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埋葬众神》 第1章 序章 死城 观音阁的月台上,浑身是血的少年回眺了眼大雨中的死城,心脏无法抑制地狂跳着。 身前的寺楼足有两层高。 屋面陡峭,斗拱如碎骨拼成,阴森扎眼,匾额上一个字也没有。 他推动阁门,幸好,门没上栓。 靠在门上,耳畔的暴雨声低了些,他张大了嘴巴,不停吸着冷气,身躯被数不尽的锐痛攫住,颤个不停。 他叫林守溪,十五岁,是魔门的传人。 今日是魔门覆灭之日。 这些年,魔门本就仅剩一气,道门在积蓄足够力量后,终于掀起了最后的围杀。 师兄师姐们皆已被擒,他是唯一逃出来的。 从黑崖到这座死城禁地,本就负伤的他已被追杀了一整天。 追杀他的是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女,也是全天下唯一有能力杀掉他的人。 她是道门传人,名为慕师靖。 “慕师靖……” 他将这个名字缓慢地念了一遍。 据长辈们说,他与慕师靖都是十五年前出生在这座死城的婴儿,是那场灾难之后,城中唯二的幸存者。 似有神佛赐福,大难不死后的他们,拥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天赋与根骨。 江湖上有个‘云巅榜’,负责给天下高手排名次,自十岁起,他与慕师靖便牢牢占据了前二。 那个榜他每年都会瞥一眼,有时他在慕师靖上面,有时则是慕师靖在他上面,至于后面的人……他只隐约记得第三名是一个姓季的,再后面的则连姓都没印象了。 可惜,这对不世之才不是什么神仙眷侣,自他们分别为魔道两宗所得起,你死我活的决战就是命中注定之事了。 林守溪闭着眼,黏腻的掌心紧握着剑,剑尖垂地。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灵感型的杀手,如果凑巧能刺出个惊天一剑,那慕师靖纵是万法傍身也有可能被一击毙命。 风夹杂着雨灌入直棂窗,啸个不停。 某一刻,他猛然睁眼。 她来了! …… 慕师靖立于鸱尾之上,道裙丝绦迎风飘舞。 剑刃似她幽静眼眸,陪她眺望满城风雨。 这座死城是她的出生地,可若不是师门之命,她是不愿回来的。 这是天下皆知的禁地,沉淀着驱之不尽的腐败灵气,寻常人迈入会被立刻腐蚀,哪怕今日她套上了雪白的御邪冰丝薄袜,触及地面时依旧有淡淡的不适。 这座城在修道者中赫赫有名,但今日真正到来,她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更加诡异。 死城的城门本已被朝廷封闭了十五年,由几道大栓与铁链牢牢锁着,任何人不得入内。可今天,林守溪逃到这里时,门却诡异地开着一条缝,铁索木栓皆断裂坠地。 入城之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可她一迈入城中,瞬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 城里城外赫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沿街追杀林守溪,撞破了不少旧宅子的门,铺满蛛丝灰尘的屋中,又是另一幅诡异场景。 在俗世,许多人家都会摆些尊者雕塑,消灾祈福,这座死城中的居民也不例外,只是他们所供奉的雕像非神非佛……那些雕像扭曲而诡异,它们大都有着八爪鱼一般的头颅,鳞虫般的身体,哪怕是雕刻用的石料,也带着蛰皮的质感。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妖孽么? 慕师靖自幼清修,礼敬神明,道心本该宁静无瑕,可自入城以来,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心底窃窃私语,像是要诉说什么可怖的秘密。 少女定了定神,凝眺远方,她能从漫天雨丝中捕捉到一条极淡的红线,红线的那头是林守溪的所在。 红线是她的感知。 林守溪的体魄举世无双,她的感知则是天下第一。 她望着红线尽头阴气森森的观音阁,轻盈跃入了暴雨中。 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切开雨幕,沿着白茫茫的大街疾速掠行。 她停在了那座高两层的观音楼阁前。 …… 暴雨毫无颓势地砸落着。 慕师靖抵达门外时,林守溪察觉到了。 这个平生仅见的对手,距他不过一门之隔! “观音菩萨保佑。”魔门不信佛道的神,但他还是默念了一句。 观音阁中,千手观音之像树立在他身后,上端直抵藻井华盖,他在这样巨大的阴影下紧握着剑,额角经络狂跳,剧烈的痛意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身体,却没有让他握剑的手颤抖。 他手中的剑也陪了他许多年,此刻,它像是能感知到主人的心意,锋芒暗敛,如蛰伏黑暗的狼。 暴雨、心跳声、呼吸、剑意、杀气…… 嘈杂的雨声侵扰着他的感知。 倏尔雷电裂空,直棂窗被照得一片煞白! 几乎同时,魔门至强的剑法‘白瞳黑凰剑经’在此刻调动,瞬间突破至第八重,林守溪真气激荡,闪电般劈开木门,斩入屋外的风雨里。 剑弧冷冽。 木门顷刻被毁,雨丝被剑气绞碎成雾,汇成水幕倒卷向天。 茫茫的白水间,剑鸣交击声铮然响起。 林守溪斩中了! 他斩中了一柄剑,一柄孤悬半空的剑。 剑被瞬间斩飞,斜插在地,颤鸣不止。 这是慕师靖的佩剑,剑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不好!”他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不妙。 电光已经闪过,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此时才至,一个更刺耳的声音在雷鸣的掩护中响起。 那是屋顶被凿碎的声响。 慕师靖将自己的佩剑悬在外面,以剑意迷惑他,她本人却不知何时跃上了楼顶。 她以真气砸破屋楼,鹰隼般自立高楼中井落下,手中的兵器是两片青瓦。 青瓦破空而来,利刃般旋射向林守溪。 林守溪中了计,一剑扑空,他回身挥剑有些乏力,却仍是截住了这两道飞瓦。 瓦片碎成粉末,他也惨哼一声,险些被震出了观音阁。 慕师靖轻盈落下,足尖点地,道门真气凝于掌心,瞬发而出。 林守溪想挥剑,可虎口撕裂,无力持握,只好伸出左手,硬着头皮回迎一掌。 两掌交击,真气轰然炸开,响声烈若雷鸣。 林守溪连退数步,双足一展,稳住身形。他自知必败,却反倒心静如湖,少女再度逼近时,他左手握剑,忘掉了一切剑法,仅凭着直觉刺了出去。 慕师靖神色一凛,这垂死之剑看似简单,杀意却凝实得令人窒息! 可惜是左手。 慕师靖本可选择暂避锋芒,但她没有,她是当今的天下第一,自有其骄傲。她咬住红唇,逆着杀意倾身向前,以道门绝学‘神妙指’点去。 剑与指交错而过。 电闪雷鸣,割断的青丝在风雨中狂舞。 林守溪的剑停在她的颊畔,差之毫厘,慕师靖的指却结结实实点住了他的胸口! 须臾间,胜负已分。 少年倒飞出去,砸在了雨水横流的月台上。 他整条右臂都碎了,烫得发红,落下的暴雨触及手臂,化作了如缕的白汽。 慕师靖收指,负手走出观音阁。 方才真气碰撞太过激烈,本就年久失修的檐柱被震得碎裂,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对于观音阁的毁灭,慕师靖置若罔闻,她只是盯着倒在雨里的林守溪。 令她意外的是,这个魔门的同龄人竟还有力气坐起。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你为何要入魔?”慕师靖惯例般问。 “我从小被师父捡回来,师父待我如亲,我还能投敌不成?”林守溪觉得她问得很蠢。 “现在你师父已经死了,你若愿降,我可邀你去观中礼神,若神明宽恕你的罪,你又愿意改邪归正,道门便会放过你的。” 慕师靖话语轻柔,似是出于对唯一同类的怜悯。 “我想活着,但不要你施舍。”林守溪惨笑,“何况我魔门从不敬你们的神。” “那……”慕师靖轻摇螓首,眼眸中的情绪越来越淡:“你有什么遗愿吗?” 林守溪颓坐在浓稠的血滩里,寒意虫豸般往骨头里钻,他止不住地哆嗦着,清瘦的脸被暴雨洗得煞白。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那双秀雅的白靴,慕师靖走近了。 “你有遗憾吗?”林守溪却反问她。 “嗯?”慕师靖淡蹙着眉。 “这样杀掉我,能证得你道心么?”林守溪声音微弱,他想要抬头,却使不上劲,只能垂眼看地。 慕师靖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们是宿敌,本该有一场宿命之战。 可这决战却并不公平——在慕师靖追杀他之前,他已被道门的长老们围攻,落下重伤。 “师门不愿让我犯险,师靖亦不敢以师门的未来冒险,我……”慕师靖抿了抿唇,轻声道:“此战证不得我道心,但可证我道门正统。” “道门正统?”林守溪冷笑一声,忍着剧痛说出了一连串话语:“他们是想借我破了你的道心!你太强了,我死之后,魔门彻底覆灭,道门将天下无敌,到时候你反而会被视为威胁……你的下场绝不会好!” 慕师靖没有反驳,她看着这个垂死的少年,说:“我自幼于道门长大,师门教我养我,师靖未敢忘却恩情,也当倾力报之。况我道门至今三百年,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是这一代传人,道火已至我身,我当护其不灭。” “你是在说服自己么?”林守溪冷笑。 慕师靖不语。 她骈起纤指立在身前。 一抹纯粹的剑光凝于指尖。 林守溪做不出任何反抗,他竭力抬起头,似想要死死记住慕师靖的脸。 今日是他与慕师靖第一次见面,过去,他曾听过慕师靖的传说,那时她亲至佛门,与众弟子共听首座讲经,她只是静坐蒲团凝神细聆,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佛门弟子被破禅心无数。 在他看来,这位道门少女甚至比传说中更美,但此刻,这种美预兆的是死亡。 又一道闪电劈下,天地明灭。 林守溪瞳孔骤缩! 死到临头,他的目光却忽然从慕师靖的脸上移开了,他看着她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 慕师靖轻轻摇头,失望道:“这样的小伎俩,还想骗过我么?” 林守溪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语,目光呆滞如死。 慕师靖看到他的眼角有血淌下,她咦了一声,也有一种后颈发寒的感觉。 迟疑间,她缓缓转过了身。 少女怔在了原地。 观音阁坍塌了,观音像却依旧立在雨夜里。 频繁闪动的电光照亮了它的模样。 观音……不!那根本不是什么观音像! 慕师靖看了一眼,眼眸像是被锐物刺中,痛得钻心,她嗯哼一声,闭目垂首,不敢再视。 但她还是记住了那‘观音像’的大致模样: 一个披着浊黄色破旧衣袍,带着苍白面具的神! 她没敢细瞧,只注意到一只嶙峋的手从袍中探出,持握着一枚白骨印。而那下袍……此刻她目光下移,盯着的就是下袍,那是一副更加骇然的场景: 只见那浊黄色的下袍高高鼓起,无数肿胀多鳞的触手从下方探出,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上面更是长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睛与口器! 纯粹的雕像当然不足为惧,但最令人恐惧的是,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竟在这个暴雨天里扭动了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慕师靖亦觉得身体冻结,血液凝出冰渣,纤细的身躯不住颤栗着。 林守溪在经历了短暂的失明后也低下了头……师父说的原来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可知的煞魔! 他一想到这个东西刚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恶寒感便灌满了每一根打开的毛孔。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们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活物,但此刻,他们脑海中都只有逃离的念头。 可谁也无法动弹。 在见到了这等恐怖之物的一刻,他们的身躯与精神都被禁锢在了原地。 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林守溪感觉到,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触摸上了他的后背、脖颈,一节节地数着他的骨头。 不,那也不是手! 林守溪扭过了些头,向着侧后方艰难望去。 大雾! 那无形之手原来是蔓延过来的湿重大雾!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场巨大的白雾将他们包围了,那是苍白的洪流,转眼将全城裹住,月台下的城池不再是城池,更像是一片浓雾笼罩的深渊。 他们都能感觉到,这‘深渊’里,奔走着不可见的可怖幽灵,浓雾遮蔽了它们的真容,却没有挡住那令人发狂的低哝与嘶叫! 这是什么死城?这分明是炼狱的前庭! 林守溪与慕师靖再如何天赋过人,都只是十五岁的孩子,连番的恐惧之下,他们的道心几近分崩离析。 “你……你还记得我们出生时的场景吗?”林守溪张了张口,一个字一个字说着,声音干涩沙哑。 许久,慕师靖才嗯了一声。 他们那时尚是婴儿,当然不可能亲眼所见。 但他们无数次从长辈的口中听说过那场劫难——十五年前,一场古怪的白雾将整座城池笼罩,天空像是被煞魔撕开了道口子,浊黄色的闪电在城中央扭动,暴雨宣泄了一夜。一夜之后,满城腐尸,只幸存下来了两个婴儿。 慕师靖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他们出生时的、那一场几乎葬送了满城人命的浩劫,在他们面前……重现了! …… …… (新书发布,新书期暂时每日更新一到两章,剑剑先适应一下写书节奏~) (ps:非克系小说,单纯借用一些元素,本质还是王道热血文) 第2章 千年之约 林守溪像是做了一个梦。 一般的孩子不会有小时候的记忆,但他有,并且很清晰。 他记得自己尚在襁褓中时被师父抱回来的场景,记得魔宗碑亭上铁画银钩的‘行善积德’四字,记得奶娘……不,他一出生就断奶了。 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小时候师父给自己摆物抓阄,其中有钱币,笔墨,算盘,玉佩之类的东西。 他认真思考了很久,最后抓起了一个贝壳似的黑色鳞片。 当时围观的人一下子沉默了,良久,林守溪听见有人开口: “找到这孩子的时候,他手里就死死捏着这东西,几天几夜不肯松手,如今他又挑了此物……传说不会是真的?这孩子真是邪龙降生,而这黑鳞是他的逆鳞!” ‘邪龙转生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这个传言不知从何而起,却在魔门中闹得沸沸扬扬。 “这等没有凭据的话,以后绝不可再说了。”师父严厉斥责。 他们并不知道,那时候的林守溪已经能听懂了。 这片黑鳞后来被镶嵌在白铜里,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 黑鳞除了坚硬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当时他翻遍古籍,也只寻到了一句‘佩真龙之鳞,可使人不惑’的记载,所以久而久之,他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 小的时候,林守溪很喜欢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听师兄师姐们讲话,从中了解一些有趣的事。 魔门风气良好,师兄师姐们也从不因为他诡异的出身而排斥他,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他实在生得好看,尤其是他十岁之前,声音与形容都很稚嫩,那时师姐们都叫他小师弟,而师兄们则戏称他为小师妹。 也是从他们的口中,林守溪得知,这个世界上不止有自己一个异类。 那个同类名叫慕师靖,是道门的小女孩。他们都是在那座死城里被发现的。 他对自己的唯一同类一直有些好奇。 三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会说话了,于是开口讲话。 “师父,我们非但不做恶事,反而惩强扶弱,剿匪除恶,为何要叫魔门呢?”这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因为此魔非彼魔。”师父卖了个关子,然后与他解释了其中缘由。 几十年前的江湖是个死气沉沉的江湖,那时候能飞檐走壁,以手劈石的就算得上高手,什么水上凌波,飞剑杀人之类的完全是说书先生胡诌的故事。 但六十年前,故事成真了。 那时,黄河与洛水之中,忽然出现两头怪物,一个是百须百足的无头鱼,一个是百鳞百眼的四脚蛇,它们各自负书而出。这两本书,恰好为魔道两宗的祖师所得,以传说中的古籍河图洛书命名。 这两本书记载着一种特殊的吐纳之法,功法无法以文字的形式描述,唯有触摸书页的人可以得到传承。 得到传承后的高手们忽然发现,他们竟可以吐纳一种真气,这种真气融入经脉后化作了一种玄乎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加持下,他们甚至可以做到以剑意杀人之类过去只敢想象的神通。 武林就此兴盛。 人们好奇真气的来头,于是根据真气的稀稠程度,一路寻根溯源,最终找到了一座古老的死城。 死城是真气最稠密之处,许多高手选择迁移至此定居,潜心修行。 但好景不长,真气在赐予人们力量的同时,也将许多人腐蚀了。一部分修行者在修行的过程中,手臂忽然出现黑紫色的纹路,纹路迅速蔓延,不可阻挡地将人吞噬,变成腐臭的尸体。 武林野蛮生长的年代里,被腐蚀的修道者越来越多。 于是,得到了洛书的魔门祖师认为所谓的真气是魔息,古城应该封禁,河图洛书应该毁去,所有人都该停下修道,不可成为魔息壮大的媒介。 道门则认为修行是神灵赐下的礼物,如今的人类血肉尚且孱弱,还不适应真气,待到繁衍几代,定可以彻底操控它,毁去此书非但是自我的阉割,也是对神明的僭越,万万不可。 两派都有各自的支持者,道门的势力要大得多,并将对方称为‘魔门’。 “我们争斗了很多年,道门始终占着上风,如果不是三年前古城突发浩劫,那些坚持滞留在城中的道门高手尽数暴死,我们魔门可能已经被灭了。”师父说。 “原来修行是这样危险的事啊。”林守溪感慨。 “嗯,真气是妖魔污染这个世界的手段,是瘟疫一般的可怕之物。但道门冥顽不灵,不愿接受真相。”师父叹了口气,“在没有击败道门,夺来河图之前,我们明知真气是魔息,依旧只能吐纳修行,以此对抗他们。” “我会被污染吗?”林守溪问。 “你是特殊的。”师父坚定地说。 “哦……”林守溪懵懵懂懂地点头,又问:“对了,既然魔门是别称,那我们原本叫什么呀?” “天地交泰阴阳合欢宗。”师父气势磅礴地说。 “……魔门也挺好的。”林守溪不谙世事地说。 四岁那年,他触摸洛书,得到了吐纳真气的能力,之后他开始修习魔门心法。 七岁那年,他学会了魔门所有的武道之术。 也是这一年,他好奇地问魔门门主:“师父,既然我们以前是那个什么宗,那我们还会传承以前的宗法绝学么?” “不做了,因为此法与真气吐纳并不相契。”师父无奈道:“我们本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宗门,只想简单地享受与生俱来的欢愉,可鱼蛇负书为祖师所拾后,使命便降临到了我们身上,我们必须抛弃过去的一切,为阻止魔息入侵抗争至死。” 林守溪遗憾地点了点头。 “别胡思乱想了,明天开始,你要忘掉过去三年学的所有法术。”师父说。 “我没有胡思乱想。”林守溪抓错了重点。 师父看着他,“你应该问为什么。” “嗯……为什么?” “因为它们会融汇在一起,成为魔门最强的剑法,白瞳黑凰剑经。”师父说完这句,拂袖离去。 白瞳黑凰是魔门信奉的神。 它的雕塑立在山门之前,像是狂风吹袭中的黑色火焰,孤傲威严,雄然不灭,那一双白瞳没有半点杂色,内蕴炽光,仿佛能一眼看破周天寰宇。 据师父说,祖师当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它是在梦中。 也正是因为黑凰于梦境传授了祖师剑经,这才坚定了祖师的信念。 白瞳黑凰剑经共有九重,看似简单,实则艰深,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将它修到极致。 “龙为百鳞之长,凰为万雀之王,你衔鳞而生,又修此剑经,将来定可天下无敌。” 林守溪修剑的第一天,师父这样鼓励他。 “可是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林守溪欲言又止。 “那是道门的俗话,我们的俗话恰恰相反的。”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更何况俗话还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天赋异禀,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短短数年便修至了第八重,将所有的师兄师姐都抛在了身后。 但人生不似修道,不会因为他天赋过人而永远一帆风顺。 十四岁那年,师父死了。 他是受真气侵蚀而死的。 那天,师父将林守溪叫来房间,将自己的手腕给他看。苍老的手腕上,赫然有条黑紫色的条纹,宛若吸血虫趴在下面。 “我要死了。”师父平静地说。 “我……能做些什么吗?”林守溪感到伤心。 “守溪,你是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弟子,今天让你来,也是想最后教你一些东西。”师父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 林守溪原本以为师父要将压箱底的本事教给他,可是没有,师父只是在他面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黑紫色的真气一点点将这个这副身躯侵蚀,吞没。 皮肤被黑紫色的血丝占据,内部的骨头被融化,身躯像是失去了承重柱的房子,褶皱垮塌,扭曲得不成人形。那是腐朽的恶鬼在他体内苏醒,一点点将他代替。 林守溪今日才发现,师父原来已经这般老了。 他拔出剑想要帮师父了断,师父一边咯咯地惨哼,一边用力摇头。 皮包裹着腐烂生疮的血肉,黏腻的腥臭的刺激难闻,老人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支撑了不知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啪得一声异响,那是眼珠从脸上滚落,砸碎在地的声音。最后的惨叫随之响起,诡异如妖。 林守溪跪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手皆是泪水。 他取来师父的佩剑,这是魔宗宗主代代相传的佩剑,名为‘死证’,这个剑名不太吉利,透着必死之志。 他以剑划过自己的掌心。 “邪龙转生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师父,小时候你相信我,现在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林守溪对着那道几可见骨的血痕发誓:“总有一日,我会祓除一切邪秽,令世间重获新生。” …… 狂风骤雨之中,慕师靖见到林守溪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从雨中抓回了剑,白瞳黑凰剑经的心法要诀占据了四肢百骸,奇迹般将他的伤势压了下去!他主动走向那妖魔,剑尖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线。 你就是一切污秽的源头啊……林守溪忽然想要发笑。 “你要做什么?”慕师靖寒声问他。 “这就是你们敬奉的神明吗?”林守溪答非所问。 “怎……怎么可能?”慕师靖心绪慌乱。 这里是死城,是一切真气的中心,这个可怖的妖物身上,亦有着充沛到令人作呕的真气,可……可是,神明怎么可能是这种东西?! “这绝不是神!它是魔,是祸乱一切的妖魔,真气本是神赐之物,纯净无垢,是它玷污了真气!”慕师靖语调坚定,红唇却在颤抖。 “是魔么……”林守溪轻笑了一声,像是讥讽。 他不再说话,转过身,直视那妖魔的真容,鲜血夺眶而出,淌过苍白的脸,他逆着风狂奔,挥剑踏步,一跃而起,纵身斩向那尊大魔,剑刃挑起的冷光像一轮碎开的月。 画面像是定格于此,世界上唯一的同类即将被杀死,慕师靖蓦地感到一丝孤独,他转身前的冷笑在她耳畔刺耳回响,她听懂了。 “是魔啊……”慕师靖也从地上捡回了剑,刃光如镜,映着她瓷白的脸,“道门传承至今三百年,皆以除魔卫道为已任,如今魔已至身前,师靖……岂能视而不见?” 少女声音稚嫩,空灵中透着哀伤与决绝。 道门心诀重新流转。 内心的绝望与恐惧被说服了,剑凌空抓回,她身影飞掠,清啸着冲入了泼天而下的雨幕里。 妖魔就在眼前,少女像是伶仃的银鱼,竭力张开翼状的鳍,奋力一跃,扑向空洞的天空。 道门与魔门的两位传人相继挥剑斩向邪神,剑芒亮若飞星! 第3章 苏醒 天亮了,暴雨已歇。 光从云隙中落下,一束束照了进来,狼藉的死城像是荒弃的陵园。 慕师靖入城追杀林守溪后,道门中人便兵分数路将城围住,但他们守了一夜,始终不见慕师靖出来。 清晨,在道门宗主的带领之下,几位长老一同入城找人。 道门宗主是位年轻女子。 她怀抱拂尘,沿着大街一路缓行。 青石板上,肉眼可见许多剑气泻地斩出的痕迹,两边民宅的门窗也被撞破不少,上方的瓦更是大片大片地碎了。 昨夜他们曾在这里激烈地战斗过。 但长老们搜遍了所有街道,都没有发现一点人影和生机。 这对少年少女仿佛就这样凭空蒸发了。 最后,他们沿着阶梯来到了观音阁的月台上。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决战的地方了。” 一位长老俯身看着地面,坚硬的石头砖板满是裂纹,石屑木屑混杂着堆积,难以想象昨夜的战斗是多么激烈。 “嗯。” 宗主螓首轻点,继续向前走去。 她停在了坍塌的观音阁前。 观音阁的废墟中,千手千眼的观音像毫发无损地立在莲台上,结着柔妙之印,承着新晴的光与露,面容慈悲而冷漠。 观音俯瞰着大地,似在观世间之苦,也似与她对视。 长老们跟在她的身后,不敢说话。 这位道门的宗主大人是慕师靖的师父。 她带着幂篱,如雾的帷幕垂落,一直漫过腰臀,将修长而曼妙的身姿掩得绰约,唯剩那冷冽如冰峰穿云的气质。 十年前,道门的老宗主死去,临死前,老宗主留下了一封书信,信中写明了继承人。 这位继承人不在道门之中,而隐在群山深处,众弟子按照老宗主的遗书去寻,才将她请出山中。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年龄,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也没有人见过她真正出手。 有传说她是来自天外的谪仙人,故而不染纤尘,也有传说她是编撰云巅榜的幕后人,故而不在云巅榜中。 总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非常强大,她不仅是道门复兴的关键,也教出了慕师靖这样举世无双的少女。 晨光漫入城中,观音像的头顶雨雾散射成虹,宛若显圣。 “可惜。” 宗主看着那道虹,忽地启唇,声音轻柔淡漠,好似她那风中拂舞的雪白纱裙。 “是啊,宗主大人为培养小姐作传人,耗费十年心血,如今魔门虽灭,小姐却生死未卜,实在令人痛惜。”一旁有长老应道。 “可惜没能追回那洛书。”她螓首轻摇,对于慕师靖的生死似毫不关心,“小孩子做事果然靠不住,我早该亲自出手的。” 旁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宗主漠然道。 “可是小姐她……” “她没有死。” “没有死?” 众人更加疑惑,明明他们寻遍全城也找不到慕师靖的踪影,为什么宗主能笃定她没有死,如果她没有死,那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宗主没有回答,只是幽幽地看着那尊观音像,仿佛这观音像是一扇铜铁浇筑的大门,其后勾连着另一个世界。 众人慑于宗主威严,也不敢追问,只得放弃了对慕师靖与林守溪的寻找,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人们陆续散去后,白裙幂篱的宗主又回看了一眼那千手千眼的观音像,纱幔后的眼眸透着睥睨一切的冷光,她红唇微动,只吐出了两个字: “孽障。” …… …… 我还活着么?这是在哪里…… 林守溪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狂奔,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他什么也看不见,力气渐渐用尽,喘息声也越来越剧烈,可他不敢停下来,好像只要一停下脚步,自己就会被黑暗撕碎。 他腿部的肌肉越绷越紧,麻木地摆动着,冷冰冰的触感却已爬上后背。 仿佛溺水之人在没有堤岸的河流中挣扎着,暗流将他的手脚缠缚,一点点拖往绝望深处。 窒息感压迫胸腔,正当林守溪要彻底失去知觉时,一缕仙音从身后飘来。 ‘孽障。’ 清叱声里,窒息感消失不见。 林守溪无暇分辨声音的源头,只是奋身前冲,然后……猛地惊醒! 他从床榻上倏地坐起,痛意还在骨头里钻来钻去。 这……这是哪里? 林守溪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呆在一间狭窄的木屋里,睡在一张简陋的草床上,鼻间是挥之不去的霉味与酸气,像是渗了水的墓室。 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有什么东西在梦里追我,好像……有人救了我? 林守溪揉了揉脑袋,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靠在墙壁上,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嗯,还有心跳,看来不是什么酆都地府之类的地方。 他又尝试回忆了一下。 从小到大的记忆大抵清晰,与慕师靖决战死城,挥剑斩向某个污秽邪神的画面也犹在眼畔,只是一经想起,不免让人脑子发痛。 看来记忆也没出什么岔子。 林守溪放松了一些,紧接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倒不是检查伤势,而是去看那洛书还在不在。 这是师父交给他,让他誓死守护的东西。 他摸遍全身,寻遍四周,却也没有找到洛书的踪迹。 接着,他发现挂在自己胸口的黑鳞也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这片黑鳞虽然一直没展现出什么奇特之处,可毕竟戴了十几年,好歹算个护身符,如今一朝丢失,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空落的。 很快,林守溪又明白了什么叫祸不单行。 他尝试着调息,发现自己伤势太重,连真气都无法运转。 修为境界一直是他最大的倚仗,现在,这个最大的倚仗也暂时不见了。 这样的伤势对其他人而言是致命的,幸好他体魄天生强横,不过即便如此,这伤没个十天半月恐怕也好不了。 那女人下手可真重啊…… 林守溪靠在墙壁上休息了会,待到力气恢复了些以后,他走下床,想看看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是谁救了自己。 循着微光走到了门口,林守溪前脚刚迈出屋子便撞到了什么。 他刚刚苏醒,重伤未愈,脚步虚浮,身子无力维持平衡,很快摔倒在地上。 吃痛着抬起头,他隐约见到了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那纤细的身影也被撞得踉跄后退了两步,微光中唯见数绺勾勒出的白发。 对方没有一丁点杀机。 是这位老婆婆救了我么? 他艰难地起身,嗓音略微沙哑地喊了声老婆婆。 可第二个音节才出,他便怔住了。 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那婉约垂落的雪白丝发之间,竟是一张妙龄端静的脸。 少女正看着林守溪,理了理纤柔的发丝,说: “真人差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既然醒了,便随我去见真人。” 林守溪悚然一惊。 倒不是惊慑于少女容貌的稚美,而是他发现,她说的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更可怕的是,他竟能听懂并予以回应。 第4章 真人 “真人?真人是谁?” 林守溪披上了一件少女递来的白色道衣,跟随着她出了门,走到外面潮湿的古廊上。 “真人据说是云空山来的道长,道法高深莫测,稍后见了他,不可胡乱说话。”雪发少女走在前面,姿态柔弱。 云空山…… 林守溪皱起了眉,从她的语气来看,那云空山应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山峰,但他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还有,这小姑娘的满头白发——此刻他走近了,才看清这头发的白不是枯槁的白,相反,它绸亮如新,柔韧纤长,像是流泻下的光,在阴雨天格外惹眼。 这个世上还有天生白发的人么? 他才想着,目光无意间向廊外瞥去,一下怔住。 这年久失修的木廊外,竟是一落千丈的悬崖峭壁! 大风沿着崖壁来回掠动,呼呼作响,大量的云正从下面涌上来。深不见底的渊谷好似一张裂口,吞入落下的雨,吐出花白的雾。 他的思绪也被这深渊吞了进去。 “这屋子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你可以靠里走些,免得不小心跌下去。”雪发少女出声提醒。 “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林守溪一惊。 “这里原本是一片大湖,名为巫祝湖。”少女轻声解释:“最近,这里的湖水莫名其妙蒸发大半,这座沉没的古庭就露出来了,下面那些断崖裂谷积阴已久,皆是邪祟丛生之地。” 大湖干涸……湖心古庭……邪祟…… 少女语气平淡,仿佛这不算多么特别的事。 林守溪的心脏却一点点抽紧,他陡然生出一个猜想:自己很有可能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充斥着无数他无法理解的事! 可这又是什么世界呢?是人们口中的神仙天庭还是阴曹地府?或者说…… 忽地,过往与师父的对话浮上了心头。 “我们的世界可能不是唯一的。”师父说。 “什么?” “我们的世界被邪秽一点点侵染着,譬如一滴墨水滴入盛满清水的瓷缸里。瓷缸的清水世界如果是我们的所在,那是谁滴下了这滴墨水呢?” “外面还有世界?那个世界还有人?”林守溪觉得荒诞。 “或许。” “外面的人想进来?”他再问。 “可能已经进来了。”师父幽幽地说。 当时的林守溪并未太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找到了这个世界。 死城的暴雨和闪电之中,那扇勾连两个世界的大门轰然打开,将他误打误撞指引来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 林守溪既是在回应少女,也是在扪心自语。 他笃定,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自己是异类。 两人不再说话,一同沿着绝壁古廊前进。 林守溪悄悄打量着她,除了满头雪发,这清稚的少女似也没有额外的特殊之处,她的步子倒是迈得轻盈平稳,好似提灯而行的宫女。 穿过了直廊,绕至转角,断崖被抛在身后。 林守溪望见了几株铁一般的树,起初他不觉有异,但一想到这里曾是湖底,心中不免悚然——难道湖底真能住人?那人还有闲情逸致栽花种树? 许多固有的观念被飞快敲碎。 “到了,真人就在里面。” 一座古旧斑驳的木阁前,少女停下了脚步。 林守溪看着门口的两尊残缺铜兽,觉得阴森。 他与少女一同走入木阁,木阁昏暗,点着几根蜡烛,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明,更像是在行什么法事。 屋子里有十来个人,一眼看过去,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他们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前方,一个年轻的白脸道士席地而坐,左手握着一块石头,右手握着一柄木剑。 道士一身漆黑,白惨惨的脸被烛火照着。 慕师靖不在里面……林守溪飞快扫了一眼。 下方的人群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战战兢兢地走了上去。 “手。”道士开口。 小男孩怯生生地伸出了手。 道士将左手的石头递到他的手上,让他握紧。他看着小男孩的手腕,问:“叫什么名字?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小男孩先是说了自己的名字,旋即立刻摇头,表示自己还是童男之身。 道士点了点头,眉头却忽然拧起。 “咦?” 他挑起木剑,往那小男孩手臂上一抹,一层土灰从他的手臂上落了下来,露出了下面的皮肤,皮肤上,赫然有一条黑紫色的细纹,仿佛有吸血虫躲在皮肤下面。 林守溪看到那条黑紫细纹就知道他死定了。 他对于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这是被魔息污染的症状,一旦被污染,哪怕是他师父也没能生还。 自己的猜想没错,这个世界也充斥着大量的魔息,或者说,这里很有可能就是魔息的根源之地。 “你被邪物污了。”道士声音冷漠。 小男孩瞳孔紧缩如豆,他的皮肤偏黑,原本想用些泥巴敷在手上遮掩,蒙混过关,不曾想这个道士目光如电,哪怕在这般昏暗的环境里,依旧一眼识破了他的伪装。 “不!不是的……这是胎记,胎记……我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我没有被邪祟附身,没有的……真人,神仙,您相信我!” 小男孩抬起头,偏黑的脸已吓得煞白,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身子触电般颤抖着。 道士冷漠地看着他。 一枚血点出现在小男孩的胸口,飞速扩张成一滩猩红的颜色,小男孩瞳光涣散,喉咙中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后,木头般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道士瞥了一眼跪坐前排的两个弟子,两个弟子无法忽视这道目光,战战兢兢起身,将那小男孩的尸体搬走,抛到崖下。 林守溪想着小男孩胸口的血洞,脸上难掩惊色。 “不要怕,还会死很多人的。”雪发少女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 她以为他是因为小男孩被杀而害怕,但林守溪真正惊讶的是道士的那一剑,他已是他那个世界数一数二的高手,却没能看清这年轻道人是如何出剑的。 少女与他在人群中坐下。 她坐姿端正,垂下头,好似与谁都不相识了。 林守溪心绪难定,他本能地敛去了杀意,悄悄抬起目光,望向了那道士。 又一个少年被道士唤了上去。 这个少年身材臃肿,衣着颇为贵气,看上去家世不俗。 “王,王季。”他浑身打颤。 道士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将石头递给了他,惯例般问:“是否婚配,是否行房?” 少年大腿打着摆子,不由自主地跪在道士面前,颤声:“不……不曾。” 嗡—— 石头发出刺耳的鸣声,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腰背不由挺直。 瘫坐在地的微胖少年肝胆欲裂。像他这样世家出生的少爷,虽还未成婚,但家里侍女不少,哪会是童男之身呢?过去,这可是他与其他家族少爷互相吹嘘的一大本钱,如今却成了断送他性命的刀。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我是王家的三少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来这里,我听说真人是云空山的……我家与云空山一位大长老有旧的,你把我送回王家,我一定倾尽家力报答你……” 惨叫短促,鲜血染红了他的背衫,他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下一个轮到的是那雪发少女。 如前面的弟子一样,她要回答那三个问题。 少女握住了石头,给真人看了一眼手腕,随后轻声回答:“我叫小禾,不曾婚配,行房……” 她话语微顿,似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真人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吃惊,问:“初次是多少岁?” “十八岁。”小禾说。 屋内一片安静。 真人问出了大家的疑惑:“你今年多少岁?” “十四岁。”小禾回答。 手中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她说的很可能是真话。 这……是怎么回事? 真人到底见多识广,他拧着眉,取出一支笔,片刻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疑‘预见之灵根’。 小禾转过身,走回,捋着布裙坐在地上,臀部压着小脚,微露的脚踝玲珑纤白。 林守溪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他看到小禾走回来时,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淡色的眼眸中情绪缥缈如雾。 下一个便是他。 他来到了这个如妖似魔的道人的面前,一种无法抵抗的压迫感自然而然地挤上胸腔。 过去,哪怕是在与师父比剑时,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握住了道人递来的石头,似有什么东西从石头的表面钻入了掌心,令得他手臂发凉,他只要说谎,这颗石头便会发出死亡的警鸣。 道人看过了他的手臂,确认他没有被邪物污染,便如常发问: “姓名?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林守溪。”他咬字清晰地回答:“不曾婚配,不曾行房。” 哪怕明知自己说的实话,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安全感,甚至有一种石头马上要恶作剧般响起的幻觉。 在过去的武林,他算是绝顶高手了,如今身处未知的世界里,劈面而来的便是个深不可测的道人,他尚未习惯从云端跌落的生活,便要学会仰望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石头没有响动。 道人嗯了一声。 林守溪不敢放松,他的余光瞥见了道人的脸,那张覆满白粉的脸下,似有人烫伤般的瘆人斑纹,他立刻收回视线,将石头递回。 递回石头时,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下意识向右望去。 只见那窗户上,不知何时爬满了一片黑魆魆的影子! 黑影形似婴儿,拖着长长的尾巴,半腐烂的臃肿身躯像是黏在门窗上的,满是皱肉的脸挤压着五官,蟹一般暴突的柱状瞳孔盯着屋内,发出血红的光,它们咧开嘴唇,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像是在笑。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 屋内的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道人,除了自己似乎没人发现这些妖物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喝问声猛地响起,道人锐利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哐啷! 闪电撕裂。 林守溪却出奇地静了下来。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师父临终前宣誓的模样。 在与慕师靖决战时,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誓言了,哪怕是挥向邪神的一剑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只为了泉下见到师父时可以问心无愧。 但阴差阳错的命运将他指引到了这个世界,这很可能是一切污浊的源头,他还活着,还有机会完成自己的承诺。 这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了。 林守溪瞳孔中的惊栗褪去,他直视着窗外,平静地叙述道:“真人,雨下大了。” 第5章 镇守 林守溪回过头,道人正盯着他,那只闭着的右眼跳了跳,像要睁开。 林守溪能预感到,如果这只眼睛洞开,他的一切秘密都会被知悉。 但幸好,似乎睁一次眼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道人只是略一犹豫,没有更多动作。 见他没再说话,林守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妖魔般的道人坐在烛火围绕之间,屋内沉淀着散不尽的腥气,外面的狂风暴雨敲打着门窗,窗上趴着的丑陋小鬼怪笑着盯着屋内…… 这一切真实而荒诞地发生着。 来接自己的那个雪发少女名为小禾,除了她以外,屋内还有两个幸存者。 一个是涕泪横流的小胖子,名叫王二关,似乎是那个王季的哥哥。 还有一个是位面容冷峻的少年,自己还未进屋前道人便验过他了,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来个少年少女被杀得只剩四位,身为始作俑者的道人神情淡漠,不以为然。 “你们都是幸运之人。” 道人以独目扫视了一圈,开口说话,语调却温若春风。 大家屏气凝神,没有人敢回应。 “你们一定很好奇自己为何会来这里,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对么?” 道人微微一笑,先前他杀人如麻,此刻面对遴选完毕的少年少女却是和和气气,仿佛他们都是稀世的珍宝。 “我是巫家首席供奉,曾在云空山修行,你们可以叫我……云真人。” 做完了自我介绍,云真人开始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里是巫祝湖,此处湖底沉眠着一位古老的神只,那是我们敬奉的神明,名为镇守之神。” “镇守大人是太古神战中存续下来的少数几尊大神,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当年,我们巫家的初代家主在巫祝湖边与神灵立下了契约,从此之后,巫家便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守望着湖底沉眠的神灵,至今已两百九十九年。” “与神明契约的内容很简单,他赐予巫家强大的血脉,巫家作为继承者世代守在湖边,待神灵消亡之后,由我们进入神居,将它的力量传承下去。” “镇守之神曾经立下过预言,它的生命还能延续三百年……也就是明年,然而……” 云真人话语顿了顿,面颊上的微笑倏尔散开,像被鲜血打湿的破碎镜面。 “可是十天前,神被杀死了。” 神被杀了?! 小胖子王二关、雪发少女小禾露出了讶然之色。 他们虽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神,但在他们的认知里,神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命,古老而强大,这样的存在又怎么会被杀死? 据说,当年某位初代古神曾在山巅说过一句着名的话——除了渺渺无垠的时间与我,谁又能将我杀死? “神怎么可能被杀死?”小禾纤颈微摇,话语轻细。 “是啊……怎么可能……” 小胖子王二关也瞪大了眼睛喃喃附和。 云真人面若寒霜,他的道袍随着周遭烛火一同有节奏地跳动着。 “我也不敢相信。”云真人说:“神沉睡于湖底,但它的塑像一直矗立湖畔崖边,塑像终年亮着金瞳,昭示着神灵的存活,但十天前……十天前,雷电穿空,湖水忽然大量蒸发,形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雾。” “待到白雾终于散去,巫家的大公子去祭拜神像,意外地发现神像上多出了两道极深的、像是被剑劈开的痕迹。” 连通神灵本体的神像坚不可摧,哪怕是天雷也不可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迹,是什么东西劈开了它? “也是在祭拜的过程中,神灵燃烧了将近三百年的瞳孔熄灭,神像破碎着坠入了巫祝湖,巫祝湖的湖水也开始大量蒸发,露出了隐藏在下方的神道……” 云真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守溪明白了,神像碎则神灵死,预言提前了一年,他们所守望与敬奉的神灵,于十天前被无名的两剑所杀。 神灵……这一听就是威严而强大的生命,强大到让一个大家族不惜耗费三百年的时间去等待,只为获得它传承的力量。可是这样强大的生命又是怎么被杀掉的呢?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可以杀死一位神呢? 接着,林守溪也明白过来,神虽然被杀死了,但他们家族的职责还要继续,如今湖水褪去,隐藏在湖底的神庭应是显露出来了,他们要去湖心接过神灵的传承。 自己与这几个少年少女被召集至此,想必也与这事有关。 “神灵已逝,其力量将分为三份,家族已经决定,由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分别继承,至于你们……”云真人话语顿了顿,脸上的悲戚之色消失,再度露出微笑:“你们是被神坛召集到这里的。” “神灵临死前开启了神坛,它隔着千里之遥将你们选中,以无上的伟力打通空间的隔阂,将你们拉到了祭坛上。你们都是神钦定的侍者,半个月后,你们中的三人将陪伴三位公子小姐一同进入神居,获得力量。期间你们必须护佑他们的安危,若一切顺利,你们便能成为神侍,未来甚至有可能跻身半步人神之境!” 半步人神之境。 这个词一出,外面的暴雨都安静了几分。 “你们是幸运的,幸运得让我都觉得嫉妒。” 云真人时悲时喜,话语抑扬顿挫,有着某种慑人的魔力,林守溪发现,其他人皆听得入神,甚至露出了神往痴醉之色……他想着现在山崖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半点不觉得这有什么幸运。 而且根据他丰富的经验,这个所谓的守护神灵三百年的巫家,八成是个邪教,他们这些人很大可能是去当个祭品的。 “好了,你们休憩一夜,明天我会亲自教授你们法术,再过些日子,三位公子小姐会亲自来挑人。” 这是云真人的最后一句话。 烛火熄灭,一丝冷意钻出窗去,云真人消失不见。 那些凶厉小鬼也陆续跳下窗户,首尾相连,随之离去。 屋檐下,雨帘前,云真人停下脚步,他莫名想起了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 “他能看见我的心魔?” 云真人看着自己身后紧跟的丑陋小鬼,皱起了眉,思虑片刻后摇头:“这怎么可能,心魔岂是他人可以窥见的?” 唉,定是最近思虑太重了,都生出这等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云真人踏入雨中,身影飘然而去。 他半点不怕那些孩子会逃走,因为这古居的周围皆是断壁高崖,他们寸步难行。 转眼之间,他来到了一座阴气森森的大宅院门口。 这里是巫家。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打着伞,在门口已等候多时。 “出什么事了吗?是那疯婆子又占卜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云真人淡淡地问。 “不是的。”侏儒老者皱紧了眉,说:“今日,祭司大人亲自去调查了神像和神坛,他在断崖下的淤泥之中找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剑。” “剑?很重要么?莫非是镇守大人的遗物?” 云真人已尽量往大胆的方向猜测,但结果还是远超了他的预料。 “不,都不是,那把剑品相不错,但上面没有任何神纹,只是一把凡人之剑,可是……”侏儒老者的声音忽然颤了起来。 “可是什么?” “可是,祭司仔细比对了镇守神像上的剑痕,其中的一道剑痕,与它似是吻合的!”侏儒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寒声道:“那把剑,很可能是杀死镇守大人的凶器!” “你说什么?!”云真人厉然发问。 老人噤声不敢语。 “一把凡人之剑杀死了镇守大人……怎么可能?若一把凡人之剑是凶器,那凶手该是何等的人物?” 巫家……是要遭难了吗? 云真人立在雨中,肩背的衣衫不知不觉间被打湿。 此刻,那弥漫着血腥气的屋子里,林守溪靠在墙壁上想着事。 自醒来以后,他总觉得自己还少了什么,不是洛书,也不是黑鳞…… 是什么呢? 他太过疲惫,头痛欲裂,一时竟想不起来。 第6章 修行 雷雨环绕的木堂内,林守溪盘膝打坐,墨色的长发披着,清秀微冷的容颜隐没在黑暗里。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小胖子王二关一个人啜泣了很久,那尚不知道名字的冷峻少年也躲在黑暗的一侧,似乎同样在打坐。 自称是小禾的少女抱着膝盖靠座在窗边,青色的棉裙与薄裳裹着她纤细的身子,曼妙的曲线已然初成,稚雅的脸蛋线条柔和得令人心悸。 她看着窗外的狂流的雨,不知想着什么,林守溪睁开眼时,恰有电光亮起,他看着她一闪而过的侧脸,联想到了白雪覆盖的静谧之湖。 她是个有秘密的人。林守溪心想。 擅长举一反三的他很快又想到,这里的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秘密。 打坐调息之后,林守溪开始梳理今天发生的事。 他从死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巫祝湖,巫祝湖底沉眠的镇守之神刚刚被杀,这尊神临死之前用祭坛举办了一个召唤仪式。 他应该是在穿越到这个世界的路上,意外被这召唤仪式俘获,抓到了巫祝湖。 镇守之神死了,力量一分为三,将由巫家的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继承,自己和其他几人要去给他们当侍者……说难听点就是奴才了。 那个所谓的护佑公子小姐安危,大概也是在危难关头给他们当替死鬼。 哪怕侥幸活下来,也是给人当一辈子奴才的命。 神侍一词说那么好听,重点不也在侍么? 当然,哪怕前路凶多吉少,现在的他也没有太多选择,安安静静将伤势养好是第一位的,剩下的事就靠随机应变。 那云真人固然可怕,但在他口述的故事里,可还有一个杀掉了神明的神秘人,希望这个神秘人能盯上巫家,顺便将这个听起来就很邪恶的家族镇压了。 林守溪正胡思乱想着,那个面容冷峻的少年忽地开口,“别哭了!” 这斥责的是王二关。 王二关哭了有一个时辰了,也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亲人的死。 “我要你管!”王二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生气道:“外面的老天爷也在哭,你有本事要它别哭啊!” 那冷峻少年倒也懒得与他置气,问:“死的是你弟弟?” “那是我哥哥!他在家排第三,我第四……”王二关说。 “你第四为什么叫王二关?”冷峻少年问。 “你管的闲事怎么这么多啊!”王二关勃然大怒。 少年冷笑一声,没再逗这小胖子。 林守溪在黑暗中打量了他一会儿,这少年穿着干净短打的衣裳,像是练家子出身。 “看我做什么?”他察觉到了林守溪黑暗中望来的目光。 “我没听到你的名字,所以有些好奇。”林守溪说。 “你不认识我?”少年冷冰冰开口。 “谁要认识你啊!”王二关不哭了,却是与他杠上了,“你们纪家不过这两年才发迹,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世族,横什么横?尤其是现在落到了这里,还不是一头待宰的小绵羊。” “纪家?”林守溪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家族。 “嗯,我叫纪落阳,落日残阳的落阳,是纪家的子弟。”自称纪落阳的少年开口。 林守溪记住了这个名字,而那王二关却是不屑冷哼,“我怎么就没听过你?哪怕是生在风头正盛的家里,无名小卒还是无名小卒!” “我也没听过你的名字。”纪落阳说。 “那是你孤陋寡闻!”王二关气呼呼道:“我可是望野城王家的四少爷,我们背靠的可是三大神山之一的云空山,哪里是你可以比的?” “你现在是三少爷了。”纪落阳淡淡地说,“你原本的三哥哥尸体可都凉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是极富杀伤力,王二关想起哥哥死掉的惨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还哭什么哭?我看你是想笑?”纪落阳讥讽。 “你什么意思?”王二关怒目以视。 “你哥哥是因为破了身子才被杀了,他以前做那种事的时候有没有找过你呢?你现在是不是在暗地里庆幸没有和你哥哥一道厮混呢?”纪落阳冷笑道。 “你……”王二关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戳穿了心事,气得暴跳如雷:“多管闲事,你找死!” 小胖子霍得一下站起身,他卷起袖子,看着昏暗中纪落阳冷笑的面容和结实的身板,却是没敢动手,权衡之后又颓丧地坐回了地上,有气无力地说: “你给我等着,我……我也一定会给我哥哥报仇的。” 等着等着,外面的雨声渐小,天一点点亮了起来。 穿着道袍的云真人推门而入时,小禾靠在窗边睡着了,林守溪轻轻推醒了她,小禾揉着眼睛起来,细声细气地道了声谢,然后与他一道跟着云真人出门了。 云真人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庭院中,庭院中的藻荇水草被堆扫到了一边,一尊绘着云雷夔纹的大鼎立在中间,四脚皆由八爪鱼驮着。 “我会传你们一套心法要诀,你们好生修行,争取早日凝丸。”云真人说。 “可是我根本没有灵脉啊。”王二关说。 其他人纷纷点头。 修行最重要的条件便是开脉,灵脉不开便终究是肉身凡胎。 “灵脉?”云真人微笑道:“在你们苏醒的那刻起,神坛便已为你们打通了灵脉。” 王二关听得半信半疑,他运转了一番本门的心法要诀,随后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这十来年里,他枯坐了无数个日夜,灵脉始终没有给予回应,而现在,他再度念起心法要诀之时,体内似有一道无形的涓流被疏通,一时潺潺不止。 纪落阳与小禾也闭上了眼,待他们再度睁开时,神色各异。 林守溪佯作尝试了一下。 两个世界的真气没什么不同,他从小就拥有灵脉,只是此刻内伤过重,灵脉暂时罢工,无法调动真气。 他不需要开脉,所以也越来越确信,自己是被意外抓过来的。 云真人诸事繁多,也懒得去管他们,他结跏跌坐,念了一篇简短的道诀后,说:“你们自行修炼,也可切磋比武,但切记勿要伤人,否则我绝不轻饶。” 说完这一句,云真人又鬼魅般消失不见了。 王二关昨晚还恶狠狠说着要给哥哥报仇,此刻仇恨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连忙找了个地方坐下,贪婪地吮吸着天地间弥漫的真气。 纪落阳也开始打坐调息。 林守溪也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身材娇小的雪发少女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却是微提着深青色的裙摆,走过湿漉漉的庭地,寻了张废纸垫在裙下,也于林守溪的身边坐了下来,眼眸顾盼,悄悄打量着他。 少女的睫毛很长,眼眸色泽偏淡,像是盛着光的琥珀。 林守溪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打坐。他体内的伤太重,此刻坐照自观,他才发现,这些伤也不全是慕师靖留下的,他似乎还和其他东西搏杀过,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对了,按理来说,慕师靖也该到这个世界了?她去哪里了? 想到此处,林守溪莫名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桩佚事。 那时他约莫三四岁的样子,道门的高手在死城死了不少,元气大伤,于是道门商议着要和魔门讲和,那讲和的内容中就包括了联姻。 道魔两门打算给他和慕师靖订下一桩亲事,据说婚书都已拟好了,只是道门遭逢突变,老门主死去,一位神秘的女子自云山间来,掌舵道门,自此以后,联姻一事再也没人提起。 在那位新门主的操持下,道门再度飞速崛起,势不可挡。 在他心里,那个新任道门门主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 林守溪睁开眼时,他发现小禾还在看着自己。 “有事?”林守溪问。 “我能和你一起修行吗?”小禾话语柔弱。 “不能。”林守溪说。 小禾似没想到他会这般回答,一时间愣了愣,她垂着头,双手绞着深青色的裙摆,有些无所适从。 林守溪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能修行。” “你不能修行?”小禾眨了眨眼。 “嗯。”林守溪说:“我伤太重,灵脉无法运转,而且……我也不知道凝丸是什么。” “凝丸,嗯……”小禾咬着自己的指尖,想了一会儿,说:“你坐忘久了,便能感知到身体有一个白色的中心点,你会自然而然地将真气汇聚到那个点上,等汇集足够就会形成一颗雪白气丸,那便是凝丸了。凝丸者,才算真正走上了修道之路的。” 林守溪闭上眼眸,坐忘感知了一会儿,他确实能感受到一个中心点,但中心黑漆漆一片,根本不存在什么白色的点。 真气流入中心,也像是被吞入了黑洞。 他摇了摇头。 “不能修行也没关系的,你让我坐在你旁边就好了。”小禾说。 “为什么?”林守溪想知道原因。 “因为你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呀。”小禾睁着水灵灵的眸子,纤长的睫毛在风中轻颤。 “你想吃了我吗?”林守溪有些不解风情。 “吃了你?”小禾一怔,旋即雪白的脸颊飞上了樱绯色,“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呀?轻浮……” 林守溪正想解释,一旁打坐了一周天的王二关已忍不住了,他听着林守溪和小禾在角落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恼怒道:“林守溪,我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她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就这么急匆匆地要以身相许了?” “救命之恩?”林守溪困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7章 月光 “你没有发现你醒的比大家都晚吗?”王二关问。 林守溪当然发现了,但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与慕师靖决战并直面邪灵,身与心皆留下巨大创伤,所以昏迷较久……难道还有其他原因么? “为何?”林守溪询问缘由。 王二关竹筒倒豆子似地给他做出了解释。 “那神坛是在悬崖边的,我们都被召到了神坛上,昏了过去,但你不知道为什么落到了崖下面去。云真人带我们走之前,若不是这位小禾姑娘探出头瞧了一眼,发现了你,你现在估计已经被淤泥中的虫豸吃干净了。”王二关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 掉到了崖坡下面去……难道自己的伤有一部分是摔的? “那崖高么?”林守溪问。 “不矮。”王二关淡淡道。 林守溪愈发觉得自己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多谢小禾姑娘救命之恩。”林守溪望向小禾,诚挚地说。 “嗯……没什么的。”小禾轻轻摇头。 “小禾姑娘怎么知道我在下面的?”林守溪问。 小禾闭着双唇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确定哎,我当时只是生出了一种直觉,便去看了看,没想到真的有人跌下去了。” “原来如此。”林守溪诚挚地说:“以后若有机会,林某定好生报答姑娘。” “说了一圈,你怎么还是一副以身相许的架势啊!”王二关气冲冲地说。 林守溪不想搭理他。 “嗯,以后再说好了。”小禾细声道。 她似乎不太想继续说话,闭上眼睛,开始打坐,淡粉的唇翕动,念着心诀。 稀薄的阳光滑过屋檐落到她的发上,白布般的长发晶莹剔透。 林守溪也跟着打坐。 此刻他无法修行,便也没有勉强自己,只是静静调养着伤势。 多亏他天生体魄不俗,这伤势若换成其他人,恐怕已经头七了。 林守溪看着庭院中的大鼎,看着院中横斜的藻荇,看着古典的飞檐翘角和其上雄赳赳的鸱吻……它们呈现在迷蒙的雾里,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小时候,他就时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随便挑本书,一坐就是一天。 因为他武道修为提升太快,所以哪怕手中握着的是禁书,大家也会认为他是在参悟什么天地至理。 事实上他只是面容比较冷淡。 林守溪扪心自问过很多次,他觉得自己是爱这个世界的。 分明的四季,芬芳的花草,来往的人们,他能从中收获一种馨宁。当然,这种宁静偶尔也有被打破的时候。 譬如十二岁时,他的师兄姐们听说慕师靖去了趟佛门,不言不语便破了禅心无数后,觉得失了魔门面子,便硬拉着他要去一趟那什么慈航静斋,好好找回场子。 他洁身自好,抵死不从。 好事的师姐们好言相劝:“那些俏尼姑与你无冤无仇,你只是去走一趟,怕什么?” “我也与师姐们无冤无仇啊。”他无辜而委屈地回应。 “现在江湖上都在讨论那慕师靖,这样下去,师弟可又要被压一头了。”师兄师姐们很是焦虑。 “师父说过,水静流深,苍梧太仪皆可发轫,我们何必争一时……” 大家围了上来,他难得地羞红了脸,落荒逃到山林里,三天后才战战兢兢地出来。 再见到师兄师姐时,大家一个个焦急万分。消失的三天可将他们吓坏了,大家围着他,承诺再也不强迫他做任何事了。 林守溪看着殷切的众人,说:“你们不必这般关心我的。” “不关心你怎么行呢?你可是我们魔门最后的希望啊。”大家理所当然地说。 “最后的希望?我是么……” “你不是谁是?师弟,以后万不可再说这样的丧气话了。” 我是魔门最后的希望…… 林守溪神色恍惚。 他被大家认为是最后的希望,可洪流及至身前时,他却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加弱小。 道门围攻上黑崖时,仅有少数人逃掉了,其余的几乎都被道门擒获,道门自诩名门正宗,应干不出屠杀之类的事,但大家沦为了阶下囚,想必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们或许还在等着自己这个小师弟去救。 林守溪感受着自己负伤的躯体,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修不了就不要硬修了,在这装样子可没有意义。” 王二关听到了他的叹息,也察觉到了他现在面临的难题,幸灾乐祸地说。 林守溪淡漠地望向了他。 王二关被盯着,倏然有一种针芒顶喉的错觉,竟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目光明明再寻常平静不过了啊,怎么会…… “你说的对。” 短暂的安静后,林守溪却是这样说。他自顾自地起身,向着庭院外走去。 一直到他离开,王二关才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奇怪……他只是重伤到难以修行的废人啊,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一定是刚刚修行修岔气了……王二关,你以后可是三少爷了,万不可这般胆小,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吓自己。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纪落阳,发现纪落阳也在看着自己,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意。 “笑什么笑?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的真气周转可不流畅,比我差远了。”王二关骄傲地说。 “那打一架试试?”纪落阳笑意不改。 王二关打量了他一番,总觉得他有什么倚仗。 “算了,把你打残废了可不好和云真人交代。”王二关悻悻然坐下,默默立志,等自己境界再高些,可以稳胜他后,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纪落阳笑着摇头,他瞥了小禾一眼,那小姑娘周身的真气正缓缓流动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 庭院外,林守溪立在一处僻静的峭壁之侧远眺着,他的目光越过大雾,依稀可以看见远处干涸的湖。 湖泊宛若荒凉的巨峡,广袤得寻不到轮廓,巨大的白雾从湖床向上翻涌,好似有垂死的巨兽潜藏在淤泥下呼吸。 庭院则是横生在湖泊壁上的,此刻湖水退去,它的位置约莫是山腰间。 这里石壁上还附着怪异的螺,挂着乱糟糟的藻荇,腥味从中不停散发出来。 林守溪披着白色道衣,在崖边坐下,凝神静思了许久。 微微回神后,他随意捡起了一根树枝,真气虽无法流转,可白瞳黑凰剑经的一重重招式却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拿着树枝比划了两下,然后猛地想起了一桩事。 先前,除去洛书与黑鳞,他总觉得自己还缺了什么。 他现在终于想起,自己还缺一把剑。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手中是握着剑的,那是师父传给他的名剑‘死证’,这把剑去了哪里?也是被云真人夺走了吗? “原来你在这里呀。” 思绪间,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林守溪回头,见小禾提着裙摆走了过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林守溪问。 “我说了呀,你的身上有特殊的味道。”小禾抿唇一笑。 “是气味么?”林守溪嗅了嗅自己。 “不是的,就是一种感觉,嗯……我也说不清楚。”小禾抬起手,遮着吹乱额发的风。 林守溪心想,或许这就是师兄说过,女子独有的、超越五感之上的直觉。 他点了点头,目光忍不住又被她头发吸引过去,越看越觉得好看。 在不同的光线下,那头长发所呈现的白色有着微弱的差异,却皆柔和端静,娓娓纤长。 “你总看我的头发做什么?”小禾有些不好意思。 林守溪初来这个世界,怕给对方留下一种少见多怪的印象,便面不改色地说谎: “我比你高些,低下头当然只能看到你头发。” “哦……” 小禾眉尖轻蹙,似有不悦,她盯着林守溪,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怎么了?还有事吗?”林守溪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问。 少女咬着唇,不说话。 崖风灌着她的裙摆,无止境的雾从他们之间漫过,那头雪发舒卷着,其间的脸颊粉雕玉琢,柔美得不可方物。 许久,她才盯着林守溪,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林守溪彻底愣住了,他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体会这里的弦外之音。 可他们才认识一天,哪怕真的郎有情妾有意,也不该这般直白,更何况她虽漂亮得和个精灵似的,但自己确实没有更多想法。 他如今背负着深仇大恨,围困于生死之间,又怎会有闲心去想不切实际的儿女情长? 他只想好好修行、练剑,揭开这个世界厚重的迷雾,祓去隐藏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了解对方。 这个世界的小姑娘都这般主动么?还是说她另有图谋呢? 林守溪觉得自己孑然一身,除了皮囊之外和她口中的‘味道’以外,也没有值得图谋的东西了。 “这个问题很难吗?为什么要想这么久呀?”少女细颈微斜,问。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林守溪说。 “我……”少女迟疑着说:“是姑姑教我这般问的。” “姑姑?” “嗯,总之你回答就是了。”小禾说。 林守溪见她态度强硬,也不太好意思继续扭捏下去,他不喜欢撒没必要的慌,准备真心实意地称赞一番对方的容貌,可他刚开一口,一道阴风便掠过他们身侧,让他的赞誉之词卡在了喉咙里。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云真人背负木剑,从崖边的大雾中走出。 “我们……”林守溪正准备编个理由。 “好了,别想蒙骗我。”云真人冷冷地打断,“没什么事就回去,你们真动儿女私情我也懒得管,但若敢坏了处子之身,必死无疑。”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应了声‘知道了’,然后随着云真人回到了庭院。 王二关与纪落阳见到了云真人,一同起身行礼。 云真人是来检查他们今天的修道成果的。 他陆续看过了王二关、纪落阳、小禾,皆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不愧是镇守大人选中的弟子,你们这个入门速度,足够目空绝大部分天才了。”云真人说。 可他来到林守溪面前时,却皱起了眉。 “你虽不慎滑下了神坛,可镇守大人难道因此忘了给你开灵脉?”云真人皱起眉。 “是我的伤太重了。”林守溪说。 “伤么?” 云真人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略一感知后眉头皱得更紧。 “这样的伤,你不痛苦?”云真人问。 “痛苦。”林守溪说。 云真人盯了他一会儿,他忽然有一种睁开右眼的欲望,欲望只是一霎而过,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少年开眼。 “你的毅力倒是不错,可惜了……”云真人淡漠地叹息,又说:“这个世上,同你一样有毅力却郁郁不得志的修道者不胜枚举,所以你也不用觉得太可惜。” “我会好好养伤的。”林守溪说。 “不必。”云真人淡淡道:“能传承神力的本就只有三位公子小姐,你若是个废人,正好省去了我在你们中间挑人的力气了。” 云真人不再看林守溪,他望着另外三人,说: “好好修行,三天后我会对你们进行考核,这次考核很重要,莫要让我失望。” 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又过了数个时辰,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进来,将手中提着的饭盒放到了桌上。 餐风饮露了一整日的少年少女们这才意识到了饥饿,连忙取来自己的那一份吃了起来。 吃过了饭,天很快黑了。 林守溪坐在长廊上,按照着洛书给予他的方法吐纳着,有条不紊地疗养伤势。 今日的王二关格外地兴奋,他半点没有睡意,夜晚也披着白色道衣跑到了院子里,一遍遍打着自己的家传拳法,招式虎虎生风。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他的拳术,觉得漏洞百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王二关注意到了他摇头的动作,心想他今日定是被真人的话语打击到了,所以此刻看我高明的拳术,又联想到他自己糟糕的境遇,神消志丧,忍不住摇头叹息。 他本来觉得这少年生得这般好看,一定有其特殊之处,说不定还藏了拙,但今日云真人钦定了‘废人’,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真人虽只睁一只眼,但还能看走眼不成? 有了心理上的优势,王二关反而有了种居高临下的大度:“林兄弟,人生总是需要艰难磨砺的,你也不要太心灰意冷了,振作些,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机缘呢,待你恢复了,我教你一套拳法,就当是这萍水相逢的见面礼了。” “不用。”林守溪觉得他好像又误会了什么。 王二关一时兴起的大度一下子无影无踪,他咕哝了一句‘不识好歹’后,又狠狠打了几套拳术,才心满意足地歇息了一会儿。 “林兄弟,这破衣裳穿在身,你不觉得难受吗?”王二关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道衣,抱怨道。 这是云真人统一发给他们的衣服。 “我觉得挺合身的。”林守溪从小对吃穿用度就没什么要求。 “哼,我看你是穿习惯了。”王二关见缝插针地彰显自己的富态,“当初我尚在家里的时候,用的可都是望野城最好的绫罗绸缎,可谓水火不侵妖魔难近。像这种粗布连我们家的下人都不穿,和丧服似的。” “你不就是在服丧么?”林守溪平静地说。 王二关肥胖的身躯一震,王季死时的惨状梦魇般撞入脑海,吓得他一个激灵,后续抱怨的话也咽回了臃肿的肚子里。 他愤怒地盯着林守溪,练拳的心思也没有了,他默不作声地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进门前,他还是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多想无益,早点睡,侥幸还能做个好梦。” 门砰得关上。 雨已经停了,屋檐兀自滴着水,林守溪抬起头,可以看到月亮。 这个世界也有月亮。 今夜月色清皎,如缕的光纤细似少女的发。 第8章 灵根 古居很大,围绕着大鼎庭院,少年少女们各自挑了一间房间住下。 无论是建筑物的风格还是日月的更替,这个世界都和过去的没太大区别,林守溪适应得很快。 清晨,王二关早早地推门出来,准备新一天的勤学苦练,他本以为自己起的是最早的,却发现林守溪还坐在长廊上发呆。 这是一夜没睡? 王二关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修仙之人。 “养伤应该多睡觉,你这是被打击傻了?”他问。 林守溪没有回应他,事实上,他确实也没听见王二关说话,他已然坐忘,心灵臻至了一种冥冥渺渺的状态,一直到小禾在他身边坐下,他才从这种状态中离开。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如常地来送饭,她步履蹒跚,看上去腿脚不便,但这古居四周皆是崇崖险壁,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王二关觉得她一定是个高人,故作好心地想去搀扶套近乎,却被老婆婆一把推开,重重砸到了墙壁上,差点昏过去。 事后他惊恐地和他们说了好久,说那老婆婆是妖怪变的,嘴巴里有整整两排尖牙。 “妖怪有什么吓人的。”四人一同吃饭的时候,小禾说。 “你不怕妖怪?” 王二关可不信,以前他家里的小姑娘们,一个鬼故事就能吓得半死。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小禾说。 “山里?”王二关和纪落阳都有些吃惊。 林守溪起初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吃惊的,毕竟他也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高山孤绝寒凉,上有青天下有云海,最宜修道。 “那些荒山野岭不都是邪祟妖物,你是怎么在里面活下去的?”王二关觉得她不简单。 “我是姑姑一手带大的。”小禾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说:“我姑姑说我原本是一个大家族的小姐,但因为种种原因被家里人迫害,险些被杀掉,姑姑和我娘亲关系很好,带着我逃了出去,隐居深山,一下子就是好多年。” “那你的姑姑肯定是个高手。”王二关说。 “嗯,姑姑很厉害。” “你被神坛拉到了这里,姑姑一定很担心。”林守溪说。 “嗯……” “你没有姓氏么?”纪落阳对于她的身世也很好奇。 “我姑姑没有告诉我。”小禾摇了摇头:“她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重回家族,亲自拿回自己的姓氏。” “这样啊……” “那小禾姑娘,那天那个十四岁,十八岁的,又是怎么回事?”纪落阳问出了大家共同的疑惑。 “这个……”小禾有些局促,她眸光闪烁了数下,似不太愿说。 “纪落阳,亏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这都不知道?”王二关再度卖弄起他的学问,“这位小禾姑娘定是有灵根。” 灵根? 林守溪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揣摩着其间的含义,纪落阳似乎也不太明白,也看向了王二关。 这个小胖子双臂环胸,卖了一会儿关子才说:“灵脉已是这个世上千里无一的馈赠,这灵根更是拥有灵脉的修道者中,更为罕见的存在。比如我的一位舅舅,他很不幸,天生是个瞎子,但幸运的是,他与生俱来拥有目之灵根。” “目之灵根?” “嗯,他虽然瞎了,灵根却给了他看见世界的能力,不仅如此,他也不像普通人一样,只能看到视线范围内的东西,他可以用目之灵根同时看清楚四面八方,甚至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总之,厉害得很。”王二关得意地说。 “灵根具体是个怎样的东西?”纪落阳追问。 “我又没有灵根,我哪知道?”王二关冷哼。 “那小禾姑娘这……” “小禾姑娘,嗯……你是不是有什么灵根,可以瞒过那块真言石。”王二关问。 但他心里又觉得不太可能,真言石可是天地灵气凝结的宝物,哪怕自号仙人的大修士成婚之时,也要手握真言石宣读道侣之誓。 “瞒过真言石?”纪落阳心中咯噔一下。 “不是的。”小禾终于说话:“我……我好像能看到未来。” “看见未来?”大家更加吃惊了。 “嗯。”小禾说:“有的时候,我的心里会闪过一些场景,那些场景都是不曾发生过的,譬如前日云真人问我的时候,我……” 无需多言,大家也知道,当时她的心里闪过了四年之后与道侣共参大道的画面。 “你看清楚那个人了吗?”林守溪问。 “我……我哪里看得清?”小禾停下了筷子,似乎饭也吃不下了。 “这般私密的问题也是能随便问的?哈哈,你又惹人家小姑娘生气了?”王二关幸灾乐祸道。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 只见小禾合上饭盒之前,竟将自己剩下的几片肉一一夹到了林守溪的碗中,接着她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少女走回屋中,掩上门,青色的裙摆柔软得像是花瓣。 林守溪看着饭盒中躺着的几片肉,同样陷入了沉默。 王二关与纪落阳对视了一眼,都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好像知道小禾姑娘看到了谁了。”王二关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不太对。”林守溪说。 “有什么不对的?怎么?你这是矜持害羞了?要不要学人家姑娘家的躲回房子里啊?”王二关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发现身边的纪落阳脸色竟也有些阴沉。 王二关愣了愣,旋即不可思议道:“你难道也喜……” “怎么可能。” “那你……”王二关更加疑惑。 纪落阳合上饭盒,说:“我去修炼了。” 王二关愣了愣,觉得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疯癫,琢磨不透。 “你该不会也吃不下了?”王二关看着发呆的林守溪,问。 林守溪点了点头,但他离开之间将饭上的肉吃了个干净。 王二关悲哀地觉得,这里很有可能只有自己一个正常人了。 关于‘预见’灵根的事,之后没人再提起了,但林守溪与小禾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好了一些。 他们会在一起吃饭,一起打坐,有时还会一起去崖边看云。 他们看云之时,王二关总会对着他们远远的背影指指点点,事实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说话,聊的也多半是些不重要的话题。 小禾经常会讲她和姑姑住一起时,在山里遇到的一些事。那座本该是妖气笼罩的恐怖山峰,在小禾姑娘的口中却像是一个缤纷多彩的故乡。 林守溪则讲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做一些本土化的改编。 他有时候觉得,这些故事其实是在讲给自己听,他需要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的使命。 他们几个少年少女偶尔聚一起的时候,王二关总不忘揶揄他们,说他们不知羞。 但王二关的揶揄很有分寸,他生怕自己讽刺急了,对方一怒之下奋发图强地开始练功。 他是希望这对狗男女一直这样不务正业下去的。 林守溪早已习惯了他的嘴碎,也从不会放在心上。 同样,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喜欢小禾,甚至说,他只是不排斥对方而已。 小禾长得很美,尚带稚气的声音脆如黄鹂,与她说话的时候心情会放松许多,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从这样的闲聊中,一点点认识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 他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人们都聚居在大地的中心,那里有神山护佑,有圣火缭绕,凶恶的邪灵也只敢退避。 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巫祝湖,则处在神山庇佑之外的荒凉大地上,这片大地污浊遍野,邪灵弥漫,布满了凶险的古境,战场的遗址,邪物的巢穴,只有极少数人生存在这里。 “污染大地的究竟是什么呢?”林守溪问。 “是秽物。”小禾解释说:“大地之中,沉浸着无数的秽物,它们是污浊的源头,关于秽物来源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明确的结论。” “秽物……铲除不掉吗?” “很难很难的。”小禾轻声叹气,说:“而且,它也不全然是不好的,毕竟,我们吐纳的真气,就是它散发出来的。” 真气是秽物散发出来的?林守溪皱起了眉。 偏偏是污染大地的本源散发出了可以供人类修行的灵气,难怪这些灵气这般凶险,弄不好就要走火入魔,原来它们就是在邪恶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啊…… “嗯?你的师门没给你讲过这些么?”小禾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以前没有开脉,在师门只是个扫地的。”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说:“而且……可能是先前摔得太厉害了,我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这样子啊……”小禾看着他,抿唇一笑,说:“你生得这般好看,扫地也太过浪费了,应当去为师门招揽女弟子才是。” “这样师门不就成尼姑庵了?”林守溪偶尔打趣。 “尼姑庵?那是什么?” “就是都是女子的宗门,这是我们家乡的叫法。” “哦……”小禾恍然大悟,“你是在自恋。” 两人一道笑了起来。 小禾的笑意很快收敛,她察觉到后背有人在看自己,林守溪与她一同回头,正好看到那送饭的老婆婆拄着拐杖向院子里走去。 “她走路没有声音的。”小禾说。 “你走路也没有声音。”林守溪说。 “不一样的。这老婆婆很有可能没有脚哦。”小禾轻轻地说,似生怕那婆婆听见。 “没有脚?”林守溪蹙眉,问:“没有脚怎么走路?像鬼一样飘着么?” “可能都不是老婆婆在走路。”小禾眯起眼眸,说:“说不定是拐杖在带着她走。” “拐杖带着她走?”林守溪觉得离奇。 “对呀,也许有一个老婆婆天天拄着拐杖走路,走了很多年,老婆婆死掉了,拐杖却生出了灵性,拐杖不相信婆婆已经死掉了,每日还坚持带着这副没有生气的躯壳走来走去,做老婆婆生前做的事。”小禾柔和地说着。 “这样子么。”林守溪微微茫然。 “我猜的。” “哦……” “你不觉得害怕吗?”小禾水灵灵的眸子盯着他。 “害怕。” “哼,骗人。” 第9章 神雀 云真人第三天准时来了。 这三天里,林守溪与小禾入对出双地修行着,偶尔会聊天攀谈。 林守溪看上去很是悠闲散漫,小禾亦安静地跟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打坐修行,颇为娴静,没什么紧迫感。 王二关是最勤奋用功的,他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每日吃饭的时候还总摸着自己的肚子感慨,说若是自己能坚持这般努力,不消一个月准能瘦下去。 他的努力确实是奏效的,王二关对真气的掌控力肉眼可见地飞涨着,俨然已是四人中最强的。 纪落阳看上去最为稳扎稳打,林守溪也观察过他练拳,哪怕以他的眼界也很难挑出什么瑕疵。 纪落阳对林守溪的态度还算友善,甚至主动说过要帮林守溪治疗伤势。 这一度让王二关很紧张,毕竟废人更有安全感一点。 不过林守溪也婉拒了。 “无法修行,你一点也不失落吗?” 小禾坐在他的身边,抱着膝盖,绵裙覆盖的小腿白得耀眼。 “当然会失落。”林守溪说。 这两日,他看上去散漫,实则却一刻不停地在为自己疗伤,伤势的恢复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可还是不太够。 “你到底是哪里受伤了?我可以帮你包扎一下的。”小禾说。 “是内伤。”林守溪说。 “哦……那是什么人伤了你这么重啊?”小禾问。 “一个和我同龄的少女。”林守溪回答。 “她是你的仇人吗?” “算是仇人。”林守溪说。 “算是?”小禾蹙了蹙眉,问:“该不会是因爱生恨。” “你在瞎想什么?”林守溪苦笑着摇头。 小禾也笑了笑,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对了,那天我去叫醒你,你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喊了我什么?” “啊?” 林守溪一怔,随后想起,他当时有些眼花,逆着光看到了飘舞的白色发丝,误认为对方是老婆婆,便喊了…… “你当时是不是喊了我一声……”小禾略一回忆,斟酌着说:“嗯……老婆?” “我……”林守溪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这是老婆婆的意思吗?”小禾久居深山,对一些词不甚了解,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我看上去很老吗?” 林守溪正想澄清一下自己当时的误会,一旁的纪落阳却不合时宜地睁开眼,嘴角噙着笑意,说:“这可不是老婆婆的意思,差了一个字,意思天壤之别。” “啊?那是什么意思?”小禾单纯地问。 “是媳妇的意思。”纪落阳直言不讳。 小禾檀口微张,稚嫩的脸颊一下烫了起来,她捋着裙子起身,说了声‘轻浮’后,低着头跑回了房间,急促掩上了门。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这次彻底说不清楚了。 纪落阳幸灾乐祸地笑着。 当日下午,纪落阳还邀林守溪切磋武艺,林守溪破天荒地答应了。 他们只是简单地比试一番拳脚招式,不动用真气,纪落阳知道他有伤,下手也不会重。 王二关惊讶地发现,这个叫林守溪的,招式耍得还挺漂亮的。 不过无法驱动真气,招式再漂亮又有何用。 “花拳绣腿。”王二关不屑一顾。 小禾重新从屋子里走出来时,王二关还凑过去讽刺道:“小禾姑娘,你看,你不过是消失了一上午,你家夫君可就要和其他男人跑了。” 小禾看着对练招式的林守溪和纪落阳,咬着粉粉嫩嫩的唇哼了一声,“谁是他媳妇呀。” 不过晚饭的时候,他们依旧是坐在一起吃的。 “以后不许再那样叫我了。”小禾郑重其事地说。 “好。”林守溪爽快地答应了。 场面忽地有些安静,林守溪回过头,发现小禾正看着自己,唇抿成线,脸冷冰冰的。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林守溪以前一直不觉得自己笨,最近开始自我怀疑了起来。 “没错。”小禾轻哼了一声,又起身回屋了。 林守溪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看向王二关和纪落阳,虚心请教:“她说的没错,到底是没错还是……没错?” 王二关捧腹大笑着,纪落阳则打趣道:“以前你的长辈们就没教过你这些?” “倒是教过。”林守溪说。 “怎么教的?”纪落阳好奇问。 “以不变应万变。”林守溪说完,继续有条不紊地吃饭,践行着师门教诲。 纪落阳目瞪口呆。 林守溪的策略是有效的,第二日,小禾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与他一道修行,吃饭。 纪落阳见了,戏称这是‘夫妻没有隔夜仇’,小禾凶凶地瞪了他一眼。 今日天气不是很好,愁云密布,偶见天光,小禾坐在崖边,看着云下盘旋的黑色怪鸟,目光随着它一同掠过干涸的大湖。 “也不知那镇守之神是什么样子的。”小禾说:“我姑姑说过,能活到现在的神,绝对都是当年霸绝一方的雄主,它虽仅剩一气,可能将神斩杀的,该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啊……那个东西,不会还在偷偷注视着我们。” 她向林守溪身边靠了靠。 “也许是只可怕的大妖怪。”林守溪随口说。 “妖怪一点都不可怕的。”小禾再次强调说:“那些大海里的邪神和泥土深处的龙尸,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是啊。”林守溪想既然是最可怕的敌人,那应该人尽皆知,所以他默默记下,然后点头。 “嗯,尤其是龙尸,明明龙族都灭绝这么多年了,那些白骨却偏偏阴魂不散,时不时从地底爬出来。”小禾心有余悸地说:“我姑姑告诉我,神山外的城墙都曾被龙尸撞破过数次,其中最强大的一头,差点逼来了祖师法身。” “祖师法身?”林守溪表示好奇。 “对呀,就是我们人族始祖的法身。”小禾说。 “始祖……他居然活到了现在吗?”林守溪想起了庄子笔下的彭祖。 “你怎么这都不知道呀?” “很多事我确实记不清了,我脑子摔坏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林守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嗯!确实看出来了。”小禾想着这几天的相处,煞有介事地点头。 林守溪配合着叹了口气。 他没有追问始祖的事,既然始祖也是人尽皆知的大人物,那以后总有机会知晓的。 “谢谢你。”林守溪忽然说。 “谢我做什么呀?”小禾说。 “谢谢你帮我回忆起了这么多事。”林守溪说。 “那你要怎么谢我呢?”小禾害羞地问。 “你想要什么?” “嗯……那就被我吃掉。”小禾莞尔。 “换一个要求,我还要活下去。”林守溪认真地说。 “你真是无趣哎。”小禾感慨。 “是啊,所以想来我也是食之无味的。”林守溪说:“我是在替你着想。” “你好像又没那么无趣了。”小禾又笑了。 他们坐在崖边迎风远望,直至黑鸟与湖被夜色吞没。 次日一早,云真人出现在院子里,依旧背负木剑,手中却提着一只铜丝鸟笼,鸟笼中有一只羽翼皎洁的雀。 他是来给他们进行考核的。 云真人言简意赅地说了考核的内容,内容有二: 一是让他们以真气驭铁针刺木,看看能刺入几许;二是立在鸟笼前,以手触碰鸟笼铜丝,笼中之雀会通过叫声判断对方的根骨水准。 “这只小麻雀这般聪慧嘛?”王二关看着笼中漂亮的白色小鸟,啧啧称奇。 “这是巫家最珍贵的鸟,它的体内,流淌着早已绝迹的上古白凰之血。”云真人淡然的话语透着傲气:“若非它身在笼中,凭你刚刚的话语,它便会剖你腹,啄你目,将你血肉啖尽。” 上古白凰…… 王二关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传说远古的大地上,有龙凰栖息雷云之间,其自云霄俯瞰尘世,目光所及皆为疆土,其影所过之处,无论邪灵神灵皆噤声不敢语! 若大部分神灵只是传说,那白凰更在传说的尽头,那是混沌初开之时,笼罩世间的为数不多的黑影! 这小巧的鸟雀,竟是它的后裔,虽然着其间不知隔了几千几万代,但也高贵依旧。 王二关连忙双手合十,大仙大仙地叫了几句,希望这小麻雀息怒。 云真人懒得再废话,他提着鸟笼出门,领着他们来到了一棵古树旁。 古树枝干扭曲,落叶凋尽,似早已死亡。 云真人取出了一根细长的铁针递给他们,让他们以真气驭针去刺前方的古树。 王二关自告奋勇最先开始,他驭起铁针,铁针起初起伏不定,但他掌握要领后很快趋于平稳,只是那古树虽然朽死,树干却依旧坚硬,铁针锋芒刺入寸许后,便再难前行。 王二关战战兢兢地看着云真人,见云真人点了点头,他才松了口气。 纪落阳也如他一般驭针,最后结果与王二关相差仿佛。 接着是小禾,小禾真气偏柔,驭针之时有条不紊,因为太过平缓,刺入树木时也欠缺了力道,结果要稍逊于前两人。 最后一个是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铁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不行就别勉强了,免得你伤势加剧。”王二关笑着说。 纪落阳盯着他,神色肃然。 小禾握着小拳头,像是在给他打气。 王二关的笑容很快定格在了脸上。 因为那铁针竟真的飞了起来。 “不会是你在帮他作弊。”王二关望向了小禾。 “嘘,别打扰他。”小禾回瞪一眼。 “他不是废人吗?”王二关不能接受。 “他只是受伤了,伤好了准比你厉害,你以后少乘人之危。”小禾很护着林守溪。 王二关提心吊胆地看着那根针,幸好,伤势对于林守溪的影响不小,那根针虽触碰到了树,却也没能刺进去。 云真人看着那轻飘飘的针,想着林守溪的伤,再度生出了一种可惜之感。 他觉得这是个可塑之才,只可惜接受神明传承是一个月之内的事,时间不会等他。 可惜的情绪是淡而无意义的。 云真人将铜丝鸟笼悬空而至,白羽黑瞳的小鸟雀喳喳地叫了两声,听上去人畜无害。 四位弟子陆续触碰鸟笼。 不愧是镇守大人选中的人,无论是王二关、纪落阳还是看上去柔弱娇小的小禾,这头淌着白凰之血的小雀叫声不小,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其中叫声最为响亮的,竟是王二关。 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王二关得意极了,忍不住又咧嘴笑了起来,挑衅似地看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注意到,这只小雀虽叫声嘹亮,对他们的评价颇高,但它的瞳孔中,始终带着轻蔑的神采。 那是血统居高临下的轻蔑。 林守溪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抗拒,犹豫不前。 “怎么了?”小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没事。”林守溪摇头。 王二关不忘讥讽:“你不会被这只黑眼……黑瞳大仙给吓住了?”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心生悸动,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像是有命运暗中牵引,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它的面前,手触碰上了微凉的笼子。 悸动落到了实处。 仿佛血肉为池,这抹悸动沉入其中,竟震出裂甲之音,引得周身百骸一同战栗。 接着,白瞳黑凰剑经的招式像是无名的雾,自心底升起,袅袅凝于胸腔,仿佛黑雀张翼,将他笼罩其间。 林守溪觉得自己立在了白茫茫的雪原上,四下暝茫无人,大雪昼夜不歇,雪原深处隐约踞着铜铸的大殿,一个漆黑的影子被钉在了大殿中央,贯穿它的剑布满绿锈。 待他回过神时,发现周围一片安静。 还是王二关的笑声打破了平静。 云真人看着林守溪,摇了摇头,眼眸中的惜才之意也消失了。 笼中白雀不鸣不叫,仿佛对眼前的少年轻蔑到了极点。 但只有林守溪可以看清,白雀瞳孔中的轻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似罪臣面见君王,只敢跪伏不敢抬首,更遑论放声! 林守溪的手离开了笼子,转身离去。 云真人去提那鸟笼之时,白雀才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 天光一闪,雷鸣响动。 恰有惊芒引落,劈在了先前那棵古树上,古树瞬间被劈毁,焦烟滚滚。 第10章 幽冥 “别灰心,那只黑眼鸡不识好歹,更何况我们是人,什么时候轮到一只畜生指手画脚了?” 云真人走后,王二关虚情假意地安慰了两句。 “我没有灰心。”林守溪说。 相反,他对于自己的出身更加好奇,他知道,那白雀瞳孔中的恐惧源于自己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黑凰……这与此处传说中的白凰又有什么关联? “没灰心就好。”王二关倒有些不开心了,他又敷衍了几句:“云真人刚刚也说了,大道之行,我们不过才起步,之后道路漫漫……” 小禾听不下去了,她走过来,扯住林守溪的袖子,说:“走,我们不听畜生指手画脚。” “你!”王二关脸一红,随后自语道:“哼,今日数我表现得最好,你们定是嫉妒我,本少爷懒得和你们一般计较。” 今日的考核已然结束,最后一道雷霆倒是吓了大家一跳,云真人掐指算了会,也未算出这雷霆的由来,只当是个凑巧。 云真人在离开之前又写了几篇修行的经法,经法写在院墙上,重要性由高到低。 在大家的眼里,未能让白雀开口的林守溪表现最差,但小禾依然喜欢黏着林守溪。 “小禾姑娘倒是不离不弃。”纪落阳笑着说。 “哼,我看那小姑娘不过是见色起意,等我瘦下来肯定比他好看!”王二关愤愤地说。 “我看林守溪倒不是什么小白脸,他的武学招式扎实得很。”纪落阳收起了笑意。 “你最近和他关系好像不错?”王二关眯起眼睛。 “神灵传承在即,他天赋过人,却是重伤难愈,即使这样依旧没有自怨自艾,是个很不错的人了。”纪落阳说。 “呵,我看他不过是强装镇定,等到一个人回房间了,指不定在哭呢。”王二关对林守溪意见颇大。 他也观摩过纪落阳和林守溪比武,虽只是招式的对打,但他是识货的,知道林守溪在武道方面很有造诣,他还很不耻下问地去向他讨教过武学,谁知道林守溪只回了两个字“忘了”。 这让他怨念颇深,生了很久的气。 实际上,林守溪确实忘了,在他学习白瞳黑凰剑经的一刻起,先前的所有的武功就一并淡去了。 他记不起任何的招式,但这些招式却都被剑经炼化成了本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在认真学习云真人留下的心法。 这心法总共分为三部分:炼体、锻魄、通识。 这是最基础也最有效的心法,可以强韧肉体和心神,同时增强感知力。 除这三部分心法之外,云真人还留下了三个没什么用的小法术,供他们学习解闷。 这三个小法术分别是驱寒、辟水、树敌。 驱寒顾名思义是驱散寒冷,可现在是夏日,燥热无比,根本无寒可驱。辟水一词也好理解,但古庭四周皆是悬崖峭壁,眼前的大湖也干涸了,哪来的水给他们辟? 树敌则是释放敌意,让附近的敌人生出攻击自己的欲望。 可他们修道不久,遇到敌人唯恐避之不及,哪还会用这故意讨打的法术? 总的来说,这三个法术都没什么用,但它们偏偏又很晦涩难学。 用云真人的话来说,这只是让他们在夯实基础之余,用来测试自己的学习天分的。 林守溪只在第一天将这些心法要诀都读了一遍,此后再没有看过它们一眼。 小禾陪着林守溪一道散漫。 倒是纪落阳与王二关,这两人似乎暗暗较上了劲。 “你怎么总在看这个驱寒的功法?这破功法有什么用,学了也是浪费时间。”王二关好奇地问纪落阳。 “真人留下它们自有深意。”纪落阳说。 “什么深意?” “能轻易悟透的还叫深意吗?” “嗯……有道理。”王二关喃喃自语,又道:“可现在这般热,驱寒这两个字我看到就觉得烦躁,这等法术,练得费劲,用处还小,真没太大意义,等冬日再练也不迟啊。” “练不练随你。”纪落阳淡淡地说。 晚上王二关横竖睡不着,他连夜来到了墙壁下,也开始练那驱寒的功法。 两天之后,王二关大汗淋漓地跑到纪落阳面前,无比骄傲地说:“哈哈哈,这驱寒之术不过如此,我已经神功大成了!来,我们比划比划!” “哦,我没练。”纪落阳说。 “什么?!”王二关震惊:“那你看它干嘛?” “只是看看,想着能不能触类旁通什么。”纪落阳说:“我也没说我在练啊。” “那你这两天在干嘛?”王二关质问。 “在夯实基础。”纪落阳平静地说。 王二关胸口一闷,“你有病!” 对比屋内的刻苦修行,庭院外却是雾气颇重,一片宁静。 林守溪依旧与小禾一同坐在崖边,看着朦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干涸巨湖,沉默无言。 许久后,小禾才开口说话,第一句话便让林守溪心头一震。 “那天那只鸟,其实它是在害怕你。”小禾说:“它流淌着白凰的血,却怕得不敢说话了。” “……”林守溪想了想,说:“应该是你看错了。” “不会错的。”小禾说:“我从小就在山里面长大,和鸟可亲近了,虽然隔得有些远,但鸟儿的情绪我是能察觉的。” “那你怎么想呢?”林守溪问。 “我也不知道。”小禾摇了摇头,说:“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世是什么,但至少,你是特别的。” “你也是特别的。”林守溪说。 “我……哪有。”小禾闭上了眼。 林守溪看着下方笔直而陡峭的万丈深崖,问:“你不害怕吗?” “害怕的。”小禾怯生生地说。 “害怕为何还要每日来这里陪我?”林守溪问。 “因为你在这里啊。”小禾理所当然地说。 林守溪不再说话,小禾靠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她细削的肩膀轻颤,薄唇稍启,梦呓道:“姑姑……冷。” 林守溪手指轻点虚空,用‘驱寒’的术法帮她驱散了寒冷,随后将自己的道衣脱下,给她披上。 像是心中柔软的一部分被触动了,林守溪看着她,难得地停下了修行。 少女棉裙下的玲珑身子美妙似云絮的凝聚,他不由想到了幼莲,只是他一时也分不清,这莲花究竟生长在池塘中,还是雪地里。 “你那日预见的画面,真的是我吗?”林守溪轻声问。 少女已然入睡,听不见他的问话。 林守溪忽然觉得,如果是这个小姑娘与自己相伴,似乎也很好。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天。 三天后,云真人又来了一趟,他检查了大家的修行进度,其中王二关是最快的。 他单独将王二关带走。 王二关很明白,这是云真人要着重培养自己了,他跟在云真人的身后,看上去很是谦恭,实则已兴奋得得意忘形了。 云真人带着他离开了这片悬崖峭壁,一路来到了巫家的一座外府。 外府阴气森森,巨大的屋檐像是一个笠帽,压出了大片的阴影,檐下飘着几个鸟笼,其中豢养着红眼的雀。 “进去挑一件法器或者秘籍。”云真人说。 “挑什么都可以吗?”王二关问。 “嗯,这是巫家的宝阁,里面真正的宝物连我也无法驾驭,你若有本事,可以自取。”云真人冷冷地说。 “真人道法通天都无法驾驭,我又哪来的本事?”王二关谄媚道。 云真人冷漠无言,伸出手指在门上画了个符。 大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却不是珠光宝气,而是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王二关小心翼翼地走入屋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心脏,越往深处走,这种感觉就越重,他确信,自己若敢闯到深处,定会心脏爆裂而亡。 王二关在里面转了好久,他想着自己刀术剑术皆不行,拿了名刀名剑也是摆设。拿法术秘籍的话还要花时间苦练,不值当。 那就拿个法宝,横竖不亏。 王二关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红色的珠玉,以法力催动它时,可以出其不意地射出火箭。 王二关本想再顺走一些小的法宝,但这个念头才一出来,便觉得心如刀绞。 他吓得连忙断绝了念头。 终于从阁中走出,王二关看到云真人的面前多了一个佝偻的老人。 “又出什么大事了?”云真人问。 “预师……昨夜死了。”侏儒老者小心地说。 预师也是巫师的一种,职责是测算未来。 “死了就死了,那老婆子十四年前就疯了,这些年更是疯言疯语不断,早点死了也清静。”云真人冷漠道:“她临死前没再说什么胡话?” “预师死前,倒确实又占了一卦。她,她还让我……”侏儒老者支支吾吾。 “让你传话给我?”云真人问。 “真人神机妙算。” “她说了什么?” 老奴看了王二关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大公子未来的神侍,你但说无妨。”云真人说。 云真人培养我,原来是为了给大公子挑选神侍,那大公子的地位应是几个公子小姐里最高的了…… 王二关正想着,老奴却幽幽开口,他像是在模仿那疯婆子临死前的模样,瞳白涣散,瞳仁不停地颤动着,像是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那沙哑难听的声音却似濒死的乌鸦: “预师说,你很快就会被杀死,她在幽冥等你。” 第11章 小禾 “疯言疯语。”云真人不以为意:“自我离开云空山后,很多人想我死,现在只有我依然活着。除非神山来人亦或者神灵显生,否则谁能杀我?” “真人说得是。”侏儒老人附和。 “除此以外,那疯婆子还说什么了吗?”云真人问。 “预师她临死前盯着那卦象看了很久,她还说……” 老奴将预师临死前的话语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云真人,还展开了一幅画给他看,云真人看着画,不屑地摇头,又说了句‘疯言疯语’。 王二关却是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他还假装恭敬地走到云真人的身后,去瞟那幅画的内容。 他看得两眼放光,笃定主意要将这一见闻回去给纪落阳他们转述。 …… 院子一片安静。 纪落阳正坐在院墙前打坐,修习心法,林守溪与小禾则坐在悬崖边看云。 宁静之间,小禾双手交叠在纤细的小腿上,身子微侧,小脑袋靠在了林守溪的肩上。 山风拂面,斑驳的光影在深青色的裙上游曳。 自那日她靠在林守溪的身上睡着之后,小禾便常常这样靠着他。 “对了,那日睡梦中,我觉得很暖和,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小禾正好想起此事。 “嗯。”林守溪坦然点头。 “你做了什么?”小禾心头一紧,双臂抱肩。 “给你披了件衣服。”林守溪说。 “只是披了件衣服?” “嗯。” 小禾心中不太相信,她总觉得他瞒着自己什么,这样想着,少女再次闭眼,靠在了他的肩上。 一个时辰之后,少女睁开眸子,颇有怨气地看向他,“为什么衣裳都不给我披了?” “因为你在装睡试探我。”林守溪如实说。 “你……”小禾觉得头有点晕,她不悦道:“呆板。” “时间不该用来做这般无意义的事。”林守溪教诲道:“小禾姑娘,好好修行,最后能保障我们安危的,只有我们自己。” “最悠闲的不就是你吗?”少女不服气。 “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的。”林守溪正色道。 “是么?”小禾表示吃惊,她打量着林守溪,问:“你是无时无刻不在修行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是养伤。” “……”小禾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反驳。 “对了,一直忘记问你了,你先前是宗门叫什么名字呀,看你的模样,应是名门正宗出身的?”小禾岔开话题,免得继续被他气到。 “合欢宗。”林守溪难得说了实话。 小禾愣了愣,旋即莞尔笑道:“刚说你呆板你就与我说玩笑话?真叛逆呀。” “没有骗你。” “那要是真的,像你这样的弟子可是师门败类,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我是优秀弟子。” “不信……你上次不还说自己是扫地的吗?再说,你若真是合欢宗出身,以你的模样,早就被师姐们抓去采补了。”小禾眯起眼眸,像是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猫。 “不会,师姐们对我很好。”林守溪认真地说。 “很好?嗯……有多好啊?”小禾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林守溪看着她,忽然笑道:“你身上也有古怪的味道。” “啊?”小禾嗅了嗅自己,螓首微摇,喃喃道:“哪有啊……” 接着,她反应了过来,恼道:“我才没有吃醋。” 小禾羞红了脸,往院子里跑回去。 林守溪看着她掩面离去的羞涩模样,也忍不住笑了笑。 待到林守溪回到院子里时,小禾的房门已紧紧闭上,黑色的鸟雀停在屋脊上叫着,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解风情。 “来练剑吗?”纪落阳见林守溪回来,递过去一把木剑。 “好。”林守溪也不推辞。 “我挑了好久才挑到两块还算能用的木料,你用的时候小心点,免得剑坏了。”纪落阳提醒道。 “我有分寸的。”林守溪说。 林守溪握紧了剑。 哪怕是木剑也带给了他一些安心。 两位少年相对而立,身子同时动了,木剑在刹那之后撞击在一起。 纪落阳的身影要快很多,他手中的剑宛若毒蛇,围绕着林守溪击斩挑刺,不停猛攻。林守溪动作幅度要小得多,但他出剑的动作干净利落,每每都能截住纪落阳攻势的要害,将他一次次逼退。 数轮交战之后,两人的身影才重新错开。 他们没有分出胜负。 “次次平手,你该不会让着我?”纪落阳叹了口气。 “分明是你顾及我的伤势,没有全力出手。”林守溪说。 “你看出来了?” “嗯。” “唉,你的剑法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真希望你伤早些好,我们好酣畅淋漓地打一场。”纪落阳说。 “我也希望。”林守溪将木剑递还给他。 “这木剑你拿着,就当见面礼了。”纪落阳大方道。 “多谢。”林守溪没有推让。 “欸,拿人手短,你还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剑术,一并使出来瞧瞧?”纪落阳问。 “没有了,刚刚我已尽全力。”林守溪说。 “好。”纪落阳也不追问:“既然如此,那你好好养伤,我们下次再比过。” 林守溪点点头。 两人在石桌边坐下,调息一番后,纪落阳望着小禾紧闭的房门,好奇道:“你又惹人小姑娘生气了?” “她说她困了,回房间睡会。”林守溪平静地说。 “你真的喜欢她?”纪落阳八卦了起来。 “我……不讨厌她。”林守溪说。 “那小姑娘确实黏人得很,一天到晚跟在你的身边。”纪落阳说:“但我还是觉得你不会喜欢她。” “为什么?”林守溪疑惑地问。 “这丫头年纪小,身材平平,相貌也只算清秀,尚不如你好看,总觉得你们不般配。”纪落阳压低声音说:“当然,这话可千万别告诉她。” “什么?”林守溪觉得很古怪:“我觉得她很漂亮呀。” “很漂亮?你是摔坏脑子了?还是……”纪落阳打趣道:“还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哦,你莫不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清秀?尚不如我好看? 是么…… 林守溪确信自己没有摔坏脑子,而且以他的审美而言,那小禾韶颜稚齿白发似雪,绝对算得上是倾国倾城的绝美胚子了。 不! 等等…… 像是有冰渣从血液中析出,寒意沿着脊椎侵透全身! 这几天,林守溪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感觉的来源是什么,直到此刻,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念头! “你怎么了?”纪落阳问。 林守溪刚想确认自己的想法,王二关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呦,背着我偷偷练剑呢?怎么,看到云真人单独见我,心生嫉妒,奋发图强了?”王二关在他们身边坐下,有意无意地扭了扭手上的戒指,生怕他们看不到。 “云真人与你说什么了?”纪落阳问。 “云真人说要培养我当大公子的侍者,还将这宝物送给了我。”王二关炫耀道。 纪落阳随口说了句恭喜。 王二关笑着点头,接着他望向林守溪,发现林守溪正低着头,脸色阴沉如水。 这是什么态度啊?王二关心生不满,他与纪落阳攀谈了一会儿,将那巫家何其阴气森森,将那阁中之宝何其琳琅满目尽数说了一遍。 纪落阳啧啧称奇,很是配合。 王二关一遍吐沫横飞地说着,一边观察着林守溪,发现他心不在焉的,心中更加气恼,他咳了咳嗽,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 “刚刚那些都只是小事,我此次前去,还知晓了一些不得了的秘密。” “什么秘密?”纪落阳问。 林守溪也抬起了头,表示了一些兴趣。 王二关这才开始说:“据说,巫家有一个预师,你们知道什么是预师吗?就是负责占卜的巫师,想来是巫字犯了巫家的忌讳,所以改称预师……” “那预师是个疯婆子,她昨天死掉了。”王二关低声道:“据说啊,那疯婆子死之前,占了一卦,占出了不少东西。” “我不太愿意信这个。”纪落阳说。 “不信?”王二关摇头,道:“泄露天机者天谴之,那老婆子定是泄露了天机才暴死的。” “所以她到底占出了什么?”林守溪问。 王二关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后才压低脖子,凑近他们,小声道: “占卜出了两件事,一件是云真人要死了,是被杀死的。” “谁能杀得掉这个妖怪?”纪落阳摇了摇头。 “嗯……另一件呢?”林守溪问。 “另一件啊……”王二关更加神秘了,“另一件事情是,巫家要乱了。” “巫家要乱了?”纪落阳一惊,“和那个杀死了镇守之神的人有关吗?” “这我不知道,但那疯婆子临死之前自称是见到了祸乱之源的身影,她摊开纸,提起笔,将那身影的模糊模样画了下来。”王二关寒声道:“我看到那幅画了,画上是一个女鬼!” “女鬼?” “对,女鬼!”王二关说:“那疯婆子画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光那影子就漂亮得吓人,而且最诡异的是……” 王二关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最诡异的是,那少女还是满头白发!” “白发?这世上还有白发的小姑娘么,恐怕是老妖婆变的?”纪落阳皱眉。 “所以我才说,那定是个女鬼。”王二关说着,无意间瞥了眼林守溪一眼。 小胖子一愣。 只见那平日里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林守溪此刻像是得了大病,瞳孔微缩,脸色苍白得看不见一丁点血色! “喂,你怎么了?被吓傻了吗?”王二关摇了摇他的肩膀。 林守溪微微回神,他正要说话,少女脆生生的动人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哎,你们在偷偷摸摸聊什么呢?” 小禾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眼眸如冰似雪。 第12章 感谢德菲力的不幸(血羽菌)大佬打赏的白银盟!!! 感谢血羽菌大佬打赏的白银盟!! 刚刚打开后台看了一眼,看到有个萌,很开心,然后发现位数不太对劲,仔细数了几遍,发现竟是一个白银萌!一看id,原来是血羽君大大! 与血羽菌大佬相识了一年多,时常为大佬的儒雅与学识所折服,写神国的时候大佬就打赏了好几个盟,新书更是猝不及防地上了白银!泪目!这是剑剑这辈子收获的第一个白银萌,剑剑会铭记终生! 更多感谢的话语不知如何开口,总之就是非常惊喜意外!感谢日常在群里深藏功与名的血羽菌大大,祝大大事业一帆风顺、情感百年好合!比心~ …… 同时再次感谢季婵溪(三个萌)和小龄天下第一(两个萌)、varxy、ory_、剑剑剑剑剣、梦里听雨夜未央、月关、且歌且荇g、邰润特、狗眠33、猪小三z、南京清纯女大学生、一页书0_o、agi_陈、一入后宫深似海、可怕的四季豆、卡布奇诺酱、大明不是大萌打赏的盟主! 感谢黑色骑士0、王璇、打赏的护法!感谢aiska、lzonghui3、书友202…209、打赏的堂主!感谢橙妹红、牛头人统领、何须染指流年、那蛋黄酱算乐器吗、小塘是姐姐呀、欧阳二狗、茨菇烧肉、の浅忧、太素_天光、醉月小楼夜听雨、可盐可甜小月月、重制、dhhfd、落丶情、黄金体验、杜三岁吃炸鸡、万年鲤、见异思荐、秦糯米、节奏丶、灯下看美人、dercl、书友202…377、老马品小说、乾坤万宇、通辽御赐凤凰航海家、小_头_头、林红泥打赏的舵主! 谢谢所有的打赏的各位! 其中大部分都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之前神国成绩很差的时候都是靠着各位支撑过来的,剑剑永远心怀感恩! 谢谢血羽菌大佬的白银盟,也谢谢诸位大大的支持与鼓励,剑剑会努力创作出更优秀的内容的!(不过血羽菌大佬钦点了不用加更,而且新书期确实不能更太快,太快上架会错过很多推荐,就……继续保持正常节奏更新了!等上架之后再努力加更回来!) 前十章是一个节点,能得到大家的喜爱很开心,这只是个开始,后面会有更多精彩内容的! 也希望群里考研考证的读者朋友今年都能顺利! 晚安晚安! 第13章 告密 天空不合时宜地飘起了细雨。 此刻是炎炎盛夏,绵绵雨丝落到颈间,却是寒凉刺骨。 与小禾相处的诸多画面在眼前闪过。 小禾清纯文静,像朵冰雪孕就不染尘埃的花,她对自己有着无名的情愫,这种若有若无的情愫勾连着他们,使得他们走得很近。但他也一直觉得,她身上蒙着一层层淡淡的纱。 这层纱是小禾身上的谜题,直至今日,他终于触及薄纱,揭开了其后的答案。 小禾很美,有着少女独特的娇气,偶尔流露的清媚亦像青瓷水面漂浮的樱花。 这样的少女,哪怕是他都会稍稍心动。但这些天,皆是血气方刚年纪的王二关与纪落阳对她反应平平,自己与小禾入对出双,也只有王二关偶尔表现出一些嫉妒。 这绝非是小禾独独亲近自己,他们知难而退可以解释的。 他陡然明白,自己眼中的小禾与他们眼中的,原来从不是一个模样! 林守溪确信,他看到的妖精般绝美的少女才是真容,而他们眼中模样清秀身材普通的姑娘只是伪装。 而小禾…… ‘你总看我头发做什么?’ ‘你觉得我好看吗?’ ‘这个问题很难吗?为什么要想这么久呀?’ ‘你当时是不是喊了我一声……嗯,老婆?’ ‘这是老婆婆的意思吗?我看上去很老吗?’ ‘……’ 小禾也察觉到了。 那些疑问皆是试探,她起了疑心,反复地试探自己对于她容貌与发色的看法。他始终不曾察觉。 但幸运的是,自己来到这个新世界,也在有意地隐瞒与伪装,故而谎话连篇,当时的回答似乎也没出什么纰漏。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小禾仰起瓷白的小脸,弯起眸子,对着他说:‘嗯……那就被我吃掉’的场景,当初一笑置之的话语,如今听来却令人头皮发麻。 她到底是谁,她究竟要做什么? 自己……又为什么能识破她呢? 他想起了暴雨之时趴在窗户上的鬼,那时他就意识到,他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种能力令他轻而易举地识破小禾精致的伪装,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这是白瞳黑凰剑经的功劳么,还是…… 小禾立在身后,温柔的问话宛若刀刃,将他的思绪切断。 “哎,你们在偷偷摸摸聊什么呢?” 小禾咯咯地笑了两声,眼眸弯成月牙儿:“该不会是在说我坏话?” 小禾的忽然出现,让纪落阳和王二关也吓了一跳,王二关更是叫出了声,险些动用了刚得到的戒指。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纪落阳问。 小禾轻轻笑了笑,她弯下身子,手搭在林守溪的肩上,秀眉蹙起,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你的脖子也很冷哎。” 王二关正想好好嘲笑他的胆小,林守溪却猛地抬起了头。 他露出痛苦的神色,眉毛紧拧,手握成爪抓着胸口的衣裳,开始不停地咳嗽。 “你到底怎么了?”小禾连忙抓起她的手腕看了一眼,幸好,上面没有黑紫色的纹路。 林守溪苍白的嘴唇翕动,艰难道: “伤……我的伤……复发了。” “伤?怎么会……” 小禾慌张地拍着他的后背,关切地问他的状况,林守溪却是咳得越来越激烈,脸一阵白一阵青,他从石椅上跌下,身子痉挛似地蜷在一起,痛得满地打滚。 王二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态吓住了,他还呆站着时,纪落阳已俯身去探查他的情况。 林守溪痛苦地沉吟着,汗水不停地往下落。 “快,扶他回房间!”小禾连忙道。 纪落阳与王二关一前一后将他抱起,一路小跑到他的房间,将他安置在床上,小禾亦很是焦急,她不停询问着情况,林守溪却已无法回答,只能痛苦地发出几个音节。 三人守在床边,轮流给他输送了些真气,半个时辰后,林守溪的呼吸才均匀了下来。 他脱力似地趴在床榻上,睁开涣散的眸子,呆滞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没事。” “没事没事,都这样了还没事!”小禾皱紧眉头,话语急切。 “你到底怎么了?”纪落阳问。 “我……真气,真气在体内乱窜,五脏六腑像是……嗯,刀子在割。”林守溪虚弱地说。 “现在呢?” “哼……好多了。” “你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啊。”王二关皱眉说:“你伤这般重,还要强行修炼,这无异于逆天行事,不出事才怪。” 林守溪抿着唇不说话,擦着嘴角的血迹,脸色却是缓和了不少。 王二关见他好转,才望向小禾,开玩笑道:“小禾姑娘,你这还没过门,就差点成寡妇了啊。” 小禾冷哼一声,不理他。 少女坐在床边,用命令式的语气说:“以后伤不好不许修行了。” “嗯。” 林守溪吃过了苦头,乖乖点头。 小禾叹了口气,像是个小怨妇,她伸出手摸了摸林守溪的脸颊和额头,反复确认着他的状况。 “我……想喝水。”林守溪说。 “好,我这就去给你烧热水。”小禾从床榻上坐起,却又愁了起来:“可是哪来的火呢?” 片刻的寂静。 纪落阳与林守溪一同望向了王二关手指上的戒指。 “这可是我刚刚得到的宝贝,你们居然想用它来生火?”王二关义愤填膺。 最终,王二关承受不住众人……尤其是小禾霸道而凌厉的目光,乖乖交出了戒指。 “你可千万不许弄丢啊,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王二关反复叮嘱。 “你这么担心,为什么不自己去?”小禾问。 “哼,生火是下人做的事,我可是王家的三少爷!”王二关理直气壮地说。 小禾冷笑一声,拿过戒指走到了屋外。 王二关看着林守溪,说:“这件事要告诉云真人吗?你这般身怀隐疾,早晚会出事的。” “不用告诉云真人。”林守溪摇头。 “为什么?”王二关问。 林守溪不说话,一时给不出回答。 “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纪落阳冷冰冰地盯着他,没有半点同情,“我刚刚探查过你的身体,其间真气流通虽不顺畅,但也不至于乱,你的伤根本没有复发,你……到底在做什么?” “什么?”王二关一惊,“你在装病?” “没有。”林守溪摇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二关逼问。 林守溪不说话。 “你若不愿说,我们让云真人来撬开你的口就是了。”纪落阳淡淡道。 “我……”林守溪低下头,似下了巨大的决心,他艰难开口:“我刚刚其实不是旧伤复发,而是……而是云真人给我的惩罚。” “你说什么?”王二关一愣:“云真人给你的惩罚?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因为我告密了。”林守溪说。 第14章 各怀鬼胎 “告密?告什么密?你说了什么?”王二关莫名地急了起来。 “是小禾的秘密。”林守溪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说:“云真人对小禾的灵根很感兴趣,但不知碍于什么,他没有直接问小禾,而是在夜里偷偷敲窗问我。” “我将小禾的话转述给了他。” 林守溪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仿佛这件事真的发生过。 “你竟是这种人?”王二关一震。 “可云真人为什么要惩罚你?”纪落阳更加疑惑。 林守溪低下头,说:“云真人喜怒无常,他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反而以指猛地戳了我的胸口,说‘我憎恶告密者,若有下次,我会直接处死你’。” 王二关与纪落阳对视了一眼,将信将疑。 “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纪落阳感到失望。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林守溪说。 “可她对你……”纪落阳欲言又止。 “难怪你痛得这么厉害,原来是负心汉的惩罚啊,哼,我要将这事告诉小禾,看她还跟不跟你!” 王二关得知真相,同样很生气,大步流星地要走出门。 林守溪却没有半点要拦他的意思,他看着他臃肿的背影,平静道:“别忘了,你也是告密者。” “我?我告什么密了?你别污蔑人!” 王二关脚步一滞,一身肥肉颤了颤。 “预师的预言,她说云真人要死,巫家要乱,这些只有你一人听见,他……允许你说出去了吗?”林守溪问。 王二关低下头,眼神闪躲。 他猛地转过身,想着林守溪刚刚经历的剧痛,又想着方才将自己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不由一阵后怕。 “你……”王二关咬牙切齿道:“我可是真人最器重的人,是要给大公子做神侍的!” “我们有四个人,多余出了一个。”林守溪说:“没有谁是不可牺牲的,在云真人的眼里,我们都只是蝼蚁罢了。” 王二关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的脑海中翻腾起哥哥死去的场景,一股恶心感涌来,让他想要呕吐。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最后,这小胖子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远处小禾忙忙碌碌的身影,说: “那好,我们都保守好秘密,谁也不许说出去。” “好。”林守溪立刻同意,“以后也不要在小禾面前再问我伤的原因了,我……我以后也绝不会再做出对小禾不好的事。” “嗯……”王二关也像是精疲力尽了一样,颓然坐在椅子上,“那就这样。” 林守溪看向了纪落阳,他正准备将‘你若将我们此刻的谈话告密,那你也是告密者’的逻辑去说服他,王二关却再度开口了: “放心,纪落阳不会说出去的。” “是吗?”林守溪有些吃惊。 “嗯,我也会保密。”纪落阳回答。 林守溪看了他们一眼,立刻明白,他们之间应该也有什么秘密。 不待细想,小禾已端着热水走进来了。 纪落阳拉了拉王二关的手臂,说:“出去。” “啊?” “林守溪的伤也好了,就让他们小两口独处一会儿,我们别打扰了。”纪落阳笑着说。 “还是你考虑得周到。”王二关牵强地笑了笑,跟着一同出门。 小禾蹙着眉看了他们一眼,觉得他们怪怪的。 少女也未细想,将碗递给了林守溪,“我已经帮你吹凉了。” “谢谢你。”林守溪接过碗时,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她的手指。 小禾睫毛轻颤,手缩了缩。 林守溪抿了口水,忽地喊了声:“烫。” “还烫吗?”小禾疑惑。 “不信你试试。”林守溪递回。 小禾接过抿了一口,蹙眉道:“不烫呀。” 林守溪再度拿回了碗,对着小禾刚刚抿的位置倾唇,再喝了一口。 小禾在短暂的茫然后捏起了拳头,但她似乎还在担心林守溪的伤,小拳头也没有落下,最后只是习惯性地怨了句轻浮。 “那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跟着我这个轻浮之人呢?”林守溪问。 “我才不告诉你。”小禾侧过脸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林守溪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小禾竟没有抗拒,她眼睑微抬,泛着水光的眼眸望着林守溪,“你到底要干嘛呀?” “我……”林守溪犹豫着。 “哼,扭扭捏捏的,一点也没气概。”小禾咬了咬唇。 林守溪深吸一口气,说:“我刚刚以为我要死了,那时候我脑子里都是这些天与你在一起的画面。” “这些天你本来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啊,还有其他画面么……” “不一样的,我……”林守溪说:“我想继续陪着你。” “你是现在太孤独了。”小禾缩回了手:“这时候说的话是不作数的。” “不会的。” “哼,我才不信,我……我穿得又土,长得也不漂亮,哪里比得过外面真正的仙子呢?”小禾自怨自艾。 她如一株幼嫩的水仙,餐风饮露而生,皎洁得没有一丝尘垢,故而说出这番话时,场面透着一种荒诞与诡异。 “不,你很漂亮。”林守溪笃定道。 “我很漂亮?”小禾螓首轻抬,疑惑的瞳光中,异色一闪而过。 “你在我心里很漂亮。”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眼眸眯起,香腮微鼓,生气道:“也就是说,不在你心里就不漂亮了?” “这……”林守溪像在犹豫。 “你还真是这么想的?” “没有,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我知道答案了。” 小禾轻哼着起身,不知是自己傲娇还是在生林守溪的气,她说了一句‘你自己好好养伤’后,便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将门合上之后,少女的秀背轻靠木门,脸上的表情慢慢淡去。 她定了定神,轻轻吐了口气,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纪落阳与王二关早已走远。 “你真能探查出他体内灵脉的流向?”王二关好奇地问。 “不能。”纪落阳说:“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所以诈了他一下,没想到真诈出来了。” “你倒是手段高明啊。”王二关赞叹了一句,随后又感慨:“我看林守溪一天到晚满不在乎的样子,还以为真有什么世外高人的心境,没想到却是个小人。” “人人自危罢了。”纪落阳说。 “不过也好,他真要是这种人,那就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王二关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悠悠道。 纪落阳颔首,他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只见小禾快步走来了。 “林守溪怎么样了?小禾姑娘是找我们有什么事吗?”纪落阳问。 “他挺好的,我让他休息了。”小禾说。 “那你……” “我想问一下,你们先前聚在一起到底说了什么。”小禾歪了歪脑袋。 “这样啊。”纪落阳解释道:“也没聊什么,就凑着讲故事呢,讲到最紧张的地方,他就忽然这样了,我也吓了一跳。” “只是讲故事吗?”小禾又问,“我好像听到了女鬼什么的……” “对呀,讲的还是鬼故事,女鬼的故事。”纪落阳忍俊不禁。 王二关也笑了起来:“他若真是被一个鬼故事吓成这样,那他定也是个胆小鬼转世,哈哈,小禾姑娘,你这挑夫君的眼光可太差了啊。” “你们……哼,谁是他媳妇呀。” 小禾轻轻跺脚,转身快步离去。 庭院重归清寂。 林守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淹没一切的夜色,终于心如止水。 第15章 黑凰神碑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这场雨宣泄尽了堆积数日的闷燥,清晨,林守溪推门而出时,便见远处的山峦石崖被照成了金色的屏风,雪白的云从山后飘来,自头顶横过,好似深海的鱼游曳上天空。 庭院清冷,四下无人。 这些天,林守溪总觉得心中蒙着一层淡淡的雾,如今恰逢雨过天晴,他在识破了小禾的‘真面目’后,心中的雾也随之散去。 林守溪独自一人来到了一处积水的洼地前,身子前倾。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认真看自己的身影。 漆黑如墨的长发并未扎起,自然地披落肩上,脸颊有着少年独有的稚柔,也透着微微的、刀削般凌厉的锋芒,眼眸黑白分明清亮似水,外罩的白色道衣在水波中晃动,与天上飘过的云融为一体。 或许是清瘦了些的缘故,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林守溪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笑了笑,目光离开水面,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巨湖的模样更清晰了几分,其中央处还有水在蒸发,冒出大量的白气,黑色的鸟群在湖面上空盘旋,林守溪侧身仰头,甚至隐约可以看见巫家府邸的一角。 而他身后的,古老的庭落孤悬在峭壁之上,像是一排扎根着的老朽树木,随时都要被频繁的风暴撕毁。 林守溪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世界给予他的真实感。 不久之后,王二关推门而出,这小胖子总是很勤奋,一大早便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写着心法的墙壁前,学着云真人的模样坐下,抬头挺胸地修炼。 林守溪回到院子时,王二关有些吃惊。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王二关问:“不会是开始奋发练功了?” “昨日突然发病,一直有些害怕,总觉得一闭上眼就睁不开了,所以睡也没能睡好。”林守溪摇了摇头,说。 “这样子啊。”王二关心理平衡了些。 纪落阳很快也推门而出,这个初见时面容冷峻的少年,此刻看来倒是最为和和气气,与他们两的关系都不算差。 “身子骨怎么样了?”纪落阳问。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能好到哪里去?”林守溪无奈道:“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可不像会随便放弃的人。”纪落阳笑着说。 王二关也冷哼:“我看越是表面上云淡风轻的人,骨子里才将一切看得越重。” 林守溪淡然一笑,并未反驳。 纪落阳也在墙边坐下,打坐修行。 “你的驱寒之术练得怎么样了?”王二关炫耀道:“我的辟水之术可都要练成了啊。” “才刚刚起步。”纪落阳摇头道:“你在修行法术方面,确实天赋极高,我不如你。” “驱寒之术这般简单都练不会吗?”王二关笑道:“那我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啊,这是你那区区的武学底子填不平的。” 这句话不仅是对纪落阳说的,也是说给林守溪听的。 可王二关说完之后向身后望去,却发现林守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根本没听见他的讥讽。 “一味的逃避有什么用?”王二关不屑冷哼。 …… 林守溪的房门紧闭,这清秀的少年披着白色的道衣,于床榻上凝神静坐着。 昨日为了骗过小禾以及让王二关保守那个预师的预言,他装了一场病,这场病的过程里,纪落阳与王二关倒是没有过分落井下石,甚至还分了些真气给他。 这些真气虽远远不够,但也促进了他伤势的愈合。 这也给了他启发——可以去骗取他人的真气。这里的他人当然只有小禾。 林守溪暂时不想这些,他以洛书所授之法运转真气,发现身体的疼痛感已消解了很多,他松了口气,静下身心,开始继续体悟白瞳黑凰剑经。 那日与那白雀对视,白雀的反应让他对这剑法增添了不少的信心。 小时候,林守溪学这剑经之前,师父曾经带他去往后山,看了一块石碑。 石碑历尽风霜雨雪,古旧斑驳,其上字迹则歪歪扭扭,不像人写出的。 师父说后面的内容是黑凰的来历: “黑凰为空境之主,自水中生,遇风而成形,沐天雷地火以为羽,凝云上霄光以为眸,振破重天虚宇,三涅盘,烧尽骨血,割去其影,成无量。” “这是神话传说吗?”林守溪问。 “也许是真的。” “黑凰……可山经海经中皆没有它的记载啊。” “真正的神灵不会被困在人类的文字里,因为它本身就是原初的符号之一。”师父说。 林守溪听不太懂,便问:“这剑经共有九重,这九重分别是什么?” “水中生、风中形、沐天雷地火、凝云上霄光,此间的水、风、雷、火、云、光为其前六重,修成之后便可拥有统御这些元素的力量,其后三重为破空、涅盘、灭影,其威能无可估量。”师父复述着祖师当年梦中的所闻。 “这般厉害么。” “当然,今后你若遇到修行的难题,尽管问师父就是了。” “好。” 数年之后,林守溪顺利地修到了第八重,他好奇地问师父:“我都修到第八重了,可莫说破空涅盘,我连前六境的力量都毫无感知呀,这……是怎么回事?” “为师才六重,你问我?”师父理直气壮。 时至今日,林守溪也没能想清楚自己哪里修炼出了问题,只能将责任归结于师父或者祖师夸大陈词了。 他在第八重停留了一年之久,始终寻不到突破之法。 但这几日,环境与心境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瓶颈隐隐约约松动了,他已窥见了第九重的一角。 只是不知道,时间会不会等他。 林守溪打坐凝思间,敲门声响起。 “小禾,进来。”他说。 一袭雪发的纤净少女推开了门,她跨过门槛,屈着的手臂提着老婆婆送来的木盒饭。 “你怎么知道是我?”小禾问。 “听脚步。” “你能听见我脚步声?”小禾有些吃惊。 “正是因为没听见才知道是你。”林守溪回答。 “哦……” 小禾将饭盒放在他床边的地上,然后来到窗边,掀开帘子,让光照进来。 她看着正襟危坐的林守溪,好奇道:“你伤好了吗?怎么都开始打坐修行了?” “好了一些了,真气的流转顺畅了不少。”林守溪说。 “嗯,那就好。”小禾点点头。 他们没再说话,林守溪旁若无人地修炼着,真气在他的周身旋动,划出灵妙的轨迹。 小禾起初只是无聊地看了几眼,渐渐地,她像是来了浓厚的兴致,目光便眨也不眨地盯着林守溪,注视着真气的细微流动。 林守溪睁开眼时,见小禾正盯着自己。 “你怎么还没走?这般入神是看什么呢?”林守溪问。 “因为你生得好看呀。”小禾甜甜地笑了笑,“生得这般好看,还不准人多看几眼了?” “昨天不是还生我气么?” “一句玩笑话而已,我哪有那么小家子气?” 小禾坐在椅子上,娇小的身子缩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看向林守溪的眼眸里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别看了,莫要耽误你修行。”林守溪说。 “耽误不了什么的。”小禾满不在乎地说。 林守溪吐了口清气,开始第二轮的修炼。 小禾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现在在修炼什么呢?怎么看上去不像是云真人传授的心法道诀呀。”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林守溪问。 “我当然要关心你呀,昨日你走火入魔可吓了我一跳,我不许你练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小禾板着小脸。 “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林守溪说:“这是师父传给我的剑法。” “剑法?”小禾微惊。 在这个世界里,剑法是远比武术法术更为珍贵的东西,因为邪灵与龙尸,这两个人族最大的敌人,都必须用刻着神纹或者祖师印的剑才能真正抹杀。 “嗯,我师父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山脚下遇到过一个浑身是血的剑客,那剑客独眼独臂,像是遭受了酷刑,他在即将死去时将一套剑法传给了我师父,说那是仙人授技,要我师父无论如何记下,之后我师父又传给了我。” 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但我不觉得这剑法有何特殊之处,仙人授技更是天方夜谭,我偶尔练练也只是为了强健体魄。” “独眼独臂的剑客……仙人……”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眸底有异色一闪而过 “我倒觉得这剑法有些趣味,嗯,它有名字吗?”小禾问。 “有的。”林守溪给白瞳黑凰剑经改了名,告诉小禾:“它叫白雪流云剑经。” “白雪流云?” 小禾下意识地捋了捋垂在胸前的发,她低头看着发丝的末梢,手指轻轻捻动,“倒是个有意境的剑名。” “确实颇有意境。”林守溪附和。 “你为什么要躲在房里偷偷练呀?”小禾问。 “因为师父说,这是不传之秘,所以要躲起来练。”林守溪认真道。 “这样子呀。”小禾弯眸笑道:“那你为什么不避讳我呢?” “嗯……”林守溪犹豫地说:“我以为你走了。” “真的么?” 小禾将下颌枕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他。 林守溪不答。 小禾追问道:“还是说,你没有把我当成外人呢?” 林守溪神色微动,有些慌乱,却又强自镇定。 小禾看着他的模样,脚步无声地走到他的床榻边,轻轻坐下,她纤细的双腿轻轻晃着,大大的眸子盯着身边的少年,似在强索答案。 “其实……”林守溪深吸了一口气:“你有些像我妹妹。” “什么?”小禾也吃了一惊。 “小时候,我有过一个妹妹的……”林守溪沉默良久,望向小禾的眼眸已微微发红,“她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 小禾第一次见他情绪波动这般大,那微微哽咽的话语声里,她亦嗅到了深深的悲伤,也被感染了些,眸光颤了颤。 “好了,别想伤心事了。”小禾没有追问她妹妹的事。 “嗯。”林守溪颔首。 小禾静静坐在他身边陪着,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林守溪平复了心情,再度望向小禾。 “你对这套剑经很感兴趣吗?”林守溪已想好如何在剑经里做手脚了。 “啊……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啦。”小禾有些害羞。 “那就算了。” “哎,等等。”小禾连忙说:“这不是你师门的不传之秘吗?哪怕我真的感兴趣,祖训在上,你也不会教我的?” “有办法的。”林守溪说。 “嗯?” “我可以代师收徒,这样你入我师门,我便可以正当地将这剑经传授于你了。”林守溪注视着她。 “什么?代师收徒?”小禾讷讷地眨了眨眼,“那这样我岂不是就成了你的……” “师妹。”林守溪接话。 “我才不要当你的师妹。” 小禾表示抗议。 第16章 武道 林守溪与小禾从房间里出来时,王二关与纪落阳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小禾给你送个饭,你们怎么在里面呆了一上午?”纪落阳好奇地问。 “我在教小禾剑术。”林守溪说。 “剑术?你还懂剑术?”王二关摇着头。 “教剑术用得着拴上门,锁上窗,拉上帘子么?”纪落阳笑问道:“你这究竟是教的什么剑术呢?还是说,剑术只是一种说法,你所谓的剑其实是……” “不会?”王二关打量着他们:“你们这事要是让云真人知道了,可就真要成亡命鸳鸯了。” “你们在瞎猜什么呢!”小禾认真辩解:“林师兄真的是在教我剑术,关上门窗只是怕你们偷瞧了去!” “师兄?”纪落阳与王二关俱是一惊,“他怎么成你师兄了?” 小禾很是神秘地笑了笑,也不愿与他们解释太多,只是道:“传授剑术,当然要讲究名正言顺,总之,以后林守溪就是我师兄了,你们谁敢欺负我师兄或说他坏话,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小禾,初见你时,你可是柔弱文静得很呀,这才过了几天,怎么这般娇蛮了?”纪落阳无奈地问。 “当然是因为近墨者黑!”王二关瞪着林守溪。 小禾闻言,倒是轻轻掩唇,林守溪传授她的白雪流云剑法确实很是精妙,她将之骗……学到手,一时兴奋,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理着自己两鬓垂落的发丝,望向林守溪,小心地问:“师妹……娇蛮么?” “师妹娇蛮自是因为与我亲近,不见外是好事。”林守溪平淡的语气中透着宠溺。 “师兄最好了。”小禾露出感动的神色,“师兄什么时候教我第二式呀?” “下午。”林守溪回答。 “嗯!”小禾用力点头,又问:“那一共有多少式呀?” “八十一式。” “这怎么学得完?”小禾小口半张。 “不过其中的七十二式已经遗失了。”林守溪继续说。 “……”小禾胸脯起伏,“你又寻师妹开心。” 小禾这样说着,眼眸里却是藏不住的亮晶晶的笑意。 林守溪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转眼到了午后,阳光正烈,空中盘旋的鸟群好似风中扬动的黑沙。 小禾回到自己房间后,连忙温习了一遍上午学习的剑术,她见多识广,能深深感受到着剑术暗含的玄妙,虽然她在修炼之中也遇到了一些问题,但询问林守溪,林守溪告诉她,这不是剑经的问题,在修完前六重之后,它们可融会贯通的。 她暂时放心了下来。 她压下了心中迫不及待的喜悦,脚步轻盈地来到林守溪房间的门口,敲开了门。 林守溪正在房间里走桩练拳。 “师兄这武道造诣好像也很高哎。”小禾看了一会儿,由衷赞叹:“我越来越好奇,我们的师门到底在哪里了。” “师门就在这里。”林守溪回答。 “这里?” “嗯,我被神坛拉在这里之前,师门被敌对的宗派覆灭了。”林守溪说:“换而言之,这神坛还救了我一命。” “原来是这样呀。”小禾抿了抿唇,握紧小拳头,认真道:“现在师兄不是孤身一人了,师妹会帮你振兴师门的!” “两个人也能振兴师门吗?”林守溪问。 “两个人不是正好么?”小禾笑吟吟地说。 林守溪神色柔和,似是被感动了,他停下了练拳,道:“多谢师妹。” 下午,林守溪传给她第二式。 “这么短的时间,要完全学会是不可能的事,但传给你后,你要勤加练习,每每真正领悟一式,便是突破了一重,以师妹的天资,三年之内应能达到第五重。”林守溪说。 小禾用力点头,“师妹会努力的。” “嗯,复兴合欢宗就靠我们了。”林守溪欣慰地说。 “合欢宗……嗯,我们宗门就没有别的名字了吗?”小禾有些扭捏。 “也有人叫我们魔门。” “那还是合欢宗。” 小禾叹息,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两个时辰之后,林守溪将心法要诀传授给了她,小禾自己练习了一阵,愈发感到着剑术之玄妙,只是有些小关窍总觉得不顺畅。 传授完了小禾剑经,林守溪继续站桩练习。 小禾心情愉悦,看着林守溪练武,亦是跃跃欲试:“师兄,我来陪你练拳。” 上钩了…… 林守溪面不改色,用担忧的语气说:“我怕伤着师妹。” “我还怕伤着师兄呢。”小禾微笑着说。 “师妹也学过武道?”林守溪诧异道。 “略懂一些。” 小禾语气平淡地说着,心思却沉了下去。 姑姑终年阴沉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她没有骗林守溪,她有个老妖婆一样的姑姑,同样,她也的确是在妖邪横生的大山中长大的。 那时候的她随姑姑练武,每日都要赤着脚走过毒虫横生的沼泽、冰冷严寒的雪地、乱石如刀的河滩,习武时招式稍有错漏,都要被姑姑狠打得皮开肉绽。 许多个夜晚,她甚至只拿了把钝刀,便被扔到充斥着凶兽的林地里,听一夜狼兽嗥叫,与黑夜中无边的危险斗争。 哪怕到了今天,她依旧记得自己第一次杀死黑狼时,滚烫的血液迸溅,浇透她衣裙的场景…… 她是在那样的黑夜里成长的。 “我陪师兄练练。”小禾收回思绪,她仰起秀美的脸,柔和地笑道:“师兄下手轻些,可别弄疼师妹了。” “我有分寸的。” 林守溪淡然回答,故意激怒她。 小禾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心中的战意果然被激起了……哼,有分寸?看我等会不假装失手教训你一下! 两人比试很快开始,臂肘碰在了一起。 他们做好了约定,只比招式,不动真气。 小禾步伐轻盈,身姿似穿花绕树的蝴蝶,拳脚进攻却是来去迅猛,招式随气息喷吐,每一记皆振起风声。林守溪则木头般杵在原地,凭着身体的本能对小禾的进攻进行拆解、防御、反击。 两人身形交错,手与腿击撞分合,啪啪啪地作响。 很快,小禾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方,她的进攻虽然凌厉,绵延不绝,林守溪却总能用一种她前所未见的古怪拳法将她防住。 只见林守溪负阴抱阳,双脚紧扎大地,动作柔缓,或拦或捶,拳掌之间生出柔劲,总能将她的攻势于推拉穿梭之间化解。 她正犹豫要不要拿出真正的实力时,林守溪转守为攻,拧身劈腕,手上的崩劲打得空气发出脆响。 小禾一惊,脚步后退,以家传拳术来拦,可出拳容易收拳难,两者甫一交锋,林守溪的崩劲转为柔劲,如黏住了她一般,将她整个身体带回。 林守溪同时侧身,脚简单地一踏一勾,小禾防备不及,下盘失去平衡,他顺势在她肩上一推,小禾彻底不稳,身子后摔,恰好摔在了林守溪的床榻上。 我…… 小禾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 “师兄可真厉害。” 她笑着夸赞,心中的争强好胜之心却被再被激起。 少女鲤鱼打挺般起身,摆出更加凌厉的拳架,欺身向前,穷追猛打,但结果没有丝毫偏差,林守溪在防住了她密不透风的进攻,接着寻准了薄弱点猛地进攻,将少女击倒在地。 小禾揉着吃痛的手臂,神色更加茫然。 他的拳法太奇怪了,尤其是那套进攻的拳术,时而如虎如熊,时而如蛇如鹰,似在刻意模仿动物的姿势,招式变幻难测。 “怎么会……” 她对于自己的武技很有信心,十岁的时候,她甚至就在大雪山上搏杀死了狼群的首领,将其皮毛剥下裁剪成裙。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境界还未凝丸,身体犹带伤势,却拥有这么高的武技? 小禾并不知道,林守溪原本的世界,最初是没有修行的,不能修行之时,人们便将修炼侧重到了自身的体魄上,每一部能流传下去的武技,皆是生死间磨砺出的杀人术。 林守溪在七岁之前,就将这些层层筛出的巅峰武技修习完整了。 这个世界则不同,剑术、法术高于一切,武技反倒是末流之术,是被仙人轻视的。 小禾真正的生死搏杀虽然狠辣,但在纯粹的招式对拼上,却是落了下乘。 但心底的胜负欲被激起,她岂能轻易认输? 小禾再度翻身而起,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凶光,她像是炸毛的雪猫,绝美的脸颊写满了怒意。 小腿发力,少女猛地跃起,箭一般撞向林守溪。 林守溪面无表情地侧身一躲,手一劈她的后颈,再将她劈倒在地。 小禾不肯认输,挣扎着再度起身,一遍遍地扑向林守溪,然后被一遍遍地打败,并且败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一次扑向林守溪时,林守溪躲也没躲,雪发凌乱的少女就这样扑到了他的怀中,挥舞双拳不断地打着他的胸口。 片刻后她才怔了怔,抬起微红的眼眸望向林守溪。 “你为什么不还手?”她咬着唇。 “你没有与我比武了,我为什么要还手?”林守溪说。 小禾动作一滞,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然被打得丧失了斗志,此刻的动作不是在比试,更像是在……撒娇。 “我下手太重了吗?”林守溪问。 “不,师兄这样就很好,不必因为我是师妹就对我留手。”小禾很认真地说。 “嗯,知道了。”林守溪微笑着说:“师妹已经很强了。” “少讥讽我了。” 小禾此刻晕头转向的,她感受着身体传达来的痛意,心中的不甘与愤怒依旧在翻腾着,她疑惑道:“师兄,你为何这般厉害?” “你看不出来吗?”林守溪反问。 “什么?”小禾一愣:“是因为……师兄自幼习武?” 说完之后她摇了摇头,这个答案太过笼统,不能令自己满意。 “我刚刚与你对招之时,用的不全是拳法,其中也有剑经。”林守溪替她解惑。 “剑经?”小禾眼眸中的茫然陡然扫空,重归澄澈,“白雪流云剑经?” 此刻她细细回想,许多招式倒确实与他传授给自己的剑经有异曲同工之处! “嗯。”林守溪颔首:“皆是杀人技,自有相通之处。” “可是剑……” “手臂也是剑。”林守溪知道她要问什么。 小禾沉默了,清稚的小脸蛋上,凶光与怒意一点点消散,她问:“只要将这白雪流云剑经修完,就能像师兄一般厉害么?” “你会比我更强。”林守溪说。 小禾对于这剑经最后的一丝疑虑也一扫而空。 这等强大的剑术,林守溪都愿意倾囊相授,说明他对于自己是信任的,那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对方了? 小禾诚心诚意地谢过了林守溪。 今日自己虽挨了揍,但她已没有半点怨恨,反而更加殷勤地对待这位师兄,晚饭的时候,她还将自己饭里的肉都夹给了对方,说这是拜师礼了。 林守溪也没有推辞,他需要好好吃饭,这对伤势有帮助。 唯有王二关与纪落阳的目光越来越异样了。 “你们今天下午到底在屋子里做啥?”王二关很不客气地问。 “传授剑术。”林守溪说。 “少骗人了!你们关门锁窗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分明听见小禾姑娘在里面……”王二关沉着脸,不愿说下去。 “我也听见了,小禾姑娘在里面嗯嗯哼哼地,像是……有点痛苦?”纪落阳看着他们,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哎!你们瞎想什么呢?”小禾知他们想歪了,羞得霍然起身。 “瞎想?什么瞎想?正常的授业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声音?我都听见你喊疼了!你们这是受的哪门子的业?”王二关涨红了脸。 小禾毕竟是女孩子,再度想起刚刚自己不停落败的丢人模样,也不愿回答,小脸板起,凶得吓人。 林守溪则有条不紊地吃着饭,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怎么都不说话了?下午的时候没羞没躁地,怎么现在又都害羞起来了?不对,你们是害怕了,怕云真人将你们杀了!”王二关越说越激动。 “住口!”小禾猛地一拍桌子,清叱。 王二关从没见过小禾这般吓人的模样,被唬了一跳。 接着,他目光一瞥,见到了小禾遮掩小臂的青衣下,那白皙的手臂上竟有刺眼的淤青。 他见多识广,立刻想到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你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啊?”王二关抱着头,很是崩溃。 “你们……花样玩得真多。”纪落阳也忍不住感慨。 小禾胸脯剧烈起伏,气得想要飞筷杀人,她将唇咬得发红,随后猛地望向林守溪,“师兄,你别光顾着吃饭,倒是解释一下呀!” “我们师兄妹是清白的,要什么解释?”林守溪继续吃饭。 “清白的?我看小禾姑娘现在倒是青一块白一块了!”王二关恼怒道:“小禾姑娘才多少岁,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上午认了师兄妹,下午就滚到被子上去了?”纪落阳同样嗤之以鼻,“我看你们这师门干脆叫合欢宗算了。” “纪兄弟说了句公道话!”王二关竖起拇指,觉得他骂得漂亮。 小禾檀口半张,讷讷地眨了眨眼后,再度望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也停下了筷子。 “合欢宗……”林守溪顺水推舟道:“那就依你所言。” 第17章 屋檐下的小 在小禾的央求之下,林守溪终于将房间里发生的事大概说了出来。 林守溪在一边说,小禾在一边点头。 王二关与纪落阳听完之后都表示不相信。 “你们真的只是在屋子里打架?”王二关问。 “是,我传授师妹武技。” “你们是在地上打架,不是在床上?”王二关二度确认。 “地上。” “可是传授武技至于下这么重的吗?”王二关痛心疾首,“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林守溪摇摇头,“师妹的武功可比你高多了。” “你说什么?!”王二关自尊心受辱,怒道:“林守溪!你得了小姑娘的青睐得意忘形了是?今天要不要在这院子里打一架,我今晚就把你这自封的合欢宗宗主给灭了!” 王二关说得感慨激昂,正义凛然,却听小禾弱弱地说了一句“不许你欺负守溪师兄”。 激昂的话语一下子成了自作多情,王二关顷刻颓然,一声不吭地坐下,饭也不想吃了。 夜晚的时候,王二关竟端出了一盆水,主动洗起了衣服。 他洗的是一身华贵的衣裳,那是他被拉来神坛时穿的,也是如今他仅剩的唯一可以彰显身份的尊贵之物。 前几日他都不舍得穿,此刻却拿出去清洗晾好,准备明日穿上。 夜晚。 鸦雀哭咽,虫鸣低徊,铁树的黑影在庭院中舞动着爪牙。 凉风森森的廊下,风叶轻鸣,纪落阳抱着自己削好的木剑望向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林守溪也看月亮。 在他的世界,月亮本就有许多美好寄托,此刻他什么也不想,感受着遍襟清辉,便觉平静。 小禾的房间未点灯火,真气却明显地流动着,偶尔还有拳风响起,那是她痛定思痛之后在练武。 大量的夜云从巫家的方向推来,遮住了月光。 短暂的天晴后似又要暴雨,而这倏尔压抑的黑暗里,林守溪嗅到了暗潮涌动的味道。 他回到了房间里,虚掩上门,在床榻上睡下,手始终搭在纪落阳赠给他的木剑上。 一夜无事。 清晨醒来时,小禾已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床前,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窗后的光照进来,透过她的白发,映出了淡淡的金色。 “你怎么擅自进我房间?”林守溪责问。 “师兄没有关上门呀,小禾就进来了。”少女甜甜地笑着。 “我们师门虽只有两人,但也应遵守礼节。”林守溪这样说着,神色却凝重了几分。 这些天他总能在院子里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所以他今夜将门虚掩试探。 一整个夜晚,他半寐半醒,始终保持着警惕。 他没有听见任何多余的声音,可小禾就这样出现在了床边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是她对自己的恶作剧还是下马威? 他还不确定小禾乔装成普通少女,混入巫家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幸好,在教完小禾完整的剑经之前,她应该没有杀自己的打算。 而教完剑经之后,她就没有杀自己的机会了。 他将魔门的控心之术‘无心咒’切成九份,掺入剑经,随着每一式种入她的体内,悄无声息。 若小禾对他有杀心,他可借此自保,若没有,偷偷帮她解了就是。 至于剑经本身……这确实算是师门绝学,但绝非什么不传之秘。 过去魔门上上下下都练白瞳黑凰剑经,甚至将它编成了早操,整齐划一地练习。但其余弟子学了它,不过是学了套不错的剑法,唯有他能与这剑经生出共鸣,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师兄的伤怎么样了?”小禾关切地问。 “好些了。”林守溪回答。 “好些了就继续教师妹剑经。”小禾迫不及待地说。 “看来我收了个没良心的师妹啊。”林守溪无奈地笑。 “这当然是玩笑话呀,师妹最关心师兄的安危了。”小禾香腮微鼓。 林守溪从榻上坐起,将道衣披上,却是掩唇咳了起来。 小禾见他脸色发白,连忙问:“师兄又怎么了?” “伤势反复无常,没什么的。”林守溪说:“我继续教你白雪流云剑经。” “可师兄……”小禾见他捂着胸口的模样,神色微动,“不会是昨日我与你比试过繁,不慎让师兄……” “师妹无需自责。”林守溪算是默认了。 “果然……”小禾怜惜道:“都怨我昨日太过争强好胜了,累着了师兄。” “我不过是用气过猛,耗损了些力气而已。”林守溪说:“师妹不必想着渡真气给我的。” “?”小禾一愣,“我没想着要渡……” “师妹别装了,你的关心都写在脸上了。”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 “我……” 我哪有关心……这明明是虚情假意啊……小禾觉得自己被绑架了,她捏着裙摆,终于挤出一丝微笑:“这都让师兄看出来了呀。”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来给师兄渡真气疗伤。” “不可。”林守溪说:“我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们还不知道云真人到底要做什么,师妹,我知你境界不俗,但你更应保存力量,切不可随意浪费了真气。” 小禾无比想说一句‘师兄说得对’,但出于对剑经的渴望,她将这句话压回心底,目光楚楚道: “师兄怎可自轻自贱?你若有三长两短,我们便是宗将不宗了,你背过身去,我替你疗伤。” 林守溪欲言又止,小禾却叱道:“你若再这般扭扭捏捏,我可就要喊你师姐了。” 林守溪这才背过身去。 小禾轻轻吐气,默默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盈盈俯身,秀足轻抬手指一挑,将绣鞋勾去,以指提着整齐地放在一边。 少女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袜,小心翼翼地踩上床,在林守溪的背后叠腿坐下,双手按在少年的背上,真气从掌心流出,一点点钻入少年的体内。 林守溪的身体毫不客气地汲取着小禾输送的灵气,嘴上表达着诚挚的慰问: “师妹不必太勉强,我……没事的。” “不要说话,专心些。” 小禾输送着珍贵的真气,话语温柔,心却如刀绞。 真气流入林守溪的躯体,被他的灵脉吸收,汇入中央。 小禾的真气远比王二关与纪落阳的更为精纯,林守溪只觉得身体的负重感越来越轻,若每次如此,想来不消三日,他就可以彻底痊愈。 小禾松手时,她的脸色已微微泛白,倒是林守溪面色红润了不少。 “师妹你没事?”林守溪亲切地关怀。 “没,没事。”小禾摇摇晃晃地说。 “多谢师妹。”林守溪真诚道:“若师妹每日都能帮着疗伤,想必再过十来日,我便能康复了。” “每日?”小禾檀口微张。 “嗯……师妹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林守溪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听着这咳嗽声,小禾有些百感交集,若是其他人,她定会觉得是装病,但与林守溪相处这么多天,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淡然、冷静与真诚。 呼,为了完整的剑经…… “没什么的,师兄将这般厉害的剑经授于我,我帮助师兄疗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小禾微笑着说。 “那……有劳师妹了。”林守溪没有推辞。 她保持着笑容,虚弱地起身,小白袜踩过薄被,轻盈跃到地上,青裙微旋着垂落,遮住了泛着青络的嫩白小腿。 林守溪继续将剑经传给小禾。 经过了一个上午的传授,小禾终于将第三式也学会了。 午后吃饭之时,王二关始终没好气地瞪着他,若不是云真人不允许他们斗殴,否则这小胖子恐怕早就动手了。 但王二关与纪落阳是识不破小禾的伪装的,所以在他们眼里,小禾只是个清秀的普通小姑娘。 王二关不见得有多么喜欢她,只是他身为少爷,长期的养尊处优滋生了数不尽的占有欲,它们始终在心底作祟。 纪落阳更是对小禾没有半点想法,相反,他很有看好戏的心情。 他还将林守溪拉到一个小角落里,小声地问: “你们同住一屋,真没发生点什么?” “能发生什么?” “是怕破了处子之身会被杀掉吗?”纪落阳笑了笑,说:“哪怕不破身子,也可以有诸多乐趣的。人身从不止一个妙处,否则贵族门阀也不会有这般多有断袖之癖的人了。” “我没有兴趣。”林守溪淡淡地回绝。 “没有兴趣?是嫌小禾姑娘不够漂亮,还是林兄心中早另有所属了?”纪落阳追根问底,“亦或者说,你不懂这些?” “我自幼便懂。” 林守溪懒得回答更多,他小时候便读完了宗门中的所有书,他曾对此有过好奇,但并不觉得,这其间会有多少乐趣。 大道无垠,人生苦短,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这里。 下午,林守溪继续传授小禾剑经,小禾对于昨日的惨败耿耿于怀,学完剑术之后,她又寻了个理由找林守溪切磋,试图看出些门道来。 于是,少女的痛吟声再度在屋内断续响起。 小禾明明觉得自己变强了,却又是屡战屡败。 “没摔疼?”林守溪伸出手,将少女一把拉起。 当然疼了……小禾抿紧了唇,越来越怀疑他是不是在道貌岸然。她虽时常假装文静柔弱的模样,内心却是要强的,只好笑了笑,说: “没事的,师兄别担心。” “没事就好。” “……” 小禾又有些莫名的生气,她默默发誓,一定要好好练武,将林守溪这份淡然打得溃散,打得跪地求饶! 之后的几天小禾分外地努力,大清早就来林守溪的床边守着。 他们每日的生活也趋于一致,皆是传授剑法与武道比试。 小禾每每不服输,攻得很猛,于是也被打得很惨。 她怀恨在心。 有一日,她用尽了全力,终于破开了林守溪的招式,一拳打得林守溪后退了数步。 她一脸担忧之色,连忙嘘寒问暖,心中却是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林守溪揉着自己的胸口。 他知道,这一刻少女心中累积的恨意,会悄然转化为其他东西。 “师妹越来越厉害了。”林守溪微笑道,“若可动用真气,刚刚那一拳,我非死即伤。” “我哪里舍得杀师兄呢?”小禾笑意温柔。 她心情好得过分,主动拉着林守溪走到床边,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就像过去在悬崖边那样。 林守溪也没有推开她。 她今日实在太累,竟就这样睡着了。 林守溪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 他看着她静谧的睡颜,再次联想到了冬日结冰的湖泊,湖泊上大雪纷飞,其后被染白的黑崖是他的故乡。 一抹温柔之色在少年眼底闪过,却也只是须臾一瞬。 少女从他的肩上一点点滑落,滑到他的胸膛,然后落到他的大腿上,她就这样枕着他的大腿睡着了。 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就好了……林守溪这样想。 他们虽是两人,背影却孤独依旧,唯有无孔不入的夜色与他们亲密相贴。 小禾醒来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睡得出奇地好。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般毫无戒备地睡过觉了,是他太好闻了么,还是…… 起身之时,小禾发现自己身上还多了一件衣裳。 她摩挲着衣角边缘,轻声问:“我刚刚没说什么梦话?” “没有的,师妹睡得很乖。”林守溪说。 “你才乖……”她习惯性地回了一句。 林守溪没有回答,但小禾能感觉到,他是在微笑的,她隔着黑暗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忽地鬼使神差般问: “要是有一天,师妹不乖了呢?” 如果林守溪看不到她的真容,那他会以为这是少女娇俏的玩笑话。 但…… “那就打你。” “师兄会舍得么?” “看你喜不喜欢了。”林守溪说。 “谁会喜欢呀!”小禾嗔道:“师兄真坏啊……” 小禾拖着长长的语调,仗着夜色的遮掩,她弯起漂亮极了的眼眸,咯咯地笑着,笑得格外清媚。 林守溪伸出手,穿过她初醒后微微凌乱的白发,似木梳自流水间过。 小禾低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她从怀中摸出了一缕红绳,晃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这个送给师兄咯。”小禾抓起他的手,很随意地将它系在了林守溪的手腕上。 “这是什么?”林守溪问。 “只是普通的红绳子,但可以保佑平安。”小禾说。 “谢谢。” “不许弄丢了哦,你要是敢弄丢,师妹就把你吃掉。” 离开之前,小禾双掌弯曲成爪,做了一个凶凶的表情。 …… 清晨,天空积着黑压压的云,老婆婆还未拄着拐杖来送饭前,云真人倒是先来了。 云间有雷光一闪而过,雷光消逝之处,云真人披着棕色的古旧道袍立在那里,仿佛是这道雷光的显化。 他睁着左眼,背负木剑,脸上涂着白惨惨的粉。 林守溪知道,那白惨惨的粉也是一种伪装,原因是他曾听王二关由衷地夸奖过‘云真人长得真是英俊,好似仙人一般’。 云真人来到院子里时,少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自梦中惊醒。 他们穿好衣裳来到了院子里,对着云真人行了一礼。 云真人扫视了一眼他们,淡淡地说: “接下来,将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 第18章 苍穹为墓 积厚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沉沉地移动着,好似将垮的堤坝。 云真人走在最前方,步履如飘,道袍在狂风中极具节奏地起伏着。 纪落阳与王二关走在一起。 小禾则迈着小步子跟在林守溪的身边,牵着他的衣袖,乖顺可人。 林守溪悄然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依旧是古老半朽的庭落,向右看去是无垠干涸的湖泊,其间常有浓雾弥漫,黑鸟盘旋,向上看去则是高耸的峭壁悬崖,阴风贴壁而啸,似撞墙痛哭的鬼魂,呜咽个不停。 “这几日修道可还顺遂?”云真人忽然发问。 “顺利的。” 最先回答的是纪落阳,他说:“弟子已然凝丸成功,真人所授心法亦倒背如流,刻在院墙上的三道法术虽艰涩难学,但‘驱寒’之术也已被弟子习成。” “不错。”云真人点了点头,“你的天赋已算极佳。” 他这样称赞着纪落阳,纪落阳刚想谦虚一番,下一刻,云真人便鬼魅般停在他的身前,他未止住脚步,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身上。 纪落阳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运转真气,去取背后的木剑向前刺去,手却抓了个空。 木剑已被云真人拿在手中。 “谁许你佩剑的?”云真人冰冷开口,左目射出精光。 “我……弟子仰慕真人风采,故而……” 咔—— 木剑上绽开裂纹无数,一整柄木剑顷刻化作了木屑。 云真人一指点在了纪落阳的心口,少年哼了一声,跪倒在地,神色痛苦。 “剑乃尊贵之物,未修剑道不准佩剑,这是规矩!” 云真人冷冷呵斥,手一扬,木屑飞入悬崖,转眼消失不见。 “弟子……知道了。” 纪落阳挣扎着起身,低着头,神色隐在阴影里。 王二关想要幸灾乐祸一番,却见林守溪走上前,去将纪落阳扶起。 王二关连忙收敛了笑容,也跟着去抚人。 “继续。”云真人说。 下一个汇报修行进展的是王二关。 他不仅凝丸成功,真人留下的三个小法术更是学成了两样,这确实是足以自傲的成绩。 “只可惜弟子才疏学浅,第三个法术‘树敌’始终未能学成,实在遗憾。”王二关还自谦了一番。 “树敌本就是其中最难学的,寻常修道者一年半载才能修炼成功,你已算极为难得的天才了。”云真人说。 过去的十几年,王二关从未想过‘极为难得的天才’这几个字,竟然能用来评价自己。 十天之前,他可还是一个平庸的小胖子啊,而改变这一切的是…… “都是镇守大人的功劳!”王二关识趣地大喊,“镇守大人的神通广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人虽于垂危之际为歹毒之徒所害,但王某定然一生信奉镇守大人,竭尽所能铲除真凶!” 云真人没说什么。 但王二关忽然觉得身体冷了下来,他心头一颤,耳畔也响起了云真人冰冷的话语: “巫祝湖为镇守大人最后栖居之处,也是逝世之处,我们所行所过之地,皆是镇守大人的墓,你便是穿这样的衣裳,行走在神墓之间?” 王二关吓得不轻,他不敢犹豫,啪得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身上少爷的衣裳脱下,他用灵气催动戒指,戒指喷出火焰点燃衣裳,王二关捏着一角一甩,将其扔飞出去。 名贵的衣料燎着火,飞旋着坠下山崖,仿佛正艳的花猝然凋零。 “你呢?”云真人瞥了一眼林守溪和小禾。 “弟子的伤已好了一半,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修行了。”林守溪再次说了谎。 就在昨夜,他的伤势基本痊愈,真气在体内流转已不受阻遏,但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 他还没有尝试的机会。 “没问你。”云真人说。 在他眼中,林守溪哪怕天资再好也已没用,因为镇守之神的继承大典即将开始,神侍里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真人所授心法要诀,小禾已修习完备。”小禾回答道。 “那三个法术呢?” “小禾天资愚钝,并未修习。” “嗯。” 云真人已走到悬崖边,前方是一片浓浓的雾,他拂袖一挥,雾竟听话地散开,露出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隐秘神道。 云真人走上了神道。 原本跟得最紧的王二关看到这极窄的石径,看着石径下大雾遮蔽的巨湖深渊,双腿吓得打摆,一时不敢前。 倒是林守溪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他踩上了那石径,脚步走得平稳,小禾跟在他的后面,一手扶着一侧的石壁,一手抓着他的后襟。 “装什么装……” 王二关深吸口气,真气自胸口的气丸喷薄出来,给足了力量,在纪落阳踏上去后,他也跟了上去。 贴崖的石径上,寒雾拂面,明明是盛夏,照进的光却也无法让人感受到温度。 便在这危险的环境里,云真人真正给他们讲起了修行。 “成为真正的仙人有三个步骤:开脉、凝丸、见神。寻常人做完前两步需要数年,而你们只花了十日,这哪怕放在三座神山,亦是难得一见的。” “凝丸之丸为气丸,气丸位于灵脉交汇的中心点,宛若旋涡,自灵脉中汲取真气汇聚于一点,也可逆转旋涡,将这一点凝实至极的真气喷薄而出,供给所有的灵脉,换而言之,这是修道者独有的第二颗心脏。” “这颗气丸会伴随你们一生,气丸强大与否决定了你们可以汲取多少真气,气丸凝聚的真气越多,那真气喷涌的一刹那也就越恐怖。” “如今你们已初步凝丸,下一个大关隘便是见神。” 沿着神道行走,风越来越寒冷,迎面宛若刀割,少年少女们一边听着云真人说话,一边如履薄冰地挪步着。 “敢问真人,何为见神?”纪落阳顺势发问。 云真人自顾自地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被迫跟着一停。 只见云真人单手指天,话语悠悠: “苍穹之上是一片坟墓。” “坟墓,天上怎么会有坟墓?”王二关有些害怕,“天不会塌下来?” “那是太古旧神的坟墓,它们的尸骨早已腐朽,神魄化作了不计其数的死灵,困囚于高天之上,不得往生人间。” 云真人的语调透着沧桑:“我们无法穿越高寒的层霄抵达真正的苍穹,但我们的神识可以。” “我们于人间坐忘,以神识抵达真正的天空,触碰一位死去了无数年的神灵之魂,将其从苍穹拔下,种入自己的身躯。此为见神!” 云真人话语忽厉,似体内神魄应声而醒,他的左目泛起了圣洁的金光。 “见得神明,我们才可自称——仙人。” 狂风搅动寒雾,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向着天空中看了一眼。 这里和天空和他过去世界的并无太大差别,一样无边无垠高远难抵,一样有风云雨雪驱驰其间,有日月星辰悬挂其上。 但这看似寻常的天幕后,竟飘满了黑压压的灵魂,它们不知沉寂了多少岁月,意识早已泯灭,成为了纯粹的精神体,无我无他地存在着,等待着人们去企及。 “这……这怎么可能碰得到?”纪落阳无力地摇头,“凝丸之后,便要去触碰苍穹么?” “不,见神离你们还早,凝丸与见神之间尚隔着五个小境,那是气丸的五种阶次,每向前进一阶,气丸便会改变一次颜色,分别为白、绿、紫、金、赤。” “修得赤丸便是人间罕见的半仙,之后携赤丸见神,若成,便是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 这个词无比遥远,以至于一钻入王二关的耳朵,便让他臃肿的身子不住地哆嗦。 他想起了自己偷听舅舅与其他修仙者交流时说的一些词语,其中便有虚白、苍碧、玄紫、浑金、元赤之类的词,他当时不明所以,觉得玄之又玄,便默默将它们记下。 直到今日,王二关才知道原来这是凝丸与见神之间的五境。 王家已是不小的家族,族中的至强者也不过是玄紫境的修士,距离传说中的仙人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 他觉得大道漫漫之余,心中也生出了狂热之情。 这条过去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梯,如今却已近在迟尺,他只要再挪挪身子,便可走上那条通天之路! “敢问真人,见神境之上还有境界么?”林守溪的问话打断了王二关的思绪。 王二关愣了一下,随即心头燃起无名的怒意,若非真人在场,他便要讥讽一句‘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不需知道。”云真人同样懒得解释。 王二关心里舒畅了些。 花白的雾从下方大团大团地涌了上来,其间隐约有冰霰飞卷,愈发寒冷。 他们终于知道云真人为何留下‘驱寒’的术法了。 “巫祝湖是镇守大人的神域,哪怕死了同样如此,季节在这里没有意义,极寒与酷热随时都有可能交替,一些皆凭神明心意。” 云真人忽地迈出了一大步,雾气骤散,前方的道路霍然开阔,他们来到巫家。 宛若厉鬼盘踞的阴冥府邸。 那是一大片依托山势的黑青色建筑,四周皆是碑亭塔楼,居中高处有一大殿,大殿四角攒尖,屋面平缓曲折,重檐歇山顶上瓦片整齐如鳞,承重的木柱上盘踞着细瘦螭龙,鸱吻处是两只鬼鹫,那并非雕刻的装饰,而是活物! 巫家本临湖而建,此刻湖水蒸去,它反倒像是位于崇山断崖之巅,好似骨骼嶙峋的巨兽。 积雨云从山一般的屋脊后漫来。 无形的压迫感大风般横扫过仰视着的人们。 少年少女们屏气凝神,谁也没有说话,他们跟着云真人的步伐,自中间的台阶向上走去,那座黑青色的古殿便在道路的尽头。 石阶斑驳碎裂,道路两侧满是高耸的铁树,黑压压地遮蔽了半片天空,其间还有这不少龟趺一样的东西,只是那石碑之下压着的不是龟,而是八爪鱼一般怪物。 云真人领着他们走到了石阶上头,几名穿着灰色道衣的少年恰好经过,纷纷给真人行礼。 云真人径直向前走去。 “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叫孽池。”云真人介绍道:“太古的神战中,镇守大人曾杀死过妖邪无数,妖邪死后的怨念聚拢而来,于巫祝湖边汇成孽池,为此,巫家成立了一个‘杀妖院’,负责清理孽池每月生出的妖浊。” “杀妖院中养着不少人,他们境界或许不高,却皆是不错的杀手。” “杀妖院的院长是我。” 一扇扇大门自然而然地打开,他们从正殿一路来到了后殿。 路上遇见的人们皆以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们,仿佛在看稀奇之物。 大殿之后有一片很高的白色石墙,两道城门般厚重的石门紧紧闭合着。 林守溪嗅到了一股肃穆庄重之感,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是一道隔阂,墙里墙外应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云真人没有直接带他们进入石墙。 石墙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院子,院子门口写着“杀妖斩孽”四字。 一个侏儒老者迎了上来。 他打量了一番林守溪四人,问:“他们便是神选之人?” 云真人点了点头,说:“在镇守大人继承大典开始之前,他们是杀妖院的弟子,记得将规矩告诉他们。” “老奴知道了。”侏儒老者躬身行礼。 眨眼之间,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侏儒老者领着四人进入杀妖院中,院中有不少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他们或抱剑或佩剑,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来人。 王二关起初觉得这杀妖院与他们所住之处并无太大差别,但进入屋中,王二关细瞧了那承重柱后,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那撑着屋子房梁的不是木柱,竟是一头又一头身缠锁链的活妖! …… (等会还有一章四千的~作者不是不想定时更新,实在是每天改草稿改半天,难以明确时间qwq) 第19章 似是故人来 四位少年少女一进门,那些活妖便纷纷醒了。 它们像是饿了数十日的蚊虫嗅到了血味,瞳光贪婪而狂热,只是这些妖怪被铁链束缚,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发出一声声哀嚎。 哀嚎声回荡不休,似阴风恻恻。 小禾抓紧了林守溪的衣袖。 林守溪也有些无名的紧张,因为他隐约觉得,这些活妖盯着的人……是自己。 “不愧是神灵选中的人,居然让这些半死不活的老妖怪都醒了。” 侏儒老者一边感慨一边自我介绍,“我姓孙,你们可以喊我孙副院。” 自称孙副院的人继续道:“这里是杀妖院,外面那数十丈的墙名为白墙,白墙之后就是孽池,我们杀妖院所负责的,便是去杀死孽池中生养出的妖浊。” “妖物被封印在孽池之中,但妖物散出的邪气会形成新的祟物,我们称之为妖浊。” 要去杀妖么…… 林守溪并不紧张,相反他有些期待,他感觉自己已经凝丸,但坐照自观时体内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到气丸的踪影。 没办法通过气丸的颜色确认境界,所以他需要其他手段看看实力到底恢复了多少,杀妖院耳目众多,不便出手,孽池应是个不错的僻静地。 “妖浊……很强吗?”王二关问。 孙副院转过身,缓缓扫视过他们的脸。 “不必害怕,那些妖物被封印千年,力量损耗大半,如今又被杀了无数轮,早已孱弱,你们已然凝丸,以你们的实力,除灭它们生出的妖浊绰绰有余。” 孙副院说:“这只是一次试炼。” “知道了。” 少年少女们齐齐应答,林守溪与纪落阳没什么反应,王二关听闻这番话,倒是松了口气。 “好了,接下来你们要做两件事。”孙副院说:“一是挑选一本剑经,二是挑选一把剑。” 孙副院说完之后,带着他们来到了杀妖院的深处。 院子深处有一片树林,树林是以白骨削成的景观,其上挂着蝙蝠般的茧。 树林后又是一扇门,门口站着一个老婆婆,赫然是每日拄着拐杖给他们送饭的婆婆。 老婆婆一动也不动,像是风干的尸体。 孙副院以法印打开了门,“进去,挑选完毕之后就可以出来。” “我们自己选么?”纪落阳问。 “嗯。” “那……剑还能试试称不称手,我们怎么知道一本剑经适不适合自己呢?”王二关犯难了。 “不用担心,此间的剑经皆为活物,你在挑它的同时它也在挑你,若不适合,那你翻开剑经时,它将是一片空白的。” 孙副院说着,关上了藏经阁的大门。 阁中一片安静,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从断崖古庭一路来到了巫家的杀妖院,其间的所见所闻内容庞杂,他们还未来得及消化就被推入了这里。 这里虽叫藏经阁,却连一个书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百根灯柱般的东西。 每一根灯柱上都供奉着一本书,书的颜色、薄厚各异。 剑经与剑皆是珍贵之物,但它们现在已唾手可得,所以大家也并未着急,反倒聊了起来。 “你们现在的气丸都是什么颜色?”纪落阳问。 “当然都是白色。”王二关一副博学的样子:“你别看凝丸到见神之间只隔了五境,但这五境皆是大难关,要想尽数冲破,没个甲子之功可不行。” “我们不是天才么?” “再怎么样天才,估计也需要十数年。” 王二关看似怅然,可他一想到自己十年之后就有可能成为万人敬佩的仙人,便激动得血气上涌。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到王家,在过去瞧不上自己的人面前炫耀一番,看看他们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唉,也不知道云真人现在是什么境界。”王二关又叹了一声。 “是仙人。”小禾忽地开口,“云真人是见神境的仙人!” “什么?”王二关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说起见神境时,眼睛变成了金色的。”小禾说:“我姑姑告诉过我的,那是见神境的象征之一,云真人哪怕不是仙人,至少也是个半步见神。” 仙人…… 这个境界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是绝望的,它意味着不可战胜。 “你总提你姑姑,你姑姑是个什么境界?”王二关好奇道。 “我姑姑……姑姑虽没云真人这般厉害,但一点不弱,捏死你还是像捏死蝼蚁一样的。”小禾清冷地说。 “年纪轻轻就这么刻薄,以后还了得?”王二关讨了没趣,回讥道。 “反正我不会对师兄刻薄。”小禾抿唇一笑。 “就他?我看你这小姑娘是瞎了眼。”王二关瞪着林守溪,又骂了一句‘小白脸’。 如今他们境界越差越大,王二关只等着云真人将他彻底抛弃,然后找个由头狠狠揍他一顿,出口恶气。 林守溪听着他们的争执,没说什么。 来到这座院子之后,他的心中始终有一抹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院子的尽头等着自己。 “师兄,你没事?” 小禾微微仰头,“师兄别灰心,我姑姑与我讲过厚积薄发的道理,传说如今三神山之一的首座大人,便是四十岁才顺利凝丸,可他朝虚白而暮元赤,一夜见神,返老还童,成了修道史上真正的传说。” “真厉害。”林守溪不知真假,却由衷称赞。 “他也配与首座相提并论?” 王二关冷哼一声,懒得吵架,大步向前去挑选剑经。 剑是贵器。 剑经也远比大部分武道秘籍珍贵得多。 这个世界里,学习武道是用于人之间的战斗,而要杀死强大的邪灵与龙尸,必须以绘有神纹的剑。 生死搏杀只在须臾瞬间,故而驱驰剑的剑经也尤为重要,两者缺一不可。 林守溪也去挑选剑经。 他翻开书页,发现自己挑的第一本书就有字。 他读了一会儿,然后翻到下一本。 依然有字。 林守溪并未觉得太惊讶,但他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异样,手飞快地翻动着书页,一目十行地看着,假装是在检查书本有没有字,实则将其中的内容尽数记到心底。 王二关也一本本翻着书,每翻一本,便要念叨一句‘不识好歹’‘有眼无珠’之类的词,好不容易翻到一本,他才终于安静了下来,细细品读。 纪落阳瞄了一眼王二关,默默记下了对方此刻看的书名。 他又看了一眼林守溪,发现他只是按着顺序在翻每一本书,并未在某一本前停留太久,他观察了一会儿便不再看,专心寻找起自己的。 林守溪将阁中的剑经读了一半,他觉得脑子有些昏沉,闭目养神了会后抬起了头。 恰好看到了立在窗边看书的小禾。 明烈的阳光已悄然变成了温柔的橘色,像是书页泛黄的边角,它透过窗与珠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到少女的侧颊与裙上,绘出一道道分明的光影。 她便被笼在这样昏黄的颜色里,灵妙而纤细的曲线愈发柔和。 少女认真地看着书,某刻,她也心有灵犀地抬头,与林守溪四目相对,那始终飘着薄雾的瞳孔忽而变得清晰,像是一面明澈的镜,她微怔后莞尔一笑,似夜兰初绽。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林守溪低下了头,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夕阳沉没,悬在梁上的灯陆续亮起。 王二关没有放过每一丝展现博学的机会。 “这灯虽和普通的纸糊灯笼没什么差异,但它的灯芯可是石头,这种石头叫萤石,它在白天吸饱了光,晚上再将光散发出来,神奇得很。” “嗯……倒有些像气丸。”林守溪说。 纪落阳也打量了一会儿那石芯灯,他放下手中的书,问:“你们都选完了吗?” “还没有。”小禾摇了摇头,“我能看见十数本书上的字,我尚在挑。” “我也没有。”林守溪回答,却没有说理由。 王二关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是一本书都看不见,在这里强撑着翻找浪费时间。” “不要小觑我师兄了。”小禾打抱不平。 “我看这里只有你高看他了。”王二关不屑道。 纪落阳望向王二关,“你挑好了吗?” “那当然。”王二关拍了拍肚子,嘟囔道:“也没人进来送饭,再挑不好我可就要饿死了。” 王二关说着,卷起了一本书,遮住书名,揣入怀里,进入了下一间阁子。 那是巫家的剑阁。 林守溪不为所动,一直到王二关挑完宝剑,将其抱着出来时,林守溪依旧在翻阅剑经。 不多会,纪落阳也进入剑阁,他出来时怀中抱着柄古朴长剑。 待到他们都离开后,小禾才静悄悄地来到林守溪的身边,小声问:“师兄,你是不是真的一本都看不到呀?” “为何这么问?” “没有呀,就是关心一下。”小禾想了想,又轻声道:“如果师兄真的看不到的话,与我说好了,我偷偷多记了两本,到时候你将那书拿走,我给你口述上面的内容。” 林守溪神色微动,他看着小禾明艳无俦的脸,不知道这是真情还是假意。 “师妹费心了。” “没有的。”小禾轻轻笑道:“我看这些可比不上师兄教我的白雪流云剑经,况且姑姑也传过我剑术,这些虽也精妙,但也不会当成核心剑法去练了。” “白雪流云剑经还差三式,接下来的几日,我一并传授于你。”林守溪说。 “有劳师兄了。”小禾弯眸微笑。 “嗯,师妹若挑好了,先去取剑,我再看看剑经。” “好,师兄也莫要太勉强了。” 小禾卷起一册较薄的剑经,握在手中,然后也走入了那剑阁之中。 待到小禾挑完剑走出时,林守溪才终于读完了最后一册剑经,阅读剑经很是耗神,放下书卷时,他的脸色都微微泛白了。 林守溪随手拾起一卷书也走入剑阁,恰与小禾擦肩而过。 “我在外面等你。”小禾说。 “好。” 方一踏入剑阁,林守溪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芒。 剑阁是一座矩形的建筑,中间承着鬼妖身缠锁链,四肢被数十柄剑钉着,屋子的其他地方也参差不齐地插着剑,每一柄剑的侧面都有木签,木签上写着这柄剑历代主人的姓名和生平。 林守溪走入阁中,目光略过或平滑或有豁口的剑锋,半出鞘的利剑映出了少年白色道衣的身影,齐齐发出嗡嗡的低鸣。 他行走其间,好似行走在夏夜满是蛩鸣的草地里。 林守溪径直走到了剑阁中央,他仰起头,看着那头满是峥嵘棱角的黑色鬼妖。 恶鬼也盯着他,瞳孔闪着红光,干瘦的喉咙耸动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吼声。 林守溪觉得这只鬼妖和那日暴雨天时趴在窗户上的小鬼们很像。 鬼妖不停挣扎着,想要吃掉眼前的少年,那长长的舌头伸出,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林守溪观察了一会儿这头鬼妖后,开始寻找适合自己的剑。 这里的每一柄剑都是名剑,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不知砍断过多少邪物的身躯,刺穿过多少妖魔的心脏,此刻它们陈列在这里,久未饮血,锋芒却丝毫未敛。 林守溪拔出了数柄剑看过,最终停在了一柄看上去朴素的古剑前。 古剑剑脊笔挺,锋芒锐利如新,除了剑锷的夔纹外,它再无半点多余的装饰,似因沉寂太久,它的杀意凝于刃上,已积成凶光。 它的长度与师父传给自己的‘死证’很像,足够朴实也足够锐利。 他很喜欢这柄剑。 他看了一眼剑的来历,有些吃惊。 这柄剑竟还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之后它又经历了两代主人,但那两代主人都很短命。 林守溪正准备拔出这柄剑时,初入藏经阁时的心悸感再度降临。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侧过身,望向了剑阁更深处的阴影。 他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这柄古朴的长剑初有灵性,它嗡然鸣了两声,似是不解为何这个少年会放弃自己。 穿过剑气浓郁的长道,林守溪走到了光线昏暗的深处。 鬼妖的嘶吼声在身后断断续续地响起,似在警告他不要继续前进。 林守溪很多次想要止步。 可似乎有一只手正从后面推着他,他遵循着指引向前走去,脚步未停。 道路尽头有一柄剑。 他看到了那柄剑。 剑横陈案上,半出鞘,剑身清亮如水,剑锷未印神纹,他走近时,剑如见故人,鸣声幽然。 这不是他的‘死证’。 但他依然认得这把剑。 这是慕师靖的佩剑——湛宫。 第20章 湛宫 巫家大殿顶楼。 家主靠在老式的木椅上,身旁悬挂着一个空荡荡的鸟笼。 房间的陈设皆方方正正,窗户用不透光的布封死,闷得像口棺材。 一道道布帘从梁上垂下,代替了屏风,古代神战的彩绘铺陈布帘之上,鲜艳如血。 桌椅博古架皆呈现着天然的狸面纹,各异的鸟笼摆在上面,那只小白雀便在其中。屋子的两侧是兵器架,其上的刀剑出鞘,汇聚成一片雪光。 这是最高处,从窗口俯瞰,巫家的一切都可尽收眼底。 但家主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这是一个鹰钩鼻脸颊干瘦的老人。 他太老了,老得已经难以动弹。 云真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人面前,像是一缕从缝隙间漏入的风。 “查到那柄剑的来历了吗?”老人问。 “没有。”云真人摇头。 “那它现在何处?”老人说。 “那柄剑此刻在杀妖院的剑阁里。”云真人说。 “为何放在那里?那可是杀死了神灵的剑,理应用层层封印将它锁住。”老人嗓音沙哑,发出质问。 “今日之后,我会将它封印。”云真人说。 “今日之后?”老人不解:“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那些神选少年挑选剑经与剑的日子。”云真人说。 “你怀疑他们?” 老人虽年迈,脑子却半点不迟钝,“你怀疑杀死神灵之人,伪装成少年混入了巫家?” “嗯。” “这……有可能吗?” “我也觉得没有可能。” 若有能力剑斩神灵,又怎会瞧得上他们这个家族? 云真人手指在袖中掐了掐,并无头绪地摇头,“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接着,真人与老人说了一些巫家的大小事宜,老人并不关心,只是象征性地听了听,他时日无多,对于大部分事已提不起兴趣。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喜欢看着手边空空如也的鸟笼发呆。 “十多年了,这头恶畜还是没有找到吗?”云真人也看向了笼子。 “没有。” 老人扶着额头,又开始头痛了。 这些年他时常会头痛。 婴儿的啼哭,女子的叫喊,如注的雨,满地的血,打开的鸟笼,雷电暴雨中穿梭的黑鸟……一幕幕场景梦魇般在他脑海里回放着,挥之不去。 “家主又在想十年前的事了吗?”云真人问。 云真人的话语拉回了老人的思绪,老人嗯了一声,脸色更加疲惫。 他永远忘不了十四年前那个雨夜。 十四年前,暴雨之夜。 事关白凰隐秘的恶鸟被放出了笼子,它重获自由,在巫家挑起了巨大的混乱,它还偷袭家主,抢走了他苦修而成的命珠,吞下了小妾新生的婴儿,在雷鸣与暴雨中消失不见。 他是巫家家主,境界不俗,原本再多活一个甲子也不成问题。 可那夜小妾与婴儿尽数丧生,他命珠丢失,身负重伤,不久之后也飞速苍老了。转眼十多年过去,他已行将木就,随时都可能咽气。 “当时我们耗费了数十年,布下天罗地网,付出了八位供奉的性命才终于将它抓获,那时候它就发誓,一定会逃出去,啄死巫家的子孙,以血清洗整个巫家。” 云真人说起当年的往事,“这几样它都做到了,此刻,它应早已隐匿天涯海角,再不会冒险现身了。” “巫家的子孙……” 老人露出了一丝悲戚,他闭上眼,沉默了下去。 云真人静立了一会儿,他以为家主睡着了,正欲离去,老人却忽然睁眼,瞳孔中绽出了回光返照般的光。 “它会回来的!” 老人盯着空空如也的鸟笼,说:“它一定会回的……当年为了从它身上提取髓血,撬到上古白凰真正的秘密,我们用尽了手段,在它体内种了数不尽的咒语和毒素,这些东西早晚会爆发,它未必能比我活得更久……” “是啊,只可惜我们用尽手段,也只得到了这种残次的东西。”云真人看着那只黑瞳的小白雀,摇了摇头。 小白雀骄傲地挺胸抬头,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 家主像是没有听见云真人说话,他痴了般坐在那里,干瘦的躯体缩在椅中,口中不停喃喃: “它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它还没杀死我呢……我要杀了它。” 云真人叹息一声,就此离去。 …… “湛宫……” 林守溪轻唤剑鸣,半出鞘的剑身泛起银亮的光泽,他不由想起慕师靖持剑而立的场景,仿佛风雨是静的,她与剑才是快到极致的闪光。 哪怕此刻回想,他的心跳依旧会微微加速。 慕师靖的剑怎么会在巫家的剑阁?难道她也在巫家么?还是说,她已经死了,这柄剑是遗物? 不,好像不太对…… 林守溪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 他盯着那柄剑,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它。 剑轻颤,似曼声长吟。 正当林守溪要触碰到剑柄之时,一股浓烈的杀意在他背后陡然升腾,刺得他脊骨生疼! “你能碰这把剑?” 耳后有妖异的声音传来。 那是孙副院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进的屋子,也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后,林守溪回过头时,直接与那对泛着白光的眼睛对视上了。 “孙副院。” 林守溪压下了短暂的慌乱。 “你能碰这把剑?”孙副院又问了一遍,他明明身材小若侏儒,声音却是洪亮,满屋的剑随着他的声音一同震颤。 “这把剑……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么?”林守溪茫然地问。 孙副院盯着他,他没有回答林守溪的问题,只是冷冰冰道:“把它拿起来。” 林守溪感到了一丝紧张,他知道,孙副院此刻的双手虽垂在身侧,杀意确实瞄准了他的咽喉、心脏等要害,仿佛只要他的回答稍有问题,就会被瞬间杀死。 林守溪在孙副院的注视下,将手缓缓伸向了那把剑。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血液的流动也加速着,林守溪的眸光依旧平静,但他知道,这种平静是虚假的,刽子手刀刃的寒光已照上了颈后的毛发,他讨厌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感觉。 白瞳黑凰的剑经悄无声息地在体内流转,他一边冷静地去触碰那柄剑,一边做好了搏命的打算。 林守溪碰到了剑柄。 嗡—— 长剑忽鸣,声若清磐。 林守溪的手才一触碰到剑柄便被一道无形剑气震开。 这柄长剑似在抗拒他。 “你在演戏?”孙副院听着剑鸣,瞳光更厉。 “没有。”林守溪说。 “再来!”孙副院喝道。 林守溪又试了试,依旧被震开了。 他忽然明白了,他没有演戏,是这柄剑在演戏! 孙副院没来之前,这柄湛宫并不抗拒他,但孙副院出现后,湛宫却推开了他,仿佛它知道,只要林守溪拿起了这把剑,就会被立刻杀掉。 它是在保护自己。 “你也碰不了这把剑?”孙副院问。 “它不让我触碰。” “这不是你的剑么?”孙副院眯起了眼睛。 “不是。” 孙副院取出了一颗真言石,递给林守溪,“握着它,再回答一遍……这是你的剑吗?” “这不是我的剑。” 林守溪指着那柄剑,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柄剑的形制一看就是女子所用,怎么可能是我的?” 真言石没有任何动静。 “女子所用?” 孙副院又盯了那柄剑一会儿,这个侏儒老者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身上的杀气消散了大半。 林守溪又看了湛宫一眼。 刚刚的对话虽然简单,但他从中猜到了一些事。 这是慕师靖的剑,但巫家一直在追查它主人的下落,难道是慕师靖曾经杀死过巫家重要的人物,但她人不见了,只留下了凶器? 不对,以慕师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杀人后留下剑? 林守溪觉得这中间有蹊跷。 “这柄剑谁也碰不了吗?”他问。 “嗯,自从将这剑从神坛断崖下找到后,它就不让任何人触碰。”孙副院沉声道。 “真是柄有灵性的剑。”林守溪感慨。 孙副院点了点头,“好了,暂时没事了,此处剑意太重,伤肌噬骨,你挑完剑就赶紧离开。” 孙副院后退了一步,脚落地的时候,他整个人也顺势消失不见。 林守溪轻轻松了口气。 他看向了湛宫,湛宫剑刃如目,似也在与他对视。 林守溪知道,今天是取不走这柄剑的。 免得孙副院生疑,他没有犹豫,立刻转身离开,顺路拔走了刚刚那柄自己看上的,泛着凶光的剑。 拔剑的时候,林守溪心神一动。 他忽然想起了孙副院刚刚说过的话——这柄剑是在神坛断崖下找到的。 自己当时不也摔下了神坛么? 等等! 该不会…… 一个荒诞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不会当时,自己与慕师靖从雨中捡起剑斩向神明的时候……拿错剑了? 当时他捡起了湛宫,而慕师靖则拿走了死证! 若果真如此,那云真人与孙副院在寻找的人,不就是我自己? 我到底干了什么? 第21章 心魔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还挑了一把这么丑的剑?” 林守溪推门而出时,小禾抱着剑靠着木柱,板着小脸,看着他怀中棕色木鞘,朴实无华的长剑,不悦地说。 “我觉得它挺好看的。”林守溪说。 “眼光真差。”小禾撇了撇嘴。 “师妹也好看。”林守溪又说。 “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小禾鼓着小脸。 “没什么,去吃饭。” “哼,再胡说八道我可要叛出师门了。” “……” 林守溪与小禾离开了藏经阁,向着院中走去,小禾将一个木牌扔给了他,那是老婆婆给他们的新房间的门牌。 “为什么是两个木牌?”林守溪问。 “难不成是一个嘛?谁要和你住一起啊!”小禾恼道:“师兄,我越来越相信你是合欢宗出身的了!” 林守溪愣了愣,无奈道:“我的意思是,钥匙呢?” “……”小禾沉默片刻:“钥匙等会拿木牌去领。” 说完之后,小禾犹有些气恼:“师兄,你以后不能说清楚些吗?” “是你多想了。” “哪有……我看你是故意的。” “我没有。” “一定是故意的,师兄表面看着冷淡,其实蔫儿坏。”小禾轻哼了一声,对林守溪的品德进行了盖棺定论,她又道:“不过坏点也好,方便振兴我们宗门。” “嗯……师妹真是……” “真是什么?” “深明大义。” “……” 待到两人消失之后,藏经阁的门口,孙副院与云真人宛若立体化的阴影般浮现。 “那把剑是女子用的么?”云真人问。 “嗯,那个叫林守溪的少年说的。”孙副院回答。 云真人沉默了下去。 “真人是在怀疑那个叫小禾的小姑娘吗?”孙副院问。 “不。”云真人说:“杀人的剑不是礼器,铸剑之时从不考虑男女之别,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也许他们家乡有此习俗,也许只是他的片面糊弄之词。”孙副院斟酌道。 “嗯。”云真人又道:“不过听他此言,这柄剑秀光内敛,确实像是女子佩剑。” “那他……还有嫌疑么?” “若他真与那个杀死神明的幕后人有关,那么他很有可能是一颗棋子。” 云真人猜测道:“那幕后人不方便直接出手,便将他安插进了巫家,试图窃取镇守之神的力量。” “这……有可能吗?” “他很特别。”云真人说:“我探查过他的身体,却没寻到气丸的踪影。” “没有气丸?是还未凝丸么?” “若还未凝丸,体内也该有一粒白点,但他灵脉的中央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孙副院神色凝重,他也开始相信,这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背后真的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存在了。 “如果他是棋子,那要杀掉他吗?”孙副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云真人淡淡道:“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杀掉他要承受的因果太重,哪怕是我也不愿冒险。” 孙副院忽然明白,云真人留在巫家不过是报答老家主当年的恩情,但巫家的生死存亡又怎能比得上他的大道?他不愿冒真正的风险。 “真人很快就要走了么?”孙副院问。 “一年后就是我与老家主约定的期限。”云真人说:“我已守护巫家百年,也该还以自由之身了。” “云真人走后,巫家该何去何从呢?”孙副院叹息。 “巫家尚有大公子,他是真仙转世,前世来历深不可测,公子如今虽还年轻,但未来定能比我走得远得多。”云真人笃定道。 孙副院想到了大公子,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大公子口衔彩珠而生,天生无垢之体,风采独绝,是真仙转世,凡尘历劫,前途无可估量。而生出他也似花光了运气,以至于后面的二公子和三小姐皆相貌平平,脾气也差。 孙副院指着林守溪与小禾的方向,最后确认了一遍: “那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让阿越去试试他们。”云真人说。 …… 阿越是杀妖榜上位列第一的少年高手。 他出剑极快,总能一剑封喉。 同时,他也是大公子的近侍,大公子很信任他。 阿越腰间佩剑,坐在一块假山石上,他揉起孙副院给他的密信,扔到嘴里,吞入腹中,目光向下望去。 堂中,林守溪与小禾挑着盏灯,坐在一张长椅上吃面。 在他眼中,这对少年少女小鸡崽般瘦弱无力,他不明白副院长为何要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还这般郑重其事。 最奇怪的是,副院长只允许自己杀掉一个,杀掉谁都可以。 这样的任务对他而言绝非难事,他没有半点紧张,相反,他看着死期将至的两人这般温馨的场景,快感在心中躁动了起来。 自真正出师以来,他已许久没有尝过人血的滋味了。 屋内,林守溪与小禾领完了钥匙,正吃着面条。 “这个杀妖院倒是不大。”小禾忽然说。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问。 “刚刚等你久了,我闲来无事便逛了一圈,很快就逛完了。”小禾说。 “有什么见闻吗?”林守溪打听道。 “倒是没有特别的事,只看到杀妖院旁边挨着的是个叫往夜阁的地方,据说是打发罪人的地方,我路过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惨叫,怪吓人的。”小禾说。 “我若被关去那里,师妹会来救我么?”林守溪随口问。 “当然不会。”小禾信誓旦旦道:“师妹不立于危墙之下。” “师妹真没良心啊。”林守溪埋怨了一句,又问:“还有其他事么?” 小禾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还遇到了孙副院。” “孙副院?什么时候?”林守溪警觉了起来。 “就是你快要出来的时候啊,他还给我讲了一下那些锁着的鬼妖的来历呢,说完之后,他一下子就不见了。”小禾回忆道。 “……” 林守溪再次生出疑惑,他原本以为孙副院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所以他才一触碰剑,这侏儒老人就鬼一样出现在他身后了。 可他原来不在阁内,反而在外面与小禾说话。 他是通过什么手段观察着自己呢?是这个世界的某种神通法术吗? “那些鬼妖的来历是什么?”林守溪顺势问。 小禾停下了筷子,她凑近了些林守溪,神秘兮兮道:“它们啊,是显化了本相的心魔。” “心魔?那是什么?” “心魔就是滋生在我们体内的怪物啊。” 小禾解释道:“魔在未孕育成型前,是一个无形且无处不在的怪物,你可以将它理解成一颗看不见的种子。人的肉身就像是土壤,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播撒上魔种,魔种会借助我们壮大,若不将其斩出身躯,它甚至可以将我们本体取而代之!” “无人可以避免魔的侵蚀么?”林守溪问。 “任何修道者都有可能成为魔生长的媒介。”小禾叹气道:“姑姑说,修行是天神给我们的恩赐,却也是天魔给我们的诅咒。” “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心魔么?”林守溪再问。 “在心魔未被拔出前,只有宿主可以看到,被真正拔出之后,就人人可见了。”小禾转述着姑姑教给她的知识。 “魔是从哪里来的?” “我哪里知道?” “那这些魔为何要被囚禁,它们无法被杀掉吗?”林守溪皱起眉,问。 “一般来说是杀不掉的,只有宿主死掉,它们才会跟着死掉。”小禾回答。 “……” 林守溪没有再问,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刚刚的问题——孙副院在哪里盯着自己。 是剑阁里的心魔! 那是孙副院的心魔。 他应该有什么手段勾连一部分心魔的意识,使其成为他的第三只眼,窥视剑阁中发生的一切。 “你在想什么呢?”小禾注意到了他的走神。 “我在想,既然心魔无法被杀死,那这个世界上,心魔的数量应是极庞大的,为何说邪灵与龙尸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无法被杀死的心魔不应该更可怕么?”林守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理由很简单呀,因为真正厉害的修行者是可以操控心魔,使它成为自己帮手的,那些人恨不得魔种入侵呢。当然,那要是很厉害的修行者了。”小禾说。 “师妹懂得真多。”林守溪夸奖道。 “那当然,我们宗门总不能都是笨蛋。”小禾无奈地说。 两人吃过了饭,带剑出门。 他们是神选者,故而巫家对他们并没有太多限制,饭后他们一同在巫家转了转。巫家很大,走了几圈他们就晕头转向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巫家主殿的门口。 门口有一幅巨大的壁画,壁画上绘着一条苍白之龙,巨龙翱翔于空,伸展开的巨大双翼遮蔽了群星,它的阴影之下,万民俯首闭目。 林守溪想向小禾询问这壁画的故事,却发现小禾正立在某处发呆。 他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身前是一对挨着的墓碑。 这对墓碑立在巫家大殿的门前,其纪念的应是很重要的人物。 “要祭拜一下么?” 出于对死人的怜悯,林守溪问了一句。 “有什么好拜的,又不认识。”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 “哎,拜不认识的墓可是容易被鬼魂缠上的哦,不要多管闲事了……” 小禾吓唬着他,随后扯着他的袖子拉回了杀妖院,嘱咐他早睡早起好好休息。 少年与少女在庭院中分别。 杀妖院夜色清凉。 远处的白墙像一堵高高的山,廊下的灯笼像是一颗颗染血的头,他们背影夹在中间,似随时要被风拂去的夜露,显现着不详的孤单。 第22章 挑战 林守溪来到了自己的新房间里。 新房间虽也窄小,却没有了刺鼻的霉味,也没有被泡烂的木柜和坐上去就嘎吱作响的床,他对这一切大体满意。 安静的夜里,林守溪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云真人与他们说的境界划分、杀妖院与一旁又高又厚的白墙、挑选的剑经与剑、被锁链缠绕的诡异心魔…… 过去,他一直以为所谓心魔是心头恶化的执念,从不曾想过这东西竟还能演化成实体的鬼妖。 ‘我也会有心魔么……’ 林守溪按着自己的胸口,想着。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真气在体内运行无阻,境界也已回到了巅峰,但他也知道,自己非但没有被云真人忽视,反而被怀疑着,所以他没有急着测试自己的境界,防止被暗处的眼睛看到。 几日后去孽池清除妖浊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不再多想,他从怀中取出了剑经。 每个人只有三天的时间背诵它们。 他将剑经摊在膝上,目光却未黏在书页上,而是有些茫然地散开。 他开始回忆今日看过的所有剑经。 光凭记忆记住所有的剑经是不可能的,但他在阅读了数十本剑经后,从中理出了一条脉络,一条巫家剑法万变不离其宗的脉络。 藏经阁的上百本剑经都是从这条脉络上衍生出的。 若时间足够,他甚至可以顺着这条脉络,反向推演出巫家所有的剑经要诀。 但他没有时间。 林守溪短暂地回忆一番,手指在袖中轻轻划动。 有人来了。 依旧是悄无声息的步伐,雪发青裙的少女像是从缝隙间流入的月光,她罩着黑披风,不知不觉间便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脸颊挂着微笑。 她是来学习剩下三式的。 “有人在偷看吗?”林守溪问。 “师兄放心,我来的时候很小心的。” 小禾褪下了黑色的斗篷,踮起脚尖将它挂在窗上,她灵巧地转身,顺手拿起了林守溪膝上的书,看了一眼封面,淡蹙起眉。 “立甲剑御术?你怎么看这种东西?” “因为这本书比较新,所以我就挑了它。”林守溪说。 “当然新呀,因为根本没什么人会练它,这种以防守为主的剑法是不受待见的。”小禾说。 “师父将宗门托付给了我,我当然要尽可能好好活着。”林守溪认真地说。 “一味的防守可没有好下场。”小禾说:“最好的防守之术永远是将敌人杀死。” “无妨,挑都挑好了,不练浪费了。”林守溪淡笑着说。 “哼,那你就练你的乌龟防御术,不听师妹言,黄泉路上见。” 小禾话语刻薄,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怜惜之意。 她一如既往地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渡真气疗伤。 疗伤完毕,林守溪开始传授小禾剑经心法。 两人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交流着,林守溪以指模拟剑比划,小禾听得聚精会神。 待到讲完之时,夜已三更。 小禾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她敛衽行礼,谢过了师兄。 林守溪点点头,说“今夜已这么晚了,师妹别回去了,我们不如留在这里……” “什么?”小禾惊诧,打断道:“我虽理解师兄想要振兴师门的心,可这……会不会快了些呀?” 林守溪沉默了会,才继续说下去:“我们不如留在这里,将前九式复习一遍。” “……” “不用了,师妹记得可清楚了。” 小禾羞着跑了出去。 林守溪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他推门而出时,不少灰褐色衣裳的少年已聚集在院子里。 孙副院站在他们身前,虽远比他们矮小,但那妖异的气质却能隔着人群让人一下感知到。 林守溪、小禾、纪落阳、王二关陆续出门,融入了队列里。 “师兄,你的脸怎么有些白?”小禾问。 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今天确实觉得有些虚弱,但并未太放在心上。 “许是没休息好。”他说。 小禾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杀妖院的弟子们皆穿着深色的衣裳,他们白色的道衣在其中显得刺眼,孙副院喊了个老婆婆,给了他们一身黑色的衣裳换上。 这是适合行动与搏杀的劲装。 杀妖院并不严格,除了孙副院每日清晨组织的早训之外,其他时间都由他们自己练习,弟子之间可以比武切磋,但必须征得对方同意,且不准死人。 林守溪本想找几个弟子问问更多的情况,但这些弟子们对他们几个陌生弟子颇不友善,尤其是孙副院给他们发了一套黑色的衣裳后,许多弟子望过来的眼神就充满妒恨了。 黑色在杀妖院象征着尊贵,唯有杀妖榜上前三的高手才配穿着。 知道了这点后,林守溪立刻意识到,孙副院给他们这套衣服,并不是多么器重他们,而是想让他们成为真正的众矢之的。 果不其然,他们的名字也很快出现在了杀妖榜上。 杀妖院中的弟子们大都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少女,他们虽都锤炼了一身不俗的杀手技巧,可单论境界,很多却都还未成功凝丸。 林守溪也愈发明白云真人口中‘幸运者’的含义了。 十数天的努力便超越了他人数年的苦修,这对大部分普通的修道者而言,是根本无法理解且接受的事。 新的杀妖榜上,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名字分别出现在了第四、第五,小禾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七,林守溪的名字出现在第十七。 院中一共三十人。 “对这个排名,你满意吗?” 林守溪在看榜的时候,一个灰衣裳的少年来到了他的身边,冷冷地问。 “不满意。”林守溪摇头。 “我知道你们都是神选者,个个心高气傲,但这个排名对你已很不错了。”那少年说道:“你之前的十六人皆已成功凝丸,在未凝丸之人中,孙副院已给了你最高位,当然,你未必配得上。” 林守溪没有说话。 他并非不满意自己的排名,他只是觉得,小禾的排名不该这般低。 他正要转身离去,灰衣少年却将剑一横,拦在了他的面前。 “只要你愿意,杀妖榜随时随地都可以改写。”灰衣少年冷冽的眼睛盯着他,“我是十三名。十七,只要你赢了我,你就是十三。这是院里的规矩。” “我不是十七,我叫林守溪。”林守溪回答。 灰衣少年愣了愣,随后,他眼眸中的冷冽化作了愤怒。 杀妖院中的弟子皆是巫家从一些偏远小城中买来的奴,巫家将他们从小养大,其中能修行的送来杀妖院磨练,不能修行的则沦为奴才。 可哪怕来到杀妖院,他们依旧是奴。 奴没有名字,他们在杀妖榜上的排名便是他们的名字,只有跻身前三或者获得更高的职位后,他们才会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 林守溪这句话在灰衣少年耳中有着强烈的嘲讽意味。 “在这里,你就是十七!”灰衣少年凶厉道。 “好。” 林守溪觉得入乡随俗没什么问题,他点了点头后绕过灰衣少年的拦截,去了别处。 灰衣少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紧了眉,只觉得哪怕是神灵也会偶尔眼瞎,要不然怎会挑上这样的懦夫? 林守溪将杀妖院逛了一圈。 院中供修行的有三处,一处为静修打坐之处,中置巨大的无口佛,一处有数头铁树精为活靶帮着训练剑术,中置无头千手佛,一处为冰窖,冰面上有铁桩、刀山等物,帮着训练步法,中置裂目佛。 路途上,林守溪又遭遇了数人的刁难,其中大部分是排名低于他的。 在杀妖院,许多人将向比自己排名更低者挑战视为耻辱。 林守溪谁也没有答应。 王二关与纪落阳倒是与人打得火热。 王二关境界最高,他打架没什么章法,全靠一身雄浑的真气硬碰硬,但就是这样的王八拳,倒真的打退了不少挑战者。 纪落阳的武道修为极高,向他挑战的人没有尝到任何甜头。 小禾一整天没有出现。 今日早修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苦修‘白雪流云剑经’。杀妖院的弟子们当然会认为这是个胆怯弱小的姑娘,已有不少人等着她出门,夺取她第七的位置。 林守溪在杀妖院逛了一圈,记住了所有的道路与地形后,准备回到屋子静修。 有人堵住了他房间的大门。 堵门者穿着褐色的衣服,怀中抱着剑。 “我是杀妖榜第九,你可以叫我小九。”褐衣少年说:“他们总觉得向低排名者挑战很羞耻,我从不觉得,高傲经常会让人葬送性命,尤其是我们这样注定终身与剑为伴的人。”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完。 褐衣少年看着他,继续说:“真正的生死搏杀里,境界反而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你长得好看,我也不会因此觉得你是绣花枕头,来战一场,若你不应,我就立在门口不走。” 自称小九的少年朗声地说着。 杀妖院中,不少人聚集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许多人开始起哄,言辞不乏羞辱之意。 林守溪听着那些嘲讽与辱骂自己的词,内心并无什么波澜。 先前不接受他们的挑战,是因为他始终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个人或许是孙副院,也或许是云真人。 他们始终没有放下对自己的怀疑。 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味的退却反而有可能加重他们的疑心。 “好,我同意。”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小九,说。 小九微怔,随后他笑了起来,他环视了一圈众人后,才将目光挪回了林守溪的脸上。 “我还有个条件。”小九变本加厉道。 “说。” “若我赢了,你必须将你这身黑衣裳当众脱下送给我。” 小九咧嘴笑着,他知道对方已骑虎难下,若此刻拒绝,必会承受数不尽的谩骂和白眼,可若是答应下来,他稍后要承受的屈辱更甚。 可出乎小九意料的是,林守溪只是简单地想了想就答应了。 “若你输了呢?”林守溪也问。 “你想怎样?” 小九觉得他在佯装藏拙强撑颜面了,若不出所料,现在对方应该会提出一个极无理的要求唬住他,想将他吓退。 可小九又猜错了。 “若你输了,以后不准再扰我修行。”林守溪说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要求。 “你认真的?”小九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守溪嗯了一声。 “你整日闲逛,哪里有修行的样子了?”小九质问。 “你不懂。”林守溪不会与他解释。 这句话将小九气得不轻,他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砖都微微碎裂,“你找死……” 此时,王二关与纪落阳也聚了过来,王二关表现得异常兴奋,他举起手臂扯开嗓门大喊:“林兄弟,今天我与落阳兄可揍了不少人啊,你与我们好歹是一个院子里出来的,千万别丢人现眼啊。” 纪落阳神色沉静,他盯着林守溪,似乎在寻找什么端倪。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林守溪与小九来到了中央的空地上,两人相对而立,似弓弩拉开。杀意的张力扩展的瞬间,忽有不和谐的音调响起。 那是开门声。 “你们在吵什么呢?” 小禾的屋门闭了一天,此刻却是开了,少女立在门口,青裙已换成了紧身的黑衣劲装,她身材娇小纤细,曲线姣好,初见时的端静已然不见,略显清冷的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英气。 她出现的刹那,杀妖院似为她所慑,静了静。 小禾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林守溪的身边,仰起小脸望向他,似在询问。 林守溪简单地与她解释了一番发生了什么。 小禾望向了挑衅的褐衣少年,冷冷道:“你不配。” “你说什么?”小九松开了抱剑的手,站姿肃然。 “我说,你不配与我师兄交手。” 小禾揉了揉眼睛,话语懒洋洋的,她微微仰头,看着那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褐衣少年,忽而正色道: “我替师兄来。” 第23章 讥笑 “师兄?你喊他师兄?” 小九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喊什么要你管?”小禾的眉眼愈发锋利。 人群里,有人去问王二关这对‘师兄妹’是怎么回事,王二关不屑地解释:“他们自己搞了个宗门,宗门里就他们两人,互称兄妹。” 这句话让小九听了去,他嗤之以鼻道:“原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小禾懒得搭理他,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里,冷冽之意却愈来愈浓。 被她这样盯着,小九竟真的感觉到了一点寒意,他望向小禾的身后。 “你师妹说要替你出战,你的决定呢?” 众人目光的焦点重新落回了林守溪的身上。 “既然师妹想来,就让她来。”林守溪话语平静,面容亦是平静。 小九听得都有些生气,“躲在女人后面,你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 林守溪没有作答,小禾却是冷冷道:“怎么?你这般刁难我师兄,是不敢应我的战吗?” “笑话!”小九愤怒道:“这里是杀妖院,可没有人回来纵容你的刁蛮狂妄!” 他盯着小禾,道:“你既然帮他接下了应战,那条件你也清楚?” “清楚,不就是当众将这黑衣裳脱下么,哎,这衣裳与你也不合身?”小禾双臂环胸,说。 小九对于这小姑娘已有些忍无可忍,他摆出了一个拳架,“既然清楚,那就开始。” 第七名对战第九名。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没有人会因为小禾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蔑视她,包括小九。 他会在言语上对讥讽对手,但在真正的战斗里,他不会轻视任何人。 对战一触即发,小九肌肉紧绷,真气涌动,褐色的衣裳瞬间鼓胀而起,他双臂一展一舒,真气随着他的调动涌上拳尖,凝成实质的白,小九猛地踏步,掌出如刀,凌厉地向小禾斩去。 围观者呼吸一滞,他们中许多人的目光甚至跟不上小九的出手。 他俨然用上了全力。 小禾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小九的招式到来之前,她已纵身后跃,灵巧了躲过了这一招。小九不依不饶,想与她近身搏战,以猛烈的攻势将对方直接击溃。 他出招极快,而小禾就像一缕无法捕捉的风,以纤细若柳的身子在其间闪转腾挪。小九的招式皆与她擦身而过,真气在拳掌上热烈激荡,却尽数扑空。 “你就只会躲吗?”小九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猛地出拳,直打中门。 小禾像是被他的挑衅激怒了,没有再躲,而是出掌去挡,小九心中一喜,正欲与她进行真正的武道对拼,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缩不回来了。 像是他在出拳,也像是小禾以掌心卷住他的拳头,将他往前拉……他自己也分不清,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他身体短暂地失去地平衡。 他来不及调整,小禾已错步而上,反手拧住他的手腕,借助他出拳的狠劲将他猛地一甩。 骨折的痛意从手腕传来,小九未来得及惨叫,他的双脚已经离地。 他在空中飞了一圈,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背脊与地面相撞。他张了张想要说话,可痛意像是凛冬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惨哼。 小禾并无获胜的喜悦,相反,她以更冷的眼神扫向众人,“还有人么?一并来了,规矩都一样,若是输掉了,以后再不许打扰我与师兄。” 弟子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小九,又看了一眼小禾,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王二关比这些弟子还要震惊,他早就听纪落阳说过,这小姑娘光看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武道水准不俗,但他没想到,小禾竟强到了这个地步! 人群再度静了静。 若是其他地方,或许比武就到此为止了,但这里是杀妖院,有的是痴于武学的弟子! 又有人走出了人群。 “我是第六。”少年抱拳,“请赐教。” “嗯。” 小禾如方才一样静立,等他来攻。 这少年也毫不客气,衣裳下的骨骼一阵爆响,那是真气从灵脉中喷薄的征兆,他的身形瞬发,快若弹射出的花炮。卷起的劲风转眼扑至小禾身前,将她额前的秀发吹散。 少年不愧是杀妖榜的第六名,拳意凝实成的压迫感让不少围观者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起来。 劲风之下的少女愈显得柔弱无骨,仿佛她是初凝的琉璃,下一刻就要碎成粉末。 他本以为这小姑娘会像刚才一样翻身后退,可谁料想,小禾就那样立着,拳头迎面时,她体内的真气陡然涌出,右手一伸,五指箕张,柔软的掌心似有漩涡凝就,要将那噬人的拳意尽数敛走! 方才小九就是在这掌下败的,于是他更加全神贯注,有意收了几分气,在笔直的一拳之余,给自己留了更多的变化。 拳与掌即将相撞,瞬间,他后颈受击,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小禾的掌原来是虚招,她左手一提,身形一转,刹那间侧过了身,以一记手刀直劈他的后颈,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掌吸引,没能将这电光火石间的杀机转换反应过来。 一个踉跄,却没有摔倒,他咬了咬舌尖,利用短暂的清醒想要反击。 小禾根本不给他机会,少女黑色的身影一旋,长发甩动间,一记漂亮的鞭腿抽出,将他踹飞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了数圈。 依旧是干脆利落的胜利。 “还有人么?”小禾环视四周,粉嫩的唇翘起,“或者你们可以一起来?” 这是无比狂妄的话语,场内却鸦雀无声,杀妖榜的第六名要比第九名强不少,却败得更加彻底,无人能够想象,她到底还有多少实力。 杀妖榜前三的高手并不在场,他们看着倒在地上剧痛打滚的少年,一时间无人再敢应战。 “她……她怎么这么强?”王二关张了张口,庆幸自己以前没太得罪她。 小禾望向了王二关,她淡淡的笑意让王二关悚然,这小胖子立刻提心吊胆起来,生怕她立刻给自己下战书,那这样自己就左右为难了。 幸好,小禾也像是有些累了,没去刁难他,她伸了个懒腰,劲竹般挺拔身躯一下子又柔软了下来。 “既然没人,那我就与师兄回去了,嗯,对了,希望你们……”小禾温柔地看着他们,微笑道:“希望你们遵守诺言哦。” 秀气的少女俏皮地说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转过身,双手伸直颈后,手掌托了托发,扎起的马尾灵巧地解开,秀发卷落,遮住了优雅白皙的后颈。 “师兄,我表现得怎么样?”少女甜甜地笑。 林守溪对她的表现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微笑着夸了一句:“师妹真厉害。” 少女一点不觉得敷衍,她弯眸笑着,眼睛像是亮晶晶的月牙。 两人当着大家的面,坐在树下的长椅下休憩闲聊了起来。 人群中,王二关费解地摇头,喃喃道:“林守溪是给她灌了什么迷药吗?” 纪落阳沉默良久,半天才蹦出一句:“她不是说,林守溪一直在教她武道吗?” “你真信那是他教的啊?”王二关一脸惊诧。 纪落阳阴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 巫家的一座高楼上,一扇窗户开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公子自楼上俯瞰,目光落在了杀妖院的方向。 这座楼虽高,但与杀妖院相隔很远,从此处望去,那里的人渺若尘沙。 但他能看清。 因为他是巫家的大公子,是巫家三百年来最天才的少年。 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黑衣的少年。 正是杀妖榜第一的阿越。 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得到‘巫’姓,改名为巫越了。 他在杀妖院的少年中已然无敌,可每每立在大公子身边时,依旧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大公子境界比他高,武功比他高,长相俊美,神采亦无可挑剔,他气度也始终是平静温和的,仿佛再大的事也无法在他脸上激起任何太多波澜。 大公子是真正的谪仙人,是巫家未来唯一的掌舵者。 他是个自傲的人,但在大公子面前,他始终心悦诚服地收敛着自己的爪牙。 “阿越。”大公子忽然喊他名字。 “公子有何吩咐?”阿越恭敬地问。 “杀妖院的那个小姑娘是谁?”大公子问。 阿越踮起些脚尖,也向院中望去,他辨认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她是四个神选者之一,也是他们中唯一的女孩子,名叫小禾。” “小禾?没有姓氏么?”大公子说。 “不曾听说。”阿越回答。 大公子又望了一会儿,说:“我要她。” “什么?”阿越为愣。 “神选之人不是为我们准备的侍者么?”大公子淡淡道:“她很有趣,我要选她。” “可是云真人已经为公子挑好了人选。”阿越犹豫着说。 “老师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这少女才是真正的璞玉,只是还未切开。”大公子微微一笑,“就让我来做那柄刀。” 阿越出于职责,还想帮着云真人劝几句,大公子却已轻柔地将细竹帘子垂下,转而离开,焚香看卷去了。 阿越没再说什么,他透过竹帘的缝隙又看了一眼。 这个随意的举动却让他头皮一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看到那少女也朝着这个方向望过来了,正与他对视! …… “你在看什么呢?”林守溪问。 小禾仰着头,指着树干,“这些彩羽小雀真漂亮啊。” 林守溪也向上望去,大树上确实有几只彩色羽毛的鸟雀在蹦跶,一只乌鸦似的黑鸟停在枝头,正不屑地看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彩雀。 “巫家好像很喜欢豢养鸟雀。”林守溪说。 “是啊,他们很喜欢鸟呢。”小禾声音清脆。 她依旧半仰着头望着那个方向,吹弹可破的唇角轻轻挑起,勾勒出一丝讥讽的笑。 第24章 剑中妖 夜色降临。 林守溪关窗落帘,独自回到床榻,凝神打坐。 小禾已学完了剑术,今夜应是不会来了。 真气流入灵脉,汇聚到身体的中心,他均匀地吐纳着,脑海中泛起白日比武的场景,他伸出了手,学着小九的模样将真气凝向拳尖。 真气很快化作实质的白色丝流,顺着手臂肌肉的纹理蜿蜒而上,于拳尖的关节凝聚,远比小九的更加精纯。 这很容易做到。 林守溪大致估算了一下,他应比这里所有的弟子都要强,但尚弱于云真人和孙副院。 自己过去的世界顶点就那么高,到底比不过这里苦修百载的人。 多想无益。 这一整天,林守溪感到了无名的疲乏,他躺到床榻上,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这两天,他总是会梦到湛宫剑。 自见到它后,这柄剑就在他梦里挥之不去了。 它仿佛是一封密信,等待着他去阅读。 接着,林守溪真的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剑鸣,隐隐约约,他嗅到了一丝危险,本能地生出警觉。 就是这一丝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强撑着困意睁开了眼。 他飞快地向着身侧望去。 接着,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他在剑阁挑选的剑名为夺血剑。 这把剑形制古朴,泛着凶光,他很喜欢,唯一的缺点是这把剑只服侍过两代主人,且时间很短,颇不吉利。 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那两位主人短寿的原因了。 只见它不知何时自己抽离了鞘,悄无声息地调转过剑尖,以剑尖极细极小的一点扎入自己的皮肤,一边给予自己舒适感,一边慢条斯理地吸着他的血。 难怪他一整天精神都不太好。 “真是剑如其名啊……你到底是剑还是水蛭?” 夜色里,林守溪睁着眼,开口说话。 倒是这柄剑吓了一跳。 它嗡地一声,猛地后撤,幸亏林守溪反应及时,抽臂也快,否则就要被剑尖划伤了。 “原来你的两代主人是被你吸血吸死的啊。”林守溪抓向剑柄。 这柄剑想逃,可它根本没有大幅度活动的能力,方才将自己从剑鞘中抽出去吸血时,它也是采取的蠕动式。 剑柄被一下子抓住,动弹不得。 林守溪凝视着剑刃,剑刃像是蚊子饱吸了血的腹部,凶光中透着深沉的红。 林守溪对于这个世界还不够了解,他知道这里的剑多少有些灵性,但他从未想到,它们竟已经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聪慧到会偷偷吸食人血的地步了。 这是……传说中的剑灵? 林守溪抓住了剑柄,将真气注入其中,试图探究一番。真气如针,以剑脊为中轴线搜寻了一个来回,并未得到什么结果。 但他没有放弃,他试了不同的法子灌注真气,企图从这柄古剑中发现什么。 起初,这柄剑像是个被抓住的小偷,时不时嗡地一鸣,有些慌乱。 但很快,它发现林守溪好像没有能力发现它的秘密,它也平静了下来,坦然地接受着‘搜身’。 林守溪反反复复搜了数十遍,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正当他要放弃的时候,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却像是野兽一样苏醒了。 真气从灵脉中涌出,剑经的心法要诀沿着挺直的脊椎传遍周身,随着血液的流动汇入掌心。 像是有一对白瞳于冥冥之中睁开,隐匿在剑刃中的存在霎时无所遁形! 林守溪看到了。 真气自剑上淌过,倒流回他的身躯,传达给了他一幅崭新的画面: 剑体之中,藏匿着一滴鲜活的血液,它的背后生长着一对幼嫩的薄膜翅膀,本体则像虫子一样无规则地扭动着,红色的血仿佛是它身上的茧衣。 血妖? 他的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了这么一个词。 林守溪观察着那滴幼嫩的血,以剑经催动着真气靠近它,似乎是出于恐惧,血液开始不停颤抖,其后幼嫩的翅膀也扇个不停,像是只被抓住了脖子的鹅。 林守溪猜到这应该是一头被封印在这把剑的魔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挣脱了些许的封印,企图依靠汲取人血来获取力量。 而它显然不太懂事,夜夜吸血竭泽而渔,飞快耗死了两个主人。 幸亏林守溪发现及时。 剑中封印的小血妖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恐吓,也像是在求饶,林守溪根本不理会它,既然它有过要杀自己的念头,那他只好想办法将其抹去,免得它再偷偷溜出来吸食自己的精血。 小血妖似也察觉到了林守溪的杀心,在真气要触碰到自己的瞬间,血妖忽地发出一声激烈的嘶吼。 嘶吼声顺着真气飞快传入林守溪的脑海——那是一连串古怪的音节,好像是咒语。 ‘生呵死禁礼。’ 林守溪低声重复了一遍。 也是此刻,咒语生效了。似有刀子斜插入他脑海翻搅,涌起的剧痛打断了思考,冷汗一下子从毛孔里冒了出来,将他的黑裳打湿。 那串咒语像是爬入脑海中的蜈蚣,蜈蚣飞快移动,所行之处皆勾起剧痛,他双唇紧闭,手捂着头不停甩动,试图将这条蜈蚣甩出去。 林守溪努力维持着冷静,以意志与侵入的咒语抗争着。 这条咒语固然强大,但他的白瞳黑凰剑经却更胜一筹,剑经好似真正的神雀,在识海中清鸣不已,将咒语的影响不断地抹去。 眼看着他已占得上风,阴寒的开门声却在身后响起。 有人来了! 这陡然的分神让他无法控制剑经,咒语趁此间隙展开了反扑,他疼得轻哼出声,这种感觉就像是将铁锥扎入脊骨,寒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炸起! 来者是孙副院。 自从那日林守溪有了触碰湛宫剑的举动后,孙副院就始终分出一缕心神盯着这间屋子,今夜,屋中有明显的异常波动传出,孙副院感知到了,第一时间出现在了他的屋中。 这个侏儒老人站在林守溪的床边,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后才冷冷道: “你走火入魔了。” 所幸孙副院没有落井下石,相反,他还在这危险关头拉了林守溪一把。 他指出如电,瞬间打在了林守溪的十三个关窍上,一连串啪啪啪啪的声响里,林守溪喉咙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脑子中的异响却是败退了,精神世界重归了珍贵的清宁。 他仰起头,脸色因虚弱而苍白,“多谢副院大人搭救。” 孙副院没有理会他的客套话,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透骨的钉子,死死地扎在了林守溪的身上。 “你还在练其他的心法秘诀?” “是……那是我过去师门传授给我的。” “将口诀念出来!” “我……” 林守溪没办法念出口诀,他所用的是洛书的秘诀,只可触碰洛书书页得到传承,根本没有办法口述。 “秘籍我记不下来。”林守溪立刻有了主意。 “你以此为心法修行,你说你记不下来?”孙副院抓住了他的肩骨,手指猛地用力。 “是,我记不下来,那心法有其特殊之处。”林守溪忍着剧痛,继续说:“但副院大人可以亲自去看。” “亲自?” “嗯,它现在在云真人手里。”林守溪话语笃定,“自我师父死后,那本心法我一直贴身携带,但那日醒来之后,我却发现它不见了,若不出意外,应是……” “这只是你的猜测。”孙副院打断道:“或者说……这是你的权宜之计?” “副院大人自己去问云真人便知。”林守溪咬着牙,说。 孙副院盯着他,忽然问:“你还未凝丸?” “是。”林守溪回答。 孙副院不会简单地相信,他按着林守溪的肩膀,以真气为媒介搜身,林守溪的身躯剧痛翻搅,连灵魂都锐痛起来。 孙副院在他灵脉的中心处搜寻了一阵,其间确实漆黑一片,别无他物。 他松开了手,对于古怪的心法兴趣大减。 孙副院没能找到他的气丸,但林守溪见到了! 方才孙副院注入真气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中央有什么东西在转动,它与周围的漆黑之色几乎没有区别,只有极淡的明暗之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气丸。 那是一颗黑色气丸! 按云真人的说法,气丸只有白、绿、紫、金、赤五色,这黑丸又是什么? “你与小禾那丫头很熟?” 孙副院没有注意到林守溪脸上的惊异之色,问起了别的事。 “还算熟悉。”他定了定神。 “她平时经常来你房间?” “嗯,我们会切磋一些武道技巧。”林守溪说。 “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孙副院问,“任何方面都可以。” 林守溪低下头,佯作陷入了沉思,他飞快打好了腹稿,正欲开口时,敲门声轻轻响起,少女的声音隔着浓重的夜色传来: “师兄,我能进来吗?” 林守溪眉头一皱,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小禾进他房间像进自己家一样,敲门也只是出于礼貌,哪里会给他拒绝的机会?她问完之后直接推门而入。 少女已换去了那身紧身的黑衣裳,此刻又是青裙飘飘的漂亮模样。 小禾一进门,孙副院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知隐在了黑暗的哪端。 “师妹这么晚了来寻我做什么?不若早些休息,有事白天再说也无妨的。”林守溪温和地开口。 “我当然是来找师兄复习剑经的呀。” 小禾习惯性地在榻上坐下,轻晃着裙下纤长的腿,微笑着说。 剑经…… 林守溪的心抽得更紧了。 第25章 师兄妹的战斗 “师兄怎么了?你的脸色有些差哎。” 黑暗中,小禾凑近了些,淡色的瞳孔盯着眼前秀气的少年,关切地问。 “没事,刚刚睡了一会儿,做了个噩梦。”林守溪说。 “噩梦?”小禾来了兴趣,“你梦到什么鬼物了?” “我梦见我在一片雪原上奔跑,后面有头白骨巨兽,我想醒过来,可胸口闷得厉害,像是被人压住了,动都动不了。”林守溪心有余悸地说着,“在我们家乡,这个叫鬼压床。” “鬼压床?”小禾倒是不怕,反倒问:“男鬼还是女鬼呢?” “有区别么?”林守溪问。 “哦,师兄你这是荤素不忌呀。”小禾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副自己什么都明白了的神情。 “我是说反正都是一死……”林守溪发现,很多时候,他与小禾的语言起不到交流作用。 林守溪有些头疼,他必须言语暗示小禾或者想办法将她支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白瞳黑凰剑经的秘密被孙副院知晓。 他脑子飞转着。 “师妹白天表现得真好。”林守溪忽然说。 “是么……其实我那样子打耗力气得很,好在之后他们被震慑住了,也没敢再战。”小禾哼哼了两声,说:“这些杀妖院的弟子本事不大,一个个的倒是傲气,也不知孙副院怎么教的他们。” 林守溪心中一紧,他平静地说:“我倒觉得孙副院是个好先生,不干涉他们的修行,使其各展所长。” “再厉害也是个半截入土的矮老头罢了。”小禾淡淡地开口。 林守溪又想说话,小禾却是以指抵住了他的唇,“不聊其他人了,师兄抓紧教我剑经。” “……” 林守溪略一沉吟,又有了主意。 “上次我教到哪里了?”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说这句话时,他顺手将一旁的《立甲剑御术》递给了小禾。 他盯着小禾,屏住了呼吸,以眼神暗示…… 出乎意料的是,小禾很自然地接过了这本书,随手翻了起来,她翻到了某一页,递给了林守溪。 “上次大概讲到了这里,乌龟防御术第三式!但上面的字太模糊了,我看不清,师兄帮我读。”小禾乖巧地说。 林守溪一愣,旋即他就对上了小禾狡黠的目光,他立刻明白,小禾一直都知道屋子里有其他人,换而言之,她今夜忽然来敲门,就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想到此处,他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松了下来。 他开始读起这本剑经上的文字。 这是他从藏经阁挑选的剑经,一共介绍了三招防守为主的招式,分别为立剑式、横剑式、背剑式。 林守溪一边给她讲经书上的内容,一边为她讲解着,小禾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也时不时提出疑问。 一个时辰后,林守溪合上了剑经,小禾乖巧地道了声谢。 他们又聊了几句后,小禾与他道别,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林守溪注视着屋子里的黑暗。 孙副院没有再出现了。 或许对他而言,私下交换剑经并非什么重要的事,他暂时消解了怀疑,懒得再管。 林守溪微乱的心也重新平静。 他看着身侧的古朴长剑,皱起了眉,犹豫之后再次在心中默念:‘生呵死禁礼?’ 再没有一点反应。 这柄长剑中封印的血妖似也用尽了力气,陷入了沉眠。 林守溪犹不放心,他用绳索将剑绑在一侧后才继续睡觉。 剑一夜也没有动静。 第二天天亮,孙副院如常地将众人召集。 早训之后,弟子们散开,各自进行训练。 今日依旧有不少弟子想与林守溪比武,但小禾一整天都陪在他的身边,那些人慑于这小姑娘昨日的表现,也未敢造次。 “师兄,我昨天晚上表现怎么样?”小禾眨着眼睛,问。 “师妹表现很好。”林守溪说。 “吓到了师兄了么?是不是很……刺激呀?”小禾微笑着问。 林守溪看着少女清美的脸,无奈道:“师妹该不会是妖精变的?” “是哎。”小禾大方地点头,“那你猜猜看,我是什么妖精变的?” “嗯……不是男妖精就行。” 有弟子原本想来挑战林守溪,不慎听见他们的对话,他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一番后,皱着眉犹豫着走开了。 小禾今日心情颇好,她拉着林守溪去各个大堂练习了一番。 射箭、走桩、剑法,少女每一项皆发挥出色,引了不少围观者,一时风头无两。 小禾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有些清秀的小丫头,但杀妖院尚武,如今这清稚的少女在许多人眼中已无异于绝代佳人了。 林守溪一直在她身边,跟着一同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些目光中不乏轻蔑、羡艳与仇恨。 林守溪的存在总让许多人慨叹容貌的重要性。 当然,也有不少三观颇正的弟子是乐观的:“红颜易老,容貌驱动的爱欲就像是一杯水,哪怕不摇不洒也早有一日会蒸尽的,此刻那少年或许沾沾自喜,但数年后小禾长大了,倦怠了,这个所谓的师兄失宠后,定会悔不当初的。” 这番话是站在林守溪的身后说的。 林守溪也并未假装没听见,他回过头,目光与说话者对上了。 一时间,周围的人目光都聚集了过来,以为这个看上去冷淡的少年终于被激怒了。 谁知林守溪颔首,“你所言极是。” 倒是说话者又被他气到了,他想要说些更严厉的词句,林守溪却又率先开口:“红颜易老,但修真者所求的是长生。” 屋内稍稍静了些,弟子们敌意的目光更甚,仿佛在说你这样吃软饭的也配谈长生不老? 唯有小禾收起了箭,脆生生道:“师兄所言极是。” 两人一道出门,在大家的注视之下走向了下一个木堂。 这是桩堂。 桩堂遍地冰霜,裂目佛居坐中央,眼观八方,梅花桩、冰桩、刀山、剑林分立四处,皆是练习步法之处。 小禾很喜欢这里,她跃上不停移动的梅花桩,羚羊般跳跃着,身姿灵巧,似在翩翩起舞。 她一边跃动着,一边邀请林守溪上来试一试。 林守溪拒绝了,“这些木桩的移动并非是全完无规则的,它们变化的循环是一百三十六次,短时间在此练习或有裨益,长期而言却反倒是种禁锢。” “真的假的?” 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足下的梅花桩,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 她又玩了一会儿冰桩,觉得除了冷了点也没什么不同,很快她又来到了剑林下,剑林是无数铁剑构筑的领域,时而有剑从脚下刺出,从头顶落下。 小禾在其间穿行,宛若闲庭信步,没有一支铁剑可以触碰到她的衣角。 接着,她又来到了刀山前。 少女弯身翘脚,脱下了自己黑软的靴子,将小白袜去剥去,叠好放在靴筒里。 “师兄帮我看好,可别让小贼偷了去。” 小禾嘱咐了一句,然后赤着足跃上刀山,粉白色的柔软足心与刀锋相触,看似惊险,鲜血淋漓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她提了口气,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在刀山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到刀山中央后,她停下了脚步。 “这剑林与刀山不错,那梅花桩与冰桩却是太简单了些,应改改。”小禾指点道。 “你这语气,倒像是大小姐在视察自己的家族。”林守溪打趣道。 “师兄开什么玩笑呢?”小禾眸光幽幽,“我哪来的当大小姐的命呢?” 林守溪一笑置之,“是你太厉害了才会觉得简单,对其他弟子而言可不是这样的。” “明明师兄比我更厉害,为何非要藏着掖着呢?”小禾问。 “我尚未凝丸,哪里厉害了。” “凝丸不是唯一的标准,这种轻视是会让人丧命的。”小禾认真地说。 “师妹说得有道理。”林守溪没有否认。 小禾想了想,说:“你也来爬爬看,这刀山有些意思的。” “不来。”林守溪拒绝。 “哎,就当是师妹被困在这里,四周危险重重,我力气用尽出不去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小禾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神色。 “你自己可以出来的。”林守溪耿直道。 “出不来!”小禾任性地回应。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当着小禾的面,将那双黑色软靴提起,转身就走。 小禾呆滞了一下,旋即恼道:“你干什么呀,站住!” 林守溪脚步不停。 小禾气得跺了跺脚,“你这小贼,给我回来!” 她清叱着,足下生风,飞快掠过了几片惊险的刀山,纵身追去,将这偷靴贼擒拿归案。 “你看,你是可以出来的。”林守溪振振有词。 “你……”小禾气势汹汹地看着他,“师兄,我要挑战你!” 小禾可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话音未落,拳头便已招呼了上去。 杀妖榜第六与第十七的战斗,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第26章 花过墙去 风自池来 林守溪与小禾这对师兄妹在桩堂打起来了。 这个消息飞速地扩散开来,大部分人听完之后都无比高兴,心想他们竟决裂得比自己想象中还快,大家也迫不及待地看到林守溪因得寸进尺而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被弃之如敝履的场景了。 可等弟子们赶到人烟冷清的桩堂时,却见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见小禾正坐在地上套着软靴,努着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听先来的人说,那小禾主动与林守溪打了一架,却是没过太多招就被林守溪反剪了双手制伏了。 大家先是不敢置信,很快,有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这是要将自己的杀生榜第六让给她师兄!”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她将杀生榜前端的人击败,然后再与师兄挑战,故意输给他,这样林守溪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跻身前十之列了! 小禾姑娘竟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 这下大家更义愤填膺了,那林守溪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他凭什么得到小禾姑娘这般的青睐? 林守溪不理会大家杀人一般的目光,默默等待小禾穿好靴子,然后与她一同离去。 小禾走在前面,板着脸,一声不吭。 两人出了门,走到了僻静之处,小禾才不悦道:“你太过分了,亏我昨夜还帮你。” “师妹不是告诫过我,比武之时绝不可让着你吗?”林守溪说。 “可是……”小禾深吸口气,更生气了,“你这榆木脑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 “是。” “你……”小禾咬了咬唇,“那好,以后规矩改了,我们私下比武你不许让我,在外面比武,你不许赢我。” “好。” “又敷衍我。”小禾板着脸。 林守溪看向了她,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师妹最近有些得意忘形了。锋芒可露,但张弛需要有度。” 小禾脚步微顿,她静默了一会儿,旋即点头,“也对。” 她看着林守溪,双唇紧闭,总觉得他猜到了什么。 小禾沉了口气,脑海里复盘起了方才的战斗。 她这些天一直在偷偷苦练。 房间里,她不断对着空气出招,与想象中的林守溪对练,苛求着每一丝细节。最近,她终于练到自己认为的完美,故而也想寻个机会与林守溪再战一场。 今日她挥拳上来,看似是赌气后的玩闹,但拳脚可没有一丁点马虎。 她没有去用那负阴抱阳,四两拨千斤的拳术,用的是那套翻臂穿掌,拧身劈腕皆快若闪电的技法。 她显然已掌握到了精髓,步伐轻灵稳健,身法迅捷凶猛,招式的收放亦始终保持着一个中心点,收发自如,行云流水,绝对算得上登堂入室的高手。 但在面对林守溪的时候,她却始终有一种有力没处使的感觉。就像夜里在泥路上行走,看似平坦,实则暗坑无数,脚下随时都有可能踩空。 方才的比武里,她便是这样,一穷追猛打就落入对方招式的陷阱里,然后攻势被反手拆得干干净净,阵脚顷刻即乱。 别人还以为她在故意让着,实际上她可一点没有留手! 自己明明已强了不少,为何在他面前,反而像是退步了呢? 还是说他藏得比自己想象中还深呢? 哎,和师妹也要勾心斗角,真是个过分的师兄啊…… “师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小禾忽地说。 “什么故事?”林守溪来了些兴致。 “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老虎拜了只猫为师,猫教给了小老虎很多武功,唯独没有教爬树,小老虎央求着想学,猫无论如何也不教,小老虎威胁说,你如果不教,那我就吃掉你。” 小禾煞有介事地讲着,脸色颇凶:“后来,小老虎长大了,想要欺师灭祖,猫便躲到了树上,庆幸着自己没教老虎爬树。谁知道老虎也嗖地窜到了树上,猫傻眼了,问你怎么会爬树?我明明没有教你啊。” 小禾顿了顿,说起了寓言故事的警世部分:“老虎告诉它,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很多东西是可以随着年龄增长无师自通的,猫不如老虎强大,所以更应该倾囊相授换取老虎的信任与未来的保护,而不是藏着掖着,让原本良好的关系出现间隙。” 小禾很满意自己的故事,转头看向师兄,“师兄,你听明白了嘛?” 接着,她发现师兄不见了。 “诶……” 小禾愣了愣,旋即她抬起头,发现林守溪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旁的树,正坐在树上悠悠地向远处望去。 “小老虎,上来。”林守溪瞥了一眼小禾,笑着说。 “哎……师兄你……”小禾从未见过这种人,一下懵了,“师兄你有病!” 小禾当然可以爬树,但这棵树有点粗,她这样的小姑娘爬起来显得不雅,她可不想当着林守溪的面爬……况且指不定他又要使什么绊子。 “上不来么?”林守溪问。 “不就是给你讲了个故事么,你个小气鬼师兄!”小禾气呼呼地说。 “我不想听故事,我想师妹言传身教。”林守溪说。 “你……你给我下来!”小禾用小拳头敲了敲树,被气得不轻。 林守溪笑了笑,轻盈地跃下,落到了小禾身边,小禾气不打一处来,拳头又招呼了上去。 很快,她再度被反剪双手摁在了树干上。 “小老虎没长大之前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林守溪说。 “你……哼,放开我……”小禾挣了挣。 “小老虎再不听话可要被打屁股了。”林守溪威胁道。 “你……”小禾依旧气恼,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说‘你敢?’的,否则就是给对方揍自己的充沛理由,她可不想挨打。少女暂时服软了些:“好了,知道了……” 林守溪松开了她。 小禾拧了拧手腕,心想三天河东三天河西,待孽池考验结束,自己无需压抑力量,有的是他好看的…… 小禾默默地安慰自己,揉了揉脸颊,慢慢冷静下来。 毕竟是自己技不如人,她也不会因此有太多埋怨,走了一段,少女的气也消了,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林守溪主动开口说话,问:“最近你的灵根有看见什么吗?” “嗯……没有。”小禾摇摇头,“灵光是乍现的,可遇不可求。” “灵根不能被操控么?”林守溪问。 “可以是可以,但我这个好像有些特殊哎,时灵时不灵的。”小禾有些纠结道。 林守溪没有追问。 两人走了一会儿,在一面墙壁前的石椅上坐下。 竹林与树的影映在壁上,随风摇动着,目光越过高墙,便可看见更高的白墙,它平整地切开了天空,将孽池阴晦的风也隔绝在墙壁之后。 小禾看着湛蓝若透明的天空,神色悠悠。 “这种感觉真不好。”小禾望着高墙,说。 “是被像鸟一样豢养在笼子里么?”林守溪问。 “不是。” “那是什么?” “是像鱼一样困在水里。” “有区别吗?” “鸟尚有逃离笼子的机会,鱼却永远离不开水,统御天空的神灵早已消亡,水中却遍布着万千邪灵,它们逃无可逃的。” 少女脸上的悲戚之色稍纵即逝,她转而又莞尔笑道:“不过也有好的感觉。” “什么?” “就是别人都不知道你很厉害,只有我知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暂时的秘密。”小禾认真地说。 …… 午后风和日煦,楼上群雀绕檐飞舞,一间窗户的细竹帘子再度挑起,古色古香的屋中,大公子立在窗口远望,他一袭白衣如鹤,不与窗外群鸦相类。 “那个少年是谁?”大公子问。 “他叫林守溪,是个还未凝丸的弟子,据说他与小禾姑娘拜了兄妹。”阿越说。 “兄妹?” “是。小禾……颇照顾他。” “我未来的神侍怎可有兄长?”大公子说。 他的面容温润,话语温和,阿越却从中感受到了噬骨的杀意,他能读懂这种杀意——兄长死掉,她就没有兄长了。 阿越想要告诉公子,孙副院已经给自己下了杀令,要杀死他们中的一人。 但他很快将话咽了下去。 一来这是孙副院给自己的秘事,哪怕是公子他也不敢随意泄露,其次,那棘手一些的小禾姑娘已被钦定为大公子未来的神侍,无论如何也杀不得了,那死的只能是那个少年。 孙副院与大公子的目的巧合地重叠了,那他只需干一件事便能得两份功劳。 他感到庆幸。 “公子,阿越明白了。”黑衣少年低眉顺目地说。 大公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依旧望着那里,问:“你觉得她美吗?” 阿越没有立刻作答,那小禾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尚未长开,只算得上清秀,而公子一向眼光极高,寻常的脂粉根本无法入他的目。 “我觉得她很美。”大公子已自问自答,“我已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她现在还是一朵含苞的花,在绽放的那一刻,定然极美。” 大公子话语痴醉,他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一侧花盆中的细茎。 “不可!”阿越连忙道。 为时已晚,大公子已情不自禁地将细茎掐断,将那价值连城的明彩仙兰折了下来。 公子微微回神,仙人般的脸庞也露出了一丝遗憾,“倒是唐突仙草了。” 他如此说着,却将其掷入了风中,转身回屋,双袖宛若鼓起的云。 阿越将竹帘落下,跟随公子入屋。 屋楼的大壁上绘着一只巨大的黑雀,黑雀的脖颈中央,有着一片色彩斑斓的羽。 公子坐在墙壁下,低垂眉目,看着满桌书卷,沉静无言。 阿越知道,大公子早晚有一日是要离开巫家的。 巫家固然强大,镇守大人的传承固然是绝世珍宝,但这只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他生而不凡,总有一天会越过腐朽的土地,去往三大神山,成为始祖真仙的同道者。 想到这里,阿越更为谦恭了。 楼下。 小禾坐在石凳上,舒展着双腿,她仰起脸,“有花。” 林守溪也望了过去。 一朵淡彩色的兰花从他们头顶高高地飘过。 风托着它,它轻盈得像一片蒲公英,悠悠地打着转,掠过他们的头顶,越过院墙,最后飘过高高的白墙。 白墙之后尽是淤浊的土壤,再美的鲜花也会在那里腐朽枯萎。 夜里。 小禾独自一人回屋,静悄悄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 白日里聒噪的群鸦已经歇息,只有寥寥几只还在月色下徘徊,不知疲惫。 她看着夜色垂覆的一切,回想着这几天的日子,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娇俏活泼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的……应是伪装的,毕竟这十余年的经历早已将大部分情绪消磨成了死灰,她虽还是少女,但有些东西,她此生难以拥有了。 不要多想了…… 与他的一切皆是试探,为的只是计划万无一失,待孽池历练归来,一切都将来到尾声,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注定陌路。 雪山,海洋,天空……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仇恨有多么重要,毕竟世界上还有太多地方等待她去跋涉。 既然恨都不重要,又何况不切实际的爱呢? 当然,待自己展露出真正的实力后,将林守溪抓来狠揍一顿一雪前耻定是少不了的…… 窗畔的少女时而蹙眉,时而抿唇轻笑,时而露出怒容,变幻无常。 窗外的黑雀显然不懂少女于豆蔻年华时的小心思,对着月亮沙哑叫着,很煞风景。 院子另一侧的林守溪也能听到鸟雀的叫声。 夜风萧索。 他同样披着黑裳坐在窗边,看着夜色发呆。 天星高挂,月光皎皎,寂静夜色之下,似只有他的思绪尚在静静流淌。 他也不免想起小禾稚美的脸。 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确定小禾真正的身份,但他的直觉告诉她,小禾至少不是敌人。 可不是敌人又如何呢? 大道漫漫,他也不过是在千里之行的,之后注定是要与这个萍水相逢身怀秘密的小姑娘分道扬镳的。 他虽修习过合欢宗的功法,但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它不要失传,从未想过真正发扬光大它。 他是误入洪流的一夜扁舟,尚不具备真正掌控命运、引导洪流的力量,何来的能力去爱他人呢? 神无所不能,故而才爱世人。 夜鸟振翅飞上天空,消失在月色里,只留下了遥远的叫声,沙哑而清冷,似在嘲笑世人的多情与无情。 次日,云真人将杀妖院的弟子们组织起来,开启本月的孽池斩妖。 云真人给他们发了一把木弩与箭囊,箭簇上刻着每个弟子的编号,也让他们将一块黑玉牌别在腰间,每诛杀一个邪孽,玉牌便会汲取其残力,杀得越多,玉牌的颜色也会不同。 说来也巧,这颜色与凝丸五境倒是相同的,皆是白、绿、紫、金、赤。 林守溪与众弟子聚集在高墙之下,高耸如山的墙壁将所有人都衬得渺小。 云真人立在门口,在厚重坚实的石门上画了个复杂的符。 巨大的石门应声打开了,白墙之后的世界缓缓出现在了林守溪的目前。 大地像是被火焰烧过,漆黑一片,却又泛着沼泽般的湿软黏腻,不停冒着气泡,仿佛其下藏身着成千上万的蟹类,古老扭曲的树木在其间生长着,好似一张张巨大的鬼脸,数不尽的残垣断壁在远方错落着,它们大部分已深埋地底,只露出了冰山一角,证明曾有雄伟的宫殿群在此处伫立过。 时间的刀锋横扫了一切,蔓延的邪气让风都沾染上了阴煞。 弟子们陆续进入其中。 每月的除孽只有一天。 他们无法在里面久待,否则极有可能因身躯被污而亡。 云真人暂时留下了林守溪、小禾、王二关与纪落阳,重新嘱咐道: “这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考验过后,三位公子小姐都会来亲自挑人,这次的结果可能会直接推翻我先前的判断,所以你们务必全力以赴,毕竟……谁都有可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对了,你们四人必须分开行动,否则,我很难评判出你们真实的实力。” 这句话更像是针对林守溪与小禾说的。 他们陆续应下,一同走过了那扇大门,踏入遍地污浊的土地,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合拢,黑鸟鸣声尖锐。 按照其他人的说法,孽池斩妖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可林守溪蓦地想起了昨日飞过院墙的花,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第27章 封印之物 巫祝湖周围的一切皆是‘神域’,孽池也在其中。 镇守之神虽已死去,情绪依旧影响着大地,冷与热因此无常。 林守溪独自一人落到一片怪石间时,方才还燥热的风一下变得冷冽,银灰的光吞了过来,雪随风飘卷,一片片划过头顶。 进入大门之后,四位少年便遵从了孙副院的话语,分道扬镳,各自斩妖除魔。 小禾与林守溪认真地道了别,并约定等到了更深处后,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两人可以一起向北靠拢,偷偷相聚。 林守溪答应了下来。 他走在落雪的乱石古道里,无数生有数丈尖刺的植被从缝隙中钻出,罗网般拦截着道路。 林守溪抽出了夺血剑劈开这些黑色的荆棘。 自那夜血妖忽然发难以后,这柄剑便沉寂了下去,刃上的凶光也稀薄了不少。 越过了数片荆棘丛后,林守溪沿着一条石道来到了一片古楼的遗址里。 周围是翻着腥臭味的沼泽地,偶有几片土地尚且坚实,那里耸立着数根早已不知年月的斑驳石柱。 石柱上,林守溪见到了第一头妖浊。 那是一头丑陋的、仿佛淤泥捏成的怪物,它头部很尖,死婴般的身躯褶皱无数,背着一幅裙边柔软的鳖壳,吐的灰信子和它的尾巴一样分叉尖长。 它打量着林守溪,伺机进攻。 林守溪的伤很早就痊愈了,但杀妖院里皆是窥视的目光,他始终没有很好的机会去测探自己的境界。 灵脉中精纯的真气涌动着,脉络的中心,那颗怪异的黑色气丸开始逆转,贮藏的真气喷薄而出,涌遍周身。 这是邪秽横生的古遗迹,他却生出一种天地开阔的通达感。 夹着鳖壳的丑陋怪物尖啸了一声,四肢发力,青瓦般从石柱上弹跃扑来。 林守溪拔剑。 剑刃高速横切。 怪物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它被平整地斩成两半,其间有弹丸大小的东西碎了,被腰间的玉牌吸入,剩下的残躯则飞入沼泽,与淤泥融为一体。 林守溪看着那怪物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的剑,眉头皱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怪物的一触即溃,而是因为自己出剑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的剑……怎么变这么快了?”林守溪疑惑不解。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强,甚至比暴雨之夜,与慕师靖决战之时更强。 其实这是他早有的预感,可当一切落到实处时,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林守溪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猜想。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提着剑疾步而前,在孽池的领域里寻找更多更强大的妖浊。 妖浊是封印妖物的怨气变的。 它们先是凝出一个残忍的意识,然后用淤泥、石块、杂草垒成身躯。 如果时间充沛,它们或许能变成强大的妖怪,但杀妖院从不给它们这个时间。它们就像是疯狂生长的野草,被收割了一遍又一遍,生命力固然顽强,却始终无法成势。 越过了这片古老的废墟,林守溪身影弹丸般跳动,剑在手中挥出,闪烁成几抹剑芒,剑芒之下,妖浊祟物一触即死,纷纷崩解。 林守溪几个闪身间跃上了断垣残壁之顶。 天空飘着细雪。 他紧了紧衣裳向前望去。 这片沼泽林的前方是一处断裂的孤峡,淤泥凝就的瀑布毒龙般从高峡上淌落,散发着浓腥味。峡谷下方是白茫茫的雾,雪飘去其间,转眼不见踪影。 林守溪向后看了一眼,随后持剑而前,沿着参差的岩壁跃下,一路来到了峡底。 脚一触及地面,妖浊便在四周涌来,如同倾巢而出的蛤蟆,林守溪挥剑一扫,如甩了一记长鞭,蛤蟆般的妖浊来不及发出吼叫便碎成了一片墨色的雨。 他不仅出剑更快了,身体也轻盈了不少。 哪怕是陡峭崖间的惊险纵跃,他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林守溪雪豹般立在一处崖岩上,下方涌着毒瘴的深潭里,一头无毛无鳞的妖邪爬出,它像一只变大的蝙蝠,支着双翼行走,脸是尖瘦老鼠的模样。 这头妖浊要比先前的强得多。 它仰起干瘦的脖颈,对空长吼。 吼声戛然而止。 林守溪持剑旋身而下,将它的头颅一剑削下,依旧是轻而易举。 腰间的黑玉牌将它吸纳,变成了白色。 沿着低处的峡谷向前,林守溪又斩去了不少妖邪。 他心中的猜想变得真实了起来: 很多年前,师父曾对他说过,“我们能走到哪里,从不取决于我们自己,而在于这片天。苍天在上,它早已对世人划下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今日,林守溪更深刻地明白了这段话。 在过去的世界,自己与慕师靖是顶尖的高手,只是因为那个世界的天空只有那么高,所有的修真者都被天地大道弹压着。 但这个世界不同。 这个世界更像是万法的发源地,它的天空要高远无限,对于修真者的束缚也微乎其微。 压在肩上的负担消失,缠在脚上的锁链解除,他当然会比过去更强。 这种强大能给他安全感。 只可惜,他暂时无法通过这个世界的境界标尺来衡量自己。 但也没有关系,这颗黑色的气丸已帮了他许多忙,它还在无声地告诉自己‘你是特殊的’。 两边斧立的高崖向着中间收束,越来越窄,上方飘雪的天空被挤压成了一线,峡谷的出口大小只够一人通行。 离开了这片深峡,迎面而来的是大片的铁树林。 林守溪走入林中,随手杀去了不少细蟒。 他已在孽池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遇到的邪物皆挡不住他的一剑,但不知为何,越往孽池的深处走,他心中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似乎有什么可怖之物正在孕育,而自己离它越来越接近。 他有些心神不宁。 最终,这一缕不宁化作了若隐若现的哭声。 林守溪听到了前方有哭声传来。 循着哭声走去,林守溪来到了山崖下的一个石洞外。 低矮的山洞黑漆漆的,门口有着几滴还未凝结的血,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林守溪弯下腰走入山洞里。 洞穴的尽头,一个灰色衣裳的干瘦男孩蜷缩着身子,抱着剑缩在角落里,眼睛惊恐地睁着,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林守溪走近时,小男孩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谁?!” 他整个人一凛,抬起头,本就绿豆大小的瞳孔又是一缩,“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林守溪回答。 小男孩半张着嘴,打量了他一会儿,片刻后不确定地问,“林……你是林守溪?” “是我。” 短短三天,林守溪在杀妖院里已是人尽皆知的存在。 “小禾呢?小禾姑娘呢?她和你在一起吗?”小男孩连忙问。 “我们没在一起,孙副院让我们分头行动。”林守溪说。 小男孩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小禾姑娘在就好了,她这么厉害,一定能打败那妖怪的……” “妖怪?” “对!妖怪……那片林子里有妖怪!”小男孩语无伦次道:“我,和我一起的同伴没逃出来,他……他应该已经被妖怪吃掉了……” “孽池的妖浊不是都不厉害么?”林守溪问:“你们为何不是对手?” “不是妖浊,是真正的妖怪!”小男孩颤声道:“有妖怪逃出来了……” 妖怪……林守溪立刻明白过来,应是某只妖物的封印松动,令它逃了出来。 “既然那片林子里有妖怪,你为什么不逃远点?” “因为妖怪不敢出林子!它追过我,追到林子口就不追了,而且……”小男孩颤抖着掀起了自己的裤管,“我的腿……” 他卷起裤管,小腿外侧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可见爪痕。 林守溪眉头微皱,他蹲下身子,伸出了手。 “你要做什么?”小男孩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妖怪变的,要杀了自己。 林守溪的手指在他小腿一尺前停下,然后快若闪电地点了几下,小男孩惨叫一声,沙着嗓音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止不住血会死。”林守溪说。 小男孩畏惧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对方真的在给自己止血后,警惕感才慢慢松懈,但他脸上的恐惧从未淡去,妖怪的追杀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回放着。 “我会死的……它不会放过我的……我们都会死的……” 小男孩抬起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着,“它说了,它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它是什么妖怪?”林守溪继续问。 “就是妖怪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不,不对,他也不是妖怪!” 小男孩一惊一乍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叫了起来,“他穿着杀妖院的衣服,他……他是杀妖院的弟子!” “你没有看错?”林守溪郑重地问。 “不会错的!我……我没清他的脸,但是……”他说不下去了,咽了口口水,“总之,总之……有妖怪混进来了!” …… 阿越立在一块覆雪的孤岩上,腰缠弓弩,背负长剑,目光落向远方。 他腰间的牌还是黑色的。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一头妖浊都没有杀死。 因为在执行杀手任务时,他喜欢心无旁骛。 自大门合上起,他便开始追踪林守溪,因为害怕打草惊蛇的缘故,他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循着线索追他,寻找一个最好的机会将他杀死。 他是个有耐心的杀手。 而这一路上他也发现林守溪没有最初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这让他更加小心了。 继神大典在即,他必须完美地完成这次暗杀。 寒风如刀,大地吞没着雪,前方成片的丛林飘出薄雾。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林守溪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 从衣服的颜色来看,那应该是个还未凝丸的弟子。 他们是偶然相遇的吗? 阿越想着,便见那少年给林守溪指路,他指着前方的那片林子,与林守溪说着什么。 接着,他看见林守溪走入了那片林子里。 巨木参天。 阿越眯起了眼。 这片树林于他而言是完美的刺杀场地。 他身影跃起,落到雪地上,鸟一般贴着雪地飞掠,悄无声息地滑入林中,只留下了一连串极浅的足印。 林间涌起了雾。 第28章 妖隐雾中 林守溪进入这片据说有妖怪的林子之前,灰衣裳的小男孩给他讲了事情完整的经过。 这个小男孩是杀生榜的二十九名,与他结伴同行的是排名十八的少年,他们是好朋友,相约一起斩妖除魔,然后平分战果。 他们配合默契,一路弯弯绕绕地来到了这片林子里。 这片林子并不特殊,但他们在里面绕了许久,却一头邪物也没见到。 过分的安静让他们都害怕起来,二十九胆子比较小,提议要不要撤出去,反正呆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十八虽不甘心,却也没有反对。 但两人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个东西。 “他是忽然出现在路中间的!” 二十九开始了回忆。 “他背对着我们,一身灰褐色衣服,背后有剑,那柄剑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是谁的……他盘着腿坐在地上,脖颈沉着,身体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啃什么东西。” “我以为是恶作剧,在远处喊了几声,他没有回应,十八胆子大些,主动走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 然后他的头整个拧了过来,嗖地一下弹起,一口咬住了十八的脖子。” 二十九讲述着当时惊悚的场景,身体颤成一片,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接下来的画面他没有看清,他只听见十八在那里呼救,他已吓破了胆,撒腿就跑,头也不敢回。 在即将逃出林子的时候,那东西还追过来了,它抓伤了自己的脚,他整个人顺势摔出了林子,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妖怪却没再追来。 林守溪大致了解了情况,他帮小男孩包扎完伤口,打算主动进入林子。 二十九连忙拦住了他,说:“以前我不认识你,背地里说过你坏话,但你是个好人……那妖怪太吓人了,你可别去送死。” “这是一片树林,树林有无数的入口,如果那妖怪不死,会死很多人。”林守溪说。 “你可以去给云真人通风报信!”二十九连忙说。 “来不及的。” “我明白了,你是担心小禾姑娘!”二十九恍然大悟。 “我不担心她。”林守溪摇头否认。 之后他让二十九回山洞养伤,自己则带剑进入了林子。 如二十九说的一样,这片林子没有一头妖邪,仿佛有更为强大的东西将这里屠戮一空了。 此刻有寒雾涌起,本就死寂的林子显得更加吓人,那一株株铁皮黑干的树木像是随时都会活过来的巨人。 林守溪沿着零星的血迹搜寻,慢慢地摸入林子深处。 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目光不停地四下扫视着,警惕着一切潜在的危险。 雾越来越浓,血腥味越来越重。 …… 阿越立在一截光滑的树干上,黑衣裳与树融为一色。 他一路追踪林守溪至此,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进入刺杀的范围之后,他已顺手解下了弩。 阿越左手稳稳当当地握着弩臂,鹰隼般的眼睛穿透寒雾紧盯前方,那里隐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无需借助弩上的望山用以瞄准,直接勾指拉弦。 弩弓受力弯曲到一定程度后停住,铁箭飞快没入槽中,杀意一时间都绞在一起,仿佛凝于箭簇上的霜。 他的箭簇是孙副院另外给他的,上面没有刻他的名字。 他手臂的肌肉紧绷,身体一动也不动,呼吸都缓慢了许多。 浓雾虽遮蔽了一部分视线,却难不住他,在这支杀人之箭发出之后,他绷紧的身躯也会如弓箭一般射出,拔剑斩去,与先前的弩箭一前一后形成致命的杀机,争取一击削下对方的头颅! 而雾中徘徊的将死之人似还在寻找什么,根本没有察觉到这抹潜在的杀意。 嗖—— 没有任何迟疑,扳手勾动,弩弓回弹,箭呼啸而出。 空气骤地一振,浓雾中瞬间出现了笔直的中空,那是箭疾射而过的轨迹! 阿越身影同时动了,出箭的瞬间,他的手便搭上的剑柄。 正当他要拔剑之时,一股凉意忽然冲上了后颈,炸得他头皮发麻。 几乎是凭借杀手的本能,阿越双腿一蹬,在空中扭出了一个怪异的姿势。 白芒几乎是铁脸过去的,他转动剑柄与着对撞了一击,叮的一声里,他的虎口瞬间麻了,对方的致命一击虽然斩空,剑势却并未断绝,几乎是眨眼之间,那柄剑转劈为刺,直奔他的心脏。 阿越双脚离树,借着身躯的下坠躲过了这一刺,肩膀却依旧受了伤。 砰! 阿越从树上重重摔下,生的本能让他强忍住了痛意,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而起,猛地与那行刺者拉开了距离。 他抬起头,惊惧地向树上望去。 一个眉清目秀的黑衣少年立在树上,他简单地束着发,一柄剑尖带血的剑悬在他身侧,而自己手上的弩不知何时被夺走,已平稳地端在了他的手中,箭已入槽,弦已扣紧,一丝不差地瞄准了自己! “林守溪……” 阿越觉得头皮发麻。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的? 怎么可能这么快……云真人也不过如此……不,不可能,他若有云真人的实力,那先前一剑,自己根本不可能躲过! 那…… 我刚刚瞄准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无比想要回过看一眼,看自己的箭到底有没有射中什么,但恐惧撕扯着他的心,让他做不出任何的动作。 “听说你是杀妖榜第一的杀手?”林守溪问。 阿越没有回答,他已被瞄准,但林守溪接下来的话依旧让他燃起怒火: “我教你杀人。”林守溪说。 “你……”阿越强压下怒意,他盯着林守溪,寒声发问:“你究竟是什么境界?” “我不知道。”林守溪诚实地回答。 “你不知道?”阿越觉得奇怪。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阿越的身后,眉头皱了皱。 自入石门以来,他就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卖了数次破绽希望对方出手,可对方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谨慎。 他进入这片树林虽是为了追查那妖怪,但更多的也是想借此机会引蛇出洞。 林守溪在雾林的中央找到了那头妖怪,妖怪正坐在一棵树下,低头啃咬着什么。 他没有惊动对方,而是故意将阿越引到这里,接着浓雾遮掩,让阿越误以为那头妖怪是自己,而当这杀手少年全神贯注准备刺杀时,他于身后出现,将他重创。 林守溪看向阿越射箭的位置。 铁箭钉在树干上,箭杆还在嗡嗡颤着,原本站在那里的东西却已无影无踪。 “你是什么境界?”林守溪又问。 “我……二月才至苍碧初境。”阿越语速偏慢,努力压制着方才的伤势。 “那我应该比你强些,大约……玄紫初境。” 林守溪终于估算出了自己大致的境界,有点感动。 原来在自己过去的世界,玄紫境便是顶点了。 “玄紫境……”阿越牙关打颤,“怎么可能?哪怕是大公子也不过如此……” 大公子可是谪仙人,是举世罕见的天才! 阿越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诓骗自己,打算磨灭他最后的斗志。 “是谁派你来的,云真人?孙副院?还是……”林守溪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 “你杀了我,他们不可能放过你的。”阿越说。 “我是神选者,我的命比你的值钱。”林守溪冰冷地说着。 所谓的杀妖榜第一,于巫家而言也不过是少年奴仆罢了。 阿越的脸色越来越黑,若非那弩对着自己,他此刻定然拼死出剑了。 “是孙副院。”林守溪忽然说,“他始终不放心我。” 阿越神色一震。 “看来我猜对了。”林守溪又说。 阿越这才知道自己被试探了,牙关咬紧。 “听说你是大公子的贴身近侍?” “是。” “给我说说大公子的事。”林守溪说。 阿越脸色变幻着,他隐约觉得林守溪又猜到了什么,可……这又是试探吗?无论如何,这都是拖延时间的好机会,再恢复些力气,他就有自信在这个距离内将那弩箭躲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林守溪有此提问,不过是分散他注意力的手段而已。 他根本不关心大公子。 阿越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箭已离弦,两人之间的距离于箭而言不过一刹。 完了……阿越内心闪过这个念头,四肢的动作却已跟不上,箭下一刻就要夺走他的性命。 阿越原本以为,就算对方隐藏了实力,他们之间进行的也该是场恶战,可事到临头才发现,他甚至连出手的资格都没有,这场刺杀像是笑话,才一交锋,他顷刻就要死了,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铮然一声清响。 箭在接近阿越之时突然弹飞,一个褐衣少年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口中衔着一把剑。 是那个妖怪! 阿越立刻醒悟,这是他先前以弩瞄准的东西! 他来不及思索这个怪物为什么要救自己,他借着妖怪的掩护转身就跑,他必须回去,必须将林守溪的秘密告诉给孙副院和大公子,让他们将这个居心叵测的少年处死! 林守溪没有去追阿越。 他的眉头同样锁紧了。 眼前的妖怪瞳孔布满血丝,披着的褐衣松垮碎裂,裸露的肌肤上生着许多令人作呕的肉芽,那肉芽还不停移动着,像是有吸血虫在皮肉下面爬。 他衔着剑,盯着林守溪,喉咙里发出了嗬嗬嗬嗬嗬的笑声。 这个妖怪他认识。 他是小九,是那天堵门挑衅他的少年。 他被夺舍了! 第29章 杀妖 黑压压的铁树犹如干尸,它们栽在泥地里,以枯槁的手撕扯着天空。 阿越捂着肩膀不停奔跑,像是受伤惊走的野兔。周围的景致大同小异,他已辨认不轻方向,目光所及唯有高耸的铁树与流动的寒雾,它们共同构筑成了一个绝望的牢笼,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叮叮叮叮—— 身后的雾里隐约有铁剑碰撞的声音传来,响声密集,时远时近,像是一场紧追不舍的钢铁暴雨。 那是林守溪与妖怪激烈的打斗声。 他希望妖怪可以将林守溪杀死,但又害怕林守溪死后妖怪转过头来吃掉自己……但总比林守溪赢好,若让他赢了,自己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玄紫境…… 阿越想起了林守溪方才冷淡的话语,依旧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原来他藏得这般深啊,难怪小禾甘愿喊他师兄……他究竟是什么人啊,来巫家到底有何企图? 对了,孽池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妖怪? 是那些古老的妖物挣脱封印逃出来了? 镇守大人死了,神力的潮水退去,那些过去被禁锢在各个封印里的妖物要醒了么? 不,不对,云真人分明说过,哪怕镇守大人消陨,这些封印也不该松动的啊……封印就像是箱子上的锁,箱子的主人死去,锁依旧纹丝不动,不会因主人之死改变什么。 难道说…… 难道说是人为打开了封印——有妖怪混在弟子里面,瞒过了云真人,进入孽池,打开了众妖的封印? 阿越心中恐惧着,他知道,若他的猜想是真的,那进入孽池的三十位少年,大部分都会被逃出封印的妖怪杀掉。 那个人会是谁? 正想着,他的足下忽然绊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阿越身子一僵,他足下竟是一具尸体! 那尸体还套着身灰色的衣服,上面的头却消失不见了,温热的鲜血还在躯体里涌出来,血液带动他的胸腔一收一缩的,看上去倒还鲜活。 尸体上到处是啃咬的痕迹。 阿越封住口鼻,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俯身,在这具尸体摸索了一下。 弓弩与箭囊还在身上。 他取出一支箭,上面刻着‘十八’。 死的人是第十八号弟子。 原来刚才妖怪就是在吃他的尸体,自己的一箭干扰了它的进餐。 阿越将弩与箭收起,作为防身之器。 接着,一个冰冷的念头刺入脑海——方才妖怪在这里进食,他跑了半天,岂不是又跑回了原地! 阿越抬起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四周无穷无尽的雾,胸口发闷。 他痴痴地望向了天空,手中弓弩握紧,恐惧于极致处绷断,心中的狠意却是再度腾起了。 …… 林守溪与‘小九’还在缠斗着。 他们在树与树之间闪转腾挪,仿佛两只飞窜的鹰隼,身影时而交错,极快,快得像铅在纸上划成的灰影,两道灰影交错之处,一捧捧明艳铁火从中激溅。 数回合的交战下来,竟是那头可怖的妖怪落了下风。 “杀妖院不都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么?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高手了?” ‘小九’竟然说话了,声音是从鼓动的腹部发出的。 林守溪脚尖点在一截树枝上,黑发散落,衣襟飘舞,似铁铸的影,劲风吹之不动,那双眼眸也结起了霜,将最后一丝情绪洗去。 “你过去也是杀妖院的人?”他问。 “嗬嗬嗬,我可不是那奴才院出来的。”小九冷笑着。 “那你是从哪里出来的?”林守溪问:“坟地里么?” “坟地?”‘小九’腹部颤出断续的笑声:“孽池本就是一大块坟地,难道那个姓云的没有告诉你吗?” 小九咧了咧嘴,他的牙齿已变作两排尖牙,“这里的山崖石谷森林沼泽皆是坟墓,每一块坟里可都藏着东西……” 林守溪想起了孙副院说过的话,所谓的妖浊本就是妖物自封印中散出的怨气,妖物将这些封印称之为‘坟’……它们果真是从封印中逃出来的! “你能被杀死吗?”林守溪认真地问他。 小九眼睛倏然一红,“什么?” “我还有要杀的人,你若是不死之身,我就先去杀他。”林守溪解释道。 小九愣了愣,他感受到了轻视,脸一下子狰狞如厉鬼,“巫家的奴才竟敢这般狂妄?若我尚在巅峰,一根手指就能撕开你的身体!” 小九暴怒着腾起身子,寒雾搅碎,他的身影破雾而出,头颅一甩,口中剑斩出的弧光,向着林守溪劈去。 林守溪足下的铁树枝被斩断,他的人影却已不在树上。 小九趴在断枝上抬头,只见那少年已跃到了高处,又踏着树干俯身冲刺而下,行云流水地挥剑斩击。 “巫家剑法……真怀念啊……” 小九冰冷的话语透着庄严,“一百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不会再醒了,幸得苍天眷顾,我还有机会从墓地里爬出,还有一雪前耻的机会……今日就先拿你祭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巫家剑法!” 小九龇牙咧嘴,身影如灰褐色的飓风,利啸着卷向林守溪。 …… 阿越靠在一根树干上,手握弓弩,脑袋从大树后探出些,窥望两人激战的方向。 林守溪与妖怪正在斗剑。 剑鸣声愈发激烈。 充沛的剑浪从两人身上爆发出来,一波又一波地横扫过层林,坚硬的树枝被削了满地。以他们为中心,浓雾也被斩散,形成了一片独属于他们的战场。 钢铁的交鸣是他们的言语,互诉着生杀之志。 阿越是杀生榜第一的高手,弟子们时常私下交换剑经学习,他是其中学得最多的,一共领悟了二十多套剑法,且皆技法精湛。 但眼前的场景却再度将他彻底震惊。 林守溪与那妖怪所用的,皆是藏经阁中一百三十余本剑经的招式! 这才短短几天,林守溪竟将所有的巫家剑法都学会了?这怎么可能!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个林守溪才是真正的妖怪! 阿越脑子发懵,他几乎看不清两人交战的动作了。 小九心中的震惊一点也不比阿越少。 很多年前,他就将巫家剑法融会贯通,虽沉眠百年难免生疏,可按理说教训一个晚辈应不成问题。 可他却被羞辱了。 每当他使用一套剑法,林守溪就会使用与他一模一样的,看上去就像是学生在跟着老师练剑。 可他的剑却又每每后发先至,破开他招式的缝隙,在他身上挑出血洞。 数十轮过招之后,小九一袭褐衣已是猩红刺目。 “你究竟是谁!” 小九瞪大了眼,尖声喝问。 林守溪不答,他不再后发制人,而是直接以进攻的招式夺其中门,少年手中的剑拖出一道又一道的剑虹,长鞭般向着小九甩去。 小九以立甲剑御术的横剑术格挡,身子被不断逼退。 林守溪步步紧逼,剑劈砍挑刺,变化不断,足下步伐踏得眼花缭乱,他仿佛已与剑合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任何的瑕疵,哪怕是巫家老祖看了,恐怕都要盛赞一番。 剑光不断照亮小九的脸,他的伤口越来越多,心中的暴戾之气已弹压不住。 “我懂了,你是神山的修真者!” 小九露出了恍然的神色,“你们嘴上说着不涉污浊险地,但实际上也贪婪地觊觎着这片大地上的机缘,你混入巫家,便是要夺镇守神灵的力量!” 剑锋交击,小九狰狞的脸距他不过数尺,那张脸已经开裂,露出了森森颅骨,衔剑的齿碎了大半,满是鲜血。 林守溪手腕一振,将他弹开。 “神山的仙人也有可能会来吗?”林守溪自言自语。 这些天,他几乎没有见过云真人,或许他就在为这些事忙碌着。 “你何故装疯卖傻?”小九冷冷道:“你真以为你藏得住吗?只要姓云的愿意睁开他那只恶瞳,你的一切秘密都保守不住的。” 恶瞳…… “你还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你这般明目张胆套我话?”小九狞笑,“你当我是蠢人?” “我没有当你是人。”林守溪淡淡回答。 铮—— 剑刃再次相撞。 真气在两人之间激起,吹得衣裳猎猎,长发抛洒,眉心见血! 小九笑得越来越扭曲,他占据的这副身躯像是无法承受灵气的涌动,密密麻麻的血痕在皮肤上游走着,他明明还在动着,尸臭似的气味却已大量地散发了出来。 林守溪眉尖微拧,他知道对方要用全力了。 “射箭!” 林守溪忽地扭头望向某个方向,厉喝了一声。 躲在暗处的阿越原本以弓弩对准了他,但被突如其来的爆喝吓了个激灵,本欲扣动的手指僵住了。 “你在等什么?再不出箭就没有机会了!” 林守溪一边以真气驭剑与小九对撞,一边继续大喝。 他的话像是有神奇的力量,阿越被这命令般的话语唬住,放弃了思考,扭过弓弩对准了小九。 阿越深吸口气,箭骤然喷出箭槽,猛地刺向小九。 “蠢货。”小九骂了一句。 他本可轻易躲过,但林守溪的牵制让他如同行于泥沼之间,动作迟缓了不少。 阿越连射三箭,他躲过了前两箭,却依旧被最后一箭刺中大腿。 “算了,不陪你们这些蠢小子玩了。”小九脸上的狞笑皆转化为了杀意与贪婪之色,“你这样的大补之物送上门可真是天助我也,正好将你吃了,我也可以走出这片无死林了——” 小九低沉嘶吼着,他的剑招陡然变了,不在巫家剑法的任何一式之中。 林守溪也跟着变了。 林守溪的变招是在小九意料之中的,他起初并不奇怪,但不知为何,那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剑劈面而来时,自恃见多识广的他竟生出了一种鲲鹏负青天而来压迫感。 剑鸣声似凤凰于烈火中嘶叫,将他陡变的招式击了个粉碎。 又一轮对撞,小九手中的剑黯然失色,他起了惧意,想要逃跑,阿越的箭却又不合时宜地射来,嗤得一声,将他的太阳穴直接贯穿。 他脑袋一歪,短暂的痛让他无法再躲避林守溪的攻击,整个手臂连同着肩膀被一剑削下。 林守溪收剑,反手一刺,直接穿腹而过,将他钉在了树上。 老妖怪的狠话一下子变得滑稽,他想不明白,自己沉寂百年一朝出山,该是再度掀起令人恐惧的腥风血雨才是,可……怎会如此? “你使的是什么剑法?”小九腹部被刺穿,鼓动着说出的话语有些模糊。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他画动道术将眼前的妖怪封住。 老妖怪的挣扎越来越微弱,他已占不住这副身躯,又将被扯入坟墓里,而且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再不会醒了。 “你在杀妖院排名第几?”这是他最后的问题。 “我入院时排名十七。”林守溪说。 “十……七?你骗……” 老妖怪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张了张口,似想用嘴巴去说什么,可林守溪已将他衔着的剑的两端捏住,拧转一圈,以剑刃对着他,缓缓前推。 “剑是用手握的,不是用嘴叼着的。”林守溪认真地对他说。 剑刃一直压到了树干上,将他整个嘴巴连同脑袋一同切开了。 这具身躯像是失去了骨头,一下瘫软如泥。 林守溪转过头,望向了另一边。 阿越还握着弩,他迎上了林守溪的目光,身体再次僵冷。 先前他被林守溪的喝令震住,短暂地成为了战友,但他也立刻明白过来,他们之间不死不休,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 但见到了他杀那老妖怪的场景后,阿越的心里已生不出战意了,他连发了几支劲弩后,身形后掠,夺路而逃。 林守溪左右挥剑,将这几支铁箭格开,追了上去。 在阿越即将逃出林子时,林守溪追上了他。 他想要告诉云真人和大公子一定要杀死这个人,可已然没有了机会。 阿越在死之前才想明白,当一个杀手彻底放弃杀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将他的头颅割下更像是在为这种‘死亡’描上符号般的仪式。 “你在林中遇到了复苏的妖邪,不幸被杀了,但没有关系,我替你复仇了。”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阿越仇恨的眼神,挥剑而下。 他同样很疲惫,储备许久的真气在先前的恶战里耗了不少,但这一剑依旧干脆利落地将这杀生榜第一的少年杀死了。 只可惜,他最后编造的谎言并不是完美的谎言。 当林守溪抬起头时,他发现远处有个褐衣裳的少年正朝这边望过来,满脸惊惧之色。 第30章 黑潮 “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杀人者的目光投来,褐衣少年浑身发冷,他连忙摆手,想跑,却迈不动道。 林守溪先前太过疲惫,竟疏忽了来人,他揉了揉太阳穴,来到了他的面前,无视少年恐惧的神情,从他腰后抽出一支箭看了看,上面写着‘十’。 “第十么……挺厉害的。”林守溪说。 这位排名第十的少年时不时去瞥那地上的头颅,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越是确认他就越是手脚冰冷。 这句‘挺厉害的’在他耳中就是刺耳的讥讽。 “你认得我吗?”林守溪问他。 阿十先是点头,接着他以为自己要被灭口,立刻又摇头。 “你认得那个人吗?”林守溪再问。 他问的问题简单,语调也很平静,但越是如此,阿十就越觉得心惊胆战,他咽了口口水,才点头,“认……认识,他是……阿越?” 阿十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撞见杀妖榜第一的高手被割头的场景。 而杀了阿越的,竟是他们公认为吃软饭的林守溪! “他被妖魔污染了,很痛苦,我刚刚是在帮他做了断。”林守溪注视着他的眼,认真解释道。 为了表示诚意,林守溪振去剑上的血,将其插回了鞘中。 阿十迟疑了一下,“妖魔?” “是,林子有可怕的妖魔,十八已经遇害了,二十九侥幸逃了出来,他告诉了我妖魔的事,我可以带你去问他。”林守溪说。 “不……不用了,我相信你。” 阿十吓得不轻,他甚至不敢确定眼前之人是人是妖,哪敢提什么要求? 但林守溪执拗地带他去见了二十九。 离远了林子,雾气消散,寒风又至,天空失去了苍青的颜色,变回了迷蒙的灰白,给人以岩石般的厚重感,于是掠过的风真的成了刀子,它一遍遍地刮动,从中削下白色的屑来,那是雪。 穿过雪林,林守溪回到了山洞口。 二十九见到林守溪回来,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没事就好。”二十九松了口气。 “十八死了。”林守溪说。 二十九的笑容凝在脸上,他低下头,紧闭双唇,眼眶一下子红了,虽早有预料,可真正听到好友死讯时依旧悲从心来。 “那林子……真的有妖魔?”阿十难以置信。 “你先哭会儿,哭完之后将你看到的事告诉他。”林守溪对二十九说。 二十九倒是忍住了眼泪,他立刻将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阿十听得脸色煞白,他早就听说孽池封印着不少妖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封印从未松动过,多次的孽池斩妖也未出什么岔子,怎么今日…… “那阿越他……”阿十望向林守溪,小心地问。 “我在林中遇到了阿越,那时阿越正在与老妖怪对峙,老妖怪杀死了小九,占据了它的身体。” 林守溪有条不紊地说:“阿越与老妖怪恶战了一场,最终还是那妖怪技高一筹,占据了阿越的身体,阿越也不服输,用肉身强行囚妖,让我以剑将他与妖怪一同诛杀。” 二十九听得动容,忍不住慨叹:“阿越前辈不愧是杀妖榜第一的高手,这气魄真是……可惜……” 阿十也为之一震,他也露出了悲戚之色,“阿越舍己囚魔,天才早陨,真是令人惋惜。”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恐惧地大吼着……不,那绝不是阿越!阿越这等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舍生忘死的举动?林守溪在骗人,是他杀了阿越,他一定还隐瞒了什么! 但哪怕洞悉了真相,他也什么都不敢问,只敢附和,配合着林守溪演戏。 林守溪也不在乎他到底相不相信,他沉着脸,心中的不祥之感并没有因为‘小九’的死而消散,他反倒愈发不安,仿佛‘小九’只是随意掠过的一片云,滂沱的大雨远未到来。 “你还有同伴吗?”林守溪问阿十。 “有……”阿十没有隐瞒,“我与十二和十三是同行的,我来帮他们探路,结果遇到了你。” “嗯。”林守溪点点头,说:“现在孽池不安全,你与他们原路返回,将这里的变故告诉云真人。” “回不去的!”阿十惶恐地摇头:“门已合上,一天后才会打开,那扇石门靠强力根本无法撼动!” 况且,若林守溪所言属实,原路返回也未必安全了…… “没有办法联系外面的人吗?”林守溪皱眉。 “没有的。”阿十惨笑,“我们只是奴才……何况这些年来,孽池除邪虽偶有意外,失踪过一些人,却从未真正出过大事,大人物们并不上心的。” 林守溪低头沉思。 孽池很大,他根本没有办法将人召集到一起,如果老妖怪说的是真的,那么杀戮可能已经开始了,许多弟子也已命丧黄泉。 也不知小禾怎么样了…… “二十九,你腿有伤,无法远行,躲在此处等到明天天亮为止。” 林守溪立刻做出了安排,“阿十,你带我去找你的朋友,孽池已生变故,我们须团结些才有活路。” …… 十二是个个子不高的少年,看着憨厚老实,十三则是个小姑娘,绑着发,有些清瘦。 他们见到阿十带着林守溪回来时,皆吃了一惊。 “你怎么与他在一起?”十三对林守溪有偏见,语气不满。 “路上遇见的。”阿十说,“接下来的行程,林守溪会同我们一起,同时,后面的路也由他来带。”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与林守溪商量过,为了不引起过分惊慌,他们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十三瞪大了眼睛,“他来带路?阿十,你没病?” “这本就是杀妖院的规矩。” 阿十一板一眼道:“孙副院说过,在孽池相遇,遇到抉择之时,应听杀妖榜上排名较高者的决断。” “可他排十七!” “不,他现在是第六,昨日小禾与他比试,输了。” “那也算?分明是那丫头包庇让他的,我看他连十七的水准都没有。” 十三更加不满,愤愤不平,“阿十,你该不会是被收买了?” “规矩就是规矩!”阿十一下严厉了不少。 十三虽极度不悦,可最终阿十还是力排众议,在短暂的争执后将此事定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十三更加生气了。 他们没有走那片林子,而是选择绕开,进入了一片黑漆漆的溪谷里,说是溪谷,实际上也是深峡高崖,崖壁似铸在此处的高墙,其上遍布苔藓,深峡之间的溪涧如人体经脉一般分布着,大量的光被挡在外面。 阴翳的溪谷里应是邪秽横生之地,十二与十三跃跃欲试,准备去杀戮一番。 林守溪却伸手拦在他们面前。 “我先帮你们去看看。” 十三一愣,旋即怒道:“谁要你去看啊?” 十二倒是憨厚懂礼,“那多谢林兄弟了。” 阿十神色凝重,没什么意见。 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林守溪才回来,他衣袖低垂,脸色更白了几分,剑收在鞘里,纹丝不动,却隐约有几分血腥气。 “好了,走。”林守溪说。 他们正式走入那片溪谷中,十三连忙拔出剑,掏出黑玉牌准备除邪,却是四顾茫然。 按理说邪秽丛生的裂崖溪谷,此刻却是一片清朗,连一头妖浊都看不见。 “这……这是怎么回事?”十三摸不着头脑。 她第一反应是林守溪刚刚进入这里,率先将这的妖浊一口气除尽了,可她立刻摇头——林守溪哪来这样的本事?一刻钟杀尽满涧之邪,怕是阿越也做不到? 气氛安静得诡异,周围唯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妖物已祓,水清澈见底,将天空飘落的雪花都映得纤毫分明。 这里真的是孽池么…… 十三与十二懵懵懂懂地穿过了溪涧,及至下一片领域的入口,林守溪又自顾自地让他们停下,独自一人带剑进入其中。 差不多又是一刻钟的时间,待他出来之后,那片领域便像是被狂风吹袭了一夜的天空,澄净得让人只想刻下‘山清水秀’四字。 他们又穿过了几片山林石崖,几座废墟遗址,等到要越过一座长长的铁索桥时,十三终于按奈不住心头的怒火。 “你到底在做什么?” 小姑娘立在林守溪身前,把剑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 “十三!”阿十叱了一句。 “师兄,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变得和小禾那丫头一样了?” 小姑娘愤懑道:“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你不会真把杀妖院那条规矩当回事?” 看着憨厚老实的十二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天都快黑了,我们一共也没宰几头妖浊,这样下去这个月又换不到几粒灵液丹了。” “没错!那些妖浊呢?为什么都不见了?你到底施了什么手段?”小姑娘质问林守溪。 阿十沉默不语。 十三更激起了性子追问:“师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对啊,师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二跟着一同追问。 阿十看着林守溪,心情复杂。 这一路上,他内心也在天人交战着。 他猜测先前的林子里,会不会真的是阿越与那妖怪打了个两败俱伤,被林守溪渔翁得利了,而这一路上,他也只是在故弄玄虚……毕竟在杀妖院的时候,他就喜欢躲在小禾身后狐假虎威。 但猜测只是猜测,阿十很谨慎,不敢随便冒险。 如今面对着两位伙伴的目光,阿十有些语塞,他望向林守溪,似是希望他解释什么。 林守溪一袭黑裳,脸色发白,铁索桥在他面前孤悬,绛红色的夕阳在他右侧低垂,他凝视着夕阳,说:“天快黑了,接下来的路应该会更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这一路上连只小猫小狗都没碰到,哪来的危险?”十三反问道。 话音才落,‘危险’两字似是得到应验,十三身后的河流忽然炸起雷鸣,浊浪水箭般冲天而起! “小心!”阿十立刻大喝。 十二则看着小姑娘的身后,瞪大了眼,吓得连连后退。 十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夕阳的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身后腾起,将光遮蔽,那东西是随着浊流寒浪一道来的,眨眼间就要将她吞噬。 滔天的恐惧蔓上心头,她脸上气势汹汹的表情还未改变,死亡便要将她崩解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抽紧之时,唯有林守溪动了。 他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的发生,箭步前窜,拔出自己佩剑之时,右手也将十三的剑从她背后抽出,他手持双剑,挑起冷光,竟将那倾倒而来的巨大黑影压了回去。 令人心脏揪紧的暴戾嘶吼在身后响起,黑影扭动着倒退,先前掀起的浪化作了一场临时落下的暴雨! 十三惊恐地回头,才终于看到了方才扑来的是什么。 那是一头巨大鳗鱼般的怪物,黑腻光滑,身上缠满了锁链般的水草,它满口钢牙,猩红的舌头不断分叉,如丝如缕,像是数百条纠缠在一起的毒蛇! 林守溪就站在这巨口之间,像是随时要被那数百根舌头卷住,一口吞下。 但那张巨口无法合拢,因为他的上下颚皆被剑抵住了。 体内黑色的气丸逆转,真气瞬间喷薄,化作无数道于剑身螺舞缭绕的雪丝,他拧动两柄剑,看似瘦弱的双臂筋肉绞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两柄剑显化着高明的剑术,化作眼花缭乱的白光! 像有雷霆塞入巨鳗口中,巨大的妖物被数道白光斩得四分五裂,坠入大河之中。 林守溪一蹬它的身躯,借力腾起,落回了铁索桥边,顺手将剑插回了十三的鞘中。 十三惊魂未定,剑入鞘时身躯一震,才猛地回神。 “那……那是什么东西?” 半晌,她张了张口。她从未在孽池见过这样的怪物。 林守溪反问:“你们知道孽池的妖浊是哪里来的吗?” 三人面面相觑,陆续点头,孽池封印着诸多妖物,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你刚刚所看到的,就是被封印的妖物之一了。” 林守溪直截了当道:“封印松动了,这些妖怪要逃出来了,不过幸好,它们现在已变得无比孱弱,否则我们今日必定会死在这里。” “无比孱弱……”阿十喉咙发痒。 对比它们巅峰之时,这些妖怪确实无比孱弱,但哪怕是面对这样的它们,自己依旧是弱小者。 “你是说……封印的妖怪逃出来了?”十三不敢相信。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往深处走!我们不该回去吗……”十二嗓音都沙哑了。 “石门明天才会开,这些妖怪若彻底挣脱封印,一定会向石门聚拢,它们虽不算特别强大,但若汇聚起来,我们必死无疑。” 林守溪肃然道:“想要活下来,我们必须将附近的妖怪都肃清,撑到明天早晨。” “就凭我们吗?” “我们当然不够。”林守溪说:“我们要和其他弟子会和,然后将这些妖怪各个击破,而不是我们零散于孽池之间,被妖怪们逐一杀死。” “可是我们怎么找到其他人?”阿十问。 “我与小禾约定了在北边会和。”林守溪说,“大家应该都察觉到了孽池的变故,小禾或许也带了一批人。” “小禾……”阿十有些慌乱,“她不会出事?” “我相信她。”林守溪说。 “可孽池已经出事,她会前往和你约定的地点吗?”阿十又问。 “她也相信我。” 林守溪说着,走上横跨大河的铁索桥。 十三战战兢兢地问:“我们……我们不能寻个僻静之地躲起来吗?” “此时四面皆敌,你能躲去哪里?”林守溪问。 十三一震,她忽然明白林守溪一开始为什么要瞒着他们了。 先前他们尚有退路,可以选择原路返回,找个靠近白墙的地方躲好,但此刻深入腹地无路可退,他们唯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选择跟上了林守溪的脚步。 “刚刚你每次进入一方,都让我们先在外面等着,其实是去诛杀那里的妖怪吗?”阿十问。 “是。”林守溪没有否认。 “为何不让我们帮你?”阿十问。 “不要添乱。”林守溪说。 “……”阿十无言。 四人走过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浊浪在足下奔腾,夕阳在远方垂落,如缕的光被吞没了,本就干涩的风愈发寒冷了起来。 十二跟在他们身后,羞愧地低着头,“没想到你这般厉害……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何还要藏着掖着?” “我没有藏,我是杀妖榜第六,排名尚可。”林守溪说。 “可是……” 十三欲言又止,一时竟无法反驳,她也跟着咕哝道:“没想到你竟这般厉害……” “孙副院与云真人皆多疑,你到底还是藏拙了,一定要小心。” 阿十善意地提醒,“他们对稍有可疑的人下手都不会手软的。” “我是神选者,既然是神灵选中之人,那我无论做出怎样不可思议的举动,都算是情理之间。”林守溪坦然道。 他这样说不过是让阿十定心,他很清楚,三位公子小姐挑完人后,云真人绝不会对自己手软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三人对于林守溪已有了充分的信任,哪怕是他割断阿越脖颈那一幕,阿十也全然信以为真并暗暗发誓要保守这个秘密。 天暗了下来,低空中有青色的死萤虫飞舞,宛若徘徊不去的怨灵。 林守溪走在最前面,走得并不快,他时不时下达指令,让大家停下或者分头探查地形,寻找妖物的存在,接着由林守溪操剑将其杀死。 黑夜中他们看不清林守溪的剑,唯能感受到一股噬人的杀意于四野横扫,似苍鹰掠过,弱禽于地上惊走。 这是什么剑法,在巫家的剑术体系之内么…… 大家心中接连冒出疑问,但没有人敢吭声,林守溪的话也越来越少,四人的气氛愈发凝重了起来。 忽然,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他趴在地上,耳朵贴地,凝神细听,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是有强大的妖怪醒了吗?”阿十轻声问。 林守溪摇了摇头,他盯着地面,说:“不,不是妖怪,只是普通的妖浊。” 阿十刚刚松了口气,却听林守溪继续说:“但数量极多。” “极多是多少?”阿十一惊。 林守溪沉默片刻,最后说:“难以计数。” 十三吓得脸色发白,“我们……往回走?”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去开道,你们跟在我身边,替我守好两侧。” 三名弟子哪怕害怕,也陆续答应了下来。林守溪笃定的语调多少能给他们一些安全感。 接着,前方稀疏的林地里,无数形体扭曲的妖邪沿着石崖攀援而上,或同甲虫或如恶兽,它们连蹦带跳地窜了过来,瞳孔燃烧着各异的火,形成乌泱泱一片的潮水。 林守溪连斩了一路,虽看似冷静,实则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了。 但他依旧第一时间挑起清冷剑光,冲入了妖邪的潮水里。 剑气的光弧在黑夜中亮起,林守溪的杀气宛若一面立起的墙,墙平推倾轧而去,势不可当, 虫蛊被碾碎的爆响、皮肉被切开的脆响、身躯被斩断的声音、嘶吼、哀啼、怒鸣……一时间,他们身陷地狱之中,冤魂厉鬼环伺而来,凄厉之音不绝于耳。 “怎么会有这么多妖浊?” 十二在侧面扑杀那些漏网之鱼,双手左右挥剑,已然麻木,可想而知顶着妖邪潮头的林守溪到底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 “它们都是从北面涌过来的……” “北面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不知道……但我看这些妖邪的样子,对我们的攻击欲望好像也不是很强烈。” “我也觉得,它们更像是在……逃跑?” “……” 林守溪听着身后三个弟子的讨论,他也无暇分辨太多,只顾调转剑经压榨真气,竭力将眼前的浪潮劈开。 他就这样挥舞着剑,一路斩杀而去,双臂越来越麻木,气丸的真气被不断压榨,几乎殆尽。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妖浊的涌动却是源源不绝,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林守溪窜到一株高树上,撑着间隙换了几口气,再次挥刃劈下,扫去妖浊无数。 周围连鬼火都看不见了,漆黑一片,阿十他们境界尚浅,未能跟上他的步伐,也暂时被妖潮冲散。 林守溪正想着对策,一股冷冰冰的杀气从身侧切来。 那是一柄剑,极快的剑! 林守溪反应过来时,杀意已割面而来。林守溪很冷静,他攥紧剑柄,以立甲剑御术的横剑式去挡。 叮—— 忽地,刀刃撞击的声音陡地响起。 两人在黑夜中错身而过,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第二剑已接踵而至! 对方是个高手…… 林守溪是被奇袭的,所以他的剑招在第一时间被压制住了,只可先行防守,拦下对方的攻势。 他苦修立甲剑御术的效果一下子显着了起来,横剑,立剑,背剑,三式交迭而出,将对方的攻击防得密不透风! 以背剑式将那剑弹开之后,林守溪想要反击,却发现对方已停手了。 “师兄?” 少女震惊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小禾也在对抗妖潮,她感受到了杀意盎然的剑气,以为又是什么妖物醒了,便夜袭而至,可对了三招,她发现对方的剑招极为熟悉。 能将乌龟防御术施展得这般浑然天成的,除了自己的便宜师兄还有谁? “小禾?” 林守溪也是一怔。 他们靠近了些,真气汇聚瞳孔,看清了彼此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会合到了一起! 一路上见多了奇形怪状的妖怪和妖浊,此刻雪发披肩的少女近在眼前,本就漂亮的她在这样的黑夜里美得难以言说。 两人飞快确认了彼此的身份,也没有时间交流更多,黑暗中,危险远未散去,妖潮还在向着他们涌来。 林守溪与小禾各自持握着剑,相向而立,背几乎靠在了一起。 但他们并不惶恐。 因为这次是两个人一同应对这片黑夜了。 第31章 无际之夜 巨木参天。 妖潮在黑夜中密密麻麻地汇聚着,源源不断地滚来。 他们杀得太过深入,几乎来到了妖潮汇集的腹地,与其他几位弟子暂时失散。 “你怎么才来?” 雪发黑衣的少女埋怨了一声,紧蹙着眉,她挥舞着手中的利剑,真气在剑锋上显现出淡淡的赤色,袭来的妖浊迎锋而解,成批成批地于她锋刃下化作黑雾。 “路上挟持……嗯,救了几个弟子,耽搁了些时间。” 有了小禾在一侧帮忙,林守溪的压力减轻了大半,挥剑劈砍的动作更加游刃有余,剑尖如笔尖,划线之外妖邪不可入。 “我来迟了么?”林守溪问。 “你来早了。”小禾没好气道:“你再来晚些我一个人就杀完了。” “……”林守溪沉默片刻,说:“原来如此,那我先休息一会儿。” 说着,林守溪收剑一跃,身影窜到了一旁大树的高枝上。 “?”小禾震惊,她抬头看了一眼,恼道:“哎,你是来气我的?你信不信我把树砍了!” 林守溪假装没听见,抓紧时间调息疗伤。 妖潮仍在逼近,小禾无暇去与他置气,她环顾四周,挥剑成圆。最初一批较为强大,形似野狼的妖浊已经抵挡过去,后面的要弱小很多,它们形如草蜢、蚂蟥,但胜在数量庞大。 小禾杀了一阵,亦觉得手脚酸麻,她同样踩着树干跃上,一推林守溪后背,“轮到你了。” 林守溪也未推辞,他当空而落,手腕一拧一挥,泛着红光的夺血剑在妖浊中横扫,剑气激荡,犹如潮浪涤清尘埃。 黑夜之中,他们就这样倚靠着大树互相休息,交替着出剑,抵挡了一浪又一浪的妖潮。 不知交替了几轮,林守溪在下方杀妖,始终不见小禾从树上下来,他以为小禾遇到了什么危险,连忙抬头,却见她正坐在一根树枝上晃着双腿远眺,十分悠哉。 “你还没休息好?”林守溪问。 “小禾太累了,再休息半柱香……”小禾在树上舒展着身子,说。 “等你休息好可以下来给师兄收尸了。”林守溪叹气。 “师兄要撑住呀!”小禾加油鼓劲,却没有要下来帮忙的意思。 林守溪深吸口气,在妖潮的包围中左右突刺着。 “我们师兄妹相逢之后不该是勠力杀妖么,怎么还勾心斗角起来了?”林守溪无奈地问。 “还不是你先上的树?”小禾微笑着说:“在下面哪有在上面舒服?” “树是你师兄还是我是你师兄?”林守溪质问道。 “当然是你呀。”小禾坚定地说。 林守溪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 小禾又拍了拍树干,信誓旦旦道:“师兄要是不幸战死,我就把它砍了给你做副棺材!” 林守溪忍无可忍,终于跃上树梢,将小禾推了下去。 这对友善的师兄妹就这样齐心合力地除着妖。 妖潮渐小。 林守溪休息得差不多了,也跃回地面,再度与小禾轮换。 他厮杀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少女脆生生的声音。 “师兄,我来帮你。” 林守溪一怔,没想到师妹竟会主动来帮忙,他心怀感动地回头,却是再度愣住。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女,少女清秀可爱,远不如小禾漂亮,黑衣裹着的身段也不似小禾那般玲珑浮凸。她喊着自己师兄,热情地提剑走来。 林守溪的惊愕不过一瞬,他的瞳光飞快回归冷淡,反手一剑回刺,洞穿了那少女的心脏,将她整个人都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你……为什么……” 少女临死前难抑震惊之色,她张大了嘴,嘴巴吐着黑血,后续的话却是说不出了。 小禾察觉到了下面发生的变故,跃到了他身边,“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被钉在树上的黑衣少女,也吃了一惊。 “她怎么和我……”小禾欲言又止。 “她变成了你的模样,想要以此靠近并背刺我。”林守溪接过了话。 “这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要是你判断错了,我不就被你杀掉了吗?”小禾捏了捏她的脸,心有余悸,“这也太像了?” “……” 林守溪很难描述自己眼中的场景,小禾啧啧称奇地感慨‘真像’,夸赞着妖怪的手艺,可在他眼中,这两个小姑娘模样完全不一样啊…… “妖魔鬼怪再神通广大,我也不会认不出小禾的,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师妹。”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真……真的么?”小禾睁大了眼睛。 “当然。”林守溪笃定道:“师妹是无可替代的。” 这句话虽然简单,小禾的心中却还是涌上了缕缕感动,她侧过头去,绑起了发,坚定地说:“师兄,我休息好了,我要与你并肩作战!” 林守溪欣慰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被钉在树上的少女。 这幻化成小禾模样的妖怪已冒起了黑烟,化作了一副朽烂的人皮。 这妖怪是封印在这片林间的怪物,生前它以这样的手段暗杀过无数人,只失败过一次。 这次苏醒后它更加谨慎,刺杀开始前,它已在暗处观察了他们许久,每一个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那一剑太干脆利落,干脆到它都来不及从这新画的身体里抽离出来。 这头本该难缠的老妖怪就这样带着困惑饮恨而终。 随着这头妖怪的身死,黑夜中妖浊的嘶叫声也渐渐小了下来。 …… …… 阿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疲惫地奔跑着,双手双脚皆已麻木,耳畔有呼喊声传来,那似乎是十二和十三的声音,他们好像也还活着。 林守溪不知怎么样了,他已好久没有听到他说话,唯有远处密林间隐约有妖浊被斩碎的声音传来。 妖潮太烈,他们也不敢贸然入林,只可绕路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阿十终于见到了火光,那里站着几名弟子,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他们见到了阿十,也奋力地招了招手。 阿十与另外两人赶紧跑了过去,略一打听,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一处废墟遗迹里遇到了妖怪,是小禾出现救了他们,之后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两名弟子,得知封印失效后,弟子们想逃回白墙之下,但小禾力排众议,坚持向北。 她给出的理由与林守溪差不多。 “小禾姑娘呢?她现在在哪里?”阿十问。 “不知道,先前忽然地动,有大量妖浊涌过来,她让我们先躲在这里,自己去前面看看,至今还没回来。” 那名弟子惊魂未定,连忙问:“你们来的路上没看到她吗?” “没有。”阿十摇头,又问:“你们见到林守溪了吗?” “林守溪?那个软骨头也来了吗?” “住口!”十三喝了一声,维护道:“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救……救命恩人?” 那弟子对上十三凶巴巴的目光,一时被吓住了,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摇头:“我们也没看到他。” “我们要去找他吗?”十二问。 “不要添乱。”阿十重复了林守溪的话。 几名弟子聚在一片残破的废墟里,焦急地等待着,黑夜包围了他们,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过去。 这样的灾变发生得太突如其来,不少幸存者都曾亲眼目睹伙伴被杀死的画面。 有的弟子被突然出现的妖怪贯穿身体,肉串一样拎起,拧掉头颅,啃食四肢,有的弟子忽然捂着肚子跪在地上,一道道尖刺破茧般从他体内扎出,将其尸解,有的弟子解开衣裳时发现小腹有个血洞,血洞里一张脸在对自己微笑…… 这些画面注定要成为许多目睹者终身的梦魇,在可怖的掠食者面前,他们的境界根本不足为道。 杀妖院的弟子不知死了多少,幸存之人暂时聚在这片废墟里,想要逃跑却辨不清方向。 无边的黑暗让人不敢凝视,死亡如弦上的箭,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洞穿。 不知过了多久,插在几根石柱旁的火把摇了摇,火光中,隐约有人影过来。 “什么人!” 阿十反应最快,拔剑而起,其他人也警觉地起身,齐刷刷地抽剑。 火光中,林守溪与小禾拖剑走回。 林守溪墨发散乱,清秀而苍白的脸颊上沾染着血,他手中的长剑映着火把的光,兀自鸣着。 小禾穿着紧身的黑衣,娇小却修挺的身段勾勒得淋漓,长久地杀戮之后,她身上散发着刀锋般凛然的杀意,她不再是少女,更像一块从烈火与寒水中淬炼出的新铁, 他们一同走来,透着难言的惫意,腰间的玉牌皆变成了浓郁如墨的赤色。 而他们身后,黑烟浓雾虽未消散,原本躁动的妖邪之潮却已然安静了下来,难以想象,他们一同杀死了多少妖浊。 “你们没事?” 阿十一愣,立刻关切地问。 “妖潮暂时退了,我们休息一会儿,麻烦你们去四周巡视,若有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林守溪严肃地说。 阿十用力点头。 其余弟子看着林守溪,脸色变幻莫测。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被人看不起的少年,竟与小禾联手击退了妖潮,而且从阿十他们的讲述来看,这个少年厉害得吓人。 林守溪与小禾靠着坐下,林守溪盘膝打坐,小禾嘀咕了一句‘好累’,随后靠在他的肩上,疲惫地闭上眼,昏昏欲睡。 他们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杀了多久。 乌泱泱的黑潮在他们的剑下不断化作黑烟,直到密林之间再无响动,死寂如坟。 击退妖潮后,他与小禾寻着路走出了密林,找到了这里。 阿十去与其他弟子交涉,给他们分配任务,十三与十二却走了过来,两人一同跪在林守溪的身前,各自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林守溪。 “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 经历了这么多事,十三哪还有半点骄横,她低着头,诚恳道歉,十二不善言辞,便用力点头,表示他也一样。 “这是什么?”林守溪问。 “这是玉液丹,是每月孽池斩邪的奖励,我攒了半年才攒了这些。”十三认真解释。 玉液丹是巫家独特炼制的丹药,其效果并无特殊,无非是滋润灵脉回复真气,但对于入门不久的修行者而言,这丹药珍贵异常。 阿十也将自己的玉液丹取出,一并递给林守溪。 “你们是最强者,真气消耗剧烈,就不要推辞了。”阿十说。 “我没有想推辞。” 林守溪笑了笑,接过了他们递来的瓷瓶,倒出了其间绿豆大小的丹药,吃了起来。 另外四人亦是面面相觑,最终,他们也取出了自己珍视的玉液丹,将其放到了小禾面前,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林守溪连吃了数颗玉液丹,胸腹发热,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看这小禾靠在自己肩上的静谧侧颜,“你怎么不吃?” “不想吃。”小禾说。 “那我替你吃了。”林守溪去拿她面前的玉液丹。 “哎!”小禾的脑袋从他肩上竖起,瞪着他,“你有没有点良心呀?” “那我喂你?”林守溪问。 小禾静默了一会儿,重新靠回了他的肩上,鼻翼翕动,嗯了一声。 林守溪取出玉液丹,送到小禾唇边,小禾将它抿入口中,细细咀嚼,吃完一颗便轻轻嗯一声,等待下一颗。 吃到某一颗时,小禾用力地咬了咬,舐了舐,接着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你咬到我手指了。”林守溪出声提醒。 “你……过分。”小禾灵眸圆瞪,有些生气。 其余弟子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再生不出什么嫉妒之心,方才这两人携手回来之时,众人的心中几乎一同掠过了‘天作之合’四字。 玉液丹的效果比想象中更好,将所有玉液丹一扫而空后,两人的真气皆恢复了不少。 “师兄。”小禾忽然喊他。 “嗯?” “如果稍后来的妖怪太强,你就把我送你的红绳弄断。”小禾说。 “红绳?它有什么用么?”林守溪问。 “嗯……总之逼不得已的时候才可弄断它,否则我就弄断你。”小禾轻哼着说。 “……好。”林守溪将红绳系得更紧了些。 …… 孽池的黑暗无边无际,前所未见的妖怪正从封印中爬出,它们各怀绝学数量庞大,以杀人嗜血为乐,但林守溪心里已没有半点畏惧。 之后的时间里,妖潮数度汹涌,妖怪多次来袭,却皆被林守溪与小禾杀死。 他们配合极其默契,招式之间的穿插、攻守之间的转换皆行云流水,仿佛他们并非两个人,而是同一人的分神。 幸存的七名弟子跟在他们身后,接受着他们的指挥,数次化险为夷后,他们对于林守溪与小禾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半点异心,对于他们做出的决策亦是言听计从。 而那些杀来的妖怪大部分和‘小九’一样,它们认为自己隐忍数百年,一朝出世必可搅动风云,可初晨的朝阳都还未见到,它们便在黑夜里成为了剑下亡魂。 弟子们后知后觉地发现,突变的孽池里,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已在悄无声息间变换了,不再是妖邪们攻来,而是林守溪与小禾带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这些妖怪的老巢,将它们诛杀。 久而久之,弟子们甚至觉得,他们两个才是最大的妖怪,所行所过之处,没有剑刃切不开之物。 难怪神灵会选中他们。 孽池一片死寂。 他们不知在荒林沼地里穿行了多久,前方忽有微光闪动,大家的心再度悬起。 过于浓重的黑夜里,光反而成了令人畏惧的东西。 微光是从一片台阶尽头散发出来的,那是一处破旧的门庭,庭旁铜像石碑皆已残破,一道身影立在墓碑间,背影落寞,似在悼念故人。 林守溪与小禾停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来人,悠悠地转过了身。 见到他的真容后,弟子们纷纷松了口气,想要跪拜行礼。 小禾也蹙起了纤眉,神色变幻不定。 唯有林守溪将剑握得更紧了。 立在墓碑前微笑望向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云真人。 第32章 狰狞之骸出高崖 “见过真人。” 几名弟子已躬身行礼。 云真人一定是发现了孽池的变动来救他们了,漫长的夜即将过去,他们马上可以逃出生天了! 小禾看了林守溪一眼。 林守溪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他不是。” 小禾嗯了一声,小脸冷若冰霜。 果不其然,云真人的第一句话便让那些行礼的弟子浑身剧颤: “哦?你们认得我?看来你们是他的弟子了?” 他如云真人那般结跏跌坐,面带微笑,只是脸上带着朽意,于是那本该仙风道骨的笑也成了浮在水面上的油光,腻得令人犯呕。 他睁开了右瞳。 那是一个腐烂生疮的血洞。 弟子们浑身僵硬,他们这才发现,这个云真人的背后散发着滚滚黑气,他的脖颈与手臂上,也泛着淡淡的尸斑。 “你到底是谁?!”弟子悚然发问。 “我是谁?” ‘云真人’陷入苦思,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淡:“我不知我是谁,但我知这是夺我仙瞳,杀我性命之人,我在临死前刻下了他的容貌,这是怨,是恨,唯有大仇得报方可消解,你们唤我真人,便是他的弟子,得知他尚活着,我很欣喜,真好,真好……” ‘云真人’的话语如同梦呓,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浓,他翘起一指指向身下的墓碑,说: “这是我的墓,上面却未书我名,但无妨,以后我也不需要它了,你们于此时到此见证了我的新生,我也会在这群星晦暗之夜赐予你们永恒的死亡,你们可将姓名告知于我,我会为你们刻在这空白的碑上。” 林守溪盯着那黑色衣裳、面色如雪的道人,无法判断他实力的深浅。 ‘云真人’也注意到了他,他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少年,饶有兴致道:“你难道就是打开孽池的钥匙?” 他又盯了一会儿,才遗憾摇头,“不,好像不是你……咦,怎么会不是你呢?” “钥匙?”林守溪不解,“那是什么?” “当然将我们释放出来的钥匙。” ‘云真人’微笑道:“封印不会平白无故地打破,有东西进入了这片孽池,他身上带着钥匙的魔力……” 林守溪觉得他像是回答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云真人’今夜心情很好,他看着他们茫然的神色,也不吝做更多的解释: “传说在暮海的青铜门前有一守门之神,神为一苍白巨蛇,守护隐秘之殿,游走于万界而无阻。它是一切‘门’的源头。众神衰亡的时代到来时,它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掷入尘世,那是钥匙,这柄钥匙过去藏于圣君的通明殿中,后失窃,不知所踪……” “我有幸见过那柄钥匙,记得它的气息。” ‘云真人’露出了痴醉的神色,“那是神的遗物,它可幻化万千,却逃不过仙人的眼,我能感受到它来了,它就在这片孽池里,所有的封印之门齐齐打开恭迎它的来临,可它在哪里呢?这是为我新生送来的礼物吗?” ‘云真人’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着,分不清真假,他四下扫视,看着一众弟子,似乎在寻找他口中的‘钥匙’。 他的目光在林守溪与小禾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摇首叹息。 “钥匙不在你们之中,既然如此,那就杀掉你们。”‘云真人’话语冷淡。 他飘然落地,抽出了背上的木剑,眼眸泛起痴色。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去杀云真人,而要对我们下手?”林守溪问。 “因为你们是他的弟子,杀了你们能让他心痛。”‘云真人’笑着说。 “他不会心痛的。”林守溪说。 “没有关系。”‘云真人’的笑沾染上了一抹疯狂,“反正……我会开心。” 他伸出尖细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痴狂地笑着,他看着小禾,忽然咦了一声,“欸,你的身上好像也有很熟悉的气味,是什么呢……” 小禾剑已出鞘,剑身与鞘摩擦而生的响动吞没了‘云真人’后续的话语,她的曲线在紧身的黑裳下舒展,美妙而充满了爆发力,宛若一头年幼的豹,电光火石间便扑向了敌人,手中剑顺势而挥,弧光冷艳。 林守溪同时出剑,他以巫家剑法的第一式作为起手,长剑一抖,振出风雷之音,挥剑如鞭,他带动数道残影朝着云真人掠去。 “有点意思嘛。” ‘云真人’看着攻来的两人,笑意盎然,左眼透着星星点点的红。 他挥舞木剑迎了上去,与两人斗在了一起。 其余弟子看着眼前黑暗中穿梭的身影与纵横的杀气,面面相觑,然后飞快散开,免得被他们的打斗波及。 他们无比庆幸来到这里之前已将附近的妖怪一杀而空,否则其他妖邪趁隙攻来,他们必将成为妖怪的盘中餐。 ‘云真人’是与真正的云真人恶斗过的,他将云真人的一切都复刻了下来,招式与之如出一辙,那是巫家剑法与云空山剑术的变招,也讲究一个干脆利落。 这两个少年在弟子中虽已鹤立鸡群,但这个年纪撑死不过凝丸的苍碧境,能成什么气候? ‘云真人’轻蔑的想法很快遇到了阻力。 他发现,这对少年少女单独来看都不算强大,但合在一起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仿佛他们是从娘胎里就一同练剑的兄妹。 同样,一路杀到这里,他也是林守溪与小禾遇到过的最强之妖。 他们不敢有丝毫分神,手中剑气吞吐,围绕着‘云真人’飞速游走,与他手中的木剑击撞分合,将周遭的空气都震得涟漪四起鸣声不休。 ‘云真人’发现,这个少年的境界与剑术皆更高一些,许多招式精妙得让他也想赞叹,但这个少女却是更难缠的! 她能看透自己所有的剑招,哪怕是最微妙的变化也能紧紧抓住。 她的一招一式皆掐着自己巫家剑法的命门,仿佛特意为此演练了数十年! 她到底是巫家的弟子还是巫家的仇敌? 有意思……他心中冷笑了一声。 “真是后生可畏,我本以为百年过去,巫家早该凋零,不曾想还能出你们这一对璧人……” ‘云真人’微笑不减,“可惜这点实力,是不足以战胜我的。” ‘云真人’向东看了一眼,收剑,不再刻意模仿云真人,而是掐了一个古怪的手印。 “我不修剑,我修术法。”‘云真人’微笑着开口,“须知天地之间,人以笔蘸墨书写文字,天以光为笔写作万物,于仙人而言,最好的笔便是——声。” “声为无质有形之水,超然于五行之外,可熔炼万法,故……言出当有法随。” ‘云真人’静立墓碑之上,足尖点着碑角,黑裳被风吹得猎猎飘舞,他整个人却似和墓碑铸在了一起,任由狂风吹袭,纹丝不动。 他唇动张了张,以一种怪异的声音施术。 “滞!” 这是他吐出的第一个音节。 林守溪觉得足下的坚土变成了沼泽,一下软了下去,将他的双脚陷入,而精神上,他亦有一种天地颠倒之感,目眩神迷之间,他难以迈步,行动艰难。 对于刀剑的拼杀他很在行,可面对法术,林守溪暂时还是陌生的。 “灼!” 他的声音像是一粒火星,溅到了柔软的土地上,火焰瞬间腾起,一下将他包围,转眼间,他好似一颗炉膛中被火焰舔舐的丹药。 “这是五行之牢,他是个五行法师!”小禾冷冷开口,“别给他施法的时间,冲杀出去!” “嗯。” 林守溪镇静下来,他默念清心咒驱除杂念,黑色的气丸逆转,真气冲刷全身。 他利用‘辟水’之术驱除了足下泥间生出的水,踏着重归坚实的土地跃起,剑朝着‘云真人’高速竖斩过去。 “命入泥水,魄归炉膛,炼我造化,驱我魔障……” ‘云真人’慢悠悠地吟着,他仿佛是这片世界的主宰,五行道法在他手中翻覆,变幻无常。 林守溪每每要逼近,地上便会突兀地窜出石笋,拦住他的进攻。 而他的脚甫一落地,化形为水的鬼便顷刻聚拢过来,以爪子去抓他的脚踝,非但如此,周遭的空气还飞速凝结,化作冰粒,他吸了口气,鼻腔便有中被金属碎屑刮过的疼痛感。 小禾那边同样不好过,她被围困在重重土牢之间,虽尽力闪避,却也无法近那道士的身。 ‘云真人’的嘴唇不停动着,这片墓地是他的领域,他在其间随意地指手画脚,世界都要听从他的指令施为。 他看着狼狈挣扎的两人,愈发欣喜,林守溪每每近身时,他都会用火画成一个圈。 ‘云真人’指着火圈放肆挑衅,仿佛只要林守溪继续跃来,那他便成了马戏中钻火圈的、被驯服的野兽。 他手舞足蹈地玩了许久,体会着百年未有的欢愉。 “当年我奉命追杀这叛徒余孽,不幸中了圈套。这道人杀我也不过趁人之危,若非湖心那尊神降下天罚,我早已将巫家于这巫祝湖畔抹去了,可惜……” “今夜之后,吃掉你们,吃掉此间群妖,我便可重返巅峰……哦,还要再吃掉那枚钥匙。否极泰来,众生之门已向我敞开了……” ‘云真人’越来越癫狂,他甩着衣袖跳着怪异的舞蹈,口中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知道杀人之前说太多话容易不妙,但百年不曾开口,此时太过喜悦,见谁皆如逢知己。” “可惜今夜无月无琴无酒,否则我也不吝月下奏舞,亲自为你们送行。” ‘云真人’如此说着,如哭如笑,徐徐抽出了剑。 剑是木剑。 他先前始终没有动用‘木’,木之行的所有杀机便都汇集至了剑上。 它不再是木剑本身,而是杀意凝成的实质。 这一剑他们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 就在他要出剑之际,又一波妖邪潮在身后爆发了。 ‘云真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他如被搅扰清梦之人,气得暴跳如雷。 “聒噪!” 他挥剑回身,挥出的剑气扫过四野夷平一切,须臾之间,从后方断崖上爬来的妖邪被杀去了大半,尸横遍野,融为淤泥。 “哪来这么多妖物?”‘云真人’嘀咕了一句,又将剑锋转了过去。 巅峰一剑已去,他一下子意兴阑珊,也懒得再与他们玩闹。 “仙人降诏,割我躯袍;身如灰木,魂同霜草。” 他念着无名的诗句,高举有实的剑。 林守溪与小禾趁着他方才斩灭妖邪的间隙,破开无行的囚笼,一同冲杀了过来。 ‘云真人’看着逼近的利刃,笑着张口,准备吐出压箱底的法诀。 “五行解尸。” 他幽幽开口,此令一下,这对少年少女体内的一切都会崩解,顷刻化作没有一丁点生机的碎尸。 ‘云真人’开口之后本想静静等待尸体碎落的美。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 刀刃犹在逼近,他们却完好无损。 法术竟没有生效! 怎么回事? ‘云真人’悚然一惊。 “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师姐无形世界无心师姐!!” 他不停大吼,吼得声音都尖锐变形,可法术没有一丁点反应。 直至剑锋逼近,他才恍然醒悟,自己的声音根本没有发出去。 他的声音被掐灭了! 是什么东西掐灭了他的声音?! 铁剑斩断了木剑,碎屑纷飞,‘云真人’忽地看到了小禾的眼睛——弥散着雾色的,冷漠而美丽的眼。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咔! 腰肢断裂,头颅飞起,身躯于一念之间被斩成了三截。 这具身体早已是腐尸,故而断颈处也没有鲜血喷出,烂木头一样砸在地上,林守溪反手握剑,插入他断颅的口中,一搅,齿舌被尽数搅烂。 “他临死前在说什么?为什么嘴巴一直在动,却没有声音?”林守溪问。 “不知道哎,也许是吓成哑巴了。” 小禾莞尔一笑,旋即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露出微微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林守溪连忙问。 “似是剑法……嗯,应是修行出了点问题,无大碍。”小禾轻抚自己的心口,说。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说:“我们原路返回,路上你好好休息。” “不杀了吗?” “不必了。” 此时四野皆清,哪怕更远处的妖怪聚集着杀来,一时半会也到不了石门,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石门开启,离开孽池了。 剩下的就交给巫家的人去头疼。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击败了这个‘云真人’,他心中的不安之意依旧没有淡去。 …… 山崖旁的一片泥瀑里,浊流涌动,一个人影从浑浊之间涌现了出来。 “土之形。” 他疲惫地喝了一声,念动法诀,水中泥聚拢,临时为他塑了个身躯。 这个身躯布满裂纹,裂纹中淌着泥浆,看着无比丑陋。 ‘云真人’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咽喉,回想着刚刚发不出声音的模样,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不……他已经没有心脏了。 他在即将被杀掉前以土临时捏了个身躯,容纳残魂,借此逃离。 “竟被后辈弄得这般狼狈。” ‘云真人’叹了口气,于山崖边盘膝打坐,泥浆淌如大汗。 正打坐着,山崖下有雾气涌起,又一大群妖邪祟物援壁而上,它们的速度很快,黑压压地爬过去,像是群甲虫。 ‘云真人’觉得它们极为烦人,顺手一挥,又将这些妖邪拂去了不少。 “奇怪……”‘云真人’喃喃道:“崖下不该是邪秽最爱栖息之处么?为何它们纷纷要往外涌?看它们的模样,像是在……” 逃跑?! 崖下……崖下…… ‘云真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怪叫了一声不好,看着崖下翻滚的灰雾,露出了恐惧之色,触电般离开了打坐的山崖。 但还是晚了。 灰雾之中,一只巨大而苍白的骨爪缓缓伸来,雾气在那坚硬的手骨间流淌着,似是洗刷山岩数千年的风。 与生俱来的强大威压也随之倾倒过来,它不似来自雾中,而似来自天上,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因它而被勾起,哪怕‘云真人’已没有了鲜活的心脏。 白骨巨爪撕破迷雾,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云真人’的身上,他无法做出任何挣扎,心中最后的念头只是‘所有人都要死了’,接着,如巨刀拼接成的骨爪一合,他临时捏成的身躯泥丸般爆裂,灰飞烟灭。 遥远天边还未泛起白色的线,黑色的夜空像是无际的死水,显得更加压抑深沉。 而在这希望之光即将涌出地平线之前,最大的恐惧提前到来,大地颤栗之间,林守溪、小禾以及所有的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向裂谷的方向望去,接着他们的心脏一同被攫住,惊颤不能言。 那是威严孤傲的生灵之骸,染着狰狞之美。 如神殿将阶梯垂向人间,裂谷之中,颈骨缓缓抬起。白骨尸骸仰起了头颅,头颅棱角峥嵘,如佩戴着银铸的王冠,眼眶的位置似有鲜血自虚空中涌出,由一个红点不停扩散,直至成为熊熊燃烧的烈焰。 于是那双瞳孔便成了孤灯,君王般冷漠地俯瞰世间。 它身子挣动,从裂谷中爬出,那副巨大的骨架却已不完整了,其上似被巨斧扫过,双翼残破,骨骼残缺,哪怕是居中的脊椎也布满了裂纹。 那白骨构成的框架里,赫然裸露着一颗巨大肿瘤般的心脏,血管经脉密密麻麻地布在这颗心脏表面,像是吸血的虫子,心脏的四周生长出藤蔓般柔韧绞紧的肌肉,将其固定在白骨之中,有力地搏动着。 心脏声如闷雷,传得很远,昭示着它的新生。 林守溪曾在小禾口中听闻过它的存在,但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会这样的生命竟留存于世间。 人类修真者在这个世界里有两个最大的死敌,邪灵与龙尸。 邪灵封印于大海,龙尸深埋于大地,待这些古老之物彻底苏醒,人类将会堕回真实的噩梦里,那是显生之卷预示的灭顶之灾。 “跑!” 狂风迎面而来,小禾抓着林守溪的手,张了张苍白的唇,只吐出这一个字。 第33章 龙行于野 飓风席卷过大地,灰雾喷薄出峡谷,自太古年代便沉眠的苍龙于泥泞间复苏,它跳动着巨瘤似的心,燃烧着火焰般的瞳。 利爪苍劲有力地起落,所过之处皆掀起漩涡似的风,坚硬的岩石被轻而易举地踩碎,铁树也被大片大片地摧毁。 这副身躯沉眠了太久,似也有些迟钝,它有些茫然地望着世界,万物被它带起的大风吹得俯首。相比而言,‘云真人’施展的五行术法宛如儿戏。 林守溪与小禾在孽池的大地上狂奔着,他们身影如飞,从未如此快过。 这是他们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冒险反抗只会被轻易碾碎。 其余弟子有的在‘云真人’出现时就逃跑了,有的则跟在他们身后一同逃命,他们脸上流露着强烈的恐惧,口中的喊叫却被浩大的风声压了过去。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狂奔着,提着一口气,半点不敢慢下来,两人偶尔瞥一眼东方,看太阳何时升起——那是孽池石门打开的时候。 “等会过了铁索桥,分开跑!” 林守溪大声嘶吼。 那头龙尸爬出裂峡之后,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的,他们若聚在一起,很有可能被一锅端,而铁索桥之后便是大片广袤的荒野,四散而逃或许还有活路。 他们奔得极快,却依旧无法摆脱身后逼来的杀意。 这头巨大的龙尸还在适应刚刚从土层间挣出的身体,动作显得迟缓。它伸着修长的脖颈,拖着残翼长尾,目光看着南边,根本没有去看奔逃的少年们。 但少年们即使不被注视,依旧可能因之丧命。 已有弟子不慎绊倒,未能跟上队伍,不待爬起便被身后砸来的断木碎岩击中,倒地不起,于惨叫中被碾碎骨骼,踩成一滩血浆。 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林守溪的体内,那颗黑色的气丸加速旋转着,白瞳黑凰剑经若有感应,在自己的灵脉中雀跃了起来,他真正的经脉也被牵动着狂跳,冥冥之中,他竟想要停下脚步,去直面那摧毁一切的古神。 “这就是龙尸……”小禾的话语斩断了他的情绪。 “它们到底是哪里来的?”林守溪与她在林间飞窜,快速地交流着。 “不知道……它们是上古时代便存活的神灵,在显生之卷的记载里,他们生长于邪灵未崛起的年代,自古以来便是大地的王。” 小禾语速飞快,吐词却是清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哪怕失去了血肉却依旧活着……” 它们是鲜活而暴虐的化石,身上不知藏着怎样的秘密! “龙尸没有办法被杀死吗?”林守溪问。 “有!”小禾笃定道:“将它的心脏刺破,将整副白骨泡在神浊中,这样它就无法再苏醒了……否则即使捅穿它的心脏,它依旧会生长出一颗新的心!” “神浊是什么?” “以后再和你解释……” “……这样的白骨怪物很多么?” 林守溪从未想过世上居然有生命力这般顽强的存在。 失去了鳞甲血肉、五官脏器依然能存活,没有肌肉牵引骨骼关节,依旧可以爆发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力量! 人类的血肉之躯要如何才能与之抗衡? “不多,相反,他们的数量极其稀少,这近百年来复苏的龙尸也不过十数头。”小禾回答。 如刀的风自身后割来,求生的本能推动着他们狂奔,废墟、密林、沼泽……所幸先前屠戮过的四野一片寂静,没有妖怪忽然出现阻拦他们的去路,逃亡还算顺畅。 可哪怕如此,劳顿一夜,体内的真气难免不接,这里距离白墙还太远太远,大部分人根本无法保持这样的速度逃回去。 “等过了白墙,它还能追过去吗?”林守溪问。 “白墙厚重如山,它一时半会摧毁不了的。”小禾说。 “巫家有能杀掉它的人么?” “没有。”小禾摇头,“唯有神山与王殿那些仙人之上的至强者,才有与这些古代龙尸正面抗衡的力量,不过没关系,巫家可以弄死它……” “怎么杀?” “巫家能在巫祝湖边三百年不倒,很大的原因便是巫家本身就是一件兵器,一件足以杀死寻常龙尸的兵器!” “它是寻常龙尸么?” “是。” 小禾解释:“龙尸的力量亦有白绿紫金赤之分,只不过,它们的排序是颠倒的,苍白是龙族中最高贵的颜色,拥有苍白之瞳的才是至强之龙!” 这头赤瞳的古代神明已拥有如此碾压的力量,那苍白之瞳的神明该是何等的怪物? 林守溪一时难以想象。 龙尸的骨骼无一不是绝世的利刃,它在身后横扫着一切,褶皱的大地因为它的到来而变得平整。 气丸在体内逆转,真气在灵脉流动,林守溪听着自己的心跳,周边的事物飞速后退,前方的视野倒是愈发开阔。 孤悬于大河上的铁索桥出于出现在了前方。 林守溪却没有半点喜悦,相反,他神色一震,厉喝道:“住手!” 铁索桥的那端,王二关与纪落阳恰好立在那里,他们惊恐地看着那浓雾中浮现的巨大骸骨,拔出了剑,正准备斩断铁索桥。 …… 纪落阳听见了喝声,他身心一震,望见了那头狂奔而来的几位少年少女,打头的便是林守溪与小禾。 他出剑的手慢了下来。 王二关已被吓傻了,他想也没想,直接挥剑砍了出去。 铮—— 金属撞击的清鸣响起,却不是剑与铁索的相撞。 林守溪不知何时握住了弓弩,拉弦入槽瞄准扣扳一气呵成,铁箭激射出去,在剑未触及铁索之前精准地撞上剑锋,将那斩桥的一剑弹开了! 王二关虎口一震,大惊失色之下险些拿剑不稳,落入大河。 他抬起头,还未说话,林守溪与小禾已上了铁索桥,飞身赶来。 “你……你们怎么在那。” 王二关呆呆地说了一句,他们已飞速跨过了数十丈的距离,来到了他的旁边。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纪落阳望着刺破灰雾而来的巨兽,颤声问。 林守溪没有时间解释更多,他回身望去,另外几名幸存的弟子也陆续过了石桥。 他们一个个面如金纸,一路全力奔逃,他们不停冒汗,汗又被大风飞快吹干,真气透支之感揪住了五脏六腑,强烈的不适让这些弟子干呕了起来。 “你们快走!分散开走,未必一定要去石门,孽池很大,找个藏身之处也可,这头龙尸的目的似乎不是杀人!” 林守溪对着他们说话,待所有人都过桥之后,他才抽剑而出,一剑将这铁索桥斩断。 索桥坠落,如巨鞭抽入湖中,骇浪激起。 弟子们连忙点头,也来不及告别,拖着疲惫的身躯四散开来。 像是古代贵族喜爱的猎杀游戏,此刻他们就被围在笼子里,最强大的猎杀者已经走出,他们必须逃亡,不停逃亡,直到笼子的门打开! “还愣着干嘛!你们也快跑啊!” 王二关对着他们大喊,喊完之后他就后悔了,让他们傻站着吸引那骨头妖怪的注意力不是更好,正好可以给他争取逃命的时间。 他也不等林守溪作什么回答,撒腿就跑。 纪落阳也飞快跟上,他可不会将自己的命开玩笑。 林守溪与小禾也挑了一个没有人选择的方向开始逃命,跑了一阵之后,他们一同向后方望去。 那头龙尸已来到了几十丈宽的断桥前。 林守溪这才发现,这头龙尸的双脚是残缺的,所以它行动迟缓,而这河道极宽,它未必能越过来! 果然,龙尸一跃,那苍白的骸骨不堪重负,于中途便坠入了河道之间,溅起巨浪。 可不待他们松一口气,又是一身轰然巨响,下方的水池炸开,龙尸扇动着翼骨,竟从下方飞了起来! 长颈与长尾在空中悬浮,连成半圆,勾勒着苍白妖异的美,它的翼膜明明早已腐蚀殆尽,可当它扇动翼骨时,风却如君臣般得到了召唤,汇聚到虚无的翼膜之下,将它整个身体都托了起来! 下方的河流受飓风影响,亦形成了冲天的水龙卷,响声轰鸣。 白骨的巨龙不再笨重地爬行于地面,它悬停于空,露出了夭矫之姿! 林守溪可以想象,这样的龙在血肉完好的巅峰之时,应是纵横天空与陆地,无所不能无所不敌的主宰,而它竟还是古龙之中最弱的一批…… 它腾上了岸,双脚重新触地,长颈转动,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林守溪与小禾恰好逃至一个下坡,他们拉着手,身体半蹲重心下移,顺着侧坡滑下。 身后传来的目光他们都感受到了,但两人已沿坡而下,不确定它到底有没有盯住自己。 侥幸被飞快打破,地动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一颗砂砾皆在颤抖……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脚步声是朝着这里来的! 众弟子分了数路逃跑,它却独独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了! 临近滑坡之底,他们双足一展,身形稳住后一跃,跳入了前方的溪涧里,踩着裸露在溪涧上的石头前行。 龙尸虽追了过来,但它追得不紧不慢,似乎并没有什么杀戮的欲望,只是单纯对他们好奇。 林守溪调整着呼吸,他默默算了算时间,只要那龙尸不突然暴走,他们的真气是足够逃出孽池的。 林守溪冷静了许多,他回过头,却发现小禾的脸色有些差。 他这才意识到,自过桥以来,小禾似乎一句话也没有说了。 “怎么了?”林守溪询问。 小禾轻轻捂着胸口,片刻后才摇了摇头:“没事。” 林守溪感到一丝不安,“你是累了么?我可以背你。” “我不要你背。” 小禾低下头,不再说话,林守溪无暇过问太多,只能拉着她的手继续狂奔,天空中再度飘起了雪,前方是一片古老的废墟,废墟中的蝙蝠被惊动,成群地飞出巢穴。 两人越过了一片溪涧,龙尸巨大的阴影从先前的滑坡后浮现,它俯下燃烧的瞳,凝视那黑夜中两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它明明没有大脑,却似在思考什么。 林守溪知道,他们已经跑了将近一半的路了,只要别出什么岔子,应能活着逃出去。但他的心是乱的。 他牵着的那只手绵软无骨,有些发凉。 此刻,龙尸正从高坡上顺势奔下,速度加快,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被飞速缩短,而这距离之间的一切也随着古龙的到来被毁去。 眼前又是一道深涧,深涧很宽,以他的境界也只能勉强越过。 “小禾,准备好跳。”林守溪嘱咐了一句。 “嗯……”小禾轻轻应了一声。 她身子轻盈跃起,眼眸却是闭了上去。 林守溪感觉自己的手一沉,他意识到不妙,扭过头,这才发现小禾面如金纸,唇角渗着微微的血,她痛苦低吟着,像是在昏迷的边缘挣扎。 他一把抱住了小禾,防止她跌落深涧,但正是这个举动也阻滞了他的一跃。临近对岸时,他抱着小禾的势头尽了。 他猛地伸出手,四指牢牢扣住石崖的边缘,手臂的肌肉紧绷成束。 林守溪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他一手扒着悬崖,一手抱着小禾的腰肢,他正欲发力之际,龙尸足踩大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石崖的边缘忽然纷纷碎裂,他再抓不住可靠之物,抱着小禾向涧深处跌去。 …… (勤劳的剑剑提示:等会还有一章~) 第34章 暗河灰雾见邪灵 幽涧下方生长着浓雾,一眼看不到底,这样的高度跌下去必死无疑,何况他怀中抱着少女,极难调整落地的位置。 林守溪的求生欲很强烈。 他贴着嶙峋的石壁滑落,飞快将弓弩握到了手中,弩在他手上眼花缭乱地一跳,箭竟这样一气呵成地上槽射出,斜插入对面崖壁,半截入石。 他一蹬身后的墙壁,越到了对面箭矢扎出的落脚点上,然后再向对面的石壁射箭,如此数次横跳之后,他花光了囊袋中的箭矢,终于平稳落入溪涧之底。 他不敢向上射箭攀援而上,因为他知道,龙尸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果不其然,他才抱着小禾触地地面,浓雾弥漫的上方,隐约挂起了两盏大大的红灯笼。 深涧之上,龙尸探出头颅,好奇地向下打量,接着,它伸出了修长有力的脖颈,探入深涧,峥嵘的白骨头颅就此伸向他们。 林守溪连喘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紧紧抱着小禾,在这深涧之中涉水狂奔。 “冷……”小禾在他背上轻哼。 林守溪一震,他分明感觉到,背后紧贴着自己的少女身躯滚烫。 巨龙颈骨如刀,自上头伸来,两侧的石壁纷纷破碎着坠入溪涧,山崖的垮塌追着林守溪的脚步,他发足狂奔,几乎凌波而行,但背后凛然的杀意依旧似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林守溪无比憎恶这种感觉。 哪怕是死城之中,慕师靖衔尾追来,他亦有绝地反抗死里求活的机会,但如今索命而来的,是他暂时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凛锋已至身后,他的脑海里甚至无数次生出了脊椎被斩断,身躯被切开的幻觉。 他只能跑,不停地跑,跑到跑不动为止,跑到绝路为止! 这个念头一出现,命运便似与他开了玩笑。 前方的峡壁猛地收窄,直至融为一体,成为阻挡去路的绝路,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的光。 他心脏骤地一停,却又立刻发现,脚下的水在流动。 暗流! 林守溪不及细想,他将小禾转背为抱,一头扎入了道路尽头的河流里,掐了个辟水法术,猛地下潜。 龙尸的头颅也在这刻追上,猛地砸入水中。 这一砸带起了沉重的力量,林守溪背后如被铁锤砸中,浑身裂痛,他将小禾护在身前,以非凡的体魄强挡了这记冲击的全部力量。 他游过了一个地下的溶洞,开始上浮。 一口气用尽之前,林守溪勉强浮到了水面上,他向四周望去,周围是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天然石室,四面八方的墙壁上却钉着数十根钉子,每一截钉子下皆扎着一具扭曲的骸骨。 林守溪没空去看这些尸骨。 这应该是山体之间的密洞,那龙尸似乎没有追来了,他连忙将小禾放在一块深青色的平整岩石上,摸了摸她的额头之后,骈指点出,击上她数个穴位。 啪啪啪地几记声响里,小禾的身躯挺了一下,她喉咙一动,又吐出了一口血,煞白的脸色却是恢复了些。 “你走火入魔了?”林守溪困惑道。 走火入魔是个宽泛的词,林守溪一时找不到更确切的病症。 “是剑经……”小禾虚弱地张了张口:“我应是修剑修出了岔子……” 剑经?! 白雪流云剑经…… 林守溪陡然明白了! 小禾学的是他改编过的白瞳黑凰剑经,他将无心咒参入其中,悄无声息地种下种子,为的是小禾若要对自己有害,他随时可以将其反杀。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小禾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相反,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但无心咒却险些成了夺走性命的祸根…… 令他的心更加刺痛的是,小禾哪怕是因为剑经出了问题,也没有怀疑自己,反而怀疑是不是自己修行修岔了…… “别动真气,相信我,我能治好你的。”林守溪认真地说。 “嗯。”小禾鼻间发出声音。 他深吸了口气,飞快让自己冷静,一指点住小禾的眉心,开始搜查病根。 过往在魔门学习过的所有医术一并涌入脑海,他让小禾平躺在地,指出如电,再度精准地点到小禾的身上,小禾娇小的身躯不停地轻颤微栗,低吟浅哼,好似一条被不停触碰敏感鳞片的蛇。 片刻后,小禾身子抖了一下,侧过脸,又呕了口血,脸色却是好了一些。 “你还会医术?”小禾擦了擦唇角的血,疲惫地问。 “以前宗门教过。”林守溪回答。 “我们宗门到底是什么来头呀,怎么什么都教?”小禾问。 “我加入的宗门比较多,但那些宗主中嫌我天资不好,便又逐出去了,碰壁多了,会的也就多些。”林守溪见她脸色太差,试图逗她开心。 “这就是你加入合欢宗的原因么?” 小禾轻轻笑了笑,她支起身子,盘膝而坐,一点点理顺紊乱的真气。 “我以前修行从未出过问题,姑姑亦说我体魄很好,今日怎么会……” 小禾蹙着眉,“还是在这般关键的时刻。” 他们险些因此丧命。 “我会带你走出去的。”林守溪答非所问,有些心虚。 “嗯。” 小禾点头,她想说些感激的话语,却又羞于开口,便只冷着小脸低下头。 她调息片刻后环视四周,问:“这里是哪里?有出口么?” “好像只有这条地下暗河可以出去。”林守溪指着前方的水池,说。 小禾看着那泛着冷光的池水,轻声道:“若那恶龙此刻追来,我们岂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林守溪亦感到害怕,他盯着那水池,总有一种那池水中会冒出一个红瞳巨颅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轻轻揉着小禾的发,说:“别怕。” 小禾没有抗拒,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它是来追我的。”小禾忽然说。 “什么?” “这头龙尸是来追我的。”小禾认真地说:“我拖累你了。” 林守溪也笑了,“你这语气,是要舍已为人,让我抛下你独自逃跑?” “你会么?”小禾盯着他看。 “不会。” “为什么?” “因为行善积德是刻在我们宗门门口的祖训。” “我没有与你玩笑!”小禾再次说:“那头龙是追我来的,只要抛下我,你就能活命!” “我也没有与你玩笑,况且……”林守溪的神情也严肃了些,“我觉得它是来追我的。” “你……哼,追你?你以为你是谁?真是自大……”小禾侧过头去,“不信算了。” 林守溪说的是真话,见到那头龙的一刻起,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小时候佩戴的黑鳞,黑鳞牵引器心中的悸动,他知道,这很有可能和龙尸乃至古龙一族有关。 他没有解释更多,问:“你还走得动路么?” “当然……” 小禾尝试着起身,却是双膝发软,又跌向地上,她讨厌这种柔弱的感觉,攥紧了拳头,双唇紧闭。 “这个红绳?”林守溪伸出手腕,问。 “别解开!”小禾立刻说,“我现在身体太弱,操控不了这份……嗯,力量。” 林守溪点点头,没有追问,他握住她的手,说:“没事,我继续背你,我会带你出去的。” “你……” 小禾仰起头,瓷白的小脸上,那如泛雾气的眼眸逐渐清晰,她盯着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问:“你该不会喜欢我?” 她问完之后就后悔了,可话语是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幽暗的石室间,少女心中柔软的一部分像被刺中了,似乎他只要前进一步,就能掀开两人之间的纱,将这绝美的少女真正拥入怀中。 林守溪想要开口,可无心咒却像是一根刺,将他的话语卡在了咽喉里。 “我……当然喜欢师妹的。”林守溪低声道。 “师妹……”小禾冷哼,说:“你很聪明的,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等不到回答,螓首低下,微怨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生出错误的情感,如果有,趁早断了念头。” “是么……”林守溪声音很轻:“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了?”小禾轻咬着唇。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守溪说。 “我看你根本不明白!” 少女一字一句地说,带着恼意别过头去。 林守溪不言。 他知道,平时小禾总将事情藏在心里,此刻她身负重伤,性命垂危,生出的感动短暂破开了心防,深埋的柔软便浮了上来,在她的眉间鬓上描绘出了令人怜惜的韵。 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尚有许多误会,但现在不是贸然做出决断的时候,他们需要赶紧逃出去。 林守溪让她坐在那里别动,他去前面打探一下。 这是一片天然的石室,上方垂着钟乳石,下方则有石笋刺出,它靠近暗河,故而也带着浓重的尸气,尸气中沉淀着腐朽的意味。 他望向墙壁上墙壁上一具具的尸体,这才发现,那皆是人类的尸体。 这些尸体一共十八具,皆没有头颅,他们的躯干扭曲,是被残酷的手段杀死在这里,钉到墙上的,而那钉着他们的钉子似乎也不是铁做的,而是某种生命的器官组织。 这里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师兄们小时候讲的奇遇故事,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个念头才生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知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定要以危险看待一切,而不是想着能不能在此处遇到什么机缘。 掉崖拿到绝世功法的终究少数,多数的是尸骨无存。 石室空阔,但算不上大,林守溪发现一侧尽头的墙壁上有一个人为雕凿的凹槽,凹槽里立着一个高大的雕塑。 雕塑形状古怪,它的头颅像是死去的水母,身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管一样的东西,它的整个身躯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树木,干枯焦死,但触碰之时却又能感受到皮肤般的弹性,它的背后有许多纤长的吸管,附着在石壁上,足下则是八爪鱼般的触须,似乎连同着暗河之水。 这令他想起了暴雨之夜的古神。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接近它。 这个东西像是干瘪的尸体,也似沉睡的活物,而它旁边刻着的一行字吸引了林守溪的目光: “沉之眠之,在彼深洋,陈尸二十,唤吾旧主。” 他的目光被钉在了‘陈尸二十’上。 二十…… 他立刻想起了墙壁上十八具无头的白骨,心中悚然。 孽池斩妖数百年,应也有十多位弟子误入过这里,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洞天密室,想求什么机缘宝藏,结果被残忍杀死,尸骨钉在墙壁上,化作召唤仪式的媒介,而现在…… 仪式还差两人。 不! 一个人也不差了…… 他猛地回头。 小禾身后有灰雾腾起,一个臃肿的无首恶鬼悄悄然浮现,它的身上嵌着十八颗骷颅,长满肿瘤的手挥起了骨头削成的巨刀,向着小禾的脖颈平削过去,小禾还在治愈伤势,半点没有察觉。 而此刻他与小禾相距太远,弩箭已经射空,根本无法搭救。 第35章 昼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的内心却沉静了下去。 他伸出手掌,五指一张,向下一按,大喝:“无心!沉!” 种在小禾体内的无心咒骤然发作,像有一双手按着她的肩向下一沉,她惨哼一声,打坐的姿势维持不住,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痛得哀吟不止,而这身子的一矮恰好帮她避过了那致命一刀。 林守溪一边解咒,一边箭步而前,身子几乎是飞出去的。 叮—— 刀刃撞出清鸣,那无头恶鬼的第二刀被林守溪截在了半空。 小禾睁开眸子,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亦是寒毛直竖,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时,林守溪已与那无头鬼斗在一起。 无头鬼非常强大,比他们遇到的所有妖怪都要强大,林守溪砍出几剑,皆有一种凡人以剑劈砍山岳的感觉。 他连续三剑被振开之后,再没有任何妄想,一把抱起小禾娇小的身子,掐动辟水决,跳回了前方的池水里。 强大的无头恶鬼似失去了方向,它笨重的身躯在原地不倒翁般摇晃了一阵,转向了石槽沉眠的邪灵。 接着,它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也跃入了池水,追杀而来。 这个仪式持续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拼凑出了十八具尸骨,如今就差两具,它岂能轻易放弃? “邪灵……孽池居然有邪灵!”小禾微弱的声音从怀中传来。 “邪灵……” 龙尸与邪灵皆是上古留存下来的隐秘生物,强大得令人望而生畏。 没想到他们刚刚从龙尸的口中逃脱,一下子又陷入了邪灵的陷阱里。 林守溪不敢想象,他方才若是反应慢些会发生什么。 危机远未接触,身后的水流被劈开了,无头恶鬼进入暗河后倒像是如鱼得水,它带起一连串密集的泡沫,高速追来。 林守溪的真气飞速消耗着,精疲力尽之感钻出体内,蚕食着他的精神。 暗河之中,林守溪几度被追上,他挥舞着剑与它的骨刃对撞,虽勉强接了下来,但骨刃的余波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伤口。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冲出暗河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移位了。 他是从暗河的另一侧出去的。 他背着的小禾同样不好受,少女精致的面容白得吓人,先前辟水诀被多次打破,她的身躯也被河水浸透,冷得发抖。 此时终于离开河水,她才颤着纤润的睫羽,睁开了淡色的眸。 接着,她与林守溪一同见到了此生所见的,最绝望的画面—— 暗河的出口飘着大雪,前方的河流被冻住,已然形成了一片茫茫冰原。充斥着凛冽寒风的冰原中,白骨如山——那是龙尸巨大的身躯。它垂着如银浇筑的巨首,红色眼眸在寒风中熊熊燃烧,丑陋的心脏不疾不徐地跳动着,擂鼓般的声音几乎贴着他们的耳朵回荡。 它似乎预知到他们要从此处出来,竟在这里等待着! 邪灵从身后逼近,龙尸如大山在前,他精疲力尽,小禾伤重垂死,皆没什么挣扎的余地。 命运的车轮以生死大敌的模样压来,即将要把他们碾成肉泥。 否极泰来! 绝望的线也在极致时绷断,狂风骤雪的黑夜中,东方渗出了第一缕光。 光线宛若利剑劈开天地,划出了晨昏的分界,越过山脊朦胧的棱线涌来,每一片雪皆反射着光,透着淡淡的金色,开阔天地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显得无比安静。但这不是龙尸与林守溪的对峙,而是…… 龙尸的瞳孔越过了林守溪的身子,望向他身后提着骨刀扎满头颅的恶鬼。 邪灵与龙尸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但它们本身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林守溪先前还在为邪灵的强大而绝望,此刻它的强大反而成了自己生的希望。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龙尸目光锁住邪灵的那刻,他扶着小禾的大腿,矮下身子,利用最后的力气狂奔出去,逃离这片血腥的战场。 身后传来了撞击的声音,脚下的冰面也开始碎裂。 龙尸与邪灵激战到了一起,这是他们撞击留下的波纹。 林守溪背着小禾,掐着驱寒的法术越过冰原,爬到了前方的山崖上。 与他们远远地拉开距离之后,林守溪才喘了口气,黑色的气丸顺转,飞快汲取着周遭的真气,恢复着力气,他将小禾放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脖颈,为她渡了些真气。 小禾恢复得尚可,只是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靠在林守溪身上,胸脯微弱地起伏,眼眸轻飘飘的。 “还好么?”林守溪问。 “还好。”小禾应了一声,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问:“刚刚,我这里为什么忽然这么痛?” “是不是伤又发作了?”林守溪当然不会将无心咒的事告诉她。 “也许……”小禾不太确定。 “这突然的心痛倒是救了你的命。”林守溪庆幸说:“这也是机缘了。” 小禾却是轻轻摇首,她仰起头,清澈的眸注视着林守溪,“还是多亏了你,运气好只是暂时的,没有师兄搭救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小禾……会报答师兄的。” 她对林守溪说了许多的谎话,此刻想真诚地表达感谢,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地具体表达。 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上汲取到温暖。 这种温暖不是杀妖之时滚烫鲜血喷溅在幼嫩肌肤上的暖,而是春风夜雨一般的。 她的心闭塞了太久,像是凶兽横行的无边雪林,永远等不到光去照亮,如今十多年过去,终于有一缕微光跋涉过无边的暗,自眉梢眼底透了进来。她多次刻意回避,却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 姑姑说过,等她长大以后,注定是要登上那座雪山之巅的,届时世上会有无数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倾慕她绝世的风华,但那些都是虚假的,他们只是徒慕她的美貌与力量,像她这样的人,一生都将与真情无缘。 她原本也这样认为的。 但此刻她以幻羽遮蔽了真容,在他人眼里只是个稍显清秀的少女,同样,她身负重伤,所谓的力量也不复存在,但他依旧背着自己一路奔逃,从漫长的黑夜跑到了黎明挣破天际的一刻,金光漫来的一刻,她甚至有流泪的冲动。 她被照亮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林守溪此刻没在看她,而是在看冰原上的战斗。 邪灵与龙尸的战斗。 那头龙尸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上都是碾压无首邪灵的,邪灵唯一的优势是迅捷,它甩着骨刀,在冰面上高速地滑动、跳跃,刀刃拖起的光亦是银灰色的,它斩出的剑招极其诡异,根本不像是人能施展出的动作,而它似乎也知道心脏是龙尸的要害,钢刀朝着那处猛攻,却皆被拦在半道,砸回冰面。 它就像是一颗肉弹,在冰面与白骨之间来回弹动,虽极其灵活,但肉眼可见得不如龙尸强大,若它动作再稍慢些,恐怕早已被龙骨碾成肉泥了。 但饶是它已如此灵活,几次下来亦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就像一颗被剁碎又揉起的肉团。 不过这也印证了邪灵强大的生命力,它看上去半点不比龙尸好杀。 这头邪灵已如此强大,那石室中沉眠的那头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邪灵不是居住在深海里么,为何孽池也有?”林守溪问。 “巫祝湖距离大海本就不算遥远,它很有可能是通过地下暗河潜行而来的。” 小禾解释道:“大部分邪灵都居于深海,因为它们信奉的邪神便被封印于深海里,但也总有背离者……” “邪神?” “嗯,三大邪神,它们是不可知不可见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是谁将它们封印的,或是更至高的存在,亦或是它们自己本身。”小禾咳了几声,说。 林守溪想象了一下那来自深海的恐惧,不由生出了一种压抑感,心跳也跟着加速了些。 “师妹休息好了么?”林守溪问。 “嗯。”小禾点点头。 林守溪蹲下身,小禾乖巧地趴到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纤长的双腿夹住他的腰肢,林守溪背着她继续向白墙的方向前进,奔出了一阵路后,凄厉的尖啸自身后遥远的冰原传来。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回头望了一眼。 微光笼罩的冰原上,白骨龙尸的身形被照成了漆黑的剪影,唯有那对瞳孔像是跳出山峦的红日,似永不熄灭,肉团似的无头邪灵已被它叼在口中,利齿一合,血浆似的东西爆出,邪灵的躯体就此四分五裂。 这是尘世千万年斗争的缩影。 龙尸不知有没有继续追来,但幸好,他们已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林守溪背着小禾跑入了林间,穿过了这片林子,高如小山的白墙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跨越了这般遥远的距离,来到了这牢笼的边缘。 天已微明,长夜过去,石门应是开了。 林守溪此刻的位置是有偏差的,他还要沿着石墙向西走一阵才能抵达石门。 “有人!”小禾说。 林守溪听觉不如小禾敏锐,后知后觉地发现前方的树丛中两个弟子也在跑着。 好巧不巧,那正是王二关与纪落阳。 他们不知掉到了哪里去,身体湿了个半透,裤脚上甚至还缠着藻类。 “那玩意到底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捡它差点命都没了!”王二关大声地抱怨。 “当然重要。”纪落阳冷冷道:“你根本不懂它的价值。” “我看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你是穷惯了,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王二关不屑一顾。 纪落阳冷冰冰道:“这一路上若不是我护着你,我看你早死无数遍了。” “说得我没出力一样。”王二关大大咧咧道:“有本事你宰了我呀,这样就死无对证了。” 纪落阳盯着他,怒火中烧,“你是真的找死?” “呵,我看你未必是我对手。”王二关说:“现在的你,可是足足比我低了半个境界。” “你……”纪落阳阴沉道:“希望你遵守约定。” “先逃出去再说……”王二关喘着气说着,他忽然转过头,“什么人在后面?!” 扭过头,看到的确实林守溪背着小禾的模样,他与纪落阳皆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小禾姑娘她……”王二关疑惑,心想都这个危难关头了,你们竟还有时间在这恩爱? “师妹受伤了。”林守溪快速解释了一下,“龙尸还在追我们。” “龙尸……”王二关踮起脚尖,“它在往这里跑过来吗?” “应该很快了。”林守溪说。 无需再说什么,四人一同向石门的方向逃跑。 方才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对话显然藏着什么秘密,但现在绝非追问的时候。 沿着白墙一路奔跑,两人终于来到了石门之外。 最令他们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石门没有打开! 明明天都已经亮了,按理说孽池除妖已经结束,云真人应当打开石门迎他们回去,然后解下腰牌,根据颜色深浅分发奖励。 可大门依旧闭合着。 所有幸存的弟子皆汇聚在门口,惊恐地望着他们。 “门……门没开。” 阿十看到了林守溪,有气无力地陈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现实。 “怎么会这样?”林守溪同样困惑,“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么?” “偶尔发生。”阿十说:“若云真人有其他事耽搁,是会晚些开门的,毕竟,孽池除妖并非什么大事。” “……”林守溪深吸口气,他看着高大厚重的石门,知道此门唯有法咒可解,绝非人力可以推开的。 “现在怎么办?” 许多被林守溪救过的弟子都清楚了他的力量,齐齐望向他,俨然已将他当成了意见领袖。 林守溪感受着大家的目光,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方案,譬如引龙尸来撞之类的,却都被他一一否决。 他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小禾?”林守溪询问小禾的意见。 小禾也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如何从这侧打开石门。 沉默是令人绝望的。 他们像是齐齐从崖上摔下,尚在下坠的过程之中,但跌到谷底粉身碎骨已是必然发生的未来了。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祈求千钧一发之际,云真人能将这石门打开。 但随后身后大地颤鸣声的逼近,这一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渺小。 林守溪拼尽性命带着小禾从龙尸与邪灵的魔爪下逃脱,但现在,先前的一切努力似都要失去意义了。 绝望中,不少弟子或以双手全力拍门,拍得血肉模糊,或以侧身撞门,撞得鲜血淋漓,或开始沿着白墙逃跑,希望能逃过一劫。 王二关也冲到了厚重的师门前,双手按在门上,全力地推着。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快来帮忙!” 纪落阳也冲到了王二关的身边,帮着推门。 “门是推不开的。”有的弟子摇头叹息。 “不试试怎么知道?所有人一起试试……龙尸靠近了,我们没时间再逃了!”纪落阳的声音看似慷慨,其间却也透着无谓挣扎的颤抖。 “可真的推不开啊……”王二关试了一阵,也说。 纪落阳也全力推门,门却像是座大山一样,根本不动分毫。 世人移山尚需子子孙孙无穷代,哪里是靠渺小人力可以直接推开的呢? 沼泽溅起波纹,山石纷纷开裂,龙尸越来越近,大地也跟着栗鸣着,许多弟子甚至站都站不稳了。 林守溪不由想起邪灵被一口咬爆的一幕。 小禾从他背上下来,也来到门口,她以指画出一个个法术,不停尝试。 林守溪也走到她身边,双手放在门上,逆转黑丸,全力去推。 身体逼近了极限,体内,似有黑凰睁开双眼,以成倍的速度将真气输送他的手臂上,瞬间,他的力量也来到了极限,只是这些力量比起这座石门,似乎依旧显得不够。 其余弟子也没更多选择,他们跟着这四位神选者一同全力推门,死亡逼近,骨骼中最后的力量都被榨出,全部压在了眼前的门上。 他们要以人类的力量,合力创造出难以想象的奇迹。 似有苍天垂怜,奇迹真的发生了! 门动了! 沉重的、门被移动的声音在所有人耳中响起! 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眼前的缝隙真的在变大,这扇小山般的石门被他们撼动了! 少年们来不及欢呼雀跃,他们看着全力推门的林守溪,心底燃起希望,一同铆足了劲,大声喝喊,全力扩大这个缝隙。 龙尸巨大的身影在身后出现,它红瞳漠然,不会为少年们的努力而感动,无情地朝着他们走来。 黑影从身后压来,遮住了初晨的日光。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龙尸抬起利爪,如要碾碎蝼蚁般拍下。 也是此刻,大门被轰然推开了,使尽全力的弟子们几乎是摔过去的。 也有弟子在希望绽放的那刻,未能逃过龙尸的一脚,被无情地踩成肉酱。 林守溪等人越过了大门。 龙尸的身形比起极高的白墙要矮些,但比起大门却是要高的。它撞在了墙壁上,墙壁微晃,没有被它撼动。 它无法再追来了。 林守溪等人齐齐地冲过了大门,也见到了一张震惊无言的脸。 那是云真人的脸。 一袭黑色法袍的云真人立在门口,他做着抬手的动作,似正要准备画符开门,让他们进来。 可云真人死也想不到,门竟会自己打开,甚至,它还是从那一侧被推开的! 这击穿了他修道数百年的常识。 当然,他现在也无法去深究其后的原因,因为他也看到了那高耸的白骨,见到了那骨头中跳动着的肿瘤心脏。 “龙尸……孽池里那头龙尸居然醒了?” 云真人看着摔倒地上的弟子,他们几乎人人带伤,其中的许多已力气用尽昏厥了过去。 他们到底在孽池遇到了什么?! 弟子们皆已越过了生死的线,接下来的事,就该云真人来头疼了。 第36章 垂暮之色 林守溪又做了那个梦。 他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穿行,四下暝茫无人,天地像是张开巨口的兽,无休止的风是它悠久的咆哮。 荒原的尽头是铜铸的神殿,无数铁索纵贯其间,交织成牢笼,满是绿锈的剑钉着一道黑影,三尊扭曲的修罗各结手印,自大殿高处雄雄俯眺,下方有尸鬼负碑跪倒,黑压压地伏成一片。 居中的黑影发出哀绝的声响,似在呼唤他,也似在让他逃离。 阴冷黏腻的感觉像是蔓延过来的触手,林守溪立在那里,生出莫名的失落感,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大雪淹没梦境,他终于从中苏醒。 痛意腐蚀着身体,气丸难以运转,真气好似堆积体内的死水,死水中生出的蛆虫不停撕咬他的身体。 这种痛苦比第一天醒来时更甚。 更令人痛苦的是,林守溪这次醒来,看到的不是小禾纤白的发丝,而是云真人冷漠的脸。 “你灵脉的关窍已被我尽数封住了。” 这是云真人说的第一句话。 “嗯。” 林守溪没说什么,他静静地躺在草榻上,疲惫不堪,眼前的云真人再可怕,也不及追了他一路的骇人白骨。 云真人看上去比他还要疲惫。 他的右眼像是睁开过一次,眼皮底下渗着血,脸颊上的白粉覆得更厚,却依旧掩盖不住苍白皮肤上红色的血丝,那身墨色的道袍间亦透着腥气,更重要的是,他背后那柄桃木剑也破碎不堪了。 龙尸想必已被巫家全力降服,只是他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说说看,孽池到底发生了什么。”云真人问。 “真人应该已经问过其他弟子了?”林守溪说。 “嗯。”云真人取出一块真言石递给他,“但我想听你的回答,因为我觉得你知道得更多。” 林守溪接过了真言石,将它握在手里。 他深吸了口气,理了理思绪。 真言石可以判断他是否说谎,却无法阻止他故意隐瞒一部分事实。 “我见到了邪灵。” 林守溪抬起头,直视云真人的眼,语出惊人,以重掩轻。 云真人果然皱了皱眉,“你是说与龙尸搏斗的那头么?我们找到了它的一些尸身碎片。” “不是。”林守溪一五一十地说:“冰原下面有条暗河,暗河的中央上浮可以去到一个石室,石室里的墙壁上有十八具骨头,最深处有一具高大的邪灵,那个无头邪灵在守护它,举行复苏它的仪式。” 真言石没有任何声音。 “邪灵?”云真人的兴趣果然被吸引了,“孽池竟还藏着邪灵么……” “嗯,还差两具尸骨,孽池的邪灵就要苏醒了。”林守溪说:“我与小禾险些丧命在那里。” 若孽池石室的邪灵也跟着苏醒,今日巫家不知会遭逢怎样的变乱。 这就是预师口中的巫家之乱么…… 云真人淡淡地想着。 幸好,巫家高楼毗连成的兵器是比龙尸更可怕的存在,虽然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但终究将那头红瞳的白骨巨龙的心脏射穿,杀死在了白墙之外。 巨龙的白骨虽已倒塌,不绝的龙吼却还在他脑海里回荡个不停。 云真人抚平了心境,说:“嗯,邪灵一事我知道了,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我们遇到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林守溪说。 “怀恨我的人很多,我不记得他是谁了。”云真人显然知晓了这件事。 “他说打开孽池的封印的是……钥匙。”林守溪继续说。 云真人神色不变,很明显,这件事他已从其他弟子口中问出了。 “真人……找到钥匙了吗?”林守溪试探着问。 云真人不答,但林守溪可以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他应是一一盘问过其他弟子了,但那柄传说中的钥匙依旧下落不明。 “还有呢?” 云真人盯着他。 “我不知真人还想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云真人的左眼绽出雪亮白光,他盯着林守溪,缓缓靠近,一副恨不得将眼球挖出贴在他脸上的模样。 “你的境界修为是哪里来的?阿越又是怎么死的?还有……”云真人幽幽发问,“你究竟来自哪里?” …… “我来自黑崖,是山间一个规模不小的魔教,境界修为亦是我从小修行所得,我自幼修道刻苦,故而积攒下了些底子,至于阿越……” 林守溪顿了顿,如实说:“他想杀我,于是我杀了他。” 真言石依旧沉静。 “你还算诚实。”云真人说。 “真人要为阿越报仇么?”林守溪问。 “你的命比他的重要。”云真人淡淡道:“让阿越来杀你本就是试探,你若能活下来,就说明你应该活下来。” “多谢真人。”林守溪说。 “你想杀我?”云真人声音冷了些。 “不想。”林守溪下意识回答。 嗡—— 真言石长鸣。 林守溪抬起头,云真人的脸上挂着笑意。 云真人用轻柔的语气说:“不要怕,我也想杀你,或者说……你已不可能见到明日的朝阳了。” “为什么是明天?” “今夜三位公子小姐要挑选神侍了,你身上秘密太多,并不安全。”云真人说:“虽不太会有变数,但我是个谨慎的人,若真有意外,我还是不得不启用你。” “原来如此。”林守溪说:“但是他们也都有秘密。” “他们看起来比你安全,更何况,你见到了邪灵,邪灵的入侵总在不经意之间,你很可能已经被污染了。”云真人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 林守溪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垂下眼,看着缝隙间照入的夕色,清秀的面容静若冰湖。 “不害怕吗?”云真人问。 “我的害怕已经在孽池用完了。”林守溪说。 云真人笑了笑,惨白的脸上落着粉,隐约可以看见其后长满斑纹的脸。 “你的剑我收走了,你的窍穴我亦用七十二道封印锁住。”云真人说:“还有一晚上,你可以试着反抗。” 云真人走了。 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林守溪没有尝试去冲破封印,他从床榻上走下,赤着脚走到窗边,卷起了帘子。窗外薄暮冥冥,落日悬在天际,像是火焰烫出的窟窿,散射出的光却将一切都渲染得苍红。 残阳如血,似也预示着血光。 林守溪想和小禾见一面,但云真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他只能静静等待太阳落下。 命运何其可笑,他才从死亡笼罩的黑暗里逃出,又误入了刀刃环伺的巢穴。 这里没有逃往与狂奔,安静的等待却更令人绝望。 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小六,不,自从败给了小禾之后,他便是小七了。 小七看着林守溪,神色复杂。 “你和小禾在孽池救了很多人,所有幸存者里,只有我与另外两个神选者不是你们救的。” 小七说:“所以真人让我来看着你。” “好。” 林守溪点头,他看着夕阳,并不在意小六的到来。 “你的藏拙确实超乎了我的预料。”小七说:“可惜你再如何躲,也躲不过无常的命运。” 小七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一同看向远方。 天地如昏黄的海,巫家的高楼宝塔好似海水中枯死的珊瑚。 “这里不是杀妖院,这里是往夜阁,是罪人亦或受污染者等死的地方。”小七说:“落到这里的人将由云真人亲自行刑,从未有人能活下去。” “我知道。”林守溪说。 “那你在等什么呢?等奇迹发生么?”小七嗤笑。 …… (等会还有一章~) 第37章 真名 静静看了一会儿日落,林守溪起身,问:“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你想逃?”小七问。 “我逃不掉的。”林守溪说。 小七犹豫之后点头,说:“云真人确实说不需要限制你的自由,但你最好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念头,今夜是挑选神侍之夜,巫家戒备森严,你插翅难逃。” 林守溪嗯了一声,他推开了落灰的木门,双手拢袖,走入了残阳的余晖里。 橘红的远光搅动着天际的尘埃,暮锁四野,晚阳下天地静谧,丝毫看不出经历过一场大乱。 他步履缓慢,小七跟在他的身边,陪他踱步,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他。 “我昏睡多久了?”林守溪问。 “两天。”小七说。 “小禾怎么样了?”林守溪问。 “小禾姑娘伤得不轻,但她毕竟是巫家未来的神侍,家主亲自送了她一颗紫金丹,现在小禾姑娘的伤已经痊愈了,你倒不用太担心。”小七说。 “那就好。” 林守溪眼眸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不见。 “呵,可她伤好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小七看着他淡然的模样,心中腾起怒火,“今夜之后,她就是巫家的神侍,听说大公子已经钦点她了,你虽生得好看,但大公子才是真正的谪仙人,待小禾成了大公子的神侍后,不会再思你了。” “你拼尽全力救了她,最后却只能成为陌路人,而且你的路,还是黄泉路!” 小七的话语也不全是讥讽,还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恨。 林守溪像是失去了表情,昏黄的光在他面颊上游走着,却无法激起半点情绪的涟漪。 “可以与我说说巫家的三位公子小姐吗?”林守溪问。 出于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小七并未拒绝,他给林守溪大致讲了一下巫家三位公子小姐的情况。 “三小姐很少能见到,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一面,她模样一般,却总觉得自己美得倾国倾城,听说她经常会问一些下人关于自己美貌的事,若下人答得令她不满,会死得很惨。”小七咬着牙说。 “你好像在恨她,是有朋友死在她手上了吗?”林守溪问。 “我们都差点死在她手上啊!” “嗯?” “两天前,石门晚开了些,我们险些全部被龙尸杀死……你知道云真人是去做什么吗?” 小七冷笑着自问自答:“三小姐的法器琴弦松了,让云真人去帮着调。” “因为这样的小事耽搁了么?”林守溪也觉得有些可笑。 “是啊,一根弦差点害死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小七气得话语颤抖:“最令人生气的是,事后三小姐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说,杀妖院都是奴才,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再换一批就是。” 林守溪沉默不语。 小七平复心情,继续说:“二公子修行天赋不错,但他奢侈无度,喜欢收集各种珍玩法宝,每日都必须穿不一样的衣裳,他厌脏,所以从不会来杀妖院这种地方。至于大公子……” “大公子一定是仙人转世!” 小七笃定地说,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为什么?”林守溪问。 “大公子不仅丰神俊朗,英美难言,更重要的是,他是巫家三百年来最大的天才,传说,他自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了,出生之时手便结着玄妙之印,口中衔着一颗流光溢彩胎珠。”小七脸上的神往之色难以遮掩。 “大公子不仅修为极高,还精通琴棋书画,他甚至说过,巫家虽大,但于天下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笼。总有一日,他会去往祖师神山,拜入祖殿,成为祖师的同道者。” 小七长叹道:“他对下人也是极好的。虽有傲骨却绝不傲慢,这样的人不是仙人又是什么?你见了大公子,应也是会自惭形秽的。” 林守溪不置可否,又问:“巫家只有三个子嗣么?家主没有再生其他子女了?” “听说还生过一个,正是那个婴儿引发了十多年前那场动乱,最后……那婴儿被巫家逃出的妖鸟啄死了。” 小七说:“但这件事巫家不允许提,我只是个奴才,也没办法告诉你更多。” 林守溪点点头。 巫家神灵的传承只能有三位,故而在已有三位子女之时,第四位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极大可能会被害死。 说来也巧,神侍亦是四人。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林守溪答谢道。 “不必谢我。犯人被杀死之前尚能吃一顿肉,解答些你的疑问,让你死得瞑目些,没什么不妥的。”小七淡淡道。 苍红的落日渐渐沉入远山之下,织锦似的霞还在地平线上飘浮,进行着最后的热烈燃烧。 如水的夜势不可挡地吞了过来。 林守溪不知不觉走到了白墙下。 与龙尸的战斗看上去很是惨烈,墙壁上的诸多血迹还未擦去,不少人便搭着高高的梯子,修缮着一些破损。近处的院墙也毁去了许多,地上的砖板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小七也望着白墙,他看着那被法术锁着的石门,至今都难以想象,他们当时是怎么把它推开的。 忽地,一群少年少女从杀妖院跑了过来。 小七一惊,“你们要做什么?” 杀妖院所有的幸存者几乎都承过林守溪与小禾的恩情。 林守溪看着来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以阿十为首的少年纷纷在林守溪面前停住,小七大步上前,拦在林守溪前面,“他现在可不是我们杀妖院的,他是往夜阁的人了。” “我知道,我们只是来表达一下……谢意。” 阿十认真地说,其后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点头,他们大都说过林守溪的坏话,表达过对他的不屑,此刻却皆对他心悦诚服,他们听到林守溪被打入往夜阁后便一同来了,且当是见他最后一面。 小七看着他们悲愤慷慨的神色,也让开了道路,只是说:“别耽搁太多时间。” 林守溪看着他们,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东西自己留着,没必要给我一个死人。” “死人?”阿十一惊,“你真的放弃了么……” “云真人说我必死无疑。” “可我们总觉得,你一定有办法的。”阿十肃然道:“因为是你,所以一定有办法。” “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有办法。”林守溪说。 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他们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林守溪!” 阿十双目透着诚挚,“我与十二和十三私下商量过了,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愿意帮你的,我们虽是奴才,但奴才也讲义气,我们的命是你救的,你且当是你的!” 林守溪看着阿十,露出了笑容,“我很感动。” 阿十凝视着他,目光闪烁,依旧在期待什么。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我的境界已被封住,做不了什么事,你们回去好好休息。” 阿十眼中的期待变成了失望,他身后的其他弟子闻言,也都消沉了下来。 他们准备的礼物未能送出,他们便排队给林守溪行礼道谢,林守溪安静地立着,听着他们道完了每一声谢。 二十九也活了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守溪面前,想要跪下,却被他扶起。 小七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有些嫉妒,仿佛是群狼在目送苍老的王前去远征。 大家逐渐离去,夜色更凉,单薄的月于长空清冷悬挂,如束的光落到了他的黑衣上,像为他打上了霜。 “走。” 弟子们尽数离开后,小七说,“巫家在此处屹立三百年不倒,哪怕是龙尸也未能突破这白墙,你纵有特殊之处,于整个巫家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林守溪离去之时看了一眼天空,说:“今夜会有大雨。” “今夜月明星稀,不见云彩,怎会有雨?”小七摇头,“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他回到了往夜阁,进入了那间破旧的茅草房中,闭目养神。 时间不断流逝,小七愈发安心。 转眼月过中天。 “神侍挑选的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一切好像都很顺利,什么也没有发生。”小七说。 “嗯。” “小禾应已成为了大公子的神侍了,她定会很快被大公子的风采折服,彻底忘记你这个便宜师兄的。” 小七难耐地讥讽着,他厌恶林守溪脸上的淡然之色,他想要将这个虚伪的神情敲打粉碎:“你是个不错的人,生得也美,但比起大公子这样真正的谪仙人还差得太远太远,你……认命。” 外面的天空忽然暗了一些。 那是乌云漫了过来。 小七探出头看去,发现上空已是阴云密布,几番电闪雷鸣之后,雨滴砸落下来,转眼已是滂沱之势。 小七听着嘈杂的雨声,怔了怔,问:“你还会看天象?” “略懂。” “这场雨能改变什么吗?”小七问。 林守溪不答。 他坐在窗边,静视夜色,默然无言。 他已等来了大雨,但雨只是雨,此处非久旱之地,无须甘霖。 没有人知道他还在等待什么。 小七觉得他只是在等待死亡,只是想要在死亡前保持住这一份淡然,走得体面一些,这或许是他最后仅有的骄傲。 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讥嘲,与他一同等待黎明的到来。 往夜阁处在巫家极偏僻的位置,一整夜,他们只能听到喧杂的雨声和不休的雷鸣。 再漫长的夜也会过去。 黎明。 云真人如期而至。 他形似鬼魅,脸颊亦白得像鬼。 “上路了。”小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林守溪望向云真人。 云真人伸出手,却没有去拔木剑,而是取出了一块银铸的牌。 “这是你的神侍牌。”云真人说。 神侍牌?! 怎么会给林守溪神侍牌?小七僵在原地。 他很快明白了过来,连忙问:“是谁死了?纪落阳还是王二关……” “都没有。”云真人说。 “那难道是小……”小七震惊无语。 云真人看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噤声。 林守溪接过了神侍牌,“多谢真人。” 云真人问:“你早就知道了?” 林守溪不答。 云真人长叹,说:“从此以后,你就是大小姐的神侍了。” “大小姐?巫家哪来的大小姐?”小七很是错乱。 林守溪没有去理小七疯癫般的喃喃问话,他嗯了一声,将神侍牌收下,问: “她的真名?” “巫幼禾。” 第38章 尘缘 时间推回至昨夜—— 大公子是公认的谪仙人。 他出生的那天预师见到了诡谲的星象,终年晦暗的玄武星因他明亮。 彼时整个巫家豢养的鸟雀齐齐鸣叫,一同恭贺大公子的降生。 他被视为巫家的希望。 五岁那年,他说自己梦到了一座古楼,那是仙山云海间的楼,他从未去过,其间的所有的细节却可以描述得清清楚楚。 他在梦里见到了铺满霞瑞之光的青天在自己脚下,见到了巨大如鲸的生物在云海中翻舞。 他梦见一个小侍女坐在楼里,守着一盏灯,灯上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他觉得,那是自己的名。 越是长大,这个梦愈发清晰。 十岁那年,他告诉云真人,自己是真仙转世。 真仙不同于凝丸之后的仙人境,真仙是一种身份,他们是天神的转世,有着上古流淌至今的血脉,贵不可言,妙不可说,他说自己是真仙历劫,日后会回到那座山,拜入那座楼。 他虽是真仙,却不会忘记巫家的养育之恩,他承诺要带领巫家走出这片荒凉的大地,真正生活在圣火庇佑的土壤间。 十三岁那年,他口诵真言,令铁树开花。 十四岁那年,他梦游神境,与诸多故去的仙人一一对礼。 十五岁那年,他甚至一度潜入巫祝湖,凭着直觉寻到了神庭前,只可惜神庭紧闭。 …… 他越长大越是道骨仙风,恍若一块玉,渐渐褪去每一丝瑕疵,最终不染片垢,晶莹剔透。 他比巫家所有人都重要。 哪怕他说,他在得到镇守大人的传承后就要离开,也没有人提出任何的异议,他现在虽然年少,但所有人都觉得,哪怕是传说中的人神境,于他而言也是囊中之物。 仙人谪落荒原,接过古代神灵传承,游历人间,成大道,归仙山,这是世人眼中的美谈。 故而今夜大公子忤了云真人的意,执意要选小禾作为神侍时,云真人也选择了尊重。 用不了几年,他就能走得更远。 但大公子的故事在今夜戛然而止,更远的未来变成了梦幻泡影。 这座高楼里,没有了兰麝之香,也没有了经年不散的血腥气,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鲜血和一具尸体。 大公子的尸体。 他平躺在地上,空洞的瞳孔倒映着虚幻的藻井,这副仙人般的皮囊像是落了灰,失去了一切光彩。 这是他最爱的屋子,有他最爱的画,最爱的琴,最爱的剑,如今它们都被涂抹上了血,污浊不堪。 在剑插入身体,贯穿胸膛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 半个时辰前,这位新的神侍少女本该与他缔结契约,可她走入楼中后却徐徐地抽出了剑。 她抽剑的动作很美,似碧水出于岩隙,似瀑布泻于天河,她仿佛为了这一刻演练过无数次,剑鞘中充盈的杀意都漫若云烟。 大公子不以为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还夸奖了她的勇气,并说愿意陪她玩一玩,并在之后原谅她的过错。 但少女接下来的话语令他也感到了微微的愤怒: “希望你不要太弱。” 他修道将近二十载,这是他听过最猖狂的话语。 剑刃初一交锋的时候,大公子确实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压得对方的剑招喘不过气,但战至中途,这小姑娘忽然解下了她手上的红绳。 红绳似是她身体力量的封印,解开的那刻,境界成了逃出躯体的野兽,大公子隐约听到了神雀的唳鸣,见到了一整片压来的天空。 他们之间的境界差距被飞快抹平,非但如此,小禾还隐隐更高一筹。 两人纯粹境界的差距并不大,大公子相信自己可以凭借过人的剑技与梦中仙人所授的法术将她击败。 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法术被人创造,那么这个人就会成为这一法术的原点,任何人施展这个法术,都必须得到创始者的许可,获得许可的方法便是咒语。 以声音念出正确的咒语,法术才能生效。 譬如被称为万法根本的祖师,他的肉身早已寂灭,神魂却成为了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存在,记录着万千道法。 所有修祖师之法者,皆可以在千万里外与祖师神魂构建联系,有时,哪怕你没有一丁点修为,但只要念出正确的咒语,万里之外的祖师神魂便会生出感应,以伟力让法术生效,降到了你的面前! 所以很多修道者都追求自己创造法术,让自己成为一个崭新法术的原点,这样就无需向外求人了。 总之,施展法术需要声音,哪怕是强烈的心声。 可他发现,对方竟有掐灭一切声音的能力,他连心声都无法传达出自己的躯体! 法术失效,生死的搏杀便在刀剑之间。 他的所有剑术都被破解了。 她为了今日,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娴熟得令人心疼。 大公子真的心疼,因为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溃败得很快。 最后被一剑钉在了墙壁上,神魂衰朽。 “这是……为何?” 大公子看着洞穿心脏的剑,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他虽总说天有不测风云,但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哪怕是死,也是死在未来与龙尸或邪神的争斗里,死在真仙的大道之争中,绝不会是巫家。 这是他终究走出的鸟笼,可他还未来得及丰满羽翼,便被钉死在这里。鸟笼成了他的棺材。 他更想不到,杀死他的人是他妹妹。 …… 大公子死了。 这座楼的所有门都敞开了,欢迎大家进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巫家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几乎都来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只是大公子的一个玩笑,亦或者是自斩肉身涅盘之类的神术,所以当他们最初看到尸体的时候,总以为他会起身,露出一个仙人般的笑。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尸体流尽了最后的温度,彻底冰凉。 巫家的众人围着这具尸体,确认这不是玩笑之后,才颤抖着将目光落在了凶手的身上。 这位凶手正坐在窗沿,一袭紧身黑衣将身材勾勒极好,她修长的腿搭在一张名贵的木椅上,窗子半开着,她靠着窗眺望着外面的黎明,脸上并无喜悦,反而是意兴阑珊。 在看到她之后,许多人就此忘神,甚至不再去看地上的尸体。 没有人见过这个雪发黑衣的绝色少女,她像是凭空出现的。 “是你杀了大公子?” “你究竟是谁?与巫家有何仇怨?” “大公子可是仙人转世,纵使巫家不能奈何你,他背后的仙山也不会放过你的!” “公子的神侍呢?他去哪里了?” “快去请云真人!” “……” 人群在片刻的安静后,乱成了一锅粥。 少女没有去理会他们的大呼小叫,反正他们也不敢靠近自己。 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巫家的三小姐来了,她挤过人群,几乎是扑到大公子的尸体上去的,她怔了好久,最终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她看着坐在窗上的雪发少女,断定她一定是偷袭杀死哥哥的,她什么也不管,只顾着发疯似地冲了过去。 少女双脚一扭,将搭着的椅子踢飞,砸向三小姐,三小姐下意识用臂去挡,格开椅子之时,纤发如雪的少女已出现在她面前,她一个膝撞击中了三小姐的小腹,然后扭身转进,绕到她身后,一记掌刀将她抽翻在地。 她踩着三小姐的后背,拽着她的长发将她扯起。 “听说你的琴坏了一根弦?”少女幽幽发问。 云真人为她去调琴,这样的小事,险些害死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三小姐被拽着头发拉起,脸被迫对着她,养尊处优的她何时遇到过这样的事,她想动用真气,身体却被对方压得死死的。 她瞪大眼,强自保持着一丝尊严,咬牙切齿地问:“你,你究竟……是谁?” 纪落阳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看到那雪发黑衣的少女,也震在了原地。 他虽不认得这张脸,但认得这身衣服啊…… “你……” 纪落阳张了张口,他看着地上谪仙人的尸体,同样瞳孔缩颤,被吓住了。 “纪落阳!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杀,来杀了她!”三小姐大喊。 纪落阳是三小姐的神侍,故而跟着她一道来了,但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平日里看着平平无奇的少女,此刻的风采倾国倾城,原本勉强有几分姿色的三小姐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如地上那具尸体般无光。 啪! 少女一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打得三小姐脑袋歪斜,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她脑袋嗡地一下,开始后悔自己脑子一热冲上来了,巫家的其他人为什么不上,大家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制服这个妖女,他们竟敢在后面看自己承受屈辱,他们…… 啪!啪!啪! 少女连续三巴掌落下,打得三小姐唇角渗血,珠钗玉冠掉了一地。 她先前还在屋子里姿态优雅地抚弄着琴,甚至还调笑着问纪落阳恨不恨自己,纪落阳当然只敢说不恨,她笑着说料你们这些奴才也不敢。 但她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她相信云真人马上会来,家主马上会来,所以硬生生忍着痛意,不好意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求饶的话语。 少女冷漠地扇着巴掌,拖着她的发来到了大公子的琴前,将她的额头砸在琴上,然后以指甲割下琴弦绕住了她的脖子。 “你很喜欢这个?”少女说:“那我用它来送姐姐上路。” 姐姐? 她无暇去想这个称呼的含义了…… 三小姐意识到她是真的要杀死自己,她再也忍不住,开始讨饶认错。 纪落阳也喊了一声‘不可’,箭步上来要拦。 最终还是云真人突然出现,阻止了死亡的发生。 “原来是你,原来你没有死。” 云真人看着她,良久,终于想通了事情的经过,喟然长叹:“我终究还是看错你了。” “是啊,我没有死,当年你们都以为她吃掉了我,但它没有,非但没有,她还将我带离了巫家,去到了群山之间,抚养我长大。” 小禾话语间所有的感恩与恨,都在此刻化作了云淡风轻的笑。 “你骗过了我。”云真人说。 “是彩幻羽骗过了你。” 小禾取出了一枚彩羽,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是姑姑的本命羽,它掩盖了我的真容,我的血脉,若非如此,那日你提着的小白雀,见到我后恐怕会直接肝胆碎裂而死。” 云真人沉默片刻,旋即脸色一变:“你得到了白凰传承?!” “是啊,这不是你们孜孜以求的东西吗?”小禾说:“现在它回到了巫家,你们……不满意吗?” “她竟会舍得将这个给你?”云真人叹息。 “你们杀了她的女儿啊……”小禾话语透着哀伤,“姑姑不给我,还能给谁呢……” 众人听着他们的对话,大部分都很懵,理不出头绪,但也有人飞快想起了那场十四年前的那场动乱。 那是一个暴雨之夜,家主新纳的美貌小妾生了个孩子,这个婴儿轰动了巫家,因为她是多余的。 巫家守在此地三百年,就是为了神灵的传承,传承的名额已满,这个婴儿会破坏一切,甚至有可能为家族带来腥风血雨。 正当所有人都在为如何处置她争论之时,不知是谁放出了家主王座旁的妖雀,那是巫家耗费数十年心血擒获的可怖妖雀! 它重新获得了自由,飞出了鸟笼,夺走了家主的命珠与那个新生的婴儿,在暴雨与闪电中远走高飞。 当时目送黑鸟飞走之时,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会在将来成为一切灾祸的源头。 她是那个婴儿。 她本该是巫家的四小姐,也本该死在暴雨之夜里。 但最终,她走出了这个暴雨之夜,于是雨夜的噩梦归还给了巫家。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好似天空开裂,雨水汇聚成了注流,疯狂地冲刷着地面。 “云真人要杀我么?”小禾看着他,问。 云真人双手负后,身上飘着若有若无的杀意,没有说话。 “他死了,神灵传承者依旧是三人,神侍也依旧是三人,正正好好,一切都没什么改变,甚至……这有可能是镇守之神冥冥中的安排。”小禾微笑着说:“这个结果,真人难道不满意么?” 小禾看着窗外的雨,说:“巫家向来有杀人继位的传统,我杀了大公子,那从此以后,我就该是巫家的大小姐了,对了,我不叫小禾,我的真名是——巫幼禾。” 她拿回了她的姓氏。 雷电劈开天空。 云真人闭上了左眼,杀死龙尸已消耗了不少力气,此刻他更是疲惫难言。 巫幼禾说得没错,一切还可以继续,而且再没有多余的人了…… 大公子是真仙转世,这一切因果自会有人承担,与他何干? “你姑姑呢?她来了么?” 这是云真人最后的疑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啼鸣,比闪电更尖锐的啼鸣。 “真人其实早就见过姑姑了。”小禾说。 云真人望向了窗外。 雷雨泼洒的天空中,一只黑鸟高高盘旋。 巫祝湖的天空中,林守溪与小禾坐在悬崖边,每日都可以望见成群的黑鸟在湖面上飞旋,它便在其中。 古庭的屋脊上,林守溪还曾与它对视过一眼;杀妖院古树上,它与彩羽小雀立在一起,很不起眼;庭院里,它在林守溪与小禾的注视下于夜空中飞远,消失在月下…… 如今,这只熟悉的黑鸟,飞到了巫家的上空。 云真人脸色变了。 黑鸟穿梭在雷电暴雨中,傲然地瞥了他一眼,飞往了某个方向。 “那是……”云真人脸色再变,“家主!” ———— (这个祖师可以理解为服务器,你连网接通服务器,输送指令,服务器给你反馈) 第39章 雷雨 巫祝湖是神的领域。 数个时辰前月色清明的好景转眼被黑云遮蔽,暴雨像断了线的珠帘,从天而降,在空中碰撞,溅成迷潆的白雾,浸透了整片夜色。 每有闪电劈落,所有的高楼都会随之震动,在煞白与漆暗中不断闪烁。 成群的夜鸟在空中飞旋,怪叫着寻找避雨之处。 巫家豢养了太多的鸟雀。 所以这只黑雀在巫家盘栖了数月,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时至今日,云真人看到黑鸟飞上高空,不由联想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雨夜。 那是十四年前…… “我的娘亲是那时候死的?” 小禾的声音似一缕飘飞的雨丝。 “嗯。” 云真人应了一声。 十四年的岁月似被暴雨连接在了一起,当年的女婴转眼已长成了清美的少女。 小禾坐在窗边,感受着迎面的雨水,对着夜空挥了挥手。 “姑姑,再见。” 这是她与姑姑的最后一面了。 当年姑姑被巫家擒获之时,巫家为了撬开她的秘密,早已将那副身体弄得千疮百孔,哪怕静养深山,也活不了太多年了,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在房门外听到姑姑被病痛折磨得彻夜惨哼,辗转无眠。 它随着小禾一同来了,它要看着自己抚养的少女长大,也要完成当年立下的毒咒。 少女神色怅然,脸颊湿漉漉的。 云真人叹了口气,他虽想过会有变数,却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到来。 他想到了预师临死前的占卜。 那是歪打正着么,还是说……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他已然疲惫,疲惫到无法维持自己的伪装,许多普通人都能看到云真人‘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白粉和斑纹。 但他同样有誓言。 当年他自刺三剑叛出云空山,杀师弟夺仙瞳后身负重伤,于荒原等死,是巫家家主帮他修复灵脉,给了他容身之处。他也在巫家的祖堂立誓,要护巫家至镇守之神的传承结束。 说来可笑,云空山与他有血海深仇,他却依旧喜欢自称云空山的道士。 “今夜的闹剧就到这里。” 云真人垂下衣袖,甚至懒得去拔剑,他的左目亮起金芒,一个若有若无的金甲之影在他背后浮现,那是苍穹之墓上拔下的神魂,“你应该知道,我是仙人。” “我知道。”小禾说。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么?”云真人问,“你姑姑早已不复全盛,我一句真言便可取她的命。” “还请真人口吐真言。”小禾露出了微笑。 云真人露出困惑之色,他骈指于前,张了张嘴,对着雨幕开口。 “雨师翻云破水之” 云真人眉头一皱,最后一个字的声音却似被屏蔽了,无法发出。 他神色一凛,向前一步,剑自然地抽在手中,立于胸前。 “剑形术破” “星移神换之” “五行尸” 唯有完整的咒语可以施展出奥妙的法术,可他念动咒语,永远只差一个字,那个字被无形的口吞没,骨头渣也不剩,于是整个术法跟着崩溃,变得无效。 念动最后一句时,他更是嘴巴飞快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按理来说,这个世上确实有一些与声音相关的法术,修道者可以借此抹去他人的声音。可是声音容易消解,心声如何抹去? 更何况自己的境界远比巫幼禾的要高,世上何来这般高阶的术法,可以跨越三境屏蔽自己的声音? 今夜出乎意料的事太多,连他也觉得麻木,但思维依旧于电光火石间寻到了关键。 “原来你不是预见之灵根!”云真人寒声道。 这句话如常地说出口了。 “真人终于想到了呀。” 少女微微曲翘的唇边再度勾起,她随口吐出了一句话,然后五指曲张,将这句话握在了手中。 那是不停振动却又无形的‘音’,它在少女的手中变幻着形状,时而如细龙绕臂,时而似天鹅落羽,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徊婉转……它在少女的身边飘忽不定,随着她的指跳跃翻飞。 “这是声之灵。”小禾说:“我自始至终拥有的,都是声之灵根。” …… 大雨瓢泼,黑鸟最后看了一眼窗畔的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箭一般俯冲向家主阁楼的方向。 那是巫家最高的楼,一眼望去鹤立鸡群,不会认错。 小禾骗了所有人。 她不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并不能骗过真言石,只是以声之灵根掐断了它的声音,她走路悄无声息,开门悄无声息皆缘由于此。 她当时说谎,不过是让云真人听一个弦外之音——自己能活到四年之后! 云真人是聪明人,当然可以听懂。 神侍有四人,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多出来的那个,她必须混入巫家,于是捏造了这个谎言,预知灵根这样的东西难以证伪,云真人哪怕有疑心也无可奈何。 反正真言石验不了她。 真人无法口吐术法,如自断一臂,但他境界依旧是此间最高者,他拔出剑,直接破墙而出,冲入了屋外汹涌的雨幕里。 他要去拦那只黑鸟! 屋内已彻底乱了。 很多人都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们对话的内容。 原来这个少女是十四年前本该死去婴儿,那头妖雀破天荒地没有杀她,反而将她养大,让她成为报复巫家的厉鬼! 少女绝艳的身影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脸颊、眉眼、唇齿……湿漉漉的雨水像是晕开的妆,将这种美加深了,她微笑着看着众人,雪白的发凌乱飞舞。 二公子与王二关也来了。 王二关看着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女,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飞快地想着过去有没有得罪小禾。 二公子看着地上大公子的尸体,同样吓得脸色苍白,撒腿而跑。 脸色最难看的是纪落阳,他看着小禾,像是一截被雷火劈过,僵立原地的槁木,眼神中没有半点生气,只是喃喃自语: “原来有那么多机会……我……我都错过了……” 小禾不理会他的梦呓。 她跳下了窗,笑吟吟地落到了地上,人们早已开始逃跑,他们互相推挤、践踏,乱成了一锅粥。 “吵死了哎。” 小禾打了个响指,整个屋子的声音都被她抽走,一片安静。 她能控制所有的,自己听得见的声响。 “当年很多人要害我哎,名字姑姑都帮我记下来了,我从小背诵,记得清清楚楚,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都活着。” 小禾随手抽出了一柄剑,走向了人群。 …… 云真人的身上落了几片羽,雨水将羽毛黏在了他的黑衣上。 他没能阻止那头黑鸟。 黑鸟几乎是擦着他剑锋掠过,滑着冲入了家主阁中的,所有人的门窗在一刹那闭合,进入了迎敌的状态。 大雨洗去的木剑上的羽与血,云真人望着黑夜中如峥嵘巨山般的高楼,杀意化作了叹息。 家主楼是一件可怕的杀人兵器,自从家主境界衰退后,他就躲在里面,半步不敢迈出。 今夜,那只妖雀注定有去无回,只是家主…… 最高处的阁楼里,鹰钩鼻的老人缩在木椅里,他看着前方透着微光的窗和窗前漆黑的影,神色在颤。 一道形销骨立的影。 她带着红色的鸦面具,遮住了早已不成模样的脸,她立在窗边,看着那空空荡荡的鸟笼,眼眸中看不清神采。 满世界只有雷电与雨的声音。 她甚至已经难以完全变成人形,未蜕变的羽毛好似披在身上的蓑,她随手抽出了一根,长羽化作了利刃,被她握在手中,锋刃所及之处,空气都微微颤栗。 巫家神瞰楼的机关也动了,帘幕垂下,其上的神绘活了过来,它们不再于画卷争斗,而是齐齐扑向了那道闯入的黑影,桌椅木架上的狸面也变得鲜活,它们化作一只只狸猫似的小鬼,蹬着后脚窜起,在复杂的房梁间来回蹦跳,对着地上闯入者龇牙咧嘴。 雪亮的长刀之后,墙上挂着的盔甲也自行动了,他们皆成了幽灵武将,握住刀柄,齐齐挥来,如训练有素的军队。 但黑影没有看它们。 她盯着那掩在深处的鸟笼,喉咙口发出嗬嗬嗬的笑,瘆人的笑意在屋内回荡不休,笑的尾声里,她凌然跃起,手上的剑羽斩出无光的芒。 暴雨像是穿透了时间的隔阂,将十四年前与今日连结在了一起! 她的瞳孔中蓦然浮现出幻想。 那是当年,鲜血淋漓的她躺在笼子里,凯旋的家主坐在高处,冷傲地俯视一切,一位貌美的、已有身孕的女子在一旁抚琴,琴声泠泠,如迷失林间的鹿。 她能听懂琴声,能听懂她的茫然,她们都被困在了笼子里,唯有有形与无形之分。 巫家背负着镇守之神的秘密,她亦背负着白凰的秘密——神明将秘密赐予凡尘的生灵时,从不在意他们的强弱,因为于这些传说尽头的神灵而言,尘世便是尘埃结成的世界,微尘无一分别。 但哪怕是微尘,她依旧是微尘中强大的那类。 若非她当时刚刚产下了蛋,根本不可能为巫家所围剿、擒获。 那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却未来得及将其孵化,便在混战中破碎,成了浑浊的浆液,它们流淌遍地,像是令人发疯的血。 黑影高高跃起,撞断了数根房梁,一剑挥出,将布帘中扑来的鬼物斩碎,它们落到地上,变成了彩色扭动的蛆。 红鸦面具的黑影抬手,她身形摇晃,挥剑再斩。 幽深的夜里,她隐约又见到了那个女子。 她已记不清那个抚琴女子的容颜,只记她隔着笼子望来的眼,那双眼眸里有怯弱,有恐惧,有关切,也有……同病相怜。 她没有被自己吓退,反而常常给她喂食,当时的她认为这是巫家的计谋,想要以此来松动自己的内心。 ‘就叫你咕咕……’ 当时的她太过虚弱,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女子的反应天真得让她觉得虚假。 思绪穿梭间,巫家的机关如齐发的万箭,浓烈的杀意似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暴雨。 她迎上了暴雨。 暴雨中,女婴呱呱坠地,巫家争吵不休。 当年是预师指着她肚子中的孩子,说这是天命,若巫家擅自杀她,必会遭来天谴,家主相信了,但孩子出生的那晚,预师疯了。 没有人会再相信一个疯婆子的鬼话。 早已在家族中积攒了数月的不满一夜之间爆发,孩子成了众矢之的。 半夜三更,门忽然打开,一个下半身皆是鲜血的年轻女子爬了进来,她裹着小厮的衣服,不知如何从混乱中跑到这来的,她取出偷来的钥匙,颤抖着打开了笼子的门。 ‘你只不过喂过我几次饭,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对你们巫家恨之入骨,包括你,你放出的是恶魔。’ ‘那是你的孩子,她体内流淌着污浊的血……’ ‘我不会感激你。’ “我会吃掉她。” ‘……’ 年轻的女子躺在血泊里,美丽的脸那样的白,白得让人觉得凄艳,她临死前嘴唇翕动,不知说出了诅咒还是祝福。 豆大的雨点从晦暗的天空落下,天空总是那般高,哪怕生出双翼,也只是翱翔在无法企及的绝望里。 黑色的鸦羽划开炫目的弧线。 阁中供奉的一切都在倾塌坍塌,家主坐在最中央,他的手指机械地动着,驱使着这巨大的兵器杀向那道黑影。 大公子的殿里,一道道血线也冷漠地喷溅着。 小禾看着仇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她看着乱糟糟的一切,脑海中浮现出了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幕幕场景。 她十四年的人生像是一场刑罚。 小时候,她在沼泽地里摸爬滚打,在雪里刨食,在林里搏杀,她胳膊瘦弱,手上只有一把生锈的柴刀,她随时随地都会死去,她觉得活着不如死去…… 那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姑姑教会她说话之后,便没有与她多说过任何多余的话。 生存是有代价的。 她侥幸从那个雨夜活了下来,便是背负着罪孽与仇恨的,她翱翔的从不是白云如絮的苍蓝晴天,而是大雨无休的夜,在这样的夜里,柔软的羽化作了钢铁的刃,这是她存续的盔甲。 她就这样苦修了十四年。 某一刻,少女清冷的脸上陡然浮现出怒容。 她转过身,一把掐住大公子尸体的脖颈将他拎起,淡色的眼眸中杀意暴涨。 “你怎么……这么弱!”小禾咬牙切齿。 “你不是谪仙么?你不是真仙转世么?你不是巫家三百年唯一的天才吗?”小禾大声喝问,“你怎么……这么弱!!” 她一把将尸体抡在了地上,猛地回头。 “为了你们这些人,我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就为了……你们这些人!” 大公子做不出回答,他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神仙般的皮囊已任人践踏。 回忆再次压来。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她们翻过了无数的雪山。 她即将支撑不住时,太阳从东方升起,眼前的雪山被照成了金色。 ‘这是哪里?’ ‘不要问。’ ‘这是什么?’ ‘不要问。’ ‘我要做什么?’ ‘喝下它。’ 她将其饮尽,痛得满地打滚,一度求着姑姑杀掉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神明的髓血……她的发变白,她的眸变淡,她能更清晰地感知这个世界,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展开虚幻翼,去往坟墓般的苍穹。 ‘他们吸我的血,拔我的羽,敲我的髓便是想要得到这份东西,我原本想将它给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女儿么?’ ‘你是仇人的女儿!’ 姑姑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回过头,双颊微微凹陷,显着老态的脸露出狰狞之色,她像是疯了,眼神却清醒得吓人,她抓住她的肩膀,如刀的指甲掐入她的肉中: “我的女儿早就死了……我将你抚养长大,你就是我的女儿……除了给你,我还能给谁?!” 怜惜与憎恶在同一张脸上变幻,最终她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沙哑难听,哭得她……不忍听。 闪电在云中穿梭,雷鸣声震耳欲聋。 很小的时候,姑姑便告诉她,闪电是天空垂落的梯子,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它,它却也稍纵即逝,唯有真正强大的人,可以缘着这蜿蜒的雷电而上,去看见澄蓝天空后的隐秘。 怎样成为真正强大的人呢…… ‘山下那么温暖,我们为什么总要住在这山顶?这里的雪一千年也化不了。’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去往一座真正的雪山。’ ‘真正的雪山?’ ‘那是极东之地的雪山,雪山上一株通天的若木,传说,只要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若木,就可以成为天下群妖的共主。你总有一天要去到那里,不要……让我失望。’ 小禾走到窗边,满脸雨水。 云真人疲倦地走回。 他本可强闯阁主楼,试图阻止一切的继续发生,但他实在太累了,累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 猝然响起的鸟鸣被雷电击穿。 阁主中乱得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爆炸。 红鸦面具的黑影闯过层层的阻挠来到了老家主的面前,她亦遍体鳞伤,破碎的面具后,是她自己也不忍看的脸。 她体内的咒与毒太多太多,她都无法确定,自己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或许就是为了完成最后的执念。 她完成了她的执念。 只是最后,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老死的,还是被她杀死的。 家主死去,同归于尽的凶冥大阵同时展开,她无处可逃。 她也没想过要或者走出大楼。 她跪在地上,愤怒而不甘地大喊着。 ‘姑姑……’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少女在喊她,她回过头,身后是水雾弥漫的夜,她对着这冰冷之夜,露出了一生中仅有的、温柔的笑。 死亡吞没了连同她在内的所有。 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难免要背负它带来的孽债,神明、邪灵、龙尸、真仙……无数人因它而痴,也有无数人因它们而死。 小禾静静立在楼中,等待一切都失去声息。 她在那里立了很久很久。 雨渐渐停了。 空荡荡的天空兀自飘着细丝。 她仿佛能看到那里有一只黑鸟在盘旋,盘旋,她被困在那夜的暴雨里,终生不得离去,一直到死亡降临,她才安然入眠,溶解在了凄冷的夜里。 又过了许久。 小禾从自己身上解下了神侍的牌,递给了云真人。 “将他给我师兄。”小禾说。 “你为何不亲自去?”云真人问。 “我去梳妆。”小禾说。 第40章 仙楼灯灭 雾巷箭来 云空山高耸入云。 其间有玉舟飘浮,有云鲸翻腾,有仙楼静悬。 仙楼位于群山之巅,明瓦作顶,丹漆色的楼体音盒般转动,搅动着流过的云。 山悬有两瀑,一为澄净流水,一为喧沸熔岩,它们如披挂山岩的玉带,呼啸着飞入茫茫云间。 这是尘世的最高处之一,每逢夜幕降临,哪怕是辽远的星辰也像是咫尺对视的眼眸。 仙楼之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在一盏灯前打着瞌睡。 她的名字叫白祝,是仙楼新来的小弟子,暂时被打发为了守灯侍女。 她的职责便是看护眼前这盏灯。 灯一点也不好看。 它没有灯罩却不会被吹得摇晃,没有灯芯却永远不会燃尽,它们始终在这里,立着灯焰,奇妙地燃烧,而这种奇妙持续久了,便成为了无聊。 “好看的白祝看着难看的灯……” 真无聊啊…… 无聊的她便开始张望外面的风景,等待哪位师姐或者师兄回来,至于师尊……出去好多好多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仙楼之外如此的美。 她看着巨大无比的云鲸绕楼而过,看着灵兽在林间奔跑,看着仙植在园圃里打架,小麒麟还偶尔会闯入楼中,在她的裙边蹭来蹭去,她伸手去捉弄,却听麒麟发出了小鸭子般的叫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诶,怕什么呀?” 小白祝知道,麒麟能预感不祥,故而心也有些慌张。 可像这样的仙楼,整个云空山也只有三座,有师尊的法宝坐镇,又能发生怎样的不祥之事呢? 小白祝趴回桌上看着那盏灯。 忽然,这盏灯的灯焰发生了剧烈的抖动。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白祝有些吃惊,她伸出手,想将火焰捋直,手指啪得一合,火苗却在指间熄灭了。 白祝愣住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完了完了,好的白祝遇到了坏的事情!” 白祝可惊慌了。 她知道这灯意味着什么。 云空山有三座仙楼,三座仙楼的主人在神山的地位仅次于神山的首座大人。 这一代的首座大人即将作古,下一任首座将从三座仙楼的楼主中选出。 仙楼楼主皆是神仙,若是比武角逐定会打得天翻地覆,故而百年之前,他们各自让自己一位弟子前往凡尘历练,历三世之劫,届时谁的弟子道行最高,哪一位楼主便可自仙楼飞空。 这看似简单的赌约,其间却是机关算尽,那三位弟子陷入一个又一个局中,多次忘却本我,险些彻底迷丧。 白祝知道,她家仙楼的公子是最早勘破迷障的。 不出意外,公子明年就可归山。 但…… 忽然。 铃铛响动,微风吹入楼中,似月被裁下一片,由风托来,轻飘飘地落入此间,稍稍昏暗的屋子一下明艳了起来。 白祝的背脊挺得笔直,她转过头,慌乱地喊了一声:“小师姐!” 头戴镂空莲花金冠的年轻女子立在门口,微光在她白裙上游动,于楼内楼外的明暗间勾勒出窈窕的影。 山峦伏动的线上,层层叠叠的白裙舒卷着,它们像是山间涌出的白云,淌遍身躯,似风再稍稍劲吹些便可将其拂去。 无瑕白裙的女子眉目清冷。 她是师尊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曾经是尊贵的王女,如今是十九岁的仙人,举手投足间皆有涤不尽的冷傲之气。 小师姐来到白祝身边,望着那熄灭的灯焰,眉尖蹙起。 她很少关心尘世之事,但这事关师尊大道,她亦不敢马虎。 “小师姐……” 白祝小巧的身子跪伏在地,颤声道:“小师姐,这真的不是小白祝弄灭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有那个本事的。”小师姐清冷开口。 “啊……”白祝一震,转忧为喜,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真是太好了,弱小的白祝果然做不了可怕的坏事。” 她悄悄打量了小师姐一眼,又连忙道:“不对,一点也不好,这灯灭了,师尊可怎么办哇。” 白祝捂着脸,哭了起来,虽然没有眼泪,但哭得很认真。 小师姐并未理会她,她看着那盏灯,许久后亦是轻轻摇首:“怎会灭呢?” 玉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到灯盏上,灯焰几次要复燃,最终却都归于沉寂。 这位弟子还是上一任楼主在位时入凡尘历练的,她也多次算过,他的最后一劫虽有凶险却不该有大碍,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自己测算之外的东西介入其中了么? “小师姐!” 白祝举起小手,自告奋勇道:“让我去看看,师尊多年未曾归楼,我来为师尊分忧,替师兄收尸!” “不必。” 白裙仙子轻柔开口,她抬起了手,一群仙鹤自云中飞来,似被无形之风拧为一起,最终落到她的掌间,已是一柄通体纯白的剑。 她将这柄剑横放在了腰后。 “小师姐难道要亲自……” 白祝吓了一跳:“万万不可呀,师姐乃千金万金之体,怎可涉足那等污浊不堪之地,师姐若去,白祝会伤心的……” “我若远行,你就又可以偷偷溜出去玩了,对么?”白裙仙子柔声开口,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白祝的话语。 白祝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恨不得夸一句师姐慧眼如炬,但她当然不敢,毕竟小师姐的板子可是很痛的。 “小师姐冤枉呀!” 白祝为自己鸣冤,“我只是一心为师姐着想,要不我替师姐去,白祝也是很厉害的!” 白裙仙子不理会她,飘然转身,只冷冷地留下一句:“好生看书,师姐回来时要检查课业。” 白祝弱弱地应了一声,仙子已不见了踪影。 …… …… 巫家。 暴雨之后天地间并没有晴朗清新之感,明明已到了黎明的时辰,天却依旧晦暗一片,灰白的雨云碰撞着,落个不休。 小七始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云真人与林守溪离开,一直到背影消失在往夜阁中。 “前面的路你自己走。” 一条长长的巷道前,云真人说。 “真人要去何处?”林守溪问。 “孽池。”云真人说:“你口中的那具邪灵是我最后担心的事,我要去看看。” “真人小心。”林守溪说。 “我看你是在期望我被邪灵杀死。”云真人淡淡道。 “邪灵还在沉眠,它距离苏醒尚差两具尸体。” “若是醒了呢?” “那我希望你们同归于尽。”林守溪平静地说。 云真人笑了起来,他并非多么宽宏大量的人,若非为了神灵传承,他会当场杀死这个少年。 一切皆为了继神大典…… 云真人压下了所有沉重的思绪,淡淡地想着,说: “承你吉言。” 见云真人要离去,林守溪问:“真人不替我解除关窍的封印么?” “让她来替你解。”云真人说。 林守溪未来得及反对,云真人便消失不见,他看着前方弥漫着重雾的巷子,皱起了眉,心中再度生出了不安的情绪。 这条巷子不短,却也不算太长。 走到尽头再左拐,便可很快地抵达大公子的楼。 巷子两端的灯笼早已被昨夜的暴雨浇灭,有的被冲到地上,东倒西歪,有的依旧挂在上面,看着凄惨,雾在昏暗的巷子里缓缓流淌,黑衣少年成了此间唯一的身影。 他想起了死城的那场大雾,大雾像是抚摸着他的黏腻之手,让他感到不适,而这七十二道封印也像是钉入他身躯的手指,加重了他的不适。 但他没有止步。 林守溪依旧选择踏入了这条看似寻常的笔直小巷里。 长长的巷像是一支笛子,没有孔洞,却被来来回回的风吹出了哭咽的声响。 …… 远处的高楼,一个黑影靠着红漆的木柱,均匀地呼吸着,手中是一张劲弩。 以脚踩住弓弩的头部,弦拉紧,箭入槽中,转身,如鹰的目光落入小巷之中,小巷的雾气是天然的遮蔽,它时而浓郁不可见,时而又被风稀释,隐约可以看到移动的人影。 箭尖在轻颤。 持弩者的呼吸不再均匀,显得微微地激动、紧张。 小巷只有一条长道,过了便是转角,杀人的机会不会有太多,甚至只有一箭。 似有天意垂怜,晨风忽骤,将浓雾搅散了些。 机会稍纵即逝。 这支杀人的箭把握住了,于这一刻锁住了那黑衣少年的身影,手指已落到了木扳上,微动。 第41章 血巷 任何地方都可以杀人,密室,闹市,三教九流汇聚的地下城,九五之尊高居的金銮殿……但无论在哪里,或是愤怒,或是多年憎恨的喷薄,或是一朝复仇的喜悦,在杀手杀人的一瞬间,都是静的。 死亡本就是将人送入绝对的寂静里。 风将雾吹得稀薄之时,高楼的杀手也进入了这种静里,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但哪怕这一箭已是巅峰,这之间相隔的距离依旧太远,若巷子中的人有所察觉,依旧有可能避开。 雾再次吹浓。 浓雾阻碍了杀手的视线,却也迷惑了巷中少年的眼,他看不到巷子外的情形,故而箭破雾而来时,以他现在的境界是不可能来得及反应的。 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里,他的木扳手却未能扣下。 两人之间安静的场域被打破,巷子里来人了! “林公子!” 林守溪止住脚步回头望去,阿十正对他招手,阿十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他们一同朝着林守溪跑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林守溪问。 “昨夜巫家发生了大事,我们是想来告诉你的,但孙副院不让我们出院子。”阿十说。 “没事,事情我大概知道了。”林守溪笑了笑。 “这……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阿十吓得不轻。 林守溪轻轻摇头,“当时只是猜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真。” “林公子可真是神仙啊。”阿十已心悦诚服。 其他弟子也纷纷表示了对林守溪的关心,其中几人险些哭了出来。 林守溪恍然回到了尚在魔门的日子,他看着大家,也有些感动。 他想说些话语安慰大家,嘴巴初张,身体却僵住了。 杀意! 一缕杀意自雾外刺来,虽还未发,却已抵在了弦上! …… 人忽然多了起来,杀手分不清谁是谁,他必须及时做出决断,否则等林守溪过了前面的转角,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根据白雾弥合前最后的印象锁住了某一位置,那是直觉所提供的位置。 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箭真正脱弩而出却极快。 杀意凝于箭尖,箭破空而去, 林守溪察觉到了危险! 他不确定危险来自哪里,但他察觉到有东西锁住了自己,这是很差的感觉,更差的是,他觉得自己暂时无法从这片范围里脱身。 是谁要杀自己? 是云真人犹不死心,派的杀手?还是过去杀妖院结下的敌人,还是…… 思绪在电光火石间闪动,他不可能冲破体内的封印,所以必须在更快的时间里做出抉择。 “小心!” 林守溪喝了一声,他靠着耳朵辨认声音,凭借着本能侧身闪躲。 大雾骤破。 铁箭转瞬而至。 笃! 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箭从他的腰侧刮过,撕裂他的黑衣,带起了一蓬血,飞溅在了墙壁上。 这一箭威力巨大,若非林守溪体魄强横,很有可能半边身子都会被其间蕴藏的真气震裂。 他忍住痛意,立刻矮下身子,躲在了墙壁之下,猫着腰飞速前进。 林守溪丢失在了杀手的视野里。 但猎杀已经开始,又怎会如此轻易放弃? 笃!笃!笃! 弩箭连发而出,穿透年久的墙壁射来,威力虽然减弱,却依旧足以令人毙命。 林守溪翻身躲过一箭,连走三步一跃而起躲过了下一箭,接着,他前足一展,奔跑的身影骤停,最后预判他行进的一箭也扑了个空,箭扎入另一侧的墙壁里,牢牢扎入,杆子颤个不休。 其他少年都惊住了,他们虽也是巫家培养的杀手,但此时此刻见到林守溪平安无事,精神都放松到了最低点,刺杀突如其来,他们都在第一时间被震住了。 他们看着墙壁上扎着的箭,回过了神,这场刺杀是针对林守溪的,他们进退两难,不知该连忙退出小巷还是去保护林守溪。 杀手不停地射着弩箭。 最好的刺杀时机被突然赶来的少年们打破,接下来的这些箭只有第一支对林守溪造成了创伤,剩下的却都偏差了毫厘,险之又险地擦了过去。 杀手感到愤怒。 此时的林守溪境界修为都被封印,充其量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修士,他躲避箭矢的手段,只是身体的本能和其高超的武技。 而就是这两样东西,竟将这全力射出的箭都避了过去! 转角近在眼前,杀手已错失了杀死他的机会。 林守溪也知道自己安全了。 杀手的心态像也出了问题,最后一箭射来的时候,偏差得令人发指……不! 那一箭没有偏差! “小心!” 林守溪大声疾呼。 为时已晚。 那个少年感觉到了危险,转过身,箭却已刺入了胸口。 结实的胸膛在铁箭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血花在巷子里炸开,弩箭挟着的巨力将他推到了墙壁上,牢牢钉住。少年的瞳光飞快涣散,就此死去。 “阿十……” 林守溪看着那少年的尸体,心脏微停。 拐角就在一步之遥,他却没有迈入那个绝对安全的领域。 他箭步冲到了阿十的身前,血不断地从阿十的口中涌出,他抬起头,一生中最后的话语是:“逃……” 似有刀口绞入心脏,方才还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少年转眼已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怒意腾上胸膛,黑夜与大雾中,他不可能知道谁是杀手,但他在内心中发誓,一定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铁箭还在射来。 它擦破空气,发出一声声刺耳的锐啸。 林守溪的剑被云真人夺去,手无寸铁的他顺势抽出了阿十的佩剑,直接去截那雾中射来的箭! 但杀手似乎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杀掉他,所以放弃了,箭的锋芒不再对准林守溪,而是对准了其他人。 这已不是刺杀,而是杀人泄愤。 其他弟子可没有林守溪这样的身手,他们中的几人甚至还没凝丸,境界比起现在的林守溪都好不了多少,面对这样的箭只能绝望等死。 “躲在我后面!” 林守溪忽然大喊,“别浪费时间,躲我后面!” 他的话语无比笃定,仿佛他的境界没被封印,依旧是孽池中扫清妖物无算与假的云真人斗法斗得昏天黑地的少年。 命令式的话语掷地有声,让人生不出半点异议,好像不听他的话便是在添乱。 少年少女们飞快地聚在了他的身后。 巷子很挤,他们同样很挤。 林守溪护在所有人面前,似老母鸡笨拙地张开双翅,却是双肩如铁。 铁箭还在射来。 林守溪寒毛炸起,全神贯注,脊骨挺得笔直,他紧握着剑,身体的关节发出爆鸣,好似鳌鱼翻背。 他以最简单最干脆的劈砍,将呼啸而来的箭矢一支接着一支地击飞! 黑丸虽在不停逆转却无法跨越关窍的封印将真气送出,他靠的纯粹是肢体的力量!没有真气灌入的剑在挡了两支飞箭后就卷刃了,林守溪将其扔掉,张手,身后的人会意,飞快拔剑递来。 后面以手推着前面的人的后背,仿佛一截弹簧,将铁箭巨大的冲击力卸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林守溪换了许多把剑,他虎口被震裂,右臂被震得发麻,后续的箭射来,仿佛铁锥敲打在手骨上,痛得钻心。 他起初还在使用剑招,之后纯粹以剑为棍,一记记地抡砸,将那飞箭砸走。 身后的少年少女们只觉得最前面的那道看似清瘦的身影如此开阔,他立在那里,好似一座雄伟的山,风雨洪流遇之皆需避走! 很快,地上歪歪斜斜地插上了数十支箭,身上也添了数道伤。 天渐渐亮了,雨渐渐停下。 意识已经模糊。 白雾中再没有箭射来。 但他没有离去。 少年少女们已经散开,围绕在他的身边。 但身后依旧有一只手托着他。 那是一只柔软的手。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他靠在了她的怀里。 第42章 闺床细语声 青黑圆檐的屋顶挂着雨线,断断续续,死去神明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天空永远都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又会降下大雨。 林守溪睁开眼时,正睡在一张软塌上,棉柔的被子覆在他的身上,淡淡的香气摩挲着鼻尖,让他觉得微微发痒。 睁开眼,右手上方是一扇雕花精美的木窗,左边挑着暗彩的帘子,床不奢华但是规整,细绘着古仙的灯左右各列了一盏,亮着明黄光晕,案几上摆着琴,长颈镂空胆瓶中插着花,一旁放着几本卷起的书。 屋中并无他人,林守溪侧耳聆听,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水声。 侧边的房间里,门的缝隙间有雾腾来。 林守溪看到雾不免心惊,总觉得那里还会飞出一支铁箭。 片刻后,他才察觉到应是有人在沐浴。 林守溪想要爬起来,可太过疲劳,只能安静地躺着。 他歇了一会儿,开始复盘先前发生的事。 有人要杀自己。 那个人是谁? 是云真人派来的人么?不会……若要动手,早在往夜阁时,云真人就可以亲自动手,没必要使阴的。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林守溪已经明白,云真人的大计永远只有一个——神明传承,为此他可以容忍许多事情。 孙副院是云真人的人,应该也不会擅作主张。 那么……是小禾的仇家么? 从云真人的话语来看,神选者应是类似蓄水池一样的东西,是保证三位公子小姐获得传承万无一失的……神灵的传承很凶险,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生命的危机。 他们想要杀死我,变相地让小禾陷入危险之中? 还是说自己过去结下了仇家……难道是王二关或纪落阳? 不,那射弩箭的人很强,比他们更强。若非对方狙杀的位置太远,箭至小巷时已大打折扣,不然他要么舍弃那些杀妖院的少年,要么非死即残。 但林守溪听到了他们在孽池时的古怪对话,知道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是有秘密的。 只是他对于这秘密并不是太感兴趣。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阿十的身躯在铁箭下开裂的模样。 林守溪面容冷淡,但从不是冷漠的人。 孽池相遇,他带着他们群妖中杀了个来回,其间虽然凶险,但阿十也始终没有背弃而逃,他们闯过了险象环生的孽池,奇迹般推开了石门,熬过了暴雨之夜的乱,却死在了一条平平无奇的巷弄间。 他们的交情算不上多么深刻,但林守溪不可避免地觉得心痛。 “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林守溪闭上眼,轻声立下誓言。 …… 林守溪感到疲倦,又小寐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缝隙间腾来白雾愈发淡了。 开门声响起。 林守溪的目光落了过去。 雪嫩纤白的小脚伸出,足尖还踏着淡淡的雾气,柔软的足心踩在地上,无声无息,小腿自白色的浴袍间微露,一滴未被汲干的水珠顺着大腿自袍间滚落,它从遮掩的幽暗间来,在脚踝处微顿,如悬着的珍珠足饰。 少女足心微转,身子也越过了门,轻盈地落入了视野里。 她束着腰,雪白柔软的浴袍裹着纤长而有活力的身躯,明明严丝合缝,却依旧给人以微微的魅惑之感,少女脊线优雅,站立时秀挺似竹,绸滑的发似披落的光,精致绝伦的面颊掩在其间,漂亮得像是瓷娃娃。 十四岁的小妖精已漂亮至此,再过几年她将出落成什么样,难以想象。 她无声地走过秀光内敛的地板,轻巧转身,望向了躺在塌上的人。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林守溪在惊慑于小禾的美之余也想到了另一件事——如今的小禾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展露真容了么?自己到底该以怎样的神情去面对? “今日的小禾……好漂亮。”林守溪模棱两可地赞叹了一句,说:“或者,我应该叫你……巫家大小姐?” 小禾釉红色的唇角微微挑起,浅浅一笑: “你好像……不是很吃惊?” 看来是不再遮掩,展露真容了……林守溪反应很快,立刻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林守溪看着她的脸,她画着很淡很淡的妆容,但眉目太美,妆容在水雾中晕开时,依旧给人以艳丽之感。 他回过神,迎着少女略微疑惑的神色笑了笑,飞快找补道: “吃惊……我已痴了,自然不惊。” “师兄好会说话哦。” 小禾微愣,弯眸笑问:“这张嘴以前有没有骗过女孩子呀?” “会说话?”林守溪摇摇头,鸣冤道:“我从小嘴就笨,经常惹师兄师姐不开心,而且我三岁才会说话,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晚上不少。” “三岁学会说话?这种事你怎么记得?”小禾好奇地问。 “嗯……因为那时候,我听见一位师兄念叨,说小师弟都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怕不是一个傻子。于是我才知道该说话了,就开口说话了。”林守溪笑着回忆往事。 小禾听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我看你真的是个傻子。” 林守溪跟着一同笑。 小禾意识到了什么,眉眼中的笑意飞速淡去,她认真地盯着他,质问道:“你是不是在故意移开话题?” “嗯?什么话题?”林守溪迷茫。 小禾伸出纤手,敲了敲他的头,说:“我问你,你有没有骗过女孩子?” “当然不曾。”林守溪坦然地说:“我很少说谎,小禾师妹是知道的。” “是么?” 小禾将信将疑,她脚步微错着走到了他身边,俯下些身,“可你在梦里喊一个人的名字哎。” “喊人名字?” 林守溪一惊,心想自己又梦到与慕师靖决战的暴雨之夜了么?不会……若是如此,自己该怎么解释呢? 慕师靖?市井……诗经……史进是我们过去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 “我喊了谁的名字?”林守溪佯作茫然地问。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小禾话语冷淡。 “我……”林守溪心虚,“许是又做噩梦了。” 小禾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关切道:“又梦见鬼压床了?” 鬼压床……林守溪看着坐在自己床边,倾身压来的绝色少女,也不知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也……未必是鬼。” 林守溪支支吾吾地开口,觉得气氛似有些尴尬,便说:“多谢小禾师妹的救命之恩。” “有什么好谢的,当时杀手箭已射空,就算我不来,他们也会救你走的。”小禾说:“倒是孽池之中,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已经死了。” 小禾眼眸微动,随后盯着林守溪,又道:“哦,我明白了,师兄是在提醒我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对么?” “……师妹真的是想多了。”林守溪颇为无奈。 小禾笑了笑,说:“放心,也不用师兄提醒,小禾自会铭记终生的。” 少女未风干的雪发垂落下来,似漉雪落到他的颊畔颈间,微痒。 林守溪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脸,说:“没想到师妹这般好看。”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小禾轻哼一声。 “要是早知道师妹这般好看,我就多对你好一些了。”林守溪说。 “不会呀,在不知道我真容的时候亲近我,不是更让人觉得珍贵么?”小禾轻轻地说,眼眸却落到了案上的花处,仿佛只是随口一言,浑不在意。 林守溪感到了愧疚,他觉得要尽快解除她体内的无心咒,免得东窗事发被小禾揍死。 “对了,师妹为何要亲近我呢?” 林守溪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 小禾想了一会儿,说:“我很早就说过了呀,你身上有特殊的味道,与其说是味道,也不如说是感觉,或许……和血脉有关。” 她顿了顿,继续道:“若非如此,我当时也不会偶然探出头,发现你了。” “只是这个原因么?”林守溪问。 “不然呢?”小禾反问。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说话,如今两人已相互信任,那过去的诸多试探他便也不去揭穿了……嗯,或者等以后哪天吵架了再翻旧账。 “你混入神选者,便是要进入巫家,杀死一个公子或者小姐,取而代之么?”林守溪问。 “不。”小禾认真道:“我只想杀死大公子。” 她说:“人人都说大公子是谪仙人,是真仙转世,我便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强。” “结果呢?”林守溪问。 “有些失望。”小禾说。 “那真可惜。”林守溪说。 “倒是不可惜。”小禾笑吟吟道:“因为我见到了其他惊喜。” “什么惊喜?”林守溪明知故问。 “你猜猜看呀。”小禾笑意不减。 “我猜不到。” 林守溪不敢乱猜,生怕是自作多情。 “笨蛋。”小禾敲了敲他的头。 林守溪被她盯得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侧开目光,说:“毕竟是真仙转世,其后定然牵扯因果,小禾还是小心些为妙。” “嗯。” 少女随意颔首,她坐在床边,轻轻晃动着晶莹的小脚,雪白的发丝间,那犹若雕琢的耳朵亦是晶莹剔透的。 林守溪正盯着她的耳朵看,小禾又转过了头,问:“看什么呢?” 林守溪移开视线,说:“这红绳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 小禾伸出皓白手腕,说:“我体内有髓血之力,这力量我自己都没办法完全掌控,所以姑姑以羽给我编了这红绳,封印我体内的力量,嗯……你当时若敢不听我话,调皮解开这红绳,那我可能就要变成妖魔鬼怪,把你一口吃掉了。” 林守溪假装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但他心中知道,封印是何其重要的东西,她将这个交给自己,试探之余更多的其实是信任。 “所以小禾师妹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林守溪问。 “你猜猜看?”小禾眨了眨眼。 “你不是巫家的女儿么,按理说应是人才是呀。”林守溪好奇道。 “我确实是人才呀。”小禾骄傲地说。 语言果然丧失了交流的作用……林守溪心想。 小禾莞尔一笑,她伸出一截手指,戳了戳林守溪的脸,“我看师兄有时候挺机灵的,怎么一到与这个世界有关的东西上,就变得傻乎乎的呢?” “我可能是摔坏脑子了。”林守溪认真地说。 “是么?”小禾捏着他的脸,说:“若不是师兄长得像个人,我都要怀疑你是域外天魔了。” “域外天魔?”林守溪问:“真的有这样的存在么?” “我不知道。”小禾说:“但传说中,远古神灵掌控着诸界的大门,世界可能不止一个,它们以某种怪异的形式连通着。” “那对于其他世界的人来说,我们不就是域外天魔了么?”林守溪换位思考。 “你是域外天魔。”小禾指着他,说。 “那你呢?” “天外飞仙。”小禾不容置疑地说。 林守溪点头,宠溺地笑了笑,表示赞同。 小禾收敛了笑意,她开始解释起自己的血脉,“你难道不知道人可以修妖么?” “人修妖?”林守溪疑惑。 小禾似也习惯了他的无知,叹了口气,“我稍后带你去巫家的……嗯,地狱看看。” “地狱?” “嗯,我让你看一看,巫家豢养的鸟,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小禾的话语似淡淡的叹息。 风吹开了窗户,彩羽小雀恰好从窗外飞过,屋檐上的鬼鹫望着阴云飞雨,沙哑地叫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会儿。 小禾拢了拢衣裳,她真正露出真容后,稚嫩眉目间的天真娇俏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是清冷与微微的媚意。 “凶手找到了吗?”林守溪问。 “没有。” 小禾摇首,“天黑雾重,高楼林立,昨夜太过混乱,根本无从查起。” “可以用真言石一个一个问么?”林守溪问。 “可以。”小禾说:“但真言石在云真人手中,得看他愿不愿意帮我们。” “……” 林守溪心一沉,立刻做出判断:“云真人不会帮我们。” “为何?”小禾问。 林守溪盯着小禾,缓缓道:“若要杀我的人,也是神选者呢?” 小禾明白了过来。 若那个杀手也是神选者……不,只要杀手有可能是神选者,云真人就不会动手! 他为了镇守之神的继承已经忍了太多太多,绝对不允许更多的意外与矛盾发生。 哪怕……只是可能性。 “你怀疑王二关和纪落阳?”小禾问。 “你怎么看他们呢?”林守溪反问。 “嗯……不好说,论境界来说,我觉得纪落阳动手的可能性更大,但……” 小禾顿了顿,“王二关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富家胖子,可在没有真正水落石出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谁藏了什么。” “嗯。”林守溪闭上眼,沉了口气,“或许还有思维的盲区……还有什么人,我们没有想到。” 小禾也想了一会儿,她觉得疲倦,坐在床边,轻轻摇首。 “其他弟子呢?他们怎么样了?”林守溪又问。 “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性命无虞。”小禾说。 “那就好。”林守溪松了口气,问:“你姑姑呢?” “姑姑走了。”小禾说。 “节哀。” “仇已报,愿已达,何哀之有呢。”小禾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 只可惜她没能看到姑姑临死前温柔的笑,在她的记忆里,姑姑的形象永远定格成了那阴鹜的模样。 这十四年来,她大部分时候都度日如年,但真正过去了以后,她反倒觉得一切只是眨眼之间。苦难已暂时历过,她没有只鳞片羽用以怀念,便要面对白雾弥漫的未来了。 “这段日子,是我十四年来最开心的日子。”小禾微笑着说:“能遇到师兄很开心。” “遇到你我也很开心。”林守溪由衷道。 “但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喊我师妹了。” “嗯……我们不是要四年之后么,师妹这进展……是不是快了些?”林守溪还不知道声之灵根的事。 小禾努着嘴,清冷的脸上再度露出小姑娘的情态,她扬起手,屈成板栗,在林守溪的脑袋上敲了敲。 “这次可是你误会了哦。”小禾取出了一块木牌,亮到了林守溪面前,“你现在是我的神侍了,以后要叫我……” 少女红唇抿了抿,一板一眼道:“主人。” 第43章 雨凉歌哀思更稠 “好的,师妹。”林守溪说。 “师妹?”小禾一怔,很快板起脸,凶狠地说:“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林守溪疑惑地问。 小禾取出了一片彩色的羽毛,在林守溪面前晃了晃,林守溪立刻想到了某种刑法,微慌,问:“你……你是要拿这个对我……” “这是彩幻羽。”小禾说:“我先前就是借助它的力量遮掩容貌,你要是敢不叫,我就利用它变成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模样,天天吓唬你。” “哦,那你变。”林守溪一下放心了下来。 “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禾很生气,她将彩幻羽贴在锁骨下端,彩羽融入肌肤,小禾轻声念咒,开始变幻。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就算自己输掉。 小禾变了许许多多的模样,林守溪都不为所动,她很生气,质问道:“哎,你是瞎子吗?” “表象皆为执迷的虚妄,它遮不住小禾光彩之万一,更何况我若这都无法勘破,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喊你师妹?”林守溪说。 小禾睫羽轻颤,眸光闪动,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油嘴滑舌。”小禾伸出手,去揪他耳朵。 林守溪躺在榻上,体内封印未消,只能任人拿捏。 裹着浴袍的小禾欺负了他一阵后起身,赤着足走到了窗边,将帘子落下,屋内一下昏暗了下来,光透过帘的缝隙,在她肌肤上画出光影分明的线。 “师兄不是向来谎话连篇,能屈能伸的么?怎么让你喊一声主人,你就这么宁死不从呀?” 小禾淡淡地转过些身,稚美的眉间写着不悦。 “因为我知道小禾师妹不会拿我怎样啊。”林守溪说。 “哦……你这是有恃无恐了?”小禾细眉轻挑。 林守溪点点头,坦然承认。 小禾叹了口气,她双臂环胸,盯了林守溪一会儿,一时间确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调教你。”小禾甜甜地笑了笑,自信地说。 林守溪也没有反驳什么,此刻他无力躺着,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没有说服力。 “好了,本小姐要换衣裳了,你转过去。” 小禾一边说着,葱尖般的指已挑入雪白的束带间。 “你为何不去其他屋子?”林守溪问。 “这是我的楼,我去哪里用得着你管?”小禾不悦。 林守溪艰难地背过身子。 小禾浅浅笑道:“不许转过来哦,转过来本小姐就吃掉你。” 林守溪倒不是慑于小禾的威胁,只是他向来以正人君子自居,自不会做出这等有悖于礼节之事。 哗! 似雪不堪重负滑下房屋的斜坡,偏厚的浴袍就这般哗然落地,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轻轻响起,似冬日融雪,似展纸看信。 林守溪闭上眼,固守本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直到少女说了声‘好了’。 林守溪回过头,小禾正托着雪白秀逸的发落下,遮住后领露出的雪颈秀背。 背影偏瘦的灵秀少女转过身,她穿的是一身类似袆服的衣裳,深红色的衣裳褒博垂落,其上绣着金色的雏形,少女身躯娇小,衣裳却也裁剪得体,其色不静不喧,透着雍容尊贵之意。 “这是我第一次穿这般好的衣裳。” 小禾踮起脚尖,身子轻轻转了半圈,话语悠悠。 “那你以前都穿什么?” “自己缝兽皮的裙子穿呀,我还做过一身狐裘衣裳呢,也很漂亮的,那毛绒绒的大尾巴冬天抱着很舒服。”小禾回忆道。 “那你怎么会琴棋书画的?”林守溪好奇地问。 “琴亦可自制,不是难事,书画就更简单了,树枝为笔,雪地为纸,是用之不竭的。”小禾说。 “没想到你从小就这么朴素。” “大山深处怎会有锦衣玉食呢?” “小禾以后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了。” “不会的。今日不过心血来潮,试着玩玩,这样的衣裳根本不适合战斗,如何用以出行?” 小禾轻轻转着身子,怜惜地看着身上的衣物,淡色的瞳孔遮掩在垂落的睫毛间,显得凄冷。于是整间古色古香的屋子也随之冷了下来。 她想学着起舞一番,但她所有的动作里皆杀意盎然,虽有独特的美感,却无多少柔弱意味。 她翩翩地舞了一会儿,只觉得索然无味。 “师妹先帮我解开身子的封印。”林守溪提议道。 “师妹?”小禾淡淡地问。 “大小姐?” “嗯。” 小禾稍稍满意了些,她穿着走到林守溪身边,伸出手指点上他的胸口。 “在孽池时,你的境界至少是个苍碧上境玄紫初境的模样,可……为何没有气丸?”小禾也注意到了异样。 “我的气丸是黑色的。”林守溪没有隐瞒。 “黑色?” 小禾啧啧称奇:“你可真是一个大染缸呀,连气丸都在劫难逃。” 少女一边嘲弄着,一边伸出手指点中林守溪的胸口,开始移动。 云真人不愧是仙人手笔,封印落得很死,哪怕是此刻的小禾也颇难撬开。 “你如今是什么境界?”林守溪问。 “玄紫境上境。”小禾同样不隐瞒。 “若我将这个解开呢?”林守溪指着手上的红绳,问。 “你若胆大,可以试试呀。”小禾微笑道。 林守溪当然不会作死,他笑了笑,说:“这般重要的东西,你不收回去么?” “因为若是有朝一日需要解开它,那我自己亦随时可能陷入疯狂,届时我需要一个人将它锁回我的臂上,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你最合适。”小禾淡淡地说着,似乎在陈述一件并不重要的事。 “好。” 林守溪听着她的话语,心情明朗了不少。 小禾开始给他解封印。 解封印之时,原本清冷的屋子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小禾娇俏的话语时不时地响起,带着淡淡的调笑意味。 “你这里好像很敏感哦,是怕痒么?” “这里也是哎……” “我看你平时冷冷淡淡的,怎么现在眉头都蹙起来了?” “是痛么?痛的话喊出来就好了。” “……” 小禾的手指精准地点落在林守溪结实的身体上,时不时发出一句令他也觉得羞耻的点评,林守溪勉强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报仇。 “……这里也是关窍么?”林守溪忽然问。 “不是哦。”小禾好奇地眨着眼,“就是我想看看。” “你怎么一副想打我的样子?”小禾咯咯笑道:“生气了?” “没有,我哪里敢生大小姐的气?”林守溪说。 “嗯?还敢阴阳怪气我?”小禾眼眸眯起,露出了坏坏的表情,再将他耳朵拧住。 两人在塌边纠缠了一阵,小禾为他解去了半数的封印,她也累得不轻,轻轻拭了拭额角,却发现林守溪面色微红,与他偏冷淡的神情相映成趣。 “你好像很紧张?”小禾问。 “没有。” “是么?” 小禾美眸流转,她轻轻撩起遮住侧颊的发丝,露出了晶莹如玉的小耳朵,她俯身贴下,靠着林守溪的胸膛,似在听他的心跳。 “你的心跳果然变快了哎。”小禾说。 “你这般……变快也属常事。”林守溪犹豫着说。 小禾此刻穿的本就接近礼服,较为宽松,此刻俯身帖耳,衣襟轻分,自林守溪的视角看,笔直玲珑的锁骨犹如两架白玉轻舟。轻舟泊于白雪的冰面,其后是玄色笼罩的雪山轮廓,山顶隐约有梅花含苞待绽,孤艳高绝。 小禾察觉到了什么,小拳头又挥舞了上去。 …… 小禾理了理微乱的衣裳,面色重归宁静。 “对了,其他神侍与他们主人可都已立下契约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小禾回眸,问。 “契约?” 林守溪愣了一下,“你真的要当我主人?”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小禾蹙眉。 “契约订立有何用?”林守溪问。 “防止背叛。”小禾说:“契约为的是让神选者忠诚,以免继神大典的时候发生意外。” “难道觉得我会背叛你么?”林守溪问。 “少来这套。”小禾淡淡道:“这个主人我当定了。” 说着,小禾将订立神侍的咒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守溪,林守溪假装没有听见。 小禾不依不饶,又取来了一张软竹片,吮墨挥毫,在其上一气呵成地写了什么,然后以针轻挑自己指肚,挤出一礼血,摁于竹片末端,递给林守溪。 “你也印一个。”小禾说。 林守溪犹豫,之前还一口一个师妹的少女,如今要喊作主人,他难以接受。 小禾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不愿意吗?” 小禾等了一会儿,倒也善解人意,“算了,给你点时间思考,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将手印摁上给我哦。” 她手指一挑,勾出了一封红色信封,将薄竹纸的信推入信封其中,封好,递给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了信封,收下。 “陪我出去走走。”小禾说。 …… 和风细细,雨水绵绵,林守溪走在小禾身边,为她支着一把深青竹伞。 小禾沿着楼台的石阶走向,许多身披白衣的人望了过来,皆微微愣神。 略显昏暗的天气里,这位新任大小姐仿佛破云而出的月,将清辉抖向人间,小禾朝众人笑了笑,大家稍一回神,立刻想到尸骨未寒的大公子与家主,哪怕这位雪发少女再美,他们也不敢多看了。 他们正在草草地办丧事。 拉琴的班子看到那绝美而可怖的少女走来,乐声也戛然而止,生怕惹其不悦。 “接着奏乐便是,我不搅你们。” 小禾淡淡地说。 萧索的乐声这才复起,颤颤巍巍,幽咽如哭,送魂魄远去。 小禾仰起头,目光望着伞面切开的天空,久久出神,仿佛这万千雨丝才是被振动的弦,如泣如诉的声响是它发出的。 林守溪知道,她在怀念姑姑。 前面,二公子与三小姐也一道来了,他们看到眼前的少女,俱是一惊,连忙让开了道路,不敢招惹她。 纪落阳与王二关跟在他们身后,见到林守溪,他们面面相觑,相对无语,亦是有些尴尬。 自进入杀妖院后,他们便很少有过交流,古庭中相聚时那点算不上情谊的情谊,都快消磨得差不多了。 几人无声而过。 走入了那条巷子,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巷子没有修复,一侧的墙壁被劲弩大片地摧毁,地砖大片开裂,有着许许多多的箭孔,林守溪立在他昏睡前的地方,抬目向远处望去,此刻雾气已散,他终于可以将前方塔楼看得分明。 不得不说,杀手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那恰是屋楼林立之处,高高的木楼展如屏风,二公子、三小姐的住处皆在那附近,据说楼里还藏着巫家不少厉害的供奉。 杀手在失败之后也很冷静,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若云真人不愿出手,他们短时间内是无法搜查的。 “孽池里,你一人独行的时候有结下什么仇敌么?”小禾问。 “应该没有。”林守溪想着自己遭遇到的妖怪,想着遇到的少年们,摇了摇头。 “对了,箭上有编号么?”林守溪问。 “有。” “嗯?多少?” “十五。”小禾说:“十五死在孽池了,那人用的是死人的箭。” 林守溪叹了口气,说:“我稍后去试探一下王二关和纪落阳,孽池里,他们始终没和我们一起行动,说不定发生了什么。” “嗯。”小禾颔首。 走过这条雨水迷蒙的巷子,他们去往的是杀妖院的方向,杀妖院也在办丧事,一片暮气沉沉。 经过了这一次孽池的动乱,杀妖院的幸存者已屈指可数。 “见过大小姐。”孙副院悄然出现,颇有礼节,话语却是冷冰冰的。 当初剑阁选剑之时,孙副院与云真人的目光都被林守溪所吸引,他们对小禾不够重视,故而发生了今天的灾难。 “那柄剑还在阁中么?”林守溪问。 孙副院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认识那把剑吗?” 林守溪略一沉吟,孙副院又抢话道:“你现在性命无虞,说实话就好,老朽也只是好奇。” “嗯,既然孙副院这么问了,那我实话实说。” 林守溪认真道:“我真的不认识那柄剑,只是觉得它……与我似有些契合。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夺血剑被云真人拿了去,我需要一柄新剑,故而想起了这桩事。” 孙副院看着他,哦了一声,说:“这样啊……那柄剑还在剑阁,只是已被封印起来了,不方便取,其他的剑你自取便是。” “封印?”林守溪问:“为何要封印,这柄剑有何凶煞之气么?” “凶煞?”孙副院冷哼:“可不止凶煞那么简单。” 孙副院似不愿多解释,与小禾行了一礼后就消失不见了。 “……” 林守溪揉了揉额头,依旧觉得不安。 孙副院走后,其他弟子迎了上来,他们大都眼眶很红,像是狠狠地哭过。唯有小七立在远处,向这里望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见过大小姐。” 杀妖院弟子们对着小禾行礼,齐声道。 他们从未想过,那个原本只是稍显清秀的少女,在褪去伪装后这般美,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让他们不敢直视。 “不必与我行礼。”小禾柔和地说。 杀妖院的弟子虽刁难过他们,但无伤大雅,她亦不会放在心上。 林守溪慰问了一下十二与十三的伤势,又询问了一番杀妖院的情况,两人都一五一十地作答了。 十三也是个小姑娘,她时不时偷偷打量小禾,目光闪避。 “有事么?”小禾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嗯……只是想起了阿十之前说的话。”十三支支吾吾道。 “阿十说什么了?”林守溪问。 十三看了十二一眼,十二跑入一间屋子,取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林守溪。 “这是阿十昨夜整理的,本想亲手给你的。”十二说。 “这是……” “这是阿十送给你的礼物,虽都不是怎么值钱的东西,却也是这些年积攒的家底了。” “这些宝物你们自己留着就好,你们比我更需要。”林守溪说。 “其实……”十三忽然开口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阿十说,你以后一定会把小禾娶回家的,他怕以后没有机会,先将礼随给你们,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林守溪看了小禾一眼。 小禾淡淡道:“我听得到。” 这般距离的悄悄话,当然瞒不过拥有声之灵根的小禾。 十三连忙掩唇。 十二问:“那敢问大小姐,这礼物,林兄弟能收下吗?” “看他自己。”小禾清冷道。 迎着众人的目光,林守溪抱着这个包袱,说:“既然是阿十的一片心意,当然要收下。” 十二与十三相视一笑。 倒是小禾,撇了撇唇,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开心。 他们在杀妖院走了一圈,参加了弟子们的葬礼,然后一同回到了他们过去的屋子里。 林守溪看着熟悉的一切,有些困意。 明明没过几天,他却有一种恍如多年的感觉。 哀歌从窗外飘来,细雨将窗沿打湿。 两人一同坐在窗边听了一阵。 “你好好养伤。”小禾说。 “多谢大小姐关心。”林守溪说。 “我没关心你,只是我以前便偷偷发过誓,以后一定要揍你一顿,你现在这般萎靡模样,揍你也没什么意思。”小禾轻声说。 “嗯,只是待我伤好,你可未必是我对手了。” “哼,那就试试看咯。” 两人屋内静坐,推门而出时,云真人来了,他垂着衣袖,沾着霜雪,疲态尽显。 “那头邪灵……不见了。” …… (ps:本书将于111日上架~新的封面也快画好了(放心,不是自己画的),到时候更新了上传到公众号(见异思剑)上) 第44章 雨街 云真人看着白墙,说起了孽池中的所见。 他循着龙尸的痕迹找到了那片冰原,冰原之下确实有条暗河,他潜入暗河,顺利来到了石室。 石室中的布置如林守溪描述的一样,其间挂着尸骨,漫着灰雾,那头被龙尸咬碎的无头邪灵残体也被暗流卷着带回了石室。 石室的尽头有一个不小的凹槽,凹槽中的石头上有许多个点,像是吸盘吸出来的痕迹。 但其间的邪灵却不见了踪影。 “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那头邪灵应该醒了,它离开了孽池,不知所踪。”云真人话语透着忧色。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皆有些疑惑。 按照石壁上的说法,邪灵要凑足二十具尸骨才能复生,但…… “希望它顺着暗河去了其他地方。” 云真人实在太累,他懒得再想,闭上了眼,背过身去。 林守溪神色一凝——一只青色的小鬼正趴在云真人的背上,对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青色小鬼一闪即逝,甚至让他觉得,这只是近来精神恍惚产生的错觉,他想要开口提醒云真人一句,可云真人转眼间走出了院子,消失在了细雨里。 “我有些担心。”小禾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邪灵出现在孽池绝非偶然,说不定也和镇守之神的传承有关。 继神大典在即,神庭即将开启,暗流却汹涌依旧,潜藏其中的怪物也远未露出真容。 根据小禾的判断,那头邪灵的品阶绝对不低,甚至有可能是头小邪神…… 他们理不出什么头绪,一同离开了杀妖院。 “对了,我其实一直有个疑惑。”林守溪开口。 “什么?” “我们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林守溪问:“镇守之神临死前开启了神坛,可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被神坛拉来巫家?” 小禾看着林守溪,同样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是真的不知道?” “……”林守溪摇了摇头。 “因为我拜过镇守之神的像。” 小禾解释道:“镇守之神可不是随便拉人的,嗯……所有的神都不会随便挑选人,一般而言,它们只召唤自己的信徒。我是巫家的四小姐,姑姑早就与我说过会有这一天,故而我小时候就祭拜过镇守大人的神像。” 小禾眼眸一转,定神看着林守溪,“怎么?你难道没有祭拜过?在我面前无需隐瞒什么的。” 镇守大人的神像? 林守溪可一点没有印象,在过去的宗门,他只祭拜过黑凰。 等等…… 他陡然想起死城那个神明。 难道说是它? 它就是巫家的镇守之神么…… 念头及此,脑海似有雷电闪过,照得他思绪霎明。 ‘镇守之神的神像上,有两道剑痕。’ 云真人说过的话语在脑海中幽幽复现,他再度想起了剑阁中的湛宫,思绪一凛,终于把握到了关键。 那两道剑痕,会不会就是自己与慕师靖所为…… 在那个暴雨之夜,他们杀死了巫家的镇守之神! 可是凭他们的力量怎么可能…… 是镇守之神试图来到新世界时力量被压制了么? 还是说冥冥之间有其他人出手了? 他暂时得不到答案。 “你在想什么呢?”小禾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林守溪说:“我实在想不起自己祭拜过什么神像了。” “哼,你什么都不记得。”小禾对他的健忘表示不满。 “为什么王二关与纪落阳也从没说起过这事?”林守溪又问。 “哎,我的神侍真的是个猪脑子嘛?还是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小禾气不打一处来,她双臂环胸,上下打量着林守溪,说:“要不是你生得人模狗样的,我都要怀疑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林守溪一怔,他温和地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是天外谪仙?” “少胡言乱语了。”小禾嗤之以鼻。 小禾抿了抿唇,说起了正事:“邪神是我们人类最大的敌人之一,祭拜邪神是万万不许的,只有一些邪恶的宗门会在私底下做这件事,并妄想着将他们信仰的神从大海的封印中释放出来。” “所以呢,王二关与纪落阳是万万不会承认自己祭拜过邪神这件事的,因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处死他们了。”小禾认真地解释。 “镇守之神是邪神?”林守溪有些吃惊。 “当然不是。”小禾说:“根据巫家祖师的记载,镇守之神曾是统御一方的大地的领主,杀死过邪灵无数,是堂堂正正的太古大神之一。” “那为何……” “长得丑。” 小禾知道他要问什么,“虽说妄议神明不是很好,但镇守之神的神像确实形同残肢,一言难尽,与邪神相类,而且镇守之神似乎没有被显生之卷记载,故而神山之人会误以为这是邪神。” “原来如此。”林守溪觉得有些滑稽,他说:“哪怕是正神也会因为外貌被误会为域外邪魔,那域外邪魔若生得漂亮,会不会被当做神灵膜拜呢?” “……”小禾很不信任地打量着他,“你不会真是煞魔?” “域外煞魔做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神侍也太丢人了。”林守溪微笑着摇头。 “做我神侍怎么丢人了?”小禾神色一厉,又去揪他的耳朵,“你给我解释清楚!” 两人沿着雨街走远,后方杀妖院里,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他们渐远的背影,压低了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着。 “大小姐好像很凶呀,林公子以后会不会被……” “你懂什么,小姐只会对亲近的人这般凶。” “是啊,经历了这么多,他们也该修成正果了……” “可小姐才十四岁。” “十四岁嫁人很正常……” “是啊,他们可真是郎貌女貌呢。” 这些话语若是过去的小禾是听不见的,但此刻她不再压抑境界,再配上声之灵根,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俏脸微红,揪林守溪耳朵的手也松了下来,柔巧的双手绞在身前,少女下颌低了些,睫羽垂覆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就这样在巫家随意走着,在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初坠爱河的道侣。 雨巷里可闻哀乐。 林守溪听着乐声,看着身边雪发披肩的少女,心跳也难免加快了些。 他今年十五岁,亦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虽觉得爱欲是没什么意义的东西,但体验一番应是无妨的……少年慕色无可厚非,更何况是一起历经了生死的少女呢? 这种从未有过的情愫便是爱么…… 不对,现在各方局势尚不明朗,绝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像自己,真正的修道者应是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嗯,定是过去修习的合欢宗心法在作祟,早知道不练了…… 更何况她还不知道无心咒的事。 她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林守溪不敢想。 小禾脚步忽停。 林守溪跟着停下。 乐声已远,雨巷四下无人,唯有少年少女与他们支着的竹伞。 小禾仰起了头,微微踮起脚尖,似在索要什么。 “怎么了?”林守溪愣了愣。 “……”小禾吹弹可破的红唇似启似闭,她鼻翼微微翕动,踮起的脚尖落下,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好闻了。” “是么?” “嗯……”小禾真的有点生气了:“你这榆木脑袋,就该拿木鱼天天敲!” 说完,小禾快步向前。 林守溪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他连忙跟了上去。 方才刹那的安静像是幻觉,小禾绞在身前的双手又垂回了身侧,她望向前方,神色重归宁静。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又来到了巫家大殿的门前。 无字的石碑前,小禾停下脚步。 “这是娘亲和我的墓碑,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小禾说。 “以后我的墓碑也立在这里好了。”林守溪及时补救了方才的过错。 小禾轻哼一声,说:“你是我贴身神侍,当然要寸步不能离。” 林守溪望向了上方那幅石画。 先前他便注意过这幅石画。 画中苍白之龙张开双翼,其下万民俯首。 “你不会连它也不认识?”小禾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是一条龙……”林守溪说。 “……”小禾无奈地看着他,耐心解释道:“这是显生之卷中记载的,太古时期最强大的龙,传说中,在邪神未降生的年代里,它曾是天地唯一的主宰,是万龙之君王,是一切法则的凝聚,是无法想象无可估量之神。我们不知其真名,只名之为——苍白。” “苍白……”林守溪问:“既然是这般不可撼动的存在,后来又去哪里了呢?” “去了扶桑之下。” “扶桑?” 林守溪听过这个名字,这是山海经中有记载的神木,更有传说它高两千丈,长两千余围。 难道说扶桑不只是传说,而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神树? “嗯,扶桑是太古的神木,传说它是万物之初,是世界唯一的原点,据说苍白之王后来就被无名的力量困在扶桑之下,日日夜夜啃咬扶桑树的根系,想要从中脱身,它的鳞甲渐渐变成黑色,污染大地,它的血液渗出泥土,汇成毒泉……” 小禾说着久远的往事,话语悠悠,“不过这些都只是广为流传的故事,太古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苍白之王去了哪里,扶桑在何处,龙尸由何而来,邪神被谁封印……这些仍旧是未解的谜题。” 天地无比辽远,他们身处之地,不过是偌大世界的隐秘一隅。 林守溪看着这巨大的石壁,看着人类先民跪拜的巨龙,亦生出了微微的无力感。 两人离开了壁画,绕殿而行,来到了大殿后方。 大殿后方有两座纯黑色的偏殿,殿前有井,井上刻着‘镇守’二字。 两口井的中间立着一口大鼎,大鼎四平八稳,其中光华沉寂。 “这样的铜鼎是做什么用的?” 林守溪看着殿前大鼎,问:“古庭中好像也有这样的鼎” “这是炼丹炉。” 小禾解释道:“玉液丹之类的丹药,就是依靠这个炼制的。” “炼丹?有专门的炼丹师么?” “不需要炼丹师,你可以自己试试,开炉,然后将手摁在此处,运转内功心法即可。” 小禾唇角挑起,微笑着说:“当然,炼丹很吃技巧,像你这样从未炼过的,很可能会失败。” “倒是有趣。”林守溪说。 “等你次次炼出废丹就不会觉得有趣了。”小禾淡淡讥讽。 林守溪确实想要试试。 他走近了炉,这炉的形制与古庭中的相似,皆是云雷夔纹的大铜炉,三足,三兽口,八面镂空,其中漆黑一片。 小禾走到他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鼎炉。 小禾以真气在指尖凝出一粒火星,扣弹间射入炉膛,膛内一下明亮了起来。 “将手握在这里。”小禾指着一个龙头,说。 林守溪将手握住龙头。 瞬间,一股奇妙的力量将炉鼎与他的身体勾连在了一起,炉的温度正在升高,他身体的温度也逐渐升高,闭上眼,意识里便是烈火熊熊燃烧的画面,火焰的中央,似有一粒真元在等待凝就。 “不需要倒入草药么?”林守溪问。 “炼丹不是炼药。丹于石中取,这铜炉内丹本身就是珍贵的万幻石,你念想你熟悉的心法,丹炉运转,火焰会像刀锋一样将石屑削落,裹住你的心法真义,凝成一颗真丹。” 小禾像是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进行着悉心的指导。 林守溪天赋高,悟性高,一点就通。 熟悉的心法…… 他默念心法要诀,将之输入丹炉之中,丹炉中的熊熊烈火开始跳动,越烧越旺。 小禾露出一抹异色,接着气恼地沉下脸,似对他极高的天赋表示深深的不满。 这样下去,以后自己怎么理直气壮地骂他笨蛋? 黑丸逆转,真气流遍周身,他感觉自己就置身在明亮的火光里,取赤色的火精为种,将其拼凑成圆。 轰! 似烈火亨油,赤白火光于炉内骤然腾起,随后熄灭。 接着,其中一个兽头张开了嘴。 小禾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空瓷瓶,递到了铜兽口,只听哒哒哒的几声,几颗小巧的丹药从中滚出,滑入瓷瓶之中。 小禾看了一眼,发现这几粒丹药成色都很不错。 她取出一粒,想要吹毛求疵地嘲弄几句,竟挑不出什么缺点。 “嗯,第一次炼成这样确实不错,不愧是我的神侍……你炼的这是什么丹?” 小禾一边问着,一边将一粒丹药推到了自己唇边,想要尝尝。 “极欲合欢丹。”林守溪说。 小禾呀地叫了一声,眼疾手快地从唇间取回丹药,扔入了瓷瓶里。 她气恼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唬我?” “当然是认真的,这是我最有把握的心法。”林守溪平静道。 小禾听完,觉得身子确实热了些……只是抿了口便有这样的反应么? “你还想拿我试丹?”小禾责问。 “是你自己要吃的。”林守溪推卸责任。 “你……”小禾生气道:“我刚刚要是不小心吃下去了怎么办?” “我有解药。” “你还炼了解药?” “没有。” “……”小禾聪明机灵,很快明白过来,这个东西似乎也不需要专门炼制解药…… “你……你真不愧是邪魔外道出身。”小禾将瓷瓶递扔还给他,“这东西你自己留着,以后要是再遇到女宿敌追杀,可以给她喂两粒。” “女宿敌……” 林守溪接住了瓷瓶,摇头道:“以后怕是遇不见了。” 小禾立刻投来狐疑的目光。 林守溪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别胡思乱想,我那宿敌虽是个小姑娘,但生得五大三粗的,远不如大小姐漂亮。” “谁关心她的容貌啊。”小禾轻蔑地看着他,说:“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 “……”林守溪笑了笑,收好了丹药,神色忽地静了下来。 “怎么了?”小禾察觉到他的异样。 林守溪注视着她淡色的瞳孔,情感被肃然之色压在语调之下,“小禾,你与我说实话,你预见的画面里,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 “啊?” 小禾这才想起,预见灵根只是谎言这件事似乎全世界都知道,唯独林守溪还不知道! 当时的他正被关在往夜阁里…… 林守溪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小禾看着他清秀的脸颊,眼眸却是触电般移走,她本就淡色的瞳孔一下变得雾气茫茫,失去了焦点,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心中倾翻,她红唇似启还闭,许久之后,她理了理发丝,才继续道: “嗯……是你呀。” 既然他还不知道,那就继续瞒着他……这么笨,活该被我骗……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重新开始流动。 林守溪问:“那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啊……” 小禾架不住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势,一下子又被问住了,她平日里虽娇蛮强横,但久居深山,她连个正经活人都没怎么见过,对于这些可没有半点经验。 这可不是武学,可以见招拆招,她在不知不觉间竟落了下风。 小禾深吸了一口气,同样很有气势地反问:“你就打算这样屈服于命运吗?” “啊?” 这下轮到林守溪懵了。 小禾立刻找回了气场,她挺胸抬头,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说:“命运应当是我们行走出的痕迹,而不是某个无名之物强加于我们身前的道路,既定的命再美好也是枷锁,我们要打破它,违抗它,这是我们降生为人的证明!” “你……懂了么?”小禾一本正经地问。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绝望,难以想象,自己以后要和这傲娇的小丫头一起过怎样的生活。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了。” 小禾说:“我先带你去巫家的密室看看。” “巫家的密室?” “嗯。”小禾微红的脸颊迅速冷了下来,她定了定神,说:“我带你看看,巫家为何要豢养这般多的鸟雀,再让你知道何为——人修妖。” 第45章 荒诞之梦 巫家的密室藏在主殿的地底。 小禾推开了暗格的门。 提着一盏灯,沿着蜿蜒的楼梯向下,雾一般的黑暗被灯火驱散,又在身后弥合。 远远地,林守溪便听到了鸟凄厉的叫声。 “巫家一些奴仆时常传言说家里有地鼠,地蝠作祟,更有甚者说是闹鬼,幽灵寻仇之类的……但都不是,响声是从这里传来的。” 临近地下暗室时,小禾抬起了手里的灯,晕开的灯光照清了周围的画面。 压抑而残忍的画面。 地下室有数不尽的铁笼,铁笼大都生锈,许多铁锈上海涂着未擦掉的血,无数鸟雀被关在铁笼里,但林守溪已很难从它们的外形上辨认出它们了。 这些鸟雀不知服食了什么,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有的生出了多足,有的长出了怪异而多余的翅膀,有的羽毛下生出眼睛,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像被打碎了骨头一样趴着,艰难而痛苦地嘶叫着,似为了防止一些鸟雀啄破笼子,很多的喙都被剪掉了。 这是鸟的炼狱。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便不忍再视,他望向了石室的中间。 中间是一个类似于外面炼丹炉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个炉的三足是漆黑的,身体也用大黑布密不透风地罩着。 “这里……到底是什么?”他也生出了一丝呕吐感。 不仅是因为这些鸟雀受到的折磨和怪异的长相,他还隐约觉得,这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气味,不知是什么物质发出的。 “这就是神浊。”小禾说。 “神浊?” 小禾曾经提起过一次神浊,但当时时间紧迫,她无法细说。 孽池中,那些被封印妖物散发出的邪气凝成的祟物名为妖浊,但……神浊又是什么?是神的怨念么? “神浊是大地岩层中炼取出的一种液体,它并不稀有,且蕴含着极其恐怖的力量,这种力量拥有比真气强无数倍的腐蚀性,大部分人直接吞食,都会被溶解白骨而死。” 小禾说着,领着他走到了一个琉璃打造的柜前,其中密封着灰白色的黏液,黏液看上去很浑浊,其间泛着白沫般的星星点点,好似微虫在里面爬来爬去。 林守溪看着这些名为神浊的白色液体,心中生出了抵触之感。 “那这些鸟雀……”林守溪明白了过来,“它们可以稀释神浊中的魔性么?” “嗯,很聪明嘛。”小禾夸奖了一句,眼眸中的哀色却更重:“人类修士觊觎神浊中的力量,百般试验之后得到了一种办法——将它灌入野兽的身躯里。” “就像是将混着泥沙的水滤得清澈一样,野兽的骨头便是沙子与水间的那层滤网,它们的骨头会被神浊溶解,但神浊也会因此变得温和一些。”小禾看着那些变异的鸟雀,轻轻地说。 “需要这么多鸟雀么?”林守溪问。 “嗯,提炼出一注神浊,至少需要上百只拥有一定血脉的鸟。”小禾说:“那只看上去还算聪慧的小白雀,应该是用来滤最后一次的。” 小白雀每天叽叽喳喳,以傲慢示人,浑然不知。 “饮下了神浊之后,会变得很强么?”林守溪问。 “会觉醒非凡的力量,但也有负面的影响。”小禾抿着唇想了想,说:“野兽的兽性也会积压在神浊里,它们像是怨灵,会随着神浊进入你的身体,成为真正的附骨之疽。” “人会因此获得妖性?”林守溪明白了些。 “嗯。”小禾说:“人可以控制这一部分妖性使自己变得更强,也有可能被妖性吞噬成为野兽。” 怪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叫得哀绝凄厉,它们都已失去了骨头,此生不可能再度翱翔,注定要被痛苦折磨得不生不死,最后化作腐烂的浊水。 “有很多人在做这样的事情吗?”林守溪问。 “有,但此事放不上台面,至少三大神山并不容许。”小禾神色凝重,说:“但据姑姑说,依旧会有一些隐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宗门饮神浊修行,以野兽的兽形命名宗门。” “以兽形命名?” “对,听说近些年一个叫有鳞宗的妖门还很猖狂……总之,他们几乎没有固定的住所,如野兽一般居于山林。” 有鳞宗……林守溪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 “那扇铁门之后是什么?” 林守溪注意到了右侧还有一条幽暗隧道,隧道尽头是一扇铁门。 “那是通向另一间密室的,那间密室是临时挖成的,至于里面藏了什么……”小禾看着林守溪,眨了眨眼,“我不说你也能猜到的?” “是龙尸吗?” “对。”小禾打了个响指,说:“我带你去瞧瞧。” 穿过了石道,两人来到了铁门前,小禾取出了一枚钥匙将沉重的铁门打开。 孽池中所见的巨大白骨再次压入瞳孔。 颅骨中的红光已经熄灭,残翼与断肢皆蜷缩在一起,动作好似尚在蛋壳中胚胎。 但哪怕如此,它依旧塞满了这个新开辟的巨大密室。一根根白色尖锐的骨刺抵在四壁上,让人觉得这琉璃铸成的墙随时会被纸一样刺开。 巫家的武器配合着云真人的仙人修为,终于降服了这头红瞳龙尸,它如今被浸泡在这琉璃为界的巨大容器里,容器中灌满了神浊,防止它心脏再生。 这号称可以腐蚀一切白骨的浊水却对龙尸无效,反而将表面的污垢洗去,令那一截截尸骸如新,白得耀目。 林守溪绕着密室走了一圈,观赏着这威严古老的生命,如欣赏珍贵的古代雕塑。 在久远的岁月之前,这头龙尸应是某位龙王的部将,代其征战杀伐,它已强大至此,那些统御大地与天空的旧君又该是何等毁天灭地的存在? 接着,林守溪想到了过去世界关于龙的传说。 在他所知晓的传说里,龙为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是身若长蟒的五爪圣兽,可腾云驾雾,司行云布雨。 那样的龙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林守溪心跳不免加快,他越来越觉得,许多看似离奇的神话志异,很有可能是对另一个世界的窥探……这一切不是传说,它们都在世界的彼端真实地发生着! 行了一圈,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离开了密室。 铁门锁好,林守溪忽然发现门上绘着两把交错的剑。 “这是什么?”林守溪顺口问了一句。 “这个啊……”小禾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是传说中的两柄神剑,一柄名为诛族之剑,一柄名为荒谬之剑,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但很多封印之处皆会以这两把剑作为图腾。” “又是传说啊……” 林守溪不由感慨这个世界的秘密之多。 走出了石道,小禾来到了另一间铁笼之前,这个铁笼中装着许许多多尚未被喂神浊的鸟雀,它们恐惧地蹦蹦跳跳,不停扑棱着撞向鸟笼,羽毛乱飞。 “来,搭把手。”小禾郁郁的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帮我一同把这个笼子搬出去。” “好。” 林守溪当然不会拒绝,他看着其他的笼子,问:“那它们怎么办?” “它们……活不成了。”小禾薄唇微抿,“等会扔把火进来,巫家……不需要这种地方了。” 林守溪沉默无言。 他抓着铁笼的一边,小禾抓着铁笼的另一边,两人将巨大的铁笼抬起,顺着螺旋形的阶梯搬上地面,里面的鸟儿受惊,叫个不停,像是在赶鸭子。 回到地面,小禾命几个侍女取来油,泼了下去。 那些变异的鸟雀骨头被腐蚀殆尽,日夜如受极刑折磨,死亡反而是最好的归宿。 幽邃的密室里,火焰烧了起来,将一切罪恶都变成了浓烟。 天色渐晚。 沿着巫家大殿的直道出去,可见一排规整的台阶,台阶两侧的旗幡在风中吹舞。 雨后浑浊的夕色涂满天空,落日隐在云外,身后的巫家安静得像是被大地遗忘了。 两人搬着铁笼子行至湖畔,湖水干涸,他们如同立于崖上,下方干涸的大湖沟壑纵横,中心处弥漫大雾,那里的湖水还未蒸干,传说镇守大人的神庭便在那里。 继神大典就在明日,在过去的世界里,明天恰是中秋。 小禾将剑扔给林守溪,林守溪一把接过,拔剑一挥,将锁斩断,鸟笼的铁门敞开,成群的鸟向着笼子外面挤去,姿势像是跳崖。 鸟群哗啦啦地飞走,化作云霞间无数的黑点,羽毛大片大片地落下,宛若飘了场雪。 铁笼中只剩下几只受伤的鸟雀。 林守溪与小禾为它们疗好了伤,捧在手中,任它自己飞走,像是将一颗小球抛向夕阳。 浩浩荡荡的鸟群有的飞远,有的在上空徘徊,有的停在了巫家的飞檐翘角上。 “小禾真是功德无量。”林守溪笑着说。 “物伤其类罢了。” “小禾也是小雀精么?” “我是你主人!”小禾没好气地说,她眯起了眼,又道:“我还可以做更功德无量的事情。” “什么?” “把你关到这笼子里去。” “大小姐好狠的心。” “嗯,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哦,我……很狠心的。”小禾轻声说。 两人坐在湖畔,如初见时那样。 小禾轻轻靠在林守溪的肩上,凉风拂来,近日繁杂的心事也像被风吹去,鸟鸣断断续续,小禾微微回神,看到成群的黑鸦从上空掠过。 夜幕随它们一同降临。 她出神良久,眼角有清泪滑落。 她想起了姑姑的死。 小禾早就知道会有那一天,但姑姑真正死去之时,她依旧难抑悲伤,强自的淡然终究被情绪冲垮了。 林守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轻轻搂住了小禾的肩膀,将这个别人眼中妖魔般的巫家大小姐抱在了怀里。夜色是良好的幕布,少女没有挣扎,将显露的柔弱放在了黑夜遮蔽的阴影里。 树影憧憧。 许久后,小禾抬起头,睁着微红的水灵眼眸看着林守溪。 林守溪揉了揉她的发,说:“我知道,今夜风沙太大了。” 小禾雪腮微鼓,神色郁郁。 “我背你回去?”林守溪问。 “会被人看到的。”小禾说。 这样说便是不拒绝了。 林守溪自然地伏下了些身子,小禾犹豫之后还是趴上了他的后背。与那次逃亡不同,这次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女身体的柔软,她双臂交错在自己身前,脑袋靠在颈间,如兰的吐息在颊畔起伏,似有人以细羽搔弄。 林守溪扶着她的大腿,将她背回了楼中。 “林守溪,你可别误会了,本小姐这不是软弱,只是在试探你的忠诚。” 被放下来后,小禾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嗯,我都清楚的。”林守溪说。 “你清楚什么呀?”小禾秀眉颦蹙,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林守溪不回答,只是问:“我今夜睡在哪里?” “你想睡哪里?”小禾问。 “我作为大小姐的神侍,按理说是不是应该寸步不离常伴左右?”林守溪认真地问。 “好呀,你这正人君子不装了,终于开始露出真面目了?”小禾哼哼地说。 “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林守溪辩解道。 “再胡说八道今晚你睡马厩去。”小禾双手叉腰,恼道。 林守溪不敢造次了。 “好了,我给你安排好房间了,就在楼下,这是钥匙。”小禾取出一枚黄铜钥匙递给他。 林守溪接过。 小禾继续说:“我先替你将剩下关窍的封印消了。” “有劳大小姐了。”林守溪说。 “私底下叫我小禾就行了。”她说。 “好,师妹。” “……哼,得寸进尺。”小禾总觉得他是故意气自己,“以后还是叫我大小姐,敢喊师妹本小姐就打你板子。” “小禾还是当师妹的时候可爱。”林守溪感慨道。 “那是哄骗你这种无知师兄的。”小禾淡淡道。 林守溪向着床榻走去,正要躺下,却被小禾叫住了。 “那是我的床,谁准你躺了?”小禾呵斥。 “可我昨夜……” “昨夜我念你伤势太重,大发慈悲而已,今天不许了。” “那我躺哪里?” “地上。” “……” 这间小阁楼的地板用料名贵,但躺在地上终究不雅。 林守溪平躺在地,小禾屈着双膝跪在他身边,微笑着去捏他的脸。 “孽池里我背着你不停地跑,从断桥一直跑到雪原,从雪原又一直跑到石门,大小姐便是这般对我的?”林守溪开始打感情牌。 “嗯,你说得对。” 小禾露出了惭愧的神色,旋即莞尔道:“不然……你躺在我腿上?” 少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她的腿极好看,纤细修长却并不骨感,线条透着青春的活力。 小禾小妖精般笑着,故意诱他逗他,林守溪虽处事淡然,却未能经得住绝色少女这般挑逗,脸颊微红,他张了张口,却不说话,半晌才道:“我还是躺在地上。” “师兄真可爱呢。” 小禾笑意更媚。 她本来只是想捉弄一下他,可林守溪先前的话语又让她想起了孽池中经历的事,这些天,孽池中的场景在她脑海中来来回回放了无数遍,每次回想,心中滋味都不相同。 但小禾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师兄……”小禾神色忽地茫然。 “怎么了?” “你刚刚的话,是不是在哪里说过?”小禾声音发寒。 “什么话?哪里说过?”林守溪倒是茫然。 “你说,你梦见自己在雪原上奔跑,身后有头白骨巨兽,你想醒过来,可胸口闷得厉害……”小禾一边回忆,一边复述。 瞬间,林守溪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话他确实说过! 那日孙副院进他屋子,小禾来替他解围,他随口胡诌了梦告诉小禾……这个梦与后来雪原上发生的那幕一模一样! 是巧合么? 还是说,他胡诌的梦境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成真了! 第46章 剑剑的上架感言 首先祝小禾生日快乐!今天又是爱小禾的一天! 还恰好赶上了上架感言! 这是剑剑的第二本书,却是第一次写上架感言。 当初写神国的时候,时间太赶未来得及写,本想后补,与完结感言放一起,我当时本来连感言内容都想好了‘还没上架就发上架感言的都是耍流氓,剑剑现在上架快一年了,感慨万千……’,但之前网站在上架之后没办法发章节,便最终作罢。 新书写到现在,我自己大体是满意的,或许会有书友觉得慢热,但我个人很喜欢这种徐徐展开的感觉,众所周知,我一直是传统网文的余孽,古早文风的残党。 我挺喜欢现在的状态的,小说能承载自己的创作欲就好,不必要去追逐市场的潮流,我希望自己写出一个个喜欢的场景的时候感受到快乐,而不是每天在电脑面前坐大牢。 想必大家也看得出来,这本书缝了挺多元素的,但这不是克系仙侠,因为克系的内核和王道热血是冲突的,所以只是借了一些元素用在了‘邪灵’上,关于邪灵的来历,我自己编了一套设定的,所以如果有寻求克味的朋友可能要失望了。 另外,再澄清一个事,我看一些书友说我迎合故意写白,我只能说,完全没有。我一直唯恐自己写得不够好,怎么可能刻意写白呢,可能是在这些书友眼中我退步了,当然,这种退步我本人目前是不承认的。 因为神国欠了太多番外,补了将近三个月,剑剑加得很崩溃,以至于新书都没有很好地准备就开了,所以新书我没敢进行打赏加更之类的承诺,大家抱歉呀……我现在有点后悔开书这般早了,心中有框架,手上无大纲,后续很多思路还是空白的,有剑剑游戏好友的应该知道,我已经快一个月没上游戏了,因为真的很焦虑,一直在思考剧情。 我没有把握能写好这本书。 我始终说,我是一个被大家严重高估的写手,进步空间很大是我对自己唯一的乐观,这是心里话。新书我已经尽力在写了,但我依旧能深深地感受到匮乏和无力,我希望能做到当下水平的最好…… 值得开心的是,这本新书应该可以更心无旁骛地创作了。记得写神国的时候,我每输出一个喜欢的点子的时候,都是无比挣扎的,因为看的人太少了,我发出去的时候必须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要接受这个东西可能连一句段评也没有,就这样,我做了无数次最差预期的心理建设,顶着大半本书千均不到的成绩,坚持写完了将近三百万字。幸好,新书看得人比较多,每章都有好多人评论,我无比感动。 对了,书友如果要打赏的话一定要观望一下小说质量呀,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冲动消费。大家能订阅我已经很满足了,看广告养剑剑也没什么问题,数据什么的我真的不太在意,随缘就好,我相信只要自己不崩,该有的总会有的。写出一本自己满意的书,远比获得一个好的成绩更让我开心。 我是一只高强度自搜的剑剑,贴、nga、优书网等一些论坛所有对我的评论,我几乎都看过的,还看了好多遍,但我极少回复,不回复主要是不想挑起乱七八糟的节奏……感谢大家对我的鼓励以及给我的建议,希望读者朋友们也有一颗平常心,不要为了我而吵架,破坏自己的心情。 诋毁与过誉都只是暂时的,我会努力从中涌现出更好的自己。 凌晨会更新第一章,第二章白天更新~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支持剑剑的读者朋友! 第47章 惩罚 灯火泛着奢色,阁楼被灯光描上了一层淡彩。 雨丝吹入屋中,分外冷。 林守溪紧闭着唇,许久没有说话。 “难道你有言出法随的能力?”小禾一边猜测,一边又摇头,觉得很不可思议。 林守溪也觉得不对,“我要真有那么厉害,现在云真人已经是具尸体了。” “难道你也有预见之灵根?”小禾继续猜测。 “没有。”林守溪对此很笃定。 那是怎么回事? 小禾沉思了一会儿,摇首道:“若是如此,应该只是巧合,没必要大惊小怪。” “不!”林守溪倏尔想到什么,眸光一亮,脱口而出道:“咒语,是咒语生效了!” “咒语?”小禾陷入了疑惑,“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没有隐瞒,将夺血剑与血妖的事告知了她,小禾亦听得惊诧,她虽知道一些将妖物封印入器物的手段,但…… “血妖……”小禾思怵道:“这个世上确实有饮血为生的妖物,可血妖这种东西,嗯……它虽算不上多么厉害,但通常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为什么?”林守溪不解。 “因为传说中,血妖是神话生灵死后的血液凝作的妖物,同一具身躯里流出的血便是同族……没想到夺血剑中竟藏着一只。”小禾隐隐不安。 “神话生灵的血凝成的妖物么……” 林守溪立刻有了新的疑惑,问:“那么它们会不会也因此具有神明的一部分神通呢?” “不排除这个可能。”小禾认真道。 林守溪回想起剑中裹在血色茧衣中的妖,心中忍不住再度念起‘生呵死禁……’ 念至最后一字时,林守溪猛地惊醒,他立刻意识到,心声也是声,林守溪飞快挪开了自己的意识,将咒语打乱。 “应是这咒语的问题。”林守溪认真地说:“我当时念动了咒语,描述出了一个场景,于是这个场景在不久的未来……应验了。” “这怎么可能?”小禾诧异道:“一头连你都能制服的小血妖,怎么可能会这般高深的咒语?这牵动的可是因果之线……” “这血妖会不会是某位旧神的血,那位神掌控着类似的力量?” 林守溪对法术之类的东西还知之甚少,只能提供猜想,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 “嗯……若是如此,那位神的力量具体又是什么呢?”小禾也想不出结论。 神话中的神明与他们相距太过久远,哪怕到了今天,人类依旧对其知之甚少。 雨丝持续不断从窗外飘进来。 小禾紧锁着眉思考着,林守溪起身去关窗。 阖上窗,屋内更安静了几分。 “镇守之神的秘密未必只有巫家知晓。”林守溪说:“或许有其他势力也潜进来了。” “有可能。” 小禾点点头,也理不太清思绪,“暂时留个心眼,以后再随机应变……我先替你解开封印。” “嗯。” 诸事繁杂,他们理不清这团线,便只好暂时放下,将目光投回当前。 林守溪躺倒了床榻上去,小禾伸出手指,逐一按压过关窍,如化瘀般将其中的封印揉解开来。 少女的手指很软,很舒服,原本积塞的真气重新在灵脉中流淌了起来,他身体也随之渐渐放松,如坠云中。 许久,少女抬起了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林守溪终于回神。 小禾看着有些累,她以绢布拭去薄汗,不满地盯着林守溪,“躺够了没有?我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 林守溪被她从床榻上揪了起来。 “你是……”林守溪欲言又止。 “我是什么?你说清楚。”小禾坐在床榻上,双腿交叠,追问道。 “猪……主人。” “林守溪!你幼不幼稚啊!别当我听不懂,耍小聪明在本小姐面前是没用的!”小禾抽出身旁的木鞘,打了过去。 林守溪灵巧地闪身躲开。 小禾更恼,“好呀,我将你的伤治好,你就是用来对付我的?” 林守溪无奈道:“那也不能伤上加伤啊。” 小禾冷哼一声,露出了宽容的姿态,说:“算了,不与你深究。正好,我本就想待你伤好之后好好与你较量一番,我也不欺你,给你一次公平出手的机会。” “可我私下比武不得让着你么?”林守溪问。 “让着我?你以为现在的我还需要你让么?”小禾甜甜的笑容中漾着清媚的神采:“我现在是你大小姐,可不是任你欺负的小师妹了。” “是吗?”林守溪将信将疑。 小禾对他的态度很不满,“看来是要好好教训你了。” 接着,林守溪的一句话令得小禾战意更涨:“你希望我用几成实力?” 小禾像只炸毛的小猫,她眸光一凝,喝道:“讨打。” 少女摆好拳架,身影瞬发,再度扑了上去。 他们在小院中时便天天比武,随时开始,随时结束,早已成为日常,同样,他们也很默契,皆没有动用真气,而是只比拳脚功夫。 虽不用真气,但境界高者,身形的灵活与拳脚的力量上皆是占优的,这也是小禾的信心来源。 她早已领教过林守溪不俗的身手,但那时的自己压抑着境界,并不作数,如今她解开了一道红绳封印,境界已然超过了他,哪有再输的道理? 小禾的信心也体现在了武技上,她身影扑上,拳脚如风,用的是大开大阖的招式,身影翻飞之间,满头长发亦似隆冬飘卷的白雪,舞得倾国倾城。 林守溪的神色依旧淡然。 醒来之后,他对于这个生死与共的少女是颇为宠溺的,言语与行事上皆让着她,但眼看着她愈发骄纵,林守溪也认真了起来,决定好好杀一杀她的威风。 他看准了小禾进攻的来路,拳肘迎上,与之对招。 小禾确实强了不少,她的进攻行云流水,打得亦是酣畅淋漓,她觉得,用不了数十招她就可以一雪前耻。 但很快,小禾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林守溪的动作依旧是四平八稳,但这种稳不是一味的防守,他就像是一朵黑漆漆的乌云,看似沉闷,却会冷不丁地掀起暴雨与雷电。 他究竟藏了多少招式啊……小禾心中郁郁。 这一丝郁郁令她的招式慢了一分,这一分被林守溪敏锐地捕捉到,他不再采取守势,向前一步,运肘如枪,以点撼面,直接将小禾攻势打散,打得她节节败退。 “不算,再来!” 小禾哪愿受这种气?按理来说,自己展示境界,应该是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之时,可…… 小禾越想越气,又扑了上去。 林守溪摇了摇头,知道她一旦心乱,招式也就会跟着乱,故而这一幕在他眼中,无意义勇敢的小羊扑向大灰狼。 果不其然,小羊的招式被尽数看破,仅仅数十招就败了回去。 “如何?”林守溪微笑着问。 小禾红唇紧抿,她发现,自己未解开封印前与他差着一线,解开后竟依旧是一线……他怎么这么喜欢藏拙啊! 小禾主动发起宣战,骑虎难下,她深吸口气,褪去了自己的外裳,道:“这衣服真碍事……小心些,我要认真了。” 说着,她还给林守溪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他让着自己些,给她个台阶下。 但这一次,林守溪假装没有看见。 小禾气坏了,再度扑上前去,她的动作越来越乱,林守溪却越是游刃有余,这场面和数天前似乎没有丝毫的改变。 之后,林守溪如法炮制,以招式为陷阱,直接令得小禾一招落空,一个趔趄间被他绕到身后,反剪了双手,摁在了膝腿上,形成了一个暧昧的姿势,少女姣好的曲线显露无疑。 “放开我!” 小禾暗叫不妙。 “我说过,小老虎还没长大前,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林守溪说。 小禾想要投降,身后扬起的巴掌却已落下,只听一声清脆声响,少女身子如触电的小蛇,一下绷紧,唇间轻哼,脸颊泛红,只觉羞耻无比。 “你竟敢……” 小禾气急败坏,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动用真气翻身而起,将林守溪直接扑倒在了榻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林守溪!你找死!你竟敢……” 小禾咬着红艳的唇,直接与他在榻上扭打了起来。 林守溪能进能退,先前的惩罚已狠狠杀了她的威风,今后她应也不敢太过骄纵,此刻少女的反扑更像是讨回一些颜面的无奈之举。 最终,小禾将他摁在榻上,捏了好一会儿脸颊与耳朵才消气。 小禾累了,她坐在床边,双手托着脸颊,说:“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知道吗?” “谨遵小姐之令。”林守溪说。 “哼,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大小姐!” 小禾的话语中透着些委屈。 林守溪想安慰两句,小禾却自顾自走开,说: “本小姐要沐浴更衣。” “需要服侍么?”林守溪问。 “你有胆子的话可以进来呀。”小禾倒也不拒,只是眯起眼,杀意盎然。 玩笑只是风趣,林守溪自负正人君子,自是不会擅闯姑娘的香闺的,他老老实实在外面守着,直到轻微的撩水声消失,小禾穿着黑色的单衣走出。 黑色的单衣内衬犹似劲装,将少女初成的身段熨帖姣好,稚嫩清美间带着英气。 她看着林守溪,摇头叹息,似是对他的胆小失望。 林守溪半点不后悔,他知道若自己真闯进去,恐怕现在已体无完肤了。 洗完了澡,小禾心情好了不少,她也大度,对林守溪方才的无礼行为只字不提,既往不咎。 “好了,进来服侍我。”小禾说。 “我觉得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理。”林守溪说。 “少废话,进来。”小禾骄横依旧。 林守溪被迫跟了进去。 “我能服侍你什么?”林守溪问。 小禾也很苦恼,她环视四周,书桌摆得整整齐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屋内无半点灰尘,她也沐浴完毕,万物似皆一派新气。 “你……” 小禾咬着指尖想了想,最后决定道:“来给我梳头。” 小禾赤着足走到梳妆镜前,少女脚步微错,肩膀却是端得平稳,轻拧的腰肢透着豆蔻少女独有的娇柔,也带着不符合她年龄的魅惑气质。 她在镜前坐下,磨圆的铜镜映出清艳无方的脸。 林守溪走到她的身后,撩起她依旧有些湿漉漉的发,接过她递来的木梳。 梳齿没入发间,似陷入了一片雪白的光瀑里。 小禾的雪发太过柔顺,这是优点,却也让梳发的过程少了许多与发丝博弈纠缠的乐趣。 她几乎没有一缕打结的发丝,梳齿自上而下掠着,轻柔顺逸。 小禾不说话,只是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茫然。 梳发完毕,小禾让他为自己穿衣。 她准备的衣裳依旧是类似袆衣的广袖礼服,雍容贵气。 里面是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外面罩的是褒博大气的礼服,小禾这般穿搭,是为了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中去。 她张开双臂。 林守溪有些笨拙地将衣裳套在她身上。 “你晾衣服呢。”小禾不悦。 “那你不能配合一些?”林守溪反问。 “你……”小禾轻哼,“算了,念你第一次,先饶了你。” 小禾自己理了理衣裳。 林守溪为她束上衣带。 束衣带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少女的腰肢有多细。正是这柔软纤细的腰肢,为秀挺的玉背与圆挺的臀儿渡出了超越年龄的曼妙曲线。固定玉带时,小禾的脚不自觉地踮起些,又轻轻落下。 她虽凹出了一副大小姐的骄纵模样,却并不习惯被服侍。 系完腰带后是衣襟间的丝线,他目不斜视,小心翼翼地将其拈起,交叠,打了个蝴蝶结,系上,收紧。 整个过程,他没有触碰到任何敏感之处,可谓将君子之风践行到底了。 系完蝴蝶结,他松了口气。 原来被人服侍是这么累的事情啊……小禾也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辛苦你了。”小禾的语气软了下来,“你……退下,我要睡觉了。” “不用继续服侍了么?”林守溪多问了一句。 小禾立刻觉得,自己的温柔是个错误,“谁要你侍寝呀,出去!” 林守溪被轰了出去。 出去之前,小禾还是面容冷淡地从墙上取下了一把剑,扔给了他:“拿着防身。” 这是大公子的剑。 林守溪正好缺把剑,他接过剑,背在背上,道了声晚安后掩门离去。 封印已除,他身子尚有些虚弱,境界却已重回巅峰。 林守溪没有回房睡觉,他打算去见纪落阳。 第48章 寻书(感谢小龄天下第一的白银盟豪赏) 去见纪落阳之前,林守溪暂先回到了新房。 他的房间恰好在小禾的正下方,理论上在天花板开个洞就能夜袭大小姐的房间了。 林守溪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先前与小禾一阵比试,他的衣服也惹上了少女的淡香,他觉得有些不雅,也沐浴更衣了一番。 沐浴的时候,林守溪想了许多事。 他最先思考的还是那句咒语。 这般强大的咒语不可能凭空生效,他当时一定是触发了什么事件,是什么呢…… 很快,林守溪有了几个基本的猜想,只可惜剑不在身边,无法验证。 继神大典就在明日,但今晚风雨未散,不知还会不会出什么事。 林守溪看着窗外的夜色,再次想起小禾的预言。 小禾预见的年龄为十八岁,按理来说,继神大典过后他们应百无顾忌了才是,为何还要等四年?这里面会发生什么吗?还是说,自己的品德真的这般高洁…… 预言、龙尸、邪灵、血妖……身体的疲累在温水中渐渐消释,心中的疑问却在水雾中更显扑朔迷离。 林守溪很快洗好了澡,换上了一身更适合打架的黑衣,他以真气烘干了头发,推门而出,却是愣住了。 只见房间中间摆上了一张椅子,雪发黑裳的少女正坐在椅子上,侧对着他,双臂环胸,双腿交叠,脸色一如既往地冷冰冰的。 林守溪忍不住问:“大小姐,原来你才是钥匙?” 但他又看了一眼门,门上的锁还挂的好好的…… “我可不是钥匙。”小禾转过头,郑重其事道:“我是来监督你的。” “监督我?” 林守溪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自己才离开多久,这小丫头就舍不得自己了吗? “是啊。”小禾坦然点头,打量了林守溪一番,质问道:“大晚上穿这么好看,是打算去哪里?” 林守溪看着自己一身乌漆墨黑的衣服,对于小禾的‘好看’颇有微词,但很快他也释然了,心想或许这是传说中的衣靠人装。 “大小姐能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吗?”林守溪问。 小禾指了指上方,“我房间的地板拆开一块,开个洞就下来了呀。” 林守溪震惊,自己只不过是设想,没想到这小丫头直接付诸实践了! “小禾,你真是……”林守溪看了看上方,欲言又止。 “什么?”小禾目光一厉 “小禾注意安全。”林守溪叹了口气。 小禾螓首轻点,继续问:“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去做什么了吗?” “这样的小事还需要知会你吗?” “你果然不把本小姐放眼里。” 小禾雪腮微鼓,娇俏的小脸蛋板起,看上去很凶。 林守溪走到她身边,解释道:“我想去见一见纪落阳与王二关,调查一下雾巷刺杀之事,寻些线索也好,此事一日不明朗,那支箭就一日躲在暗处。” “倒是正事。”小禾点点头,表示认同。 “那我……去了?”林守溪试探着说。 “哎,再等等。”小禾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还有什么吩咐?”林守溪问。 小禾神色更认真了几分,说:“你的武学技巧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到底还藏了多少?当时古庭小院的时候,你不愿对我坦白我也理解,现在可以与我说实话了?” 原来小禾本打算睡觉,可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反复翻滚起方才比试输掉的场景,她忽然觉得自己与孽池中那些久被封印的妖也没什么不同,皆是自信满满,然后被残忍打败…… 想到这里,小禾无比气馁,心气低落。她自幼苦修,于林间猎鹿,于雪中杀妖,隐没真容潜入巫家,斩谪仙人,夺回自己姓氏,可谓一气呵成,风采无双,今日却……却被他摁在膝上打了……我都十四岁了哎。 小禾是有争强好胜之心的,她越想越气,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她打开了自己提前布好的暗道,明目张胆地潜入了林守溪的屋子,打算问个明白。 “怎么?你还不愿意坦白么?”小禾神色幽幽。 林守溪轻轻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这没有太多好说的。” “什么意思?” “我们家乡尚武,我自幼修习武术,将武林中有名有姓的武学几乎学了个遍,底子打得好,在纯粹武学的较量上,自然会更胜一筹,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在法术的造诣上,我就差小禾很远,若真全力出手,我必败无疑的。”林守溪温和地解释说。 小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事事争强,所以对此尤为上心。 “你都学了个遍?”小禾问。 “嗯,我们家乡真气稀薄,故而只能另辟蹊径。”林守溪说。 “没问这个,我的意思是,哪怕是邪教武功你也学吗?”小禾问。 “邪教武功……我们江湖上确实有白骨爪,吸星大法之类公认的邪术,但我觉得,谋事在人,武学皆是兵器,只要我们妥善使用就好。”林守溪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一些需要自残身体才能修炼的功法,我是坚决不学的。” “原来如此……”小禾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放下了交叠的腿,双手覆在膝上,模样乖巧了许多,虚心求教:“那你可以教我这些吗?” “当然可以,只是……”林守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是什么?”小禾问。 “只是我们家乡很重师门传承,你需拜我为师,我才能将它们传授给你。”林守溪顺势说。 “可我不是你师妹吗?”小禾睁着水灵灵的眼眸看他。 “师妹不行,必须是徒弟。” “哪有这样的呀!” “你学不学?” “那……拜师要做什么?”小禾问。 “先磕三个响头,喊声师父,以后我教你武功,期间你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林守溪变本加厉。 眼前的小禾亦不是善茬,听到这里,她就意识到林守溪是在逗自己了,少女摩拳擦掌,再度扑了上去,直接以武力威胁。 两人又在地上扭打了一阵。 最终,林守溪做出了让步,答应继神大典之后倾囊相授。 “拉勾。” 小禾伸出了小拇指。 林守溪与她手指相扣,许下了承诺。 两人纠缠完毕,林守溪打算开门送这尊小妖精回去,却见小禾纵身一跃,直接跳回了房间里,她一边合上木地板,一边提醒道:“路上小心哦。”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他想着少女清艳的脸与狡黠的眸,觉得四年有些漫长。 收拾思绪,整理衣裳,林守溪开门出去,走入了雨夜。 …… 自孽池斩妖开始,他和王二关、纪落阳已许久不曾交流。 纪落阳被发配给了三小姐,三小姐的小楼很好找。 他沿着楼壁轻盈地攀援而上,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三小姐的楼外,楼内亮着灯,乒铃乓啷的声音在里面响着,女子的叫骂声时不时传来,听起来是那位三小姐在发脾气。 林守溪静静听了一会儿。 三小姐翻来覆去骂的内容无非是说云真人没用,老不死,保护不了巫家,说小禾是贱种,早就该死还阴魂不散,与那个叫林守溪的狼狈为奸,骂纪落阳修为太低,也是个没用的废物,最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像是在哀悼大公子的死。 巫家大多数人对于大公子有着狂热的崇拜,他的死亡无疑是晴天霹雳。 林守溪悄悄离去,潜入了纪落阳的房间。 纪落阳的房间很干净,物件摆放得一丝不苟,倒像是个老学究。 林守溪想着那日孽池中听到的对话,飞快来到了书架前,目光从书脊中掠过,他逆旋黑丸释放真气,让真气顺着书架的缝隙流动,寻找有没有暗门之类的东西。 他又取来了纪落阳的箭囊查探。 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犹不放心,又环视整个房间,试图寻些不寻常之处,但这里的布置也没任何古怪,反而给人以久违的安定之感。 林守溪最终作罢,走出了房间,回到了三小姐的门前。 他想和纪落阳聊聊。 纪落阳察觉到了林守溪的到来,往窗这边看了一眼。 两人隔窗对视。 纪落阳看了看三小姐,又看向林守溪,无奈地摇头,表示自己脱不开身。 林守溪等了一会儿,但三小姐还在持续发着疯,摔着东西,估计稍后还要让纪落阳将整个屋子打扫一遍,如此一番下来,等纪落阳出来,恐怕天都亮了。 纪落阳尝试劝慰她几句,但三小姐却气得更重,大吼着:“你个奴才也配说话?” 说着,她直接将一张木椅子往他身上摔。 纪落阳眼中有怒气,但他们已订立了神侍契约,所以他也没办法反抗——反抗就会遭到契约的反噬。 林守溪暂时离去,先去寻王二关。 对于这个小胖子,林守溪放不下心,这小胖子虽然看上去口无遮拦,张扬而愚蠢,但这种愚蠢如果是演出来,那他该是何等可怕的人? 林守溪明白,进入一个陌生的群体后,永远不要觉得只有自己在藏拙,他与小禾是率先亮出了刀锋,而纪落阳与王二关……不到一切尘埃落定,他永远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藏器于身了。 他潜入了二公子的楼,寻了一会儿,找到了王二关的住处。 没有急着敲门,林守溪敛住气息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 小胖子在屋内练习拳术,修习功法,一如既往地努力,努力之余他也会骂骂咧咧几句,要么骂自己以前的家族如何看不起自己,自己以后会怎么报复,要么骂林守溪那小子如何不老实,扮猪吃老虎。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谁都看自己不顺眼。 叹气声响起,王二关也很敏锐,“谁?谁在外面?” 林守溪敲了敲门。 王二关开门,看到林守溪的脸,吃了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叙叙旧。”林守溪说。 王二关紧张了起来,他探出脑袋,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我与你有什么好叙的?” 林守溪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入了屋内。 王二关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也拦他不住,他叹息着掩门,问: “你这尊杀神今日登门,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啊?”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林守溪说。 “唉,你要问就问,我尽量回答你。”王二关说。 “你们在孽池中的对话我听到了。”林守溪也懒得旁敲侧击,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王二关肥胖的身躯震了震,他压下了慌乱,问:“什么对话?当时我和纪落阳说了很多话,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 “你说,那东西有那么重要吗?为了它命都差点没了,你还斥责纪落阳,说他穷惯了,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 林守溪平静地将他们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王二关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说:“什么东西啊……我真不记得了。” “你不愿告诉我么?”林守溪问。 “我真的什么都不说你也没办法啊!” 王二关耍起了无赖,“你难道还要严刑拷打我不成?继神大典可是云真人唯一看重的大事,你若真敢将这事搅了,他绝不会放过你,林守溪,你的境界比起我们确实不俗,但和见神境的云真人相比,差得太远了!”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他。 王二关说得兴奋了起来,脖子都有些发红,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别看这些天云真人处处忍让你们,显得很无能为力,但猛兽终究是猛兽,它只是暂时闭上了锋利的尖牙,收起了如钩的利爪,温和只是表象,我能感觉得出来,云真人的身体里憋着一团火,一团冲天的怒火,等他秋后算账的时候,你,小禾,甚至是我们……一个也逃不掉的!” 王二关一口气将这番话说完后才大大地喘了口气,他眼睛瞪得圆如铜铃,炯炯有神。 此番直抒胸臆,让他的念头也通达了不少。 林守溪当然明白这些。 这些天云真人确实太过憋屈了些,他见证了老家主的死,目睹了巫家的乱,原本信誓旦旦要杀死自己,却还要亲自将他请出往夜阁,他想要杀小禾立威,但碍于继神大典大计,选择了退让。 哪怕是暗地里炼取的神浊,也被小禾一把火烧了。 云真人是仙人,是足以碾压他们所有人的仙人。 他不会觉得云真人是真的意志消沉。相反,云真人越是如此,反而越危险。 但这些不是他现在关心的事。 他准备继续套话,王二关却又喋喋不休地开口,语重心长地给他讲起人生的道理: “林守溪,我知道你命大,那天从崖上摔下去也没能将你摔死,但运气只是一时的,没有人能一帆风顺下去!” “那天从崖上摔下去?”林守溪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变了:“哪天?” 王二关嘴巴半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林守溪猛然明白了什么,他注视着王二关,冷冷发问:“洛书在你手里?” 第49章 书剑恩仇 当初旧世界中,百足白须无头鱼与百鳞百眼四脚蛇负书而出,开启了修真的时代,魔道之争也由此而来。 道门认为修真为不可逆之天命,理应顺天而为,魔门则认为这是邪神入侵的手段,是骗局,应当废止。 两派斗争了六十年。 洛书为魔门所得,是道门心心念念想要争夺之物,师父临死前将它交给了自己,他发誓会以命保管。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他发现洛书不见了。 他一直怀疑是云真人取走的,为了确认此事,他甚至还骗了孙副院,说自己的修行秘籍就在云真人手中,当时他希望孙副院可以生出贪念,去试探一番,帮他确认洛书的下落,可之后再无音讯。 如今转念一想,若云真人真拿了洛书,或者对它有兴趣,完全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他大可以将真言石塞自己手中,问个究竟。 但云真人什么也没有做。 洛书与河图是记载修行秘籍的书,与一般的秘籍不同,拥有灵脉的人只需触碰它,就可得到一套完整而精妙的吐纳真气之法。 师父也评价过这件事,说锻体炼骨尚需数十年苦功夫,但自河图洛书出水之后,修真这样的神仙事却是碰一碰书页即可,这太过轻而易举,所以绝不正常,那撰书之人是唯恐他们学不会修行!待万民成仙之日,便是邪魔入侵之时。 如今见到人为了修妖,给野兽灌入神浊的手段后,林守溪对于师父的话语更坚信了几分。 他必须寻回洛书。 林守溪注视着王二关,眼眸中冷意不退,盯得这小胖子直犯怵。 “洛书?什么洛书?你在说什么呢?” 王二关连连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但他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这个问题突兀劈来之际,他眼底的慌乱已如暗室中乱晃的烛火,再明显不过。 林守溪没有为他解释‘洛书’这个名字的由来,只是盯着王二关,继续道: “你们在孽池说的秘籍就是它?古庭的时候,你为了拉拢纪落阳,偷偷将洛书分享给了他,所以第一夜的时候,纪落阳明明与你争锋相对,但之后你们却突然成了朋友,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对么?” “你,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王二关咬着牙,严厉地问。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顺着自己的猜测继续推断了一番…… 他与湛宫剑都是在悬崖下被发现的,按理来说,待云真人来到神坛,将昏迷不醒的他从悬崖下捞起之后,他们是绝对没有机会在云真人眼皮子底下偷东西的。 所以偷取洛书这件事应发生在云真人到来之前,那时候的他,应还在神坛之上! 先前他只知道自己摔落神坛,是小禾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发现了他。但为何十多个少年少女,只有他一人在神坛之下? 现在想来,这中间还漏掉了一件事——有人将他推下了神坛! “原来我不是不慎摔落,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林守溪不理会王二关的装疯卖傻,幽幽开口,“是谁做的?你?纪落阳?还是……你死掉的哥哥王季?” 王二关脸色越来越煞白,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林守溪又猜中了。 古庭中,他被重伤未愈的林守溪瞪过一眼,那时他就吓得不轻,此时林守溪重归巅峰,王二关被迫与他对视,只觉得自己好似在盯着一池幽蓝潭水,随时会有怪物跃出将它拖入池中绞死。 恐惧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步步后退,鞋跟撞上桌脚,他身子一震,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是谁?”林守溪步步逼近,继续说,“没有人可以保你一辈子,此去王家万里之遥,你的家族帮不上你,继神大典之后云真人也会弃你如敝履,神侍归根究底只是奴才,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死活。” 王二关咽了咽口水,颤声说:“林守溪!你不会觉得自己只言片语就能把我吓住……” 王二关想壮壮胆,却是壮不起来,他不由回想起过去对林守溪的冷嘲热讽,如今看来,当时的自己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这穷山恶水的破地方果然没一个好人! 林守溪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想通了一点后,许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越早醒来的人修为应该越高,我重伤不愈,小禾自封修为,剩下的人里,你的天赋根骨是其间佼佼者。”林守溪看着王二关,问:“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我说了不是我!”王二关大吼。 “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守溪问。 王二关双唇紧闭,身体直打哆嗦,最后冷冷道:“哼,我王二关可不是大傻子,身怀秘密的人,秘密说出去后就没有价值了,这样才更容易死,我若要保命,应当什么都不说才对。” “嗯,你很聪明。”林守溪点头,说。 王二关骄傲地点头。 哪怕是在这样的绝境里,他听到有人夸自己,依旧觉得挺开心的。 “我可以既往不咎。”林守溪忽然说。 “又想骗人?”王二关说,“我可不是小禾,不会被你美色骗住,你这人看着实诚,实际上谎话连篇,鬼都不信!” 林守溪诧异,心想这小胖子看人还挺准的…… “我是认真的。”林守溪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王二关下意识问。 “把洛书还给我。”林守溪摊出了手。 他已大致猜测到那天神坛上的场景,应是有人率先醒了,看到了满地昏迷的少年少女,那人起了歹念,打算搜罗财物杀人抛尸,而自己这张脸在众人之中出类拔萃,招人妒恨,便首当其冲被扔下了悬崖。 自己被扔下去后,恰好又有其他弟子苏醒,杀人抛尸的行为被迫中断,于是他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当然,这只是猜想,王二关若不愿说,他永远也不知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杀人凶手或许是王二关,或许是纪落阳,或许是已经死掉的人……这暂时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让洛书落袋为安。 “我不会因为你的偷窃而记恨你,相反,我会感激你替我保管这么久,你以洛书拉拢了纪落阳,可以再用它来拉拢我,洛书上的心法你们应该都已学成,那本书于你来说已没有价值。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而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为了让王二关相信自己知恩图报这件事,林守溪举例道: “当初我知道小禾救了我以后,我教了她剑术,教了她武功,在孽池中时也处处以命护她,你们应是看在眼里的。那时候的小禾可还没有展露真容与身份,我并不贪图什么的……我是个好人。” 林守溪话语平静,听上去有理有据。 王二关动摇了,他死死地盯着林守溪,神色变幻。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请你相信我,我并不追究谁要害我,我只想要那本书。”林守溪诚恳道:“哪怕它已遗失也没关系,至少告诉我在哪里遗失的,我依然会感谢你。” 林守溪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压迫感持续不断,林守溪的每一字都像是加在秤上的砝码。 在这个风雨涌动的时期,多一份友谊总是保障,哪怕这友谊是虚假的。 林守溪看上去确实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你还在犹豫什么?”林守溪问。 最终,王二关颓然坐在椅子上,心中天人交战,轻声嘀咕:“原来那本书叫洛书啊……” 这是变相承认了。 林守溪也松了口气。 先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落崖’这个念头,但猜测只是猜测,他以此质问王二关不过是唬唬他,不曾想这小胖子这般沉不住气,直接被吓得露出了马脚。 “可以将它给我了吗?”林守溪问。 王二关抬起头,他看着这张平静而俊秀的脸,心中忽地燃起了火,那是怒与妒交织的火焰,他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瞪大眼说: “林守溪,你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你真以为你什么事都能猜到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想错了一件事!” 王二关面容癫狂,他被林守溪处处压制,憋屈无比,此刻他忍无可忍,打算指出他猜想中的错误,以此来汲取微薄的自尊,从中收获一种满足感!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出真相。 林守溪知道他冲动了,他也必须抓住这种冲动。 “我的猜想怎么可能有错?”林守溪故作倨傲,以此激他。 “错了就是错了!林守溪,你也有愚蠢的时候啊!”王二关笑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说:“其实那一天……” 话说到一半,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门忽然打开。 二公子走了进来,一身衣袍斑斓华贵。 林守溪已及时潜藏在了衣柜后的阴影里,敛去了所有的气息。 二公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王二关飞快冷静了下来,他仓促行礼,问:“公子,你怎么突然……” 二公子却是连忙摆手,他神色慌慌张张,“救我,救我,救我……他要杀我……” “谁要杀你?”王二关立刻问:“该不是小禾姑娘又大开杀戒了?” 除了小禾还有谁会要杀二公子? 他生怕二公子口中蹦出一句‘是林守溪要杀我’,那可就是活见鬼,要直接吓死过去了。 二公子没说林守溪,但他的话语依旧很吓人: “云真人!是云真人要杀我!” …… 王二关安抚着他的情绪。 “云真人要杀你?”王二关疑惑不解。 “没错!” “那……公子怎么还活着?”王二关好奇道:“公子是施展绝学,逃出生天了?” “不!他放我走了!”二公子颤抖着说。 “放你走?云真人要杀你,又怎么会放你走?”王二关更困惑了。 “你什么意思?你巴不得我死是吗?”二公子勃然大怒。 “……”王二关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林守溪面前傻乎乎的小胖子,在二公子面前却机灵得像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王二关让二公子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冷静些,然后慢条斯理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子慢慢与我说,不要心急。” 二公子以手指蘸了点水,揉着太阳穴,缓了缓神,他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整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二公子在自己屋中赏弄古玩,云真人敲门进来,与他聊了一会儿,聊的是老家主和大公子的事,然后宽慰了他几句,劝他好生努力,以后不可再玩物丧志,之后云真人就离去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王二关摸不着头脑。 他不觉得这个过程有任何古怪之处,甚至因为整个叙述过程太过无聊,他险些睡了过去。 “你不懂!”二公子神秘兮兮地说:“以前云真人可从未主动来找过我!” 除了大公子与家主,整个巫家就没有云真人看得上的人。 “嗯……家主与大公子都死了,你是这一代唯一的公子,云真人来寻你……也没什么奇怪?”王二关斟酌道。 “不!”二公子说:“他想杀了我!我能感觉出来,他和我聊了这么久,是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动手!我能感觉到……我差点就死了!” “……”王二关心想,云真人杀你比杀鸡还简单,要什么犹豫? “对了!我还觉得云真人被下咒了。”二公子严肃地说。 “云真人怎么可能被下咒?”王二关越听越觉得离谱,“他被下咒他自己不知道,倒让你看出来了?” “当局者迷啊!”二公子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他恐惧道:“我还看到一只青色小鬼从他肩膀后探出脑袋……但我没敢告诉他。” 王二关觉得二公子疯了。 家主与大公子死是狂风吹不去的乌云,它笼罩头顶,成了二公子永远走不出去的阴影,在这样的阴影里,他飞快被逼疯了。 但二公子却很希望说服王二关。 他不停念叨着云真人要杀他,眼中的恐惧像是不断晕开的墨水,越来越污浊。 躲在暗处的林守溪也有些不耐烦了。 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一个比一个愚蠢,生下小禾怕是花光了巫家所有的运气。 正当林守溪想寻个办法悄然离去时,二公子又大叫了起来: “对!剑!云真人换了一把剑,他没有背那把木剑!他想刺死我!” “……”王二关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杀我!!”二公子撕心裂肺地大喊。 “公子累了,我扶你去休息。”王二关叹了口气,扬起手掌,似想将他劈晕。 继神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他只想快点熬过去。 掌刀还未落下,身后的柜子忽然炸开,林守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掠门而出,化作一道黑线,飞快消失在了阴雨之中。 “你……你屋子里有人?”二公子震怒:“你想害我?” 王二关掌刀劈了下去,二公子晕了过去。 他望向门外,看着林守溪消失的方向,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也发疯了?” 王二关觉得二公子在发疯,但二公子看似疯癫的话语却给了林守溪极重要的启示。 二公子提到‘剑’的时候,一个细节电光火石地闪过脑海,寒意涌起。 他想起了剑阁中记载的,这柄剑的来历…… 林守溪飞快跳下高楼,足踩石板,屈膝一跃,身影劈开雨线,转眼掠至小禾的楼下。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了楼,脚步声惊动了刚刚入睡的小禾,小禾从榻上坐起,揉了揉眼,还未训斥什么,门就打开了,林守溪闪身入屋,飞快将门掩上,目光与小禾惺忪的睡眼对上了。 “大半夜的闯我房间,你想做什么?难不成是见色起意准备以下犯上了?”小禾双臂抱胸,幽幽地盯着他,说:“我就知道你是假正经!” 若是平时,林守溪定会回讥几句,但此时此刻他没有这个闲心了。 “那柄剑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林守溪说。 “什么剑?”小禾未睡醒,还有些懵。 “夺血剑!剑阁的记载里,夺血剑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林守溪重复道。 窗虽已关上,外面的细雨却似涌入了眸中,化作寒冷的雾气在心底淌动。 小禾愣了愣,接着,她飞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按在大腿上的手将被子捏紧,珍贵的布料被绞出了缕缕皱纹。 “夺血……夺血……”她轻声呢喃。 剑中藏有血妖,可吸人精血。 所谓的夺血,不就是夺人血脉之意么? 云真人这等仙人在巫家隐忍百年,又怎会是真的只为报答一份恩情? 窗外雷光亮起。 天地分明的瞬间,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向外望去。 雷光一闪即逝,但他们依旧看到了……木格子门上赫然映出了一个人影! 雷声迟迟而来。 云真人已至门外。 第50章 神血入髓 云真人立在门口,睁着左眼,黑色的道衣微沾细雨,于风中飘拂。 炽白色的闪电撕裂黑夜,将他背负的夺血剑照得明亮。 他看着眼前的纸拉门,听到了其中微微响起的对话声,有些疑惑,心想这对小夫妻第一日就同房而住,干柴烈火至此了吗? 不等细想,木格棂微颤,一道杀意如刀锋划开水面,干净利落地从门缝之间此处! 他想要拔剑,可两柄剑却率先刺破木门,化作白亮雪光,划出惊艳的弧度,直逼脸颊而来。 云真人神色微变,他被迫中止了拔剑的动作,袖子一荡,真气涌入袖中,衣袖被吹得鼓起,似雄鹰亮出翼展! 双袖罩向两人,袖中似有人擂鼓,雄浑的神意传出,与剑气相撞,倾泻的神意震碎了雕花的木栏,震开了飘摇的夜雨,震断了那两柄剑上的杀意。 一剑结束,木门粉碎。 两道黑色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他们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剑法,凌空刺来,被那双袖拍散的杀意再度于剑尖凝起,化作两粒白芒,白芒接近云真人,转而大放光明。 云真人拔剑的动作再被中断。 他沉了口气,缓缓挥转双袖,动作看上去极慢,却拖出了绵长的残影,不偏不倚,恰稳稳当当地顶上那两剑。 袖中,他苍白干瘦的手臂探出,双手却是如钢似铁,他一手以拇指顶住剑尖,一手以两指夹住剑锋,纹丝不动。 真气在三人之间剧烈拼耗,发出毒蛇振尾般的嘶嘶声响。 林守溪与小禾咬紧牙齿,两剑全力下压。 脚下的木板跟着开裂,云真人被两人压得身子倒滑,他想要止在栏杆边缘,却未能止住,栏杆彻底粉碎,他竟被这样斩出了木楼。 两柄剑追了上去。 剑锋即将交会,木楼之外,云真人身影却鬼魅般消失,下一刻才出现在了楼下的长街上。 林守溪与小禾也已跃下高楼,跳上街道,一左一右立在云真人两侧。 云真人冷漠地看着指间渗出的血迹,风轻云淡地将它们振去。 伤口飞速愈合,完好如初。 方才它们的交锋不过刹那,但云真人知道其间的凶险,哪怕元赤境都有可能被这两人斩杀当场。 但他是仙人。 见神境的仙人。 “你们知道我要来?”云真人问。 来到这座木楼之前,云真人先去了三小姐那里,三小姐疯疯傻傻,不似人样。他又去了二公子那里,二公子唯唯诺诺,形如走狗。他对他们两人都起了杀心,犹豫许久,最终却都放弃了。 镇守之神不愧为神明,过去三百年,巫家始终血脉不显,直到这一代的几位公子小姐才终于显现出容器的本质来,哪怕是三小姐与二公子那样的货色,他们身上展现出的血脉也是珍贵的,只可惜他们耽于享乐,只想着有朝一日凭空获得无上的力量,导致至今为止修为平平。 但这种力量与他们本人无关,这是血脉的恩赐……它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神器一样。 神器是可以夺走的。 抢夺血脉在很多修道者耳中是不可思议之事,但他剑中的血妖可以做到。 他只需要杀一个人,吸干他的血脉,就可以得到神明传承。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云真人已在这大湖之畔守望了百年,按理来说,他应该做出最妥当,最不易出意外的选择。 况且他早已决定,自己要杀的是二公子或三小姐。 但不知为何,近日他总是心烦意乱的,他闭上眼,就觉得有只小鬼在挠自己的心,那只小鬼仿佛是无形的魔,不断地逼问着他,问他是否甘心一直忍气吞声下去,问他究竟还有没有仙人的骄傲与尊严…… 他也越来越觉得,将这柄从云空山偷出的剑刺入三小姐与二公子的身体里,无异于以仙剑屠宰猪狗。 这是对这柄剑的羞辱,也是对他的羞辱! 他是仙人,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古井无波,但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有放不下的骄傲,这种骄傲在他眼中是愚蠢的,却令他无法摆脱。 ‘恰逢心魔发作么……’ 这是云真人唯一想到的解释。 最终,他选择来杀巫幼禾。 似乎只有将巫幼禾杀掉,他才能将自己丢失的尊严拾起,给自己的百年隐忍一个满意的交代。 云真人从不认为这会是一场简单的刺杀,相反,哪怕他的境界足以碾压他们,对于少女体内的白凰血脉,他依旧有着忌惮。 林守溪与小禾也没有让他失望。 方才交锋的三个回合里,他竟被一度逼得拔不出剑。 云真人叹息,叹息中透着疲倦与悔意,杀死二公子本该是万无一失的……悔意一闪而过,他既然选择了出手,自不会再后退半步。 长街上,林守溪与小禾立在两侧,形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他们黑衣如墨,长发飘舞,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云真人却不去看他们,他望着虚无的夜,喃喃自语:“你们可知何为仙人?” 这是他的自问自答。 他的左眼燃烧起了神圣的金光,金光无垢,随着它的亮起,一个身披残甲的古老神将之影在身后浮现,将他的黑衣笼罩。这是他从苍穹拔下的神魂,此刻,这具古代残存至今的魂魄成了他的盔甲! 云真人没有做任何隐藏,直接开启了仙人境。 林守溪神色凝重至极,他料想过自己与他早晚会有一战,却没有想到这么快,且这般突兀地在这个夜晚发生了! 他盯着那个金色甲人,如临大敌。 甲人给人的第一感唯有一字——稳。 这种稳重感如将军镇于帐,君王坐于殿,金光纯粹无半点杂质,仿佛流动着金色琥珀,将云真人的身影映衬出神圣的质感。 林守溪体内的黑丸全速逆转,真气贯透灵脉,充盈全身,他双手握剑,开始狂奔,每一步都将足下青砖踏碎! 数步之后,林守溪猛然跃起,干脆利落的剑弧于黑夜亮起,砸向长街! “仙人,为一人一山也,此山为神,人倚山靠峰,自也稳如山岳,凡人剑上的薄光微露,又如何能撼动世上真正的山峰?” 云真人轻声说着,好似吟哦,林守溪一剑劈来,气势磅礴,他却看也不看,只是竖起右掌,举重若轻地推出。 凌厉的剑光遇上他的手掌,化作了洋洋洒洒的光点,寂寥飘坠,云真人手臂一屈一送,林守溪挥剑而来的身姿直接不稳,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拽着,狠狠地砸回了街上。 林守溪勉强双脚着地,却是被推着不断倒滑,足下石板尽碎,犁出了两条深深的沟壑。 他止步之时,身子几乎在街道另一端的尽头。 一击即溃。 林守溪如今大致是玄紫境,与云真人相隔三大境,这三境的鸿沟根本无法弥补! 小禾同样踏步挥剑,斩出一道惊艳剑光,试图将那金身劈出裂缝,但云真人同样摇首,依旧是轻描淡写的隔空一掌,剑光还未完全成型便被拍了粉碎,这股距离向前推去,将小禾娇小的身影击飞,撞入了一面墙壁之中。 墙壁碎裂,堆积在少女身上,宛若一座坟。 依旧是不堪一击。 云真人看着那碎墙的方向,手抬起,准备拔剑,他的身后,剑鸣声又起,那是林守溪的第二剑,剑招变了,凝练的杀伐之意如银瓶乍破,其中竟隐隐蕴含着某种古代流传至今的气息。 若是平日,云真人会如猫玩弄老鼠一般与他周旋一会儿,但明日就是继神大典开启之日,他不想再生什么差错,所以选择以绝对的境界优势施展雷霆手段,直接将他们的底牌全部逼出。 林守溪的一剑几乎是撞来的。 “若只有这点手段,那你们可就是一对苦命鸳鸯了。” 云真人探出衣袖,施的似是散手,这一记散手宛若云中捉雀,空灵玄妙,却是隔空拿住了那飞速刺来的剑尖,他推出两指,向下缓缓一按。 真气在两人之间炸开,这一次,林守溪再无法止住身形,一路飞退,直接飞过长街尽头,撞破一面院墙,砸入一座小楼之中。 这便是仙凡之别。 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太过巨大了…… 云真人觉得索然无味。 他回想着林守溪先前的那剑,试图从中咀嚼出一点余韵来,余韵未能寻到多少,他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林守溪手上那定情信物般的红绳不见了。 小禾有两条红绳,一条绑在自己腕上,一条送给了林守溪。 杀大公子的那夜,她解开了自己的绳。 红绳…… 云真人一边想着,一边望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眉头一蹙。 小坟头般埋着巫幼禾的墙壁碎片平整了下去,这说明下面埋着的人已在悄无声息间消失了。 “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么?” 云真人的兴致重新燃起,他金色的瞳孔缓缓扫视过街道,皆没有寻到小禾的踪影。 他心生警觉,鬼使神差地抬头。 天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 今夜下着雨,怎会有这般明亮圆满的月? 那根本不是月,那是一道垂空而落的剑,剑气宛若圆柱。 轰! 烟尘腾起。 另一半的长街于此刻破碎,两侧的墙壁也残缺不堪。 云真人退了数步,他先前停留之处,金屑飞舞,那是一些被斩碎的神灵之魂。 似有人于夜空撞动古钟。 古老的吟诵声在楼间响起,于黑夜中涟漪般扩散,宛若有不可见的生命于虚空中发出低沉的吟诵。 少女立在中央,足尖垂向地面,却与地面有着一向缝隙。 她是悬空的。 人修妖者可妖化。 白凰为神,她融入了白凰髓血,亦可神化! 黑衣的少女睁着苍白的眼,纤细的脖颈白得惊心动魄,她熔银般的发在黑暗中飘动,宛如炽白色的雷电,那张稚嫩的面容透着前所未有的冷漠,哪怕是满身杀意也藏入了手中古剑的赤光中。 这是她第一次解开第二重封印,娇小曼妙的身躯在神血中颤栗。 她似从神话中来! …… “白凰髓血……” 云真人长叹,叹息声在夜色回响:“老家主耗费数十年心血不得之物,竟被你轻而易举地收入了囊中,命也难料。” “轻而易举?” 小禾唇角冷漠地勾起。 云真人口中的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于她而言却是十年积累的痛苦,饮入髓血的那夜,每一截骨头都似被敲开的痛令她毕身难忘,哪怕此时回想,她的身躯依旧忍不住颤抖。 她轻缓地呼吸着,感受着到那暴戾流动的恐怖之血。 它是潜藏的魔鬼,给予了自己力量,但她也知道,只要她的精神稍有偏差就会陷入疯狂,反而成为髓血的养料。 少女足尖触碰地面,手中的剑刃赤色的剑轻轻挥舞,对着虚空随意地斩切了数下,似在试兵器称不称手。 激发髓血之力是透支身躯的举动,她也无法维持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少女的白瞳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焰,她挥舞着剑,剑尖在夜色中划过眼花缭乱的线,宛若有萤火虫大小的舞女凌空而蹈。 雨已落不进这条街。 林守溪从碎楼断墙中走出时,整条街道都在升温。地上的石板滚烫,飘落的雨被嘶嘶地蒸尽,雾气再起,薄雾里,云真人立在中间,稳若泰山,小禾则高速移动,身影快得看不清! 髓血充斥了小禾的全身,如那些饮了神浊之后妖化的修行者一样,小禾的身体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吐纳之术、剑术都已变作了不同的模样,许多动作也根本不是人体的骨骼可以做到的! 这是神化! 云真人是仙人,但小禾……神明从来没有明确的境界划分,只分了三个等级:隐生、太古、冥古。 这是显生之卷中的神话三卷,被记录在隐生之卷的神是隐生级,记录在太古之卷中的是太古级,而冥古……据说那一卷中只记录了两位神,一位是苍白之王,另一位连名字都没有,只代号为——原点。 白凰记录在太古之卷中,但语焉不详。 小禾解开了最后一重封印时,古老的神似寐千年而醒,在体内咆哮嘶吼,给予她抗衡云真人的力量的同时,也试图将这具容纳自己的身躯都拆解,据为己有! 云真人与巫幼禾的搏杀震动了整个巫家,许多人想要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打斗激起的风却又将窗户一扇一扇地合了回去! 云真人是一尊压着地面的佛,金光熠熠,坚不可摧。 小禾则是凌空掠食的雀,她手中长剑由赤转白,半点不怜惜真气,斩出一挂挂气势雄沛的白虹,朝着云真人当头砸去! 那具金甲神魂被白光笼罩,数度黯然。 云真人漠然地看着那持剑飞扑的绝色少女,他深知髓血提供的力量是暂时的,她再如何强大也不过十四岁,神性觉醒的那一瞬间虽足够唬人,但与他百年苦修夯实的雄厚基础相比还是差得远。 只可惜他无法发出声音。 封锁声音相当于封锁了绝大部分法术的施展,这使得他的力量大打折扣,唯有与她以刀剑决一死战。 他的金身被数度斩破,左瞳中的金光却没有丝毫减弱,他以指为剑,对空虚刺,剑气便自指间生,吞吐数十丈,并无花哨,只与小禾的剑气当空对撞。 小禾的剑光被数度击退,一散再散,一凝再凝! 云真人已许久没有这般畅快了,这些天挤压在他心中的恶劣情绪逐渐消解,他越战越觉得酣畅淋漓,悔意与惫意皆消失不见了。 但他却也无法真正全心全意的对敌。 因为暗处还有只烦人的苍蝇。 长街某一处的黑暗里,一支支劲弩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射来。 射箭的是林守溪。 他走出废墟之后立刻翻入巫家的武库,搬出了一张巨大的弩,弩箭如他手臂粗细,本该是数人一同操控,他运足真气,一人拉弦上箭,瞄准了那金光灼灼,不动如山的影。 弩箭激射,振破空气,发出凛冽的啸声,转瞬便来到了云真人的身前。 云真人双脚扎根大地,本想以守势将巫幼禾一轮接着一轮的剑气彻底打散,于是林守溪的弩箭他躲也不躲,直接分神硬抗,料定它无法突破自己的防守。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虽守得稳当,却也被巫幼禾居高临下地压制,暂时被定在原地,脱不开身。 漆黑的铁箭跨过长街压来,一支支地撞在那见神境的金神上,箭尖高速旋转,却是刺之不入,最后只可颓然落地,但那铁箭却像是射不完的一样,一支接着一支,拉出了一声声撕裂耳膜的尖锐啸响。 云真人忍无可忍,他抬起一袖,真气一荡,落在地上的铁箭猛地浮起,被他的袖子卷到一起。 甩袖,箭齐齐反射而出,巨大的轰鸣声随之响起。 林守溪及时躲开了,他先前立的位置精密地插满了数十根铁箭,嗡嗡鸣响,那把巨弩也被摧毁,成了崩碎在地上的铁渣木屑。 林守溪神色依旧没有半点变化,他看着废墟般的街楼,又从武库里搬出了一副更为巨大的弩。 铁箭还未来得及射出,一股冷意却在身后陡然翻涌! 林守溪第一时间转身挥剑,铮然一声交击,他的身形被撞得后退,刹那亮起的剑火照出了来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矮小的黑影,他佝偻着背,穿着破麻布似的衣,拖着古朴无光的剑,一双眼睛里却透着精光,仿佛充满了邪性的土地妖精。 孙副院! “你的对手是我。” 孙副院一手持剑,一手负后,冷漠地说。 第51章 寒铁破阁来 “我想过你会很强,但没想到你会这么强。” 孙副院静立垂眉,话语如同叹息。 林守溪的身后明暗交替,那是仙人境的厮杀,长街内外的雨迹被蒸得一干二净,大地如被烈火炙烤过,已烫得常人难以站立。 这场战斗里,小禾虽进攻猛烈,但云真人凭借着老道的经验守得很好,他没有做任何冒险,似乎下定决心要以慢刀子的割肉的形式将对方活活耗死。 涌来的风轻轻托着小禾的身子,让她暂时保持悬空,少女冷漠的面容俯瞰大地,那双瞳孔中的白色却在渐渐变暗,她知道,待白瞳彻底失色,她就会被髓血吞噬,变成失去理智的疯狂妖物。 她必须在这之前取胜! 但她看着稳若神山的云真人,心中也涌起了一丝绝望。 林守溪也能猜测到小禾现在的处境,他虽担忧,却也没有办法分心了,孙副院境界虽远不及云真人,但于他而言亦是劲敌! 林守溪不想和他交流,直接握剑砍去,他身影飞跃如扑,剑挑起陡峭的弧线,似山鹰撞击峭岩。 这座并不大的武库之外,战斗一触即发。 孙副院个子很矮小,但他握剑的那刻,气质却陡然变了。 这身粗麻布一样的衣服转眼间灌满了真气,呼呼作响,林守溪持剑斩来之际,他对空格挡,拦住了他的进攻,清越的剑鸣声在两人之间激荡,老人露出了遒劲的肌肉,握剑的手颤也不颤,只是一抬,便将林守溪的一剑扫开。 孙副院的衣裳之下,隐隐泛着红光,那是体内高速旋转的气丸发出的光。 元赤境! 孙副院竟也是元赤境的高手! 意识到这点后,林守溪更觉得棘手,元赤与见神之间虽相差甚大,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半步仙人了,而他撑死不过是玄紫境,能从孙副院手下活下来已算不错,如何又能将他杀死? 但他必须从这死境中寻出一条活路来。 …… 这场惊世骇俗的大战震动了整个巫家,今夜注定无人可以入眠。 巫家是镇守之神钦定的隐秘家族,实际的人丁并不多,它屋楼虽造得壮观,却是填塞兵器构筑防线,也正是这样的杀器之楼,才将龙尸拦在了白墙之外。 但为了防止有人利用它挑起内祸,兵器无一指向巫家内部,龙尸之乱后,它们耗损严重,更再难发挥作用。 惊天动地的响声里,成群的鸟类四散惊走,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了巫家之外,原本作为檐角装饰的活鬼鹫也撕开了被铁钉禁锢的双脚,拖着血线受惊飞上了高空。 至于家族中的人,他们或逃或躲,只觉得轰鸣声如在耳畔,自己随时都要被神仙打架连累,被余波震成一滩滩腥臭血污。 王二关在屋门外远远望去,神色吃惊。 他刚刚还在想林守溪为什么和发疯一样往外冲,但这才没过多久,这般惊天动地的打斗就发生了……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王二关心中犯怵,他连前面的栏杆都不敢摸,生怕自己肥胖,栏杆一个不稳断裂,让自己掉下去摔死。 衣裳华丽的二公子却是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瘫坐在地,也不去看那激烈的打斗场景,只是不停地喃喃道:“你看你看……我没有骗人,云真人要杀人的……他没有杀我,所以选择了去杀那个女人……云真人是恶人,他是要杀人的!” 王二关也不知道他是疯是清醒,亦或是疯子反而精神敏感,误打误撞说出了真话。 巫家风雨飘摇,他自身难保,也懒得去管这个比自己还懦弱的公子哥,他提着衣摆噔噔噔地向楼下跑去,打算先找个远离战场的地方躲躲。 “你要抛弃我?你要抛弃我?!”二公子大叫着,他甚至忘了自己拥有神侍令,可以操控眼前的胖子,他只顾着大叫:“你留在我身边尚有活路,若敢抛弃我必死无疑!” 王二关明知那是疯话,但心中依旧犯怵,他咬了咬牙,不理这个疯子,撒腿跑了出去。 纪落阳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发了一晚上疯的三小姐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傻了,她躲在纪落阳的身后,抓着他的衣裳,不停地喊着“救我,救我,救我……” 纪落阳看了她一眼,瞳孔中难掩厌恶之色,但他还是忍住了恶心,问:“巫家有密室或者秘道之类的吗?我带你去躲起来。” “有有有!”三小姐大叫。 “在哪里?”纪落阳连忙问。 “我……”三小姐捂着脑袋,嘶声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纪落阳有杀人的冲动,他也懒得去管这个蠢女人的死活,说了句“我去外面帮你探探路后”后便冲出了阁楼,他看着白昼似的夜,知道当务之急是寻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处。 可他前脚刚踏出门去,三小姐的叫喊声又在身后响起了:“我想起来了!有秘道!这里有条秘道,是通往巫祝湖的,那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逃命用的秘道!” 三小姐语速极快,她自己亦是又惊又喜,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纪落阳窜出去的身影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在哪里?”纪落阳问。 三小姐没有回答,她疯狂摸索着自己的身子,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哪里?!” 纪落阳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竭力用温和的语气说,“小姐快说,我带你躲起来,我带你去巫祝湖,明日湖心神居便会打开大门,我帮你或得传承,届时一切就没事了……神灵会庇佑我们。” 三小姐却像是没听到他说话,她摸索了一阵后哭哭啼啼了起来。 纪落阳将剑解下握在手中,方便随时拔剑,他的耐心已快耗尽,正当他再次想要抛弃她独自出逃时,三小姐终于又说话了:“钥匙……密室的钥匙我找不到了……” …… 杀妖院的弟子们也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尚且穿着白衣服,焦急地聚在门口等待。 杀妖院处在巫家偏僻的位置,一时半会倒不会被波及,但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的院子早已名存实亡,他们甚至觉得,今夜就是灭顶之灾了…… 黑夜中,十二跑了回来。弟子们迎了上去,扶着他,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二也说不明白,只道是小禾姑娘与云真人打了起来,而林公子似乎在与孙副院生死相搏。 众人心中一紧,知道事情比他们想象中还大。 “现在怎么办?”十三焦急道:“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大家面面相觑,黑夜中看不清脸,却能感受到彼此近乎绝望的悲观,他们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番,觉得以他们的能力,恐怕只能给他们好好料理一场后事了。 几人正死气沉沉地议论着,笃笃笃的声音在雨夜中突兀地响起。 十三回头一看,吃了一惊,竟是一截拐杖从黑暗中自顾自地跳了过来。 “那是看门老婆婆的拐杖!”十二认了出来。 “奇怪,老婆婆的拐杖怎么会在这里?” 十三确定那只是一截光溜溜的拐杖,拐杖竟然在雨天自己走路,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想伸手去抓那拐杖,结果拐杖比她还灵巧,哒哒一跳,从她头顶直接飞了过去,只是落地之时一个不稳,啪地摔在了积水里。 十三还未想明白,只见拐杖又从积水里竖了起来,向外继续跳去……方才它摔倒,原来是自己打滑了。 “这……这拐杖是中邪了吗?”十三喃喃道。 “你看,连拐杖都知道跑,我们要不也跑了!”有弟子颤声提议。 十二也觉得应该先寻个地方躲躲,把性命保住。 众人附和。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杀妖院时,一道雷鸣般的震响声再度响起! 暴雨半歇,这当然不是真正的雷鸣,而是真气碰撞发出的声响。 巨响声中,一道黑影重重地摔到了充斥积水的地面上,一路碾碎石板滑来,水花飞溅。 另一道身影也从破开的院墙中走来。 那是个矮小的身影。 他抬起头,看着聚集在杀妖院门口的少年们,冷冷地问:“你们想逃去哪里?” …… 来到杀妖院之前,林守溪已与孙副院斗了一路。 更早之前,林守溪已靠着强韧的体魄挨了云真人两掌,再加上连续用弩耗了不少力气,所以与孙副院一经交锋,他就始终是处于下乘。 无论是天时地利,无论是境界与精气神,林守溪几乎都处在了绝对的劣势。 这一路上,他被孙副院的气势稳稳压着,一边防守一边逃亡,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及至杀妖院外时,他被孙副院追赶上,一掌拍中后背,令他直接如个破沙袋一般砸入院内。 林守溪艰难地从雨水中爬起,他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剑尖下垂,支撑起他的身子。 弟子们瞠目结舌……那勉强着支起身子的,竟是林守溪! 林守溪背对着他们,众人看不见那惨无人色的脸,却也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他受了伤,伤得不轻。 “我还当你有什么底牌,不曾想这般不堪一击,怎么?是过去的死里逃生耗光了你所有的运气吗?” 孙副院冷冷地笑着,他看着那垂死挣扎的少年,摇头道:“真是令人失望。” 这场他原本以为的恶战,竟成了自己单方面的虐杀。 “可惜你是神侍,不该死在今晚,否则我今夜就可以用往夜阁里的酷刑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 孙副院知道大势已定,心情明朗了不少,也愿意多说几句:“巫幼禾必死无疑,你必败无疑,只可惜你要晚一天了,不知晚这一天,你们黄泉路上还能不能遇到。” 孙副院一边冷嘲热讽,手上的功夫也没落下,他抬起掌,隔空一拍,雄浑的真气自掌心荡开,林守溪被一掌击飞,又退了数十丈,直接砸到了院子的一棵木头上。 砰的一声里,树干震动,从中开裂。 孙副院失望的神色更浓,“我知道孽池回来之后,你在杀妖院里的人缘不错,可你现在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是想让他们给你求情,还是让他们给你陪葬呢?” 杀妖院的弟子都承过林守溪的大恩,自听不得恩人被这般言语羞辱,他们齐刷刷地拔剑,对准了孙副院,寒光冷冽。 “退开!” 林守溪手按着树,推着自己站起、立直,他黑衣渗血,披头散发,唯有一双眼眸在满是血污的脸上依旧清亮冷静。 “哦?还有力气说话?” 孙副院又来了些兴致,他打量着林守溪,啧啧称奇,“不得不说,你这体魄确实很好,方才我那几掌皆是断骨裂髓之威,寻常的浑金境也无法抗住,但你居然还能站起来……” 孙副院向前走了一步,足下的积水被尽数震散。他是杀妖院的副院长,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立在此处,底气十足,此间的生杀予夺皆由他做主! “到时候将你这皮囊好好撕开,剥下,做成副软甲,那样肯定很不错。”孙副院露出了狞笑。 林守溪靠着断裂的树木站起,他抬起了脸,看了眼孙副院身后闪动的光,光越渐微弱,小禾与云真人的战斗似也接近尾声了。 林守溪双手握剑,再度开始狂奔。 他手中的长剑燃烧起了黑光,仿佛有黑羽烈鸟展开双翅,附到了他的剑上,剑鸣与鸟鸣融为一体,雨水挥洒成圆,黑雀化作如墨的剑气,向着孙副院的头颅削去。 “终于有点意思了。” 孙副院眸中的异色一闪而过,“可惜……境界太差。” 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悍然出拳,一记记拳罡绵延不绝,将林守溪的杀意与剑气一同打散,整座院子都在拳罡的波及之下微微颤动,仿佛地鸣。 杀意与剑气皆散之后,他最后的一拳便结结实实落到了林守溪的胸口。 少年的胸口被这一拳直接打得微微凹陷,但不知为何,这个黑衣少年似乎已对疼痛浑然不觉,他咬着牙,剑依旧挥来,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呛! 孙副院再度将剑拔出,撞上这一道剑气,散开的剑风将杀妖院的弟子们吹得东倒西歪。 林守溪的一剑到此为止,孙副院再出一掌,硬生生撼在他的胸骨之上,林守溪一口真气再度被震散,倒飞出去,又撞断了仅有的几棵大树。 “还不倒么?” 孙副院看见他再度从雨水中爬起,神色微异。 林守溪非但还有力气爬起,甚至犹不放弃,继续朝着他出剑,剑意已是垂死之意,手中剑亦开始作困兽之哀鸣。 “我看你可以撑到几时?” 孙副院狞笑,脸上的形容愈发扭曲,他天生是个畸形的侏儒,对于林守溪这等清秀少年有着与生俱来的憎恶情绪,他伸掌抖腕,寒风凝聚掌心,浑然成圆。 一掌拍出。 白色的风似蟒蛇过江,瞬间横扫庭院,林守溪矮身横剑去挡,但这掌风太烈,依旧将他掀飞出去,直接砸穿了一座木堂。 木堂中被困锁的心魔嘶啸不停。 林守溪再度站了起来。 他低着头,抹去了嘴角的血,手臂上绞紧的筋肉刚硬如铁。 弟子们遥遥望去,不由想起那日小巷之中林守溪站在他们面前双肩如铁的模样,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一齐抽剑斩向了孙副院。 “蝼蚁。” 孙副院看也不看,一掌拍出,将弟子们掀翻在地,接着他一步向前,直接跨过了那座困锁心魔的木堂,来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还有力气么?还是说,你中邪了呢?” 孙副院盯着林守溪,又是一拳,这一拳轰向他的手腕,腕骨震碎,这柄从大公子那夺来的剑坠到了地上。 孙副院提起两指,指间剑气宛若缠丝,一片雪白,他双指如铁钎刺出,指点林守溪的眉心。 在他眼里,林守溪已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接下来就该是他折磨与虐杀的过程了。 林守溪挥肘去挡,气浪一触即发,他再度被震飞,砸入了身后的木阁里。 那是剑阁! 孙副院收回了手。 元赤境杀玄紫境本就犹如捏死小鸡一样,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先前竟还有些紧张,结果这一战下来,他连剑都没出几次,对方便没有还手之力了。 他看着大门破碎的剑阁,看着里面乱飞的秘籍经书,踏步入内,再度来到了林守溪身前。 林守溪躺在地上,看上去半死不活。 孙副院抓着他肩胛骨的位置,将他拖到面前,看着他满脸血污的脸。 “留你一日,今日先吸光你一半真气。”孙副院淡淡地说。 他手指吸盘般定在了林守溪的肩膀上,开始抽取他的真气。 “好精纯的真气……”孙副院啧啧赞叹。 嗒。 忽地,林守溪抬起了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嗯?还有力气吗?”孙副院看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有些吃惊,接着,他脸上的吃惊之色变得更浓。 他感受到自己的真气正在被吸走! 林守溪不知动用了什么邪功,他的体内像是有颗看不见的气丸在飞速旋转,源源不断地汲取他的真气! “真烦人啊。” 孙副院冷冷说道,正要抽手,一声剑鸣忽然在耳畔响起。 剑阁中的剑一齐振鸣! “给我噤声!” 孙副院爆喝一声,百剑振鸣之声一同止住,但犹有一剑依旧在嘶鸣,声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高亢嘹亮! 林守溪睁开冷漠的眼,黑丸逆转,藏了许久的真气在刹那之间再度涌遍全身,他本该碎骨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恢复,钳子般抓住了孙副院的肩膀! 孙副院的心中寒意涌现,他瞳孔一缩,望向了剑阁的尽头。 是那把剑! 那把明明已经被封印了的剑! 当初林守溪尝试握剑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占据了大脑,令他浑身发冷。 “给我压!” 孙副院爆喝一声,他的心魔如有感应,张开硕大的双手,似乎想以力去压住那开始松动的封印。 林守溪右手钳着孙副院,左手却已猛地抬起,胸腔振荡,他的话语宛若喷薄而出的怒火,雄浑有力,震得整座剑阁都在发抖! “湛宫——来!” 林守溪狂吼。 百剑齐喑,唯尽头那声剑鸣愈发激烈。 孙副院第一次生出了退意。 但他已抽不开身。 昏暗的剑阁内,银光一闪而过,那巨大心魔还保持着交叠双手下压的姿势,掌背与胸口却都出现了一个大洞。 “你果然……果然是你,是你杀了……啊!!” 剑光照亮了林守溪的脸,最后被他握在手中。 咚!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那是孙副院的头颅。 他脖颈已被切断,整个身体的血都从断颈处涌了出来,直接喷上了天花板。 林守溪抓着那具矮小的身躯,以吸星大法吸干了他最后的真气,这些真气无法融入他的身体,却能短暂地成为他的武器! 少年手持湛宫,走出了剑阁。 剑阁之外,电闪雷鸣,风雨飘摇。 第52章 旧神不可视 带伤的弟子们连滚带爬地穿过破损的木堂,来到了剑阁之前,剑阁像是发生了爆炸,大门已被摧毁,化作了无数漂浮在积水上的木屑,过往珍贵的秘籍此时尽数落入水中,被浸了个头,放置秘籍的台柱大都折裂,一并东倒西歪地横在积水里。 他们盯着漆黑无光的木阁,以为自己会看到孙副院拎着林守溪走出的情景。 但他们没有想到,走出来的竟是林守溪! 他的手上提着柄清亮如水的剑,身后落着颗干瘪破碎的头颅。 少年的黑裳高高鼓起,像是灌满了散不去的风,这些真气在他周身肆意倾泻,一头湿漉漉的发也被它吹得狂舞。 林守溪手上的剑不停跳动着,好似久困囹圄的鸟兽一朝出笼,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獠牙与利爪。 “我没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双膝微屈,纵跃而起,身影转眼落到了屋脊上,他向着远处看了一眼,吸了口气,身影如虹般在墙壁、阁楼、树木之间的闪跃,向着中间点逼近。 林守溪隐约觉得这柄剑藏着巨大的隐秘,但他无法细究,只是一心一意于黑夜中狂奔。 那吸附在身体上的暴戾真气与空气高速摩擦,化作一缕缕雪白飞抛的线! 在过去的武林里,吸星大法作为知名的邪教武功被传得神乎其神,常有什么弟子修了此法,吸干一个老前辈的修为,一举成为武林中大魔头的故事,但林守溪亲自练过后才知道,每个人的真气冲突太大,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相融,相反,它们相性冲突若是太激烈,还有可能直接导致走火入魔。 林守溪吸干了孙副院的真气,那磅礴的真气也只可在周身涌动,短暂地成为他的盔甲与利剑,若不及时使用,它会自行散去。 湛宫在掌中鸣个不停。 他感受着手中剑的杀气,只觉得自己握的不是剑,而是一束凝作实质的杀意。 当初在剑阁初见湛宫之时,他就感受到了它不凡的灵性,隐约预感到这柄剑中藏着强大的力量,他以有心算无心,故意将孙副院一路引到剑阁,他有信心一剑将其重创,从而寻得反败为胜之机。 但他低估了这柄剑。 这柄剑染过神血,与他有着冥冥中的牵引,它破空而来之际,莫说是孙副院,连他这个驭剑者都未能看清,只是眨眼之间,孙副院的头颅就被斩断,它太过锋利,以至于颈骨的断裂都没怎么发出声响。 这柄剑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剑中究竟藏着怎样的力量? 林守溪紧握着剑柄,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雨水洗去了剑上的血,澄亮如新。 雨水焚尽的长街上,小禾与云真人的战斗似也接近尾声。 破碎的街道上,小禾微微悬立,眼眸中的白芒闪烁不定,似随时要被吹灭的烛火,她盯着前方,原本冷漠的神色已渐渐茫然。鲜血从她的掌心淌下,流过剑的中轴,顺着剑尖一滴滴地砸到地面上,飞速蒸去。 云真人立在那一头,他双袖破损,笼罩着他的金甲巨人伤痕累累,勉强可辨形状。 但他真身上并无太多伤口,只是连日的劳累令得他脸色更白,像是具被抽干了血的人偶。 “差不多了。” 云真人知道小禾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了,不消一会儿,她就会被髓血吞噬殆尽。 “这就是白凰髓血的力量么?这就是巫家孜孜以求而不得的力量么……仅仅髓血便是如此,太古年代完整的神明又该是怎样恐怖的阴影啊……” 云真人忍不住感慨,但他又心生疑惑,按古书中记载,白凰居于星海,遨于九霄,应是至虚无的存在,可它的髓血为何这般暴戾?这,真的是白凰么?还是说,哪怕是最冷寂的神,于人类而言也是极炙热的存在? 若巫幼禾能迈入浑金之境,那今日死的很可能是他。 可惜差了一线。 不过,一个玄紫上境的少女,在解开髓血的封印之后,竟能拥有与自己抗衡的力量,那他若是吞入髓血,岂不是可以直接迈入真正的人神之境? 他背后的夺血剑像能听懂他的心意,在剑鞘之中摇晃不止。 小禾握紧了剑,想要挥出,身体却已不听她使唤了,她听到无数的鸟雀在耳畔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她头痛欲裂,甚至有了什么东西正撕开自己的脊椎和肉身,将她一点点蚕食的幻觉。 她知道,反噬来了…… 一切力量皆有代价,越强大的力量代价越严重,云真人比她预料中要更强,棋差一招便是生死相隔! 自己要变成妖物了…… 云真人也没有浪费时间,他见到巫幼禾已开始陷入疯狂后,便拔出了夺血剑,剑宛若在血液中浸泡了千年,光芒赤红。 他正准备递出这最后一剑,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预师的预言。 那该死的预言…… 最该死的是,其中的一个预言已经应验了……他本有机会阻止,可当时的他并未将那疯婆子当回事。 “去死。” 云真人摒去了杂念,将剑递出,剑上血光弥漫。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一记爆竹炸裂似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长街回望,废墟的夜色里,一道身影从那头的铁树上纵跃而来,铁树被压得断折,而他的身影亦快得似箭,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短时间飞快拉近,毫无花哨的一剑当头劈来,裹挟着雷电之威,云真人被迫将剑抓回,回身格挡。 剑火激溅,剑气四溢,金光被削成细缕,飘散于夜色。 云真人竟被蓄势而来的一剑逼退了半步。 一时间,两人的剑连撞了数十下,皆撞得双臂发麻。 孙副院那废物连个玄紫境晚辈都杀不掉么,还有……他哪来的这么强的力量……云真人心中闪过疑惑与愤怒,接着,他注意到了林守溪手上的剑。 这一刻,他心神剧颤! 是那柄剑!那柄弑神之剑! 剑染上神血之后便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如今怎会握在他的手中? 难道说他真是那弑神之人的棋子? 林守溪又一剑劈来,他表情狰狞,肌肉紧绷,大有换命之势。空气撕裂,从孙副院那吸来的真气洪水般泻下,将金甲神明都压得矮了数分。 剑风迎面,云真人选择了最稳妥的横剑格挡。 噬人的剑意宛若流水劈上礁石,化作了无数细流。 林守溪的身影却消失在了面前。 云真人回头望去。 林守溪已扑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忽然明白,他那拼死一剑只是假象,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突破他的防守,去救巫幼禾! 云真人喝出一句真言,夺血剑凌空飞去。 剑已是破空之势,人却比剑更快。 小禾正跪在地上,抱着双肩颤抖不停,她瞳孔中几乎没有了光,也没有了人性,哪怕是肌肤间流淌出的血液也成了苍白的颜色! 这皆是妖化的征兆。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来到了她的身前,将那红绳系回了她的手上,他飞快打了个结,猛地拉紧! 当初她将红绳交给林守溪,便是因为妖化一旦开始,自己都无法控制,唯有将希望寄托给信任的人。 可哪怕此刻绳子系紧,小禾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好转。 “无心,寂!”林守溪毫不犹豫,直接以无心咒去与髓血抗衡,夺取她身体的控制权。 无心咒发挥了作用。 小禾战栗的娇躯微静了些,但咒好似一条纤细绳索,如何能真正困住神血这般的圣物? 云真人的剑已逼至身后。 他以背剑式强挡,挡住了剑却拦不住势,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抱着小禾娇小的身躯,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才堪堪止住。 云真人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他此刻真气消耗剧烈,难以回补,林守溪来势汹汹,若真能一直强打下去,或许有机会破开他的防守,斩开这具仙人之躯,可惜他有需要救的人。 小禾缩在他的怀中,身躯颤抖,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恐怖声音。 髓血的反噬比他们想象中更加严重,暴戾的旧神哪怕连灵魂都不剩下了,血液却依旧任性,不愿待在人类的血肉之躯中。 数年前,他曾亲眼目睹师父在自己面前死去,骨骼融化,尸体腐烂。 如今这个娇俏明艳的少女也要如此死在自己的怀中么? 怒火烧了起来。 林守溪一手紧紧箍着她,一手持剑,将浑身的真气都汇聚到湛宫上,向着云真人劈去。 云真人与小禾恶战,本就受了重伤,此刻薄弱的仙人境金身在林守溪全力的出剑之下不断碎裂,最终分崩离析。一同黯淡的是云真人的金眸。 没有了神魂金身庇佑,云真人相当于堕了一境,必须以凡体与他正面抗衡。 但林守溪的真气消耗也同样剧烈,他的黑丸在加速到极限后明显慢了下来,整个右臂也被大量涌动的真气灼烧,烫得发红,他大口地喘着气,明显也力所不逮。 怀中的少女竭力抵抗着疯狂,但也渐渐支撑不住,她的瞳孔渐渐变成了黑色……黑瞳白凰的黑,这是她要被髓血吞噬的前兆! 小禾没有骗他,解开绳子后的她,是会吃人的。 林守溪正与云真人拼剑之际,怀中的少女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 他痛哼了一声,右臂跟着痉挛,力量减弱了许多,被云真人一剑逼退,手上的剑也险些振飞出去。 “小禾……” 林守溪看着咬着自己手臂,齿牙尽是鲜血的小禾,一时无言。 云真人大笑了起来,“让我看看,是我先将你杀死,还是她先将你吃掉!” 几乎稳操胜算后,云真人冷静了下来,他猛然想起小禾即将妖化,她的声之灵根已不起作用,自己没必要冒险用剑,完全可以直接用更擅长的术法将对面隔空击毙! 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竟忘记了这一点……他恨自己醒悟太晚,也庆幸还不够晚。 云真人张了张口,开始念动咒语。 一道道法术当空于虚空中显现,眼花缭乱,逼得林守溪疲于防守,不停后退,最后一丝胜算似也磨灭殆尽。 他渐渐陷入绝境,小禾却遇到了转机。 小禾在咬破他的手臂,饮下了他的血后,眼眸中竟开始泛起清明的光。 他的血液似乎胜过了一切灵丹妙药。 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血淋淋的臂,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林守溪来不及为之欣喜。 他对于法术知之甚少,云真人层出不穷的法术将他弄得苦不堪言。 他见到小禾在发呆,百忙之中腾出空,按住她的后脑勺,压回了自己的手臂上,让她继续吸自己的血! 小禾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她又吃了几口血,瞳光清澈了不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螓首,檀口一张,叱了一声:“住口!” 声之灵根发动。 云真人的法术被磨灭在了虚空之中。 但云真人也早有准备。 小禾开口的那刻,他便竖掌推剑,直接令夺血剑破空而来,刺向林守溪的胸膛! 林守溪抱着小禾不断后退,但他退得哪有剑快? 剑紧追不舍之时,云真人消失在了原地,鬼魅般飘来。 嗤! 一剑正中胸口,刺开他强韧的体魄,没了进去。 他终究没能逃开这剑。 云真人出现在他面前,手掌抵住了剑柄,向前一推,打算已剑将他整个身体都贯穿。 可剑却未能寸进。 剑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事物,竟刺之不破! 林守溪都愣住了,心想自己虽然体魄坚韧,但什么时候能抵得住仙人一剑了? 他怀着好奇低下头,发现自己被刺破的肌肤下,隐藏着一片漆黑的硬物,这硬物与他的血肉完美相融,竟让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这是…… 黑鳞! 林守溪豁然明白,黑鳞原来从未消失,只是不知为何融入了他的身躯,他想起了过去在古籍中看到的记载‘佩真龙之鳞,可不惑’……原来如此,自己能够看破诸多常人看不破的幻想,原来皆是这片黑鳞的功劳! 它始终没有遗失,甚至在这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这又是什么东西……云真人亦无比诧异,但他不是傻子,此路不通,拔剑换个要害再刺就是。 林守溪却在此刻想到了什么,直接以掌抓剑! 剑刃割破手掌,鲜血涌出,被夺血剑尽数吸收。 那一夜他喊出咒语之前,便让夺血剑吸了很多的血…… 福至心灵。 林守溪盯着云真人,一字一顿地喝道: “生!呵!死!禁!礼!云真人,去死……” 云真人皱紧了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 这听上去像是一条咒语,可念完之后连一丝法力的波动都没有,更别提声出什么效果了! “去死?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么?” 云真人冷笑了一声,他是夺血剑的主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从林守溪的掌间抽出了剑,准备一剑刺下,挑碎他的经脉,废去一半的境界。 但也是此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那只无名的青色小鬼又开始挠他的心了…… 来历不明的少年,莫名的境界,弑神的剑,胸中深埋的鳞甲,古怪的咒语……这些东西构筑成一个诱人的谜题,让人忍不住想探究其后的答案!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也如洪水猛兽般一发不可收拾。 云真人的右瞳是隐秘之瞳。 很多人都觉得云真人这只瞳孔拥有很强大的杀伤力,但事实不然,他这只瞳孔威力有限,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洞悉!它可以洞悉诸多死物与活物的隐秘,只需一眼,便可直接撬开人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当初他正是利用这只眼睛得到了镇守之神的秘密,从而选择在巫家隐居百年。 同样,强大的事物伴随着严重的反噬,就像是小禾解开红绳一样,他的仙瞳亦是邪性之物,见光便会苏醒,时间稍久便有可能主动剥离眼眶逃走。 理性告诉他现在没必要睁眼,但好奇心却像是挠着心的羽毛,令得他抓狂不已。 云真人怪叫了一声。 他睁开了隐秘之瞳! 从第一天见到云真人起,林守溪便好奇这右眼是什么,直到此刻他终于看见了,看见的一瞬间,他浑身寒毛竖起,头皮亦像是炸开一样发着凛! 人与生俱来就有对着密集之物的恶心与恐惧,此刻,这种恐惧被彻底勾了起来。 那是一只眼,眼睛中又包含着无数只小眼睛!形同幼卵的它们挤在一个眼球里,在眼球的表面形成密密麻麻的凸起,它们闪动着,碰撞着,仿佛狭小空间中嗡嗡乱窜的飞虫,云真人缓慢眨眼,每一次眨动,眼皮就要扫过这近百颗小眼球!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林守溪的记忆化作走马灯般的影像,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果然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云真人欣喜若狂,一时间几乎痴醉在了这个画面里。 传说没有错,这个世界之外真的还有世界……那个世界的境界天花板这般低么……魔门……河图洛书……死城…… 暴雨狂流。 巫家楼顶忽然电闪雷鸣大作,记忆中的雨与之交叠在了一起! 云真人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座死城,看到了破碎的观音阁……观音阁中隐约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是什么? 接着,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后悔,甚至来不及后悔的事。 他朝着观音阁中的黑影看了一眼。 闪电劈落,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的。 数百颗小眼球倏然狂振,它们宛若蛾虫破茧一般在眼眶中炸裂开来! 血花飞溅,肉沫横飞! 云真人捂着眼睛,惨叫声撕心裂肺。 他直视了不可直视之神! 咒语应验了,它在死局中找到了唯一生的希望,并把握住了…… 林守溪手持湛宫一挥而下,直接将云真人握剑的手斩断,接着他抓着这截断肢,反手一刺,将它送入了云真人的身体里,先前这具稳若山岳的躯体惨然后飘,被一剑钉在了地上。 夺血剑的赤光红得浓郁,云真人惨叫着,像是形容扭曲的恶鬼。 那天暴雨之夜里,林守溪见到的小鬼们从黑夜中蹦跳出来,它们身体黝黑,眼柱凸起,首尾相连,扑到了云真人的身体上,开始大快朵颐地啃咬。 林守溪剑尖垂下。 仙人将死。 小禾也逐渐恢复理性。 大雨落回了街道,飞快地打湿地面,寒冷再次侵来。 此时应是子时,在过去的世界里,已是中秋。 一切似都要随着中秋的到来而沉寂下去。 小禾却轻轻说了一声:“小心。” 小心! 林守溪循着心中的警意抬头。 他见到了一轮月亮。 一轮悬在对面高楼屋顶上的月亮。 不对……那不是月,而是一袭白衣窈窕的身影。 白衣如月,长剑如水。 第53章 宿命不可违 白衣仙子立在高楼之上,雪影修长曼妙,衣裙片雨不沾。 她的面容罩着一层薄纱,婉约清冷,如墨的青丝梳成简约优雅的发髻,以淡金色的镶玉镂花冠于脑后定着,透着贵气,墨色的长发垂于秀背之上,发的中央用红白相间的发绳系着,打了个灵巧的蝴蝶结,结带两端与那一束长发一同垂落,垂直腰臀。 似月光罩着金色雕花,雅致与贵意描绘着她的清艳容颜,那双冷冽的仙眸映着大雨中的巫家,幽邃如星海。 “这般地方竟还有高楼?” 白衣仙子轻轻自语。 她出身尊贵,承楚国国运而生,自幼便极美,提亲的书信可以垒成高墙,但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仙,一心问道,十岁那年她独自骑白鹿入云空山,迷失桃林之间,一位白裳女子出现,一手牵着鹿,一手牵着她,走上了云遮雾绕的高山。 这位白裳女子是她后来的师尊,她成了仙楼的第三位弟子,令无数人羡妒。 但不知为何,这位带她山上的师尊似乎不太喜欢她,这些年始终对她冷冷淡淡。 她觉得是自己尚不够好。 大师兄与二师姐各自开山立派,有了自己的宗门,极少归楼,如今的仙楼便由她和白祝看管,但事实上是她一人看管仙楼与白祝…… 真仙命灯熄灭,是不小的果,她心怀忧虑,亲自下了云空山的仙楼,踏足这片污浊无垠的土地,她穿行了极远的路,不眠不休,一路上斩妖邪祟物无数,终于翻山渡湖寻到这里。 茫然的忧色在她眸中拂过,大雨重新变得清晰。 神山中的修道者一般不会擅自去城墙之外,唯有散修才喜欢冒险寻求机缘,若非真仙残魄于星盘显示了方位,她定是寻不到这里的,毕竟这只是一个湖畔的小小家族,像这样大小的湖泊世上少说有数千座。 但真正临近此处,见到那蒸干的大湖时,她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是什么样的力量将一整座湖都蒸发殆尽了? 她带着疑惑寻到了白雾弥天的湖心,湖心倒是清澈无比,仅有的一片水平整似镜,看不到任何涟漪,如镜的湖水中有一座古庭的倒影,古庭大门紧闭,她尝试了许多方法皆不可入内。 这是某位古代神明的沉眠之地么? 仙子做出了简略的猜测。 上古的历史太过漫长久远,哪怕是圣君所着的显生之卷里也有诸多遗漏的神未被记载,她不知道沉眠于倒影之中的究竟是谁,但从这蒸干一湖的神通来看,那绝对是个怪物。 希望不要是某尊邪神…… 她自湖心离去,来到了这座群鸟乱飞的古老家族。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中间的大街被撕得支离破碎,两侧院墙尽数倒塌,附近的阁楼或已被摧毁,或被撞得摇摇欲坠。 她凝视了一会儿,龙尸的气息、邪灵的煞气、一些无名的,隐约熟悉的气息……它们混杂在雨水里,暗暗昭示着什么。 这个世界存在了太多的秘密,她也不觉得这些有多么新奇。 她只是来替师门斩断因果的。 雷电在上空纵横,反反复复,似要将这片废墟般的楼阁点亮,让人看清其间的惨状。 她却不再看。 仙子阖上了眸。 雨丝萦绕如云的襟袖,曼妙的身影与腰后的剑形成一个笔直的十字。 纤瘦的手搭上了剑柄,轻柔地握住,横拉,这柄名剑自鞘中抽出,剑刃如一泓清水,好似随时都要和满天的雨融为一体。 她自高楼跃下。 …… 林守溪抱着小禾躲到了树的后背。 他不知来人是谁,更不知她是敌是友,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但他们的心中都生出了危险的意味。 小禾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雪发与衣裳皆已湿透,白凰狂躁的髓血已被压了回去,但身体的伤一时半会根本恢复不了。 “逃。” 如那日龙尸自山崖与雾间出现一样,小禾艰难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来者是敌。 林守溪相信她的判断。 他背靠着树,无声地将湛宫收回鞘中,他一手搂住小禾的肩膀,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少女抱在怀中,敛去杀意与气息,飞快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他离去不久,高楼上的仙子便将目光落到了此处。 她白裙缥缈,动得却快,跃落之时宛若雷光一闪,眨眼间就出现在了那棵断木之后。 她垂首看向地面,蹙起了眉。 就在刚才,她分明看到这里有一具尸体,但尸体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颗烂得不像样的眼球在雨水中蠕动。 剑上有火燎起。 她打算将这颗邪性的眼珠彻底诛灭,剑却亮了亮,似在提醒她什么。 仙子漠然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仙瞳?” 她想起了师尊曾与她说过的一桩往事——百年之前曾有一天赋根骨皆不错的弟子拜入山门,但因他年幼时祭拜过邪神,故而山门中人皆疏远排挤他,一位师叔为了考验他的心性,让他去一座山中面壁静修十年。 这十年静修却令那弟子心灰意冷,他偷了秘籍,叛离了山门。 师叔前去捉拿,却也内疚,觉得此事自己亦有责任,故而让他自刺三剑便放他离去了。 但之后,那个弟子非但不知感恩,反而怀恨在心,他骗取了一位师弟的信任,偷走了宝阁中的一件宝物,那师弟也因此被逐出山门,后下落不明。 宝阁失窃一物,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因为此事,师叔直接错失了成为一代仙楼楼主,坐镇云海百年的机会,故而此事流传很久,令人引以为戒。 无巧不成书。 落在地上窸窸窣窣蠕动着的,似乎就是当年被窃走的宝物——仙瞳。 没想到此行还意外见到了山门的宝物。 传说中这还是颗珍贵的隐秘之瞳,可洞悉人心之秘,比任何拷问的手段都要好用。 只可惜这颗仙瞳已分崩离析,成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肉球,然后飞快地腐烂,流失灵性。 刚刚躺在这里的尸体就是过去山门的弟子么? 修道百年,他的境界修为决计不低,按理说早已修成了见神境的仙人……此地有人可杀仙? 她知道自己更要小心。 女子抬起头,望向断木之后。 因果的线就在那里,她要将线头斩断!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受到,这或许就是自己成道的契机所在。 仙子轻盈地跃入蒙蒙的大雨里,沿路追索而去。 …… 一座破损的废楼下,王二关正收拾着细软准备逃跑。 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救……我……” 王二关回过头,张大了嘴巴,吓得叫了出来。 只见一面破墙之下趴着一个人,那人套着黑裳,衣裳下的身躯被吸干了血肉,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抬着他,勉强撑起了他的身体,干尸般的黑衣人抬起头,露出了骷颅般的脸,那张脸的左眼鲜血淋漓,右眼则干脆是一个模糊的、黑漆漆的血洞。 他张着干燥发裂的嘴唇,吐着冷气,近乎瞎了的眼望着前方,再次道: “救……救我……” 王二关黑天见鬼,已然吓得不轻,他眼睁睁看那鬼东西往自己这爬,木了半天,忽然惊呼起来:“云……云真人?” 干尸模样的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云真人…… 王二关知道云真人和小禾打了起来,但……平日里仙风道骨的云真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先前在楼上看的时候,云真人不还占据着上风吗? 怎么回事啊…… 云真人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最后的关头,他释放了自己的心魔,伪造出它们啃咬自己的假象,然后利用心魔将自己搬离,飞快逃走……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突然出现的神秘仙子,若非她吸引去了注意力,以林守溪的性格,一定会在尸体上补上数百剑,将他直接捅成死得不能再死的人体马蜂窝。 “救我!” 云真人勉勉强强地支起了身子,他面朝着王二关,声音沙哑得像是一百天没喝水的乌鸦。 王二关对于云真人有深深的恐惧,他知道,瘦死的仙人也比他大。 早已习惯了对云真人言听计从的他,在犹豫之后还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他扶起,扶到了身后的破楼里。 入了楼,云真人没再说话,他合上了嘴唇,像是在调息养伤。 王二关坐在破楼的地板上,看着外面成片的废墟,听着喧嚣的雨声,心跳始终慢不下来。 他明明都要趁乱逃了,却还是摊上了这种事。 这是命运的安排么……该死的命运…… 他心情烦躁,不由想起了很多家族往事。 王家是望野城有名的家族,靠着兜售法剑和丹药起的家,后来家族大了,老家主得意忘形,做了不少恶事,哪怕每天出门都要以彩墨在额头上写个王字,彰显身份。结果在一个地下的赌场里,他不慎招惹了个丑陋的、乞丐模样的人。 那乞丐竟是个浑金境的散修高人,整个王家都险些被他修灭了。 后来很多人都提起过这件事。 当时老家主被那浑金境的散修拎起,散修用无比轻蔑的眼神盯着他,蘸着自己的口水,一笔笔地抹去老家主额头上‘王’字的笔画,说: “今日,我将你脚打断,你便改姓干,我将你手打断,你便改姓工,我将你头拧断,你就改姓土……” 山野散修无拘无束,他们杀人潜逃,躲入深山老林,纵是斩邪司也拿之无可奈何。 最后老家主不断求饶,用数年积攒的银钱与丹药,勉强换回了自己的命。 为了记住这次耻辱,他让之后所有不能修行的子女,名字里都必须带上‘王’的笔画,譬如他父亲,名字就带个‘工’。 古庭雨夜里死去的王季是他哥哥,王季天生可以修行,这让他嫉妒了很久,嫉妒到以至于那夜哥哥死去,他心中反而有一种扭曲的快感,他假模假样地哭了半夜,脑子里却全是当初哥哥给自己炫耀名字的画面。 “一年十二月,三月为一季,我是老三,故而叫王季,我这名字,寻常又不寻常,是我爹想了好几天才取上的。” “哈哈哈哈……我叫王季,可不叫王三哦,王二关,呵呵,二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哥哥呢。” “一辈子不能修行的废物……” “废物。” 王二关……一辈子不能修行的废物…… “我呸!” 王二关恶从心头起,他啐了一口,看着外面的暴雨,拳头捏紧。 同时他又感到愉快,他哥哥死了,因为不是处子之身而死的,而他知道,他哥哥甚至没有与女子交欢过……他哥哥有断袖之癖。 而他还好端端地活着,非但可以修行,境界还不低,当初令王家高不可攀的浑金境,未来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可不会去学那林守溪藏拙,他非但不藏,还要极尽地张扬! 他要回王家,要让过去瞧不起他的人跪着磕头!要成为望野城真正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王二关这样想着,那张肥胖的脸竟狰狞了起来。 接着,他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云真人。 王二关从不曾想到云真人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但仙人毕竟是仙人,普通人早就死八九百遍的事情落到他身上,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于云真人有救命之恩,待此事过去,他一定会报答我的……王二关这样想着。 忽地,一个画面鬼使神差地涌入脑海。 那是孙副院站在云真人面前,模仿预师说出‘你逃不掉的,我在幽冥等你’的画面……他忽然意识到,预师的第二个预言已经应验了,小禾就是那白发女鬼,就是祸乱巫家的根源! 那么,第一个预言呢? 冷风灌入破楼,在缝隙呼啸,王二关毛骨悚然! 他盯着云真人看,脑海中那幕画面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我在幽冥等你……我在幽冥等你……我在幽冥等你!! 孙副院的脸在记忆中扭曲变形,那句话却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它仿佛是一句命令,一句指示,于冥冥中告诉了他应该要做什么! 王二关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后背。 云真人微微察觉到了异样,睁开血淋淋的左瞳瞥了他一眼。 王二关站了起来,说:“真人,我去为你倒水。” 云真人没说什么,继续养伤。 王二关倒杯水走了过来。 云真人颤抖着抬起手,接过水杯,他看着王二关白白胖胖的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戒指呢?”云真人记得王二关手上是戴着枚火器般的戒指的。 王二关没有回答。 云真人觉得有些古怪,他抬起头,却见王二关呲着牙,牙齿中咬着枚戒指。 云真人抬头的同时,王二关将水杯中的水泼到了他的脸上,口中藏着的戒指被真气摧动,射出火焰长箭,精准地击中了云真人仅存的左眼。 惨叫声在响彻破楼。 “你……竟敢……” 不待云真人训斥,王二关已鼓足勇气挥拳而去,直接砸上云真人的脸面! 重伤濒死的云真人拦住了最初的两拳,但无济于事,王二关已下定了决心,他将浑身的真气都汇聚到了硕大的拳头上,一记记重拳接踵而去,势大力沉。 恍惚间,云真人见到了一只前所未见的青色小鬼,小鬼对他露出微笑。 咒……是咒! 直到这一刻,云真人才后知后觉地醒悟——邪灵给他下咒了。 他曾对林守溪说过,邪灵对人的侵染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也会中招。 这是期死之咒的一种,藏自心魔里,不易察觉,也没什么实际的威力,但它却潜移默化地引导着云真人,让他一步步做出最危险的选择。 悔悟已晚,王二关的拳头不知疼痛地挥来,打得云真人的脸彻底变形,变烂,鼻坍塌,肉凹陷,骨碎裂,左眼从瞳孔中暴突,滚落,惨叫声越渐微弱,最后一拳轰去时,更直接贯穿了他的脸面砸到了墙壁上! 王二关大口地喘着粗气。 云真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亲手给云真人送了最后一程…… 他亲手杀了仙人! 似是心障得破,王二关快意地大笑了起来,笑得疯疯癫癫。 关于仙人的死有许多种美丽的说法,但他显然不在其中,人修仙本就是为了对抗世界,对抗宿命,但他还是未能逃过既定的命运……属于他的山峦坍塌了,他从仙变成了人,死掉的人,一文不值的人。 云真人的断臂无力下垂,残躯上血都淌干了,黑色的道袍看上去就是块裹尸布。 王二关看着自己沾满血肉的手,盯了好久,他泛起了酸呕感,想要出去将手上的血污洗净。 雨声里,忽有脚步响起。 “是谁?!” 王二关此刻情绪激动,话语几乎是喊出来的。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光而立,黑漆漆的。 王二关坐在地上,眯起眼辨认了一会儿,终于认清了。 “你怎么来了……快来,我杀了云真人!我把他杀掉了……以后我们不用担心死的事情了……等等!你,你要干什么?!” 破楼中,重物落地般的声音沉闷响起,接着戒指滚落,发出清脆声响。 第54章 西江月 小禾微睁着眼,迷惘地看着上空。 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幽潭,承着天空中落下的雨。 林守溪抱着她,她亦环着他的脖颈,危险并未退去,它由云真人换作了一个白衣仙子,依旧在逼近着。 但小禾已感受不到什么紧张了。 她甚至觉得哪怕就这样死去也不会有太多遗憾。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林守溪的脸,任由雨丝飘入眼中,偏不眨一下。 林守溪的心还在高速跳动着,杀死云真人几乎用尽了他的手段,他已没有能力再去应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了。 两人在曲折的屋巷中绕了一阵,皆疲不堪言。 “她是神山来的。”小禾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看不起这里的一切,包括我们。”小禾想起了她临高远眺的眼神,说:“神山之人大都如此。” “她是为何而来?” “许是继神大典一事泄露,许是追杀云真人这神山余孽,许是为……大公子。”小禾说:“总之,她绝不会是朋友。” 林守溪点点头,他亦有同感。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确定那白衣仙子有没有追来,倒是伤势已再难压住,率先从骨头缝里涌出来,刺一样卡在那里。 “我自己下来走。”小禾体贴地说。 她身子稍稍恢复了些。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坚持抱着她,穿入了一片被摧毁半数的破楼之间。 雨已没有先前那般大了,温度却越来越冷。 林守溪想拈一个驱寒的术法,却也抽不出多余的力气。 忽然,小禾说了一句:“有人死了。” 林守溪停下了脚步,他望向了一座小破楼,那里有不和谐的血腥味传来。 林守溪抱着少女走入了小楼中。 目光所及是满地的血。 血还未完全凝成浆,其间躺着一具尸体。 他与小禾同时愣住了——死的人竟是王二关! 林守溪放下小禾,让她靠在门上休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尸体面前。 王二关已经死透,他的脖子上有一个血洞。 他是被人捅穿脖子而死的,那人一剑刺来的时候,他似乎试图去挡了,却没能挡住。 王二关的境界修为绝不算弱的,但他竟没有还手之力。 是谁杀了王二关? 他的第一反应是纪落阳,可纪落阳有这么强么……还是说巫家还有隐藏的高手? 接着,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尸体。 身体的脑袋已经被砸烂,糊在了潮湿的墙壁上,断臂与黑袍皆昭示着他的身份——云真人。 他的尸体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守溪很快意识到,他先前可能利用心魔演戏骗了自己,但不知为何,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云真人又不幸亡命此处。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二关已死,按理来说,继神大典已不可能顺利完成了。 林守溪并不觊觎镇守之神的力量,只是有些担心小禾。 小禾靠在门上,目光也向这里往来,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但眼中并没有失望之色。 “镇守之神的力量不要就不要了。”小禾虚弱地微笑:“神明传承与灵丹妙药皆是暂时的,时间才是修行最好的法宝。” “嗯。” 林守溪点点头,柔声说:“若我们都能活下去,以后可以一同使用这件法宝。” 小禾脸颊上的笑容像是在风中打颤的花。 笑意轻柔摇曳,又飞快地淡去了。 有脚步声自屋外响起。 她来了。 她本不会发出脚步声,这声音是故意让他们听见的。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不待他们有任何动作,白裙飘飘的窈窕姿影已出现在了屋门外。 这位仙子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得辨不出年龄,她的脸颊遮着白纱,仙靥模糊而陌生。 对林守溪而言,死城好似挥之不去的梦魇,慕师靖白裙挽剑自风雨中追杀而来的场景复现了,他一样身受重伤,一样走投无路。 但这一次似乎比当时更加绝望。 当时的自己孑然一身,已没什么可再失去的,所以他可以与慕师靖放肆地搏命,拼却一切。 但现在…… 他看着小禾蜷在木墙下的娇小身影,她眼眸中泛着水雾,努力地给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湛宫在鞘中低鸣。 林守溪再度将它抽出,如眸的剑刃清晰映出了他的脸,那张脸令他都有些陌生了。 他握紧了剑刃,倏尔产生了一丝幻觉…… 隐隐约约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画面,那是一个朦胧的木堂,堂中呈着名剑无数,这些剑不知是真的古老还是刻意做旧,将画面都衬得斑驳,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少女跪在中央,她穿着宫装,看上去很是乖巧。 她的身前放着一柄剑,小姑娘正盯着这把剑发呆。 这……这是什么? 这幕幻觉几乎是凭空浮现在脑海中的,林守溪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有何意义。 也许只是幻觉…… 白衣仙子缓缓抬手,手中所握的长剑泛着微光,微光幻化成仙鹤的模样,柔曼飞舞,落入他的眼眸却是惊芒,将他幻觉般的意识强行打断了。 她走了进来,四下扫视。 屋楼残破,尸体冰冷,血流满地,朽骨腥臭……还有两个垂死之人。 她立在这里,与此间的环境格格不入,好似污浊泥塘中掠过的云影,它看似与泥塘交汇,但倒影只是倒影,它远在上空,超然尘外,不沾片缕污垢。 她看了一眼林守溪手上的剑,然后将目光落到了小禾的身上。 “是你杀了他么?” 白衣仙子的话语宁静,但林守溪与小禾皆感受到了其中的冷漠与轻蔑,世人常说仙子冰肌玉骨,不无道理,因为这种几乎傲慢的冷漠,本就是铸在骨肉里的。 小禾注视着眼前的白衣仙子,平静地回答道:“是我。” “杀仙楼之人,你可想过后果?”白衣仙子问。 “后果?后果与你何干?他是巫家之人,这是我们的家事,巫祝湖亦在山外,不归你们法令限制!”小禾冷冰冰地回应。 白衣仙子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她俯视着身前的雪发少女,继续说:“真仙之后牵扯庞杂,杀你灭缘是最好的选择。” 小禾看着她,瞳孔中却没有半点惧意。 白衣仙子见过许多视死如归的人,她亦不觉新奇,只是淡淡道:“我能看出你血脉不俗,你若因此而觉得我会放过你,是错的。” “你们这些仙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傲慢啊……” 小禾听着她的话语,嘲弄着她的骄傲与自大,在她看来,这些整日口口声声众生平等的仙人,实则早已将众生漠视到了尘埃里。 这是他们,也恰是诸多凡人对仙人的想象。 相比较而言,云真人反而更接近真实,或许这也是他自称真人的原因。 白衣仙子不理会她的嘲弄,她眸光冷去,似对一切都浑不在意。 她的手没入了小禾的雪发里,将她一把揪起,另一手将剑轻拧,横抹而来。 林守溪当然不会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他方才一直在沉息蓄力,黑丸将身体的真气彻底榨干,化作杀意涌入湛宫的鞘里,湛宫长鸣,与他心神相契,白衣仙子要动手的那刻,他的剑也势若电光地扑去。 可这样的剑怎会威胁到她呢? 她几乎是出于对对方垂死一剑的尊重,才飘然回身去挡,一剑将他震开。 林守溪好不容易聚起的杀意被顷刻撕碎,轰得一声,他倒飞出去,直接砸穿屋楼,从那一侧落到了外面的雨地里。 湛宫剑亦脱手而出,斜插入一侧的泥土中。 这个女人很强大,比云真人更强大。 最要命的是,他与小禾皆已油尽灯枯,根本没有应对她的手段了。 “湛宫……” 林守溪轻唤剑名。 剑凭空御起,刺向了她的后背,然后四平八稳地停住。 白衣仙子伸出手,湛宫便被她隔空抓在手中,剑刃狂振,像是一条被捕获之后不停挣扎的鱼,却无济于事,根本逃不出她的掌心。 她对于这剑似有些兴致,静观了一会儿,然后屈指弹回。 剑飞过一个弧度,铮地一声,恰插在了林守溪的颊侧,斩下数缕黑发。 仙子对于他的挣扎没有任何的动容。 于她而言,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再次举起剑。 小禾闭上了眼,等待死亡来临。 她一点也不害怕,唯一遗憾的只是要与他分别了,她憎恶分别。少女的意识中闪过姑姑飞上高天的影,若世上真有死人聚居的国度,那她们即将重逢……这是唯一幸事。 林守溪艰难地爬了起来,他盯着那仙意盎然的背影,眼中唯有浓烈的仇恨。 他不相信小禾会死。 他至今都不知道小禾从没有预见之灵根,所以他固执地相信着,四年之后,他们会真正在一起。 现在他们陷入了死局,林守溪想不到任何的破局之法,但他觉得总会有的,命运交汇的点中,定会有一线生机种子发芽般破开来…… “别躲了,快出来!!” 林守溪看着空洞的天空,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呼唤什么。 白衣仙子出剑的动作微顿。 她竟主动放下了小禾,回头望去。 那是林守溪的方向。 但她没有看林守溪,而是望向了他身后的天空。 林守溪感到了冷寂,身体的冷与天地的寂。 一个灰蒙蒙的衣袍飘到了巫家的上空,悬在空中,好似一块定格在那里的破布。 “怎么是……她?” …… 飘在半空中的是一个老婆婆,在古庭时,她每日都会来给他们送饭。 今日,她没有拄起她那标志性拐杖,而是飘在空中,好似一只挂在屋檐下浑不着力的布娃娃。 林守溪也被震惊了。 这个老婆婆怎么会来?她……是谁? 过去在古庭中时,小禾并没有说谎,那婆婆是在服侍了巫家一辈子的侍女,她已经死了,哪怕不死也只是仅剩一气,而那木拐杖倒是生出灵性,每日还带着老婆婆走来走去,假装她还安好。 若巫家人知道她死了,一定会把她烧掉的…… 她过去的判断也没有错,只是…… “邪灵?” 白裙仙子感到诧异,“此处竟还有邪灵?” 邪灵! 林守溪与小禾同时明白了过来——是暗黑密室里那头邪灵醒了! 小禾不知道邪灵是用手段凑够了二十具尸体,但那日无意间瞥见了一眼青色小鬼的林守溪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邪灵应该是将某一种咒语施加到了云真人身上。 这种咒语在云真人死的时候生效了,他成了仪式的尸体之一…… 至于另一具尸体,很有可能就是那无头邪灵。 它将自己的守卫也献祭充数了! 邪灵潜入了巫家,附到了这个老婆婆的身上,以此隐蔽自身,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唯有那根与老婆婆最亲近的拐杖意识到了,它脱离了老婆婆的身体,连夜逃了去。 林守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最绝望的当口,竟是被称为死敌的邪灵突然出现,将这死局撼出了一道裂缝! 修真者遇邪斩邪,白裙女子作为仙楼弟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邪灵。 她本就没有直接杀死那少女的打算,事关古代真仙,自然要交予师尊发落最为稳妥,她刚刚悍然出剑,也只是想吓出她点什么。 没想到这小妹妹意志坚定,倒是那恶灵率先沉不住气了。 “牢。” 白裙女子默念咒语,对着小禾吐出一字,随后挽剑,飘然落入雨中。 …… 她临走前对小禾施展了囚禁之术,但法术没有生效,小禾在关键时刻掐断了声音,白裙女子走得太快,甚至没有察觉。 林守溪艰难地爬起,仰起头,看向了天空。 藏在老婆婆身体里的邪灵露出了真容,它脸颊上细长的血管突了出来,逐渐变作了暗河石室中邪灵的模样,破旧的下袍亦在风中鼓起,无数粗长的触手从中探出,如遇水疯长的藤蔓,在狂风暴雨舞动。 一股精神波纹以涟漪状在巫家上空扩散开来。 精神涟漪撞入脑海,好不容易爬起身的林守溪险些又摔倒在地。 他不停念着清心咒,以此对抗这股力量。 清心咒有着莫名的神效,它像是一个锚点,将飘忽不定的意识暂时禁锢住了。 林守溪凭借着这片刻的清明回到了楼中。 小禾依旧靠在墙边,雪发凌乱,眉目透着淡淡的红,这是危险的艳色。 林守溪为她渡了些真气,小禾轻轻哼了几声,气色恢复稍许。 “你先休息一会儿。” 林守溪摸了摸小禾的额头,柔声说。 小禾先前面对白裙仙子时锋利感消失不见,她柔弱了许多,乖乖地点了点头。 林守溪飞快冷静下来,他去王二关的尸体上摸索了一阵。 “你在找什么?”小禾问。 “一本书。”林守溪说。 “书?”小禾问:“很重要么?” “很重要,那是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林守溪说。 之前他从王二关的口中得知了洛书的下落,但不待他刨根问底,二公子突然出现,意外揭露了云真人的阴谋,小禾的安危远比洛书更重要,所以当时他想也没想,直奔小禾的寝楼。 他找了一阵,没能找到,又忍着恶心去云真人的法袍间搜寻,试图找些丹药,但他摸索了一阵,只寻到了那块没什么用的真言石。 快速搜寻无果之后,林守溪当机立断,再次抱起小禾,“我先带你离开。” “嗯。” 林守溪将绵软无力的小禾抱起,他前脚刚踩出门去,天空中传来的强大灵压就将让他意识不稳,单膝跪地,难以支撑。 小禾娇小的身躯滚落在地,她捂着脑袋,无穷无尽的幻觉涌入了她的意识。 邪灵皆是精神力层面的佼佼者,而这头邪灵显然比暗室中的无头邪灵强大得多,它已达到了小邪神的级别,哪怕白裙仙子已是见神境仙人,亦如临大敌。 林守溪与小禾身负重伤,自是难以抵抗那层出不穷的精神威压。 他们感受到了许多可怖的幻想。 譬如整个世界缓缓颠倒,屋楼沿着街道滑行,笔直地冲撞向他们,巨大的视觉冲击里,许多灵丹妙药自虚空中生出,林守溪下意识张开了嘴,他与所谓的灵丹妙药立刻角色颠倒,一张大口出现在他身后,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咽下去。 五感错乱,视觉颠倒,他们双双倒在雨地里,晕头转向,小禾咬着唇,艰难地保持一线清醒,她抓住林守溪的手,搀扶着他起来,两人一道跌跌撞撞地从雨水横流的街面上离去。 好不容易离开了灵压最盛的中心点,林守溪与她皆松了口气,可精神的波纹还在持续不断地扩散,他们若无法对抗这种力量,迟早会被逼疯。 “跟我走。” 小禾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巫家有暗道,可以直通巫祝湖底!” 神庭即将打开,对于当前的局面而言,那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 林守溪也分不清方向,只是被小禾拉着手往前跑。 两人拉着手越过了几条潮湿的道,小禾带着他来到了一座黑色的殿后,殿后有一口井,井上刻着镇守二字。 镇守…… 林守溪忽然觉得这两个字于自己而言,寓意似乎不妙。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小禾直接拉着他跳入了井里。 井里没有水,他们平稳地落到地面,邪灵释放出的精神灵压也淡了许多。 小禾靠在井壁上,闭上了眼,累得想直接睡过去。 林守溪也靠在墙壁上休息了一会儿,耳畔少女的呼痛声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将她的手捏得太紧了。 林守溪连忙松开了手。 小禾将小手缩到袖中,她定了定神,开始在黑裳间摸索。 “找什么呢?”林守溪问。 “钥匙……井下暗道的钥匙。”小禾说。 林守溪矮下身子,沿着井下的通道走了一阵,前面果然有一扇门,他推了推门,回身道:“门没关上。” 小禾一愣,跟了过来,她看着露出一条缝的石门,蹙眉道:“难道已经有人进去了?” “也许。” 巫家遭逢大乱,其他人率先从这条暗道逃走也不无可能。 门是开着的就好。 林守溪与小禾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过了石门,灵压感几乎消失不见了,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里一共有十条路,只有一条是通往湖底神庭的,其他皆通往湖壁上的崖洞。” 小禾伸出手,说:“跟着我走,我识得路。” 林守溪再次握住了她柔软微凉的手。 两人牵着手走在石道里。 继神大典虽被破坏,但神庭似乎是唯一可以躲避追杀的容身之处。 “在我们家乡,今天是很好的节日。”林守溪忽然说。 “家乡?” “嗯,那是个很远的地方,我们称呼这一天为中秋。”林守溪话语温柔。 “中秋……”小禾轻声重复,然后问:“你们会在这一天做什么吗?” “会看月亮,会吃一种好吃的饼,会和……亲人团聚。” 说到此处,两人同时沉默了下去,林守溪将手握得更紧些,似乎在告诉小禾,至少他是在她身边的。 小禾垂下微乱雪发间的小脸,沉默片刻,眼眶却红了。 “怎么了?”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小禾摇首,看着他手中的剑,她隐约觉得这柄剑对自己有些敌意,她伸出手,抚过剑鞘,问:“这柄剑是哪里来的?它……好漂亮。” 剑似有灵,听见小禾的夸奖,它发出轻鸣,消解了微弱的敌意。 “嗯……剑阁中取的,是把难得的好剑。”林守溪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剑不鸣,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牵着手走着,从安静中汲取着珍贵的温馨感。 走了一段路,小禾轻轻揉着他的掌心,问:“刚刚的门其实是你推开?” “什么?”林守溪一愣。 “你其实就是钥匙,对么?”小禾问。 “我不是。”林守溪说:“这扇门就是开着的。” “我觉得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呀。”小禾说。 “你为什么觉得是我?”林守溪疑惑。 “云真人以真言石问过每一个人,其他人都不是,当时只有你尚在昏迷。”小禾认真地说:“孽池的石门不可能是人力推开的,一定是钥匙发挥了作用。” “其他人都不是么……”林守溪也感到奇怪,很快,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钥匙是假云真人的说法,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场,钥匙的拥有者或许对它有其他称呼。” “并非所有人都在场……”小禾想着这句话,垂首沉思。 活下来的人中,不在场的只有纪落阳,王二关和小七。 钥匙……林守溪神色忽地恍惚,他想着刚刚开着的暗室之门,生出一种熟悉感。 他觉得自己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是在…… 死城! 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来到死城的时候,死城的大门也诡异地开着,门锁铁链皆断坠在地! 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幽灵般浮现:死城的大门真的是为自己而开的吗? 还是说,有人先他一步进入了死城,而那人正是……钥匙! 若死城有人,那他藏在哪里? 像是雷电灌入大脑,过去忽略的细节在此刻纤毫毕现——他打开观音阁的大门,恰好,门没上栓! 寒意浸透身躯,与此同时,黑暗狭窄的地道里,林守溪听到了机弦震响的声音。 雾巷中的那个杀手! 他与小禾皆身负重伤,力量十不存一,他们来到了安全之地,心弦才稍松懈,潜藏了许久的杀手却陡然出现。 弩箭射来了! “小禾!” 林守溪大喊了一声,箭步向前,拉住她的手臂,扯入怀中,身子一旋,以背为盾护着她压到了石壁上。 锐劲的风从后背擦过,撕开血肉,搅烂衣裳,然后斜插入了石壁里。 林守溪与小禾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身子分开,飞快抽出了剑,立在两侧,各守一方,一边搜寻合适的掩体,一边准备随时截箭。 但黑暗中迟迟没有箭再射来。 杀手是放弃了吗? 小禾知道他没有,因为她的声之灵根可以察觉到前方细微的声音,那人立在黑暗的转角,似乎在消磨着他们的耐心。 林守溪想出动出击。 火把点燃的声音忽地响起,前方的黑暗被照出了一寸光明,一个长长的影子拖到地上,从转角处探出来,像是缓缓淌来的水迹。接着,小禾听到了男子的声音,那声音寂寥悠然,像是在吟诵一首诗歌。 那是她听不懂的言语。 小禾看了一眼林守溪,却发现林守溪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着抖。 “怎么了?是什么咒语吗?”小禾连忙问。 林守溪摇头。 他能听懂这首诗,而且他也听过这首诗,苏子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来者曼声长吟,声音寂寞缥缈,好似峡谷上空飘过的云,今日恰是中秋,他念的也是中秋词,他掌着灯火,从转角处走出,开始念下半阙: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林守溪一眼不眨地盯着前方。 转角处,同样穿着黑裳的少年披着长发走出,他念着这首在过去世界里流传极广的诗,徐徐然抬头,望向了林守溪,灯火照亮了他的脸。 纪落阳。 平日里那些言笑都在脸颊上洗去,他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雨夜,冷峻如孤峭山岩。 林守溪看着他,良久,才问:“你……到底是谁?” 纪落阳朝着他笑了笑,彬彬有礼,好似贵家公子,他垂着剑,看着幽暗中的少年,正了正衣襟,神色肃然,终于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不叫纪落阳,我叫季洛阳,王季的季,洛水之阳的洛阳……洛阳是我的家乡。” 图穷匕见,似剑刺破衣帛而出,露出了峥然锋芒! “我是季洛阳……我是……”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天——下——第——三!” 第55章 为天下溪 季洛阳出生在洛阳城一个显赫的宗门里,是宗主与宗主夫人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儿子不是畸形就是怪胎,双双早夭,故而他呱呱坠地之时,宗门上下喜出望外,爹与娘也长舒了一口气。 洛阳是他的家乡,故而以此为命,宗主夫人说他是天神赐给他们的礼物,希望他永远留在洛阳,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当时的季洛阳就知道,自己确实是天神赐下的礼物,正因如此,他早晚会离开洛阳。 他的成长亦远远超出了父母对他的期望。 他读书极快,修行极快,与真气亦似有着天生的亲近,几乎没有修习任何心法便可将其吐纳,他被认为是真正的天才,远超几乎所有的同龄人。 季洛阳对于这些并不惊异,彼岸的旧主赐了他生,这是他生而知之的事,只是他未将此事告知父母。 离别总会到来,无论说与不说。 季洛阳自幼便是洛阳城青年俊彦之首,来订娃娃亲的人无数,一些有名的贵人来见他一面都需花上重金,当时便有人戏称,说他比洛阳城所有的花魁加起来都要值钱。 夸奖也不是一味的,他也曾听见过许多恶语,譬如有人说他是魔鬼转世,吸干了前两个婴儿的真气,克死了他们。也有人嫉妒,说他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罢了,沽名钓誉,不值一提。 他从未反驳过。 他本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出生之时,他闭唇不语,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将那汤匙吞入了腹中。 他就是假云真人口中的钥匙,但他从不称呼它为钥匙,他知道它的真名是‘界河’。 七岁那天,宗主还带他去见了道门的新门主。 那位新门主立在重重帷幕之后,遥遥地瞥了他一眼,说他一生皆会为名所累。 季洛阳觉得她是骗子。 他从不贪慕虚名,又怎会为名所累? 直至十岁那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名’。 那是云巅榜发布的第一年,宗门上下皆在传说此事,母亲卷着一份抄好的榜单来寻他,却是欲言又止。季洛阳接过榜单,展开来看。 他的名字前有两个名字。 林守溪、慕师靖。 第一年,他不以为然,只当是张无聊的野榜。 第二年,第三年…… 这两个名字始终在他的上头,他渐渐地开始在意,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们前头,这种念头一旦出现便如飘在头顶的乌云,不落成真正的雨便不会散去。 但他依旧没有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 某一夜,他梦见了一座千手观音像,观音像立在一群修罗夜叉之中,面带微笑,慈眉善目,醒来之后他觉得这是一种指引,他离开家族,隐姓埋名加入了佛门。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肉身虽与他人无异,灵魂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他需要找到‘我’。 遁入空门,日日清修,季洛阳最喜欢做的便是坐忘,心诵经文敲打木鱼,如此重复,心中对世界的框架便会被重复的经文冲垮了,他似游于虚空,浑然忘我,常常一坐便是几日,这在佛门中叫做贪禅,但他并不在意,他比谁都贪恋这种感觉,在这样的虚无里,他以为找到了自我。 直到有一日,他听闻道门女弟子慕师靖要来佛门听首座讲经,本该入水的禅心终于泛起波纹。 天空下着细雨,佛门明黄色的墙壁上摇曳着枫林的倒影。 门被缓缓推开,先行走出的是两个样貌不俗的侍女,接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她们之间走过,垂着头,穿着深色的道衣,背着柄木剑,姿态柔弱,面容却比眼前淌过的秋水更冷。 她出现的那刻,枫林、溪流、佛门、侍女,一切都从视野里退去,绝代风华,不过如此。 慕师靖不言不语,静坐蒲团,凝神细聆。 佛门的钟声敲碎了雨,起初声声不绝,随后断断续续,最终戛然而止,首座的诵经声也莫名地断了,因为下面的弟子已无心再听。 季洛阳不似其他佛门弟子,他入门虽晚,悟性却高,慕师靖虽名不虚传,但他也绝不至于因此就摇曳了禅心。 于是,那道门少女离去之时,唯他一人淡然起身,负剑而出,从她身边走过,横剑,拦在了枫林溪流之前。 这是佛门弟子向道门弟子发出挑战。 慕师靖似未看见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不因忽视而恼,只是全神贯注地出剑,寒光自他鞘中生,剑气截断溪水,斩碎秋风,如佛门内钟声的余韵。 接着,他看到慕师靖的指徐徐抬起。 他知道,那是道门绝学神妙指。 溪水如剪断的玉带被针线缝好,秋风如阻塞的羌笛重新吹奏声响,唯有林中枫叶飘落,坠了一地。 慕师靖转眼间已经走远,他立在原地,血顺着衣袂滴落,他捡起一片蘸血的枫叶,将其掷入溪流,鱼争相啄食他的血。 这一日,他的禅心也破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只是天下第三。 他也明白,过去的淡然只不过是身居高位时的另一种傲慢,他从自居的高位跌下,无法再维持这种傲慢,于是他的淡然也跟着粉碎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但秋水枫林之畔,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平庸——这个世上,每一代皆会有许多的天之骄子,他们的出生经历各不相同,却皆堪称传奇,他们风头盛极一时,名声响动天下,仿佛日月坠入人间的光辉,令人无法回避……但也只是一代人,若将时间的尺度拉长,他们这样的天才,甚至不会被记录在修行的史册上。 与真正的天才相比,他们活成了另一种凡人羡艳而不可得的平庸。 之后的云巅榜再无任何意外,永远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上上下下,自己宛若一条大山前的河流,横亘在那里,后面的人越不过他,他也无法逆流而上,攀上峰巅。 人们只可望大河而兴叹,见高山而仰止。 正当季洛阳决定接纳自己的平庸之际,梦中的观音像睁开了眼,他得到了启示,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去寻求更缥缈的大道。 但他不知道,这一天恰好也是魔道决战之日。 他以‘界河’的能力推开了死城的大门,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尽头是一座观音阁,一切都和梦中的所见一样。 他的手按在观音阁的大门上。 门后的栓落地,他推门而入。 也是那时,林守溪与慕师靖先后入城来。 命运的诡谲让他们在这座暴雨之城相遇,他立在观音像后悄悄窥见了一切,他是那一日死城中不为人知的第三人,开启的城门与观音阁门暗暗昭示着他的存在,可那对宿敌浑然不觉。 暴雨与闪电撕开了世界的秘密,观音阁分崩离析,浊黄衣袍的神明展露出真容,那对年轻的少年少女在月台上面对着未知的恐怖瑟瑟发颤。 他立在神明的身后,暴雨与大雾中遮蔽了他的身影,但他收获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恐怖的一部分。 之后画面混乱,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被漩涡一般的东西卷走了。 寻道之路从不平坦。 镇守之神身死,神坛开启,他与林守溪恰被神坛俘获,林守溪受伤太重昏迷不醒,小禾压抑着力量亦醒得很晚……他是最早醒来的。 他一眼就认出了林守溪。 曾经天下前二的高手躺在他的身边,身怀重宝,昏迷不醒。 他心中陡然生出恨意,佛门之外的枫林是他走不出去的阴影,这是来自于慕师靖的恨,他将它转接到了林守溪身上。 这或许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 他搜出了洛书,经过了强烈的心理斗争后,将林守溪推下了高高的山崖。 推下山崖的那刻他后悔了。 后悔没有先捅一刀。 他知道这种行径是无耻的,但这个天下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也没有名节可以败坏。 后来林守溪被小禾意外地发现,救起,大难不死,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也想过要放下恨意,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是…… 雨夜,云真人离去,林守溪询问了他姓名。 他给云真人报出姓名时手握真言石,音调上做不得假,可他没有想到,这名字报出之后,林守溪竟没有一丁点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 密室里,‘天下第三’四个字依旧回荡着。 待到声音寂去,季洛阳的脸上浮现出悲伤之色: “我本以为你会知道我,但……呵,你与慕师靖一样,皆是傲到骨子里的人,云巅榜每年发榜皆会震动江湖,无数年轻弟子为了一个小小的名次争得头破血流,但你们眼中只有对方……我在第三名待了那么多年,你甚至没有记得我的名字。” 季洛阳笑了起来,笑得病态,声音在秘道中层层叠叠地响着。 季洛阳……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潜入季洛阳房间时,他觉得如此熟悉了——因为他布置房间时,遵循的依旧是过去世界的习惯。 “洛书在你手上?”林守溪做最后的确认。 季洛阳面带微笑,坦然承认。 “王二关是你杀的?”林守溪再问。 “是我杀的。”季洛阳看着刀刃上未吹去的血,嘲弄着说:“他要挟了我很久,要挟我将洛书给他,供他修行,要挟我在古庭的时候帮他说话,做他的盟友,呵,我一路虚与委蛇,他还真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他还真以为,他那点境界能有什么用。” “他用什么威胁的你?”林守溪隐约猜到了。 季洛阳没再隐瞒任何事,“神坛上,我是第一个醒来的,我从你身上搜走了洛书,将你推下了山崖,我以为你必死无疑,没想到……呵,没想到你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我杀人抢书的一幕,恰好被王二关看在了眼里。” 季洛阳笑意扭曲。 林守溪对他的忽视将杀意强化为了执念。 可当时,他的杀心被另一件事动摇了——小禾的预言。 那时他们一同吃饭,旁敲侧击之下,小禾变相承认了她预见的画面是与林守溪的,这说明林守溪可以活到四年之后……他吃不下饭了,脸色阴沉,心中绝望。 之后他还有许多次杀林守溪的机会,尤其是孽池中龙尸追来之际,当时的他若全力出手,是有能力斩断铁索桥,截断他们的来路的,但那个预言却如此沉重,他犹豫了……他害怕提前暴露自己的杀心。 季洛阳是相信那个预言的,毕竟当初神坛高崖都未能将林守溪摔死,这已很难用命大来解释,他唯一的托词只剩宿命。 宿命…… 高楼暴雨,大公子死,巫幼禾纤发如雪,对着黑夜道出了真相。 他才知道,原来他相信的宿命只是一个精心编制的谎言。 他如遭电击,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有过那么多杀林守溪的机会,只是都错过了……他忍无可忍,取来孽池尸体上搜来的弓弩,对准了白雾笼罩的巷。 他失手了,但他没有放弃。 “是你啊……” 林守溪同样闭上了眼,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震怒与仇恨暂时埋在心底,他问:“你杀了王二关,继神大典也就被破坏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从不觊觎镇守之神的力量,我自有我的真主。”季洛阳轻轻摇首,“我同你一样,被神坛拉到此处不过是意外,我要传承的是我真主的力量,而非这所谓的镇守之神。” “你的真主是谁?”林守溪问。 季洛阳微笑不答。 林守溪睁开眼眸,平静地问:“你真的觉得,你能杀掉我吗?” 季洛阳与他对视,脸上的微笑像是黎明时的月,越来越淡。 “我知道,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机会,你和巫幼禾都很强,远比我强……哪怕现在你们身负重伤。我应该寻个小径逃出巫家,去寻我的真主。” 季洛阳长叹,说:“但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不能亲手杀掉你,我会遗憾终生,林守溪,你或许不知道,在过去的武林里,无数人想要杀死你,为了能杀死你,诸如吸星大法之类的无数邪门武功被创造了出来,它们各自又不知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你是心魔,你是我们的心魔!我必须亲手将你斩灭!” “在古庭的时候,我很多次都觉得,你或许是个不错的人,我甚至想过和你成为朋友,但每次我走近你,我发现我都做不到……” “我想杀了你……” 他不停低语。 “我想杀了你!我只想杀了你,你是我朋友也好,是我亲人也好,是我仇敌也好,我都必须亲手杀了你!” 季洛阳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的长发无风而舞,冷峻的面容被烛光映着,唯那‘杀’字在暗道中来回作响。 他乡遇故知,不死不休! 没有退路了……真正的危险原来一直在身边,但林守溪忽视了,他虽也多次怀疑过季洛阳,但始终没有证实的机会,也没有想到这之后有这般多盘根错节的隐秘。 如今,命运阴差阳错地将他推到了这里,季洛阳拦在了秘道之前,图穷匕见,如银的剑遥指他的心脏,他无路可退,唯有迎着锋刃往前。 “他到底在说什么?” 小禾忍不住插嘴,她是最懵的,因为她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我们在说,嗯……家乡话。”林守溪说。 “总之,他是敌人,对?”小禾只做这一个确认。 “嗯。”林守溪点头,对她微笑,忽然说:“遇见小禾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开心的事。” “别说这样的话。”小禾摇摇头,神色坚定:“以后还会有更开心的事。” “更开心的事?”林守溪有些没反应过来。 “笨蛋。”小禾不理他了。 林守溪笑了起来,危险降临,他却有一种天命加身的感觉。 他迎敌而上,已没有心思去使用任何技巧,身躯几乎是撞上去的。 这是无比粗糙的一剑,但季洛阳却提起了一生从未有过的专注。 毕身所学的一切熔炼于手中的铁里,他斩出了妙到毫巅的一剑。 寸许之间,两人擦肩而过。 铁剑刺穿了林守溪的身躯,喷溅的鲜血挡住了视线。 季洛阳一震,很快明白他是想用身体锁住这柄剑。 是想让小禾来杀我么? 可小禾的伤势比他还要重得多啊…… 季洛阳望向了他的身后,嘲弄道:“你看,你把你的希望都压给了那个丫头,但是她呢?在你扑上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逃走了,她是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鸟!” 林守溪盯着他,眼眸像是万年不化的冰。 朋友背义,恋人抛弃,让他这样死去,或许很不错了……季洛阳这样想着,心中却有一丝填不满的遗憾。 他正要将剑横拉,彻底割开他这副身躯之时,忽有人喊他名字。 “纪落阳!” 纪落阳抬头,是一张熟悉的,也是他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脸——三小姐。 “纪落阳要破坏继神大典,你快去阻止!” 黑暗中传来小禾的声音,三小姐似乎是她喊来的。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出口等我吗?”季洛阳盯着三小姐,冷冰冰地问。 三小姐盯着他,瞳孔微缩,张大了嘴巴,“你……你在干什么啊……” 季洛阳神色愈冷,他恨不得此刻立刻将三小姐杀了,将她的尸体抛下悬崖,可他身上有神侍契约,根本做不到这件事! “他是神侍!你将他杀掉,是要破坏继神大典吗?纪落阳,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三小姐又惊又怒,她步步紧逼而来,严厉斥问,也顺手拔出了剑,要去斩季洛阳。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季洛阳没有想到这个蠢女人恰好会摸索至此,是他们说话声音太大惊动她了么……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先将林守溪杀了…… 他拧转剑锋,想将剑横拉,可林守溪死死握住了他的手,瞳孔中的光死也不肯熄灭。 三小姐立在后方,伸出双手,大吼道:“神侍!听令!松手!” 三小姐是一个多疑的人,她心中的虚无永远也填不满,故而一直在拼命地汲取一种满足感,在小楼中时,她便常常用神侍令去差使纪落阳,让他给自己端茶倒水,做牛做马。 季洛阳对此恨之入骨。 但命令喝出的一刻,他的身躯依旧条件反射地僵了一下,下意识松手,接着他才发现,那指令似乎并没有传达到自己的身体里。 瞬间,季洛阳明白了过来:“你不是三小姐!” ‘三小姐’露出了微笑。 林守溪发出了一声喉鸣,短促的喉鸣里,黯淡了许久的湛宫剑忽发异彩,朝着季洛阳斩去。 季洛阳反应了过来,他闪身躲避,要害处让出了剑尖,但两人距离太短,他的肩膀依旧被斩中,季洛阳痛哼一声,想要回击,‘三小姐’却已飞奔而来,身形如风,脚步无声。 她的伤比林守溪更重,所以此刻的动作不过是她强提一口气后的虚张声势,但这虚张声势依旧将季洛阳唬住了,季洛阳选择了更稳妥的避让,小禾也放弃了进攻的动作,将林守溪抢回。 林守溪的生命力顽强得吓人,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低声说了句“走。” 小禾夺身而过,朝着石道的另一头奔逃出去。 季洛阳意识到他们想逃,立刻追了上去。 他们伤势太重,本逃不了多远,但这石道弯弯绕绕很是复杂,季洛阳对地形并不了解,一时间竟被绕了进去,幸好他们受了伤,地上难免会留下血迹,他依旧可以循着血迹一路追过去。 小禾带着林守溪狂奔着,先前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飞快消耗光了。 季洛阳越追越紧,前方却有光亮起。 “我们到了……” 小禾话音才出,脚步却停住了。 他们的面前不是出口,而是悬崖峭壁! 暗道连通的洞穴之外风雨呼啸,似是神庭终于开启,湖中央倒灌出了一些水,原本干涸的湖床被铺上了一层翡翠般的颜色。 走错了……小禾的心咯噔沉入谷底。 季洛阳的身影在身后出现。 她先前利用彩幻羽骗过了他,但这种欺骗只有一次,他们没有机会了…… 林守溪回过头,眼中仅有的清明映出季洛阳的脸。 他张了张口,话语虚弱,调子却是铿锵。 “我叫林守溪。”他说。 季洛阳皱了皱眉,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道德经有语,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我叫林守溪,这是师父给我起的名。”林守溪平静地笑了,笑得很冷:“下次相见,我会把你……碎尸万段!” 誓言在湖崖间回响。 随后,他看了小禾一眼,小禾轻轻嗯了一声,他们抱在一起,一同跳下了山崖。 如相拥而坠的鸟。 下方的水流飞速将他们吞没。 第56章 梦幻之旅 季洛阳立在悬崖高处,向下遥遥俯瞰,白浪如帚,将他们坠落溅起的水花磨平,之后这对少年少女再没有浮起,他立着望了一会儿,所闻唯有茫茫涛声。 山崖很高,水很浅,水中又有暗礁无数,这样下去,几乎必死无疑。 季洛阳凝视一会儿,不再看,转身离去。 这一夜里,林守溪已经历了数场恶战,孙副院、云真人、神山仙子、及至密道之中时力气已然用尽,是真正的强弩之末,再与蛰伏许久一朝亮剑的季洛阳决战,几乎必死无疑。 当然,在季洛阳看来,跳崖亦是必死无疑。 可林守溪不这么觉得。 走到山崖边时,涛声入耳,这不是死亡的鼓角,更像是某种呼唤…… 这种呼唤也来自心里,那时白瞳黑凰剑经的耳语,第九重的瓶颈从未如此松动过,仿佛只要他纵身一跃,就能冲破一切,让崭新的剑经如泉水般在体内涌现! 他抱着小禾酥软的身躯,坠下山崖,时间像被拉得很慢,他能看到小禾飞舞的婉约发梢,能看到她轻颤的睫毛,能看到下方的白浪在礁石上拍碎,化作无数细流……师父曾经说过的话再度于耳畔响起: “黑凰为空境之主,自水中生,遇风而成形,沐天雷地火以为羽,凝云上霄光以为眸,振破重天虚宇,三涅盘,烧尽骨血,割去其影,终成无量。” 林守溪的心澄明透彻,本已抽空的黑丸于此刻自转了起来。 他仿佛回到了幼鸟诞生的状态里,天地冥冥渺渺,尘埃包裹着白云,风沙吹过冰面,烈焰与寒水共存……有心脏在体内跳动着,发出轰轰的声音,这种声音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极致时,声音碎裂,闪电将巫祝湖照亮,也将他的意识从冥想拉回了现实。 白瞳黑羽剑经第八重与第九重之间的壁障在这一刻破碎,他抱着小禾跳入湖水,也跳入了剑经的第九重之中…… 不! 这不是第九重,而是传说意义上真正的第一重。 师父与他说过,每迈入一重就会获得相应的能力,但过去他修到第八重时问师父,为何自己没有获得这些能力,师父表示他也不知……现在林守溪终于知道答案了。 原来师父一直理解错了,他们所修的不过是‘式’,因为每一式的修炼对于过去世界的人来说已太难太难,所以被误认为是‘重’。 但真正迈入第九式后,才是白瞳黑凰剑经的第一重! 第一重的能力恰好是——水! 汹涌的浪涛裹挟着他奔流旋转,磅礴的自然伟力里,他却从被动者变作了主宰。 水的声音便是他的声音,水的呼吸也成了他的呼吸。 他像是一尾灵巧的鱼,拥着失去意识的少女,在水中潜行了一段,随后劈浪而前,逆着水流朝着巫祝湖的中心游去。 似骏马奔驰于原野,再没有东西能阻拦他们! 林守溪借助着‘水’的力量,一路无阻地来到了湖心。 黎明还未降临,湖心黑潮涌动,它们墙立而起,形成了一个弯曲的界。 没有过多的思考,林守溪抱着小禾,一同扎入了这个界里。 轰!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 眼前的湖水透着清澈的蓝光,没有一丝杂质,它的表面毫无波纹,就像面磨得平整的镜子,映出了他苍白的脸和流血的身体,小禾用尽了力气,在他怀中昏睡了过去。 外面狂风暴雨,巫祝湖的中心却如此的静,好似真正与世隔绝的一隅。 继神大典已无法继续,但仙山之敌与邪灵依旧激战在上方,季洛阳也未必放弃了追杀,他们无路可去,神的坟墓似乎是唯一安全之处。 可是神庭的入口又在哪里? 林守溪下意识地向下望去。 镜面发出了微光,水界笼罩的镜子之下,浮现出了一个梦幻般的影,似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变作了真实,一株树干扭曲的参天巨木呈现在了镜面中,这颗树木不知道生长了多少万年,粗大得不可想象,它的尽头隐约是一座岛屿。 林守溪无法描述此刻心中的震撼。 仙雾缭绕的岛屿出现在了视野里,它在眼中不断放大,放大,好似一整座岛在朝着自己砸过来,令人寒毛都忍不住根根竖起。 过去的世界里,他虽也听说过海市蜃楼的奇景,但他从未亲眼见过,况且这远比海市蜃楼更加真实,仿佛那座岛屿就建立在这镜面之下,倒悬于整个世界。 可是……要怎么进入世界呢? 似有冥冥之物可以听见他的心声,他的疑问才生出,中心的镜面里便有数注流水涌出,一块古旧的石碑就这样被水流托了起来。 林守溪靠近石碑,阅读上面的碑文。 “当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祓除一切污秽,让火焰燃烧到幽冥的海域……传承不会断绝,心脏再度燃烧之日,它将为大地挑选出新王。” 碑文下面还有数段他看不懂的文字,林守溪判断,这是其他种族的文字。 这段碑文用了几十种语言注释,为的是无论进来的是哪一个种族的生命,都能看懂碑文在讲什么。 阅读完上面的文字,石碑又回落了。 林守溪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身下的水面忽然柔软了下来,他试探着将手伸入其中,然后抱着小禾一点点没入。 他进入了镜面里。 镜面下面是一层薄薄的水,水下是……天空。 轰!巨大的风声迎面而来,他们忽然从高空坠落! 蓝色的天幕垂在头顶,白云在身边流动,狂风在他们周身拼命地鼓动,将衣裳与发吹成怒浪。 先前昏迷了一会儿的小禾隐约睁开了眼,她看着天空与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她与林守溪紧紧拉着手,身体像鸟翼一样展开,从高空中迎着风坠下,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云,下方是岛屿渺小的轮廓。 “嗯……”她鼻尖发出一声轻吟,“这么高,会摔死的……” “我们不会死的,我相信小禾的预见。”林守溪说。 他笃信着这个预言,这是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信念,走得越远,他的信念也就越坚定。 小禾咬紧了嘴唇,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真是笨蛋啊。”小禾嗔了一句,像在骂他,也像在撒娇。 “小禾还要抗争命运吗?” “我……我才不告诉你。” 他们不停坠落。 忽然,小禾闭上了眼眸,下颌微抬,娇俏脸颊上,红唇微翘。 像是回到了当时的雨街里,小禾忽然停下,踮起脚尖,当时的他后知后觉,这次,他自不会再错过了…… 林守溪与她拉着的双手向两侧张开,于是两人的距离也一点点拉进了,小禾精致绝伦的脸颊近在眼前,红嫩的唇美过世间的一切花朵,林守溪咬了上去,生疏地与这吹弹可破的薄唇印在了一起,少女的香唇如此软糯,像是轻轻一咬就会与他相融。 柔韧感出乎意料,林守溪无师自通,亦给予了回应,与之纠缠在一起。 上空之中,他们张开双臂,像是要吃掉对方的全部。 迎着狂风与云流下落,岛屿在下方渐渐变得清晰。 他们向着岛屿坠落,却没有摔得粉身碎骨,相反,他们明明是从高空落下的,可相吻睁眼之后,却发现自己身在湖水之中。 林守溪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唇,将绵若无骨的少女拥在怀中,靠着对水的掌控力上浮,他游了很久,最后一个猛子扎出了水面。 他们经历的一切像是梦中才会有的神迹,先前镜面中所见的岛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里亦不晴朗。 风雨洗刷着孤岛,山壁上的植被倒是被风得茂盛,这与外界成片的污秽荒地截然不同,这里的土地看上去很是肥沃,可供海浪般的森林生长。 “这是神之域……也叫神界。” 小禾的唇间吐出了些误饮的水,轻声说了一句。 “别说话,我先带你上岸。” 林守溪看着小禾虚弱的面颊,抱着她游到了岸上。 脚触及坚实的地面,林守溪一下子心安了很多。 这座岛远比看上去来得大,站在岸边望去,岛几乎是看不到尽头的,前方有着连绵的森林,里面时常会传出怪异的嗥叫声,古旧的石道掩在其中,不知通向哪里。 林守溪要率先找一个容身之处。 山路并不好走,林守溪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他只是觉得,若此刻是他一人,那他可能已被疲惫压垮,倒地不醒,但现在他的怀中抱着小禾,于是,身躯的极限便被战胜了。 他穿行在林间,一次次地摔倒,骨骼像是要断了,肌肉也再感知不到力量。 小禾浑身冰冷,她在他怀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最后一次昏昏沉沉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置身在一个洞穴里了,外面风雨未歇,寒气逼人,她的身体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林守溪靠在她身边的墙壁上,眼皮不断地往下沉,他已困到不行。 “林……守溪。”小禾轻轻喊他的名字。 林守溪精神了些,他看向小禾,露出了笑意,“醒了?” “嗯。”小禾想要道谢,但这似乎显得生分,她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已置身在了一处山崖洞穴之中。 终于安全了…… 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问:“小禾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梦?” 小禾微惊,方才昏迷之后,她确实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是预言中四年后的场景。 仅仅是一个吻便让自己做这样的梦么……身体好热……我这是怎么了,怎会这般轻易地,哼……梦中的场景模糊地在脑海中复现,她微摇螓首,亦羞得像找个地方钻进去。 “你……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小禾强自镇定。 “因为你一直在喊我名字,还让我……慢些?” 慢些……小禾心脏抽紧,心想完了…… “慢些……我们是在赶路,你走得太快了,也不知道等等我。”小禾责怪道。 “你还一直在说……不要?”林守溪回忆着她的梦呓。 “你嫌弃我走太慢了,问要不要背我,我说不要。”小禾仰起单纯的脸颊,说。 “可为什么没过多久,你又哀求着喊……给你?”林守溪好奇地问。 “我……”小禾咬紧了唇,身躯微栗,恨不得直接跑出山洞,“哼,肯定是你抢了我什么东西,你个笨蛋,在梦里也不老实,就知道欺负我……” “你还说那里不可以。” “前面有座山洞,你说里面可能有宝藏,想进去看看,我提醒了你。” “那……用力呢?” “山道尽头有一座石门,我让你用力去推。”小禾一本正经地说着,“许是我的预见之灵根又生效了,提前见到了我们稍后登山的场景。” 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可你还说要吃……” “你给我闭嘴!” 小禾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语,她看着他惨无人色的脸,抿抿唇,心又软了,说:“你赶紧睡一会儿,累了这么久了,哪怕是钢筋铁骨的身子,怕是也撑不住的了……” “嗯。” 林守溪最后撑着的一口气松了下去,他身子一歪,躺在小禾的大腿上睡了去。 小禾愣住了,她也不知该不该推开他,只觉得身体更热了几分。 “你还冷吗?”林守溪闭着眼,问。 “不冷了。”小禾回答。 她先前浑身冰凉,冷得像具尸体,此刻却是暖洋洋的,异常舒服……接着,小禾似意识到了什么,双臂抱胸,“你这合欢宗恶徒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啊,我只是喂你吃了东西。”林守溪说。 “你喂我吃了什么呀……”小禾喃喃地问。 “丹药。”林守溪半梦半醒间回答。 小禾放心了下来,接着,她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什么丹药?” “你不停地说冷,我不断给你渡真气也无济于事,便喂你吃了丹药,幸好有用……”林守溪迷迷糊糊地回答。 “冷?你有驱寒的丹药?”小禾更加疑惑。 林守溪已然睡着,没办法做出回答。 等等…… 小禾很快意识到,林守溪身上只有一种丹药,那就是他自己炼的…… “哎!你给我醒醒!” 小禾大羞,她去揪林守溪的耳朵,却也不敢太用力。 难怪会做那样的梦,原来不是自己的问题!他,他怎么……虽然是为了救自己,她不好太责备,可这也……小禾欲哭无泪。 林守溪就这样躺在她富有弹力的纤长大腿上,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身体也越来越燥热,手无处安放,最后轻轻落到了他的身上,她五指触碰他的身躯,指尖也跟着热了起来。 于是她将手指抬起了些,但抬久了手臂酸麻,又忍不住落了回去。 如此重复,姿势倒像是在给林守溪按摩。 最后,小禾放弃了抵抗,手轻轻搭在他的身体上。 不得不说,他炼制的丹药堪称神品,将她体内寒意驱逐殆尽之余犹有余力影响她,她看着少年清秀的脸颊,想起了无数同生共死的瞬间,一路而来的酸楚甘甜在脑海中不住地回放,她胸脯起伏,身躯滚烫,却一动也不能动。 林守溪在她膝腿上安静睡着,少女眼眸半睁半阖,晕出水一样的光来。 沙沙的雨声里,海浪冲刷岸滩的声音也遥遥传来,小禾靠在墙壁上,腰背笔挺,她咬住了自己的指尖,闭上眼,洞穴外的微光打在她的侧颊上,映出她细微变幻的神情。 林守溪苏醒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他睁开眼,意识有些恍惚。 这一觉他睡得很香,浑身的疲惫像是冰渣,在暖融融的春光里融化了水,温柔地消逝,他睁着惺忪的眼,捏了捏脸颊下的‘枕头’,紧绷着的‘枕头’带着意外的柔软,他这才想起,这应是小禾的腿。 他竟枕着小禾的大腿睡了一觉。 林守溪才一捏完,他就感到了身后传来的杀意。 他一下子清醒了,霍然起身,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小禾靠在石壁上,雪发披肩,秀美的脸颊泛着潮红,她的嘴唇也像涂抹了胭脂,红得厉害,细瓷般的齿咬着唇,迷离的眼神中透着淡淡的杀意。 “林!守!溪!” 第57章 孤屿 小禾靠着石壁躺着,黑色的紧身衣裳将锁骨包得严实,脖颈处的潮红却是掩不住的,她带着薄汗,数绺雪白的发丝贴着面颊,漂亮的瞳孔里弥着浓浓的雾色。 她喝了一声林守溪的名字,林守溪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 “怎么了?”他问。 小禾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更是羞恼,她质问道:“林守溪!你居然敢喂我吃那种东西,真是居心叵测!” “这丹药不是你手把手教我炼制的吗?”林守溪更无辜了。 “你还好意思说!” “况且你醒了以后,我很快就睡了,什么也没做,可见我并没有坏心思。”林守溪认真地辩解着,但不知为何,辩解完后,小禾的脸色看上去更复杂了。 雪发少女眸光变幻,她纤长的腿儿更收紧了些,向内微蜷缩,手抱着膝盖,又慢悠悠地问:“什么叫什么也没做?你不经过本小姐的同意,就擅自睡在我的膝盖上,这……成何体统!你当你是本小姐的猫吗?” “小禾若是不悦,将我推开就是了。”林守溪说。 “你……你什么意思?你还怪起我来了?本小姐念你一路护我,心慈手软,让你小睡一会儿罢了,你可别得寸进尺。”小禾凶得像是只炸毛的小老虎,她似对林守溪极为不满,冷哼了一声,又道:“还有,以后睡觉的时候,手老实一点!” “啊?”林守溪更懵了,问:“还能有下次吗?” 小禾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立刻呵斥道:“好呀,你果然贼心不死。” “哎,不是你……” “你给我住口!” “好,我不插嘴。” “你……”小禾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羞红,“总之,我是你的主人,以后只有你服侍我的份,断没有我服侍你的,知道吗?” “好,知道了。”林守溪配合地说,“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外面的薄光照入洞穴,它铺在小禾的面颊上,瞬息万变地流动着,小禾红唇翕动,犹豫之后才问:“那个……丹药,你到底喂我吃了多少?” “半瓶。”林守溪关切地问:“你还冷吗?” 说着,他想去捉她的手试试温度,小禾快若闪电地缩回了手,不让捉。 “不冷了。”小禾连忙说。 “那……” “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解药啊?”小禾试探着问。 “我上次回答过你了。”林守溪说。 小禾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希望,药效一刻依旧不停地在身体里发作着,她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将唇咬得通红,身躯蜷得更紧,心中慌乱。 林守溪以为小禾只是羞涩,他见她发丝微乱,想给她整理一番。 手落入发间,小禾嘤咛了一声,双腿微错,蜷起,她想要抗拒却没有伸手,任由林守溪帮自己整理头发。 “小禾休息好了吗?我们出去找找路。”林守溪说。 “等等!再休息一会儿……”小禾摇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还有点累,嗯……腿有点疼。” 少女锤了锤自己的膝盖,她的贴身长裤泛着些许皮革的质感,勾勒出柔韧的曲线,极为修长漂亮,林守溪轻轻触了触她的腿,按了按小腿上的几个穴位,说:“我帮你揉揉。” 小禾本就与丹药抗争了数个时辰,此刻小腿唐突被触,体内似有蚁走电窜,少女娇小曼妙的身躯痉挛不止,微微战栗,她一下打开了林守溪的手:“不准瞎碰!” 林守溪无辜地看着她:“小禾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小禾身躯如被钉住后挣扎的小蛇,她抬起小臂,瞪了林守溪一眼,“你,你先出去!” “小禾你到底……” “没事,我只是吐纳真气有些岔气了,你……你先出去!快点!” “可是……” “少废话!快出去!”小禾直接伸腿去踢,很暴力地将林守溪赶了出去。 林守溪被迫立在外面等待,凉风习习,石窟洞穴内寂静一片,那是小禾封闭了声音。 诡异的安静之后,大小姐的声音再次传来,“林守溪,你冷吗?” “我当然不冷。” “那你把你外裳脱掉,扔进来,我……又有点冷了。”小禾轻声说。 林守溪也没询问什么,直接脱去衣裳揉成一团扔入了里面。 片刻之后,这位眉目清稚的绝色少女扶着墙壁,缓缓走了出来,她脚步很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雪白的长发遮掩着面颊,优雅的天鹅颈一片潮红,林守溪扔进去的黑衣裳被她缠在了腰间,双袖在身后大了个结,黑裳的下摆垂下,垂过膝盖,看上去就像是一件黑色的围裙。 “小禾,你到底怎么了?若有病症万不可瞒着我。”林守溪看着她此刻的模样,疑惑不解。 小禾想着他合欢宗优秀弟子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调戏自己,她当然也不会傻乎乎地自爆,只是道:“我……我是腰有点冷,女孩子这里很容易凉的。” “真的吗?” “不许质疑本小姐!”小禾威严地说。 林守溪也知道,她此刻一口一个本小姐,反而是心虚的表现,他也不去戳穿,问:“需要我背你吗?” “才不要,我自己能走。”小禾倔强地说。 她看着林守溪,眼眸中依旧弥漫着杀意,那是不纯粹的杀意,更像是忘记被喂食的猫炸起毛,竖起尾,对着主人露出凶容。 小禾再次警告道:“以后不许再睡我腿,也不许喂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听到没有?” “我都是为了救你,小禾干嘛这般凶?”林守溪看着她板着的小脸,无奈道。 “我没有凶!”小禾凶巴巴地说。 “……”林守溪叹气,说:“好了,我知道了。” “我……” 小禾的话语堵在了喉咙口,她想要发作,可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场景,心绪亦荡漾难平,气势难免低落,她瞪了林守溪好久,最后只是毫无底气地说了一句:“总之,下不为例……” 林守溪微笑着点头。 洞窟外的雨早已停了。 走出洞窟,他们一同向着远处望去,小禾檀口半张,一下痴了。 远处的湖面像是一面青蓝色的布,与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仿佛一个浑然天成的弧面,安静的湖风在布上掀起波澜,一缕缕地吹来,沿着山体的斜坡上爬,将满山的树木都吹成了波浪,沙沙不止的响声里,树叶翻出了背面,在透亮的天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这是神域,没有太阳,光亮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 林守溪也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见惯了扭曲的黑铁树,见惯了邪浊遍野的污秽大地,如今湛蓝的湖与苍翠的林在他眼中皆宛如仙境。 “这就是神域,镇守之神的神域。” 小禾悠悠开口,她转过身,向着山顶望去,“这座岛屿的最深处就是神庭所在,我们本该在那里完成传承。” “王二关死了,季洛阳也不可能再进入湖心,继神大典应是毁了。”林守溪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远处海天相融,看不到任何出口的痕迹。 “我也不知道。”小禾摇了摇头,说:“或许我们能接过一份神力,或许三份神力都会消散于天地之间……既然进来了,先去深处看看。” “好。”林守溪点头。 两人寻了一条掩在林间的神道,向上走去。 一路上并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碑亭之类的建筑,仿佛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道路,通向的也只是寻常风景。 林守溪与小禾向着山道上走去,他们的手在不知不觉间牵在了一起。 “那个纪落阳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禾询问了起来。 林守溪回想起季洛阳吟着苏子的诗句出现时的模样,依旧不免心悸,他想过季洛阳有可能是雾巷中的杀手,却从未想过他竟有这样的身份。 季洛阳自雨夜初见以来的每一句话,此刻回忆皆有别样的意味。 当初季洛阳还开玩笑说,你与小禾的宗门不若叫合欢宗算了,当时他只觉有趣,如今回想却让人心中发寒。 林守溪是愿意与小禾阐明真相的,但身处未知的神域,他不确定有没有其他存在于暗中偷听,保险起见,他还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他与我来自同一个家乡,我们家乡有一个年轻才俊的排行榜,我始终位列前二,他是第三,故而他对我一直怀恨在心。”林守溪说。 “第三……你不知道他?”小禾疑惑地问。 “我不太关注其他人,只记得第三名是个姓季的,从未想到过会这样……”林守溪反思道:“过往的傲慢险些令我送命。” 人人各怀鬼胎,只有那自诩天赋最高的王二关是真正的傻子。 季洛阳念诵的诗句在他脑海中不停翻腾。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他心中亦生出了恍惚之感。 小禾握紧了他的手,说:“俗话说,坏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修道之路本就漫长,这才刚刚开始,遇到些挫折劫难很正常的,我们下次赢回来。” “原来在小禾心里,我是祸害啊。”林守溪笑着说。 “当然,你这害人精。”小禾嗔道。 她握紧了林守溪的手,心中想着天下前二的事,立刻察觉到了不得了的要素,问: “对了,你是前二,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五大三粗的女宿敌呀?” “嗯,是她。”林守溪坦然承认。 “想来她也很厉害了,以后若有机会,倒是想见见。”小禾眯起眼眸,说。 不会有机会的……林守溪心想。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呀?” 这两个世界的文字虽然很像,但季洛阳与林守溪交流的时候用的是旧世界的‘方言’,小禾不大能听懂。 “她叫木诗诗。”林守溪脱口而出。 小禾冷冷道:“拿着真言石说。” 林守溪有些后悔从云真人手上捡出这块石头了,他摸了摸周身,摇头道:“好像被我弄丢了。” 小禾打量着他,不太相信他的话,却也不好意思去搜身,只是道:“我看你是心里有鬼。” “心里没有,身边有。”林守溪说。 “找死!”小禾眼眸再度眯起。 两人又沿着山道追逃了一路,力气用得差不多以后,他们在一块崖石边停下,不约而同地向着身后望去。 “这里湖光山色真好,以后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定居就好了。”林守溪悠悠地说。 “我们才刚刚脱离危险,你就想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了?”小禾嗔怪道。 “见到美景美人难免遐想。”林守溪看着小禾白皙的脸颊,说。 小禾脸颊的红晕微退,她深吸口气,说:“又在胡言乱语了?” “小禾怎么这么容易脸红了?”林守溪问。 “还不是因为你给我喂了奇奇怪怪的丹药!”小禾恨不得挥拳而上。 “额……药效还没过去么?”林守溪有些吃惊。 “你再问?”小禾习惯性去揪他耳朵。 两人在山道上追跑了一阵,林守溪还是被小禾擒获,被迫求饶。 小禾耍了一会儿威风后也开始认真审视他先前的提议。 “嗯,我也觉得这样的地方很好,与世隔绝无人叨扰。”小禾思索着说:“可以将房屋建在湖与岸的交界处。” “那恐怕你醒来的时候,会时常发现自己的屋子被淹了,我们倒不如去湖底建所龙宫算了。”林守溪否决了她的提议。 小禾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被反驳依旧是不悦的,“那你觉得应该建在哪里?” 林守溪道:“我觉得山顶最佳,沐日月之华,餐霞吞烟,最宜修道。” “和我住一起,你居然想着修道?”小禾感到诧异。 小禾说完之后立刻掩唇,感到不妙,连忙补救道:“哎,你个邪宗余孽可别又胡思乱想啊。” “当然要修道,我们唯有修成了长生不老,才能永远地在一起啊。”林守溪微微一笑,说。 小禾睫羽轻颤,轻声道:“你这小小的神侍,又想僭越了呀,真是……贼心不死。” 他们沿着唯一的石道向上走去,耳畔皆是风滚过树林留下的沙沙声响,这浩大的声音随着他们登高渐渐淡去,视线的尽头,陡然出现了一粒红色。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止步。 山巅上,赫然有一个人影。 那人披着深灰色的古袍,自山顶俯瞰,手中提着一盏灯,红光便是灯发出的。 关于继神大典的诸多细节,镇守之神早已将其一一写入了初代家主的梦中,家主也将其转述成文,代代流传下来。小禾对此是很熟悉的。 “他是提灯者,算是镇守之神的神侍,是引领我们前往神庭的。”小禾说。 话音才落,提灯者便转过身,消失在了山巅。 林守溪与小禾跟了过去。 来到了山顶,他们才发现,原来这座岛屿别有洞天。 外面生长满翠绿植被的山坡像是一面墙,山体的中心则被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无限扩张后的火山口,而这庞大的山体空间里,地形复杂。 崖道、河流、裂谷、如蛇孤悬两端的铁索桥、破败生烟的橹门、古旧的多重塔、溪流上搭设的棚架…… 这像是一个藏在山中的末代王朝,它已被战争摧毁,陆沉于此,这里感受不到丝毫生灵的气息,透着历史的古重感,与外面翠绿的林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守溪发现,先前提灯者所站立的位置,凭空出现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有两行字。 这两行字的说法很繁琐,大致的意思是过了这块界碑之后便是真正的神域,并需遵守神域的规则,规则有二,一是他们身上的力量将会被压制,二是不准杀人。 这两条规则看上去平平无奇。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一眼,一同迈过了界碑。 界碑之后的山峰急转直下,几乎是一个垂落的崖壁,但崖壁外却孤悬着许多浮空的石头,它们一同形成了一条向下的崖道。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浮空的石阶。 石阶意外地平稳。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下去。 进入神域后境界虽被压制,但他们依旧算是高手,平衡性极好,一路走下去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走过崖道,两人一前一后落到了山谷之底。 提灯人又消失在了原地,转而出现在了前方的三重橹门里,橹门很是巨大,不像是给人类通行的,青黑色的檐角高高翘起,上面趴着活的脊兽,它们的身躯被钉在那里,发出痛苦的嘶叫。 林守溪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压迫感。 他回过头去,震住了。 崖道后方的山体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槽,一具顶天立地的千手观音石像立在那里,观音脚踩莲花座,眼睛半闭,俯视下方,嘴角平稳,面带笑意。 第58章 云海仙楼 巫家。 大雨滂沱,无休止地落着,四溢的雨水将街道淹没。 季洛阳从古井的密道中走出时,外面的水已漫到了小腿,他回头看了一眼古井上的‘镇守’二字,轻轻摇头。 他已图穷匕见,结局虽令人遗憾,可他却从未如此畅快过。 一道道白线在街道的积水上划动着,水如纸一般被划开,又快速合拢,这股力量来自于天上,来自于那头邪灵的灵压。 灵压较之方才已弱了不少。 巫家正殿的楼顶,那位白裙仙子挽剑而立,如鸱吻上凝结的冰,满天的风雨因她而冷,断线般的雨珠仿佛随时都会化作冰霰。她遥遥地盯着那头邪灵,一手持剑,另一手骈指立在身前,冷冰冰的美人指尖却凝着火一般的芒。 季洛阳看着她,不由想起了慕师靖,她们皆似人间烟火中抽离出的月,高高在上,藐视着人间的一切。 他羡艳这种风采,同时也厌恶着。 他想起了佛门外的枫林,那是他一生的转折点。 或许现在也是…… 季洛阳淡淡地想着,他背过身,悄无声息地向着巫家之外走去,神明在暗中庇佑着他,他相信神会指引着他走过这片污浊的大地,去往他的府邸亦或神殿,他像是朝圣者,心中的信仰可以助他劈开一切的苦难。 至于三小姐那个蠢人…… 神侍令只有当面才能生效,她若命令自己寸步不离,他就只能任她调遣,他以寻找二公子为由离开了她身边,她轻信了。 巫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结束了。 他淌过积水向外走去。 路过杀妖院时,季洛阳朝里面看了一眼,那些弟子都在灵压之下昏倒在了屋子边,昏迷对他们而言是好事,意识断层反而是一种保护,否则他们会被灵压直接逼疯。 走了很远,他回身望去。 雨空中,白裙仙子依旧在与邪灵激战着,灵压在空中弥漫,剑气在雨中挥洒,它们像是撞击在一起的风,发出着浩大的声响,上方浓厚的乌云也被搅动,化作了漩涡般的形状,这是末日如临的景。 巫家的群楼隐在夜色的秋雨里,像是垂死的巨兽正发出苍凉的哀吼。 渐渐地,季洛阳与巫家一同消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 神山,云海仙楼。 穿着小裙子的白祝跪坐在一个腾空的仙螺上,飞过白云如织的海,向着下方的云空山掠去。 云空山是三座神峰之一,峰顶玉楼林立,遥遥望去浩大如城池,下方的人世隐在一片迷蒙之中,好似一张摊开的图卷。 小白祝小心翼翼地抱着云螺,生怕摔下去了,云螺是师尊的法器之一,师尊不在,它就成了自己的玩具了。 如今小师姐也不在,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溜出去玩了,至于师姐要求看的书,嗯……最后攒一攒一起看就好了。她平日里总是装出看书很慢的样子,为的便是迷惑师姐,实际上她看书可快了。 嗯,如今就是笨笨的自己报答聪明的自己的时候了。 小白祝飞入了云空山。 云空山是世人心神往之的仙境,其间高手如云,几乎是个人都能将白祝一巴掌拍死,但白祝一点也不怕,她如今可是师尊座下赫赫有名的弟子,法力虽然低微,但地位可是不俗的。 如今的仙楼只有她与小师姐,小师姐又只是个见神境仙人,论战斗力来说这在云空山算是微末了,当初小师姐也担忧地问过师尊此事,师尊的回答白祝记忆犹新:“只要有我坐镇仙楼,哪怕座下是五只白祝,仙楼依旧是仙楼。” 白祝一点不觉伤心,反而更佩服师尊的强大了。 她就扯着师尊的虎皮,在云空山来去自如。 云空山不是市集,是清静的修道之地,但白祝在楼中闷久了,所以逛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的。 她喜欢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仙人修炼,许多仙人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坐,打坐的方式很奇怪,好似那些树干扭曲的盆景树木。 “小白祝,今日怎有闲心下楼?” 一位白衣弟子睁眼,看着晃晃悠悠飞来的小姑娘,问:“你家师姐呢,她没有看着你?” “楚楚师姐打妖怪去了。” 白祝认真地说:“师姐可忙了,哪能一直看着白祝呢?” “哦?你是又是偷跑下来的?”白衣弟子问。 “唔……”白祝咬着手指头想了想,说:“没关系的,反正大家都喜欢白祝,不会出卖白祝的!” 说着,她一转云螺,又溜去其他地方了。 云空山的仙楼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有楼无柱,有楼无瓦,有楼悬于空中,别无根基,有楼倒悬天外,看似岌岌可危,白祝虽已见过多次,但每每来此,依旧会感慨仙人之奇妙,而且据说这只是表现,云空山神奇远超肉眼的所见。 白祝撑着云螺在群楼中飞过。 她揉了揉螺口,云螺发出悠然的声响,告诉着大家白祝来了。 窗边绣花的仙子抬首,案前书文的公子停笔,打坐的老者睁一只眼,正给弟子们讲课的先生也朝窗外望了一眼。 他们陆续与白祝打过招呼,白祝也一一同他们招手。 白祝虽小,名气却大。 她穿着红白相间的襦裙,身子很纤小,肌肤嫩若冰晶,脸颊却带着微微的婴儿肥,刘海修得层次分明,看着煞是可爱。 她飞着飞着,飞到了南门边。 门上书着一字‘道’。 云空山有三门,三门对应三座仙楼,分别为‘道’‘真’‘神’。 道门是她家师尊的地盘。 白祝飞入了云海里,将手伸入云中,抓起一团又一团的云,在掌心中揉了揉,往云螺里塞。 云螺是吃云的,吃越多的云,飞得也就越久。 南门外立着一个道人。 道人穿着简简单单的道衣,双手拢袖,长眉当风,看着就像高人。 “白祝又跑出来玩了?”道人笑了一声。 白祝鼓着脸,假装没看到他。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道人笑着说。 “那当然,凶恶的道人欺骗善良的白祝,白祝当然不开心。”白祝恼道:“你不是说你算命很准嘛,上次你算出来说师姐亥时回来,可师姐戌时就回来了……害得白祝被打了手心,可疼了。” 道人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忘了告诉小白祝了,本道每算一千次命会算错一次,你恰好赶上了第一千次。” “哼,骗子,白祝可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白祝一边塞着云,一边说。 “嗯,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是十来岁的小孩子。”道人与她打趣。 “你这道人又说胡话了,白祝只是长得幼小,今年白祝已经三百一十岁了。”白祝哼哼道。 “是啊,你那三百年都埋在土里当萝卜,十年前才好不容易成精。”道人无情地戳穿了她。 “那也算三百岁呀,而且白祝可不是萝卜,白祝是仙萝,要知道,三百年前,大师尊可还是个小姑娘呢!”白祝骄傲地说。 师尊还告诉过她,三百年前她拿着铲子去园圃里挖灵芝,险些将她当做一颗萝卜头给铲了…… “哦,那三百多岁的白祝还要被你十九岁的小师姐打手心?”道人嘴上不饶人。 “白祝……”想到凶凶的小师姐,白祝气势一下子低落了,她支支吾吾道:“你这臭道人懂什么呀?先来的师姐当然可以教训迟来的白祝,这是规矩,乖巧的白祝最懂规矩了。” 白祝确实很懂规矩,毕竟因为违反规矩罚抄了门规百来遍了…… “今日你家师姐去哪了?”道人问。 “你不是很厉害嘛,你算算呗。”白祝说。 道人立着,如南门外的一株轻松,他的双手垂在身侧,一只光滑洁白,一只霜皮苍老,他抬起那只洁白的手,细细地掐了一会儿指,睁眼之后说:“哦?道门仙楼的三姑娘竟离去了外界?” “嗯……你还算有点本事嘛。”白祝不太愿意承认。 “我说过,本道一般来说算无遗策。”道人说:“你这师姐在楼中排倒数第二,却是忙里忙外,和你师尊当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白祝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师尊其实不太喜欢小师姐,而小师姐最仰慕的人又是师尊,此事定是很伤小师姐心的,但小师姐从来不说,只是苦苦修行,十七岁时便成就了仙人境,十九岁时已至仙人境第二重,只比当年的师尊晚了一年,可厉害了。 可饶是如此,师尊依旧对她颇为冷淡。 白祝亲眼见过师姐一身素衣跪在师尊殿外的场景,庭中灯火幽幽,九霄飞着白雪,她在殿外等了一夜,与冰雪同色。 但白祝也并没有多心疼师姐,因为她一直怀疑,师姐将师尊对她的不好转嫁到了自己的身上……其他师姐都可疼爱师妹了,怎么小师姐对自己这般严厉呢? “那你能算算师姐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吗?”白祝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至少要给我指个方向啊。”道人为难道。 白祝想了一会儿,首先,仙灯熄灭的事肯定不能暴露的,这事关师尊大计,一定要瞒着,等师姐去处理,这样哪怕是自己坏了事也是师姐帮自己背大黑锅……不过指个方向应该没什么问题,这道人虽然是骗子,但云空山应该不会有坏人。 白祝指了指北面。 道人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在南门外席地而坐,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顷刻之间,一张复杂的星图在地面上展开,白祝啧啧称奇,觉得他为了骗人还是下了不少苦功的。 道人本也只是逗小姑娘玩玩,随便算算,那位仙楼的楚姓的三姑娘有一国国运在身,又有仙楼多般庇护,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 但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臭牛鼻子又要唬人了。”白祝哼哼两声,对于道人紧锁眉头的模样表示不信任,“俗话说,同一只白祝不会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道人没有说话,他盯着星图,手越掐越快,渐渐地,快到看不清。 约莫一刻钟后,道人抬头,盯着白祝,正色问:“若你师姐有难,你会怎么做?” 白祝心想自己这般弱小,能做得成什么啊……与其给师姐添乱,不如回去睡大觉…… 白祝问:“师姐是有危险吗?” “有大灾。” “花多少钱可以买消灾符呀,白祝给师姐来一张。”白祝一副很懂规矩的样子。 道人叹了口气,“千金难买。” 仙楼虽在云空山上,但仙楼规矩特殊,其与云空山几乎是河水与井水,不可相干扰…… “啊,那白祝可买不起。”白祝连连摆手。 “白祝,仙楼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道人盯着她,问。 “没有呀,强大的师兄姐们虽然不在,但有白祝坐镇,仙楼还是一片祥和的。”白祝拍了拍胸脯,说。 仙灯灭掉的事情可不能说出去。 道人没有追问,他向着北面看了一眼,郑重其事道:“白祝,你师姐的安危可能就看你了。” “啊?你……你又在骗白祝了,对不对?” 白祝呆住了,她趴在云螺上,忽然好后悔溜出来玩……这就是逃课的惩罚嘛? …… 小白祝回到楼中收拾细软法宝了,别看仙楼赫赫有名,但名归名,楼归楼,师兄姐们各有自己的宗门要打理,最厉害的师尊大人这十来年就回来过几趟,加起来也没待够七天,七天里有五天是在打趣自己,两天是在欺负小师姐…… 总而言之,现在仙楼除了一大堆自己根本不会用的法宝,剩下的就是自己了。 不知不觉间,这座云空山上的人间仙楼竟只剩下自己一只战斗力了……这,怕是山下随便来个匪贼都能把她灭了。 小白祝觉得又好笑又伤心。 自己只是个小萝卜啊……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那臭道人不会又是在骗我? 小白祝揉着自己软绵绵的襦裙,鼓着脸苦恼着,楼外仙圃中的小麒麟又跑了过来,鸭鸭地叫着,小白祝细嫩的小脚一踢,将小麒麟踹翻在地,她看着摇晃着起身的瑞兽,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确实是仙楼唯一的希望了…… 白祝开始给整理好的包裹打结。 正当这位仙楼排行第四的女弟子一脸苦恼的时候,巫家上空的灵压却越渐稀薄。 大部分邪灵远不如龙尸强横,但它们胜在数量庞大,如今她面对的邪灵只有一头,按理来说应不难对付,但这是小邪神级别的,其强大更在普通的见神境之上。 白裙仙子将手伸入风中,雪鹤似的剑翩跹飞回,于掌心重凝,化作雪光。 今夜她已出了上千剑。 剑光将巫家的上空照得雪亮。 那头邪灵似也没预料到来者这般强,它乌贼般收拢衣袍下涌出的触手,向上窜动,扎入厚重的乌云,想要逃离,灵压犹如无数的线,随着它的撤身而被抽走。 天上的云翻涌着,化作了这头邪灵青铜面具般的脸,它朝着白衣女子发出低哝般的笑,雨水被顷刻污染,墨一般淌下来。 白裙仙子轻轻摇首。 她白裙如水,宛若雪峰中裁下的裙摆,她眼眸深邃,宛若幽蓝之海映照的星空。 战斗近尾声了。 这头邪灵出乎意料的强,却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她抽下青丝间的淡金色錾花发簪,掷入云间,随后手腕轻抖,动作宛若摇铃,掌中的剑亦化作了一束光,光发生弯折,形同长弓,她握住弓,侧过身去。 一支金色箭几乎贴着她高耸的雪裙滑过,箭退到不可退时,弦便拉满了。 勾弦,松指,箭喷吐出金色的长焰,于短促的呼啸中直插云霄。 乌云上的脸分崩离析,藏在其中的邪灵被精准地射中,飘落之时只剩下一副残破的布和无数依旧扭动的断肢。 白裙仙子落到了尸身旁边,凝起的眸光渐弥。 弓再度化剑,横腰而过。 她确信,这头邪灵已被她以法器诛杀,但她方才隐约感受到它在临死前传达出去了一道信息。 她未能截下那道信息,也不知它传去了何方,她只是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白裙仙子想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雨声本该吞没一切,可坟墓般的巫家却有咚咚咚的声音响起,她回身望了一眼,只见一根拐杖在雨水中行来,它被风雨冲得东倒西歪,一瘸一拐地行着,亦似一个老者。 它停在了那死得不能再死的旧衫前,啪得一声落在地上,也没了生机。 老婆婆被邪灵寄生前就已死了。 物的执念被破,便随人去也。 白裙女子轻轻摇首,目光哀怜。 她越过了巫家,来到了巫祝湖旁。 大雨中,干涸的巫祝湖重新开始涨水,湖心的镜庭隐约被淹没了。 她算不出凶吉,但恰至此间,遭逢了这样的事,神庭既启,她焉有不去之理? 白裙仙子自崖上跃下。 她刀锋般划开水面,转眼来到了神庭中央,神庭如镜,将她的肌肤映得宛若冰雪。 ‘及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 石碑复起。 白裙仙子看着上面的文字。 及湖水漫上天空…… 不正是湖水蒸成云,落为雨么? 就是今日了。 镜面之门向她敞开,她自高空下坠。 第59章 千载 神域孤岛。 这座观音像比死城中的要大得多,她还未彻底雕刻完成,陷在山体里,仿佛是用千手撑起了整座山峰,大得有些失去了实感。 “怎么了?” 小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也跟着回首,她同样被身后的巨像震住了。 幸亏这顶天立里的观音像是死物,否则她只要稍稍抬足,就可以将他们碾死。 林守溪没办法向小禾解释自己对于观音像的恐惧感,他心神稍稳,问:“你们这里有供奉这样神像的吗?” “倒是……不曾见过。”小禾想了想,摇头,说:“这看上去,应是某位太古真仙的像。” 她说着,双手合十身前,想要礼一下神,林守溪却握住了她的双手,对她摇了摇头,“你说过的,不能随便拜神。” “长这样的,总不能是邪神?”小禾说。 “不可以貌取神。”林守溪无奈道:“还是安全起见为好。” “嗯,也对。”小禾听了他的话。 越过棚架,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先前从山顶俯瞰,他们便遥遥地见到了中心的神庭,去往神庭只有一条道路,其余部分则都被浓雾笼罩。道路上有三重橹门。 林守溪与小禾来到了第一扇橹门前,门前书有两字:勿视。 非礼勿视的勿视。 两侧木雕龙柱的中间还挂着一块牌,上面书着规矩。 过此门者,需互相以手掩目,不可视楼中之物,违者死。 规矩很简单也很容易办到。 林守溪与小禾伸出手,遮住了对方的眼睛,林守溪比小禾要高,故而小禾需举起手,看着有些吃力。 “要不然换个姿势?”林守溪问。 小禾疑惑间,林守溪走到了她身后,从后方将她眼眸覆住,小禾需将手举得更高,往后一按,才能将他的眼睛压住。 “这不是更累了吗!”小禾生气地说。 话虽如此,但这个姿势之下,她微微贴靠着林守溪结实的胸膛,这给予了她安全感,故而她只是抱怨了一句,也没多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迈着整齐的步伐进门。 先前看似普通的橹门,在进入之后却是别有洞天,他们感觉周围一下子黑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好似有人在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人在平地上闭上眼走一路段,没几步就会生出强烈的不安感,更何况是在这里? 林守溪与小禾难免有些紧张,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敢睁开眼看,周围的黑暗中好似潜藏着鬼,它们飘忽不定,低声说着听不懂的诡异话语,他们也无法确定脚下的砖是不是平稳的,若是踩空或者踩到什么黏腻之物…… 正想着,一个声音说话了:“睁开眼。” 这声音听上去像个老者,稳重平和,简单的话语很有说服力。 小禾有一种睁眼的欲望,林守溪却将手按得更紧,他知道这应是迷惑的手段,以此提醒小禾。 林守溪默念清心咒,摒去杂念,他与小禾走了一段,耳畔声音减弱,光重新透过手指,照到了眼皮上——他们应是走出去了。 就这般简单么……林守溪想要睁眼,他的足尖却是一痛,那是小禾以脚后跟在踩他。 林守溪痛哼一声,回神,却发现周围依旧是黑的,耳畔低语声也从未断绝。 “你怎么了?怎么忽然站着不动?”小禾小声地问。 “我刚刚一直没有动?”林守溪讶然问道。 “要不然我踩你脚干什么?”小禾没好气地说。 林守溪心中悚然,原来他刚刚感受到的只是幻境,若非小禾提醒,他险些松开了手! “我明白了。”林守溪立刻说。 “明白什么了?” “我们中始终会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若我们中的一人坠入迷障,另一个就要将他拉出来。”林守溪认真地说:“这考验的是我们之间的信任。” 小禾后知后觉地点头,深以为然。 勘破了这一点,勿视楼的难题便几乎迎刃而解了,他们都对对方保持着充分的信任,无论出现怎样的幻觉,两人都交流再三后下决定,唯一的问题,行到后半程时,两人的脚步微微错乱,小禾的鞋都险些被踩掉了,这让他们之间的默契显得美中不足。 终于走出了勿视楼,两人松开手,迎面照来的光格外亲切。 林守溪与小禾的脸颊上皆有彼此用手捂出的红印子。 在走出楼的那刻,林守溪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话语悲辛交集:“你终于来了。” 他回身去看,楼中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那句话好像只是个失落的幻觉。 “表现得还不错。” 小禾显然什么也没有听到,她表扬了一句,随后指了指自己想鞋子,鞋子被林守溪踩掉了后跟,嫩白的小脚露出了些,“以后小心点,知道吗?” “我帮你穿上就是。” 林守溪看了一眼,娴熟地将她抱起,放在一旁的龟趺上,他捉住她的小脚,将她的黑布软底的小鞋脱下,少女身子微僵,秀美的足弓绷起,粉白晶莹的足趾蜷着,显得有些笨拙,他将鞋跟的布料展平,重新为她穿上。 “你们这里有御邪的薄长袜么?”林守溪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禾咬唇盯着他,“御邪?是抵御你这样的邪道妖人吗?” 似被一语中的,林守溪无言以对。 “哎,不许碰我脚……” 片刻后,小禾忽然叫了起来:“你走开,我自己来!” 终于帮小禾穿好了鞋,小禾的脸蛋依旧气鼓鼓的。 接着,他们进入了第二道门。 门名为勿听。 这一次要捂的就是耳朵了。 “不知道里面会有怎样的考验。”林守溪有些担忧。 他大概明白了这些门的用意,他们是用以增加神侍与主人之间的默契,使他们成为真正的伙伴的,可镇守之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它是掌管姻缘的吗? 林守溪愈发好奇。 “放心,我有妙法。”小禾有声之灵根,对于勿听楼信心满满。 林守溪也想起了孽池中杀假云真人时的场景,忍不住问:“你对声音的掌控究竟是怎样的法术?” 林守溪还笃信着预见灵根的事。 小禾出想了想,振振有词道:“这是超然于五行法术之外的道法,名为‘鸦杀’,传说有一仙子立于楼上,厌烦屋顶群鸦聒噪,施此法术,令得天地无声……” 她说得有模有样的,林守溪自也没什么怀疑的理由。 果然,第二座楼在小禾的帮助下顺利地通过了,只是一路上两人闲着无聊,便互相摸对方的耳朵,林守溪倒是没什么,小禾玲珑晶莹的耳朵颇为敏感,一路下来烫得厉害,小巧的耳垂红得像红宝石一样。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哪里是在勿视勿听,这根本就是在非礼!”小禾愤愤不平。 过了勿听楼是最后一座楼,勿言楼。 勿言楼外只有两字:勿言。 勿言楼是一座三重檐的大楼,凌空飞廊连接着两座二重檐歇山顶的阁楼,楼柱笔直,屋瓦乌黑,看上去很古式,若非林守溪确认自己身在异界,他会认为自己是误入了一片化为废墟的王宫里去了。 林守溪摸了摸楼柱,上面不沾一点灰尘。 小禾立得笔直,她斜背着剑,双臂环胸,看着这威严大楼的神情却是颇为不屑,经历了前两座楼,她红彤彤的耳朵还未恢复,此刻看向勿言楼前的牌子,少女细长的眉蹙得更紧了些,规则只写了一条,那便是……须牵手。 这都什么破楼啊?神侍与主人之间培养感情也不是这么培养的? 小禾感到绝望,她越来越断定镇守之神一定是个媒婆…… 若是媒婆神,得到的传承会是什么呢?帮人牵线搭桥,看人喜结良缘,然后从中得到修为? 小禾忽然失去了很多兴趣。 她看了一眼林守溪,见到林守溪活灵活现的模样,她又羞又气,轻轻踢了他一脚,问:“你好像很开心?” 林守溪解释道:“这三座楼虽有坎坷却无凶险,说明等待我们的并非是未恶魔,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哦……原来你在想这个呀。” 小禾点点头,说:“那还算有点道理,不过镇守之神本就是正神,据巫家家主描述梦中之景时说,镇守大人巅峰之时,扫清邪祟犹若象足踩蚁,诸多无法无天的妖魔在他手下根本不堪一击,他居住在巫祝湖底,统御一方山河数千年,最好的时候,巫祝湖中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未异化的鱼,这是很少见的。” 说完之后小禾顿了顿,面颊泛起疑云,“只是不知道这般强大的神,为何显生之卷中未有记载。” “会不会是因为它模样改变了?”林守溪问。 “嗯,倒有可能。”小禾捏着自己的下颌,说:“小小的崖蜥跳入大海,亦有可能化身可怖的沧龙,镇守大人显化万千,真身可能也在显生之卷里,只是我们不知。” “我时常听你提起显生之卷,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这是圣殿的‘皇帝’亲手写就的典籍呀。” 小禾上下打量着林守溪,苦恼道:“你到底是哪个域外来的天魔呀?来之前能不能做点准备工作,了解了解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 小禾忍不住损他,对于他的笨蛋问题很是无语。 “以后一定。”林守溪笑了笑,说:“我们家乡太偏僻了,自比不得小禾博学强识。” “嗯,你们家乡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小禾表示赞同。 “以后我带小禾去逛逛,那里虽偏僻,却是极漂亮的。”林守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小禾目光看到了别处,随口应道:“嗯……好呀。” 她不知在想什么,看着心烦意乱的,她坦然地摊开手,说:“少废话,先进楼。” 他们已不是第一次牵手了,但过去的牵手大都发生在危险的时刻,如今这般平静倒是第一次。 林守溪搭上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住。 小禾的手绵若无骨,她天生体凉,故而小手也是冰冰的,她的手比起林守溪要小不少,却端得白皙纤长,指甲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的肉色,里面还有弯弯的小月亮。 林守溪的则如玉石雕琢,骨节分明,掌心还有长期握剑形成的茧,却并不粗糙,反而有着读书人般的温润。 两人牵着手,表情看上去都很自然。 但说到底,他们都只是未经人事的,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如今恰是初识初恋,又怎会真的古井无波呢? 林守溪轻轻地捏着她的手,小禾则揉着他的掌心,林守溪掌心的伤疤大都愈合,但她依旧想起了他护着自己的种种经历,不由开始反思,自己这般刁蛮地对他是不是不太好。 周围越来越黑暗。 两人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走着。 很快,他们的眼前出现了第一个问题: “你修行的第一本秘籍是什么?” ‘百妖经。’ ‘合欢劲。’ 两人回答完后都愣住了。 勿言。 他们不可言说,但随着问题的出现,两人的心声不受控制地发了出来,接着,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小禾心中一喜,心想自己的声之灵根亦可以让声音无法传达出躯体,这样自己就可以只听他的秘密,而不必暴露自己的。 但她的小心思很快被打破了。 “你最喜欢的颜色。” ‘黑色。’ ‘白色。’ 她启用了声之灵根,却依旧听到了……她很快明白过来,此刻他们牵着手,勿言楼应是将他们绑在一起了,既为一体,那心声哪怕传不出身体也能被彼此听见。 做出回答之后,小禾沉默了会儿,又以心声补救了一句,“我喜欢黑色只是喜欢黑色,与你无关。” 黑衣黑发的林守溪亦做出了回应:“我喜欢白色也与你的头发无关。” 很快,欲盖弥彰的两人又被劈头盖脸的问题给镇住了: “你最喜欢的人。” 他们不愿回答,可控制不住心声。 做出了彼此意料之中的回答后,他们谁也说话,皆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小禾心中委屈……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呀,这样的地方,真的对得起这般古重庄严的建筑么? 楼是死物,不会在意他们的情绪,小禾还在心中痛骂着神明,问题便已报复般地迎面而来了: “你最喜欢对方什么?” ‘温柔,诚实。’小禾的心声做出回答。她一天到晚骂林守溪谎话连篇,内心深处却觉得他是真诚的,这……这让自己以后怎么面对他啊? 小禾纠结着,却听林守溪也做出了简明扼要的回答: ‘足。’ “???”小禾震惊,以心声怒道:“你刚刚果然是故意踩我鞋子的!足……我看你是想卒了!” 林守溪沉默装死。 小禾对于这所谓正神的观感越来越差劲了,她甚至有点怀疑,旁边这位来历不明的林守溪小神侍会不会就是那神明化身,他变成神侍来挑逗自己,这些楼都是他所为…… 嗯,若真是如此,倒也还好,只是事后不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自己之后一定要揍他一顿出气。 接着,又经过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小禾刚刚放松了些,一个近乎绝杀的问题砸了过来: “你印象最深刻的梦境。” 林守溪复述了那个雪原之梦,他孤单地走过小鬼负碑而跪的雪地,见到了被生满铜绿的剑贯穿的黑色巨影,修罗在上,深渊在下。 而小禾…… 她低着头,将脸颊藏在头发里,小手却是难掩的温热。 果不其然,她复述的是先前山洞中做的那个梦: ‘我穿着红色金刺绣的裙子,坐在榻边,绣鞋脱去放在床旁,小腿微晃着,林守溪推门进来了,红盖头掀开,我故作不害羞地盯着他看,问他来找本小姐做什么,我们针锋相对地斗了一会儿嘴,我刻意激怒他,他将我摁在膝上以家法惩过,他的手起初如七月雷鸣中的骤雨,其后越来越温柔,好似四五月将百花催醒的风,热气腾上了我的耳垂、细颈,他沿着我的脊线求索,触及玉带上的结……’ “不许听不许听不许听!梦都是反的!” 小禾大喊大叫,却无法打断自己的心声。 林守溪微笑着看她,颇想将这雪发少女揉入怀中,让她的梦境成为真实。 之后的全程,林守溪基本在听小禾复述她的梦境,梦境的内容呈现出难以描述的激昂,哪怕是林守溪也一度咋舌不已。小禾则是彻底绝望,她只能不停地将这事怪到那半瓶丹药上。 好不容易走出了勿言楼,小禾几乎是瘫软着坐到地上的。 她心乱得厉害,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家,头都抬不起来了……这到底是哪里啊,我还不如回雪山去呢,那里虽冷,但妖怪们是将凶恶写在脸上的,没有这些险恶的人心啊。 林守溪则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丢人也是一道丢人,以后还可以靠这个调戏一番这傲娇的丫头。 尤其是这个梦…… 小禾坐在地上,目光垂向地面,幽怨不语。 她坐了一会儿,更恼了,心想林守溪这大笨蛋还不知道伸手扶自己起来吗? 她抬起头,打算提醒他一下,却见林守溪怔怔地望着前方,已然出神。 小禾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愣住了。 前方根本不是什么古老的宫殿,荒芜的遗迹,相反,而是一座美得奢侈的楼……楼远比山顶上望时要大得多,这是一整片神居,神居前树木高耸,枝叶如金,幻影般的鸟垂着彩色长羽远眺,古色古香的殿墙上镶嵌着彩色琉璃的窗,它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似是映入王殿的虹。 提灯人停在殿前,将手中的灯笼挂在了门壁上,一时间,楼中所有的灯都陆续亮起,整座红漆木柱撑起的殿楼像被点燃了,展露着富丽的姿态。 殿前是一大片环形的水池,水池上长廊曲折,飘动的轻纱薄雾,满楼灯火倒入其中,光彩交融,荷花玉瓣在光中摇曳,皎白而又明艳,她望着这一幕,久久出神……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景。 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小禾痴时,林守溪双手穿过她的臂下,将她如抱小猫般抱起。 小禾回神,她细声细气地问:“这里……是什么呀?” “王宫。”林守溪笃定道:“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神庭。” 神庭大门打开,那扇门高大得不似给人类准备的,提灯人站立里面,回看了他们一眼,消失在了黑夜中。 林守溪看着那扇宫门,心中涌起了无名的哀伤,仿佛王宫中的人一直在等他,已等待了一千年。 第60章 黄衣 偌大的神庭只有他们两人,显得凄清,林守溪与小禾牵着手,走过了曲折的回廊,他们另一只手按在剑上,随时准备应对出现的危险。 两人没有直接入殿,而是绕殿而行,打算勘察一番此处的地形,但大殿后方的领域皆翻滚着异常的浓雾,他们只要走入雾中,穿行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送出来。 回到正殿,绕过一座巨大的假山石雕刻,他们向着阶梯走去,阶梯很大,每个都有一人高,不像是给人行走的。 “这里是不是太安静了些?”林守溪问。 “嗯,我也觉得。”小禾点头,又说:“但这神庭古迹在湖底封闭了三百年,不安静才不正常?” “可这里也太过干净了。”林守溪又说。 他们一路走来,那些楼形制虽然古雅,但擦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屑都没有。 “嗯……”小禾也察觉到了一场,她仰起头,看着近乎虚无的天空,说:“这里或许生活着鬼。” 很快,小禾的话语得到了证实。 林守溪与小禾跨入了殿门,幽暗中,两个白色宫裙的侍女出现,她们优雅美丽,妆容精致,唯独没有生气,仿佛只是一袭凌空静悬的宫裙。 两位宫裙侍女随着他们飘动,一齐走过火焰编织的地毯,走入大殿深处。 大殿宽敞得过分,林守溪想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缺少了承重的木柱……这样一座巨楼没有承重柱不知是怎么支撑起来的。 玉阶的尽头有一王座,王座上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披着白色的袍,袍上以金线绘成的苍龙如蟒缠身,他带着古老的帝冕,五色垂旒之下的面容无法看清,却依旧令所见者心生敬畏。 似深山中佛钟敲响,林守溪与小禾皆生出一种苍远之感,他们能感受到,王座上的君主早已死亡,但他余威犹在,仿佛还会再次睁眼,注视着神座下的芸芸众生。 “这位便是镇守之神么?”林守溪问。 先前那种相隔千年的怅然感再度浮现,林守溪却依旧不知它源于何处。 “应该是镇守之神人间形态的衣冠。”小禾解释说:“人族修道者兴盛之后,哪怕是许多神明,都喜欢给自己捏造一个人类的形象,用以行走人间。” 林守溪感到困惑,因为这里与他那个世界的王宫太像了,无论是宫楼的布置、宫女的服侍还是帝王的冠冕,一切都太像太像了,仿佛这里就是神灵模仿人类帝王建造的庭落。 小禾打量了一番四周,一向机灵的她在这样肃穆的环境里也显得拘谨了些,打量之间,他们的身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长案,案若血液凝成,剔透红亮,其上杯盏礼具一应俱全。 “请客人落座。” 殿中,一个声音说话了。 林守溪与小禾一惊,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阶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穿官服的……人,这个所谓的人面容模糊,倒像是官服中塞了一团厚厚的乌云,他持着玉笏一样的东西,彬彬有礼地看着他们。 林守溪向身侧望去,发现身边又多了三座血红桌案。 “请客人落座。”他重复道。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随后一同坐在案前。 小禾看着那身披官服的人,尝试着询问一些问题:“这里是哪里?” “倒影之国,镇守神居,压万千祟物之处,镇无尽妖魔之域。”那人慢条斯理地回答,声音却木然无一丝情感。 小禾轻轻点头,倒影之国,镇守神居……这与姑姑说的一样,至少没来错地方。 “我是巫家之人,约定的时间到了,我们来接纳传承。”小禾继续说。 “嗯,你们是尊贵的客人,是陛下挑选的新王。”蟒服官员平和地说。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林守溪也问。 “等待开宴。” “开宴?” “待三席坐满宾客,便可开宴。”蟒服官员不急不慢地回答。 小禾蹙起了眉,二公子与三小姐下落不明,王二关已死,季洛阳已确定不会入庭……这场宴怎么开得起来? “若是凑不齐人呢?”小禾问。 蟒服官员像是僵住了,他衣袍中云一般的身体不断翻滚,片刻后话语断续传出:“待三席坐满宾客,便可开宴。” 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语。 林守溪皱起眉,他很快明白过来,这应该不是有意识的活灵,而是设在此处接待他们的木偶,他可以回答一些特定的提问,但超出范畴之后便无法解答。 “我们可以离开吗?”林守溪问。 “宴会结束之前,神庭可以进入,但不得离去。” 他们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林守溪眉头紧锁。 继神大典已被破坏,他们为了躲避那神山仙子的追杀才进入了神庭,但神庭之门成了单向的通道,他们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困在神庭里了? “若没有神侍,拥有血脉之人可以入庭吗?”林守溪继续问。王二关与季洛阳虽不见了,但二公子与三小姐可还活着。 “任何人皆可入庭,但上宾只有三席。” 获得传承的只能是三席六人…… “可没有神侍,他们怎么穿过这三座楼?”小禾困惑。 蟒服官员同样困惑,“神主大人已开启了神坛,怎会没有神侍?” “若神侍出于意外死亡了呢?”小禾追问。 “在继神大典到来之前,神明大人挑选的神侍,永远会有三位活着。”蟒服官员像是在陈述一件简单的事实。 可这样的事实与林守溪的认知是违背的。 王二关的尸体明明已经凉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镇守之神定下的命运被干扰了吗? 林守溪与小禾的面颊上都写满了忧色。 林守溪很快萌生出了一个离谱的想法:“小禾,既然你拥有血脉,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创造出两个血脉者,凑齐三人?” “?”小禾被他的想法震惊了,“都出了楼你还想非礼我?你……好一个下流之人!” 小禾生气地揪他耳朵。 林守溪无奈道:“总得想出去的办法。” “那你也不能有这般无耻下流的念头,本主人不允许!”小禾咬着薄唇,微红着脸说。 蟒服官员似看出了他们的焦虑,他摊出手,身上的云汇聚到了掌间,形成了一块盘,三块玉牌从云中涌现,呈到了两人面前,上面分别写着‘宴饮’‘丝竹’‘歌舞’。 “若客人无趣,可以此解乏。” 上宾不愧是上宾,哪怕是神庭对待他们的礼节也极其周到。 看到宴饮二字,小禾不由抚了抚小腹,看了林守溪一眼。 从昨夜云真人出现在楼门前开始,他们一路恶战至此,期间小禾‘吃过’林守溪,林守溪则真的一点食物也没有吃过,如今终于来到了安全之处,疲惫与饥饿便在体内大肆喧闹。 林守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宴饮。 宴饮牌子取走,宫殿门口便又出现了几位白裙的宫女,她们的身影被巨门衬得纤细,脚步亦是轻盈,一盘盘珍馐佳肴被她们顷刻端上了桌面,原本空空如也的酒壶也在不知不觉间满上了。 菜肴香味浓郁诱人,但他们都没有急着动筷,在一些志怪传说里,就有不少主人公被邀去清酒吃宴,吃到一半才发现那菜是活生生的蛇蝎蜈蚣,而奢华的宫殿亦是一处阴风瑟瑟的山洞。 林守溪有黑鳞在身,拥有看破幻象的能力,他盯着菜肴打量了一会儿,确认它是不是假的。 蟒服官员再度开口:“这皆是外面池水湖泊中豢养的活物,酒亦为林间树果所酿。” 林守溪看不出异端,他尝了一口,确认没什么问题后点头,两人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一桌菜以鱼为主,烹饪得恰到好处,鱼肉亦白得像乳,没有一丁点腥味,入口即化,煮出的汤鲜得无与伦比。 这是一条令人感动的鱼。 吃过了鱼肉,他们开始饮酒,酒亦香醇诱人,但身处陌生境地,他们亦不敢多饮,抿了几口便作罢。 “这是我吃过第二好吃的东西了。”小禾如此感慨。 “第一好吃是什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小禾狐狸般眯起眼睛,笑着说:“我才不告诉你。” 林守溪看着小禾略有些得意的模样,也平静地拿起了另一块玉牌,那是‘歌舞’。 小禾脸色微变,她想要训斥,却见黑暗处款款走来了一群长裙的舞女,今日是中秋,他们仿佛自月宫中来,足踩月光,轻纱柔曼飘舞,似月中飘动的桂花香。 她们来到了王宫的中央,于是看似冷寂的大殿一下变作了舞池,其间尽是细腰舞女妖娆的舞姿。 “你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小禾轻拍桌案。 “我只是好奇,并无赏舞之意。”林守溪认真地说。 “鬼信。”小禾冷笑。 小禾扭过头去,也看了一会儿舞蹈,不得不说,她们的舞确实很美,轻盈却不轻浮,宛若金色皇冠上的彩色珍珠,艳丽之余也染上了丝缕的贵意,不由让她联想到了故乡山崖上对月而舞的彩狐。 小禾端坐在深红案前观赏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道目光一直在审视自己,她转过脸,无奈地看着林守溪,“行了,别一直盯着我了,我相信你无心赏舞了。” 林守溪这才与她一同看舞。 这下轮到小禾盯着他了,“看得这般入神,是不是连小妾都选好了呀?” “她们并非活人,只是侍从在神灵身边的灵物。”林守溪认真地为她解释。 “我当然知道。”小禾淡淡道:“灵物都看得这般出神,若她们皆是活人,我看今夜你就要和她们私通款曲了。” “正因为不是活人,我才能安心地看啊。”林守溪叹气道:“死灵宫女已是如此,若是活人,大小姐不知该怎样了。” “嗯?你什么意思?”小禾瞪着他,“你这是对我有意见了?” “不敢。” “不敢就是有咯?”小禾凑近了些。 “你想怎样?”林守溪硬气了起来。 小禾吃软不吃硬,她卷起些衣袖,拧转皓腕,“敢不敢再来比试一番?” “比试?比武么?” “随你。” “大小姐,你怎么总喜欢以你之短攻我之长?嗯……用我家乡的话讲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该不会是表面上凶,实际上想被我制服然后摁着惩罚?”林守溪觉得自己明白了。 湛宫剑清鸣,表示支持。 “林守溪,我看你是真的欠打了!” 小禾曾立志要好好调教他,如今来看,她很失败,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气势汹汹地压了过去,期间她还不忘看了一眼湛宫,威胁道:“再敢乱叫,我将你主人连你一起打。” 深红色的案边,两人旁若无人地换起了招式。 歌舞影止,丝竹声歇。 所有的宫女齐齐停下了动作,望向了他们,似是不解。 被所有人盯着,他们也觉不适,相约暂时停手,来日再战。 接着,他们发现,宫女们停手似乎不是因为自己。 两人望向了蟒服官员,而蟒服者已背过身去,望向了提灯人,提灯人一言不发,木然地向外飘去。 骤然的安静令气氛诡异了起来。 “对了,这白袍帝王既然是镇守大人的人间模样,那它的真身究竟如何?”林守溪想起一事,问。 “嗯?你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吗?”小禾感到奇怪。 “进来的时候?” 林守溪向着外面望去,方才进来的时候,门外明明只有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啊…… “那块假山石难道就是……” “对呀,那就是镇守大人的神像。” 小禾点点头,却发现林守溪的神色越来越古怪了。 “怎么了?”她问。 林守溪闭唇沉思……镇守之神死了,死于两道剑痕,过去他怀疑那是自己与慕师靖劈砍而出的,可死城的暴雨之夜,他见到的明明是一位浊黄色衣袍的邪神,根本不是那座假山石一般的神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巫祝湖已经开始重新涨水。 鸦鸟们明明生活在空中,却似对水有着狂热的崇拜,它们成群聚集在湖面上空,乱飞乱叫,连绵的影舞若黑龙,落下的羽毛成片地飘浮在黑色的湖水上,被浪潮吞卷。 三小姐站在秘道的尽头,小腿已被涌上来的潮水淹没。 她苦等纪落阳不回来,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她对着湖水狂怒地谩骂,后悔错信了人,当时他没用钥匙就推开门的时候自己已经生疑,为何不再多提防一下呢? 后悔是没有用的,眼前的神道已被淹没,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此刻哪怕要去湖心也只能回巫家另寻渡船。 回去的路上,他撞上了二公子。 “你怎么来了?那死胖子呢?他没和你在一起?”三小姐连忙问:“云真人呢?他去哪了?” “王二关死了,云真人也死了。”二公子言简意赅,他像是受了连番打击,已经麻木,只是喃喃道:“我们都要死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三小姐不断摇头:“云真人怎么可能死……谁能杀得了他?” “是王二关杀了他。”二公子说。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三小姐怒极反笑。 二公子却像是个木头人,冷静地阐述着事实:“云真人的身上有火灼烧的迹象,他应是被林守溪和巫幼禾重创,逃出生天后被王二关杀死了……” “……” 三小姐无法判断,他到底是疯的还是清醒的,身后的浪潮越涨越高,再这样下去,这条秘道很快就会被彻底淹没,湖水拍打墙壁的声音已是警告,他们必须速速离去。 她踩着水,想向外面跑去,她跑一路涉水跑到转角处,却见二公子没有跟来,她扭过头,大叫道:“你还不快跑!” 二公子却没有回头,他看着前方,颤抖着伸手,只说了一个字: “听。” “听?听什么听?!” 三小姐一头雾水,她的耳畔只有潮水汹涌澎湃地作响。 二公子轻轻说:“有东西在哭。” “哭?” 三小姐心想,现在若再不跑,等会他们可连哭都没地方哭了! 她转身要走,一缕哭声却真的钻入了耳腔里,幽怨而绵长,宛若幻觉。 那是湖面上传来的哭声,像是有人在湖底将羌笛吹奏出了声响,声音与浪潮相融着,不细听没法分辨,可一旦听到就无法将这悲伤之音忽略了,三小姐越听越觉清晰,她被曲调中的悲伤所俘获,一时间竟也失神……可湖水涨起之际,湖床上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哪怕是鱼都在偶尔的晴日中曝晒而死,哪会有什么吹笛人? 这声音究竟是哪里传来的? 湖水已经漫了上来,必须要走了,三小姐回神,向着密道的高处跑去,二公子虽然半疯半傻,却也不至于等死,他听了一会儿哭声,也拖着那件破旧斑斓的彩衣追了上来。 沿着密道一路逃跑,兜兜转转数度险些迷路,最终,三小姐还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巫家。 巫家的雨像是永远也不会停,平日里还算殷实的家族此刻安静得宛若炼狱,风雨吹得她站立不稳,她捂着眼,不敢去看那些残破的屋楼,因为她知道,里面定是遍布着尸体。 二公子也从镇守井中爬了出来,他有着浑浑噩噩的迷惘,也有如梦初醒的恍然。 哭声又传了过来。 三小姐不理会这个哥哥,她魔怔般迈开了脚步,淌着积水过去,一路来到了湖边的岸上。 漫长的夜晚已经过去,黎明虽被不休的雨压在了天外,但光线不是完全不可见的,三小姐跪在湖边的崖石上,瞳孔中映出的昏暗天地透着幽蓝的深邃感,湖水在她眼前混乱无章地跌宕起伏,遥远的湖心处,以白雾笼罩的镜面为边界,一整圈的漩涡形成了,湖水像是被不断地卷入了某个填不满的空洞里,但水平面却依旧在不停地上涨! 三小姐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些……雷电像是云层上神仙企图划亮却又始终划不亮的柴火,它以稍纵即逝的光将湖面上地狱般的场景照亮了。 湖水中碰撞缠绕的不止是海浪,还有许多纠缠的黑影,这些黑影是在湖泊的深水区出现的,它们在浪花中蠕动着,表面光滑没有鳞片,许多被误认为是细浪的东西,仔细观察下会发现那是探出水面的触须与口器。 它们无一例外都是软体生命,身上唯一的硬物可能是身负的甲壳,但这些甲壳在挤压与碰撞中碎了不少,即便如此,那裸露出的身躯也绝不脆弱,相反,这些柔软的肢体强劲有力,它们或收缩身躯喷射水流前行,或以本该挖掘泥沙的斧足劈开潮浪,这群密密麻麻的身影就这样成群结队地逆潮而行,仿佛蜂群在赶回自己的巢穴。 怪异的、宛若啼哭的呜咽声也是它们发出来的。 幸好,它们不是冲岸边来的,而是朝着那个神庭涌去的……三小姐最后打算去神庭的念头也被抹杀了,与其被这些怪物杀掉,不如悬根白绫吊死。 二公子也来到了她的身后,他的见识要更广一些,他知道这些生命都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变异,它们像是多种软体生命的缝合物,也像是自我裁切拼接后的产物。 “是邪灵!它们都是邪灵!” 二公子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这些怪物都是邪灵的幼体!巫祝湖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邪灵?” 众所周知,绝大部分邪灵的个体强度根本没办法与龙尸相提并论,但它们大都活在深海里,胜在数量巨大……可即便如此,在一个湖泊中看到如此密集汇聚的幼体邪灵巢也是极为罕见的!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去往何处? 他们只有疑惑,没有解答,同时,他们亦只想转身逃离,先前还被视为地狱的巫家,与这邪灵遍布的巫祝湖相比,简直温馨极了…… 可他们谁也没有动弹,因为更惊人的一幕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邪灵汇聚的尽头,浪头凭空推出了一个黑点。 黑点正朝着这里移动,它撞上了汹涌的邪灵潮,来势汹汹的邪灵却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那条让出的道路澄澈明亮,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光带,黑点自光带的那头缓缓行来,两侧密密麻麻的邪灵似它的子嗣也似臣子,它们以触手掀起山呼海啸般的白浪,恭迎着它的归来! 它离得越来越近,二公子与三小姐都看清了! 那东西身披浊黄色的衣袍,带着苍白的面具,它踩在汹涌的浪涛上,身影载沉载浮,这尊神只古老的气息像是弥漫开的雾,于是雾真的来了,转眼将整座大湖笼罩,浓雾间浪潮湍急,混杂着雷鸣与哭声,世界明明这般嘈杂,却又似陷入了太初时代万物未生的寂静里。 万古如恒的死寂中,黄衣君主踏浪而来。 第61章 落败的仙子 镜面下的岛屿内,白裙仙子立在山巅上,纱裙飘飘。 没晴一会儿的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细雨中,女子清幽的眼眸向远处眺望,愈显凝重。 岛屿大部分地方都翻滚着浓雾,通往神庭的道路只有这一条。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小邪神的洞府,可进入镜面世界之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片神域古迹宏大而完整,它就像是孤存于世界之外的一个岛屿,无论它的主人是谁,绝对都是古神级别的怪物…… 巫祝湖所在的这片领域,不过是北边靠海的一座普通湖泊,像这样的湖泊,大地上至少有千百座,根本无人会去注意,更别说一个隐居在湖边的古老的家族。 古神的传承本就会带着天然的隐秘性。 而她哪怕来到了这里,也以为此处至多不过是隐生级别的神灵,但这座巨大的岛屿撞入视线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近乎虚无的天空斗笠般附在头顶,身后的青蓝湖泊没有边际,她找不到来时的路,也觅不到出口,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真正置身在了一座大海的孤岛上。 她取下了发簪,淡金色的发簪稍显晦暗,这说明她与云空山的联系已被切去了不少。 这是货真价实的神域,神域的主人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灵! 太古级别…… 这是凡人难以想象的领域,只记录有史以来最为恐怖或神秘的神灵,哪怕是曾引得三山无数仙人围剿,令得三位人神境大圆满的宗师联袂出手,险些逼得祖师法相亲自现身的苍碧之瞳龙尸,也不过是介于隐生卷未太古卷初的古神罢了。 唯有深海三大邪神、古袍之主、被誉为苍白后裔的白瞳龙王、毒泉之血凝成的黑鳞君主、太初最神秘阴影的黑凰、白凰等古神,才有资格出现在太古之卷上。 幸亏这些旧神或被封印,或早已销声匿迹,否则它们每一位都将是难以想象的天灾。 眼前这座神域,从规格上而言便是太古神灵级别的! 它被巫家称为镇守…… 它会是哪一位?是某位待苏醒的邪神,还是已故去的君主? 白裙仙子向前走去,她宛若一叶白舟,淹没在林海松涛之中,转眼来到了界碑之前,她看了一眼界碑上的文字,随后走了过去。 境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了,这让她感到不适,她想要后退,可她向前眺了一眼,便止住了退身的脚步。 她看到了山体中凿出的巨大环形,看到了山底浩大的古殿遗迹,它排列得整齐而对称,像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符号,她被遗迹的神秘与未知之美所慑,忍不住向前走去。 顺着天阶而下,她见到了那令人震撼的观音巨像,而她的正前方,几座大殿森然而立,如严守宫廷的将领。 她来到了第一座殿前,看过了规则,略一沉吟,她抛出了剑,雪白的剑化作鹤形,纷纷扬扬地重组,转眼之间化作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缥缈白影。 她携着这白影走入楼中。 楼并未判断出异样,放任了她的通过。过了第一重橹门,白裙仙子见到了一个黑袍人手提古灯而来,她神色一凛,立刻摆出了迎敌的架势,但提灯人径直从她身边飘过,仿佛她只是个不可捉摸的幻影。 …… 神庭中歌舞已歇,灯火依旧繁华,却不显明亮。 林守溪与小禾坐在血红色的案前,目光向着外面望去,整个神庭只有他们两个活人,他们沉默之后,神庭显现出了诡异的静。 蟒服官员抬起脸,乌云在脸上翻滚,仿佛随时要劈出黄紫色的雷电。 林守溪立起,向着门外走去,这位臣子也并未阻拦什么,小禾也跟着起身,向巨门外走去。 这座仿王宫而建的神庭平静依旧,只是不知为何,池水中的鱼儿开始不安地跳跃,一株株粉白仙莲边缘开始变黑,枯萎凋谢,坠入冰凉的水中。 仿佛有某种力量跨越了神域的隔阂,化作细微的黑色黑沙,越过山崖来到了这里。 林守溪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说:“这个继神大典,似乎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了。” “怎么了?”小禾问。 “神坛开启,镇守之神会挑选三位神选者,但人数真的够吗?” 林守溪回想起此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云真人不断杀人,杀得只剩四人,当时来看还多出一人,可……真是如此么?” 小禾也觉得不对劲,她虽也被神坛召唤,可她从不认为自己是神选者,她是巫家的四小姐,她回来是为了复仇,当时她还在内心感慨过神灵算无遗策,恰好留下了三个活人。 但…… “季洛阳与我都是意外来此的,而且这个意外甚至可能也在神的意料之外。”林守溪说:“也就是说,真正的神选者,实际上只有王二关一人,这个继神大典自一开始就注定了意外重重!” 小禾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镇守之神是提前一年死亡的,这本就是最大的变数,但不知为何,似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件事,哪怕之后还发生了不少意外,大家都相信继神大典可以继续进行…… 但如今回看,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幻梦。 可是谁在冥冥中干扰了大典,干扰了神的旨意? 他们都知道,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可能是另一位神。 灯火辉煌的宫殿下,林守溪与小禾愈发感到了孤单与寒冷。 接着,寒冷化为了真实,廊道的尽头,有雪吹来。 那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个雪白的影,最先勾勒出的是裙裳下双腿修长的线条,接着,婀娜清冷的仙子便如将凝的白色琉璃,悄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她手中提着剑,剑上铺满寒光,与眼前灯火辉煌的巍峨宫楼格格不入,仿佛她只是腊月窗外的飞花,无意被风吹入画册。 白裙仙子越过三重橹门,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 林守溪一愣,按理来说过楼至少需要两人,他不知道这女人用了什么手段,只是第一时间将湛宫抽出,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小禾亦无声抽刃,身子微矮,仿佛狩猎的小母豹,蓄势待发。 他们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伤势大抵无碍,此处神域压制了境界,他们也不再惧怕这个神山来的敌人。 “你们果然在这里。”仙子双手负后,话语清冷。 “提灯人没有挡住你?”林守溪感到诧异,在提灯人说出有人闯楼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 仙人螓首轻摇,答道:“无人拦我。” 林守溪更觉诧异……难道还有其他闯入者? “你可真是紧追不舍啊。”小禾冷冷道:“大公子那样的人,我杀他如宰鸡一般,这样的人值得你们神山仙人这般大动干戈?” “他不值得,但他身负的因缘值得。”白裙仙子如此回答。 大公子的身后,牵扯的是道门楼主的机缘。 “我还道神山仙子多姣姣出尘,原来也是贪名图利之辈。”小禾轻蔑道。 “这份因缘你们承受不住的……随我去仙楼,待师尊归,由她决断,我不会杀你们。”白裙仙子敛去了稍许杀意,话语轻柔。 “先前在外面时喊打喊杀不留余地,此时你没了把握,竟还妄想劝降?”林守溪摇头道。 “真仙死的那刻,你们身上便缠绕上了理不清的线,唯有师尊可以斩去。”白裙仙子幽邃的眼眸中折射出剑光万点,“命数如此,你们逃不掉的。” “是你逃不掉了。”林守溪淡淡地说。 这句话像是掷到地上的令牌,语音一落,雪白的刃光亮起,林守溪与小禾同时扑向了白裙仙子,剑刃挥出的光像是王宫前生出的两弯新月。 仙子冷静的面容被剑光照亮,她的境界被神域压在了见神境下,不再不可战胜,但她没有一丝慌张,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手,她轻抖手腕,将剑掷出,这柄剑是楚国的镇国之物,名为雪鹤,是一位名叫鹤仙人的真仙呕心沥血的作品,剑通体雪白,剑脊两侧布满了鹤羽般的纹,它在抛入空中后化作纷飞的影,拦在女子身前,宛若拂动的雪白纱幔。 三人战在一起,一时胜负难分。 廊桥边的荷花凋谢得速度越来越快,身后王宫的灯火却明亮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她不愧为神山仙子,虽然境界被压制,但在这两道凌厉的剑光夹击之下却不落下风,两黑一白的身影闪转腾拓,带起一道道激波,三种截然不同的剑法相互碰撞,纠缠,分分合合,从平地战上玉阶,从玉阶战上丹墀。 殿内空寂,白色龙袍的皇帝衣冠在王座上陈列着,静静地注视着殿外,蟒服官员与一众舞女皆莫名地消失不见,无人来阻拦这场战斗。 势均力敌的战斗未能持续太久,很快,胜利的天平便倾斜了。 “有时候,凡人与神山中人最大的差距并非剑术与真气强弱,而是法宝。” 白裙仙子淡淡地说着,林守溪与小禾的剑光在她脸颊上闪烁不定,却撼不动她清冷的玉靥,她又徐徐抬手从乌黑的发间抽出了那支淡金色的花簪。 “此簪名为芳华万代,是十六岁时师尊送我的礼物。”白裙仙子如是说着,屈指一弹,将簪抛出。 林守溪与小禾具是一惊,他们快速抽剑撤身,却还是冷不丁被这法宝罩住,一时间,他们的身侧浮现出了一片虚幻的金色花海,花瓣闭闭合合,生出了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缠缚牵引,两人一下子像是迷醉于林间的蝴蝶,脚步无法稳住,东倒西歪,剑势也飞快溃散。 淡金色的花海像是某种阵法,已然强大,但簪毕竟是簪,花纹錾刻得再繁复华美,依旧难以掩盖其锋利的本质。 锋芒藏在花海之间,林守溪与小禾已感受到了锐利,却不知如何躲避。 “束手就擒,今日我不会伤你们。”白裙仙子说。 神域‘不可杀人’的规则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保障。 白裙仙子徐徐向前,雪鹤萦绕周身,她再度将手伸至背后,将束着发的红绳抽下,如束的青丝散成瀑,红绳已绕在了她的玉指之间。 “此绳名为破界绳,这是十四岁时,我第一次下山历练,师尊送我的礼物。”白裙仙子习惯性地介绍了一句。 小禾忍不住了,她冷冷地盯着眼前不沾烟火气的仙子,问:“你浑身上下的衣裳,该不会都是你师尊送的?” “倒……确实如此。”白裙仙子缓缓点头,她身上的饰品与衣裳皆是法宝,威力不俗。 “那与人斗法你岂不是要一件件地脱衣裳?真是下作!”小禾嘴上不饶人。 “你们若有本事,可以试试。” 白裙仙子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她轻轻一点,红绳已绕指而出,缠向他们。 林守溪身子微微摇晃,已难以手握湛宫进行有力的反击,但他依旧很冷静,手中的剑虽慢了下来,但思维却一刻不停地飞转着。 白裙仙子知道他们或有手段,但她有名剑法器傍身,见神境修为虽被压在了元赤之下,也足够她立于不败之地。 红绳率先缠缚向小禾。 红绳在飞行的过程中变得纤长,它极为灵巧,绕着小禾周身穿梭绕舞,似要以复杂的龟甲缚的方式将她绑起来。 小禾愤恼地看着白裙仙子,那孤傲仙冷的模样令她生气无比,她疲于应付红绳,心中恨不得将她的长发抓起,狠狠掌掴那张清冷仙靥。 “小姑娘敌意真重。”白裙仙子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小禾冷冷道:“你自诩仙山正道,敢不敢与我捉对厮杀?” “等到了神山,你若想玩,我可以陪你玩。”白裙仙子说。 红绳绕身而过,勒紧,少女本就娇小玲珑的身子此刻被缠缚,更显挺拔,她不断地挣扎着,可身陷虚幻的金色花海,她也使不上力,故而无济于事,只能徒劳地看着自己被困。 境界更高的一些的小禾失去了战斗力,他们已弱了一半,小禾感到绝望,过去的雪山里,姑姑曾与讲过一些仙人神乎其神的法宝,但她不以为然,觉得一力便可破万法,今日,她终于吃到了苦头。 她犹豫着要不要让林守溪帮自己解开封印力量的手绳,直接与她全力而战。 白裙仙子已不再去看小禾,她望向林守溪。她这身雪白纱裙裙便是法衣,哪怕她站着让林守溪全力劈砍,他也未必能伤自己多少。 ——在她落败之前,她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 林守溪闭上眼,不再去寻求所谓的平衡,他全神贯注地运剑,白瞳黑凰剑经将某种冥冥中的法则力量铺展开来,荷花凋落的水池被裹挟,腾起了一道道细浪,如鞭般朝着白裙女子甩去。 这是利用对‘水’的掌控力斩出的一剑,看似声势浩大,但在她眼中却不堪一击。 出于对这一剑的尊重,她亦给予的回应,雪鹤在掌间凝成了光,她将其拍出,打算将林守溪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剑意一招粉碎。 林守溪没有给她粉碎自己的机会,在那一剑逼来之前,他主动散去了自己的剑意,整个人不顾一切地前倾,自杀般迎上了那剑。 不好…… 白裙仙子立刻反应过来,她是想利用‘不可杀人’的规则,让神域的规矩反噬自己! 她立刻想要抽剑撤身,也是此时,林守溪默念咒语,用冷静到极致的话语吐出了两字: “树敌!” 这是他在山崖古庭上学到的三个咒语之一。 神域屏蔽了大部分的法术,但那三个咒语似乎与镇守之神有关,故而可以如常施展。咒语猝不及防展开的一刻,周围的万物都对他生出了敌意,哪怕是王殿的烛火也微微向他倾斜了。 白裙仙子明明想要抽剑,可剑却情不自禁地向他胸前刺去。 剑没入他的胸膛,鲜血飞溅,剑尖却被黑鳞挡住。 痛意席卷而来,林守溪抬起头,望向白裙仙子的眼眸冷若冰霜。 她想动,却无法动弹,很显然,在剑刺入对方身体的那刻,她就被判定为违反了神域的规则,一股磅礴的力量压住了她的身躯,令得她浑身麻痹。 她眼睁睁地看着林守溪捏住剑刃将其推出身躯,走到她的身后,一记掌刀落下,直劈脖颈,她眼前一黑,就这样晕了过去。 第62章 仙子为侍(感谢肘子大大的章推) 见神境只是见神境,十九岁与一百岁并无差别,在神域的伟力面前,她的境界被大大压制,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林守溪俯下身子,确认她已真正昏迷。 “你在做什么呀?先来给本小姐松绑!”小禾在后面说话。 见到这傲慢的仙子被制服,小禾看上去比林守溪还兴奋,她夸赞道:“不愧是本小姐的神侍,竟能想到这种办法,不过这也太危险了,以后可不许胡来。” “也多亏了小禾帮忙,被她擒住,让她掉以轻心了。”林守溪说。 “哎,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啊!”小禾想去踢他,可双脚被束缚,施展不开。 林守溪蹲下身子,看着小禾斜坐在地,被红绳缠缚的可怜模样,说:“小禾这样真可爱啊。” “你个邪教头子少废话!”小禾羞不可遏,“快给本小姐解绑,再敢怠慢等会拿你是问。” “小禾现在被绑成这样,任人拿捏,气势还敢这般凶?”林守溪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小脸,说。 两人目光相对,小禾浅色的眸轻轻闪动着,她感觉耳朵微痒,那是林守溪帮她整理头发时纤柔发丝摩擦过耳朵的触感,这触感是轻微的,却确确实实地昭示着她如今任人摆布的现状。 “好了好了,你先替我解开。”小禾被捆得严严实实,语气被迫软了些。 “小禾真的服软了?” 林守溪依旧注视着她的眸,像是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小禾轻轻嗯了一声。 林守溪从身上取出了那块真言石,塞到她身后被绑着的手上,“拿着它再说一遍。” “?”小禾感受着手中微凉的触感,恼道:“你不是说找不到了吗?你果然是个大骗子!” “刚刚又找到了。”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着,又问:“小禾服软了吗?” 小禾屈辱地嗯了一声。 真言石嗡鸣。 小禾闭上眼眸,也不装了,怒气冲冲道:“软什么软?你再敢调戏本小姐,我就用叉子把你叉起来丢出去!快给我松绑!” 真言石再次嗡鸣。 林守溪愣住了,“这……你到底哪句话是假的?” 小禾也没料到它会响,以至于都忘了用声之灵根去屏蔽,她睁开眼,眸中雾气颇重,一副几欲杀人的神情。 这副模样在林守溪眼中却是可爱娇羞的,他也不再惹她生气了,揉了揉少女雪白的发后,终于开始替她解绑,绳结在身后,林守溪绕到她背后,开始拆解,将红绳抽丝剥茧地从她身上一圈圈取下。 小禾跪坐在地,像是一个小犯人,她抿着红唇,瞳光透着水色。丹药的药效至今都没有完全散去,解绑之后,她合着纤腿在地上跪坐了一会儿,凶巴巴地瞪着林守溪,林守溪哄了她一会儿,她才终于消气,缓缓起身。 小禾越来越庆幸,自己打架的时候喜欢老老实实穿方便行动的紧身长裤,而不像那些仙子神女一样爱穿裙子显摆。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便不由地放到了这白裙仙子身上。 林守溪也站在她的身边,考虑着如何处置她。 此处为神域,直接杀掉她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哪怕是神山上的大修士恐怕也无从追查起,但他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违背了神域的规矩。 “总之,这仙子身上法宝众多,皆是生辰礼物。从她的年龄来推断,至少有十多件……先行将它们取下,免得稍后她醒来暗算我们。”林守溪诚恳地提议道。 林守溪的话语虽有理有据,但落到小禾耳中,总是怪怪的,取下法宝……说白了不就是要将仙子扒成一只小白羊吗? “我是在为我们安危着想。”林守溪看着小禾变幻莫测的脸颊,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小禾咬着唇,她也明白,这是必要的工作,容不得马虎大意。 “那她穿什么?”小禾又问。 “王殿内这么多白色宫裙的舞女,挑一个合适的,拆东墙补西墙就是了。”林守溪飞快想好了策略。 “好呀,这么娴熟,我看你是惯犯!”小禾咋舌。 “事急从权罢了。”林守溪说。 小禾上下审视着他,目光中透着不信任,若不是现在时间紧迫,她定要拿着这块真言石好好拷打审问一番。 “那之后呢?哪怕将她法宝都没收了,她这个人还是很危险呀,我们要怎么限制她呢?”小禾认真地思考着。 “我们也将她捆起来?”林守溪手持红绳,问。 “笨蛋,这红绳是她的法宝,哪里捆得住她,待她醒来恐怕就自行解了。”小禾否决。 “那以法术将她的关窍封印住。”林守溪继续提议。 “寻常法术在这里施展不开,况且我也没有把握能封印住她。”小禾轻轻摇头。 “那怎么办?” 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如何处置这位仙子显然又成了另一个难题。 小禾垂首沉思,之后灵光乍现,“神侍令!可以用神侍令将她变成侍者,这样她就伤不得我们,还得听我们的命令。” “是个好办法。”林守溪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接着问题又来了,由谁来下这个神侍令,如何来达神侍令? “神侍令亦是镇守大人于梦中授给巫家老家主的诸多法术之一,玄妙异常,它简单而强大,且一旦令成,便可以低境钳制高境,是很珍贵的神术。” 小禾一边介绍着神侍令的来历,一边解下了白裙仙子覆面的白纱,虽早有预料,但见到这张清雅绝美的脸蛋时,小禾依旧不免微怔。 她下意识看向林守溪,发现林守溪也在看。 “漂亮吗?”小禾清冷发问。 “与大部分女子相比,自是极美的,但若与小禾相较,还是差得太多。”林守溪胸口还在滴着血,回答得却是滴水不漏。 小禾满意点头,继续说:“但神侍令一生只可绑定一人,我已有你,故而不可再收她为侍。” 她顿了顿,继续望向林守溪,问:“若我让你收她为侍,你会答应吗?” 小禾的问题看似简单平和,实则锋芒毕露,林守溪能清楚地感知到其中的杀机。 “若只我一人,我不会答应,但现在我还要考虑小禾的安危,所以答不答应不是我可以随意决断的事了。”林守溪平静地说。 对于这个回答,小禾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她点点头,挽起袖口,露出白皙手腕,让林守溪帮着将她搬上楼去。 “她也不重,我一个人来就行了。”林守溪说。 “你一个人成何体统。”小禾双手叉腰,不满道:“快来帮忙。” “我抓肩臂还是抓脚?” “肩臂。”小禾毫不犹豫地说。 楼有四层,层数虽少,但因为规格不同,每一层都极高,实际的高度约有巫家主殿的三倍,二楼是一个武库,堆放着无数不知年月的武器,它们大多数是枪,枪身上还沾着发黑的血渍。 林守溪看了一圈……朽烂的巨弩,残破的鱼皮鞘古剑,烧尽的仕女灯……古旧腐朽的殿中透着令人感到不适的压抑感。 第三层则皆是些古旧斑驳的盔甲,这些盔甲很大,每一副都有数人高,林守溪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巨人的王庭里,小禾暂停身子,在这里小小地搜罗了一番,寻出了几身宫裙,宫裙倒是合身的,小禾松了口气,也省得去扒那些真灵的衣裳了。 走入第四层,映入眼帘的是几十丈的金帛丝卷,卷丝奇异,绘有河流冰原处清凉,绘有岩浆火焰处燥热,外廊环绕,悬出平坐,整体虽雄浑大气,却也意外的空空荡荡。 小禾与林守溪将白裙仙子安顿此处,因昏迷的缘故,她身上的仙意褪去了几分,于是古色古香的宫殿里,朦胧梦幻的纱裙下,仙子修长的玉腿微屈,曼妙浮凸的曲线显现出难得一见的惹火。 小禾的心跳都忍不住快了些,她也有些紧张,倒与欲望无关,更类似于人看到精美的玉器,忍不住想放在手心里把玩一番的情感……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好了,你先下楼,我好了叫你,若有意外我会呼救,你注意听,别开小差了。”小禾认真地叮嘱。 “真的无需帮忙吗?”林守溪关心地问。 小禾摩拳擦掌,林守溪知难而退。 …… 白裙仙子醒来的时候,她正置身在王殿的最高处,身后是数人高的栏杆,眼前的灯火照亮了墙壁上几十丈长的丝帛绘卷,上面有着太古神灵张牙舞爪的彩绘,每一缕真丝皆被照得熠熠生彩,前方的陈设用具却是老旧斑驳。 白发如雪的少女立在巨大的古壁画下,背对着她,画面上有一片七彩的星海,星海中有明亮的流星飞过,漆黑的龙背对流星,张开的双翼遮蔽了半片天空,垂下巨首俯视,下方的人类立在铺满尸体的礁石上,手持断矛,向着空中刺去。 少女触破古壁画,像是在抚摸黑色巨龙峥嵘的额角。 “醒了?” 黑衣劲装的少年开口,怀中抱着柄漂亮的古剑。 她想动,却动弹不得。 神域确实很难施展法术,但林守溪用的是旧世界祖传的点穴术,将她几个周身大穴点住,一样可以暂时限制她的活动。 他原本以为到了新世界以后,过往学习的武功都要作废,但这样的神域里,术法失去作用,一身武艺反倒成了强大的倚仗。 白裙女子垂下眼眸,她落败,成了阶下囚,自无话可说,但她也知神域中不得杀人,故而没有后顾之忧,一边尝试冲破穴道,一边伺机反击。 她想试着掌控法宝,却什么也没有感知到。因为神域的干扰,法宝与自己的联系本就微弱了很多,此刻却是彻底切断了。 白裙女子立刻清醒了,她这才发现身子有些凉。 她那身层叠轻纱组成的雪色长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端庄典雅的白色宫裙,她低下头,便可看见宫裙微微漾开的领口,以及领口中的拥玉堆雪,那是绝美的景,却让她背脊发寒。 因为这说明她除了这一身白色宫裙之外,身上空无一物。 莫说是裙与剑,哪怕是腰间的流苏坠饰、足下的软靴也被尽数剥了去……她下意识地将赤着的足缩入了裙摆下。 “别找了,你的法宝已经被我尽数没收了。”小禾出声提醒,悠悠道:“没想到你师尊送了你这么多东西,看来很宠你嘛。” 白裙仙子冷冷地看着她,沉默片刻,问:“你想怎样?” “别用这么眼神嘛。”小禾抿唇而笑,如同黑店的小老板娘,正在调教着绑来的小仙子,“你先前这般凶,还自报家门,一件件说着这些法宝的来历,我们光是听着就怕得很,为了安全起见,只好出此计策了,还望仙子不要见怪呀。” 白裙仙子轻哼一声,偏过头,少女神色清媚,话语则带着居高临下的调笑意味。 小禾站起身,缓缓来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你想要要回你的法宝么?这毕竟是你师尊送你的礼物。” “我有权决定么?”白裙仙子淡淡地问。 “我知道你有恃无恐,因为我们没办法在神域里杀掉你。”小禾微笑说:“但不杀掉也没关系呀,我们还是可以做很多其他事的,仙子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应该没受过什么实质的苦?” 白裙仙子面对她威胁的话语,懒得回答。 小禾微笑不改,她指了指林守溪,说:“你旁边这位少年,可谓是十足的衣冠禽兽了,稍后你若不配合我们,他就会对你做出许多禽兽不如的事情,到时候仙子再后悔可是晚了哦。” “据我所知,你们是道侣。”仙子清冷道:“你若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我也懒得介意,肉身凡胎皆是俗物,你身为修真者,不该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不愧是我见犹怜的仙子呀,真是坦坦荡荡呢,不过……仙子可不是俗物。”小禾拍手称赞,她弯下些身子,凑近她的脸颊后,再度露出了小狐狸一样的媚色。 白裙仙子被她这般盯着,颇有些不适,却也不语。 “放心啦,我们都是好人,也见不得明珠困匣美玉蒙尘的凄凉事,我只是想与仙子做一个简单的交易。”小禾忽然认真了起来。 白裙仙子看着她,并不打算主动开口,只是等待她继续说话。 “我呢,会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可以给出答复,你每回答一个,便可以要回一件法宝。” 小禾笑意不减:“仙子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注意,这座大殿之侧有口井,井深不可测,你若不愿配合,那我只能将法宝都扔进去了。” 说完之后,小禾又补充了一句:“放心,问题很简单,你甚至可以听过之后再决定回不回答。” 白裙女子犹豫之后,嗯了一声,不卑不亢。 小禾取出了那块真言石,塞到了女子的手中。 小禾看着白裙女子,在问问题前再次阐明,“我们或许是敌人,但至少现在在神域里不该是,我们需通力合作,寻找出去的办法,若遇危险,说不定还要一同迎敌,仙子深明大义,这样的道理,应该不需要我赘述了?” 小禾看上去彬彬有礼起来了,白裙女子总觉得有诈。不过她所言不虚,自己此刻落于下风,也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 “你问便是了。”她说。 “首先,你的名字。” “楚映婵。”白裙仙子犹豫着回答。 “是哪几个字?”林守溪问。 有了季洛阳的前车之鉴,他小心了很多。 自称楚映婵的女子一一解释,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口说了一句:“哦……是林字在上面的那个楚啊。”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说完之后,林守溪察觉到一抹微妙的情绪,他偏头望去,小禾正盯着自己,目光如刀。 有外人在前,小禾暂不计较,只是默默记下,她继续问:“你先前想杀了我吗?” “不想。”楚映婵回答。 真言石不声不响。 小禾倒是松了口气,接着她更生气了,问:“那你还这般唬人?” “我只是想将你擒回,交与师尊发落。”楚映婵回答。 “你师尊会杀掉我吗?”小禾再问。 “我不知道。”楚映婵如实回答。 小禾警惕地看着她,又问:“稍后我们通力合作,不得再互相伤害,你愿意吗?” 楚映婵思怵道:“愿意。” “好。”小禾点头,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你这冷面仙子虽然凶巴巴的,但人比想象中要好些嘛,早点这样不就行了么。” 楚映婵垂眸不语,她尚在反思方才的失败,只觉得给师门蒙羞,少女的话语虽是夸奖,却更令她羞愧,她抿着唇,不言。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倒有种魔门妖女调戏道门仙子的既视感。 “好,楚仙子,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小禾正色道:“日后出了这座孤岛,我们分道扬镳,各走各道,如何?” 楚映婵静默片刻,颔首道:“好。” 真言石嗡鸣。 王殿中陷入了安静。 “唉,你这冷面仙子,一看就是平日里撒谎撒少了,哪怕不用真言石,我也知道你是在扯谎。”小禾唉声叹气,她伸出手,揉了揉楚映婵的青丝,无奈地说,“说谎的女孩子是要接受惩罚的哦。” 楚映婵闭上了眼眸,玉靥洗去神色,她也不去管小禾会如何折辱自己,只是笃定了他们不敢杀自己,全心全意去冲破穴位。 “我方才回答了六个问题,希望小禾姑娘信守承诺。”楚映婵说。 “放心好了,小禾不打诳语。”小禾问:“你要哪几件法宝?” “裙、靴、束带、发绳、花簪、剑、玉佩。”楚映婵回答得极快。 “看来这几样东西最值钱嘛。”小禾眯起眸子。 “你要反悔?”楚映婵问。 若她真反悔,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回答这些问题,最大的目的不过是给自己冲破穴位争取时间。 “放心,不会反悔,稍后还你就是,只是在这之前……” 小禾话语顿了顿,她看着林守溪,点点头,正色道:“开始。” “嗯。”林守溪应了声。 楚映婵不知他们在商量什么阴谋,也无心去管,只想努力恢复真气,撼动周身大穴。 另一边,小禾与林守溪已开始订立神侍令。 小禾用王宫中搜来的纸笔拟了一份契约,积了千年的墨香浓郁异常,小禾取出剑,轻轻割破楚映婵的手指,在上面摁了一个指印,楚仙子微惊,还在思考那是什么,便听林守溪开口: “订立神侍契约的仪式开始,说出你的姓名。” 楚映婵当然不蠢,神侍契约一听就是主奴咒之类的邪恶东西,她宁死不会顺从,更遑论开口配合。 谁知小禾微笑着打了个响指。 方才她说出过的话凭空复现:“楚映婵,楚国之楚,映照之映,婵娟之婵。” 楚映婵一惊,她立刻明白,对方用某种诡异的能力将她的声音藏起,于此刻释放了出来。 林守溪再问:“你可愿意与我订立这份契约?” 她开口,想说不愿,可声音被小禾掐灭,无法终止这一切。 小禾又打了个响指,楚映婵的声音再度复现: “愿意。” 楚映婵心知不妙,她遇事亦有静气,彻底摒弃杂念,宗门法术虽用不得,但真气犹有一些,它们不断冲撞着周身穴道,似撞碎在堤坝上的浪。 “契约既定,神侍已成,违者便是违神命,当心若刀绞。”林守溪字句铿锵有力。 几乎同时,楚映婵冲破窍穴关隘,裙裳飞舞,修长圆润的玉腿紧绷、跃起,她拍出一掌,笼罩向林守溪,掌间白影纷扬,小禾冷静地打了个响指,最后一个‘好’字也释放了出来。 契约的边缘燎起火,火光舔舐过去,纸落成灰,契约却已天成。 “跪下。” 林守溪冷喝。 雪光烟散,咚得一声里,女子的攻势飞速溃败,双膝不可控制地触向地面。 像这样的控制之咒,境界相差越悬殊,效果便越微弱,神域拉近了他们的境界,神侍令便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转眼之间,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山仙子,竟成了可以随意欺凌的侍者! 瞬息的落差令楚映婵无所适从,这张万年冰冷的脸颊终于泛起涟漪,她秀眉蹙起,那双宛若星河的眼眸闪着冷意,宛若冬日雪地的微光。 小禾双臂环胸,看着跪在面前的仙子,嘴角轻轻勾起。 “不得逃跑,不得反抗我们,若违抗,此令将反噬你。”林守溪张开手,第一时间将命令写入。 楚映婵并未被控制心神,也未变成奴隶般的行尸走肉,但她若敢乱动念头,便会有心若刀绞之感。 小禾走到她面前,手陷入她的长发间,微笑道:“本小姐刚刚说了,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我代你师尊好好管教一下你。” 楚映婵双唇紧闭,一言不发,脸颊已重归平静,她已接受了失败,但接下来无论怎样的折辱都不会让她动容分毫。 小禾伸出玉笋般的指,挑起仙子的下颌,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滑过仙子的秀靥,玉颈,香肩,锁骨,她感受着指尖绸滑的触感,看着楚映婵强忍着战栗的模样,很是心悦,好似昏君即将临幸宠爱的妃子,她喜欢这样的昏君游戏,正想借此机会好好报复一番时,遥远的天边忽有哭声传来。 不详的哭声中断了一切,他们仰起头,惊讶地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已被绛红色的光铺满,如翻倒了渔火的江面。 楚映婵似也忘了先前的屈辱,她睁开眼眸,痴然地望着天空,神色惊异,许久,她喃喃开口: “这是……神明的暮色。” 第63章 邪煞之气过庭来 庭院中的荷花凋落殆尽,浮在水面上的枯卷花瓣如同死鱼的尸体,这里看不见太阳的位置,但黄昏好像已蔓延至此,天空呈现出了绛红的颜色,它的色调远比王宫的灯火要沉静得多,但它如此浩大,转眼间铺满了整片天空,将这个世界笼罩在了一片没有落日的暮色里。 “神灵的暮色?那是什么?”小禾飞快地问。 楚映婵从天空中收回了目光,她似乎忘了神侍令加身的屈辱,因为更大的恐慌已蔓延了过来,她沉默片刻,徐徐道: “传说在神葬礼之日,它生前的血液会涂满整片天空,那是比一切晚霞更深的红,这是独属于神的暮色,暮色里的游灵会齐唱哀伤的挽歌,神明会在今日真正与世辞别。” 她话语空灵,如在吟诵诗句。 天空的暮色越来越浑浊,凄然的哭声也越来越近。 楚映婵靠着栏杆起身,一手抓着宫裙的衣领,一手翻掌,“先将答应我的东西还我。” 神侍令已经下达,这片神域里,此刻尚只有元赤境的楚映婵无法做出反抗,小禾自也信守诺言,选择了答应,“但我要看着你。” 楚映婵略一沉默,任何人都不会习惯换衣裳时被盯着,但事急从权,她亦别无他法,只得妥协同意。 小禾原本只打算给她七件法宝,但现在他们都有危险即将到来的预感,这种时候的楚映婵可是一个重要的战斗力,她没必要因为自己的任性制造不必要的危险,故而这个小黑店老板娘忽然大方了起来,将所有的法宝一股脑还给了她。 “你若还敢做坏事,下次没收可就不还你了。”小禾警告了一句。 楚映婵面对少女的教训,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她伸手接住抛来的衣物,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识趣地转过身去。 小禾则要同时看着两人。 楚映婵身子一旋,香肩玉背在眼前一晃而过,扬起的青丝重新披落之际,白色宫裙落地,内裳纱裙则重新裹在了身上,玉带绕身,系在腰间,手挽发丝,以金簪定住,唯有那红绳缠在了腕上,似有急用。 她的动作太快,小禾什么也没看清,纱裙飘舞的仙子便重新曼立身前了。 小禾刚想对此发表几句意见,楚映婵的目光却已落到了远方,她握剑的手微微僵住,张了张口,口中的话语却化作了轻轻的颤吟。 小禾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也呆滞在了原地。 …… 这座神域孤岛与世隔绝,却没有办法享受万古的安宁。 他们无法看到的岛屿外围,已有不详的飓风吹刮起来了。 狂风席卷而过,无规则地呼啸着,青松巨木皆被压得弯曲,浩大的沙沙声里,无论是尖细的针叶还是宽阔的叶片都开始染上黑色,它们在这里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万古长青,但今日,它们的生命注定要被不和谐的因素打断,宣告终结。 海天交接处,似有朝阳升起,天地被一道明亮的白光劈开了。 但白光中并没有太阳的轮廓,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密密麻麻涌来的黑影,它们舒展着柔软的身躯,与白练似的强劲海浪一道朝着滩涂上涌来。 哭声是它们发出来的。 它们飞快地找到了神道的位置,一拥而上,动作飞快。 楚映婵与小禾在高楼看到的画面,便是那些黑影越过高崖,顺着岩壁纠缠着爬下来的场景! 不知是因为神的闯入干扰了岛屿的规则,还是说那三重橹门只对人类有效,这些角牛迁徙般的黑影畅通无阻地穿过了一座座门,朝着这里涌来了! 楚映婵起伏不定的白光已重新凝聚成剑,横在她的腰后,她的手按在剑柄上,辨认着来物。 她方才还说过,今日将是神的葬礼。 可这些东西根本不像是来为葬礼哀悼的,相反,它们更像是侵犯敌国领地时黑压压的军队。 若这是军队,它们的主帅又在哪里? “我去将王殿外的大门合上!” 林守溪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边,迅速做出了判断。 “等等。”楚映婵却打断道:“我带你们离开!” 她飞快解下了手上缠绕的红绳,抛向了天空。 林守溪这才想起,它的名字叫破界绳,或许它的作用就是在‘界’与‘界’中穿梭,但他们若真的离开了这片神域,楚映婵将重新迈入见神境,届时神侍令可就未必能限制她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身边的仙子再危险,总也比被那高速淹来的黑潮要好得多! 楚映婵仰起头,神色凝重地注视着红绳,红绳不断变长,笔直地伸向天空,好似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人力终有穷尽时,故修真者创造出了无数法宝,它们千奇百怪,玄妙奇异,可以做到很多人根本做不到的事,这根平日里发绳模样的东西,更是至宝中的至宝。 但今天,法宝似乎也失去了作用。 红绳伸展到了极限,却依旧没有触及到边界,这里似乎不是单独的神域,而是一整片世界边缘处的孤立之宇。 “怎么会这样?” 破界绳一直是她敢于闯入各种秘境的底气所在,她可以借此神物从古墓中,山体中,一切封闭的空间中逃出去。 这片神域显然是个例外。 只能另寻办法了…… 她想要收回发绳,但更吓人的事发生了——她拽不动绳子。绳子的那一头,似乎也有一只手,将绳头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强烈的危机感刺入心脏。 一道雷电毫无征兆地划过天空,电流注入红绳,笔直灌落,令红绳刹那间变成明黄之色。 三人一齐飞退。 令人致盲的雷光一闪而过,他们躲得及时,并未受伤。破界绳则变回了发绳大小,从天空中落下,无力地坠回了地上! 贴身的法宝受损,楚映婵亦受到了反噬,唇角有鲜血蜿蜒渗出。 林守溪向着下方看了一眼,黑潮越来越接近了,容不得他犹豫,他已飞身下楼,试图去关上王殿与三重橹门之间的大门。 为时已晚,待林守溪落下高楼时,黑潮已冲破了门,径直朝着王殿的方向涌来了——那是邪灵幼虫形成的浪潮。 林守溪看着它们,只觉得头皮发麻,先前居高临下望去,它们宛若蚁潮般渺小,但实际上,这些幼虫每一头都有牛羊大小,它们冲撞而来时形成了惊人的声势,给人不可阻挡之感。 接下来该怎么办?向前直面邪灵潮,杀出一条生路,还是退回王宫暂避? 小禾与楚映婵相应来到了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分立两边,她们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景,亦不由地生出恐惧。 王庭间的树木震响,邪灵幼虫或直接冲过大门,或沿着墙壁攀爬,飞快地越过来,它们对于神庭前的三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敌意,刺耳的哭声里,邪灵旋风般朝着他们杀了过去。 短暂的惊惧被压了回去,既然没有退路,他们只能用手中的铁剑杀出一条生路! 打头阵的邪灵幼虫已扑面而来。 三人反应皆很快。 白裙仙子最先抖腕出剑,她手中的名剑化作无数雪鹤,迎上压来的黑影,雪鹤散若箭羽,锋利穿梭,将数头邪灵幼虫洞穿,转眼之间恶臭的浆液横飞,无数的残肢断坠在地,蚯蚓般扭个不停。 林守溪与小禾亦像是回到了孽池的夜晚,他们相背而立,横剑身前,挥出剑光斩向袭击来的邪灵。 白瞳黑凰剑经得到突破之后,林守溪的剑法更加浑然天成,但他无法分辨出这些怪物到底哪里是要害,只能凭借着感觉刺砍,将迎面扑来的恶灵柴火般砍倒,那些掉落在地的断肢依旧不住地扭动着,寻找着自己的身体。 小禾的剑则要更凌厉一些,她挥舞出的杀意像是一面又一面的墙壁,直接将袭击来的邪灵拍碎在地面上,令其化作一滩又一滩的淤泥。 密集的邪灵潮不断涌来,本该用以挖掘泥沙的腹足斧足此刻皆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些大型的邪灵,挥动的触手足有数丈长,它们像是一条条活鞭,延展着、蠕动着,其上的口器开阖不定,喷涂出腥臭的浊气,发出尖锐的、如钢针刺透耳膜的声响。 邪灵没有骨头,身子却极度灵活,它们中的另一部分利用腹足高速移动,在一株株树干间飞跃,带有腕刺的触手可以将它们牢牢地固定在树上,防止滑落。 它们从高树跃下,以特殊的器官喷吐空气,飞鼠般滑翔突袭,故而哪怕是空中也成了防范的要点。 境界被压制的情况下,三人皆使不出全力,他们的剑在这涌动的邪灵中来来回回地挥舞,虽能刮出大片大片的血肉,可它们的身躯亦极具韧性,甚至不输一般的皮甲,如此犁地般杀了几轮后,他们手臂的肌肉皆绷得酸麻。 幸亏三人手中的皆是名剑,不至于在连续的杀伐中崩断。 神域的规则也在起着作用,许多妄图杀人的邪灵不断被神罚劈成焦炭,淤泥般涂抹在地上,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大太大,其中大部分并无杀心,只是盲目地跟着大部队向前涌动,而这样的邪灵潮浪就足够令他们尸骨无存了! 林守溪虽杀得激烈,但效率还是太低,他担忧小禾的安危,往侧边撇了一眼,只见小禾徒手拔起了一株王庭前的古树,将其抡起,一遍遍地横扫过去,砸得邪灵乱飞。 “小禾好强。”林守溪震惊。 “少废话,快来帮忙!”小禾看似纤弱的双臂抡动着树木,动作大开大合,却也极消耗力气。 林守溪也以剑砍断了一棵巨木,真气汇聚臂上,挥动巨木横扫过去。 王庭前遍地都是邪灵的尸体,这威严典雅之地转眼间腥气熏天,逼仄而来的怪物也越来越大,为首的几个配有巨大的墨囊,它们喷涂着具有麻痹性的汁液,阻碍着视线,弹射出的长颈又宛若蛇首,张出数倍于身体的大小,咬向众人。 如此迅猛的攻势之下,小禾与林守溪手中的巨木都很快被啃食得无法作战,他们被逼得步步后撤,一直退回丹墀,退入王宫的巨门之中。 三人很默契,陆续撤入门中,齐心协力将大门合上,无数的邪灵被拦在了外面,发出了哭泣般的哀怨之音,那些已经闯入殿中的邪灵则纷纷袭杀过来,却被尽数斩死。 但躲入王宫绝非万全之策。 大门虽已紧闭,上面的阁楼里还有许多开着的门窗,邪灵们反应灵活,无孔不入,自已沿着高楼上爬,去寻那些可以进入的地方。 它们是冲着楼中的东西来的! 嗖嗖嗖的声音已在上方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这么多的邪灵,哪怕是把双手砍断恐怕都杀不完。 “小禾,你的预见之灵根到底准不准,每每遇到的危险都是这种级别,我们怎么可能再活四年啊。”林守溪苦笑着打趣,有些绝望。 “预见之灵根?”楚映婵神色微异。 小禾百忙之中给她使了个眼色,随后肃然道:“当然准,但神的预言尚且会失效,更何况我的,不过无论如何,这也说明了哪怕身陷绝境,我们都能从中谋求到一线生机,所以我们绝不能放弃!” 小禾将一只从高处跃下的邪灵钉在了墙柱上,继续振振有词道: “若所言有虚,本小姐随你处置便是。” 说着,她将剑抽出,纵身一跃,飞身上二楼,清理闯入的邪灵。 楚映婵听着他们的对话,轻柔地笑笑,也不揭穿,只是道:“那我就沾些你们的福了。” 说着,她与林守溪也一同朝着楼上跃去。 这座古殿中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是它们的王已经死去,无人看护的宝物变得无比脆弱,许多巨大的瓷器在战斗中碎裂,神战长卷的珍贵古画也被喷满了浑浊的墨汁。 林守溪踏上一块木板时,木板间的裂缝骤然被撕开,几根韧性十足的触手有力地朝他的脚踝缠来,他直接拔下一旁的古旧长枪,贯穿木板刺下,刺中它的身躯后脚踩枪身,将它钉入王殿的底楼。 上方,小禾则选取了更高效的巨弩,她以枪为箭,塞入膛中,对准了袭来的邪灵。 这些曾经的战场兵器久未被使用,却依旧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三头长满疣突的邪灵朝着小禾逼去,皆被她连发劲弩,打得头颅破裂,连带着整个身躯被震碎在墙壁上。 小禾连发了几支,胸脯的起伏亦剧烈了很多,林守溪拔出了一个鱼叉状的武器,护在她身边,帮她分担压力。 像湛宫这样的绝世神兵,刺入怪物的身躯后可以轻易地拔出,但这些老旧的兵器可就未必了,许多怪物的软肉都带着莫名的吸力,哪怕死了,肉还是与钢铁紧贴,难以拔动,所以楼中的许多刀剑枪戟,几乎都是一次性的。 林守溪探出头,从窗外看了一眼,尚存的邪灵幼体至少有数百头,而且后面的邪灵明显要比前面的强得多。 “这怎么杀得完?”林守溪握剑的手已有些不稳。 “你不是出剑很有灵感的吗?”都这个时候了,小禾还是不忘见缝插针地讽刺他一下。 “灵感也经不住这样消耗啊。” 一头满是绿豆大小眼珠的怪物缘窗而来,被林守溪一剑劈开,他望向楚映婵,问:“你浑身皆是法宝,有能派上用场的吗?” 楚映婵被雪鹤护着,但这些穿梭的雪鹤也明显黯淡了下去。 她再次解下发簪,淡金色的花海展开,锐刺从中不断钻出,洞穿了一具又一具邪灵,但法宝也有力尽时,这也撑不了太久。 “它们的目的不是杀我们,而是要进入这座楼夺取什么,我们没必要为此拼死拼活。”楚映婵幽幽道:“我们更需要做的,是寻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个道理林守溪也明白,但通往这里的路已被邪围得水泄不通,这座高楼之后又有浓雾笼罩,他们能去哪里? “随我上楼。”楚映婵开口。 “上楼?这里已经是顶楼了,还能往哪里上?”小禾以脚踩弩,借着真气运弩,骤然扣动木扳,将一支铁箭射入袭来的怪物的空腔中。 “楼顶。” 林守溪明白了她的意思。 楚映婵率先出手,她一剑杀了三头邪灵,斩开木栓,顶开天窗,将红绳甩上,令其自行去缠高楼的飞檐,她身子轻盈一跃,飞檐踏壁而上,顷刻间来到了楼顶,小禾与林守溪也飞快效仿。 本可在一个个领域内穿梭的红绳,此刻沦为了高楼间跃动的工具。 楼顶尚未被邪灵攻占,暂且安静,于此处眺望,可以望见三重巨大的橹门和远处的观音像,这座王殿的前面遍布残骸,一片狼藉,后面应是花园的位置,此刻却弥漫着不和谐的重雾,无法入内。 “镇守之神应是正神,正神的神域里怎么会有邪灵的存在?难道说这片神域也是一座封印,如今封印松动,下方的邪灵一涌而出了?”小禾困惑不解。 “这些邪灵应是外面来的。”楚映婵做出了不一样的判断,她话语寒冷:“有东西闯进来了,神域的一切皆受到了影响。” “有东西闯进来?”小禾更惊。 “嗯,你没有发现异常么?”楚映婵说:“最后扑向我们的几头邪灵,它们并没有被神域的规矩惩罚……神域正在被某种力量渐渐斩开,这里的规则开始崩落了。” 话音才落,林守溪发现,那笼罩在后花园上的重雾也开始消散,隐约可以望见其中的建筑轮廓。 什么东西能闯入神域?只有可能是另一尊神! “你早点说你不杀人,我们也不会闯入这片神域了。”小禾瞪了楚映婵一眼,她看着这绝美仙子,心中冒火,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出口恶气,“你们这些神山仙子真是坏透了!” 楚映婵垂首不语,似真的有些歉意。 林守溪则在盯着雾气渐散的王宫后院看,神色恍惚,不知为何,他脑海中闪过了一幅幅莫名的场景。 ——他看到幼年的自己在这庭院中嬉戏,身边跟着一个同龄少女,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他们,露出和蔼的微笑。 记忆像是错觉,林守溪摒弃杂念,飞快冷静了下来。 危险远未解除,他们原本以为邪灵到不了楼顶,可没过多久,一头邪灵从屋檐的边缘探出了脑袋。 那是一头由无数水母拼接而成的邪灵,它们的首尾各自相连着,拉得极长,像是体型硕大的蜈蚣或远古巨蟒,这样的巨物行动却并不迟钝,它如鞭般扫过楼顶,大片的瓦被掀翻,小禾与楚映婵齐齐后退,亦不敢与之正面交锋。 “这些邪灵都是什么怪物?怎么什么东西都能缝在一起?”小禾咬着唇,气愤而不解。 这座楼太高了,以他们的境界,直接跃下楼亦是非死即残的,这屋顶还算宽敞,但用来与这怪物战斗却显得太狭窄了。 这头邪灵比先前的要强大太多,林守溪与楚映婵接连出剑,虽削下了不少它的身体组织,却无济于事,这些根本不是要害,它的行动甚至没有半点受阻。 几番闪转之后,屋脊上的瓦片碎了大半,它的身躯已占据屋檐一角,还在持续攀援而上,正当他们陷入苦战,一时想不到应对之法时,这头水母构筑的蜈蚣不知经历了什么,身躯竟开始摇晃着坍塌,主动从高楼上滑落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小禾对于邪灵突然的退散感到奇怪。 “着火了!”林守溪趴在檐边向下看了一眼,立刻道:“这座楼着火了,它的身体从中间烧断了。”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她们还未来得及为敌人退去而庆幸,很快明白,更大的危险已来了。 第64章 欢宴者 呛人的黑烟已经腾起,火势喧嚣而上,舐过朱漆巨木一路蔓延过来了。 “必须赶紧下去,否则我们会被活活烧死。”林守溪立刻道。 下方,邪灵对于火势不管不顾,依旧不断向上爬动着,结实的墙壁已被撕开了无数口子,裂缝中,柔软的触手从中探出,像是石壁上摇摆的水草,大火从它们身上滚过去,恸哭般的凄厉惨叫盘旋不休。 邪灵数量太多,他们哪怕借助红绳法宝落下楼去,也很难寻到立足之处,接下来要面对的依旧是无止境的厮杀! 正在他们犹豫对策之际,小禾最为眼尖,她指着王宫的背后,说:“那里的雾散了!” 王殿之后终年弥漫的白雾消散了,果不其然,那是一个巨大的庭院,庭院谈不上多漂亮,里面只栽种了些平平无奇的花与树,中间倒是有一座不小的石桌,看上去像是集会之处。 邪灵还未攻入庭院,这是命运给他们打开的生机。 容不得犹豫了,楚映婵当机立断,立刻将那红色发绳解下,一端缠绕着飞檐,一端向着楼后方垂去,红绳不断变长,向下延伸。 地面被邪灵占满了,所以他们决定先借助红绳落到二楼,然后运足真气,跃入后方的庭院之中。 楚映婵打头阵,率先沿着红绳向下滑去,小禾与林守溪紧跟其后,他们屏住呼吸,防止吸入高温,冲天的黑烟里夹杂着烈火焚烧邪灵的恶臭,缝隙中隐约可见里面炼狱般的场景。 不知是什么东西激起了它们的戾气,它们亦在楼中厮杀了起来,火光中碎片横飞,强大的邪灵或撕扯着弱小邪灵的身躯,或以腕刺将它们固定,吸食脑髓般攫取着某种液体,大火燃烧的楼中尽是残肢碎片与一具具的邪灵干尸,饶是如此,后方的邪灵依旧趋之如骛地涌入着。 它们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 楚映婵、小禾、林守溪陆续跃到二楼,沿途试图阻拦的邪灵皆被它们斩成尸体,三人平稳地落入那片还未被波及的庭院里,站稳之后回头望去,大楼已基本被火焰包裹,黑烟熏天。 楚映婵收回红绳,掸去绳上染的灰,将庭院的大门掩上。 她靠在门上,闭上眼眸,白裙依旧纤尘不染,不施粉黛的眉目却透着苍白的惫色。 这片庭院暂时是安全的,却也似一个三面环绕的鸟笼,他们困在这里,觅到了久违的宁静,可一旦再有东西杀到此处,他们可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楚映婵再度解下红绳,朝着天空中抛试了一番,神域的规则虽然松动,可绳子依旧无法勾连外界,像是有新的力量出现,重新屏蔽了这里。 神在向他们靠近…… “我们也许会死在这里。”楚映婵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你们神山仙子,就这般轻易言弃吗?”小禾冷冷道。 “做好对死亡的准备,才能坦然赴往。”楚映婵话语同样清冷。 “虚伪,我看你明明还有一堆执念,偏偏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小禾就是看她不顺眼。 楚映婵沉默片刻,漂亮的眸子望着小禾,“你没有执念吗?” “我的执念就是为了完成我姑姑的执念。”小禾下意识望向天空,仿佛那里有一只盘旋着的黑鸟,她悠悠地说:“我本以为我会孤独至死,但……总之,哪怕现在这样死去,我也不觉得有何遗憾。” 说到此处,她觉得林守溪应该给予一点回应,但不知为何,自入庭院以来,林守溪一言不发,她感到奇怪,望了过去,只见林守溪一手扶着石桌,一手按着太阳穴,左顾右盼,不知在寻找什么。 “你怎么了呀?”小禾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喃喃道:“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 “来过?”小禾诧异道:“神庭已三百年未启,你怎么可能来过?你今年不就大我一岁嘛。”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熟悉……许是梦中来过。” 林守溪看着前方的大雾,目光有些呆滞,如被魔头附身了一样,他抬起手,指着前方,手上的青筋跳动着。 “那里的地很陡,上下起伏,左边竖着一个木头人,木头人的脸上蒙着块黑布,更前面是一个不高的木屋,屋门贴着符纸,殿前的竹子很高很高,下面生长着白色的野花,上端直达一圈浅浅的水层,上面飘浮着妖怪半透明的影,它们经常发出鲸一样的长鸣……” 他指着大雾说着,说得很具体,像是在回忆,也像是能看透雾色。 小禾听得心里发毛,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袖子,“你真的没事?” 林守溪微微回神了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来到此处后,竟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悲伤感。 “可能是太过疲劳,以至于产生幻觉了。”林守溪说。 小禾点点头,也未多问,只让他一人静静。 “这虽是神庭,但像这样布局的庭院并不稀奇,你许是去过类似的地方,留下了印象。”楚映婵说。 “或许。”林守溪点头。 巨大的殿楼已成了一座汹涌的火场,热浪高墙般压了过来,若此楼朝庭院的方向坍塌,那他们将逃无可逃。火海已将他们围住,暮色笼罩的天空下哭声依旧,他们尽量朝着大雾的方向挪着,寻觅较为安全的地方。 背靠浓雾,他们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情形,一边整理着伤势。 小禾立在楚映婵的身边,时不时仰起精致的小脸看她,先前的话题还没结束,她又问:“对了,你有什么执念吗?” 楚映婵一边挽着发,将淡金花簪定回青丝间,一边说:“我为何要告诉你?” “执念都不愿说出口,如何能破?”小禾淡淡道:“爱说不说。” 楚映婵嗯了一声,爱说不说,她当然不说。 小禾却犹不死心,道:“你是想要我逼供吗?” “你这般关心这种事做什么?”楚映婵轻轻摇头,不理解这种生死关头,她哪来这么多闲心的。 “就是想知道啊。”小禾执拗道。 她的体内种着神侍令,这是神明的咒语,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让她说任何事。 楚映婵望着火光,片刻后幽幽道:“师尊不喜欢我。” “师尊?”小禾好奇道:“男的女的?” “不是你想的不喜欢。”楚映婵轻声道:“师尊……或许是我尚不够好。” “你多少岁成的见神境?”小禾问。 “十七岁。” “那你师尊真是贪得无厌。”小禾摇头说。 楚映婵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火,她将手轻轻按在剑上,雪鹤萤虫般飞舞,火光映着她的面颊,半晌,她问:“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小禾给不出答案,她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很识趣地说:“想杀我们的坏女人。” 小禾满意地点头。 “师尊说我是世人眼中标准的仙子,我可以满足凡人对于仙人的期待,却无法满足她对于我的期待。”楚映婵轻柔开口。 “你师尊对你的期待是什么?”小禾问。 “师尊没有说。” “……我看是你师尊在捉弄你。”小禾撇了撇唇,说。 “不是的。”楚映婵固执道。 得知了她的执念,小禾也失去了不少兴趣,危险不会因为她们较为轻松的交流而减少,相反,大楼的火焰宛若苏醒的恶魔,越烧越旺,与呈现着黄昏之色的天空相接。 他们汲取着真气,恢复着伤势,为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危险做准备。 火焰不知道烧了多久,柱础皆是红光,楼的结构越来越不稳,燎火的木柱一根接着一根地落下,恢弘的大楼却没有在火光中毁灭,它的主体依旧四平八稳地立着,火焰灼烧去了作为表皮的王殿,露出了其中巨大的苍白骸骨! 难怪这座大殿没有承重木,原来它真正的架构是这座藏在大楼中的尸骸! 那是一座小山般的尸骸,骸骨主要由中央一根弯曲的巨骨撑起,这截巨骨像是人的颈椎,以它为中心,无数锋利如弯刀的骨头横生出来,看上去像是一只直立的怪诞虫。 巨楼还未烧尽,这尊骸骨还未露出完整的真容。 邪灵潮十不存一,幸存下来的邪灵纷纷扑上这白色的巨骨,连致命的火焰都不管不顾,只是各显神通地敲骨吸髓,但这可是神的尸骸,哪里这么容易敲开?它们像是回到了真正幼体时,用齿舌将海底岩石上附着的藻类艰难挫下的时光。 热浪像是看不见的岩浆,从高楼上缓缓淌下,庭院中的树木已开始自燃,这样的温度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致命的,他们虽也能抵御,但若是长期处于这样高温中,哪怕是他们也会面临昏迷的危险。 林守溪的体魄异于常人,尚可以抵抗,但小禾明显要难捱得多,她薄唇紧闭,脸上已泛起了微红的颜色,像脱离了花朵后渐渐褪色的花瓣。 林守溪又看向了楚映婵,这位神山仙子白衣如雪,神色静谧,好似烈火也融不去的冰。 “你看什么呢?”小禾抬起小手,在他面前晃。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笃定道:“你身上有驱暑的法宝。” 楚映婵不承认也不否认。 “交出来。”林守溪摊开手,直截了当道。 小禾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关心自己。 “你以神令制我,我已无反抗之力,如今又要夺我之物,你与匪贼何异?”楚映婵幽幽发问。 “我本就出身魔门。”林守溪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在他心里小禾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我出身道门。”楚映婵下意识地说。 “呦,你们可真是门当户对。”小禾都这样了,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一句。 林守溪依旧摊着手,楚映婵无法违抗,她将手轻轻挑入腰间,玉带被她的手指勾落,玉带勾落,外罩的纱裙被她除下,轻纱似的衣裙柔若流水,也似指间盘亘的微风,它看似薄若蝉翼,实则层层叠叠了数十重,皆是法丝编织的珍贵之物。 纱裙褪去,楚映婵内里只有一身淡薄的贴身白裳,女子容颜骄傲,身段亦骄傲得紧,婀娜的曲线下,垂落的襟摆遮过膝盖,笔直落下,光滑修长的大腿似冰雕玉琢,若隐若现。 小禾打量着她,眼眸不由眯起……真是一个让人只想亵玩不想远观的仙子呀。 接着,她很快想起了林守溪的偏爱,连忙侧过头去审视他,林守溪果然目不斜视的盯着月白绣鞋上装饰的银链看,察觉到了小禾的目光,他立刻做出了解释。 “我只是在看她还有没有偷藏法宝。” “少和本小姐装。”小禾半点不信。 楚映婵挥手,轻纱如鸟飞出,变大了数倍,遮在他们面前,仿佛大树洒下阴凉,燥热顿消。 “以后不准再将法宝藏着掖着了,此刻我们应当通力合作,再有这样的事,我绝不饶你。”林守溪冷冷道:“你身为道门真传弟子,心胸何至于这般狭隘?” “就是,我们待你不算差?”小禾应道。 楚映婵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坦然地说:“你们拥有神侍令,居高临下,有恃无恐,自可做出宽容大度之姿态,我不同。” “你占据优势的时候也没见你宽容呀。”小禾伶牙俐齿。 楚映婵不语,师门的意志很多时候取代了她自己的意志,她做选择之时是容不得任性的。 小禾在争论中占得了上风,她也颇以大局为重,并未在言语上乘胜追击,毕竟接下来他们还要通力合作的。 轻纱隔绝着热浪,它在火焰中泛着微光,微光勾勒出它丝线编成的精美花纹,美得近乎透明,它被温差形成的气流掀得晃动,好似裙在风中摇摆。 小禾伸出手,以声之灵根暂时屏蔽了那些嘈杂的声响,这片小小的领域陷入了安静,倒给人一种身处世外看人间大火的幻觉。 林守溪看着暮色,看着大楼,看着楼中的骸骨,最后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了小禾的身上。 小禾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少年带血的脸颊秀气冷峻,被火光照得线条分明,好似刀削的塑像。 “别用这种生离死别的眼神看我呀,放心好了,本小姐的预见之灵根可是很准的。”小禾拍了拍胸脯,自信地说。 楚映婵朝着这里看了一眼,她瞧见了少女微红眼眶中奕奕的神采,无声叹息。 林守溪抱了抱她,小禾并没有抗拒,她贴着他的胸膛,轻声咕哝道:“念你跟着本小姐这么久,兢兢业业,这是给你的奖励。” 林守溪不说话,手环着她细若柳条的腰肢,紧紧箍着。 因有外人在,他们也做不了更出格的事,只是抱了会便分开了。 热浪越来越烈,庭中的树木已烧成枯黑的木炭,哪怕是这法裙也渐渐隔绝不掉热量,它在空气中扭曲着,好似随时要被烧成灰烬。 他们此刻就像是挂在悬崖孤树上的人,眼睁睁看着树木逐渐崩断,却无力阻止。 过了一会儿,小禾也忍不住时不时去看林守溪的脸,每一眼都当成是最后一眼。 “你总看我做什么?”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不解风情。 “我……”小禾一向傲娇,哪怕这个时候了还刻意扭转开了话题,“我是在看你有没有偷瞧人家楚仙子。” “我看小禾还来不及,偷瞧她做什么?”林守溪笑了笑。 “还不是你在勿言楼中暴露了癖好。”小禾轻哼道:“如今这位小仙子半光着腿,不正戳中了你的心头好吗?” 楚映婵双唇紧闭,抱剑而立,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勿言楼中的话语当不得真。”林守溪说。 “当不得真?那可是心声,再千真万确不过了!”小禾言之凿凿。 “既然如此,小禾的梦也是真的吗?”林守溪借势反击。 “啊……没有的,什么梦啊……”小禾连忙摆手。 “没想到看似清纯的小禾会做这样的梦啊。” “不许说了。”小禾妄图打断。 林守溪很爱看小禾娇羞的模样,此刻身陷险地,他们无依地等待着死神来临,少女的略带哀愁的脸便成了茫茫黑暗里唯一的光。 “当时都险些忘了问小禾了,你为何要故意激怒我?家法又是什么?还有……” 小禾卷起了袖子,露出了白皙的手腕,林守溪识趣地闭嘴。 小禾向后望去,却见楚映婵也再朝这里看来,脸颊上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也纳入家法。”小禾鼓着脸颊,说。 楚映婵脸上淡淡的笑意飞快散去,倒不是因为小禾的话语,而是她知道,这身法衣也快至极限了。能在神域熊熊燃烧自也不寻常,这衣裙哪怕是十八岁时师尊赠她的礼物,也不堪这泼天烈焰的炙烤。 不过外面的邪灵恐怕也被这烈焰杀得差不多了,待这白裙烧去,他们运转真气护体,一鼓作气冲出王宫,未尝没有生还的机会。 哐! 黄昏中忽有巨响传来,楚映婵的思绪被骤然打断。 “是楼塌了吗?”林守溪神色一震。 “不是。”楚映婵立刻回应,她的眸光落到了天上。 大火让他们忽略了刚刚一闪而过的雷光,但紧接着落下的雨却是无法忽视的。 像是巫祝湖的湖水倒灌入这里,暴雨下得毫无征兆,它们在天空中汇聚成注流,冲刷着大地,却无法熄灭殿楼的大火,火就这样持续烧着,仿佛要烧穿天空才肯罢休。 周围的温度却骤降了下来,楚映婵主动撤去了纱裙,扑面而来的风中竟已夹杂上了凉意。 小禾忽然觉得,自己的预言可能真的要实现了,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之神在眷顾着他们,让他们一次次地在绝境之中遇见了生机。 楚映婵手指一勾,展开的白色纱裙飞快收拢,裹回身上,玉带一绕,将腰肢系好,她也松了口气,立刻准备动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唯有林守溪脸色板得更紧。 死城、孽池、雾巷……每当危险到来时,他的心中总会生出强烈的预感,如今,他的预感已前所未有的强烈。 落下的暴雨,死寂的古城…… 林守溪觉得一切都那样的熟悉。 他再度想起了那座观音像,观音慈悲的笑容令他毛骨悚然。 “你们听到了吗?”林守溪鬼使神差地开口。 楚映婵蹙眉摇首。 拥有声之灵根的小禾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亦是摇头,除了雨声、火声与邪灵的哭声,她什么也听不见。 林守溪却用以一种冷静得吓人的语调说:“他来了。” 神庭之内,风凭空生出,其声浩大,几乎让人双耳发聋,飓风中,火焰依旧笔直地烧向天空,雨水依旧笔直地落向地面,这风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刮起的。 但此刻,小禾与楚映婵皆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恐惧感,那不是神灵居高临下的威压,而是人面对古老与未知时油然而生的惧怕。 庭院的门被风吹动了。 ——一股无形的风挤入裂缝,将巨门缓缓地撑开,很快,庭院的大门彻底敞开,尚燃烧着的白骨宫殿出现在了视野里。 火焰中,王殿的后墙已被烧穿,由此望去,可以一眼看到前庭,王座上的衣冠已被烧成了冷掉的灰,黄衣的君主立在王殿之后,如远道而来的赴宴之人。 第65章 青梅竹马一千年 死城的噩梦再度降临。 神明立在烈火与暴雨中,浊黄的衣袍如同风中流动的沙尘,它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模样,约莫只有两人高,但他出现的那刻,所见者依旧生出了跪拜的念头。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只是无意间停驻的旅者,也仿佛一个近乎虚无的幻影。 笼罩全身的黄衣中隐约露出了一只干瘦的手,手中握着什么,他带着苍白的面具,若没有这白银般的面具遮蔽这尊旧神的真容,所见者将会立刻陷入癫狂。 “黄衣……黄衣君主?传说竟是真的……他居然真的存在!” 楚映婵清冷的面颊难掩震惊之色,她话语轻颤,有些失态。 哪怕有白银面具遮蔽,他们的双目依旧感受到了锐痛,短暂地目盲了。 小禾闭目垂首,贝齿咬紧,她也从不曾想过,这位传说中都记载模糊的古神,居然真的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小的时候,小禾曾经问过姑姑,人类为何要躲在神山的范围之内,为何不去外面广袤的世界开疆扩土,将污浊的土地净化为适宜人类生活的乐土。 姑姑告诉她,开疆拓土没有意义,因为太古级别的神明虽皆销声匿迹,但它们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永恒盘桓的噩梦,一旦降临亦或挣脱封印,除了三座神山与皇帝居住的圣壤之殿外,人类所构筑的一切防线壁垒都会被突破,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基业横扫一空夷为平地。 小禾问姑姑,人类巅峰的修行者,难道也拿太古级的神明无可奈何么。 姑姑冷笑着回答,见神仙人境有三重楼,修至顶点便可跨入人神境,人神境顾名思义,是半人半神之体,是最接近神明的肉体凡胎。但人类巅峰的人神境,对于太古级的神明而言依旧不值一提,在神明的游戏里,人神境不过刚刚起步…… 这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既然太古级的神明这般强大,并且还活着,那它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现身呢……年幼的小禾曾这般好奇地问过。 姑姑给不出答案,只是说出了当时最为广泛的猜测:太古级的神明在独属于神的领域里,展开着一场他们看不见的战争。 黄衣君主便是太古级别的神明。 有人说他就是显生之卷中的‘古袍之主’,也有人说他是‘黑星’落在人间的投影,更多的说法是,他是三大邪神中的第四位,是未被封印的、可以穿梭万界的邪神。 哪怕是皇帝陛下也无法给出定论。 而这位显生之卷太古卷篇中语焉不详的神明,此刻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若这是梦,那应是恐惧至最深处,让人一眼就能陷入疯狂的遮天梦魇! 楚映婵知道逃不掉了,这片神域是镇守之神的葬身之处,她也很快会化身陪葬的尸骨。这是神山难挡的怪物,哪怕是师尊亲至,也绝无救下她的可能。 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里,他们僵立原地,如同庭院中枯槁的树,只能一层层剥下冷掉的灰。 林守溪刀锋般的薄唇抿成一线,他飞快抬起手,遮住了小禾的眼,生怕她误视什么。 他不确定这个黄衣君主与死城的是不是同一个,更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但他毕竟曾直面过神并活了下来,所以他比小禾和楚映婵更冷静。 风声越来越激烈,它像是神明的口,诉说着什么,说来奇怪,人类根本不可能懂这些古老之物的语言,但此时,所有人都听懂了风声,风声诉说着两个字——开宴。 殿破楼残,花皆凋零,树成炭灰,死掉的邪灵堆积地上,尸体如山,幸存的邪灵则攀附骨间,蠕动不停,炼狱般的景象里,神明宣布宴会开启。 黄衣背过身去,身影缓缓挪移开来,他们这才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二公子与三小姐。 他们面色惨白,早已被恐惧压得难以站立,尤其是三小姐,时哭时笑,已彻底疯了,二公子亦瘫坐在地,神色麻木,犹若行尸走肉。 这位神秘的黄袍君主对他们似乎没有敌意,天地间山呼海啸般的大风似也只是自然现象,而非他的情绪——神明没有情绪。 他非但没有敌意,甚至刻意收敛了自己的神性,否则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沦为疯狂的怪物。 楚映婵很快明白过来,这位神秘的旧神也是来窃取镇守之神的力量的。说窃取或许不准确,他光明正大地劈开了神域,带领着他的信徒们浩浩荡荡地踏足了这片禁忌之地,摧枯拉朽般横扫过一切,赶赴了这场哀伤的宴。 似是迎接神的驾临,废墟中,白色宫裙的幽灵女子再度浮现,她们在白骨间载歌载舞,不知生死,也不知在为何欢庆。 三座血红色的桌案重新浮现。 暴雨与火粒一同落下,如同礼花。 二公子与三小姐低着头,木然地爬到了血案前,似牵线木偶。 小禾娇小的身躯也跟着浮起,被拉向了血红桌案,他想要制止,但骨关节像是被钉子敲死了,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禾从他怀中飞走。 小禾很快出现在了血案前,落座,三小姐回过头,对着她痴痴地笑,似幽冥里相逢故人。 白裙的幽灵宫女载歌载舞,传来的丝竹声却无比哀伤,仿佛那日雨巷中听闻的哀乐。 黄袍君主自到来后,动作几乎没有一丝拖沓,三人落座,消失许久的蟒服官员重新出现,木讷地重复道:“开宴。” 轰! 似是太阳初升,一点微光在楼中亮起,随后大放光明,将所有人都吞噬,待光散去之后,整个王殿已浑然变了模样。 趴着邪灵的庞大骸骨依旧立在前方,上面还挂着微烧尽的大火,周围的环境却是彻底变了。 林守溪发现自己立在一座不可思议的宫殿里。 宫殿中央的主体是一道冲天而去的飓风,飓风在高速的转动中沉陷着银白的锐色,它的外围,凝为实质的电弧沉浮不定,这些电弧环绕成了楼体,更下方,则是一簇簇穿刺而出的、巨大的红色结晶,这些结晶似鲜血凝就的,红得纯粹,每一根都拥有数百个面,仿佛绝世的利刃,上面层挂满了背叛者的尸体。 更下方,棕灰色的土地以诡异的弧度上下起伏着,看上去荒凉一片,林守溪起初以为那是一片沙漠,但他很快发现,这片沙漠上泛着均匀有序的细纹,像是树的纹路。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想起镜面神域里起初看到的那棵巨木,过去小禾也曾与他说过,神庭也有个别名是树居。 这就是那棵树么?它与太初生长而出的若木扶桑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幽界。”楚映婵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幽界?是类似于黄泉地府之类的地方吗?”林守溪问。 “不是,幽界是用神通构造的,一个看不见的里世界,只有用特殊的手段才能开启,神山便有这样的布置。”楚映婵寒声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神庭!” 继神大典开启,神庭犹若幽潭下深藏的巨物,终于显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林守溪向前望去,这片飓风构筑的领域极大,其中漂浮着许多半透明的幼龙一样的生物,它们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浮游生物,无需翅膀,水一样的风托着它们飘摇游曳。 原本帝王冠冕的位置出现了一座神像,那是镇守之神的像,黄衣君主立在镇守之像前,仰起头,不知在看什么,周围的风壁上时不时有风凝成的狰狞龙首探出,它们试图去攻击这个黄袍的入侵者,却皆在他身边消散。 小禾、二公子、三小姐身不由己地跪坐在巨碑前,一道古重的钟声响起,数万缕风碰撞长鸣。 长鸣声里,神像的身后浮起了巨大的影,那是镇守的影,它虽已死去,但似乎没有完全合眼,直待到传承完成的那刻起才会烟消云散。 镇守的目光落向了血案前的三个少年少女。 这道影生出了裂纹,似被两剑斩成了三份。 三份力量飞出,居中的一份出现在小禾身前,其余两份则分别落到了二公子与三小姐的面前。 这三份力量极其暴戾,好似剧毒的药,二公子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他紧闭着嘴,不敢张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旦吞下这样的东西,身躯里的一切脏器都会让它像刀子一样刮个干干净净。 三小姐却像是见到了世上最香甜的蜜,小嘴半张,有些失神。 小禾无法说话,她盯着那神灵的传承,似盯着生死大敌。 林守溪也明白,这个神秘的旧神绝不会只是想举办一场仪式,然后慷慨地将力量馈赠给他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巫家地牢中那些鸟,那些沦为滤网的鸟…… 他们三人的命运或许也将如此! 他当然不能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可无数细长的风萦绕他的周身,神明的束缚于他而言堪称绝对的禁锢,他如何能够动弹! 楚映婵亦深知神明的力量,她垂袖而立,看着林守溪徒劳的挣扎,看着这片散发着神秘之光的恢弘神域,心渐如冷灰。 太古级别的神明尚且会化作白色枯骨,更何况是他们呢? 林守溪依旧在挣扎着,他也不知道他的努力到底有没有意义,但顾全大局不是借口,他不能接受什么也不做的自己!随着他的挣扎,原本如锁链般的细风变成了刀,它割开了林守溪的衣衫,在少年线条分明的肌肉上挑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血。 鲜血、碎肉、断发…… 林守溪的身躯像是被泼满了辣椒油,痛得几欲昏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支撑过来的,恍惚间,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一只手托在他的身后,给予了他温暖的力量。 “咦?” 楚映婵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她看到身旁的少年竟毫无征兆地摆脱了枷锁,箭一般冲入了白骨巨楼里,那柄灵性非凡的剑不知何时被他握入手中,他持握着剑,踏步挥出,剑上的冷光如暴雨之夜绽放的月,美得非比寻常。 黄衣君主抬起了头,他带着面具,裹着衣袍,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没什么不同,如那些试图攻击黄衣君主的龙一样,少年的一剑才接近他便溃散了,他身躯受击,飞速回弹,重重砸到地上,倒滑出去,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断了。 他唯一能活下来的原因似乎是神域‘不可杀人’的规矩还在发挥着作用。 楚映婵看着落回身边的少年,他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握剑的右手像是烧了起来,一片通红,他的背衫下,血缓缓地溢开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精神意志让他得以动弹并挥剑斩向神明,总之,那是她缺少的。 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庸常。 白骨上的大火依旧在燃烧着,被燃烧的东西是一些挂在上面的邪灵尸体。 林守溪躺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心脏却依旧在有力地跳动,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觉得它是不属于自己的。 如那日暴雨死城中发生的事一样,他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做梦。 先前他所梦到的,是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场景,这一次,他梦到了更久远的东西—— …… 那是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庭院,苍青色的天空中摇曳着巨大的树影,庭院看上去却很平凡,沉重的木门,繁复的斗拱,翘起的飞檐,老旧的瓦片以及山一样绵延的屋脊…… 屋子前面生长着竹,下面有杂草和白色的野花,铺成地面的砖很大,却是不平整的,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容易摔倒。 她?她是谁? 林守溪立在庭院下,形容清稚,看上去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他确信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些……这是传说中的前尘往事吗? 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他立在庭前的屋檐下向前望去,一个穿着黑色裙摆的同龄小姑娘在庭前走路着,裙子堪堪过膝,白皙的、泛着青络的小腿裸露着,似是夏日,她只穿着清凉的木屐,雪白的小脚半露着,足趾因紧张而微蜷,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她走路很小心,并非因为她年龄小,而是她的眼前蒙着一块黑色的布。 黑布遮住了她的视线,见不到光明之后,她失去了诸多的安全感,用双手试探着前方,小心地走着,本就不平坦的庭院中放着不少的小石头。 她是个怕黑的女孩子,蒙上眼睛后总不敢走路,这是对她的考验。 林守溪走到她的面前,试图去捉弄她,少女察觉到了他的捉弄,抿着唇,也不惧怕了,她敏捷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当作拐杖,让他带着自己走。 走到了某一棵大树下,树略显哑光的叶子间,光被筛落了下来,成了她雪白脸颊的影,黑色的布条绑在头发后面,打着灵巧的结,它隔绝了光与少女的眼,让人生出一种少女颇为柔弱的感觉。 他替她解开了黑色的蒙眼布,布滑走,少女漂亮的眸子露了出来,她仰起头,肌肤白皙光滑得像是瓷器,阳光在她的黑裙上留下了柔软的质感,她美好地立在那里,不由地令人想起盛夏的蝉鸣。 林守溪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她看上去很年幼,但他依旧认出了她,她是…… 慕师靖? 第66章 继绝学者 他想喊她的名字,可回忆只是回忆,他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陌路人,张不了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回忆呢? 林守溪想不明白。 慕师靖幼嫩的檀口张开,喊了一声哥哥,话语稚嫩得让人心碎。 哥哥?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吗? 林守溪的疑问很快得到了否定。 院中摇动的影子越来越快,时间就此高速推移,他看到自己与慕师靖分立两边,持着木剑,像是在比武。他们板着稚嫩的脸,全神贯注,模样认真得可爱。 木剑很快碰撞在了一起,招式超乎想象的敏捷,待到他们重新分开之后,两人又立回了原地,剑对着身体的中线,一丝不颤,好似谁也没有动过。只是他们的姿势由相对变成了相背。 一个和蔼的老人走了出来,他宣布了什么,接着,林守溪低下了头,改口叫少女姐姐了,少女笑靥清浅,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下来。 林守溪隐约觉得,这个院子中还有许多攒动的影子,但他看不到,他只能看到那个老爷爷。 老爷爷似乎是他的老师,笑呵呵地给他指点了一番剑法,林守溪听着,目光流离。 “怎么这么心不在焉?输给那丫头你很不服气?”老人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爷爷教的剑法太过简单了些,半点不精湛。”林守溪诚实是话语中带着些许怨念。 老人所授的剑法皆是劈刺挑抹之类最基本的动作,毫无难度可言,甚至让人怀疑这老人有没有学过剑法。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很厉害的。”老人笑着说,答非所问。 “你这句话说了上百遍了。”林守溪无奈地说。 “爷爷本想教你些压箱底的功夫,但你这般心不在焉,练了也是白练。”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你……是有什么困惑吗?” “有的。”林守溪立刻点头,问:“我想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我要一直住在这里吗?我能出去吗?” “这里啊……这里是一座邪恶的魔神的尸体内部,外面有很多敌人,你还小,贸然出去会被吃掉的。”老人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是被吃掉了,那我们这些年倾注的心血,也就一起被吃掉了。” “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特殊的,也不觉得我能做到什么。”林守溪不自信地说。 “没有关系,你只需要按部就班地修炼就好了,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老人对他充满了自信。 “可我炼了这么久的体,好像也没有什么效果,我的身体只是比普通人结实一点。”林守溪说。 “普通人?你还见过普通人?” “爷爷,婶婶,叔叔……大家不是普通人吗?”林守溪看着庭院中一个一个面容模糊的影,说。 老人哈哈大笑,不知如何作答。 “……” 见少年有些失落,老爷爷止住了大笑,劝慰了一番,随后道:“别伤心,待你修行小成,我将我真正的绝学擒龙手教给你。” “擒龙手?听着就不厉害。”林守溪已说得尽量委婉了。 “放心,很厉害的,这是老夫这辈子全部的绝学融汇而成的散手。” “可我为什么从未见爷爷用过?” 林守溪问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很傻。 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立在那里,身子微微佝偻,他露出了爽朗的笑,一双衣袖在风中飘动,其间空空如也。 之后的画面很快,若走马观灯,林守溪只看到自己与年幼的慕师靖坐在屋脊上,向着天空望去,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座看似简单的庭院暗藏玄机。 庭院外围的天空上泛着浅流,像是晃动着的水,他能清晰地看到水流柔和舒缓的波纹,整个庭院像是被一层薄薄的水壁包裹起来了,其间折射着神秘的浅光,水的外面游动着许多半透明的朦胧巨物,它们有的似缓慢挥动双鳍的长颈鱼,有的如挥动着新月鳍的尖吻鲨,有的似鲸,兼顾着巨大与温柔的身躯在阳光与星空下起伏…… 他们像是置身在一个水下世界,仰头望着海水构成的蓝天。 林守溪隐约知道,它们是某种灵魂,是这片庭院的守护者。 他们静静地坐在这里,仰望着天空,时间像是过去了许多年。 不知不觉间,分别的日子到来了。 分别的那天,林守溪与慕师靖正立在场的两边,拉长的竹影在他们中间投下了分明的界线。 今日他们十五岁,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此战之后,主次有序,长幼分明。 少年与少女握着剑,手臂紧绷着,肌肉显现出紧张感,他们都将这一战看得很重。 战斗开始,剑如过去十多年一样碰撞在一起,但木剑的撞击声才一响起就被长辈们打断了,爷爷告诉他们,他们要提前离开了。 “我们要去哪里?”林守溪问。 “一个遥远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们就会分开。”老爷爷说:“这里被人注视了,已不安全,我们都太老了,无法再庇佑你,你们必须离开了。但不要害怕,我会亲自来接你们回家。” “那你们呢?”少女问。 “我们不害怕他们,我们只是害怕你们的存在被发现。”老人说。 “可爷爷不是说外面不安全吗?”林守溪问。 “外面是不安全,所以去一个安全的外面就可以了。” “怎么样才算安全?” “没有人打得过你们的地方就算安全。”老人一本正经地说。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总觉得庭院中站着不少人,他们都是自己的老师,可现在,他还只能看到老人一个。 “我们此行需要多久?”林守溪问。 “很久很久。”老人轻叹,“我们没有钥匙,故而去那里只能走一具贯穿两界的魔神尸体……不用担心,这于你们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梦的时间,醒来后,你们会忘记大部分的事。” 老人似也没时间解释更多,他看着林守溪,双袖在风中飘摇,“今日已晚,下次相见,我再将擒龙手教给你。”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仿佛明天他们就会再次相见。 林守溪点头答应。 他与少女离去,门前,少女问,这次比试怎么算,他说,下次相见再比过,两人轻轻击掌,许下了不重不轻的约定。 他们向前走着,一如多年地沉默无话。 忽然,慕师靖加快了些脚步,走到了林守溪的身前,她背着身,皓白的手腕伸至颈后,将漆黑柔逸的长发撩起,放在胸前,令整个优雅笔挺的后背显露出来,接着,她窸窸窣窣地拆解着什么,合身的上裳随即松了些,本就略微低垂的后领落下,收窄的香肩线条柔丽,秀挺的背也裸露小半。 林守溪没有去看少女新嫩光滑的肌肤,而是盯着她蝴蝶骨的位置——那里有两道醒目的伤疤。 “记住它。”她说。 …… 林守溪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他明明像是做了很长的梦,梦醒只是眨眼的功夫,时间的法则似乎在他身上失效了。 但继神大典已经开启,三小姐率先吞入了那份力量。 接着,这个愚蠢的女子抓住了自己的喉咙,无力地发出风摩擦过咽喉时嗬嗬的声音,接着,她浑身剧颤,像是所有的骨骼都震动了起来,她肌肤的表皮生出了鳞,鳞飞快将她覆盖,宛若变异的妖兽,她痛苦地大叫着,声音已不像是人发出的,接着,无数道尖刺从她的身体里钻出,令她四分五裂。 继神大典原本就需要天定的神选者为其分担痛苦,但他们没有,于是这孱弱的身躯被神力顷刻冲垮了。 二公子看着自己妹妹的死状,神色却是木然的,他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可惜清醒已晚,他马上就要面对死亡,这种痛苦令他彻底麻木,他生出绝望的念头,一口将力量吞下,如吞服黄金。 黄金再珍贵,吞入腹中也是致命。 鬼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了,他也发出了痛苦而短促的喉鸣,一身华贵的衣裳斑斓得滑稽,他飞快地死去,结束了浑浑噩噩的一生。 小禾看着他们的惨状,死亡临近,她难免不感受到惧怕,她有些伤心,她看向了林守溪,知道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骗了他了,根本不存在什么预言,她马上就要死去,还是变成那般可怕的怪物……谎言要不攻自破了。 她希望林守溪可以昏迷过去,不要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但她望向那边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少年又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姿势很奇怪,不像是骨骼肌肉将他支撑起来的,更像是他身上缠着许多的丝线,这些丝线将他的身躯提了起来,他显然还有意识,张了张手,湛宫飞入掌心,被他握住。 林守溪看向了那道黄衣的背影,目光冷然。 黄衣的君主似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回身,苍白的面具遮蔽了一切的神情,但周围的呼啸的风变得更加锐利,这似乎微妙地表达着这位神灵情绪的变化。 楚映婵向着林守溪的身后望去,然后惊住了。 不知何时,少年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体干瘦,皮肤满是皱纹,他的双臂断掉了,长长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好似旗帜——与梦中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似乎还要更老一些。 最令人瞩目的是,老人的脖颈处有两道剑痕,这两道剑痕斩断了他的颈骨,几乎让他整个脖子都无法固定在身体上。 于是和蔼的笑也显得瘆人。 楚映婵不知道他是谁,但她莫名想起了镜面湖水上的石碑,想到了石碑上书写的预言: “及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袚除一切污秽,让火焰燃烧到幽冥的海域……传承不会断绝,心脏再度燃烧之日,它将为大地挑选出新王。” 她想起了这片神域的暴雨与烈火…… 湖水已漫上长空,心脏已再度燃烧! 垂暮的老人站在少年的身后,注视着他,明明是在阐述遗言,笑声却无比爽朗,好似依旧老当益壮。 “该传你压箱底的绝学了。” 第67章 长离 雪发的少女被他抱在怀里,娇躯颤着,好似淋雨着凉不住抖羽的雀,她清纯的脸颊像是抹上了艳丽的腮红,透着并不和谐的美。 先前的梦境很短,她走入水中之后,湖水晃动,出现了一幕幕过去的画面,她听到了古庭时林守溪的心声,雷霆霹雳般知晓了无心咒的事。 她喜欢着林守溪,与他的生死与共更建立起了坚固的信任,她虽知道他定还藏着些秘密,但她一直觉得,那应是身世相关的隐秘……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她从未想过林守溪会给自己下咒。 复杂的思绪在心中纠缠碰撞,姑姑曾对她说过关于‘孤独一生’的话在心中响起,像是一个古老的诅咒,她一下子觉得空空落落,眼泪也就跟着淌个不停。 她轻飘飘的话语似捅来的刀子,这是无形的刀,林守溪防不住也挡不开。 接着,他发现小禾的瞳孔渐渐变白——那是神化的征兆。他这才发现她腕上的绳不知何时断落在地,林守溪心中一颤,连忙将它捡起,系回,但神化并未停下,白凰的髓血已如毒药般发作,开始侵蚀她的内心了。 “先不要胡思乱想,白凰在撕开你心境的口子,它想趁机吞掉你!”林守溪大声道,他将手臂递到小禾的唇边,让她吃自己的血。 小禾却似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轻声重复:“无心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林守溪看着她渐渐变色的瞳,忽然想明白了,要杀她的不是黄衣君主,而是她体内的白凰髓血,白凰髓血想利用此事消解她的心境,然后将她取而代之——这是最好的时间点,黄衣君主随时会重新入楼,他几乎没有解释清楚的时间! 林守溪的眼睛很快被血丝占满,他无论如何要将小禾从白凰的深渊中救出,这是唯一的机会,稍有差池都将万劫不复!情至危极处,他不再多想,更没有用任何花言巧语,只是将自己的真心实意和盘托出。 “我骗了你。” 这是林守溪说的第一句话。 “我骗了你。”林守溪重复了一遍,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到了你的模样,我知道你长发雪白,知道你很漂亮,也知道你在试探我。而我也在算计你,收你当师妹,教你武功,教你剑经都是我的预谋,教你剑经之时,我在其中掺杂了可以控制心神的咒,它就是……无心咒!” 他的话语极度冷静,力求每一个字都吐词清晰。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小禾稍稍回神,她喃喃开口,下意识地摇头,凌乱雪发间的面颊上尽是泪痕。 “我是骗了你很多,这是真的,但我喜欢你。” 林守溪注视着她淡色的眸,满是鲜血的手触碰上她的面颊,轻轻捧住,“我给你下无心咒不假,但我从未用它害过你,孽池的密室里,你忽然心痛躲过了无头邪灵的一刀,巫家的高楼下,白凰试图侵蚀你,我用它夺回了你身躯的控制权……” “我用它救了你两次,这次是第三次。” 林守溪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一刻,少年的眼眸如被暴雨洗过一夜的天空,澄澈透明。 小禾咬着唇,神色依旧委屈,她想要说话,林守溪却率先开口,话语如钉: “无心。” 他伸出手,利用无心咒再度抢夺她身躯的控制权,强迫她咬住自己的手臂,吃自己的血。 小禾无法反抗,‘伶牙俐齿’的她咬住了林守溪的手臂,鲜血流出,滑入咽喉。 林守溪抚了抚她的发,小禾身躯发抖,似依旧抗拒,他对痛已浑然不觉,只是看着至爱的少女,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小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你,也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但欺骗总归是欺骗,何况是这么大的欺骗,你想要一份纯粹的爱,所以欺骗哪怕是善意的,依旧会让这样的爱染上瑕疵……” 小禾微微回神,仰起头,她的眼泪还在流着,沾满了血的唇娇艳欲滴,她隐约感到了不安,“你,你要做什么啊……”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长舒了一口气,最后注视了小禾一眼,似要将她永远记住。 “这是我染上的瑕疵,让我来亲手剔除掉它。” 温柔的话语带着刻骨铭心的意味,他松开了手,缓缓站起。 小禾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娇小的身躯前所未有地柔弱,她怔了一会儿,随即飞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他的腕,再次严厉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王庭外,噩梦般的黄衣似风凝成,已再度出现在院落前。 林守溪躲开她的手,朝着楼外走去。 “林守溪!你站住!” 小禾如何能漠视一切的发生,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前扑,一把抱住了林守溪的腰,脸颊贴着他的后背,“你骗我,那也该是我来惩罚你,不许你自己惩罚自己!” 林守溪将手放到了她的手上,轻轻握住,“这片神域要支撑不住了,你再待下去会死的……小禾,下次相见,我再好好与你道歉。” “不要不要不要!”小禾用力地摇头,任性地叫喊,她紧紧抱着林守溪,已泣不成声:“我才不要你的道歉……你不许走啊!” 林守溪嘴唇翕动,话语轻描淡写:“无心,定。” 定字的尾音如此平稳,它在神域中散开,一时间竟压过了一切风声。 小禾的身影僵住,身躯像是被铸在了空气里,一动也无法动弹,她看着林守溪,竭力地挣扎,像是想要表达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唯有泪水决堤般流个不停。 林守溪分开她紧抱的手,也回身拥她。 这片神域开始崩塌,飓风消散,烧空的宫楼、花园,废墟般的庭院……一切开始重新显露出来。 后方的庭院里,楚映婵立在大火涂炭的地面上,略显呆滞地望着前方,她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那寂寞胜雪的衣裙不断地飘着。 林守溪也看向了她,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带她离开。” 神域的规则已开始消解,楚映婵发现自己能动了,不仅如此,见神境修为也回流到了身体里,可她依然无法违抗林守溪的命令,因为他已成为镇守挑选出的‘新王’。 楚映婵也没有想要反抗,她飘入王庭,雪白的衣袖一张,搂住了试图挣扎的小禾,她看了林守溪一眼,没有多问,抱着小禾走入了后方的庭院里。 庭院中的雾散去了大半,楚映婵看到了这里蒙着黑布的木偶人,看到了前方贴满符纸的庭落,看到了高高的翠竹,竹叶尖上,纺锤形的大鱼似游曳的幽灵——一切都和林守溪描述得一模一样,他没有骗人,他曾经来过这里,并在此处生活过。 他究竟是什么人?是神的后裔吗? 不待多想了,神域的规则在神战中崩裂,黄昏的天空撕开,露出了两界的隔阂,那是一层凶烈的雷暴……她没有信心可以平安地穿过雷暴,但她们也别无退路,待在这里等神域彻底崩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楚映婵解开红绳,抛向天空,红绳再度延展,探入雷暴,封印在体内的见神境神魂涌出了身躯,将她与小禾包裹。 离开之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一眼让她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王庭之外,黄衣君主似露出了真正的模样,他立在破碎的黄昏天幕下,身影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浊黄色的衣袍下,独属于邪神的触手探出,如无数扭动的藤蔓,在暴雨中茁壮生长。 他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哪怕相隔极远,楚映婵依旧有种窒息感。 林守溪就立在这样的阴影下,身躯渺若尘沙。 似心有灵犀,他恰好回过身,遥遥地看向楚映婵怀中的少女,他手握真言石,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我喜欢小禾,我永远喜欢小禾。” 天地倏尔寂静,陪真言石一同沉默。 …… 无心咒相距太远,失去了作用,小禾缓过了气,她听到了林守溪的话,本就崩溃的心绪如何能够自持?她挣扎出楚映婵的怀抱,发疯似地朝王庭跑回去。 楚映婵一把环住了她,“别去,会死的。” 小禾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的眼泪像是流不完的一样,“他也会死的啊,他会死的……我不许他死掉……你放开我!” 她褪下了娇与傲,话语近似哀求,“让我再回去一趟……至少让我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了……我也从没怀疑过他不喜欢我,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做梦都喊我的名字呢……” 少女声音越来越轻,似离群索居的雁在雨空中无依孤旋。 楚映婵境界已复,自不会再让她挣脱,去白白送命,她看着少女崩溃大哭的模样,道心亦动,她将她重新抱起,说:“别告诉他,让他心怀愧疚,心怀愧疚才能活得更久。” 她不顾少女的哭闹,一手强硬地抱紧了她,另一手抓紧了红绳,她一跃而起,迎上了漫天的雷暴,抱着少女消失在了这个即将崩坏的神域里。 另一边,林守溪已背过身,逆着狂风向前走去。 魔已至身前,他无法逃避,也无法视而不见。 老人再度出现,缓缓跟在他的身边,模糊的身影逐渐消散,沙子般向后飞逝。 无需交流,林守溪已大致明晰了自己的来历。 他来自这个世界。 一千年前,他与慕师靖同时被创造出来,他们在一个庭院中长大,由四位面容模糊的前辈看护,前辈们却没有教他们什么,只是让林守溪淬炼体魄,让慕师靖训练感知。 之所以不教他任何东西,是为了隐藏他的来历——真正的高手比试,甫一接触,就能看出对方的来路跟脚。 十五岁那年,神庭的位置被察觉了,于是林守溪与慕师靖被迫离开了他们生活了十多年的庭院。 他们没有钥匙,去往异世界靠的是一具贯通两界的尸体——时空魔神的尸体。这趟旅途几乎耗费了千年,千年后,他与慕师靖在古城醒来,睁眼看见了暴雨与闪电。 他在异界生活了十五年。 “死城的大门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那是这一千年里,人类大修士利用秘法创造的门,为的是他们的某个计划,我也不得而知。”老人回答。 “我们在那天回到这个世界,也是安排好的吗?” “是。” “慕师靖呢?她去哪里了?” 老人沉默片刻,解释道:“我的神坛在那个世界勾连的是观音之像,她是你们那边数量最多的神像之一,这十五年里,只要你们拜过任何观音像,都可为我神坛俘获,但不知为何,她没来,你倒是来了。” 林守溪一愣,亦觉得有些好笑,他是魔门,一生唯一一次拜观音像竟是在死城的观音阁中,当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个即兴的举动会有多大的影响,而慕师靖出身道门,从未礼过佛门之神,倒是去佛门出家了一段时间的季洛阳凑巧来了…… 林守溪又问:“我的使命是什么?以后我该去何处,该去做什么?” “去寻诛族之剑,毁掉它,否则魔王将重新醒来。”老人说。 “魔王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这是小姐的预言。” “小姐?小姐又是谁?” 林守溪错愕地问,他隐隐约约想起,那贴满符纸的屋中似乎住着一个人。 “以后你都会知道的……现在你还太弱小,若知道太多被人读心,可就大事不妙了。”老人笑着说:“好好感受现在拥有的力量,待出了神域,你修炼到这般水准,不知得是什么时候了。” 林守溪点头。 神域的力量集于一身,在他体内涌动,湛宫剑长鸣不休,似也酣畅淋漓。 “我会尽力的。”林守溪说。 他已走出了白骨庭院,再度立在了那黄衣之下。 老人看着这袭神秘的黄衣,对林守溪说:“若我鼎盛,他绝不敢擅入我的神域,可人要服老啊……你现在身子骨太弱,我借你的力量,可远远不够战胜他啊,你不害怕吗?” “我知道我不可能赢他。”林守溪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老人问。 “挥剑。”林守溪说。 “何解?” “我的剑无法斩灭他,但我可以发出足够的光与热,让更多的目光凝聚于此,神秘者恐惧窥视,这就是我剑的意义。”林守溪的话语平静,剑竖在中线,对准了神。 他孤身跃起,飞向神明,剑上亮起光芒,天地宛若白昼。 老人看着他的答卷,带着笑容消失在了光里。 …… …… 巫祝湖的上方,星与月在夜幕上高悬。 相拥的人影从高处坠落,那是昏迷过去的楚映婵与小禾 穿越雷暴的界层耗光了楚映婵的全部力量,她白裙染血,见神境的神魂被劈得烟消云散,她强行堕了一境才勉强保下了性命。 红绳的落点在空气稀薄的高空,她们下方虽是湖泊,但这般坠下,与砸到石头上并无区别,哪怕是仙人的身躯也必定会四分五裂。 也是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飞来了一个渺小的身影,那是骑着云螺的白祝。 白祝千里迢迢飞来,中途又时常迷路,云螺里的云早就不够用了,但云毕竟不是稀缺的东西,她心想这个路上补充就是了,结果出乎白祝意料的是,她背着云螺在荒土上走了好久,所见却皆是万里无云的景象,把她气得只想回家。 但本着对小师姐的爱与担忧,她还是选择了艰难前进! 终于,临近巫祝湖的领域,白祝如遇知己般见到了大团大团的夜云——原来其他地方的云不是失踪了,而是都汇集到这里了呀。 她让云螺在这里大快朵颐,吃着吃着,她见到了天空中有一道白光划过,白祝以为是流星,就对着流星许愿,希望可以找到师姐。 流星没有辜负小白祝的期许,因为眼尖的她很快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流星,这分明就是高空坠落的小师姐! 白祝吓得不轻,连忙去营救小师姐,为了能让小师姐平稳地落到自己的云螺上,她不择手段地扔着师门偷出的宝物,其中有几样确实起了作用,但大部分都落入了水中,没了踪影。 最终,小师姐抱着小禾落到了云螺上,云螺受力一荡,白祝反倒未能再站稳,扑通一声掉入了水中,幸好高度不高,白祝没有摔伤。 她境界低微,像御浪而行之类的本事肯定是不会的,飞行更是只能仰仗法宝,可白祝虽身无一物,却丝毫不慌张,因为她是刻苦学过游泳的。 白祝从水下探起头,刚想准备游上岸,结果再次傻眼了——她现在处于湖心。 这下完蛋了,白祝要成泡萝卜菜了…… 白祝一脸委屈,她仰起头,想喊云螺救命,可云螺太笨了,哪里听得懂人话,以为白祝是在喊加油,便只顾托着小师姐与一个不知名的白头发少女摇摇晃晃地往岸上飞。 白祝不停地扑棱着双臂,拍打水面,想要自己能保持上浮,可湖上风浪好大,白祝在里面沉浮了一会儿,冷不丁就呛上了好几口水。 完了完了全完了……白祝明明是来救人的呀,怎么会这样……外面的世界果然很危险,谁来救救可怜的白祝呀! 小白祝的力气渐渐用尽,冰凉的湖水浸透身躯,意识渐渐模糊……哎,要是师姐醒了,发现白祝死了,该有多伤心呀。 她正准备闭眼时,白祝感到身后有光传来。 似朝阳初升。 白光漫上湖面,亮得刺眼,其后却未有太阳火红的轮廓,唯能见到一艘由数根圆木捆起的木舟朝这边驶来,舟上立着一个浊黄衣袍的人影。 是日出了吗……白祝还在发愣,黄衣人影已过身边,她眼疾手快,立刻反应过来,扒住了黄衣人足下的木舟,爬了上去。 她看着这个足足有好多个自己高的黄衣人,总觉得他很危险,不过他再危险,估计也不会有这湖水危险了。 木舟靠岸,黄衣人走上了岸,白祝趴在木舟上,理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那个沉重的背影,小声道:“谢谢你,好心人。” 黄衣人没作任何停留,转眼消失不见。 白祝看着天上飞过的云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倒霉的白祝遇到了善良的人呢…… 事不宜迟,白祝连忙用云螺驮起师姐与不知道名字的姐姐去往了巫家的方向,那里房子多,应该有借宿的地方。 不久之后,真正的朝阳升起了。 楚映婵率先苏醒。 如来时那样,她立在巫家家主殿顶部的鸱吻上,白纱雪裙飘舞,目光眺向远方。 红日从东方升起,刺破黑夜,银色的湖泊灿若披锦。 世界由朦胧变得明亮。 她看到了漫过天空的云,看到了迟缓到来的风,万物在朝阳中明亮着,那是它们独属于自我主体的光。 她目睹了日出。 …… (第一卷《黄衣君主》完) 第68章 入魔 云像是被烧过的木炭铺在天上,洁白的雪从中飘出。 一座孤崖断坡的山顶上,四面抱厦的五花大殿很快覆上了浅白色,群鸦飞过上空,不敢在这座大殿附近停留,唯有一只离群索居的鬼鹫在上空徘徊不去。 鬼鹫飞累了,停在了黑色五花大殿的戗脊上,瞳孔冷冷地俯视嶙峋的大山,针叶松木披覆的山壁之外,一行深红色衣裙的侍女缓缓走来,她们冻得生疮的手提着灯笼——不是木架子纸糊的灯笼,而是兽的骨头,里面点着火,兽颅空洞的眼眶发着亮光。 一路走来,她们已冻得身体发僵,体内的血液好像都不流动了,手臂与腿的摆动全凭身体的直觉。 终于来到了大殿前,两侧高耸的石壁挡住了一部分的风,她们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快步向前,抬起头时,却见一个持着手杖的老婆婆立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 侍女们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们连忙福身,对着这位暮气沉沉的老巫女行礼。 “祭典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巫女张了张嘴,手杖摇动,挂在上面的木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侍女们磕磕绊绊地说了一阵,表明一切顺利,然后夸赞了老巫女几句,最后一同祝她福寿绵延后,才得以进入屋子取暖。 屋子的门口竖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蛇陵”。 大殿中,一个秀气的少女走出,来到老巫女的身边,她看着侍女们消失的方向,轻蔑道:“一群话都说不清楚的村姑……唉,与她们同住一殿真是烦人,办事办不利落,私下说话比乌鸦还聒噪。” 老巫女不说话,踩过残破的石板地面,她来到了山崖边,看着飞雪飘坠的高崖下方,一句话也不说。 少女也跟到她身边向下望去,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山下面是有一座不大的寒潭的,寒潭不大,色若璧玉,却深不见底,传说那里居住着一条双头巨蟒,按照记载,这座原本因为闹鬼而早已无人居住的山间孤殿,最初就是为了寒潭中的双头蟒而建造的,它像是一把巨剑的剑柄,作为剑身的山崖将怪物牢牢地钉在这里。 当然,这一切都是下面那个村子里的传说,没有人知道真伪。 老巫女却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她带着弟子不远万里来到这环境恶劣的荒山野岭,已在此定居了半年。 “那个传说不会是假的,这潭水边时常有稚童戏水,有妇人捣衣,也从未见出过什么事,何况这半年用了这么多祭品饵料,连条活鱼都没见到……师父,占卜不会出错了?”少女小心苦着脸说。 少女名叫程容,她出生不俗,与母亲吵架,叛逆离了家,本想十天半月后,看到家族满大街张贴寻人启事就顺势回家,不曾想她在外游荡一个月,非但不见家族找自己,还意外得知了老爹纳了新妾的消息。 她气得不轻,一个月下来,钱财因为自己的挥霍无度花得七七八八,又不好意思就这样回家,正犹豫之际,一个相师找到了她,问她最近是不是在做噩梦,相师还精确地描述出了梦境的场景——无人抬的幽灵轿子飘过一座满是草木灰的坟冢,帘子被瘦削的手掀起,红盖头下的白骨新娘幽然地盯着她看。 她吓得失色,觉得遇到了高人,连忙询问缘由。 相师说她沾了邪煞,用不了多久,那个白骨新娘会夺舍她,而她会成为轿子上的骷颅头,被小鬼们抬往阴曹地府。 她彻底吓傻了,这可是大事,她立刻掏光了身上的钱,问相师够不够,相师推辞,说这非金钱所能解,他有看穿邪煞的本事,却无驱邪之能。 程容一筹莫展之际,苦苦哀求他想想办法,相师犹犹豫豫地说,愿意带她去见一位高人,只是需要支付代价。程容连忙询问了代价,相师告诉她,那位高人还缺一位弟子。 这哪里是代价,这分明是福分,她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 这位高人就是身前的老婆婆,老婆婆是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巫女,法力深不可测。 但这个老婆婆也没教她什么实际的本事,唯一的好处是噩梦确实不常做了。 她打量着老婆婆,等待着她回答。 老婆婆晃动着手中的法杖,上面挂着的木片不停发出响声。 “我占卜了一千三百多次,不会有错的……双首巨蟒,红齿魔蜥,六爪雪鳞蛇,这皆是黑卷中记载的窃取了神性的妖,唯有获取了它们,我们才有可能完成黑卷中的终极启示。” 老婆婆伸出指甲尖长的发皱手指,垂向下方的潭水,继续说:“黑卷记载的巨蟒就在这里沉眠,世上没有不可唤醒的沉眠,只要有足够巨大的诱惑……我有预感,今日会是它的苏醒之日。” “可先前的五次祭品全部失败了,这一次的……”少女担忧的话语中透着其他异样的情绪。 “这一次,我感知到了天命的降临。” 老巫女摇晃着木杖,开始神神叨叨地诵念咒语,少女强忍着不耐烦听着,脑子里却总想着那个祭品。 ——祭品是一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少女。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说起。 老巫女接连举办了五次祭祀大会皆以失败告终,入冬,她们正商量了要不要离开这穷山恶水,村子里却出了一桩怪事。 那是第五次祭祀结束的夜晚,用作祭祀的早夭女童从棺材中取出,在咒语与阵法生效后扔入寒潭,沉入水中,半个时辰后却又浮了上来——妖蟒不要这样的祭品。 五个月来,活祭试过,死祭也试过,却都无疾而终。老巫女感到绝望,她破例使用了禁忌的仪式对天祷告。 祷告真的生效了。 正当他们准备收工之际,意外地发现本该空了的棺材里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与程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身穿白裙,脸蛋漂亮得不像话。 少女静谧地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姿态柔和而优雅,那一头及腰的长发很黑,宛若绵延幽深的夜。她不知从何而来,像是死了,也像是在沉睡。 老巫女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她看着棺椁中优雅清美的少女,脸色惨白,连忙吩咐匠人将棺材板死死地钉上,以符咒纸条做了封印。 之后老巫女算了好几日,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论——她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祭品。 程容并不认同师父的看法,她认为那是比双头大蟒更珍贵的东西,拿她当祭品甚至有舍本逐末的意味了。 这个看法唯一的依据是那少女的容貌。 她原本自认姿势不俗,可是看到那小姑娘时,她自惭形秽至生出了暴戾的情绪——她想拔出匕首,将那张完美到令所见者皆生怜的脸划得稀烂,然后将她的衣裳撕去,将那副曼妙起伏的躯体割得再无完肤…… 但想法只是想法,师父将那天降的少女看得很重要,不容任何人靠近。 程容祈祷着仪式可以成功,因为一旦成功,她就可以离开这个粮食稀缺的穷乡僻壤了,同时,那个美得令她厌恶的少女也将成为大蛇的腹中餐。 大雪朝着寒潭飘卷着,这座五花大殿好似倦怠了黑狮子,在山头合上了眼,左右两侧环潭而上的山道很快被白雪覆盖,下方被高筑的土墙围起的村落一片茫茫。 最近村子里上头飞来了许多的鸟,也不知哪来的,竟耐得住寒。 夜色静悄悄地降临了。 飘着雪的夜晚无夜无星,蛇陵木殿的门开了,老巫女走了出来,程容跟在她的身边,后面是几位随行而来的人,各有法术,再后方便是提灯的侍女,这些侍女都是村子里的寡妇,或多或少患有疾病。 今日的寒潭结上了一层薄冰。 祭礼开始。 村子里许多的村民都习惯性地前来围观,经过了前五次的失败,他们也不相信那潭水里能召唤出什么大蛇,只是对于这奇妙的祭祀还很感兴趣。 老巫女用石头在潭水前的泥地上画了一个五芒星,骷髅灯里,灯焰飘了起来,悬停在五芒星的各角,无依无靠却平稳燃烧。 程容穿上了巫女服,在火焰中跳起了祭祀的舞蹈。 潭水边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木阁,漆黑的棺椁平稳地放置在阁中,旁边还有两个用以活祭的少女,少女被套上了一身臃肿的巫服,惨白的脸颊上泪痕结成冰霜。 程容跳完了舞蹈,老巫女的咒语也念至尾声,火焰摇晃着升上天空。 两个随从去撬下木棺四角的钉子,棺材板挪开,白裙少女静谧的脸清晰可见,她几乎没有呼吸,身体却也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似乎只是冬日的休眠。 程容憎妒地剐了她一眼,祈祷着她被大蛇吃掉。 她的祈祷真的生效了,冰面抖动碎裂,水像是烧开了,咕嘟咕嘟地貌起了热气,许多侍女与村民都被吓得飞退,唯有老巫女露出了狂热的神色。 祭祀生效了,这个天赐的少女果然是最好的祭品! 程容早就想一睹大蛇真容,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她反倒退缩了……黑卷的传说是真的,她眼睁睁地看到了深潭中浮出了峥嵘的头角。 一条……不,两条头颅比她人还大的巨蟒就这样破开水面腾了起来,它们的半腐烂的头颅上吸附着血虫,张开的下颌喷吐着热气,蛇瞳一转,盯着棺椁中的少女,似在看世上最珍贵的异宝。 五位站阵的黑衣杀手立刻分散开来,他们手持特殊的法器,罩向了这具双头蟒。 双头蟒意识到被伏击,发出了低吼,也袭向跃来的攻击者,法宝与真气在寒潭上空纵横披靡,很快,其中一颗巨大的蛇首被法阵斩下,将潭水染成赤红。 程容不由直呼精彩,不愧是筹备了数月的袭杀,这样可怕的怪物在法阵的控制下竟一点没有还手的力量! 另一头颅还在负隅顽抗,它发出低吼着,惨叫着,看上去也难逃一劫。 正当程容觉得一切稳妥之际,潭水晃动了起来,巨蛇先前的颓势像是伪装的一样,它庞大的身躯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从潭水中挣脱出来,肌肉强健的背部与水中的石壁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它巨首抬起,如鞭如锤,竟将他们辛苦布置的阵法轻而易举撕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莫说是程容,哪怕是老巫女也吓住了,这头妖物怎么比想象中强这么多…… 巨蛇挣脱寒潭,透着腐气的身躯扭动着重见天日,老巫女想逃,可身躯被飞快缠住,这位平日里高深莫测神神叨叨的老婆婆,瞬间被巨蟒绞杀,挤成了血浆。 五个宗族千挑万选出的杀手面面相觑,四散而逃,然后他们变成了一具具扭曲的尸体坠落。 村民与侍女们吓得飞逃,雪天路滑,摔倒在地的,相互践踏的无数,惨叫声此起彼伏,皆被巨首的喉啸声压住了。 程容也想逃,可活人里离大蛇最近的她已吓得双膝发软,路都迈不动了,她想喊救命,又怕惊动那尊恶魔。 这一行人不知道的是,这条双头巨蛇并非是分叉出的头,而是一首一尾各一个头颅,尾巴处的头颅是当年封印它的人下达的诅咒,它分去了巨蛇一半的力量,齐头并进,将它整个身躯都绕在了潭底的石柱上,使它无法离开这座潭水。 如今巨蛇的一首被斩断,再没有力量牵制它,它将缠绕在石柱上的身躯挣脱下来,终于离开了这汪囚禁它多年的寒潭。 程容畏惧地看着它,巨蛇的下颌骨扭动着,热气从中喷吐出来,它却根本没有去看这个吓得瘫软的少女,而是盯着那具漆黑的棺材,似在思考世上最难的谜题。 巨蛇腐烂丑陋,身体两侧还有许多钉子般扎进鳞片的血虫,它的脖颈驼峰般鼓起,软骨与韧带连接的下颌骨扭动着。 程容看着这毕生难忘的一幕——倒塌的灯火将木阁点燃,照亮了丑陋巨蛇的额鳞,棺椁中的少女没有死亡,她被惊醒了,她人偶般起身,看着周围燃烧的火,看着近在咫尺张大了巨口的蛇,目光茫然。 生死关头,程容眼中的少女更美,美得不真实,于是这噩梦般的一幕场景仿佛流传千年的古画,祭典的最后,大蛇长大了巨口,要将少女一口吞下。 程容的恐惧奇迹般消散了,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少女被丑陋巨蛇撕碎,吞下,看着这她此生所见的至美之物被摧毁! 巨蛇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它头颅微缩后箭矢般弹射出去,一口吞了过去。 程容兴奋得几乎要叫起来了! 但很快,她愣住了。 棺材明明被巨蛇碾碎了,但其中的少女却诡异地消失不见,程容目光飞快地上下搜寻,接着她看到这条大蟒的额鳞上立着一个白裙飘飘的少女,少女身体极稳,任由蛇头乱晃也不脱落,她垂首,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接着干净利落地将剑插下去,向上切割。 与此同时,一道道线条般的白光同时亮起,它们自蛇口起,划过身躯,沿着鳞片与肌肉纹理毫无阻隔掠过去,剑光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切开了! 巨蛇垂死的惨叫凄厉得像刀割过耳膜,接着,它露出水面的身躯沿着剑光的纹路炸开了,扭动着砸到岸上,就此惨死,破裂的身躯好似一盘切得不错的鳝丝。 妙龄少女轻盈地落地,她看着手中暗色的刀刃,淡蹙蛾眉,她振去了剑上的血,收剑归鞘,眺望着雪夜笼罩的村庄,身影比风雪更冷。 慕师靖环顾四周,最后朝着程容走去,程容心脏绷紧,浑身冷彻。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挥剑斩灭巨蛇的清冷少女,话语却是风一般温柔。 “这里是哪里?”她轻声问,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迷路之人。 程容咽了口口水,好久才回神,喃喃道:“这里是……三界山,藏蛇村……” 慕师靖轻轻点头。 她看着天空中卷落的雪,喃喃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乡么?” 家乡? 程容疑惑不解,心想难道她是村子里的村姑?怎么看也不像啊……还是说,她是山里的妖怪? 慕师靖眼中茫然的情绪散去。 棺椁里,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她模糊地记起了一些事……她记起了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曾在一座庭院中修行、生活。 离开庭院之后,她去往了一片白色的海,据说那是一具被斩成三截的魔神尸体——魔神在临死前碰巧撞开了异世界的隔阂,头颅扎在了外界,于是它的尸身也恰好成为了连接两界的通道之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位魔神似是时空魔神。 她穿越白色的海耗费了数月,但在外界来看,却相隔了近千年…… 千年么。 慕师靖微微洞悉了自己的身世,心中笼罩的谜团却是更重了。 白裙的少女立在雪中,看着书有‘藏蛇’二字的石碑,说:“以后这里可以叫藏村了。” 程容愣了好久,才意识到她是在打趣,连忙挤出了一个不真诚的微笑。 慕师靖仰起头,望向了山坡上漆黑的五花大殿,问:“你们是魔教么?” “不,不是的……”程容立刻否决。 “那你们在做什么呢?” 慕师靖走向木阁,木阁已被火焰烧毁,冒着黑烟,大蛇破碎的尸身里,脓水淌出,白雪落到上面很快肮脏。 “我们……我们在举行复活你的仪式!”程容急中生智,说。 “是吗?”慕师靖淡淡地说。 她似浑然不在意地面的脏臭,俯下身,收拢起了一对小女孩,她们是被老巫女拿来辅佐活祭的,一个不幸在先前的混战中被木板砸死,另一个呼吸尚存,昏迷不醒。慕师靖摇头轻叹。 “以少女活祭,引潭下巨蛇,你们……不是魔门?”慕师靖看向了她,漂亮的眸子带着审问的意味。 程容吓得脸色惨白,她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然后就开始哭诉自己如何被相师欺骗,被拐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希望这位仙子可以救自己出去云云。 慕师靖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嗯,我知晓了。”慕师靖轻声说。 她抱着小女孩向着上方的大殿走去,安顿好小女孩后,她问程容要了一身崭新的装束。 再次走出来时,身段出挑的少女已换上了一身深黑色的衣裳,上裳下裙,除了滚边处带点青色再无花纹,布料虽然朴素,却掩不住那端庄雅致的气质,更将她肌肤衬得嫩若新绸。她仿佛古画中走出的。 程容看痴了,她曾随父亲去过王宴,见过传说中貌美如花的公主大人,当时她妒恨其美貌很久,但昔日所见的公主与眼前的少女依旧不能相提并论…… 这位美若神子的少女平静地注视着她,说: “你既是被他们拐骗来的,我不责你。休憩两日,将那大蛇的心脏剖出,我们回去。” “回去?”程容惊讶地问:“回哪里去……这位姐姐,我虽也不清楚,但据我半年观察,我们好像真的是……魔门啊。” “那就去魔门。”慕师靖说。 第69章 风雪 巫家,一个月后。 楚映婵一如往日地坐在湖边远眺,白祝在身旁陪她。 之前不小心砸入湖中的法宝已由楚映婵尽数捞起,整整齐齐地装好,只是有的法宝进了水,不太好用了。 白祝后来与师姐讲起湖上黄衣人的事,才知晓原来那是可怕的大邪神,白祝后怕之余立刻想到,以后回去,自己就可以说她勇敢地参与了那场战斗的收尾,并且在邪神手底下死里逃生了。 这一个月里,师姐变得沉默寡言。 白祝虽然经常被小师姐欺负,可看到师姐这样,她还是很伤心的,她想要劝说师姐赶紧回山,等师尊回来好好开导开导她,可师姐却偏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白祝倒也无所谓,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夕阳低垂。 白祝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对着它们招了招手,鸟群振动翅膀的声音隔了很远还能听到,像是天空泛起的涛声。 巫家豢养过很多鸟雀,如今人去楼空,唯有鸟鸣依旧。 白祝是很喜欢鸟的,在仙楼的时候,她虽经常欺负麒麟,但对仙鹤一直很友好,还给为首的鹤起了好听的名字。来了巫家,白祝在视察是否还存在危险时,于巫家家主殿找到了一个关着小白雀的笼子。 家主死了,仆人散了,笼子里的白雀已好多年没吃没喝,奄奄一息,白祝给它喂了点水喝食物,白雀纳头就拜,立刻成为了她手下忠诚的大将,从此以后每每她骑着云螺出去巡逻的时候,身后都会有白雀为首的一帮鸟雀跟着,排场十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师姐独自闭关,足不出户,昏迷不醒的小禾是由白祝照顾的。 她为小禾烧热水,擦伤口,包扎,洗衣裳,她这般积极勤快是为了感化对方,将她骗入自家师门,做她的小师妹,后来师姐告诉她,她们是仇人,白祝这才遗憾地放弃。 小禾是三天后醒的。 醒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用温水浸透的毛巾给她擦脸,她喊了一个名字,猛地从榻上惊起,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带着血丝的眼眸睁开,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直到听到小姑娘不停喊疼,她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接着她掀开被子下了榻,摇晃着走到门前,推门,门怎么也推不开,白祝去帮她拉开了,小禾走到了外面的廊上,左顾右盼,失魂落魄。 “林守溪……”白祝喃喃地重复了她刚刚喊的名字,“他是谁啊?” 昏迷的时候,小禾做了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与林守溪一同打败了邪神,回到巫家,如过往那样打闹,斗嘴,自己经常欺负他,偶尔也会被他欺负,忽然间,梦里的林守溪不见了,她像是丢了魂,四处找寻,以为他只是躲起来吓自己,后来她才意识到,该醒了。 长廊空空荡荡,照进来的光线耀得难以睁眼。 小禾跪坐在地上,看着清寂的巫家,渐渐回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她低下头,双手绞紧了衣裳,瘦弱的肩膀收紧、抽动。 白祝看着她的背影,没什么烦恼的她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悲伤。 接着,小禾似想到了什么,她回到屋中,趴在地板上摸索,打开了一片木板,跃了下去。 这是她与林守溪的‘洞房’。 这座楼很幸运地没有被大战摧毁,房间保存完整,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件排列得整整齐齐。 当初林守溪昏迷的时候,小禾精心打理过这间屋子,挂画、床榻、衣柜,她在这里藏了不少的机关,本是想吓唬吓唬他的,可惜当时他甚至未来得及在这里住上一夜。 小禾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慢慢地走在了床边,她拉起了帘子与遮挡的纱布,光照了进来,窗边的黑暗霎时被驱散了,少女的脸颊、脖颈、锁骨皆被照亮,显露出细腻光滑的肌理,唯有她眼中的雾色拂之不去,她静静地站了许久,窗外飞鸟来去,啁啾鸣啭,她融不进光里,于是转身、落帘,躲进了昏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门打开了,楚映婵走了进来。 白祝就趴在楼上的洞口,偷偷看着她们的相见。 小禾看了楚映婵一眼,楚映婵摇了摇头,简单的动作之后,两人无话。 之后的日子里,白祝常常可以看到这个叫巫幼禾的姐姐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穿着深青色的布裙,迷茫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泊。 她曾多次去往湖心,试图寻找通往神庭的入口,一无所获。 她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等不到。 秋风越来越冷。 小师姐尝试着重新开始修行,可神域的雷电威力吓人,它们几乎融入了经脉,真气流动稍一剧烈,灵脉中的雷电就会激发出来,令她浑身麻痹。 这是灌注全身的枷锁,她的境界非但后退,甚至还无法寸进。 哪怕是白祝都看出来师姐的修行出问题了。 “没事的师姐,修不了可以不修,我们仙楼家大业大养得起师姐的。”白祝认真地安慰她。 “仙楼……”楚映婵摇头,“十九岁的元赤境是师门数百年之耻,根本不配住在楼中。” “不会呀,白祝才是师门的百年之耻。” “你……”楚映婵不知说什么好。 “师姐难道没有将白祝放在眼里吗?”小白祝鼓起脸,质问。 楚映婵看着小姑娘仰起的可爱脸颊,她嘴唇翕动,最后轻声说:“谢谢白祝。” 白祝本想让师姐嘲笑自己,分散她的悲伤,不曾师姐忽然道谢,反倒弄得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白祝想了想,只好说:“我会一直陪着师姐的。” 楚映婵轻轻点头,抱住了她。 又过去了很久。 巫家种植的红叶凋零殆尽,天空中有雪飘下来。镇守已经逝去,巫祝湖的四季变得分明,雪花飘下说明入冬了。 冬日,小禾依旧穿着青色的棉裙,似浑不知冷。 她看着渐渐结冰的湖面,也终于真正意识到,他们分开了,甚至有可能永远地分开了。 她回看自己的过去,十四年,并不算长,修行者的记性很好,她甚至可以记清第一次说话时声音颤出喉咙时的感觉,但回忆几个月前的事,一切却又显得虚幻了起来。 小禾在脑海中描摹林守溪的脸,秀气的脸颊,微挺的鼻梁,星眸薄唇,剑一般的眉,墨一般的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一夜之后,外面白茫茫一片,光照在上面,有种致盲感。 小禾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件红色绒边的大氅。 她揉了揉绒氅的边缘,抬起头,看到了门外立着一袭白裙挽剑的身影,清似月,冷胜雪。 “我要走了。”楚映婵说。 “嗯。” 小禾点点头,问:“你要带我走么?” “没错。”楚映婵点头,“仙楼来信,师尊已归,我须回去,真仙一事也终需尘埃落定,我必须带你走。” 小禾不回答,眼眸渐冷。 “无论他是生是死,在这里等待都不会有结果。”楚映婵淡淡地说。 这几个月,楚映婵一直试图修复道心的裂痕,无果,时间珍贵,不容许她继续拖下去了。 小禾裹着红氅,问:“若我不跟你走呢?” 楚映婵也不说话,只是解下了剑。 白祝一蹦一跳地赶来找她们玩的时候,恰好撞上了这一幕,胆小的白祝遇上了可怕的事情,剑拔弩张的杀意将她吓得不轻。 白祝正想偷偷离开,杀意忽消,只听那雪白头发的小姐姐望向自己,问:“你师尊很厉害么?” “厉害的!”白祝举起手,比划了一下,说:“师尊可厉害了!” 小禾双手紧抓着氅襟,沉默良久后,说:“我跟你走。” “他身上牵扯的是太古级别的秘密,哪怕是师尊,也未必能给答案。”楚映婵看出了她的心思。 “哪怕是一点线索也是好的。”小禾轻声说。 “你还是不要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为好。”楚映婵摇首,转身。 白祝不同于小师姐,她对于师尊信心满满,“师尊很厉害的,一定可以帮你找到林守溪哥哥的。” 小禾嗯了一声。 她没有抱什么希望,她知道,或许得等自己某一天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神木,才能看清楚太古迷雾后的隐秘。 她会好好活下去,努力修炼,找到那袭黄衣,求索背后的隐秘。她只希望林守溪还活着,活着才有机会重逢。 哪怕不重逢。 大雪天里,白祝回屋收拾细软。 巫家已经完了,那些尚有根骨的弟子将会被楚映婵带走,安排去云空山下面的宗门修行,其余人或去神山境内谋求新的生活,或继续留在巫家,守着这些破旧巫楼至死。 巫家来历不明的法宝都被白祝打包了起来,它们品阶虽不高,但也可充盈云空山的宝库,到时候用作给其他弟子的奖励。 待到一切妥当,白祝就拖着大包小包出发了。 小禾换上了黑色的软靴,青裙外罩着朱红大氅,她走上了雪道,最后看了一眼冰雪覆盖的湖面,默然离去。 一路上还算平安,她们并未遇到什么大的危险,妖物邪灵的进攻也都被有惊无险地瓦解。 到达神山的境内已是七天后的事情了。 这是小禾第一次来到神山的领域。 软靴踩上这片土地时,小禾便感受到了不同,这里的泥土被净化过,没有外面荒地那种污秽泥泞感,她俯下身,看到了细如绒羽的青草从泥地里挣出,恍神了许久。 在外面的荒地里,可供种植的泥土是极为稀有之物,一般都是涌来种植仙草与灵果之木,根本不会留给野草生存的空间。 小禾的手轻轻抚过这些青草,像在抚摸小兽的羽毛。 她站起身,向着远处望去。 前方是巍巍的城楼,城楼远比巫家的白墙要高得多,它们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打造而成,似乎将神山辽阔绵远的地界都包围了起来。 但神山也绝非只是三座山。 那是以三座神赐巨山为首,辐射出的广袤领域,其间山河湖泊无数,各种各样的宗门林立,更有大大小小的朝据于一方。 小禾红氅曳地走过城门,见到满目葱茏的神山之境,如同看到了新的世界。 难怪神山中人从不愿出去,这里宁静富饶,有青山碧水环抱,足够凡人生活、仙人修道,他们可以在这里平安地度过一生。 而身后的高墙巨龙般耸立着,如披在所有人身上的坚固铠甲,似永远不会坍塌。 终于回到了神山的境界,趴在云螺上的白祝长长地松了口气,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师尊,原本有些蔫了的她一下子又精神充沛了。 楚映婵走在最前方,她解下了发绳,发簪,只披着满头青丝。 她依旧仙气飘飘,姣姣出尘,但任人都能看出她萦绕不去的疲惫。 去往神山的道路上,楚映婵为小禾介绍了一些沿途的地名,宗门,又断断续续走了一整日,一座巍巍巨峰才终于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这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峰,一眼望去巍峨绵延,大得没有边界,它的存在好似大地孕生的奇迹,难以想象最初的人类先祖见到这样的山峰是何等心情。 多年之前,楚映婵便是无意间骑鹿走到了这座山下,震惊于神山之高耸,想寻道而上,无果,最终迷失于梅林,被师尊带出。 一晃十余年。 白祝骑着云螺往上飞,穿过梅林雪地,许久之后见到了那片熟悉的琼玉之宗,南门外,一个老道人双手拢袖,靠门而寐。 白祝跑过去叫醒了他,老道人见白祝回来,也松了口气,“找到你师姐了?” “嗯!白祝不仅找到了师姐,还见到了大邪神。”白祝伸出手,比划了一阵,“一个穿着黄衣服的大邪神!” “穿着黄衣服的大邪神?”道人眉头一皱,旋即笑道:“白祝又是从哪里看到的神怪传说啊?你师姐给你讲的?” “哼,不信算了,反正白祝就是看到了。”白祝双手环胸,生气地别过头。 “白祝见到了大邪神,还活着回来了?”道人再问。 “对呀,白祝在邪神手底下死里逃生了,可危险了。”白祝没有撒谎,当时邪神再不来,她确实差点溺亡了。 “白祝可真厉害。”道人乐呵呵地看着她。 道人可不相信什么黄衣君主,更不会相信白祝能在邪神手下死里逃生,他只当这是小姑娘的玩笑。 白祝也没听出他是在阴阳怪气自己,高兴地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就是这般厉害。 她抱着云螺以打滚的姿势飞着,在云里钻了几圈,向着仙楼飞去。 这是很高难度的动作,只有在师尊眼皮子底下,她才敢做这样冒险的尝试。 一只仙鹤飞过,白祝认了出来,很是高兴地招手,喊了声:“大鹅。” 仙鹤飞到她的身边,与她嬉戏。 后方,楚映婵与小禾也走了上来。 道人本想随口恭贺几句道门三小姐的平安归来,可他见到楚映婵时,脸不由一皱,他境界极高,一眼就能看出这位三小姐的仙人修为已荡然无存。 “你们到底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道人问。 兹事体大,楚映婵犹豫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我先去见师尊。” 小禾跟在她的身边。 云空山外,云凝成阶梯,蜿蜒而上,仙楼隐在云后,层层楼阁音盒般转动,白祝欢快地飞到了楼外,接着看到了笼罩仙楼的雪,叠翠的屋瓦唯余白色。 白祝立刻刹住了云螺,让小师姐走在前面,因为她知道,仙楼下雪,说明师尊的心情不好。 大雪纷纷扬扬。 楚映婵早有预料,她睫羽轻垂,走入楼中,白祝从云螺下下来,也跟在了她身后,小禾双手拢着大氅,顺势带上了门,她见到城外青草时眼眸中漾起过的情绪,此刻在云海仙楼中却不见了。 仙楼外面看来很小,与人间的诸多大楼比起来显得袖珍玲珑,其间却是别有洞天,俨然是一处宽敞的道场。 沿着旋转的木梯上楼,小禾见到了一座纱幔为帘的镂金辇车。 垂落的纱幔像是冬日结冰的湖泊,隐住了楼主的容颜,只可见到一个绰约的影,如玉璧上的飞光。 “四弟子白祝携楚楚小师姐与巫幼禾姐姐一同拜见师尊大人。”白祝很懂事,立刻行礼。 师尊隐在帘幕里,并腿斜坐,姿态略显慵懒,她扯来一件雪白的狐裘盖在修长的大腿上,一手置在膝上,揉弄白裘,一手则支着脸颊,眯起的双眸清冷婉媚。 “白祝立了大功,想师尊怎么赏?”师尊微笑,仙音飘出,像是弥开的晨光。 白祝可不敢邀功,她支支吾吾道:“那个灯……灯灭掉了哎。” 师尊点点头,“为师知道。” “白祝是守灯侍女,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灯灭掉了,但定是有过错的,还请师尊责罚。”白祝很聪明地以退为进。 “那就免去你守灯侍女的职位。”师尊说。 白祝微愣,接着立刻反应过来,这哪里是责罚……以后她不用在灯前坐牢了,这分明是奖励呀! “白祝甘愿受罚,谢谢师尊。” 小姑娘乖巧地说完,识趣地退到了门外,离开前她偷偷给小师姐加油打气了一番。 白祝离开后,仙楼更冷。 师尊的手挑开了帷幔,目光落到了小禾身上,她没有半点威压,反倒只像是在平和地看一个晚辈。 “你杀了他?”师尊问。 “是。”小禾回答。 “嗯,我知道了。” 师尊点点头,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反而问:“你若愿意,可入我门下做我的第六位弟子,从此以后仙楼典籍任你翻阅,灵丹妙药予取予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可能需要喊那小萝卜师姐了。” 小禾微怔,她早已做好了任何准备,来此仙楼只是想寻求一些线索罢了,至于自己的安危,她并不是太担心,她深知自己身上也牵扯着无数因果,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不喜杀人,更喜在棋盘上落子。 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位楼主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还许诺了如此优渥的条件。 “怎么?不满意?” “我来仙楼并非拜师,只是想询问楼主几个疑问。”小禾说。 “你的疑惑我都知道了。”师尊略带遗憾地说:“我什么也回答不了你。” 小禾神色微动,她问:“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师尊依旧没有作出答复,她将手伸至衣间,挑出了一块纤薄的银牌,轻轻抛出。 “拿着它,你可在云空山的范围内畅通无阻,你若要留下,随时可来寻我。” 小禾接住了刻有道文的银牌,倒是没有推辞,犹豫之后收下。 师尊似乎根本不在意杀死大公子这件事,相反,她对于杀死了大公子的小禾意外地欣赏,欣赏得小禾都有些无所适从了。 小禾点头道谢,既然从这里得不到答案,她便识趣退下了。 她尚有些乱,不知今后到底该去往哪里。 待到小禾离去,这间房间里就只剩楚映婵一人了。 青丝白裙的仙子低着头,等待着师尊的训话。 师尊倒没有训斥她,话语却远比训斥更加冷淡: “你离开师门。” 第70章 我自棺中来 落雪的仙楼外,正在欺负小麒麟的白祝见到楚映婵走了出来,她连忙抛弃了麒麟,跑到了师姐的身边。 “小师姐……” 白祝扯了扯师姐的衣袖,“师尊有说什么吗?师姐你也知道,师尊是很喜欢吓唬人的,不要放在心上。” 楚映婵脚步微停,她看着白祝,揉了揉她的发,说:“放心,师尊没说什么。” 白祝将信将疑。 雪飘落下来,落到了楚映婵的发间,白祝怜惜地看着师姐,帮她拍去了些发上的雪,两人走过雪院,足印绵延至拱门外,一夜花树皆闭蕊,满庭清幽,唯一只白鹿灵巧地跑来,在楚映婵身边呦呦地叫着。 “梨花。”白祝喊它的名字,因为它身上的纹形似梨花,故而得此名。 这只小鹿比白祝还要高一些,鹿角毛茸茸的,白祝很喜欢摸它的角,因为是楚映婵的坐骑,所以在园子里地位不俗。 两人一鹿走过园子,并未停歇,一直来到了楼外,楼外云海更浓,好似绵延雪山。 “师尊到底说了什么呀?”白祝见师姐始终闷闷不乐,忧心地问。 “没什么,师姐想一个人静静。”楚映婵轻轻地说。 白祝弱弱地哦了一声。 楚映婵牵鹿而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庭院中,将鹿安置好,然后归房,掩门,纸窗透着烛火的绯色,仙子灵秀的身影映在上面,影随烛光轻颤,纱裙似水,水自玉上滑落,曲线毕露,无人可见的美妙中,更宽大的衣裳合了过去。宛若冬日忽至,清泉流尽,白雪覆盖。 楚映婵立在绯红的灯影里,白裳大气典雅,并无赘饰的手腕整理着除下的衣裳,一件件叠好,放入箱中。 接着,她走了出去,坐在了檐下阶前。 身后屋中的灯已被她熄灭,她坐在暗处,取酒斟满,默对一夜的冰雪。 同夜,小禾也住在楼外的一间小屋中,她褪去了红氅,一袭青裙坐在镜前,望着镜中模糊的脸,似在等谁来给她梳发。 一夜漫长。 晨光微透,楚映婵起身,牵鹿离了园子。 她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但白祝岂能让她如愿?白祝今天起得格外早,便是预料到了什么,来堵师姐了。 “师姐,你真的要走了呀。”白祝轻声问。 “嗯,我下山走走。”楚映婵说。 “走走……走到哪里去呀,什么时候回来呀?”白祝追问不休。 楚映婵低下头,想起了昨日师尊的话语,师尊的话很简单,只是表达了对她的失望,让她离开宗门,离开这个词很微妙,师尊让她走,却也没收走她的宗门玉牌,将她逐出。 楚映婵无法回答白祝的疑问,只好说:“待我觉得我可以回来,自会回来。” “这算什么回答呀。”白祝鼓起脸,咕哝着说:“狠心的小师姐要抛下可怜的白祝了……” “以前白祝不是一直很怕师姐回来么?现在一个人了,也不必守灯,不该更开心么?”楚映婵微微地笑了笑,问。 “这不一样啊,知道师姐要回来,偷偷摸摸玩才比较开心呀,现在这样反而太无聊了。”白祝认真地说。 “嗯……师姐会回来的,待下次回来,若见你在偷玩,定要罚你。”楚映婵说。 “真的嘛。”白祝仰起头,用手压着被风吹得乱飞的留海,她打量着楚映婵,不信任道:“可师姐怎么一件法宝没带,这是净身出户了呀。” “……”楚映婵也不知如何作答,恰好,披着红氅的小禾也自雪中走来,少女稚美的容颜被冰雪衬得清艳。 “巫姐姐也要走了吗?”白祝问。 “嗯,我要去神山周围看看,顺便想一些事。”小禾颔首说。 白祝轻轻地哦了一声。 小禾看着与鹿同行的楚映婵,拦在了她的面前,问:“你的伤恢复得怎么了?” “尚可。”楚映婵淡淡地说。 “那下山之后不要走。”小禾语气不善。 小禾咄咄逼人的模样令白祝一愣,虽然她知道她们是敌人,但白祝可不想看到她们打起来,更何况现在师姐这般模样,定不是小禾姐姐的对手。 “好。”楚映婵知道她对于巫家时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也不推拒,应了下来。 小禾银牙轻咬,她走得更近些,盯着楚映婵的眼眸,小脸上的怒意很快又消散了——楚映婵的颓丧好似一座城墙,让她生不出什么攻击的欲望了。 “算了,我也不趁人之危,下次再与你算账。”小禾轻轻摇首,转过身,扯紧了氅襟,向着山下走去。 楚映婵牵鹿欲行。 白祝更觉苦恼,她捧着脸,说:“师尊也真是的,既然那个仙灯这么不重要,为什么要交待得这般郑重呀,而师姐明明是为了师门涉险,险些命都没有了,可师尊……哼,师尊好坏哦。 话音才落。 “为师很坏么?” 仙音穿风透雪,吓得白祝一个激灵。 白祝回身望去去,雪地中立着一个婀娜的雪影,雪影披着白裘,明明立得端庄雅正,却依旧给人以雪狐立于山坡清媚微笑之感。 正是师尊。 师尊姿容模糊,宛若一道投影,很是朦胧。 白祝与楚映婵一同行礼。 “昨夜饮酒了?”师尊问楚映婵。 “是。”楚映婵回应。 “下山不佩剑?”师尊再问。 “下山之后,映婵自会另寻宝剑。”楚映婵说。 师尊从雪中徐徐走来,冷声道:“你是在与谁倔强?” 楚映婵不答。 师尊张手,空气中有炸鞭声响起,一道黑光飞来,凝于师尊掌心。那是一把扁平窄长的黑色铁尺。 楚映婵脸色微变,白祝则吓得小嘴半张。 “转过身。”师尊盯着楚映婵,严厉道。 楚映婵玉立雪中,抿着唇,袖中的手攥紧,她犹豫之后还是闭上了眸,转过身去,背对师尊。 “师尊是要责罚映婵么?”楚映婵低着头,将数绺青丝挽至耳后,身影笔挺,姿态却是谁见谁怜的柔弱。 白祝想为师姐求情,可不够勇敢的她看到了师尊的铁尺,不由揉了揉手心,吓得不敢向前。 师尊不语。 楚映婵的身躯微微发抖,若是当着师妹的面被这般责罚,无异于赤裸裸的羞辱了,她并未忤逆,却也越来越心灰意冷。 但想象中的惩罚并未到来,片刻后,白祝扯了扯她的袖子,楚映婵回神,她转过头去,却发现师尊已消失在了风雪里,而那把轻薄的、足有剑长的黑色铁尺,则不知何时悬在了她的背后,宛若一柄剑。 楚映婵握住了黑尺,目光滑过尺面,只见上面写了两个字。 白祝踮起脚尖去看,楚映婵已经开口,“二十。” “二十?什么二十呀?”白祝好奇地问。 “今日是我二十岁生辰。”楚映婵开口,话语中不闻悲喜。 白祝愣在了原地,她掰着手指,喃喃道:“好像是的哎,今天是楚楚师姐生日……” “你竟不记得师姐生日么?”楚映婵幽幽地问。 “唔……白祝记性不好呀,一年有三百多天呢,哪里记得清楚嘛。”白祝挠了挠头发,满怀歉意道。 楚映婵轻轻摇头。 白祝鼓起勇气,反问:“那师姐记得白祝的吗?” “五月二十。”楚映婵脱口而出。 白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向师姐道歉,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会记得师姐的生辰。 楚映婵端起铁尺,象征性拍了拍她的脑袋,随后牵鹿入云海、下山,少顷,山上唯余白雪茫茫,不见仙影。 …… 白祝在雪地上怅然若失了好久,小麒麟鸭鸭地叫着,像是在安慰她,她揉了揉麒麟的脑袋,表示以后要做一只善良的白祝,不欺负它了。 与小麒麟玩耍了一会儿后,她跑入了仙楼,斗胆去见师尊,想偷偷替巫幼禾姐姐问一问,那个大哥哥到底能不能回来。 此刻师尊正坐在云楼之顶远望。 仙楼造得小家碧玉,其顶所见之景却波澜浩瀚,日出日落之时天地唯绚烂烟霞与苍红之日,落雪天则是无边无际的白,如置身于深层的梦中。 一柄修长的古剑在她右手边嗡嗡而鸣,不知在言说什么。 古楼八面无窗,风很大,白祝来的时候只敢四肢趴在地上,生怕自己给大风掀走了。 “弟子拜见师尊。”白祝这样说着,显得自己很有礼节,而不是斗不过大风。 师尊点头,说:“你退下。” “唔……白祝还什么都没问呢。”白祝苦恼地说。 “我非全知者,许多事我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如何能做出回答?”师尊说。 “可是师尊这么厉害,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呢?”白祝由衷地说。 “我……厉害么?”师尊似在自语。 “师尊当然厉害,天下第一厉害!”机灵的白祝不会放过当面吹捧师尊的机会。 “哦?那是有多厉害呢?”师尊眯起双眸,揉动着膝上狐裘,似在逗白祝玩。 白祝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给出了几个答案,譬如像高山像大海像太阳像月亮,听得师尊杀意盎然,白祝心知不妙,不由想起了过去师尊对自己说过的话,脱口而出道: “有五只白祝那么厉害!” 话音才落,风骤然变大,水一样灌入小白祝的口中,白祝唔唔地叫了一会儿,发不出声音,接着被大风吹起,直接刮出了楼外,她惊慌失措地挥动双臂,却寻不到平衡,幸得师尊手下留情才平稳落到了雪地上。 小麒麟站在雪中,鸭鸭地叫了两声,白祝羞恼,捏起小拳头锤了锤它的额头,“不许笑话白祝!” 仙楼上,师尊依旧在眺望着云山仙雪。她并没有骗白祝,她算过林守溪背后的因果之线,得到的答案比眼前的雪天更加迷乱。 她甚至无法确定林守溪是否还活着。 但若直面那位传说中的黄衣之神,想来应是十死无生了。 黄衣君主…… 传说中,这是太初两大阴影中的第三位,深海三大邪神中的第四个,这位存在率先醒来了么?那剩下的呢…… 这些太古级别的神明都曾是天空、大地、海洋的王,都统治过这个受无数洪积与熔岩洗礼过的世界,新王降临旧王却未必死去,他们依旧存活在这个世界里,不知何时还会再度掀起灭世的灾难。 而人间…… 所有人类里,能堪比太古级别的修真者从古至今也只有两位,一位是掌握了世间所有法术的始祖遗蜕,一位是圣壤殿的皇帝,然而始祖早已死去,所留下的不过是庞杂的、仅存一念的法身,圣壤殿的皇帝也早已陷入了沉眠,百年不得苏醒一次。 若大祸真至,修真者这些年的努力,能够将其消弭么? 师尊轻叹,她支着肘,身躯埋入云椅中,她裹紧了衣裳,闭上了眼,大风吹过,盖在腿上的狐裘滑落,白裘交错间的大腿显露出来,修长富有弹性的腿儿交叠着,翘出魅惑的弧度,师尊睁开一只眼,看了下落地的狐裘,也懒得去拾,小寐片刻,悄然入眠。 …… …… 某处无名的地界。 天空昏沉晦暗。 像有神明的刀刃劈开山体,漆黑的大山从中间裂开,一条略显蜿蜒的山道从中挤出,山体间生长着许多铁褐色的树,它们伸出枝干,遮蔽了这条裂缝,使得这座大山看起来还是一体的。 于是车辙高速滚过地面的声音像是自山体中发出的。 那是一个车队,车厢裹着黑色的铁皮,罩着黑布,拉车的马也是黑的,马背上驱赶车辆的人亦穿着黑装,唯有腰带上的银色的装饰可以显出他们的身份。 此刻,这队马车以不寻常的速度狂奔着,打头的是一个脸面如山的男人,身后的车厢前坐着一个拿着的剑的小姑娘,他们似乎是父女,男人浓眉大眼,小姑娘却是生得秀气,他们的脸上皆布着愁云。 旁边还有两架马车跟着,这些高头大马皆是百里挑一的健将,但此刻它们累得气喘吁吁,马蹄的节奏肉眼可见地急乱。 “爹爹,快,再快点……那个东西要追上来了!”小姑娘大声地喊着,眼中流露着恐惧。 男人沉默不言,他手按着马,矮了些身子,似想减少风的阻力,旁边跟随的马夫面色惨白,他们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因为追着他们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头……鬼。 所谓的鬼在悬崖峭壁上来回跳跃,追赶着马车,看上去比那些骏马更加游刃有余。 “尸体,那些尸体不要了,扔下去!”为首的男人忽然大喊。 “可,可是……” “尊主的大计固然重要,但命搭在这里一样完不成任务,保命要紧,尸体下次运批新的就成。”男人当机立断。 少女应了一声,飞快钻到了车厢后,拔出腰间的匕首,刺入了锁孔般的位置,一拧,铁皮门打开,风冲灌进来,将她直接吹得跌坐在了车厢里。 她咬着牙逆风起身,将那比她人还重的棺材搬起,推出了车厢。 将数具棺材一并移去后,她又纵身跳到了另外两辆马车里,如法炮制,将其他棺材一并推了下去。 木头棺材在地面上撞开,一具具尸体滚落出来,横七竖八地拦在道上。 马车一下子轻了,自也快了许多。 小姑娘回过头,没再见到鬼影,鬼似乎被摆脱了,看来两条腿的鬼还是跑不过四足的骏马……正当所有人才要松口气的时候,咚咚咚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似是敲门声。 ——有人在敲打车厢! 小姑娘战战兢兢地回头,几乎吓得要从马车上跌下去! 只见车厢里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影,人明明是背对着她的,脸却笔直地转了过来,咧嘴微笑。 一瞬间,少女惊惧的叫声,骏马嘶鸣声,车辆倾倒声几乎同时响起,三驾马车无法再前进,车夫摔了下来,少女也跌坐在地,望着那端坐车厢的鬼物,吓得肝胆欲裂。 那鬼物嘴巴咧得极大,笑得很是开心,他鼓起了掌,悠哉悠哉道:“怎么?一个时辰前,你们不是很威风吗?现在怎么吓得这样了呀?啧啧……你们好歹是押送宝贝的,怎么将它们全扔了,半点行内坚守也没有啊。” 三位马夫和一个少女坐在地上,身子瘫软,没人敢回答。 一人时辰前,他们在一处郊外的茶店歇脚,遇见了一个泼皮混混,那混混言语调戏了几句这小姑娘,被她爹拎着脖子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那泼皮被揍得鼻青脸肿,临走之前大喊我定会回来娶你当老婆的,惹得店里哄笑。 不曾想,待他们出发之后,这个泼皮无赖真的跟了上来,他化身为了厉鬼,速度快过了马匹。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茶店中遇到的看似废物的男子,竟是这种可怖妖物变的。 马车已侧塌,妖物却依旧盘膝坐在上面,面带微笑,四平八稳。 已经有个马夫跪在地上开始求饶,说自己先前是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大仙放过,妖物看了他一眼,屈指一弹,那马夫的眉心被瞬间洞穿,惨叫着倒地。 “陈叔叔……”少女吓得浑身一震,眼泪流了出来。 “没点节气,真该死啊。”鬼物吹了吹自己的手指,黑色的指甲修长。 他又望向了那小姑娘,道:“怎么样?这招厉不厉害呀,想不想学?欸,先前你看我的时候不是嫌弃无比吗,现在怎么这副表情?啧,是不是回心转意了?来,叫声夫君听听,叫得好听我就原谅你的过错了。” 小姑娘今年才十五岁,出于叛逆任性才非要和父亲出来一同押这趟镖,这一带虽不太平,可从不听说有可怖的鬼物出没,更没想到会被自己碰上。 那鬼物还要调笑她,“来嘛,说嘛,是害羞了么?还是说……你不相信我啊?” 小姑娘哪里敢说话,因为她分明地看见,这鬼物的嘴巴里,是一口尖森森的红色利齿——这是一头吃人的厉鬼! 她吓得向后不停地挪,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哎,现在的丫头,看着细皮嫩肉的,这般不好骗吗?”鬼物叹了口气,长如蜥蜴的舌头伸出,舔了舔自己的面颊。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男子勉强拔出了刀,对准了他。 鬼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问:“小爷我好不容易醒一遭就在茶馆里被你揍了,丢了大人,我可不会放过你,但若你想要你女儿活命,最好配合点。” “放过我女儿,我什么都答应你!”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哦?是吗?”鬼物笑眯眯地问,“什么都给么?” “你想要什么?”男子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强自镇定。 “那就把你们护送的真正的东西交出来。”鬼物淡淡地说。 “你在说什么?”男子脸上的肉颤着:“我们就是个押棺材的,哪有什么真正的东西……” “嗬嗬嗬,只是押棺材的?”鬼物幽冷道:“你们可骗不了,要不是为了那个东西,我可不不会醒过来。” 男人一言不发,握着刀的手却颤了起来。 鬼物瞄了他一眼,“不说也罢,那我当着你的面把你女儿手脚砍了,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鬼物雷厉风行,脖子陡然生长,脸颊变尖,血口大张,直接伸到了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吓得惨声尖叫,她回过头,哭着大叫,“救命……爹爹救命,把那个东西交出去……交出去,我们逃……” 男子脸色已经铁青,却依旧不说话,他看着女儿,说了一声抱歉。 若把那个东西交出去,整个村子都会被屠杀干净。 女儿彻底绝望,大哭了起来,血口越张越大,腥臭的热气喷出,那利齿只要骤然一合就能将她的身躯直接咬断,一口吞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很轻,却打断了这场即将开始的屠杀。 “什么人?” 鬼物猛地缩回了头,正襟危坐,望向了后方。 一个黑衣裳的少年从山道上走来,少年剑眉薄唇,黑发披肩,面色冰冷。 鬼物逆转着脑袋,很是不解……这山道极长,一路上根本没人,连个鬼影也只有自己,这少年是从哪里走来的? 倒是那小姑娘率先认出了他,“你……是你!你真的是活人!” 先前收拾买来的尸体的时候,她就见过这个少年,少年长得俊秀无比,身体也结实,肌肉线条宛若水流,足以令人一见倾心,唯一遗憾的是他已没了呼吸,俨然是一具尸体。 令她印象更深的是,这少年身边还有一把剑,剑很护主,不让其他人触碰。 “哦……棺材里爬出来的啊,看来你也是活死人了,真是同行路窄啊。” 鬼物紧皱的眉展开了,他看着那少年手中的剑,阴冷笑道:“看来还是练家子,今日就先拿你打打牙祭。” 说着,鬼物直接由盘膝而坐变成了直立,它伸长了手臂,柔软扭动,手臂上竟开始生出细细的鳞片。 见到这一幕,握刀的男子大惊失色,“龙裔……你是龙裔……你是那座牢里逃出来的!你们真的逃出来了!” “呵,少见多怪。”鬼物懒洋洋道。 话虽如此,他对于龙裔的身份却是无比骄傲的,哪怕他的身体里可能只有一滴血。 身体修长的鬼物从车厢上跃起,闪电般扑向了那看似柔弱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要被飞快撕成碎片,毕竟一个诈尸的能有几斤几两? 鬼物也这么以为的。 但逼近之时,他却见那少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抬起了左手,五指弯曲,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三个字:“擒龙爪。” 第71章 三界 擒龙手? 鬼物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若非现在还在打架,他简直想要笑出来——这活死人是没睡醒吗?这般难听的招式名,喊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 鬼物乌青色的衣裳晃了晃,他在扑向林守溪的过程里,飞速妖化,本就干瘦的身躯更缩得细长,成了蜥蜴般牙尖嘴利的长尾巴怪物。 “什么擒龙手,给你看看本龙爷的苍河灭极功!”鬼物叫嚣着,衣影从天而落,利爪挥舞,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黑衣少年岿然不动,只抬起左手去接他的利爪,那左手动得不快,却总能精准地拦住他的进攻,哪怕是假动作也骗之不过。 这一幕在其他人看来触目惊心,少年的手皓白洁净,无半点防护,随时要被那双鳞爪撕成碎片。 但这惨剧迟迟没有发生。 鬼物与他交锋了一阵,并不觉得他有多强,只觉得对方的爪法太过圆滑,仿佛是在用沾满了油的手去抓泥鳅,屡屡任其滑走,引得怒火中烧。 这鬼物也不再藏着掖着,他身影暂退,用长尾支撑起整个身子,而他的手脚则悬空,形成了跏跌坐般的怪异姿势。 他的身躯已彻底妖化! 鬼物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万妖来朝功、六道噬天术、太古神灭爪之类的神术齐齐喝出,铿锵响亮,每一个音节发出,他的躯体皆会得到强化,转眼间鬼物黑雾萦绕、煞气冲天。 瘫坐一边的小姑娘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当地有一本流传很广的书卷,名为诛神录,那书卷讲述的便是一个少年苦练神功,屠杀世间魔神的故事,这本书远近闻名,这鬼物口中的招式在其中也都有记载! 没想到这看似是胡诌的书中招式,竟真被他练了出来,这些神功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论威力! 果然,鬼物尾巴下压,身躯猛地弹出,速度竟比方才快了数十倍,肉眼所能捕捉的,只是一道灰影。 灰影掠过,空气炸开,砰的一声巨响里,林守溪所在的位置赫然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但那黑衣少年却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去哪里了? 鬼物感知敏锐,他心头一惊,立刻转头望向斜侧方,他瞳孔瞬间缩成绿豆,只见对方躲开自己进攻的同时,化爪为拳,迎面打来,他没有反应的时间,一拳已结结实实地捣在了他的脸上,骨裂声惨烈响起,他脑袋后仰,挥出去的双爪一下子绵软无力。 呛—— 鬼物什么也看不清,只觉有一缕寒光闪过眼缝,他知道是剑出鞘了。 剑干净利落地刺入了他的腹部,反手一推,他的身躯像个晒干的大肉块,被牢牢地钉在了黑色的石壁上,发出呜咽般的惨叫,他抬起扭曲的脸,咽喉耸动,“你这到底是……什么武功?” 黑衣少年愣了愣,淡然道:“我回答过你了。” 鬼物目眦欲裂,他从那座阴牢里逃出来以后,偶得了一本人类写的书卷,对里面所描绘的神仙法术很是向往,模仿着练了一套,更学着那主人公玩藏拙之后人前显圣的一套,实在是不亦乐乎,不曾想,他还没风光多久,就遇到了这么棘手的对手。 “我……我竟要被这种招式干掉了吗?真不甘心啊……”鬼物呕着血,学着书中人说话。 黑衣少年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刚刚清醒,手脚还未活动开,正想给这妖怪补上一剑永绝后患,却见鬼物抬首,妖瞳中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精光。 “残玄复生秘道大法!”鬼物厉喝,声若狂澜。 “公子小心!” 少女已惊呼起来,她闲暇的时候也读过那书,这在书中可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神级法术,它可以疗愈一切伤势,并将伤势转化为自身的境界,伤得越重也就越强,除非将它一击毙命,否则会变得无限强! 黑衣少年皱起眉,他并未感受到什么强大的真气波动,他握住剑柄,拔出,反手插入了他的咽喉,一剑将其割断。 临死之前,鬼物才恍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学会这玄妙的神术。 原来自己不是书中人啊……大梦初醒已是死亡临头。 鳞片退化,乌青衣袍中的身躯回归正常,青年模样的鬼物七窍生黑烟,飞快化作了一滩黏腻的影,涂抹在了石壁上。 黑衣少年振血收剑,朝着马车倾塌的位置走去。 他正是林守溪。 幸存的三人已看傻了,小姑娘本想欢呼,但见他走来时不由再次犯怵……这明明是个死人啊,怎么活过来了?他们这不会是黑吃黑? 林守溪一边走着,一边用余光扫着四边的景。 平削如镜的高崖峡谷,红褐色的树丛,崎岖的石道,昏沉的天色…… 淡淡的压抑感里,林守溪也在回忆着昏迷前的事。 他是从一口棺材里醒来的,醒来的时候棺材板已被震开,他轻而易举地把板挪走,走出来时听见了远处刀戈交击的声响,于是就有了刚刚的一幕。 至于更早之前的事…… 林守溪闭了闭眼,手不由地摸上胸口,心跳之外,还有撕裂般的痛感——这个地方似乎受到了重创。 很快,他想起来了。崩落的神域里,他挥起耀眼的剑刃斩向黄衣邪神,那一刻,林守溪隐隐约约感觉到,上方浓厚的暮色里,有星辰般的眼眸悄然睁开,望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皮肤也寸寸惊栗,像是恐惧着被注视。 黄衣邪神在阴影中退去,他像是打破了人眼透视的规则,转眼变得渺如沙粒,消失在了海天的交界处。 在他最后消失的瞬间,凝成一线的风刺来,正中他的胸口。 坚不可摧的黑鳞虽然帮他挡下了这记攻击,却也就此碎裂。 他捂着胸口,掌心尽是黑色的琉璃渣般的碎片,剑刃软绵绵地落地时,神域已分崩离析,他孤单地站在那里,看到海啸掀起,看着大地沉落,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往某个方向狂奔过去。 然后,他就在这个地方醒了过来。 自己应是从神域某条连接外界的密道里逃出来的……林守溪一时间也想不清楚。 他一边想着事,所以脚步也很慢,这缓慢的脚步在那些幸存者看来却是极具压迫感的,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了他们的胸口。 林守溪回过神,才注意到他们一个个面露恐惧,颤抖不停。 “我是个好人。”林守溪将剑背在身后,说。 …… 当所有的棺材都搬回了车厢后,少女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那个自称是好人的清秀少年正坐在右侧的马匹上,望着道路尽头米粒大小的微光,神色茫然。 “晚辈陈宁多谢大侠仗义相救。”少女抱拳行礼,由衷地赶紧。 那背着大刀的粗犷汉子也走上前,自报家门,行了一礼,林守溪点点头,他指了指车厢,问:“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运这么多尸体?” 自称陈宁的少女正想解释,却见那少年掏出了一块石头递给她,“拿着这个说。” 陈宁接过石头,石头温润冰凉,还带着些血迹。 “我们是受雇运这批尸体去三界村的,三界村的仙人似乎是在做什么东西,从各地买了不少尸体,他们给的钱意外地多,但也有条件,必须按时按量送达,否则……”陈宁顿了顿,看了一眼父亲。 “否则会拿你们当成尸体充数?”林守溪凭借着自己对邪门歪道的了解问。 “是。”陈宁点头,心想对方这么了解,一定是行侠仗义灭过不少魔窟了。 “你们只是运这些尸体吗?”林守溪问。 少女寒毛不由竖起,她看了一眼爹爹,尽量冷静道:“是,是的。” 真言石嗡鸣。 本就紧张的她吓了一跳,只以为自己握的是只甲虫,连忙将其甩走,将真言石扔到了地上。 林守溪俯身将真言石拾起,拢入袖中,话语冰冷:“你们还运了什么?为何会遭来杀身之祸,还有那只蜥蜴精又是怎么回事?” 说完之后,他又欲盖弥彰般补了一句:“不要怕,我是好人。” 陈宁怎么会不怕?这漂亮少年可是死人复生的,指不定是个笑里藏刀的厉鬼!她嘴唇抖个不停,生怕对方暴起,将他们都一口吞了。 林守溪还在等待回答。 她害怕地看了一眼老爹,老爹轻轻摇头。 “既然你是个好人,那……那好人会看着我们死吗?”陈宁急中生智,说:“我们若是暴露了那个东西,都会被杀掉的。” “是吗?”林守溪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有理。” 陈宁错愕,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过一劫。果然少年的下一句话令她花容失色。 只见他从身后取来一本书,扔了过去,“既然关乎身家性命,那就还给你们。” 陈宁呆住了,根本忘了去接书,还是老爹手稳,将书给接住,他看了一眼封皮,大惊失色,这东西明明是藏在车厢的暗阁里的,遮蔽得极其巧妙,他是什么时候偷出来的? “原封不动地塞回去,不会被发现的。”林守溪靠在车厢上,还多问了一句:“要我帮忙吗?” 大汉连连摇头,他检查了一下书的真伪,确认没被替换,连忙爬回车厢,将它装回不知何时被打开的暗阁里。 林守溪方才摸了摸这本书,书的封面是用皮做成的,厚重黏腻之余也很光滑,手感不似猪牛羊的皮,书皮上写着两个扭曲复杂的字,不知是何意思,翻开书,里面却是黑色的,一个字也看不清。 这本书让他感到不舒服,应是本邪典。 汉子去放书的时候,陈宁遵从林守溪的要求,开始给他讲起关于那头蜥蜴精身份的猜测。 据说这一带有个着名的地牢,地牢里关押着许多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本该是要在今年冬天问斩的,冬天临近,可封印它们的高人却忽然暴死了。 “据说那高人死的姿势很惨,他的血肉被啃了个干净,骨头架子被摆成了怪异的姿势,惨无人道地挂在了大牢的门口。” 陈宁叙述着,她牙关碰撞,身体还时不时地凛一下,“没有人知道是谁做的……高人死后,没有人有本事杀它们了,于是大家商计,往地牢里灌毒。” “周围的镇民熬制了大量的毒水往地牢里倒,几乎将整个地牢都灌满了,他们用巨石压住了出口,贴上了符咒封条,据说那几天,每个晚上都能听见妖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叫了大约七天……七天后,下面终于一点声音没有了。所有人都以为安全了,可也是自那时起,村子里陆续有人暴死家中,死掉的都是当初随着高人一同抓妖的人……他们死前都经历了非人的虐待和折磨,死状惨绝人寰。” “这头鬼物,很可能就是从那座阴牢里逃出来的。” 陈宁大致地介绍了一番,脸色泛青,看得出来,哪怕只是口述她也很害怕。 林守溪听着,眉头渐渐皱起,他问:“这到底是哪里?” “这……这还能是哪里?”陈宁也愣住了,“这里是去三界村的路上啊。” “我是问,这里是神山之内还是神山之外。”林守溪说。 “公子说笑了,神山之内哪会有如此荒凉贫瘠之处呢……我们可没有资格去神山内生活。”陈宁语气低落,“据说城墙里面的人,还称呼我们为野鬼。” 这里还是城墙外么…… “公子应是墙里面的人?”陈宁试探着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她:“你知道一个叫巫祝湖的地方吗?” “巫祝湖?”陈宁望向了另一位幸存的叔叔,两人一道摇头,“没听说过。” 看来这里离巫祝湖很远了……林守溪心思一沉,他又立刻想到小禾曾对他说过,哪怕是神山中人对于外界也知之甚少,巫祝湖这个名字甚至有可能只是巫家对于那座大湖的称谓。 想到这里,他心情更加低落。死里逃生之后,他最想做的就是见到小禾,但以目前的情形看,他们很有可能相隔万里之遥。 汉子重新装好了秘籍,紧张地看着这个少年。 林守溪自然地跳下了车厢,将那位陈叔叔的尸体搬了过来,塞到了车厢里,自己则坐上了马背。 林守溪‘死而复生’,他们少了一具尸体,正好用他顶上。 汉子看着尸体,叹了口气,宽大的手抚过他的眼皮。他是自己的弟弟,先前还在马背上鲜活地谈笑,转眼之间就是棺材里冷冰冰的尸体了。 先前的大变故里,两匹马瘸了腿,走得很慢,骑马像是在赶骡子。 林守溪没有半点不耐烦,他平稳地坐着,继续整理着思绪。 埋在胸口的黑鳞破碎了以后他才发现,过去之所以看不到气丸是因为它被黑鳞遮住了,如今像是日食过去,气丸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颗深紫色的气丸,精纯美丽,边缘已流露出淡淡的金光。 他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境界了。 对于黑鳞的破损,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惜,一是因为它帮助自己挡过了致命一击,也算是物尽其用,二是因为,自从发现黑鳞在不知不觉间钻入了身躯后,他一直有种暗暗的恐惧。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小时候听到的谣言,总觉得它不是空穴来风。 林守溪闭上眼,摒去了多数杂念,静心吐纳片刻后再度睁眼,问: “方才那蜥蜴精临死前念叨的武功都是什么来头?” “哦,那个呀。”陈宁解释道:“那是一篇在三界村流传甚广的文稿,据说是仙村的神秘人写的,那本书在三界村几乎家喻户晓,方才他念叨的武功便是书里面的,可书毕竟是书,到底是子虚乌有,他……他应是看书看入魔了。” “仙村?”林守溪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 “嗯,三界村很大很大的,共有三块地方,最下面的是妖村,住着许多妖人,其次是人村,最上面是仙村,仙村里面聚集着三界村所有的修行者,一般人是进不去的。”陈宁解释了一通,她打量了少年一会儿,发现他心不在焉的。 林守溪还在想着小禾的事。 楚映婵应是带着小禾一同逃出去了,神域里,他拿真言石测试过楚映婵,她不会伤害小禾,只想将她带回神山交由师尊发落。 按理来说,小禾现在应该是被带入神山了。 “陈姑娘,你可知道神山的所在?”林守溪问。 “公子是神山中人吗?”陈宁吃惊地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陈宁知晓自己不该问太多,连忙道:“我从小到大没怎么出过村子,更别说去神山了……” “神山离这里很远,我也弄不清位置,只知道是在南边。”一旁的汉子也开口了,说:“仙村里倒有一位神山来的人,公子到时候可以去问问。” 林守溪点点头。 看来得先去那个三界村了。 找到那个神山中人,问出神山的方位,然后前往。只要不出意外,自己与小禾应该很快就能重逢。 但林守溪的脸颊上不见任何喜悦,因为他能清晰地认识到,‘不出意外’四个字和自己好像没什么关系。 小禾平安无事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 林守溪想着事,他能感受到陈宁的目光时不时地往这偷瞄,他知道她想问什么,为了打消这小姑娘的疑虑,他主动开口道: “放心,我不是死人。先前我在练习龟息大法,不知被哪个没眼力见的当尸体搬走了。” “龟息大法?”陈宁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嗯,是一种可以封闭五感,如动物般陷入沉眠的法术。”林守溪随口道。 陈宁啧啧称奇,对这位大侠更加仰慕。 这虽是林守溪随口胡诌的,但同样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过去世界那些精妙的拳脚武术,若是在修行的基础上进一步改造,可不可以脱胎换骨成真正的仙术呢? 马车缓缓前进。 日薄西山。 林守溪闭着眼眸,横剑膝上,晃晃悠悠间,他忽然见到了一幕场景:陌生的少女跪坐在一间摆满了剑的房中,对着一柄古旧斑驳的剑发呆。 这幕场景很熟悉,当初在巫家与楚映婵的战斗中,他就出现过这样的幻觉。 怎么回事?我是在做梦吗? 不……我是清醒的,那这是……清醒梦? 正当林守溪为所见的一切困扰时,那古色古香的少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小巧的脑袋,怯生生道: “哥哥,你醒啦?” 第72章 鱼仙大人 林守溪猛地睁眼。 马车依旧慢悠悠地走在山道上,两侧的山壁像是狭刀,将黄昏裁成了长长的一绺,铺在天上,与红褐色的树木融为一体,延伸至远方。 先前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一闪而逝,那声稚嫩的‘哥哥’宛如幻听。 林守溪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那幕场景了,所以并不认为这是简单的幻觉。 她……是谁? 林守溪侧坐在马背上,好似放牛的牧童,低着头思忖,面不改色。 他再次闭上眼,识海中却是漆黑一片——哪来什么剑阁与少女? 林守溪做了一些勾连意识的测试,均无果,正当他想要放弃,等那小姑娘下次出现再问问清楚的时候,脑海中的画面又清晰了起来。 挂满了古剑的暗室与少女再次出现。 林守溪看清了她的模样,少女穿着齐胸的鹅黄色襦裙,身材娇小,裙下压着一双梨花白的绣鞋,她留着长头发,留海稍有些乱,两侧垂落的发丝将脸颊衬得更加娇小,右侧的脑袋上用细长的红线系着两个贴发垂落的蝴蝶结。 小女孩看上起七八岁的模样,却是玲珑可爱,精致如瓷娃娃。 她的双手搭在身前宝剑的鞘上,惊喜地说:“果然要这个样子才看得清。” “……”林守溪双眉紧锁,他这才发现,自己也握着剑。 是这两把剑以某种形式产生了联系,将他们勾连起来了? “你是在和我说话?”林守溪以心声试探。 心声传达了过去。 “果然是哥哥啊。”小女孩听到了他的声音,露出微笑,眸子里依旧闪着好奇的光。 “你看不见我吗?”林守溪问。 “诶……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小女孩歪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着。 林守溪突然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鬼脸,少女没有半点反应。 “你是第一次看到我吗?”林守溪问。 “不是的。”小女孩摇了摇头,很诚实地说:“几天前我就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好像受伤了,弯着身子在抖……” 是自己与楚映婵决战的那次,那时他也产生了幻觉,望见了跪坐在剑阁中的小女孩。 “你是剑灵?这把剑的剑灵?”林守溪询问自己的猜想。 湛宫剑的灵性早已超越了寻常宝剑的范畴,这个握剑冥想时看见的小姑娘,很有可能是藏在这冰冷生铁中的灵。 “剑灵?”小女孩有些呆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道:“原来你不是剑灵啊,我还以为你是被封印在剑中的鬼魂呢。” “我是人。”林守溪简明扼要。 “真巧,我也是人……”小女孩呆呆地说。 两人的聊天陷入了僵持。 林守溪的猜想倒是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应是手中的湛宫与这阁中之剑产生了联系,将他们的意识勾连了。 可……为何会如此?两柄相隔不知多远的剑为何会存在联系,是什么勾连了它们?湛宫到底是何来历? 疑惑涌入脑海,林守溪将这些问题一一记下,日后寻求解答。 小女孩则要天真得多,她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新奇事物,在经历了短暂的茫然后,脸颊上写满了兴奋。 “你上次是在杀人,对吗?”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发颤。 “嗯。” “哥哥好厉害。”小女孩露出了崇拜的表情。 林守溪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进行下去,转而问:“你现在在哪里?” “诶。”小女孩被问住了,她摆摆手,带着歉意道:“这个是秘密,不可以说出去的。”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打量着少女身居的剑阁,哪怕只是隔空凝视,他依旧可以感受到每一柄剑中的古意,它们就像是帝王座下最精锐的军队,一眼便能望见齐整整的肃杀之气。 这应是城墙内的某个大宗门。 小女孩也在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影子,在她的视角里,林守溪只是一道虚幻的白影。 这是家里的小剑楼,也是给她关禁闭的地方,几天前她犯了错被关了进来,无意间看见了那道白色的身影。她吓得不轻,以为撞见了什么鬼魂,连忙将此事报告了师父,可家中之人检查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只当她又是在胡闹。 只有她知道自己没骗人,这座小楼里是真的闹鬼了……当时的她害怕了好久,睡觉的时候都不敢将头探出被子,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天起一定要早睡早起努力修行按时吃饭不再惹事,争取不再被关到禁闭室里去。 她成功坚持了三天。 她的坚持打动了自己,于是决定奖励一个懒觉。谁知醒来的时候已暮色四合,睁眼就是老师们板得铁青的脸,她自觉地跑来了禁闭室,跪在铁剑之间反省。 好奇心使她战胜了恐惧,她凝视着供奉在最中央的剑,情不自禁地开始了冥想,冥想中她见到了那抹浮动的白影,白影平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好奇地打量了许久,像是幼小的牛羊盯着光斑发呆,过了一会儿,白影动了,画面却被切断了。 她尝试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用手握着这把剑时,冥想会强烈很多,她再次见到了那个白影,并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与其进行了交流。 这个鬼魂冷冰冰的,但看起来也还是蛮和善的。 小女孩观察着他,内心做着判断。 “你握着的这把剑,有名字吗?”林守溪进一步问。 小女孩想要将剑从架子上取下,却发现根本拿不动,她改坐为站以便更好地发力,却依旧无法将其举起。 “其实我平时练习很刻苦,臂力不差的,只是这把剑实在太重了。”小女孩委屈地解释,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林守溪笑了笑,表示理解。 小女孩努力了一番,最终放弃,她颓然坐下,目光绕着剑打量了一番,摇头道:“剑鞘上没有写名字。” “那剑身上呢?” “拔不出来。” 小女孩就此放弃,她也不愿意让这个和善的大哥哥失望,捏紧了拳头,说:“等我以后长大了,就问家里讨要这柄剑,到时候我想给它起什么名字就起什么名字。” 林守溪还未习惯在剑中见到这样的小丫头,他想随口鼓励两句,却听少女突然缩回了手,以很标准的坐姿坐了回去。 “有人来了。”她低声说。 画面就此中断。 林守溪重新睁开眼,面色不见半点涟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陈宁偷偷地打量着他,林守溪侧过头,问:“怎么了?” 陈宁微微慌乱,只是说:“三界村快到了。” 三匹马走出山峡时,天已黑了,上空狭窄的天空一下辽阔无垠,寒风迎面,沿着下行的山道望去,隐约可见几大片垒起的泥土高墙,幽静的星空就悬在它们的上头,璀璨而神秘。 这里的村庄也竖着高墙,落着城门。这是他们在这片邪灵妖物横生的大地上立足的根本。 马车驶回来时,高大土墙的垛堞上有人影攒动,虽隔得很远,林守溪依旧能察觉到有数十支箭矢瞄准了这里。 漆黑一片的城墙下,不知哪里浮现出了一个人影,人影披着灰袍,与陈宁的父亲随口说了几句,然后打开车厢,开始检查里面的物品。 关于林守溪的来历,他也做出了解释了,灰袍人转过头,望向了这个横坐在马背上的少年。 林守溪看清了灰袍下的模样,神色一紧。 只见这身灰衣之下,罩着的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非但没有五官,还没有头发,仿佛他只是一个人的粗胚,还未来得及将其他的特征描刻上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认真地‘盯’着林守溪看。 林守溪毕竟初来乍到,他还在思考要不要伪装出害怕的模样,此人便扯了扯自己的灰袍,遮住了没什么好遮的脸,让开了身子。 沉重的大门被拉起,马车驶入,垛堞上的人隐去,毗连的屋楼撞进了视野,在黑夜中绵延远处。 他们抵达了三界村。 林守溪原本以为三界村内还有两道土墙,用以区分仙、人、妖,但里面没有,一眼望去,这座辽阔宛若城池的村庄确实被划出了分界,但用以划分的是河流。 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过还算宽敞的中央街道,林守溪看清了两侧屋子的模样,这里的房屋与其说是房屋不如说是洞窟。 与中央的车道相比,两侧蜂巢般的屋子显得窄小,它们没有规则的排列着,有的裸露地表,有的埋在地下,远远就可以闻见怪味。 前面的河倒是意外地清澈,过了河之后可以看见大片的田,田里种的不是稻谷,而是棉花似的东西。 人的居所虽依然紧凑,但明显要整齐更多,最前方仙人居住之处则是真正的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建筑,唯有一株高塔般的巨木拔地而起,在黑夜中无比醒目。 “那是神桑树,是我们敬奉的神木,传说它是古代扶桑神木飘入尘世的种子所化。总之,它赐予了三界村洁净的土地,赐予了粮食与安稳,我们是依靠神木存活下去的。” 陈宁虔诚地向他介绍道。 这棵树确实高得不同寻常,突兀如海中的孤岛,但林守溪暂时不关心这个。 “那个灰衣人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哦……他呀。”陈宁看向林守溪的眼光依旧带着好奇,“我看公子这么冷静,我还以为公子知道。” 林守溪更加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是无知的,过去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窗口是小禾,小禾虽总骂自己笨,但骂完也会耐心地给他讲解,此刻窗口消失了,他只能靠自己去打探这个世界的本貌。 “我从小就没什么表情。”林守溪面无表情地说。 “额……这是一种病吗?”陈宁更加好奇,问完之后她掩唇,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我没病。”林守溪自信地说。 陈宁的眼神更加好奇,不过高人通常有奇怪之处,她生怕他不耐烦,不敢多问,连忙给林守溪解释起了那灰衣人。 “那是偶衣人呀,就是……穿着偶衣的人。” “偶衣?” “嗯,偶衣是仙村一位婆婆用特殊的皮料缝制出的东西……放心,不是人皮,总之,这个东西被称作偶衣,偶衣可以完美地套在人的身上,遮蔽人原本的面容,但它也只是个遮蔽作用,不妨碍呼吸、吃饭、视物。”陈宁想了一会儿,用最简单的话语再解释了一下:“它就相当于你的另一层皮肤。” “修真者之造化果真奇妙。”林守溪夸奖了一句,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偶衣可以定做么?” “当然可以,婆婆手艺很巧的,只要你支付的代价足够,做成什么样,做得多逼真都没问题。”陈宁说。 “代价?” “嗯……相当于你们城墙中人提到的,钱。”陈宁笑着说:“不过婆婆是仙人,不收钱,只要‘代价’,有的人穷尽一切就是为了让老婆婆做一件偶衣,也有很多人得到偶衣之后永远钻在里面,再也不用真面目示人。” 陈宁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听说那位婆婆最近闭不见客。” “为何?”林守溪继续问,他不愿放过一点信息。 陈宁左右环顾,将声音压得更低,“因为……那位老婆婆最近在缝制一件很伟大的东西!” “很伟大的东西?” “嗯……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没什么机会去仙村。这只是传闻,我也不知道真假。”陈宁说:“总之,仙村有很多的能工巧匠的,你也是仙人,以后应有机会与他们见面,只是听说他们脾气都很怪……” 马车停了下来,陈宁连忙住口。周围的巷子里,有灰衣人幽灵般飘出,围住了车厢,开始卸货。 林守溪观察着他们,发现他们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几乎都一模一样,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 铁皮车厢打开,尸体被一棺材一棺材地运了下来,灰衣人手脚灵活,抬起棺材,转眼间就消失了。 “你要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灰衣人头转向林守溪,声音木讷地说。 “他是个好人,他救了我们,没有他的话,那件东西可能已经被抢走了。”陈宁走上前,帮林守溪说话。 “正因如此,才要更加小心。”灰衣人语气低沉:“那件东西是绝密,按理说不该走漏风声。” 汉子低下头,他愧疚道:“我也很奇怪,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险些坏了尊主的大计。” 运送尸体也是尊主交待的任务,但这只是表面,将古卷安全地运送回村才是最重要的,此事只有陈宁与她爹知晓,哪怕是两位随行的叔叔也被蒙在鼓里。 此行有惊有险,所幸他们还是将古卷送了回来。 “你们是要确认我有没有危险么?”林守溪问。 “是。”灰衣人回答。 “我随你们走一趟。”林守溪平静地说。 此处虽然陌生,但他也没有过多的担忧,一来是他问心无愧,二来是他的直觉没有给他什么危险的警兆。 灰衣人闻言,将头重新低回了衣袍里,身影无声无息地朝着人村与仙村之间相隔的大桥飘去。 林守溪缓步跟上。 夜空中响起了一声鸟鸣,鸟鸣尖锐,林守溪循声望去,很快见到了它的踪影,那是一只山鹰状的、在天空中巡逻的鸟,与山鹰不同的是,它的身体是木头构成的,仿佛机关术,但不知被什么手段赋予了生命。 仙村黑得出奇,里面几乎看不到一丝光,行走全凭本能。 开门声响起,他被带入了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却是亮堂的,屋中有一张兽骨雕成的长桌,桌后坐着一个背如驼峰的老人,老人的眼睛眯起,也不知道是醒是睡。 灰衣人将他送进去后就离开了。 “又是新来的?” 老人听到了动静,抬起头,看向了林守溪,沉默片刻后由衷夸赞:“好俊的娃。” 林守溪很自然地在那张骨案前坐了下来。 “别怕,三界村隔三差五都会有人来投奔的,尊主心善,一般而言没有敌意的都会收容,安排个住所让他自力更生。”老人说。 “若有敌意呢?”林守溪问了一句。 “那就会成为神桑树的养料。”老人抬起头,“怎么?你小子是打算逃了?” “只是问问。” “这可不兴问啊。”老人乐呵呵地笑着。 “我怎么证明自己没有敌意?” “这个简单,老头子用家传的神仙法器测测你,一测便知了。” 老人在骨案上一阵摸索,将肋骨颅骨陆续拆下,寻找。 一测便知真假……林守溪同样感到好奇,这又会是什么神奇的法宝? 接着,老人掏出了一块指甲大小的石头。 “握着这东西,我问你几个问题。”老人将小石头递过去。 林守溪摊开掌心接过,皱眉道:“这是……真言石?” “嗯?你居然认识,眼界不错嘛。” “嗯……我听说过这宝物。” “哈哈,今日是第一次见。”老头子笑了笑,骄傲道:“这可是我祖传的法宝,别看我这个小,千金难买,你拿稳妥了,老头子眼神不好,若掉地上了你须给我寻回来,否则别想出这门。” 林守溪很想告诉他,自己这有块大的……时至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云真人给自己留下了多么宝贵的遗产。 林守溪握紧了这块小得可怜的真言石。 老人取出了一张纸和一个细长的木筒,以木筒抵着林守溪的手,清了清嗓子,准备开问。 “你这是……”林守溪看着木筒,心有不解。 “我老眼昏花,怕听不清楚。”老头子解释了一句。 “老人家高见。”林守溪竖起拇指。 老头子开始按照惯例询问问题,问题很简单,都是问他姓名、年龄,来自哪里,是不是怀有恶意,对村子图谋不轨之类的。 林守溪皆如实回答了。 他回答之时心不在焉,心中不由又想起了初醒的雨夜,彼时云真人如妖似魔地端坐木堂,雪发青裙的小禾曼声说出了预言。 明明没过去多久,回忆却显现出了恍如隔世的遥远。 这次审核意外地顺利,老头子拿起毛笔,蘸湿了墨,刷刷地记录下了林守溪的名字,并警告道:“这只是初试,之后还会对你进行多番考核,你若通不过,还是会被逐出三界村的。” 老人难得提起了认真劲,说:“当然,要想不被逐出去也很简单,只需要做到两点!” “哪两点?”林守溪礼貌性地问了句。 老人家竖起了两根手指,继续道:“一是热爱三界村,二是爱戴我们的尊主大人。” 林守溪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这间屋子,门口的灰衣人送他离开了仙村。 陈宁在桥的另一端等他。 “今夜你若没什么去处,可以先来我家。”陈宁说:“正好我爹也想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你家还有空房间?” “陈叔叔不是死掉了吗……” “哦,有道理。” 林守溪跟着她一同去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虽也是平房,但在三界村里还算气派了。 林守溪对于从吃住行向来没什么欲望,他也只是想找一个可以静心思考的休息之处。 他住进了那间空房间里,房间很朴素,除了床与桌以外别无他物,但也意外地干净。 林守溪关上了门,拒绝了一切的服侍与闲聊,独自坐在床榻上。正当他想要闭目修行的时候,忽然发现床头还放着一本书。 按理说那位死去的叔叔应是个糙汉子,不会有闲情逸致去读书的。 林守溪拿起了那本书,一看书名:诛神录。 他皱起眉,心想这就是荼毒了那只蜥蜴精的小说么? 翻开书,扉页上写着作者的名字:鱼仙大人。下面是则是一大堆类似于这本书又名我欲诛神、众神之陵、神魔沉没之类没用的牢骚废话。林守溪一一跳过。 他随便翻了两页正文,发现这本书的故事写得很是离谱,大致讲的是一个少年转世重修,拜仙门,修道法,胜天骄,灭敌手,探洞府,获珍宝……如此循环往复的事情。 “世上怎会有如此幸运之人?若真有,那他的命运定是被另外的存在操控,身为棋子而不自知罢了。”林守溪轻轻摇头,这样的书骗骗凡夫俗子还好,对于他而言是没什么吸引力的。 大好时光用来做什么不好?为何要拿来看这等情节滑稽,错漏百出的文稿? 清晨,太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林守溪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的。 或许是他真的闲得无聊,也或许是离别的悲伤积在心里,总需要什么帮忙化解……总之他读完之后,心情终于有些难得的畅快了。 唯一可惜的是,这本书尚未写完,暂时在一个可恶的地方戛然而止了,也不知何时才有后文。 此书情节虽然粗犷,但笔触却是细腻的,也不知这‘鱼仙大人’到底是男是女。 “此书也非全无可取之处。”林守溪做出了点评。 他正准备合上书时,眼神忽地一凝。 文稿的最后是以一首七行小诗结尾的,这似乎是首藏头诗…… 他将为首的每个字连起来读了一遍: “白樟树下……救救我。” 第73章 遇猫 浓夜已褪,薄光洒进窄小的房间里时,林守溪对自己浪费了一晚上时间这件事做出了反省,随后他搬来窗边的木板,合在土窗上,遮住光,假装夜晚还没过去。 关于书结尾的求救,他只觉得好笑——这个书的作者在书中踏九天,战万神,炼星辰,奴大道,焚天煮海无所不能,可在现实中却要将求救信以藏头诗的形式写在书中,未免滑稽。 林守溪也没把这个求救太当回事,毕竟按陈宁的说法,此书在三界村几乎家喻户晓,这么明显的藏头诗不至于没人发现,想来着此书之人早已得救了。 他将书撇到一边,凝神打坐,紫色的气丸在体内顺转,源源不断地汲取真气,去芜存菁,化为已用。 除了黑鳞破碎,他身上几乎没有别的伤了。 林守溪现在是玄紫境,且隐有金光吞紫气的征兆,随着白瞳黑凰剑经真正臻至第一重,他对于‘水’的掌控远远超越了玄紫境的范畴,而老爷爷传授的擒龙手——与其说这是一种功法,不如说是某种他早已遗忘,但忽然觉醒的本能。 先前一线峡中的乌青鬼物绝不算弱,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擒龙手看似平平无奇,对于龙族后裔的压制力却大得惊人。 白瞳黑凰剑经与擒龙手皆是强大而玄妙的武功,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缺少一种独属于他的功法。 真气运转了数个周天后,恰好陈宁来敲门,邀他一同出去吃饭。 “嗯?公子也在读这本书么?”陈宁看着床边的书本,问。 “没有,只是随便翻了翻。”林守溪说。 “也对,像公子这样真正的仙人,对于此等书物应是嗤之以鼻的。”陈宁笃定地说。 林守溪不置可否,只是与她一道出门。 此处不食米饭,碗中所盛为田里蚕茧般的种植物,据说这也是神桑树的恩赐之一,食之可延年益寿。 陈宁的父亲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表示自己在三界村中也颇有影响,若公子有需要的,尽管与他说就是。 林守溪也没有假客气,他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意图:“我想见仙村的神山中人。” “斩邪司的那位高人啊……” “斩邪司?” 林守溪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头,顾名思义,这是神山派来斩妖除魔的。 “嗯,我们虽在城外,但为防崇拜邪神的组织滋生,几乎所有的城外村镇都有斩邪司的人安插,以此作为管控。”汉子解释道。 林守溪点头,表示理解,心想巫家那样的家族应是得到了镇守的隐秘遮蔽,故而成了神山掌控外的漏网之鱼。 可以想象,这样的漏网之鱼在辽阔无垠的荒土上还有很多,他们中的一些或许就崇拜着邪神,并策划着如何将其复苏。 “如何去见斩邪司的人?”林守溪问。 “不需要去见他,像公子这样的人,他自会来主动找你。”陈宁笑着说。 “何时会来?”林守溪问。 话音未落,一袭灰衣就出现在了门口。 林守溪吃完了碗筷中的食物才起身走了出去。 借着明亮的光线,林守溪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巨大的村庄,村庄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以那棵巨木为终点,房屋、树木、河流、道路、土丘,一切都排布在一条条散射而出的线上,直至截断一切的高耸城墙。 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是大白天,仙村却依旧被黑暗笼罩着,只可依稀看到里面的情况。 这一次,林守溪很快找到了仙村昏暗的原因——灯。 仙村挨家挨户挂着灯,按理来说灯应该是用以照明的,此处的灯却反其道而行,它们将照入仙村的光尽数吸收,使得仙村始终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黑暗里。 除非动用玄紫境的境界,否则他的目光也无法逃过这些黑灯的封锁。 仙村的人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林守溪警觉了起来。 他们在仙村所行之路弯弯绕绕,最终,灰衣人将他带到了一座宅邸前。斩邪司不愧是神山的钦差大臣,哪怕来了这等穷山恶水之处,所住的屋子依旧比一般人家更为宽敞漂亮。 灰衣人停在了门口,绕过影壁,两位身穿彩衣的侍女迎来,躬身行礼,其中一位侍女引着林守溪走到门前,取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反复转动了几圈后门开了,门之后是一片院子,院子里点着灯,灯光下开着数十株奇珍异蕊。 侍女就此止步。 林守溪独自走过花道,掀帘入屋,一个盛装华袍的女子立在帘后面,冷刺刺地盯着他,问:“你就是三界村新来的人?” “是。”林守溪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生得美艳,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进屋之前公子须回答几个问题。”女子说。 林守溪以为又是探究自己身份的提问,谁知女子缓缓开口,问:“门口的石灯各有几角?那两侍女的衣衫上有几朵花卉?开门时钥匙转了几圈?园子里又有多少朵花?” “六、六十四、顺二逆五、十八。”林守溪略飞速作出了回答。 女子瞳孔中露出异色。 “公子不愧是修真者,果然记忆惊人。” “我可以进去了吗?”林守溪问。 “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女子唇角勾起,笑了起来,“公子看我是男是女?” 林守溪没有作答,他看着眼前的美艳女子,终于知道自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源自哪里了。 女子掩唇痴痴地笑了起来,她让开身子,敛衽行礼,“公子,请进。” 屋中等待他的是位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年轻人墨发披肩白衣如雪,眉心红点小若针刺,却也醒目艳丽,他正挥毫拂卷,见林守溪进来,他悬起了笔,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其间带着笑意。 “我等你许久了。” 白衣青年微笑,自我介绍道:“我叫钟无时,来自三大神山之一的神守山,我是此处斩邪司的主人,看林公子的装束,应也是神山中人。” “嗯,我来自云空山。”林守溪说。 “云空山……难怪。”自称钟无时的白衣人低头沉思,问:“你是谁门下的弟子?” “楚映婵楚仙子。”林守溪也不认识其他人了,随口报了楚映婵的名字,神守山与云空山虽皆是神山,但俗话说隔山如隔山,想来钟无时也辨不清楚。 果然,钟无时露出了恍然的神情,笑着说了几句‘久仰,久仰’,随后又问:“云空山距此足有十万里不止,公子身为云空山弟子怎会来此?” “此事说来话长……” 林守溪蹙着眉头,似对过去的经历依旧心有余悸,他沉吟道:“荒土之上有一家族信奉邪神,意欲作乱,我奉师尊之命前去捣毁他们的阴谋,谁料洪水突发,我虽以龟息术逃过一劫,无性命之虞,却也难挡大水,随波逐流,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钟无时叹息道:“荒土之上实在危险,哪怕贵如仙人也不愿踏足。” 叹息之后,钟无时问:“你想回去?” “当然。”林守溪说。 “我也想回去。”钟无时无奈道。 “你在斩邪司的任期还未结束吗?”林守溪问。 “不!一年前就该结束了。”钟无时神色忽厉。 林守溪感到了一丝不对劲,“没人来接你的班?” “接我班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钟无时长叹,神态萧索,他看着林守溪,说:“告诉你实情……神山在南边,若要去神山,必须通过三界村后的三界山脉,此山脉虽然高耸艰险,却也绝非不可逾越之境,但……” 钟无时闭上了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 “但一年前,山被封了。” …… 三界山陡峭挺拔,断面如镜,不生杂木,苍鹰难越,宛若一柄重剑,自凡间起,直插云霄。 林守溪独自一人来到山巅,望见三界山连绵遥远的山脉时,已是正午。 三界山绝非什么郁郁葱茏之处。与其他荒地中的山脉一样,此处土壤被污染严重,只有铁树之类少数的植物得以扎根,再加上久旱少雨,山脉几乎是由贫瘠的碎岩拼凑成的,而就是这样荒凉的山里,却弥漫着浓得不像话的雾,它就像是淌过河床的虚幻河流,浩浩汤汤,却未留下一滴可以滋润土壤的水。 雾,又是雾…… 林守溪看到雾就觉得头疼,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缠绕不散的冤魂。 据钟无时说,这些雾极其诡异,人进入其中,一直往前走,却会从进去的地方原模原样地出来。 林守溪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试了试,发现果然如此……这与神域的雾倒是相像。 三界山是三界村依托的天险,两侧皆有大湖,绕路也很不现实。 林守溪对于自己出意外并不意外。 相反,他更冷静了下来,根据他的经验,白雾代表着不详,这座三界村或许也将有大事发生了……他并不想解决什么大事,只想在洪流中安身立命,平安地见到小禾。 不过这山已封了一年,自己又是怎么过来的? 林守溪想不明白。 下山途中,湛宫剑忽然闪烁起了微光……这小丫头又来了吗? 他将手搭在剑上。 很快,昨日所见的剑楼与少女再度出现在了视野里。 “早上好。” 今日小姑娘换上了一件水绿色的襦裙,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饰着小巧的细金发梳,她招了招手,与林守溪隔空打了个招呼。 “现在不是正午吗?”林守溪以为他们之间的时间有差异。 “嗯……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就是早上。”小姑娘振振有词地说。 “那……早上好。”林守溪无从反驳。 “诶,哥哥的精神好像不是很好。”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嗯,昨夜看了一整晚的书。”林守溪一夜未睡,又爬了座大山,多少有点疲惫。 “哥哥好用功哦。” “还好……” “哥哥真谦虚。” “……” 小姑娘眨巴着眼,她想到了整日喜欢看闲书的自己,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更加崇拜了,虽然认识没多久,也没说过几句话,但小女孩对他有着天生的好感。 “我昨天本想与你多说几句的,结果中途被爹娘抓过去训话了,还罚我抄门规……”小姑娘很是委屈,她只是想简简单单地关个紧闭,饶是如此,爹娘还要刁难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亲生的。” “他们是为你好。”林守溪没什么师弟师妹,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小孩子。 对于这样的话,小姑娘耳朵都要听出茧了,若是父母对她说,她肯定就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了,但她在家里闷太久了,足不许出户,每日面对的都是同一群脸孔,故而她对于这个突兀闯入的鬼魂哥哥有着无比的好奇与宽容。 “嗯呢,我知道了。”少女小鸡啄米般点头,说:“我是偷偷溜过来的,等会儿还要去参加家里的月试,嗯……就是和其他人比试。” 林守溪觉得自己应该说点鼓励的话,于是说:“嗯,注意安全。” “……”少女终于有点不乐意了,她板着小脸,小手按着自己的胸,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虽然我比较懒,但我很厉害的,我学棋一个月,教我的先生就不是我对手了,学剑三个月,家里的侍卫就打不过我了。” 少女一脸骄傲,她小嘴微翘,说:“昨夜我爹还责怪我太不思进取,说今日月试不会再让他们让着我了,哼,谁要别人让啊……” 林守溪已隐约看到她稍后的下场了,他决定等会假装不在,任剑如何闪烁也不去触碰,毕竟安慰哭鼻子小女孩这种事他一点不擅长。 少女也不管他的冷淡,她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陌生人,像是有着说不完的话一样: “对了,哥哥你会剑术吗?” “学过一点。” “那等我长大了,可以独自离开家闯荡了,就来找哥哥比试,好吗?”少女开始天马行空了起来。 “好呀。”林守溪画大饼向来干脆利落,绝没有半点犹豫。 “好,那一言为定!”少女露出了笑容,漂亮的眼睛弯弯的。 “一言为定。”林守溪这样说着,却只当是哄孩子,并未当真。 “你是在赶路吗?”小姑娘发现这白影一直在动,好奇地问。 “嗯,在下山。”林守溪说。 小姑娘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么大清早下山,他是住在高山上吗?按照师父的说法,喜欢住高山上的十个有九个是仙家,难道说这位哥哥也是个仙人? 这虽只是个没什么由头的猜测,但孩子只是孩子,哪怕再不切实际的猜想,一旦出现,她就会想方设法去论证其真实。 嗯……他语调冷淡,声音好听,很符合仙人的特征了……自己定是无意间结识了一位仙人! 林守溪见她沉默,以为她只是在想事情,根本想不到小女孩此刻心里翻滚着怎样的心思。 她还想再旁敲侧击地问两句,剑楼响起敲门声,她连忙松开了一只手。 “我去大杀四方了!” 小姑娘高兴地说着,挥了挥手,快速地与林守溪告别,起身离去。 画面就此中断。 林守溪下了三界山,准备暂回村子从长计议,回去的道上,林守溪忽然望见对面的上头有一株大树,大树树干呈现白色,很是醒目。 他立刻想起了那首藏头诗。 白樟树下……救救我。 不会就是那棵树? 林守溪对于鱼仙大人的死活并不关心,况且那棵白樟树虽可看见,却距自己很远,他也懒得再去爬山,一探究竟了。 林守溪转过头,继续朝着三界村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不由想起了昨日那本书所断的结尾,脚步越来越慢。 那恰是男主人公与他心仪的女子分别多年,即将相见之时,虽然这个男主人公在分别的日子里沾花惹草无算,看得他嗤之以鼻颇为不屑,但爱人相逢的桥段总是美好的,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禾,心生共情。 “算了,去看看。”林守溪最终停步转头。 终于翻过岩石,到了那白樟树下,林守溪却没有看到半点人影……看来果然被其他人救走了。 正想离开,耳畔却有少女呜咽般的声音响起——那是猫的叫声。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白樟树下枯萎的杂草,最终定格在某处,他俯下身,掀开了草,发现那里有一个洞,洞不深不浅,里面躺着一只漂亮的三花猫,猫四蹄踏雪,其中一只脚上却被铁夹子夹着,难以动弹。 “你……就是鱼仙大人?” 三花猫听到人声,萎靡不振的眼睛立刻睁开,它张了张口,却发出了人的声音: “喵——终于有人来了吗……本天女巡狩疆土,不慎受歹人暗算,遭劫于此,你速速替我解开这浑天锁,本尊念你救驾有功,稍后定会重重赏你!” 第74章 婚书 林守溪抄起猫的胳膊,将这只黑橘白相间的漂亮小猫从陷阱中捞了出来,把夹在它后肢上的铁夹子小心地解开。 捕兽夹形如利齿,小猫一边被夹得鲜血淋漓,发出呜咽的惨叫,一边还不忘为自己开脱: “这区区浑天锁本算不得什么,无奈魔王贼心不死,还挖这无底洞作为陷阱,本尊求胜心切,一时轻敌,中了歹人奸计,被压在了这棵白樟神木之下!想当年,苍白也曾被压在神木之下……” “行了……你一只小猫咪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写书,瞎跑什么。”林守溪为它检查伤势,淡淡地打断。 “小猫咪?”三花猫呜呜地叫了起来,表示极为不满:“本尊再说一次,本尊乃三界共主之君王,神桑树的守护神,诛神录的执笔人,是你们的理应献出忠诚的——” 三花猫等着他打断自己,而林守溪则等着它继续往下说。 面对他肆无忌惮的注视,三花猫有些愤怒,“哼,你区区一介凡人,也想知道本尊的名讳?” “那就叫你三花。”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写出这种书的猫脑子果然有些问题。 “住口!本尊真名虽不便说,但你至少要尊我一声——鱼仙。” 对于这个凡人的无礼,三花猫的怒气闷在心里,若非此刻腿部有伤疼痛难忍,它早已伸出爪子去抓挠了。 “你被困在这里几天了?”林守溪问。 “嗯……足足四天了。”三花猫气势低落了些,“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才有人来搭救本尊,哼,难道这诗写得还不够明显吗?” “挺明显的。” “我也觉得。” “只不过能喜欢你书的人,通常没有能力发现这首藏头诗。”林守溪补了一句。 鱼仙大人气得乱叫,“本尊着书立作教化万民,且深受子民爱戴,岂是你等不沐王化的乱臣贼子可以随意诋毁的?” 林守溪对于这只吵吵嚷嚷的猫在说什么毫不关心,他只是询问自己的疑惑:“这四天你一直被困在这里,你是怎么写作并发出求救消息的?” “哼,现在发现本尊的厉害了?”三花猫张了张口,骄傲道:“这是本尊神通之一,暂不可说,日后你自会明白。” “难道说你真正的本体不在这里?”林守溪敏锐地做出了猜想。 “……”三花猫不嚷嚷了,它低声道:“挺聪明的嘛。待你通过选拔,可以来做本尊的国师。” “你的本体在仙村?”林守溪继续问。 “当然,本尊圣体尊贵,自需住在王殿。” “我听说仙村不是有一位尊主吗?那位尊主容许你这般胡闹?” “放肆!一片天空没有两个太阳,我才是三界村唯一的尊主!”三花猫高傲地仰起了头。 抬起头,这双透着散射线般的蓝色眼眸才映出了林守溪的脸,逆着光,三花猫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它沉默片刻,随后郑重其事道:“本尊要册你为妃!” 林守溪懒得理会它的胡闹,一把抓起了它的后颈,三花猫喵喵乱叫着,对于此子不服王化,肆意摆弄自己圣体的行径做出了痛斥。 林守溪将真气凝在指尖,帮小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 三花猫感受到自己的伤口有些痒,那是结痂愈合的征兆,猫颜大悦,暂时赦免了他冲撞圣体的罪过,“我要封你为太医!” “你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种地方的?”林守溪熟练地无视了它的话语。 “嗯……此事说来话长。”三花猫想了想,回忆说:“几日前,本尊偶然听说魔巢的贼子又有逆谋……魔巢距离京师三界城并不遥远,妖孽却如此猖狂,本尊心系子民辗转难眠,故打算御驾亲征,去捣毁魔窟。” “魔巢?” “嗯,魔巢!那是一群来自北面的乱党,曾多次进攻三界城,幸得御林军骁勇善战,使得它们的计划无法得逞。”三花猫说:“但魔巢日渐壮大,祸患还是祸患,若不早日铲除,早晚酿成大祸!” “那现在你打算打道回府了吗?” “嗯,本尊身负重伤,暂时班师回朝也无不可。” 等到了圣谕,林守溪便抓起它的后颈,在天黑之前将它送回了三界村。妖村一片荒凉,夜幕落下之后,一个个坟冢般的家中会亮起一双双幽光的瞳孔,三花猫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瑟瑟发抖。 林守溪将它带入了陈宁的家中,猫实在是太小了,加上天黑,陈宁都未能注意到家里多了一员,令得龙颜大怒,喵喵叫了两声以壮声威。 陈宁这才看到了小猫,好奇地望向林守溪。 “哦,这是外面捡来的妖怪。”林守溪随口解释了一句。 三花猫怒火中烧,可它似乎不太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呜呜地叫了叫表示不满。 “它是饿了吗?”陈宁问。 林守溪看向它,示意它回答,三花猫盯着他,竖着尾巴,“目无尊长!我快被你气饱了!” “它饱了。”林守溪转述。 “诶,会说话啊,看来真的是妖怪了,公子是从妖村捡来的?”陈宁问。 “今天出城看了看,路上拾到的。” “最近魔巢有乱象,公子虽武艺高强,但也要小心为上。”陈宁小声提醒。 林守溪点点头,将猫扔给了陈宁,陈宁见到了它身上的伤,便将它带到了厨房,开始烧热水,三花猫吓得不轻,以为自己要变成御膳了,意欲逃走,直到看到小姑娘拿来食物与布带后才放心。 陈宁用热水帮它处理了一下伤口,以绷带为它包扎。 治好了伤的它神气了很多,摇着尾巴跑到了林守溪的房间里,彼时林守溪正在床榻上打坐修行,它一跃而上,跳到了床头,对他的修行指指点点。 “嗯,你的武功看上去不错嘛,要不要做本尊的大内高手?”三花猫舔着爪子,说。 林守溪眼都没睁,精准地抓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扔下了床。 三花猫龙体未愈便遭此对待,自是愤怒,可现在自己毕竟是微服私访,也不便闹出太大的动静,它叼起了床边自己写的诛神录,跃上了窗台,静静地趴着,偶尔用猫爪翻书,偶尔看林守溪修炼。 修炼是需要安静的,被一只猫这样盯着,林守溪总觉得不太自在。 他例行吐纳了几个周天之后睁开眼,望向三花猫:“吃饱了,伤好了,你就这样趴着?” “要不然呢?”三花猫无辜地问。 “写书。”林守溪冷冷道。 三花猫想要跳窗而逃,可它哪有林守溪敏捷?身子才出去一半就被拽了出来,猫脸被按在了书上。 “你……大胆,你可知触怒天颜该当何罪。”三花猫用尾巴去打他。 “少废话,快写。” “本尊……本尊没有灵感。” 林守溪随手抽出了湛宫剑,三花猫看着清亮如水的剑身,尾巴一下子蜷缩了起来。 “我写就是了……”它弱弱地说。 “嗯,看来你还是会好好说话的啊。”林守溪表示了赞赏。 接着,他就看到这只猫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你在做什么?装死?”林守溪推了推它。 “本尊正在奋笔疾书,莫要扰我。”三花猫说。 “你靠冥想奋笔疾书?” “嗯,本尊这是存想大法,你这个土包子一看就不懂。”三花猫表达了自己的不懈。 “存想?”林守溪略一沉吟,推测道:“你以此法勾连你的本体,然后令其书写文稿?” 三花猫睁开眼,盯着林守溪,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妖怪。 林守溪对于这只能书善写的猫也有些兴趣,他发现,当这只猫闭上眼时会进行不同频率的眼动,他推测,眼动频繁说明它在奋笔,眼动缓慢则说明它在懈怠。 “你怎么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林守溪观察片刻后开始问责。 “你怎么这都知道?”三花猫震惊。 接着,它为自己解释开脱了一番,“后续的情节于此书很重要,慢工出细活,急不得的。” “后续不就是两人相遇,泪流满面,恩爱缠绵么?”林守溪不觉得这有何难。 “哼,庸俗。”三花猫摇起了尾巴,“本尊才不会写这般俗套的东西!” “那你想怎么写?” “当然是让他们在自以为要相逢的时候错过,永远地错过!”三花猫洋洋得意地开口,说:“凌秋自以为是天命之子,修为冠绝天下,实际上他不过是域外煞魔想要入侵此界的棋子,而这个失散多年的挚爱根本不存在,她只是凌秋当年孤单无助时想象出的精神体,凌秋得知真相,精神奔溃,道心生出裂隙,天魔乘虚而入,将他占据!” 凌秋是它书中的男主人公之名。 三花猫洋洋得意地说着自己的构想,接着它为身旁传来的寒冷杀意所慑,猫毛根根扎起。 “这个想法……不好吗?”三花猫看着林守溪几欲杀猫的表情,问。 “这果然不是人能想出来的东西。”林守溪也懒得与它废话了,只是说:“给我改。” “哼,这可不能改,前面伏笔早已埋下,若是改了,岂不尽数作废?”三花猫据理力争。 “我是为你好。”林守溪无奈道:“你若真这般写了,以后三界村里就没有你容身之处了。” “哼,本尊身为三界村之主,御林军无数,自……” 呛——剑鸣声打断了它的话语,湛宫出鞘,再次架在了三花猫的脖子上。 三花猫看着这个胆敢冲撞圣驾的歹徒,心中恨恨,无奈这副圣躯实在孱弱,做不出有效的反抗,但它依旧不想屈服,“强扭的瓜可不甜,若此书任由你篡改,本尊如何对得起先前的心血?” 林守溪一言不发,只是将剑架在它的脖子上,目光冷冷地盯着它。 三花猫说话声音越来越轻。 “哼,你这么凶,你自己来写啊。”它咕哝了一句。 “好。”林守溪毫不推拒。 他拿来纸和笔,飞速写了一份,递给了三花猫,猫读了一遍,立刻起了招贤纳良之心,“本尊座下的学院尚缺学士,不若……” “别说话,照着这个存想,若日后刊载之物与之有差,我唯你是问。”林守溪淡淡地说。 三花猫再无托词,只可屈辱地应下。 小闹剧就此结束,这只半路救回来的三花猫开始照本宣科地存想,林守溪则继续打坐修行。 他开始思考自己所缺少的核心功法。 他将自己想象成一棵树,洛书的吐纳法是他汲取养分的根系,白瞳黑凰剑经与擒龙手皆是他的枝叶,那他的主干又该由什么构成呢? 林守溪想着这个问题,目光时不时看向湛宫剑。 小丫头的比试应该结束了。 他原本以为这柄剑用不了多久就会闪烁,不曾想一直到深夜,湛宫剑也没什么动静……那小丫头是输得心灰意冷了吗? 不难看出,那个小丫头的家境很好,她每天都穿着不同的漂亮衣裳,住在华美的、挂满名剑的剑楼里,她应是个富家小姐,且家族尚武,说不定与神山还有关联。 三界村被大雾封山,这是大事,或许可以借她之口联系神山,派高人前来调查。 可整整一夜,剑也没有闪烁。 清晨,三花猫还趴在窗台上睡觉,陈宁端着一套崭新的衣裳进来了。 “这套衣裳不知合不合公子身,若不合身,我再去店里换。”陈宁说。 林守溪展开看了看,点头道:“合身的。” “这个也给公子。”陈宁又取出了一枚银制的币递到了他的手中,“这也是此次押镖的嘉奖,是仙人村所通用的钱物,可以用来与仙人村的修真者兑换奇珍异宝,甚至可以当做一次‘代价’付掉。” 林守溪没有推辞,接过了钱币。三花猫闻声睁眼,盯着那枚钱币,两眼放光。 陈宁交付完毕却未离开,立在那里似在犹豫什么,林守溪问:“怎么了?” “七天之后,还有一桩大单子,不知道公子愿不愿接?” …… 直到陈宁离去,林守溪也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 “看不出来,你这么惜命?”三花猫冷嘲热讽,说:“本尊瞧你整日冷着个脸,还以为你是个亡命之徒呢。” “人皆惜命。” “看来你是有想见的人咯?”三花猫问。 林守溪不语,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和一只猫讲这些。 “看来是有了!”三花猫观察着他的神色,笃定地说着,又问:“那你想离开三界山吗?” 林守溪神色微动,“你有办法?” 三花猫叫了两声,得意洋洋道:“你果然有想见的人!你们分开了,你们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对?喵——难怪你昨晚听到那样的情节这般生气,总算是让本尊想通了。” 果然是在戏弄我……林守溪轻轻摇头,也懒得去与它计较。 想见的人…… 小禾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记忆里,雪白的发,娇小的身躯,清纯带媚的笑……她的一切都在记忆中白得耀眼,只是此时他们相距太远,远得连那个他曾深信的预言也模糊缥缈了起来。如今,他只想回到巫家又冷又重的雨夜里,与她一同躲去那个滑稽的洞房,永远也不出来。 念头及此,忽有灵光一闪,林守溪想到了一件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 ——他有办法通知小禾自己的安危了! 林守溪翻动旧衣裳,将那封契约书找了出来,这是当时小禾在闺房中拟定的神侍契约,当时他软磨硬泡地将它推拒了,故而小禾只让他留着,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将手印摁上。 神侍令堪称神术,理应可以跨越隔阂,令对方心生感应。 谁为侍谁为主早已不重要,若能将自己尚且平安一事告知小禾,他就已心满意足。 幸运的是,在连番的大战里,这封契约没有被毁掉,反而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口,将竹纸片抽出、展开,咬破手准备摁上去。 三花猫第一次见他神色波动这么大,也跳下了窗台,过去凑热闹。 林守溪的手悬在半空,僵住了。 三花猫看着信,也呆若木鸡。 这哪里是什么神侍契约,只见纸的最上头,赫然写着两个隽秀却又刺目的字: 婚书。 第75章 尊主大人 似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林守溪捏着折痕分明的纸,看着上面醒目的‘婚书’二字,恍然回到了巫家小楼的雨夜里。 彼时小禾笔挺地坐在长案前,绣着金雀的深红衣裳裹着娇躯,织锦的罗带似未系紧,衣裳交襟处微分,露着玲珑锁骨,白雪软玉。 少女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长发披下,卷着草木的香,她取来笔,一边恩威并施地调笑着自己,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当时的他从未想过这会是一封婚书,他只记得小禾颤动的睫羽,挑起的唇角和因为椅子有些高只能勉强点地的足尖。 ‘这是婚书哦,可不是神侍契约,现在你还在旁边自以为是地和我斗嘴傻笑呢,哎,你这么笨,应该猜不到我在写这个?嗯……总之,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你了。但你不许太得意哦,否则本大小姐是会退婚的,到时候别怪我羞辱你了。哎,你现在在看哪里呢?别当我在写字就看不见呀!哼,先饶了你,等着我把你吃掉。 好了,把你的手印也摁上去,摁上去后我们就是道侣了哦。 自此以后你我寒暑不舍,昼夜不离,生当长守,死当长思……你,愿意吗?’ 少女看似随意地写完了书信,将情绪藏在了清冷柔美的面颊下,藏在了朱红色的信笺中。 林守溪读完了信。 他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手指咬破之处,血液渗出,悬而欲滴,他悄然回神,将手指摁了上去,与小禾的手印靠着,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纹路纤细的爱心。 当然愿意啊,怎会不愿意呢…… 林守溪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画面,他又将信读了数遍,才将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了信封中。上面依旧残留着少女雾一般的香。 林守溪听到了一旁抽泣的声响。 原来三花猫也在偷偷看信,它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前因后果,转眼间已泪流满面,只顾着用爪子去擦脸。 “好美的诗呀。”三花猫呜呜地哭着。 “是啊。”林守溪将信放回怀中,贴身收好。 “她是你的道侣吗?” “是老婆。” “老婆是什么?” “就是道侣的意思。” “……”三花猫擦着眼泪,尾巴也拉拢了下来,它歉意地低头,“昨日说要册你为妃是本尊莽撞了,从此以后,本尊就是你与这位姐姐最大的支持者,你要是敢三心二意,本尊就用雷霆犁地爪将你的脸给挠花了!” 林守溪向来是无视这只三花猫的胡言乱语的,但此刻却淡淡地嗯了一声,合衣而起。 三花猫拖着伤腿跟了过去。 “你去哪里啊?”三花猫问。 “出去走走。” “那本尊跟你去。”三花猫说:“本尊巡视国土,理应有高手护卫。” “好。” 林守溪没有拒绝,这只猫虽然傻了点,但它毕竟是三界村的猫,自己初来乍到,正好需要一只土猫做向导。 出门之前,陈宁取来了一个项链,挂在了三花猫的脖子上。那是细绳串起的一片硬鳞。 三界村很崇拜鳞片,这是龙裔的象征,代表了威严与强大。 日悬当头,阳光正艳,林守溪立在三界村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回首望向后方的山峦。哪怕立在这里,三界山上弥漫的大雾依旧依稀可见,它虽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屏障,却也像是海的平面,随时都要倾塌下来。 “这场雾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本尊也不太清楚,总之大约是十个月还是一年前的模样,它就突然出现了,若非这场大雾,本尊早已南下荒原,一统神山了。”三花猫说。 “有人能通过这个雾吗?”林守溪继续问。 “不清楚。” “你不是三界共主的全知尊者么,怎么这都不知道?”林守溪嘲笑了一句。 “因为本尊是九霄上的天女殿下,你们凡人的事本尊当然不知道。”三花猫晃着胸前的鳞片,昂首阔步,虎虎生风。 林守溪没有说话,他走在土街上,看着房屋树木在阳光斜照下错杂的影子,有些心不在焉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白雾与自己有关。 人村大都是三四个平房聚居,大片的田垄将它们隔开,其间没什么茂盛的树,一眼望去荒凉贫瘠,幸得神树庇护,至少得以耕种。 这只三花猫明明是三界村的土猫,可它对于这个村庄看上去比自己还陌生,它起初还是仪态威严的,但很快,对于外界的好奇击溃它,它这边闻闻那边嗅嗅,在田地里跑来跑去,灌木般的作物枝丫繁密,将它的绷带钩破它也浑然不觉。 “你以前是没出过仙村吗?”林守溪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尊哪都去过。”三花猫抖着身上的泥土,骄傲地说。 “那你能给我讲讲魔巢么。” “魔巢啊……”三花猫犯难了,它摇着尾巴,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林守溪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询问陈宁算了,将这傻猫带在身边还吵。 三花猫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失望,很是生气,它灵巧一跃,顺着人家的棚顶直接跃到了瓦上,它挑衅地看着林守溪,“你上来呀,上来本尊就为你答疑解惑。” 接着,三花猫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再回神时,林守溪已坐在身后的屋脊上,双手拢袖,静静看它。 “本尊要封你为三界第二高手!”三花猫赏识他不凡的身手。 它越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毛茸茸的爪子按在黑色的屋脊上,眼神孤傲,那是北方魔巢的方向。 “魔巢也是本尊的领地。”三花猫徐徐道:“据说,那还是本尊出生的地方,但魔巢之妖狼子野心,妄图摧毁此界,实为天地不容,下次本尊出城,定能平息动乱。” “除了魔巢之外,这还有别的地方吗?”林守溪再问。 “嗯……据说还有一处叫龙鳞镇的地方。”三花猫说:“龙鳞镇说是镇,但只有很少的房子,住着很少的人,不过那是三界村与魔巢的必争之地。” “为何?”林守溪问。 三花猫甩着尾巴,回答道:“能在荒土上立足的,大抵皆有神物庇佑,譬如三界村的神桑树与本尊,譬如魔巢的太古造化清光鼎,也譬如龙鳞镇斧凿在山崖中的蟒身苍龙像。” “自无名的大雾将山封锁后,蟒身苍龙像便成了唯一的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了。” 这只傻猫终于说点有用的东西了……林守溪心中感动。 三花猫瞥了林守溪一眼,问:“陈宁没有告诉你,你们运送的那些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吗?” “你是指那本奇怪的书?” “嗯!那本书名为黑卷,此书对本尊……很重要。”三花猫直接跳到了林守溪的肩膀上,努力用尽量威严的眼神盯着他,说:“黑卷就是本尊的眷者从外界送来的东西,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 林守溪根据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推测了一番,说:“献祭?他们很早之前就与这座蟒身苍龙神像建立了联系,只需要通过特殊的仪式,就可以跨越时空的隔阂,将物品献祭至此。对么?” 三花猫盯着他,问:“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呀?怎么感觉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嗯,还是说,你是魔巢那里派来的卧底?” “三界村和魔巢不都是你的子民么?还有卧不卧底一说?”林守溪笑了笑,问。 三花猫一下子愣住了,它想了一会儿,觉得有道理,“你这么说虽也无错,但本尊须对子民负责,故而你最好还是交代一下你的来历!” “我是太古真仙,自群星彼岸来,掠虚无之境,坠凡尘之渊,恰落于此。”林守溪学着三花猫说话。 “好哇,原来你是域外煞魔!”三花猫毛发炸起,一下从他的肩膀上跃下,躲得老远。 域外煞魔……林守溪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静,他悠悠起身,从屋楼上轻盈跃下。 “走,继续去巡视疆土。”林守溪说。 三花猫犹豫了会,最终悻悻然跟上。 恰逢诛神录发新刊,林守溪买了一本,检查了一番三花猫有没有听话。 三花猫则在大摇大摆地左顾右盼,它视察着此处的风土人情,漂亮的猫瞳中似有清澈的光流虚幻飘过。 “我写得不好么?你为何非要添油加醋。”林守溪问。 “嗯……本尊自然要有本尊的风格。”三花猫说。 “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吗?” “当然不会,我还要写第二卷。” “第二卷还有什么好写的?又要去新的地方,遇到更强大的对手吗?” “俗套……” “你有何高见?”林守溪反问。 “我可以让凌秋遭劫而死,重新来过……”三花猫刚一开口,就感受到了身后的杀意,它又悻悻然闭嘴,说:“总之,肯定还要写的,自从本书风靡以来,许多不识字的人都开始学字了,这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林守溪嗯了一声,难得地表达了认同。 “对了,你学写书学了多久?”他问。 “嗯……七日的模样。”三花猫说:“当时教本尊识字的婆婆说,你已认得一千个字了,可以尝试着练习写作,于是本尊大笔一挥,写就了诛神录!” “你确实异于常猫。”林守溪拍了拍它的头。 “那当然,本尊可是三界之主,身份尊贵。” 三花猫悠悠地走着,望着长长的街道,慨叹道:“本尊的疆土真是辽阔富饶。” “是蛮辽阔的。”林守溪说:“从村口喊一声就可上达天听。” “……”三花猫气坏了:“竖子休要废话,再胡言乱语本尊就将你打入天牢!” 这时,一声突兀的尖叫声打断了三花猫的话语,尖叫声是从旁边一座黑漆漆的房子里发出的。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们听到了孩子的哭喊声。 三花猫大怒,心说本尊微服私访,竟撞上这等不平之事? 它刚斥责说是哪个刁民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这等歹事,便见土窗的帘子被拉开,一个小男孩扒着土墙想要跳出来,他的手上满是鲜血,血污里,经络肿胀凸出,它们呈现着黑紫色,占据了半只小臂,醒目骇人。 干瘦的小男孩宛若厉鬼,他张大了嘴巴,满是血丝的瞳孔直视窗外的行人,“救命……救我……”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手很宽大,却在颤抖着,帘子陡然落下,小男孩被拉回了屋内,他还在哭叫,“爹……爹爹饶了我……我再也不偷跑到城外面去了……我不想死……去求求尊主,尊主一定有办法的……救命——救命!!” 小男孩声嘶力竭的喊声最终在惨叫中戛然而止。 林守溪与三花猫谁也没有动,只是木然立着,漠视了一切的发生——他们都很清楚,小男孩已不幸被这片土地污染,谁也救不了他。 小男孩的哭闹结束,他们这才听到屋中有女人哭声,断断续续,幽咽不歇。从路人的议论中,他们得知这家人家还是晚年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无比宝贝。 目睹了子民死亡的惨状,无力感涌上四肢,三花猫一下蔫了,它尾巴垂落,走路时也不复神气。 走到了人村与妖村的分界处,三花猫立在桥头,看着下方的河流,才终于开口: “据说很多很多年前,这片大地还是充实而肥沃的,上面覆盖着大片的河流与森林,不计其数的万灵拓土开疆,无论是猛兽苍龙还是磷虾水母,它们都能在各自的生态中挤占一席之地,神灵们则居住在火山、地脉断裂之处、冰雪不昼之境等极地里,随时消弭可能发生的灾难。” 三花猫的爪子搭在桥梁上,目光望向了南边。 林守溪看着生满棉絮状植被的农田,问:“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法很多,有人说是因为苍白之王被恶魔蛊惑,啃断了扶桑神木,大地的母神衰亡,整个世界也就随之枯萎,也有说是外神自群星中来,以其浊液污染了大地和海洋,使得世界成为独属于它们的乐园,也有传说是黑星破空而来,引得大地生灾……” “总之,本尊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只要本尊活着,就一定能弄清楚冥古时期发生的真相,然后击败魔王,令大地重获生机!” 三花猫在颓丧后再度神采奕奕了起来,它骄傲地宣布:“日后本尊之名必将远播四海!”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师父死去时他立下的誓言,静然无言。 离开了桥,走入了妖村,妖村除了中间直通村门的大道,其余的小路极其崎岖复杂,生灵流窜如鼠。 “你这个人好像还不错。” 三花猫忽然停下脚步,对他做出了评价。 “当然。”林守溪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三花猫喵喵叫了两声,补了一句:“你脸生得不错,就是不要脸。” 林守溪不置可否,对这条评价也笑纳了。 “不过有时候不要脸也是优点,届时与魔巢交战,你可去充当使者。”三花猫不忘给他分配官职,仿佛不让他一人兼职文武百官决不罢休。 “使者?”林守溪摇摇头,打趣道:“那太危险了,我唯一能做的,恐怕是与魔教圣女联姻。” “呸呸呸!”三花猫勃然大怒,“你果然是个大坏蛋,你这样对得起你的未婚妻吗?本尊决不允许你喜欢那位大小姐以外的其他女人!” “玩笑而已。”林守溪轻声道:“正如你所言,一片天空没有两颗太阳,我当然只爱小禾。” “一片天空是没有两颗太阳,但还有一个月亮和一整片星星啊……”三花猫很不信任地盯着他,龇牙咧嘴,面露凶容。 林守溪无言以对,他看着这只狡猾的三花猫,只觉得它的文字水准扶摇直上。 三花猫言语占了上风,更觉自己是口含天宪的君主,踌躇满志,它大发善心,问林守溪:“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很想见她?” “当然。” “嗯……本尊认识一个人,说不定可以帮你。” “谁?” “一个老匠人,仙村的黑灯你见过?那就是他的手笔,正好,他正在妖村,本尊带你去见他。” …… 这位老匠人的竹屋子排在一条溪水的后面,溪上横有石板为桥。 溪流中埋着不少破损的灯,它们无一例外皆是石灯,只是有些石灯雕琢得极为诡异,它们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说不出有太大的问题,但看一眼就能让人生出不适感。 来的路上,林守溪还听其他妖怪说,这位半人半妖的老人脾气很怪,很难见到,让他趁早打道回府算了。 三花猫却坚持说他能见到。 一到门口,林守溪便感受到了老人古怪的脾气。 只见竹屋的门口挂着两个大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奠’字。 林守溪前去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纸扎成的女人,她的五官都是画上去的,画师走的还是写意派,故看着尤其瘆人。 “爷爷不见人,谁也不见。”纸人说。 “你就说是本尊来了!”三花猫说。 “你是谁?”纸人冷冷道:“拜鳞节要到了,爷爷正在为尊主大人的降生打造神灯庆贺,任何人耽误不得。” “少废话,让本尊进去!”三花猫灵巧地跃过纸人,直接窜入了竹屋里。 “放肆!” 一时间,数十个纸人从黑暗中涌出,将三花猫包围,林守溪打算去替它解围,纸人们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皮肤褐黄,只剩五绺白发。 他看了看门口站着的黑衣少年,又看了看三花猫,困惑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借那盏灯。” 它终于不再自称本尊了。 “那盏灯?”老人摇了摇头,“那盏灯可邪乎得很,我不能借你。” “不怕,我们有这个……”三花猫扯了扯林守溪的裤脚,让他把银币取出来。 林守溪取出了银币,老人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说:“行,我去取灯。” 老人转身,用烟斗挑开帘子,进入了内室。 “你认识他?”林守溪问。 “当然,他也很喜欢读诛神录的。”三花猫将尾巴骄傲地竖成旗幡。 “灯又是什么?” “哦……是一盏许愿灯,据说是老人家年轻时候做的东西,做完之后他险些直接疯掉。”三花猫说:“这盏许愿灯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但代价是……它会摧毁一个你同等级别的愿望。” 三花猫跳上了桌子,伸了个懒腰,“不过你也不用怕,这枚银铸之币可以帮你付掉这个代价。” 它才一说完,老人就出来了,他手上端着一盏灯,那是一盏石灯,石灯形若婴儿胚胎,表面平滑如茧衣,背后则生着一对畸形的翅膀。 林守溪觉得这个形状有些眼熟,接着,他立刻想到了夺血剑中封印的血妖——它们的模样隐隐相似! 林守溪按照老人的指示,将银币放到灯上,瞬间,浅若无色的虚幻火焰凭空腾起,形若水滴,低沉的、混乱的呓语声随着火光扩散开来,似群鼠啮齿,似羽蛾乱飞。 “我想在三天内与小禾相逢。”林守溪诚心诚意地说。 火光在摇晃之后倏然溃散,嘈杂的声音复归平寂。 银币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神灯无法回应这个愿望。 “它做不到。”老人叹了口气,“大雾封山,许多愿望都会失灵,换一个。” 林守溪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却也难免失望。 “连神灯爷爷也做不到吗……那看来整个三界无人能做到了。”三花猫亦露出了难过的神情,它用尾巴拍了拍林守溪,问:“除了见这位姐姐,你还有别的愿望吗?来都来了,可别浪费了。” 别的愿望……林守溪想了想,最近最困扰自己的,恐怕就是功法一事了。 他需要一本真正适合自己的功法。 他也没有吝啬,直接选择了以银币换取法术。 火焰再度燃烧,这一次,呓语声汇聚成了真实的洪流,涌到林守溪面前时,已化作了一本无字的古卷。 “诶,这是什么书呀?让我看看。”三花猫上蹿下跳,想要一睹为快。 “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家。”老爷爷看着三花猫,语重心长地说。 三花猫背脊一凉,感觉到了不妙。 “有人来了。”林守溪没来得及翻看书的内容,抬起头,便预感到数道身影从雾中高速掠来。 “你竟敢告密!”三花猫后知后觉,立刻明白,一定是他刚刚去拿灯时,偷偷放了只木鸟去传信了! “上次也是我告的密。”老人坦然地说。 “果然是你这个叛徒!本尊要将你的破灯都砸了!”三花猫暴跳如雷。 转眼之间,来者皆至门口,他们身披灰衣,抬着一个空荡荡的辇车。 “兹事体大,尊主大人莫再瞎跑了,待拜鳞节后,你自是自由之身。”老人肃然道。 灰衣人齐齐应声,亦对着三花猫一同行礼:“见过尊主大人。” 第76章 合欢术 “你……竟是三界村的尊主?”林守溪看着脚边的猫咪,问。 “那当然,本尊与你相识虽短,可没有骗过你哦。” 三花猫舔了舔爪子,抬头瞥了眼林守溪,不悦道:“本尊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吃惊呀,你该不会早就猜到了?” “我只是觉得你异于常猫,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太奇怪。”林守溪说。 “真没劲。” 三花猫哼了一声,它轻轻摇动着尾巴,像是在驱赶根本不存在的蝇虫。 灰衣人立在竹楼前,以拳抵心,躬身等待。三花猫抬起爪子按了按,示意他们免礼,却又道:“本尊还没玩够,不想回去。” “尊主大人不要任性了,魔巢、龙鳞镇、三界村,当今此三处安危系于你一身,今后还会更多,你须担负起使命来。”老人语重心长地说。 “哼,本尊英明神武,无需你们劝谏。”三花猫冷冰冰地说。 老人无奈一笑,将那邪性的许愿灯收回,他盯着林守溪手中的无字书看了会,冷不丁道:“你这本书阴气颇重啊。” “哼,本尊觉得就你这阴气最重。”三花猫盯着那几个纸扎,看着她们红扑扑的脸颊,还有些犯怵。 它身子一蜷一跃,直接跳上了林守溪的肩膀,一边用爪子梳理着自己三色相间花纹繁复的毛发,一边对着灰衣人说:“总之,本尊还没玩够,现在不回去,谁来也不回去。” 灰衣人面面相觑。 “本尊都已消失五日了,这五日里你们都没有发现,非要等本尊自投罗网才知道?真是一群久疏战阵的乌合之众。”三花猫对他们展开了严厉的批评:“这般玩忽职守,若让村长知道了,你们可知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衣人齐齐单膝跪地,请尊主原谅。 “算了,尔等先退下。”三花猫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地看着他们,说:“本尊再玩一夜,明日清晨,本尊自己悄悄回去,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 “不可。”灰衣人齐声道。 “你们想抗旨?”三花猫抬起前肢,利爪从肉垫中探了出来。 灰衣人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飘来,转眼将竹楼围住。 “可恶,你们还当本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猫吗!” 三花猫见他们无视君威公然抗旨,很是羞恼,它连忙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区区小卒岂需本尊亲自出手,大将军,本尊命你拦住他们!” “……” 林守溪看着这出突发的闹剧,还未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只三花猫帮他弄了本急需的秘籍,拿人手短,他也做不出当场叛变的事。 “今晚你们先退下,待明日清晨,我亲自送……送尊主殿下回去。”林守溪说。 “大将军中肯。”三花猫喵喵叫。 可他们哪里会听这个便宜将军的意见? 老匠人以竹杖笃笃敲打地面,埋在溪水中的石灯苏醒了,它们灯芯转动,将笼罩竹楼的光吞饮入腹,黑暗宛若飘散出溪水的寒气,占据了一切的空隙,转眼之间,石灯好似构筑起了结界,将光平整地切割在了外面。 灰衣人借着黑暗动了,他们动作敏捷,像是一缕一缕穿窗而来的风,转眼扑到了林守溪的身边。 “大将军小心!”三花猫的猫瞳是此间唯一还在发光的东西,但这等微末之光自保不易,如何能破开眼前的黑暗? 当初它第一次出逃的时候,就是被这黑灯阵围住,然后被一大麻袋……不,乾坤寰宇袋所捉住的! 它对于这位黑衣少年的身手还算信任,可他长得这般漂亮,就怕身手也是花架子啊…… 三花猫心跳不停,她听到了衣裳破风的声音,那是刀锋出鞘般的锐啸,与此同时,无形的黑浪鼓噪骚动,翻涌而来,已近在身侧……不愧是宫廷中豢养的高手,黑暗非但没有对他们的行动产生干扰,反而令其更加如鱼得水! “小心左边!不……是右边!” “还有上面!” “脚边好像也有!” “四面八方都有!” 三花猫手忙脚乱地指挥着。 接着,它感觉到自己趴着的身躯也在动,似有什么在空中交锋了,碰撞声传入它的耳朵,密集如鼓点,明明那么轻微,却带给了全身无名的战栗感,三花猫猫毛根根竖起,在短暂的害怕后收获到了难以言喻的痛快。 它觉得自己就像是骑在战马上挥舞斩马刀的女战神……不,是骑着夭矫天龙争战万重天的女帝! 三花猫也不在乎输赢了,它挥舞着爪子,凭借着自己的本能与热情进行指挥。 “前面……后面也有!他从左面来了,快躲开!” “好像不止四个人……” “我们逃……” 它正指挥得起劲,风声却是骤歇,周围的躁动降至冰点,死寂成了黑暗唯一的旋律。 怎……怎么了……三花猫大惊,它连忙伸出肉垫去摸了摸旁边的头,生怕自己的大将军给人斩首了。 笃,笃—— 老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拐杖敲地的声音再起。 黑灯解除,光亮重新沿着竹子的缝隙落入了楼中,三花猫环顾四周,几乎惊呼出声。 一切像是没有动过,灰衣人依旧立在四角,手中持着漆黑的木剑——他们不敢在尊主面前动真正的刀枪。 “这……这是……”三花猫震惊:“将军还学过魅惑之术?” 三花猫的叫声震动了空气,细风吹过,他们手中漆黑的木剑像是黄瓜,被有序地切断,化作无数圆片滚落在地。 “我将他们穴道点住了,稍后会自行解开。”林守溪将湛宫推入鞘中,扣回腰间。 “我们俩真是太强了!” 半晌,三花猫才意识到他们赢了,欢呼雀跃。 林守溪打败他们并未花多少力气,他也更加明白云真人当时的话了……在成为神选者的那刻,他们就是世所罕有的天才,短短十日的努力就超越了他人数年的拼搏。 这些黑衣人身手不错,看得出来是经过训练的,但他们似乎都是普通人强行开脉修行,境界连杀妖院的少年都不如。 不过也是,真正的修真者恐怕早已赴往神山,又会有几个留在这偏僻荒蛮的山村? 林守溪手握古卷,迎着老匠人惊诧的视线走出门去。 竹屋溪流皆抛在身后,只剩孤家寡猫以后,三花猫终于从得意中走出,渐渐感受到了一丝后怕,它趴在少年的肩上,顿也有了如履薄冰之感。 “老实交代,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三花猫问。 “你怎么在发抖?”林守溪反问。 “天寒……本尊,本尊没穿衣裳当然冷,你不穿衣裳试试!”三花猫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害怕。 “我是什么还不得看尊主册封?”林守溪微笑道。 “嗯,也对,你还挺忠诚的嘛。” 三花猫拍了拍他的肩膀,认同了这种说法,它探出脑袋,盯着他腰间的剑,问:“这柄宝剑是何来历啊?本尊观它砍木棍如砍柴,想必是柄太古神剑?” “嗯……这是我宿敌的剑。”林守溪说。 “宿敌的剑?”三花猫眼睛闪闪发亮,有脑补出了一场大戏,“杀宿敌,夺宝剑,不愧为本尊座下上将,有万夫莫当之勇!” “……还好。”林守溪也懒得解释真相了。 “对了,你这柄剑可是天外陨铁所铸?”三花猫问。 “何出此言?”林守溪反问。 “方才战斗之际,本尊隐约看到你的剑在闪烁,宛若星辰明灭,古往今来,神剑均为陨铁所铸,想来你这柄也不例外了。”三花猫借此表达自己对当时的战局细致入微的观察。 先前战斗之际,林守溪并未动用多少境界,他甚至闭着眼,仅凭感觉出剑,故而未注意到湛宫的异样。 是那小丫头来找我了吗? 林守溪状似随意地将手搭在剑上,手指摩挲过剑鞘,意识如蚕丝般无声黏附,很快,识海中的画面清晰了起来。 ——小姑娘果真坐在剑的前面,姿态前所未有地乖巧。 她今日没有穿心仪的襦裙,而是换了便于比试的衣裤,那头乌黑绸滑的发上也没有了珍珠流苏的装点,只扎了个干净而英锐的马尾,娇小的少女双手叠放膝腿,低着头,下颌显得尖尖的。 林守溪知道,这种小时候家里过分宠爱的孩子,在经历了第一次毒打之后通常要陷入低谷很久,弄不好道心还会走向极端。 “你怎么了?比试成绩还好吗?”林守溪以心声开口。 少女一惊,她抬起头,微红的眼睛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后才望向了身前的剑。 “你来啦。” 少女声音活泼了些,她一边抬起稚嫩的手压着留海,一边将手搭在身前的鞘上,让画面保持清晰。 “我很好呀,我比试成绩也挺不错的。”小姑娘挤出了一丝笑容,颊畔泛起了浅浅的酒窝,“我进了前八名呢,不算多差了。” “一共有多少人?”林守溪问。 小姑娘脸上稀薄的笑容飞快消散,她的眼睛偏到一边,双唇压了压,模棱两可道:“反正……挺多人的。” “那你遮着头发做什么?”林守溪继续说,“把手放下,让我看看。” “不要。”小姑娘倔强道。 “你额头上有伤,我看到了。”林守溪平静道。 小姑娘檀口微张,本就飘忽的眼睛更加闪烁不定,她在犹豫中落下了手。额前的发被她的手压得平平的,隐约可以看到发后隐约有一片墨般晕开的青紫色。 “嗯,当时我赢了嘛,有些得意忘形,不小心从比武台上摔下去了,磕到了额头。”小姑娘轻声说:“下次我一定会戒骄戒躁,更加小心的。” 她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也没有给林守溪说话的机会,自言自语道:“其实比试还没有结束……还剩八人的时候我头有些疼,便告病中止了,我娘说七天后继续比。” “你生病了吗?”林守溪问。 “也许。”小姑娘说。 “现在生病了,七天后怎么办?” “七天后,呜……” “你能一直生病吗?” “……呜。”小姑娘双手捧着脸颊,面犯愁容:“呜呜……我好头疼。” 她知道这个影子哥哥很聪明,自己是瞒不过他了…… 参加比试的有十六人,其中八位是家族中的子弟,另外八位是家族培养的少年高手,以前她总能拔得头筹,所以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天赋过人,直到昨天才明白原来是黑幕——他们都在哄她。 由于她愈发骄纵无度,这一次爹爹亲自发话,再没人让着她了。 她赢下第一轮就几乎花了全部的力气,还是险胜,第二轮的时候,更是初一交手就落了下风,几回合之后,她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一点胜机,而对方似乎刻意要让她丢脸,也未速胜,而是用密不透风的招式一点点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过往她总是第一,怎堪受此侮辱,无奈实力不济,无法取胜,只可临时装病,头疼倒地,倒地的时候还不小心把头磕了——这下是真的头疼了。 “早知道我以前好好努力了,如果时间能回到半年前,我肯定每天按时起床睡觉,好好听课,认真练剑……”她轻声忏悔着,但现在后悔已晚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丢的人总是要丢的。 林守溪原本打算借她帮忙向神山传递消息,但现在看来,她估计没脸去找她爹娘说话了…… 另一边,小姑娘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给林守溪留下了一个娇小的背影。 “不是还有七天么?这七天你打算怎么做?”林守溪问。 “我……我……养病?” “你没病。”林守溪说:“你这样只会让别人更看不起,让你爹娘更加失望。” “那……那我能怎么办呀?”小姑娘委屈地问。 “好好练剑。”林守溪的回答言简意赅。 “……”小姑娘侧过身,如藏彤云的眸子看着剑,很小声地问:“现在开始好好练习,来年一雪前耻吗?” “不用来年。”林守溪淡然的话语透着严厉的意味:“你好不容易装了病,难道就是为了七天后继续丢人现眼?” “我……”小姑娘一时语塞,脸颊羞得通红,她捏着衣裳,将衣角揉出了万千烦恼丝,“可七天怎么也来不及。” 林守溪与她说着话,三花猫是浑然不觉的,它还在回味着先前激烈的战斗,见林守溪长久不说话,才终于忍不住用猫爪按了按他的脸,“喂,本尊问话你怎么不回?放心,近来三界虽帑藏空虚,但本尊也不至于拿爱卿的宝剑去充盈国库的。” “诶,是谁在说话?”小姑娘一愣,她是能听见三花猫讲话的。 “哦,是一只小土猫。”林守溪以心声回应,接着他望向了三花猫,说:“我在想很重要的事情,等会再与你说话。” “哦——”三花猫感觉自己被冷遇了,有些不满,拖长音调。 “小土猫?小土猫怎么会说话,说得还这么……”小姑娘欲言又止。 “嗯,它是只妖怪,修了五百年才成精,由于闭关太久,它的脑子也不太灵活,总幻想自己是无上天尊,诸天神佛挥之即来,炼狱修罗招手即至。”林守溪说。 “真的假的?”小姑娘觉得有趣。 “爱卿今日确实辛苦了,待本尊炼成神初通天丹,再慰劳爱卿。”三花猫毫不知情,兀自信誓旦旦地说。 小姑娘对于林守溪的说法原本存疑,听完这话后愣住了,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这只小猫果然不太灵光。” 三花猫根本不知道一场针对它的对话正在它身边悄无声息地展开着,它还在摇着尾巴,幻想着日后的宏伟蓝图。 “你看,猫妖尚且如此努力,你又怎可轻言放弃?”林守溪开始为她加油鼓劲。 小姑娘备受鼓舞,“我明白了,我要学习猫猫持之以恒的精神!” “光是这样还不够。”林守溪又道:“你需付出正确的实践。” “正确的实践?什么是正确的实践?” “你过去懈怠太久,短短七日亡羊补牢并不现实,但你的目的只是赢下比试,所以你只需击败你的对手即可。”林守溪顿了顿,说:“你可以针对他们进行练习。” “针对他们?”小姑娘眼前一亮,转而又摇头:“这根本不可能呀,他们有这么多人,我就算一天针对一个,还差一天呢。” “无需如此。”林守溪认真地问:“你们是在一个地方上课的么?” “是。” “学习的剑术是同一套吗?” “这倒不是,同有两套……先生是因材施教的。” “将这两套剑术告诉我,我帮你寻破解之法。” 林守溪平淡而有力的话语极具信服力,小姑娘听到这里,豁然开朗,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了,她捏着小拳头,问:“对了,刚刚我寻你你不在,隐约见你白影在动,哥哥……是在战斗吗?” “是。”林守溪颔首。 少女闻言,双手一合,十指交错握在胸前,感动得不知该如何道谢了,“哥哥真是一个厉害的大好人。” 林守溪笑纳了这句夸赞,话锋一转,又说:“但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姑娘有些紧张。 “你们家里离神山近吗?”林守溪问。 “近的!”小姑娘毫不隐瞒:“我现在出楼,抬起头,就能看到神山,我爹娘就是神守山的大修士,他们说以后也要将我接过去。” 神守山…… “等你赢下比试之后,我要你帮我向神守山传达一件事。”林守溪说。 “当然可以。” 小姑娘也没细问,立刻应下,只要七天后能赢下来,她底气足了,什么话都敢说的。 林守溪稍稍定心,两人交流得差不多了,她正想终结此次聊天,让小姑娘去弄剑经,忽地,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诶……”小姑娘脸颊泛起绯色,“名字是不能乱说的,但……哥哥可以叫我小语。” “好,小语。” “对了,哥哥叫什么呀?”小语眨着眼睛,期待地问。 林守溪想回答,可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什么也不要说,他遵从了心意的指示,微笑道:“这是秘密。” 识海中的画面切断时,林守溪恰好回到了陈宁家中。 “大花猫回来了?” 陈宁见三花猫神气地坐在林守溪的肩膀上,试图去抱它,三花猫却径直跳到了桌子上,喵喵叫着讨要食物。 林守溪则走入自己的房间里,他顺手翻开手中的古卷,开始阅读。 三花猫叼着熟鱼跟了进来,它习惯性地跳到了旁边,目光也跟到了古卷上。 如昨日见到‘婚书’二字时相差无几,书翻至扉页,一人一猫同时沉默不语。 似是为了保护此书不被焚毁,书名特意写在了扉页上——阴阳炼鼎合欢造化术。 第77章 魔巢夜袭 三花猫趴在林守溪的臂上,脖子伸长了,横看竖看,确认自己没看错书名后,刷地一声跳下了床。 林守溪以为这只小母猫害羞了,谁知它小声说了句:“看这个东西是要关门的。” 关上了门,三花猫还叼个木板将窗也合上了。 世界被隔绝在了外面。 昏暗时常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仿佛这片‘昏暗’是他们展开的神域,是独属于自己的、无忧无虑的领地。 一个眨眼间,三花猫已回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林守溪看着它端端正正坐直的模样,问:“你这是做什么?” “学习呀。”三花猫理直气壮地说:“本尊写书之时常感匮乏,想来是读书不足所致,理应博采众长,触类旁通。” “没想到你这般用功。”林守溪表示赏识。 “嗯,没想到你也是。”三花猫喵喵叫个不停:“寸时寸金,少说废话了,一同学习。” 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开始学习。 本就时近傍晚,门窗皆闭后屋内昏暗如夜,故而此刻屋内除了翻书声,就只剩下三花猫炯炯发光的眼睛了。 但渐渐的,三花猫眼中的光却化为了怒火,后面它干脆直接夺过了书,以猫爪笨拙地去翻。 “怎么回事?这本书怎么回事?” 三花猫不停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它怎么整本书都在讲怎么炼化神鼎,合欢呢?没有图解就算了,为什么连文字也没有!” 三花猫飞快翻书,在床榻上暴躁地跳来跳去。 这本书虽然取了个诱人的书名,但整本书皆与合欢无关,它所阐述的是某种……化神之术。 化神之术有很多种,此书所讲的是炼化神器,更特指了神器——鼎。 炼化的具体过程是复杂的,但简而言之,亦可分成三步: 在体内炼出鼎的胚子、寻一口真正的神鼎,将其炼化入体、将自己某一种欲望极端化,使其成为火焰炼入鼎中——着此书者尝试过多次,最后发现最适合作为鼎火的是情欲。 炼化之术虽然繁琐,可一旦功成,即可以身为炉,随时于体内造化仙丹。 而鼎与鼎火亦有品级之分。鼎的品级由所炼化的神鼎而定,鼎火的品级则靠自己去修,起初火为红、其后转金、紫、碧、白,与区分龙族强弱的瞳色顺序一模一样。 修鼎火的方式则是合欢。 但奇怪的是,这本书通篇未讲述任何合欢相关的内容,仿佛着书者所钟爱的是铜水浇铸的大鼎,而非风情万种的仙子。 三花猫满怀愤懑地翻到了结尾,然后又将书翻到了开头,认真地看看,书名后有没有跟一个‘上卷’之类的。 “真是没用的秘籍,这样的书就该扫入故纸堆里!”三花猫做出了客观的评价。 林守溪生怕它一怒之下将书啃坏,连忙将书从它的爪中抢了过来。 他也翻了翻,接近结尾处时,林守溪目光与手指皆一滞,“这是……着书者的自叙?” 三花猫又来了些兴致,连忙凑过来看。 结尾处,着书者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他是一个山野散修,三十岁才凝丸成功,本想投靠神守山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度过平凡的一生,可连续五年,他都没能通过神守山的试炼,被迫放弃,只好去一个富贵人家当供奉。 机缘巧合之下,他得到了一本阐述炼器之术的书,他修行不行,却是炼器的奇才,借助炼器之法物我双修,竟在短短三年内跻身了玄紫境。 他的玄紫境很不一般,因为他可在战斗之中于体内炼制丹丸,使得自己展现出超越境界的速度与力量,非但如此,他的伤势也可借助体内的炉鼎飞快修复……换而言之,他堪称一座人形的丹炉! 可他压抑了三十余载,一朝得道,丝毫不懂戒骄戒躁的道理,反而猖狂得志,处处与人约战,虽赚了不少名声,却也引来了许多黑暗中的视线。 最终,某天夜里,他被一个邪宗盯上,五人的围攻之下,他不敌被擒,绑入了该宗的地牢里,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折磨,谁知道他是被这里的女教主看上了,要榨取他的鼎炉之力,也是这个过程里,他知道了鼎火也是可以炼化的。 他本以为自己是因祸得福了,毕竟别人可以利用双修榨取他的力量,他也可以利用双修提升鼎火品级,待时机成熟,这邪宗将再无自己对手,他甚至开始期待邪宗上下的仙子排队找自己双修的画面了,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太单纯了…… 排队找自己双修的画面确实在不久之后出现了,其中也不乏仙子,可……队伍里不仅仅是女人,还有男人,男人也就罢了,哪怕是腰挎大刀的紫膛大汉至少也是人,可里面还有些东西,连人都不是…… 三天三夜后,他道心崩溃,再不堪受辱,于地牢中挥刀自宫……其中辛酸字字泣血,不忍卒读。 最后,着书者似乎猜到了有人会对此书不满,也做出了解释:我已是阉人,合欢一事无颜再提,但我觉得此事无师亦可自通,不需教。 “额……真的可以无师自通吗?”三花猫挠了挠耳朵。 “要不然?” “有师父不会更方便些吗?”三花猫天真地问。 “嗯……也有道理。” 林守溪也摸不清楚三花猫具体想表达什么,他默默将书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一页里,作者阐述了他最后三年漂泊的悲惨经历,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写完此书,这是他仅剩的价值。 风雪天里,茅草屋中,他终于将半生感悟付诸笔端,将炼鼎之功法事无巨细地剖析了出来,他在结尾写道:命数难定,万事已空,愿后来者可持守本心,如当空之火镜,耀九州万古而不熄。 三花猫是只懂事的猫,读到此书,它也不忍再怪罪什么了,只是喃喃道:“此人真是可怜啊,想必死前都成人干了……这些邪教真可恶啊,待本尊威播四海,定将他们抓起来通通打死。” 说完之后,它忍不住用爪子推了推林守溪,“哎,你练这个真的可以吗?” “那盏邪灯说我适合这个,想必总有些道理的。”林守溪模棱两可道。 “哎,其实本尊不太相信那破灯的,它也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这些东西,就硬塞给人赚取代价。” 三花猫挥舞着猫爪,说着自己的想法:“哼哼,本尊看它就是随便塞点东西给你,反正秘籍都是可以练的,你只要被那盏灯唬住了,你就会主动说服自己,觉得这就是你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林守溪合上了书,他看着无字的古卷,如对镜自照,默然不语。 三花猫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了,谁知林守溪冷不丁开口,轻描淡写地震撼了它:“我正是合欢宗出身。” “你竟也是穷凶极恶的邪教妖人?”三花猫一下缩到了墙角。 林守溪笑了笑,也懒得做出解释,他起身去将木门从窗上卸下,顺手将门打开。 封闭的环境解除,三花猫终于放心了些,它又打量了林守溪一番,说:“想来你也不是,毕竟连作此书者都被榨成人干了,以你的容貌早该成为仙子们的盘中餐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万一我是宗主呢?”林守溪淡淡道。 “你……你可别吓本尊。”三花猫战战兢兢。 林守溪立在窗边远眺天外,只淡然一笑,再不言其他。 不知不觉间,晚霞已被磨去了颜色,成了无棱无角的深蓝,天空还未黑透,星光却已迫不及待地浮上了这片蓝海,它们好似寒冷深邃的眼,在没有了阳光的遮挡后就这样直勾勾地窥视人间。 他收好了书卷,暂未去修这炼鼎之术,倒不是懈怠,而是修此法所需的材料太多,他一时半会恐怕也无法弄齐。 同时,那盏邪性的许愿灯也让他无法忘怀……帮人实现愿望的妖么?若自己没有这枚银币,它又会夺走什么呢? 林守溪没有继续想下去,待下次攒个十枚银币再去看看,反正他绝不会用自己去支付‘代价’。 “一同出来透透气。” 林守溪推门而出,跃上屋顶,坐在古旧的屋脊上。 三花猫身子灵巧,也很快跃了上来。 远来的风吹着它略显厚实的雪白颈毛,三花猫威风得像一只幼年的狮子。但这种错觉很快会被打破,因为它开口时发出的是胡言乱语,而非狮子鸣。 “看来他们并未蒙蔽圣听,本尊治下果然海晏河清,静谧安宁啊,假以时日八方来朝……” “给我说说你的事。”林守溪及时打断了它的喟然长叹。 “什么事?” “尊主的事。” “哦,本尊每日卵时起床,之后早朝用膳……” “那个字念卯。” 林守溪很绝望,对于自己津津有味读完它写的书感到不齿,“而且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觉得你不笨,应该明白我到底想知道什么。” “哦……” 三花猫低低应声,它仰头望天,眨着漂亮的猫瞳,说:“其实我也不清楚我的来历,因为本尊产生意识到现在,也只过去了短短一年。” “意识?” “对,意识。”三花猫抖着自己错杂而柔软的毛发,说:“本尊的主意识存在于神桑树下的宝珠刹中,这只三花猫其实也是本尊存想出来的。” “如何存想?” “很简单啊,本尊想象自己是一只猫,想象它的瞳孔、毛色,想象它的行为举止,细致入微地想象它的一切,本尊觉得自己是猫,于是本尊就是猫了。” “你为什么不存想龙?”林守溪好奇地问。 “龙太招摇了,况且猫比较可爱。” 三花猫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龙该长什么样。 “所以说,诛神录的创作都是由你宝珠刹中的本体所为?” “嗯,可以这么说,本尊会将自己拟好的意识裁下,传入侍女的神识中,侍女执笔,将之付诸纸上。”三花猫说。 “也就是说,你暂时还没有真正的形体么。”林守溪问。 “以后会有的。”三花猫也不确定。 它摇晃着圆滚滚的尾巴,爪子拨弄着瓦片,说:“其实……本尊听说自己是被劫持到三界村来的。” 林守溪静静听着,等待着它的下文。 三花猫转过身去,望向了北边,说:“据说,是魔巢中人倾尽心血创造了我,但是魔巢出现了叛徒,在我即将降生时将我盗走出逃,他原本可以逃掉的,结果恰逢大雾封山,被迫于三界村定居,挟持我以令魔巢投鼠忌器。” “所以你之前是想逃回到魔巢去吗?”林守溪问。 “倒也不是。”三花猫说:“本尊只是想去看看魔巢是不是如传言中那般穷凶极恶,毕竟本尊听说,他们创造我,是为了将我打造成一件可怕的兵器……” 林守溪看着身边毛发柔软的小猫咪,它虽话语严肃,可这形象实在很难让人与可怕联系到一起。 “如果我真的是一件可怕的兵器,我该怎么办呢?”三花猫喃喃自语。 “那样不是很厉害么。”林守溪轻声问。 “厉害归厉害,可传说中,每逢神器出世,总要引得武林厮杀生灵涂炭。”三花猫义正严词的声音转而微弱:“本尊心仁,怎忍心看自己的子民因我而死呢?” 余晖落叶般被晚风吹去,夜色将巨大的村庄笼罩,唯有城墙与神桑树依稀可见。黑暗中,每一寸空间都显得狭窄逼仄,三花猫用爪子敲打瓦片,发出些声音让自己不至于太害怕。 下面,陈宁走上了街道,喊着他们的名字,林守溪与猫这才下了屋顶,回到屋中。 陈宁见他们回来,用一条熟鱼引开了三花猫,然后将林守溪拉到了一边,说的还是七日后押镖的事。 “林公子想好了吗?”陈宁小声地问。 “报酬是什么?”林守溪问。 “这次的报酬很好,据说足有三枚银制之币。”陈宁说:“倒不是此次所运之物比上次的古卷更珍贵,而是……这件东西要大得多,当然,近来魔巢骚动,恐不安全,若公子实在忧心,我们当然不会勉强。” “所以说,这次所运之物到底是什么?”林守溪隐约觉得,他们运的这些东西,似乎和这只被称为尊主的三花猫有关。 “心脏。” 陈宁语速很快,“一颗双首蛇的心脏。” 林守溪不知预感到了什么,心脏也莫名地抽动了一下……这是不祥的征兆,故而他也未直接答应,而是道:“我再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有劳公子了。”陈宁行了一礼。 另一边,三花猫大快朵颐地吃完了鱼,它邀着林守溪再出去散散心,林守溪并未拒绝。 夜晚,三花猫是不敢去妖村的,它只敢在人村溜达,而且还不敢走太快,生怕在田里走丢。 由人村遥遥望去,远处夯土的城墙宛若沉睡的巨龙,它虽未有红砖砌成外壳,却依旧给人以坚实稳固之感——穷山僻壤根本没有飞行的法器,这座断崖般的城墙足够将绝大部分高手拦在外面了。 “若有敌人来攻,上面的哨兵就会第一时间察觉,其后火把高举,战鼓擂动,人村妖村的战士、仙村的修真者皆会齐齐出动,一同迎敌。” 三花猫如数家珍地介绍着。 林守溪远望城墙,看到了上面有火把亮起,不断移动,转眼已化作了炬焰摇晃的浪,其后鼓声遥遥传来,宛若闷雷。 “是……这样吗?”林守溪问。 “……” 三花猫再次觉得自己口含天宪。 “魔巢妖孽这般按耐不住吗,怎会挑这个时候来进攻?” 三花猫在短暂的震惊后回过了神,它虽有些害怕,但看身边的林守溪这般冷静,它也只好表现得从容些。 “你回仙村,我去看看。”林守溪说。 “不,敌人来袭,本尊哪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那一起去看看。”林守溪抓起了它的后颈,向着城墙边飞掠而去。 三花猫吓得不轻,可后颈被抓,它连声音都很难发出,张大的嘴巴里唯灌着寒冷夜风。 林守溪踩着城墙,借着鞋底与墙面的微薄摩擦飞身而上,几个窜身间便来到了游移的火把中,守卫们惊慌失措,还当是妖怪攻上来了,纷纷举箭迎敌。 林守溪报了仙村仙人的身份,自称是来调查情况,敌意快速解除,为首的哨兵告诉他,出事的不是三界村,而是龙鳞镇,魔巢骤然派妖夜袭,试图攻占龙鳞镇。 “走!还等什么?” 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三花猫一下子勇敢了许多。 林守溪却没有动。 “怎么了?你该不会怯阵了?”三花猫冷冷道。 “我不认得路。”林守溪说出了实情,他问三花猫:“你认得么?” “本尊……也不认得。”三花猫略显羞愧地说了一声,随后却又自信满满道:“但我们加起来就认得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 三花猫背过身去,炬火照亮了它的毛发。林守溪盯着它的背部,错愕之后飞快明白了过来——它身上的三大色块分别代表了三界村、龙鳞镇、魔巢,而其中色块繁复的纠缠之处则是三者之间的地形变化! 三花猫身怀天下果然不假,它竟将地图存想在了自己的身上! 第78章 巨蛇神像 三界村的土城墙上,林守溪抓起了猫,从高墙上掠下,飞快地融入了黑暗,如浪的炬焰与鼓声被抛在了身后。 自来到三界村以后,林守溪虽时常向陈宁与三花猫询问有关这个世界的东西,但他也仅限于提问,并未多么主动地去探寻。 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无法摆脱对于未知的恐惧,安安稳稳活着的想法一度将他的脚步禁锢在了三界村内。 但得知魔巢入侵之后,不知为何,他依旧毫不犹豫地从城头掠了下去。 “大将军果然神武!” 三花猫被他抄着前肢摁在胸口,它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难免激动。 不同于林守溪,三花猫对于三界村有着很强的归属感,魔巢的入侵令她义愤填膺,她发誓一定要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驱逐出去! “龙鳞镇是三界村的地盘吗?”林守溪问。 “过去龙鳞镇是魔巢的地盘,但那次背叛使得魔巢元气大伤,故而龙鳞镇的控制权一度被我们夺了下来。三界村与魔巢也不愿过于大动干戈,所以先前,两地甚至用每月一次的比武来决定龙鳞镇的归属。” 三花猫露出了尖尖的牙齿,生气地说:“上次比武明明是三界村赢了,哼,魔巢的妖怪们果然毫无德行可言,不过无妨,想我三界村众正盈朝,定能将那邪恶的魔巢杀个片甲不留!” 有了林守溪作为靠山,三花猫的底气前所未有的充沛。 林守溪抓起三花猫,看了一眼它的后背,他要先经过那条来时的一线峡,之后再向左边的岔路折去,一顿弯弯绕绕之后就是龙鳞镇。 路线并不复杂,他唯一担心的是这只猫存想的时候别弄错了。 三花猫倒是不会去想这些,先前击败四个灰衣人的围攻是在黑暗里,它什么也没看到,很不过瘾,所以无比期待接下来的战斗。 行至峡谷中部,它感觉林守溪的速度慢了下来。 “军情十万火急,不要懈怠呀!”三花猫说。 “那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跑跑试试。”林守溪抓起它的后颈,悬在半空,没好气地说。 “哎,停停停……”三花猫连连认怂,它又问:“那为什么我们不找一驾马车再出来?” “……”林守溪觉得它说得有道理。 可他们已奔出太远,自不会再折返回去了。 小语的信息是半途中来的,按时间来看,已是巳时。 “哥哥哥哥!” 小语像是刚刚从被窝里偷爬出来的,只穿着一身简单的棉睡衣,睡衣上绣着巨龙喷火的可爱图案,似是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她连小凉鞋都没有穿,光着的小脚丫冻得微红。 她在掩门之后连忙来到了这柄剑的面前,手搭在了剑上。 “小语晚上好啊。”林守溪有些生硬地打了个招呼。 “嘿嘿。” 小语有些傻地笑了笑,方才为了躲过家里的视线,她躺在床上装睡了一个时辰,期间她多次险些睡着,但总算是坚强地挺过来了。 “哥哥你是在追杀别人吗?我感觉你在动哎。”小语揉了揉惺忪的眼。 “没有,我在跑步。”林守溪说:“修真者虽有真气护身,却也不可疏忽对自身体魄的锤锻。” “哥哥太努力了!”小语清醒了更多,愈发惭愧,“对了,你怀里是不是抱着东西啊?是那只小土猫吗?” “嗯,负重跑步。”林守溪随口解释。 小语认真地哦了一声,没再多问,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把剑经传达给哥哥。 按理来说,剑经应该是家族中的内门武功之一,是不宜外传的,她也有过纠结,但想了想,毕竟自己都叫他哥哥了,哥哥肯定就是家人了呀,给外面的亲戚分享一下武功很正常嘛。 “对了,哥哥,剑经我已经弄到了,但是书籍偷起来不方便,我怕被发现……不过我硬记下来了,我演示给你看。” 说着,小语退后了些,从剑楼中随意挑了把较轻的剑开始演示。 她生怕画面模糊中断,故而不敢离得太远。 她凭借着记忆开始挥舞。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基本功极差,哪怕是形似都很难做到。林守溪一边赶路,一边看她舞剑,偶尔给出指点: “你这一剑错了,力量不该浪费在拧腰上,嗯……步法也有问题。” “喔,知道了……” “你这一剑是不是记错了,这里怎会贸然收剑?” “好像是哎……” “你这一剑和上一剑肯定记反了。” “是吗……对哦,这样确实更顺手些。” “……” 林守溪起初还试图指导纠正,但她错得越来越离谱,林守溪也懒得细究了,全凭自己对剑法的理解去推敲,所幸招式不算多,否则哪怕是他也很难记下来。 “哥哥,就是这些了。” 约莫一炷香后,小语轻声开口,她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剑多么一塌糊涂,不堪入目。 “嗯,还可以,勤加练习定能有所成就。”林守溪实在不知道该从何批判,于是干脆鼓励了。 “真的吗?”小语差点信了,“我……我还以为我很差劲呢。” 小语刚要建立起一些自信,便听三花猫冷不丁开口:“大将军,你怎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对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累了吗?” “别说话,周围危险重重,小心暴露。”林守溪说。 “哦……还是大将军想得周到!”三花猫深以为然。 小语听着三花猫先前的话,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很差劲…… “哥哥真是太温柔了。”小语用睡衣的棉袖擦眼睛。 “好了。”林守溪说:“三天后再过来,我传你破解之法。” “三天后?”小语一呆,“那这三天我做什么呀?” “练剑,先把这两本剑谱尽量练熟,知己知彼才能加大胜算。”林守溪说。 “哦……好的。”小语心想,这两本剑谱练起来应该不难,哪里用得着三天,一天应该就够了…… 她偷懒的心才起,便听哥哥用很冷的声音说:“三天之后我要检查你的剑术练习,若我不满意,我将不再传授你任何东西。” “哥哥好严厉……”小语立刻打起了精神,“嗯嗯,小语一定会努力练习的!” 小语蹑手蹑脚地离开时,林守溪恰奔过山峡,自高处远眺,前方的黑暗中却是可见零星的火光,更敏感些的三花猫甚至嗅到了微微的腥气。 那是龙鳞镇的位置。 地图已经没用,林守溪便将三花猫放了下来,让它跟着自己跑。 三花猫深居简出,哪有体力,没过一会儿就叫苦不迭,所幸龙鳞镇也不算太远,路也大都是下坡路,没过多久,一人一猫终于赶到。 “这是……镇?”林守溪看着眼前的大黑山,看着其中零星着着火的屋子,问。 “当然啊,这上面不是写着吗?”三花猫掇着脸喘气,累得不行。 他们的身前是一个巨大的碑亭,碑亭的匾额上确实写了龙鳞镇三字,但……总觉得不太对。 “哦……本尊想起来了,好像它原文是龙鳞镇邪水,后面两个字年久失修被风剥蚀,于是改叫龙鳞镇了!”三花猫恍然道。 “……” 林守溪不知该说什么,“先进去看看。” 林守溪矮着身子小心谨慎,三花猫猫着身子胆小怕事,他们原本都以为会展开一场厮杀,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他们来晚了…… 若再晚一些,恐怕妖物的尸体都清理干净了。 在出示了三界村仙师的身份后,龙鳞镇的守卫立刻给予了敬意,他们向林守溪汇报了情况,表示魔巢式微,如今出动的都不过是群臭鱼烂虾,没搅起多少风浪就被解决了。 林守溪去检查了一番那些尸体……来犯者大都是未开化的妖怪,法力低微,靠这些妖怪成不了任何事。 魔巢想干什么?只是派它们来捣乱吗? 林守溪在这太过简单的胜利里嗅到了一丝不安。 “本尊第一次御驾亲征就大获全胜,嗯……也算是可喜可贺。”三花猫变着法子安慰自己。 “带我去看看那尊神像。”林守溪忽然说。 “好呀。” 三花猫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 神像并不难找,那是一个埋在山陵中的石凿巨像,黑夜中,它的全貌难以看清。 这是一头盘在山石之中的巨蟒,背部的翅膀半张着,翼骨雕刻如束,它的身躯极大,展开约莫能有百丈长,这样的形象似背生双翼的巨蟒,也似传说中的羽蛇。 “这具神像连通的祭坛在何处?”林守溪问。 “嗯……好像有三个地方。”三花猫努力地回想。 “离这里最近的是哪里?”林守溪又问。 “大概是个叫吞骨山庄的地方,它就在三界山后,若非大雾遮挡,应该很快就能到的。”三花猫说。 “吞骨山庄……” 林守溪从未去过那里,但心中熟悉的悸动感却愈发强烈。 …… …… 三界山外。 吞骨山庄。 山庄是黑色的,庄外的山峦也是黑色的,从上方俯瞰无法看清蛰于此处的殿楼,屋面上铺如鱼鳞的瓦片已与黑山融为一体,成了这起伏山脉中嶙峋的一角。 慕师靖穿着黑裳走在中央,清丽挺拔,她的衣袖实在太宽,纤痩的手垂在其间,透着柔弱感,仿佛这葱尖玉指只能捏起刺绣的针。 她蒙着眼,唇是平的,脸是静的,黑色的布穿过雪白的颊,在发后打了个结。 不知走了多久,慕师靖听见了遥遥的水声,那是水奔过瓮门发出的声音,她知道,吞骨山庄近了。 足下山道的崎岖渐渐变成了地砖的平稳,水声近在耳畔,引路的仆人鸟兽般散去,府内传来钟声,钟声里,慕师靖将手一旋,折至脑后,将蒙眼的黑布抽下,黑衣的少女立在黑色的古庄前,场景静若古画。 慕师靖走入门中,似有无形的小鬼推门,大门自身后合拢。 走入鱼沼飞梁,一座半陷山中的大殿出现在面前,说来奇怪,这座殿看上去明明残破不堪,可水中的倒影里,它的每一个细部还都完好无损,同样,她在水中的倒影亦是过去的模样,如雪的白衣在潋滟的光中泛着神秘的美。 三个月前,她于藏蛇村杀死了一头双首巨蟒。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醒来,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去哪里,过去,她的一切都听从师尊的安排,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皆是师尊布下的任务。 过去,她从不向往自由,在有限的目光,她能看到按部就班的未来,那样的未来就像道门庭前的水一样澄清,但她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如今她孤身一人了。 这三个月里,她迷茫了许久。 摆在她眼前的,似乎只剩一个陌生的世界和永远回不去的家乡,于是过往的种种,无论是名誉、赞颂还是仇恨、敌视,一切似都失去了意义。 没有意义是如此的可怕,过往的一切喜怒悲欢都似成了虚幻激情产生的欲,她若否定过去,便也否定了那个身在过去的自己,甚至否定了自己否定自己的权力。 同时,她也不再是师尊之下的天下第一人,这个污浊遍野的世界里,存在着无数她剑刃切不开的东西。 更何况这柄剑也不称手。 但饶是如此,这三个月她依旧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或是自由,亦或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总之,这三个月来,她始终在做眼前看到的事。 她在藏蛇村目睹了他们的恶行,于是以双头蟒的心作为投诚之物,混入其中,打算捣毁魔窟,三个月里,她通过了不少测试,得到了暗阁的信任。 昨日,暗阁接到了很重要的指令,让她去往一个名为吞骨山庄的地方。 她根据要求蒙上了眼,在吞骨山庄仆人的指引下通过复杂的山路抵达了这里,她不确定自己要面对什么,这种未知感于她而言却是新鲜的。 走入吞骨山庄,迎面而来是一条蛇骨铺成的长路。 白骨道路两侧的黑暗里亮起了灯火,她听到了人的窃窃私语声,他们似乎是在议论自己。 “你看她像什么?” “像一条蛇,剧毒的蛇。” “像一只不媚的,假装清高的狐狸。” “不,我觉得她像一汪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早已没有了流动。”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看啊,她像是一颗星星,一颗悬在日月与大地之间的星星,她已自己的轨迹转动着,散发着主体的光,但她……是多余的。” “……” 慕师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又光似刃痕抹过,她的唇微动,吐出了一字:“静。” 杂音顿消。 走过狭长的道路,她来到了内室,内室宽敞,里面不止她一人,还有两个看上去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年轻男女,他们盯着自己,神色复杂。 “这里是吞骨山庄,也是有鳞宗在城外重要的地盘之一,我是执灯婆婆,也是日后为你们举办仪式的人。” 一个持灯的老婆婆走出来,缓缓开口。 “你们三人分别击杀了双首巨蟒,红齿魔蜥,六爪雪鳞蛇,是有鳞宗的功臣,也是未来圣子的候选者。” “能走到这里,相信诸位也都信奉着有鳞宗的理念,相信鳞类的真龙才是冥古至今大地真正的守护神,它们不知为何陷入了疯狂,我们……要唤醒它们!” “当然,复活古神这样的事我们不会去做,神明是难以捉摸的,我们虽对鳞龙一脉心怀信仰,却也绝不会去行那未知的冒险。我们要做的——是创造属于我们的神!” 老婆婆的话语在吞骨山庄响起,她还在说着,说着神山刻意封存的古代石板,说着上面记载的太古真相,不管她所言如何,最后所指向的皆是同一个——龙是良善的,苍白之王更是大地慈柔的母神。 慕师靖静静听着她诉说的内容,对其真假倒不关心。 老婆婆说的大部分事她也早知道了。 他们的组织虽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名字,但隶属的核心只有一个——有鳞宗。 这是一个游离于神山之外的修道宗门,他们意欲创造一条活生生的、可为他们操控的真龙。 有鳞宗的主力在神山境内,负责盯着神山并吸引他们的视线,而创造真龙的地方,则是三界山内。 原本一切进行顺利,但十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将山封锁,谁也无法穿过这场雾,幸好,他们与神像的联系并未切断,还可以通过献祭的手段,将缝制真龙所需的东西传入三界山内。 但大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始终无法让人放心下来。 近来,山庄庄主连连噩梦,不停地说三界山内出现了魔鬼,出现了为真鳞之龙所不允许的存在,一定要派人去铲除魔鬼,否则大事必衰。 庄主是个‘无知者’,没有人会相信他清醒时的话语,但他做的梦却很少错误。 于是吞骨山庄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献祭活人。 他们要将人献祭过去,看看三界山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七天里,你们三人就是这座山庄的主人,你们可以在这里生活,尽情索取山庄中的一切……甚至不择手段地杀死彼此。七天之后,神坛将会开启,你们中唯有一人可以亲眼见证真主的降生。” 第79章 黑裳仙子 吞骨山庄,慕师靖立在前廊,上头的屋顶出檐深远,落下的阴影覆盖着她。 如今已是春时,山庄却无半点春意,她静若冰潭的眼眸正盯着山上的大雾,柔软的黑裳在干瘪的山风中飘动。 慕师靖并没有多么喜欢黑衣裳,她只是厌倦了白裙。 白裙是她身上诸多的符号之一,这是世人眼中对她的印象,她谈不上喜欢,也不说出讨厌,只是沉默地接受着。 她的裙上没有一粒灰尘。 小时候,慕师靖很喜欢看天空,她喜欢日月星辰,喜欢这些高高悬挂的事物,但她并不偏爱鸟雀,因为它们必将坠落,这会破坏它们不落尘土的美。 慕师靖常常看云,并耽溺在与云一同飘动的幻觉里,当然,她无法沉浸太久,因为师尊总会打断她。 师尊从不会亲自动手,她会让树上的叶飘坠,遮蔽住她的眼,会让廊下挂着的布娃娃断线,砸到她的头上,会让蝴蝶飞来,在她眼前扇动翅膀。 师尊清冷寡言,从不会承认这些是她做的,她也不敢去问,因为问了就代表自己在开小差。 慕师靖天赋出众,无论是学心法还是剑术都很快,快到令人瞠目结舌,但师尊从未表达过满意,反而经常因为她偶尔的懈怠而责备她。 师尊小时候应是极努力的……慕师靖时常这样想。 她是无数武林人心中的传奇,但如今在异国他乡回首过往,却只似望见了平静无漪的湖水,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人毕生孜孜以求而不得的一切,却也并不欢喜。 过久的茫然于道心无益,她需要一个目标,一个难以达成的目标,并把它伪装成人生的意义之一。 七岁那年,她下定决心,要击败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 他们素不相识亦不曾谋面,她也只是偶尔听见师兄师姐说娃娃亲时提过这个名字,她不想要什么娃娃亲,所以将这件事视为了‘意义’。 她也偶尔会想,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是不是也面临着和自己一样的处境与心境,是不是也将她视为了必须要击败的对手。 当时的她不得而知。 不过她知道,后来的死城中,林守溪没有说错……她当时若杀死他,自己的道心也会受很大的影响,因为与他公平一战决出胜负几乎成了执念。 所以,之后死城中虽发生了可怕的事,但她回想,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他应该也来这个世界了。 无论身在何处,希望以后还有一决胜负的机会…… 慕师靖闭上了眼眸。 飘忽思绪的最后,慕师靖想起了师尊对她说过的话: “你需行走在地上。” 她始终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先前黑暗中某个声音说自己似孤单环绕的星星时,她忽然有了种道不明的感悟。 眺望远山,慕师靖忽然感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人正盯着她。 她悄然回首,对上了那双带着妒意的眼睛。 “你好。” 是女人的声音。 现在的山庄里住着三个人。 先前老婆婆互相介绍过他们三人的名字,这个杀死了红齿巨蜥的女子名为柴音,她一袭青衣,容貌尚可。 杀死了六爪雪鳞蛇的男子名为齐痴,他很瘦,喜欢背把弓,脸上总挂着若有若无的阴森笑意。 “你好。”慕师靖回应。 柴音笑了笑,问:“我带了些上好的茶叶,慕姑娘愿一同来饮吗?” 慕师靖并未拒绝。 他们饮茶之处在二层楼。 山庄占地颇大,但因为它一大半埋在山里,慕师靖来到的饮茶处是一个无栏的长廊,长廊环绕山体,下方赫然是万丈深渊,这木廊年久失修,他们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山谷丧命。 慕师靖是饮到第二杯茶的时候跌下去的。 不久之前,柴音与齐痴还在与她说着以后要通力合作,绝不可内斗,圣子的名额虽然只有一个,但同是有鳞宗人,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他们未来都将是真龙殿下的跟随者,会与其一同征战,令巨龙的吼声重新震颤大地。饮茶之前,齐痴还特意先喝了,证明茶水中无毒。 但这是陷阱。 慕师靖身处的木板早已被动了手脚,木板不是断裂的,而是直接下坠,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柴音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坠落之时脸色依旧平静,甚至连饮茶的姿势都没怎么动……许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她没时间反应。 “这么轻易就杀死她了吗?”齐痴说。 “怎么?你觉得可惜?”柴音冷笑。 “当然可惜,这样漂亮的人怕是此生再见不到第二个了。”齐痴摇了摇头,表示遗憾。 “自己的命比美人重要,清醒一些。”柴音话语更冷。 “知道了……姐姐。”齐痴依旧在往山崖下看。 他们竟是姐弟。 “姐姐为何这般笃定她会来喝茶,还会中这般简单的圈套?”齐痴好奇地问。 “因为我足够了解她。”柴音说。 “为什么?你们明明没有见过面啊。” “消息是可以买的。”柴音说:“这三个月,她收了个弟子,那个弟子告诉了我很多关于慕师靖的事,包括她的性格、习惯等等。” “程容?”齐痴听说过这个人,她似乎是猎杀双首蟒一战中唯二的幸存者。 “嗯。” “可我听说她很尊敬慕师靖啊,你怎么知道她恨她?”齐痴问。 柴音悠悠道:“因为我也恨她。” 齐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姐姐……不会杀了我?”齐痴感到了一丝害怕。 “怎么会呢,我们失散了这么多年,重逢不易,我为何要害你?”柴音饮茶起身,最后看一眼悬崖峭壁,“无论我们谁去真主身边,都一样的。” 两人退回了空荡荡的山庄里。 吞骨山庄是有鳞宗的要处之一,但不知为何,这几天山庄中空空荡荡,庄主与他的仆从们皆不知所踪。 “据说这座山庄里拥有一头真正的龙裔。”柴音不知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情报。 “真正的龙裔?”齐痴一惊,“该不会是头麒麟?” “麒麟?”柴音瞥了他一眼,“麒麟神兽世间罕有,谁人能操控?不过吞骨山庄的龙裔虽不如麒麟,却也足够令数万鳞兽称臣了。” “那它究竟藏在哪里?”齐痴继续问。 “就在吞骨山庄……”柴音一笑,最后两个字念得很重:“之中!” 山庄重归清寂。 次日,天还未亮,齐痴的惊叫声震醒了山庄。 “你……你怎么……”齐痴瞳孔骤缩,手脚冷得无法动弹。 只见昨日观云处,黑裳褒博的慕师靖幽幽地立着,她眺望着疏星淡月的天空,身影透着难言的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宁静地回首,绝美的仙靥不见片缕伤痕。 “我还活着。” 她似在微笑,也似没有。 第80章 相术 齐痴的惊叫声惊醒了柴音,女子披了件衣裳就跑了出来。 齐痴失声喊叫的时候,她就猜到了某种可能,可亲眼所见之时,她的心依旧停了半拍,除了因为慕师靖还活着,亦是惊诧于她的美。 今夜本就稀疏的星光与月光仿佛都聚集在了她一人身上,她像是一个幽灵,却没有怨气,若非她的裙摆太长,柴音真的很想看看,她的脚是不是还触碰着地面。 鬼魂的假想很快被打破了,因为恰逢日出,光自侧边涌来,她未在光中消散。 “慕姑娘……” 柴音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昨日你忽然坠下去,可真是吓坏我们了,都怪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等危险的地方!” 齐痴很快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 “长廊年久失修不牢靠,发生这等意外,还望慕姑娘原谅。” 慕师靖静静听着,她抿唇微笑,“嗯,我相信你们并无恶意。” 她的气质太静了,故而笑容也似静的。 她竟真的没有追究什么,只是淡然地走入山庄之中,不知去了哪里。 柴音与齐痴对视了一眼。 “她竟然这样都能活下来?”齐痴感到了恐惧,“要不此事算了,我看她似乎真的不想杀我们。” 柴音没有立刻说话,在她得到的情报里,这位慕姑娘确实很心慈。 “心慈不代表会手软。”柴音立刻摇了摇头,“相反,我觉得她是个残忍的人。” “为什么?” “因为那次猎杀行动里,除了她与程容以外的人都死了。”柴音分析道:“双头蟒虽然强悍,但不算多么恐怖的妖,以占卜婆婆的能力不该被它杀掉才对。” “你的意思是……” “很有可能是慕师靖杀光了他们。”柴音做出了大胆的假设。 “可慕师靖为什么……” “因为他们皆是罪行累累之人。” 柴音叹了口气,“慕师靖很有可能是神山派来的卧底。” “不可能。”齐痴断然否定,“有鳞宗潜伏在神山的高人还特意查过,三山皆没有叫慕师靖的女弟子。更何况,神山弟子皆名声赫赫,像她这样漂亮的人怎会籍籍无名?” 这也是柴音的困惑之处。 她闭上眼,说:“不管怎样,昨日的事已经发生,我们不能把她当傻子……她现在自恃武功故意托大,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齐痴静默良久,唉声叹息,最后只得点头。 一不做二不休,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这一日,柴音亦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照常与慕师靖说话,邀她饮茶,慕师靖并未推拒。 自始至终,她都如世人眼中的仙子一样,虽很少说话,但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始终泛着清冷的温柔。 渐渐地,齐痴甚至觉得,她真的是一个好人。 这两天,他们为了暗中杀掉她,尝试了很多方法,其中用的最多的就是投毒,但不知是不是巧合,慕师靖总能敏锐地避过一切的毒物,仿佛她才是山庄里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毒。 毒杀不成还有暗杀。 第三日,慕师靖再看云时,齐痴终于取下了他背上的长弓。 他这两天表现得很差,在姐姐面前唯唯诺诺,在慕师靖面前亦没什么气概,但他绝不弱小,尤其是当弓握在手里时。 他是天生的箭手,当初猎杀六爪雪鳞蛇时,他就是用神乎其技的七箭将它杀死的——六箭恰好洞穿它的足,将其禁锢雪地中,最后一箭刺透其心脏。 他披着黑衣,躲在梁上,完美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箭不知何时已上弦,无声地拉成了满弓。 慕师靖看云看痴了,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危险——这也是柴音这些天观察的结果,她看云时是精神最松懈的时候。 齐痴努力让自己冷静,可汗水还是不住地往下淌。 他知道,只要自己松手,这个倾国倾城的少女就有可能死去,可若她未死,那这几天浮于表面的和谐也将被彻底撕破,他很有可能要面对她如鬼似妖的真面目。 云在天空中一朵朵地飘过,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少女抬首望云,不知会望到何时。 最终,齐痴还是松开了手,无声地退回了黑暗里。 “为何没有动手?”柴音质问他。 “我没有信心。”齐痴说。 “她不是神仙,总会死的,都做到这一步了,你难道想放弃吗?”柴音严厉地问。 “那为什么你不去杀?”齐痴也恼了,甩下这一句,转身离去。 事实上,齐痴最终没有动手并非是因为不自信与惧怕,而是因为他清晨起床的时候,看到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令他震惊的字: 柴音不是你姐姐。 齐痴第一反应不是怀疑柴音,而是认为这是慕师靖离间他们姐弟的阴谋,他毁去了这张纸条,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过。 但当今天柴音让他独自去暗杀慕师靖时,他的脑海里不由闪过了纸条的内容。 它就像是一个心魔,越回避越无法回避,于是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敏感起来,稍有风吹草动他都忍不住往另一个方向去想,原本虚假的念头就这样慢慢真实了起来。 齐痴回忆他们姐弟相认的时候,柴音精准地说出了他身上每一颗痣的位置,这原本是他信任的根源,此刻却成了极大的疑点。 当年未失散前,确实是姐姐在照顾自己,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还会记得清楚呢? 柴音擅长收买消息,这会不会只是消息的一部分呢? 甚至说,自己真正的姐姐,可能就在她的手上! 念头及此,他背后毛孔张开,冷汗毫无顾忌地排出,打湿了后背。 柴音以为他是害怕,只骂了一句窝囊。 她不再寄希望于齐痴,而是主动去找慕师靖闲聊,试图寻到一些破绽。 “慕姑娘那天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此悬崖峭壁,怕是仙人也凶多吉少。”柴音问。 “因为我小时候总和师父一同去采药。” “采药?” “嗯,许多名贵的药长在悬崖峭壁上,为了采摘它们,我从小就练习依山之术。”慕师靖轻柔地说:“那是一种像壁虎一样贴靠在山壁上的办法,需要的真气不多,用的是巧劲。” “名贵的药,山上……你是神山出身?”柴音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嗯……但我,是弃婴。”慕师靖垂下脸颊,似触及伤心处,不愿多言。 “所以当年慕姑娘是采药为生的吗?”柴音问。 “倒也不全是,我师父为了生计,还会经商,行医,甚至……看相。”慕师靖笑了笑,“但我不信这些。” “看相?”柴音来了些兴致,“你会么?” “学会点皮毛。”慕师靖说。 “慕姑娘可愿帮我看看?”柴音笑着说。 慕师靖注视了一会儿,却是轻笑摇首,“不准的。” 柴音总觉得她是在故意勾起自己的好奇,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好奇心还是被勾起来了。 “慕姑娘随口说说,我也随便听听。”她说。 慕师靖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从她的瞳孔里看出了什么,这位少女稍一犹豫,开口,说: “柴姑娘幼时家境不好,应经历过大变乱,更数遇歹人险些殒命,幸逢人相助,自此以后平步青云,贵不可言。但柴姑娘要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 “亲人背叛。” 柴音听完以后捧腹大笑,她说:“慕姑娘,你前面说得都对,唯有这一句错了。我自幼遭逢灾乱,早与亲人走散,又何来背叛?难怪看相之术总被列为旁门左道。” “嗯。”慕师靖柔和地笑着,“相术本就不可轻信,我的胡乱言语,姑娘莫要当真。” 第81章 暗室 柴音回去的时候,心神不宁。 慕师靖的神色明明很静,可她却总觉得,这身清纯圣洁的皮囊下,藏着衣着艳丽的女鬼,正对自己露出嫣然的笑。 慕师靖的话语亦在耳畔久久不散。 亲人背叛…… “不,亲人早就背叛我了。”柴音轻轻摇头,自语道:“我们本就是被亲人抛弃的啊……” 她想到了失踪的父母,想到了永远也敲不开的亲戚的门,想到了灾邪肆虐时逃难的人流……她挤上了那条船,伸出手,却没能抓住弟弟,弟子追着船跑,最后摔倒在地,绝望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可在乌泱泱的人海里,这点悲痛却如此庸常。 他会以为我是将他当成了累赘,故意抛下他的吗…… 这个念头在早年间就埋在了心底,它是藏在衣服里的针,如今终于刺破了衣帛,抵到了血肉上。 她这些年杀过很多人,无论仇人恩人妖人,恶贯满盈亦或无辜者,死在她剑下的不计其数,她自认可以保持的杀心,却在今日乱了。 难怪很多人培养杀手都爱从孤儿里挑选,因为无牵无挂者最容易保持一颗纯粹的杀心。 杀心…… 柴音再次想到了慕师靖,她也是孤儿吗?毕竟……她远眺山峦与云时是那样的孤单。 芜杂的念头令她心摇神曳,最后她以指摁住眉心,摒去杂念,只淡淡吐出两字: “妖女。” 敲门声响起,先三后二,那是他们的暗号。得到了柴音的允许后,齐痴推门而入,他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里面有一大袋丹药——这是吞骨山庄的馈赠之一,这七天里,他们可以对此间所有的天材地宝大快朵颐。 柴音取过一粒宁神的丹药放入口中咀嚼,她看着齐痴偏瘦的脸,问: “你有没有同慕师靖说什么,譬如……我们的关系。” “你在怀疑我?”齐痴出奇地敏感。 “我只是随口问问,我总觉得……她知道了什么。”柴音担忧地说。 “是吗……”齐痴看着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 “你若有事,可千万不要瞒着我。”柴音疲惫地说。 “嗯。”齐痴点点头,说:“血浓于水,只要我们姐弟同气连枝,一个外人又怎能令我们生隙?” “说的也是。”柴音露出了笑容。 “但慕师靖……我们真的还要继续吗?”齐痴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不如就此作罢。” 柴音却像是着了魔,脸上露出了癫狂的意味,不知是不是逆着光的缘故,她的眼球似都黑了些,她一把抓住齐痴的双肩,盯着他,说:“没有退路了,我们必须一直杀她,直到她杀掉我们!” 齐痴做不出回应。 密谈着的他们无法想到,此时正在石造塔边看夜云的慕师靖,隔这么远也能听见他们说话。 慕师靖也只是随便听听,她对于他们说话的内容并不感兴趣,而她之所以可以听见,源于她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 过去与林守溪决战时,他重伤奔走,大雨几乎将他留下的血迹洗刷干净,但她却能从其中感知出一条蜿蜒的红线,凭此继续追杀。 就像海洋里那些嗅血而动的尖吻巨鱼一样,她似乎也是天生的猎杀者。 但她对这些也都没太大兴趣。 她觉得人间十之八九都很无趣。 慕师靖吹着山风,随手解下了腰间的剑,将剑抽出。 这是林守溪的剑,剑名‘死证’,那场暴雨里,她许是太紧张了,竟将剑也拿错了,也不知湛宫在不在林守溪的手上……想到这里,她总有些不悦,湛宫是师尊送她的剑,她很喜欢它,湛宫镜面般的剑身上透着不属于杀人兵器的美,这样的美是超乎想象的,宛若死亡本身。她无法接受它为他人把玩。 当然,死证也是一把好剑,它的剑身泛着乌金色的冷光,能让人想到月夜山崖对月嗥叫的狼。 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剑。 慕师靖赏了会剑,将它收回鞘中,长廊风寒,她拢了拢黑裳,走回山庄里,少女随手挑了盏灯,坐在桌边,取来些丹药开始修行。 少女的气息宛若湖面上的风,幽静绵长,她用的是河图中的吐纳法,修的是师尊传给她的心法。 说来奇妙,师尊传给她的东西,在过去的世界里只是厉害些的武功,但到了此处,它却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绽放成更奇妙的法术。 她有些怀疑师尊的来历了。 日常的修行结束之后,慕师靖端坐静思了会,她坐姿极其端正,几乎挑不出任何的问题,这是她数十年如一日遵循的礼节,但今夜,她心中的小叛逆似乎又在作祟了。 她黑裳下的双腿开始尝试着摆动,轻轻地,以足尖撩水那般交替摆动,这在过去若是被师尊看到了,定是会被惩罚的,但现在无人约束她了。 她双手撑着椅子,纤美的腿有节奏地摆动着,像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她贪恋着这种令常人哑然失笑的自由。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掩好门窗,过去,慕师靖睡觉时总会穿一件单衣,但现在的她不想要任何的禁锢了……黑裳哗然落地,淡薄的内衫也顺着柔滑的香肩淌落,她勾落了靴,褪去了御邪的冰丝薄袜,将它们丢得满地都是。 她看着屋中的一切,像是做完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终于安心地躺入被窝,恬静地进入梦乡。 柴音与齐痴永远也无法想象,他们费尽心力想要杀死的少女,背地里是何等小女儿的情态。 当然,慕师靖虽然很喜欢自由,但她所喜欢的,也只是这样‘微小’的东西,她并未动摇自幼塑造的善恶观念。 她偷听过柴音与齐痴私底下的交流,这对姐弟曾一起分享过杀人的经历,那些明明残忍血腥到令人作呕的画面,却被他们描述出了畸形的美。 这样恶贯满盈之人是一定要杀掉的,这是她作为道门传人应做的事。 一夜魂定梦稳,慕师靖睡得格外地好。 今日是他们住在吞骨山庄的最后一天了。 慕师靖穿好衣裳,从房中走出时,柴音再次主动找了她,她的脸颊看上去很是憔悴。 “怎么了?”慕师靖问。 “慕,慕姑娘……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一种声音。”柴音慌慌张张地说。 “什么声音?” “一种低沉洪亮的叫声,像是野兽的,又不像。”柴音恐惧地说:“这座山庄里,好像藏着怪物!” “柴姑娘莫要说笑,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七日,莫说是怪物,连只鸟雀都不曾见过。”慕师靖轻柔地笑着。 “不!我肯定没有听错!”柴音话语坚决。 “那敢问柴姑娘,你口中的怪物……在何处呢?”慕师靖笑着问。 “我知道山庄还有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吞骨山庄的暗室,怪物肯定藏在里面。”柴音认真地说 慕师靖让他们活到现在,很大一个原因,便是他们似乎知道吞骨山庄最大的秘密,现在,柴音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将这个秘密亲自送到了她面前。 “暗室?”慕师靖佯作犹豫,片刻后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柴姑娘愿意带我去看看吗?” “那里藏着怪物,你去做什么?”柴音立刻摇头。 “通常有怪物蛰伏处,也藏有稀世珍宝。”慕师靖说:“既然我们可以索取吞骨山庄的一切,想必也包括那里?” 第82章 妖女 慕师靖、柴音、齐痴,他们三人是一同潜入暗道的。 暗道的位置并不难找,它就在鱼沼飞梁之下。 慕师靖跃入水中,与那个水中白裙如雪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水很浅,她的手飞快地触碰到了地面,她跟着齐痴与柴音游了一阵,不久之后见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喷着寒气的洞口。 慕师靖率先进入了这个洞窟里,她游了一会儿,从水面浮出,最先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对石头雕成的蛇像,它的后面是一片墓室般的空间,里面点着灯。 沿着石阶走上,少女衣裳带水,熨帖出诱人的曲线,她嗅了嗅,鼻尖萦绕着动物油脂焚烧时独有的香气。 齐痴与柴音没有浮上水面,非但如此,慕师靖还听到了绞关石发动的声音,似有闸门落下,将入口处直接封死了。 慕师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自顾自地朝着这座墓穴的深处走去。 她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吞骨山庄了。 这座密室里堆放着无数的骨头,这些骨头很大,有的是完整的,有的则破碎得不成样子,它们中的许多甚至是黏在石板上的化石。 这些应是破碎的龙骨。 慕师靖曾经听说过,有鳞宗有一项神奇的技艺——从化石中炼取髓质。 世上有许多的修妖者,但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修妖,大家的终极理想皆是修神,古代的龙王就是这个世界公认的神明。 但人类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容纳真龙的髓液,一滴龙髓就足以令人发疯,成为浑身鳞片头角峥嵘的怪物。 可有鳞宗不信邪,他们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尝试,想要创造出一条活生生的龙。 这座暗室很有可能就藏着有关于龙类的秘密。 慕师靖对于龙这种过去世界的传说生命颇有兴趣,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神秘,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她的身世。 越往深处,她见到的画面也就越凄惨,虽然有鳞宗信奉鳞类生命,但这座地牢一样的地方,却是鳞类生物的地狱。 如林守溪初次来到巫家密室时一样,慕师靖也见到了无数被神浊折磨得不成模样的生命,它们的骨头都被神浊融化了,畸形丑陋,五官与四肢好似硬生生挤到一块去的,看上去不似蛇蜥,更像是深海中的邪灵幼体。 它们发出着凄厉的惨叫,好似婴儿的哭声。 除去这些白骨与畸形生命,慕师靖倒确实找到了不少有用的书籍,有鳞宗多年的成果许多就堆放在这里,也无人看守。 当然,无人看守并非是不重要,而是因为无需专人看守。 就像主人出门会后将恶犬拴在门口防盗防贼一样,这座地牢暗室同样藏着吞骨山庄最强大的‘恶犬’,当慕师靖翻阅书籍的时候,前方雾霾般的黑暗里,一双狭长三角般的猩红眼睛幽幽浮现。 …… “那头怪物叫作窍龙,它是吞骨山庄这些年缝制出的最强品种,但同样,它也是这么多年来最暴戾的一条,据说它在被刚刚创造出时直接凿穿了孕育它的琉璃容器,将当场的数十名修真者咬碎生吞。” 柴音想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依旧觉得害怕,她说:“那个地方没设什么防备,是因为那里只有吞骨山庄的庄主可以入内。” “庄主这般强大吗?”齐痴吃惊。 “不,庄主大人也只是靠着咒语压制它罢了,没有人能操控一头拥有真正龙血的怪物的……”柴音的眼中流露出了敬畏,“自古以来,能让龙类臣服的,唯有同族中更强大的血脉。” “所以说……慕师靖必死无疑了吗?”齐痴依旧不太敢相信。 “必死无疑。”柴音斩钉截铁。 “仙人也会死吗?” “她可不是什么仙人!”柴音再次露出了癫色,“你看不出来吗?她也有贪念的,若非贪念,她也不会主动去到那座地牢,她太托大了……世上有不知多少人因骄傲托大而死,呵,可这一代代天之骄子前仆后继,丝毫不长记性。” 齐痴嗯了一声,却是心不在焉的。 一整个上午,他们都盯着外面的水池,心弦紧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浑身一凛。这般度日如年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中午。 水池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柴音松了口气,“是我担心过多了,她纵使有些伎俩,也不过是对付我们的小把戏,遇到真正的恶龙,她恐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这等世间绝色被恶龙的尖牙利齿撕碎,那场面该有多美……柴音遗憾自己无缘得见。 她沉浸在美妙的想象里,如痴如醉,齐痴却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柴音对他的敷衍感到不满,“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齐痴摇头,起身回庄,“我去休息一会儿。” 柴音皱起了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今天是最后一天,慕师靖已死,而他们皆在刻意回避一个问题:谁来当圣子,有鳞宗的圣子。 他们刀口舔血了这么多年,过了无数朝不保夕的生活,一路拼杀至今,无不希望得到一份真正的力量,如今,这份力量近在眼前了。 正午的太阳没偏移多远,他们就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争吵的原因是几天前柴音让他进行的那次暗杀。 齐痴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杀死慕师靖,柴音是让她去送死,先前他也否定过这个想法,因为哪怕他死了,柴音也不是慕师靖的对手,但今天,他看到庄外幽静的水池,才知道柴音早就想好了骗杀慕师靖的方法。 若那天他真的动手了,此刻岂不是只剩柴音一人了吗? 而且……慕师靖真的是残忍恶毒的女人吗? 过去几天,他活得提心吊胆,但现在回想,慕师靖非但原谅了他们的杀心,反而对他们很是信任,非但如此,她还很单纯,单纯到被轻易地骗到了地牢里。 这哪里是什么坏女人,这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善良仙子啊! 真正恶毒的女人分明是…… 齐痴喘着气,再次想到了那天的纸条,手脚寒冷冰凉。他相信了慕师靖是好人,也自然而然地相信了她纸条上的话语……人的逻辑在极度的恐惧与紧张中是如此脆弱。 他立刻又意识到,过往几天的宁静与和谐分明也是慕师靖的功劳! 正因为她的存在,他与柴音之间才没有爆发自相残杀——因为慕师靖太强了,自相残杀也毫无意义。 但现在,这个维持秩序与和谐的仙子,被他们亲手引入了深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齐痴觉得自己清醒了——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奢望任何亲情。 “姐姐,来喝茶么,方才的争吵是我不对,我给你请茶赔罪。” 片刻之后,齐痴彬彬有礼地出现在了柴音面前,柴音答应了。 “之前让你去杀慕师靖是我犯糊涂了,姐姐也给你赔罪。”柴音的声音温柔了下来。 齐痴笑着斟茶,没有说话。 “对了,姐姐刚刚仔细想过了,圣子的名额姐姐会让给你的。”柴音低着头,继续说:“当年与你失散是我的疏忽,这就当是我迟补给你的礼物了。” 你还想骗我么……齐痴心中冷笑。 柴音注视着他,眼中像蕴着水,她的语调却是无比真诚:“小球以后会保护姐姐的,对么?” 小球是他的小名。 齐痴没有说话,只是斟茶,只是点头。 柴音是说到第四句话的时候毒发身亡的,她临死前还在回忆着过去的事,话语前所未有地温柔。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都饿了两天,我抢了半个馒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我一口没吃,都给你了,看你吃,我也觉得饱了……小球,当年,对不起啊……” 她死的时候嘴角流出黑血,还勉强挤出了笑。 她一生用毒,最后也死在了至亲之人的毒里,她并非不能分辨,只是在齐痴邀她去喝茶时,她已心如死灰。慕师靖的预言在她耳畔不断地回响,凝固成了她的宿命。 齐痴在原地愣了好久,终于大梦初醒,撕心裂肺地喊着姐姐,可为时已晚,他沾满了血污的人生里最后的温情,也被他亲手斩成了碎末。 转眼夕阳西下。 齐痴持着长弓,失魂落魄地走到殿门口,看到了慕师靖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波动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取出了箭囊里的箭,却没有搭弓上弦,而是反手插入了自己的喉咙里,临死之前,他喉咙耸动,只发出了一个声音: “妖女。” 第83章 鱼沼凶物 高耸的吞骨山庄里飘着淡淡的腥气,山庄投射下的阴影里,慕师靖双腿微屈坐在阶上,目光放向了远方,一旁的死证似是嗅到了血腥气,颤鸣不休。 日已西陲,霞色满天。 慕师靖望着天空,时常觉得自己并非身处异国,这里日与月皆那般熟悉,仿佛自此向南远行,还可以回到中原的家乡。 这七天里,在诸多天材地宝的帮助下,她的修为突飞猛进,体内的气丸已隐隐镀上了一层淡金色,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破入浑金境。 浑金境在三座神山的山巅算不得什么,但在神山之外绝对称得上强大。 更何况她的境界也不可以俗常看待。 慕师靖静坐阶前,不是在等夜幕落下,而是在等人。 没过多久,山庄之外,有人影缓然而至。 属于她的七天已经过去,庄主回到了他的山庄。 庄主披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袍下隐约可见护身的精细鳞甲,鳞甲覆盖全身,不留一点破绽,他的脸上则覆着一个金属面具,一双透着白翳的瞳孔审视着山庄。 他的身边跟着不少随从,包括那个提灯的婆婆,随从们慑于庄主的威严,皆低头躬身,列队整齐。 这位庄主的名声并不好。 相传,他凶残暴戾,喜欢将猛兽关入同一个笼子里,养蛊般让它们厮杀,有时他也会把活人也关进去,看他被鳞兽活活咬死,若那人侥幸战胜了猛兽,赢来的也不会是自由,而是更残忍的虐杀。 而这位庄主还有一个更响当当的名号——见神境下第一人。 他曾经扬言,仙人境下无他不可杀者,这些年也不乏有人挑战他,可他活到了现在。 庄主见到了慕师靖,金属面具下的瞳孔不由眯起。 他早就听说过杀死双首蟒的那位少女极美,但亲眼所见,他才发现,一切形容她的传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慕师靖,庄主驾到,还不前来拜见?”持灯婆婆呵斥道。 慕师靖充耳不闻。 持灯婆婆看了眼庄主,又看了眼她,怒道:“恃才傲物的小贱人,还没成为圣子就敢这般嚣张?看来是欠铁鞭子抽了!” 慕师靖终于有所反应,她的目光脱离了天边的彤云,移到了持灯婆婆的身上。 她看了婆婆一眼。 持灯婆婆被这冰冷的一眼盯得犯怵,她还想呵斥,却见掌中的灯莫名其妙地熄灭了。 庄主覆满鳞甲的手从袍中伸出,他按了按手,话语浑重:“未来的圣子自有她的脾气,这样才有趣,不必强求。” 持灯婆婆悻悻然闭嘴,她转而望向了身后的仆人,冷冷道:“去打扫庄子。” 仆人们齐齐行礼,从阶道两边快步走入庄中,不久之后,柴音与齐痴的尸体被抬了出来,庄主看着这两具,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先前还有许多人怀疑你是正道派来的卧底,现在看来,他们都错了,你比我想象中更阴毒。” “是么?”慕师靖轻声问。 从小到大,她身边只要有人,夸赞声便不绝于耳,阴毒这个词是第一次落到她的身上,这倒也与有鳞宗的宗派文化是契合的。 庄主走到她的面前,身影如山,如龙爪般的手从袍边探出,“起来。” 慕师靖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手,仿佛眼前比她高了数个头的巨影根本不存在一样。 庄主终于感到了一丝不悦。 “慕师靖,你未来虽千尊万贵,但此刻吞骨山庄里,你依旧是我的属下,你要知道,现在的你并非不可替代……好了,收起你的骄傲,否则你会后悔的。” 庄主浑重的话语如同钟声,庭外的池水也被震得抖动不止。 “会后悔么?” 慕师靖的声音依旧很轻,在这个巨大的男人面前,她清丽的身影好似一枝婀娜的柳,轻而易举就可被折走。 庄主本就是没有耐心的人,此刻,少女的忽视令他真正感到了愤怒,愤怒挑起了他心中的暴戾,他看着眼前绝世的美人,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躁动骤然腾起,宛若天马口鼻中喷出的雷电。 他不确定慕师靖的境界,但可以确定,她还未臻至仙人境。 他曾说过,自己仙人境下无敌手,许多不信邪的蠢人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他本以为这么多鲜血足够将他的名号浇得刺眼,可很显然,眼前这个少女依旧不识相。 只见她拿起了身侧的剑,徐徐然转身,向着台阶上走过,她走到了台阶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庄主,仿佛这座吞骨山庄是她的地盘,庄主才是贸然闯入的人。 “大胆!” 持灯婆婆厉声呵斥,神色都因愤怒而扭曲了。 庄主却是抬起了手,表示无妨。 很快,慕师靖做出了更僭越的举动——她抽出了手中那柄黑色的剑。 “看来是该给你点教训了。”庄主话语渐冷。 慕师靖举起了剑,乌金色的剑像是燃烧了起来,夕阳下她举剑的姿势曼妙婀娜,半边承着夕色,半边则落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这是足以倾倒芸芸众生的美,美中又藏着雪亮的杀机。 剑是柄好剑,庄主也察觉到了危险,但他并不担忧。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身上这身鳞甲,这是他最珍贵的法宝。 只要对方的剑斩不破这身鳞甲,那么这一剑的剑意就会被鳞甲吸收,成为他的力量,换而言之,对方只有一剑的机会,若对方的巅峰一剑无法破甲,必败无疑。 慕师靖的剑迟迟没有落下。 “你还在等什么?”庄主冷笑:“试着斩一斩,再等下去剑上的剑意都要消散了,当然,你若现在骑虎难下,也可与我认错求饶,但宽不宽恕你……呵。” 庄主笑声阴冷。 便在这是,身后的持灯婆婆忽然开口,她的每一字都像是喉咙中蠕动出来的虫: “庄主大人……身,身后……水下面,下面有……” 庄主的笑凝滞,因为他也感受到投射来的夕照不见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将他罩住,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置信,他的脖子像是上了发条,一节节扭转过去。 ——水面像是被撕开的纸,一只头颅尖长的怪物从水中探出了身体,它的利爪扣在了岸上,满是利齿的猩红大嘴中挂着黏厚的舌头,它身上伤痕累累,满身的鳞片随着呼吸开合,撞出金属般的声音。 它狭长三角般的眼睛盯着庄主,像是在笑。 第84章 勤奋的小语 庄主有斗兽的爱好,他喜欢看凶猛的猎物厮杀,看它们将彼此撕成血淋淋的残肢断片,而他收藏的最凶狠的生物,就是这头窍龙。 这是连他都只敢在咒语的保护下才能面对的东西。 关押它的地方铁牢重重,锁链万千,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慕师靖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头凶残的巨兽已在身后张开了血口。 “它……它怎么在这里?” 庄主面具下的瞳孔难言惊惧,他回首,盯着慕师靖,大吼道:“是你放它出来的?!” “喜欢么?” 慕师靖虚张声势的剑已经垂下,她眉目温然,一边将剑徐徐然收回鞘中,一边发问。 “你……疯了?”庄主满腔怒火,却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 “过往我不知以人斗兽有何乐,便想看看。”慕师靖浅浅笑着。 庄主没有功夫去呵斥她了。 过去他为了磨去窍龙的凶性,也残忍地折磨过它,如今,所有的折磨都化作了窍龙口腔中喷出的怒浪。庄主知道这头凶物的强大与恐怖,连忙全神贯注地发动咒语。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咒语全部失效了。 是慕师靖解开了它体内的咒语吗?怎么……怎么可能! 窍龙藏在水下的身躯高速移动,它甩动身躯,昂扬而起,一口咬来!庄主闪身躲避,连忙拔出了黑袍下的剑刺向它的眼睛,窍龙发出嗤笑,摇首如锤,硬撼而上,与剑数度相撞后直接将它震飞了出去。 别看这条窍龙身躯笨重,它的动作可是极度灵活,这山庄前庭看上去不大,却已足够成为它的猎场! 庄主没了剑,只好在其中不断地移动,奔逃,伺机使用法术进攻。 窍龙皮糙肉厚,庄主的攻击对它而言不痛不痒,但窍龙的尖牙利齿却随时都有可能将他送入幽冥地狱。 他第一次觉得这身鳞甲是累赘。 鳞甲抵挡不住窍龙恐怖的咬合,相反,它的沉重拖慢了他的脚步,以庄主元赤境的境界,从这恶龙手下逃生不成问题,但现在…… 残忍的虐杀在庭中发生着。 庄主的黑袍早已稀烂,鳞甲被牙齿碾碎大半,其间鲜血四溢,他的面具也很快被掀开,平日里威严无比的庄主,面具下竟是一张贼眉鼠眼的脸,他奔逃着,惨叫着,一身元赤境修为在恶龙爪下毫无用武之地。 失去了面具,他甚至不敢去直视慕师靖,他看着慕师靖长长的影子,厉声道: “我不知你是用什么手段降服的它,但你须明白,养虎为患早晚会为虎噬,你放这等凶物出来,它必为祸人间,你……你这妖女,和我有什么区别?” 旁边的仆从看到庄主这等凄惨,皆吓得缩在院子的角落里,身体贴着墙,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妖女?又是妖女么……” 慕师靖轻轻摇首,她看着窍龙,勾了勾手,“趴下。” 在庄主震惊无语的目光里,窍龙停下了追杀,乖乖趴下,慕师靖又做出了几个指示,窍龙皆一一照做,就像一头训练有素的忠犬。 窍龙血脉已如此强大,但慕师靖却完完全全地压制了它! 庄主见状,哪里还不明白,他对于窍龙的恐惧烟消云散,因为他已深深地知道,真正恐怖的东西,分明是眼前这个绝色少女…… “你……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庄主每一截骨头都在发痛,生死关头,他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或许这个少女就是有鳞宗梦寐以求的终极生灵! 这等传说中的怪物,如今却近在咫尺,甚至……如此年幼! 噩梦,真是噩梦啊…… 庄主知道,他必须将这个消息传达出去,让尚在神山中的有鳞宗宗主知晓! 窍龙撕扯着他的鳞甲,他忍受着剧痛,身躯忽地蜷缩,器官挤成一团……这是缩骨的功法,他要从这副鳞甲中逃出去。 庄主做到了,他缩小的身躯从甲中挤出,身影如同一颗肉丸,猛地弹起,越过了窍龙利爪的缝隙,向着庄外逃逸。 “你给我等着!”逃出去之前,他还不忘放下狠话。 但不用等了。 慕师靖恬淡遥望间,死证锵然出鞘,对空斩去,它斩出了雪亮的剑芒,也斩碎了慕师靖与庄主之间的距离。 庄主的头颅被一剑削下,它被脖颈中喷出的血液高高顶起,像一颗踢向夕阳的蹴鞠。 剑飞回,振血,入鞘。 慕师靖立在庭前,宛若一位坐拥天下的女帝,哪怕是强大的恶龙也须跪在她的身前。 其他仆从瑟瑟发抖地看着她,也纷纷跪下。 他们以为自己会被吃掉,但恶龙看也没看他们,它结束了觐见,乖乖地退回了水中,游回巢穴,转眼消失不见。 持灯婆婆瘫坐在地,惊吓过度,像是又老了一百岁。 “择日主持圣子的仪式。” 慕师靖只对她说了一句。 她走回了殿中,重新立在两座石造塔中看云,云是深青色的。 她在这里闹出了大事,但她并不担心有鳞宗的报复,因为哪怕是对于有鳞宗而言,她也远比庄主这样的宵小重要。 可不知为何,先前窍龙在鱼沼中浮起,幽幽出现在庄主身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喃喃自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我身后呢?” …… …… 龙鳞镇。 林守溪以仙人的身份在这里驻扎了两日。 这两日里,魔巢的妖物没什么动静,他闲暇无事,每天除了修行,就是指导小语练剑,偶尔也要监督三花猫的写作。 三花猫以御驾亲征为名,没有回到仙村去,仙村虽数度写信,可它置若罔闻。 今日清晨,龙鳞镇蒙上了一层霾,林守溪在一间窄屋里看着万丈深崖,随手接过了三花猫递来的纸稿,上面写着它大致的思路。 林守溪随手翻阅,摇头道:“这凌秋好不容易与分别多年的爱侣相逢,怎么没两章回就又勾搭上了这个女神帝?你这男主人公还是人吗,非但不知见好就收,竟还得寸进尺。” “这位神女可是万龙之主,是货真价实的龙女哦。”三花猫兴高采烈地说,反问道:“怎么?难道你觉得龙女神帝不好吗?” “嗯,好是好,但……”林守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不就行了?”三花猫说:“这才是真正的……见好就收!” 林守溪懒得和它辩论,他冷笑一声,将文稿扔回给了三花猫,并给予了‘茅厕圣经’的评价,气得猫猫将利爪伸出足垫,飞扑过去与他决斗。 三花猫自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他捏住后颈,当场制服。 但三花猫岂能服气?它立刻质问林守溪: “哼,本尊看你正气凛然的,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也和凌秋一样荒淫无度!” “当然不会。”林守溪摇了摇头。 小禾的婚书尚且贴身置着,他心里岂能容下他人? 没过多久,湛宫剑又开始闪烁。 “它怎么老是闪来闪去的,你说它不是天外陨铁,那它难道是属萤火虫的?”三花猫好奇地问,它想要伸出手搭在剑上,却被林守溪一把拦住。 “写你的书去。”林守溪淡淡道。 三花猫委屈地离开,它盯着林守溪,龇牙咧嘴,它愤然决定给他在书里安排一个角色,一个整日被猫关在笼子里把玩的角色! 想到此处,它又开心了起来,充满了写作的激情。 林守溪将手搭在剑上,脑海中的画面飞快地清晰了起来。 今日的小语乖巧地跪在古剑前,扎着马尾辫,白色的小剑衣干净利落,她手持着练习用的木剑,端正的神采中透着飞扬的骄傲。 “先将昨天教你的剑来一遍。”林守溪说。 小语乖乖地应了一声,她提起木剑,按部就班地挥舞了起来,招式有板有眼,比起两天前惨不忍睹的模样已进步了太多。 “嗯,不错。”林守溪夸奖了一句。 “是哥哥教得好。”小语立刻说。 “我让你将第二本剑经也练一下,你……有练习么?”林守溪又问。 “当然!”小语捏起小拳头,骄傲地说:“哥哥让我练,我当然是有练的!” “这般努力了吗?”林守溪有些吃惊,问:“那里面的三十余种招式变幻,你都记下来了?” “那当然,我可有天赋了!”小语双手叉腰,说。 “好了,来一遍。”林守溪说。 小语立刻挥剑舞起,她年纪稍小,动作还有些稚嫩,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些,已殊为不易,林守溪频频点头,对她的迷途知返感到欣慰,并且他也敏锐地看出,这小姑娘根骨不俗,是练剑的绝佳料子。 他刚要夸奖两句,却意识到了不对——只见小语一边舞剑,一边眼神飘忽,心不在焉的,似乎在偷偷瞧哪里,越是后面的招式,她眼神动得也越频繁。 林守溪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喊:“停。” “哥哥怎么了?”小语小碎步跑到剑前,有些紧张。 “没什么。”林守溪说:“你背过身去,重新舞一遍剑。” “诶,为什么要背身。” “别废话,让你做你就做。”林守溪很严厉。 小语弱弱答应,她背过身去,开始舞剑,果不其然,没过几个招式,她的动作就肉眼可见地僵硬了起来,十招之后,她简直就像是在跳驱鬼的舞蹈。 “好了,就这样。”林守溪叹气。 “我……我有点紧张,哥哥凶我,我脑子就有点空白……今天我回去再练习一下,明天一定会好的!”小语支支吾吾地说。 “那你先去把贴在墙上的纸揭下来。”林守溪说。 小语愣了愣,旋即哦了一声,默默起身。 林守溪是通过剑的视角看她的,所以只能看到半间屋子,小语显然也猜到了这一点,她将招式贴在了后面的墙壁上,以防自己忘掉……但她这点小伎俩,轻而易举就被识破了。 小语将纸一张张地撕下,叠好,她跪回了剑前,将它们呈到了林守溪面前。 “我……我真的记不住呀。”小语泪眼婆娑,委屈地说。 “小语,你若在我面前,哥哥定将你屁股抽烂。”林守溪话语严厉,心中却是叹息,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败,这种失败催生出了愤怒,既愤怒于她的懈怠,更愤怒于她的舞弊。 “呜……哥哥,小语错了,小语再也不敢了。”她轻声求饶。 林守溪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也不会真的如何怪她,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话语反而愈发严厉: “算了,别叫我哥哥了。” 小语跪在剑前,绞紧衣裳,一时间也沉默了。 林守溪看着她,正想着自己说话是不是太重了,便听小语张了张口,用试探性的语气说: “那叫……师父?” 第85章 死神来了 小语软绵绵地跪在剑前,两侧落下的发黏在满是泪花的脸颊上,她发红的眼睛氤氲着水雾,剑衣的双袖也因为擦拭洇出了一片湿痕,她亮晶晶的嘴唇翕动,吐出了‘师父’二字后又立刻抿紧,分外紧张,好似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林守溪靠在老旧的椅子上,看着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并未给出什么回应。 小语更委屈了,她不断地说着‘小语错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鼻子一皱一皱的,看上去很是酸涩,待她情绪有些崩溃,林守溪才终于开口: “小语,你到底想不想赢?” “想,想的呀……”小语嘟囔着说。 “那你愿意努力吗?”林守溪问。 “唔……愿,愿意的。”小语刚刚被抓到舞弊,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了。 “到底愿不愿意?”林守溪冷着声。 “愿意!”小语腰背一挺,像只受惊的小鹿。 林守溪看着挺着小胸脯的少女,思忖片刻,觉得她这般怠惰,除了自幼养尊处优外,究其根本还是缺乏动力。 “小语,你刻苦练剑是为了赢,那你赢又是为了什么?”林守溪认真地问。 小语有点懵,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咬住手指,略一思考,然后试探着说:“为了……不丢人现眼?”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小语咬着手指头想了好一会儿,问:“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吗?” 林守溪一时无言,他很快明白,她生活的环境太好了,从未遇见过什么危险,每天活得自在快乐,于是,丢不丢人也俨然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小语似乎明白了林守溪的想法,她说:“外面的世界虽然很危险,但也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啊。”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神墙呀,神墙能将一切危险都挡在外面……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子安宁地过来的呀。”小语轻声说着,话语中带着崇拜,仿佛高墙才是他们遵奉的皇帝。 “万一墙塌了呢?”林守溪问。 “墙……墙怎么会塌呢?”小语无法理解。 她家距离城墙并不遥远,所以不止一次地去过城墙边,瞻仰过那绵延万里高耸如山的奇迹,她知道这座墙的坚固,哪怕是尖锐的锥子也无法扎入任何石砖的缝隙里,怎么样的伟力才能将它撼动呢……小语不敢想象。 林守溪也无心与她说太多了,他只是道:“小语,你需要一个更长远的目标。” “嗯!” 小语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是什么目标呢……” “你扪心自问一番,你最需要什么,最想要什么。”林守溪引导她思考。 “嗯,我想想哦……” 小语一边用袖子擦拭着脸颊,一边苦思冥想着,她衣食无忧,生活条件优渥,自没什么想要的,至于精神……片刻后她灵光一闪,伸出了小拇指,说:“我们做一个约定!” “约定?” “对!约定!”小语问:“哥哥现在是在神山外面?” “嗯。” “那你以后应该会来神山的?” “也许。” “这样,等下次我们见面,我们比试一场,若我能赢,那哥哥就必须无条件地答应我一个要求,若哥哥赢了,那我就……” ‘任你处置’四字卡在喉咙口未来得及说出,林守溪便率先开口,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那你我断绝师徒关系,我也再不见你。” 小语愣在当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林守溪也非心狠手辣故意吓她,他只是觉得,对待这般怠惰的小丫头,必须用雷霆手段,他不给小语辩解找补的时间,立刻道: “约定已立,等我日后来找你。” “我……”小语回过神时,一切已晚,只好绵软无力地点头,“那,那你可要晚点来呀,来太早的话小语只好投降了……” 林守溪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你先将五天后的比试赢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嗯,知道了。” 小语在短暂的颓丧后再度鼓起了力量与勇气,她擦干了眼泪,重整旗鼓,“那我……可以叫你师父了吗?” “随你。”林守溪淡淡地说。 小语露出了雀跃的神色,她伏下身,带伤的额头轻触舞弊用的纸:“弟子小语拜见师父!” “嗯。” 林守溪点点头,他虽冷着脸,但看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可爱模样,心底也不由生出不忍之意,林守溪再说不出重话,只是道:“以后切记不可再舞弊,若敢再犯,为师……” “我真的知错了。” 未等他说完,小语立刻合起双手,表明自己知错能改,她咬着晶亮的唇,不敢直视身前的剑,羞道:“我若敢再犯错,我,我就替师父打我自己。” 这……这算什么? 林守溪也愣了愣,但他对于小语此刻热情洋溢的模样还算满意,他也不确定自己以后会不会收取弟子,但至少这是第一个,既然是第一个徒弟,那于情于理也该认真对待的。 “好了,开始。”林守溪说。 “诶,现,现在吗?”小语有些惊讶。 “你还想偷懒?” “不,不想了。” 小语立刻趴在了地上,她绷着小身子,并着细腿,一手遮着脸,一手握着练剑用的木剑,有些笨拙地落下,啪地抽打上了自己的小屁股,在柔软的剑衣上留下狭长的褶皱。 “你……你在做什么?”林守溪错愕地问。 “诶,我在惩罚自己呀……不是师父让我开始的吗?”小语也讶然地问。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为师让你开始练剑。” “啊……哦,师父你说清楚点嘛。” 小语的脸颊更加羞红,她闪电般起身,凌乱地整理起了身前的舞弊用的纸稿,大致地看了一遍后开始练剑。 林守溪一边看着,一边耐心地为她讲解,讲解着招式的发力点与制胜的方法。 小语前所未有地认真听讲,她也是第一次知道,看上去简单的劈砍挑刺里,竟也有这么多门道,这些门道虽不花哨,却皆透露着剑锋般的利落,这是前人用生死换取的经验,每一式皆可窥见淋漓鲜血。 小语静静听着,沉浸其中。 渐渐地,她感觉原本生硬的招式在脑海中活络了起来,它们像是无形的涓流,通过思维注入血液,再以血液为媒介淌遍全身。 她在真正全身心地投入之后,半套剑术从生疏到熟络,竟只用了半个时辰。 林守溪在惊诧于她的天赋之余也更意识到,这丫头以前是多么地浪费天赋。 练剑之余,忽有敲门声响起,小语吓了一跳,她甚至忘记切断剑的联系就去开门了。 “小语,你怎么又在这里?你的病好了么,就知乱跑。” 是女子的声音,温柔的话语中带着责备的意味……似是小语的娘亲。 “唔……小语,小语在这里炼体呀。”小语急中生智,说。 “炼体?”女子困惑。 “是呀,这里剑意充沛,最适宜炼体,呆在这里,我感觉我的病都好了不少呢。”小语嘿嘿地笑着。 “是么?让娘亲也看看。”女子柔声说。 “哎!不要进来。”小语张开双臂去拦。 可她这般幼小的身板哪里拦得住,女子直接将她抱起,一同进入了屋内。 “以前将你关入这小剑楼,你百般不愿,如今没关你,你反倒自己来了……家里的下人倒是急坏了,将院子里的树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你,吓得来与我打小报告。”女子笑着摇首,捏了捏小语的脸颊。 “找树干嘛,我已经好久没爬树了……”小语实在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童年的一大爱好就是爬树。 最近她爬得少了,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自己每次上得去下不来,在树上看风景虽然安静惬意,但每每呼救的时候却是耻辱的。 女子还在打量着这间剑楼,她环顾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某柄古剑前的纸稿上。 她放下了小语,拾起了稿纸翻了翻,心中了然——这小丫头躲进小楼里竟是来练剑的,她过去潇洒任性惯了,所以连在别人眼前努力的脸面也没有了吗……不过也好,总算是知道用功了。 “我可不是在练剑,我是在画着玩!”小语看着娘亲浅笑嫣然的模样,狡辩道。 “嗯,画得不错,小语变厉害了。”娘亲微笑着说。 “那是。”小语双手叉腰,很是骄傲。 她随手整理着画稿,不知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忽然落到身前的古剑上。 她盯着古剑。 林守溪与剑的联系还未切断,隔着虚空,他与小语娘亲的双眸对上,女子的眼眸似映射漪光却又沉静得吓人,它好似一个瞬息万变的漩涡,时而内蕴万彩,时而只余点漆。 哪怕她没有看到自己,哪怕他们相隔遥远,林守溪依旧有了片刻的窒息感,他的脑海中莫名地闪过了三个字——人神境。 在女子以手触摸古剑,将识网探来之前,他及时地切断了意识,任由湛宫如何闪烁也不给予回应。 小语也是极度紧张,她在娘亲身后罚站着,生怕这个大秘密被发现了。 最终,女子松开了手,神色复归宁静,小语也偷偷松了口气,心中直夸师父机灵。 “娘亲,以后我就在这里炼体了,好不好呀。”小语问。 “嗯,整个家都是你的,你来这里总比爬树强。”她见女儿这般努力,自也不会拒绝。 “谢谢娘亲。”小语伸手要抱。 女子抱了抱她。 小语想起了先前师父的问题,心中忽忧,连忙去问娘亲:“对了娘亲,我们的神墙……会塌吗?” “当然不会。”女子柔声说:“神墙得到过皇帝的祝福,屹立千年不倒,怎么会塌呢?” “万一塌了呢?”小语忧墙。 “塌了还有神守山,神会守山的。”女子宽慰道。 小语这才放心了下来。 娘亲见女儿都有忧国忧民之心了,更加欣喜,宠溺地问:“今晚小语想吃什么,娘亲今日有空,亲自为你做。” “好呀。”小语一口答应,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要喝萝卜汤!” “那……小语去挖萝卜,娘亲来熬汤。”女子笑着分配了工作。 “好!我挖萝卜可厉害了!”小语神采奕奕。 …… 林守溪揉着太阳穴,安宁心神,竦峙的群山间灰霾未散,其下隐约传来水声。 龙鳞镇由数座大山构成,深涧之下有水,水来源于环绕三界山的浊江,无法饮用,只能供一些特殊的鱼类生存。 林守溪听了会水声,回过头时,见三花猫仍在存想,看上去是在奋笔疾书。 本着对纸张的爱护,林守溪拍了拍它的脑袋,打断了它。 三花猫最讨厌自己创作的时候被打扰,气得扑了上去,又是一顿猫爪乱挥,虽未能造成什么伤害,但也雄辩地证明了自己是不好惹的! 林守溪带着猫离开了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 “对了,这些天你是不是让他们去造船了?”三花猫问。 “是。”林守溪没有否认。 “造船做什么呀?”三花猫疑惑地问:“难不成你想绕过浊江出去?” “不可以么?”林守溪反问。 大雾封山,他寻不到解决之法,但他相信,雾气哪怕再长也总有尽头,他不能每日在这里干耗着,必须尝试办法离去。 “我哪里知道……”三花猫似乎不太开心,“本尊只知道,水往那里是逆流,而且水里面可住着残暴的神哦。” “残暴的神?”林守溪轻轻摇头,只当是三花猫唬自己的。 见林守溪这种态度,三花猫再露凶容,“本尊可是好心提醒你的,而且此处自古就有龙鳞镇邪水的说法,你可不要不当回事!” “那你说说看,下面有什么恶鬼?”林守溪问。 “你可知道人间的几大化神之术?”三花猫又卖了个关子。 “化神之术?” “哼,就知道你不知道!” 三花猫也发现了,眼前这个黑衣少年虽然强大,但对于修行方面的知识却是匮乏的,它坐在林守溪的肩膀上,卖弄道:“化神之术有很多,譬如吞饮神髓,侥幸炼化,即可获得神格,也譬如炼神器入体,化器之神为已用,你那本阴阳怪气炼鼎术就是这样,当然,神髓神器都很难弄,还有一种最便宜亲民的化神法……” 三花猫顿了顿,以阴森森的口吻吐出两字:“自杀。” “自杀?”林守溪问:“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当然有。”三花猫说:“自杀之前要做的,首先是忘我!你必须忘记说话,忘记走路,忘记一切,甚至忘掉自身的存在,只记得一件事——死亡。” “接下来呢,你就可以精心挑选自己心爱的死亡方式了……坠落、溺亡、绞杀、自焚、窒息、斩首……总之,你可以用你想象得到的一切方法自杀,若成功,就有可能获得神格,成为对应的神。当然,每种死法只能存在一位名额,早死早封神,这些神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死神。” 这是令人咋舌的荒诞之事,若非三花猫语气很是认真,林守溪只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不会相信。 死神……林守溪不由想起了旧世界传说中万鬼汇聚煞气冲天的酆都地府,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会不会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 “成为了这样的神有什么好处吗?”林守溪问。 “当然有。”三花猫说:“可以强大呀,长寿呀……总之这对于原本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一步登天的,传说中,若是有人见到了死神,用不了多久,就会因其对应的神位而死。” “所以这浊江之中就藏着一位死神?”林守溪盯着大霾遮蔽的奔流江水,幽幽发问。 “没错,据说这条浊江是溺亡之神的府邸。” 三花猫以说悄悄话的口吻道:“本尊可不是危言耸听哦,不信你可以回三界村去问问,有挺多人就亲眼目睹过溺亡之神,他们回家之后无一例外溺死了,有洗澡溺死的,喝水溺死的,甚至还有在茅……算了,总之很吓人,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未婚妻着想。” “你是不舍得我走吗?”林守溪笑着问。 “当然!”三花猫很直白,它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魔巢未平,天下未定,你身为丞相,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怎可轻易弃三军而走?”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水面,他的脸板着,总给三花猫一种随时要撂担子跑路的感觉。 “哎,你倒是说话啊。”三花猫推了推他。 “那溺亡之神出现前,会有什么征兆吗?”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问。 “征兆啊……”三花猫想了想,说:“据说水面会出现一个逆转的漩涡,漩涡的纹路很奇妙,就像是海螺的壳,接着呢,中心处会有水柱喷起,这个时候就该遮住眼睛了,要不然稍后死神就会从水中涌起,注视着你。” 林守溪盯着下方模糊的水面,眉头紧皱。 “怎么了?发什么呆?不会是被吓到了?”三花猫拍了拍他的头。 林守溪忽然抬起手,遮住了三花猫的眼睛。 …… (纯属虚构,小朋友切勿模仿!!) 第86章 圣子将临 悬崖峭壁下的浊江漩涡逆转,山体间的霾连带着被搅动,像是有形的风。 漩涡飞速扩张,很快占据了整个龙鳞镇的水面,中心处水柱立起,一个虚幻的水影好似豚类翻涌过水面,赫然是一头约莫十丈长的巨大水怪。 林守溪一手捂住了三花猫的眼,一边闭上了自己的眼。 水面翻搅的声音很快过去,待林守溪眯开眼缝查探时,水面复归平静,只余不知何处传来的悠长猿啸声——有惊无险,它似乎没有攻击的念头。 “你……”林守溪盯着三花猫,困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言出法随的能力?” “本尊……本尊哪里知道!况且我九五之尊,口含天宪也很正常的好嘛!” 三花猫嘴硬着给自己壮胆,它也有些傻,溺亡之神的传说可不是胡诌,但它从没想过,这东西居然会出现得这般凑巧。 它说出的话立刻得到应验已不是第一次了,连它自己都觉得害怕,毕竟它向来是一只口无遮拦的猫。 “以后你要谨言慎行,知道吗?”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警告道。 “嗯,这次你救驾有功,就先听信你的谗言了。”三花猫倒是没有嘴犟,后怕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唉,差点就变成先帝了。” 水面涟漪已平,林守溪收回视线,问:“它不会主动攻击人么?” “本尊也不知道。” 三花猫摇摇头,说:“能做出这等自残自杀行径的,生前不是傻子就是疯子,死后估计也是疯疯癫癫的,它性情无常,出现也可能只是想吓吓人。” “成为这样的神,有意义么?”林守溪说。 “本尊可不知道。”三花猫说:“反正凡人成神皆需付出沉痛的代价,当然,最可能的还是……付出代价,但一无所得。” “而且这样的神可不少的。”三花猫又补充道:“据说城墙之外,除了死神还有灾神与祸神,分别代表了天灾与人祸,过往它们活动频繁,近百年却极少出没。” “为何?”林守溪问。 “因为神也怕死啊。” 三花猫神秘兮兮道:“这千年来,三大神在大地上造下了太多杀孽,被它们杀死的冤魂汇聚起来,凝成了‘杀神’,杀神口衔象征复仇的神刀‘鬼返’,超脱幽冥而来,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让鬼返饮上灾神、祸神、死神的血。” “神明也有天敌么。”林守溪觉得荒诞。 “那当然,凡事皆有代价,这也是它们使用力量的代价之一。”三花猫说。 “你降生不过一年半载,也不曾出过远门,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林守溪对于它间歇性的博学感到好奇。 “因为本尊……” “说实话。”林守溪直接打断。 “……”三花猫拉拢下尾巴,说:“这些我胎教的时候就学过了啊,将我从魔巢里偷出来的人名为杜切,他时常邀那个叫钟无时的前来对饮,我在旁边听多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对了,我总觉得,那个叫钟无时的,很不对劲!”三花猫垮着小猫脸说。 “嗯。”林守溪亦有同感。 “本尊还知道很多乱七八糟的神的故事,你要听听不。”三花猫问。 “算了,以后再说。” 林守溪有些心神不宁,他对于这个世界千奇百怪的妖与神已然习以为常,相比较而言,他对于身边这只总妄想自己是皇帝陛下的小土猫反而更加好奇。 一只热爱写作,且随时有可能言出法随的猫? 那么,它笔下所描绘的世界,会因为某种不可解释的力量成真么?届时诛神录将成为新世界的圣卷,三花猫则会以创世神的身份为众生书写新约…… 林守溪摇了摇头,将这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脑海。 “对了,既然近来魔巢式微,那为何不直接杀进去铲除后患?”林守溪问。 “式微是相对的。”三花猫解释说:“如果你真的以为魔巢很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别的不论,魔巢里那位魔王可是吓人得很。” “魔王?” “嗯,大魔王!” 三花猫的猫瞳里流露出了惧意,“据说他是魔巢的统治者,但是没有人亲眼见过它,只称呼他为……影子,三界村曾尝试过派人去侦察魔巢,甚至让半妖去当卧底,可皆被影子识破,有去无回,它就像是我们身后的影子一样,任何阴谋诡计都瞒不过他!” 林守溪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他大致梳理了一番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年前,以影子为首的魔巢想要创造一件活体的神兵利器,但魔巢重要人物杜切忽然背叛,他带走了这件‘兵器’并重创了魔巢,本想一路南逃,却不幸遭遇大雾封山,只能于三界村定居。 三界村与魔巢本就不对付,如今容纳了这位叛徒,更是与魔巢成了死敌,这一年里,两边时常发生摩擦,并决定以一月一比武的形式确定龙鳞镇的归属。 整件事看上去并不复杂,但林守溪总觉得这是一个漩涡,他们浑然不觉地置身其中,被水流慢慢地带入中心处。 如果这个中心点真的存在,那它会是什么呢? 林守溪闭上眼沉思了会,问:“拜鳞节是什么时候?” “五天之后。”三花猫回答了一声,“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那个造灯的老爷爷说,拜鳞节之后你就可获得自由。”林守溪说。 “对呀,偶衣婆婆正在帮我缝制偶衣呢,到时候我就有新衣服可以穿啦……希望可以漂亮一点。”三花猫对于自己崭新的形象充满了期待,至于神兵利器这个身份,她则没有半点自觉。 林守溪紧锁着眉,没再说什么,山雨欲来之感迫入心扉,可周身重重迷雾,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带着三花猫绕龙鳞镇巡视了一圈,回到了住处。 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他摒去杂念,开始日常的修行。 林守溪翻开了炼鼎之术,打坐冥想,开始在体内构建鼎炉的雏形。 他运行着洛书给予的功法,坐照自观,目视玄紫气丸,井然有序地吐纳着,气丸飞速旋转,真气流遍全身,血肉根骨、关节灵窍,它们受气丸牵引,以某种玄妙的节奏颤动。 通过这几天的练习,他已隐约找到了窍门,此刻胸腹处发热,紫色气丸的中心已有一个模糊的鼎状影,只是他现在还欠缺不少天材地宝,暂无法将这阴影凝练为实。 好在这些宝物也不算太过珍贵,待日后去了神山,应该不难获取。 至于鼎火……若到时候一时半会寻不到小禾,那这几年间他又该如何提升鼎火的品阶呢? 林守溪没有思考太久,很快他就得出了方案——守身如玉,不修鼎火。 另一边,他的首徒小语也得到了小剑楼的掌控权,她以后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小剑楼偷偷修行了。 小语虽然高兴,但她对于师父有些严厉的态度还是惧怕的,尤其是那个约战……她事后想想,师父这么厉害,自己怎么可能赢得过他呢?他说若我输了再也不见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吓自己呢? 小语很在乎这件事,所以练剑之时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心思一旦飞远,剑也就练不好了。林守溪一边修着炼鼎之术,一边监督她修行,遇到小纰漏他会指正,遇到大错误他则会严厉地训斥,将懒惰惯了的小语吓得一惊一乍的。 一番练剑之后,她进步不大,但是总结错误自我惩戒之时,却将自己打得泪眼婆娑的。 林守溪哭笑不得,问:“小语有什么心事吗?” “嗯……是有的。”小语诚实道:“我在想我们约定的比试的事情。” “这件事怎么了么?”林守溪是希望给她一个修行的动力,倒不希望此事反而让她心烦意乱。 小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师父你今年多大?” “十五,嗯……也有可能是十六。”林守溪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师父好大。” 小语感慨了一句,终于切入正题,一脸严肃地说:“我想了好久,觉得这场约定对于小语而言是不公平的,小语今年七岁,再过九年才十六岁,但那时候师父已经二十四五了,你永远比我多吃九年盐和萝卜,我怎么赢得了你呢。” “嗯……小语说得有点道理。”林守溪点点头,觉得确实有点太欺负她了。 “对对。”小语点头附和。 “那这样,为师修改一下规则。” 林守溪很快想到了解决方案:“这场比试就定在小语的十六岁,到时候我会将境界压制在与现在齐平,届时我们都以十六岁的境界修为进行比拼,如何?” 这个方案听上去公平了很多,小语也一口答应,决定接下来九年全力追赶。 但对于林守溪而言,这个修正更像是在哄小女孩,无论是在旧世界还是新世界,同龄人里他遇到的真正对手有且只有一人——慕师靖。小语虽然真实天赋确实不俗,但他绝不认为这小丫头再过九年能胜过此刻的自己。 此刻的小语尚未凝丸,九年之后她又能走到哪一步呢?玄紫?浑金? 不过境界追平他也没太大意义,毕竟元赤境的孙副院也非他对手,除非小语能成为仙人。 十六岁的仙人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他略一回忆,哪怕是楚映婵也是十七岁才迈入的见神仙人境,而楚映婵从不以十七岁迈入仙人境为傲,因为她说过,她还不是云空山最快的,最快的是她十六岁就迈入了仙人境的师父。 十六岁的仙人境,这放眼整个云空山也只有一位,小语还能成为第二个不成? 但小语显然没什么自知之明,她在得到了这个承诺后一下子宽心了很多,也不再心不在焉了,练剑之时刻苦认真,动作越来越规整利落。 转眼入夜,小语乖巧地告别了师父去吃晚饭,林守溪也吐出一口清气,结束了一日的修行。 他修行的速度很快,通过这几天的努力,他的心鼎已初具规模,现在要开始着手去寻找炼鼎所需的仙草药材了。 除去仙村园圃里拥有的草药,他还欠缺三种材料:石灵芝、水根活母、照月草。 这三样材料虽不算珍稀,但它们生长的环境却很苛刻,尤其是水根活母与照月草,这是神山境内培育的灵物,山外几乎不可能弄到。 神山境内…… 他现在与神山唯一的联系只有小语,小语家境殷实,弄到这些东西应该不难,但她有办法将东西送过来吗? 林守溪原本是随便一想,但念头及此,他竟还真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鱼仙。”林守溪回头喊了一句。 三花猫晚上生龙活虎精力充沛,但白天总是犯困,它睁开了一只眼,有些奇怪地问:“今天怎么知道喊我尊称了?” “这座蟒身苍龙像连接外界需要什么条件吗?”林守溪问。 “诶,你想干嘛。”三花猫歪着头,似懂非懂地问:“你难道是想让外面的人送东西过来?不对啊,你怎么可能联系得到外面的人,若你有这能力,你不就是只神了,直接献祭给你不就得了?” “献祭给我?”林守溪一愣,心想自己的格局和写书的比起来还是小了。 不过仔细想想它说得不无道理,这个世界里,信徒皆可依照特殊的方式向神明献祭,小语俨然是自己的信徒,那他…… “需要什么条件吗?”林守溪问。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条件!”三花猫摇着圆滚滚的尾巴,说:“你得是神。” 它的话语宛若冷水浇下,顷刻粉碎了林守溪心血来潮的幻想。 “你还是给我讲讲和蟒身苍龙像构筑联系的方法。”林守溪叹气。 “本尊也不太清楚,毕竟这些事都不需要我操心,不过这座神像历史悠久,比神桑树存在的年份还长,献祭的途径也非什么秘密了,到时候回了仙村,本尊抓两个人问问就知道了。”三花猫随口说着,一副神通广大的模样。 “嗯。”林守溪定心了许多。 这样的话,到时候可以通过这柄剑,让小语与神像建立联系,这样他就可以通过小语得到炼鼎所需之物了。 虽然小语还未拜师多久,但……也到徒儿报答师父的时候了! 只是困难总比办法多,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出什么其他岔子。 “我们现在就回去。”林守溪说。 “什么?”三花猫一惊,“你该不会真有办法联系到外面的猫……人。” 林守溪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我们在这里待了三天了,也没什么大事,于情于理该回去了。” “话虽如此……”三花猫想了想,说:“不过本尊都微服私访三天了,竟也没人来龙鳞镇接驾,好奇怪呀,就这样回去怪丢人的,咦……难道是有乱臣贼子趁本尊不在篡改朝纲了?” “有可能。”林守溪煞有介事道:“你若再不回去,帝位恐不保。” “无妨,先吃过饭再说,帝位没了本尊复辟就是。”三花猫很是豁达。 “嗯,那你去茶馆取饭。”林守溪说。 “本尊都去了两天了,今天该轮到你了?”三花猫怒。 “石头剪子布?” “滚!本尊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再让你赢第三次了!” 三花猫怒中带羞,它连续两天被林守溪出剪子打败,今天才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它一边怒斥林守溪的‘欺君之罪’,一边把他往门外推。 林守溪被迫出门。 他刚推开门,耳畔就响起了翅膀扑腾的声音,循声抬首,昏暗的夜空中有鸟越峡谷而来,那是一只木制的机械鸟,鸟的双翼破损,于空中摇晃欲坠。 终于飞到了目的地,它几乎是俯冲而下的,林守溪伸出手,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它的翅膀,信藏在鸟的腹部,他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林守溪轻声念出:尊主,仙村有大事,速归。 三花猫耳朵灵敏,它嗖的一下冲了出来。 “本尊的子民怎么了!” 它跳上林守溪的肩膀,看到了信纸的内容,立刻醒悟:不是他们不关心自己,是真的有逆臣在祸乱朝纲! 林守溪收起了信,倒没急着动身,他先找了一个此处的守卫,取来一枚传递信号的烟花,并嘱咐若龙鳞镇出事,第一时间将它点燃。 “怎么?你是担心有人调猫离山?” 三花猫觉得他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毕竟自己才是魔巢势在必得之物,若它身在龙鳞镇的消息泄露,敌人拟伪信欺骗,也该是将它稳在龙鳞镇,哪有放猫归山的道理? 除非他们要得到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但很显然,它是三界村千尊万贵的土皇帝,不会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了! 夜幕降临,在三花猫的催促下,林守溪动身离开龙鳞镇,他隐约感觉到,蒙在此间的雾正在缓慢散去,涌动的暗流即将浮现出它的原貌。 深峡最易为人埋伏,也无法看清龙鳞镇的信号烟花,所以林守溪没有选择走峡谷中间的路,他直接攀壁而上,跃到了布满红褐色树木与荆棘丛的地带,沿着山路而行。 他虽已有防备,可他没有想到,他行路未半就撞见了埋伏的妖兵。 魔巢的妖兵卧在峡谷两侧的高处,双肩低伏,身披草甲,目光向下搜掠,臂前皆藏有弓弩刀剑,随时准备战斗。 此处满是落叶荆棘,走路很难不发出声响,故而林守溪到来时,妖兵也察觉到了。 为首的大妖扭过头来,神色不善。 林守溪将手按在剑上,刚准备战斗,却听大妖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也是大长老那边派来的?快过来,小点声,免得将人吓跑了,哎,看你都修成人形了,怎么还和第一次搞伏击似的。” 林守溪愣了一下,说了句抱歉,然后顺理成章地混了进去。 “这么小的猫妖也被征来了?看来长老手下也没什么人了啊……”大妖叹了口气,对魔巢的未来感到迷茫。 “我来积累经验嘛。”三花猫入戏也快,忙问:“老大,敢问我们是来伏击谁的?”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你这猫是吃了老虎胆子?”大妖冷冷地说。 三花猫嘿嘿地傻笑,一副不懂事的样子。 “这次我们要伏击的人据说很强,上次就有个比我还厉害的兄弟折在了他手上。不过放心,我们不必下杀手,拖住他就成了。” 大妖神色也很紧张,似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继续说,“今夜是圣子降临之夜,我们必须夺下龙鳞镇,护送圣子回去,待圣子回去,魔巢定能重振!” 其余妖兵纷纷应和。 林守溪与三花猫对视了一眼,神色古怪。 “怎么?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大妖注意到了他们的异样。 “知道知道。”三花猫很识趣,说:“有了圣子,我们魔巢定能如虎添翼,击败三界村夺回尊主也指日可待了!” 话音才落,龙鳞镇上烟花绽放。 第87章 泼天之暗 夜色正浓,红褐色的荆棘林被劲风吹得低伏,远处吹来的烟屑汇聚成不洁之气自峡上掠过,飘向龙鳞镇的方向。 “是啊,封山一年,宗门那早该来人了,没想到今天才终于派了位钦差大臣。”大妖握着一口钢刀,手上缠着钢索,目视下方,抱怨了一句。 “早几年就听说,宗门的几位大人物都被神山暗中盯住了,走不脱身,下面蠢货太多,延误大计。”另一头妖精附和。 “不过也好,圣子终于要来了,圣巢有救了!” “嘘,小点声,你怎么比那两新兵还不懂事?” 大妖低喝了一句,扭头一看却是怔住,先前的一人一猫不知何时消失在了队伍里,左右没了踪影。 “这是……当逃兵了?”大妖大怒。 “对了,我们要伏击什么人来着?”旁边的人问。 “好像是一个带着猫的少年,据说身手很强。”大妖思索了会,说。 妖物们面面相觑,似明白了什么,在尴尬的沉默后飞身去追。 林守溪在得知了圣子的消息后没有犹豫,他借着大风吹草的动静,拎着三花猫的后颈跃起,衣影一闪,飞快消失在了妖兵的队伍里。 “哎,我们去干嘛呀,我们不是还要伏击人嘛?”三花猫迎风嚷嚷。 “你真当自己是妖兵啊。”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 三花猫噢了一声,思路很快扭转了过来。 “果然是魔巢的计谋,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想要引开我们,迎接那个所谓的圣子!”三花猫恨恨道:“真是阴险啊。” 龙鳞镇的上空还残留着烟迹,遥遥望去,连绵的火把在远处亮起,不停地涌入龙鳞镇,而那由几座陡峭孤峰构筑起的龙鳞镇则像是一张大口,吞没了一切的光。 黑灯,龙鳞镇已布满了黑灯! 林守溪很快明白,魔巢应该还有其他连通外界、得到消息的手段,所以对这一切早有预谋。 黑夜像是一片片划向身后的幕布,阻道的荆棘林被剑锋切开,林守溪体内的玄紫气丸飞转,真气以磅礴之势流出,瞬息占据所有的经脉,体内竟隐隐有雷动之音。 按理来说,三界村和魔巢的恩怨与他没什么关系,仙村之人他也全不认识,但不知为何,来到三界村之后,他始终有种亲近感。 这里是陌生的,他确信自己从未来过,至于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 他手上拎着的小土猫此刻却是又紧张又兴奋,经历了几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惊吓后,它胆子也大了些,如今一路奔回龙鳞镇,更是有一种御驾亲征保卫子民的荣誉感。 他们离去没多久,妖潮已将龙鳞镇围住,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能感受到其中几股冲腾而起的妖气。 越过山峡,及至下坡路段。 林守溪的脚才一触及地面,就有数头砂蜥妖物自泥沙间钻出,纷纷扑去,林守溪甚至没有拔剑,他身子一矮,双足一展,从它们窜动的黑影中滑过,一路来到碑亭之前。 先前冷冷清清的碑亭前已站上了三头挎着大刀的半妖,它们自披鳞甲,长尾未褪,嘴巴里尽是尖牙利齿和分叉长舌。 三花猫见了这三头大妖,吓得不轻。 “等会打架的时候,你可别杀顺手了将我当暗器抛出去啊。”三花猫胆战心惊道。 “放心,我扔块石头都比扔你有杀伤力。”林守溪冷冷说。 “那就好。”三花猫松了口气。 林守溪从黑夜中奔来,快若黑风,但这三妖五感灵敏,也察觉到了,把刀去拦,可那黑影非但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还顺势拔剑,明晃晃的剑光迎面而来,刺透长夜。 为首的大妖最先发出惨叫,它的大刀与那柄剑撞上,只觉得自己是以刀斩上钢柱,大刀崩断,虎口震裂,剑风擦身而过,如刮鱼鳞掀碎了它的肩甲,溅起鲜血。 两侧的妖怪反应要慢些,它们凭着本能挥刀,双双斩空,气丸要害处却被阴森森的两剑戳穿,再运不上劲,拄刀跪地,任由那人闯入龙鳞镇。 “不愧是本朝武状元,有你在侧,尊心甚慰啊!”三花猫被他飞快放倒三妖的手法惊呆了。 本就是夜色,龙鳞镇又被黑灯笼罩,三花猫什么也看不清,心中更怕,但它坚信,黑灯能吸走光线,却吸不走它脑袋里的灵光,它立刻提议: “我们要不然先去将黑灯摧毁,这样行动方便点。” “好啊。”林守溪颔首,又问:“那黑灯在哪?” “……”三花猫一下子沉默了。 不摧毁黑灯就很难视物,黑灯藏在黑暗里又很难找,等找齐黑灯恐怕圣子都到家了…… 三花猫的脑子也跟着进入了死循环,晕乎乎的,最后只骂了一句:“魔巢真是太阴险了。” 龙鳞镇一片漆暗,唯见妖气冲天。 林守溪哪怕用上了玄紫境,也只能看到身前数尺的范围,但这足够了,他手持湛宫,凭着视线和记忆的路线在屋顶与石崖间窜跃,朝着蟒身苍龙像的位置逼去。 魔巢的圣子将至…… 能成为魔巢的圣子,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强大歹人,他必须阻止他们的仪式。 他虽已尽力赶路,可妖兵数量实在众多,暗中的冷箭和刀枪剑戟穿梭不定,多少拖慢了他的速度。 而此时,小语又不合时宜地将意识勾连了过来——她与自己刚刚定约,还处在热情期,勤奋异常。 “师父晚上好呀!” 小语穿着恶龙喷火的睡衣,热情洋溢地打了个招呼,她没等林守溪回话,就自顾自地拉扯起了家常:“今天晚上娘亲不仅夸我了,还给我熬了萝卜汤,里面有白萝卜,青萝卜,胡萝卜……都是我亲手挖的,诶,师父猜这道菜叫什么?” 林守溪哪有心思去猜,他只是敷衍地夸了句:“小语真厉害。” “是呀,萝卜好用又好吃,是我最喜欢的菜了,等以后我长大了也给师父做!”小语自信满满地说。 “好。” “那师父吃了我的萝卜,可就不许收其他徒弟了哦。”小语任性地说。 “待定。”林守溪虽然敷衍,但神智清醒,毕竟未来合欢宗若只有一个弟子,那该如何发扬壮大呢? “诶,师父要当花心萝卜了嘛。”小语鼓着脸,很不开心。 “……” 林守溪哄着小女孩,手脚的动作却半点不慢,几番腾跃之间他已突破了妖兵数圈外部的包围,来到了妖气浓郁之处。 他半蹲在一间破旧的屋顶上,恰看到下方一头背部长满尖刺凸起的蜥蜴精正在啃食人的肢体,他飞身一跃,剑斜斩而下,落到妖物身侧时,妖物的颈和肩都被斜削而下,骨骼血沫之间,心脏似未意识到身躯的死去,还在奋力鼓张。 另一边,小语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师父,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黑灯与夜色遮蔽了血腥的杀戮,林守溪也不愿让她过早接触这些,只是道:“看认真些,我教你剑法。” 被他提在手上的三花猫顿感林守溪的动作更快了,它被甩得晕头转向,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君王都不愿亲征。 “好!” 小语虽猜到了什么,但师父不说她也不问,立刻端端正正地跪坐剑前,看那白影在黑暗中来去,挥洒出凌厉的弧度。 林守溪向着神像处逼近,剑意所过之处,妖邪迎刃而解。 妖物们也意识到了威胁的到来,哨声锣声鼓噪而起,向着此处汇聚,形成了一片盾牌似的防守。 打头的几尊妖物皆人首蛇身,它们扭动身躯,在黑暗中高速移动,缠绕而来,后方,数十支暗箭破空而至,竟精准地锁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将三花猫按到了自己的肩上,让它抓牢,他脚步微停,展袖如笔,对空一拂,真气带出的劲道翻过身前,暗箭陡然失去锐气,凝在空中,为他衣袖所卷,一收一放间竟倒飞回去,溅起一连串的惨叫。 箭未射完,林守溪尚余了两枚于掌心,待那蛇妖追索而来时一左一右射出,精准地钉住它的七寸。 趁着第一轮攻势的间隙,林守溪飞身掠去,剑狂挥乱舞,将妖兵所持的木制长枪尽数斩裂。 小语看不清具体画面,但见师父的身影掠空乱飞,几乎没有一个浪费的动作,杀伐决断又赏心悦目。她屏气凝神,仿佛是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一朵蒲公英,稍一出气就会任其吹走。 林守溪一人一剑于妖兵中冲杀,虽盛气凌人无妖可当,但这般打法也很消耗真气,不是长久之计,幸好,他快杀到目的地了。 林守溪其实也辨不太清自己的位置,但他听到妖物们在大喊‘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神像’时,就知道自己离神像不远了。 “举盾!这小子的剑利得很,别让他杀进来了。” “灵目将军说,他背上似乎也背着东西。” “什么?该不会是火药包……他竟还是有备而来?” “闭嘴!本尊才不是火药包!”三花猫听到他们的喊声,连忙动了动,证明自己是活的。 “原来是只猫啊……吓死本将军了。”灵目将军松了口气。 “……”三花猫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没炸药包有用,“林大元帅,你快帮我斩了这笨蛋妖怪!” 林守溪抗旨不尊,他理都没理会这群聒噪的妖怪,前方的黑暗中,空气波动出了清晰可察的巨大波纹,这证明仪式将成,他必须速速阻止,哪有空理这虾兵蟹将! 林守溪以真气护体,借着石壁上凸出的岩块飞身而上,夺向仪式的位置。 “快,说点吉利的话。”林守溪赶着路,想起了三花猫颇为玄学的嘴,提了一句。 这一刻,御驾亲征的三花猫终于找到了一丝自己存在的意义! “好!”三花猫一口答应,却又很快愣住:“那我该说点什么啊?” “……”林守溪恨不得将它甩下去。 三花猫思维狂转,连忙道:“我们一定可以挫败魔巢,取得大胜利!” “太空泛了,具体一点。” “我们定能破坏他们的祭典仪式,赶走可恶的圣子?” “别用疑问句。” “哦,那我们一定可以及时赶到,阻止他们的坏行为!” “嗯,多说点。” 林守溪觉得这猫实在太闲了,给它分配了这个任务。 三花猫点点头,它也不确定自己触发言出法随的条件是什么,所以觉得以量取胜的思路是对的! “我们定能阻止这邪恶仪式,击溃魔巢,解开封山的大雾!” “龙鳞镇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一定将它夺回来!” “魔巢言而无信,必遭天诛!” 三花猫乱叫着,像是在喊口号,趁着走路的间隙,它不停嚷嚷,嚷到后面几乎是在凭借本能开口,说的话也越来越错乱,甚至出现了‘希望我的偶衣能漂亮一点’之类明显夹藏私心的话。 这等话语被林守溪当场喝止后,三花猫也有点生气,赌气地说:“那我祝你早点找到老婆,总行了?” “承你吉言。”林守溪淡淡开口。 与此同时,他越过了险峻高崖,鸟一般来到了蟒身苍龙像之侧,神像之前繁复的诵念声遥遥传来,那是仪式的祷告,祷告声中,神像散发出了不寻常的热。 林守溪跃上了神像的翼骨,他凝真气于瞳,向下俯瞰,勉勉强强可见几个佝偻的影。 已不待多想,他纵身一跃,飞斩而下,剑光虽被黑灯吞没,剑意却寒冷凝实如冬夜,这羚羊挂角般的一剑令小语也忍不住拍手,赞叹出声。 可三花猫的预言失败了,剑未落定,钟鸣般的声音在空中扩散,这是仪式落成的征兆,神像之前,似有人影凭空生出——正是圣子! 圣子如破壳而出的雏鸟,有些茫然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四周,接着圣子察觉到了当空劈开的剑意,眸子里迷惘顿消,腰肢一侧的剑滑鞘而出,对空阻截。 这是一道融入黑夜的电,它似雷霆敕令,将即将来临的狂风与骤雨暗藏进了这漆黑威光里! 下一刻,剑与剑的交鸣声响彻龙鳞镇,将浓得化不开的夜都拉开了一线炽白口子! 林守溪一路杀来若秋风横扫落叶,可他这巅峰一剑却被硬生生地阻截在了神像之前。 对方极强。 虽未至仙人境,却已是出乎意料的强! 林守溪的道心悚栗而鸣,浑身的剑意应心意竖起,杀机蓬勃。 他们虽只交锋了一剑,但他已然明白,自己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何等对手了。 “师父小心呀!” “完了,预言失败了……” 小语与三花猫几乎同时开口,显然还是徒弟更暖心些。 林守溪无暇回应。 黑夜是无边的战场,杀意宛若浓重的焰,在他们第一次撞击之时已然激起,他们要在这黑暗中以铁剑决出胜负!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动了。 他们皆是老练的杀手,神像、岩石、树木、房屋、祭坛……周围的一切可用之物都能用作庇护与盾牌,他们穿梭其中,时而以身法穿绕,时而又正面对决,激起一连串的金属交击声。 先前的战斗林守溪还能带着三花猫,但现在他真的无法再顾及它,战斗的间隙中,他将三花猫往神像后边一藏,让它老老实实呆着等自己。 三花猫连连点头,忙往石头缝里缩,知道现在自己不添乱就是在做大贡献了。 林守溪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了战斗,凛然的杀意似将他拖回了巫家肃杀的夜,拖回了死城狂暴的雨,他沉寂许久的战意再被激起,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甚至每一缕发根都似可提炼出力气,这是高手对决时独有的体验! 他们的并未进行缠斗,剑一触即走,身影动得飞快,故而在彼此眼里,他们都是暗夜中的鬼影。 数度交击未能分出胜负,双方愈感棘手。 林守溪干脆放弃了主动进攻,他收敛气息,隐藏在一间屋子的门后,感受着屋外每一丁点的剑意,伺机发动暗袭。 他压抑着呼吸、心跳,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衣柜、一张桌椅、一个没有生机的死物。 对方同样也很耐心,圣子好似夜间狩猎的猫,步步为营,不露半分破绽。 这与其说是剑术的较量,不如说是耐心的角逐,他们知道,下一次的交锋很可能是分胜负之时,但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将杀心深藏!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黑夜中终于流露出了一缕微不足道的剑意,它就像一缕微风,为林守溪敏锐捕捉。 他知道,对方就在门外。 按理来说,对方不可能察觉到自己的所在,除非这个圣子拥有慕师靖那样的感知力。如今敌暗他明,浑然天成的一剑已在手中,他似只要心领神会,就能以剑穿门,将对方斩杀或者重创。 但林守溪没有动手。 因为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 当初死城中,他就是这样被慕师靖暗算的! 但若他不出剑,这绝佳的机会就会被他平白无故地葬送。 时间不会等他。 心中的天人交战一瞬而过,他一脚踹开了大门,然后凭着直觉拧身,回身斜刺,动作一气呵成! 在他踹开大门之际,上头的屋顶破开,泼天的黑暗中,圣子掠空而下,一指点落。 道门绝学神妙指! 这一次,指凝于半空,未能前推,因为对方的剑已抵在了她的胸尖。 第88章 宿敌相逢 这场战斗的过程很漫长,但博弈的发生却快如惊堂木落板。 杀气好似凛冬之寒,令得整座屋子如坠冰窖! 慕师靖宛若冻在寒风中的鸟,对方的剑尖恰抵住她的胸尖,若即若离,只差一分便要扎破衣帛,穿胸而入,直夺心房。 但她的反应同样及时。 这座屋子很矮,故而房梁不高,她在意识到不妙后立刻止住了攻势,以靴勾住房梁,再令身子如鱼打挺般扬起些,避开咽喉要害,只是她虽已足够敏捷,但这一轮的交锋中,她已然落败。 慕师靖知道自己境界不算多高,可她身在神墙外的蛮荒地带,这里几乎遇不到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境下,她则难逢敌手,故一路而来,所有意欲害她之人皆被她玩弄于翻覆之间,鲜有一合之力者。 吞骨山庄里,她杀死了庄主,封锁了消息,逼持灯婆婆主持仪式,将她送来了此处。 才一落定,她就感受到了凶烈的杀意,她似乎不是到了神坛,而是来到了断头台——闸刀早已悬起,只等她来临时落下。 起初她以为是魔巢生变,要斩杀有鳞宗来使,但很快她意识到,杀意来自别处。 黑暗中虽不可视物,却是属于她的主场,这里的一切都被她的感知网覆盖,成了意识中一个个色彩鲜明的色块,它们色调或暖或冷,代表了事物的温度。 刺杀者很强悍,甚至很可能比元赤境的庄主更强,但身处黑暗,她依然有信心。 浅尝辄止的交锋后,他们各自隐去,伺机发动杀招。 对方似乎学过类似龟息术的功法,气息隐匿得极好,但他逃不过自己的追索。 很快,死城的一幕复现。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意图竟被看穿了。 对方的这一剑很不讲道理,因为它几乎是未卜先知的! 这……怎么可能呢? 慕师靖无法理解。 接着,令她更不能理解的发生了——她看着抵着自己胸尖的剑,看着那银亮的泛着细碎水纹的中轴,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这不是…… 另一边,林守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他的这一剑明显慢了。 倒不是他的手慢了,而是他手中的剑在阻止他推进,这柄剑……意欲叛变? 湛宫和他关系一直不错,它也不是小土猫那种不靠谱的灵物,怎会在关键时刻脱节? 也是此时,屋子终于承受不住两人溢出的杀气,奔溃由细部飞快扩散至整体,连同房梁在内的一切尽数崩断,轰然坍塌。 慕师靖失去了支点,身子落下,林守溪飞快撤剑。 她在空中灵巧一翻,足尖稳当当地点地。 少女目视前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困惑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讶然。 泼天的黑暗虽将他们的身影遮得模糊,但到了现在,他们哪里会认不出来对方? 只是两人从未想过,他们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相逢!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吗? 小语却还有点懵,她从头到尾都在观战,全部的心神也都凝聚在了战局上……哪怕只是观战,她也有种窒息感,这种紧张与恐惧是她过去从未感受过的。 这样的战局里,任何鲜活的生命都有可能在下一息成为冰冷的尸体,包括先前还在与她言笑晏晏的师父。 第一次领略到杀伐残酷的少女睡衣被冷汗浸透,师父骤然发动决战一剑时,她更是浑身触电般痉挛,肌颤骨栗,几乎要大叫出声。 只是她不明白,师父明明要赢了,为什么要收手? 这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剑法啊? 但她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师父,而接下来,那个可恶的坏女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再度让小语神经紧绷: “换剑。” 慕师靖收指垂袖,清冷开口。 门外的死证依旧悬停半空,它亦有灵性,见到旧主之后发出清鸣。 “不换。”林守溪断然拒绝。 师父果然还是爱我的……小语闻言松了口气。 死证的鸣声却是戛然而止。 林守溪并非喜欢湛宫胜过死证,只是自己唯一的徒弟还在剑里,之后炼鼎所需的草药还要仰仗她,更何况…… 他身影飘然一退,越过门槛,左手伸出,直接将死证也握在了手中。 慕师靖想以剑诱骗,结果是人剑双输的下场!她秀靥板起,银牙轻咬,却也只能吃下这个亏。 “你怎么在这里?”林守溪问。 先前熟悉的场景复现时,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他宁可错过这绝佳的杀机,也无法忍受自己被宿敌以同样的手段暗算两次的奇耻大辱,哪怕对方是慕师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我还想问你。”慕师靖冷冷地说。 诶?他们是认识吗……小语惊愕,一时分不清状况。 “你加入了魔巢?”林守溪更加不解。 “不可?”慕师靖反问。 “你身为道门传人却堕落至此,你师尊若知晓,当作何感想?”林守溪严厉质问。 “你不也是魔门中人?”慕师靖盯着黑暗中模糊而熟悉的脸,幽然发问。 “我已是道门弟子。”林守溪平静道。 慕师靖闻言,秀眉稍蹙,脸颊却依旧冷淡,她话语顿了顿,回答了先前林守溪的提问: “师尊遥在他处,如何知,如何晓?” 慕师靖输了一剑,心中幽怨,也懒得与他解释过多,非但自认了魔巢圣子身份,更是双手负后,坦然道:“我……入魔了。” 小语在那头听她说话,亦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这人是怎么回事呀?在自己师尊面前是乖巧善良的道门传人,一出远门直接堕落加入魔道,成了说话都不讲礼貌的坏女人了!这若是自己的徒弟,定天天将她抓来打屁股,打到她乖为止!不,不对,若是自己,那一定要擦亮眼睛,切不可收这等表里不一的坏徒弟…… 小语气鼓鼓地想着,为师父的仁慈一剑鸣不平。 祭祀结束,战斗接近尾声,抱着黑灯的矮人们从各个阴暗的角落走出,陆续撤走,彤云中的半月终于将微光撒入了这座妖气腾腾的孤峰,落到了慕师靖与林守溪的脸上。 小语依旧看不清他们的形容,在她的眼里,师父与那个很坏的女人都只是模糊的白影。 但饶是如此,她依旧能确定,这坏女人定是个绝世美人。 师父与她曾经相识,莫不是……小语莫名紧张了起来,脑补出了一番曲折的爱恨情仇。 此时,妖兵们也从黑夜中涌来,将这决战之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打头的妖兵手中还提着一个鸟笼,三花猫赫然在其中。 它哭丧着脸,表示自己原本想偷偷溜出去,回三界村搬救兵的,结果没想到周围太黑,它没钻出来就成了俘虏了,帝王被俘可是千古奇耻,三花猫病恹恹地,知道闯了大祸,不敢去看林守溪。 林守溪习以为常。 “见过圣子大人。” 妖兵们见到了月光洒落下的圣子,如见天人,纷纷俯首跪拜。 “圣子大人,快杀了他,莫要让他逃了!”有妖将大喝。 “三界村恐已察觉,此处不宜久留,魔王的任务只是安全送圣子大人回去,莫要节外生枝。”一个老妖婆苦口婆心地劝说。 妖兵妖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则对视着,一言不发,剑拔弩张的意味尤为消退。 在镇守的神域里,林守溪见过自己与慕师靖的过去,但他并不确定慕师靖有没有回想起这段记忆。他注视着她点漆似的瞳,要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所有人都极为紧张。 林守溪率先收敛了杀意。 “换猫。”他将死证递出。 好不容易平寂的死证再度长鸣。 慕师靖接过了递来的剑,瞥了妖将一眼,妖将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抗命,将三花猫给了他。 “动手。” 三花猫递还给林守溪时,慕师靖冷冷下令。 妖兵妖将同仇敌忾,一哄而去,林守溪一手持着湛宫,一手提着三花猫,直接踏着石壁飞身而上,将妖潮甩在身后,他身手敏捷,哪怕是擅长攀岩的蜥蜴妖都追之不过。 “算了,你们退下,我去追他即可。”慕师靖清冷开口,手持死证,追杀而去。 铁剑碰撞声在孤峰间再度响起,时远时近,铿锵激烈,足见战斗之焦灼。 约莫半个时辰后,慕师靖重新飘落,她露出了恨恨的神色,“让他逃了。” “圣子威武无双,敌人落荒而逃!”立刻有妖将大喊。 其余妖兵妖将也齐呼圣子万岁。 黑衣少年的厉害它们都领教过,没想到依旧不是圣子大人的对手! 慕师靖收剑归鞘向前走去,妖兵自动分开一线,让出了道路,慕师靖走在最前方,妖将在后面列队,她派出了一部分继续镇守龙鳞镇,剩余的则撤出魔巢。 另一边,林守溪已带着三花猫进入了峡谷。 “呼,方才真是惊险,差点就被截在里面回不来了。”三花猫拍着自己的耳朵,说:“那女人的剑法真是狠辣,剑剑要命呀!” 小语听到了小土猫的话,却是摇了摇头。 一开始他们确实打得惊心动魄,但说完话以后,他们再度的交战却是怪怪的。虽然更加激烈,但毫不凶险,更像是同门师兄妹在你一招我一式地互练,最后那坏女人漏了一个明显的破绽,师父就顺水推舟地逃了出去…… 这……怎么像是在搭台唱戏啊? 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说和自己猜的一样,师父真的和她有过爱恨情仇? 完了,师父原来喜欢坏女人! 小语晕头转向,心想大人的世界可真是太复杂了。 “小语可有学到什么?”林守溪想起了她一直在看,问了一句。 “我……我什么也没学到……”小语闷闷地说,似有些生气。 林守溪没有察觉出她的情绪,连番的交战后他也很疲惫,便道:“无妨的,以后若再有交战,小语亦可前来观摩,多看多思,定能有所裨益。” “知道了,师父。”小语乖乖点头。 “今夜不早了,小语早点休息,莫让你家人生疑,对了,练剑是水磨功夫,不可懈怠,明日我还会检查课业的。”林守溪有板有眼地说着,看上去是个称职的先生。 见师父这般关心自己,小语心生暖意,立刻端正坐姿,用软糯的声音说:“徒儿知道了。” 她行了一礼,依依不舍地切断了联系,回屋睡觉。 林守溪的肩上,三花猫很是颓丧。 “怎么办,魔巢本就难缠,如今又多了一个圣子,想必定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如狼似虎啊……这样下去三界村危矣,我朝危矣。”三花猫痛心疾首。 它看着林守溪平静的面颊,更感痛心,“喂,你怎么了呀?怎么魂不守舍的,该不会是被那圣子给迷住了?” 说到这里,三花猫又低下了头,感慨道:“不过那圣子确实美得吓人,这简直是天仙在世神女下凡,哪怕让偶衣婆婆穷尽心血画皮,估计也画不出这等神韵。” “嗯,我若投敌,会记得捎上你的。”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说。 “哎!你不会真的想投敌?你这大叛徒,竟敢有谋逆之心,本尊要将你打入天牢!”三花猫去挠他的头发。 林守溪一把抓住了它的后颈,三花猫立刻安静。 他还在想着慕师靖的事。 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慕师靖随他一同斩向黄衣君主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故而他绝不会相信她入魔的鬼话,先前他借着换俘为名将死证给她,亦是猜到了些她的目的。 “对了,除了神像以外,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连通外界吗?” 林守溪立刻询问三花猫。 在他的印象里,魔巢似乎有个太古清光鼎,是类同于神桑树和蟒身苍龙像的圣物。 “按理来说没有了!” 三花猫也不敢下定论。 过往,外部的祭祀与消息皆靠神像传达,故而一月一次的比试很重要,但这些天龙鳞镇都被他们把持着,魔巢却精确地知道了圣子降临的时日,这太蹊跷了。 可如果他们真的有其他手段联系外面,会是什么呢? 以三花猫的智慧当然无法想清楚。 它叹了口气,说:“对了,那把剑看上去也很厉害的样子,没想到你竟愿意拿它换我……我会记得你的恩情的。” “把诛神录好好写完,我就当你报恩了。”林守溪已不指望它什么了。 “一定一定。”三花猫连连点头,又问:“要不要给你和坏圣子安排个角色,本尊让你在书中狠狠虐她,将这妖女收拾得服服帖帖,如小犬般任你牵着爬行!” “三界村所刊文稿还让写这个?”林守溪震惊。 “嗯……好像不行。”三花猫觉得这有伤风化。 “嗯?你好像有点失望?”三花猫注意到了林守溪微妙的表情变化。 “怎么可能。”林守溪摇头,淡淡道。 “要不……我们私下传阅?”三花猫跃跃欲试。 “你若被那圣子给发现了,我到时候恐救不了你。”林守溪叹气。 三花猫立刻打了个寒碜。 幸好,危险暂时解除,峡谷中的伏兵也已退去,凝神细听,也只剩下风吹草木的声响。 待走过狭长的峡谷时,已是后半夜,三界村高耸的土城墙出现在了视野里,上面隐有火把移动。 林守溪回到了城中。 三花猫从他的肩上跃回地面,它看着笔直的街道,看着远处高高的神桑树,心中生出了感动,它暗暗发誓,待拜鳞节后有了身躯,她一定要全心全意守护这片土地。 在外玩闹够了,它也该回仙村了,它要将龙鳞镇的变故告诉大家,然后纠集力量将其夺回来! 三花猫重新振作,大步向前。 令人意外的是,今夜仙村不知为何撤去了黑灯,月光下,村子的轮廓依稀可见。 村子外,隐约有几张草席,上面盖着白布。 三花猫心中一凛,连忙跑了过去,它掀开白布,猫瞳立刻收缩。 “风爷爷……风爷爷你怎么了呀?” 林守溪走了过去,发现这个老人赫然是自己初来三界村时让他手握真言石提问的人,当初他还精神矍铄,如今却已是冰冷的尸体了。 三花猫连忙去掀其他两块布。 那两人也是仙村中的修行者,皆是它熟悉的人。 三花猫立在那里,石化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 很快,几个灰衣人围了上来,如临大敌。 林守溪看了灰衣人一眼,今夜他们没穿偶衣,可见五官。他立刻明白,仙村出事了,有妖物混在其中,开始杀人。 很快,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来到了三花猫身前,行了一礼,“尊主大人终于回来了,您没事就好。” “杜切?” 三花猫抬起头,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将它从魔巢偷出来的杜切。 “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三花猫焦急地问。 “影子来了。”杜切叹息道。 “影子?”三花猫一愣,“他竟敢直闯仙村?” “不,他一直在三界村里。”杜切寒声说:“两天前,他终于开始杀人了。” 第89章 和亲 这是第三个夜晚,死去的三人皆是老人。 林守溪掀开白布,观察死者的脸,他们神色静谧,无半点痛苦之色,宛若沉睡。 “他们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同样,我们也没检查到有任何阴煞之气,所以也不像是中邪。”杜切立在一旁,长叹道:“如果不是连续死了三人,我甚至会以为这是寿终正寝。” 三花猫坐在一边,神色难得凝重,“林提刑官,你有什么发现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 这三人死得实在太过寻常,他也看不出有任何古怪之处。 林守溪站起身,看向了身边名为杜切的年轻人,杜切披着和钟无时相似的白衣,他身子瘦弱,披头散发,背负宝剑长弓,腰缠箭囊,他像是几宿没有合眼,眼眶周围黑了一圈,没什么神采的脸更像是活尸。 “先进去看看。” 林守溪顺手将猫抓回肩头,走入了仙村。 仙村与人村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这里两三层高的木竹屋楼要更多一些,建筑的位置杂乱无章,勉强从中挤出了条道直通神桑树的路。 遥遥望去,巨大的神桑树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枝与叶都似结满了丝状的霜,神木下的仙村虽撤去了黑灯,反倒透着更沉重的死气。 “这株神木究竟是何来历?” 林守溪看着它的时候,心再度微抽,仿佛树上的荆刺扎入心室,勾起了骨髓深处的痛。 “我也不知。”杜切说:“不过据村里的老人说,这株神木是三百年前生长出来的,那时候三界村都还未建立,人们称呼它为日和,意为神明降下人间的祝福。” “嗯,如果有一天神木也枯萎了,那三界村恐怕也会消失,我们又须去大地上跋涉,寻找新的家园了。”三花猫对于神木也很有感情,仿佛巨木落荫之处,才是它真正的王宫所在。 说到此处,三花猫还道:“对了,它还会开花,只不过它开的花一点也不脆弱,反倒像是薄薄的银片,先前奖励给你的银币,就是用这些收集起的花做成的。” 三花猫正说着,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那是一片宅邸前的广场,地面平整。 仙村的修行者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他们坐在这片广场上,相互照应,要将这漫长的夜熬过去。 后方的房子则是三花猫的府邸了。 它的府邸并不奢华,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大宅子,宅子门边有两口石狮,上悬的灯笼恰将它们照得威严。 林守溪再次见到了钟无时。 这位神山斩邪司的人也坐在这里,紧张地打量着四周,不愿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斩灭妖邪是斩邪司的职责所在,若此处生大变乱,哪怕日后浓雾消散,他回山之后恐怕也会被惩处。 林守溪寻了个地方坐下,三花猫站在他的肩膀上,亦警觉地环顾四周,它鼻子微动,似在嗅取风的气味。 今晚已经死了一人,按理说不会再死,但没有人敢放下防备。 “你怎么确定是影子做的?”林守溪询问杜切。 “除了他还能有谁?” 杜切以肯定的口吻道:“我过去生活在魔巢,某种意义上是影子的徒弟,我很了解他……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手段,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你见过影子?”林守溪问。 “没有。”杜切说:“影子没有真面目,它生活在一面镜子里,它通过这面镜子向我传达命令,我偷出尊主的时候,顺手打破镜子伤了它……” 生活在镜子里的人…… 林守溪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生命状态。 “影子是什么境界?”林守溪问。 “我不确定。”杜切神色凝重,“但很有可能是位仙人。” “不,不是有可能。”另一边,钟无时忽然扭过头来,笃定道:“他必然是仙人。若非仙人,谁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人呢?难道说它是鬼么?” 三花猫本就紧张,听到鬼字更是一个激灵。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在龙鳞镇遇到的死神…… 此刻,他们的猜测都是无力的,恐怖笼罩在仙村的上头,哪怕是神桑树也不能给予安慰。杀人的魔头就藏在他们的身边,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又即将杀死谁。 短暂的交流后,仙村再度陷入死寂。 灰衣人在广场上来回走动,及时推醒每一个即将入睡的人。 终于,天边有光亮起,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 正当所有人都要松口气时,林守溪忽地起身,箭一般冲向了某处,他伸出手,抚住了一个欲垂头的老人。他动作已经很快,可伸手探去时,老人的颈椎骨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韧性,软趴趴地塌垂下来,鼻息与心跳同时消失。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原本昏昏欲睡的人们陡然清醒,不安的骚动再次爆发。 杜切与钟无时也立刻来了,他们看着死去的老者,同样困惑不解。 “怎么,怎么回事?不是说一晚上只死一人吗?”三花猫也从人群外跃来,精准地扒在了林守溪的背上。 林守溪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老人很可能是因他而死的。 ——影子想当着他的面杀人给他看。 阳光亮起,短暂的惊慌后,大部分人还是在为劫后余生而暗暗庆幸。 人群疏散,林守溪带着猫进入了宅邸,一同跟来的还有杜切。 林守溪将龙鳞镇发生的事大致地告诉了他,杜切双眉紧皱,他在痛斥了魔巢的言而无信以后,承诺立刻调集人手,着手夺回龙鳞镇。 “你们遇见那个圣子了吗?”杜切问。 “遇见了!”三花猫立刻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很坏很坏,差点将我们都杀了。” “连林公子也不是她对手吗?”杜切忧心忡忡地问。 “我们未能分出胜负。”林守溪说。 “一个影子已够难缠,如今又来了位圣子……” 杜切轻轻摇头,片刻后他咬牙道:“不过无论如何,龙鳞镇都必须夺回来!双头蟒的心脏很快就会送到,若此物落到魔巢手里,尊主将永远无法拥有神躯。” 三花猫用力点头。 过去,它并不在乎什么神躯,毕竟当只猫也很快乐,但今日目睹了仙村老人无辜死去,无力感深深涌上四肢,它想要变强,想要守护自己的子民! 杜切又给林守溪讲了些关于魔巢的事,随后离去。 宅邸空空荡荡,转眼又只剩下一人一猫了。 “林大神探,你有什么想法吗?”三花猫严肃地问。 “没有。”林守溪回答得很直接。 “刚刚那位爷爷就在你面前死掉,你……真的什么也没看出来吗?”三花猫疑惑地问。 “没有。”林守溪再次回答。 “那你有什么怀疑的对象吗?” “有。” “是谁?”三花猫再度精神。 “钟无时与杜切。”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只认识他们。” “……”三花猫尖尖的耳朵拉拢了下来,“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呀。” 林守溪没有开玩笑,这是他的直觉,暂没有证据,但幸好,他有验证的办法。 他很困倦,却没有休憩,而是在剑前等待小语。 “师父早上好。” 小语大清早就来了。 这两天,小语没有一丁点偷懒,她换好练武的衣裳,束好衣带,扎起马尾,配好木剑,准时地来到了小剑楼,与师父热情地打过招呼,脸颊稚嫩得可爱。 “早上好。” 林守溪笑了笑。 “师父看上去好像很累哎,该不会还没有睡觉?”小语担忧地问。 “嗯,我在等小语。”林守溪说。 小语受宠若惊,她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身前的剑,喃喃地说:“师父可真好啊……小语有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林守溪反倒不太好意思了,他犹豫之后开口:“其实……我是想提前请小语帮一个忙。” “诶,什么忙?”小语毕竟才七岁,力量有限,她害怕自己做不到。 “我想请小语帮师父打听一个人。”林守溪说:“那人名叫钟无时,古钟的钟,无时无刻的无时,他是神守山斩邪司的人,你只需帮我问问,斩邪司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即可。” “斩邪司?”小语微惊。 林守溪原本以为这个任务对于七岁的她来说太过艰巨,谁知小语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点头,一口答应了下来:“放心师父,包在我身上好了。” “真的没问题?”林守溪不太放心。 “我娘亲就是斩邪司的重要人物,如果只是名单的话,我有办法的。”小语信誓旦旦地说。 “那……有劳小语了。”林守溪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立刻轻松了些。 小语能帮上师父的忙,亦很高兴,她也不觉得这是师父在差使自己,毕竟师父在神山外面打坏人,徒弟在里面提供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短暂而顺利的交流后,林守溪开始指导小语练剑。 不知是不是昨夜凝神观战的缘故,小语的剑术进步飞快,与三天前握个剑还软绵绵的少女已天差地别。她穿着雪白的小剑裳,光着幼嫩的脚,步伐精准,目光随剑而走,动作也愈发流畅,几轮招式如写风描云,渐难挑瑕疵。 光从剑楼外照进来,花窗投射下的影在她画布般的衣裳走流动着,明暗清晰。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小语的动作虽谈不上多么完美,却也算赏心悦目了,哪怕是一些动作的纰漏亦笨拙得可爱,让人不忍苛责,林守溪不由地去想她长大后的模样。 当然,这样的想也没什么意义,她才七岁,哪怕是他们的约战亦是九年之后的事了,届时说不定自己都有一个这般可爱的丫头了。 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想起了小禾,也不知道小禾会不会喜欢这个小徒弟……嗯,小禾的心胸虽向来不算宽广,但应该不至于连个小姑娘的醋都吃。 林守溪看着小语舞剑,在短暂的放松中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小语练完了一套剑招,立正剑前,略显羞愧道:“又有几个姿势错了……我明明很认真背了,但……唉,我还是太笨了。” “小语已经很厉害了。”林守溪由衷地说。 小语不听,她的自我要求越来越高了,她背过身去,又要惩罚自己,林守溪连忙制止,说:“小语,你若一味苛求剑术的精准,反而容易钻入死胡同里,现在的这些错误反倒是你收放的余地,这未必是坏事。” “真的嘛……”小语转过身,眸子渐亮。 “师父从不骗人。”林守溪说。 “师父真好!”小语更加感动,她张开手,抱了抱剑,就当是抱了下师父了。 “对了,小语修剑之时也别忘了修心,道心是修道者的神墙,是庇佑你度过重重劫难的保证。”林守溪语重心长地说。 “明白了,我会好好修心的,坚决不做像圣子那样的坏女人!”小语向来是有隔夜仇的,她对于昨天的坏圣子依旧耿耿于怀,甚至还梦到了自己长大后欺负坏圣子给师父报仇的场景。 “嗯,我相信小语。” 林守溪看着小语神采奕奕的模样,微笑点头。 小语听着师父温柔好听的声音,心尖打颤,她亦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说:“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师父肯定比坏圣子的师父好得多。” “嗯……是么。”林守溪倒是没什么底气。 云巅榜上没有慕师靖师尊的名,但武林中几乎默认了她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她一手调教出了慕师靖这般剑心通明的道门弟子,更是轻描淡写间便覆灭了魔门…… “当然呀。”小语却是信誓旦旦的,她皱着俏嫩的脸蛋,说:“明明是道门正统的师父,却教出了这等叛入魔门的弟子,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是她师父眼睛瞎掉了,要么就是她同样心术不正,外道内魔!” 小语本就气了一晚上,此刻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坏话来更是伶牙俐齿滔滔不绝: “而且一般来说,一个坏师父远比一个坏徒弟更可恶!这样的师父当了道门的门主,那道门岂不是要成魔窟了?这得误人子弟多少呀……这,这怎么行呢!” 小语说着说着,依稀想起一事,又问: “对了,师父,你……是不是和那个圣子认识啊。” “嗯。” “那……你们之间是有什么关系么?” “什么也没有。” 对于这个远在神山的小姑娘,林守溪没什么好隐瞒的,相反,他倒是更愿意对这童真未褪的女孩展露真言,“别胡思乱想了,我与她是宿敌。” “宿敌?”小语微怔,根据字面意思理解:“是住在一起的敌人吗?” “是命中注定敌人。”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与她曾有过生死之战,后双双流落于此,而我的师兄师姐……他们都被她师父所擒获,至今生死未卜。” “啊……” 小语愣住了,她虽猜到师父的身世会有些悲惨,却不曾想是这几乎灭门的惨:“她们……她们竟是这样可恶的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天理难容!这样的人就该天打雷劈,天诛地灭!” 小语听闻这等恶行,生气坏了,用上了毕生所学的词汇口诛笔伐,现在的她宛若睡衣上的火龙,张开嘴巴就能吐出炽热的火焰。 她严肃地板起脸,说:“师父,你快告诉我你师兄师姐被关在哪里了,我立刻让我爹娘去救他们!” “不必了,那个地方太远了。” “远?是在神山之外吗?” “是。” “可天有涯,海有角,再远也总能到的呀,师父相信我啊……小语虽然年纪小,但我爹娘真的很厉害的。”小语对爹娘的信心远超自己。 “我相信小语的。”林守溪温和地说:“但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远了……小语应是一辈子都去不到的。” “到底是哪里嘛……”小语急坏了。 “等小语长大了,我告诉你。”林守溪说。 “那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把坏圣子和她的师父消灭掉。”小语妥协,竖起手掌。 师徒二人隔空击掌,定下约定。 早晨的练剑结束,小语连忙去帮师父办事,调查那个名为钟无时的人,林守溪小寐片刻,养定心神后走入了宅邸的深处。 走过前堂,林守溪看到了一副雄劲有力的匾额,上书‘天女三花’四字。 屋内,三花猫正在翻阅一本书籍,神情难得地认真。 待林守溪走进来,它合上了书,聚精会神地盯着林守溪。 “怎……怎么了?”林守溪困惑。 “本尊有一事想要请求你。” 三花猫认真地说:“要不……你去与那魔巢圣子,和亲。” 第90章 妖道 “什么?” 听到和亲二字,林守溪愣住了,危险临头,他不明白三花猫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还是让自己去与慕师靖和亲……这怎么可能? 这只小土猫是在生什么病? 三花猫感受到了林守溪怀疑的视线,它连忙将书推过来,给出了解释: “你看这本书!” 林守溪接过了书,手指立刻触到了封面黏厚的质感,他翻来一看,发现这正是他助陈宁一家运送的神秘古卷,古卷没有书名,透着一股邪性,里面的文字亦像是夹在书页中的、杂乱歪斜的蚊虫标本。 三花猫解释着书中的内容:“这本书里提到过一个现象,就是说,神格是未知的,但你若能经常做到某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那这件事很有可能真的会成为你的神力。比如……” “言出法随?”林守溪立刻明白了。 也就是说,先前的两次言出法随或许是巧合,但如果这样的巧合足够多了,三花猫就真的会被赋予这一能力! “既然如此,你多试几次不就行了?瞎猫都能撞上死耗子,你应该也行。”林守溪合上了书。 “你……”三花猫也顾不上与他置气,无力道:“可是,这种事情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就会有功利心,我估计说什么都不会成真了。” 而且成真的条件是不可思议,像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之类的常事,显然是不可以的。 “可这和和亲又有什么关系?”林守溪还是不明白。 “诶,你忘了吗,本尊当时做了个预言——你能找到你的老婆。”三花猫一脸期盼地说。 “……”林守溪用古卷砸了砸猫头,“你不是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与我的未婚妻的吗?这就叛变了?” “当然不会。未婚妻是正宫,圣子是妾室,这不一样也不冲突,你呀,思路应该开阔一点。” 三花猫话语坚定:“若我真有了言出法随的能力,那本尊就能令凶手绳之以法,令大雾从山上消散了,让你与正宫姐姐早日团聚了!” “别乱想了,我与她是宿敌,就算我能同意,她也不会答应。”林守溪平静开口,漆黑的瞳孔透着冷意。 “宿敌?是睡一宿的敌人吗?”三花猫问。 “……”林守溪觉得这只猫与小语应该能一见如故。 和亲不过是三花猫奇思妙想的小插曲,林守溪也不想继续谈论此事,夜色降临就会有人死去,他身为未来的道门弟子,不容许妖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祟。 “走,去妖村。”林守溪振作了精神。 “去妖村做什么?”三花猫不解道:“难道说,你觉得影子藏在妖村里?” 妖村地形复杂,房屋大都埋在地下,若影子真藏匿那里,恐也寻不出来。 “去找做黑灯的老爷爷,向许愿灯询问。”林守溪说。 “军师果然聪明!”三花猫豁然开朗,“许愿灯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待我们找到灯爷爷,凶手就逃无可逃了。” 三花猫说完此话,林守溪立刻感到了不安……意外总在人觉得十拿九稳的时候发生。 三花猫却浑然不觉,它立刻跑到宅子后面去取银币——那是它这一年勤政的俸禄。 “你还勤政了?”林守溪大为震惊。 “当然……”三花猫没什么底气,毕竟它勤政的标准是……别给三界村添乱。 三花猫立刻封林守溪为户部尚书,让他将自己仅有的一枚银币保管好,然后两人偷偷逾墙而走,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潜入妖村,以一片黑竹林为掩护,摸到了老爷爷的家中。 几乎同时,惨叫声自屋内响起,震得竹林摇颤。 不好…… 林守溪与三花猫俱是一惊,立刻撞门而入。 为时已晚。 地上鲜血成泊,老人躺在血泊里,双眼雪白,身躯宛如僵死之虫,他的脖颈几乎被斩断,只剩几率筋肉相连接,他的手背上尽是抓痕,却依旧如鹰钩般钳着一盏石灯……正是许愿神灯。 凶手想要杀人夺灯,却被他死死地护住了! 三花猫还在震惊之时,林守溪已夺窗而出,几个纵身便来到了屋前的竹尖上,竹子被压弯,他立在上头远眺,眼下唯有星罗棋布的妖物巢穴,凶手早已逃得没了踪影。 回到屋中,林守溪一节节地掰开了老人的手指,取出黑灯。 幸好它还在。 他摊开手,三花猫连忙用双爪合着银币递到了他的手中,林守溪将其掷入黑灯。 “杀死风爷爷的凶手是谁?”三花猫迫不及待地问。 …… 清晨。 慕师靖带领妖军一路北行,回到了魔巢。 魔巢在龙鳞镇以北,那是一片尖顶覆雪的黑色山脉,魔巢是山体中开辟出的洞府,它就像是一颗风干后的庞大头颅,山岳是它的犄角,山道是它猩红色的长舌。 慕师靖还在想着昨夜的一战。 林守溪能赢靠的不过只是运气而已……她想要如此说服自己,但做不到。战斗本就充斥着不确定,生死则是一锤子的买卖,不会为情感所左右。 她能接受自己输,因为她相信自己可以奋起直追,将曾经的拦路虎变为自己的垫脚石。 但她不能接受自己输给林守溪。 七岁那天,她就下定决心要胜过他,这份执念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化,反而越来越强烈。 若连林守溪都胜不过,她何来颜面去见师尊? 柔软垂落的黑袖中,少女捏紧了手,散发出的杀意令周围的妖侍们都感到胆寒,无一敢靠近。 唯有她腰间别着的死证发出了清越的鸣声,它感受到了少女的杀意,清然而鸣,并表示全力支持。 慕师靖听到了剑鸣,板起的脸颊忽地莞尔,她想起了师尊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语: “君王得民心而得天下,剑客得剑心以成大道,你手中之剑便是你的第二颗心脏,剑心破碎,作为剑客的你就消亡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林守溪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客。 所以,慕师靖必须给这个不合格的剑客一个教训,同时,她也要夺回自己的‘心脏’。 湛宫并不是她的佩剑,而是师尊的,这是师尊得知她要与宿敌决战而借给她的,她无比珍视这柄剑,如今它落在敌人手中,她如何能够安心? 想到此处,她不由想起了更多与师尊相处的瞬间。 师尊也是很爱湛宫的,她睡觉时将湛宫放在枕边,小憩时将湛宫横在膝上。她说,她第一次见到了湛宫还是很小的时候,那时的她就对湛宫一见如故,认定了此剑作为陪伴自己一生的兵器。 师尊说,这是曾经斩神的兵刃,自有其骄傲,在她之前的数百年里,从没有人能将湛宫从鞘中拔出。 师尊还说,若有一日自己因斩龙而死,她就会将这柄剑传给自己最喜欢的徒弟。 当时的慕师靖有些羞赧,因为她是师尊唯一的弟子,若不出差错,这柄剑迟早会落到她的手中。 这不仅仅是一柄剑,她还代表了师尊的意志与仙人的剑心,她愿意将其传承。 只是后来有一次,师尊在雪中饮酒,饮得烂醉如泥,她在一旁服侍,无意间从师尊口中听到了一个词——家乡。 师尊醒来之后拒不承认此事,甚至想通过灌醉她来销毁记忆,美其名曰‘毁师灭迹’。 但慕师靖天生酒量很好,饮了许久酒后也只是脸颊稍红,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师尊气急败坏,她反复问慕师靖,自己饮酒之后还没有说其他的,慕师靖明明如实回答了,她却不相信,非以饮酒为名罚她去面壁思过。 那时的慕师靖忽然意识到,师尊那曼妙到夸张的仙人玉躯里,似还有着一份未泯去的天真。 这份天真是善良的,师尊偶尔展露之时,也是劝她要当一个好姑娘,以后哪怕师尊不在身边,也切勿走入歧途。 师尊常年的劝诫确实发挥了作用,她原本从未想过要当坏姑娘,现在她被劝出了逆反的心理。 这若让师尊知晓了,恐又是一顿好打。 但这十多年里,她与师尊的回忆依旧少得可怜,她虽一直身在道门,但她们真正的相处加在一起约莫也只有七天,对此师尊也自有说法——教出一个好徒弟只需要七天。 她隐约猜到,这是师尊在谈自己的经历了。 师父的师父……那就是师祖了。她常常能感受到了师尊的孤单,她不确定这份孤单是不是来自师祖,但她依旧对于传说中的师祖感到好奇。 不过这些应是早已化为尘土的陈年旧事了,师尊缄口不言,世间就无人能再知晓了。 魔巢已在眼前。 慕师靖收回了思绪,她安抚了一番腰间的死证,答应一定帮它报仇之后,走入了魔巢中。 她开始想,一个魔巢的圣子应该做什么。 先去见一下魔王。 魔巢的魔王据说是一个名为‘影子’的人,影子很神秘,传说无人见过它的真容。 妖将带着她来到了魔王的居所,魔王的王座上别无他物,唯立着一面破碎的镜子,慕师靖沿着深红色的地毯走到了镜子前,她凝视着镜子,却只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加苍白,脖颈处的经络透着极淡的绀青色,这使得本如瓷娃娃的她显现出了惹人怜惜的柔弱意味,但这抹柔弱很快又被她瞳孔中冷意析出。 “见到本王,还不行礼?” 镜中,一个黑影从镜面世界的深处浮现,威严的声音由它发出。 慕师靖立在原地,还在努力将自己带入魔门圣子的身份里,她本想入乡随俗地行一礼,但转而一想,觉得这不够坏,便沉下了脸,冷声道: “我是有鳞宗的圣子,你一个魔巢魔王算什么东西,也想令我跪你?” “大胆!”魔王似从未听到过这等无礼的话,声音带着愤怒。 “大雾封山整整一年,宗门规定的期限早已过去,你们竟还未将真主创造出来?”慕师靖凶厉的话语中,少女最后一缕稚气也随之破灭,“你记住,我来不是辅佐你,更不是服侍你的,我是来……问罪的。” 镜子中的黑影如同狂风中的焰,它的愤怒似要烧穿整个镜面,将眼前胆敢无礼的少女烧成灰烬。 慕师靖只是静立,不进也不退,她注视着镜子的眼都未曾眨过一下。 “你还未入仙人境,胆敢如此猖狂?大雾封山,无人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你圣子的身份不过是一张无用的白纸!”魔王阴冷的话语从中传出。 “是么?” 慕师靖淡淡地问:“那这张白纸,你可敢撕去?” 镜面剧烈地晃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只尖枯的手从中伸出,执行魔王的愤怒。 但魔王的怒火并未转化为真正的伤害,它仿佛也在忌惮着什么。 慕师靖唇角挑起,露出了微笑,仿佛有鳞宗给了她什么可以克制魔王的法宝。 魔王不再说话,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示弱,它原本以为对方也会退让一步,却不曾想慕师靖喜欢上了这种肆意的感觉,直觉告诉她,眼前的魔王受到了某种禁锢,远没有传说的那般厉害,既然如此,她也不会仁慈什么。 在魔王的喝问之下,她直接将这面镜子从王座上挪走,扔到地上,自己坐到了王座上。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万一镜子里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王,她如今就身陷险地了,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出乎寻常的任性,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要将她推上某座孤寂了千万年的王座。 她来到了王座上,并腿斜坐,支着肘,目光望向了下放阴气沉沉的古殿,一时间万物寂静,连镜子中的火焰都烟消云散,仿佛是在为女帝殿下的降临而跪拜。 这种气质很短暂,稍纵即逝,她闭上了眼,很快感到了倦怠,她从王座下走下,步履微错,泛着清纯的妩媚,她无视了镜中魔王的怒吼,走出了大殿,关上了门。 “圣子殿下见到那样法宝了?” 门外,一位长眉的老婆婆恭敬地问。 “法宝?”慕师靖困惑。 “是啊,那面镜子就是魔巢最珍贵的法宝,可惜……它破掉了。”老婆婆摇头叹息。 慕师靖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再问时,老婆婆却像是犯了噫症,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她怎么又逃出来。”另一个老婆婆抱怨着跑出,解释道:“这老太婆是个疯子,希望她没有冲撞圣子殿下。” “疯子?” “嗯,自一年前那桩事之后,她就发了疯,怎么也醒不过来。”老婆婆摇头叹息。 慕师靖大致了解了魔巢发生的事,知道了真主大人早在一年前就被叛徒杜切偷走了,藏匿在了三界村。 她不由想起了林守溪身边那只自称本尊的猫……她对于所谓的真主没什么想法,但她还是希望,传说中的真主大人不要是那只没用的三花猫。 战斗了一整夜,她本有些累了,却没有去休息,而是带着倦意起身,巡视了一圈魔巢。 魔巢是妖精的聚集地,自从魔巢生变,魔王困在镜子里出不来后,魔巢的秩序再无人主持,混乱不堪,自相残杀这种事每天都在不同的角落发生着。 在魔巢巡视了一周,慕师靖见到了无数妖怪互食的惨相,她不理解它们为何要这么做。 “圣子殿下觉得,人饲养动物和妖饲养动物有什么区别?”一个妖将面对慕师靖的质问,给出了解答。 “人与妖不同族,而妖是动物修成的,自有区别。”慕师靖回答。 “但妖不觉得自己是动物。” 妖将说:“动物中只有极少数的生命可以变成妖,在变成妖的那刻,我们更接近于人而非动物,试想一下,若一只鸡妖将生下的十个蛋孵化,可它们中没有一只有资质成为妖精,那鸡妖会如何看待它们呢?将这群叽叽喳喳的东西当作自己的子嗣,还是说……只将它们当成宠物亦或圈养起的食物呢?” 拥有灵智的妖看着自己一生开不得灵智的后代,还会将它视为同类,视为儿女么? 慕师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你们是怎么做的?”慕师靖问。 妖将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旋即又释然:“这几乎是妖怪们约定俗成之事,想来圣子素来高高在上,不曾了解过。” 慕师靖不置可否。 妖将解释道:“妖怪们会在每年繁殖的季节集中将它们产在一处,由几只妖一同孵化,将其中开得灵智的挑选出来,其余的或放归,或烹煮,或训练成为坐骑,供我们差使,这是妖的生存之道之一。” “原来如此。”慕师靖轻轻点头,心中却依旧有萦绕的阴影,“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们……真的没有感觉吗?” “哪怕修成了妖,我们的血依旧是冷的,蜥与蛇本就是冷血的生命,均衡温度的能力是比修行更加奢侈的事,我们亿万年来从未做到过。” 妖将说着,干干地笑了笑,转而压低了声音,说:“更何况,属下先前说了,妖从不认为自己是畜生,我们觉得,我们是另一种人。” “妖为何非要成为人?”慕师靖问。 “某种蝴蝶喜欢鲜艳的颜色,于是花会为了吸引它们授蜜进化得鲜艳,畜生为了在这片残酷的大地上厮杀,也会不断地进化自己的獠牙利爪与皮甲,但人类诞生之后,它们便失去了地位,生存的法则改写了……” 妖将长叹,说:“就似蜥跃入海中,指骨成桨,尾椎成鳍,与鱼无类,然后才能统治深蓝之海屠杀其中的旧主,我们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了亿万年,我们还想继续生存下去,与人类趋同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慕师靖从妖将的口中听出了残忍背后的无奈,她对妖知之甚少,故也无言以答。 妖将却说得兴奋,它觉得既然能成为魔巢的圣子,想必这位绝色少女也是嗜杀之人,它继续道:“更何况,圣子口中的同类相残,哪有虐杀人来得有趣呢?” “嗯?虐杀人?”慕师靖神色依旧恬淡,眸中却似沉淀着玄寒冰霜。 “圣子大人难道觉得这……稀松平常吗?”妖将误判了圣子的眼神,以为那是轻蔑。 “所有妖怪都喜欢虐杀人么?”慕师靖问。 “也未必,有的妖怪还爱去学习人类的礼节,若说妖修人是画蛇,那他们此举便是添足……不,何止添足,都添成蜈蚣了。”妖将不屑地说。 说到此处,它才猛然意识到,这位圣子似乎是人,它悚然一惊,立刻想要求饶,表示自己的话语不过玩笑。 慕师靖却施施然笑了笑,说:“妖性嗜杀,无妨的,这样,你们将你们所有行过的恶事都写出来,不可有慌亦不可夸大,我会亲自审评出魔巢的十大恶人,届时……我会给你们勋章与其他奖励。” “圣子殿下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妖将悬着的心再次落下……果然,能成为魔巢圣子者,皆是残忍嗜杀之人,这美若仙子的圣子之下,竟也是一尊邪恶的女妖魔! “嗯,传令下去。”慕师靖淡淡地说。 妖将领命离去。 慕师靖阖上了眼,也阖上了清澈眼眸中腾腾的杀意。 她转身离去,走入了妖气冲天的魔巢,黑裳柔软的下摆在微风中荡漾,裹着冰丝薄袜的小腿若隐若现,宛若昨夜未褪的月光。 …… 林守溪与三花猫向着仙村走去,神色阴沉。 此时临近中午,湛宫剑再度亮起,小语的声音从剑中传来,直接响起于脑海。 “师父师父,人查到了!”小语高兴地说。 “结果呢?”林守溪连忙问。 小语没有立刻回答,她十指相握,先提了一个疑问:“师父,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不会抛下小语的?” “当然不会,我会陪小语一起长大。”林守溪轻声说。 “嗯,那就好,我相信师父!”小语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得到了承诺之后,她连忙将调查结果告知了师父: “神守山斩邪司所有的文卷我都翻过了,其中倒确实有个钟家历代为斩邪司官员,但我翻了好多遍,都没有找到一个叫钟无时的。” 第91章 慕师靖的战书 小语清脆的声音自剑上传来,于识海中响动,林守溪双眉一紧,复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钟无时这个人吗?” “没有。”小语斩钉截铁。 这是师父交待的第一个任务,小语做得尤其小心,她将名单反反复复翻了好多遍,翻得娘亲都要起疑了才还回去。 林守溪握剑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紧闭双唇,思绪飞转。 就在刚才,他将银币投入许愿灯中,三花猫提出疑问之后,这盏看似无所不能的邪灯却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时’。 三花猫一口断定一定是钟无时那个斩邪司小白脸干的,拉着林守溪要去制裁他,林守溪没有忙着下定论,而是在等小语的调查,小语的回答将目标进一步锁定了。 林守溪想不明白,既然钟无时要冒充神守山斩邪司的人,那为何要用一个查不到的假名呢?虽说此处天高皇帝远,根本无人会去查证此事,但这样的纰漏终究是个隐患。 那钟无时到底是谁呢?他就是影子么?他又为何要在三界村杀人? 这些疑问恐怕只有钟无时自己知道了。 “辛苦小语了。”林守溪表示了感谢。 小语也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这是徒儿应该做的,以后徒儿还要帮师父做更多的事情!” “那为师提前谢谢小语了。” “师父不用谢哦。” 小语摇着脑袋,笑容像是初春的阳光,澄净无垢,从中能映射出万物宣发的景来。林守溪感到了温暖。 “师父,你现在在做什么呀?和小土猫赛跑吗?”小语看着摆动的影子,问。 “嗯,我在与它一同训练。” “师父这么厉害了还需要训练吗?” “当然,练剑炼体皆非一朝一夕之事,不可懈怠。” 小语露出了仰慕的神色,她一想到自己过去天天逃课开小差睡懒觉的日子,愈发羞愧,粉嫩的小嘴动了动,由衷道:“我若是早点认识师父就好了。” 林守溪听到小姑娘软糯的话语,心也不由柔软了下来,“现在也不晚,我会监督小语的。” 小语用力点头,抿唇微笑,说:“对了!还有三天我就要和他们去比试了,到时候我一定不会辱没师门的。” “嗯,我相信小语。” “那师父呢?师父什么时候再和那个坏女人打架呀,那天晚上她明明输了还这么嚣张,真是越想越气,师父下次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万不可放过了。”小语还在惦记着此事。 “放心,为师会赢的。”林守溪说。 “嗯,师父若是打不过,那就等小语长大之后帮师父揍她。”小语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好。” 林守溪微笑应了一句,小女孩的话语天真无邪,他自不会当真,若真要等到她来帮自己,那他该是多丢人现眼? 林守溪越出黑竹林,重新回到仙村,三花猫难得地展现出了轻盈的身姿,它跃上屋顶,警惕地俯瞰四周,观察有没有敌人的动向。 剑中,小语恰好与师父告别,她抓起木桶和铲子,准备去挖萝卜了。 林守溪敛起神色,隐匿气息,与三花猫一同潜入了钟无时的府邸,钟无时的府邸其间种着花草,养着侍女,胭脂气很重。 三花猫猫着身子从院墙上走过,巧妙地避开了侍女的视线,一下跃入了茂盛的树叶中,再以此为踏板,跃到了二层楼上。 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想要偷听一番,看看能不能将钟无时逮个正着。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林守溪与三花猫都未发现他有何异常。 钟无时披着白衣,眉心点着红痣,正伏案阅卷,偶尔锁眉自语,说的也是昨夜三界村发生的惨事,看上去他亦对此忧心忡忡,毫不知情。 “哼,真会演戏……”三花猫腹诽着。 它对于仙村的大部分人都很有感情,唯独对这个神山来的小白脸不满很久,原因无他,无非是这小白脸看着阴气重,不舒服。 时间缓慢地过去,钟无时始终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这样等着不是办法,林守溪抓起猫悄然退出了宅子,转而直接选择敲门拜访。 “林公子可是有线索了?嗯……尊主大人怎么也来了?” 钟无时见林守溪与猫一同进来,吃了一惊,连忙去迎。 “确实有线索。”林守溪说。 “什么?”钟无时正色发问。 林守溪没有直说,他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聊家常般开口,问起了钟无时一些关于神守山的事,钟无时对答如流,仿佛真的在那里生活过很多年。 钟无时的回答无比真实而细节,若对方也是位在神守山生活多年的人,恐怕就要一见如故了。 林守溪没去过神守山,自也更难找到纰漏。 于是林守溪也不和他客套了,他从怀中取出了真言石,放到了钟无时的面前,希望他一一回答问题。 钟无时吃了一惊,“你们是在怀疑我?” “这位是本尊钦定的大理寺丞,由他办理此案,无论是谁都需全面配合。”三花猫在一边帮腔:“本尊不是怀疑你,而是怀疑每一个人,在来这里之前,我们已经问过十三家半了。” “是啊,斩邪司之人皆乃危墙下的君子,我们当然相信钟公子是无辜的,此番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林守溪微笑开口。 钟无时略一犹豫,倒也接过了真言石,握在掌心。 林守溪相继提出了几个疑问,钟无时一一作答。 真言石不声不响。 若他没有像小禾一样屏蔽真言石的手段,那钟无时很可能真的是无辜的。 三花猫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这下却没了什么底气……难道许愿灯说的不是钟无时,而是另有其人? 那这盏破灯为什么只给了一个字呢……该不会是一枚银币一个字,那也太坑人了。 三花猫想着近来帑藏空虚的惨状,更感绝望。 在钟无时这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林守溪无可奈何,只好带着猫离去。 “这下怎么办?要不本尊再去赊两枚银币来,换个角度问问。”三花猫提议道。 “你去哪里赊?”林守溪问。 “可以去找杜切或者偶衣婆婆,他们两人都不错。”三花猫回答。 “嗯。” 林守溪点了点头。 离去之前,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向了钟无时门前的树,树上爬着许许多多的蚂蚁,最上头的蚂蚁用钳子般的嘴死死地咬住了一片树叶,一动不动,它的同类在朝它靠近。 林守溪若有所思。 他们先去找了偶衣婆婆。 偶衣婆婆住在一间死寂的深宅里,窗户皆以纸糊上,遮挡住光,老婆婆穿着一身寿衣,手里拿着针线,正小心翼翼地缝制着眼前架子上的一幅皮囊,她的身后置着一口棺材,那是她睡觉的地方。 “婆婆。” 三花猫抬起爪子,对着老婆婆招了招手。 老婆婆停下了手中的针线,转过头,看着立在光中的三花猫,露出了迟钝的笑,“尊主大人来啦。” “是啊是啊,我来看婆婆了。”三花猫跑到了老婆婆的身边。 “我看你是来找新衣裳的?”老婆婆戳穿了它的心思。 “一样的一样的。”三花猫摇着尾巴,倒也不避讳,“婆婆缝到哪里了呀?” “还差一些。”老婆婆笑呵呵地说着,目光落到了林守溪的身上:“这位是……” “哦,这是本尊的御前侍卫,负责调查这两天三界村发生的怪事。”三花猫说。 老婆婆点点头,也请他一同进来。 林守溪走入了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屋子里的一切都很老旧,桌椅的边角甚至有了包浆,那一件件精美的偶衣就这样随意地挂在屋子里,宛若一张张剥落的人皮,却看不到一滴血。 “你们其实是来审问我这个老婆子的?”老婆婆笑着问。 “嗯……倒也不是。”三花猫支支吾吾道:“其实本尊是来借钱的。” “怎么?尊主连棺材本都不想给老婆子留了?”老婆婆笑着说。 “不是不是,一切都是为了抓捕坏人,绝非本尊擅自搜刮民脂民膏。”三花猫连忙解释。 老婆婆却是摇头,“你们抓不住他的。” “为什么?”林守溪立刻警觉了起来。 “因为这不是人为的,而是龙神的报复……”老婆婆盯着身前的偶衣,话语怅然:“这片土地是龙神的土地,我们皆是冒失的闯入者……龙神的诅咒开始应验了,我们都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的。” “龙神?诅咒?” 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婆婆的回答远远超过了林守溪的预料。 “外乡人,你可知道拜鳞节的来历?”老婆婆问。 “愿闻其详。”林守溪不会放过任何的线索。 偶衣婆婆坐进了一张太师椅里,开始讲述数百年前的旧事。 “这片土地原本是真龙的沉眠之处,龙的领域是神圣的,不容许外人肆意踏足的,当年我们的先民来到了这里,恰好目睹了巨龙破土而出的新生……” 老婆婆悠悠地谈论着往事,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便亲眼见到了大地开裂,白骨升空的场景,那是萦绕在她脑海三百余年的梦魇,偶尔回想依旧会被记忆中的威压弄得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天还下着大雪,地面都是硬得不像话的冻土,但这种难以撬动的泥土,在巨龙利爪之下轻而易举地被撕扯开来了,我们是跪在雪地中的蝼蚁,只要它扭过头朝这里看一眼,我们都会成为埋在冰雪中的尸体。” “但它没有……” “它扇动翅膀,风就聚集在了翼骨之下,托着它飞往南边……拜鳞节即是龙腾之日……” 活到现在的人里,老婆婆是当年那一幕场景少有的见证者,近来越来越多的人死去,老婆婆迫切地想要将这幕深埋心底的场景说出去,那是她对于龙尸的信仰与畏惧。 莫说是林守溪,纵是三花猫也感到震惊,她曾听杜切说过,这片土地是一片福地,过去它是真龙诞生之处,未来也会是,当时它不解其意,如今才恍然得知,这里竟还有这样的历史。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我们目睹了巨龙飞走,在恐惧中逃离了这片土地,多年之后才又回来,但那时候,龙早已没了踪影,原本腐烂污浊的土地上,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株神木——也就是今天的神桑树,那时候神桑树还很幼小,远远没有长成今天这样。” 老婆婆的大部分记忆都已模糊,但三百年前关于巨龙与神木的事却清晰得恍如昨天。 “原来神桑树是那时候长出来的啊……”三花猫恍然地说。 这棵树的年纪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小很多呢。 “是啊,神桑树净化了方圆的大地,我们才得以在这里生活。” 偶衣婆婆长叹,道:“但当初,我的老师是不同意在此处生存的,她说,这里是龙的故居,龙的居所是神域,是绝不容许凡人侵犯的,我们擅自踏入了它的领地,它的诅咒便会萦绕在我们身上,我们永远也无法逃离……” “原来是诅咒应验了嘛……”三花猫后背发凉。 “当然。”偶衣婆婆的话语愈发激烈:“他们死去的模样你们不是没有看到,没有征兆,没有伤口,平静得像是沉眠……这不是神明的诅咒又是什么?除了神明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做到?老师……是对的。”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他相信偶衣婆婆的传说,但不相信所谓的诅咒。 哪有三百年才爆发的诅咒,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点?他依旧觉得凶手在三界村内。 “婆婆,你还记得那头龙尸的瞳孔是什么颜色吗?”林守溪心绪忽动,鬼使神差地问。 老婆婆略一回忆,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苍碧之瞳。” …… 三花猫听着龙尸的传说,这才恍然想起,魔巢的坏人们似乎也想将它变成一条龙。 自己也会变成满身白骨,心脏如瘤,瞳孔着火的怪物吗……这也太吓人了,哪有猫猫可爱……三花猫战战兢兢地想着。 它抬起头,却见林守溪的脸上也似布着乌云。 “诶,你怎么了?”三花猫抓了抓他的衣角。 林守溪摇摇头,没有回答。当初在神域里,楚映婵曾经说过,苍碧之瞳的龙王可是介于隐生级与太古级之间的绝世怪物,当年,它曾经撞破神墙,引来了祖师法身。 这是三百年前的旧事,这头苍碧之龙应也被制服,骸骨浸泡在了神浊之中,防止苏生。 这明明是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但不知为何,他的心却像是被恐慌与不安攫住,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 林守溪深吸了一口气,他欲取出真言石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确实可以将仙村所有人召集过来,以真言石一个个问,但那样效率太低,等问完估计天都黑了,也未必会有结果。 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将那人引出来吗…… 另一边,偶衣婆婆则似看破了生死,她对于即将来临的黑夜浑不在意,还在和蔼地笑着。 她摸着三花猫的猫头,问:“尊主大人,你想要看看你偶衣的模样么?” “诶,偶衣不是还没有做好吗?”三花猫好奇道。 “制作偶衣需先绘图,然后根据所绘之图去缝制,婆婆可以给你看看所绘之图。”偶衣婆婆笑着说。 三花猫立刻答应了,她对于此事确实也好奇了很久。 偶衣婆婆领着猫走到了内堂,来到了一幅画前,婆婆掀开了遮画的布,一幅清新明亮的画就这样摆在了三花猫的面前。 画中的少女跪在神桑树下,长着毛茸茸的尖耳朵,她口中叼着银灰色的鱼,回眸望来,淡绿色的眼眸反射着光,澄澈透明,那一绺绺纤细的发也像是布带,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呈现芽黄色,阴影处则呈现青灰色,她面容清纯,却裸着肩背,扣环式的半透明短裙绕臀而过,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从其中挣出,优雅地弯曲着,接近末端的位置系着蝴蝶结。 而那双雪白纤细的手臂则套着金色蕾丝的白手套,她一手按着地面,撑着前倾的身子,另一手则做着猫标志性的动作。 “好漂亮……” 三花猫看着画中的自己,一时也有些痴了。 老婆婆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可……可不是龙吗?为什么画的是猫?”三花猫好奇地问。 “你不是更喜欢猫一些吗?”老婆婆揉着它的脑袋说:“更何况……尊主大人,你未来必将君临于更遥远的大地上,你有这样一颗仁爱的心,是龙是猫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花猫怔怔然点头,忽然对尊主这个称呼感到不自信。 拜访过了偶衣婆婆,林守溪又去到了杜切家里,杜切并不在家,按照家仆的说法,他偷偷潜去龙鳞镇打探情况了。 正当林守溪对于寻找凶手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信打破了僵局。 这封信来自魔巢。 它在傍晚时分由使者送了过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魔巢邀三界村明日以决斗的方式再次确认龙鳞镇的归属,落款处为魔巢圣子慕师靖。 这是一封战书。 第92章 相见白雪岭 魔巢。 铜炉燃着熏香,纱笼飘着烛火。 慕师靖坐在宫殿的水池边,仰头望着与黑色山体相接的穹顶,黑色的外裳帖着身躯垂下,其间露出的修长玉腿撩动着水面,水中翻倒的烛光晃个不停。 魔巢的建筑简陋,里面没什么装饰布置,却透着宏大感,那些黑色的墙体在昏暗中不似壁垒,更似无止境的虚无。 昨日,她在魔巢中宣布了十大恶人的评比,妖将们踊跃参与,厚重的简书很快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你们果真是作恶多端。”慕师靖漫翻书卷,随意夸奖了一句。 “不敢当不敢当,圣子在前,我等不过是微末蝼蚁。”妖将连连摇头,总觉得自己有班门弄斧之嫌。 “不必自谦。” 慕师靖翻动书卷,恰看到残杀妇孺稚童一篇,她轻轻摇首,合上竹简。 “不是属下自谦,而是属下所作所为,相比影子大人这几日的壮举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妖将满脸谄媚。 “哦?”慕师靖眼眸一转,“影子?他不是被困在那面魔镜中了么?” “哈哈哈,圣子大人的消息看来不灵啊。”妖将干笑了两声,立刻说:“我们都被影子大人骗了,影子大人早已不在魔巢中了,他去了仙村,已然开始屠杀那里的仙人。” 说到此处,妖将不免感慨:“我们不过是虐杀些普通人罢了,影子大人不愧为魔王,他已在仙村杀了数位修真者,而且那些蠢人根本找不到他,先前那个在龙鳞镇来回杀戮,后为圣子所驱逐的少年,据说也被弄得焦头烂额了。” 妖将如此说着,满脸与有荣焉之色。 “有战报么?取来与我看看。”慕师靖问。 她面容平静,心中却泛起波澜。 ——如果影子在三界村,那魔镜之中与自己交谈的又是谁呢? 还是说,三界村的那头才是它的本体所在?若是如此,影子对于自己百般忍让倒也解释得通了。 妖将取来了一份情报,递给了慕师靖,慕师靖双指一夹,将它挑至眼前,眼眸半眯着扫过,飞快抓取了其中有用的信息。 影子混入了妖村,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四个修行者,四人皆是老人,他们死相平静,没有半点伤痕。 情报的结尾还写道:恐惧已然笼罩四野,三界村开门献降将成定局。 “好了,我知道了。”慕师靖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涟漪。 妖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圣子殿下冷淡的脸,不确定她到底是欣喜还是愤怒,亦或是……全然不在乎。 “圣子大人……”妖将行礼,欲言又止。 慕师靖却是摇首,道:“三天杀死四个老弱病残之人,这又算什么呢?看来所谓十大恶人,所谓影子魔王,皆不过尔尔。” 妖将大惊,心想自己原来还是低估圣子大人了吗? “不知圣子大人有何高见……”妖将颤颤巍巍地问。 “我若将那黑衣少年杀死,悬尸魔巢,算不算得首恶?”慕师靖问。 妖将们都领教过那少年的力量,他冲撞妖军之阵宛如犁地,万军难挡,这少年确实远比仙村那些老匠人要棘手得多,圣子若能将他杀死,想必三界村会直接不战而降! 妖将立刻跪下,连忙高呼圣子万岁,待他再度起身之时,却发现圣子大人已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慕师靖去到了魔王殿里。 镜子被魔王殿的仆人重新放回了王座上,见有人不请自来,黑影再度浮现,本想发怒,见来的是这妖女,黑影如同刚刚浮上水面的鱼,还未露出背鳍便又潜了回去。 慕师靖却不打算放过他。 她走到了镜前,冷冷道:“出来。” 镜子没有动静。 慕师靖直接解下死证,以剑柄敲击镜面,将其震得狂响不止,见影子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她雪白的手腕一折,乌金色的剑光从鞘中滑出,比镜面更光滑的凛锋挥出,斩向镜子。 黑影终于浮现,连连叫停。 “宗门怎么派了你这种人过来?”黑影恨恨道。 “你对宗主有意见?”慕师靖眼眸眯起。 她根本不知道宗主是谁,但擅长虚张声势。 “你这般嚣张跋扈,定会被反噬的。”黑影冷冷地说,却也不敢继续声讨,而是问:“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听说你在三界村杀人了?”慕师靖微笑着问。 “我在三界村杀人?”黑影也是一愣。 “怎么?你不知道?” 慕师靖将那份情报取出,直接贴到了镜子上去。 黑影飞快扫过纸张,旋即沉默了下去。慕师靖揭去这张纸,复又问:“想起什么了吗?” “此事与你何干?你要去掺和什么?”黑影反问。 “我是有鳞宗圣子,我有权过问此间的一切,况且真主大人就在三界村,我忧心真主安危,岂能听之任之?”慕师靖慢条斯理地说。 黑影没有回答,他像是水中的鱼,随着水温的不断升高开始挣扎。 半晌,黑影复归寂静,却是发出了斩钉截铁的声音: “不会是它做的!” 慕师靖微怔,“它?它是谁?”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们所认为的影子没有这么强的能力,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 “我们所认为的影子?”慕师靖将关注点放在了这里,“也就是说,我们圣巢确确实实有卧底潜伏在了三界村?” “嗯。”黑影犹豫着点头。 “你能联系到他么?”慕师靖又问。 “你想做什么?”黑影问。 “稍后我会拟一封战书送去三界村,交到林守溪的手上。我会以争夺龙鳞镇的归属为名将他约出决战。” 慕师靖清冷道:“我有信心可以赢他,却没有信心可以杀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希望仙村的那一位可以配合我出手,将林守溪立毙当场。” 慕师靖清冷的话语中透着藏不住的怨恨,立毙当场四字更似将钉子一枚枚地敲入骨头里。 “你与他有旧怨?”黑影困惑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慕师靖的脸重归平静,她提起死证,以拇指将剑推出一截,道:“帮不帮我?我给你自由选择的机会。” 黑影长叹,他似乎终于明白,区区一个魔巢的魔王,在她这等级别的天骄眼下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稍一犹豫,黑影便被迫做出了自由的抉择。 慕师靖没有急于离去,她在空荡荡的魔巢中转悠着,灵动的眼眸左顾右盼,似在寻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黑影主动开口询问。 “你这里可否有名贵的器物丹药?”慕师靖问。 “你……”黑影越来越确信,宗门倒是真没找错人,“你觉得以我这个状态,还可以服食丹药吗?” 慕师靖不置可否,她寻了一圈,然后随手从两侧挖空的石壁上取下了数本古籍,任意翻阅。 这些古籍大都阐述的是妖术,于她无益,翻来覆去间,她唯一寻到一本勉强能用的,则是本炼器术。 这本书纸张特殊,显然被书的主人翻来覆去看过,看得书页都泛旧了。 炼器术…… 慕师靖朝着镜子那边瞥了一眼,影子在镜中一动一动,看似很平静,但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暴露出了它的紧张。 她将这本书拢入袖中,暂且收走。 见这魔王居所实在没什么好搜刮的了,她才推门离去。 看到炼器二字,慕师靖不由想起了魔巢的圣物太古清光鼎,既然来了魔巢,自然要去见一见这件古代传承下来的旧鼎。 按照魔巢的传统,祭拜圣物需沐浴更衣,她身为圣子自也不会免俗。 古香缭绕,轻纱遮蔽,慕师靖仰望着穹顶,足弓绷着,尖细的足尖不停从泛着温热的泉水上掠过,水面上的热气蒸起,触及她雪白冰凉的小腿,在上面凝结出了晶莹的水珠,许久之后,她回神,俯身试了试水温,便将手折于脑后,取下圣子发冠,置于雪白冰丝之旁。 她剥去褒博的黑裳,黑裳之下几乎片缕不着,一时间,幽暗的石室内所有的烛火似都失去了颜色,唯她泛着圣洁而旖旎的光彩。 少女褪去了仅有的遮挡,步态袅娜地沿着阶梯走入了水中,她尚年少,稚气未褪,故而这份妖女的媚意也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她每一分美妙的曲线都似凸面的琉璃镜,将她身上的妖媚放大,而她静若秋水的脸却又纯净冰冷,将妩媚之意纷纷收束,于是这抹气质好似被涟漪搅碎的光影,模糊而迷离。 慕师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师尊第一次帮自己沐浴的场景。 那时候,年幼的她被师尊抱入了一个高高的、盛满了花瓣与药香的木桶里,她在浴桶中扑棱着细瘦的手臂,努力上浮,挣扎求存。 师尊则盯着她的后背,似在走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小姑娘在她失神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 “我来帮你疗伤。” 时隔多年,这是慕师靖唯一记得的话语……她原本都要忘掉这幕场景了,多年之后,师尊说‘你须行走在地上’时,她才莫名地回想起这一幕。 至于如何行走在大地上……她已有决议。 说起来师尊倒是与她共浴过数次,尤其是一次雪地温泉中,师尊带着年幼的她一同看寒空中的繁星,彼时有流星破空而过,她想许愿,师尊却按住了她的手,说天星临夜是灾兆,那是一切厄难的开始。 慕师靖年幼不懂,只是点头,她躺在师尊的怀中,氤氲的雾气激起了幼儿独有的行径,她转过头,凭借着本能咬住了什么,她想要攫取,却什么也没有攫取到,唯见迷离的水雾中师尊仰颈酥颤。 往事消散在了水雾里。 慕师靖静静地靠在石壁上,黑色的绸缎般的发在水面上铺开,她闭上眼,任由温水浸润身躯,逐渐不思不想。 待她再次睁眼,将身躯从水中抽离出来时,她也似从过去回到了当下。 慕师靖披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裳,未着袜,裸足穿靴,系紧束带,将湿漉漉的长发撩出衣裳,朝着后山走去。 山后寒冷,天空飘着雪。 雪是太古清光鼎造化而出的。 传说中,自这座大鼎熄灭之后,它就终年散发寒气,由火炉变作了冷窟。 慕师靖沿着覆雪的山道而上,终于见到了这尊一半都埋在山体里的巨鼎神物,炉膛内雪白一片,鼎口喷薄着大量的雪花,大量的白雪漫上天空,纷纷扬扬地遮蔽着。 她尝试着用各种仪式去激活这座大鼎,却皆没有反应。 正当她要离去,巨鼎却发出了鲸鸣般的声响,宛若认主。 …… 三界村。 林守溪看过了战书,平静地将它叠好,收下。 一旁的三花猫也看到了信中的内容,它立刻生气起来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个圣子也太可恶了,我们都没有去找她算账,她反倒主动来找我们了,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哼,她定是想要和影子里应外合,全面击破我们三界村!” 三花猫在短时间内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推论。 林守溪却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让三花猫去取纸笔。 “诶?你,你要做什么啊?”三花猫慌了。 “应战。”林守溪说。 “你疯了啊?”三花猫震惊。 “你觉得我赢不过她?”林守溪问。 “这不是赢不赢得过的问题,如今内忧至此,你还要主动去寻外患吗……那圣子阴险狡诈,你此番去了,定会被害的。”三花猫难得地机灵了起来:“还是说,你是真的贪图她的美色,为见美人一面死不足惜?” “我自有我的想法。”林守溪说。 “不许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三花猫确实被这封战书气得不轻,但既然林守溪执拗如此,它也只好选择相信他。 战书上决战的地点是一个名叫白雪岭的地方,那是独立于三界村与魔巢的荒凉之处,土地污浊,荒芜人烟,属于兵家争了也没办法驻扎之地。 “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做什么?”三花猫问。 决战是明天的事情,三界村疑案未除,总不能回去睡觉枯等。 “去龙鳞镇找杜切。”林守溪说。 他对于杜切这个叛徒依旧有所怀疑——叛徒无论去了哪里都无法让人放心。 “好。”三花猫虽与杜切关系不错,但它不能放过每一个可疑的人。 他借来了陈宁的马,飞快赶到了龙鳞镇,镇上只有零星驻扎的妖兵,它们构不成战斗力,只要林守溪想,轻而易举就可以拔除。但他今日并不想节外生枝。 在龙鳞镇寻了一圈,他们并未找到杜切的踪迹。 “他……他该不会是真的畏罪潜逃了?”三花猫讶然道。 林守溪不语,他没有急着下定论,只是带着三花猫先行回去。 事实上,林守溪对于杜切的怀疑并不多,杜切的境界虽也不错,但不应该具备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的能力。 如果他是凶手,那他这般逃离不就是做实了身份?山有大雾,他无处可逃,藏匿几天应就会被揪出来,可若他不是凶手,他又为何要藏呢? 林守溪总觉得自己还想漏了什么,似乎只要打通某一关节,所有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回到三界村时,天已泛起薄暮,林守溪在高处的山道上远眺,依稀发现三界山上的雾气似淡去了不少。 亦是傍晚时分,小语再次回到剑楼,迫不及待地来寻师父一道学习。 她今日穿回了襦裙,裙上还沾着泥巴,看着脏兮兮的,倒像是一颗刚从地里被挖出来的萝卜。 “小语晚上好。”林守溪率先打招呼。 思绪紧绷了一日,唯有看到自家小徒弟时能轻松一些。 “师父傍晚好……”小语看上去却不太开心。 “小语怎么了?”林守溪问。 “我今天差点闯大祸了。”小语揉了揉眼睛,开始说起了下午发生的事。 原来是小语去园圃挖萝卜的时候迷路了,不小心绕到了娘亲的仙圃里,险些将娘亲精心培育的仙萝给挖掉了——实际上小语真的挖掉了,还是娘亲在做菜的时候及时发现,又将它插回土里的。 “不就是一株仙萝么,培育这种仙植不就是用来吃的吗?”林守溪不解道。 “不是的不是的。”小语立刻摇头,说:“娘亲说这棵仙植是有灵性的,以后吸多了天地灵气后是可以修成人的。” “这样啊……” “嗯,现在我已经把它移植到了我的小花盆里了,这样就不会有人误铲掉它了。”小语表示自己有积极补救。 说着,她还将那个盆栽搬过来给林守溪看。 林守溪看完之后沉默不语,心想这不就是一颗白萝卜么,你娘亲该不会是在骗你的…… “嗯,那就由小语保护它,等它长大了,小语再和它道歉好了。”林守溪微笑着说。 “好。”小语点头,重新振作。 接下来又是如常的练剑时刻。 小语有了要保护的仙萝之后,练起剑来也更专注了几分,向来话很多的她今天难得地寡言少语。她认真练剑,认真听师父的悉心指导,乖巧得不像话,只想让人将她抱在怀里,狠狠揉捏那张可爱的脸。 小语的进步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按照这个速度,两天之后击败同门弟子应不成问题了。 指导完了小语,这对师徒互道了晚安。 临别之前,林守溪还让小语明日早些起床,小语询问原因,林守溪并未说要与圣子决战之事,只是说有新的剑法要教给她。 小语很乖地答应了。 漫长的一整夜很快过去。 清晨,一袭黑裳的慕师靖在白雪岭中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尽显英锐之气。 林守溪来的时候精神却不是很好。 昨夜杜切彻夜未归,三界村中却依旧有人在死去,这一次是三个。 第93章 碎镜 晨光未褪,繁星依旧在幽蓝的深空中闪烁着,天笼覆盖下的世界满是黑苍苍的山脉,它们绵延着,高耸着,好似一具具横在大地上的风干虫尸,偶尔的白色在其中显得突兀。 白雪岭处在鸟兽绝迹的高处,终年不散的白雪粉饰着污浊的土地,由此远眺可以望见奔腾而去的浊江。 一袭黑裳的慕师靖坐在雪地里,任由寒风灌入空荡荡的衣袍,浑不知冷。 林守溪从疏林中走来,剑尖垂地,停在了慕师靖的数丈开外。 慕师靖睁开了眼眸,她的眼比黎明的雾气更加稀薄,那双漂亮的瞳仁好似日食中的太阳。 “你来了。”慕师靖说。 林守溪没有说话,但湛宫剑中小语轻快的话语却传入了林守溪的脑中: “是啊是啊,小语来了!” 因为师父交代了事情,所以小语今天起得格外早。 秋天泛着冷意,她的睡衣上虽画着会喷火的龙,但也不能真正提供温暖,于是她特意拿了一条狐裘毯子,将之当作大氅裹着,一路小跑了过来。 小语离开自己小闺房的时候,还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她看到月亮还在天上挂着时,不由骂了一句太阳公公的懒惰,夸了一句自己的勤奋。 但小语没有想到,竟有人起得比自己更早。 小剑楼离她的闺房很远,去的路上需路过一处剑坪,因剑坪开阔,故而一眼望去,剑坪上唯一的练剑者显得尤为醒目。 小语很快认出了她。 她是同龄人,名为楚妙,和自己一样,也是家族中稚儿班的弟子,她天赋很高,也很努力,故而深得先生们的赏识。 过去自己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可一旦没了黑幕,楚妙几乎成了无可争议的魁首了。 她都这么厉害了还这么努力,她是想干嘛啊…… 小语又开始慌了。 楚妙自幼刻苦修行,勤奋得吓人,两天后的比试她明明志在必得,却依旧一刻不松懈地练习着,仿佛要达到她心中的十全十美才肯罢休。 狐毯是白的,剑坪是白的,小语用它套住脑袋,想以此为伪装绕开剑坪去小楼。 不料楚妙的眼睛尖得和鹰似的,一眼瞥来就望见了小语,在这个时间点见到小语,她同样惊讶。 小语被发现了,也不好再藏藏掖掖,免得丢了气势,她紧了紧狐毯,连忙换了个大摇大摆的姿势,嚣张地走上了剑坪。 交谈也如比剑一样,也讲究先发制人,小语深谙这一道理,未等楚妙开口,她便双臂环胸,小恶霸一般仰起下颌,道:“呦,楚妹妹很努力嘛,这么大清早就起来练剑,你该不会是害怕两天后被我打败?” 楚妙从惊讶中回神,她很快平静了下来,像个小大人一样很有气质地站着,淡淡开口,四平八稳地接下了小语的话: “一次小月试而已,不值得我苦练,我练剑是在与自己相争,而非你们,大道漫长,我们虽还年少,但也不可只放眼当下。” “……”小语听得一愣一愣的,小脑瓜子想不出反驳的话语。 楚妙乘胜追击:“倒是你,你不是向来自诩天赋冠绝稚儿班,无需苦练即可成材么,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了,你……该不会是慌张了?” “我才没有!”小语慌慌张张地说。 “是吗?”楚妙说:“其实你也不必觉得太过丢人,其实你有多少实力大家都清楚,你自己也应清楚,所以届时不必觉得太过丢人,大不了躲回父母怀里哭就是了。” “你……” 小语气坏了,若她足够厉害,那她现在就抽出木剑去教训楚妙了,可她没有信心,短痛不如长痛,哪怕真要丢人也不是现在丢。 小语不知说什么,只知道不能输了气势,“坏人才爱冷嘲热讽!哼,任你怎么说,两天之后也一定是我赢,到时候你等着哭鼻子去。” “你先杀出这一轮再说。”楚妙却是摇头,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在决赛碰到她。 “我……算了,不和你一般计较。” 小语辩不下去了,她裹着白色的狐毯,大步流星地从楚妙身边径直走过。早风吹动,由背影望去,这身狐毯倒像是王女猎猎飞舞的披风。 但小语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威风,她只觉得好冷。 对于这次月试,小语也是无论如何要赢下的。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昨夜睡觉前忽闻噩耗,说是自己今年原定的生辰礼物,被娘亲挪用到了月试奖励了。她赶忙跑去问爹爹,爹爹也很神秘,只是笑着告诉她,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可以伴她一生。 小语这下急坏了,连忙质问娘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娘亲的回答也让她无话可说:小语不是很有信心夺魁么,这件礼物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将它当作月试奖励,反倒是提前送给你了,娘亲用心良苦,你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小语觉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 她央求娘亲无果,便去爹爹那软磨硬泡,想让他帮着旁敲侧击几句,将礼物要回来,谁知爹爹将怕老婆这一行径展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女儿的要求抵死不从,她很是生气,暗暗发誓,以后定不能找怕老婆的夫君! 小语‘落败’而归,垂头丧气了很久,不过娘亲‘破釜沉舟’的举动确实更激起了她的斗志,哪怕昨夜梦里,她都在练习剑法。 小姑娘跑到小剑楼里,蹬蹬蹬上楼,去寻师父,一同探索击败劲敌楚妙的办法。 思绪才与古剑勾连,她就见到了眼前的一幕。 “诶……怎么是女人的声音?” 小语才打完招呼,立刻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不是师父,而是那个坏圣子。 师父要与坏圣子决斗了! 一瞬间,小语困意全无,迟钝的血液骤然加速了流动,猛地冲向了颅顶,令得身躯滚烫,大脑空白。她虽只能看到两道白影,但即便如此,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亦似力透纸背的笔,通过模糊的画面传入脑中,令得她如临其境。 师父让自己早起原来是因为这个…… “师父不能输啊……”小语又是担心又是期待。 很快,刀与剑的撞击声在小语的颅内鸣响,清脆而激烈的声音能让人联想到锻铁时飞溅的火,暗河下撞碎的冰,小语平日里都是用木剑练习的,故而这金属的撞击声还带着其他的意味,令得她呼吸急促,浑身颤栗,沉浸在了这种兵器狂鸣的声响里。 白雪岭中,林守溪与慕师靖相邀一战,这一战本该有万人瞩目的隆重,但它的开始却如此仓促,这对故人甚至没有进行什么交谈。 平整了不知多少年的雪地开始乱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身影在雪中划动,穿石绕树,分合击撞,衣影掠空的飒飒声里,雪地上也平添了无数缭乱的线条,它们每一缕都暗含剑术,暗藏杀机。 林守溪的步伐已然很快,但与以身法、指法闻名天下的道门相比,依旧逊了一筹,慕师靖体内的气丸高速逆转,她展现出了远比死城时更强大的境界实力,她黑裳墨发的影在针叶林中来回腾挪,快得不留影。 小语根本看不清她的身法,她只觉得师父要应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成千上万的残影! 林守溪在身法的比拼中落了下风,于是干脆不动,只以一剑指天。 昨夜的星光,今朝的晨光,一切的芒都凝在了寒锋上,成了这柄剑的一部分。 这一剑斜刺而去,裹挟天地之威,如陆地雷霆,将漫天残影一扫而尽! 小语看得浑身发寒,直呼精彩,又喜又忧,喜的是师父的强大,忧的是她对于九年后的自己更没有信心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战斗极为激烈,几乎是在打生打死。 树上堆积的雪被剑气波及,融化变形,白雪岭的边缘,亦有大片的雪被震落,瀑布般滑下山崖,再这样打下去,这白雪岭恐怕就要改名为黑风山了…… 两人除了用剑,近身时亦有拳脚之博,某种意义上,拳脚的搏斗比剑更能凸显力量,拳与掌撼出的真气化作空气中涟漪般震荡的波纹,他们在彼此身上炸开,时而是林守溪被砸得倒滑出去,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时而是慕师靖被一拳砸飞,撞上铁一般的巨木,震落白雪。 两人如此对攻,声势浩大,几乎要将衣袍都撕裂。 小语在一旁看着,受益匪浅。俗话说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她认真地观摩这等高手对决,效果远比自己闷头瞎练强得多。 天边,太阳升起,喷薄出烈焰。 不知为何,小语看不清师父与圣子,却能清晰地看到那轮红日,红日之下,天地如海,两人争斗的身影也显得模糊了起来。 转眼之间,白雪岭中遍地狼藉,已无一片完整的雪。 战斗接近尾声,两人的剑慢了下来,小语的心却绷紧到了极致。 白雪岭中,簌簌的踩雪声响起,林守溪与慕师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却都在默契地看着朝阳。 日出东方,山间的雪照成了粉白,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身体也染着朝霞,却显现出了凄艳之色。 林守溪注意到了小语的失神,问:“你能看到太阳?” “可以哎……”小语轻声说,“为什么我可以看到太阳,却看不到师父呢?” “许是因为它是亘古的。”林守溪说。 “只要不可亘古,就会迎来离别么……”小语感伤地说。 “嗯。”林守溪颔首。 林守溪看着小语带着忧伤的稚嫩面容,刚想夸一句小语长大了,却听她着魔般开口,问:“师父,你怕老婆吗?” “什么?”林守溪猝不及防。 “诶……”小语回神,也意识到自己说了糊涂话,连忙摇头,叮嘱道:“师父你要认真对敌啊,你要是因为和我说话输掉了,那徒儿可就剑心蒙尘了。” “嗯。” 林守溪点头,却还是回答了问题:“放心,我一点不怕你师娘的,她要敢欺负小语,我就替小语教训她。” 林守溪显然是会错了意,但小语依旧表示感动,催促师父赶紧用心对敌。 “接下来这一剑,你要看仔细了。” 如罡风刮过冰面,林守溪的话语忽地肃然,小语亦收视返听,逆着朝阳的烈芒,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朝阳与白雪之中,林守溪的剑动了,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如老牛拉磨,似凝结在了寒风里,他的剑意又很快,快得如健牛拉磨,转眼之间已如欲升之朝阳,有了喷薄之势。 圣子也动了,她的动作要简单直接很多,她的剑似剑法也似指法,只是在山风骤起之际顺势一刺,霎时天光明亮,寒雪乱飞,白雪岭中似有万只雪鹤齐舞,化作牢笼罩向林守溪。 他们皆似用了全力,胜负仿佛会在一刻分明。 但也是此刻,小语却忽地晃神,因为她感受到,这两股杀意在即将碰撞之时猝然分开,朝着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刺去。 他们是在做什么啊…… 小语脑子乱糟糟的……她看仔细了这一剑,却没看懂。 雪地狼藉,鲜血滴落,却不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血。 这两位少年少女正背对着红日,举剑迎敌,手中的剑宛若两道铁铸的平行线段,齐齐指着前方。 雪地中,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捂着胸口,掌心尽是鲜血。 正是杜切。 他看着这对少年少女,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抹吃惊旋即变作了释然的微笑。 “魔巢真是挑了一位好圣子啊。”杜切说。 “过奖。”慕师靖清冷道。 杜切的手无法堵住自己胸口淌出的血,林守溪与慕师靖猝不及防的巅峰一剑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面带笑容,盘膝坐在碎雪里,掩唇咳嗽。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林守溪没有垂下剑,依旧保持着警意。 “你想知道什么?”杜切问。 “一切。”林守溪说。 “我与魔巢勾结为实,但仙村的人不是我杀的。”杜切的笑容显得无奈:“昨夜我消失了一夜,看似畏罪潜逃,实则也只是想证明,人死之时我并不在场。” 关于消失一夜的理由,杜切早已想好,可惜用不上了。 雪地里,血腥味越来越浓。 临死之前,杜切有了种万事俱空的解脱感,他看着朝阳下的一对璧人,开始讲述起了他所知道的事,脸上的笑始终风轻云淡。 “十个月前,我确实带着尊主从魔巢中叛出了,当时的我已经掌握了创造尊主的完整办法,我打算亲自越过三界山,去杀取材料,完成这一切。魔巢隶属的有鳞宗太过邪恶,而尊主是拥有赤心的圣物,怎可落于他们手中?” 杜切话语真挚,转而哀叹:“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无名的雾笼罩了三界山,谁也无法从中出去,我被迫定居在了三界村。” “三界村的实力是远不如魔巢的,若魔巢真的倾巢出动,很快就可以扫平这里,无奈之下,我只能私下重新叛回魔巢,与影子订立约定。”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旧算是魔巢的人,我利用三界村与神桑树的力量完善了尊主,创造出了一个初步的意识体,接下来就是神躯的制作……有鳞宗会将所需的物品通过龙鳞镇祭祀过来,所以龙鳞镇的归属很重要,但因为我是叛徒,所以实际上,每一次比试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杜切陷入了回忆,话语也显得轻飘飘的,说到此处,他的神色也开始模糊起来,他望着三界村的方向,长叹道: “尊主是只很好的猫,你别看它整日活蹦乱跳,处处惹事,但它与仙村的几乎所有人关系都很好,脾气再怪的人都很喜欢它,它也喜欢帮大家抓老鼠,揉线团,调解纠纷,虽多是败事有余……对了,它写的书大家也很爱看的。” 林守溪点了点头,三花猫虽然口无遮拦了点,但看得出来它真的很喜欢这里。 或许它也是真心想当三界村的明君。 “仙村中人真的不是你杀的?”林守溪更关心此事。 “灯爷爷是我杀的,其余我也不知情。”杜切知道许愿灯的事,他害怕自己叛徒的身份暴露,故而想提前将其夺走。 “你不是影子,那影子到底是谁?”慕师靖问。 “影子大人你应见过了,就是困在镜中的那团黑影。”杜切微笑道:“你们实在是冤枉它了。” “那你呢?” “我?”杜切笑意更盛,他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指指着自己,说:“我是镜子啊。” …… “镜子?” 林守溪与慕师靖俱是一惊。 “嗯。”杜切说:“其实魔巢的圣物不止清光鼎,它有两件,我是另一件。影子想要将我炼化,却不知神器有灵,他反倒被我炼化了。” “被神器炼化?”林守溪再次听到了匪夷所思的事。 “是啊。”杜切也不遮掩伤口了,他双手抚膝,道:“人可炼化器,器也可炼化人,人可修炼法术,法术也可将人操控,修行从不是单一的道路,它充斥着机遇与美好,也充斥着危险与不确定,这也是道法的魅力之一。” “我炼化了影子,害怕它重新将我夺舍,便干脆割下了身体的一部分困住他。影子之所以愿意与我这个叛徒合作,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我掌握着它的封印。” “那若是你死了,影子……”慕师靖欲言又止。 “没错,我死之后,影子就可从镜中出来了,它那个蠢货应在为歪打正着而欣喜若狂。” 杜切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出了笑声,“影子虽蠢却也强大,你们可要小心些,不要盲目托大了。” 两人没有说话。 杜切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仿佛一面不加修饰的镜。 “一定要揪出三界村的真凶,我能感觉到,它所觊觎的,是尊主的力量……别让任何人将尊主夺去了,也请替我撒个谎,别让尊主知道……我是叛徒。”杜切做出了最后的恳求。 林守溪点头答应。 裂纹在杜切身上游走,他的白衣塌陷,身体倏然破碎,化作了一堆血中的碎片,映照出支离破碎的晴空。 杜切已死,三界村的危机却未解除,相反,影子破镜而出,魔巢的战鼓可能已经擂响,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更可怕的敌人。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明白,接下来,他们须暂时放下宿敌的身份,一同并肩作战了。 第94章 训诫道门妖女 日已升起,落下的新雪将白衣与碎镜盖住,岭上一片死寂。 这场势在必得的刺杀什么也没能改变,反而极可能让事态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这让他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接下来应该去哪里? 这是同时困扰他们的问题。 小语也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这个圣子根本不是敌人,她与师父似乎是……朋友?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语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是委屈地问:“师父不是说不骗我的吗?” “我与她是敌人,但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暂时可以合作。”林守溪解释说。 小语信任师父,所以很快认同了这个解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慕师靖凝重地看着地上的残雪,她手中的死证犹在低鸣,似对于方才的战斗并不满意,慕师靖以拇指按了按剑格,剑不太情愿地止住低鸣。 林守溪心怀愧疚地看了死证一眼。 “师父,你可不能将剑给那坏女人啊。”小语注意到了师父的情绪,连忙说。 “放心,我不会抛下小语的。”林守溪笑着宽慰。 死证是师父传给他的剑,按理来说他势必是要取回的,但……唉,这两柄剑就当是互相羁押的人质了。 “对了,师父,我们的宗门叫什么呀?”小语像是忽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连忙问。 “……”林守溪可以坦然地与小禾说自己是合欢宗的,但面对小语,他实在开不了口,想了想便道:“我出身道门,是道门传人。” “道门……”小语露出了仰慕的神色,“师父果然是扞卫正道的。” “当然。”林守溪微笑道:“小语未来也要为匡扶正道而努力。” “嗯!我会加油的。”小语紧紧抓着狐裘,为自己加油打气。 林守溪觉得这一幕有些荒诞,魔门传人假扮道门传人,而正主……就在自己的身边。 似乎是心有灵犀,他才一说完,慕师靖便侧过头,眼神深邃地看了林守溪一眼,蹙眉发问:“你在和谁说话?” 慕师靖的感知力已敏锐至此,甚至能感受到心声的波动! 林守溪一惊,小语则是直接吓得跳了起来。 她惊吓至此并不是因为坏圣子的忽然喝破,而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后响起了: “你在和谁说话?” 小语回过头,剑楼的门已经打开,一身青裙的娘亲立在门外,冷着姣好的脸,目光扫视了进来。 这柄她爱不释手的古剑一下子犹如烫手的山芋,小语忙将手从剑上拿开,但这一举动在娘亲眼中无疑是欲盖弥彰。 一眨眼都不到的功夫,娘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青色的裙角已飘至小语的身侧,裙上的草木幽香过去小语是极喜欢的,此刻她却像是被逮个正着的小偷,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娘亲伸出手,轻抬重落,两截玉指把脉般按到了剑鞘上。 林守溪的反应也很及时,在那青裙的年轻女子落指时,他立刻松开湛宫,切断意识。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也无法确定,小语的娘亲有没有看到什么。 她确实看到了。 她看到了两道白影,一闪而逝的白影。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娘亲睁开眼,看着一旁裹着白狐裘毯的小姑娘,脸上透着责备之色。 小语吓得不轻,但来的毕竟是心爱的娘亲,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所以她也飞快冷静下来,双手叉腰,恶人先告状道: “娘亲,你怎么这样子啊,你都把小剑楼送给我了,那这就是我的地盘了,你怎么还门都不敲就闯进来!” “我为何进来,你心里不清楚吗?”娘亲活了这么多年,可不吃她这一套,她敲了敲小语的额头,继续质问。 “我哪里知道?”小语抵死不认。 娘亲的神色却愈发凝重,她没有直接逼问,而是语重心长道:“小语,你可知晓这柄剑的来历?” “嗯……”小语似懂非懂地点头,只是道:“这好像是杀死过神明的兵刃。” “是。”娘亲点头,继续问:“你可知斩杀的是哪头邪神?” 小语摇头。 娘亲轻声叹息,片刻后,年轻女子朱唇轻启,给她讲起了传说中的故事: “很多很多年之前,冥海发出洪潮,那场大潮持续了很多年,屯出的雨云一度飘到神山,引发了数次腐蚀性极强的骤雨,后来,潮水终于退去,一头强大的魔神却将自己固定在了山岳上,不愿随潮离去。 传说中,那头魔神就是三大邪神之一的识潮之神的子嗣,它像是移动的山岳,在神墙外的蛮荒处游离,它所过之处,时间就会变得错乱。曾经有人在时空魔神居住过的山下对弈过一盘,收子之时炉中黄粱未熟,回到神山才知已过去了十年。” 小语过去听说过类似的故事,但她从未想过这竟然是真的! “那这柄剑……” “时空魔神就是被这柄剑斩杀的!”娘亲冷然道。 “嗯,我知道,我们的先祖手持神剑,越过神墙,将魔神钉死在了一座孤峰上。”小语复述着自己听说过的事。 “不,不是的。” 娘亲却是摇头,她的神色从瞳孔中褪去,透着莫名沧桑的意味:“大家都以为魔神是被我们先祖以特殊手段杀死的,但……魔神何其强大,除了祖师与皇帝,其他人谁也不敢说能将其斩灭,当年那头魔神靠近了神墙,而我们家族自古负责守卫神墙,所以无论敌人多强,我们都必须去迎战,于是,先祖带着这柄剑……出城了。” 娘亲闭上眼,她虽未亲眼见过那段历史,讲述之时却依旧带着仰望瀚海与苍穹般的无力……她已是人神境,是人类修真者的佼佼者,可对于真正强大的存在而言,她与小语这样的小女孩似乎并无区别,这也是无力感的根源。 “先祖是抱着必死之心出去的,但那一日,他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一幕直到他死前才告诉了后人,并让他们将其隐瞒……小语,你是我的后人,我可以将当年发生的事,告诉你。” 话音落下,剑楼的门窗被无形的风撞上,纷纷合拢,屋内昏暗了下来。 事已至此,小语再傻也该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了,她坐得端端正正,专心听娘亲说话。 “先祖在城外见到了那头邪神……” 娘亲闭上眼,继续说:“那头邪神八爪鱼一般的腿缠绕在巨峰上,黑色的恶臭黏液从它透明到几乎圣洁的身躯下淌落,山峰被他溶解着,变得柔软而透明,像是冻住的水,里面蕴藏着群星,它没有五官,模糊的头颅像是六芒星状的水母,朝着天空延伸,先祖一靠近它,脑子里便会浮现出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所有场景,细微到他尚是胎儿时母亲的一个翻身。先祖被困在回忆里,根本无法出剑……这就是真正的神,它甚至不需要出手,你只要靠近,就会被它影响。” “那,那该怎么办?”小语听到这里,也有种如临其境的压迫感。 “就在先祖绝望之际,他在城外见到了一个人。” 娘亲继续说着,话语变得神秘:“那是一个悬空而立的背影,黑发黑裙,足未着靴,像是硬嵌在空气中的一抹影,很不真实,她张开了手,先祖就无法控制手中的剑,转眼为她所握。先祖感知不到那少女的气息,唯感受到了时空魔神的恐惧,这头强大的魔神喷吐出了巨量的白雾,试图逃离,但它逃不掉,剑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威能,将时空魔神连带着满天大雾切开,待雾消散,这头过往不可战胜的魔神已被斩为三截,唯有头颅不见踪影。” “这……这么强。”小语咋舌,“那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娘亲摇头:“但能斩杀的神明,只能是另一位神,更高阶的神!不过……当年先祖确实在大雾中听到了她的名讳——小姐。” …… 小姐…… 小语生出了莫名的震撼感,同时,她也感到了脸红。 同样是小姐,为什么自己和她的差距就这般大呢? “后来,那位小姐连同魔神的尸体一同消失,唯有剑留了下来,它已归鞘,插在山巅上,先祖将它取回,剑却有了骄傲,再无法拔出。” 娘亲看着剑楼中供奉的那柄剑,说着这个故事的收尾。 “也就是说,神墙外面还有人,还有一个能堪比祖师爷爷和皇帝的人吗……”小语怔怔道。 娘亲点了点头,她双手搭在小语的肩上,注视了一会儿后揉了揉她的发,说:“告诉小语这些,一是这些秘辛早晚要让你知晓,二是想告诉你,这柄剑是斩杀过邪神的……它虽被净化过了无数次,但我依旧怕它邪性未消。神明很难真正被杀死,尤其是时空魔神这样的怪胎……它会借着一切机会重生,你,明白吗?” “我,我知道……”小语连忙点头,她知道娘亲是害怕自己被时空魔神污染,可……可师父怎么可能是邪神呢。 “那小语,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娘亲的话语越来越郑重。 “我……”小语目光闪躲,不知所措。 娘亲的脸靠得更近了些,“告诉娘亲,藏在剑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小语狐裘落地,粉色的衣裙将她衬得更加无助,她坐在地上,不敢直视娘亲的眼睛,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开口,说: “娘亲,我与你说实话,你不许笑我。” “当然不会。”娘亲立刻道。 “其实……其实我是在和自己说话。”小语终于扭捏着开口。 “和自己说话?”娘亲也有些错愕。 “嗯……因为没有人说话,小语就和自己说话。”小语说:“娘亲刚刚也看到了……剑里面是有人影的,但他只是偶尔出现,一动不动的,我将他想象成了自己的朋友,什么心里话都和他说。” 娘亲本想表达质疑,但她看到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质疑的话语再不忍心说出口,她能感受到的,唯有内疚。 “娘亲不相信小语说的吗?”小语委屈道。 “相信。”娘亲心软了,她双手交叠膝上,说:“这些年娘亲确实陪你陪少了,是娘亲不好,以后一定多陪在小语身边。” “没关系的,我知道娘亲和爹爹都很忙……我,会懂事的。”小语低下了头。 她最终还是没有将师父的事说出去。 她当然知道邪神事关重大,也知道若处理不好会对家族产生怎样的影响,但这短短五日的相处已让她对师父建立了信任,她相信师父是好人……不过娘亲是不许自己与陌生人有过多交流的,所以即使师父是天大的好人,她一旦说出去,也就完蛋了。 为了师徒情谊,她还是选择隐瞒。 当然,娘亲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她宽慰了小语一会儿后又将手触到了剑上,她看似随意地敲击,实则已将意识勾连了上去。 …… 白雪岭上,林守溪与慕师靖正准备一同下山。 林守溪打量着身旁黑裳的少女,她依旧是那般美,只是容颜未改气质已变,和当初死城中与自己争辩的少女派若两人。 “总是看我做什么,是想杀掉我么?”慕师靖转过头,淡然的话语从红唇中飘出,带着莫名的诱惑力。 “你不记得我吗?”林守溪问。 慕师靖眉间写满了困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林守溪问的当然是千年前的旧事,见慕师靖这个反应,他猜到对方还未想起。 “我们不该是敌人。”林守溪诚挚地说。 “那该是什么呢?你该不会还在惦记小时候的事情?”慕师靖距他不远,这双眼眸眯起时,仙子冷艳的颜中似添了些许妩媚。 小时候的事……那自然是他们险些订娃娃亲一事了。 “你现在怎么和个妖女似的?”林守溪见她这般神情,不免轻轻摇头。他印象里的慕师靖是清冷而温柔的,甚至温柔得有些……蠢,但眼前的分明是个妖精。 “这样更开心些呀。”慕师靖垂着衣袖,任由发丝凌乱亦不梳理,她看着林守溪,微笑道:“难道说,你更喜欢正道仙子一点?” 林守溪知道她是在调笑自己,他看着慕师靖有恃无恐的神情,迫切地希望她师尊可以从天而降,将这在歧途边缘试探的少女狠狠教训一顿。 “我都不喜欢。”林守溪淡淡开口。他心中唯有小禾一人。 “是么?合欢宗的传人竟守身如玉起来了,真是荒诞。”慕师靖螓首微摇,眉间尽是戏谑之色。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本着千年前同门之谊的心态未与她争辩,只是问:“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你希望我记起来什么?”慕师靖问。 “千年之前的事,我们住在一个庭院里,每个月我们都会比试一次,若你赢了我就喊你姐姐,若我赢了你就喊我哥哥,你……记不起来了吗?”林守溪并未刻意去隐瞒这些,两人若真是同道中人,那不必去做莫须有的内耗。 慕师靖蹙紧了眉,她在昏迷中确实回忆起了一段古老的记忆,记忆中她居住在一片庭院里,庭院的上空有水一样的隔阂,但…… “我不记得你。”慕师靖却是摇头:“你不会以为你随口编一个拙劣的故事就能骗到我?” 林守溪不知道她哪一片记忆出了问题,他略一犹豫,还是拿出了杀手锏:“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你说什么?!”慕师靖神色一厉。 她虽表现得如个妖女似的,但终究没有妖女的精髓,她甚至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遮住了脖颈处如雪的肌肤。 “你的蝴蝶骨处有两道很细的伤疤,和画上去的一样,对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盯着林守溪,瞳光闪动,眼神复杂,却是不语。 “别误会,就算你除光衣物站我面前,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兴趣。”林守溪补充一句,又道:“我只是想证明我说的是实话而已。” “你也别误会,我这般看你不是说你猜中了,而是有点诧异,因为过去我从未想过,你竟是这种人。” 冷冰冰的话语从少女的齿间飘出,她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少年慕色可以理解,但你非要用这般拙劣的谎言么?过去我只当你是误入魔门身不由已,如今看来……哼,当初死城里我就不该与你废话,直接将你一剑斩了就是。” 林守溪更感奇怪,“你背上真的没有断翅般的印记?” “当然没有。”慕师靖的后背光洁玲珑,宛若绸缎,怎会有什么印记? “让我看看。”林守溪不见真相不死心。 这话落到慕师靖的耳中则是很非礼的了,“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给你看?” 便在两人争执之时,湛宫忽然闪烁了起来。 慕师靖注意力被分散,她斜眼瞥来,好奇地问:“湛宫怎么回事?” 林守溪知道是小语那边传递来信号了,但他谨小慎微,也未将手放上去,而是问慕师靖: “你持有它的时候,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么?” “倒是不曾。” “许是湛宫见到旧主,感到雀跃。” “是么?我看它都不像是认我这个旧主了。” 慕师靖眯起了眼,盯着湛宫,若有所思,又道:“可以将它拿与我看看么?” “你都不与我看,我为何要将剑给你看?”林守溪断然拒绝。 “无礼!” 慕师靖咬住红唇,终于忍无可忍,她侧身挪步,一指点来,用的直接是神妙指。 林守溪身子后仰,下意识抽身回退,慕师靖如闲鹤入云的一指被他险之又险地躲过,微剩余劲黏在胸口,慕师靖也未追击,只是向下一滑,化指为掌,去抓取林守溪腰间的湛宫。 林守溪知道小语的娘亲很可能还未离去,所以这剑绝不可落到慕师靖手中,同样,慕师靖突如其来的袭击也激起了他的战意,他回忆着过去学过的拳掌功法,挺身劈掌,手骨打出霹雳般的脆响,去拦截对方的手。 林守溪骨节分明的手与少女纤若兰花的指撞在一起,以眼花缭乱的速度缠斗着,其中所运用的,都是他们过去世界的招式。 残雪疏林中,少年少女的身影再度动了,他们像是冲撞在一起的流水与坚冰,纠缠相融,几成一体。 两人打得不分胜负,唯闻招招生风,发出激烈的响声。 这短暂的交锋中,林守溪变幻了数十种拳术掌法,试图将慕师靖阻截在外,但事实证明,百技傍身不如一技精通,慕师靖只以神妙指点来,试图以一指破万法。 她已半步浑金境,境界比林守溪稍高一筹,故而这本就精妙的指法也展现出了恐怖的压制力,林守溪被逼得后退不止,他的招式即将用老,除非去抽剑与慕师靖战,否则占不到便宜。 但湛宫剑还在闪烁,他暂时碰不得。 “那天夜里你能赢不过侥幸罢了,你真以为你是我对手?”慕师靖冷冷道:“在死城时你斗不过我,现在也一样。” 慕师靖决定借此机会洗刷那一夜的耻辱。 “你这妖女……”林守溪疲于抵挡,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死城与龙鳞镇,他们算是互有输赢,而这一局若是自己败了,则又处于下风了…… 这样他如何还能抬起头? 但慕师靖又岂是小禾那般好欺负的角色? 慕师靖的攻势有条理得多,层叠如花瓣,不绝如浪涛,她不断拆解开他的防守,待到林守溪终于露出明显的破绽后,如蝴蝶翩跹般的指法再度点来,直取中门。 这是胜负手了。 越是胜负关头,林守溪反而越冷静,心思骤然臻至空灵。退无可退的绝境里,他灵光一闪,凭借本能用出了擒龙手。 这招式不算特殊,只是在面对龙类时有古怪的压制力,但不知为何,慕师靖势在必得的一指竟被这掌法轻易拆解了,高手对招之时,每一丝气机的泄露都有可能引发决堤般的溃败,更何况是这等粗暴的拆解? “你这又是什么邪术?”慕师靖大惊,她连续三指皆被破,身影不由飘然后撤,意欲拔剑。 林守溪占得上风,岂能罢休,他身影雷动般靠近,一掌落下,按住了慕师靖的手,将她意欲拔出的剑压回了鞘中,剑意在鞘中炸成闷雷。 慕师靖的招式彻底乱了,她想要反抗,却被精准地握住了手腕。 林守溪拧着她的手,闪至她身后,直接将她的手按在她的腰间,顺势一推,将她猛地压在了雪地上。 林守溪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擒龙手有此神效,难道说慕师靖也有龙血…… 他再次想起了她蝴蝶骨上的疤痕,又联想到红瞳之龙挥动骨翼腾空而起的模样,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 稍后解开她后背看看,看她还如何抵赖? “放开我……”慕师靖身子挣扎着,却再难用上劲。 黑缎般的发、细白的颈、秀丽的背、婀娜的腰臀曲线和衣摆间露出的绝美玉腿,少女娇躯的每一个细部皆美得不可方物,微微的挣扎更在这清冷与娇艳间增添了一股柔弱感。 林守溪倒没有急于去印证自己的猜想,而是道:“我先替你师尊教训一下你这妖女。” 第95章 杀影 慕师靖半身陷在雪地里,浮凸有致的身躯与满地坚冷的残雪不过一衣之隔,少女腰间的穴位被迅速击中,麻痹感从脊椎中散开,消解了四肢的力气,她闭着眼,睫上挂起了霜色,眼眸中冷意凝结,其中蕴藏着不甘与屈辱之色。 她被林守溪按在身下,美人蛇般的腰肢轻轻扭动着,少女的鼻尖发出细微的哼声,妖与仙杂糅在她的身躯上,于是这种柔弱显现出了诱惑的色彩。 “你,你不可碰我!”慕师靖咬唇轻哼,立刻道。 “哦?为什么?”林守溪将她的双手都禁锢在腰后,冷冰冰地发问。 “我……我的身体,有……诅咒。”慕师靖轻轻开口,话语带着不情愿。 “诅咒?”林守溪动作微停,露出了疑惑之色。 “嗯……” 慕师靖螓首轻动,她贴着冰雪的面颊似比雪更白,更冷,那诱人红唇间吐出的话语也带着丝丝的寒意:“很小的时候,师尊在我身体里下过一道冰清咒,此咒可令我心若冰清,在修道之时事半功倍,然则世上无十全之咒,它会将这种冷深植我体内,稍有不慎,我也会被其吞噬,成为真正的冰山之人,而窥见我身躯的人……窥见我身躯的人,则也会被这种冰冷所慑,洗去七情六欲,臻至心清之境。”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似渐停的雨,她的瞳光也越来越淡,似不可捉摸的风。 “你想骗我?” 这是林守溪的第一反应。 若这是死城之前的慕师靖说的话,他会选择相信,但如今这个没有了师尊缰绳牵绊的妖女,她的话再难令人信服。 “我……何必骗你?”慕师靖轻声说。 “臻至心清之境有什么不好么?”林守溪问。 “没什么不好。”慕师靖说:“可以让修道者更醉心于修道,成为真正的仙人,而他所要牺牲的,不过是些许情欲而已。” “……”林守溪稍一思忖,觉得她确实没什么骗人的道理。 去欲存心,这对于大部分修道者而言都是要经过艰难的过程才能抵达,如今却是唾手可及,而慕师靖也断然不知道他与小禾的事,她说出这样的话,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诱惑,她……没道理这样。 “你怎么证明你说得是真的。”林守溪问。 “我不想证明。”慕师靖的声音转而温柔:“我已败,自无颜再提什么要求,我……不过提醒而已。” “我无挂念之人,那还要感谢仙子赠此机缘了。”林守溪的话语透着阴冷。 “那……请便。”慕师靖停止了挣扎。 林守溪如饥饿了数日的人看到了佳肴美味,急匆匆地伸出手,将慕师靖腰间的束带抽下,解落,衣裳微松,后领低垂,大片雪肌露出,慕师靖躺在雪地里,认命般闭上了眼,发出无力的哼唧。 林守溪此举不过试探,见慕师靖这等反应,他也终于相信了冰清咒的存在……当然,他并不是全然相信,只是一想到小禾雪发青裙的模样就不忍去赌,若下次相见,她欣喜若狂,自己则冷眼以待,她……该有多伤心呢? 贴在胸口的婚书契着心跳,发出了滚烫的温度。 他看着身下同样绝色的少女,负罪感涌上心头,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任其于雪地中起身。 慕师靖半跪雪中,接过了林守溪递来的束带,她背过身去,正了正衣裳,将衣带束回腰间,她呼吸稍急,胸脯起伏,思绪却是渐平,今日一事对她而言是耻辱,若在过去道门之时,或许会成为她走不出的阴影,但不知为何,她此刻却并无太多复杂的思绪,相反,她一想到林守溪相信了自己的话语,唇角更是不由自主地挑起,勾出了一抹戏谑的笑。 看来诛神录上说得果然没有错,林守溪确实已有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你的蝴蝶骨处真的没有伤疤?”林守溪还在纠结此事。 慕师靖原本以为他是在调戏,此刻她才觉得,对方似乎是认真的……他为何会这么想?是做了什么虚幻的梦吗? “没有。”慕师靖确信道。 “嗯,我相信你。”林守溪终于放弃。 另一边,湛宫也终于停止了闪动,归于寂静。 慕师靖盯着湛宫,静默不语,她刚刚战败,自不好意思再提换剑,只是先前它闪动的时候,慕师靖的心跳不自主加快,仿佛握住了它,就能看到某个熟悉的影。 当然,她也觉得,这只是无端的幻觉。 慕师靖束好衣带,从雪地中起身,她面颊沾霜带雪,显得更为白皙,唇却是红艳的,如饱满的梅瓣,林守溪注视了她一会儿,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去,闭目静心,慕师靖见此情形,亦露出微笑,仿佛她才是胜利者。 “先下山。”林守溪说:“三界村与魔门皆有可能生变,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好。”慕师靖点点头。 两人穿过碎雪与枯林,朝着山下走去。太阳已高高挂起,落到他们身上的光却冷如寒风,两人虽并肩走着,看着却无半点默契,反倒给人一种随时又要打起来的感觉。 “你师尊为何要给你下咒?”林守溪问。 “我说过了,这是为了更好地修行。”慕师靖说。 “更好地修行?”林守溪摇了摇头:“斩断七情或许短期有所裨益,但无论仙人神人,唯有人是不变的,你师尊这样做,无异于割裂了你作为人的存在。” “所以我也在对抗这个咒语。”慕师靖说。 “对抗咒语?”林守溪恍然大悟:“所以说,你试着变成这般妖女模样,主要原因也是为了对抗咒语?” 慕师靖微愣,她想了想,觉得林守溪说得有点道理,于是,这个咒语似乎真的种在了自己心中,她螓首轻点,道:“嗯,确实如此。” 林守溪看着身边垂下头,露出软弱之色的少女,心中也不由泛起了些许怜惜之意。 道门传人在他人眼中何其神圣,但背地里,她也不过是她师尊傀儡般训练的兵器而已。 “你师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林守溪问。 “师尊……” 慕师靖将一绺细发挽至耳后,她想了想,为了让师尊贴合‘下咒’的身份,便道:“师尊看似冰冷神秘,举世无双,实则私下并非如此,她不乏阴冷手段,亦有妖媚惑人的一面,她目空一切,视众生为草木,她清心寡欲,视万灵为棋子。许多次,我险些要觉得,我师尊是魔门派来颠覆道门的。” 她说得真真切切,连她自己都要险些信了。 才一说完,慕师靖又将眸光转厉,偏过头去,“你为何心声动得这般频繁?你……是在腹诽我?” “没有,我只是为你师尊的真面目感到吃惊。”林守溪说。 事实上,就在慕师靖低头沉思的时候,湛宫剑又闪了闪,三长一短,证明这次握剑的是小语,林守溪不留痕迹地将手搭上了剑,只见小语将狐裘毯铺在膝腿上,正如释重负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她用近乎唇语的轻声说:“我娘亲走了,但安全起见,今日徒儿就先单独练剑,不叨扰师父了。” “好,没了师父的监督,小语也切不可懈怠。”林守溪嘱咐道。 “嗯,我知道啦。”小语乖顺点头。 她说话的时候,慕师靖也在说着自己师尊的不好,小语恰好听见,同样露出了气恼之色,小声道:“果然坏的师父教出坏的徒弟,这圣子这般坏,看来她师父也功不可没。” “小语,你以后也会像她这样背地里说我坏话吗?”林守溪打趣着问。 “当然不会!”小语立刻表示自己的忠心,“我会好好修行,努力成为大剑仙,未来的话,嗯……我既不会成为圣子,更不会成为她师尊那样的人,我要成为师父这样的人,将师父的仁爱,善良与强大一并传承下去!” 看着小语可爱的模样,听着她稚嫩而坚定的话语,感动之余亦有些成就感,他多希望时间可以快一点,让他看到小语长大的模样,看到未来她双眸中依旧飞扬的神采。 “嗯,小语加油。”林守溪说。 小语连连点头,她做贼心虚般切断了意识,连忙跑出门去看娘亲有没有扒窗户偷窥,然后她去给小仙萝浇水,最后才开始认真地练剑。 慕师靖不太信任地盯着林守溪,问:“腹诽师尊需要这么强烈的心声?” “我在想什么还需要你管?”林守溪态度也强硬了起来。 “嗯,我管不着你。”慕师靖淡淡地说。 慕师靖此番态度让他感到不满,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方才应先将她按在雪中抽打一顿,让她不敢放肆,可惜良机稍纵即逝,如今慕师靖对擒龙手有了提防,再想擒住她恐怕更难了。 同样,慕师靖的言辞也不敢太过激烈,毕竟林守溪的手法过于邪门,她暂时还未想到应对的策略。 两人离开了白雪皑皑的山岭,苍黑的山脉将他们围住,山的另一边隐约传来了鹰的鸣声。 “你那功法……有名字么?”慕师靖犹豫之后还是问了出来。 “擒龙手。”林守溪也不隐瞒。 “你又想糊弄我?”慕师靖不认为这么强的武功有这么难听的名字。 “爱信不信。”林守溪懒得解释,他瞥了慕师靖一眼,冷冷道:“倒是你,明明身负冰清咒,为何穿得这般少?” “你怎么知道我穿的少?”慕师靖神色一凛,唇抿成线。 “摸得出来。”林守溪故意气她。 “你……”慕师靖银牙一咬,掌化成拳,清美的脸上写满了怒容。 “又想动手?”林守溪冷冷地问。 他不由想起了与自己对拼招式时屡战屡败的小禾,心想这些心比天高的小姑娘都这般气盛么? 林守溪冰冷的话语虽激怒了她,但慕师靖亦是沉得住气的人,她面色不改,只是道:“我倒是愿意与你点到为止地切磋一番,只是寻常切磋,不准得寸进尺。” 她这般说话其实已落了下风,但她并不在乎,自古便有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故事,她只需弄清楚对方这怪异的散手,有的是一雪前耻的机会。 林守溪哪里猜不到她的想法,但同样,他对于‘擒龙手’的来历亦很好奇,慕师靖将他当做实验的对象,他又何尝不是将对方当成练武的木桩呢? “可以。”林守溪答应了下来。 山脚之下,两道凌厉的目光相触,似短兵相接,他们摆出架势,运转着武功招式的手臂很快又碰撞在了一起,接二连三地撞出啪啪的响声。 林守溪运转着擒龙手的心法,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椎如铁铸的一般,支撑着他身子的运动,其他倒也没有太过特殊之处。 慕师靖的感觉则要特殊很多。 她发现,自己无论使用什么招式,只要一触及林守溪的手,就会产生一种玄妙的震颤感,这种感觉是从骨与血中散发出的,仿佛雄鸡之于蜈蚣,螳螂之于夏蝉,她招式的锐气被对方四两拨千斤般挫去,似高温中的冰,回归了柔软的本质。 这到底是什么武功,怎么这般邪门?创造出这等功法的该是怎样的邪道妖人? 平削如镜的山峰下,两人规规矩矩地对换着招式,忽然间,林守溪身影骤动,以擒龙手飞快打散了慕师靖的招式,将她一把抱住。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慕师靖愣住了,她厉声喝问:“说好了点到为止,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竟敢……” 话音被一道裂空而来的啸声打断。 林守溪抱着慕师靖,身影一旋,躲进了石壁后方的阴影里,而他们先前所站立之处赫然插着一柄长枪般的巨箭,地面被凿出深坑,飞溅而出的乱石则被林守溪展袖一定,拦在了身前三步之外。 “小心。” 林守溪这才开口,他松开了环住慕师靖腰肢的手,慕师靖软靴落地,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支巨箭,意识到他们遭遇了伏击。 说来可笑,她明明有着极强的感知力,但先前她太过专注于研究林守溪的武功,竟连这般明显的伏击都未能发现。 她自嘲地笑了笑,由衷地对林守溪说了声:“多谢。” 他们没什么交流的时间,随着这一箭的射来,夺夺夺的响声变得更加密集,它们宛若群蝠出洞,在黑夜中振出恐怖之音。与此同时,潜藏在复杂地形中的追兵几乎一拥而出,妖潮般朝着此处冲来,混杂着激烈如擂鼓般的马蹄,连成了近在耳畔的震天声响。 越来越多的巨弩上膛射箭,箭来自高处,它们撞上山岩,擦除火光,一边封锁两人的退路,一边将遮掩的山壁大面积地摧毁,转眼之间,他们所处的山石掩体已被包围,他们赫然置身在了战场的最中央。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未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半分惊慌,相反,他们都冷静得吓人,这一眼里,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却已达成了共识: 杀出去! 这一决断没有任何的阴谋诡计,它所包含的,只是这对魔道传人对彼此的自信! 妖潮逼至眼前时,湛宫与死证几乎同时出鞘,这两柄剑迎上山体外吹来的烈风,亦发出了熊熊火焰般的光,两人越出掩体,挥剑杀出,如绞肉的机器,冲杀到了妖潮的之中。 两人的分工很明确,林守溪负责拦住山道那边源源不断的妖潮,慕师靖则沿着山壁攀援而上,去摧毁那几张架设好的弩床。 林守溪借着狭窄的山壁左右腾跃,箭雨在他身边穿梭而过,却不能伤他分毫。 他并未将力气浪费在牵引妖潮里,而是明确地将目光放到了一位位打头的妖将身上,他踩着妖军高举的盾牌,以此为阶,厉鬼般突破了长矛与兵刃,抓住妖将的肩甲,将它们从高大的坐骑上拖下,以膝压住他们的胸膛,再以刀剑刺穿它们的咽喉,当着群妖的面将其斩杀在地! 慕师靖的动作同样凌厉,她一旦认真起来,那些高速射出的弩箭就再也碰不到她,她攀岩而上,精准地杀入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以剑将弩床斩得开裂,也有妖兵因恐惧而激起血性,抄弩箭如枪,笔直地朝少女刺去,却被她夺枪一拧,反手刺了个肠穿肚烂。 远处,一尊魔巢的圣辇高高悬着,辇中的黑影遥望着白雪岭下的战斗,露出了切切的笑声。 “影子大人,圣子真的是叛徒吗?”一位妖将立在他的身边,忧心忡忡地问着。 昨日还是尊贵的圣子,今日就成了罪恶的叛徒……妖将有些难以理解和接受,毕竟他还在等着圣子大人颁发的徽章呢…… “千真万确。” 影子的话语带着难掩的得意,“这圣子确实掩藏得很好,但她蒙骗得了你们,又如何蒙骗得了本王?你看啊,她现在正和那三界村的少年并肩作战呢,如此铁证,将军不会视而不见?” 一年前,影子想要炼化魔巢的圣镜,不曾想圣镜有灵,他在炼化的过程中露出了大破绽——他照镜太久,于是自己的影被镜俘获,反而为它逆转功法,炼了自己。 若非有神雾救命,此刻便是它困于镜中,而杜切带着真主逃之夭夭的局面,届时他必将被有鳞宗的怒火焚成灰烬。 幸而苍天垂怜,他原本只是想配合圣子杀死那个少年,不曾想非但借刀杀人宰了杜切令自己重获自由,他还通过自己栖息的镜子勾连到了杜切的思维,得知了圣子的真面目。 一位叛徒伏诛,一位叛徒浮出水面,这是何等的大好局面?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计划好了一切,所以才答应了圣子的请求,毕竟以他的足智多谋,做出这等一箭双雕之事也属正常。 重见天日之后,他兴奋难耐,他境界虽不复巅峰,但自认为杀两个毛头小子绰绰有余!他迫不及待地召集妖兵,誓要将他们杀死在白雪岭下。 但他低估了对手。 浩浩荡荡的妖潮竟就这样被那黑衣少年拦在了白雪岭下,难以寸进,以他的视角来看,这无异于一臂截断江河的壮举,而上方,自己的引以为傲的弩手正被慕师靖摧枯拉朽般毁去。 因为林守溪专挑着妖将杀,故而妖潮的士气飞快崩溃,后方的几位妖将也不敢再张扬露面,纷纷下了坐骑,隐入了妖兵之中。 很快,林守溪放眼望去,妖兵之外,除了那尊贵高悬的辇车,再无他物。 影子感受到了那股遥遥传来的杀意,他拧了拧手腕,离开了座驾,喉咙中爆发出了猖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本王苦修于魔巢,沉寂数月,天下不闻本王之名已久,令尔等冗辈也敢肆意造次,今日,本王便要让你们看看,魔巢之主究竟何等威风!” 震耳欲聋的声音带着宏厚的真气,在白雪岭中回荡不休,妖兵们气势大振,高呼万岁。 与此同时,几头巨大的龙裔也从圣辇后的山体中走出,踩踏着巨象般的腿,仰起长颈巨首,对着天空发出沉雄的龙吟! 这也是魔巢豢养的怪物,是创造真主的路途中造出的残次品,但哪怕是残次品,它们也足够成为战场上令人胆寒的噩梦。 “你不是爱斩妖将吗?来啊,来杀了本王啊!”影子立在圣辇之上,放声大笑,挥洒豪情。 似是为了回应魔王的期待,林守溪站在妖兵之前,亦举起了手中的湛宫剑。 他们相隔甚远,影子也不觉得这一剑可以伤到自己,但他依旧集中起了精神,盯住了剑刃上的光。 这是他再度出世的第一战,他明白,自己未来能走多远,很有可能会与这一战相关。 林守溪高高举剑,无数的剑招剑术都聚集在了上面,发出了炫目的光彩,仿佛他握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道万丈彩虹! 但他似在蓄势,迟迟没有出剑。 “哼,雕虫小技,虚张声势!”影子自以为看透了那一剑的本质,他冷冷道:“让本王来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招!” 他张开手,猛地一抬,他虽早已不复仙人境修为,但一身真元依旧磅礴,举手投足之间,他周围的兵器一同飞起,浮空高悬,锋芒遥指林守溪。 这一幕在法力低微的妖兵们看来无疑神迹,它们纷纷跪地高呼,等待着大王降下天罚,将那少年诛杀。 林守溪却在此刻轻轻开口:“去死。” 影子觉得他疯了,他何来的能力杀死自己? 一旁的妖将却是眼尖,小声提醒:“大王,慕师靖好像不见了。” 影子不以为然,他身旁有这么多龙裔守着,凭她慕师靖也敢欺身刺杀?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一道可怖的杀意竟在身后凭空出现! 影子错愕间回头。 身后岩壁的高处,黑裳黑发的慕师靖不知何时潜到了这里,她凌空跃下,剑意破袖斜掠,以斩断风声的高速横切而来! “愚蠢!”影子冷冷开口,哪怕这样了,他依旧没有防备,因为他知道,这个绝色圣子很快就要成为这些巨龙的口中餐,为它们的利齿搅成碎肉了! 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身后的白光里,少女黑影掠来,绝美的脸上写满了霜雪,她檀口轻启,爆发出了比龙吟更威严的吼叫,一时间,巨龙纷纷跪伏垂首。 这是他无法理解的场景。 他也没有时间再去理解了。 少女的剑已至身前,那是气势恢宏的一剑,它落下之际,自己的身躯连同下方的辇车都如豆腐般切开,为这杀意凛然的一剑斩成两截! 浮空的兵刃叮叮当当地落地。 白雪岭下死寂一片。 唯见慕师靖立在残破的辇车上,漆黑的裙裳在清冷的天光中飘动。 第96章 时空魔神 影子随着半座辇车滑落,坠到地上,他身上那层辛苦炼出的黑影化作木炭般的灰,它被这样的灰包裹着,像一只烤焦了的红薯,唯一露出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天空。 “怎会……如此?”影子发出了最后的喃喃。 慕师靖振刃归鞘,她没去看影子的残尸,而是望向了濒临崩溃的魔巢妖军,开口道:“我乃有鳞宗圣子,受宗主之命来此拯救尔等,奈何影子心生反叛之心,它为了掩盖自己遗失真主之罪,欺上瞒下,更欲杀我灭口,今逆贼已伏诛,尔等既已行军至此,自无铩羽之理,望诸将听我号令,随我同去三界村,迎回真主!” 慕师靖的话语在上空回响,弥留之际的影子张大了嘴,想要辩解,可他却只能吸入寒冷的风,周围嘈杂的声浪似已与他无关,他瞪大了眼,想要看清一切,可到了最后,哪怕是蓝天在他眼中也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 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有救。 他修成这副影躯,便是为了摆脱血肉之身的限制,他断裂的身子缓缓蠕动、靠近,只要弥合到一起,他就有逃生的机会。 关键时刻,一个大妖迈着龙骧虎步走到他面前,一脚踩住了他的胸膛,似为表达对圣子的忠心,这位妖将拔出大刀,将影子割得四分五裂,独把头颅高高挑起。 影子瞳孔中最后的光斑泡沫般破掉了。 高台圣辇之后,孤傲的长颈巨龙们屈膝跪地,持续不断地发出着悠长的龙吟,似臣属恭迎陛下巡狩归来,龙吟的威压狂风般扩散,众妖如被压倒的百草,对着高处那清妙的剪影伏倒,再不敢抬头。 刀挑头颅的大妖扯着嗓门,大喊着‘迎回真主’,群妖也跟着一同大喊,喊得大地震颤。 妖群中,唯有林守溪突兀地立着。 “你呢?”慕师靖声音如箭,压过了浪潮般的喊声,直达林守溪的耳中。 林守溪看着少女宛若妖神的影,神色微微恍惚,他闭目凝神,无奈地笑了笑,说:“投敌。” 荒诞的一幕在白雪岭下发生了。 亲征的魔王被斩于阵前,慕师靖与林守溪两位叛徒则重新整编妖军,他们让一部分妖兵先回守魔巢,另一部分精锐则跟着自己去往龙鳞镇。 “很威风啊。”林守溪略带讥嘲道。 “你有意见?”慕师靖冷眼瞥他。 “我只是觉得,你对于这样的身份,似乎很得心应手。”林守溪说。 “我身在魔道,心向光明,哪怕师尊亲至也挑不出任何问题。”慕师靖话语坚定。 林守溪轻轻摇头,也懒得去反驳,只是问:“我们的比试到底怎么算?” 慕师靖这才想起,他们来白雪岭名义上是为了确定龙鳞镇的归属进行比试,既然是比试,那他对于三界村总得有个交代。 “你觉得你赢了?”慕师靖眼眸眯起,清冷发问。 “要不然?”林守溪反问。 他只觉得这妖女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威风了一阵,就将白雪岭上被自己按在身下哀声挣扎的屈辱给忘了。 “这般凶做什么?”慕师靖注意着林守溪的眼神,冷笑道:“你这模样吓吓七八岁的小姑娘尚可,可吓不住我。” 林守溪心头一动……慕师靖这话算是歪打正着了,他时常用严厉的姿态去管教小语,百试百灵,如今却不幸碰壁了。 “我看你是真的欠打了。”林守溪将严厉进行到底,“你初登魔巢王座,难道想在万军之前丢人现眼?” “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慕师靖垂着双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不认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破解擒龙手,那她的倚仗是什么?是自己的善良么? 林守溪心中冷笑,慕师靖不是小禾,他自不会容忍她的骄纵傲慢。体内玄紫气丸逆转,擒龙爪的心法要诀流遍全身,慕师靖感受到了敌意,眸光微动,她却没有摆出反击的架势,而是将手按在自己的腰间,一副几欲抽衣解带的模样,她抿起红润晶亮的唇,笑意盎然: “想看吗?” 林守溪凌厉的目光触及少女水光盈盈的眸,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收起了架势,无奈地问:“你这冰清咒无解?” “我不知,但师尊应有解。”慕师靖心道自己当然有解,自己什么时候不想骗他了,咒什么时候就解开了。 看着林守溪归于平静的脸,她也不免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小妖精能将他迷成这样,让他用情这般深沉。思及此处,她才意识到,某些方面林守溪似乎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 少女贝齿厮磨,心中泛起了莫名的挫败感。 “对了,那个鱼仙大人是你的朋友?”慕师靖忽地想起一事,问。 “鱼仙大人?”林守溪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她?” 他问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傻,诛神录不只是在三界村流通,魔巢的许多妖怪也被深深荼毒,先前那个影子就颇有三花猫笔下反派的风格:恶语猖狂半日,然后被一剑杀死。 “嗯,听说过她的名号。”慕师靖点点头:“若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她。” “你也看诛神录?”林守溪惊讶地问。 “我怎么可能看这种东西?”慕师靖露出了厌恶的神色,立刻撇清关系:“书中那个叫凌秋的,掉崖就能捡秘籍,逛市集就能买到旷世奇宝,对于各方的仙子女神公主圣女概不放过照单全收,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爱她们,这种书籍简直是在污染道心,我怎会耗费精神去看?” 林守溪诧异地看着慕师靖,心想你怎么都看到那么远了…… “我倒是挺羡慕他的。”林守溪说。 “羡慕?”慕师靖板起脸,“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兜兜转转便可觅见机缘,一路前进便可登顶大道,仙子皆我侣,万人非我敌,多好。”林守溪的话语却是平静的。 “你这样的心性如何成就大道?”慕师靖不屑地说。 “慕姑娘道心坚忍,不也不是我对手?” “你凭借奇淫巧技取胜罢了,你若无这擒龙手,你现在是何等下场,无需我多言?”慕师靖冷冷道。 “你不也凭借着阴毒的咒语自卫?若无这冰清咒,你在雪山上会遭受何等待遇,需要我让鱼仙替我写下来吗?”林守溪针锋相对。 慕师靖脸色阴沉,她想着当时的场景,呼吸微急,只吐出两字:“魔头。” 林守溪则回敬了一句:“妖女。”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辩了一番,白雪岭的山头已消失在了身后蜿蜒的山岳里,远处,蟒身苍龙之像已展露出的冰山一角,从这个角度看,天空中横过的云好似巨蟒口中喷吐出的气。 终于,两人在友善的争吵中达成了共识:白雪岭一战,林守溪与慕师靖战成平手,但魔巢妖女诡计多端,她引开了林守溪,令妖军压境,重新占领了龙鳞镇,林守溪从包围圈中杀出,侥幸逃回了三界村。 “回到三界村之后要做什么,你想好了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摇摇头。 杜切与影子都已身死,但真正的威胁却还在村中,他对于三界村人生地不熟,根本无从追查起来。 “我想办法将真主带出来。”林守溪说:“在这里,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真主未来将成为可怕的兵器,她绝不可落到任何人手里。” “我可不信任你。” 无论林守溪说什么,慕师靖都要作对。 林守溪对于她的冷言冷语置若罔闻,继续问:“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半步浑金。”慕师靖没有隐瞒。 “嗯,那我们联手,仙人之下应可无敌。”林守溪并不觉得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是仙人境的,若真是仙人境,无论有任何图谋他都不需隐藏,只管去做就是,三界村与魔巢根本无人能拦他。 除非他也在害怕什么别的东西。 “你是什么境界?”慕师靖也问。 “玄紫。”林守溪也未夸大。 “你为何才玄紫?”慕师靖说:“我在棺椁之中沉眠半载有余,修道不过数月,你按理来说应比我醒得更早,为何境界反而要低?” “你在说什么?”林守溪皱起眉,他算了算时间,道:“我醒来尚不足两个月。” “尚不足两个月?”慕师靖也感到吃惊,她的美眸中闪过不信任之色:“你该不会是因为天赋不济,修为太低,故意诓骗我?” “没骗你。”林守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隐约间,他也感受到了不安。 他重新推算了一遍。 自己在古庭待了七日左右,在巫家则待了不到一个月,当时神域破碎,他自三界村外苏醒,原本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他恰好在湛宫剑中遇到了小语。 与楚映婵对敌之时,他曾机缘巧合地瞥见过小语一眼,那时,小语也看见了他。 醒来之后,小语告诉他,距离上次见到他过去了三天。 短短三天…… “现在外面是几月?”林守溪问。 “九月。”慕师靖回答。 嗯……中秋没过多久,时间上也没有太多出入。 “我醒得应比你更晚。”林守溪笃定道。 但很快,他刚刚坚定的想法被慕师靖一句话就摧毁了: “我还以为你和季洛阳是同时醒的。” “什么?”林守溪愣住了:“你认识季洛阳?” “你不认识么?”慕师靖说:“当时云巅榜上就有他的名字,师尊曾告诫过我,不可轻视任何对手,故而我将云巅榜上两百人的名字都背了下来,我记得他,应是在……前列?”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他来这个世界了?”林守溪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他为了扬名,抄了些我们那个世界的诗作,什么明月几时有之类的……我恰读过,故也知晓了此事。”慕师靖轻轻摇头,她忽然觉得,来到这里的人只有自己是正义而善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林守溪连忙问。 “大约……两个月前?”慕师靖记不太清,她对于这些事并不关心。 “两个月前?这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彻底愣住了。 按照他的记忆来说,季洛阳亮出刀匕夺走洛书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可…… 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吗? 还是说……他当时昏睡了远远不止三天? 等等…… 林守溪想到了三界山上的雾……同样的雾他在神域也见到过。 如果它们真的是同一种雾呢? 雾是一年前左右突兀出现的…… 难道说,自己并非睡了三天,而是……整整一年?! …… 林守溪离开了龙鳞镇,自一线峡回到了三界村,他立在高坡上遥望,一眼就看到了拔地参天的神桑巨木。 巨木在风中抖动着苍翠的叶,沙沙的响动和着风传来,似在诉说着什么。 林守溪一路回到了仙村,他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们。 “我与魔巢圣子在白雪岭中大战了一场,我们战至精疲力尽未能分出胜负,魔巢却不守信誉,在这种时候发动了偷袭,杜切为了护我被魔巢所杀,我虽侥幸逃回,但龙鳞镇却被妖兵占了回去……” 林守溪似受了内伤,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神色颓败。 众人听着林守溪的话语,皆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唯有三花猫伸出猫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龙鳞镇没了没关系,你平安回来就好。” 三花猫话语真切,它摇着圆滚滚的尾巴,既为杜切的死亡而伤心,也为林守溪能安全到家而高兴。 与慕师靖唇枪舌剑,勾心斗角惯了,再听到三花猫这般朴实纯真的话语,他心中一暖,觉得这只平日里很不靠谱的猫更可爱了许多。 村中的修道者纷纷向林守溪询问有关白雪岭之战的细节和魔巢相关的事宜,林守溪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过去。 三花猫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阳光将它的毛发照出松软的暖色。 林守溪回答过了他们的疑惑,便自然地抱起了三花猫,向着门外走去。 “林公子,你要带着尊主大人去哪里?”立刻有人发问。 “出去走走。”林守溪说。 “如今外面太不太平,公子绝不可将尊主带离仙村,更不可出三界村。”偶衣婆婆认真叮嘱道。 “嗯,我有分寸的。”林守溪笑着摸了摸三花猫的头。 林守溪刚刚为三界村参加了一场大战,惊险地逃出生天,他们也不忍多苛责什么,任他抱着尊主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呀?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三花猫问。 “有么?” “有啊。”三花猫缩在他的怀中,抱着自己的尾巴,问:“你该不会是骗了大家?” 林守溪一愣,心想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三花猫见他这般神色,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其实你输给了坏圣子,被她打得抱头鼠窜,对?” “……”林守溪发现自己还是高估它了。 “没关系的,等拜鳞节后我成为了真正的尊主,我去帮你讨要回场子!”三花猫信誓旦旦地说。 “算了,到时候你若再被擒住,可别指望我拿湛宫来换你。”林守溪叹了口气。 “哼,谁要你救啊……”三花猫对于上次险些‘北狩’心有余悸,它下定决心,在自己不够强大之前,绝不给任何人添乱了。 林守溪不再说话,他抱着三花猫踱步,走在午后和煦恬静的光中,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神桑树下。 他来到仙村很久,遥遥地见过了许多次神桑树,这是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它。 这棵巨木有几合抱粗,棕色的树干是光滑的,上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密密麻麻的树枝对着天空毫无顾忌地展开着,它们像是一只只撕扯天空的手,将大片的光攥住,滤成斑驳的影筛下。神桑树的外边有红色的木围栏,枝干上则挂着许多铃铛和阴晴娃娃,它们在风中飘着,将清脆的声音撒入清凉的树荫里。 林守溪听着树叶与铃铛的合奏,仿佛是有少女在自己耳畔轻声呢喃。 这种感觉已不是第一次了。 只要靠近这棵树,患得患失之余,他还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对了,小鱼仙,你的真身在哪里,我来了仙村这么久,倒还不曾看过。”林守溪说。 “诶,真身?”三花猫立刻说:“那是很私密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你看!” “是么……”林守溪说:“拜鳞节将至,那杀人魔犹在村中,我怕你的真身被偷走。” “那你放心好了,本尊的真身是偷不走的。”三花猫自信地说:“本尊的真身在地下暗室里,已与神桑树紧密相连了,神桑树相当于本尊的脐带,若坏人想偷,他恐怕得要把整棵树连根拔起才行。” “原来如此。”林守溪面色不变。 三花猫越来越觉得今天的林守溪好奇怪,这……这该不会是被坏圣子下咒,或者被怪物给夺舍了…… 想到这里,三花猫遍体生寒,将自己尾巴抱得更紧。 很快,三花猫的猜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应验。 林守溪抱着它离开了神桑树,看似随意地在仙村走动,实则却是越来越靠近仙村的边缘,眼看着就要带它离开了。 三花猫正紧张着,一个温润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林公子,你这是要带鱼仙大人去哪里?” 仙村与人村连接的桥畔,林守溪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见一袭白衣,眉心点红的钟无时立在身后,面带困惑之色。 林守溪张了张口,说:“你终于来了。” “什么?”钟无时露出了困惑之色。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林守溪轻轻自语,尾声里,湛宫陡然出鞘,他的身影随剑而起,炸雷般消失在原地,凌空挥舞,斩向了钟无时。 困惑、无辜、恐惧……诸多神色杂糅在钟无时的脸上,他拔出剑,仓促迎敌,却招架不住林守溪的攻势,被逼得步步后退。 “林公子,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钟无时疲于格挡,说话都显得吃力。 某一个瞬间,林守溪也怀疑自己错怪他了,但慕师靖的叮嘱在他耳畔响起: “你试探他的时候绝不可像对我一样浅尝辄止,你要将他想象成死敌,下死手,逼入绝境!拜鳞节近在眼前,若让敌人得手,届时会有无数无辜的人与妖因之惨死,而这罪魁祸首则会是你的优柔寡断,所以……我们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明白么?” 林守溪虽出身魔门,但他是在一个温柔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师兄师姐师父都待他极好,他修道顺遂,十年岁月无甚波澜。 他虽杀过不少人,但他骨子里依旧缺乏狠辣。 这一点上,他甚至比不过道门出身的慕师靖。 宁可杀错…… 玄紫气丸逆转,发出了尖鸣与咆哮,贴着他胸口的三花猫被他紧紧箍着,只觉得他的身体里正在经历一场浩劫般的地震,那涌遍四肢百骸的真气更将它震得脑袋空白……林守溪是疯了嘛! 林守溪没有疯,他很清醒。 他无视掉钟无时表面展露的一切,每一剑都带着夺人性命的姿态! 鲜血自钟无时的体内飙出,洒落长街,剑伤遍布全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很快变成了鲜血淋漓的红衣,他的手几乎被斩断,剑也无力持握,落到了地上。 他已无法抵抗林守溪的最后一剑。 剑光扑面。 湛宫在钟无时的瞳孔中无限放大,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瞳孔深处的疯狂终于浮出了水面! 叮—— 这必杀一剑刺来之时,本该毫无抵抗之力的钟无时伸出双指,竟硬生生地夹住了剑尖。 钟无时屈指一弹,剑身扭曲震荡,一股雄沛的力量自寒铁上传出,将林守溪连人带剑震飞了出去!与此同时,钟无时血衣的下摆鼓起,无数虚幻般的触手从中延展出来,在空中缭乱狂舞!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钟无时盯着林守溪,不断摇头,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你没有理由怀疑我,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 林守溪捂着发闷的胸口,以剑支着自己从地上站起,他盯着显露出邪灵之身的钟无时,露出了笑容。 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原来镇守神域的破灭已是一年前的往事了…… 神域连通外界的道路只有一条:时空魔神的尸体。 他应是通过时空魔神的尸体离开了即将毁灭的神域,所以他的时间也跟着错乱了——自己在时空魔神的尸体里漂泊了三天,来到了三界村,但这三天对于外界而言却是一年。 任何神灵都不会轻易死去。 一年前,神域崩毁,时空魔神被困在神域里的残念应也借机出逃,它来到了三界村,封锁了三界山,想要夺取真主的力量! 先前,林守溪便对魔巢能知晓圣子即将驾临一事感到奇怪。 他们是如何得知外界的消息的? 现在看来,除了通过神坛祭祀这一手段外,还有一个更直截了当的方法:穿越雾。 这是时空魔神的雾,它当然可以自由穿越其中,将三界山内外的消息传递! “你竟然还活着。”林守溪曾听说过,它的尸体都被斩成了三截。 钟无时则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仰头望天,悠悠道: “神明不会死去,总有一念尚存。” 第97章 浊江潜浪见龙宫 像是有狂风席卷过仙村,屋顶的瓦片刮鳞似地被掀去,墙倾棚毁,石灯破碎,以钟无时为中心,瞬间清空出了一个圆,圆心之内,唯有他衣袍下柔软的触须在风中摇舞。 他看着眼前拄剑而起的少年,眼眸中闪烁着琉璃焰火般的颜色。 钟无时的脸是矛盾的,他一半透着疯狂,另一半则透着解脱般的喜悦。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还能看到这柄剑。” 钟无时妖异的声音似在叹息,林守溪第一次进入三界村时,他便注意到了这柄剑,看到它的第一眼,他险些没能拴住理智的缰绳。 “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会怀疑我。”钟无时轻轻摇头。 如果可以,任何邪神都不愿意在虚弱的情况下暴露自己,更何况,距离拜鳞节只有两日,两天后,他就可以获得一副新的神躯,哪里愿意再横生枝节? 至于这个手持神剑的少年…… 拜鳞之后,直接将他拘押,一览他的时空图景即可。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我也不明白,你是怎么骗过真言石的。”林守溪说。 这也是一度让他产生误判的原因。 “这很简单。”钟无时直言不讳:“铁线虫钻入螳螂的身躯里可以将螳螂当成傀儡,某种毒菌侵入蚂蚁的体内,可以在它清醒的情况下夺取身体的控制权,我远比它们更加高阶,我寄居在这副身体里,自可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 当初林守溪取出真言石问他时,他只需操控身体主人的意识进行回答。真言石是石头,它哪里会知道,自己所提问的对象早已是一具被神明寄生的傀儡——杀死他们的是时空魔神,与钟无时何干? “你控制的是谁?”林守溪问。 “还能是谁?”钟无时觉得林守溪的问题很蠢,“我所控制的,当然是这副身体的主人,神守山斩邪司的……钟无时。” “钟无时?” 林守溪没有想到,他真的叫钟无时。 他之所以怀疑钟无时,除了许愿灯给予的‘时’字以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小语明确地告诉自己,神守山斩邪司根本没这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小语绝不会骗自己,那……难道是她看漏了,以至于歪打正着找到了凶手? 林守溪不太愿意相信这个解释,若真是如此,小语该是怎样的粗心与福星啊…… 而这位隐匿得堪称天衣无缝的邪神永远也不会想到,帮助识破他身份的,是一位年仅七岁的小女孩。 “你为什么要在村子里杀人?”林守溪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因为我需要时间。” 钟无时的话语透着沧桑。 无论他将自己粉饰得多么冠冕堂皇,曾经作为识潮之神子嗣的他,已沦落成为了苟且寄生的虫豸,躲在狭小逼仄的荒野村落里,靠着吸取他人的时间来维系自己的力量。 老人们都是失去时间而死的。 他们的时间被钟无时夺走,形同老死,故而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这些老人本就已在生命尽头的边缘徘徊,他们这样死去,没有人会觉得异常。 曾经的时空魔神成了腥臭泥沙中刨食的虫子,以齿舌挫下岩石上少得可怜的营养,但饶是如此,邪神依旧是邪神,他展开的场域里,没有骨骼的身躯柔韧卷动,散发出幽夜繁星般的隐秘之光,仿佛从这吉光片羽中依旧可以窥见邪神当年的威容。 他们互相解答过了对方的疑惑。 唯有林守溪怀中的三花猫却还是懵的。 它唯一听懂的是,眼前这个满是触手的怪物就是残害仙村的真正的凶手,三花猫心中悲愤,它亮出了爪子,一副要喝对方拼命的样子。 “我带你走。” 林守溪按住了猫头,足一蹬地,身影飞退,转眼已掠过了两村交接的桥梁。 “走?”钟无时发出了冷笑:“你们这些少年天骄真是蛮横惯了,你将我逼到此处,竟还妄想脱身?” 领域在瞬间张开,无鳞肿胀的触手遇风暴涨,朝着林守溪追索而去。 触手未及他的身边,林守溪的意识里已被诸多幻象入侵,这些幻象是他的记忆,过去、现在、未来,不同时间的画面杂糅交错,令他心晃神摇,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身处何方。 他一咬舌尖,借助片刻的清醒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无数的口器在他面前呼吸般蠕动着,它们喷涂着白雾,如受惊吓时的毛孔一般齐齐张开,贴面袭来。 林守溪迅速施展乌龟防御术的横剑、立剑、背剑三式勉强抵挡,湛宫剑锋锐难言,虽削烂了数条近乎虚幻的触手,可敌人源源不绝,宛若洪潮,他连同怀中的三花猫皆岌岌可危,随时要被卷走。 “不堪一击。” 钟无时原本以为他胆敢喝破自己是有什么倚仗,不曾想这少年不过手握神剑罢了,他根本没有能力真正发挥出这把剑的力量。 当然,钟无时过去这般谨小慎微,绝非是害怕这些晚辈,而是恐惧着神山的视线。 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林守溪高超的剑术被极大地限制,玄紫气丸的转速已接近了极限,他所修的鼎术也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力量,为他疗养伤势,却也只能令他勉强支撑。 对方是邪灵而非龙类,故而他的绝学擒龙手也毫无用处。 钟无时自以为十拿九稳之际,他神色凛然,无名的恐惧泛上心头,竟令他减缓了攻势,将大部分触手收缩至身边护住自己。 钟无时见到了唯有午夜噩梦中才会见到的身影! 人村与妖村之间一座木石堆垒的高塔上,一位黑裳少女手挽长剑,软靴点立于塔尖上。 她逆着光,飘动的衣影形同炬浪,隐约可见那墨发遮掩下冷艳的脸。 少女足尖一点,身影飞跃而下,她蜻蜓点水般在人村的屋顶纵跃,于最后一处屋顶高高跃起,落下的身影宛若旋风。 寒意自她袖间斜掠,纠缠着林守溪的几条触手被乌金色的剑光瞬间斩断。 “走。” 慕师靖落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横剑于前,林守溪耳畔恶煞般的低哝声终于淡去,他抱着快要昏过去的三花猫,在慕师靖的掩护下撤退,迅速逃离了三界村。 钟无时怔怔地望着前方,他柔软的触手像是冻在了冰块中的海鲜,直到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已逃远,他才终于回神,口中反复呢喃一句话: “不,不是她,她不是她……” 当年在神墙之外,它曾被一个神秘的黑裙少女杀死,它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容颜,就被惊世骇俗的两剑斩成了三截,那是它的心魔与梦魇,已纠缠了它数千年,这些年,它的孱弱更令这噩梦放大了千百倍,故而方才的一瞬,梦魇照入现实,他直接吓得无法动弹,半晌后才惊然回神。 不,这绝对不是当初诛杀自己的少女神明,而是魔巢那位新来的圣子…… 心中的魔障竟已根深蒂固至此了么…… 钟无时闭上眼,收拢起触手,发出了自嘲的笑。 他当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他们。 钟无时没有去看身后坍塌的房屋与惊慌失措的人群,他再次睁眼之时已魂定神稳,他变回了神守山斩邪司小仙人的模样,身影飘然而入,云朵般掠过长街,向三界村外追去。 …… “你怎么现在才来?”林守溪责问身边的少女。 他们原本已做过约定,由林守溪潜入村中抢尊主,抢到的那一刻她就出来接应,带他一同逃离。 “我就是喜欢看你吃瘪,不行么?”慕师靖微笑着说。 他们两人都已收剑,运转全速在石崖红树间狂掠,林守溪听着慕师靖清恬的语气,只觉得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钟无时的领域无法影响到你么?”林守溪想到了她方才翩然而至,面色自若的身影,问。 “污染的传播需要媒介,我以道门的清莲神妙诀暂时封闭了五感,他自然影响不到我。”慕师靖说。 若非钟无时境界依旧可怕,她甚至会尝试将对方击杀当场。 “你怎么知道这点?”林守溪问。 “看你挨打之后猜的。”慕师靖笑着说。 “……”林守溪无言以对。 慕师靖瞥了他怀中一眼,见到了那只头晕眼花,几欲口吐白沫的三花猫,秀眉颦蹙,“我让你去抢尊主,你怎么又把这只猫抱出来了?” “放肆!本尊,本尊……尊……”三花猫虚弱地吐着舌头,张口想要反驳,却难以说出完整的话。 “它就是尊主。”林守溪说。 “……”慕师靖虽有猜测,却依旧难以接受。 “那钟无时没有追来么?”林守溪向后看了一眼。 慕师靖想起了她先前钟无时骤然凝缩的瞳孔,她不知道对方的恐惧来源于哪里,只是猜测道:“他好像认错人了。” “认错人?” “嗯,他似乎把我认成了……曾杀死他的人。”慕师靖的猜想很大胆。 林守溪则在心中做出了更大胆的猜测……难道当年斩杀掉时空魔神的,是千年之前的慕师靖? 这个猜测很快又被他否定了,毕竟像慕师靖这样的妖女,若真有那等毁天灭地的实力,恐怕早已天下大乱了。 慕师靖也懒得去纠结这些,她说:“这只猫拿来我看看。” “你这是什么语气?”三花猫清醒了些,“本尊是尊主,可不是什么物品,你这魔门圣女胆敢物化猫猫!” 接着,它就被林守溪抓起后颈,递给了慕师靖。 这更令三花猫感到生气:“好你个林守溪,你,你竟敢投敌!” 慕师靖抓来了猫,她打量了一下它背上杂乱的毛色,又翻开它白花花的肚皮看了看,摇头道: “它有何特殊之处么?” “它……嗯……”林守溪犹豫着开口。 三花猫还等他夸自己两句,证明它的有用性,林守溪本想说它会写书,但一想到慕师靖对于诛神录的恶劣的态又住口了,最后他想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它比较可爱?” “它哪里可爱了?”慕师靖把它拎起来,观察了一下,发现是只小母猫。 “是没你可爱。”林守溪冷嘲热讽。 慕师靖冷哼一声,懒得理他,一边以剑气披荆斩棘朝着龙鳞镇飞掠,一边继续研究这只号称是尊主的猫。 三花猫羞耻心暴涨,一副要抓花慕师靖的脸的气势,慕师靖刻意玩弄它,与它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可怜的三花猫被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伸出的爪子总是差之毫厘。 它一边埋怨着林守溪的投敌之举,一边控诉着慕师靖的邪恶行径,十分委屈。 慕师靖玩弄了一阵三花猫,有些索然无味,随手将它抱在了怀里,三花猫轻轻挣扎着,在慕师靖腴软挺拔之处蹭了蹭,只觉得自己坠入了棉花紧致堆成的海洋里,它忍不住隔着衣裳又蹭了蹭,粉色的爪垫也紧张地、轻轻地放了上去,接着,它感受到了一道凶恶的视线,抬起头,圣子冷艳的螓首低垂,正盯着它。 “你在做什么?”慕师靖冷冰冰地问。 “我……我……”三花猫急中生智:“我也投敌了!” 慕师靖红唇挑起,觉得这只猫别的不会,倒还是挺识时务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路赶到了龙鳞镇。 尖黑的高峰刺入视线,浊江的涛声传入耳中,两人感到了莫名的安心感。 就这样摆脱了么…… 林守溪与慕师靖回望了一眼山峡高峰,皆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轻易逃脱了时空魔神的追索。 “圣子殿下原来是好人啊。” 在慕师靖的怀中躺了半路的三花猫由衷感慨,它也终于意识到了偶衣婆婆给自己绘制的偶衣存在的缺陷,打算安定下来后让婆婆修改一下。 慕师靖刚想接下三花猫的奉承,便又听它来了一句:“林守溪也是好人,我看你与林守溪郎貌女貌的,不如联姻算了。” 它还在惦记着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事。 它刚刚说完,便感觉到身后一凉,三花猫战战兢兢仰头,见慕师靖冷艳的瞳中已凝出霜雪,她抓起三花猫随手一抛,幸好林守溪眼疾手快,将它接住了。 “好吓人。”三花猫心有余悸地说。 “你还是老老实实支持我与小禾。”林守溪揉了揉受惊的猫头,说。 “小禾?”慕师靖蹙眉回头,“你未婚妻?” “你怎么知道我有未婚妻?”林守溪吃惊地问。 三花猫一惊,它心想自己在诛神录里写过一个与他同名的人,身世也照搬的他,该不会被发现了…… 慕师靖也不会承认自己看过,只是冷淡道:“我看你提到这名字时的模样,多少就猜到了。” “是么?”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太相信。 “她是什么样的人,令得你这般喜欢?”慕师靖心中好奇,忍不住问。 “我家小禾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百依百顺。”林守溪昧着良心回答道。 回答完之后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已与小禾长达一年未见了。 “你还喜欢这种良家的小姑娘?”慕师靖投来了不信任的视线。 “反正不会喜欢你这种妖女。”林守溪也投去了蔑视的眼神。 “真的吗?”三花猫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林守溪敲了敲猫头,怀疑这只涨他人士气的猫是真的投敌了。 争吵归争吵,他们的行动也未落下。 龙鳞镇并不安全,他们立刻调配好了妖兵守着蟒身苍龙神像,另一部分则散成游兵,蛰伏四野,观察三界村那边的动向。 林守溪正与妖兵沟通着,一封请柬突兀地递了过来。 “茶馆来了位客人,说要请您与圣子殿下饮茶。”妖兵递过书信后离去。 林守溪展信一看,末尾赫然写着一个时字。 他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立刻抓猫而走。 茶馆中,钟无时不知何时出现的,他沏了壶茶,吹去水面上的白气,悠哉地饮着。他身上的伤已然愈合,重新变回了白衣如雪,眉心一点红的公子模样。 饮了杯茶,见客不来,钟无时只好亲自出门迎接。 他前脚才踏出门,后脚便出现在了龙鳞镇外,拦住了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去路。 “许久不见。”钟无时笑着寒暄。 回应他的却不是客套的寒暄,而是双双出鞘的湛宫与死证,魔门与道门的两柄神剑左右划出了明亮的弧光,如挂在钟无时身侧的两道月。 钟无时的双袖鼓舞,如白云出岫,笼罩向了少年少女。 这是神守山的招式。 此刻的钟无时不似妖邪,更似面色如玉的公子。 激烈的战斗再度于龙鳞镇展开,林守溪与慕师靖摸不清钟无时的境界,他们只觉得自己在斩一团聚散不定的云,有力难使。 很快,无孔不入的低语声再度传出,走马灯般的画面于他们脑海中交错浮现,林守溪与慕师靖连忙摒去五感,定心凝神,哪怕是三花猫也闭上了眼,用猫爪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这一手段不足以战胜钟无时。 钟无时舞动的双袖越来越巨大,白云般的衣袖中也不再是光洁如玉的手,而是无数蠕动不休的触角,它们像是腋下生出的藤蔓,朝着两人所在的位置抽打过来。 龙鳞镇本就是悬崖峭壁,林守溪与慕师靖很快被逼到了崖边。 林守溪曾经想过要造船渡过浊江,故而龙鳞镇下还囤积着几艘木船,两人交换了神色,不约而同地达成一致,他们沿着悬崖滑下,抢舟入江,打算借助江河顺流而下,暂时避至安全之处。 但他们忘了,邪灵本就是大海中出生的,这个世上鲜有比它们更了解水的生灵。 林守溪慕师靖的此举在钟无时眼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跟着飘然入水,凌波而立,拦在了两人的面前,衣袍下的触手再度疯长,竟将宽阔的江面都填满了,隐有一衣截江之势。而林守溪与慕师靖所乘的小舟顺流而下,分明是朝着钟无时撞过去的! 他们意识到了不妙,想逆流而走,可逆水行舟何其艰难,水下已有无数粗长柔韧的触手探出,黏住了舟底,令其剧烈摇晃,几欲倾翻。 争斗之际,顿有鲸唱般的声音在江面上响起。 钟无时神色微变。 “什么东西?”慕师靖也感到诧异。 她想要回首去望,却被林守溪一手揽住肩膀,一手捂住双眸,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做什么?”慕师靖虽质问,却也没挣扎,她相信林守溪不会做无故的轻薄之举。 哗! 水声骤然变大,似有巨浪墙立而起。 他们闭上了眼,什么也看不见,耳畔唯有气浪喧天之声。 巨浪中,他们乘坐的小舟瞬间倾翻,冰凉的江水浸透身躯,他们想要浮起,但江面却似被什么庞然巨物遮蔽住了,翻滚起的潮流将他们朝着底部推去。 溺亡之神…… 林守溪很快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溺亡之神应是这片浊江的主人,钟无时的断流之举激怒了这位浊江的原主,令它再度现世,将这不速之客驱逐。 过往,这等死神怎会入得时空邪神的眼,但现在钟无时却也只能选择退避。 同为不速之客的还有林守溪和慕师靖。 钟无时离开后,溺亡之神调转身躯,翻动着翅膀似的双鳍,朝着水下袭去,它张开了巨口,下颌的白色鲸须鼓起,宛若致命的云。 林守溪与慕师靖向着水的深处潜去,躲避溺亡之神的追赶。 慕师靖飞快冷静了下来,以水为媒介,她将感知力扩散了出去,寻找着任何可以遮蔽他们身形的藏身之处,突然,感知力像是遇到了什么东西,竟被迅速吞走。 “跟我走!”慕师靖传音入耳。 她在水中伸出了手,他握住了她的手,黑暗的江水之中,林守溪睁开了一线眼,只见到了少女海藻般散开的发。 两人牵着手游向了浊江的更深处,如翩然飞入黑夜的蝶。 及至某一处时,一个雕琢在崖壁根部的巨洞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钻入洞中,溺亡之神追至洞窟外,却似遇到了连它都害怕的东西,不敢向前,只敢发出不祥的呜咽,像是在为生者送葬。 他们游至洞窟的尽头。 上方隐约有光投射下来。 他们飞快上浮,脑袋才一探出水面,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的嶙峋白骨。 他们沿着水中的台阶走上去,脚踩在骨头上,如踩着满地落叶。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骨头拼凑成的拱门,拱门里泛着灰雾,灰雾遮蔽间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不知通往哪里。 “这里是……”慕师靖从未想过,龙鳞镇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龙鳞镇邪水……难道说,这里才是龙鳞镇真正镇压的东西么? “龙宫,一定是龙宫!”三花猫吐出了一口江水,说:“三界村很早就有龙宫的传说,只是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龙宫?”慕师靖更加困惑:“这里还有龙?” “有。”林守溪却是点头,“若传说是真的,那这里所要通往的,很可能是三百年前,苍碧之瞳龙王所居住的旧宫。” 第98章 永远的师徒 苍碧之瞳龙王…… 三花猫也想起了偶衣婆婆与他们提到过的传说——三百年前,白骨巨龙破冻土而出,振动骨翼,往南腾空飞去,故而三界村又名龙起之地。 但三花猫并未将这个传说太当回事,毕竟偶衣婆婆给它讲过太多传说了,譬如三界山曾是神陨之处,譬如神桑树下镇压着残暴的恶魔…… 传说只是传说,若非慕师靖以超乎寻常的感知力在水中觉察到了这座洞窟的存在,根本不会有人知晓这座江底龙宫的存在。 “只能进去看看了。” 林守溪回望了眼背后巨井般的深潭,话语低沉。 深潭洞窟的尽头,那头似鱼龙也似巨鲸的死神还在徘徊,发出悠长的鸣声,他们的退路已被溺亡之神堵死,唯有顺着前路前行,去寻找有没有其他的出口。 慕师靖看着眼前灰雾飘动的甬道,幽静的神色亦透出不安。她倒是听说过苍碧之瞳龙王的传说,毕竟那是千年历史里唯一一头撞破了城墙的怪物。 传说中踏足过神山之境,带来过毁灭性灾难的怪物,难道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吗? “如果你猜测不假,那么苍碧之瞳龙王早在三百年前就已死去,这座宫应是没什么危险的空宫了。”慕师靖说。 “但愿如此。”林守溪难得地与她意见达成一致。 三花猫看着满地白骨,不敢从林守溪的怀里跃下,它用爪子按着自己的胸脯,将误饮的江水吐出来,然后抖了抖身子,甩干毛发中的水。 林守溪与慕师靖亦浑身湿透,他们拧动气丸释放真气发热,蒸干衣服上的水。 三花猫时不时地将目光放到慕师靖的身上。 慕师靖的衣裳浸着水,紧紧地贴在她的身躯上,将少女姣好的曲线勾勒无疑,本就冷艳的少女配上这前凸后翘的青春玉躯,更显妖冶魅惑,看得三花猫两眼放光,忍不住道:“我帮圣子姐姐拧干衣裳。” 说着,三花猫矫健地跳了过去,然后被慕师靖一掌拍落,圆滚滚地落到了地上。 林守溪也没心思去安慰三花猫,毕竟一座旧日太古初级的神灵府邸,其可怕程度甚至要远远超过杜切,若是死在这里,恐怕数百年后都不会为人知晓…… “你是害怕么?” 慕师靖正在烘干身躯,浑身白雾缭绕,她眸光一转,敏锐地捕捉到了林守溪神色的变化,微笑道。 “我若同你一般无牵无挂,当然就不怕了。”林守溪回讥道。 “有了心上人若会拖累出剑的速度,那不如不要。”慕师靖自若道:“更何况,我也非无牵无挂,我……还是很想念我师尊的。” “想念你师尊?”林守溪摇了摇头:“她恐怕都要忘了自己有这么个孽徒了。” “不可能。”慕师靖断然道:“师尊也很喜欢我的。” “是么?”林守溪问:“你师尊为你做过什么?” 慕师靖思忖了片刻,自傲地说:“师尊亲手为我煮过萝卜汤。” 萝卜汤……林守溪哑然失笑,心想她那位师尊说不定能与小语谈得来。 不过煮了碗萝卜汤就记了这么久,可见她过去在师门里过得何其孤单凄惨了。 三花猫无奈地看着他们,愈发确信他们真的应该联姻了。 慕师靖看着林守溪似笑非笑的模样,冷哼一声,她拢了拢略显湿润的发,俯身抓起了三花猫,揉在怀里,率先走入了灰雾飘荡的狭长甬道里。 林守溪紧随其后。 灰雾随着他们的进入开始流动,两人哪怕相隔很近也只能模糊地看清对方的身形,这些雾虽非毒气,但他们也默契以衣袖掩着口鼻,不敢吸入太多。 这条高高的甬道似是精心凿出的,两侧的石壁平整光滑,连壁虎都很难攀在上面,脚下的地面则泛着流水般的纹,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可以想象,很多很多年前,末代的龙王居住在山腹中的宫殿里,它的臣子们顺着浊江之浪而来,通过这条长长的石道向它们的君王进献贡品与忠心。 两人抚摸着石壁,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再次听到了水声,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平整的水面,水面泛着莫名的银光,宛若月色下的湖泊,其侧铺满了白色的砂石。 砂石…… 慕师靖低头看着满地堆积的白色石头,察觉到了异样。 不! 这不是砂石…… “小心!”慕师靖忽地低喝。 与此同时,林守溪也察觉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身后的上方。 他们回过头去,皆看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甬道外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百足虫,它们远比一般的虫豸大得多,这些唇足动物纠缠在墙面上,形成了一面崭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高墙。 林守溪回头的一刻,挂在墙体上的巨大蜈蚣弹射出身影,朝着他的脸面扑来。 这些百足虫不知在这里狩猎了多少误入的生灵,水边白色的砂石尽是骨头的残片! 林守溪身子后退,以剑鞘一抡,将其掀翻在地,随后拔剑出鞘,一剑将这头大型的百足虫钉在地上,巨虫扭动着身躯,发出濒死的啼声,接着,整面僵死的墙壁似动了起来,哗地一声,百足虫雪崩般从墙壁上滑下,袭向了两位闯入者。 它们的数量庞大,速度飞快,蚕丝状的毒液从颚足之间喷出,大网般罩向了他们。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动用真气,真气自体内喷薄而出,犹若一个撑开的气罩,及至地将那些毒物拦在了外面。 “现在怎么办?” 慕师靖环顾左右,皆是一眼望不头的漆黑,这些百足虫不知繁衍了多少年,积攒了这般庞大的数量,他们无论朝哪边走,都摆脱不了这面墙壁。 “下水。”林守溪当机立断。 “水里若有更可怖的东西怎么办?”慕师靖问。 “那你说怎么办?”林守溪反问。 “不如把猫当诱饵抛出去,我们沿着原路返回。”慕师靖跃跃欲试。 三花猫吓坏了,它毛发直耸,直喊圣子饶命。 “别吓它了。”林守溪没好气道。 他们虽联手撑起了庇护的屏障,但很难持久,必须当机立断,他直接一把抓住了慕师靖的手腕,将她拽着跳入了前方的水中。 少女低呼一声,好不容易烘干的衣裳再次湿透,她有些气恼,刚想出声斥责,低下头,便见到了水中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朝他们游来! 蛇! 那是许许多多的长蛇! 百足虫或溺死水中或被阻截岸上,但如慕师靖所料,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亦潜藏着无穷的杀机! 慕师靖想要靠着自己的血脉去压制这些蛇,但很显然,这些水中的黑影并没有龙血,它们速度不减地朝着两人袭去,长而粗壮的身躯转眼便将它们团团围住。 慕师靖准备抽出死证作战,故而她提前将三花猫抓起,摁在了自己的头上,如戴圣子发冠一般,只嘱咐它不要添乱。 她刚抽出死证,便见大团的血花从水下浮了上来,四溢开来。 那些靠近的群蛇竟已被斩杀! 她这才发现,林守溪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运转着某种诡异的剑法,这一剑法的加持之下,周围的水都为他所调控,他甚至不需要出剑,水便化作了高速旋转的利刃,切开了巨蛇坚实的表皮。 “你这是什么妖术?”慕师靖吃了一惊,她眼光毒辣,可以看出这绝非简单的剑法,更像是某种支配元素的力量! “厉害么?”林守溪笑着问。 慕师靖凝视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些许端倪,“这是白瞳黑凰剑经?” “你知道?”林守溪困惑。 “当然。”慕师靖为了击败他,研究过他的资料,其中就包括他所领悟的剑法。 林守溪所运用的正是白瞳黑凰剑经,剑术一经运转,周围的水流便随着他的气丸一同逆转,成为了他的兵刃。他这一招式虽不足以斩杀溺亡之神,但对付这些水下的妖物绰绰有余。 “没想到你还一直在观察我。”林守溪一想到她夜半三更之时拿起写着自己生活习性的纸张研读的画面,就忍不住想笑。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你过去难道不曾打探过我么?”慕师靖好奇地问。 “师兄姐倒是怂恿我这么做过,但我不曾。”林守溪如实回答。 “为何?” “因为在死城一战前,我并未把你当成敌人。”林守溪说。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慕师靖问。 “同类。”林守溪说。 慕师靖沉默不语。 三花猫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前方几道切开水面向它们袭来的雪线,急得乱叫,“这个时候就不要谈情说爱了!还有好多敌人呢,先跑出去呀。” 三花猫向来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它说完之后立刻以爪子掩盖住嘴巴,生怕慕师靖把它丢去喂蛇。 慕师靖似还在思考林守溪的话,难得地没有斥责,她修长的腿于水下摆动,片刻后才持着死证冲至前方,与水面下的怪物搏杀。 这些大都是类蟒的怪物,它们肌肉强劲,动作迅猛,通过身躯缠绕绞杀对手,但这些手段在这两位真正的杀胚面前却显得毫无用处。这片河流原本是它们的主场,但此刻却成了屠戮无休止发生着的修罗炼狱。 围上来的怪物越来越少,倒不是它们放弃了猎杀,而是水中积攒了太多的血,它们也像是大雾,干扰了凶兽的判断,血腥味使得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失去了理智,开始了自相残杀的撕咬。 慕师靖在水中游曳着,她姿势幅度并不大,却灵活如鱼,速度与林守溪相比都不遑多让。 “圣子游得真好!”三花猫看着美人鱼一般的少女,由衷感慨。 “当然。”慕师靖坦然地接下了这句奉承,“我的游泳是我师尊亲自教导的。” “你师尊还教你这个?”林守溪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我师尊向来是悉心教导我的。”慕师靖冷冷地说。 林守溪摇了摇头,在他心里,慕师靖不过是那神秘师尊的一颗棋子罢了,只有她傻乎乎地抱着那一丁点师徒恩情念念不忘……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想起了小语。 被娘亲逮过一次以后,小语已经一整天没有联系自己,也不知剑练得如何了。 他对于自己的徒弟向来是真正悉心以待的,因为他相信这是一种传承,他对小语好,小语也会被他潜移默化地影响,待她长大之后再收徒,想来也会如自己一样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的弟子。这是一种美好的传承。 水面越来越安静。 两人的身影一同停了下来。 他们游了很久,游至尽头后却没有看到岸,摆在他们的面前的,是一面贯穿上下的、黑镜般的石壁,所有的去路都被堵在了这里! 慕师靖愣住了。 难道他们游错了方向,来到了死胡同里? 忽地,石壁中有银色的线抛了下来,垂着沉入了水中。 “诶,这是什么东西?” 三花猫尝试用手去抓线。 它的爪子才一接触,线便向上一提,直接将它钩了起来!它情急之下松手,又重重地摔回,被慕师靖精准接住。 上面似乎有人在垂钓…… 这个猜想虽不可思议,却是确确实实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情! “上去!”林守溪立刻道。 慕师靖会意。 两人沿着石壁攀援而上,这才发现,原来这一整面石墙只是幻觉,它只有一半是石头,另一半则被浓厚的黑雾填充着,给人一种石墙顶天立地的视觉错误。 他们扎入黑雾,来到岸上,发现岸边坐着几位‘垂钓者’。 这些垂钓者长得很像猿猴,身体无毛,眼睛因为长期处于黑暗退化成了一条近乎封闭的线,他们爪子锋利,脚上生有便于游泳的蹼。 对于这两位擅自的闯入者,垂钓的怪物立刻发动了进攻。 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比水中的群蛇强悍得多,它们的身体好似橡胶捏成的,肌肉极其柔韧,若非他们手中持握着足以切开它们身体的兵器,这些怪物将会无比难缠。 无毛瞎猿似的怪物青蛙般纵跃过来,动作迅猛,林守溪与慕师靖默契地出手,一左一右地杀了过去,将它们斩于当场。 怪物们临死前爆发出凄厉的吼声,吼声惊动了龙宫深处更多的怪物,它们自黑暗中蜂拥而出,向着这里包围了过来! “这片湖居然是它们豢养的,用以垂钓的鱼塘……”林守溪回望了眼泛着银光的湖面,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它们的体格足以直接下湖抓鱼,垂钓更像是人类的闲情逸致。 龙鳞镇里的人们永远也想不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一群诡异的生命占据了旧日龙王的宫殿,在这里发展壮大,建立了属于它们的王国! 面对着这群汹涌赶来的怪物,林守溪与慕师靖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战。 他们隐匿气息,顺着岩壁继续向上掠去,避开了它们气势汹汹的突袭,三花猫趴在林守溪的背上,它闭着眼,什么也不敢去看,只是不断低呼:“这里好可怕呀……” 当初她选择存想成为猫猫,便是听说猫有九条命,存想结束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但按现在的情形来看,若没有林守溪与慕师靖的保护,哪怕它真的有九条命恐怕也是不够用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以崖壁为依托纵跃着,飞快地在凶险丛生的龙宫中纵跃,前方出现了一条铁索桥,铁索桥如巨蟒悬挂两头,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渊潭。 铁索桥的另一头插着数根绘有龙纹的石柱,先前他们所见到的无毛猿猴,此刻被另一种更强大的生命钉在石柱上,敲颅吸髓,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些东西虽然模样吓人,但终究只是灵智半开,空有蛮力。 林守溪与慕师靖几乎是一路杀过去的,他们所过之处尸横遍地,断肢成山,怪物的惨叫声在龙宫中此起彼伏地响着,久久不绝。 林守溪杀得兴起,甚至没有注意到湛宫剑发出了光。 小语才一触碰剑柄,耳畔便响起了无止境的叫声,吓得她浑身一抖,咬紧唇珠,萝卜干一般不敢动弹。 “师,师父……你这是在哪里啊?”小语小心翼翼地问。 林守溪一愣,他本着不愿让小语看到这等血腥画面的心,随口道:“我在逛兽园。” “兽园?”小语惊喜道:“城墙外面也有兽园吗?” 兽园是城墙内修真者开设的场所,它们会将许多凶兽关在笼中供人展览,小语曾经去过一次,被一头小楼一般高的巨熊吓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她整天拍着小胸脯,念叨着自己讨厌大熊,将娘亲逗得前仰后合,笑话了她好多天。 “当然有,要不然像你这样的小丫头去哪里玩呢。”林守溪熟练地哄着小女孩。 小语觉得师父说得很有道理,认真地点了点头。 因为娘亲的怀疑,小语也不敢逗留太久,她端正地坐着,飞快地给师父汇报自己一天的工作,林守溪一边杀着妖怪,一边听着小语说话,他对于小语的一天表示满意,唯独叫停了她一天给萝卜浇三次水这件事,及时救了仙萝一命。 “师父,我们以后会分开吗?” 小语汇报完了工作,临别之际,她捏紧了拳头,紧张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今天我出去打水的时候,听见姑姑在哭,我跑过去问姑姑为什么哭,她说她的儿子去神山游学了,要好多年才会回来,她很伤心……” 小语低下了头,“我还听大人们说,好朋友一般也只会是一段时间的好朋友,等到两个人分开了,许久不见面了,再好的关系也会被冲淡掉……” “嗯,倒也……确实如此。”林守溪点头。 “那,那师父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师父,你答应我,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吗?”小语抬起头,天真而认真地说。 小姑娘稚嫩的话语带着迫切的恳求,但林守溪却摇了摇头,说:“我们可以做永远的师徒,但分不分开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可是……可是不在一起,又怎么能说是永远的呢?”小语轻声辩驳。 林守溪注视着小语略带忧伤的可爱脸庞,柔声宽慰。 “放心,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它会将真正的美好保存下来,哪怕有一天我不在小语身边了,你的身上也会烙印下我来过的证明。” 小语心中至柔软之处似被击中了,她坐在剑前久久出神,回首时残阳似血,日暮西山,整个家族的亭台楼阁都沉浸在昏黄的颜色里,她年仅七岁,但抚摸心口时,不知为何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师父,小语知道了。” 小姑娘绵柔开口,“那我们就做,永远的师徒。” …… (感觉这章不完整,待会熬夜再补个小章,会很晚,不要等,早上起来看……) 第99章 龙宫之骸 透窗而来的黄昏隔着湛宫照入了林守溪的眸里,小语稚声稚气却又坚定的话语在耳边轻响,这一切随着意识的切断而破裂,吹面而来的风中混杂着肢体的恶臭味。 温馨与血腥就这样隔着一柄剑梦幻般交织着。 越过了这几根龙柱,又是弥漫着黑雾的墙体,他们攀援墙体而上,钻入黑雾,来到了地宫的深处,怪物的哀嚎与哭叫被抛在了身后。 “终于安静些了。”三花猫由衷感慨。 它已被这接踵而至的凶异怪兽弄得头晕耳鸣了。 慕师靖也悄然松了口气,她立在此处向后望去,下方飘雾的石窟尽收眼底,这一面面石墙从此处看来倒像是规模宏大的台阶。 慕师靖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将丹药倒出,服下,她因为力竭而显得苍白的脸颊恢复了许多气色。 “你在吃什么?”林守溪问。 “玉液丹。”慕师靖答了一句。 当时她从吞骨山庄搜刮出了不少宝物,其余的丹药不方便携带,唯有玉液丹最为小巧。吃下此丹可以恢复不少真气,效用甚妙。 林守溪摊开了手。 慕师靖眉一蹙,佯装不懂,“什么?” “我与你并肩作战一路,连枚丹药都讨要不到?”林守溪问。 “要丹药当然可以。”慕师靖摇了摇手中的瓷瓶,微笑着说:“求我。” “休想。”林守溪也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也从怀里抹了一阵,取出了一个瓷瓶,在慕师靖面前晃了晃,上面亦写着‘玉液丹’三字。 “险些忘了,我也有。” 林守溪虽这样说,但他未敢服用,因为他很清楚,这半瓶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玉液丹,而是上次吃剩的半瓶合欢散。 “你有还问我要?”慕师靖更加不悦,“以后有丹药,喂猫也不喂你。” 三花猫频频点头,表示支持。 争吵归争吵,两人还是继续同行,黑雾拨开,深处透着薄光,隐隐指向着某些隐秘的所在。 在安静的黑暗中行走着,谁也没有出声,周围静得诡异,他们觉得自己并非走向龙宫,而是在走向属于自己的棺椁。 走着走着,黑暗中忽然传来吱吱吱吱的声音,那是老鼠啮齿的声响,它们从不同的地方传来,像是在地板下,也像在墙壁里…… 三花猫立刻竖起了耳朵,明亮的瞳孔警惕地望向四周,它用自己的声音叫了一声,企图以此来驱散黑暗中的群鼠,却无济于事。 它们根本不顾猫的威严,反而更加嚣张地发出令人心悸的骚乱响声。 “真没用。”慕师靖嘲笑了三花猫一句。 “你厉害你喊喊试试?”三花猫不服气。 如杀死影子时那样,慕师靖凝神沉息,作狮子鸣状,清亮低沉的吼声传达出去,似狂风扫遍四合,鼠声瞬寂。 三花猫呆若木鸡,片刻后纳头就拜,彻底心服口服。 慕师靖收声。 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越往深处,龙血的影响也就越强烈,她释放威压之时,哪怕是这里的鼠类也不敢作声。 他们继续朝着深处走去。 这片黑雾的尽头依旧是一面石墙,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石墙上刻有精美的浮雕,林守溪与慕师靖将真气凝于双眸,仰首去看,发现上面所雕刻的并非龙类的往事,而是铺天盖地的邪灵之潮。 ——一头复杂到像是由数万只软体生命拼合而成的邪灵立在汹涌的海潮上,它身上长满了疣突与触角,蠕动在身体各处的数万只眼睛一齐睁着,望向四面八方,望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的诞生是谜,它们的存在是谜,但它们的眼睛似能窥破世间的一切谜题,洞悉藏在幽暗深处的奥秘。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真的是自然产生的吗……”三花猫觉得,这种生灵分明像是人用残肢断片一针一线缝合出来的! “他都能存在,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存在的?”慕师靖从壁画上收回视线,见缝插针地讥了林守溪一句。 林守溪忍无可忍,想要还击,三花猫连连劝架:“打是亲骂是爱嘛,别生气。” 三花猫才一说完,它就感受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对它的‘亲’和‘爱’。 “好了,先上去,我能感觉到,我们距离核心处已经不远了。”慕师靖说。 “嗯。” 林守溪应了一声,与她一同攀过了壁画,壁画上雕琢的邪神之眼,反倒成为了他们攀岩时手脚的借力点。 越过了这面墙,视线瞬间收窄,一条崭新的甬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慕师靖再打头阵,她率先走了进去,林守溪紧跟其后。 很快,慕师靖就为自己的勇敢感到了后悔…… 这条甬道出乎意料的长,非但长,越往深处,甬道也越发地收窄,而当他们来到甬道的尽头时,看到的却是一座半闭的石门。 石门与地面只有半人高,想要通过必须匍匐前行。 他们身处狭窄的甬道里,无法转身换位,只能由慕师靖走在前方,这位道门少女咬着唇珠,心中后悔不迭,但她表现得却很淡然,只是轻轻跪地,俯首而行,从巨门与地面的缝隙间通过。 林守溪也跟在她的身后,四肢伏地,一同穿着这片狭小的区域。 慕师靖身材本就极好,此刻跪地爬行,玉腿的修长与臀儿的翘挺更显露无疑,林守溪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眼前摆动着的风景,少女虽有黑裳遮蔽,却也难掩其曼妙之姿。 慕师靖能够感知到身后的视线,随着林守溪视线的注视,她身躯不自觉地发热,隐隐有些肌颤骨栗之意,她忍耐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发酥,但她也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没有在此刻出声训斥什么,毕竟这么狭小的空间内,她根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若将林守溪惹恼了,她可就真的任由摆布且毫无办法了。 “慕姑娘先前似乎对我意见很大?”林守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借题发挥。 “有么……林公子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大敌若友,你与师靖境界、年纪相仿,师靖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偶有失言,还望林公子谅解。”慕师靖像是回到了死城时白衣飘飘的仙子模样,话语温柔,浅笑嫣然。 “是么?慕姑娘怎么突然这么懂礼节了?”林守溪看着眼前衣裳遮蔽的弧度,恨不得扬起巴掌,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善变的小妖女。 “师尊自幼教师靖礼节,师靖不敢忘,常常以此自省。”慕师靖说。 “礼节?我与并肩作战这么久,你连丹药都不舍得给我一粒,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礼节?”林守溪说。 慕师靖哪里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她咬牙切齿地从怀中取出了玉液丹的瓷瓶,向后一弹,“你自取便是。” 林守溪将瓷瓶放入了怀中。 “你身上还有其他法宝么?”林守溪问。 “其他法宝?” “嗯,我遇到过一个敌人,她身上的所有衣裳饰品皆是她师尊所赠,你师尊没有送过你什么么?” “……”听闻此言,慕师靖有些委屈,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尊除了冰丝薄袜与湛宫,便再未赠她什么用以怀念。 慕师靖的沉默便是变相的回答,她展露出的柔弱也让林守溪感到了怜惜,他不再捉弄她,只与她沉默前行。 但很快,慕师靖也给他上了一课,教会了他为什么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慕师靖走在前面,故而率先离开,她直接以软靴踩住石门的出口,两人先前的身份立刻反转,林守溪好不容易搜刮到的玉液丹被迫还了回去,他又昧着良心夸了慕师靖几句才终于被放行。 三花猫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他们真是……床头打架,床尾也打。 终于离开了这里,两人一猫沿着龙宫中央的石道向上走去,他们不再争吵,倒不是吵累了,而是因为他们都感受到了一股苍远肃穆的气息…… 不知不觉走到了神坛的中央,稀疏的光从上空落下,他们立在台阶上,仰头望去,眼前赫然是一副狰狞的图景。 龙宫的中央立着一具残缺破损的巨大龙骸,它仰着数百节骨头拼成的颈椎,头颅至死高昂,坚实的巨爪踩在大地上,上面布满了伤痕与裂口,最令人瞩目的并非龙骨,而是上面缠绕满的根系…… 穹顶之上,似有树木的根扎破土壤衍生到了这里,它像是巨型的章鱼,将龙骨捆绑缠绕,以复杂的根系占据它原本心脏的位置,使其无法复生。 “这……这些根是……”慕师靖在震惊之后立刻想到了什么。 “是神桑树!” 林守溪也明白了过来,这是神桑树的根,原来这株神木真正的养料来源是三界村下龙宫中的龙骨! 与林守溪与慕师靖一样,三花猫同样震惊无比,但与之不同的是,一向没心没肺的它,竟在此刻流下了眼泪。 它仰起头,呆呆地看着这尊雄立龙宫的巨骨,看着巨骨心脏的位置,喃喃道:“这里……这里不是我家么?” 第100章 百年之魇 龙宫并不荒芜,这里像是被精心打扮过,上方挂有散发着橘黄色光束的石灯,灯光柔和地打在白骨与根系上,下方葳蕤的草地也被照亮了。 地面上的花草皆透着奇异的香味,似皆是名贵的药材。 “你家?”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望向了泪流满面的三花猫。 三花猫坐在草地上摇动着尾巴,她用爪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何而哭。 一年前,它最初拥有意识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苏醒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个小空间是由许许多多藤蔓状的东西组成的,所以被它称作树居。 它住在树居里,时常透过树居的缝隙向外张望,它所拥有的视界是狭窄的,只能看到一星半点的世界,然后由此思考它的全貌。 接着,它听到有人与它说话。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它耳朵贴紧树居的时候,才能勉强听清。那个声音教它认字,给它描述世界的样貌,它认真聆听,渐渐地生出了想要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欲望。 于是它开始存想。 它发现精神的力量可以穿越树居的束缚传达到外面去,它开始利用这种力量写书、与人交流,甚至存想出了一个自己去看外面的世界。 但它的本体始终被困在树居里,被困在神桑树庞杂的根部,仿佛巨树孕育出的胚胎。 过去,它从未真正看过树居之外是什么样的,直到现在,它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生长在一头龙骸的身体里。 龙骨的心脏便是孕育尊主的温房…… 三界村的地下竟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三花猫先前还想着以后要将此行的经历写下来,着成一本地底龙宫历险记,如今看来,书名要改成回家的路了。 三花猫没有回答林守溪与慕师靖的问话,它着魔般仰望着巨龙尸骸,神色痴痴。 “这具龙尸到底是什么来历?它为什么会藏在三界村的地下?”林守溪仰望着巨骨,自语发问。 “三界村在数百年前曾是龙起之地,会不会这里不止藏有一头巨龙,当年飞走的,是它们的王……”慕师靖不自信地做着猜测。 “若是如此,这头龙骸该是什么级别的?”林守溪声音微颤。 “红瞳?浑金?”慕师靖对于龙尸并不了解,只知道它们的等级是由瞳色划分的。 “不!我曾经见过龙尸,一头红瞳龙尸,但它远远没有这头巨大,它们的体型差距甚至有三倍之多!” 林守溪永远忘不了孽池初见龙尸时感受到的威压,它自高崖下爬出时,暴君般的狰狞之气传遍四野,哪怕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邪灵,也不过是被利齿碾成烂泥的下场! 红瞳巨龙已强大至此,眼前的这头则还要恐怖得多,它的足趾就有一人大小,若那对收束起的骨翼张开,完整的翼展恐怕能将整个三界村都覆盖住。 这又该是什么级别的呢? 他们都想到了‘白骨不死’的传闻,没有人能真正杀死一头龙尸,只能限制它心脏的生长,可一旦它们重新长出心脏,那双火焰的瞳孔将会再度燃烧,它们自长眠中苏醒时,一切忤逆者都将被焚成灰烬! 他们皆被这具伤痕累累的白骨震撼着,仿佛从它身上的伤痕里,可以看见久远历史中的隐秘。 “等等……” 林守溪突然想起了一事,“当年那头撞破神墙的苍碧之王,后来去了哪里?” “苍碧之王?” 慕师靖很快意识到,林守溪怀疑眼前的这头正是苍碧之王的骸骨,但她却不认可这种看法,“当年苍碧之王为祖师法身所击败,此刻恐怕早已被拘押在神山里,浸泡在神浊中了。” “是么?” 林守溪轻轻摇头,心中有了更大胆的假设:“太古级别的龙尸,真的会被人类所俘获么?” “你的意思是……”慕师靖也隐隐猜到了什么。 林守溪整理思绪,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当年苍碧之王被击败,但未必就被俘获了,它很有可能拖着重伤之躯逃了出去,顺着浊江潜回了自己的旧宫中,准备修复自己残破的心脏,但好巧不巧,神桑树的种子落在了这座宫殿的上方,它的根系向下延展,恰好将沉眠的龙骨包裹,并攫住了它的心脏,从中吸取养分,使得它再也无法睁开双眸!” 慕师靖听着他的话语,心中悚然。 若这真的是当年制造破墙灾难的罪魁祸首,那么它身上大面积的残缺与伤痕也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他们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闯入这里,竟见到了一具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太古初级神明的尸骨! 而且他们很快意识到,肯定不止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要不然三界村也不会流传神树镇魔的传说了…… 甚至说,有鳞宗将创造圣子的地点选在这里,或许也与这具地宫龙骨有关! 龙宫安静得吓人。 骸骨之下,渺小的少年与少女渐渐平复了心情,他们开始商量起接下来要做的事。 “钟无时一定知晓这座地底龙宫的隐秘,他作为过去的时空魔神,野心勃勃,所谓的创造真主都有可能只是他掩人耳目的手段,他所要做的事情,甚至很可能与这具龙尸有关。” 慕师靖快速做出判断,说:“拜鳞节那天,他一定会来到这里取走尊主的真身,我们可以在此处伏击,将他斩杀。” “不行。”林守溪认真思考之后否决了,他说:“一来这座龙宫太过开阔,几乎没有藏身之处,二来三花猫的真身还在这里,难免误伤,最重要的是,若我们的战斗过于激烈,可能会将此处的根系斩毁,令龙尸失去束缚。它一旦生长出崭新的心脏,我们到时候要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邪神残念了。” 兹事体大,慕师靖也不会再这上面与他犟嘴,她思索了一会儿,也认可了林守溪的说法。 若苍碧之王复苏,那三百年前的场景必将重演,整座三界村都将被直接毁去…… 这样的事绝不可发生! “那你有什么想法么?”慕师靖认真地问。 林守溪思忖片刻,说:“三界村通往这里,必定还有其他的暗道,我们可以将它找出来……甚至说,我们可以主动挖一条地道出去。” 慕师靖轻轻点头。 “现在就动手么?”她问。 “不,拜鳞节还有两天,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休息。”林守溪说。 “嗯。”慕师靖点了点头。 一路逃杀至此,他们真气消耗剧烈,皆已疲惫不堪,若不养足精神,恐怕很难应对强敌。 此处是龙宫,充沛的真气带着某种独特的烈性,如掩盖了许多年的好酒,普通修行者的气丸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真气,但慕师靖以河图所载的心法吐纳了两口,却甘之若饴。 林守溪亦俯下身子去观察这里生长的草,他拔出一株叶尖银色的草,放到鼻尖嗅了嗅,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对照了看了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 慕师靖背靠着龙骨,打坐调息了一会儿,她睁开眼时发现林守溪正在对着一本古卷修行。 “练功。”林守溪简明扼要地给出了没用的回答。 慕师靖本着要对林守溪知己知彼的原则,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的身边,“让我看看。” 林守溪也不藏私,摊着书任由慕师靖去看。 “原来是炼器之术啊……”慕师靖若有所思,她曾在魔巢缴获过一本类似的。 炼器的本质还是‘化神’,人们通过将神器炼化入体赋予自己神格,所炼的器物越好,自身的神性也就会越强烈。 慕师靖对此表示蔑视,毕竟于她而言,神性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根本无需假于外物,但本着对对手的尊重,她也默念着书卷上的功法要诀,跟着修炼了一段。 修炼之时,她感觉气丸隐隐发热,先前爬过石门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的眉尖颤了数颤,最后好奇地睁开美眸,将书夺来,问:“这到底是什么功法?” 林守溪并未阻止她的夺书,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慕师靖翻开书封发现无字,便又翻至扉页,接着,她整个人像是静止了,这种静止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片刻后,慕师靖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瞳孔怒火喷薄,向来保持优雅的她抄起书朝着林守溪砸了过来。 “你这邪魔外道,身上果然没藏好东西!”慕师靖跪在地上,身子前倾,卷起书打他。 “不是你自己要看的么……”林守溪伸手去挡,无辜地说。 “谁要看这种东西啊,你同你未婚妻去练。”慕师靖将书一丢,扭头起身,气得回到了原处。 没了她打扰,林守溪更加专心地修行起来。 有了仙草的摄入,他气丸内的鼎形愈发规整清晰,待它大成,他就可以以身为鼎,源源不断地炼取丹药。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完成了第一轮的修行。 睁开眼后,他休憩了片刻,接着,他隐隐觉得这里似乎缺少了什么…… 他这才想起,原来是一向话痨的三花猫好久没有说话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三花猫不知何时顺着根系爬上,爬到了自己的小树居旁,它蜷缩起身子,趴着不动,只是静静地向下看着他们,仿佛一只活着的鸟巢。 “你怎么了?回到家里不开心吗?”林守溪意识到了三花猫的不对劲。 “没有不开心呀。”三花猫垂着耳朵,勉强地笑了笑,回答道:“家里是世界上第二舒服的地方了。” “第一舒服的地方是哪里?”林守溪好奇地问。 “闭嘴。”慕师靖闭眸打坐,突然冷冰冰地来了一句。 林守溪若有所悟。 交谈间,三花猫舒展了一下身子,灵巧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它跑到了林守溪的身边,在他的脚边蹭了蹭,林守溪伸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挠了挠它微厚的颈毛。 “怎么还是没精打采的?”林守溪问。 “没有,只是到了这里以后,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三花猫神色恍惚,不复往日精神。 “想起了什么?”林守溪问。 三花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大约半年前,有一群妖物前来三界村捣乱,它们被尽数抓住,关入了地牢,直接灌毒杀死……我当时觉得好残忍。我去问偶衣婆婆,为什么不给它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偶衣婆婆告诉我,它们杀害了很多人,若让它们继续活下去,便是对死者的不敬。那时候我知道,犯了错就是要挨罚的。” “嗯,其实也有妖女逍遥法外的……”林守溪这样说着,顺便看了慕师靖一眼。 三花猫笑了笑,它趴在林守溪的腿上,说:“所以我后来其实一直很小心,生怕犯什么错被抓起来,毕竟书上说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我总觉得,我还是做错过什么事情。” “你这样的小猫咪能做什么错事?”林守溪不以为然。 “嗯……我,我好像撞坏过什么东西。”三花猫支支吾吾地说。 “撞坏东西?”林守溪没有深思,只是道:“你能撞坏什么?我看你这体格,顶多撞坏一只茶杯。” “唔……不知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三花猫感到头疼。 …… 这个夜晚,三花猫始终无精打采的。 它能感受到自己心底深深的内疚,却又不知道这种内疚源于哪里,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墙壁前听到老鼠的骚动,你知道老鼠就躲在墙壁里,但墙壁却砌得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的入口。 它忽然很希望自己不要是什么尊主,只是一只普通的猫,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躲在女主人的怀里撒娇。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没什么时间去安慰它,这一整夜,他们都在紧锣密鼓地修炼着,争取令精气神恢复到最巅峰。 夜半三更的时候,林守溪与慕师靖还相对而坐,一同探讨起了洛书与河图的功法。 这是他们旧世界修行的开端。 很快,他们发现,这两种功法确实有很多契合之处——它们就像是一块被掰断的木头的两截,每一个豁口和凹槽都能紧密连接。 难道说,河图与洛书连起来才是一部完整的功法? 这个猜想一经生出,两人皆感到胸口一热,立刻做出了尝试。 他们面对着面打坐,掌心合到一起,同时运转功法,真气在两人之间流动,似无形的风,渐渐地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圆,那是太极的阴阳鱼,慕师靖为阴,林守溪为阳,两者缓慢旋转,相互连接,却无法真正相融,只算是貌合神离。 这之间……似乎缺少了什么。 “缺少了眼。”林守溪很快想明白了。 他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太极图案,他们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两只纯色的阴阳鱼,阴鱼未开白眼,阳鱼未睁黑目,无法真正相融。 而且他们运转真气时,明显感受到了真气流动的不畅通,这种不畅通应与两人打坐的姿势相关,他们应像阴阳鱼一样,上下颠倒,首尾相触。这一点两人都想到了,但这个姿势多少有些羞耻,在他们未想到点睛之法前,谁也没有主动去提。 他们又尝试着练习了一阵,依旧没什么进展。 林守溪再次睁眼时,发现蔫了一晚上的三花猫已蜷在一旁睡着了,它咬着自己的尾巴,身体在发着抖,口中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它……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 三花猫确实做噩梦了。 梦里的自己对着一堵墙撞啊,撞啊,像是浑不知疼。 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我在做什么啊…… 三花猫一概想不起来了,它只像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大傻子。 墙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固,很快,它被撞开了一个洞。 它透过这个洞向里面望去。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房屋大楼都变得这么矮小呢?矮小得像是老鼠一样,仿佛只要抬起脚,就能将它们踩得粉碎。 人群在里面混乱地穿梭着,他们乱喊乱叫,像是在恐惧地逃跑。 他们在害怕什么呢? 是在害怕我吗? 视线在上空来来回回,最后落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跪坐在地上的可爱小女孩,她一手抱着一个花盆,一手拿着一个白色的信袋,她正仰起头看着自己,瞳孔流露恐惧,脸色苍白如雪。 它与她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时间像是定格了。 天很晴朗,阳光明媚,一切离合悲欢尽收眼底。 接着,似有剑一样的东西凌空刺来,扎向它的眼睛,它感到害怕,牙齿一紧,然后从浑浑噩噩的梦中痛醒了。 三花猫发现它正在咬自己的尾巴。 睁开眼眸,它依旧在这座龙骨王宫里。 慕师靖正靠在龙骨上小寐,呼吸绵缓,睡颜静谧。 林守溪则还醒着,他身前的那柄剑又在发光了,他如常地将手搭在剑上,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竟露出了温柔的笑。 第101章 不孤 秋日,清寒的风自荒外吹来,越过高墙绕至高耸入云的青山,终日不绝,天空中风烟俱尽,连阳光都似被秋风吹凉,只能感到刺眼,却感受不到温暖。 小语穿着绘有鳄鱼的棉衣推开窗的时候,白皙润泽的小脸蛋被风吹得泛干。 这几天,她都起得很早,练剑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了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的事了,她揉了揉有些冷的脸蛋,背起木剑正准备去小剑楼,门忽然被推开,娘亲走了进来,手里是一条新织的红色围巾。 “娘亲,早。”小语乖巧地招手。 娘亲将挽在臂间的围巾解下,绕到了小语的脖子上,然后蹲下身子,理了理她微乱的发,欣慰地笑了笑。 “明天的比试,小语准备好了吗?”娘亲问。 “没有准备。”小语言之凿凿道:“不过一次小小月试而已,不值得我费心去准备。” 娘亲想着她每日闻鸡起舞的用功姿态,不由宠溺地笑道:“嗯,小语说得是。” 她拍了拍少女的肩,起身,说:“今天我送你去小剑楼。” “好呀。”小语没有拒绝。 以前还在学堂识字的时候,就是娘亲每天接送自己。 小语背起木剑,束着干净的马尾辫,颇有小剑侠的风采,她牵着娘亲的手,顺着高楼走下,与娘亲闲聊着。 “对了,几日前神守山的前代山主仙逝,三山中有不少人来了,近日葬礼结束,有几位仙家与我们有旧,故而顺道前来做客,说不定也会来看一看你们的月试,到时候小语可别紧张了。”娘亲叮嘱道。 “放心,小语只会越战越勇,才不会管旁人的视线呢。”小语说。 “那就好。”娘亲揉了揉她的头,稍一犹豫,说:“据说几位仙师还有收徒的念头。” “收徒?”小语立刻问:“他们有爹爹和娘亲厉害吗?” 娘亲笑了笑,只是道:“修为高的未必适合收徒,而且我与你爹也很少能空出时间来陪小语。” “家里的先生不好吗?” “小语的进步太快,总有一天,家里的先生会教不了你。” “那……我可以自学。” “自学?”娘亲笑着打趣:“小语是要走出什么前无古人的道路来么?” “书上不就有说,躲进小楼成一统嘛。”小语辩驳道。 “那可不是好话。” “我把它变成好话不就行了。”小语轻哼。 娘亲倒也没劝什么,毕竟这孩子从小就任性,如今她能用功已是殊为不易的事情了,万事皆需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 小语大步流星地走了一阵,临近剑坪时却放慢了脚步,因为她又见到楚妙在练剑,虽说她时常将‘笨鸟先飞’挂在嘴边,可见到她这般努力,她还是难免心慌的。 “见过宫主。”楚妙见到了青裙女子,立刻收剑,恭敬行礼。 青裙女子点头。 “我呢。”小语狐假虎威道。 楚妙神色郁郁,却还是嘟囔了一句:“见过……见过小宫主。” 这声小宫主令得她脸上的光彩褪去了大半,她与其他孩子一样,都是家族里买来的孤儿,虽然家族待他们不薄,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归根结底也只是个‘陪太子读书’的。 楚妙虽然低头,但小语毕竟是仗势欺人,多少有些不公,她答应过师父,要做一个善良的人,故而她也心生同情,拍了拍楚妙的肩膀,说:“你还是神气一点好,不神气就不好看了。” 楚妙只当是她还是在折辱自己,把头垂得更低,将满心的沮丧藏在了阴影里。 小语牵着娘亲的手离开了剑坪。 走入小楼时,她回头再看了眼楚妙在寒风中舞剑的影,感到了孤单。 “对了,娘亲,你当年为什么要与爹爹在一起呀。”小语问。 “怎么问这个?” “嗯……就是想知道啊。”小语好奇道:“你是爹爹的未婚妻还是宿敌呀?” “啊?”娘亲愣住了,她蹲下身子,平视小语的眼眸,“小语,你成天躲在楼里,是不是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籍?” “没有没有。”小语头摇得像拨浪鼓,“小语还小,不会看那种东西的。”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种东西?”娘亲技高一筹。 “……”小语也愣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懂了,也许……是遇到师父之后开窍了。 她羞赧地抓住了娘亲的手,用力地摇了摇,撒娇道:“小语就是想要更多地了解爹爹和娘亲呀。” 娘亲眸光飘动,她捧着小语的脸,看着她稚嫩瞳孔中映出的蓝天与云朵,笑得柔媚,她说:“我与你爹爹在一起,就是为了生下小语呀。” “可是……我不是从地里面拔出来的吗?”小语分明记得娘亲说,自己是她去仙圃拔萝卜的时候拔出来的。 娘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揉着小语的头发,似是永远也不会厌烦。 可是不知道为何,小语的眼中,娘亲的唇角明明泛着弧度,可似乎依旧是失落的。 小语也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摸了摸娘亲的头发。 “那娘亲,你与爹爹现在在忙什么呀?”小语有些慌张,生怕他们还要再生一个小小语。 “我与你爹爹……在撰写书籍。”青裙女子犹豫着开口。 “撰写书籍?写什么呀?” “等小语长大了就可以看了。” “哦……是长大了才能看的书啊。”小语脸红。 娘亲一愣,无奈叹息,不知道这孩子是真的天真还是被带坏了。 剑楼前这对母女小叙了一会儿后挥手分别,临别前小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明天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呀?” “是一个可以陪小语一起成长,代表希望的东西。”娘亲只是这样说。 那是什么啊……说了又和没说一样!小语鼓起雪腮。 待娘亲走后,小语立刻把勒得脖子发闷的红围巾解了下来,威风地绑到了腰上。 嗯……我昨天都没怎么和师父说话,再这样下去,师父可就要被坏圣子抢走了! 她连忙上楼去找师父。 师父人很好,每次找他的时候他都在……当然,这或许也与师父剑不离身的习惯有关。 她虽只能看到师父模糊的影,但她依旧能感觉到,师父是很好看的人。 与师父乖巧地打过招呼之后,小语开始认真地汇报,她什么事都爱和师父讲,哪怕是晚上做到的梦,当然,小语也不敢说太多,唯恐耽误了师父的修行。 她隐约觉得,师父也在做很重要的事。 小语汇报完了自己的心事,便开始给师父展示自己的修行成果了,她拿出一块黑布蒙上眼睛,证明这次自己没有作弊。 面对黑暗,她起初是有些紧张的,但她握着剑的时候却立刻安定了下来,仿佛与手中的剑合在了一起。 她的招式虽仍显稚气,却已是行云流水,一些招式的停顿处,甚至可以隐约听见风雷之鸣。 林守溪虽依旧不觉得她十六岁就可战胜自己,但他依旧对小语的进步感到惊诧,给了‘不可同日而语’的高度评价。 林守溪耐心地为她讲解剑招中最后的问题与瑕疵,小语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师父,你什么时候可以来墙里面呀?” 教授完剑招,小语又忍不住与师父聊天。 “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就来。”林守溪说。 “那到时候师父来找小语玩……虽然说我们要九年后才比试,但见面总是可以的?”小语问。 林守溪想了想,倒是同意了,“不过我要先去找一个人,找到她之后才能找小语。” “要是找不到呢?” “不会找不到的,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约定。” “约定……”小语高兴地笑了起来:“那我与师父也有约定,师父也不会找不到我的,对?” “当然。”林守溪被小姑娘的笑容感染,心情也轻松了起来,跟着露出了笑。 “对了,师父,我看他们都喜欢在东西上面刻字,以此证明这个东西是自己的。”小语拿出了它的小木剑,说:“我也想在我的剑上刻字。” “你想刻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才来问师父的呀,师父懂得多,帮小语想一想……以后我们还可以把这个当成暗号呢。”小语满怀期待道。 “好。”林守溪无法拒绝少女的请求,“我想好了再告诉小语。” “嗯,不过要在今天之前哦,因为明天小语就要去月试了,到时候如果师父还没想好,我月试就可能会心不在焉,到时候输了给我们师门丢人可就不好了。”小语振振有词。 林守溪笑着应了下来。 龙宫中,小寐了片刻的慕师靖也醒了,她看着林守溪无端的微笑,不理解这种境地他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这样的笑容就由她来打断。 “继续练功。”慕师靖走到他的身边,以剑鞘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守溪与小语的交流被无情打断,小语心中愤愤不平,也不将楚妙当对手了,而是决定,自己以后要为打败坏圣子而练剑。 剑中是乖巧可爱的徒弟,剑外则是凶巴巴的冷面少女,林守溪再次感受到了生活的荒诞。 他抬头看向慕师靖,问:“练什么?” “自然是河图与洛书。” “还要继续么?” “这两本功法是修道之始,必然暗藏玄机,一夜的参悟当然不够,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可以继续试试。”慕师靖说。 林守溪没有拒绝。 昨夜的交流中,他就发现,自己与慕师靖虽常常无端争吵,但单单在修行一事上,两人是有很多的共同话语的,甚至两人常常因为交流得太过激烈而陷进去,浑然不觉时光流逝,这种感觉是他在其他人身上未体会过的。他甚至觉得,若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恐怕还会成为青梅竹马的知己。 但假设只是假设,他们的安宁也只存在于共参剑术之时。 一番讨论之后,他们开始践行自己的假设。林守溪伸出左掌,慕师靖伸出右掌,两人背部的衣衫颤出涟漪,这是真气运转的征兆,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自掌心发出,于中心碰撞交融,仿佛两条截然不同的河水奔入了交汇口,形成了旋转不休的漩涡。 但很快,这个漩涡便失去了平衡,黑与白揉在了一起,成为了死气沉沉的灰色,灰色如泡沫般破碎,宣告着他们修行的失败。 他们重复着尝试了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三花猫看着他们这般努力,也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情做做,但它实在无事可做,只能继续睡觉。 没睡多久,它就又被噩梦惊醒了。 不知为何,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所见的,就是人们哭喊奔逃的画面,它的心灵世界也像是被黑与白占据了,放眼望去,天地一空,只剩耀眼光斑下孤单的城楼之影。 它看着自己趴着的白骨,心想,果然床不好做的梦也会不好…… 林守溪与慕师靖暂且休息。 “还是不行么……”慕师靖轻轻叹气,“明明感觉很接近了。” “日后再试,明天拜鳞节就要开始,稍后我们须开始准备了。”林守溪说。 “嗯。” 慕师靖螓首轻点。 她趴在松软的草地上,闭上眼,脸颊枕着小臂,修长的双腿轻轻摆动。 “我们虽无法真正参悟河图与洛书,但或许我们交换一些别的功法。”林守溪说:“反正我们都已来到了这里,就不该为过去的宗门所束缚了。” “你又在觊觎什么了?”慕师靖问。 “我觉得你的神妙指不错。” “这可是我宗门之绝学,师尊传授我时嘱咐过,绝学是概不外传的,所以……”慕师靖睁开一只眼眸,说:“先说说你的条件。” 林守溪本来只是随便说说,听到慕师靖这番话不由吃惊,“你真不怕被逐出师门?” “我现在这样和逐出师门有区别吗?”慕师靖在草地上柔柔地翻了个身,她张开双臂,看着上方恢弘的巨骨,直截了当道:“你教我擒龙手,我教你神妙指。” “擒龙手与河图洛书一样,皆无文字传承,是直接种入心中的法术。”林守溪摇头道。 “那就免谈。”慕师靖淡淡地说。 除非是能帮她击败林守溪的功法,否则她都没什么兴趣……嗯,自己果然还是忠于道门的。 “不过若你真的想学,我也可以违背师训……”慕师靖微笑着说。 “拜你为师对?”林守溪冷笑。 “你怎么知道?”慕师靖蹙眉。 林守溪摇了摇头,心想这一手段自己早就在欺负小禾的时候用过了。 慕师靖被看穿了心思,很不开心,她抱膝坐起,幽幽地盯着林守溪,随后理了理自己的黑裳的下摆,不悦道:“你总看这里做什么?” “你怎么没有穿你师尊送的礼物?”林守溪问。 “黑衣裳穿这个不好看。”慕师靖非但不避讳,反倒抿唇一笑,轻柔发问:“怎么,你喜欢?” “我只是问问。” “喜欢就让你未婚妻穿给你看好了,反正她温柔可人百依百顺,你让她换着颜色来。”慕师靖冷嘲热讽,眯起眼,问:“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呀?” 林守溪当然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他闭目养神,揉着太阳穴,假装没有听到。 三花猫倒是两眼放光,打起了精神,“这……这真的是可以随便听的内容吗?” 中午的时候,小语结束了一上午努力的练剑,她摸了摸小白萝卜的叶子,鼓励它也要努力生长,然后与师父挥手告别,去吃午饭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休息完毕后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 他们如常地合起双手,默契地运转起河图与洛书的心法,两股真气碰撞交融,忘情纠缠。 若此刻小语从剑中看,便会看到他们的身影化作了更模糊的、围绕着同一中心点旋转的气。 这一次他们的修炼意外地顺利,渐渐地,他们感觉自己的精神脱离了肉体的束缚,进入了某种空灵玄妙的境地。 轰! 似有火星在中央引爆,一个广袤的精神领域向他们张开。 成了…… 两人的心同时一动。 黑暗的虚无里,他们像是站在两条滔滔的大河旁,大河中璀璨的星河流动着,显现出令人着迷的光,两条河流逐渐汇聚为一,他们踏入了同一条河流里,也化作了亿万光点之一。 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着,他们贪恋于这种载沉载浮的感觉,神智也变得迷离起来。 很快,他们的欣喜变成了忧虑,他们意识到,这是一种类似于贪禅的感觉,他们的神智陷了进去,若不及时拔出,很有可能会被河图与洛书所俘获! 秘籍是人创造的,但同时它也可以掌控人! 他们意识到时为时已晚,这是精神的河流,任他们有再高超的泳技也无济于事。 三花猫察觉到了异样,快速跑过去,用肉垫推他们,想将他们推醒,却也无法做到。 漩涡贪婪地吸取着他们的神智,使得他们的精神渐入浑浑噩噩的混沌态,这一切无法挽回地发生着……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感到了困意,他们想要就此睡着。 也是这半梦半醒的一刻,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将意识切断了: “金火宣光,形本如常;物亏其质,量无有失;坐照忘我,明晦洞虚;阴阳之有,返元归母……”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口诵经句,冷冽异常,却似醍醐灌顶,意识海中,如有人抡起巨斧劈开混沌,他们陡然清醒,心中明光顿生。 接着,他们意识到,这经文也绝非虚言,如果说河图与洛书是和一条河的两岸,那她所念之语则是连通两岸的桥梁!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顺此修行。 他们自精神的河流中浮出,承载他们的漩涡忽然变得温和,一点灵光于他们头顶高悬,万千星芒于他们足下斗转,又是轰地一声,天地一白,他们同时睁眼,四目相对,皆可看到彼此眸中难掩的光亮。 他们的身体似乎没什么改变,但…… “你们的位置怎么交换了呀。”三花猫惊讶地说。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没有回答,他们手掌再合。 两人像是互为光影,随着他们的心神再度交换了方位。 他们皆难掩欣喜之色,因为他们知道,这很可能只是河图与洛书的冰山一角,其中可能还藏着更玄妙的东西等待他们挖掘。 只是…… 刚刚那个声音是谁发出的? 林守溪望向了膝上的湛宫。 声音应是从这里来的……他与慕师靖共享了意识之海,所以同时听到了湛宫的声音。 可这分明不是小语的声音啊,难道…… …… 与此同时。 小剑楼里。 青裙女子的手离开了这柄剑,她闭上红唇,眼眸中的漪光也随之淡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历?”女子喃喃自语。 她也遇到了无法理解的事。 无法理解不在于他们本身,而是在于他们所修行的功法——为何会与自己正在研究的法术这么像?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是女儿回来了。 她不想惹女儿不高兴,故而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小楼里。 小语开开心心地回到了小剑楼,坐回了剑前。 “师父,你想好要刻什么字了吗?”小语兴冲冲地问。 林守溪闭上眼,收拾思绪,静默片刻,他想着先前的那个声音,许许多多的画面不由自主地从脑海中闪烁而过,如走马观灯,其中有师门的,有小禾的,有小语的,有慕师靖的…… “想好了。” 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再度睁开眼时,那双好看的眼眸泛起了坚毅的神采。 “什么呀?” “吾道不孤。” 第102章 第七日 长尾的白雀从城外掠来,振翅飞上秋日的高空,嘹亮的啼声在这个黎明响起。 小语抱着仙萝花盆,穿着带棉的剑衣从剑坪上向后望去,门楹间的抱鼓石,屋脊上的彩塑,亦或是由无数细部撑起的剑楼,它们都在秋光里泛着画一样的质感。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这是一个晴朗而平常的日子。 许多年之后,小语依旧会回想起这一天。 按照惯例,月试本该是在剑坪上进行的,但今年因神守山山主仙逝,来客众多,小小的剑坪便缺了排场,家族特意将场地迁移到了靠北边的更开阔处,那里曾是一位大仙人的证道处,如今作为遗址保留了下来,从那里远眺,可以望见山岳般的高墙。 小语与其余弟子走在一起,她穿着白色的剑衣,束着黑色的衣带,背负一柄木剑,小小年纪就显得英气飒爽,木剑上还有她亲手刻的‘吾道不狐’四字。 刻这四个字足足花了她两个时辰。这也没有办法,她从小写字就差,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她的做法并非是刻苦练字,而是将字写得更加潦草,假装自己是在创造某种特殊的行文,而不是没有能力将它写好。 一切偷懒皆有代价,这一次她苦练了半天才敢下刀,却还是不慎将‘孤’写成了‘狐’,不过这也应该无伤大雅,反正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双臂环胸,神气扬扬地看着天空,不免又想到了师父。 今日要去比试,她恐怕是没有机会回小剑楼了,一想到今天又是看不到师父的一天,她不免感到失落。 不过师父虽看不到,但自己把小仙萝卜带来了呀,这对于小仙萝来说宛若胎教,必须要让它从小就看到自己的威风! 小语轻轻抚摸着怀中的仙萝叶子,高兴地笑了笑。 哎,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在修炼,有没有喂过猫,有没有被坏圣子欺负,有没有……在担心自己。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巍峨挺立气势磅礴的神墙冷不丁地撞入了视野里。 小语虽非第一次见,但每每见到,她依旧会感到深深的震撼。这座人为夯土高筑的城墙不知消耗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它屹立于此,历风雨而不垮历千年而不衰,无论是凡人还是修真者都对它有着深深的崇拜,甚至有一种很广泛的说法:城墙是庇护人族的冥古级神明,是与苍白和原点同一级别的圣物。 小语也深深地认同着这种说法。 所以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好端端的,这么多人要跑到城墙外面去。 在先生的带领之下,她与其他弟子来到了这处荒废许久的开阔遗迹,遗迹上已搭起了木台,摆起了大鼓,周围也已聚满了人,这些人皆是修真者,其中有斩杀过龙尸的剑仙,有悟透天碑的奇才,有背负十柄仙剑的神女,有集一宗绝学于一身的少年……他们大都来自仙山,皆赫赫有名。 当然,这些从神守山奔丧而归的修真者云集于此,不可能仅仅是来看一群稚童比试的,他们真正来见的,只是小语的爹娘。 人神境几乎是人族修士的巅峰战力,这样一对道侣放眼整个修真世界都是稀少的存在,前任山主已死,之后他们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修真者虽在世外却也不会真正超脱,他们依旧有人情世故。 小语则丝毫没有被万千目光注视的自觉,临近比武场,自信满满的她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 这几天她虽有名师指导,也有勤学苦练,但终究是闭门造车,不曾实战,难免会觉得慌张,她正稳定着自己的心境,楚妙却不合时宜地走了过来。 “他们都是来看你的。”楚妙说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 “看我?”小语有些吃惊,左顾右盼,道:“看我做什么呀?我又不是兽园中的奇珍异兽。” 楚妙羡慕着眼前少女的家世,但很显然,这个身在福中的少女非但毫不知福,还傻不拉几的。 都七岁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楚妙更为不屑。 她因为年幼的时候经历过灾乱流离,故而要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在她眼里,小语就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妹妹。 “你稍后要多用心一点,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要装出来,实在不行给对手使几个眼色也好,我们都能明白的。”楚妙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宫主大人收留我们,还请先生教我们武艺,我们感恩于心,不敢忘怀,所以……也不希望他们因你而丢人,你……明白吗?” “我……” 小语一想到过去他们刻意让着自己的月试,不由感到羞耻,她鼓着脸,说:“别用这种长辈一样的姿态来和我说话,我才不需要你们可怜我呢!” 小语的话语饱含着骄傲与任性,楚妙见她如此,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冷冷道: “但愿如此。” “你这什么态度啊?”小语气得不轻,也发狠话:“你等会晚点投降,我要多揍你一会儿!” “那你投降可要利索点,我可不敢揍你。”楚妙并不在意她的怒火。 “你……” 小语气得胸口一闷,她能感受到楚妙的视线,其中饱含着的骄傲与自信背面,是难以掩藏的哀其不争的轻蔑,最令她生气的是,她环顾四周时,发现也有不少弟子朝此处投来目光,他们的眼神与楚妙大同小异。 过去,小语有着自己独特的内心世界,她很少去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只在爹娘的庇护下安稳成长着,直到遇到师父以后,她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变得敏感细腻了许多,许多过去不曾察觉的情绪,如今在她眼眸中纤毫毕现。 没有人会关心小孩子的别扭,虽也有不少修真者朝这里投来目光,却也只是笑笑。 这场月试排场十足,但所走的流程却并不特殊,依旧与往常一样,唯一多的环节便是这次月试有特殊的奖励。 娘亲正要打算上台开场致辞的时候,小语却背着木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花盆蹭蹭蹭地走上了比武台。 娘亲有些惊讶,不知自家女儿要做什么。 只见小语一手叉腰,一手伸出手指,指向即将与自己一同比试的弟子,大声道:“你……还有你们,都给我听着!等会比试都不许让着我,明白吗?我可不怕输,我只怕……赢得不够光彩!” 这一幕突如其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原本还有几个仙人指着那群弟子,讨论究竟谁才是两位人神境的女儿,如今答案已显而易见。 楚妙脸颊微红。她的脸红是替小语红的,对于小语威风凛凛的话语,她只觉得……尴尬。其余弟子也大抵如此。 小语可一点不觉得,她气势汹汹地上台,又气势汹汹地下台,无视了一切怪异的目光。 娘亲与爹爹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女儿下台之后,这位青春永驻的女子这才提着青裙款款地走上台去,亲自介绍月试的规则。 月试的规则极为简单,简单到没什么好介绍之处,只是比试、抽签不停循环,最终决出胜利者。 比试在修真界虽也算是司空见惯之事,但大部分宗门对于举办比试大会依旧是慎之又慎的,原因无他,只是修真者的记忆力实在太好,小时候比试中的惨败很有可能会成为一生的阴影,忘不掉,想不开,最终化作心魔,成为修道路上逾不过去的高墙。 当然,凡事有利有弊,很多顶尖的修士也是在一次次胜利与失败的撕扯中成长起来的。 青裙女子介绍完了规则,便又介绍起了此次的奖品,大家原本以为又是什么丹药法宝神兵利器,但女子将那东西从白色的信袋中取出时,许多原本随意的目光立刻凝聚了过来。 女子清冽的声音在遗迹中响起,清澈而平缓,她一开口,说的就是一件曾激起轩然大波的往事: “百年之前,我曾与神守山十位修士穿越荒蛮,共赴天极,此事想来大家都有耳闻。” 岂止耳闻…… 此事原本是保密的,直至十年前,神守山才终于将百年前远赴天极的那次历练公之于众,当无数前所未见的古代冰封怪物展露在众人面前时,人们才从这些巨冰中窥见了当年那场历险的一鳞半爪。 当年的十个远行者死了六人,余下的四人里也有两人在回来之后精神失常,陷入疯狂……小语的爹娘是唯二的幸存者。 故而也有很多传言说,除了那些冰封之物外,他们还隐藏了其他惊天的秘密,但具体是什么,或许只有这对夫妻知晓,或许也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当年我们于极地冰原中发现了那些封冻了不知多少年的生物,同时也寻到了一些相较而言无足轻重的东西,譬如……” 青裙女子打开信袋,将一粒碧色的小圆球取出,“譬如这枚种子。” …… 青裙女子虽说了‘无足轻重’四字,但这更像是欲扬先抑的手段,她接下来的话语深深震撼了许多人: “世有神木居于天之极,名扶桑,古书有语,扶桑长两千丈,大两千围,上至天穹下通三泉,旷古无衰,直至百万年前为苍白之王啃碎根系,终于凋亡……” 青裙女子话锋一转,沉缓的语调中带着轻笑,“然则神木亦为神明,岂会轻易死去,相传它于凋亡之前一夜开花结籽,散播入尘世,却逢大冰川,皆为冰雪掩埋,无扎根之壤。而我们所寻到的这颗……” 她抿唇一笑,目光扫过四周,继续道: “而这一棵,很有可能就是神木的种子之一。” 神木之种?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想到这东西来历会很大,却不曾想居然大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扶桑归根结底也只是传说中的神树,从未有人真正亲眼见过,所以这种说法更像是噱头,但无论它来历如何,能被他们珍视并保存至今的定非凡品,这百年里,许多神丹妙药的原料就是由他们带回的极地冰封之种中培育而出的。 这般来历的神物竟要作为一次稚童月试的奖励…… 稚童月试本就是儿戏,他们这么做……未免也太儿戏了些?还是说,他们坚信自己的女儿可以取胜? 但几位知道内幕的都清楚,先前上台的那个小语半点没继承父母的强大,只是个调皮任性的小姐罢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在场的修士皆自重身份,大部分人未流露出什么震惊之色,仿佛在进行一场冷静的比试。 种子……小语倒也吃了一惊,只见这枚种子有指甲盖大小,看上去应该是树种了,她连忙双手捧起花盆,注视着仙萝,承诺道:“小白,放心好了,哪怕我以后有了一整片森林,你也是我的唯一!” 她旁若无人地说着,但旁边并非无人,其他弟子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看傻子般的眼神,似乎都在为宫主的家门不幸感到悲哀。 在青裙女子介绍完奖励后,月试终于开始。 这次月试是上一次的延期,故而第一轮直接由小语与另一名少年进行上次未完成的比试。 在小语心里,上次比试的失利依旧历历在目,仿佛还是几天前的事情。 小语背着剑,挺胸抬头地走上比武台,心中却也惴惴不安。她的对手也走了上来,那少年也不过八九岁大,稚嫩之余还有些憨相,但他的剑术可半点不弱,上一次比试里,小语一度被对方的剑术打得难以招架,险些摔下比武台。 小语与少年取出木剑,双手持握剑柄,剑尖下垂,躬身互行一礼,随后拉开阵仗,各自摆出架势。 在场的人大都是冲着小语来的,所以没什么人希望关于她的比试结束得这么快,但小语的实力很多人是清楚的,她现在的架势虽拉得端正漂亮,但也仅仅是花架子罢了。 小语的爹爹都准备好稍后怎么安慰女儿了,唯她娘亲落座之后始终挂着恬静的笑,半点都不担忧。 鼓声敲响,比试开始。 小语本就有些紧张,这一记鼓声更将她的脑子震得微微空白,她虽保持着架势,可这几天练习过的剑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很是急人,对方却只当她是以不变应万变,率先持剑劈来。 小语仓促抵挡,第一招就落了下风,被逼得后退了半步。 原本对她尚有些期许的人也因这一招而失望了。 她想要叫停,给自己调整的时间,可对手是敌人,只会乘胜追击,哪会让她喘息? 少年真气下沉,身影迅疾,木剑刺得笔直,却又因为速度太快而抖出鞭影似的弯曲,似曲似直的剑接连刺来,小语步步后退,竭力回想着这几天的所学,却是手不随心。 眼看她被逼到比武台侧,已在落败边缘,小语急中生智,并指唇前,兰指相掐,如持着灵符玉篆,口中喝出真言:“定!” 少年一愣,倒是被这气势吓住,动作一滞。 小语借助对方攻势的稍缓开始反击,她的反击方式很简单——将自己所有还记得的剑术按照顺序施展一遍。 这种方法是奏效的,很快,对方竟被拖入她的节奏里,疲于招架,反倒隐隐落了下风!这给了小语增添了许多自信,她动作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迅猛,所学的一切皆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她脑中,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小语出到第八式时,对方终于抵挡不住,被击中了手腕,手吃疼一松,剑坠地,被小语以她的软底梨花小鞋踩住,她一踢剑柄,直接将这剑踹下了比武台! 胜负立分。 小语本想说几句狠话,但她想起了师父所说过的高手风采,故而说了句承让后粉唇一闭,只哼了一声便甩着辫子下台。 这场战斗惊住了不少人,吃惊不在于她的剑术,而在于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定’字,她根本不会符箓之术,喊得却是中气十足,一看就是骗人的惯犯了。 “奇淫巧技,行而不远。”楚妙注视着走下场的小语,摇了摇头,依旧没把这当回事。 小语也懒得搭理她,她无视了大部分弟子惊异的目光,抱着木剑坐到一边,只盯着剑上的字看,她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剑楼,与师父分享自己获胜的喜悦。 比试还在继续,接下来的三场里,发挥最为亮眼的莫过于楚妙。 这些孩子都是家族耗费了很多心思精挑细选的,人人皆有不错的资质,每一个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仙人,但哪怕在这些人里,楚妙依旧显得鹤立鸡群。 她小小年纪便展露出了精妙的剑术与沉稳的剑心,从那袭飘动的白衣里,依稀可以望见未来白裙仙子手挽长剑冷面玉立的风采。 一位大名鼎鼎的铸剑师更是主动去寻小语的爹娘,询问起了收徒一事。 神山中亦有不少榜,其中便有兵器榜,有好事者刨去了所有的古代神兵,将古往今来为人熟知的仙兵排了个名次,排名前十的仙兵里,这位铸剑师的作品就占了两把。 这位铸剑师有个特殊的习惯,他并非是先铸宝剑然后贩卖,而是反其道而行,他须先寻到一位合适的剑主,然后为其量身打造一柄剑。 这位名动天下的铸剑师游历人间三十余载,却也是三十年未开过炉,如今竟打算为一个年仅七岁的稚童铸剑! 受此天大恩惠,楚妙诚惶诚恐,向来稳重的她亦吓得不敢说话,只能听凭宫主的安排。 宫主未答应也未拒绝,只是先让比试继续下去。 第二轮的抽签仪式很快开始,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比试里,楚妙竟与小语直接分到了一组。 小语方才的表现不错,若抽签时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进入决胜战,但显然,运气没有站在她这一边,抽到楚妙之时,也意味着她的月试很快就要结束了。 “准备好了吗?”楚妙已将被铸剑师赏识的激动压下,面色重归冷静。 小语嗯了一声,怀抱木剑,走上比武台去。 楚妙亦不疾不徐地走来,她步伐端正,眉目清贵,仿佛她才是家族的小姐。 楚妙摆开架势准备迎战,众人也投来了饶有兴致的视线,等着好戏开锣,而这一关头,小语却忽然竖起了一只手掌,表示有话要说。 “你不会是要未战先降?”这是楚妙的第一反应。 但她很快也意识到,这位大小姐古灵精怪的,定又是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我觉得你不值得让我用出真正的实力。”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楚妙觉得自己听错了。 小语对她的反问置若罔闻,她自顾自道:“接下来的比试,我不进攻,只防守,十招之内若我赢不了你,我就主动认负,如何?” “不进攻,只防守……赢我?”楚妙感觉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再好的防守也只能让人立于不败之地,靠防守赢自己……这,这怎么可能? “你疯了?”楚妙忍不住道,说完之后她立刻掩唇,她知道作为下人的自己不该对小宫主说出这种话。 小语对于她的不敬毫不在意,只是问:“你意下如何?” 楚妙冰雪聪明,很快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小语选择防守十招,若能守住,她虽不能胜,看上去也是虽败犹荣,若守不住,那丢人也只是丢十招的人,至少避免了被自己反复羞辱的局面发生。 不得不说,小姐在耍小聪明这一方面确实从不令人失望。 可那又如何呢?修道之途何其漫漫,她一时的小聪明或许会得到他人的夸奖、父母的宠溺,但总有一日,她必须走出父母温暖的羽翼,去真正面对世界的残酷,届时才是真正一分高下的时候。 “我同意。” 楚妙答应了下来。 她不想折小姐的颜面,心中却对这些养尊处优的高门小姐更加轻蔑了。 第103章 石狮子下结仇敌 这场临时的赌约激起了不小的风浪,弟子们惊诧于小语的猖狂之时亦猜测各异,不少人也抱有和楚妙类似的想法。 哪怕是知道些许内幕,对小语颇有信心的娘亲,一下子也弄不清楚女儿的仙萝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比试在约定完成之时便正式展开了。 小语肩与腰皆沉,身子舒展时,骈指抹过木剑剑身,将剑横于身前,做出防守的姿态,楚妙侧身而立,轻拧剑柄,只是眨眼的功夫,便见这小姑娘身躯一弓,前跃而出,手中的剑似跳弹出了掌心,雷电穿云般凌厉地打向小语。 这一式名为‘苍鹰挟雷’,其进攻之时宛若雷羽之鹰凌空扑击,通常用于高处向低处的袭杀。在楚妙秀背微弓之际,小语便猜到了这一招。 十招的约定确实是她的阴谋诡计。 她研究过楚妙的所有招式,将之一股脑地尽数告诉了师父,师父则逐一为她提供了应对的策略,她在脑子里推演过无数次,也在小剑楼练习过许多遍,所以楚妙的动作一出来,她就猜到了对方的招式。 最初比试时的紧张与青涩已经褪去,小语沉着冷静得出奇,她知道这是个以‘力’和‘快’取胜的一招,通常打个出其不意,但她已有防备,故而她的躲避几乎是预判式的,楚妙一剑落地之时,小语脚步一收一错,以一种视觉上很惊险的姿态躲过了这一剑。 师父说过,‘苍鹰挟雷’之后通常会接一招横扫势,果不其然,楚妙一剑落空,立刻拧身挥剑,横扫成圆,小语足尖点地,向后一蹬,再度擦着木剑之尖躲了过去! 两招落空,楚妙暗暗心惊。 她可不觉得对方能躲过靠的只是运气和巧合,相反,楚妙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远远低估这个刁蛮的小姐了,她在练剑之余定然刻苦钻研过自己的剑招。 自己的一切所学都来自家族,小语能弄到也没什么奇怪的。 楚妙意识到,她必须变招,否则她将会失去主动权。 横扫之式结束,楚妙手腕一翻,做了一个自下而上的挑式,但招式行至一半,她的动作立刻变得大气磅礴,转挑为刺,形同掷枪,瞄准的便是小语的胸腹! 楚妙的对手若仅仅是小语,那小语准备得再多恐怕也无济于事,但小语不仅是小语,她还有师父为她背书。 林守溪帮她推演过战斗,自然也想到了变招,招式虽变却不离其宗,可供楚妙变化的选择其实也并不算多,而这些变化早就被小语写到纸上,背了下来。 她若是与楚妙对攻,很有可能会反应不及,但现在进攻的压力在楚妙身上,她只需防守,所以只要全神贯注地盯着剑,死死地把握住每一节招式的变化即可。 这由挑转刺的一式被她捕捉到了,她心神一颤,手脚以快于她思考的速度做出了应对。 她一只脚后退,另一边则抬足一压,竟将这斜刺而下的一剑精准地踩住,压向了地面,楚妙大惊,为防剑被彻底踩死只好及时抽回,仓促回应了一记平削,小语屈膝沉腰,身子一矮,也将这一削躲了过去! 楚妙雷厉风行的四剑尽数落空,弟子们一片哗然,修为更高的仙人眼光则要毒辣很多,他们看得出来,单轮剑术定是楚妙更胜一筹,而这名为小语的丫头,所采用的策略则是真正的‘知己知彼’,她已吃透了对方的招式,用死板但行之有效的方法将其尽数拆解! 这些拆解方法朴素而巧妙,绝非是这小丫头想出来的。 不少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位秀美的青裙女子,却见青裙女子也露出了微微吃惊的神色,众人心中冷笑,想着你装给小孩子看也就算了,难道还骗得过我们?私下辅导女儿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但青裙女子的惊异也是真实的。楚妙的招式在他们这些大仙人眼里破绽百出,她也能想出更好的拆解方法,但小语所使用的方法最妙的地方在于,这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那人不仅考虑到了小语基本功薄弱等特点,更将她用剑的习惯与身材都考虑在内了…… 不得不说,对方是个非常合格的老师,若能将其聘入家中,她倒也愿意让小语真正拜其为师,对于这样的后生,她也很愿意提点一番。 人们各异的心思闪过之时,台上又走过了两招。 楚妙的剑术再快也架不住小语未卜先知,她第六剑刺去之时甚至一度被小语闪至身侧,擒拿手臂,若非小语手劲不足,她反倒有可能直接被空手夺剑。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楚妙一咬牙,直接走起了无招胜有招的路子,她不再遵从任何学过的剑术,直接选择了最不讲规矩的劈砍,以力胜巧。 对方的招式变得不可捉摸之后,小语果然方寸大乱,接下来的招式不管她能不能守住,她似乎都没有战胜楚妙的机会了。 小语咬着牙,细嫩的小腿在比武上纵跃着,如同密林中被猎手追赶的小鹿,几息之间,她已被逼到了比武场的边缘,摇摇欲坠。 楚妙的刻苦效果显着,她的剑哪怕被小语勉强拦住,但手上力道充沛,震得小语手腕酸麻的同时,更将她的后背衣衫也震出了层层涟漪,这说明这股劲力几乎是贯穿全身的。 她用卸甲般的方式摧毁着小语的战斗意志! 小语渐渐不支,已有明显的颓势,她似一片深秋时的叶,勉强黏附枝头,随时都要被刀一样的风削落下来。 师父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 “她应会在第五或第六的时候变招,这个时候先前的招式拆解会失去作用,但小语不要害怕,战斗本就是瞬息万变的,更何况你不需要担心生死,只需要专注做好防守,我会传你横剑、立剑、背剑三招守势,你将这三式练熟,只要不出差错,保持不败并不难,而这个时候,你的对手已进行到了第九式,她只剩最后一招的机会了。” “诶,师父,可是我们打赌的内容不是,十招内我通过防守将她击败吗?就算我全守住了,我也不算赢啊……” “赌约虽是如此,但事实上,对方出剑至此,已处于一个虽胜犹败的尴尬境地了,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获得这种名不副实的胜利,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在十招内赢你,所以这最后一招,她一定会用极尽狠辣刁钻的招式,力求一举将你击溃。” “嗯……师父说得有道理……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 艳阳高照,秋风忽骤,小语的双脚勉强黏在比武台的边缘,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尘沙,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有莫名的风沙从远处扬起,被风带来。 这对于楚妙而言是天时了。 最后一招,她依旧采取了第一式所用的‘苍鹰挟雷’,但招至中途,她却忽然甩手扔剑,如扬沙般将它砸向小语的脸面,她的身子则于中途落地,向前狂奔,双掌一拉,变作柔韧的推手之势,猛地扑向小语,想要将她直接推下擂台,以此取胜。 小语在挡开了飞剑后,扎起结实的马步,双臂交错胸前,宛若一面盾牌竖在这里,以最简单的方式去抵挡楚妙的进攻。 小语比楚妙矮一些,体型毫不占优,对撞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但就是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小语变招了,她身子一矮,躲过了正面进攻,更反手抓住了楚妙的脚踝,楚妙想要挣扎,柔软的小腹却也被她托住,少女意识到了不妙,想要抽身,但小语已用上浑身的劲,扛鼎般将她顶起,猛地甩出。 空中没有借力点,楚妙再无回旋机会,待她回过神时,身躯已结结实实地摔出了比武台。胜负分出! 她后知后觉地恍神,这才意识到,从小语立下那个约定开始,她就一步步陷入了对方的圈套里,自己的招式、性格乃至求胜心都被她利用,将她一步步引入了彻底的失败中。 当然,她也很清楚,小语将这一切执行到这种程度,背后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清冷的秋光变得炽烈,投来的目光变得滚烫,尊严与羞耻心令她身躯都抖了起来,少女鼻子一酸,险些流出了眼泪。 关于这场战斗,她都很有值得反思的点,但她现在什么也不想思考了…… 她终究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小语立在比武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做到了……她完成了自我的蜕变,她没有辱没师门! 人群在短暂的惊愕后陆续响起了掌声,这些掌声是给小语的赞许,却也如同抽打在楚妙脸颊上的雨点,楚妙挣扎着起身,神色黯淡。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语竟也没露出什么喜悦之色,因为她知道,师父的计划才执行到了一半。 宫主正欲宣布比试结果时,小语却率先开口,她拾起了楚妙的剑,问:“你是不是不服气?” 楚妙作为失败者自是没脸回答。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堂堂正正击败我的机会。”小语说。 “什么?”楚妙还在发愣。 小语将剑抛还给她,“上来,你若愿意,我们按照规矩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楚妙下意识地接过了剑,她看着台上的少女,感到了陌生,炽白的阳光之下,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明明如此娇小,却站成了覆盖她双眸的阴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台上的。 但哪怕这个机会是小语施舍的,她既然选择回到了台上,就要重新打起精神,用剑将自己被击碎的尊严拼凑回来。 在场的人们原本只是卖小语的爹娘一个面子,却不曾想见到了这般曲折的场景,纷纷怀疑这是他们安排好的剧本,小语的爹娘无辜地笑了笑,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比试再次开始。 两柄木剑相撞,两位稚美的小姑娘颇有宿敌之争的架势,见招拆招,一时间竟打得难舍难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中亦带着赏心悦目之美。 先前还在为小语耍阴谋诡计获胜而愤愤不平的少年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的小姐不知何时已成长到这个地步了。 小语最初的动作还有些紧张僵硬,但她一旦进入了状态,就有了人剑合一之感,真气在她体内翻涌、咆哮,吹得她剑衣猎猎鼓动,她的招式进攻与防守皆似虽心而发,却每每直击要害,竟隐隐在正面对抗中压了楚妙一头。 “第一轮你若成功胜利,你就可以再向她发起第二轮的挑战了。” 师父的话语再度于心海中响起,愈发清晰,“经历了第一次的失败,她肯定心怀芥蒂,不会相信你口中所谓的‘堂堂正正’,她一定以为你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所以出剑之时也会有所顾虑,但在比武中,这种顾虑是很要命的,她一旦束手束脚,剑就会变慢,而你……小语,你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只需使出全力即可。我相信同龄人里,没人比你的剑更快。” 师父相信我…… 那我也相信我自己! 小语低吼了一声,给自己壮威,她由单手握剑转为了双手,全力的劈砍之下,剑心本就不稳的楚妙招式也被打乱了,楚妙一步错步步错,她意识到自己又要败了,不可置信之余想要挽救,可倾塌之势不可挡,片刻之后,她手腕一麻,竟被直接夺剑。 这一次的落败虽与她心绪不宁有关,但输了还是输了,这次输得甚至比上一次更让她难以接受。 小语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她反手持着楚妙的剑,再度递还到楚妙面前,这一次,楚妙却无论如何也没脸去接了。 “你……你……为什么?”楚妙痴痴地问。 “因为我眼中有你,而你眼中没有我,轻敌一事本就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你心知肚明却依旧无法避免,这是你的弱点,也是人共有的弱点,我恰好抓住了而已。”小语将林守溪教她的话精准地背诵了出来。 这番话既给楚妙寻了‘轻敌’作为台阶,也标榜了自己的稳重与强大,这般简单的道理由一个七岁小女孩说出,不由引来了许多前辈的侧目。 “我……”楚妙呼吸急促,目光闪躲,“哪怕轻敌,哪怕剑心不稳……我,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输。” “因为我的剑比你快。”小语回答得很干脆。 楚妙这才恍然,这确实是正确答案,却是她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的。 小语的剑……比自己更快。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几天到底……”楚妙欲言又止,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明白,她的话有点多了。 她本是楚国的贵女,却不幸于国乱之时成了颠沛流离的孤儿,但她的血脉依旧带给了她与生俱来的出色天赋,这种天赋也让她哪怕身处苦难也可以拥有自我的骄傲。 但今天,她被击碎了。 “想知道吗?”小语问。 “想……”楚妙下意识回答。 “几天前你还嘲笑我,你给我道歉我就告诉你。”小语认真地说。 “……”大庭广众之下,她已羞耻至此,实在不愿再低头认错了。 “坏孩子。”小语给出了她的评价,她盯着楚妙的眼,清叱道:“背过身去!” 楚妙愕然,她不知小语要做什么,却像是被施了咒一般,真的转过了身。 啪!啪!啪! 小语夺来了她的剑,在她丰盈的小屁股上连抽了三下,虽隔着衣裳,声音却仍然清脆响亮,覆下的剑裳下摆也泛起了褶皱。 这是对于坏女孩的惩罚! 楚妙被电流般传遍身体的痛意惊醒,她并着双腿,身躯娇颤,身体的痛感是其次的,内心的羞耻才是最要命的,她不仅输给了自己轻视的人,还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屁股……这位清秀动人的小姑娘再难维持坚强,她捂着脸颊,委屈地哭了起来,剑也不要了,一路小跑离开擂台,消失在了人群里,唯剩小语持剑如持戒尺,小恶霸般在台上站着。 宫主宣布了她的胜利。 最大的对手楚妙已被她彻底击败,后续的人哪里还是她一合之敌呢? 小语轻松地击败了其他人,夺得了这次月试的第一名,成功守护住了自己原本的生辰礼物,她将信袋抱在怀里的时候充满了满足感。 但楚妙之外的对手实在太弱,她甚至有一种修行出山后小试牛刀却发现自己已天下无敌的感觉,于是小语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 她向在场的所有人宣战了。 “你们中是不是有人觉得这是娘亲与爹爹给我安排的戏,是为了刻意吹捧我的?”小语双手叉腰,站在比武台上,年仅七岁的她目光扫过各路豪杰,颇有睥睨天下之雄风。 “就算有这种想法也没有关系,你们若有不服的,也可以来挑战我。”小语自信满满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们必须将境界压在七岁之时!” 至于有没有真正压在七岁,唯有诚信为本了。 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如她所料,全场没人会应战,倒不是她的七岁真的很无敌,而是这些成名已久的仙人实在搁不下脸面来欺负一个小女孩,更何况童言无忌,大都只一笑而过,谁会当真? 直到此刻,小语才终于完成了师父交待给她的全部计划。 小语感到了无与伦比的轻松,因为她终于可以真正享受自己作为月试魁首的喜悦了,她在接受了大家的掌声与赞美之余连忙高兴地端起小仙萝,告诉它,它有弟弟妹妹了。 而其他原本轻视小宫主的弟子们现在也都心服口服,小语走过的时候,他们也会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 “楚妙呢?她去哪里了?” 小语回到了弟子之中,却未寻到楚妙的身影,她猜到楚妙应是躲去没人的地方哭了,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楚妙做出轻生之类的事,这样的话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小语连续问了好多个人,这才大致确定了楚妙所在的方位,她一路追索过去,终于在靠近城墙的一座宅子旁找到了这位白裙少女,她正靠在一头石狮子旁边,抱膝蜷缩,埋着头哭得梨花带雨,娇弱的身躯抽个不停。 小语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楚妙抬起头,见到是小语,起身就要走,小语一把抓住了她,用袖子帮她擦脸,认真地说:“我说过,你要神气一点,不神气可就不好看了。” 楚妙原本哭得差不多了,此刻听到小语这么说,只当她还是在欺负自己,更加泫然欲泣了。 “嗯……你要哭也行,那就哭在这里,还能浇浇花。”小语将花盆递近了。 “我才不喜欢萝卜。”楚妙将其推开。 “这不是萝卜,这是仙萝!”小语虽也时常怀疑这个叶子像萝卜叶子,长得也像萝卜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萝卜,但外人面前,她还是很给小仙萝面子的。 “那你喜欢什么呀?”小语戳了戳她,又问。 楚妙不说话,她擦着湿润的面颊,鼻翼翕动,嘴唇时抿时张,看上去还是一副随时要哭的模样。 “我懂了,你喜欢哭鼻子。”小语说。 “我,我没有。”楚妙辩驳。 “那你不许哭了。” “嗯……” 楚妙轻轻点头,她看着小语,第一次重新审视她,同时,她也猜到了小语的来意,“你……你不会是要和我交朋友。” 不打不相识的故事发生过不少,她也听说过很多。 “才不是。”小语冷哼道:“我才不要和你这种坏女孩当朋友呢。” “那你……” “我……我可是来和你当敌人的!” “敌人?” “没有错!”小语哼哼着说,“经过了这次月试,想来我们也结下了化不开的仇,以后我们应该就是死对头了,我是来与你正式结仇的!” 楚妙呆呆地看着小语一脸认真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笑什么笑,严肃一点。”小语训斥。 “好。”楚妙点点头,心中的郁结倒是释然了不少。 “那我们就是……敌人了?”小语问。 “我这等没了爹娘的流离之人,哪有资格成为小姐的敌人呢?”楚妙低眉顺眼地说。 “少阴阳怪气本小姐!”小语敲了敲她的脑袋。 楚妙也不难过了,她抹着脸上的泪花,答应道:“好,那我就做小宫主的敌人。” 小语伸出了小拇指,楚妙迟疑间也伸了出来,两个小女孩就这样荒诞地勾起手指,在石狮子旁成为了拜把子的敌人。 小语觉得自己做完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她看着阳光下繁华的街道,对着楚妙伸手,“走。” “去哪里?” “当然是陪本小姐逛街,顺便……看看城墙。” “可宫主……” “我们是大人了,而且你放心好了,有本小姐这种月试魁首在,安全得很,没人敢欺负你的。” 第104章 战栗之城 城门口通常为市集繁华之地,络绎不绝的车马碾过长街,扬起细细的尘土,小语蹲在一个小摊子前,把玩着一个青铜酒樽,她听着摊上老婆婆带着口音的话语,半懂不懂地点头,眼看着就要取出小荷包,拿着两串糖葫芦跑来的楚妙恰好赶到,连忙在老婆婆憎恨的眼神下将小语拽到了一边。 “哎,你干嘛呀,拉我做什么?”小语皱着眉头,挣开了楚妙的手。 “我不拉你你又要被骗了!”楚妙没好气道。 “被骗?”小语皱着小脸,辩解道:“我觉得那个老婆婆很和蔼呀,不像是会骗我的样子,而且那个青铜酒樽看上去很古老哎,婆婆说那是前代蛮帝用过的酒杯,里面封印着许多头上古异兽,用这个酒杯坚持喝酒十年,就能获得这些异兽的能力!” “这种东西做旧很容易的,故事也只是随便编来唬人的罢了。”楚妙语重心长道。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若那些东西真有他们说得那般玄妙,他们为何自己不用,要拿来摆摊?” “老婆婆说了呀,这个酒杯要用上十年才能看出效果,她恐怕没有十年阳寿了,只能忍痛割爱,拿出来卖。”小语还在坚持:“说不定老婆婆是世外高人呢。” “……” 楚妙过去常常觉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这种事无比荒唐,如今却真真实实地见识到了,最可气的是,自己竟还输给了她。 “你到底是怎么赢我的?”楚妙气呼呼地问。 “当然是凭借我的实力与智慧!”小语骄傲地说着,接着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我明白了,你还在耿耿于怀,所以见不得我捡漏,买到奇珍异宝,对?” 楚妙这下真被气坏了,她将其中一串糖葫芦塞到了小语手里,然后推着她的后背往先前小摊贩的位置走,“走走走,我不拦着小宫主的修仙成道之路了,我带你去买,要多少买多少,届时宫主问责你自己担着就行。” 小语还在思考她是不是欲擒故纵,过了转角,便见那垂垂老矣的婆婆卷着摊铺猫着身子飞一般地逃进了巷子里,她吹嘘的奇珍异宝不要钱似往下掉,也无人去捡,后方有两个青年持着木棍在追,大喊着骗子别跑。 “这下倒是不要钱了。”楚妙从掉落之物中拾到了那青铜盏,递给小语,“拿回去喝酒,对了,你会喝酒吗?” “当然……当然会,我酒量好得很。” 小语看着单手叉腰,神气扬扬的楚妙,这才如梦初醒,她吐了吐小舌头,有些尴尬地舔起了糖葫芦表面的糖稀,想着怎么转移话题。 “唉,如果没有我在,你现在恐怕人都被拐到邪教去了。”楚妙叹气,将那破杯子摔到地上。 小语明明想说谢谢,但不知是不是碍于面子,话到嘴边的时候又变了,“哼,我们说好是敌人的,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合格的敌人呀?” 楚妙被小语离奇的思维绕住了,她恨不得将身边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女摁在地上狠揍一顿,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合格的敌人。 “我们是敌人,但宫主于我有恩,你若被拐走了,他们是会伤心的,我们行走江湖要恩怨分明。”楚妙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没想到你这么有侠气。”小语闻言,竖起大拇指夸奖了她。 “那当然,我祖上可是有名的仙人,我娘以前叮嘱过我,家道中落并不可怕,心性堕了才是万劫不复。”楚妙板着小脸,一双漂亮的眸子里藏着贵气。 小语点点头,对身边这个小姑娘的观感越来越好了,“所以你才这么努力么?” “……”提起努力,楚妙不免想起了先前的惨败,她努着嘴,很有怨气地问:“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厉害了呀,是宫主大人私下教了你什么吗,小语,你与我说实话,我保证不说出去……我,只是想输个心服口服。” “娘亲这么忙,哪有时间教我。” “也就是说另有高明咯?” “其实主要是我的勤劳与汗水。” “呸。” 楚妙虽一脸不屑,但她也意识到,仅仅苦练了几日就能与自己打个难舍难分,小语确实是个真正的天才,她们之间与生俱来的鸿沟甚至不是努力可以填平的。 想到此处,楚妙心中有绝望也有释然。 而身边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还在用灵巧的小舌头舔着糖稀,楚妙都吃完一串了,她才刚刚舔完糖稀,小语吃糖稀时埋怨这个糖葫芦甜得发齁,咬里面包裹的野果时,又嫌酸得牙齿疼,听得楚妙很是心累。 终于吃完了糖葫芦,小语给出了中正客观的评价:不如萝卜好吃。 小语揉着酸酸的脸颊,觉得更饿了,于是两位小姑娘决定一起去吃东西,但这几天市集太过热闹,处处排着长队,根本挤不进去,她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买两个包子对付一下。 包子铺人也不少,待她们拿到热腾腾的包子的时候,皆已饿坏了,两人拿着包包子的纸袋子,坐在了一边的台阶上,没什么讲究地吃了起来。 小语吃到一半,看到一旁有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孩子投来了羡慕的视线,那小孩子衣衫破旧一脸菜色,看上去已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小语心地善良,对他招了招手,将剩下的一个热包子递了过去,示意要送给他吃,小男孩看着眼前小姐姐干净整洁的衣裳,畏畏缩缩不敢去接。 “放心,姐姐吃饱了,而且姐姐还有两个大白馒头呢,不会饿着的。”小语信誓旦旦地说。 小男孩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犹豫了好久,忽然快步上来,抢似地夺走了包子,遮脸扭头,一溜烟跑没影了。 “哎,这么急干什么呀……” 小语做了好人好事,虽然高兴,但她肚子还饿着呢,她揉了揉小腹,看向了楚妙。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妙淡淡地看着她,问:“你不是还有两个大白馒头嘛,快拿出来吃呀。” “我……”小语弱弱道:“现在,现在还没有嘛。” “你要当好人,我可不当,我很记仇的,先前比试你还那般打我,可别想着我会以德报怨。”楚妙捂着自己仅剩的包子,说。 “我那是为你好呀。”小语说:“不惩罚你你怎么知道自己错了呢?” “可你也不能打我……那里。” “有什么问题嘛,我们都是女孩子,而且……我也经常这样惩罚自己呀。”小语无辜眨眼。 “……”楚妙将信将疑,将‘你有病’四字咽了回去,最终还是掰了半个包子分给她吃。 “没想到你人这么好。”小语接过包子,小口地吃着,由衷地说。 “别多想了。因为你是宫主的女儿,所以我才对你好。”楚妙冷冷道:“我可是很势利的。” 小语则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反正对她好就可以了…… 吃过了东西,她们一致决定去逛城墙,但城墙守卫森严,她们沿着墙走了好久,始终未能找到上去的机会,若非她们只是两个小姑娘,这般鬼鬼祟祟,恐怕早就被抓起来了。 小语感到很遗憾,她原本还想着上城墙走一走,回去以后和师父吹嘘一番呢,如今看来吹嘘还是能吹嘘的,只是得靠自己胡编乱造了…… 玩够了之后,小语便开始想师父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小剑楼,将胜利的喜悦告知给师父。 但她们走得有些偏了,一时也找不太到路,楚妙问路回来时,发现小语又很不长记性地被路边摊吸引过去了,听摊主头头是道地说着,然后乖乖拿出荷包付钱。 这一次,楚妙都懒得去阻止了,她回到小语身边时,小语还将那银制胎器的簪子取出,在她面前晃了晃。 “好看吗?”小语问。 楚妙看着上面的珐琅釉料,神色微动,却是说:“一般。” 小语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看上去很不高兴地样子。 “怎么了?”楚妙觉得她的神色有点吓人。 “转过身去。”小语冷冰冰地说。 “什么?”楚妙没听清。 “我让你——转过身去!”小语一字一顿道。 楚妙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仅仅只是评价了句不好看就惹到了这位大小姐,有了前车之鉴,她当然知道自己转过身要面临什么,可……可这是大街上,有很多双眼睛看着她们呢。 楚妙即将再受折辱,顿感心灰意冷,她先前还觉得自己收获了小宫主的友谊,此刻看来这刁蛮小姐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自己终究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 少女眼眸中的光彻底黯淡,她垂头背身,等待着小宫主的责打,可她并未等来责打,反倒是头发被揪住了,小语蛮不讲理地将新买的簪子插入了她的发间,气焰嚣张地说:“这是本小姐买来送你的,你不喜欢也得给我戴着!” 楚妙愕然,她摸了摸胡乱盘起的发髻,柔软的指肚触上了冰冷的簪头,黯淡的眼眸里却泛起了水光。 “诶,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小语疑惑道。 “没,没有。”楚妙侧过头去,用衣袖擦了擦脸,说:“今日风沙有些大。” “大吗……”小语看了看天。 今日的风沙确实有些大,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城外卷来,被风带上天空,揉进了稀疏的云里,将秋日的晴天蒙上了一层不和谐的灰色。 “小宫主,我们回家,免得大宫主担心了。”楚妙望着天空,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眼尖的她早就发现,今日已有数道雪亮剑光自城内拔起,飞至城外,那应是用于飞行的法宝,且品阶极高,他们这般频繁地出城不知是为了什么。 “好呀。” 小语一口答应,她也该回去见师父了,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组织语言,要将今天的一切绘声绘色地告诉师父。 临走之前,她们来到了墙根边,双手合十,怀着感恩之心一同拜一拜这座守护了大家千年的城墙。 “愿神墙永世耸立,庇佑子民,无灾无扰。”楚妙闭着眼眸,说。 “愿神墙永世耸立,庇佑子民……” 小语跟着一同念,念到一半,她忽然听不见自己说话了,她重复着无灾无扰四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被吞没了…… 楚妙与小语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她们脚下的地面却在这个时候震动了起来,先是上下颠簸后是左右摇摆,强烈的震感无视了神墙的守护,将地面撕裂,令房屋垮塌! 灾难的来临没有一点征兆,她们祈福的话语还没说完,地裂就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开了!人群骚乱着,惊叫着,奔逃着,在大地的愤怒面前,人类的繁华如此不堪一击,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平衡,朝着地狱倾斜了过去! “是地牛翻身了。”楚妙还算冷静,她一把抓住了小语的手腕,“别怕,我们去开阔地躲着,等地动过去就没事了。” “啊……嗯。”小语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吓得不轻,她随着楚妙一同奔跑,试图逃往安全的地方。 地牛翻身……地牛是什么东西啊,竟能将大地都撕烂…… 小语从小就爱看各种乱七八糟的书籍,显生之卷的稚儿版她也翻过无数遍,其中光怪陆离的图景、千奇百怪的怪兽她都快倒背如流了,却独独没有听过一种名为‘地牛’的灾兽。 房屋还在持续垮塌,人影奔逃相撞,乱成一团,不少逃跑不及的人被压在了房屋下,骨骼断裂,奄奄一息,凄惨的呼救声此起彼伏,一同在这片秋空下汇聚成狂风吹不去的阴影,唯剩几栋质量极佳的房屋保存完好,甚至还有白衣飘飘的公子小姐淡然地坐在里面,冷漠地看着窗外的灾难,似还在以此观道。 小语望着形形色色的一切,恐惧惊慌之余心头不免泛起空落,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也在被飞快瓦解掉……接着,她脚下也踩空了。 “啊——” 小语足下的砖块碎裂,她脚踝一扭,惊呼声朝着地面摔去,狂奔中的楚妙被她一扯,身形不稳,也跟着摔倒在地,手上的皮擦破,流出了血。 “没事?” 楚妙可没心情去管这点小伤,她连忙扶起小语,要带她离开这片屋楼密集之地,就是这短暂的转身,她余光一瞥,望见了永生难忘的东西。 城墙上砖石碎裂,箭一般飞射而下,洞穿了许多路人的头颅与身躯,历史上也发生过几次严重得多的地动,虽也破坏过神墙,却从未真正将其撼动,这次怎么……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上移去。 那……那是什么? 寒意自骨髓穿透全身,她浑身寒毛竖起,鸡皮疙瘩凛遍全身,对于地动的恐惧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人类更深层的惊怖如浮出深潭的巨物! 小语吃痛咬唇,她连忙检查自己的小仙萝有没有摔坏,接着才注意到了楚妙恐惧得扭曲的神情。 她在看什么呀? 小语好奇地回头,接着,她也不动了。 城墙屹立人间千年,是坚实的巨人,是牢固的盾牌,是万民心中的圣物,但这一天,这件象征着永世安宁的圣物却正在被摧毁…… 狰狞的白骨利爪出现在了城墙上,其中一只骨爪巨锚般定在那里,另一只的动作则像是摸索,但它划过之处,无论是紧密相连的砖块还是古朴庄严的三重檐城楼,都被这样轻而易举地切开了! 那一双巨骨皆找到了着力点,猛地一撑,那一瞬间,天黑了下来,城墙的近处都被这苍白巨骨的阴影遮蔽。 她抬起头,世界空无一物,唯见遮天蔽日的狰狞尸骸在安静地注视着天地。 这是传说中的生灵,与她过去在显生之卷稚儿版上见到的完全不同! 它美得苍白妖异,它恶得嶙峋狰狞,它像是被天国与酆都的君王共同囚禁了万年的妖魔,如今终于挣开了天河与冥泉交缠的铁索,展开修长的翼骨,飞至了人居住的国度!龙不再是她睡衣上面绣着的凶萌怪物,它真真切切地飞到了她的面前,幽绿的瞳孔燃烧着永远不熄的烈焰,丑陋的心脏喷薄出威严的轰响,它残缺的四肢如刀般扎在石砖里,将这座神圣的城墙也踩于足下! 小语明白了,这次地动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地牛翻身,而是它来了…… 它来到了这里,于是大地也因为恐惧而战栗不休! 很多年之后,人们依旧会在这一天汇聚于此,手捧鲜花对着城墙祷告,这是此后百年都将永远铭记的碎墙之日,在更远的未来则会被视为某一族群终焉的开始,但今日,唯有灾难与恐惧在人群中肆虐,好不容易从中挣出的少女们也都只从喉咙里迸发出了一个字: “龙……” 第105章 破碎之日 大地震颤不休,这座被许多人称作‘冥古级’的城墙在龙尸的利爪下显得如此脆弱,它被碧瞳龙尸撞得变形,几欲开裂,墙壁的上头更是破碎不堪,坠落的石块都快堆积成一座小山了! 龙尸古重威严的长吟夹杂着石块的落地声响起,捂耳不及的逃难者耳膜碎裂鲜血淋漓,有的人甚至在奔跑中直接心脏爆裂而死,先前淡然坐在楼中的仙人也再维持不住体面,他们看着高墙之外探出的巨骨,吓得脸色扭曲,与凡人无异。 “不……不是地动么?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恐惧无差别地蔓延开来,‘逃’成了他们心中最后的念头。 城墙已高耸至此,它还能直立着从后方探出头颅,它的全部身躯该是何等巨大? “快,快逃啊!” 楚妙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小语的手,放声大喊,小语的脑子嗡嗡作响,她好不容易咬牙清醒,脚却在这种时候抽筋了,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楚妙心急如焚。 “来人啊!救命!我知道你们在暗处,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出来救人吗?”楚妙环顾四周,撕心裂肺地大喊。 在她的认知里,小语身份尊贵,先前她们一同逛街之时,家族中也定是有暗卫在偷偷保护着的,现在发生这种事情,暗卫怎么还不出来? 楚妙并不知道,家族中确实在第一时间就派了暗卫,但市集人流密集,暗卫为了更好地监管她们且不被发现,选择了登上城墙俯瞰…… 暗卫已先于她们被白骨巨龙的爪风撕裂,拍碎在了城墙上。 楚妙苦喊了几遍也不见有人来,终于彻底绝望,她拉着小语的手想带她逃离,但也是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上方的阴影挪了过来,楚妙怕得说不出话,她心惊胆战地抬头,发现那头巨龙修长的、生满骨刺的脖颈几乎全部探出城头,甚至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挪了过来,威严如古铜浇筑的龙面微垂,那双幽绿燃烧的瞳孔竟直勾勾地望向了她们! 龙尸不似邪神,哪怕直面真容也不会陷入疯狂,但这种毁天灭地的生灵却足以勾起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们甚至不如龙尸的一根足趾大,此时此刻她们的感受,无异于蚂蚁在仰视人类。 楚妙被这种恐惧压垮了。 她痛喊着,大叫着,惊惧的面容上泪水横流,她被巨龙注视着,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得小语了,转身就逃。 小语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她的身上有多处擦伤,凌乱的头发贴着面颊,她一手抱着小仙萝,一手捏着装了种子的白色信袋,屈腿仰面,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巨龙长长的骨颈从城墙上垂下,正在缓缓靠近她。 时间像是变慢了。 一人一龙就这样荒诞地对视着,某一时刻,小语甚至产生了对方没有敌意的错觉,她觉得自己只要张开手臂,就能抱住眼前的龙骨。 但这不过是错觉。 显生之卷中明确说过,龙尸也是僵尸的一种,它们只要从土壤中复苏就会往南奔跑,试图摧毁人类居住的地方,这是不死龙族被诅咒的执念,是最后支撑着它们的意识。 碧瞳之龙对着小语发出低沉的吼叫,它张开了满是尖牙利齿的巨口,朝着小语咬了过来。 她年仅七岁,过去的记忆实在太少,濒临死亡之际甚至凑不出一幅完整的走马灯,她最后唯一的念头只是再见不到爹娘与师父的伤心。 嗖—— 危难关头,利啸破空,一支巨箭重重地砸在了龙骨上,发出撞钟般的巨响,转移开了它的注意力。 小语知道,是神守山的仙人来了,他们是来阻止这头龙尸的进攻的! 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半空中确实有几个白衣仙人立在尚且完好的几栋屋楼上,手持仙剑与法宝,如临大敌地望着前方。 太好了!神守山来人了,这头邪恶的龙尸一定会被击退的! 小语终于回神,她勉强地起身,抱着小仙萝向后跑去,但很快,她又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这几位最先赶到的修真者手持法器与宝剑,结出阵法,井然有序地朝着龙尸扑去,人类渺小的身躯联合在一起,眼看就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却见龙尸张开白骨大口,对空喷出一道半透明的赤色龙息,这数位修真者避之不及,瞬间被难以想象的高温击中,焚化成了灰影。 他们无一不强,无一不在深山修道多年,但面对这头巨龙,他们死得如此轻易,真只如人踩死蚂蚁那样……这与龙尸破墙一样深深震撼着所见者的心灵。 小语还在跑着,却是心如死灰,她知道一切都要完了,等这巨龙真正突破神墙,大部分的人类都无法幸免。 罡风随着龙吟在身后席卷,仅存的几栋屋楼也被瞬间掀翻,小语薄弱的身躯被狂风卷起,重重地砸在了一头石狮子上,腰肢几乎要断了。 她听着身后的巨响,眼泪难以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在这一天见到了人类的天敌,见到了真正笼罩天空的大恐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有修真者不甘清修,要去冒险探索墙外的世界了,过去她觉得他们是笨蛋,现在看来自己才是蠢货。 她明白了很多事,甚至想通了自己若能侥幸活下来,此后的一生要做什么。 可一切都晚了。 小语想着爹娘,想着师父,想着他们伤心的模样,自己也越哭越厉害,她挣扎着起身,想要前行,可她勉勉强强地站起,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神墙崩塌在即,她这个速度,如何能够逃出生天? 一苍白的小手抓住了她。 小语抬起头,再次看到了楚妙惊惧的、满是泪水的脸,她先前抛弃了自己,此刻却又去而复返! “快走。”楚妙二话不说,直接将她背在背上,向着前方跑去。 先前楚妙被恐惧压垮,向前奔逃,但她狂奔了一阵之后,她的发髻松了,长发如瀑落下,插在其中的簪子也坠到了地上,她想要捡起簪子,簪子却被后面跑来的人给踢走了,她后知后觉地立在人潮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叱了一声‘笨蛋’后又逆着人潮狂奔了回去。 “谢……谢谢你。”小语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是我的敌人,只有我能打败你,其他人……无论是邪神还是人都不行!”楚妙咬牙切齿地说。过去,她在话本上看到过类似的词句,只觉得幼稚可笑,如今却是脱口而出了。 小语哪里听不懂呢,她眼泪决堤般流出,她想要表达感谢,却发现词句如此无力…… 灾难席卷四合,城墙危在旦夕,小语模糊的泪眼向四周看去,形形色色的场景撞入了瞳孔里。 她看到了乘着马车逃命的人为了让车跑得更快,将自己的妻儿推下车厢,也看到有父母和孩童在废墟中声嘶力竭地刨着堆积物,试图挖出亲人的身体,有溃退奔逃的修真者,也有逆潮而去的仙人,有受惊奔逃撞向城墙的马匹,有城墙上激射而来,在她们头顶飞过的乱石…… 她认知的世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她想要帮助他人,可什么也做不到。 嗖! 又是一记锐鸣。 这记声音几乎将她的精神都撕开了口子。 先前的锐鸣是仙人救命的箭,这一次的却是破空夺命的碎石,楚妙的腿被不幸击中,她的腿骨在一瞬间几乎粉碎,她再难奔跑,惨叫着摔倒在地,身躯在地面上扭动,小腿血肉模糊。 城墙那边似乎有激烈的战斗发生了,越来越多的碎石呼啸着破空而来,小语的脊椎还被剧痛撕扯着,但她什么也不想了,她扑到了楚妙的身躯上,撑起身子,为她阻挡那些飞石。 任何飞石都有可能直接要了她们的命,但小语已经停止了思考,她抱着楚妙,死死地保护着她。 “快……逃……”楚妙张了张沾满灰尘的唇,咳个不停。 小语却是哽咽着摇头,只顾死死地护着她和小仙萝。 这一轮急促的石雨飞过,似有命运之神眷顾着她,竟没有一颗再砸到她们身上,小语来不及为劫后余生感到欣喜,因为劫远远没有过去,她仓促回头,便看见那头白骨巨龙已突破了神墙,朝着城内走来,它每走一步,大地都要颠簸一下! 小语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量,她的肩膀、手臂、脊椎像都灌上了铁,她嘶吼着将楚妙抱起,让她趴到自己背上,她背着楚妙,用浑身的劲向前方跑去。 她摔倒了无数次,爬起了无数次,膝盖涂满了血,手中抱着的花盆也支离破碎,再难拿起,但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忍抛弃小仙萝,她直接将这白萝卜从土壤里拔出,用满是鲜血的手握着,碍事的花盆则被撇到了一边。 楚妙在她背上昏迷了过去。 这种时候,昏迷反倒是一种保护。 小语已用尽全力在跑,可大地的震鸣声还是越来越近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目眦欲裂——那头碧瞳之龙竟是朝着她这个方向追来的! 巨龙的双足何其宽大,她哪里跑得过? 她拿着白萝卜,背着昏迷的少女,绝望地跑着,她瞬间的精神意志正在土崩瓦解,短暂压下的痛楚也重新在骨骼中肆虐,但她只能继续跑,因为除了跑,她已无事可做!小语不由想起了五岁的时候在家族中参加的跑步比赛,那时是四人一组,手持萝卜一样的棒子进行接力,她当时跑得很累,但没有放弃,因为她知道,将手中的棒子传给下一个人,自己就可以休息了,但…… 白骨巨龙的吼声几乎是贴着后背刮来的,小语张了张口,平日里润泽粉嫩的嘴唇此刻已干涸开裂,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知道自己与楚妙马上就要被碾碎了。 生死关头,小语忽然回身,她盯着那头巨龙,用诅咒般的话语厉叱:“你给我——去——死!!!” 如比武时那样,她根本不懂符箓,她用以诅咒的东西唯有她真挚的心意! 龙骸当然听不懂她的话语,它朝着小语的所在垂下,小语知道要死了,什么也不怕了,她弯下腰,如对付巷子恶犬那样拿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她用力太狠,装着神木之种的白色信袋也被她一并丢出,掷向了龙首。石头砸碎在了它的牙齿上,信袋也被撕破,挂在它的齿上,如残留的青菜叶子。 一颗小石头哪能撼动巨龙分毫,它的巨口缓慢张开,眼看着就要将小语衔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袭青裙赶到。 娘亲是人神境,可哪怕是她要在这成千上万的灾民中找到自己的女儿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是抱着最坏的打算来的,故而她看到浑身是血的小语时,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龙尸喷吐龙息的刹那,她抱起小语与楚妙,飞快撤离了这里。 人神境虽也没有抗衡苍碧之王的资本,但却足够让她逃离苍碧之王的攻击范围。 混乱还在继续,大量的人还在不停死去,却已暂时与她无关。 小语昏迷了一小会儿,又因剧痛的撕裂醒来,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比武台的附近,龙吟声依旧在耳畔响起着,却已变得遥远。 龙尸的袭击太过突然,他们几乎没有防备,但起初这些仙人并未太把它当回事,毕竟龙尸攻击神墙也非一次两次了,最初还会有人伤亡,但现在他们技艺娴熟,对于龙尸的攻击和弱点都了如指掌,龙尸袭击无异于是给他们提供研究的标本。 况且今日汇集于此的人何其强大,他们联合起来,恐怕玄紫龙尸都能被他们击败。 但他们没有想到,来者竟是介于隐生之卷与太古之卷间的苍碧之王…… “小语,以后你就是这位仙人的弟子了,他会带你去云空山修道,以后的日子里,娘亲不在身边,你也要好好用功,不要懈怠了。”青裙女子揉着她的发,眼中闪烁泪光。 “娘……娘亲……”小语模糊的意识逐渐清晰,她嘴唇颤抖,小声地问:“娘亲……你要去哪里啊……” 青裙女子没有回答,一个白衣裳的年轻人也蹲下,他用衣袖擦着小语脸颊上的血,柔声道:“我们对小语都很放心了,小语现在还小,但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的,只可惜……” 只可惜爹娘无法看到了。 “不行,不行……不行!”小语听出了话外之音,她嘶哑地喊着,“要是没有爹娘看着小语,小语怎么长得大呀?” 年轻男子擦拭的手微顿,他鼻子一酸,也流下了眼泪。 “不要走,不要走……”小语不停地摇着头,哀求道。 青裙女子与白衣男子的身后还站着不少人,其中有很多人离开了,也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他们面容模糊,都在等着两位宫主发号施令。 “此行极可能有去不回,你们……都想好了吗?”年轻男子终于无视了女儿的哀求,他站起身,看着身后尚未离去的人,肃然发问。 “当然,我钟家世代斩邪,岂有独善其身之理?”有个女子开口说话,正是先前小语所见的,在井边因为儿子远去求学而柔弱啼哭的姑姑。 “听说龙骨是最好的磨剑石,我尚缺柄真正的名剑。”一个戴着半边面具的白衣少年同样开口。 “无妨,若我能活着回来,给你与这丫头都铸一柄……”铸剑师亦开口说话,先前的月试令他对楚妙感到失望,原本断了铸剑之念,但此时他看着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女,如见垂死之鹤,心中大恸,又起了开炉铸剑之心,剑名就叫……雪鹤。 “我爹娘就是被龙尸杀死的。”又有人开口,话语冰冷,视死如归。 “我是神守山弟子,岂有逃跑之理?” “别废话了,我们在这里磨蹭,就会有人因我们而死。若我们不去拦,此处至神守山的一切民宅都会被毁掉!” 小语怔怔地听着他们的话语,泪水空洞地淌下,她再说不出任何挽留的句子,只是痴痴地问:“神呢?神在哪里……它不是会保护我们吗……它为什么不来守护我们?” “山主方死,神尚在沉眠。”有人回答了少女的疑问。 “那……那怎么办啊……”小语的心乱成一团糟。 “没有关系。”青裙女子温柔开口,她将腰间的束带在身侧打了个结,然后牵起了身边男子的手,对着小语露出了温柔的笑: “神不守山,我们来。” 这一刻,视线像是在瞬间拉远了,爹与娘立在她的眼前,立在她的记忆里,站成了永恒的剪影,小语的哭喊声还在继续,却是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 云空山,仙楼,披着白狐裘的女子阖上眼眸结束了这段回忆,她轻轻擦了擦眼角,看着仙楼外的云卷云舒,脸色重归平静。 仙人的记性很好,但每年的今天她依旧会将它完整地回忆一遍,以免遗忘。 “这就是三百年前发生的事么?”披着红氅的雪发少女轻声发问。 “是啊,三百年了……” 转眼之间,这竟已是三百年前的往事了…… 她感到怅然若失,却无法将这种感觉真正握住,唯有眼泪如当年一般不自觉淌落。 身后忽有破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仙楼为云空山圣地,这声音显得如此突兀,女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讶,小禾抬起头,望向了来人。来人是个白衣冷然的仙子,她束着玉冠,容貌竟与楚映婵有几分相似。 不同于小禾的吃惊,女子早已习以为常。 因为她每年都会来。 但这一次,这位白衣仙子满脸怒容,她似是来……兴师问罪的。 第106章 往事越千年 楼外的云随着女子的到来碎成一片,似惊慌而逃的鹤,散在初秋的寒空中。 “今年怎么来这般早?”师尊尚含泪珠的眼眸眯起,笑意迷蒙。 “她是谁?” 白裙仙子没有理会师尊的发问,她目光如电地望向了她身前坐得端正的少女。 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雪瀑般的发柔软垂落,白皙的面容清美精致,她穿着白色贴身的衣裳,下身则是深红色的过膝褶裙与一双棕灰色的鹿皮靴,她是如此纤瘦漂亮,宛如惹人攀折的柳花,最重要的还是她身上那抹极淡的神性,这让少女更加圣洁雅致不可方物。 小禾感受着她的视线,捻着氅襟的手更紧了些,她淡绯色的薄唇微闭,犹豫着是否要回答,这白裙仙子却端得凌厉,直接问:“这是你女儿?往年怎么没见过……一晃这般大了?” 师尊以指尾轻轻拭去眼角的水花,笑意不减,“怎么样,好看么?” “漂亮是漂亮,只是……”白裙仙子话锋一厉,张手虚握,一截长鞭凝于掌心,对空一挥,朝着小禾的所在缠了过去。 小禾反应很快,她起身一退,棕灰色的靴尖踩着椅面跃起,一点椅背,身子在空中灵巧一翻,翩然落地,宛若灵动的小羚羊,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鞭子。 “教得不错嘛。”白裙仙子笑道。 “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客人,你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呀。”师尊双手覆在狐裘上,淡淡地说道。 “客人?原来不是女儿啊……”白裙仙子眉一蹙,很是失望,“你哪来这么小的客人?该不会是又要收徒了?” “本尊名满天下,弟子慕名而来,有何奇怪?这位小禾姑娘身负血脉,天赋卓绝,拜入我门下亦是理所应当,哪像你,这么多年门庭冷清,连自己女儿都看护不好。”师尊讥笑道。 “你……” 白裙仙子被戳中了痛处,心头一紧,来时的气势消了大半,便在这时,那冰山美人似的少女倒是开口了: “我今日不是来拜师的,我是来与你辞别的。” 空气瞬间冷了几分。 “……” 师尊眸中的笑凝固了,一旁的白裙仙子倒是愉悦了起来,对这个漂亮的雪发少女观感越来越好。 “你不拜师为何听我讲这么长的故事?”师尊质问。 “不是你拉着我听的么……”小禾无辜地说。 “听过了为师讲故事,你便是我门下之人了,你是在担心要喊白祝那丫头师姐面子上过不去?无妨的,我可以帮你把名次提一提,提楚映婵上面去。”师尊立刻做出了承诺。师尊并非迂腐之人,仙楼弟子的排名也不必拘泥于先后顺序,全凭她心意就是了。 “你敢?”小禾还未发话,白裙仙子却再次动怒。 小禾却是面不改色,她清冷地施了一礼,坚持要辞行。 这一年里,小禾在神山境内游历,走过了许多地方,拜访了不少宗门,见过了人间百态,最后回到云空山,穿过了那道写有‘无拘无束’四字的碑亭,来到了云海缥缈的仙楼,将师尊所赠的银牌还回,与她辞别。 白裙仙子眼中尽是欣赏之色了,她望向了身披狐裘的女子,冷嘲热讽道:“你也有今天?” 师尊轻哼了一声,旋即又笑道:“你尽管笑话我便是,反正我都能从你女儿身上讨要回来。” “你还敢提这件事?!”白裙仙子今日本就是来问罪的,“我将女儿托付给你,你就是这般欺负她的?若不是映婵前日素衣归家,我至今都不知晓此事!” 小禾心中了然,原来这是楚映婵的娘亲,难怪与她这般像,只是楚映婵是冰冷淡雅的,眼前的仙子则透着别致的风韵。从先前的故事里,小禾也聪慧地明白,这位白裙仙子很可能就是楚妙。 “不是你让我对她严厉一些的么?”师尊问。 “我让你严厉是在学业上,你呢?这么多年你一共才教了她几天?东西没学到,欺负倒是没少被你欺负。”白裙仙子又恼又委屈:“我辛辛苦苦生个漂亮女儿,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倒成了你的出气包。” 当年楚映婵骑鹿迷失林间,与师尊的夜雪相逢看似偶然,实则是早已默契之事。 “那你倒是亲自管教你女儿呀,看她听不听你的话。”师尊微笑道:“有些做娘亲的,哪怕送个生辰礼物,都需要其他人代为交管呢,对,妙姑娘?” 她果然就是楚妙。 而楚映婵这些年的礼物,包括那柄雪鹤剑,大部分皆是楚妙通过师尊之手转赠给女儿的。 师尊口中的灾难之影在她的脑海中弥而不散,如今历史中的小女孩却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当初年仅七岁的她们如今已风姿绰约,倾国倾城,皆是名动天下的仙子神女了……小禾不免生出时空交错的怅然感。 “映婵她跌境了,你知不知道?” 楚妙真的生气了,“当年若不是为了追赶你,她怎会在根基如此不稳的时候贸然冲击仙人境?当年那场破境便险些要了她半条命,如今她跌至元赤,道境破损,此生恐无忘大道,你这做师父的,真的半点不关心么?” 师尊笑意淡去,她闭上了眼眸,答非所问:“你知道楚楚为何不喜欢你么?你呀,这么多年了,掌控欲还是这般强。” “若我都不关心她,谁还来关心她?”楚妙严厉质问。 “我若真不喜欢楚楚,又怎会收她为徒呢?”师尊轻声说:“她现在需好好静下来,看清她真正要走的路,修道之人生年漫漫,耽误个一两年又如何呢?现在不恰当的关怀反而会成为她未来的心障,这个道理应不需要我给你多讲了?” 楚妙沉默不语,又道:“即使真的如此,难道就彻底放任不管么?” “放心,我自有安排。” “安排?什么安排?” “不告诉你。”师尊似是有意气她。 “……”楚妙衣裙猎猎翻飞,俨然杀意凛然。 “好了,少在我这里撒野,早些年你还能与我过过招,现在让你十招你也不是我对手,真将我惹恼了,小心我把你们母女抓来一起欺负。”师尊起身,清清冷冷地笑着,她看着楚妙清丽的面容,轻佻地伸出手指去勾她下颌,却被楚妙没好气地打开。 “你怎么一点师德也没有?若你那师父知晓你现在这番模样,定将你屁股抽烂。”楚妙冷冷道。 “师父……” 师尊的神色宁静了下来,她看着窗外重新聚拢起的云朵,随手放下了帘子,水雾飘卷的眼眸瞬息万变。三百年是十万余天,那短暂的七日在这个尺度上显得如此渺小,她原本一度相信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但那段短暂的经历却与碎墙之日一同牢牢地钉在了她的生命里,成了无数个寂静夜晚灼烧身心的火,越来越明亮。 她再也没有见过爹娘,也再也没有见过师父,曾以为的永久安宁在她七岁那年被白骨巨龙踏得支离破碎,本以为的短暂分离竟倒成了永远的诀别。 “若他还活着,随他怎样都行。” 她轻轻说着,双袖低垂,一袭白裳裁冰剪雪。 三百年过去了,她用尽全力也没能找到关于他的一点消息,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于世界上,仿佛那七天也只是她给自己编织的美梦。 楚妙自知失言,她掩了掩唇,只是道:“总之,以后对我家映婵好些,否则我天天来你这闹事。” “你来闹事我倒无所谓,就怕到时候你女儿亲自把你轰出去。”师尊说。 “不可能,无论如何她也是我女儿。”楚妙虽这样说着,却是很没底气,因为她知道,这一幕很有可能成真…… 想到此处,她更感憋屈,气势汹汹而来的她一下子变得兴意阑珊,她随意捡了个椅子坐下,道:“这些年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也不知你整日忙里忙外到底在做什么。” “做当年爹娘未做完的事。”师尊说。 “你还牵念着这些么?”楚妙问。 “当然。”师尊说:“当年那场远赴极北的行程里,爹娘的发现应远远不止神守山所藏的那些,他们应还知晓了更深的隐秘,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未告诉任何人,甚至……甚至爹娘结为夫妻,也有可能与这些秘密有关。” 过去,她绝不会去妄加揣测这些,但随着近年来她知晓了越来越多的秘事,对于当年那场极地之行,她的困惑与猜想反而更深了。 师尊今日不想谈论这些,她轻揉额角,收拾思绪,问:“饮酒么?” “随你。”楚妙说。 “小禾,你也一同来。”师尊望向了纤瘦的红裙少女,说。 小禾轻轻笑了笑,却是摇首,“我不胜酒力,还是……” 话才说到一半,便听小禾‘哎’了一声,她的手腕一左一右被师尊与楚妙抓住,硬拉着陪她们去喝酒。 小白祝恰好从后面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向这里张望过来,她还没看清什么,恰逢楚妙与师尊出门,正撞上了她,白祝足下不稳,惨哼着摔下了阶梯,又撞上了路过的小麒麟,将它也掀翻在地,四脚朝天委屈地叫。 白祝揉了揉头,扶起了小麒麟,却也不敢对楚妙生气,这位白衣大姐姐凶得很,听说一直想把她炖了,想了三百年了……若不是自己争气,于十年前终于修成了人形,否则可能真的要变成萝卜汤了。 “巫姐姐,你要走了吗?”白祝去拉小禾的衣袖。 小禾螓首轻点,“以后若有机会,姐姐会来看白祝的。” “嗯,也希望姐姐早点找到你的小夫君,把自己嫁出去。”白祝真诚地笑着:“虽然从未见过那位哥哥,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祝总觉得他很亲切。” 小禾清恬的眼眸中似有白云揉碎,她捏了捏白祝的脸,轻轻说:“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到时候我与他一同来见小白祝,好么?” 小禾脸上带着微笑,眼眸却是愈发空落,她已等待了一年,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今日听了仙楼楼主说她小时候的故事,小禾才恍然明白,原来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但小白祝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巫幼禾姐姐很厉害,所以也相信她的话,用力点头。 仙楼外飘着雪。 雪地上满是白祝与麒麟追逐的脚印,那些奇珍异朵四季常在,全然不惧风雪,斑斓娇艳。 仙楼是师尊的地盘,这里的风晴雨雪皆与她的心意有关,师尊说话时始终带着柔媚的笑容,但这满楼的白雪却是如此欲盖弥彰。 小禾知道,总有一日,她也要走出自己心中的冰雪,前往那座命运中的雪山。 这也是她不愿拜入仙楼门下,决意离去的原因。 小禾与她们同去小凉亭中,一道饮了最后一场离别的酒。 亭在崖边,这里是可供看花赏雪的绝妙之境,极目远眺时,若眼力足够好,还能看见巍峨神山上布局规整的建筑。楚妙与师尊坐在一起,先前还吵着架的她们一下子和谐了起来,变回了情同手足的姐妹,小禾则有些拘谨地坐在边上,一绺绺理着自己被风吹乱的雪发。 以剑划开酒封,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扉,这是在梅花树下埋了百年的酒,它的香气如此醇厚,入口却是清冽的。 小禾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之后一饮而尽。 小时候她体寒,姑姑常常逼着她喝酒,那时候她喝的酒里都会混杂凶妖的内丹,酒过咽喉如刀割,故而她始终不觉得饮酒是什么美事,反倒觉得是种惩罚,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美酒,只是……这美酒饮多了,反倒又让她觉得,不如她小时候所饮的烈酒那般回味悠长了。 有些东西就是如此,它或许本身不那么好,但它埋在记忆深处,随着成长无声地发酵,待偶尔忆起,才惊讶地发现它已如此无可替代。 ‘不胜酒力’的小禾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喝了不知多少杯,才终于有些醉醺醺。她神色迷离,向着身侧望去,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身侧却只有庭外探出的梅枝。 酒顷刻醒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望向了楼主与楚妙。 喝酒之前,这两位女子皆吹嘘自己酒量如何好,但待小禾小酌片刻缓过神来时,发现师尊已趴在玉石桌案上醉倒了,楚妙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脸颊酡红,浑身酒气,媚眼如丝地望着小禾,“你看,你家师尊酒力这么差还敢说大话,这般德行,也不知怎么捡到这么多乖徒弟的。” “我没有拜师。”小禾辩解了一句。 “你在胡说什么呢?小白祝,快给我倒酒,要不然姐姐就拿你下酒。”楚妙强自镇定道。 小禾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她们才是这小凉亭里真正的小姑娘。 楚妙未来得及等到小禾倒酒,便也醉醺醺地倒下,躺在了师尊的身上。 酒意正浓,师尊遮蔽容颜的轻纱也终于淡去,原本略显模糊的仙颜终于清晰地浮现。 白雪吹卷,云海如湖,日光被团簇的云遮蔽,照入亭中时薄如月的清辉。 师尊的面容如此年轻,看上去依旧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姐姐,她的仙靥是极美,澄净无瑕,纯洁冰冷,仿佛是鸿蒙初判后天地间的第一片雪,连魂魄都是晶莹的,而那头乌黑的长发如万古低垂的虚空,泛着淡而神秘的幽香,她体态颀长,身躯亦似软玉塑就,尤其是那双玉腿,修长笔直得不像话,而她即使穿着偏厚的裘衣,也难掩身材的傲人。 小禾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心中更感孤单。 她看着亭外忽急忽缓的雪,将火炉上的小酒壶拿到了面前,倒光了其中最后的酒,她饮了一半,心忽地一动,不自觉将酒杯放下,目光望向了亭外,亭外云间恰有成群结队的仙鹤掠过,她失神地看了很久,再放下酒杯时杯中的温酒已凝成了冰。 冰天雪地里,小禾迈入了元赤境中。 她缓缓起身,裹着红氅走过了雪地,临别之际,师尊的话语忽然在身后响起,“你体内没有白凰之血。” “什么?”小禾吃惊。 “你体内的血,是龙血。”师尊说完这句,又醉醺醺地别过了头去。 小禾纤细的身影立在雪地里,不确定这位仙楼楼主是不是在说醉话,她立了一会儿,也不见她继续说话,便独自一人走下了山去。 山下,小禾于秋林间遇到了楚映婵。 楚映婵侧坐鹿上,白衣胜雪,青丝垂落,姣好的身子清瘦了几分,唯神色未改,静若秋月。 楚映婵看得出来小禾刚刚破境。 她仙人境第二重时,小禾不过玄紫境,如今她元赤境,小禾也已是元赤境,师尊是十六岁的仙人,弄不好这位雪发少女能够更早,若说心中没有失落是假的,但这一年的清修令楚映婵更加淡然,她看着小禾,眸中也未见妒意,只是说:“我送送你。” “好。”小禾也未拒绝。 楚映婵自鹿上下来,牵鹿与小禾并行。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只在路过一片野草地时折了些野菊花,凑成了两束,握在手中。 今日是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城根下放满了鲜花,墙壁前亦站满了,人们按照习俗在这一天来这里祷告,祈求平安。 小禾与楚映婵亦将摘来的野菊花放到这里,一同对着墙为已死之人祈祷。 她们在城门边分别了。 “你还欠我一场比试。”小禾说。 “嗯,你随时来寻我便是。”楚映婵说。 “你这样死气沉沉的,揍了你也没劲,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神气一些。”小禾冷冷道。 楚映婵点头答应,又问:“你打算去哪里?” “北边。”小禾说:“传说那里有一座雪山,我想去找找看。” 这是她们最后的对话,两位少女就此别过。 小禾临走之时亦有些担忧,害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林守溪就寻来了,但她又笑着摇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自己又在痴心妄想了。 神山之上,师尊与楚妙已然酒醒。 “同去神墙么?”楚妙问。 这是她们每年都要做的事。 “今日便让小辈代劳,我……还有其他事。”师尊说。 “其他事?”楚妙诧异地问:“还能有什么事?” “我要去取回我的剑。” “湛宫?” “嗯。” 回到这个世界以后,她曾数次占卜过湛宫的下落,从未得到过结果,湛宫似是被什么东西……遮蔽了,但就在昨夜,她终于算清了它的位置。 是该去一趟了。 自己的乖徒儿应该也在那里。 “当年你拔出那柄剑的模样我现在都还记得,真是……可爱啊。”楚妙笑着回忆。 “当然,那是我的剑,除了我钦定的徒儿唯有我可以将它拔出。”师尊骄傲地说。 千年之前,神秘的黑裙小姐于墙外借剑,一剑斩断了时空魔神的过去,一剑切断了时空魔神的未来,被两剑斩为三截的魔神就此牢牢被禁锢当下,成为了剑下的困兽,自那之后上千年,这柄剑固守其骄傲,始终不愿再被拔出,直至后来神山之人从倾塌的家族中寻出这柄剑,作为遗物送来云空山时,她双手持握剑柄,猛地一拉,才让人们再次见到了它如镜的刃。 但她再未通过这柄剑联系上师父。 仿佛随着剑的抽出,剑上联系着的时空也随之断裂了,于是故事就永远地停留在了第六日的黄昏。 “吾道不孤……”师尊轻轻开口,神色茫然。 “你说什么?”楚妙没有听清。 “没什么。”师尊自嘲似地笑了笑,她对楚妙说:“你女儿要回来了,好好陪陪她,以后与她说话耐心些,莫要太过心急,免得又将她气走了。还有……” “顺便帮我照顾白祝。” 在墙后面偷听的白祝连忙探出脑袋,大喊:“白祝能照顾好自己,无需劳烦楚姐姐。” 说完之后掉头就跑,躲到楚妙找不到的地方去。 师尊看着那小白萝卜,哑然失笑。 “再会。”她对楚妙说。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地里,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漫天白雪,天很快晴了,山上银亮一片。 楚妙迷离的醉眼望着亭外的冰雪世界,恍惚了许久才轻轻开口: “再会,宫语。” 第107章 龙醒 宫语是师尊之名。 她七岁才开始真正练剑,却成了云空山历史上最早破入仙人境之人,哪怕是在神山这样天才辈出之地,她也绝对称得上是传奇,这三百年来,关于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楚妙看着放晴的神山,看着凌乱的酒杯,无声而笑。炭火仍有余温,但冷寂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正独自一人看着山中寂寞雪,女儿忽然牵鹿上山来。 楚映婵望着熟悉的仙楼,忽然意识到,自己素衣下山至今竟快过去一年了…… 她走时一袭素衣,来时同样如此,那柄纤薄修长的黑尺虽从未动用过,却也始终背在身上。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师父让我来的么?” 楚映婵到了仙楼,环顾四周,没见到师尊,却意外地见到了她的娘亲。 “你?”楚妙一下觉得失了面子,刚想说她两句,不由想起了宫语的嘱咐,还是沉下气来,“你师尊有事先走了,特意嘱咐我多陪陪你。” “不会是你将师尊支开的?”楚映婵的眼眸透着不信任。 “……”楚妙胸脯起伏,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我哪有那个本事呀?快来,许久未见,陪娘亲坐坐。” 明明才两天没见…… 楚映婵略一犹豫,还是将鹿系在了门口,踩过雪地,走到了娘亲身边,平静地坐下。 她看着玉石桌上散乱的酒杯,说:“你怎么又与师尊一道喝酒?师尊酒量这般差,此时又出去办事,耽误了可怎么办?” “娘亲酒量就很好了?”楚妙对于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很是无奈,但她看着女儿清丽动人的脸蛋,一下子又温柔了下来。 在女儿没有出生之前,她是楚国母仪天下的皇后,一生跌宕传奇,美誉无数,但自女儿出生长大后,本就不太稳当的‘楚国第一美人’头衔,转眼就被女儿轻而易举且毫无争议地摘走了。 “映婵果然长大了,与娘亲当年一样漂亮了。”楚妙微笑着说。到了楚妙这等境界,百年的光阴不足以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若与楚映婵一同逛街,很可能会被当成是姐妹。 “是么……”楚映婵可不觉得这是夸奖,她轻声说:“师尊对我说,我比你年轻时候好看得多。” 楚妙衣袖间的拳头捏紧,她深呼吸了几次,最终还是咯咯地笑道:“当然,我的乖女儿定是青出于蓝的,嗯……你也比你师尊小时候顺眼多了。” “娘,你若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拐弯抹角可一点不像你。”楚映婵说。 “没什么事呀,我已经好多年没与小映婵好好坐下来聊天,沟通情感了,我们虽是仙人,但修的也不是无情道,自是需要亲情的。”楚妙语重心长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修的不是?”楚映婵反问。 “若你真修了无情道,我现在就将这破楼给拆了。”楚妙立刻说。 楚映婵抿了抿唇,眸中薄光闪动,却不言语。 楚妙心惊,黛眉轻皱,“你该不会真修了无情道?难怪这些年的婚事全让你拒绝了去……” “能不能别谈婚事?”楚映婵蹙眉。她只想于道门清修,从未想过这些。 “娘亲也不想呀,实在是映婵名声太大,我将那些婚书收起来烧火,恐怕能直接烧过这个冬天。”楚妙笑了笑,说:“而且娘亲也帮你物色过了,其中有几位青年才俊确实不错,有个道侣不是坏事……” “你要是喜欢,你自己嫁给他们就是了。”楚映婵冷不丁地打断。 “你……这话让你爹听到了恐怕得气死。”楚妙摇了摇头,心想女儿还没嫁出去呢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了,以后若真找到了心仪的郎君,那这女儿岂不是彻底白养了? “映婵呀,你也是懂事的人,娘亲从小待你这么好,你这般态度对我,是不是太让娘亲寒心了?”楚妙手捧心口,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白雪,姿态柔弱。 “待我好?”楚映婵也恼了,“你哪里待我好了?” “娘亲为你做了这么多事……” 楚妙刚想一一列出,却被楚映婵及时打断:“你做的那些事,无异于是我嫌饭菜不好吃,你没有去把饭菜做得好吃,反倒给我做一个金碗,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好好吃饭了。” 楚映婵本是在说比喻句,但她说完之后才猛然想起,这一模一样的事娘亲似乎真的干过。 “金碗也是诚意呀。”楚妙显然也想起了这桩往事,努力为自己辩解。 雪过天晴,周围的温度却似更低了些,将她们的话语都冻结了。 楚映婵虽清冷惯了,可她还是有些不自在,正想找个理由起身离去,却见白祝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楚楚小师姐……”白祝一脸惊喜地看着师姐。 她已快一年没见到师姐了,万分想念她,没有了小师姐的欺负,白祝只觉得生活一片苍白。 “小白祝。”楚映婵也露出了微笑。 白祝快步跑了过来,纵身一跃,直接扑到了师姐怀中,抱住了她的脖颈,小麒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它也想跳上来,奈何腿短,撞到亭子的木栏后又摔到雪中,楚妙见它可怜,伸手想去扶,小麒麟不太认识楚妙,以为她是来抓自己的,一口咬了上去,疼得楚妙轻呼出声。 这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处处不让人顺心……楚妙气鼓鼓地甩着衣袖。 “它不会咬人?”楚映婵见状,也伸手去摸麒麟的脑袋。 “当然不会,只有笨蛋才会被咬。”白祝忙着抱小师姐,显然没看到刚刚的一幕。 果不其然,楚映婵伸出手后,小麒麟便立刻去蹭她的掌心了。 “……”楚妙觉得小萝卜也被带坏了。 楚映婵看向娘亲,难得地露出了神气的笑,楚妙微愣,见到女儿的笑后,她的气也消了,跟着笑了起来。 小白祝与师姐说着这一年仙楼发生的趣事,她极尽绘声绘色,依旧说得很无聊,但楚映婵却是认真听着,很是配合。 楚妙静静地看着她们,不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与小语在一起修行的日子。 韶华易逝,纵她们青春永驻,也再无法真正回到年少时光了。 “白祝讲完了,师姐你也讲讲。” “我……没什么好说的。”楚映婵摇了摇头。 这一年她虽也曾与小禾结伴同游过一些地方,但她境界没有寸进,心也是冷寂的。 “真的一点也没有嘛?”白祝问。 楚映婵再次摇头。 “勤快的白祝遇到了懒惰的师姐……”白祝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楚映婵也感到内疚,想要安慰几句,这时,楚妙忽然娇憨地举起了手,说: “那我来说。” 白祝与楚映婵一同看向了她。 白祝还是有些害怕这个惦记了自己三百年的女人,楚映婵则问:“娘,你有什么好说的?你年轻时候那些事我小时候就听腻了。” “我可以给你们讲讲你们师父小时候的故事。”楚妙说。 “师父也有给我们讲过呀。”白祝说。 “她口中的自己是怎么样的?”楚妙问。 “嗯……师尊说她从小就朴素,勤奋,刻苦,次次月试皆靠实力夺得魁首……” “停!”楚妙听不下去了,“我给你们讲一讲你们师父小时候真正的样子。” 白祝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连连点头,并娴熟地保证不告诉师尊,楚映婵反正要等师尊回来,自也不介意听一听。 楚妙久违地得到了一种‘孩子王’似的乐趣,她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关于你们师尊呀,还要从三百年前讲起……” …… “三百年前,苍碧之王自地宫中苏醒,刺开龙宫之穹顶,破冻土而出,振翅南去。神墙之外的荒蛮之地大都妖浊遍野,草木不生,我们能于此地存活耕种,其中有神桑树之功,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里是龙起之地!龙是邪灵的天敌,它的旧宫之址邪灵岂敢接近?今日拜鳞节,我们所要感谢的,便是龙王殿下的恩赐。” 三界村。 钟无时立在神桑树下,眉心点红,白衣飘飘,丰神俊朗宛若云上仙人,他的身后有一画卷展开,画卷呈现黑白色调,透着妖异惊怖之美的巨龙立在山峰上,对着天空喷吐龙息,那双幽碧龙瞳是唯一多余的色彩,像是燃烧幽冥烈焰的大门。 而他的身前仙村早已残破不堪,屋摧灯毁,狼藉一片,残存的修真者大都是老人,他们被迫来到这里,听着钟无时诉说,脸色颓唐。 钟无时也感到可惜,按照他原定的计划,今天是一个热闹而快乐的日子,新的龙王将会随着大量的烟花一同升上天空,新王将得到三界村所有村民的祝福,在欢声笑语中……被它寄生。 说来可笑,他本是黑海深处的邪神子嗣,如今却要夺舍一头真正的龙王。 钟无时兴致勃勃地诉说着龙王的来历,一辆马车驶入,其中载的是双首蟒的心脏,双首蟒已死去数月,它的心脏被冰封存,看上去鲜活依旧,肌肉纤维与依附其上的血管皆清晰可见,人们甚至觉得,若将冰块消融,它依旧可以迸发出有力的搏动。 “今日是龙醒之日。” 钟无时看着这颗心脏,露出了笑容。 一年前,囚困它的镇守神域发生大变故,他累积了千年的残念终于得到了逃脱的机会,它在荒地游荡,发现了三界村,寄生在了钟无时的身体里,意外发现了地宫尸骸的惊天隐秘。 正统的龙族一脉,除了万龙初祖的苍白之王,其后便是虚白、苍碧两尊王,剩下的龙尸则皆是玄紫、浑金、元赤三色。苍白与虚白之间,传说还存在毒泉黑鳞之类的邪龙,但传说毕竟是传说,按照次序,苍碧在仅存的龙尸中,也可排入前五! 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村庄下,竟藏着苍碧之王的尸骸。 当年它撞破神墙之后,新生的心脏被仙人刺烂,但它竟没有死去,反而拖着重伤的身躯飞过了千万里,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继续陷入长眠。 这是何等强大的生命力…… 但更令钟无时诧异的是,他还在这尊龙尸的背后牵扯出了一个名为‘有鳞宗’的宗门,这个宗门信仰着龙类,但他们绝非只是崇拜龙王这种强大的生物,相反,他们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口号:“残暴的旧君应当深埋地下,我们所要迎接的,是新世界的善君。” 于是,他们在龙鳞镇以北秘密地创设了魔巢,并在那里创造他们的新君。 但钟无时清楚,这只是一个骗局。 有鳞宗也发现了苍碧之王的尸骸,他们隐藏下了这个消息,以创造真主的计划作为遮掩,目的依旧是复苏这头旧王。 但有鳞宗同样是心怀梦想的宗门。 放眼整个历史,复苏邪神、龙尸之类的邪教屡见不鲜,真正将邪神唤来,却未来得及欣喜,便被他们所召之物屠戮殆尽的也比比皆是,但有鳞宗不同,他们的目的并非复苏苍碧之王,而是要在复苏它的同时,给它换上他们创造的意识体,令苍碧之王成为有鳞宗真正的同类。 他现在的存在相当于是一只傀儡虫,寄居在钟无时的身体里,操控他的一切,但有鳞宗的野心则要更大,他们想要掌控的是一头真正的龙王! 而且钟无时确信,有鳞宗下设的一些暗阁虽已糜烂松散,但那位神秘的宗主定是真正的高人,因为他确实研究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可以篡夺真龙的方法。 这也是杜切至死保守的秘密。 若这一方法真的成功,那未来龙尸岂不是都可以成为他们座下的战争机器?这样的话,有鳞宗甚至可以一跃成为凌驾于三神山之上的宗门! 创造这一切的宗主到底是谁呢? 钟无时感到了好奇。 他也曾偷偷调查过有鳞宗的来历,这是一个创设超过两百年的宗门,甚至比许多声名鹊起的名门正宗还要古老,不过这宗门过去规模始终不大,近些年计划真正启动后它才开始扩张。 这会和三百年前那次碎墙之日有关么? 钟无时暂时想不通这些,但这些在当下也无关紧要,那位有鳞宗的神秘宗主无论多么强大,如今也被困在了神山,脱不得身,现在的三界村里,他就是无上的主宰,他可以尽情掠夺有鳞宗的百年心血,将其据为已有。 当然,自己的计划同样有一些瑕疵。 他至今没有找到林守溪和圣子,以及……尊主。 尊主就是有鳞宗创造的意识体,谁能想象,这么一只人畜无害的三花猫,即将成为未来崭新的苍碧之王,但现在这个尊主不见了,苍碧之王虽还能复苏,但很可能直接变成一头白痴。 这对他而言倒没有太大的所谓,毕竟无论是谁成为新王,他都会寄生在它的身上,慢慢侵入它的身躯,直至将其尽数掌控。 不过掌控一头白痴多少有些恶心就是了。 钟无时亲自将双头蟒的心脏运至尊主府邸,他坐在一张木椅里,盯着‘天女三花’四字看了好久,他从一旁取来诛神录的原稿翻阅,冷然的目光似在俯睨真正的河山,这本书他读了好几遍,每每读到书中妖神千秋大业毁于一旦,功败垂成之际,于万佛山下自斩肉身的场景时,总是难免动容。 只可惜这本书永远不会有结尾了。 钟无时将它放回原处,走出了宗主府邸,他双手拢袖,立在光中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有人来。 钟无时想到了浊江中的鲸吟声,觉得应是自己多虑了,那头怪物他都要退避三分,林守溪与圣子的境界在仙人境之下,如何能够在水中逃避它的追索呢? 他不相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们的尸体。 钟无时也不再挂念此事,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山间的大雾,心中忽生寂寥。 ——他这样的人物即将重获新生,但这一幕却无太多人看到,他何其孤单? 时间悄然流逝,万物运转如常,本该热闹非凡的拜鳞节在这样的死寂中推移着,待时辰一到,他才沐浴更衣,按照黑卷的记载,开始这场仪式。 仪式举行的地点是神桑树下。 以双首蟒的心脏为中心,三十六种祭祀所需的材料依次分开,他的侍女们秩序井然地推进着一切,而他手持黑卷,开始诵念古奥的经文,这经文的字节带着天然的寒意,好似冰川上雕刻而成的。 神桑树下,偶衣婆婆辛苦缝制的偶衣也缓缓飘起,那是一个和图片如出一辙的少女,但现在它里面没有住人,所以看上去更像是一幅裁剪下来的画,画的四肢部分用缚妖的铁索绑着,防止她觉醒后脱逃。 “哪怕失去智慧,她也将是三界村最完美的杰作。”钟无时说。 偶衣婆婆不说话,她像是用尽了心血,面色如死。 仪式在古老吟唱的经文中开始,钟无时起初还提防着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偷袭,但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何况,哪怕他们真的杀过来,三界村城门到这里的距离也足够给他警示,所以很快,钟无时的身心也沉浸在了这一古老的仪式里,他望着仪式精妙的运转,如看着一块块木头精确地拼成完整而复杂的图案,心中充斥着快感,仿佛他要目睹的不是神明的诞生,而是自己的复苏仪式。 大约一个时辰后,神桑树也开始颤抖,在无人可见的深处,一道乳白色的精神体水一样渗透到树根里,它沿着根系攀援,最终成为了凝结在树叶上的水滴落,恰落到了偶衣的头顶。 那是三花猫的精神本体,现在,它要融入这具偶衣中了。 仪式顺利异常。 偶衣开始鼓张,她干瘪的四肢中似真的有血肉生出,开始变得饱满,就连那双无光的眼眸都开始变得有神,且在不久之后缓缓睁开了。 “神啊……” 钟无时看着眼前的场景,也只能用神迹来形容。 当然,在他眼里创造一个活的傀儡并没有什么,但这‘傀儡’却可以完美地移植入龙的心脏,成为操控它身躯的大脑……龙本身就是旧神,哪怕是他这样高阶的寄生虫也无法寄生在龙的身上,但她可以,这种渎神之举只能用神迹来形容了。 “我是创造神的人,你可以喊我一声父亲么?” 钟无时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睁开眼眸,展现出朦胧的意识。 他的陶醉被胸口的痛意撕裂。 一柄剑猝然间刺入了他的身体! 剑从他的背后刺来,裂衣而入,贯骨达胸,瞬间扎穿了他的胸膛,他回过神时,已有半截剑身从他的心口刺出了,上面沾满了粘稠的血。 他认出来了。 这是林守溪的剑! 剑刺入身躯后犹不满足,想要横切,彻底斩开他的身躯,钟无时眼疾手快,手指一抓,牢笼般禁锢住了剑尖,往后一压,将它猛地推出了身体。 钟无时转过身去,发现那个暗杀自己的竟是他的侍女之一! 不,不是…… 他倾尽全力的一剑回推也作用到了对方身上,片刻之后,对方的偶衣碎成片片蝴蝶,这美艳侍女之下,赫然是林守溪冷漠的脸! 林守溪不知何时假扮成了他的侍女,盗取偶衣,已潜伏在了他的身边! 若非他的境界实在高林守溪太多,此刻他就已是心脏爆裂的下场了! “慕师靖呢?她在哪里?”钟无时立刻问。 林守溪不回答,他冷漠地盯着钟无时,少年眼眸中的金光宛若云后的雷电,蕴含着蚀骨的杀意,钟无时与他对视,如同在凝视刀尖! 接着,钟无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仓促间向后望去。 足下的地面上,一块原本平整的砖被诡异地撬开,团子般的身影飞速向前窜去,这赫然是他们失踪已久的尊主大人——三花猫! 三花猫一下子扑到了偶衣上,它结束存想,飞速融了进去,与此同时,后方的神桑树开始摇动,数百片叶子同时落下!茂密的神桑之叶遮掩间,一个妖魅绝伦的身影从中落下,出鞘的死证已在她手! 钟无时想要去阻止,却被林守溪拦在原地,只片刻的间隙,少女凌空挥剑,四道银亮弧光几乎同时闪烁,固定着偶衣的铁链应声尽碎,那偶衣少女转眼之间被慕师靖夺在了怀中! 慕师靖立在他架设的祭坛上,遥遥望来,嘴角露出讥笑。 而她怀中的少女,亦睁开了血红的眸。 …… (这章是昨天的加更!) 第108章 异化之鼠 黄昏未至,阳光犹烈,钟无时白衣染血立于树下,他捂着胸口,看不见任何毛发、经络与血气的脸颊上,泛起了尸斑似的白痕。 先前还一片寂静的神桑树下,转眼人已齐至,他们不讲道理地出现,拦在了他的宏图伟业之前,这一刻,他甚至有种猎人猎物颠倒的错觉,仿佛一步步走向笼中的人是自己…… 邪神的每一缕念头都是骄傲的,它们自出生以来就是深海汪洋的统治者,它能接受自己被更强大的存在抹杀,却无法容忍蝼蚁的僭越! “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钟无时捂着刺心而过的伤口,佯作垂死,痛苦发问。 没有人解答他的疑惑,回答他的,唯有神桑树下白虹挂空似的剑光,林守溪不知得到了什么机缘,比先前强了不少,那柄如镜长剑所过之处,他施展的法术悉数崩裂,炸成一连串斑斓色彩,如同鱼儿甩尾出江时溅起的一连串水花。 林守溪起手用的就是白瞳黑凰剑经,他全力运剑,招式如泼天喷洒的熔浆,如若细听,还能听见湛宫中爆发出的古老啼鸣,似有古凰遨游其中,浴火重生,哪怕是钟无时也生出了避让之心。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计划从昨日傍晚就开始了。 他们参照着三花猫背上的地图,详细讨论之后酌定了开挖的位置,他们的计划同样顺利,中途唯一的小意外恐怕就是挖到了一个老鼠窝,三花猫本就胆小怕事,慕师靖还骗它说前面不是老鼠窝,而是龙的巢穴,这可把它吓破胆了,一个劲往慕师靖怀里钻,慕师靖以此嘲笑了它好久。 之后的一个时辰一切顺利,他们挖通了龙宫到地面厚重而坚实的土壤,来到了三花猫宅邸的院子里,在探出脑袋之前,他们还做好了心理防备,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白衣年轻人立在院中,微笑着说你们终于来了’的场景。 幸好,院中一切安静。 后续的行动立刻展开。 他们先确认钟无时所在的位置,然后又挖了一条靠近神树祭坛的暗道,用以藏匿三花猫,林守溪趁着钟无时外出之时潜入了他的府邸,打晕了一个婢女,藏匿暗道,夺了偶衣取而代之,林守溪向来很有伪装的经验,假扮侍女自也不在话下。 慕师靖选择的隐蔽之处则为神桑树顶。 神桑树拔地参天,高过山岳,它不断吸收着苍碧之王心脏的力量,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独特的神性,慕师靖隐匿在枝繁叶茂的树上,无异于一只栖息其间的鸟雀,根本不会被察觉。 天还未亮之时,他们就已开始隐藏、等待,为的就是这一刻悍然出击。 林守溪暂时拦住了钟无时,慕师靖也成功将三花猫解救了出来,怀中的三花猫发红的瞳孔盯着钟无时,凶性大发,似要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尊主大人,你这样可吓不住我,你可以试一试,你体内到底有几斤几两的力气。” 惊慌的发生通常是在混乱爆发的瞬间,此事图穷匕见,钟无时虽两面受敌,反而冷静了下来,甚至已经飞快地计划好要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三花猫闻言,果真试了试,它发现,自己即使有了一具精美的身体,力量却和自己当猫的时候相差无几…… “你不是说只要我成为了尊主就能拥有强大的力量么?你这可恶的骗子!”三花猫像是被夺走了鱼,暴怒质问。 “你只是个傀儡皇帝罢了。”钟无时说:“作为傀儡皇帝的你只有住在皇宫里才能发挥你的作用,苍碧之王的骸骨就是你的皇宫,随我去你的宫殿,在那里,你可以获得足以踏破神墙的尊贵力量。” “你当着他们两的面明目张胆地骗我,你真当我一点脑子都没有吗?”三花猫觉得他是在看不起自己。 “也对,是我看轻尊主了。属下先将这两个碍眼的杀了。” 钟无时平淡笑意中藏着的刀锋在这一刻铮然出鞘,展露出了锋芒。 “走。” 林守溪低喝了一声,他距离钟无时最近,能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恐怖,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的背刺一剑不过尝试,虽成功重创了钟无时,却并不指望可以这般轻易地将他击败,此处民宅太多,他们恐伤及无辜,必须先调转战场。 慕师靖相信他的判断,抱着少女形态的三花猫掉头欲走。 钟无时岂能遂他们的意? 他瞬间张开了自己的时空场域,将林守溪与慕师靖摄入其中,两人也有了经验,第一时间封闭了五感,防止被纷繁复杂的回忆所影响。 林守溪心如止水,出剑反而更快,挤压在龙宫地底的压抑尽数化作剑上燎燃的怒火,悉数宣泄至钟无时的身上! 交鸣不休的碰撞声中,钟无时看似落了下风,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若勇气与怒火真能跨越境界的隔阂,那境界的划分还有什么意义?他今天就要叫这个少年明白,真正的鸿沟何其难越! 钟无时被逼得步步后退,可待林守溪剑势攀至顶点,化作垂天而落的银光之际,他脚步忽停,身子稳若泰山,只将两截尚带鲜血的手指探出,轻描淡写地点向了剑尖。 这两天,他无需隐藏身份之后,又在村子里杀了不少老人,汲取了充沛的力量——老人大都奄奄一息,本就难以留住时间,是最好的掠夺对象。 眼看着钟无时要稳稳当当地接下这一剑,异变陡生,林守溪忽然消失在了半空,取而代之的是黑裳少女冷艳的身影,原本竖向劈落的一剑也变成了凌厉的一刺,钟无时变招不及,胸口再被刺透。 这是什么妖法? 钟无时心中骇然。 林守溪与圣子明明相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们竟这样毫无征兆地交换了位置! 这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那个神秘声音的帮助下,钻研了一整个下午的结果,他们寻到了彼此之间玄妙的交点,以此为中心,他们可以在较近的范围内移形换影。 林守溪与慕师靖像是两只黑色的飞燕,挂在钟无时的前后两角,对他进行了猛烈的进攻,钟无时再也无法稳扎稳打地防守,瞬息万变的招式令他防备不及,转眼间已遍体鳞伤。 钟无时脸上的白斑由浅转深,他发出了暴戾的低吼,脸颊上不停变幻的神情宛若崖风搅动的火影,明灭闪烁之间,隐约有一张苍白邪性的面容在他本该俊美的面颊浮现,白色的下袍再度膨胀,数百条肿胀无鳞的虚幻触手从中伸出。 既然双拳难敌四手,那他就用一百只手! 钟无时再度显露了他的真容。 他知道,这次显露真容后,无论接下来的祭奠仪式有没有成功,他都必须遁走了……他在这里多次现出真身,搅动风云,哪怕有白雾遮挡,恐怕也骗不过那几位神山的顶尖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对于那位神秘的有鳞宗宗主有着莫名的忌惮。 蠕动的触手泛着浊白的颜色,它似虚幻的风,向着四周扩散开来,将林守溪与慕师靖分隔两端,黏腻的触角则似涌动的海潮,向着他们蔓延过去,每一截触角的顶端皆开着晶莹的花瓣,那是时之花,只要触碰到人,人就会堕入停滞的时空里。 “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我们本就是过去亿万年里厮杀进化出,截然不同的生命……” “这是你们人类苦修百载,皓首穷经也无法抵达的崭新领域,待吾等归来之时,自居万物灵长的你们,依旧会成为匍匐在大地上的奴隶。” 钟无时的声音邪异低沉,仿佛殃瘴遍布的大地上嘶嘶耳语的恶畜,无奈林守溪与慕师靖封闭了五感,听不见他对于人类命运的诅咒。 他展露出真身后,攻势毫无疑问地逆转了,这些修长地触手在第一时间填满了周围的大街小巷,不给他们落脚的空间。 林守溪与慕师靖本就没想过能杀掉他,他们的目的是破坏祭祀仪式,防止苍碧之王复生,如今目的已经达成,他们抽身而走就是。 无需交流,林守溪与慕师靖交换了个眼神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他们收敛杀气,沿着屋脊抽身撤走。 三花猫紧跟而来。 它俨然变成了漂亮少女的模样,但习惯的改变是艰难的,它在屋脊上穿梭时依旧是手脚并用的,看上去简直是只刚刚化形的猫妖。 “用两条腿跑啊,你这样反而更慢!”慕师靖看得心急,她暂时解除了五感的封印,提醒道。 “不行啊,本尊还没练习过两条腿走路,而且两条腿看着一点不稳当……”三花猫同样焦急。 “那你这四条腿跑得也不是很稳健啊。”林守溪觉得她还不如当只猫,当猫的时候拎起后颈就能拽着走,现在变成了人反而更累赘了…… “废话,本尊以前有尾巴可以保持平衡,你突然间没有了尾巴试试?”三花猫嚷嚷道。 “尾巴?”慕师靖一愣,“我看你明明有尾巴啊。” 三花猫现在的模样是按照当初的画一模一样做的,画上也是有个毛茸茸的弯曲尾巴的,上面还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但…… “本尊也没料到这个居然是装饰品啊!”三花猫很绝望,它早就应该想到,真正的少女是没有尾巴的。 “装饰品?”林守溪一惊,“怎么装上去的?” “别问了!现在逃跑要紧啊!”三花猫没有绵软毛发的遮挡,一下子就能看到红扑扑的俏脸。 逼出钟无时的真身也在他们原定的计划里,他们知道,邪神展露真身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一次次地消耗下去,他迟早力竭,甚至很可能陷入自我的疯狂里。 当然,这样的计划看似简单,对于他们却是巨大考验。 能从邪神的手下逃生一次可以用运气来解释,但要真正战胜邪神,能依靠的,只有他们的实力与配合。 在龙宫中的时候,他们也曾想过,只要一直向北逃,是有逃出生天的机会的,但林守溪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他们一旦逃走,相当于就抛弃了整个三界村。 他虽出身魔门,却始终有颗卫道之心。 林守溪与慕师靖连跑了数息,眼看就要出村,却不见钟无时追来。 林守溪心生疑惑,回头看了一眼,被身后的画面惊住了。 破裂的街道下,不知为何涌现出了大量的老鼠,这些老鼠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竟全然不畏惧钟无时,反而于光天化日之下爬上他的身体,对那些蠕动的浊白之物大肆啃咬。 钟无时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幕,唯有痛感席卷全身。 区区的老鼠怎么可能…… 等等…… 钟无时发现,这些老鼠似乎不太一样,它们的体型远比一般的老鼠要大,非但如此,一根根尖锐的骨刺还从它们灰色的毛发间穿出,自后颈延伸至尾部,尾巴也生出了铁钩似的倒刺,哪怕是吱吱的叫声竟也染上了威严的意味…… 这些老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龙化了! 第109章 天作之合 老鼠龙化后变得残暴狂躁,它们一哄而上,咬住了钟无时的身躯。 龙与邪灵自古便是死敌,异化后的老鼠也得到了一部分龙的力量,竟用门牙将魔神的躯体啃咬了下来,一时间碎肉横飞,浆液乱溅,而这些被浆液感染的老鼠也开始惨叫抽搐,身子萎缩,骨头溶解,悲惨死去。 这一情况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怎么回事?老鼠发疯了?”三花猫大惊,开始怀疑猫是老鼠天敌这件事的合理性了。 “它们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难道说这些老鼠被苍碧之王感染了?”慕师靖做出猜测。 “应该不会,我们在里面住了两天,怎会半点没有察觉?”林守溪摇了摇头。 “不会是老鼠怕被本尊逮捕,紧跟本尊进化的步伐?”三花猫大胆猜测。 “不可能。” 林守溪与慕师靖异口同声道。 无论如何,这些曾经在阴暗角落摸爬滚打的鼠类,如今成为了他们的助力,将曾经的时空魔神都阻截在了仙村之中。 钟无时惨叫着,他蠕动的触手甩如象鼻,拼命将这些四脚恶畜甩开,拍碎骨头,碾成肉泥。 待他将这些老鼠灭尽之时,林守溪等人已然登上了门口的城墙。 钟无时寄居在凡人身上太久,也沾染了凡人的情欲悲欢,他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蝼蚁与恶畜不断在他身上留下伤痕也使他更加暴躁易怒。 他不再多想,也懒得去恢复自己的伤势,直接运转全力,朝着城外穷追而去。 钟无时厌倦了猫捉耗子的游戏,他要诛杀这些忤逆之人,然后成为龙,成为行走在大地上的、崭新的苍碧之王! 距离飞速拉近。 狂风自身后压来,林守溪与慕师靖背衫震动,他们还未抵达龙鳞镇,柔软的触手便已自头顶飞过,交错编织,组成了一片污浊黏腻的天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钟无时当初读诛神录的时候,时常耻笑里面的反派话多得要命,明明没有必胜的把握却还信心满满,说出一堆让人发笑的话语,反倒给了主人公喘息的机会,直到现在,他才深深地理解那种感觉。 他心中属于‘人’的那一部分躁动像是堆积的洪水,他需要宣泄,否则这些情绪会形成漩涡,反而将他扯入疯狂的深渊里,他没有办法立刻将这对少年少女杀死,只能通过狠厉的话语来维持情绪的平衡! “我实在不懂你们这些凡人,明明如此弱小却还要坚持这徒劳的挣扎,尊主大人,你不要再被他们蒙蔽了,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不会奏效的,稍后我会将他们在你面前肢解,让你看看逆命之人的下场,就像万佛山下死去的妖神那样……” “啊?你也看诛神录?”三花猫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 它也不知道这钟无时在念叨什么,只知道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实在是跑不动了,过去它有粉嫩的肉垫可以帮助缓冲,让它在原野间自由奔跑,如今它的手变得细皮嫩肉,没跑多久就磨破了皮,一点也不好用。 “妖神死后就没怎么看了。”钟无时竟还真的回答了。 “那我把他复活一下,你能不能不要追了呀。”三花猫提出条件。 “不必了,死亡是对他最好的解脱,若他活下去,反而缺失了悲壮之美。”钟无时说。 “那你怎么不去死啊!”三花猫大声嚷嚷。 “我若死了,书中妖神未竟之事,谁来做完?” 钟无时立在红褐色的荆棘林间,蔓延的触手一扫四合,他临崖远望浊江,倒真的生出了一抹孤寂感。 林守溪与慕师靖难以再逃,只可正面迎敌,他们转过身去,并肩而立,死证与湛宫再次直指邪神,试图缠裹而来的触手遇剑而断。 三花猫就没那么好受了,它按照以往的直觉纵跃躲避,但它发现,人类的身躯可真是一无是处,过去它哪怕再弱,双腿也和弹簧似的,可以跳得很高,但现在呢?它根本跳都跳不起来啊……为什么这么多妖喜欢修人,这等舍本逐末简直是上大当了,我们妖怪应该要走属于自己的道路! 三花猫在心中发着宏愿,激烈的战斗声又在身后响起,打断思绪,惊得她竖起了尖绒的猫耳朵。 它回首望去,碧色的瞳孔里再次映出了他们争斗的身影。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这浊白色的洪流里战斗着,他们的身形腾挪变化,真真快如燕影,无数虚幻的触手被剑斩断,坠碎于地,发出星辰寂灭时的光彩。 “说来可笑,你们人类最大的敌人是邪灵与龙尸,但是你们所发明的剑术大都却是杀人技……你们骨子里也不过是残杀同类来争名夺利的种群罢了,你们剑术再高,对付像我这样的生命,这些武技真的派得上用场吗?”钟无时游刃有余地对付着他们,只等一个破绽将他们彻底击溃。 “而且,即使你们战胜了我也没有用的,你们看到那满山大雾了么?我死之后,它们会像雪崩一样落下,淹没三界村,淹没周围的一切,届时,大雾所过之处,一切都会成为死寂的‘时墓’,当然,你们作为高高在上的修真者,可能并不关心这些。” “……” “……你们都是哑巴吗?” 钟无时的话语得不到回应,愈感寂寞,他扬起衣袖,袖间的手臂也变得柔软修长。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境界虽有精进,但面对着这头不讲道理的邪神,一身剑术武功再度显得无力起来,他们虽斩断了无数的触手,可不消一会儿,新的触手又会于断裂处原封不动地长出,根本杀之不尽。 他们与钟无时相持不下,但钟无时的力量远比他们更加充沛,这样下去迟早会落下风。 “怎么办?”慕师靖问。 林守溪看了一眼浊江。 慕师靖心领神会,立刻颔首。 笨蛋如三花猫也明白了——又要去找我们的好兄弟溺亡之神了! “区区一头死神而已,你真当那东西是我对手?”钟无时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嗤笑道。 溺亡之神原本极少出现,但它这些天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位邪神的虚弱,终日徘徊于浊江浅滩,想要伺机将其吞噬,此时钟无时现身,溺亡之神也再度浮出水面,发出了古老悠长的吟声。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守溪、慕师靖、三花猫再度跃入水中,去‘投靠’溺亡之神。 三花猫把溺亡之神当成好兄弟,溺亡之神可不这么认为,三花猫还在空中坠落之时,下方巨鲸似的神明就已张开了大口作为欢迎。 慕师靖一把抓住了三花猫的后领,一手将剑刺入悬崖作为缓冲。 钟无时难抑嗜杀之心,哪怕没有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刻意指引,他也打算要将这头坏过他好事的死神诛杀,更何况,他不相信林守溪还能再一次从两位神明的围攻中逃脱。 很快,钟无时就意识到林守溪胆敢跃入浊江确有倚仗。 林守溪甫一入水,附近汹涌的湍流一下变得温顺,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路……这是什么?莫非他拥有水之灵根? 但这些都不是钟无时现在要思考的问题。 林守溪太过灵活,难以捕捉,溺亡之神立刻将矛头调转,对准了这头屡次侵犯浊江的邪神。人类在自相残杀中可得到成长,神明亦可借助吞噬完成进化,溺亡之神对于这头虚弱的邪神也觊觎已久了! 溺亡之神在浊江下游动,背脊划过水面,切割出雪白锋利的水线,朝着钟无时撞去,钟无时不由想起自己幼年时期在深海目睹过的巨型乌贼与鲸的大战,那时他眼睁睁地看着乌贼被绞碎四肢,成为了鲸的食物,今日的一幕与当年似有些相像,只是这结局将由他改写! “钟无时快疯了。”林守溪说。 现在入江与溺亡之神作战是极差的选择,若非钟无时体内蕴藏的疯狂无处发泄,它绝不会做出这等荒唐的决定。 “我也快疯了……”三花猫呛着江水,尝试使用猫泳,却是怎么划怎么奇怪。 “嗯,我们不需要战胜他,我们只要一直拖延,钟无时得不到胜利,反而会率先被自己压抑的情绪冲垮。”慕师靖明白他的意思。 骤然湍急的水流拍上后背,如巨石抡砸脊椎,那是钟无时与溺亡之神战斗的证明。 “你们说得确实有道理,但这也太被动了?”三花猫还是很慌。 “那你能怎么办?用你的刀笔写死它?”慕师靖对这头笨猫很是无语。 “我若有这本事还会这么狼狈嘛……” “那你少废话,再废话我将你尾巴拔出来。”慕师靖威胁道。 三花猫吓得连忙去捂尾巴,它没有想到,这个过去可以保持平衡,调节姿势,还能抱着睡觉的尾巴,此刻反倒成了自己的软肋。 它越来越怀念自己当猫的生活了! “别怕,钟无时与溺亡之神势均力敌,一时间也分不出胜负,哪怕赢也是惨胜,我们未必没有乘虚而入的机会。”林守溪保持着冷静。 他们顺流而下,观察着两岸,准备寻个合适的滩头上去,之后他们的选择很多,既可以逃往魔巢,也可以遵循旧迹,去寻藏在河底的龙宫入口作为藏身之处。 就在这时,慕师靖的神色却忽地变了: “那是什么?” 林守溪闻言,向上一瞥,瞳孔凝缩。 先前还空无一物的悬崖峭壁上,不知何时趴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那东西披着鸦羽编织的斗篷,看不清脸,唯能见到它口中衔着的一柄断刀。 “这,这该不会是……”三花猫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话别说一半。”慕师靖冷冷道。 “林守溪,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么……荒原上有一神为‘杀神’,它是由死者冤魂凝聚成的神,口衔名为‘鬼返’的复仇之刀……” “别废话,直接说它是敌是友。”慕师靖打断道。 “不是敌……但现在,也不是友了。”三花猫喃喃道。 慕师靖本以为三花猫在故弄玄虚,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浊江之中,溺亡之神也感知到了这位天敌的到来,它发出恐惧的吟声,试图挣脱束缚,下潜躲避。钟无时从未有过这等‘天命加身’的感觉,他的触手立刻绞缠上溺亡之神,吸盘固定住巨鲸的身躯,将它拖拽着浮出水面。 悬崖峭壁上,口衔鬼返的杀神动了。 罡风席卷,摧崖折树,浪涛汹涌的浊江之上,黑光入水,不声不响,却令得鲸的凄吟声响彻江面。 林守溪当然记得三花猫给他讲述过的事,杀神是灾神、死神、祸神的天敌,但他从未想过,这位杀神会在这种时候出现,而且这头令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的溺亡之神,在它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 溺亡之神近期的频繁出现终于断送了它自己的命! 待杀神再次跃出江面,口中所衔之断刀又多出了一截,可以想象,待这柄鬼返完全拼好之际,就是杀神真正登上神位之时! 这位杀神对于钟无时没有半点兴趣,在杀死溺亡之神后,身披鸦羽的它跃出水面,身影一展,鸟一样消失在了天空,不留痕迹。 杀神来去潇洒,但这对于林守溪与慕师靖来说却是致命的。 通过了这次战斗,钟无时宣泄掉了大量疯狂的精神力,他再次变回了冷静的、面带微笑的邪神,这位神潜入江中,宛若妖世浮屠劈浪渡江杀来,其影所至之处,江流也爆发出了诡异悲号。 “这下完蛋了……”三花猫绝望道。 转眼之间,他们再次身处绝境,三花猫左顾右盼,希望林守溪与慕师靖还能摸出点压箱底的绝活来,但他们如出一辙的阴沉神情令三花猫彻底绝望了。 三花猫不愿放弃,它决定给他们开拓思路。 “林守溪,你的绝学是什么?” “擒龙手。” “圣子大人,你有什么天赋异禀之处吗?” “压制龙属。” “……” 三花猫愣住了,心想这两人怎么回事,怎么都和龙过不去啊,就没有一些对付邪灵的特技吗?尤其是这个林守溪,窝里横算什么本事啊…… “这钟无时要是头龙就好了。”三花猫哀嚎道。 “别吵吵嚷嚷的,躲远些,等会打起来可别碍我们手脚。”自从它从猫变成人后,慕师靖对它的态度更差了。 “哦……” 三花猫也不敢反驳,只是弱弱地瞥了林守溪一眼。 却见林守溪低头沉思,眼动极快,不知想到了什么。 关键时刻,三花猫这句无心之语确实启发了他! 他想到了先前仙村里蜂拥而出的龙化之鼠。 “对……让他变成龙!” 林守溪看向了慕师靖,目光如炬,熠熠闪烁。 “什么?”慕师靖愣住了,“你怎么也跟着疯了?” 林守溪盯着慕师靖的眼,解释道:“那些变异的老鼠很可能是你创造出来的。” “我创造出的?” 慕师靖微怔,旋即她也想起了自己与三花猫打趣时的无心之语——‘这不是老鼠窝,这是龙巢’。 这是……一语成谶? 还是说她的身份已经尊贵到可以钦点血脉的地步了? 若真如此,恐怕自己才是有鳞宗真正梦寐以求的东西,有鳞宗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究竟错过了什么…… 容不得多想了,浊江中的邪神已破浪而来,于崖壁之间张开了魔神的身躯,数百节长满口器的触手如巨鞭齐齐抽落。慕师靖靠岸而立,迎着狂风伸出手臂,五指绽如鲜花。 她像是在下达命令,也像是在自我催眠: “你是龙。” 第110章 以身饲魔斩妖邪 钟无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在做什么?这是祝福还是诅咒?还是垂死时的胡言乱语?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法术的波动,这说明她的话语并未生效。 钟无时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他的身躯翻滚出江,箕张罩来,可林守溪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步,双臂一拉,摆出了古怪的架势。 这又是想做什么? 钟无时摇了摇头。 莫名其妙的话语不是力量,怪异的动作也不是力量,小鱼团结成群也会被一口吞没,真正的强者是不会被蝼蚁的虚张声势所吓退的。 肉鞭扫落,口器缩张,恶臭的风自江面卷来,拍上滩涂。 接着,令钟无时无法理解的事再次发生了。 只见林守溪双臂一展,竟用那双手将自己雄劲有力的进攻阻拦了下来! 这少年立在江边,看似单薄的血肉之躯竟一下变成了块铁板,他挥动手臂,或抽打,或缠绕,一时间却皆无法胜之。 作为时空魔神的他生来就拥有巨量的知识,他在大部分问题上都显得冷静而博学,可一旦涉及到未知的领域,他过往的博学反而会让他钻牛角尖。 他知道眼前的少年少女定身负大秘密,尤其是慕师靖,每每看到她,钟无时都不由忆起笼罩道心千年的阴影,她们同样窈窕冷冽,仿佛随时都会重叠在一起,化作足以斩灭一切的剑光。 但这暂时不是钟无时该思考的问题。 他近日来吸取的时之力正在飞速消耗,若不及时取胜,他恐也无法再驾驭这副残缺的真身。 好不容易平稳的精神再度混乱不堪,钟无时苍白的皮肤下涌现出一只只妖异的瞳孔,这些瞳孔似要从毛囊中生长出来,将他这副贵公子般的身躯吞噬! 狂风骤雨似的攻击里,林守溪岿然不动。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慕师靖竟真有钦点龙性的能力!她让钟无时拥有了龙的特性,于是擒龙手也有了用武之地,他凭借着这一神术对于龙的克制,竟真将狂暴的钟无时阻截在了浊江之中! 慕师靖也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拥有这种能力,这是灵根么?还是说她的血脉可能比苍碧之王还更高贵? “太厉害了……” 三花猫痴痴道,感慨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不联姻根本没办法给世人交待啊……它连忙对慕师靖说:“我也想拥有力量帮助你们,圣子大人,我是什么呀,您钦点一下?” “你是猪。”慕师靖冷冷开口,她斜持长剑,纵身一跃,也去助林守溪一剑之力。 三花猫大惊失色,连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看有没有异常。 它看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抗击邪神的身影,为他们加油鼓劲之余也感到了沮丧,毕竟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简直是队友的拖油瓶,敌人的心头宝,它暗暗发誓,以后自己一定要好好修炼,让慕师靖刮目相看! 林守溪也没空去安慰沮丧的三花猫,他全速转动气丸,擒龙手的功法周转于身,他甚至将湛宫直接抛给了慕师靖,让她手持双剑对敌,自己则直接全力施展酣畅淋漓的拳脚功夫。 今日是第七天,小语应去比试了,哪怕将湛宫给了慕师靖,自己偷偷收徒的秘密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慕师靖接住湛宫。 时隔将近一年,这柄师尊所传之剑终于落回了她的手中,她持着湛宫凌空挥舞了几下,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用惯了死证,湛宫也不那么顺手了…… 慕师靖手持双剑,足踏崖壁,如凌江而去的黑羽鸬鹚,挥舞出噬骨的剑弧,朝着钟无时的头颅斩去。 有了慕师靖的帮助,林守溪的出拳也更显游刃有余。 他发现,擒龙手与其说是某种武功,不如说是心法,只要以此为基础,他可以将过去学习过的武功都杂糅进去,融为一炉。 数百条疯狂摆舞的触手间,林守溪沉心静气,好似回到了古庭中与小禾对练拳脚功夫的夜晚。 揉化搬拦,封闭缠绞,林守溪年纪虽轻,拳法老道,他手臂的挥转看似柔和,劲却一分不少,这些触手无论怎样纠缠进攻,林守溪都能轻松化解,甚至发动反击,他的动作如揽孔雀尾翎般轻柔,却能将它们直接撕碎! 得亏钟无时手臂众多,若他也是人类,只这轻轻一斩,劲力透过皮骨,能将他的关节直接切碎。 当年创造这一武功的人,恐怕也想象不到,这武技竟还能用来对付这等怪物! 浊江上,身如黑燕的慕师靖将钟无时逼得极紧,他真正的实力远在这圣子之上,但慕师靖对于龙属的天然压制也弥补了很多。 现在,钟无时不仅要同时对付两人,还要时刻提防体内的疯狂,他感到心力交瘁,不消一刻钟,乌黑的长发末梢竟都开始泛起了白色。 他的皮肤下开始分泌出黏白色的液体,一根根尖刺扎破他的皮肤,在风中飘荡生长——它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躯体了。 待他被自己的真身吞噬之后,他会真正陷入狂暴之中,届时他会杀死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 慕师靖那句‘你是龙’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变数,自那之后攻守交换,他疲于应付,狼狈不堪。 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暂时放下自己的尊严,暂避锋芒,清除自己身上的龙性后再与他们交战。 林守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退意,攻击也越发狠厉,抽来的肉鞭皆被他看似随意地格住、撇开,他的上身随着腰肢拧动,手掌在额前挥动,所过之处,肉肢尽数断裂,被江水吞没。 这是云手,看似轻柔,但高手施展之时却有分筋错骨的威力。 钟无时的再生之力也明显弱了下来,退意愈发明显。 林守溪与慕师靖哪能任他来去自如。 “浊江刚刚葬了位溺亡之神,这里做你的墓地恐怕不算委屈?”慕师靖冷眼讥讽。 她并非是胜券在握地嘲笑,而是在推波助澜,将他的精神剥离理智之路。 “你这卑微的寄生虫,回不去深海,也无法光明正大地行走大地上,像你这般居住肉泥中的东西,也配称作神?” 慕师靖冰冷的话语切入他的心中,更胜过了她手中的刀匕,她足点江面,一跃而起,两道银光刺向钟无时的双肩。 钟无时甩动衣袖去挡,雪白的袖子却似被飓风卷碎的云朵,竟再难拦住慕师靖剑的锋芒。 慕师靖在出剑之余,甚至都有闲心在心里比较这两柄剑的优劣了。 死证古朴无华,湛宫明亮轻灵,前者重杀气,后者重剑意,实在让人难以抉择,只想尽收囊中…… “对了,你们邪神中可有剑仙?”慕师靖突发奇想,“人只可手握两把剑,像你们邪神有这么多手,一只卷住一柄古剑,岂非天下无敌?” 先前慕师靖嘲讽的话语并未起太大作用,但这番话却极具画面感,被诛神录荼毒至深的钟无时立刻意识到了这种想法的可行性……或许可以试试…… 等等,现在岂是想这些的时候? “哎,你怎么不回答我?”慕师靖将剑从纤细触须的缠绕中抽出,反手一刺,直击胸口。 钟无时猛地甩头,试图将那邪神剑仙的模样甩出脑海,可它却像是吸食脑髓的恶魔,怎么也无法从颅中抹去。 “你给我……闭嘴!!” 钟无时放声咆哮,瞳孔猩红。 慕师靖冷淡一瞥,一剑刺向他张开的嘴巴,钟无时偏过头去仓促躲避,少女身影一闪,转眼已踩上了他的后背,钟无时不停摇晃身躯,试图将她从背上摔下来,却无济于事。 慕师靖的平衡能力极好。 小时候,师尊曾经亲自带着她于夏日的湖中泛舟赏莲,这本该是浪漫的事,但不知是不是巧合,每每赏莲皆恰逢狂风骤雨,而师尊的驭舟能力差得吓人,若非慕师靖在那时候及时练就了一身平衡感,恐怕早就被师尊摇下船去喂鱼了。 此刻钟无时拼命挣扎的身躯反倒让慕师靖勾起了童年回忆,她立得稳当而优雅,甚至有时间将两柄剑归鞘,然后重新抽出。 慕师靖手握剑柄,一拉。 剑刃错空而过,十字冷光闪烁,她握着剑柄,一左一右同时斩下,刺入钟无时的肩膀,斩断他的骨头。 鲜血飞溅,邪神哀嚎,钟无时痉挛般收回触手,沿着石壁狂奔哀嚎,他皮肤下的眼睛再次闪烁,随时都要扎破身体,将他自己吃掉,慕师靖心生警意,没有继续攻击,立刻从他背上跃下,与其拉开距离后再耐心地追击进攻。 林守溪正酣畅淋漓地用着大摔碑手,他的身边断肢已堆成小山,此刻钟无时伤败而走,他反倒不满,也随着慕师靖一同追去。 三花猫大呼精彩,不愿错过斩邪的瞬间,跟紧过去。 沿着崖壁向上,不远处恰好是龙鳞镇,还有不少人与妖驻扎在这里,他们听到了动静,纷纷朝这里望来,然后惊叫而逃。 钟无时冲入了龙鳞镇中,四下扫视似在搜索什么。 慕师靖敏锐地察觉到,钟无时的后颈处,有一个乳白色的蜘蛛状物体正从血肉中缓缓析出。 这是…… “是他的寄生体,他的这副身体即将溃烂,他想要换一个目标!”林守溪立刻做出判断。 “我去阻止他。”慕师靖说。 他们之间尚有一段距离,这白色寄生物析出的速度却是飞快,它沿着钟无时的脊椎爬行,眼看就要逃到地面上! 啪。 异变再生。 试图逃出生天的寄生物竟被一只手抓住了! ——一只鲜血淋漓可见白骨的手。 那是钟无时的手。 钟无时头发半白,肌肉萎靡,皮肤褶皱,面部更是腐烂了大半,但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地澄净。 他俯下身,将这雪白可怖的寄生物抓在手中,如握着清风明月,任它将自己的手腐蚀成骨架也不松开。 钟无时缓缓地站起身,站在龙鳞镇浩大的山风里,血衣舒卷,笑容温和,眉心点红,他早已不复翩翩公子的模样,但笑得却是前所未有地温柔快意: “我钟家传承至今,世代斩邪,哪怕仅剩一人,又岂有独善其身之理?” 话语在龙鳞镇间回荡。 言罢,钟无时将掌心之物重新吞下,挥剑自斩。 第111章 苍碧之王(上) 钟无时并不是多么顶尖的修道者。 他已记不太清从前的事,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是被寄予厚望的。 起初他以为是家道中落,所以家族将希望寄托到自己身上,长大后他才得到了一个更加玄乎的说法:在他还未出生之前,宫主便调查过他的名字。 这件事发生在久远的过去,大部分人也说不清真伪。 钟无时觉得很荒诞。 他曾亲自去问过父亲,父亲亦语焉不详,只是谈起三百年前的往事,他总会老泪纵横,那是碎墙之日,他离家游学躲过了灾难,却再未能与父母相见。 钟无时对于爷爷奶奶的记忆也就停留在了父亲的口述中。 后来他走到城墙边时,常常会幻想墙外之龙攀空而来,自己被倾轧成肉泥的场景——他是个平庸的修道者,所以那些不切实际的期许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以至于让他常常会有轻生的念头。 直到后来,云空山仙楼楼主亲自登门造访,查探他的命运,确认他真的并无多少因果纠缠之后,大家对他的关注才少了起来。 关注的多少不会让他变好或变差,他安享着这种清静,准备度过一个修道者平凡的一生。 几年前,他被斩邪司派来城外。 碎墙之日后,几乎每一位修道者都会被派去墙外历练一段时间。 他来到的地方是三界村,这个地方相对于其他穷山恶水的险境来说,甚至都算得上养老的去处了。 这里如他的人生一样平静。 他每天打坐修道,仰望神木,等待着日子的过去,直至一年前…… 一年前的某个早晨,他如常醒来,却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 他的意识清醒,大脑也可以正常思考,唯独控制不了身体,他以为这是某种精神幻觉,但他观察了一天后才确信,自己被夺舍了。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夺舍。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控制肢体的动作,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恶魔夺取了他的身躯,唯独给他留下了‘清醒’,于是他成了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无法阻止。 他正常地生活起居,就像是一个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借助着与生俱来的异能观察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区别是,孩子拥有未来而他没有,他连胎动都做不到。 这一年里,他也跟着知晓了许多秘密。 尤其是见到那尊龙骨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是在做梦。 他知道了三百年前罪魁祸首的藏身之处,知道了一个叫‘有鳞宗’的宗门在神山未察觉的黑暗里为非作歹,但他什么也传达不出去。 这是另一种痛苦。 小时候,他常常看到被铁线虫寄生的螳螂投河,只觉得有趣,现在却羡艳着它的死亡。 几日前,他还注意到自家门口的树上有只奇怪的蚂蚁,它咬着树叶一动也不动,他知道,这又是个同病相怜的可怜虫。今日清晨,那只蚂蚁终于死去,它挂在树叶上,身子开裂,生出紫色的真菌孢子,被孢子吸引来的蚂蚁并不知道同类的死亡,也不知道它们所要去往的,是一片永恒的墓地。 他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太久太久,明明才过去了短短一年,却像是过完了一生。 是的,他即将过完自己的一生。 钟无时将这试图逃跑的寄生物抓在手里,身体的剧痛撕扯着他,但这与一年来行尸走肉的精神折磨相比,不值一提,他脸上的笑都未曾清减半分。 龙鳞镇下邪水滔滔,钟无时对着赶来的林守溪与慕师靖点头致谢,挥起剑,斩杀了自己。 恰是夕阳西下,他的头颅滚入浊江,身体却还笔直地立着,断裂的脖颈处恰好对着天边的红日,仿佛这轮残阳成了他崭新的头颅。 寄生的身躯死去,时空魔神的残念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无数的瞳孔从钟无时的血肉中生出,将这副身躯蚕食殆尽,闪着异彩的瞳孔爆发出齐齐的尖叫,它们开始自我坍缩、自我蚕食。 与此同时,随着眼球接连破裂,无形的精神力涟漪般扩散开来,哪怕是有所防备的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受到了影响,一同坠入了不同程度的幻觉中去。 …… 林守溪再次见到了那片雪原。 这一次的画面要清晰很多,他甚至感到了身临其境的寒冷。 四下暝茫无人,大雪昼夜不歇,他孤身一人向着山上走去。 哪怕隔了这么厚重的雪,他依旧能够感受到雪面下埋藏的污浊,腐朽的邪祟阴煞之气不知堆了多少万年,仿佛这里才是一切污秽的发源地。 林守溪踩过白雪向前走去。 他看清了负碑小鬼的模样。 起初,林守溪觉得他们像是一具具干尸,现在他发现,这些瘦骨嶙峋的尸体更像是人与龙的混合体——他们长着人体态,但背部的骨刺、尖利的爪子、畸形的双翼无不昭示着他们‘龙’的特征。 人修妖本就是修龙的尝试失败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龙化之人? 他们由谁创造,因何而死,所负之物又是什么? 林守溪头疼欲裂,眼前的风雪开始变得模糊,他不停地迈步,终于来到了这座铜铸的大殿前,看不清面容的宫装女子提灯而立,引他走入殿中。 殿中是无止境的寒冷与漆黑,他隐隐听到了有人在哀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头顶是修罗,足下是白骨,眼前则是那柄生满了绿绣的剑,现在他也终于看清,那些绿锈实际上是幽绿的火。 剑上钉着的也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 慕师靖也出现了类似的幻觉。 她行走在一片黑海的冰面上,冰面下游动着许多的狞恶的白骨巨物——这片冰海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将这些蟒蛇似的怪物困在了里面。 她继续向前走。 冰海、或者说世界的尽头立着一个身影。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终于勉强看清楚了那个背影——一位黑裙少女。 接着,她又发现,黑裙少女的身前有着一个真正的庞然大物,慕师靖无法形容它的大小,她只觉得自己盯着的并不是一个生物,而是一整片天地,但即使在这样的生物面前,苗条的少女依旧给人一种不可忽视感。 “你是谁?”慕师靖出声问。 黑裙少女没有回答。 “你在做什么?”慕师靖又问。 黑裙少女这才停下了手里的比划,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慕师靖很熟悉的声音说:“切割。” “切割?” “嗯,它太大了,只有将它切好了,才能运往世界的各个角落。” 慕师靖这才发现,这个少女手上拿着一柄刀,这柄刀很小,看上去是削水果皮用的,她用这样的刀去切割眼前这等庞然大物的尸体,其精神无异于愚公移山。 但她切得很认真,像是个挑选食材的厨师。同样,这柄小刀半点不钝,巨物钢铁般的表皮可以被它轻而易举地切开。 “这个东西……是什么?”慕师靖仰起头,问。 “龙。”她说。 “你做这件事多久了?” “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时候……世界还不是这样的。” “这里也是原本的世界吗?”慕师靖看着脚下的冰川,问。 “是。” “可为什么都是冰雪?” “现在是冰河时期,整个世界都被冰雪覆盖了,大部分的生灵都已消亡,哪怕是生命力顽强的邪灵都只敢躲在海底的火山口,它们若敢上浮,也会被冻到冰里面去。”黑裙少女说。 “冰河……大部分生灵都消亡……”慕师靖又问:“这里面包括人类吗?” “包括人。” “那我们为何能活到了现在?” “因为吾赐予了汝等生。” 黑裙少女威严的声音在冰原上回响。 慕师靖终于知道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了——这就是自己的声音。 她回过神时,眼前已没有了人影,她立在冰面上,手上握着一柄小刀,刀身是由骨头制成的——切割怪物的少女变成了自己。 “快醒醒,快醒醒!” 天外,一个声音遥远传来,将她的幻觉打断了。 是三花猫的声音。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睁开了眼。 “你们怎么了呀?怎么突然间都不动了?那个大坏蛋呢,他逃掉了吗?”三花猫终于从悬崖下爬了上来,以它的身手,凑热闹都很难赶上好时候。 “没事。” 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 时空魔神死亡之前爆发出了无形的场域,纵使他们封闭五感也被纳入其中,一时失神。 慕师靖尚有些恍惚。 她的身边依旧是龙鳞镇,根本没有黑海冰川、黑裙少女。 钟无时的身体被腐蚀殆尽,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林守溪将其扶正,让他靠在龙鳞镇上,现在他们没有办法为他安葬,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 残阳里,三界山边有大雾腾起。 时空魔神没有骗他们。 哪怕他被杀死,他依旧拥有最后同归于尽的手段。 笼罩了三界山整整一年的大雾开始崩溃,它崩溃的方式并非烟消云散,而是沿着山体雪崩似地淌下,淹没所能淹没的一切。 按照时空魔神的说法,这些浓雾最终会形成一片‘时墓’,墓中的一切都会静谧地死去,就像是冰块里冻着的小动物一样。 他们当然不会坐视灾难的发生。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懒得去管三花猫了,只让它跟上,三花猫哪里跟得上他们的步伐?它努力地奔跑着,磨破了皮的手火辣辣地痛,它尝试用两条腿跑步,终于在几次跌倒后熟练了起来。 路上,它还偷偷解下了自己的尾巴。 它的尾巴其实是固定在腰带上的,并不是林守溪和慕师靖想的那样的,但先前战斗的氛围太紧张,它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想让他们轻松一些。 三花猫想找一处水塘照一下镜子,看看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它连这个时间也没有。 小时候怀念刚刚有意识的日子,那时候它看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认识的人也都善良和蔼,大家很喜欢它,还笑着叫它尊主。 它也很喜欢去巡视自己的领地,它的毛发柔软旺盛,尤其是胸口的白毛,厚重而威风,巡视领地之时它总会觉得自己是头狮子,它还很喜欢趴在屋顶上抱着尾巴睡觉,那时候它的梦荒诞离奇,总能把自己吓醒。 明明美好的一切,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向没心没肺的三花猫也感到了痛苦,它只想永永远远地住在村子里,每天重复着快乐的生活,闲暇之余写书给大家看,可为什么被大家称为尊主的它,连这些小小的安宁都守护不住呢? 它感到无力。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已先它一步入城。 城里的大多数人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雾,并未当回事,但随着雾越来越大,许多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危险,但与此同时,他们的反应也变得迟钝了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正在努力地疏散人群,指引他们往城外逃跑,但三界村足足有数千人,雾气的散播速度又这么快,他们除非有移山填海之能,否则根本救不过来。 而且,若他们一直呆在这里,恐怕也会有性命之虞。 三花猫终于来到了城里,跑过去想要帮忙,林守溪给它分配了些简单的任务,三花猫用力点头,它也明白,他们救不了所有人,其中大部分都会在雾中死去…… 那……能救多少是多少。 三花猫努力劝慰自己,心却还是很痛,它想要开始行动,可转过身时足下一滑,又摔倒在了地上。 自己真没用啊…… 它挣扎着睁开眼。 村子被雾遮蔽着,熟悉的一切一下子变得残酷而陌生。 大家都在忙,没有人来扶它起来,它只能自己努力地站起。 一路奔跑过来,它的脚磨出了水泡,手上细嫩的肌肤也不再完整,痛意像是牵扯它手脚的线,令它一度失去平衡。 眼泪簌簌落下,三花猫不停尝试,咬牙起身。 终于,她站了起来。 她扶着墙壁站在街道上,身子一点点挺直,视线也越来越高,接着她的手放开了墙壁,终于像人一样立得笔挺。 无人注意到这一幕。 但没有关系…… 她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 少女在街道上狂奔,方向是自己的宅邸。 林守溪与慕师靖努力疏散着人群,可越来越力不从心,时之雾使得这里的人变得迟钝,尤其是老人,许多连话都听不清楚了。 三界山的雾还在持续不断地淌下,这是温柔的洪水,置身其中的人们会慢慢地走向衰亡。 “鱼仙呢?她去哪里了?”林守溪擦了擦额角的汗,环顾四周却没见到三花猫。 “鱼仙?”慕师靖一愣,这才想起这是诛神录作者的笔名,“你不会是在叫那只猫?诛神录真是她写的?” 先前慕师靖对于这本书意见很大,故而三花猫始终不敢在慕师靖面前承认这是自己的力作。 林守溪没有解释,他顿感不安,目光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搜索着,他大喊了几声,平时一叫就来的三花猫此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祸不单行。 林守溪还在努力找猫,足下的大地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震动了起来。 “地牛翻身?”慕师靖心头一惊。 若真是大地动,那不待浓雾生效,恐怕三界村会直接被地裂吞噬。 “不像……”林守溪摇头。 这次地动持续得很短,大地只是激灵了一下,虽然地面下依旧有轰隆隆的声音在传来,但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慕师靖松了口气。 她瞥了林守溪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凝重得吓人。 “怎么了?”她问。 “我好像知道她去哪了……”林守溪瞳光幽深。 慕师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向着尊主宅邸的方向望去。 雾中,他们除了神桑树,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人一言不发。 不久之后。 最后一缕残霞褪去了颜色, 薄光中,他们听到了巨龙振翅的声音。 声音自一线峡的方向传来。 三百年前,这里是龙起之地,传说曾有巨龙于此处腾跃而起,向南飞去。 人们的神话传说无论描述得多么夸张,都很难将巨龙真正的威严与狰狞勾勒出来,终于,三百年后的拜鳞节,神秘的传说变得鲜活,曾经于这里腾起的巨龙飞了回来,无需再用什么言语去叙述,人们看到那遮天蔽日的影漫过夯土城墙时,心中仅剩的也只有‘龙’…… 它回来了。 苍碧之王挣脱了神桑树根系的束缚,从暮色中飞回! 它又长出了心脏。只是不知为何,这颗心脏非但不似肿瘤般丑陋,还漂亮得宛若水晶球,其中隐约勾勒着少女曼妙的影。 巨龙飞过三界村的上空,发出了低吼,它的翼展大得吓人,足够将整座村庄覆盖,它扇动着翅膀,风聚拢过来,遵从它的旨意拂去了村庄中的雾,它继续飞,飞到了三界山上,如倦鸟归巢。 雪崩而落的雾遇到了真正的高山,再无法前行,只好沿着它的翼骨向着两边淌去,坠入奔腾的江水里。 她是三界村的尊主。 她回到了自己的三界村,她守护住了自己的子民! 村内渐渐清明。 夜黑中,人们甚至看不清这头巨龙,还以为是村外凭空多出了一座大山,只是这座大山上,似乎悬着两轮太阳…… 这是它的瞳孔。 苍碧之王刚刚苏醒,瞳孔尚是金赤相间之色,远未恢复到巅峰。 它扬起长长的脖颈,似也在寻找什么。 接着,这巨颈桥一样垂下,轻轻落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它仿佛还是娇软可爱的小猫咪,伸出脑袋,希望主人……摸摸它。 第112章 静夜思 清晨,三界山上大雾已散,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坐在龙骨上眺望远方,藏蛇村的深潭孤楼依稀可见。 狰狞的巨龙趴在山中,姿势却半点不威严,反而像是一只胆小怕事的猫。它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山头上,高耸的山头在它的衬托下只像是块岩石。 林守溪轻轻抚摸着身下的白骨。 这是他第一次与真正‘活’的龙尸亲密接触,这具尸骨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战斗,表面坑坑洼洼,尽是刀剑劈砍与神术灼烧留下的痕迹。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结束。”慕师靖坐在龙骨上,双腿垂空摇晃,晨风吹动裙摆,白得耀眼。 林守溪点点头,他看着眼前巨大的龙骸,也觉得很不真实。 拜鳞节已经过去,巨龙却没有随着拜鳞节一同消失,它害怕惊扰村民,把自己藏到了三界村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林守溪抚摸着巨龙的颈椎骨,柔和道:“不愧是三界村的尊主大人,这次救了很多人呢。” “那当然,本尊可是从不说大话的。” 巨龙的心脏像是一颗巨大的彩蛋,它的表面附着着许多龙鳞,龙鳞随着心脏的鼓动而开合着,节奏如同呼吸。它的声音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只可惜你现在变太大,大家都抱不动你了。”林守溪说。 “我也不想待在这里面呀……人和龙都不好,我现在就想变回小猫咪。”三花猫无助道。 “你不是梦寐以求获得力量吗?”慕师靖笑着说。 “坏圣子这时候别说风凉话啦,这力量用起来一点也不方便。”三花猫气愤得跺了跺脚,山也跟着震了震,吓得它连忙一动不动。 “要不然我们将这心脏剖开将你挖出来?”慕师靖问。 “不要!”三花猫立刻看着慕师靖跃跃欲试的模样,如见天敌,“虽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总感觉会很疼。” “那算了,反正现在这样也很威风的,等你习惯就好了。” 慕师靖掰了下手指头数了数,说:“冥古级的两位真神早已不知所踪,太古级的旧神或隐匿或封印,亦藏于世,除去他们,你现在很有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当天下第一的感觉如何?”慕师靖微笑着问。 “救人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但我现在只想变回去呀。”三花猫实在不适应这种举手投足间就能毁天灭地的力量。 慕师靖还想打趣它几句,林守溪却是神色凝重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现在如何安顿它确实是个大问题。”他说:“苍碧之王复苏,神山多少会产生警觉,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是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若知晓此事绝不会放过它,哪怕不杀死,恐怕也会被抓去做各种残酷的实验。” 林守溪与慕师靖不过是仙人境都不到的修真者,根本没有在神山面前保住它的能力。 “那可怎么办?”三花猫听到这里,吓得瑟瑟发抖。 慕师靖收敛了神色,她轻轻抚摸着龙骨,也不希望它就这样被抓走。 “坏圣子,你不是说我是天下第一吗?谁能抓走天下第一?”三花猫问。 “龙瞳分五色,赤、金、紫、碧、白。你现在虽住在苍碧之王的身体里,但你的瞳孔只介于赤金之间……你远远没有发挥出苍碧之王真正的力量。” 慕师靖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就像是一个获得了宝箱的暴发户,还未找到打开宝箱的方法,只好将箱子上的宝珠扣下来卖,换取财富。” “……”三花猫感到很绝望,心想自己怎么哪怕变成了龙,还是这么没用的龙啊。 “这样,我和他们好好谈谈,我把我经历的事告诉他们,并答应加入人类,帮助他们一同杀死邪物……怎么样?”三花猫问。 “没用的。”慕师靖摇摇头,说:“你太单纯了,除非你能恢复到碧瞳之境,否则现在的你,根本没有和神山谈判的资格。” “我都变成龙了,怎么还和个小白鼠似的。” 三花猫感到沮丧,它这才意识到,不同的等级遇到的对手也不一样,过去与老鼠都能斗智斗勇很久的它,此刻要面对的,是一整个人族顶尖的修行者。 “林守溪,你一直没有说话,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三花猫还是更信任他一些。 林守溪目睹着朝阳升起,最后也只说:“逃。” “什么?” “逃。”林守溪重复了一遍,“往北逃,一直逃,逃到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等你真正可以掌控这份力量,可以保护住自己以后再回来。” 三花猫怔了会,才确认林守溪没有与自己开玩笑,同时它也意识到,这很有可能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的话,我和你们、和大家就要分开了。”三花猫轻轻说。 它舍不得这里。它在这里成长了一年,连每一朵花草都是它的朋友,它若离开了,再有大坏蛋来,谁来守护它的家乡呢?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逢。”慕师靖也温柔了下来。 三花猫当然能明白这个道理,可它的念头一时间也无法通达,它看着三界村依旧茂盛的神桑树,愈发迷茫,以前它的一大爱好就是爬树,现在它要是再去爬树,恐怕神桑树都能被它吓坏了…… 太阳徐徐升起,黑夜被彻底照穿,三人一同看着朝阳,静默无话。 安静中,三花猫的脑海里再度翻腾起了那些回忆。 破碎的城墙,惊惶逃窜的人群,抱着花盆的少女,驾驭法宝向他扑来的仙人……还有泪水、惨叫、横飞的血肉、糜烂的身躯…… 它一旦安静下来,这些回忆就会在脑海中浮现,令它不得安生。 这是苍碧之王的记忆。 现在它占据了苍碧之王的身躯,这些残留的画面也跟着涌入进来,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它现在知道了,自己撞坏的东西是城墙,有成千上万的房屋被摧毁,有更不计其数的人在这次灾难中死去——它继承了苍碧之王的力量,同时也继承了它的罪孽,这些罪孽如同附骨之疽,唯有身死才能消解。 “你怎么了?”林守溪注意到心脏中少女的身影正在抽搐扭动。 “没……没事呀。”三花猫勉强压住了痛苦的回忆,说:“我能有什么事呀……我只是还住不太惯……” “你若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告诉我们。”慕师靖叮嘱道。 “知道啦。”三花猫点点头,又说:“对了,你们能帮我去把我的本子拿过来吗?” “拿那个做什么?” “写书呀。” “这么努力?” “那当然,写书是我最热爱的事情,哎嘿嘿……”三花猫憨憨傻傻地笑了笑。 它知道,自己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免得被苍碧之王沉重的记忆压垮……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好,我们去帮你拿。”林守溪说。 “对了,本尊放在右边书架上的文稿你们可别乱翻哦……尤其是圣子大人。”三花猫声音有些紧张。 “……”慕师靖眯起了眼眸,随后淡淡道:“嗯,我知道了。” 离开了三界山,林守溪对慕师靖摊开手,说:“还我。” “什么?” “湛宫。” 斩杀时空魔神时,林守溪将湛宫借给了她。 “这是我的剑,我凭什么给你?”慕师靖不愿还。 “不给我就抢了。”林守溪说。 大敌已除,她若还敢使坏嚣张,自己的擒龙手可不会客气。 这一次,慕师靖却是半点不惧,她眯起眼眸,红唇间的话语轻描淡写,“你是龙。” “什么?”林守溪露出了和钟无时当时一样的反应。 接着,他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来自慕师靖的威压。 黑裳少女淡淡笑着,眼眸透出冷漠,她似万龙之尊,可赐予任何生灵自己的血脉,又可借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碾压一切族裔。 这种改变不是永久的,但却也令她在短时间内同境无敌。 林守溪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段…… 他单方面的优势一下子成了双方互相的克制,他们若再要决斗,那可谓是真正的公平了。 “还打么?”慕师靖问。 “打。”林守溪说:“将剑还我,我们可以比一比纯粹的剑术。” 慕师靖略一犹豫,也不愿太乘人之危,倒真将剑还给了他,她还的是湛宫,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死证用惯了反而更顺手。 “何时?何地?”慕师靖神色肃然。 他们之间始终缺少一场真正的宿命之战,这是她心中的缺憾,若不弥补终不完整。 “下次。”林守溪拿回了剑,立刻改口。 “什么?”慕师靖杀气腾腾。 “昨日击败时空魔神,我们都还未好好休憩,择日再战。”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不行,必须今日!”慕师靖觉得自己被耍了,态度强硬。 “要么择日,如果非要今日,我直接认负。”林守溪淡淡道。 他根本无心与慕师靖对敌,将湛宫骗回也只是为了与小语交流而已。 昨日是小语的月试,应早已结束,不知为何她至今没联系自己,是比试输掉了么……林守溪有些担心,他已一天两夜没见到小语了。 将剑取回,他第一时间将手放到了剑上,以意识勾连剑鞘,所见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这是……怎么了? 他很不安。 “那就择日。”慕师靖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她当然不会接受这等随意的认负,答应了他的要求。 穿过三界山,村庄中的人们正在忙忙碌碌地修缮着房屋,见他们回来,许多村民围了上来,对他们致谢之余也询问尊主的下落,他们对视了一眼,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尊主‘北狩’去了。 来到了三花猫的宅邸,林守溪寻来纸笔,正欲出门,却见慕师靖在一旁翻找着什么。 “书架……右边书架……文稿……”慕师靖轻声嘀咕,目光上下扫动。 “你在做什么?她不是说让你别乱翻东西吗?”林守溪出声提醒。 “没有乱翻呀。”慕师靖说:“我在帮她整理桌子呢。”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抓来几摞纸叠好,假装清白。 待林守溪目光移开,她又偷偷摸摸地找了起来,终于在一本书下找到了一小纸,她的目光悄然落了上去,片刻之后,一抹古怪之色在少女的眸底划过,她红艳的唇抿成一线,身躯颤抖,面若寒霜。 她有些后悔看了…… 这篇文稿应是他们约战白雪岭时,三花猫待在家中无聊写的,因为上面所书写的,也是它想象中他们的战斗,只是三花猫还在其中进行了些艺术性的加工,让他们打穿了山海,从幽冥地狱一路杀至了九重云霄上的天庭,打得星河横断,大道磨灭。 这第一页还算正常,第二页则…… 她很不幸,在第二页就落败了,接下来所描述的,都是她这个文稿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兼强者在被宿敌擒住后的悲惨遭遇,写得倒是……栩栩如生。若非这女主角是自己,她还能津津有味地看会,但…… 慕师靖捏着纸张,捏得指骨发白,一时间整个宅邸遍地杀意。 “又怎么了?”林守溪诧异望来。 “没什么呀。”慕师靖柔和地笑笑,于不经意间将它叠好,收入怀中,想着等稍后没人之后再‘毁尸灭迹’。 林守溪也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并未追问。 他们将纸笔带入了三界山中,放到了离心脏较近的骨头上,三花猫见到它,如见灵丹妙药,迫不及待地开始创作,以此压制苍碧之王带来的负面记忆。 三花猫还说,它打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英雄事迹。 林守溪对此并无意见,慕师靖却很在意,她单独与三花猫聊了聊,内容无他,只是让它多做一些艺术加工,美化一下自己,三花猫宁死不从,表示纪实的创作理应严肃些,怎可胡乱改编,它可是有风骨的。 慕师靖从怀中取出了那叠搜刮来的文稿。 三花猫大羞,让慕师靖保密此事,顺便询问她要怎么修改这个故事,慕师靖指点了一番,便任它自由创作了。 将纸笔送达之后,林守溪去了一趟魔巢。 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已将炼鼎之术打好基础,而魔巢恰有一座品阶不俗的清光鼎,他当然不能错过。 “魔巢是我的地盘,你要在这里拿东西,是不是需要付出些什么?”慕师靖见他要取鼎,立刻又想起了自己魔巢圣子的身份。 “待我神功大成,可赠些丹药与你。”林守溪信誓旦旦道。 “如何赠?”慕师靖困惑。 她也读过魔巢中的炼鼎术,体内炼鼎不比体外,通常只可供于自己,哪有分与他人一说? 接着,她想起了那本古卷的书名,瞬间明白了。 “滚。”慕师靖冷冷开口,“这等轻佻的话语去与你未婚妻说。” 这于慕师靖而言是气话,但对于林守溪来说,却是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之一。 三界山大雾已去,前路无阻,待妥善处理完这里的事,他就要踏上归程,去寻小禾的下落了。 慕师靖回到魔巢,无人敢拦,她先是拆了魔巢的门面,改为了光明教,随后又将上次评选出的十大恶人杀了个遍,重拟了一份详实而正义的门规。接着她才取出了黑卷,开始钻研,希望可以从中找到帮助三花猫的方法。 慕师靖平日里虽常奚落三花猫,但实际上她是很喜欢它的,要不然她也不会经常将其抱在怀中了。 林守溪则按照书中的记载,在后山尝试炼化清光鼎。 将鼎炼化入体无异于让油完美地融入水中,林守溪枯坐了两个时辰,始终不得其法,他渐渐感到疲惫,一度想要放弃,这种疲惫却意外地帮助了他,他的身心在疲惫中变‘惰’,气也开始死气沉沉,起初正襟危坐的他身体松弛了下来,宛若神人尸坐天地,任天打雷劈也一动不动。 这种感觉恰与鼎的状态正相吻合。 难怪着书之人第一次炼鼎是打坐至几乎濒死后才成功,这并非是他天赋不佳,也非他绝境顿悟死里求生,而是炼鼎时的必经之路。 进入这一状态以后,天地一空,林守溪的意识里唯有那座喷吐雪花的鼎,他们相对而坐,似在论道沉思,也似神魂互换。 轰—— 魔巢的后山风雪陡然寂灭。 因为清光鼎不再喷吐雪花。 它像是丢了魂,变得黯淡无光。 与此同时,林守溪体内的气丸中显现的不再是鼎的影,而是一座真真切切,细节清晰的鼎,鼎口吞风吐雪,令他浑身寒透。 寒冷猝不及防地袭击身体,林守溪坐在岩石上,眉与发间转眼尽是冰霜,那双唇也抿成了刀锋。 幸好他早有准备。 他取出了半瓶‘玉液丹’,摸出一粒吞下,调息运转,但不知为何,这瓶曾救过小禾的极欲合欢散竟毫无作用! 怎么回事?是它时效过了么,还是说…… 林守溪无力思考,他凭借着精神意志对抗着寒冷,冷到极处时,他甚至有一种气丸都要被冻裂的感觉。 他强撑了许久。 待他重归清醒的时候,慕师靖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后,双手按着他的背。 少女的眉目间也尽是霜雪。 她又帮了自己。 “不用太感动,你若出了什么事,宿敌之战就无法完成,我的道心也将无法补缺。” 慕师靖说话时,唇上的冰片飘坠,露出的唇更显晶莹。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番说辞或有道理,但主因绝非如此。 林守溪还是认真地谢过了她,慕师靖不以为意,转身回殿,说要歇息。 她以温水洗涤了一番身躯,换上新衣躺在塌上小憩片刻,不知为何,她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 实在心烦意乱,她竟取出了那份文稿,躺在床上翻阅。 少女盖着被子,干燥乌黑的长发散着,清冷的目光自书页上扫过,神情却不断变幻着,原本寒冷的身子也热了起来,热气在雪白的面颊上晕出酡红之色。她屈着腿,咬着唇珠,起初是用两只手翻页的,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她将右手也小心翼翼地缩入了被中去。 慕师靖起床后又换了身新衣。 这一次她换上了过膝的黑裙,穿上了墨染的冰丝长袜,软靴也换成了一双玄色的尖头小鞋,身姿挺拔的少女更显青春美丽,换上裙子后的她看上去更柔和了许多。 夜间,他们回到了三界山去陪三花猫。 三花猫笔耕不辍,已然奋笔疾书了一天,以存想之术大书特书了十万字有余,剧情虽未推进太多,但其创作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只有三花猫自己知道,它是不敢停下,因为它一旦停下,就很有可能会被苍碧之王的记忆吞掉,重新变成一头狂暴的坏龙…… 林守溪与慕师靖并未察觉到它的异样。 他们一同躺在龙骨上看着星空,谈天说地。 林守溪时不时将手搭在剑上。 但湛宫的另一头,小语始终没有回应。 第113章 参天大树 幽静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海,星辰繁茂生长着,延伸到望不见的尽头,它像是一条天路,指引人们走向深邃的隐秘。 林守溪与慕师靖躺在三界山上,吹着凉风,与满天星辰对视。 转眼之间,林守溪已离开旧世界一年多了,除了记忆之外,他身上已没有一鳞半爪的信物可用以怀念,细细想来,似乎唯有身旁的少女成为了参照,让他可以记住过去与未来的路。 慕师靖亦有类似的想法。 每每平静眺望夜空,她总会觉得这片天空很薄,似乎用手指就能把它撕开,而天的后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幼年时背过的诗文,此刻红唇翕动,也将它轻轻念出,似在说与自己听。 待念至‘似此星辰非昨夜’时,少女也不自觉地沉默了下去,一种天地无垠大道缥缈的空虚感涌入心田,仿佛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已非一人。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指间却唯有稍纵即逝的夜风。 凉夜最易令人神伤。 林守溪与慕师靖躺在一起,少年俊秀,少女绝美,同是黑衣墨发,天造地设似的,只是他们明明靠得这般近,却从未看向彼此。 慕师靖忽然坐起,舒展了一番身子,她的黑裙本就宽松,此刻随意地穿着,衣裳向一侧滑去,可以看见裸露的肩,肩膀在月光下泛着乳白的颜色。 林守溪看着她的侧颜,再次想起了小禾,若此刻身旁是娇小纤净的小禾,他应该就能将她拥入怀中了…… 慕师靖清清冷冷,似带刺的花,在过去的世界,她便是道门传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哪怕如今她妖女似地展露着自己青春体态的娇冶,也只让人生出欣赏之意,而非什么亵渎之念。 “你真的没事吗?”林守溪忽地问。 慕师靖本以为他在问自己,刚想将这虚伪的关心讥嘲回去,却见他所望的方向是龙骨心脏。慕师靖也看向了那颗彩鳞覆盖的巨大心脏,三花猫任在奋笔疾书,写红了眼,半点没有才思枯竭的样子。 这种状态显然不对…… 哪有人会这般写作的?更何况三花猫是龙,也不是长满触手的邪神啊。 “我……我没事呀。”三花猫说话的时候,已明显透出了虚弱。 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也随着夜深而弱了下来。 三花猫自己知道,它遇到了很严重的问题。 苍碧之王的记忆不断侵扰着它,已侵扰了整整一日,唯有不断写作可以缓解,但渐渐地,写作也成了饮鸩止渴,它甚至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了,连主角叫什么都快记不清了。 它也快记不清自己是谁了。 出生至今不过一年,一年来真正深刻的记忆也只是这段日子而已,它虽又危险又美好,足以铭记终生,但苍碧之王长到不知岁月的记忆倾轧下来时,它短短一年的人生就像是白纸做成的靶子,迎接着上万支穿空而来的铁箭。 它能支撑一日已算奇迹。 碎墙之日只是它记忆的,它的记忆在不断回溯,穿越漫漫的长眠,这具龙骨就像是一本活着的史书,从中可以窥探到古往今来世界的变迁,冰川、熔岩、洪积、陨星……记忆的更深处,似乎还潜藏着无数双捉摸不透的旧神眼眸,它知道,若自己回忆到那里,就会被彻底吞噬,成为第二个苍碧之王。 有鳞宗不知道有没有预料过这种情况,但无论如何,钟无时与杜切都已身死,他们也无从追问了。 林守溪取来它的纸稿,翻阅片刻,眉头紧皱。 他猜到三花猫可能面临了些问题,但这个问题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 “陪我说说话。”三花猫说:“我的脑袋好像有些晕哎。” “好。” 林守溪起身,跃到了心脏附近的白骨旁,伸出手去触摸心脏的表面,意外地感到冰凉。 慕师靖抬起些腿,以指勾去了有些碍事的尖头小鞋,也来到了林守溪的身边,坐在了一根巨大的骨头上。 “你想聊什么?”慕师靖问。 “要不,你们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三花猫说。 “我们的故事?”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摇头:“我们没有故事。” “诶,你们不是宿敌吗?不是很早就认识了吗?” “我们虽是宿敌,但我们的仇是师门结的,而非我们自己。”林守溪说:“我与她真正相识,也不过这七天而已。” “这样子啊……”三花猫感到遗憾,它难得地耍起了小性子,“可我就是想听故事呀。” “那让他讲讲他与他未婚妻的爱情故事。”慕师靖说。 她对于林守溪的未婚妻也颇为好奇。 “这……也没什么好讲的。”林守溪倒不避讳这个,只是不知为何,他不想在慕师靖面前说起此事。 “那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呀?”三花猫追问。 “温柔善良的人。” “很听话吗?” “当然。” “我不信,你性子这么软,肯定天天被你未婚妻欺负。”三花猫说。 “怎么可能,她对我百依百顺。”林守溪坚持说,“以后你们见到她就懂了。” 三花猫将信将疑,慕师靖则全然不信。 “所以说,你们是真的没有办法联姻了,对?”三花猫弱弱道。 “你怎么总惦记此事?”慕师靖问。 “因为这样我就能获得言出法随的能力,就可以让自己从这颗心脏里出来了呀。”三花猫说。 自从它知道了言出法随这件事后,它的话就再也没有奇妙地应验过,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过去的预言了…… “这与联不联姻无关。”慕师靖说:“这讲究的是真情实意,哪怕我们为了成全你假装联姻,恐怕你的能力还是不会生效。” “那你们就不能真心一点么……”三花猫弱弱地说。 “你这么想离开这副身体吗?” 比起联姻,林守溪更关心三花猫现在的状况。 “嗯……里面,有一点点闷。”三花猫说。 “只是闷么?” “嗯……” 三花猫含糊其辞。 “好了好了,既然没有故事的话,你们先下去,我要继续写书啦。”三花猫用尽量活泼的语气说着,它的内心深处,在理智尚未被吞没之时,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林守溪与慕师靖被催赶下了龙骨。 林守溪一再询问了三花猫此刻的状况,三花猫却坚持说自己一点没事,只是感觉有些累,让他们不要担心也不要打扰,它只想睡会儿。 自前日修炼河图洛书起,林守溪与慕师靖也未进行过睡眠,此时夜深人静秋风清凉,他们也感到困倦,在山石上躺了会后便有些半梦半醒了。 “若我们小时候真的被订婚了,会怎么样?”慕师靖闭着眼,话语如同梦呓。 “不会怎么样。”林守溪说:“联姻只能带来短暂的安宁,魔门道门理念不同,这是必将引爆的东西,若我们真的订婚,最终迎来的,也只会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也对。”慕师靖点了点头。 魔道注定水火不容,他们的和谐只能用另一方的终结来换取。 “我的师兄师姐……他们还好么。”林守溪轻声问。 “我哪里知道。”慕师靖淡淡道。 她是与林守溪一同来的,当然不知道魔门覆灭后的事。 “那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林守溪又问。 他想要回到过去的世界,他想要救出自己的师门,但如今他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份情感只能化作虚无缥缈的担忧。 “放心,师尊应不是嗜杀之人。”慕师靖说。 她也有些担忧。 她与魔门的那些人素不相识,自不是为他们上心,她只是不太愿意和身边这个少年成为死敌。 林守溪没有再问。 他靠在岩石上,从另一个角度望向三界村,望向黑暗中高耸的神桑树,渐渐合上了眼。 哪怕是闭目养神,他也将湛宫剑握在手中,随时等待它闪烁光芒。 但没有。 林守溪并不知道,时空魔神死去之后,它最后串联的时空也崩解了,但湛宫剑上仍然附着强烈的心愿,这抹心愿顺着剑传达了林守溪心中。 似梦非梦间,林守溪再次见到了小语。 一座空荡荡的木宅里,小语静静地立着,眉目间常有的明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符合年龄的仇恨与坚毅,她冷着的脸上伤痕未愈,稚嫩的面容也没了笑,她不再穿那身标志性的火龙衣裳,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单调的素衣,衣裳的臂上别着一朵小黄花。 它代表了亲人的离去。 小语……怎么了? 林守溪感到了陌生,他轻轻地喊她的名字,小语却似全然没有听到,她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眼里是可怕的平静。 “只有这些了吗?”小语问。 “嗯,只寻出了这些……”另一人满怀歉意道,“废墟尚在清理,我们还在派人找。” “不用了。”小语却轻轻摇头,目视前方,说:“有它就足够了。” 那人与小语又说了些什么,小语静静听着,木然点头,平静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她跪在剑前,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仿佛能这样一直跪下去。 她的身后还有不少人,大都是同龄人。 他们亦投来了许多目光,有怜惜的,有愤怒的,有讥嘲的,有幸灾乐祸的……小语却似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她只是轻轻将手搭在剑上。 至少剑找到了…… 这是这段日子里,小语经受过的无数灾难中,唯一还算幸运的事。 她想要联系师父,她要告诉师父自己经历了怎么样的灾难,也想告诉师父,自己活了下来,她懂了很多过去不懂的事,她要修行,成为真正的仙人,调查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为父母……报仇雪恨。 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她现在唯一想要倾诉的对象只有师父。 “师父……” 木宅的人陆续散去,暮色斜斜地穿窗而入,小语跪在剑前,终于颤抖着伸出手,她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表情却牵强得哀伤。 剑的那头没有回应。 夕阳褪去颜色。 小语将手搭在剑上,静静地等啊等。 师父兴许是有事…… 她这样想着,就坐在剑前,安静地等待,可直到朝阳升起,她也什么都没有等到。 ……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你的师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个白发长眉的老人手持拂尘,问她。 小语也像是长高了一些。 她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支支吾吾间只说:“师父是一个耐心、善良、温柔……” “我是问具体的,姓名,年龄。”老人拿着笔,记录着什么。 小语什么也说不上来。 “你若什么都不知道,山门可没办法帮你找。”老人收笔叹息。 小语回忆了好久,最终只是说:“师父住的地方好像有条浑浊的江,那里还有个村落,旁边有龙啊蛇啊什么的……” “没有了?” “没有了。” 老人离去,留下小语失魂落魄地在原地发呆。 又不知过了多久。 老人回来了。 他真的带来了消息。 云空山派出的人找到了浊江,找到了龙鳞镇的蟒身苍龙像,那里确有三界山,但根本不存在什么三界村,三界山的下方,是一片可怕的废墟,即便是这里曾有村落房屋,恐怕也早已被摧毁了。 “是谁摧毁的?”小语这些日子想过了无数的可能,但真正要面对的时候,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很可能是……龙。”老人说。 “龙……” 又是龙。 小语无力支撑,摔在地上,崩溃地哭了起来。 她明白了,她全然明白了…… 摧毁师父村庄的龙一定就是那头碧瞳龙王,在她月试的那一天,苍碧之王苏醒,沿途摧毁了无数的村庄,最后撞向了神墙,她有神墙和亲人的保护,侥幸存活,但城外什么也没有……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哪怕命运要教会她成长,也无需这般残忍地杀去一切,只留下她孤身一人…… 小语抱着剑,泣不成声。 老人没有离去,他待少女哭过后说起了另一件事。 “据寻访者说,他还废墟里见到了一棵树。” “一棵树……” “嗯,那是一片污浊的土地,本不该生长任何作物,但那里长出了一棵树。”老人说。 “树,一棵树……” 小语话语一滞。 她陡然想起了什么。 老人说此话只是想鼓励她,告诉她再贫瘠在污浊的废墟里也会有希望的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但小语不这么想。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月试胜利之后获得的种子,她与楚妙一道奔逃的时候,曾不慎将装有种子的信袋扔出,挂到了巨龙的身上。 该不会…… 不,这怎么可能…… 她觉得自己的猜想是荒诞的,可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般荒诞的猜想很有可能是真的! 可是,可是…… 龙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不是已经被神山擒住浸泡在神浊里了吗,种子怎么会落到城外去? 难道说…… 小语的后背冷汗淋淋,她再次回想起巨龙破城的场景,恍然大悟。 是啊,那样的生物怎么可能被捕获呢?神山这么说,也只是想安稳人心…… “你怎么了?”老人疑惑地问。 “无事,先生。” 小语摇摇头,她看向了一旁被她取名为‘湛宫’的古剑,轻声说:“我相信它一定会好好存活,在污浊的土地中坚韧生长,等我下次去到那里的时候,想必它已然长成了……” “参天大树。” 少女的声音飘然而绝。 林守溪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他的眼前,巨龙升空而起,双翼卷起呼啸的风声,远处的神桑树在风中摇曳。 …… 慕师靖不知何时也醒了。 她也望向了神桑树的方向,她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轻声呢喃: “师尊……” 林守溪这才发现神桑树上多了一个身影。 挽剑而立的影。 她与巨木相比是那般小,但一经看到就再无法忽视。 女子望了过来,望向的却不是他们,而是这头巨龙,她的眼中喷薄出的怒火与仇恨,仿佛已沉淀了数万年。 第114章 龙战于野 狂风。 狂风从天而降。 几十万字的文稿被风卷到空中,如同葬礼上飘洒的纸钱。 巨龙张开了足以遮蔽整个村庄的双翼,它的翅膀形同剪刀,在天空中收张振动,仿佛黑夜不是被朝阳照亮的,而是由他的双翼硬生生裁开,露出其后湛蓝的本质。 慕师靖想要起身,可身子却被不讲道理地压回了岩石上,黑裙以蜻蜓振翅般的频率舞动着。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这一切猝不及防地劈面而来,令得刺眼的朝阳都黯然失色。 “怎么了?” 林守溪的眼泪被风瞬间吹干,他刚睡醒,意识尚且混沌,但眼眸里的天地却是前所未有的开阔。 他盯着神桑树上的影,澄澈的天空下,炽烈的怒与寂静的冷同时交叠在那道肃杀的身影上,他生出了一种熟悉感,却不知道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 “师尊……” 慕师靖又重复了一遍,她死死地盯着那里,犹在确认对方的身份。 不会错的,那一定就是师父…… 师尊来到了这个世界……不!或许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话语很轻,才一出口就被风压回咽喉,但林守溪还是从她的唇形中辨认出了那两个字,师尊…… 那个过去世界中的道门门主,云巅榜的幕后排榜者……同时,也是覆灭了魔门的人。 少年与少女的瞳孔中爆发出了迥然不同的光彩。 对慕师靖而言,这是恩师,但对于林守溪而言,这是死敌! 但这位师尊却半点没将视线投到这里。 神桑树上的女子狐裘鼓动,寒气森然,她足下片叶不伤,杀意却已凌天而去。 来者正是宫语,她借助了神行的法器,自云空山起,跋山涉水而来。 她看着在三界山上空腾跃的巨龙,胸腔中的血液陡然翻涌,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又化作刺透心扉的寒意。 哪怕巨龙改变了瞳色,心脏也换了副模样,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碎墙之日距今已三百年,这三百年里,她原本以为自己早没有了手刃仇敌的机会,但今日,这头苍碧龙尸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是命运残酷之余的恩赐。她不需要准备,她为了这一天,已准备了足足三百年。 “孽障。” 寒锋出鞘。 冬还未至,天空已飘上了雪。 …… 压下来的风随着温度的骤降一下变得刺骨。 它不断吹着,似要将五官都压得平实。 林守溪逆着狂风起身。 他知道三花猫现在的状况很差,昨夜的时候,三花猫始终在说自己没事没事,那时他也感觉到了异常,却只以为它是疲惫或者水土不服。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巨龙的吼声响彻天地,这吼声虽仍是威严的,但其中却蕴含着狂躁与疯狂。 三花猫确实疯了。 它像是一只溺水之猫,在水中挣扎了一天一夜,终于疲惫不堪,最终决定放弃,放弃之前,它想要给诛神录一个结尾,但它的思维太过混乱,连收尾也做不到。那就这样,故事从来不一定非要完美,结尾的留白是它最后的才情。 溺水之猫最后看了一眼海面上虚幻的蜃楼,放弃了抵抗。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三界山上焦急的呼喊声被风吞没,弱不可闻。 苍碧之王的意识吞没了它。 昏迷的最后,它对身体下达了振翅北飞的指令。 飞得越远越好,就让他在北边的极地里沉眠。 彩色的心脏里,血肉一下子成了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少女曼妙的身影浸泡其中,正在被逐渐溶解。 最后的残念里,寒芒斩来。 …… 宫语已消失在了神桑树上。 神桑树顶,白虹凭空而生,好似一道桥梁,将她与巨龙连接在了一起,女子身影所过之处,空气也振出烈烈风雷。 她的剑上燃烧起了璀璨的火,这抹火在她如虹的身影里似大雪中开出的绚丽花朵,只是它的花瓣是由仇恨、愤怒、憎怨凝结而成的。 龙尸哪怕意识混沌,却依旧感受到了敌意,它振动双翼悬停空中,赤金色的瞳孔顷刻由涣散转为凝聚,看向了来人。 龙尸不知道意识到了什么,竟有一瞬短暂的失神。 这瞬间的失神里,宫语鹰隼似的身影已俯冲过它的骨架,接近了那颗巨大心脏,剑上火光挥出,巨鞭般抽打了上去! 表面的彩鳞是保护心脏的甲,剑与鳞甲相撞,如同捆绑在心脏上的爆竹引燃,一连串的火光就此激溅而起,鳞甲被炸开,下面隐约渗出鲜红的血。 三花猫痛苦的叫声在心脏中响起。 它本想陷入长眠,却被这断骨之痛再度惊醒,叫声凄厉如被掐住了脖颈的婴儿。 这是苍碧之王的尸骸,哪怕它现在的境界维持在赤金之间,它所拥有的力量也绝非普通的金赤龙王可以比拟的。 宫语只斩出一剑,虽摧鳞无数,在她还未来得及再斩一剑,巨龙已振翅升空,翅下的狂风将她压向地面。 三百年前,城墙之下,这头巨龙的利爪撕开墙壁,踏入她所居住的国度,她无力放抗,只得随着人流仓皇逃窜,如今此消彼长,龙尸的瞳孔由碧转赤,而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她拥有了与之抗衡的力量! “这次……不会再让你逃了。” 女子狐裘震颤,沉腰屈膝,整个人再度跃起,她喷薄出的怒火化作了真实的温度,将满天的文稿都一同点燃,一时间,天空如遭大劫,余烬乱飞。 苍碧之王对着这个胆敢靠近的人类发出威胁似的怒吼,但这足以令万千生灵跪伏的吼声却不能让女子的身影慢上半点。 她逆空而来,剑之所向是巨龙的头颅。 苍碧之王顺势张开了白骨巨颌,灼热的龙息在它口腔中凝聚,朝着狐裘女子当头浇下,宫语早有预料,她攻击头颅不过是幌子,因为龙尸唯一且致命的弱点只有心脏,龙息喷吐的刹那,她身躯一折,以一个巨大的幅度绕至它的身后,从它肋骨的中空处穿下,再次斩向心脏。 剑光齐发,纷纷打上鳞甲,彩色的新生心脏远比它的骨头要脆弱得多,转眼之间,它已似一条伤痕累累的锦鲤。 宫语的杀心虽已至极点,但她依旧没有急躁,与龙的战斗是凶险的,哪怕对方是一头堕境的疯龙,她也随时有可能被巨龙的利爪撕碎。 宫语斩上一剑,身影飞速抽离,围绕着龙尸螺雾旋转,干扰它的精神。 龙尸不断喷吐龙息,龙息落到三界山上,将坚硬的岩石直接融为柔软的泥浆,而这恐怖的吐息却根本波及不到女子的狐裘。 她对于龙尸太过熟悉了。 在之后的三百年里,她不止一次与神山捕获的龙尸战斗过,对于这种族类的许多习惯性攻击早已了如指掌。 “师父,师父——” 宫语杀心正盛,下方慕师靖逆风狂奔,大喊她的名字。 宫语向下看了一眼,只是冷冷道:“住口。”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长空中,宫语的身影绕着龙尸飞舞,频频将剑光砸在龙尸的心脏上,心脏表面的鳞大片破碎剥落,其中包裹着的血肉虽也柔韧,但这点硬度在宫语的剑面前,与蛋的浆液无异。 而这浆液中,隐约勾勒着人影。 宫语早就注意到这个人影了——那隐约是一个少女的影子。 她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事若是真的,那将无比可怕……龙尸的心脏里藏着人类,难道说,那些爬出大地之后就往南行进的巨龙都是由人在操控? 荒谬…… 宫语虽下意识地给予否定,但这三百年的岁月也教会了她,即使再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是真的,而可以明确真伪的,唯有她自己的眼。 她要将这心脏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但这一次,她的剑被阻断了。 千年以来,人类的修真者做了很多的测试,确认了龙尸只有心脏,没有大脑,它们的身体里只藏有少量的智慧,大部分的行动都是依循本能,但宫语在眼前的龙尸上见到了智慧的影子。 它假装卖出破绽,引诱宫语进攻,却在关键时刻收爪回护,五爪一合,牢笼般闭合,若非宫语的注意力实在集中,现在恐怕已身负重伤。 龙尸的一握虽空,炽烈的龙息却再次喷出,被指缝滤成四道半透明的红光,笔直灌落。 龙息分成了四道,拦住了她撤身的空间,宫语挥剑硬挡,这柄陪伴了她许多年的名剑顷刻被灼烧得扭曲,而她的狐裘边缘亦拂起火光,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烧起来。 宫语被龙息压着,当空斜落,陨石般砸向浊江。 浊江滔滔。 宫语的身影即将触及水面之际陡然停住,足尖轻点水面,霎时间,龙息作用在她身上的力量转移到了浊江之中,涟漪扩散,所至之处浪涛被尽数抚平,汹涌不再,宛若大雪封江。 狐裘女子飘然立于水上,如洛神临波,她手中之剑被龙尸烧得通红,她反手握剑,直接将其刺入水中,以江水淬剑! 片刻后,她将剑从水中抽出。 白雾缭绕。 上空,龙尸垂着双翼悬浮着,首尾几乎成圆,它的赤金之瞳盯着狐裘女子,似在思考什么复杂的难题。 宫语亦仰头与它对视,双瞳冷若虚空。 破碎的城墙、奔逃的人影、漫山遍野的哭嚎……娘亲、爹爹、师父……她的安宁都被这头龙尸所摧毁,此刻她要让这份痛苦尽数偿还。 只可惜,哪怕她真的将对方杀死,已故之人依旧回不去了。 她本以为三百年早已将情感冲淡,她也可以云淡风轻地回顾往事,但大仇将报之前,占据她心灵的不是快意,而是遗憾。填不平的遗憾。 去死。 宫语再度跃起。 先前被压在水中的力量随着她的离去得以释放,水面轰然炸开,崖壁碎裂,崖石摧毁,巨量的白水刀锋般沿壁而上,冲天而去,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暴雨。 宫语的剑光撕开雨幕,以玉石俱焚般的决然之姿斩向了巨龙。 这头龙不知道在迟疑什么,它像是连战斗经验也失去了,悬在天空中发呆。 剑光斜插而入,将心脏表现的鳞甲彻底撕碎。 彩色的心脏血肉飞溅。 哀吟声响彻天地。 龙尸失去了力量,被宫语以剑抵着,从高空坠向三界山。 如尘埃压垮高楼。 地动山摇。 一袭狐裘的女子足踩龙尸,俯睨的目光孤寒冷傲,巨大的心脏赤裸着呈现在她面前,其中的身影变得愈发纤细。 她举起了剑,准备剖心。 “住手!” 剑即将落下的一刻,林守溪狂奔而至,用尽全力疾呼。他知道,只要这柄剑落下,那只心地善良又口无遮拦的三花猫便会彻底死去,他的师门已被这个女人毁灭,他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伙伴当着他的面被杀死。 只是面对这个女子,赤金色瞳孔的巨龙也只能匍匐在她足下,林守溪年纪轻轻,又怎么可能是她敌手? 他已没办法思考这么多了,他只想竭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宫语怎会因为一个少年的言语止住动作? 更何况他手中所持的是湛宫。 湛宫……这分明是自己的剑。这少年想做什么?是想要用大水淹掉龙王庙么? 宫语面色冰冷。 “这柄剑虽也不错,但杀死曾经的苍碧之王似乎确实不太够格。”宫语看着手中弯曲如蛇矛的剑身,淡淡道:“你叫……林守溪?是么?正好谢谢你,替我将湛宫送来。” 宫语伸手一抓。 林守溪手中的湛宫剑如被绳索勾住,猛地一扯,他尚未至浑金境,哪能与人神境夺剑? 剑顷刻被夺。 因他的手握得太紧,剑柄强划过掌心后,他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 湛宫飞入宫语手中,大放光明。 她垂下眼眸,望着那颗七彩的心脏,心脏呼吸微弱,似是陷入了昏迷。 湛宫悬起。 这柄曾经斩杀过时空魔神的利刃,如今又要切开苍碧之王的心脏。 三界山的岩石被溶解,林守溪站在那里,双脚如陷沼泽,举步维艰,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刀锋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袭狐裘,盯着这道门门主婀娜高挑的身影,瞳孔中尽是怨恨与憎恶。 慕师靖许是他的宿敌,但这个女人才是覆灭魔门的真正凶手!只可惜,这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未拥有将其击败的力量。 “定——” 林守溪垂下双袖,满色如灰,吐出一言。 没有任何的法力波动,但宫语真被定在了原地,想起了那次毕生难忘的月试,自己曾用类似的手段击败过同门的弟子。同时,她看着林守溪逆光而立的身影,陡然感到了熟悉,这种熟悉是直觉给予她的反馈,又很快被她的理性否决了。 三百年了,也该放下了…… 宫语摇头轻笑,剑猛地刺下。 心脏轻而易举地被穿透,鲜血飞溅。 …… 定—— 时间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 三花猫发现自己变成了苍碧之王,它早已摧毁并越过了城墙,回首过去,它一路踩踏而来的,是一条遍地尸骸的血路。 我……我在做什么? 三花猫感到茫然。 它环顾四周,身旁也堆满了尸骨,尸骨之中,隐约还站着几个人影,这几个人影要么是战至精疲力尽,要么已是奄奄一息,其中唯有一对青裙白衣的道侣还算坚挺,他们鲜血淋漓的手依旧握着剑,仿佛血肉与剑柄都凝在了一起。 “定——” 这是青裙女子发出的声音。 她伸出鲜花般的五指,遥遥地指向自己,像是吐出了某种真言或魔咒。 这一刻,她理解了女儿被逼到绝望时病急乱投医的心境。 可她再也没有机会拥抱小语了。 他们都已用尽了全力,燃尽了生命,可别说是刺穿它的心脏,哪怕是暂时拦住它的步伐都极难做到。 青裙女子的‘定’起不到任何效果,龙尸低低的吼声好似嘲弄。 三花猫倒是真的被这声定吓住了,只是它的身子不听它的使唤,依旧不断地朝着前方走去。 青裙女子垂下了手,放弃了抵抗。 白衣裳的年轻人护着她。 “希望小语可以平安长大。” “当然,她可是被天神祝福过的。” “天神……” “嗯,伟大的天神,当年在北方的极地里,我们就见过天神了。” “……” 青裙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静默无言。 苍碧之王看向了他们,张开了嘴,龙息在口中汇聚,即将朝着他们当头喷下,这股龙息比现在赤金色瞳孔的苍碧之王所拥有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三花猫知道,这两个人也很快要化为灰烬了。 但令它感到意外的事发生了。 白衣男子用衣袖蒙住了青裙女子的脸,他抬起了头,非但没有被龙息灼成灰烬,相反,他的身上透出了神圣皎洁的光芒,尤其是那双瞳孔,更透出了纯净的金色。 这是…… 三花猫如被神明凝视,心脏抽紧。 “我想起来了。” 这是白衣年轻人最后的话语,他逆着龙息起身,张手。 “我被掌控了。” 万法召之即来。 万千金芒之间,他的身躯被圣辉溶解,凝成了剑的形状,破空而去,刺向巨龙心脏。 剑刺入心。 三花猫瞳孔骤缩,发出凄厉的惨叫。 三界山上,宫语刺入的剑未能再没下去,它被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少女的手。 心脏中藏着的少女睁开了手,握住了湛宫,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这柄剑硬生生推出了自己的心脏! 瞬间,赤金瞳孔化为了碧色。 宫语神色一凛,封剑后退。 这碧色一闪而过,转而又变回了赤瞳,仿佛那刹那的颜色只不过是恐吓的手段。 但这足够了。 趁着宫语后退,巨龙腾空而起,振翅逃往北方。 修真者虽也可短暂地御风而行,但巨龙一心想走,人力如何能追拦? 林守溪看着远逃的巨龙,露出了微笑。 慕师靖望着它飞远,虽不知前途如何,却也松了口气,她知道,最后飞走的不是龙尸,不是苍碧之王,而是那只三花猫…… 唯有宫语立在原地,一袭狐裘白若冰雪。 许久,她终于开口: “杀了他。” 第115章 宫语之惑 漆黑的山体开始冷却凝固,浊江炸成的暴雨也渐凝歇。 白狐裘的女子立在雨中,望着巨龙升空消失的苍穹,眼眸中的金色显得凄然。 湛宫在雨中黯无光亮。 她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法术,只以剑将堕境的苍碧之王从高空刺入大地,这是无比傲人的战果,但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欣喜与骄傲,唯剩无处发泄怨怒凝成的冷。 慕师靖自幼见过师尊不少的姿态,有冷若冰山的,有慵懒清媚的,有恬淡疏离的,但她从未见师尊这般失魂落魄过,她仿佛真成了一只趴在山上的狐狸,孤单吟唱,招回已故的魂魄。 “我让你杀了他。”宫语又重复了一遍。 慕师靖知道,师尊是在对自己说话。 师尊虽未直接注视她,但冷意已贯骨达背,令她浑身发寒,慕师靖能感到师尊的怒,她肩膀收窄,在雨丝中轻颤,却依旧笔直地立在原地。 “不杀。”慕师靖沉默片刻,终于给出回应。 宫语看向了她,眼眸平静得诡异,“死城之时你未杀死他,已丢尽我道门脸面,现在,你难道还要继续包庇他么?慕师靖,你是怎么了?” “他是我宿敌,我自会败他杀他,但我是师尊教养长大的,自不该行趁人之危之举,死城时的追杀已违背了师靖本心,今日……我想自己做主。”慕师靖用冷静的口吻说。 “自己做主?你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由我定夺,你能做什么主?”宫语冷笑道:“更何况,你决战公不公平与我何干?我只让你杀他。” “世上没有无缘由的杀人。”慕师靖维持着冷静:“师尊因何治罪?” “因何治罪?你可知,他放跑了什么东西?”宫语眼眸中的冰雪欲裂,其后似隐藏着熔岩。 “他放跑了我们的朋友。”慕师靖坦然道。 “朋友?” 宫语神色一滞,一瞬间,父母离别时的剪影再度于脑海中浮现,苍碧之王破开神墙对天而发的嘶吼亦在胸腔中回荡,她看着慕师靖坚冷的脸,看着她沾雨飘卷的黑裙,心中怒意翻江倒海,喷薄出的却不是火,而是冰霜。 “朋友……” 宫语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头,下一刻,她出现在了慕师靖面前,她一把揪住了少女的衣领,厉声道:“朋友?你知不知道你口中的朋友做过什么事?” 慕师靖被师尊拎起,足尖微微离地,她看到了师尊眼中的憎怨,立刻猜到了什么,怔了一会儿后红唇才终于动了,“我知道。” “三百年前,苍碧之王自此处腾起,振翅南飞,撞碎城墙,闯入神山境内,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后祖师现出法身,将其击败。”慕师靖说。 “呵,尸横遍野,死伤无数……你以为灾难只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词句么?”宫语银牙紧咬,她的脸色依旧冷静,身躯却在颤抖。 自修道有成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法维持道心,任由情绪占据自己的躯体。 “你根本没有见过……” 宫语胸脯剧烈起伏,犹若雪山崩玉,她攥紧了慕师靖的黑裙,继续说:“你知道它当年破开城墙是何等场景么?你知道它用爪子将人贯穿后拉到空中,掷石头般扔下大地是何等场景吗?你知道无数的难民在龙吟声里发疯,齐齐刺破耳膜,挖出眼睛,甚至割开自己的胸脯给龙献祭是何等场景吗?你知道他们绝望地跪在地上,被踩成肉泥又是何等情景么……更遑论你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尸横遍野,死伤无数……” 宫语不停摇头,她松开了手,慕师靖足跟落地,却未能站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她坐倒在地,双臂支着身子,抬起头,却见师尊眼眸中的光已经淡去,她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话,声音也变得空洞: “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后祖师法身出现,将其击败……若后人听闻这段话,恐怕还以为这是一次人类对神明的大捷。” “这样的怪物,你称之为朋友?” 宫语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慕师靖的身上,仅仅是被注视,她的骨头间就生出了麻痹之感,慕师靖咬着牙,爬起身,重又站到了师尊面前。 她知道这是师尊至深至痛的伤疤,轻易不得揭开,但她依旧坚定道:“是……朋友。” “碎墙之日是苍碧之王所为,与她无关。”慕师靖想着怀中那只三花猫,说:“今日师尊所见的苍碧之王绝非三百年前那头,造成灾难的苍碧之王不是我朋友,但她是。” “我不会认错的。”宫语轻轻摇头。 这是刻在她心灵最深处的记忆,三百年过去了,纵使她遗忘了许多事,也绝不会忘记它的模样。 “不,师尊错了。”慕师靖说:“这是有鳞宗的阴谋,容师尊冷静下来,徒儿与你细说。” “我很冷静。”宫语说:“纵使有隐情又怎么样?纵使是阴谋又怎么样?此事事关重大,无论如何,我也该将之降服,拘押回山,而非凭你们一厢情愿任其脱逃!若碎墙之日再发生一次,谁来担责?谁又能担责?” 慕师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久之前,三花猫便疯了,师尊与它的战斗反而将它从疯狂的边缘挽救了回来,但之后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 慕师靖看了林守溪一眼。 白狐裘的高挑女子背对着林守溪,身影婀娜,秀发如瀑,她遮住了慕师靖的身子,林守溪只能看到一角飘动的黑裙,但他依旧知道她望了过来。 “我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异口同声说。 “什么?”宫语一愣,气笑道:“凭你们?” 果然是未见过龙尸之残酷,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啊…… “若它恢复全盛,哪怕是我也没有半点胜算,凭你们……凭什么?”宫语摇头。 “我们有压制龙属的手段。”慕师靖站在她的面前。 “是么?”宫语双手负后,怒意终于稍减,“那让为师瞧瞧,你都悟到了什么。对了,神山可不需要没用的废物,若你们的表现无法令我满意,那我会杀掉他,再将你……逐出师门。” 慕师靖也不去分辨师尊是不是在说气话,她后退了几步,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立着,慕师靖伸出手,喝道:“你是龙。” 如所有人一样,宫语听到此言,也稍稍愣了一下。 接着,她感到了身后有敌意传来。 只见那黑衣少年摆出了一个古老的架势,她阅古籍无数,这种招法却是前所未见的,给她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城外部落祷告时的舞蹈。 黑衣少年一掌推来。 宫语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接过了这一掌,只轻轻一推,一股雄浑的力量传达至林守溪的臂上,林守溪身子倒滑出去,数十丈后才堪堪止步。 宫语垂下了衣袖。 “这就是你们说的压制?”宫语轻描淡写地说着,如将蚂蚁掸下衣裳。 “是师尊太强了。”慕师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三百年前,龙尸重伤而归,沉眠地下,直至近日才终于苏醒,我们亦有时间,还请师尊……将这份成长的时间,交于我们。” “你怎么张口闭口‘我们’?”宫语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师靖,问:“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 “弟子不敢。”慕师靖立刻否认。 “是么?”宫语轻轻摇头,“离开我身边不过一年,都敢这般针锋相对与为师顶嘴了,还有什么你不敢的事?” 慕师靖没什么底气反驳,她闭上唇,心中苦思如何回答,却见眼前白光一晃,耳畔剑鸣一响,再抬首时,师尊已背过身去,持剑走向林守溪。 林守溪没有逃走,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等待这位神明般的女子走近。 慕师靖却也跑来,张开双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还说不喜欢?”宫语冷冷道。 慕师靖坚持道:“这是大道之争,师靖所守的,是我的大道。” “那你呢?”宫语看向林守溪,问:“你就想这样躲在女人后面?” “我无话可说。”林守溪的嗓音略显是沙哑,“只是你若真要杀我,可否告诉我师兄姐的安危,让我死得明白些。”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但如果死亡真的以无法抵抗的方式到来,纵有不甘他也会平静接纳,绝不会谄媚乞活。 “你这般重师门情谊?”宫语问。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在师门之时,他们视我如亲,我又如何不挂念他们安危?”林守溪淡淡道:“想来门主亦有师承,不会不懂此理。” 宫语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点了点头,“有理。” 林守溪平静地等待着回答。 宫语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说:“你生得漂亮,为救朋友不惜顶撞我,还有这份视死如归之心,难怪她会这般痴迷于你。” “我不喜欢他。”慕师靖立刻反驳。 “我说的可不是你。”宫语摇了摇头。 “你见过小禾?”林守溪飞速反应了过来。 得知小禾平安无事,他松了口气,但他不明白,小禾是怎么与这位道门门主扯上关系的。 宫语依旧没有给出回答,她再次望向了巨龙消失的方向,身上的杀意忽然烟消云散,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宫语轻声开口。 “这,这不是……”林守溪瞳孔微缩,不知道宫语怎么会知道并提起这般久远的事。 “这是你幼时,魔门中广为流传的言语。” “对,是这谣言……”林守溪对此事的记忆清清楚楚。 “谣言么?”宫语转过身去,回眸看了他一眼,说:“那你知不知道,这谣言到底是谁散播出来的呢?” 林守溪忽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宫语收起湛宫,向着山下的三界村走去,女子仙音缥缈,话语却回荡在林守溪的脑海里,经久不散: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视他们如亲,可他们未必,甚至,他们不一定都是……人。” …… 林守溪被软禁在了三花猫过去的宅院里。 慕师靖不在他身边,这位黑裙少女此刻跪在前堂,师尊斜坐在一张老木椅里,浑圆修长的玉腿自狐裘衣袍间探出,赤裸雪白,她衣袍微分,可见狐裘间玲珑的锁骨,锁骨之下是傲人的白雪岭,锁骨之上则是修挺完美的天鹅颈。 她的玉指翻动纸张,目光飞快地扫过,澄澈的仙眸中泛起异色。 “这上面所言,皆是真的?”师尊将这摞纸放到一旁,问。 “是真的。”慕师靖说。 师尊所拿着的,是昨夜三花猫写成的稿子,讲的是这些天它随着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起的冒险经历,除了一些身份上的问题按照了慕师靖所言修改以外,其他大体属实。 幸亏这份稿子连夜发表,传到了千家万户,才躲过了在战斗中付之一炬的命运。 这份稿子上说,林守溪平日里白天留在三界村当尊主的亲信,晚上则前往魔巢,当魔王的卧底,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双面间谍,为的是颠覆他们的阴谋,而慕师靖则调查有鳞宗一事,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于吞骨山庄借助祭坛来到此处,与林守溪暂成盟友,一同颠覆此间的邪恶。 整个故事听上去倒是顺理成章…… “只是这林守溪两头奔波,未免也太忙了。”宫语说。 “这些细节并不重要。”慕师靖可不想让师尊看到自己坏女人的一面,“这有鳞宗信仰着真龙,还掌握着苍碧之王的秘密,将他们揪出才是重中之重。” “嗯。”宫语轻轻点头。 魔教,圣子……宫语再度勾起了回忆,犹记三百年前,师父身边似乎也有个魔教的少女被称为圣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魔教还是老一套,没有一丁点新意。 师父…… 宫语揉了揉眉心,不免又想起了林守溪。 与她有深仇大恨的龙尸被林守溪放跑,她气急攻心,忽视了许多东西,此时冷静想来,她倒是能明白那种熟悉感来自哪里…… 在她的记忆里,当年的师父只是一团模糊的影,但这身影与林守溪似有几分相似,嗯……还有声音。 三百年过去了,她已无法准确地记起具体的音色,但她隐约觉得,若师父真的开口,想来就是会这般说话的。 她坐在椅子里,黯然神伤。 思及此处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那短短的七天依旧难以放下,时至今日依旧在寻找这些莫须有的蛛丝马迹。 三百年过去了,哪怕师父真的活到现在,应也是个与自己一般大的仙人了,哪里会是少年呢? 更何况,某种意义上说,林守溪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静静地想着,忽地瞥见了慕师靖所背的剑。她认得这把剑,这是魔门的传承之剑,死证。 死证,湛宫…… 这两柄剑会有联系么? 宫语无数次地劝说过自己放下一切安心修道,可每每见到任何一丁点可疑之物,她都无法抑制住一探究竟的念头。 “拿来我看看。”宫语伸手。 慕师靖解下剑,递了过去。 宫语一手持握湛宫,一手持握死证,试图在这两柄剑中寻到些联系,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早已谈不上什么失落,只将剑放到一边。 苍碧之王、时空魔神、慕师靖、林守溪……与他们皆有渊源的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巧合么,还是说,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呢? 宫语哪怕到了这一步境界,对于虚无缥缈的天道,依旧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对于有鳞宗这一宗门,宫语早有耳闻。修妖一事虽是明令禁止的,但总有无缘道果之人想要铤而走险获得力量,这也属于稀松平常之事了,对于这些修妖的宗门来说,有鳞宗确实是名声最大的。 据说神山也派出过人去盯,但对于这个神秘的宗门,始终没有明确的调查结果。 待回去之后,要格外重视起此事了。 宫语的心有些乱。 “待我调查完这里发生的事,你随我回山。”宫语看着慕师靖,说。 “回山……”慕师靖一怔。 “嗯。”宫语说:“我知道你对我的身份有很多困惑,待你境界足够,为师会解释与你听。” 慕师靖点点头。 她心中确实有很多困惑,最大的困惑莫过于师尊明明是神山之人,为何要去她那个世界,而且……师尊是如何做到自由穿梭的? 她还能回到过去的世界中去么? “对了,你在背后应该没说为师的坏话?”宫语问。 “当然没有。”慕师靖越是心虚,话语也越是斩钉截铁。 她知道,若自己背后说的那些话被师尊知晓,迎接她的将是何等的责罚,不过幸好,林守溪应不会出卖自己。 “你为何穿这身衣裳?”宫语眉稍蹙,略显不满。 “这身衣裳……嗯……是夜行衣。”慕师靖说:“弟子境界太浅,若穿白裳未免太过招摇,若师尊不喜,我换了就是。” “嗯。” 宫语冷静下来,发现自家的徒儿还是蛮乖的,她心中欣慰,神色却很冷,“你这般模样,何异于魔门妖女?仙子当有仙子模样,以后不可再穿这等装束。” “是,弟子从命。”慕师靖乖乖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师父管得也太宽了’。 “好了。”宫语闭上眼眸,似寐非寐,“去将林守溪叫来,我有些话……想问他。” 第116章 前世 慕师靖走入后院时,已换上了雪白的道裙,少女的妖媚被月光似的白洗去,清圣高洁,独属于少女的清贵与稚气亦重回眉间,让人联想到雪中的铃兰。 林守溪看向廊下,微微失神,她与死城时所见如出一辙,可她们却怎么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谢谢你。” 白日里慕师靖维护自己的画面林守溪记在心头,此时终于有机会表达感谢。 “别说话,我先替你解符。” 林守溪的身上贴着无形的符,身子被符钉死,只有嘴唇与眼珠之类的小部位可以动。 慕师靖走到他的身边,翩然立指,一抹白光凝于指尖,她对空虚画,笔画蜿蜒的解符顷刻写就,再蜻蜓点水般一按,将它落到林守溪的身上。 灌铁般的感觉终于从身体中消散,林守溪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说:“不是说软禁么,这就是你师父说的软禁?” “那你希望师尊给你来点硬的么?”慕师靖淡淡地问。 “什么是硬的?”林守溪问。 慕师靖不答,只是笑盈盈地伸出纤细手掌,轻飘飘地抹过脖子。 林守溪立刻懂了,不再多问。 替林守溪解开了符,慕师靖问:“你要走么?” “走?”林守溪困惑。 “别忘了,这间院子里藏着暗道的,若你要逃,兴许有机会。”慕师靖说。 “当着她的面逃么……”林守溪摇了摇头,说:“你也太看不起你师尊了。” “师尊或许也是这般想的,这就是你的机会。”慕师靖怂恿道。 “我没有必要这么做。”林守溪想了想,依旧摇头。 慕师靖这才点头,说:“看来你还是清醒的,那走,去见师尊,她有问题想问你。” 少女想了想,又道:“对了,你表现得好些,师尊杀气虽重,但不至于对你这样的晚辈动手。” “嗯,我知道了。”林守溪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些事你自己随机应变,不许出卖我,明白么?”慕师靖凑近了些,以心声说。 “放心,你这般帮我,我当然不会忘恩负义地背刺你。”林守溪伸出手掌。 慕师靖颔首,也将手掌伸出,两人轻轻击掌,立下约定。 林守溪离开了庭院,走过了‘天女三花’的屋子,四下扫视,未在黑暗中见到人影,他掌了盏灯,向着外面走去,街道清寂,道路的尽头,是神桑树,一袭狐裘正立在神桑树下,微风吹动树叶,也吹动带绒的襟摆,月光照得树叶翻银,空寂的村子如同废墟上营造出的孤单之梦。 仿佛树下立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离群索居的银狐。 林守溪走到了她的身后。 他不知道这位神秘的仙楼楼主到底在想什么,只是静静等待她开口。 宫语上次来的时候,这棵巨木远没有这般高。 她确认,这棵树就是当年她月试里赢下的种子,一般而言,花朵为了授粉,都会不遗余力地吸引昆虫,但为这棵树播种的,竟是苍碧之王。它是在北方极地的冰层里被发现的,辗转入神墙,被她赢到手后,巨龙袭城,意外将这颗种子带到此处,于污浊的土地中生根发芽。 它的命运亦是如此坎坷…… 宫语伸出手,手指抚摸过略显光滑的树身,指纹与树纹轻轻摩擦,仿佛在历数自己的过去。 竟是这么多年了…… 这棵树没有辜负自己当年的祝福,真的在历经曲折后长成了参天大树,而自己亦没有辜负师父当年的期许,也成为了世间数一数二的仙人,只是成长的已经成长,故去的也已故去,他们早已在三百年前便已永隔,唯有她至今仍在怀念。 宫语收回了思绪,她闭眼复又睁开,再回过头望向林守溪之际,眼眸中四下无人时独有的温柔已消失不见。 “你来了。” 宫语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 林守溪点点头,他将自己的疑惑暂时压在心里,等着这位女子提问。 “关于你与慕师靖的事,我都已了解了。”宫语片刻后开口。 “嗯……” 林守溪也不确定宫语到底了解了什么,没有胡乱接话。 “你在三界村与魔巢斡旋数日,为颠覆妖邪蛰伏两边,所作所为虽不足以抵你放过龙尸之过,但依旧值得赞许。”宫语说。 “……”林守溪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过双面间谍了,但本着不出卖慕师靖的心,他点头道:“比起我,还是慕姑娘更艰难些,击败时空魔神主要由她出力,最后的致命一剑也是由斩邪司人亲力亲为的。我这点辛劳不足为道。” “也不知你这谦逊是真实还是虚伪的。”宫语摇了摇头。 “门主慧眼如炬,真情亦或假意如何瞒得过你的眼。”林守溪平静地说。 “油嘴滑舌,难怪小禾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宫语冷冷道。 “小禾……”林守溪喉结微耸,“她……还好么?” “她很好,只是有些不乖。”宫语说。 “什么不乖?” “我要收她为徒,她竟敢再而三地拒绝,一点也不听话。”宫语说。 “……”林守溪心想不愧是小禾。 “你很牵挂她?” “是。” “你既然这般牵挂她,还在此处沾花惹草,勾引我的小徒弟?”宫语眼眸眯起,秋水凝霜。 “我与她只是暂结盟友。”林守溪同样坚持这一观点。 “暂结盟友?你可以将此话去与小禾说说,看她信不信呢。”宫语微哂。 林守溪不答,他并不在乎小禾会不会相信,只是想与她说说话而已。 劫后余生还能相逢是何等幸事,他不在乎其他。 想到此处,林守溪不免又想起小语。 已经两天过去了,小语那边依旧一点消息也没有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来说,小语有一位人神境的娘亲,不该出什么大事才对的啊…… 她到底怎么了? 林守溪心中的担忧被宫语的话语打断: “你们是这个世界难得的同类,关系密切一些也没什么,只是我这徒儿过去颇为乖顺,如今不仅穿得和妖精似的,还敢出言顶撞我,这背后,想来也不缺乏你的影响?” “我没有。”林守溪辩解道:“我见到她时,她便是黑衣裳。” “是么?”宫语并不相信,“我教出的徒弟,无论身在何方,都会谨记我的教诲,哪怕不在道门,亦会遵守道门之礼节……我看得出来,她在我虽表现得还算温顺,但她的心性已有微妙的改变,这若不是你的所作所为,难道还是我教导无方么?” 宫语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教育有问题,她始终铭记着师父的教诲,以师父对待自己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个徒弟,因材施教,恩威并用,当年在云空山还被公平公正地评选为过百年名师。 她对于这种虚名自不在乎,但这多少也给她增添了信心,据说当时还有些冗辈背地里不服气,说是她的弟子皆是天赋绝顶,又自强不息之人,他们的成就与她关系不大,宫语对于这些言论一笑置之。 “不,当然不是门主的问题。”林守溪立刻说。 “那是谁的问题呢?小慕的?” “不,也不是慕姑娘的问题。”林守溪两边不愿得罪,说:“门主误会慕姑娘了,她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对抗体内的冰清咒,并非她本意如此,门主应能体谅。” “什么?冰清咒?”宫语一愣,接着说出了一句让林守溪也愣住的话:“谁给她下的咒?” “……” 林守溪也不傻,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被慕师靖骗了,当初白雪岭上,他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便觉得不对劲,但他依旧相信了她的话,不曾想她这般道门出身的少女也与自己一样满口谎话。 不消片刻,这位白色道裙的少女便跪在了神桑树下。 她低着头,乌云般的长发垂落,遮着瓷白动人的面颊,她侧跪在师尊身边,她的道裙本就很塑身,从林守溪的角度更能将她完美的曲线一览无遗。 “我……我不是故意的。”林守溪满怀歉意道。 当时她虽骗了自己,但这点欺骗哪里及得上她今日相护的恩情,林守溪自是不想出卖她的,奈何自己的自作聪明反而害了她。 “无妨的,败于你是师靖身为道门弟子的错,欺骗你虽是事急从权,但终究是阴谋诡计,有悖于师尊所教,亦是师靖的错。”慕师靖话语温柔,她在师尊面前永远是这么乖巧懂事,哪怕她已经在心里将林守溪揍得鼻青脸肿,恨不得将他扔下浊江喂鱼了。 “与人对敌之时不该为道德所缚,你编造谎言并没什么。”宫语说。 林守溪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女子应也是那种面冷心热类型的……得知她还帮自己照顾过小禾后,林守溪对她的印象好了不少,只希望自己的师兄师姐们也能平安无恙。 慕师靖更了解师尊,心绷得更紧,她知道,师尊的话锋肯定会转折的…… 果然,师尊立刻道: “但你这个谎言并非是为了胜敌而立的,只是为了在战败之后保存些许不值一提的尊严,最重要的是,给弟子下咒、揠苗助长这样的事若真传出去……”宫语欲言又止,她并不在乎名利,但意外地在乎自己的‘师德’。 慕师靖犹豫了一下,说:“是,弟子明白了,以后弟子哪怕身死,也绝不折辱师尊之名。” “哪怕身死……你这是在嘴硬?”宫语神色一厉。 “师尊误会了。”慕师靖没想到师尊这般敏锐。 “你这小丫头,自小便有反骨,真是屡教不改。”宫语摇首,神色冰冷。 慕师靖顿感不妙,立刻求师尊饶过,但哪里有用,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初在白雪岭上逃过的惩罚终于换了种形式到来了,林守溪也很快见识到了,宿敌与天敌的区别。 自己与慕师靖是宿敌,而这位清冷傲气的少女,在她师尊面前,则是如见天敌,毫无反抗之力了。 狐裘女子伸出手,夜云凝于指尖,顷刻由她的心意化作一张座椅,她坐在座椅上,翘起腿,白裙的少女趴到她的膝上,一手遮着脸,一手支着地,赤裸修长的双腿卷出道裙,有月光般的丝织物褪至膝弯,因狐裘女子背对着他,林守溪看不见关键之处,唯见掌起掌落,高傲的道门传人小女孩般挨着罚,笔挺纤细的腿儿涤水般轻轻摆动,漾起一片绮丽艳色。 神桑树下,清辉洒落,狐裘女子如在奏乐,告诉人间夜已三更。 “求门主饶过慕姑娘。”林守溪见此情形,心中并无报仇的快感,更多的是怜惜,像她这样骄傲的女子,当着自己宿敌的面师尊施以此等惩罚,想来是羞耻至极的…… “这是我道门家事,容不得你管。”宫语说。 “她毕竟是你徒弟,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林守溪说。 “当年我师父便是这般待我的。”宫语淡淡道:“此规矩已立三百年,岂可擅改?” “你师父……”林守溪实在难以想象,这等人神境的人间绝色被她师父惩罚时是何等场景,他更觉得这个师门有些畸形,想来那个所谓的师祖也不是什么好人,幸亏小禾没有加入这变态的道门…… 林守溪在心中斥责着道门的不道德,他出于对慕师靖的尊重,哪怕本就看不到什么,也选择了捂住耳,转过身,不听不看。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小语……待下次见面,自己一定要制止小语自我惩罚的举动,以免她未来也以自己之名去祸害她的徒弟。 正想着,他忽感手臂一痛,睁开眼,立刻对上了慕师靖黑白分明的幽怨瞳孔。 原来是她偷偷地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他想表达歉意,却被慕师靖凶巴巴的眼神瞪了回去,她嘴唇微动,没有说话,但唇形上分明可以看出是‘你等着’。 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哪怕她当着自己的面挨了罚,面对他时依旧是威风凛凛的。 他不觉生气,反而放心了下来。 “没想到你还有点正人君子的模样。”宫语对他的举动评价不错。 “没想到门主亦是以德服人的师尊。”林守溪也说。 宫语唇角微翘,只当这是晚辈对自己的夸奖。 “好了,说正事。” 教训过了恶徒,她松了口气,神色严肃了许多。 林守溪点点头,再这样下去,他只觉得这个门主和自己想象中的相差甚大。 “听说此处斩邪司中,被时空魔神遗骸所寄生的人,名为钟无时?”宫语问。 “是。”林守溪将钟无时死前的场景复述了一遍,希望神山可以记得他的英名。 “钟无时……” 宫语轻轻呢喃这个名字,再次感慨命运的奇妙,她说:“我之前还关注过这孩子,没想到他会这样死去。” 关注他……钟无时死前的举动虽令人动容,但他的天赋应不值得道门门主这样的关注才是啊……林守溪总觉得有些蹊跷。 “他有何特殊之处吗?”林守溪问。 “没有,只是他的父辈与我一样,都是三百年前的幸存者。”宫语说。 “那他的名字可有记在神山中?”林守溪又问。 他对于小语没有查到钟无时名字一时依旧很上心。 “当然。”宫语说:“原本等他这次回神山,他就可以拜入神守山内门,将名字写入斩邪司内门的簿子里,不曾想于此遭劫,实在可惜。” 内门…… 难道小语查的是内门的薄子,所以没有查到钟无时? 这么笨的事小语做出来恐怕也不奇怪,还好她的疏忽没有酿成灾难……林守溪自圆其说。 “三界村的人会永远记得他。”林守溪说。 宫语轻轻点头,她打量了一番林守溪,让他走近一些。 林守溪走近了。 靠近这位道门门主,林守溪有些紧张,此时他不过十六岁,身子还未长完,尚比她矮一些,若要与她对视,则需微微仰头,不太舒服,若是低头,则发现狐裘掩映的傲人之处近在咫尺,少年未经人事,虽修得心如止水,但难免有些羞赧。 “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宫语问。 “若师兄师姐安然无恙,那门主是好人,反之……”林守溪无需多言。 “没事,你说好了,我不在意你的回答,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宫语淡淡道。 “我的声音?”林守溪错愕。 “嗯,你的声音……和我一位已故之人的,有些相似。”宫语也不避讳,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太久,她也无法断定,毕竟这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的影响。 “节哀。”林守溪说。 “来,你站这里。”宫语与他交换了位置。 这一下,林守溪背对月光,身影变得模糊,宫语眯起了明亮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他,只是轻声重复:“真像啊……” 宫语很难形容小时候见到的那团影子是怎么样的,但如果非要形容,或许就是林守溪这样。 这该不会是师父与师娘的儿子……宫语不由地想。 林守溪则觉得,这个女人把某种不属于他的情感,短暂地寄托到了他的身上,用以缅怀。 “你知道你的身世来历吗?”宫语问。 “我……不太了解。”林守溪说。 “真的吗?”宫语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闪躲。 林守溪不答。 “我明白了。”宫语说:“你不信任我,对么?” 林守溪当然不信任她…… “我向你承诺,我不会伤你师兄师姐分毫,因为任何修真者对于那个世界都是珍贵的资源,不可凭空耗损。” 宫语意外地放低了些身段,主动示好:“我没来之前,魔门与道门争得厉害,但我到来之后,十年也只有那一战而已,同样,追杀你的命令虽是我下的,但我的意图只是想看看你们的极限,死城的开启是意料之外的事。” 林守溪半信半疑,他到不在意死城一战,只是确认道:“师兄师姐真的没事?” “我还不至于为了套几句话这般欺瞒晚辈。”宫语说。 “……”林守溪想了想,又问:“你有去往那个世界的办法?” “这是云空山的一大秘密,恕不奉告。”宫语说。 “那过去的魔道之争,争的到底是什么?”林守溪问。 “魔门没有错,真气确实是魔息,修行也确实是自毁之路。但道门也没有错,修真是必须要做的事,只是对于你们世界的人而言,修真无异于以身拘押魔鬼,更容易被‘魔鬼’所反噬,但如果不这么做……死的则很可能是天下人。”宫语喟然长叹,没有说更多隐秘。 “那有解决的办法吗?”林守溪很在乎自己的家乡。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宫语盯着他的眼,“告诉我你的身世,不要逼我用其他手段。” 她不屑于用搜魂之类的下流法术,师父教过她,要以真诚服人。 “我也不清楚我的身世。”林守溪摇了摇头,迟疑之后,说:“但我……似乎有个转世。” “转世?”宫语一愣。 转世这个词是很模糊的词,因为这个词更像是凡人的幻想。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幽冥地府,也不存在转世和死而复生……但世上确实有一种所谓的‘转世’,那就是神,他们以为自己转世重生,但实际上他们从未死过。 林守溪并没有因为宫语的三言两语而加深太多信任,所以也没有诉说自己转世的细节,但他的下一句话,依旧让宫语震惊难言。 “在我记忆的前世里,慕师靖似乎就在我身边。”林守溪说。 他觉得有必要将这件事告诉她。 宫语瞳孔一凝。 她先前一直觉得,除了林守溪之外,还有一种熟悉感始终萦绕身边,但她未能将之把握,此刻她终于明白这种熟悉感的来源——慕师靖。 正是自己的徒儿慕师靖! 在三百年前的记忆里,师父的身边跟着一个身材极好的坏圣子,自己虽只见过她几次,但如今想来,她与慕师靖也太像了……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还是说…… 林守溪虽知这是很大的隐秘,但他没有想到,眼前的狐裘女子在听到他的话后,身躯都微微战栗了起来。 “你……怎么了?”林守溪问。 “除此以外,你前世还记得什么吗?”宫语轻声问。 “还记得什么……” “嗯……譬如你的师父?” “我确实有师父,但我记不得具体的。”林守溪没有提镇守的事。 “那……徒弟呢?”宫语循序渐进,试探着问。 “徒弟?”林守溪皱眉回忆,摇头道:“没有印象。” “这样啊……” 宫语轻轻点头,这双俯睨苍碧之王时依旧神采奕奕的眼眸,渐渐由明转黯。 第117章 今生 月光静泻,星辰透亮,秋声已稀。 神桑树百年如常地抖动着枝叶,树下只剩宫语一人,狐裘不比白纱轻裙,它端庄厚重,风难吹起,于是显得与万物相离,尤其寂寞。 林守溪虽不够真诚,却也没有说谎,他的前世有师父,但没有徒弟……在他的记忆里,除了那几张面容模糊的脸庞以外,就只有慕师靖这个共轭长幼的同伴,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这位门主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想到徒弟,他不免想到小语,等到了神山之后,除了见小禾之外,去找小语是第二重要的事。 接着,他看到这位门主伸出手指,朝他眉心点来,他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搜查记忆的手段,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取出真言石,说: “若门主不相信,我可以拿着它再回答一遍。” 宫语认得真言石,她伸出的手收回袖中,垂落。 “不必了。”她说。 她向来不是很相信命运,但她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她确信,这个少年一定与师父有关。 若他是师父与师娘的后人…… 当年林守溪与慕师靖就是在死城中同时发现的、来历不明的婴儿,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那当年师父与坏圣子很有可能逃过了那场劫难,并在一起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故而男孩与师父很像,女儿则与坏圣子很像,也就是说……这对宿敌很有可能是兄妹亦或姐弟? 如果真是这样,那绝对不能让他们相互爱慕,缔结姻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师父没有死,他不知什么原因转世重来了! 这种可能性得到了林守溪的进一步印证,反而要更大一些,他还说慕师靖当时就在他身边……那一切似乎解释得通了…… 若真是如此,那这既是喜悦的,也是残酷的——因为他已不记得转世之前的徒弟。 师父说得没有错,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七日的师徒情谊终究没有抵过漫长时光的摧磨,只有自己还如尾生般一厢情愿地抱柱等待,停留不去。 她原本还有许多疑惑,但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她也不便多问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她又何必将柔软的一面剖开示人? 宫语在树下静静立着,往事潮水般来,烟云般去,了无痕迹。 林守溪回到了三花猫过去居住的宅邸里,进门之前他最后远眺了一眼,他并不知道宫语在想什么,只觉得她无常喜怒的背后,隐藏着深不可知的情感。 他也不关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道门攻上黑崖时满山的火焰犹在眼前,三界山上一剑刺入三花猫心脏的画面亦令他心若刀绞,纵她有万千理由,他也不想去听。 三花猫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它还活着么,还是再次陷入了沉眠,若它失控暴走,毁灭村庄,撞破城墙,自己又该怎么面对它呢,包庇逃避还是大义灭亲? 林守溪心口隐隐作痛,他不希望这些发生,但他知道,这些都是他有可能要面对的。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文稿翻看,以此来分神,一直到慕师靖轻轻敲桌,他略显涣散的眼神才重新聚焦。 道裙少女立在他面前,披头散发,面颊白皙,宛若幽灵。 “说冰清咒骗我的人是你,打你的人是你师父,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林守溪不等她开口,先发制人。 他知道慕师靖恼羞成怒,前来兴师问罪了。 “少和我狡辩,若非师父还在,我今晚定将你按在地上打。”慕师靖捏紧拳头,咬牙道。 “你这么凶,你师尊可知道?” “你又想告状?” “说起告状,你在背后可说过你师尊不少坏话呢。”林守溪轻轻拍了拍脑袋,好似突然想起此事。 “你觉得师尊会信?”慕师靖冷笑。 “要不试一试,你看看你师父信你还是信我?”林守溪理了理衣冠,一副要起身出门的架势。 慕师靖明知他是在装腔作势,却还是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塞回了椅子里。 “果然是忘恩负义之徒。”慕师靖咬牙切齿。 林守溪的肩膀被对方捏得发疼,他拍了拍慕师靖的手背,“好了,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若还有什么骗我的,最好早点告诉我,免得我又说漏嘴。” “除了冰清咒外没有了。”慕师靖撇了撇唇,如水的双眸怨气更深。 这双怨气颇重的眼眸盯着林守溪,她戳了戳林守溪的眉心,“反正此事你知我知,若以后师父再拿这个问罪于我,就一定是你泄露的。” 林守溪点点头,承认了这个逻辑,他并不想告诉慕师靖,她说坏话的时候,湛宫剑里有个小女孩也在偷听,且义愤填膺。 “那就将这些事烂在心里,包括今晚发生的事。”慕师靖再三叮嘱。 “知道了。” 林守溪也知道要照顾她颜面,谁能想到武林中风光无限的天下第一高手兼美人,私底下竟还被师父像小女孩一样打屁股呢。 “你经常被你师父这般惩罚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哪有经常,师父已经一年多没罚过我了。”慕师靖说。 “……” “你怎么还在笑?你敢嘲笑我?” “啊?我没有笑啊……” “别当你皮不笑肉不笑我就不知道你在笑了!”慕师靖幽幽开口,伸手去揪他的耳朵。 林守溪像是回到了被小禾欺负的日子,一时竟没有伸手阻拦,慕师靖拧着他的耳朵,见他毫无反抗,还当他是认罪了,怒意更盛,她以膝压住他的腿,身子前倾,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她要将这张清秀无辜的少年脸颊狠狠蹂躏! 林守溪回过神,与她反抗纠缠了一阵,奈何境界不敌,被这小妖女揉捏了一阵后才脱身。 她消了些气,捋着裙摆想在林守溪身边坐下,未触椅面,她身子稍滞,半咬红唇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回林守溪身边,抢来他的文稿翻阅,然后啧了一声。 “怎么在看这一段?”她问。 文稿中恰是凌秋与他心爱的神女久别重逢,相拥而泣的画面,这一段发出时,据说还在三界村引起了轰动,哪怕是魔巢许多妖怪也看得流下了眼泪。 “我上次就看到这里。”林守溪说。 “哼,别装了,我看你恨不得连夜去神山。”慕师靖淡哂。 林守溪不置可否。 两人不说话,屋内一下安静了,道门少女正在阅卷,背影宁静。林守溪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不免想起先前的场景,他虽做出了正人君子的行为举止,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还是微乱的。 当然,他不会将这种乱表现出来。 慕师靖随手翻完了这一段,也开始想念那只小土猫了。 “希望它不要有事,我还想看个结尾呢。”慕师靖说。 “嗯。”林守溪点点头,宽慰道:“它现在远比我们更强大,应能照顾好自己的。” “但愿如此。” 慕师靖整理着文稿,忽然说:“师尊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林守溪说。 他自幼便是在奇怪的目光中成长起来的。 “不,不一样。”慕师靖说:“师尊这种眼神我过去见过,她只有在很安静的时候会这样,像是在……思念什么人。” “或许你师父也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感情。”林守溪说。 “嗯,而且那个人可能与你很像。”慕师靖说。 “我觉得世上很难找到与我相像之人。”林守溪不认同这个观点。 “不要脸。”慕师靖将整理好的文稿啪地往他脸上摔去。 文稿才一甩完,慕师靖便感到一阵寒意,小心翼翼地回头,果然见师尊立在门口。 慕师靖又被抓了个正着,她知道解释是无力的,便选择栽赃陷害:“是他先恶语伤人,师靖羞恼回击而已。” 林守溪不想与她斤斤计较。 “恶语伤人……” 宫语原本懒得去管小孩子的打闹,但听到这词,眸光微冷,“与我过来一趟。” 慕师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被迫跟了过去。 门在林守溪面前关上。 宫语坐在床边,慕师靖垂首立在一旁,只觉得师尊威不可测。 “听说你曾有个前世?”宫语问。 第一个问题就将慕师靖问住了,她没想到这般重要的秘密竟也被林守溪说出去了。 “是。”慕师靖选择了承认。 她知道,自己与林守溪前世或有瓜葛,但不知为何,林守溪的记忆中有自己,而她没有。 “你前世可曾当过魔教的圣子?”宫语再问。 慕师靖一凛,心想自己当魔教圣子的事败露了么……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师尊是误会了,她错将此事当作是她前世发生的了。 慕师靖乐见其错。 若她纠正,那岂不是说明她先前都在骗人,那样可就惨了……反正这些细枝末节对于整个三界村发生的事不会有什么影响,应也耽误不了什么。 “似乎……有印象。”慕师靖蹙眉摇首,“我,记不太清了。” “难怪我教育了你这么多年,你依旧和个小妖精似的,原来你骨子里便是如此。”宫语清冷道。 “师靖不敢,师靖所行所举,向来遵从师尊教诲。”慕师靖说。 “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宫语眼眸眯起。 慕师靖闭唇跪地,连说不敢。 “不必如此,弄得为师和魔头似的。”宫语摇首,道:“你还记得什么,一并告诉我。” “真的记不得了。”慕师靖没有说谎,前世的记忆对她而言宛若雾海上的岛,缥缈难觅。 “那时……你们可有养猫?”宫语继续问。 “猫?” 三花猫是尊主这件事,三界村的百姓大都是不知的,在钟无时的屠戮之下,仙村的老人们也死伤无数,师父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消息? “好像有。”慕师靖模棱两可道。 “是么……” 宫语轻轻开口,容颜不静不喧,她明明裹着厚重的狐裘,可慕师靖总觉得,师尊还是冷得发颤。 师尊到底怎么了…… 她是对自己失望么? 慕师靖感到了一种悲伤,她唇微张,似想说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不愿打破这一刻的安宁。 “你为何喜欢穿黑裙呢?”宫语忽然问。 “黑裙?”慕师靖连忙摇首:“师靖并不喜欢,只是此处所售衣物都为黑衣。” “是因为你前世喜欢穿黑裙么?”宫语并不相信她的回答,自顾自问。 慕师靖总觉得师尊又误会了什么……但现在她也不试图解释清楚了,只将错就错下去。 “我不知道,但我梦到过一位黑裙少女。”慕师靖轻声说。 她并不知道,这句简单的话语,在宫语心中激起了如何的波澜。 千年之前,墙外一位被称作‘小姐’的黑裙少女剑斩时空魔神,此事是宫家代代相传的秘密,她牢记至今,期间也暗中调查过此事许久,只是毫无线索。 “以后你喜欢穿黑裙,穿就是了,为师不再拦你。”宫语说。 “师尊怎么一下子这般开明了?”慕师靖诧异地问。 “开明?” 宫语眸中冷意再现,“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无理?” “没有,师尊误会弟子了。” 慕师靖自知失言,还当又要被罚,师尊却不知为何放过了她。 “师尊还有事么,若无事……”慕师靖想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有。” 宫语再次开口:“去将林守溪叫来。” …… 林守溪再次来到了房中,慕师靖将门掩上,立在他身边,好似一对面见长辈的璧人。 “门主这次又是何事?”林守溪问。 “你可愿拜入我道门之下。”宫语开门见山道。 “什么?”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露出了惊愕之色。 “你可愿拜我为师?”宫语更加简明扼要地问。 “门主……为何要收我为徒?”林守溪不明白。 慕师靖也不明白。 收那个叫小禾的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林守溪也要纳入门下,这是要祸乱道门呀。 “你且说你愿不愿意就可。”宫语说。 林守溪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觉得这位门主并非是简单的见猎心喜,而是有更深的用意。 “放心,为师只惩罚女孩子,你不必害怕。”宫语柔和道。 “?”慕师靖捏着自己的道裙,有苦难言。 “我不愿。”林守溪给出了回答。 宫语没有强求什么,只是说了声‘好’。 这场莫名其妙的拜师提问很快结束,林守溪正准备离去,却听宫语又道: “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有。” “是什么?”宫语飞快问。 “我……想问一问小禾的下落。”林守溪说。 宫语神色淡去,只是道:“很不巧,在我来此之前,那位小禾姑娘便出城去了,不知去往了何方。” “什么?” 林守溪神色一变……难道自己所期待的相逢又要变成一场云烟了么? “小禾临走之前,没说什么嘛……”林守溪继续问。 “我不知,但……”宫语顿了顿,说:“你可认识楚映婵?” “认识。” “这一年里,她与小禾私交甚密,你或许可以去问问她。”宫语说。 “可我听说楚映婵在云空山的仙楼……”林守溪欲言又止,他知道,那样的地方守卫森严,他一个外来者恐怕很难进入。 “仙楼是云空山的至高处,为神人所居之洞府,隐匿于烟缭雾绕之间,于你而言确实难寻,但无妨,我近来听说,那位楚仙子也要于凡尘开宗立派了,凡尘的宗门并无太多规矩,你过了宗门之考便能见她。” “多谢门主指点。” 虽又遭挫折,但至少不是全无线索,怎么也比大雾封山之时好得多了……林守溪努力往好的方面想。 说到这里,这位狐裘女子似也累了,她半倚木榻,随手解下纱帘,将倾国倾城的绝世仙靥与傲人的冰雪玉躯一同隐成朦胧之色。 慕师靖知道师尊要休息了,便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拉着他退出了屋子。 “为何不答应师父?”慕师靖问。 慕师靖些失望,毕竟若他答应了,自己以后就是他师姐了,地位明显高了一筹。 “休想让我喊你师姐。” 林守溪哪里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道:“我纵使入那楚映婵的门下,也不会拜你师尊为师的。” 慕师靖冷哼一声,不再理他,独自回屋歇息。 林守溪没有回屋。 他来到了房顶,躺在屋脊上,吹着苍凉如水的夜风,看着满天星月,看着微弱星火下的参天大树,思绪飘了好久才渐入梦乡。 梦里,他再次见到了小语。 少女穿着绘有鳄鱼的睡衣,开心地喊着自己师父,神采奕奕。 他从梦中醒来,左右摸索,去寻湛宫剑,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原来是梦。 天微亮。 林守溪回到院中。 “师尊已经走了。” 慕师靖见到他,说:“她向着北边去了,她要继续追查苍碧之王一事,不会轻易罢休的。不过放心好了,她答应了那位做偶衣的婆婆,一定会将他们的尊主安全带回来的。” “那我们呢?” “我们回山。” “回山么……好。” 林守溪尚有些睡眼朦胧。 简短的对话就此结束。 不知为何,林守溪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清晨的光是如此虚弱,它能将整个天地点亮,却无法将他惺忪的梦照破,这个虚无的幻梦里,那身雪白狐裘的影已踏上了北去的路,那里妖邪遍地,冰雪满川。 而他们,则终于要南行了。 掩上宅邸的门。 风蓦然撞开了窗户。 林守溪回首望去,心中一空,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但无法想起,抬头之时,唯见神桑树在风中摇曳。 …… (第二卷,神桑之木,完) 第118章 峰回路转归故处 三界山的上空飘起了雪,鞭状的风将它们吹得斗转。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得早,真正的严寒却远未到来,林守溪站在藏蛇村荒废的阁楼上,可以望见天地的辽阔。 他与慕师靖不似师尊那般拥有极高的境界与神行的法器,可以仅用两日就从神山来到这里,他们的南行之路靠的唯有双脚,山茫路遥,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越过茫茫三界山,抵达藏蛇村时已是午后,天空昏暗,难见日光。 慕师靖立在深阁前的月台上,指着下方的幽潭,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初醒时斩双头蟒的威风,林守溪的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立在蛇头上,挥刀斩下的场景,也笑了笑。 雪天,空中不见鸟影,小憩片刻后,同是黑裳的少年少女沿着山道走下,绕过深潭,穿过藏蛇村,走入了无边无际的荒地里。 “你师尊临走前有和你说什么吗?”林守溪问。 “无非是告诉我,入了神山之后我该何去何从,顺便叮嘱我要听话,路上也别欺负你。” 慕师靖说到这里,难免心生不满,“我实在不明白,师尊为何对你这个外人这么好。” “嫉妒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劝你莫要恃宠傲物,免得遭至殃灾。”慕师靖冷冷道。 林守溪不理会她的讥嘲,他隐约觉得,这位白狐裘的女子只是认错了什么人,将一份虚无的情感放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手轻轻抚摸过湛宫的剑鞘,想着它何时再次亮起,给自己艰辛的旅途一点安慰。 林守溪本已放弃索要湛宫了,一来她要北行,越往北越危险,传说北方的山脉藏有苍龙,冰海藏有古神,哪怕是她,也需神剑护身,二来他虽与小语失联了两日,但他知道小语是神守山附近的大家族,只要抵达神山境内,应不难寻。 但她将这两柄剑留给了他们。 只是虽拿回了湛宫,但它也再未闪烁,仿佛寂灭的星。 林守溪也做过很多猜测,他认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湛宫斩杀时空魔神之时被邪神污染,原本剑中可以勾连两地的‘宇’之力被阻断了。 小语联系不上自己,想来也是极伤心的……林守溪已可以想象她穿着火龙睡衣跪在剑前,敲门般敲打剑鞘,因得不到回应而泫然欲泣的模样了。 等到了神山就好了。 “你这眼神与师尊倒有些相似。”慕师靖侧过头来,打量着他。 “是么?”林守溪回神,“你倒与你师父不太像。” “当然,我若真与我师尊像,现在吃苦头的可就是你了。”慕师靖讥道。 “除你之外,你师尊还有其他亲传弟子么?”林守溪无视了她的讥讽,问。 “我哪里知道。” 慕师靖对于师尊在这个世界的身份知之甚少,甚至十多年过去了,她都不知道师尊的名字,小时候她也偷偷翻阅过师尊的书稿,除了一堆看不懂的文字外,她只识得‘宫主’二字,她猜测这是师尊的尊称之一。 “你觉得我师尊如何?”慕师靖忽地问。 “很强大,强得深不可测,她击败三花猫时甚至只用了纯粹的剑术,像她这样的人,哪怕在这个世界也应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林守溪猜测,她应也是人神境,甚至可能比小语的爹娘更强。 “别装了,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嗯……很漂亮。” “倒算诚实,没有装腔作势的。”慕师靖夸奖了一句,也说:“我以前就想过师尊去了幂篱后会很美,但还是没想到竟这般好看。” 林守溪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先前他们始终活在她的威压之下,自无心讨论这些,此刻南归之路迢迢,自然闲聊了起来,林守溪虽已见过小禾、慕师靖、楚映婵这样的绝世美人,但依旧为她所惊慑了,这种美是不同的,那是神性的美,若说少女们是极地冰雪中盛放的雪莲或罂粟,纤柔娇艳,那她则是风雪掩映间的琉璃古楼,雍容神秘。 “嗯,你师父欺负你的时候尤其好看。”林守溪也知她软肋。 “不许再提。”慕师靖羞恼,“否则我将你天天抱着猫女的事告诉小禾。” “小禾不会相信你这种妖女的话的。” “那试试?” “……”林守溪觉得这对话很熟悉,犹豫之后无奈道:“行,我们都不说。” “果然很怕老婆嘛。”慕师靖笑盈盈道。 “我现在更怕你。”林守溪叹气。 慕师靖不知在想什么,笑意微凝,她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道:“小禾小禾,总听这名字,听起来和个小丫鬟似的。” “你师尊不也叫你小慕么?你也是丫鬟?” “那这个小禾真名是什么?” “为何要告诉你?” “小气。” 谈话声渐小,某一刻,他们一同心有灵犀地回眸,藏蛇村与三界山不知不觉都已在远处,成为风雪中的阴影了。 但他们看不到,三界山的孤岩上,有一片‘雪’徘徊不去,直到他们真正走远,才随风飘向北方。 …… 世界远比他们想象中荒凉。 污秽的泥地、腐蚀性极强的雨水、黑色的溪流、四处横生的妖浊、成片成片的黑色山脉、废墟遗迹……它们一同构筑成了这个荒凉的世界,与之相比,看似贫瘠的三界村宛若仙境。 当年人类的先祖不知是怎样从这片土地中跋涉而过,找到神山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虽依旧常常斗嘴,但路过一些沼泽险滩之时他们依旧会默契地噤声,这些沼泽地中常常藏着丑陋而凶残的怪物,一路走来,他们已联手斩杀数头妖物,还分食了一头树魔的丹果。 三界村时,林守溪鲜有安静修炼的时刻,如今虽身处污浊荒野,他反而得到了安宁,开始潜心修习自己的炼鼎之术。 清光鼎已融入他的身躯,坐照自观时可见其夔纹般的‘面’和其中的赤色鼎火,它在自己的内府中安静燃烧,等待着开炉的一刻。 慕师靖对于这等歪门邪道嗤之以鼻,休息之时哪怕取出诛神录翻阅也不屑与之为伍。 傍晚时分,他们一同翻过了一座千疮百孔若蜂巢的大山,在大山之中寻到了一处废弃的庙,于是有了夜宿之处。 这里干燥得多,已没有了雪,只是风大得吓人,来到庙门口时,林守溪的脸都被吹得发硬。 这片腐朽的山过去应也和三界村一样,是人类的聚集之处,后来不知怎么被摧毁,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和这座孤零零的破庙。 进了破庙,慕师靖终于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这里面都是什么?”林守溪早就对这个包袱感到好奇。 “都是师尊临别前赠我的驱邪之物。”慕师靖说。 “这么多?”林守溪看着鼓囊的包裹,有些吃惊。 最令他吃惊的是,这其中大都是木雕的小物件,且都很新,看上去甚至像是临时取木削制而成的……难道说,这是她昨夜特意做的? “嗯,昨夜师尊嘱咐我山遥路远需多加小心,还问我,是要三句路途上的忠告还是几件驱邪的法宝,我要了法宝。”慕师靖得意地说。 她很了解师尊,估计所谓的忠告也是猜谜似的字眼,哪有法宝来得实在,她连装都懒得假装,直接选择了法宝,唯一的问题只是师尊当时很受打击,脸色不太好看。 “你真是你师尊的好徒弟。”林守溪竖起拇指。 “当然,我可是道门唯一传人。”慕师靖说。 她从包裹中取出一个木铎,让林守溪去挂在屋檐下面,然后又取出了两张纸符,对联般贴在残破不堪的门柱上,她动作很小心,生怕一用力将柱子弄塌了。 做好了保护措施,两人才回屋掩门,准备迎接稍后的夜色。 像这样的破庙,供奉的神当然不会是什么正经神,此时摆在林守溪面前的,也只是一个奇形怪状、表面开裂的像,像的头颅鬃毛大张,探出一对牛似的犄角,身躯瘦可见骨,背部却有着一对臃肿的肉翼。 慕师靖坐在这尊的神像的背上,小鞋褪到一边,垂着双腿冥思修行,林守溪则在神像下打坐,慕师靖恰在他正上方。 林守溪想着未来要做的事。 回到神山之后,他要先通过宗门之考去见楚映婵,询问小禾的所在,接着去神守山附近寻小语,至于镇守交待的‘寻找诛族之剑’一事他也记得,只是这柄神剑目前只存在于传说中,他没有一丁点线索,还有就是……杀了季洛阳。 剩下的便是修行、修行、修行——唯有拥有足够的境界,他才能回到过去的世界,才有资格去实现当初立下的宏愿。 想着想着,身处荒郊野岭的他不免又有了遥远之感。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林守溪忍不住问她。 “你想做什么?”慕师靖警觉地说,以为他要露出真面目了。 “……我问你以后到了神山,有没有什么想要达成的目标。”林守溪说。 “修行破境,斩妖除魔。” “太笼统了,能具体些么?” “具体……”慕师靖摇了摇头:“我自幼的成长都是师尊安排的,从不想这些。” 她垂下头去,看着下方的少年,问:“你呢?” “我也还在想。”林守溪说:“总之,我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 “嗯……我也想。” 慕师靖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想知道自己的力量来自何处,对于龙血的压制又因何而来,这些谜题若不解开,那她看自己的时候,总觉得是在照一面蒙上了雾的镜子,根本辨不清其中真正的形容。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但慕师靖不想去思考这些大问题,她轻轻晃动着小腿,问:“对了,师尊口中的那个楚映婵是谁呀?” “那是我先前在巫家认识的一个仙子,本是敌人,后来被我与小禾联手制服了。”林守溪说。 “哦,原来小禾姓巫啊。” “你真无聊。” “那你呢,你就这么喜欢投敌?”慕师靖问:“那位巫禾小妹妹一开始该不会也是你敌人。” “怎么会,我与小禾一见钟情,情投意合。” 慕师靖闻言,回应的唯有冷笑,她靠在石像的翼上,微笑着说:“你呀,越是说谎的时候脸越是平静,骗骗小妹妹还好,可骗不了我。” 林守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改正一下这个毛病,否则迟早让小禾抓住把柄。 林守溪仰起头,看到了少女近在咫尺的、裹着墨染冰丝薄袜的玉足,好心提醒:“这等荒外的庙宇,能存在至今的神像想必都有些奇怪之处,你还是下来。” “胆小怕事。” 慕师靖不以为然,反倒足弓下弯,以足尖去碰了碰他的脑袋。 “别动。”林守溪正在安心修行。 “不小心碰到的。”慕师靖淡淡说。 待她第二、第三次‘不小心’时,林守溪忍无可忍,反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拉拽,慕师靖一惊,喊着‘你放开’,手则抓住石像的犄角,与他角力,玉足则用力蹬着,想要摆脱他的控制,林守溪可不惯着她,他不等慕师靖喊出你是龙,直接用上了擒龙手,以指关节抵着她的足心,旋着下压,少女玉腿痉挛,身子脱力,手中的石塑犄角也应声而断,她竟真的被林守溪抓着脚踝从石像上拽了下来。 她亦有怒意,立刻喊了句你是龙,然后直接以境界去压,一顿缠打间反倒将林守溪压在了地上,她跨坐在他腰上,垂下乌黑长发,目光锐利如剑。 “道歉!”慕师靖清叱,挥拳而下。 林守溪将臂立在肩旁,挡下一拳,他吐纳了口真气想要还击,却不知看到了什么,一把搂住了慕师靖的肩膀,身子翻腾,将她向着一侧压去。 “还敢还手?”慕师靖蹙眉,她下定决心要狠狠教训林守溪一顿,打得他只敢跪在地上吻自己的脚背。 林守溪的态度也很强硬,他用力去扳慕师靖苗条的身子,口中喊的却不是狠话,而是:“小心。” 慕师靖一怔,意识到什么,身子如被抽去了骨头,一下绵软了许多,林守溪猛地抱住她,两人在地上连滚了数圈,接着只听轰隆一响,他们一同侧过头去,先前所坐之处,石像已然破碎倾塌,砸了下来。 石像本就年久失修遍布裂纹,他们打斗动静太大,终于使其不堪重负,无辜殒命。 “让你不要惹事。”林守溪看着倒塌的石像,心中不安。 “这等邪牲之像,本就该统统砸掉。”慕师靖不觉得自己错了。 “讨打。”林守溪讲不通道理,决定动用武力。 “你才欠打。”慕师靖还以颜色。 破庙中,两人缠打了一番,打得呛鼻的烟尘四起,胜负难分,忽然间,林守溪停下动作,望向了庙外,“什么声音?” “别想使我分心。”慕师靖冷冷道,她粗一倾听,唯有木铎被风吹动的声响。 今夜风大,不足为奇。 “打斗之时别总想着你这些小手段,对我没用的。”慕师靖又道。 “没与你玩笑,你仔细听。”林守溪接住一拳,神色凝重,“有什么东西在外面!” 慕师靖蹙眉静心,神色也变了。 外面确有尖锐啸响混杂在风里,那种声音细听时与风迥然不同,更像是怪物怨怒的嘶叫,而木铎也以反常的频率响个不停,仿佛在警告什么。 两人飞速分开,贴墙而听,神色愈发阴沉。 狂风绕着屋子飞转,仿佛一只利爪,要将整间屋子都撕成碎片,而通过破庙墙壁的缝隙向外望去,所能见到的则是大片的幽红之色。 幽红之色的中心还有一条黑色的竖线。 ——竖瞳。 它也在观察里面! 慕师靖直接拔剑,顺着缝隙刺入。 利啸声陡然响起,狂风宛若湍流,将屋顶瞬间撕去,一张丑陋巨口在上方食人花般张开,向下吞来,林守溪与慕师靖敏捷地避开,一跃出屋,他们没有立刻迎敌,而是选择了后撤。 这头巨兽俨然与屋中的石像一模一样,它的鬃毛在风中狂舞,臃肿的肉翼看上去更像是象征作用,它用以行动的是那双极具弹跳力的后肢。 “走。” 面对暴怒的怪物,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做出决断。 他们沿着山壁奔走,穿过废墟与重重乱石,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那可怖的风声甩在身后,黑色太黑,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放眼望去,周围只有一片黑色的山石。 林守溪气喘吁吁地抚了抚胸膛,用严厉的眼神盯着慕师靖,“你比三花猫还能闯祸。” “知道了。”慕师靖自知理亏,也不嘴硬,说:“我以后小心些就是。” “先看看这是哪里。”林守溪说。 “嗯。” 慕师靖的感知力向黑暗深处延展,片刻后说:“跟我来。” 两人沿着足下的道路向前走去。 “你的鞋呢?”林守溪低下头,见她的鞋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要你管。”慕师靖咬唇低头。 她穿的尖头小鞋本就不适合奔跑,她不想因跑得慢而被林守溪嘲笑,故而直接将鞋扔了,想着稍后换双软靴。 她这样的修道者在刀尖上行走都不成问题,更何况这样的山路,少了鞋也无伤大雅。林守溪懒得多问,只是沿着山道向前走去。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他们听到了水声。 攀上前方的山峰,遥遥向下俯瞰,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怔住了。 他们见到了一座大湖,浩渺无垠的大湖。湖泊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纹,仿佛鱼群浮出水面的梦。而这座大湖的旁边则有成群的高楼建筑,建筑矗立于黑暗,好似守护大湖的妖怪,其中隐有飞鸟来往。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居住……”慕师靖轻轻开口。 若是白天看到这样的场景应是很美的,但在夜里看到,难免还会有些犯怵,因为她无法确定,这里到底住的是人还是鬼。 “你怎么了?” 慕师靖赏了会月下美景,回过头,却发现林守溪的脸色很奇怪,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守溪则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听到,他望着大湖高崖,已然痴了。 许久,才终于听他开口: “这里,这里是……” 这里是巫家。 第119章 恰于闺阁相逢 沿着贫瘠的高山向下走去,足下原本嶙峋的山石也变得光滑平坦,盛满温柔月光的湖水起着波澜,清澈的、无形的风生生不息地吹来,天上的云却不受其扰,兀自静悬。 与外面的荒山焦土相比,这平凡的夜景无异于仙境。 慕师靖沿着天然形成的山道向下走去,目光时不时瞥向远方的高楼,蹙起的眉被风吹得柔和。 “这里就是巫家么?”慕师靖觉得奇妙。 “嗯。” 林守溪原本以为自己与巫家相隔不知多远,但他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之间,自己竟回到了这里了,大湖高楼撞入视线时,他辨认了许久才确定其为真实。 干涸的湖床被湖水取代,悬崖峭壁上的古庭再次被淹没,大量的鸟也徙居别处,只剩零星的几十只徘徊不去。 林守溪顺着山道向下走去,给慕师靖说起了过往的事。 慕师靖也想起了自己初醒时的场景,当时藏蛇村的五花大殿上莫名飞来了不少的鸟雀,其中还有一只鬼鹫,如今想来可能就是巫家动乱后逃出来的。 她听着林守溪的讲述,从醒来见到小禾与云真人,到后来与小禾并肩作战杀死云真人,剑,鲜血,厮杀,还有持续了一个月的雨,它们都成了这段回忆里闪烁的光影。 沿着湖泊来到了巫家。 巫家的大门锁着,铁链已经生锈,不知多久没打开过了,门外挂着的旗幡也被雨水洗得老旧发白,没人去换上新的,宝库中的宝物已被搜刮一空,翻墙进入巫家,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很熟悉,只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们中的很多人死在了当初那场暴雨里,剩下的也于劫后迁到了神墙中去。 镇守的传承之日已经过去,为此而生的家族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是这里的大小姐?”慕师靖问。 “嗯。” “那这里也算是你家了。” “就我一个人,算什么家呢?” 没有了神明的影响,四季正常了起来,走过长街时,耳畔尽是簌簌的,脚踩落叶的声音。 林守溪看着熟悉的一切,眼前还是当年在这里战斗时的画面。 破损的房子无人修缮,家主殿前还立着墓碑,林守溪走过废墟一样的巫家,寡言少语,身旁只着薄袜的少女左顾右盼,也不知在寻找什么。 “与其在这里触景伤情,倒不如去找找你老婆,她现在说不定也在这里睹物思人哦。”慕师靖微笑着说。 林守溪看着荒凉的巫家,笑了笑,“怎么可能呢。” “心诚则灵嘛。”慕师靖倒是饶有兴致,她双手绞在身后,说:“带我去她的闺房看看。” “不带。”林守溪拒绝。 “为什么?” “我与小禾的洞房可是净土,岂能让你这妖女玷污了?”林守溪笑着说。 慕师靖轻哼了一声,倒也没有与他斗嘴,她一下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黑暗,神色变得无比警觉。 “怎么了?”林守溪皱眉。 慕师靖的感知力比他强得多,她能察觉到许多自己察觉不到的东西,此刻见慕师靖毫无征兆地收敛笑意,林守溪难免也有些紧张。 少女静立了一会儿,目视前方,低声道:“有鬼。” “鬼?” “嗯……” “哪有鬼?”林守溪亦戒备了起来。 慕师靖如发条玩偶般转过头,略显呆滞的眼睛盯着林守溪,然后快速地伸手,在他额上敲了个板栗,“小气鬼!” 林守溪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他摇了摇头,也懒得去还击了,只是道:“你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 “记性?这里是你熟悉的地方,人去楼空,死气沉沉和墓地一样,总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慕师靖满不在乎地说。 话语才落。 凄厉的啸响从远处传来,刀匕般划过巫家上空,震得他们浑身一凛,心中悚然。在第一声尖啸发出之后,越来越多瘆人的声音接踵传来,凄厉而痛苦,仿佛是有恶灵在啃咬同类。 “这是……” 林守溪望向了杀妖院的方向。 孽池。 声音是从孽池里发出来的! 孽池里封印着妖物无数,他过去虽杀掉了一批,但孽池何其之大,哪怕是仙人境的云真人也不愿深入涉足,如今镇守身死,孽池里的妖物想来更加猖獗了……那片藏着龙尸与邪灵的肮脏土地,不知还藏着什么怪类。 “走,去看看。”林守溪说。 慕师靖摸了摸自己的唇,总有种这怪物是自己叫来的错觉……难道说她真的有什么灾厄之体? 穿过长街,越过空寂的杀妖院,一座又高又厚的白墙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座墙本身也是法阵的一种,它顶部的石砖刻有铭文,邪浊近之则死,哪怕是会飞行的妖物也无法逾越。 一般而来,用以防御的高墙都有类似的法阵设计,所以龙尸突破城墙时也不是振翅飞过,而是撞墙而入。 石门是关着的,他们没有打开石门的方法,也不敢贸然越过高墙,便来到了附近的高楼上,朝着下方远望。 “这些楼都是为了杀死孽池中的怪物而打造的兵器,虽在杀死赤瞳龙尸时损毁严重,但应该还能用。” 林守溪登上高楼,立刻去找藏在楼上的武器。 慕师靖则灵巧地翻出窗户,来到了屋顶,感知之线向下延伸,探入白墙之内,一群黑魆魆的妖影瞬间涌入了意识之中。 没有了每月一度的孽池斩邪,其中的污浊秽物开始猖狂地聚拢、疯长,如今已经成势。 它们虽不强大,但聚集在一起时,密密麻麻伏动的影子如大地上长出的水疹,不免令人头皮发紧,不寒而栗。 但除魔卫道是道门分内之事,慕师靖自没有半点退缩之理。 “准备好了吗?” 慕师靖立在楼顶,问了一句。 楼内传来了林守溪的回应。 他已将布满灰尘的武器搬出,铁镗探出窗户,对准了孽池。这是一件用生铁铸就的兵器,古重坚冷,模样像是旧世界的火器,但它的表面却写满了方形的字符,应是有大符箓师给它开过光,林守溪摸索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它的用法。 兵器发动之际,洞口的六道符文射出光线,凝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光球,林守溪根据慕师靖所报的方位发射,光球激射而出,拖出长而耀眼的焰尾,砸入孽池之中。 “十三、九,四十、五,七十九、三十。” 慕师靖以数字代表方位。 话音落下,相应的位置就有白光亮起,摧枯拉朽般将凝聚的妖浊炸成四溅的淤泥,妖浊的嘶吼与惨叫愈发凄厉,它们在墙内受惊逃窜,不知道灭顶之灾来自哪里。 慕师靖的话语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指点人行棋,还时不时要讥讽林守溪几句,嘲笑他射得不准。 “要不你来?” 林守溪受不了少女的讥讽。 “哪有军师亲自披甲上阵的?于帐中运筹帷幄才是真正的潇洒。”慕师靖说,“嗯……往下一点。” 林守溪独自一人操控着这等巨大兵器,肌肉都有些发疼,他没有慕师靖的感知力,只能凭她指挥,纸符即将用尽之际,终于听慕师靖说:“最后一只了。” 她从楼顶轻轻跃下,踩在探出高楼的器身上,动作优雅,炮身被她压低了些,射出的符箓之火也发生了偏移,在空中甩出赏心悦目的弧线,精准地命中一滩扭曲的妖浊,将其炸成泥浆。 火光熄灭,少女立在兵器的尖端,转身,晚风吹来,黑裙飞扬。 林守溪移开了视线。 孽池的骚乱已暂时消除,骚乱的源头也只是一群聚集在墙边的妖浊,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做得不错哦。” 慕师靖脑袋微歪,笑着夸奖,她正要沿着铁筒走入窗内,微笑却再次凝固在脸上,她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望向孽池。 “什么东西……”她说。 林守溪本以为她还在吓人,但这一次,慕师靖的神色却严肃得吓人。 “你看到了什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的神情却很快淡去,“好像是我看错了。” “到底是什么?”林守溪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一次,慕师靖倒是没有吊他胃口,她寒声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孽池怎么可能有人?”林守溪摇了摇头,接着神色一震,“该不会是……” “不是你老婆。”慕师靖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东西很邪,一晃就没了……可能是我看错了。” 林守溪朝着孽池望去,孽池的凄叫声已绝,一片黑暗,什么也见不到。 孽池……有……人? …… 下了高楼,林守溪与慕师靖去杀妖院休息了一会儿。 湛宫发出了光。 林守溪起初惊喜万分,但他很快发现,并非是小语联系自己,而是湛宫靠近曾经待过的剑阁,生出了感应。惊喜化作了失落。 “为何你看到它发光时,情绪浮动总这般大?”慕师靖问。 她早在白雪岭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 “你看错了。”林守溪矢口否认。 “你可别想骗我,我都能感觉到的。”慕师靖怀疑道:“你该不会是在剑里养了什么小老婆?” “你想什么呢。” 对于小语这样的小女孩,林守溪觉得自己哪怕再禽兽也不可能生出师徒之外的其他情感。 “肯定有鬼。”慕师靖眯起眸子,笃定道。 林守溪不想和她说话,并在心中暗暗警惕,绝不可以将小语教成慕师靖这般妖女模样。 “今晚睡在哪里?”慕师靖问。 原本在荒山野岭的时候,找间破庙都难,现在放眼望去空楼无数,慕师靖有一种爱妃无数不知该翻谁牌子的感觉。 “随便找间楼歇一晚上就是了,明日一早我们就继续启程。”林守溪说。 “不多待两天么?”慕师靖问。 “没有人的楼只是空楼,有什么好待的,不要耽误了正事。”林守溪说。 慕师靖点点头,说:“我要睡小禾的屋子。” “不行,那是我们的婚房,岂可让你捷足先登?”林守溪当然不会同意。 “那这样,我们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来猜一猜哪间房间是小禾的,猜到的话就让我住进去,如何?” “如果猜不到呢?” “猜不到就任你处置。”慕师靖将一绺发丝挽至耳后,侧目望来,红唇抿出浅笑。 林守溪不知道她哪里的信心,她要猜的不是楼,而是房间,巫家有上百间房间,肉眼看去没任何不同,如何能猜到? 他答应了慕师靖的游戏。 慕师靖的眸中,透出了某种异样的神采。 她立在一棵树旁,目光扫过黑漆漆的高楼,抬起手,指尖划过虚空,移到某处,静住。 “在那里。”她说。 “你是指那座楼?”林守溪问。 “不,是它后面那座。”慕师靖笃定道。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惊讶地问。 “因为我感知到了,那里有……光。”慕师靖轻轻说。 她口中的光并不是象征意义上的,而是烛光。 绕过眼前遮挡的高楼,竟真有烛光出现在视野里,整个巫家都是黑的,唯有那里亮着灯,而那正是小禾的闺房所在!林守溪立在街道上,整个人像是冻结了,他呆呆地望着那里,用力地眨了好几次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慕师靖显然是无意间察觉到了烛火,所以才临时起意,要与林守溪打这个赌。 但先前入巫家的时候,小禾的闺房还是暗着的,怎么就突然明亮起来了呢? 是孽池杀妖动静太大,将原本就寝的少女惊醒了么? 是了,小禾若要北去,一定会先回一趟家的…… 这一瞬,复杂的心绪涌上胸腔,林守溪踌躇原地,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你还在等什么呢?”慕师靖推了推他,“再不去见你老婆,她可就要飞走了。” 林守溪的思绪被慕师靖清冷的话语拉回,他这才快步向前,朝着那座楼跑去。 待林守溪跑到楼下,他才猛地想起什么,回身望去,只见慕师靖不紧不慢地朝这里走来,她双手负在身后,眼眸眯起,唇角带着微笑。 “说好的哦,如果我猜对,我今晚就要睡那里。” “可是……” 林守溪发现自己又落入了圈套中,自己与小禾久别重逢,旁边却跟着一个漂亮得吓人的妙龄少女,并且他还要让小禾将她的房间让出去…… 别人都是小别胜新婚,他这一去何异于奔赴修罗炼狱之地? “哪有什么可是,立了约就不许反悔了。”慕师靖缓缓走过他的身边,踏上旋梯,“走,上楼,我们去见……小禾姑娘。” 林守溪心绪复杂地跟在她的身后,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想好要怎么解释我们的关系了吗?”慕师靖压低声音,问。 “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好解释的,就说是朋友好了。”林守溪强装镇定,心却跳得厉害,他可不敢和慕师靖说,自己在小禾面前描述她的词是‘五大三粗’。 “自认清白可没用,要人家女孩子信才可以,朋友这个词可近可远,太暧昧了。”慕师靖循循善诱。 “你又想怎么样?”林守溪问。 “这样,我们就认姐弟,有了血缘为保证,她就不会怀疑什么了。”慕师靖提议道。 “为什么不是兄妹?”林守溪讨价还价。他可不喊这个同龄妖女姐姐。 “不愿意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尚在犹豫。 慕师靖却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神情,她的手按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说:“当年死城之时,你以计谋诱骗我,将我按在观音台前,去我道裙,夺我清白之身……我,我已不恨了,只是你虽有新欢,但哪怕厌了我,也不该弃我腹内之婴,这,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呀……” “慕姐姐!”林守溪斩钉截铁道。 “这才乖嘛。”慕师靖立刻笑逐颜开,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再叫一声我听听?” “姐……姐。” “清楚点。” “师靖姐姐……” 林守溪为了与小禾相逢的美好,咽下了这口气。 慕师靖见这宿敌迫于无奈认自己为长,亦很开心,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快步上楼,“快些,我要去见弟妹。” 小禾的闺房在楼顶,一路上,林守溪又被迫喊了数十声姐姐。 终于抵达门口。 慕师靖也安静了下来,她觉得这一刻是美好的,便也不调戏林守溪来煞风景了。 林守溪敲了敲门。 门内却没有回应。 他皱起眉,又敲了数下,屋内烛光温暖,却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这是……怎么了? 林守溪推开了门。 墨画屏风、红漆桌案、笔墨纸砚、雕花木床、细竹帘子……屋内的一切都还是旧时的模样,温馨得令人怀恋,只是曾经雪发红裙的少女却不见了踪影,唯有桌案上有蜡烛在燃烧。 既然没有人,又是谁点的蜡烛? “下面有人。”慕师靖说。 “下面?”林守溪意识到,这两间屋子是连通的。 小禾难道在自己房间? 他拆开了地板,顺着向下一跃,脚才落地,背后的黑暗里,就有什么东西跃起,喝了一声,挥舞榔头朝着他后脑勺敲来。 林守溪以湛宫剑鞘一格。 接着,他就听到了东西落地的声响与小姑娘的惊呼。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师靖也跃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可爱少女,问。 林守溪同样有疑惑,这小女孩看着与小语一般大,脸蛋粉嫩很是漂亮可人,虽未见过,但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是……巫家的器物成精了? 小姑娘偷袭未成,吓得不轻,她听着这位姐姐的问话,怯怯道: “小师姐告诫过白祝,不能将自己的名字告诉陌生的人。” 第120章 风雪南行 “白……祝?” 慕师靖俯下身子,盯着坐在地上,委屈巴巴的少女,只见这嫩若初荷的小姑娘梳着很乖的头发,幼嫩的面颊两侧,垂落的青丝将她的脸衬得更加娇小,她穿着红白相间的小裙子,裙下压着双圆头的虎纹鞋,她的脖颈上挂着用以祈福的金锁,束带上垂着红色的流苏。 她的肌肤透着少女的稚白,仿佛用明亮的光一照就会变得透明了。 白祝也观察着眼前盯着她看的姐姐,眼前的姐姐身材极好,漂亮得难以形容,令她不免拿巫姐姐去与她对比,用师尊的话说,这样的姐姐多半是妖怪变的,白祝遇到就会被吃掉。 “你……你认识白祝?”她好奇为什么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 慕师靖不想和笨蛋交流,她看了林守溪一眼,让他去和这小丫头对话。 “白祝,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林守溪问。 “白祝是坐着云螺来的。”她轻声说。 云螺是云空山的至宝之一,在所有的飞行法器中亦是数一数二的存在,这些天她在神山总被楚妙盯着,浑身不自在,便寻了个借口溜出来玩了,她对巫家的已然轻车熟路,所以很容易就抵达了这里。 想到此处,她意识到不对劲,巫幼禾姐姐是她的好朋友,她来巫姐姐家里怎么反倒和做贼似的,明明眼前的才是贼人,虽然他们看上去比自己厉害,但若用上师尊赠送的法宝,白祝也未尝不是对手。 “你们又是谁呀,从哪里来的?”白祝反客为主。 林守溪想解释几句,但慕师靖可不惯着她,她冷着脸凑近了白祝,阴恻恻地笑了笑,说:“乖,先回答他的问题,否则姐姐就把你扔到外面喂妖怪。” 白祝积攒起的气势瞬间全无,老老实实交待道:“这里是巫姐姐家里呀,白祝答应过她,逢年过节会来帮她打扫房间的。” “你认识小禾?”林守溪立刻问。 “认识呀。”白祝说完有些后悔,生怕眼前是巫姐姐的仇家。 “她现在在哪里?”林守溪问。 白祝看着眼前的清秀少年,不敢与他炙热的目光相对,怯怯地别过头去,说:“白祝也不知道,白祝也很想巫姐姐的……诶,你们是巫姐姐的朋友吗?” “是,我们是……” “他是,我不是。”慕师靖立刻打断。 本来就不太聪明的白祝更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呀……” 这个小白祝应是小禾去到神山后交的朋友,看着虽有点傻,却是可爱得人畜无害。林守溪定了定神,说:“小禾没有与你提起过我吗?” “……”白祝注视了他一会儿,“你是谁呀?” “……” 慕师靖忽然觉得这对笨蛋倒也挺搭的,一个直接自报家门,一个连名字都还没说就问对方认不认识。 不过白祝也不是真的很笨,她先前被突如其来闯进来的人吓住了,此时心情放松了些后,她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秀美俊朗的五官,飞速联想到了什么。 “你……该不会是林守溪?”白祝说。 林守溪松了口气,感到了一丝安慰……看来小禾是常常将自己挂在嘴边的。 “唔……你真的是林守溪吗?”白祝追问。 “是他。”慕师靖淡淡道。 白祝虽然觉得这个黑衣少女很凶狠坏,但还是下意识相信了她的话。 “原来是你呀……”白祝这下彻底放心了,她打量着眼前少年的脸,横看竖看,最后轻轻说:“难怪巫姐姐会这般喜欢你呀。” 过去,白祝就很想知道令巫姐姐魂牵梦萦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模样,终于如愿以偿,她也开心了起来,但很快,聪明的她又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个黑衣服的姐姐又是谁呀…… 巫姐姐与他一年未见,他,他该不会…… 林守溪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脸色由喜转忧,然后抬起挂着细长红布条的衣袖,板着脸,对他的额头来了一拳。 …… “唔……原来这是你的姐姐呀。” 屋内点上了蜡烛,白祝端坐在椅子上,认真地道歉。 当时小师姐与巫姐姐说过,世上之人太久不见便易变心,巫姐姐不相信,而她也是站在巫姐姐一边的,并承诺若是那个林守溪敢背叛,就用拳头狠狠打他。 “嗯,这是我……姐姐。”林守溪被逼无奈,只得彻底吃下了这个亏。 “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白祝问。 “我姓慕,你……可以叫我慕姐姐。”慕师靖说。 “慕?”聪明的白祝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问:“你们明明是姐弟,可为什么姓氏不一样呀?” “……”林守溪想了想,说:“我们小时候失散了,被不同的人家抱去抚养,最近才相认。” “咦,那你们是怎么相认的呀?是滴血认亲吗?”白祝好奇追问。 “不是的,是……胎记。”慕师靖笑着说。 “胎记?哪里的胎记呀,让白祝也看看。”白祝双手搭在桌子上,一脸期待。 “这个是秘密哦,是小白祝不能看的东西。”慕师靖笑盈盈地挑逗她。 “诶……那你们是怎么发现的?”白祝呆呆地问。 “……” 慕师靖的笑飞快凝固在了面颊上,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笨丫头反杀。她恼羞成怒,伸出纤细的手敲了敲白祝的额头,“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再问姐姐打你了哦。” “唔……” 好凶的姐姐啊……说不过别人就打人……以后面对这么凶的姑姐,巫姐姐可怎么办啊…… 不过幸好,这位林守溪哥哥还是蛮温柔的。 围绕着一点烛火,林守溪向白祝问起了关于小禾的事,但实际上,白祝与小禾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少,小禾这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下游历,偶尔会回仙楼与她说说话,所以白祝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在描述这位小禾姑娘多么可爱,多么漂亮,虽是些没什么用的信息,但林守溪听得认真,无半点不耐烦,唯见慕师靖靠在椅背上,双臂环胸,脸色不善。 “……然后白祝就来这里了。” 白祝叽叽喳喳地说完了一年里发生的事,慕师靖已然昏昏欲睡。 白祝先前也听到了孽池中奇怪的响动,吓得不敢点蜡烛,后来叫声没了,她才悄悄把蜡烛点上,不曾想正好撞上了他们。 总之是虚惊一场了…… “你们也是要去神山吗?”白祝问。 “嗯。”林守溪说:“我要去寻楚映婵,她或许知道些小禾的下落。” “楚映婵……”白祝又精神了起来,“真巧哎,这是我的小师姐,热心的白祝可以带你去见师姐!” “楚映婵是你师姐?你也是云空山仙楼的弟子?”林守溪有些惊讶,没想到她来头这般大。 “那当然,白祝可是宗门之光。”白祝拍着胸脯,骄傲地说。 “宗门之光?”慕师靖以手遮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笑呀?”白祝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无事,你若是你师尊钦点的宗门之光,那你师尊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瞎子。”慕师靖淡淡一哂。 “你……你不许说师尊坏话哦,师尊最不喜欢小妖女了,若见了你,一定会惩罚你的。”白祝气势汹汹地说,一副别怪白祝没提醒你的表情。 “师尊?”慕师靖笑盈盈道:“谁还没有厉害的师尊呢?” “哼,那我们到时候就比一比,是你的师尊厉害,还是白祝的师尊厉害。”白祝双手叉腰,说。 慕师靖笑着应下。 虽然这是与小姑娘的玩笑话,但慕师靖也不觉得会输,毕竟连龙尸都不是师尊对手,又怎会比不过这笨丫头的师父? 林守溪则对慕师靖强烈的胜负欲无话可说,她无论碰到谁,似乎都要分个高下。 这个夜晚,林守溪没有见到小禾,还不慎中了圈套,认了慕师靖为姐姐,可谓是输得一败涂地了,他也无心去听慕师靖与白祝的争辩,只走到窗边,卷起些帘子,朝着远处望去。 当时绵绵的细雨似乎还在眼前落个不停,自己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少女唇角带笑,偷偷写婚书的影。 待他再回头时,白祝已被慕师靖追得满屋子逃窜了,大声喊着要去找师父告状。 林守溪无奈叹气,前去解围。 慕师靖玩累了,慵懒地舒展了一番身子,准备去沐浴更衣。 “白祝一个人睡觉的话会怕么?”林守溪问。 “当然不怕,白祝可不是小孩子了。”她说。 “是么?白祝今年多大了?” 林守溪总觉得,她无论是头发还是衣裳的打扮都与小语挺像的,难道说这是神山的小姑娘流行的款式么…… “三百一十岁了!” 白祝等这个问题很久了,她看上去虽不大,但资历很老。自龙尸碎墙起,三百年间的诸多大事件她都在场,别人家的师尊是上门拜的,她的师尊堪称是她养成的。 林守溪只当是她在夸张,自动将三百掐去,留了个十岁。 “为何你师姐才二十岁呢?”林守溪问。 “因为……”白祝很难解释这个问题,因为师姐就是二十岁啊…… “对了,听说楚映婵要开宗立派了?”林守溪又问。 “没有呀,白祝都不知道这件事,你又是听谁说的?”白祝好奇道。 “看来小白祝的消息并不灵呀。”林守溪笑道。 “是嘛……” 白祝有些小失落,她觉得开宗立派这样的大事,师姐不该瞒着自己才是的呀…… “好了,白祝早点去休息,明早我们启程,一同去质问你师姐。”林守溪说。 “嗯。” 白祝用力点头,觉得他是好人。 不久之后,小禾的房间里腾起了白雾,那是慕师靖在沐浴,今夜,这间房间归她所有,她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 慕师靖清凉无垢,沐浴更多的是为了放松身心,大量的水汽腾上她的面颊,将软而翘的睫羽染湿,其余的雾则似飘入了她的眼眸里,令得清澈的眼眸也迷离了起来,水波随着她身躯的轻颤荡漾着,香软之景宛若水中倒影,波纹潋滟。 沐浴完毕,少女只披了身雪白的上裳便出来了,衣裳垂覆过臀,修长雪白的腿半点不掩,她绕过屏风,出了房间,见林守溪还在门外,不悦道:“怎么还没走?” “这是我的婚房,我待多久与你何干?”林守溪说。 “那你就留下过夜好了,姐姐不在乎。”慕师靖淡淡道。 林守溪看了眼慕师靖的装束,立刻移开视线,“好好将裙子穿上。” 他不明白,过去这般清冷正经的道门小仙子,为何越来越妖媚无常了,难道她体内真的有别的意识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么? “我也想穿呀,但柜子里的衣裙都不合身。”慕师靖说。 “不准穿小禾的衣服!”林守溪立刻道。 “想穿也穿不上……你竟喜欢这般娇小的姑娘。”慕师靖轻轻说了两句,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问:“那你觉得姐姐穿什么好呢?” 林守溪觉得她是欺负自己上瘾了,坚决不回答,只是说:“反正不准碰小禾的衣服。” “不碰也行。”慕师靖很快答应,只是话锋又转:“这样,你帮我洗一下衣裙,这样我明日就有衣裳穿了。” “……” “不愿意么?” “你为何不自己来?” “自己做事哪有差别人做事有趣呢?”慕师靖以手托着侧颊,“你就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你亲姐姐的?” “……” 林守溪处处被打压,只觉得有力无处使,不知何日才能真正扬眉吐气。现在对待慕师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他镇静地看着窗外,纵使心跳得厉害,也绝不往慕师靖身上看一眼。 慕师靖亦觉兴意阑珊,她环顾着烛火明亮的房间,也感到了疲倦,她随手整理着师尊赠与的法器,清点是否有遗漏,翻倒那份偷藏的文稿时,她心中微动,但做贼心虚的她为了掩盖异样,还随手拿起翻阅了两下,假装是在看正常的东西。 这副画面极度诡谲而暧昧,只是林守溪毫不知情,他问了句:“你在看什么?你师尊是给你留了什么锦囊妙计么?” “没什么,诛神录的一些稿子。” 她这样说着,随意找了本小禾的书,将稿子一夹,想着先放在这里,等林守溪走了以后将其取出烧了,免得以后被人发现。 林守溪见慕师靖没有半点退让之意,终于放弃,回到了自己的‘洞房’,任由小禾的香闺被妖女霸占。 林守溪走后,慕师靖褪去了外裳,钻入软榻,被子上隐约还萦绕着少女的香味,她嗅了嗅,仿佛也见到了那位明艳美丽的雪发少女,她一袭红裙,张牙舞爪地扑入了她的梦中。 清晨,慕师靖是被白祝的哀呼声惊醒的。 “怎么了?”慕师靖睁开惺忪眼眸。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外面下雪了。”白祝急冲冲地说。 “下雪?你这样的小女孩不喜欢雪么?”慕师靖问,她裹着被子起身,挑开窗,确实见到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小雪。 “不是的。”白祝解释道:“下雪的话,云就是冷的了,云螺如果吃了冷的云,是会生病的。” 慕师靖蹙眉。 白祝这才给她解释起什么是云螺,慕师靖听了一会儿,终于听明白了,却是摇头:“走回去也无不可,正好多看看这个世界。” “可外面很危险的,只有飞着最安全。”白祝说。 “哦,白祝是害怕了啊。” “白祝不害怕!” 虽然是简单的激将法,但对白祝行之有效。 慕师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床边放着衣物,那是她的黑裙,如今已洗涤干净,叠放在一边,整齐得如同豆腐块。 慕师靖嘴角噙起笑意,她穿好了衣裳,走出房间,雪花迎面而来,令她感到沁凉, 林守溪来到了房间里,检查了一番,确认慕师靖没有做什么坏手脚后才放心地掩门离去。 “白祝,以后不用来给你巫姐姐打扫房屋了。”林守溪说。 “为什么呀?”白祝问。 “以后我会与小禾一同打扫的。”林守溪笑着说。 “哦……”白祝似懂非懂地点头。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待他们离开巫家时,沉寂的家族已被碎雪笼罩,但这点温度无法令巫祝湖平息,它依旧翻倒着汹涌的波澜,将白雪大口大口地吞下。 白祝站在林守溪的身边,云螺低低地飞在她的上头,她回看了一眼雪中的老楼,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悲伤。 慕师靖翻了翻行囊,师尊赠送的法器都在,一件不少,但她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林守溪瞥了眼行囊,顺手从中取出了一支竹削的洞箫,这洞箫亦是驱邪之物,箫声起时,魑魅魍魉不敢接近。林守溪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上面,即兴吹了起来。 慕师靖会抚琴,却未学过吹箫,故而这次她也不去争抢,只是安静地听他吹奏。 南行的路上,苍凉的箫声在风雪中打转,飞入群山深处。 第121章 见骨 雪流在空中湍急而过,似有仙人手持银练蹈舞于空,回峰错岳,飘举升降,非但没有停歇之意,反倒越下越大,数个时辰后已有遮天蔽日之势。 白祝钻进了云螺的螺腹里,以此庇护自身,她有些后悔这般急着出门了,还不如在巫家多待两日,等雪停了再走。 林守溪与慕师靖境界不俗,但真气也只能抵御片刻的寒冷,如刀的寒风不断吹刮,慕师靖玉色的面颊也渐沁红,她取来师尊所赠符纸,写成火符,贴在背上,以此取暖。 除了大雪以外,一路上没有妖物侵袭,还算风平浪静。 白祝难以忍受这种枯燥与烦闷,便给林守溪与慕师靖讲起了她精心收藏的故事。 “有一天,一只白萝卜出门和老鼠打架,回家之后他的妻子认不出他了,你猜为什么。” “因为变成了胡萝卜?”林守溪斟酌着回答。 “你好聪明……”白祝由衷夸奖,又问:“那你猜老鼠变成了什么?” “变成了什么?”慕师靖好奇地问。 “变成了红薯!” 冰天雪地里,白祝乐呵呵地笑着,但慕师靖紧了紧衣裳,只觉得这天更冷了,她用武力阻止了白祝继续讲故事的欲望。 穿越连绵的风雪,林守溪终于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山洞干燥,不深,林守溪与慕师靖暂停这里休息,白祝也从云螺里探出了半个脑袋打探了一下,看到黑漆漆的洞穴后又吓得钻了回去。 “你们云空山的仙人不都擅于斩妖除魔么,你怎么这般胆小?”慕师靖靠在石壁上,吐了口寒气,看向白祝。 “白祝这是谨小慎微。”白祝弱弱道。 “你还有其他师姐师兄吗?”慕师靖问。 “有啊,白祝可是有一个师兄和两个师姐的。嗯……我记得师尊说过,我还有一位师姐,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白祝想了想,说。 “没有见过?”慕师靖也不深问,只是微笑道:“我若有你这样胆小的师妹,肯定觉得丢死人了。” “哼,白祝也不想有你这么坏的师姐。” 白祝难得地有点气恼,她只希望那个未知的小师姐不要是眼前这样的小妖女才好…… “那个叫楚映婵的对你就很好么?”慕师靖问。 “当然呀,楚楚可喜欢白祝了。” 与眼前的妖女比起来,小师姐简直是温柔善良的模范,白祝自动忘掉了楚楚师姐欺负自己的事,不遗余力地夸奖了起来。 慕师靖也不去追问真伪,她只是忽然想到,若林守溪拜入那楚映婵的门下,以后白祝可就是他的师姨了,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有趣。 林守溪显然没有想到这一茬,他坐在地上,运转着真气,借助着白雪茫茫的天象修着体内的炉鼎真火,一股股寒气虚吞入腹,绞入玄紫气丸,嘶嘶地流入清光鼎,一缕缕地沿着鼎壁游走,好似入海的蛟龙。 打坐调息了一阵,林守溪睁开了眼。 他尚缺许多天材地宝来填充体魄,待他真正修成,那他的身体也可以成为一副活的炼丹炉,只需存想功法,就可自动炼成相应的丹药,可谓神术。 慕师靖看着林守溪,不免有些妒意,她虽时常讥笑林守溪走的是歪门邪道,但无论如何,他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而自己没有。 少女蜷在石壁下,褪去了从小禾那偷来的鹿皮靴,倒出了误入其中的雪,然后褪去了薄袜,用手捂了会冻得发红的小脚。 白祝发现,这位慕姐姐在不说话的时候,气质还是很清冷仙子的,与小师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容貌易改,本性难移,白祝已认定了她是坏女人,自不会上当受骗了。 “巫姐姐前脚才离开,你就回去了,这是太不巧了。”白祝为他们感到惋惜。 “兴许这就是有缘无分。”慕师靖淡淡道。 “相遇相知已是大缘分,我已知足,并不奢求其他。”林守溪说。 白祝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想还是这位林守溪哥哥格局更大。 “装什么装。”慕师靖却是不屑,林守溪的失望之色分明都写在脸上了,竟还在嘴硬。 外面风雪愈大,不宜行路,慕师靖修行了一会儿,只觉心绪难宁,她想烧点东西取暖,但她不敢动师尊亲自制作的法器,便不由想到了三花猫的文稿,这才恍然惊觉,她似乎将文稿落在小禾的闺房了…… 慕师靖心一紧,羞耻感顿时涌上心头,只是如今行路已远,再回去已不可能了,这文稿若让小禾发现了…… 她想起上面自己曲意逢迎,婉转承欢的香艳描述,面泛霞光,只恨没有早些将它毁去。 “慕姐姐在找什么呢?”白祝也闲得无聊,脑袋探出云螺,问。 “没什么。” 慕师靖目光逃避,她看着小乌龟般躲在云螺里白祝,忍不住抽出一张符纸,吓唬她说:“我在寻这个,这是师尊赠我的灵符,只要在上面写字,然后贴人身上,就会有奇妙的作用……比如上面写个猪字,贴你额头上,你就会变成小猪。” “真的嘛……骗人的话就是坏妖女哦。”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白祝呢。” “那为什么你之前写了张火符贴在背上,你却没有变成一团火呀。” 机灵的白祝说完这句,立刻敏捷地躲回了云螺里,只剩再次被小白祝击败的慕师靖愣在原地,无话可说,恼羞成怒的她将白祝从云螺里拽了出来,要打她屁股,白祝吓得不停挣扎,还是林守溪为她解围,将她护在了身后。 “与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你也太幼稚了。”林守溪责备道。 幼稚…… 听到这个词,慕师靖的神色不由微黯,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教授了各种各样的礼节,从穿衣吃饭到待人接物,无论哪一样她都做得滴水不漏,但她没有童年,坐在屋檐下看白云来去是她对于童真唯一的记忆。 长时间的压抑得到了释放,天地既然对她敞开,她自也报之以真性。 慕师靖对于林守溪的批判毫不在意,她随手取出竹箫,扔给了林守溪,“不置气也可,为姐姐吹奏一曲。” “你自己来。”林守溪不喜这种傲慢态度。 “哼,我来就我来。” 慕师靖抓来一团白雪,擦了擦箫口,以唇相就,学着林守溪的模样吹奏了起来,林守溪很快为刚才的决定感到后悔,他皱眉咬牙,不知该不该开口,一旁的白祝更是早早地捂起了耳朵。 “我来教你。”林守溪无奈坐到了她的身边,按住了她抚箫的手。 慕师靖倒是没有拒绝。 她的天赋很高,学什么都很快,掌握了要领以后,她凭着心意吹弄,沙哑难听的箫声断断续续地重新编织,竟渐渐地悦耳动人了起来,白祝捂着耳朵的手渐渐放松,她侧目望去,看着林守溪与慕姐姐的脸,竟有些失神。 幸好他们只是姐弟…… …… 雪山。 连绵的雪山。 天地一白之间,巨大的白骨蛰伏在冰雪里,与群山连为一色。 三花猫在梦中听到了箫声。 醒来之后,它发现一切只是幻听而已,它的耳畔唯有连绵不休的风。 它刚刚醒来,大脑还很痛,痛得钻心,令它恨不得用爪子将心脏撕开。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摆脱了痛意,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事。 它即将被苍碧之王意识吞没前,一柄饱含愤怒与仇恨的剑从天而降,意外地将苍碧之王的意识击退,使它原本已经衰弱的精神重新占据主导。 那柄剑险些杀掉它,却也意外地救了它的命。 在它昏迷之前,它挥动着翅膀,一路往北飞行,最后力竭,一头栽在这冰天雪地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个大觉后才终于苏醒。 彩鳞覆盖的心脏已自动愈合,将它重新包裹在了里面,三花猫感觉四肢僵硬,想要活动一下,便听耳畔传来轰隆隆的雷音。 它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小猫咪了,而是一条村子那么大的巨龙,它的任何举动都有可能造成雪崩。 这里没有暖阳,也没有草地和鲜花,三花猫怀念着过去的日子,可环顾之间,它能见到的唯有冰雪。 不……这是什么? 苍碧之王赤金色的瞳孔重新亮起,它发现,它也待在一片阴影里,一片无比巨大的阴影…… 自己的身后是什么?是高山吗? 三花猫感到好奇。 它缓缓拧转过头颅,却是彻底震住了。 这阴影并非是高山落下的,而是一棵树,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 它铁一般的躯干上没有枝和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它扎根在冰雪里,向着苍穹上空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头,看得久了,三花猫险些忘记这是一棵树,将它当作了垂空落下的天梯。 在这棵巨木下,哪怕是作为苍碧之王的它,也显得渺小了。 “这,这是什么呀……”三花猫轻声呢喃。 经历过最初的震撼后,猫的直觉重新回到了它的身体里——它想要爬树。 …… 箫声渐歇。 雪依旧没有减缓的势头,放眼望去,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了,野兽的嗥叫时不时从远处传来。 慕师靖的新鲜劲又过去了,她觉得吹箫索然无味,便将它横回膝上,独自看起了雪。 山洞狭小,雪在洞外堆积,看上去要将整个洞窟都封住,这种恶劣的环境对于普通人而言是致命的,但林守溪与慕师靖只需用少量真气流转全身,就可保持身体的温度。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林守溪、慕师靖、白祝三人挤在一起歇息,白祝被慕师靖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才终于体会到这个坏女人的好,这可比云螺舒服多了。 雪吹了一整夜。 林守溪是被死证的颤鸣声惊醒的。 黎明时,死证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开始颤抖,发出嗡嗡的声音。不同于林守溪的惊愕,慕师靖睁开眼后,只是淡淡瞥了死证一眼,她用手敲了敲剑身,死证便不再响动。 “给它设定一个时辰,时辰到了它就会震响,叫你起床。”慕师靖解释了一句。 “死证还能这么用?”林守溪震惊。 “当然,剑皆有灵,它对于天时的测算比人更准。”慕师靖说。 林守溪用了十来年的死证,从未想过它还能做这种事情。 “那当然,你这般愚笨,宝物落到你手可真是暴殄天物。”慕师靖说:“待你寻到了小禾,要不要先交与姐姐,让姐姐替你调教调教,教乖了以后再还你?” “滚。”林守溪没好气道。 他们的交流惊动了白祝,白祝在他们中间翻了个身,又趴着睡了过去。 外面的雪终于停了。 慕师靖朝着窗外望去,黎明幽蓝的天空上遍布繁星,它们排列成神秘的图景,在空中闪烁着,仿佛昭示着什么秘密。 慕师靖脸上的玩味之色被晨风洗去,重又变得纯净。 “一颗高悬在天空的星星,如何才能来到地面上呢?”慕师靖又问起了这个问题。 “什么?”林守溪没有听懂。 “小时候,师尊说我是一颗绕着地面旋转的星,她说我必须来到地面才能寻回属于我的光。”慕师靖说。 她看着冰与雪中的星斗,它们离奇梦幻,冰冷中藏着绮丽的光,少女对着夜空伸出了手指,轻声地自言自语: “星星来到地面的方式只有一个啊……那就是坠落。” 手指划过天空。 阳光照了进来,天地泛起令人目盲的白,耳畔有冰雪断裂的声音响起。 …… 见到外面的冰雪,林守溪才恍然想起如今只是秋天。 虽是气候无常的荒外,但这种程度的大雪依旧反常得吓人。 白祝揉着眼睛醒来,看到外面终于放晴,由衷地喜悦。 “善良的白祝遇到了美好的天气。”白祝难得地说出两全其美的话语,她揉了揉法器云螺,告诉它终于有饱饭可以吃了。 说来奇怪,这件云螺原本是云空山的法宝,但不知不觉间,竟然成了约定俗成的白祝私人法宝,白祝为此也得到了启发——公用的法宝只要自己用得多了,就是她的了。 白祝用稚嫩的小手拨开了封住洞口的雪。 费了好大的力气,白祝终于将雪推开,只是手也冻得通红,她站在洞口,双手叉腰,望着外面的晶莹世界,忽有种闭关十余年,一朝出山的感觉。 未等她发表什么慨叹,才到唇边的话语就变成了惊叫。 白祝见到了她一生中最可怕的事。 “怎么了?”林守溪心中一紧,起身走出洞穴。 慕师靖亦蹙着眉跟在身后。 “脚印!这里有脚印!”白祝大喊道。 林守溪走到她的身边,俯身望去,果然在洞窟门口见到了一对深深的足印。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他们来时的足印——昨夜下了大雪,他们自己的足印早已被覆盖,而摆在他们眼前的,是崭新而陌生的足印。 林守溪辨认了一下,确认这脚印的形状是人类的,而且它的主人应该很瘦,骨瘦如柴的瘦! 慕师靖看着这双脚印,同样感到了惊悚。 她分明记得,大雪是他们醒来以后才停的。 也就是说,他们醒来之后,有什么人一直站在洞窟外面,隔着堆砌在洞口的雪观察他们,而以她的感知力,竟然对此毫无察觉? 这是什么东西?是妖怪吗? 慕师靖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 她顺着脚印望去,这脚印是从北方延伸过来的,它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地面上,一直延展到这座洞窟的门口,然后消失不见。 为何会在这里消失不见?它去了哪里? 白祝瑟瑟发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洞窟。 慕师靖则立刻想起了昨夜在孽池的所见。 她在孽池中见到了一个人形的东西,那个东西混在妖浊之中,像个迷失了自我的幽灵,不知何去何从。 她本以为这只是幻觉…… 难道说,从他们离开巫家开始,那个东西就翻出了高高的白墙,一直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若非这场大雪,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它现在又去哪里了? 它是凭空消失的吗? 林守溪环顾四周,周围的白雪皆很平整,莫说是足印,哪怕是鸟兽奔走的痕迹都无法看到。 接着,他发现白祝的眼神很奇怪。 白祝盯着前方的雪堆,脸色煞白。 林守溪这才意识到,他忽略了最关键的东西——脚印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堆雪,一堆堆积在洞口,险些将山洞封住的雪。 雪里藏着东西。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能看到彼此瞳孔中的惊惧。 “我来。” 最终,还是林守溪说。 他绕过雪堆来到了外面,伸出手开始刨雪。白祝吓得背过身去,躲进了慕师靖的怀中,不敢再看。 分开了白雪,里面竟真的藏着人! 林守溪见到了它的真容。 人一生中总有很多难忘的场景,他在见到眼前这个东西的时候,他就飞快地意识到,这一幕他将铭记终生。 ——雪中埋藏着一个人形的骷颅,骨架苍白,伤痕累累,他的眼眶里燃烧着幽蓝的火焰,肿瘤般的心脏正在胸腔的骨架间微弱跳动。他与林守溪对视着,目光慈怜。 第122章 青裙 这,这到底是什么…… 慕师靖抱着白祝的手因紧张而用力,白祝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只觉得后背发凉,不敢回头。 岑寂的雪地里,苍白的骷颅埋在雪中,像是入土为安的尸体,唯有他瞳孔中的火焰与骨架中的心脏昭示着这种生命的存活。 林守溪虽俯着身子,却也弓起后背,神色紧张,随时准备抽身撤离。 但眼前这个前所未见的骷颅活物却像是沉眠了一样,只将自己埋在雪中,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有很强的直觉,通常,遇到有危险的敌人时,他们心中都会产生警意,但这骷颅却似他们的同类,让人生不出半点敌意。 “这是……僵尸?” 许久,慕师靖才开口,她抱着白祝走到了正前方,也与那幽蓝瞳孔对视。 她想到了过去世界里关于僵尸之类的传说,传说一些葬久而不腐的尸体,或是被妖邪附身,或是发生变异,它们会从墓穴中活过来,变成丧失理智的行尸走肉,传说中的僵尸也有很多种,其中最厉害的甚至不惧阳光烈火,纵跳如飞,不死不灭…… 思及此处,慕师靖立刻又想到了许多对付僵尸的古传秘技,譬如黑狗血、火焚、以枣核钉入尸脊背穴之类……只是不知道这些办法到了异国他乡还管不管用。 白祝也试探性地转过了头,她看了雪堆一眼,再次惊叫出声,又将头埋了回去。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人,吓得不敢说话,只希望他们能早点带自己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有镜子么?镜子似乎对这种邪物也有用。”慕师靖想着对付僵尸的种种传言,翻找师尊留下的包裹。 “镜子?”白祝瑟瑟发抖,很不自信道:“镜子能有什么用呀……让它意识到自己真面目的丑陋然后羞愧得死掉嘛。” 这一举动哪怕是白祝也觉得荒唐,若是这样有用的话,还不如让她夸一夸这骷髅头,使它成为自己的战友,夸奖的词句白祝都想好了:‘你如果长出了血肉一定很好看’。 “不,这不像是僵尸。”林守溪摇了摇头。 僵尸通常还保留着血肉,但这怪物却仅剩骨架,而且它的形态很显然更接近于另一种东西…… “我觉得它更像是龙尸。”林守溪接着说。 “龙尸?”慕师靖蹙眉。 眼前的分明是一具人的骸骨,但林守溪说得也没错,它的构造与龙尸确实极为相似,一样的火瞳,一样的丑陋心脏,这算是什么呢?人形的龙尸吗? 有传言称,龙尸是被恶魔诅咒的上古神明,死后亦不得安生,化为厉鬼行走在大地上。难道说,这个世界上被诅咒的不止是龙,还有……某种古人类? 林守溪对于这个世界了解不多,他不确定这种形态的人是否被知悉了,如若没有,这将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发现。 他不由地想到了过去的梦,那片梦中的雪原上,黑压压的负碑小鬼,他们就是身躯龙化后的人类。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心中都闪过了各种各样的猜想,接着他们又意识到,这个怪物很可能是从孽池来的……以前云真人就曾说过,孽池中藏着极可怕的东西,他原本以为龙尸已是其中最可怕的存在,但现在看来,孽池之中所藏的秘密,远比他预想中更多。 龙尸是残暴的,但眼前的人尸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的欲望。 随着太阳的升起,光照到了这片区域,雪里的人尸忽然动了,它像是苏醒了,将自己的身躯从雪中拔出,林守溪与慕师靖立刻退了数丈,做出迎敌的架势。 “你们不要傻傻地站着了,快点逃跑呀。”白祝捂着眼睛,用央求的声音说。 林守溪没有走,因为他依旧没有感到敌意,他甚至觉得,这具白骨想要……表达什么? 白骨迎着光站在雪地里,抬起了枯瘦细长的手臂,指向了北方。 就此停顿。 “真……国……” 他发出了两个类似的音节。 说完这两个字后,它像是泄露天机而遭受天谴,骷颅间的火瞳变得黯淡,心脏也化为脓水流走。 龙尸不死,但这具白骨却就此凋亡。 “真国?”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确认没有听错。 他们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但慕师靖忽然发现,怀中抱着的白祝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她神色傻傻的,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白祝,你怎么了?”慕师靖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白祝……白祝好像听过这两个字。”白祝喃喃道。 “你听过?”林守溪连忙问,他可不像慕师靖那样觉得白祝没用,相反,他相信她藏着很大的秘密。 “嗯……” 白祝轻轻点头。 “你在哪里听过?”林守溪追问。 小白祝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在那具骷颅头说出‘真国’二字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奇怪的场景——她在一张黑色的石案上,从视角来看像是一个摆放着的小盆栽,她的面前,一个青裙的女子低着头,以笔停停写写,她漂亮的脸蛋因为常常锁着的眉而变得忧愁,她盯着古卷,手指在案上敲打出有节奏的声响,女子朱红轻启,反复说着两个字: “真国。” 这是自己成精之前的记忆么?她怎么会记得这个呢…… “白祝,白祝也不确定……” 她不知道这一幕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一向乐观的白祝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林守溪没有追问,他打算先将这具神秘的白骨带回神山去。 慕师靖认同他的想法,但骨头得由他来搬。 正当此时,什么东西不合时宜地从高中坠落,砸到了眼前的雪崖上。 山摇。 大雪从山坡上崩落,顷刻将这具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尸骨覆盖,雪山的上方,一道长长的黑影滑落,定睛一瞧,竟是一条白鳞大蟒。 大蟒的身体上伤痕累累,它从山上滑下,身躯滑出蜿蜒的雪线,它见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行人,伤痛与嗜血的本性点燃了它的瞳孔,它受伤的身躯飞速移动,朝着少年与少女扑绞而来。 他们的反应也很快,只见两道雪光闪出,湛宫与死证皆已出鞘,明晃晃地朝着大蟒斩去。 大蟒碰到了硬茬子,它的缠绞被躲去,唯砸起了一大蓬雪,少年与少女已腾跃上空,两道剑光一左一右斩落,白鳞与肌肉被轻而易举地切开,湛宫与死证在蛇躯内碰撞交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这声音对于大蟒而言是噩梦。 脊柱被斩断,巨量的鲜血从它的瞳孔中喷出,它扬起高高的躯体,发出凄厉长啸,高昂的额头也被慕师靖一剑钉穿,砸回地面。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大蛇出现?”慕师靖抽出剑刃,看着足下蛇尸,疑惑不解。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狂风从雪崖的那一边吹来,转眼之间,一头体型与巨蟒相比也不遑多让的四翼雪雕从云层中落下,箭一般朝这里俯冲过来。 大蟒的伤是它留下的,这头凶狠的蟒蛇不过是这雪雕追击的猎物! 雪雕看到自己的猎物被杀,亦激起怒气,那一对羽翼交替挥动,卷起大雪与狂风,藏在羽翼下的利爪宛若铁钩,朝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扑杀了过去。 “好大的鸟……这可比大鹅大多了。” 白祝小口半张,作为一只仙萝精的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猛禽的恐怖。 若是独独面对一只妖雕,林守溪与慕师靖当然不会惧怕,但好巧不巧,他们身后原本平静的雪山,被他们的厮杀动静惊扰,巨量的雪自高山上滑下,转眼汇聚成恐怖的崩毁之景。 雪如山洪崩落,那是一千头巨蟒也无法比拟的重压感,面对着类似山岳倾倒般的天灾,哪怕是仙人也只能避让。 “完蛋了……白祝要被埋起来了……”白祝明白了什么是祸不单行。 掩埋的洞窟里,很具灵性的云螺艰难地从雪里钻出,寻找自己的主人。电光火石之间,雪雕的利爪已经探下,它的攻击被少年少女躲过,却意外地捕获了一只云螺。 雪雕还在辨认自己到底抓了个什么东西,林守溪与慕师靖已纵跃如飞,在几次试探之后,瞅准它离地面最近时猛地跃上了它的背脊,以剑抵住了它的脖颈。 天空缺少绝对的主宰,故而四翼雪雕这样的凶物在荒外已横行多年,很少吃瘪,敌人攀上它的后背时,它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要沦为坐骑了。 慕师靖的身手实在太过敏捷,白祝还没反应过来,晕头转向之间,巨鸟就已扇动双翅,载着他们飞向了天空。 雪洪在下方倾泻而过,掩埋了一切,从高处来看,这等恐怖的景象竟美如一瞬的浪花。 白祝捂着胸口,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像是不断敲打掌心的木槌,她在仙楼住了好多年,也骑过仙鹤大鹅,倒不恐高,只是这等险象环生的事她还是第一次经历。 短暂的交锋便沦为坐骑,四翼雪雕当然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它收拢双翼,在空中旋转,越过了雪崩地带后箭一般冲向地面,要将他们从背上甩下。 白祝的世界再次颠倒旋转了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死死地抓住雪雕的身躯,寒风吹袭,刮得面颊生疼,哪怕笨如白祝也知道,他们没办法真的威胁到这头雪雕,这里是高空,杀掉它无异于同归于尽。 这时候,白祝再次发现了坏女人的好。 只见慕师靖以指按住眉心,口念法言,抽出一缕纤细的金芒,一字一顿地喝出‘囚魂锁魄咒’,就要点上雪雕的后脑,雪雕很有灵性,很快偃旗息鼓。 “往南方飞,否则我拼去半身修为,也要将这毒咒种入你身躯。”慕师靖冷冷道。 四翼雪雕叫了一声,不知是虚与委蛇还是真的顺从,飞行倒也暂时平稳了下来,但林守溪知道,道门根本不会教什么锁魄毒咒,她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此行路远,这个谎言不知能维持多久。 很快,林守溪就没有这个担忧了。 更大的危险来了。 利箭破空的锐啸压过风声,陡然响起。 林守溪压低身子,趴在鸟背上向下望去,只见下方的雪地上,隐约有许多黑影踞在四方山顶,他们原本披着白裘,与雪伪装为一色,很难发觉,此刻雪雕飞过才纷纷现身,手中符箭齐齐激射而出,射向雕腹。 这头四翼雪雕在城外作恶多端多年,在通往城外的商道上掠夺过许多马匹与财宝,人们忍无可忍,终于集结起力量要将这头神出鬼没的恶雕击杀。 在今天之前,白祝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如今想来,还是师尊与师姐将自己保护得太好了…… 四翼雪雕同样敏捷,它逆着风摇晃身躯,在空中腾跃穿梭,躲过了无数箭,只被刺中了一下。这一下正中心口。 四翼雪雕爆发出垂死的哀鸣,它抓着云螺的利爪松开,身躯一倾,脱力飞坠。 这一刻,白祝却无比清醒,一向胆小的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挣脱了慕师靖的怀抱,一跃而下。 “白祝!” 慕师靖回神时,白祝已脱离了她的掌控,向着雪山跃去。 白祝没有听见慕师靖的高呼,她双手作喇叭状,大喊道:“云——螺——” 同样七荤八素的云螺听到了她的呼唤,它在空中摇了摇,将白祝精准地接住,白祝紧紧抱着云螺,“云螺,吸!” 雪雕飞得很高,本就接近云层,白祝一声令下后,云螺空洞的腹部刮起强风,将附近的云鲸吞而入。 白祝又惊又喜,连忙招手,“林哥哥,慕姐姐,你们也快上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惊诧于白祝的勇敢,他们踩着雕尸跃来,亦精准地来到了云螺的背上。云螺并不算大,只能勉强地托住他们,可白祝幻想中的,三人乘着云螺逃出生天的画面也没有发生。 云螺吸入的云根本不足以承受三个人的重量,它无法保持浮空,继续向下坠落。 镇定的白祝再次惊慌失措。 慕师靖一手紧紧按着云螺,另一手重新将白祝抱入怀中,让她的脑袋贴着自己的胸脯。云螺从高空砸到雪面,强大的冲击力令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有种骨头散架的感觉,白祝多亏了慕师靖的缓冲与保护才没有晕过去。 白祝愈发深刻地认识了妖女的好,她紧紧贴着慕师靖,心中不由对比了起来,想着若现在抱着自己的是小师姐,她应该也能无事,但若是巫姐姐抱着自己,那她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当然,一山更比一山高,最好的还是师尊! 白祝想要给慕姐姐道谢,小口才张,大量的冷风便灌了进来。 他们现在处于下坡,云螺落地之后没能稳住,直接如雪橇般顺着山坡滑了下去,这一路的波折令得白祝彻底绝望,她恨不得现在晕过去算了,这样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就直接能听到楚楚师姐怜惜地说‘小白祝你醒啦,现在已经安全了’。 事与愿违,寒风将她吹得愈发清醒,她看着飞快倒退的景,总有一种要撞得粉身碎骨的感觉。 不幸中的万幸,迎接他们的不是悬崖,而是……一片冰湖。 高速移动的云螺根本无法刹住,它在平整的雪原上切开了长而笔直的线,然后冲出了高崖,砸入了结冰的湖面。 风雪只吹了一夜,湖面的冰不算结实,云螺的外壳虽然纤薄,却坚韧异常,它没有在与冰面的撞击中破碎,相反,它像是一柄钝刀,落地之后势大力沉地滑过冰面,在上面切开了一条布满裂纹的白线。紧接着,冰面不堪重负,终于碎裂、塌陷,云螺带着三人齐齐掉入了寒冷彻骨的湖水里,湖水四合,将他们淹没。 …… 梦里,白祝再次见到了那个青裙女子,她坐在窗边,姿影娉婷,手腕纤细,眉目宁静,眼眸泛着神秘的漪光。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写字,偶尔会看向自己,这位青裙女子很温和,时常还会给她浇水,只是有一次不慎将墨水也浇了过来…… 幸好白祝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白祝想起来了,这个好像是师尊的娘亲…… 师尊说过,她七岁那年,她的爹娘就死掉了,他们为了保护民众,死在了碎墙之日那天。 那么,这应该是更久远的记忆。 她看着青裙女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内心似在挣扎着什么,眉目间尽是犹豫之色。 接着,她听到了青裙女子说话。 “山主此次仙逝已筹划多年,若事成,则说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我们当年所见到的也不是幻觉,若事不成……总之,不要出意外才好。” 青裙女子轻声叹息,她轻轻抚摸着身旁的一条红色围巾,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起笔,开始写字。 她一边写着,一边将纸上的文稿念出: “女儿,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已是何时。虽百般犹豫,但娘亲仍然决定将当年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你,你要做好准备,因为接下来你所看到的,可能会颠覆你对于整个人族历史的看法……” “事情要从那场远赴冰川极地的历练开始说起……” 白祝不确定此刻是真是幻,但她全神贯注地听着。 忽然,青裙女子停笔,她抬起头,宁静的眸子望向了她,女子露出微笑:“嗯?你在听么?” 第123章 皇帝 仙楼。 楼外白云如盖,雪鸟破云而来,喙中衔信,送来消息。 一袭素裙的楚映婵立在楼边,伸出手,雪鸟停于掌心,犹若雪团,它叽喳叫着,送来了一封信。 “终于来信了?” 楚妙从仙楼中走出,披着一件纯白披风,看着院外的女儿,说。 楚映婵轻轻点头。 师尊离去已有数日,凶吉不知,按理来说取剑根本用不了这么久,此刻雪鸟衔信飞回,她才稍稍定心,展信一阅,楚映婵却是沉默了下去,许久不语。 “怎么了?” 楚妙见女儿这般情态,不由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女儿肩上,将头探过去,一同看信,接着,楚妙也将眉蹙起,秀美的脸上浮现恼意。 “竟要你开宗立派?她这是疯了?”楚妙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而且……还是云空山直属的仙门,这……她在想什么啊?” 一般而言,为了防止那些真正修道有成的仙人耽溺修行,不为人间做出任何贡献,每个修行者在成为仙人之后,都会让他强制执教几年,天赋更高者则要开宗立派,为神山培养人才。 修道越往上走,天赋固然重要,但灵宝的消耗也是巨大的,唯有做出了相应贡献,神山才能供其继续修道。 仙楼的大师兄与二师姐如今就有自己的宗门。 但楚映婵知道,自己远远没有到开宗立派的时候,更何况是云空山的仙宗……云空山之下已有二十多个仙宗,宗主们无一不是仙人,其中最强的甚至已半步人神境,现在的她处在其中,何异于一个……笑话。 “兴许是师尊想考验我。”楚映婵说。 “考验?” 楚妙更加生气,她轻轻揉着女儿的肩膀,说:“哪有这样的考验?这分明就是羞辱,她知道我也在山上,这是连带着你娘亲一道羞辱。” 楚映婵没有多言,她折起了信,收入怀中,目光低垂,看向石缝中生长出的花,说:“待师尊回来,我推拒就是了。” 她也很清楚,她现在远不是开宗立派的时候。 “嗯,这般儿戏的决定,女儿推拒了好,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楚妙轻轻松了口气,脸颊又展露笑颜,继续语重心长道:“仙山宗门不比人间的山野小派,若没有仙人境就开宗,定会为人耻笑的,你现在只是元赤境,若真开了宗门,没有半点竞争力,想来是一个弟子也招收不到的,你现在更应定下心来,勤勉修道,早日重回仙人境……对了,映婵若想回楚国,随时都可以回来,娘亲专门给你造了间水榭庭院,日日让人打扫干净,便是随时让你住进去的。” 楚映婵静静听着,晶润的红唇轻轻抿起,长而曲翘的睫羽覆下,遮住了眸中颜色。 楚妙看着女儿素衣而立的侧影,目光温柔地停在这张清美不可方物的面颊上,愈发感慨女儿真是长大了,知道听娘亲的话了。她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骄傲,想着唯有自己可以生出这般漂亮动人的女儿,若让宫语来,相比只能生出白祝那样的小笨蛋。 “宗门就以楚姓为名好了。”楚映婵忽然说。 这话令楚妙愣住了,她迟疑了会儿才似懂非懂地回神。 “你……你什么意思?” “师尊要我开宗立派,我开便是了。”楚映婵轻声说。 “你……映婵,这可是关乎你大道的事,莫要在这种事情上赌气啊。”楚妙说:“我看她就是不喜欢你这弟子,成心找茬,走,与娘亲归国,不受她的气。” 楚映婵没有动,只是回了一句:“师命难违。” “元赤境宗主的宗门无人会入的……”楚妙还想劝说:“一人即一宗可不是什么潇洒事,到时候云空山山门比武论道,你座下无一可用弟子,只一人枯坐那里,何其煎熬?千万莫要冲动。” 楚映婵当然知道。 元赤境在山外是很高的境界,但在天骄云集的神山,实在很难够看。开宗虽是应师之命,但到时候承认嘲笑的定然是她。 这或许是师尊的考验,但这对于道心未复,整整一年止步不前的她来说,也未免太过艰巨了。 哪怕宗门开起来,想来也是劳心伤神,若开不起来,对于修行之路则是更大的创伤。 “我会找到弟子的。”楚映婵说。 楚妙虽也习惯了女儿这种云淡风轻的倔强模样,却还是不免气恼,反思着是不是小时候自己将她宠坏了。 “你上哪里去找?你呀……还是太过年轻了。”楚妙摇了摇头,痛心疾首。 楚映婵不与娘亲说话了,她牵着鹿,带着信走下山去,她要将这封信交给云空山掌管宗门事宜的人,然后……下山选址。 楚妙独自一人立在山上,墨发飞扬,白裙飘舞,她目送着女儿的离去,轻轻叹气,眼眸不知是喜是悲。 …… 梦中。 青裙女子也正注视着白祝,白祝呆呆地看着她,内心只有一个声音‘完蛋了,被发现了’。 “你果然在听呀。” 青裙女子微笑着摇头,说:“太早成精可不是什么好事哦,偷听别人讲话的习惯就更不可能养成了。” 白祝心头一紧,眼睁睁地看着青裙搁下了笔,将手缓缓伸来,抚向她的脑袋。 “你也是真国中的生命,来自于那座尘世的第二王国,若百年之后我还活着,我会带着你回故国去看一看……只希望那时我也拥有了重回那里的勇气和力量。” 青裙女子永远年轻的脸上笑容和煦温婉,她抿起微薄的唇,目光中的淡璃光彩变得微弱,她看着眼前的小仙萝,继续说: “在此之前,你什么也不要记得……陪小语一同成长。” “小语……” 白祝轻轻呢喃,接着,女子的手自衣袖间探来,落向了她。 青裙女子娉婷苗条,但对于小仙萝来说无异于庞然大物,她吓得惊叫,于梦中猛然醒来。 她坐了身。 眼前有火光亮着,耳畔是篝火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响,她第一反应是白祝要被炖汤了,吓得不断后缩,然后撞到了慕师靖身上。 慕师靖正闭目养神,被这小丫头惊扰,气得揪住了她的耳朵,疼得白祝叫个不停。 “白祝做噩梦了?”林守溪问。 “嗯……” “做的什么噩梦呀?梦见自己被坏人吃掉了吗?”慕师靖揉着她的脑袋,问。 “那倒没有……” 白祝还在想着先前梦的内容,被慕师靖这样一搅和,就只记得那位青裙女子的微笑了。 “也对,像白祝这样的小不点,估计也不好吃。”慕师靖笑着打趣。 “哪有,白祝可是很补的!”白祝很不服气,据理力争。 慕师靖一愣,旋即捏着白祝粉嫩的脸颊,笑道:“真是笨啊。” 白祝被慕师靖玩弄于股掌之间,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受气,想着还不如多昏迷一会儿。 “这是哪里呀?” 白祝被蹂躏了一阵后,终于被妖女放过,她借着火光环顾四周,发现他们仍然身处荒外,只是雪山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身后多了一间残破的石头大殿,殿中隐约悬着一座黄铜古钟,更深处似乎还立有神像,但白祝胆小,不敢再看了,连忙回过了头。 她想着昏迷之前的经历,依旧觉得惊心动魄,疲惫不堪。 “我们也不知道,等天亮了再看看。” 林守溪一边说话,一边将双手放在火上烤着,他与慕师靖是从冰河里爬出来的,浑身湿透,寒意入骨,真气难驱。 “嗯……天要快点白啊。” 白祝畏畏缩缩地看着周遭的黑暗,总感觉里面藏着妖魔鬼怪,她不自觉地往慕师靖身边靠了靠,毕竟妖女以毒攻毒,最宜辟邪。 慕师靖却当她是亲近自己,抿唇微笑。 “对了,你这云螺进水了还能用吗?”林守溪问。 “云螺……” 白祝又精神了,她连忙跑到云螺的旁边,用手敲了敲它的尖部,然后将耳朵贴上去听,片刻后高兴道:“云螺和白祝一样坚强。”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松了口气,他们也厌倦了这种生死奔波,只想安安稳稳地坐着云螺飞回去。 “我一人独行之时一切顺利,遇到你之后就没有过好事。”慕师靖坐在火边,抱着双膝,忍不住埋怨。 “你自可独行,没人拦你。”林守溪淡淡道。 慕师靖闻言,恼意涌上,她幽幽地盯着林守溪,说:“好呀,独行可以,师尊的辟邪法器尽数归我,湛宫也还我,对了,白祝也必须跟我走。” “辟邪法器归你可以,湛宫不行,还有……白祝凭什么跟你走?白祝是小禾的朋友,若与你这妖女同路,我不放心。”林守溪说到此处,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这鹿皮靴也是小禾的,你若要走,将靴子脱了。” “下流。”慕师靖咬牙,总觉得他目的不纯,她深吸口气,觉得靴子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她也有些嫌小,但白祝是一定要争的,“这一路上都是我护着白祝,她当然要跟着我走。” 白祝还在观察云螺,身后的少年少女就莫名其妙地吵起来了,白祝愣住了,心想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先前掉入冰河,可是我将白祝捞出来的。”林守溪说。 “那之前跃上雪雕时,还是我将她抱上去的。”慕师靖说。 他们争吵了一阵,将头转向白祝,问她跟谁走。 白祝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为她争宠的感觉,心中害羞,左右为难,连忙跑过去劝架,“哥哥姐姐们不要为白祝吵架了,我知道你们都舍不得白祝,白祝也舍不得哥哥姐姐,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他们实在不好意思告诉白祝,他们只是觊觎她的飞行工具云螺。 莫名其妙开始的争吵被善良的白祝终结了。 篝火渐渐微弱。 寒秋的风一遍遍吹来,慕师靖拢着薄薄的衣裙,起身走入后方的残破殿里,打算休息一夜。 林守溪亦跟了过去。 白祝虽对这残殿感到害怕,却还是拽着云螺进了殿。 这座破殿荒芜了许久,满是杂草与灰尘,林守溪与慕师靖最初踏入破殿时,一朵虚幻的妖花在他们身后绽放,张开了满是利齿的嘴,想将他们吞没,慕师靖及时感知,联手将它斩杀,取其精丹分食。 这样的荒外之殿大多是一些邪神的祭所,荒废之后被邪祟妖物占为巢穴。 林守溪与慕师靖从取来火把,将壁灯点上,微光将残殿照亮,白祝走进来时,见到殿里缠满蛛网的神像却是愣了愣。 “皇帝……”白祝轻声开口。 “皇帝?” 林守溪闻言,这才认真去看那座被他误认为是邪神的像。那是一个端坐着的威严身影,漆已落尽,唯剩灰白,他坐在一张王座上,披着宽大的龙袍,手中握着一截法杖,面上未雕五官,头顶则是一个厚重的黄金冠冕,冠冕上镂刻着诸天神佛。 哪怕他落满灰尘,结满蛛网,人们依旧能从这座古重神像中感到人皇的威严,仿佛在看悬浮中虚空的太阳。 “是的,这是皇帝的神像。没想到这荒郊野岭还有正经的殿。”白祝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慕师靖对于皇帝也有所耳闻,据说他已存活了数千年,是人族唯二的太古级存在。 “白祝知道这位皇帝的故事么?”慕师靖对此感到好奇。 “唔……白祝也只听过一些众所周知的传说,不保真的。”白祝犹豫道:“不过传说再厉害,皇帝也已经在圣壤殿里睡了好几百年了,能不能醒都说不准。” “圣壤殿?它在哪里,有何特殊之处吗?”慕师靖问。 “圣壤殿在三座神山之后呀,有第四神山的美誉,至于特殊的……” 白祝没有去过圣壤殿,她琢磨了一阵,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去:“圣壤殿之所以叫圣壤殿,是因为它所在地方的土壤很特殊,那片土地无法耕种,却也没有被污染,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圣壤殿很大,不止一座,里面供奉着千万年来的无数稀世宝物,还藏有一部浩如烟海的,隐藏着真实之秘的原初神卷。 对了,神殿中还有七把罪戒神剑,这七柄神剑由七位信仰虔诚的澄净神女所持有,这七位神女无一不是神山境内修为强大、声明赫赫的仙子,这也是很为人津津乐道的事了。嗯……白祝听说,圣壤殿里还有座龙殿,里面豢养着活龙……” 白祝大概就知道这些了。 慕师靖对于所谓的活龙很感兴趣,林守溪则更好奇于七位澄净神女。 “太古级……”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黄衣君主,这些太古级的存在拥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却也无一例外地踪迹神秘,半死不活……它们也有什么目的么? “未来的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林守溪想着太古众神,生出一丝无力感。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要思虑太多了,这不是现在的我们该苦恼的。”慕师靖说。 她亦生出了渺小无力感。 林守溪也不知如何回应,沉默了会后,便顺着慕师靖所述的诗词背了下去:“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慕师靖神色微滞,她看向林守溪,嘴唇动了动,竟也接着念诵,“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 这是荀子的天论,这个世界的人没有读过,唯他们可以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默契背诵,若琴瑟和鸣。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纵观青山长河,横看软红万丈,他们也是唯一的知己。 白祝在一旁呆呆地听着,也不知他们在对什么暗号,只觉得高深莫测,颇为助眠,她听了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句接一句地背完了整本书,接着,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 半夜,林守溪抱着白祝,也要渐入梦中,慕师靖却忽地起身,姿态袅娜地向前走去,她走到了窗外投来的月光中,背对着他轻轻跪地,手折至颈后,将笔直光滑的黑发拢于胸前,安静的月光里,少女轻柔地解开了衣裳,黑裳的后领低垂,渐渐向下滑落,雪白的玉背、蜿蜒的脊线、秀丽的蝴蝶骨,它们被月光照着,如古色古香的画。 空寂荒败的殿中,少女跪褪罗裙。 她只是在履行当初白雪岭上的约定。 林守溪看着蝴蝶骨的位置……他记忆中的那对纤细疤痕,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 清晨,白祝从梦中醒来。 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云螺去喂云,终于,饿了好多天的云螺吃饱了云,稳稳当当地飞了起来。 白祝高兴坏了,虽经历了两日的艰难,但她可以预见,未来的路途应是一帆风顺的。 “走,厉害的白祝带哥哥姐姐去兜风。”白祝兴奋地趴上了云螺。 她转过头,见林守溪在嚼着什么,立刻问:“哥哥,你在吃什么呀?” “是糖果,白祝要么?”林守溪笑着取出玉液丹,问。 “白祝要!”白祝立刻点头。 林守溪早就发现,这合欢散似乎年久失效,只剩下补充真气,温热身躯的功效了,所以他也放心地将一粒玉液丹给白祝,白祝嚼入腹中,只觉得原本无力的四肢一下子有了力气,身体也暖和了很多,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也要。”慕师靖摊开手。 “你自己不是有么?”林守溪淡淡回拒。 昨夜的和谐好似昙花一现,两人又不对付了起来。 慕师靖轻哼一声,也不多言,随手取来一颗吃下,丹药甜津津的,倒真像是糖果。 白祝打头阵,林守溪垫底,慕师靖夹在他们之间。云螺空间不大,三人挤得很紧。 不久之后,云螺晃晃悠悠地升起,载着三人往南飞去。 第124章 云空山下 云螺乘风而去,飞入层云之间,螺旋形的空洞腹腔饱吸着周围的云朵,它穿行云面,如海上行舟,向南划着笔直的线,云下的世界遥远而渺小,山岳的起伏也只似纸面上的褶皱。 白祝坐在最前方,屈着腿,小猫一般趴着,裙带上缀着的红流苏被风吹得飘舞。 慕师靖抱着她的腰肢,她更放心了,张开双手,在云中劈浪而行,秋风寒凉,小白祝浑不知冷,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耐寒,而是她贴着的姐姐身体很烫。 少女屈着腿坐在粗糙的螺面上,身躯犹如一个热水袋,柔软炙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度,白祝心生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慕姐姐呼吸微促,面泛春潮,绝美的脸颊沁着红玉髓一般的颜色。 “慕姐姐,你怎么了?”白祝轻声问。 “没什么,我在修行天火心炉之术。”慕师靖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从何而来,是修行出了问题么,还是因为林守溪靠自己太近了?慕师靖不得而知,她默念清心咒,将这种感觉压下,脸色重归宁静。 “这种时候还不忘修行,姐姐好刻苦。”白祝由衷赞叹,心想仙子果然都与小师姐一样努力,只有自己慵懒怠惰…… 慕师靖如削似描的身子与林守溪靠得极近,几乎相贴,他能嗅到她的发香,也能看到她肩膀微弱的颤抖,林守溪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当时江底龙宫中,他与慕师靖互相威胁夺过丹药,当时丹药似乎换错了。 已有了拿错剑的经历,林守溪很快想通了这一点,他知道这丹药的威力,如今冷艳的少女就像是一块盛满了水的海绵,这长长的旅途,他有千万种方式捉弄她,但林守溪没有这么做,他反而伸出手指,点中她的背心,注入了一道寒凉真气帮她缓解。 慕师靖心中一动,檀口微张,她想道谢,话到嘴边却成了:“你离我远点。” 林守溪自讨没趣,他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立刻又点了一指,口念‘驱寒’。 这是他在云真人那学到的法术。 慕师靖有苦难言,心想哪有救人出水又将人踢回河里的……她垂目闭唇,不愿求饶,只以真气强压,就当修心。 白祝可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她驾驶着云螺,在云层中上下穿梭,很是快乐,迎接她的却不是夸奖,而是慕师靖的板栗。 “开稳一点。”慕师靖不堪颠簸,没好气道。 “唔……” 白祝看着慕姐姐刻意板起的脸,忽然意识到,慕姐姐好像是恐高了。白祝自认很懂事,她颇为照顾慕姐姐的颜面,不主动去提,只将云螺开得平稳。 神山还有很远,平稳的行路实在催困,白祝没多久就睡着了,梦中她发现周围的云都变成了大团大团的,她扑入其中,咬了上去。 白祝是被慕师靖拍醒的。 她睁开眼时,发现迎面而来有一群大鹤,白祝吓得不轻,虽然是鹤群,但云螺正高速移动着,若与其相撞,无异于撞上飞射而来的箭。 白祝对于云螺轻车熟路,立刻展现出了高超的技巧,她让林守溪与慕师靖抓紧,自己则操控云螺左右横跳,在鹤群之中惊心动魄地穿梭,期间甚至将云螺在空中绕了个大旋。 终于避开鹤群,白祝用手抓去掉落身上的羽毛,回头想要邀功,慕师靖却没有回应她,唯听喘息微弱。 林守溪亦松开了环着她腰肢的手。 有仙鹤出没,说明神山已近在眼前了。 神山设有法阵,无法飞过,所以临近神墙之前,白祝提前驾驶云螺,朝着低空飞去。 暮色里,云螺平稳落地,慕师靖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 白祝夸奖了云螺几句,让它悬在一边跟着。她偷偷看了慕姐姐一眼,发现慕姐姐已无大碍,只是妖女的本性似乎更加暴露了,走路之时烟视媚行,步态袅袅,白祝看了一会儿,脸颊很快就红了。 神山附近的土壤明显要好得多,植被们各凭本事地生长着,努力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沿着山道向上走去,林守溪看到了山的一角。 那不是山,而是神墙。 林守溪第一次见到了这座高墙,高墙恢弘雄伟,绵延无际,弥漫的夕色似泼上墙壁的血。它不像是人堆成的,更像是土壤中生长出的神迹。 但不同于大多数人,林守溪与慕师靖眺望着这等神迹,却没有感到太多的震撼,因为从那个世界来的他们深深地知道,若仅仅是一堵万里高墙,根本无法阻挡王朝的兴衰更替。 “到家咯。” 白祝高兴地跳了起来,她从未经历过这般坎坷的旅程,好不容易归家,不免热泪盈眶。 她站在林守溪与慕师靖中间,牵着他们的手,向着神墙走去。 白祝向城门守卫出示了云空山的凭证,仙楼地位很高,守卫并未为难这两个城外人,很快放他们入城了。 城里城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慕师靖走入城中,她看着眼前繁华的古城,停下了脚步。 街坊,市集,高楼,车马……熟悉的一切映入眼帘,她似梦回故国,久久失神。即将入夜,一盏盏灯火亮起,将城池照得如梦似幻,酒楼中的男男女女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勾栏中的舞女身影翩然,唱词婉转。水流声从夜色中传来,那是河流发出的声音。 这里的河流清澈,可直接饮用。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在其中,像是回到了都城,它是与世隔绝的乐土,久而久之,能让人忘却城外的污浊。 走在路上,无论是趴在飞行法器上的小女孩,还是这对少年少女都引起了无数路人的侧目,许多人偷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猜测着身份,不少修行者亦惊为天人,上前搭讪,询问门第来历,却都被冷漠推拒了。 一路舟车劳顿,但林守溪思念心切,也未再找客栈休息,只是饮了杯茶便连夜动身赶路。 “刚刚你们走进茶馆,好多人说书都不听了,光看你们了哎。” 走远之后,白祝偷偷地说。 过去在荒外,他们遇到的多为怪物,两张堪称人间绝色的脸没太大用武之地,如今入了神墙,他们哪怕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单凭这容颜,恐怕也能成为风云人物了。 慕师靖不以为意,这种万人瞩目的感觉她早已习惯,而她深知,如今的自己不过浑金境,过分的名声未必是好事。 白祝则有些忧愁,她现在虽生得可爱,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她很担忧自己从白萝卜长成歪瓜裂枣。 “对了,你要去哪里?”林守溪问慕师靖。 慕师靖双指一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晃了晃。 “这是师尊给我的密信,让我到了墙内之后拆开。”慕师靖说,“我稍后再看,先陪你去趟云空山。” 白祝看着那封信,总觉得这个信封还蛮熟悉的。 “谢谢你。”林守溪说。 “与我不必客套。”慕师靖淡淡道。 “就是,你们可是亲姐弟呀。”白祝也不明白,他们何必这般生分。 “没办法,是姐姐不好,小时候没有照顾好他,与他走散了,让我弟弟被魔道抓去,受了不少的苦。”慕师靖微笑着对白祝说。 “魔道?”白祝一惊,脱口而出道:“被魔道抓去的真不是慕姐姐嘛……” 又一个板栗敲了下来。 白祝捂着头,无辜而委屈。 林守溪帮着白祝揉了揉脑袋,问:“对了,小白祝,神守山离这里近吗?” “还蛮远的……”白祝用手比划了一下。 “白祝有去过么?”林守溪问。 “陪师尊省亲的时候去过。”白祝回忆了一会儿,问:“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说是省亲,但师尊几乎没有直系的亲人了,她只是将当年幸存下来的恩人当成了亲人。 “白祝有听说过一个叫小语的姑娘么,与你一般大。”林守溪不抱希望,只是随口问问。 “你就这般喜欢‘小’的?”慕师靖忍不住说。 “小语……”白祝想了想,却真的点头:“好像听说过!” “在哪里?”林守溪精神一震。 “梦里。”白祝诚实道。 “……” 林守溪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慕师靖对这个‘小语’也并不在意,她不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能有多重要。 “你真的要认那个叫楚映婵的当师父?”慕师靖对于这位楚仙子却很关心。 “当然不会,那只是说给你师尊听的气话而已。”林守溪说。 拜师程序复杂,耽误时间,而且他现在抓获了楚映婵的小师妹,凭借这层师姐妹关系,他派白祝引见自己,或直接让她帮自己去问就是了。 也不知楚映婵身上的神侍令解了没有…… 白祝听了却不是很开心,她是很希望林守溪加入楚楚师姐的宗门的,毕竟这样她就可以天天去找林守溪玩了。 “所以,你真的不愿加入我师尊的宗门吗?”慕师靖再问。 “不愿。” 林守溪虽自嘲过擅长投敌,但在未见到师兄师姐们安全之前,他实在不愿意与这位道门门主太过亲近。 “此世若有宗门大比,你如果在我对面,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我也不会。” “对了,那本书……” 河图与洛书。 “嗯……若我们有所领悟,就写信给对方,约定地点,一同钻研修行。”林守溪明白她的意思。 河图与洛书的奥谜绝对远不止移形换影那般简单。 “好,一言为定。”慕师靖点头答应,又笑着问:“我们这般行事,小禾姑娘不会误会?” “小禾向来温柔体贴,小鸟依人……” “好了好了,别骗自己了。” 慕师靖以掌抵掌,连忙打断,道:“那就一言为定,也祝你能与小禾早日相逢。” “嗯,也祝你……”林守溪想不到什么词,便说:“祝你大道有成。” “你们真的是姐弟嘛……”白祝听着他们说话,总觉得怪怪的。 “要不然呢?” 慕师靖看着白祝可爱的脸蛋,欺负的心又起,将她扒拉下了云螺,自己霸占了上去,白祝委屈地跟在林守溪身边,敢怒不敢言。 走过了城镇,他们见到了一片林叶组成的海,这本不足为奇,但在城外呆了这么久,林守溪听着树叶沙沙作响,亦有温馨之感。 又是一夜的赶路。 这一次,路上月光洒下,一片安宁,再没有神鬼妖精来拦他们的道了,林守溪与慕师靖聊了一夜,从过去的世界到三界村的经历,再到各自对于童年的回忆,无话不谈。白祝则在林守溪的怀中睡了过去,清晨才醒过来。 白祝醒来的时候,巍峨的云空山已在她的面前了。 云空山戒备森严,白祝没有办法带两个陌生人上去,于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附近寻了间客栈暂住,等待白祝带回来消息。 神山附近向来是繁华之地,客栈也很紧缺,林守溪到时已只剩一间,慕师靖对此倒无所谓,她可不觉得林守溪敢对自己做什么坏事。 他们的盘缠是师尊给的,由慕师靖保管,客栈钱自然也由她出了,慕师靖精打细算,只开了个‘时辰房’,住一个时辰就走。 听到‘时辰房’的时候,掌柜的以及许多客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这些目光中不乏羡艳与嫉妒。 林守溪对他们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 与慕师靖一同上楼之际,也有一对修士从楼上下来,他们一同看着一份报文,交谈着什么。 “听说云空山又有新宗门要成立了。” “嗯?是哪位仙人?” “楚映婵,是那座仙楼的弟子,据说她还是楚国的王女,在美人如云的楚国亦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上面写,这位楚仙子竟只有元赤境……不对啊,三年前我分明读到过楚仙子破入仙人境的消息,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楚仙子可还是神山邸报的封面角色,那画师技艺已然精湛,可见过楚仙子的人却说,这还不及其真容百分之一……” “你这消息也太不灵了。” 一旁,有人插嘴,道:“去年楚仙子历练归来,不知经历了什么,堕入了元赤境,至今未能返仙。这虽未上官报,但大家多少是有所耳闻的。” “原来如此……那既是元赤境,为何要开宗立派?” “谁知道呢。虽说楚仙子是位绝世美人,但哪怕入了宗门,恐怕也见不了几面,自己的大道才是实打实的啊……哎,若非我年纪大了,倒是想去试试。” “你可别想了,你年轻的时候也不见得有资格,楚仙子现在虽只有元赤境,但云空山的宗门考核何其严格,除非天之骄子,不然根本没有资格入内。” “唉,也是。” “不过这宗门估计也招不到人了,否则也不会将这则消息塞到页缝里了。” “是啊,就算有傻子想去,他们后背的家族肯定也决不允许的。” “……” 人声渐远。 林守溪的记忆里,在他手握真言石与小禾告白之际,楚映婵尚是仙人,她的境界应是护着小禾离去时跌的…… 想到这里,他对于楚映婵的印象也缓和了不少。 “那位楚仙子真有那般漂亮?”慕师靖八卦的心又起。 “是很漂亮。”林守溪说。 “有多漂亮呀?”慕师靖问。 “这如何描述?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说说你心里的评价即可。” “嗯……比小禾不好看,比你好看。”林守溪笑着说,他有意损她,惹她生气。 说完之后,林守溪还无辜道:“你让我说的啊……” 慕师靖可不管这些,她眼眸一厉,一个板栗敲了过来。 终于来到了干净的房间里,慕师靖立刻去沐浴了一番,林守溪在外面听着水声,乖乖等待。 这客栈房间里也有一份神山邸报,他取来翻阅。 这报纸的内容很是丰富,其中会刊载三大神山发布的重要消息,也有许多名人的故事,后面更有许多份榜单,其中有兵器榜,仙人榜,美人榜之类的十多种榜单,令人目不暇接。 林守溪正翻看着邸报,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将怀中的玉液丹取出,去翻慕师靖的留在外面的包裹,试图调换回来。 包裹中没能找到,他又开始翻找慕师靖留在外面的单衣。 幸运的是,他很快将那玉液丹翻找到了,进行了调换,不幸的是,他才调换完,慕师靖就裹着浴袍走出,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好呀,原来你是这种人,看来那天让你洗衣服还便宜你了?”慕师靖冷冷道:“说,你拿着我的衣服做了什么?” “我……别误会,我只是想偷你的钱。”林守溪想了一圈,觉得偷钱可能是惩罚力度最低的合理答案。 慕师靖对林守溪很了解,她知道,既然他敢说自己偷钱,那说明他做的事比偷钱严重十倍,她也不问了,换好衣裳后拳脚招呼了上去。 林守溪自知理亏,也只象征性反抗了一会儿,便被慕师靖摁在了床榻上。 多亏白祝回来得很早,及时替他解了围。 “楚映婵说了什么?”林守溪连忙问。 “楚楚师姐什么也没说。”白祝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林守溪心中失望,“她也不知道小禾的下落吗?” “不,楚楚师姐说她知道,但她不能直接告诉你。”白祝说。 “为什么?”林守溪越听越糊涂。 白祝拿起了桌上的报纸,翻到了某一页,终于图穷匕见,“小师姐说,宗门有一点点缺人,你只要愿意加入,她就带你去找巫姐姐。” 第125章 秋来登山去 白祝摊开邸报,正翻到楚映婵宗门招收学生那一栏,凑近了拿给林守溪看。 “我要见楚映婵,我当面与她说。”林守溪没有去看邸报。 “不行,小师姐说了,她现在不想见你,等你加入了咱们的宗门,师姐会亲自接见你的。”白祝认真地说。 不想见…… 楚映婵虽堕至元赤境,但以她之能,胜过玄紫境的自己应不难,既然她不愿相见,那说明她的神侍令可能还在。 神侍令是神明的咒语,局限虽也不小,但绝非可以轻易破解的。 牵制楚映婵的手段还在,林守溪也放心了些。 “你们的宗门?”慕师靖的关注点则在别处。 “对呀对呀。”白祝兴奋地说:“小师姐的宗门如今职位空虚,白祝不才,就暂时担任了左护法、右护法以及副掌门一职,你要是加入了,白祝是可以让贤的!” “……” 林守溪觉得,白祝在楚映婵宗门的地位,与自己在三花猫王朝的地位倒是大同小异。 “非加入宗门不可么?”林守溪问。 先前听到了外面的流言,林守溪便知楚映婵也面临着困境,他倒是不介意做个有名无实的记名弟子,只是他不愿再做没必要的耽搁。 “是的,一定要加入的。”白祝坚定地说。 刚刚沐浴的慕师靖坐在桌面上,她交叠双腿,玉指轻抵下颌,看着这一幕,微笑道:“看来这位楚仙子是打算霸王硬上弓了,我家弟妹该不会是要换人了?” 林守溪也大致明白楚映婵的意图。 楚映婵应是被她师尊逼着开设了宗门,招收不到弟子,自己的到来无异于自投罗网、雪中送炭,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慕师靖接过这份神山邸报,展开看了看,轻轻念道:“楚门……倒是简单的名字,以后我若也开宗叫什么呢?慕门?师门?” “咦,慕姐姐不去继承魔门吗?”白祝好奇地问。 又一板栗落下,白祝抱着脑袋,委屈巴巴。 “想好了吗?” 慕师靖摞下邸报,居高临下地看向林守溪。 “既然她非要如此,那我就去试试。” 林守溪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为了小禾他决定暂时忍让,反正有神侍令在,等找到小禾后,他自可以‘报复’这位师父。 “好,事不宜迟,那就走。”慕师靖轻盈地跃下桌面。 “你干嘛又要跟着?”林守溪不悦。 “我身为姐姐,当然应该去送弟弟上学呀。” 慕师靖将薄袜顺着足尖捋上小腿,与肌肤严丝合缝地贴着,她踩上漂亮的鹿皮小靴,在镜前理了理衣裙,准备出发。 “嗯嗯,虽然慕姐姐是妖女,但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哥哥的态度也不能太差哦。”白祝捏着小裙子,诚恳地说。 林守溪看着白祝一脸认真的模样,无奈点头。 慕师靖从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好听白祝的教训。” “好,姐姐你也要好好听师尊的教训。”林守溪淡淡道。 “放心,我在师尊面前可是很乖的,滴水不漏的乖哦。以师尊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的。”慕师靖笑靥如花。 白祝在一边听着,只觉得慕师靖的师尊是个大笨蛋。 “嗯?白祝为什么这么看着姐姐?”慕师靖眨了眨眼,问。 “白祝……白祝这是仰慕姐姐。”白祝屈服了。 “乖。” 慕师靖拍了拍她的脑袋,坦然接受了这个谎言。 临走之前,慕师靖随手将那份邸报取来翻阅,上面内容五花八门,标题也写得很是引人注目: “不阅必悔,你不可不知道的修真技巧……”、“太古时期十大凶兽排行,苍碧之王竟只可垫底!”、“首次解禁,三百年前神守山主之死另有隐情?” 慕师靖津津有味地翻了翻,很快翻到了那几大排行榜,与林守溪一样,她的目光也首先落在了这神女榜上。 “那位楚仙子不是被你说得很漂亮吗?为何前十没有她的名字呢?”慕师靖问白祝。 “因为这个榜单是要综合境界、家世、容貌排的,小师姐以前可是稳居前十的,现在跌境跌太厉害了,上榜自然也就难了。”白祝为师姐辩护。 “原来有这么多门道呀。”慕师靖若有所思地点头。 “对的哦。” “这位排名第一的时以娆是谁?好奇怪的名字。”慕师靖说。 “时以娆呀……她可是祖师山赫赫有名的神女哦,传说她的容颜与千年之前的某位始祖真仙很是相似,对了,慕姐姐还记得白祝说的圣壤殿七澄净神女么?她就是其中之一哦,所掌管的剑是七柄罪戒之剑之一的‘漠视’,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冰山仙子。”白祝看的杂书多,故而对此如数家珍。 “真真正正的冰山仙子?难道还有假的吗?”慕师靖淡淡地问。 “有呀,嗯……其实大部分冰山仙子都是面冷心热的,比如我家师姐……不过时以娆不一样,所有掌管罪戒之剑的神女,与剑名相应的性情便会被放大到极端。”白祝以手臂画了个大圆,说。 “原来如此。”慕师靖点了点头。 “七柄罪戒之剑是哪七把?”林守溪问。 “这个啊……垂怜、赞佩、哀伤,嗯……”白祝掰着手指头,摇了摇头,“白祝也记不清了,总之代表的就是人的七种性情了。” 慕师靖继续翻着,又问了白祝几个人名,白祝一一作答。 下了楼,林守溪将钥匙归还,在异样而惊诧的注视中走出了这间客栈。 慕师靖可以清晰地听到身后议论的声音,有的人在猜测着他们的身份,拿出了神女、仙人榜一一对照,有的人则对着少年的艳福羡艳不已,也有认出了白祝的,猜测这是仙楼楼主新收的弟子。 白祝跟在他们身边,也威风凛凛,她可以想象,以后林守溪哥哥与慕姐姐的名字,一定能横压此榜,将其余天骄压得喘不过气来。 白祝引着他们去往云空山的宗门报名之处。 云空山一年会招收两次弟子,分别是四月和十月,最近这段时间,山间的学堂正是热闹之时。 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林守溪也算来得凑巧,险些就无法赶上了。 白祝骑在云螺上,领着他们走过了山下的小镇,越过溪流不止的红草滩,走上了横跨河岸的白玉桥,桥面很宽,上可走马,前方则是一片桃林,此时明明是秋天,但山间桃花却开得烂漫非凡,仿佛是山上仙人随手播下的云霞,慕师靖想要折下一枝插在发间,白祝连忙阻止,说这里的花不可乱折,被发现了是要罚钱的。 于是慕师靖顺手折下一枝,插入了白祝的发间。 云空山不愧是人间神山,仙人居所,虽在山下,但沿道皆有玄岩铺路,两侧的林间仙葩开遍,可见鹿与鹤的影,它们半点不怕人,还主动亲近讨食,白祝没有带食物,只将桃花插上了鹿角,栽赃给小鹿。 时近中午,山上古钟沉浑的声响遥遥传来,越过桃林的遮掩向上望去,巨峰之上烟缭雾绕,重楼叠翠,它们构筑在陡峭悬崖间,飞檐可连星汉。 琉璃瓦,丹漆鼎;兽吞炉,龙绕柱,人间所想的仙家气派大抵如此,再往上方云海汹涌,真正的山顶风光无法看见,而宫语所在的仙楼,更在这云海更高处。 “神山都是如此么?”林守溪问。 “这倒不是。” 白祝摇摇头,说:“好像只有云空山是这样子的,神守山的风格就非常朴素,上山的路都是靠人踩出来的,石阶上长满了苔藓,里面的建筑也很古朴,这样描金画栋的场景是见不到的,对了,里面的修道者穿着也很朴素,譬如我师尊的娘亲,以前就是神守山的大人物,她这般厉害了,平日里也只穿一袭青裙。” “青裙?” 林守溪神色一动,不由想起了小语的娘亲,但他并未多问,只当这是神守山流行的装扮。 “嗯嗯,神守山崇尚大道至简,所以他们一直看不太上云空山。”白祝继续说:“至于祖师神山嘛……白祝没有去过,所以也不太清楚哎。” “有趣。” 慕师靖津津有味地听着,她看着蜿蜒入云的山道,问:“我们要上山么?” “只有真正的神山弟子才有资格上山。”白祝说。 “怎么成为真正的神山弟子?”林守溪问。 “我们要先去朝云堂考试,通过测试就能进入升云阁,通过升云阁的历练,就可以选择自己要去的宗门了。”白祝说。 “嗯,白祝懂得真多,只是……”慕师靖看着眼前的桃林,“我们怎么又绕回来了?” 白祝虽是这里的土着萝卜,但她很少下山,很快被这复杂的地形弄晕了,带着他们兜兜转转竟回到了原处。 “不要怕,白祝飞高一点,给你们找找路。”白祝临危不乱,操纵着云螺向上飞去,可朝云堂不知藏在了哪里。 关键时刻,一只纸鹤从云间飞来,为他们指引了道路。 这是楚映婵亲手折的鹤,她在白云深处通过法宝关注着他们。 有了纸鹤指引,林守溪很快来到了朝云堂。 相比云空山上飞檐重霄的高楼,朝云堂只是河岸边一座简单的木楼,青石为阶,垂柳为帘,堂中已有十余人在里面等候,他们大都衣着体面,鲜有寒酸者,应是各大家族中的佼佼者。 他们就像是进京赶考之人,为了能进入神山修道,已然刻苦修行了多年。 这些弟子在堂中走动闲聊着,询问家世来历,相互认识、结交,口中多是溢美之词。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入朝云堂时,整个朝云堂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他们的身上,神色复杂,仿佛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人。 白祝看着这些公子小姐们发直的眼神,再次感慨容颜的重要性,以前她出门的时候,经常有人会夸她可爱,但现在,白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 “报名,报名。”白祝拿起桌子上的铃铛,摇了摇。 很快,一个长衫的中年人出现,他原本有些困倦,见了他们也立刻精神了起来。 这位修行者天赋有限,只能在朝云阁当差,他这些年阅人无数,目光自也更加毒辣,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在看两枚浑然天成的美玉雕刻,惊诧难言。 这对少年少女看上去已十五六岁,如此根骨澄澈之人,竟没有师承? “白祝上仙?您怎么来了?”接着,他才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 上仙…… 白祝第一次听人这般称呼,很是神气,她抑制住心中的喜悦,一本正经地说: “热心的白祝来为神山招揽来了优秀的人才!” “这两位是……” “这位哥哥叫林守溪,这位姐姐姓慕,他们是神墙外面来的,是一对亲姐弟哦。” 姐弟…… 场间的弟子们听到这个词,不分男女,皆松了口气,原本灰暗的眉目间又有了欲欲跃试之色。 “墙外来的?”中年人眉头一皱。 “放心好了,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已经得到了白祝的认可了!”白祝拍着胸脯,说。 中年人这才提起笔,开始记名。 “不用写我的,我已有师承,今日只是来陪弟弟看看。”慕师靖清冷道。 此言一出,场间的男弟子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大部分女弟子则露出了喜悦之色。 很快,林守溪填完了一张表,取了一块写有数字的木牌,坐在一边等候。 片刻,一位娇小可爱的少女便被几个姐妹推搡着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在林守溪身边坐下,看着这位黑衣少年秀气冷峻的侧脸,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将粉裙捏出了无数烦恼丝,却不知要说什么。 若放在平时,林守溪会简单地敷衍两句,然后不加理会,但慕师靖哪能放过他,她见这少女羞涩可爱,便热络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坐得更近一些,与她聊了起来,时而介绍林守溪的年龄性格,时而询问她的出生家世。 少女受宠若惊,脸颊红得厉害,那几位推她过来的姐妹本是想看笑话的,见此情形却是傻眼了,一个个后悔不已。 也有男弟子上前自报家门,想与慕师靖搭讪,但这位美绝尘寰的少女却熟视无睹,她的热心似只倾注在了这位‘弟妹’身上。 白祝看着林守溪,只庆幸他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否则林守溪肯定也要被染黑了。 “我……我真的可以吗?”那个小姑娘的耳根子都红了。 “当然,别被他这般冷的外表骗了。”慕师靖笑得恬淡柔和。 “可他一句话也不说呀。”小姑娘轻声道。 “等姐姐走了,他的话匣子也就开了,现在姐姐在场,他害羞罢了。”慕师靖笃定道。 小姑娘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姐姐漂亮得让她感到惭愧的脸,她低下头,嘟囔道:“姐姐,你可真是一个好人呀。” “嗯,若以后他敢欺负你,你告诉姐姐便是,姐姐替你揍他。”慕师靖说。 小姑娘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句话,她竟然打入了他们的家庭内部,一时间也觉得梦幻异常,不敢相信。 林守溪与白祝对视了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两个字:妖女。 正午已过,参考的弟子到齐,朝云阁闭门谢客,中年人取出一张纸,开始宣读考试的内容。 将基本的规则讲完之后,中年人目视四方,继续说:“此次考试,所考的内容为古剑经、百符书、千术卷、长生录、尘史。这些书,你们应都阅过了?” 弟子们皆点头,这些书都是神山指定的必须书目,看似简单,但皆为圣人所着,他们从小便要研习。 唯有林守溪眉头微皱。 中年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想起他是城墙外来的,他也关切地问:“你可有漏读哪本?神山对于墙外而来的弟子向来宽容,可以为你单独出一套题。” 其余弟子对此也无异议,他们知道墙外之人生活何其艰苦,一旦有凶兽出世,白骨破土,对于他们而言皆是灭顶之灾。这些宽容是应该的。 “我一本也没有读过。”林守溪说。 “一本也没读过?”中年人眉头几乎要碰到一起。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也露出了奇怪之色,仿佛在说,你一本也没读过,来考什么试,添什么乱? “这些书讲的都是什么?”林守溪问。 白祝也感到丢人,小声解释,“第一本是剑经,第二本是符箓,第三本是法术,第四本是阐述天地运行规律的书,第五本则是神山的历史。” 林守溪点了点头,又问:“如何才算通过?” “题目共有六十四道,答对一半即算通过。”中年人说。 林守溪了然,他持着木牌,跟着其余弟子向着堂内走去。 “你……若这次没有准备好,我可赠你一套书回去研习,明年再来一试。”中年人说。 林守溪谢过了他的好意,却说:“不必,我想试试。” “可是,可是你都没有看过……”那位小姑娘也很担忧。 “我可自行推演。”林守溪说。 第127章 师尊的三句忠告 “楚国皇后?楚国驸马?” 林守溪越听越懵,“你在说什么?” 老人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但他发现,眼前这位少年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你不是楚妙派来的?”老人问。 “楚妙就是你口中的楚国皇后么?”林守溪明悟了些,“楚映婵是她的女儿?” “你连这都不知道?”老人实在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疯卖傻。 林守溪诚恳地摇头。 老人取出了一份表,翻到某一页,递给了林守溪,道:“这两日也有几名弟子指名道姓要拜入楚映婵门下,但一查户籍,无一例外皆是楚人,楚仙子不甘她娘亲安排,将之拒于门外,你若也是楚皇后花钱雇的,我劝你还是早点坦白。” 林守溪一惊,心想你楚映婵装什么高风亮节,一边拒绝娘亲的安排,一边又要将他逼良为娼…… “你若认识那位楚妙皇后,可以帮我去讨要些报酬,若真要到了,我分你点。” 林守溪很认真地说完,转身离去。 粉色襦裙的双思思在外面等待着,她的身边多了一名男弟子,那位弟子看着俏颜痴痴的少女,冷笑道:“这就一见钟情了?你们这些小丫头,这般容易陷入儿女情长,未来如何能修大道圆满?” “要你管。”双思思哼了一声,心想他们方才看林守溪姐姐的时候,表情可半点不比她好。 “你真的喜欢这般装腔作势之人?”男弟子好奇道。 “装?哪里装了?”双思思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神明从天空中走过,无意洒下了光,凡人见到了会认为这是天神赐下的神迹,寓意凶吉,但他们不知道,这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神明根本不在乎人怎么想。” “哼,我看你才是自作多情。”男弟子咬牙道:“你真以为他什么书都不看就能将那卷子做完?别天真了,那些书他定都偷偷看过,今日佯装未读,扮演天才而已。” “不,他是真正的天才。”双思思以手拍桌,信心十足道。 “鬼迷心窍。”男弟子不屑摇头,“我看这三炷香烧完,他也未必能从里面出来。” 话音才落,香炉中火星微移,有微风拂来搅动烟雾,欲言又止的少女未来得及细想,便见清癯的黑衣少年卷帘而出。 转眼烟消雾散,一小截灰受惊而坠,她回神时,林守溪已从身边走过。 “你……你怎么这么快?”双思思讶然开口。 “你该不会是放弃了?”男弟子见那檀香才点,不敢往其他方面想。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脚步不停,头也未回。接着,老人从屋内走出,将一块挂在墙壁高处的老旧木板取下,这数百年里,朝云阁几度翻新,若论资历说不定还不如这木板年长。老旧木板上刻着一个名字,但名字因神隐而模糊,新板上‘林守溪’之名倒是铁画银钩,清晰醒目。 “仙楼之主年少时的记录已被破除,今后百年,恐怕也不会有人比他更快了。” 老人喟然长叹,他向前望去时,唯见山道上柳树依依,少年衣袂似蝶,早已消失林间。 …… “这么晚才出来?” 空荡荡的前厅,慕师靖正在小憩,白祝可怜兮兮地坐在一边,为慕姐姐敲腿揉肩膀,林守溪从院后走回时,慕师靖睁开眼,话语清冷如秋风。 “你是唯一一个说我慢的。”林守溪无奈道。 “拜完师了?”慕师靖问。 “没有。”林守溪答道:“通过考核者明日还要去升云阁参加一场比试,比试的胜者可自由挑选宗门,败者则由宗门挑选自己。” “听上去挺简单的。”慕师靖说。 “哪有很简单。”白祝弱弱开口:“白祝以前就试着参加过,很不幸失败了,不过师尊还是直接将我纳为内门弟子了。总之,这比试中每年都不乏大天才的。” “住口,不许长他威风。”慕师靖说。 “哦……”白祝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你还不回你的师门么?”林守溪问。 “这有何心急的,师尊现在还在北地,不知何时归来,哪怕我回去了也无事可做,不如多玩两日。”慕师靖说。 比起妖浊遍野,邪祟横生的荒外,慕师靖当然更喜欢这里,阳光在层檐青瓦间铺出亮色时,她总会想起自己的家乡,她素来是个冷漠的人,但她依旧时常怀念繁华的故土。 林守溪与慕师靖穿过宽敞而平整的街道,走在喧闹的人群里,脚步放得很慢,白祝则骑着云螺,她慢悠悠地驶过时,引来了许多孩子羡慕的目光。 白祝过去陪楚师姐逛街时,师姐很宠她,经常会买许多小首饰与小玩具送给她,今日,白祝终于明白,从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宠爱。 她自己掏腰包买了竹蜻蜓,被慕师靖抢走,买了蝴蝶样式的发簪,也被慕师靖抢走,哪怕是买的糖葫芦,一口都未吃上,就被慕师靖俯身衔去。 “别欺负小白祝了。”林守溪看不下去,为她伸张正义,“我看你也不缺这些钱?” “就是就是。”白祝连连点头。 “那你花的又是谁的钱?”慕师靖淡淡地问。 林守溪无言以对,乖乖闭嘴。 慕师靖一句话将他噎住,转而又去欺负白祝了,“小白祝,等钱花完了,我们就把云螺当掉好不好呀。” “不好!要动云螺先动白祝。”白祝可是云螺守护者。 “是么?”慕师靖微笑着问。 “不是,白祝也不能动……”白祝紧紧抱着云螺,一动不敢动。 可怜的白祝遇上了可恶的妖女。 他们在云空山附近的集市闲逛了一圈,引来了不小的骚动,许多人听说山下来了两位极美的仙人,纷纷前来一睹真容,林守溪回首望去时,后面已跟了浩浩荡荡上百人的队伍了,他们只得躲入小巷避绕过去。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烦恼。 夕阳西沉。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墙中一日了。落日沉入血红的天际,白云成了彩霞,它们铺在天上,像是巨鸟张开的翅膀。 与此同时,云空山腰的一座青玉色府邸间,素衣黑尺的楚映婵亦静立着眺望夕色,宁静的双眸倒映霞火。不知为何,每每眺望夕阳之时,她总会想起镇守神域崩落的那一幕。 彼时的天空宛若黄昏之海,古代的邪君莅临镜湖,其真身与倒影皆伟岸不可视,那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手握真言石转身,背对着夕阳与邪神说出告白的话语,她是画面中的无关者,但这一幕却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令人久久无法忘怀。 天边褪去了光,楚映婵亦消失在了清冷的崖上,‘楚门’二字在空荡荡的府邸前显得孤单。 这一夜,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未休眠。 慕师靖将白日里从白祝那抢来的东西打包收好,悄悄地塞入了她的云螺里,正抱着云螺睡觉的小姑娘浑然不觉。 她立在未点灯的房间里,看了眼林守溪,林守溪正坐在窗边打坐吐纳,浑然忘我。 慕师靖褪去了小鞋,走路时不发出声响,绕过林守溪,跃上了窗户。她靠在窗上,剑斜放一边,修长的双腿一展一屈,手则搭在膝上,她瞥向外面的屋楼,灯火顺着鳞次栉比的街道延伸,消失在了漆黑之地。 林守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侧过头,也朝着窗边看去。 慕师靖的曲线被月光勾勒得锋利而美妙,一半冰冷一半妖媚,她好似时刻带剑的神女,待妖邪来袭之时便会如露水般消失在窗边。 林守溪没有打破这一刻的寂静,他与她一同无声眺望,从城内向外望去,城外的世界成了漆黑的庞然巨物。 不知不觉间,清晨来临。 死证准时发出了嗡鸣,林守溪起身,与她告别,走向了屋外。 他要先去朝云阁,与其他通过考核的弟子会合,随后一同前往升云阁。 白祝也被死证的嗡鸣声吵醒了,她穿着绘有萝卜的睡衣从床榻上起身,揉着眼睛四下望去,发现又剩下自己和妖女共处一室了,她有些慌张,想要倒头装睡,却见慕师靖没有看向自己,而是撕开了一封密信,展信阅读。 这是师尊给她的信,让她抵达神山后打开。 不出慕师靖所料,信中果然没交代什么大事……慕师靖很了解师尊,若真有重要的事,师尊当面就会说,可不会搞什么锦囊妙计。 “小白祝,姐姐也是云空山的哎。”慕师靖读信,发现自己的宗门也在云空山上。 师尊让她回神墙后前往云空山,登记姓名,随后在那里修行几日,等自己回来。 “啊……那可真是太巧了呢。”白祝有些害怕。 “你看上去不高兴?” “没有呀,白祝很快乐。” 慕师靖笑了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师尊都在一座山上,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倒还是同出一门了?” “算是……”白祝抓了抓微乱的头发,将枕头抱在怀里。 读完了师尊交代的事宜,她告诫白祝,说:“小白祝,你以后若遇我师尊,就说我是今日才抵达,片刻不敢耽搁就上山了,知道吗?” “放心好了,白祝会保护好慕姐姐的。”白祝信誓旦旦地说。 读着读着,慕师靖愣住了,她将上面的文字轻轻念出: “为师的……三句忠告?” …… 一夜之间,林守溪已是朝云阁的名人了,在他未到之前,还有许多人互相询问昨日破了仙楼之主记录的是哪位,待他抵达之后,无人再问。只需看到他,他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 陆陆续续一个月来,通过考核的弟子共有四十余人,林守溪发现,昨日参加考试的十余人中,算自己在内,竟只有三人通过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哪怕是这般简单的测试,也不是谁都能通过的。 升云阁虽然叫阁,却是一片碑亭后的山谷,山谷似被陨石砸过,呈现出碗的形状,而上方雕有八十一座石椅,林守溪到时,石椅上已坐了不少人,他们衣冠楚楚,气貌不凡,皆是云空山中的各门门主。 林守溪抬起头,一眼便见到了楚映婵。 楚映婵坐在石椅上,身边空无一人,她素衣负尺,气质端庄典雅,宛若树梢上的新雪,冰冷不化。她也恰朝这边望来,两人隔空对视了一眼,皆错开了目光。 他以为楚映婵不会来。 只要楚映婵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神侍令便是行之有效的,此时此刻,他可以凭借着神侍令将她清冷端庄的仙子模样轻而易举地击破,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任何事。他本以为她会忌惮自己。 但转念一想,她的宗门也只有她一人,无论如何她都要来。 不过只要楚映婵没有将小禾的消息当作空头鱼饵去诱骗他,他也绝不会用神侍令当作武器,行下作之事。 弟子们在没有来升云阁前,常听说哪位门主风姿无双,哪位门主倾国倾城,哪位门主风流潇洒,但真到了此处,大部分弟子的目光皆不约而同朝着楚映婵望去,如见林守溪时一样,他们第一眼看到这位白衣仙子就明白,这位就是楚国王女兼第一美人,楚映婵。 只可惜这位真正仙子似的美人,竟连仙人境都未能踏入。 他们背后的家族大都为他们物色好了师门,这些少年们哪怕有入楚门之念,也无法任性抉择。 升云阁的比试很简单,只有两个环节,一是抽取对手,二是比试。 他们都清楚,比试不过是前戏,之后的拜师环节才是重中之重。 双思思也通过了昨日的考核,她挤过人群,来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何事?”林守溪问。 “我刚刚听到好多人都在讨论你,今日你可别示敌以弱,韬光养晦了,一定要一举让大家刮目相看,免得他们再在背后嚼舌根。”双思思轻声说。 “我从未藏巧过,也不在意他们的看法。”林守溪说。 “但是也有很多支持你的人呀,她们听到这些议论会不开心,已有好多人为了你而吵起来了。”双思思说。 林守溪不知如何作答,只说了句我知道了。 “对了,你抽到的数字是几啊?”双思思好奇地问。 林守溪将自己得到的竹签递给她看,竹签上赫然写着‘十三’。抽到相同数字的人,会成为彼此的对手。 “十三?”双思思吃惊地张开了小嘴。 “怎么了?”林守溪问。 “刚刚来的路上,我好像听见赵歌也是十三。”双思思小声地说。 “赵歌?他是谁?” 林守溪隐约记得,他看神山邸报之时,似乎看到一则赵家公子自城外归来,准备登山的消息。 “我哥哥是真仙转世。” 身后忽然传来一位少年的声音,林守溪转过头去,见到了一位脸颊硬朗的少年,他说道:“你恐怕不知,云空山有三座仙楼,仙楼楼主曾有一着名的赌约,他们各燃一枚真仙之灯,让古代真仙转世为人,历劫难归山,我哥哥便是三位真仙转世之一。” 少年一副与有荣焉之态,继续道:“我听闻道楼的真仙在城外遇到劫难,不知为谁所杀,剩下两位真仙中,我哥哥要强上许多。”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林守溪问。 “是我哥哥让我来的。”少年说,“他让我将他的身份转告给你,是希望你不要轻敌。” “我从不轻敌。”林守溪说。 “那就好。”少年离去。 “莫名其妙,真仙就了不起嘛,我最讨厌这等狐假虎威的臭小子了。”双思思跺了跺脚,一脸恼意,她看向林守溪,忧心忡忡道:“你会赢的?” “会。因为我要选择宗门。” “诶,你已经想好了吗?”双思思惊讶地问,“你要投奔谁呀?” “楚映婵。” “什么?”双思思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这般资质,去楚门做什么呀?” “去找我的未婚妻。”林守溪平静道。 “未婚妻?!” 双思思呆呆地立在原地,“原来你有未婚妻了呀……” 林守溪点了点头。 接着,双思思意识到了不对劲……去楚门找未婚妻?楚门明明只有楚映婵一个人啊!难道说,他的未婚妻竟是…… …… 升云阁的比试即将开始,另一边,慕师靖亦收拾好了行囊,准备上山。 她捏着手中的信,惴惴不安。 信中,师尊的忠告有三: 一,荒村野店遇见庙宇可留宿,但绝不可触碰其中的神像;二,尽量不要在风雪天赶路;三,若遇到自己的师妹,不可欺负。 否则严惩。 第128章 试剑升云阁 (对不起,更太晚了,等会再更一小章,当作弥补,不要等,早上起来看) …… 慕师靖以信为凭,真正走入了云空山中。 沿着神山绵长的山道向上走去,蒙蒙秋雾笼来,她身子发凉,将衣裳拢得更紧。 白祝骑着云螺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打量慕姐姐的脸,不知为何,今日的慕姐姐似乎有些忐忑不安,不复往日泰然自若的神采了。 不过也好,这样她也就分不出精力来欺负白祝了……白祝乐得安宁。 慕师靖最后将信看了一遍,她伸出手,凌空虚写一道火符,想将信焚毁,假装遗失,又怕师尊又有什么后手,最终没敢。 在野庙触碰神像,在风雪天赶路……师尊是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说通过其他神通做到的呢? 慕师靖红唇抿起,只庆幸自己看信看得早,‘上山欺负小师妹’还没做,不至于罪加一等。 她飞快冷静了下来,慌张之余也激起了胜负欲,想着要怎么做才能瞒天过海。 希望师尊能晚些回来…… 慕师靖轻轻吐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的白祝,白祝吓得一缩。 站在云空山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升云阁,只是那里被云雾遮蔽,一眼望去除了肃杀之意再无其他。慕师靖遥遥瞥了一眼,倒也不太关心林守溪的比试,她现在是河里的泥菩萨,赶紧回师门报到才是重中之重。 登山之路犹如登天。 待慕师靖立在山顶的崖石上时,天空离她只似三尺,仿佛踮踮脚就能攫住一片深蓝。 这座万仞之山的顶端巨崖斧立,剑峰冲云,一片陡峭之间更有琼楼玉宇无数,站在门庭之外,神山之庭亦只露出了巍峨一角,无法窥其全貌,传说这片玉楼洞府之下更藏有幽界,不知又是怎样的神府秘境。 白祝飘在前面,领着她去登记姓名。 “等等。”慕师靖忽然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看到前方赫然写着‘道门’二字,她起初不觉有异,但细想之下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 “怎么了呀?”白祝回过头。 秋风吹得慕师靖额头发凉,却也让她开悟了什么,她注视着白祝可爱的脸颊,想着信纸上的第三条,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小白祝,你的师父是谁呀?”慕师靖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 白祝一惊。 这种语气她是很熟悉的,一般来说,要坑蒙拐骗别人的时候,都会将语调弄得温柔一些,显得自己人畜无害,平易近人,若是其他的漂亮姐姐这么做,白祝倒有可能上当,慕师靖这般做,简直是欲盖弥彰。 “白祝的师尊是云空山的仙楼楼主呀。”白祝小心翼翼地说。 “不,我是问白祝,你师尊的……外貌,仪态之类的。”慕师靖柔声道。 “外貌仪态?”白祝歪了歪脑袋,说:“师尊是很神秘的,她的容颜常常有薄纱幂篱遮挡,白祝眼拙,看不太清诶。” 白祝想靠这样的回答糊弄过去,不曾想她说完之后,慕姐姐的脸色反倒微变,如遇豺狼的松鼠,如遇鹰鹫的小蛇。 慕师靖咬住唇珠,红唇晶润,她才咬住又轻轻滑走,她心跳得厉害,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又问:“你师尊……可爱穿狐裘衣裳?” “诶,慕姐姐怎么知道的?”白祝好奇地问。 “你师尊……可是道门门主?”慕师靖做最后的确认。 “对呀,白祝也是道门传人!”白祝骄傲地说。 “……” 慕师靖想着自己与白祝一路上的诸多对话,只觉得命运弄人,而师尊好似命运的化身,哪怕她们相隔万里,她也未能逃脱其捉弄。 这小笨蛋竟真是自己的师妹? 信纸上的三条忠告,她一个不落全犯了…… 这是师尊对于她选择法宝而没有选择‘三句忠告’的小报复么,师尊胸怀看似很大,可这心未免也太小了?而这一次,自己似乎又……在劫难逃了。 哼,道门的混蛋师祖到底对师尊做了什么呀,怎么教出个这般喜欢罚人与捉弄弟子的师尊……我看师尊想收那小禾姑娘为徒,肯定也是图谋不轨……她在心中默默腹诽着,眼眸中的光瞬息万变。 慕师靖从震惊中走出,缓缓平复了心境,她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宁可罪加一等也要拼死反抗。 “小白祝。” 慕师靖抚摸着白祝的头发,露出了微笑。 “怎……怎么啦。”白祝用手指缠弄着衣带上的红流苏,很是紧张。 “在小白祝心里,姐姐是怎么样的人呢?”慕师靖问。 “慕姐姐是温柔善良,端庄大方,乐善好施的漂亮姐姐。”白祝一脸认真地说。 慕师靖没有说话。 白祝有些紧张,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刚想承认错误,说自己不该撒谎,却见慕姐姐展颜一笑,道:“我就喜欢这般诚实的小白祝。” “诶……” 白祝总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我们,我们先去把名字登记上去。”白祝小声地提议。 “这个倒不用着急。”慕师靖可不想太早暴露自己是她师姐这件事,她微笑着说:“小白祝,先和姐姐来玩个游戏。” “唔,慕姐姐又要做什么呀……”白祝警惕地看着她。 …… 升云阁。 四十余名弟子聚集于此,各自怀抱宝剑,原本因为相互交谈而微微喧闹的人群,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安静了下来。 二十余位早已功成名就的门主孤坐高处,向下俯瞰,偶尔交流,似乎在物色心仪的弟子,比试还未开始,已有门主为了争夺某位弟子相互争吵,言语不善。唯有楚映婵孤坐一旁,白衣如雪,与世隔绝。 比试很快开始。 林守溪垂着衣袖立在一边等待。他是十三号,轮到他尚需一段时间。 两位弟子从人群中走出,他们来到了比武台的中央,相对而立,抱拳行礼。 升云阁比试的规则有些特殊,它并非是各展绝学的比武,而是按照回合来论的。 一位仙人取出一枚古币,抛起,任其在空中打转,坠入谷中。 ——他们通过投掷古币决定由谁先进攻,由谁先防守。进攻者有一招的机会,若这一招未能击败敌人,则交换攻守。以此类推,谁的守势先被击溃,谁就是落败者。 第一轮的攻守确立,比试正式开始。 这样的比试在现实交战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却能在某种程度上考验弟子的耐力,激发他们的潜质,也能让高台上的仙人们将每一位弟子的特点看得更清楚些。 连绵不断的进攻变成了你来我往的攻守,胜负也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分出。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觉得这还算新颖有趣。 几轮比试结束后,那个名为双思思的粉裙少女也走到了台上,哪怕有不少女弟子为她加油打气,她也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很不巧,双思思的对手恰是赵歌的弟弟,也就是先前过来递话的人。 双思思方才还对他很是轻蔑,如今成了对手,若是就此输掉,未免也太过丢人了。 但她还是输了,不仅输了,且输得很快,倒不是她的实力多么不济,而是她的剑术恰好被对方相克,仅仅三轮攻守,她就乱了阵脚,被对方斜来一剑击败。 双思思微红的眼眶湿润了,下场时已是梨花带雨的模样。 若非林守溪横空出世,在这一届弟子里,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号称真仙转世的赵歌。 林守溪到来之后,许多原本倾慕赵歌的少女纷纷倒戈,转而变成了林守溪的支持者,甚至倒打一耙,责怪过去的自己眼光差。而双思思作为女弟子中与林守溪走得最近的,也就被顺理成章地推选为支持者的头目。 林守溪与赵歌虽不相识,但仅仅一夜之间,他们的仰慕者已形成了互相敌对的派别,甚至这些派别中还有更详细的划分,只是如今大敌当头,他们一致对外,私人恩怨按下不表。 而身为头目的双思思三剑便败给了赵歌的弟弟,这实在是丢人现眼极了…… 在她之后,又是几轮比试。 似乎是命运使然,林守溪的支持者总能和赵歌的支持者撞在一起,于是原本正儿八经的比试一下带上了私人恩怨的气息,暗中的较劲也更为汹涌。 很不幸,林守溪的支持者出于种种原因,无一例外皆落败了。 连续的失败之后,赵歌的支持者气焰嚣张到了极点,不由冷嘲热讽了起来,说什么你们这些仰慕者废物不堪,一点用没有,俗话说支持者随其正主,想来那个叫林守溪的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果真是只看容颜的肤浅者才会喜欢林守溪,而真正有修道天赋的人,都会敬佩实力更胜一筹的赵歌。 以双思思为首的少女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寄希望于林守溪将赵歌击败,一雪前耻,但她们口中虽然支持,心中却也清楚真仙转世的强大。 这些转世者名为转世,实为不死之魂,它们历千年,于胎中复苏,显化为人。他们是为修道而生的,在怀胎之时便已打通了周身灵脉,更有甚者可随着胎动而吐纳,他们体魄纯净,天赋出众,不类凡人,凡人又如何与之争? 但林守溪从不去想这些。 因为大公子就是被小禾杀死的。 而小禾若要与人说起自己的战绩,恐怕都不会提及那位真仙转世的大公子,毕竟之后他们的对手是孙副院、云真人、楚映婵,乃至万千邪灵以及太古邪神……从中逃出生天的少年少女哪里会将大公子放在眼中? 可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些,她们只关心他的容貌而已。 即将轮到林守溪比试时,许多心志不坚者不忍心看他落败,甚至主动寻借口退走,待他们比完之后再回来。这些举动也招来了不少讥讽之声。 终于轮到林守溪了。 不仅是弟子们对于这一战很关心,坐在崖台上的门主同样饶有兴致,他连闯三关,破仙楼之主记录一事已然传开,许多仙人都想看看这横空出世的少年到底是何许人物。 故而先前抽签之时,仙人也偷偷做了手脚,摆在林守溪与赵歌面前的签文,每一根都是‘十三’。 “你觉得谁会赢?” 一位白袍金冠的女子侧过仙靥,望向另一位仙人,笑着问。 “胜者自然是赵歌,你若真要问,不若问这少年可以撑过几招。”那位仙人笑着作答。 “是么?我倒是觉得,这个少年可以给我惊喜。”白袍金冠的仙子咯咯地笑着,眸光似醉酒赏花。 “我看陆仙子是看他生得漂亮。” 仙人苦笑,他可以预见,稍后她想方设法要将其骗入宗门的情景了。 “不要戳穿嘛。” 陆仙子轻轻笑着,又将目光移向了楚映婵,“楚仙子觉得谁能赢呢?” “林守溪。”楚映婵淡淡道。 “楚仙子境界跌了,眼光也蒙尘了呢。”她掩唇笑着,将目光落回升云阁间,阁中,比试已然开始。 仙人将古币掷向天空,币落入池水,反面朝上,由林守溪先行出剑。 “你还算幸运,若这币掷到正面,你连出一剑的机会也不会有。”赵歌淡然开口。 “但你是不幸的。”林守溪说。 “你说什么?”赵歌微愣。 他如今已迈入浑金境中,而对方撑死不过玄紫境,虽说见神境以下的境界并不存在真正的鸿沟,历史上也有许多跨境杀人的故事,但那通常是因为境界高的一方疲于破境,致使根基不稳,被抓了破绽。他修行至今,堪称脚踏实地的楷模。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的话语,他单手握持湛宫立于身前,以拇指将剑推出一寸,瞬间,少年的衣袖如被吹胀的气球,其中剑气缭绕,似龙在云海中绕舞。 呛—— 剑鸣骤响。 升云阁中,光暗一闪,似有雷电骤过,发出霹雳之音。 许多人被吓得一个激灵。 待他们回神时,只见林守溪已转身离开。 “等等。”一位仙人连忙叫住他,“这才是第一轮,比试未结束之前,不可擅自离场,否则视为认负。” “已经结束了。”林守溪说。 “什么?” 仙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将目光落向了赵歌。 赵歌静立原地,一动不动,接着,他的身躯僵硬地弯下,缓缓跪地,随着喉咙的痛苦呻吟,一口鲜血随之而出。 弟子们纷纷醒悟——赵歌竟被林守溪一剑击败。 这虽不可思议,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 场间响起了一阵欢呼,那是林守溪的支持者们压抑许久后的呐喊,另一些少年少女面如土色,始终觉得自己在做梦。 “等等!” 崖台之上,有仙人开口。 林守溪止住脚步,向他望去。 “你这柄剑有问题。” 仙人目光锐利,“若我没有看错,你手中之剑应是云空山道门仙楼的宗主佩剑……湛宫。它,怎会在你手中?” “什么?” 场间再度哗然。 这少年手中之剑,竟是那柄传说中斩杀过魔神,后为仙楼之主所驯服的道门神剑湛宫? 这等珍贵的神剑,怎会轻易赠给一个少年?难道说,他名义上来参加升云阁的考试,实则早已被道门内定为传人? 是了,他怎么可能一剑击败赵歌,定然是这柄神剑发挥了威力! 林守溪也感到吃惊……道门仙楼楼主? 那位白狐裘的神女竟是道门仙楼楼主?也就是说,她不仅是慕师靖的师父,还是白祝和楚映婵的师父,那自己拜楚映婵为师,慕师靖岂不是一跃成为自己的师叔了? 林守溪在心中感慨着命运的阴差阳错,别人则以为他是被揭穿,下不来台,苦思着对策。 “有此神剑,你能获胜不足为奇,但能获神器也是你的本事,我们也无法多苛责什么。”另一位仙人开口打着圆场。 很显然,这个少年对于此剑的来历似有难言之隐。他这番话给了林守溪与赵歌各自一个台阶。 “论剑,我确实不如你。”赵歌得知这柄剑的来历,亦心服口服,拱手认负。 “不。”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你若不服,可借我一剑。” “什么?”赵歌神色微动。 林守溪懒得与他解释,他摊开了手,轻轻说了声‘来’。 双思思手中之剑忽然不受控制,脱手飞出,划过一个陡峭弧线,来到了林守溪的掌心,林守溪一剑刺出,他全身关节作响,力量凝于掌间,剑气随刃而发,喷薄而出,洪潮般涌向了赵歌。 赵歌横剑抵挡,他用的是最简单的守势,但双脚却无法扎根大地,顷刻间就被掀飞,他宛若断线的风筝,被风抛向后方的墙壁,再度震出一口鲜血。 林守溪用这柄凡剑发挥的威力,竟超过了湛宫,或许说方才的湛宫一剑,他居然……还留了余地。 一时间升云阁寂静无声,再无半点微词。 林守溪将剑抛还,转身离去。 第129章 择师 双思思个子娇小,还在努力踮脚,试图看清场内发生了什么,先前飞出的剑如有牵引,破空而归,精准地插回了她的鞘中,她再想去拔剑时,剑却不认其主,怎么也无法拔出。 林守溪的这一剑堪称倾力而为,并非是他多么讨厌这个真仙转世,而是一想到慕师靖要成为自己的师叔,心中暗火。 升云阁过分安静,林守溪离去的脚步声,赵歌捂胸的咳嗽声皆被这种安静放大,变得清晰可闻。 秋风乍起。 寂静被打破,时间似再度流动,呼喊喧哗之声响起,压过了一切质疑的声音,沉寂了太久的支持者们高喊着他的名字,甚至喊起了‘守溪守溪,天下第一’之类的口号,令得林守溪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他……他为何会有湛宫剑?他使的又是什么剑法,是道门的神妙绝学之一么?”崖台上,有仙人发问。 “不像……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一剑。” “普通的一剑?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弟子?” “据说是城墙之外来的。” “墙外么……无论来历如何,他的境界也只是与赵歌相仿,为何能一剑败之?你们剑术比我厉害,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既与楼主有关,便是仙楼之剑了,仙楼教的剑,我哪里懂?不若问问楚仙子,她说不定能看出些端倪。”一位仙师笑着翘起兰花指,点向了楚映婵的方向。 门主们的目光也纷纷落到了这位楚国仙子身上。 楚映婵姿容端庄娴静,对于发生的一切无半点惊诧之色,仿佛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 她没有理会众人困惑的目光,垂首不语。 众仙师等不到答案,正失落时,一位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这交谈声压了下去。 “真仙又如何呢,在真正的太古时期,这个世界还由神明统治之时,所谓的真仙也不过是神明足下的蝼蚁而已,可以被随意地揉捏、践踏。我看你们就是在城内待得太久了,渐渐地要忘记那些老东西的强大与恐怖,得了个真仙转世就宛若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说话的正是金冠白袍的陆仙子,她嘴角噙着笑意,似是对升云阁发生的好戏很是满意。 “但这是人的较量,真仙之魂留存千年,远异于常人,被这般轻易击败,实在令人疑惑。”又有仙师摇首。 “千年又如何?我听说北冥之海有一种水母,它小若铜钟,生活在深海,体内有永燃不灭的幽蓝之焰,寿命更不可计数,远比最强大的人类还要活得更久,可那又如何呢,小水母活亿万年也只是水母罢了,千年之前的真仙固然强大,他们中的大部分皆自诩真正的仙来者,可那又怎样,算到如今也不过是一缕不死残魂,今日多亏是这少年,若让十六岁的楼主来出这一剑,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陆仙子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话语中已有藏不住的蔑视之色。 熟悉她的人皆知道,这位陆仙子身世曲折,出身贫寒,她直到十六时才有机会接触修行,只是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她曾在城外待了足足六十余年,直至亲手斩灭了一头灾神后才血衣返城,故而她对于养尊处优的世家天才态度极为轻蔑,唯对那位曾一人一剑斩杀龙尸的仙楼之主颇为仰慕,故而仙楼之主自称三百年来第一天才,她就自称两百九十九年。 陆仙子话语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你凭什么就确定……他是人呢?” “你说什么?”仙师明白她的话外之音,若赵歌是真仙转世,那林守溪很有可能是神灵转世…… 当然,这位陆仙子说话向来天马行空,众人也只当玩笑,不会当真,因为神明转世这样的事,哪怕纵观整个人类历史,也极少可以见到先例。 陆仙子也懒得解释,她慵懒地躺在石椅上,信心十足道:“总之,这个弟子我要了,到时候你们几个谁也不准与我抢哦。” 她说这话之时,甚至没有看向楚映婵,她并不觉得这个年龄还不足自己零头的少女,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 见识过了林守溪的出剑,接下来的比试就显得索然无味,林守溪的支持者们依旧维持了一贯差劲的表现,被尽数击败,但这已无关紧要了,少女们已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起了称号之类的事,想着日后林大仙人火遍神山南北,她们也就是从龙之佳丽了。 许多小姑娘信誓旦旦地做起了约定,哪怕违背家族的意愿,她们也要选择与林守溪相同的宗门。 这种热情一直持续到了择师大会开始。 崖台上虽仙师云集,但每年两度挑选弟子之时亦热闹得宛若菜场,下方四十余个对修道充满了热情与憧憬的少年少女在他们眼中皆是未来的功绩,门主可以凭着这些功绩与神山换取秘籍、丹药、灵符、宝剑等修道之物。故而弟子的质量极为重要。 前十二名弟子陆续进入了不同的宗门,终于轮到林守溪,一如先前比试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无论是弟子还是仙师都很关心他的选择。 未等林守溪开口,已有仙师率先自我介绍起来。 “你是修剑的,未来的四年岁月不若随我一道修行,这四年里,我会将我毕生所学皆传授于你,包括当今天下独我一份的遁天雷法之剑。” 说话者是那位座下弟子皆仙人的王仙师,他衣袍飘鼓,背负一柄苍红之剑,坐在石椅上却犹坐云端,话语真诚。 这些弟子们大部分只会在神山中修习四年,四年之后唯有极少数的天才能继续留在山中。从时间尺度来看,四年对于漫长的修道生涯而言短暂如弹指一挥,但它的意义与影响却不可估量。 王仙师话语一出,场间哗然,在场的人无不知晓这遁天雷法之剑的威力,传说他曾孤舟泛海,历暴雨雷劫,遍体鳞伤而归,浑身骨骼几乎尽断,终明悟此法,此为他之绝学,哪怕是他最亲的弟子也学之不得。 今日他终于决定将这剑法传承下去。 “我看他本就是剑术的天才,未来的剑道修为未必比你差,没必要非学你这天打雷劈的花哨剑招,老夫观他骨骼惊奇,不若随我修术,修出个口含天宪的圣君之姿。”一位老者开口,声音洪亮如古钟回响。 老者的周身金光奕奕,这些金光并非弥散的圣芒,它们有规则地凝聚成一个个椭圆形状,上面纂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文字,它们随着椭圆的旋转绕着老者高速移动,将他照得宛若神人。 世上修道者,有无数术士号称自己万法皆通,但大部分只是徒有虚名,而眼前的老者则与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不同,他当年道术大成之际,游历荒外,见一巨峰嶙峋狰狞,感到不喜,说此山要塌,结果一年之后,那座山真的毫无征兆地坍塌了,当时神山还派了不少人盯着他,生怕他在神墙上写下一个‘拆’字。 他不服王仙师,亦有人不服他。 “我看这位林公子不若入我门下。”说话的一个年轻的白衣人。 “薛小先生,你是境界比我高,还是带出的弟子比我强,其他人说话也就算了,你这小小晚辈凭什么与我争?”老者很不服气。 “我有一个女儿。”年轻人笑了笑,“一位神女榜上有名的女儿。” 老者神色一变,心想收个徒弟而已,怎么将女儿都卖上了?这白衣人姓薛,他的女儿名叫薛余岚,自幼便是出众的美人,如今更是名动一方的仙子,每年的求婚之信都能收到手软。 这位薛先生看向林守溪,道:“若林公子并无家室,我倒不介意将女儿许配给你。” 未等林守溪开口,这位金冠白袍的陆仙子便坐不住了。 “许配女儿算什么本事呢,我看他还是该入我门下,莫说是女儿,我将自己许配给这位林公子也未尝不可呀。”陆仙子柔柔笑着,说:“你女儿是神女榜上的名人,谁又不是呢,更何况,你这女儿的排名似乎也没我高?” “哼,陆仙师,你这排名花了不少钱?”薛先生冷笑着问。 “哎呀,这是哪里话,我可没花多少钱,毕竟都是老顾客了,他们多少会卖我个人情,帮我便宜许多的。”陆仙子打趣道。 陆仙子看似是在开玩笑,实则所言皆是实话,神女榜虽名声赫赫,但也的确是个花钱就能上的榜单,许多容貌不俗的小仙子也爱花费重金在神女榜的末尾挂一个月,虽只有一个月且是垫底,却能大大地提升她们的名望。 当年楚映婵名声最盛之时,在神女榜之首待了足足半年之久,当时就有许多嫉妒者私下说这都是楚国皇后花钱买的。当然,哪怕是楚映婵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林小公子,本座并非是在调笑你,我修道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始终未寻道侣,我甚至不介意……” “够了,在场还有这么多孩子呢,你这等放肆言语还是留着私下说。”有人听不下去,出言打断。 陆仙子这才收敛神色,她正了正衣襟,微笑道:“林公子意下如何呢?” 视线再次聚焦于他,等待着一个答案。 面对这无数的诱惑,林守溪却只是轻轻摇头,道:“若我没有记错规则,此轮应由我来选择师父,而非由师父选择我,对吗?” 陆仙子一愣,旋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颔首道:“嗯,我们也只是见猎……不,求贤若渴,难免多言了,最后的判断当然是该由你来下的。” “难道说……你已经有心仪的宗门了吗?”陆仙子愈发好奇他的选择。 “有。” 林守溪平静开口,他没有去看满座衣冠楚楚的仙人,只看向了那位与众仙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子。 “我愿入楚门。”林守溪说。 “你说什么?”陆仙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愿入楚门,拜楚映婵为师,修习大道。”林守溪重复了一遍。 如先前他轻描淡写地击败赵歌一样,这话语无异于横扫而过的利剑,令得升云阁再静,不只是林守溪身后的弟子,哪怕是这些养气极佳的仙师也皆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唯有楚映婵始终娴静如水,对于发生的一切波澜不惊。 正当楚映婵准备顺理成章地应下,却又听一声‘等等’,说话的还是这位陆仙子,她已从石椅上立起,慵懒与戏谑的神色皆被冷然洗去,望向楚映婵的眸中唯有战意。 第130章 我来与你战 林守溪的的选择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今日似乎就是为了震惊众人而来的。 原本抱着要与林守溪做同门师兄妹想法的少女们也呆住了,她们的任性可以让她们稍稍改变家族的安排,但这里面似乎并不包括楚门。 但在大部分人眼中,如今的她与楚门皆堪称一穷二白,除非她回楚国继承家业,当那一国女帝,否则这局面就很难改变。 其他弟子拜师是为了学艺,他这拜师是为了什么呢?扶助贫弱? 陆仙子起身之后,崖台上瞬间剑拔弩张,这位陆仙子平日里虽轻佻不似神女,但她的脾气并不好,听到林守溪的选择之后,她总觉得自己被玩弄了。 “这是道门楼主的选择,对么?你们来这里只是演戏耍我们,是吗?”陆仙子眸光如剑,直视楚映婵,言语激烈。 “这与我师父无关。”楚映婵清冷开口,话语轻柔。 “是么?”陆仙子说:“若非楼主许诺了什么,他怎会作此抉择?” 楚映婵给不出回答。 林守溪看着咄咄逼人的陆仙子,又看着双手叠放膝上,娴静如青莲照水的楚映婵,他不由想起了巫家雨夜里与楚映婵初见时,她挽剑立于楼顶,如明月在天般的场景,彼时的她何其年轻气盛,一口名剑雪鹤将他与小禾压得无法抬头,如今却再不见半点锋芒。 “是我自己的选择。”林守溪说。 “你的选择?你是觉得这样的选择很与众不同,可以震惊四座,威力甚至不逊于你先前的一剑,是么?”陆仙子神色更冷,她单手握拳横于腰后,话语冷漠。 陆仙子摇了摇头,继续道:“孩子只是孩子,总会有许多热血上涌后的任性之选,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想清楚。方才我说将自己许配与你不过是玩笑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象中更多。” “我的选择是楚门。”林守溪再次重复。 场间的弟子受陆仙子的气势压迫,大都垂头不敢语,唯林守溪垂袖而立,直视云台,眸子静若渊潭。他非但没有半点犹豫,相反,这简单的话语还透出了一些不耐烦。 其余弟子皆不明白他的选择,唯有双思思知道内幕。 先前林守溪说楚映婵是他未婚妻的时候,她只当林守溪是在开玩笑,但她现在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真的!场间唯有他与楚仙子冷静自若,他们对视的瞳光看似冷漠,但她知道内情后再看,这无疑是另一种不属于干柴烈火的默契,这才是真正的情投意合,神仙眷侣呀…… 也不知道林守溪的姐姐知不知道此事,自己先前贸然去与他说话可真是太唐突了。 从这位楚仙子的态度来看,她似乎也接受了此事……姐姐与妻子都是漂亮得人神共妒的美人,哪怕身为女孩子的她都不由感到羡慕。 虽说楚仙子年龄上要大一些,但仙凡有别,这与漫长的修道生涯相比,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胡闹!”陆仙子犹不死心,“你可真的知道,这四年神山修行意味着什么?” “陆仙子,算了,升云阁有升云阁的规矩,既然他执意要跟随楚仙子修行,就按规矩办事好了。”一位门主不愿见这争端发展下去,终于开口。 “规矩?”陆仙子冷笑:“人类修真者真正的规矩永远只有一条,那便是杀尽邪灵与龙尸,还大地以清宁,让我们无需龟缩于这巨城之内,真正步入天高海阔之地!我能感受到,这孩子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凡,耽误他就是在耽误全人族的时间,一千年了,我们已蜷缩在此千年了,千年光阴转瞬即逝,毁墙灭城之灾随时皆有可能复现,你们每日参禅打坐,坐而问道,可……真能安心么?” 陆仙子这番话令得许多人失语,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寻常的弟子争夺,却不能想竟能上升到这种层面,她是真心的么,还是只是一道冠冕堂皇的说辞呢? 林守溪相信她是真心的,他能听出这言语中的痛心与愤怒,甚至能猜到她也经历过悲惨的灾难,但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希望之火,现在的他连自己都无法照亮,又如何能照亮他人呢? “我同意陆仙子的话。”背负苍红之剑的王先师再度开口,却是对陆仙子的认同。 “我也觉得陆仙子说得没错,我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它们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谜题,实在令人技痒……”另一位手捧水晶骷髅的仙人同样开口。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口附和,他们已在不知不觉间结成同盟,不允许这个神秘的少年拜入楚门之中。 包括林守溪在内,谁也没有想过,一场本该平淡无奇的拜师典礼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争吵与议论,没说什么,直到陆仙子再次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询问他的决断。 未等林守溪回答,一个声音响起,似冰雪铸成的刀刃,将陆仙子激烈的言辞与质询的目光切断: “你们问过我了吗?”楚映婵说。 冬日还未到来,秋风扫过升云阁的崖台,一袭素衣的楚映婵宛若虚无的雪影,在满座华美衣冠之间,她好似身披缟素的奔丧者,与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直至她此时开口,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始终将她忽视了,或者说,他们发自内心的觉得,一个元赤境的仙子,空有一副绝世的皮囊,并不存在与他们相争的资格。 林守溪也看向了她。 楚映婵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立了起来,她虽不饰金银,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清贵,先前那份逆来顺受似的柔弱姿态也被秋风吹去,消失不见,转而化作了秋月的寒冷。 林守溪又想起了那个漆黑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雨夜,许多人都忘了,这位楚映婵才是继楼主之后最天才的仙子,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始终是仙楼中吞霜含雪的凛锋,尘埃能暂时蒙去剑上的锋芒,但终究一日会被拂去,绽出它与生俱来的光。 一年的徘徊与迷惘挫去了她太多锐气,直到此时此刻,林守溪才终于觉得,她回来了。 “与我走。” 楚映婵抬起衣袖,对着林守溪遥遥地伸出手,她的手指纤长美丽,在风中没有丝毫颤抖。 她坚定的话语令许多人心中一颤,三年前,她于绝壁险峰之间见神,三千雪鹤绕峰飞舞,晨光照其姿彩,朝霞容其面妆,过往风流已随着她的境界大跌而不为人道,直到此时,这段记忆被她唤来,许多人宛若幡然惊醒,看向她的目光已有不同。 楚映婵不思虑这些,她没有再将双手交叠小腹,故作雍容之态,她也垂下双袖,静立山崖,目视林守溪,平静道: “你或许是我唯一的弟子,但只要入我门下,我会倾尽一切帮助你,你可以将我当成师长,也可以只将我当成朋友,大道的路途上尊卑没有意义,长幼亦无分别,我现在虽只有元赤,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比他们所有人更强。为师……不会让你对今日的抉择感到后悔。” 楚映婵的话语在群山间回响,山风遇之消解,山叶遇之凋零,她也从迷惘中惊醒,话语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她与林守溪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交易,有的只是同道者的约定。 “好。” 林守溪颔首,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楚映婵,他亦感到了一丝欣慰。 “漂亮话谁不会说?”陆仙子依旧不满,“你的心气觉悟但凡有你这身段一半的高傲,你又何至于整整一年停步不前?何况你现在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整日背负一柄黑铁戒尺做什么呢,仙楼的戴罪弟子么?” “陆仙师,你想如何呢?”楚映婵看向了她。 “若这少年执意要拜你为师,我恐怕也无法阻拦,但我想与你邀战一场。”陆仙子下达了战书,“仙楼的弟子里,我始终觉得你是与楼主最不像的,比起你的天赋,楼主收你为徒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楚皇后,你一直想要摆脱你娘亲的影子,却始终活在她的庇护之下罢了。” 楚映婵沉默良久,却道:“你说得对。” 此言并非敷衍,她知道,陆仙子虽然严厉,但说的是实话。 “既然如此,应下我的邀战,我也会将境界压在元赤境,我真心想看一看,楚仙子到底有没有真正与众不同之处。”陆仙子说。 楚映婵没有立刻作答,其余门主却是听不下去了,“楚仙子终究是仙楼弟子,楼主这些年心系天下,居功至伟,你何必为难她的弟子呢?” “仙楼弟子又如何?连白祝那小丫头都能在仙楼混个四师妹?”陆仙子不屑道。 这位陆仙子是云空山的名人,她性情无常,从来都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人,大家敬佩于她的坚韧不拔,又无奈于她的倔强任性。 “我答应你的邀战。”楚映婵认真道。 她不希望自己的小师妹被这般言语欺负。 “不要,不要!师尊说过,小师姐现在根基不稳,重塑道心才是第一重要的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和人比试呀。” 正当此时,升云阁中传来了一个气愤而稚嫩的声音,这个声音与场间的争吵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说话的正是白祝。 陆仙子见到这小丫头也愣住了。升云阁戒备还算森严,这丫头是怎么混进来的?骑着她那小螺号飞过来的吗?不应该呀……他们怎会放这丫头过来捣乱? 只见白祝依旧是一身乖巧可爱的装束,两绺秀发贴着脸颊的曲线垂落,一双眼眸喷着气冲冲的火焰,她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个金冠白袍的坏仙子欺负自家楚楚师姐不说,竟还很瞧不起自己……这怎么可以呢? “白祝不懂事就算了,小师姐可不能意气用事呀。”小白祝轻声开口,说。 楚映婵也没有想到白祝会突然出现,她轻声问:“你……你是怎么来的?” “是慕姐姐寻了条无人的小径,带我溜进来的呀。”白祝飞快出卖了慕师靖。 “慕姐姐?她是谁?”陆仙子问。 “是我。” 声音并非来自崖台,而是来自于下方的弟子。 人群之中,一个黑衣少女不知何时出现的,她从后方走来,人群不自觉地为她分开了一条道路。 慕师靖走到了最前方,与林守溪并肩而立,嫩若新荷的少女望向崖台,黑白分明的瞳孔澄澈如镜。 今日发生了太多意外,许多弟子虽听说过这位林守溪还有个风华绝代的姐姐,但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才终于明白什么是风华,什么是绝代。 早在过去的世界里,林守溪与慕师靖虽没有真正的交集,但武林之中,关于他们谁才是天下第一早就争论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为此大打出手,造成了惨剧。她与林守溪立在一起时,他人的视线就再不会移至别处。 “你是怎么进来的?”陆仙子盯着黑裙少女精美绝伦的脸,冰冷发问。 “考试进来的。”慕师靖取出了一块木牌,这是她通过朝云阁测试的证明。 “什么?”陆仙子一愣,“考试昨日就已结束,谁坏了规矩,允你今日参加的?” “规矩?”慕师靖淡淡笑道:“若我方才没有听错,陆仙子强抢弟子的时候可是很看不起规矩的呀,怎么到了我这里又变得这般遵守纪律了呢?” 陆仙子盯着她,神色阴晴不定。 慕师靖继续道:“而且我也没有坏规矩,朝云阁的规矩里本就有特例,对于真正的天才,神山向来是宽容的,这在过去就有先例,陆仙子若不记得了,可以去翻翻朝云阁的历史。” 很少有晚辈敢这般对陆仙子说话,她在盛怒之下竟笑了起来。 慕师靖不理会她的笑,她看向陆仙子,最后道: “楚映婵是白祝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堕了境,境界不稳,难堪苦战,陆仙师若要战,我来与你战。” 第131章 入门 慕师靖立在前方,青丝娓娓垂落,黑裙覆盖下的身躯修长窈窕,透着野猫般的活力。 剑已在手,她遥看崖台上的仙子,瞳光冰冷,如狩猎之前兆。 陆仙子何曾被晚辈这般凝视过,她俯看升云阁,“现在的晚辈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林守溪对于慕师靖的到来亦感到吃惊,她已有师承,且是仙楼弟子,来这里添什么乱呢? 慕师靖当然不会和他解释师尊的信,她感受到了少年诧异的目光,淡然地问: “很奇怪?” “你做事随心所欲,确实不值得太大惊小怪。”林守溪说:“我只是很好奇,朝云阁的记录被你打破了没有。” “没有。”慕师靖说。 “什么?” 林守溪露出吃惊之色,在他看来,以慕师靖感知之能,绝对比自己更快,甚至快上很多,可她…… “你是故意的?”林守溪再问。 “不是。” 慕师靖似有隐情,不愿解释太多,她只道:“放心,姐姐可不会抢你风头的。” “我从不在乎什么风头。”林守溪说。 “那你为何这般装?”慕师靖微笑着问。 “你不也一样。”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抿唇一笑,也不辩解什么,只将眸光扫回崖台,等待着这位陆仙子真正的回答。 先前在云空山上,慕师靖说要与白祝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很简单,便是满足彼此的小心愿,白祝很害怕她是在耍自己,她询问了慕师靖的心愿,谁知慕师靖的心愿过分地简单,她只希望白祝能瞒住风雪天赶路一事,白祝觉得这毫无问题,一口应下,至于她的愿望……她思前想后,决定来升云阁看小师姐。 接着白祝就撞见了先前的画面。 很早之前,白祝就听师尊说过,大部分仙人的心智会在百岁之时达到巅峰,随后则是愈发返璞归真,当然,返璞归真也只是好听的说法,简单而言就是行事会越来越简单干脆。 境界不比权力,它无需谋略去维护,甚至有许多仙人说,修仙修的不是仙,而是人,天然去雕饰的真人。 但即便如此,白祝依旧觉得陆仙子做得很过分,若说其他人是返璞归真,那她就是为老不尊了。与她比起来,慕姐姐都算是温柔纯良的。 “你要与我战?”陆仙子再问了一遍。 “你可敢?” 慕师靖并不废话,只反问了一句。她侧身而立,手放在了死证上,唇角勾起一丝衅笑。 陆仙子看着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异色,她修长的五指一展,也将一柄古剑从鞘中缓缓拉出,她的动作忽然变得无比轻柔,仿佛是在抚摸一片带着露水的花瓣。 “你如今的境界是浑金境,那我便以浑金败你。”陆仙子立在高处,手持古剑,一臂压来。 慕师靖也收起了玩味之色,如临大敌。 她的起手式就是道门的神妙剑法,宛若横笛身前,动作空灵娴雅,她的鹿皮小靴于地面一展,身子如同一张拉开的弓,剑是弦上箭,陆仙子金光盎然的古剑当空扑来之际,慕师靖的身躯亦如流水跌宕般起伏,‘弓’由紧转松,释放出的力量凝于一点,形成了森然激射出的剑气。 不待他人的劝说,两道意境截然不同的剑意对空而撞,剑气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一时竟难分伯仲。 陆仙子与慕师靖都比对方想象中更强。 秋风惹上了剑气,变得真正肃杀,一时间,周围萦结的蔓草,墙隙攀援的藤蔓都被杀气吹断,遍地草屑狼藉。 林守溪距离她们最近,看得也最为仔细,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们的剑气宛若两面对撞的墙,无数细小的涟漪出现在墙壁上,它们宛若是对方落下的棋子,相互碰撞、吞噬,待谁将对方吃尽,谁就能取胜。 一般而言,喜欢讥讽的敌人实力通常不济,但陆仙子显然是个例外,她已将境界压至浑金,可剑意依旧气势磅礴,落下之时宛若大潮喷涌,声势骇人。 慕师靖一身剑意道法皆不俗,但她真正的杀手锏还是那句‘你是龙’,她若用出此法或可扭转颓势,但慕师靖不太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它。 这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法则,它半点道理不讲,若真正问世,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看来还是陆仙子更胜一筹。” 崖台上的仙师缓缓开口,在一部分人眼中,这场比剑的胜负已分。 楚映婵望着那位黑裙少女,仔细回忆了一番神域中的对话,但在她的印象里,他们明明该是宿敌,怎么又成了姐弟了?以后倒可以向小禾问问…… 楚映婵同样神色凝重,她并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羞辱,但她不希望别人为了帮助她而承受委屈。 “够了。” 楚映婵冰冷开口,她望向陆仙子,衣影拂动,那柄漆黑的铁尺已在掌心。 “不要扰我。” 慕师靖分神开口,却是回绝了她的好意,她的黑裙被从天而降的风振得笔直,眸光却未黯淡半分。 她想起了小时候师尊带着纱笠,与她一同出门游玩的场景,那日恰逢劲风,慕师靖询问师尊去何处郊游,师尊说,往逆风的方向。那时候的她还小,身躯单薄瘦弱,仿佛风稍大些就能吹走,逆着大风行路自也无比艰难,那天她走了好久好久,举步维艰,稚嫩的面颊被风刮得生疼。 但她依旧不断向前走着,倒不是她有多么坚韧的意志力,而是大风吹开了师尊的纱笠,她只要走到师尊前面,就能看到她的真容了。这是慕师靖幼时最想做的事之一。 她追逐着师尊姣美的背影,用尽全力走到了她面前,刹那风止,白纱垂合,少女精疲力尽,倒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 她寻回了那时的感觉。 慕师靖手持死证,对空一刺,乌金色的金光宛若苍龙扑出,吼叫声震耳欲聋,瞬间,陆仙子的剑竟被硬生生压回了数寸,她看向慕师靖的眼眸,少女仙眸迸光,锐如虎视。 “哼,仅此而已么?” 陆仙子冷笑一声,她以双指按压剑柄,力气一沉,被压得不断后退的古剑就此静止,随后竟一点点缓推回去。 在场的仙师都知道,陆仙子虽说是压境,但她压的只是境界,眼界、气魄等岁月沉淀之物早已种入骨髓,也成了力量的一部分,她此刻展示的境界,已远远超过了浑金境本该有的范畴,即使慕师靖落败,也是虽败犹荣。 但慕师靖不想败。 她竭力支撑着,真气流失,面色苍白,接着,她殷红的唇微动。 陆仙子看到她翕动的唇,危险的意味浮上心头,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抽剑而走,但这种念头很快被压回,因为这小姑娘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 “若是撑不住,就不要勉强了,换我来。”林守溪说。 “闭嘴!” 慕师靖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战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她现在可是‘戴罪之身’,能否一举洗脱罪名,逃过师尊的打可就看这一战了…… 慕师靖以河图上记述的吐纳法运了口气,打算再做最后的尝试,也是此刻,她生出了一种玄妙的感应。 这种感应来自洛书。 是林守溪么…… 可她与林守溪分明没有任何肢体的接触,为何能得到这份感应? 冥冥之中,慕师靖的呼吸都进入了某种特殊的韵律里,她像是回到了地心龙宫,回到了与林守溪一同修行的日子里,河图与洛书不再是书卷,而是两条奔腾不息、注定交汇的河流,它们撞在一起,形成了纠缠不休的漩涡。 极短的时间内,慕师靖原本趋于干涸的气丸之内,似有江水倒灌,瞬息充盈。 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唯听少女一声清叱,她所斩出的剑意宛若雨幕倒卷而去,刹那之间,陆仙子原本稳当的攻势支离破碎,她手中古剑两端受力,弯折如弓,将她的身影震退。 陆仙子的眼眸中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她厉叱一声,挥剑如棒,将这道袭来的剑气瞬间斩灭。 但她还是输了。 她斩灭这一剑所用的力量远超过了浑金境,她心知肚明,在场的仙师同样了然,只是这攻守的转换太过突然,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之事? “慕姐姐赢咯。” 白祝最先欢呼了起来。 后方的弟子们看得紧张,见慕师靖取得了胜利,他们竟也生出与有荣焉之感,也不顾师长的颜面,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喧闹之中,慕师靖偷偷瞥了林守溪一眼,说了声:“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林守溪不解地问。 “你不必偷偷帮我的,恨我会记,恩我亦会感,你何必装傻呢?”慕师靖蹙起秀眉,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林守溪一头雾水。 “你还装?” 慕师靖见他如此,不免气恼,她又质问:“洛书河图互传真气之术是你何时领悟的,为何不告诉我?你故意这般,是想让我感激你么?” “洛书传功?”林守溪彻底愣住了。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慕师靖见他如此,也懒得多说什么,转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林守溪意识到了不对劲,按照慕师靖的说法,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剑竟是因为有人传功,用的媒介还是河图洛书……无论如何,想要启动河图洛书皆需一定程度的接触,他刚刚与慕师靖根本没有接触,唯一与她有接触的只有…… 林守溪闪电般望向了崖台上的陆仙子,忽然间背脊发凉。 对此异样,其他人浑然不觉,哪怕是陆仙子亦低着头,似沉浸在失败的悔恨与苦痛里,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白祝在崖台上庆贺着慕姐姐的胜利,她双手叉腰,看着陆仙子,道:“坏仙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陆仙子垂下剑,将它收回鞘中。 “后生可畏……是我败了。”陆仙子不复先前的高傲,神色落寞。 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晚辈,这是极为耻辱之事,虽说压了境界,可连晚辈都无法战胜,她又有何颜面开口收人为徒呢?先前的那激昂陈词现在听来何其可笑。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位陆仙子注定颜面扫地,成为人后的笑柄了。 “不要气馁,你已经很强了。”慕师靖很是大度地安慰了她一句。 这句安慰在他人耳中也无异于是羞辱。 陆仙子紧咬着唇,她想说什么,最终却失去了力气,转过身,黯然离场。 这场始料未及的闹剧中断了择师大会的进程,直至一位葛袍老者开口,大家的思绪才从中抽离了出来。 “林守溪,最后确认一次,你真的要加入楚门吗?” 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犹豫地颔首。 “那……你呢?”葛袍老者又看向了慕师靖。 这位慕小姑娘虽没有进行比试,但她将陆仙子都同境击溃,其余人里,除了林守溪,哪还会有一合之敌? “我放弃。”慕师靖说:“我已有师承,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看我弟弟,若唐突了升云阁的大会,还望各位仙师见谅。” …… “慕姐姐可真厉害呀。” 慕师靖虽去升云阁胡闹了一场,但仙师们自重身份,也并未拿她如何,接下来的择师大会虽也激烈,但比起这对姐弟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波澜不惊。 白祝赞叹着慕师靖的强大与勇敢,很是为她感到骄傲,“没想到慕姐姐是这般厉害的人呢,白祝以前真是误会慕姐姐了。” “那当然,白祝可一定要记得师姐的好哦,还有约定的事……”慕师靖点了点她的眉心,欲言又止。 “嗯嗯,白祝不会忘记的。”白祝高兴地点头,她带着一个虎头帽,这虎头帽也是慕姐姐买了送给她的,白祝很是喜欢。 “你们又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林守溪好奇地问。 “这是我与小白祝的秘密,你没有资格知道。”慕师靖撇了撇唇。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追问,他与慕师靖一同拾阶而上,想了一会儿,才犹豫道:“方才与陆仙子一战时,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慕师靖只当他是要邀功,心中不屑,想着方才自己感谢他的时候,他端着个架子故作懵懂,现在又主动贴上来做什么?想让自己对他感激涕零么? “嗯,我觉得陆仙子的最后一剑有些反常。”林守溪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反常?”慕师靖冷冷道:“你是想说我胜之不武?”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就不要说话了!” 慕师靖一副很嫌弃他的样子。 “多谢慕姑娘仗义相助。” 走在最前方的楚映婵也停下了脚步,她对着慕师靖表达谢意。 “楚仙子无需客气的。” 慕师靖一下子变得知书达理了起来,她轻轻拉过楚映婵的手,说:“白祝在我面前夸过你的许多好,我早就想要认识一下楚仙子了,如今真见了,我倒有种一见如故之感呢。” “是么……”楚映婵有些不习惯她的热情。 “是呀,楚姑娘先前在崖台上立誓般说下师徒之约时,我听了也感动万分,哎,若是与楚姑娘是同门师姐妹就好了……”慕师靖遗憾地说着,颊上尽是我见犹怜之色。 林守溪听得疑惑,他在知道湛宫的来历后,就也知晓了慕师靖的身份。 慕师靖……她还不知道么,还是说,她是在演戏呢? “慕姑娘今日相助,映婵不敢忘,以后定以姐妹视之。”楚映婵轻柔道。 慕师靖微笑着点头,她又看向了林守溪,道:“弟弟,你这算是抱得美人归了,以后要善待这位仙子师父哦,否则莫怪姐姐惩罚你。” “知道了……”林守溪拿她没什么办法。 “你们姐弟关系真好。”楚映婵也轻柔笑道。 他们沿着云空山的山道向上走去,行至某处分叉的小径时,楚映婵停下了脚步。 云空山在上头,而楚门则在这条曲径通幽的深处。 其他人也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这里是云空山的山腰,回首唯见白云茫茫。自三界村开始,他们竟已同行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 “再见。”林守溪说。 “保重。”慕师靖说。 白祝对着林守溪用力挥手,依依不舍地告别,楚映婵听着他们简单的问候,却似听见了千言万语。 林守溪与楚映婵向着山间走去,慕师靖与白祝则继续走向云端。 “楚楚小师姐是很好的人,对?”白祝问。 “是很不错,很适合讨来当老婆。”慕师靖微笑着说。 “是呀。”白祝很认同她的看法,小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楚楚小师姐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可师尊偏偏不太喜欢她。” 慕师靖止住了脚步,“白祝,你……说什么?” “诶?什么什么呀?”白祝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你说师尊不喜欢楚映婵?”慕师靖质问。 “对呀,师尊总是欺负楚楚师姐,对她蛮冷淡的,白祝以后有机会去和师尊说说……”白祝轻声道。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慕师靖鼓着香腮,问。 早告诉什么呀……白祝更呆了。 “算了,这个归我了。”慕师靖一把夺走了她的虎头帽,放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白祝再次见识到了妖女的真面目。 另一边。 林守溪穿过了绿荫遮蔽的幽径,终于来到了楚门之前,门庭宛若青玉打造,冷冷清清。 这位白衣仙子亦停下了脚步。 四下无人。 第132章 瘦月当空 白衣归楼 天色渐晚,空中的云呈现着深青之色。 楚门在山的背面,夕阳无法照见,苍翠的枝与叶在山腰间摇晃,四下无人的安静里,连风掠过草尖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楚映婵立在门下,瀑布似的秀发只以一条雪白缎带束住发尾,娓娓地吹过细腰,她的身段明明傲挺曼妙,却无半点迷离魅惑,所见之时唯有朦胧韵致。 黑裳端正的林守溪立在她身后的几步以外,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黑色的瞳孔深处数度闪过挣扎之色,又很快消退。 当初在神域之中,林守溪凭借着神域的压制,以神侍令限制住了她,他原本以为,一旦离开神域,楚映婵回到仙人境第二重,他将再无法钳制她,他们再相见时也将是敌人,但林守溪从未想过,他会与她成为名义上的师徒。 当初三界村里,钟无时问他身份,他说自己是楚映婵的弟子,原本只是随意敷衍,不曾想就此一语成谶。 楚映婵也没有想过今天。 升云阁的风波已经过去,眼下安静得不真实。她知道林守溪拜入门下只是为寻小禾的下落,她体内的神侍令未解,只要他想,他随时可强令她回答,然后离山而走。 而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她耽误了他两日时间,若他心有怨怒,说不定还会做出其他更过分的事。 收他为徒本就是任性之举,若他真这么做,楚映婵也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她立在那里,衣裙素净,姿影出尘,却已是待宰的羔羊,生杀予夺皆凭这少年心意。 他们似乎都在等对方说话,可谁也没有开口。 林守溪看着这山间的幽庭,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主动开口,说:“去看看我们的山门。” 楚映婵露出了片刻的茫然之色。 林守溪的话语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在原地静立了会,随后转过身去,轻轻说了声‘好’,她白裙微摆,飘入了青玉门庭之中。 林守溪跟在她的后面。 走过了野草丛生的石径,穿过了新刻上楚字的门庭,林守溪见到了一只花纹浅淡的白鹿,它立在幽暗的一隅怕生地打量着林守溪,不敢靠近,楚映婵走了过去,抚了抚鹿的脖颈,将它牵近了些,带到林守溪的面前。 白鹿嗅了嗅林守溪,似在熟悉他的气味,林守溪也觉得这只小鹿很可爱,他看着它棕色的鹿角,不由想起过去魔门里的鹿茸茶。 鹿也很有灵性,它似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奋起小蹄子跑到了一边,楚映婵柔和地笑了笑,领着林守溪穿过这片草地,走入内堂。 这座山门的地理位置并不好,它处在云雾缭绕的山腰,湿气很重,野草也生得茂盛,挤压了不少仙植的生存空间,故而这么多年过去,这里始终无人来住,楚映婵刚来的时候,比她人更高的野草已将道路封住,她独自一人打理了许久。 “这是前堂,以后待客可在这里,只是时间仓促,这里还未置办家具器物,故看着凄冷些。”楚映婵说。 林守溪环视了一眼徒有四壁的屋子,点了点头。 穿过前堂,是幽深的庭院,庭院三面环廊,廊柱上爬满了蜿蜒的藤蔓,它们遒劲的枝条紧紧绕在梁柱上,叶片无半点枯黄,其中还缀着紫色的花。 “这里幽静宽敞,未来可作剑坪,平日里的早课晚课,修习练剑都可在此处进行。”楚映婵伸出指,在院间比画了一番,规划着每一寸土地的用途。 林守溪看着她清宁认真的面颊,不忍打扰,默默地听她说完,又说了声好。 沿着长廊走过,后方还有两座木阁楼,阁楼的锁已生锈,林守溪用剑敲了敲,锈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是书楼,以后用于存放经卷秘籍以及一些丹药炉鼎,这座则是剑楼,是将来存放兵器之处。”楚映婵指着这一左一右两座楼,说。 如今这两座楼尚且空空如也,没有书籍丹药,也没有宝剑,甚至…… “它们还没有名字。”楚映婵说。 林守溪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不擅长取名。” “那就先不取了。”楚映婵取下黑尺,斩断了锁,推开门去。 楼中辟邪的符纸还贴着,纸边已经泛黄,开门之时,门上堆积的灰尘落下,形成了一道短暂的门帘。他们一同走入了寂静无人的楼中,楼中别无他物,唯有呛鼻的微尘气息,沿着旋转的木楼梯走到上面,他们一同将窗一扇扇地推开,通一通风。 “你的雪鹤剑呢?去哪里了?”林守溪看着她背负的铁尺,问。 “师尊收走了。”她说。 “你已如此,她为何还要雪上加霜?”林守溪问。 “师尊这般做……自有深意。”楚映婵也找不到其他理由。 “这柄铁尺有什么来历么?”林守溪问。 纤薄的黑色铁尺修长而笔直,它的表面没有半点纹路,呈现着釉一般的黑亮之色,可以看得出是精巧锻造的,林守溪以为它有什么来头。 “过往我犯错之时,师尊时常以它惩我,如今师尊又将它赠与我,应是希望我引以为戒。”楚映婵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林守溪想起了神桑树下慕师靖被那狐裘神女按在膝上抽打的场景,心中了然,只是眼前的女子娴静淡雅,清贵难言,他有些难以想象那一幕。 “你们师尊可真是严厉。”林守溪说。 楚映婵不似慕师靖,她可不会在背后说师尊坏话,只道:“据说这是师祖之训,也是师尊一片苦心。” 林守溪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说:“神域之后发生的事,白祝都告诉我了。” “神域之事因我而起,你若怪罪于我……” “没有。” 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过去的一段时间,他确实恨过楚映婵……当日杀死云真人本该了结,若非她的到来,他们何须前往神庭,但现在他越来越明白,世上所谓的阴差阳错,大都皆是神明的安排,楚映婵与他别无两样,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神域既启,哪怕没有楚映婵出现,他也一定会因为其他原因而去到那里。 “谢谢你护住了小禾。”林守溪反而表达了谢意。 楚映婵没有接下这句感谢,她的手轻轻地搭在窗弦上,看着树叶的棱线间分割出的,逐渐黯淡的天空,说:“师尊曾要收小禾姑娘为徒,她拒绝了……若她应下,现在你们应已在这山上相逢。” “……” 林守溪虽时常开玩笑说小禾没有拜师是躲过一劫,但楚映婵说得没错,他的内心之中总不免遗憾。 “我听说小禾这一年常常与你在一起?”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说:“我与她一同走过了许多地方,足迹遍布大半个神山之境,途中也见过许多美景趣事,你若想听,我可以说与你。” 小禾虽始终不承认,但在他人眼中,她与楚映婵已是知交。 “小禾……她好吗?”相比于美景趣事,林守溪更关心她。 “她很想你。”楚映婵说。 两两无言。 楚映婵原本想告诉他,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她也无比欣喜,兴许是为小禾感到高兴,兴许是别的,但这一刹那的安静困住了她,她没有开口,保持了静默。 他们本就相识不久,强自结为师徒,难免生疏,交谈结束后的缄默将这种生疏放大了,他们同处空楼,一时都有些无所适从。 “楼中空无一物,实在寒酸,你是第一代弟子,不要嫌弃才好。”楚映婵想了一会儿,说。 “总会有的,我相信楚姑娘。”林守溪简单地安慰道。 “嗯。” 楚映婵的目光缓缓地拂过空楼,仿佛见到了日后这里书目琳琅的样子,抿起唇浅浅微笑。 林守溪捕捉到了这抹笑意,他原本以为楚映婵只是为了完成师尊是任务,现在他意识到,她或许是真的想要建设好这个山门。升云阁中楚映婵对自己说过的话语历历在耳,当时的他并没有觉得什么,现在回想却有些感动。 两人一同下了楼。 窗未掩上,一群鸟儿飞了进来,啾啁鸣啭,似要将这里当成它们的家。 下了楼,林守溪向林子深处望去。 “里面还有建筑么?”林守溪问。 “许是没有了。”楚映婵说。楚门的规格与她在楚国的闺阁一般大,是二十四门中最小的。 “可这还有条路。”林守溪说。 楚映婵望着那条若隐若现的山道,说:“那就去看看。” 两人沿着山道向前走去,路上荆棘丛生,交织如网,他们一同披荆斩棘,故而走得也不快。 天渐渐黑了下来,前方树深林茂,鸟声依稀,周围看不到任何屋楼,他们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天彻底黑了下来,周围一片漆暗。清凉的秋夜里,林守溪嗅到了淡雅的香,分不清是林间的野兰还是仙子的发香。 穿过了坑坑洼洼的林道,眼前豁然开朗。 天地一空。 林道的尽头是一整片完整的石崖,石崖上不生草木,从这里望去,天高地远,一切像是失去了秘密。林守溪与楚映婵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前,孤冷的残月穿过浮霭薄云缓缓升起,银辉洒落,石崖被月光映照,通透如玉,仙子的衣影也被山月衬得皎洁。 天空中的风云汹涌伏动,穿过山林石隙,发出鲸吟般的声响,世界却更安静了。 …… “好看么?”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遥望着秋月,女子的问话声忽然响起。 林守溪原本以为是楚映婵的声音,想要回答,但回神细辨,却发现这声音要更加淡漠得多,仿佛是夹杂着雪的风。 师尊? 楚映婵回过头,望着眼前鬼魅般出现在山崖上的狐裘女子,再无赏月之心。 这位到来者正是楚映婵与慕师靖的师尊,是云空山仙楼的楼主。她为了追索苍碧之王的下落,去了茫茫北地,林守溪原本以为她要很久之后才会回来,不曾想今日就重逢了。 月照的石上,宫语端立如仪,姣美的玉躯曲线玲珑,她未遮掩面容,墨发倾泻,殷唇冷艳,秋水长眸映着细月,说不出的优雅雍容,而那宽大的狐裘微分着,露出了乳白色的肩膀与玲珑的锁骨,更将这圣洁之美填上了一丝妖冶。她没有带剑,背上却背着一个细长的木匣,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怎么?我搅扰到你们了吗?”宫语唇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 “没有。”楚映婵立刻说:“弟子只是没有想到师尊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林守溪亦定了定神,开口道:“鱼仙她……” “我没能寻到她的踪迹。”宫语带着遗憾道。 她一路斩妖除魔,身临北地的雪山,她在里面寻了三天三夜,所见除了茫茫大雪再无他物,再往北边临近极地冰海,她未带剑,没有尝试冒险,暂先回山。 她心中积压了太多思绪,打算回山之后好好梳理,好好想想。 “希望她平安无事。”林守溪说。 他希望还能再见到三花猫,而不是一条发了疯的巨龙。 “没想到你还真收到了徒弟。”宫语微笑道:“映婵,你应该没有用什么不对的手段?” “弟子……”楚映婵微慌,如师尊所料,她是逼着林守溪拜入山门的。 林守溪却再次维护了她:“我是自愿加入楚门的,拜楚姑娘为师的。” 楚映婵红唇轻颤,以齿轻咬。 “先前我收你为徒你拒绝了我,我还有些生气,如今看来倒是错怪你了,原来你是想当我的徒孙呀。”宫语笑着对林守溪说。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皆很识趣,没有去接师尊的话茬。 宫语走到他们身边,一同遥望细月,片刻后她收回眸光,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次深深地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不适应这种眼神,他总觉得,她认错了什么。 “你一路归来还顺利么?”宫语问。 “还算顺利。”林守溪说。 “可有经历什么?”宫语再问。 无需宫语多问,林守溪本就准备将龙尸状人骨的见闻告诉她,他大致将破庙遇妖的事说了说,随后便是误寻到巫家找到白祝,一同风雪行路的事。 谈到龙尸人骸之时,这位冷若玄霜的神女面色亦变了。 “你确定?”宫语认真地问。 “确定。”林守溪说:“当时慕师靖与白祝也在身边,师……师祖若不信,可去询问她们。” 宫语胸脯起伏,沉思良久,最后只轻声呢喃了一句‘难道传说是真的’。 她口中的传说并非是什么众所周知的传说,而是她小时候娘亲给她无意间讲述的故事,那些小故事她铭记至今,在那个故事里,娘亲将不死不灭的人骨骷髅称为‘仙’。 接着,林守溪又将升云阁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陆余神么?”宫语直呼其名,冷冷道:“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敢欺负到我的弟子头上,是我疏于管教了。放心好了,为师会去替你们讨要公道的。” 陆余神是陆仙子的真名,宫语与她明明年龄相仿,她却称她为丫头。 “其实没什么的……”楚映婵轻声说。 “没什么?都将你这般欺负了还没什么?你尚是仙人之时太过目空一切,你跌境之后又太过逆来顺受,这样……不好。”宫语话语原本很重,说着说着却轻若叹息。 “弟子明白。”楚映婵说。 “明白?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宫语冷冷道:“稍后来仙楼一趟,我有事与你说。” “师尊为何不现在……”楚映婵话到一半,对上了师尊深邃冷冽的眼眸,立刻闭唇,轻声说:“弟子知道了。” 宫语最后看了林守溪一眼,转身离去,仅仅一个瞬间便消失不见,好似揉碎在了月光里。 师尊消失之后,林守溪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楚映婵。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告诉你小禾的所在。”楚映婵终于开口。 …… 仙楼之中,白祝双手压着面颊,形容委顿地坐在桌边,看着门外追逐麒麟的慕姐姐,尚不能接受她竟是自己师姐的事实。 虽说慕姐姐本质上也是个好人,但她未免太爱欺负自己了。可以想见,以后白祝的仙楼生活会充斥着斗智斗勇,虽然说白祝是聪明勇敢的白祝,但敌人太过可怕,白祝也不确定自己能支撑多久。 “小白祝,你怎么唉声叹气的?不喜欢我这个师姐吗?”慕师靖走入屋中,来到了她的身边。 “没有呀,白祝可开心了。”白祝哭丧着脸,说。 “与白祝约定好的事,白祝可不要忘了。”慕师靖说。 “当然不会忘记。”白祝说:“我们是雪停了再从巫家出发的。” 白祝也不知道这个谎有什么好撒的。 “那这些天,师姐可有欺负你?”慕师靖又问。 白祝身子向后缩了缩,迫于无奈道:“当然没有呀,善良的师姐一直在照顾弱小的白祝。” “嗯,真乖。”慕师靖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揉白祝的脸颊。 白祝当然不喜欢这种被妖女随意拿捏的感觉,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慕师靖,想要躲避,可她哪里逃得过去呢,正在这时,白祝察觉到了什么,向着门外望去,惊喜道: “师尊,你回来啦?” “师尊?”慕师靖头也不回,只是笑道:“白祝也学坏了哦,都知道骗人了,不过这种办法也太老套了,是骗不过师姐的。师尊现在应还在北边雪山里,没有十天半月恐是回不来的,白祝还是死心。” 慕师靖说着话,声音却越来越轻。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第133章 恩师 随着师尊的归来,仙楼之外再度飘起了雪,她好似来到人类居所避雪的白狐狸,无声无息,脚步轻若雪花坠地。 这般轻微的脚步声在慕师靖耳中宛若雷鸣。 少女心跳得厉害,她缓缓转过头去,仙楼之外石径两侧的灯火陆续亮起,橘色的暖光中雪屑飞舞,师尊如削的玉白双肩平稳不动,赤裸修长玉腿在宽大的狐裘间交错,款摆而行,她似猝不及防劈入仙楼的闪电,没有一点光,转眼间凝固在了门口。 楼外灯火将她衬成了漆黑的剪影,师尊的背上背着什么,似剑也似戒尺。 慕师靖心头一凉,勉强维持着镇定,她转过身子,盈盈一礼道:“弟子慕师靖见过师尊。” “你看,白祝没有骗人。”白祝有了师尊撑腰,说话一下子硬气了。 “嗯,是师姐误会白祝了,师姐给小白祝道歉。”慕师靖话语温柔,带着歉意。 慕师靖一下子从烟视媚行的妖女变成了冰魂素魄的仙子,若非白祝多次见识过她的真面目,还真会被这般姿容给骗过去。 白祝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当着师尊的面戳穿她,师尊已率先开口,音色清寒淡漠: “给你的信可看了?” “弟子看过了。”慕师靖略微紧张地回答。 师尊却没有露出责怪之色,她从慕师靖身边走过,拨雾般掀起帘子,走入了一张金顶垂纱的大床里,隔着朦胧的轻纱,她将木匣解下,横于塌尾,随后除去了雪白的狐裘衣裳,将其甩铺榻上,动作灵巧似狐尾旋扫。 隔纱看去,女子的身影傲挺得惊心动魄,她随手披上了一件褒博的丝绸白袍,袅袅娜娜地坐在榻上,接着扯过狐裘一角,将其轻轻覆于膝腿上。 宫语的动作美妙自然,带着独特的诱惑力,慕师靖却无意欣赏,心中唯有紧张。 “那你还立着做什么?过来。”宫语说。 慕师靖见她伸手拍了拍大腿,哪里不懂,但白祝在侧,她绝丢不起这个脸,慕师靖故作懵懂道:“弟子……不明白。” “为师当初要赠你金玉良言,你不肯要,冲动莽撞行事,险些酿成大祸,是否当罚?”宫语冷冷道。 “弟子平安无事,何来大祸?”慕师靖嘴硬道。 “是么?”宫语冷笑,转而看向白祝,“听说白祝与你师姐同行了一路?” “是的,白祝在路上意外地遇到了师姐。”白祝点头。 白祝在想,自己已经有一位二师姐和三师姐了,慕姐姐横插进来的话算什么呢?会插在谁的前面呢?白祝知道慕姐姐很可能比楚楚师姐入门更早,但她又私心地不希望楚楚也喊她师姐…… “为师许久未归,白祝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孤单?”宫语对她倒出奇地关心。 “师尊有大任在身,陪伴自然更少,师尊不在的日子里,作为白祝的师姐,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慕师靖说。 白祝心头一凉,立刻听懂了慕师靖的言外之意——师尊能陪你的日子不多,护不了你多久,师姐却始终在你身边,该帮谁心里可有数? “嗯,慕姐姐把白祝照顾得可好了。”白祝弱弱道。 “是么?白祝可要说实话呀,师尊会为你做主的。”宫语道。 “白祝说的都是实话。”白祝委屈道。 宫语轻轻摇首,又问了些问题,白祝皆按照慕师靖的说法一一回答了,慕师靖在心中赞叹着白祝的乖巧,打算以后少欺负她一些,白祝则努力在言语中卖出一些破绽,希望师尊识破,这样慕姐姐就能罪加一等了。 宗门一片和睦。 宫语看着被压迫的白祝,心中亦是怜惜,她不明白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怎会培养出这么一个仙面妖心的女孩子。 当然,她也并不觉得现在的慕师靖有太多不妥,只是她常常嘲笑楚妙教育女儿的水平,而过去她手下的弟子皆很正面,足以堵得楚妙哑口无言,这个慕师靖若一直这般下去,无疑会成为她教育史上的一大污点。 “我对你很失望。”宫语说。 很失望? 白祝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师尊说的是自己。 “我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若是坦白,尚有功过相抵的可能,若再这般嘴硬……”宫语话语透出严厉。 小时候,她不听话的时候,师父就常常用严厉的语气吓唬她,如今她学以致用。 慕师靖深吸了口气,依旧觉得师尊只是虚张声势,抵死不认。 接着,楼外有踩雪声响起。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来了。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来仙楼,他踩上浮梯向着云海中走去时,第一次生出了真正如临仙境的感觉。 在来仙楼之前,楚映婵已将她所知道的,关于小禾的一切告诉了他。 这片邪祟横生的荒凉大地上,人类其实拥有两堵城墙,一堵是环绕整个人类世界的神墙,另一堵则是环绕世界的,连绵不绝的雪山。 掌管冰川的神明似乎以神力在大地上画了一个苍白的圆,白线所过之处,冰峰拔地而起,大雪终年不散,这是填江阻海的险壑,也似首尾相衔的巨龙尸体。正因为这连绵雪山的存在,深海中邪灵对人类的破坏,反而不如死寂千万年的龙尸更多。 小禾的故乡在东面。 那是一座聚满妖邪的山峰,因其主峰形似石塔,故而山峰又名妖煞塔,小禾自幼在这片以妖煞塔为中心的山脉里长大,茹毛饮血,与整片蛮荒妖林斗争,白皙玉嫩的肌肤不知淋了多少炙烫兽血。 传说中的若木也在东方。 小禾告诉楚映婵,她会先回到妖煞塔的住处,整理一番姑姑的遗物,随后在那里清修一段时日,待元赤境的根基稳固之后再东行,寻找姑姑口中的、那棵传说中关系万妖命运的若木。 “荒外不止有人的聚居之处,同样有妖魔横行汇聚之所,妖煞塔就是那样的存在,人族仙人曾数次想要将那座山覆灭,奈何山太大,山洞太多,漫天落下的符纸与仙剑大都撞毁在石头上,收效甚微,哪怕短暂占领,人也很难在妖煞塔驻扎,故而妖物们一次次被打散,又一次次卷土重来,如此几番后,仙人们也懒得去惦记那难啃的硬骨头了。” 楚映婵介绍着那座山的来历,她取来了一张地图,将妖煞塔的位置画了一个红色的标记。 林守溪看着这张地图,据说这已是目前最为详实的地图,然而图卷上关于各个地点的位置依旧很模糊,许多地方更是干脆涂上白雾,标为不明或者禁忌之地。 林守溪的手指按上这张质感如羊皮的地图,图卷上云空山与妖煞塔的距离不过手指一跨,仿佛瞬息可至。 “小禾尚未至仙人境,独自一人回去,不会有危险么?”林守溪担心地问。 “放心,我问过她的,妖族虽也以力为尊,但他们同样信奉天命。小禾是妖煞塔的天命。”楚映婵轻轻说。 林守溪没有追问天命的含义,他看着这张图卷,深吸口气,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同时,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小禾的,关于十八岁的预言。 今年小禾十五岁,距离她预言的日子还有三年,为何会这么久呢?是自己定力太好,还是路途上有许多意外正等着他呢?他更倾向于前者。 得知了小禾的下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继续待在云空山了。 “我会悄悄走的,争取不被人看到。”林守溪很照顾楚映婵的心情。 “本就是我强留了你,你的去留我阻拦不了,只是……”楚映婵道:“来年四月会有一场年试,希望那时你能回来一趟。” “若有机会,一定。”林守溪不敢将话说得太死。 “好。”楚映婵应了一声。 他们说话之时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林守溪将这张地图卷起,带在了身上,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将其展开,目光落到了神守山的附近,搜寻着什么。 “你在神守山有故人么?”楚映婵兰心蕙质,亦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林守溪连小语的姓氏也不知道,此番搜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转眼之间,他已与小语十天没有见面了,小语跪坐在剑楼里,微笑着对他招手说‘师父好’的画面明明很清晰,却又近乎虚假的。 神守山也在东边,明日路过之时或许可以找找,可这又从何找起呢? “没事。”林守溪收好了图卷,对着楚映婵道了声谢。 这是林守溪在神山的最后一夜。 他们想起了师尊的嘱咐,故而在明确了小禾的所在后,一同前往仙楼去见师尊。 仙楼外的灯火烘焙着湍流般的风雪。 来到仙楼之后,无论是林守溪、楚映婵还是慕师靖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楚映婵尚不知道这位慕姑娘的身份,故而对她出现此处感到困惑,林守溪看着满天的雪,隐约猜到,慕师靖或许又犯什么大错了。 “你们怎么来了?”慕师靖问。 “师尊让我们来的。”林守溪说。 简单的一句话里,慕师靖抿出了关键的信息——在回楼之前,师尊已去见过林守溪与楚映婵了。 瞬间,慕师靖放弃了最后的侥幸,乖乖地跪在地上,“请师尊饶恕。” “唉。”宫语看着跪在地上的冷艳少女,摇头道:“你从小就这样,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楚映婵依旧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位慕妹妹明明是个好女孩呀…… “既已知错,过来领罚。”宫语道。 “现在?” 白祝、林守溪、楚映婵皆在场间,慕师靖的脸色苍白,惶恐垂首,忙求师尊饶恕。 “方才你若早些认错,也等不到他们来了。”宫语早已给过她机会,她却未能好好把握。 慕师靖放弃了一切侥幸,知道今日自己注定要丢大脸了,自苏醒之后,她一路上何其嚣张跋扈,只可惜一物降一物,自童年开始,无论她在外面何等风光,回家之后总会被师尊当成小孩子一样训斥对待。 接着,这位绝色婉媚的少女当着众人的面款款走入金顶垂纱的床中,白纱将她真容遮去,只勾勒出一个妙影。 她在师尊的膝腿上躺下。 当初神桑树下的一幕复现了,黑裙漫卷,丝织物勾在膝弯,师尊的手掌高高扬起,清亮落下,少女双腿摆动,吃疼出声。 “嗯哼……师靖,师靖……”慕师靖第一次被当着他人的面这般惩罚,羞愧难当,后悔着过去的张狂,只求惩罚可以早点结束。 “哦?使劲?你是嫌为师打得不够用力么?”宫语问。 “不,不是……”慕师靖连忙道:“师靖……师靖知错了,师靖再不敢忤逆师尊心意,求师尊饶过这次……” 宫语冷哼一声,铁了心要教训她。 巴掌声响个不停,慕师靖的软语哀求声亦响个不停。 最后,少女从她膝上的狐裘上滑落,跪在地上,掩好黑裙,颤颤巍巍地走出了纱帘,她走到白祝身边时,白祝好奇地问了一句:“慕姐姐今年多大了呀。”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慕师靖闻言,羞得她遮住了脸,快步跑出仙楼,待再见到她时,她已换上了如楚映婵一样的素白装束,看着恬静温雅,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这般委屈做什么?” 宫语却半点不怜惜这个徒弟,她坐在榻上,反倒忆起了当年的往事,“以前我的脾气可没有这般好,我年轻的时候很爱约人比试,未尝一败,像时以娆这样如今风光无限的神女,当年还不是被我反剪双手摁在地上揍,当时的她可比你惨多了。” 宫语年轻时候积累了不少孽债,她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小仙子的家族来讨要说法,她盯着那个仙子看了半天,表示一生对手太多,已不记得她了,直接将这小仙子气得哭跑回家。 还有一次,她在山外教训了一个欺凌弱小的小公主,小公主哭着回家,喊来了姐姐,然后她姐姐也哭着回家,喊来了娘亲,如此反复,最后她将某位名声不俗的一国皇后也连着揍了一顿,闯下了不小的祸。 宫语自真正踏入修道之路以来,她的一生似是为战斗而生的,唯独这几十年偷得清闲。 林守溪与楚映婵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落得和慕师靖一样的命运。 “楼主唤我们来做什么?”林守溪问。 “自是有要事托付你们。” 宫语将一个小卷轴递出,交给了他们。 楚映婵接过卷轴,展开,脸色却是微变。 “师尊,这……” 林守溪凑过去看,同样皱起了眉。 卷轴上的内容很简单,说是东边的妖煞塔有邪物作乱,希望有仙人能够前去斩妖除魔,平息祸乱。 “我回云空山的时候,在山令榜上无意间看到的,我觉得你们或许合适,便替你们摘了下来。”宫语随口说道。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可是山门初建,一切未妥,焉有门主离山之理?”楚映婵表示困惑。 “你这宗门有什么好建设的?”宫语笑道:“我看你这宗门,鹿都能当,将那小鹿放门口吃吃野草,说不定打理得还比你好。” “……”楚映婵没有反驳。 师尊说得不无道理。 林守溪走后,山门人都没有,这还要建设个什么呢?之后的岁月不过徒留她一人在里面虚度光阴罢了。 “神山弟子斩妖除魔,向来不会托大独行,你们师门正好两人,境界还算相仿,勉强凑一凑应该够用。” 宫语闭上了眸子,懒得再多说什么,只道:“若答应便收下,若不应就将它贴回山令榜上。” 楚映婵看向林守溪,林守溪不留痕迹地点了点头,楚映婵便将它收入了怀中。 告辞之前,林守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那个木匣子。 他的心中泛起了一丝悸动。 “师尊……敢问那是什么?”林守溪问。 “哦,只是一幅画。”宫语随口回答。 …… 半夜三更。 云空山,神府。 白袍金冠的陆余神正在亲自为新来的弟子讲学,这次择师大会她虽颜面丢尽,但也收了三位资质不俗的徒弟。 讲学讲至一半,弟子们见老师的脸色忽然变了。 “陆余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负到我门下?”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何人敢擅闯神山,对我师长不敬?”陆余神的贴身侍女立刻冷冷开口。 陆余神却伸出衣袖,止住了她的话语。 “你怎么回来了?”陆余神只问了这一句。 没有应答。 片刻之后,门外刮来一阵黑风,黑风之中,一个白衣身影一闪而逝,陆仙子就这样被掳走了,白袍金冠的陆仙子再回来时,面颊微红衣衫不整。她站着给弟子们上完了课。 在升云阁失了颜面,如今在弟子们面前又丢了大人,这位平日里冷傲的仙子却是平静出奇。 讲完课后,她遣散了弟子,独自一人来到山中。 她望着天空中的瘦月,想了许久,用唯有她可以听到的声音呢喃道: “恩师,我见到他们了。” 第134章 罪戒之剑 垂怜 林守溪推开窗牖,遥望着天空中的瘦月,时常能想起在黑崖的日子。 魔门在黑崖之上,那是一座古老山林间斜刺出的孤峭山石,小时候教他识字的师姐说这座山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沐浴了魔的鲜血。 在魔门的神话传说里,魔头的鲜血是黑色的,它可以轻易渗透岩石坚固的表层,污染一整块山崖,但魔王本身的肌肤却莹亮如玉,看不出一点污浊的痕迹。 当时的师姐还给他讲了许多故事,在那些故事里,神明皆作恶多端,鲜有仁慈,只是他识字太快,一个月就完成了学业,许多故事都没有听到后文。 幼年的记忆已远,林守溪收回思绪,耳畔是云空山的风声。每一缕吹上面颊的风都被群山滤过,清澈温和。这里甚至比他的故乡更美,若久居其中,很容易挫去锐气,忘记仙人真正应争斗之物,而重新沦回人与人的斗争里。 林守溪沐浴更衣,收拾好了行李。 他并没有什么行李,细数全部家当也只有一把不完全属于他的湛宫和一瓶他从慕师靖那偷回的合欢散,他今日偷偷数了数,瓷瓶中的丹药尚余十粒,也不知可以吃到什么时候。 除此以外,道门楼主还赠给了他一些驱邪除魔的法宝,这些法宝看上去质朴凝练,却是珍贵非凡。 他来到神山不过两日,清晨就要离去。 若是顺利,这里到妖煞塔所需的路程也不足十日,他与小禾的相见似已近在眼前,他甚至忍不住思考见面之后应该说些什么。 鹿的鸣叫声在庭中忽然响起,林守溪回过头,看见一袭清丽绝伦的雪衣无声飘来,正是楚映婵。 楚映婵被多留在了仙楼一会儿。 她将一捧新摘的花递给了小白鹿,随后裙摆轻缓地走入青玉色调的楼中,夜色深沉,女子的白衣明明朴素无光,却又似能抖露月华。 “师尊寻你何事?”林守溪问。 “没什么,只是交待一些事宜而已。” 楚映婵掩上门,走到林守溪的身边,将一个包裹递给他,林守溪翻开,竟是几本他正缺少的丹药秘籍。 体内炉鼎炼丹的方式有二,一是吞入相应丹药,让它为自己逆推出丹药的炼制方式或解法,二是修习相应秘籍,以秘籍炼制相应丹药。 方才上楼时,楚映婵也被师尊问及了那个问题,师尊话未说完,楚映婵便选择了忠告,师尊于是给了她忠告,‘不要打断为师说话’,幸好今日师尊有些累了,也未再责罚什么,只是将一些事特意叮嘱了遍。 “她说了什么?”林守溪问。 “她让我路上务必照顾好你,甚至要寸步不离地留在你身边,她还说这很可能是我重塑道心的契机。” 楚映婵注视着他的眼眸,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妒意:“师尊对你可真是出奇地好,她甚至起过要亲自为你去捞回小禾的念头,只是这样的相逢太过无趣,师尊也只是提了一下。” 能让师尊这般关心的人,楚映婵还是第一次见。 “我或许和她的某位故人生得很像。”林守溪坦诚道。 “故人?”楚映婵疑惑。 “嗯,或许我很像她父亲年轻时的模样。”林守溪做出了自己的推测。 “……”楚映婵抿了抿唇,没敢接话。 当然,林守溪内心也不太认同自己的推测,他认为像自己这般人淡如菊者,生女儿也应是娴静的大家闺秀,而非师尊这样的。 这对有名无实的师徒简单地说完了话,很是恭敬地告辞。 楚映婵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入屏幔遮掩的笼纱绣榻,将黑尺放在床边,就此睡去,她阖上了眼,却并未入眠。 一个时辰之后,天已蒙蒙亮,无法入眠的楚映婵从榻上起来,在中庭间再次遇见了林守溪。 庭中月色空明,林守溪正在看白鹿吃草,盯着鹿角发呆,仿佛角尖上藏着一个王国。他们看到了彼此,却谁也没有说话。 清晨。 白祝早早地骑着云螺从山上下来了,门主小师姐要下山了,她作为楚门的副掌门兼左右护法自要来送别的。 “白祝听说妖煞塔是很危险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黑森林和六座大将府,里面住着很可怕很可怕的妖怪。” “白祝听说妖煞塔真的是一座石头塔,里面关押着等待被唤醒的魔王。” “白祝还听说……快听白祝说!” 白祝昨天晚上也一夜没睡,她在仙楼里找了许多和妖煞塔相关的小人书看,将里面的内容记录了下来,此刻她揉着惺忪的眸子,将它们说给林守溪与楚映婵听,语气很是耸人听闻。 关于白祝说的这些,楚映婵自也了解,却还是配合着点头。 “慕师靖呢?她没有来么?”林守溪问。 “慕姐姐可能还在睡懒觉。”白祝向山上看了一眼,说。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并不是睡懒觉,而是昨夜丢人丢太大,实在没脸再见人了。 “小师姐要早点回来呀。”白祝轻声说。 “会的。”楚映婵颔首。 “哥哥也要把小禾姐姐带回来哦,到时候白祝让师尊给你们举办最好的婚礼。”白祝张开双臂画了个大圆,比划着婚礼的浩大。 “那我提前谢谢小白祝了。”林守溪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 楚映婵掩上门,合上锁,林守溪立在一边等待,楚映婵将其中一柄钥匙交给了白祝,白祝双手合拢将它收好,随后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 楚映婵未牵鹿,只一身白衣,与林守溪走下山去。 黎明时分人还稀少,下山的路上无人,林守溪与楚映婵并肩走着,虽挨得很近,虽一样的秀美清冷,却总给人疏离之感。 忽然间,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身后传来了箫声。 洞箫的呜咽声从身后的林间飞出,划过破晓的天空,从他们的上头飘过,箫声苍凉,如风卷残叶雨扫枯荷,低徊婉转,声声不绝。这是送别的曲目,是那天雪夜山洞里林守溪教给慕师靖的曲子之一,它已如此浑然天成,若不细听还当是幽魂久徊不去的哭咽。 林守溪驻足良久,只闻箫声,不见人影。 天空中忽有雪花落下。 楚映婵起初以为这是师尊情绪生出的雪,直到片刻后看到满天的白雪纷纷扬扬飘转而下才终于意识到,冬天已悄然来了。 雪飘上衣裳,与她同色。 初雪里,两人一同走下山去。 山上,慕师靖垂下直衔的洞箫,从高柳上跃下,道裙丝绦随雪飘卷,她恰遇到走回的白祝,与她一同上山。仙楼上,宫语坐在软纱帐间,将一幅摊开的‘画’看了又看,最终将其收回木匣,以锁锁上。 陆余神亦立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去。 …… 同行了一个时辰之后,神山早已在身后遥不可见。 雪倒是越下越大,若以真气时刻避雪消耗太大,故而路过一处小镇时,楚映婵去买了两把纸伞,白色的一把绘有锦鲤,墨色的一把绘有修竹,她将墨色的递给了林守溪,林守溪接过,道了声谢。 他们撑着伞在风雪中走了一会儿,伞将两人的脸半遮,本就不说话的他们显得更加沉默。 林守溪是楚映婵好朋友的未婚夫,也是自己的徒儿,而楚映婵是林守溪未婚妻的好友,也是他的师父,他们的关系带着微妙的尴尬,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想要学什么吗?” 倒是楚映婵率先开口,询问林守溪,清若银铃的话语很是诚恳。 “学什么?” “此行路远,与其在这里虚耗光阴,不若教你些东西……你毕竟是我弟子,若我什么也不传授于你,实在是枉为人师。”楚映婵说。 林守溪倒也没有拒绝,他问:“你会什么?” 楚映婵也并未隐瞒,她将自己修习的剑术、法术、心经徐徐地告诉了林守溪,这些或是楚国的绝学,或是仙楼的神术,皆奥妙非凡,其中许多甚至是极其复杂的禁术。楚映婵不过二十岁就将它们融会贯通,可以想见,楚映婵若没有跌境,天赋该是何等吓人。 “剑术是我最擅长的,我可指导你修剑。”楚映婵说完,又斟酌道:“我知你剑术也极佳,我们也可切磋,互相指导。” “嗯,听你的。” 楚映婵自幼修剑,也是不世出的天才,林守溪不会托大地认为自己的剑术更胜一筹,相反,他也很乐意与楚映婵磨砺一些剑术上的细节,争取更上一层楼。 “嗯,你也不必太过拘谨,不用太将我当成师父。你有不足之处,我会直言不讳,若我有疏忽错漏之处,你亦可以责我。”楚映婵轻柔开口。 若说这话的是慕师靖这般的妖女,林守溪一定会说一句‘我根本没把你当师父’,但遇上楚映婵,林守溪吃软不吃硬的特质显露,他沉默了一会儿,反而恭敬道: “知道了……师父。” 这是林守溪一次喊她师父,虽没什么情感,更像是一句安慰,楚映婵听了却也垂颈敛目,似是初入陌生之处的小鹿。 林守溪并未急着与她比试,反而与她闲聊了起来。 “你与小禾一同游历的时候,小禾和你切磋过么?”林守溪问。 “倒是不曾。”楚映婵说。 小禾时常威胁说要揍她,可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又总会心软,咬牙切齿地说下次一定不饶她,于是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她堕境后的柔弱反倒成了她的屏障,令得小禾的拳脚无法近身。 “你呢?”楚映婵反问。 “我与小禾切磋,未尝一败。”林守溪骄傲道。 楚映婵笑了笑,说:“小禾与我讲过你们相遇相知的故事,她说她自幼在山中长大,见惯了野兽,却没见过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不慎心防失手,被你骗到手了,她很懊悔呢。” “我明明记得她的小嘴没有这般硬的啊。”林守溪也笑了,问:“小禾还说过我什么坏话么?” “可多了……”楚映婵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当然是好好记下,待见面后与她算账,一振夫纲。”林守溪说。 “小禾现在已元赤境,你恐怕不是对手了。”楚映婵出声提醒。 “那我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守溪能屈能伸。 楚映婵柔和一笑。 风雪更急。 纸伞的遮蔽作用有限,赶了一路,楚映婵双肩落了许多雪,白裳好似羽氅,她举袖掸了掸肩上的雪,抬起眼眸却看到了一片依旧如火如荼的枫林,它像是不被四季干扰的火焰,永远地燃烧着。 “那是血枫。” 楚映婵注意到了林守溪好奇的神色,说:“很久以前,三座神山据说也是大魔的领地,一千多年前皇帝于尘土间诞生,带着人族来到了三大神山,斩杀了原本霸占神山的魔头,其中一头妖龙受伤遁离之时,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大地,被淋过的树叶终年血红。” “这片大地上真是充满了传说。”林守溪感慨。 “因为大地上遍布了神明的踪迹。”楚映婵说。 过去,林守溪遇到不明白的东西,只能与慕师靖大眼瞪小眼,但楚映婵不同,她知道得很多,几乎有问必答。而对于这位唯一的弟子,楚映婵也表现出了难得的用心。 不得不说,楚映婵是天生的仙子,她的又柔又冷的面颊纤尘不染,比冰晶更为剔透,好似风雪中走出的宁静灵魂。 “很难想象,你和当初来巫家的你是同一个人。”林守溪说。 楚映婵轻轻转动着伞柄,雪从伞面上倾落,她看着足下的雪地,说:“我那时候很盛气凌人,对么?” “嗯。” “其实我也并非是恃境傲物,而是……” 楚映婵轻轻叹息,说:“我入门五年之后,才知我娘亲与师尊竟是朋友。” “什么?”林守溪错愕。 “我原本在家中呆得厌烦,故而牵鹿离国,想要周游四方,迷失林间时意外遇到了师父,我本以为这是仙缘,后来才知,这或许也只是娘亲的安排而已。” 楚映婵说:“我不想要娘亲的安排,但我又很喜欢师尊,见到娘亲与师尊这般亲密,我一边是莫名的不开心,一边却又忍不住学习娘亲的行为举止,觉得这样做师父就会喜欢……” 说到这里,楚映婵自嘲地笑了笑,说:“很幼稚,对么?” “有点。”林守溪直言不讳,他又问:“所以你过去一直有意模仿你的娘亲?” “也许,我也说不清楚,也有可能我只是想给现在的柔弱寻个借口。”楚映婵看着茫茫的雪,说。 “小禾若也像你这般诚实就好了。”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姑娘比我好。”楚映婵下意识说。 林守溪不知如何接话,好不容易稍稍热络的两人又一同不说话了,片刻之后,楚映婵伸出一臂,探出一指,点向了林守溪,林守溪心有灵犀,亦以臂、指为剑回应。 执伞的两人如孤鹤过雪,掌臂相击,趋避如魅,凌雪的身影几乎难辨踪迹。他们极浅的足印的两侧也浮现出了无数细碎的划痕,正是剑意碰撞四溢而出的痕迹。 雪地赶路的途中,两人切磋起了纯粹的剑招。 楚映婵已许久未同人比试,她虽刻意压了一境,却也未留力,一路飞雪过桥,他们竟斗了个酣畅淋漓,不分伯仲。 他们停在了一座石桥旁,结束了比斗,开始拆解先前的招式,互相探讨,思考着如何精益求精。 方才林守溪所用的是巫家的剑法,这是他很娴熟的剑招之一,用来得心应手,与仙楼的剑术相比亦不落下风。 楚映婵也认出了这与小禾的剑术出于同门,不断向林守溪询问着招式细节,林守溪不知道楚映婵与小禾的比试约定,故而面对楚映婵的提问,他也知无不答,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两人切磋比试,讨教剑术,除此以外也无他话。 一路穿风过雪,行至一座偏僻的镇上,天已半黑。楚映婵忽然说想要绕道,林守溪询问原因,原来再过几里路就是楚国的国境了,楚映婵上次离去之时曾对娘亲说,不回仙人境便不归国。 小镇里,林守溪与楚映婵见到了一群衣衫素朴的穷苦孩子正躲在远处,看着包子铺冒出的滚滚雾气,咽着口水。 林守溪与楚映婵心生怜惜,一同买了些包子,用纸包好,给这些孩子送过去,孩子们不敢去接,他们明明饥肠辘辘了,眼睛却没有盯着包子,而是盯着林守溪背上的剑,露出了羡艳神往之色。 楚映婵想到背上所负的戒尺,却是有些自惭,她将热乎乎的包子塞给了几个孩子,起身想要离去,却见孩子们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头戴幂篱,同样白裙出尘的仙子。 她的到来毫无征兆,仿佛是被风吹来的一片雪,就此停在了这里。 林守溪也察觉到了她的出现。 这位仙子立在一株花树旁,用手挑开了幂篱,目光落在足边的落花上,漂亮的眼眸里尽是极其的哀怜之色,仿佛地上的不是落花,而是她滴落的血,她恨不得将其捧起,买副棺椁将这些可怜的玉瓣埋葬。 “是你?”楚映婵秀眉微蹙。 “你认识她?”林守溪问。 “我认得她的剑。”楚映婵说:“那是七柄罪戒神剑之一,若我没有猜错,她应是……” “‘垂怜’。” 这位仙子看上去比楚映婵更加柔弱,甚至弱不禁风,她轻轻唤出剑名,承认了身份。 这是一柄极黑的剑,与她素白的衣裳格格不入。 她是圣壤殿七神女之一的垂怜神女。 她转过脸颊,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她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像是在看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眼眸中的怜惜之色近乎病态。 “你是来找我们的?”楚映婵问。 “嗯。” 垂怜神女手指一展,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份信,她将其递过去,说:“这是请帖,圣壤殿的请帖,由我来带给二位。” 第135章 初雪之夜 “请帖?” 垂怜神女涂着蔻丹的玉指间夹着一封信,信由红纸贴金,珠玉封口,华美异常。 林守溪的目光却未被这封请帖所吸引,而是望向了她的腰肢,她的腰上缠着一条素雅的梨色织花锦带,透着纤盈娇弱的美,比起细腰之美,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柄剑。 剑鞘通体漆黑,花纹古朴如青铜鼎上的夔面,他隐隐觉得,若此剑抽出,他能看到的不是雪亮的剑身,而是一捧愤怒燃烧的烈焰。 “圣壤殿有何贵干?” 楚映婵没有急着去接请帖,她知道,由七位神女亲自邀约,定是大事。 垂怜神女玉指掩唇,娇柔笑道:“恕妾身暂无可奉告,但妾身保证,这是百年难遇的大事,唯钦定的有缘者可以见证,两位便是其中之一。” 圣壤殿如三神山一样,也是天下修真者的圣地,但楚映婵对于七位澄净神女的印象并不好,她们的性情皆太过极端,几不似人。 犹豫之后,楚映婵还是接过了信,她打开信封,其中却是空空如也。 “待时机成熟时,这封信上自会出现赴约之期,届时你们按照信上所言之期去往神殿即可,妾身会在殿中等待二位。”垂怜神女解释了他们的困惑。 “若不来呢?”林守溪问。 “你们会来的。”垂怜神女娇弱中透着无比的自信。 “收到这封信的有多少人?”楚映婵问。 “不过十人而已。”垂怜神女说。 “十人?” 这个数字远比楚映婵想象中小得多,这个世上人神境的仙人都远不止十人,为何这封信偏偏送到了他们的手上? “剩下的妾身也不便多说,还望两位客人可以体谅。” 垂怜神女一手撩着幂篱下的白纱,一手放在腰间,颇有礼节地福身,这位神女境界极高,却无半点架子,反而像个乘舟采莲的少女。 “信已送至二位手中,妾身不便久留,暂且告退。”垂怜神女抿唇一笑,就此告退。 但她也未立刻退走,而是俯下身,用双手掬起了一捧冰雪,合住。掌心中白雾缕缕飘出,待她双手如莲花绽开之时,掌心之中赫然是一块凝实的冰晶,冰晶中央裹着一片新凋的饱满花瓣。 “你在做什么?”林守溪问。 “鲜花初绽,受风摧雪淋,凄然凋谢,陨碎于尘。芳华不能永驻,霞虹转瞬便逝,你们见了……不觉怜惜么?”垂怜神女将冰晶花瓣捧在心口,话语轻颤。 “不觉得。” 林守溪与楚映婵异口同声说。 垂怜神女神色更哀,她轻盈起身,转过身去,飘也似地进入茫茫风雪里,她的话语从那里飘来,闻者如聆磬音: “两位亦是澄澈无瑕的人儿,此去东方要多加小心,若折陨于途,妾身也会哀怜的。” 这番话语不知是祝福还是诅咒,声音散去人踪灭。 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相遇,楚映婵打量了一会儿手中之信,将它递给了林守溪,林守溪反复探查亦寻不到异样,便将其收入怀中。 “若我没有记错,她的名字应是苏和雪。”楚映婵说:“她也是祖师山出身,某种意义上与时以娆还是同门师姐妹。” “苏和雪……”林守溪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问:“圣壤殿的七位神女都这样么?” “嗯……她们,都有病。”楚映婵说。 “是她们腰间之剑造成的?” “是,据说洪荒时期有七头不死不灭的大魔,它们不是寻常妖煞,以万灵的七情为食,穿梭于象征幻梦神域的‘黄昏海’里,皇帝亲自将它们俘获,以神力碾其为微尘,封于剑内,掌剑之人虽可借助剑得到不朽的上古传承之力,却也不免要为之支付代价,情感的极端化是她们的抗衡手段而已,她们自己都不在乎,我们又可非议什么呢?” 楚映婵讲述着那七柄剑的来历传说,却见林守溪并未因解惑而舒展眉头,便问:“怎么了?” “我觉得那柄剑不似人间之物。”林守溪说。 “神剑自非人间凡品。”楚映婵不解其意。 林守溪也说不清自己的直觉,他不再多想,转过身时,那些贫苦孩子早已跑了没影,楚映婵也与林守溪一同去吃了些东西,天黑雪急,若是荒外他们定会寻个地方歇下,但神山域内为圣地,鲜有妖邪作祟,他们也未耽搁,借着雪夜赶路。 前方就是楚国境内。 像楚国这样的人间王朝并不算少见,只是王朝的君主大都是境界极高的仙人,故而它们说是王朝,反而更像生活着万民的庞然大宗。 楚国的街道平直,街坊巷弄都很规整,虽是夜色,但林守溪踏足这里的时候,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富饶与安宁。 楚映婵还给他讲了爹娘的故事,她的娘亲是楚国亡国公主,爹过去也是世家大族之子,国破家亡后吃尽了苦头,娘亲与他志同道合,一同修炼功法,拉拢势力,几十年之后,他们合力杀入王殿,一雪前耻,重新扯开了楚国的残旗。 “据说这其中还有师尊的助力,只是神山有规矩,山上大仙人不得掺和人间王室的私怨,故而娘亲对此也绝口不提。”楚映婵走在街道上,放缓了些脚步,楚国也被新雪刷过,望过去一片皑皑。 “你为何不留在这里?”林守溪问。 “因为我从小在这里生活,这里的宫殿、街道、宅院我都太过熟悉,走来走去也走不出新鲜之感,当然想去其他地方看一看。”楚映婵说。 “你不喜欢你娘亲也是因为她管教太多了么?”林守溪问。 “倒也不全是。”楚映婵说:“许是我……叛逆。” “看不出来。”林守溪笑着说,又问:“你与你师尊雪夜相遇也无特别之处,又喜欢她什么呢?” “喜欢需要理由么?”楚映婵反问。 林守溪回答不上来。 两人再度缄默下来,各怀心事。 路途中,林守溪闭上眼,接着寒冷的雪天修习鼎术,或许是这口清光鼎本就吞风吐雪的缘故,下雪天修炼之时,他的进展也事半功倍。 林守溪的鼎术基本已成,如今,他只要往内鼎中传入合欢宗的心法,鼎内便可直接孕出合欢散,当然,他不敢这么做。 林守溪也尝试过其他心法,他将巫家的心经输入内鼎,可以得到一种白色的丹药,这种丹药融入体内后,能令他在一段时间内身轻如燕,洛书与擒龙手都是没有具体文字的传承,所以无法投入内鼎,而当他尝试着输入白瞳黑凰剑经时,他的身体发出了剧烈的警鸣,仿佛下一刻就有火凰从他体内复苏,将这内鼎连同气丸斩个粉碎。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林守溪很难有时间静下来修行,所以虽修成了鼎术,却也没有太多种类的心法用于炼丹,不过无妨,待以后安定下来,他每新学一种法术的同时,也相当于新掌握了一种丹药的炼制方式。 新雪初霁,残月当空,午夜时分,楚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幻影里。 他们赶路未歇,至此时也都累了,走过雪上冰桥,入了一座庭院休息片刻。 “你在修炼什么?”楚映婵看着他周身真气的流转,问。 林守溪被这位白衣仙子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一时间也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出功法的名字,他取出了那份古卷,递给了楚映婵,让她自己看。 楚映婵接过,翻开扉页,目光落了上去,轻声念出:“阴阳炼鼎合欢造化术……” “怎么,是不是要说这是为修道者所不齿的歪门邪道?”林守溪不待她开口,抢先将这番话说出,当初在龙宫里,他这秘籍被慕师靖冷嘲热讽了多次,张口闭口喊他魔教头子。 “没有呀。” 楚映婵螓首轻摇,出乎意料地给了否定的回答。 她端正地坐在雪亭中,手指轻轻翻动着并不厚实的古卷,平静地说:“世上何来真正的魔道功法,许多不过是排除异己的一家之言而已,你道心稳固,心性善良平和,无论修习什么,都不会行那伤天害理之事,而且,我觉得这……很有趣。” “有趣?” 林守溪反倒被楚映婵说得愣住了,与慕师靖相处久后,现在的他面对这位白衣仙子,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是呀。” 衣裳皎洁的楚映婵坐在红亭中,漫翻书卷,娴雅秀美的眼眸里透着空灵的韵,她说:“这本就是大部分人必经之事,但不知为何,大家对它却又讳莫如深,避之似蛇蝎,仿佛这是绝不该提的禁忌,触之则近妖似魔,为人不齿,我一直觉得不必如此的。耽溺其中虽为痴,但断情绝性则非人也。” 楚映婵徐徐说着,话语恬淡温柔,仿佛是四月的风,驱散了雪夜的冷意。 “师父英明。”林守溪忍不住道。这声师父是心悦诚服的。 “也是这一年游历,让我有心思想了许多事,想得越多,离牛角尖就越远,心自也宽容了下来。”楚映婵轻柔道。 林守溪点点头,觉得她的心胸比小禾与慕师靖都要宽广,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楚映婵停下了翻阅古卷的手,抬起头,再度看向了林守溪,问: “这些年,你也承受了不小的非议?” “我么。”林守溪想了想,说:“还好。我过去很少离家,门内皆是志同道合之人,最多的非议反倒来自小禾与慕师靖。” “慕师靖……”楚映婵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的师姐还是师妹,“她人到底如何呢?” 楚映婵原本觉得慕师靖是个很好的人,但那夜师尊的责罚改变了她的看法,她很少见师尊打得这般狠,与她相比,师尊对自己的态度已可用温柔来形容了。 “你与她相处一段时间就明白了。”林守溪很难评价慕师靖。 楚映婵点点头,继续低头看书,这书中主要讲述的是炼鼎之事,故而林守溪也未阻止,楚映婵大致阅览了一遍,看到着书者的生平时也不免叹息,感慨他是个可怜之人。 翻到尾页之时,楚映婵看到了末尾的话,着书者说对于合欢一事不想赘叙,但他还是提了一句,说若修炼之人有某些特殊的癖好,合欢时可以此为引,会事半功倍。 楚映婵心生好奇,澄澈的秋水长眸再度看向林守溪,她指着那句话,柔声问道:“你有么?” “我……”林守溪从未想过,这位清圣高洁的白衣仙子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不可问么?”楚映婵说。 “你觉得呢?”林守溪反问。 “我不觉得这有何丢人的,相反,我觉得这是神明赐予的礼物。”楚映婵认真地说。 “礼物?”林守溪诧异。 “对呀,这是独属于你的快乐,你可以感受到,其他人却不可以,它不会伤害你,在给予你愉悦之余还能让修行事半功倍,这难道不是神明赐予的礼物么?”楚映婵话语真诚动人,令人如闻钟磬。 “你说得对。”林守溪无法反驳,甚至想说一句‘弟子悟了’。 “那……”楚映婵将几络青丝挽至耳后,欲言又止。 “你有么?”林守溪反问。 “我……”楚映婵垂颈静思了会,却是摇头,“我似乎未被神明眷顾。” “那我也是神明的弃婴。”林守溪依旧不愿吃亏。 楚映婵恬静地笑了笑,双手捧起古卷,将其归还,再未多问什么。 雪也没有再下。 休息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再度启程,通过冰桥来到了对岸,继续赶路。 神山境内很是辽阔,他们的身形明明已飞快,但眼前的路始终看不到尽头,按照楚映婵的说法,要到后天清晨,他们才能看到东边的城墙。 “对了,道门仙楼还有两位师姐师兄,他们何在?”林守溪问。 “他们……”楚映婵想了想,说:“二师姐与大师兄皆在西荒,日日对着泼天黄沙,镇守着一片古老之地,我虽只见过他们一面,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林守溪点了点头。 转眼又是几个时辰,天亮了。 他们一同饮了杯早茶,各自休憩了一会儿,再度上路,林守溪看着身旁的白衣女子……去寻小禾本就是自己的私事,却要让她与自己一同劳顿奔波,他心中难免有些愧疚。 正午时分,他们遥遥地见到了神守山。 神守山与云空山一般大小,皆巍峨耸立,高入云霄,只是神守山更为孤峭,子峰也更多些,望上去犹如万剑朝宗,气势恢宏。它也不似云空山那般富集着琼楼玉宇,一眼看去,神守山尽是素朴的竹木之楼,返璞归真,几乎与山林融为一色。 “你对这一带熟悉么?”林守溪问。 “不熟。”楚映婵摇了摇头,问:“怎么了?” 林守溪犹豫之下还是说:“我想寻个人。” “寻人?你有朋友在这里么?”楚映婵问。 “嗯,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林守溪说完补了一句,“意外认识的。” 楚映婵点了点头,继续问:“你还知道些什么,可告知于我,我虽对此地不熟悉,但我娘亲过去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或许能帮上你。” “我只知道她的小名,嗯……她还有位很厉害的娘亲。”林守溪说。 “仅此而已吗?” “嗯。” “若只有这些,恐不好寻。”楚映婵略带歉意道。 “我尽力找找就是,若实在无果,也……无妨。” 林守溪相信小语有这般厉害的爹娘应能安然无恙,哪怕暂时寻觅不到,但人生何处不相逢,之后岁月漫漫,待她长大之后总有相见之期,只是不知,到那个时候,她还会不会记得这个只教了她六七天的师父。 神守山的前方,街道上人来人往,一片繁华,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曾经被苍碧之王的巨足践踏过,一度夷为千里废墟,满地尸骨。 林守溪遥遥远眺,想象着苍碧之王撕裂高墙的画面,又不免想起了三花猫,心神恍惚。 楚映婵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便再次邀他切磋剑术。 林守溪对于道门的神妙之术也颇为好奇,这是慕师靖最常用的指法与剑法,在死城中时曾一度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通过楚映婵寻求破解之法。 同样,楚映婵也通过他寻求破解巫家剑术的法子,以备不时之需,她虽不将小禾当作敌人,但小禾这姑娘总喜欢寻衅,她若实在被寻衅惹恼了,也好有办法反制。 两人皆不知对方的用意,只当是纯粹的剑术研讨。 日暮时分,他们在一座墙内的小城中停下,准备好好歇息一晚,明日清晨便出城去,一路向东,脚步不歇。 他们挑选了一家并不大的客栈,订了两间房,打算住下。 到楼下时,楚映婵与林守溪一同停下了脚步。 如昨日一般,他们再次见到了一位漂亮的白裙仙子。 但这一次来的可不是什么手持罪戒之剑的神女,而是…… “娘,你怎么在这里?”楚映婵疑惑地问。 第137章 戏女 离了客栈,走出高城,干瘪的阴风卷着落叶从上头吹过,夹杂着几片城楼上飞下的雪。 林守溪立在城外,取出了舆图确认了路径,随后与楚映婵一同上路。 荒外见不到苍翠的树林和连绵的芳草,他们踩在污秽的、带着酸腐气息的土地上,前方的黑树林像是淤泥里生出的坚硬头发,只是大地也不堪冷风日日摧磨,这些‘黑发’荒凉稀疏,像是随时会陷入泥里。 天空中,毛发半秃的鸟鹫飞舞盘旋着,沙哑的叫声漏向地面,像是在劝诫行路之人不要向前。 城里城外赫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是文明与法术繁荣兴盛的年代,一个是刀耕火种之前的蛮荒时期,世界的诡诞显现出造物主的神秘莫测,林守溪常常觉得,楚映婵更适合活在他过去的世界。 “你今日怎么总心不在焉的?还在想那个叫小语的妹妹么。”楚映婵察觉到了她的异色,问。 “不是的。” 林守溪摇摇头,他虽挂念小语,但在他心头萦不去的,更多的是昨夜梦里的青裙,他相信梦是虚幻的,但醒来之后他始终觉得,这人神境的幽灵似乎真的躲在某个角落窥伺着他,挥之不去。 “你身子若有不适,还是尽快返程为好,小禾在妖煞塔清修,你去早了她说不定还在闭关的,不差这一两日,莫出岔子才好。”楚映婵关切道。 “许是近乡情怯,心绪不宁罢了。”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说。 “近乡情怯么……”楚映婵轻轻点头,又问:“届时见到了小禾,你想好要与她说什么了么?” “嗯……还没有。”林守溪摇头,说:“若是刻意准备,不就失了真心么。” “也对。”楚映婵说。 林守溪想着她的话语,沉吟了片刻,却又道: “我当时曾以‘无心咒’骗过小禾,小禾对此应有介怀,到时候见面,我第一句话不若问她‘你还生我气么’,你觉得怎么样?” “……”楚映婵抿了抿唇,“你不是力求真心么。” “这也是我真心所想的……嗯,总之,以备不时之需。”林守溪认真地说。 他觉得楚映婵说得也有道理,到时候见了面,若他真的嘴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肯定会被小禾拿出来耻笑的。 “小禾应是不生气了,早就不生气了,还未离开巫家时我便看得出来。”楚映婵说。 她始终记得那几个月的风雪天气,那位白发红氅的少女每日倚窗看雪,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每每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时,她才会惊醒般转过头,楚映婵与白祝皆不忍看她失望的神色,所以哪怕是走路也小心翼翼的。 “我当然知道小禾不生我气了,我只是觉得我这样子问会感动一些。” 林守溪沉吟着开口,他甚至可以想到小禾哭着摇头,抱紧自己的画面,他的心也跳得厉害。 “好呀,你竟用这种办法算计小禾姑娘,就不怕我告状么?”楚映婵也一改温柔的语气,透着责备的意味。 “我相信师父。”林守溪说。 楚映婵低下头,没有说话,待樱绯色的唇再动时,话锋却已转了,“我觉得这句话还不错,但小禾说不定已忘了无心咒之事,你在这般关键的时刻旧事重提,怕是要被这件事吃牢一辈子。” “还是你想得周到。”林守溪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嗯……不如说,‘小禾,我寻到你了’?”楚映婵也提出了建议。 “寻这个字用得好。”林守溪夸赞了一句,又道:“可这会不会太矫情了些?” 两人就此商量了起来。 此情此景看着师徒和谐,但若小禾在场,恐怕能将他们从城东一直追杀到城西。 穿过黑森林,跨过数道粗糙搭建的棚架,沿着一座黑色的大山向上攀援,前方是深不见底的、终年飘着灰雾的裂谷,林守溪根据舆图上的指示寻到了一条陡峭山路,沿着山的边缘前行。 这座黑山陡峭得像是被斧头劈开的,飞鹰都难以落脚,除了羚羊雪豹之类的生命,其他生灵几乎都是掉落万丈深渊的命运。 “这些不合理的高山峻谷都被认为是上古时期神明战斗留下的遗迹,传说那时候还没有神魔之分,它们在天地间厮杀,胜利者会劈开裂谷作为棺椁,败者则长眠地底,身躯被大地蚕食,逐渐朽化成怨恨凝结的鬼。”楚映婵看着裂谷,说。 “神明究竟是哪里来的?”林守溪无法想象,天地是如何孕育出这些足以毁灭天地本身的怪物的。 “我不知道,但圣壤殿有一本真正的显生之卷,有人称之为‘答案之书’,也有人称之为‘真理之页’,据说里面记载着万古的真相,那本神卷就放在圣壤殿最醒目的位置,但这些年从未被偷窃过。”楚映婵说。 “为什么?” “因为莫说是阅读,寻常仙人哪怕只是触碰到它,也会瞬间失去所有健全的理智,变成整日呓语疯癫的活尸,传说曾有位人神境的大修士尝试过阅读,他在读至第二页时抠出了自己的瞳孔,嚼碎吞咽入腹,然后发疯似地狂笑,一直到力竭而死。” “这本书这般邪乎么?” “不,不是邪乎,神说,真理是混沌的,要想明悟混沌,首先要与混沌融为一体。” “混沌……” 林守溪也很好奇,那本神卷上究竟记载着什么,竟能让人神境的大修士都变成癫狂的行尸走肉。 “圣壤殿里除了皇帝与七位澄净神女,还有其他人么?”林守溪问。 “当然。”楚映婵说:“圣壤殿如同一座皇宫,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官职,这些官职的要求甚高,哪怕是一个小楼的守卫,都至少是元赤境……当然,境界还不是最严苛的,最严苛的是血脉。” “血脉?” “嗯,能进入圣壤殿的,体内必定流淌着‘仙来者’的纯净之血。” “仙来者……” 在朝云阁时,老人给林守溪讲过仙来者与壤生者的故事,传说最初诞生的人类有尊卑优劣之分,一小部分人是仙来者,他们自称真仙,不愿与壤生者为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壤生者都是卑贱的,供真仙驱使的奴隶。 千年以降,祖师的有教无类推行六合,唯独被称为神居之所的圣壤殿还古板地行使着这一规矩。 “嗯,七神女包括其他人都是真仙后裔,她们哪怕再谦逊知礼,骨子里依旧透着目中无人之气,我……不喜欢她们。”楚映婵说。 林守溪不由想到了号称真仙转世的大公子与赵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 事实上,真仙虽有着自以为是的优越血脉,但他们与人类顶尖的天才亦没有多少优势,只不过他们喜欢把这个归结为‘血脉的玷污’。 沿着狭窄的山路向前走去,楚映婵走在前边,她虽境界高强身轻如燕,却还是走得很小心。 山中风劲,寒风迎面吹来,将她的长发吹得胡乱飞舞,一度遮上林守溪的面颊,楚映婵有些不好意思,解下了一条系在手腕上的红色绸带,递给了林守溪,让他帮忙绑一下头发。 林守溪犹豫着接过了发带,用手拢着楚映婵乱舞的长发,有些不雅地将其抓成一束。 “怎么绑?”林守溪问。 “嗯……就,系紧就行了。”楚映婵说。 林守溪本想系着蝴蝶结,但山中风太大,林守溪想了想,还是选择扎了个死结,楚映婵并不在意,轻柔地道了声谢。 系起的长发不再乱飞,更像是一条鞭子,随着风不断摆动,落到白衣仙子的腰臀上,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地宫中与慕师靖一同匍匐前行的场景,纵使他惯来冷静,也终是少年,难免拘谨,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与楚映婵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山道的阻碍并非只有狭小,这山石如同活物一样,无数漆黑的石笋从地面、石壁之间窜出,拦在前面,若要行路,需将这些黑石笋劈开。 黑尺纤钝,砍着沿路数人高的石笋难免吃力,林守溪将湛宫递过去,借给了她。 “你师尊也真是的,出远门斩妖除魔竟连把真正的好剑也不给你。”林守溪摇了摇头,道。 “剑是君子之器,我现在是戴罪之身,自无佩戴之资格。”楚映婵低着颈,轻柔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林守溪说。 对于巫家一事,他虽始终有些芥蒂,但从为人师与为人徒的角度来看,林守溪实在不觉得她有什么可以苛责之处。 “我们此去妖煞塔附近,不过是要平定小骚乱而已,哪怕手中无剑也没关系的,书上说,只要剑心通明,飞叶摘花皆可为剑。”楚映婵说。 “哪怕是劈开混沌的大神降生时都带着神器,飞叶摘花不过是美好幻想罢了。”林守溪说。 “劈开混沌的大神?”楚映婵露出了疑惑之色。 “嗯……那是我们家乡的传说。”林守溪敷衍了一句。 劈开拦路的石笋,向上一路走去,裂谷中的灰雾越渐稀薄,登上高处时,天地在视野中显得广阔,成群的黑鸟向着东边飞去,仿佛是在指引道路。 放眼望去,前面山河沼泽无数,连歇脚的地方恐怕都难以寻觅,幸好楚妙想得周到,昨日便给他们购置了两间布篷,这些布篷看上去不过伞一般大,却能撑开一片空间,容纳他们过夜。 终于越过了这片高峡,他们在一处死气沉沉的怪石滩里歇了会儿脚。 “还给你,它真是把好剑。”楚映婵递还了湛宫。 湛宫听到了夸奖,发出了清越的鸣声。楚映婵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湛宫的认可。 楚映婵在知道了这是师尊的佩剑后也是有些吃惊的,她过去就听说过仙楼中有一柄名为湛宫的,曾斩杀过时空魔神的神剑,但她从未见过,直至最近她才知道,原来这柄剑给了慕师靖。 楚映婵咬着下唇,低垂睫羽,多少是有些嫉妒的,但她也明白,比起她,师尊应该更喜欢慕师靖那样活灵活现的少女。 林守溪接过湛宫,从包袱中取出一瓶水递了过去,楚映婵接过特制的瓷瓶,饮了一口,她取出了一瓶玉液丹,抖出一粒,自己服下,随后将瓷瓶递给林守溪,让他也恢复一下真气,林守溪取了一粒,要将瓷瓶交还,楚映婵想将这瓶玉液丹送给他路上吃,林守溪却抵死不要,坚持还给了她。 有了地宫前车之鉴,林守溪不敢再在身上放两瓶玉液丹了,楚映婵则以为他对丹药有些敏感。 林守溪重新将湛宫背在身后。 提到了剑,林守溪立刻想到了镇守爷爷交待的事,问:“你知道诛族神剑的下落吗?” “诛族神剑?”楚映婵微微吃惊,“你怎么会问这个?” “我曾在墙壁上看到过诛族神剑与荒谬之剑的壁画,有些好奇。”林守溪随口编了个理由。 “这两柄神剑的历史比人类的历史更加久远,那是太古级神明也畏惧的存在,只是它同许多远古大神一样,早已下落不明。莫说是我,哪怕是师尊应也无半点线索。”楚映婵说。 “这样啊……”林守溪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楚映婵认真地端详着这个骨秀神清的少年,总觉得他身怀着真正的秘密。 “你若真想找寻,之后我会竭力帮你搜寻资料的,我相信一个东西只要还存在于世,就总有蛛丝马迹可循,哪怕是神剑。”楚映婵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说。 林守溪听着她坚定而温柔的话语,一时不知所言。 “你不必这般好的。”他说。 楚映婵微怔,也露出了困惑之色,“你是我唯一的徒儿,对你好当然是天经地义之事。” “师父也太乖了些。”林守溪说。 “乖?”楚映婵听到这个词,总觉得自己才像是晚辈,她蹙起眉,觉得失了些颜面,不由将话语放冷了些,“你将侍神令解了,看我还乖不乖。” “可我也没动用过侍神令。” 林守溪自诩有君子作风,同时,他也有些怕楚映婵到时候真的与小禾告状,毕竟他始终坚持的宗旨就是:绝不做对不起小禾的事。 “你若将绳子拴住一条坏犬,犬受缚于人,自只可摇首乞怜,伪装良善,人亦是同理。”楚映婵说。 “你为何自认坏犬?”林守溪诧异道。 “比方!我只是打个比方。” 楚映婵真的有些恼了,她认真地解释,想要证明自己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好,却被他言语钻了空子,又恼又羞,她觉得自己需要维护一下师道尊严,便端起黑尺,以宽面敲向林守溪的脑袋,她声势吓人,落到他脑袋上时,手却软了下来,只是轻轻地一碰,比之小禾的揪耳朵和慕师靖的板栗,简直如沐春风。 林守溪轻轻分开了铁尺,与楚映婵对视了一会儿,楚映婵主动移开目光。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一同起身,继续赶路。 路上他们偶有交谈,问的也是神山的历史,林守溪的问题都太大,楚映婵回答不太上来,心中不免愧疚,只想着回去以后要看更多的书,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行至一处山谷时,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 他们的身前出现了一条分叉的道路。 “怎么回事,舆图上明明只有一条路,为何这里有两条?”林守溪反复对照舆图,心生困惑。 楚映婵也不清楚,她看着前面的路,这两条路被高高的山峰隔开了,左边的路荒凉崎岖被浊沙遮蔽着,右边的路看着平坦许多,深处还隐有鸟类悦耳的叫声。 “走哪边?”楚映婵问。 …… “他的选择没有问题么?不会破坏计划么?” 待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入山谷之后,山谷外面,两个人影在悄悄然浮现,几无征兆地立在了一处山石上。 两道人影分别是一位白袍公子和一个穿着戏服的少女,公子的脸上覆着粉,面如白蜡,却也唇红齿白,星目剑眉,端得俊美,少女披着一身拼凑的彩袍,腰间挂着一串颜色各异的面具,她画着很浓的妆容,妆容虽掩不了她的清秀,却也造成了一种怪诞之美。 他们已在这里等待多时,就是等待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到来。 “世界上有一种选择,就是自以为自己做出了选择。” 披着戏服的少女从石头上跃下,她抖了抖插在背上的彩色旗幡,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开口,脚步优雅,声音抑扬顿挫。 “放心好了,你去与你的雇主报告,接下来的路小女子都安排好了,绝不会出差错的……再说了,这些年,我什么时候出过差错呢?我可是很兢兢业业的哦。” 少女盈盈笑着,脑袋很可爱地一歪,却是歪成了一个人类根本无法做到的角度,她笑容不减,唇与眼角似也是被这抹笑熏红的,她看向这座山谷,幽幽道: “精心准备的好戏要开锣了呦。” 第138章 山怪 林守溪与楚映婵选择了左边的道路。 山路并不宽敞,里面弥漫着呛鼻的沙尘,林守溪以袖子捂住口鼻,放缓了呼吸的频率与血液的流速,他与楚映婵一同穿越这条能见度很低的山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按常理而言,气象诡异之处通常有妖魔作祟。 果不其然,行至半路时,林守溪脚步骤停。 山壁相夹的道路间,有梆子声响起,那是一种木制的打击乐器,通常会融入戏曲的演奏里,怎么……这里有人在唱戏吗? 可这哪里来的戏台? 两侧的悬崖巍峨高耸,动辄尸骨无存,根本不是唱戏的地方。 林守溪心头一紧,他虽不知道声音的来源,却生出了危险感: “快走。” 走在前面的楚映婵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没走多久,浊沙毫无征兆地加重了,道路的尽头像是有数百个风箱齐齐作业,一时间,狂沙吹袭,像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要将它们掀翻在这条山道里。 真气的遮蔽作用被削减了,狂风压得楚映婵脚步微顿,林守溪一个注意撞上了她,女子脚步微乱,只说了声‘慢些’,并未责怪。。 “伞,用伞。”林守溪忽然说。 在城中时,他们为了遮蔽风雪,购置了两把纸伞,如今恰好能派上作用。 楚映婵打开了其中一把,真气通过伞柄注入,灌在里面,使之在短时间内成为一把法器。 伞面迎上风,瞬间被压得弯折,但这个伞的质量比他们预想中好,弯折到一定程度后,精密的伞骨竟然撑住了,它在风中狂颤,处于摧毁的边缘却始终没有被摧毁。 楚映婵顶着竹伞,护在林守溪身前,在走出黄沙弥漫的山路时,上方的石头滚落,终于将本就逐渐变形的纸伞砸烂,楚映婵弃了竹伞,来到了裂谷之外。 山路的尽头是万丈深谷,两侧却有人为搭建的栈道,狂风就是从栈道下的深渊里刮出来的。 此刻走近了,他们终于听清了山谷中传来的,那低沉却足以令得大地颤动的吼叫! 林守溪猛然回想起了孽池中发生过的事。 那是黎明时分,一头红瞳巨龙从裂谷中拔出身躯,当时也是一样的狂风,一样威严的震吼! 难道说…… 龙尸百年来也就出现了几十头,林守溪不相信自己这么倒霉,次次出门都能撞见。 无论相不相信,林守溪都不敢托大,面对这种荒外巨怪,哪怕是修真者,他们的字典里也通常只有逃跑,没有战斗。 可不等他们撤身,裂谷黄沙中的怪物已经出现了。 最先刺透浊沙的,是一对白色的犄角,那是鹿角一般的东西,却大得不真实,它就像是黄沙中缓缓升起的巨树,两棵树之间足足相隔了数十丈远,可以推测出下面怪物的真身究竟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楚映婵养的小白鹿整个鹿身还没有它犄角的一个分叉来得大。 这对白色犄角令得他们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师徒两人二话不说,立刻沿着崖道飞速离去,崖道虽然狭窄但也并不长,很快,两人纵跃之间通过了这条山道,更前方,他们竟然听到了马嘶声。 一辆运送货物的马车诡异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栈道的宽度根本无法令马车同行,他们是要去哪里? 接着,马车上有人走了下来,那是一个头缠汗巾的中年人,他看到了山谷的异动,跌坐在地,颤抖道:“是开山神君,开山神君活过来了……它是从冰海爬过来的异种,传说它会劈开各种山脉,挖取龙的尸骨为食……快逃,若被它盯上,必死无疑。” 这个马夫似乎生怕他们不知道这怪物的身份,介绍了一通后上了马,策马扬鞭,朝着相反的方向逃去。 “开山神君……”楚映婵轻声呢喃:“我怎么没听说过?” “可能是新品种。”林守溪说。 身后,那怪物已隐隐突破裂谷,爬到了岸上,只是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依旧只能看到一对鹿一样的犄角。 它似乎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但林守溪没有感到庆幸,他想起了先前的声音,它似乎在昭告着什么的开始。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山谷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里是结魂峡,你们是什么人,擅闯入我的领地竟还不知退去,真是大逆之罪啊……本座要将你们炼为脓水,收入这净瓶之中!” 声音是从山的上头传下来的。 “结魂峡?”楚映婵更觉奇怪。 舆图上根本没有这个地名啊,这到底是哪里,他们究竟是误入了什么地方? 荒外多凶险,楚映婵虽有斩妖除魔之心,但她不愿牵扯上林守溪陪她犯险,故也萌生出了退意。 “想走?” 说话之人似是能听透他们的心声,“既然闯到了这里,还惊动了我豢养的宠儿,离不离开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随着那声音发出猖狂的大笑,一团黄沙之气在前方的山尖上凝结,黄沙变作了一个巨大的鬼面,拖着长长的浊黄死气,从山头上滚落下来。 先前逃逸的马车被黄沙拦断,顿时人仰马翻,那个马夫被黄沙裹着拎了起来,绞入巨大的沙口里,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 吃过了人,黄沙怪物意犹未尽,它大笑道:“吾乃结魂峡二十五代山主搬山劈岳神君,坐骑为一开山兽,掌黄沙之力,道法通天,长生不死,遇见我算你们倒霉,尔等今日休想出这结魂峡!” “既然长生不死,为何你是二十五代山主?”林守溪好奇地问。 “黄口小儿,休要多嘴,今日本山主就拿你们剔牙!”山主发出恼羞成怒的大吼。 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只见那凝成鬼面的黄沙化作一道大风,巨蟒般扭动着抽打过来。 没有退路了,林守溪与楚映婵齐齐亮剑,一道迎敌。 这黄沙虽然声势浩大,但实际的杀伤力却并不算强悍,只是沙子迷眼,大大地阻碍了他们的视线,使得战斗变得艰难了起来。 “你守前面,我守后面。”林守溪说。 “好。” 漫天的黄沙里,攻击快如鬼魅,主要集中在前后两个方向,楚映婵负责前面,林守溪则拦住后方的攻势。 黄沙中剑光交错,他们竟斗了个难分伯仲。 “这是沙怪,只能利用黄沙密布之处作战,我们只守不攻,杀出这片峡谷就好。”林守溪飞快冷静下来,做出了判断。 “嗯。”楚映婵相信他的话。 这番话却惹恼了怪物,它厉吼道:“什么沙怪?吾乃搬山劈岳神君,乃此处山峡之主宰,今日便要了结你们的性命!” 黄沙环绕,宛若湍流,烈风从空而降,撕扯着大地与山岳,似要将万物摧毁。 “帮我拦住十息。”楚映婵忽然说。 林守溪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以巫家的立甲御剑术横剑生前,阻挡沙怪的进攻。 楚映婵也全然相信他的能力,她直接盘膝而坐,闭上仙眸,口念一个‘净’字,十指翩然变幻间结出了一个复杂手印。 十息之后,楚映婵厉喝一声:“斩。” 黑尺瞬间脱手而出,飞入狂沙,闪电般来往,飞回之时竟沾染上了一丝血迹。 黄沙中怪物的嘶叫再次响起,像是受了什么伤。 道门的神妙术包罗万象,对于世间奇诡之物有着天然的压制作用,楚映婵若道境未损,很有可能一剑将这头山君斩杀。 沙怪见识了楚映婵的厉害,也不敢再托大,它的身躯借着风势腾起,大吼道:“劈山小君何在,速来助我!” 身后再次响起了巨物落地的脚步声,后方的山丘上,两根巨大如木的鹿角再度缓缓升起。 林守溪不去看那怪物,他一把抓住了楚映婵的手,将有些脱力的她拉起,带着她穿越前方的沙暴,径直向着结魂峡的出口冲去。 黄沙怪想要阻拦却拦之不住,任由他们冲了出去。 但出口之外却并非是广阔的天地,而是一处新的裂谷,这一次,裂谷两侧连栈道都没有了,横跨在上面的是一座又细又长的土桥。 不待多想,趁着黄沙怪没有追来,林守溪与楚映婵立刻跃上长桥,朝着峡谷另一头奔去。 行至半路,后方又传来笑声: “你们以为你们可以逃掉么?天真,真是太天真了,坠下山谷,万劫不复!”黄沙怪发出猖狂的大吼,一只利爪从沙中探出,按在了桥梁上。 瞬间,长桥土崩瓦解。 林守溪早有准备,不等足下的土桥裂开,他便厉声道:“跳。” 他们的境界虽无法支撑他们悬空,但纵跃起来远比凡人更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如羚羊般跃起,朝着裂谷的另一头飞扑而去。 眼看着就要抵达对岸,楚映婵却忽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先前为了斩出一剑,她消耗巨大,关键时刻内伤弹压不住,飞快脱力。 林守溪暗道不妙,空中没有可借力之物,他哪怕再紧要关头伸长了手臂,却也只是勉强抓住了裂谷边缘。 “抓紧我!”林守溪大喝。 他一手扒着裂谷,一手抓着受伤的楚映婵。 林守溪曾在无数故事里听说过这一幕,当时的他嫌弃俗套,如今却真真切切置身其中了。一般而言,这种情形都是三难抉择,要么维持不动,要么放弃他人,独自逃生,要么一起死…… 但他们是修真者,无需顾虑这些,林守溪以指牢牢扣住岩壁,深吸了口气,调动真气想要挺身而上,也是同时,黄沙怪拍出一道沙箭,飞速地射向了他们。 “小心!”楚映婵出声提醒,声音焦急。 林守溪默不作声,打算以体魄硬抗,但就在这时,一记风刀落下,将那沙箭绞得粉碎。 “白风怪?你在做什么?”黄沙怪厉声质问。 只见林守溪的身前,赫然出现了一道身影,这身影很是干瘦,有着鹰钩鼻,披着羽氅,神色阴鹜。 “这里到我的地盘了,轮不到你来我地盘杀人。”白风怪冷冰冰地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守溪,道:“前面是玉峡,是我的领地,但我的领地里,不允许道侣同行入内,你若愿意舍弃她,我可放过你。” 这是什么古怪的规矩? 林守溪眉头一皱,根本不想听他夹着尖锐的嗓音说话,他深吸口气,手指发力,拉着楚映婵腾空而起。 “看来你是想死了。”白风怪伸出了手,冷冷道:“吾乃白雪玉峡之主,统领十座大峰……” 不等他的话说完,林守溪便已拉着白裙女子上来,以指为剑,点向白风怪,白风怪摇了摇头,一拳砸向林守溪的胸口。 接着,白风怪脸色变了,对方的体魄远比他想象中结实,他的一拳竟像是轰在了钢板上。 白风怪想要摄拳,黑衣少年的长发忽然散开,一柄黑尺贴着林守溪的面颊刺来,猝不及防地杀向白风怪。 那是楚映婵的剑。 她已在林守溪身后立稳,助他杀妖。 白风怪撤得飞快,故而这黑尺短了一寸,林守溪握住了她递来的黑尺,向前一挥,将短的一寸补全了。与此同时,楚映婵也从林守溪的腰间拔出剑,杀向了白风怪。 攻势瞬间颠倒,白风怪想逃,却被林守溪反手抓住了手臂,林守溪猛地一拧,骨裂声骇然响起。 眼看楚映婵的剑要来了,白风怪直接弃了双臂,想断臂而走,但他依旧没能逃掉,林守溪重尺如锤,打上他的胸膛。 白风怪发出惨叫,一个趔趄间坠下山崖, 它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便将先前没念完的介绍补全了:“吾乃白雪玉峡之主,统领十座大峰,号约凌天掌风神君,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诛杀尔等,取你们项上人头!啊——” 白风怪坠入深崖,再不见一丁点影子。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 那黄沙怪立在对岸,望着极远的深峡发怒,却是跃不过来,林守溪与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谢谢你。”楚映婵认真地说。 “没什么好谢的,即使我没有拉着你,以你之能也绝不会真的有事。”林守溪说。 “有没有事是两码事。”楚映婵话语坚定,“总之……谢谢你了。” 林守溪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能将手松开么?”楚映婵说。 林守溪这才发现,他们先前牵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他说了句抱歉,手掌一松,楚映婵飞快抽回了手,握了握,垂颈不语。 林守溪倒没有多少心思,他观察着眼前的玉峡,只见这峡中的石头确实通体洁白,看上去宛若美玉。少了白风怪以后,前方的路途没有了阻挡,一片安宁。 即将走出玉峡时,林守溪心中一动,他忽然转过头,看向了某处峰间。 “怎么了?”楚映婵问。 “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林守溪说。 楚映婵也回过头,澄澈的眼眸四下扫视,后方怪石嶙峋宛若妖魔,唯独不见人影。 “也许是我多想了。”林守溪摇了摇头。 过了玉峡是一片山坡雪地。 天渐渐黑了,他们没有继续行路,而是在山下搭建了两个布篷。 前方不知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在等着他们,但玉峡的妖怪已除,相对比较安全,所以他们打算在这里休息一夜。 “我觉得有些奇怪。”林守溪说。 “哪里奇怪?” 两人隔着布篷说话。 “能操控黄沙,且有这么一头巨大怪兽作为膝下宠物的妖,真的会这么弱么?”林守溪问。 他一个玄紫境加上楚映婵的元赤境,仙人都够不上,对于从那等妖怪手下死里逃生,林守溪底气并不充沛。 “妖怪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厉害的。”楚映婵解释道:“城墙之外环境恶劣,妖鬼之物生存已然不易,而且大都畸形,庞大者痴愚,纤细者孱弱,它们或有神通,境界却不会强悍到哪里去,所以哪怕是在城墙外,还会有一些村镇得以扎根。” “这样么……”林守溪喃喃道。 “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楚映婵问。 “我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林守溪说。 “什么故事?” “有一对师徒一路西行,想要求取珍贵的经书,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它们面目狰狞,各显神通,想要将师徒杀害,然则这对师徒坚韧不拔,纵有妖魔觊觎,纵有苦难艰险,他们最终也都将之化险为夷,得偿所愿地求得经书,证了正道。”林守溪缓缓地说。 楚映婵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如今听林守溪概述,她轻轻点头,道:“他们真是意志坚忍。” “嗯,他们确实意志坚忍,但……能躲过这些苦难靠的并不仅仅是意志。” “嗯?” “后来这对师徒知道,原来拦路的妖怪大都是神仙的坐骑,这些关卡也只是神佛预设的,他们在刚刚启程时,一路跌宕起伏的故事就已分毫不差地写在了佛的掌心里。”林守溪说。 “你的意思是……”楚映婵隐约有些明悟。 就在这时,布篷外响起了滚雪之声,声音越来越大,转眼间已如雷鸣。 林守溪与楚映婵飞快出了布篷。 只见后方的雪坡上,一个雪球飞了下来,那雪球越滚越大,及至附近时已有势不可挡之态,林守溪与楚映婵也只能选择避让。 轰—— 雪球飞过,然后撞碎在玉峡的石头上。 楚映婵的布篷被碾扁了,竹架尽断,林守溪的则完好无损。 第139章 白雪一双人 身后是碎掉的雪球,身前是压毁的布篷,沿着雪坡向上望去,白茫茫的雪坡泛着银光,空无一人。 这是哪里来的雪球? “这……” 楚映婵看着被损毁的布篷,心有余悸:“幸好我们都没有入睡,否则……” 好不容易历过了妖魔的阻挠,如果在入眠时被山坡滚下的雪球砸伤,未免太荒诞了。 “我上去看看。”林守溪说。 楚映婵微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也来到了山坡的最高处,一同眺望雪夜。 上方的天空像是神女点缀宝石的深青裙裾,借着星辰微弱而迷人的光,林守溪向着四周望去,周围被白雪覆盖,几乎一览无遗,但任他如何搜查,都找不到半点人的身影。 “这是什么?” 楚映婵俯下身,观察着脚下的雪地,说。 林守溪循声望去,也在雪面上见到了一串极为纤细的脚印,那不是人的脚印,而是猫爪,猫爪很小,看着是只幼猫。。 “原来是猫做的吗?”楚映婵心弦放松了些。 林守溪皱紧的眉却未松开,他观察着脚印的走向,问:“也就是说,刚刚有一只猫跑到了山坡上,搓了一个雪球滚下来,精准地将你的布篷碾坏了?这……可能吗。” “若是心智小成,有些灵性的小猫妖,倒也不是没可能这么做。”楚映婵说。 “是么……” 林守溪当然不会被这个理由说服,他想起了三花猫,三花猫哪怕是现成的毛线球都搓不明白,更何况用笨拙的爪子搓雪球了,再者……哪怕是猫,它的脚印也就此断了,它是凭空消失了么,还是长了翅膀飞走了? 可爱的猫爪印在雪夜里透着诡异的气息。 林守溪又搜寻了一会儿,依旧得不到有用的线索。 “你觉得是有人想杀我们吗?”楚映婵问。 林守溪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说:“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可能。” “嗯……难道是有人骑在猫上?”楚映婵若有所思。 楚映婵对于斩妖除魔一事也算是颇有经验,可她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形,不免胡思乱想。 “……”林守溪一时无言。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得不到什么头绪,但有了前车之鉴,山脚已不安全,他们一齐将布篷挪到山上驻扎下来,这是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但楚映婵的布篷已经坏损,无法使用,他们只剩下一间可用的。 布篷宽敞,也够两人共同,但…… “你昨日真气消耗最多,你睡里面,我在外面守着,以防有变。”林守溪说。 “不可。”楚映婵立刻道:“哪有师父享福,独令徒弟受苦的说法。” “你是斩妖除魔的主力,你休息好了,明天才能更好地出力。”林守溪说。 “不要。” 楚映婵不认可这种说法,她觉得对方这口吻就像是在哄小孩子吃药一样,她虽堕了境,又岂需一个晚辈照顾? “这样,我们一人各休息一个时辰,轮换至天亮。”楚映婵说。 “也好。”林守溪也没必要与她执拗。 楚映婵先钻入布篷中,躺着休息,篷内有厚厚的棉垫,隔绝了雪地的寒冷,狭窄却温暖,林守溪在外面铺了块干毯子,盘膝而坐,取出了师尊赠送的丹药秘籍翻阅。 师尊赠送的炼丹秘籍有三,分别是归体真元丹、冰寒镇心丹以及灵目丹。 顾名思义,归体真元丹是一种类似于玉液丹的,恢复真气的丹药,这在丹炉里炼制的话,就是用丹炉内置的材料炼出恢复真气的丹丸,可在他体内炼的话,相当于是用真气炼丹恢复真气……林守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二本的冰寒镇心丹则是更为强劲的清心咒,可使人六根清净,无欲无求,无论是清修还是对敌之时皆有妙用,一般来说,这种丹不宜多吃,但林守溪不怕,他觉得自己可以炼制极欲合欢散与之对冲。 至于灵目丹入腹,则可以令得双眸炯然有神,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它的作用可能类似于过去佩戴的黑鳞…… 林守溪虽对这几本丹药的作用颇有微词,但它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林守溪今夜只是粗略地看了一遍,按照难易给它们排了序。 布篷内,楚映婵静静地躺着,却是无法入眠,她偶尔抬头向外看去,布篷能提供的视野很狭窄,她看不到辽阔幽美的星空,只能看到林守溪独坐雪地的背影。 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却没有作声,只是低头阅着书卷,神情专注。 一个时辰后,换成楚映婵出来,林守溪入篷休息。 布篷残留着女子的余温,仿佛这位楚国的王女亲自为他暖了床一样,里面甚至还飘浮着淡淡的,女子的体香,容易让人联想到山谷瀑布间的野兰花。 林守溪立刻炼起了冰寒镇心丹。 楚映婵坐在冰雪之间,也打坐调息着,白裙为星光所照,望上去仿佛透明,仙子的肌肤映着冷白之色,更胜满山的雪。 这对只有名分的师徒同处雪夜,却是宁静平常,仿佛这只是寻常之事。 再次轮到林守溪出布篷之时,天空忽然飘起了雪。 天空中星辰璀璨,雪不知是从何处落下的,林守溪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雪花,握在掌心,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书。 天寒地冻,雪花飞扬。 “进来。”楚映婵忽然说。 林守溪微怔,却是默不作声。 他心里清楚,离天亮还早,若一直用真气遮蔽,对于他们来说皆是无谓的消耗,林守溪想起了包裹里还有一把纸伞,取出之后却发现它的伞面不知何时被划破了。 雪越下越大,转眼之间已有遮天蔽日之势,天空中的星斗也看不清切了。 身后,楚映婵侧卧着,双肘支地,身子半起,眸光平静地注视着林守溪,说:“别硬撑了,你这般固执的性子放我们道门里是要挨打的。” 雪落如天倾,若无真气遮挡,林守溪顷刻间就会被堆成一个雪人。 “这样……不好。”林守溪轻声说。 “何必拘泥礼数呢,你我问心无愧就好了,”楚映婵向着一侧靠了靠,让出了些地方,“还是说你……” 她欲言又止。 白衣仙子的话语柔缓清冷,不掺任何多余的情绪,林守溪若再推诿反而显得心中有异,他看了眼越来越大的雪,最后还是选择钻入了布篷内。 布篷原本还算宽敞,但若容纳两人,便显得狭窄了。 楚映婵将布篷的帘子系住,防止冷风灌入,两人就这样躺在密闭的空间里,只要稍稍留意,就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起伏与心脏的跳动,林守溪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竟也不觉抗拒——身边的女子温柔似水,仿佛能容纳一切。 林守溪自认为对小禾堪称坚贞不渝,一路上他虽与慕师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却也经受住了妖女的调戏与挑逗,在心理上保持着距离。入山后他又见妙龄少女与神山仙子无数,但也只冷眼相看,不作他想。 他只想见到小禾,与她重逢之后他才能更加安心地修行,去努力践行更宏伟的誓言——与心爱之人一同斩灭尘世的邪,对抗心中的鬼,世上似乎再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 但饶是他自认忠贞不渝,道心坚忍,依旧难免紧张。 楚映婵清艳的脸颊离得很近,她的发绳已经解去,如瀑的墨发贴着雪颊丝丝缕缕地垂落,有的覆着琼鼻,有的滑过绯唇,她被衬得如此柔弱,长而曲翘的睫毛也是那般近,睫羽随着呼吸轻颤着,就像是海上的云。 不得不说,哪怕林守溪以再挑剔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张近乎完美的仙靥,垂怜神女虽也极美,但那种美与她不同。 苏和雪像是从红尘踏入仙境的得道女子,楚映婵则是天生的仙子,她哪怕行走人间,也未食过半点烟火,道胎澄彻如寒空的星,初秋的露,难怪楚妙将她视为自己一生最值得骄傲的‘杰作’,极尽溺爱。 当然,在楚映婵心中,林守溪同样如此,这是她见过神骨最为清秀的少年,五官亦是清癯秀美,仿佛神明转世成的少年,他与娇小明艳的小禾立在一起,确实是天作之合了。 雪一直下着,不知何时才会停下。 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因为他们的呼吸节奏不自觉地趋于统一了。 若身边躺着的是小禾,那这种心照不宣是美好的,但楚映婵给予他的,更多的是紧张,他虽知自己什么也没做、也不会做,但总有一些对不起小禾的感觉,他在脑海中不停勾勒着小禾的模样,心却愈发乱了。 夜还漫长,林守溪不知如何度过。 “我给你讲故事。”他灵光一闪,忽然说。 “故事?”楚映婵微怔。 “嗯,先前那个故事,师徒西行历劫难得真经的故事。”林守溪说。 “嗯……”楚映婵鼻翼翕动,片刻后轻轻开口:“好呀。” “这个故事要从一只猴子说起,那是一只猴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林守溪缓缓开口。 初冬雪夜,少年与女子躺在布篷里,听着窸窸窣窣的落雪声,少年的声音平缓而悦耳,听来令人心宁神静,楚映婵侧躺着,双腿微蜷,她听得入神,眼眸里闪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 于是,这个雪夜,孤男寡女之间就这样给讲述了一晚上猴子的故事。 一夜别无他事。 清晨,雪停了。 “今晚的事不准告诉小禾。”林守溪想了想,还是小声叮嘱了一句。 他虽问心无愧,但小禾信不信不是他能控制的。 “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楚映婵抿唇一笑。 “多谢师父。”林守溪说。 “你也只有在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喊我师父。”楚映婵幽幽开口,有些怨恼。 林守溪愧疚地低下了头,楚映婵噙着浅笑,也不乘胜追击地逗他。她与他一同解开帘子,推开积厚的雪,从布篷中走出,寒风冷冽,天地一白。 手上的舆图失去了作用,他们早在不知何时就已被某种力量干扰,迷失了方向,误入了这片妖魔横生的山谷里。 谁也不知道前路有什么。 收拾好唯一的布篷,补充了水和丹药之后,他们一同上路。 “在想什么呢。”林守溪问。 今日他精神不错,倒是楚映婵有些心不在焉的。 “我在想昨天你说的故事。”楚映婵说。 “小说家的一家空谈而已,你不必当真,也不必记挂心上。”林守溪说。 “我只是觉得它很有趣。”楚映婵说。 “那日后有时间,挑个闲暇安逸的日子,我将完整的故事说给你听。”林守溪承诺着。 楚映婵点了点头,她想的倒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其中的……师徒关系,这给了她一丝明悟,但她暂时无法将其转化为实际的念头。 楚映婵想要开口说出些心中的想法,林守溪却又忽地止住了脚步。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再度俯下了身子,楚映婵看过去,也愣住了。 “这是……” 只见地面上,赫然又出现了一小串猫咪的足印。 这与昨夜的如出一辙。 “那只猫昨天又来过么?”楚映婵明明凝神注意了,却半点没有察觉。 “不,不是的,这是之前的脚印。”林守溪寒声道。 “可昨晚不是下了很大的雪么?”楚映婵后颈微凉。 是啊,昨晚下了大雪,这浅淡的足印早就该被覆盖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楚映婵一时无法想通。 林守溪却飞快明白了过来,他说出了那个听上去无比荒诞的猜想:“昨天确实下了很大的雪,但雪很可能只集中下在了山顶的部分,其他地方并未被波及。” “什么?”楚映婵讶然。 她很快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昨夜确实下了大雪,但只有山顶下了,也就是说,有一团雪云追着他们落雪,对其他地方不闻不问。 昨夜夜色太黑,大雪纷纷扬扬,他们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今日的蛛丝马迹才暴露了真相。 若真是如此,那很显然不是云在针对他们,而是……人。 这一路走来,一直有人在暗中布局着什么…… 楚映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游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但山峡广阔,怪石参差,他们除了雪,什么也看不到。 “没关系,继续走,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林守溪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侧过身去,附耳对楚映婵说了什么,随后对地面上的足印不再理睬,只是向前走去。 两道身影一同消失在了雪地里。 …… “报……那两个人不见了。” 某处,身穿戏服的少女正抱着自己的脑袋打着滚,忽有人传信,少女睁开了眼,将脑袋按回了头上,正了正,又发条般拧了一圈,才睁开眼,气恼道:“嚷嚷什么嚷嚷,没看到我正睡觉嘛……什么事啊?” “那两个客人出了白雪玉峡之后走了两个时辰,随后又一起搭了个布篷歇息,我们还当是他们昨夜意犹未尽,不敢打扰,但半天过去了,也不见他们出来,我们意识到了不对劲,然后才发现,布篷底下挖了个大洞,里面的人不见了,‘四面’也分头去找了,可怎么也找不到。”来者气喘吁吁地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哦……挖地道跑了啊,以他们之能,察觉到异样也算正常。哎,我还当是他们生小孩子了呢,这种小事也来吵我睡觉?”戏女不悦道。 “大人……大人不急吗?” “有什么急的?他们未入仙人境,是出不了我的戏台,要是挖条路就出去了,我这百年灵根岂不是白修的?” 戏女不以为意,道:“地鼠打了洞也总有钻出来的时候,更何况他们还有要事在身呢,我们急什么?放心,若此事不成,我将我脑袋掰下来给你们当蹴鞠踢。” “大人说得是,是属下心急了,属下只是心忧,心忧……” “好啦,知道啦,谁也不想回神守山坐大牢,本姑娘自会竭诚办事的,你们不要整日疑神疑鬼,照我的吩咐办事就好了。” 戏女信誓旦旦道:“这两人都私定终身了,约为未婚夫妻了,差的也不过是一锤子买卖而已,假正经的我见太多了,最后还不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是,大人说的都是。”那人纵有意见,也只敢附和。 戏女明明是少女模样,却很爱说话,唠唠叨叨个不停,这也不怪她,在牢里噤声久了,偶尔透透气总是令人心情愉悦,想要一抒胸臆的。 见那人还不愿离去,戏女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披着拼接的七色彩服立起,道:“好了好了,本姑娘亲自去瞧瞧就是了……哎,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下属这才松了口气。 可未等戏女出门,又有情报传来。 一个披着鼠灰色衣袍的人佝偻着身子匆匆进门,道:“报,两位客人已被‘白面’找到了,如今已与白面斗在了一起。” “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了啊……真没意思。”戏女叹了口气,手脚一僵,直挺挺地倒回了椅子里。 其余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那就随他们去斗,待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出手的。”戏女这样说着,随手从腰间解下了一块面具,覆在脸上。 面目狰狞。 …… 与此同时,白雪玉峡之中。 “我已派下属按你们说的上报了,两位上仙,可以收手了?”一个白袍面具人抱着脑袋,说。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缓缓抽回了剑。 他们寻了处软土,利用布篷进行了金蝉脱壳,却没有往其他地方逃,而是反直觉地折返回了玉峡,令得搜寻者灯下黑,一时未能觅见。 更幸运的是,他们还在玉峡中撞见了这位‘白面’换戏服。 “解开你的面具让我看看。”林守溪冷冷道。 白面犹豫之后叹了口气,又问:“两位上仙答应保密的……” “放心好了,我们道门弟子以诚信为本。”林守溪正义凛然道。 白面这才缓缓揭下了面具。 “怎么是你?”林守溪与楚映婵又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道。 眼前的不是别人,赫然是昨日被他们联手打落山崖的白风怪,他四肢健全,完好无损。 白风怪迎着他们诧异的目光,也很不好意思,他不复昨日山崖上的嚣张,小声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便宜。” 第140章 谁是戏中人 “便宜?为何便宜?”楚映婵问。 “啊?”白风怪一愣,心想这还用说么,他支支吾吾道:“境界低,演得烂,当然就便宜啊……而且由我一人分饰两角,可以少付一个人的钱。” “所以这一路过来,我们的经历果然是被人安排了么……”楚映婵喃喃自语,终于确定林守溪说的是对的。 “便宜是有多便宜?”林守溪好奇地问。 “别问了……” 白风怪如丧考妣,不断地倒着苦水:“这本是碧穹园的生意,但碧穹园最近太忙了,将这生意接下后卖给了我们老大,我们都是临时上阵,话都还没背明白了,这下好了,被你们抓了现形,如果被老大发现了,别说赚钱了,指不定还要赔进去些……” 白风怪体内狂风激荡,呼呼作响。老大对他昨天的表现本就很不满意,今日是该戴罪立功的,结果落到这般局面,可以说是前功尽弃了。 “你们这生意确实不好做。”林守溪闻言,不由点头。。 “所以两位客人一定要替小的保密啊……”白风怪恳求道。 “我观你境界也不低,为何要来演这一出?”楚映婵问。 眼前这头白风怪怎么也有玄紫境的实力,虽说与林守溪这种独一份的玄紫没法比,但也绝不至于沦落至此才是。 “客人有所不知,我们是神守山石铁牢里拘押的妖鬼之物,我们虽是戴罪之人,但也不能总好吃懒做,所以许多罪妖被种下罪印之后,都可以出牢去寻点谋生之法,我不愿干脏活累活,恰好听说有个戏班子,就加入了。”白风怪解释道。 “原来如此。” 楚映婵过去不知道坐牢都有这么多门道,她问:“是谁雇你来的,演这场戏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只是个戏子,哪里知道内情呢?”白风怪讪笑道。 “多半是你娘。”林守溪看向楚映婵,直截了当道。 “我娘?”楚映婵灵眸微动,摇首道:“我娘请他们来做什么?怕我们一路上太无聊么……总不能是提升楚门的功绩,云空山的仙人也不是傻子。” 楚映婵喃喃开口,如画的眉目间锁着困惑的云,她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轻,因为她发现,林守溪与白风怪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楚映婵更加疑惑。 “你是真的不知道?”林守溪问。 “你知道什么?” 楚映婵过去常常与白祝在一起,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机敏聪慧的小师姐,现在想想果然还是白祝太笨了,与林守溪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会觉得自己的思路跟不上。 “楚皇后也许是想撮合我们。”林守溪说。 “撮合……我们?” 楚映婵怔怔开口,她回想起昨日发生的事……一同撑伞,穿越满是沙尘的峡谷,一同逃跑、一同与敌人并肩作战,然后是断崖峭壁处生死相依,接着布篷被毁,山顶大雪,他们只能睡在一起,将这些事联系起来后,楚映婵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青丝掩映间的仙靥不由微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楚映婵依旧不明白,只是自语道:“请这样的戏班子,应该花了不少钱。” “皇后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下次见面,我们和她说清楚就好了。”林守溪说。 “也好。”楚映婵点头,“既然真相大白,那这场闹剧也趁早收手。” “不可,不可啊——”白风怪坐不住了,“你们收手了,我们吃什么?” 白风怪立刻恳求道:“二位可是答应我要保密的……你们就当没事发生过,走出这戏场就行了,让我们把该做的做了,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和老大去商量商量,我们合伙骗你娘的钱。” “……” 楚映婵无言以对。 娘亲楚妙在她面前虽是温婉又唠叨,但再怎么说,她也是身份尊贵的楚国皇后,是整个人族都凤毛麟角的大仙人,可她却非要来操心自己的婚事,现在好了,不仅花了冤枉钱,眼看着还要成为冤大头了。 白风怪正说着,他的身后,忽有‘喵喵喵’的叫声传来。循声望去,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瞳孔湛蓝的猫。 “雪团,你怎么来了?”白风怪一愣。 “这只猫难道就是……”林守溪若有所悟。 雪团很有灵性地叫了两声。 “嗯,这就是昨天晚上推雪球的猫。”白风怪说。 楚映婵见到小猫,眼眸微亮,她俯下身子,拎起了小白猫的后颈,“原来是这个小东西呀。” “它昨夜推完雪球之后去了哪里?为何凭空消失没影了?”林守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雪团裹在了雪球里,随着雪球一同滚了下来,然后趁着客人上山查探之际偷偷从碎雪里钻出,溜走,客人自是很难发现的。”白风怪解释道。 “竟是如此么……” 楚映婵没想到谜底居然这么简单,她想起自己荒诞的猜测,不由觉得脸红,她赞叹道:“你们这戏班子可真是各个身怀绝学。” “仙子过誉了。”白风怪拱了拱手,卖惨道:“仙子你看,我们班子的猫都瘦成这样了,若这单生意黄了,恐怕雪团又要十天半月吃不上肉了……” 圆滚滚的雪团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林守溪与楚映婵看着彼此,无奈地眨了眨眼,他们没有想到,在这个临时搭建的戏台里,自己竟也要成戏子了。 “不。”楚映婵沉吟片刻,却是摇头:“我不喜欢这种由人摆布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林守溪说。 白风怪看着他们夫唱妇随的样子,更加着急,“两位大仙行行好……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像楚皇后这样傻……财大气粗的客人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们给搅了,我们来年只能喝西北风了。” “放心,你只要好好与我们合作,这罪非但落不到你头上,好处也不会少你的。”林守溪承诺道。 “公子的意思是……” …… “这两位客人去白面斗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了还不现身?” 面覆蓝色面具的男子立在一处怪石林中,他遥望前方,疑惑不解。以白面的修为,恐怕早已落败,借着老大的阵法遁入暗处了,可…… 正想着,前方响起了尖锐的嘶叫,正是白面的声音: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山峡间妖魔鬼怪无数,皆狞恶恐怖,强横无比,你们以为你们逃得掉吗……哈哈哈哈……” 蓝面知道两位客人来了,无暇多想,立刻做起了迎敌的架势。 林守溪与楚映婵挽剑而至,看得出来,他们与白面经历了一番苦战,也有些疲惫。 蓝面抖擞了精神,他迎风而立,将一把黄金吞口的宝剑拔出,冷冷道:“白面那废物,竟连你们也杀不掉,看来还是得让我出手了……哼,吾乃这片石剑林的主人,号曰削石负剑神君,你们胆敢擅闯此地真是不知死活,今日,本神君就让你们见识一下这石林剑阵的威力!” 蓝面大吼的时候,林守溪与楚映婵也在心中跟着他默念这番台词,竟是分毫不差。 先前,他们已与白面做了商量,还串通了之前凶神恶煞的黄沙怪,黄沙怪起初还嘴硬,直到看到了被生擒的白风怪后,终于选择了合作,悻悻然地交出了戏本。 林守溪与楚映婵认真地看了一遍,大致明白了后续的情节: 接下来他们会接连遇到蓝面与红面,与之苦战一番,关键时刻,红蓝二鬼的破绽被识破,为他们所败,借着戏台的地阵逃之夭夭,随后他们会进入一片严寒与酷暑共存的森林。 在这片森林里,先前扮演红蓝二面的人会化身一对幽灵,指引着他们走向森林的深处,这片森林遍布机关,非强力可以破除,而是需要两人通力合作,一同解谜、前进。 不得不说,为了能让他们缔结姻缘,楚妙请的戏班子确实做了不小的努力,这些关卡中不乏许多肢体的接触,若是本就互有情愫的少年少女一同经历这些,很难不相惜相爱。 之后迎接他们的则是强大的黑面。 黑面也是戏台最深处的妖怪了,它在一片阴气森森的墓地里等待着他们,那片墓地冤魂飘浮煞气冲天,是戏女精心挑选的场地,在那里,林守溪与楚映婵会与黑面有一场斗得昏天黑地的较量。 战斗的尾声里,他们双剑合璧,艰难取胜。 接着,最重要的时刻来了。 他们经过了那片压抑而阴森的墓地之后,会走入一条狭长的一线天石道里,经过了这片石道之后,再没有什么阴煞之气,昏黑之风,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平削如镜的山岳,和山岳环抱间的湛蓝大湖。 戏本里写道: 天空湛蓝,万物俱寂,妖魔鬼怪早已不见了踪影,少年与少女能见到的只有湖,一览无遗、湛蓝澄澈的湖,湖水舒缓地将浪与风推过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先前他们在黄沙峡谷见到的鹿角巨妖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它没有半点敌意,只是潜在湖水中游曳,发出鲸般的悠远吟唱,似乎是在赞颂少年与少女的勇敢,它拖着长长的、三角形的水纹远去,渐渐沉入湖中,天幕黯淡,残月初升,恰与两颗星星组成了一张温柔的笑脸,天地间再无他人,接下来的时间全都属于他们…… 看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与楚映婵多少有些感动,若他们真的浑然不知,经历了一切,见到这般美好的场景,会作何想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了。 可惜,现在假设也只是假设,他们洞悉了一切,再也无法体会这种精心设计的浪漫了。 “娘亲也算是有心了。”楚映婵出奇地没有责怪楚妙。 林守溪看过了戏本,将它还给了黄沙怪,问:“先前黄沙灰雾峡谷里那头开山神君究竟是什么?光是角就这么大,它的真身恐怕有赤瞳龙尸那般大小,它也是戴罪的怪物么?” 楚映婵对此也很好奇,她深深地记得狂风吹出山峡,巨大的鹿角从中升起的场景,那种压迫感犹在心头,令人生不出对抗的念头……若真有龙尸大小的怪物掺和其中,那这个戏班子的底子确实很值得称道了。 黄沙怪看着他们期盼的眼神,犹豫之后道:“两位……随我来。” 接着,林守溪与楚映婵跟着黄沙怪进入了一间山石开凿的密室,密室空间极大,守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本该被黄沙怪杀死的马夫,马夫见他们前来,也大吃一惊。 同样吃惊的是林守溪与楚映婵。 在这间密室里,他们看到了一对巨大如树的鹿角……当然,也只有一对鹿角。这鹿角倒真是树木雕刻成的,中间还特意掏空了,并不重,普通的人类力士就能将其举起。 林守溪与楚映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自始至终也没看到那怪物的真面目,关于它的巨大与恐怖,都不过是通过这对角想象出的。 “你们这也太敷衍了?”林守溪有些生气。 “这不是节约成本吗……再说了,两位当时不也被吓跑了吗?”黄沙怪辩解道。 林守溪与楚映婵无言以对,只觉丢人现眼。 他们向白风怪与黄沙怪询问了他们的老大的事,关于那位戏女,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只说是个古灵精怪的女鬼,拥有仙人境的修为。 据说,这位戏女并非什么谋财害命,兴风作浪的怨鬼,她只以捉弄人为乐,小到蹒跚学步的稚童,大到须发皆白的长老,她一个也不放过,从他们的惊吓中汲取力量。 后来某个宗门大宴,她玩心大起,拟了封请帖以假乱真,闹了闹这宴会,将境界不俗胆子却不大的女宗主吓了个半死,谁知这场宴会上,楚国皇后楚妙也受邀在场,她纵有鬼点子无数,却不敌这位楚皇后,被当场抓获,拿入大牢,经过思想改造,立志重新做鬼。 想来这次她愿意从碧穹园手里接下这单子,也与楚妙有关。 楚映婵对于这些恩恩怨怨倒不在意,她反倒有些内疚——因为娘亲的缘故,要耽误林守溪与小禾的相逢了。 林守溪并不责怪她,他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这种生意,想着以后与小禾重逢后,或许可以请一个戏班子表演一下,让那丫头好好感动一番。当然,如果是要骗小禾的,可就不能请太便宜的,若没被看穿,戏子们的命恐保不住,若被轻易看穿,自己的命恐保不住…… 知道了一切,这蓝面的石林剑阵在他们眼中自也破绽百出。 林守溪与楚映婵配合默契,以惊人的速度破阵而出,还险些将那用以遁逃的阵法给破了,吓得蓝面脸都白了,险些跪地求饶,承认一切。 过了石林剑阵,他们见到了红面。 红面藏在面具与衣袍下的本体是一只炎兽,它是火山口的炎精凝成的怪物,身无定型,甚至可以以躯体为炉炼剑,传说中铸就雪鹤剑的那位炼器师就有一头强横的炎兽。 这年头妖怪并不好当,这头炎兽被击败之后,还要飞快改头换面,前往下一座森林,与一头吞风吐雪的蛙怪协作,阻拦他们的去路。 那头蛙怪就是昨夜为他们降雪的怪物。 某扇大门之后,身披彩衣的戏女也睡饱了,她打算去瞧瞧这两个小孩子闯到哪了——在她眼中,不满百岁的都是孩子。 戏女有特殊的伪装技巧。 她知道,隐藏自身最重要的就是不被发现,人行动起来动静太大,很容易被察觉,所以…… 戏女拧下了自己的脑袋,抛绣球般抛了出去,让它代替自己整个身体出去看看。 像是民间传说中的飞头蛮一样,敷着彩妆的少女头颅兴冲冲地飞了出去,钻入了群山间偷看。 她发现,这林守溪与楚映婵与她想象中强大得多,转眼之间,炎兽畏土的弱点就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以五行法术的‘土’困住了炎兽,前往那座森林。 戏女不得不亲自现身,去帮炎兽脱困,让它抓紧赶往下一个场地。 结果这两个孩子似乎很不听话,他们并没有径直前往山林,而是想走水路脱逃——那个叫林守溪的对于水似乎有着超强的掌控力。 “如果你们以为这点雕虫小技就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未免也太天真了。”戏女淡淡开口,眼神中充满了轻蔑。 她的灵根是‘场’。 更准确地说,是方向。 她可以让人对方向的感知失灵,从而误打误撞进入她所引导的领域里……先前将林守溪与楚映婵骗入这片峡谷所用的就是这个手段。 神不知鬼不觉里,黑衣少年与白衣仙子的方向感乱了,他们明明沿着溪流前进,莫名其妙间又偏移了道路,拐入了那片冰与火交错的林间。 戏女得意地笑了起来。 任你娘亲再厉害,你这年纪轻轻的仙子丫头还不是被我捉弄?哼,稍后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恐怕还要被爱郎扒成小白羊,在湖边半推半就地哼起诱惑人心的调,求起哀婉娇柔的饶,日后若是食髓知味了,不知该是怎样妖冶艳丽的模样呢。 一想到这等白衣仙子暗地里被人欺负时仰颈酥颤,欲拒还迎的姿容,她的捉弄心就得到了满足,脑袋不由自主地跃入空中,转个不停。 戏女正得意着,待她转了几圈回来,视线里却又没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踪迹。 “咦?不安分的小孩子又跑哪里去了?”戏女四下扫视,惊愕地发现,林守溪与楚映婵竟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一条密道! 那可是戏子出入用的专门道路,竟被他们意外寻到了! 这下好了,自己精心设计的关卡瞬间成了摆设。 对她而言,捉弄人是颇有艺术性的事,这样的行径无疑会令她的艺术美中不足。 算了算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早点收工也好……反正只是一场戏而已,真正的遗憾的不是她,而是他们。 林守溪与楚映婵进入了最后的墓地。 天渐渐暗了下来。 怨气如雾,墓碑如林。 第141章 黑面 炎兽与吞风吐雪的大蛙还在森林中游窜着,等待着客人的到来,林守溪与楚映婵却已暗渡陈仓,出现在了阴冷闭塞的山谷墓地里。 这与其说是墓地,更像是乱葬岗,破旧的墓碑东倒西歪地插着,上面的字迹被腐蚀性极强的雨水反复冲刷,模糊不清,像是一只只拍烂后黏在上面的苍蝇。 这片山谷尤其黑,煞气在墓地之外结成了一片薄纱,微弱的月光根本照不进这里。 覆着黑色面具的人影悬在一座罕见的尖碑上,结跏趺坐,衣袍低垂,像是停在碑上的猫头鹰,它冷冷地打量着来者,似乎随时都会发出诡异的叫声。 林守溪踏入这里的时候,心中生出了不适之感。 楚映婵也轻飘飘地来到了这里,她面容姣美,脖颈在冰晶般的夜里泛着淡色的青络,白衣仙子姿态优雅,衣裙纤尘不染,但她的心难免空落。 知道了一切之后,万事也就失去了惊喜,无论是红面蓝面璀璨的法术还是炎兽喷吐出的火墙都失去了光亮,变成一个黯淡的‘遭遇’,她的心波澜不惊,仿佛已将眼前的事经历了无数遍。 无人察觉之处,戏女的脑袋也蹦蹦跳跳地到来了。。 她到来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 “这么快吗?这黑面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忘记台词了吗?还是因为他们来得太快被吓住了……这也太不敬业了,要罚钱的!”戏女不悦道。 她这个行当很难做,许多妖物不愿奴颜屈膝地为人族服务,所以她雇的不少妖怪也是临时妖,没什么经验,万事都需要她亲力亲为地盯着,否则难免出岔子。 当然,戏女虽有怨言,却也很乐于这么做,毕竟捉弄他人就是她获得力量的方式,她是心怀理想的人,坐牢也不可忘记修行。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忙活了,一起过来看,还有你,回去通知一下白风怪他们,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了,对了,瞳画师呢,他没懈怠,我们认真唱戏的场面可都画下来了?” 戏女对着森林里的炎兽和雪蛙招呼,让他们歇一歇,又拉来了那鼠灰色衣袍的小妖,吩咐事情,没过多久,一个光溜溜的大眼睛飘了过来。 这只眼睛比戏女的头都大,它是由凝胶状物聚合成的,水晶般的黑瞳在里面钟摆般转来转去,无论你站在哪里,都会觉得这只眼睛在盯着自己看。 据说这曾是被神浊污染的凶物,被神山抓获之后冥顽不灵,凶性不减,神山正打算以真火将其身躯焚毁之际,凶物的眼睛从它的眼眶中挣扎了出来,叛变了自己的身躯,投诚了人族。 它被戏女称为‘瞳画师’,顾名思义,它有以瞳绘画的能力,可以做到所见即所得。 戏女绕到它后面,对贴在它‘后脑勺’上的十余张纸一一进行了检查,这十多张纸丰富多彩,从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进入黄沙谷开始,他们一同撑伞,比肩作战,断崖不离不弃,雪山相偎相依的画面都在其中,且角度选得很好,画面极具张力,两人被刻画得情深义重,算是楚妙见了能泪流满面,小禾见了能将林守溪打死的水平。 “嗯,做得不错嘛,越来越熟练了,比白风怪他们强多了……”戏女看着这些画,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拍了拍眼球,说:“再干二十……不,五十年,老大我一定给你挑一副威武霸气的新身体。” 瞳画师眨了眨眼,表示满足。 命令属下收好了画以后,戏女心情大定,嘱咐道:“等会他们的最后一幕一定要好哈拍,那种意境一定要表达出来,知道吗。” 瞳画师再次眨眼,虽然临近夜色,但它已进化出了夜景中清晰窥物的能力,这对它而言不过小菜一碟,最大的难点反而是如何在不惊动客人的情况下选取优美的角度。 吩咐好了事情,戏女心情大定,她的脑袋转向了那片墓地,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了他们最后的战斗。 虽然黑面一句台词也不记得了,但这场战斗远比她策划中要精彩得多。 坟墓间煞气翻搅,黑面上下翻腾,宛若羽化的蛇,吞云吐雾,进退如魅,它在一个个墓碑间游动着,发出凄厉的、令人心肝打颤的啸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的身影在墓碑间闪烁着,林守溪动作迅捷,快如弹跳不休的弹丸,像是夜色间的狐,楚映婵的身影也很快,但因为白裙的缘故,她要显眼得多,所过之处白色的残影纷飞如雪。 这三道身影时不时交错而过,交击处刀剑交鸣,空气炸开,剌出一连串星火密集的艳丽火束,宛若盛放的烟火。 戏女对于这些仙子到哪都爱穿白裙的习惯向来是不满意的,在她眼里,白裙根本不宜战斗,而且看着像奔丧,一点也不喜庆。 当然,戏女对于楚映婵的讨厌很大原因来自于楚妙,楚妙是令她入狱的罪魁祸首,若非自己实在见钱眼开,根本不乐意来接这活。 “差不多了,通知一下它收工,再打下去可就要错过星月摆成笑脸的时机了。”戏女淡淡道。 鼠灰色衣袍的妖怪点了点头,它闭上眼,口中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似在要无形中传达什么。也是这时,戏女感应到,戏场后台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是谁?” 别处,她无头的身躯豁然立起,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来者是黄沙怪,黄沙怪已收拾好了包裹,前来邀功领赏了。 戏女非但没有松口气,一直运筹帷幄,态度轻佻的她,忽有头皮发麻之感。 “你……你怎么在这里?” 戏场之后,戏女用自己的无头身体给黄沙怪打手语。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黄沙怪也愣住了。 “你不是去扮演黑面了吗?你的戏本呢?”戏女问。 “啊?我没这场戏啊……”黄沙怪呆若木鸡。 戏女的脑袋像是生锈了,她一节节地扭过去,望着墓地,瞳孔骤缩,半晌才喃喃发问:“那……他是谁啊?” …… 有人偷换了戏本,本该由黄沙怪扮演的黑面被替换成了别人! 戏女坐岸观火的心思荡然无存。 现在林守溪与楚映婵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敌人,一个混入了戏班子里,以假乱真,想要杀死他们的敌人! 她必须亲自下场阻止这一切。 瞬间,戏场后方的戏女身体一把推开了堵在门口的黄沙怪,夺门而出,朝着她脑袋的位置奔来,她的速度飞快,约莫只是小半柱香的时间,头颅与身体就完成了对接,戏女甚至来不及将身躯拧正,直接抖擞着东拼西凑的戏服飞了出去,跃入了墓地之间。 戏女拥有着仙人境的修为,认真出剑之时无半点花哨,只是凌空一刺,闪电当空劈来,撕开了这片墓地的夜,竟蕴含着浩然的正气。 与他们缠斗着的黑面眼看要被这闪电劈中,林守溪与楚映婵却在这一刻倒戈,反手一剑,一同迎向了戏女。 他们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冗余,仿佛早已预知到了她的到来。 这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竟将戏女的仙人一剑都给短暂封锁,阻断了后续的变化。 戏女对上了他们冷冽的眼眸,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抽剑后撤,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跟头以后稳稳当当地立在了一块开裂的墓碑上。 她挽着雪亮的长剑,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黑面被戏女一剑击退,飘然落到了后方数十丈远的墓碑上,却是维持住了平衡,林守溪与楚映婵站在两座墓碑上,分立左右两边,一同看向戏女。 四人的方位组成了一个扁平的棱形。 “喜欢么?”林守溪看向了她。 这位戏女很是娇小,看上去只比白祝高一些,她服装怪诞,浓妆艳抹,像是墓地里爬出的女鬼。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戏女寒声开口,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言语已藏不住恼怒,“你们……是在耍我吗?” 林守溪与楚映婵知道戏女的存在,他们对于这种摆布感到不满,所以威逼利诱了黄沙怪与白风怪,一同改写了戏本,为的就是将她引出,让她也感同身受一番被支配的滋味。 戏女兴高采烈地看着戏,指点江山,点评优劣,却殊不知她才是被捉弄的戏中人。 林守溪将湛宫半收,他看着戏女狮子发怒般的脸,也觉得兴意阑珊,“好了,到此为止,这场闹剧早该结束了。” “嗯,到此为止。”楚映婵手持黑尺,垂下眼睑。 这场荒唐的戏码让她感到了疲惫,她已不想去看墓地之后的湖月,那番场景虽是美的,但如果是她置身其中,这种美就消亡了。 没有真正的爱相衬,哪怕景色再美,它也是单薄易碎的,而情到浓时,哪怕是神域天塌地陷,她也能看到无限的美好,将其中少年少女的爱恋与悲痛铭记终生。 星辰风月与她何干,在她记忆中的良辰美景里,她始终是多余的。 “到此为止?什么到此为止!”戏女怒不可遏,“惹恼了我,你们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她脑子灵光,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她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看穿的,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对她而言都是莫大的羞辱,无异于是在狠狠地砸她吃饭的碗。 “是该好好惩罚惩罚你们这狂妄自大的晚辈了!” 戏女戏衣翻飞,她将剑插回腰间,张开了双手,掌根合在一起,“晹谷、南交、西日、朔方……天地交转,四方颠逆!” 戏女口喝真言,她的灵根被激发,瞳孔苍白如雪,掌心光彩斑斓,一个无形的场以她为中心被摊开,将林守溪、楚映婵、黑面皆笼罩其中。 这个场域里,东南西北错乱了,上下左右也颠倒了,世界变得支离破碎,林守溪明明是站着的,却觉得自己在倒着行走,血液也遵从意识的判断,灌入头颅里,给了他一种脑子充血的感觉。 楚映婵也觉得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在翻倒,她的白裙虽纹丝不动,但她依旧下意识地去掩。 这个场里,一切方向都乱了,唯有戏女端坐其中,四平八稳——她身处的位置仿佛风暴的中心。 在自己的场里,戏女宛若神明,这是灵根带给她的支配感,凭借自己的能力,她足以让这两个小辈好好吃顿苦头。 “现在知道害怕了吗?哼哼,现在向姐姐磕头道歉还来得及哦,否则你们今天别想全身而退。我数到三……”戏女熟读各种戏本,对于反派的台词也轻车熟路。 “一。”戏女干脆利落。 “二——”戏女拖长音调。 “三。”楚映婵冷冷开口,截断了她的话语。 “放肆!”戏女清叱,“你这贵家丫头,真当有个恶霸娘亲自己就可以横行无忌了吗?今日本姑娘要代楚妙好好管教管教你!” 戏女说着,大步向前,朝她逼去。 “站住。”楚映婵再次冷冷喝道。 “怎么?回心转意了?”戏女问。 “不,我只是劝你好好想想,你现在若敢胡来,或许能得一时欢愉,但你之前的努力也就因此前功尽弃了。”楚映婵说:“准备这一切,你应该花了不少心思?” 戏女的脸色阴晴不定。 布置一个戏场成本确实很高,若是演砸了她非但收不到一分钱,口碑也会分崩离析,之后再接单子可就难了。 更何况,这场戏就差临门一脚了,若是砸在这里,前两日的努力也就化为泡影,最重要的是……她的手下可还养着一批人呢。 她是仙人,可以很长时间不饮不食,但她的手下可没办法忍饥挨饿,这场戏若黄了,她的班子估计又要少个一半人…… 好可恶呀…… 戏女咬牙切齿,她空有一身境界,四肢百骸却被各种各样的原因牢牢羁绊着,使不上劲。 “你什么意思?”戏女问。 “我们愿意陪你演完这场戏,我也不会向娘亲揭发你,之后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但绝不允许跟着我们,这过家家的戏码实在无聊,你若意犹未尽,还是祸害别人去。”一向温柔的楚映婵对敌之时话语也是冷的。 “你……你这是在侮辱我!”戏女满腔怒火。 “没有,我只是……” “是。”林守溪打断了楚映婵的话语,直截了当道。 楚映婵微怔,旋即也笑了,跟着说了一句:“是。” 见他们这般夫唱妇随的可恨模样,戏女彻底气结,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连忙拧掉自己的头,用力抖了抖,疏通了一下气管。 将头颅重新安上时,戏女冷静了许多。 “你们说到做到?”戏女试探着问。 “当然。”楚映婵看了林守溪一眼,唇角挑起,微笑道:“我们道门以诚为本。” “得了,我看这个世界上最凶的女人就是你们师父……”戏女悻悻然开口,当初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看到那位道门门主也是绕道走的。 她现在都还记得,两百九十多年前,那少女道法小成,下山挑战各个成名已久的仙子,最初的时候,许多仙子对这晚辈都颇为不屑,想着随手教训教训就好,但仅仅是三个月,就有六十余位仙子被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颜面尽失。那时候神山邸报的主笔人也是位有名的女仙,她想要讨好那少女,将她的道号放在了神女榜的首位,谁知吃力不讨好,当晚就被找上了门教训了一顿。 那些真正厉害的长辈拿她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她每次挑战都是名正言顺地发战书,修真者大都骄傲,很少会拒绝同龄或同境之人的挑战,但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小仙子宁可丢人也绝不应战了。 那一年,少女不过十六岁。 “这句话可别和你们师父说啊……”戏女想到这段往事,飞快补了一句。 “放心好了……总之,我娘亲既然要花这冤枉钱,就让她买个教训。”楚映婵淡淡道。 “你可真是个好女儿。”戏女气笑道。 “过奖。”楚映婵清冷道。 戏女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袖子一抖,收回了神通。 方向纷纷归位,一切井然有序。 戏女望向了后方的黑面,问:“除了你们,还有谁和你们串通了么?” “没有。”林守溪答应不出卖他们的,“我只是将黄沙怪的戏本偷了,与白风怪调换了一下而已。” “这样么……”戏女看向黑面,道:“也就是说,这是白风怪咯?嗯,身手练得不错嘛。” 自戏女出现,将黑面一剑逼退以后,黑面就一直停在那里,静静地听他们说话,木头人般一动不动。 “愣着做什么?收工了。”戏女道。 黑面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它的身躯蛇一般缠在墓碑上,幽幽地盯着他们,仿佛真正的鬼。 “你怎么了?别装神弄鬼的。”戏女冷冷开口。 哪怕是她也被盯得后颈发毛。 她冷哼一声,想要过去将它的面具撕下,身后又有声音传来。 “那黑面的戏服不见了,我横找竖找也没找到,不知让哪个混蛋偷去了,这下可怎么办啊,我们待会怎么蒙老大啊……”白风怪吵吵嚷嚷地跑了过来。 他没想到林守溪与楚映婵这么快就通过了冰火森林,一时更加心焦。 接着,他注意到了另一个眼神。 “老……老大,你怎么在这里?”白风怪看到了戏女,惊骇不已,心想戏还没开始就穿帮了吗? 接着,令白风怪更加无法理解的事发生了,他发现,自己苦苦寻找而不得的黑面戏服就挂在不远处。 他看着老大,看着林守溪与楚仙子,又指了指那戏服,问:“我,我能过去拿它吗?” 说着,他脚步向那里挪了过去。 “站住!”戏女厉喝,脸色苍白。 “怎么了?”白风怪精神一震。 也是同时,沉默了许久的黑面终于动了,它像是失去了牵引,浑不着力地飘了起来,紧接着,戏服充气般暴涨,一道道黑气伴随着‘嗬嗬嗬’的阴冷笑声,细瘦长龙般自袍内钻出,游曳在乱葬岗的上头,残弱的星月之光被转瞬吞噬,黑夜更加深重。 山谷里,大地颤动,墓碑一块接着一块地倒塌,盖着的土也不断松动,仿佛有什么血煞之物摆脱了封印,挣扎着爬出。 第142章 暗之皇帝 “你这又是什么花把戏?还挺逼真的……”戏女夸奖道。 黑烟从一个又一个墓地土包的裂缝里钻出,汇聚向黑面卷动的衣袍,仿佛它是一轮黑色的太阳,将四周的光线吸入内部。 “这不是你在唬人吗?”林守溪反问。 林守溪与戏女对视了一眼,皆以为这是对方请的戏子。 “我知你心中有怨,收了神通,别再唬人了。”林守溪处变不惊,继续道。 “到底是谁在和谁装?”戏女也怒了,辩解道:“你知不知道弄一场戏是要算成本的呀,弄出这种效果是要花很多钱的!而且我们有个宗旨,就是不能搞得太吓人,要是真把客人吓坏了,弄出个患难见假意,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办?” “真的不是你请的?”林守溪还是不信。 “你也真的没有在装?”戏女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少年同样深表怀疑。。 黑面不断膨胀,它的身体光滑如蟒蛇,覆盖着的面具被它撑得扭曲变形,像是被撕裂的五官,令人怵目——两人对视的间歇里,整个墓地已被阴煞之气尽数笼罩。 “如果不是你们安排的戏码,那这东西又是什么?”戏女疑惑不解,“难道还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妖物不成?” 说完之后,戏女与林守溪一同陷入了沉默。 这本就是一处乱葬岗,阴气很重,若出一头妖鬼邪祟似也没有奇怪的…… 不应该啊……挑选场地的时候,自己分明都检查过的……戏女心中的疑惑并未被打消。 比起他们的疑神疑鬼,楚映婵则早已立在一座碑上,挽剑贴背,竖指身前,结出了一道神妙法印,神圣而皎洁的光自她指端亮起,黑暗遇之则散。 至于白风怪与瞳画师,他们见到了这等怪物,哪管真假,早就吓得溜了出去,瞳画师倒还算称职,临跑前还图了几张画留作纪念——它意识到,接下来的每一张画都有可能是老大的遗像。 戏女则没有半点置身险地的觉悟,她习惯了万事俱在掌握的感觉,此刻反倒觉得刺激。 “咿呀呀呀……让本姑娘看看,你是哪方的妖魔鬼怪!”戏女龇牙咧嘴,拔出了那把装饰奢华的黄金吞口宝剑,向着墓地上空的黑面大鬼掷去。 剑凌空飞去,白光撕开黑暗,凿向了黑面的所在。 没有声势浩大的交撞,也没有怪物被刺后的惨叫嘶吼,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柄价格不菲的剑一触及黑面,顷刻光芒大减,竟这样硬生生地被它吞入了腹中! 戏女心中惊骇,知道这次是真正遇到对手了,再没有任何轻敌的念头。 灵根立刻开启,她展开的场将黑面笼罩,同时将黑面对于方向的感知瞬间拆除。 这是极强的灵根,可攻可守,戏女幼小的时候曾在野外遇到过一头异化的狼,危难关头,她第一次觉醒了灵根之力,改写了恶狼的方向感知,于是,它明明不断朝她扑来,却是在不断退后。此后的岁月里,她利用这种手段死里逃生了许多次,屡试不爽。 但今天,她最引以为傲的灵根也失灵了。 她明明拆解了黑面的方向感,但黑面的行动没有受任何影响,它自如地俯下了庞大的面容,盯着戏女看,戏女虽看不清,但她能够感知到,对方正在对她微笑。 戏女心惊胆战,若非她脸上的浓妆艳抹,这张脸应已被吓得如同白蜡了。 她看了林守溪与楚映婵一眼,心中一狠,也懒得再管他们,掉头就跑……意外是她不可控制的东西,怪不到她头上,楚妙到时候赔了女儿又赔钱也是活该。 接着,令戏女更绝望的事发生了。 她一口气冲刺了数息,却是绕了一圈回到了原点——她对于反向的感知失灵了。 这对于戏女而言,无疑是比斩断她手足更令她感到恐惧的事情。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片普普通通的乱葬岗里,怎么会有这种级别的鬼物? 鬼怪的修炼自成体系,没有明确的等级划分,但若按人类的境界来算,这头鬼定也是仙人境二重往上的…… 仙人境……这得凝结多少残魂败魄啊? 戏女无法想象。 她虽诡计多端,但修道天赋并不出众,入了仙人境后更是怠惰不前,她虽美其名曰韬光养晦,但境界用时方恨浅,遇到这等级别的鬼物,她根本没什么反抗之力。 只能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自己的脑子偷偷挖出来,让它单独逃走了…… 戏女咬着牙,想着自己尚且如此,那林守溪与楚映婵岂不是更没有反抗之力,随随便便就会被捏死。 黑烟冲天,煞气如瀑。 林守溪与楚映婵立在坟地里,下方的分头一个接着一个裂开,无数纤细的白骨从泥下冒尖,如同雨后的笋,那是无数双手,它们探出了土壤,反复摸索,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些手密密麻麻,令所见者毛骨悚然,但它们似是畏惧楚映婵指尖的光,不敢靠近。 “喂,你们到底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啊,赶紧拿出来,要不然你们可要去地府修来世了啊……”戏女不抱什么希望地催促道。 楚映婵绯唇紧闭,一语不发,她将神妙指立于身前,指上光芒虽纯净万分,但这点光比之黑面微若萤火,真的能在这怪物身上留下创伤吗? 她没有半点信心。 “接你们这单生意真倒霉,果然和楚妙有关的事都很倒霉!” 戏女抱怨个不停,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看到黑面将面具转到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方向。 “你们不怕吗?”黑面不说话,戏女就帮着它问。 两人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林守溪立在咆哮不休的黑风下,拔出了湛宫,他最后尝试着勾连了一次湛宫——意识像是坠入了死气沉沉的潭水里,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林守溪失落之际,楚映婵清冷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我送你出去。” “什么?”林守溪看向了她。 “当初神域里,你劈开了镇守神域送小禾离开,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片墓地再可怕,比之当初的神域也是小巫见大巫的,我……想试一试。”楚映婵这样说着,她指尖的光水一般沿着手指淌下,所过之处,她的肌肤亦泛起莹亮的光。 “你拿什么来试?你现在的境界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林守溪冷冷道:“我知道你作为师父,想要保护我,但无谓的牺牲是没有必要的,现在也不是煽情的时候。” “不,元赤境或许够了。” 楚映婵说:“境界的潜力远超大部分人的想象,激发这种潜力的方法就是堕境,这也是当年神域之中,我能护着小禾活下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楚映婵语气温柔,像是在教导他什么,说话间,她纤细笔直的玉指自上而下抹过,白光大盛,明亮异常。 “好感动哦……”戏女在一旁呆呆地听着。 黑面也未急于进攻,它静静地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道心本已蒙尘,若再堕一次境,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林守溪摇头道。 “正因为我道心蒙尘,所以我才必须要亲自送你去见小禾。”楚映婵微笑着说。 “为什么?” “这两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我也终于明白我的执念在哪里了……” 楚映婵笑意柔和:“当初在神域里,我目睹了你与小禾分别的场景,那一幕在我心中是极美的,唯一不美的是你们分开了,这一年来,我始终心怀内疚,觉得你们的分离是我造成的……那是你们离别的画面,却也成了我的心障,我被困在那幅画面里,你们一日不能重逢,我就一日走脱不出。” 话到此处,似是水到渠成,楚映婵终于明白了师尊的良苦用心。 师尊早已看透了她的心障,所以想方设法令林守溪成为她的弟子,为的就是让她可以亲手打破心障,熄灭心火,将这原本不完美的画面填补完整。 这是她重塑道心的必经之路。 原来师尊并没有不喜欢她…… “好狗血哦……”戏女再次慨叹,心想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不是师徒恋吗,那个小禾又是谁,为什么楚妙没告诉她? 虽有危难当头,却也不妨碍戏女想象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戏码。 “原来是这样么。”林守溪若有所思。 当时的林守溪很难想到,自己对小禾的告白竟影响了她这么深。 楚映婵骈指下抹,脸颊泛白,唇角隐有血丝溢出。 她的堕境一剑或许可斩出无穷之威,但它的反噬未必是现在的楚映婵可以承受得住的。 “有我在,你没办法冒险的。”林守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平静道:“住手。” 瞬间,楚映婵玉躯一震,指尖的光转瞬间消散,她意欲堕境斩出的一剑就这样消散如烟。 戏女看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少年的境界明明更低,为何能以下欺上? “我虽一直没有动用过神侍令,但你别忘了它的存在,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将你当成奴婢来使唤。”林守溪话语无情。 楚映婵秀眉紧蹙,眼眸中却没有半点怨恨,她一语不发,不知在想着什么。 神侍令……戏女闻言一怔,心想这东西一听就是类似奴印的存在啊!没想到这清圣皎洁的楚国第一美人身上竟有这种东西,她在别人眼中光辉无瑕,背地里却……这种事情,恐怕楚妙想破脑袋也猜不到。 “太刺激了……”戏女心跳得厉害。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平静却失落的神色,冷漠无情的话语终于带了些温度,他拍了拍楚映婵的肩膀,说:“我与小禾自有命运,你不必为我们而活的,更何况,现在还没有到真正的绝境。” “没到真正的绝境?这不算绝境什么算绝境啊?我看你是被吓疯了!”戏女大喝道。 他们的交谈虽只有三言两句,但其中跌宕起伏太过精彩,以至于戏女都快忘了眼前的黑面大鬼了。此刻回神,她才恍然想起自己现在命悬一线,随时会成为他们伉俪情深的陪葬。 但不知为何,这黑面声势惊人地现身以后,始终没有发动什么攻击,只是沉默地悬在上头,静静徘徊。 这黑面不会是另一个戏组派来的?戏女甚至觉得,它揭下面具的时候,会露出一张楚妙的脸……不对,若真是楚妙,听到女儿被下奴印的时候肯定就沉不住气,将这林守溪吊起来打了。 林守溪之所以说没有到真正的绝境,凭的是直觉。 面对邪灵、孙副院、云真人、钟无时等敌人时,他都能明确感受到死亡传递来的警意,但面对黑面的时候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哪怕此处已是阴风席卷,幽壑鬼哭的绝地。 但很快,黑面动了。 ‘嗬嗬嗬’的笑声再次响起,宛若钝器在骨头上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它在墓地的上空飘荡,身躯的腹部撕裂开来,露出了一张利齿密集的巨口。 戏女吓得瞳孔凝缩成点,她也不管那么多了,使出浑身解数,口喝法术,用尽毕生所学去攻击黑面。 令她绝望的事再次发生:她每用出一个法术,黑面就会使出相同的法术与她对攻,并且黑面的法术造诣明显更胜一筹,次次都能占据上风,打到后面的时候,它甚至能先发制人了,戏女这边才出一个起手式,那边法球都已捏好了。 戏女若心性不坚些,定会被折磨疯掉。 “你们愣着干嘛,快上来帮忙啊!”戏女看向林守溪与楚映婵,对他们的消极怠工感到不满。 这个黑面却像是成心戏耍她,林守溪与楚映婵刚要出手,黑面狞笑了一声,身躯拧若麻花,只此一转,竟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满地的白骨利爪也缩回了泥土里,像是被一把火烧尽的秋草。 三人落回原地,面面相觑。 细弱的月光重新照进了这片山谷里,黑烟与煞气袅娜而散,似从未存在过。 “他……去哪里了?”楚映婵困惑于眼前的画面,更觉一头雾水。 林守溪摇了摇头。 他始终全神贯注地盯着黑面,但对于黑面突然的消失,他依旧没能捕捉到任何线索。 戏女也呆若木鸡,她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觉得莫名其妙。 这……这就走了? 难道说自己遇到了惊吓鬼,通过惊吓他人汲取力量? 若是如此,它岂不是自己的同行吗?遇到同行却不杀,这无疑是对自己的侮辱了! 戏女愤愤地想着,却也没敢放什么狠话,只想赶紧逃跑,待功法大成后回来一雪前耻。 “不,不对劲。”林守溪再次开口。 “别一惊一乍的,哪里不对劲了?”戏女怒道。 “这里好像不是原来的地方了。”林守溪环顾四周,说。 戏女这才发现了异常。 他们背后的树林不见了,变成了一片高高的石墙,前方通往湖泊的小道也消失无踪,成了一条死路,唯有那些坟墓完好如初,记载着故去者的名字。 残月当空,高崖万丈,他们像是置身在一处古井之底。 “他没有杀我们,是想慢慢地折磨死我们吗?这就是兵法里的围而不打吗?”戏女已被戏弄得晕头转向了。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立刻分头去寻找线索。 戏女定了定神,也张开了灵根,一同去寻。 灵根果然发挥了作用。 “找到了!” 戏女摸索到一处墙根,大声地喊他们。 林守溪与楚映婵来到了她的身后。 只见戏女面对墙壁,一顿念念有词之后,猛地喝出一个‘破’字。 设了障眼法的墙壁顷刻露出了一条幽深的路。 “果然还是骗不过我嘛。”戏女得意洋洋地说。 林守溪没有附和,他隐隐觉得,这是黑面大鬼故意让他们发现的。 “要过去看看吗?”楚映婵问。 “当然,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反正也没别的路可走了,闯闯看咯。”戏女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三人走入了这条石道里。 起初他们走得小心翼翼,但石道实在太长,消磨了他们的耐心与谨慎,若非一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了一座破庙,他们都要以为这又是鬼打墙一般的把戏了。 “庙?这是黑面的庙么?难不成它是这里真正的山君?”戏女揉着下巴,好奇地推测。 来都来了,自要进去看看。 戏女剖开了自己的身体,取出了胆,用力吹了几口气,将它充大了些,随后大步流星向前,一把推开了庙门。 沉重的、不知堆了几百年的灰尘瀑布般落下,浇了戏女一脸,戏女灰头土脸,被呛得咳个不停,模样狼狈。 林守溪与楚映婵却没有去笑话她,此时的他们齐齐望向了这座庙宇。 庙宇中灯火幽幽亮起,赫然围绕着一座孤独的像。 “皇帝?” 楚映婵看到了灯火中的神像之影,那是一个身披古袍,手握权杖,头戴王冠的威严之影,他的像上结满了蛛网,依旧能给人以日月般的亘古之感。 “不,这不是皇帝。”林守溪却是摇头。 这具皇帝之像威严而古旧的衣袍下,赫然蔓延出了无数腥臭的、长满口器的触手。 第143章 死人之国 “黑皇帝之像?这东西不是早就销毁殆尽了吗,这里怎么会有?” 戏女咳嗽了一阵,拍去了戏服上的尘土,她向前伸长脖颈,瞪着破庙中供奉的像,吃惊的话语中蕴着惊恐与畏惧。 “黑皇帝?”楚映婵蹙眉,她斩妖除魔多年,确实不曾听说过这等存在。 那些触手不是活物,只是雕像,皇帝的雕像放置在方形的石头王座上,石台的四面雕刻着诛族与荒谬两柄神剑,下方象形文字般的人对着神剑伏倒,他们手中捧着日与月。 这神圣的壁画被无数八爪鱼似的触手缠绕着,触手肿胀多鳞,口器缩张,仅仅是看一眼就能让林守溪回想起死城里暴雨也冲刷不去的腥臭味。 戏女说这是黑皇帝像以后,林守溪也发现了它与皇帝神像的诸多不同,它的面容腐烂如淤泥,它的脖颈绣着疤痕般的罪印,它古袍下的身躯被铁索贯穿,禁锢在座椅上,它的权杖漆黑,身后悬着的七把神剑弯如蛇矛。 “你们这些小年轻或许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 戏女走到了这具巨大的邪像旁,拍打着身上的烟尘,幽幽开口,说:“这个世界上有不少暗处的势利、隐秘的家族在偷偷祭拜一些见不得光的神,或是深海汪洋的三大邪神,或是梦魇般存在于传说的黄衣君主,毒泉之王……大约是两百年前,有一个宫廷画家,他不满足于祭拜显生之卷中记载的邪神,某一天,他以皇帝为模板,创造出了一个新的邪神形象, 他将其命名为……黑皇帝。” “黑皇帝介于神圣与诡异, 威严与污浊之间,有着一种莫名的、令人着迷的神秘之美, 那个画家在完成了黑皇帝的画作之后就发疯了,他不断声称自己真的见到了黑皇帝,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在完成画作之后就瞎掉了。 这幅渎神的画作引发了许多逆反者的顶礼膜拜, 作画者自也因渎神而被斩首, 但头颅滚落之后,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仿佛在死亡的漆黑之地里,他觐见了那位端坐太古的黑暗君主, 他被赦免了罪行, 并被黑暗的君王赐予了永恒的生。。” 戏女说起了这段并不长久的历史,语调吟哦,带着耸人听闻之感,但林守溪与楚映婵显然都没有被吓到, 他们只是静静地俯视着戏女,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戏女有些泄气,道:“总之, 那段时间里, 黑皇帝之像风靡一时,许多邪教组织暗中成立,信奉着这位存在于漆暗之间的君王, 但后来圣壤殿出手, 一口气将他们端平了, 黑皇帝的神像也捣毁殆尽,片甲不留。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黑皇帝……这与黑面有什么关系吗?”林守溪轻声自问。 “我哪里知道……不过这地方应该就是幽界了。”戏女说。 幽界…… 林守溪知道幽界的存在,譬如当时镇守神域的王殿只是表象, 它在黄衣君主到来之后变成了一片风构筑的遗迹。 许多有名的地方都会设有幽界, 那是现实世界的背面, 代表了另一种真实。 “那头大黑面好像不想伤害我们, 它把我们引到这里来,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啊……”戏女绕着黑皇帝像走了一圈,困惑不解,“难道说, 这里除了破庙,还有别的东西吗?” 不等他们说话,戏女又自言自语了起来:“有,肯定有!黑面费了这么大力气引我们到这里来,绝对没这么简单。” 这间庙很大,灰尘气也很重,林守溪沿着神像搜寻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诡异之处,这个庙里的其他东西似乎都被盗走了,空空荡荡的, 只剩一座神像以及围绕的七盏烛台。 “如果真是幽界,那它应支撑不了太久, 我们等它自行消解就好了。”楚映婵轻声道。 云空山亦有幽界,她在祭祖之时去过,有些了解。 “哼哼, 你当我不知道吗?”戏女双手叉腰,道:“只是一想到暗处有个装神弄鬼的东西在盯着我们,我就浑身不自在。” 戏女咿呀呀呀地叫着, 又苦寻了一圈,依旧无果,气得坐回了林守溪与楚映婵身边,双手抓着自己的脸颊,生闷气。 “喂,你们真的不是道侣吗?”戏女找线索找得烦躁,想从他们身上找点乐子。 “不是。” 林守溪与楚映婵异口同声道。 “这么默契还说不是?”戏女咬牙切齿,急得跺脚,“那个楚妙也真是的,没弄清楚状况就来添乱,把本姑娘也搭进来了……我,我可是很贵的!” “娘亲确实做得不对。”楚映婵轻轻叹息,却也身心疲惫,生不出多少责怪之情。 “哼。”戏女冷冷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到了她的傲人之处,盯了一会儿,略带妒意道:“我看你这丫头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在楚映婵眼中,这戏女才是小丫头,她也不去理会她的疯言疯语了,只看向林守溪,林守溪盯着眼前燃烧的蜡烛,正思考着什么。 戏女对于他们的冷漠感到不满,她跳上了烛台,脚踩在神像上,说:“你们刚刚说的那个小禾又是谁呀?速速招来。” “她是我未婚妻。”林守溪的视线被她挡住,不得不回答她的问题。 “未婚妻?你有了未婚妻还和其他女人困觉?真坏啊……”戏女凶巴巴地盯着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们的关系是一个三角形?” “别多想,我们只是普通的师徒而已。”楚映婵清冷道。 “普通师徒?谁家普通的徒弟会给师父下奴印呀?”戏女毫无顾忌地嚷嚷道。 “这不是奴印,这是……”楚映婵羞于启齿,不知如何解释。 “就是就是!你们白天是相敬如宾的师徒,晚上则是……啧啧,现在的小孩子也太会玩了。”戏女喋喋不休地说着,表情丰富。 “你……” 楚映婵贝齿紧咬,眸光闪烁,她想要还击戏女的污蔑,可戏女活像个小无赖,她温和的话语似乎无法伤到她。 戏女见到楚映婵欲恼还休的模样,从中收获了欢愉,她立在烛台上,借助烛光将她的身躯幽幽照亮,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守溪,道: “小禾小禾,听上去就很小诶,她是你的青梅竹马吗?哼,我看你也不必假装坚贞了,有这样言听计从的漂亮师父跟在旁边,你真能按捺得住?现在也没别人,你还是早点坦白为妙!我若是你,我恐怕早就将她吃干抹净了。” 戏女的话半真半假,她最初看到楚映婵的模样身段之时,作为女子的她也心跳得厉害,恨不得将其绳之以法,日日欺负,她不相信这少年血气方刚,真不动心。 “我徒儿绝非这样的人。”楚映婵听着这令人羞恼的话语,却是首先维护了林守溪。 “知人知面不知心哦,我可见过许多比他还装得人模狗样的正人君子,背地里却衣冠禽兽得难以想象哦。”戏女笑眯眯道:“要不,我们打个赌?赌他会不会把楚仙子吃干抹净?” “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守溪皱紧眉头,出言打断。现在这个关头,他可不想和戏女胡搅蛮缠。 “我啊……我要揭开你虚伪的面纱!” 戏女义正严词道:“楚妙花了大价钱让我来演戏,我当然不能让我的顾客失望,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好好撮合你们。” “……”林守溪无言以对。 “这丫头看来是疯了。”楚映婵叹了口气,无奈道。 “丫头?你叫谁丫头呢?现在的晚辈好过分,鸭……”戏女大怒,发出了小麒麟的叫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彻底不想理她了。 林守溪走到一边,去打量下一根蜡烛。 戏女坐在神像的台上,弯着身子,支着下巴,晃动着纤细的腿,说:“看得这么认真,有看出什么名堂吗?” 林守溪全神贯注地盯着蜡烛看,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神庙的关键就在这些蜡烛身上。 “它们有古怪的气息。”林守溪说。 “古怪的气息?”戏女伸长脖子凑了过来,她用手指沾起一点蜡油放到鼻尖嗅了嗅,“就是蜡烛的气味呀,没什么特殊的。” 这蜡烛温度很低,沾到手指上也不会伤及皮肤。 楚映婵相信林守溪的判断,她也来到了他身边,撩起发丝俯首嗅了嗅。 白衣仙子眸光微漾,点头道:“确实有古怪的气味,嗯……让人不舒服的气味。” “装神弄鬼。”戏女不以为然。 她从烛台上跃下,跳到了别处,去探查四周的墙壁。 神庙饱受风霜摧残,墙壁破损严重,戏女摸到了后方,用力推了推,砖瓦松动,被她硬生生挤走了几块,令得墙壁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里面好像有东西啊……”戏女揉着下巴,说,“我看看去。” 整个身体是无法钻过这么小的空隙的,戏女一如既往地将脑袋摘下,吭哧吭哧地塞进了墙壁黑漆漆的洞里。 她像是放风筝一样,揪住了自己长长的鞭子,以防不测。 这一幕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目光也吸引了过去,将自己的头颅放到未知的地方,任何人见了,都难免有触目惊心之感。只要墙壁之后有任何意外发生,都将是事关性命的事。 意外果然发生了。 戏女的无头之躯忽然发出了痉挛似的颤抖,尖锐的叫声从墙壁的那一头传来,凄厉欲绝,她的手抓着墙壁,像是不断挣扎的溺水之人。 “救……救命……啊啊啊啊……救命……不要,不要吃我……啊——”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惊,立刻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东西了?”林守溪去帮她拉头发。 楚映婵则默念静心咒,点在戏女的背心上,想让她触电般颤抖的身躯静下来。 另一端,似乎有什么东西揪着她的头颅想要夺走,戏女惨叫声越来越凄厉,最后化作一记天鹅濒死般的嘶叫,她的身躯像是断了线的发条玩偶,垮了下来,再没有一点生机。 寒意从墙缝中渗透了过来。 先前还生龙活虎的少女转瞬死在了面前,他们的心不由提起。 林守溪抓着她长长的鞭子,将她的脑袋从墙的另一头拖了回来,戏女的妆容保存完好,脑袋却像是破烂的西瓜。 楚映婵伸出手,触了触她的人中、咽喉、心口,皆没有一点反应。 一个仙人境的戏女就这般死掉了吗…… 她虽聒噪得像只乌鸦,但说到底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娘亲请来拿钱办事的而已,这意外的死亡如锥刺上心口,令得楚映婵神色一哀。 便在这时,戏女诈尸般睁开了眼,眼睛大若铜铃。 “嘻嘻,仙子姐姐是在为我伤心吗?” 戏女用手一拍,稀烂的脑子瞬间复原,被她安回了脖子上,“仙子姐姐可真是善良呢。” 楚映婵与林守溪皆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被吓到了?我的活不错。”戏女笑嘻嘻地支棱了起来。 林守溪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起身离去。 他原本只想简单地出城,前往妖煞塔,与小禾团聚,但他没有想到,这路上遇到一个乱七八糟的戏组不说,还卷入了莫名其妙的幽界,来到这座神庙之时他已身心俱疲,戏女却还要用这种无聊的玩笑消耗他的精力。 哪怕是一向温柔的楚映婵也露出了怒容,若非她境界不如戏女,此刻定拔下黑尺抽她了。 “你到底是什么妖怪?这副身体又是怎么回事?”楚映婵冷冷问。 “咦,仙子姐姐想知道吗?” 戏女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很曲折很感人的故事,说起来很长的,我怕听哭你哦。” “那就不听了。”楚映婵也起身离去。 “哎哎,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好了?” 戏女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话,却见林守溪与楚映婵已相继离开,她也兴致索然,从地上坐起,慢悠悠地来到他们身后。 “这破蜡烛有什么好看的。” 戏女一恼,竟是鼓腮一吹,只听呼地一声,林守溪面前的蜡烛被瞬间吹灭。 戏女也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个蜡烛是真的可以吹灭的。 不等林守溪与楚映婵斥责,只听砰地一声,神庙的门就此轰然关闭,本就昏暗的庙宇一下黑了,仅剩的六团烛焰除了它们自己以外,谁也照不亮。 我又闯祸了? 戏女这次真的被吓到了,她咽了口口水,许久之后终于缓缓开口:“谁把门关上了啊,我……我去开门看看。” 林守溪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隐隐约约间,他已预感到了什么。 戏女见他们竟不阻止自己,心中大丧,她苦着脸趴到地上,小心谨慎地挪了过去,片刻后,她心惊胆战地碰到了门,她发现门没上锁,撞着胆子推了推,门松动了,就这样被她轻易推开。 随着戏女推门的动作,门缝间的光也越张越大。 神庙之门轰然打开。 但就是这关门开门的瞬间,外面的世界已陡然变了。 戏女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林守溪与楚映婵来到了她的身边,一同朝着外面望去。 神庙外的山崖消失无踪,世界变得高远开阔,只是这中间填充着无数的灰雾,灰雾之中,巨物矗立,它们缓慢地蠕动着,行进着,发出人类无法听懂的吼声。 他们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这灰雾之前竖立着一块尖长的墓碑,碑上书写着六个字,林守溪不认识这六个字,却能将它读出: 七日城,死人国。 …… (大家虎年快乐!新年大吉!读者朋友们要在新年里开开心心的呀!爱你们!!!) 第144章 金瞳 云空山。 冬雪吹过草尖,夺不去半点翠色。慕师靖折梅缀于鬓间,直衔竹箫,修长的指在洞箫上灵动跳跃,吹奏出悠然的曲调来,她坐在楚门门庭前的白鹿上,衣裙皎洁,玉腿修长晶莹,雪花间的身影如梦似幻。 白祝拎着大大的扫把从楚门出来,她将扫帚倚门而放,微恼道:“白祝都忙活了一早上了,师姐也不知道来帮忙扫雪。” “师姐不是在给小白祝助兴么?”慕师靖竹箫离唇,微笑道。 “白祝才不高兴。”白祝双手抓起扫把,猛地递过去。 竹箫在慕师靖手中打着转,她看着忙前忙后的白祝,笑道:“你扫了雪,雪还是会下,有什么意义呢,除非白祝能把天空给扫干净了。。” “可雪总是要扫的呀……”白祝说不过慕师靖,只是固执地盯着她,身为左右护法的她,在小师姐走后可谓是日日操持宗门事务了。 “小师姐回来,要是看到家里面不干净,肯定会不开心的。”白祝央求道:“慕姐姐来帮帮忙嘛。” 过去,白祝的可爱是云空山的通行证,但这通关文牒对慕师靖而言显然没什么用,慕师靖骑在小白鹿上, 看着白鹿嗅花, 揉弄着它的角:“茸茸,你要快点长大呀。” “它明明叫梨花啊……”白祝嘟囔道。 “梨花多土呀, 明明是茸茸更好听一点。”慕师靖抱着白鹿脖子亲昵了一会儿,小白鹿生无可恋地闻着花,鸣了两声。 白祝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慕姐姐似乎真的没什么游说的价值了, 抱着扫帚转身。 慕师靖看着白祝, 自鹿背上跃下,她慢悠悠地跟在白祝身后,打量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你跟着白祝做什么呀?”白祝抬起头。 “监督白祝呀,看看左右护法有没有好好守护山门。”慕师靖微笑道。 这下白祝彻底绝望了, 她原本也只是假装努力扫雪, 想以此来感动慕姐姐,骗她带自己去吃好吃的,这对于小师姐百试百灵的招,对慕姐姐却一点成效也没有……白祝不知道是自己变笨了, 还是对手变聪明了。 “小白祝怎么看上去这么委屈呀?”慕师靖明知故问。 白祝鼓着雪腮,不和她说话。 “真好呀,小白祝在家里被欺负, 你小师姐在外面被欺负, 真是姐妹同心呢。”慕师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林哥哥才不会欺负小师姐呢,他和慕姐姐可不一样。”白祝说。 “是么。”慕师靖神色悠悠,道:“白祝没有被骗只是因为白祝还小, 慕姐姐在背地里可被欺负得不轻哦, 白祝以后也要小心了。” 白祝很不信任地看着她。 慕师靖抿唇一笑, 将白祝的扫帚扔到一边,拉住了她的小手,说:“走, 我们去堆雪人, 打雪仗。” 白祝来不及答应或拒绝, 她已被慕师靖拉着跑到了庭院外面, 白祝一开始玩得很开心,直到她辛辛苦苦堆的雪人被慕师靖破坏,她气恼之下砸向慕师靖的雪球尽数丢空,而慕师靖砸来的雪球则百发百中之后, 白祝绝望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打雪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欺负,白祝被追杀得精疲力尽,冰头雪脸地回到了楚门,又很不情愿地被慕师靖拉着去洗热水澡。 换上了新衣服,戴上了虎头帽以后,慕师靖抱着她哄了一会儿,白祝心软,很快就答应下山陪她去吃团子,此时恰有一只雪鹤飞来, 衔着师尊的令。 慕师靖接过师尊的信,展纸一看, 秀眉颦蹙,她依依不舍地告别白祝,独自一人去往仙楼。 仙楼里, 雪白狐裘的女子立在庭院间,仿佛满天风雪聚合成的妖,她的身前有一块棺材大小的冰, 冰里面封冻着一具白色的骸骨。 “是他吗?” 慕师靖刚一到,宫语的声音便冷不丁响起,她在认真时的声音胜过了世间的一切风刀霜剑,足以将她平日里慵懒的娇媚之气斩得一干二净。 这具封冻的白骨是从林守溪提供的地点挖出来的。 这是那天清晨,他们在山谷的洞穴口遇到的无名骷髅。 慕师靖没想到云空山的动作这么快,今日就将它从被雪崩掩埋的地方找出,运来了山上。 龙尸不死不灭,这具人型的龙尸却已枯萎,它无需神浊的浸泡,仅仅是寒冷就让它丧失了一切生机。 慕师靖神色肃然,她走近了些,手指在冰面上抹过,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这具冰面上的骸骨,片刻后笃定道:“是。” 宫语沉默了下来。 “师尊……怎么了?” 见师父一直不说话,慕师靖忍不住出声询问。 “你确定看到了他拥有龙尸一样的心脏和火焰一样的瞳孔么?”宫语再问。 “确定。”慕师靖说。 宫语泛着琉璃淡色的眼眸冷光浮动,她深深地盯着眼前寒冰贮藏的白骨,想着某些传说往事,最后却还是轻轻摇头:“这具骨头在两天前就送来了,云空山已有数位仙师看过,我们得出的结论都一样。” “什么?” “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类尸骨。”宫语说。 “普通?” “嗯,它除了古老以外没有任何奇怪之处,我们想不出它拥有肿瘤之心与火焰之瞳的原因。”宫语轻轻摇头。 慕师靖心中也有一些猜测,但既然以师尊的阅历都寻不出原因,她也就不插嘴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具神秘的尸骨注定会成为云空山重点的研究对象,将深埋在骨髓里秘密一点点挖掘出来。 “真国到底是什么,师尊有线索吗?”慕师靖疑惑地问。 宫语她衣袖一挥,巨大的冰棺消失在了面前,如同一片被衣袖卷去的雪。 “真国……” 她闭上眼眸,不由再次想到了那次语焉不详的北地之行,世上唯二知晓秘密的只有她的父母,随着父母的死去,遥远而神秘的极北之地就再也没人冒险涉足了。 父母将‘真国’这个词留给了她,却没有附加任何多余的线索,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用以传达秘密,她只记得小时候娘亲说的,说真国一座藏在冰雪中的地上天府,古老得难以言喻,那是真正的史册,藏着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去到那里的人便会得到真知,了解一切的真相。 那时候,她觉得去过那里的娘亲已然成为了全知之人,但后来她才明白,所谓的全知也只是另一种狭隘。 神守山的仙人不乏道法通天者,任他们平日里再如何将自己说得神机妙算,他们也没能算到苍碧之王的到来,巨龙的骨爪撕开厚重的城墙,秘密在还未见光之时就被踩碎在足底,与她的亲情永远葬在了一起。 “总有一日,我会弄清楚当年的事。”宫语低声开口,声音却沉稳如靠岸之舟。 “什么?” 慕师靖对于师尊的答非所问愣了愣……当年?什么当年? “没什么。” 宫语睁开眼眸,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她顿了顿,说:“十天之后,我要回到那里去了。” 慕师靖好不容易跟上了师尊的思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里是哪里——是她的故乡,那个真气复苏,道法初兴的故乡。 “师尊……如何回去呢?”慕师靖问。 “这是秘密。”她说:“我掌握着那扇大门的钥匙。” 死城大门的钥匙。 过去,她以为自己是唯一的钥匙,如今她忧心更重,因为她知道,有太古级的目光落向了那扇铜铸之门,山雨欲来,若她无法猜透神的心思,那她注定无法赢下之后漫长的博弈。 “你想回去吗?”宫语看着慕师靖的眼睛,说。 慕师靖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可以,但她又不想长留在任何地方,仿佛在某个冥冥中的遥远地方,有未知的使命正在等待着她。 “师尊如此来往两界,究竟……是在做什么呢?”慕师靖轻声问。 “在做我爹娘没做完的事。”宫语只这样回答。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这是娘亲的遗愿,现在的她没办法说更多。 娘亲在生前没有将这些告诉她,后来,她的成年礼的前夕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见到了一袭青裙的娘亲,娘亲告诉她,她会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会化作无所不能的神明守护着小语长大。但小语不想要什么新世界与神明,因为当她问起娘亲是否还能相见时,娘亲没有说话。 不过也只是梦而已。 “十天之后,若林守溪与楚映婵还没回来,你就去妖煞塔看看。”宫语定了定神,说。 “师尊若真的担心,为何不自己去看?”慕师靖反问。 她并不想去妖煞塔,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若林守溪十天后还不回来,那一定是在妖煞塔与小禾你侬我侬,她去做什么?搅人家的兴致,坏人家和睦吗? “我不担心。” 宫语冷静地开口,她转过身去,雪裘迤地,高挑修长的背影款摆离去,消失在了雪中。 …… …… “庙门又关上了。” 林守溪的手指抚摸过残破的石碑,他听到身后又传来砰的一声,回过头时,庙门紧闭,他走过去拉了拉,门纹丝不动,似乎有人在里面上了锁,无法从这侧打开。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楚映婵望着眼前的灰雾与其中挪动的、形状模糊的巨物,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在被不断突破。 “七日城……不死国……”戏女重复着林守溪的话,痴痴喃喃。 “你资历最老,有听说过它的相关传说吗?”林守溪见她对黑皇帝头头是道,总觉得她还知道点什么。 “你才老!”戏女白了他一眼。 虽是危难关头,但她依旧会固执地争论一些原则性的问题。 骂了林守溪一句后,戏女才捂着头想了会,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 “不过也没有关系,虽然说现在没有不死国的相关传说,但我们毕竟是第一个来的,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世界上就有新的传说了!”戏女向来很擅长苦中作乐。 “万一我们不是第一个来的呢?”林守溪问。 “如果我们不是第一个,那不死国的存在怎么可能一点也没走漏?”戏女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透风的秘境。 接着,她一下子明白了林守溪背后的意思:目前还没有人活着走出这里。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吓人!”戏女捏紧了拳头,若非身处险地,她定让他尝尝仙人境的拳头。 灰雾缓缓流动,远比冰雪长牙巨象更大数十倍的怪物在这样的灰雾中挪移着,它们漫无目的,行动迟缓,好像是在踱步,也好像没有任何具体的意识。 “要……过去吗?”戏女征求他们的意见。 大家的意见并不重要,身后庙门已关,他们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这块刻有‘七日城,不死国’的碑似乎是界碑,他们都能感觉到,只要跨过了这块碑,他们就会进入崭新的世界里,未知的一切等待着他们。 “你怎么了?”林守溪发现,出了庙门以后,楚映婵便没有说话。 这位冰山美人现在似真成了冰雕雪琢的一般,肌肤如雪,青络凄艳,她低着头,唇闭成一条殷红的线,看上去很痛苦。 “我……我没事。”楚映婵轻轻道。 “你该不会对这种巨物有生来的恐惧?”戏女见多识广,飞快明白了什么。 “对巨物生来的恐惧?” “嗯,别看修真者很强大,但许多人生来就有缺点,比如怕高,怕幽深的湖水,怕巨大的、失去实感的物体……” “不,我没有。” 楚映婵矢口否认,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说:“我不怕的……嗯,我们走。” 林守溪想安慰她两句,可见到楚映婵面无表情的脸,最终没说什么。在神域里,楚映婵分明见过巨大的观音神像与顶天立地的黄衣君主,按理说不会对它们感到恐惧才是……那这种惧怕来源于哪里呢? 他也抓住了楚映婵的衣袖,告诉她身边有人。 走入灰雾之中,一切变得更加模糊,它们甚至无法再看到那些灰雾中的影,只能感受到有东西在周围模糊地挪动。 “它们好像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欲望。”戏女走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判断道。 “不,它们是根本没有看到我们。”林守溪说。 “我们分明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啊。”戏女说。 “蚂蚁闯入象群的领地,又怎么会引起象群的攻击呢?”林守溪说。 “喂喂,你不要这样妄自菲薄好不好!”戏女心跳得厉害,大声嚷嚷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林守溪没有和她争论,事实上,将人类比作蝼蚁甚至也有可能是抬举,在许多故事里,哪怕整个世界也只是神明身前的沙盘而已,他们捏造了万物,创造了法则,某一天不喜欢了,便将儿时的沙堆推倒重来,人类会在未来的地层中发现这场历史悠久的灾难浩劫,并以恐怖的大灭绝为之命名。 他们在灰雾中缓缓行走着,巨大的风从他们的上空掠过,那是巨物行走过时发出的声音,每一步都有可能夺走他们的性命,哪怕这些巨物本身是温顺而善良的。 除此之外,世界寂静得可怕。 “七日城不死国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啊……”戏女忍不住抱怨,她双腿发软,已有些行进艰难了。 “怎么样才算找到呢?”林守溪反问。 “至少要见到城墙什么的?”戏女说。 “城墙是弱小的人类保护自己的东西,神明的国度不需要城墙,它们……行走在大地与天空上,无拘无束。”林守溪平静地诉说。 “你……怎么这么懂?”戏女吃惊,听林守溪的语气,倒有种官员在汇报本职工作的感觉。 林守溪没有回答。 戏女感受到了什么,她木讷地别过头去,忽然发现,这位少年的瞳孔里燃烧着浓郁的金色火焰。 第145章 堕落之神女 “你……你的眼睛。”戏女怔怔开口。 林守溪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来到了这片灰雾弥漫的禁地之后,最初的恐惧在他心头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感。 金色的瞳孔在这片幽暗禁地无声燃烧,发出炙热的光,周围的灰雾竟被短暂驱散了。 灰雾渐散,一路走来始终蹙着眉的楚映婵嘤咛了一声,脸颊飞上一抹不和谐的红霞,将林守溪的袖子抓得更紧……一路走来,她的身躯始终不适,此刻灰雾微散,她的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高手在民间啊……” 戏女看着遇火躲避般的虫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她虽不知道林守溪到底是什么怪物,但他对于这里的灰雾似乎有天然的克制作用,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个活灯笼使用。 “你没事?”楚映婵抓住他的手,忽然感到一阵冰凉。。 “他能有什么事,指不定还能觉醒什么力量呢,别废话了,快让他带着我们逃出去。”戏女迫不及待地开口。 说话声戛然而止。 同一时刻,戏女与楚映婵一同仰起头,看向了依旧笼罩在上方的雾。 灰雾之中,那些巨物停止了蠕动,他们似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低下了头,将视线投向了这里——它们的眼睛刺透了灰雾,同样泛着金光。 如同注视同类。 蝼蚁不会引起大象的注意,但同类可以,在察觉到林守溪的存在以后,‘象群’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骚动, 它们朝着他们的所在聚拢了过来。 这些灰雾中的庞然大物令人毛骨悚然, 戏女忍不住后退,她张了张口, 片刻后对林守溪大喊:“快闭眼!” 戏女的反应已迟,早在巨物投来视线时,楚映婵已将手覆到了林守溪的眼前,但这举动无济于事, 他们已将怪物惊动, 黑影们不可阻挡地向他们挪来。 “走!” 林守溪回神,眼中金光消散。 他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心中的警鸣无比强烈,催促着他赶紧离开这里。 无需多言, 在灰雾巨物朝着他们蠕动过来时, 三人的身形已经动了。 雾中难以辨别方向,幸好戏女有着天然的方向感,神庙在南边,她凭借着天赋锁定了正北方向, 领着林守溪与楚映婵向北边跑去。 灰雾弥漫,怪物落下的手与脚像是一口口巨大的闸刀,直到离近之后才能看清。 三人在雾中纵跃翻滚, 躲避着致命的践踏, 真气不断地消耗着,前路却始终没有光,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你怎么了?”林守溪看向楚映婵。 雾气重新合拢以后, 楚映婵细长秀气的眉又蹙了起来, 像是在承受某种痛苦。 “雾……我不喜欢这里的雾。”楚映婵轻声开口, 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哼,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戏女讥讽了一句。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苍白的面颊, 却大概明白了她痛苦的缘由:鱼类可以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 可一旦搁浅, 再凶猛的海鱼也只能任人屠宰, 同样,陆地上的猛兽也无法长期待在水中,他们的凶牙利齿可以撕碎猎物的骨骼,却无法战胜柔弱的水…… “这里是不死国, 这些灰雾应该是这些不死生命的‘气’,它就像是鱼的水,可以让鱼存活,却也能让人溺亡。”林守溪说。 “那为什么我们没事?”戏女问。 “也许我们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争论之间,楚映婵身躯微软,长时间的奔跑与飞掠剧烈地消耗着她的真气,头晕目眩感涌了上来,令得白衣仙子难以维持高速。 “上来。”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拉,同时身子一矮, 靠了过去。楚映婵的身躯被抓得凌空一翻,转眼就被他背到了背上。 楚映婵像是一只脱力的小羊羔, 她象征性反抗了一下,可除了唇间细微的呻吟,什么也发不出。 “你还说你没有对她图谋不轨?”戏女骂道。 林守溪没有与她争辩什么, 沉重的声音在周围不断响起,越来越近,他抓着楚映婵的手臂, 身影贴地飞掠,只想抓紧离开这个怪物环伺之地。 怪物虽然行动缓慢,但他们的步距极大,哪怕只是寻常行走也比他们的纵跃更快,根本无法摆脱。 巨物游刃有余,而他们则迟早力竭。 就在这时,无数黑色的铁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 “是牢笼。”林守溪说。 “这么大的牢笼?这关的得是什么东西啊?”戏女忍不住问。 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轻而易举地钻入了铁栏栅之间的缝隙,躲入了牢笼里。 “安全了吗?” 身后脚步声渐消,怪物们似乎没有靠近牢笼,林守溪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他们的身前,又有一对狭长三角形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原本关在牢笼中的怪物,它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朝着林守溪所在的方向凑了过来。 不好……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牢笼中不知饿了多久的凶物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哐哐哐的声音响个不停,那是怪物撞击铁牢的声音,林守溪背着楚映婵在牢笼附近闪转腾挪,躲避着怪物猛烈的进攻。 嘈杂的声音将外面的巨物也惊动了,迷失了目标的巨物们重新朝着铁笼所在的方向聚拢了过来。 在笼子里,他们会被怪物咬死,在笼子外,他们则会被巨物踏碎。 没时间多想,身体能给予的本能也只是躲避而已。 戏女则完全吓傻了,她过去引以为傲的仙人境全然失去了作用,在这种东西面前,人类的境界显得微不足道。 “锁,去找锁!”林守溪对她大吼。 “啊……哦。” 戏女反应了过来,笼子肯定有锁,只要将锁打开,就能将怪物放出,让它与外面的东西去自相残杀。 林守溪以铁笼的柱子为掩护,去引开怪物,戏女则顺着铁柱攀爬上去,寻找锁的位置。 锁就在牢笼的中央。 戏女很快找到了锁的位置,但这锁由巨大的铁链捆着,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斩断,戏女拔出了背上的旗子,往里面捅了捅,试图触发什么开关,却听咔的一声,旗杆不幸断在了里面。 另一边,林守溪的动作也越来越迟钝,真气的耗损令他气喘吁吁,一度无法维持躲避的动作。 背上的楚映婵眼睫不断颤动,像是在做着什么噩梦。 戏女一边看着林守溪,一边用力拔动旗杆,旗杆被她生拉硬拽着拔了出来,她向后看了一眼,后面黑沉沉一片,已不知聚拢了多少迟钝而强大的生命,容不得她思考,她身上别无他物,只好卸下自己的手骨,将它插了进去。 咔嚓。 “开了!”戏女听到了锁芯被触动的声音,激动地大声喊叫。 也是同时,林守溪的身影被怪物锁住,一张血盆大口在黑暗中张开,向着他咬了过来。 危急关头,只听呛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掷了出去,突如其来地刺穿了怪物的眼睛。 背上的楚映婵不知何时醒了,她拔出了黑尺,透过林守溪的墨发,狠狠地刺了出去。 怪物并非不可伤害的!它的眼睛被硬物捅穿,痛意的撕扯令其陷入疯狂,它暴躁不安地跳动着,要将这两个胆敢伤害自己的人类大卸八块。 戏女打开了锁,还在费劲地拆解缠在上面的锁链,那头怪物已发了疯一样朝她冲了过来。 “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扎的你,你找我干嘛啊……”戏女大喊着躲避。 哐—— 缠绕的铁索被直接撞断,铁门开了,怪物在剧痛的驱使下冲了出去,戏女想也不想,直接跳上了它的后背。 她跃上怪物的背脊以后,发现林守溪与楚映婵不知何时也在上面了。 “你们两果然喜欢玩刺激的!”戏女惊魂未定。 林守溪抱着楚映婵,看着她苍白的脸,问:“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嗯……好一些了。”楚映婵说。 “别骗人了,你就差把濒死两字写在脸上了!”戏女冷冰冰地说。 他们的大小比之身下的怪物不过如同跳蚤,怪物虽不停地甩动着身体和尾巴,却没有办法将他们甩脱下来,它在大地上横冲直撞,发出瘆人的嗥叫,竟令那些矗立黑雾的巨物不敢靠近。 也对,若非它没有威胁,为何要将它困在牢笼之中呢? 此刻,这头怪物的背脊竟成了最为安全的地方。 楚映婵轻咬唇珠,没有反驳,她沉默了一会儿,握着手中血淋淋的黑尺,说:“若真身死于此,也是映婵能力不济,并无遗憾。” “你这视死如归的模样倒是轻巧,你死了我怎么去向楚妙要钱啊!”戏女说。 “……”楚映婵想到娘亲伤心的模样,一时也黯然神伤,有些后悔最后一面时语气没有温柔一些。 “放心,我会拼尽全力带你出去的。”林守溪注视着楚映婵,平静地说。 “你……”楚映婵心中一动,却是虚弱得说不出话,她只是摇首,从唇缝间露出一句:“何必呢。” 林守溪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紧紧抓住身下怪物的皮毛,说:“小时候,我曾经拜过一个师父,他是个很好的师父,但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我看着他的骨头被溶解,看着他的眼珠一颗颗砸碎在地上,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景……我已经失去一个师父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师徒而已,我……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楚映婵瞳光微弱,不住地摇头。 林守溪为了让她少一些颠簸,将她抱在了怀里,这一幕虽然暧昧,但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事急从权,就算小禾知道了,想来也能理解。 “你已经很好了。”林守溪宽慰道。 楚映婵手握着黑尺,淡淡地笑了笑,说:“这是师父送给我的尺,是戒尺,过去师父常常用它来惩罚我,它平时打得很疼,略施薄惩时又意外温和,师父总能把这个度把握得很好,每次惩罚都能让我不觉厌恨,反而心服口服,我原本以为这戒尺有什么玄机,但我真正拿到它时才发现,它远比我想象中愚钝得多。师父能把握为人师的尺度,所以能将它用得很好,但我不能,它在我手里只是一块生铁,哪怕杀敌之时都不顺手……仅仅是这一点上,我就差之远矣,我,或许不适合为人师。”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白衣仙子的脸上已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剩下的只有对于她自己的失望。 “不,你可能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徒弟。”林守溪同样觉得自己不合格。 或者说,师尊为了帮楚映婵弥补道心,强行撮合他们为师徒本就是一种错误,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巨兽还在奔走,不知要将他们带去哪里,他们说的话也皆是发自心扉,因为每一句都有可能会是遗言。 “你们这到底是什么破师徒啊……” 戏女忍不住道:“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说这些,哪怕病急乱投医也比你们唧唧歪歪个不停强……林守溪,你要是真想救你师父,就抓紧想想身上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赶紧抓给她吃,说不定能有奇效。” “灵丹妙药么……”林守溪身上除了十粒极欲合欢散外,似乎没有别的丹药了。 但他自己是鼎炉,可以炼药,他不确定师尊给他的丹谱是否有用,他没有办法验证。 人形鼎炉将自己炼成的丹药给他人服食的办法只有一个——注射。 不过,若真能救她的命,他倒也不在意。 林守溪严肃地板起脸,正要开口询问楚映婵的意见,他的脑海中灵光乍现,浮现出一个被他忽略的、远比丹药更重要的东西。 “张开嘴。”林守溪忽然说。 “什么?”楚映婵一愣。 “把嘴张开。”林守溪重复了一遍,带着命令式的语气,仿佛他才是师父。 楚映婵下意识张开了樱唇,接着,林守溪将自己肌肉坚实的小臂凑了上去,堵住了她的柔软的唇。 “唔,唔……”楚映婵唔唔地叫了两声,发不出什么声音,她只觉得有什么微微咸涩的黏稠液体流入了唇间,一时也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血,是血…… 楚映婵很快感受到了那股血液独有的腥。 “咽下去。”林守溪命令道。 楚映婵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给自己的小臂割了一道口子,以血喂自己。 她不喜欢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但她又无法辜负林守溪的好意,她没有矫情,喉咙动了动,将生血咽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林守溪再问。 楚映婵的唇被他的血染得鲜红,说不出的娇艳,她本想安慰林守溪两句,却发现血液入体真似神药一般,将她体内的不适暂时驱除了。 “谢,谢谢……”楚映婵触了触鲜血涂抹的唇,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恩情。 “你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浑身都是宝啊……”戏女咋舌。 林守溪看到她脸上那抹不和谐的绯色正在消退,松了口气,道:“我的血果然有用,当初我就给小禾……” 话未说完,剧烈的撞击声猛地响起,坐在背上的他们身体剧晃,险些直接摔落下去。 林守溪稳住身形,抬头望去,只见这头失心疯的怪物赫然撞上了一堵高高的城墙。 “你不是说神住的地方没有城墙吗?”戏女抚正了自己的脑袋,问。 不待林守溪回答,城墙内有一个人类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雍容华贵又妖娆难喻,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也像是九幽黄泉的魅魔: “还以为你们会在外面多玩两天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呢,还弄伤了我的玩具……我的客人们,欢迎来到我的国度……城门已为你们开启,前来觐见。” 城门开启的声音响起。 林守溪、楚映婵、戏女纷纷抬头,眼睁睁地看到眼前的门裂开一道缝,其间光芒大盛。 一道城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别无选择,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神不需要城墙,但这里是‘人’居住的地方。 走入城墙,他们看到了许许多多古怪的建筑,有只有第二层的高楼,有倒吊着房屋,有斜而不倒的高塔……这些建筑里,有许多目光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们。 三人一路向前走去,最终见到了一座宫殿,这座宫殿与其他奇形怪状的建筑相比显得端庄而正常——这是一座真正的王宫。 王宫的大门敞开着,他们望过去,见到了一个高挑艳丽的背影,她穿着古色古香的奢华长裙,垂着花纹典雅的褒博衣袖,滑亮的青丝间是形若龙凤的细金发梳,她转过身,对着来者笑了笑,纵使她身上死气飘卷,却遮不住那艳到极点的美。 “你是……” 戏女悚然一惊,倒是认出了这张脸:“你是时以娆?!你怎么会在这里?” “时以娆?”女子若有所思,“倒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看来她生得与我很像啊,嗯……她是我的后人么?” 林守溪也想起了他听过的传闻,如今神女榜上排名第一的时以娆,形容貌相极像千年前的某位真仙,难道说眼前这个,就是那位真仙? 可千年的真仙不是早就死去了吗,这是她的……灵魂吗? “既然是我的后人,想来那位时以娆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的神女,横压一代芳华了。”女子悠悠地说着,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这种羡慕又很快变成了嫉妒与埋怨。 “唉,那位宫先生可真是贼心不死啊,又趁我不注意溜出去了,亏我对他这般呵护呢……他费尽千辛万苦找来你们三个小孩子,真以为可以对抗本座么?太天真了。”女子望着他们,咯咯地笑着,“你们这三个孩子,给本座拿来解闷恐怕都不够。” 宫先生?是那个黑面么?林守溪脑子飞转。 “你……你到底是谁?”戏女察觉到了危险,声音战栗。 “这是不死之城,也是堕仙之国,我是这里的主人,是堕仙的女王。”女子微笑着看向他们。 轰。 宫殿的大门骤然合拢。 林守溪与楚映婵受惊后退。 他们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妖艳无双的堕落神女绝非善类,在堕落神女纤白的手指伸来之际,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拔剑而出,向她斩去。 楚映婵直接用出了她最为娴熟的神妙剑,剑意森然,剑光如雪,林守溪则也运转起白瞳黑凰剑经,斩了过去。 两道声势骇人的剑才一触及她的身边,立刻化作了易碎的泡影……他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对眼前的女子造成任何一点伤害! 戏女没想这么多,她只想逃跑,可她平时易于拆解的四肢此刻牢牢黏在一起,根本动弹不得。 “神妙之术?这是我最讨厌的法术了。”堕落神女望向楚映婵,啧啧道:“难道说,你与宫家有关?所以宫先生会选择你们么……算了,先让我看看,你们需要在这里陪我多少年。” 瞬息之间,她消失在了王座上,来到了他们面前。 她凑到了戏女的身边,嗅了嗅她,随后说:“啧啧……孤傲,妒恨,愤火,怠惰,贪欲,色孽……你这丫头长得小,不死国的七种罪却全占了呢,看来要一辈子当我的玩具了。” “你……你是不是闻错了?”戏女声音打颤,她可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你在质疑我?”堕落神女问。 戏女不敢回答,她隐隐觉得,自己一开口就会死。 接着,她来到了楚映婵的身边,看着这张她见犹怜的脸,说:“孤傲,妒恨……嗯,还有色孽,果然,越是你这样面容清纯的白衣仙子,心中的欲望也就藏得越深……刑期三百年。” 最后,她来到了林守溪的面前,她手指轻点他的眉心,许久之后,这位神女露出了魅惑众生的微笑: “有神血而不孤傲,有根骨而不怠惰,修合欢之术却无色孽,嗯……真是完美呀,看来我错怪宫先生了,他给我带来了一个绝妙的玩偶呢。” 第146章 色孽之赌约 玩……偶? 林守溪觉得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疯子。 眼前神似时以娆的堕之神女离他很近,幽暗的王殿内,这位古色古香的神女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她的衣裳典雅却不保守,香肩裸露,奢华典雅的纤薄礼裙不知以何支撑,仿佛是贴在玉体上的,她看上去明明仪态端楚,婀娜的身姿却又似美人蛇。 圣洁与妖冶在她身上完美地杂糅着,其中还带着一抹藏不住的、睥睨天下的威严。 “嗯?你一点也不害怕吗,我真好奇,你的平静到底是不是伪装的。”神女点出如兰的玉指,从林守溪的眉心滑落,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刀削般的嘴唇,一直停留在他的下颌。 林守溪想要反抗,可他每一丝力量都被对方消解,哪怕是敌意都很难生出。 这是她的国度,她立在这里,像是无所不能的神。 “好了,先将你们押下去,我抚弄玩偶的时候,可不喜欢有人看着。。”神女收回手指,对着戏女一弹,戏女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顷刻消失原地,不见踪影。 接着,神女看似纤柔的玉指又向着楚映婵点去。 楚映婵如临大敌,她手持黑色的戒尺,想要抬手反抗, 身躯却像是被禁锢在了冰块里, 无法动弹。 “住手!”林守溪喝道。 “怎么了呢?” 神女的手指停在了楚映婵的额前,她转过头去, 笑盈盈地看向了他。 “你闻错了。”林守溪说。 “你也质疑我吗?” 与对戏女的态度不同,神女很珍惜他,她呵气如兰,话语柔和如湖潮, “我不会嗅错的, 你就是不死国三百年以来最完美的玩偶,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好好把玩你了。” “三百年?你不是千年之前的真仙么?”林守溪抓住了她话语中的问题。 “真细心呢。”神女夸赞了一句,却不为他说明缘由,只是继续问:“我哪里闻错了呢?这七种罪孽中, 你觉得自己沾了哪种?” “色孽。”林守溪很有自知之明。 神女先是一愣, 旋即笑了起来,花枝乱颤,纤薄的衣裙好似花枝上的雪,随时会被这银铃般的细风吹落, 露出娇嫩的花蕊。 “有趣呢。” 神女看着眼前的少年,噙着笑意,道:“怜香惜玉是美德, 不是孽, 你何须如此自轻自贱呢?更何况,你这小雏儿也敢说自己有色孽?此事若是传出去,实在是能让人将牙齿也笑掉了。” 神女以轻佻的话语逗着他, 也带着淡淡的羞辱意味。 “那你又凭何断她的罪?”林守溪问。 楚映婵立在一侧, 垂颈敛眉, 朦胧娴静。 她被神女以伟力封印着,无法开口说话,却依旧保持着仙子独有的气质, 她雪白的衣裙沾着几滴林守溪的血, 但无人会觉得这污浊, 反而更将她衬出几分惹人怜惜的冷。 楚映婵亦是处子, 却被神女断了‘色孽深重’之言,这是自相矛盾。 神女却并不觉得自己被抓了什么漏洞,她淡淡地看着林守溪,问:“你喜欢她么?” 林守溪摇头。 “那你觉得你很了解她么?”神女笑了笑, 又问:“或者说,你觉得你比我更了解她吗?” “当然。”林守溪直截了当道。 神女轻轻摇首,她缓缓走到了楚映婵的身前,手指轻轻挑起她如玉的下颌,她看着这张皎若莲花的面容,道:“真美啊……我生前也拥有你这般的冰肌玉骨,拥有你这般青春动人的身躯,当时无数的人拜倒在我的裙下,将我奉为最初的女仙,可惜……” 神女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淡摇螓首,道:“我可没有怜香惜玉之情, 若非你身上可能藏着与宫先生有关的秘密,我现在就会将你这个胆敢与我抢夺人偶的小仙子做成真正的雪人。” 楚映婵注视着她,眼眸中并无畏惧, 反而是彻骨的平静。 “这些年来,我见过许许多多的视死如归者,你并无什么不同。”神女淡淡道:“更何况, 你仙子的皮囊再美也只是伪装,伪装你体内的罪孽而已。” 神女慢慢地转过身去,她双手负后,道:“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神明,算了,先带你们这两个无知的闯入者看一看我统治的国度,维持住你们的道心,若轻易撕裂了可就不好玩了哦。” 刹那间,林守溪与楚映婵身上的封印被解开了。 两人的身躯陡然一松。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的功夫,王殿的后门已经打开。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约束,你们可以用尽你们的毕生所学来攻击我,若能斩下我一缕发丝,我都会亲自送你们离开这座不死之国,让你们回到原本的世界去。”神女幽幽开口。 王殿后门洞开。 炽热的风吹了进来。 林守溪与楚映婵不受控制地跟上了她的步伐。 王殿的后方不是什么美丽的花园,而是一片悬崖,悬崖之下是沸腾的岩浆和永恒的火海,火海之上有一条横贯而过的白骨大桥,那是一条巨蛇的尸骨,它的血肉早已被烧尽,身躯却还在垂死蠕动。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楚映婵看着眼前的场景,寒声开口。 传说中恶鬼齐聚的修罗炼狱,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害怕了吗?这才是刚刚开始而已哦。”神女咯咯笑着,轻车熟路地走上了白骨大桥。 林守溪抓住了楚映婵的手腕,没有让她继续前进,他看着白骨长桥上的背影,拔出了湛宫剑,对着骨桥猛地一挥。 撞击声激烈响起,锐利无匹的湛宫剑竟没能将这蛇骨斩断,它载着神女的身子,平稳不颤。 神女回眸一笑,讥讽着他的无用功。 林守溪这才与楚映婵一同走上了这座桥。 “你看得出她是什么境界么?”林守溪问。 “看不出。”楚映婵摇头,轻声说:“按理来说,无论修真者再强,都能让人感受到界线,但她身上没有……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到一点境界的痕迹。” “没有境界的痕迹?”林守溪微惊。 这个世上确实有一些生命无法用人类的境界衡量…… “难道说,她是真正的神么?”林守溪无法相信这个解释。 若她是真正的神明,为何要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隐秘角落,又为何会被困在这座不死城这么多年呢? “也许……”楚映婵不敢下论断,只是道:“也许她的神格只在这座城中存在。”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会得到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在这座城中,她是无所不能的。 林守溪与楚映婵没有放弃,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白骨桥上,稳定心神之后拔出了剑,他们使用着截然不同的剑法,林守溪的刚猛激烈,楚映婵的绵延柔韧,它们一同刺出,相互拉扯出了一道更恐怖的力,撞向了神女。 剑气或刚或柔,只要来到神女的身侧一缕化作微风,只可将发丝拂起,不可将其折断。 白骨长桥上,林守溪与楚映婵尝试了各种方法,他们甚至舍弃了剑,凝聚精神斩出锋芒,可这心剑也同样落空。 不断的尝试换来不断的绝望,在这个不死国里,眼前的女子似乎是一切的创世神,让人想不出任何战胜她的办法。 走过熔岩上的白骨长桥,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沸腾着的血池。 神女停下脚步。 嗡的一声,刺向她的湛宫剑也在她脑后停住,她头也不回,只是轻轻一弹,湛宫剑剑尖一屈,陡地飞回,狼狈地钻回了剑鞘里。 林守溪看着没入鞘中的剑,沉默不语。 他看向楚映婵,楚映婵轻轻摇首,眼眸中难言空灵灵的失落与疲惫。 他们一同抬头,望向了眼前的血池。 “这是炼就灵魂的地方,可爱的婴儿会在这里出生,爬向前方,接受它们的试炼,活下来的可以成为不死国中的居民,死去的则会化为脓血倒流回池,重新孕育……它们都是勇敢的孩子。”神女笑着说。 血池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时不时有一个鲜血淋漓的肉球从中钻出,那是神女口中的婴儿,它弹丸般跳出池子,向前走去,渐渐地生出四肢与脑袋。 它们的前方,是一片血腥味浓郁到令人发指的炼狱山峡。 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入,看到了无数触目惊心的场景。 他们看到这些血丸婴儿爬入了前方,一个身体与山岳融为一体的修罗探下身子,它大如芭蕉扇叶的手中握着纤细的钢针,它的针缓缓戳向地面,灵魂像标本般被钉住,发出凄厉的嘶叫,挣扎却无法动弹。 幸存的灵魂还在匍匐前进,前方的道路上有无数的黄金,所及去触碰黄金的,那些黄金是活物,它们吞噬着所有的触碰者,将它们嚼烂,抵御了诱惑的灵魂也并不安全,山谷的缝隙中,时不时有猩红的长舌卷出,如青蛙捕食苍蝇般将它们卷入腹中,更前方,人面羊身、胸生裂口的怪物巡视着它的领地,随时会叼起一颗血丸,开膛破肚,挤出内脏,吞入腹中,如吐葡萄般弃掉表皮。 这里是真正的炼狱,婴儿的啼哭与惨叫永无休止,它们随时都会死去,却又无法痛快地死去,它们会将这个残忍的过程重复无数遍,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林守溪与楚映婵走在这里,看着满地涂抹的鲜血、分离的筋骨,渐渐地麻木。 拥有智慧的灵魂在更高阶的存在面前,也不过是任人屠宰的鸡鸭而已,这样的画面看久了,他们甚至连出剑反抗的欲望都被消磨了。 “知道害怕了么?这是我精心打造的炼狱哦,不过放心,在我还没有玩腻之前,是不会将你们扔到这里来的,当然,现在不会,以后可说不定哦,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惹我生气啊。” 神女看着他们煞白的脸颊,很是满意,露出了病态的笑,她拍了拍手,道:“好了,前面可不能去了,那是色孽之谷,她们若是看到你这样的人偶,是会发疯的。” 神女笑个不停,她身子一转,周围的景物飞速变幻,炼狱之处消失不见,转眼之间,他们又回到了王殿里。 王殿无比安静,落针可闻。 林守溪与楚映婵回到殿前,先前的惨叫声还在他们的脑海中回荡不休,如同梦魇。 “现在明白了么,这是我的国,我掌管着这里的生,也控制着这里的死,我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宰,没有人有勇气忤逆我。” 神女坐在王座上,声音透着孤单与落寞,她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眼眸里抗争的光渐淡,又露出了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我的小玩偶,你对我……还有质疑么?”神女看向了他。 就在神女安静地等待回答之时,王殿忽有敲门声响起。 “谁?”神女开口。 这个声音才出,她立刻闭唇——她自认全知者,不该问这么跌份的问题。 门缓缓开启。 只见门口赫然立着一个身穿青衣的青年人。 “又是被宫先生哄骗,前来刺王杀驾之人么?”神女露出一抹倦色,道:“你们明明可以在我的规则内永生不死,为何偏要去信奉那套无聊的说辞呢……” 神女坐在王座上,她修长的玉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玉腿上套着茶色的薄袜,薄袜上绘有上古流传下来的字符,艳而不妖,反倒透着典雅之美。 她刚刚还说无人敢忤逆自己,转眼逆反者就来了,她虽胸有成竹,可难免不悦。 “见过初娥神女,接下来,我将演示我想出的,杀你的办法。”青年人看上去无比谦卑,他是来杀人的,可礼节却滴水不漏。 初娥是她的名。 “洛初娥?”楚映婵神色微动,立刻想起了这个名字。 洛初娥是人族历史上的初代神女之一,是第一位追随皇帝修道的侍者,传说中第一块神墙御用的砖就由她烧制,第一柄用于斩灭邪灵的神纹剑由她所铸,她圣洁而善良,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许多关于她的传说也被焚毁,时至今日,绝大部分修真者甚至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女。 这位曾经的圣女怎会落到这般地步,成为这湮灭人性的阴冥之神? 洛初娥不理会楚映婵的震惊,她静静地看着这位青年,没有干预什么。 青年席地而坐,取出了一副怪异的古琴,这琴形制古怪,共有六十根错杂的弦,他闭上眼,忘情地弹了起来,琴鸣个不停,发出了怪异不似世上所有的声音。 始终平静的洛初娥终于蹙起了一丝眉。 但也只是一丝而已。 六十根琴弦尽数崩断,青年手指鲜血淋漓,无法再弹,他低下头,无奈道:“还是不行么?” “想创造出这个世上所没有的声音来跳出规则么……想法不错,可惜……”洛初娥摇了摇头,衣袖一挥,这位青年人一瞬间形神俱灭,化作一缕凄凉残魄,投入了后方的炼狱里。 “看到了么,这就是忤逆之人的下场,他们自认为造出了可以击败我的战车,但投掷出的,只是我千年前就见过的石子而已。” 洛初娥的声音透着无穷无尽的冷,她居高临下地看向林守溪,继续问出了那个问题:“小玩偶,你还质疑我吗?” …… 林守溪冷冷地看着她,虽未回答,但答案也在不言中了。 “人类的固执真是无趣啊,既然不相信我,那本座就先玩玩你们。” 洛初娥似也累了,她看向楚映婵,说:“先前已让你们出过剑了,该轮到我了,希望你们不要一碰就碎哦。” 说话间,她毫无征兆地来到了楚映婵的身前,她手腕一拧,猛地抓住了楚映婵的脖颈,将她轻轻提起,向后一推,只听砰的一声,楚映婵的身躯像是断线的风筝,抛到了门后,砸在王宫的墙壁上,墙壁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楚映婵身影微静,片刻后缓缓滑落在地。 “住手!” 林守溪大吼道,他手持湛宫,再度刺向洛初娥,洛初娥不闪不避,甚至没有动念,那柄剑就这样停在她的三尺外,无法向前。 “明明这么关心她,还说不喜欢她?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们是师徒?现在的神山已这般开放了么,师徒都可以随意纠缠在一起了吗?” “你这样身负色孽的放荡仙子,一定是要遭受惩罚的哦。” 洛初娥看着挣扎起身的冰雪仙子,抓着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提起,只听啪的一声,楚映婵秀靥一侧,赫然出现了一个纤红的掌印。 洛初娥看着这个没有反抗之力的白衣仙子,她虽然柔弱,眼神却依旧冷漠。 她不喜欢这种眼神。 “你给我……住手!”林守溪咬牙切齿,他将全身的力量压到了剑上,甚至动用了擒龙手,可洛初娥不是龙,擒龙手毫无用处。 “这样的表情就好看多了呢。”洛初娥笑靥如花,“那我就继续折磨这位冰山美人了哦,折磨到她苦痛流涕,跪地求饶为止。你呢,就在旁边慢慢看。” 洛初娥手指一点,将林守溪压得单膝跪地,无法动弹。 洛初娥打量着楚映婵的脸,她忽然注意到了她背后的黑尺,心生好奇,“这是什么?” 她取来黑尺。 就在这时,始终泰然自若,不受一点伤的洛初娥发出了惨叫,她握住黑尺的瞬间,竟有雷电透入掌心,震得她小臂发麻。 “规则之力?这里面竟藏着规则之力?”洛初娥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她轻轻吐了口气,笑道:“幸好,你们还没有掌握它的力量。” “果然是身负秘密的美人啊,这样折磨起来就更有趣了呢。”洛初娥露出了更美的笑。 “等等!” 身后,林守溪的呵斥声再次响起。 洛初娥微愣。 按理来说,他现在应是开不了口,说不出话的。 她缓缓回身,眉不由自主地蹙起。 只见林守溪竟克服了她的伟力,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的体内也藏着规则之力么?”洛初娥神色陡然凝重。 支撑林守溪站起来的不是别物,而是洛书心法,这个平日里寻常的吐纳之术忽然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林守溪甚至觉得,这股力量并不来自于自己。 “只可惜,你们都太年轻了,凭这点力量,根本伤不了我,更破不了这座不死国。”洛初娥说。 林守溪不理会她的讥讽,他只是问:“你认为你的审判没有错,对吗?” “当然,我的审判绝不会有错。”洛初娥微笑道:“难道说,你还相信你这位小仙子师父是纯洁无欲的?” “是。”林守溪坚定道。 “幼稚。”洛初娥轻蔑道。 “既然神女不信,那我们来打个赌。”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 “赌?你胆敢与我打赌?”洛初娥笑了起来,道:“那就让我听一听,你要与我赌什么。” “你认为我师父有色孽之罪,我则认为没有,我们以此为赌。”林守溪一字一句说:“你可将师父与我关在一起,时日你限,若我与师父未行任何出格之事,则我胜,若我与师父行禁忌之事,则你赢,如何?” “听上去好像有点意思呢。” 洛初娥若有所思,道:“好久没有与人玩过游戏了,既然你要玩,我就陪你好了,只不过……” 洛初娥顿了顿,继续说:“只不过这对你来说未免太简单了呢。哪怕色孽深重之人,伪装成正人君子亦不算难,这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嗯……要不这样……” 洛初娥忽地伸指,点住了楚映婵的眉心,顷刻间,这位白衣仙子的眉心就多了一抹浅浅的妖魅火印。 “这是色孽之咒,每隔一天,它都会将她身体里的欲望放大一倍,三十天后,你们若依旧是寻常的师徒关系,我就放你们离开不死城,你们如果失败了,就死心塌地地当我的玩偶好了。” 第149章 咒动 (这章有点短,欠大家一千字,明天一定还……) …… 色孽之咒不可解,但咒印产生的欲并非牢不可破之物。 色孽咒印就像杯子,其中的欲望就像是水,水每天膨胀一倍,不久之后,它将会化作毁天灭地的洪灾,但如果在水溢出杯子之前就将它及时喝掉,那所谓的膨胀也就无关痛痒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真正实施起来时极难。 许多人觉得人只是被欲望支配的工具,所谓海誓山盟的情爱也不过是体内之欲的显化,实则不然,在欲望之上,人还有更高的、凌驾一切的意识,这种意识并非抽离身躯的单独之物,而是人自我的本身。色孽之咒印就烙在这样的意识里。 想要消解它,就必须拥有锐利到可以刺入心灵最深处的刀。 合欢宗的心法恰是这样的刀。 林守溪与楚映婵相对而坐,一同修炼古卷上的心法之时,他们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奇异的共鸣——最初,他们各练各的,互不干扰,但渐渐地,两人体内首尾衔绕的真气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竟缓缓流出躯壳,彼此相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外在的圆。 他们之间有一盏烛火,浮在烛油上的橘红灯焰不停摇晃着,真气成环之时,颤抖的烛火也静止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曲线光滑的花瓣。 他们的衣裳恰是黑白两色,阴阳之气调和在一起时,他们的衣裳似也要随真气而解,化作两团相互缠绕的光。 两人睁开眼时,烟消雾散。 “欲望因人而异,本质却并无不同,它们是我们体内的河流,合欢心法则是两条河流间架设的水车,它可以将你体内的欲传入我的身体里,由我用内鼎将其炼成纯粹的真气,渡回你的体内。” 林守溪将自己的想法笼统地说了出来,楚映婵沉吟之后轻轻点头,认同了这种看法。 林守溪没有想到,别人口中的歪门邪道之术对于色孽之咒竟有天然的克制作用,这个梦魇般困扰着他们的难题,将要被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解开了…… 当然,他们只是选对了路径,真正实施起来依旧要克服诸多困难。 火焰重新颤动。 两人不动声色地停止了修行,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只是第一天修炼,对这种心法很不熟悉,到时候若真要实施,很可能会出岔子的。”楚映婵说出了第一个难点,神色担忧。 “这并不是多难的心法,你不过是粗读古卷就能练到这般地步,说明你很有天赋,稍后我将我本门的心法要诀传授给你,你认真听。”林守溪压低声音,说。 “很有天赋么……”楚映婵不确定这是不是夸奖。 她以指绕弄着一绺青丝,想要说些什么,眉心红印忽闪,似是警告。 这个咒印虽非活物,但它被输入了规则,时刻监测着他们师徒关系的合理性,一旦有逾界的征兆就会警告。 幸好它也很死板,所以很好糊弄。 “放肆,你才拜了几天师,学了几斤伎俩,就敢这般得意忘形,与为师平起平坐地说话了?”楚映婵眉间的踌躇与犹豫烟消云散,冷冽如云空山仙楼的雪。 “弟子不敢,弟子知错了。”林守溪反应过来,俯身行礼。 “嗯。”楚映婵满意地点了点头,“上次让你修习的阴阳之术,练得怎么样了?” “师父有令,弟子岂敢懈怠,这三天三夜,弟子夜不能寐,已将它修炼完整,还请师父检查一二。”林守溪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 “好,那就先将它背与为师听听,若背错一字,责打十记。”楚映婵冷冷道。 林守溪见她这冰雕雪塑的冷傲模样,恍然回到了巫家的雨夜,他想了想,道:“不若由师父先背两句,帮自己开个头?” “少废话,快背。”楚映婵没有给他开头,而是毫不犹豫地端起戒尺,打在了他的脑袋上。 形势比人强,林守溪无奈叹气,慢慢地背了起来。 “夫阴阳之变,晦朔之间,日月舒光,灵吞神飞……” 楚映婵端着纤黑的戒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灵秀的少年,她身姿挺拔,神情肃然,却是听得全神贯注。 渐渐地,林守溪也浑然忘神,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读这经卷时的场景。他幼时并不多么安分,去魔门书阁找书看时也喜欢从犄角旮旯里淘书,将那些无人问津的古卷翻出时,他总会有一种无名的喜悦,仿佛发现了所有人都不曾在意的珍宝。但合欢经并非是他从某个角落发掘出来的,而是他在识字的时候学会的。 那一天,教他识字的师姐有事出门,将手中的书箱随意放在了桌上,他好奇师姐平日里都看什么,便去翻了翻,合欢经就是在那时收获的,师姐回来时,他正手不释卷地读着,师姐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等他读完。 后来,他问师姐为何没有责怪他,师姐只是平淡地说‘万法皆有奥妙,根炁藏于其中,你幼时囫囵吞下的枣,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芽,总有一天你都会明白的。’ 林守溪并未将师姐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觉得长辈都喜欢故弄玄虚,总说些粗听言之有理,细想空无一物的话。 往事浮上心头,令人心神摇曳,林守溪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背诵着。人在专注做一件事时总会散发出独有的魅力,楚映婵静静地听他说话,没有打扰,她注视着少年神骨清俊的脸,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叶扁舟,在林守溪话语的节奏中载沉载浮。 “就是这些了。” 林守溪轻轻吐息,“师父可听清楚了。” 楚映婵闭上眼眸,心中飞快地默背了一遍,赞叹这心法玄妙神奇之余也点头道:“嗯,倒是没有什么纰漏,你虽记得不错,但也不可得意忘形,怠惰修炼。” “嗯,弟子不敢,俗话说名师出高徒,举头三尺有师父……” “好了,住口。”楚映婵可不给他阴阳怪气自己的机会,“时候不早了,今日累了一天,为师也倦了,先休息,剩下的事明日再议。” “是,师父。”林守溪回答。 时间确实不早了。 水车已来到了最高处。在日晷上,这是子时,十二时辰以子时为首,这是每天的开始。 与此同时,楚映婵眉间的红印闪了闪,加深了一分,愈显妖冶,这只是第二天,红印虽有加深,楚映婵却没有多么特殊的感觉,娴静空灵依旧。 她提着些衣袖,盖灭了烛火,随后在窗边静坐了片刻。高处目光开阔,不死城倒映在她的眼眸里,像是一片黑压压的山脉,他们的周围高楼如峰,暗桩无数,翼如腹鳍的鸟在空中徘徊不休,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巨楼的空间很大,但他们也只拥有一室一厅而已,推开房间的门,里面有一张床。床虽不窄,但也只有一张。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不由想起了布篷被碾的雪夜。 “洛初娥不会也是楚妙请来的?我觉得她比戏女靠谱多了。”林守溪忍不住说。 “我娘……应该还没这么大的能力。”楚映婵认真地想了想,否决了这个猜测。 说到这里,楚映婵也不由想到了娘亲,也不知道那个不靠谱的便宜戏班子有没有将这事禀告回去,她虽向来不太相信娘亲的能力,但毕竟娘亲与师尊关系很好,若能让师尊察觉,他们化险为夷的可能性也会高很多。 当然,她从小就明白,身处险地之时绝不可将生的希望一味寄托给他人,这很容易让险地变成埋骨之地。 “我出去睡。”林守溪立刻说。 可厅内也只有两张椅子,地板又冷又硬,根本没有适合睡觉的地方。 “算了,一路奔波至此,我们都心劳神累,如今大难将临,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去犹豫呢?好好休息才是重要的,更何况……” 楚映婵顿了顿,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我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嗯,师父说得对。”林守溪也未矫情。 楚映婵睡在里面,她将那柄黑尺放在自己与林守溪之间,起隔绝作用,这是他们师徒的禁忌之尺,谁也不准逾越。 当然,他们也没有心思逾越。 从客栈出来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安心地睡过觉,此时,他们绷到了极点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疲惫感涌了上来,占据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清明的意识变得模糊而昏沉,没过多久,两人一同沉沉地睡去了。 一夜无梦。 清晨,林守溪率先苏醒,他睁开眼,迟疑了一会儿才想清楚了当下的处境,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旁边的白衣仙子,楚映婵褪去外裳,只一身淡薄的素衫贴身白裙,她平躺着,柔和的面部曲线静若秋月,她闭着唇,长而翘的睫随着呼吸颤个不休。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觉禁忌,反而收获了一种没由来的平静,就像是躺在草地上,沐浴春光,听花溪潺潺流过身侧。 楚映婵还在睡着,他知她疲倦,怕惊扰她,也未起床,静静地等她醒来。 接着,他发现他们之间的黑尺不知何时已歪斜了。 晚上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绝非大事,林守溪悄悄地伸出手,将它摆正,假装无事发生过。 楚映婵眼睑一动,似眠似醒。 半个时辰后,他们默契地睁开了眼,道了声早安后起身下榻。 楚映婵关上房门,整理好了衣裳后才让林守溪进来,她坐在一张偏暗的镜子前,将长发拢到胸前,用木梳子梳理着头发,女子长发如水,木梳从中滑过,仿佛月穿行云里。 仙人对于吃穿住行向来没什么要求,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映婵更是用冥思代替了睡觉,但昨夜,许久没有体验过睡眠之乐的她睡得格外好,她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骑在一座口鼻喷吐雷电的骏马上,踏过满是墓碑的天空,奔入光芒万丈的雾海,忽然间,她感觉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低头去看,竟是一双小女孩笨拙稚嫩的手,小女孩喊她娘亲,她愣了愣,也喊了小女孩的名字,然后她就从梦中醒了。 “师父,早。” 林守溪打了个招呼,却见楚映婵神色不善,像是在生什么气。 楚映婵静静坐下,素手一抹,将灯拂亮……虽是清晨,但室内昏暗依旧。 “徒儿昨夜睡得可好?”楚映婵问。 “还……好。”林守溪感到一丝不对劲,立刻道:“戒尺可鉴,弟子昨夜应没做什么出格之事。” “别怕,为师只是随口问问,你不要紧张。”楚映婵淡淡开口。 “嗯……” 林守溪刚想松口气,却听楚映婵又说:“你昨夜一直在念一个人的名字。” “谁?”林守溪一怔。 “你还能念谁”楚映婵反问。 林守溪也算聪明,飞快明白了过来,他立刻道:“弟子请师父责罚。” “责罚?你何错之有?”楚映婵问。 “弟子夜间梦呓念名,扰了师父休息,自当惩处。” 欲要认罪,何患无辞……林守溪随口诌了个理由。 楚映婵也不客气,见他主动求罚便取来了戒尺打他手心,一边打一边问:“以后还念么?” 林守溪只得回答:“不念了。” 林守溪又挨了顿罚,心中叹息,他只感觉楚映婵的师尊气质拿捏得越来越娴熟了……短短一日就已如此,一个月之后不该是怎样的光景。 接着,林守溪行了一套规规矩矩的礼节,楚映婵则端坐如仪地开始给他指导合欢经的修行要诀。 楚映婵是名义上的指导,事实上,她只是假以‘考考他’的名义将问题说出,然后由林守溪一一为她解答。 明明林守溪才是那个教导者,却始终被压得死死的,他劳心费力地讲解完以后还要感谢一番师父的栽培,为了显现出楚映婵的师道威严,他甚至还要故意说错两句然后主动矫正,换来她的几声清叱。 他们心照不宣地表演着,越来越熟练,哪怕是红印也认可了他们的表演,极少再闪烁。 从心经的讲解到对坐的修炼,一整天,两人皆耽溺其中,一同钻研着玄妙的心法,浑然忘我,甚至将色孽咒印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他们之间的生疏与芥蒂也越来越少,第三天的时候,林守溪甚至还帮她梳了头发,他骄傲地告诉楚映婵,小禾过去经常夸奖他的梳头手法,楚映婵闻言,立刻将木梳夺回,嫌他梳得不好。 这些偶尔的拌嘴是短暂的放松,除此以外,他们连睡觉都在想着修行之事。 终于,第三天深夜,两人通过彻夜的研讨和商榷,以合欢经为蓝本,构筑出了一套解印之法,他们正准备尝试,时间挪过了子时。 坐在林守溪对面的楚映婵身体忽然僵住了。 林守溪走近时,发现她雪颊泛红,双肩战栗,身躯也如风中弱柳般轻颤着。 色孽咒印第一次发作了。 第150章 神交 楚映婵坐在烛火前,晃动不休的烛光映着她的面容,仙子咒印艳红,面色潮红,她一只手理着絮乱的发,另一只手则不由自主地抚住了桌面,烛火跳得厉害,女子微闭的眼眸倒映火光,瞬息万变。 “你怎么了?”林守溪俯身去扶她颤抖的肩。 楚映婵肩膀被触,身躯不由一颤,她连忙将林守溪推开,“别碰我。” 她的声音寒冷严厉,很快却又软了下来,轻声致歉,“对不起,我,为师……” 白裙仙子咬着唇,无法准确地传达心中的情感。 方才巨楼缓缓转动到子时之际,眉心红印闪烁,一股不属于她的情感强横地撞入心湖,激起浪花千层,她竭力想要平复,思潮却化作无数涟漪,晃动不休,令她无法宁静。 喘息片刻后,楚映婵指尖生光,点住眉心,一番挣扎后,她细削的肩不再颤抖,身子放松了一些。 她压住了心中的情绪,可睁开眼时,本该清澈的眼眸里依旧是丝丝缕缕的冷媚薄雾,她虽坐得端庄优雅,却透着一种过去罕有的柔弱,只想令人拥住。 “为师……让你见笑了。”楚映婵轻轻说。 “有何见笑的,在师父眼里,我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小人么?”林守溪重新在她身前坐下,他能感受到,楚映婵的气息依旧是乱的。 “不是的,只是今天不过第四日而已,我就……”楚映婵不愿说下去,她有些怀疑自己。 “洛初娥诡计多端,兴许还夹杂了其他伎俩,我们应同心却敌,而非分心自责。”林守溪认真劝诫。 话虽如此,但色孽咒印发作的时间之早也出乎了林守溪预料,他原本以为他们至少有十天的时间,现在来看,七天或许就是极限了。 幸好他们及时想到了策略。 楚映婵打坐调息了一会儿,眸光重归澄净。 回想起来,先前那种感觉也是奇妙的,无形的火焰烧进心里,并不灼烫,却散发着异常明亮的光,将许多她早已遗忘的记忆照亮。 她想起了小时候混入仪仗队伍溜出深宫去街市玩耍的场景,她在人流密集的街道中兜兜转转了小半日,除了捡到一枚小铜币以外别无收获,娘亲找到她的时候已是傍晚,娘亲当时急坏了,泪眼婆娑地抱着她,不忍苛责半句,她将自己抱回了皇宫,宫中宴席初散,一个老人却未离去,他是楚国有名的相师,相人只看缘分,不收钱财,早已名动天下。 楚妙领着她见了相师,问相师可有什么看法,相师停住脚步,只让她将右手的铜币给他。一路上她紧握着右手,从未张开,哪怕是楚妙也不知道她手中握着一枚古币。 相师接过古币,端详片刻,说:“盛名之下果无虚言,公主殿下承楚国之庇荫,凝神山之钟秀,上可委以天命,下可泽被万乡,千古难寻第二,不愧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只是……” “只是什么?” 过去,楚妙是不相信方士的,但她心爱女儿,听这等夸奖难免心悦,但这老相师忽转的话锋又令她蹙起娥眉,“命定无常,说错了也无妨的,先生不必吞吞吐吐。” 相师忽地笑了起来,继续说:“只是公主殿下未来开宗立派之时,须慎之又慎,其灾与缘,情与孽皆将际会于此。” 楚妙点点头,似笑非笑。 相师递还铜币,告辞离去,这段记忆很快模糊在了楚映婵的脑海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楚妙也未再提及过。她并不相信相师的话,因为在她的安排里,女儿身为王女,未来所要继承的,也将是楚国的王位,她是未来的女帝,何须开宗立派? 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 楚映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它们就像幽暗湖水中涌出的气泡,纷纷破碎,溅成一片模糊而纷乱的影。 “嗯,徒儿所言极是,我们……先修行。”楚映婵说。 林守溪见她已恢复好,并无异议,他正襟危坐,开始与她尝试拔除色孽。 师徒盘膝而坐,手中掐诀,嘴唇翕动,以很轻的声音将心法要诀念诵而出,气丸在体内转了起来,不断加速,流动的真气冲刷过经脉,形成了圆,两人的真气之圆不断扩散,延伸至体外,缓缓交融在了一起。 晃动的烛焰再次趋于平静。 随着真气的交融,他们在精神上也达到了某种奇异的共鸣——仿佛灵魂出窍,在两人之间修建了一座独属于他们的空间,他们的思潮交融其间,合二为一。 这枚位于中央的烛火恰好成为了他们的媒介。 他们已钻研了三日,各种细节早已磋商完整,他们共同轻念着心经,手中的手印变幻不停,时而如虎,时而如鹤,如云空山上变幻无常的云海。 心经念诵完毕,两人皆如神人尸坐天地,忘神忘我,只凭本能探出手掌,彼此一合。 轰—— 精神世界像是撞在一起的大潮,陡然的轰鸣声里,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在他们之间展开,这个世界里,欲望与记忆都被剥离出了身体,化作了无数晦明的星辰,悬浮在他们的身边,生灭不休。 这是他们开辟出的精神内府。 精神内府的中央,一座大鼎蕴着清光,无数雪片从炉膛中喷吐出来,随着林守溪与楚映婵的靠近,赤色的大火熊熊燃烧,将两人的精神体映得几乎透明,他们心领神会,闭上眼眸,一同投入其中,冲天的火光包裹了他们。 从外面来看,他们皆神色冰冷,面无表情,根本无法看出精神世界正发生着的奇诡变化,但从他们之间的烛火中亦可窥见一二。 只见这火苗分为了两束,它们相互缠绕,时明时暗,上下左右拉扯不休,时而高高窜起,时而又趋于扁平,激烈异常。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火苗由赤转白,轰然炸开。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睁眼,眼眸黑白分明。 火光消弭,不见踪影。 他们喘息不定,许久之后才平复了下来。 楚映婵清晰地记得方才精神内府中欲孽流转的过程,它从精神体内析出之时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感觉,好似久罪之人解开沉重的镣铐,久旱濒死之鱼跃入清澈的溪流,若非她意念坚定,定会耽溺在这种感觉里。 “这就是精神内府么?” 林守溪按着自己的眉心,魂定神稳之后,他吐出一口清气,悠悠开口。 “嗯,人的精神世界本就奇妙异常,许多修真大能在谈论重要事宜时,也喜欢围坐一起,开辟精神内府,在其中商讨秘密……当然,开辟这一内府的前提是心法相合,思维相契,我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楚映婵说。 现在他们尚且生疏,有朝一日掌握纯熟之后,两人就可以随时随地开辟私人的神识领域,在其中做不为人知的事。 楚映婵一边体悟着那种奇妙的感受,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传说之中,那片神秘的黄昏之海就是远古神明们开辟的精神内府。” 黄昏之海……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镇守神域里黄昏笼罩世界的场景,这些远古神明的秘辛离他还太远,他也并未多问神明,只是关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问: “师父感觉如何?可有任何不适之处?” “没有,我感觉……很好。”楚映婵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便反问道:“你呢?” “我也是。”林守溪说。 内府的清光鼎中,楚映婵晶莹的神体悬浮其间,咒印从她的魂魄间剥落,被烈火融化,反倒成为了他修行的养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法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进着,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迈入一个崭新的层次。 因祸得福,洛初娥用来戏弄他们的咒印,竟然成为了他们的修道资源,而且这咒印只要存在一日,这种资源就是源源不竭的。 两人眼眸一对,心照不宣。 当然,咒印根深蒂固,林守溪的鼎火又是最次的赤火,破除咒印的影响是水磨功夫,绝非一次两次可以轻易做到的,幸好,他们现在不缺时间了。 林守溪与楚映婵休息了片刻,重新开始修炼。 合欢经心法运转,精神内府再次洞开,将他们容纳进去,他们越来越娴熟,大概七八次后,今日额外生出的孽欲被炼化一空。 两人练得忘我,待回神时,巨楼已在申时的位置。 师徒二人起身踱步,活动了一番筋骨后才重新坐下,楚映婵受心法滋养,也受益颇丰,她看着林守溪,微笑着问: “今日修行,徒儿收获几何?” “承蒙师父指导,收获颇丰。” 林守溪一板一眼地回答着,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滞留了许久的境界也真正水涨船高,突破浑金指日可待。 “没想到这心法如此奥妙,过往我只修云空山正统心术,倒是错过了不少别样的景致。”楚映婵不由感慨。 “也多亏了师父胸怀宽广,敢于尝试,不像慕师靖,只会冷嘲热讽添乱。”林守溪笑着说。 “慕师靖……” 楚映婵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绝色黑裙少女的脸,她与她相处很短,并不熟悉,便问:“你对她……似乎意见很大?” “嗯,我们过去还是敌人呢。”林守溪说。 “敌人么……”楚映婵想了想,说:“原来师尊远去,是去你与慕师靖的家乡了。” “嗯,慕师靖很早的时候就成为师尊的徒弟了。”林守溪说。 “很早……很早是多早呢?” “大约是她五六岁的时候。”林守溪也给不出准确答案。 五六岁么…… 看来自己又多了位师姐了,只是喊比自己小的人为师姐,楚映婵一时还难以接受。 这也侧面证明了卓荷话语的正确性——并非年龄大就可以当姐姐,很多时候反倒讲究一个先下手为强。 楚映婵摇了摇头,将这些无用的胡思乱想摒于脑后,她看向林守溪,发现这少年正忍俊不禁,她总觉得他在想什么坏事,也没有多问。 修炼了一整天,两人很是疲惫,却也坚持熬到了子夜。 子夜之时,色孽咒印再次发作。 这次楚映婵早有防备,再未露出任何丢人的情态,她以指轻描淡写地点住眉心,体悟了一番,轻轻点头,示意让他放心。 得知色孽咒印果真被稳住后,林守溪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们正要去休息,敲窗声再次响起。 卓荷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但她知道色孽之咒的厉害,所以当她看到楚映婵平静依旧的脸颊后大呼不可思议,对楚映婵夸赞个不停,觉得她是真正的冰雪美人,与那些穿个白裙装清高的大不相同。 楚映婵听得羞愧,不由抿唇垂颈,觉得自己才是卓荷口中整日一袭白裙佯装纤尘不染的小仙子。 这一次,卓荷又给他提供了一些狱友们的想法。 林守溪谢着接过,又看了看,只觉得狱友们的发挥很是稳定,有人的想法与云空山掌教不谋而合,他替洛初娥想象出了一个悲惨的未来,并施加了独门的诅咒,希望这个未来不断涌现回她的身上。 还有人提供了两种解法,一种是逃亡,一种是破坏,他认为不死国是‘界’,只要是界就一定有逃逸的办法,他算出了逃逸所需的速度,那是一个比声音还要快几十倍的速度,以他们现在的境界不可能达到,另一种则是结阵法吸引陨星来袭,砸开幽界,他还说这种想法并非是异想天开,经过他的观测,在千年之前,确实有陨星驾临过这个世界,带来了可怕的灾难。 还有一个狱友是大名鼎鼎的毒师,他研究出了一套体内炼毒之法,但暂时没想到实施的手段,不过幸好,另一位睿智的狱友将它填补完整了,那位狱友似乎是为魅魔,她劝林守溪早日投降,色诱洛初娥,与其交换时将所炼毒液注入她的体内…… “真歹毒啊。”林守溪忍不住道。 “对待敌人当然要歹毒了。”楚映婵凑在一旁看着,她以手托着下颌,笑盈盈地说。 “我是说这对自己太歹毒了。”林守溪叹气。 “嗯……不过,这办法倒也有可取之处。”楚映婵说。 “嗯,比起其他人的想法,他算是最为正常的一位了……”林守溪说着,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他看向楚映婵,问:“你是希望我试试这个方法吗?” 楚映婵柔柔地笑着,她眨了眨眼,说:“那洛初娥是圣壤殿初代的圣女,是人间最美的神女之一,无论是容貌、出生还是境界均为顶尖,用来配我徒儿也无不可,嗯……徒儿是瞧不上她么?她身上可是有真仙之种的。” 林守溪很是无奈,楚映婵与他一同离开云空山时还是温柔善良的仙子典范,这才过去几天,怎么也学会这些取笑人的话语了,这……算近墨者黑吗? 不应该啊……明明自己也是正人君子的典范。 “我已有小禾做未婚妻,再无他求。”林守溪见缝插针地表忠心,绝不再给楚映婵留下话柄。 “你从未有过三妻四妾之想吗?”楚映婵注视着他,继续问。 林守溪迟疑了一会儿,回答:“从未有过。”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楚映婵觉他的犹豫很可疑,却还是夸奖了一句。 “当然。”林守溪点头。 虽说她夸了自己,但林守溪还是觉得师父有变坏的征兆,他决定明日采补……不,修炼之时借机惩罚一下她,让她心生敬畏。 林守溪琢磨着一些正义之举,忽又想起了楚映婵刚才的话,便问:“对了,师父刚刚说的真仙之种又是什么?” “嗯……”楚映婵神思飘忽,说:“你还记得洛初娥指上的戒么?” “记得,那枚戒指有什么玄机吗?” 林守溪记得那枚镶嵌星火的戒指,那是她身上最富光彩之处。 “那枚戒指中镶嵌的火粒就是真仙之种,它是她这条血脉的象征,勾连着她与她的所有后人,并会一直延续下去。得到了这粒真仙之种,也就变相得操控了以她为起始点的无数人,其中就包括她最大名鼎鼎的后人……时以娆。” 楚映婵认真地给他解释,“按理来说,真仙之种都应保存在圣壤殿中,它们镶嵌在圣殿之顶,由皇帝亲自守护,宛若星辰。没想到洛初娥竟未将自己的真仙之种交出。” 林守溪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见到了许许多多神乎其神的人与物,但每每听到新奇之事时依旧不免心惊。 听着楚映婵的说法,林守溪立刻想到了另一个词: “原点?” 这是显生之卷中所记载着,冥古时期唯一一位与苍白并列的真神,原点之神。 “嗯,真仙之种也类似于原点,传说中,原点之神就掌握着世间几乎所有生命的原点,它可以将任何族群连根拔起,毁灭殆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楚映婵说。 毁灭任何族群……林守溪不由想起了传说中的诛族神剑,难道说,这是原点之神的遗物吗? “像这样伟大的生命怎么会消失?”林守溪问。 “师父哪里知道?”楚映婵浅浅笑了笑,她斟酌了一会儿,说:“兴许是因为龙,神话里面,原点之神唯独没有掌握龙族的原点,龙族的原点是——苍白。” 史前的秘密距今已亿万年,人类千年的历史与之相比宛若浪尖上的尘土,他们只是稍作讨论便一同回房休息。 依旧是楚映婵睡里面,林守溪睡外面,象征戒律的黑尺隔断在中。 这柄黑尺也不过是象征意义,真正约束他们的,是他们高超的道德底线。 今夜,他们同样睡得很好。 林守溪又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那片精神领域之中,赤色的火焰烧个不停,火焰的对面,隐隐约约是楚映婵出尘的仙影,一如焰火中永不消融的雪。 林守溪醒来的时候,楚映婵不知何时已经下榻,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黑尺,黑尺笔直,无半点歪斜。 楚映婵披上了雪白的衣裳,正在镜前梳发,她的细眉不描而黛,红唇不抹而艳,肌肤如雪,她还未来得及穿上鞋袜,修长的大腿在白裙间若隐若现,裙下压着的玉足纤尘不染晶莹玲珑,因色孽咒印的缘故,这原本皎洁的一幕平添了几抹艳色。 林守溪整理了一番衣裳,坐到桌边目观烛火,静心凝神。 清晨时分,两人行了师徒礼节,随口扯了一些剑术修行的大道至理后,再度开始修行。 精神内府里,楚映婵的精神体身处鼎炉中央,林守溪是鼎,是火,是容纳她的一切,在这个内景之下,身为师父的她反倒处于被动。 火焰中,恐怖的色孽被不断析出,焚烧,化作精纯的力量流回他们的体内,生生不息。 正午时分,林守溪睁开眼眸,瞳孔深处赫然有金光闪动。 “我入浑金境了。”林守溪说。 这原本至少要打磨半年的瓶颈,竟被他轻而易举迈了过去,这三十天里,他甚至可以尝试冲击元赤境。 楚映婵同样受益良多,在这个过程里,她不再被欲支配,而是成了一个旁观者,她好奇地注视着它,看它膨胀收缩,看它变化万千,从中把握着某个不变的‘一’。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四天。 从入狱开始算起,这已是第八天了。 盘旋在巨楼上的黑鸟每日都会回到王殿,通过鸟瞳将一些画面带回,洛初娥的视角里,他们真的在认真地扮演着师徒,一丝不苟,心无旁骛,仿佛这里不是不死国,而是云空山的仙庭。 按理说,色孽之咒早该一发不可收拾了,怎么…… 她想不明白,但她也并不认为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第九天的时候,洛初娥忍无可忍,打算亲自去看看。 第151章 缠斗 不死国的天空始终灰蒙蒙一片,它仿佛是一座冰海外孤悬的岛屿,正迎接着它的极夜,遮天蔽日的黑鸦飞过日晷巨楼的上空时,林守溪缓缓睁开了眼。 楚映婵正在一侧休憩,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的每一缕絮乱发丝和雪颈间淡淡泛着的青络,她睡姿很静,双手一丝不苟地叠在小腹上,呼吸的起伏微不可闻。 林守溪已习惯了她的存在,睁开眼看到她时,心中还有些安心感。 有个师父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林守溪静静躺着,与戒尺平行,等楚映婵醒来。 卯时,楚映婵长睫颤动,眼眸缓缓睁开,她同样习惯了林守溪的存在,对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也没什么排斥,她自榻上坐起,穿着单衣,用手梳了梳微乱的发,一双清眸佯作严肃地盯着林守溪看了会,林守溪识趣地主动下榻,为她让开了道。 两人像是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了,只是他们不像情侣,更像是姐弟。 楚映婵从榻上下来,她来到镜前,扶着膝盖,弯下身子,如常地看了看眉心的红印,林守溪倒好了热水,吹凉些后递给了她,楚映婵将它捧在手心中轻轻转动着,慢慢饮完。 他们醒来之后也没再寒暄什么,直接开始今日的修炼。 他们的修炼太过娴熟,甚至没有再去桌边,而是直接扯来棉被为垫, 坐在榻上,掌心对着掌心, 一同修炼了起来。 楚映婵心神放空, 内府之境再次展开,赤色的火焰里, 她的精神体无依而悬,如一泓清泉凝就,娴静似姣花照水。 林守溪在这个精神内府中占据主导,他像是鼎火的本身, 熊熊燃烧着,包裹着她, 冲撞着她, 从中贪婪地汲取着什么, 楚映婵不知感受到了什么, 她渐渐地由静转动, 浮凸有致的身躯也如一团跃动不休的火, 这个过程持续很久才能结束,火光熄灭时, 楚映婵飘浮在中央,宛若一条脱力后抽搐不断的小水蛇。 “好了么?”内府中, 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应了一声。 “咒印可有缓解?” “有。” “可有异样或者不适?”林守溪又问。 “没有。”楚映婵回答得很快。 “嗯, 若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林守溪叮嘱道。 “好。” 这是林守溪惯例的提问,他就像是一名医师, 每每替病人做完针灸之后,还会认真地慰问一分病情, 楚映婵也认真回答着他的每一个问题,很是乖巧。 正当林守溪正要关闭内鼎之时, 他看着楚映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楚映婵的精神体闭着眼眸,近似昏迷, 但她回答问题时口齿清晰,有条不紊……他猛地想起了某种搜魂的术法。 他突然明白,许多搜魂的术法或许就是将对方拉入自己的精神内府,利用一些手段抹去她主观的意识,接下来,他无论是问什么,对方都会如实回答。 他似乎在无意间也达到了这种效果。 林守溪心生好奇, 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问:“你今年年龄多大?” “二十岁。” “你来自哪个宗门?” “云空山仙楼。” 楚映婵声音清冷, 话语中没什么感情浮动。 简单的两个问题之后,林守溪几乎可以确定,他无论问什么, 楚映婵都会如实回答。 窥探他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径,林守溪饱受着道德的煎熬,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问了一个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 “除去你师尊以外,你见过最好看的人是谁?” 林守溪知道,像苏和雪这样的神女,美则美矣,但不会入她法眼,她给出的答案一定在小禾与慕师靖之间,他很好奇,在她的眼中,这两位绝色少女谁更美一些。 “林守溪。”她说。 …… 林守溪…… 辰时,死证颤鸣,慕师靖伸手拍了拍死证,又躺了一小会儿后从笼纱绣榻间起身。她触了触自己的唇,隐隐约约间觉得自己喊了这个名字。 是梦么。 慕师靖回忆着先前荒诞的梦,梦里他看到林守溪与楚映婵依偎在一起,被小禾抓个正着,提刀一路追杀,而她抱着膝盖坐在鹿背上,笑得花枝乱颤。 荒唐…… 慕师靖用柔软的棉被一丝不苟地裹着自己,她赤足下榻走到窗边,推开窗看了眼外面的雪。 雪地平整,不见足印,不见人来。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将手边的铜制日历多播了一格,看着上面的数字,不由想起了昨天的事,隐隐有些担忧。 昨天楚妙来了,她来得很着急,一路冲入仙楼,点名要见师尊,很不巧,师尊昨日收到了一封信,看过信后匆匆离楼,不知所踪。 她接待了那位皇后,问发生了什么事,楚皇后告诉她,楚映婵与林守溪找不到了。 起初她觉得有些好笑,甚至打趣说他们应是师徒情深,私奔去了,现在指不定在哪个见不得光的角落你侬我侬不亦乐乎,说不定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楚妙平日里也爱打趣玩笑,昨天却严肃得厉害,她断定,他们一定是出事了,而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她说映婵很小时候一个知名的相师为她算过,说她开宗立派之后会有大灾。 命运应验了。 寻师尊无果之后,楚妙失落地离开,决定自己去找女儿。 虽然楚妙说得很玄乎,但慕师靖依旧没有太在意,她觉得林守溪出意外这件事毫不令人意外,同样,她也相信以他的聪明才智可以化险为夷。 当然,过去他的搭档是自己,要更安全些,而这楚映婵从身材来看就笨笨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添乱。 慕师靖坐在窗边,裹紧了臃肿的棉被,额头被冬风吹凉。 “嗯……去看看。” 正当她下定决心,打算去寻林守溪时,风雪中,忽有人影到来。 那是一个金冠雪袍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陆余神。 慕师靖心中一凛,她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轻手轻脚地合上了窗,再开门时,她已穿好了一身玄素衣裳。 “你来做什么?”慕师靖没有给她好脸色。 陆余神支着伞在廊外立着,伞面上金粉覆雪,显着奢华之气。 慕师靖以为是师尊不在,她想要乘虚而入,公报私仇,正当她准备以道门规矩去压时,陆余神已然开口,她一扫平日里的倨傲,平静道: “是恩师让我来的。” “恩师?你竟还有师父?”慕师靖倒是不曾听说。 陆余神笑了笑,她点头说:“嗯,我恩师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慕师靖只以冷笑回应。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我稍后还有事要出门,别耽搁我时间,嗯……不如让小白祝接待你,白祝心思缜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一定可以招待好陆仙师的。”慕师靖说。 面对这晚辈的冷嘲热讽,陆余神没有丝毫介怀,她说:“我知慕姑娘要远行,特意前来送些礼物。” “……” 明明是好话,慕师靖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吉利。 “送礼物做什么?我们道门富足,无论是秘法珍宝还是神丹妙器皆应有尽有,嗯……陆仙师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慕师靖问。 慕师靖所言非虚,她是在某天看神山邸报,见到白祝的小云螺竟在神器榜上位列前五时才真正意识到的。 当然,这也不怪慕师靖后知后觉,毕竟云螺在白祝手里,而白祝有很特殊的气质——任何神器在她手中都像是随时会被弄丢的玩具。 “是护身法宝。”陆余神笑着说。 “护身法宝?” 慕师靖眯起眼,只觉得她果然没安好心……这分明是在变相诅咒自己嘛。 “嗯,现在的年轻仙子总爱托大,穿着一袭单薄裙裾就敢深入各种险地,委实不妥,此去妖煞塔凶险万分,恩师担忧慕姑娘安危,托我赠宝。”陆余神耐心地解释着。 “不必了,你留着自己穿。”慕师靖毫不客气地说。 她对陆余神印象很差,并不想承她的情。 “姑娘还是再想想,法宝远比你想象中重要得多。青牛怪本是太上老君坐骑,但偷了法宝金刚琢之后,哪怕是老君也奈何不了它,更有人戏言,天道不在老君手中,而在金刚琢内。”陆余神笑着说。 慕师靖懒得去仔细分析,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人说的话,不管多么有道理,她都想要反驳两句,但她红唇初张后忽感后颈发凉,她盯着陆余神,瞳孔一缩,沉默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你怎么会知道……你,你到底是谁?” …… 精神内府闭合。 楚映婵绵缓地呼吸着,身躯渐渐放松了下来,她蜷紧的小巧足趾也慢慢松开,她睁开眼眸,调息片刻后顺势平躺在床榻上,休憩一会儿。 林守溪睁开眼,同样面色自若。 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自顾自下榻,揉了揉脸颊,倒了杯水,慢慢饮着。 “你……是在看我吗?” 林守溪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放下了杯子,别过头去,望向楚映婵,鬼使神差地问。 楚映婵安静地趴在榻上,双手交叠枕着面颊,她有些累,侧着身,微眯的眼眸看向林守溪所在的位置,似寐非寐,听到了林守溪的提问,她精神一震,困意顿消,矢口否认道: “没有呀,我……我看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好看的。” 白裙仙子揉着眸子从榻上坐起,屈腿靠着墙壁,说:“为师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师父在想什么?”林守溪未揭穿她,问。 “距离赌约结束还有二十余天,我们虽寻到了压制色孽咒印的办法,但洛初娥绝不会坐以待败,她觉察到端倪以后,一定会采取手段来干扰我们的。”楚映婵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表示也有想过。 二十多天很漫长,他不相信洛初娥会什么也不做,只是不知道她何时再次出手,怎么出手。她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三尺锋芒,始终散播着无形的恐怖。 当然,他们也明白,他们担忧的同时,洛初娥定也是焦虑的。她身在规则之内,想要破坏赌约,恐怕也只能在规则内做文章。 他们不再多想,静待洛初娥出招。 休憩好后,师徒二人继续重复修炼了起来,林守溪的浑金境愈发稳固,楚映婵停滞一年不曾向前的元赤境竟也渐趋圆融。 精神的交融并不比肉体的搏杀省力,尤其是楚映婵,几番下来她已累得不想动弹,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林守溪见状心怜,不由想起在魔门时曾学过的一些手艺。 当时他正在看一本讲分筋错骨手的秘籍,师兄看到之后告诉他这本秘籍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许多民间的推拿按揉手艺也来源于此,师兄让他好好练习,然后去孝敬师姐。 他相信了师兄的话,花了三天练成了分筋错骨手,然后挑选了一位幸运的师姐,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师姐的感动与惨叫,不过幸好他年纪小,修为浅,并未真正造成什么伤害,只是挨了顿师姐的打。 现在他自认手艺纯熟,打算拿师父试试。 楚映婵面对着他的好意,也并未拒绝,安静地躺着,让他帮自己按揉肩背,林守溪也绝无任何揩油的念头,他只是想帮师父缓解一下身体的疲惫,手无比规矩,只揉弄肩背,无半点逾矩。 楚映婵静静躺着,时而蹙眉,时而轻哼,唯独没有不满。 只是林守溪的手沿着脊线按上她腰肢时,一向娴静的仙子忽如受惊的小鹿,身躯一颤一缩,她以掌遮腰,顺势抓过锦被,将身躯一裹,躲在了一旁。 林守溪也愣住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楚映婵率先回避了目光,觉得先前的举动丢人极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寻些理由给自己辩护,林守溪却率先笑了起来,替她圆场道:“我帮师父找到天神赠予的礼物了。” 楚映婵紧咬着唇,也不敢看他,她耳垂透红,按着腰后雪白的裙结,最后只用斥责般的口吻说了四个字:“不许拆开。” 这不过是小小的插曲,之后的修炼里,两人很是默契,对此闭口不提。 转眼已是第九天。 清晨。 林守溪今日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的,他侧过头看了眼左手边,意外地发现楚映婵竟不在身侧。 他心中一凛,立刻清醒了,才一起身,他又发现楚映婵原来没有失踪,而是坐在了梳妆镜前。 楚映婵正以手抄起自己漫过腰臀的秀发,身躯微微斜坐,认真地梳着,林守溪看着她,发现今日师父绰约的身影里,竟透着过去没有的妩媚。 “昨夜做什么噩梦了吗,今天怎么醒这么晚?”楚映婵问。 “我也不知道。” 林守溪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像是挨了闷棍一样,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楚映婵梳过了发,坐回了榻上,主动说:“帮我按按身子。” 林守溪却没有动。 “怎么了?为师差不动你了吗?”楚映婵问。 “没有。”林守溪想了想,问,“师父要按哪里?” 楚映婵让他坐在榻尾,接着,她展开修长的玉足,伸到了他的怀里,她眨了眨水灵灵的眸子,不言而喻。 楚映婵身段好得夸张,一双玉腿更是修长曼美得无可挑剔,此刻,她一边舒展着婀娜的身躯,一边用双足足背勾住了林守溪的手臂,诱惑难言。 “好。” 林守溪平静地应了一声,开始为她按揉了起来,楚映婵眉蹙起,似感无边欢愉,嘤咛出声。 忽然,林守溪停手了。 “怎么了?”楚映婵问。 “你躺着,我再帮你按按其他地方。”林守溪说。 楚映婵应声躺下,林守溪跪在榻上,认真地帮她揉了一会儿,他的手一点点下移,将要触碰到她的腰肢时,床榻之间,杀意骤起。 那柄用来分隔界线的黑尺不知何时落到了林守溪的手中,他双手握尺,猛地下刺,直指‘楚映婵’的后颈。 痛哼声响起。 ‘楚映婵’中了一尺,如遭电击,身躯剧颤,她猛地回身,手掌一推,将第二尺隔空接住。 “唉,还想多享受一会儿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我演得这般差么?哼,你们师徒可真是情真意切呢。”‘楚映婵’失望地摇了摇头。 她不是别人,正是洛初娥。 林守溪默不作声,挥尺再打。 床榻上,两人缠斗了起来,林守溪知道,黑尺的规则之力短暂地麻痹了她,她短时间内无法使用神术进行绝对的压制,这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他用膝盖猛地压住‘楚映婵’的身躯,浑金气丸飞转,所有的力量一股脑灌到了黑尺上,当空劈下,洛初娥忌惮黑尺,也不敢直接伸掌去接。 “你想欺师灭祖么?”她学着楚映婵说话,衣袖一拂,将那蓄力的一尺撇开。 一击不成,林守溪并未放弃,他再次伸手,用的却不是什么推拿按揉之术,而是分筋错骨的手法,直取她的命门。洛初娥觉得有趣,她并未动用法术,直接以拳肘迎敌。床榻上,两人身影交错,噼噼啪啪的声音响个不停。 战斗到最高潮时,房门忽然打开了。 一袭素衣的楚映婵走了进来,她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睡眼,她看着眼前的场景,也愣了。 “你……们在做什么?” 第152章 巨牢 空气忽凝。 楚映婵立在门口,目光微滞地望向屋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今日她起得比以往早一些,小心翼翼地下榻梳发之后,见林守溪还不醒,怕惊扰他,楚映婵也未回榻,而是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外,趴在桌面上小寐了一会儿。 接着,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立刻清醒,接着就见到了这一幕画面。 只见白裙凌乱的自己躺在榻上,青丝铺散,胸结半解,玉腿缠身,俏红的玉颊隐有恼意,林守溪压在上方,关节相扣,手指分错擒拿,膝盖压在自己的腰侧,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能感受到那股狠意——抵死不愿松手的狠意。 楚映婵看着那个被粗暴对待的自己,半咬着唇,冷着的面颊也不由泛起绯色。 是梦么…… 近日她多梦,总会梦到许多稀奇古怪的场景,所以也见怪不怪了。 榻上的自己似还瞧见了她,瞬间,她眼眸中的冰冷之意散开,化作了丝丝缕缕的媚眼,两瓣薄薄的樱唇分开,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声音。 楚映婵听着,仙靥上却没什么异样,她盯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果真如此吗。” 说罢,她掩门就要离去。 林守溪傻眼了,心想师父你是梦游至此么,他立刻大喝:“快来帮忙啊。” “帮忙?” 楚映婵已准备起身离去,闻声后她腰肢一拧, 转过头来,却道:“为师念是梦中, 不与你计较, 你却还要得寸进尺,这……成何体统?” “?” 你在说什么啊……林守溪彻底傻了, 他将洛初娥锁在榻上,用的并非是什么花哨的法术,而是纯粹的肉身搏斗技艺,他凭着体魄的强横, 以此为牢,将洛初娥暂困, 他虽不确定洛初娥是不是刻意戏弄自己, 但这终究是个机会, 楚映婵竟…… 林守溪清瘦身躯里爆发出的力量确实超过了洛初娥的想象, 这副少年身躯在紧绷之后竟如铜如铁, 刚劲柔韧远超浑金境, 她稍加尝试,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没有能力将他撕碎。这是出乎她意料的。 她越来越好奇, 他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洛初娥见到了楚映婵的情态,一扫这几日等待的焦恼, 心中趣意横生, 她学着楚映婵的模样, 淡蹙起漂亮的眉,口中说着‘住手, 我是你师父’‘我们不可如此,你再这样为师定严惩’之类的话。 林守溪看似在上, 实则唇口被封,为洛初娥所主导, 成了她的提线木偶,上演着这场荒唐的闹剧。 楚映婵竟还没看出异样,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雪颈微红,连忙用手捂着耳朵,神思飞动,眼眸中闪烁着挣扎之色。 求人不如求己。 林守溪彻底放弃,他咬紧了牙,竭力压着洛初娥,身躯相贴的画面看似暧昧, 可实际上,林守溪的四肢百骸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摧残, 痛意钻心。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片冰封的土壤,土壤间的孢子苏醒了,它们挤破坚硬的泥地冰渣, 疯狂生长,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要将他的筋骨血肉撕扯殆尽。 他血丝赤红的眼睛里倒映出洛初娥笑意盎然的脸。 不可再这样…… 林守溪感觉身躯在慢慢散架, 僵持之际,倒是湛宫剑发出冷光,于鞘中长鸣,它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引了,竟锵然飞出,雷霆穿云般斜落而来。 洛初娥面色微变。 她第一次见到湛宫时,就知道它来历非凡,但她掌握着规则之力,不惧此剑,可这个时候,这柄剑却迸发出了惊人的灵性,无需主人操控,独自斩出了一剑。 这一剑凝练质朴,快若雷电,堪称惊世之剑。 面对此剑,洛初娥竟也感到了危险,选择避其锋芒。 “谁?是谁?这一剑是谁斩出来的?!谁躲在我身后?”洛初娥对着眼前的空气清叱。 剑及身前,她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一剑的可怕,同时,她也确信,这绝非现在的林守溪能斩出的……是谁在操控这柄剑? 不……不死国是她的国度,在这里,绝没有人可以逃过她的法眼! 可如果没人操控,这柄剑的灵性该是到了何等地步? 不等细想,钢铁雪刃险之又险地擦颊而过,斩下丝发数缕,林守溪得到了喘息之机,连同脊椎与肋骨在内的全部关节一齐发出了轰响,他死死钳制住了洛初娥,想也没想,直接俯身衔剑,咬住剑锋,向前一抹,洛初娥以指去抵,指肚却意外地被割出了一道血口。 短短的几个眨眼间,他们的招式已变了数百次,拳掌的撞击宛若鞭炮炸开,噼里啪啦响个不休。 楚映婵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她眼眸中的柔化作了惊,惊又化作了冷。 她五指一张,隔空抓住了落到了地上的黑尺,使出神妙剑法,一同迎敌。 洛初娥见把戏已被彻底拆穿,失了兴致,她抬起手,黑色的丝线绕腕飞转,戒指中的火星却是熠熠生辉。 “定。” 洛初娥口吐真言。 真言一出,戒指中的真仙之种漾出涟漪,林守溪与楚映婵竟被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凝固原地,动弹不得。 一旦洛初娥动了真格,他们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机会。 这位堕落神女身上的楚映婵装扮逐渐消散,白裙变成了奢华的衣裳,玉腿包裹上了深茶色的薄袜,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呈犄角之势包围她的二人,目光又落到了别处。 她仔细地扫过屋子,确认这里没有别的不干净的东西。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洛初娥双指一夹,取走了他口中的剑,问。 剧痛依旧撕扯着他的身躯,林守溪额角的青筋颤跳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第二眼就看穿了。”林守溪冷冷道。 “第二眼?” 洛初娥有些吃惊,她自认为模仿得惟妙惟肖,不曾想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妖人妄图伪装成仙,到底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而已。”林守溪忍着剧痛,蔑然道。 “是么?” 洛初娥却没有动怒,她看向楚映婵,问:“既然我装得这般差,为何她却没有看出来呢?” 楚映婵手持黑尺,心弦紧绷。 她一直以为自己又在做荒诞的梦,直到湛宫剑出鞘时,剑鸣声才令她清醒,她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懊恼,她甚至不敢去看林守溪。 面对洛初娥的质疑,林守溪一时也哑口无言。 “其实你心里知道答案的,对?” 洛初娥重新望向林守溪,迷离韵致的身影款款摆至他的眼前,她重新嗅了嗅他,露出了陶醉之色,“她之所以看不出来,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就是她,她虽有恼意,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你呢?你了解妖魔之女,却根本不了解你与你朝夕相处的仙子师父,你自认为敞开心扉推心置腹,但你们之间依旧有看不见的隔阂。” 洛初娥缓缓说着,她捕捉到了林守溪瞳光中一闪而过的迷茫之色,笑意更盛,“怎么样,我的小玩偶,你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感谢我帮你更深入地了解了一下你这位仙子师父呢?” 楚映婵闻言,神色失落,林守溪却未受影响,反倒坚定地摇头。 “哦?你有什么想说的么?”洛初娥好奇地问。 “我师父与你不一样,我师父是人。”林守溪说。 “人?”洛初娥露出疑惑之色。 “嗯,人。”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说:“你说我纯净完美,不在罪孽之中,但我心里清楚,若剖开我的内心视察隐匿深处的黑暗,我并不比任何人高尚,师父或许与我想的有些许不同,但至少在我眼里,她是同类,她拥有独属于人的光辉,那是你曾经拥有,却早已扫入故纸堆里焚烧成灰的东西。现在,你拥有惊世骇俗的美貌,拥有超乎想象的力量,你或许是妖,是魔,甚至是神,可唯独不会是人。” 洛初娥听着他的话语,半点不怒,她勾起他的下颌,直视他的眼睛,笑道:“做人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你们在人类中已是佼佼者,但在我面前不过是随意就可拿捏的蚊虫,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人间配不上我。” “人间不需要你。”林守溪平静地回应。 洛初娥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中的戏谑之色化作了狂风暴雪,裸露的雪白香肩也颤抖了起来。 她的手指从林守溪的下颌滑过,缓缓掠过他的脖颈,他的胸膛,在中心停下,轻轻一刺。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指,对于林守溪而言却是万箭穿心之痛,他的五脏六腑似被钢针刺透,身躯骤然绷紧如将断之弓,额角青筋也突突地跳动似要爆裂,他张了张口,强忍着没有发出惨叫,嗬嗬的喉鸣里,身体却是冷汗直下。 “真美啊。”洛初娥手指拧动,看着林守溪扭曲的神情,露出了病态的笑。 楚映婵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无力感潮水般涌上心口,令她呼吸都滞怠了,洛初娥的到来将他们短暂的温馨敲得支离破碎,唯剩仇恨火焰般冲上心口。 “你给我住手!!” 楚映婵突然发出爆喝,她全然没有了仙子的气度,像是一头发怒的白狮子。 “叫什么叫?愤怒不是力量,憎恶也不是力量,你这大呼小叫的,可别把你可爱的小徒弟吓坏了哦。” 洛初娥执掌不死国多年,对于这样的情绪早已见怪不怪。 若情绪可以杀人,她早已被自己的臣民千刀万剐了。 元赤气丸全速转动,楚映婵竭尽全力调动了一切的真气,却丝毫不怒撼动洛初娥的封印,相反,因为用力过度,她紧握黑尺的掌心反被割破,淌下了鲜血。无力与盛怒一同涌上仙子窈窕的身躯,鬼使神差间,她竟没再使用本门心法,而是运转起了合欢经。 洛初娥神色微动,她诧异地看向后方,只见那位白衣仙子单膝跪地,缓缓立起,她如被神明附身一般,衣袖鼓胀飘扬,眼眸苍白,手中的黑尺发出了煌煌之光,楚映婵人影不动,那柄悬停不动的黑色长尺竟挣脱封印,破空刺来。 洛初娥挥袖去接,裂帛之声陡然响起,她褒博华贵的衣袍硬被黑尺撕开,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藕臂。 洛初娥心中一凛,急忙卷动破损的衣袖,袖口翻飞宛若缫丝,终于将这凌厉的一剑裹住。 她看着袖中的黑尺,沉默不语,如先前的湛宫一样,她不认为这一剑是楚映婵斩出的……难道说,有什么冥冥中的、更至高的存在窥探着这里? 洛初娥不动声色,只将袖子一振。 黑尺飞回,砸上楚映婵的胸膛,白浪滔滔,仙子积蓄已久的力量被瞬间击溃,她惨哼了一声,猛地滑向后方,撞得墙壁塌裂。 洛初娥垂下了衣袖。 她冷冷地看着倒地的两人,身上的魅惑之意逐渐散去,化作了绝对的冷漠。 她走到了楚映婵的面前,抓住她胸口的衣裳将她提了起来,她淡然道:“你们这心法确实玄妙异常,竟可破我的咒印,但你们师徒之间扮家家的无聊游戏也该到头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体会色孽之咒真正的威力。” 洛初娥漫卷衣袖,将一滴血涂在了楚映婵的眉心。 接着,这位堕落神女消失在了这间屋内,唯剩一对奄奄一息的师徒无力地对视着。 “对不起,我……” 楚映婵樱唇翕动,她心中有愧,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其他的师父都能撑开一片阴凉,庇佑徒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剑仙,她却什么也保护不了他,她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丢人,她……愧为人师。 “别说话。” 林守溪却是摇了摇头,话语沙哑。 与洛初娥的近身搏斗耗光了他的力气,他瘫坐在地,像是一堆散落的骨架。 楚映婵乖乖地闭上了唇。 她调息了许久,终于挣扎着起身,将林守溪受伤严重的身躯缓缓抱起,平放到了榻上。 “我为你疗伤。” 楚映婵轻轻开口,手掌轻轻按上了他的后背,林守溪闷哼一声,也无力拒绝,任由她摆布着。 他大大小小的骨头几乎都有裂痕,伤势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这足以夺去大部分人的性命,但他相信,以他的体魄和内鼎炼丹之术可以将它恢复好。 楚映婵为他疗伤之际,他咬着牙齿,不发出任何声音,努力掩盖着伤势,他以为楚映婵没有发现,可待他睁眼回首时,身后的仙子却已清泪满面。 …… 林守溪的伤是一天之后好的。 他与楚映婵靠着坐在榻上,脸色却一点也不好。 林守溪伤好之后,想与她继续神交,以破除色孽咒印,可他们忽然发现,他们的合欢经失效了。 “是规则!” 卓荷听到了他的讲述,立刻说,“一定是这不讲理的婆娘恼羞成怒,又跑去炼狱深处的原初石板上,修改了罪孽咒印的运行规则。” “修改规则?” 林守溪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绝望。 唯一的破咒之法被洛初娥强行封禁,接下来的二十天,他们又该如何撑过去? “我们与洛初娥立了赌约,这也在规则之内,她这么做,不会被规则反噬么?”楚映婵问。 “对呀,她为什么没有被反噬呢……” 卓荷愣了一会儿,旋即醒悟道:“我明白了……哎呀,我早该想明白的!你们根本不是不死国的人,你们来到了这里,需遵守规则,嗯……也就是入乡随俗,但洛初娥不需要对你们遵守什么规则,甚至说,只要她想,她可以尽情耍赖!” 这番话令林守溪与楚映婵彻底绝望了。 他们哪怕再想出了其他的破咒之法,只要洛初娥及时发现,她可以随时将他们的成果抹得一干二净。 这根本就是不公平的对赌。 “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气馁,说不定到时候宫先生会帮你们的呢。”卓荷说。 “宫先生?” “嗯……我仔细想了想,洛初娥愿意与你们进行赌约,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将宫先生钓出来。” 卓荷不自信地说:“宫先生将你们引到这里,想必也是有帮助你们的后手的……。”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却是摇头,他们根本不认识什么宫先生,当然不会将所有的希望押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身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林守溪问。 “别的办法啊……”卓荷苦恼地挠了挠头,问:“当初我给了你很多狱友的想法,你们有获得什么启发吗?” “没有。”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齐道。 “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我有办法让你们成为不死国的人,也能给你指一些未必行得通的路,但……” “但是什么?” 无论他们做什么,总比待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强。 “但是不管先走哪一步,你都必须先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牢房!”卓荷仰起头看着他,认真道:“越狱。” 她的话语犹如无奈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画面好似陡然拉远了。 昏暗笼罩的不死国里,水车般的巨楼遵循着时间缓缓拧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守门者脑系铃铛,面带微笑。高楼环抱,杀手林立,地上的一切连成了憧憧的影,而他们的上空,黑色的巨鸟来来回回,漏下嘲笑似的聒噪鸣叫。 第153章 尽头的鬼 夜幕落下,屋内并未点灯,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再用一层布罩好,遮蔽了所有的光。 林守溪还是不放心,他取出了先前的布篷,在房间里支了起来,作为最后的遮掩,他躲进布篷,整理着狱友们送他的法宝。 在得到越狱的决心以后,卓荷以及其他狱友各展所长,有的为林守溪制定计划,有的为他提供临时的法宝,虽然它们大都派不上用场,但他充分感受到了狱友们的热情。 林守溪从布篷里出来时,楚映婵正坐在叠好的锦被上,姿态端仪,她双手掐着法诀,随意而优雅地置于膝上,她运转着心法,呼吸很轻,胸脯微微伏动着,沉重的暗像是水,冷淋淋地泼在她的身上,将墨发衬得更浓。 楚映婵的气质透着难以言喻的静美,每每看到她的身影时,林守溪总能收获一种安宁。 “准备好了么?”楚映婵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睁开了眼。 “嗯。。” 林守溪点了点头。 越狱的计划他们已反复磋商过,只是这里人生地不熟,他们哪怕钻研过再多细节,具体施展起来时也很难保证顺利。 不过卓荷也安慰过他,说监狱里的狱友是真的神通广大,几乎人人都有越狱的经验,加起来的越狱次数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这里虽然是不死国最森严的监狱,却也是被越狱次数最多的监狱, 林守溪听着她的安慰,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要这么戒备森严了。 林守溪在楚映婵身边坐下。 楚映婵看着他的侧颊, 忽想起什么, 将手伸到了脖颈间,稍稍摸索, 很快又失落地垂回膝上,“若之前的玉坠还在就好了,那是寒海冰髓炼出的护身法器,可以佑你平安。” 只可惜, 她的一身法宝早在一年前就被她赌气之下尽数还给师父了,如今只能追悔莫及。 “不必的。”林守溪柔和道:“你能保证自己平安就好。” “我……会的。” 楚映婵深知, 这牢狱是安全之处, 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威胁只是她眉心的咒印, 失去了反制的力量, 它会贪婪地生长, 不消数日就会将她彻底吞噬。 “我会撑住的, 不用担心我。”楚映婵重复了一遍,话语坚定。 “嗯。”林守溪认真地说:“在咒印失控之前, 我无论如何也会赶回来的。” 面对林守溪闪闪发光的眼眸,楚映婵哪怕再不自信也绝说不出任何丧气话了, 她只是问:“真的不需要师父一同去么?” “不可以, 这种事两个人变数反而更大。”林守溪摇头否决。 “嗯……” 楚映婵虽不情愿, 却也未勉强,乖乖听他安排。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 又道:“对了……如果到时候真出什么意外,我无法回来, 你……” “若两天后你还没回来,我杀出来找你就是了, 就算真有危险,我们师徒也该……”楚映婵打断了他的话,又中断了自己的话语。 林守溪又劝说了几句, 楚映婵却只是任性地摇头,以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 “师父若一意孤行,那我也不劝你,只是师父这次可要拎得清些,别再犯昨天那种错了。”林守溪对于她昨天误将现实当成梦境一事依旧耿耿于怀。 “不会了。”楚映婵亦深感愧疚,柔声道:“若我再行这样的蠢事,就……” “就什么?”林守溪笑着问。 楚映婵没想到他会追问, 话头一僵,片刻后, 她竟抽出那柄黑尺,缓缓递了过去,正欲开口时, 她眉心的咒印再次闪动,警告着她的行径。 楚映婵反应过来,立刻正了正神色, 肃然道:“为师做什么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这次饶过你,下不为例。” “……是,师父。” 林守溪看着她冰雪似的容颜,最终还是选择了配合。 经过了这几日的相处,楚映婵早已将这为人师的风范端得熟能生巧,她拍了拍自己的身侧,示意他坐过来,清冷道:“此行凶险,你须小心……为师别无所有,唯能传你些内力。” 林守溪几番拒绝,终不抵师父威严,他背对着楚映婵,盘膝坐下,楚映婵双掌摁上他的后背,推背似揉沙,手掌变幻间,真气涓涓流出,淌入他的身体。 一般来说,不同人体内的真气碰撞总会产生冲突,但楚映婵已与他同修一法,而她输送出的真气又皆以合欢经滤过,失去了本该有的锐气,就像是将汤勺中的热汁吹得温凉之后再亲手喂入他的口中。 林守溪不是傻子,他当然能体会到楚映婵的这份用心,他想要感谢,却又觉得感谢反倒显得生分,最终什么也没有开口,哪怕是最后楚映婵有意无意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腰肢,他也一动没动。 楚映婵输送了恰当的真气后收回了手,虚按而下,静坐调息。 林守溪没有打扰她,他坐在一边,闭目冥思,在脑子里演练着稍后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终于,时间接近子时。 林守溪起身下榻,知道行动该开始了。 他深知对手的恐怖和前路的危险,即将离去时才猛然想起,这甚至有可能是与楚映婵的最后一面了,之后清晨醒来时,再不会有一个妙龄的白裙仙子安静地躺在他身边,用颤动的睫弹奏梦里的律动。 无边的黑暗里,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说些什么了。 他的手臂却被率先抓住了。 林守溪回过身,看到了跪在榻上前倾伸手的女子,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黑暗也淹没不了的光,这抹光干净而饱含秘密。 “我有东西要给你。”楚映婵说。 “什么?”林守溪诧异地问。 楚映婵松开了手,她抄起了一缕发丝,掠过胸前,以一指斩断,她将这缕柔若秋水的发递到了林守溪的掌心,温柔地说:“拿着它。” …… 细发软滑绵柔,触手微凉,林守溪将它接过,犹豫之下系了个结,收入怀中。 关于相赠青丝在他过去的世界里有诸多解释,他不知道楚国的风土人情是怎样的,却也不愿去多想了,只当这是她对自己美好的祝愿。 之后,他们再没说什么,林守溪也开始了越狱的计划。 首先他要做的是离开这件屋子。 相对而言,这是最简单的事。 这间屋子的各个房间之间虽用铁板隔着,但似乎是对于守卫严苛程度的信心,这座巨楼的本体未用钢铁打造,反而是木制的,但这些木块连接紧实,但用足够好的剑就可以撬开。湛宫就是这样的剑。 林守溪没费什么力气就撬开了房间上头的木板,他挤入其中,沿着房梁摸索向前。这座水车巨楼的房间与真正的外部并非紧密连接的,它们之间有着一个可以供人匍匐前进的空间,林守溪身材清瘦,完全可以容纳其中。在精密穿插的房梁中轻手轻脚地爬行了一阵后,林守溪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是上一位越狱者留下的印记,木板虽被钉了回去,但并不结实,以你的能力拆开应该不难。” 卓荷的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 林守溪深吸口气,爬入了前方凸出的空间里,他以手扣住了木板边缘,以暗劲向两侧一拉,咯噔的轻微声响里,这块木板真的被轻易推开了。 林守溪并未急着出去,而是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块布……这是那位正在钻研颜色的狱友鼓捣出的东西,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他耗费了不少心血,糅合了七种不同颜色后炼化而成的颜色,他给它起名为‘匿形之衣’,意思就是它可以在特定的时候起到隐身的效果。 林守溪抖开这块乌漆嘛黑的大布,终于明白他所说的‘特定的时候’应该是指全然没有光的环境了。 他小心翼翼地钻出了这栋巨楼,心中的警惕却没有放松半点,他很清楚,这只是开始而已。 才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巨大的风就沿着木壁吹了过来,大风像是一把铲子,不停地铲去任何贴附在巨轮外壁上的东西,哪怕以林守溪的境界,面对这持续不断的、墙体一般的风,依旧感到了吃力,林守溪收起了黑布,裹紧了衣裳,身子下伏,死死贴着墙壁,让风沿着自己的背部掠过,与此同时,他侧过眼,目光向着下方掠去。 “等巨楼抵达子时的时候,午时的位置恰好是小魅魔的房间,你尽管放心,魅魔有手段迷惑住脑系铃铛的看门人,但她只能帮你困住一炷香的时间,你要抓紧。” 系铃者拥有极其敏锐的视觉与听觉,像是一头训练有素的炼狱之犬,他虽整日挂着诡异的笑容,但归根结底,他也只是被创造出的人偶,魅魔可以通过天赋催眠般干扰人偶的精神,使其暂时丧失感知与行动的能力。 狂风迎面如刀,仿佛要将人的五官都压得平实,林守溪浸泡在这样的风里,身体很快被吹得发硬,与此同时,他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却发出了久违的共鸣。 当初在巫家的断崖上,林守溪与巫幼禾相拥着跃下崖壁,湍急的河流里,他突破了黑凰白瞳剑经的第一重,得到了‘水’的力量,剑经的第二重为‘风’,狂风的嘶鸣里,他隐约听到了剑经正在发出咆哮。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借此破剑经之境。 可惜时间不等他。 浑金境的气丸转个不停,真气钻入身体,给予了他抗衡风的力量,他像是一只小蜘蛛,沿着高楼慢慢地荡了下来。 出去的路有两条,一条在地上,一条在天上。 天上聚集着拥有腹鳍般厚重翅膀的悬浮大雀,地上则满是无形的牢笼陷阱,商讨之下,林守溪决定先从地面入手。 魅魔的法术起到了作用,林守溪落地时,看门人没有朝这边看过来,他离开展开了那块黑布,遮在自己的身上,以此躲避上方巨鸟的目光。 这些巨鸟很笨拙,唯有目光是灵敏的,它们的眼睛生长在腹部,监视着下方的一切。 林守溪也算懂些阵法,他将手按在地面上,想要通过灵气的流动来判断阵法的位置,以此来避开它们,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想多了,这些阵法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却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除非是慕师靖那样的感知能力,否则根本发现不了它。 尝试了数种手段都无法探查到阵法所在后,林守溪忽然想,这会不会是空城计。 可当他挪动身子想要前进时,他的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强烈的警鸣,前面似乎是刀山火海,他只要稍一犹豫,就会陷入雷池之中。 与此同时,那边被迷惑的守门人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将头颅木讷地朝这边转了过来。 林守溪心脏狂跳,但他镇定了下来,一动也没有动,系铃人没有发现异常,又将脑袋别去了别处。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林守溪无声地后退着,重新回到了巨车下面。 一条路不行就走另一条。 林守溪手脚并用,重新攀上了飓风包裹的水车,他本以为上去会是顺风的,但不知为何,他攀上去后发现,风依旧是逆着他的。飓风瀑布般冲刷下来,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立在瀑布下练功的场景,身体冷得发颤,他想不了太多,咬紧牙关,逆风而上。 小时候,他在瀑布下练功时,常有师姐在前方的潭水中沐浴,白水滔滔,除了师姐们探出水面的脑袋,他什么也看不清,同时,受限于年龄的幼小以及源源不断撞击着背脊的巨力,他也没生不出什么遐想,但如今回忆起来,当初的瀑布练功至少是幸福的,如今灌下的狂风宛若匕首,他如受刀刑,唯独体内的剑经如淋甘露,正在发出愉悦的咆哮。 极速冲刷的水流拥有切割钢铁的能力,足够巨大的风自也能将万物揉入掌心,碾碎。终于爬到水车上头时,林守溪的肌肉还在止不住地发颤,他向着下方看了一眼,脑子里再次回响起卓荷的声音: “这个牢狱有一个死角,那就是水车的最上端,它的高度超越了黑鸟,是黑鸟巡视不到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等,等黑鸟靠近,然后爬到它的背上。” 初听这个建议时,林守溪就感到不靠谱,他觉得黑鸟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背上爬人,接着,他发现这些巨鸟比他想象中愚钝得多。 它们就像是飘浮在天空中的厚重风筝,将所有的观感能力都集中在了腹部的眼睛上,林守溪潜伏在水车巨楼的顶端,等到一只黑鸟靠近以后,轻轻地跃上了它的背脊。 这头黑鸟没有丝毫察觉,依旧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同时,又一个问题产生了。 这些鸟的眼睛很宽,他可以利用水车造成视觉死角,攀上它的后背,但他没有办法在它们的后背上跳动,将它们当作礁石去踩,因为他飞掠两头黑鸟的间隙里,一定会被其他的鸟雀所观测到。 他匍匐在鸟背上,只能等它主动飞到对面的高楼,然后伺机下楼。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漫长到他开始怀念刚刚的大风。 但他转念又想,小禾已在近乎绝望的等待里守了一年多了,那种等待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与她相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现在所努力的一切,正是为了回应她啊…… 想到此处,林守溪却又不由地回望了巨楼一眼,他知道,那里也有人正等着自己。 他深深地吐纳了一口气,任由巨鸟在上空飘浮,他只沉心静气,暗暗等待时机,好几次巨鸟的翅膀都要触碰到那座环形大牢了,但他都忍住了,他知道,那不是最好的机会。 终于,某一个瞬间,巨鸟半截身体掠过高墙,他想也不想,身体触电般弹起,精准地落到了屋脊斜坡的背面,雷厉风行地趴下。 黑鸟陆续飞远。 他谨慎地挪动着身体,沿着斜坡下滑,落到了这座全然的陌生的大楼里。 如果说那座水车巨楼是牢房本身,那么这座环形巨楼就是围在牢房外面的铁栅栏,它是一道严实的防线,里面藏着十几位精锐的杀手,它们守着这座迷宫般的楼,像是巨楼的阴影本身,无处不在。 卓荷告诉他,杀手本身没有那么恐怖,恐怖的是,他们的意识直连王殿,一旦他们发现越狱者,会传递警报,洛初娥也会同时察觉。 这座不死国里,他不可能战胜洛初娥。 洛初娥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将他抓回屋内,也足够浪费他大量的时间,接下来再要越狱,难度定会成倍增加,这样的话,他要么眼睁睁看着楚映婵被咒印吞噬,要么愿赌服输成为洛初娥的玩偶。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结局。 林守溪滑过屋瓦,抓住房梁,轻轻一荡,脚尖至脚跟柔而缓地着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立刻展开识网,探查四周,但这座楼的地形太过复杂,他难以勘明情况。 对于破解这道防线,卓荷也没有给他什么好办法,只让他莫要心急,万事小心。 林守溪在这座楼中摸索了一阵,大致分清楚了几条路径,他知道,身处迷宫可以通过只靠一侧墙壁闷头走来解开,只要不遇到杀手,他是一定可以走出去的。 可没等他去尝试,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绝不能与后面的脚步撞上! 林守溪屏息凝神,仔细聆听脚步的动向,然后逆着那个方向行进,潜行了一阵后,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轻了下来,没来得及等他将悬着的心放下,似有寒意凝起,将他呼之欲出的气息冻在了咽喉里。 前方有鬼火般的微光亮起。 林守溪抬头。 心脏抽紧。 那是一个环绕四壁的长廊,廊下挑着两盏灯,朦胧的灯火里,一个人影笔直地杵着,静悄悄地打量着林守溪。 “你来了。”他说。 第156章 满城皆敌 风扫过幽寂的街道,像是推着林守溪向前的手。 洛初娥单膝跪地,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支着地面,裸露的香肩颤抖不休,裹在她身上的华美裙袍雷走电绕,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冰肌雪骨之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可以横压不死国的一切臣民,唯独抗衡不了高高在上的天道法则。 她憎恶这种感觉,每每到了这个时刻,她才能清晰地明白,原来她并非无所不能,原来她也被更至高的存在支配着。 若一座小小的阴冥城国都无法掌握,又如何能够侵入尘世,成为独立于神山之外的势力,哪怕未来有一天,她真的成为了更广阔领域的主人,不依旧是天道的奴隶么? 想到此处,洛初娥不免道心摇曳。 雷电在髓中不断滚过,这虽不会对她的圣体带来太多的痛苦,但僵麻之感不可挡,其中的无力与屈辱更是另类的刀,将她的尊严割裂剁碎,尤其是现在,那个年仅十多岁的少年还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这几乎令她发疯。 “我想过你会逃,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逃出来了……那些守狱人真是没用啊,本座要将他们尽数炼入幽冥之中!”洛初娥话语怨恨。 按照她的估算, 林守溪的伤至少要三天才能好, 届时楚映婵的色孽之咒已入膏肓,林守溪越狱心切, 必然错漏百出,她可以肆意操控,将他背后的执棋之人慢慢钓出来。。 可她没有想到,少年这副看似清瘦的身体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 “我想过你会很蠢, 但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蠢。”林守溪也说。 洛初娥知道这种讥讽是粗浅的攻心之语, 但愤怒依旧是按捺不住的火,烧得心室发烫,她早已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小手段上翻船。 规则是她唯一的软肋, 无论失误的原因是骄傲还是轻视, 她都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吗?”洛初娥微仰起头,厉声道:“你今天已经杀了三个人了……你已是不死国的臣民,于城中肆意杀生定也会遭劫的。” “是吗?那为何规则没有反噬我?”林守溪反问。 洛初娥沉默不语。 “神女陛下,你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吗?” 林守溪徐徐道:“杀厨子与屠夫时, 我尚不是国中子民, 不必遵守规矩,至于这位公子……是他想要杀我,我的还击是正当的,只不过失了轻重而已。” “规则何以杀我?”林守溪发问。 他停在了洛初娥的面前, 低下头就可看见神女如云的发。 内鼎不断运作着, 源源不断地产出归体真元丹,将其输还体内, 修复洛初娥一掌造成的重伤。 “你想杀我?”洛初娥问。 “是。”林守溪话语坚定。 漂亮的坏女人总是这样, 总觉得别人不舍得杀她,可林守溪心中的仇恨早已浓稠如血,哪怕她是横绝三界的美人, 他也只想将她挫骨扬灰。 “本座乃不死国之女帝,弑君之罪……你承受不了的。” “很多人想杀你, 他们杀得, 我为何不行?” “你……可以试试。” 洛初娥依旧被暴乱的雷霆禁锢着, 可她的心却静了下来。 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确实有替天行道的说法, 臣民对君主不满,就拥有杀死君主的权力, 只要他们可以……从没有人能杀死她。 借着交谈声, 林守溪恢复了一些气力, 他以湛宫的剑尖挑起了洛初娥的下颌,这个动作看似轻佻暧昧,但在这条幽暗冰冷的长街上,却只让人感到肃杀。 刀剑及颈,洛初娥并无半点惊惧,如染蔻丹的红唇还扬起了一缕似笑非笑的衅笑。 林守溪无视了她的笑,以掌心推动剑柄。 湛宫沿着她下颌优雅的曲线飞速滑去。 接着, 它停在了脖颈处。 明明只是光滑柔嫩的肌肤,可剑尖却像是遇到了不可逾越的天险, 根本无法刺透。 “凡尘之剑如何斩非凡之人?纵我身陷此地不得动弹,你也没有宰割我的手段,你的阴谋算计在绝对的能力面前, 根本不足为道。”洛初娥怒意消散,高贵绝美的面颊上唯有蔑笑。 她是不死国的女帝,身躯自也是圣体, 任由刀劈剑斩也不会损伤半点,待规则的反噬过去,她有的是办法折磨这个不听话的玩具。 林守溪抽回了湛宫剑,眉不由皱起。 他受了伤,剑招也有些力不从心,但他心知,哪怕他恢复至全盛,也未必能斩破她的身躯。 敌人明明已束手就擒,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若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面前流逝,无异于是刀绞般的痛苦。 林守溪收回剑,换了个剑式再次斩出,这一剑直刺胸口。 同样,湛宫停在了她的胸尖上,寸步难行。 洛初娥嗤地一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想起了千年之前的某庄见闻,那时神殿初成,她养猪般养了不少祥瑞仙兽,其中有两头仙兽关系极佳,可给它们配种之时,母兽过于高大,那头小雄兽费劲了力气也攀不上去,当时的她也像这样笑着,笑得花枝乱颤。 在她眼里,林守溪就像是那头求而不得的雄兽。 林守溪不停出剑,变幻着剑式,璀璨的剑光在洛初娥眼前炸开,绚烂如烟花……它也只是烟花,不会给洛初娥带来任何的伤。 正当林守溪想要放弃之时,他莫名地想起了前世神庭中的画面,想到了慕师靖衣裳褪去后的裸背,想到了背上如画的伤疤…… 这样的场景静美地呈现在画面里,好似一幅带有预言意味的画,林守溪不解其意,却捕捉到了一缕古老的韵味。 顷刻间,他已感受不到剑的存在——湛宫似与他合为一体。 大巧若拙的一剑瞬发而出,刺中了洛初娥。 长街的幽寂被神女的惨叫声撕得粉碎。 剑光湮灭。 湛宫哐当落地,林守溪也耗尽力气,坐倒在地,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自己刺出了这惊天一剑,只是他看向洛初娥时,眼眸中依旧是藏不住的失望。 洛初娥没有死。 方才那剑刺出的瞬间,洛初娥薄袜上的古篆尽数飞出,结牢拦在前方,同时,她华美的法袍亦大放光明,试图阻拦此剑,瞬息间,袜毁衣碎,裙袂遍地,洛初娥雪白的胸口鲜血四溢绽如牡丹,她柔缓地起伏着,凄美欲绝。 “你……你这是什么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洛初娥的声音还在发颤。 她知道,只差一点,她就要被杀死了,这种久违的死亡恐惧涌上心头的一刻,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正在欣赏破碎的美丽烟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剑的恐怖,剑挥来之际,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不可抵挡的念头,她确信,这一剑并非来自他手中的湛宫,而是来自他本身! 他的体内藏着怪物,或许说,他就是怪物本身…… 林守溪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林守溪隐约能够感觉到,这应该与他的身世之谜有关……当然,也有可能因为自己是个灵感型的杀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守溪盘膝而坐,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睁开眼眸,看着前方被一剑重伤的神女,重新靠近了她。 洛初娥躺在地上,若没有身上的伤与血,那这便是海棠卧春的美景,此刻,破碎的古袍黏在她的身上,难蔽身躯的衣裙间鲜血氤氲成雾,宛若白雪掩盖枫林的山峦,神女看着林守溪的接近,殷红的唇被咬得发白——在见识过林守溪的一剑后,她终于开始恐惧,甚至起了求饶的念头。 林守溪什么也不想听。 寻常的剑伤不了她,他也没有能力再次进入那种境界,斩出惊世一剑。时间不会等他,他必须另辟蹊径,寻到制服她的办法。 沉吟片刻,林守溪抬起手,一指点住了洛初娥的眉心,用的是合欢劲。 既然无法再造成外伤,那他试图在心灵上钳制住对手,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合欢劲再次展现出了它有别于其他旁门左道的气质,它顺着林守溪的手指涌入洛初娥的识海,倒真像是入侵古城的大雾,将本就精神虚弱的她弄得神志恍惚。 澄净神女自古冰清玉洁,洛初娥作为初代的圣女,虽已堕落,却犹是圣洁的象征,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被心法所慑,眉目迷离。 她倒在地上,兀自淌着鲜血的曼妙身躯战栗着,水蛇般扭动着,像云中开出的花,偶遇飓风席卷,揉碎成了嫣红的瓣,神魂颠倒,漫天起伏,风的啸声宛若花瓣垂死的、摄人心魄的哀鸣。 林守溪以此法扰乱她的神智,试图将‘无心咒’强行种入她的身体里,可几番尝试依旧无果……无心咒这样的法术阶次不够,无法染指神女的圣体。 那就只有神侍令了。 林守溪凭着记忆念起了神侍令的词。 这词宛若古老魂灵的吟唱,甫一钻入洛初娥的耳中,就激起了惊涛骇浪……神侍令不愧是古代神明创造出的法术,哪怕是洛初娥也畏惧得发抖。 “不要,不要,不要念了!!”洛初娥再顾不得形象,露出了惊惧之色,“不要……不要……你这是什么邪术?不要禁锢我……不要……” “禁锢……又是该死的禁锢……我不要再被禁锢了……” 洛初娥还被合欢劲迷惑着,已然语无伦次,她不停摇动着墨发凌乱的螓首,试图将脑海中的画面甩出,同时,她红唇翕动不止,想打断林守溪的话语,可林守溪坐得端正如佛,口中的神侍令念得坚决平稳,好似蕴着大道的真经。 “不要啊……我不要成为奴隶……本座是不死国的女帝,本座是至高无上的王……我,我不要成为奴隶……” 洛初娥仰着头,身躯的颤抖无可抑制,及至弱柳迎风时,她的唇角更有清泪淌下。 “饶了我……饶了我……我愿意解开楚映婵的咒印,我也能让你成为万人之上的圣官……饶了我……” “住口!你若再敢念下去,我定将你抛到炼狱深处,碎尸万段!” “……” 洛初娥的情绪跌宕不休,时而软语哀求,时而厉声威胁,林守溪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念完了神侍令。 天地寂静。 洛初娥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她望向天空的眼眸却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想象中的奴印没有降临到她身上。 林守溪对着她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笑,说:“不好意思,我忘记了,神侍令是个专一的印,它只能许与一人……让神女陛下受惊了。” 说着,林守溪竟直接起身,再也不管洛初娥,径直离去,衣裳与黑夜渐渐融为一色。 洛初娥知道她又被耍了。 林守溪已然技穷,所谓的侍神令也不过是吓唬她,这种‘狼来了’一般的吓唬竟令她道心失衡,尊严扫地…… 她平躺在地上,眸光空洞地望着天空,她像是刚刚被欺凌过,散如海藻的长发沾着鲜血,说不尽的妖冶娇美。 渐渐地,空洞的眼眸被黑暗填满。 那是仇与恨杂糅的暗。 “你以为你逃得掉么?”洛初娥喃喃自语。 不久之后,规则的反噬结束,无上的神力涌回身体,她轻描淡写地抬起手腕,如下达指令,积在地上的鲜血顺着她指尖回溯,化作了一袭魅惑众生的红裙,将乳白的身躯包裹。 她从地上立起,披头散发,冷漠地望向了长街尽头的黑暗。 心念一动的刹那,追杀的命令已下达满城。 林守溪无法离开不死国,也注定了逃无可逃,洛初娥发誓,她要让他付出代价,让他明白,何为世上真正的痛苦。 …… …… 妖煞塔。 慕师靖抵达妖煞塔时,是傍晚时分,妖煞塔确实是黑星高悬,煞气冲天的异景,她靠近时也不敢再骑着云螺招摇而过,而是选择了潜行。 至于将云螺藏在何处……她想了很久,随后看到天边有大团形似白鹅的云朵,便让云螺自行去里面躲起来,没有她的命令不准出来。 随后她背负着黑漆漆的死证,潜入了妖煞塔之中。 妖煞塔比她想象中更大,那是连绵的巨大山峦,高低起伏,峥嵘嶙峋,若要在其中步行,恐怕几天几夜也走不完,但小禾危在旦夕,若不及时找到,随时会有性命之危。 可这大山茫茫,水流湍急,复杂的地形间更有洞府无数,她哪怕要找,又能从何找起? 要不然让她自求多福……慕师靖双手叉腰,看着莽莽山岳,只想放弃。 幸好,她又很快振作了起来。 “不行,天天听林守溪将这名字挂在嘴边,也不知到底是何模样是何性情,若一眼都见不上,未免也太遗憾了……”她自言自语道。 慕师靖对于小禾本就很好奇,如今收了陆余神的法器,更无退缩之理了。哼……到时候找到她后先假装不认识,然后在她耳畔煽风点火一番,一定要想办法让她狠狠揍林守溪一顿,打得他不敢嚣张。 对了,欺负她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可不觉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是自己的对手,尤其是她练出了绝学‘你是龙’以后,她只要可以开口说话,就有足够力量压制住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她暂不多想,只把它们当成自己寻找小禾的动力之一。 慕师靖敛去了心绪,神色复归于冷漠,她将法宝清点了一番,背负死证走入了夜色间的大山里,黑星高悬处,巨大的旗幡摇动着,宛若恸哭的灵魂。 慕师靖相信缘分,可她并不认为靠着自己与小禾冥冥中的缘分可以在这大山里相见,思索之后,慕师靖立刻有了主意——投敌。 敌人已搜寻了几天几夜,拥有的信息远比自己丰富,说不定可以从中旁敲侧击,知晓小禾的下落。 慕师靖做了简单的易容后潜入了敌营,杀死了职守的妖怪,将尸体藏匿好,然后顶替了它,在妖兵中征询了一阵,很快,她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妖煞塔的守山神将已得到了殿下的下落,预计今夜出手,要将其捉拿。 无需多言,慕师靖立刻动身,她跨越重重山脉,向着守山神将的所在潜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慕师靖终于穿越了荆棘遍布的丛林,从中走出,她如法炮制地潜入了神将府邸,从小妖的口中探知了神将的所在,最重要的是,她还得到了妖煞塔重要卷宗的藏匿地点,关于小禾的一切信息都会最先汇总到那里。 慕师靖的行动力很强,有了目标之后,她就开始雷厉风行地重复杀人、顶替的过程,她一路的行动顺利异常,竟未遇到任何意外,也没有出一丁点纰漏。 只耗费了半个时辰,她就摸到了那座楼。 巨楼靠着险峻的高山,下方又有重兵把守,可谓是飞鸟难入。 但这难不倒她,她取出了陆余神送她的法器,浮空而上,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外廊,门拴着,窗却忘了上锁,她推开窗,悄然潜了进去。 至此,慕师靖一路畅通无阻,如有神助。 她潜入楼中,飞速翻阅卷宗,寻找着与小禾有关的一切。 正当她看得入迷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窗是谁开的?这是妖煞塔的重地,怎会犯这种小错误? 念头才起,异变陡生。 杀意在身后毫无征兆地出现,她第一次来不及出剑,脖颈就被一柄雪亮长剑架住,直抵咽喉。 中埋伏了! 慕师靖心头一惊,她脑子飞转,正想着应敌的策略,忽然间,她听到少女虚弱而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人?” 缓缓回过头,慕师靖赫然见到了一袭黑色罩面的披风,披风裹着一个娇小身影,其间漏出了几茎雪白秀丝。 第157章 火光中的少女 守山神殿静得可怕。 剑锋及颈,慕师靖后背发凉,她虽未来得及拔剑,手却已搭在了死证上,死证杀意凌然,内蕴威光,一旦拔出就有可能扭转攻守,但这凛冽的抽剑杀人之念却被这几络雪丝轻而易举斩断了。 “你是……”慕师靖轻轻开口。 眼前的黑袍虽然宽大,却也隐约勾勒出了少女的轮廓,慕师靖几乎没有思考,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回答我。” 少女冷冰冰开口,剑向前推了一些,慕师靖白皙的皮肤随时要被割出血痕。 “你就是妖煞塔的天命殿下?”慕师靖立刻开口,亮明身份,“我是神山斩邪司之人,妖煞塔的事我们已知晓,我便是来调查此事的。。” 慕师靖冷静地说着,为表诚意,她将手从死证上挪了开来。 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被小禾用剑架着脖子,慕师靖难免不甘,但她是识大体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进行无谓的意气之争,说完之后,她解下了腰间的牌,在少女面前晃了晃,这是神山的证明。 “云空山?” 少女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她在云空山呆了一段时间, 一眼就认了出来, 再加上眼前的少女并无妖气,她的戒备也放下了不少。 “嗯。”慕师靖点头。 少女微微仰头, 小猫般的目光透过黑袍的边缘向上望去,她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接着收回了死证,后退了半步, 轻声道:“原来是神山仙子……多谢仙子搭救。” 少女看向她时, 慕师靖也同时看清楚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瓷白精致的小脸,因受伤而透着虚弱的白,她的眸色偏淡,像朦胧的雾, 似是为了保持清醒, 少女咬着几缕雪白的发,纤薄的唇上还可以看到红红的齿印。 慕师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念头一空,唯剩我见犹怜之感, 无须多问, 眼前的少女必是巫幼禾无疑了。 “你方才叫我什么?”慕师靖立刻问。 “仙……子?”小禾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叫仙子未免太过生分,楚映婵,白祝都是你朋友?我与她们也算相熟,我比你年长些, 你直接喊我姐姐就好。”慕师靖面色自若地说着, 听上去很有逻辑。 “啊?” “小禾姑娘不必拘束的。”慕师靖温柔道。 “姐……姐?” 小禾还有些懵,但她从慕师靖的口中听到白祝与楚映婵的名字时, 不由更安心了些, ‘姐姐’二字便顺口出去了。 “嗯,真有礼貌呀。”慕师靖闻言,弯眸一笑, 说:“我原本还在满山找你,没想到竟与妹妹在此处遇见了, 真是巧合。”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无处可去, 便匿来了这里,嗯……是很巧。”小禾轻声说着。 对方深入这等险地来营救她, 小禾心中感动,自收起了那面对林守溪时的刁蛮任性, 显得知书达礼起来, 她还将手搭在腰间, 福了一礼,以示感谢。 “辛苦了。”慕师靖心中生怜,立刻道:“与姐姐说说你这里的情况。” “好。” 小禾凭空多了个姐姐,虽觉不对劲,却也无力争辩,她靠在后方的壁柱上,收起剑, 摘下兜帽,露出了幽艳动人的脸。 她正要开口, 却又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娇小的身躯颤个不休,慕师靖神色一震, 立刻扶住她的身子,她摸了摸她袍间的衣裳,收回手时, 见五指皆是鲜血。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慕师靖吃了一惊。 小禾靠着壁柱,也没办法解释什么,只是不停咳着,这几天彻夜不休的追杀已耗尽了她的力气,敌人似乎有着窥视行迹的眼,她无论躲到何处都会被找寻到,她已不知多久没有合眼,身体的伤与精神的疲劳几乎要将她彻底拖垮。 黑袍解开,血腥味不受控制地刺入鼻腔,慕师靖看着她腰背剑的剑伤,瞳光颤动,触目惊心之余也庆幸着自己的及时到来,若再耽搁一夜,林守溪恐怕就要守寡了。 “别担心,姐姐替你疗伤。” 慕师靖扶着她坐到地上,让她不要乱动,她早有准备,在离开云空山时就搜刮了山门不少的灵药,她随意取出几瓶,拨去软赛,让小禾张开小口,小心翼翼地喂她。 小禾裹着血气氤氲的黑袍,躺靠着,面颊微侧,眼眸半睁,她的身躯明明发烧似地滚烫,可她看上去又像是很冷,不断地哆嗦着。 得知来者是云空山的仙人后,她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若非靠着齿咬舌尖保持清醒,她险些直接入眠。 “张嘴。” 慕师靖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了些。 小禾听到了命令,檀口微张,细白的发从唇间落下,接着,浓稠的液体淌了进来,小禾喉咙微动,喝了进去,觉得味道古怪,接着,她听到了这位仙子姐姐呀了一声,满怀歉意地说:“完了,这好像是外敷的……” “……” 小禾闭上了唇,非但不怪罪,还帮她解释,“无事,这里太黑了,看不清也……难免,咳咳咳……” 少女掩着胸,咳得更厉害了。 慕师靖连忙给小禾灌了些水漱口,取出正确的丹药给她服用,幸好小禾体魄血脉皆不俗,方才错用了药并未造成太多影响,她在服用了几粒灵丹之后,气色有了明显的好转。 灵药也讲究过犹不及,慕师靖见她体温降了下来,立刻停手,没有多喂,她盘起修长的腿,正襟危坐,打算给小禾疗养内伤。 突然,窗外有光亮起。 …… 原本一片死寂的屋外,火光陡然间腾了起来,它们一如喧嚣汇聚的洪流,顷刻间撞在一起,掀起杀气冲天的巨浪。 慕师靖飞快来到窗边,挑开一线窗,向下望去。 楼下火光成海,晃得她眼眸生疼,光的前方,魁梧妖将身披铠甲,手挑长枪,如电的目光直射高楼。 “怎么了?”小禾侧过脸,问。 “我们中埋伏了。”慕师靖凝重道。 这次是真正的埋伏。 妖兵妖将的汇聚几乎只在瞬间,哪怕感知敏锐如她,也没能过早地反应过来,这说明对方是早有预谋的…… 瞬间,慕师靖也想通为什么自己自己一路前来会这么顺利了——这分明就是敌人请君入瓮的圈套啊! 是了,这妖煞塔黑星高悬,万妖汇聚,岂是她一个浑金境可以在里面肆意妄为的?她看似如有神助,实则只是走在了他们预设好的圈套里。 明白这些已晚。 这座大楼后面是妖煞塔的主山脉,高逾千丈,断面平滑,飞鹰看了都觉得头晕,而前面已被妖兵妖将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任她神通广大,又如何能突破这面妖墙? 妖煞塔的妖兵妖将本是不强大的,但紫黑色的星辰从地底升起以后,它们的体内皆被注入了魔的力量,个个强横无匹。 “别担心,虽然师尊有急事外出了,但神山的师兄师姐们已在路上,待他们赶到,我们一定会没事的。”慕师靖撒了个谎,试图稳住她。 小禾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相信。 窗关上。 火光魔鬼般摇动着,危险暂时被隔在窗外。 “他们要抓的是我,你想办法逃。”小禾说。 “现在别说这些。”慕师靖打断了她,直接开始撕扯她外罩的黑袍。 “你……姐姐要做什么?”小禾没有挣扎,只是黑袍触碰到伤口时,会牵起痛意。 外罩的黑袍被扯了下来,慕师靖直接将这带血的袍披在了自己身上,她身材更高挑些,所以这对小禾来说偏大的衣袍对她而言恰到好处。 同时,慕师靖将自己褪下的白裙扔给了她,让她随意撕成布条,包扎伤口。 “敌人很可能是我引来的,我去将它们引走。”慕师靖言简意赅道。 慕师靖并没有说错,敌人确实是她引来的。 她在潜入妖煞塔后,很快被密探发现,引起了关注,妖将还以为她是小禾乔装的,于是没有打草惊蛇,放任她一路深入,直至来到了这座存放卷宗的守山神殿内,为了能让‘小禾’顺利自投罗网,它们将一路上防守的兵力都撤了大半。 小禾眉目间露出了挣扎之色,她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以身犯险。 可她才要起身,慕师靖便俯身摁住了她的肩膀。 “放心,我心中有打算的。”慕师靖话语稳重,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良医,“你先将伤口包扎好,这个紫瓶子的是外敷的,包的时候抹在布条上,这个白瓶子的内用的,两粒两粒地吃,这是水,如果干咽不好咽,可以拿它过一下。” 嘱咐完之后,慕师靖起身,清冷道:“外面没多少人的,我去将那些虾兵蟹将引开,回来的时候我会检查你的用药情况,好好听话,否则姐姐就打你屁股。” “啊……嗯。” 小禾听着这长辈似的口吻,也没力气说话,她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时,恰看到慕师靖身披黑袍,立在窗畔火光中的影。 慕师靖神色冰冷,美得惊艳,微弱的火光落上她婀娜的侧影,仿佛刀刃蒙起的云烟。 小禾倏然间想起了神域崩塌时,林守溪立在黄昏中渐行渐远的一幕,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想要叫住这位初见不久的恩人姐姐,可她话才出口,慕师靖已如黑鸟般展开双翅,飒然跃下,转瞬间不见了踪影,妖兵妖将的叫杀声冲天而起,它被夜风裹挟着卷入屋内,吹得卷宗乱飞。 …… 小禾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但她也飞快冷静了下来,听着恩人的话,开始疗愈伤口。 她没有精力去动用灵根,故而直接扯下一团白布,将这带着少女馨香的布揉成一团,塞入了嘴巴里,防止等会疼痛时发出声音。 她掀开衣裳,寻到伤势最重处,将药涂抹在布条上,慢慢地缠敷在伤口处,缠了数圈后缓缓打上结。 楼外的厮杀声时远时近,小禾处理伤口的双手满是鲜血,这些药虽有妙用,可当它们触碰到伤口时,短时间内带来的唯有疼痛,小禾痛得抽搐不止,她紧咬着口中的棉团,额角尽是薄汗。 剧痛中,她想起了先前与恩人姐姐的对话,她忽然有一种对方早就认识自己的错觉。 是了,还没问她的名字呢…… 小禾靠着壁柱,凄美的容颜隐藏在阴影里,她颤抖着伸起了手,取出了口中几乎被嚼烂的白布,扔在了一边,轻微地喘息着。 妖煞塔的变故太过突然,当时的她尚在洞府中闭关,外面毫无征兆地妖风大作天昏地暗,转眼之间,原本称呼她为殿下的妖将似中了邪一样,它们的眼眸中无一例外流淌着纯净的白光,手中的枪戟也无一例外指向了她。 她从妖山妖海的追杀中拼死逃出,身负重伤,她并不畏惧死亡,但也不想死去,她是个守诺的人,她还有未践行的约定……和姑姑的,和林守溪的,如今又多了一个恩人姐姐。 小禾强忍下了伤痛,取出药瓶,开始吞咽。 外面的叫杀声忽然小了起来,妖兵妖将们似乎真的被引走了。 可这位恩人姐姐看起来还不到仙人境啊,她是怎么从这妖兵的海洋上跃过去呢? 对了,她是云空山弟子,还与楚映婵相识,可自己在云空山呆了这么久,为何没见过她,也没听楚映婵说起过她,这等绝世的容颜早该名动天下的,可…… 小禾心中困惑,却也没有因此而怀疑她,毕竟她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确实挺有仙楼风范的。 思绪混乱,如东拼西凑的画。 药力一点点渗入身体里,倒是缓解了她不住的颤抖,可不等她起身推窗去打探情况,耳畔,马蹄般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它颇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契合着她心脏的跳动,令得少女再次绷紧心弦。 接着,她听到了窗户被一扇扇打开的声音,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猎犬的叫声。 有妖怪来了! 那头妖怪牵着猎犬搜索着大楼,窗子正在被逐一打开。这里充斥着药和血的气味,没有理由不被猎狗发现。 若在全盛时期,妖煞塔的妖将们与她捉对厮杀,无一是她对手,但现在她重伤未愈,如何能够迎敌? 来不及细想,蹄声已至门口。 开窗声响起。 紧接着的却不是猎狗的狂吠,而是一片死寂。 小禾没有能力屏蔽气味,但可以屏蔽猎狗的叫声,猎狗对着屋子狂吠,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手段短暂地骗过了门外的妖怪,可妖怪想要牵着猎犬离开时,猎犬却执着地挣着缰绳,与主人对抗,妖怪顺势停下脚步,重新将目光投入了这间房间。 “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妖怪发出了冷笑。 瞬间,窗户被轰然撞开,小禾回过头时,望见了一双流淌着白光的眼眸,眼眸之后是一头牛身人面的妖怪,它拴着猎犬,提着长枪,声音空洞而威严。 小禾看到它的一刻,也意味着妖怪同时看到了她。 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这如人如牛的妖就将手中的长枪掷了过来。 铁枪高速旋转,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卷宗飞舞成灰,桌椅崩碎成屑,到达小禾面前时,它已烈如雷霆,转眼要将这娇弱绝美的少女吞噬。 “滚。” 小禾牙齿紧咬,以巫家剑法立剑式格挡。 铁枪撞上了她的薄剑,白光汹涌,碰撞激烈,小禾虽接住了这一枪,可她的剑也被压得弯曲如弓,回弹的力量带着她整个人向后飘去,撞到了后方的墙壁上,几乎要将缠好的伤口崩开。 铁枪的末端连着铁链。 牛身人面的妖将拽着铁链将枪拖回,转瞬又将它持在手掌,它以铁枪瞄准了小禾的咽喉要害,再次掷出。 这一枪威力更大,所幸小禾身法还算敏捷,她仗着与对方距离足够,直接侧身一闪,落地翻滚,躲过了这一枪。 铁枪落空,枪尖扎入了墙壁里,一时难以拔出。 小禾见准了机会,以它的铁链为桥,踩着飞跃而起,挥剑斩向它的身躯。 这一刻,小禾的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它的心脏到底是在牛一般的下半身里,还是在人一般的上半身里。 小禾及时从知识的盲区里挣脱了出来,一剑只取咽喉。 妖怪来不及防守,便将两头猎犬的缰绳一甩,将它们丢了出去。 猎犬的惨叫声猝然响起——它们顷刻间化作了小禾的剑下亡魂。 借着猎犬的死亡,妖怪获得了喘息的时间,从牛身上拔出一柄钢刀,拦在咽喉部位,截下了小禾的一剑。 剑刃相抵,擦出了一长串的火花,小禾持着剑,用力前压,手臂的旧伤却在这个时候复发了,她来不及换手握剑,对方便将刀一振,直接将她甩飞出去,砸回屋内。 剧痛撕扯着身躯,小禾神思恍惚,难以立起。 方才的一剑她已用尽全力,那一剑失败了,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山穷水尽。 她咬着牙,颤抖着望向了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系着一根纤细的绳。 那是她的封印。 若将封印解开,她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些只是她也没有能力重新将封印锁上,这也就意味着,她将不再是她…… 妖怪扯动铁链,长枪很开又被他举在了手中。 心中天人交战的尽头,小禾猛然抬首,长枪已对准了她的眉心! 生死宛若扑面之火,灼得她心口发痛。 正当她要解开封印的瞬间,妖怪的头颅却飞了起来。 一道白光凭空生出,绕过它的身躯,以一记漂亮的环颈绕杀将它的头颅直接割了下来。 妖怪巨大的身体轰然坍塌,露出了其后苗条的身影。 “跟我走。”慕师靖说。 第166章 我将埋葬众神 洛初娥向后仰去,倒在地上,望向天空的眼眸逐渐失去神光,一如生灵灭尽的池水,褒博的衣裳散开,摊成了一个扭曲的圆。 火焰与雷电仿佛还在天空中摇晃,却逐渐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 那是一千年前的冰海之畔,她躺在咸涩冰冷的黑色海水里,被浸透的法袍已结上了冰渣,她这样的尸体还有很多,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海边,随着浪头载沉载浮。 她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是仰视着天空,天空是黑色的,飘下的东西也是黑色的,分不清是羽毛还是雪。 这些年她目睹了无数同伴的倒下,她知道,自己也总会死,在走向浪潮汹涌的黑色大海时,她更是清楚地知道,今天就是死期了。 她甚至没有看清楚识潮之神的模样。 这位同哀咏之神,灰墓之君并称为三大深海邪神的存在没有显露出它的真身,它藏在大海的白雾之后,掀起的海水高逾百丈,哪怕是过去在她眼中光芒万丈的皇帝陛下也显得黯然。 巨响声还在远处遥遥地传来,那像是战斗声,也像是冰山撞击时发出的震动。 她无力分辨,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海水里,已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她甚至已感受不到痛苦,而在死亡还没来临前,这是另一种痛苦。 在她的瞳孔逐渐浑浊之际,有两个人来到了这里,他们沿着尸潮走来,见到了她,她竭力分辨,竟认出了对方,对方亦是圣壤殿的神使,曾对她表达过爱慕,被她婉拒了。 他见到了洛初娥,亦大吃一惊,连忙俯下了身,问她怎么了。 “救我……”她喉咙动了动,说。 他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苍白的脸,腐朽的长袍,以及背后不断流出的黑色浊流,黑紫色的纹路已从手腕蔓延到了脖颈,她的身体看上去很柔软,并非脱力,而是骨头在被溶解。 “她……说了什么?” 他的同伴问他。 眼泪落了下来,他颤抖着起身,拔出了匕首,对同伴说: “她说,她想要解脱。” 刀匕落下,扎入了她的脖颈。 咔,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鲜血喷涌出来。 模糊的意识最后,她看到了无数的雪花飘零下来,那是天空在为大地的杀戮遮掩,但她已经知道,末日迟早来临,一切终将毁灭,那时,天地间将不再会有人类的容身之所。 …… 圣壤殿,内殿。 漆黑的长剑发出了嗡响,中央的水池震出涟漪,端坐在池水中央的女子睁开了眼眸,她仰起头,望向前方,眼眸里闪过一丝迷茫。 “剑主……怎么了?” 旁边的侍女轻声问,小姐自奉剑以来便几乎敛去了一切神色,终日面如霜雪,此番茫然是反常的。 这样的茫然持续了很久,待女子回神,终于听她低声开口:“我似乎感知到先祖了。” “先祖?”侍女吃了一惊,不知回应什么。 女子不再说话,她从水面起身,摊圆的裙摆收束,遮住那双令人神魂颠倒的腿,足尖轻盈地吻过水面,涟漪一圈圈溅起,她闲庭信步地来到了岸上,仰起头,望向内殿中一座座金华幽暗的高大神像,沉默不言。 这是一座类似佛堂般的建筑,建筑外开满了各色的花,夜间依旧暗香袭人。 女子立掌身前,礼过了神像,如常地去为草木浇水。 圣壤殿位于三大神山的更南边,这里远离了神山的庇护,本该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但圣壤殿是个例外,这里拥有世上最好的土壤,可以培育出上百种神山都无法种植的仙木。 浇过花草,她仰起了头。 圣壤殿并不在山上,而是一座地下之都,从这个角度望去,她只能看见屋檐裁下的零碎星辰。 “先祖,是你在呼唤我么?”她问。 除了过隙的风,没有人给予她回应,她转身回到了神堂里,脸上最后的情绪重归默然,她走在神像下,如与它们同行。 正当她打算重新打坐修行,风铃声动,红雀衔信来,她展开信。 信上有她的名字——时以娆。 也有她要去的地方——妖煞塔。 阅过即焚。 她回到水面上打坐,长裙再次铺开,神守山的衣裳并不鲜艳,她的面容同样纯净冷漠,但不知为何,幽暗的神堂里,这位神女寂静的身影总透着一丝妖冶,一如少女锁骨上墨香盎然的佛经。 …… 不死国,王殿。 楚映婵凝视着洛初娥倒在地上的躯体,复又走到她面前,拔出了她胸口的黑尺,刺入了她的脖颈。 咔。 洛初娥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唯见眼眸里的神采碎成一片模糊的光。 楚映婵眉心的咒印未消,她也无力多想了,她将洛初娥钉在地上,松开了手,望向林守溪,眼眸中冰雪般的杀意逐渐消融。 她走向了林守溪时,身躯依旧轻颤着。 林守溪躺在地上,遍体鳞伤,注视着她的到来。 他离开的时候,楚映婵就对他说过,如果你两天之后还不回来,我就杀出来找你……她兑现了承诺。 在林守溪将洛初娥关入法术世界之前,他就在右瞳里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楚映婵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摸索到黑尺,静坐凝神后砸破了墙壁,杀出了那座守卫森严的水车巨牢。 洛初娥在法术世界里与林守溪激战着,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所以楚映婵的越狱远比林守溪顺利得多,她踩踏黑鸟闯入环形楼,与那些持着魂灵的黑衣杀手激战,杀得昏天黑地,黑衣杀手不断地向洛初娥传递信息,却得不到回应,见到这一幕后,这位白衣仙子更加肆无忌惮,过往的温柔端庄仿佛是她的伪装,伪装褪去,她就变成了白色的幽灵,黑尺所过之处,强大的杀手哪怕联袂出剑也被打得灰飞烟灭。 见状,巨牢中的其他狱友也坐不住了,卓荷吐出些许肚内真气,轰破牢笼的墙壁,带着其他人一道杀了出来,这些本该被关押到死的囚犯蜂拥而出,他们或是星象家,或是算术家,或是画家……无论是什么,他们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疯狂的逃犯。 守门人被推倒在地,脑髓被吸干,铃铛被踩扁,尸体被扔进前面的缚地阵法里探路。一同用来探路的还有天上飞舞的黑鸟们,它们被纷纷射了下来,坠死在地。 这是不死国的一隅,不久之后,疯狂将会在不久之后传遍全城。 卓荷原本想请楚映婵去城中央聚些人,发表一番具有煽动性的话,引导全城一同反抗暴君女帝的统治,但楚映婵思徒心切,自无暇去想这些,她拖着被咒印折磨的身躯,孤身一人沿着王殿的方向杀去。 如果是捉对厮杀,她在城中根本没有对手,但不巧的是,她撞上了洛初娥集结的、最初是为了对付林守溪的杀手团队。 楚映婵是重犯,自不可让她轻易通过,杀手们立刻将大街小巷尽数围堵,试图拦截她的去路,很快,一场百年未有的血腥之战一触即发,楚映婵几乎没有动用任何花哨的技巧,直接选择了正面冲阵,杀戮暂时压下了咒印的影响,反令她愈战愈勇,黑尺无锋,可每一次在人群中掠过,都能犁出大片的鲜血,她是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拦道者遇之即死,皆化作了幽徊九天的鬼。 不死国的人从未见过这等剑术卓绝的杀神女子,心惊胆战,被杀得溃败。 可人力终究穷尽的一刻,楚映婵一路杀到王殿之前时却遭了埋伏,落入了法阵里,无数黑衣人在王殿的屋脊后站起,亮出弓箭,遥指向她,同时,仙子旧伤复发,体内真气一时难以周转,陷入困境。常言道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在这危难关头,援军竟真的从八方来了。 只是从八个不同方向来的,是同一个人。 正是戏女。 她打听到了城里的动静,也费劲心思越狱成功,她将自己的肢体拆成了八份,一份份地送了出来,她背负的华旗在王殿上空扫卷,将破空而来的弓箭卷去,手脚各守四方,对着屋顶之人拳打脚踢,闹得王殿大乱,她的头颅则飞到了楚映婵的面前,对她眨了眨眼,让她跟自己走。 楚映婵被困阵中,无法脱身——这阵一旦开启,就必会束缚一人,于是戏女将自己的身体塞了进去当人质,将她换了出来。 楚映婵想要道谢,这位阔别已久的少女旋转式地摇头,只说:“要是以后出去了,记得让楚妙加钱就行。” 喊话声里,楚映婵已拾阶而上,仅凭着直觉和一腔怒火杀入了王殿,那一刻她并不害怕死,唯一怕的只是这次莽撞的行动是个错误,反而连累林守溪……她害怕犯错。 她来了,来得如此及时。 也是因为在右瞳中看到了这一幕,林守溪才放弃了抵抗,任由洛初娥冲破洛书的法术之境,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守溪温柔地看着她,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 白裙仙子青丝拂乱,修长晶莹的双腿在裙摆间交错,山峦般起伏的身躯被火光勾勒明亮,她依旧是当年巫家殿楼上如月当空的杀神仙子,美得惊心动魄,她在林守溪的身边轻轻跪下,再无一点杀意,这副不知被折磨了多少日夜的身躯颤动着,仿佛一触即溃,她低下头,白裙染上了林守溪的血,她一点不在乎脏,只是静默地与他对视,将自己所有的柔弱一并倾注了下去。 她击败了洛初娥,咒印却没有立刻解除,它即将在体内再次叠加,压垮她的神智……但她一点不怕了。 “没有让你失望?”她问。 “我永远相信师父。”林守溪微笑。 “那……我想睡了。”她说。 “睡。” 他用极尽温柔的话语说出了命令,这是神山拜师起,他第二次使用神侍令,楚映婵应令切断了意识,轻轻地躺在他的身边,昏睡了过去。炼狱里,林守溪张开双臂,拥住了她的纤细的腰肢,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如在午后抱住了一只娇慵的猫。 …… 香风缭绕,林守溪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再次见到了宫先生,宫先生黑面上的表情消失了,变得无比平静。 “这个给你。” 他的指尖生出了一道白光,白光宛若游鱼,落向了林守溪的掌心。 “这是什么?”林守溪精神恍惚地接过了它。 “这是我的传承。里面有神守山七道失传之法,皆非祖师之术,同样,你借助内鼎炼之,可省你数十年修道之功,对了,里面还藏着一个秘密,等你道法成时自会解开……”他的话语透着愧疚:“微薄之礼,还请小友收下。” 林守溪没有推辞。 光点融入了掌心,化作了无数玄妙的文字,沿着灵脉流淌入体,成为了洛书的养分。 “感谢前辈相助。”林守溪说。 “是我有劳你了。”宫先生轻轻摇头,话语透着沧桑。 “斩妖除魔是吾辈本分。”林守溪也摇头。 这是精神世界里最后的对话。 之后,林守溪坠入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他在冰原上跋涉,一直到天的尽头,看见活灵般的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将所有的黑暗照亮。 不知睡了多久。 他再次苏醒的时候,楚映婵依旧被他环着细腰,紧紧地拥在怀里,一旁的洛初娥却已不见了踪影,林守溪并未猜测她是死而复生,因为他分明看到,原先的尸体处落着一枚镶嵌星火的戒指。 洛初娥是大地上初代苏醒的人类,这枚戒指代表着她的血脉伊始,价值无量,有了它,林守溪甚至能够拥有掣肘洛初娥一脉后人的能力。 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戒指。 柔美的白衣仙子还在他怀中沉睡着,肌肤相贴,他看了眼她的眉心,发现色孽咒印并未因为洛初娥的死亡而消散……这或许与原初的色孽石板有关。 林守溪本想抱着她去寻那块石块的下落,但他惊讶地发现,这块石板不知何时已立在了他的身前——有人在暗中帮助了他。 在色孽之峰时,洛初娥曾亲自给他演示过如何修改石碑。 林守溪学着她的样子,艰难地抬起了破碎的胳膊,按到了石板之上,他闭上了眼,意识勾连了石板。 他贴着楚映婵柔软至极的身子,恍然想起了当初雪夜歇息的楚国小亭,亭中的对话在他耳中复现,她说那些东西不是负担,而是天赐的礼物。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无限温柔。 “色孽非罪孽,它是爱,是灵感,是初始的符号,是爱欲的结晶,是礼物,是我们共同守望的美……” 林守溪如此说着,他像是在对色孽之碑说话,但恰贴着楚映婵鬓丝微乱的耳畔,故而也似在对她耳语,说着他们共同相信的事。 色孽石板发出了温柔的光,上面的文字宛若金粉掉落,崭新的楷书自上而下写就,它失去了原本的神秘感,转而变成了铁画银钩的方正之美。 与此同时,山谷间的风朝着这里汇拢了过来,风温柔地绕过他们身边,飞上高天。 白瞳黑凰剑经水到渠成,破至第二重,风。 …… 在林守溪看不见的地方,青裙女子也露出了微笑。 事实上,在林守溪昏迷之后,心脏破碎的洛初娥还想要拼死反扑,只是被她轻而易举地碾碎了,洛初娥的残躯被她纳入属于她的洛书世界后,彻底丧失了一切斗志,当时奄奄一息的洛初娥别无他想,只感到了伟大。 宫盈将她毁灭,残魂封印入戒,赠给了林守溪。 “就当是帮女儿交的学费了……虽然迟了三百年。”宫盈轻轻地说:“哎,这真是我家请过的最贵的先生了。” 宫颂飘在她的身边,如当年跟随她时那样。 “再见。”他挥了挥手。 杀死洛初娥是他最后的执念,执念破除,他也该烟消云散了。 “别急,我还有个问题。”宫盈抓住了他的影,说。 “什么?”他问。 “你当年……为何要选洛初娥?”宫盈眯起眼眸,杀意凛然。 “我……嗯……”宫颂一时失语。 “哼,找打。” 宫盈也不听他辩解了,一个板栗朝他砸了过去,这样的场景过去发生过无数次,尤其是在求学的时期,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板栗还未落下,白衣便坍塌了下去。 那一刻,青裙女子眸光中的笑如碎开的水帘,她的动作也陡然变成了拥抱。 空荡荡的白衣被她抱在怀中。 黑色的面具羽毛般飘落,她轻轻伸手接住。 这是短暂的相遇,也是无期的长离。 “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她将黑色的面具按在胸口,眸光落向了河图洛书世界的上空,那个神秘的漩涡之后隐隐透着浊黄的风暴。 她站在两条长河的交界处,遥望苍穹,目光似已穿透层层天幕,抵达了某个未知的彼岸,她说: “白骨不死,道火不熄,旧的时代终将过去……我来埋葬众神。” 第167章 春风不解风情 修改完色孽石碑之后,身负重伤的林守溪又昏迷了过去,这一次他睡得很好,没有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始终萦绕在侧的幽香令他感到了安宁。 醒来已不知何时。 睁开眼,他隐约感受到周围亮着烛光。 侧过脸颊望去,林守溪大吃一惊,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洛初娥那袭古典长袍在身边摇晃。 “你还活着?!”林守溪涩声开口,他想起身,体内的伤却将他牢牢按在了榻上。 “别怕。”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正是楚映婵在说话,她以手指点住他的额头,让他不要乱动。 真气顺着楚映婵的手指渗入眉心,林守溪的视线立刻清晰了许多,他对上了仙子的剪水明眸,这才发现,原来这身古典衣裙的主人竟是楚映婵……他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身躯彻底放松了下来。 “为师活着不好么?”楚映婵微笑问。 “你……你怎么穿着洛初娥的衣裳?”林守溪问。 “白裙染上了血,自是要换的,殿中倒是不缺衣服,我便随意取了一身,没想到还吓到你了。”楚映婵略带歉意地说。 “没事就好。” 林守溪轻轻点头,发现这衣裙穿在她身上典雅端庄得紧,气质远胜过了洛初娥。 接着,林守溪飞快将目光移向了她的眉心。 如画的眉目间,刺眼的咒印已消失不见……洛初娥身死,色孽之碑被改写,咒印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这场赌约他们取得了绝对的胜利。 “我们现在在哪里?”林守溪问。 “王殿。” “你带我回来的吗?” “我醒来就在王殿了,应是你将我……抱回来的。” “是吗……” 林守溪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解除了色孽之碑后,纵使七峰妖魔陆续身死,他依旧不愿在炼狱过多逗留,便抄起楚映婵的腿弯,将她抱在怀入了王殿,因担心她的安危,他将她压向靠着墙壁的那面,睡着之前手依旧紧紧箍着她的腰肢。 楚映婵的伤势并不重,咒印解除以后,她也就自然而然地醒了,挣脱了他的束缚,率先下了榻。 过去在牢中同住的时候,哪怕楚映婵先醒来,因怕惊扰他,她也会静静躺着,等到他睁眼,这一次…… “我睡了很久吗?”林守溪问。 “一天一夜,不算长也不算短。”楚映婵说。 “我睡觉的时候……”林守溪欲问又止。 “放心,你睡觉向来很规矩的。”楚映婵笑了笑。 林守溪嗯了一声。 他的视线恢复清明,认真地看向她,这位仙子立在一边,身子微弯,秀靥透着微羞的霞红,宁静的眼眸里含着水光,那不是泪水,而是别的悬而欲滴的情绪,林守溪看着她这般模样,不由想起了洛初娥猖狂而笑时,她自王阶上持尺而至的场景,一个柔情似水,一个如剑开天,一时竟难以叠在一起。 “你……怎么了?”林守溪看着她的情态,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经历了这些以后,他们绝不仅仅再是简单的师徒与朋友了,过去,林守溪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专一之人,并常常引以为傲,但此时此刻,这位楚仙子眼眸中的温柔成了最锋利的刀刃,令他不敢对视……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 “没,没什么呀。”楚映婵微怔。 “你有话想对我说吗?”林守溪追问。 “嗯……倒是有的。”楚映婵颔首。 “你想说什么?”林守溪尽量平静地问。 “你……能不能再睡一会儿?”楚映婵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预料之外的回答,林守溪吃了一惊,接着,他才发现楚映婵挽着袖口,手中还捏着冒着热气的白色手巾,似为了方便行事,平日里披着的长发都束了起来。 林守溪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发现自己本就残破不堪的黑衣已被撕去,重伤的部位抹上了膏药,缠好了绷带,其余部分的血污则被擦干净了,露出了水一般的肌肉线条——他赤裸着,楚映婵正在帮他处理身上的伤。 看来醒得确实不是时候。 刚刚经历过生死,林守溪也懒得在这种事情上扭捏,他闭上了眼眸,说:“我睡着了。” “真的睡着了?”楚映婵笑问。 “嗯。”林守溪诚恳回应。 “睡着了就不要说话了。” “好。” 林守溪听话地闭眼。温热的毛巾在身上细致地滑过去,为他擦拭着,少年的睫毛与眼皮动得很快,眉头也时不时蹙起,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别的,楚映婵若不做女剑仙,想必也会是个合格的女医,她气质大方,手法细腻,疗伤之余还帮他按揉身子,令他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 “可以醒了。” 楚映婵最后拧干了毛巾,原本清澈的水也浸透了血色,她用手腕试了试额头,转身将水倒掉,回来的时候,她带了几身干净的白衣裳。 “这是为师在市集上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身。”楚映婵说:“我帮你穿上。” “我……我自己来就好。”林守溪终究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自己来。”楚映婵柔声说。 林守溪试图驱动身体,可他发现,洛初娥已死,他没有了死亡的压迫与刺激,根本差使不动这副身体,身体只想躺着,他象征性挣扎了几下,直到伤口牵出痛意后,他顺从了身体的指令,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楚映婵静静地看他折腾,笑意温柔,见林守溪放弃后,她重新拿起衣裳,小心地挪动他的身子,套在上面,为他穿好衣裤后,楚映婵还为他系好了衣带。 “嗯,这个……” “不用管,这是……正常的。” “唔……好。” 中途,他们还发生了这样一段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对话。 终于收拾好衣裳后,楚映婵又贴心地喂他喝粥,每一勺送到他口中的粥都被她轻轻吹成了恰到好处的温度,他在起居上享受着楚映婵如此无微不至的关怀,竟有一种缺失的婴儿时期被填补回来了的奇怪感觉。 喝过了粥,楚映婵又去为他煮水。 林守溪悄悄回过头,看向她离去的背影,她的背影清丽,曲线顺着两侧向内收窄,至腰肢后又陡地舒张,美妙绝伦,风景独好。 林守溪看着她腰后的裙结,不由想起了这些天如梦似幻的经历,在同室而居,同生共死之后,原本的生疏已消失得无踪,转而变成了一种若即若离的亲密,他无法定义这样的关系,只是在看到她温柔的笑容与窈窕的背影时会感到安心。 “你又在想小禾姑娘了吗?”楚映婵收拾好碗筷,回过头,见他有些失神,便笑着问了一句。 “没有,我……嗯……” “好了,我知你离去心切,但你现在伤势太重,现在还是安心养伤为好,莫要行勉强之事。”楚映婵说。 “……好。” 林守溪脖颈酸涩,眨了眨眼代替点头。 “那好,你乖乖躺着,如果有什么东西要拿喊我就是,我帮你拿,有什么想吃的也尽管与我说就好了,至少在你病好之前,你不要拘谨,尽管与我说就好了。”楚映婵柔和道。 “知道了……师父。”林守溪又眨了眨眼。 “那为师先去沐浴,等会再来照顾你。”楚映婵说。 “好。” 林守溪应了一声。 他看着楚映婵落落大方的气质,先前心中陡然浮现的想法渐渐消散,他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们虽经历了非常之事,但楚映婵温柔单纯,与小禾又是表面的敌人实际的朋友,她怎会心生旖念呢……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林守溪平复心境,闭目养神,想要将近日里烙在心中的诸多画面淡去,可它们又像是水中的月,无论他用多大的石头砸击,水面平静之后,月亮的影依旧如初。 林守溪轻轻叹气,睁开了眼。 接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瞳里,映出了楚映婵此刻的模样。 ——洛初娥打入他右瞳的法术并未因为她的消亡而瓦解,竟依旧影响着他! 楚映婵在他面前时,法术不显,如今她离开了,瞳光竟跟着绕过了曲折的光路,始终黏着她端静的影,将画面传入他的脑中。 他看到了一面黑白屏风,屏风后白雾蒸腾,楚映婵立在其间,本该端庄的她撩着长发,弯折的身影袅袅依依,一旁花白的雾气则是她最后的、薄如蝉翼的轻纱。 林守溪知非礼勿视之理,立刻闭眸,那惊鸿一瞥的残影却挥之不去,其中有雪山红莲,乌云细月。 这一刻,林守溪忽然想知道洛初娥到底使的什么法术,有没有随着她的消亡而失传,倒不是有其他心思,他只是单纯地好学,想认真剖析一下这些法术的精妙思路。 一直等楚映婵出来,林守溪才重新睁眼。 湿漉漉的仙子双颊飞红,她依旧穿着一袭洛初娥的古典长袍,仪态优雅颇有古韵,仿佛是从一千年前走出来的。 “你怎么了?你的心律好像有些……” “没事,刚刚牵动了一下伤,痛的。” “是么……” 楚映婵闻言,立刻帮他调了调枕头,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她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与他说话。 楚映婵与他说起了现在城里的现状,告诉他城里的动乱已经平息,从此以后城中没有了暴君,代替洛初娥的是永恒的规则,规则没有喜怒哀乐,它只守护秩序,从此以后,这里也算是拥有一位永恒的圣君了。 这位‘圣君’第一个制裁的是卓荷,这小丫头越狱之后也没有消停,她崇拜于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壮举,希望这样一对璧人可以喜结连理,给不死国留下一段佳话。为此,她还私印邸报,满城散播消息,说他们已然相爱,试图裹挟狂热的民意来绑架他们,让他们就地结婚,为此,她受到了规则无情的制裁,处以了三个月的拘押。 “这丫头倒是可怜。”林守溪笑了笑,他本还想当面感谢她的帮忙呢。 “随意散播假消息,本该被捉,在此事上没什么可怜的。”楚映婵却是淡淡说。 “散播假消息要被抓这么久么?”林守溪感到好奇。 “当然,规矩是很严厉的。”楚映婵说。 林守溪看着她微微板起的脸蛋,只觉有趣,也未多想。反正卓荷已被关了三百年,应该不差这三个月了。 林守溪也给她讲了自己越狱后发生的事,楚映婵温顺地听着,眼里满是怜惜。 关于那位神秘的宫先生,他倒是没有提太多,如今稍加回忆,他立刻想起与宫先生对话时,他的口中时常会提到一个‘她’,那个人是谁?也是暗中帮助自己的人吗? 林守溪想起了那块凭空出现的色孽石碑。 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她人的注视之下么? 林守溪想要感受那种注视,却一无所得。 楚映婵坐在他的身边,一边为他检查身体,一边与他嘘寒问暖着,举止得体。 咒印解除之后,她又是那个温柔的仙子了,只是林守溪总觉得,似乎还缺了什么。 “今晚不用陪着我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夜色来临的时候,林守溪忽然说。 楚映婵闻言,身影微顿,片刻后说,“好,若有事记得喊我,我就在旁边的房间,随时可以来。” 说罢,楚映婵离去。 屋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林守溪躺在床榻上,他启动了内鼎,开始炼制丹药,修复体魄,同时,他睁开了右眼。 他是刻意将楚映婵支开的。 楚映婵回到了另外的房间里,掩上了门,她靠在门上,闭着眼,手轻轻抚上胸口,不知为何轻轻舒了口气,片刻后,她望向门外,手数次想触碰门把手,又停住了,最后,她轻手轻脚地离开,来到了书桌前,坐下,随意取过了一本洛初娥的藏书读了起来。 时间悄然流逝着。 林守溪发现,她的目光在第一页停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页无比艰深晦涩,永远也无法读完。 他看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四下无人的时候,楚映婵显得更加柔弱,她望着窗外的夜色,以手托腮,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也不再装模作样地看书了,而是起身,走到了一旁的大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片刻后,她抱着一本更厚重的书回到了桌前,根据着前几页的索引寻找着什么。 林守溪看清了封面,这是不死国的律法,也就是那无形规则的文本。 楚映婵翻倒了某一页,目光落了上去,文本如有灵性,自动变成了神山的文字,她轻轻念出了声:“散播谣言,按轻重拘押七日至一月不等……” 林守溪闻言,立刻明白了什么,很快,楚映婵翻倒了另一页,印证了他的猜想。 私印邸报,拘押三月。 原来卓荷被抓并非是因为散播假消息,而是因为私印邸报……在规则看来,那不是假消息么? 楚映婵犹被电击,立刻将书合上,然后将这厚重的大书塞回去,她放了几个位置,始终不满意,最后将它藏到了床底下。 接着,楚映婵用手揉了揉面颊,开始修炼。起手式不是其他,正是合欢经,接着,女子的哼声宛若浅唱,在屋内不断响起,林守溪这才发现,原来咒印虽解,但咒印的影响还积压在体内,她怕他担心,白天半点没有表露出来,直到夜深人静之时,才悄悄地排遣。 打坐之后,她又清水扑了扑脸,黑发解开,落在两侧,将她的神情遮蔽。 回来之后,她摊开了一张纸,开始记录明天要做的事。 她寻了几本菜谱,认真地翻阅起来,过去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勉强能煮白粥,现在为了照顾林守溪,她开始私下学习新的技艺,她依据城中原有的食材记录了几种菜名,还在旁边写了备注:明日记得要旁敲侧击,问他的喜好与忌口。 记录完了这些,她又开始自学医理,医理不比做菜,可不是一晚上就能速成的,她很快宣告失败,目光颓丧,鼓着雪白的香腮,像是一个比剑失败后偷偷生闷气的少女,哪里还有半点神山门主的样子。 写完了很多东西,这张纸尚有空白,楚映婵重新定神,继续写字。 她先写下了林守溪的名字,一笔一划很是端正,她看着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情态温软,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肃起了脸,坐姿端正,在林守溪的旁边写下了‘巫幼禾’,并在两个名字中间画了一个心。 她将樱唇紧紧咬住,盯着这两个名字看。 过了一会儿,她又将林守溪的名字写了一遍,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短横,她顿了一会儿,将横延长,写成巫字,然后补齐了‘幼禾’二字,如此重复了数次,清澈的眼睛却是蒙上了郁郁的雾,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纸翻到了背面,又写下了‘林守溪’,笔悬在纸上,一直到墨汁要滴落时,她才移到了‘林’字的下方,将楚字补全,竖着写下了‘楚映婵’。 借助这个‘林’字,两个人的名字毫无间隙地交融在了一起。 似是心结得解,楚映婵肃着的面颊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接着,她又飞快用墨汁将这两个字盖上,然后取来了黑色的戒尺,抽打手心并在道德上对自己进行了训斥与引导。 她将正面的有用信息重新抄录了一份,这份则立刻烧掉,毁尸灭迹。 她看着纸上记录的内容,认真地背了一遍。 接着,她开始整理衣裳。 白裙染了血污,叠在一边,还未清洗,她只得继续翻洛初娥的大衣柜,她翻出了许多漂亮衣裳,其中还有几件露肩的,她将这几件展在手中,对着镜子比照了一下自己,似有些心动,最终却还是垂下眼眸,将其放回了原处。而寻找鞋靴时,她还翻到了洛初娥标志性的古篆薄袜,仙子将其拿到床边,玉腿在微抬之后就停住了,静默了大约五息后,她面容羞红,用力摇头,将那长长的茶色薄袜也放了回去。 她试好了衣裳,将长发梳得一丝不苟之后,就坐回床边,随着更漏的节奏晃动玉腿,消磨光阴。 清晨终于到来。 楚映婵走到门边,耳朵贴着木门,静悄悄地听了一会儿动静。 片刻后她打开了门,在过门前,她将精心梳好的长发弄乱了些,神色惺忪,仪态慵懒,仿佛刚刚梦醒。 第168章 仙子的裙袂 楚映婵走出房间之后,面容复归清冷,她的脚步很轻,掠过烛火时,身影甚至没有惊动烛焰,她从空寂寂的大殿中无声走来,一直停在了林守溪养伤的榻边,她慢慢地坐下,收敛了气息,观察了一会儿林守溪后,伸出两根手指,悬在了他的腕上。 林守溪似在睡觉,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楚映婵按照先前医书上学到的方法,尝试着诊脉,她宁心听着脉象,蹙了蹙眉。 好乱…… 他明明在休息,怎会这么乱呢?是因为伤么?还是说…… 楚映婵默默回想着医理知识,在一顿推演然后得出‘他可能是怀孕了’这个结论以后,楚映婵终于放弃,认清了自己愚拙的医术,乖乖等林守溪苏醒。 没过多久,林守溪就睁开了眼。 “你怎么醒这么早?昨夜没睡么?”林守溪明知故问。 “没有,回屋后我读了会书就睡了。”楚映婵微笑着回答。 “读的什么书?”林守溪继续问。 “还能是什么书?一些修道秘籍而已。” 楚映婵树立着自己孜孜不倦修道的形象,打趣道:“若我再不努力一些,师父的境界可就要被徒儿超过去了。” “那……”林守溪想着她方才的情态,心神荡漾,略显冲动道:“那就由徒儿来保护师父好了。” 楚映婵有些吃惊,她袖中的手绞紧了些,脸上笑意不变,柔声说:“你不是一直在保护我么?” “我……师父也功不可没的。”林守溪太过紧张,觉得自己有些不会说话了。 楚映婵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问: “是我吵醒你了吗?” “怎么会。” 林守溪努力平复了心境后,再度侧过头去,认真地端详起了她。 今日楚映婵穿着一件极熨帖身子的右衽红衫,黑色的束带下则是一袭纯红的褶裙,裙下压着双棕色的小巧薄靴,这身小家碧玉似的搭配之外罩着件宽大的白袍,白袍刻意仿古,形似葛制,实际上却滑如丝绸,它的白亦非单调的素白,而是显着云一样的厚重。 这是为洛初娥量身打造的衣裳,寻常女子难以驾驭,但楚映婵的身段同样曼妙到无可挑剔,穿上它们非但毫不违和,反而像是特意为她裁剪的。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意外睁眼时水雾中所见的绝景,血如银瓶乍破,加速流动,心脏也砰砰直跳,他杀敌时再如何冷静,终究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见得这些? “好看吗?”楚映婵见他有些脸红,也并未猜测其他,只是微笑着问。 “嗯……好看。”林守溪支支吾吾地说:“这衣裙蛮适合你的。” “洛初娥的衣裳都挺不错的,我随手拿了一身,这妖女心思歹毒,但对衣裳的审美倒是正的。”楚映婵漫不经心地说着。 林守溪点头附和,他心里清楚,这哪里是随便选的呢,分明在那里挑挑拣拣了一个时辰…… “你本就天生丽质,衣服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而已。”林守溪说。 楚映婵抿唇微笑,没反驳也不附和,只是问:“那你觉得添什么花更好看些呢?” 林守溪打量着她现在的模样,又想着她过去白衣胜雪的身影,心中对比间,水雾中的惊鸿一瞥幽幽浮上心头,向来自称定力极佳的他又慌乱了,耳根通红。 楚映婵也吃了一惊,心想他也是见过世面的,来往的也都是小禾与慕师靖这样的绝美少女,再加上他们同居数日,何至于这般害羞,难道…… “伤势又复发了么?”楚映婵担忧地问,她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嗯。”林守溪顺坡而下,推脱给了伤势。 楚映婵便坐在他的身边,为他输送了些真气,待他体温趋于稳定后,她又问: “你今天……好像有点紧张?” “我……紧张什么?”林守溪心虚开口。 “嗯……”楚映婵将信将疑地点头,忽地,她又发现了什么,问:“你的右眼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心头一惊,心想自己偷窥的事这么快就要暴露了吗,这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呢?他想着她昨天夜里偷偷在房间里表露的娇憨,思慕,嫉妒,迷茫……画面纷繁地涌上心头,他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收场。 “我……我右眼怎么了吗?”林守溪强自镇定。 “你的右眼眼圈怎么和烟熏似的?是没睡好么?”楚映婵问。 “……”林守溪一愣,却也暗自松了口气,“有么……也许,夜半偶尔会醒,多休息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真的不需要师父陪着吗?”楚映婵注视着他。 “不,不用了。”林守溪说。 “你是心存芥蒂么,还是说……” 楚映婵欲言又止,后续的疑问收回,眼睛却暗淡了些,林守溪知道她误会了,心头一疼,却又无法明说原因。 “是我自己的原因,嗯……难言之隐,师父不要多想了。”林守溪含糊其辞。 “嗯。”楚映婵点点头,没有再问。 林守溪一夜没有睡觉,昨夜楚映婵在房间的一举一动他都尽收眼底的,那是褪去伪装之后的她,有些陌生,却又似她本来的模样,她依旧在他面前端庄地扮演着师父,可他却无法再自欺欺人了,只是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情感。 这是背离道德么,还是……人之常情呢? 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林守溪发现,许多自己过去坚信的东西正被动摇着,在害怕与沮丧之余,他甚至生出了另一些他过去从不敢想,且一说出口就容易被小禾打死的念头。 各怀心思的两人陷入了安静,似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般的静,楚映婵率先开口,微笑着问: “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么,我去给你做。” “师父还会做饭吗?”林守溪明知故问。 “嗯,以前学过一些,但不一定好吃。”楚映婵没什么自信。 “楚国的王女殿下竟还亲自下厨?” “你若再取笑我,今日继续喝白粥。”楚映婵神色一厉。 林守溪识趣地认错。 “快说你喜欢吃什么,不说就算了。”楚映婵原本的计划是旁敲侧击,但现在来看,对付他还是要硬的。 林守溪思忖片刻后,说了两道菜名:“红莲子羹,叶衣糯糖糕。” 楚映婵瞳光一颤,她惊讶地发现,这两道菜自己昨晚正好学了……她明明是在数百道菜里挑的呀,怎么会这么巧呢,是缘分吗? “你真的要吃这个?”楚映婵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吗?”林守溪问。 “没,没有的,你若想吃,为师这就去做。” 楚映婵立刻转过身,以手抚心,轻轻吐了口气,免得让他看出什么异样。 林守溪不用看也能猜到她现在娇羞而惊喜的神色,他看着楚映婵离去的身影,心情也不由地愉悦了起来,他暂时放下了那些复杂的念头,只想先捉弄她一番。 通过右瞳,他能清晰地看到楚映婵现在做的事,厨房里的仙子丝毫没有杀敌时的风范,变得笨手笨脚的,她看着抄录在手心的字,如念咒语:“少许……适量……嗯……” 饭盒和糕点端了上来。 “这么快?”林守溪讶然。 “还好,在家的时候常做,熟能生巧就是了。”楚映婵说。 她开始喂他吃饭。 莲子羹与糖糕的味道都不错,又香又糯,恰到好处,尤其是嚼那红莲子的时候,更是别有韵味,林守溪认真地夸奖了她,她脸色自若,心中则是暗暗松了口气。 林守溪清楚地知道,它们这么好吃并非是楚映婵厨艺天赋高超,而是她在失败了一次后果断放弃,越窗而出,买了成品回来。 她身法很好,来去飞快,回来时羹汤犹温。 林守溪看破不说破。 “你伤势大约何时好?”楚映婵问。 “明天应可下榻了。” 林守溪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依旧是酸麻胀痛之感,所幸他身躯的自愈能力强悍,持续不断运作的内鼎不停地修复着内脏的裂痕。 “那后天出发。”楚映婵说:“不死国的城门已为我们打开,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就好了。” “好。” 林守溪点头答应。 他平躺着,楚映婵像昨天那样为他揉着身子,她的手法愈发纯熟,林守溪险些直接睡过去。 期间,两人为了避免尴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的大都是师门之事。 “你师尊好像很喜欢给人送礼物。”林守溪说。 “嗯?怎么突然想说这个,慕师靖收到什么了吗?”楚映婵提起了精神,对此颇为关心。 “慕师靖……嗯,她那御邪薄袜似乎是师尊送的。”林守溪像是无意间想起,又随口问:“师尊没有送你类似的物件么?” “倒是没有。”楚映婵摇首。 “我觉得你穿上应也挺好看的。”林守溪认真提议。 “我才不穿那个。”楚映婵说。 “为什么?那个很名贵么?” “倒也不是,反正……师尊不送给我,我是不会穿的。”楚映婵咬着唇,说。 听到这个荒诞的理由,林守溪竟有一种仙子争宠之感,他不由地笑了起来,挑拨起她们的师徒关系:“你师父好像对你不是很好。” “没有的。”楚映婵立刻反驳。 “记得初见时,师父白裙金冠贵气非常,现在你满身法宝去哪了?”林守溪笑着问。 “自古怀璧其罪,我境界跌了,有重宝在身反而不是好事。”楚映婵辩解道。 “跌境之后不是更加需要法宝护身么?”林守溪不依不饶。 “我……总之,师尊这么做恰恰是对我好。嗯……说了你也不会懂的。”楚映婵终于有些小脾气了。 “是吗?”林守溪反问了一句,火上浇油。 楚映婵是有些争强好胜的,她立刻取来了那柄黑色戒尺,“再说,先前法宝虽多,又有哪一样比得过这柄打神尺?若没有它,我们现在应是凶多吉少的,总之……师尊用心良苦,你要好好体悟,不许妄加揣测,知道吗?” 林守溪闻言,忽然觉得,她似乎更喜欢她师父一些。 “用心良苦么,许多话正因为是她说的,所以你才往好处想?”林守溪说。 楚映婵秀眉淡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林守溪身上感到了一抹离奇的妒意。她正了正神,说:“道理不分尊卑。” “她时常以这戒尺打你,也是为了讲理?”林守溪不依不饶。 “犯了错自要挨罚,天经地义之事。”楚映婵努力维护着师尊的形象,纵使她一度觉得,自己只是师尊的出气包。 “那徒儿可以罚你吗?”林守溪问。 “什么?”楚映婵一惊,接着她神色严厉了几分,叱道:“我是你师父,你须知长幼有序,再说这等轻浮孟浪之语,师父可不饶你了。” “师父先前不是说,道理不分尊卑么?”林守溪反问。 “这……”楚映婵一愣,顿感自相矛盾,她想了想,一时语塞,也只好点头,“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师父这是知错了?” “嗯……” “错了应如何?”林守溪图穷匕见。 楚映婵呆住了,一番问题下来,她又想维护师尊形象,又要维护自身威严,不慎被抓了破绽,落到了陷阱里去,此刻檀口微张,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反击,可若就此认负,她岂不是要被…… “为师,为师这就去反思……”楚映婵连忙起身离去,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林守溪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模样,得意地笑了笑,他一想到楚映婵不管有理无理都要维护师尊的样子就有些生气,如此令她窘迫也算是一种惩罚了。 不知为何,他对于那位仙楼楼主印象总是古怪的,他始终觉得,那位楼主被她神秘的师父教坏了,如今上梁不正又要祸害下梁,作为楚映婵名义上的弟子,他有必要以身为尺,好好矫正一下这位仙子,改善道门的歪风邪气。 被徒儿欺负了的楚映婵躲回了房间里,将门关上,背靠着门,脸颊依旧是红的。 “他只会逞口舌之快,不要和这晚辈一般见识。”楚映婵愤愤地说着,这样安慰自己。 话虽如此,她越想越是气恼,不由地又摊开了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复盘他们刚才的对话,一句一句地斟酌推敲,思考要怎么说才能反败为胜。 “嗯……这是陷阱,这是强词夺理的话术……” “哎,我刚刚要是这样说就好了,他肯定无言以对。” “要不再去找他争论一下?” 楚映婵很快写满了一张纸,自言自语着,为刚刚自己的失败而懊恼。这一幕被林守溪清楚地看在眼里,他看着上面的字,想象着楚映婵说这些话时的模样,只觉得可爱……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一面。 楚映婵还在懊恼着,若能重新辩论一次,她觉得自己应是稳操胜券了,可思前想后,她还是选择了将纸烧掉。 “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纸烧掉以后,她的思路又回到了。 “不过他也是,怎么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一点不将我放在眼里。若这样下去,他可就要从正人君子变成轻薄孟浪之徒了……还是说,他本就如此呢?楚映婵!你可不能再因为一己私情纵容包庇他了,你是他师父,将他引入正途是你的责任。”楚映婵认真反思。 这对师徒的想法竟不谋而合,两人都想将对方引入他们认为的正轨中去。 教诲完自己之后,她的心情也舒缓了些,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昏暗的世界,只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喜欢这样坐在窗前,盯着外面幽蓝的天空看,一直到晨光降临,可不死国的天空永远不会明亮,于是她又感到了孤单。 似是想起了先前的对话,楚映婵心血来潮,从衣柜中再度翻出了那茶色古篆的薄袜,这一次她不再扭捏了,薄袜顺着雪白的足尖捋起,水一般淌过她的腿儿,紧贴肌肤,将其尽数包裹,她撩起红裙自赏着,脸又飞快地红了。 林守溪偷偷打量着这一幕,更有大获全胜之感。 忽地,林守溪瞥见了一旁的白裙,那白裙染着血污,叠得方正。 ——这已三天过去了,她为何迟迟不洗涤这裙子? 林守溪的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他觉得这不像是楚映婵的作风。 很快,楚映婵给了他解答。 她穿好薄袜,在地上绕了一圈以后,目光也不谋而合地落到了那薄裙上,她心中一动,拿起了白裙,犹豫之后将它展了开来。 林守溪看着那沾染血污的衣裙,起初不以为意,片刻后却是震住了。 他发现,白裙除了大团的血污之外,竟隐约还有一些凌乱的血指印,那些指痕分布很广,如裙上的绣花,最集中的却是后背与腰肢之下…… 昏迷之际,我……到底做了什么? 第169章 何以不相欠 林守溪心弦绷紧,开始回忆昏迷之前的事。 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那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沉沉的梦。 他醒来之后与楚映婵闲聊时,她倒是无意间答过一句‘放心,你睡觉向来很规矩的’,当时不觉有异,如今回想,隐约有欲盖弥彰之感。 难道…… 林守溪立刻摒弃了陡然冒出的念头,重新梳理这一幕:白裙沾满血污并不奇怪,当时满身鲜血的自己与她相拥,自是将那胸腹与下摆一块染得艳红,至于后面……他将她抱回了王殿里,裙后留有血手的指痕也是合情合理的。 昏迷时的他意识模糊,醒来后的他也可以假装没看到这一幕,不知者无罪,只要他足够心狠,一切全然可当作没发生过,但…… 楚映婵捏着衣裙两边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她樱唇轻轻摇颤着,情绪没有化作语言从唇中流出,却还是在那水光潋滟的清眸里显现了出来,万千情愫溅成一片迷离的光,美得不可捉摸,足以令恶魔心软。林守溪败在了她的目光下。 他平躺着,注视着天花板,思绪盘旋升空,像是回到了两天之前,他根据上面的指痕认真复盘起了当时有可能发生的事: 昏迷后的他紧紧抱着楚映婵,软玉在怀,香风缭绕,体内原始的本能被激发了出来,违背了他清醒时的道德,行了禁忌之事……也不知当时楚映婵是不是醒着,有没有阻止自己,还是说…… 楚映婵明明是知道这件事的,可她却故意隐瞒了实情……再联想起这两日楚映婵背地里掩不住的思慕与娇羞,先前还显得荒诞不经的念头一下变得真切了起来。 难道说,我们已经…… 如冷水浇头,林守溪浑身发冷,他知道,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既对不起小禾,也对不起楚映婵,同时,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丢掉,他也无法抑制地感到沮丧。 思绪万千最后都归于一声叹息,楚映婵的叹息。 她看着裙心如洇的血痕,忽地叹息,立刻将白裙重新叠好,收纳到了包裹里,用其他衣物将其严严实实包裹,做完了这些,她又自责似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算了,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放在了小腹上,这本是不经意的举动,可落在本就多疑的林守溪眼中,却引起了山呼海啸的狂澜。 他飞快想到了一幕:多年之后,他与小禾携手拜访神山,途径山腰楚门,门庭放着白鹿,冷清依旧,一袭素裙的仙子在门口闲扫落花,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他问这个稚童是谁,仙子只说是新收的徒弟,要从小养起,他喊了一声小师妹,逗弄一番后就与小禾向着仙楼走去,浑然不知身后白衣仙子目光哀伤,待山径不见人影,才轻启樱唇,以微弱的声音说‘那是你爹爹’。 想到这里,林守溪背生冷汗,骤然涌起的情绪仿佛注入脊髓的猛药,令重伤躺平的他笔直坐起。 几乎同时,收拾好衣裳与情绪的楚映婵开门走出,她见到这一幕,本就浅薄的医理知识更被颠覆,大吃一惊,连忙来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 “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些,想……试试。”林守溪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剧痛无比,像是根强行掰断的筷子。 楚映婵看他强忍痛意的模样,又怜又恼,道:“伤还没好,逞什么能?快躺回去。” 她以手臂托着林守溪的后背,让他躺回了榻上,小心地检查伤口有没有重新裂开。 仙子神色谨慎,面容温婉,林守溪的脑海里则依旧萦绕着先前荒唐的念头,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也不敢多问,无论如何,白裙红印铁证如山,他必须为她负责。 “师父刚刚是在生我的气么?”林守溪问。 “我与你怄气做什么?”楚映婵淡淡地笑了笑,说:“你那些轻佻的话语错漏百出,为师只是念你病重,不屑于拆穿罢了。” “是吗?那我们重新争辩一番?”林守溪佯作挑衅。 楚映婵准备的话语他都已看过,他想顺着她的话说一遍,让她高兴一下,楚映婵粉唇微张,战斗欲却稍纵即逝,她很快垂下眼睑,双手叠放于膝,说: “我收你为徒,应教你剑招法术,传你大道至理,而不是为了一己薄面争辩不休,你诡辩有错,为师却也有不对之处,我们应当互相勉励才是。” “……” 她怎么不按计划出招呀……林守溪叹了口气,觉得仙子的心思真如楼外的云,变幻莫测。 “师父说得对,弟子受教了。”他只好这样说。 “又在敷衍师父了?”楚映婵目光微怨。 “不敢。” 林守溪诚心诚意地说,听上去却还像是敷衍。 楚映婵也不与他追究,自顾自道:“我过去确实受师尊影响太深了,师尊固然是道统之根本,风采无双,但师尊这样的人生未必适合我,我过去总刻意模仿,以为榜样,直至跌境以后才渐渐明悟,我到底该是怎样的我。” 她是天生的仙子,出生不久便已开悟,楚国不缺天材地宝,她的修道也顺遂无比,十岁那年便踏入玄紫境中,令她的娘亲都不敢再以天才自居,十二岁那年,尚且清稚的她夺得了楚国第一美人的称号,彼时她名动天下,仰慕者还在为楚国第一还是天下第一争论不休时,她已静坐云山修行,不问世事,之后如所有绝世天才那样,她修剑道,学万法,于十七岁生辰的第二天在雪山玉崖破境,成为云空山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仙人。 她始终追随着师尊的脚步,甚至甘愿成为她的影子,神域的跌境是飞来横祸,既定的人生道路被打断后,她很快陷入了迷茫,她终于发现,原来她并不是觉得师父有多么正确,只是她想走一条已知的捷径而已……那终究不是她的路,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重来一次也好,过去的路途看似顺遂,实则心障纠缠,难以行远。”楚映婵盖棺定论道。 林守溪听着,感到欣慰,问:“那现在在我眼前的,是真实的你吗?” 楚映婵闻言一怔,犹豫后反问,“不然呢?” 林守溪微笑,并不拆穿。 床边,两人愈发敞开心扉,交流起了许多心事,林守溪也没有再拿话语呛她,温柔得让她感到不适应,闲聊的最后,林守溪注视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问: “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楚映婵反问。 “我总觉得你有心事。”林守溪说。 “这……这么明显了吗?”楚映婵吃惊。 “是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林守溪忙问。 楚映婵被问住了,恬静仙靥之上浮霭彤云一闪而过,她含糊其辞道:“以后再与你说。” 林守溪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猜想似乎真要应验了。 今日,林守溪没有再她催回房间去,任由她陪伴身侧,楚映婵疲倦之时,还会去到他的身边,如巨牢时那样轻轻地躺下,娇憨清媚之余,她也偶尔会露出严厉的一面,扬言要惩罚林守溪以正门规,但林守溪已然见过她私底下的模样,哪里还会被她唬住?她就像是一只温顺的白猫,在身上画满了老虎的斑纹,假装白虎,可假白虎终究是假白虎,只要揉揉她的头发,就又柔情似水了。 次日,林守溪终于有能力下榻了。 正趴在他床边休息的楚映婵也醒了,她见林守溪起床,准备再为他翻窗买羹汤,可今日的林守溪不知发了什么病,竟不由分说地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到了榻上,被子铺至胸口,掖好。 “今天我来照顾你。”林守溪说。 楚映婵躺在床上,羞恼之余感到莫名其妙,不由轻声呢喃:“他……怎么这样啊。” 不久之后,饭菜端了上来,皆是楚映婵爱吃的……怎么这般了解我?又是巧合么? 林守溪如她那样,一勺一勺喂她,楚映婵从抗拒慢慢变为乖顺,她从床上坐起,享受着林守溪的服侍。 “好吃么?”林守溪问。 “嗯。” 楚映婵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嚼着,脸上波澜不惊。 吃过了饭,林守溪收拾碗筷,转身离去,楚映婵以为他看不到,抱着双膝莞尔而笑,眼眸眯成了漂亮的月牙,待林守溪回来以后,她又是清清冷冷的仙子了。 “躺下。”林守溪说。 楚映婵知道,他又要用他那‘分筋错骨手’回馈自己了,这三天她每日都会帮他换衣裳,揉身子,两人间也没太多秘密可言,故而这清寂宫中,她也不拘谨,转身躺下,将软绵绵的枕头抱住。 “袜子要脱么?” “不用。” 中途,他们发生了一段简短的对话,接着,她的腿儿就被捉住,揉弄良久,若非他手法与神色皆一丝不苟,看上去很有匠心,她都要叱责他的轻薄了。 按完身子,楚映婵并未感到疲惫消解,反而更累了,她娇慵地趴着,面对林守溪的催促不为所动,只与颊下的枕头亲昵。 “明日就要走了,我去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林守溪自若地说。 闻言,楚映婵飞快下榻,鞋也未穿就跑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许去我房间。” “嗯?师父是有什么秘密吗?”林守溪佯作惊诧。 “我能有什么秘密?” 楚映婵这样说着,却是站在他面前,双臂一栏,模样冰冷,身子傲挺。 “那师父为何……” “这是我的闺房。”楚映婵觉得这个理由就够了。 “这是洛初娥的闺房。”林守溪纠正道。 “这……”楚映婵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同时,自己确实太过心虚,有些小题大做了。 “师父又准备强词夺理了?”林守溪恶人先告状。 面对质问,楚映婵想起了昨日振振有词的自己,她轻哼一声,放下手臂,说:“那你进来帮忙好了,你可要小心些,别毛手毛脚的。” 林守溪认真答应。 烛火点燃,房间被照亮,放眼望去很是干净整洁。 林守溪一下子就被书架上的书吸引了目光,他走了过去,随手翻起了洛初娥的藏书,楚映婵整理着衣服,偶尔瞥向他,她惊讶地发现,林守溪翻看的书,她这两日大都也看过…… “这里好像缺了本书。”林守溪指向了一个大缺口。 “这里本来就是缺的。”楚映婵飞快说。 缺的赫然是那本厚重的不死国规则书。 林守溪嗯了一声,习惯性地向周围看了看,好巧不巧,他恰好看向床底,“那是什么?” 楚映婵回过神时,已阻拦不及,林守溪正将那规则书从床底拖了出来。 “原来是在这里啊。”楚映婵只好露出惊讶的神情。 “师父现在怎么越来越不细心了?”林守溪笑着将书放回了原位。 “如今由无形之天道执掌朝纲,此书要来也没用,寻它作甚。” “还找借口?” “好……是为师错了,粗心大意了,满意了吗?” 面对着徒弟的进攻,她再次投降。 身后,林守溪开始扫地,一副矫揉造作的贤良淑德之态,这地面原本干净如镜,却不知被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拂出了些许纸灰,它们都是楚映婵毁尸灭迹的罪证,仙子自顾自叠着衣服,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期间,她甚至一度怀疑林守溪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这些秘籍要带出去,不能让它们失传在不死国里。” “这两样是法器……可惜洛初娥太过神通广大,并不依赖法宝,没什么藏品。” 楚映婵展示着她收拾的东西,林守溪频频点头,夸赞她的眼光。 “这些呢则是法袍,这座宫殿别的不多,法袍不少,它们材质特殊,生于幽冥,轻若无物,却可御水火术法……” “嗯,都带着,你穿着一定好看。”林守溪不关心它的功效。 “你穿着也好看。”楚映婵被戳破心思,细声回呛了一句。 “你带上这么多漂亮衣服,你以前的小白裙见你这么花心,定会伤心的。”林守溪故意去提白裙,看她反应。 楚映婵板着脸,似没听见。 “对了,你的白裙去哪了?”林守溪更进一步。 “这两天一直在照顾你,没来得及洗。”楚映婵随口说了一句,又漫不经心地问:“你难道不花心么?” “我向来专一。”林守溪说。 “是么?”楚映婵清冷发问。 “当然,我专一地喜欢着喜欢我的人。”林守溪说。 “这不还是花心么?”楚映婵唇角噙起一丝笑意,“这话若让小禾听见了,是会被打的。”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果然,楚映婵率先忍不住了,她双臂环胸,以帮好姐妹质问的神色盯着林守溪,说:“你刚刚的意思是,你会喜欢小禾之外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作为你的师父,小禾的姐姐,我有必要端正你的品德。”楚映婵从腰后抽出戒尺,冷冷地端在手里。 “师父的意思是,如果我喜欢小禾之外的人,就是品德败坏么?”林守溪问。 “当然。”楚映婵说。 “为什么?”林守溪再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楚映婵蹙眉,说:“你对小禾的爱本是专一的,如果要分给其他人,就要将本该给小禾的一部分分走,这是对小禾的背叛,她若知道了,会伤心的。” “那……如果我分给她人之后,给小禾的依旧一点不少呢?”林守溪似在自问。 “这怎么可能?”楚映婵轻轻摇头。 林守溪没有立刻解释,他说,“我们家乡地处偏僻,本是没有修道的,但在真气到来之前,我们早已对修行抱有了幻想,并为此留下了许多名篇,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龙尸与邪灵,也不知道修道的代价,在我们眼中,修道只是某个终极目标的指向。” “什么目标?” “长生。” 林守溪坚定不移地说。 如今,许多修真者对这两个词早已避而不谈,大敌当前,追求长生会被认为是贪图享乐,不顾大局,但楚映婵依旧点了点头,她知道,长生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是无数人毕生孜孜以求的,她也不必伪装清高。 “长生之后,生命是无限的,我把这份无限一切为二,它每一份依旧是无限的,所以爱看似被分割了,本身却并未减少。”林守溪说。 楚映婵明白了他的意思,虽觉荒谬,但确实难以反驳。 只是,前提是长生。 何以求长生? 晚上,楚映婵入睡的时候,依旧带着这个念头。她反反复复揣测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渐渐地,一个模糊的想法生出,令她更加惴惴不安。 次日清晨。 出发的时候到了。 她推开门时,林守溪早早地候在了外面。 “走。”林守溪伸出手。 他们在这里耽搁太久,是该离开了。 楚映婵却没有去接他伸出的手。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楚映婵双手负后,前所未有地认真。 “又怎么了?”林守溪隐隐感到不安。 “你昨天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楚映婵问。 “你照顾我,我当然要照顾回去。”林守溪说。 他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杀伤力,以为是虚惊一场,但很快,下一个问题已雷惊电绕接踵而至,令他僵立原地。 “所以呢?你是想在去见小禾之前,与我两不亏欠么。”楚映婵收束不住心念,积压了一整夜的话脱口而出。 第175章 狂霖之间 十一座尸山堆积林野,阴气森然,这位沐浴金光的神女却并未去看她瞬杀而成的杰作,只是冷漠回眸,看向了身后两位劫后余生的少女。 如太阳降临身前,慕师靖与小禾乳白色的肌肤被映得宛若金绸,瞳孔中除光之外再无他物。 这位人神境大圆满的神女近在眼前,她们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姿容。 连斩十一头残肢巨人以后,金光折射的太阳圆盘已是恢复正常大小,它悬停在神女的发后,金光凝成的上古文字随着圆盘缓缓旋转,这些文字据说是先祖流传下来的,隐藏着原初的法术之秘。金色圆盘的周围同样有十二道细长金光,它们是修长的棱形,是光的结晶体,与日晷似的圆盘组成了图腾模样。 神女娉婷而立,衣裳简约,上裳下裙束腰之带皆为白色,一眼望去如乳浇身,唯右袖绘有淡金色的九羽凤凰纹路,她身段浮凸,傲挺非常,这曼妙身段本该流露的艳丽之色皆被她眼眸中至深的寒冷洗涤干净,唯有胸上锁骨处抄有细如绣花的经文。 此世存有残佛,有人猜测这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佛经,也有人说她独创法门‘大日冰封诀’心法的开篇,完整的要诀抄录在她的身躯上,这绝世强大的心法与世人不过一衣之隔,只是从来无人可以得见。 慕师靖觉得眼前的女子已然超脱了血肉之躯的范畴,她的身躯像是白光凝成的雪白圣体,哪怕赤诚相见心中所想也绝非亵渎,而是对造化万物的光的顶礼膜拜。 小禾则是另一种感觉,她惊慑于这天神般的美感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恐惧,仿佛她的身体里藏着什么秘密,害怕被光照见。 小禾看向了她腰后的黑剑,猜到了她的身份。 “多谢时神女相救。”小禾立刻说。 慕师靖这才回神,也行礼道谢。 时以娆瞳孔中金光渐退,回归了黑白分明的纯净,纯白的裙摆微动,她已来到了小禾与慕师靖的面前,她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位少女,古井无波的眼中又泛起了一缕稍纵即逝的涟漪。 “你们是她的弟子?”她问。 无需解释,她们立刻明白,这句话中的她指的是道门楼主。 “是。”慕师靖说。 “不是。”小禾说。 时以娆点点头,难得地问:“她走到哪一步了?” 慕师靖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她们皆想起了过去曾听到的传闻——这位时以娆大神女修道以来唯尝一败,所败给的人正是她们敬爱的师尊。 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敌人了,不过这种‘敌’可大可小,想来时神女气量宽广,应不会因此为难晚辈。 慕师靖默默地想着,摇首道:“师尊乃天人也,弟子随师尊修道至今,尚不知师尊姓名,又如何能知晓境界深浅。” 说完之后,慕师靖又补了一句,“若时神女真想知道,不若以后来仙楼作客,师……诗诗也可报答今日救命之恩。” 小禾发现,慕师靖在长辈面前还真是出奇地礼貌。 “以后么……” 时以娆略一回忆,尚是少女之时,她也曾在大河之畔,对着暴雨中的滚滚山洪起誓,今后一定要将宫语击败,雪当日之耻。古语有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如今已快三十个十年了,她什么也没有做,却早已无仇无怨,唯剩一点埋在心中的执念。 时以娆望向天空中乌云形成的漩涡,与那紫星对视,说:“莫说以后,今日我们未必能离开此处。” 小禾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惊——此地究竟何其险恶,竟连圣壤殿的首席神女都没有离开的自信。 时以娆没有同她们解释,她只是伸出手,说:“跟着我。” 小禾语慕师靖一左一右牵住了时以娆的手。 金色的太阳光盘如受惊骤缩的瞳孔,化为一线,连带着三人一同消失在原地。 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修真者为一部分功法分了层次,阶次最高的为‘神’阶,神阶功法通常为禁术,唯有人神境之上的大仙人才可以传承这一绝学,能记载在神阶中的,通常是类似破碎虚空、掌间山河之类不可思议的秘术,它象征着人类修真者的极限。 此刻时以娆动用的就是神术,她的念咒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的,小禾与慕师靖什么也没有听见,唯陷入一个金光熠熠的世界里,这似是时以娆的精神内府,她们看到了金粉朦胧的天空,其中隐约矗立着千万座高耸的神像。 轰—— 金光宛若寂灭的雷电。 一息之后,她们的身影重现。 她们周围先前斩杀的残肢巨人堆积如山。 ——她们依旧身处原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师靖讶然。 她能感受到时以娆用了类似于瞬息移动的法术,但法术失效了,她们在移动的过程中遇上了一面扭曲的墙壁,被隔在了原处。 “有东西在干扰我的法咒。”时以娆说。 神女冰冷的话语弥散如雾,死寂的夜色里,她们望着空无人烟的四周,不由感到了一阵由内而外的寒冷。 时以娆在成为圣壤殿首席神女之前,曾是祖师山的大师姐,她精通于祖师所创的万法,但在这妖煞塔中,她傍身的万法却失灵了。 她对此只有好奇并无惊惧,因为所谓的万法也只是她诸多剑刃中的一把。 “我们不能直接走出去吗?”小禾问。 毕竟木姐姐就是走进来的。 “晚了。” 时以娆说:“结界已成,漆暗弥空,人不得出。” 话音才落,时以娆念头一动,太阳图腾的圆盘翅膀般张开,将她们尽数笼罩,接着,太阳升起,带着她们飞快地攀上了一座山峰。 自山峰之巅向下望去,先前惨烈的战场已变得模糊,视野所及唯有山峦间起伏的叶浪与那充斥群峰间的风啸,更远处的视线则被隔绝了,唯剩一片黑色,仿佛妖煞塔的黑暗已无限蔓延了出去,永远也不会触及边界。 周围太暗,唯有中央的山峰终日闪动着红光,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山体布满了红色的裂纹,覆盖在上面的岩石鳞片般层层剥落,整座山在慢慢地向上拱起,中心处的矛柄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着,这是魔王逃离封印的征兆。 “你叫什么名字?”时以娆看向小禾。 “巫幼禾。”小禾回答。 巫幼禾…… 神女发后的金盘时正时逆地转动,其上文字变幻,正在推演计算。 “来此处之前,我于圣壤殿翻看了真正的隐生之卷,卷中说,妖煞塔曾是一片封印之地,被封的妖物骨血割裂,长眠不得苏醒。” 时以娆开口,冷漠的声音语调娓娓:“将关键的部位拆除,埋在不同的地方……对于一些无法杀死的存在来说,这是一种常见的封印之术,封印这头妖物所用的就是这种。” “它的骸骨被这座山镇压,埋在了大地深处,蕴藏着神念的心之精血则被抽炼而出,藏在其他地方。” “你将它带了回来。” 时以娆盯着小禾。她没有动用任何瞳术,但她的眼睛里像是充斥着无形的冰雪,一眼就令小禾如坠冰窖。 慕师靖的猜想应验了。 从没有所谓的天赐传承,一切都是恶魔的阴谋,它将髓血的下落传达给了小禾的姑姑,让她带着小禾——这个它精心挑选的容器将神血取出,带回妖煞塔。 在常人眼中,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对。这是既定的命运,而她是天选的少女。 “它要苏醒了,害怕么?”时以娆问。 小禾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她经历了太多生死的瞬间,死亡日夜上门做客,她已习以为常。她从来不怕死亡,只害怕连累亲人朋友。 时以娆看得出她是真心的,点了点头,说:“这一千年里有无数的绝世天才,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尘世等待了千万年的那个人,是要带领人类由污浊走向纯净的命定者,但他们无一例外皆陆续凋亡了……你在我见过的天才里亦是顶尖的,希望你不要抱有这样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禾从她冷漠的语调中感到了一丝关心。 “我当然不会有这样蠢笨的想法。”小禾理所当然地点头,还看向了一旁的慕师靖,顺口道:“对,木姐姐。” 慕师靖神色却有些古怪,她贝齿轻咬,片刻后才心虚地说:“是啊,青山处处可埋道骨,修真者随时也是殉道者,谁会有这样愚笨的想法呢?” 时以娆瞥了她一眼,只觉得这确实是宫语能教出来的弟子。 收回思绪,时以娆凝望长空,片刻后晶莹的红唇微张,话语幽冷飘出: “要来了。” 似言出法随,瞬间,那枚黑紫之星扭转,明亮的一面对准了此处,与此同时,雪亮的电光从云层中亮起,从苍穹生出,砸落大地,火在妖煞塔的境域内燃烧起来,黑烟冲天。但这火势注定不会太大,因为在雷声姗姗来迟的同时,豆大的雨点紧跟着落了下来。 暴雨倾盆。 …… 像是流经天庭的长河决堤,这场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正在赶路的楚映婵本在分心冥想修行,只觉眼皮上光线一闪,紧接着,她一身雪白的纱裙就被浇下的雨水淋透,湿漉漉地黏在了肌肤上。 她的修为本该足以让她反应过来这场雨,并以真气进行抵挡,但她没有,于是因此感到了不祥。 “怎会突然下雨?” 楚映婵伸手接了些雨水,放在掌心审视,这不是普通的雨水,它带着腐蚀性,若没有这一身境界修为傍身,雨水甚至可以直接灼穿皮肤。 转眼,天地间只剩下茫茫的,雨水击打大地的声音。 林守溪飞快取出一柄竹伞,撑在了楚映婵的上方,竹伞是他亲自削造的,伞面裁剪的是洛初娥的衣裳。 林守溪同样有不好的感觉。 离了不死国,在最初的小打小闹以后,他与楚映婵始终在全速赶路,不眠不休,偶有小憩也是在修行,如今他们的行程速度虽超出了预期,但距离妖煞塔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先去前面看看。”林守溪凭着直觉说。 两人顶着暴雨行了一段路,来到了一个坡的高处,接着,他们嗅到了浓浓的、暴雨也遮不去的尸臭味。 站在坡顶向下望去,他们看到了一条浑浊的河,河水中漂满了妖怪的尸体,它们已死了很多天,腐烂得不成样子,但林守溪依旧能感觉到,它们并非是被刀剑杀死的,而是死于某种诅咒。 此地荒无人烟,唯一妖怪聚集的地方只有妖煞塔,这些尸体显然来自那里。 妖煞塔出事了么…… 林守溪与楚映婵并非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但当这种可能性真正摆在面前时,他们不由感到了紧张与恐惧。 “这是……” 楚映婵俯身望去,只觉得触目惊心。 正当林守溪打算越过这条不宽的河流前去查探情况时,身后的暴雨中,噔噔噔的声音密集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那是蹄声。 白茫茫的雨水里,有什么蹄类生灵正在接近,它踩着泥泞的土地,健步如飞,很快就露出了它雄壮威严的模样,那竟是一头类似麒麟的生命,它高达数丈,头生羊角,身披五彩,红色的鬃毛在暴雨中飞扬,如不灭之焰,它面像威严如狮,低吼不断,不停狂奔时足下踏起的水花也有数丈之高。 见到了这头健硕的鳞兽,林守溪以为是统治此处的凶物,立刻拔出湛宫,做迎敌的架势,楚映婵却按住了他的手,说:“等等。” 鳞兽转眼跑近,呼啸着停了下来。 林守溪这才发现,麒麟后面拉着一架车,车子的帷幔也是白的,与这茫茫大雨融为一色,先前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大兽吸引,竟未能发现。 “这像是云空山的瑞兽。” 楚映婵说:“云空山饲有鳞兽,除了仙楼那头纯种的麒麟外,还有诸多吞饮龙髓不死而异变的猛兽,这样的我似在云空山见过。” 才说完,白色的大车已停在了面前,林守溪及时将伞撇在面前一遮,才挡住了这鳞兽急停时溅起的水。 鳞兽与车一同停下。 雨中,帘子挑开,帘中之人投来视线,对望之后他们都露出了诧异之色,异口同声道: “怎么是你?” 只见车帘后面,来者白袍金冠,雍容华贵,正是在升云阁中与他们有些过节的陆余神。 冤家路窄,在这泼天大雨与广阔的大地上,他们竟这样意外地相逢了。 “你们是去妖煞塔?”陆余神问。 “是。”林守溪回答。 “那就上来。”陆余神不爱废话。 这般规模的大雨,哪怕是他们,赶起路来也会滞慢许多,如今去找小禾是头等大事,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在意升云阁的小摩擦,直接上了车。 车帘一落,暴雨隔绝在了外面。 陆余神往车厢一侧靠了靠,给他们让出了些位置,问:“你们不是一个月前就一同下山了吗,怎么才走到这?这一个月里你们都在做什么?该不是在行那禁忌之事?” “当然不是。”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齐说。 “哦?那你们是怎么回事,我虽久在闭关,但云空山中都在传,你们两是未婚夫妻,此事难道是假的?”陆余神嘴角噙着笑。 林守溪一惊,心想一定是双思思误会了自己的话语,以讹传讹了……当然,他也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讹。 “假的。”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说。 “你们两倒是默契。”陆余神吃惊。 “没有!” 依旧是异口同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修一种心法,又进入过彼此的精神内府,早已在精神层面建立了无形的联系,此刻急于辩解,便形成了这一幕。 此话说完,他们心虚地对视了一眼,齐齐闭唇。 林守溪以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楚映婵心领神会,立刻问:“陆仙师半步人神之躯,亲自驱车前往妖煞塔做什么?” “妖煞塔出大事了,你们不知道吗?”陆余神问。 两人心中齐齐咯噔一下,林守溪再忍不住,立刻问:“出什么事了?” “据说是有上古的妖物要苏醒了,真相如何,要看了才知道。”陆余神慵懒地说着,问:“临走之前,你们师尊没有说什么吗?我还以为她早就料到了呢。” 两人一同摇头。 陆余神皱起眉,她本来只是玩笑,现在真的觉得,这对师徒之间有猫腻了。 “对了,我师尊去哪里了?”楚映婵立刻问。 她与林守溪消失了这么多天,师尊竟没有寻他们么……楚映婵觉得,哪怕师尊不那么喜欢自己,也该去寻林守溪才是呀。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陆余神更觉奇怪。 “我们应该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窗外暴雨不休,陆余神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确认不是伪装后,才说出了仙楼发生的事:“你们的师尊离楼了,在走之前,她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第176章 雨中青衣拦道 一个多月前,宫语犹在云空山与一众仙人研究那具人形白骨,几日的不眠不休之后,她得到的结论依旧是: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类白骨。她一度怀疑是不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看错了,人在封闭寒冷的地方待久后,难免产生各种各样古怪的幻觉。 信是那天傍晚收到的。 那天傍晚飘起了雪,宫语从深殿中走出在云空山的云湖长廊上闲步散心,长廊呈现一个巨弓般的弧形,没有围栏,下方的云呈瀑布状落向万丈绝壁,长廊环绕之地则有一株巨大的红木,这是初代掌教栽下的树,与神桑树差不多大小。 一袭狐裘的神女淌过云廊,绕至巨木下歇脚,她习惯性地并腿斜坐,空空蒙蒙的目光视着前方,只等夕阳西沉后回殿继续研究,可就在夜幕落下,她准备起身离去时,一片红叶从树顶凋落,被夹杂碎雪的风吹到了她的肩头,她起初不以为意,只想将其拂去,可她拈起红叶之时,余光一瞥,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有字文。 文字的笔画很奇怪,断断续续,不像她了解的任何一种。 她将红叶带回了殿,与其他仙人一同研究,它与古籍中记载的诸多文字都无相似之处,难以入手,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宫语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她想,叶片上的文字或许是很早之前用特殊的手段刻上的,叶片的生长令原本规整的文字断裂变形,所以才呈现了这样的形状。 他们根据这个想法重新拆解文字,数个时辰之后,文字恢复了它原本的面貌,仙人们聚在一起,审视着他们破解出的四个字: 长安城外。 “长安?这是何处?神山城内有名为长安的地方吗?” “倒是吉利的两个字,兴许是某座早已失落的古城,也兴许只是某个仙人多年之前随手写下的字符。” “嗯,看来是没什么价值的信息了……先将其存好,以后兴许有用。” 仙人们正讨论着,忽然发现宫语立在一旁,冷目垂袖,一言不发,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时,宫语终于走到了桌前,拿起红叶,将其收入怀中,她转身离去,即将出殿时终于顿了顿,说:“我认得这个地方。” 她的散步是闲心的,树叶的凋落是自然的,字是不知多少年前写下的,看似巧合的一切却像被某只无形的手摆布了,宫语不知道写字者是谁,又想告诉她什么,但她知道,她要去长安一趟了。 她在告诉慕师靖,说自己收到了一封旧人的信,要离楼几日。 自此之后,她消失楼中,再未回来。 “长安……” 鳞兽拉的木车里,林守溪听到了这个词时,也感受到了师尊当时的心情,他从震惊中回神,轻轻的呢喃被车厢外暴雨的声音淹没了。 楚映婵察觉到他的异样,问:“怎么了?你听说过这个地方?” 有陆余神这个外人在场,林守溪惊讶之余也保持着冷静,说:“我觉得很耳熟,小时候好像听说过。” 楚映婵猜到他有话不方便说,只是嗯了一声,道:“若你想到什么,告诉为师也无妨的。” 林守溪颔首。 师尊身为神山的顶尖修士,安危自不需他来担心,但他很好奇,那位以红叶为信的人到底是谁。 这也不是他现在该关心的事,先前听说妖煞塔出事后,他的心始终悬着,立刻问: “妖邪挣脱封印?是什么级别的妖邪,危险么?” “我说了,要到了才知道。现在担心也没什么用,哪怕这四脚畜生一路狂奔,抵达妖煞塔也至少是今天晚上的事了。”陆余神懒洋洋地说着,又笑道:“再说,你觉得连我都亲自动身前往了,会是小事?” 陆余神说得没错,寻常的妖怪哪里用得着一个半步人神的强者出手,妖煞塔一定出大事了……林守溪的心更沉,明知担心没用,他还是忍不住地担心着。 楚映婵习惯地想去捉他的手,宽慰两句,可她动作过半,立刻察觉到了陆余神眯起那双秋水长眸后展露的笑,楚映婵不动声色地倾身,动作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挑帘。帘子挑开些,雨就被风推着往车厢里灌,打湿衣袖,润湿脸庞,她想着那雪发明艳的少女,也在心中慢慢祈祷着。 现在的她有点害怕见到小禾,但无论如何,她也是想见到小禾的。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陆仙师真的一点消息也不知吗?”楚映婵落下帘子,看向她。 陆余神想一会儿,说:“不用太担心你们朋友的安危,早在几天前就有圣壤殿的神女抵达了神山,那位神女的境界实力恐怕与你师尊不相上下,她应能护好你们朋友的……这几天里,她确实送出了些消息,只说妖煞塔的封印之妖,很可能与显生之卷中记载的一场盗世之战有关。” “盗世之战?” 楚映婵听说过这场古老的神战,传说中有一个混乱的年代,妖魔陆续从大地中复苏,彼时诸多的太古旧神要么陨落,要么隐匿,于是,许多旧神的名字也变成了无主之名,这些妖魔为了散落的无主神名展开了持续上万年的厮杀。 “这不只是传说么?”楚映婵问。 “在我们诞生之前,这片大地上发生了太多没有历史记载的往事,孰真孰假谁又知道呢?”陆余神说。 哪怕这场战争真的存在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片衰败的大地上也再难找到一鳞半爪当年的痕迹,曾经叱咤一时的妖魔大都死去,与它们的神兵利器一同腐烂成灰。 “总之,妖煞塔封印的,很可能是那场战争中陨落,残存一息的妖魔……能活到现在的,都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哪怕奄奄一息也绝不好对付的。”陆余神说。 楚映婵嗯了一声,忧色更重。 陆余神看着眼前这对师徒,皱眉道:“我一个人赶路觉得无聊,所以才让你们搭车的,你们这般愁眉苦脸的,弄得我也要跟着哀伤起来了,生得这样漂漂亮亮的脸蛋,就不能乐观些么,给姐姐笑一个,再垮着个脸,我可就要把你两踢下去了。” 师徒二人的年龄加起来恐怕也不到她的零头,但陆余神还是固执地以姐姐自称,说话间,她还忍不住伸出手,左右开弓捏了捏他们的脸蛋,林守溪与楚映婵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当作是搭车的路费了。 多想确实无益,林守溪听着外面的雨,将心放空了下来。 渐渐地,车厢外持续不断的嘈杂也变成了另一种安静,给人昏昏沉沉之感。 “你们还记恨我吗?”陆余神忽地问。 “怎么会?”楚映婵说:“升云阁每年争抢弟子皆很激烈,陆仙师那么做也是人之常情。” “嗯,楚仙子倒是规矩礼貌,比你娘强多了。” 陆余神赞赏,又说:“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关系,他为什么会选你。” 陆仙师将目光转向了林守溪,她盯着这位少年,“说,你到底是见色起意还是另有交易。” 林守溪知道,此事解释起来并不复杂,但说出去难免会让人觉得楚映婵趁人之危了,他是要维护师父的,便反问:“选谁做师父有区别么?” 陆余神听到这句话,却是吃了一惊,收起了先前玩味的神色,也反问:“你不是城外来的么,怎么知道这些?” 林守溪听她这么问,也懵了,“知道……哪些?” “选谁做师父没区别啊。”陆余神淡淡地说:“当然,我们选弟子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机灵点和笨点,反正加入山门之后都是给我们干苦力的。” “师父不该是传道受业的吗?”林守溪对于‘苦力’没什么概念。 这几天行路很是无聊,陆余神每天的乐趣也只是看鳞兽撒脚丫子乱跑,好不容易抓到两个聊天的,她也不藏着掖着了,云淡风轻地抖出了许多山门‘内幕’: “传呀,每个山门都有书库,把他们扔进去自己学就是了。要是遇到不懂的,就去请教他们师兄师姐,实在不懂了,我再亲自出马,指点一二。” 楚映婵听了,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师尊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这样不会耽误修行么?”林守溪问。 “只要他们自己不耽误自己,没人耽误他们。”陆余神说。 这句话很绕,林守溪勉强听懂,又问:“怎么样才算是在山门中学成呢?” “山门修学的最后,每位弟子都要写一篇有关修道的文章,我会亲自审阅一番,然后酌情决定他们的去留。”陆余神微笑说。 “酌情?成绩优异者可以下山,差者继续留山修学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你是傻子吗?”陆余神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当然是让成绩差的走,优秀的弟子谁舍得放走啊,通常是能留则留的,他们这么优秀,当然要留在为师身边深造。” “留在你身边继续帮你干活么。”林守溪这下开窍了。 陆余神笑得很开心。 山门门主在云空山的地位并不高,其中最年轻的甚至是楚映婵这样二十岁的少女,与陆余神的境界资历是很不匹配的,她之所以愿意继续当一门之主,主要还是想靠它向神山讨要修行所需的资源。而且无论徒弟做出什么成绩,做师父的都能在上面署个名,她就等着哪天弟子里出个绝世天才,带着自己一飞冲天呢。 “不是有个门主号称座下都是仙人的么,他也是这么教学生的?”林守溪疑惑道。 “大同小异。”陆余神说:“主要还是噱头,他名声大,声誉好,选的弟子通常是给根鱼叉放养到野外,几十年后等他出山也能是个仙人的那种。” 林守溪恍然大悟,不由感到庆幸。 陆余神见他这副表情,立刻补救道:“不过你不一样,我当初想收你入门,是真想当亲传弟子来教的,谁曾想有缘无分……不过也好,看你们现在郎情妾意的,我也很是欣慰。” 楚映婵听到郎情妾意一词,心头微羞,但她权当这位陆仙师口无遮拦了,也没有去反驳什么。 车内没有其他事,陆余神便自然而然地给他们拉起家长里短了。 “我之前还担心你性子太软,教不好徒弟,现在来看是多虑了。”陆余神说:“林守溪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涨了一境,你这个做师父的想必功不可没。” 确实功不可没……毕竟当初巨牢里,他们一同苦修了几天的合欢术,不过楚映婵哪敢承认这些,只是说:“是他自己悟性高。” “师父谦虚了,这些日子你手把手教了弟子很多,弟子受用终生。”林守溪说。 楚映婵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若四下无人,她一定会狠狠瞪他一眼,但现在陆余神在侧,她不敢流露出任何的蛛丝马迹。嗯,等一切尘埃落定,一定要去购置一辆属于自己的马车,这样才能在宽敞的车厢中自由地做事。 “嗯,师父没令你失望就好。”楚映婵应了一声。 陆余神见她这番姿态,很是不悦,“这般柔柔弱弱是要被徒弟欺负的,严厉一些……哎,也不知道楼主与楚妙那样的双煞,怎么就教养出了你这么个软绵绵的仙子。” “我很严厉的。”楚映婵为自己辩驳。 “是么?”陆余神不信,只道:“我只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以后恐怕要去喝你们的喜酒了。”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林守溪心头一紧,以为她知道了什么。 “误会?” 陆余神冷眼看他们,不说话。 林守溪与楚映婵这才意识到他们坐得太近了,几乎是挨一起的,他们立刻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陆余神看着这一幕,只感慨了声‘年轻’。 “那把兵器拿来我看看。”陆余神看着她腰后的黑尺,说。 楚映婵将戒尺递给了她。 陆余神接过,闭上一只眼,目光笔直地滑过尺身,“不错,这东西看着普通,里面却花了不少心思,它有名字吗?” “它现在叫打神尺。”楚映婵说。 因杀过洛初娥,故而得名。 “打神尺?” 陆余神作为一个名中带‘神’的,显然不太开心,她不由想起了云空山的那夜,她不过是升云阁欺负了一下楚映婵,那位楼主师尊就按捺不住,将她半夜拖出山门,掀裙就打,一点面子未留。想到这里,她也懒得琢磨尺子的奥秘,将它如烫手山芋般甩了回去。 越是靠近妖煞塔,外面的暴雨也越下越大,似是受到了妖邪出世的波及,妖煞塔之外的方圆地段,也有不少邪祟争先恐后地涌出地缝,借着暴雨的遮蔽展开了杀戮。 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境界尚无法穿透厚重的雨幕洞察太远,但陆余神不同,行车其间,她几次对帘弹指,射出剑气,空中雨滴触及剑气,硬如钢珠,它们串联成剑,在大雨中空游横扫,雨剑过处,便有怪物应声而死。 就这样,这辆鳞兽拉动的大车一路飞驰前行,无人可阻。 路上,陆余神不断地逗着他们,一会儿说给他们看手相,面相,一会儿说帮他们占卜姻缘,起初他们还算配合,后来则被弄得烦不胜烦,险些直接承认。陆余神见撬不开他们的嘴,便也放弃,给他们讲起了师尊过去的事。 这些事楚映婵大都知晓……这几百年来,师尊战无不胜,于荒外捉对厮杀斩过数头龙尸,更将十余个邪教组织连根拔起,斩杀头目,她创造的法术剑术高达数百种,除了神妙之术外无一藏私,尽数公之于众,最神乎其神的,莫过于云空山上的‘异界之门’,那也是由她亲手开启的,其间多少曲折唯她自己知晓。 天色渐晚。 帘幕外的世界黑了,看不到一丝光。 林守溪与楚映婵甚至有种再度误入不死国的感觉,幸好暴雨声持续不断,告诉着他们这依旧是真实的世界。 随着马车渐渐靠近妖煞塔,师徒二人也越来越紧张,谁也说不出话了。 转眼已与小禾相隔一年有余,他知道,最后的考验要来了,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化险为夷,但刀山火海他已越过,前方无论是什么,他都一定会迎上去。 可妖煞塔未至,另一个意外却来了,马车行驶之时,陆余神信手操控、在车厢外斩妖除魔一路的雨剑意外折断,与此同时,鳞兽猛地止步,如马匹长嘶,车厢剧晃,里面的人几乎要撞在一起了。 “什么人?”陆余神一扫慵懒之态,厉声问。 一个女子的声音透过暴雨清晰传来:“煞物即将出世,妖煞塔如今只可进不可出,危险远超你们想象……像你这样的马车我已拦下五架了,速速回去,别送死了。” “我做事要你管?”陆余神知她是好心,仍不服气,带剑而出。 陆余神去势汹汹,踩着鳞兽背脊转眼来到雨中,可不知为何,本该有的打斗声却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对话。 “怎么是你?你来这做什么?”陆余神诧异地问。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透着难言的沙哑,“我……我来找我女儿。” “女儿……”陆余神沉默了会,问:“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 声音像是丢了魂魄,一瞬间变得空洞,“没有……她应是死了,死在了妖煞塔里,她……” 话语停顿了一会儿,似被雨水浇寒,颤抖了起来,带着哭腔:“她是被我害死的……” 雨中,楚妙一袭青衣横剑而立,衣衫却被雨水浇透,她如此孤独地立在雨里,身上再无半点楚皇后的锐气,剩下的唯有疲惫与落魄。 第177章 远去暴雨中 (昨天那章结尾修改了一下) …… 陆余神很早就认识楚妙了。 那时首座于莲台讲道,诸多青年才俊受邀而来,她正好坐在楚妙身边,与尚是少女的楚妙有过简短的交谈,楚妙青衫素朴,脸始终冷冰冰的,但这种冰冷更像是在掩藏自卑与胆怯。 她用随身的剑帮朋友多占了个位置,那个朋友就是如今的道门楼主。 再见到她是很多年之后了,那时她在荒外待了六十载,终于斩杀了那头毁灭她家乡的灾神,归来时风尘满面,红衣亦被风霜雨雪涤成白袍,她途径楚地,意外收到了一封邀请函。离开太久,她以为楚王还是那个身材臃肿面相极凶的胖子,白衣赴宴之时却见一个凰裙玉冠的女子端重地坐在王座上,对她微笑着举起了酒杯。 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孤单为伴的六十年里,一代人已然长大。 之后她们偶有交集,她见过楚妙的喜怒哀乐,却唯独没有见到过眼前这样的她。 天晦如夜,白雨翻盆。 楚妙长发散乱,无神的双目红肿不堪,脸颊也被洗得煞白,她青裳蕴着沉重的水,如披铁衣。 她已找了楚映婵整整一个月,几乎要将城墙东门至妖煞塔之间的群山翻个遍了,却仍就一无所获。她已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了。 这一个月里,她除了悔恨还是悔恨,她想起了当初算命先生的话,觉得福缘造化自有天数,不该强行影响,她一时性急想要帮女儿促成感情,却反倒将她推入了未知的深渊里。 如今一个月过去了,当她看到妖煞塔被漆暗笼罩之时,就知道女儿已凶多吉少。 几个时辰前,时以娆以秘术递出了最后的消息,说古魔即将问世,让其他人速速撤走,于是她与数位修道者一同在妖煞塔外赶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她……她打算在将其他人赶走之后,独自进入妖煞塔中,她无法宽恕自己的罪孽,只希望死亡来临前能为人族做更多的事。 陆余神看穿了她的心思,叹息一声,走到她身前,用的却是近乎冷嘲热讽的语调:“这又是何苦呢?反正你女儿也不是很喜欢你,再生一个就是了,仙人受孕虽难,但只要功夫深……” “你闭嘴!” 楚妙发疯似地厉喝,激荡起的真气引得黑发飞舞,雨珠飞溅。 陆余神不理会她的凶态,缓缓走过她的身边,继续说:“哪有谁家亲生女儿十岁就带着宠物离家出走,独自拜她人为师的,这些年你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 楚妙的双肩在雨水中颤抖,她握着剑,低着头,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片刻之后,沙哑的话语才再度响起: bidi “我念与你有些旧情,不愿拔剑相向,若你再不识好歹……” 剑出鞘半分,正是那柄雪鹤,它发出了狂风暴雨也压不住的剑鸣,鸣声却是凄厉萧索的。 “你与我境界相仿,现在的状态又如何能够赢我?”陆余神不以为意,衅笑道:“我只是好心劝你,又没说错什么,以后你说不定还要谢我呢。” “你……” 楚妙咬牙切齿,她虽知陆余神口上向来不积德,但她不明白,这种时候,她为何还要反复来揭自己最血淋淋的伤疤。 “女儿可以不亲娘,但娘怎能不亲女儿呢,更何况……” 楚妙低低地笑了笑,哽咽道:“更何况,是我对不起她,我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女儿。” 泣声之后,雪鹤锵然出鞘,剑光将临近的雨丝照得雪亮。 “拔出你的剑!”楚妙抬起头,眼眸血红,对陆余神大喝。 陆余神没有拔剑,只是笑,她看着这柄名剑上飞舞的白鹤之影,说:“好了,别哭了,看看这是谁?” 楚妙微愣间,陆余神让开了身子。 她抬头望去。 暴雨连接着天空与大地,一片雪白的颜色里,她见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像是坠入梦里,楚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真实,她张了张口,喉咙沙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娘……” 却是楚映婵先开口了,她挑开了帘子,不知听了多久,早已泪流满面。 不等楚妙有任何动作,楚映婵已不顾一切地跃入雨中,狂奔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了雨中湿透的青衣,她不停地哭着,泣不成声。 雨下得更大了。 林守溪取出了那柄竹伞,从车上走了下来。 中间是相拥而哭的母女,他与陆余神站在两头。 先前在车上的时候,陆余神还与楚映婵提起过她的娘亲,她与她娘亲关系不太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了,陆余神问她,你消失了这么久会不会担心你娘亲担心你时,楚映婵甚至有些责备娘亲多事的安排。 向来温柔的她唯独将自己任性的一面留给了娘亲,而楚妙始终不怨不恼。 虽寻小禾心切,但林守溪没有打扰她们的重逢,反而安静地走到她们身边,将竹伞覆盖住她们的头顶。 暴雨被挡在了外面。 楚妙一直在不断地道歉,她的道歉听得楚映婵心如刀绞,她不断摇头,也自责着她的不懂事,哭得更厉害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余神才说:“不早了,上车。” …… 与此同时,妖煞塔境内。 时以娆带着小禾与慕师靖来到了一座尚未被摧毁的峰顶,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妖煞塔正在发生的事。 又是一天过去了,这一天里,时以娆一直在寻求阻止妖物冲破封印的办法,她深入了妖煞塔的腹地,七进七出,拦者尽死,却依旧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崩坏。 慕师靖与小禾也随她一道厮杀,她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受到邪神祝福的强大怪物拔地而起,然后被她一记金剑斩灭。 无论强弱,皆是一剑。 她不愧为圣壤殿的首席神女,强大到令人发指,慕师靖甚至有些难以想象,当年师尊究竟是怎么胜过这位神明般的女子的…… 相处的这一日里,时以娆倒是与她们说起过那段旧事,时以娆并没有什么情绪,只说那一战之时,她尚未将大日冰封神术修成。 发后那轮金盘就是她大日冰封之术大成的显化,这是她独创的神术,神女施展此法时,身影如沐浴璀璨金光之光,光芒所过之处,金色浇淋大地,带来的却不是万物宣发的希望,而是冰封一般的寂静。 阳光是她的冰雪,足以冻杀万物。 若没有此处的结界,她甚至可以借助外界的阳光,将整座妖煞塔冰封,但现在是黑夜,这里唯一的光芒是她自己。 “没有办法了吗?”慕师靖问。 时以娆裙摆沐浴金光,在山峰上舞动,她静眺妖峰,身影如朝阳云海中载沉载浮的舟,身旁的少女提出疑问后,她望向了手中的剑。 这一天里,她杀妖魔无数,却从未拔出过这把剑。 这是圣壤殿的罪戒之剑,是真正的神剑,她只在前代神女的授剑仪式上见过它的锋芒,虽只见过一次,但她确信,只要她拔出这柄剑,全力挥出,她就能拥有斩开这方天地的力量。 可凡事皆有代价,她在奉剑的一刻起,身心就与神剑相连,每一次拔剑,都会对她造成极大的反噬。 圣壤殿七柄罪戒神剑,分别为谦卑、赞佩、哀伤、丰收、垂怜、清斋与她的漠视。 皇帝曾言,每柄神剑中皆封印了一头大魔,神女奉剑,相当于以身镇魔,若有一日,所有神女的心念都出了差池,那七剑中封印的恶魔将会出世,合为一体,令末世的黄昏降临。 所以哪怕强大如她,对于拔剑一事依旧慎之又慎。 “我有办法斩开这方天地。”时以娆说:“但我没办法这么做。” “为什么?”慕师靖问。 “因为我想把这一剑留给它。”时以娆看着不断开裂的巨峰,说:“你们若因此而死,我很抱歉。” 她的语调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听不出丝毫歉意,对此,慕师靖与小禾早就习以为常了,她们皆是很懂事的少女,又怎会怪救命恩人呢? “那就留给它,神女姐姐自己决断就。 时以娆闻言,倒是看向了她 每次看向小禾之时,她都会收起瞳孔中冰寒的金光,以白山黑水般的剪水明眸看她。 在时以娆眼里,眼前这位少女有着很少见的纯粹,这或许也与她的身世有关,小禾自幼在妖煞塔的原始密林里厮杀,终日与溪流冰雪为伴,宛若秀丽绝景中走出的精灵。 小禾被时以娆这般注视着,有些无所适从。 “怎……怎么了么?”小禾问。 “稍后的一战,我也许会死。”时以娆忽地说。 小禾吃惊,她知道这位神女姐姐说的是实话,但她不愿接受。 “神女姐姐这般强大,若是想走,哪怕是地底的魔王也拦不住你?”小禾说。 “嗯,但它现在初醒,是最虚弱的时候。” 时以娆难得地流露出了耐心,她解释道:“若现在不能杀死它,等它将你吞噬,恢复了境界,三百年前苍碧之王破城的悲剧很可能会重演的……稍后,我会试着与它换命。”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决绝的话语,小禾闻言大惊,“这怎么可以,姐姐这般强大,若是死了……” “若能换命,已是大幸之事了。” 时以娆打断了她的话语,淡淡地说:“况且这种强大并不稀有,云空、神守、祖师三山,每座山峰各有一位首座、一位掌教,他们的境界绝不逊色于我,若他们在场,想必也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时以娆所言非虚,若非道心通明,有为道而死的决心,她的境界也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 小禾呆呆地立着,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这位神女姐姐的遗言了。 虽只相逢了一个日夜,但她对这位终日冷着脸的神女姐姐印象很好,但她不知道,在这位神女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际,却早已抱好了必死的决心。 “对了,即使我侥幸杀死了它,你也绝不可掉以轻心,因为想吞噬你的不止是它。”时以娆说。 “什么?”小禾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 “你知道为何这一路上有这么多妖怪追杀你吗?”时以娆问。 “这不是因为魔王要杀我吗?”小禾问。 “不是的,是你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吸引了它们。”时以娆说。 “气息?”小禾嗅了嗅自己,没闻到任何气味。 “不是具体的气味,而是一种无形的‘波’,是由你体内的神血散发出来的。”时以娆说出了其间隐情:“你的神血在呼唤妖怪攻击你。” “什么?” 小禾彻底惊住了,她没有想到,真正的叛徒竟是自己体内的血,难怪这一路上她始终摆脱不掉追杀,直到地牢中才勉强安全。 “神血……怎么会……” 慕师靖同样吃惊,但旁观者清,她飞快明白了过来:“神血在逼她解开封印,它也想吞噬小禾!” “嗯。” 时以娆点头,认同了她的猜想,“你不想被魔王吃掉,你体内的血同样不想,它想在魔王苏醒之前获得自由,逃出生天。” “可……可这原本不就是它旳血吗?”小禾问。 “神明的肢体在离开肉身后都会拥有独立的意识,一旦意识产生,它们也会如同人一样,不愿再被束缚,若它回到旧主的身体里,那神血生出的意识会被旧主更强大的意识直接碾碎。”时以娆漠然地说:“对它来说,返乡之路也是它的黄泉之路。” 小禾怔怔点头,本就被风吹得微凉的身躯更感寒冷,她从未想过,体内的神血竟也有拥有思想。 “果然,觊觎小禾的都是大坏蛋啊。”慕师靖颓丧地说。 “在我去斩神之前,我会分出一缕道识给你,帮你压制体内的血,但能否真正战胜它,还要看你自己。”时以娆说。 “神女姐姐……为何对我这么好。”小禾受宠若惊。 虽然时以娆的表情如雪山般万年不变,但小禾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对自己有着额外的关心。 “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的。”时以娆说:“若我身死,而你活着,你须接过这柄罪戒神剑。” 小禾立刻明白,她这是在挑选继承人了…… “我……” 小禾当然不能辜负她的好意,但她现在不过元赤境,如此重任,她又如何敢贸然接下呢? “怎么了,承我的剑很丢人么?”时以娆问。 “当然不是,您是真正的修道者。”小禾满怀敬意地说。 时以娆无视她的称赞,继续注视她。 小禾再不多虑,坚定地说:“我答应。” “真正的修道者……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夸奖。”时以娆这才接受了她的称赞。 …… 暴雨中,鳞兽犹在拉车赶路。 车厢里,这对绝丽的母女也终于稳定了情绪。 楚妙始终抓着女儿的手,不愿松开,连眼泪也是陆余神帮她擦的,楚妙哭完之后,终于开始询问起近日发生的事,楚映婵与林守溪以眼神交流了一下口供,只说是遇到了强大的女妖怪,具体的事等安定下来后再说。 楚映婵是个合格的朋友,她没有忘记提给戏女加钱一事。 “戏女……原来女儿都知道了吗?”楚妙很是羞愧。 “嗯……”楚映婵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说:“娘亲终究是好心好意,不必为此伤心难过的。” 楚妙却摇了摇头,说:“是我太过心急了……娘亲已经听说了,这位林公子的未婚妻是小禾姑娘,与你之间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误会,娘亲听信了谗言,才……”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这一幕被陆余神精准地捕捉到了,很显然,这位活了三百多年的仙子早就猜到了什么,淡笑道:“嗯,这在一个月前或许是谣言,至于现在嘛……” “现在谣言应该不攻自破了!”楚映婵立刻接话,她可不愿承认自己喜欢上亲徒弟这种事。 “嗯,我早该相信女儿的。”楚妙柔和地说。 红裙白袍的楚映婵端庄自持地坐着,楚妙轻轻靠在她怀里,梨花带雨,楚映婵揉着娘亲的头发,用真气帮她烘干衣裙,不断宽慰着她,从外人看来,仿佛她才是娘亲,楚妙才是可怜兮兮的女儿。 “我早就说了,楚皇后应该谢谢我的。”陆余神始终笑眯眯的。 楚妙明白她的意思,正是她先前的那番话,她才得了契机,破除了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的冰山,在此之前,她从未与女儿这般相依相偎过。 “我……” 楚妙想着先前拔剑的场景,更感羞愧,轻声说:“下次,下次回山,我再好好谢你。” 陆余神笑着点头。 楚妙在女儿怀中靠了许久,神色恬静,只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想着算命先生的预言,心想女儿已渡过此劫,未来大道之路应无需担忧了。 外面的暴雨与狂风持续不断地呼啸着。 忽然,楚妙猛地反应过来了什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妖煞塔呀。”陆余神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仿佛她并非是去斩妖除魔的,而是驱车去旅行的。 “妖煞塔?”楚妙大惊失色,她才与女儿重逢,可不想分开,“那里绝不可去!你们可知那里有多危险!” “我们修真者生于世间,不就是去往危险之地的么,楚皇后久居深宫,难道忘了吗?”陆余神问。 楚妙哑口无言,修道者应行之事她并没有忘,只是女儿…… “我有很好的朋友在那里,我也必须去。”楚映婵说。 “是那位小禾姑娘吗?”楚妙问。 “嗯。” “那位小禾姑娘我也很喜欢……” “娘……” “女儿去哪里,娘亲也去哪里。”楚妙莞尔一笑,不在制止。 楚映婵正怔着,忽听角落中沉默了许久的林守溪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也是。” 雨中,马车疾驰而去,妖煞塔近在眼前。(未完待续) 第178章 雷霆万里与君见 天空彻底暗了下来,遥远就能看到云组成的漩涡,枝状的红色闪电闪烁得越来越密集,电光照亮之处,云的形状如同宛若龙类游动时相互摩擦的鳞片,雨是从那里落下来的,击撞分合的水滴白沫般充盈着整个世界。 妖煞塔遍布的裂纹像是撕扯岩石的手,山体的形状难以维持,摇摇欲坠,中心的铁矛升空而去,宛若旗杆,待魔王苏醒之后,它会解下披风系在杆上,树成一面战旗。 中了邪的群妖披着破烂的衣袍,围绕着山岳分开,它们顶着狂风暴雨跪拜,大雨浇不灭那一双双白焰眼眸中的虔诚。 群妖原本的意识已被磨灭,但在它们现在的认知里却又是另一种觉醒,它们相信自己是王的子民,要随王征战,踏平整个世界。 小禾身在山峰上,俯视着群妖,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跟随时以娆登高时,她娇小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里是她的家乡,她在这里生活太多年,小时候,她与野狼搏杀时身负重伤时,还有白头雕衔来鱼儿给她吃,她在森林里学会了捕猎,在溪流里学会了叉鱼,她越来越少回忆童年痛苦的过去,但她知道,她依旧深爱着这里。 如今森林毁去,尸横遍野,始作俑者就在面前,她却还未拥有击败它的力量,她跟随者前辈步步向前,山峰已在面前,峰顶持续不断地喷涌着大雨也无法浇灭的热浪,涌上面颊。 “这是最后的平静了。” 时以娆停下脚步。 狂风骤起,如呼如啸,阻挡着她们的前进,时以娆立在风中,宛若风暴里的礁石,岿然不动。 慕师靖亦敛去了笑容,绝美的面容一片冷寂,她想起的却不是死城的场景,而是那片黑色的冰海冰山,立在巨骨之前的黑裙少女似在幽暗无光之地静静地凝视着她。 ‘这是反叛者的结局。’ 看着山峰中的巨矛,慕师靖心里另一个声音这样说。 她紧握死证,压下了心念,似心有灵犀,她感应到有什么人在来的路上,下意识回眺,可除了雨之外,她什么也无法看到。 雨永远不会停。 铺天盖地的寒冷侵肤蚀骨。 小禾看着时以娆手中名为漠视的神剑,只觉得更冷。在时以娆问出她能否承剑时,小禾心中闪过一瞬的犹豫,她知道,这柄剑一旦携带,就会极大地影响主人的情绪,但她很快又不在乎了。 未婚夫君早已死去,妖山族人流血漂橹,救命恩人生死相托,若她真能活下去,想必也是心如冷灰了,更何况,在她眼中,时以娆虽被神剑影响,却也不是真正冷漠的人。 “星星正在落下,它要醒了。” 时以娆冷冰冰的声音刀锋般切断了小禾的思绪,小禾如雾的眼眸重新聚焦,看到那颗黑紫色的星辰正在云端缓缓落下,它扎入了缝隙中,沿着裂缝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 “埋在下面的,很可能是盗世之战中窃取了白凰之名的古妖,若没有猜错,它应是一头凤凰。” 《轮回乐园》 时以娆身后的太阳图腾气丸般高速旋转,停在周围的结晶光束却是静静悬浮,随着时以娆徐徐抬袖,十二道光之结晶收束成了她掌心的剑,她左手持着未出鞘的罪戒神剑,右手的光剑对着前方虚切,像是决战连的练武。 可就是这平平的斩切,可剑光所及之处,空气都发出了阵阵哀鸣。 但时以娆的推测似乎错了。 随着岩石的剥落,魔王的确露出了它的面目,可并非是一具凰骨,而是陆续从山峰中钻出的灰白色触手,触手黏腻而强韧,上面布满了蠕动不休的口器。 坚硬的岩层根本抵挡不住它的新生,它们破石而出,扭曲升空,钻入了漩涡般的云里,闪烁不休的雷电根本无法伤及它们,相反,它们还以雷电为食。 眼前这一幕震惊了所有人。 这座妖煞塔就像是一只倒悬着的乌贼,它正在从岩石的蛋壳中孵化出来,充斥天地的暴雨形成了另一种海洋,它只要重获新生,就能回到属于它的大海。 “难道……是邪神?” 死城的暴雨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慕师靖望着那些肿胀多鳞的触手上密密麻麻的口器,浑身发凛。 “怎么会……” 时以娆冷冰冰的面颊也泛起一缕困惑。 这个世界上,除了三大邪神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邪神,但它们大都被封印在海洋之中,怎么会被镇压在大地里? 邪神无法长时间离开水,妖煞塔终年干旱,这里的地下溪流也很浅,这点水根本无法支撑它的生命啊…… 人类对于邪神的认知很有可能要改写了。 似是察觉到了她们的存在,新生邪神的触手猛然暴涨,朝着她们延伸了过去。这些触手大得惊人,每一条都像是古代神话中吞象的巨蟒,但它们的模样远比威严的古蛇恶心得多,密密麻麻的吸盘与腕钩足以唤起人对于密集事物本能的恐惧!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人类的剑与法术似乎只是内斗杀戮的武器,它尚不是邪神中最强大的,却已让人感到了渺小无力,它若来犯,谁又能阻拦? “等我。” 风雨中,时以娆只对身后的少女说了两个字。 绘有金凤的神袍被风吹起,神女手持光束凝成的剑,于电闪雷鸣中凌虚而上,剑光大盛,每一缕被光照亮的雨线都被冰封在了空中,她的身影从万千雨丝中掠过,挥出剑弧,迎上了这些黏腻恶臭的触手。 小禾仰头望去,茫茫白雨里,时以娆的太阳圆盘已撑至最大,可它的大小与邪神相比依旧不值一提,触手上任意一个张开的口器似乎就能将其彻底吞没。 时以娆没有半点畏惧,她这副曼妙到颠倒尘寰的身躯并非被困在勾栏或深宫中,而是在妖魔苏醒之日,为了大道与苍生迎上了它的锋芒! 这是象征着人类巅峰的剑,剑的光芒划破长空,胜过了云层中任何的雷电,它一经亮起便与触手相撞,出人意料的是,这些庞大而恶心的触手竟被她切开,应声而裂! 断裂之处,恶臭熏天的汁液狂喷而出,转眼又被暴雨洗去。 第一截断肢落地,其余的立刻围攻了上来,慕师靖粗略地数了数,触手的数量大约是九根,这个数量并不算多,但很可能只是山底下神明的冰山一角。 干脆利落地斩出了第一剑后,时以娆并未冒进,触手的围攻之中,她的身躯与光剑合二为一,于其中穿梭绕舞,借助着高速的移动完美地避开了触手的进攻,不仅如此,它们被时以娆的身影吸引,各自为战,竟还打结似地纠缠在了一起。 时以娆立在云层下方,大日冰封术的心法化作雕满古篆的神圣圆环,绕着她的身躯转动不休,她将手指放在唇前,念动法咒,声音压过了满天雷鸣。 她的神侧,虚空开裂,金光直落,斩向正在竭力摆脱自我纠缠的触手。 慕师靖与小禾注视着这场战斗,竟震惊失语,妖煞塔压着怪物,但时以娆也像是怪物,至强至美的人形怪物! 这便是人神境大圆满吗…… 与她们最初想象的不同,这场战斗里,恶魔的攻击不是被避开就是被直接格挡住,而时以娆剑无需发,每一道金剑都能将它重创,覆盖着鳞片的触手陆续从山上坠落,黏稠的汁液沿着山壁落下,将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峰腐蚀得纵横。 转眼之间,时以娆竟已杀出了重围,神躯如虹过空,来到了那根长矛的顶端! 残影入体,时以娆已来到雷暴的中央,她向下俯睨,金白相间的瞳孔里人性已消失不见,唯有彻骨的冷冽之色,她傲然而立,风骨无尘,已是人神! 雷暴中,神女乳白色旳长裙猎猎飞卷,的修长玉腿下,曾镇杀魔鬼的长矛被她踩在脚底,她的瞳孔透过断裂的山崖而下,望着紫星沉落之处,那里像是有心脏在跳动。 “小心——” 小禾忽地大声嘶喊。 时以娆漠然抬首,先前被她斩断的触手又围攻了过来,不同的是,它们的断裂处竟开花般生长出了许多细长的触手,它们形似巨型的海葵,齐齐舞动,朝着时以娆的所在逼来。 时以娆点于长矛上的足尖一动,身子跃起,避开攻击,金剑再度化弧而落。 眨眼之间,神女再与它们斗在了一起,暴雨渲染之下,这场战斗好像是在大海里进行的,下方跪拜的妖群茫然抬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心下面!” 慕师靖说着,死证已经出鞘,握在了手里。 小禾向下望去,瞳孔微缩,只见她们所立的山峰上,竟有许多中邪的妖怪冒雨攀上而来,它们行动迅速,用不了多久就会围上来。 小禾立刻明白,它们是被自己的神血吸引上来的…… 如时以娆说的那样,想要吞噬小禾的不仅是待醒的鬼,还有她体内的血! 妖群陆续登了上来,能徒手登峰的各个是妖中的佼佼者,其中有两位小禾还认识,它们曾是一山的领主,威震妖煞塔。 两位少女拔剑迎去,这座山头上,血腥的战斗也飞快展开了。 与此同时,鳞兽拉动的马车劈开风雨,疾驰着闯入了妖煞塔的境内。 妖煞塔的结界只可进不可出,妖兵妖将们也皆去朝拜魔王,所以这辆车的闯入竟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挠,转眼之间,妖煞塔边缘,崎岖泥泞的道路上已拖出了长长的车辙印。 “终于到了……” 陆余神挑开帘子,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话语犹如长叹。 这声长叹令林守溪感到一丝奇怪,因为他从中听出了一丝沧桑之感,仿佛她从云空山赶到这里,花费了数百年的时光。 颠簸的车厢里,楚映婵与楚妙依旧依偎在一起,楚妙侧身身子,将脑袋轻轻放在女儿的大腿上,宛若一只趴着的猫,她知道前路凶险,容颜却无比恬静。 楚映婵端庄地坐着,身子不随车厢的颠簸而摇晃,她时不时看向林守溪,目光虽只是一触即走,但两人总能对视上。 他们的眼神都是那般凝重。 “喜欢之人一定要在一起,莫要留下遗憾,许多时候,对于真正的爱情而言,道德也会是繁文缛节。”陆余神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说。 楚映婵闻言,樱唇轻颤,她略显幽怨道:“陆仙师,我说了很多次了,我没有……” “我是在祝福林守溪与小禾姑娘,你插什么嘴呢?该不会……”陆余神淡淡笑着。 “我……”楚映婵觉得自己似乎中计了,悻悻然闭嘴,脸颊微红,她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她为何还要来开自己玩笑。 “不许欺负我女儿。”楚妙闭着眼,说。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却道:“仙师,受教了。” 楚映婵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他也只是笑了笑,黑夜的笼罩下,少年的笑容也显得沉重。 天色晦暗,妖煞塔地形复杂,崎岖难行,但他们根本不需要去寻路,中央处狂暴的闪电昭示着位置。 “我们能平安回去么。” 靠近妖煞塔时,楚妙睁开眼,轻轻问。 “当然可以,你还欠我一份谢礼呢,若不能平安回去,本座岂不是亏惨了?” 陆余神将挑着帘子的手放下,随意置于膝上,“这次回去之后呢,我就把山门门主的职责卸了,好好去闲云野鹤,游历三山,尽享清福。” 楚妙与楚映婵听了,都说出了祝福的话语。 林守溪闻言,却是心头一紧,目光下意识朝着陆余神看了过去。 正巧,陆余神也在看他。 这位白袍金冠的仙子依旧在微笑,这一路而来,她始终是这样的笑,满不在乎的笑。 …… 妖煞塔上,无数支离破碎的残肢正持续不断地滚落下来。 这些断肢落在朝圣的妖群里,宛若活物,开始大快朵颐地吞噬它们的信徒。 那些被禁锢在牢笼里的巨型白色米虫则是最肥美的营养,吃过人的它们被更强大的断肢轻而易举地卷住,大快朵颐,它们惨叫着,很快被吃了个干净。 如时以娆所言,肢体离开了身躯就不会再想回去了,这些断肢在修复了伤口以后,也没有回归本体,而是向着妖煞塔境外逃窜,想要获得自由。 小禾与慕师靖与山顶的群妖搏杀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应声倒下,她们的身上也染满鲜血,小禾立在山巅,望见山下残肢们的血腥杀戮时,心如刀绞。 “他们都说我是天命,可我带来的只是灾难……” 小禾将剑送入了最后一头攻山妖怪的喉咙里,她紧咬着牙齿,眼泪不由流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天命,她身负神血,是灾难的载体,也是造成这一切惨状的罪人之一……她一想起姑姑寄予厚望的眼眸,便是一阵又一阵的钻心之痛。 她杵着剑跪在地上,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血液无法温暖她,反而让她感到更冷,她恨不得将血液抽出,用烈火烤干。 “小心,别被神血乘隙而入了!”慕师靖立刻抓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厉叱,想要拉她起来。 神血在影响着小禾,想将她的情绪拉入极端,择机吞噬。 “小禾!你清醒点!神女大人赢了,她马上就要杀了那怪物了,你现在要是出事就前功尽弃了!”慕师靖将她从跪姿拉成了站姿,直视她的眼眸,继续大喝。 小禾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冽之色,她也明白了什么,连忙运转气丸,压制住躁动的神血。 “对不起……”小禾低着头,轻声说。 慕师靖没有骗她,时以娆确实快要赢了,还为拔出罪戒神剑就要赢了! 从她们所处的山峰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妖煞塔的场景,只见杀神一般的神女踞于冰冷太阳的正中央,光将她的身姿映照成剪影,而那些与她交战的触手则已遍体鳞伤,无力地垂覆在了山体上,任由暴雨冲刷。 “要赢了么……” 小禾也感到诧异,不知是这邪神不如预料中厉害,还是时以娆太过强大,总之,能赢就好。 慕师靖却没有点头,她看向时以娆时,心跳得厉害,那是道心的警告,危险虽未到来,但她的直觉已将这一信号传递给她了。 “不好!” 慕师靖瞳孔一缩,寒意从骨髓中析出。 话音才落,异变陡生。 原本死气沉沉的九截残肢突然动了!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只拥有九根手指的手去抓捏某个东西! 时以娆反应了过来,再度凌空而去。 可这残肢所要擒拿的却不是她,而是长矛,这些触手蟒蛇般缠绞在粗长的矛柱上,一齐用劲,轰隆隆的巨响声里,长矛终于被彻底拔出了山体! 封印终于解除。 它醒了,它彻底醒了! 这一刻,妖煞塔四分五裂,飞沙走石里,时以娆回到了小禾与慕师靖的身前,张开的太阳之盘可以阻挡住飞来的石头,却无法阻止它的苏醒! “邪神……” 临近妖煞塔的高山之下,鳞兽长嘶着止蹄,四人已陆续下车,楚妙最先看向了那里,她望着那拔矛的触手,声音发颤。 与山峰上的三位女子一样,他们也目睹了它的降生! “不,它不是完全的邪神!”林守溪却摇头否定。 因为他看到了破碎的山体中有骨头扎了出来——邪神是没有骨头的。 “那这到底是什么……”楚妙迎雨而望,声音更寒,她腰侧的雪鹤已难以掌控,嗡鸣不休。 陆余神最后一个出车厢,她遥望高山,不再言语。 无需猜测了,在长矛被拔出,破空而去直接砸碎了一座山头以后,再也没有东西可以阻挡它,它从地层和山岩中拔出,露出了自己的全貌! 九条触手飞快地缩回了地面,取而代之钻出来的则是骨头,白森森的骨头!巨大的骸骨很快裸露在了密集的闪电里,像是一个初生的胚胎,铁一般的脊梁居中垂下,弯如月弧,狰狞的肋骨沿着脊梁生长,骨骼上满是嶙峋的刺,两个巨大无比的月状物竖在两端,它们双手般支撑着这形如胚胎的骨架,下端撑着地方,上端高过山峰——这是它收束的翅膀! 龙尸!这是龙尸!这九条触手的主人竟是一头龙尸! 龙尸的头颅残破不堪,难以辨认,其中还有巨矛贯穿而过的证明,它仰起了残缺的头颅,发出低吼,双翼豁然张开,狂风呼啸着来到了它的骨翼之下,将它托向了漩涡的云端。 这一刻,众人终于明白,原来先前它是倒置的,触手是它的尾! 望着它重获自由,于暴雨雷云中起伏的身影,林守溪不由想到了凤凰…… 原来如此,难怪许多人会把它误认为是凤凰,本该属于凤凰的九条漂亮尾羽,在它的身上则是九条触手,它们也如古凰的尾羽那样扭动着,竟有舞女般的妖娆之态! 从来没有什么凰…… 它们是龙,是被污染了的邪龙,触手是它们妖冶生姿的羽!它活了过来,夭矫升空,龙吟声带着血脉的威压响彻天地,昭告万灵自己的苏醒! 一道明黄色的闪电伴随着吼叫从它口中喷出,凌空落下,将周围照得明亮。 望着邪龙的林守溪忽然像是丢掉了魂魄。 前方的山峰上被雷电照亮,他发现山峰上有人也在一同望着它,她们的身影与邪龙相比渺若尘沙,却在这一刻压过了一切,将他所有的眸光攫住了…… 山峰上,少女发丝如雪。(未完待续) 第179章 命定之约 漆黑的云空下,雷光的闪烁稍纵即逝,可就是这样的瞬间,巨龙与少女的图卷就以这样狰狞而娇弱的美烙在了他的瞳孔里,只是遥遥一眼,但林守溪断定,那就是小禾! 曾经连梦中都显得遥远的少女,如今距离他不过一峰之隔,仿佛伸手就能捉住。 日思夜想的画面竟以这样的姿态劈面而来,林守溪筋骨作响,心弦随着电光的明灭绷到了极点。 “小禾……” 楚映婵也轻轻开口,她显然也望见了山峰上的少女,这证明了林守溪并非是久思成疾的错觉,但除她之外,楚妙与陆余神的视线都被新生邪龙所吸引了,无暇顾及其他。 云雾中,这头被长矛贯穿地底不知道多少年的邪龙还在适应着这副崭新的身躯,它在铺天盖地的漩涡云里翻腾着,骨头与触手时隐时现,狂风依附在它的翼骨下,形成了它崭新的翼膜,这翼膜看似单薄,却能将它这副沉重的身躯撑了起来,它的动作轻盈如鸟雀。 先前那枚挂在天上的黑紫色星星果然是它的眼睛,现在,星星回到了它空洞的眼眶里,透出了一抹幽碧的颜色。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苍碧之王的骸骨,与苍碧之王不同的是,眼前这具龙尸很明显已被污染,浑身上下都透着邪气,它的心脏同样如肿瘤般丑陋,那九条触手没有半点古凰尾羽该有的美,相反,白骨末端生出这样的东西,反倒令人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在它升入雷云的刹那,地面上幸存的群妖也纷纷起身,暴雨中,他们空洞而苍白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邪龙,然后一同张口,竟众星捧月般开始吟唱起了古老的歌。 这是悠长的吟唱,粗犷的妖怪们竟发出了歌姬般尖细缠绵的声音,每一个被拖长的音节皆晦奥难言,仿佛是上古洪荒时期一落数万年的雪。 歌声有着奇异的魔力,声音所及之处,连野草也跟着一同载歌载舞,妖煞塔领域内的一切生灵都在欢庆它的新生。 距离邪龙最近的慕师靖与小禾最能感受到这种来自古代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像是被龙吼抽干了,呼吸变得困难的同时,心肺也感受到了挤压感,面对着这样的生灵,仿佛站立在它面前也是一种亵渎。 时以娆被吹散的金剑重新凝聚,在这威严的时刻,她逆风向前,独自掠向了这尊旧神。 太阳圆盘顷刻间暴涨,将她的身形笼罩,她宛若提灯夜行的宫女,走上了神的王阶,并非觐见,而是杀戮。 在邪龙苏醒之前,它的尾羽一度被时以娆重创,如今见她走来,它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发出了咆哮,时以娆不为所动,手掌虚握,其中的剑光宛若金焰,斩向了这头虚伪的古凰。 再也没有眼花缭乱的缠斗,战斗的方式返璞归真,成为了最朴实无华的撞击。 时以娆撞入了邪神的领域,剑光直指它的心脏。 小禾与慕师靖只能看到数缕残影与龙的咆哮,片刻之后,玻璃破碎般的声音接连响起,十一次后,时以娆的身影从闪电龙卷中飞出,落回了山峰上。 她浓墨般的发丝如水披下,其后圆盘上的十二道光束结晶顷刻碎了十一道,右袖上绣着的凤凰也成了血凰,染红它的是神女的血。 bidi 邪龙比想象中更强大,当它挣开束缚之后,人类巅峰的修道者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时以娆纤柔的手指树在胸前,结成了曼妙的手印,她吐了口清气,罪戒之剑从腰间解下,悬停在了身侧,她以左手将剑握住。 “你会死的!” 慕师靖脱口而出,猛地向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句话很不吉利,却是慕师靖发自内心的声音,时以娆与邪龙的战斗间,她的脑子里被凭空塞入了很多画面,那是这头邪龙全盛时期喷吐熔岩雕塑冰山的场景,毁天灭地之感透过画面传达过来,它警告着慕师靖,告诉她这绝非人类可以抗衡的力量。 时以娆回头看她,揉开她紧抓的手,神女朱唇轻启,话语静如海洋深处的墨色: “一千年前,冰海之畔,邪灵潮生,大雾弥漫,识潮之神意欲挣破封印,逃出冰海囚笼,皇帝陛下与其战于深洋,数百位修士联袂结阵相助,皇帝重伤,修士尽死,冰海终于沉寂,殉道者中就包括我的先祖……洛初娥。” “我既生于世间,岂可辱没先祖?” 时以娆风轻云淡的话语里透着决绝。 她再度望向这头龙尸,龙尸的骸骨之侧,电闪雷鸣愈发密集,像是神在嘲笑人的弱小,邪龙仅剩的一只眼睛却没有看向她,而是紧紧地盯着小禾,仿佛在看世间最美的猎物,直到时以娆以拇指将罪戒之剑推出一寸,邪龙的瞳孔才重新转向了她。 它显然对这柄剑有所忌惮,发出了警告似的低吼。 下方,浩浩荡荡的群妖依旧立在滂沱的大雨中吟唱着,声音传到了山峰之上。 时以娆背后的图腾渐暗,绣在玉躯上的文字却熠熠生辉,衣裳被雨水打湿,小禾与慕师靖从后方望去,隐约可以透过衣裳看到泛光的内容。 苍凉的吟唱声里,她带剑前行,犹如易水之畔一去不回的剑客。 “看仔细些,以后回到云空山,将这一剑说与你师尊听。” 她对慕师靖如此说。 面对着这位屡次渎神的女子,尚在适应这副身躯的邪龙已忍无可忍,它张开了残破的巨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咆哮声里,雷光与火焰喷射如柱,对着山峰冲击而去。 罪戒之剑与此同时出鞘。 …… “时以娆……” 楚妙望着天空轻声开口,她从满天的剑光里嗅到了枯萎花瓣般的肃杀之意,她知道,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此时,楚妙与陆余神正顶着神明的惊雷与狂风向那座山峰掠去,哪怕境界高如她们,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行动艰难。 林守溪与楚映婵就更不必说,持续不断的吟唱干扰着他们的心神,令他们身躯都难以平衡,他们的目标并非妖煞塔,而是小禾与慕师靖待的那座山峰,他们要先攀去那里,将两位少女从危险的中央解救出来。 “是罪戒之剑,它们曾是皇帝的佩剑,是圣壤殿最尊贵也最强大的剑,如今这柄漠视神剑要在时以娆的手上出鞘了。” 陆余神的话语却是有条不紊,“罪戒之剑上一次出鞘还是五百年前,那次是丰收神女的剑,躲在巨山中的魔物连同那座山岳一起被直接斩灭,这不是普通的神剑啊,里面藏着真正的怪物,哪怕是如今的时以娆,也根本无法发挥出它真正的威力……” 楚妙闻言,却是紧蹙着双眉看向陆余神,眸光如电,“关于今天会发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一路而来,楚妙早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只是始终没有去提。 “我一个半步人神境的弱者,能知道什么呢?” 陆余神的微笑中带着些许怅然的意味,“先欣赏这一剑。” 两座山峰之间,剑光大盛。 喷涌向小禾与慕师靖的光柱被干脆利落地切开,落向了两侧,光柱所及之处,草木岩石触之成灰。 时以娆立在光柱的中间,她手中旳剑光是黑色的,她视向邪龙的瞳孔是黑色的,连她发后的金色圆盘也成了黑日,这明明是比黑夜更幽邃的颜色,却在邪龙喷吐的光芒中爆发出了另一种明亮。 她高举着灰白之焰凝成的罪戒之剑,再度扑向了这尊旧神。 轰—— 神女与邪龙相撞。 瞬间,足以令人目盲的闪光在妖煞塔上方亮起。 无数的妖怪双目失明,耳膜破碎,但这依旧不影响它们如痴如醉的吟唱。 慕师靖与小禾却没有闭眼,她们遵从了时以娆的心愿,目视前方,要将这一剑牢牢铭记在心。 这是一记再简单不过的、自上而下的劈斩,她们却从中感受到了神女奔腾不息的血,听到了来自深渊的无名嘶喊,甚至看到了苍穹之外虚无缥缈的群星…… 这样的光芒里,时以娆是逆光前行的黑焰,她的剑在手中嘶吼,展露着锋芒,她的肌肤也次第颤栗,不是恐惧,而是她冷漠深处的愤怒之火。 她并非是楚妙、陆余神那样出身凄惨的少女,她是天生的道胎,家世显赫,在她出身的那天,庭院中的满池莲花提前一个月盛放,万千宾客齐来祝贺,祖师山的大仙师亲自为她定名择师。 她四岁上山,到了祖师山后颇喜欢花,从小就有种花赏花的习惯,但在世人眼中,万种芳华与她相比皆是虚妄,她才是人间第一的芬芳。 很多年后,她入主圣壤殿的漠视神女阁,依旧有种花的习惯,不仅如此,她还在阁中摆满了诸位古代神明的像,她有礼神的习惯,世人以为这是她对神的尊重,实则不然,诛杀才是对神明真正的敬意,她曾在阁中立誓,要将它们的头颅尽数斩去。 如今,她践行着那时的誓言。 她能从小禾与慕师靖的身上看到自己旧时的身影,但她早已不是少女,彼时的年少轻狂成了如今剑上的火焰,正与她一起熊熊燃烧。 光芒落尽之时,她竟已冲破了邪龙的重重阻隔,将剑刺入了那颗硕大鼓动的心脏里。 心脏自剑锋处开裂,猛地炸开,肉屑疯狂飞溅。 邪龙发出了痛苦的长吟。 从体型上看,眼前的女子它一根手指就可碾碎,可它却被对方的剑刺入了心脏。 时以娆的倾力一剑削去了它的半颗心脏,换作其他生命早已消陨,但它依旧活着,并能进行反击。 邪龙之所以能够挡住这神剑积蓄百年的一击,是因为它也有剑! 它的爪子上握着一柄充盈雷电的骨剑,那是它的断尾,当年它为了获得邪神的力量,用利爪将自己的尾巴折断,令九条触手可以从断尾处生长出来。 折断的尾骨没有废弃,成了它的剑。 邪龙垂下头颅,盯着那柄黑色的罪戒神剑,紫黑色的瞳孔里竟流露出了一丝恐惧,恐惧转瞬即逝,暴怒取而代之,它扇动翅膀,刮起飓风,残缺的利爪挥动骨剑,将罪戒神剑格开,随后顺势劈下,斩向了时以娆。 龙的尾骨在时以娆的眼中是当之无愧的重剑,它斩下之时如同天桥坠落,但她早已不惧,径直迎了上去。 时以娆凭借着凌虚御风的神术再次与邪龙战斗在了一起,这是一场璀璨的决战,交锋的剑光是盛放不休的烟火,天空的雷鸣与大地的吟唱则是为其精心准备的奏乐,龙的咆哮与神女的嘶喊一齐贯穿寰宇。 “真是精彩。” 陆余神竟还有余心鼓掌,“时以娆不愧是七大神女之首,若非这柄神剑中封印的东西实在桀骜不驯,她先前的一剑很有可能直接将其心脏破碎,斩灭当场。” “将新生的邪王钉死在它沉睡万年的坟墓里,这等丰功伟绩,恐怕是楼主也无法做到,可惜了……” 陆余神悠悠地说着,逆风登高。 “罪戒之剑里到底封印着什么?”楚妙嘶声发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 陆余神轻声叹息,她的眼眸却不自觉抬起,似乎透过结界与苍穹,望向了更深处的群星彼岸。 “不想说就别说风凉话了!” 楚妙以剑挡开飞来的光屑,竭力大喝:“时以娆不可能赢的,龙尸的恢复力太强太强了,当年苍碧之王伤成那样还是逃出了城墙,但罪戒之剑若不及时归鞘,只会把时以娆拖向深渊!” 陆余神轻轻点头。 时以娆看似与邪龙势均力敌地交战,并多次挡开了它九条尾羽一同的进攻,但这种打法无异于燃烧生命,此消彼长下去,她的身躯迟早会被龙的骨剑洞穿。 云海开裂,地动山摇。 小禾与慕师靖身处的山峰因为地动而晃个不停,随时都要坍塌。 慕师靖忽然拉住小禾,说:“我带你走,结界有松动的迹象,我们全力以赴,说不定能够出去。” “神女姐姐还在战斗,我们怎么能走?”小禾反问。 “她还是低估了邪神的强大……” 慕师靖话语透着绝望,“你要是不走,你也会死的,你死了,时以娆的衣钵谁来传承?你死了,林守溪也永远等不到你了。” “林守溪……”小禾轻轻重复这个名字,她惨然笑道:“木姐姐,你别骗我了,我知道的,他其实早就死了。” “不,他还活着,他现在就在来妖煞塔的路上,他一直在等你!”慕师靖抓住小禾的肩膀,凝视她的眼睛,大声说。 小禾如雾的眼眸却未有光泛起,她轻轻笑着,说:“木姐姐,你也不擅长撒谎呢。” “我没有骗你!”慕师靖声嘶力竭。 “你若没有骗我,为何不早告诉我呢?”小禾低声问。 “我……” 慕师靖如鲠在喉,哑口无言。 一切的声音像是远去了,小禾立在峰巅,娇俏苍白的脸颊上雨水横流,她仰起头,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 “娘亲死了,姑姑死了,林守溪死了,巫家毁了,妖煞塔灭了,现在时姐姐也要死了……我早该知道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天命,我只是灾星……以后,以后我还会连累你们的。” 这一刻,小禾的眼睛如此空洞,慕师靖觉得自己望上一眼,就会跟着坠入绝望的死寂里。 “不,不是的……”慕师靖檀口微张,安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另一边,时以娆果然陷入了颓势,这已是她有生以来最巅峰的一场战斗,每一剑几乎都发挥到了完美,她还想再战,但罪戒之剑已然不允。 黑色的剑锋上,神秘的光芒亮起,光线形如血丝,自剑身上缓缓拱起,仿佛要脱离封印,从中钻出。 时以娆不得不将它插回剑鞘之中,可剑身犹在膨胀,插剑的动作变得无比艰难,她要分神将剑归鞘,就没有力量抵御邪龙的攻击了,缺少了神剑的加持,她的法术变得无力,仿佛只是给神明欣赏的烟火。 慕师靖也望见了这一幕,她心如刀绞,可残存的理智逼迫着她做出选择。 她紧紧扣住了小禾的肩膀,肃然道:“与邪神战斗的路上从不惧怕牺牲,但你这样的死亡根本没有意义,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面对慕师靖的喝问,小禾却只是笑,她轻声说:“也许有用的。” 这时,慕师靖才忽然注意到,小禾的眼睛透着不正常的白,那是神性的白,同时,她的衣裙与雪发迎着风雨飘动了起来,轻盈得如同幻影。 慕师靖低头,这才发现小禾不知何时将手腕上的红绳解开了。 “愚蠢!”慕师靖忍不住骂道:“时以娆尚不是对手,你即使解开了封印又有什么用?别傻了,不要觉得这样的牺牲很壮烈,你这是愚蠢,你这样死了,谁也对不起!” 小禾依旧摇头。 她境界大涨,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慕师靖的禁锢,她以剑划破了自己的手掌,高举于空,苍白的瞳孔直视邪龙,大喝道: “你不是要吃我吗?来啊!” 这句话被声之灵根放大了数倍,响彻天地。 邪龙听见了,它回过头,望向了山峰上的少女,它似有些疑惑,疑惑于一个人类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时以娆浑身是血,她任在竭力归剑于鞘,正当邪龙打算杀死她之后再去吞噬那携带髓血的少女时,少女的声音再度穿透雨幕传来: “你若不来吃我,我就让它吃掉。” 它指的是体内的髓血,髓血正在沸腾,它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吃掉她尚有生机,否则它一定会成为龙尸的食物。 邪龙紫瞳凝光,冷冽异常,它不想被这少女左右行动,但更不想髓血先它一步将其吞噬。 漩涡雷云之中,邪龙放弃了对时以娆的追击,转身振翅,掠向了雪发少女的方向。 “木姐姐,快点逃。”小禾看着她,微笑道:“别忘你刚刚说的话,这样的死亡可没有意义啊。” 慕师靖呆立原地,她看着沐浴白光的少女,不断摇头,思考成了艰难之事,她只能轻轻重复‘不要’。 封印解开之后,小禾获得了崭新的力量,哪怕慕师靖不愿走,她同样可以飞离山峰,将这邪龙引到别处。 小禾先前的话语通过灵根传播到了天上地下,林守溪自也听见了。 他在陡峭的山岩上纵跃着,浑金气丸转动到了极致,但山峰是那样高耸,雷雨又是那般浩大,它阻止着少年的前进,使得一山之隔的人无法相逢。 林守溪不断地嘶喊着,可他的声音小禾根本没有听到,但从小禾的话语里,他已听出了决绝的死志。 他缺乏力量,根本无法在灾难来临前抵达她的身边,若此刻有恶魔愿与他交易借去力量,他想他愿意付出一切。 恶魔没有降临,陆余神却去而复返,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在等你呢,你这样爬,要爬到什么时候啊?” 陆余神轻轻地笑:“你看,群妖正在歌唱,这是唱给你们的歌,它们在催促你去迎娶它们妖族的公主呢。” “可我……”林守溪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宛若呻吟,他说不下去,歌声传入耳中,宛若诅咒。 “不要着急,想想你还有什么,力量就藏在你身体里,但你要会运用它。”陆余神说:“认真听听这呼啸的山风,它会给你灵感。去,去做你想做的事。” 说完,陆余神凌空而去。 林守溪怔住了。 风…… 山风…… 他这才猛然想起,在不死国时,白瞳黑凰剑经已来到了第二重! 他早已获得了风的力量,这逆流而下的大风根本不是阻碍,而是本该在他肩胛骨生出的羽翼!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 剑经在体内咆哮,瀑布般落下的狂风变得温顺,他逆风而起,身影如飞,冲上了山巅。 与此同时,山巅之上。 “你不用替我做决定。”慕师靖看着小禾,突然发出冰冷的喉声。 小禾错愕之时,慕师靖的死证已然出鞘。 “道门传承至今,皆以除魔卫道为已任,魔已至身前,我……岂能视而不见。” 她说出了与死城时一样的话语,却更为决绝。 她直视着飞来的巨龙,用近乎不属于她的声音开口,“反叛者本该死在我的剑下,万年前如此,万年后亦如是。” 小禾望着她,不由想起了神血记忆中的黑裙少女,她们的身影隐约重叠。 不由多想,慕师靖竟发疯似挥剑踏步,从这千丈山峰上一跃而起,将死证递向了这头巨龙! “不,不要——” 小禾张口,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她这根本是在送死,甚至用不着邪龙,她自会跌落深崖,粉身碎骨。 她想要飞身去拦,可神血恰好在这一刻发作,侵蚀她的四肢,她的身躯因为剧痛而跪倒,什么也无法做到。 她想起了神域里与林守溪的分别,这是自那以后她最绝望的一刻,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陆续死去,却无法阻止。 心如死灰。 没有了意志的挣扎,神血的吞噬变得更加顺利,她的腕上生出鳞片,额上生出龙角,正当她要彻底神化之时,一双手从身后伸来,穿过了她的长发,温柔地将她抱拥。 她跪在地上,睁大了眼,以为是错觉。 身后,少年拥着她,抓住了她的手,娴熟地将红绳系回了她的手腕,神血在体内发出了不甘的嘶叫。 “是,是你吗……”小禾不敢大声说法,生怕惊扰了此时易碎的梦。 “久等了,小禾。”林守溪柔声说。 时隔不知多少个日夜,他终于再次抱住了她。 他仰起头,视线里是慕师靖飞身而去的景,陆余神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等我。”他说。 湛宫同时出鞘。 片刻之后,死城的场景复现,暴雨雷鸣之间,少年踏步飞身,与慕师靖一起,挥剑斩向邪神! 弧光在雨空中明亮,邪神望着这对不知死活的少年少女,发出了轻蔑的笑。 陆余神望着这两道亮若飞星的剑芒,也笑了,却笑得心满意足,仿佛大道将成。 “这一天果然来了,您也等很久了。” 陆余神对着天空张开了怀抱,“如您说的那样,旧的时代终将过去,恩师……掌握我。”(未完待续) 第180章 风息之处 陆余神小的时候,一场沙尘暴席卷了她居住的村庄,那时她躲在低矮的土垛后面,看本就贫瘠的村庄被风沙覆盖。 灾神从沙尘暴中走来,拔出了村庄供奉的神木,以此为剑,越过夯实的土墙,将箭塔望楼摧毁殆尽。灾神人身狮面,暴怒咆哮时须发皆张。 不久之后,整个村庄被沙尘暴淹没成土丘,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坟冢。 十室九空,仅剩的幸存者也大都神智失常,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陆余神被修道者从沙子里挖出来时一动不动,险些被当成尸体丢弃。她拥有修道天赋,与许多孩子一起被送去神山修行,那些孩子大部分是苍碧之灾中的幸存者,他们的家在城墙内,却依旧没有躲过毁灭的命运。 山门神堂前,孩子们下跪立誓,他们要修成大道,为死去的族人报仇,为活着的万民开辟生路。 为此,他们的学堂前还特意置了口古重大钟,钟声会在每天放学的时候响起,一直响到所有人都离去,陆余神每每听到时,皆有如芒在背之感。 在学堂里,她没有朋友,只是修行修行不断修行,后来,面对世家大族的邀约,她没有选择去做所谓的首席供奉,而是布衣背剑去了荒外,她于村庄的旧址割掌立誓,不斩灾神不还。 整整六十年,她走在污浊的荒地里,肌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她用那把满是豁口的长刀斩杀了数百头妖魔邪祟之后,终于深入西边漠地,见到了当年毁村的元凶。 那场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灾神比她想象中更加强大,她身负重伤躲到了一座早已废弃无数年的破庙里,呼吸时都感觉有砂砾在摩擦肺部。 她对自己感到失望,人类的血肉之躯与神相比差距太大,而这头灾神与真正的神明相比又是天壤之别。 她以为她会死在这里,但在灾神到来之前,她在破庙中找到了一块记录功法的石碑,石碑不以文字传承,她用手触碰,功法便源源不断地涌入了她的躯体里。 那天夜晚,陆余神做了很长的梦,梦中,她见到了灿烂的星辰,一位青裙的女子从星辰中孵化出来,她立在两条长河的交界处,美得宛若幻影。 “是你唤醒的我么?”青裙女子温柔地问。 陆余神懵懂地点头。 星辰般的梦境里,陆余神听青裙女子讲述了她的故事,她原本是碎墙之日的幸存者,但因为洞悉了法术的真相而被迫销声匿迹,她与她的丈夫也因为各自的理念分道扬镳,相约成道后重逢。 她藏在渺无人烟的沙漠里,将两本心法残缺的内容补充完整,然后,她抛弃了肉身,以灵态寄居法术之中,与其共存。 “我现在尚是禁锢之身,但没有关系,只要学习这种法术的人越来越多,我也会随之越来越强大。”青裙女子说。 “你是要我将这法术带出沙漠,传播去这个世界吗?”陆余神问。 “不必,这个世界太狭窄了……等到异界之门开启,我自会重获新生。”青裙女子似在微笑。 “异界之门?”陆余神感到诧异。 “嗯,自会有人去做这件事的。”她说。 后来陆余神知道,做这件事的是她的女儿,但很显然,那位仙楼楼主并不知晓这些,她决心开启异界之门,是因为云空山的另一个计划。 这一夜,青裙女子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她还想请陆余神帮一个忙,让她去寻找一对少年少女,并要将其带在身边。 “没有更详细的描述了吗?”陆余神问。 “不需要。”青裙女子说:“他们很漂亮,你见到他们,就知道是他们了。” 陆余神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们是谁呢?”她忍不住问。 “他们是弑神的兵器,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斩断旧神的不死之命。”青裙女子说。 “弑神的兵器?”陆余神吃惊。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也只见过他们一面。” 她的猜测来自于推演,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神明,等到这个世界真正构筑完成,她的推演将是天算。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强大与自由吗?”陆余神再问。 青裙女子却是摇头,冷冽的风雪在温柔的眸底掠过,她的声音也显得冰冷:“为了杀光它们。” 陆余神像是清醒了,她精神一震,问:“我能追随您吗?” 于是,她成了她的弟子。 “我需要做什么?”陆余神问。 “等待。”她说。 “等待?” “嗯。” 青裙女子悬立空中,飘舞的长发与背后幽邃的星空融为一体,她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微笑,“多年之后,我将化作域外煞魔降临。” “我……即是群星。” …… 陆余神对着天空张开了怀抱。 此时,小禾依旧跪坐在山峰上,怔怔地看着那两道燕子般飞去的影,时以娆竭力将剑收入鞘中,却被罪戒之剑的力量反噬,身躯颤抖,自我抗争,什么也做不到。 唯有群妖还在尽心歌唱。 眼看着邪龙要将那对少年少女撞碎之时,幽暗的天空中,忽有星光落下,照亮了陆余神的金冠,与此同时,风呼啸着降临,灌入了她的身体里。 楚妙觉得陆余神变了,但也说不上来是哪改变了,唯听她冷冷开口:“借我一剑。” 楚妙下意识想要递剑,可一柄黑剑却已破空飞来,那不是剑,而是楚映婵的尺,打神尺,它被陆余神握在了掌心。 金冠白袍的神女手握黑尺,以血肉之躯迎上了邪龙的身体,邪龙的身体附近充斥着飓风与雷电,这个连人神境大圆满的时以娆都寸步难行的领域,却被她以铁尺硬生生斩开,陆余神来到了神的面前,与残骸中的黑紫色瞳孔对视,这一次,该恐惧的不再是人类。 无锋的黑尺在此刻胜过了一切的利刃,它在邪龙面前亮起之时,邪龙竟被她硬生生逼停了!它弯脊振翅,双翼扇动,飓风与雷电水银泻地般涌向了陆余神,但陆余神的速度太快,这样的攻击根本追不上她的衣角。 在她直逼心脏之际,邪龙挥动骨剑护在心口,陆余神没有强攻,她身躯一折,提尺上掠,升空的身影转眼来到了它握剑的龙爪之侧,剑诀轻吐间,陆余神已在邪龙的骨臂处环绕了一圈,这坚不可摧的龙爪竟被她硬生生斩了下来! 邪龙仰起长颈,发出了痛苦的咆哮,它的骨头痉挛般收缩着,像是想化作铜墙铁壁,将心脏护住,但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握剑的龙爪从邪龙身上坠落,被陆余神提在手中,陆余神虽也高挑,但与这巨爪龙剑想必不值一提,可她却握住了一截龙骨,将这残肢龙剑举了起来! “龙是多么古老而威严的生命啊……所有像你这样拼凑而生的生命,都是违背了世界法则的怪物。” 陆余神居高临下地开口,声音比时以娆更加冷漠,“迎接你的末日。” 骨剑劈落。 楚妙望着正在发生的一幕,目瞪口呆,她可以确信,眼前的陆余神绝不是陆余神,她被什么东西占据了,爆发出了绝不属于人类的力量! 而看到她挥剑的动作时,楚妙竟感到了一丝熟悉,鬼使神差间,她想起了宫家的女家主,这是毫无由来的联想,却挥之不去。 前方,战斗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进行着,陆余神的一剑砍断了邪龙的肩膀,将它的脖颈斩得扭曲变形,邪龙的咆哮声愈发愤怒凄厉,它振翅想逃,却为时已晚。 邪龙侧目望去,发现这个真正的怪物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它的肩头,她举起黑尺,反手刺入了它黑紫色的瞳孔里,陨石般的瞳孔被一剑刺裂,邪龙转瞬目盲,扑动着翅膀哀啸坠地。 陆余神站在它的身躯上,用这柄骨剑斩断了它九条试图反抗的触手,曾经巨龙为了它们折断了自己的尾,如今它们被这条尾骨一一斩下。 “我知道你们是无法杀死的,但今天……” 陆余神闭上了眼眸,回身望去。 林守溪与慕师靖从山峰上一跃而下,挥剑的身影已至后方。 慕师靖没有想到林守溪会来,在她孤注一掷,凭借着心底的直觉拔剑而去之时,她侧过脸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起初以为这是濒死的错觉,直到他对自己露出微笑。 无穷的感动涌上心头,落到唇上却只是一句埋怨:“怎么才来?” “迟了吗?”林守溪笑着问。 “倒是没有。”慕师靖莞尔。 她尚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未发挥出的力量,但至少这一刻,她觉得她的剑能斩断阻挡的一切。 他们一同斩向了倒地的邪龙,完成最致命的一击。 群妖的歌声不再是祝福,而是挽歌。 双剑加身之时,邪龙仅存的余光瞥见了慕师靖的身影,一袭白裙的她成了黑色旳剪影,直到此刻,邪龙才想起了什么,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 接着,妖煞塔领域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断裂的声音,那是邪龙生命结束时发出的声响。 这具曾在盗世之战中窃取了白凰之名的怪物,彻底成为了死寂的骸骨。 林守溪收剑,仰起头,看到了陆余神的身影,她沐浴在星光里,虚无缥缈。 林守溪心头一震,下意识地问:“你要走了吗?” “嗯。” 陆余神轻轻点头。 当年击退苍碧之王时,便是祖师降临了宫颂的身躯,降临之后,人神境的宫颂尚且奄奄一息,更何况是她呢? “不要为我担心,继续向前走,我们还会相逢的。”陆余神微笑着说。 林守溪看着她的笑,并不确定此刻与自己对话的是谁,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说谎,他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说: “谢谢你。” 陆余神微笑着接受了他的感谢,她双手负后,眨了眨眼, “那……再见?” 林守溪对她挥了挥手,说:“再见。” 神秘的星光将她笼罩,陆余神闭上了眼,消失在了星光里。 最后,她恍然想起了幼时放学的场景,铜钟的声音会在那样的傍晚准时响起,直至夕阳西沉。 轰…… 星光寂灭的一刻,龙尸的心脏腐烂如脓,它身上的法则崩解,被它囚禁在翼下的狂风于此刻释放,狂暴的大风将林守溪与慕师靖裹起,巨浪般卷向了天际。 慕师靖不似林守溪那样拥有掌控风的力量,被吹起的一刻,她连忙抓住了林守溪的手。 “害怕吗?”林守溪笑着问。 “我才不怕。”慕师靖却是不敢松手。 狂风将他们送上了高空,暴雨还未停歇,但正上方的云却已被飓风吹散了,露出了其后的星空。 慕师靖看到的却不是星空,而是云里的另一个东西——云螺。 在进入妖煞塔之前,慕师靖将为了防止它被发现,将其藏在了云里,如今它竟被漩涡带到了这里。 慕师靖在高空中念动真诀,将云螺呼唤至了身边。 “本小姐可不需要你。”慕师靖冷笑着松手,跃上了云螺的背脊。 “那最好了。” 林守溪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在慕师靖微惊的视线里,少年乘风转身,借着狂风飞向了那座山峰。 小禾所在的山峰。 他从云雨间飞回,对着小禾伸出了手。 “跟我走。”他说。 “好。” 少女泪流满面,声音近乎哽咽,她抬起了苍白的手腕,在山巅与他奋力相握。 山峰下群妖的歌声已经寂静,但属于他们的声音却才刚刚响起。 那是漫山遍野,无休无止的风声。 这样强劲的风场里,林守溪抓着小禾的手,迎着乌云与雷鸣向着天空飞去,如搏击风暴的燕。 “哎,不许抢我的小禾!”慕师靖见状,气恼地拍打云螺,下达命令:“快,给我追上他们!” 云螺却因为吃多了乌云,似有些不适,非但未能快马加鞭地追赶,还载着她萎靡的向下沉去。 慕师靖气急败坏之时,林守溪还对她挥了挥手。 …… 高空中,林守溪与小禾紧握着手,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进入神域时的场景,不同的是,那一次是坠落,而这次是上升。 劲风吹开了暴雨,灌入他们的衣裳,风夹杂着电弧在肌肤上游走着,带来了遍及全身的战栗感,他们在风中发抖,不是因为伤痛和恐惧,只是战栗,仿佛它们也成了这千丝万缕中的一息。 lgdian 他们飞得如此之高,从这里看,山岳黑魆魆起伏的棱线已无法望见,世界成了凹凸不平的长卷,死亡与杀戮随着与大地一同离他们遥远,他们在这一刻扫清了一切芜杂的念头,内心中全部的细节只是彼此相聚与分离的瞬间。 风在耳边呼啸着,衣裳的颤动声都显得如此喧嚣,他们手拉着手,听着这样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向彼此望去。 林守溪看到了少女的眼眸,雾一般的眼眸,里面闪动着温柔而狡黠的光,像是池水之中碎开的、不可捉摸的月亮,她额前的发被风一并吹起,白净的脸颊带着超乎想象的美,她也在看他,薄唇勾成了世间最美的笑。 他们的上空,乌云与雷电犹在鸣奏,它们从头顶翻滚过去,如千军万马压境。 但这一刻,再没有东西能阻挡他们了,他们手拉着手,掠过浩浩荡荡的云,从邪龙死时狂风震出的缺口中飞了出去,他们来到了云霄之上,翻滚的云转眼已在脚下,头顶是幽邃的天空与灿烂的星光。世界寂静了下来。 “你终于来找我了。”小禾轻轻地说。 “嗯,无论小禾在哪里,我都会找到的。”林守溪的声音极尽温柔。 “为什么呢?”小禾明知故问,声音微带俏皮。 “因为我永远喜欢小禾。”林守溪松开了握住她的手,转而从她的肋下穿至她的后背,漫卷如雪的发丝在他的指尖颤抖着,仿佛绵绵的低语。 飓风尽头的高空,少年与少女再次相拥。 这里再无他人,小禾也不害羞了,她睁着灵秀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这朝思暮想的脸,问:“喜欢是什么呢?” 林守溪几乎没有犹豫,他说:“我希望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人是你;在书院阅卷的时候,旁边坐的人是你;斩妖除魔的时候,并肩作战的人是你,我们能一起去任何地方,也一定会一起回来,我……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小禾静静地听着,眼泪却又决堤似地流了下来,她埋在他的肩头,娇小的身躯颤个不休。 “我也喜欢你,永远喜欢你。” 她紧紧抱住他。 寂静的高空,云层逐渐弥合,随着邪龙的死去,它们变得愈发安静,更上方,月光洒落下来,为乌云镀上了银辉,世界成了一个美妙而幻丽的梦。 他们就这样抱着,直至风息。(未完待续) 第181章 相逢的少女们 随着邪龙的死去,妖煞塔的结界开始奔溃,龙尸垂拢着双翼嵌在岩石里,像是石灰岩的雕塑,昔日海上喷吐熔岩雕塑冰山的神明已然作古,留下来的只有冷冰冰的尸体。 暴雨渐歇。 群妖瞳孔中的白色逐渐褪去,它们或跪或立,望着眼前崩塌的妖山与残缺的龙骨,依旧是惊惧而茫然的。 翻滚的云层里不再有雷电闪烁,风渐渐微弱的时候,林守溪与小禾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拥抱,他们变回了手牵手的模样,五指紧扣,身躯也像是相连在了一起,彼此的呼吸与脉搏微弱而清晰。 月光如银。 他们像是风筝,脱离了线的牵引,乘风飞上苍穹,停留在了云与天空浩瀚的间隙里。但风暴总会停息,风雨渐散时,他们张开双臂,背对着星与月,沉向了云。 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 风贴着云流动,水汽迎面而来,残存的电弧在云海里闪烁,像是稍纵即逝的银鱼,遥遥望去,银辉的尽头,天边白光如线,太阳会在不久之后升起,将这些云照成金黄的色彩,他们睁大了眼睛,努力记取着可以记得的一切,然后沉入了云里,像大地飘坠。 冬日,世界寒冷依旧,小禾白裙单薄,肌肤却翻滚着炙热的温度,林守溪回过头去,痴痴地看着她,云隔绝了月亮,少女的皎洁更胜明月。 “我……其实都知道了。”小禾的目光飘向了一边。 “嗯?知道什么?”林守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目光的尽头,与小禾相似白裙的慕师靖坐在云螺背上,蹙着眉欺负着云螺,如今见他们从云端飘坠下来,不由轻哼了一声,气恼难掩。 她看着小禾飞扬的白发与面颊上的微笑,很确信地认为她将自己这个姐姐忘了。 “你还要瞒着我吗?”小禾盯着他,温柔中透着几分质询的意味。 “我……” 林守溪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毕竟心虚,也不太敢问,先前的情话有多顺畅,此刻就有多支支吾吾。 此刻,小禾暂时显露出了无比的宽容,只是说:“等会再和你算账。” 梦一样的美好远去在云层上,大地越来越近,却是满目疮痍,小禾望着群妖,酸涩之意再度浮上心头,先前山巅上的绝望令她毕生难忘,若非林守溪如光一样自身后将她照亮,她应已在深渊。 少女薄而翘的嘴唇轻启,哼唱起了歌声,那是先前群妖吟唱的歌,古老沧桑的旋律落到她的唇边,如被密林滤过后的风,低徊婉转,悱恻,这是真正的挽歌。 她曾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里,她不是天命,甚至带来了灾难,但世界不会因为她的死去而安宁,这是邪灵妖物陆续苏醒的年代,软弱毫无用处,战士哪怕死亡,也该燃尽所有的血。 难以抑制的悲伤里,小禾轻哼着开口,溪流般的歌声里,她的坚定锐利如芒,“我是他们的天命,我要带他们走向希望。” 小禾牵着他的手飞向大地。 少年的手硬如钢铸,疤痕未消,仿佛只要紧紧握着,就能将世间的邪祟斩尽杀绝。 山峰之下,楚映婵站在拉车的鳞兽身前,白裙在流风中吹卷着,她为自己依旧没能做什么而感到沮丧,但仰起头,看到林守溪与小禾落叶般飘坠的时候,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分离与相逢,她都是见证者。 …… 时以娆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境里,她披着一袭褒博的白裳,下摆迤地,水一般淌过铺满星辰的镜面,世界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幽暗长廊,她在其中行走着,耳畔低语声此起彼伏。 这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像是某种邪恶的咒语,并不嘈杂,却令她古井不波的心也感到厌烦,她想要拔剑将声音斩去,却发现腰间的剑不见了,发后的太阳图腾变成了黑色,亦不给予她回应。 她陷入了一个绝对封闭的时空里。 时以娆别无他法,只得继续向前走去,路越来越远,她看到了交织闪烁的星光,星光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像是一个未知的生命。它是声音的源头。 时以娆想要看清它的模样,但无法做到,她只是本能地朝它走去,她知道前方是疯狂与死亡,却无法切断自己的意识,只能走向她。 这是罪戒之剑的反噬。 自古以来,神女哪怕拔剑,也只斩一击,她为了杀死邪龙持剑太久,终于深陷其中。 走近怪物后,似有火焰从身体里窜起,灼烧四肢百骸,她浑身上下都感到了热,,这是她不知多少年没有体悟过的感觉了,陌生到令人恐惧,烈焰焚毁了她冷漠的坚冰,她要烧起来了。 她渐渐明白,这是七情的反噬。 七柄神剑对应七种罪孽,漠视神剑封印的便是色孽,过去,她用绝对的冷漠将其压制,如今封印松动,它拥起了身体,露出了原本的面目,要将她吞噬。 时以娆没有反抗的力量,她跪在漆黑之地里,任由情绪反噬着自己,如同受刑的罪人,身体抽搐不休。 沉沦的当口,她听到了呼唤。 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时以娆意识到,那是先祖的呼唤。 她回过头去,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她的后方,对她伸出了手,时以娆接过了她的手。 像是从泥浆中拔出身体,时以娆从浑浑噩噩渐渐清醒,眼前的神女一袭古典的长裙配着深茶色的薄袜,美丽异常,正是她的先祖。 “回去,不要因此挫了锋芒。”洛初娥说。 时以娆走出了黑暗之地,回到了光里。 她朦胧地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小禾娇俏的面容,少女的脸上尽是担忧之色。慕师靖也坐在一边,见她醒来,不免松了口气。 接着,时以娆望向了立在床边的陌生少年,少年俊秀非凡,手中持着一枚戒指,她看着戒指上镶嵌的星火,神色微动。 “这是……” “这是你血脉的原点。”林守溪说。 林守溪正是用它救了时以娆。 “你怎么会有这个?”时以娆问。 “洛初娥……赠给我的。”林守溪说。 “你见过我先祖?” 时以娆感到诧异,家族每隔数年都会有祭拜先祖的仪式,但她从未听见过先祖的呼唤,她以为祖先早已在与识潮之神的一战里神魄尽灭,却不曾想到,这枚藏着先祖魂魄的戒指,竟落到了这位少年手中。 “嗯,见过。” 岂止是见过,那简直是林守溪毕生难忘的经历。 时以娆此刻虚弱,她躺在床榻上,犹豫半晌后只是问:“在你眼中,我先祖是怎么样的人呢?” 林守溪的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自是王城后的炼狱里,洛初娥如妖似煞的身影。但他隐瞒了这些,只是说:“洛初娥与识潮之神死战,精神受其污染,偶尔疯狂,她躲在幽暗之地里,心念后人,不愿散去,直到将这枚戒指交给了我,她还说……你是她最好的后人。” 时以娆并未因为先祖的夸奖而露出微笑,神色却终于平静下来。 “谢谢你。”她说。 “也谢谢你保护了小禾。”林守溪说。 小禾面颊微红,她掀开了些被子,捉住了时以娆的手,摸了摸,却大吃一惊,问: “时姐姐,你发烧了吗?” “没有。” 时以娆只回答了一句,不愿提及更多,她定了定神,问出了更关心的问题:“是谁杀了那头邪龙?” 这时,门推开了,一袭青裙的楚妙走了进来,她恰好听到了这个问题,心中悲戚。 她想起了兽车上与陆余神的对话,现在回想,原来她才是那个早就知道了一切的人,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知道今日是她的归期,但陆余神只字不提,始终笑得漫不经心。 “是一位云空山的大修士,她叫陆余神。” 最终,由慕师靖开口,将当时的情形大致地复述了一遍。 大家都知道,陆余神境界虽高,但终究是半步人神,这样的境界在邪龙面前本该不值一提,可她却手握着黑尺,以碾压般的姿态钳制住了巨龙。关于她力量的来源,无人知晓。 “是祖师。” 时以娆轻轻开口。 “祖师?” 众人感到吃惊。 时以娆没有过多解释,知道更多内幕的她几乎可以断定,是祖师通过法术降临了,如当年击退苍碧之王那样,祖师以太古级别的境界将这头邪龙彻底碾压、杀死,邪龙虽强,但还未吞饮髓血,怎会是祖师一合之敌? 但这是秘密,不可让更多人知晓。 楚妙也想提出自己的猜测,但她的想法完全是直觉,太过匪夷所思,终究没有开口。 “那位陆姐姐真的……死了吗?”小禾虽只见过她一面,却伤心不已。 他们在山谷中寻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陆余神的尸体,仿佛她是一片朝露,随光升到了云里。 “她说只要我们一直走下去,还会与她相见的。她在彼岸等待我们。”林守溪旳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 “嗯,陆仙师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悄悄地回到山门了呢。”楚妙勉强挤出一缕微笑。 “是啊,陆仙师这样骄傲的人,不会停步在这里的。”慕师靖也说。 小禾咬着唇,轻轻颔首。 时以娆轻声叹息,片刻后终于开口:“保守今天的秘密。” 大家陆续答应。 时以娆平躺于塌,闭上眼眸,像是在安静中睡着了,神女静谧的睡颜美轮美奂,宛若精致的冰雕。 “你们也回去好好休息,这里由我陪着时姑娘就好。”楚妙说。 林守溪与小禾回到地面之后,也已接连不断地忙了数个时辰,他们安顿群妖,收拾尸体,还将时以娆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精神的弦始终绷得很紧。 “嗯,有劳皇后了。”林守溪扯了扯小禾的臂袖。 小禾帮时以娆掖了掖被子,跟着起身,与林守溪一同走出了房间,慕师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特意放慢了脚步,让他们先行离开。 这里是小禾的家。 小禾的家位于妖煞塔的偏僻之处,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楼,与巫家断崖的古庭倒是相像,只是规模要小得多,走出时以娆居住的屋子,凭栏远眺,白云如絮,明亮晴朗,战斗的惨烈痕迹都被挡在了山的背面。 “以前这里更漂亮,那里种着很多仙梨树,它们会冒雪盛开,像梅花一样不凋落,那片的山没被毁掉以前形状像是蜂巢,妖怪们在里面来来往往,就像是勤劳的蜜蜂。” 小禾靠在栏杆上,指着一个又一个方向,给他介绍自己的家乡,“那里有一处泉眼,可以炼体,每当姑姑给我喂完拳后,我都会去泡上半个时辰,打熬体魄,而那里呢……” 正说着,她的小手再次被林守溪握住,娇小的少女穿着白色的道裙,纤细玲珑,晶莹剔透,如一首清稚秀丽的诗。一年多未见,她的身段已出落得愈发美妙,仅仅是这样立着,雪白清纯中透着的朦胧魅惑美得难以言喻。 “怎么了呀?”小禾眨着眼睛,声音略显娇腻。 林守溪听着这样的语气,再压不住心头的喜爱与宠溺,再次一把将她抱住,少女的身体是那般香软,仿佛稍一用力就可以揉进怀里。 “哎……你干嘛,会被看到的。”小禾这样说着,却没有要推开他的意思。 “看到又怎么样?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小禾。”林守溪抱着她,手指抚摸着她的雪白长发,小禾的长发带着异于常人的柔软,抚摸时就像是在给可爱的小猫梳理毛发。 “嗯哼……” 小禾被抚摸着,发出了娇嫩的哼声。 “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呀?”小禾问。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等会回房了,我慢慢说给小禾听。”林守溪说。 “嗯……” 小禾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欣喜,她张开小口,咬了咬他的肩膀,似在验货,片刻后才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嗯,活着就好,你活着就好……” 林守溪抱着绝美少女的身躯,听着她颤音中的焦虑与欢喜,只觉得一路上的艰险都化作了甘之如饴的露,他紧紧地贴着她,想将她永远保护在怀里。 小禾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容颜沉醉。她是个坚强的少女,但没多久,眼泪又不自觉流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片刻后,小禾薄唇轻启,略带埋怨与娇羞道: “手规矩点。” 在小禾的命令下,林守溪立刻安分了。 “对了,这一年里,你没做什么坏事?”小禾忽然问。 林守溪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然没有,小禾还信不过我吗?”林守溪再次表明身份:“我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