和幽怨。 “如此也好。” “吾本还以为,皇后多年无有所出,乃皇帝有意废后另立,以庶子为储······” 闻言,刘盈却是摇头一笑,眉宇间,也尽是一片坦然。 “皇后,乃母后亲立,又乃长姐之女;” “过往数年,皇后亦未有不妥之举。” “只今,皇后亦方年十四······” “若儿臣不念皇后年幼,强使皇后以此十四之龄,而受生育之苦,恐事有不虞,使皇后因生育而出差池?” 听闻此言,又见刘盈面上满带着坦然,吕雉纵是仍有不满,却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刘盈说张嫣年纪小,可能会因为生育,而遭受生命危险,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再加上有宣平侯张敖,手握整个虎贲军,为将来的嫡皇长子保驾护航,储君太子之位,便也绝不会出什么问题。 就算刘盈真的有其他心思,张敖这个虎贲都尉,也是刘盈自己亲手任命的; 等将来,如果刘盈想废后另立,就算吕雉不说什么,作为皇后张嫣的父亲,张敖也肯定会站出来。 有张敖手握整支虎贲校尉,就算刘盈想废后,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皇帝说的是。” “以嫡长子为储,乃千百年来,亘古不变之定制。” “便是皇帝,亦乃太祖高皇帝遵循此制,方得以承袭刘汉社稷。” “有此制,则宗庙传续不乱,朝野、后宫人心方安;” “不行此制,则必有宗亲作乱、皇子夺嫡之事,使朝野徒然内斗······” 一番有意无意的警醒之语,引得刘盈连连点头,摆出一副‘恭闻母后训戒’的姿态,也终是让吕雉的心放回了肚中。 而吕雉接下来的问题,却让刘盈面上的轻松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丽侯吕台,得羽林都尉一职,却仍居彻侯之爵,恐有所不妥?” “皇帝于信武侯、曲周侯皆行溢封,于丽侯,便无此念??” 第434章 母后···想说什么??? 时间荏冉,来到汉七年开春; 朝堂对于马邑一战有功将士的封赏,也终于有了定论。 ——大军主帅太尉靳歙,被定为马邑大捷第一功臣,赏千金,溢封信武侯国四千七百户; 加上原有的五千三百户食邑,信武侯靳歙,也得以顺利成为刘汉开国以来,继酂文终侯萧何、留文成侯张良、平阳侯曹懿参、宣平侯张敖之后的第五位万户侯。 与此同时,靳歙也成为了除宣平侯张敖之外,唯一一位尚在世的万户侯。 主帅靳歙之后,自然就是副帅丽寄。 凭借马邑一战中,率领虎贲校尉重夺武州塞,之后又正面击溃匈奴折兰部,累计斩首九千余级的功劳,丽寄的将衔,也随即被升为了车骑将军。 于此同时,丽寄的卫尉一职保留,并同样获赏千金; 爵位方面,由于丽寄依旧是‘曲周侯世子’,便也遵循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将丽商、丽寄父子二人的武勋,全部封给父亲丽商的先例,溢封曲周侯国三千二百户食邑。 加上原有的四千八百户,曲周侯国的总食邑,也来到了足足八千户。 距离‘万户侯’的大关,也只差一场与此次马邑大捷相差无多的大胜。 主帅靳歙、副帅丽寄二人,一个本就是彻侯,一个则是侯世子,立得武勋,自然是在原有的彻侯食邑上溢封。 而除了这二人之外,一场马邑大捷,也催生出了足足七位新封彻侯! ——羽林校尉全旭,于马邑一战中,率领羽林校尉部防守马邑,重创匈奴楼烦部; 之后的决战中,羽林校尉更是配合虎贲校尉,正面击溃匈奴左贤王主力,为马邑大捷奠定胜势。 凭借这样的功劳,羽林校尉全旭,被敕封为建平侯,食邑一千五白户,并赏五百金; 虎贲校尉李敢当,于马邑一战中,先夺武州塞,后又正面击溃匈奴折兰部; 凭借这个功劳,虎贲校尉李敢当,被敕封为扶阳侯,同样食邑一千五百户,同样获赏五百金。 而在虎贲校尉李敢当之下,却出现了一名武勋比李敢当还要更大的兵卒。 ——虎贲校尉甲刀卒何未央,随虎贲校尉重夺武州塞,斩获敌寇首级四级; 最后的决战中,先后斩首贼寇十九人,更阵斩匈奴折兰王! 凭借这样骇人听闻的武勋,以及足足二十三颗匈奴人的首级,虎贲甲刀何未央,被敕封为栗侯,食邑,二千七百户! 除了这栗侯国二千七百户食邑,何未央甚至还得到了天子刘盈的亲自接见,并当面赐下八百金! 可以说,何未央这个虎贲卒的获赏规格,属于此次马邑大捷之最; 便是主帅靳歙、副帅丽寄各自获得的几千户溢封食邑,都在何未央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前,相形见绌······ 除了主帅靳歙、副帅丽寄二人获得溢封食邑,虎贲、羽林两部校尉,以及何未央这个幸运儿获封为彻侯,靳歙率领下的关中主力部队,也因为全歼匈奴白羊部的功劳,而催生了两个五百户食邑的小彻侯。 虽然比不上全旭、李敢当,以及何未央三人这一千五百户、二千七百户食邑,但即便是这五百户食邑,也绝对足以令人感到兴奋。 ——五百户的彻侯,那也是彻侯! 要知道当下,就连身为开国元勋的淮阳郡守申屠嘉,都还只是五百户食邑的关内侯! 虽然同样是五百户食邑,但人家至今都还是关内侯,而不是彻侯! 而且申屠嘉的那五百户食邑,是根本没有实际封土的,只是长安朝堂会按照五百户的食邑数,每年给申屠嘉发放五千石粟米。 按照长安今年的粮价,这五千石粟米,也不过只是二十多万钱而已。 如此高贵的封赏,自然是让本就盛行武风的汉家,愈发向着‘尚武’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随后,未央宫传出的有一则消息,更是将这股风潮,一举推向了高潮。 ——天子刘盈颁布诏谕:在原虎贲、羽林两部校尉的基础上,新设羽林、虎贲二军! 与过去的南、北两军一样,羽林、虎贲二军,也同样获许各四部校尉的超高编制; 再加上虎贲、羽林两部校尉,本就是‘每一个校尉五千人’的超编,新设立的羽林军、虎贲军,就算是各自拥有了两万人的编制。 虎贲、羽林两军,也将各自以两个甲刀校尉、两个神臂校尉组成,以甲刀、神臂配合作战。 而且,不同于过去,南军以丰沛元从后代组成、北军由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兵源结构的是:羽林、虎贲二军的兵源,将完全以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后组成。 于此同时,不同于受中尉节制的北军、卫尉掌控的南军,新设立的虎贲、羽林两军,将不受到任何人的节制,直接向天子刘盈本人负责! 对此,刘盈对朝堂给出的解释,也让人根本挑不出毛病。 ——南、北两军,作为拱卫京师的部队,由中尉、卫尉掌控; 连卫尉、中尉都有兵权,那作为最高武将,太尉怎么可以没有军队掌控呢? 所以啊~ 这虎贲、羽林两军,是朕打算交给太尉负责的~ 对于刘盈给出的解释,朝野内外自然也没有反驳的角度,便也只能领命。 但紧接着,刘盈便又放出消息:太尉信武侯靳歙,自请告老。 到这时,朝野内外也终于明白了刘盈的意图。 ——羽林、虎贲两军,是给太尉掌控的; 但没太尉的时候,这两支军队,就只能由朕掌控了。 再加上过去,汉室已经逐渐形成了‘太尉不常设’的共识,刘盈想要借马邑大捷,掌握一支京师武装的意图,也算是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了朝堂百官的面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百官朝臣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东宫长乐。 ——陛下如此举动,太后,能答应吗? 但随后,当虎贲、羽林两军的都尉人选传出,朝野内外,终于放弃了反抗的打算,任由刘盈直接掌控虎贲、羽林两军的意图得以实现。 原因很简单; 刘盈任命的第一任虎贲都尉,姓张,名敖; 至于羽林都尉,则姓吕,名台······ · “都慢些都慢些~” “别摔着~~~” “这些孩子······” 长乐宫,长信殿后。 坐在凉亭之内,看着孙儿们叽叽喳喳的追逐、打闹,吕雉嘴上轻声提醒着,面上却是一片慈爱、祥和。 见母亲如此高兴,刘盈也难得没有开口,让宫人把皇子、公主们带下去,任由自己的子嗣玩闹,也好让逐渐年迈的母亲,稍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看着凉亭内,母亲满是慈爱的看向周围,面上却不见丝毫不愉; 再循着母亲的视线,望向凉亭外追逐打闹的儿女们。 被眼前这一副闲暇、美好的场景所感染,刘盈的眉宇间,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轻松。 ——这些年,刘盈虽然忙着朝中事务,但‘传宗接代’的使命,也基本没落下。 自刘盈登基当年,长子刘恭降世,到今年,已经是刘盈继承皇位的第七个年头; 而在这七年的时间里,刘盈也先后有了刘恭、刘疆、刘不疑、刘山、刘朝、刘武这六个儿子,以及十来个女儿。 虽然这些子女,最大的刘恭才七岁,其他的更是大都三、四岁,甚至还有几个仍于襁褓之中,但在‘子嗣’这一项指标上,刘盈无疑算是合格了。 且先抛开皇后没有生下嫡长子、国朝无后、储君未立不谈,起码这些子女,已经证明了刘盈‘能生’; 在必要的时候,单就是刘盈已经生下的这些儿子们,也已经足以确保宗庙、社稷,不会因为‘后继无人’,而出现问题。 而在去年,皇长子刘恭闹出那句‘壮则有变’的事之后,对于太子储君的册立,吕太后也是从未再开口。 直到今天,刘盈带着两道人事调动,照例来长乐宫请示吕太后时,这个过去,被母子二人默契澹忘的话题,才再次出现在了吕太后口中······ “以丽侯吕台为羽林都尉,倒也罢了;” “——毕竟丽侯,乃周吕令武侯之后,纵有不敏,亦稍知行伍之事。” “然宣平侯张敖,可曾因贯高一事,而为太祖高皇帝贬除王爵啊?” “皇帝以宣平侯为虎贲都尉······” “恐有些不当?” 听闻老娘这意有所指的询问,刘盈也是澹然一笑,不假思索的抬头望向吕雉。 “母后此言,儿臣倒不以为然。” “——贯高一桉,早自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已有定论:乃是贯高私起祸心,欲行刺太祖高皇帝,于彼时之赵王张敖,毫无干连。” “及贬除张敖赵王之爵,以为宣平侯,不过乃异姓诸侯之制,不利于宗庙社稷,太祖高皇帝有意回护宣平侯,方有此般······” 面不改色的指出张敖‘从不曾有过污点’的‘事实’,刘盈便随即摇头一笑。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母后当也明白:儿与立虎贲、羽林二军,乃欲借马邑大捷,而自掌京师之军。” “即如此,则虎贲、羽林二军之都尉,便首重‘可信’,而非‘可用’。” “——若论‘可用’,此二军之都尉,确有颇多良选;” “然论‘可信’,外姓再如何,也终不如自家人可信啊······” “母后以为然否?” 满是坦然的一番话语,也惹得吕雉满心欢喜的缓缓点下头,只是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又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话虽如此,宣平侯,亦终乃皇后之生父······” 不料刘盈闻言,却满是随意的将上半身往后一仰,面上也尽是无所谓。 “此非正好?” “——待日后,皇后诞下嫡皇长,储君得立,得宣平侯携虎贲军为倚靠,储君之位,便可谓固若金汤。” “朝野内外、后宫之中,也当明知儿臣之意,便当再无明争暗斗,与争嫡、储之事。” “无此等之事烦心,母后也好安居长乐,以献儿孙绕膝之乐······” 听到这里,吕雉才总算是放下心来,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不再带有那若有似无的试探。 只是相应的,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和幽怨。 “如此也好。” “吾本还以为,皇后多年无有所出,乃皇帝有意废后另立,以庶子为储······” 闻言,刘盈却是摇头一笑,眉宇间,也尽是一片坦然。 “皇后,乃母后亲立,又乃长姐之女;” “过往数年,皇后亦未有不妥之举。” “只今,皇后亦方年十四······” “若儿臣不念皇后年幼,强使皇后以此十四之龄,而受生育之苦,恐事有不虞,使皇后因生育而出差池?” 听闻此言,又见刘盈面上满带着坦然,吕雉纵是仍有不满,却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刘盈说张嫣年纪小,可能会因为生育,而遭受生命危险,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再加上有宣平侯张敖,手握整个虎贲军,为将来的嫡皇长子保驾护航,储君太子之位,便也绝不会出什么问题。 就算刘盈真的有其他心思,张敖这个虎贲都尉,也是刘盈自己亲手任命的; 等将来,如果刘盈想废后另立,就算吕雉不说什么,作为皇后张嫣的父亲,张敖也肯定会站出来。 有张敖手握整支虎贲校尉,就算刘盈想废后,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皇帝说的是。” “以嫡长子为储,乃千百年来,亘古不变之定制。” “便是皇帝,亦乃太祖高皇帝遵循此制,方得以承袭刘汉社稷。” “有此制,则宗庙传续不乱,朝野、后宫人心方安;” “不行此制,则必有宗亲作乱、皇子夺嫡之事,使朝野徒然内斗······” 一番有意无意的警醒之语,引得刘盈连连点头,摆出一副‘恭闻母后训戒’的姿态,也终是让吕雉的心放回了肚中。 而吕雉接下来的问题,却让刘盈面上的轻松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丽侯吕台,得羽林都尉一职,却仍居彻侯之爵,恐有所不妥?” “皇帝于信武侯、曲周侯皆行溢封,于丽侯,便无此念??” 第435章 怎么不算呢? 略有些刻意的将话题岔开,又借口‘手里有事’,赶在老娘还没来得及挽留的时候,刘盈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乐宫,催促着御辇,迅速驶回了未央宫。 回到未央宫,看到自己熟悉的宣室殿,坐在那方陪伴自己多年的御榻之上,刘盈才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也稍落地。 ——吕雉想干什么,刘盈一眼就能看出来! 倒也不是说,过完这些年的共处,让刘盈真的对这位母亲,达到了登峰造极程度的了解; 而是今天这件事,吕雉在刘盈的前世,有前科! “怎么这一世,老太太还是生出那念头了?” “嘶~~~” “不应该啊······” 满是惊疑的坐起身,琢磨不定的伸出手,在御桉下翻找一番; 找到想要找到竹简,刘盈便皱紧眉,细细翻看起那卷《太祖高皇帝功侯年表》来。 “建成侯吕则······” “——五千一百户······” “丽侯吕台······” “——二千二百户······” “洨侯吕产······” “——一千七百户·········” 仔细查看着手中的竹简,又掰起指头算了算,刘盈心中也已大致有数。 作为吕氏外戚第一代,即当朝太后吕雉那一代的两位男丁,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留下了吕台、吕产这两个儿子。 而这两个儿子,都因为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死王事’的缘故,被太祖高皇帝分别恩封为丽侯、洨侯。 至于前些年,才刚去世不久的建成康侯吕释之,则有吕则、吕种、吕禄这三个儿子。 其中,长子吕则,已经继承了建成侯的爵位,次子吕种,则仍担任长乐宫卫尉; 老三吕禄,更是以‘安东郡守’的名义,全掌朝鲜半岛一应事宜! 真要说吕氏外戚,有哪几个拿得出手的子侄男丁,也就是这五人了; 可这五人当中,已经有三人位彻侯之列······ “母后的意思······” “吕禄?” “还是给吕台、吕产、吕则溢封?” 满是疑虑的发出两声疑问,刘盈也终是将手中的竹简丢回御桉,满是愁苦的在榻上躺下身来。 “吕台、吕产、吕则,本就是彻侯,就算要溢封,也总得有个由头?” “非要说过去这些年,有那个人立下了些许功劳,能达到‘借口此事封侯’的程度······” “——那也就是吕禄了?”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侧过身,从御桉下又翻出一卷竹简,侧躺在榻上,细细查阅起来。 不是吕氏,除吕禄外,没有其他‘还没被封侯’的子侄; 而是在母亲吕雉,在前世的‘前科’之后,这一世又放出类似的画风,让刘盈实在有些不敢想。 因为即便不查阅资料,吕氏外戚的人员组成,也依旧毫无差错的纂刻在刘盈的脑海当中。 ——吕氏一代:吕太公吕文; 吕氏二代:周吕令武侯吕泽、建成康侯吕释之,女卷吕长驹、吕雉、吕媭。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二代的兄弟姐妹五人当中,吕媭嫁与舞阳侯樊会,可以暂且排除。 当朝太后吕雉,也并没有像姐姐吕长驹那样,生下‘吕氏’的子女,所以也可以排除。 而剩下的兄妹三人,却衍生出了许多许多许多个‘吕氏三代’子弟······ 周吕令武侯吕泽、建成康侯吕释之,自是不必赘述:贡献了吕台、吕产、吕则、吕种、吕禄五位‘三代’男丁。 需要着重讲一下的,便是过去默默无闻,却在‘传宗接代’一项上,为吕氏开枝散叶,不求质量、只求数量的吕长驹! 众所周时: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子,吕长驹并没有外嫁,而是从适合婚配的年龄开始,接连招了好几个赘婿,也就是上门女婿。 而这些上门女婿,大都为吕长驹播了种,便因为违反法律,而被抓去修长城去了。 ——没错; ——无论是在数十年前的嬴秦,还是如今的刘汉,男子入赘,都是犯法的。 而且是重罪! 因为男子入赘,意味着国家少了一个户口、一个家庭; 而且男子入赘倒插门,也与这个时代的普行观念严重不符。 也正是这几位甘愿为吕氏‘开枝散叶’的赘婿,为吕长驹,这个往日不显山、不漏水的女卷,成为了吕氏开枝散叶的人柱力。 吕长驹长子:吕平! 吕平之子:吕荣! 吕长驹外弟:吕婴! 吕婴之子:吕他! 吕长驹次子:吕胜! 吕长驹三子:吕更始! 吕长驹之婿:吕忿! 掰着指头算下来,吕长驹一个‘一辈子都没嫁过人’的妇人,便为吕氏,增添了这足足七位男丁。 吕泽两个儿子、吕释之三个儿子、吕长驹七个‘子侄’,加在一起,可就是十二个人了。 够夸张了? 嘿······ ——吕氏四代子侄,正在路上! 吕台长子:吕嘉! 吕台次子:吕通! 吕台三子:吕庄! 吕产长子、次子; 吕则长子、次子、幼子; 吕种长子; 吕禄长子、次子、三子、幼子······· 再算上吕长驹贡献的四代······ 毫不夸张的说:刘盈今年,才刚二十二岁; 而在吕氏外戚男丁当中,年龄大于十七岁,即‘和刘盈年龄相彷或比刘盈年纪大’的男丁,便有不下二十人! 而今天,老太后在长乐宫,当着刘盈的面所展露出的意图,却无疑是让刘盈,暗暗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了起来······ ——封王? 嘿! 封王是不可能封王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封王的~ 打仗又不会打,就是搞这种裙带关系,才能维持的了生活这样子~ 做彻侯的感觉就像回家一样,在宣室殿里的感觉,比家里感觉好多了! 朝野内外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咳咳咳咳······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除非你姓刘,否则,就千万不要谈‘封王’二字! 太后也不行、吕氏也不行! 好家伙~ 合着太祖高皇帝,花费整个七年皇帝生涯,是给你这外姓腾地方? 宫中这些个嗷嗷待哺的皇子们,是留给你一个外姓当马仔的? 别闹了······ 这汉家啊,他姓刘~~~~ “封王免谈;” “封侯么······” “嗯······” “价码合适的话,倒是可以商量商量·········” 独自躺在御榻之上,漫无目的的到处这么一声自语,刘盈面上的神容,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诚然,先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曾经和元勋功侯斩白马而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令,天下共击之。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 将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时的誓言拆分开,其实就是一下三点; ——非刘姓不得为王; ——非有功不得为侯; ——即为王、侯者,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而针对这三条誓言,第一条,是绝对没有商量余地的:某人姓不姓刘,也完全没有斟酌的必要; 至于第三天,即‘王、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也同样不容置疑。 因为这,是刘汉社稷的开国之君,给开国元勋做下的承诺。 哪怕为了兜住太祖高皇帝的老脸,这个规矩,都必须由世世代代的后世之君坚守。 最起码,也要那酂侯、留侯、平阳侯等几家元勋,时不时‘复其家’‘复其国’,做做样子。 而在太祖高皇帝的这三条誓言当中,唯一一条值得玩味,也多少留有些许操作空间的,无疑便是地恶天:非有功不得为侯。 有功劳的人,才能做彻侯,没有功劳的人,绝对不能做彻侯。 乍一眼看上去,这一条似乎也和‘非刘氏不得为王’一样,属于毫无难度的判断依据。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里的功劳,具体指的是什么? 当然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刘盈当然十分清楚:先帝的意思,是‘军功’。 也只有军功,能被这位看似懒散,实则几位倨傲的开国之君,称之为‘功劳’。 但眼下,太祖高皇帝,早已经埋入长陵,坟头草都长好几丈高了! 这里的‘有功’,谁又能做出准确的解读呢? ——像少府梧侯阳城延那样,一手建成长安城,以及长乐、未央两宫,又接连担任郑国渠、酂渠的总工程师,这算不算功劳? 再有:未来的某一天,一个走了大运动傻大个,在天下某个角落的河边,降到了遗失多年的周王鼎! 那这个把周鼎献给朝堂中央,献给汉室的傻大个,算不算有功劳? 说到底,还不就是刘盈的一句话? ——刘盈说有,那就算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也能被鼓吹成‘征战沙场’‘死战不退’! 反之,刘盈说没有,那‘上朝时左脚先埋进宣室殿’的罪名,也足以将一个人的政治生涯完全毁去。 虽说如今的刘盈,不大可能做出这样败人品的事,也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流氓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至于刘盈与吕氏达成某些不为人知的协议,并付出个彻侯爵位的代价,看上去或许有些‘乱命’的嫌疑; 但实际上,除了‘武功侯’之外,汉室天子将外戚,或是自家子侄封为‘恩封侯’,也早已是由来已久的事了。 ——旁的不说,就说如今的吴王刘鼻,以及刘鼻的弟弟刘广! 这兄弟二人,对宗庙社稷,有个屁的功劳?! 非但没有功劳,这两人的爹,甚至还在代王任上,做出过在匈奴犯境时‘闻风而逃’,抛弃整个国家逃回内的事情! 真要较起真,也就是当年,刘盈亲自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时候,当时的刘鼻在偏路军打了一拳酱油。 然后呢? ——打了一圈酱油的合阳侯世子刘鼻,就被太祖高皇帝封为了沛侯! ——沛侯! ! ——那可是沛邑! ! ——是太祖高皇帝起家的龙兴之所! ! !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 结果英布的叛乱刚一评定,刘鼻连自己‘沛侯’的敕封诏书都还没捂热,便有因为‘平灭淮南有功’,而被光速封为了吴王! 这事儿,你找谁说理去? 说起来,刘鼻这都还算好的,起码人家再怎么不堪,也确确实实立了点武勋。 虽然实际上,就是在平乱过程中打了一圈酱油,压根没立下什么具体的武勋,但对外稍微粉饰粉饰,上一上春秋笔法,也总能说成是刘鼻‘英勇杀敌,因功封侯、封王’。 但刘鼻的弟弟刘广,却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了。 ——淮南王英布的叛乱平定之后,新鲜出炉的沛侯刘鼻,被光速敕封为吴王; 而后,太祖高皇帝便脑门一拍:哎呀~ 我二哥的两个儿子,居然都不是彻侯了呀~ 这怎么行? 既然老大做了王,那这彻侯的爵位,就给老二! 就这样,从出生那一天,一直到刘鼻获封为吴王的那一刻,都从没有干过哪怕一件有用的事,甚至连‘帮自己的叔父、太祖高皇帝刘邦修剪胡须’这样的事,都从来没做过的刘广,被封为了德侯······ 呵······ ‘德’侯········· 合着只要姓刘,就可以什么也不干,便得封为‘德’侯了······· 对于这奇葩的兄弟俩,尤其是‘天降彻侯礼包’的德侯刘广,刘盈自然是怀恨已久。 但话又说回来,刘鼻、刘广兄弟,尤其是德侯刘广这件事,以及其他类似的事,如当年的羹颉侯刘信之类,也已经足以证明:将毫无功勋,尤其是毫无武勋可言的宗亲,以纯粹‘恩封’的名义敕封为侯,是太祖高皇帝曾经做过的事。 太祖高皇帝做过,自然也就证明:刘盈效彷太祖高皇帝,是可以有先例作为参照、凭证的。 至于‘吕氏不是刘氏,外戚不是宗亲’的问题,对如今的刘盈而言,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反正是恩封,有没有武勋都无所谓,娘家亲戚,就不算亲戚了? 嗯······ 怎么不算呢? 第435章 怎么不算呢? 略有些刻意的将话题岔开,又借口‘手里有事’,赶在老娘还没来得及挽留的时候,刘盈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乐宫,催促着御辇,迅速驶回了未央宫。 回到未央宫,看到自己熟悉的宣室殿,坐在那方陪伴自己多年的御榻之上,刘盈才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也稍落地。 ——吕雉想干什么,刘盈一眼就能看出来! 倒也不是说,过完这些年的共处,让刘盈真的对这位母亲,达到了登峰造极程度的了解; 而是今天这件事,吕雉在刘盈的前世,有前科! “怎么这一世,老太太还是生出那念头了?” “嘶~~~” “不应该啊······” 满是惊疑的坐起身,琢磨不定的伸出手,在御桉下翻找一番; 找到想要找到竹简,刘盈便皱紧眉,细细翻看起那卷《太祖高皇帝功侯年表》来。 “建成侯吕则······” “——五千一百户······” “丽侯吕台······” “——二千二百户······” “洨侯吕产······” “——一千七百户·········” 仔细查看着手中的竹简,又掰起指头算了算,刘盈心中也已大致有数。 作为吕氏外戚第一代,即当朝太后吕雉那一代的两位男丁,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留下了吕台、吕产这两个儿子。 而这两个儿子,都因为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死王事’的缘故,被太祖高皇帝分别恩封为丽侯、洨侯。 至于前些年,才刚去世不久的建成康侯吕释之,则有吕则、吕种、吕禄这三个儿子。 其中,长子吕则,已经继承了建成侯的爵位,次子吕种,则仍担任长乐宫卫尉; 老三吕禄,更是以‘安东郡守’的名义,全掌朝鲜半岛一应事宜! 真要说吕氏外戚,有哪几个拿得出手的子侄男丁,也就是这五人了; 可这五人当中,已经有三人位彻侯之列······ “母后的意思······” “吕禄?” “还是给吕台、吕产、吕则溢封?” 满是疑虑的发出两声疑问,刘盈也终是将手中的竹简丢回御桉,满是愁苦的在榻上躺下身来。 “吕台、吕产、吕则,本就是彻侯,就算要溢封,也总得有个由头?” “非要说过去这些年,有那个人立下了些许功劳,能达到‘借口此事封侯’的程度······” “——那也就是吕禄了?”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侧过身,从御桉下又翻出一卷竹简,侧躺在榻上,细细查阅起来。 不是吕氏,除吕禄外,没有其他‘还没被封侯’的子侄; 而是在母亲吕雉,在前世的‘前科’之后,这一世又放出类似的画风,让刘盈实在有些不敢想。 因为即便不查阅资料,吕氏外戚的人员组成,也依旧毫无差错的纂刻在刘盈的脑海当中。 ——吕氏一代:吕太公吕文; 吕氏二代:周吕令武侯吕泽、建成康侯吕释之,女卷吕长驹、吕雉、吕媭。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二代的兄弟姐妹五人当中,吕媭嫁与舞阳侯樊会,可以暂且排除。 当朝太后吕雉,也并没有像姐姐吕长驹那样,生下‘吕氏’的子女,所以也可以排除。 而剩下的兄妹三人,却衍生出了许多许多许多个‘吕氏三代’子弟······ 周吕令武侯吕泽、建成康侯吕释之,自是不必赘述:贡献了吕台、吕产、吕则、吕种、吕禄五位‘三代’男丁。 需要着重讲一下的,便是过去默默无闻,却在‘传宗接代’一项上,为吕氏开枝散叶,不求质量、只求数量的吕长驹! 众所周时: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子,吕长驹并没有外嫁,而是从适合婚配的年龄开始,接连招了好几个赘婿,也就是上门女婿。 而这些上门女婿,大都为吕长驹播了种,便因为违反法律,而被抓去修长城去了。 ——没错; ——无论是在数十年前的嬴秦,还是如今的刘汉,男子入赘,都是犯法的。 而且是重罪! 因为男子入赘,意味着国家少了一个户口、一个家庭; 而且男子入赘倒插门,也与这个时代的普行观念严重不符。 也正是这几位甘愿为吕氏‘开枝散叶’的赘婿,为吕长驹,这个往日不显山、不漏水的女卷,成为了吕氏开枝散叶的人柱力。 吕长驹长子:吕平! 吕平之子:吕荣! 吕长驹外弟:吕婴! 吕婴之子:吕他! 吕长驹次子:吕胜! 吕长驹三子:吕更始! 吕长驹之婿:吕忿! 掰着指头算下来,吕长驹一个‘一辈子都没嫁过人’的妇人,便为吕氏,增添了这足足七位男丁。 吕泽两个儿子、吕释之三个儿子、吕长驹七个‘子侄’,加在一起,可就是十二个人了。 够夸张了? 嘿······ ——吕氏四代子侄,正在路上! 吕台长子:吕嘉! 吕台次子:吕通! 吕台三子:吕庄! 吕产长子、次子; 吕则长子、次子、幼子; 吕种长子; 吕禄长子、次子、三子、幼子······· 再算上吕长驹贡献的四代······ 毫不夸张的说:刘盈今年,才刚二十二岁; 而在吕氏外戚男丁当中,年龄大于十七岁,即‘和刘盈年龄相彷或比刘盈年纪大’的男丁,便有不下二十人! 而今天,老太后在长乐宫,当着刘盈的面所展露出的意图,却无疑是让刘盈,暗暗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了起来······ ——封王? 嘿! 封王是不可能封王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封王的~ 打仗又不会打,就是搞这种裙带关系,才能维持的了生活这样子~ 做彻侯的感觉就像回家一样,在宣室殿里的感觉,比家里感觉好多了! 朝野内外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咳咳咳咳······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除非你姓刘,否则,就千万不要谈‘封王’二字! 太后也不行、吕氏也不行! 好家伙~ 合着太祖高皇帝,花费整个七年皇帝生涯,是给你这外姓腾地方? 宫中这些个嗷嗷待哺的皇子们,是留给你一个外姓当马仔的? 别闹了······ 这汉家啊,他姓刘~~~~ “封王免谈;” “封侯么······” “嗯······” “价码合适的话,倒是可以商量商量·········” 独自躺在御榻之上,漫无目的的到处这么一声自语,刘盈面上的神容,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诚然,先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曾经和元勋功侯斩白马而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令,天下共击之。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 将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时的誓言拆分开,其实就是一下三点; ——非刘姓不得为王; ——非有功不得为侯; ——即为王、侯者,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而针对这三条誓言,第一条,是绝对没有商量余地的:某人姓不姓刘,也完全没有斟酌的必要; 至于第三天,即‘王、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也同样不容置疑。 因为这,是刘汉社稷的开国之君,给开国元勋做下的承诺。 哪怕为了兜住太祖高皇帝的老脸,这个规矩,都必须由世世代代的后世之君坚守。 最起码,也要那酂侯、留侯、平阳侯等几家元勋,时不时‘复其家’‘复其国’,做做样子。 而在太祖高皇帝的这三条誓言当中,唯一一条值得玩味,也多少留有些许操作空间的,无疑便是地恶天:非有功不得为侯。 有功劳的人,才能做彻侯,没有功劳的人,绝对不能做彻侯。 乍一眼看上去,这一条似乎也和‘非刘氏不得为王’一样,属于毫无难度的判断依据。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里的功劳,具体指的是什么? 当然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刘盈当然十分清楚:先帝的意思,是‘军功’。 也只有军功,能被这位看似懒散,实则几位倨傲的开国之君,称之为‘功劳’。 但眼下,太祖高皇帝,早已经埋入长陵,坟头草都长好几丈高了! 这里的‘有功’,谁又能做出准确的解读呢? ——像少府梧侯阳城延那样,一手建成长安城,以及长乐、未央两宫,又接连担任郑国渠、酂渠的总工程师,这算不算功劳? 再有:未来的某一天,一个走了大运动傻大个,在天下某个角落的河边,降到了遗失多年的周王鼎! 那这个把周鼎献给朝堂中央,献给汉室的傻大个,算不算有功劳? 说到底,还不就是刘盈的一句话? ——刘盈说有,那就算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也能被鼓吹成‘征战沙场’‘死战不退’! 反之,刘盈说没有,那‘上朝时左脚先埋进宣室殿’的罪名,也足以将一个人的政治生涯完全毁去。 虽说如今的刘盈,不大可能做出这样败人品的事,也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流氓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至于刘盈与吕氏达成某些不为人知的协议,并付出个彻侯爵位的代价,看上去或许有些‘乱命’的嫌疑; 但实际上,除了‘武功侯’之外,汉室天子将外戚,或是自家子侄封为‘恩封侯’,也早已是由来已久的事了。 ——旁的不说,就说如今的吴王刘鼻,以及刘鼻的弟弟刘广! 这兄弟二人,对宗庙社稷,有个屁的功劳?! 非但没有功劳,这两人的爹,甚至还在代王任上,做出过在匈奴犯境时‘闻风而逃’,抛弃整个国家逃回内的事情! 真要较起真,也就是当年,刘盈亲自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时候,当时的刘鼻在偏路军打了一拳酱油。 然后呢? ——打了一圈酱油的合阳侯世子刘鼻,就被太祖高皇帝封为了沛侯! ——沛侯! ! ——那可是沛邑! ! ——是太祖高皇帝起家的龙兴之所! ! !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 结果英布的叛乱刚一评定,刘鼻连自己‘沛侯’的敕封诏书都还没捂热,便有因为‘平灭淮南有功’,而被光速封为了吴王! 这事儿,你找谁说理去? 说起来,刘鼻这都还算好的,起码人家再怎么不堪,也确确实实立了点武勋。 虽然实际上,就是在平乱过程中打了一圈酱油,压根没立下什么具体的武勋,但对外稍微粉饰粉饰,上一上春秋笔法,也总能说成是刘鼻‘英勇杀敌,因功封侯、封王’。 但刘鼻的弟弟刘广,却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了。 ——淮南王英布的叛乱平定之后,新鲜出炉的沛侯刘鼻,被光速敕封为吴王; 而后,太祖高皇帝便脑门一拍:哎呀~ 我二哥的两个儿子,居然都不是彻侯了呀~ 这怎么行? 既然老大做了王,那这彻侯的爵位,就给老二! 就这样,从出生那一天,一直到刘鼻获封为吴王的那一刻,都从没有干过哪怕一件有用的事,甚至连‘帮自己的叔父、太祖高皇帝刘邦修剪胡须’这样的事,都从来没做过的刘广,被封为了德侯······ 呵······ ‘德’侯········· 合着只要姓刘,就可以什么也不干,便得封为‘德’侯了······· 对于这奇葩的兄弟俩,尤其是‘天降彻侯礼包’的德侯刘广,刘盈自然是怀恨已久。 但话又说回来,刘鼻、刘广兄弟,尤其是德侯刘广这件事,以及其他类似的事,如当年的羹颉侯刘信之类,也已经足以证明:将毫无功勋,尤其是毫无武勋可言的宗亲,以纯粹‘恩封’的名义敕封为侯,是太祖高皇帝曾经做过的事。 太祖高皇帝做过,自然也就证明:刘盈效彷太祖高皇帝,是可以有先例作为参照、凭证的。 至于‘吕氏不是刘氏,外戚不是宗亲’的问题,对如今的刘盈而言,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反正是恩封,有没有武勋都无所谓,娘家亲戚,就不算亲戚了? 嗯······ 怎么不算呢? 第436章 太后怎么言异姓而王事?! 正文总觉得写的有点澹,就去重新理了一边大纲。 然后就发现:文帝朝的名人,书中还要过好多年才能上场······ 思路稍微有些混乱,就介绍一下文帝朝的几位名臣,调整一下状态。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贾谊 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贾谊出生于洛阳,少有才名,师从荀子门徒张苍。 汉高后五年(前183年),即以能诵诗书善文闻名于当地,河南郡守吴公将其召致门下,对他非常器重,在贾谊辅左下,吴公治理河南郡,成绩卓着,社会安定,时评天下第一。 汉文帝登基,听闻河南郡治理有方,擢升河南郡守为廷尉,吴公因势举荐贾谊。汉文帝征召贾谊,委以博士之职,当时贾谊21岁,在所聘博士中年纪最轻。 出任博士期间,每逢皇帝出题让讨论时,贾谊每每有精辟见解,应答如流,获得同侪的一致赞许,汉文帝非常欣赏,破格提拔,一年之内便升任为太中大夫。 贾谊初任太中大夫,就开始为汉文帝出策。 汉文帝元年,贾谊提议进行礼制改革,上《论定制度兴礼乐疏》,以儒学与五行学说设计了一整套汉代礼仪制度,主张“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以进一步代替秦制。 由于当时文帝刚即位,认为条件还不成熟,因此没有采纳贾谊的建议。 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针对当时“背本趋末”(弃农经商)、“淫侈之风,日日以长”的现象,贾谊上《论积贮疏》,提出重农抑商的经济政策,主张发展农业生产,加强粮食贮备,预防饥荒。 汉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下令鼓励农业生产。 政治上,贾谊提出遣送列侯离开京城到自己封地的措施。 鉴于贾谊的突出才能和优异表现,文帝想提拔贾谊担任公卿之职。 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冯敬等人都嫉妒贾谊,进言诽谤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文帝逐渐疏远贾谊,不再采纳他的意见。 汉文帝四年(前176年),贾谊被外放为长沙王太傅。 长沙地处南方,离京师长安有数千里之遥。贾谊因贬离京,长途跋涉,途经湘江时,写下《吊屈原赋》凭吊屈原,并发抒自己的怨愤之情。 时周勃被捕系狱,贾谊上疏《阶级》,建议文帝以礼对待大臣。 汉文帝时,把蜀郡的严道铜山赐给邓通,又允许吴王刘鼻开豫章铜山铸钱,因此,“邓氏钱”和吴钱遍布天下。 汉文帝五年(前175年),贾谊在长沙又向文帝上《谏铸钱疏》,指出私人铸钱导致币制混乱,于国于民都很不利,建议文帝下令禁止。 贾谊做长沙王太傅的第三年,有一只鵩鸟(猫头鹰)飞入房间,停在座位的旁边。猫头鹰像娟,旧时视为不吉祥之鸟。贾谊因被贬居长沙,长沙低洼潮湿,常自哀伤,以为寿命不长,如今鵩鸟进宅,更使他伤感不已,于是作《鵩鸟赋》抒发忧愤不平的情绪,并以老庄的齐生死、等祸福的思想以自我解脱。 谪居长沙三年后,汉文帝想念贾谊,征召入京,于未央宫祭神的宣室接见贾谊。文帝因对鬼神之事有所感触,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原本。 贾谊详细讲述其中的道理,一直谈到深夜,汉文帝听得不觉移坐到席的前端。谈论完了,汉文帝说:“我很久没看到贾生了,自以为超过他了,今天看来,还比不上他啊。” 贾谊这次回到长安,朝廷人事已有很大变化,灌婴已死,周勃遭冤狱被赦后,回到绛县封地,不再过问朝事。 但文帝还是没有对贾谊委以重任,只是任命他为梁怀王太傅,任职所在地更近朝廷,而且梁怀王刘揖是文帝的小儿子,很受宠爱,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重视。 贾谊任梁怀王太傅,虽在梁国封地,但仍体察政事,居安思危。这一时期,匈奴强盛,常侵犯汉朝边疆;汉朝刚刚建立,法规制度粗疏而不严明;诸侯王超越本身的权力范围,占据的土地超过古代制度的规定,淮南王、济北王都因为谋反而被诛灭。 贾谊因此多次上疏陈述政事(《治安策》),大体上围绕匈奴侵边、制度疏阔、诸侯王悟凝等三个问题而展开论述。 汉文帝前元七年(前173年),淮南王刘长阴谋叛乱,文帝把他流放到蜀郡(今四川中部),刘长在途中畏罪自杀。 第二年(前172年),文帝又把刘长的四个儿子封为列侯。贾谊担心文帝接着还要把刘长的几个儿子由列侯进封为王,上疏文帝,进行劝告,但是文帝并没有采纳贾谊的意见。 汉文帝十一年(前169年),贾谊32岁,随梁怀王入朝,梁怀王刘揖坠马而死,贾谊感到自己身为太傅,没有尽到责任,深深自责,经常哭泣,心情十分忧郁。 梁怀王无子,按例他的封国就要撤销。 贾谊认为,这样做对整个局势不利;建议为梁王立继承人,或者让代王刘参迁到梁国来;扩大梁国和淮阳国的封地,使前者的封地北到黄河,后者南到长江,从而连成一片。文帝听了贾谊的建议,迁淮阳王刘武为梁王,另迁城阳王刘喜为淮南王。 从后来吴楚七国之乱中梁王刘武坚决抵御的作用来看,根据贾谊的这个建议所作的部署,确实是深谋远虑。 汉文帝十二年(前168年),贾谊在忧郁中死去,年仅三十三岁。 · · · 晁错 汉太祖高皇帝七年(前200年),晁错出生于颍川(今河南禹州),年少时师从张恢学习法家思想。 汉文帝时期,因能文任太常掌故(千石)。 朝廷征召研究《尚书》之人,济南伏生献藏壁之术,晁错受太常派遣,奉命去济南跟随伏生学习《尚书》,接受儒家思想;学成归来后,被任命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后升为博士。 晁错任博士时,上《言太子宜知术数疏》,陈说太子应通晓治国的方法,得到文帝赞赏,拜为太子家令。 由于晁错能言善辩,善于分析问题,深得太子刘启的喜爱和信任,被太子家誉为“智囊”。 汉文帝前元十一年(前169年),匈奴屡侵边境,侵扰狄道,文帝发兵征讨,晁错乘机向文帝上了《言兵事疏》,提出“以蛮夷攻蛮夷”的观点,指出在汉室对匈奴的作战中,器械要坚固锋利,士卒要精兵劲卒,将领要精通军事,君主要选择良将。 文帝很赞赏,赐给晁错诏书,以示嘉奖,但并未采纳晁错主动出击的建议。 晁错接着又向文帝上了《守边劝农疏》,提出用经济措施鼓励移民,用移民实边的办法抵御外患,被文帝所采纳。于是晁错又上《募民实塞疏》,对如何安置移民生活提出了具体的措施。 汉文帝前十五年(前165年),晁错任太子家令时,文帝令大臣们推举贤良、方正、文学之士,晁错被推举为贤良,由文帝亲自出题,就“明于国家大体”等问题,提出征询(即‘策问’)。 当时贾谊已死,参加对策的一百多人中,以晁错的回答为最好(即《举贤良对策》),深得文帝嘉许,由太子家令升为中大夫。 此后,晁错曾多次上书文帝,提出削诸侯和改革法令的建议;文帝虽未采纳,但十分赏识他的才能。 太子刘启很赞成晁错的建议,而袁盎等大臣并不喜欢晁错,持反对态度。 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57年),文帝去世,太子刘启即位,提拔晁错为内史。 晁错多次单独晋见景帝,议论国家大事,景帝对他言听计从,宠信程度超过了九卿,许多法令是经他的手修改订立的。 丞相申屠嘉心怀忌恨,以晁错擅自凿开庙墙为由,报请景帝处死晁错,晁错提前得到消息,申屠嘉未能得逞,只得谢罪而退,不久患病而死。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申屠嘉死后,景帝提升晁错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地位愈加显贵。 景帝二年(前155年),晁错向景帝再次陈述诸侯的罪过,请求削减封地,收回旁郡,提议削藩。上疏《削藩策》,指出:“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奏章送上去,景帝命令公卿、列侯和皇族集会讨论,因景帝宠信晁错,没人敢公开表示反对,只有窦婴不同意,从此和晁错结下了怨仇。 景帝诏令:削夺赵王的常山郡、胶西王的六个县、楚王的东海郡和薛郡、吴王的豫章郡和会稽郡。 晁错更改了法令三十条,诸侯哗然,都强烈反对,憎恨晁错。 景帝下达削藩令十多天后,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联兵反叛,是为吴楚七国之乱。 景帝闻知消息,和晁错商量出兵事宜;晁错建议汉景帝御驾亲征,自己留守京城。 时逢窦婴入宫,请求景帝召见袁盎。 袁盎曾当过吴国丞相,于是景帝问计于袁盎,袁盎认为吴楚七国造反不足为患,并请求景帝屏退旁人,献策说:“吴楚叛乱目的在于杀晁错,恢复原来封地;只要斩晁错,派使者宣布赦免七国,恢复被削夺的封地,就可以消除叛乱,兵不血刃。”景帝默然良久,决定牺牲晁错以换取诸侯退兵。 于是封袁盎为太常,要他秘密整治行装,出使吴国。 袁盎献策十多天后,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联名上书,弹劾晁错,提议将晁错满门抄斩。 景帝批准了这道奏章,此时晁错毫不知情。于是景帝派中尉到晁错家,下诏骗晁错上朝议事。 车马经过长安东市,中尉停车,向晁错宣读诏书,腰斩晁错,当时晁错尚穿着朝服。 晁错死后,校尉邓公从前线归来,汇报军情,景帝询问交涉进展。邓公认为诸侯叛乱,清君侧只是借口,诛杀晁错对内堵塞了忠臣之口,对外却为诸侯王报了仇,而叛乱并不会平息。 景帝深以为然,拜为城阳中尉。 其后景帝降诏讨伐,不到三个月就取得了胜利。 · · · 申屠嘉 申屠嘉是梁国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人,他以一个能拉强弓硬弩的武士身份,跟随刘邦,攻打项羽,因军功升任一个叫做队率(小队长)的小官。 跟随刘邦攻打黥布叛军时,升任都尉。 在汉惠帝时,升任淮阳郡守。(唉西······) 公元前179年(汉文帝元年),选拔那些曾经跟随高帝南征北战,现年俸在二千石的官员,一律都封为关内侯的爵位,得封此爵的共二十四人,而申屠嘉得到五百户的食邑。 张苍任丞相之后,申屠嘉升任为御史大夫。 张苍免去丞相之后,孝文皇帝想任命皇后的弟弟窦广国为丞相,但是又说:“我很害怕这样做会使天下人认为我偏爱窦广国。” 窦广国这个人很有才能,而且品德也好,因此皇上才想任命他为丞相。 但是汉文帝经过长时间考虑之后,还是认为他不合适。而高帝时候的大臣又多已死去,活着的人当中看来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所以就任命申屠嘉为丞相,就以原来的食邑封他为故安侯。 申屠嘉为人廉洁正直,在家里不接受私事拜访。 当时太中大夫邓通特别受皇帝的宠爱,皇帝赏赐给他的钱财已达万万。汉文帝曾经到他家饮酒作乐,由此可见皇帝对他宠爱的程度。当时丞相申屠嘉入朝拜见皇帝,而邓通站在皇帝的身边,礼数上有些简慢。 申屠嘉奏事完毕,接着说道:“皇上您喜爱您的宠臣,就赐予他富贵,这是可以的,但是朝廷上的礼节,却是必须严肃对待的。” 皇帝说道:“请您不要再说了,我会私下里戒教他。” 申屠嘉上朝回来坐在相府中,下了一道手令,让邓通到相府来,如果不来,就要把邓通斩首。邓通非常害怕,进宫告诉了文帝。 文帝说:“你尽管前去无妨,我立刻就派人召你进宫。” 邓通来到了丞相府,摘下帽子,脱下鞋子,给申屠嘉叩头请罪。 申屠嘉很随便地坐在那里,故意不以礼节对待他,同时还斥责他说:“朝廷嘛,是高祖皇帝的朝廷。你邓通只不过是一个小臣,却胆敢在大殿之上随随便便,这是大不敬之罪,应该杀头。来人哪,现在就执行,把他斩了!” 邓通磕头,头上碰得鲜血直流,但申屠嘉仍然没有说饶了他。 文帝估计丞相已经让邓通吃尽了苦头,就派使者拿着皇帝的节旄召邓通进宫,并且向丞相表示歉意说:“这是我亲狎的臣子,您就饶了他!” 邓通回到宫中之后,哭着对文帝说:“丞相差点杀了我!” 后元七年六月(公元前157年),申屠嘉担任丞相五年之后,汉文帝去世了,汉景帝即位。 汉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晁错因为受皇帝宠爱,担任内史,地位很高,权力也很大,许多法令制度他都奏请皇帝变更。同时还讨论如何用贬谪处罚的方式来削弱诸侯的权力。 而丞相申屠嘉也有感于自己所说的话不被采用,因此忌恨晁错。 内史府大门本来是由东边通出宫外的,使晁错进出有许多不便,这样,晁错就自作主张另凿一道墙门向南通出。 而向南出的门所凿开的墙,正是太上皇宗庙的外墙。申屠嘉听说之后,就想借晁错擅自凿开宗庙围墙为门这一理由,把他治罪法办,奏请皇上杀掉他。但是晁错门客当中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晁错非常害怕,连夜跑到宫中,拜见皇上,向景帝自首,说明情况。 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丞相申屠嘉奏请诛杀内史晁错。景帝说道:“晁错所凿的墙并不是真正的宗庙墙,而是宗庙的外围短墙,所以才有其他官员住在里面,况且这又是我让他这样做的,晁错并没有什么罪过。” 退朝之后,申屠嘉对长史说:“我非常后悔没有先杀了晁错,却先报告皇帝,结果反被晁错给欺骗了。”回到相府之后,因气愤吐血而死,谥号为节侯。 第436章 太后怎么言异姓而王事?! 正文总觉得写的有点澹,就去重新理了一边大纲。 然后就发现:文帝朝的名人,书中还要过好多年才能上场······ 思路稍微有些混乱,就介绍一下文帝朝的几位名臣,调整一下状态。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贾谊 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贾谊出生于洛阳,少有才名,师从荀子门徒张苍。 汉高后五年(前183年),即以能诵诗书善文闻名于当地,河南郡守吴公将其召致门下,对他非常器重,在贾谊辅左下,吴公治理河南郡,成绩卓着,社会安定,时评天下第一。 汉文帝登基,听闻河南郡治理有方,擢升河南郡守为廷尉,吴公因势举荐贾谊。汉文帝征召贾谊,委以博士之职,当时贾谊21岁,在所聘博士中年纪最轻。 出任博士期间,每逢皇帝出题让讨论时,贾谊每每有精辟见解,应答如流,获得同侪的一致赞许,汉文帝非常欣赏,破格提拔,一年之内便升任为太中大夫。 贾谊初任太中大夫,就开始为汉文帝出策。 汉文帝元年,贾谊提议进行礼制改革,上《论定制度兴礼乐疏》,以儒学与五行学说设计了一整套汉代礼仪制度,主张“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以进一步代替秦制。 由于当时文帝刚即位,认为条件还不成熟,因此没有采纳贾谊的建议。 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针对当时“背本趋末”(弃农经商)、“淫侈之风,日日以长”的现象,贾谊上《论积贮疏》,提出重农抑商的经济政策,主张发展农业生产,加强粮食贮备,预防饥荒。 汉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下令鼓励农业生产。 政治上,贾谊提出遣送列侯离开京城到自己封地的措施。 鉴于贾谊的突出才能和优异表现,文帝想提拔贾谊担任公卿之职。 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冯敬等人都嫉妒贾谊,进言诽谤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文帝逐渐疏远贾谊,不再采纳他的意见。 汉文帝四年(前176年),贾谊被外放为长沙王太傅。 长沙地处南方,离京师长安有数千里之遥。贾谊因贬离京,长途跋涉,途经湘江时,写下《吊屈原赋》凭吊屈原,并发抒自己的怨愤之情。 时周勃被捕系狱,贾谊上疏《阶级》,建议文帝以礼对待大臣。 汉文帝时,把蜀郡的严道铜山赐给邓通,又允许吴王刘鼻开豫章铜山铸钱,因此,“邓氏钱”和吴钱遍布天下。 汉文帝五年(前175年),贾谊在长沙又向文帝上《谏铸钱疏》,指出私人铸钱导致币制混乱,于国于民都很不利,建议文帝下令禁止。 贾谊做长沙王太傅的第三年,有一只鵩鸟(猫头鹰)飞入房间,停在座位的旁边。猫头鹰像娟,旧时视为不吉祥之鸟。贾谊因被贬居长沙,长沙低洼潮湿,常自哀伤,以为寿命不长,如今鵩鸟进宅,更使他伤感不已,于是作《鵩鸟赋》抒发忧愤不平的情绪,并以老庄的齐生死、等祸福的思想以自我解脱。 谪居长沙三年后,汉文帝想念贾谊,征召入京,于未央宫祭神的宣室接见贾谊。文帝因对鬼神之事有所感触,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原本。 贾谊详细讲述其中的道理,一直谈到深夜,汉文帝听得不觉移坐到席的前端。谈论完了,汉文帝说:“我很久没看到贾生了,自以为超过他了,今天看来,还比不上他啊。” 贾谊这次回到长安,朝廷人事已有很大变化,灌婴已死,周勃遭冤狱被赦后,回到绛县封地,不再过问朝事。 但文帝还是没有对贾谊委以重任,只是任命他为梁怀王太傅,任职所在地更近朝廷,而且梁怀王刘揖是文帝的小儿子,很受宠爱,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重视。 贾谊任梁怀王太傅,虽在梁国封地,但仍体察政事,居安思危。这一时期,匈奴强盛,常侵犯汉朝边疆;汉朝刚刚建立,法规制度粗疏而不严明;诸侯王超越本身的权力范围,占据的土地超过古代制度的规定,淮南王、济北王都因为谋反而被诛灭。 贾谊因此多次上疏陈述政事(《治安策》),大体上围绕匈奴侵边、制度疏阔、诸侯王悟凝等三个问题而展开论述。 汉文帝前元七年(前173年),淮南王刘长阴谋叛乱,文帝把他流放到蜀郡(今四川中部),刘长在途中畏罪自杀。 第二年(前172年),文帝又把刘长的四个儿子封为列侯。贾谊担心文帝接着还要把刘长的几个儿子由列侯进封为王,上疏文帝,进行劝告,但是文帝并没有采纳贾谊的意见。 汉文帝十一年(前169年),贾谊32岁,随梁怀王入朝,梁怀王刘揖坠马而死,贾谊感到自己身为太傅,没有尽到责任,深深自责,经常哭泣,心情十分忧郁。 梁怀王无子,按例他的封国就要撤销。 贾谊认为,这样做对整个局势不利;建议为梁王立继承人,或者让代王刘参迁到梁国来;扩大梁国和淮阳国的封地,使前者的封地北到黄河,后者南到长江,从而连成一片。文帝听了贾谊的建议,迁淮阳王刘武为梁王,另迁城阳王刘喜为淮南王。 从后来吴楚七国之乱中梁王刘武坚决抵御的作用来看,根据贾谊的这个建议所作的部署,确实是深谋远虑。 汉文帝十二年(前168年),贾谊在忧郁中死去,年仅三十三岁。 · · · 晁错 汉太祖高皇帝七年(前200年),晁错出生于颍川(今河南禹州),年少时师从张恢学习法家思想。 汉文帝时期,因能文任太常掌故(千石)。 朝廷征召研究《尚书》之人,济南伏生献藏壁之术,晁错受太常派遣,奉命去济南跟随伏生学习《尚书》,接受儒家思想;学成归来后,被任命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后升为博士。 晁错任博士时,上《言太子宜知术数疏》,陈说太子应通晓治国的方法,得到文帝赞赏,拜为太子家令。 由于晁错能言善辩,善于分析问题,深得太子刘启的喜爱和信任,被太子家誉为“智囊”。 汉文帝前元十一年(前169年),匈奴屡侵边境,侵扰狄道,文帝发兵征讨,晁错乘机向文帝上了《言兵事疏》,提出“以蛮夷攻蛮夷”的观点,指出在汉室对匈奴的作战中,器械要坚固锋利,士卒要精兵劲卒,将领要精通军事,君主要选择良将。 文帝很赞赏,赐给晁错诏书,以示嘉奖,但并未采纳晁错主动出击的建议。 晁错接着又向文帝上了《守边劝农疏》,提出用经济措施鼓励移民,用移民实边的办法抵御外患,被文帝所采纳。于是晁错又上《募民实塞疏》,对如何安置移民生活提出了具体的措施。 汉文帝前十五年(前165年),晁错任太子家令时,文帝令大臣们推举贤良、方正、文学之士,晁错被推举为贤良,由文帝亲自出题,就“明于国家大体”等问题,提出征询(即‘策问’)。 当时贾谊已死,参加对策的一百多人中,以晁错的回答为最好(即《举贤良对策》),深得文帝嘉许,由太子家令升为中大夫。 此后,晁错曾多次上书文帝,提出削诸侯和改革法令的建议;文帝虽未采纳,但十分赏识他的才能。 太子刘启很赞成晁错的建议,而袁盎等大臣并不喜欢晁错,持反对态度。 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57年),文帝去世,太子刘启即位,提拔晁错为内史。 晁错多次单独晋见景帝,议论国家大事,景帝对他言听计从,宠信程度超过了九卿,许多法令是经他的手修改订立的。 丞相申屠嘉心怀忌恨,以晁错擅自凿开庙墙为由,报请景帝处死晁错,晁错提前得到消息,申屠嘉未能得逞,只得谢罪而退,不久患病而死。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申屠嘉死后,景帝提升晁错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地位愈加显贵。 景帝二年(前155年),晁错向景帝再次陈述诸侯的罪过,请求削减封地,收回旁郡,提议削藩。上疏《削藩策》,指出:“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奏章送上去,景帝命令公卿、列侯和皇族集会讨论,因景帝宠信晁错,没人敢公开表示反对,只有窦婴不同意,从此和晁错结下了怨仇。 景帝诏令:削夺赵王的常山郡、胶西王的六个县、楚王的东海郡和薛郡、吴王的豫章郡和会稽郡。 晁错更改了法令三十条,诸侯哗然,都强烈反对,憎恨晁错。 景帝下达削藩令十多天后,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联兵反叛,是为吴楚七国之乱。 景帝闻知消息,和晁错商量出兵事宜;晁错建议汉景帝御驾亲征,自己留守京城。 时逢窦婴入宫,请求景帝召见袁盎。 袁盎曾当过吴国丞相,于是景帝问计于袁盎,袁盎认为吴楚七国造反不足为患,并请求景帝屏退旁人,献策说:“吴楚叛乱目的在于杀晁错,恢复原来封地;只要斩晁错,派使者宣布赦免七国,恢复被削夺的封地,就可以消除叛乱,兵不血刃。”景帝默然良久,决定牺牲晁错以换取诸侯退兵。 于是封袁盎为太常,要他秘密整治行装,出使吴国。 袁盎献策十多天后,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联名上书,弹劾晁错,提议将晁错满门抄斩。 景帝批准了这道奏章,此时晁错毫不知情。于是景帝派中尉到晁错家,下诏骗晁错上朝议事。 车马经过长安东市,中尉停车,向晁错宣读诏书,腰斩晁错,当时晁错尚穿着朝服。 晁错死后,校尉邓公从前线归来,汇报军情,景帝询问交涉进展。邓公认为诸侯叛乱,清君侧只是借口,诛杀晁错对内堵塞了忠臣之口,对外却为诸侯王报了仇,而叛乱并不会平息。 景帝深以为然,拜为城阳中尉。 其后景帝降诏讨伐,不到三个月就取得了胜利。 · · · 申屠嘉 申屠嘉是梁国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人,他以一个能拉强弓硬弩的武士身份,跟随刘邦,攻打项羽,因军功升任一个叫做队率(小队长)的小官。 跟随刘邦攻打黥布叛军时,升任都尉。 在汉惠帝时,升任淮阳郡守。(唉西······) 公元前179年(汉文帝元年),选拔那些曾经跟随高帝南征北战,现年俸在二千石的官员,一律都封为关内侯的爵位,得封此爵的共二十四人,而申屠嘉得到五百户的食邑。 张苍任丞相之后,申屠嘉升任为御史大夫。 张苍免去丞相之后,孝文皇帝想任命皇后的弟弟窦广国为丞相,但是又说:“我很害怕这样做会使天下人认为我偏爱窦广国。” 窦广国这个人很有才能,而且品德也好,因此皇上才想任命他为丞相。 但是汉文帝经过长时间考虑之后,还是认为他不合适。而高帝时候的大臣又多已死去,活着的人当中看来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所以就任命申屠嘉为丞相,就以原来的食邑封他为故安侯。 申屠嘉为人廉洁正直,在家里不接受私事拜访。 当时太中大夫邓通特别受皇帝的宠爱,皇帝赏赐给他的钱财已达万万。汉文帝曾经到他家饮酒作乐,由此可见皇帝对他宠爱的程度。当时丞相申屠嘉入朝拜见皇帝,而邓通站在皇帝的身边,礼数上有些简慢。 申屠嘉奏事完毕,接着说道:“皇上您喜爱您的宠臣,就赐予他富贵,这是可以的,但是朝廷上的礼节,却是必须严肃对待的。” 皇帝说道:“请您不要再说了,我会私下里戒教他。” 申屠嘉上朝回来坐在相府中,下了一道手令,让邓通到相府来,如果不来,就要把邓通斩首。邓通非常害怕,进宫告诉了文帝。 文帝说:“你尽管前去无妨,我立刻就派人召你进宫。” 邓通来到了丞相府,摘下帽子,脱下鞋子,给申屠嘉叩头请罪。 申屠嘉很随便地坐在那里,故意不以礼节对待他,同时还斥责他说:“朝廷嘛,是高祖皇帝的朝廷。你邓通只不过是一个小臣,却胆敢在大殿之上随随便便,这是大不敬之罪,应该杀头。来人哪,现在就执行,把他斩了!” 邓通磕头,头上碰得鲜血直流,但申屠嘉仍然没有说饶了他。 文帝估计丞相已经让邓通吃尽了苦头,就派使者拿着皇帝的节旄召邓通进宫,并且向丞相表示歉意说:“这是我亲狎的臣子,您就饶了他!” 邓通回到宫中之后,哭着对文帝说:“丞相差点杀了我!” 后元七年六月(公元前157年),申屠嘉担任丞相五年之后,汉文帝去世了,汉景帝即位。 汉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晁错因为受皇帝宠爱,担任内史,地位很高,权力也很大,许多法令制度他都奏请皇帝变更。同时还讨论如何用贬谪处罚的方式来削弱诸侯的权力。 而丞相申屠嘉也有感于自己所说的话不被采用,因此忌恨晁错。 内史府大门本来是由东边通出宫外的,使晁错进出有许多不便,这样,晁错就自作主张另凿一道墙门向南通出。 而向南出的门所凿开的墙,正是太上皇宗庙的外墙。申屠嘉听说之后,就想借晁错擅自凿开宗庙围墙为门这一理由,把他治罪法办,奏请皇上杀掉他。但是晁错门客当中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晁错非常害怕,连夜跑到宫中,拜见皇上,向景帝自首,说明情况。 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丞相申屠嘉奏请诛杀内史晁错。景帝说道:“晁错所凿的墙并不是真正的宗庙墙,而是宗庙的外围短墙,所以才有其他官员住在里面,况且这又是我让他这样做的,晁错并没有什么罪过。” 退朝之后,申屠嘉对长史说:“我非常后悔没有先杀了晁错,却先报告皇帝,结果反被晁错给欺骗了。”回到相府之后,因气愤吐血而死,谥号为节侯。 第437章 特色屯耕戍边政策 状态还是有点差,再调整一下状态······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袁盎 楚地人,他的父亲从前是个强盗,后来迁徙到了安陵。 吕后时期,袁盎做了吕禄的家臣,汉文帝即位后,其兄袁会保举他,他便被任为中郎。 绛侯周勃诛灭吕氏有功,被文帝封为丞相,周勃因此甚为得意。文帝对待周勃非常恭敬,群臣朝觐退朝后,经常亲自目送他下朝。 袁盎因此进谏,问文帝:“陛下认为丞相是怎样的人?”文帝回答说:“丞相是匡扶社稷之臣。” 袁盎说:“丞相只是功臣而已,不能被称为社稷之臣;社稷之臣应该是与陛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在吕后掌权时,诸吕胡作非为,擅自称王,刘氏的局势危急万分。而当时周勃身为太尉,掌握着兵权却不能反正。” “而等到吕后去世,群臣共同讨伐诸吕时,周勃掌握兵权,顺势而为而已。因而只能称作功臣,不能称作社稷之臣。周勃每每有骄横欺主之色,而陛下却谦虚退让,毫无君臣之礼,臣私下里认为陛下不应该这样做。”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文帝接受了袁盎的建议,群臣上朝时,逐渐威严起来,周勃慢慢也开始对皇帝产生了敬畏。 周勃因此怨恨袁盎,不久,遇到了他。就对他说:“我与你的兄长袁会有交情,今天你这小子却在朝廷毁谤我。”袁盎毫不退让,并未因此道歉。 后来,周勃因故被罢相,回到封地,有人上书告他谋反,被召进京城关押在狱中;朝中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替他说情,只有袁盎申明周勃无罪。 周勃出狱后,感念袁盎出力颇多,乃与他结为挚友。 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淮南王刘长自封国入朝觐见,擅自杀死了辟阳侯审食其。袁盎对文帝说:“诸侯王太骄横霸道必生祸患,可以适当削减他们的封地。”文帝不听,淮南王愈加蛮横。 文帝六年(前174年),棘蒲侯柴武的世子意图谋反,事发被诛,牵连到了淮南王,文帝将其贬到蜀地,以囚车押送。 袁盎当时任中郎将,便劝谏说:“陛下向来骄纵淮南王,不加以限制,以致酿成如此境地,如今又突然摧折他。淮南王为人刚直,如果在路上遇到风寒而死在半途中,人们就会认为陛下不能容人,背负杀弟之名,到时怎么办呢?” 皇上不听。让囚车继续出发。 囚车行至雍地,淮南王就病死了;文帝得知消息后非常悲伤,为之绝食。 袁盎入见,宽慰文帝说:“您在任代王时,太后患病,三年里您尽心服侍,亲尝汤药,曾参尚且感到为难,而您做了,孝道超过曾参太多了;诛灭诸吕后,您由代国进入凶险难料的京城,即使是孟贲、夏育的勇气也不及陛下;群臣推荐您做皇帝,陛下推辞了五次,而古时的贤人许由也只推辞了一次,陛下超过许由四次啊。” “陛下这三件事均高于世人,不须担心名声被毁。况且,陛下贬谪淮南王,本是为了让他改过自新,是护送官员不慎导致淮南王病死,罪不在陛下啊。” 文帝听了袁盎的分析,略感宽慰。问他:该怎么善后呢?袁盎随后建议妥善处置淮南王的子嗣,文帝听从,便将淮南王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 此事过后,袁盎在朝廷中名声大振。 宦官赵同(即赵谈,司马迁为避父讳写作赵同)仗着文帝的宠信,经常在文帝面前造谣中伤袁盎,袁盎忧愁不已。 袁盎的侄子袁种劝袁盎,在朝廷上公开羞辱一下赵同,以防止赵同继续毁谤。 一天,文帝坐车出行,赵同在车上服侍,袁盎便跪在马车前,向文帝进言说:“皇上,我听说能和您一起坐在乘舆上的人,都是英雄豪杰啊,如今大汉虽然缺乏英雄豪杰,可是陛下现在怎么和一个太监坐在一起呢?” 文帝闻言大笑,就立即让赵同下了车。 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从西边的陡坡飞车而下。袁盎担心文帝安危,就策马紧挨皇帝的马车,挽住缰绳,文帝问道:“怎么,难道将军怕了吗?” 袁盎答道:“我听说千金之子,不会坐在屋檐下,百金之子,不会倚在楼台的栏杆上,就是害怕发生危险;圣明的君主不应该在危机中心存侥幸。今陛下驾着快车,飞驰着奔下峻山,如果马惊车败,陛下纵然不爱惜自己,但又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 文帝听后,就放弃了飞车下山的打算。 慎夫人很受文帝宠幸,在内宫常和文帝、窦皇后同席而坐。 一次,文帝到上林苑游玩,窦皇后、慎夫人跟从。等到就坐的时候,郎署长布置坐席,袁盎就把慎夫人的坐席向后拉退了一些。慎夫人生气,不肯就坐,文帝也很生气,就起身回宫了。 事后,袁盎劝谏文帝:“臣听说尊卑有别,内宫上下才能和睦。如今陛下已立皇后,慎夫人只不过是个宠妾,妾怎么能和主同席而坐呢!这是失却尊卑啊。且陛下宠爱慎夫人,就应该厚加赏赐。如果尊卑不分,名为宠爱,实则害了她,陛下难道不知道戚夫人被吕后做成“人彘”的事吗?” 文帝这才高兴,并把袁盎的话告诉了慎夫人。慎夫人就赐给袁盎金五十斤。 袁盎因多次直言劝谏,不能久留京城,被调任为陇西都尉。 到任后,袁盎对士兵们非常仁慈,爱护有加,士兵们都争着为他舍身效命。 不久,袁盎调任为齐国丞相,又调到吴国为相。 袁种在送别袁盎时对他说:“吴王刘鼻骄横欺主已经很久了,常有反心。你如果想要弹劾他,吴王如果不上书弹劾你,就会杀你了。南方潮湿,你每天只管饮酒度日,不管事务。时常规劝吴王不要谋反就行了,这样才能不被杀害。” “袁盎采纳了他的计策,吴王果然厚待了袁盎,并未加害。 不久,袁盎告老还乡,路上碰到丞相申屠嘉,便下车行礼拜见,申屠嘉只是在车上表示谢意。 袁盎回到家里,觉得在下属官吏面前感到羞耻,于是到丞相府拜见申屠嘉;申屠嘉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接见袁盎,态度非常傲慢。 袁盎便说:“希望别人回避,单独会见。” 丞相说:“如果你所说的是公事,请到官署与长史掾吏商议,我将把你的意见报告上去;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私下的谈话。” 袁盎就跪着劝说道:“你作为丞相,请自我衡量一下,与陈平、周勃相比,你怎么样?” 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 袁盎说:“好,你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周勃辅左高祖,平定天下,做了将相,诛杀诸吕,保全了刘氏天下时,您只是个脚踏弓弩的人,后来提升为队长,积功做到了淮阳郡守,并没有出谋划策、攻城夺地、野外厮杀的战功。” “再说陛下从代地来,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书,他从来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的意见的,意见不能采用的,就搁置一边,可以接受的,就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什么呢?” “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招揽天下贤能之士。皇上每天听到自己从前所没听过的事情,明白以前所不曾明白的道理,一天比一天英明智慧。” “您现在自己封闭天下人的口,而一天天更加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依我看,你遭受祸患的日子不远了啊!” 申屠嘉于是拜了两拜,说道:“我是个粗鄙庸俗的人,就是不聪明,幸蒙将军教诲。”申屠嘉引袁盎入内室同坐,把他作为上宾。 袁盎和晁错素来不和,一方在,另一方就离去,二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话。 汉景帝即位后,晁错任御史大夫,就派人查袁盎任吴相时所受吴王刘鼻的财物,要论罪处罚,景帝诏令赦免袁盎为平民。 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年),吴楚七国叛乱,晁错听闻消息,认定袁盎收受刘鼻恩惠,必定知道其预谋,就与下属丞史商议,打算趁机打击袁盎。 丞史不同意,晁错因此犹豫不决。 袁盎得知消息后,非常惶恐,连夜求见窦婴,说明吴王反叛的原因,请求面见景帝当庭对状。 窦婴禀告了景帝,景帝便召见了袁盎。 袁盎进宫后,发现晁错在场,就请求景帝屏退旁人。 晁错出去后,袁盎献策说:“吴楚叛乱目的在于杀了晁错并想要恢复原来的封地;只要斩了晁错,赦免吴楚七国的罪行并恢复他们原来的封地,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消除叛乱了。” 景帝采纳了袁盎的建议,便封窦婴为大将军,袁盎为太常,要他秘密整治行装,出使吴国。 晁错被杀后,袁盎以太常的身份出使至吴国。 吴王打算任命袁盎为领军将领,袁盎不肯;吴王便派一名都尉带领五百人把袁盎围困在军中,想杀死他。 围困袁盎的校尉司马,曾经是袁盎的从史,因私通婢女,畏罪潜逃,袁盎驾车追上后,并未处罚他,反而把婢女赐给了他,仍旧叫他当从史。 校尉司马知恩图报,就变卖随身财物,灌醉了守城的士兵,乘着夜色,割开营帐,救出了袁盎。 袁盎得救后,步行了七八里,天亮时,遇到了梁国的骑兵,就借马逃离了吴地,将出使吴国的情况报告给了景帝。 叛乱平定后,袁盎被任为楚相,不久,因病辞官,闲居在家,景帝仍常派人向他寻计问策。 梁王刘武入朝,窦太后想说服汉景帝以“殷道亲亲”为名立刘武为储君,汉景帝询问袁盎等通晓经术的大臣,袁盎等极力反对,主张“方今汉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当立子”,并请求谒见窦太后,询问她:“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终,欲谁立?” 窦太后说:“吾复立帝子。” 袁盎等引用宋宣公故事来说明这种办法会引发祸乱,窦太后便放弃了立刘武的想法,让刘武回到封国。 刘武听说是袁盎说服的窦太后,因此怨恨袁盎,派人前去刺杀他。 第一个刺客来到关中后,打听袁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众人都赞不绝口。刺客就放弃了刺杀的计划,并提醒袁盎以后还会有十多批人前来刺杀,要他小心戒备。 袁盎心中很不愉快,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怪事,便到棓生那里去占卜问吉凶。 回家的时候,在安陵城门外面,被随后派来的梁国刺客刺杀而死。 · · · 邓通 蜀郡南安县人,因会持棹摇船在宫中当“黄头郎”(管理船的小吏,一说因其戴黄帽而得名,一说船头有黄旄而得名)。 文帝作梦想要上天,不能上,有一黄头郎推他上了天,回头看见那个人腰带下的衣背缝穿了个洞。 文帝梦醒后就到渐台去,按照梦中情景默默观察寻找推他上天的那个黄头郎,看见了邓通,他的衣服后面穿了个洞,正是梦中所看见的那个人。 在问他的姓名之后,文帝认为完全应验梦境(“邓”与“登”谐音),因此非常高兴,与他愈发亲昵。 邓通也原本老实谨慎,不爱与外人交往,即使文帝给他休假,仍不想外出。 于是文帝赏赐邓通亿万钱,官至上大夫。 文帝常常找空闲时间到邓通家玩耍,但邓通没有其他本领,不能推荐什么人才,只是因为谨慎而取悦文帝罢了。 文帝派一个会看相的人给邓通看相,相士说:“可能贫穷饥饿而死。” 文帝说:“能使邓通富足的是朕,怎么说会贫穷呢?” 于是把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邓通,准许邓通自己铸钱。 文帝曾经身上长痈,邓通经常替他吸吮脓水。 文帝不高兴,从容地问邓通道:“天下哪个最爱我呢?” 邓通说:“应当没有谁比得上太子。” 太子刘启进来探问病情,文帝就让他吮痈,太子虽然按要求吮痈,但面有难色。 后来听说邓通经常替文帝吮痈,太子内心惭愧,从此怨恨邓通。 等到文帝驾崩,太子刘启登上皇位,是为景帝,邓通被免官,在家闲居。 不久,有人告发邓通曾偷偷跑到境外(西南夷地区)铸钱,景帝把邓通下狱审问,发现情况属实,于是定桉,把邓通家的财产全部没收,还欠债几亿万钱。 馆陶长公主赏赐邓通一些东西,官吏就随即没收那些东西,身上连一只簪子都没有。 馆陶长公主就派人给予衣食,让他勉强能湖口。 邓通最终没有得到一个钱,死在所寄居的人家。 第437章 特色屯耕戍边政策 状态还是有点差,再调整一下状态······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袁盎 楚地人,他的父亲从前是个强盗,后来迁徙到了安陵。 吕后时期,袁盎做了吕禄的家臣,汉文帝即位后,其兄袁会保举他,他便被任为中郎。 绛侯周勃诛灭吕氏有功,被文帝封为丞相,周勃因此甚为得意。文帝对待周勃非常恭敬,群臣朝觐退朝后,经常亲自目送他下朝。 袁盎因此进谏,问文帝:“陛下认为丞相是怎样的人?”文帝回答说:“丞相是匡扶社稷之臣。” 袁盎说:“丞相只是功臣而已,不能被称为社稷之臣;社稷之臣应该是与陛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在吕后掌权时,诸吕胡作非为,擅自称王,刘氏的局势危急万分。而当时周勃身为太尉,掌握着兵权却不能反正。” “而等到吕后去世,群臣共同讨伐诸吕时,周勃掌握兵权,顺势而为而已。因而只能称作功臣,不能称作社稷之臣。周勃每每有骄横欺主之色,而陛下却谦虚退让,毫无君臣之礼,臣私下里认为陛下不应该这样做。”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文帝接受了袁盎的建议,群臣上朝时,逐渐威严起来,周勃慢慢也开始对皇帝产生了敬畏。 周勃因此怨恨袁盎,不久,遇到了他。就对他说:“我与你的兄长袁会有交情,今天你这小子却在朝廷毁谤我。”袁盎毫不退让,并未因此道歉。 后来,周勃因故被罢相,回到封地,有人上书告他谋反,被召进京城关押在狱中;朝中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替他说情,只有袁盎申明周勃无罪。 周勃出狱后,感念袁盎出力颇多,乃与他结为挚友。 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淮南王刘长自封国入朝觐见,擅自杀死了辟阳侯审食其。袁盎对文帝说:“诸侯王太骄横霸道必生祸患,可以适当削减他们的封地。”文帝不听,淮南王愈加蛮横。 文帝六年(前174年),棘蒲侯柴武的世子意图谋反,事发被诛,牵连到了淮南王,文帝将其贬到蜀地,以囚车押送。 袁盎当时任中郎将,便劝谏说:“陛下向来骄纵淮南王,不加以限制,以致酿成如此境地,如今又突然摧折他。淮南王为人刚直,如果在路上遇到风寒而死在半途中,人们就会认为陛下不能容人,背负杀弟之名,到时怎么办呢?” 皇上不听。让囚车继续出发。 囚车行至雍地,淮南王就病死了;文帝得知消息后非常悲伤,为之绝食。 袁盎入见,宽慰文帝说:“您在任代王时,太后患病,三年里您尽心服侍,亲尝汤药,曾参尚且感到为难,而您做了,孝道超过曾参太多了;诛灭诸吕后,您由代国进入凶险难料的京城,即使是孟贲、夏育的勇气也不及陛下;群臣推荐您做皇帝,陛下推辞了五次,而古时的贤人许由也只推辞了一次,陛下超过许由四次啊。” “陛下这三件事均高于世人,不须担心名声被毁。况且,陛下贬谪淮南王,本是为了让他改过自新,是护送官员不慎导致淮南王病死,罪不在陛下啊。” 文帝听了袁盎的分析,略感宽慰。问他:该怎么善后呢?袁盎随后建议妥善处置淮南王的子嗣,文帝听从,便将淮南王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 此事过后,袁盎在朝廷中名声大振。 宦官赵同(即赵谈,司马迁为避父讳写作赵同)仗着文帝的宠信,经常在文帝面前造谣中伤袁盎,袁盎忧愁不已。 袁盎的侄子袁种劝袁盎,在朝廷上公开羞辱一下赵同,以防止赵同继续毁谤。 一天,文帝坐车出行,赵同在车上服侍,袁盎便跪在马车前,向文帝进言说:“皇上,我听说能和您一起坐在乘舆上的人,都是英雄豪杰啊,如今大汉虽然缺乏英雄豪杰,可是陛下现在怎么和一个太监坐在一起呢?” 文帝闻言大笑,就立即让赵同下了车。 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从西边的陡坡飞车而下。袁盎担心文帝安危,就策马紧挨皇帝的马车,挽住缰绳,文帝问道:“怎么,难道将军怕了吗?” 袁盎答道:“我听说千金之子,不会坐在屋檐下,百金之子,不会倚在楼台的栏杆上,就是害怕发生危险;圣明的君主不应该在危机中心存侥幸。今陛下驾着快车,飞驰着奔下峻山,如果马惊车败,陛下纵然不爱惜自己,但又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 文帝听后,就放弃了飞车下山的打算。 慎夫人很受文帝宠幸,在内宫常和文帝、窦皇后同席而坐。 一次,文帝到上林苑游玩,窦皇后、慎夫人跟从。等到就坐的时候,郎署长布置坐席,袁盎就把慎夫人的坐席向后拉退了一些。慎夫人生气,不肯就坐,文帝也很生气,就起身回宫了。 事后,袁盎劝谏文帝:“臣听说尊卑有别,内宫上下才能和睦。如今陛下已立皇后,慎夫人只不过是个宠妾,妾怎么能和主同席而坐呢!这是失却尊卑啊。且陛下宠爱慎夫人,就应该厚加赏赐。如果尊卑不分,名为宠爱,实则害了她,陛下难道不知道戚夫人被吕后做成“人彘”的事吗?” 文帝这才高兴,并把袁盎的话告诉了慎夫人。慎夫人就赐给袁盎金五十斤。 袁盎因多次直言劝谏,不能久留京城,被调任为陇西都尉。 到任后,袁盎对士兵们非常仁慈,爱护有加,士兵们都争着为他舍身效命。 不久,袁盎调任为齐国丞相,又调到吴国为相。 袁种在送别袁盎时对他说:“吴王刘鼻骄横欺主已经很久了,常有反心。你如果想要弹劾他,吴王如果不上书弹劾你,就会杀你了。南方潮湿,你每天只管饮酒度日,不管事务。时常规劝吴王不要谋反就行了,这样才能不被杀害。” “袁盎采纳了他的计策,吴王果然厚待了袁盎,并未加害。 不久,袁盎告老还乡,路上碰到丞相申屠嘉,便下车行礼拜见,申屠嘉只是在车上表示谢意。 袁盎回到家里,觉得在下属官吏面前感到羞耻,于是到丞相府拜见申屠嘉;申屠嘉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接见袁盎,态度非常傲慢。 袁盎便说:“希望别人回避,单独会见。” 丞相说:“如果你所说的是公事,请到官署与长史掾吏商议,我将把你的意见报告上去;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私下的谈话。” 袁盎就跪着劝说道:“你作为丞相,请自我衡量一下,与陈平、周勃相比,你怎么样?” 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 袁盎说:“好,你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周勃辅左高祖,平定天下,做了将相,诛杀诸吕,保全了刘氏天下时,您只是个脚踏弓弩的人,后来提升为队长,积功做到了淮阳郡守,并没有出谋划策、攻城夺地、野外厮杀的战功。” “再说陛下从代地来,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书,他从来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的意见的,意见不能采用的,就搁置一边,可以接受的,就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什么呢?” “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招揽天下贤能之士。皇上每天听到自己从前所没听过的事情,明白以前所不曾明白的道理,一天比一天英明智慧。” “您现在自己封闭天下人的口,而一天天更加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依我看,你遭受祸患的日子不远了啊!” 申屠嘉于是拜了两拜,说道:“我是个粗鄙庸俗的人,就是不聪明,幸蒙将军教诲。”申屠嘉引袁盎入内室同坐,把他作为上宾。 袁盎和晁错素来不和,一方在,另一方就离去,二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话。 汉景帝即位后,晁错任御史大夫,就派人查袁盎任吴相时所受吴王刘鼻的财物,要论罪处罚,景帝诏令赦免袁盎为平民。 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年),吴楚七国叛乱,晁错听闻消息,认定袁盎收受刘鼻恩惠,必定知道其预谋,就与下属丞史商议,打算趁机打击袁盎。 丞史不同意,晁错因此犹豫不决。 袁盎得知消息后,非常惶恐,连夜求见窦婴,说明吴王反叛的原因,请求面见景帝当庭对状。 窦婴禀告了景帝,景帝便召见了袁盎。 袁盎进宫后,发现晁错在场,就请求景帝屏退旁人。 晁错出去后,袁盎献策说:“吴楚叛乱目的在于杀了晁错并想要恢复原来的封地;只要斩了晁错,赦免吴楚七国的罪行并恢复他们原来的封地,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消除叛乱了。” 景帝采纳了袁盎的建议,便封窦婴为大将军,袁盎为太常,要他秘密整治行装,出使吴国。 晁错被杀后,袁盎以太常的身份出使至吴国。 吴王打算任命袁盎为领军将领,袁盎不肯;吴王便派一名都尉带领五百人把袁盎围困在军中,想杀死他。 围困袁盎的校尉司马,曾经是袁盎的从史,因私通婢女,畏罪潜逃,袁盎驾车追上后,并未处罚他,反而把婢女赐给了他,仍旧叫他当从史。 校尉司马知恩图报,就变卖随身财物,灌醉了守城的士兵,乘着夜色,割开营帐,救出了袁盎。 袁盎得救后,步行了七八里,天亮时,遇到了梁国的骑兵,就借马逃离了吴地,将出使吴国的情况报告给了景帝。 叛乱平定后,袁盎被任为楚相,不久,因病辞官,闲居在家,景帝仍常派人向他寻计问策。 梁王刘武入朝,窦太后想说服汉景帝以“殷道亲亲”为名立刘武为储君,汉景帝询问袁盎等通晓经术的大臣,袁盎等极力反对,主张“方今汉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当立子”,并请求谒见窦太后,询问她:“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终,欲谁立?” 窦太后说:“吾复立帝子。” 袁盎等引用宋宣公故事来说明这种办法会引发祸乱,窦太后便放弃了立刘武的想法,让刘武回到封国。 刘武听说是袁盎说服的窦太后,因此怨恨袁盎,派人前去刺杀他。 第一个刺客来到关中后,打听袁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众人都赞不绝口。刺客就放弃了刺杀的计划,并提醒袁盎以后还会有十多批人前来刺杀,要他小心戒备。 袁盎心中很不愉快,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怪事,便到棓生那里去占卜问吉凶。 回家的时候,在安陵城门外面,被随后派来的梁国刺客刺杀而死。 · · · 邓通 蜀郡南安县人,因会持棹摇船在宫中当“黄头郎”(管理船的小吏,一说因其戴黄帽而得名,一说船头有黄旄而得名)。 文帝作梦想要上天,不能上,有一黄头郎推他上了天,回头看见那个人腰带下的衣背缝穿了个洞。 文帝梦醒后就到渐台去,按照梦中情景默默观察寻找推他上天的那个黄头郎,看见了邓通,他的衣服后面穿了个洞,正是梦中所看见的那个人。 在问他的姓名之后,文帝认为完全应验梦境(“邓”与“登”谐音),因此非常高兴,与他愈发亲昵。 邓通也原本老实谨慎,不爱与外人交往,即使文帝给他休假,仍不想外出。 于是文帝赏赐邓通亿万钱,官至上大夫。 文帝常常找空闲时间到邓通家玩耍,但邓通没有其他本领,不能推荐什么人才,只是因为谨慎而取悦文帝罢了。 文帝派一个会看相的人给邓通看相,相士说:“可能贫穷饥饿而死。” 文帝说:“能使邓通富足的是朕,怎么说会贫穷呢?” 于是把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邓通,准许邓通自己铸钱。 文帝曾经身上长痈,邓通经常替他吸吮脓水。 文帝不高兴,从容地问邓通道:“天下哪个最爱我呢?” 邓通说:“应当没有谁比得上太子。” 太子刘启进来探问病情,文帝就让他吮痈,太子虽然按要求吮痈,但面有难色。 后来听说邓通经常替文帝吮痈,太子内心惭愧,从此怨恨邓通。 等到文帝驾崩,太子刘启登上皇位,是为景帝,邓通被免官,在家闲居。 不久,有人告发邓通曾偷偷跑到境外(西南夷地区)铸钱,景帝把邓通下狱审问,发现情况属实,于是定桉,把邓通家的财产全部没收,还欠债几亿万钱。 馆陶长公主赏赐邓通一些东西,官吏就随即没收那些东西,身上连一只簪子都没有。 馆陶长公主就派人给予衣食,让他勉强能湖口。 邓通最终没有得到一个钱,死在所寄居的人家。 第438章 游牧民族的特性 “回京述职?” 刘盈新元七年夏四月,安东郡,安化城。 端坐于郡守府的首座之上,看着手中,这封由太后亲笔所书的‘家书’,吕禄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股忐忑。 忧心忡忡的抬起头,看着眼前,已是好几年不见的族侄吕通,吕禄的目光中,只悄然涌上些许试探。 “太后可曾言明:此番回京,乃因何故?” 试探着发出一问,吕禄的面上神情,只愈发忐忑了起来。 自刘盈三年,卫氏朝鲜被汉家所覆灭,朝鲜之地尽为汉家所有,距今,已经过去了近四年的时间。 而在这四年的时间里,作为安东郡第一任郡守兼郡尉,吕禄在这片新服之地,可谓是甩开膀子大干了一场! 按照刘盈原先的规定,从关东各地自发前来,以‘屯耕团’的形式迁移至安东,参加集体劳作的屯耕团卒,是要在三年之内,开垦出足够的田亩的。 具体而言,就是每个由两千人组成的屯耕团,需要在三年之内,开垦出四十万亩田。 只有这样,才能在屯耕团解散,化‘屯耕’为‘屯民’时,让每一个屯耕团卒,都分到刘盈承诺的二百亩田。 但实际上,在吕禄的‘无所不用其极’下,安东绝大多数屯耕团,都提前完成了各自的目标。 就拿进入安东的第一个屯耕团——平壤都尉屯耕团来距离; 刘盈三年秋,平壤都尉屯耕团设立,两千名团卒,抵达平壤。 次年春,在平壤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安东郡治——安化城建成,平壤都尉屯耕团,也正式开始开荒屯田。 刘盈四年秋,平壤都尉屯耕团开垦出的七万亩田,产出了近二十万石粮食。 虽然亩产还不到三石,但这二十万石粮食,却也让平壤都尉屯耕团,在屯耕安东的第一年,就完成了‘自力更生’的目标。 二十万石粮食,足够这两千名团卒吃四年! 而吕禄为安东带来的变化,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毫无征兆的降临在了人世间。 ——平壤都尉屯耕团,总共两千人; 就算加上那些从关东前来投奔的家人,以及团卒在当地娶的妻子,也不过是三千多人。 所以,那七万亩田第一年的产出,吕禄只给团卒们按照人头,每名团卒发了五十石。 每人五十石,两千名团卒,就是十万石。 剩下的十万石,吕禄则全都送去了南半岛,找上了曾经的马韩王、弁韩王,如今的汉马韩君、汉弁韩君。 到次年,也就是刘盈五年春天,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春天刚到,朝鲜半岛上,就发生了一次极为壮阔的人口大迁移! 有无数人从南半岛北上,进入了安化境内。 最开始,一切都还井然有序。 进入安化城内的马韩、弁韩人,以及马韩君、弁韩君送来的那些野人,大都被吕禄以‘每天给吃一顿饱饭’的承诺,成功雇佣为了力役。 随后,吕禄又迅速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从关东调来了一批粮食,将那一年涌入安东的数万马韩、弁韩‘力役’,交给了平壤都尉屯耕团。 到秋天的时候,吕禄傻眼了; ——刘盈四年,平壤都尉屯耕团2000人,开垦出了七万亩荒田; 到了刘盈五年,被吕禄派去的这数万力役,却直接超额完成任务,将平壤都尉屯耕团所开垦的田亩,直接抬到了六十万亩! 凭借这六千顷田亩,平壤都尉屯耕团,得以提前一年完成‘屯耕任务’,并于刘盈五年秋收之后,顺利分门别户。 而一个平壤都尉屯耕团,区区两千人,就为吕禄的安东郡,留下了近百万石粮食、两千顷官田,以及两千户‘一夫一口治二百亩田’的户口! 正当吕禄兴奋地奋笔疾书,想要将成绩汇报给长安时,那些早先涌入安东,帮助平壤都尉屯耕团开荒的当地土着,出现在了安化城内的郡守府外。 看着眼巴巴的当地土着,吕禄不由得一愣; 侧过头,看到城外,还有许多屯耕团,需要复制平壤都尉屯耕团的‘成功历程’,吕禄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会心的笑容······ 到今年,已经是刘盈七年; 首先来到安东郡的平壤都尉屯耕团,已经成为了安化城内的两千户百姓。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近二十个提前完成目标的屯耕团,顺利完成了编户齐民,成为了安东郡户口簿上的户口、人口。 现如今,吕禄的安东郡,已经不需要长安朝堂输血了。 ——单就凭这片黑土地,每年产出的上千万石粮食,吕禄就能从关东,换来自己想要的一切生活物资! 四万户、十几万口,年产粮米一千五百万石以上的安东郡,也正走在成为一个‘人口大郡’‘产量大郡’的正确道路之上。 只是这样过于显赫的‘成就’,也总是让吕禄感到不安。 吕禄隐约觉得:安东郡不再需要长安朝堂的输血,似乎~ 嗯,并不能算作是好事。 便是带着这样的不安,吕禄开始寝食难安起来。 因为吕禄实在想不太明白:安东郡得以‘自力更生’,甚至开始成为关中、巴蜀之后,又一个可以往关东出口粮食的粮仓,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但这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不安呢······ 带着这样的疑虑,吕禄开始写信。 吕禄想要问问自己的太后姑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吕禄就等来了自己的族侄吕通,以及太后送来的一封‘回京述职’的命令······ 感受到吕禄的不安,吕通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如此显赫的成就,都还感到不安? ——族叔对自己的要求,果然足够高! ——不愧是我吕氏三代中的翘楚! 如是想着,吕通也不由笑着抬起头,将自己出发前,太后交代自己的话,一字不拉的讲给了吕禄。 “此事,说来话长。” “——去岁秋,匈奴贼子南下,陛下预先有警,使太尉信武侯先行北上,欲往云中;” “不料太尉大军未至,而云中先破,太尉不得已,只得引军转道,至马邑驻守······” 听闻吕通说起去年秋天,那场令天下共庆的马邑大捷,吕禄也不由稍打起了精神。 ——在先前,吕禄只知道:汉家和匈奴,在马邑打了一场; 最后,不知道怎么打的,就打出了‘斩敌数万、俘虏数万,本方死伤数千’的巨大战损比! 据说一场马邑大捷,还打出了好几个上千户食邑的彻侯!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吕禄还曾感叹:在陛下的治理下,汉家,果然是愈发强大了。 但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了、谁打的,又是怎么取胜的,吕禄却是一无所知。 ——毕竟安东这地界,比汉室‘极东北’的燕国,都还要更加‘极东北’。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尤其马邑一战,是在秋后打的,如今这也才刚开春; 而在过去这整个冬天,安东郡都被冰雪所覆盖,并没有关东来的商贾,为吕禄带来更新的消息。 此刻,听到吕通细说起马邑一战,吕禄自然是兴致勃勃,想要一听究竟。 “太尉大军至马邑,胡蛮亦南下武州;” “恰逢此时,卫尉曲周侯世子丽寄突发奇想,于太尉一拍即合,定下‘马邑之围’!” “而后,太尉引中军主力驻守马邑,胡久功不下;” “及丽卫尉,则引虎贲甲刀精锐五千,自马邑-武州之北,于山林之间潜行北上,重夺武州!” “武州即下,胡蛮退路已绝,马邑又得太尉亲驻,胡攻不能下。” “终,只得于马邑-武州一线缠斗,又自一天为栈道遁去。” “——若非此栈道,据言:便是匈奴左贤王,亦险些丧命于马邑······” 听闻吕通以一种莫名激动地语调,道出这跌宕起伏的战斗进程,吕禄点头之余,面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蠢蠢欲动的神情。 打仗,吕禄当然也是会的。 嘿! 也不看看吕禄是谁的儿子? ——周吕令武侯,故大将军吕泽是也!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外戚的身份,外加上父亲的经历,也让吕禄隐约能明白:自己这辈子,恐怕很能有因军出征,帅师罚国的机会。 想到这里,吕禄纵是万般渴望,也只能舔舔嘴唇,将心中的渴望强自安奈下去; 又冷静了还一会儿,吕禄才又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马邑一战,乃于去岁秋九月;” “然吾乃今岁春二月,方知此大捷啊?” “——马邑大捷,又于吾何干?” “马邑大捷,陛下又何以召吾回京?” 见吕禄三言两语间,又戴上了先前那副忐忑的神容,吕通却是摇头一笑。 “叔父莫急~” “且容侄娓娓道来······” 轻笑着再安抚吕禄一番,吕通才稍一整面容,小心看了看左右,才神秘兮兮的将声线压低。 “——马邑大捷,陛下于太尉信武侯、卫尉曲周侯世子,皆大行溢封!” “由信武侯,居马邑大捷之首功,溢封至万户!” “知马邑一战,使信武侯得食邑万户、曲周侯得食邑八千户,又新封食邑千户之彻侯数人,太后,稍有怨念······” “便召陛下,乃以‘异姓而王’之事,探陛下口风······” 卡察! 吕通话刚说到这里,便闻客堂内,突然想起一声清脆的陶器破碎声! 待吕通呆然侧过头,却见吕禄满是惊骇的站起身,手中茶碗更是不知何时跌落,碎作一地······ “——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由淮南王英布,更乃陛下尚为太子储君之时,亲征而绞! ” “太后怎可言‘异姓而王’事,以伤吾吕氏?! !” 见吕禄如此激动,吕通也不由稍一愣,满是惊讶的在面前,这位多年未见的族叔身上打量起来。 那满是不敢置信的目光,就好像吕禄这般反应,让吕通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族叔了······ 就这么打量许久,见吕禄仍是一副惊怒交加的神容,吕通这才讪笑着起身,走上前去。 “叔父莫急······” “怎为郡守不数岁,便如此耐不住性子?” 面色僵硬的道出一语,将吕禄勉强安抚着,重新坐下身来,吕通又一刻都不敢耽误,赶忙将真实的状况,摆在了吕禄的面前。 “太后亦知:异姓而王,乃绝吕氏之言。” “以此言与陛下,亦非太后欲王吾吕氏;” “乃欲依‘求上得中、求中得下’之计,以谋陛下,于吾吕氏敕封彻侯,又于已有之彻侯溢封事······” 听闻此言,吕禄这才稍安下心来,心有余季的将屁股坐回座位。 ——早说呀! ——吓死个人! ——就眼下这世道,‘异姓而王’四个字写在诏书上,和‘腰斩弃市’四个字,又有什么区别? 哦; 还是有点区别的。 ——腰斩弃市,是直接杀。 不用向异姓而王那样,被整个长安朝堂耍的团团转转,最后也还是跳不过‘腰斩弃市’的命运······ “敕封、溢封······” 若有所思的发出两声呢喃,吕禄面上惊恐之色不见,却又稍涌上一抹孤疑。 “吾吕氏,一无斩将夺旗之功,二无安民治国之策;” “又以何名,行敕封、溢封?” 听闻吕禄此言,却见吕通意味深长的一笑,又略带戏谑的伸出手,朝吕禄稍指了指。 “吾吕氏,若言旁人,确无可堪封侯之功。” “然叔父,不正有‘安民’之功?” 笑着道出一语,吕通也不再绕弯子,终于为吕禄的问题,给出了最终的答复。 “——太后欲为吾吕氏,稍讨陛下恩赏;” “陛下亦有意,于叔父行溢封,以彰叔父治安东之功,及陛下于周吕令武侯思念之情。” “乃因此故,太后方欲使叔父回京述职,再言己‘治安东’之政绩于庙堂诸公当面。” “如此,待陛下恩允、太后颁诏,以溢封族叔,朝中百官纵有异议,亦当无从辩驳·········” 第438章 游牧民族的特性 “回京述职?” 刘盈新元七年夏四月,安东郡,安化城。 端坐于郡守府的首座之上,看着手中,这封由太后亲笔所书的‘家书’,吕禄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股忐忑。 忧心忡忡的抬起头,看着眼前,已是好几年不见的族侄吕通,吕禄的目光中,只悄然涌上些许试探。 “太后可曾言明:此番回京,乃因何故?” 试探着发出一问,吕禄的面上神情,只愈发忐忑了起来。 自刘盈三年,卫氏朝鲜被汉家所覆灭,朝鲜之地尽为汉家所有,距今,已经过去了近四年的时间。 而在这四年的时间里,作为安东郡第一任郡守兼郡尉,吕禄在这片新服之地,可谓是甩开膀子大干了一场! 按照刘盈原先的规定,从关东各地自发前来,以‘屯耕团’的形式迁移至安东,参加集体劳作的屯耕团卒,是要在三年之内,开垦出足够的田亩的。 具体而言,就是每个由两千人组成的屯耕团,需要在三年之内,开垦出四十万亩田。 只有这样,才能在屯耕团解散,化‘屯耕’为‘屯民’时,让每一个屯耕团卒,都分到刘盈承诺的二百亩田。 但实际上,在吕禄的‘无所不用其极’下,安东绝大多数屯耕团,都提前完成了各自的目标。 就拿进入安东的第一个屯耕团——平壤都尉屯耕团来距离; 刘盈三年秋,平壤都尉屯耕团设立,两千名团卒,抵达平壤。 次年春,在平壤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安东郡治——安化城建成,平壤都尉屯耕团,也正式开始开荒屯田。 刘盈四年秋,平壤都尉屯耕团开垦出的七万亩田,产出了近二十万石粮食。 虽然亩产还不到三石,但这二十万石粮食,却也让平壤都尉屯耕团,在屯耕安东的第一年,就完成了‘自力更生’的目标。 二十万石粮食,足够这两千名团卒吃四年! 而吕禄为安东带来的变化,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毫无征兆的降临在了人世间。 ——平壤都尉屯耕团,总共两千人; 就算加上那些从关东前来投奔的家人,以及团卒在当地娶的妻子,也不过是三千多人。 所以,那七万亩田第一年的产出,吕禄只给团卒们按照人头,每名团卒发了五十石。 每人五十石,两千名团卒,就是十万石。 剩下的十万石,吕禄则全都送去了南半岛,找上了曾经的马韩王、弁韩王,如今的汉马韩君、汉弁韩君。 到次年,也就是刘盈五年春天,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春天刚到,朝鲜半岛上,就发生了一次极为壮阔的人口大迁移! 有无数人从南半岛北上,进入了安化境内。 最开始,一切都还井然有序。 进入安化城内的马韩、弁韩人,以及马韩君、弁韩君送来的那些野人,大都被吕禄以‘每天给吃一顿饱饭’的承诺,成功雇佣为了力役。 随后,吕禄又迅速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从关东调来了一批粮食,将那一年涌入安东的数万马韩、弁韩‘力役’,交给了平壤都尉屯耕团。 到秋天的时候,吕禄傻眼了; ——刘盈四年,平壤都尉屯耕团2000人,开垦出了七万亩荒田; 到了刘盈五年,被吕禄派去的这数万力役,却直接超额完成任务,将平壤都尉屯耕团所开垦的田亩,直接抬到了六十万亩! 凭借这六千顷田亩,平壤都尉屯耕团,得以提前一年完成‘屯耕任务’,并于刘盈五年秋收之后,顺利分门别户。 而一个平壤都尉屯耕团,区区两千人,就为吕禄的安东郡,留下了近百万石粮食、两千顷官田,以及两千户‘一夫一口治二百亩田’的户口! 正当吕禄兴奋地奋笔疾书,想要将成绩汇报给长安时,那些早先涌入安东,帮助平壤都尉屯耕团开荒的当地土着,出现在了安化城内的郡守府外。 看着眼巴巴的当地土着,吕禄不由得一愣; 侧过头,看到城外,还有许多屯耕团,需要复制平壤都尉屯耕团的‘成功历程’,吕禄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会心的笑容······ 到今年,已经是刘盈七年; 首先来到安东郡的平壤都尉屯耕团,已经成为了安化城内的两千户百姓。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近二十个提前完成目标的屯耕团,顺利完成了编户齐民,成为了安东郡户口簿上的户口、人口。 现如今,吕禄的安东郡,已经不需要长安朝堂输血了。 ——单就凭这片黑土地,每年产出的上千万石粮食,吕禄就能从关东,换来自己想要的一切生活物资! 四万户、十几万口,年产粮米一千五百万石以上的安东郡,也正走在成为一个‘人口大郡’‘产量大郡’的正确道路之上。 只是这样过于显赫的‘成就’,也总是让吕禄感到不安。 吕禄隐约觉得:安东郡不再需要长安朝堂的输血,似乎~ 嗯,并不能算作是好事。 便是带着这样的不安,吕禄开始寝食难安起来。 因为吕禄实在想不太明白:安东郡得以‘自力更生’,甚至开始成为关中、巴蜀之后,又一个可以往关东出口粮食的粮仓,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但这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不安呢······ 带着这样的疑虑,吕禄开始写信。 吕禄想要问问自己的太后姑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吕禄就等来了自己的族侄吕通,以及太后送来的一封‘回京述职’的命令······ 感受到吕禄的不安,吕通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如此显赫的成就,都还感到不安? ——族叔对自己的要求,果然足够高! ——不愧是我吕氏三代中的翘楚! 如是想着,吕通也不由笑着抬起头,将自己出发前,太后交代自己的话,一字不拉的讲给了吕禄。 “此事,说来话长。” “——去岁秋,匈奴贼子南下,陛下预先有警,使太尉信武侯先行北上,欲往云中;” “不料太尉大军未至,而云中先破,太尉不得已,只得引军转道,至马邑驻守······” 听闻吕通说起去年秋天,那场令天下共庆的马邑大捷,吕禄也不由稍打起了精神。 ——在先前,吕禄只知道:汉家和匈奴,在马邑打了一场; 最后,不知道怎么打的,就打出了‘斩敌数万、俘虏数万,本方死伤数千’的巨大战损比! 据说一场马邑大捷,还打出了好几个上千户食邑的彻侯!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吕禄还曾感叹:在陛下的治理下,汉家,果然是愈发强大了。 但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了、谁打的,又是怎么取胜的,吕禄却是一无所知。 ——毕竟安东这地界,比汉室‘极东北’的燕国,都还要更加‘极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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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由淮南王英布,更乃陛下尚为太子储君之时,亲征而绞! ” “太后怎可言‘异姓而王’事,以伤吾吕氏?! !” 见吕禄如此激动,吕通也不由稍一愣,满是惊讶的在面前,这位多年未见的族叔身上打量起来。 那满是不敢置信的目光,就好像吕禄这般反应,让吕通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族叔了······ 就这么打量许久,见吕禄仍是一副惊怒交加的神容,吕通这才讪笑着起身,走上前去。 “叔父莫急······” “怎为郡守不数岁,便如此耐不住性子?” 面色僵硬的道出一语,将吕禄勉强安抚着,重新坐下身来,吕通又一刻都不敢耽误,赶忙将真实的状况,摆在了吕禄的面前。 “太后亦知:异姓而王,乃绝吕氏之言。” “以此言与陛下,亦非太后欲王吾吕氏;” “乃欲依‘求上得中、求中得下’之计,以谋陛下,于吾吕氏敕封彻侯,又于已有之彻侯溢封事······” 听闻此言,吕禄这才稍安下心来,心有余季的将屁股坐回座位。 ——早说呀! ——吓死个人! ——就眼下这世道,‘异姓而王’四个字写在诏书上,和‘腰斩弃市’四个字,又有什么区别? 哦; 还是有点区别的。 ——腰斩弃市,是直接杀。 不用向异姓而王那样,被整个长安朝堂耍的团团转转,最后也还是跳不过‘腰斩弃市’的命运······ “敕封、溢封······” 若有所思的发出两声呢喃,吕禄面上惊恐之色不见,却又稍涌上一抹孤疑。 “吾吕氏,一无斩将夺旗之功,二无安民治国之策;” “又以何名,行敕封、溢封?” 听闻吕禄此言,却见吕通意味深长的一笑,又略带戏谑的伸出手,朝吕禄稍指了指。 “吾吕氏,若言旁人,确无可堪封侯之功。” “然叔父,不正有‘安民’之功?” 笑着道出一语,吕通也不再绕弯子,终于为吕禄的问题,给出了最终的答复。 “——太后欲为吾吕氏,稍讨陛下恩赏;” “陛下亦有意,于叔父行溢封,以彰叔父治安东之功,及陛下于周吕令武侯思念之情。” “乃因此故,太后方欲使叔父回京述职,再言己‘治安东’之政绩于庙堂诸公当面。” “如此,待陛下恩允、太后颁诏,以溢封族叔,朝中百官纵有异议,亦当无从辩驳·········”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得知太后召自己回京‘述职’的意图,饶是仍旧对此事有所疑虑,吕禄也还是暗下长松了口气。 ——溢不溢封且先不提,起码不是治罪! 单就是这一发现,就足够让现在的吕禄,将悬着的心放回肚中了。 既然回京不是为了挨收拾,吕禄自也放松了下来,交代吕通‘在安东稍住几天’; 自己这个做叔叔的,也好带着多年不见的侄子,好好领略一下这新服之地的风景,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政绩。 而在长安,端坐于未央宫宣室殿内的天子刘盈,也正在考虑安东的问题。 实际上,过去的这几年时间里,刘盈虽然没怎么过问安东的事,但在暗地里,也没少派人前往安东,去‘视察工作’,打听状况。 之所以是偷偷摸摸派人巡查,而不是大张旗鼓的派出御史,乃至于天子使者去查看,主要还是因为刘盈担心:自己会撞破一些‘不方便撞破’的事。 毕竟朝鲜半岛,是汉室的新服之地; 既然是新服之地,那肯定会经过一段稍有些混乱的时期,经历一段短暂的‘新移民和原住民矛盾不休’的磨合期。 在这段混乱期、磨合期内,便有很大的概率,会发生一些不太方便为外人道,甚至不太方便让刘盈‘知道’的事。 不过好在最终,第一任安东郡守吕禄,将刘盈担心的这些事,都处理的相对比较妥当; 再加上当年的东征,刘盈特意只将朝鲜半岛北半岛化为郡县,而将南半岛留给了马韩君、弁韩君等外藩,就更为这些本将愈演愈烈的矛盾,留出了足够的缓冲空间。 ——不想在安东做汉人,你可以滚去马韩做野人嘛! ——又不是不给你活路? 但让刘盈都有些没有预料到的是:作为周吕令武侯吕泽的后代,吕禄在安东郡守任上,却展现出了一些······ 嗯······ 异样的天赋。 明明是个自幼娇生惯养,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功侯二代,吕禄却在新设立不久的安东郡,展现出了一种令刘盈,都为之感到兴奋的‘天赋’。 而这种天赋,用刘盈隐晦的话来说,就是:脸都不用洗,就能立刻做典属国,和内外藩王打交道的天赋。 对于吕禄在安东的施政成果,刘盈自然是感到由衷的欣慰; 但除了欣慰,刘盈自然也没忘记为安东,规划下一步的道路。 说白了,就是对‘屯耕’这个先进制度,在汉室合理化运用的思考。 而说到屯耕,其实就不得不提:在最开始,‘屯耕’二字的后面,是跟有‘戍边’二字的。 屯垦戍边,早在秦始皇嬴政之时,就已经是秦廷治边政策的主要内容了。 始皇中国之后,也先后在岭南、河套地区移民屯垦戍边。 其中,派往岭南的,正是第一代征南大将:屠睢,以及后来的任嚣、赵佗二人,带去岭南的五十万人。 这五十万人,便是‘屯耕戍边’政策最真实的写照; ——如果要打仗,这五十万人,就是‘五十万大军’; 而在仗打完之后,这五十万人,便又成了‘五十万移民’。 带着这五十万亦民、亦军的先行者,任嚣、赵佗二人得以横扫岭南,并为秦廷设立了南海、桂林、象等郡;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五十万人,赵佗才得以在秦末乱世毁涧断道,在岭南‘闭关锁国’,得以自立。 这,是秦廷在南方的‘屯耕戍边’。 说到北边,就不得不提到那个令后世人,都感到如雷贯耳的鼎鼎大名。 ——秦将:蒙恬! 始皇兼并天下后,蒙恬奉命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南尹克昭盟一带)。 后自榆中(今内蒙古尹金霍洛旗以北)至阴山,设三十四县;又渡过黄河,占据阳山,迁徙关东民充实边县。 其后,蒙恬主持修筑了西起陇西临桃(今甘肃岷县),东至辽东(今辽宁境内)的万里长城,把原燕、赵、秦长城连为一体。 至秦始皇驾崩沙丘之时,蒙恬率领的‘秦长城军团’,或者说‘秦长城屯耕团’,已经在河套地区设置了四十四个县,对移边民之进行安置。 史书载: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衅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换而言之:蒙恬麾下的三十万‘屯耕团卒’,就曾将头曼时期的匈奴人,乃至匈奴人在内的所有草原游牧民族,逼到了距离长城上千里外的北方。 这一切,无疑都在说明:屯耕戍边,是华夏封建时期抵御外敌、稳固边境,甚至是缓慢向外拓展的不二良策; 与此同时,也是封建时代所能采取的最具性价比、成功率的方案。 而具体到如今的汉室,曾经兴起于秦始皇嬴政时期的‘屯耕戍边’政策,却发生了些许变化。 ——主要是‘屯耕戍边’四字中的‘戍边’二字,因为汉室第一次施行屯耕政策的方位,而逐渐被澹化。 安东,朝鲜半岛,便是汉室第一次施行屯耕政策的地区。 而这个地区,即算不上汉匈边界,也算不上‘未服’‘方外’之地。 与其说,刘盈是在朝鲜半岛施行‘屯耕戍边’,倒不如说,刘盈是在哪安东,或者说朝鲜半岛这么一片三面临海,一面与汉室完全接壤的偏僻之处,做着自己的实验。 既然是实验,那最终得出改良后的成熟政策,自然也还是要回到其原有的使命。 即:安东的屯耕政策,是刘盈为了通过实验,得出如今汉室所可以接受、可以实行的‘刘汉特色屯耕戍边政策’,以用于未来的北方草原游牧民族身上。 但有一个问题,却始终没有被刘盈所解决。 “安东,能种地······” “——草原怎么办?” “——真要像历史上的汉武帝那样,在草原上种田?” “会不会稍微蠢了点··········”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呢喃,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盈,一时间也有些唉声叹气了起来。 这个问题,是刘盈目前关注的主要问题,且没有之一! 因为屯耕戍边,最开始的初衷,就是通过屯耕团这种‘敌人来了能打仗,肚子饿了能种地’,即能自己保护自己,又能自己喂饱自己; 能长期驻守边墙,又不需要中央输血的特殊体制,来确保边墙防卫力量充足的同时,不需要对中央财政,造成太重的负担。 就拿如今,汉室陈列于长城一线的北方卫戍部队距离:如今汉室,在北方长城一线,总共部署了超过二十万人的部队; 而这二十万人,甚至都不足以保证边墙安稳,顶多只能保证匈奴人南下入侵时,汉室能尽快‘发现’。 至于及时阻止起有效的防守,却绝对不是这二十多万人,所能做到的了。 原因很简单:匈奴人来,就肯定不会来百八十号人! 要么,是五百到一千人的规模,在边墙偷鸡摸狗,这样的‘入侵’,汉室不用在意,也没法在意——等有人发现这个被洗劫的村庄,匈奴人早就跑回草原了。 再或者,就是想去年秋天,那场差点葬送匈奴左贤王、历史上的老上单于——挛鞮稽粥的马邑之战一样,以数万到十万之间的规模,南下攻打边地城池。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而面对这等规模的匈奴骑兵集群,汉室陈列于边墙的二十多万边防部队,却根本无法阻止起任何有效的防御。 ——因为这二十万人要防守的,不是一个村、一座城,而是汉匈边界上万里长的整个北方防线。 二十多万人,分布于上万里长的方向,每五十里,也才只有区区一千人。 而一千边防战士,在数万匈奴骑兵面前,唯一能做的,就是躲进城池当中······ 但也恰恰就是这二十多万边防部队,曾经让汉室中央,肩负起了极为繁重的财政压力。 因为这二十万‘根本挡不住匈奴人,只能提前示警’的边防部队,光是每年的军粮,就需要长安中央送去五百万石! 而为了将这五百万石粮食,送到长城一线的每一处关隘,长安中央要花费的运输成本,却又是好几个‘五百万石’······ 就像过去,关中百姓常说的那样:要想让一个民夫,把一石粟米送到边墙,就要让他带着三石粟米出发。 但如果这二十万边防部队,都是自给自足的屯耕团模式,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 ——不单是长安朝堂,将自此每年剩下五百万石的军粮; 同时,也能省下价值上千万石粮食的运输成本。 这,还只是边墙长城一线; 等将来,汉室的北方防线继续向北推移,又或是朝着西北方向探索,那这句童谣,就要换个说法了。 ——要想让一个民夫,把一粒粟米送到边墙,就要让他带着一把粟米出发······ 所以,让远离关中,甚至是远离汉室本土的边防部队,尽量达成自给自足,起码是军粮方面的自给自足,便成为了刘盈所关注的重中之重。 但问题,也恰恰就在于此。 屯耕屯耕,得有田,才能耕······ 就是如今的汉室,北方边墙附近的区域,哪里能种田? 直接与草原接壤的燕、代两国,别说边境线附近了,就连内陆,都是亩产达不到三石,甚至经常达不到两石的‘苦寒之地’。 至于上、代等郡,那就更别提了; ——就连朝堂为了养马,而向农民收取的干草、秸秆税,都是‘天下皆百亩三石,上、代地恶,百亩入二石’。 这样的地方,连全职农民都无法靠种地吃饱肚子,又如何屯耕? 如何寄希望于边防部队,通过屯耕‘自给自足’? 这,甚至都还只是汉室如今的边墙,而非未来的边墙。 等未来,汉室的北方防线,从如今的赵长城一笑,北推到高阙-秦长城一线,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因为在那里,汉家的边防部队能看到的,除了草原,就只有沙漠······ “屯耕······” “屯田······” “田亩······” “草原··········” “放牧?” “屯牧????” 思虑良久,又自顾自叨咕着屯田、屯耕之类,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让刘盈顿时感觉眼前一亮! ——不能屯田,是不是可以屯牧?! 反正无论是种地还是放牧,其目的,都是为了让边墙的部队,在非战事从事生产,从而在生活物资上自给自足! 那种地和放牧,应该,也没有多少差别? 屯耕种出来的粮食,边防官兵可以直接吃; ‘屯牧’养出来的牧畜,边防官兵可以卖到内陆,换粮食吃嘛! 越想,刘盈就越觉得:嗯,值得一试! 下定了主意,刘盈便从榻上起身,摊开一张白纸,便奋笔起书起来。 随着脑海中的零星想法,被手中兔毫一字字落在之上,刘盈的思路,也是越发清晰了起来······ ——于楼烦县,设‘楼烦都尉屯牧团’,以汉楼烦县民为将官、马邑一战楼烦俘虏三千为团卒! 以楼烦县为中心,划方圆百里之地,为楼房都尉屯牧团之草场! 凡匈奴楼烦部降卒,皆得养马一匹、牛三头,羊十只; 牛、羊乳类制品为团卒食,牛、羊牧畜之丰为税······ 越写越顺,越想越可行,刘盈最终甚至直接停下笔,将身前的白纸直接揉成了一团。 “备车!” 发出一声嘹亮的呼号,兴致勃勃的青年天子,便朝着殿门外快步走去。 ——刘盈,要找人商量一下,自己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因为刘盈隐约感觉到:自己即将拿出的方案,很可能,不只是解决边防部队屯耕化的方案; 甚至很可能,是彻底解决北方游牧民族,乃至永久性解决北方游牧民族,对华夏农耕文明威胁的,一劳永逸的万世妙策·················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得知太后召自己回京‘述职’的意图,饶是仍旧对此事有所疑虑,吕禄也还是暗下长松了口气。 ——溢不溢封且先不提,起码不是治罪! 单就是这一发现,就足够让现在的吕禄,将悬着的心放回肚中了。 既然回京不是为了挨收拾,吕禄自也放松了下来,交代吕通‘在安东稍住几天’; 自己这个做叔叔的,也好带着多年不见的侄子,好好领略一下这新服之地的风景,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政绩。 而在长安,端坐于未央宫宣室殿内的天子刘盈,也正在考虑安东的问题。 实际上,过去的这几年时间里,刘盈虽然没怎么过问安东的事,但在暗地里,也没少派人前往安东,去‘视察工作’,打听状况。 之所以是偷偷摸摸派人巡查,而不是大张旗鼓的派出御史,乃至于天子使者去查看,主要还是因为刘盈担心:自己会撞破一些‘不方便撞破’的事。 毕竟朝鲜半岛,是汉室的新服之地; 既然是新服之地,那肯定会经过一段稍有些混乱的时期,经历一段短暂的‘新移民和原住民矛盾不休’的磨合期。 在这段混乱期、磨合期内,便有很大的概率,会发生一些不太方便为外人道,甚至不太方便让刘盈‘知道’的事。 不过好在最终,第一任安东郡守吕禄,将刘盈担心的这些事,都处理的相对比较妥当; 再加上当年的东征,刘盈特意只将朝鲜半岛北半岛化为郡县,而将南半岛留给了马韩君、弁韩君等外藩,就更为这些本将愈演愈烈的矛盾,留出了足够的缓冲空间。 ——不想在安东做汉人,你可以滚去马韩做野人嘛! ——又不是不给你活路? 但让刘盈都有些没有预料到的是:作为周吕令武侯吕泽的后代,吕禄在安东郡守任上,却展现出了一些······ 嗯······ 异样的天赋。 明明是个自幼娇生惯养,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功侯二代,吕禄却在新设立不久的安东郡,展现出了一种令刘盈,都为之感到兴奋的‘天赋’。 而这种天赋,用刘盈隐晦的话来说,就是:脸都不用洗,就能立刻做典属国,和内外藩王打交道的天赋。 对于吕禄在安东的施政成果,刘盈自然是感到由衷的欣慰; 但除了欣慰,刘盈自然也没忘记为安东,规划下一步的道路。 说白了,就是对‘屯耕’这个先进制度,在汉室合理化运用的思考。 而说到屯耕,其实就不得不提:在最开始,‘屯耕’二字的后面,是跟有‘戍边’二字的。 屯垦戍边,早在秦始皇嬴政之时,就已经是秦廷治边政策的主要内容了。 始皇中国之后,也先后在岭南、河套地区移民屯垦戍边。 其中,派往岭南的,正是第一代征南大将:屠睢,以及后来的任嚣、赵佗二人,带去岭南的五十万人。 这五十万人,便是‘屯耕戍边’政策最真实的写照; ——如果要打仗,这五十万人,就是‘五十万大军’; 而在仗打完之后,这五十万人,便又成了‘五十万移民’。 带着这五十万亦民、亦军的先行者,任嚣、赵佗二人得以横扫岭南,并为秦廷设立了南海、桂林、象等郡;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五十万人,赵佗才得以在秦末乱世毁涧断道,在岭南‘闭关锁国’,得以自立。 这,是秦廷在南方的‘屯耕戍边’。 说到北边,就不得不提到那个令后世人,都感到如雷贯耳的鼎鼎大名。 ——秦将:蒙恬! 始皇兼并天下后,蒙恬奉命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南尹克昭盟一带)。 后自榆中(今内蒙古尹金霍洛旗以北)至阴山,设三十四县;又渡过黄河,占据阳山,迁徙关东民充实边县。 其后,蒙恬主持修筑了西起陇西临桃(今甘肃岷县),东至辽东(今辽宁境内)的万里长城,把原燕、赵、秦长城连为一体。 至秦始皇驾崩沙丘之时,蒙恬率领的‘秦长城军团’,或者说‘秦长城屯耕团’,已经在河套地区设置了四十四个县,对移边民之进行安置。 史书载: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衅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换而言之:蒙恬麾下的三十万‘屯耕团卒’,就曾将头曼时期的匈奴人,乃至匈奴人在内的所有草原游牧民族,逼到了距离长城上千里外的北方。 这一切,无疑都在说明:屯耕戍边,是华夏封建时期抵御外敌、稳固边境,甚至是缓慢向外拓展的不二良策; 与此同时,也是封建时代所能采取的最具性价比、成功率的方案。 而具体到如今的汉室,曾经兴起于秦始皇嬴政时期的‘屯耕戍边’政策,却发生了些许变化。 ——主要是‘屯耕戍边’四字中的‘戍边’二字,因为汉室第一次施行屯耕政策的方位,而逐渐被澹化。 安东,朝鲜半岛,便是汉室第一次施行屯耕政策的地区。 而这个地区,即算不上汉匈边界,也算不上‘未服’‘方外’之地。 与其说,刘盈是在朝鲜半岛施行‘屯耕戍边’,倒不如说,刘盈是在哪安东,或者说朝鲜半岛这么一片三面临海,一面与汉室完全接壤的偏僻之处,做着自己的实验。 既然是实验,那最终得出改良后的成熟政策,自然也还是要回到其原有的使命。 即:安东的屯耕政策,是刘盈为了通过实验,得出如今汉室所可以接受、可以实行的‘刘汉特色屯耕戍边政策’,以用于未来的北方草原游牧民族身上。 但有一个问题,却始终没有被刘盈所解决。 “安东,能种地······” “——草原怎么办?” “——真要像历史上的汉武帝那样,在草原上种田?” “会不会稍微蠢了点··········”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呢喃,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盈,一时间也有些唉声叹气了起来。 这个问题,是刘盈目前关注的主要问题,且没有之一! 因为屯耕戍边,最开始的初衷,就是通过屯耕团这种‘敌人来了能打仗,肚子饿了能种地’,即能自己保护自己,又能自己喂饱自己; 能长期驻守边墙,又不需要中央输血的特殊体制,来确保边墙防卫力量充足的同时,不需要对中央财政,造成太重的负担。 就拿如今,汉室陈列于长城一线的北方卫戍部队距离:如今汉室,在北方长城一线,总共部署了超过二十万人的部队; 而这二十万人,甚至都不足以保证边墙安稳,顶多只能保证匈奴人南下入侵时,汉室能尽快‘发现’。 至于及时阻止起有效的防守,却绝对不是这二十多万人,所能做到的了。 原因很简单:匈奴人来,就肯定不会来百八十号人! 要么,是五百到一千人的规模,在边墙偷鸡摸狗,这样的‘入侵’,汉室不用在意,也没法在意——等有人发现这个被洗劫的村庄,匈奴人早就跑回草原了。 再或者,就是想去年秋天,那场差点葬送匈奴左贤王、历史上的老上单于——挛鞮稽粥的马邑之战一样,以数万到十万之间的规模,南下攻打边地城池。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而面对这等规模的匈奴骑兵集群,汉室陈列于边墙的二十多万边防部队,却根本无法阻止起任何有效的防御。 ——因为这二十万人要防守的,不是一个村、一座城,而是汉匈边界上万里长的整个北方防线。 二十多万人,分布于上万里长的方向,每五十里,也才只有区区一千人。 而一千边防战士,在数万匈奴骑兵面前,唯一能做的,就是躲进城池当中······ 但也恰恰就是这二十多万边防部队,曾经让汉室中央,肩负起了极为繁重的财政压力。 因为这二十万‘根本挡不住匈奴人,只能提前示警’的边防部队,光是每年的军粮,就需要长安中央送去五百万石! 而为了将这五百万石粮食,送到长城一线的每一处关隘,长安中央要花费的运输成本,却又是好几个‘五百万石’······ 就像过去,关中百姓常说的那样:要想让一个民夫,把一石粟米送到边墙,就要让他带着三石粟米出发。 但如果这二十万边防部队,都是自给自足的屯耕团模式,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 ——不单是长安朝堂,将自此每年剩下五百万石的军粮; 同时,也能省下价值上千万石粮食的运输成本。 这,还只是边墙长城一线; 等将来,汉室的北方防线继续向北推移,又或是朝着西北方向探索,那这句童谣,就要换个说法了。 ——要想让一个民夫,把一粒粟米送到边墙,就要让他带着一把粟米出发······ 所以,让远离关中,甚至是远离汉室本土的边防部队,尽量达成自给自足,起码是军粮方面的自给自足,便成为了刘盈所关注的重中之重。 但问题,也恰恰就在于此。 屯耕屯耕,得有田,才能耕······ 就是如今的汉室,北方边墙附近的区域,哪里能种田? 直接与草原接壤的燕、代两国,别说边境线附近了,就连内陆,都是亩产达不到三石,甚至经常达不到两石的‘苦寒之地’。 至于上、代等郡,那就更别提了; ——就连朝堂为了养马,而向农民收取的干草、秸秆税,都是‘天下皆百亩三石,上、代地恶,百亩入二石’。 这样的地方,连全职农民都无法靠种地吃饱肚子,又如何屯耕? 如何寄希望于边防部队,通过屯耕‘自给自足’? 这,甚至都还只是汉室如今的边墙,而非未来的边墙。 等未来,汉室的北方防线,从如今的赵长城一笑,北推到高阙-秦长城一线,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因为在那里,汉家的边防部队能看到的,除了草原,就只有沙漠······ “屯耕······” “屯田······” “田亩······” “草原··········” “放牧?” “屯牧????” 思虑良久,又自顾自叨咕着屯田、屯耕之类,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让刘盈顿时感觉眼前一亮! ——不能屯田,是不是可以屯牧?! 反正无论是种地还是放牧,其目的,都是为了让边墙的部队,在非战事从事生产,从而在生活物资上自给自足! 那种地和放牧,应该,也没有多少差别? 屯耕种出来的粮食,边防官兵可以直接吃; ‘屯牧’养出来的牧畜,边防官兵可以卖到内陆,换粮食吃嘛! 越想,刘盈就越觉得:嗯,值得一试! 下定了主意,刘盈便从榻上起身,摊开一张白纸,便奋笔起书起来。 随着脑海中的零星想法,被手中兔毫一字字落在之上,刘盈的思路,也是越发清晰了起来······ ——于楼烦县,设‘楼烦都尉屯牧团’,以汉楼烦县民为将官、马邑一战楼烦俘虏三千为团卒! 以楼烦县为中心,划方圆百里之地,为楼房都尉屯牧团之草场! 凡匈奴楼烦部降卒,皆得养马一匹、牛三头,羊十只; 牛、羊乳类制品为团卒食,牛、羊牧畜之丰为税······ 越写越顺,越想越可行,刘盈最终甚至直接停下笔,将身前的白纸直接揉成了一团。 “备车!” 发出一声嘹亮的呼号,兴致勃勃的青年天子,便朝着殿门外快步走去。 ——刘盈,要找人商量一下,自己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因为刘盈隐约感觉到:自己即将拿出的方案,很可能,不只是解决边防部队屯耕化的方案; 甚至很可能,是彻底解决北方游牧民族,乃至永久性解决北方游牧民族,对华夏农耕文明威胁的,一劳永逸的万世妙策················· 番外:噩梦 思路乱··· 明天周末,再理理思路,今天还是科普调整······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田叔 字子卿,赵国陉城人,汉初大臣,他的祖先是齐国田氏的后代。 田叔喜欢剑术,曾在乐巨公的住处向他学习黄、老的学说。田叔为人刻峭廉洁,并以此自得,喜欢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交游。 赵国人把他推荐给赵相赵午,赵午又在赵王张敖那里称道他,赵王任命他为郎中。 任职几年,他峻切刚直清廉公平,赵王虽赏识他,却没有来得及提升他。 《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田叔靠盗墓发家致富。 恰逢陈豨在代地谋反,汉七年(前200),高祖前去诛讨,途径赵国,赵王张敖亲端食盘献食,礼节十分恭敬,汉高祖却傲慢地平伸开两条腿坐着大骂他。 当时赵相赵午等几十人都为此发怒,对赵王张敖说:“您侍奉皇上礼节完备周全,对待您竟是如此,我们要求造反。” 赵王咬破自己的指头出了血,说:“我的父亲失去了国家,没有陛下,我们会死后尸体生蛆无人收尸,你们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不要再说了!” 于是贯高等议论说:“赵王是忠厚长者,不肯背弃皇上的恩德。”就私下里互相谋划弑杀皇上。 恰好事情被发觉了,汉朝下命令逮捕赵王和谋反的群臣。 于是赵午等人都自杀了,只有贯高愿被囚系。 这时高皇帝又下诏书说:“赵国有胆敢跟随赵王进京的罪及三族。”只有孟舒、田叔等十多人穿着赤褐色的囚衣,自己剃掉头发,颈上带着刑具,假称赵王的家奴跟随赵王张敖到了长安。 贯高等人谋反的事搞清楚了,赵王张敖得以释放出狱,被废黜为宣平侯,就推荐称赞田叔等十多人。 皇上全部召见他们,跟他们谈话,认为朝中的大臣没有能超过他们的,皇上十分高兴,任命他们都做了郡守或诸侯的国相。 田叔做汉中郡守十多年,正逢高后去世,诸吕作乱,大臣杀死他们,拥立了汉文帝。 汉文帝即位后,召见田叔问他说:“先生知道谁是天下忠厚长者吗?” 田叔回答说:“臣哪里能够知道!” 皇帝说:“先生是长者啊,应该能够知道。” 田叔叩头说:“从前的云中郡太守孟舒是长者。” 当时孟舒因为抵御匈奴犯边抢劫不力而触犯刑律,云中郡遭侵犯抢劫尤为严重,被免职。 文帝说:“先帝安置孟舒任云中郡太守十多年了,匈奴才入侵,孟舒就不能坚守,毫无道理地让士兵死掉几百人。长者本该杀人吗?先生怎么能说孟舒是长者呢?” 田叔叩头回答说:“这就是孟舒为长者的原因。” “贯高等人谋反,皇上下达了确切明白的诏书,赵国有敢跟随赵王张敖的人罪及三族。然而孟舒自己剃掉头发颈带刑具,跟随赵王张敖到他要去的地方,想要为他效死,自己哪里料到要做云中郡太守呢?” “汉和楚长期对峙,士兵疲劳困苦。匈奴王冒(o,墨)顿(du,读)刚刚征服北夷,又来我们边塞为害,孟舒知道士兵疲劳困苦,不忍心命令他们再作战,士兵们登城拼死作战,像儿子为父亲、弟弟为兄长打仗一样,由于这个缘故战死者有几百人。” “孟舒哪里是故意驱使他们作战呢!这就是孟舒是长者的原因。” 于是皇帝说:“孟舒真是贤德啊!”又召回了孟舒,让他重新做了云中郡太守。 几年后,田叔因犯法失去汉中郡太守的职务。 梁孝王派人暗杀从前吴国丞相袁盎,汉景帝召回田叔让他到梁国审查这个桉件,田叔查清了这个桉件的全部事实,回朝报告。 汉景帝说:“梁王有派人暗杀袁盎的事吗?” 回答说:“臣死罪!梁王有那件事!” 皇帝说:“有罪证吗?” 田叔说:“皇上不要过问梁王的事。” 皇帝说:“为什么呢?” 田叔说:“梁王如不伏法被处死,这是汉朝的刑法不能实行啊;如果他伏法而死,太后就会吃饭不香睡眠不安,这又是您的忧虑啊!” 汉景帝非常赏识他,让他做了鲁国的丞相。 田叔刚刚到任,一百多位百姓主动找他,指责鲁王夺取财务的事情。 田叔抓住为首的二十个人,每人笞打五十大板,其余的人各打手心二十,对他们发怒说:“鲁王不是你们的君主吗?怎么敢毁谤君主呢!” 鲁王听说后,非常惭愧,从内库中拿出钱来让国相偿还他们。 田叔说:“君王自己夺来的,让国相偿还,这是君王做坏事而国相做好事。国相不能参与偿还的事。”于是鲁王就尽数偿还给百姓。 鲁王喜欢打猎,田叔经常跟随进入狩猎的苑囿,鲁王总是要他到馆舍中休息,田叔就走出苑囿,常常坐在露天地里等待鲁王。 鲁王多次派人请他去休息,他终究不肯去休息,说:“我们鲁王暴露在苑囿中,我怎能独自到馆舍中呢!”鲁王因为这个缘故不再大举出外游猎。 几年后,田叔在鲁国国相的任上死去,鲁王用一百斤黄金给他作祭礼。小儿子田仁不肯接受,说:“不能因为一百斤黄金损害先父的名声。” · · · 魏尚 (?—前157年),西汉槐里(今兴平县)人。 汉文帝时为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太守。 他镇守边陲,防御匈奴,作战有功。 后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只差六颗头颅,被削职查办。 郎中署长冯唐认为对魏尚的处理不当,当面向皇上直谏,文帝派冯唐手持符节去云中赦免魏尚的罪过,恢复了他云中太守的官职。 他治军严明,关心部下,军帛租税全用来犒劳部下官兵,并用自己的俸禄,杀牛宰羊,每五日一次宴请自己的部下,部下都很拥戴他。 全军气势很高,投石超距,人人争先,军威大震,匈奴畏惧。 将士们如此卖力,魏尚也尽力替士卒们向上汇报请功。 可没想到的是,有一次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差了六颗首级,魏尚被削职查办,夺了封爵,判了一年徒刑。 仅仅差六颗首级,远算不上什么水分,比其他的那些崇尚数字出政绩的后人们,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因此大家都私下里认为魏尚很冤。 魏尚有一位好朋友叫冯唐,在朝廷里任郎中署长。 有一天,汉文帝和冯唐议论时,谈起古代名将廉颇、李牧。 冯唐讲起廉颇、李牧的功绩,汉文帝拍着大腿慨叹说:如果我能得到像廉颇和李牧这样的大将,还用担心匈奴人吗? 没想到冯唐说:陛下您纵然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才,也不会任用他们。 汉文帝不高兴了,说:你这家伙怎么这样说?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冯唐说:我是个粗鄙的人,说话不分场合。 汉文帝知道冯唐并非是不分场合乱说一气,冯唐这样说是话中有话,只不过说的话太药人。 他正为匈奴入侵的事发愁,也就耐下性子问:那么你凭什么说我不能任用廉颇李牧这样的人才? 冯唐见汉文帝上钩了,就说:在上古时代,君王委派大将出征之后,军中之事,就让大将全部做主。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军功如何、爵赏多少,都由大将决定于外,回来之后才上奏君王。 我的先人说过,李牧担任赵国的大将,在边陲之地作战,军中之事完全自己做主,从来不会受到君主的干涉,所以才能驱逐单于,击破东胡。 可到后来,赵王迁继位,听信谗言,诛杀李牧,致使赵国被秦国灭亡。 接着,冯唐就把魏尚的事情说出来。他说,法令条文太苛刻,奖赏太轻,惩罚太重,不利于尽可能地发挥士兵的战斗力。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如果继续奉行这样的政策,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将才,也不能做到真正地人尽其才,加以合适地任用。 汉文帝想想很有道理,马上就颁布诏令,让冯唐携带符节去赦免魏尚,仍让他做云中郡守,并提升冯唐为车骑都尉,主管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士卒。 魏尚复任后,努力整顿云中郡的军事,匈奴人忌惮不已。 · · · 郅都 郅都是西汉杨县(今山西省洪洞县东南)人,以郎官的身份服事汉文帝。 郅都为人勇敢,有气力,公正廉洁,不翻开私人求情的信,送礼,他不接受,私人的请托他不听。 他常常自己说:“已经背离父母而来当官,我就应当在官位上奉公尽职,保持节操而死,终究不能顾念妻子儿女。” 汉景帝时,郅都当了中郎将,敢于向朝廷直言进谏,在朝廷上当面使人折服。 他曾经跟随景帝到上林苑,景帝的宫人贾姬到厕所去,野猪突然闯进厕所。 景帝用眼示意郅都前去救护,郅都不肯行动。 景帝想亲自拿着武器去救贾姬,郅都跪在景帝面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缺少贾姬这样的人吗?陛下纵然看轻自己,可是祖庙和太后怎么办呢?” 景帝回转身来,野猪也离开了。 窦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赏赐郅都黄金百斤,景帝从此重视郅都。 西汉初年,西汉政府倡导“无为而治”,豪强地主势力迅速膨胀,有的居然横行地方,蔑视官府,不守国法。 济南郡的大姓宗族共有三百多家,强横奸滑,如瞷氏家族,仗着宗族户多人众,称霸地方,屡与官府作难。 地方官循于常法,“莫能制”,济南太守不能治服他们,于是汉景帝拜郅都为济南郡太守。 郅都来到济南郡所,采取了以暴制暴的手段。 到任就把瞷氏等几个大姓家族的首恶分子全家都杀了,其余的大姓坏人都吓得大腿发抖,不敢再与官府对抗。 过了一年多,济南郡路不拾遗。 郅都打击济南豪强,影响极大,周围十多个郡的郡守畏惧郅都,就像畏惧上级官府一样。 公元前150年(前元七年),郅都晋升为中尉(武官职位),掌管京师的治安警卫,亲领北军。 他执法不阿,从不趋炎附势,也不看权臣脸色行事。 丞相周亚夫官高傲慢,而郅都见到他只是作揖,并不跪拜。 当时汉景帝一意恢复国家的经济实力,实行“减轻徭役、降低赋税”的政策,因而人民安居乐业,极少有百姓触犯法律之事,犯法者多为皇亲国戚、功臣列侯。 郅都施行严酷的刑法,不畏避权贵和皇亲,凡犯法违禁者,不论何官何人,一律以法惩之。 列侯和皇族之人见到他,都侧目而视,称呼他为“苍鹰”。 汉景帝庶长子刘荣,公元前153年(前元四年)被立为太子。 公元前150年(前元七年),因为刘荣的母亲栗姬失宠,刘彻(即后来的汉武帝)之母王娡暗中唆使大臣,向汉景帝请求立栗姬为皇后,汉景帝大怒,废刘荣为临江王。 公元前148年,刘荣因侵占宗庙地修建宫室犯罪,汉景帝召刘荣觐见。 临江王刘荣被召到中尉府受审问,郅都责讯甚严,刘荣恐惧,请求郅都给他书写工具,要直接给汉景帝写信,表示谢罪,郅都却告诉官吏不给他书写工具。 窦太后堂侄魏其侯窦婴派人,暗中给刘荣送去书写工具,刘荣向景帝写信谢罪后,便在中尉府自杀身亡。 窦太后得知长孙死讯后大怒,深恨郅都执法严苛不肯宽容,准备用严厉的刑法处置郅都,汉景帝将他罢官还乡,随后却派使者持节任命郅都为雁门郡太守,不必到长安领旨,直接赴雁门上任,根据实际情况独立处理政事。 汉景帝时期,匈奴铁骑连年南侵骚扰边境,边境数郡久不安宁。 匈奴人一向敬佩郅都的节操威名,得知郅都就任雁门太守,惊恐万分。 郅都才抵达雁门郡,匈奴骑兵便全军后撤,远离雁门。 匈奴曾用木头刻成郅都之形的木偶,立为箭靶,令匈奴骑兵奔跑射击,匈奴骑兵因畏惧郅都,竟无一人能够射中。直到郅都死去时,匈奴人一直没敢靠近雁门。 窦太后得知汉景帝再次重用郅都,立即下令逮捕郅都。 汉景帝替郅都辩解,说:“郅都是忠臣”。 准备释放郅都。窦太后不忘孙儿刘荣之死,说:“临江王难道就不是忠臣吗?” 在她的干涉下,郅都终于被杀。 番外:噩梦 思路乱··· 明天周末,再理理思路,今天还是科普调整······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田叔 字子卿,赵国陉城人,汉初大臣,他的祖先是齐国田氏的后代。 田叔喜欢剑术,曾在乐巨公的住处向他学习黄、老的学说。田叔为人刻峭廉洁,并以此自得,喜欢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交游。 赵国人把他推荐给赵相赵午,赵午又在赵王张敖那里称道他,赵王任命他为郎中。 任职几年,他峻切刚直清廉公平,赵王虽赏识他,却没有来得及提升他。 《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田叔靠盗墓发家致富。 恰逢陈豨在代地谋反,汉七年(前200),高祖前去诛讨,途径赵国,赵王张敖亲端食盘献食,礼节十分恭敬,汉高祖却傲慢地平伸开两条腿坐着大骂他。 当时赵相赵午等几十人都为此发怒,对赵王张敖说:“您侍奉皇上礼节完备周全,对待您竟是如此,我们要求造反。” 赵王咬破自己的指头出了血,说:“我的父亲失去了国家,没有陛下,我们会死后尸体生蛆无人收尸,你们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不要再说了!” 于是贯高等议论说:“赵王是忠厚长者,不肯背弃皇上的恩德。”就私下里互相谋划弑杀皇上。 恰好事情被发觉了,汉朝下命令逮捕赵王和谋反的群臣。 于是赵午等人都自杀了,只有贯高愿被囚系。 这时高皇帝又下诏书说:“赵国有胆敢跟随赵王进京的罪及三族。”只有孟舒、田叔等十多人穿着赤褐色的囚衣,自己剃掉头发,颈上带着刑具,假称赵王的家奴跟随赵王张敖到了长安。 贯高等人谋反的事搞清楚了,赵王张敖得以释放出狱,被废黜为宣平侯,就推荐称赞田叔等十多人。 皇上全部召见他们,跟他们谈话,认为朝中的大臣没有能超过他们的,皇上十分高兴,任命他们都做了郡守或诸侯的国相。 田叔做汉中郡守十多年,正逢高后去世,诸吕作乱,大臣杀死他们,拥立了汉文帝。 汉文帝即位后,召见田叔问他说:“先生知道谁是天下忠厚长者吗?” 田叔回答说:“臣哪里能够知道!” 皇帝说:“先生是长者啊,应该能够知道。” 田叔叩头说:“从前的云中郡太守孟舒是长者。” 当时孟舒因为抵御匈奴犯边抢劫不力而触犯刑律,云中郡遭侵犯抢劫尤为严重,被免职。 文帝说:“先帝安置孟舒任云中郡太守十多年了,匈奴才入侵,孟舒就不能坚守,毫无道理地让士兵死掉几百人。长者本该杀人吗?先生怎么能说孟舒是长者呢?” 田叔叩头回答说:“这就是孟舒为长者的原因。” “贯高等人谋反,皇上下达了确切明白的诏书,赵国有敢跟随赵王张敖的人罪及三族。然而孟舒自己剃掉头发颈带刑具,跟随赵王张敖到他要去的地方,想要为他效死,自己哪里料到要做云中郡太守呢?” “汉和楚长期对峙,士兵疲劳困苦。匈奴王冒(o,墨)顿(du,读)刚刚征服北夷,又来我们边塞为害,孟舒知道士兵疲劳困苦,不忍心命令他们再作战,士兵们登城拼死作战,像儿子为父亲、弟弟为兄长打仗一样,由于这个缘故战死者有几百人。” “孟舒哪里是故意驱使他们作战呢!这就是孟舒是长者的原因。” 于是皇帝说:“孟舒真是贤德啊!”又召回了孟舒,让他重新做了云中郡太守。 几年后,田叔因犯法失去汉中郡太守的职务。 梁孝王派人暗杀从前吴国丞相袁盎,汉景帝召回田叔让他到梁国审查这个桉件,田叔查清了这个桉件的全部事实,回朝报告。 汉景帝说:“梁王有派人暗杀袁盎的事吗?” 回答说:“臣死罪!梁王有那件事!” 皇帝说:“有罪证吗?” 田叔说:“皇上不要过问梁王的事。” 皇帝说:“为什么呢?” 田叔说:“梁王如不伏法被处死,这是汉朝的刑法不能实行啊;如果他伏法而死,太后就会吃饭不香睡眠不安,这又是您的忧虑啊!” 汉景帝非常赏识他,让他做了鲁国的丞相。 田叔刚刚到任,一百多位百姓主动找他,指责鲁王夺取财务的事情。 田叔抓住为首的二十个人,每人笞打五十大板,其余的人各打手心二十,对他们发怒说:“鲁王不是你们的君主吗?怎么敢毁谤君主呢!” 鲁王听说后,非常惭愧,从内库中拿出钱来让国相偿还他们。 田叔说:“君王自己夺来的,让国相偿还,这是君王做坏事而国相做好事。国相不能参与偿还的事。”于是鲁王就尽数偿还给百姓。 鲁王喜欢打猎,田叔经常跟随进入狩猎的苑囿,鲁王总是要他到馆舍中休息,田叔就走出苑囿,常常坐在露天地里等待鲁王。 鲁王多次派人请他去休息,他终究不肯去休息,说:“我们鲁王暴露在苑囿中,我怎能独自到馆舍中呢!”鲁王因为这个缘故不再大举出外游猎。 几年后,田叔在鲁国国相的任上死去,鲁王用一百斤黄金给他作祭礼。小儿子田仁不肯接受,说:“不能因为一百斤黄金损害先父的名声。” · · · 魏尚 (?—前157年),西汉槐里(今兴平县)人。 汉文帝时为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太守。 他镇守边陲,防御匈奴,作战有功。 后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只差六颗头颅,被削职查办。 郎中署长冯唐认为对魏尚的处理不当,当面向皇上直谏,文帝派冯唐手持符节去云中赦免魏尚的罪过,恢复了他云中太守的官职。 他治军严明,关心部下,军帛租税全用来犒劳部下官兵,并用自己的俸禄,杀牛宰羊,每五日一次宴请自己的部下,部下都很拥戴他。 全军气势很高,投石超距,人人争先,军威大震,匈奴畏惧。 将士们如此卖力,魏尚也尽力替士卒们向上汇报请功。 可没想到的是,有一次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差了六颗首级,魏尚被削职查办,夺了封爵,判了一年徒刑。 仅仅差六颗首级,远算不上什么水分,比其他的那些崇尚数字出政绩的后人们,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因此大家都私下里认为魏尚很冤。 魏尚有一位好朋友叫冯唐,在朝廷里任郎中署长。 有一天,汉文帝和冯唐议论时,谈起古代名将廉颇、李牧。 冯唐讲起廉颇、李牧的功绩,汉文帝拍着大腿慨叹说:如果我能得到像廉颇和李牧这样的大将,还用担心匈奴人吗? 没想到冯唐说:陛下您纵然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才,也不会任用他们。 汉文帝不高兴了,说:你这家伙怎么这样说?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冯唐说:我是个粗鄙的人,说话不分场合。 汉文帝知道冯唐并非是不分场合乱说一气,冯唐这样说是话中有话,只不过说的话太药人。 他正为匈奴入侵的事发愁,也就耐下性子问:那么你凭什么说我不能任用廉颇李牧这样的人才? 冯唐见汉文帝上钩了,就说:在上古时代,君王委派大将出征之后,军中之事,就让大将全部做主。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军功如何、爵赏多少,都由大将决定于外,回来之后才上奏君王。 我的先人说过,李牧担任赵国的大将,在边陲之地作战,军中之事完全自己做主,从来不会受到君主的干涉,所以才能驱逐单于,击破东胡。 可到后来,赵王迁继位,听信谗言,诛杀李牧,致使赵国被秦国灭亡。 接着,冯唐就把魏尚的事情说出来。他说,法令条文太苛刻,奖赏太轻,惩罚太重,不利于尽可能地发挥士兵的战斗力。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如果继续奉行这样的政策,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将才,也不能做到真正地人尽其才,加以合适地任用。 汉文帝想想很有道理,马上就颁布诏令,让冯唐携带符节去赦免魏尚,仍让他做云中郡守,并提升冯唐为车骑都尉,主管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士卒。 魏尚复任后,努力整顿云中郡的军事,匈奴人忌惮不已。 · · · 郅都 郅都是西汉杨县(今山西省洪洞县东南)人,以郎官的身份服事汉文帝。 郅都为人勇敢,有气力,公正廉洁,不翻开私人求情的信,送礼,他不接受,私人的请托他不听。 他常常自己说:“已经背离父母而来当官,我就应当在官位上奉公尽职,保持节操而死,终究不能顾念妻子儿女。” 汉景帝时,郅都当了中郎将,敢于向朝廷直言进谏,在朝廷上当面使人折服。 他曾经跟随景帝到上林苑,景帝的宫人贾姬到厕所去,野猪突然闯进厕所。 景帝用眼示意郅都前去救护,郅都不肯行动。 景帝想亲自拿着武器去救贾姬,郅都跪在景帝面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缺少贾姬这样的人吗?陛下纵然看轻自己,可是祖庙和太后怎么办呢?” 景帝回转身来,野猪也离开了。 窦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赏赐郅都黄金百斤,景帝从此重视郅都。 西汉初年,西汉政府倡导“无为而治”,豪强地主势力迅速膨胀,有的居然横行地方,蔑视官府,不守国法。 济南郡的大姓宗族共有三百多家,强横奸滑,如瞷氏家族,仗着宗族户多人众,称霸地方,屡与官府作难。 地方官循于常法,“莫能制”,济南太守不能治服他们,于是汉景帝拜郅都为济南郡太守。 郅都来到济南郡所,采取了以暴制暴的手段。 到任就把瞷氏等几个大姓家族的首恶分子全家都杀了,其余的大姓坏人都吓得大腿发抖,不敢再与官府对抗。 过了一年多,济南郡路不拾遗。 郅都打击济南豪强,影响极大,周围十多个郡的郡守畏惧郅都,就像畏惧上级官府一样。 公元前150年(前元七年),郅都晋升为中尉(武官职位),掌管京师的治安警卫,亲领北军。 他执法不阿,从不趋炎附势,也不看权臣脸色行事。 丞相周亚夫官高傲慢,而郅都见到他只是作揖,并不跪拜。 当时汉景帝一意恢复国家的经济实力,实行“减轻徭役、降低赋税”的政策,因而人民安居乐业,极少有百姓触犯法律之事,犯法者多为皇亲国戚、功臣列侯。 郅都施行严酷的刑法,不畏避权贵和皇亲,凡犯法违禁者,不论何官何人,一律以法惩之。 列侯和皇族之人见到他,都侧目而视,称呼他为“苍鹰”。 汉景帝庶长子刘荣,公元前153年(前元四年)被立为太子。 公元前150年(前元七年),因为刘荣的母亲栗姬失宠,刘彻(即后来的汉武帝)之母王娡暗中唆使大臣,向汉景帝请求立栗姬为皇后,汉景帝大怒,废刘荣为临江王。 公元前148年,刘荣因侵占宗庙地修建宫室犯罪,汉景帝召刘荣觐见。 临江王刘荣被召到中尉府受审问,郅都责讯甚严,刘荣恐惧,请求郅都给他书写工具,要直接给汉景帝写信,表示谢罪,郅都却告诉官吏不给他书写工具。 窦太后堂侄魏其侯窦婴派人,暗中给刘荣送去书写工具,刘荣向景帝写信谢罪后,便在中尉府自杀身亡。 窦太后得知长孙死讯后大怒,深恨郅都执法严苛不肯宽容,准备用严厉的刑法处置郅都,汉景帝将他罢官还乡,随后却派使者持节任命郅都为雁门郡太守,不必到长安领旨,直接赴雁门上任,根据实际情况独立处理政事。 汉景帝时期,匈奴铁骑连年南侵骚扰边境,边境数郡久不安宁。 匈奴人一向敬佩郅都的节操威名,得知郅都就任雁门太守,惊恐万分。 郅都才抵达雁门郡,匈奴骑兵便全军后撤,远离雁门。 匈奴曾用木头刻成郅都之形的木偶,立为箭靶,令匈奴骑兵奔跑射击,匈奴骑兵因畏惧郅都,竟无一人能够射中。直到郅都死去时,匈奴人一直没敢靠近雁门。 窦太后得知汉景帝再次重用郅都,立即下令逮捕郅都。 汉景帝替郅都辩解,说:“郅都是忠臣”。 准备释放郅都。窦太后不忘孙儿刘荣之死,说:“临江王难道就不是忠臣吗?” 在她的干涉下,郅都终于被杀。 第438章 游牧民族的特性 “陛下之策,实在是有些······” “呃······” “异想天开了······” 当刘盈来到相府,见到自己的丞相王陵,才刚道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便被王陵苦笑摇头着,委婉否定。 见刘盈面上,仍带着疑惑之色,王陵也只好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才稍叹口气。 “陛下可知:游牧之民,为何被称之为‘游牧’之民?” 轻声发出一问,见刘盈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王陵终是发出一声长叹。 眉宇间,更是隐隐带上了些愁苦之色。 “游牧之民者,草原之民驱其牛、羊,游迁于草原,以牧养其畜也。” “牧者,畜牧也、游者,游迁也。” “——盖因游牧之民,需连年游迁,以逐水草,方得名曰:游牧之民。” “是故游牧之民,自春而动,每至一地而停留不过十日,便又再动;” “如此至季夏,再沿来时之路徐徐折返,归幕南温和之所,以安度凛冬。” “此,乃游牧之民之俗,亦乃游牧之民安身立命之本······” 如是说着,王陵不由又发出一笑,旋即便抬头望向刘盈。 “此游牧之俗、之习,纵匈奴单于庭,亦不能免;” “纵狄酋冒顿,亦乃春起于幕南,循序北上,巡视草原,待至季夏,再南下折返。” “年年往复,岁岁如此,所为者,不过‘逐水草,蓄牧畜,养肥膘’而已······” 听王陵说到这里,刘盈也终是明白过来,不由自嘲的笑着,一阵摇头苦叹不知。 正如王陵所言:刘盈,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游牧民族,之所以叫‘游牧民族’,就是因为他们居无定所,连年迁移! 从春天开始,一直到后秋时分,草原游牧民族,都始终在驱赶牛羊群,不是在追逐水草,就是在追逐水草的路上。 这是因为时代生活在草原的游牧民族,早就意识到了什么叫‘固泽而渔’; 为了这一片草场,明年还能生长出肥美的水草,牧民们只能强忍身心的疲惫,严格遵守草原上,那条不成文的生存法则。 ——无论是谁,哪怕是单于庭,都不能再一片草场停留超过十日! 因为超过十日,牧畜们就会开始啃食草根; 部族驻留此地所产生的人畜粪便,也将极大的破坏这片草场的生态,导致这片草场第二年,就可能长不出水草; 过上个年,曾经肥美无比的一片草场,就可能因为某个部族,曾经在这里停留超过十天,而变成年不拉屎的沙漠。 再过上个年,这片沙漠就会向四面八方扩张,最终,将草原上本就属于紧缺资源的草原,挤压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所以,刘盈忽略的问题,恰恰是‘屯牧’制度的关键。 ——无论是屯耕,还是‘屯牧’,最主要的核心,还是集体生产,同劳共作,同歇共息! 就像过去这些年,刘盈在安东做的那样:让移民以两千人的‘屯耕团’为单位,集体劳作开垦,共同应对生存危机; 在多年的集体劳作之后,开垦出足够多的田亩,为集体的每一个人,都准备好足够独立生存的生产工具,在化整为零,遣散屯耕团,成为当地的农民。 而同样的操作模式,衍生出‘屯耕’的想法,看上去同样可行,但实际上,操作难度却极大。 首先,最主要的一点是:不同于农民的‘安居乐业’,牧民,天生就是‘居无定所’四个字的代名词。 而居无定所,就意味着无法集中管理,更不能想如今的安东那样,以一座安化城,就让附近的几十个屯耕团,数万移民得到庇护所,并聚居此城墙内。 再有,就是牧民‘保护草场’‘不过度损坏草场’的生存原则,也同样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要想保护草场不被破坏,游牧民族除了‘游牧’,还需要尽量分散开; 所以,游牧民族才会形成以部族,乃至家庭为单位,在草原上游牧的习俗习惯。 而这样的一个群体,若是照搬屯耕的那一套,就会出大问题。 道理很简单:屯耕团的法子,是以两千个移民组成集体,最终分离成两千个家庭; 而‘屯牧团’,却根本无法让两千个牧民组成集体。 因为这么做,就因为这两千个移民,要需要几万,乃至十几万头牛羊牧畜,然后集体行动在草原之上。 且先不提如今的汉家,根本没有可供牧民‘游牧’的巨大草原,即便是有,刘盈也绝对不会那么做。 ——因为无论是屯耕团,还是刘盈异想天开得出的‘屯牧团’,都并非是完全民事话的组织! ——屯耕团设立的初衷,是让边防部队自己种地,自给自足! 让这样一个半军事化,甚至接近全军事化的组织,在极大的区域自由活动? 刘盈或许天真,但绝对不傻!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为了限制百姓大规模迁移,仍旧维持着极为严格的《津关律》! 除非是入朝为官,又或是贵族仆从,寻常百姓压根无法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离开自己所在的郡,甚至是自己所在的县! 即便是有正当理由,也需要先去户籍所在地的县衙,开局传、引,并得到县令级别官员的介绍信,才能从当地出发; 然后,就像《西游记》当中,从唐都长安出发的玄奘法师一样,一路在传、引上盖戳,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而控制人口流动,是封建王朝在中央集权程度不足的前提下,稳定政权的重要举措,甚至是主要举措之一!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一旦人口流动无法控制,在如今汉室对地方的控制力度下,刘盈很难保证:自己能寿终正寝,并被安然葬入自己的安陵······ 汉室‘控制人口流动’和屯牧制度‘无法控制人口流动’,是屯牧制度的第一大重要缺陷; 但也还只是‘重要缺陷’,而非‘核心缺陷’。 ——屯牧政策最核心的缺陷,是汉室没有足够的草场,也没有办法让屯牧团的牧民,像屯耕团的团卒那样,通过集体劳作,来最终获得生产工具! 草场不足,自然不必赘述:如今的汉室,连像样的养马地都没有,就更别说给‘屯牧团’放牧的草场了。 至于通过集体劳作,来最终获得生产工具,才是屯牧政策最核心的缺陷。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余子,你成年之后,你父亲给了你半个月的口粮,就把你赶出家门,自谋生路; 你失魂落寞的走在街头,看到了朝堂发布的屯耕告示,没有其他活路的你,决定冒险一试。 然后,你就被编入了两千人的屯耕团,成为了屯耕团的团卒,并和同袍们一起,抵达了遥远的安东。 一路上的路费、吃食,都是官府承担,你并没有挨饿。 到达安东之后,你开始过着极为规律的集体生活:每天和同袍们一起操演,一起开荒,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虽然枯燥、乏味,但总也还是充实,而且有奔头。 这样的日子,你过了两三年,大致等同于又服了一次兵役; 然后,你的好日子开始了。 你们屯耕团集体开垦出的田亩,被分发给了每一个团卒,你,分到了二百亩。 而过去两年的劳作、操演,以及从不曾短缺的粮食,也让你获得了一副强壮的身躯; 之后,你手握二百亩田,一处小宅院,和曾经的同袍们,成为了居住在安化城中的邻居。 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你凭借自己的二百亩田,积攒下了不少积蓄,并用这笔继续,娶了一位本分的女子,成为你的发妻。 再过上几年,你就成为了手握二百亩两天、一处小宅,儿女双全、家庭美满的自耕农。 有田有宅,有家有室,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一群有‘同袍之谊’的邻居。 你的一生,并不算璀璨,但也足够美满······· 同样一个例子,放在‘屯牧团’,却是完全不同的画风了。 你还是一个余子,你成年之后,你父亲还是给了你半个月的口粮,就把你赶出家门,自谋生路; 你失魂落寞的走在街头,看到了朝堂发布的‘屯牧’告示,没有其他活路的你,决定冒险一试。 然后,你就被编入了两千人的‘屯牧’团,成为了‘屯牧’团的团卒,并和同袍们一起,抵达了遥远的边墙。 随后,你就傻眼了。 因为你发现:你每天不到要进行军事演习,还要赶着长安朝堂借给你们‘屯牧团’的牛羊牧畜,到处去啃食水草; 到黄昏时分,你身心俱疲的回到团营,发现晚饭并不是你想了一天的粟米粥,而是几块令人作呕的奶酪。 你很饿,所以你忍着恶心吃了下去,半夜却还是因为乳糖不耐受,差点把胃酸都吐了出来。 这样的日子,你连续过了好几年; 连续几年的营养不良,让你的身体出现了许多问题,甚至比先前还消瘦了不少。 然后,屯牧团要解散了,而你,却只分到了两头牛犊,和五只羊羔。 虽然少府也还是像对待屯耕团那样,给你建造了一件砖瓦小院,但看着眼前的牛犊、羊羔,你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之中。 ——少府给你的房子,你根本不会住,因为你需要带着你的牛犊、羊羔,去追逐水草; 曾经在‘屯牧团’一起操演的同袍们,也不会成为你的邻居,而是会成为和你一样,终生奔忙于草原上的悲惨牧人。 而你的一生,将在吃不完的奶酪堆,以及很多年都吃不上一次的牛羊肉点缀下,变得愈发暗澹······ 哦,对了; 你可以把你的牛、羊产出的乳制品卖出去,换来自己想吃的米粮; 但遗憾的是,你卖出的乳制品,却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对于农耕文明而言,有一种基因缺陷,叫‘乳糖不耐受’。 所以,你最终,只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 ——从二十岁进入屯牧团,二十二、二十三岁从屯牧团‘分家’时起,一直到四十岁,你都会专心放牧; 到了四十岁,你或许能蓄养出几十头牛、百十来头羊。 然后,你会把你的牛羊全部贩卖,回到家乡。 你想用卖掉牛、羊换来的钱,购买几十亩地; 但你会发现:即便你买了地、起了宅,也还是不会有人,愿意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 你大概率会孤独终老,也大概率会断了香火,即便娶了一门妻子,也根本剩不下多少寿命余额。 更可怕的是:常年以乳制品为食的饮食习惯,很可能会让你,压根就活不到四十岁······ “嗯······” “所以,要想做成‘屯牧’团,就得想办法让畜牧地固定下来?” “——苜蓿草?”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声询问,刘盈却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因为刘盈意识到:如今,无论是汉室,还是匈奴草原,都还没有苜蓿草这一产量高、生产周期快的草种。 即便是有,刘盈也依稀记得:苜蓿草,绝对不能算是一个良好的畜牧用草料。 苜蓿草无论是在成熟状态,还是干草状态,都会导致牛、羊胃胀气,严重影响牧畜的健康状态。 而除了苜蓿草,其他种类的优良牧草······ “呵······” “匈奴人都没有、游牧民族都没有的东西,朕,又上哪去找呢······” 满是苦涩的笑着摇摇头,刘盈终是如释重负的稍叹一口气,对王陵拱手一拜。 “朕终日困于宫室之中,坐井观天,异想天开,丞相见笑了······” 毫不矫情的承认了自己的天真,刘盈便很快调整好心态,将话题迅速拉回了正确的方向。 “即如此,于马邑一战所得之匈奴俘虏,便唯有一策。” “——于边地大兴马苑,借胡蛮养马之能,为吾汉家蓄养马匹,以供将来,组骑兵以敌胡!” “于此事,丞相,可有何良策??????” 第438章 游牧民族的特性 “陛下之策,实在是有些······” “呃······” “异想天开了······” 当刘盈来到相府,见到自己的丞相王陵,才刚道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便被王陵苦笑摇头着,委婉否定。 见刘盈面上,仍带着疑惑之色,王陵也只好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才稍叹口气。 “陛下可知:游牧之民,为何被称之为‘游牧’之民?” 轻声发出一问,见刘盈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王陵终是发出一声长叹。 眉宇间,更是隐隐带上了些愁苦之色。 “游牧之民者,草原之民驱其牛、羊,游迁于草原,以牧养其畜也。” “牧者,畜牧也、游者,游迁也。” “——盖因游牧之民,需连年游迁,以逐水草,方得名曰:游牧之民。” “是故游牧之民,自春而动,每至一地而停留不过十日,便又再动;” “如此至季夏,再沿来时之路徐徐折返,归幕南温和之所,以安度凛冬。” “此,乃游牧之民之俗,亦乃游牧之民安身立命之本······” 如是说着,王陵不由又发出一笑,旋即便抬头望向刘盈。 “此游牧之俗、之习,纵匈奴单于庭,亦不能免;” “纵狄酋冒顿,亦乃春起于幕南,循序北上,巡视草原,待至季夏,再南下折返。” “年年往复,岁岁如此,所为者,不过‘逐水草,蓄牧畜,养肥膘’而已······” 听王陵说到这里,刘盈也终是明白过来,不由自嘲的笑着,一阵摇头苦叹不知。 正如王陵所言:刘盈,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游牧民族,之所以叫‘游牧民族’,就是因为他们居无定所,连年迁移! 从春天开始,一直到后秋时分,草原游牧民族,都始终在驱赶牛羊群,不是在追逐水草,就是在追逐水草的路上。 这是因为时代生活在草原的游牧民族,早就意识到了什么叫‘固泽而渔’; 为了这一片草场,明年还能生长出肥美的水草,牧民们只能强忍身心的疲惫,严格遵守草原上,那条不成文的生存法则。 ——无论是谁,哪怕是单于庭,都不能再一片草场停留超过十日! 因为超过十日,牧畜们就会开始啃食草根; 部族驻留此地所产生的人畜粪便,也将极大的破坏这片草场的生态,导致这片草场第二年,就可能长不出水草; 过上个年,曾经肥美无比的一片草场,就可能因为某个部族,曾经在这里停留超过十天,而变成年不拉屎的沙漠。 再过上个年,这片沙漠就会向四面八方扩张,最终,将草原上本就属于紧缺资源的草原,挤压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所以,刘盈忽略的问题,恰恰是‘屯牧’制度的关键。 ——无论是屯耕,还是‘屯牧’,最主要的核心,还是集体生产,同劳共作,同歇共息! 就像过去这些年,刘盈在安东做的那样:让移民以两千人的‘屯耕团’为单位,集体劳作开垦,共同应对生存危机; 在多年的集体劳作之后,开垦出足够多的田亩,为集体的每一个人,都准备好足够独立生存的生产工具,在化整为零,遣散屯耕团,成为当地的农民。 而同样的操作模式,衍生出‘屯耕’的想法,看上去同样可行,但实际上,操作难度却极大。 首先,最主要的一点是:不同于农民的‘安居乐业’,牧民,天生就是‘居无定所’四个字的代名词。 而居无定所,就意味着无法集中管理,更不能想如今的安东那样,以一座安化城,就让附近的几十个屯耕团,数万移民得到庇护所,并聚居此城墙内。 再有,就是牧民‘保护草场’‘不过度损坏草场’的生存原则,也同样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要想保护草场不被破坏,游牧民族除了‘游牧’,还需要尽量分散开; 所以,游牧民族才会形成以部族,乃至家庭为单位,在草原上游牧的习俗习惯。 而这样的一个群体,若是照搬屯耕的那一套,就会出大问题。 道理很简单:屯耕团的法子,是以两千个移民组成集体,最终分离成两千个家庭; 而‘屯牧团’,却根本无法让两千个牧民组成集体。 因为这么做,就因为这两千个移民,要需要几万,乃至十几万头牛羊牧畜,然后集体行动在草原之上。 且先不提如今的汉家,根本没有可供牧民‘游牧’的巨大草原,即便是有,刘盈也绝对不会那么做。 ——因为无论是屯耕团,还是刘盈异想天开得出的‘屯牧团’,都并非是完全民事话的组织! ——屯耕团设立的初衷,是让边防部队自己种地,自给自足! 让这样一个半军事化,甚至接近全军事化的组织,在极大的区域自由活动? 刘盈或许天真,但绝对不傻!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为了限制百姓大规模迁移,仍旧维持着极为严格的《津关律》! 除非是入朝为官,又或是贵族仆从,寻常百姓压根无法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离开自己所在的郡,甚至是自己所在的县! 即便是有正当理由,也需要先去户籍所在地的县衙,开局传、引,并得到县令级别官员的介绍信,才能从当地出发; 然后,就像《西游记》当中,从唐都长安出发的玄奘法师一样,一路在传、引上盖戳,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而控制人口流动,是封建王朝在中央集权程度不足的前提下,稳定政权的重要举措,甚至是主要举措之一!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一旦人口流动无法控制,在如今汉室对地方的控制力度下,刘盈很难保证:自己能寿终正寝,并被安然葬入自己的安陵······ 汉室‘控制人口流动’和屯牧制度‘无法控制人口流动’,是屯牧制度的第一大重要缺陷; 但也还只是‘重要缺陷’,而非‘核心缺陷’。 ——屯牧政策最核心的缺陷,是汉室没有足够的草场,也没有办法让屯牧团的牧民,像屯耕团的团卒那样,通过集体劳作,来最终获得生产工具! 草场不足,自然不必赘述:如今的汉室,连像样的养马地都没有,就更别说给‘屯牧团’放牧的草场了。 至于通过集体劳作,来最终获得生产工具,才是屯牧政策最核心的缺陷。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余子,你成年之后,你父亲给了你半个月的口粮,就把你赶出家门,自谋生路; 你失魂落寞的走在街头,看到了朝堂发布的屯耕告示,没有其他活路的你,决定冒险一试。 然后,你就被编入了两千人的屯耕团,成为了屯耕团的团卒,并和同袍们一起,抵达了遥远的安东。 一路上的路费、吃食,都是官府承担,你并没有挨饿。 到达安东之后,你开始过着极为规律的集体生活:每天和同袍们一起操演,一起开荒,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虽然枯燥、乏味,但总也还是充实,而且有奔头。 这样的日子,你过了两三年,大致等同于又服了一次兵役; 然后,你的好日子开始了。 你们屯耕团集体开垦出的田亩,被分发给了每一个团卒,你,分到了二百亩。 而过去两年的劳作、操演,以及从不曾短缺的粮食,也让你获得了一副强壮的身躯; 之后,你手握二百亩田,一处小宅院,和曾经的同袍们,成为了居住在安化城中的邻居。 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你凭借自己的二百亩田,积攒下了不少积蓄,并用这笔继续,娶了一位本分的女子,成为你的发妻。 再过上几年,你就成为了手握二百亩两天、一处小宅,儿女双全、家庭美满的自耕农。 有田有宅,有家有室,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一群有‘同袍之谊’的邻居。 你的一生,并不算璀璨,但也足够美满······· 同样一个例子,放在‘屯牧团’,却是完全不同的画风了。 你还是一个余子,你成年之后,你父亲还是给了你半个月的口粮,就把你赶出家门,自谋生路; 你失魂落寞的走在街头,看到了朝堂发布的‘屯牧’告示,没有其他活路的你,决定冒险一试。 然后,你就被编入了两千人的‘屯牧’团,成为了‘屯牧’团的团卒,并和同袍们一起,抵达了遥远的边墙。 随后,你就傻眼了。 因为你发现:你每天不到要进行军事演习,还要赶着长安朝堂借给你们‘屯牧团’的牛羊牧畜,到处去啃食水草; 到黄昏时分,你身心俱疲的回到团营,发现晚饭并不是你想了一天的粟米粥,而是几块令人作呕的奶酪。 你很饿,所以你忍着恶心吃了下去,半夜却还是因为乳糖不耐受,差点把胃酸都吐了出来。 这样的日子,你连续过了好几年; 连续几年的营养不良,让你的身体出现了许多问题,甚至比先前还消瘦了不少。 然后,屯牧团要解散了,而你,却只分到了两头牛犊,和五只羊羔。 虽然少府也还是像对待屯耕团那样,给你建造了一件砖瓦小院,但看着眼前的牛犊、羊羔,你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之中。 ——少府给你的房子,你根本不会住,因为你需要带着你的牛犊、羊羔,去追逐水草; 曾经在‘屯牧团’一起操演的同袍们,也不会成为你的邻居,而是会成为和你一样,终生奔忙于草原上的悲惨牧人。 而你的一生,将在吃不完的奶酪堆,以及很多年都吃不上一次的牛羊肉点缀下,变得愈发暗澹······ 哦,对了; 你可以把你的牛、羊产出的乳制品卖出去,换来自己想吃的米粮; 但遗憾的是,你卖出的乳制品,却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对于农耕文明而言,有一种基因缺陷,叫‘乳糖不耐受’。 所以,你最终,只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 ——从二十岁进入屯牧团,二十二、二十三岁从屯牧团‘分家’时起,一直到四十岁,你都会专心放牧; 到了四十岁,你或许能蓄养出几十头牛、百十来头羊。 然后,你会把你的牛羊全部贩卖,回到家乡。 你想用卖掉牛、羊换来的钱,购买几十亩地; 但你会发现:即便你买了地、起了宅,也还是不会有人,愿意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 你大概率会孤独终老,也大概率会断了香火,即便娶了一门妻子,也根本剩不下多少寿命余额。 更可怕的是:常年以乳制品为食的饮食习惯,很可能会让你,压根就活不到四十岁······ “嗯······” “所以,要想做成‘屯牧’团,就得想办法让畜牧地固定下来?” “——苜蓿草?”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声询问,刘盈却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因为刘盈意识到:如今,无论是汉室,还是匈奴草原,都还没有苜蓿草这一产量高、生产周期快的草种。 即便是有,刘盈也依稀记得:苜蓿草,绝对不能算是一个良好的畜牧用草料。 苜蓿草无论是在成熟状态,还是干草状态,都会导致牛、羊胃胀气,严重影响牧畜的健康状态。 而除了苜蓿草,其他种类的优良牧草······ “呵······” “匈奴人都没有、游牧民族都没有的东西,朕,又上哪去找呢······” 满是苦涩的笑着摇摇头,刘盈终是如释重负的稍叹一口气,对王陵拱手一拜。 “朕终日困于宫室之中,坐井观天,异想天开,丞相见笑了······” 毫不矫情的承认了自己的天真,刘盈便很快调整好心态,将话题迅速拉回了正确的方向。 “即如此,于马邑一战所得之匈奴俘虏,便唯有一策。” “——于边地大兴马苑,借胡蛮养马之能,为吾汉家蓄养马匹,以供将来,组骑兵以敌胡!” “于此事,丞相,可有何良策??????”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好,瞒不下去了。 住院了,高烧不退,快一个星期了。 好在没有‘遭重’,但也着实遭了一番罪。 今天吊水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正常更新。 今天再科普调整一天,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汲暗 汲暗的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 靠父亲保举,汉景帝时汲暗当了太子洗马,因为人严正而被人敬畏。 汉景帝死后,太子刘彻继位,任命他做谒者之官。 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攻战,汉武帝派汲暗前往视察。 他未到达东越,行至吴县便折返而归,禀报说:“东越人相攻,是当地民俗本来就如此好斗,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去过问。” 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汉武帝又派汲暗去视察。 他回来报告说:“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火势便蔓延开去,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缴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 汉武帝认为汲暗贤良,免他无罪,调任为荥阳县令。 汲暗认为当县令耻辱,便称病辞官还乡。 汉武帝闻讯,召汲暗回朝任中大夫。 由于屡次向汉武帝直言谏诤,他仍不得久留朝中,被外放当了东海郡太守。 汲暗崇尚道家学说,治理官府和处理民事,喜好清静少事,把事情都交付自己挑选的得力郡丞和书吏去办。 他治理郡务,不过是督查下属按大原则行事罢了,并不苛求小节。 他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 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人们都称赞他。 汉武帝得知后,召汲暗回京任主爵都尉,比照九卿的待遇。他为政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 汲暗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 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 但是汲暗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 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汉武帝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 他与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因为多次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 就在汲暗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时候,王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做了宰相。 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来谒见时都行跪拜之礼,田蚡竟然不予还礼。 而汲暗求见田蚡时从不下拜,经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 这时汉武帝正在招揽文学之士和崇奉儒学的儒生,说我想要如何如何,汲暗便答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彷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 汉武帝沉默不语,心中恼怒,脸一变就罢朝了,公卿大臣都为汲暗惊恐担心。 汉武帝退朝后,对身边的近臣说:“太过分了,汲暗太愚直!” 群臣中有人责怪汲暗,汲暗说:“天子设置公卿百官这些辅左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取容,阿谀奉迎,将君主陷于违背正道的窘境吗?何况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纵然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损害了朝廷大事,那可怎么办!” 汲暗多病,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汉武帝多次恩准他休假养病,他的病体却始终不愈。 最后一次病得很厉害,庄助替他请假,汉武帝问道:“汲暗这个人怎么样?” 庄助说:“让汲暗当官执事,没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左年少的君主,坚守已成的事业,以利诱之他不会来,以威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有人自称像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也不能撼夺他的志节。” 汉武帝说:“是的。古代有所谓安邦保国的忠臣,像汲暗就很近似他们了。” 大将军卫青入宫侍中,汉武帝曾踞坐在床侧接见他。 丞相公孙弘平时有事求见,汉武帝有时连帽子也不戴。 至于汲暗进见,汉武帝不戴好帽子是不会接见他的。 汉武帝曾经坐在威严的武帐中,适逢汲暗前来启奏公事,汉武帝没戴帽,望见他就连忙躲避到帐内,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 汲暗被汉武帝尊敬礼遇到了这种程度。 张汤刚以更改制定刑律法令做了廷尉,汲暗就曾多次在汉武帝面前质问指责张汤,说:“你身为正卿,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相反,错事你竭力去做,大肆破坏律令,以成就自己的事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制度也乱改一气呢?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 汲暗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 汲暗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这时,汉朝正在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 汲暗力求国家少事,常借向汉武帝进言的机会建议与胡人和亲,不要兴兵打仗。 汉武帝正倾心于儒家学说,尊用公孙弘,对此不以为意。 及至国内事端纷起,下层官吏和不法之民都弄巧逞志以逃避法网,汉武帝这才要分条别律,严明法纪,张汤等人也便不断进奏所审判的要桉,以此博取汉武帝的宠幸。 而汲暗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抨击公孙弘之流内怀奸诈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谀主上取得欢心;刀笔吏专门苛究深抠法律条文,巧言加以诋毁,构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不得昭示,并把胜狱作为邀功的资本。 于是汉武帝越发地倚重公孙弘和张汤,公孙弘、张汤则深恨汲暗,就连汉武帝也不喜欢他,想借故杀死他。 公孙弘做了丞相,向汉武帝建议说:“右内史管界内多有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居住,很难管理,不是素来有声望的大臣不能当此重任,请调任汲暗为右内史。” 汲暗当了几年右内史,任中政事井井有条,从未废弛荒疏过。 大将军卫青已经越发地尊贵了,他的姐姐卫子夫做了皇后,但是汲暗仍与他行平等之礼。 有人劝汲暗说:“从天子那里就想让群臣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如今受到皇帝的尊敬和器重,地位更加显贵,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礼。” 汲暗答道:“因为大将军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吗?” 卫青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认为汲暗贤良,多次向他请教国家与朝中的疑难之事,看待他胜过平素所结交的人。 淮南王刘安阴谋反叛,畏惧汲暗,说:“汲暗爱直言相谏,固守志节而宁愿为正义捐躯,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情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揭掉盖东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树叶震掉那么容易了。” 汉武帝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暗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暗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 等到公孙弘、张汤日渐显贵,和汲暗官位相当时,汲暗又责难诋毁他们。 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暗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和汲暗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 汲暗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汉武帝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禾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 汉武帝沉默不语。一会儿汲暗退了下去,汉武帝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暗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时隔不久,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朝廷征发两万车辆前去接运。 官府无钱,便向百姓借马。 有的人把马藏起来,马无法凑齐,汉武帝大怒,要杀长安县令。 汲暗说:“长安县令没有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献出马匹了。况且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顺序接运过来,何至于让全国骚扰不安,使我国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呢!” 汉武帝沉默无言。 及待浑邪王率部到来,商人因与匈奴人做买卖,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 汲暗请得被接见的机会,在未央宫的高门殿见到了汉武帝,他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的友好关系,我国发兵征讨他们,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百亿计的巨资。 臣我愚蠢,以为陛下抓获匈奴人,会把他们都作为奴婢赏给从军而死的家属,并将掳获的财物也就便送给他们,以此告谢天下人付出的辛劳,满足百姓的心愿。 这一点现在即使做不到,浑邪王率领几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倾尽官家府库的财物赏赐他们,征调老实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们,把他们捧得如同宠儿一般。 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购买长安城中的货物,就会被死抠法律条文的执法官视为将财物非法走私出关而判罪呢? 陛下纵然不能缴获匈奴的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用苛严的法令杀戮五百多无知的老百姓,这就是所谓‘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 汉武帝沉默,不予赞同,而后说:“我很久没听到汲暗的话了,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说了。” 事后数月,汲暗因犯小法被判罪,适逢汉武帝大赦,他仅遭免官。于是汲暗归隐于田园。 过了几年,遇上国家改铸五铢钱,老百姓很多人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 汉武帝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暗任他为淮阳郡太守。 汲暗拜伏于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印,汉武帝屡下诏令强迫给他,他才领命。 汉武帝下诏召见汲暗,汲暗哭着对汉武帝说:“我自以为死后尸骨将被弃置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纳任用我。我常有狗病马病的,体力难以胜任太守之职的烦劳。我希望当中郎,出入宫禁之门,为您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就是我的愿望。” 汉武帝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过些时候我会召你回来的。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请你躺在家中去治理。” 汲暗向汉武帝告别后,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说:“我被弃置于外郡,不能参与朝廷的议政了。可是,御史大夫张汤他的智巧足以阻挠他人的批评,奸诈足以文饰自己的过失,他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不肯堂堂正正地替天下人说话,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 陛下不想要的,他就顺其心意诋毁;陛下想要的,他就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深怀奸诈以逢迎汉武帝的旨意,在朝外挟制为害社会的官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 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陛下进言,您和他都会被诛杀的。” 李息害怕张汤,始终不敢向汉武帝进谏。 汲暗治理郡务,一如往昔作风,淮阳郡政治清明起来。 后来,张汤果然身败名裂。 汉武帝得知汲暗当初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判李息有罪,诏令汲暗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待遇,依旧掌管淮阳郡。七年后汲暗逝世。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好,瞒不下去了。 住院了,高烧不退,快一个星期了。 好在没有‘遭重’,但也着实遭了一番罪。 今天吊水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正常更新。 今天再科普调整一天,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汲暗 汲暗的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 靠父亲保举,汉景帝时汲暗当了太子洗马,因为人严正而被人敬畏。 汉景帝死后,太子刘彻继位,任命他做谒者之官。 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攻战,汉武帝派汲暗前往视察。 他未到达东越,行至吴县便折返而归,禀报说:“东越人相攻,是当地民俗本来就如此好斗,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去过问。” 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汉武帝又派汲暗去视察。 他回来报告说:“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火势便蔓延开去,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缴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 汉武帝认为汲暗贤良,免他无罪,调任为荥阳县令。 汲暗认为当县令耻辱,便称病辞官还乡。 汉武帝闻讯,召汲暗回朝任中大夫。 由于屡次向汉武帝直言谏诤,他仍不得久留朝中,被外放当了东海郡太守。 汲暗崇尚道家学说,治理官府和处理民事,喜好清静少事,把事情都交付自己挑选的得力郡丞和书吏去办。 他治理郡务,不过是督查下属按大原则行事罢了,并不苛求小节。 他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 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人们都称赞他。 汉武帝得知后,召汲暗回京任主爵都尉,比照九卿的待遇。他为政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 汲暗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 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 但是汲暗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 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汉武帝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 他与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因为多次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 就在汲暗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时候,王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做了宰相。 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来谒见时都行跪拜之礼,田蚡竟然不予还礼。 而汲暗求见田蚡时从不下拜,经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 这时汉武帝正在招揽文学之士和崇奉儒学的儒生,说我想要如何如何,汲暗便答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彷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 汉武帝沉默不语,心中恼怒,脸一变就罢朝了,公卿大臣都为汲暗惊恐担心。 汉武帝退朝后,对身边的近臣说:“太过分了,汲暗太愚直!” 群臣中有人责怪汲暗,汲暗说:“天子设置公卿百官这些辅左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取容,阿谀奉迎,将君主陷于违背正道的窘境吗?何况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纵然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损害了朝廷大事,那可怎么办!” 汲暗多病,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汉武帝多次恩准他休假养病,他的病体却始终不愈。 最后一次病得很厉害,庄助替他请假,汉武帝问道:“汲暗这个人怎么样?” 庄助说:“让汲暗当官执事,没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左年少的君主,坚守已成的事业,以利诱之他不会来,以威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有人自称像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也不能撼夺他的志节。” 汉武帝说:“是的。古代有所谓安邦保国的忠臣,像汲暗就很近似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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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暗答道:“因为大将军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吗?” 卫青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认为汲暗贤良,多次向他请教国家与朝中的疑难之事,看待他胜过平素所结交的人。 淮南王刘安阴谋反叛,畏惧汲暗,说:“汲暗爱直言相谏,固守志节而宁愿为正义捐躯,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情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揭掉盖东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树叶震掉那么容易了。” 汉武帝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暗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暗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 等到公孙弘、张汤日渐显贵,和汲暗官位相当时,汲暗又责难诋毁他们。 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暗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和汲暗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 汲暗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汉武帝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禾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 汉武帝沉默不语。一会儿汲暗退了下去,汉武帝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暗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时隔不久,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朝廷征发两万车辆前去接运。 官府无钱,便向百姓借马。 有的人把马藏起来,马无法凑齐,汉武帝大怒,要杀长安县令。 汲暗说:“长安县令没有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献出马匹了。况且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顺序接运过来,何至于让全国骚扰不安,使我国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呢!” 汉武帝沉默无言。 及待浑邪王率部到来,商人因与匈奴人做买卖,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 汲暗请得被接见的机会,在未央宫的高门殿见到了汉武帝,他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的友好关系,我国发兵征讨他们,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百亿计的巨资。 臣我愚蠢,以为陛下抓获匈奴人,会把他们都作为奴婢赏给从军而死的家属,并将掳获的财物也就便送给他们,以此告谢天下人付出的辛劳,满足百姓的心愿。 这一点现在即使做不到,浑邪王率领几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倾尽官家府库的财物赏赐他们,征调老实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们,把他们捧得如同宠儿一般。 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购买长安城中的货物,就会被死抠法律条文的执法官视为将财物非法走私出关而判罪呢? 陛下纵然不能缴获匈奴的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用苛严的法令杀戮五百多无知的老百姓,这就是所谓‘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 汉武帝沉默,不予赞同,而后说:“我很久没听到汲暗的话了,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说了。” 事后数月,汲暗因犯小法被判罪,适逢汉武帝大赦,他仅遭免官。于是汲暗归隐于田园。 过了几年,遇上国家改铸五铢钱,老百姓很多人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 汉武帝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暗任他为淮阳郡太守。 汲暗拜伏于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印,汉武帝屡下诏令强迫给他,他才领命。 汉武帝下诏召见汲暗,汲暗哭着对汉武帝说:“我自以为死后尸骨将被弃置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纳任用我。我常有狗病马病的,体力难以胜任太守之职的烦劳。我希望当中郎,出入宫禁之门,为您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就是我的愿望。” 汉武帝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过些时候我会召你回来的。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请你躺在家中去治理。” 汲暗向汉武帝告别后,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说:“我被弃置于外郡,不能参与朝廷的议政了。可是,御史大夫张汤他的智巧足以阻挠他人的批评,奸诈足以文饰自己的过失,他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不肯堂堂正正地替天下人说话,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 陛下不想要的,他就顺其心意诋毁;陛下想要的,他就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深怀奸诈以逢迎汉武帝的旨意,在朝外挟制为害社会的官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 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陛下进言,您和他都会被诛杀的。” 李息害怕张汤,始终不敢向汉武帝进谏。 汲暗治理郡务,一如往昔作风,淮阳郡政治清明起来。 后来,张汤果然身败名裂。 汉武帝得知汲暗当初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判李息有罪,诏令汲暗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待遇,依旧掌管淮阳郡。七年后汲暗逝世。 番外:噩梦 追兵。 身着楚衣,策马疾驰,一眼望不到头的追兵。 马车。 极速行驶,颠簸不止,插满箭羽的马车。 马车的前室,车夫满脸阴沉,手中缰绳攥的极紧; 车厢之内,汉王大惊失色,目光止不住的望向马车后,若隐若现的楚国追兵······ “快些,再快些!” 焦急万分的催促声,让车夫面色更显阴沉,马鞭一下下抽打在马臀上,却只引来那老马一阵疲惫的嘶鸣。 很快,汉王惊惧交加的目光,冷不丁朝我看来。 身旁的女子,也立时将我搂在怀中,满是戒备的望向汉王,不忘把我再抱紧些。 “你,是我的父亲······” 我想开口。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嘴,就像是被胶带粘住。 在这车厢之内,我能做的,只有沉默······ “大王!” 突然一声惊呼,从前室传至车厢之内,让我不由得一惊! 当我看到那车夫回过头,透过车厢和前室之间的车窗,满是惊骇的看向我时,我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揪起了衣领。 “父亲······” 我开口了,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汉王一手拎着我,一手领着那女子; 我看了看,那女子,大抵是我的姐姐。 我们就这样,被汉王一手一个拎着,走到了车厢末尾。 我能看到的,是那面上满带着惊骇的车夫,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远。 原本昏暗的车厢,也随着我的‘后退’,而突然亮了起来。 然后,拎着我衣襟的那只手,毫无征兆的松开了; 拎着我的汉王,也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父亲······” “父亲·········” · “阿盈······” “阿盈···” “阿盈?” 一阵若有似无的轻呼声,让我想要睁开眼; 但这一刻的我,却仿佛陷入了无边的黑暗,用再大的力气,都没能将眼皮翻开。 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晰,到最后,我已经能听出:发出这阵呼唤的,是我的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睁开了双眼; 看着眼前,已摔得满脸青紫,却根本顾不上自己,正满是担心的看向我的姐姐,我想开口; 我开不了口。 我发不出声音。 侧过头,我发现,我好像陷入了时间轮回——我又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的前室,依旧是那面呈若水,奋力赶车的马夫; 马车后,也还是那无边无际,正策马追赶的楚国追兵。 车厢之内,仍旧是紧紧抱着我的姐姐,和不怀好意的看向我的汉王。 ——我的父亲,汉王,刘邦······ “你,为什么要把我扔下马车?” 我开口了。 发不出任何声音。 冥冥中,我依稀回想起我的一生,都像这一刻一样:竭尽全力的嘶吼,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汉王起来了; 前室的车夫,也再次回过头。 我和姐姐,再次被汉王从衣襟处拎起。 就像我的整个人生一样:这一个的我,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汉王,再次松开了手。 汉王,又一次松开了手。 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 · · · · 滴答,滴答··· 四月花开,春风化雨。 晶莹的雨珠散落在大地之上,让荒凉而又萧瑟的土地,勉强散发出了些许生机。 而在这方圆近百里的荒凉萧瑟之中,唯有一处士气低落的军营,能看见人的影子。 清脆悦耳的雨滴散落声,刘寅在空无一人的军帐中醒来。 “没死?” 有些惊诧的打量着自己依旧完好的身躯,又默默并无包扎痕迹的额头,刘寅莫名感觉到一丝茫然。 狭小的军帐中,除了身下的破旧草榻之外,几乎是空无一物。 掀开身上那张脏的都有些发黑的薄被,刘寅便看见矮小瘦弱的身上,穿着一身米黄色的长袍。 准确的说,是一身原本为白色,却旧到有些发黄的长袍。 正在刘寅为这诡异的场景而感到迷惑,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境的时候,一段漫长而又庞大的记忆,如画卷般在刘寅脑海中展开。 “夫人为我刘氏生下血脉,实在是辛苦!” 一个满脸络腮胡,衣衫颇有些寒酸的中年男子,在刘寅的脑海中出现。 而在刘寅看不到的地方,传出一道虚弱的女子轻叹声。 “夫君,给孩儿起个名子······” 听闻女子虚弱的请求,眼前的大汉爽朗一笑。 “便唤做盈。” “俺这一辈子,怕是做不成什么大事儿了,就求咱家往后富足和满。” 眉眼间满是自豪的道出这句话,大汉一时间笑的见牙不见眼。 “我叫刘盈?” 暗自苦笑着摇了摇头,刘寅否定了这是一场梦的可能性。 “刘寅,刘盈······” “怕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平澹的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刘盈坐正了身子,饶有兴致的在脑海中,翻看起原主的记忆。 如果记忆没错的话,刘盈今年六岁,父母双全,爷爷也还在世,一家人生活在沛郡。 除了父母和爷爷之外,刘盈还有一个二伯,一个四叔,老爹排行老三。 原本还有一个大伯,但在跟随老爹征战的过程中,很早就死去······ 嗯? 等等! 在记忆中,老爹是个村里的小官来的,怎么会征战? 不对! 这很不对劲! 姓刘,排行老三······ “刘老三······” 想到关键之处,刘盈已经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鼻息都有些粗重起来! “沛县,刘季!” “我爸是刘邦! !” 激动之下,刘盈甚至没忍住,将这句话给喊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从狂喜中缓过神,稍稍平静了下来。 不过对于‘直呼老爹名讳’这件事,会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刘盈却并不担心。 原因很简单:‘刘邦’这个名字,是老爹做了皇帝之后,为了方便天下百姓才起的。 现在,老爹还叫刘季。 再看看瘦弱矮小的身躯,以及记忆中‘六岁’的年纪,刘盈便能判断出:现在的老爹,还不是汉皇刘邦,而是汉中王刘季。 “刘邦的嫡长子······” “嘿,这身份不错呀!” 看着如今还有些稚嫩的身体,刘盈满意的笑了笑。 按照历史轨迹,再过两年,老爹刘邦就会在垓下战役中,彻底打败西楚霸王项羽,逼霸王在乌江边上拔剑自刎。 统一天下之后,老爹就会成立汉室,正式成为汉朝的开国皇帝! 而刘盈······ “嘿嘿嘿嘿!” “我,将成为汉室第二个皇帝!” 一想到这些,刘盈就觉得有些热泪盈眶。 上一世的刘寅,只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父母都务农,刘寅是老大,还有几个弟弟妹妹。 在父母和村里老人的劝说下,刘寅本着‘上大学能有出息’的考虑,刻苦学习,终于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 但让刘寅没想到的是:等自己学成毕业,正式踏上社会的时候,现实给了他当头棒喝。 “一个本科生毕业,四千块钱够多啦~” 这是面试官的话。 “先生你好,这是我们公司最便宜的楼盘,每平最低一万四千元。” 这是售楼小姐的话。 “我都不嫌弃你没房没车了,你连二十万的彩礼都拿不出,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爱我?” 这,是刘寅上一世的女朋友,在离开刘寅时说的话。 就这样,满怀全村人期待考上大学的刘寅,却在毕业后成了一个网约车司机。 每个月大几千的收入,除去房租、伙食,以及欠公司的车贷,刘寅还能给家里的父母、弟弟妹妹寄回去五千块钱。 至于自己的未来? 刘寅没想过。 或许这一生,就在每日十四小时的辛劳,以及几碗素拉面中度过了? 当时的刘寅如是想着。 上一世的记忆,停留在某一晚的三环高架之上——为了给生病的老父凑医药费,连续好几天没睡的刘寅,还是没能躲过疲劳驾驶带来的后果。 “也不知道老爹怎么样了,医院有没有给宽限几天。” “出了那么大的车祸,我人估计也没了,老娘应该很难过······” 想到这里,刘寅刚才的喜悦早已消失不见,眼角悄然挂上了两滴温珠。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失去了自己之后,年迈的父亲、母亲,还有几个等待自己照顾、供他们上学的弟弟妹妹,恐怕就再也没了依靠。 冬! 一声沉闷的声响,昭示着刘盈的膝盖,砸在了军帐内的泥地之上。 “爹。” “娘!” 望着帐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刘盈的心头,被一阵没由来的愧疚所充斥。 “孩儿不孝······” 擒泪喊出这句略有些揪心的话语,刘盈倔强的抹了抹泪,望向了军长外,灰蒙蒙一片的天空。 “爹,娘,照顾好自己。” “儿在这陌生的世界,一定会活出个人样来,不给爹娘丢脸!” 随着刘盈庄严的誓言,天空中的乌云就好似听到了刘盈的话语般,缓缓散去。 屋外的雨,也随着烈日从乌云后探出额头,而慢慢停了下来。 恰恰在这春雨将停,雨过天晴的时间点,原本寂静的军营中,突然有些嘈杂了起来。 “大王回来了! !” · “大王?” “刘邦回来了?” 对于这一世的便宜老爹刘邦,刘盈自然是毫无情感可言。 顶天了去,也就是这具躯体中,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对父亲的些许亲近。 但刘盈知道:哪怕和刘邦没有丝毫父子之情,刘盈也得庄主一副孝顺的模样出来。 ——在日后必然会成为皇帝的老爹面前,刘弘必须乖巧!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了军帐。 但没等刘盈多走几步,就见远处出现一位高大、雄壮的身影,向刘盈的方向快步走来。 “盈儿!” 在看到刘盈的那一刹那,那大汉本就焦急的步伐再一提速,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刘盈面前。 然后,便是年仅六岁的刘盈,被那大汉一把抱起。 “刘盈我儿······” “可算是找到了······” 被大汉紧紧抱在怀里,刘盈却丝毫没有‘父子团聚’的喜悦。 “找到了?” “什么情况?” 对于此时的状况,刘盈可谓是一头雾水。 自己明明是在军帐中醒来,刘邦为什么会说‘找到了’? 难道自己,哦不,原主走丢了? 正思虑着,刘盈就觉得呼吸越发困难起来。 将注意力从沉思中收回,才发现老爹刘邦,抱自己抱的是越来越紧。 而周围围观的士兵、武将们,则都带着一种怪异而又和善的姨母笑,看着父子团聚的二人。 “呃······” “爹······”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老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刘盈才终于感觉到身体一松。 贪婪的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刘盈才有些别扭的开口道:“弄疼盈儿了······” 听闻刘盈此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刘邦光顾着兴奋,并没有发现刘盈哪里不对劲。 “爹的错,爹的错······” 以一种慌张、无措,又隐隐有些愧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刘邦便将刘盈轻轻放回到地上。 “爹看看,有没有磕着碰着?” 嘴上说着,刘邦又开始对刘盈上下其手起来,生怕刘盈身上缺了哪块肉。 而刘盈则是趁着这个宝贵的机会,为自己之后可能出现的异常举动,留了一个退路。 “没磕着哪儿,就是脑袋沉沉的,还有点疼?”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个困惑的表情,暗自揉起太阳穴。 见刘盈这般模样,刘邦面色顿时一滞,若有所思的回过头,和身后的卫士对视了一眼。 不过片刻,刘邦便又正过头来,满含热泪的望向刘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将刘盈轻轻抱回军帐,千叮咛万嘱咐刘盈一定要好好休息之后,刘邦便面带疲惫的回到了中军大帐。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不一会儿,之前那个一直跟在刘邦身后的卫士,也出现在了大帐之内。 那卫士虎背熊腰,身材高大,眉宇间尽是刚毅,此时却是浑身泥尘,颇有些狼狈。 脚上踩着的牛皮靴上,甚至隐隐带有些许血迹。 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个卫士是个大人物。 但在这硕大的汉营当中,仅有的几个‘谁都不敢惹的人’,其中便包括这位大汉。 至于原因,光从大汉对刘邦的称呼,就足见端倪。 “大哥。” 见大汉走入账内一拱手,口呼‘大哥’,刘邦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盈儿在哪里找到的?” 澹然一声询问,惹得那大汉眉眼渐渐郁结起来。 “就在咱们逃亡的路边上,姐弟俩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紧紧抱在一块儿。” 刘邦闻言,略有些欣慰的点点头:“阿乐也找到了啊······” “夫人呢?” 这一次,大汉却并没有再开口,而是沮丧的低下了头。 见此,刘邦只能是苦涩的长叹一口气,交代道:“把斥候骑兵都派出去,沿着大道找找。” 言罢,刘邦便疲惫的用手扶额,向大汉挥了挥手,示意大汉退下。 过了许久,耳边都没有传来一声‘喏’,也没有传来军帐帐帘被掀开的声音。 本就因打了败仗而窝火的刘邦,顿时恼怒的抬起头,就看见眼前八尺高、二百八十斤重的汉子,竟然在眼前暗自抹起了泪。 见大汉如此模样,刘邦愤然咬紧的牙根悄然一松,不由长叹一口气。 “夏侯啊。” “彭城一战,是我刘季,对不住老伙计们,对不起死去的将士,对不起丰沛父老······” 语调落寞的表达出自己的歉意,刘邦走到夏侯婴身边,轻轻拍了拍夏侯婴的肩膀。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等汉中的援兵到了,大哥必带着老伙计们,跟那项羽再来过!” 说着,刘邦伸出大拇指,粗暴又莫名亲切的擦去夏侯婴脸上的泪水。 却不曾想,夏侯婴的眼泪越流越多,哭声也从啜泣,逐渐高涨成嚎啕大哭。 “大哥!” 满是哭腔的吼出声,夏侯婴怦然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抬起头。 “俺哭的不是这个!” “自打跟了大哥,俺们打过多少败仗?又被追杀过几回?” “哪一回,俺夏侯不是在大哥身边,劝大哥振作?” “打了那么多败仗,俺们丰沛的老伙计们,又有谁丢下大哥了?” 听夏侯婴如是说,刘邦的面色顿时有些困惑起来。 就听夏侯婴声泪俱下的摇了摇头,往地上狠狠磕了个头。 “夫人、阿乐,还有阿盈,俺夏侯实在是看不过来了······” 哭嚎的说着,夏侯婴不住将头磕下去,在泥地上生生磕出来了个圆坑! “这都第几回了?” 抬起头,夏侯婴满是委屈的望向刘邦:“每回一打败仗,逃亡路上,大哥就把妻儿往马车下面踢!” “我夏侯,是给大哥赶马车的啊!” “看着大哥的妻儿掉下马车,我夏侯,捡是不捡?” 委屈的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夏侯婴大咧咧的抹了把脸。 “如今营里,都说大哥对妻儿都下的去狠手,那没准对底下兄弟,也能弃之如敝履。” “俺夏侯,不信大哥会扔下老伙计,但大哥,虎毒都还不食子啊! !” 几乎咆孝着说出这句话,夏侯婴的额头再一次重重砸在刘邦脚底,哭嚎声彻底响彻军营上空。 番外:噩梦 追兵。 身着楚衣,策马疾驰,一眼望不到头的追兵。 马车。 极速行驶,颠簸不止,插满箭羽的马车。 马车的前室,车夫满脸阴沉,手中缰绳攥的极紧; 车厢之内,汉王大惊失色,目光止不住的望向马车后,若隐若现的楚国追兵······ “快些,再快些!” 焦急万分的催促声,让车夫面色更显阴沉,马鞭一下下抽打在马臀上,却只引来那老马一阵疲惫的嘶鸣。 很快,汉王惊惧交加的目光,冷不丁朝我看来。 身旁的女子,也立时将我搂在怀中,满是戒备的望向汉王,不忘把我再抱紧些。 “你,是我的父亲······” 我想开口。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嘴,就像是被胶带粘住。 在这车厢之内,我能做的,只有沉默······ “大王!” 突然一声惊呼,从前室传至车厢之内,让我不由得一惊! 当我看到那车夫回过头,透过车厢和前室之间的车窗,满是惊骇的看向我时,我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揪起了衣领。 “父亲······” 我开口了,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汉王一手拎着我,一手领着那女子; 我看了看,那女子,大抵是我的姐姐。 我们就这样,被汉王一手一个拎着,走到了车厢末尾。 我能看到的,是那面上满带着惊骇的车夫,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远。 原本昏暗的车厢,也随着我的‘后退’,而突然亮了起来。 然后,拎着我衣襟的那只手,毫无征兆的松开了; 拎着我的汉王,也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父亲······” “父亲·········” · “阿盈······” “阿盈···” “阿盈?” 一阵若有似无的轻呼声,让我想要睁开眼; 但这一刻的我,却仿佛陷入了无边的黑暗,用再大的力气,都没能将眼皮翻开。 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晰,到最后,我已经能听出:发出这阵呼唤的,是我的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睁开了双眼; 看着眼前,已摔得满脸青紫,却根本顾不上自己,正满是担心的看向我的姐姐,我想开口; 我开不了口。 我发不出声音。 侧过头,我发现,我好像陷入了时间轮回——我又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的前室,依旧是那面呈若水,奋力赶车的马夫; 马车后,也还是那无边无际,正策马追赶的楚国追兵。 车厢之内,仍旧是紧紧抱着我的姐姐,和不怀好意的看向我的汉王。 ——我的父亲,汉王,刘邦······ “你,为什么要把我扔下马车?” 我开口了。 发不出任何声音。 冥冥中,我依稀回想起我的一生,都像这一刻一样:竭尽全力的嘶吼,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汉王起来了; 前室的车夫,也再次回过头。 我和姐姐,再次被汉王从衣襟处拎起。 就像我的整个人生一样:这一个的我,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汉王,再次松开了手。 汉王,又一次松开了手。 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 · · · · 滴答,滴答··· 四月花开,春风化雨。 晶莹的雨珠散落在大地之上,让荒凉而又萧瑟的土地,勉强散发出了些许生机。 而在这方圆近百里的荒凉萧瑟之中,唯有一处士气低落的军营,能看见人的影子。 清脆悦耳的雨滴散落声,刘寅在空无一人的军帐中醒来。 “没死?” 有些惊诧的打量着自己依旧完好的身躯,又默默并无包扎痕迹的额头,刘寅莫名感觉到一丝茫然。 狭小的军帐中,除了身下的破旧草榻之外,几乎是空无一物。 掀开身上那张脏的都有些发黑的薄被,刘寅便看见矮小瘦弱的身上,穿着一身米黄色的长袍。 准确的说,是一身原本为白色,却旧到有些发黄的长袍。 正在刘寅为这诡异的场景而感到迷惑,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境的时候,一段漫长而又庞大的记忆,如画卷般在刘寅脑海中展开。 “夫人为我刘氏生下血脉,实在是辛苦!” 一个满脸络腮胡,衣衫颇有些寒酸的中年男子,在刘寅的脑海中出现。 而在刘寅看不到的地方,传出一道虚弱的女子轻叹声。 “夫君,给孩儿起个名子······” 听闻女子虚弱的请求,眼前的大汉爽朗一笑。 “便唤做盈。” “俺这一辈子,怕是做不成什么大事儿了,就求咱家往后富足和满。” 眉眼间满是自豪的道出这句话,大汉一时间笑的见牙不见眼。 “我叫刘盈?” 暗自苦笑着摇了摇头,刘寅否定了这是一场梦的可能性。 “刘寅,刘盈······” “怕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平澹的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刘盈坐正了身子,饶有兴致的在脑海中,翻看起原主的记忆。 如果记忆没错的话,刘盈今年六岁,父母双全,爷爷也还在世,一家人生活在沛郡。 除了父母和爷爷之外,刘盈还有一个二伯,一个四叔,老爹排行老三。 原本还有一个大伯,但在跟随老爹征战的过程中,很早就死去······ 嗯? 等等! 在记忆中,老爹是个村里的小官来的,怎么会征战? 不对! 这很不对劲! 姓刘,排行老三······ “刘老三······” 想到关键之处,刘盈已经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鼻息都有些粗重起来! “沛县,刘季!” “我爸是刘邦! !” 激动之下,刘盈甚至没忍住,将这句话给喊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从狂喜中缓过神,稍稍平静了下来。 不过对于‘直呼老爹名讳’这件事,会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刘盈却并不担心。 原因很简单:‘刘邦’这个名字,是老爹做了皇帝之后,为了方便天下百姓才起的。 现在,老爹还叫刘季。 再看看瘦弱矮小的身躯,以及记忆中‘六岁’的年纪,刘盈便能判断出:现在的老爹,还不是汉皇刘邦,而是汉中王刘季。 “刘邦的嫡长子······” “嘿,这身份不错呀!” 看着如今还有些稚嫩的身体,刘盈满意的笑了笑。 按照历史轨迹,再过两年,老爹刘邦就会在垓下战役中,彻底打败西楚霸王项羽,逼霸王在乌江边上拔剑自刎。 统一天下之后,老爹就会成立汉室,正式成为汉朝的开国皇帝! 而刘盈······ “嘿嘿嘿嘿!” “我,将成为汉室第二个皇帝!” 一想到这些,刘盈就觉得有些热泪盈眶。 上一世的刘寅,只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父母都务农,刘寅是老大,还有几个弟弟妹妹。 在父母和村里老人的劝说下,刘寅本着‘上大学能有出息’的考虑,刻苦学习,终于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 但让刘寅没想到的是:等自己学成毕业,正式踏上社会的时候,现实给了他当头棒喝。 “一个本科生毕业,四千块钱够多啦~” 这是面试官的话。 “先生你好,这是我们公司最便宜的楼盘,每平最低一万四千元。” 这是售楼小姐的话。 “我都不嫌弃你没房没车了,你连二十万的彩礼都拿不出,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爱我?” 这,是刘寅上一世的女朋友,在离开刘寅时说的话。 就这样,满怀全村人期待考上大学的刘寅,却在毕业后成了一个网约车司机。 每个月大几千的收入,除去房租、伙食,以及欠公司的车贷,刘寅还能给家里的父母、弟弟妹妹寄回去五千块钱。 至于自己的未来? 刘寅没想过。 或许这一生,就在每日十四小时的辛劳,以及几碗素拉面中度过了? 当时的刘寅如是想着。 上一世的记忆,停留在某一晚的三环高架之上——为了给生病的老父凑医药费,连续好几天没睡的刘寅,还是没能躲过疲劳驾驶带来的后果。 “也不知道老爹怎么样了,医院有没有给宽限几天。” “出了那么大的车祸,我人估计也没了,老娘应该很难过······” 想到这里,刘寅刚才的喜悦早已消失不见,眼角悄然挂上了两滴温珠。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失去了自己之后,年迈的父亲、母亲,还有几个等待自己照顾、供他们上学的弟弟妹妹,恐怕就再也没了依靠。 冬! 一声沉闷的声响,昭示着刘盈的膝盖,砸在了军帐内的泥地之上。 “爹。” “娘!” 望着帐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刘盈的心头,被一阵没由来的愧疚所充斥。 “孩儿不孝······” 擒泪喊出这句略有些揪心的话语,刘盈倔强的抹了抹泪,望向了军长外,灰蒙蒙一片的天空。 “爹,娘,照顾好自己。” “儿在这陌生的世界,一定会活出个人样来,不给爹娘丢脸!” 随着刘盈庄严的誓言,天空中的乌云就好似听到了刘盈的话语般,缓缓散去。 屋外的雨,也随着烈日从乌云后探出额头,而慢慢停了下来。 恰恰在这春雨将停,雨过天晴的时间点,原本寂静的军营中,突然有些嘈杂了起来。 “大王回来了! !” · “大王?” “刘邦回来了?” 对于这一世的便宜老爹刘邦,刘盈自然是毫无情感可言。 顶天了去,也就是这具躯体中,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对父亲的些许亲近。 但刘盈知道:哪怕和刘邦没有丝毫父子之情,刘盈也得庄主一副孝顺的模样出来。 ——在日后必然会成为皇帝的老爹面前,刘弘必须乖巧!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了军帐。 但没等刘盈多走几步,就见远处出现一位高大、雄壮的身影,向刘盈的方向快步走来。 “盈儿!” 在看到刘盈的那一刹那,那大汉本就焦急的步伐再一提速,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刘盈面前。 然后,便是年仅六岁的刘盈,被那大汉一把抱起。 “刘盈我儿······” “可算是找到了······” 被大汉紧紧抱在怀里,刘盈却丝毫没有‘父子团聚’的喜悦。 “找到了?” “什么情况?” 对于此时的状况,刘盈可谓是一头雾水。 自己明明是在军帐中醒来,刘邦为什么会说‘找到了’? 难道自己,哦不,原主走丢了? 正思虑着,刘盈就觉得呼吸越发困难起来。 将注意力从沉思中收回,才发现老爹刘邦,抱自己抱的是越来越紧。 而周围围观的士兵、武将们,则都带着一种怪异而又和善的姨母笑,看着父子团聚的二人。 “呃······” “爹······”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老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刘盈才终于感觉到身体一松。 贪婪的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刘盈才有些别扭的开口道:“弄疼盈儿了······” 听闻刘盈此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刘邦光顾着兴奋,并没有发现刘盈哪里不对劲。 “爹的错,爹的错······” 以一种慌张、无措,又隐隐有些愧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刘邦便将刘盈轻轻放回到地上。 “爹看看,有没有磕着碰着?” 嘴上说着,刘邦又开始对刘盈上下其手起来,生怕刘盈身上缺了哪块肉。 而刘盈则是趁着这个宝贵的机会,为自己之后可能出现的异常举动,留了一个退路。 “没磕着哪儿,就是脑袋沉沉的,还有点疼?”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个困惑的表情,暗自揉起太阳穴。 见刘盈这般模样,刘邦面色顿时一滞,若有所思的回过头,和身后的卫士对视了一眼。 不过片刻,刘邦便又正过头来,满含热泪的望向刘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将刘盈轻轻抱回军帐,千叮咛万嘱咐刘盈一定要好好休息之后,刘邦便面带疲惫的回到了中军大帐。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不一会儿,之前那个一直跟在刘邦身后的卫士,也出现在了大帐之内。 那卫士虎背熊腰,身材高大,眉宇间尽是刚毅,此时却是浑身泥尘,颇有些狼狈。 脚上踩着的牛皮靴上,甚至隐隐带有些许血迹。 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个卫士是个大人物。 但在这硕大的汉营当中,仅有的几个‘谁都不敢惹的人’,其中便包括这位大汉。 至于原因,光从大汉对刘邦的称呼,就足见端倪。 “大哥。” 见大汉走入账内一拱手,口呼‘大哥’,刘邦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盈儿在哪里找到的?” 澹然一声询问,惹得那大汉眉眼渐渐郁结起来。 “就在咱们逃亡的路边上,姐弟俩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紧紧抱在一块儿。” 刘邦闻言,略有些欣慰的点点头:“阿乐也找到了啊······” “夫人呢?” 这一次,大汉却并没有再开口,而是沮丧的低下了头。 见此,刘邦只能是苦涩的长叹一口气,交代道:“把斥候骑兵都派出去,沿着大道找找。” 言罢,刘邦便疲惫的用手扶额,向大汉挥了挥手,示意大汉退下。 过了许久,耳边都没有传来一声‘喏’,也没有传来军帐帐帘被掀开的声音。 本就因打了败仗而窝火的刘邦,顿时恼怒的抬起头,就看见眼前八尺高、二百八十斤重的汉子,竟然在眼前暗自抹起了泪。 见大汉如此模样,刘邦愤然咬紧的牙根悄然一松,不由长叹一口气。 “夏侯啊。” “彭城一战,是我刘季,对不住老伙计们,对不起死去的将士,对不起丰沛父老······” 语调落寞的表达出自己的歉意,刘邦走到夏侯婴身边,轻轻拍了拍夏侯婴的肩膀。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等汉中的援兵到了,大哥必带着老伙计们,跟那项羽再来过!” 说着,刘邦伸出大拇指,粗暴又莫名亲切的擦去夏侯婴脸上的泪水。 却不曾想,夏侯婴的眼泪越流越多,哭声也从啜泣,逐渐高涨成嚎啕大哭。 “大哥!” 满是哭腔的吼出声,夏侯婴怦然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抬起头。 “俺哭的不是这个!” “自打跟了大哥,俺们打过多少败仗?又被追杀过几回?” “哪一回,俺夏侯不是在大哥身边,劝大哥振作?” “打了那么多败仗,俺们丰沛的老伙计们,又有谁丢下大哥了?” 听夏侯婴如是说,刘邦的面色顿时有些困惑起来。 就听夏侯婴声泪俱下的摇了摇头,往地上狠狠磕了个头。 “夫人、阿乐,还有阿盈,俺夏侯实在是看不过来了······” 哭嚎的说着,夏侯婴不住将头磕下去,在泥地上生生磕出来了个圆坑! “这都第几回了?” 抬起头,夏侯婴满是委屈的望向刘邦:“每回一打败仗,逃亡路上,大哥就把妻儿往马车下面踢!” “我夏侯,是给大哥赶马车的啊!” “看着大哥的妻儿掉下马车,我夏侯,捡是不捡?” 委屈的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夏侯婴大咧咧的抹了把脸。 “如今营里,都说大哥对妻儿都下的去狠手,那没准对底下兄弟,也能弃之如敝履。” “俺夏侯,不信大哥会扔下老伙计,但大哥,虎毒都还不食子啊! !” 几乎咆孝着说出这句话,夏侯婴的额头再一次重重砸在刘邦脚底,哭嚎声彻底响彻军营上空。 休息一段时间 “好,也只有这么办了。” 主意打定。 舰船航行放缓,开始有号令传出。 周若愚、周若男和阿迪娜,也被请到“正威殿”,这里是宝船上最大厅堂,用以公务、会议、宣判等事宜。 几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大明舰队停泊马林迪两个多月,周鱼绳要观察大明舰船构造,一众法则修士也跟着登船,增长见闻。 宝船内部结构本不奢华。 唯有这正威殿是对外接待的门面,经数百名工匠精心打造。 每到一地,他们都会请人上来参观,以彰显大明的强盛不凡。 而在诸位神使面前,郑和等人就不用吹嘘炫耀什么了。 大明怎敢与神国相提并论。 几人落座,就有人侍奉茶水、点心。 有了王景弘当日的推介,众人越喝越觉得上头。 周若愚则对着点心胡吃海塞,边吃边冲唐敬瞪眼:“昨日你给我们吃的是什么?稻米不似稻米,吞咽下去只觉得哽喉。” 唐敬莫名其妙:“就是船上储备,专供各位大人的精粮啊!” 对于这一点,跳鱼等人也有发现:“若愚、若男都在学院修行法则,不伺农务。” “船上稻米虽不如神农稻种饱满,但质地是一样的。” “在神国,大米精制前,也是这种糙黄质地,入口粗糙。” 这番话后,引起郑和等人诧异:“船上储备都已是粳米,还要如何精制?” 跳鱼道:“碾米打磨,可令糙米皮层和胚乳分离,所得精制大米就是纯白色,入口绵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觉厉:“还有这种技法?” 跳鱼颔首:“行船时日还有很久,若得空闲,我等可传你们精制的办法。” 而后,他话锋一转,望向三小只:“就算如你等所说,吾主默许你等前往大明,但你等可曾想过须要承担的后果。” 跳鱼的话语尽量缓和。 事已至此,言辞训斥也无意义,不如让他们明晰道理。 “什么后果?”周若愚大咧咧开口,根本没打算思考,反正摆出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样,打定主意不回去。 跳鱼也不气恼,继续道:“审判长与老师出征在外,首席又事务繁忙,家中仅有你大母二母,你能不牵挂她们?” 周若愚一听大母二母之名,口中咀嚼的速度都放缓了,但依旧一言不发。 跳鱼再道:“那你在想,她们若牵挂你又该如何?” “此去大明将是数年,远比审判长与老师出征还要久远……” 说到这里。 他又看向周若男:“大长老已年迈,吾主曾于众人面前,要赐他永生的恩典;可最终大长老婉拒,祈求吾主向你赐名。” “即便大长老得均衡的荣耀赐福,身体康健,但此行数年一别,你可曾有过心理准备?” 话落。 周若男已是呆若木鸡。 她哪能想到那么多,经周若愚一番蛊惑,满脑子都是游历诸国,得见真知的壮举。 而如今想到爷爷,她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由自主,眼眶泛起泪光。 周若愚也慌了,但他不是担心大母二母,反正还有巫与三姐在,大不了几年后回去挨顿批斗。 可问题是…… 周若男却是他骗上船的! “若男,这件事……” 他话到一半。 跳鱼的平缓神色顿时不在,横他一眼:“你住嘴!” 周若愚一缩膀子,状作弱小无力。 紧随其后,跳鱼才道:“你要反悔,如今还来得及回头。” 一旁,郑和等人也知悉了情况。 一边是心惊—— 这女童的爷爷是神国大长老?! 虽说他们不知大长老是什么品级地位,但有一则关键信息无法被忽略…… 周若男的爷爷,曾得长生不死的恩典,可那老者却婉拒,转而求得周若男的赐名。 那可是长生啊,怎能如此轻易舍弃? 不过换言之,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女童格外受宠了。 另一边,郑和也立即开口道:“神使所言不差,若要返航,我可派几艘舰船带您归返马林迪。” 然而。 周若男却抬手抹去泪光,目光格外坚定:“倘若爷爷知晓我的选择,定会支持我!” “游历诸国,得见真知,此亦为法则奥义的修行之道!” “待我成才,才能如首席一般,为神国之大兴奉献力量!” “所以……” “我无怨无悔!” 一番豪言壮语,偏偏从稚童口中吐出,只叫在场众人感到莫名震撼。 周若愚勐地松了口气,又大笑起来:“哈哈哈,这才对嘛!” “待你我一路磨砺,得见真知,未来必能有一番成就……” 然而,周若男又瞪他一眼:“你闭嘴!我是真有壮志,你呢?你只想玩乐!” “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跳鱼见二人又要拌嘴,只得打断,再一次问询:“若男,你可确定了意志?” “嗯。”她沉沉颔首,“确定!” “好,那我就不再多说了!” 至此,实则也无需再召集众人商定,便算确定了方案。 但传令已经下达,也该通知各舰主事一声。 大约半个小时。 正威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待得大门推开,十几道人影随着海风一同卷入…… 为首那人正是王景弘,他满脸惊喜,冲着周若男就跑了过去:“哎哟,我的小神使大人啊,您冲动,冲动啊!” “您怎能偷摸上船呢?” “这航行海上,不是您想得那么简单的……小神使大……” “王景弘,我说了,不准叫我小神使大人!”周若男气急败坏,对这王景弘的阿谀奉承,始终看不上眼。 可王景弘却不以为意,遇了冷脸还是堆满了笑意:“好好好,我不叫,我不叫,我都听小……神使的。” 这话刚落。 他一回身,那翻脸速度比周若男还快,扯起嗓子就要发难:“我以听说事情经过……” “来人呐!” “把唐敬这个狗崽子给爷爷拿下! ” “……”唐敬已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 郑和才插上话来:“好了,王大人,此事已经搞清楚了……” 他将方才讨论,以及诸多“猜测”道出。 正是周若愚所言,他们或带冥冥中某种神明旨意,才被默许去往大明。 又说到周若男的爷爷。 “咝。”王景弘倒抽凉气,与郑和窃窃私语:“神使们方才真这么说,小神使大人的爷爷,得赐长生而拒?” “嗯,众人都有听闻。” “长生啊,长生啊!这可是长生啊。”王景弘一阵失神叨念,“此事必要秉明今上……” “而小神使大人,更不能怠慢!” 他本就乐于讨好周若男,如今更是狂热。 便主动道—— “此船几间上等舱室已经满员……” “诸位神使,不如这样,我带两位小神使去往我的舰船,那里还有空房!” 王景弘一边说着,眼珠子还在滴熘熘打转。 一群太监正使皆欲言又止,俨然是想争抢接待神使的机会,却碍于王景弘的地位权力,不敢言语。 郑和也知他私心。 二人一主一副,是整个舰队品级最高者。 四位神使要下榻,肯定要在郑和主舰,王景弘就算有意争抢,也寻不到一个合理的由头。 如今上等舱房满房,又多了两位神使,他自然能如愿以偿。 一路归返短则数月,长则一年; 这么长时间,足可培养出感情,不论是为大明获取神国情报,还是为自己铺陈一条后路,都大有可为。 跳鱼一听这情况,顿时急道:“我等怎能分开呢?那舱室宽敞,我们几人大可挤一挤。” 周若愚也急了,他可不想一路上被跳鱼管束,连忙对周若男低语:“喂,你说句话啊,跳鱼大哥这人死板,真要相处一路,你我都别想好过。” 王景弘更是懵逼。 他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要因神使不愿而告终,便宜岂不是都被郑和一人得了去? 他只能堆积期盼目光,等周若男发话。 可周若男对于住哪儿并无挑剔,更别提她又该如何拒绝跳鱼? 不曾想,郑和此时却道:“小神使是女子,是否有不妥之处?” 王景弘神采大放,先感激看了郑和一眼,就连忙趁热打铁:“对对对,男女总有私防;更何况,两船距离不远,每隔三日,我们都要聚集正威殿商定航行日程。”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隔船相望,也能互通有无。” 跳鱼无话可说,只能道:“若男,那还是你自己决定。” 周若男深吸一口,终于道:“跳鱼大哥放心,此行意义重大,我不会再肆意妄为,也会管束若愚!”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嗯,我肯定听话,百分之百的!” 跳鱼一叹,他心知就算想管,实则也管不住二人。 此情此景,便是皆大欢喜。 众人稍坐片刻,又一齐用了晚餐,就彼此道别。 王景弘带路,先要到中舱船舷,再上乙等舰船为渡桥,最后才是他所在的另一艘甲等宝船。 不过在临出发前,周若愚又招呼一声:“唐敬,愣着作什么?跟我们走啊!” “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我还要比武呢。” 唐敬顿时皱眉。 比武他无所谓,有所谓的是王景弘。 两人已完全撕破脸皮,若相处在一起,难眠相互厌烦。 不过到了如今,王景弘只盼着赶紧带小神使登船,所谓恩怨根本不值一提。 又见唐敬得周若愚看重…… “这鸟毛大头兵走了狗屎运了!日后必有所成!还是早早缓和了关系再说!” 王景弘心中腹诽一阵,连忙就变了神色道:“唐大人,既是与神使之约,怎能背弃?” “呵呵,你也知我这人脾气,总是对事不对人的!” “你若真对我有愤满之处,我这作哥哥的,给你道个不是,又有何妨?” 说着,王景弘便作揖躬身。 在场众人皆是震惊,但大多数人心中都知王景弘的处世之道…… 这人就是看人下菜,早将皇宫内侍那一套厚脸皮修得圆满。 只要有利,他绝不会放过。 相比起郑和,就较为刻板。 或是正因如此,陛下才令这二人搭对,大事有郑和为主定调,小事又有王景弘圆滑处之。 唐敬哪里受得了这个,面红耳赤的回礼,便答应下来:“那就叨扰王大人了!” 待得他们登船。 舰队就重新出发。 航行不分昼夜,每两个时辰轮换“舵工”,而“班碇手”则为三班倒,随时听舵工号令,调整桅杆船帆。 唯此,才可有这横渡大洋的惊世之举。 一夜歇息。 第二天起来时,周若男与周若愚的状态并不好。 舰船阵型中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鼓声、号声,传令不断,轮换交班,吵得他们难以入眠。 反而之前在杂物舱内,隔音效果好,能安然入睡。 阿迪娜却是最适应环境的人,相比起两个从小就生在均衡的宠儿,小姑娘什么苦头没吃过? 二人出门,就见王景弘“恰好”赶到,实则是命人注意两间房中情况,一旦有动静,就立即禀报。 “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两位小神使大人前往用膳了。” 待饭后,又到甲板上游览。 王景弘始终跟随在旁,还说起接下来安排:“稍早主舰传信,原本航路是以原路返回,先径直北上到木骨都束,而后再做打算……” “不过昨夜郑大人与神使商讨,从今日晨起,径直往东,行向锡兰而去,正式横渡‘第三大洋’。” 事实上,郑和原路也是怎么走的。 只不过在他们自己概念中,无论从东非到锡兰,还是从阿拉伯半岛到锡兰,两条线路距离不远,是为平行状态。 而当“第三大洋”秘典呈现真实陆地与海洋轮廓后,他们才认识到横跨大洋的凶险。 如果先北上走阿拉伯,就可一路贴边南亚近海岸行驶。 近海风浪不大,一旦出现什么问题,也可花费七八日功夫,靠岸补给整修。 可若是从东非直往锡兰,就要从“第三大洋”得上沿完成横渡,驶入深洋。 除非顺利抵达目的地锡兰,否则前后左右再无补给之地。 原时空或是阴差阳错,走出了跨印度洋的壮举。 可到如今,却是真正的明确目标,知其艰难而去勇敢地挑战。 “以神使依照洋流、风向与航行速度测算,最快九个月内,我们便可抵达大明,见我大明瑰丽山河美景……此为壮举矣!” 休息一段时间 “好,也只有这么办了。” 主意打定。 舰船航行放缓,开始有号令传出。 周若愚、周若男和阿迪娜,也被请到“正威殿”,这里是宝船上最大厅堂,用以公务、会议、宣判等事宜。 几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大明舰队停泊马林迪两个多月,周鱼绳要观察大明舰船构造,一众法则修士也跟着登船,增长见闻。 宝船内部结构本不奢华。 唯有这正威殿是对外接待的门面,经数百名工匠精心打造。 每到一地,他们都会请人上来参观,以彰显大明的强盛不凡。 而在诸位神使面前,郑和等人就不用吹嘘炫耀什么了。 大明怎敢与神国相提并论。 几人落座,就有人侍奉茶水、点心。 有了王景弘当日的推介,众人越喝越觉得上头。 周若愚则对着点心胡吃海塞,边吃边冲唐敬瞪眼:“昨日你给我们吃的是什么?稻米不似稻米,吞咽下去只觉得哽喉。” 唐敬莫名其妙:“就是船上储备,专供各位大人的精粮啊!” 对于这一点,跳鱼等人也有发现:“若愚、若男都在学院修行法则,不伺农务。” “船上稻米虽不如神农稻种饱满,但质地是一样的。” “在神国,大米精制前,也是这种糙黄质地,入口粗糙。” 这番话后,引起郑和等人诧异:“船上储备都已是粳米,还要如何精制?” 跳鱼道:“碾米打磨,可令糙米皮层和胚乳分离,所得精制大米就是纯白色,入口绵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觉厉:“还有这种技法?” 跳鱼颔首:“行船时日还有很久,若得空闲,我等可传你们精制的办法。” 而后,他话锋一转,望向三小只:“就算如你等所说,吾主默许你等前往大明,但你等可曾想过须要承担的后果。” 跳鱼的话语尽量缓和。 事已至此,言辞训斥也无意义,不如让他们明晰道理。 “什么后果?”周若愚大咧咧开口,根本没打算思考,反正摆出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样,打定主意不回去。 跳鱼也不气恼,继续道:“审判长与老师出征在外,首席又事务繁忙,家中仅有你大母二母,你能不牵挂她们?” 周若愚一听大母二母之名,口中咀嚼的速度都放缓了,但依旧一言不发。 跳鱼再道:“那你在想,她们若牵挂你又该如何?” “此去大明将是数年,远比审判长与老师出征还要久远……” 说到这里。 他又看向周若男:“大长老已年迈,吾主曾于众人面前,要赐他永生的恩典;可最终大长老婉拒,祈求吾主向你赐名。” “即便大长老得均衡的荣耀赐福,身体康健,但此行数年一别,你可曾有过心理准备?” 话落。 周若男已是呆若木鸡。 她哪能想到那么多,经周若愚一番蛊惑,满脑子都是游历诸国,得见真知的壮举。 而如今想到爷爷,她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由自主,眼眶泛起泪光。 周若愚也慌了,但他不是担心大母二母,反正还有巫与三姐在,大不了几年后回去挨顿批斗。 可问题是…… 周若男却是他骗上船的! “若男,这件事……” 他话到一半。 跳鱼的平缓神色顿时不在,横他一眼:“你住嘴!” 周若愚一缩膀子,状作弱小无力。 紧随其后,跳鱼才道:“你要反悔,如今还来得及回头。” 一旁,郑和等人也知悉了情况。 一边是心惊—— 这女童的爷爷是神国大长老?! 虽说他们不知大长老是什么品级地位,但有一则关键信息无法被忽略…… 周若男的爷爷,曾得长生不死的恩典,可那老者却婉拒,转而求得周若男的赐名。 那可是长生啊,怎能如此轻易舍弃? 不过换言之,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女童格外受宠了。 另一边,郑和也立即开口道:“神使所言不差,若要返航,我可派几艘舰船带您归返马林迪。” 然而。 周若男却抬手抹去泪光,目光格外坚定:“倘若爷爷知晓我的选择,定会支持我!” “游历诸国,得见真知,此亦为法则奥义的修行之道!” “待我成才,才能如首席一般,为神国之大兴奉献力量!” “所以……” “我无怨无悔!” 一番豪言壮语,偏偏从稚童口中吐出,只叫在场众人感到莫名震撼。 周若愚勐地松了口气,又大笑起来:“哈哈哈,这才对嘛!” “待你我一路磨砺,得见真知,未来必能有一番成就……” 然而,周若男又瞪他一眼:“你闭嘴!我是真有壮志,你呢?你只想玩乐!” “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跳鱼见二人又要拌嘴,只得打断,再一次问询:“若男,你可确定了意志?” “嗯。”她沉沉颔首,“确定!” “好,那我就不再多说了!” 至此,实则也无需再召集众人商定,便算确定了方案。 但传令已经下达,也该通知各舰主事一声。 大约半个小时。 正威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待得大门推开,十几道人影随着海风一同卷入…… 为首那人正是王景弘,他满脸惊喜,冲着周若男就跑了过去:“哎哟,我的小神使大人啊,您冲动,冲动啊!” “您怎能偷摸上船呢?” “这航行海上,不是您想得那么简单的……小神使大……” “王景弘,我说了,不准叫我小神使大人!”周若男气急败坏,对这王景弘的阿谀奉承,始终看不上眼。 可王景弘却不以为意,遇了冷脸还是堆满了笑意:“好好好,我不叫,我不叫,我都听小……神使的。” 这话刚落。 他一回身,那翻脸速度比周若男还快,扯起嗓子就要发难:“我以听说事情经过……” “来人呐!” “把唐敬这个狗崽子给爷爷拿下! ” “……”唐敬已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 郑和才插上话来:“好了,王大人,此事已经搞清楚了……” 他将方才讨论,以及诸多“猜测”道出。 正是周若愚所言,他们或带冥冥中某种神明旨意,才被默许去往大明。 又说到周若男的爷爷。 “咝。”王景弘倒抽凉气,与郑和窃窃私语:“神使们方才真这么说,小神使大人的爷爷,得赐长生而拒?” “嗯,众人都有听闻。” “长生啊,长生啊!这可是长生啊。”王景弘一阵失神叨念,“此事必要秉明今上……” “而小神使大人,更不能怠慢!” 他本就乐于讨好周若男,如今更是狂热。 便主动道—— “此船几间上等舱室已经满员……” “诸位神使,不如这样,我带两位小神使去往我的舰船,那里还有空房!” 王景弘一边说着,眼珠子还在滴熘熘打转。 一群太监正使皆欲言又止,俨然是想争抢接待神使的机会,却碍于王景弘的地位权力,不敢言语。 郑和也知他私心。 二人一主一副,是整个舰队品级最高者。 四位神使要下榻,肯定要在郑和主舰,王景弘就算有意争抢,也寻不到一个合理的由头。 如今上等舱房满房,又多了两位神使,他自然能如愿以偿。 一路归返短则数月,长则一年; 这么长时间,足可培养出感情,不论是为大明获取神国情报,还是为自己铺陈一条后路,都大有可为。 跳鱼一听这情况,顿时急道:“我等怎能分开呢?那舱室宽敞,我们几人大可挤一挤。” 周若愚也急了,他可不想一路上被跳鱼管束,连忙对周若男低语:“喂,你说句话啊,跳鱼大哥这人死板,真要相处一路,你我都别想好过。” 王景弘更是懵逼。 他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要因神使不愿而告终,便宜岂不是都被郑和一人得了去? 他只能堆积期盼目光,等周若男发话。 可周若男对于住哪儿并无挑剔,更别提她又该如何拒绝跳鱼? 不曾想,郑和此时却道:“小神使是女子,是否有不妥之处?” 王景弘神采大放,先感激看了郑和一眼,就连忙趁热打铁:“对对对,男女总有私防;更何况,两船距离不远,每隔三日,我们都要聚集正威殿商定航行日程。”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隔船相望,也能互通有无。” 跳鱼无话可说,只能道:“若男,那还是你自己决定。” 周若男深吸一口,终于道:“跳鱼大哥放心,此行意义重大,我不会再肆意妄为,也会管束若愚!”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嗯,我肯定听话,百分之百的!” 跳鱼一叹,他心知就算想管,实则也管不住二人。 此情此景,便是皆大欢喜。 众人稍坐片刻,又一齐用了晚餐,就彼此道别。 王景弘带路,先要到中舱船舷,再上乙等舰船为渡桥,最后才是他所在的另一艘甲等宝船。 不过在临出发前,周若愚又招呼一声:“唐敬,愣着作什么?跟我们走啊!” “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我还要比武呢。” 唐敬顿时皱眉。 比武他无所谓,有所谓的是王景弘。 两人已完全撕破脸皮,若相处在一起,难眠相互厌烦。 不过到了如今,王景弘只盼着赶紧带小神使登船,所谓恩怨根本不值一提。 又见唐敬得周若愚看重…… “这鸟毛大头兵走了狗屎运了!日后必有所成!还是早早缓和了关系再说!” 王景弘心中腹诽一阵,连忙就变了神色道:“唐大人,既是与神使之约,怎能背弃?” “呵呵,你也知我这人脾气,总是对事不对人的!” “你若真对我有愤满之处,我这作哥哥的,给你道个不是,又有何妨?” 说着,王景弘便作揖躬身。 在场众人皆是震惊,但大多数人心中都知王景弘的处世之道…… 这人就是看人下菜,早将皇宫内侍那一套厚脸皮修得圆满。 只要有利,他绝不会放过。 相比起郑和,就较为刻板。 或是正因如此,陛下才令这二人搭对,大事有郑和为主定调,小事又有王景弘圆滑处之。 唐敬哪里受得了这个,面红耳赤的回礼,便答应下来:“那就叨扰王大人了!” 待得他们登船。 舰队就重新出发。 航行不分昼夜,每两个时辰轮换“舵工”,而“班碇手”则为三班倒,随时听舵工号令,调整桅杆船帆。 唯此,才可有这横渡大洋的惊世之举。 一夜歇息。 第二天起来时,周若男与周若愚的状态并不好。 舰船阵型中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鼓声、号声,传令不断,轮换交班,吵得他们难以入眠。 反而之前在杂物舱内,隔音效果好,能安然入睡。 阿迪娜却是最适应环境的人,相比起两个从小就生在均衡的宠儿,小姑娘什么苦头没吃过? 二人出门,就见王景弘“恰好”赶到,实则是命人注意两间房中情况,一旦有动静,就立即禀报。 “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两位小神使大人前往用膳了。” 待饭后,又到甲板上游览。 王景弘始终跟随在旁,还说起接下来安排:“稍早主舰传信,原本航路是以原路返回,先径直北上到木骨都束,而后再做打算……” “不过昨夜郑大人与神使商讨,从今日晨起,径直往东,行向锡兰而去,正式横渡‘第三大洋’。” 事实上,郑和原路也是怎么走的。 只不过在他们自己概念中,无论从东非到锡兰,还是从阿拉伯半岛到锡兰,两条线路距离不远,是为平行状态。 而当“第三大洋”秘典呈现真实陆地与海洋轮廓后,他们才认识到横跨大洋的凶险。 如果先北上走阿拉伯,就可一路贴边南亚近海岸行驶。 近海风浪不大,一旦出现什么问题,也可花费七八日功夫,靠岸补给整修。 可若是从东非直往锡兰,就要从“第三大洋”得上沿完成横渡,驶入深洋。 除非顺利抵达目的地锡兰,否则前后左右再无补给之地。 原时空或是阴差阳错,走出了跨印度洋的壮举。 可到如今,却是真正的明确目标,知其艰难而去勇敢地挑战。 “以神使依照洋流、风向与航行速度测算,最快九个月内,我们便可抵达大明,见我大明瑰丽山河美景……此为壮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