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招抚使》 第1章 仙子 一个月前,沈家遭遇灭门惨祸。 云州郡守沈天良沈大人被分尸九段,列于前厅。沈大人的胞弟,沈家二爷沈天知被割下头颅,焚于火炉。沈家公子沈云扬被长剑贯胸,挖取心脏,沈家少奶奶则铁犁剖腹,巨石压身。最惨要属沈夫人,堂堂诰命夫人,被人凌奸折辱,又在死后被一丝不挂吊于梁上,身受鞭挞无数。 曾经显赫一时的沈宅里,如今空无一人,才是夏末时节,庭院里已满是落叶。两只乌鸦乘风而来,为争一块腐肉在天井上打起了架。 夜深如墨,离天明似乎不久了。 窗外凉风阵阵,诡谲的天空中,云如匆匆过客,月牙儿时隐时现。 ‘咔啦啦啦’ 声音响起,门被风吹得开了一条缝。乌鸦留下几根羽毛,惊慌逃窜。一团玄色的烟气四下飘来,聚拢一起,倾刻间幻化成一个人的身形。 一个女子,黑羽轻纱,在凉风中衣袂飞扬,举步轻款款地走进沈宅。 黑衣女子似乎已经轻车熟路,穿过前院,转过两处亭廊,便来到后院。后院往右延出一条路,又是一处别院,一座宽大的房子坐北朝南,上书着沈家祠堂。 房门被锈迹斑斑的大锁扣住,可如今她已是游魂一缕,尘世的枷锁对她已经毫无作用。 游荡了一个晚上,她身子感觉不到一丝累,但心却倦极了。她像每一个往常的夜里那样,穿门而入,进到房间。 她要在房间里捱过漫长的白昼,等待夜晚的再次降临。 但今天与往常不一样。 平常游走于阳世,从来都是她吓别人,但这次她却被吓了一跳。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一个女孩正倚在矗满灵牌的木案台阶上,似乎是睡着了。 沈宅里闹鬼,在方圆几十里已经是无人不晓的事。即便在白天里,也不敢有人轻易踏足,更何况是晚上!更何况来人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更令人不解的是,门外明明拴着大锁,她又是怎么进到屋里来的? 难不成……她也是鬼! 她正发呆想着。云绦猛地坐直了身子,朝她莞尔一笑,脆声道:“你回来了。” 鬼都是很小胆的,这一点云绦早已深晓。 黑衣女鬼不由的一惊:“你能看得见我?” 云绦知道必须要一开始就站在主动的位置上,才能压制住这个历事不深的女鬼,她哼笑一声:“不然呢,你当我在跟空气说话。” “你……也是鬼吗?” 云绦不答她,起身从香案上摘下一杆蜡烛,将火折拉开,吹起一团火苗,反问道:“你觉得呢?” “……” 云绦不缓不慢,将火折一次次吹灭,又一次次点燃,忽明忽暗的光亮照在黑衣女子透明如烟的脸上:“沈夫人,做孤魂野鬼的滋味如何?” “你说谁是孤魂野鬼!” 被称作沈夫人的女子声音突然凄厉尖锐起来,她偶一发怒,脸的轮廓被拉扯成了畸形的模样,一阵没有源头的风好像自她的摇曳的身体里催发出来,把那本就赢弱的灯火几欲扑灭。云绦见过太多的鬼,无论他们或者她们生前有多么的优雅,死后都会丑陋的让人害怕。 “沈夫人……”云绦一脸安然,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本本,又从腰后拔出一杆笔,掀开一页,边看边说:“安阳府徐氏,生于壬寅年,丙午月,丁亥日,晨时一刻。卒于庚辰年,壬午月,癸丑日,子时三刻。在世38载,共计一万五千八百二十八日……恭喜你唉沈夫人,我们上次人口普查时做过一次统计,近一百年来,人均寿命是36岁,你超过了平均数。” 那被称作沈夫人的女鬼错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其实是个仙子。”云绦不得不谦虚一点说,清了清嗓子,“不过我因为犯了点事,被贬下界,现阶段在地府部门供职。” “……” 很多人都不信她这番话。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为酆都招抚像你这种难缠的鬼魂。”她继续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托着下巴诚恳说道:“希望你能支持我的工作。” 沈夫人离她远了一些。怯弱的样子像个受惊的小猫。 “你是鬼司?来抓我的?” 她声音极轻。 云绦摇摇头,“虽然我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要抓你易如反掌,但我更倾向于使用比较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不然你心中有太多的怨愤,即便孟婆汤也不能涤净你心中的执念,那样的话就算你经过轮回,到来世也会遗毒人间。” “你不是来抓我的?”她的问题始终纠结在这一点上。 云绦不置可否。 这个沈夫人问题太多了,所以她要改被动为主动。 她问:“说说看,为什么你死了一个多月了,还要留恋人间。” 沈夫人狐疑的眼神一刻也未消散,她不信这个自称是仙子的人。 “我讲了又怎样?” “我会帮你。”云绦很认真地说,“了你心愿,让你安心上路。” “你会帮我杀人吗?” “当然。只要是天理应当,只要他罪有应得。” 沈夫人虚无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希冀的光来,往前凑了两小步,“他当然罪有应得。他杀了我全家二十七口人,仆人丫鬟,我的相公,我的儿子,无一幸免。” 云绦叹了口气,表示同情。 “你也说了,二十七个人被杀,其他人都安静地去投胎了,为什么只有你放不下,还在这里挣扎。” “因为……因为我恨……”沈夫人声音极低地说。 “……我被人蒙着眼睛欺辱杀害,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零散魂魄慢慢聚敛成形,那时我浑浑噩噩,本来正要升腾而起迈向黄泉路,但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儿子,我舍得不他。然后我的魂魄飘飘荡荡回到沈宅,结果我看到,我的身体被吊在梁上,有个人……正一下一下的狠命抽打我……” 她脸上慢慢露出惊惧可怖的表情,她似乎一情绪有波动就维系不住自己的样子,整个身体就像映在水里的影子一样随时会撕裂碎掉。 “你认识这个凶手吗?”云绦问。 沈夫人摇头,“以前从不曾见过,我不知他为何有这样泼天的仇恨。” “我会帮你把凶手带来。”云绦保证似的跟她说,“到时所有的恩仇都会被被清算。” “你能找到他?” “就在明天。就在此处。你在这儿等我,我会把他带来。” “……”她答得太轻松,沈夫人将信将疑。 “报仇以后你就不要再逗留人间了。”云绦严肃起来对她说,“沈夫人,你法身初定之时,尚且只是食风饮露,但后来因为你每天四处行动,耗费精魂过多,所以虚乏之际便常常乘夜潜人家,沾食活人的阳气,以保游魂不散,如今你精魂越来越弱,等一朝油尽灯枯,难保你不会嗜血生灵,做下恶行。你现在只是一个怨鬼,但再过些日子,你就会变成恶鬼,到那时节,你再想入轮回就不可能了。” 沈夫人愣住良久,凄凄道:“我虽然做鬼,但从来没伤害过任何生灵。我只是想报仇。” “终有一天你会心不由己。” 云绦合上本子,随手丢开,起身温柔浅笑。 “不过还好,你很幸运,遇见了我。希望你能早登黄泉,若赶得急,或许你的相公和儿子还在路上等着你呢。” 第2章 公子 黄昏时,去往苍松道观的石径已经几乎没有行人。 石径的两旁,结满了时下的野果。 风景虽好,但叶寻却无心去赏。 因为他要忙着去杀人。 虽然他曾经杀人无数,但他还是很紧张。他一次次不由觉的把手握向剑柄,他似乎患上了强迫症,就像出门的人总担心没锁门一样,他去杀人时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带着剑。 山径旁,云绦正在采摘着覆盆子,她像个活脱的小兔子转来挪去,把裙袂当成围裙,本来雪白的裙衫,已经被染成一红褐色。 路过的叶寻瞧见了她,有意将剑藏在雪色披风下,不想让手中的杀伐之器吓到这个陌生女孩。 石径狭窄,快到近前时,云绦侧身斜行两步,好巧不巧偏偏撞向他来,他一个躲不及,被她撞在身上。 云绦被叶寻的身躯弹出去半步,刚刚拾的足有半萝覆盆子,蹦蹦跳跳洒满了石径。 “哎,你这人……” 她愤然跺脚道。 其实叶寻才是受害者,是云绦先变道超速急转弯的。不过叶寻觉得自己比较壮实而对方又先发制人,所以他决定大度地主动担下错误,歉声道:“姑娘见谅,我适才在想事情……” “想事情就可以撞人么,亏了掉得是果子,要摔下去的是我怎么办。” 她这么说,突然让叶寻生出一种被碰瓷的感觉。 但他的涵养告诉自己不能跟一个女的当街吵架,虽然这条路上并没有旁人。 他作了长揖,诚心诚意道:“实在抱歉。” “抱歉有什么用,你要赔我。” 果然是碰瓷的。 夫不与小女子争高下,叶寻也不想跟她多磨时间,便连连点头称是,忙从腰间取出身上仅剩的一锭银子,“这点薄银,权当给姑娘赔礼了。” 她接过去,掂了两下,咬了一下,揣进怀里,“我要我的果子,这石疙瘩又不能吃。” 叶寻呆了一呆。这蛮不讲理的套路怎样解才是? 他一时想不透,束手无奈,讨饶似的问:“那你让我怎么办?” “你怎么给我撞掉的,就怎么给我捡回来,少一枚果子都不行。” 叶寻往石径下望去…… 目测这将是一件极其艰难的工程。 他强忍下一口气,道:“姑娘,你看这样如何,今天天气也晚了,明日,明日我找人来,摘十倍的果子还你,如何。” “明日,明日你不来怎么办,我连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晓得。” 他答道:“在下名叫叶寻,就住在苍松道观下面的草屋中,姑娘要寻我,随时等候大驾。” “叶……寻……”云绦上下打量着他,啧声道:“也许你果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但万一你明天之前死了呢,到时怎么赴约?毕竟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今天你还能躺下安然入睡,可能明天早上,你却已经身在人间,魂在阴间了。” “姑娘……”他哑然挠头,“我只是撞了几枚果子,你却咒我死。” “难道不是吗?”她狡黠一笑,“你此番下山,不就是要去杀人么?” 叶寻心中大罕。 陌路相逢,竟被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一眼识破心思。他不由退了一步,手不由自主的按在了剑柄上。 “姑娘说得哪里话?” 云绦背面朝着他,施施然坐在石径上,语气忽尔没有了之前的稚色:“我闻你匣中剑鸣,乃有饮血之意,你不去杀人,难不成用这宝剑屠牛宰狗不成?” 叶寻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杀人之事,只有天知地知,她怎会知道? “你怎么晓得?!”他问,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心中不免已经动了杀机。 “我不但晓得你要杀人,还知道你今天怕是难成心愿。”她拾了枚果子,用袖子拭了拭丢进嘴里,“因为你可能会死在他前头。” 此时山中已暝烟四合,云绦背对着叶寻,在夜风中如一片摇曳的霞光投影,愈发不像是一个平常人。 叶寻将剑拔出三寸,沉沉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其实是一个仙子。”云绦自我介绍说,“不信的话你瞧,我身上是不是在发光。” 或许是心理作用,叶寻瞧见她的身上似乎真的在发光。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有点发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云绦继续旁若无人的说:“不过我现在帮地府干活,主要就是帮一些迷路的鬼魂指正方向,还有带一些调皮捣蛋的鬼魂早点回家。” 如果旁人听了,必定认为她是在胡扯,但叶寻却迟疑了,毕竟她一下子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况且此处周遭十里并无人家,她一个孤身小女子,黄昏向晚之际出现在这里,本就不太寻常。叶寻不知该不该信她,忽然他想到一个办法:如果自己现在捅她一剑,就大概知道她是神是人了。 但他又想,如果她只是开玩笑骗自己,那岂不是枉杀了一个只是脑子有问题的女孩。 正当叶寻纠结要不要捅她时,她忽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叶寻,绘声绘色地说:“你知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来,有一个鬼魂正满城寻找自己的仇人。每夜戌时一刻,她便从墓中爬出,她的眼睛泛着绿光,像只搜索食物的恶狼,挨家挨户的扒着窗户往里瞧。一月来,城中一千六百四十八户她已经几乎寻遍了,很快,她就会寻到城外来,就会发现苍松道观下的茅屋,就会寻见你。” 她说的话玄之又玄,叶寻却听得真真切切。 “那鬼是谁,找我何干?”他抑住心中寒意,握拳如铁,低头问。 “云州郡守家的沈夫人,你认识吗?” 听她一言,叶寻如坠冰窟。眼前这人是仙是鬼他不知道,但她肯定知道自己的故事。 云绦着仰头问,明明是利箭一般的问题,她却偏偏摆出一副小女孩懵懂困惑的眼神。 不知是害怕还是过于惊讶,叶寻竟不自觉地笑了。 “认识。”他答。 “当日,你将她挂在中梁之上,用鞭子抽了她一百七十四下,是么?” 她居然连这个也知道。 “这我倒没数清,只记得出门时拿着一节断鞭,敢情是鞭子抽断了。” 回想一下,他只记得看见地上有个鞭子,捡起来后面的事情便记不太清了。 “你真是其罪非浅。”云绦看叶寻的眼神里带了些可怜。 “她活该。”叶寻毫无悔意说。 “活不活该,是由阎王说了算,你可没有生杀大权。”云绦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友善,朝叶寻走近两步,叶寻的个子那么高,云绦的个子那么矮,但她却用逼视的目光看着他。 她小小的身躯上传来一种难以言述的压迫感,叶寻竟有些怕了,他尽量镇静,问:“你想干嘛?” “我带你去见沈夫人如何。” 她竟要带自己去见一个死人? “没空,我现在要去杀个人。不过你果真有通灵之力的话,不妨转告沈夫人,让她来找我,我求之不得。”叶寻不客气的撞开她,径直往山下走。 他被这个古怪的女孩弄的心烦意乱,虽然对她的话信了三四分,却也不想像个傻子一样被她牵着走。如果……叶寻心想:若真如她所言,她是个神仙,那她随便转转手指,总有办法留住自己。 可她没用法术,只是在叶寻后面喊:“你站住,我跟你做笔交易。” 叶寻继续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哨子声。 那个声音,空明悠悠,像是绕过浮尘数载,在遥远的林间竹畔传来,一下子擢住了他的心。 这熟悉的声音,让他思绪惊起,飞渡回到了很久之前。 他蓦地站住,不敢置信的转回头。 云绦摇着手里的玉哨子,边往他走来边自说自话道:“很久之前,在眉山下住着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那个姐姐是个哑巴,她每次唤弟弟回家吃饭,依呀半天也说不出来半句话。有一天,一个算命的老头可怜她,送给了她这个哨子,这以后她每次要找弟弟,就会吹响这个哨子。她弟弟很懂事,很听话,每听到姐姐吹哨子,不管在干嘛都会跑去找她。” 叶寻一时间全身发麻,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但喉结也打起颤来,半个字也吐不出。 云绦说完这些话,掀起来胸口的衣领,把哨子放了进去,然后也不客气的撞开叶寻,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去。 边走边说:“跟我来,哨子就是你的。” 第3章 凶手 夜幕降临,天气冷了不少。 云绦故意作出冻得打哆嗦的样子,希望叶寻能有点眼力见,把披风脱下来给自己穿。但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完全没领悟云绦夸张的暗示。 他一句话不说,乖乖的跟在云绦的身后,戌亥交接时分,他们来到了沈府的大门外。 云绦自己个推开笨重的大门,叶寻蹙着眉,略带困惑地在后面呆呆地看着。 “这儿你熟?”云绦问。 “你真的能看到鬼吗?”他反问云绦,“沈夫人的鬼魂真的在这儿吗?” “跟我进去就知道了。” 云绦走了一段,回头看时,他站在大门外原地未动。 “你怕了?” 他不作声,取腰中佩剑握于手中,大步向云绦走来。 云绦带他穿着前院,走过月牙门,由抄手走廊向后院走去。今天是个月黑头,更兼院中长满了野草,云绦也只能全凭记忆摸着走。仗剑的叶寻虽有屠龙之勇,但看不清楚也难免紧张,所以跟得云绦更近了些。 来到沈家祠堂外,一副大黑锁挂在上面。 转过门,来到一旁的窗户前,那窗户有点高,云绦跳着脚够着才勉强打开。 “托我一把。”她回头说。 “你要干嘛?” “进去啊。” “你要爬窗户?” “不然呢?” 叶寻扶额站定,一脸纳罕道:“你不是神仙吗?” “我这么低调还不是为了配合你,让你进房间时不至于太难堪。” “……” “你到底托不托,小心我爬窗户时把你的哨子压烂了。” 他极不情愿的弯下身子,云绦踩着他的肩膀,轻松的跳进了屋里。 叶寻接着单手扶住窗台,一个纵身鱼贯而入。 云绦这里还没坐定,叶寻已经拔出剑来,遍视满室的灵牌,沉声道:“沈夫人,她在这儿吗?” 他好像已经准备好决一死战。 “她很快就到了。”云绦点燃了油灯,给他指了个座位,“不过你们阴阳有隔,她来了你也瞧不见她。” “那你还让我来?” “我有个办法,不如你现在饮剑自戕,到时你也成了鬼,便能瞧见她了。” “你耍我?”叶寻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他莫名的不安,一种不详感觉愈来愈盛。 “我不是在说笑。”云绦突然正经地跟他说。 在叶寻转过头来的那一刹那,云绦的食指已经抵在了他的眉心上,他像是被施了什么法咒,立刻便像石雕一样僵住不动了。 她的眸子闪动,摄人入魂:“叶寻,你现下杀心太重,几近入魔。一旦迷途走远,怕是悔也无岸。” 待云绦松开手时,叶寻直挺挺地倒躺在地上,云绦扯下一片窗上破烂的纱幔,将他就地掩盖。 恰在这时,一阵阴嗖嗖的风声从前院传来,一时间,蝉鸣犬吠,夏虫喧喧都归于寂静。 那位阴怨漫天的沈夫人来了! 须臾,她已经进了房间,虽然已经第二次见面,她仍难掩惊诧。 “你果然来了。” “我从来说话算话。”云绦指了指地上的叶寻,“瞧瞧看,让你日思夜念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沈夫人像个受惊的老鼠,怯懦的凑上前,吹了一口气,一股阴风轻轻地掀开了盖住叶寻的纱幔。 看到叶寻的样子,她不禁退了半步,一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时又像是怒到了极点,青丝暴起如网般布满房间,满腔的愤怒具化成了可怕的獠牙,带着三分怕七分恨跃跃欲试,似乎下一秒就要上前把叶寻的身体撕成碎片。 “是他!是他!就是他杀我的全家。啊,他死了么?他怎么死的?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他?” 云绦摇头,“他并没有死,你现在就可以亲手杀了他——只要你有这个能耐。” 沈夫人询问地看向云绦,见她一脸真诚,并非妄言,忆起昔日大仇,又想到近来的遭遇,顿时杀心奋起。一下子变了模样,身上起了腥风,将所怀阴气皆聚在獠牙与双手之上,朝着叶寻的脖颈便扑了上去。可未靠近他身子一尺时,自他的身子里蓦的溢出一股罡气来,将沈夫人远远弹开,直把她的几缕游魂打的七零八散,又闻龙吟虎哞之音如暗波潜水,隐隐作怒,充盈室内。这一突发把沈夫人吓得几乎散了魂魄,勉强聚拢一起,只余一缕薄烟,在角落瑟瑟发起抖来。 “仙姑……他怎么……”她吓得不知从何发问。 云绦笑道:“你只是阴间的小鬼,他可是阳间的罗刹。像他这种人杰,天赐地予屠龙霸气,阳气太重,等闲阴祟是杀不得的。” 沈夫人又期期艾艾哭了起来,跪地请求,“我既然杀不得,还请仙姑作主,帮我报了这仇。” “我是可以帮你杀了他。”云绦伸手将深夫人唤到跟前,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但沈夫人,有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都不认识他,而他为什么想要杀你全家? “为什么?”她也茫然自问,又把不解的目光看向云绦。 “骚安勿躁,听我跟你说。”云绦从胸前把哨子掏出来,把它放在烛光下,哨子泛着隐隐的光华。 “……很久之前,在眉山下住着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那个姐姐是个哑巴,她每次唤弟弟回家,依呀半天也说不出来半句话。有一天一个算命的老头可怜她,送给了她这个哨子,这以后她每次要找弟弟,就会吹响这个哨子。她弟弟很懂事,很听话,每听到姐姐吹哨子,不管在干嘛都会跑去找她……” 她如斯说。 “那个姐姐在杂技班讨生活,虽然每日只赚得几文银子,但因为他们家祖上曾是书香门弟,即使落魄于斯,但她仍执意要供弟弟读书。后来,她弟弟长到一十六岁,姐姐便要他进京应试,弟弟不肯去,姐姐一怒便要砸碎了这个哨子,发誓他一日不赴京,一日不再理他。” “这些……于我沈家何干?” “别着急,听我接着说。后来那弟弟拗不过,只得前去昊京。可谁曾想到,乙亥年七月,正值天下学子进京应试,突然北方传来军急,燕兵犯境,十七万大军击破鹿鸣关,直抵昊京城下,一时间烽烟千里,白骨成堆。那哑巴姐姐得知此事,觉得是自己硬把弟弟推向了鬼门关,为此懊悔不迭,便舍下一切,只身前往昊京去寻她弟弟。她一路卖艺乞讨,拔涉万难,九月时节,来到了这云州城。一日,正在街头卖艺,偏因她姿色清丽,被一公子哥瞧上,那公子哥,便是你云州郡守沈大人家的公子,沈云扬!” 听到这儿,沈夫子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困惑又像是惊吓。 “你家公子让一帮家奴将那哑巴姑娘强虏了来,欲强行人事。孰料那哑巴姑娘常年混迹在杂技班里,略通些功夫,芙蓉帐里脱了锁,反将沈公子一通好打,一时下手太重,也是报应使然,竟将沈云扬打成了一个断子绝孙的废人。沈大人绝了后,自是怒发冲冠,你伤了儿子,更是恨入心髓。沈夫人啊沈夫人,你可还记得,你们后来是怎样折磨那哑巴姑娘的?” 沈夫人已经没了吭声的勇气,只由着云绦继续往下说道: “……你们把那哑巴姑娘吊在了后院梧桐树上,当着一干下人脱得她一丝不挂,使她极尽羞辱,最后,最后用鞭子将她活活打死!” 很多人死去后变成鬼魂,往往只靠一缕执念支撑着,而其他无关紧要的记忆,就会变淡模糊,似曾相似却又记不清楚。 云绦慢慢把严厉的目光移向沈夫人,彼时她已经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看来她想起来了。 “这还不算罢了,你们将她打死以后,仍然难消终天之恨,竟给她打了一副石棺,将她光着身子跟一条剥了皮的土狗绑在一起,合葬在一处。桩桩件件,可谓极尽羞辱之能事。天可怜见,那位姑娘死后,云州城连下了二十七日的大雨,水淹西门,冲走了埋地七尺的石棺,这件事情,非但你府中人人知晓,云州城内知道的人也有大半。” 云绦懒得去看沈夫人的样子,她叹了口气,走到叶寻的身旁屈身蹲下,彼时他一脸安然,像是在梦中一般。云绦把哨子小心的系在他的脖子上。轻声说:“你们害死的那姑娘,名叫叶隐,这个躺在地上的少年,名叫叶寻。你现在知道,为何你死了他仍不肯放过你。” 沈夫子抖了好一阵,双眼通红,噙着嘴唇道:“可他……可他……他杀了二十七个人,他还玷污了我的身子……” 像是辩解,声音却小到几乎听不见。 “沈夫人,你又错了。” “我错了?” “对,他确实想杀你们全家。但那日深夜他来晚了,他来到沈府时,看到的只是满地的尸体,他对沈家所做得恶,仅仅是抽了你一通鞭子。”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骗我,你胡说。”她倚靠在门角,陷入了彻底的迷茫。 “沈夫人,你一直说沈家死了二十七口,但我查了生死薄,你猜怎样,沈家当日其实只死了二十六个人,还有一个尚在人间呢。” 第4章 消仇 …… 小轩窗,姐姐半倚半躺在书架前,优哉游哉地打着络子。 她十指修长,熟捻干练,比叶寻见过所有打络子的人都要快。她的怀里捧着一碗煮熟的豆子,每当听到叶寻翻一页书,她就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往嘴里塞一颗豆子,为了不发出声响,小心又小心地细嚼慢咽。 等她吃完这一碗豆子,叶寻一天的学业才算完。 叶寻时不时回头偷看姐姐吃豆子的样子,她就像偷吃的老鼠一样小心翼翼。 “姐,好吃吗?”他问。 姐姐故意装作听不见。 “豆子吃多了会放屁。”叶寻诅咒她。 姐姐在他胳膊上轻轻扭了一下,食指尖尖,指指窗外的月亮,又指指着书卷,示意他三心二意读得太慢。 他只好依着姐姐,继续读那讨厌的四书五经。 不知过了几时,月亮渐渐升上了中天,叶寻又习惯地回头看姐姐——她突然不见了,只有挂在架上打了一半的络子空荡荡的在夜风中飘着。 “姐……” 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叶寻急了眼,跳出了窗子,四顾苍穹,茫茫大地尽是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 “姐!” 叶寻豁然睁开双眼,一束强光刺进眼来,两个滴溜溜的黑眼珠近在咫尺,吓了他一跳。 “你醒啦?”云绦问。 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剑,忽而又想到,这个自称神仙的姑娘仅用一根手指就能将自己击败,两人之间的力量判若云泥,怕是任他怎么翻腾,也逃不过她的五指山。叶寻索性束手不动,用最后的倔强瞪了她一眼。 “你生我气了?” “你不是说要带我来见沈夫人的鬼魂吗?” 云绦口气轻松地说:“沈夫人已经见过你了,她知道了你仇因何来,便原谅了你的冒犯,放下了对你的毒怨。” 这话对叶寻来说简直是天方夜潭。 “她原谅我?!”他气极反笑,努力抑制着愤怒,“她有什么资格原谅我,她们沈家,把我姐姐害得那样惨,一个个都罪有应得,我问你……”他指着她的鼻子,“她们是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她们会受到什么惩罚,是抽筋剔骨,还是剥皮剜眼?” “都不会。”云绦摇摇头,平静地拨开他的手指,“沈夫人已经得到了现世报,而且又肯放下心结,况且她这一生,做过很多善事,除了这一件大恶,并未犯下其他大错,所以她转过轮回,来世还可做人。” “世间所谓的公道就是这般吗?” “我给你讲讲公道。”云绦说着,又从怀里把她的本本掏出来。叶寻扫了一眼,那本本上面一片空白,半个字没有,可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是装的。 “这位沈夫人,生在世家大族,算得上知书达礼,自小便长事礼佛,慧根不浅,也有开场施粥之德,救下芸生几何。但止有一样,她过于溺爱独子,从小骄纵太甚,以至于种下恶果。到如今,她一家全部暴死,例例惨绝人寰,此种报应,你还说天道不公,那依你,怎样才算公道?” 叶寻陷入了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眶里已经溢满了泪水,他不再咆哮,不再愤怒,只是小声执着地反问:“那我姐姐呢?她的公道,又是什么?” “你姐姐一世受苦不浅……”云绦忽觉有些词穷,伸手想去抚摸他的脸,又师出无名的滞在半空中。 “如果有下辈子……她大概能……”她滞住不语了。 叶寻踉跄的站起身,想去出门去。可门已被锁死,他全无章法地撞了好几下,直把眉骨撞出了血,硬生生的把门撞烂了。 门开之后,他反倒不走了,颓然的靠在门框上,茫茫然倚门望着云绦。 云绦也目不转晴地瞧着他。 “你在道观下守灵一月,非但没能放下,反而怨愤更重了。” 云绦有些心疼地说,“我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今日我若不拦你,你本来要去杀云州刺史,是不是?” 叶寻惊讶她居然知道这么多,顿时有些心灰意懒,“不错,我要摘下梁若钦的头去姐姐灵前祭奠。他做一方封疆大员,代天巡狩,治下出此奇冤,却包庇下属,不管不问,不该死?” “沈家已然灭门,难道你还想天下人都为你姐姐赎罪?” “沈家灭门,却无一人出自我手。” “原来你不为给你姐姐报仇,只为自己心中气不过……”她走近前去,掏出一方云帕予他擦血,叶寻怒目而视,不肯接她,她不急不恼,反笑道:“我帮你出气如何?” 叶寻咬牙不语。这位‘仙子’不速而来,做事好似游戏,全无章法能循,他不清楚她到底要帮哪边? “你不是要杀人出气吗,其实沈家还余下有一人没死,正好留给你出气。” 叶寻愕然抖起精神,死气沉沉的眸子里迸出一抹求知的光来,茫然困惑地看着她。 “今夜子时,你再来这里等我,我让你瞧一出好戏。” 说完不等叶寻置喙,折身便走,叶寻想要转头寻她时,只瞧见一缕衣袂消逝在转栏处,待他大步追出去时,已经全不见她的半点踪影。 叶寻离开沈宅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天上日头炎炎,远处知了声声,万里残云点点,云州城内依如往昔。 叶寻沿着大街若有所失地从东往西慢走。他恨这座城,厌恶这城中的每一个人,每一颗树,每一块砖,哪怕一个平常的路人走卒,他也不惮以最嫌恶的心思去揣度他们。如果他有毁灭一切的力量,他会召来九天银河,三千业火,十万雷霆,来冲垮,烧掉,劈死这云州城。 但他没有那种力量,甚至他想报个仇,都找不到仇人,更何况,就算他杀尽了天下人,又能如何呢? 酒楼檐下,一个满脸带笑,口甜干练的小二拦住了他。 “客官,您里边请。” “我没钱。” 叶寻答,他相信这个理由足以击退殷勤的小二。 “不用您付钱。”小二的答案出乎意料,“有人已经帮您付过了,楼上雅间已经备好了酒菜。” “谁?”叶寻停步回头。 “一个姑娘。”店小二比划着。他比的有些夸张,照他的比量,姑娘的身形还没有旁边马槽的骡子高。 叶寻马上就猜到了是她。 “我不饿,那姑娘呢?” “刚才还在楼上指你,现在吃饱先撤了。客官,你真的不饿吗?” “不饿。” “确定不饿吗?” “你要我说几遍。”叶寻不耐烦地瞪他一眼。 小二一脸为难:“那姑娘特意吩咐过了,如果您不饿,就马上撤席,把酒菜送去喂狗。” 叶寻嘴唇一抽:“随便。” 他大步往前走,心里升起一股闲火。本来,他只有两种情绪——痛痛快快地愤怒和彻彻底底地伤心,可现在,有人闯入他的心境,打扰到了他。 那个迷一样的自称仙子的姑娘。 第5章 伏诛 子时初刻,叶寻依约而来,这是他第三次踏足沈府。 今夜是个好天气,月亮遥挂南天,洒下清辉点点。 他远远便瞧见了云绦,她正坐在沈府大门前的台阶,怀中抱着一个坛子。 “你再晚来些,就赶不上看戏了。”云绦站起身,边说边把坛子丢过来。“拿好了,这可是要紧东西。” 叶寻下意识地接住,险些失手,“你又在装神弄鬼些什么?” “并没有装。”云绦边往宅里走边说,“我真的是神,这里也确实有鬼。” 说话间,两人一同来至后院。这次云绦不往祠堂去,却转到池塘近处一颗大梧桐下。她不做解释,挽起袖子,便从俯低的枝桠往上爬。 “你又要干嘛?”叶寻看她行出异常,不免头大。 “爬树啊。”她理所当然道,手脚倒是麻利,几个攀转已经爬上中梢,“把坛子递给我,你也上来。” 叶寻把坛子随便往上一丢,“我不爬。” “那你不想报仇了?” 叶寻蹙了下眉,只得翻身爬树。不几时,两人爬到梧桐树顶,云绦寻了个枝梢错节的稳当地方,盘膝坐将下来。叶寻倚在她的旁边,看她下一步如何计较。 云绦这才打开坛子,从里面依次拿出糖酥、瓜子、蜜饯、梅子……她每拿出一样,叶寻的脸便抽一下,他本来以为,这里面装得或许是什么行家法器灵篆神符之类的东西,直到云绦把坛子倒干净,他才确信,这就是一个普通装吃食的坛子。 “吃一点。”云绦捧了一捧送过来。 叶寻咬着牙摇摇头,“谢谢,我不吃。” “不用客气,这些东西和中午酒楼的饭,都是我卖了你的剑换来的。” 叶寻唬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向腰间摸去,他才发现,那儿一天之前已经空空如也。 “你卖了我的剑?!” 他刚想发作,云绦忽作食指压唇,作出噤声的动作来。叶寻纵是又急又气,一时也不好发作,紧接着,便听到大门外有马蹄车轮之声,随之又隐约传来开门声。 两人目光循向前院,不多时,便清楚的看到在月光的映照下,从月牙门匆匆走进来一个身穿黑衣之人,夜里看不甚清,但依稀能辩出来人是个男子,须眉略略,看起来年纪也不小。 云绦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一边捧着碗津津有味的吃着梅子,手下不闲着,偷空递给了叶寻一枚。叶寻全身紧张在那人身上,直把梅子都捏出水来都不觉。他虽不知来的是何人,但照云绦之前所说,来人十之八九是他的仇人或者与他的仇人有干系。 只见那人来到后院,不进任何房间,却在池塘边上兜兜转转,来回走步间像是在丈量着什么。忽而停在一处,解下了背上的绳索。他将绳索系牢在池边一块大石上,提着绳子的另一头,俯身慢慢潜入了池塘之中。 “他是谁?” 叶寻得空小声问。 云绦吹着他的耳朵说:“他就是沈家的灭门凶手。” 叶寻大吃一惊,一时心境不知如何安放,矛盾起来。他气这个人,让他没办法亲手复仇,又感激这人,替他惩治恶凶,其手段之残忍,谅自己亲自动手,也殊难相较。他又想,或许这人也曾被沈家毒害,才会以如此极端的手法复仇,照此说来,倒是同难共苦的有缘人。 但此人案发一月之后,又重返沈宅,还做此古怪之事,又作何解呢?叶寻想不明白,看看云绦,她正边吃边瞧,一副看大戏的架势,似乎也不打算跟自己讲明白。 不几时,那黑衣人从池塘里浮了出来,站在岸上,拉动绳索,不一会儿,随着绳子拽出来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箱。 也不知那箱子藏有何物,但似乎份量不轻,黑衣男子使了好一番力气,才把它拖上岸。如此还不完,黑衣男子解了绳索,复又潜入水中,依样画葫芦,不过几时又从池塘中拽出个大木箱。约莫半个时辰,他照此在池中拉出来了六个木箱。当他再次潜入水中时,云绦幽幽吐声道:“来了……” “谁来了?”叶寻现在的头简直比木箱还大。 “伸手。”云绦忽然命令似的说。 叶寻不明就里,但仍照做了。 云绦咬破了食指,滴了一滴血在他掌心,小声说:“握住这只手,你便有通灵之眼。若你害怕幽冥之事,便松开它。” 叶寻不知何解,但将信将疑之下,仍是握住了那只被滴血的手。 ——身体并未发生什么异样,他也没感觉自己开了所谓的通灵之眼。可就当他把目光再次投向池塘边木箱的时候,让他血液凝冰的恐怖事情发生了! 他竟然看到,在水漉漉的箱子上,不知何时起,坐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黑衣,坐在木箱上,微微荡着腿,面朝着池塘,直勾勾地看着水面。如果能离得近些,叶寻或许还会发现,那女子的脸上露着足着让任何人惊恐的冷笑,以及满脸不知所以的泪水。 叶寻心中惊惶难平,不由地松开了那只手,这黑衣女子便倏忽不见了,池塘边只余下那几只平淡无奇的木箱。 他握紧手,黑衣女子再次出现。 叶寻不由意识到,这大概许就是云绦口中那位沈夫人的鬼魂了。 叶寻看向云绦,她只对着自己浅笑一下。叶寻这时才彻彻底底真正信了她,这种奇异之事就在眼前,纵然她不是神仙,却也绝非凡俗。 这时,黑衣男子终于把第七只木箱拉出水面,他正在水上翻腾,全然不知与他近在咫尺处,一张扭曲的脸正笑着。 “二叔,你别来无恙……” 沈夫人忽然说话了。 她的声音像在自空明中传来,被风扯雨击过似的,极尽哀怨凄恻,让人听了,心肝俱颤,如冰雪袭身,凉下半截。 止这一声,吓得水中那黑衣男子断了魂一般,扑打着水,声调变腔,高叫道:“谁……哪个在吓我……” “沈天知,沈天知,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大……大嫂……”被称作沈天知的男子,已经带出了哭腔。他艰难的泅水到岸边,几次打滑摔倒在地上,转着圈四顾周遭,又口糊的大喊:“不是,不是,谁在吓我,给我滚出来……”他抄起一个树枝,疯狂的抽打着身边的空间。 “沈天知,你的心好狠……”沈夫人坐在原处一动未动,只是说话,不停地念着沈天知的名字。 “杀妻灭女,弑兄戮侄……你好狠的心。沈天知,我们一家人,我们所有人,都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等你来……” 沈天知更加癫狂地乱舞着,嘴里撕扯般叫道:“我不会去黄泉路,我不会去,你……你这个贱人,贱人,死了还要吓我。” 他叫喊着,一时不慎,竟滑了一脚,狠狠地摔倒,正好头撞在一个箱子角上,顿时崩出一地血。 他躺在地上,登时不再动弹,也不知是死是昏。 第6章 真相 “好差劲。”云绦吐了一口籽说,“这样的恶人胆子居然这样小。” 远处,沈夫人的游魂绕着沈天知转了好几圈。 忽尔她升腾而起,向梧桐树这边飘荡而来,立于半空中,屈身跪在了云绦跟前。 “仙姑大人,多蒙指点,才识出这恶徒。” 云绦点点头,“明日一早我会去报官,沈家的冤案会昭雪。还有你放心,他会比你们所有人死得都惨。这回,你可以安心上路了罢。” 沈夫人又叩了一首,起身道:“我这就去了。” 临行之际,她又看向叶寻这边,又是恐惧又是惭愧,朝他屈身浅施一礼,这才转身而去。她的鬼魂朝着启明星的方向慢慢飘去,像是陷入一个漩涡之中,眨眼间,便不见了。 叶寻呆呆地目睹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从始至终没有反应,直到她去了,才惊觉:他日思夜想的仇人就在前眼,自己居然半点没有发作,就在刚才,他郁积心中多时的仇恨也不知消弥于何处,一时竟半点也寻不见。 “怎么办?”云绦拍了一下发愣了他。 叶寻回过神来,“什么怎么办?” 云绦指指地上的沈天知:“那坏家伙还没死,你要是上去补刀还是等明天官府来管?” 叶寻看着他,想到了刚才他发疯的样子,忽觉到:如果是自己不知不觉的将他杀了,引一刀之快,那样的审判未免有些太过轻淡。终究还是真相的揭穿,死者的拷问,才能把凶手的灵魂击穿,给他们最痛最深的教训。只是叶寻不懂,沈天知不是被割头残杀了吗,何以又会出现在这里,况且他身为沈家人,又为了什么残杀手足子侄,凌奸亲嫂呢? “他们本是一家人,为什么他要杀自己的家人?”叶寻不敢相信地问。 “这便是善恶因果轮回了。”云绦淡淡一笑,说:“昔日沈夫人纵子行凶,结果儿子落得个断子绝孙,成了残废。但沈家不甘家耻外传,明知沈公子难尽人事,依然下聘王家二小姐。那王家二小姐入沈家门来,两年独守空房,受尽凄凉。偏偏这沈天知天性风流,是个不安分的主。一来二去,他与侄媳竟媾和一处,做下了丧伦背德的不耻之事。到后来,二人料想不及,那王家二小姐竟有了身孕。沈天知不过是个浪荡子弟,身无半点长处,从来是仰仗兄嫂一家,若然事发,轻则被逐家门,重则小命不保。眼看纸里兜不住火,于是兵行险着,事先找到个替死鬼,夜晚趁人不备在饭菜中下了毒,做下了这种滔天大罪。” 叶寻沉默片刻,思忖人心之恶,实在深暗无极,又道:“他杀便杀了,又该有多大恨,一个个分尸斩首,挖心剖腹。”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云绦继续道:“此人不但心狠,且还缜密,他料想沈家是朝廷命官,一旦事发,必然大肆查察,自己也不好脱身。他将沈家少奶奶剖腹,为得是遮掩她有身孕,但单此一桩,不免让人起疑,于是又做出挖心之举。至于他将他的大哥分尸,凌奸长嫂,一来想是泄恨,二来也是为了淡化自己替身被割头的异常突兀,如此大家都死得这样惨,他的替身被割下头颅焚在火炉便也显得情理之中。更可怕的是,他为了做绝,就连自己的结发妻子和两个女儿也没放过。” “那他今夜又返回沈宅……” “自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云绦低眼觑着那几个木箱,“他死在贪心不足。那日他行凶之后,第一时间想得竟不是逃跑,而是侵吞沈家财产,但他时间有限,难以运出,于是收罗家产,沉在池塘里,以便以后回来拿取。一月以后见风头已过,所以又返回沈宅。” 云绦四下俯瞰了一遭静静的沈宅,感慨道:“其实并非我的指点,沈夫人自从死后,夜夜游魂都要回到沈宅自艾自怜一番,举凡有人来此,她总会遇见,沈天知为谋这财产一定会来的,只是来迟与来早罢了。” 说完以后,瞧了瞧叶寻,叶寻不知该作何答,今夜发生的事,以及沈家的遭遇,让他不免有些震憾。两人默默无言坐在树顶,一会儿,云绦吃罢了最后一枚蜜饯,拍拍手,拾敛裙袂,轻飘飘跳下了梧桐树。 “唉……”叶寻随她跳下树来,伸手想要挽留。 “怎么?” “仙姑……”叶寻觉得这叫法呦口别扭极了。他看着自己展开的被滴血的手掌,口气低微地问:“仙姑赐我的通灵之力,可不可以使我见到死去的姐姐,哪怕一面,也好。” 云绦驻足回望,一脸可怜,“你姐姐已经死了五年了。” 叶寻低头无语,只是紧紧握住了拳头。 “瞧你可怜,我违例帮你查查罢,告诉我你姐姐的生辰八字。” 叶寻像是于汪洋之中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将姐姐的生辰八字说出来。云绦边摇头边掏出她的本本来,叶寻忙一步跟到近前去。 “咦?”她忽倒吸一口气。 “怎么了??” “你姐姐虽殒命数载,但往生录上却没有她投胎转世的记录。” 叶寻对那六道轮回之事半窍不通,听她这样说,唯有一脸焦色,却急又急不来,问又不知从何发问。 云绦‘啪’的一声合上书,正色道:“恐怕她也流连尘世,未赴黄泉。” “我姐她还在阳世,他……她在哪?” “有两种可能。”云绦好整以暇地拨落肩头一片落叶,轻声慢语道,“如果在世久远,她有可能已经魂飞魄散了……”不等叶寻发急,她又忙说:“还有就是,她魄魄尚存,但已经不在云州。我在云州盘桓多日,三入沈宅,并未见过她的魂灵。她既在世为鬼,五载不来触沈家的霉头,那她所念者,必不是为了寻仇。既不是为了寻仇,那么令她心怀执念者……”她话到此处止住,上下打量一番叶寻。 “为……我?”叶寻话未出口,已经口齿凄惶,泪满一脸,一阵头晕目眩,难过的即刻就要死了一般。 “或许。”云绦如是说,她抬头看看天,语气中也充满了伤感,“她生前本为去找你,怕你在昊京遇难,所以即便在她死后,仍难消此念。所以,你为他千里寻仇,她却芳魂万里,游遍世间寻你。” 叶寻瘫倚在树干上,双眼迷离痴呆。 这两种可能都不是他所期盼的。 此时此刻,他倒宁愿姐姐已经投胎,哪怕他们今生不遇,来世不见。 他曾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有补天之力,但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那些家国天下,天下家国,那些仇仇恨恨,情情爱爱,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阴阳轮回,纠纠缠缠,他恍然察晓,原来大如生死,竟也不能切割断人间的羁绊。 第7章 拜师 离开云州城的第三天。 云绦正在路边的一间破茶寮里休息,不远处,叶寻慢慢走来,坐在与她相近的桌子旁。 他已经跟着她走了三天。 云绦端着杯子过来,骑在板凳上,托腮道:“这位公子,跟了小女子三天,究竟要怎样?” “我想过了。”叶寻郑重地说,“我想拜你为师。” 云绦失声而笑,“痴心妄想。”她说,点了点脑子的地方,“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知道。”叶寻仍不卑不亢,“你是神仙,必有飞天遁地的能耐,但为何能让我跟住三天?你肯定是有意让我跟着!” “其实……”云绦有些语结,扭了扭鼻子,“我是个犯事儿的神仙,被贬谪下来。我很忙,我要忙着超渡游魂,多赚点功德积分,所以没空收徒弟。” “我也想……”叶寻谨慎地提练着措词,“……赚点功德积分。” 云绦无语,拿着杯子又回到原座,她理了理裙摆,看着大路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起身拔腿就跑。 叶寻正端起杯子喝茶,见她这样差点没被茶呛着,丢下杯子便追着她的方向,茶肆的小二见了这一幕,放下茶壶也狂奔着追了上去,边追还大骂:“老天来,喝口水也有人不付钱,还要不要人活了……” 跑在最前面的云绦听到责怨,匆忙之间停住身子,从腰间掏出两个铜板放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一边跑一边指着叶寻回头道:“我付钱了,你追他去要他那一份。” 叶寻也往怀里去掏,只掏到唯一的一张纸票,随风一抛,向小二道:“我也付过了,你不要再追了。” 身后的小二先捡了两枚铜板,又拾起一张银票,心里只觉得好笑:这两人怕不是个傻子,明明追不上的,居然出声一喊,就被吓得交了钱。待一看到银票,上面竟是恒通金印的千两大钞,惊得几乎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前面的云绦下了官道,一头冲进路旁的草荡子里去,叶寻紧随其后,一口气不敢松。他自问天赋异禀,又从小随姐姐在技班玩耍,跟着一位好师傅学得了不错的轻功,后来从兵在战场上锻炼,益加有成,等闲人都跑不过他。但在云绦跟前,他似乎使出吃奶的劲也难以跟上。想想也是,她可是个神仙,岂是自己能追上的。 在草荡里兜了几个回来,果然找不到了云绦的身影。叶寻失落不已,对着野草发了一阵狠,倒在地上看了一会儿,茫然起身,无可奈何,行尸走肉一样沿路走去。 走了一会儿,远远听到前方有水声潺潺,他连日来不曾休息,刚刚想要喝口茶也没喝成,便想着去前面喝口水。 还没走到小溪,远远便看见溪畔见有个身影,这身影对于跟了三天的叶寻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不是云绦又是哪个。 他一阵欣喜,顿时又有了精神。立时就想要过去,但见她脱了鞋袜,正戏水濯足,便在远处等了好一会儿,等她穿戴好了,才紧几步跑了过去。 云绦听到身后动静,头也不回,一脸不耐烦说:“你还真是阴魂不散。”转过身,嫌弃的看了他一眼。 叶寻木然不语,忽而双膝跪倒在她面前。云绦吓了一惊,急忙屈身扶他,“你干什么,快起来,我可担不起你跪。” 但叶寻执意不起,云绦扶不动,索性也跪在他对面,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我耍赖皮。” 叶寻磕了一头,闷声道:“仙姑,求你收我为徒,我诚心拜您为师。” 云绦静了静,一边扶他一边说:“你先起来说。” 叶寻见她有松口的迹象,忙提袂而起,云绦轻笑,打量着问:“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叶寻答道:“弟子以前管中窥豹,不识乾坤大体,前不久与您历见鬼神之事,方知世间玄奥无极,弟子也不求能学会您那样的大本领,只是想能跟着您见识见识就不枉此生了。” “说谎。”云绦干脆地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可是神仙,在我面前还敢说假话。” 叶寻被她说得一时无语,眼眶却渐渐红了。云绦慢声道:“我替你说,你是想跟着我,或许有一天有借我之力见一面你姐姐。” 她一句话说出口,对面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云绦瞧他那样,悠悠叹了口气,摸索半天翻出来张手帕,递给他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像个小哭包。” 叶寻怔呆,这句话竟然和当然姐姐说的话那么像。她这样一说,他愈加忍不住了,不接手帕,只是咬牙道:“我在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如果能再见到姐姐一面,我叶寻就是立刻死在这里,也夫复无求了。” “死也愿意?” “愿意!” 云绦笑了笑,微微阖目思考了下,说:“昔日大明宫有鬼,唐太宗令秦琼尉迟恭守门,驱吓邪祟。看你人高马大的,如果跟在我身边当个跟班,或许也能顶点事……” 叶寻听她有松口的意思,喜道:“师傅是要收我么?”登时又要下跪,云绦好容易扶住他,恼道:“你要想拜我为师,第一项就是再不能跪我,我讨厌这样。” 叶寻连忙称是,直起身子,云绦继续道:“还有几件事情我要跟你事先说明。” 他顺杆便爬,“师傅讲就是,我全都答应。” 云绦不信地哼笑了一声,“首先,你虽然拜我为师,但我什么也没法教你,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但告不告诉你看我心情。” 叶寻道:“我并不奢求敢学到仙家的神通法门,只要能跟在您身边涨些见识就知足了。” “再者,从今往后,你绝不可再杀人,如果你胆敢再有害人之心,我……我就不认你了。” 叶寻怔了一下,他来自疆场,杀人喋血本是无法避免的事。但如今不一样了,他想,如今姐姐死了,自己便一无所有了,自此以后,他都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世上了,还有什么功要建,有什么业要立。之前的一切全抛下他也不在乎了。 “以后师傅走到哪里,我就跟去哪里,绝不会再害一条性命。” “怕你只是说得好听。”云绦又哼了一声,继续道,“最后我要说的是,寰宇茫茫,酆都的鬼司又非我一人,我未必就能遇到你姐姐。还有就是,如果遇到了……”她紧盯着叶寻,眉头深凝,“如果她是怨鬼,我自然会平常渡她,但如果她成了恶鬼,又所犯甚大……” 她自身后掏出一张紫色的符来,目光决绝道:“我是要把她捉进无间地狱的,若她拒不受伏……我或许还会让她灰飞烟灭!” 叶寻如受雷殛,顿时张不开嘴。 云绦冷冷看了他一眼,说:“原来拜师不过是说说玩的……”她一把将手帕夺过去,转身就走。 叶寻思绪万千,但有一点却明白的很,就是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虽然不说一字,但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身。云绦时而快行,时而慢走,时而回头看他几眼,她虽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却既不赶他,也不松口。 这样两人走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叶寻反倒慢慢想通很多事情——他想到姐姐的事情,没来由的觉得姐姐绝对不可能变成杀人害命的恶鬼,他这样认为,也不是凭空瞎想,一来姐姐生前便是很善良的人,难道化作鬼就能转了性子?再者,沈家人害她那样惨,她都不曾化生厉鬼报复,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害别人? 总之,自己想得再多,若此生再也不能得见姐姐的魂魄,一些皆是枉然。命运既然让他有幸见到这位‘仙子’,那就是上天让她指引自己去见姐姐一面,自己怎么可以放弃。 他打定主意,紧赶几步道:“师傅,您刚才说的,我全都答应,只要能见姐姐一面,我万事不悔。” 云绦不理他,只管走自己的路。 叶寻又说了好些补救道歉的话,她皆是充耳不闻,旁若无人的走走停停,但脸上却没了一开始的怒气。 半日无话,又到黄昏向晚时,两人来到一条小河旁。一时前无人家,后无村落。 云绦走得累了,就地倚坐在一块临岸大石上,歇息喘气。坐定不久,见叶寻从岸边端着一蒲宽叶,乘水过来。 “师傅,喝口水。” “哪个是你师傅。”云绦虽笑他无赖,却仍接过了水。 她终于肯张口了,叶寻心中大喜,又用殷勤的口气问,“师傅,你这是要哪儿去啊?” “去昊京。” “师傅去昊京做什么?” 她一脸神秘地说:“自然是有天大的要紧事。” “我正好也要去昊京。”叶寻凑热乎的靠近了些,云绦低眉觑了他一眼,他又乖乖的退了回去。 过一会儿,天色更晚,云绦仍倚在石上不动弹。叶寻小心翼翼问:“师傅,晚上就在此处歇息吗?” “不然呢?”她说,“让我给你变一间广厦出来?” 叶寻忙摇头,就近搜罗了一抱柴火来,在云绦近处点燃了。 “快秋天了,晚上凉,师傅注意些。” 云绦不答他,怔怔瞧着水面。幽幽道:“好饿,不知道这河里有没有鱼?” 然后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叶寻。 “我去……摸摸看?” “别太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叶寻连忙说,“我最会捉鱼了。” 他脱下外面长袍,硬着头皮纵入水中。他水性其实不好,勉强不被淹死已然万幸。在水里足足扑腾了半刻钟,莫说是鱼,水草也没捞到半根。悻悻返回岸上,只冻得瑟瑟发抖。 云绦看他,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唉……”便从腰里掏出一块芝麻饼,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便缩了缩身子,倚在石上闭起眼里。 叶寻把那未曾浸湿的长袍悄悄盖在她身上,自觉的退出好远。口中小声喃喃道:“师傅……” “哪个是你师傅。”云绦迷迷糊糊的反驳。 “我不为自己,我想为我姐姐积点功德。”他说,“可以么?” 她不答,这次像是真的睡着了。 夜深了,一个呱噪的青蛙从河里跳上岸来。叶寻逮到了它,想着将他烤了,给云绦一个惊喜,但忽而又反思,好歹是条性命,眼下正想积德,还是放了罢。但云绦刚刚还要吃鱼,可见她不是个吃素的家伙。照理说,师傅执要,徒弟当效,到底怎样做才好?他思量再三,再看时,青蛙已经被他捏死了。他只好烤了。 夜里,他做了一梦,河里所有的青蛙都跳上岸来,全是那只被烤死青蛙的七大姑八大姨,吵嚷着要报仇。他惊醒时,天已然明了,云绦正在旁边唧着嘴啃烤青蛙。 “这笨家伙真不长眼,竟半夜自己跳到火堆上来。”她一脸惊奇地说。 叶寻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正在这时间,东边远处走来一个挑担老翁。看他年纪约有七八十岁了,还挑着两个大桶。他到了河边,连舀加蓄的盛了满满两大桶,颤巍巍的打着摆子往回走。 “原来这附近有人家。”云绦把骨头扔在一边,跳起身子跟了过去。 “老爷爷,你家中的儿孙呢,为什么亲自来挑这么多水?” 老翁听到有人说话,放下担子,抱手道:“小老儿老眼昏花,请问这位姑娘是……” 云绦伸出手勾唤叶寻,指着地上的水桶:“来,快帮爷爷担上。” 叶寻难得有讨好的机会,敢不应从,忙把水桶担起。不过他虽有几把子力气,肩膂上的平衡却不好把持,勉强担起木桶,难制左摇右晃。 老翁忙道:“陌路相逢,怎好相劳。” 云绦听他讲话文绉绉的,怕不是个简单庄户人家,只说:“我们是游人,正好打此经过,举手之劳而已。” 叶寻喘气说:“爷爷,你们村子里没有井吗,跑这么远来担水。” 老翁叹道:“井倒是有,还不只一眼,可惜说来话长。”可他又一句不肯多讲,像是有什么隐情。 走了一阵,前方仍未见到村庄,叶寻已经实在坚持不住,三人便停下来休息。 云绦问:“爷爷,怎么个说来话长,有井还出来打水,难道这河里的水喝了能长生不老么。” 老翁笑道:“小姑娘说话真是有趣。罢了罢了,与你们外乡人说说也无妨。” 他便将身坐定,娓娓细讲起来:“我们村上原有三口老井,分别挖在村东头,村西头和村南头。这井水甘甜,水源丰沛,即便是遭逢大旱,千百年来也从未干涸,但这种井啊,最怕一样。” “怕什么?”叶寻追问,云绦怨他插话,瞪了他一眼。 老翁抚须道:“最怕有人跳井自杀。” 第8章 鬼井 “这井啊……”老翁抚须道:“最怕有人跳进去自杀。” 叶寻和云绦都是一愣。可他不像是讲玩笑,极其认真的继续说:“因为井里一旦泡过死人,暂时就不能供人畜饮水了,须得淘上好久才能恢复正常,纵是如此,也难免让人心下不安。不过还好,一口暂不能用,还有另外两口。” “跳井自杀?”这回换云绦忍不住插话了,“经常有人跳井吗?” 老翁向东看去,道:“自从燕人犯境,围困京师,已经连续五年战火不休,朝廷广征天下粮草,又逢贺州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处处饿殍,有些人实在活不下去,轻生遗世也是常有的。” 叶寻抱拳当空道:“幸而当今英明,顽抗贼燕,驱除外番,护佑住我大好河山,如今太平之世将至,老爷爷你也可安享天年了。” 云绦‘啪’的一下打了下他的手背,怨道:“说井的故事呢,你扯哪儿去了。” 叶寻忙道:“对对对,老爷爷,这跟去河里打水有什么关系?” 老翁道:“去年初冬,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有天晚上,有一家三口人同时跳井自杀了!而且,三口人分别跳进了三口井里。” “啊。”云绦失声捂住嘴。 “没办法,三口井全都要淘,全村人不得不去离家很远的河里挑水吃。村上的人为此都非常生气。” 叶寻不禁有些懵懂,一下子死了三个人,村上的人关注的竟然是喝水的事情。 “为什么?”云绦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这样死法?” “我们也都很纳闷。”老翁亦道,“有好些想不通的地方。一者,既然全家都决定要死,为什么要分开死?这不符合咱们华夏传统中死则同穴的特征。二者,也是无法解释的一点——就是这户人家本来是有四口人的。这家中有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和他们的一儿一女,女儿较大刚满十五,正值待嫁之龄,小儿子才一岁,还没有学会走路,是全家的宝贝,偏偏就是这个小儿子,在事情发生后凭空消失,找不到了。” 云绦紧张地揪着衣角,说:“难道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或许是因为有人想抢他家的小儿子,所以才杀了他全家。” 叶寻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翁摇头又点头,“大家也这样猜测过,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真是歹人行凶,直接杀了就是了,为什么大费周章扔在三口井里,扔在一起不是更麻利吗?因为此事涉嫌凶杀,亭长不敢小看,便报告了县令。县令派下衙差,几番查探,也没有找到他杀的证明,虽然最后也没找到小儿子,但仍把此事定性为自杀,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所以,你们便不敢再用村上的三口井打水喝了?” “并不是。”老翁道,“他三人自杀后,又发生了更加诡异的事情。首先,井水失去了以前的草木泥土味,而是变得有些腥膻之气,任怎么淘洗,颜色也常浑浊不清,常带朱红之色。再有就是,好好飞在天上的鸟儿,路过井时,会不知何因的一头扎进井里。渐渐地,竟连一些小猫小狗黄鼠狼之类的动物也不能幸免,莫名其妙的就会跌落其中,而且死状极其怪惨。到后来,村里的猫狗都不敢靠近井,隔着老远就凄厉狂吠。所以,全村人才会不辞路远,跑到几里外的河中取水。” 叶寻转头瞧瞧云绦,小声说:“难不成,是鬼在作崇?” 老翁道:“大家也都这么觉得,猜测这一家三口肯定是被人杀害,正因死的冤,才有莫大的仇恨与不甘,化身成鬼在井在作怪。村里人因此还去庙里请了和尚来作法,但几番作法,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村民们惶惶不可终日,有一些受不了惊吓的,便离开村子,远走他乡。像我们这种老的走不动的,也只能守在村子过活。” “走,瞧瞧去。”云绦示意叶寻担上担子。 三人继续前行,约莫总共走了四五里,遥遥看到了一处小小村落。 老翁道:“我们村子名叫‘双庙村’,因为村头盖着两处古庙,因此得名。” 云绦搭眉定晴,远看村子上空,小声念念道:“我了个弥托佛……” 转脸却是一脸从容,对老翁道:“找你们亭长来,就说我能帮他驱鬼。” 老翁一脸纳罕,似不相信。叶寻从旁大力捧场道:“直管去叫,我师傅的本事你们绝然想像不到。” 老翁见这一米八的少年叫那一米五的姑娘师傅,又是一脸懵逼,但他心念两人不辞辛劳,一路担水而来,纵然脑子有坑,也不好拒绝,只好说:“我且去知会一声,二位稍待。” 老翁去了,两人就在庙前等待。 那庙实在是够破,既不高耸,也称不上堂皇,如果不是里面供着尊城隍,路人都难以确认这是座庙。踏过残破的门槛,云绦进到庙里,诚心敬意的朝着城隍拜了几拜,叶寻从小到大没拜过这种野路子神,但有云绦在前,他便也依样做了。 不多时,一个黑黑瘦瘦,两鬓斑白的年长男子赶来。他自称亭长,问刚刚说会捉鬼的是哪个。 云绦跳出来,朗声道:“我们游历四方,本欲往昊京去,途经此地,远远望来,村子上方一片黑云夺顶,似有邪魅之气,故而停步问之。” 亭长打量了她一下,直接选择跳过。又打量了一番叶寻,见他雄姿飒飒,英气不凡,衣着穿戴更显不俗,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忙抱手施礼,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云绦跳到他跟前,扶着他的肩膀掂脚道:“我们是一伙的,他是我徒弟。” 亭长一怔,叶寻忙说:“不错,阁下不必见疑,我师傅她老人家神通不小,确有捉鬼的本领。” 可惜他这句没有拍对马屁,云绦听见‘老人家’三字时,狠狠的顶了一下他的膝弯。 “可是……”亭长陷入巨大的混乱中。 “带我们去瞧瞧那三口井。”云绦不让他细思,便已经提上行程。 亭长只得带他们前去,几时间,村里已经有不少人获知此事,都涌出来围着看热闹。不消多时来到了村东头的老井前,大家吓得全都不敢上前,唯有亭长战兢兢送他们上前,终于隔了两丈远,他再不敢上前一步。 众人本来不信,但看到两人胆大至此,倒又信了一二分。 云绦趴在井沿上往里面看了看。 “拿条绳子来。”云绦吩咐道。 一会儿便有人拿来绳子,云绦把绳子一头绑在腰上。 “师傅,小心些……”叶寻暖心地嘱咐道。 “有心了。”云绦感激的拍子拍他的肩膀,又拿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叶寻的腰上,说:“你下,我保着你。” 叶寻重新确认了一下云绦眼中不容置疑的目光,忽有种上了贼船的无望感,事到如今,他也无退路,只得扶绳下井。 “我是不是要带个火把什么的?” “不用,大白天的。” 这是一口极深的古井。 下了大约四五丈时,仍未到底。叶寻已经感到呼吸有些艰难,四肢也倍感吃力。尤其受不了的是,井中有股子极其难闻的腥臭味,像是腐肉什么的。再下一丈有余,他终于到了水面位置。 “你看到了什么?” 云绦在上面问。 她应该是小声问的,但井中膨音,让她的声音显得诡谲奇异,拖着长音,似乎故意在吓人。 叶寻别扭着身子往下看,里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只有一截断了不知多久的井绳,还有几簇黑糊糊的东西,他不确定是什么,云绦又催了一句,他只好伸手摸上来看个究竟。 原来是半截已经腐烂的老鼠。 他强忍住没有大叫,抓狂地把老鼠丢在井壁上,力气太大,反溅起些什么落在脸上,不外乎是腐肉或者血,他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 这一刻,他忽然又不想拜师了。 拉上去时,叶寻的脸已经苍白如纸。 云绦问众人:“这一口井,死得是哪个?” 亭长答道:“这一口井跳得是那家的妇人。” 云绦叹一口气,说:“带我去下一处。” 众人又簇拥着她带到村子南头,这口井井绳尚未枯断,比之前那口也浅了不少,云绦直接打桶下去,盛上来一桶污水,那水中似有毛发,又带腥红。她又问:“这一口井,死得又是哪个?” 亭长答道:“是这家的女儿,才十五岁。” “可惜,可惜。”云绦连声摇头道,又道:“黄泉路上无老少。” 接着,云绦又随众人去到最后一处老井,这次她连看也不看,直接拾起块石头,哐当一声砸入井中,大声朝井中道:“我今晚来拿你,你可别想着逃。” 转身又对村中众人道:“那家人住在何处。” 亭长又带着她去了,是一座很破很破的房子。到了门口,云绦却不进入,只是对着大家道:“今夜戌时起,你们全都要待在家里,紧闭二门,不到天明,绝不可出来。” 众人见她胆大非常,说话做事又似乎有些章法套路,只作死马当活马医,竟也信了。 人散之后,云绦独留下亭长,叶寻以为她还有大事吩咐,岂料她竟对亭长道:“亭长大人,我们帮你捉鬼,你出资几何?” 亭长好不惊诧,沉思一会儿,说:“高人想要多少?” “八百两。”她用手比划说。 亭长讪笑一声,“还是把鬼留着,让鬼吃了我们罢。” “二两怎么样?”云绦马上大幅砍价妥协道。 亭长想了想,正色道:“如果高人真有本事捉鬼,明日二两自当奉上。”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亭长走后,叶寻又陷入了迷茫。 他们两人暂栖在破城隍庙里,云绦在供案上搜罗了好几遍,什么也没找到。叶寻终于忍不住,问:“师傅,咱们捉鬼也要报酬的吗?” “首先,我不是你师傅。”云绦放弃寻找食物,把身子窝在案子下,“再者,神仙也要吃饭,你就算求如来佛主办事,也要给他烧香。” 叶寻还想再说,云绦打断了他:“你闭嘴,让我睡一会,晚上还要忙。” 第9章 饕餮 转眼间又到了晚上,月亮升空之际,云绦抖抖衣裙,起床了。 全村的人都已经闭门不出,空荡荡的街上有点凉,忽而传来一声狗叫,吓了云绦一大跳,蹦起来半尺高。 回头时,她看到叶寻正跟在近处,为了掩饰她刚刚的露怯,她咬牙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银子了,我明天要吃狗肉做报酬。” 叶寻觉得,这绝不是一个自称仙子的人该说的话。 他随着云绦,首先来到了跳井那家人的破房里。云绦翻翻找找,几乎要把破房子拆了一般,来到院子,又各处闻闻嗅嗅。叶寻不问,知道问了她也未必肯说。 最后两人来到偏侧的一间土房,里面有灶,灶上有口破锅,想来是家中的厨房。 云绦跳上灶台,就要把锅掀开,叶寻帮衬着她,一同把锅掀开丢在一边。云绦也顾不得脏,就往灶下的灶灰扒去,三两下间,竟从灰里扒出了一截雪白的骨头。 “你瞧。”她似笑般把玩着,“这家人穷成这样,竟还有钱买肉吃。” 说着丢过来,叶寻不解灶下为何能扒出骨头,也只得接住。她又接着往下扒,一会儿不间断地扔过来六七段骨头,再往下去,云绦忽然止住了,全身僵在那里。 “师傅,怎么了?” 云绦慢慢起身,手中提着一副雪白的头骨,那头骨略小,天灵盖处已然塌陷进去。 “你猜这是谁?”她眼神落寞地问。 “这难道……”叶寻蓦然打了一个激灵,“是他们失踪的小儿。” “不错。” “原来他们一家四口,都已经罹难了。” “你猜这小孩怎么死的?” 叶寻摇摇头。 云绦跳下灶台,轻抚着手中头骨,小声道:“我猜,这小孩是被他父母和姐姐吃掉了,就在这口锅里煮熟的。” 她说的话轻而柔缓,但叶寻听了却如同暑天被泼了一身冰水,惊得手中的断骨洒落一地。 “为什么???” “因为太饿。”云绦不无悲伤地说,“据说去年贺州大旱,死了近一半人,你白天可曾瞧见,这村上的人,哪个不是瘦骨嶙峋,你看那村头路边的枯树,哪一颗还有皮在?哈,饕餮之鬼,早被本仙子一眼猜穿。” “可是,可是……”叶寻已经乱不择言。 “别可是了。”云绦很快放下了之前消极的情绪,抖擞精神道:“去把鬼捉来,问问便一切都知道了。” 她急匆匆出了破宅,叶寻刚刚有点惊了脑子,不敢离她太远,边行边问:“师傅,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去偷个孩子来。”云绦说。 叶寻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她走到一户人家,指着里面说:“我刚刚路过时听到这家有孩子哭了,应该是还没断奶的小孩。” 叶寻还来不及说什么,云绦已经跳进了低矮的栅栏。叶寻看到她撅着屁股在门缝偷看的样子,忽然有点恍神:这究竟是哪门子神仙,不但是个财迷,还是个吃货,到现在居然还偷小孩。 他正想着,云绦那边已经办妥了,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让那一家子人不知不晓,就把孩子抱了出来。 她抱着孩子直奔村西头,叶寻一脸黑线的跟在身后。 夜里的古井比白天更添几分可怖,让人远远看去便不由的汗毛悚然。离井一段距离,云绦止住脚步,回头对叶寻道:“你确定要跟着我?” “恩。” “你不怕死啊。” “不怕。”他顿了顿,又说:“有师傅在呢。” 云绦干笑一声,才道:“既然你要来,总得有点防护措施。” “防护措施?那是什么东西……” “童子尿,有没有,往身上撒点。” 叶寻张大嘴巴,夜色中掩着脸红,道:“师傅,能不能换别的。” “啊?”云绦审视了他一下,若有所思道:“原来你不是童子啊。我看你年纪不大啊。” “我……”叶寻想要反驳,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师傅,可不可以换点别的。” “换别的,”云绦为难道,“也来不及了啊,这样,你抱着孩子。” 她把手指咬破,往叶寻眉心一点,又把孩子递给他,终于开始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 “一会儿到了井边,你要拍打这个孩子,他的啼哭会把井中的鬼惊吓出来。接下来你要挡着井口,万万不能让其返回井中。还有你要谨记,这可不是沈夫人,沈夫人只是一缕游魂,最多就是吓吓人,而井中这位,是嗜过血的,怕是已经初具神形,你一定要抱紧孩子,因为它害怕孩子,你若松手,就有性命之忧。” 叶寻无不点头,心怀忐忑地与云绦走到井旁,她一个眼色,叶寻忙拍了孩子一下,可是孩子睡得太熟,一下竟不能醒,他只好狠狠心,使劲扭了孩子屁股一下。 伴随着一声孩子啼哭,须臾间,叶寻清楚地瞧见井中如井喷似的射出一团黑雾来,云绦自后腰抽出一张紫色画符,帅气的旋身欺上,冲向黑雾。 可她似乎扑了个空,黑雾散去,只余她孤零零站在了井沿上。 “哎呀……”她小声低呼。 “没贴着。” 叶寻差点扑倒。 “千万守住井口。”她大声吩咐道,声音中明显有点急了,说罢踏空而起,朝着暗处又扑了过去。 她一下子就不见了。 只留下叶寻抱着个哭叫不止的孩子岔腿站在井沿上。 孩子弄哭容易,哄睡太难。而且叶寻还比较怀疑,孩子如果睡着是不是就不顶用了,所以他一边心烦意乱,一边急切地盼着云绦快回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这简直是叶寻生命中最长的半个时辰。他听到暗处传来沙沙声响,然后看看云绦慢慢地走过来,她似乎很疲惫,嘴角甚至还带点血渍。 “师傅……”叶寻一阵慌乱,但仍谨记吩咐,不敢擅离井沿。 云绦走到近前,倚在沿边,从腰中抽出一张紫色的画符,二指夹住,面有得色,朝叶寻抛了个眼:“ easy ,手到擒来。” “师傅成功了?”叶寻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绝没有她讲的那样简单。 “那还用说。”她伸手唤道,“去下一个,尽早收工,早点吃饭。” 叶寻跳下来,跟在云绦的后边,他看着她的背影,忽觉才一会儿不见,她的身形居然变得有点伟岸。 第10章 饭来 半个时辰后,村南头,一场莫测的激战正待拉开。孩子已经止住了哭声,等待着第二次的突施冷箭。 “师傅,你这次千万要注意。” “晓得啦,别再咒我了。”云绦这次已经预先把先前那张符抽了出来,摆好了架势。 又是一声孩子啼哭,这次的黑雾喷出来的比之前更快了些,但云绦眼如锐箭,第一时间就把准了脉点,一步上前,将灵符按在上面。一声痛苦的凄嚎从黑雾中传来,符上像是有个管腔,刹那间一点不剩的把黑雾吸了进去。 “搞定。”她拍手道。 然后,两人又来到最后的村东头。同样的技法,将第三只鬼也纳入符中。 叶寻有些兴奋异常,他第一次,亲眼见识并且可以说亲身参与了捉鬼之事,他看着云绦手中的符,“师傅,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云绦把灵符平整的铺在地上,盘膝坐下,说:“第一,先把孩子送回去。然后,接下来我要元神出窍,进入符中,与他们再战一次。” “为,为什么??”叶寻刚刚放下的心忽地被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云绦非常平和地说:“若我现在把他们移交鬼司,因为他们蚕食血亲,是为逞口舌之欲犯下饕餮之罪,到地府免不了拔舌之刑,油煎之苦。如果我能说动他们些,使他们悔悟一二,也许还能受罚轻些,毕竟,他们生前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不过……”她又说,“三个鬼有点多,我怕按下葫芦起来瓢,控制不住他们。他们可能会探出符中,求你把他们拉出来,或者,他们还有可能变成我的模样,你可千万别受蛊惑,任他们说破大天,也别伸手。” “如果真的是师傅你呢?” “那不会。”云绦自信地说,“我有本事自己爬出来,切记,任何人来,一脚踩回去便是了。” 她送回孩子,又对叶寻嘱咐一番,盘膝坐定,双目澄开。不等片刻,一点明光自她的天庭溢出,于她顶上盘恒两周,以迅雷之势抛入符中。 叶寻屏气凝神地盯着画符,半点不敢松懈。 却在一个抬头间,不经意地瞧见了静坐符前的云绦。 ——他从没有这么近的距离观祥过她的样子。 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她的眉眼,她的云腮,她的嘴唇,还有一缕散发飘在她的额间。细看之下,还有点小漂亮。看得出了神,心里竟想:如果现在给她一拳,等她元神归来,会不会察觉到,如果给她一个脑瓜崩呢,会不会起个包? 一个刹那的念头,让他感到有些惭愧,好歹叫人家一声师傅,怎么能这样冒犯,忙合手抱歉,退出老远。正值这时,灵符忽有异动,一阵罡风顿起,灵符中忽地探出半截身子来。 正是云绦的模样。 “别踩,别踩……”她刚探出身子来便忙喊。 她挣扎地抬起头,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来,道:“嗨,叶寻,我说了你可能不信,但我现在真的需要你帮忙,他们拉得我好凶,不肯让我出……” 不等她说完,叶寻已经一脚踩在了她的脸上,那半截身子呯的一声,像炸裂的汽球一样消失不见。 叶寻冥神闭眼,也盘坐下来。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静下心来,否则心里眼里,都是云绦的模样。 如此这般,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灵符忽又有异动,它先是急剧膨胀,成了个圆球状,倏忽又泄气一般,射出一粒萤光来。那荧光打在云绦的眉心,令她身子仰倒在地。她猛地站起身来,扶腰喘气,一副大难重生的模样。 “师傅,你终于回来了。”叶寻兴奋道。 “还好。”她上气不接下气道。 “师傅,你怎么一鼻子的灰,受伤了吗?” “里面很脏。”云绦一边摇头一边擦鼻子,补充地说,“你没进去过你不知道。” “师傅说通他们了吗?” “我倒是说通了一点,不过他们三个各自的恩怨太深,解不开了。”云绦静下一口气,又说:“不过我知道了,他们为什么会分别死在三口井里。” “为什么?” 云绦不答,拾起灵符,来到城隍庙前,对着高坐其上的城隍又是一顿虔诚的叩拜。 然后她倚在龛前,看着破窗外的月色,似自语又像是与人说,还像是在自责,道:“其实我猜错了,原来是我把人心想的太恶了。” “师傅为什么这样说?” “其实……那个小孩子并不是被他父母所杀,他是自己病死的。”云绦叹口气,接着说:“他的家人本想要葬他,但临埋之际,那做父亲的又想起了也在病中的女儿,便对妻子说‘儿子死了,女儿怕是也命不久矣,与其这样埋入土中,不如烹了,换女儿一线生机’那做娘亲的,也是饿到了极限,竟这样默许了。” 叶寻听她慢慢道来,语气中并没有半分的责怨。 “正在病中的女儿看到母亲端来一碗肉,简直高兴坏了,也顾不得问什么,一通鲸吞蚕卷吃下了肚。可吃完之后,女儿才想,家中贫无粒粟,又何来糜肉?于是她偷偷溜到厨房,隔着窗棱,一眼看到弟弟的人头在锅中随着水花翻上翻下。她大惊之下,几欲作呕,回到屋里,一边内疚惭愧,一边惊惧交加。心里想,今日父母腹饥煮了弟弟,来日腹饥也许就会把屠刀伸向自己。这样一想,与其苟活,不如早死,便留下绝书,跑出家门,纵身跳进了村南头的井里。” 叶寻一阵脊梁发颤,问:“那对父母呢,又是因何跳井?” “那夫妇二人把灶上事宜收拾妥当,回到屋里,不见女儿,却见了绝笔信。夫妇二人追悔不及,互相埋怨,大吵一架。又想到各自的所做所为,掩面羞惭,没脸再活在世上,两人出了家门,便分道扬镳,一东一西,跳井而亡。就这样,一朝之内,两念错猜,三眼老井,四口之家,先后殒命,唉……” 她说着说着,似梦臆一般,叶寻再想回话时,却见她已经合上了眼。 她睡着了,但眉间一抹浅愁未减。 叶寻看着高高在上的城隍,想到了以前:那时他还在军中,为大梁江山执锐披坚,他用八个月的时间誓死守卫住了建都一百八十年的昊京城,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把敌兵赶出鹿鸣关。最后,他长缨奋举,意气风发的催马出关,临兵漠北,用三千里白骨荡平狼烟。他在军中吃着肉,喝着酒,挥洒着热血,他以为他是为了守护关内姐姐的太平,他以为他是为了天下人的久安。 可是,他姐姐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而他保护的天下人,为了让他们能够马肥人壮,不得不上缴自己的三餐。 以至今日,白骨成堆,冤魂成海。 第11章 病起 叶寻第二天醒来是被云绦踹醒的。 他睁开眼时,发现云绦的脚正踩在他脸上。 “师傅,干嘛踩我?” “你睡得太死了。”她说,搓了搓手,兴奋地说:“走了,去领工钱。” 村中的家家户户都已经开了门,在云绦的要求下,亭长把众人聚焦到了一块。 云绦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大家讲了一遍,先说了他们因何而死,又讲到了昨天晚上的激战。为证所言不虚,她带着大家去到那家厨房,翻出了小孩的尸骨,又从井中打出湛清的水来,痛饮一瓢。 她添油加醋的本领让叶寻大开了眼界,尤其是她还一直要求叶寻加以附合佐证,让叶寻尴尬的一直满地找缝。但众乡亲听得入神,都信以为真,毕竟她解答了困惑全村半年的迷团。 “那绝对是我平生最惨烈的一战了。”她痛心疾首地说,“我的指中天玑剑跟那鬼的嗜血琵琶幡磕在一起,发生了耀眼的光华,我一度以为自己瞎了,好久之后才将将能够看见,但我仍然受了重伤,怕是这一两年的道行都白练了。”她说着,羸弱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叶寻转过脸,不愿看她吹牛的样子。蓦然,他听到一声痛咳,拍着胸口的云绦呕出一大口血来。众人喧哗一片。 血红刺眼。 叶寻被这一突然状况惊了一跳,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手该往哪扶。 “师傅,师傅……” “别害怕。”云绦侧着头小声说,“我演给他们看得,不然他们怎么能心甘情愿交那二两银子。” 叶寻石化当场。有一句话叫作下血本,师傅很精确的演绎了这个词。 可最后她还是没能得到那二两银子,村子里拿不出那么多钱,于是亭长补给了她一头驴。 出了双庙村往东的路上,叶寻牵着驴,云绦坐在驴背上,脸色煞白。 “现在的人啊,太言而无信了。”她仍耿耿于怀。 “师傅,这头驴已经是村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他冒着得罪云绦的危险说,“我觉得我们不该要这头驴。” “首先,我不是你师傅,你要让我说几次。”她咳了一声,接着说:“还有,你别再跟着我了,你那么大个,我赚得钱养不起你,况且我现在还要养头驴。” “我有钱,不用你养。” “在哪,掏出来。” “等到了下一座城,我就会拿出来。”他回过头来又反将一军,道:“师傅,你不是神仙吗,难道就不会些点石成金的法术,为什么要为此奔计。” “无知。”云绦晃了下头,“你懂什么叫物以稀为贵吗,我要是把昆仑山整个变成金子,那么金子就跟昆仑山的石头一样不值钱了。” “可是……”叶寻还要再说,忽听扑腾一声,回头看,云绦竟从驴背直直栽了下来。 她身子蜷缩在地上,止不住的从嘴里往外沁了两口血,血色浸染了她一半的脸,好不吓人。 这一次叶寻真的吓到了。他把云绦扶坐起来,惊慌无状道:“师傅,你不是演得吗,你怎么又吐血了……” “我没事……吐啊吐啊的就好了。”她仍勉力说。 “我带去看大夫。”叶寻背起她来。觉得她的身子像块冰一样,凉得让人害怕。 “我的驴……”她迷朦之间仍未忘记。 于是东行的路上,变成了叶寻背着云绦,云绦牵着驴。可走了一段,那头驴来了脾气,也许是起了思乡之情,任怎么牵拽就是不肯前行一步。叶寻几度曾想把它舍下,但云绦死死地抓住缰绳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不会放弃它的。” “师傅。”叶寻真的有些发急,“你再这样吐血下去会死的。” “没事,这都是身外之物,吐了还会有的。” 正当叶寻几欲抓狂之时,一驾马车从后方呼啸而来。那马车本已经走过他的身旁,可使出去很远后,又转回了头来。 马车上并无他人,只从上面跳下了个青葱少女来。那少女十五六岁样子,脸上犹带着引起稚气,穿着却甚是奇怪——光天化日之下,一无省亲队伍,二无丝竹唢呐,她一个人匹马单行,竟穿了一身鲜红嫁衣。 她足登着一双红鞋,爽利地跳下马车,指着叶寻背上的云绦道:“她要死了么?” 云绦已经昏昏沉沉,不知所以,叶寻忙摇头:“没,我师傅不会死。” 嫁衣少女又道:“你们需要帮忙吗,我有马车。” “如果姑娘能捎我们一路,真是千恩万德。”叶寻松了口气,因为他正要为此相求。 “把她放到马车上。”少女爽快道。 马车里面很宽敞,叶寻把驴拴在车辕上,也一并坐在车上。车厢的后面,放着一个白色坛子,叶寻正迟疑,少女探进身来将一块布掩在上面,口中道:“这是家母的骨灰,别吓着了二位。” 大千世界,真是千奇百怪。叶寻懒得多想,更不愿多问。 大约走了十几里路,前面到了一座小城中。进得城来,叶寻背着云绦下了马车,一时无以言谢,便从腰间取下一块佩玉来,送于那嫁衣少女作答谢。 那少女盯了玉好久,竟变了脸色,叶寻以为冒犯了她,正要收回,却被她怯生生接了过去。少女红着脸怯声道:“不是我贪财,只因我此去昊京路远,盘缠恐怕不够,公子请留下姓名,只要我红绡不死,他日再来报还。” 原来姑娘叫红绡。 “姑娘哪里的话,一报还一报,再说姑娘的救命之恩,千金也难买到。” 她拼命的摇摇头:“我识得这块玉价值几何,请公子务必相告姓名,要不然我不会收的。” 叶寻有些不耐烦,毕竟他背上还背着个半死不活的人。便硬声说:“我无名无姓,而且我不久后就要去当和尚了,如果姑娘觉得有欠,就去庙里多烧几柱香。” 说完不再计较,转身就走入人群中。 刚走不远,云绦却突然清醒过来,跳脱下他的脊背来。 “师傅,你醒啦。” “我一直很清醒。”云绦白了他一眼,回身望着走来的方向,声音沉沉说:“你知道吗,刚刚我们坐的那辆马车上,车厢里盘卧着一只恶鬼。” 叶寻吸了口气,“怎么……”他马上想到那坛骨灰,“难道是那姑娘的母亲?” 云绦摇摇头,“可那恶鬼是个男的。” “那姑娘骗了咱们?” “也不是。”云绦很坚定的否决道,“她不像是说谎,可能她也不知道骨灰掉包了,也可能骨灰的主人早已经去往幽冥之界,而恶鬼另有其人。” “师傅既然发现,怎么不收了它,那姑娘与它同车岂不是很危险。” “我哪敢啊!”云绦叹了口气,又是连咳几声,“这恶鬼像是道行不浅,况且我身上有伤,所以刚才只能在车里装死,才避过一劫。”她擦了眉头一把汗,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师傅都无能为力,那位姑娘不是死定了么。”叶寻绝望道。 “怎么会,等我伤好了,再赶上去救她。那恶鬼似乎已经跟了她一段日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伤害她。” “师傅的伤多久能好?” “没准。”她说,随之又呕了一口血,叶寻对此竟有些麻木了,只瞧她仰天叹道:“凡胎肉身,真是脆弱的很呐。” “师傅你已经非常厉害了。”叶寻由衷的说。 “这算哪门子厉害,如果我取回真身,那才叫厉害。” “师傅你还有真身?真身在哪里?” “我和玉皇大帝打赌输了,也不知真身被他藏在哪儿了。” 叶寻听得痴痴作呆。 “骗你玩的。”云绦理了理杂乱的头发,“你也信。” 叶寻也不知该信她哪一句。 “咦?”云绦往前走着,突然拍了拍头,“我老觉得丢了点什么,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叶寻绝不会主动告诉她,他在半路上把那头驴放生了。 天可怜见,那可真是头倔强的驴,连马车都拉不动它。 第12章 花魁 朔州城就在眼前。一条大河东西贯穿城中,远远望去,如锦带中流,更添一分壮丽。 “这应该是渭江以南,最富庶的城池了。”叶寻站在星罗原上,俯瞰着脚下的朔州城,对背上的云绦说。 云绦的伤其实已经好了大半,以前她一天吐八次血,现在三天吐一次。但因为叶寻私放了她的坐骑,所以她每天都要叶寻背着走十里。 她的身体依然冰凉,有时她在叶寻的背上睡着了,叶寻会怀疑自己背着个死人。 “它的富庶与我们无关。”云绦兴致不高的说,“越是富庶的地方,越把我们衬托的像乞丐。” “师傅,我保证你进了朔州城以后,再不会去数你兜里那几枚铜板。” “哦。”她无精打采的回答。 两人进了朔州城。 朔州城果然名不虚传,单单是城门楼处,已经不知比那些小城小池煊赫多少倍。大街之上,更是繁华至极。那些个酒楼饭肆,花店粉坊无一不是层楼,就连下面的布店粮店,瓷器当铺,也都不是小门小户。 可再往更繁华的城中走去,却突兀地出现另一番奇异景象:只见临河的大路旁,无端地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乞丐。一路走来,也曾见过不少乞丐,可此处乞丐的数量之多,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那些个乞丐,穿的一个比一个破,身上的味道一个比一个重,有些跛脚屈臂的,还有疥疮流脓的,真是千奇百怪无一不有。加之此处繁华之盛,相衬之下,更是诡诞。 正巧一个乞丐在柱台间睡觉,也不知梦到了什么,一个惊悸滚下台来,正巧倒在云绦脚下。 云绦见他可怜,一时发了善心,便掏出个铜板,递到他跟前,岂料那乞丐非但不受,还狠狠瞪了云绦一眼。 “你嫌少吗?”云绦弱弱地问了一句,她执着地想行这一份善。 “想找不自在么?”那乞丐信手将铜板打落一旁,一脸凶相骂道,“快给老子滚蛋。”说话间,居然扬手要打。叶寻一步过来制住他的手,正要诘问喝斥,路边忽有几个乞丐为争抢地盘结群成队的打起架来,现场一顿骚乱起来。恰在此时一队巡城的士兵走过,竟是管也不管,任由他们打闹。 “这是什么世道。”她茫然回首,看着叶寻道。 “可能此地的风气就是如此。”叶寻也是一头雾水。 云绦摇摇头,看着沿街的乞丐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说着,忽地大路东边传来阵阵喧哗声,像是有什么大人物打那边过来。一时间,众多乞丐像是得了什么号令,俱都安静下来,或坐或倚,或瘫或倒,或举碗乞怜,或唱喘吟痛。刚刚还举手要打云绦的那个乞丐,竟忽地跪倒在她的脚下,拉着她的裙角,一副惨惨模样磕头乞讨。 云绦被这突然的转变吓得不轻,连退几步躲开一众乞丐。往东边搭眼望去,见沿着河岸,有一伙人围哄着什么。接着,便看到雾气迷蒙之间,有一艘青青画舫从东边悠悠荡来。船的甲板上站着几个女子,各自穿得花红柳绿,容貌不俗。 画舫到了近处,慢慢停下,有人掀开帘子,从船屋中走出一名少女来。 少女穿着一身白纱,那白纱穿在她身,像是撷自云上,朦胧不似人间。少女大约十六七岁模样,一头青丝半挽,遮住三分脸颊,但仍难掩秀美绝俗,只是一眼看上去,她的脸庞未免过于白皙,不掺一点血丝,像是一副病容。 她一出来,在场男人们顿时群情激动起来。那一个个,仿佛都要将一双眼珠挣出体外,但求多瞧她那少女一分一毫。 叶寻也随着众人去瞧,一时不查,猛地被云绦顶了一下腿弯,只见她一脸不悦的问:“好看么?” 叶寻想,师傅老是自谓仙子临凡,然总不觉,但而今看眼前这少女,反倒真的更有几分仙子之姿,他当然不敢妄吐心声,只道:“倒也一般,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头,这么多人瞧她。” 云绦说:“好看也不过一副皮囊。”说着也朝那女子搭眉望去,忽而眉头轻蹙,不禁道:“咦……” “怎么了师傅?” 云绦摇摇头,又点点头,只道:“果然不凡。” 叶寻心道,就连师傅也出声赞叹,此女果然是不凡,无怪乎满大街的人为之侧目。 那少女站在船头不动,只是把目光投向乞丐群中,一时间如投石入林,乞丐们各个神情紧张起来。 她那里素手笼纱,缓缓抬起,招来身旁一个侍女,伸出纤纤手指朝乞丐群中指了指,那侍女点头会意。 俄尔那少女便又进了船屋,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画舫又原路返了回去。 画舫刚去不久,便有几个女子走到一个乞丐跟前,将一断红绸披在他身上。那乞丐生得一张丑脸,一脸的鸡皮疙瘩,乱发凝束,胡子拉碴,像是自打出娘胎就没梳洗过。且他一身的臭气,令十步之内莫敢近人。一经红绸加身,乞丐喜得如同中了举人一般,双手一拍,大笑几声,跪地磕头,疯癫似得连连道:“是我,是我,选得人是我……” 随着他一阵魔怔似的疯叫,被那几个女子引领着,一齐循着那画舫方向去了。 余下的诸乞丐,有的怨叹,有的咒骂,一哄而起,不一会儿竟散了个干干净净,现场只留下些破碗拐杖,残衣弃履,一片狼藉。 叶寻和云绦两人面面相觑,好不奇怪。 此时在临河的角楼下,仍独倚着个年长的乞丐,他正认真的在后背上搓泥。云绦两人正为刚才发生的事情纳闷不解,上前问老乞:“大叔,那些乞丐怎么都走了?” 他瞥了一眼问话的云绦,心情不悦地道:“因为他们都是假乞丐,戏都散了还不走,难道等二路汽车吗?” 叶寻问:“那您怎么还在这儿?” “因为我是真要饭的,我离开这儿你养我?” 云绦忙掏了个铜板放在他的破碗里,老乞一下子变了个姿势,表情也收起了刻薄。 “刚才船上的那女子,是什么人啊?”云绦问。 “她啊,她是朔州城的花魁,月香楼的头牌。” “妓女?”云绦诧异道,把目光瞧向叶寻。 “对。” “她怎么可能是……”叶寻惊诧道。 “怎么不可能。”老乞忽地脸上爬上一抹意味悠长的深笑,把他七尺长的老皱纹都抻平了,“实不相瞒,老头子我啊,就进过她的芙蓉帐。” 云绦和叶寻都傻在当场。 老乞说这话时,像是在回忆自己生平中最风光的岁月,眼里突然有了光。 “你少骗人了……”云绦结巴着说,一时间脸色通红。 “骗你做什么。”老乞笑道,“一看你们就是外乡来的,不知道此间的故事。” “什么故事?” 老乞又端了起来,不肯往下说。 云绦只得往他的碗里又扔了个铜板。 老乞才说:“这个花魁,容貌自不必多说,刚刚你们也瞧见了。传闻未出阁时,人家送她个名号叫七绝仙子,分别诗绝,棋绝,书绝,画绝,琴绝,舞绝,绣绝。普天之下,多少显贵公子对她趋之若鹜,为她不惜倾尽家产,但她从来眼都不搭一下,想近她的身,简直门也没有。那时人都说她是仙子到凡尘,谁知……呵呵,仙子却偏偏愿意以身侍乞丐。”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突然开始打起哆嗦来,兴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找一个乞丐,专挑那种最丑最脏最臭的,不但不要钱,而且……”他又陷入了沉溺似的追忆,“……芙蓉帐中温柔乡里,如今想来,还跟做梦一样。” 叶寻只觉蝉鸣刺耳,让人气得肺炸,一刻也听不下去了。可云绦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显然不肯罢休,她又往碗里投了个铜板,捧场道:“怪不得这城中这么多的乞丐。” 老乞道:“这哪是什么乞丐,都是些富家公子来的,原来的真乞丐,都被他们赶出城去了。” “那为什么没把你赶走?” “你当他们心善,不愿赶我走么?”老乞丐得意地哼笑两声,慢慢掀开了盖着下身的破毡,云绦两人这时候才瞧清楚,原来这老头子的腿上竟锁着一条粗粗的铁链,那铁链九曲回转,足在十丈余,一直延伸至桥下的水中石墩处。 “这是我自己打的链子,我这辈子也不打算挪窝了,死也要死在这香君河上。” 云绦和叶寻目瞪口呆。 “可是……”云绦震惊之余咽了口唾沫,“你把自己锁在这儿,不怕哪天讨不到饭饿死吗?” “没事,这儿的人都嫉妒我得曾得过花魁垂情,从来也不肯施舍我,所以我都是下水摸鱼吃,我很抗饿的,最厉害的时候,半个月没吃饭也没饿死。” “……” 云绦露出钦佩的眼神,摸了摸身上,掏出一块吃剩的饼子放在他碗里,又可怜地问:“但若是哪一日你又被选上,到时又该如何脱身?” “我哪里还敢奢求有下一次,我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在死之前能多瞧见她几次,就心满意足了。”他幽幽叹道。 “嘁!”叶寻厌弃地起身。 “臭小子,刚刚我忍你很久了。”老乞丐指着叶寻骂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知道你也嫉妒我!” “我嫉妒你?!”叶寻感到匪夷所思,若不是看他老残,若不是云绦拦着,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进河里。 “你不是嫉妒为什么生气?”老乞丐毫不退缩,声声迫近的说:“但你嫉妒也白嫉妒,可樱姑娘偏偏就不喜欢你们这种小白脸,喜欢的就是我们这种臭乞丐……” “就是,就是。”云绦一边把叶寻推远一边连声附和着,又问“你说她叫什么……可樱?” “是啊,可樱,多好听的名字啊!”老乞丐一脸神往道,“说来你们许不信,有传闻说,她是前任贺州刺史的掌上千金。” 第13章 客访 馄饨摊前。 “再来一碗。”云绦把板凳骑到锅沿旁,把碗推给老板。转头问叶寻:“你还要吗?” 叶寻摇摇头。 “你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我没有生气啊。” “你明明就是有。”云绦头也不抬,边吃边说:“别骗我,我可是神仙。” “我……”叶寻忽觉自己在云绦面前的申辩是如此无力,“师傅,我只是觉得,那位可樱姑娘即便沦落风尘,也不该受到那种人的诋毁和亵渎。” “恰恰相反。”云绦说,“你难道不觉得那乞丐很痴情吗?” 师傅的想法总是这样与众不同。 不等叶寻作答,云绦又继续道:“他只是为了见自己倾慕的人一面,可以放弃自己的自由,把自己锁在弹丸之地,这还算不得痴情吗?他只是老一点,穷一点,丑一点,脏一点,臭一点,所以他的感情就不值钱了?” 叶寻被问得一时无话可说,正要回话时,却见云绦双手将碗捧在胸前,兀自对月自怨自艾起来:“如果尘世间有一个人肯对我也这样用情痴守,那我宁可不做神仙。” 叶寻噎了一口,不禁呛咳了两声。 “师傅……”叶寻忍不住脑补了一下方才那个老乞丐与云绦花前影下,耳鬓厮磨的情景,吓得全身打了一个激灵,忙摇了摇头,把那想法抛到脑后。 云绦又说:“你之所以看不穿,是因为你看人都是玉树临风,花容月貌,而我看人皆是枯骨骷髅,一副皮囊。” 她说完这话,终于吃饱喝足。 两人在夜色中往前走,到了一破旧的戏台前,云绦便停下不走。 “师傅,天这么黑了,咱们不找间客栈吗?” “你有钱住客栈?” “我没有,但我知道你有。” “那是饭钱。”云绦蹲下身子在戏台边缘敲敲打打,“如今还要养你,必须精打细算,今天晚上就在这儿凑合。” 说话间她猛一用力,戏台侧边的板子就被她拆下了一块。透着拆下来的口子往里看去,戏台下只有少量的木基,其他都是空处。云绦弯下身子便往里爬,边爬边说:“这起码能挡风避雨,比起野外地床天被要好得多。” 叶寻站在外面正进退唯艰,忽听里面的云绦喜道:“哇,这里面还有干草呢,真好。” “也可能是耗子拉进去的。”叶寻分析道。 “不管啦,赶紧爬进来啊,我给你留了个好地方。” 叶寻倒不是怕条件艰苦,想当初他行军在外,吃过的苦要比这苦上百倍,只是眼下钻这样一个洞洞,让他的自尊心有点受不得。他勉强蹲下身子,试探着做了个伏身,但幅度太小,他个子又太高,一下子碰了头。 “师傅,要不我在外面守着,我比较抗冻。” “那你帮我把门钉上,不然往里钻凉风。” “好。” 叶寻认真地将木板钉的严严实实。 夜慢慢变深,却更加亮了。叶寻将身躺在戏台的上面,望着天上的皎皎明月,白天的事情不经意间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没办法像云绦那样把倾国倾城看成枯骨皮囊,所以他还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忘却那位美丽的姑娘。也或许,无法忘却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他自问从来不是好色之徒。无法忘却,也许是因为一份怜惜和殊憾,在好长好长的日子里,他看到那些身世堪怜的女子,便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过世的姐姐……可惜流水落花,皆属情愿,自己纵然有心,也爱莫能助,只有徒叹奈何。 “叶寻,叶寻……”他忽听到云绦低声连呼,只觉身下的木板被踢了一下,尾巴骨的巨痛让他收起了二郎腿的姿势。 “师傅,怎么了?” “你睡了吗?” “还没,有事吗?” “这下面,好像真的有老鼠……” “那怎么办,要不你出来。” “可我已经把这儿暖热乎了,不想出去了。”她语气带着万分为难,“不如你陪我说会话,老鼠听见说话就不敢靠过来了。” “那,你想聊什么?” “你会唱戏吗?我想听段戏。” “不会!”叶寻一脸紫色。 “唉,那可惜了。你不是说你以前参过军吗,那你一定会军中的凯歌了。” “凯歌其实都是喊的,不是唱的。” “那你给我喊一段。” 叶寻憋了一会儿也没说话,云绦又踢了一下板子,催道:“快啊。” 叶寻为防再遭不测,谨慎地挪了挪位置,忍着不情愿,回忆着歌词,手指轻扣着木板,唱喝道:“万人一心兮,憾泰山。王师北上兮,气冲天。强弓尽揽兮,云中雁。天威漫卷兮,破西关……”他唱着唱着,忆起了军中岁月,情愫反倒一发不可收拾,一大段念完,精神抖擞,意犹未尽。再喊云绦,想与她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境时,她却早已经睡熟了。 叶寻刚刚被撩起了激情,辗转许久也难睡下,忽而,他想到了什么,悄悄起身,退下戏台,一路往城西走去。 来至城西,远远看到了一处气派非常的府地,此处高门叠户,鲜与众别,上书着都督衙门四个大字。虽然已近子夜,但大门外仍有人把守,叶寻瞧那门子手执长朔,虽夜中无人,却仍身姿拔正,精神十足,不禁暗赞此地制军严谨。他上前一抱手,问:“敢问,柳大昭可在府中?” 门子听了大怒,喝骂:“哪里来的毛小子,竟敢直呼都督大人名讳。”当时便要动手打他。 叶寻忙陪了一笑,掏出一块牌子,谦声道:“请代为通传,就说昔日军中好友拜见。” 门子余怒未消,夜下虽看不太清,但觉那牌子却有些份量,不像是个凡物,口气少了些傲慢,道:“你找大人有何事?” “说来惭愧,在下路经朔州,想找柳大人借些路资。” 门子听了这话,瞬间看叶寻的眼神又多了些轻视,将牌子甩给他,倨傲道:“柳大人已经睡下了,明日一早再为你通传。” 叶寻本来是想着找旧日好友搞点银子,好给云绦一个惊喜,但门子始终不肯容情,如果要硬闯,又怕搅得事大,他只得作罢,悻悻而回。 回到戏台后,一番折腾,困意也终于袭来,慢慢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叶寻被一阵声音吵醒,依稀听到有抽抽噎噎的哭声,仔细听,这声音来自戏台之下,竟然是云绦发出来的。 叶寻又惊又疑,自从他认识云绦后已近半月,这个家伙每天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哪一日不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就算生病时每天吐血三升,也从来事不萦心,乐观向上。 原来她竟也会哭。 叶寻心里一阵发慌,忙的敲了敲板子,叫道:“师傅,师傅,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他听到翻身子的声音,哭声也变得小了。 叶寻更加没着没落,又连喊了两声,云绦仍是不答。叶寻于是急了,索性拆了木板,手脚并用的爬了进去,到了跟前,瞧见云绦已经坐起身,抱着腿蜷缩一处,饮泣之间带着身子一抽一抽的。 “师傅,你哭了?” “恩。”她哑着嗓子答。 “发生什么事了?”叶寻没办法在云绦面前逞大丈夫的样子,也没法说替她撑腰帮她出气之类的豪言壮语,因为她远比自己要厉害的多,能让她哭的事情,自己大约也搞不定。 云绦暂时止了哭泣,擦了一把眼泪鼻涕,“我刚才听了一个特别特别感人的爱情故事。” “什么故事?”戏台下面空间太矮,叶寻没办法像她那样坐立起来,只得像做平板支撑一样撑着身子,吃力地问:“谁给你讲的?” 云绦从脸上蘸了一下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在叶寻的眉心一点,指着身边虚无之处,答道:“他。” 叶寻顿时被开了阴阳眼,一道微光亮起,他看到一个清晰人形光影正盘坐在云绦身侧。 那光影身穿着雪白的袈裟,一套佛珠垂挂胸前,双手合十,因为身形高大,所以一半秃头探到了戏台上面,只有下巴留在了下面。 叶寻惊得嘴巴张大,许是鼻涕的效果太短,只在刹那间,便看不到了他的样子,眼前又归于黑暗。 第14章 斋月 …… 可樱在七年前第一次遇到清远,是在眉山。那时候他们各自才都十岁。 正值夏天,她到眉山下的山庄里避暑。 那一日黄昏向晚,她非要仆人带她去山上玩,仆人拗不过,只得领她前去。 上山时,她看到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身量瘦小,背着柴篓,戴一串偌大的佛珠,想是捡柴累了,正倚在一块大石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西方。 下山时,那小和尚却不知为何晕倒在地,捡得柴也撒了一地。 可樱吩咐人施救,清远幽幽转醒,可樱问他:“小和尚,你方才还好好的,怎么晕倒了?” 清远答道:“我太饿了。” 可樱知道,在眉山北麓,有一座烂柯寺。 许是世道不好,和尚也吃不上饭了。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蜜饯,捧给他:“吃。” 清远忙摇摇头,从怀中取出半个馒头。 “我有吃的。” 可樱错愕:“你有吃的,怎么还把自己给饿晕了。” 清远说:“现在是斋月,在日落之前,都不可以吃东西的。” 他说话时,不由得再次看向西方。 西方,落日蘸满了红霞,却仍在地平线苦苦挣扎。清远咽了口吐沫,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又默默把馒头放回了怀中。 “什么是斋月?”可樱好奇问。 清远强打精神做了个佛礼,说:“这是我们烂柯寺的规矩,每到闰年的时候,多出来的那个月便是斋月,在这一个月里,从太阳升出来以后,就不能再吃东西了,要等到日落之后才可以再吃东西。” “为什么斋月就不能吃东西啊?” “因为……”清远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一年本该有十二个月,突然多出来一个月,要多吃多少粮食啊,佛家为众生想,缩食度日,以合天道。” 可樱被他逗笑了。 “你们白天虽然不吃,但晚上肯定多吃,这样看,也省不来的。” 清远低下了头。隔了一小会,他又小声说:“我晚上也吃不多的。” “看得出来,你这么瘦。”可樱瞧着他,怜惜地说。虽然年纪一般大,可彼时她对清远高出半个头。 “你喝点水。”她又说,“太阳下山可能还要等一会儿,你好像随时都要死掉的样子。” 清远仍是摇头。 “斋月里水也不能喝的。” 可樱张大嘴巴。 “这太过份了。”她说,“你这么小,夏日又天长夜短,你怎么捱得过。” “师傅师兄们捱得过,我就捱得过。” “我猜你师傅他们肯定背着你偷吃,单单骗你这个小傻子。” 清远只是摇头。 可樱又劝他:“你就偷偷喝口水,反正没人看见。” 清远说:“师傅们要是知道,会把我赶出寺庙的。” “没事。”可樱拍着胸脯说,“我爹爹是大官,我去跟爹爹说,保你没事。” 清远语结,决定不再理她。扭过头去直勾勾的去看落日了。 转日,可樱又到山上去,专门去找拾柴的清远玩。 她每天跟他聊天,帮他拾柴,以及,随时从包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美食,连劝加哄的希望清远开个小差。 可怜的清远,每天除了干活与挨饿,还要忍受面对油炸鸡腿和红烧蹄膀时的天人交战。 但几天下来,他始终没有妥协。可樱只得放弃。 可她对斋月仍然兴趣不减,抑或者说对清远的表现感到惊奇,所以她要自己也试一试。 那一天,在太阳升起之前,她饱餐一顿,准备向斋月‘迎战’。 可到了黄昏时,她已经饿得像一缕幽魂一样在林中飘飘欲散。 “施主,你情况不妙,一头虚汗。”清远担心地上前要递汗巾。 “别过来,离我远点。”可樱倚在竹子上,饿得牙齿打颤,无比虚弱地说:“我怕我会咬你。” 那一天后,可樱才开始真正的佩服清远。 半个月后,斋月结束,而可樱也要离开眉山,回家去了。 临别那日,她与清远在山腰相见,送了他一个荷包。 “这是什么?” 清远从未见过。 “里面装得迷迭香。” “有什么用?” “如果再到斋月的时候,你可以闻闻它,能挡饿。” “能吗?” “能。” 也许。可樱也不确定。 “你,明年还来眉山吗?” “来。” 可樱说。 但在他有生之年,可樱再也没有踏足过眉山。 …… 可樱与清远再一次相见,是在七年后,是在洞房中。 红烛高燃,锦帐流烟。 昔日的小和尚已经变成了美少年,漆黑浓密的青丝也早已爬满了发际线。 他被众人推进洞房来,郁闷地饮了杯酒,一脸不情愿的掀开新娘的红头盖。 然后他便看到,一张怒极恨极的脸,一张嘴角沁血,凤眼含泪的的脸。 但即便如此,清远仍一眼就认出来她。 他一阵欣喜,忙把解开她手脚的捆绑,松开她嘴中的纱布。 “可樱?可樱!”他又惊又喜的喊,像在梦里一般。 七年,仿佛刹那间。 可下一秒,可樱猛地拔下了头上的金簪,三寸的利器毫不迟疑的插进了他的胸膛。 清远一下子跌落云端,眼前发生的事让他回到现实中来。 “贼子!” 可樱恶骂一声,抽出金簪,再一次刺入了他心脏的位置。 这一次清远把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不让她再把簪子拔出去。他觉得自己应该经不起第三下了,再让可樱折腾下去,他可能马上就会挂掉。 “可樱,是我啊。”他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哭腔,在他成为山贼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落泪。 “你是谁?” “我是清远啊,清远,眉山,七年前!你忘了我么?” 可樱一下子呆住了,满脸的不可置信,泪水像东海决堤。 “——你杀了我爹。” 清远听到她的质问,刹那间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失去了希望,无力的垂下手来。 “我不知道那是你爹。” 他说,目光一刻没有躲闪,一眨不眨的瞧着她。 “你是山贼。” “是。” “以前,你连一块馒头都不敢吃。”可樱全身抖得像是要碎掉,直把嘴唇咬出血来,“现在,你居然干起了吃人的勾当。” 山下的血腥场景又映入可樱的脑海,她拔出簪子,第三次刺向清远的胸膛。 她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完成这一刺,虚脱的瘫倒一旁。 清远扶住她,柔声说:“可樱,我带你下山,一会儿我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我知道一条小路,你一定可以逃出去。” 可樱已经陷入了迷茫,像木偶似的随他摆弄。清远背住她,艰难的爬出窗子,来在暮色苍茫的外面。 夜路难走,他步履艰难,蹒跚前行,洒下一路斑驳。 可樱无声的眼泪带着温热,像是不尽的泉眼,滴落在清远的后颈。她的手捧在清远的胸前,那儿有汩汩的液体像她的眼泪一样不停的流出来。 “清远,为什么?” 过了好久,可樱终于说话了,她伏在他的耳朵旁,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问。 “我不知道那是你爹。”清远重复着之前的话。 “你为什么不在眉山上做你的和尚。” “我本来是要做一辈了和尚的。”清远说。 “你是受不得饿了么,你不像小时候了。” “我受得,可樱。”清远小声说,“我一直受得。” 可樱痴痴苦笑了一声作答。 “你离开眉山的第三年,又是一个闰年。”清远自说自话似的娓娓道来,“到了斋月的日子,大家还和往常一样谨守寺规,可是有一天,我不小心撞破了主持方丈居然在偷吃。老方丈德高望重,有皇上亲赐的法号,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偷吃。” “你瞧,我猜对了,那后来呢。” “他以方丈之尊跪下来求我,求我不要把他偷吃的事情说出去,他说他年纪太大了,实在撑不住。” “你应了么?” “恩。他让我也吃些,我说我不吃,我不想破戒,他便又跪下来求我,我只好又应了他。” “老和尚真是坏得很。” “可他却在饭里下了毒。”清远笑一声,摇了摇头,“他想把我害死。我躺在草席上,他当着众人掰开我的嘴,说我偷吃,说我因为犯了戒律,才受到天罚,实在活该。大家都厌弃我,也懒得埋我,便直接扔到了乱葬岗。” 可樱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用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 “后来呢?” “后来我没死,因为我吃得很少。” “你一直吃得少。” “再后来我认识了一对农家夫妇,他们收我做了养子,我跟着他们一起种地。”说到这里,清远忽然变得语气开心起来,“我觉得,与其当和尚过斋月省饭吃,还不如多种些粮食,那样大家便都有得吃了,你说对不对,可樱。” “对。” “我们种了很多地,粮食多到吃不了,一年有十八月也不怕。” “怪不得你现在长这么高。” “可是后来,我们那儿又来了一个官老爷,他开始收很重的税,收各种税。不但如此,他还把农户的地都划归官地,让大家无地可种。” “坏蛋。” “恩,他贪了很多很多钱,人家都说,他的女儿被皇上指婚,要嫁给天潢贵胄,所以他要拿全州老百姓的钱给女儿做嫁妆。” “……” “我们没了地,成了流民,只能去当乞丐,去要饭。恰逢京城的钦差要来,官老爷嫌我们碍眼,把我们统统都赶到了山野里。我养父母悲愤去世,而我,落草成了寇。” 清远缓缓停住,把可樱放了下来。他终于走不动了。 “从这儿开始你自己走。”他指了个方向,“我有点累了。” 可樱跪在他的身旁,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的捂着他的伤口,拼命的摇头。 清远最后一次盈湿了眼眶,他倚在石头上,用最后的力气从腰间扯出了七年前的那个荷包。 “我喜欢过每一个斋月,因为有它,我从来不饿。” “清远,你能别死吗?” 清远点点头,慢慢闭上了眼。 “可樱,如果我早知道那是你爹,我就不会杀他了。如果我早知道那是为你备下的嫁妆,也许我也就不那么恨了。” 第15章 夜谈 叶寻正专心地听着云绦讲述这个‘感人的爱情故事’,脑袋却冷不丁被她敲了一下。 “师傅……”他一脸茫然,“干嘛打我?” “冷血!”云绦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居然听到现在都没哭,难道你心是铁做的,这都感动不了你?” 叶寻吸了一口气,歉声说:“师傅,我这样趴着很累的,可能因此分心了,其实,其实我也很感动。”他马上改变了姿势,改为侧卧,露出一脸深有体会的哀伤表情,仰望着云绦说话。 云绦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她双手捧在胸口,做一副祈祷的模样。她的眼晴,真的就像流泪泉一下,流个不停,擦也擦不完。 “真是太可怜了。”她已经数不清第几次感叹道。 “确实可怜。”叶寻附和说,“师傅,这么说的话,那位可樱姑娘,是因为觉得自己背负了太多的罪孽,才寄身烟花之地,为之赎罪的么?” 云绦点点头,打了个泪嗝说,“真是个傻姑娘,分明错不在她。要怪应该怪她那个当官的爹,怪那个坐朝的皇上。” 叶寻一阵惋惜,叹了口气,又说:“师傅,那我们身边的这个影子就是清远和尚吗?” 云绦点点头:“他现下已经不在这儿了。” “他……成佛了吗?” “不,他是个鬼。” “啊,为什么之前我们遇见的鬼都是黑影,这个鬼能发光。” “这叫‘净鬼’。”云绦幽幽说道,她像是有些害怕的样子,与叶寻一样相对侧卧在地上,使劲缩了缩身子,他盯着叶寻的眼睛,用吓人的口气说:“他们不食人间五气,不入六道轮回,不附生灵血骨,不造祸根孽海,全靠燃烧自己的三魂存在于阳间,所以,他们在太阳底下也能出现。” “啊,那他们岂不是很厉害,师傅,这种鬼多……” “厉害个屁。”云绦像是很气,又敲了他一下,“这种鬼,都很弱小的,他们都是放弃了轮回,只能存世于很短的时间,等他们三魂燃尽,便会灰飞烟灭,连轮回的机会都没啦。” 叶寻这时才真正被震憾到了。 “他是为了守护那位可樱姑娘?” “不错。其实我白天在船上就看见他了,没想到他会涉夜前来寻我。我瞧他三魂已经去了两魂,怕是过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消逝不见了。” “师傅,你没办法救救他吗?” 云绦黯然道:“莫说是我,阎王大人来了也救不了。” “那他此番来找师傅,是为了什么?” “他希望我能救可樱姑娘出苦海。”云绦万分神伤地看着叶寻,“可樱姑娘以为她如此自渎,是为赎罪而来,可是她错了。殊不知,人犯痴妄淫邪,来生会堕入畜生道,她这哪里是在赎罪,分明是更加弥足深陷啊。清远很担心她,但却没办法帮到她,所以才来求我。” “那我们当然要救了。”叶寻握住拳头。 云绦却一脸愁色:“我们救她的人容易,救她的心却难。” 叶寻点点自己的眉心,“师傅可以帮她打开阴阳眼,让她与清远师傅交谈,这样也许能够使她使彻悟。” 云绦摇头,“她本来就觉得愧对清远,若再知道清远为她魂飞魄散,你觉得孰弊孰利?还有,本来她只是觉得对亡者有愧,如今她自己又身陷在烟花地,就算我们把她救出来,这段经历她又怎能作古。前有心魔,后有业障,怎么看都是个死扣啊。” “师傅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哎,渡鬼易,渡人难啊。”云绦苦恼地说,生出些无能为力的心灰意懒,戏台下,两人面对着面,大眼瞪着小眼,一筹莫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中,云绦忽地打了一下响指,道:“我想到了一个笨办法。” 叶寻:“什么办法?” “既然这个死扣没办法解开,我们快刀斩乱麻,索性让她全忘掉,不就行了。” “忘掉,怎么说?” “这个容易,给她喝碗孟婆汤就行了。” “那不是给死人喝的吗?” “一样的,活人也能喝。” “师傅身上有?” “没有,但我知道配方,制作孟婆汤,需要八滴泪。”她压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了起来,“要一滴生泪,二滴老泪,三滴苦泪,四滴悔泪,五滴相思泪,六滴病中泪,七滴别离泪……最后要一滴孟婆本人的伤心泪。” 叶寻像个谆谆授教的小学生,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听云绦说完,才砸舌问:“好麻烦,但师傅,前面的泪虽然难取,倒还有迹可寻,最后一滴泪去哪搞?” “确实难搞,不过还好。”云绦得意地说,“孟婆跟我是闺蜜,我向她讨一滴,料应不难。” 叶寻不禁对师傅深厚的人脉关系刮目相看,竖然起敬。 “那这样,我们现在就分工,我去搞最后最难的那一滴泪,前面的就交给你了。” “好。”叶寻满口应承下来。 “那为师现在就元神离窍,去地府走一遭,你在此护好我的肉身。” “师傅现在就去吗?” “事不宜迟!” 不等叶寻再说什么,只见云绦指上掐诀,一点明光自她的眉间迸出,倏然一闪,便消逝不见了。 叶寻感叹于师傅的雷厉风行,也不知她这一去要在地府流连几何。 眼神不经意间又落到她的身上,瞧她此刻双眼无神,瞪得斗大,小猫一般蜷缩在地上,一时间心生怜惜,便将身上的长衫脱下,准备盖在她身上。衣服还没盖上去呢,那一点明光忽而又闪了回来,骤然射入云绦的眉心,只听她一拍手,轻快道:“搞定,孟婆泪取回来了。” “这,这么快?!”叶寻的下巴都要惊了下来。 云绦伸手抚了抚他头上惊立的呆毛,语重心长道:“你需知,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一间一日,地府十年。我这一趟,除了跟孟婆讨眼泪,还跟她一起吃了顿饭,逛了趟夜市,修了修指甲,折腾了两天,可累得不轻。”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瓷瓶,“这可是个宝贝,能够将需要的泪水引入其中。”她把瓷瓶轻轻拈在叶寻手里,打了一个哈欠,说:“那么,其余的工作交给你了。” “师傅,你该不会是在骗我?” “叫我师傅,又不信师傅说的话,哪有你这样的徒弟。”她嗔斥说,一把扯过长衫,打了个团,滚到一边睡觉去了。 叶寻深觉自己是吃了没有知识的亏,纵然云绦对他信口胡诌,自己也全然不晓,只能照单全收。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他觉得自己现在有点想哭,也不晓得,这该属于哪一种泪。 第16章 无泪 第二日,旭日东来,迟醒的云绦带着慵懒的神情爬出戏台时,看到叶寻正蹲在不远处的土丘上,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些什么。 “你怎么还不去收集泪水?”云绦边问边蹲下看,好奇他在划什么。 “我已经在外面跑两个时辰了,师傅。”叶寻说,“不过一滴也没找到。” “所以呢,准备放弃了?” 叶寻大摇其头,“我先回来规划一下,做到有的放矢,才能百战不殆。” 云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当这这是打仗呢,还做个沙盘。” “我是这样想的,师傅。”叶寻郑重其事地说,“第一滴泪叫作生泪,要到生孩子的地方去找,这个要碰运气的;第二滴老泪应该比较容易,我看到朔州城老人家挺多的,老人很多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第三滴苦泪,应该也不难,到穷人多的地方去找大概就会有收获;第四滴悔泪,我决定趁晚上潜入州府大牢,到死刑犯身上去找;这个相思泪嘛,我暂时还搞不懂是什么;第六滴病中泪,应该是最简单的,生病之人流泪很正常;至于第七滴别离泪,我想去城东九里亭去找,据说朔州城的人离乡外出,都在那儿送别。” 云绦向他由衷地伸出大拇哥,“师傅祝你马到成功。” 叶寻一时间也信心满满,应了一声,起身去了。 到中午时,他仍一滴泪水没有寻到,当他在朔州城的大街上疲于奔命时,好巧遇到了云绦,她正在街角斗蛐蛐的地方下注,她似乎是赢了,兴奋得不行。 看见叶寻一脸焦色,她也不太在意,一边数着银子,一边顺口问了句:“小寻,找到几滴了。” “还没有……”叶寻尴尬道,“我现在打算去城外找找。” “恩,加油,你行的,奥力给。”说话时她已经重新加入赌局,一双眼睛紧紧盯上了蛐蛐。 城外九里亭,同样让叶寻铩羽而归。 下午时分他又在城南碰见了云绦,彼时她正吃着糖人悠哉地看耍猴,看到一头大汗的叶寻,很体贴的帮他擦了擦汗,还把剩下的半个糖人给他吃。当得知叶寻仍无半分收获时,她安慰说:“没事,也可能是可樱姑娘命中劫数如此,咱们尽过人事就好了。” “我还想再去找找。”叶寻说,他的步子像是灌了铅,不是因为走不动,而是已不知再往哪里走。 直到入夜,叶寻也没有寻到半滴泪水。 一开始他想,自己虽然揽下这任务,但师傅不会真的袖手不管,自己或许只能寻回一两滴,三四滴,也算是给师傅的一个交待,凭师傅的神通广大古灵精怪,她一定会收拾剩下的烂摊子,而自己也得以有个台阶下来。但他却没料到,自己会失败的这么彻底。 叶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戏台。他伏身观察,洞门敞着,云绦已经又钻进她小窝里睡觉去了。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掩上洞门,兀自在台上栖身躺下了,除了累,他还很饿,实在睡不着。 “你回来啦。” 云绦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这一次她没有踢木板,叶寻怀疑自己是饿过劲了,他竟觉得师傅的声音很温柔。 “是,师傅。” “有收获吗?” “……没有。” 她没说话。 叶寻又说:“我明天再去找。” “过了今夜子时,孟婆的泪便失去它的灵力了。” 叶寻把拳头攥的格格响,心里却是满满的无力感。 “我走遍了全城,没有看到一个哭的人。” “很好,没有人哭很好。” “寻不到眼泪,师傅怎说好。” 云绦平平静静地说,“你想啊,这些泪水,又有几滴是好事发生。换来孟婆汤,只能救可樱姑娘一人不伤心,可换来孟婆汤,却说明有很多人在伤心。” “可师傅,没有孟婆汤,怎么洗净可樱姑娘的梦魇,救她出泥沼。”叶寻苦闷地说,“也许是朔州城太平盛世之下,百姓们都太幸福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在这儿找。” “幸福吗,我看倒未必。”云绦不知几时已经从下面钻了出来,伏身台前,说:“来,我带你去看看朔州城的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叶寻不知就里,被云绦拉了起来,她脚步很快,一路往城南方向走,叶寻只得紧紧跟住。约莫一刻多钟时间,来到一处宅子前面。 这住宅子盖在城南偏僻之处,一处院落里盖几间木房,房内正炊烟袅袅,看上去一派祥和气象。 云绦站在矮墙外,回头对叶寻道:“一会这儿会有事发生,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乱动。” 叶寻听她说得神秘,悄声问:“师傅,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我怕一会受惊控制不住。” 云绦想了想,说:“今夜,这家会死一个人。” 说完也不多解释,悄悄跳进了院子,叶寻悬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随她进入院子。两人绕到房子后面,双双跳上房顶,在瓦檐住揭开一条缝隙,在缝隙里搭眼往里面瞧,屋内的情景一清二楚的展现在眼前。 这一家住着五口人,一对老夫妇,一对年轻夫妇,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彼时,那年近花甲的老头正在堂前编着竹篦,老妪似乎眼神不好,正在床尾眯着眼睛穿针引线。年轻的少妇头扎红巾,在塌上半倚半躺,婴儿在她怀中正喝着奶,灶台处,青年正哼着小调收拾一只土鸡,灶下柴火正旺,映得他红光满面。一家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色。 叶寻常年孤身在外,有时梦中也会念着这样一方乐土,那里温暖宁静,岁月安好,有一处茅屋遮风挡雨,有亲人在旁。如今瞧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样子,心中竟生出些羡慕。转念,叶寻又想到云绦之前说得话,这样一个幸福和美之家,就在今夜,竟要少去一个!他晓得师傅的本事,她既然说了,就不会有假,这样一想,一阵酸涩涌起,上了眉头。转头去看云绦,她倒是一副淡然,似乎见怪不怪。 那青年收拾干净了土鸡,正准备下锅,老头对儿子说:“那鸡吃一半留一半,明日再给媳妇顿汤喝。” 青年回道:“爹,今儿咱们老宋家又添一口人,合该庆祝庆祝,大家都吃,明日再买。”床上的少妇也附合道:“相公说得对,独我自个,也吃不下呢。”老头也不执着,笑说:“既这样,把我那坛老酒也取出来,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一时鸡肉出锅,满室生香,青年抱了酒坛来,一家人拥着榻边就要吃饭。 这时,院外一阵列甲声声,屋门猛的被推开,进来四五个身穿甲胄的士兵。 一家人吓了一跳,一只碗落下地下摔得粉碎。老头忙起身问:“军爷……” 为首的军士伸手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向那青年道:“宋来喜,你已经被朔州督府征为兵丁,即日进营报道,明日起披甲北上。” 一家人都变了脸色,老头子颤微微向前,道:“军爷,您一定是搞错了。” “檄文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怎会有错。” 老头道:“我梁国征兵,向来有三不征:有功者不征,家中独子不征,捐饷者不征。我虽家贫不曾捐过饷,但小老儿曾跟随前任朔州都督左伯年大人北上戍边十七载,打过上百场仗,虽未有大功,但也落得一身伤残。况且,我家中并无三子四女,只有来喜这一个儿子,怎么也不该在征兵之列。” 首领道:“你说的那是老黄历了,如今时代变了,北方连年交兵,兵源奇缺。听说府上今日刚添了个男孩,这么算来你们家有三个男丁,抽一个并不为过。” “天底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老妇人向天哭道。 “普天下都是这样的道理。”军士边说着边指示左右,就要上来拿人。 床上的少妇见了,也顾不得轻重,急急将怀中婴中丢在一旁,顿时婴儿大哭不止,少妇也哭着滚爬下床来,道:“军爷开恩,我家小孩刚生下来,眼都没睁开呢。” 首领看也不看她,只对宋来喜问:“你想跟着走,还是被铐着走。” 来喜一脸死灰,跪在地上求道:“军爷,我父母年迈,都有病在身,娘子刚临产,稚子又孱弱,家里全靠我一个,我若是离开家,他们可怎么活啊?” “我们只管征兵,不问其他。”首领生硬地回答。 老头携着老妇也跪在地上,求道:“军爷,我们凑钱交饷总行,军爷宽限几日,给条活路。” 那首领环顾了一下房子,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却从身后拿出了一副镣铐,道:“把你们全家卖了,也不够饷银的零头。如果你们跑了,我也担不起罪。”说话间给来喜上了铐子,牵着便往外走,待宋家人再要上前,被两个士兵推了回来。 一时间这家人像是塌了天,老两口抱头痛哭起来,年轻媳妇更是悲伤,扒在门口处,望着离去的相公,哭得撕心裂肺,揪断人肠。 偷看的叶寻早已经火冒九丈,手里的瓦片不知几时被捏成了粉末,要不是云绦一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他早已经冲了下去。这时,云绦忽然松了他的手腕,轻声道:“时候到了。” 叶寻以为她要下去路见不平,身子刚要动,却听她说:“快拿出瓶子来,我们要的眼泪全在这儿了。” 叶寻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迟疑地从怀中掏出小瓷瓶,刚刚打开塞子,只见屋里的几点泪花,像是长了翅膀,闪着微微光华从那些伤心人的眼中飞升上来,一滴一滴的坠入瓷瓶中来。而下面的人似乎不觉,还沉浸在无法自拔的伤悲中。 云绦接过瓷瓶,脆声道:“搞定,撤了。”说完跳下房顶。 叶寻随她跳下来,问:“师傅,就这样?” “不然呢,还要怎样。”云绦边说边翻墙出来。 “这一家人好惨,我们不帮帮他们吗?” “我只为鬼办事,又不是行侠仗义的剑客。”她理所当然地说,“况且,刚才那个当兵的不是说了吗,普天下都是这样的道理,既然道理是这样,那大概就没人做错。” “怎么可能有这种道理……”叶寻愤愤道,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师傅,你刚刚说这家会死一个人,是谁?” “不知道的好,阎王定的,反正救不下。” “师傅……”叶寻想回头,却没了回头的勇气,莫测感加深了他深埋心中的恐惧,他觉得全身发抖,血液在烧。 “你听,”云绦像是觉察到了他的不安,手指压在唇边,作了个侧耳噤声的动作,另一个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那小孩终于不哭了,睡着了。” 第17章 可樱 夜近子时,天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屋檐的琉璃瓦上,发出嘈杂的噼啪响声。 小丫头春巧被这声音从睡梦中吵醒,帷幔外,屋里灯火依然,她掀开帷幔,看到可樱伏在书桌前,仍在拾笔不缀。好些个日子里,她喜欢这样偷偷看可樱写字的样子。 俄尔,一笔墨干,只见她研起墨来,研着研着,从案上拾起一根长针来,便向着指间扎去,几滴血球顷刻溢出,被她滴在砚中。 春巧瞧见,不禁感同身受地咧了咧嘴。她忙趿鞋下床来,又怨又怜说:“姑娘,你怎么又拿血研墨!” 可樱转回头,小声说:“我吵醒你了?” 春巧说:“要是让三娘看到你这样,又要训你。” 她笑说:“所以才要晚上悄悄的来。” 春巧满脸无奈,过来给她披了件衣服,伏案一瞥,“你这往生咒都抄了多少遍了,我都会背了。” “大师说多多益善。” 春巧抱过一个枕头来,伏在对面的案上,一边帮她研墨一边问:“姑娘,您到底在给谁抄经书啊。” “跟你说过了啊,一个朋友。”可樱吮着手指说,“他这一世过得很苦,我希望来世他能投胎去个好人家。” “我才不信呢。”春巧打笑说,“我听以前侍候你的夏梅说,你以前天天哭,夜里喊那人的名字,大家都猜,那人定是你以前的心上人”。 听到这句,可樱手下一笔划残,只是摇摇头,淡淡一笑,揉了纸,重新铺来一张,说:“真不是,我只是太对不起他。” “姑娘,他是怎么死的啊?” 可樱咬了咬笔头说:“他是被坏人杀死的。”说着,转头望向窗外,分明冷雨时节,却莫名的一阵暖风扑了进来, “那他一定死得很冤。”春巧收了笑容,“话说姑娘,用血抄这东西真的有用吗?” “大师说了,心诚则灵。” “休提那个大师。”春巧忽地就生起气来,“你几时见过有逛窑子的大师?你几时听说过一个道士让抄佛家的经书?姑娘,不是我多嘴,楼里的姑娘嫉妒你,所以都看你笑话,她们都笑你傻,说你病急乱投医,竟然相信那种骗子。姑娘,春巧说句不自量力的话,我好可怜你,看你被那种人骗得团团转,我恨得肺都要炸了。” 可樱似乎毫不挂心,仍是写她的往生咒,只说:“我只一条命,还怕他骗些什么。夜深了,快去睡觉。” “我还想跟姑娘说说话,我喜欢跟姑娘说话。”春巧笑着说,拄着下巴看她写字。她瞧她,人淡如菊眉眼如画,玲珑剔透的样子简直不像来自人间,春巧想,怪不得那么多男子为得她一眸,纵死不悔。如果自己是个男子,肯定也会沉溺难返。 “呆会儿墨干了,用我的血给姑娘研墨。”她说。 可樱听见这话,慢慢停下了笔,削瘦的肩头微微发起抖来。待她抬起头来,眼圈不知几时变得绯红,薄如翼的嘴唇也变得苍白,提在手里的笔,已经颤得不成样子。 春巧被她这样子唬了一惊,缩着身子弱弱问:“姑娘,你怎么了……” “你凭什么?”她朝春巧逼进一步,似是诘问,却一脸茫然无措,“凭什么用你的血?你是嫌我的血脏吗?你凭什么可怜我?我才不值得可怜……我才不值得可怜。”春巧被遣来侍候这位花魁,尚不足半个月,平常只觉得她温柔娴静,平和近人,如今见了这种阵仗,当场便被吓得哭了。她连退几步,撞翻了身后屏风,而可樱仍步步相逼,仿佛要将手中笔化作长剑,将自己劈了。 却在这时,可樱忽地往后踉跄两步,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春巧吓得大叫,慌不择路的撞门跑出去喊人了。 窗棱一响,一个奇快无比的身影从房顶上打了个旋,翻进了房内,一发之间,扶住了就要摔倒的可樱。 叶寻也是有苦说不出。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翻墙越户闯进女子的闺房。但云绦告诉他,这事必须他来,因为她如果涉足这种地方,会损耗道行,有碍修行。她说得郑重其事,但叶寻非常怀疑这些话都是云绦现编的,不过自己没有什么证据去反驳她,只得由着她骗。 “姑娘,请恕在下唐突。”叶寻想先把她扶立起来,再说明来意,但怀里的可樱已经昏死过去了。 他已经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没办法,他只好打横抱起可樱,扯了块帘子把她盖住,两步纵出,跳出窗户。 叶寻一路踩着房顶,像个娴熟的采花贼,夜雨声烦,多少掩住了他的动静。不消多时,他便来到了戏台前。 “师傅,我把她带来了。” 云绦正坐在戏台上,百无聊赖地荡着腿,她不知从哪里摘了片荷叶顶在头上避雨,荷叶蓄多了水,她便张口喝下。看到叶寻抱着可樱回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奇道:“你怎么把她弄晕了?好专业。” “不是我弄晕得她。”叶寻忙解释,“她不知为何吐了好多血,就晕倒了,师傅看看,她有无大碍。” 云绦忙把荷叶替可樱挡住,撸起袖子,伸手搭在可樱脉上,一脸若有所思。 “怎么样?”叶寻一脸焦色。 “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云绦诚实地说,看叶寻变了脸,忙又说:“但我瞧她虽然身体虚弱,但周身阳气未衰,肯定死不了。” 叶寻舒了一口长气,“那就好。” 云绦从怀中掏出了那瓶孟婆汤,说:“马上就要子时了,看来等不了她醒过来了,现在就给她喝。” “那就喝。”叶寻点头说,“我看得出来,她现在一定活得很有痛苦。” 于是云绦拔开瓶塞,轻轻启开可樱的嘴。就要将孟婆汤喂下时,叶寻却突然叫住了她,“先等下!” “啊?”云绦一脸不解。 “师傅,她喝下以后,以前的事情真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啊,一点也不记得了。” 叶寻锁起眉来,“师傅,我们这样让她喝了孟婆汤,便一刀斩断了她的前尘往事,跟杀了她又有什么区别?我觉得,她虽然如今深陷无间苦海,但一定还有不想忘记的事情。” “你说得很对。”云绦停下手里的动作,用赞许的目光瞧了叶寻一眼,“但我忘了告诉你,我们这剂孟婆汤,并不是奈何桥上的那一副。这剂药只能令她暂时忘却前尘,过一些时光,或一年两年,或七载八载,她终究还会再想起以往的那些事情来的。” 叶寻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惊道:“那她以后想起来时,岂不仍是在劫难逃,那我们苦心孤诣调这孟婆汤,还有什么用。” “有用的。”云绦说,“她从现在起,重新来活,人生漫漫,一定会遇见别的人,别的事,也一定会经历很多开心难忘的事情,也许,她还能遇见自己的意中人,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即便往日梦魇重来,她也不这么孤单,不这么脆弱了。我管这叫作:借未来之药,疗过去之毒。” “借未来之药,疗过去之毒……”叶寻瞧着云绦重复了一句。 “不错。”云绦索性不再理会他,径直捏开可樱的嘴,把药灌了进去,拍手道:“搞定,又造了七层宝塔。” 云绦才搁下可樱,忽又低呼了一声“哎呀!”。 叶寻以为又出了什么不妥,忙问何故。 “接下来怎么办?”云绦转头苦恼的问他。 “什么怎么办?” “咱们做事的时候只凭着一腔侠义,可救下这样一个大活人,尤其还是一个失忆的大活人,余下来的事情似乎更棘手。”云绦边说边翻着可樱的衣服,似乎要把她的亵衣也翻个遍。 叶寻忙扭过头,蹙眉微恼:“师傅,你在干嘛?” “我看她身上有没有带着钱,好给她找个人家,不然她一个孑然一身的弱女子,以后该怎么活。” “她可以跟着我们啊。”叶寻用理气当然的口气说,“我们既然救下她,就要救到底才是。反正顺路,我想把她带到昊京去,然后再妥善的安置好她。你觉得怎样,师傅?” 云绦慢慢站起来,用莫名其妙的眼神从头到尾的打量着叶寻,一边打量还一边啧啧而叹,然后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 “师傅,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我有透视眼,可以看透人心里打得小九九。” “你尽管看,我没有半点私心。” 云绦看了一会儿,叶寻仍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她只好收了神通。 “好,就算你没私心,可多一个人吃饭我们盘缠有限啊。” 叶寻一直极力想逃避钱这个字眼,每次他从云绦嘴里听见这个字,总觉得与她仙子的身份极不相称,简直折辱了她降妖伏魔的本事。 “师傅,我有钱的。等到了昊京,只要你喜欢,我不敢担保说能给你多少,但只要我有的都可以送给你。” “你一路上吃我软饭,口气还这么大。” 叶寻老脸一红,无奈何从腰间掏出随身携带的那块牌子来,递给云绦。 “是什么?”她翻在手里看着,牌子正面仅书着一个‘叶’字,牌子的后面写着一大串细密的小字。只听她眯着眼小声念来:“端明殿协护龙阁学士大臣统鹿鸣关辖两江道领西京平章事同西京御史台衔兼东宫纳言敕神策大将军食邑一千二百户实封六百户御赐镇北候叶寻……这是啥?”她一脸茫然。 “这是官职,我以前在北方打仗的时候,朝廷三天两头六百里加急给我封官进爵,光这牌子就换十七八次了,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干嘛的了。”叶寻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自己这冗长的头衔,扶着额头分析道:“但我觉得我的俸禄应该不低,我以后全拿来孝敬你怎样,师傅?” 云绦默默地把牌子装进自己兜里,缓缓抬起头,托腮仰望着一脸诚恳的叶寻,眼里一下子有了好多小星星。 “你说真的啊?” 第18章 谎言 次日的朔州城,一派鸡飞狗跳的热闹景象。 月香楼丢了花魁,早早的便差人去报了案,只怪郡守老爷昨夜忙到太晚,早儿起时已经日上三竿。一听说是可樱姑娘被人掳走,登时便如同自己亲娘被人劫走一般,发了九江决堤十万雷霆的大怒,大骂贼人狗胆包天,立即召了三班衙役,停了其他一应公案,全力揖贼。先是派了四路人马,出东南西北四门沿路寻查,又封了四要城门,在城中大肆搜捕。 这个时候,朔州城的花魁已安静地躺在城东的九里亭中,东方渐白,夜雨初停,她也一场大梦将醒。 云绦和叶寻正在她身旁进行着激烈的讨论。 “……这个不行,这个绝对不行。”叶寻非常决绝地说,“什么穿越?什么异世界?她怎么可能会相信自己是‘穿越到异世界来的’这么蹩脚又说不通的理由,我们既然要给她编个身世,总该往靠谱了编。这个别说她,连我都不信。” 云绦用嫌弃的眼神看着他,说:“你不信,不代表她不信。” “因为正常人都不会信。”叶寻做了一个冷静的手势,“师傅,这个想法到此为此,求你不要再说什么外星人和穿越之类的天方夜潭了,想个朴实无华的身世,你再这么天马行空想下去,她就要醒了。” “……好。”云绦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大情愿的妥协道。如果放在一天前,她绝不会给叶寻置喙的机会,但捏捏兜里那块牌子,想到叶寻深不可测的身份,她决定给他一分面子。想了想,她旋即又兴奋地说:“有了,那我们就告诉她,说她其实是一个亡国的公主,我们则是保护她的护卫,而且我们还有一个目标明确的复国大计,这样一下子连以后她活着的奋斗目标都帮她想到了。” 叶寻仍是摇头:“师傅,让她平凡点不好吗,上来就亡国公主这么高的,以后怎么能活得开心。” “因为这个符合设定啊,她没爹没娘?她孤身一人?她身世堪怜?若你非要把她的身世编得幸福美满,她找你要爹要娘要家要房你怎么办?” “我们可以说她遇到了山贼,山贼把她爹娘都杀了,她被我们救了出来。” 云绦站到亭子的栏杆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匪夷所思地说:“但这个是事实,不是我们编的啊。” “但这个最符合常理了。” “合理但残忍。如果她醒了要去找山贼报仇怎么办,也或者她要去报官怎么办?” 叶寻也陷入了沉思,兜兜转换,有一些事情还是很难跳过去。 云绦想了下,说:“所以我们应该先设一个前提:她爹娘不是被任何人杀人的,而是自己病死的,这样她心里就没有报仇的想法了。” “可即便是病死的,也得有坟有丘,如若她向我们寻问地点,我们该往哪指?” “我们可以假装两个路人啊,路人怎么会知道她爹娘埋哪儿。” “如果是路人,咱们又是怎么知道她爹娘是生病死的?” 叶寻又占据了逻辑的高地。 云绦一下子语塞了。 叶寻继续说:“而且若仅是路人,那就是陌生人,我们该如何取信于她,她又怎么会乖乖跟我们去昊京任由我们作安置?最好就是,告诉她我们和她是相识的,这样才会让她觉得在世间是有亲人的,不会让她感到孤单。” “那,我们该装作她的什么亲人呢?” 话刚说到这儿,一旁的可樱忽地发了一声轻轻的呻吟,吓得云绦和叶寻登时点了哑穴一般,转头过去,一脸猝不及防。 可樱幽幽睁开眼睛,张身欲起,一个不慎,显些从扶椅上跌下来,叶寻忙一步上前扶住了她。可樱咋一见眼前陌生人,忙双手推开,唬得往后缩了缩身子。 “你是谁?”说话间她又留意到一旁的云绦,补充道:“你们是谁?” “可樱!!你不认识我们了吗?”云绦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吓得叶寻跳开一步,只见她娇眉深蹙,眼含悲伤,说话间已经泪在眼眶中打起了旋,她一脸殷切的挨坐在可樱身边,拾起她的手紧握住,可樱挣了两下没挣开,便也只好顺从地由她握着。 “谁是可樱?我是谁?”她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的眼中全是茫然和恐惧,身子微微抖动,像只闯进狼窝的兔子一样极度的无措和不安。 叶寻小心翼翼的靠近些,屈身蹲在扶手下,仰着头用真诚的目光直视着她,哄孩子似的说:“可樱就是你啊。” 可樱仍是一副惊恐未安状,“我这是,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刚刚受伤了,可能伤到脑子了。”叶寻说,把目光投向云绦,意图众口烁金,坐实其事。 “对,你受伤了。”云绦马上说,“之前咱们三个一起行路,这不是下雨嘛,忽然打了一个雷,好巧不巧落在了你身上。” 叶寻一脸问号的看着云绦,恨不得拿砖头把可樱敲晕过去,让她忘了这一段,再重新编别的理由。 “怪不得我的头这么痛……”可樱竟然马上就认可了这个离奇的缘由。叶寻现在想拿砖头把自己敲晕过去。 “可,你们是谁?”可樱随即又抛出一个两人之前未曾串供的问题。 可樱正要作答,叶寻忽然脸色变了。他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撩起长衫一个翻身跃出亭子,伏耳在路上听了片刻,回头一脸严肃的朝云绦说:“马蹄声。” “是追兵吗?”可樱说这话时故意装作害怕地搂近了可樱一些。 “八成是。” “也可能是路人呢。” “不像,只有马蹄声没有车轮声,而且不止一匹马。”他边说眼睛边搜罗着路两旁,在路边拾起一根断落的树梢,回头对云绦说:“师傅,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那边瞧瞧。”他心里显然已经认定了来者不善,说完也不等云绦答应,拔腿便往西而去。 可樱一个未解上又摞了又一个未解,满腔的不解只有化作无助的眼神,求告的看向云绦。 “可樱,你听我慢慢跟你讲……”云绦清了清嗓了说。 …… 叶寻往西行了不足两箭之地,绕过一段河边柳,远远地便看到一队人奋鞭扬尘而来。来的有四个人,皆穿着兵服。叶寻倚在路边一颗大树上,好整以瑕地修缮着手中的武器,等到来人近了,忽然大声叫道:“官爷,欲往何行!” 四人只顾着赶路,被这声大喝吓了一惊,拉住了马,四顾之下瞧见了他,有一个喝骂:“什么人,无故喧哗。”后面另一个官兵厉声道:“我们奉命追缉采花贼,闲杂人等若误了大事,小心你的脑袋。” 叶寻抬头看,见来人虽然穿着官服,但胸前的补子上绣的却是‘卒’字而非‘勇’字,从古来,卒者为兵,在属兵营,勇者为役,司位衙门,两者分工有别。叶寻一时忘了自己处境,疑道:“你们不是衙门所属,如今兵营里的兵也管捉采花贼吗?” 领头的人睨视了他一眼,骂道:“那是我们都督大人仗义,你算什么东西,这也由得你管。” 叶寻将木棍横背在身后,站到了大路中间。笑道:“我只是个打劫的。你们是下马受降,还是等我挨个揍一顿。” 听了这话,几个官兵顿时哄笑一团,领头的笑骂道:“小子,你的眼长在了屁股里不成,看不见我们穿得什么衣服,连我们也敢劫。” 他话刚说完,叶寻手中的棒子已经丢出,如逐日之矢,直直的打在了他的左脸上,只听一声惨叫,那人重重摔下马来。后面三人见状,叫骂间拔刀下马,劈砍过来。叶寻慢步上前,眼看冲在最前面的一人吹过刀来,他也不躲,迎着刀探手而上,一把擒住来人虎口,嘎嘣一声,登时白骨森然,将他右手生生折断。夺下刀来,一个转身,奔雷一脚,踹在了第二个人的肚子上,一声惨嚎那人便捂肚不起。接着第三个人挥刀将至,他甩手斜出,迎刀对砍,金鸣之间将对方的刀一截两断,接着又是一脚,似有踏山之力,踹得对方飞出去丈余,也不知对方肋骨断了几根,连叫声都孱弱起来。 一切,只在三步之间。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出手尽是这样狠辣绝情。 叶寻上前揪起领头的那个,和声道:“如果是寻常衙役,我也不下重手。可你们驻军身兼戍边卫国之责,竟掺手坊间风月之事,实在该打。” 领头的捂着肿起如馒头般的脸,用几乎说不出话的嘴讨饶道:“大大侠饶命,我们也是听上头差遣,瞎了眼,得罪了您老。” 叶寻把他丢在一边,拢过三匹马的缰绳来,临行之即,又说:“回去告诉柳大昭,眉山叶寻借他三匹马,还有,他征兵不当,用兵有失,等我来还马时,要跟他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第19章 身世 叶寻牵马回来,远远瞧见云绦可樱两人在亭中说话,让他惊讶的是,短短不过一刻钟时间,可樱已经没了刚刚的害怕和迷茫,言语间脸上竟还挂着些许笑意。 也不知云绦跟她说了些什么?叶寻越靠近越觉得不安,自己反倒成了害怕和迷茫的那个。 没等他走近亭子,可樱已经发觉了他,她站起身,束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寻,眼中满是好奇的目光,生涩中带着几分期待,还有几分对未知的不安。 叶寻被她一这盯,满是不解,只是向他点头还了一笑,尴尬地指了指马,说:“我找了几匹马,这下以后就方便了。” “哥哥?”可樱怯生生地喊了他一声。 叶寻诧异地下巴要掉下来,“你,你叫我吗……”他指指可樱,又指指自己,这时他看到云绦正在可樱身后猛点头,示意他见机行事。天晓得云绦跟她编了什么故事,但不消问,叶寻已经知道了她给自己的定位。所以下一秒心领神会的他马上便进入角色,托起惊掉的下巴,沉痛中带着几分欣喜说:“可樱,你想起我来了?” “没有,我头还是很疼。”可樱撇嘴摇头,眼神却一刻不曾从他身上移开,她拾着长裙跨过扶栏来,上下打量着叶寻,直把他看得发毛,可樱才说:“但我想如果我真的有个哥哥,就该长你这般模样。” 叶寻也打量着她,他惊讶的发现,眼前这个姑娘的眼神,和之前他救出来之前的那个姑娘简直判若两人。之前的可樱,就像个一个行将就木的八十岁老妇塞进了一个年轻的身体里,而眼下的可樱,像个七八岁没见过外面世界的小女孩,眼神灵动,兰芳待绽。 云绦问:“这般模样是哪般模样?” 可樱欲说时,又摇了摇头,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就是特别高,特别漂亮,说话特别好听。” 云绦笑得直不起腰来,朝叶寻说:“她说你长得漂亮。” 叶寻赶紧打断她们的谈话,正了正表情说:“咱们先赶路,路上再说,不然一会更多追兵来了,麻烦。”边说边埋头把马分给两人,自顾自得翻身上了马。 另一边云绦也上了马,只留下可樱拿着马鞭原地未动,手足无措。 “我以前也会骑马吗?” 她仰头问,不安的眉头蹙得像个毛毛虫。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叶寻和云绦问住了。 “对啊。”云绦只愣了一下,便坚定的回答她说,“你不但会骑,还很厉害,你不记得以前我们三个经常赛马玩了吗?” 可樱侧起脑袋试着追忆了一下,可大脑一片空白,但云绦的话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她抬脚试探着往镫子里伸,意图重拾‘当初’雄风。 “伸错腿了。”叶寻向云绦投过去一个杀人的眼神,无可奈何地跳下马来,一把将她拉开马后腿,边示范边说:“上马之前要先出现在马视线内,让马看到你,不然它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上了它的背,它看清了你,才会安心驮着你。然后,先抓缰绳,再握住马鞍,然后套马镫。”他照着这个法子迅速的翻上了马,然后跳下来,挑了下头,示意可樱也这么做。 可樱认认真真的和马儿做了一番深入的眼神交流,可到了上马环节,她的臂力明显不足,根本爬不上去。叶寻只得屈身叠起双手,让她踩上来,他心里也犯嘀咕,瞧她这样子,很显然以前压根就没碰过马,这样赶鸭子上架,呆会儿马不受驯,会不会摔死她。但一旁的云绦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一直在给她喊加油鼓劲,叶寻也只得硬着头皮把她托了上去。 “一开始慢点骑,如果害怕就抱住马脖子。”叶寻把缰绳递给可樱说,其实他更想说得是,姑娘,自求多福。 也许是刚刚可樱的眼神交流起了作用,也许是可樱有格外的骑马天份,这匹马竟出奇的给面子,既不撒欢也不后仰,慢悠悠地上了路,就像磨盘上的老驴样稳得一匹。可樱得空回头,一脸兴奋:“我真的会骑唉。” 云绦在后面看着,露出了家长般的欣慰。 “我就说嘛,一看她骑马就很厉害。” 叶寻拍拍手,上了马,边点头边说:“师傅眼睛一直很毒。”他瞧着可樱骑出了一段距离,才小声问:“师傅,你到底跟她编了什么谎话,总得给我透个底。” “我说你是她哥哥。” 关于这点叶寻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机会,只得接下这个天降的妹妹。 “还有呢?” “我说你们父母都不在了,世间只剩下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想来也是,叶寻与可樱虽然天南客北相逢于此,但活在这世间确实都是孤身一人。 “这倒也解释得通。” 云绦得意洋洋地说:“我还说,你们其实是从很远的西方国家来的,那个国家叫纳尼亚,曾是个世外桃源般的美丽国度,你是太子,她是公主,但你们亡了国,兄妹逃难到了这里。” 叶寻一下子就上了头。 他将手中的缰绳攥的格格响,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你非得这么编不可吗……” “不然呢。”云绦反问,“刚才你当着她面说有追兵,她问我为什么有追兵,亏我急中生智,说你是亡国太子,她才不怀疑了。”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编排你自己的?” “唉,我本来也想说自己是公主的,但你之前当着她面叫我师傅,骗不了她了,我只好说我曾是纳尼亚的护国法师,所以你才唤我师傅。” 难得她在胡说八道时还讲点逻辑。 “那还真是对不起了师傅,没能让您如愿当成公主。” “我还跟她说,我们一路东行,靠着帮人捉鬼的勾当掩人耳目,躲避仇人追杀,实际是我们是要去昊京找梁国借兵,回西方复国。” 叶寻一脸的无法理解,“你跟她乱讲这些,她也信吗?” “信啊,她可单纯了,说什么都深信不疑。” “师傅,我感觉可能是那剂孟婆汤有问题,是不是把她脑子吃傻了。” “别胡说。”云绦瞪他一眼。 说话间,可樱从前面打马走了回来,才一会儿不见,她骑马技术已经日臻成熟,学会转向拐弯了。 “你们聊什么呢?” “复国大计。”叶寻十分严肃地小声说。 可樱马上会意地抿嘴点头。 “可是哥,我饿了……” …… 初秋的天气阴晴不定,上午时分还暖日融融,近晌午时,飘来了阴云一片,开始下起细如微尘的小雨。 马走得很慢很慢。 叶寻眼神不经意闪过可樱骑得那匹马的马屁股,总想狠狠的抽上一鞭子。而云绦半倚半仰的靠在马背上,无聊的快要睡着了。 一路上,叶寻都如坐针毡,因为可樱一刻不停地在向叶寻询问她忘记的事情——问他曾经的父母家国,问他故乡风土人情,问他为何国破家亡。云绦像个听书人一样事不关己坐壁上观,叶寻只得硬着头皮即兴演出,绞尽脑汁的讲述那些子虚无有的过往。他平时常以谎言妄语为最不耻,但这一个上午说得谎话比他二十年来说得谎话还要多,讲到后面,他都不知道自己嘴里都说了些什么。 到后来,可樱的问题越来越细致,她先是把叶寻的兴趣爱好甚至婚姻状况问了个底掉,这方面叶寻倒无心弄假,俱都实言相告。然后又缠着叶寻告诉她,她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叶寻哪知道她小时候是什么样,但他心想,天底下的女孩子大抵都是一个样,他想起了姐姐小时候的模样,便照搬成了可樱小时的样子——不服输,爱打架,会爬树,翻墙摘人家的石榴,半夜偷偷卸人家的门钉。 不光可樱听得呆了,云绦也发现他跑题太远,赶紧咳了两声打住他,说:“谁不是从小调皮长大的。” 可樱的眸子闪闪发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还会爬树呢?” 叶寻一时眼神有些落寞。 云绦赶紧岔开话题,指着前面说:“那伞好漂亮。” 只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一男一女,那男人一身青衫,头戴方巾,身后背个大木箱,似是个读书人。女子则是云衫广袖,一身紫色绫罗。两人相携着,撑一把画着水墨孤竹的油纸伞,步履略带急促的赶着路。 “你们说这两个人是干嘛的?”云绦终于找到一话题,把主动权从可樱嘴里抢了过来。 “可能是夫妻。”叶寻说,“正好一男一女。” 云绦白了他一眼,“谁说一男一女就是夫妻,也可能是一对抛妻弃夫的狗男女私奔呢,不然为什么大包小包的。” 叶寻生怕对面二人听见,连忙使劲咳了两声遮掩,待两人交错走过,可樱摇摇头,分析说:“这个女子梳着垂挂髻,簪着紫罗环,分明就是一副小姑娘打扮,如果她已经嫁作人妻,头发应该盘起,绾作单螺髻或者当下时兴的半翻髻。还有她的衣服也是,这种带流苏的摆子,是只有小姑娘家才喜欢戴的。如此看来,他们是夫妻不大可能,倒有可能和咱们一样,也是对兄妹。”说完求证似的看着叶寻。 云绦和叶寻惊恐的看着可樱:她分析别人这么头头是道,为什么不分析一下自己作为一个从西方国度远来的旅人,为何能对本地的风习见俗这样熟捻通晓。 “可樱说得对。”叶寻忙说。 “谁说小姑娘就不私奔了,未婚男女才是私奔的主流群体呢。”云绦仍坚持自己的想法。 于是三人成功把话题从可樱的身世过往转移到了对两个陌生人的八卦上。 他们边聊边走,行不多远,又瞧见前方呼啦啦涌来一群人,来人是一伙七八个男子,各执大棒,一副气汹汹的样子。与三人迎面,带头的汉子便朝叶寻三人抱手问:“几位,刚刚有没有瞧见一男一女从这条路上过去?” 叶寻瞧他们一脸不善的样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摇头道:“不曾留意。” 他虽然这样说,但那群人仍旧沿路寻了过去,待他们走远了,可樱才小声问:“哥哥刚才是在做好事吗?” 云绦嘘了一下,怨道:“烂好人,假慈悲,万一刚才过去那两个人是江洋大盗呢。” 叶寻捋了下马儿的鬃毛,“师傅,你总是把人想得这样不堪。” 第20章 生死桥 云栈庐旁,三匹马的主人落了地。 草庐结在镇子入口外的门楼子下,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却鲜少有人光顾。 “仙人执清味,枯坐等云来。”可樱侧头念着草庐两侧写的对联,云绦从她旁边走过时瞥了一眼,摇着头说:“就是个茶摊嘛,不知道还以为修仙的地方。”寻个了坐,向庐中招手道:“掌柜,来三杯好茶。” 不多时从里间走出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老头白须白发,佝偻的背如同大写的问号,提着茶壶慢吞吞地像只蜗牛。被这样的老者侍候会让人生出一种罪恶感来,可樱忙上前接了一步,可执拗的老头坚持不要别人帮忙,顽强地做他本分的工作。 怎奈那茶壶像是得了尿道炎,好久才满上一盏,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又没办法上手帮忙,尴尬得叶寻不得不说句话打破冷场。 “爷爷,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头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 “装的。”云绦马上识破他,“刚才我叫你,你在里屋怎么听见的。” “我没装,小姑娘。”老头口齿清晰,不紧不慢地倒着他的茶,“我耳朵很多年前就坏了,只能听见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一点儿也听不见。” “普天之下怎会有这种病?”叶寻纳罕不已,但老头恍若未闻。 茶水倒毕,正要喝时,身后不远传来一阵叫嚷声,三人回头瞧,竟是之前在路上遇见的那群壮汉,还有更早之前遇到的那对男女,不过此时这二人被大绑着,一路推搡着走过来。 三人赶紧转回头来,安静的缩在茶摊角落里喝自己的茶。 叶寻小声问:“爷爷,这群人是什么人,绑得又是什么人?” 老头摇头表示听不见,可樱连忙把叶寻的话转述一遍,老头才说:“哦,听说是李家的丫鬟和家里的西席私奔,今天一早就四处派人寻他们呢。” 云绦一脸得意:“我说什么来着。” 一伙人叫喝着往镇子里走,很快便吸引了路人的注意,很多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去瞧那对男女,一涌往镇子里面挤去。 “去看热闹啊。”云绦兴奋地站起来。 “茶还没喝呢。” “有这种事还顾得了喝茶。” “不去。”叶寻坚定摇头。 “那你在这儿看马。”云绦转头又拉可樱,“可樱,我们一起去瞧。” 可樱看看叶寻,左右挣扎了下,最后还是丢下一句,“哥,我看了热闹回来跟你讲。”然后欢快地跟云绦跑了。 叶寻被可樱烦了一天,终于可以偷得一刻闲,他饮一口茶,微苦留香,别是一番味道。看着正擦桌子的老头,抱以浅笑,又问:“爷爷,您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你是说想吃饭?我这儿不卖饭。” “我不吃饭,我就是问你还有亲人吗?” “我这儿也不卖酒,你想喝酒去镇子里面。” 叶寻点点头,合手朝老人做了个佛礼。 另一边,云绦和可樱随着人群挤进镇子里,三转两拐,来到一条古街上。整条街上无论是房宅还是路面,都是大大的青砖筑成,那墙上青砖,又似经年未扫,早已经长满青苔,绿一片黑一片,有种幽幽阴森之感。在街的南边,有一座格外显眼的老宅,偌大的房子鹤立鸡群,修得如同堡垒一样,除了一扇极其厚重的铁门,竟没有一扇窗户。那宅前立一石碑,又倚着两处牌坊,众人到了跟前,齐刷刷躬身拜了一拜,云绦二人虽然摸不着头脑,也随着众人拜了。 然后,众人将方才私奔的那位男女推出来,任二人如何哭喊求饶,都不理睬。一边开了铁门,先将那男人推了进去,隔了一会儿,又把女人推了进去,然后锁上了铁门,随着铁门关闭,便再也听不见那两个人的哭叫了。 云绦来凑这热闹,本是想看场人间伦理的审判大戏,却不想这么无趣。她不明就里,拉着一个光头男子打听:“大叔,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进这黑房子里啊。” 那大叔睨了她一眼,“不是本地人?” “我们路过的,好奇问问。” “这是我们苦桥镇一百多年来的规矩。”那人无比自豪地说,“凡是做出有悖伦理,败坏习俗的男女,就会在这文衍祠里关上七天七夜。”他把二人引到石碑前,继续说:“老祖宗定的规矩,这七天里,只给两个人一碗黄豆一碗水。” 可樱吃惊问:“那岂不是都要饿死了。” 那人摇头说:“如果两个人分着吃,基本上都活不下,如果省给一个人吃,还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平常你浓我浓海誓山盟,狗屁!到了这文衍祠里才最见真心。” 云绦伸出大拇指,由衷道:“想出这主意的真是个奇人!”她拉着可樱退出古街,待要回去时,又瞧见街头上围了一大群人,大都是刚刚看热闹那伙,云绦心里纳闷:难不成又抓到一对奸夫?这样的热闹她岂有不凑之理。她仗着身子轻盈,挤进了人群里,倒不见什么奸夫,只有墙上挂了四块大白布,四块布上分别写着‘阴’‘阳’‘生’‘亡’四个大字。 一个男人端着乌盆叫喊着:“一生一世一晌欢,一生一死一念间。下注了下注了,过期不予,只有今天可以下注啊。”说话间便有人往乌盘里扔银子铜板,然后从旁边拿起笔来,在那白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旁边另有专门给他写张纸条作凭证,然后宣喊着:“扬士方,五两压阴,董一舟,二两压亡,黄兴海,十两压……”如此这般,热闹非凡。 云绦看到这架势,便知道这是在赌大压小的勾当,但眼前一无色盅,二无牌九,也不知道大家赌得什么。恰巧刚刚那位光头大叔也挤在人群中正掏前准备上前压注,一客不烦二主,云绦上前又拉住问:“大叔,他们这是在赌什么啊?” “这也是我们苦桥镇的传统。”大叔颇有些不耐烦,“看到刚才被关进祠里的那两个人了吗,赌得就是他们,七天过后,女子活下来为阴,男子活下来为阳,全活下来为生,都死了为亡。”说完顾不得理他们,冲到前面交上两个银锭子,接着便有人喊:“光头强,二十两压亡……” 可樱在人群中紧紧抱着云绦的胳膊,脸都有点吓的发白:“这个镇子上的人怎么这样啊,人家的生死都拿来作赌玩。” 云绦宽慰她:“这才叫笑对人生,娱乐至死。呃,待我也上前压上一注。”可樱一个没抓紧她,云绦已经挤到了跟前,她把散散碎碎的几块银子拢在一起,握在手里不知压哪个好,瞧了瞧那四块白布,十之有七压了亡,另有三分压了阴,叫人不解的,竟没有一个人压生和阳! 奇了怪了?两个人都能活下来或许真的很难,所以才没有人压生,这倒也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没人压阳呢?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关在一起,即便同样七天不吃不喝,男人怎么说也该比女人强壮一些,自然存活的概率也更大点啊。 “怎么没有一个人压阳啊?”她咬着笔头问庄家。 大家议论纷纷起来。 “姑娘是外乡来的”庄家道,“你要压也可以,可这文衍祠中,已经连着三十六把没有男人活着走出来了。” “为什么?”她问。 庄家摇头:“不知道,大概天意所指。你到底压还是不压,后面那么多人排队呢。”等着压注的人群排到了街角的包子铺,大家起着哄都赶云绦离开腾地。她起了暴脾气,一把将银子砸在庄家手里,挥毫在广阔的‘阳’字布上写下了名字:“我偏压阳,通杀你们。” 接着人便喊道:“叶寻,六两七压阳!” 第21章 入局 云绦因把所有的盘缠都作了赌,只得在苦桥镇最破的客栈里找了最破的两个房间住下。 刚开始的时候,她吃完饭没事就跑去文衍祠看她的赌局胜负,那样子就像应试的举子看皇榜一样。但后来庄家告诉她,赌局要到七天后开门时才见分晓,她才稍稍安稳了两天。 叶寻因为这件事很生气。一来他对于这种拿人命做赌的行为感到极其厌恶。二来他想着快点赶路,但云绦却因为这个荒唐的赌局,一等就要等上七天。 叶寻甚至想过上报州府来惩治这种恶行。但当地人告诉他,这并非滥用私刑,而是是受法律保护的。最初的文衍祠,只惩罚那些真正的男盗女娼,受限范围也仅是苦桥镇。但当镇上开放了赌博行业后,为了有更多的赌局,开始把有悖伦之嫌甚至暧昧之举的人也尽量抓了进来,同时外面镇子一旦发生有勾搭成奸之事,也统统遣送到苦桥镇来受刑。这逐渐发展成苦桥镇的一大文化产业,每年以此招商引资,吸引游客赌客无数,大幅度提升了本府的鸡滴屁。 就算别人可以这么做,但在叶寻看来,依云绦的身份,她无论无何也不该做这种事。 他也想放下所有身段和自尊把云绦当师辈供着,但她总是做一些让自己很鄙视的事情,每次都让自己刚刚建立起的崇拜之情一地稀碎。对于云绦,他既没有教训的资格,更没有反击的底牌,所以就算她做的再离谱,他也只有忍着。他唯一可以做的反抗就是不跟云绦说话,用‘冷暴力’惩罚她。一连几天,他只跟云绦说了三句话。 但他很快发现,云绦并不在乎,甚至她可能都没在意到自己所谓的‘惩罚’。因为她有了别的玩伴。她和可樱相处的很好,两个人形影不离,还老是躲着自己说悄悄话。每天,他们只有在吃饭时才坐在一起,平常时间,她们两个一直在镇子上逛街,鬼晓得她们身无分文,为什么天天还逛得那么嗨。 叶寻想骑马去镇外散散心,但店小二告诉他,马已被抵押,赎身之前不能随便骑出去。 …… 初秋的清晨,微风吹来还有点小冷,叶寻蹲在客栈的房顶上已经看了半个小时蜗牛。 客栈院子里有口破井,可樱出来盛水的时候看到了他,抬头问:“哥,你爬那么高干嘛。” 他低头瞧瞧瞧可樱,什么也懒得说,但又想到刚刚建立起来的兄妹之情,便说:“可樱,今天是赌局的第几天了。” “第七天了。” “师傅呢?” “云姐姐还睡觉呢。” 这奇怪的辈份。 叶寻听她这样称呼云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了摆手,示意可樱可以走了。 可樱放下水桶,垂着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还有事吗?”叶寻问。 可樱抿着嘴向他招手,示意他下来。叶寻只得跳下来,可樱拽住他的袖子,便往客栈外面拖。 他一头雾水:“干嘛?” 可樱将他拖到客栈外的小巷子里,才压着他耳朵很神秘地小声说:“哥,我跟你说件事。” 其实叶寻特别害怕和可樱单独相处,生怕她会问出一件自己无法自圆其说的问题,况且男女有别,每次和她站得近了他都浑身不自在。他扶住可樱的肩膀,把她推开一些,小声问:“什么事?” 可樱扫了眼周围,才说:“我昨天晚上瞧见云姐姐半夜爬起来,对着空气说了好久的话。”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好吓人,我都没敢吱声。” 叶寻眉头一蹙,“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听清,她声音很小。” 叶寻略微心安,似不打紧地说:“估计是梦游。” 可樱狠摇了下头,“不像啊,她说完话还去客栈厨房偷了个鸡腿,还帮我掖了掖被角呢。” 叶寻深深的眯上了眼,他决定要说一个谎言。 “其实……”他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一脸的伤感,“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什么事啊。”可樱急着问。 “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说出去。” “放心哥,我嘴巴可严了。” 叶寻指了指脑袋,“师傅的脑子有问题,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她这一路上装着会捉鬼问卜,骗人家说自己是法师,可你知道的,世上哪有法师,又哪里有鬼捉,但她说谎说久了,便以为自己真的有了神通,总是说自己能看见鬼,还说自己是神仙下凡……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她虽然脑子有病,但人还是很好的。” 可樱一脸的同情,“我平常没看出来……” “恩,她绝对大部分时间还是正常的。” “云姐姐好可怜……”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云绦喊可樱的声音,叶寻朝她做了一个紧闭嘴的动作,她深深点了头,跑回客栈里去了。叶寻长吐一口气,稍感舒解了这几天来憋闷。 吃早饭的时候,可樱一直往云绦碗里夹菜,最后夹得她都不好意思了,推让道:“小樱,你怎么老给我夹菜啊。” “补一补,补一补。”可樱说,“我看你这几天跑得都瘦了。” “这全是白菜有什么好补的。等一会儿只要我们赢下赌资,买几个蹄膀来解馋。” 叶寻刚编排了云绦一段坏话,解了他连日来的郁闷,心情大好,便也从旁道:“这还用说,师傅一定能赢。” “你怎么对我这么有信心。”云绦颇感惊奇,因为叶寻一直对她这次的作赌行为十分激烈的抗拒,一开始还给她撂过脸子。 “因为师傅能未卜先知啊。” “我哪有那本事。”云绦白了他一眼,又问可樱,“小樱,待会儿咱们领了钱,你想买什么,尽管说。” “昨天我们逛街时看见的那面人很漂亮……” “好,买一套。” “中街那条巷子里团子闻得很香……” “没问题,来两屉,叶寻,你呢?” “我也有份?” “嗯呢。” 云绦难道这么大方,叶寻认真的想了想,“师傅,我什么也不买,你给我点零花钱。最近那店小二看我的眼神就跟看要饭的一样。” “你现在知道钱的好处啦。”云绦得意地说,“去找个袋子来。” “要袋子做什么?” “装钱啊,咱们可是庄家。” 吃罢了早饭,三个人稍作休整,一起去了文衍祠上的那条古街。离开门还为时尚早,但已经有很多的人聚集在这里,有些人是下了注了,也有很多单纯来看热闹的,更有卖小吃的小贩瞅准商机,早早的摆上了摊。 四块被卷起的大布重新展开,庄家也公证人员也到了现场,像是一场大宴准备上桌,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 “谁是叶寻啊?” 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叶寻的名字,在‘阳’字的白布下,他是唯一的庄家,字写得既丑又大,显眼的让人尴尬。 “他怎么敢压阳啊。” “怕不是个傻子。” “……” 叶寻藏在一颗树下,尽量把脸藏得深一些,可樱过来蹲在他跟前,补刀说:“哥你听,他们都说你呢。”叶寻幽怨地看了云绦一眼,云绦拍拍他的肩膀,“淡定,等会儿你一鸣惊人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谁是真得傻。”叶寻不想要这个一鸣惊人的机会,他希望云绦输得连裤子都搭上。 在叶寻度日如年的等待中,时间终于到了中午。 大家一起来到文衍祠的铁门外,众人有规矩的闪出一条路来,在公证人的监督下打开了铁门,有八个壮汉和四个监督人员进入文衍祠,不过须臾,便将那一对男女抬了出来。两个人都已经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一个年纪颇长的大夫走上前,先在那女子鼻子上试了试,又翻了翻她的眼睛,忙道:“还有一口气呢,快去送医。”马上有一群人涌上去,大概是那女人的家人,又哭又笑,忙不迭把人抬走了。 而一群人中却传来一阵嘘叹,那一部分压‘亡’的人,无不垂头丧气,怨声载道起来。 大夫又走到那男人身旁,略一试,便直摇头,“这个死得久了,抬下去。”男子的家人也涌上去,哭喊起来。摆赌局的人才不管这些生离死别,只是敲锣宣喊:“阴生阳亡,压‘阴’的人取胜,都到我这儿来按注领钱。” 云绦像是挨了一记重锤,站在原地发起呆来。叶寻也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师傅,胜败乃兵家常事。” 云绦忽地甩开他,往抬尸体的方向跑了过去,拦住了抬尸的队伍说:“等下,我要检查一下他是不是真死了。” 抬尸那人道:“这还有假,姑娘你闻闻,说实话他都有点发臭了。”男子的家人也无不气愤看着云绦,恨不能上前咬她。 “我压了钱的,难道查下都不成吗?” 抬尸人拗不过,只好放下由她查。 叶寻感觉简直丢死人了,还有这样输急眼的。他拉着可樱往后退了几步,表示要跟这个女人划清界线。 等她检查完了,转回身来时一脸发青。可樱试探着小声问:“云姐姐,是死了吗?” 云绦点点头,拉着两人到了角落里,神情严肃的对二人说:“他确实死了,但并不是饿死的,而是阳气被吸食殆尽,虚耗而死。准确地说,他是被鬼杀死的,这文衍祠中,有不祥之物!” 可樱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完全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叶寻听出了云绦的语气,一下子便认了真。云绦气愤的哼了一声,骂:“怪不得三十七把没有男人活着出来,原来有鬼作崇,害我输钱,我岂能饶你。” 叶寻听了她的话感到非常不安:“师傅,你想干嘛?” “我想进祠捉鬼!” 叶寻顿时来了精神,“咱们怎么捉?” 云绦微一沉思,计上心头,打了个干脆的响指,扯着叶寻对可樱说:“可樱,待会儿你去击鼓报官,就说我抢了你的夫君,说我俩奸夫,反正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这样,他们就会把我们俩关进文衍祠里,我的主意棒不棒。” 可樱听得脸都白了,一把拉过叶寻,紧抱住他的胳膊,“云姐姐,你为什么要说这样吓人的话,我不让我哥进那里面。我不管什么鬼不鬼的,刚刚我们都亲眼看见了,有死人从里面抬出来,我不要我哥去。”抬头又对叶寻说:“哥,你不要去。”说话间,急得眼框都有些红了。 叶寻宽慰她:“师傅自有她的办法,我们不会死的。”叶寻虽然不想被说成与云绦是对狗男女,但对于进入文衍祠,他还是非常期待的。 可樱急得跺脚,“可是会死人的啊,云姐姐,我知道你赔了钱不开心,但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赚回来啊,为什么要犯这险。” 云绦批评说:“姐姐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只是想为民除害,你说呢,叶寻。”她觉得搞不定可樱,把雷甩给了叶寻。 叶寻马上便站队到了云绦那边,教育可樱道:“这文衍祠害人不浅,我们探探里面虚实,早晚拆了它。可樱,这是行侠仗义,如果是没失忆以前的你,肯定会双手赞成我们这么干的。再说,你不信哥哥吗?如果真的会送命,你觉得我会舍下你不管吗?” 可樱憋红了脸,鼓着嘴欲言无言,良久才可怜巴巴说:“那我也跟你们去行不行?” 云绦和叶寻齐刷刷摇了摇头。 那天下午,苦桥镇发生了一件一百多年来没见过的稀罕事儿,有对男女击鼓报官,自承无媒无妁,私下勾搭成奸,主动请求进文衍祠受戒。 当官的大惑不解,问二人为何不怕死竟敢来见官。 那女子答:岁月静好吃得太饱,实在无聊想考验一下平凡的爱情。 第22章 文衍祠 一只蜘蛛可以活多久?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记得大约二百年前我就住在文衍祠中,那时的文衍祠还不叫现在的名字,改名字是一个法号叫文衍的和尚搬进来以后的事了。据说文衍是前朝渭王世子,他自幼爱好佛法,梁军兵临城下之时,他不去领兵迎敌,反而求诸神佛,国破家亡之后,梁军得了天下,说他是个顺民,杀了他的全家,留下了他的脑袋。 文衍被铁锁拷着仍不老实,天天不停地敲他的破木鱼,吓得房子里的耗子蛇虫都搬了家。我本来也想随大家逃之夭夭,都已经打包好了行李,但那天有一束阳光照进房中,光华镀在了他的俊秀的脸庞上,我瞧见了他的眼睛,有种让人沉溺的悲天悯人,这成了我留下来的理由。 我得承认,他是我见识最帅的和尚——虽然我活了二百年也只见过一个和尚。 之后的年月里,我听他敲了整整七十年的木鱼,念了七十年的佛经,以至于后来我都可以将那些佛经倒背如流。 直到有一天他两鬓星星,老得像块木头。一天夜里,天门大开,万丈光芒洒在人间,一尊罗汉乘着光华西渡而来,他金身盘坐门前,佛光耀眼,几乎将我热的融化掉。我瞧见文衍灵魂出窍,跪在他驾前,那罗汉问文衍:“你七世修仙,这一世又悟到了些什么?” 文衍说:“我悟到了其实我前六世其实什么也没悟到。” 罗汉道:“很好,你可以跟我走了。” 于是那个秃子两句话就带走了我的文衍。 啊呸,原来修佛竟这么容易,我在青灯之下七十年,也什么都没悟到啊,为什么我还是一只蜘蛛? 文衍走后,我变得很孤独很落寞,连苍蝇也懒得捉了。 直到有一天,文衍祠里又来了陌生人。 那是一对可怜的男女。 文衍祠被改建者一分为二,中间垒起一堵厚厚的墙,他们管这墙叫生死桥。墙上只打了两个碗大的洞,在洞里,分别放了一碗炒黄豆和一碗水。 那对男女被分关在墙的两边,据说他们要在这里关七天。 一开始他们状态还好,隔着墙向对方互诉情肠,并答应对方要乐观,要坚强,要活着出去,要长相厮守要白头到老。到了当天夜里他们开始吃豆子,他们约定好每天只吃很少的数量,可是只用三天就把仅有的那点食粮给霍霍没了。这期间那个女人半夜曾偷吃过两次,因为她心怀愧疚,一边偷吃的时候还一边哭,能量的流失甚至大于了摄入,所以反倒更饿。 没了食粮以后,他们还继续保持了恩爱,并给对方加油鼓劲。直到四天,他们饿得没了说话的力气,女人也许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告诉了男人自己偷吃的事情。男人开始变得沉默,沉默后又暴躁,细数起了女人不堪的过往,为自己曾经的付出感到追悔。女人初时也是沉默,沉默久了开始不甘示弱,以回光返照之力予以反击。两个人吵了整整一天。后来大概他们太累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男人决定释然,女人也没了锋芒,他们选择原谅彼此。 他们穿过墙洞,握住彼此的手,男人说:“我们一起上路。” 女人说:“好。” 但男人用最后的力气把她的手拽了过去,咬下了她一根手指头,女人在惊惧之下,很快就死了。 男人也失去了最后的力气,他死在了第七天的早晨,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嘴里还含着一根未能咀嚼的手指。 后来被关进这里的情人们,都听说了那个咬手指的传说。 可大约五十年前,我还见过那么一对年轻的男女。那男孩主动把手伸过墙洞,求女孩喝他的血。 那女孩是个千金小姐,男孩是家养的长工,他们青梅竹马,为人所不容,硬生生被造谣者从家里拖出来,关在这里。 男孩身体壮得像头牛,女孩却身染痨病,脆弱得不成样子。可她偏有种让人钦佩的随遇而安,说话时总带着笑,她闲时还用地上的枯草编了一个垫子,问男孩:“我编得怎么样。” 男孩傻傻的,像块石头,说:“真好看。” 她笑说:“我先用着,等我死了留给你。” 男孩说:“我不让你死,你喝我的血就行了。” 女孩把他递过来的手打回去,说:“我死定了。从我被关进这里起就活不成了,不过还好,我知道你肯定能撑下去。” 男孩说:“你死了,我就马上撞死。” 女孩问:“你傻不傻。我死了,你还可以想着我,你要是也死了,谁还记得咱们俩啊。” 男孩陷入了沉思。 女孩接着说:“大家都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想想就让人怪伤心的。不如你活着,等我投胎了以后,再回来找你,到时你还能记得我,我们再见一面,这样多好啊。” “你骗我。” “从小到大,我几时骗过你。” 男孩问:“那你再来找我时,我怎么知道是你?” 女孩想了一会儿,说:“你听我说,等你出去以后,便到镇子外盖一个茶摊,若有一天,你看见一个身穿大红喜服嫁衣的姑娘独自一人骑马从远方来,向你讨一杯水喝,那就是我了。” 没过两天,那女孩就死了。她死的那天外面雷电交加,下着瓢泼大雨,弥留之际她缩在墙根一直说话,她分明泪满云腮一脸不舍,但却口气轻快似是闲聊,他嘱咐了男孩许多,为他规划未来,要他娶妻生子,岁月安居。但声音太小雨声太吵,男孩一个字也没听见。 …… 一百多年来,有数不清的男女被关进这里,对他们来说,这或许是生命的终点站,但对我来说,他们都只是过客。在这形形色色的过客中,有奸有恶,有对有错,有真情也有假意,有人抵死不休缠绵悱恻,有人因爱生恨怨天尤人,有人至死不悔互许来生。有太多太多的人,带着不甘和不舍离开了,还有一些人,即便死后都不愿舍弃这点痴尤。 常有人死后化为怨鬼在这文衍祠中徘徊。 我至少见过三四个,或许更多,他们死后不愿进入轮回,还希望能在这里寻找一些往日的记忆和气息。但这往往是徒劳的。那些小鬼既羸弱又胆小,有时一只老鼠发出点声响都会把他们好容易聚敛的游魂吓散。化身成鬼就像修行成妖,不是每一只牲畜都可以修炼成妖,同样也不是每一个亡灵都能够化身成鬼,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还未变成鬼,就被一阵风或者一束光吹打得灰飞烟灭了。 可在几年前,文衍祠里却孕育出来一个货真价实的大鬼来。 我也记不太清她是什么时候死去,只记得她与她的情郎被关进文衍祠后,她的情郎不管她已有身孕,第一时间便抛弃了她,抢走了所有的豆子和水,她苦苦哀求不得,最后被活活饿死。活活饿死的人实在数不胜数,但死后怨气这么重,戾气这么深的,她当排第一个。 她死后很快便聚集起自己的游魂散魄,初时靠吸食亡者的阴气续存自己,因为文衍祠中常有死人,又新鲜阴气又重,这给了她得天独厚的机会。后来,她蓄积到足够的力量,在阴气最盛的初一十五,已经渐渐可以幻化出能够在阳世显形的实体来。她长得极漂亮,有一双绝色的眸子,杏样的眼,远山的眉,眉心绘一朵血红的彼岸花,最爱幻化出一身红衣,赤一双雪白纤足,坐在生死桥上荡着腿,用漫不经心的目光俯视桥下两边为爱情为生死痴迷不解苦苦挣扎的恋人们。 再后来,她开始对活人下手,但她只对男人下手。她会弄晕女人,然后去墙得那边诱惑男人,两句甜言蜜语,一番缠绵悱恻,要他油尽灯苦,蹬腿归天……唉,白日宣淫的事情见得太多,我早已经麻木,毕竟,我也是个有一百多年驾龄的老司机了。 慢道过往…… 今天,文衍祠中又关进来了一对男女。 我早早收了工,织了个前排雅座——哎呦,美男子,俏佳人,新的故事又要上演了。 第23章 牵丝绊 屋子只有顶上一点巴掌大的天窗,略显晦暗,但空间很大。角落里供着一个脱了皮的菩萨,云绦用手掸了掸菩萨额顶的灰尘,躬身拜了一拜。她把地上的草杆用脚踢到一起,勉强堆起个能坐的地方。才坐上,便听见叶寻在叫她,抬头时,瞧见叶寻正坐在两丈高的墙头上。普通人要过这墙怕是翻山一般,但在叶寻面前,却不算太难。 “师傅,原来上面没封顶,这两边是通气的,跳过来就可以了。”叶寻跳下墙,不屑一笑,“所谓的生死桥,不过如此。” 云绦似乎无暇顾此,蹙眉问:“叶寻,你那边草多吗,这儿也太简陋了。” “我待会儿都给你抱过来。”叶寻说,又凑近小声问:“师傅,你瞧见什么不祥之物了吗?” “大白天的,稍安勿燥。”她将肩头小褂解下来当作枕头,翻来覆去调整了好几个睡姿都不舒服,“我先睡会觉,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好。” 叶寻忽想到可樱对他讲的事情,试探着问:“师傅,你昨天晚上做什么了。” “做我该做的事情啊。”她说,“你还记得朔州城里,那个把自己锁在香君河畔的老乞丐吗?” “记得啊。”叶寻不知云绦为什么为提到他。 “他死了。”云绦口气平常地说,“你拐走可樱的第二天,他失去了活着的目标,就撞死在桥洞里了。现在他的鬼魂天天跟着可樱,每到半夜三更就蹲在床前看着她,一看就是一夜。” 叶寻惊得起了一身白毛,云绦继续从容不迫说道:“唉,怪痴情的,我都不忍心打扰他,但问题是我和可樱睡一屋,他天天这么搞让我睡不好觉,所以昨天我和他好好的聊了聊,劝他去地府报道了。” “他肯听吗?” 云绦眯上眼睛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没动静,睁眼看见叶寻还在旁边,问:“你还有事吗?” “没事了。” “没事了还不走。”她说,“这边是女生宿舍。” 叶寻乖乖地跳了回去,过一会儿云绦听到有动静,原来是叶寻把两堆草从墙洞里塞了过来。 “我这边只有这么多了。”。 叶寻没有丝毫困意,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走到了门前。门是铜浇铸的,只有半人高,外面上着碗大的锁头,叶寻推了推,自问凭自己的力量很难打开。况且外面还有一扇更重的铁门。他不由地想,如果,就算自己熬过七天,如果外面的人不开门,那该怎么办?他很想就这个问题跟云绦认真聊聊,但云绦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屈身盘坐下,仰望屋顶,希望从破败的天窗里寻找一点光亮。 其实他有点害怕。 倒不是怕黑,也不是怕鬼,他只是不喜欢被关在密闭的屋子里。他一闭上眼,往日的事情便浮现到眼前来。那时他大概七八岁,和姐姐被锁在一间柴房里,呃,就如此时一般又脏又乱又黑又冷,后来柴房不知怎么就起了火——大概是因为冷他们自己点的。他被烟呛得几乎要死了,姐姐抱着他扒着窗户喊救命,她一直喊一直喊,直到嗓子都喊出了血。获救之后姐姐便再也说不出话,后来别人都叫她‘小哑巴’。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月光从缝隙中透过来,大概已经晚上。四赖俱静,他听不到云绦那边有半点声响。叶寻也有了些困意,躺下身子来,地上很凉,他想,或许之前的那些人不是被饿死的,而是被冻死的。夜里,他被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他惊得转头瞧,云绦在他背后,捧着手像只小猫样缩成一团,打着哆嗦说:“叶寻,好冷啊。” 她离得那么近。叶寻转过身,有些不知所措地说:“要不,要不我外衣解给你。” “不要。”她把手搭到了叶寻肩头上,“你抱抱我,我快冻死了。”冰凉的手从他的肩头滑到了他的脸上,探进了他的脖子里,纤纤素手柔若无骨,未染的指甲轻刮着他的头发。 “暖和些了。”她说。 叶寻觉得像一条觅食的蛇溜了进来,又凉又滑,让他打了冷颤,接着又脸上发热。叶寻把她的手生生拽了出来,说:“你要实在冷,我用手给你暖。” “我偏要在这儿暖手。”她的脸庞近在咫尺,说话间有如兰芳香,又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叶寻推着她的肩膀,往后抻着头道:“师傅,师傅!你先松开,这样不好。” “这样不好……”她说着把手滑到他的锁骨下,往胸膛移去,“那这样好不好?” 叶寻一下子推开了他,打个滚倚在墙上,大喘着气说:“都不好……”云绦慵懒地爬起来,又欺身上来,把他壁咚在墙上。 “哼啊……”她嗔怨,长发披肩,耳环曳闪,漆黑的眸子里含着悠悠笑意,无瑕的脸庞水粉一样白皙。叶寻觉得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种不可言说的光电,摄住了他的魂魄,让他的四肢百骸不能动弹,他看着她一寸寸拥上来,微隆的小胸脯若即若离地碰着自己的胸膛,身上有股扑鼻的异香。“抱抱我好吗?就一下。”她说得可怜巴巴,眨眼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恰时月光很美,在她的眉梢发间撒下一片斑斓。 叶寻想,她也许真得很冷,自己不该见死不救。 他伸出一支手揽住云绦的肩头,另一只手垂着,几乎要扣进墙缝里。 她仰着头,朱唇潋滟,目光婉转,定定地瞧着叶寻,忽而,轻轻踮起脚尖来,嘴唇贴到他的耳畔。叶寻躲开她灼灼目光,垂眼往下看,咦?她光着脚没穿鞋,秀美的足弓白皙的脚踝,藕芽似的脚趾颗颗立起来,叶寻想,怪不得,怪不得她那么冷呢。她轻啄了下他的耳垂,叶寻全身酥了一下,他感觉毕生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掉进了一堆棉花里。 “叶寻,你喜欢我吗?”云绦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问。 叶寻的思绪沉入一片汪洋,没有回答她。但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温柔而执着地穿过两人的胸前,已经在扒他的领子了。 “你说啊你说啊,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继续追问着。 “滚开!”叶寻一脸痛苦难过的神色,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推开了,踉跄一步半跪在了地上。云绦被推倒在地,茫然不解地望着他,“你不喜欢我?” 叶寻不置可否,只是摇头:“不,师傅,我们,我们不该来这儿的……我错了。” “你抬头看着我。”云绦变了口气,命令似的说,叶寻像是受了什么不可违逆的圣令,抬头看向她,她那里,慢解罗衣,轻褪云裳,露出一边晶莹如玉令人血脉喷张的肩头锁骨来。然后她像只小狗一样,带着迷死人的笑意,慢慢爬了过来。“叶寻,你真不知道怎么疼人……” 她固执而倔强地把自己丢了过来,叶寻终于还是把她抱进怀里。他想,这大概就是爱情了。好累人。生死桥下,醉这一场,死也值了。 他把指头按在云绦红唇上,那是尘世间最美的温柔乡,正要低头,忽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一下,他捻起砸中自己的东西,细一瞧,竟是一枚豆子。叶寻抬头往上看,瞧见云绦正坐在高高的墙头上,捧着一碗炒黄豆,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致的往下瞧。 “哎呀!”她可惜地说,“抱歉扰了你们的好事。” “师傅?” 叶寻诧异地低头瞧,怀里的‘云绦’也抬头看着墙上的云绦,她渐渐变了脸色,起身退了一步,衣服忽地像着了火一样燃烧了起来,火光褪尽,她换了一身血红的衣服,一张绝色的脸,脸色苍白如雪,眉心一朵彼岸花开得分外妖娆。她一脸玩味地看着云绦,笑道:“怪了,我的法咒竟然没能迷倒你,也怪我走了眼,竟没察出你的不寻常来。” “小小妖术,也敢称法咒。”云绦跳下来,挡在叶寻前面。 “师傅……”叶寻脸色大红,一时结巴了。云绦把碗递给他拿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叶寻,师傅瞧见了,你差一点就抵挡住她的攻势了。是我的错——都怪我生得美丽,气质又那么多情,她变我的样子诱惑你,实在是赖皮。” 叶寻更加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红衣女鬼笑了,问道:“你不是凡人,究竟是什么东西,难不成和我一样?” 叶寻回了神,瞧见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愤恨道:“我师傅是仙子下凡来的,不是你这种脏东西能比的。” 红衣女鬼非但不怒,咯咯笑道:“她要是仙子,我便是佛祖了。”俄尔又对着云绦一脸认真地说:“我在这儿作法,从来没伤过一个女子,我只杀男人。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现在闪开,我也不为难你。”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云绦反问,“你害人太多,积罪难返。我也给你两条路,要么乖乖去地府报道,受十大刑罚来世入畜生道。要么我捉你回地府,入阿鼻地狱,受无间之苦。”说话间,她自腰间抽出一道黑色的画符。 “夜河招灵符!”红衣女鬼看见那黑符,微微愣了一下,一脸鄙视的瞧着云绦,“原来如此。” “既然认得,还不束手就擒么?” 红衣女鬼抱了抱手,不失从容的笑道:“得罪不起,我跑还不行么。”说完化作一阵青烟,霹雳一闪,掣向屋顶,蓦地房屋一阵猛震,像受了什么重击,四面八方一阵流光电闪,映亮整间房子,只听那红衣女鬼一声惨叫,烟消雾敛,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抱歉。”云绦说,“刚才你和我徒弟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偷空布了个结界。” 第24章 斗法 红衣女鬼慢悠悠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见多少动怒,反而好整以暇地把裙袂理好,将头发拢在一边。 “说实话,你未必是我的对手。”她一脸真诚地说,“我知道你想攒功德,但你不该把力气浪费在我身上,世间迷路的小鬼浩如星辰,你尽可以去找他们。可我不一样,我很强,真的很强,今天恰巧又是十五,一个搞不好,我也许反把你的元神打散了。” 云绦笑道:“上一个对我这样大放厥词的鬼,已经投胎变成一只斑点狗了。” 红衣女鬼亦笑道:“大言不惭,待会有你好瞧。”双手抱合,二指拉开,一团血雾自她手中幻出一把血色长剑,引剑一指,顿时长发飘扬,红衣漫卷。 云绦不屑道:“对付你,一半的功力足矣。”二指夹符,双手结咒,一时黑符解体,化为无数张,转在她的身后,结成一副轮盘状,玄光灿灿,如同菩萨项顶,佛祖圆光。 “我只用一层功力就够了。”红衣女鬼说。 “我只用一个小手指就可以取你命!” “我拔一根头发丝就能够勒死你。” 两个人杏目圆睁,不停的发着必胜宣言。牛皮吹得太响,以至于整个房间都震动起来。 叶寻虽然久经战场,但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大战,瓦片在颤抖,仿佛屋顶要燃烧,神鬼大战一触即发!人生在世瞧一场这样的决战,简直朝闻道夕死可矣。他只觉热血沸腾,斗心昂然,握拳问:“师傅,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叶寻,你退开些。”云绦正经地吩咐道,“护住你的眼耳口鼻,免得一会她无路无逃,钻进你的身体里去。” 红衣女鬼笑骂:“恐怕呆会儿要逃的人是你。” 不能观战让叶寻大感失望,但又生怕耽误云绦施法,不敢不听她的吩咐,只得退远盘坐,屏住口鼻,闭上眼睛,堵住耳朵。 虽然堵上了耳朵,但依稀之间还是有声音隐约可以听见,也有烈烈狂风一阵阵扑面而来,他只一心坐定,但求不给云绦添麻烦。 叶寻虽然不知战况,但想来这必是场此生前所未见的,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绝世之战——她们一定是手执披星斩月的法器,用着毁天灭地的神通。霁月星辰满天,遥遥紫禁之巅!一个白衣飒飒,掣如电静如灯,落如羽起如风,一个被看招招,吞血云吐腥雾,生六臂长三头…… 她们一定也会有风云激荡的对撞,两人你来我往,最终十千招式化作一招,然后胜负便见分晓,一个倒下,一个站定,站着的那个对倒下的那个说:你输了。而倒下的那个一句台词也没有,直接杀青退场。多年饮血沙场,这也是叶寻对自己宿命曾经的向往。 但他相信,今次,最后站着的那个一定是云绦,是他的师傅。 过了一会儿,动静慢慢变轻了,但叶寻生怕有失,仍不敢轻易松开耳朵,更不敢睁开眼看。又过了一会儿,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想,如果是云绦胜了,她应该过来叫自己,如果是那红衣女鬼胜了,她或许已经过来咬自己了。但两人都没动静,这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同归于尽了?他太担心云绦,忘记了吩咐,悄悄放开了些耳朵,有一些些哼哼唧唧的声音传入耳来,他又想,难道云绦受伤了?一想到此,便再也顾不得什么,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便看到:云绦与那红衣女鬼激战正酣——她们俩正扭抱一起,来回在地上打滚,一只手各掐着命脉,另一只手,红衣女鬼拽着云绦的耳朵,云绦扯着女鬼的头发,她们一脸的尘土,衣服也撕扯破了。脸色一个铁青一个绯红,咬牙切齿毫不相让。 好一场大战! 叶寻:“……” 红衣女鬼喘气之机仍不忘记讥讽:“你这点本事,也学人家来捉鬼。” 云绦不甘示弱:“捉你绰绰有余了。” 红衣女鬼:“我就在这儿,你倒是捉啊。” 云绦说:“等天亮了,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你好赖皮。”红衣女鬼说,手上又加了一份力。 云绦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回头看见了叶寻,忽然像是看见了希望之光。“叶寻,叶寻……”她连声叫,“快来帮我。” 叶寻凑到跟前,手足无措,“我要怎样帮?” “把符捡起来,贴她身上。” 红衣女鬼一下子脸如死灰,“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叶寻捡起黑符来,心里忐忑不安。这样未免胜之不武,他想。 他不知道对于一个嗜血成性的鬼来说,是不是还要讲江湖道义。但云绦声声催得急,他只好硬着头皮,把符按在女鬼的头发上。 符没粘住,飘飘落下。 “笨蛋。”云绦骂,“眉心是她的魂魄聚集之地,贴她眉心。” 叶寻拾起符又往她眉心去,瞧见了她幽怨至极的眼睛,她说:“我杀了那么多男人,最后竟然还是要死在一个男人手中。”又对云绦说:“我输了,我们可不可以商量一下。” “怎么商量?”云绦问。 “你放过我好吗,姐姐!我把全身的修行都渡给你。”她松开云绦命脉和耳朵,认命地躺在地上,眼中尽是乞求的神色,“我本无心害你,你何必要把我赶尽杀绝。” 云绦把符从叶寻手里拿过来,俯视着她问:“我要你的修为有何用?” 红衣女鬼说:“你本事那么差,总有一天要吃亏的,你本来是打不过我的,你先是偷偷布了结界,又找帮手对付我。” 云绦摇头:“本领再大,也大不过菩萨。” “你真得不能放我这一遭吗?”女鬼幽幽道。 云绦深吸了一口气,“很抱歉,我不能放过你,——因为你杀了人!鬼可以犯错,但不可以杀人,这是没法子渡的劫。帮不了你,我也很难过。”说话间手中的黑符掠过她的长发,缓缓置在了她的眉心上…… “姐姐……我只杀男人,算是错么?” 云绦闭上了眼,没有丝毫手软的意思。 “唉……如果此生没遇到他,那该多好,唉……”她说,叹了口气,一滴眼泪滑过,脸庞浮现出一闪即逝的笑来,“……那些负心人啊。”然后她化作了一团青烟,倏忽逝入了符中。 云绦一阵虚脱,身体倾倒,叶寻抱住她:“师傅,你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累。”她无力地推开叶寻,将画符仔细收好。说:“我要休息一会儿,叶寻,你去墙那边。” “师傅去那边休息,有草垫着,还暖和些。” “不要。”她有些不耐烦,气色匆匆,“你快过去,别惹我生气。” 她可从来没用这么严肃的口气对叶寻说过话。这也完全不像她平时的样子。 叶寻一时迷惘了,只得听命照办,“好,师傅,你自己多保重。” 刚要纵身上墙,云绦又扯住他,用幽沉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不叫你,你一眼也不许往这边瞧,否则,你永远也别想再见着我了。” 第25章 七日 林子里面烟气氤氲,树顶之上却霞光微漾,穿过这片林子,是一泓清河,像一条绿绸,掩映山间,蜿蜒西流。 夜河招灵符中的美景总是让人不虚此行。 云绦走了好久的路,终于到了这里,她伸伸懒腰,在河边掬了捧水喝,远远地,瞧见一叶瓜皮小舟,舟上止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一身红衣,光着脚,撑着蒿,唱着欢快的歌儿悠悠荡来。 “哎,姑娘……”云绦朝她朝手喊道。 姑娘拔水停舟,侧头不解问:“有事么?” “捎我一程好不好?” “那有什么可说的。”小舟儿临岸停住,姑娘笑得像多年未见的朋友,“快上来。” “你要到哪里去?”姑娘问。 “我要到下个渡口。”云绦扯谎,又问:“你呢?” “我要去镇子上给我爹买渔线织网。”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再见,我也好作报偿。” “叫我舟舟。”她笑着说,“说什么报偿,打两杆子水就到了。” 云绦摇头,“舟舟,你这身红衣服可真漂亮!” “是我自己缝的。”她得意地扭了扭腰,“我喜欢红的,这样在河上隔着很远爹娘就能看见是我了。” …… 舟行几许,前面河路上漂着一浮囊白物。 “那是什么?”舟舟眼神可真好,远远的就看见了, “可能是哪家粗心的,洗衣时冲走的衣裳。” “不像。”舟舟摇头,“倒像是个人呢?”她说着连忙撑蒿,快速的靠拢过去,惊道:“真是一个人!” 忙不迭靠上去,用力的拽起那人来,云绦只得上前帮手,那人死沉死沉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上来。 是个俊秀的公子。 舟舟为他按胸压肺,一番折腾那男子吐了几口黄水,苏醒了过来。 他千恩万谢一番,就差没有磕头了。然后说身上没带金银,让务必舟舟留下地址,改日定要登门拜谢。舟舟只说举手之劳,不予相告。到了岸边,男子又拿出一块玉来,硬塞给她,道:“有恩不报不是君子,我今天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这是我的家传宝玉,压在姑娘这里,我家住在苦桥镇柳林巷,姑娘一定要来找我。”说完不等舟舟推却,撒腿就跑了。 舟舟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人好讲道义,定是个君子。” 云绦说:“我看未必,你看这人,唇薄眉窄,鼻瘦耳小,一副薄情相,这种人啊,最好离他远些。” “哪有?”舟舟诧道,“我看他很实诚的样子啊,哪有你说的夸张。” 云绦问:“救他的人也有我,他为什么不把玉给我呢。” 舟舟的脸忽变得娇羞,“我哪晓得。” “这样,我家也住在苦桥镇,你把玉给我,我代你送还给他。” “这……”舟舟迟疑不舍,“这是他家的传世之物,假手他人,怕是失信人家。” “没事。”云绦趁她不备一把夺了过去,“他要真是君子,还会在意这些么。你不是还要忙着帮你爹买渔线吗,忙你的去。” 舟舟脱了手,无奈何,只得笑着说:“好,那你可千万小心,别给人家弄丢了。” “那是当然。” 不一会儿,船到了渡口,云绦跳上了岸,向舟舟摇手道别,舟舟也朝她挥手,说:“再见。” 云绦知道再也不会见了。 她眼看着小舟渐行渐远,那一抹红衣也模糊起来,她伏在渡口的木栏上,眼里有泪水流下来。 良久,她用力把玉丢进了河中,看着荡开的波纹梦呓般轻声呢喃: “舟舟,我什么也帮不上你,就送你一段重新来过的梦。” …… 叶寻感觉有人在踢他屁股,力量太大,他想装睡已经是不可能了。 这已经是关进文衍祠的第三天。他坐起来,看到云绦正在吃零食,她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没有了之前的清冷疏离,边吃边哼哼着一首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师傅,你终于睡醒了。”叶寻有气无力地说。 “久等了。”云绦说,“我去做了点售后服务。” 叶寻有时候听不懂她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但日子长了他也见怪不怪了。他饿了整整三天了,还一直担心着云绦的安危,两重压力下让他疲惫不堪,看到云绦吃豆子,不由的吞了下口水。 “叶寻,我们还要再捱四天呢,你坚持得住吗?”云绦忧心的问。 “没问题的。我以前在兵营,也常常挨饿,习惯了。”叶寻答道,“我倒是有些担心可樱,也不知道这几天她在外面怎么样了。” “她自有她的路,你不能时时处处顾着,顾不来的。”云绦盘腿坐在他旁边,抓了把豆子给他,看着几乎见底的碗抱怨说:“这点东西也太不禁吃了,得亏咱们进来时吃了顿饱的。” 叶寻摆手不接,“我还好,不太饿,喝口水就行了。” “抱歉啊,水刚刚我不小心喝完了。” “……没事儿,我也不是很渴。” “那你接着睡会,睡着就不饿了。”她继续吃她的。 叶寻实在是睡不下了。 “师傅……”他小心试探着问,“你手里那个,夜河招灵符,很厉害吗?” “干嘛问这个?” “只是好奇。” 云绦把碗搁在一边,说:“你总叫我师傅,但我什么也没教过你,罢了……”她拍拍手,从腰间依次抽出六张符来,其中三张为别为紫色,黑色,红色,另有三张白符,上面只画了些图案,她将这六张符整齐地铺在地上。 “这三张白的,是震符。分别是水火雷符,有些大鬼没法子直接收,就用这些符先打伤打残了再收。但用这种符对我反噬挺大的,所以我轻易不用的。” “那,什么样的鬼才算是大鬼?我们遇见过吗?今天这个算是吗?” “之前那沈宅那个,是最低末的小鬼的,而贺州井中那三个,虽然阴气极盛,也算不得大鬼。大鬼都很懂得藏息纳气,连我百步之内都觉察不出来。今天这个,勉强算是。” 叶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到刚才那个红衣女鬼,不免唏嘘,“今天这个女鬼,也挺可怜的。” “她要杀你,你还觉得他可怜?”云绦不解道,“哦,难不成刚才有人动了情,舍不得?” 叶寻忙摇头道:“才不是,我只是看她临死之前哭了,觉得她一定也有伤心过往。” 云绦叹口气,道:“但她杀过人,就必须受到严惩。叶寻,你可知,三界之中,神人鬼畜精怪,人得道便升仙,死则为鬼,若做错事,便落畜生道,成走狗烹羊,蛇虫鼠蚁,而畜生若得际遇修行,辗转成人成仙成精成怪,同样的,神仙若做错事,也会遭到贬谪,六道轮回,周而复始,尽皆在此间。每一条性命,无论大小,都是天地日月精华所成,来来去去,不尽不休。但是,如果一条性命是被鬼夺去做修炼,那么他便再也不能入轮回了,你说,这该是多大的恶?” 叶寻默然不语,云绦看着他,悠悠道:“我以前跟你说过一次,现在仍要这样跟你讲,你姐姐要是怨鬼还罢,如果她也成了恶鬼,我一样不会饶她的。” 叶寻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现场一时尴尬无语,隔了一会儿,云绦打破了寂静,换了一副笑脸,说:“继续啊,你刚才不是在问我这些符的事情么,你问,我接着讲给你听。” 叶寻不禁自问,这些都是有言在先的,云绦并不曾瞒他,如今这样自恼实在不该,又看到云绦一堆温柔的对着自己笑,用力甩了之前不快,伸手指着那三张符问: “……那另外这三张符呢?” 云绦细心的说:“这紫的,叫乾坤袖里符,捉小鬼用的,小鬼进了里面,就像进了笼子。这黑的,叫夜河招灵图,捉恶鬼就要用它了,它会化一方梦境,在踏上幽冥之路前给恶鬼最后一次人文关怀。至于这红色的,五雷天心咒,可不得了,我一次也没用过,据说是捉‘魃’用的。” “什么是‘魃’?” “不知道,没见过。但是……”她目光闪闪,“l have a drea,我有一个梦想,总有一天我要捉一只‘魃’,叶寻,你相信我吗?” 叶寻点了点头。见识了今天扭耳朵扯头发的大乱斗,他其实不大相信了。 “师傅……”叶寻瞧一眼她吃东西的样子,嘴角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傻笑,“你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是这样的。”云绦解释道,“这些方言是我在地府学的,你不晓得,全天下的鬼都从那儿过,乱七八糟说什么话的都有,你想学吗,这个我倒是可以教你。” …… 时间悠悠,在文衍祠的禁闭到了第四天。 简直度日如年! 叶寻已经饿得翻不过墙去,他只能隔一段时间跟云绦打声招呼,问她是否健在。 豆子吃完以后,云绦也没有往日的活泼,她整日病恹恹的趴在草窝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叶寻,如果我们饿死了,你会不会怪我?”她问。 “我为什么怪你啊。” “因为我把豆子全给吃了,哎,我真是个坏女人。” “不会。”他说,“我愿意都让给你。” “其实,我不吃也饿不死的。”云绦小声呢喃,“但这副身子怕是要坏了,哎,我该留给你的,坏了可以再换副别的,你说呢,叶寻?你喜欢什么样的?” 叶寻实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只好答:“我还好,我不饿,我还好……” 日月流转一圈,到了第五天。 “叶寻……”又听云绦喊。 “呃……” “你吃草吗?” “不。”他说,“你也别吃。” “真难捱啊。” “等我出去后,我一定找人来拆了这房子。” “为什么拆?” “人家赌钱都是冶情,这儿是赌命。”他答。 “谁说的。”云绦回他,“天底下的赌局,其实都是赌命的。” ……到了第六天。 “叶寻,叶寻,我找到吃的了!” “什么?” “墙角那儿趴着一只蜘蛛。” “那才多点,算了。” “不,这只蜘蛛格外大。” ……终于到了第七天。 门打开的时候,叶寻和云绦两个人都是站着走出去的,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文衍祠里一百多年来第一对。 当守候在门外的可樱看到他们的惨状时,哇得一声便哭了起来。这些叶寻都管不得了,他的眼睛只看到了可樱手里提着的大鸡腿和红蹄膀。 很久之后,听可樱回忆这段时他才晓得,其实当时她提得是锅盖饼和菜夹馍。 第26章 刺杀 叶寻打死也想不到,进文衍祠之前,云绦竟然还嘱咐可樱用最后的老本下了注。 自己赌自己,真有她的。所幸这次她压中了,大赚了一笔。云绦看到那白布上的名字时,高兴的像蟾宫折桂的状元,她跟叶寻说,以后养好身体变变妆容,还要再来。 收了赌银后,他们交了房钱赎回了马,云绦把钱装进口袋里,意犹未尽地把银子拿出来数了一遍又一遍。她本来数得很开心,可后来可樱问了她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可樱问:“为什么我是公主我哥是太子,但我俩身上没有一分钱。” “对啊。”叶寻也问,“为什么?” 他现在对钱非常的渴求,况且这些钱可是他拿命换来的。 云绦一时灵感匮乏,不知道怎么编才好,只好忍痛将银子一分为三,也给了他们俩一份。 …… 出了苦桥镇往东走,不过二十里就是娘娘山。山开两半,中间有条河谷。 娘娘山的名字是进山前一个打柴的人告诉他们的,那个打柴的还说:男人莫进娘娘山,山上有个梅花仙,梅花仙人会妖术,专勾男人结路缘。 云绦问他:“你不是男人?为什么打柴也到娘娘山上来。” 打柴的不答,直管走他的路,边走边又念:劝君莫进娘娘山,条条大路尽朝天,好心当成驴肝肺,白龙鱼服一命捐。 云绦说:“嗬,显你会作诗是不是,我们也会。可樱,过来作一首把他比下去。” 可樱一脸担忧说:“要不我们绕道,听他说得怪吓人的。”她打马过去,并在叶寻身前,——可樱一直觉得,三人行,叶寻才是老大。 叶寻听得明白,但事关自己,他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而且他也不想云绦在别人面前势短。打着哈哈笑说:“如果当真有梅花仙,我带回昊京给你当嫂子去。”不理那人,直管拍马往前。可樱也想,自己也真是大惊小怪,她哥哥是谁,那可是关七天都饿不死,一口气能啃十八个大饼的狠人。 路上,可樱不停的向云绦打听他们俩在文衍祠里的事情。叶寻本来骑马殿后,但他生怕云绦讲自己什么,遂有意无意靠上前偷听一二,好在云绦嘴下留情,没怎么编排他。天近中午时,娘娘山已经翻过了大半,三人停下准备吃饭。他们把马拴在河谷边一颗刺槐树前,可樱原地看马,云绦去打水,叶寻负责捡柴。 河岸上长着茂密的香蒲蒿草,可樱百无聊赖之际,折了蒲棒来玩,早秋的蒲棒已经熟透,轻轻一吹就洒的满天飘扬,她一连吹了好几根,腮帮子都吹疼了,也不见二人回来。 她便循着刚才叶寻走的路去找他。 山间微风阵阵,有只百灵鸟正在觅食,被可樱惊到,扑鲁鲁走高了,她朝着鸟飞去的地方瞧去,不期然在树端枝桠看到了一丝黑影。 是个人蹲在那儿! 还不等她做出反应,那人已经跳了下来,随之身后也有一个人跳了下来,一记手刀敲在了她的脖子上。 “杀了吗?”黑衣人甲问。 “先留着。”黑衣人乙说。 …… 叶寻捉了一只兔子。准确的说是捡了一只兔子。 当时这只兔子已经被猎人的夹子逮到,弥留之际还奋力蹬腿想要逃脱。叶寻蹲了兔子旁边,思考了好久。按理说这是别人的收获,他绝不该动的,甚至有个这心思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但可能是跟着云绦时间久了,他的思想境界出现了道德滑坡,他首先想到的竟是:如果云绦和可樱看到这只兔子,该有多高兴啊。 但是,如果那个猎人家中正有妻儿嗷嗷待哺,这种结局对他又似乎太不公平了。 思来想去,叶寻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他在猎夹上放了点银子。拿草掩好了,然后柴也顾不得捡,提着兔子兴匆匆往回赶。 走到半路,忽见前面路上倒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许是受伤了,正伏在地上喘吟呼喊。 叶寻明明记得来时这条路上一个人没有的,他心中忌惮,但也不能袖手不管,隔着一段距离问:“哎,你怎么了?” 那女子不应,他又靠近了些,又问:“你受伤了?”那女子抬头瞧他一眼,红着眼有些胆怯的说:“我被蛇咬了,我可能快要死了。” 叶寻瞧见她手上果然有血渍,应该不假,上前道:“你自己一个人吗?”女子点点头。叶寻又问:“你家离这儿远吗?”女子摇摇头。 “这样。”他挠头说,“你先趴在这儿等下,我有马,一会牵马过来送你回家。” 女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等着我啊。”他边说边要去牵马。 “哎……”见他要走,女子有些着急,失态地伸手叫住他,“你先把我扶起来行吗?” 她声声叫疼叫得厉害,叶寻没办法,只好先把兔子放地下,蹙着眉头过来扶她。 当她手搭在叶寻肩膀的那一刹那,叶寻便感到了不妥! 杀意,在那女人的眼睛里面一闪即逝。 意识告诉他要赶紧推开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女子细长的胳膊缠住了叶寻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下面探出了匕首,以迅雷之势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顿时,鲜血喷溅,染红了两人的衣裳。 女子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大将军,别来无恙。”她笑吟吟道。 叶寻低吼一声,抬腿势大力沉奔出一脚,将她踢出一两丈,枯啦啦的声音刺耳,碎了几根骨头,她登时跪倒地上,这回是真的起不来了。 “为什么……”叶寻一张嘴,便沁出一口血来。 “太子思念,叫我等前来问安。”女子一边拖着残躯往后爬,一边肆意笑着说。 叶寻苦笑,“杀人还要诛心么。太子不会害我,杀我者定是建王!” “随您怎么想,反正你今天死定了。” 放在以往,叶寻定要上前杀了她,然后踩爆她的脑袋。但他答应过云绦,再也不会杀人了。况且,他心里还挂着其他人。他朝那女子递了一抹死神的目光,捂住伤口,急急往来路退去,但走了没几步,两边树上,嗖嗖嗖跃下七八条人影,来人都蒙着面,各持刀剑,也不多言,挥刃便砍。 这些杀手皆是高手,单从他们使用的兵器成色上便见是端。剑雨缭乱,叶寻忍着切肤巨痛,避过几招致命要害,终于抢过一把剑来。有剑在手,他便添了几分胆子,皓皓长剑在他手中如风似电,左劈右杀。纵是生死关头,他仍没忘记答应云绦的事情,一再手下留情,只将那些人击退击伤,但饶是如此,一直有新的人加入战团,他们不急不徐,不怕受伤,似乎打算用自己的尸体给叶寻垒一个无法逃遁的坟墓。 叶寻无心恋战,边打边退,退到一处矮崖,约莫五六丈高,他仗着自己轻功不差,一咬牙跳了下去。敌人中有武功高强的几个,也随着他跳了下去。叶寻奔过浅浅河流,跑向河得另一侧。他初时本来想去救可樱和师傅,但他现在想到了,来人要杀的只是他自己一个,他只要自己跑远,灾祸自然便远离了她们。 过河不远,得一口喘息之机,他忍一口抽骨之痛,猛把匕首拔了出来。眼瞧到那匕首上黑血弥腥,这分明是舔了巨毒的颜色,叶寻便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他正用腰带把伤口狠狠勒住,前面不远的密林里却走出来了一个身影…… “叶寻,你跟人打架了?” 云绦把刚刚摘的果子撒了一地,她看到叶寻拿着剑,剑上染着血,苍白的脸上又是生气又是惊诧,“你答应过我,以后不再杀人的。” “我没有。师傅。”叶寻说话间吐了一大口血来,“是别人要杀我!”敌人已经追了过来,他无瑕解释,大喊:“你快走,去带着可樱离开这儿。” 叶寻话叶刚落,咻咻一阵流矢凭空渡河而来,叶寻没料到他们竟还有弓兵在后。 云绦轻飘飘一步踏过来,伸手擒住两支羽箭,对叶寻说:“别跟他们打,咱们跑就是。”拉着叶寻就往林子里跑。可人哪有箭跑得快,箭雨如蝗,声声错耳,叶寻久在战场,深知这样逃跑把要害袒露对方,实在是对敌大忌,“他们要杀的是我……”叶寻急急说,回头时,猛见云绦背上不知几时竟中了一箭! “师傅!你中箭了……” 云绦回头瞧见箭,才后知后觉疼的呻吟一声,“怪不得……”蹙起了眉,蓦然间,又一支箭射来,箭势强劲,直贯入了她的胸口!将她击倒在地上。 叶寻一下子蒙了。他想不到,想不到以云绦的本事,还能被凡世的羽箭射到。居然还中了两箭。 “师傅!你又中箭了。”叶寻手忙脚乱,彻底六神无主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疼吗?你会死吗?” “我死不了的,就是身体不听使唤了。”她试着站起来,终是瘫倒地上,推了叶寻一把,眼中是拳拳期许,“你自个跑,别杀人了。” “我背你!” “不要。”她说着,毫无预警的把剑拔了出来!顿时血如泉涌,“快去救可樱,我睡会就好了……”说完身子一歪,昏死了过去。 叶寻如遭雷震,捂着她的伤口,不知如何是好。忽耳畔一记破风来,箭似流光,来不及躲,又刺穿了他的肩膀。刹那间,追兵赶至,煌煌刀剑,加身而来! 杀! 叶寻一阵头痛欲裂,离开疆场太久,沉睡的狂狷在这一刹那被唤醒了。手中剑,陡地变得重如太阿,峻然回身,眼红如血。 第一个冲上来的献祭者被劈成了两半,寒森森的剑光,吐着蛇信般的嘶嘶响,几个起落,他又添了四五处伤口,而先冲过来的七八个人,也几乎被他杀尽了。 可咬牙切齿也终难逃强弩之末,他还是没力气了。敌人又凑上来,领头的站在十丈外,抱拳言词恳切道:“大将军,别再困兽犹斗了。” 叶寻呸了一口,那人又说:“太子赐了九龙棺,要把将军厚葬在娘娘山,他日还要上请君恩,追封您为眉山王。” 叶寻怒道:“太子绝不会杀我!你们要来便来,看我还能再挣几个。” 那伙人也不上前,忽儿左右闪开,压出一个人来。是可樱。一身月白,长人如林中她显得那样娇弱,叶寻心神一凛,剑落在了地上。 可樱已经苏醒了过来,被封着嘴巴,满脸都是眼泪,无力的呜呜着。她看见叶寻血人一样摇摇欲坠站着,又看见云绦一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她死了?还活着?可樱都不敢想。——就像是做梦一样,就在刚刚不久,他们三人还在讨论午饭该吃什么,可转眼间便要阴阳相隔了。 “你们要干什么?”叶寻的英雄气概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也许他真的太累了,觉得再没有力量拯救任何一个人了。 “上命难违。将军盖世英雄,我们谁也不想亲自染手,若您自己引刀一快,咱们大家都留善名。” 叶寻在死灰中竟看到了希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命价值竟如此厚重,“我死了,你们会放了她俩吗?!” “上头只说要杀您一个。” 叶寻从容地拾起剑来,一下心情变得豁然开朗,抱了抱手,道:“各位英雄若说话算数,我叶寻做鬼也感激涕零。”他刻意不去看可樱,他不忍心。但余光里,她伤心的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曾经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像凤凰啼血一般布满了惊恐。 唉,早知如此,何必要带她出朔州城? “可樱,照顾好自己。”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把剑刃度在指尖,不多思量,覆手插向了自己的心脏。 热血如火,怎抵三尺彻骨冰凉。 第27章 寺庙 好凉的夜。 日已西去,月还未来。也许是阴天了。天总是这样阴晴不定,恰如世事无常。 在寂静里的夜里,风声,水声,虫鸣落叶声,在可樱听来都变成了忧伤的哀歌,随风而来,又随波走远,来回飘荡,萦耳不绝。 她正拿一把断刃费力的挖坑,旁边是一座新起的坟茔。 世间事真是荒唐,竟然还有这样的歹人。可樱亲眼瞧着他们把叶寻逼死,又亲眼瞧着他们为叶寻开土掘墓,把他埋进土里,立起无名碑,还对他的坟墓磕头拜叩。 任她怎么撕打扯咬,那些人也不还手。直到她哭透了,也没劲了。 倒有一个人提出了置疑,剑指可樱,向领头人说:此事甚密,应该杀人灭口! 领头人看了眼旁边昏死过去的可樱,道:把她遗在这荒山之中,一个弱女子难道还能活着出去,况且我已经应了叶将军,岂可反口。 那人又劝:将军事小,太子事重。 那领头的瞪了他一眼,说,那谁来灭我们的口? 众人皆惊,抛下可樱,于夜色来临之际远循去了。 …… 月亮露出来了,可樱还在挖她的坑。旁边还有躺着的云绦。云来云往,时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忘记了怎么哭。她本想也一了百了的,但看见了云绦,要她曝尸荒野,她不忍心。她和叶寻生前总在一起,埋在他的身边,也该属她愿。真好,他们又在一起了。自己像是被遗弃了。 不过,可能也不用等太久了。 但是自己死了后,又有谁来掩埋呢? 她想过扒开叶寻的坟墓,再看看他,抱抱他,但又觉得这样太冒犯他了。她好难,石头还这么难挖,这样想着,又有泪流下来。 终于崛了一个浅坑,她把云绦半抱着拖进里面。她一脸安详,如同睡着了,她以前整天蹦蹦跳跳爱说爱笑的,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云姐姐,你芳魂慢走。”可樱捧一把土撒在她的身上,蓦地,云绦抬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云姐姐!!” “可樱?”她揉了揉眼睛。 可樱扑上去抱住她,悲伤不能自持,眼泪如水决堤,“云姐姐,你没死。”她全身抖成了筛子,喜到极致,也悲到极致。 云绦静静的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好一会,才哑声道:“你再不松开,我真要死了。”两人松开,可樱急忙问:“云姐姐,你怎么样了?”云绦捂着胸口说:“我这儿有个洞。”一动身子,又叫疼道:“后面肩膀上还有个窟窿。”然后又赶快安慰可樱说:“不过还好,已经不流血了。” 可樱急得泪涕横流,“那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问题不大,你帮我包扎一下就好了。”她边说边解开衣裳,解到一半,又警惕地披上了,探头四顾道:“叶寻呢,不许他偷看。” 可樱心里像是被插了把刀子。 “哥哥死了。”她哭道,“——因为救我死的。” “得了。”云绦毫不以为意,“他死了我会不知道。” 可樱哀哀地指向他的坟墓。夜色下,安详又突兀。 “你埋的?”云绦问,不见悲伤,只有惊讶。 可樱不置可否。 云绦说:“别哭了,他死不了的,他命格硬得很,百年难得一见。”说话间,才发现自己竟坐在坑里,笑说:“幸亏我醒的快些,你倒是利索,差点也把我埋了,不过,可樱你真偏心,他这个这么大,我这个坑好简陋。” 可樱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还笑?你以为我说笑的,哥哥真死了,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云绦瞧她有点歇斯底里,几近崩溃,赶紧收了笑,说:“真死假死,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忍着痛爬出来,徒手便往坟上扒,可樱只是哭,直到云绦催促,她才木然地也上前来。恍然间惊讶自己在做什么?挖坟?是,她也再看一眼叶寻,管他死活,再看一眼。 一时三刻,扒尽丘上土,现出来一副玄色漆棺。可樱瞧着棺材,忽觉它竟像是有了脉搏一般,呼唤着自己将它启开,她和云绦尽了好大力气,好容易推开了棺盖。 棺盖豁然一开,叶寻的容样便显在人前。英俊的脸庞,分明的五官,古玉铸在那里。玄色长袍盖身,紫绶黄绶分别系着两个精致的盘龙玉佩,傍在他的身边。云绦掀开长袍,只见他的胸口溢出一点微光,似一只萤光虫扑翼飞起来,云绦伸手拈住,轻轻一捻,那光亮便化作了光尘云屑,缓缓撒在了他的脸上。 叶寻便缓缓睁开了眼。 “师傅……”他抬手,“可樱?” 可樱呆立一旁,怔怔发呆。她觉得自己一定沉入了深深的梦乡,抑或许,在最初的选择里,她已经撞死在了河谷的石头上,所以三个人才又团聚了。真好。 “哥……” “我怎么,没死啊?”他的声音极其虚弱。 “没死,不过也快了。”云绦放他的手轻轻按置在胸前,“你伤得可真重,幸好你这人心不正……”话还没说话,叶寻又晕死过去。 云绦回头问可樱:“可樱,咱们的马还在吗?” “我也不晓得,在河那边拴着。” “咱们得想法子救他,我和他都受伤了,要靠你去把马牵来。” “我就去。” 可樱顾不得天黑,也忘记了害怕,任衣裳湿透,连跑带爬地涉过河水浅处。到了拴马的地方,上天保佑,它们仍在原处。 牵回来,两人把叶寻扶上马,可樱把他挂在背上,共乘一骑,云绦自乘一匹。 去,寻个人家。 云绦疲惫地伏在马上,只有马在走,她一声也不吭了。夜色茫茫,不知归处,可樱只觉得后背有种让人森然的濡热,那是叶寻又在流血了。 马走了整整一夜,早已经远远把娘娘山抛在后面,但仍在一片荒间野路上。天亮时分,东方的朝霞映照下,依稀出现了一处建筑,走近了才瞧清,是一座寺庙。门头匾上三个字:泥巴寺。 可樱已经人困马乏,莫说寺庙,即便是地狱她也要闯进去了。 早起的小和尚正在山门外扫地,看见人来,拿扫把拦住了马,“施主,你们是干嘛的?喔弥陀佛。” 可樱合手央告:“小法师,我们遇到了坏人,我哥哥姐姐都受伤了,求贵寺搭救。” 小和尚说:“稍候,我去请示下师傅。喔弥陀佛。” 可樱只得规矩地在外等候。这时候,云绦伸个懒腰,幽幽转醒过来,可樱高兴问道:“云姐姐,你怎样了?你一直不醒,好教人担心。” 云绦一瞧周遭,蹙眉道:“怎么到寺庙门口来了。” “这里四下都无人家,这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的。” 云绦打着哈哈道:“我不喜欢寺庙的味道。” 可樱讶然道:“佛家清净地能有什么不好的味道。” “就是那种金漆银塑,一副暴发户的味道。” 可樱才不管,只要能救人,她求也要求进去。 第28章 山隐 不多久,一个年近古稀眉须皆白的老和尚走了出来。可樱已经把叶寻扶下马来,跪在门阶下,老和尚一见到,忙叫她起身,又见三人身上处处染血,还有一个昏迷不醒,也不问起因缘由,只让她们扶好叶寻,前面引着路,带着她们往寺里走。 这实在是个玲珑的小庙。进了山门,是一个茅顶穿堂,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照落在院落里,有种不可言述的安详。过了穿堂,又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个特别大的水缸,四下里种了许多样果树,不知凡几。两边各有几间厢房,正殿坐北朝南,从打开的门里能看到供着几尊有些落魄的佛像。 这是穷庙,没有云绦想的那些轮螺伞盖花罐鱼肠,只有泥佛几尊破钟一挂。 老和尚把叶寻放在西边的一间厢房里,他像是懂些岐黄之术,在他脉上切了一切,摇头念了声佛无量。 可樱慌了,忙问:“老禅师,你为么摇头,我哥哥怎么样?” 老和尚道:“你们先出去,我解下他的衣裳仔细瞧瞧。” “不用。”云绦忙凑上来,“我们也瞧瞧。” 老和尚回头瞧可樱,她亦是咬着嘴唇紧张地点头。老和尚心想,既然二人不避嫌,想来应是亲近之人,说不好结伴的这两个,都是他家里内人,哎,芸芸众生,关系真乱。 他便当着二人的面解开了叶寻上衣,衣裳除去,赫然便见到他胸口一处贯穿的剑伤,时间过得久了,都已经发黑化脓。然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除了这处新伤,他身上竟然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处的刀痕剑伤,虽然岁月久远,但从那些疤痕的深浅来看,没有一处是轻伤。那累累旧伤,像是天生长在他身上,已浑然战甲一样。 可樱捂住嘴巴哭了,一刻也不忍再看下去,挣开门逃出了出去,俄尔反身扒在窗户外面,分明害怕又不敢走远。 老和尚也倒吸一口气,问:“这位施主以前是做什么的?” 云绦道:“我告诉你他以前是杀猪的,你信吗?” 老和尚摇摇头,也不再问,召小和尚过来,吩咐道:“去山门外采几株过山香,碾碎了,先给这位施主外敷洗洗烂疮。” “洗完烂疮他就好了吗?”云绦问,“要是管用的话也给我来点。” 老和尚谦虚地说:“出家人不说妄语,其实,贫僧不会看病,这只是很多年前听师傅讲过这样一个偏方。” 云绦第一次不淡定了,“那你刚刚还给他切脉,还那么有模有样。” “施主误会了,我之前只是想确定一下他是否还活着。” 云绦心中悄悄念了一声秃驴,脸上尴尬地笑了笑。 小和尚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抱着一大束雪花白的过山香,做了佛礼对云绦讲: “施主,你快去看看,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女施主,疯了一样,快要把外面的凡是带根的花草全都拔光了。我弥陀佛。” 云绦忙出去把可樱劝了回来。 老和尚给叶寻敷上了草药,把他粽子一样缠了起来。 也许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简单的救治对于一个生命垂危的人来说略显简陋,为了表示严肃且庄重,于是买一送一,盘坐在他旁边敲着磬念起经来。 云绦嫌他烦,跑出去了。可樱听他念了一会儿,初时听不太清,后听他念到‘锡杖振开狱户,宝珠照彻幽宫,’脑中忽地闪回过往,也不记得曾几何时,自己一遍遍的,发疯似的抄写过,然而又实在想不起何时抄过,只觉得经文不妥,哭着按住了磬,说:“老禅师,你念得十王宝忏,是超度死人用的,我哥哥还活着,他不要听这经。” “唉,我就这一段背得熟。”老和尚无奈,收了家什,“我去翻翻看,看有没有什么管治病的经书。”可樱忽然觉得云绦说得对了,她真不该进这庙里来,她该再往前走走,去人多的地方找个靠谱的大夫。虽然老和尚说这里方圆三十里都没有人家,但方圆四十里五十里总会有的。 …… 云绦正在经阁里偷偷为自己敷药,老和尚推门进来,——真倒霉,吓得她赶紧披上衣裳,装作看书的样子。 “施主,这儿不让人随便进来的,你是怎么……”老和尚看到支开的窗户,明白了。 云绦惯会偷龙转凤,转移话题,“大师傅,小女子十几年尘寰碌碌,一直有个问题不懂。”她掖好了领子,转过头来一本正经的问,“特来寻求经解,以释不惑。” 老和尚把门打开,一只脚站在院子里,问:“施主有什么不懂?” 云绦笑道:“儒说克已复礼,佛说放下屠刀。但如果有人步步紧逼,众生又该如何是好?就像我那位朋友,他拿起屠刀便是为恶,放下屠刀又只有死路一条。” 老和尚想了想,挠头道:“待我翻翻经书,看看经书里有没有答案。” “那你先忙。”云绦脱了个空,跑出了经阁。 到了西厢房,可樱正看着叶寻怔怔出神,云绦叹一声,唏嘘道:“哎,真是世态炎凉!”可樱收回神,问:“云姐姐,你怎么了。”云绦道:“你只管叶寻,我也受伤了,你都不来问问我么?”可樱过去牵住她的手,一脸愁苦样,“你再这样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云绦见她说话间又悲上眉头,生怕她再落金豆豆,忙说:“你放心好了,我打赌叶寻死不了。” “这也打赌……”可樱哀怨道,又问:“云姐姐,哥哥身上为什么这么多旧伤?” 云绦道:“他常年跟人打架,这也是难免的。” 可樱幽幽道:“也是为了护着我吗……” 云绦不知怎么答了,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这时候,忽听窗外传来两阵哗哗水声,接着听有个洪亮的声音在跟小和尚交谈,两个人凭窗往天井处看去,只见水缸旁站着一个挑扁担的年轻和尚。她们听小和尚叫年轻和尚师兄,原来,这个庙里还有第三个和尚。 第29章 师兄 师兄穿一身休闲的黄色短僧衣,肩头挂一个擦汗的搭子,他的头发不似另外两个和尚一样锃光瓦亮,郁郁葱葱遍是短毛。云绦踮着脚走出房间,向他抱手道:“师兄好!”他竟也不拘谨,笑着还礼道:“姑娘你好。刚听明海说了,我佛慈悲,愿你们能度过这一劫。” 云绦合手谢过,绕着巨大的水缸走一圈,问:“三个和尚,喝得完这么大一缸水么?” “其实也不全有用来喝,还要浇树。”师兄演示着从桶里拿出瓢来,舀水往树根下浇。院子里种了东西两排树,有开花的有结果的,云绦有的认识有的陌生,问:“这都是种得什么啊?”师兄边浇边说:“有枣树梨树苹果树,桃树杏树石榴树,山竹樱桃无花果,哦,还有这边是葡萄架。”好一群吃货和尚,不结果的树一颗也没种下。 “你们一年四季可有得吃了。”云绦看了一眼正熟的梨子和苹果,蠢蠢欲动了。 师兄忽然一脸正色,压着声音说:“可惜这都不是我们凡人吃的。” 云绦不解:“怎么?” 师兄的声音更小,“这山上有个吃人的山怪。其实,以前我们庙里有十几个和尚,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仨了,其余的全被山怪给吃了。后来,它让我们为它栽下人间百果,每季孝敬,才放过了我们。” 云绦惊得瞠目结舌,“那,那我们三个人突然造访,又没什么孝敬它,会不会被捉去吃啊?” 师兄忽然眼睛笑得月牙一样,道:“开玩笑啦,当然是种下自己吃的,这种话你也信!” 云绦脸一呆,“你吓死我了!”她真信,因为她真见过吃人的山怪。余惊难平,作为对和尚的惩罚,她信手摘了一个梨子,用袖子擦了擦,咬一口,甜极了。 “这梨子倒是不错。” 啪叽一声,师兄的瓢掉进了水里! 云绦看他时,他正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她不禁惶恐,“又怎么啦?” “你居然……”他蹙着眉头说,“居然是你!” “我怎么了?”云绦一脸纳罕,看他神情如斯,瞬间不安到了极点。 师兄合手做个佛礼,望天而叹说:“冥冥中果有定数。十年前,有个算命的来泥巴寺借宿,给我一包种子,让我种下这一院子的树。他对我说,十年后,会有一个女孩来这里,群芳夺艳她都不理,百果争鲜她也不睬,唯到此树下,摘一枚梨子下来。那个摘梨人,就是我未来的娘子,等那时我就可以还俗了。——我挑了整整十年水,我,我终于等到你了!” “啊!不是!”云绦慌得不得了,把吃到嘴里的梨子也吐出来一块,一并推给他,“我不吃啦,我肯定不是你等得那个人,还你好。” 师兄的眼睛又笑成了月牙,“开玩笑的,吃吃,你怎么什么话都信啊。” 神经病! 云绦心里骂,青着脸不肯再跟他说一句话。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和尚,荤素不忌,真是枉费了他那张诚实忠厚的脸。 …… 叶寻已经睡了一上午。 一碗斋饭放在桌上丝毫没动,经历一整夜奔波的可樱终于伏在床前睡着了。 云绦蹑手蹑脚走进来,怜惜地用指甲刮了刮可樱皱起的眉头。 然后转身关好门,坐在床畔,她端详了叶寻一会儿,调试了一番自己的呼吸后,才拾起他的一只手,闭上眼睛,紧紧地,与他十指相扣。 “叶寻,我来找你了。” 忽地,一点明光自眉心迸出,兜兜绕绕,射进了叶寻眉心处。 ……黑云压境。巨大的号角声在耳边响起,峡谷的入口处是累累尸骨,云绦穿一身云白战袍,骑着一匹白色的追风骏骑,仗一杆银光闪闪的长枪,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峡谷。 阴沉的峡谷中,奇峻的山石如同呲牙凶兽,箭矢呼啸四射,人声惨嚎马声嘶鸣,云绦把长枪高举,在黑暗中发出唯一的光华,她大声喊:“叶寻!叶寻!”一名逃兵从身旁跑过,云绦拦住他,问:“你看见叶寻了吗?”小兵朝黑压压的血腥大阵里一指,答道:“将军在后面!”云绦撇下他,冲进黑云阵中。 随着她的进入,黑云渐渐被驱散,天空大地现出一些淡淡的光明。大战之地,已然血流漂杵,马蹄下,是层层叠叠的白骨。大阵的中心,巨量的尸体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山丘,叶寻站在尸山顶上,手里拿着一把遍是豁口的大剑,像头受伤的野兽。 他转身回头,看到了云绦,杀神的双眼顿时温柔下来。 “师傅?” “叶寻,我来带你回家。” “我哪还有家。”他双眼奋红,忽然悲难自持,跪地而哭,“师傅,我姐姐死了,我,我也守不住昊京了。” “有人还在等着你呢,你忘了吗?”云绦柔声笑着对他说,“你下来,到我这儿来,我们先出去再说。” 叶寻将信将疑,踉跄着走下来。 “把剑扔了,以后我们再也用不着了。”云绦说,但叶寻仍死死攥着不撒手。 一刹之间,云绦面容如云雾变幻,竟成了叶隐的模样。 她轻蹙秀眉,柔声道:“叶寻,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要我生气。” “姐姐……姐姐……” 叶寻梦行千里,两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终于卸了心防,缓缓扔下了剑。 他伸手过来,云绦伸手去牵他,两人手刚刚碰到一起,叶寻忽如一面镜子,哗啦一声,碎了。 云绦暗道不好,脸变了色。 她严重低估了叶寻梦魇的可怕。一时间,所有的尸体都挣扎着复活过来,空气中的污血腥气直可冲天,暗淡的天空重又把光明覆盖,阴沉的天壁处撕开一道裂口,一群狰狞的骷髅骑士冲了出来,它们身穿着大叶战甲,手执着烈火镰刀,吟诵着幽冥之歌。黑暗的天空深处又响起一阵刺耳尖叫,是蝙蝠,带着讥笑与嘲弄冲袭而来。 云绦将长枪奋力抛出,击倒了第一个冲过来死亡骑士,转马便往后跑,拼命跑,若慢一步,她就要被禁锢在这梦魇中了。 她身体微微的光华很快就要熄灭了,离峡谷口还咫尺之遥,胯下的马忽然被一把镰刀切断了腿,她扑倒在地上,蝙蝠蜂拥而至,像血雨一样淋到她头上来。 完了! 云绦想,她太轻敌,不知天高地厚了。 贸然行事,棋落一招。 微弱的元神,倾刻间便要长埋此间了。 就在此时,忽然峡谷口射入一束强光,一面袈裟乘着罡风荡荡,遮天蔽日的飘过来,像一面墙,挡住了所有敌人的侵扰。 “走!” 一个明朗的声音自远空传来。 云绦连滚带爬地出了峡谷。豁然睁眼,身体一颤,连忙松开了紧握叶寻的手。她遍顾周遭,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可樱还在旁边浅梦未醒。 一时间她茫然极了。又听到外面依稀有说话声,趴在窗前往外看,三个和尚正在葡萄架下吃西瓜呢。 第30章 梨子说 泥巴寺的庙后面,种了两畦西瓜。黄昏时候,师兄担着水去浇瓜,云绦不好意思白吃他们的西瓜,跟着去帮忙。随便偷偷地观察他一下。她不确定,帮自己的那位高人,会不会就在这个寺庙里。因为心里藏了一份感恩与忌惮,她不敢再小觑这个寺庙里的任何一个和尚。 小和尚明海也一起跟着,他负责捉叶上的虫子,他每碾死一只虫子,都要念一声罪过罪过喔弥陀佛。他虽然一脸怜悯,却每次都要来回搓磨,把虫子碾的灰飞烟灭,看他驾轻就熟的样子,也不知他的僧鞋下死过多少虫子了。云绦虽无佛心,但觉得这实在是太过残忍,待她捉到虫子,就远远抛开了,她觉得这才是善着。 小和尚严肃的批评她:“你这样不负责任的丢开,它还会吃别的花花草草。一花一叶,皆是生灵。喔弥陀佛。” 云绦说:“小虫子也是生灵啊,还不是被你踩死了。” 小和尚说:“虫子对于其他花叶来说,就是鬼怪妖魔。我佛慈悲,也有金刚一怒,世间有容得,也有容不得。喔弥陀佛。” 云绦又说:“小虫子只是吃叶子就是鬼怪妖魔,那我们吃果子又算什么?” 小和尚说:“吃瓜也是错,所以我们才要说喔弥陀佛,虫子不会说,说明它不知悔过。施主,你要再跟我杠精,下次吃西瓜就不带你了。喔弥陀佛。” 云绦感觉到了他眼神里深深的威胁,于是只好把不甘咽进肚里,寄人篱下,只得见风使舵,她捉到一只虫子,昧着心放在脚下踩死了,然后向小和尚献媚说:“小法师,这样总行了。” “不行。”小和尚说,“你刚刚没说喔弥陀佛。喔弥陀佛。” 云绦对这个寺庙唯一一点好感也幻灭了。 她对师兄小声抱怨说:“你师弟真凶。”师兄点头表示赞同,趁小和尚走远,悄声嘱咐说:“师弟认为,只要说了喔弥陀佛,之前的罪过便全都能得到救赎,如果哪天他给你一刀,你也千万不要觉得惊讶,因为在他心里那不过是多讲一句我弥陀佛的事情。还有,你看师弟年纪不大,其实他是个侏儒,年纪恐怕比我们俩加起来都要大呢?” “是吗?”云绦一阵头皮发麻,旋即又沉下脸,道:“你又在开玩笑是。” 师兄愕然:“竟然被你识破了!” 这三个和尚,个个都像傻缺,但个个又都有点高深莫测。 回去后云绦跟可樱聊起关于踩虫子的事情,要她评个理说,可樱一言不发,等她喋喋不休终于唠叨完了,可樱才说:“我要睡觉了,养好了精神,明天我要带我哥离开这儿。” 云绦被她搞了个措手不及,“为什么啊,这儿不好吗?” 可樱不看她,只是把一个枕头翻来覆去团揉着安在叶寻手旁边——看来她打算要在这儿过夜了,她说:“这儿又没有大夫,也没人可怜我哥。” 云绦这才后知后觉,结巴道:“可樱,你生我气了。” 可樱初时不答,隔了会儿扭过脸来,红了眼睛,说:“你一天都在跟那些和尚说说笑笑的……”她噎住了。 云绦不知该怎么回她,默然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相信叶寻会没事的……” “我也相信。”可樱说,她是赌气说,也是求之不得。云绦欲言又止,又想到可樱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只会令她更难过,终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出去了。 夜慢慢变深了,四赖静得可怕。因为寺庙里住进了女子,三个和尚已经一起搬到前院里去了。 可樱又哪里有心睡得着觉呢,她心里乱得打好几回架了。她悄悄走出门,想叫开云绦的门跟她说句话,因为傍晚的那几句话,她后悔得紧,也许云绦这会儿也心乱如麻辗转反侧呢,但并没有,驻足门前,隔着门就听见她酣睡的声音了。看来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她默默然,悄悄又走到了佛殿里,跪在蒲团上。 三尊在上。中间是南无释迦如来佛,左边是西方极乐世界阿弥托佛,右边则是东方净琉璃光世界消灾延寿药师佛。在其下,还有已经脱了皮依然笑得很开心的弥勒佛。 她单要拜这药师佛。 行礼到一半,竟隐约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脆若琉璃般的笑声!初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笑声一直传来,声声入耳,断不会有错。可樱不禁有些害怕,但抬头看着淡定安详的佛陀,便想到,身在佛土净地,又有什么可怕的。于是悄悄探出门,走到院子里,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树枝上竟坐在一个白衣绿裳的小姑娘。但那姑娘却又似在光里影里,模模糊糊的。 不等她张口,那小姑娘便先道:“佛爷很忙,才顾不得你呢,你若有所求,还不如拜我。” 可樱瞧她面容可爱,不像恶类,一时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害怕,便问:“你知道我要求什么?” 小姑娘挑了一下下巴,“你想让屋子里那人醒过来,是么?” “你是神仙吗?你能救他吗?”可樱激动万分,扒着树干问。 “我是小梨仙。”小姑娘自封道,然后一本正经对可樱讲:“他是枯木待催,我正好有木灵之力,想要救他,实在不难。但是,我不会虚耗修行白白帮你,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可樱如在梦中,但她无论如何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你要我帮你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我修行尚浅,有灵无根,有神无形,所以想借你的身子用用。有一个人……我不想让他等太久,”小姑娘兀自羞红了脸,自言自语,“对对对,要趁早,唉,总之……说与你听你也不懂。” 可樱听不到她的叽咕念,朝她走近几步,仰头说:“只要你能救回我哥哥,随便你拿去。”她统统接受。 “那咱们就签下契约。你在我下面摘两片叶子,一片倚在胸口,一片枕它入梦,等你再醒来时,你哥哥便会醒了。” “谢谢仙子,谢谢仙子。”可樱难述感激,拜了又拜。 “我才要谢谢你呢。”她笑吟吟说,随声音渐小,渐渐融化进了夜色里。 …… 第二天,云绦早早起了床。她要去劝阻可樱,不让她离开这座寺庙。 她实在是不会劝人,尤其不会劝女人,更何况还是一个爱哭的女人。遇到这种状况,她觉得先逃开比较好,等大家冷静了,再亡羊补牢。 相比于可樱,她开始有点怀念叶寻了,还是叶寻好,又听话又勤快,永远逆来顺受,从不敢吹鼻子瞪眼,即便心有不情愿,也通通打碎牙往自己肚子咽。她想在泥巴寺里休养一下,等伤好些了再探一回叶寻的梦魇,反正这里有高人护着,她有恃无恐。所以她必须先稳住可樱。 开门时,发现可樱也正好开门出来。 “云姐姐。”她先朝云绦热情地打招呼,嘴角带笑,眉目清婉。 “可樱……”云绦一时惘然,又想起要说的事情,道:“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我觉得,我们先不要离开这儿……” “你说得对。”可樱马上赞成道,“我们不走了,泥巴寺这么好,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地方。” 云绦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讲了,在她扶额冥思的时候,可樱照着水缸梳妆打扮了起来,回头转了一个圈,问道:“云姐姐,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好看吗?” “你一直很好看啊,可樱。”云绦紧张起来,过去捧住她的手,“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才没有。”可樱甩开她的手,“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整天哭丧着脸也无济于事,该开心的还是要开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云绦正思索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上面的话,可樱又说:“云姐姐,我出去一下,今天你来照顾我哥。” “那,你去干嘛。” “帮师兄挑水去。” “你帮挑水?”云绦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啊。”她理所当然道,“我们总不能白吃白住人家的,也要帮些力所能及的忙才对。” 不等云绦再说什么,她已经蹦蹦跳跳的到前院去了。 …… 师兄刚刚劈好了柴,正收拾扁担准备去挑水,瞧见可樱出来,笑道:“姑娘,昨日送饭见你一面,脸色甚差,今天转好多了。” 可樱不答,高高的站在磨盘上,向下俯看着他,笑着说:“我帮你去挑水。” “好啊。”师兄生就的旷达随然,毫不犹豫马上就应了她,“可我就这一副扁担。” “没事,我可以跟着你,给你喊加油啊。” “言之有理。”师兄伸出大拇哥,扁担上了肩,“有姑娘给我加油,肯定事半功倍。” “恩……为什么你师父和师弟叫我施主,你要叫我姑娘。”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施舍给我什么啊……我如果叫你施主,就像是暗示你一样,偏巧你又没什么可施舍给我的,多尴尬啊。” “师兄真是善解人意。” “好说好说……”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寺庙。 第31章 山水谣 溪谷两侧,山花烂漫,浅水弯弯,迤逦绵延。 师兄在上游俯身取水,他手拿着水瓢,像是在水中作画一样,不急不慢地来回兜荡,斟酌好久才舀一瓢。可樱托着下巴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师兄师兄,你为什么要这样舀水。”师兄笑道:“水也是有生命的,我这是在跟水商量,它们有一部分愿意随波远去,所以我们不能强求,只有约定好了的,才能舀到桶里来。” 可樱像是悟到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师兄的境界真深奥。” 师兄笑:“哈哈,我是在开玩笑。” 可樱的眼睛像是两股透澈的清泉,定定地看在他的脸上:“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但我喜欢听,因为能和水做约定,听来就很美好。” 师兄仰头哈哈大笑。 可樱又问:“师兄,这溪水清甜,源头在哪?” 师兄说:“据说是从娘娘山上流下来的。”他举目西望,一脸感恩,“听师傅说,很久之前有位仙人倾倒在西边,躯体化作了娘娘山,这溪水是她的一眼泪泉。” “那她的眼可真够大的。” 师兄点点头,问可樱:“你听说过‘鲸落’吗?”可樱直摇头,师兄笑道:“听说海里有一种大鱼,叫作鲸,鲸的身体非常非常的大,就像那个庄子逍遥游里说的鲲。当鲸死亡以后,巨大的身体便会沉落入海底,成千上万的小鱼小虾会来蚕食它的尸体,把它的骨架当作休养生息的家园,所以在很多小生命的眼里,鲸的尸体便是整个世界。” “这是不是就像佛家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可樱又向他凑近了些,“彼之弥落,我之家园。” 师兄赞道:“姑娘的悟性真不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看,我们喝的水,吃的果,行的路,住的所,也许都不是外表所看到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啊,很多都是假的。” 可樱不说话,摩挲着扁担的平滑处,抿着嘴笑了。师兄低眉瞧她,笑得意味深长:“换句话说:你或许不是你,我也或许不是我,我们只是借了这尘世间的一副躯壳。” 可樱起身说:“我听不明白了,我们不要聊这个了。”师兄笑问:“那姑娘想聊什么。”可樱撇开他,跑进花丛里,摘了一朵白花,边嗅边说:“我想在这儿盖一处房子,建一个自己的世界,四季山花开遍,门前总有溪水流过。” 师兄终于舀满了一桶水,直起身来扭了扭腰,“这种日子真的很好,但可惜山花总有开败的时候,溪水也有封冻的季节。”可樱笑说:“不怕,溪水冻了可以吃井水,山花败了可以看雪花,三界六道,心之所往,便是净土乐园。师兄不觉得吗?” “是,也不是。”师兄道,“因为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心就像这水,水无常形,在桶中能得一时定,出桶后便随之流走了。心能定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无定时,看山已不是山,看水也不似水了。你现在观花很好,待到来日,心移目转,看得倦了,就弃之如敝履了。” 可樱把花插在鬓端,笑道:“师兄,别怪我笑你道行太浅。观花一日喜,便得一日欢,你得了一日欢,还想求千日欢,这是贪!要不得。人生最苦求不得,求得又要求更多,世人都是这样,要了金风玉露又要朝朝暮暮,有了朝朝暮暮又要缘定三生。在我看来,佛要求圆满,这也是一种罪过。我一点儿也不贪,旦有一日欢,我就喔弥陀佛善哉善哉了。” 师兄听了她的长篇大论,哈哈大笑,连连拍掌,“你这番见解倒真是独道,说得我都要拜你为师了。” 可樱从花丛间中蹦过来,递给师兄一朵黄花,问:“那,等我盖好了房子,你要不要来住一下。” 师兄摇头不接:“我还是喜欢住庙里,这儿除了一条溪,什么也没有,我们庙里有很多果子。” 可樱哼了他一声,扭过头去。忽尔又回头问,“那,庙里的果子,你最爱吃哪个?” “我最爱吃甜的。” “那,你觉得哪个最甜啊?” 师兄叫她俯耳过来,悄声说: “我不告诉你。” 可樱跺一下脚,伸腿要踢他,被他从容躲开了。只在刹那,可樱放任自己的身子倒过去,一脚踩进了溪水里。 “哎呀!”她惊呼,“都怨你。”她的鞋子和裙子都湿了,“都湿了,我该怎么走回去啊。” 师兄也不禁挠头,商量着说:“等我回去,教你姐姐给你来送鞋袜。” 可樱道:“离寺庙这么远,把我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岭,狼把我叨走该怎么办啊。” “这儿没有狼的,再说刚刚你还要在这里盖房子长住呢。” “总之不行。”她态度强硬,“你要负责到底了。” “那我们只好等你晒干再回程了。” …… “不如你背我回去!”可樱投来求援的目光。 “师傅会打死我的。”师兄说,遍视周遭,叹了一声,“如果真有狼就好了,把你叨走我就省心了。” 可樱趁他不注意,拉过那只没装水的桶来,踩进桶里,只露着头,把纤瘦子身子尽数缩了进去。 “那我只好委屈自己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师兄揣起手,笑道:“怎么,刚才说话还评佛说法,霁月长风,转脸就成一个赖皮的小孩了。” “挑不挑嘛。”可樱眼巴巴看着他。 “容我想一想。” “就当挑一桶水嘛。” “好,就当你是一桶水。”师兄弯腰,将扁担称上了肩。 她很轻,不过一桶水的重量。 可樱缩在桶里,正瞧着他的脸,心满意足的笑了。 “师兄,你走慢些。” 师兄把步子放慢,手抓住了扁担的钩锁,可樱抵住了他的手,问:“师兄,你看这像什么?” “什么?” “像不像抬花桥的样子啊。” 师兄道:“不像,倒像是卖人的贩子。” 可樱又问:“师兄,如果你不做和尚,你想做什么?” 师兄道:“做一条河,与世无争,流到天涯海角。” 可樱扯着他的袖子急问:“你快问我,问我想要做什么。” 师兄拗不过,只得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条船,随波去海角天涯。” 担了一阵,师兄停下来,坐在石头上歇脚。可樱笑说:“就像这样,水停在哪儿,我就停在哪。” 师兄又笑了,笑得如初升的太阳,但他只是笑,不再说一句话。 路很漫长,又很短暂,一转两念之间,已经到了庙门前。 师兄把担子放在门槛外,道:“姑娘,你还不下来吗?” 可樱站起来,招手说:“你过来,扶我一下。” 师兄伸出一只手来挽,可樱顺势搭住他的肩膀,微微踮起脚来,朱唇在他的眉头上点了一点。虽然早已洞晓,却仍徒手难逃。 仿佛一切早已经注定。 “何必呢。”师兄豁然睁大双眼,退开一步,苦笑一声,“我们本可以做朋友。你这样,费你多少年道行,坏我多少世修行?” 可樱嫣然一笑,“我会在乎?” “可我在乎。” “你若是在乎刚刚就躲开啦。”她长舒一口气,明媚的晨光扑在她静谧的脸上,像是花儿绽放。 然后她跳出桶来,往寺里走去,几步间又回眸浅笑,“我要去睡觉了,睡很久很久,如果醒来后还记得,我会去下一世寻你。” 师兄望着她渐去的背影,有那么一瞬禅心撼动。 本来灵台澄明,何处又落下这万丈迷津。 参不透,参不透。 第32章 秘 可樱回来以后便倒头呼呼大睡,任云绦怎么叫都叫不醒,她想不通出门时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才一个早上的功夫,怎么就像是中了瞌睡咒。 她跑去问师兄,师兄正在前面院子里推空磨。他蒙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推磨,一边摇头晃脑地念诵着什么。云绦一瞧见这副场景,便忘了自己的来意,她觉得,师兄一定是在练习什么高深莫测的功夫,为了报答师兄总跟自己开玩笑,自己实在有必要帮他一把。——悄悄的靠上前,错开一个时间差,一纵身轻轻落到了石磨的上面。 多了一个人在上面,师兄推得更加吃力了。 直到云绦再也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他才摘下蒙布来。云绦盘坐在磨盘上笑着说:“师兄瞧瞧,这像不像莲台,我像不像菩萨。” 师兄也不恼,回身骑在石墩上,笑问:“想不想听一个关于石磨的传说。” 云绦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师兄慢慢说道:“盘古开天,世间本无男女,只有两块石磨。神谕令上扇为阳,下扇为阴,始生世界。所以你刚刚见我在推磨,其实不是的,我是在研究阴阳交错,天人一合。” 云绦的脸腾的一下变得绯红,又羞又恼,她料想不到师兄会说这种荤话,太冒失太突然了,她虽然常与他说笑,但心里是极敬重他的。 她冷着脸说,“这该不会也是开玩笑。” 师兄摇摇头,说:“以后不会再开玩笑了。” 云绦见他眼神中有一抹忧伤,不像是假的,跳下磨盘,趋近几步,关心的问:“为什么啊?” “因为我输了。”他留下一句云绦听不懂的话,走进了自己禅房里。 云绦无趣,只好回后院,刚一过穿堂,便看到厢房门前一袭青衣伫立,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清楚,竟然是叶寻醒了过来! 他身形微微打着颤,正倚在门前捂着胸口喘气。云绦大喜过望,跑过去惊道:“叶寻,你,你怎么醒了?” 叶寻一脸倦色,嘴唇苍白,黯哑着噪子说:“师傅,我好渴。” 云绦扶他到天井的水缸前,也不管水凉水热,拿起瓢就喂他喝,叶寻猛灌了一阵,虚脱的倚住身子,才暂得一时安定。 “师傅,又是你救了我。”叶寻看着云绦,一脸热切。 云绦讪笑着低下头,“我倒想,但我本事不到家,是你自己命硬,才醒过来的。” 叶寻连连摇头,“就是你,我都看到了,你拼了命的伸手拉我,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他声声念念着,梦呓一般,云绦只好劝他:“你说是就是,醒过来就好,不过你现在身上的伤太重,还是去躺着休息。” 叶寻环顾四顾,不解道:“我们这是在哪儿?”云绦一边扶他回房,一边把情况大概告诉了他,。 “可樱呢?!”他又惊恐万分地问。 “她很好,她一直照看你,太累所以去睡觉了。”叶寻仍不放心,直到看见可樱在安睡,才平静下来。 老和尚听说叶寻醒了过来,便来看望他,叶寻少不得一番千恩万谢,老和尚深以为是那一剂过山香起到了奇效,于是把感谢通通笑纳。他还发了宏愿,要自着一本经书,名为‘药经’,立志将过山香发扬广大,兼济天下。老和尚是个书虫,他相信书中自有婆罗树,书中自有极乐路,书中自有大乘法,读得书多能看病。他说叶寻涅盘重生,慧根多有,问他有没有兴趣抛下尘缘来当和尚。 叶寻听他说得唾沫横飞嘴皮子冒火星,再说获恩于他,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拒绝,最后只得红着脸扯谎,说家中有了妻儿,才勉强搪塞。 中午时分,师兄过来送饭,又是一番寒暄。师兄有种特有的气质,他见了谁都像是多年故交的样子。聊着聊着,师兄看一眼云绦,道:“姑娘,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他讲。” 云绦很明显不想出去,一直给叶寻使眼色,叶寻忙介绍道:“她是我师傅,大师有什么事直管当面讲就是了。” “你称她师傅?她能教你什么?”师兄好奇问。云绦瞪他一眼,“你管得真宽。”师兄故意激她,笑道:“姑娘,你一定要赖在这儿听?”云绦装不介意道:“你求我我也懒得听。”说完重重摔上门出去了,她想,不管说了什么,反正叶寻都会告诉自己。 云绦正在院子里逗蚂蚁,可樱醒了,她踉跄着撞出门来,扶在柱子上直撞头。 “可樱!你怎么了?”云绦被她吓得不轻,忙过去拉住她。 “我做了一个好荒唐的梦。”她眼神渺茫。 “什么梦?” “我……”可樱把话咬在舌上,要她怎么讲?芙蓉帐,簟牙床,献技的舞娘,醉人的檀香……一把长剑,插入胸膛,热血灼人,染透了衣裳。 她神思忽转,又想到叶寻,忙问:“我哥呢,我哥呢?” “他醒了!”云绦高兴地告诉她,又指着关上的房门说,“你快去瞧瞧,他们要劝叶寻当和尚。” 可樱一下子像是注入了新生,云绦都怀疑她有没有听到自己下半句话,便风一般撇下她推门跑了进去。进了屋子,也不理有人,生生把师兄撞到了一边,扑到了叶寻身上。师兄的幽默善谈第一次没有了用武之力,因为可樱压根都不容他置喙,她哭得厉害,师兄叹一口气,悻悻退出身来。 叶寻由着她哭了好久,也不说话,直到她哭到打嗝,他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在叶寻的心底深处,他可以对可樱施以最大的善意和帮助,却不想认她作妹妹,因为那个特殊的位置只属于一个人,他不想留给任何人,可樱也不行。但她一直哭一直哭,像个挥镐的破壁者,直掘进他的内心。 “你要哭到什么时候啊?”叶寻无力地问。 “哥,我害怕……” “你怕什么?” “怕我们分开。” 叶寻单手托起她的脸,“可樱,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别哭了。你一哭,我就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个傻瓜,只能眼看着你哭,既无主意,也无办法。” 她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忽然变得很生气,“我也不想哭,我还要问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就擅自自杀。你让我欠你的,让我愧疚,还不许我哭?” 叶寻咳了一声,说:“好,你接着骂我,我现在感觉心情好多了。”可樱终于破涕转笑,又笑又哭。 这天夜里,所有人离开后,叶寻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检查剑伤。他以前受过很多伤,但这么重的伤,尚属首次。依他常年在战场的经验来看,像这种胸口的贯穿伤,几乎是毙命无疑的,千万人中侥幸活下一二,那人也基本废了,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下不了床。但让他惊奇的是,自己除了胸口一阵阵巨痛,居然可以行动自如,这实在有些太不寻常。 灯火如豆,他不敢点得太亮,解开衣裳,他把胸膛袒露在灯光下。 慢慢解开缠布,是一团黑黑的敷料,叶寻忍着疼把敷料揭开,就清楚地看到了伤口。他本以为,那儿会有一个洞,即便没有洞,也会有一团翻红的血肉。毕竟,离他饮剑之时,才不过两日时间。但让他无法相信的是,都没有,只有一片黑黑的焦痂,像火燃烧后留下的遗迹。这样的伤口,一般是在半个月或者更久以后才会形成的样子。 他小心摸了摸,甚至有灰样的灰烬染在手上,还有种钝钝的痛,透过伤处直触到心里去。 叶寻想不透,只好先睡觉,刚躺上床,便有敲门声响起。 “谁啊?” “我,叶寻。”是云绦在门外。 叶寻忙去打开门,“师傅,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我看看你伤好些了没。”云绦倚在门上,低头缠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们晚饭时不才见过吗?” “关心你不行?” “当然行。” “嗯……”云绦挠着头,“我还想问下,那个和尚白天的时候跟你悄悄说了什么。” 叶寻微一冥思,摇头道:“师傅,我不能跟你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跟我还讲秘密?” “对,希望您能理解。” “好。”云绦瞧他一眼,微笑着说:“你去死。” 她踹一脚屋门,气呼呼走了。 第33章 逆旅 第二天一早,师兄便离开了泥巴寺,云游天下去了。 他走时云绦尚在梦中,只隐约听到晨钟三声,那是师兄循例的工作,云绦没想到,那居然是自己听到他最后的声音。 师兄在时,每天起床后都是先敲钟,再劈柴,然后去挑水。第一桶水挑回来时,老和尚和小和尚才刚睡醒。后来师兄又多了个喂马的差事。但师兄就像是练过十项全能,做什么事情都做得来。也不知道少了他的泥巴寺,以后该怎么操持。 对于师兄的离开,因为不大相熟,叶寻倒没有多大感触,可樱也是无可无不可。可是云绦就不一样了,她曾有师兄有过几次交谈,觉得与他甚是投缘。她看师兄就像夜里看一盏灯,明盏盏的,使人心里安定。如今他不告而别,让云绦既感突然,又是失落。 “师兄太不仗义了,连句告别都不跟我们说。”她在山门外向小和尚抱怨。 小和尚正扫落叶,他眼睛也红红的。 云绦又说:“咱们虽然认识的时间短,但好歹也在一个锅里吃过饭,这样不辞而别,幸亏是个和尚,若在红尘俗世混,肯定也是个薄情的。明海,你说是不是?” 小和尚心情不好,懒得跟云绦说话,他把扫成堆的落叶兜在怀里,带到厨房。 云绦之前两天总是跟着师兄问东问西,现在师兄走了,她心里没着没落的,便跟着小和尚一路到了厨房,看着他要添水烧火,云绦一时心酸,心疼说:“这种事情你小孩子怎么做得?”她挽袖子要淘米,小和尚却一把把米袋夺了过去。 “怎么?”她被他吓一跳,愕然不解,“我哪里得罪你了?” “你们来了,师兄的心乱了,所以才走了。”他看云绦的眼神充满敌意,不甘情愿地说,“喔弥陀佛。” “你师兄要走,与我们有什么相关。”云绦失笑道。 “你天天和师兄说笑,肯定是你蛊惑了他,喔弥陀佛。” 云绦坐在锅台上,笑吟吟低眉瞧着小和尚:“明海,你们庙里和尚有三个,属你最小,但属你心地最不纯洁。我蛊惑他什么?跟你说,你师兄厉害着呢,我可蛊惑不动他。这么说,我和你师兄是朋友,是一见如故的那种,虽然我有点不懂他,但我懂得他很懂我,你懂吗?” 小和尚明显不懂,他被云绦说得蒙圈了。他拿着烧火棍撵云绦出去。 “恼羞成怒了,”云绦取笑他,又激他道,“你以为我愿意呆在你们这破庙里。” “那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喔弥陀佛。” “喔你个头。”云绦闪开一步说,“我们偏不走,你又不是方丈。“ 小和尚愤愤地看她一眼,只念了一句喔弥陀佛。云绦想,他在心里肯定已经把自己大卸八块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云绦每每要进厨房帮忙,都被小和尚撵出来。云绦去老和尚那儿告状,老和尚也说,寺外人员进厨房于理不合。云绦之所以执意要进厨房,倒不是她多心善,而是因为小和尚做得饭实在是太难吃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要惩罚云绦,那饭难吃到大有要与众人同归于尽的架势。逼不得已,云绦只得半夜里偷庙里的果子吃。 平日里,虽然小和尚不许她们进厨房,但云绦和可樱还是会帮泥巴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晨间傍晚打扫院子,捡劈柴火,到小溪里提水等等。自从云绦学会了用扁担,便感觉自己学会了一项了不得的技能,说什么‘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逼着叶寻看她表演。可樱对担水兴趣不大,却刻意学习了劈柴,她还专门向老和尚请教有没有什么可以速成的武功,她不知何时起了意,也想像叶寻那样横刀仗剑能打会练。老和尚没什么可教她的,劈柴倒给她手中留下了一堆泡。 叶寻尚在养伤期间,每天都懒懒在树下摆个椅子,百无聊赖地数树上的果子消磨时间。小和尚对云绦很反感,但对叶寻没什么意见,他偶尔会给叶寻煮碗豆花,吃饭的时候还多炒个笋片给他加菜。他还许叶寻院里的果子可以随便吃,但前提是不能分给那个‘贪吃的女人’。 云绦也很委屈,不知道为什么小和尚要针对自己。平素里,叶寻和可樱都从不主动亲近他,老和尚也只在禅房里念自己的经。只有自己爱找他玩,跟他聊天,虽然每每他总是一副臭脸,云绦也没真的跟他计较过。 她在院子里的树上系了两架秋千,她特意把这个小玩意介绍给小和尚玩,没想到小和尚非但不让,还给她拆了。小和尚走后,夜里她就再系起来,小和尚来了再拆,拆了她再系起来。她也不嫌烦。直到有一天,老和尚看见云绦和可樱在荡秋千,觉得新鲜,也想玩玩,没想到他吨位太重,一屁股将绳子坐断,把腰闪了。 那之后小和尚更不拿正眼瞧她了。 …… 这一天夜里,云绦又出来偷果子。下面的果子已经被她吃的稀疏,所以她要爬树摘高处的。 不期叶寻正坐在屋前台阶上想事情,见到她爬树的样子,轻唤了一声,“师傅?” 她险些摔下去,“你大半夜不睡觉坐这儿干嘛,吓死我了。” “我在乘凉。”他挪开一个干净位置,“顺便想点事情。” “想什么?”云绦抱膝而坐。“能不能跟我聊聊。” “我在想前几天发生的事。” “对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你欠人家钱了?” 叶寻摇摇头,意兴阑珊地说:“这都是朝廷里的事,师傅方外之人,大概不想听这些麻烦的事情。” “我爱听啊,我最喜欢听人家的八卦了,反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给我讲讲撒。” 叶寻瞧她一脸求索,莫奈何,便道:“师傅既然想听,我就讲讲。”他把肩上披着的单衣让给云绦,不急不徐地讲起: “——数年前,北方燕国不宣而战,燕军势如闪电,一日之内连下梁国二十一城,烽烟未燃,十七万大军便已攻破鹿鸣关。恰时国母陈皇后携章盈太子拜谒太虚山,回京不及不幸被燕军所虏。燕军随后一路势如破竹攻到国都昊京,要当朝麟德帝开城门受降,皇帝不肯,燕军又久攻难下,便把章盈太子推出,以他储君之位威逼梁国。那章盈太子虽然年仅十三,但一身血性,不甘使国人受辱,当场饮剑而亡。后来燕军又折辱陈皇后,为她灌下痴药,使她身披羊皮,头戴络头口衔,爬于阵前……到后来,梁军起势,于穷泽一战大败燕军,后又收复鹿鸣关。彼时麟德帝年愈花甲,只有章盈太子一个儿子,太子死后,国家便无储君。于是皇帝便在勤王之师中选了两个同宗收在膝下,一个是睢阳王世子梁询,后封康王,一个是显庆候世子梁欢,后封建王。麟德帝在昊京颁布‘国恨书’,指天誓诏,要倾全国之力讨伐贼燕,以报昔日奇耻大辱,又对康王建王二人许诺,谁先攻入燕国国都琴川,便立谁为太子。” “所以呢……”云绦一脸茫然,“他们争太子,跟你什么相关。” “因为我就在康王麾下。”叶寻摊了摊手,“北境大战三年,建王虽勇,但孤军深入,行进日难,而康王又中了暗箭,养伤在太虚山,麟德二十七年正月,我带的兵马渡过阆中天险,先建王一步攻破了琴川,后来皇帝论功,照约定把太子之位给了康王。所以,建王一直觉得是我绝了他的太子位,如果普天下有人欲杀我而后快,除了燕国人,大概就只有建王。” “但是……”云绦不解,“他派人杀你为什么又厚葬你,如果他真的恨你,应该把你剁成肉酱才是。” “那我就不晓得了,建王这人,行事怪癖,无章可循。”叶寻叹一口气,道:“我现在愁得是,要把可樱怎么安置,丢下她一个人,我不放心,带着她去昊京,又实在太危险。” “你可以不去昊京,带她去别处,除非……”云绦说撇了撇嘴,“你舍不得昊京的名利。” “我舍得下,师傅。不瞒你说,知道姐姐死后,我便心灰意冷了,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本打算回眉山的。但是,我现在必须要去昊京一趟了。” 云绦不解,“为什么?” 叶寻道:“建王杀我,无非是想对付太子,太子不光对我有知遇之恩,他还是我的兄弟,他现在立于危墙,做兄弟的,总该去告诉他一声。” 云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叶寻又道:“等知道太子无恙,我就离开昊京,到那时候……”他看着云绦的眼神慢慢坚定起来,捂着胸口说:“师傅,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挂念的事情……以后你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 云绦怔怔望着他,欲语又休,最后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关于可樱……”叶寻低头,缓声说:“此番入京,实在吉凶难料,我想找机会告诉她,我不是她哥哥,这样就算我遇险了,她也不会那么伤心了。” “带可樱一起去昊京!”云绦豁然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叶寻,你知道吗,人之所以会伤心,不是因为死,人所有的伤心,其实都缘于不甘心。只要心安了,意平了,死其实是件很无足轻重的事情。” 叶寻抬头看她,月光下,她的脸庞安谧澄净,笃信坚定。‘咔擦’一声,她咬破鲜梨,一滴梨汁溅进了叶寻眼里。 他一边擦眼睛一边说: “那,我就听师傅的。” …… 日子摇摇晃晃,不知不觉过了快十天,叶寻伤已经见好许多,三个人商量过后,觉得不便再继续麻烦人家了。 临行那天,三个人各自在殿前茗香祷念,拜了好几拜,又把三人身上所有的银子都凑起来,由叶寻把银子拿给老和尚,叶寻手捧碎银两,惭愧道:“老法师,这些或许都不抵这些天的饭钱,但我们现下只有这么多了。来日我若能有命回来,一定为寺里的佛爷全都铸上金身。” 老和尚拒不收下,道:“我们在山间自养自足,根本用不到这些东西。”叶寻一再推让,老和尚就是不收。云绦又说:“我们还有两匹马,留下一匹给你们担水载柴。”老和尚笑道:“我们尚欠苦行,又岂敢劳烦马儿。”总之就是不肯收。叶寻再三恳切道:“大恩不报,就此离去,于心实在不安,希望老法师能收下一样,也算让我们做个报答。” 老和尚想了想,说:“如果你哪天妻离子散了,可以回泥巴寺来当和尚,就作报偿了。” 叶寻:“……” 老和尚和小和尚把三人送出山门,目送三人两骑渐渐走远。 “总算走了,喔弥陀佛。”小和尚收回了目光。 老和尚目光悠远,看着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师傅叹气做什么?喔弥陀佛。” 老和尚捻动佛珠,仰望着皓皓青天,沉声入潭,恍如悲鸣: “我叹得是,青魂降世,怕是方外世界又到了兵荒马乱的灾祸之年。” 第34章 西京 奔腾不息的渭水千年恒常,转过扑燕山便一泻万丈,向平凉汹涌澎湃地进发而去。 平凉城已经矗立千年。 渭水自它脚下流过,西上眉朔,东下昊京,南接洪沪,北望蓬山,接七省而通天下,临四水以达九州。它不仅是前朝旧都,还是当朝的陪都,世人称它为西京。 天下无事时,天子君临昊京,而太子坐镇西京。 所以说西京的鼎盛,普天下怕是也只有昊京能比。 眼下恰又中秋将至,城中热闹更盛。 天桥上,说书的,耍杂的,推把式的,人声盈道。 街边有好多卖小吃的,小笼包,干丝卷,豆腐果,如意干……黄的黄,白的白,光在这样的路上走一段,便被香味托上了九层天。 还有卖画的,卖灯的,套圈的,月台上还有附庸风雅下棋解谜的,好不热闹。 一队嫁娶队伍在民众围观之下,浩浩荡荡地转过天街,开进东市来,一路上焚香散花,鼓乐喧天,引起阵阵轰动。 红幔层层,看不见新娘子的面,八抬大桥端在人群中间,打头的高马上,坐着意气风发的新郎官,——意气风发是风发,但年纪却是有点大,看厚眼袋和白胡子,少说也有七十了。 新郎后面跟着六个仆人,四个人抬着一个大木箱,木箱里盛满了铜钱,另外两个人负责撒。他们的表情,简直就像坐拥四海的帝王,得意,骄傲,他们故意把钱撒得又高又飘,故意砸在那些捡钱人的头上。 “可樱,你牵好马,我和叶寻上去抢。”云绦双眼发直,撸起袖子便要上。 趴在地上捡钱,叶寻可做不来。他捂着胸口咳嗽:“师傅,我伤还未好,要不你们俩去捡,我来看马。” “少废话。”云绦说话就要过来揪他,叶寻知道她不达目的必不罢休,只好忍住羞愧,低头掩面,随她挤入人群。 叶寻觉得全城的目光在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把领子支棱起来,恨不能把头埋进土里。 但其实大家眼都盯在钱上,谁会在意他。 一进其中,众人或匍匐或蹲着,拾捡不瑕,人群中有人高喊,“谢谢牛员外,牛员外新婚快乐。” 云绦也随他们喊,引得新郎官抚须而笑,意气更加风发,撒钱的人听到了,便刻意往喊声高的地方多撒一些。于是此起彼伏,大家越叫越欢。 “叶寻,你捡到多少了。”云绦抽空问。 “还好……”叶寻说,刚要去捡一枚铜板,一只手同时按到,抬头瞧,一个老妪狠狠瞪他一眼,吓得他忙缩回了手。 哎,须眉男儿做此卑微之事,若让朝中同僚知道他落到了这部田地,以后还怎么立足天地之间。 他一脸幽怨地看了云绦一眼。 这时候,忽然队伍那边传出一声狗叫,原来不知何时一条黑狗也混进了娶亲队伍。 它追逐着花轿,竟要窜上轿门,抬桥人哪里容得,一脚踢在狗肚子上。黑狗忍疼凄嚎。再追,又被踹了一脚。 “你看啊叶寻……”云绦指着黑狗对叶寻讲,叶寻抬头瞧,不知何意,云绦说:“连狗都比你积极。” 士可杀不可辱,叶寻索性不干了,想他堂堂九八七六……好几尺的男儿,这样丢人犯不上。 他悄悄往后退,慢慢避开云绦的视线,一个起身,却带倒了一个与他挨得近的小乞丐,小乞丐打了一个滚,刚捡得钱撒了一地。 “哎呦,”小乞丐一声惊叫,竟还是个轻啼女声。 她穿得邋里邋遢,略带着臭味,另外她眼上蒙着块麻布,似乎眼睛有疾。 她银子一掉,慌忙起身来,伏在地上满处扒拉,想要摸回她刚刚失落的铜板。 可掉落的铜板很快被别人拾净了,铜板捡不到,她的手还被人踩了一脚。叶寻愧疚不已,忙上前扶她,十分抱歉道:“姑娘,刚刚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你,实在……” 小乞丐愤然道:“我眼睛看不见,你也瞎吗?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叶寻被她一句呛死,惭愧到了极点,他一时想不到别的方法安慰,忙把刚刚自己捡的到的钱全都塞在她手上,道:“我把这些补给你好吗?” 小乞丐把铜板摊在手心,用满是泥巴的手指拆点数清,撇了撇嘴巴,小巧的眉头轻皱说:“可,我刚才捡的比这要多。” “那我再帮你捡。”叶寻也不准备要什么面子了,为这小乞丐准备跟牛员外的婚庆队伍干到底了。 小乞丐才终于不抱怨了。 她一手拽着叶寻的袖子,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就像叶寻是个赖账的,生怕他跑了。 一直到花轿进了巷子,钱箱里的钱撒净了,叶寻才终于得以逃脱。不想那小乞丐还讲些道义,临别时赠了他一个铜板,慷慨的说:“都不容易,去买个包子。” 回来时,可樱瞧他一身风尘仆仆,两膝是土的样子,以为肯定大有收获,问他:“哥,你发财了?” “别提了。”叶寻一脸苦相,“可樱,呆会儿要为我求情,不然我今晚要露宿街头了。” …… 据说这是牛员外娶得第五十一房小妾。 据说牛员外自从十六岁大婚以后,此后的每年都会再迎娶一房小妾。既不多娶,也不落下,这个优良的传统他已经整整维系了五十一年。 据说牛员外富可敌国,后面十年的小妾都已经提前排上号了,媒婆们为此打破了头,西京城的老百姓都因为牛员外的日渐衰老而忧伤,纷纷联名请求希望他以后每年多娶几个。 云绦带回来很多关于牛员外的传说,她讲得时候如数家珍,就像自己是在西京城中常住的一样。 可樱问她:“这位员外是做什么的?” “据说是卖油的,梁国的百姓十个有八个是吃他们家的油。” “牛大户啊。”叶寻说。 “据说今天晚上还有的喜宴呢,从东巷摆到西街,先到先得。”云绦吸着鼻子说。 怪不得她说话时一直美滋滋的,原来好处在这儿呢。 晚上的西京城依然是灯火通明,河里有画舫花灯,各家的门前也挂着灯笼,做生意的店户们更是夜来不息,极尽弄巧之能,装点的城中花灯锦簇。掌灯时分,云绦三人离了歇脚的客栈,去东巷里吃喜宴。喜宴有三等,一等都是达官贵人,亲朋好友,那些人个个都是楼里坐,厅里请,吃得自然也是燕窝鱼翅,应用尽有。二等客人摆在巷子里,都是些坊间相熟的普通邻里,以及八竿子才能够得着的浅薄交情,吃的东西虽然差一些,不过酒会管够。而三等客人,就是巷子外面安了口大锅,一块腌肉一个馍馍外加一碗粥,专门打发要饭的。 因为来人太多,又大都没有名贴,巷子前引路的家仆也只是靠旧日相识、衣着穿戴、气质外表来甄别来客。 关于这一点,云绦早已经打听到了。她专门给叶寻买了把折扇,让他摇在手中,又和可樱一左一右半倚半扶着,大摇大摆迈着外八字步。 到了巷子前,接待的小厮果然不敢拦他。又到了牛府门前,站门的家仆以前并未见过他,但见他体貌端正,气宇不凡,又见随行的二女,皆如清水浣出不落俗流,特别是那个白衣裳的,疑是仙子落凡,堪教人间少有,当下也不敢说二般话,下腰请礼问:“这位公子,小人眼拙,以往不曾见过……” 叶寻都不拿正眼瞧他,只落落笑道:“你当然没见过。”说着径直往里走,家仆生恐得罪,反正人来得多了,也不差他一个,于是忙躬礼让行。 牛家的宅子很大,简直就像皇宫似的。 他们被安排在一处水榭亭子里,四下轻幔低垂,亭下莲灯闪烁,酒还未饮一盏,景致已经把人醉倒了。 与他们同坐的,是几位年纪相差不多的公子佳人,既然有缘坐在一桌,张家公子李家千金,难免寒暄一番。一位自诩俊才的公子自打进了亭子,眼睛就没从可樱身上移开,借寒暄之机向她抱手问:“在下单州杨无端,家父西京都护长史杨景天,在下常在西京城中走动,怎么以前从未见过姑娘?” “这是舍妹。”叶寻起身来,只倒了身前三杯酒,把酒壶放在一端。 “未请教……”杨公子才发现叶寻这个人。 “先父死的早,在下叶寻。” “原来是叶公子,失敬失敬。” “客气客气。” 旁边另一位紫衣公子突然失声发笑,与众道:“在下路安州胡沁,恕在下唐突一句:叶兄虽然其貌不扬,但名字取得却是极好。” “怎么?”众人都问。 “难道在座的各位都没有听说过叶寻这个名字吗?” 在场的人都恍然一笑,杨公子笑得更甚,轻看叶寻一眼,向东北方向抱拳道:“若胡兄说的是那一位,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们说得是谁啊?”可樱放下筷子,好奇的问。 杨公子正愁不能在佳人跟前一献殷勤,忙道:“姑娘久在深闺,或许不曾听过。在昊京,有一位将军,曾挽华夏于一旦,救天下之危秋,未及弱冠便已封候,实乃古今第一人,那位将军的名字,也叫叶寻。” 云绦打了个喷嚏,将一块豆腐喷在杨公子的脸上。 杨公子鄙弃地看她一下,好在涵养不错,强忍下了。胡公子顺势接过话来,继续向可樱介绍:“据说叶候师从地仙,会分水裂山之法,撒豆成兵之术,自领兵以来,百战百胜,万岁爷称他为‘撼天将’,阆中天险三百里,他只吹了一口气,太虚山的飞鸟都飞来做桥。琴川的城墙有二十丈高,他一脚就踹倒了。大梁的三分天下,贼燕的七分江土,全是他一杆梨花挣出来的。” 可樱听得津津有味,一脸受听样。而云绦低头嗤嗤而笑,一桌子珍馐美味也顾不得吃了。桌上另一位安坐的千金小姐拍了下桌子,愠怒斥责:“你笑什么,叶将军也是你能笑的。” 众人皆怒目而视。 云绦憋住笑,对可樱说:“可樱,你快吃饭,别听他们瞎说了。”叶寻也说:“这个丸子好像不错……” “不,我喜欢听。”可樱伏在桌上,托着下巴问,“还有呢,他还有什么。” 杨公子顿时神采飞扬,满脸带笑道:“原来姑娘叫可樱,真是好名字……说起叶候的神迹,天桥上说书的天天讲,简直三天三天夜也道不完。有人说叶候站起来一丈高,躺下两丈长,夜来梦入神机,便能化身为巨狮,一张嘴,吞尽贼燕十万雄兵……” 胡公子反驳道:“分明是化身巨象,你怎可凭空构弄叶候!” 杨公子斥道:“叶候神勇,只有百兽之王雄狮可拟,怎么会化成象,那种浮囊之物……” 胡公子恼道:“无知!摩耶夫人生释迦如来,便乘六牙白象引至人间,尔辈肖凡,焉敢小觑巨象。” 杨公子怒道:“若引佛经,叶候也当是金狮伽罗毘圣下凡……” 眼见两人要干起架来,可樱忙劝:“好啦好啦,他也许一夜化成狮,一夜化成象,反正他最后都赢了,是不是。” 两位公子忙齐声答:“姑娘说得极是,就是这样。” 可樱心满意足了,转头笑着看了一眼叶寻。 叶寻不禁一怔,她的眼睛好像在说话一样。 第35章 洞房 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可樱见云绦正在妆台梳头,揉揉眼问:“几时啦?” “看太阳……”云绦指指外面,“快吃午饭啦。” “哎呀,我怎么起这么晚。” “你喝多了。” 可樱依稀想起些昨晚的事情,本来她并未喝酒,但后来不知怎么得大家玩起了行酒令,她见叶寻和云绦参与,自己也不想落单,耍了几局,越耍越觉得好玩。酒过三巡,本已微醺,正好主家又来敬酒,因着风俗如此,实在没法推却,又饮了几盅。再然后,只记得话语迷离,灯影隐约……之后便不记得了。 她拍头懊恼。 “怎么回来的,我都记不清了……” 云绦为她递过毛巾,“杨公子把你背回来的。” 可樱吓得脸都白了。 云绦瞧她受惊的样儿,才笑道:“他倒想,是叶寻背你回来的。他说以后再不许你再喝酒了,不然就跟你断绝关系。” 可樱这才松了口气:“这是你说的。”又联想到叶寻说这话时的样子,不由得恣意而笑。 洗梳完,两个人说好出门买好吃的。出了客栈的门左转,过一条街,临水巷子里便有卖各样吃食的。好吃的东西太多,两人挑来捡去,最后买了份青团,又点了份糖芋粥,正要打包回去叫上叶寻一起吃,旁边不远传来一阵刺耳的骂声: “去去去,臭瞎子,小乞丐。” 街角那儿,一个盲眼女孩,衣着破烂,拄一根棍子,站在卖十鲜小煮的摊子前。她被骂了,也不作恼,只说:“我带着钱呢,你有生意也不做?”说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将钱摊开在小贩跟前。小贩见了钱,讪笑道:“这年头……得了,既然您有钱,您就是大爷。”他也不提价格,将她手里的钱尽数抓了去,给她安排了个坐位。她在桌上摸到一双筷子,得意的说:“你该高兴,这么多做生意的,我就闻到你们家最香。” 小贩回道:“谢您抬举了……”边说着,边把旁边两个桌上之前客人剩下的剩面剩汤掺到一个碗里,丢在她的跟前。 “这么快就做好了。”她捧起碗在鼻子下心满意足的闻了一口。 “您快点喝,一会凉了就不好喝了。” 说起这十鲜小煮面,那堪称西京一绝。一碗面本来平平无奇,但贵在汤多料足,皮肚,肉丝,香肠,猪肝,佐以三样小菜,外加木耳鸡蛋,最后浇一勺辣子油,简直爽到天外天。盲眼女孩想来听说这面已久,盼这一口盼得望眼欲穿,端到嘴边正要吃时,可樱先一步冲上来,‘啪’的一声把碗打翻了,碗碎汤撒,美梦成烟。 “他给你盛得剩饭。”可樱把她拉起来,挡在她前面向那小贩怒道:“她眼睛看不见你还骗她,你还有没有良心?” 小贩本想捡空讨个巧钱,原以为街角偏僻没人瞧见,不料被抓了个现行,事到跟前,也只有咬死不认。又见可樱身柔质弱,便欲借势强来,骂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盛剩面了。” “我也瞧见了。”云绦跟过来,替可樱撑场子。 “好啊,你们吃饭不给钱,还摔我的碗……”小贩忽然站高敲盆,高声呼喊,“大家快来看,这儿有不要脸吃霸王餐的。”他久在此地做生意,人熟地熟,还有一些先聚拢上来的人本来就是他的亲人朋友,况且他又先发制人,等众人围上来时,他已经占了很大的舆论先机。 “我看她是要饭的,心生怜悯给她盛碗面,到头来还被她们讹上,大家说我冤不冤。”小贩哭丧着脸。 冤。大家都说。把可樱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可樱还想向大家解释,但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面,云绦道:“他们要屈打成招,咱们还是先跑为妙。”说着把手里热腾腾的青团糖芋朝人群一洒,拉起可樱就跑,可樱没了主意,只得拉着那盲眼女孩跟着云绦一起逃。 这种行径似乎坐实了她们就是吃白实的,那些人便也不客气,纷纷抄起了家伙。跑过一处街角,后面追过来抱打不平和凑热闹的人更多了。 街那边,叶寻正背后抄着手缓步走过来。他本来是出门来寻云绦和可樱的,但出了门又不认得路,只好闲逛。 云绦眼尖瞧见了他,边跑边叫:“叶寻,叶寻……”叶寻循声看去,见云绦和可樱拼命往这边跑,可樱手里还拽着昨天和自己捡铜板的那个盲眼女孩,一时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忙接到跟前,问:“你们这是怎么啦?” “哥,有人要打我们。”可樱气喘吁吁躲到他身后。 不等叶寻再发问,街角那边拐过来一大群人,个个拿着家什,气势汹汹。叶寻看他们也不像是想要停下商量的架势,后退一步,一手折断了旁边店铺挂招子的旌杆,横来作墙,下身盘了千斤力奔在杆子上,登时跑在队伍前面的七八人纷纷倒在地上。 来人都是市井坊间平常的平民贩卒,何曾见过这般的神勇,一时持棍相看无语,莫敢上前。叶寻不愿事情搅大,又动了伤口,于是放下身段捂着胸口谦声问:“你们为什么要追我妹妹?” 小贩心有余悸,颤颤道:“她们吃霸王餐,还砸我碗。” “不可能。”叶寻摇头道。 大家发现叶寻虽然武力充沛,但谦虚平和,似乎并不想用强,于是更多的人加入声讨:“我们亲眼看见的,不然,她们为什么要跑?” 叶寻竟觉得他们的话很有逻辑。他相信可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但云绦……她就说不准了。他回头小声问:“师傅,你为什么要吃白食啊。” 云绦气得跳高:“叶寻,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可樱扯着他袖子告状:“是我打了他的碗,那是因为他欺负这位姑娘看不见,给她盛了别人吃剩下的面。” 叶寻目光落到那盲眼女孩身上,想起了她昨天趴在地上捡钱的样子何其可怜,不意今天还被奸商坑害。可樱的话他当然确信无疑,一时心里便生了怒。 “别害怕。”他向姑娘轻声道。沉下脸,弯腰默默又拾起了长竿。 众人见他变脸变得这样快,不由的后退,有人仗着离他比较远,大声道:“西京在太子御下,是法理之地,有本事别动手,咱们去见官。” “见官就见官。”可樱说,“反正我们有理。”云绦也道:“对,咱们不怕。” 未料那盲眼女孩晃着她的手,小声道:“我不想去见官,算我倒霉罢,我身上还有,大不了再赔他们一碗面钱。” 听她这样讲,可樱一时间骑虎难下了。 正在这时,忽又有一人入局来,是昨日酒局上的杨公子,杨无端。他带着两个仆人在此路过,远远从桥那边看见了可樱他们,凑上来笑道:“啊,叶兄,可樱姑娘,云姑娘,不意能在此遇见诸位,真是缘份啊。”又瞧见身后还一群拿棍子的人,顿时皱眉道:“这是什么情况?” 小贩再一次先发制人,道:“是长史府的杨公子吗,常听说公子在西京行侠仗义乐善好施,今天请杨公子为我们主持公道,他们吃了白食不给钱,这个男的还仗着本事欺负我们。” “混帐!”杨公子气得不轻,点指怒骂道,“简直混账,你们看可樱姑娘像吃白食的样子吗,这几个字用在姑娘身上,简直就是亵渎,快滚,不然连你们摊子都卷了。”大家一见杨公子真的怒了,生怕得罪,打抱不平和凑热闹的都灰溜溜散去了,卖面的小贩讨了没趣,趁他们没有追责,也随之逃掉了。 “刁民!”杨公子朝他们的背影骂道,又过来安慰可樱,笑容可掬道:“可樱姑娘千万莫往心里去。” 叶寻谢道:“多谢杨公子今日解困。” “举手之劳。”他谦逊道,看了一眼大家,问:“怎么,诸位出门也是要去牛府吊唁吗?” “吊唁?”叶寻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昨天明明才喝了牛员外的喜酒,何来吊唁一说,“牛府出什么事了?” 杨公子卖起了关子:“原来诸位还没收到丧信……昨天晚上牛员外洞房暴毙,撒手人寰了。我刚刚吊唁回来,现在你们去东巷看,大红全部扯下,已经全换成大白了。” 叶寻三人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们虽与牛员外没什么交情,但好歹蹭过他家一顿饭,心中难免唏嘘作叹。 据说参加吊唁也有宴席可吃。 但考虑到蹭这种饭太散德行,云绦决定放弃。 杨公子提出要请叶寻他们吃饭,叶寻说有事,改日再吃,杨公子不放弃,借说要叙一叙昨晚的情怀,道:“人生朝露,就如牛员外,昨日还春风得意,今天就一拍两散,改天,谁知道改天还有没有命再见。” 云绦把那位盲眼的姑娘推出来,说:“杨公子若执意要吃请饭,能带着她吗。” 杨公子顿时犯难。但转眼看着可樱正牵着她的手,马上道:“这是当然的事情。” 一伙人上了酒楼,吃饭期间,听得四下邻桌都在正攀谈牛员外家的事情。原来此事早已经满城皆知。 牛员外在洞房之夜死去本来已经就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的死法简直闻所未闻。 据说他是被新娘子活活咬死的! 牛家人半夜三更听到惨嚎,跑到院里一看,只见牛员外已经死在房檐下,他衣裳半解,最后往外爬的样子告诉大家:他曾经试图逃脱,但还是不幸惨死在槛下。他的脸上全是伤口,还少了一只眼睛。但这大概都不是死因,死因在脖子,那儿少了很大一块肉,筋骨都已经暴露出来,鲜血汩汩流个不停。 最开始发现的家人还以为有什么野兽闯进了洞房里。直到新娘子跳了出来:她四肢着地,面目狰狞,嘴里,赫然衔着一块带血的肉! 这是吃饭的客人讲的。 后来端菜的店小二讲了另一个版本,更加可怕:据说牛家的仆人第二天开门替新人更衣,不见牛员外,只见新娘子在床上剔牙,于是不解发问,新娘子慢慢掀开新被,下面竟盖着一具森森骨架…… 大家正在酒楼里闲聊,忽听外面街上喧嚷,有个凄厉的女人哭喊:“烧死这个下流忘本的娼妇,她为什么要害老爷……” 扶在二楼的栏杆往下瞧,只见人群簇拥一辆马车,马车上竖一根柱子,柱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年轻少女,与之极不相称的是,她的大红嫁衣分外明艳,像是浸过血似的。即便大家都在用鸡蛋菜叶砸她,可她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大大的睁着,一眨不眨,像是在好奇的观望这个陌生的世界。 围观者无不激愤,哭是真哭,恨是真恨,因为牛员外是西京城的财神爷,但凡受过他恩惠的,都像是死了亲爹。 “他们要烧死她吗?”可樱惊诧的问。 “杀人偿命,理所当然。”杨公子安慰她说。 “但是好奇怪啊。”云绦皱着眉头。 “哪儿奇怪了。”叶寻问。 云绦对大家半开玩笑的说:“她虽然是个活人,但好像心已经空了。” 第36章 蝶 梆子敲了二更。 叶寻正在灯下看佛经。 他离开泥巴寺的时候,老和尚送了他一本金刚经,大概是想着使他耳濡目染,潜移默化。 他以前想不起看,今天他有些心绪不宁,特意翻来瞧瞧。 白天的时候,他眼看着牛员外家的新娘子被绑在柴堆上,一条生命将逝,无人悲悼,却尽是欢呼。他看到可樱一直在看他,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叶寻知道,她大概期待着自己做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做,因为师出无名。 云绦也什么也没做,同样也是一个看客。 他们眼睁睁看着新娘子被火烧死在柴堆上。 相传南宗六祖看一眼金刚经便能开悟,所以叶寻也想在经书中开释一下自己的困惑。但他没有这个慧根,他越看越困,看来是老和尚看走眼了,自己并不适合当和尚……这时,房顶上忽传来一阵轻微的瓦响。 自叶寻被刺杀以来,便对这些异动非常的提防。他轻起身,摘下拢帷幔的铜钩子,拉成剑的形状,纵身翻出窗子。 轻踏一步倚墙,循着声音的方向跃到房顶上。果然有一个人,正裹着披风蹲在飞檐上。 夜有微光,他看清了是谁。 “师傅……”他偷偷把钩子扔下房顶。 云绦吃了一惊,转身嗔怨:“你吓死我了!你半夜跑房顶上来做什么?” “我听见有声响……你来做什么,赏月吗?” “叶寻,你以后能不能别在我后面突然叫我,尤其晚上。” “怎么了?” “因为我胆小,一受惊害怕,有可能魂儿就丢下身子先跑了,身子没了魂儿,啪叽从楼上摔下去就摔坏了。” 叶寻用力脑补了一下这个奇诡的画面,非但不觉得恐怖,反而有点搞笑。 “那我以后注意。”他保证道,又见云绦拿披风罩着头,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一杆蜡烛,好奇问:“师傅,你在做什么法事吗?” 她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两个人像贼一样蹲在房顶上。 “做我的本职工作啊。”云绦边说边取过白纸,撕作一个蝴蝶的模样。 “什么?什么本职工作?” “稽查城中鬼事,渡不往之鬼,擒邪祟之祸。这便是我的工作。”她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在纸蝴蝶上,然后点燃蜡烛,将纸蝴蝶放在烛火上,白纸遇火即燃,瞬时化作一团火焰,灰烟散去,方才那纸蝴蝶竟变成了活的,它扑闪着黑色的翅膀,撒落下银色的光屑,云绦轻轻一吹,它便飞远了。 “好厉害!这是什么?”叶寻看得呆了。 云绦得意的嘴角都翘到天上,用谦虚的口气说:“我们这种小神仙,不像那些菩萨罗汉,掐指一算就知吉凶未来,稳坐莲台便可普阅周天。我只能耍这些小戏法。这是我的斥候,帮我打探消息的。”她说着,又照着同样的法子,又撕了几只,往四下散去。 未几收了工。 “这样看过去,西京城好美啊。”云绦吹灭蜡烛,伸开腿荡在飞檐下,看天上繁星点点,地下点点灯明。 叶寻看着云绦的咬破手指有些走神,听她说话,才鼓起勇气道:“师傅……你能帮我再点开阴阳眼吗?” 云绦一怔。佯装不愿,忽又靠过来,伸出手来,与他慢慢十指相扣在一起,她的手纤细柔软,却沁骨冰凉,她柔声问:“你想看什么……” “就,随便看看。”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脚下的西京是寂静的西京,远处的蓬山是寂静的蓬山。 叶寻问:“师傅,我一直有个问题。” “你问。” “若是一个人死了……这毕竟是生来头一遭的事情,一个鬼初来咋到,一定迷迷糊糊的,又无人指引,该去哪儿寻黄泉路呢?” 云绦指了指天上,笑着说:“不用指引,一个人死后便魂肉分离,从此清浊自分,皮囊为浊,落入尘埃,而魂若轻烟,抛却了世间的一切烦恼,则引往九宵云天。它往上飘啊飘,向上扶摇直起,便会看到周天府门洞开,开门即道,条条通往幽冥界。” 叶寻感到惊奇不已,又问:“那既然如此,阳世上为什么还有鬼流连呢?” 云绦说:“若是一个人为执念所累,虽然化为魂魄,但染了浊气,依然被尘世羁绊,就不得自然飞升了。” 叶寻似有所悟,正入神想着,听云绦在耳边小声道:“你看……” 循着她手指看去,只见空荡荡的大街上,不知几时起出现了一个老太太。她拄着一根拐杖,慢慢无声地从东往西走着。 “师傅,这是……” 云绦小声道:“你瞧,她没影子。” 果然,月光倾洒之下,街上的店招树木都有影子,唯独她却没有。叶寻低头看看与云绦抓在一起的手,顿时了然。云绦道:“这是新死之人,怕是不超过两个时辰,她踯躅于此,怕是也有放不下的念想呢。” 叶寻问:“师傅不收她?” “先等等,看她要做什么。” 只见她走到西头一座临水拱桥前停了下来,抄起手中拐杖,朝着桥下的台阶敲打起来。 叶寻看到她这奇怪的举动,还当是什么仪式,问:“师傅,她在做什么?” 云绦想了想,说:“不知道。也许她是在这处台阶上跌倒了,所以才丢了性命。” 叶寻哑然。那老太太兀自打了一会儿,便丢了拐杖,坐在桥头安静下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仿佛周身都透出一股隐隐光华,接着她绝尘而起,如一片无根的飘絮,飞到了半空中,然后她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如一枚云遮的星子,终于消失在了黑夜尽处。 云绦放开叶寻的手,问:“看够了没有。” 叶寻痴痴点了点头。心中略有所懂。 云绦说:“我遂了你的愿,你是不是也要回报一下?” 见有此问,叶寻不由一愣,“师傅要我做什么?” 云绦神秘的一笑,道:“不如你告诉我,当日在泥巴寺中,师兄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叶寻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经道:“师兄告诉我……如果你三番两次朝我打听此事,便说明你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我。” 云绦讪笑道:“胡说……”又变了脸色斥道:“叶寻,你没以前老实了。” 叶寻笑得气定神闲,也不反驳。 第37章 皇陵 云绦待要再说话训他,忽然把话咬在嘴边,身体猛地打了个激灵,手里的蜡烛也掉下了房顶。 叶寻忙问:“师傅,出什么事了?” 她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如同冥想一般:“我看到了……杨公子。” 豁然睁开眼睛,惊道:“我看到杨无端把那个瞎了眼的姑娘装进麻袋里,也不知道要对她什么什么坏事。” 叶寻忙问:“在哪里?” 云绦又闭上眼睛,似乎努力搜寻着,手指着东北方向,道:“大概是那边,有山,有颗大樟树,有很多的石头马,还有道门……”她的身子又猛然一悸,像是有根针扎进了她的眼里,痛得捂着眼睛直弯腰:“门里的东西我瞧不见。” 等她睁开眼,两个眼里全流出了血来。 叶子脑子轰然一阵,“师傅,你眼里流血了!” “不碍事。”她忙用袖子拭净,敛袂纵下房顶便往那个方向跑,“我要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叶寻也随她跳下,云绦拉住他,为难道:“叶寻,我这次未必能保住你……” “我保护你!” 云绦哑然失笑,想到他这般释然,反倒显得自己狭促了。 便从腰间掏出一张黑符在交给他,道:“那你一定要护好我。”又拿一张熨贴在自己掌心,两人牵着手,直往东北方向跑了过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城郊外面。 穿过几处残破的城垣,又过了一处巨大的牌楼,看到了一处青砖铺就的大道,大道两边阵列着石头雕刻的与真马大小无二的石头马,还有两排大树。 云绦再要往里走,叶寻拉住她,问:“确定是这儿吗?” 云绦点点头,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叶寻在夜色下观望一阵,犹疑道:“这应该是旧朝的皇陵,杨无端来这儿做什么?” “这里面有人住吗?” “应该有。”叶寻道,“虽然是前朝皇陵,但照理说当今朝廷也会派守陵人来。” “都是些什么人?” 叶寻一时也拿不准:“大概是一些犯了错遭贬黜的太监,我也不清楚。”正说话间,前方远处一点火光晃动,似有人走了过来。 两人忙掩藏身形,待人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确是杨无端。他孤身一人提着盏灯笼,边走边频频回头。 大半夜的,他来这儿做什么? 云绦给叶寻使了一个眼神,两人也不声张,就悄悄跟在他的后面,等他走出了陵园一段距离,云绦和叶寻各自扯块布蒙住脸,忽地跳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途中忽闪出来两人挡路,杨无端吓得连退几步,几乎摔倒,惶惶不能自定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打劫的。”云绦掐腰道,“眉山雌雄大盗就是我俩。” “你们好大的胆子!”杨无端听见她说话,见是个女声,反而定了神,挺起脖颈大声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她向叶寻一招手,“先揍他一顿再说。” 叶寻掰响指节,如苍鹰搏兔一般,倾身跃出, 杨无端完全想不到对方竟这样不换规矩出牌,半分也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抓住了脑袋,强按在了地上。云绦冲上来,朝着他就是一阵咣当乱踢,杨无端不过是个纨绔公子,哪受过这种痛打,直被打得叫苦不迭。 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在静寂的城郊外显得格外刺耳。 云绦一口气打过了瘾,才终于罢手,扶着腰喘气,示意叶寻放开他。 杨无端着实受了大惊,身上各处巨痛,一个堂堂男儿,竟然呜咽哭出声来,边哭边问:“你们要什么,我给你就是,怎么不讲价钱上来就是一顿打……天底下哪有这样打劫的。” “这就是我们的规矩。”云绦伏低身子,咳了一声,压着嗓子说:“我们俩准备夜劫皇陵,现在问你点事情,你要如实回答我,说一句假话就打你一下,晓得伐。” 叶寻把砂锅大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杨无端立马失去了仅有的锐力,猛点头哼哼。 “你刚才进皇陵做什么去了?” “我,我晚上吃的太饱,出来遛弯……” 话没说话,叶寻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杨无端只觉这一巴掌,胜过了之前那一顿无影脚,直打得他眼冒金星,牙齿错位。 这一巴掌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再说一遍。”云绦平和说道。 杨无端不敢再胡说,嘴里和着血,哭得语焉不详:“我往陵园里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姑娘。” “送姑娘进皇陵做什么?” “里面住着几位公公,是他们要,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让我送姑娘进来。”杨无端顿了顿,才艰难说:“他们给我些陪葬的珠宝,拿来做交换,两位大侠放过我,这些都送给你们。”他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和两副珍珠步摇来,月光下珠光灿然,一瞧便知是珍奇之物。 “太监?”叶寻忍不住道,“他们要姑娘做什么?” “我不知道。”杨无端忙捂住脸,“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只是赚点小钱,其他的也不过问。” “他们为什么选你做这种事?” 杨公端道:“我也不清楚,大概他们觉得我一表人材风流倜傥,太招姑娘喜欢,所以才……”云绦立马补了一脚,恶心道:“可拉倒,你除了拼爹还有什么。” 杨无端恍然一愣,似乎听出了云绦的口音,发着抖试探叫了一声:“云姑娘……是你?” 云绦慌了,对叶寻道:“叶寻,他听出来了。” 杨无端听到叶寻的名字,心中更惊,一时胆子又回来了,挣扎着道:“叶兄,居然是你们,你们怎么敢……” 叶寻听他聒噪,于是快刀斩乱麻,一记手刀把他送进了梦乡。 “师傅,接下来怎么办?” “凉拌。” 云绦索性演戏演全套,真把他身上的钱财洗掠一空,然后为防半夜被野兽叨走,让叶寻把他丢到一颗树杈上。收拾好他,两人又循原路回到了陵园。 沿着青砖大道往前走,路的尽头是封土高堆,封土前面是一块大石碑。石碑右转,有一条偏径,树木乱石掩映之下,路前出现一道拱门,门前栽了一颗大樟树。 云绦远远的瞧见那门,便生出一阵恶寒来。 第38章 木头人 两人倚在拱门外听了一会儿,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扒着墙头往里看,里面空间很大,几处零散的房子隔的老远,只有中间一栋房子最大,是个祠庙样的两层楼宇。四下都建有墙篱,上面爬满时下的花儿。 云绦又打了一个手势,悄悄潜进门里,叶寻在后面看她踮着脚弯着腰的模样,觉得她真像一个专业的贼。正想发笑,云绦忽回头扯了他一下,紧张的指着墙下的角落。 那儿有几条狗正盘伏着睡觉,叶寻略数一下,大概有七八条。 叶寻忽然有点上头,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狗了,不由得心中先怯了三分。 两人小心地走过一段,到了一处房子前。云绦手点唾沫,戳破窗纸往里打眼看,房子里面破旧不堪,蛛丝满墙,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但奇怪的是,虽然没有人住,里面却又点着一盏油灯。 云绦向叶寻摊摊手,示意里面没人,两人又往下一间房子去。她依样捅个洞朝里看,也是没人,但是有一副棺材,同样燃着一盏油灯。 再往前走,到了第三处房子,这一栋房子要比之前大一些。里面有桌椅板凳,桌上有茶杯茶碗,还有香案蒲团。 内室有水声潺潺传来,云绦和叶寻屏住呼吸,转到内室的窗前,隔隙往里看。 只见两个人正往桶里面打水,香炉缭绕热气氤氲,使得满室生烟。 隔过烟气看去,云绦赫然瞧见,那个盲眼姑娘就在这间房子里面。 他正躺在一边的床榻上,另有两个人正在为他脱衣裳……彼时她衣服已经基本除净,露出羊脂玉的美丽胴体来,叶寻要凑上来看时,被云绦按着脸推了回来。 叶寻不敢声张,投过一个询问的眼神来。 云绦向他点点头。附在他耳上小声说:“她洗澡呢……” 叶寻被她吹的耳朵痒痒心里恍恍,一时六神无主了。 就在这时,忽然那座最大的房子开了门,有几个人提着灯笼走了出来。云绦和叶寻正要躲到暗处,却听来人远远的喊道:“两位莫躲,我家公子有请。” 云绦和叶寻面面相觑,本以为悄无人知,原来人家早已经洞晓了。 也是奇怪,狗都没有惊醒,他们竟先听到了。 来的有六个人,各执六角宫灯,一副宫中太监打扮,他们分作整齐的两队,闪开一条路径。 云绦好奇问:“你们公子是谁?”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微笑以对。无奈何,云绦只得由他们引路,跟在后面走。 到了楼宇前,里面昏昏暗暗的,刚踏入一步,忽而四下彭地亮声数十盏灯火来,把大厅映得如同白昼。 中堂有个偌大的香炉,里面飘出沁人的沉香,地板是白丝绒铺成的,两边并排着十几根大柱子,正堂之上有台阶,台阶上面有个床似的长椅。 一个年轻的公子坐在上面,他身着一袭月白,低头着正专心的手小刀刻着手中的一个木偶。 他的侧脸浸在暖暖的灯光里,显得既温润又平和, “我初闻冥蝶探访,便知今夜有贵客临门。”他抽空抬头向云绦和叶寻笑着说,然后又低头忙他的工作。 云绦在香炉里捧一把烟出来,嗅了嗅,笑道:“你是我见过最有礼貌的鬼了。” “谢谢夸奖。”他笑道,吹一口木屑,暂把小刀放在一旁,偏头道:“你是鬼司吗,怎么有点不像,鬼司不应该有肉身。” “我乃酆都招抚使。”她把叶寻拉到近前给自己壮胆,道:“这是我徒弟。”叶寻尽量不动声色,手里紧握黑符,已经出汗不少。 “我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他心平心和说,起手打了一个响指,刚刚带他们进来的那六个人啪的一声不见了,化成了六个小小的木偶,掉落在地上。 “这个好玩,你怎么弄的?”云绦拾起一个来,饶有兴致地拿在手里把玩。 “我一个人在这儿太无聊,总要找点东西来消遣。”他笑着说。 叶寻沉声问:“所以你要绑来那些无辜的女子来做消遣?” 那公子看了叶寻一眼,道:“你身上的杀伐之气好重。” 云绦对他道:“你身上的戾气更重,说说看,你害过多少人了?” 他笑道:“你猜?” 云绦说十个。 他摇头。 二十个? 他仍摇头。 难不成一百个? 他依旧摇头。 “快两百年了,我都记不清了。”他发出一声困惑的叹息。 云绦有点害怕,不禁咽了口唾沫。叶寻看见她从背后悄悄将那张红色的五雷天心咒抽了出来,心里随之也紧张得不行。 堂上的公子却依旧笑得云淡风清,说:“两位请坐,我与你们瞧点更好玩的。” 待云绦二人坐下,他轻吻了一下手中的木偶,然后将其丢在堂中,忽闪一阵清烟,只见那木偶化成了一个白衣女子。女人容色绝美,似天外来仙。 他自持长萧,吹奏起来。 箫声悠扬,那美女随声跳起舞来。 她身披仙罗,外露酥肩,身姿婀娜,玉足轻点。 长袖挥舞之间,如梨花四散,轻盈飘忽之际,又似彩蝶翩翩,更兼美目流转,顾昐生欢,瞧一眼,便教人魂飞魄荡,惊心动肝。 简直美不胜收。 一曲罢了,她跪在一边,眼中柔情款款,看着堂上的公子。 “她好看吗?”公子问云绦和叶寻。 “还好。”云绦道,“我见过比她更好看的。” “胡说。”公子怪道,但并不见生怒,笑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比她好看。” 说话间,他忽而又忧伤起来。起身来,从墙上抽出一把长剑,缓步走下台阶。他虽然在笑,那笑容却让人感到哀伤无限,他朝着美女扬手便是一剑,她连喊都来不及,头便已经被砍了下来! 云绦和叶寻惊得都站起身,再瞧时,刚刚还舞若惊鸿的美女已经变成了两截没有生机的木头。 公子隐去眼中一丝不甘,颓然苦笑道:“虽然好看,但心却是蛇蝎一般,多少年来,我每天都要像这样杀她一遍。” “你做了这么多年恶,也该到偿还的时候了。”云绦怒起心头,终于不再跟他客套,二指夹符持在眉心,一念咒,身前列开一道八卦象,六爻在列,乾坤在中,顿时衣袂风起,叱诧荡荡。 叶寻想,云绦每次开打前的排场很大,但真打起来,就不知怎样了。 正想着,公子却‘当啷’一声把剑丢在地上,摊手道:“贵司无需动怒,我不会和你斗的,你要捉我,我便跟你走。” 云绦不信,把阵仗弄得更响,恨声道:“少拿话骗我,你蛰伏百年,岂会束手就擒。” 公子笑了笑,盘坐在地上,合手托在腿上,不卑不亢道:“不骗你,阳世已没有我值得流连的东西,我早就乏了。——只是地狱路远,我欲寻无门,若贵司肯为引路,便受无间苦入畜生道,我当无怨无悔。” 他说话时,身上的雪白的衣服渐渐变成黑色,如火烬余灰似的,寸寸脱落下来,他脸上手上的的皮肉,也如泥石滑坡,脱骨而泄。 左不过须臾之间,他便只剩下了的一副空空骷髅。 第39章 旧朝事 云绦彻底呆住了。 好久,她才回了神,怔怔对叶寻道:“这是我第一次,光是凭着气势,就吓住了敌人。” 叶寻也吃惊不小,他虽不懂,但还是摇摇头:“师傅,我觉得他好像并不是因为怕你……” “他可真奇怪。”云绦说,“我要去瞧瞧看,他究竟是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说着,将五雷天心咒收起,铺开夜河招灵符,向那骨架一贴,顿时骨架摧枯拉朽碎作烟尘,尽数吸入符中。 云绦背倚香炉坐好,对叶寻道:“老规矩,看好我的肉身,我要去符里走一遭。” 叶寻忙拉住她的胳膊:“师傅,我也想去……” “一边凉快去。”云绦说,“你又没法元神出窍。”不容他多讲,说完便明光一闪,遁下夜河招灵符中。 叶寻气得拿拳头在她头上比划了几下。 这时他想到了另一个房子里的盲眼姑娘,既然这鬼已经被收服,那么她是否已经脱困了?想去救她,又想到云绦刚刚说她在洗澡,叶寻不敢贸然,虽然心里着急,也只好等云绦回来再说。 他落得无聊,只得在堂下闲逛。捡起刚刚被劈成两段的木偶,拼在一起端详了一阵,竟觉得这美人的样子有些面熟,似乎从哪副画上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又转到堂上,看到枕团的地方,赫然竟躺着一副灵位,拿来细瞧,忽然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难道是他么? 大约一个时辰后,云绦终于元神归位了。 “叶寻,你绝对想不到这个鬼生前是什么人。”她一脸神秘地说。 “让我猜猜看。”叶寻故作思考,随即淡定自若道:“他叫赵徽钦,是前朝亡太子。” 云绦吃惊得嘴巴能吞下个鸭蛋:“你怎么知道的?” 叶寻把灵牌拿给她看,赵徽钦之名赫然在上。 云绦又纳闷问:“可这上面只有名字,没有身份啊,你怎么知道他是前朝的亡国太子?” 叶寻道:“师傅,我十六岁之前本来是打算考状元的,以前多少看过一些史书,知道一些人物。这又是在前朝皇陵,还会有第二个赵徽钦吗?” 云绦被剥夺了卖关子的乐趣,一下子变得很失落,又不甘说:“你只晓得他的名字身份,却不知他因何变成恶鬼。” 叶寻佯装想了想,悠悠道:“我猜他大概是因爱积怨,转而生愤,然后化成恶鬼的。” 他瞧云绦又是一脸吃惊,料定所言不差。 云绦讶异道:“难道这也是史书上写的?” 叶寻摇摇头,道:“这是我猜的。史传当年赵徽钦有个爱妾,人唤夜明妃,有倾国之色。赵徽钦爱她之情,甚于江山。后来梁太祖在洪炉起兵,剑指平凉,前朝的皇帝以及他的子孙大臣全都顾不得老婆孩子,无不抛家舍业,望风北逃。那时赵徽钦本来身在北方的卫州,卫州有震烁天下的长林军,本可与梁国有一战之力,若他以太子之尊引兵南下,天下谁主当未可知。但赵徽钦心念身在平凉的夜明妃,等不及集结大军,单枪匹马千里奔驰回到了平凉,从宫城里救下了要跳井自杀的夜明妃。彼时梁军已经杀到城下,他们无处可逃,便乔装打扮,藏身皇陵之中。可笑的是,赵徽钦虽然甘心为美人放弃江山,但美人却不想与布衣公子亡命天涯,她后来寻得机会出卖了赵太子的行踪,致使赵太子在皇陵触碑自杀。太祖皇帝因感念他为天下人避开一场恶战,又怜他的痴心,还为他立了一块功德碑。” “对,你说得不差。”云绦愤愤道,“这女人也忒可恨了。” “还有呢。有些事情师傅你也未必知道。” “还有什么?”云绦拽着他的袖子问。 叶寻倚在一边,打理着头发,知道她八卦之心重,偏卖关子道:“你都不肯带我入夜河招灵符,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云绦板起脸来,亮了亮粉拳,“说不说,不说我要把你逐出师门了。” “说说说。”叶寻向她交头过来,“据说啊,太祖皇帝也喜欢这个夜明妃,偷偷将她改名换姓,收在了宫中,不到两年就升为贵妃。” 云绦瞪大眼睛:“竟,竟然还可以这样,这些我都不知道。” 叶寻与她盘膝对座炉下,小声道:“这些都是大逆不道的话,只能私下里悄悄的说。太祖原配江皇后薨后,贵妃就成了皇后,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圣献皇后,太宗皇帝的亲娘……她曾在太宗年幼时垂帘听政,据传在她摄政之时曾下过一道旨,要将前朝旧太子的功德碑移除,说他‘亡国之辈,德不配碑’。” 云绦连连摇头:“怪不得……怪不得赵太子那么恨,以至变成鬼还要迁怒全天下的的女子,做下那样其罪滔天的恶事!” “他做了什么恶事?”这次换叶寻不解了。 云绦看了一眼门外,不由的全身打了个寒战。 “他……觉得全天下的女人薄情寡义,皆不可信,还不如狗忠诚……所以他……” “所以他怎么了……” 云绦趴在叶寻的耳朵上,悄悄的讲给了他听。叶寻听了,脸色惊得苍白,往后一撤,狠狠磕在了柱子上,也不觉疼。 “他居然……”叶寻感到一阵惊凉袭身,让他胆寒,更让他想吐。 “我们赶紧走叶寻。”她拉起来他,像个胆怯的小女孩,“这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两人急惶惶战兢兢出了房子,向拱门走去,要出门时,叶寻避无可避的又瞧见了那些伏在地上睡觉的狗,他壮起最后一分胆子问:“师傅,我们能不能……” “不能。”云绦答他,“我也没法子,木已成舟,改变不了了。” 两人一路疯跑出陵园,到了大路上,两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回去睡个好觉,但愿明天就不记得了。”云绦说。 “师傅……”叶寻回望陵园,刚松口气,忽而又困惑道:“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把什么给忘了。” 第40章 因缘签 叶寻和云绦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杀回陵园,将那盲眼姑娘扛了出来。 姑娘身上倒没落什么伤,不但被洗得香喷喷的,还赚了身新衣裳。 回程路上,姑娘悠悠转醒,悄无声息地,照着叶寻的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叶寻痛得把她从背上丢下来,一摸肩头都流血了,大骇不已,惊恐道:“师傅,她是不是也……” “没有没有。”云绦忙说,“她只是受惊了。”忙过去扶住那姑娘,温声道:“姑娘别紧张,我们是救你来的。”盲眼姑娘缩成一团,一开始挣扎了几下,被云绦捉住手后渐渐安静了些,声音发着抖问:“你们是谁?” 叶寻蹲下轻声道:“我们白天一起吃过饭的,之前我们还一起捡过钱,还记得我吗?” “是你……”姑娘忽然哇的一声,委屈的哭了出来,朝叶寻渴切的伸着手,在空中乱摸,叶寻接住她的手,答道:“是我,你想起来了……”叶寻话没说完,被她死死抱住手,满是泪水的脸庞插进了他的怀里,她呜咽道:“我以为我要死了。” 叶寻有些尴尬,稍微推开她些,说:“现在好了,没事了。”她仍紧抓着不撒手,一边哭一边往叶寻衣襟上抹鼻涕,嘴里又囫囵不清期期艾艾的一直说:“那人骗我说我给我糖酥,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敲了我头一棍子,我就晕过去了……我以后再也不馋嘴了……” 云绦安慰她说:“那个人已经被我们教训了一顿,帮你报仇了。” 叶寻把她扶站起来,问:“你现在头不疼了?” 她转了转脖子,打了个泪嗝,说:“不疼了。”仍抓着叶寻不撒手。 叶寻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云绦试探着问:“呃……姑娘,你有家吗?”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以前有,现在没了。” 叶寻问:“那你现在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钱花完以后就再没住过客栈了,哪儿累了就倒哪儿歇着。” 哦,原来是个要饭的。 然后叶寻和云绦都陷入了无言的尴尬。 两人做了一番激烈的眼神交流,累得云绦都开始翻白眼了也没商量出个结果。 好一会儿,那姑娘没听到声音,才缓缓放开了叶寻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眼泪,道:“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那个……”云绦抚着额头说,“姑娘,天色有点晚了,我们想回家睡觉了,你还有别的事情让我们帮助吗?” “你们要丢下我是吗?”姑娘一针见血的问道。 “不是。”云绦忙摆手道,“姑娘,你是被棍子敲迷糊了吗,咱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咱们现在叫分别,怎么能叫丢下。” 她听完,先是出奇的冷静,撇了撇嘴,终于没能忍住,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了起来。哭得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叶寻顿时手足无措,只好连哄加劝说:“姑娘,不是我们不带你,实话对你说,现下我们正被人追杀,不想连累你。” 她只哭她的,一句也不理,云绦咬了咬牙,掏出来一些银子,递在她手里,说:“我留给你些钱,这样总行了。”岂料她扬起手来,把银子丢进了夜色里,哭道:“你们要走就走,我不要你们可怜我。”惜财如命的云绦眼看到银子被丢掉,当时恨不得就地掐死这姑娘,亏得叶寻拉着,她才把撸起的袖子放下。“我们救你还救出麻烦来了!”云绦欲哭无泪,十分委屈。 她与叶寻互看一眼,基于现状确定了一个事实: 完了,被人讹上了。 …… 次日一早,迟醒的可樱便见到饭桌上多出来一个人。 她看云绦阴着脸不说话,叶寻也闷闷不乐,只当没有事发生,一个人和那盲眼姑娘热情地攀谈了一番。 转头,悄悄私下里问云绦和叶寻怎么回事,云绦恨恨道:“那是你哥给你领回来的嫂子。”叶寻大喊冤枉,说:“师傅,你要讲良心,明明是你最后心软把她带回来的。”云绦气道:“我还不知道你,我们一路上遇到过多少可怜的人,你帮过多少,但看见漂亮的女孩子,一个一个的,你的善心就泛滥到不行了。” “师傅!”叶寻忙瞧了一眼可樱,云绦自知失言,才闭上了嘴。叶寻道:“要不这样,等我们吃了午饭,留给她点银子就偷跑,反正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样不好。”可樱弱弱的说。 “那你说怎样?”叶寻和云绦异口同声,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问。 “我是说……”可樱被他俩吓得不轻,怯声道:“今天是八月十五啊,云姐姐你不是讲过,要看完灯节再离开西京吗?” 云绦想到了灯节,郁闷之情终于才转好了些。似乎在她的心里,看热闹要远比眼前的麻烦事更重要。 “哎,那就过了节再说,别因为她坏了心情。” 吃完早饭,云绦就拉着可樱买月饼挑云灯去了。叶寻本来也想去,但云绦点名要他留下照顾那盲眼姑娘,他问云绦听没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云绦反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师者为尊。 下午叶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佛经,那盲眼姑娘又推门进来了。 她仗着自己看不见,串门时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有椅子不坐,摸摸蹭蹭坐到了床边上。叶寻觉得这样不好,又不忍心斥她,所以远远地端了个椅子坐在门口处。 她又凑过来,笑着问:“你在做什么啊?” “我在看佛经。” “佛经好看吗?” “还行。” 她不说话了,摸到一个椅子拉到叶寻身边,反坐着趴在上面。一束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几根发丝在额前乱晃。她在笑。也不知有什么高兴的事,似乎只有紧抿着嘴才不使笑出声来。 叶寻有些后背发凉,哪里还有心情看经书。 合上书,他问:“姑娘,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别叫我姑娘。”她笑着说,“我有名字的,我叫果儿。” “那果儿姑娘……” “叫我果儿就行。” “……”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她突然问道。 叶寻一怔,不由往后撤了下身子,问:“摸我脸做什么?” 她搓着手伸上来,说:“我想知道你究竟长什么样子,我很困惑,我问了跟在一起的那两个人,她们一个说你长得很丑,一个说你长得很好看。” 叶寻用经书挡住她的手,苦笑道:“我长得确实不怎么好看,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没事。”她摇头道,“我不在乎,反正我认定你了。” 叶寻纳罕不解,一阵莫名心慌,“你,你认定我什么了?” 果儿掰着手指头,低头含笑道:“你救过我三次了,我心里都记着呢。我送你一件礼物报恩,你要不要?” 叶寻不记得何时救过她三次那么多,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断然拒道:“我不要,果儿姑娘不用客气。” “你还没问是什么礼物。”她撅起嘴生气了。 叶寻想,她就是一个要饭的,又能有什么可以馈赠,拒绝太甚未免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嫌弃,便道:“那我收了你的礼物,你可不可以回房睡觉,让我安静的看会儿书。” “当然可以。”果儿姑娘欣然道。 “那拿来,让我瞧瞧是什么。”他伸出手来。 只见她把胳膊探到脑后,慢慢地将蒙着眼睛的白布解开了。 ——白布落下,一双明亮的眸子展露出来:清澈,雪亮,安静,皓若星辰,脉脉含情,一眨不眨地看着叶寻。叶寻惊讶无比:“原来你能看见……” “原来你长的这样……”她痴痴道。 人说一眼万年,怕不过如此。 叶寻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有点生气,道:“你既然能看见,为什么要装瞎子。” “我从来没说自己是瞎子。”她无辜地摇头,“我只是把眼睛蒙上了。” 叶寻被他噎的不知怎么讲,但转念又想,既然她能看见,那么以后丢下她偷跑便没有什么愧疚可言了,这样一想,当下心中反而一片坦然开心。问她道:“果儿姑娘,你好端端的,蒙上眼睛做什么,白受了那么多罪。” 她又撅起嘴,说:“我也不想这样,我出门这两个月,把我十辈子的苦都受了。”她话锋忽一转,又笑了,说:“不过能遇见你,我感觉都值得。” “此话怎讲?”叶寻不解道。 她郑重其事的说:“我从昊京跑出来时,算命的大师跟我讲,从西门出,看到的第一个男子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因缘。我这人很虔诚的,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但是我又想,谁知道西城门外有什么人,万一碰到个杀猪的挑粪的我还能凑合,但如果碰见过傻子疯子我下半辈子该怎么过。我才十六,我的下半辈子不能交给一个神棍说了算,你说对吗?所以我就蒙上了眼睛。” 叶寻一路见过奇葩无数,但当数她是最奇的那一朵。人家算命都是自欺欺人,可她连卜占之神都要欺,不过她虽然行事荒唐,让人觉得好笑,但鉴其所受苦难,倒是有一副不屈的真性情,正要出言感慨她一番,忽又回过神来:她这话怪怪的,似乎话里有话。叶寻只觉一股不详之感笼罩全身,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蒙了两个月的眼,发誓要碰到一个心仪的人,才会睁开眼睛看他——但是好难,别人开始以为我是瞎子,后来又以为我是要饭的,都不对我有好脸……叶哥哥,只有你例外。” 她眨了眨大眼睛,目光懵懂又热切地看着叶寻。 “我觉得,你就是我的那个命中注定。” 第41章 果儿 云绦和可樱从南城转到北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她们拉着手不敢放,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挤成了捉迷藏。 转了一阵,两个人买了些果子,正要在茶摊歇脚,忽听到一阵唱戏声。也不知是哪一家请的戏班子,把台子就搭在大路边上。 云绦和可樱自然不会错过,也凑上去听热闹。 这一折她俩以前都没有听过,唱得是《白蛇》,当折尾唱到法海收白蛇时,现场无人喝彩,只有云绦招手叫‘收得好,收得好。’引来一边好些异常目光,有人小声嘀咕她,以为她来砸场子的。别人一看她,她声音也有些怯了。 可樱扯着云绦的袖子低头小声说:“这一段好像不是叫好的地方。” 云绦诧异道:“降妖伏魔,天道得彰,还不值得叫好。” 可樱索性把她拉出人群来,说:“我也说不好,但我觉得这是讲有情人的故事,这里面爱情最大,谁管天道不天道。” 云绦恍然受教:“原来还有东西大过天道……” 又再前走,看到前面又围了一大群人。云绦拉着可樱挤不进去,个子又矮,只能跳起来看。 “看到什么了。”可樱问。 “好像是卖画的。”她说,“围这么多人,一定是很值钱的画。” 她放下可樱,说:“我挤进去瞧瞧,也开开眼。” 不容分说,便像只泥鳅一样揉进了人群里,终于挤到了近前,一看到便顿时傻了眼:确是两副画,但画得不是别人,正是她和叶寻的模样。不仅如此,画上还打着叉号,写着通缉两个大字。 她恨不得赶紧找条缝藏进去,哪里还敢多待,忙埋着头挤出人群,把看到的情形看诉了可樱。 彼时可樱早已听说了昨天晚上她和叶寻救人的事情,立刻便想到了,说:“会不会是那个杨无端告发的咱们?” 云绦一拍脑袋,懊恼道:“哎呀,肯定是那家伙,早知如此,昨天应该打他更狠一些。” 可樱全无方寸,说:“咱们还是先回去找哥哥商量。” 两人风火火跑回了客栈。叶寻正躺床上发呆,见她们推门进来,一个个脸色红扑扑的,便闷着一口气说:“你们玩够了,终于想起回来了。” 可樱着急道:“哥,你们被通缉了……”便把街上看到了样子,统统说给叶寻听了。 岂料叶寻听后,竟似一点也不在乎,叹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眼下我这儿有件顶大的麻烦事,正想跟你们俩商量呢。” 云绦问他何事,叶寻便把果儿姑娘的事情从头到尾跟她们讲了一遍。 两人听得如闻奇谈。 云绦直说她剑走偏锋,堪称世间清流,又说‘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可樱则有点小恼,说她身为姑娘不懂得矜持,又说‘本来拿她当朋友,她却想当我嫂子’。两人发了一番议论,又问叶寻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叶寻丧气道:“她一直磨我,我只好说家里已经有了妻室。” 他以前拿这谎话来骗虔诚的老和尚,已觉得羞惭,没想到如今又拿来骗那一根筋的姑娘,实在是罪过。 “然后她又是怎么回你的?”云绦兴致盎然的问,被通缉的事情早已经忘到了九宵云外。 “她说她要回屋想想,晚饭时给我答复。”叶寻余惊未平地说,忽而又小声道:“我看咱们也别等晚饭了,趁她没发觉现在就走。咱们这样做也没什么对不起她,一来她眼睛并不瞎,二来我听她说话,感觉她是有家的,应该还是个大户人家。” 可樱表示赞成,云绦也免为其难应下,却说:“只是有点可惜了,我觉得那果儿姑娘肯定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三人打定了主意,略微收拾了下,便准备即刻开溜,没想到刚出屋门,迎面果儿同学就走了过来,三人登时进退唯艰,躲无可躲。 一见叶寻,果儿快步上前来,一脸坚定的看着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抉择,道:“我想好了!” 叶寻心有余悸地问:“想好什么了?” “我不介意你家里有妻室。”她横着脖子说,“既然是上天注定的,那便是我命该如此。” 叶寻一口老血没憋死,耐心道:“果儿姑娘,既然天注因缘,怎么会给你定一个有家室的,想来是你搞错了,不然,不然就是那个算命的在骗你。” “不。”她坚定地说,“以前我还不大信,但见过你后,我真的信了。” “果儿姑娘……”可樱上前附合叶寻说:“果儿姑娘,你想想看,那算命的在昊京为你卜卦,打死他也算不到你会跑到西京来择婿。这个命中注定肯定是不作数的。” “就是就是。”云绦也说话帮衬,“梁姑娘,往小了说你是作弊,往大了说你这是逆天而行。我也略通些周易之术,不如我再给你算一卦你看怎样?” 果儿听他三人众口一词,闭上嘴不再说话。只是鼻息呼呼喘气,嘴里传来暗暗磨牙声,三人知道她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四个人在走廊里尴尬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好久,果儿才压着哭意说:“我很招人讨厌是么?” 叶寻三人都忙摆手,连说没有没有。果儿悲道:“我娘不喜欢我,我爹也不疼我,以前只有哥哥疼我,可他却死了。哥哥托梦对我说,别求人家,要把幸福握在自己手里,所以我走了那么多路,吃了那么多苦,终于遇见了要找的人,鼓了那么大的勇气,你们却这么说……你们太坏了。”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叶寻忽觉罪孽深重。 云绦见状,劝慰道:“果儿姑娘,我们真不是讨厌你,其实是……是叶寻他家里的老婆太彪悍了。”她朝叶寻眨下眼睛,叶寻也做出一副身不由已的痛苦状。云绦又说:“这样罢,叶寻,你先写封家书探探口风,其他事咱们明天再讲。” 叶寻知她在用缓兵之计,想解了眼前困局,敷衍过去再找机会走,可樱也会了意,便也如此对果儿讲。 果儿听他们这样说,眼睛才像带雨的桃花又睁亮了。 “真的吗?”她看着叶寻。 叶寻重重点了点头。 他觉得,过了今天,以后下雨天最好别出门,否则会有雷劈他。 第42章 灯谜 听叶寻这样说,果儿又转哭为笑。 她就像个三岁小孩,心情一会儿一变的。 前一会儿还闷闷不乐,后一会儿就和云绦她们玩笑成了一片。 几人返回房间,苦口婆心地给果儿做心理建设。 谈话之间几人发现,果儿这姑娘虽然行事单纯幼稚,但却是极有内秀的,不但文采修养俱佳,也晓得琴棋书画,一接触便知是书香门第里教出来的。 云绦一直试探着问询她的家址信息,可她有意回避,一一含糊过。 大概可以知道的是,她家在昊京,亲娘和哥哥死了,后娘不疼她,爹顾不到她,又没有别的亲人可以依存,所以一怒之下才偷偷离家出走。 云绦好奇她这一路蒙着眼走来的经历,不停的问东问西。果儿便对他们讲起自己这一路受到的艰辛,其中好些苦难,诸多遭遇,让云绦和可樱听后佩服得连连啧叹。 叶寻本不愿和她们三个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但又怕她们越聊越熟拉帮结派,反把自己卖了,便闭嘴不言,只捐上一副耳朵听。 转眼黄昏在迩,太阳还未落下,外面已经有人掌起灯来,叶寻提议出门看花灯,大家才意犹未尽结束了长谈。 出了客栈后,考虑到叶寻和云绦正被通缉,正巧路边有个卖傩戏面具的摊子,四人便各买了一副戴上。此种面具源于川地,始于上古,是在木上雕以图腾,以神佛鬼怪为多,模样又神秘又诡异。叶寻戴了个开山,云绦戴了个钟馗,可樱戴了个三元大帝,果儿戴了个南山圣母。 四个人戴上以后,互相对看,都觉好笑。 “可樱,不如我也给你算一卦。”云绦端着衣服,郑重其然道。 “算什么?”可樱问。 “也算因缘。”她掐着手指头说,“我算到了,当你揭开面具后,第一个看到你样子的人,就是你的命中注定。” “那我一定要等到看着顺眼的人,再把面具揭开。” 说完,三人都笑着看向果儿。果儿知道他们是在笑话自己,也不恼,只是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个是胡说的,我那个是真的命中注定。” 夜色渐浓,城中多数花灯都已经亮起,路两旁的柳杏树上,也挂满七色彩带,有人在水里放莲灯,也有人往天上放云灯,还有更多的人提着各自精巧的灯笼,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一时之间,天上有月,路上有灯,镜中有影,水中有星。直把西京城装点的如琉璃世界,十方通明。 天街之上,两边的牌楼横穿无数绳子和丝线,挂着各式灯笼以及灯谜牌子。路的两旁,沿街设了好多的灯棚,遍地都是摆灯看谜的,有些难猜的,猜对后还会送人灯笼,这些人或是大家大户捐钱讨个吉利,或是寻常百姓凑个热闹。 叶寻他们买了吃的东西,也凑过来猜灯谜玩,可樱随便翻开一个牌子,谜面写着:飞蛾扑火。 “是个‘烛’字。”她立刻便说。 云绦不赞成,道:“哪能这么浅显的拼字,依我看,飞蛾扑火,应该是个‘死’字。” 果儿摇头:“你们俩说得都不对,飞蛾扑火,看上去是自取灭亡,实则是用情太深,情到深处,向死而活,这应该是一个‘情’字。” 她们同向叶寻询问看法,他生恐得罪哪个,说:“问灯笼的主人就不知道了。” 灯笼的主人揭开蒙纸,是个‘烛’字。 可樱颇为得意,道:“你们俩境界虽然高,但用得不是地方。”又翻开一谜,上写道:和尚拜佛。 这次她让云绦先猜,云绦想了想说:“和尚拜佛,必说喔弥陀佛,答案是喔弥陀佛。” 果儿摇头:“哪有这样麻烦的谜底,依我说,和尚拜佛,必是有惑不解,和尚之惑深,莫过于情,答案准是个‘情’字。” 问灯笼主人,灯笼主人都说不是,一脸纳罕看着她俩,像看两个神经病一样。 可樱解围说:“和尚拜佛,必先合手,应该是个‘拿’字。” 于是可樱又下一城。 云绦不服,又翻一谜,上写着:沧海一粟。 云绦这次慎重的想的很久,才猜道:“大海茫茫,一粟难寻,应该是个‘隐’或者是个‘藏’字。” 这次她一下子赖皮猜了两答案,但果儿同学却一个也不赞成,摇了摇头,忧伤的瞥了叶寻一眼,叹道:“这应该是暗指男人娶的老婆太多,哎,君看红颜如苍海一粟,红颜视君同弱水一瓢,我猜应该是个‘情’字。” 可樱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能不能换个字,别老逮着一个字猜。” 果儿反驳道:“我觉得就是这样。”又向叶寻问:“叶哥哥,你觉得谜底应该是什么?” 叶寻搔头道:“我觉得可能是……算了这个字谜不好玩,我们去猜诗谜。”说着闪身逃开。 前面是一些挂在牌楼下的大灯笼,灯壁上不光有诗,还画着花鸟鱼虫,下面坠着羽毛和绫绢,轻风拂来,飘扬如仙。 众人猜了一会儿,叶寻也看出来些状况:可樱想猜的话大概都能猜到,而果儿是自说自话压根懒得猜,只有云绦热情认真的参与了竞猜,但或许是急智不够,或是运气太差,目前还未答对一个。 叶寻知道云绦素来好胜心强,他怕她为此憋气,特意找了一圈寻了个自认为最简单的,趁着可樱和果儿看别的玩,招手喊云绦过来: “师傅,这儿有个难的,你过来猜猜看。” 云绦指着灯笼逐字念:“城郭里面一条河,千军万马分两拨,多的要比少的少,少的要比多的多。” 她灵光一闪,笃定道:“是象棋。” 叶寻迟声道:“……有点像,但跟后两句不符,可能是别的呢。” 云绦经他一点,忙又道:“那就是围棋。” 叶寻深感她越猜越远,不可能猜对了,只好点头敷衍,“大概是。” 又看到旁边有副更简单的,几乎就把答案写在了谜面上,诗曰:四季常青叶,百尺不开花,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它。 叶寻回头问:“师傅,你看看这个像什么……” 可云绦已经跑开,去找可樱和果儿炫耀去了。 她们三个又围在一个摊子前,那儿有个年轻人正在出联,言说谁人能对上来,便送灯笼一盏。可樱特意把他拉过去,说:“哥,这儿有副对联,不知道你对不对得上来。” 叶寻过去一瞧,见摊上左右已经写就了一副:布衣包傲骨,衣冠有禽兽。 口气倒是傲得很。 又见一副上联高高挂在柳树上,一垂到地,上写着:飞毫书信,言将军胜事,争来燕山故郡,曾见漠北封狼,数一数,看九州增无。 对联写的什么倒在其次,但叶寻一看到那年轻人的脸,便不由的笑了出来。 第43章 生变 叶寻凑过近前,朝那年轻人拱了拱手,刻意压低声音,笑问:“兄台,在下能否一试。” 那人还礼道:“当然。”递笔过来,叶寻不多思量,下笔写道:研磨腾文,注千古文章,只道春秋帝王,谁问小家寻常,知不知,苟椿萱离丧。 那人见了,眼中有一丝不悦,道:“大丈夫志在天下,怎能苟小家而忘四方。” 还不等叶寻怎么说,果儿先呛声道:“没有小家怎么成大家,我觉得叶哥哥对得工整,该给我们一盏灯。”云绦和可樱也站到一起,为她助威。 那人不以为意,看着叶寻冷笑道:“玩物虽小,但我只送英雄,不送姑娘。” 叶寻也不生气,朗声笑道:“看来你今天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了。” 那人乍听叶寻平常声音,刹那变了脸色,罕道:“你……怎么?”叶寻伸手道:“兄台,我这对联看似平常,但其中有奥妙,能否借一步讲?”那人已经收了十分锋芒,忙踢开一条路,躬身道:“尊驾请!”可樱拉住他:“哥……”叶寻道:“没事,在这儿等着我。”由那人引路去了巷子中。 可樱担忧道:“为一盏灯该不会去打架。” 云绦摇头,托腮分析:“可能就是两个文艺青年探讨一下文学。” …… 刚进了巷子,那人纳头便要下跪,叶寻格起他的膝盖,不使其跪下,摘下面具,高兴道:“小刀,好久不见了。” 被唤作小刀的年轻人大惊道:“将军,将军,你怎么会在这儿?刚才属下出言冒犯,实在该死。” “小事无妨,你怎么到西京城里来了?” 小刀道:“太子爷三天两头登府询问,见你回乡三月未归,便叫我去眉山找你,他说你再不回京,他就要亲自去眉山找你了。” “那你不去眉山,怎么在西京玩起灯笼来了?” 小刀愤愤道:“我只是路过此地,但居然看到城内有人张贴将军的画像,这西京的官员真是放肆,连您都敢冒犯。我本想去官衙教训那群胆大的东西,但又不知出了什么情况,不敢擅自行动,又想,既然他们在城内发你的画像,您可能就在西京城内,所以趁着今晚出来的人多,摆个显现的地方,希望您能看到我。” 叶寻笑道:“那是别人跟我闹着玩呢,不用理会。”拍了拍他的肩膀,锤了他胸口一拳,又道:“看到你伤全好了,我真高兴。” 他这样一说,刚刚还说话如铮雷,颈如磐石的小刀,忽也动了软处:“将军,你一走这么久,连封信都没有……”低下头,复又抬起,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渴切:“将军,您知道吗,皇上赐了新府,咱们候府现在是昊京头一份,连建王的府邸都比不上。您此番从眉山接回来了姐姐,她见了将军今日风光,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他转头去瞧远处的花火灯影处瞧去,好奇道:“这三个姑娘里面哪一个是姐姐大人?” 小刀的话冷不丁的往叶寻心中戳了一刀,像是一个刚从深渊里探出来喘口气的人,一脚又被踢回了深渊里。 “都不是……” 他的口气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那将军的姐姐……”小刀一下子血液冰凉,紧张到不行。 “我没找到她。”叶寻说,缓了缓,又道:“我还在找……不过我找到妹妹了。” 他遥指了下可樱,小刀看了这才略感安慰,忙道:“将军的妹妹真是漂亮,我想姐姐大人一定也安然无恙,凭将军今日的声威,咱们回昊京求皇上,只要发布告示,天下寻赏,将军与姐姐团聚之日一定不远。” 叶寻将一把苦楚咽下,只摇头道:“我自己的事情不想别人掺手……”转而又道:“你回京以后,也暂时不要跟人提起在此见过我的事情。” 小刀诧异道:“将军难道不跟属下一起回昊京吗。” “我就快回去了,不过要耽误些日子。”他不想多讲,一步迈出了巷子。小刀见他不愿就此事多说,便也不敢多问,没想到叶寻走出两步,又转了回来,不好意思道:“小刀,把你那些灯笼挑几个送我。”小刀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请求,忙说:“将军随便。”叶寻一脸尴尬,又问:“那个,小刀,你身上有钱吗?” 小刀忙掏遍全身,摸出所带的所有银票,惭愧道:“我出来的急,身上就带这么多……” 叶寻见那是一沓盖了金印的大张纸钞,此时于他看来简直是一笔巨款,顿时大喜,拿过去分道:“江湖救急,咱们一人一半。” 小刀有一刹那迷罔: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是谁,可一点儿也不像他家的将军。 叶寻装好了银票,顿觉腰杆硬了不少,又向小刀招手道:“伏耳过来,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 …… 两人离了巷子,又回来灯笼摊上。彼时云绦已经不见了,本来叶寻要灯笼就是要讨她开心,一时不见了她的身影,好不失落,忙问她去哪儿了。 可樱道:“云姐姐说逛累了,先回去睡觉了,让我们再多玩会儿。” 叶寻抬头看了一眼中天正圆的月亮,若有所思。 可樱和果儿问小刀:“这些花灯真的可以随便挑吗?” 小刀把对联扯掉,爽快道:“姑娘要是喜欢,摊子都送给你了。”两人喜不自禁,挑挑捡捡,拿了几个小巧精致的,离了摊子,果儿偷偷的问叶寻:“叶哥哥,你跟他讲了什么,他怎么转头就变得心甘情愿了。” 叶寻道:“我打了他一顿。” 果儿道:“你不是那种人。” 叶寻笑:“你不信?你问问可樱,我常打人的,家常便饭。” 可樱拼命点头:“他有时连我也打,凶得不行。” 果儿摇头:“我才不信呢。” 三人走走停停,看看玩玩,不多时天至二更,街上的人散了一些,但仍旧不少,叶寻有些意兴阑珊,便借说晚上天冷要回去睡觉,可樱和果儿虽然还有兴致,也只得随他回客栈。三人刚刚返回客栈所在的那条街上,还没到跟前,忽然街另一边涌来一群人。他们携枪带棒,嘴里骂骂咧咧,走在队伍前面的那人,拄着拐杖,扎着绷带,一瘸一拐的好不滑稽。 “杨无端!”可樱失声喊。叶寻手疾眼快,一把将两人拉到墙角暗处。可樱慌道:“他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 叶寻冷静道:“可能是客栈里有人见过了告示。” 果儿气的两腮鼓鼓,道:“他就是打我一棍子的那人么。”她又气又害怕,撸起袖子却不敢上前,一时小脸发白全身发抖。一边的可樱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惊道:“哎呀,云姐姐还在客栈里,该怎么办?”说话间急得不行。 叶寻按住她俩,说:“你们俩在这儿等着,我去救她出来。”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又说:“这儿还是不安全,你们去刚刚猜灯谜的地方等我,我一会儿去找你们。” 果儿担心道:“可他们人那么多……” “没事的。”叶寻说,他见可樱身子微晃,一语未发,把声音放轻,缓声对她说:“可樱,带她去”。 可樱本来也担心,但叶寻说过讨厌她哭,她需得在果儿面前坚强些才行。她拉着果儿走,心里很怕,但嘴里说:“我哥很厉害,我们不要给他添麻烦就行了。”她想起那天在娘娘山时叶寻的样子,——她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连做梦时也常看到,他若仗起一把剑,能教山川低头,四海横断。 她不信他,还能信谁。 她们两个走远一些,叶寻便急不可待地奔入客栈。杨无端正在一楼拷问掌柜,问询叶寻等在哪个房间,掌柜忍痛不过,只得据实相告。杨无端刚要登楼梯,叶寻一个箭步跃上二楼,把住了楼梯口,俯身抄手,从容笑道:“杨公子,又来请我们吃饭吗?” 他的突然出现令杨无端大吃一惊,待看清楚以后,气得咬牙切齿,与身后众人道:“就,就是他,给我捉住了,照死里打!”众人听号,疯了似的挤着往楼上登。等他们将楼梯塞满,叶寻猛然用力,一脚踢飞了楼梯舷,又跺一脚,楼梯顿时从顶部断裂开来,四两震断千斤,哗啦啦一阵木断声,一群人摔成了一窝人。 叶寻笑一声,抽身便去。跑到了云绦的房门外,敲着门,尚有闲暇玩笑道:“师傅,别睡了,杨公子又来找我们玩了。” 里面不应。 他推了推,门从里面锁上了。 眼见楼下的众人搭起棍子来,欲从他径爬楼,叶寻着了急,索性一脚踹开了门。 冲到床前,揿开帷幔,不见云绦模样,却见一副枯骨静静地躺在床上。而那枯骨所穿的鹅黄高领的云衫,正是云绦的。 第44章 枯骨 叶寻不由自主的退了一小步。 屋外杀声骤起,敌人已经冲上了二楼。他没有思考的时间,伏身用被子把那副枯骨卷了起来,抱在怀中,跳出了窗子。 他跑在路上,全身发抖,心如鼓擂。身后追骂声噪杂,他全都充耳不闻,跑过好几条街,转到一个寂静的巷子里面,细听没有追兵,才停了下来。巷子里有处无人的荒宅,大门已经破败的掉了一扇,院子里也长满了草,他走进去,坐在一处石墩上,喘了一会儿,蓦然低头,才发现还抱着枯骨。 他寻了块干净地方,把枯骨放下,然后背对着它坐下,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叶寻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十五的月亮。 同样是在西京,一边繁华似锦,灯火辉煌,一边破户荒宅,衰草凄凉。 同样的,一个人,一时还明眸皓齿,巧笑嫣然,一时转了,变成枯骨一副,寂然无声。 怎不叫他迷惘? 就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叶寻身后发出一阵悉索哈气之声。 云绦醒了。 她坐起来,抱着被子发了会呆,一脸茫然道:“好冷。我怎么睡这儿了……咦,叶寻?” 叶寻转过身,不说话,只是紧张的瞧着她。 “你怎么……”云绦刚想问,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极其难堪,眼睛里,是不可抑的怒气。她甩下被子,拔腿便往外走。叶寻一步拉住她的胳膊:“师傅?” “别叫我师傅。” “我做错什么了?” “我明明关了门的,你为什么要打扰我。” “事出危急,我迫不得已。” “你看见了?”她回头问。 “什么?” “你知道我说得什么。” “恩,看见了。”叶寻低下了头。 “你看见了还没被吓跑?你不怕?” “我知道那是你,有什么好怕的。”叶寻平和的说,吁了口气,又道:“其实,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那次在苦桥镇的文洐祠,我已经见过了,要说怕,第一次确实有点怕。” 云绦惊愕地看着他,说话之前先踢了他膝盖一脚:“我那时明明警告过你,你要看,以后就别想再见到我了。” 叶寻揉着腿,一脸的无奈受冤:“但你当时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我不可能你说不看我就真的不看。”他这样说,云绦的怒气消了些,但仍咬着牙,她要挣开胳膊,叶寻不肯松手,云绦说:“你瞒我好久,你很得意是不是?” “我得意什么?”叶寻诧异道,“我为什么要得意?” 云绦细数道:“你看见了我的狼狈,知道了我的短处。”她的目光一暗,声音也发起抖来,“若有一天,我得罪了你,你可能还会掐着我的短处,害我。” 叶寻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不由地松开了她。 “我怎么会……”他觉得伤口处隐隐作痛,一口血卡在嗓子处,摇头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我也不知道你的短处是什么。” 云绦黯然道:“你就算不会害我,但以后你也会看轻我了。” “我从来没有……” “总之……”她打断说话,背对着他凄然道:“叶寻,咱们师徒的情义尽了,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叶寻感到脑子晕眩,云绦的话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绝想不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绝不会踢开那扇门,他会死守在门口,任千军万马来闯,他也岿然不动。他也会把文洐祠的秘密藏一辈子,到死也不松口。 他之所以会闯进屋里,之所以会将秘密托出,皆是出于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和云绦已经很亲近了,纵然人神殊途,但她好像诸事不讳,所有事情都愿意讲给自己听。原来她也是有逆鳞的,一旦触到,竟然可以这样决绝。 叶寻眼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破宅,他忙不迭追了出去。云绦回头瞧了一眼,加快了步子,叶寻拼了命的追,但很快便被她远远甩开。 以往,他虽然没有云绦跑得快,但到最后他总能跟得上,但这次不一样了。有一种不同以往的害怕弥荡在他心里,他觉得自己再也追不上她了,果然,当她没入夜色之后,叶寻便再也寻不见了她的身影。 叶寻开始发了疯似的边喊着云绦边四下里找…… 西京城忽然大的让人感到苍凉。 他先回之前住的客栈,问掌柜的云绦回来过没有,掌柜刚刚见识了他的本领,怕他又要搞事,直说没有,还奉上若干银两,求他搬去别处。叶寻不理会掌柜,只拿了云绦的行礼,又带上他的佛经,牵马离了客栈。这时他又安慰自己:云绦什么东西都没收拾,也没有骑马,也许她只是一时气恼,跟自己闹着玩呢。 走出客栈,他串了几趟街,最后嗓子都叫得有些哑了,也没寻到云绦的半点身影。绝望之余他又想:云绦既然要走,怕是已经离开西京城,可她说过,她要去昊京的,与其在这里没头苍蝇一样,不如赶路去截她。 但赶路之前,还要带上可樱才行。主意打定,便去找可樱,还没寻到可樱,却撞见了正满大街追寻他们的杨无端。 叶寻也是病急乱投医,无视满眼的壮汉大棒,只是问他:“杨无端,你见到我师傅了没有?” 杨无端正愁找不见人,一见了叶寻,大骂道:“谁是你的师傅,叶寻,跟你在一起的那个臭丫头呢?你们俩叫我好找。” 叶寻见他不知,便也懒得理会,刚要走,杨无端已命手下的人围了过来,他见叶寻垂头沉肩,一副失落魔怔的样子,笑着刺讥道:“好哇,原来雌雄大盗找不到伴了,依我看,她八成偷了汉子,跟着人家跑了。我今天先教训了你,以后再找她算账。” 叶寻立时寒脸。 他想到自己之所以惹怒云绦,皆是因为杨无端登门寻衅所致,一时之间所有的怒火都找到了宣泄的由头,冷冷笑道:“好,那咱们就算算这笔账……” …… 收拾了杨无端,叶寻赶去天街猜灯谜处,此时丑时已过,路上已经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了。 只有喜庆的灯笼四处高挂,对着一盏孤月,讲述着一夜的繁华,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一切都不似刚才了。 灯棚下,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抱膝蹲住在一个大灯笼下面,她带着面具,把头沉在膝间。那灯笼用着七色琉璃纸扎成,被风吹的一直打转,烛火透过七色纸落在她四下周围地上,把她映衬的像在幻境之中。 叶寻看见了她,沉闷里的心里不由暖了一下。 “可樱……”叶寻小声喊,生怕吓到了她。 可樱抬起头来,瞧见叶寻只左右牵着两匹马,却并没有云绦的身影。 “哥……”她先是一喜,心又揪了起来,“云姐姐呢?” 叶寻把她的面具摘下来,见她眼框微红。 “她没事。” “那她人呢?” “哦……”他又要说谎了,“我刚才打了杨无端一顿,她一直不许我跟别人打架,嫌我下手太重,所以我们吵了两句,她跑了。” 可樱愁下眉头,又上心头,讶然道:“那,那该怎么办?她跑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我们现在就去追她,但我要先找到你。”他说,这时才发现少了一个人,疑惑道:“咦,那位果儿姑娘哪儿去了,怎么只有你自己在这儿?” 可樱说:“果儿越等越害怕,说要去找巡城司报官,但你说过让我在这里等,我怕你回来后找不到我,所以没敢离开。” 叶寻心想,这真是再好不过,递过缰绳给可樱,道:“正好,我们趁她不在赶紧走。” 可樱迟疑地看着叶寻:“可是……她是为咱们去报官,况且,这城里还有那个杨无端,把她一人抛在这儿多危险啊。” “不用担心。”叶寻已经翻身跨上了马,“杨无端起码半年下不了床了,而且我还嘱咐了别人照看果儿姑娘,足可保她无忧。”见可樱还频频回顾,似有不舍,便道:“咱们再不去赶快出发,就追不上你云姐姐了。”可樱觉得,叶寻既然这样说了,一切定是有了安排,她没理由不信他,于是也上了马。 夜色微凉,晨星初漾,两人吟鞭策马,一任向东行去。 第45章 雾村 天那么蓝,云那么白,空气中满是稻香。吸一口,醉得让人想睡觉。 牛车走的很慢,云绦躺在车板上,小腿垂在下面。她卷着手搭在眼上,瞄着天上的一朵孤云,她走它也行,晃晃荡荡,晃晃荡荡。 世间风景无数,都不抵这一刻的安详。 “咦?” 牛车停了下来。 赶车的老农擎着鞭子过来,一张苍黄的脸挡住了她看云的视线,厉声道:“你是谁,怎么爬我车上来了。” 云绦忙规矩地站起身,温静有礼道:“大叔,我走路累了,腿疼,脚又酸,搭个顺风车。” 老农没好气道:“我这小牛犊才套上没几天,我都舍不得坐车上来,你倒是不憨……快下来。” 云绦被赶了下来。 她孤单单的站在满是泥泞的田埂上,看着牛车慢慢走远。 忽然之间,天也不蓝了,云也不白了,所有风景都被牛车载走了。 她生气地踢了一脚泥巴,嘴里小声骂:“死叶寻,臭叶寻,等着瞧……” 那天她生气跑出了荒宅,本以为师傅一场,叶寻好歹也要追她一段,没想到他非但没追,连句挽留的话也没说——当然,即便他挽留,她仍是要走。 她不能让叶寻小看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那样,就像偷偷瞧见了一个闺中女儿洗澡,而且还看了两次!简直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若闺中女儿洗澡被人瞧见了会怎样?会一笑而过会善罢甘休么?当然不会。 更何况作师傅的,被他祼裎得见,今后威严何在? 作师傅的,说话也要一言九鼎。说走就走,绝不回头。 但她一个人在城郊漫无目的的走了好久后,又想,即便要走,也要带着可樱走,可樱就像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凭什么留给叶寻呢? 对对对,这是很要紧的事情。 况且,况且行李马匹还在客栈,那可是她的身家姓名,更没有理由便宜了叶寻。 人家夫妻离婚不是还要分家产么。 如果…… 如果在拿行李时遇到叶寻,而他又苦苦哀求,不肯让自己走…… 那么她可能会勉为其难的原谅他这一次。 毕竟她这么善良。 毕竟大家做了这么久的师徒,自己也不能太绝情。 她光了好长时间说通了自己。 可等她赶回客栈,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 叶寻不但将她的东西都收拾一空,还将两匹马都牵走了。 这也就罢了,最可恶的是,那客栈掌柜见她回来,拉着不让她走,要她赔偿客栈损失。 云绦说身上没钱,掌柜也许是看她是个女孩,认定了她好欺负,竟要她卖身打工。 她能怎么办?一个人被掌柜一家人围着,只能屈辱地拿起抹布,给他家擦了一下午桌子。趁夜里无人,才偷偷跑出了西京城。 她倒不生掌柜的气,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而且确实受了损失。 她只气叶寻,恨不得现在就画个小人扎他。 西京的东边是单州城,两城相隔百里余,若是骑马走官道,一日可达,但若是腿着赶路,却难了。 云绦在路上走走停停,一会儿摘花扑蝶,一会儿玩水戏鱼,来了劲头走一阵,没了力气又发好半天呆。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眼看着夕阳西落,寒鸦四起,已到了黄昏时分。 正当云绦以为今夜又要难免露宿野外时,忽见山坡北边有炊烟升起,她不禁大喜。有炊烟必有人家,有人家今天晚上就有饭吃了。 她兴匆匆翻上坡头,但见坡下一处偌大的村庄,炊烟薄暮里,依山傍水的小村似在云雾之中。 田园静谧如画,又偶有鸡呜犬吠声。 一副桃源胜境的模样。 这时节,已经有很多人家开始做晚饭了,云绦摸摸肚子,直叹来得正是时候。 她此时的形象最适合干这种事情了,试问谁会拒绝一个半路落难,长相又这么人畜无害的可怜女孩呢。 当然,借宿人家也是有讲究的。 虽然都是村舍之家,也有贫有富,她要找个富一点儿的才行,一来可以吃点好的,二来也不给贫困人家添负担。 她站在坡上仔细遴选,远远瞧见了村子西边上一处人家。这家占地不小,一通盖了七八间大房,高门飞檐,青砖碧瓦,门外还挂着两个喜庆的灯笼。 一看房子就知道这是一顿饭能炒四个菜的人家。 她在路边摘了个棍子拄着,再往裙子上抖些土,装一身风尘仆仆样,上前敲响了那家人的大门。 “谁啊?”院子里有人喊,脚步声渐近,门被打开一条缝,落出半张女人的脸来。 “姐姐行个好。”云绦装出一副可怜样,“小女子路过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您能行个方便吗?” “哦……”她见只有云绦一个人,把大门打开,迟疑道:“我们这儿很少有外乡人经过,你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 云绦看到了女人的样子,略吃了一惊,因为她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女人的脸本是张极精致的脸,有这一点瑕疵,实在是可惜。 她忙把目光收回,装作没注意,道:“我从西京来的,要到昊京去。” 女人哦了一声,说:“你站门下稍候,我去问问当家的。” 正说着,院里有人男人问:“荷花,你在跟谁说话?” 被叫作荷花的女人答:“有个姑娘路过,想要借宿一晚。” 那男人道:“哎,人在旅途,难免有不顺的时候,让她进来。” 女人便把云绦让进院子里。 那男子正在劈柴,云绦凑前去向他道谢,一照面,又惊了一下,这男子竟然也瞎了一只眼睛! 云绦低头急思:这男人瞎了一只瞎,女人也瞎了一只眼……哦哦,也许是他们本来天生残疾,同病相怜,才凑到一起配成夫妻。这样看,落难鸳鸯,其情虽悯,倒也般配。 正这样想着,屋里又走出一个拄拐杖的老头,问道:“家里来客人了么?” 云绦一看见老头,吓得几乎跌到,因为这老头两只眼睛都是瞎的! 第46章 诅咒 女人回老头说:“爹,是个过路的姑娘,天黑了在咱家里歇一晚上。” 云绦心里打鼓:这究竟是一家子什么人?她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一家人居然全都眼睛有病。 难不成这世上有什么叫人眼瞎的瘟疫? 难不成这家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论怎样想,都让人觉得诡秘不安。 思量间,一家人让她进屋休息,她既进来了这院子,便出不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屋里。 屋子里面很宽敞,有个小女孩正蹲在角落里搓竹蜻蜓,男主人向她道:“阿宝,有客人来了,快叫姐姐。” 云绦看着女孩的后背打了一个激灵! 她忍不住想,这小女孩该不会也…… 如果这小女孩转过头来也有眼睛是瞎的,她立马就要抬腿离开这户人家。 幸好那女孩眼睛是好的,又大又亮,扑灵扑灵的。 而且小女孩对云绦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好漂亮! 云绦感到受用无穷。为这一句话,她喜欢极了这个小姑娘。 吃晚饭时,主人家做了好大一桌美食,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正碰上阿宝的六岁生辰,所以特意备了喜宴。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云绦一开始心里还有担待,但与这家人聊了一会天,心里的疑虑便都烟消云散了。 交谈中,他们知道云绦来自西京,便向云绦问西京的繁华,又问她一路上的见闻,云绦也不拘束,与他们大谈特谈一番。 相谈之下知道,男人叫陈大根,女人叫江荷花,看样子都是爽快人,两夫妇一齐为云绦夹菜推盏,与她相谈甚欢。 云绦虽然心里纳闷他们的眼睛为什么都染疾,但这毕竟是人家短处来着,人家不主动说,她也不敢放肆去问。况且人家这样热情,到后来她心里只剩下的感激。 这样,一郷晚宴,吃的又饱又香,主人家给云绦收拾了一间偏屋,安排她去休息。 云绦一时还睡不着,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听蛐蛐叫,她是属耗子的,每天晚上都要出来溜达一圈。 她跳上屋顶,四下纵览一圈,想看看这村子里有无灵异邪祟。如果万一有什么恶鬼怨鬼,正好也随便报答这一家的恩情。 但这村子安逸得很,感觉不到半点的戾气。想来也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哪会有什么怨恶。 一阵凉风吹来。 云绦坐在飞檐上,抱了抱身子。 她抬头看看月亮,心里想:也不知叶寻和可樱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有没有碰到什么好玩的? 虽然她已经在心里把叶寻骂了千万遍,但在此间凉夜想到他,心里仍留有一分缱绻。 还有可樱,她晚上睡不觉时常跟自己夜话聊天,如今一别两散,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有伙伴久了,咋一孤单,还挺不习惯。 这时候,夜色中忽见到主人家房间点起了灯。 云绦不禁侧目:咦,半夜点灯,要搞事情? 虽然隔得远,但她耳朵极灵,听到大根夫妇两人在灯下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云绦想,人家夫妻夜话,大约事关情事,有些话还是不要听得好,便想回房间睡觉。 她悄悄跳下房顶,正移步间,又听他们谈话间有女子饮泣之声。 云绦一愣,又想:难道这家人遇到了什么难处? 为这一饭一榻之恩,自己也不该袖手不旁观。 各位读者作证,不是我要扒人家夫妻墙根,我只是路见不平。 云绦这样案场着自己,悄悄探近到窗下,竖起耳朵偷听起来。 房内烛影摇闪,只听到荷花哀声哭道:“一定要在今天吗……” 赵大根叹声道:“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定在今天了吗,阿宝已经六岁了,人家的孩子三岁就这样做了,再晚恐怕要来不及了,去年就是你心软,今年你还要阻拦么?” 女人哭道:“我只是不忍心……” 大根道:“难道我忍心,还不是为她好,这一劫总归逃不过的。” 女人不说话了。 两人提着灯转到隔壁的小房间,云绦隔着窗棱的缝隙朝里窥探,见她夫妇二人持灯走到阿宝床前。 阿宝睡得正香,荷花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 然后双手发着抖,从腰间取出一个线包,从里面陡然拔出一根针来,烛光映照之下,寒光闪闪。 云绦诧异:她拿针要做什么? 难道她晚上还要给女儿补衣服? 旁边的大根捧着一个盒子,在床边打开,里面是些绷带伤药,他小声道:“你来扎,我给她包伤口。” 荷花哭道:“我下不去手……” 大根将针拿过去,道:“那我来扎。” 女人捂紧嘴巴,以防哭声太甚,男人伏低身子,一手捻着针,另一只手两指拨开了阿宝沉落的眼皮……云绦顿时血如冰凝:原来他们竟然要扎阿宝的眼睛! 他们竟然要扎自己亲生女儿的眼睛! 究竟是怎样狠心的父母,才做得下这种蛇蝎恶毒的事情。 云绦哪里还顾得其他,又气又急,彭的一声推开了窗子,也不管自己是何身份立场,厉声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大根夫妇被她横里一声吓得失了神,险把灯火摔落,大根惊道:“你,你怎么……” 云绦开窗跳了进去,拦在床前,一脸嫌恶道:“人家说虎毒不食子,你们怎么这样害阿宝,难道她不是你们亲生的?” 荷花放声而泣,道:“姑娘,你不知道缘由……”云绦打断她,忽觉她面目可憎,道:“天大的缘由也不是你们作恶的理由。” 大根把针狠狠摔在地上,怨人又似自怨道:“你一个路过的,装什么好人,你以为我们愿意害自己的女儿吗?” 云绦瞧男人红了眼睛,女人更是早已经哭到颤抖,又想到席前谈话,这一对夫妻待人真诚良善,并不像是奸恶之徒,心想,也许他们真的有天大的苦衷,便问:“那你们跟我说说,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根落寞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难道能救我们?” 云绦道:“你倒是说说看啊,没准,我真能帮到你们。” 夫妇两人正没头绪的伤心哀叹,虽不指望云绦能帮上什么,但好歹伤心之时诉诉苦,也是有的,荷花便对云绦泣道: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样做,皆是因为一个诅咒。” 第47章 石头人 “诅咒?什么诅咒?”云绦问。 这话从一个农户人家嘴里说出来,感觉很不可思议。 “听老人们讲,事情源于六十年多前。” 大根似乎也拿捏不准,试量着说: “听说那年的秋天下了一场百外未遇的大雨,一个外乡人路经我们正义村时,在村外的庄稼地里发现一具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尸体。尸体除了头上还留有几根头发,全身都已经白骨化,令人骇然的是,他的头骨上钉着一个生锈的榔头!” 云绦听说有死人,马上紧了双瞳:“这人是被谋杀的。” 大根点了点头,道:“那外乡人报了官,州府衙门马上就来了人,虽然尸体都已经成了白骨,但查起来倒不是很难。因为庄稼地的主人就是凶手。很快衙门便查到,死的人是赵兴明,杀他的是他哥哥,赵家的老大赵兴宋。非但如此,还有一个也参与了杀人,就是这兄弟俩的父亲赵元仓,衙门来抓人的当天,赵元仓就在家里上吊自杀了。” 云绦幽幽道:“手足相残已经很惨了,父亲杀儿子更是少见。这个赵兴明做了什么,竟会使他的哥哥和父亲要联手杀死他。” 大根道:“听老人们说,这个人名声极差。他曾经是个当兵的,本来有望提拔,但后来因为违犯军规被贬谪回乡。此后人生不顺遂,变得乖张暴戾,又嗜酒贪杯,爱好赌钱。因为他在军营呆过,身手了得,等闲人七八个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他在村上张狂的很,稍有不顺他的人,便饱以老拳。他还常打自己的老婆,最后致使老婆带着孩子奔走他乡。除此之外,他对自己的父母兄弟也非常恶劣,不但调戏长嫂,欺负小侄,还侵占小弟赵兴清的宅子,动辄发狠,便对他的哥哥说‘我早晚要捏死你’,赵兴宋因为他,过得日日没有安生。后来,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赵兴宋因为有事去到赵兴明家,看到他正独自一人在桌子上睡觉,旁边狼藉一片,酒气冲天,便知道他又喝醉了。赵兴宋喊了赵兴明一声,但没有叫醒,于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就涌了上来,他觉得他不杀赵兴明,赵兴明迟早有一天要杀自己。于是找了根椽子,狠砸在赵兴明后脑,但一击未中死穴,赵兴明惊醒后忍痛反击,两人扭打一处,后至的赵元仓看到两个儿子打架,习惯告诉他两个人打架吃亏的一定是大儿,所以赵元仓几不犹豫,找了个榔头就砸向赵兴明。” 云绦叹气道:“这当爹的也真下得去手。” 大根男人继续道:“这都是后来赵兴宋在衙门里交待的,至于到底是谁下的杀手,反正也死无对证了。二人杀了赵兴明后,把他抬到离家二里外的庄稼地里,埋尸灭迹。后来邻里街坊久不见赵兴明的面,便询问赵家人,赵家人只说他去京城做生意了,过两年再问,赵家人也懒得回应这个问题,都只是说‘不晓得,谁知道跑哪去了’。直到那堆白骨重现人间……” 接下来再讲,大根神情变得有些惊惧了:“那堆白骨重现人间后,正义村便再也没有安宁了。” “怎么?” “那白骨现身后,在那块地里凭空出现了一个石头人,那个石头人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奇怪的很。当时村里很多人都好奇去看了,那些看过石像的人回家之后,短得一两月,长得三四年,先后都得了一个怪病。” “什么怪病?” “两眼流脓,眼球脱落……他们最后都变成了瞎子。” 云绦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根悲道:“不仅如此,一些没去看过石像的人,几年十几年后,也开始得这种怪病,更可怕的,就是一些后来出生的婴孩,慢慢长大后也难逃此劫。” 他说着,无限怜惜看了一眼阿宝,继续道:“开始大家以为是瘟疫,便请大夫来诊治,但请了多少大夫,都说没见过,也不会治。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云游道士,他对村里的人讲,这并不是什么瘟疫,而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他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又与妻子对视一眼,才忍着害怕道:“道士告诉我们:诅咒大家的人,就是死去的赵兴明。他因为在地下深埋两年,无人为他伸冤,所以愤恨正义村所有的村民。道士还说,这诅咒无法可解,但他有个办法确可以减轻大家的痛苦……” 说到这里,他和妻子不由自主地同时摸了下各自的盲眼。 云绦已经猜到几分,但惊怕到不敢讲出来,只听赵大根艰难地缓缓道:“办法就是趁双眼全盲之前,自戳一目,这样一来,便不受那诅咒了。” 云绦听得冷汗涔涔,如此说来,那么不仅仅是这一家人眼睛有疾,全村人怕也同样如此了。 她知道有一种亡者的诅咒:这世间的冤魂,会以自己的执念为黑洞,招徕四方的恶念,拼一个灰飞烟灭不入轮回,留在世上一个恶毒的诅咒。 但有两点令她非常的不解: 首先,一千个亡者中或许能化出一只恶鬼来,但一万个恶鬼也未必有一个能结下诅咒。 因为这诅咒之法甚是晦奥,要以天时地利结成大法阵,并非寻常鬼魂能做到。 以至于云绦行走阳间这么久,也只是听说,却从无见过真正的诅咒。 赵兴明究竟是怎样的大鬼,才能有此神通? 再者,也是云绦最不解的,若是正义村有这样强大的诅咒,便一定怨气弥天,戾气深重,但为什么她夜观四相,却一丁点也察觉不到? 难道说自己的道行不够? 难道说诅咒的深奥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还有,她也有点不信道士讲的那些话。 这世间举凡诅咒之事,其实都是可解的,解咒之法也不难,就是溯其根源,释放怨恨。 道士居然说诅咒不可解,想来是个半瓶子醋。 况且道士所说的解咒之法,闻所未闻,无异于扬汤止沸,实在是遗毒匪浅。 自己插瞎一只眼来保全另一只眼,这算哪门子解法。 大根又说:“那道士还说,如果哪一天石像的另一只眼睛睁开了,这诅咒才算真正的解除掉了。” 荷花哭道:“石像怎么能睁开眼,怕是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大根亦悲道:“我们村本来有三百多户,如此剩下也不足二百户了,听说搬出去的那些人,也难逃这种诅咒,还要受人白眼,所以大家也懒得再背井离乡了。因为自小人人带这残疾,娶妻无门,觅婿无望,只能在本村嫁娶,生下个一儿半女,又怕重蹈以前的旧罪,真是太难了。” 云绦沈思一会儿,道:“大哥,你能带我去看看埋赵兴宋尸体的地方吗?就是那个立石头人的地方。” 第48章 土地公公 大根夫妇听她这句话吃了一惊。 “你?”大根一脸不信看着她,她一个单薄的姑娘,怎么敢提这种要求。 云绦扯谎道:“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自小便熟读周易八卦,通晓奇门遁甲,行走江湖,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了。” 大根夫妇都道:“姑娘,你别开玩笑了。” 这样一个小姑娘,若换到别人家,晚上怕是门都不敢出,更何况去坟地,而且还是风传闹鬼的坟地。 “我没开玩笑。”云绦很认真地说,“我真有降妖捉鬼的本领。” 大根夫妇都不作声,为难地看着她。这姑娘身量不大,口气不小。 云绦说:“大哥,你如果害怕,就给我指下方向,我自个儿去瞧。” 也许是这一句话激到了大根,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挺身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姑娘要是不怕,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荷花想要再劝,被云绦拦下了。 大根出了屋门,抄起一个叉便往外走。 云绦跟在他的后面,随他东拐西绕,两刻钟时间,来到村外的一片地上。 一路走来,其他的地里都种着庄稼,唯独这一片,像是荒了很久,踢开半人高的杂草,果然有个石头人立在中央,大根声音发着颤,道:“就是它了。” 隔着空寂的蒿草,云绦的的目光定在那石头人的脸上。 那是一副再平常不过的石像了。 ——它的脸干枯寸裂,有些地方已经有石屑脱落,裂开的缝隙里有细密的蚂蚁似的小虫爬进爬出。 没有怨愤,没有戾气。 仅仅就是一块石头。 如果有人说这样一块石头能诅咒人的话,那一定是在说谎。 说谎…… 云绦忽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所谓的诅咒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而传播这个谎言的人,难道是…… 云绦想到这个这种可能,不禁想发笑,转而又感到万分的悲涩,她忽然对这个赵兴明好奇极了。 但可惜他的魂魂已经不在此处,再也没办法将他收进符中,探寻他的生前死后了。 大根见云绦端详了好一会儿也不作声,一阵秋风吹动衰草,他紧了紧衣裳,终于忍不住问:“姑娘,你看够了没有。” 云绦点点头,对大根道:“我想自己在这儿呆会儿,再研究研究这石头人,你先回去休息。” 她边说,边眯起一只眼睛,朝着石像的一只眼睛凑近了看。 大根愕然。 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要半夜在独自呆在这儿。 莫说是他,就算是正义村最大胆的人,他也不敢啊。 可大根转念又想,这姑娘说话行事神神叨叨的,寻常女子哪会这样,她说自己有降妖捉鬼的一,或许她并没有说假话。 天下之在,无奇木有。 但要舍她一个在荒郊野外,又于心不忍,大根迟疑道:“姑娘胆子虽然大,但留你一个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要看,明天再来看,到时我把村长也叫上。” 云绦笑道:“你只管回去就是了。” 她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回头特地嘱咐大根:“你记得,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再伤阿宝的眼睛,我会为你们解开这个诅咒,让后来人再不受这苦刑。” 她言语虽轻,但却有一种出离的淡定,让人在此种环境下听了,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来。 大根再要说什么,却见云绦又去研究那石头人了。他心想:阿宝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天,何不死马当作活马,贪信她一回。 于是将手中的叉放下,道:“姑娘要实在这样……就留下它傍身用。” 等他走得远了,云绦静听四下无人,才起身行动。 单靠研究这不会说话的石头人,怕是研究到死一个答案也问不出来,还是找个会说话的人打听才行。 她拿定主意,先是四下寻摸了一根木棍,将一端插进地下,然后绕木三周,嘴里念念有声。忽而双手掐咒,叱喝一声,木棍闪了一下像是被雷劈中,炸裂开来。 然后插木棍的地方一阵烟雾升隆,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转着圈现出身来。 小老头拄一根二尺拐杖,头戴方冠,长袍拖地,须发银白,飘飘似雪。一停住身子,他还没看清眼前人,便马上慈眉悦目,一脸谄媚地向云绦参拜:“小老儿接驾来迟,不知是哪位上神传唤……” 云绦欠着身子,笑嘻嘻朝他道:“土地神,是我叫得你。” 土地公公抬头看她,脸上的笑渐渐凝固,转而变得困惑起来。 “尊驾是……”语气不悦。 云绦满脸带笑,“大仙有礼,小女乃是酆都的见习鬼使。” “你是……你是一只青魂?” “不错。”云绦笑答。 “混账!”土地公公厉声喝道。 一张和善的脸变得大怒,他把打拐杖扔在一边,站直了身子——原来他既不弯腰也不驼背,站直了身子也是个身高七尺的壮硕老人。 比云绦高出一头去,估计比孙悟空都高。 他挺胸抬头,傲声道:“小小青魂,安敢召唤本座。” 云绦忙合手求饶,吐舌道:“大仙息怒,小女子有事求告无门,知道此地唯有您法力无俦,故不得不烦扰您老。” 土地公公神不屑冷笑,抱臂道:“哦,你要求我什么事情。” 云绦指那石头人道:“这村子里有个诅咒,您知道吗?” 土地公公道:“这种小事与我何干。” 云绦道:“我想解开它,但这个赵兴明死的太久了,我找不到他怨恨的源头了。” 土地公公神蹙眉道:“我们神界不掺手幽冥之事,他死后经历了什么,我怎么晓得?” 云绦忙说:“我不问他死后的事情,我只问他生前的事情,您久在此地,一定有他的人生档案,你只需要客观公正地告诉我,他生前经历过什么事,是个怎么样的人就行了。” 土地公公不解:“你只是一只青魂,该去渡鬼引魂,做这种事情,并不能帮你积攒功德。” 云绦笑说:“你不懂,青魂也有自己的信仰……” 土地神看她一脸不谦虚的样子,顿时不悦,道:“可我凭什么帮你,我只守一方土地社稷,不操人事。” “当然少不了您老的好处。”云绦一脸奉承的凑近,小声道:“让他们给你翻新一下庙怎么样?” “你说了能算?”土地公公眉毛一挑。 “包在我身上。”云绦逢迎地捋了捋他的胡子。 “那好。”他终于又笑容可掬起来,与云绦抵肩私语:“这个赵兴明嘛,待我给你仔细查查看……” 第49章 源起 正义村为什么叫正义村? 据说那是在很久之前,梁太祖潜龙之时路过正义村,掉落了一枚铜钱,此地的村民拾到后归还给太祖皇帝,太祖深受感动,便觉村中的人必定皆是正义忠善之辈。 太祖皇帝登龙之后,偶有一日闲得蛋疼,念及此情,便赐名正义村。 以此德散天下,教化苍生。 赵兴明从小就听说过这个历史。 但他不信。 因为他做过很多次实验,每次把铜板丢在街上都没人还回来。 他十七岁那年,梁燕交战,州府下来征兵,他对父亲说:大哥新婚,小弟年幼,我愿从军去。 自此他便离了家,一走就是六年。 他走的时候对村里人讲:我当不上将军,便不回来了。 …… 早晨的露水扑湿了云绦的衣衫,她终于听土地神讲完了眼前这个石头人的生平。 一切她都已经了然于胸了。 原来如此。 她知道这一村人都瞎眼的原因了。 天刚刚擦亮,云绦回到了她之前借宿的那一家。 大根夫妇见她一夜未归,担心的询问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家中老人也听说了昨夜云绦独自去看石头人的事情,生气地训斥自己的儿子莽撞,不该让一个小姑娘半夜去荒郊野外涉险。 当他听说云绦要解开诅咒时,苦笑连连,只当她年少无知在开玩笑,说什么人生苦难,劫数如此,一副看淡的样子。 云绦并不反驳他,一边跟阿宝玩耍,一边似不经心的问:“大叔,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人道:“整七十了。” 云绦又问:“大叔,你认识赵兴明吗?” 老人猛听到这个名字,身子禁不住一哆嗦,随即恢复了平静,道:“他死的时候我才和阿宝这样大,也许见过,但不太记得了。” 云绦怔怔地看着只管玩耍无心顾它的阿宝,慢悠悠道:“大叔,你觉得赵兴明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当然是个大坏人。”老人毫不犹豫道。 “但你都不记得他了,怎么知道他是坏人。” 老人坚信道:“我父亲当年对我讲的,他生前时候就是个恶人,正义村的人,都受过他的欺负。” 大根和荷花也帮衬着说:“还用看他生前么,死后都不做好事,便知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云绦低下了头,眼睛里染了一抹凄凉,抬起头,用质问的口气道:“这些话,你们是不是以后来要讲给阿宝听?” 这一家人见她语气突然加重,竟像是生气的样子,皆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荷花尴尬道:“姑娘,你怎么……” 云绦将手里的绒球放远了,让阿宝去追。 “大叔,你们能不能把全村的人召集起来,我已经有解除正村义诅咒的法子了。” 一家人都被她的话一惊,老人道:“小姑娘净说大话,这种事情你如何做到?你还是赶紧吃了饭,尽早赶你的路。” 云绦把目光瞧向大根和荷花:“就当是为了阿宝,你们不想试试吗?” 大根看她眼神笃定,透着真诚,又想到昨夜与她一同前往荒地看石头人的情景,便道:“爹,我觉得云姑娘不像是说着玩的……”荷花爱女心切,也道:“是啊爹,已然这样了,试试又何妨呢,万一云姑娘真有办法呢。” 老人见儿子媳妇都这样说,只好答应,又叹道:“只怕又是一场空欢……” 大根正要去召集村民,云绦又说:“不过我要先跟你们讲,诅咒可解,那也只是对后来人,像你们这样眼睛已经受伤的,我也爱莫能助了。” 她这样说,大根愈加相信了,不但不失望反正添了些欣慰,与荷花一齐道:“我们哪里敢奢求,只要阿宝没事,我们就烧高香了。” 大根去了大概有半个多时辰,本来安静的村庄骚动了起来。村里人家闻到此讯,纷纷走出家门,扶老携幼的聚集到此处来。 原来这赵大根是村子中的富户,又常做些盐米生意,略有些声望,他一召呼,便得到了村子里大半数人的响应。 况且,村中人受这诅咒之毒日深,听说有人会解咒,相信不相信的,都赶来看看热闹。 一时偌大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云绦也算是开了眼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眼睛带病的人。 他们有的单瞎,有的双盲。只有一些尚在襁褓的小孩,眼睛两只都是好好的。 有人向赵大根问:“能解诅咒的高人在哪里?” 一边荷花领出了云绦,向众人道:“就是这位姑娘说,能解正义村的诅咒。” 众人见了所谓‘高人’竟是这样一个小姑娘,顿时新起的希望跌进了谷底,各自啧声低语,尽是不信。 有人向赵大根抱怨:“开什么玩笑,她要是能解诅咒,怕是猪也能爬树。” 大家都是这样想,传说中的高人,应该是个秃头和尚或者白毛道士,再不济,也要是个挂幡子的算命人或者说书人。 哪怕是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也靠谱些,怎么也不该是个素手单衣的小姑娘。 赵大根被众人指摘的脸红脖子红,声辩道:“大家别小瞧她,这姑娘是有本事的。” “她有什么本事?”众人问。 赵大根憋了半天,才想到这姑娘确实没施展过什么超凡脱俗的绝技,只好硬着头皮说:“她,她胆子很大。” 众人浑笑一团,又怨又责,已经有人心生退意,出了大门。 云绦见有人想走,一步登上院子里的石磨上,高声说:“你们如果还要子孙后代都瞎一只眼睛,尽可以退去!” 她第一句话便不留情,直戳大家短处。 村子里最忌讳这一个‘瞎’字,听她这样说,顿时便有人怒了,要走的人也停住脚步,要看她下一步怎么出丑。 有个壮汉向她叫嚣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解诅咒法,如果能解得,我们全村感恩戴德,如果解不了,我们也不是白白让人羞辱的。” 众人纷纷附和。 云绦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道:“要解诅咒,就要先知道赵兴明当年是怎么死的。他何以有此泼天大恨。” 有村中耆老答道:“此案官府早已分明,赵兴明是被他爹和大哥砸死的。” “错!”云绦斩钉截铁地说。 面对众人诧异的目光,她不卑不亢接着说道:“当年赵兴明曾供职先锋军,有不挡之勇,彼时他爹赵元仓年老多病,他大哥赵兴宋是个文弱书生,很难想像这两个人在偷袭失败的情况下还能打败赵兴明。还有,当时是冬天,地冻三尺,赵兴明是个二百多斤的壮汉,要埋下他需要挖一个很大很深的坑,即便二人侥幸能杀死赵兴明,这个坑,他们一老一病又是怎么挖出来的?” 赵兴明的案子去日久远,当时经历过审案的村民,大多已经过世,后来的村民,也大都是听前人讲起,都觉得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实事,哪里还会考究这些仔细。但是如今,竟被一个外来的陌生人提起六十多年前的往事。且不说她讲得这样细致入微,有理有据,单说她一个外乡人怎么知道六十年前的事,就很让人惊奇了。 这时大家已经收了一开始对她的轻视,都正经听她讲起来,有人发问:“那依你说,是谁杀的赵兴明?难道当初官府审错了案?” “官府也没有审错。”云绦道,“事实是,当年参与谋杀的不仅仅只有赵元仓和赵兴宋,而是他们全家六口都参与了这场谋杀。包括陈元仓老两口,赵兴宋夫妇,赵兴明的三弟以及赵兴宋十六岁的儿子。这些人,即使没有直接参与,也肯定参与了后期的掩埋。有一点可以佐证的就是,赵兴明失踪以后,他们一家人对外的说法统一口径,说明他们事先已经通过气了。” 第50章 讹变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也不问云绦所言依据何在,个个恨得咬牙,道:“他被自己一家人杀害,该去报复自己一家人,不该连累无辜的人。” “也不见得无辜。”云绦淡淡道。 此话一出,又是满场哗然,一些年轻人更是生气,责斥云绦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照你这么说,杀他之事,我们全村人都有份吗?” 云绦见他们群情激愤,把身子缩到板车后面,说话仍义正言辞:“当初赵兴明被全家人杀害时,他住的胡同里有七户人家,且户户养狗。赵家全员上手,大动干戈,难道一个人没有听见吗?” 面对质问,在场有几个人不由的低下了头。 云绦继续说:“赵兴明失踪之后,正义村茶余饭后其实便已经有了他已经死去的传言,但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去质疑,也从没人去官府报案?” 没有人回答她。 “我还听说,当初赵兴明的埋尸之地有一片稻子长得格外的高,曾有人发现并且笑言:没准下面埋着死人呢,后来赵家人便荒了那块庄稼;这桩桩件件,当年都是尽人皆知,在正义村是毫不避嫌的闲谈……” 有个干瘦的年轻人不服,光着膀子上前质问道:“这都是在你瞎说,你又不是我们村的人,怎么知道我们村子时闲谈时说的话,而且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云绦自然不能说是土地公公告诉她的,只好道:“当然是算出来的。” 她有摸有样地掐了掐手指,对他道:“你不信无妨,有没有年纪大点的老人,出来说两句,指出我说的话哪句是假。” 在场倒有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但个个脸寒寒的,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 云绦逐个瞧他们一眼,带着一股无奈道:“一场谋杀,非但不天衣无缝,反而处理的的潦草敷衍,落洞百出,竟能隐藏多年?先不管一个人是善是恶,但他总归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在自己的家中被人杀死,那么多人作案,那么多人知情,那么多合理的怀疑理由……然而,大家却出于某种默契,竟将一个近乎于摊开的杀人事实掩埋多年,若非天降横灾将他尸骨冲了出来,便将永埋地下了,这难道不可怖吗?” 这时候,终于有一个年近耄耋的老人家拄着拐杖站出来,他一脸正义,理所当然道:“我想,就算大家当年不告发,也都是出于道义!赵兴明是个恶人,是人所共知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全家人谋杀死。” 在场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好些人都默默的点头,表示赞成。 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承认了,关于赵兴明的直实死因,全村人其实早已经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 云绦眉眼一垂,暗淡道:“赵兴明是恶人,也是个可怜人。他少年投军,参加了梁燕之战,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得了狂症。这个病,又叫战后应激性创伤结合症,哎,说了你们也不明白……后来兵部将他遣回家乡,他有时会发狂打人,村里有不少人受过他的气,所以好多人背地里都怨恨他。他的家人受他的伤害更多,日积月累,以至后来亲情淡薄,甚至动了杀机……其实事情发展到这里,倒还算情有可原。” 她抬头时眼中忽然浸了层霜:“但后来,大家为了让自己的心照不宣得以师出有名,却恶意编排了赵兴明的很多坏话,将他说得十恶不赦,犹如恶龙。而又自欺欺人,将当初自己的缄默不发视为屠龙之举,以此爷爷传儿子,儿子传孙子,这才是真正的恶!” 她顿了顿,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你们叫正义村,但一点儿也不正义。” “妖言惑众,颠倒是正,岂有此理!”老人气得须发皆抖,怒道:“谁教你来说这些胡话,诋毁我们的先人……” 他话一出口,立马引起了共情,大家顿时把矛头指向云绦,恼他冒犯了正义村的先辈。 “陈伯,你们从哪儿找来的这疯丫头,教她这样胡说八道。” “她是在侮辱我们正义村……” “不要以为你是女人就不敢揍你……” “快把她轰出去……” 大根夫妇也怕犯了众怒,不敢再袒护云绦,责怪道:“云姑娘,你说来为大家解诅咒的,怎么说这些胡话。” 云绦毫不退缩,向步步上前的众人扬声道:“这诅咒其实很好解……” 大家忽听到诅咒之事,不禁迟疑,又暂时安静了些,云绦趁此机会,继续道:“只要你们别再把这些无中生有的怨忿传给下一代,下一代便再也不会受这诅咒了。若是你们的后代有哪一个再对赵兴明心怀恶意,便仍旧难逃你们今日的下场!” 她虽然这样说,但相信的却没几个。 “你这样随便一讲,便解掉诅咒了?傻子才信,你侮辱了咱们,想说两句凉快话搪塞吗?” “到底是哪来的野丫头,该不会是赵兴明附身来的?” 大家超说越群情激奋,已经有人在朝她吐吐沫,还有人在撸袖子。 “我就知道你们不信。”云绦退到阶台。 事情还没完,她还不能跑。 她挺胸道:“我只有一个建议:你们若是相信我说的,就别再对孩子讲赵兴明的坏话。凡是不信的,就继续对孩子说赵兴明的坏话——看看谁家的孩子会双眼流脓!” 话中颇有警告的意味。 说罢又有一丝不忍,看向大根夫妇,诚恳道:“陈大哥,我不管其他人信不信,你一定要信我,为了阿宝。”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她悠然纵身,一起一落,身子已经停在了房顶上。 众人惊呼,想不到这单薄的小姑娘,竟是身怀本领来的。大家一时无人能上房,都站在地下仰头看。 云绦俯身瞧着众人,叹道:“本来我该跟你们要钱的,但瞧你们这么可怜,算了,告辞。”提起裙袂,几个兔起鹘落,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有人喊:“追,追呀,难道就让这野丫头这样跑了。” 去哪里追,她早就像个兔子似的没影了。 第51章 断臂 …… 小河边,本来想偷偷溜掉的云绦被土地公公逮了个正着。 “你答应本座的庙呢?”他抓着云绦的后领,把洗脸的她拎了起来。 “要不是我多瞧一眼,差点让你跑出本座的地界。”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正是云绦眼下的处境。 她赶紧满脸陪笑,连声道歉,把刚刚在正义村的经历跟土地公公讲了。 “……就是这样,要不是我跑得快,就被他们给逮住了。哎,穷山恶水出刁民,大仙,你的庙看来没指望了。” 土地公公一脸不悦,道:“庙倒还是小事。” “那什么是大事?”云绦不解。 土地公公凶她一眼,怒道:“你本来是要去做什么的?你是要为他们解除诅咒的。你这样跑掉,谁还会信你的胡话。” 云绦似乎并不介怀,反而笑说:“我压根也没指望他们会信我。有位姓申的哲人曾说过,人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他们心里种下了对赵兴明的偏见,也不是我一个路人两句话就能解开的。” “那你岂不是白忙活了?他们以后的子子孙孙,还要瞎一只眼?” “不会。”云绦笃定道,“大家都有侥幸心理,我虽然说了他们的坏话,却抛给他们一线希望,他们会想:原来不对孩子说赵兴明的坏话,孩子便不会受到诅咒了。有了这个希望,总要去试试。只要有一个成功的,其他人就都信了。” “这法子有用?” “绝对有用。”云绦抄手在前,胸有成竹地笑着说:“因为正义村本来就没有什么诅咒!” 土地公公诧异道:“没有诅咒?那他们怎么个个眼盲?” 云绦道:“如果我猜得没错,最开始那些瞎眼的,确实是被赵兴明所害,但他用的方法确不是什么诅咒,而是他化身成鬼所施的毒瘴。” 她做了一个双指抠眼的动作,吓了土地公公一跳,然后接着说:“而后来那些,却是村民们自己扎瞎的,他们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信了道士的解咒之法。” 土地公公像是听明白了些,“这么说来,村子里人的不幸,有一半要算在那个无良的道士身上了。” 云绦摇摇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所谓的道士,乃是赵兴明借尸还魂,专门来骗他们的。” 土地公公愕然:“怎么?” 云绦双瞳微凝,点头道:“他恨正义村的人对他的死视而不见,所以害瞎他们的眼睛来报仇。又恨正义村一直讹传他的坏话,所以想让他们世世辈辈都受这磨难。但他身为鬼魂,便有三灾六劫和鬼司缉拿,他没办法一直作恶下去,万一哪他灰飞烟灭或是被酆都捉去了,就不能再施法毒害村民的眼睛的。所以他便想了这么个恶毒的办法,便化作道士,留下了这个所谓的解咒之法,让他们的后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土地公公听到这里,受惊不小,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 人心的恶意实在比海还深,难以揣测。 云绦正说着,余光观察看到土地公公的神情,忙转了神色,一脸笑如桃花,捋须奉承道:“我乱猜的,大仙,我知道您玄心洞见,一切肯定早就了然,只是不愿向我泄露天机罢了。” “这,这个……”土地公公憨然而笑,杵了她一拐杖,“你这小丫头,竟被你蒙到了。” “那……”云绦提裙作势,“大仙,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土地公公微笑依然,却口气清冷道:“难道你就这样白白使唤本座一次?” 云绦忙躬身说,“大仙的帮助,小女莫齿难忘!” “本座活了几千年,总是在听这种虚话,有屁用?不如落点实惠的。让我放你走可以,你要帮我办点事情才行。” 云绦瞧他那一脸索贿的官脸,心里就有了数,忙道:“那有何难,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切听您吩咐。” 土地公公清咳一声,望着东边道:“本座听路人说起,单州城有一盅美酒,叫作‘桃下饮’,天下一绝,不啻琼浆。本座一直想品尝一番,但苦于单州城不在本座地界,如果你能打一坛来孝敬,之前的事情我们就两消了。” 云绦松了一口气,之前还怕他提什么过分要求,如今听他这样说,立马拍着胸脯道:“明白。我现在就去,一定给您老买来。” 说罢就要启程,又被土地公公牵住后领。 他微笑道:“你走了若是不回来该怎么办?我又没办法离开辖地去找你。” 云绦一脸无辜:“大仙相信我,我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 土地公公摇头笑道:“首先,你本来就不是人。实话说,我做神仙这些年,被人求拜无数,许下的空头支票都摞到了凌宵宝殿,还是留点东西做抵押的好,我心理踏实。” 云绦心里暗叫倒霉,碰到这么一个不好打发的主。 她轻叹一声,不情愿地翻开内衫里面的包包,掏出几块她仅剩的碎银,托到土地公公面前,委屈巴巴道:“这些行吗?” 土地公公脸寒了三分,“你当我傻啊!” “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不然我还能抵给你什么?” “当然有。”他指了指云绦的身子,笑着说,“留根骨头。” 云绦惊得一颤,“要不要这么狠?” “反正这也不是你的身体,何必这么在乎,等你回来,我再帮你安上。”说话之间,他手中青光作烟,化出一把寒光泠泠的大刀来。 他语气平淡,眼睛里既无狰狞也无怜惜。 他不以为恶,因为这于他来说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笑里藏刀,卑鄙无耻,以上凌下,趁人之危,以权谋私……云绦把能想到的词在心里骂了一遍。 很久之前,她曾发誓再也不要受人欺压,如今她身归冥界,再也没有‘人’可以欺压她,可是呢?云绦看着居高临下的土地公公,明白了一个很久之前就明白的事情:他虽然对自己有说有笑,但心里却是极其看低自己的,他看自己,跟看那些走狗苍蝇,野树浮萍没什么两样。 甚至还不如它们。 谁让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自己却只是一只匍匐在万象之下的青魂呢。 三界法则就是如此。若妄生不甘,只是徒怀茫然。 所以她只得认下这城下之盟。 “那好。”云绦看着大刀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她手指微抖,慢慢卷起左臂的纱袖,露出一节莹洁如玉的细胳膊来。 “从哪下刀?”他问。 云绦把袖子一通撸到肩膀,备感屈辱地指着肩头说:“从这儿,留根整的。” 土地公公深以为然,点头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完美主义者。”说罢牵起她的胳膊,长刀举过…… 云绦眯起眼睛,把头偏向一边。 一阵扯心的锐痛过后,是一阵磨骨的钝疼,让她几乎要流下眼泪……诚如他所言,这的确不是自己的身体,但她寄魂于此,便有三分牵扯,况且想到这身体的前主人,便更添了一分内疚与心痛。 如果换作平常人来砍,她非得又疼得晕死过去,生一场大病,但仙家的法器确实有点高级,这一刀下去,她除了疼,倒也没有别的不适。 待她睁开眼睛,土地公公已经将那条手臂收起,左肩下,徒留空荡荡的袖管,竟没有一丝的血渍。 云绦虽然心下发恨,但仍不敢在他驾下发怒,只是冷冷道:“大仙,我现在可以去帮你打酒了吗?” 大仙眉头未开,摇头叹道:“听说你们换身体就跟换衣服一样,你若就此舍下不回,其实我也拿你没有办法。哎,算我吃亏,就信你这一回。” 云绦再要争说,又觉得在他面前说什么都是枉然,抿抿嘴,多少意难平独个咽下,转身往东走了。 …… 第52章 暗号 离开正义村,云绦直往单州城而去。 这一路上不她不敢再耽搁,赶路很快,走了不到一日光景,终于在黄昏时分到了单州城。 云绦自然第一件事就是去寻那桃下饮。 问了一路,打听到了地方,那卖酒的地方竟不是寻常酒肆,而是一座庄园模样。 再一打听,原来这桃下饮并非出自平常酒坊,而是庄园主人的私酿,因为这桃下饮驰名方圆,很多人都前来品尝,所以酒主人又定了个规矩,一天只卖三坛,每天一开门早早地就卖完了。 而且那酒不论价卖,要以物易酒,只有酒主人看上眼的东西,才会拿酒来换。 云绦瞧自己孑然一身样,又数了数兜里那点银子,简直愁得一匹。 没办法,她只得先找地方休息,等明日早起再想办法。心里暗想,实在不行,是偷是抢,也要搞到一坛。 转过闹市,偏安巷落里找到了一家陈旧的小店。看门的小二见有客上门,忙上前招呼,“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她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好嘞……”小二马上便发现了她的断臂,吓了一跳,然后又撇了撇嘴唇,一副看轻她的样子。 云绦捕捉到了他的眼神,本来不佳的心里又升起一股闷气。 直到她将银子拍在小二跟前,小二态度才又转好了些,终究目光低人一等。 她忍不住想,如果叶寻还在身边就好了,凭他那个头气派往这一站,至少没人敢小看自己。而且有他在,也有个出气的渠道。 少不得,她今天晚上要气得一晚睡不着觉。 一边想着,一边由小二将她引上二楼,余光处,忽瞥到楼梯处刷白的墙壁上写着什么。 打眼去瞧,只见上面提着一首非常眼熟的诗: 城郭里面一条河, 千军万马分两拨, 多的要比少的少, 少的要比多的多。 字大如斗,个个笔力雄劲。 这首诗云绦恰巧之前在西京的灯会上见过,是当初叶寻指给她的。遥想当时,她和可樱果儿一起猜灯谜的时光,又想到眼下自己孤身断臂的处境,真令人好不唏嘘。 她思绪一起,便停下脚步,问道:“这不是灯谜吗,怎么写在这儿?” 正在柜台后面写账的掌柜听见她问,忙停下手里的笔,走出柜台来。 掌柜打量云绦一眼,点头笑着回道:“对啊,正是灯谜,姑娘可有解?” 这可真是问对了人。 要是别灯谜,她未必有解,但那日她在灯会只猜对了一个谜,正好就是这个。 眼下掌柜问起,她顿时生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成竹之感,得意道:“当然,答案不就是围棋嘛!” 掌柜听了,顿时眼睛发亮,忙两步到楼梯下,揖身拱手道:“客官,请移尊说话。” 云绦不知何意,移步下楼,掌柜陪笑道:“敢问姑娘可是从西京来?” 云绦被他问得一呆,木然点头:“你怎么知道?” 掌柜又问:“姑娘可是姓云么?” 云绦又点点头,一脸的不解。 掌柜忙陪笑躬身拜了下,然后快步去账下取来一张银票,展开来,竟是一张百两大钞,他双手捧上,道:“请姑娘收下。” 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从来只是听说,如今竟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了。 云绦呆呆不知所以,但有钱不拿,除非是傻瓜。 她将信将疑的接过银票,生怕他反悔,忙揣进怀里。 这还不算完,掌柜又说:“店外还有一匹好马,是给姑娘明日上路做脚力用的。” 幸福来是太突然,云绦脑袋里扫了一大筐的问号,才想起来问:“难道是答题有赏?” 怪不得古人说知识就是金钱,知识就是力量。 古人诚不欺我。 掌柜笑道:“姑娘真是会开玩笑,小店贫陋,哪里赏得起姑娘。” 他这样一说云绦就更好奇了:“那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据实答道:“不敢瞒姑娘,是昨日有位公子下榻小店,在此写下灯谜,他嘱咐我们,谁解下了这灯谜,便把银两和马匹留给那人……” 云绦忙问:“那公子长得什么样?” 掌柜一脸崇敬,交手答道:“那公子白袍玉冠,身高七尺,长得丰神俊朗,仪貌丰凡,凤表龙姿,气宇轩昂,临风玉树,神采屹然,乃是少见的人杰……” “他身边是不是带着个姑娘?” 掌柜闻言更是一脸遥思状,赞叹道:“是啊,说起那姑娘来,更是秀雅脱俗,玉骨冰削,如花似玉,国色天香,一入店中来,好似轻云如岫,仙子临凡……” “那都是我朋友。”云绦骄傲的说。 “怪不得,不怪得。”掌柜忙陪笑,继续地又打量了一眼云绦,“怪不得姑娘也长得这么……不一般。” 云绦就当他是在夸自己了。她心里高兴,懒得跟他计较。 她正要上楼去,掌柜的又忙不迭到柜台拿过一封信来,道:“差点忘了,那公子还留下了一封信,敬请姑娘拆阅。” 云绦还是平生第一次收到人家的信。 她接过信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但总归高兴是比生气要多的,她得了银子,一扫之前的不快,喜滋滋地咬开信封,却见信纸上面一字未写,白纸一张。 她又迷惘了。 这是卖的什么关子,叶寻是要对自己说什么? 难道还是说他认为自己看到这张白纸便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呵,那他真是高看了自己。 但她不想在掌柜观前表现得太困惑,只是点了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把信装进了怀里。 小二此时也改变了对她的态度。点头哈腰,尽说奉承的话。 她虽然其貌不扬还是残疾,但架不住她那两位朋友是人中龙凤啊。 云绦上楼时看着灯谜,心里想,叶寻那家伙虽然有心,但做事也太不谨慎,若然这掌柜贪心,昧下银两和马,她都不知道去哪里说理。但她却不知,叶寻早已支付了同等的酬劳给掌柜,又略施手段威言恫吓,掌柜哪里敢欺她。 刚走上二楼,云绦忽又想起一件事情来,看了眼墙壁上的灯谜,伏在栏杆上往下问:“这个灯谜有那么难猜吗?如果别人也猜到了,岂不是要把我的银子和马冒领走了?” 掌柜一怔,摇头笑道:“姑娘说笑了……”不提,走回柜下。 云绦一头雾水。 一旁的小二陪笑道:“因为正常人都会猜答案是算盘啊,只有您的高才与众不同——老实说,客官,这是您与那位公子的暗号?” 云绦凝眉恍然:“呃……” 第53章 色鬼 云绦把整个身子沉入浴桶中,只留一束发顶留在上面。 只要没人来吵她,她可以这样泡一天一夜不露出头来。 一入水中,眼前的熙熙攘攘,耳中的人语鬼叫,以及世间的一切喧嚣便暂时消失了。 就像是在九幽之下的光景。 这时候,关严的窗户,慢慢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缝。 缝开二指,一缕黄色的烟气顺着窗缝爬了进来,黄烟伏地而行,爬到屏风跟前,渐成绳索状,拢系起了挂在屏风上的衣裳…… 一切悄无生息。 可这阴祟之气太浓了,以至于云绦被水隔绝了鼻息,仍隐约嗅到半分异常。 她犹疑之际,缓缓探出头来,正看到仅剩的一只袖子抽离窗缝,再一看屏风上,空空如也。 这气息她再熟悉不过,她大怒,这简直就是老鼠在拔猫的胡子,岂有此理! 云绦起身欲追,才想到自己此刻不着片缕,又落下身子,单手掐决,顷刻元神溢出,萤光一点,扯出一线流光,愤然破窗电掣而去。 浅浅夜色下,她的衣裳被一团黄雾裹挟着,如蝴蝶般沿着房脊振翅南飞。 “站住!” 她的声音撕破夜的寂静。 衣服顿时止住不飞,烟雾凝成一团,化成一个人形黑影。 “谁在出声?” 黑影发出深觉的男人声音。 那点萤光盘旋一周,停在他的高处:“为什么偷我的衣服?” 黑影看清了眼前物,顿时身形暴涨数倍,堪比房屋一样伟壮,又化出一张狰狞邪异的恶脸,背上插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八样兵器,气势骇人。 他将柱子一样粗的臂膀抱在当胸,倨傲斥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爷爷偷便偷了,快快让行,饶你不死。” 萤光不语,抖抖身形,随即也是暴涨,这一涨,如金轮下凡,日出东方,把这一方天地照得如同白昼。 那黑影猛见太阳大的光团就贴在头皮上,如火如电,惊得他凄厉鬼叫,全身炸毛,然后如同撒了气的皮球一样渐渐变小,最后变成孱弱佝偻的影子,伏在房顶上瑟瑟发抖。 云绦招过衣裳,化出身形来,她身子融在一抹暖光里,像是观音娘娘。 她低头睨着他,笑道:“哟,小鬼头,胆子不小,我不去捉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小鬼磕头如捣,求道:“我,我,我偷错门了,请仙姑饶恕。” 云绦细眼瞧他,见他虽然行为猥琐,但周身上下并无戾气,问:“你因何而死,死多久了?” 小鬼面露惭色,支吾答道:“我,我十六岁那年偷看人洗澡,被活活打死的。死了已经有两年了。” 云绦一脸黑线,薄怒道:“原来是个色鬼。那你还真是死不悔改,如今做了鬼,还不忘这腌臜事。” 说话间一脸嫌弃,伸出手来,在夜幕之中凭空画了一个圆,圆门洞开,现出一条比夜还要深黑的途径来,那途径深处似有幽蓝,又点缀着寥落星光几点,还有风声飒飒水声潺潺。云绦指着冥道说:“看你也没做过什么大恶,我也不拿符拘你了,你自己上路。” 小色鬼胆怯地摇了摇头,又是一通磕头。 云绦皱眉:“你不肯?你要想明白了,若是等我拿符拘你,你可是要受重罚的。” 小色鬼哭道:“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当初我死后,本来是要去投胎的,却被青阳道长收了去,他囚了我一魂一魄,奴役我为他办事,若然不从,便要碾碎我的魂魄,叫我灰飞烟灭。求仙姑救我。” 云绦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是怕,而是讨厌那些野狐禅。 尤其是那些参透天机,洞见万象的修行人士。 若他们为善,以己神通泽惠苍生还倒罢了,若他们为恶,那就太棘手了。 凡人往往总是欲壑难填,求法问道之初或许尚怀兰心,求誓发愿,可一旦得了超然本领,便难再囿于初心,总想着爬高望远。而这其中有些半瓶子醋,还会剑走偏锋,比如那位青阳道长,竟想到差鬼为役……她不想去跟那位道长硬碰硬,但渡鬼引魂是她份内之事,她也不能袖手不管。 “你胡说。”云绦挠挠耳朵,自空中落下,近到他跟前问:“人家道长是修行的,偷姑娘衣裳做什么?你莫骗我,不然我先教你知道什么叫灰飞烟灭。” 小色鬼筛糠似的摇头:“不敢骗您,道长每天晚上沐浴之后,都要穿上我偷回来的衣裳睡觉,不然……不然他说睡不安心……” 云绦听了一阵恶心,后怕幸亏自己追回了衣裳,不然被他偷去,以后想到这事就要呕吐三升。又听那小鬼哭道:“今晚我失了手,回去后免不了一顿好打。” “你都死了,就这一缕魂,还怕打?” “道长有个神器叫打鬼锏,鞭生骨,策阴阳,谁都跑不了。” 他这样一说,云绦心里又忌惮了三分。 “带我去瞧瞧。”云绦横下心对他讲。 小色鬼听了狂喜,以为救星天降,叩拜道:“小人若得解困,即刻便去投胎,只恨难许来生,否则一定为仙姑建庙筑堂。” 云绦打着哈哈,心里却是七上八下。黄雾腾起,小鬼前行,云绦隐住身形,跟他前往。穿过正街,转过一处街角,前方竹林掩映,出现一处绵延城曲的大宅,云绦忽觉此处有些面熟,竟是白天的时候来买酒的地方。 她停住问:“这道长还卖酒吗?” 小色鬼道:“这儿的桃下饮闻名遐迩,这里没有人不知道的。” 云绦不由心中赞叹,这道士倒是个奇人,不但能驱鬼驭灵,还能酿下世人趋之若鹜的美酒。 又想,今天晚上既然来了,本来偷酒只是心里打算,如今看来要付诸行动了,反正这道士也不是什么好鸟,她做回贼也安心的很。 当下不露声色,问:“道长现下在做什么?” “大约在沐浴。”小鬼仰头看了看天时,“道长有洁癖,一天要洗两个时辰的身子。” 两个时辰?那皮岂不都要泡秃噜了。云绦只盼他能多沐一会儿,那样便不会与他短兵相接了。 “你可知你的魂魄被囚于何处?” 小色鬼急切点头:“知道。” “前面引路。” 他们穿过厚重的朱门,进入宅中,门后有个仆人正在打盹,面前是一片大到离谱的天井,正堂犹如宫殿,雄踞宅中,飞檐之上皆挂金铃,夜风吹来,叮叮轻响。 “道长就在这大殿里沐浴。”小鬼打着哆嗦对云绦讲。 云绦朝他伸了个安心的手势,表示一切尽在掌握。 她不怕。她是来做贼的,又不是强盗,道长再厉害,只要不跟他打架就行了。 过了前院,沿着左边的游廊一路向后,到了一处园子,园子里有个小池塘,池塘西边盖着几间棚房。 隔着池塘,一阵醉人的酒香从那棚房里传出来,又听断断续续的淅沥水声。 云绦正要往那边走,被小色鬼拽住:“仙姑,不在那边。”云绦哦了一声,心想,事有缓急,先助小鬼脱身,再回来偷酒不迟。 倚着穿堂继续往后走,到了最后面的院子,院子不大,地势却忽地拔高了一大截,有一处鼓楼建在高阶上,匾上写着‘云中阁’三个大字。 楼虽不高大,但乘着月光仰看上去整洁庄严,两层的八角飞檐上,一样挂着八盏金铃。 云绦拾阶而上,一股迫人的气势扑面来而,气势来自于门上的八卦图,这八卦似乎混杂了一些旁门左路道的力量,让人看了便极不舒服,云绦尽量闭着眼不去瞧它,由小色鬼带着路一任冲进了鼓楼中。 鼓楼里空间很大,并没有其他摆设,龛上三清分列,正中置着一块椭圆的明镜,地上铺着两个蒲团。小色鬼将一个薄团掀开,只见一个巨大的铁八卦严丝合缝的嵌入地板内。他跪倒在铁八卦一侧,求道:“仙姑,我的魂魄就在这八卦下面。” 这铁八卦看上去少说也有一百斤,上面还贴着一张写满奇咒怪语的符印。云绦最忌这些玩意,忍着不适睁眼瞧了眼,这时脚下一动,踢开了另一个薄团,下面也有一个铁八卦。 “这儿还有一个,这下面压的什么?”她问。 小色鬼答:“这是道长镇压的另一个鬼。” 云绦想不到作一份业能结两份果,她既然瞧见了,便不会置之不理,点点头,又问:“除了你们俩,青阳还拘禁了其他的鬼吗?” 小色鬼忙摇了摇头,“没了,求仙姑快施神通,放小人脱身。” 云绦也怕时长有变,看了眼铁八卦,问:“我撕开符印,你们能自个儿冲出铁八卦吗?” “可以。”小鬼马上道,“以前只有八卦镇在这儿,我跑过一次,被道长捉了回来,才贴了这符印。” “那就好。” 云绦搓搓手指,壮起胆子去撕那符印,指尖刚一触到,便如雷灼一般生疼,可一旦出手,便没有后退的道理,她忍着疼,二指捏住,猛然撕了下来!一鼓作气,又接着扯开了另一个铁八卦上的符印。 两束薄烟从八卦中溢流而出。 顿时,楼内的灯火尽数扑灭,龛上的明镜精光斗射,如魔王巨眼,横扫室内。 接着铃声大作,鼓楼摇晃不止。 “走!” 云绦身形化雾,与小色鬼一同冲出鼓楼了的楼顶。就在这时,大宅的前院一束耀眼的明光腾起,一个光球似的物体,瞬间刺破黑暗,呼啸而来。 小色鬼吓得变了形,像是被风撕扯的炊烟,惊恐叫道:“那是道长的打鬼锏!” “你走,我来引开它。” 云绦话毕,身形骤然化成一点萤光,萤光慢慢变大,由清光转作一团赤红光球,周身散着一股阴诡气息。打鬼锏嗅到红光散发的弥天邪气,不理小鬼,直朝她掣来。红色光球如流光飞火,倏忽向天际飞去,打鬼锏不甘示弱,奋力向其追去。 一路高低起落,穿云破雾,行山过涧,两个光团你追我赶,也不知行了几百里或是几千里,到了一处巍峨大山。但见山中阴风飒飒,黑雾漫漫,奇峰插天,石崖凛然,崖下荆棘丛丛,其间隐隐有凶禽猛兽的声音传来。红色光球一个猛子扎进了那深不见底的荆棘之中,紧随其后的打鬼锏也随之坠入深处。 不一会儿,红色光球从深渊腾起,却不见了打鬼锏的影子。 红色光球打了一个旋,云绦化出人形,停驻在峰顶上。 她手搭眉骨往崖下看,惊叹道:“天呐,这可是归墟山,你居然也敢追来。我倒要看你怎么脱身回去找你的主人。” 说完甩着发梢得意的笑了笑。又化成一点萤光,沉寂的夜里如一枚曳尾的流星,原路返回单州去了。 第54章 酒鬼 云绦元神归位时,天已过三更,桶里的水已经放置得冰凉,她被冷水冰得全身发僵,裹了三层被子坐在床头,牙齿仍止不住的打颤。 大难不死原该庆幸,但没能偷回一坛酒,又让她高兴不起来。 跑不了,明天还要再去面对一次那个青阳道长。 正想着,窗户当当作响,有个怯怯的声音传来:“仙姑,您睡下了没有。” 云绦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道:“进来。” 窗户闻声分开,不见人影,却有一件件衣裙罗衫似风中花瓣依次飘了进来。 这些衣裳有的花团锦簇,有的清新素雅,也有色彩明艳,美伦美奂。稍时两股烟雾流入,凝作两个身形,捧着一件明艳绝伦,质地如云的红色长裙齐齐跪在云绦跟前,一齐道:“多谢仙姑再生之恩,我俩无以为报,只好承些薄礼孝敬您。” 左边的小色鬼云绦认得,右边的另一个小鬼她却没见过。好奇道:“咦,你是哪个?” 小色鬼道:“他是个酒鬼,方才另一个八卦下面压着就是他。” 那酒鬼有点结巴,磕头不止:“多,多多多谢仙姑救我出苦海。” “酒鬼……?”云绦低眉笑看着他。 小色鬼回答道,“他是喝酒醉死的,青阳将他捉来,命令他日夜酿酒,如今道长卖的桃下饮,便是他尿出来的。” “是吗!?”云绦立马高看他一眼,道:“呀,原来酒竟是你酿的。你是怎么酿下这么厉害的美酒的。” 酒鬼一脸羞惭,“其,其其其……” 其了半天,也没说出半句话来,一旁的小色鬼代他说道:“其实哪有什么美酒,名闻当下的桃下饮,都是他撒的尿。” 云绦惊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音,坐直身子,一脸新奇的问:“怎么,跟我说说,美酒怎么会是尿来着。” 酒鬼似乎有点社恐,不敢说话只是拼命点头,小色鬼帮他说道:“平常人有三魂,即天地人魂,但他却与众不同,他有第四魂,比常人多出一个酒魂来,所以他只要清水过身,便能挤出美酒来……我这哥们老惨了,道长为了酿酒,每天灌他两三斗水,叫他尿七八升酒。” 天底下竟有这么奇诡的事情。 云绦听了,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就接一坛回去孝敬土地公公。 “那你,那你真是辛苦了……” 云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悲催的酒鬼。 他又伏地磕头,“多,多多多谢仙姑搭救。” 色鬼亦道:“我俩这就要去酆都报到了,今世无以相报,只好偷些衣服来赠您。” 云绦打眼瞧着那些漂亮衣服,忽想到什么,冷着脸问:“你真是屡教不改,这又是从哪家闺房里偷来的?” 小色鬼忙道:“不不不,这都是绣庄里偷来的新衣裳,从来没人穿过的。” 原来是新衣裳。 “那也不成啊,总归是偷来的。”云绦把目光艰难地从漂亮衣服上收回来,正色教育道:“偷,这种行为非常不好。快把衣服都还回去。” 两个小鬼都低头不语,一齐跪在地上深深一叩,悄悄把手中那件红色长裙搭在屏风上,然后携着余下的衣服潜出了窗户。 云绦打了个哈欠,待外面彻底没有动静,才跳下床来,捧着衣服自言自语:“这就应该不算偷了,这是人家掉下的。” 正拿着衣裳比量,忽又想到一件大事来,失声叫了声哎呀。 她此番到单州城,是为了给土地公公取桃下饮,如今放走了酒鬼,她去哪里找酒? 趁酒鬼未走远,追上去让他尿一坛? 她不知源头还罢,如今知道了,怎么求得出口,若被两只小鬼看轻,还不如死了。 可拿不回桃下饮,她的胳膊还换得回来么? 若对土地公公据实相告,就一定会伤了他的面子,到那时那老东西定会迁怒自己,那么自己丢的就不仅仅是一条胳膊了。 思来想去,她只盼望着青阳道士那儿还有存货,可以让自己过这一灾。 想到这些,她再也没心情去试那新衣裳了。 …… 翌日清晨,云绦早早起来,早饭也顾不得吃就跑去买酒。 与其说去买酒,其实她更想看看经过昨夜的折腾,那个未曾见过面的青阳道长现在是个怎样状态。 青阳道长的大门前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云绦听到几个资深酒士正在品评天下美酒,畅解其中滋味。 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里面装得正是桃下饮,大家传着葫芦闻了一遭,无不大加称赞。 一人问:“李兄,你前次已经得了一坛,今天怎么又来?” 拿酒葫芦那个道:“好酒岂有嫌多的道理。” 那人又问:“李兄上次拿千金裘换酒,不知今天又拿什么宝贝来换……” 云绦听大家交谈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拿着极其贵重的物件来换酒,其中有一些人,甚至把家传宝物都献上,都未必能入青阳道长的法眼。 还有一些人,他们来此并不奢求能换到一坛酒,只是能闻一下酒香,便是一天的信仰了。 这些人中,既有远道幕名而来,也在单州城中常住者,既有达官贵人,也有游侠浪子,却皆是嗜酒如命之徒。 云绦心里暗想:不过是一盅酒,竟叫这么多人为之折腰,青阳道士这一招空手套白狼,实在是为祸不浅。不过,如今她已经把那只酒鬼放走,以后,这些人再也喝不着青阳道长的佳酿了。 不多时,宅门沉沉洞开,里面走出人来,一个领头的像是管家,后面跟着几个小厮。 在场众人一哄涌上去,生怕落在人后。却听那管家大声道:“诸位。实在是抱歉,昨夜府中酒坊起了大火,所有的美酒一朝俱丧,道长也受了些伤,他要我告诉大家,最近一段时间,府里都不会酿酒了,请大家回去。” 大家闻此噩耗,一时间如丧考批。 现场喧嚷不停,有人遗憾有人不信,还有些人要硬闯进去拜访青阳道长。云绦听了也是一阵心凉,青阳道长既然说没有酒了,那八成是真的没有了,否则,他不拿出来换物换钱,难不成自己留着喝吗。 云绦悔不当初,昨天晚上真该拉下脸来,让那酒鬼帮自己酿一坛再去投胎。 正想着,马蹄噔噔,打东边跑过一匹马来。 云绦不经意扫了一眼,吓得忙躲到众人后面。 马上的人居然是叶寻! 此时他怀中抱着可樱,而可樱双眼微闭,脸色酡红,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云绦心中不解:叶寻不是应该早就离开单州往东行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叶寻一脸着急的表情,可樱这副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到了宅前,叶寻勒马停住,将可樱抱下马来,人太多,他也未留意到云绦,径直走到大门前,道:“在下求见青阳道长,请赐一见。” 管家与小厮拦住他,“我们这儿以后不再换酒了,公子请回。” 叶寻摇头道:“我不是来换酒的。昨天我妹妹喝了你们家的酒,睡了一天一夜还没有醒,我想问下道长,既然是道长酿得酒,有没有个解酒的方子。” 管家不耐烦道:“这种事情常有的,我们也没有解酒的方子,一天醒不了,就多等一天,想来这姑娘酒量小又贪杯,以后让她少喝就是了。”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俩来,喊道:“嘿,这不就是昨天弹一曲琴换了一坛酒的那个小姑娘吗,怎么醉成这样了。” 又有人遗憾道:“暴殄天物啊,此等佳酿拿去作牛饮,醉死也活该。”这些人正因换不到酒心中有气,正好撒在叶寻的身上。 叶寻脸有微怒,但众人一口,其中有些人还带着酒意,他也不想多惹是非,又因抱着樱怕伤到她,只得说:“小妹玩心太重,昨日争了诸位一坛酒,我在这里给大家陪不是了。” “你陪不是又有什么用,如今青阳道长不再酿酒了,我们再也喝不到桃下饮了。” 叶寻忙道:“昨日那一坛酒我们只筛了两杯,如今剩下都在马上,如果诸位不弃,我现在就分给大家。” 这话一出大家顿时沸然,众人都道这桃下饮价值不菲,况且眼下青阳道长无酒可换,更是千金难买,不曾想这少年公子眼都不眨,一句话就要分给大家。 想来大概是他得来容易,所以散去也不觉得心疼,也或许是他本就不懂得饮酒,所以才不知美酒的珍贵。 他既然慷慨,众人何乐不为,一众酒徒疯了一样,纷纷动手去马背上抢酒。 叶寻被他们撞得几个踉跄才站住身子,低头看了眼沉沉未醒的可樱,愁得叹气。 这时候,嘈杂的人声中,一个熟悉的说话声涤濯众音,风铃般传入他的耳中: “这是我的酒,你们哪个也不许抢!” 第55章 重逢 叶寻缓缓抬头,看到云绦一身红衣艳艳如火如霞,手臂环抱着酒坛站在马背上,正朝着下面的众人瞪眼。 “师傅……” 他低声如喃,似在梦中。 “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 “人家公子说了,要大家平分,你岂可一人独占!” “快滚下来,别逼我们动手。” 众酒徒有的规劝有的威胁,纷纷举手拽她。 “叶寻,告诉他们,这是我们的酒!” 云绦被围得促狭,朝叶寻大声喊。 叶寻才从发愣中缓过神来,跑到马前,双肩膀抵开几个人,大声道:“这是我们的酒!” “你刚刚说要分给大家。” “我反悔了!”叶寻眼睛瞪的斗大,收起了之前的和善,仿佛哪个再敢上前,他就要像狮子一样把人吃掉。旁边一个不识相的还在扯云绦的裙子,被他一脚踢了出去,喝道:“你们再上前我就不客气了!” 众人一时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竟真的没人再敢上前。 “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 云绦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在叶寻旁边,得意道:“对,他说话就是不作数,我们家我说了算。” 叶寻听她这话,神思一荡,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与她站得更近一些,侧头瞧她:才两日未见,她好像清瘦了些,大概她之前就那么瘦,也或许是她换了身红衣裳,愈加衬显得这样。眼神向下打理,胸口像是猛中了一箭:云绦挨着他的那条肩膀,袖子里竟是空荡荡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说她遇到了什么难以收伏的恶鬼,或是什么法力高深的妖怪……总之世间有太多太多他不可窥探的神秘力量,他也不知云绦的道行是多少深浅,遭此劫数,竟是为何。 叶寻一时气血上涌,几乎就要脱口问出,但他忽又想到那天夜晚在西京城发生的事情,云绦好像对一些关于她身体的事情很忌惮,如果贸然问她,或许又会惹她生怒——也或许,自己盯着看了这么久,她已经在生气了。叶寻忙把目光收回来,不经意对上云绦的眼睛,但此刻她眼中只有盈盈笑意,还有些占了便宜的得意。 “神经病,说了要分给大家又急眼。”有人咒骂,眼见酒的主人翻了脸,全没了之前的慷慨之意,虽然满怀不忿,也渐渐退散了。 叶寻一心只记挂着云绦的那条胳膊,任人骂人怨,也无一事能分他的心。 不过一会儿,人散得差不多了,云绦把酒挂在马鞍上,边走边凑过来瞧了瞧叶寻怀中的可樱,瞧她一副宿醉未醒的酣然模样,只得可爱又可笑,笑问道:“可樱又喝醉酒了?” “嗯。” “她的酒量可真小。” “嗯。” “以后别让她喝酒了。” “哦。” “叶寻……”云绦退开一步打量着他,“你怎么这么冷淡?” “我……”叶寻终究没办法视而不见,一时血红了眼底,抵着牙关问:“师傅,你的胳膊呢,你,是不是让人给欺负了……” 云绦怔了一下,旋即失笑道:“笑话,谁能欺负我。”她长吐一口气,故作深沉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千里飞剑?” 叶寻点点头,又摇摇头,云绦说的新奇东西,他一般都不晓得。 “意思就是剑可以飞到千里之外杀人。而为师这两条胳膊,左边叫作游龙,右边叫作惊鸿,都可以暂离肉身,飞到千里之外去捉鬼,这两天正好游龙出差捉鬼,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边说边郑重地点着头,这理由既强大又浪漫,她自己都为之惊叹。 叶寻一听说她的胳膊还能失而复得,立马心境转安,惊讶道:“原来是这样,师傅,你可真厉害。” 云绦谦虚地笑了笑,“一般一般。”看了眼鞍下酒,又换了心思,眨眼笑问:“叶寻,你们喝这坛子里的酒了?” 叶寻自与云绦分别之后,日来心如焚锅,他一面害怕再也寻不到云绦,一面更怕寻到云绦后,她说出更决绝的话来,若那样,他连最后一点侥幸的心也没有了。想不到如今找到她,她只字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她刚才出门打了瓶酱油回来一样轻松随常,虽然叶寻心中仍难免心怀忐忑,但实在没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重逢了。听云绦问起酒的事,心情一敞,便道:“是啊,我喝了两杯,可樱喝了一杯,师傅要尝一尝吗?” 云绦摇摇头,欲语休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好喝吗?” “还好,可惜我不大会品酒。” “把剩下的这些给我行吗。” “当然行。不过师傅,这酒太易醉人了。” “我不喝,我有用。”她拍了拍酒坛,翻身上了马。 才说了几句话她又骑马欲走,叶寻一时急了,忙腾出一只手抢住缰绳,急惶道:“师傅……你去哪儿?” “呃……我有一个朋友特别爱酒,我去给他送去。” “我们一起去啊。”叶寻扶正怀里的可樱,一时不知怎么处理她,但又生怕云绦下一秒就要策马远走,急道:“等我去牵马,咱们一起去。” 云绦一脸为难,吐吞不清道:“我,我那个朋友不见生人。”看叶寻一脸发急的样子,又道:“再说你还要照顾可樱……你在这儿等我行吗?我骑马快些,最多一天就回来了。” 叶寻不知该怎么争说,只是手里的缰绳不松,说:“一天回来?” 云绦郑重点了点头。叶寻心想,云绦既然说不能见,那便肯定有她的理由,况且此番重逢,她一如之前,两人并未见任何嫌隙,她又许下归期,自己若再强求,也未免太婆婆妈妈了。 不情愿地松了手,失落道:“那好。” 云绦提马上路,打了一个旋,又转头走了回来:“叶寻……” “啊?” “你不会又像上次一样,丢下我不声不响的走?” 叶寻张大嘴巴,目光也呆住,竟不知说什么好。默然好久,云绦仍把那双略含担忧的眼睛盯着他。 “不会。”他把目光扬起来,保证道,“师傅,我这次一定等你。” 云绦这才满意的一笑,策马去了。 …… 黄昏时分,叶寻站在单州城的西门外,频频西望,又几度垂思。 忽有一刻,他像是得了心灵感应,望向远方。 晚霞尽处,黄沙路上,隐约出现了一个身影。 白马奋蹄,红衣招招。 她如约回来了。 …… “叶寻,你是怎么猜到我会住在那间客栈的?” “我其实在城中三家客栈里都留了诗。” “单州城这么大,只有三家客栈吗?” “不是,这三家最破,我知道师傅你一定会住最破的客栈。” “……那你留给我的无字天书里面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留它做什么?” “嗯,因为我知道师傅好奇心特别重,你看到一张白纸,就会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说不定会因此来找我。” “……叶寻,你心眼太多了,我真怕哪天被你卖了。” 第56章 江上 夜色微澜,未央的明月照在宽阔的江面上,半江残影,随波潋滟。 习习秋风踏波而来,吹入红木蓝顶的飞蓬船,吹醒了宿醉三日的可樱。 她慢慢睁开微阖的眼睛,伸个懒腰坐起来。 扫顾四周,一点烛火映照下,入眼周围都是些木顶木板,木门木窗。 可樱刚一起身,又觉得身下悠悠晃晃,她推开窗子往外瞧,只见窗下波光起伏,蓬顶星光璀璨,远处偶见渔火点点,水天融在一色,两下交映,分不清星河哪端。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身在船中,船在江上。 自己只是喝了一杯酒,几时竟跑到江上来了? 她正摇头追忆自己怎么会到了船上,耳听外面有轻脆的落子声,还有喁喁交谈声传来。 可樱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在叶寻和云绦正在灯下下棋。 一个举子不定,眉头紧锁,一个好整以瑕,淡定从容。 忽见云绦的面,可樱一下子大喜过望,抛下心中诸多萦绕,喜不迭喊:“云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像个孩子似的三两步蹦到了她的跟前。 云绦正为眼前困局苦恼,索性赖皮地哗啦一声推了棋子,起身抱住冲过来的可樱,捧着她脸道:“哎呀,总算醒了,再睡下云,你简直要成睡罗汉了。” “我睡了很久么?”她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叶寻。 “还好。”叶寻松了一口气。 这两日来,可樱一直醒不过来,他担心的不得了,以前也见过不少醉酒的人,但从来没听说过有醉这么久的。 云绦哼了一声,道:“什么还好,这是有人看着你,如果以后你一个人,谁照顾你。” 可樱欲言又止,想到那天,要不是因为云绦和叶寻吵架,让哥哥连日心情不好,自己也不会去跟人家弹琴换酒。 谁能想到那酒如此厉害,一杯就把她撂倒了。 她一脸委屈。 叶寻起身笑道:“醉酒虽然不好,但错有错着,要不是可樱喝醉,那日我们就早一天离开单州城了,也就等不着师傅了。” “对啊,对啊。”她变得理直气壮了。 云绦被她反将一军,一想也确实如此,噘嘴道:“总之,以后少喝点。” 三人重又坐下来。可樱睡饱了觉,精神焕发,“咱们这是在哪儿啊,要去哪儿?” “这是渭水的支流,徒骇江。”叶寻推开船舱的门,“从这儿往东大概一百里,穿过通天峡,差不多三天的水程,就能到昊京了。” 可樱心情极好,扒着舱门往外看,舱外甲板宽敞,顶上是蓝布飞蓬,四下垂着轻纱。 她回头发愣:“我好像以前来过这儿……” 云绦和叶寻都是一惊,云绦忙说:“外面黑漆漆的,你能看清才怪。” 可樱道:“我看不清,但听名字好熟悉……” “这名字很常见啊。”叶寻挠头,“我们之前走的地方也有一条河叫这个名字。” 一旁云绦连忙附和,可樱似解非解地哦了一声,头还探在外面,‘咦’了一声,“咦?这船怎么不走啊。 云绦把她拉回软榻,闭了舱门,说:“别提了,咱们落难了……” 细说起来,可樱才知道,原来这江东一带有种载客船叫作‘仙尾船’,即一头大船在前面打头,撸夫舵手全在大船上,后面钩锁挂连,带着数只或十几只尖头方尾的小船,后面的小船皆是雕栏玉砌的精美画舟,上面舱卧食水一应齐全,却没有桅舵撸帆等行船设备。 这样做,是为了让乘客既能享受山水间的闲逸,又可以避免撸夫摇水及其他人员的烦扰。 叶寻他们正是租下了这样一条画舟,还是价钱最高,排在最尾的那条画舟,谁料半路上船钩悄悄脱落,待他们发现时,大船早已经游得没影了。 他们就这样遗弃中了江心。 “本来是想图清净,这回真清净了。”云绦伸个懒腰道。 可樱听得啧舌:这两位倒看得开,船被搁浅,还有心情下棋呢。 “既来之则安之嘛。这儿是航运要道,想必不久就会有大船路过捎我们一程。”叶寻从坐榻旁拿起一副鱼杆,“我去给你们钓鱼吃。” 他一个人去到甲板上钓鱼,把云绦和可樱留在船舱里说话儿。 云绦低头收拾着棋子,觉得有双眼睛在看她,一抬头,正碰到可樱探究似的目光。 “你看我干嘛?”她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发怯。 “云姐姐……”可樱柔声喊她,“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云绦被她问的一愣,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正踌躇间,可樱又问:“你和我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之前不是跟你讲了……” 可樱不置可否,牵过她的一只手来,捧在自己胸口说:“云姐姐,不管什么关系,你以后再也不要丢下我们不辞而别了。” 云绦张了张嘴,有苦难言。明明是叶寻先卷铺盖离她而去的,他反倒在可樱面前恶人先告状。 可樱难过地说:“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哥整天魂不守舍的,一路上看见凡是和你穿同样衣裳的,都要追上去问问,害的别人都以为他是登徒浪子。” 云绦啊了一声,“他不会?” “会。”可樱难坚定的说,“有一回他追出去太远,都险些把我给丢了。” 云绦听了,往船舱外瞥了一眼,心里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叶寻这么在意她的离去,真的是挂念她本人么? 一边可樱又托腮苦恼说:“有时候我都搞不清,到底是你们俩亲近,还是我们兄妹亲近。” “当然是你们亲了!”云绦忙打断她的乱想,“你都不晓得,这几天你醉酒不醒,叶寻是怎么照顾的你,那是走路背着,骑马抱着,上山扛着,过河举着,除了吃饭睡觉,你就跟个口袋一样整天挂在他身上。” 可樱小脸一红,睫毛扑闪,“是吗?” “我骗你干嘛。就算这些你不认得,娘娘山的事情你总该……” 她看到可樱身子轻颤了一下,马上闭嘴不提了。 “以后……”可樱慢吞吞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也不要再分开了。好吗?” 云绦说:“好啦,我答应你,就算为了你,我以后也不会再不辞而别了。” 但她心里却无奈地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她等到了昊京,做完了她要做的事情,大家总归是要分开的。 第57章 钓鱼 夜风微凉,甲板上的叶寻一条鱼还没钓到。 他以前小时候常跟着姐姐在浅水里赤脚摸鱼,似这般高雅的高处垂钓,他却从来没有试过。 等他安个马扎,支起渔具来,才发现诸样工具全都齐备,但唯独缺少了鱼饵。 他不愿进去打扰船舱里两个姑娘的聊天,索性空钩落水,只摆个架势在外面欣赏起夜色来。 他也学一回姜太公。 船虽然没有桨,但顺着暗流微波也缓缓东移,沈静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猿啼,江两岸似有峰峦微现。 叶寻忽想起了当初。 五年前,他也是坐船从这儿去往昊京。那时候他才十六岁,穿青衫戴方巾,背着重重的书匣。 那时他一心只想着考状元中探花,荣归故里,让姐姐扬眉吐气,再不受人欺负。 那时他站在船头指点峰峦,念下‘我自云端骑鹤过,谁问青天有龙吟’的猖狂诗句。 如今他已经释卷多年,两手染满血骨,如今他也功成名就,成为历朝数以千年来,弱冠封候的第一人,获得了远超状元的不世奇功。 他本来雄心万丈,意气凌天。 可这次西归,他所有的雄心傲气都折断了。 他所有的荣耀,统统沉入了这滔滔不尽的渭水之中,此后不会——永远也再不会唤醒那份热切的初心了。 此时故地重游,沉钩将钓,钓的也许不是鱼,而是沉入江中的那个少年书生。 夜渐中宵,船舱里说话儿的声音慢慢听不见了。 一会儿,舱门轻轻打开,可樱悄悄走到他身后边。 “怎么还没睡?” “睡太久了睡不着。” “你云姐姐呢?” “她睡了。我们小点声说话。” 叶寻故意压着声音,凑近些道:“这样够小吗?” 可樱一怔,以前哥哥可从来没有跟自己开过这样的玩笑。也许是云绦去而复返,他心里高兴。 她笑着点点头,往他身上披了个毯子,自己也披了一个,坐在他身侧,“哥,你钓多少鱼了。” “我看看……”叶寻翻开鱼篓,“目前一条也没有。” “真笨啊。” “你等着,等我给你钓条大的。” 可樱轻轻偎在他的肩膀上,叶寻偏了寸肩膀,她又靠过一寸来。 “哥,昊京是个什么地方?” “昊京啊,”叶寻想了想,他其实在昊京待的时间并不长。 他初入昊京时,正逢兵临城下,祸乱交加,昊京哪有什么风光可赏。再后来他带兵出关,鲜少回朝,最近一次也是在金殿交兵符时在昊京逗留了短短一日。 “很大。”他言简意骇的说。 “有多大啊?” “比之前我们路过的所有城池都要大。城中有条朱雀街,就和这条江一样宽。” “这么宽啊。” “是啊。而且里面还有个皇宫,皇上就住在里面,很大,很漂亮,普天之下怕是找不到第二个。” 叶寻说着,忽觉不妥。在云绦对他身份的设定里,他是个异邦的亡国太子,应该没去过昊京啊。 可樱应该也知道,那她为什么还要问自己打听昊京? 他心里却起了隐忧,又想,昊京不日在即,进了昊京后,他之前同可樱讲的故事又该如何自洽。这终究是个必须要解决的麻烦。 “我们要在昊京待多久啊?”可樱又问。 叶寻手下紧攥了下鱼杆,他决定不跟云绦商量,自作主张一次。 耳听得四下无声,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可樱,我有件事一直想对你讲……” 可樱慢慢坐直了身子,侧头看着他。 “什么?” 他不计后果,只想斩断眼前这堆乱麻。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亡国太子,你也不是什么落难公主。” 叶寻说话完,直直地看着鱼杆,不敢去瞧可樱。 另一边的可樱也不说话,现场突然陷入一片寂静,此时,他倒真希望能钓上条鱼来,打破这可怕的安静。 好一会儿,才听可樱于沉寂中轻声说: “我知道啊。” “你知道?!”叶寻大惊,松了鱼杆,转头看她,夜色下看不清她的脸庞,但可见她出奇的安静。 “你怎么知道的?” 可樱接过他几乎落入江中的鱼杆,也摆出和他同样的垂钓姿势。 她波澜不惊,气定神闲地说:“因为这个故事听起来就很扯。不过我一开始还是有点信的,但那次在娘娘山,绑我的人问了我很多话,我才确信了,你才不是什么亡国太子。” “——你是大梁国的将军。”她骄傲地说。 叶寻一时陷入了纷乱:她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一直隐忍不讲? 除了知道这些,她还知道了什么? “你知道了,为什么一直没跟我讲?” “因为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啊。”可樱理所当然道,“你瞒着我,肯定有瞒着我的理由,我们也许是得罪了什么人,你怕我担惊受怕,也或许有什么不好讲的,我知道了也没办法,你只是心疼我,怕我不开心,总之,总之……” 她越说越快,肩头开始发抖,声音也开始不能自抑地轻颤,她眼睛一眨不眨,泛着渴切的光华,看着叶寻,小心翼翼问:“总之,不管你是亡国太子是将军候爷还是江洋大盗,你都是我哥哥,我们都是兄妹,是不是??” 叶寻想她告诉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他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喊。 他只有一个姐姐,她死了。他可以对其他人好,但不可以让其他人来充当这个位置,抵消这份伤痛。——如果哪一天这份伤痛减轻了哪怕一毫一寸,这都是对姐姐的亵渎。 他不允许。 可是最后时刻,嘴像是突然不受了心的管控,他说出三个字来:“当然了。” 一说出口,他便觉得全身发麻,情不自禁的揽住可樱轻颤的肩头,一字一句,噙齿如念道:“我们当然是兄妹,永远是。” 然后,他将自己的故事从头到尾,一字不假的讲了出来。 于是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叶寻还是那个叶寻,是那个十六岁出眉山的少年;是那个数年策马疆场,建功立业的少年;是那个功成名就,回乡接妹妹的少年。 只是,当年那个和他相依为命,凄惨死去的哑巴女孩,统统化成了可樱的影子。在天下承平的今天,他们终得团圆,她就坐在眼前,要跟他一起去昊京,去见识他用命拼下的太平江山,盛世繁华。 …… “哇!”正说着话,可樱突然低呼,挥臂擎杆,“有鱼上钩了。” 真想不到,钩上无饵也有愿者肯上。 两人一阵手忙脚乱把鱼提上来,这鱼竟然有三尺多长,在甲板上一阵翻腾,好容易制服了它,搞得两人一身鱼腥水渍。 叶寻与可樱对视发笑。 忽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鱼就像是他沉入江中的快乐年华,被可樱冷不丁钓上来了。 第58章 大船 清晨,三个人早早的在甲板上支了炭盆,围着烤鱼。 云绦一边用手丈量着鱼身,说:“这鱼怕是有十斤重。” “不止呢。”可樱充当起了厨师的行当,撸着袖子往鱼身上撒油点盐。 叶寻沏了壶好茶,端到甲板上来,看着忙着的两人道:“其实在这江上做个渔民也不错。” 可樱笑着回道:“那就做啊,反正也没人拦着我们。” “不行……”云绦说,“你忘啦,他答应泥巴寺的方丈还要回去做和尚呢。” 叶寻笑着说:“还别说,我最近没事时常读那本金刚经,慢慢还真有了些心得。” 云绦朝他合手说:“那大师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开化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可樱也来了好奇,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对啊,给我们讲讲。” 叶寻将身坐定,道:“佛家八宝之中有一样是双鱼瑞相,我一边吃鱼,一边讲佛经,怕要遭雷劈的。”他边说边用小刀剜下块肉来放嘴里,咂了咂滋味,“淡了,可樱再放点盐。” 可樱边放盐边道:“要我说,讲佛经太没意思,如此良辰美景,不如我们来作诗。” “作诗?”云绦停下手里动作。 “对,咱们就以鱼为题,轮流作诗。作得出来,就许他吃块肉,作不出来,就一边看着。” “这个好这个好。”云绦拍手赞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呢哥?”可樱看向叶寻。 叶寻耸耸肩膀,“我是没问题。”又瞧向云绦,“师傅,你行吗?” “少瞧不起人!” 三人立好规矩,可樱当仁不让,第一个先来。 她微一思索,便伸指吟道:“钓线沉波漾彩舟,鱼争芳饵上龙钩。” 叶寻击掌赞了下,续道: “青锋一尺穿膛过,剥尽红鳞跃未休。” “这个我也会。” 云绦晃着脑袋,续上两句:“吃完鱼骨抛江里,抹嘴东去水悠悠。” “好诗,好诗。” 大家相互称赞,然后每人分肉一块。 然后也不管成不成诗,三个人欺负死鱼没法抗议,无论作什么歪诗,都要吃它一口。 “江中水月通禅寂,鱼龙何处听梵声。” “浮天沧海万里远,灵台方寸有孤灯。” “孤灯上面架起锅,一半麻辣一半蒸。” “好诗,好诗。”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凌波渡寒水,凫惊金鳞滑。” “吃鱼先剔骨,才能不塞牙。” …… 正吃到一半时,远远地看到西边江面上驶来一艘大大的楼船。 叶寻忙吐出嘴里的鱼骨头,向大船招手喊话。 正好有三两船客在船舷处游玩,看到他叫喊,跑去叫来了船主人。船主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寻便把画舟搁浅一事讲述一遍。 船主人见他三人相貌举止不俗,又拿出银两做船资,不疑有他,乐得顺水人情,便停帆住桨,遣小舟将三个人接到了大船上。 这艘大船通体漆红,甲板以上建有两层,加上底舱,共有三层。船约二十丈长,船舱排列如屋,四下都是红灯笼青幔帐,装饰极其奢华。 船上人都是些游山玩水的游客,有一些身份尊贵的,还带着家仆。 叶寻三人上来得晚,只好住在最下层的船舱里。 他们被安排在三间相邻船舱里,所幸虽然在低层,但船舱不似小舟上那样促狭,还挺宽敞。 除此之外,船上的饭食也非常丰富。一顿午饭吃下来,云绦便想住在这儿一辈子不下船了。 “等我有钱了,也要买艘这样的大船。”她说。 可樱问:“云姐姐,你之前不是说等有钱了要买西京城里那个大客栈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买客栈又不耽误买船。” 叶寻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她,摇头叹了口气。 “叶寻,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就不能有点梦想吗?” “能,您接着梦。” …… 歇过中午,闲得没事干的云绦离开自己的房间,绕着船舷走了一圈。她想数数这个船上到底有多少个房间,以便给船估个价。 正数着,忽瞧见二层处有人群熙熙攘攘,还三三两两的船客陆续登梯上去。 她扯住一人问是什么热闹,那人道:“楼上有位高人,正给大家测字算命呢。” “准吗?”云绦问。 “准得很。” “要钱吗?” “……不要钱。” 云绦忙也跟了上去,楼梯上到了一半又想起了叶寻和可樱,这种便宜事不能自己独享,也要带上他们俩才行。 于是她一路小跑返回下层,把他俩也拉了出来。 叶寻一直觉得算命之事都是胡言招摇,作不得信,尤其见识过了西京城中那位梁姑娘的算命法子,他更加敬而远之。 但云绦和可樱非拽着他,他磨不过二人,只得勉为其难一同去了。 三个人登上船的最高一层,走在前头的云绦拨开人群往里看,只见案前站着一名道人,被人众星拱月船围着。 那道人年逾六十,头戴五岳冠,着一身天仙洞衣,上绣着日月星辰,正笑盈盈的与人说话。 一眼看去,颇有一股得道高人的风骨。 云绦想,也许真有两把刷子也说不定。 “啊……”这时身后的可樱挤上前来,轻呼道,“这不是青阳道长嘛。” 云绦登时像中了一箭。 原来闻名多时的青阳道长竟是眼前这个家伙? 如非亲见,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人就是那个半夜偷姑娘衣服睡觉的死变态。 可他不在单州城呆着,为什么坐船到了这里? 难不成,他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这倒要小心仔细些了。 这时叶寻也抬起头来,讶道:“还真是。”又向云绦介绍道:“师傅,这就是那个换酒的道长。” 云绦机械似的点点头,心思已经游荡到了天边。这时那道长也瞧见了叶寻与可樱,远远向他二人招手,朗声笑道:“二位,别来无恙。” 众人见是与道长有旧识的人,纷纷识相地让出路来,叶寻抱手道:“道长无恙。” 可樱也道:“道长好。” 她揽着云绦上前来,青阳低眉瞧了眼,笑问:“这位姑娘可是一路来的,怎么那日庄前论酒,未曾见过啊?” 叶寻正要出声引见,一旁可樱先答道:“这是我云姐姐。” 青阳哦了一声,并不作其他反应。 第59章 测字 云绦心想,自己虽然去庄上闹了一番,但青阳并未见到自己的面,所以他原是不认识自己的。 这样一想,心下稍松,朝着他拱手笑了笑,称道:“道长好。” 青阳微笑颔首。 可樱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几个字贴,道:“想不到道长酿酒是个名家,还精通测字算命之法。” 青阳大笑一声,谦虚道:“舟上无事,闲来游戏,让姑娘见笑了。”抬手递过笔来,笑问:“姑娘捧个场么?” 可樱一时不好相拒,反正左右无事正好消遣,便接过笔,略一思考,心中便有了个字,铺开纸,端正正写下了一个‘酒’字。 “咱们与道长以酒相识,就写个酒字。” 青阳赞了声好字,笑问:“那姑娘想测什么呢?” 可樱一时没了主意,回头瞧了眼叶寻,叶寻含笑不肯掺言,又瞧了眼云绦,云绦伏在她眼边小声说了句,可樱红了脸,小声道:“才不。” 随便向青阳道:“那,就测寿命,看看我能活多久。” 青阳点点头,拿起字来上下左右端详一遍,抚须道:“姑娘这个字测得好!” 他把酒字昭示在场诸人,朗声道: “酒者,久也,姑娘之寿,必是长长久久。酒者,至清至醇,至欢至烈,如人操守,如人品行,可见姑娘这一世,乃是个至情之人。不过呢……”他又微微摇头,“这酒字前面有三点,此为三劫,姑娘命里有三次大劫,若要长寿,需得先过三劫,三劫过后,则余生平顺。还有,酒字后面是一个酉字,酉字是西字加一横,姑娘命里本来大利西方,不该往东去,此谓多此一横,灾祸多生,我劝姑娘不要再往东走了,速速西归,便可一世无忧。” 说完,将字奉上。在场众人听了他这一番讲解,都觉得解析精严,不可谓不通,纷纷交口称赞。可樱虽也点头附和,却抱手不接,只是笑说:“道长一番高解,令人顿开心府。不过我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有我哥在,我也不怕什么劫。” 青阳笑道:“自然。测字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祝姑娘好运。” 叶寻把手搭在可樱肩膀上,笑道:“我觉得道长说得对,我们此番东行去做点事情,做完事情便行西归,或许以后便就长驻西边,再不回来。”说罢上前一步,从架上抄起笔来,问:“道长能否给我也测一回?” “当然,请。” 叶寻环视周遭,但见天高云远,鸿雁南飞,又见两岸草木衰败,青山无色,便道:“时下正值秋日,那我就写个‘秋’。” 挥笔写就。 “苍劲如松,下笔如槊,阁下一定是个文武双才。”青阳同样赞了一回,才问:“不知阁下要测什么?” 叶寻把双手捧在胸前,回头看了一眼正神游天外毫无反应的云绦,沉一口气道:“寻人。” 青阳看着字,摇了摇头。 “怎么,道长?”叶秋心下一暗。 “这个字不好。”他说,“秋者,囚也。阁下要寻得这个人,或许是被囚在了什么地方,也或许他已不在方间,而在方外了。再看这秋字,曰禾曰火,禾为木,遇火难活,说明你要寻得这个人,与你不宜相见,若强行相见,便遇不测。再者,天下别离,皆坠于秋,怎么看,也不像有重逢的可能。” 这话听在叶寻耳中,好一阵心底幽凉。青阳所解的,真有几分戳中了他的痛点,他只觉喉间发紧,缓了口气,才抱了抱手,淡淡道:“多谢道长赐教。” “我也只是随口说,不必当真。”青阳笑道,撇下叶寻不问,却向云绦道:“这位云姑娘,你呢,要不要也测一个。” “好啊。”云绦听他口若悬河,说话处处似有禅机,既然他这么得意,那便写一个配得起他的字,她上前大手一挥,写下了一个‘贼’字。 青阳看着字,抚须而笑,拿手指磕了磕案子,问:“不知姑娘要测什么?” “就测富贵,看以后我能赚多少钱?” 听她这样直言,在场好些人都笑了,青阳也笑道:“姑娘写贼字而问富贵,倒是有趣。” “怎么,不能解么?” “能解能解,待我看来。”青阳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道:“贼字左边是个贝字,是指贵重之物,右边是个戈字,乃是个杀伐之物。可见,若身怀宝物,便要引来杀伐!” 他笑容依然,只是眼神变得锐利了一些,如蛇看猎物一样盯着云绦:“韩非子曰:人之相憎,而欲相贼也。此处的贼字,又引申为‘杀’字,由此可见,富贵可求,但要取之有道,否则将会招来杀身之祸。姑娘的富贵自有天命,但这不该拿的东西,可千万拿不得。” 原来他一开始就知道了。 原来他追出单州城,就是来找自己的。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是自己的呢?对了,一定是那面镜子,那镜子便是青阳的眼睛。 云绦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那道长,什么是不该拿的东西啊。” 青阳道长只是笑了笑,并不答她。云绦不肯罢休,转向叶寻问:“叶寻,你有没有拿过不该拿的东西?” 叶寻被她问得一呆,摇头道:“大概,没有。” “可樱,你呢?” 被点名的可樱同样一头雾水,不知她为什么忽有此问,只摇了摇头。 “我有。”她颇为自得的扬头说。 拾了拾衣袂,看着青阳笑说:“其实我身上穿得这件衣服,就是我偷来的。我这人有点儿不好,看见漂亮的衣服就管不住自己,要偷来穿穿。道长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顿时议论纷纷,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更有得人暗暗赞叹青阳道长:测个字而已,居然还审出贼来了。叶寻和可樱也是摸不着头脑,大家本来言论文字,云绦何以昭昭众目之下自曝其短?这也就罢了,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得意劲又是所为何来? 但这话中的讥讽,在场有人却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 青阳面色忽青忽紫,笑几乎要僵在脸上,清咳了一声,答非所问的扬声道:“无量天尊……” 他垂下的目光里,几乎要淬出血红的毒来。 第60章 阵中 天色将晚时,楼船到了一处渡口。 一来船上要补给些食物酒水,二来前面的水道变窄变急,大船不宜夜行,船家便抛锚停了船。 渡口毗邻一个货运繁忙的小镇。云绦他们听下船的人说,小镇天黑以后还会有夜市。 三个人反正也闲得没事,便下船到夜市里游荡玩耍。转了一圈下来,正好也饿了,就在临岸的小摊上点了几碗面。 吃面时,又聊起白天测字的事情。可樱与叶寻因为以前见过青阳一面,所以略有些好感,言语中不少夸赞。 “……最难得的是,他不仅学识渊博,还是个酿酒行家。”可樱道。 叶寻点头,“相传他在这两府之间很有些名气,能如此平易近人,也是难得。” 云绦咬着筷子不说话,鼻子哼了一声。 “云姐姐,你不这样觉得吗?” 云绦幽幽道:“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可樱奇道:“他哪儿不像好人了。” 云绦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俩讲,若讲起酒鬼色鬼的事情,叶寻还好,可樱怕是承受不了,万一落下个心理阴影,岂不糟糕。 她只得说,“我的眼睛能分辨出来一个人是奸是忠,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人。” 可樱笑说:“我才不信。” “你不信他是坏人?” “我是不相信你有那样一又眼睛。” 云绦问叶寻,“叶寻,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叶寻边吃边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樱努嘴道:“哥,你忘记道长送我们酒了,你不能为了顺着云姐姐,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啊。” 叶寻放下筷子,义正词严道:“怎么是送的,明明你琴艺超凡,咱们换来的,我还嫌亏呢。” 一句话说得可樱没了脾气。 …… 吃完了饭,三人回到船上。云绦刚一回自己的船舱,便发现舱内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她虽然料到青阳认出她来后必然不肯善罢甘体,但没想到的是,他身为一个受人尊崇的道长,竟然会做出这样低劣下作的事情,简直对不起他那一身煌煌道袍。 云绦又去叶寻和可樱的船舱里转了一圈,发现他们的船舱里并没有什么异样,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声张惹两人担心,便回到自己房中,合衣睡觉。 刚刚躺下身子,她便感觉到了不祥! 有人在她床上设了阵法! 等她再要起身时,忽觉得下肢被紧束了起来,身子上方落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的把她摁在了床上。 只怪自己大意,床上被人动了这样的手脚竟没有察觉到。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吸力自上方传来,仿佛要将她的灵肉撕开两半,无尽的黑暗里,她猛然睁开眼,已经到了另一场景。 一片澄明琉璃世界中,四方雪白,万象皆无。 她踩在一方巨大无比的八卦中,耳旁传来叮叮不断的金铃声。 青阳道长渐渐幻出身形,他悄坐蒲团之上,蒲团浮在半空中,似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 他合手笑道:“元神出窍,日行千里,我不如你。摄魂夺魄,列阵乾坤,你不如我。” “你还真是小人。”云绦不怒反笑,“你觉得这小小阵法,能困得住我么?” 青阳凭空打了一个响指,八卦阵便消逝不见,他道:“当然困不住,我也不奢求能困住姑娘。贫道设下此阵,只是为避闲人耳目,找个僻静地方请姑娘来说几句话。” “想说话哪里不行,你明明是想给我个下马威。”云绦不屑说,“你以为我怕你这种小阵法。” 青阳笑道:“姑娘年纪轻轻,已有出凡之境,看来是我辈同道中人,但不知姑娘来自何处仙山洞府,拜得哪位名师大家?” 云绦听他居然这样问自己,一开始万分诧异,旋即又领悟:亏自己高看了他,原来他只是法宝厉害,道行居然这样浅,连自己的真身都看不出来。 他看不出自己来自酆都,自然也识不出自己青魂的身份。 既然如此,那还忌惮他什么,索性鼓起牛皮吓吓他,谅他也分不清真假。 云绦把手背在身后,摆出一副傲然不屑的样子:“凭你这种野狐禅,也配问本尊的出处?” 青阳听了,果然怔了一下,从蒲团上折身下来,到跟前抱手揖礼道:“敢问……” 云绦搜肠刮肚想到她见过的最牛逼的神仙,说:“我乃是十殿转轮王驾下特使,专司人间鬼魂引渡。” 青阳忙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但嘴上却不见多少敬畏之意,“原来尊使是管鬼事的。既然尊使有要职在身,贫道并不在你辖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到我的庄上捣乱?” 他居然不怕自己?居然还敢出言质问。 大概是他没死过,不知道转轮王特使的名头有多厉害。 真没见识。 云绦生气地喝斥他,“你私囚鬼魂,难道还有理了?” 青阳默然沉头,算是承认了,回问:“世间鬼魂浩如烟尘,我只是抓两个小赖皮鬼,也要惊动尊使吗?” “世间百鬼,都是我酆都子民,没有哪个是你的奴隶。”云绦打量了他一眼,又道:“等哪天道长也死了,总不希望让人套上链子当走狗圈养。” 青阳嘴角微动,忍一口气道:“就算如此,小鬼已经被你放走了,我也认了。尊使为什么又要掳走我的打鬼锏?那打鬼锏乃是祖师传承之物,是万万丢不得的东西,还请尊使赐还。” “我才不稀罕你的打鬼锏。”云绦挑了挑眉,她绝不会告诉青阳他的宝贝已经陷进了归墟山,不然以他对打鬼锏的热切,肯定要彻底撕破脸。 “可那日打鬼锏就是追着你出去的。” 云绦讶然道:“我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它没回来吗?兴许是它追得太累,耗尽了灵性,落在半路了。” “绝对不会。”青阳斩钉截铁道,“这是血养的法器,只要我不死,它便不会断了灵性。” “那我就不知道了。”云绦束手望天。 青阳终现了怒容,沉声道:“我管你特使不特使,我已经再三谦让,你若是不知好歹……” “你才是不知好歹,我收了你的法器,是让你少做点恶,不然他日魂归九幽,要你不得超生。” “我一心证道,志在长生,就算不得飞升,也绝不会落入地府。” “凭你?”这番大话在云绦看来,就像刚会读三字经就发愿要考状元一样,当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她险些笑得弯腰,“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我都有些可怜你了。像你这种野路子,修一百世也不可能沾到神仙的边。” 青阳气得脸如铁线,骂道:“臭丫头,欺人太甚,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急眼了。 云绦严阵以待。 忽然,青阳长袍一甩,转身间,幻像瞬间塌陷。 云绦再睁开眼时,已经回了船舱中。 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云绦心中不屑。 但马上她便察觉到一件令她惊惶的事:她的肉身已经不在舱内了! 第61章 报仇 云绦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一下慌了。 这副身子虽然不是她的,但对她来说非常重要,若是丢了……她不敢想像。 她正不知到何处去寻找,忽听有船上有人喊:“快来看,有人落水了。” 云绦忙往外看云,只见一抹红影在水中正渐沉渐远。来不及多想,她急得快得流星,射入水。 “我x……” 蓦然元神进入肉身,她被冷水激得大呼一声。 没空多想,她忙泅水往岸上游。 有几个看热闹的人跑出船舱,沿着船舷指指瞧瞧。 “瞧啊,这人还穿着红衣裳呢,会不会是跳江殉情啊。” 云绦怕他们引来更多人,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游泳玩呢。” “你不嫌水凉吗?”吃瓜群众又问。 “我乐意。”她恨不能上去咬那人一口。 船舷太高,她爬不上去,只得游到岸边的渡桥上。 要说多冷,她其实也不觉得,因为她身子本来就是冰冰的。但一身衣裳都湿了,这模样子实在是太狼狈太丢人了。 云绦坐在桥头拧了几把水,可一时半会儿哪拧得干,索性撸起袖子来,咬牙切齿的跑回了船上。 好好好,你既然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她真恨不得提刀去砍死青阳。可惜纵然她对鬼魂有生杀放纵之权,对凡人却半点奈何不得。冥府规矩的第一条,便是巡狩人间时绝不可杀害凡人。 如有犯者,罪当天诛。 她虽然不能出手,不过有人可以出手。 咣咣咣! 叶寻正在灯下看佛经,被暴躁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打开门,云绦落汤鸡似的站在门口。 “师傅……”纵然叶寻已经对云绦寻常出格行径见怪不怪,还是为她这副样子吃了一惊,“你这是……下水游泳去了吗?” “我游个屁。”她出口成脏。 “那你这是……”叶寻忙拿被子过来帮她盖上。 她用力推开,“叶寻,有人欺负我,你帮不帮我出气?” 做师傅的这样跟徒弟说,实在有点丢人,不过她也顾不得了。 叶寻一时脑子卡壳,“……欺负,谁欺负?” “青阳!”云绦怕他听不懂,“就是那个卖酒的青阳,测字的青阳。” “他怎么会……他为什么……”叶寻一时不知该怎么问。 “你不信我?”她眸子一紧,马上就要答案。 “我信。” “那就去帮我报仇。”不容分辨,她带着叶寻便往外走。 此时天近二更,船上的人都已经云安歇,舱外除了他二人再无别人,叶寻一头浆糊,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任由她牵着上了船楼二层。 船屋的窗户封得很紧,没办法从外面打开,云绦挨个趴在窗户上,从缝隙里往里看,影绰的黑夜下,不知几时起她的眼睛发着幽幽的蓝光,简直骇人。 叶寻陡见此象,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只当没瞧见,更不敢多问,乖乖的被她拽着跟在后面。 一会儿,她停在了一个船屋处,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块砖头递给叶寻,“就是这儿了,你去揍他一顿。” 叶寻看着砖头:“?” “怎么了?” “师傅,道长看上去高深莫测,我未必是他的对手。” “你也太看得起他了。求仙问卜装神弄鬼你或许不如他,但要论打架,你一个可以打他一百个。” 叶寻又踌躇道:“师傅,他那么大年纪了,我打他不好。” “确实不好。”云绦收了砖头,咬着手指想了想,“惊到船上其他人不好,这样,你把他丢进江里就行了。” 叶寻仍束手不动。 云绦恨得跺脚,“好,你不帮我,让我今晚怄死算了。” 说着转身要走,叶寻伸手拉住她,无暇细究是非,良心暂抛一边,无奈道:“等我打了他,你要告诉我原因。” 云绦终于得逞,笑着点头,她早有准备,贴心地递上来一方蒙脸的黑巾。 也罢,总算能保留一分颜面。 叶寻认命的系上黑巾。 待云绦退到楼梯处,他扳住窗户,哗啦一声木头断裂,他团身跳了进去。 室内不见灯火,黑漆之中传来青阳阴恻恻的声音:“臭丫头,我算准了你会找上门来。” 叶寻听到他说出这样一句话,分明就是冲着云绦来的,本来迷茫不解的心马上就有了分明。 原来不是师傅无事生非,确实事有前情啊。 还不等他做下一步动作,黑暗中忽觉人影潜行,青阳已经扑到了跟前来,——他脚踏天罡步形,手持奔火雷篆,气势如虹地冲着叶寻眉心贴上来。 叶寻微一抬手,便轻松擒住了他的手腕,退身一拖,便让他就地来了个嘴啃泥。 “你!你是谁?!” 青阳惊觉人来手大力沉,绝不可能是弱柳之资的皓腕纤手。 叶寻不吭声,青阳随即翻身,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青锋长剑,零碎月光下,剑光晃晃射眼。 叶寻略惊一下,他以为道长两袖清风只戴玉冠拂尘,岂料身上竟携着此等凶器还杀气汹汹。 说不得,云绦的一身狼狈便是拜他所赐。 这样一想,心里顿时没了来时的愧疚之意,反而多了些怒气。 青锋递来,叶寻侧头避过,斜身一探,便抓住了青阳的肩膀。他这花拳绣腿在别处也许还能耍耍,可在叶寻绝对的武力面前,实在不堪一提。 叶寻五指如钳,稍一用力青阳顿时便忍疼不过,将剑脱了手。叶寻顺势将青阳双臂背到身后,两手合力,登时将他举过了头顶。 “大,大侠饶命……” 青阳这时才知对手实力远超自己,惊恐的求饶。 话还没说话,叶寻便将他干净利索地抛出了窗户。 云绦站在楼梯处,手搭眉骨,看到一个黑影咻的一声掠过月亮,伴随着惨厉的叫喊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接着彭的一声,水花炸裂。 她舒服了。 船上好些客人都被这声音惊扰到了,趁大家还没出来,叶寻和可樱已经迅速地溜回了自己的船舱。 …… “师傅,这下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了。” “你确定想知道?” “确定。” “哎,我怕你后悔知道。” “绝不后悔。” “既然你执意要听,那我就给你讲——啊,说来话长,那天我正在洗澡……”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叶寻听到了一个后悔自己好奇心的故事。 深深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 第62章 通天峡 秋日的江景有种高远的寂寥之感,船主沿着船舷置了排几案,搭了飞蓬,垂下锦帐,供人饮酒赏景。 迟醒的云绦睡眼惺忪状,无精打采的伏在案上。 叶寻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半点提不起精神。 “云姐姐,你睡觉着凉了吗?” 云绦懒懒地摇了摇头,“我晚上没睡好。” “哥,你怎么也没精神啊。” 叶寻忧郁地看了她一眼,喝了口闷酒,“春困秋乏。” 又把酒吐了出来。 甲板上的众人都在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德高望众的青阳道长落入水中,因为动静太大,招来观者无数;大家本来义愤填膺的要寻找凶手,为道长伸不平,但道长坚持声称是不慎落水,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不过有小道消息表示,在道长落水前曾听到过短暂的打斗声。 “我们要不要上去问候一下道长?”可樱问二人,毕竟人家又是送酒又是测字。 “还是算了。”云绦说,“道长受惊不小,需要闭门休养。” 叶寻点头,表示赞成。 他已经和云绦商定,在下一个渡口下船。 青阳道长的故事摧毁了他原来的三观,让他夜不能寐。 一方面是恶心,另一方面是担心:既然彻底得罪了这种小人,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明刀明枪,叶寻也不放在眼里,但他若使歪门邪道,叶寻都不知从哪儿防起。 但还没到下个渡口,就先发生了一件事情。 中午时分,游船驶到了通天峡地界。 通天峡西起泻玉山,东迄落甲山,长十四里余。两岸崖峰耸绝,壁立千仞,沿江可见前朝栈道,古刹遗观,更有数千年来的文人骚客遗留下的摩崖石刻,名诗绝句,是瞳州一带乃至大梁国境内不可多得的名胜之地,游人访客乘船过通天峡,大都为赏此而来。 但这一次,这条观山游水的水道却被挡住了。 游船进了西端入口不足二里,便见一艘巨大无比的车船踞在江中。 大船长足有四五十丈,宽亦有近十丈,盘卧江中,如同一座小山,叶寻他们坐的船跟它比起来,简单小巫见大巫一般。 大船上旌旗招招,船舷四周都站着军士,在大船的两边,还有左右各四只小船护航,上面同样也有士兵列列。 让人震撼的倒不是这船有多大,兵有几何,而是船上的黄顶幡盖,这昭明了船是为皇家办事的。 也许是这船太过庞大,也许是因为船上载重太多,在这滩高水险的通天峡中,它显得笨重如牛。 两岸崎岖突兀的险石上,正有数以百计的纤夫步履艰辛地拉着它前进,那些黑黝黝的背膀在山间慢慢蠕动,沙哑的号子声回荡在两岸之间,有一种阵前大战的庄严。 一见这架势,入峡的船只皆不敢再上前去,除了叶寻他们坐的这艘船,大大小小被挡住的另有其他一二十艘,大家纷纷停桨收帆,远远跟随。 “真是倒霉,正好碰到了官船。”船主似在抱怨,又似在向乘船的游客做解释。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大家也只得认命,叹来得时机不对。 “怕是要一整天才能过峡了。”有人悲观的说。 云绦踮着脚尖站在船舷的扶拦上,问旁人:“这船怎么走得这么慢,上面是不是拉了很多宝贝?” 一个学士打扮的儒生站出来,摇扇道:“要说宝贝也算得。姑娘有所不知,当今皇上要建万佛寺,立功德碑,祭奠自麟德二十二年至今所有卫国战死的军士,吏部造册寻访之后,查得有七十多万人……” “这么多人啊?!”可樱惊得低呼一声,抬头眨眼看着叶寻。他正安然一旁,目光沉沉看着远处大船,并不作声。 那人答道:“是啊,五年大战不休,七十万将士捐命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皇上为了表彰记念这些为国而死的英魂,决定自扑燕山掘来千年不毁的青曜石,沿着昊京城城墙外面,立起九千块大功德碑!因为碑多而巨,朝廷称其为‘功德林’” 叶寻剑眉微蹙,诧异道:“这是何时下的旨令?” “大概今年四月份。”回答的人试量着说。 “我们晏州三月底就接到明诏了,半月之内就把永定渠上的七座桥全拆了。” “我们瞳州也是,四月初就召备了四千纤夫,专等大船过浅滩时听差。” “洪州也召了六万河工开峻疏流。” “……” 叶寻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摇着头,远眺大船道:“这未免也……大战刚平,百废待兴,有些太劳民伤财了。” 此话一出,在场忽然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用惊讶甚至惊恐的眼神瞧着他。 终于有个人压着声音,用诘问的口气道:“你怎么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诋毁当今,可是死罪啊!” “况且为忠魂立碑,劳民伤财又怎么了。” 虽然大家纷纷出言呵斥,叶寻也不着恼。天下的寻常百姓最怕的便是平添徭役赋税,更何况这种浩大的工程,所费之多,简直不可估量。但大家论起家国是非时,又不愿落入俗流,总得站在高处言大情怀,仿佛与有荣焉。 他略略笑道:“其实,我也觉得该为忠魂立碑,但如果修那么大的碑,就有些劳师动众了,实在不该。” “是啊,皇上要体恤亡魂,也该慈悲活人。”云绦在长人如林的男人间扒了空说。 这时候,有人突然发话向叶寻等人问道:“难道你们不知道,皇上要修功德林是谁的主意?” 叶寻不解:“哪个?” 问话人呵了一声,道:“难道你瞧不见,这船上的护卫大军挂得是哪家的帅旗。” “是镇北候的凤台军!”有嘴快的立马喊道。 叶寻身子一僵,脸色煞白。 云绦和可樱齐齐地看向他。 他不记得,何时向皇帝请过这样的愿。 他只在是金殿为边疆战士说了一句,让朝廷莫忘了那些为国捐躯的无主亡魂。仅此而已。再说了,皇上三四月就发了旨,那时的他尚在琴川未回,更何谈奏请此事? “既然是叶候请命,哈,那莫说九千块大功德碑,九万块也是要立的。”众人唏嘘感叹。 “这不是给亡者立碑,而是为将军立业啊。” 叶寻虚坐一旁,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云绦搭手在他肩上,正想着说点什么,忽见前方的护卫军船逆行而来,有军士站在船头远远叫喊,命令附近的游船全都放下舢板来。 船上的人一见军士要登船,还以为犯了什么禁忌,顿时都慌张起来。 船主虽然害怕,仍奉命放下舢板,有一六人小队登上船来,他们身着铠甲,腰佩大刀,各个气势如虎,登船后一句废话不讲,领头的那位睨视诸人,语气生硬道:“前方宝船遇阻,奉明威将军令,船上凡十六到六十岁男丁暂时征召去拉船。过了通天峡,每人赏银一钱。” 船上诸人听了,顿时炸开锅来,大家都是摇着折扇端着酒壶来游山玩水的,谁想竟被要求去做拉船的纤夫。 “我可是秀才!”人群里站出一个来,怒道,“圣人门生,怎么能去做那种贱职。” 领头的哼笑一声,不屑道:“举人又怎样。记他一个。” 秀才气得脸发紫,“谁给你们的权力,这是瞳州,不是边塞,你们怎么这样跋扈!” 领头军士冷声道:“我们凤台军受梁天子诏,大将军令,就算瞳州刺史在此,也不敢二话。”一把揪过小秀才的衣领,抓小鸡一样丢到舢板上,拔出刀来,扫视诸人,大声道:“我再说一句,凡是十六到六十的男丁快点站出来,别藏匿不出,被我逮到了,按贻误国家军机大事论罪。” 叶寻一步踏出人群,眼如射月,脸如青石。 云绦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样难堪。 她心里兴奋起来,伸入怀中的手紧紧握着叶寻给她的那块牌子,只等着一会儿叶寻神龙显尾将军发威,她就牛气的把牌子砸在那军士的脸上,让满船的人惊掉下巴。 一旁的可樱也揪起心,眼睛大大睁着看叶寻要怎么做。 叶寻比那领头军士略高一筹,沉眉的看了他一眼,不怒自威的目光里,有股摄人的气魄。 军士见眼前男子身姿拔卓,身势逼人,恍惚间竟觉得,这布衣青衫的年轻人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他随即回过神来,晃了晃手里的刀,“你干嘛,要抗命?” “不敢。”叶寻声音暗哑。 “我去给朝廷拉船。” 他跳下舢板,看着远处的大船道。 第63章 拉纤 沿江两岸,怪石丛生,江面宽阔,落羽如星。 满载功德的大船,如同一头巨象缓缓移动,而远处的岸上,黑压压的纤夫则像一群蚂蚁背负苍天。 几百尺的纤绳像一条嗜血的鞭子,勒入纤夫的肩膀里。 叶寻被安排在近江的位置处,小半截身子浸在江水里。让他想不到的是,‘仙风道骨’的青阳道长竟然也被抓了壮丁。 当然他一开始是不肯的,还想要倚老卖老,不过被那军士踢了两脚就老实了。 他的绳头就在叶寻身后一个身位,两人挨着两尺远。 “哎,不意你我这等人杰,也有潜龙受困之时。”青阳伸着头冲叶寻说,他脱下广袖长袍,身体倒是十分精壮。 叶寻喘着粗气,“道长大概是人杰,可我不是。” 要是他知道昨天扔他下水的是自己,不知道他会不会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弟你岂止是人杰,还是少有的人中龙凤。”他努力地扛着纤绳向前,意图与叶寻并驾齐驱,“我这双眼睛绝不会看错,就算老弟你今日不是,明日也一定腾达。” “那谢道长吉言了。”叶寻恨他眼睛这样毒,怕他说话这样准。 极度的用力使青阳脸上有些狰狞,但他仍勉力挤出一丝笑来,“其实,那日庄前赠酒,贫道并非是欣赏令妹的琴艺,实在是想交你这样一位朋友,今遭一同受难在此,实在是莫大的缘分啊。” 他不说酒的事情还好,一提到酒,叶寻气就不打一出来。 想到昨天夜里云绦跟他讲的桩桩件件,他几乎就要翻脸,只不过他现在背上背着纤绳,心里又因为功德碑的事情大为不快,所以懒得理会这个变态。心中约摸算着,等出了通天峡,再揍他一顿就是了。 “我怕我高攀不起。”叶寻不咸不淡地回他道。 青阳未曾察觉叶寻的不悦,又凑近一些,用神秘兮兮的口气说:“老弟,既然我们有此缘分,贫道卖个天机给你,要不要听?” 叶寻觉得自从认识云绦以来,已经从她那儿已经获知了很多的天机地机,他对一个凡人道士能说出来什么并没有多大兴趣,而青阳以他不语为默许,继续说道:“这个天机事关少侠生死,纵冒不韪,我也必须要讲给老弟听。” 他倒是一片赤诚。 叶寻看在他吭哧吭哧拉绳还要跟自己说话的份上,勉强捧场道:“什么天机?” 青阳沉下声音,表情阴鸷道:“老弟,与令妹互称姐妹的那红衣裳丫头,其实非我族类!你兄妹莫被她那一身皮囊骗了。” “哦?”叶寻头也不回,语气轻淡不经,但心里已经思绪翻涌起来,这道士虽然混蛋,眼睛当真是毒。 青阳见他回话,以为他终于听进了心里去。是了,凡人有哪个不怕妖邪。 “我们虽然陌路相识,但我也不忍心看老弟一朝命丧,况且,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想想你妹妹……”他故意顿了一顿,又接着说,“老夫问道多年,能观六道晓阴阳,我拿头跟你担保,这丫头一身的邪气,非鬼即妖。哪天她露了凶相,你和你妹妹就大难临头了。” “是吗?”叶寻顺着他的话问,心里想,他确实有些眼界,但却只说对了一半,师傅既非妖亦非鬼,而是一个谪仙。 他故意口气谦低三分,问:“恕晚辈肉眼凡胎,那依道长所言,我该怎么办?” “你大可离她远点,免被她祸害。但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一了百了,将她除掉。”青阳语气狠厉道。 叶寻目光一凛,表情终于严肃了一些,他伸出一只手把青阳的纤绳也扯了过来,虚心问道:“其实我和那丫头也并不太熟,只是我妹妹跟她有点交情。听道长刚才话里,难道有什么高招?” 青阳审慎地打量了叶寻一眼,沉而未决道:“高招是有,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叶寻一脸的真诚,“任凭差遣。” 青阳用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看着他点点头,道:“我有一颗锁魂丹,以令妹的交情若能骗她吞下去,大事可成。” 叶寻惘然道:“这,这丹有何用?” “这丹大有妙用,怕是说了你也不懂。”青阳颇为自得,“服此丹后,她便魂难离窍,元神会锁在肉身中一段时间。我师兄有一座蛟鳞所铸的丹炉,能炼世间一切,到时将这丫头连人带魂一齐推进去精火煅烧,谅她再大的能耐,也管教她身灭神消。” 叶寻心里翻江倒海般,一时间也断不准青阳话中的真假。 师傅总自称自己本领通天,——她有六道灵符,能收百鬼,她还能元神离窍,上天入地,她甚至还能摘下自己的胳膊,去千里之外降妖捉鬼…… 而眼前这个道士,能有多大的能耐敢出此狂言? 但万一呢,他绝不许有这种万一。 想到师傅昨天晚上狼狈的样子,说不定青阳真的有对付她的手段。且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总之既然自己听见了,便绝不会放任他去害师傅了。 青阳见他久不答言,问:“怎么,你不信?” 叶寻忙道,“受教了,请道长跟我仔细说说。” 青阳以为事成,不由得喜上眉梢。 …… 大船行得缓慢,通天峡仿佛永无尽头一般。 那些被征召来的游客中,有些平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累得几乎要瘫在岸上。不过青阳倒是老当益壮,一路上不见疲色,还一直在跟叶寻探讨炼丹之术。 他一会儿说云绦是食人妖,一会儿又说她是吸血鬼,意图使叶寻感到最大的恐惧。叶寻则一副受教模样,一路捧场,随声附和。 到了黄昏时分,士兵给每人发了块饼子,停船稍歇片刻。 不时船又开拔,又行了大约两个时辰,月亮已经升上天心,船上也都燃起了火把,这时候,忽听前方有人喊:出滩了,出滩了。 声音起伏,才知大船终于过了浅滩地段。 那些被强征来的人全都如释重负,有些欢欣鼓舞,有些倒地痛苦。收了纤绳,一会儿大船遣人下来告知,说让他们原地等候本来乘坐的游船,然后又逐个派发银两。 发到叶寻这儿时,他将身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士兵叫他过去领钱,他稳坐不起。 发钱的士卒虽官阶卑微,仍感觉权威受到了冒犯,“喂,大个儿,这是将军赏你的,来领。” “叫陈玄上岸来见我。”叶寻一边拧裤子上的水一边说。 明威将军的名讳被他这样漫不经心的说出来,士卒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他抬起头来,神色未改,“我说让陈玄来见我。” 上岸的七八个士卒这次都听清了,停了手中行动,一齐的拢到他跟前,个个无不是出离的愤怒,纷纷拔刀怒斥,“好大的胆子,敢叫将军的名字,你是什么东西?” 叶寻用手指慢慢格开刀刃,“眉山叶寻。” 第64章 叶候 眉山叶寻。 淡淡四个字,仿佛九天暗处炸下一道雷来,惊得在场听见的人都一愣。 通过大家的口口相传,再加上说书人的夸张渲染,这四个字在大梁国百姓听来,简直就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战神。 而在叶寻一手建起的凤台军中,他不仅仅是战神,更是比梁天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存在。 说来话长。 当年燕兵来犯,围困住了昊京,京师随时都有沦陷的可能。 一部分大臣认为此战必败,主张南迁渡避祸。一部分大臣虽主张要拼力死守,但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时任屯骑校尉的叶寻向当时守城的主帅献策,在昊京西北不远,有一座名叫凤台的小城尚未被破,可以加派士兵驻守,倚仗地理优势,作为一枚活棋掣肘燕军。 但主帅以兵寡势薄不由,不愿分兵他处。 叶寻再求,主帅便令他一人前去。 然后,他便一个人单枪匹马进入了凤台。 之后的日子里,他与凤台残兵死守城池百余天,力保城门不失,还数次侵扰燕军后方。燕兵大怒之下,拨动主力大军攻打凤台,反而由此解了昊京之危。最后非但昊京未破,燕兵到最后也没能攻占凤台。 麟德帝大喜,为了激励全军,亲笔手书,御赐‘凤台军’番号。 此后国人纷纷北上勤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凤台军,由开始的不足千人发展到万人之巨。 可是让凤台军威振天下的,还是后来叶寻的另一壮举。 当时在太虚山北麓,有一处深谷名叫魑谷。谷中人本是很久之前梁国的一支叛军,叛军兵败后,首领的头颅被压下镇国碑下,余部则被梁国皇帝囚困谷中,永世不得出谷。 麟德二十四年,叶寻自镇国碑下取得叛军首领的头颅,孤身一人冒死深入魑谷,收募了魑谷的七万部众。 自此,凤台军成了大梁国最强的一支力量。 …… 有个士卒呆呆的将火把移近了些,火光映亮了叶寻的脸,蓦地火把连刀落地! 小兵惊惶欲死:“我见过……我见过一眼,这人……” 他颤得不成样子,伏倒在地,纳头没命的拜了起来。 他这一跪,余下的几个士卒也慌了神儿,各个腿如筛糠,不知是跪是立。 他们虽未有幸在近处见过叶寻相貌,但在阵前远远见过将军马上英姿又何止一次,思及眼前这人的年轻身形,语气风度,真是像极了本尊。 此时间,四下围着的纤夫和游客听到了对话,也如冷水入油锅般热闹起来,只是出于对官兵的畏惧不敢大声,纷纷小声议论。 “去叫陈玄来。马上。”叶寻第三次说。 一句话出,几个士卒像是被抽了鞭子,纷纷口尊将军跪了下来。 两个士卒也顾不得上小船,直接跳入水中,划水游向江中大船。 不过多时,四叶小船渡水而来,列甲声声,不绝于耳。不时小船靠岸,便有两队人马开路,直从岸边排到叶寻身前。 紧接着,四五个身着素甲的男子小跑过来,领头一个,是个独眼的虬髯大汉,四五十岁模样,远远跑过来,未到跟前,便已跪倒在地。 一时卸甲声声,在场所有士卒,也全都随他跪倒在地。 到这时候,即便是傻子也不敢再怀疑,岸上的诸多纤夫和游客,也全都随众官兵跪倒在地上。 陈玄使劲揉了揉那只独眼,再三确认,仍不敢相信道:“大将军?” 叶寻起身来扶他,如果是疆场重逢,他一定把抱住这位老战友笑谈纵横,但现在他却了无兴致,只淡淡道:“陈大哥,别来无恙。” “果然是将军大驾光临,真是神龙天降。”陈玄如见神祗一般连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来,问道:“将军省亲眉山,怎么会现身瞳州……” 士卒报得仓促,并没有向陈玄交待事起何因,现下陈玄扫视岸上情况,又瞧见叶寻肩头绳印,半副湿衣,顿时明白了前后,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惊慌不已,嘴都不利索了,“这,这怎么,大将军……属下冒犯大将军,真是万死难赎。” 他一怒拔出佩剑来,咆哮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冒犯了大将军,站出来,老子先劈了你再自杀给将军谢罪。” 叶寻伸手示意,让陈玄把剑给自己,陈玄不知何意,却不敢不从,手抖着递上剑来。 叶寻把剑齐眉,——这真是一把饱经腥风血雨的好剑!他看了眼剑的主人,又扫视了一眼在场士座,他们曾同袍作战,亲如兄弟,他不知该怎么出口苛责。 “不知者不为罪,况且是朝廷降旨,我身为梁国子民,出这一份力也是应当,只是……” 他终究忍不下。 “若为我一人故,我绝不会多言,但陈大哥你……不该强征编外徭役,这样于理不合,建功德碑是要立功德事,若多起民怨反倒不好了。” 他虽然说话平和,似规似劝,但陈玄仍大感惶恐,忙躬身请罪,道:“大将军所言甚是,属下鲁莽,以后万不敢再惊扰百姓。” 叶寻正要再说两句立立规矩,忽听人群人有人高呼,“我等身为大梁子民,甘心为朝廷效力,更甘心为凤台军效力,何言有什么怨忿!”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道士挤过士兵的阻拦,向叶寻走来,边走边看向叶寻道:“叶兄果然真人不露相,露相惊煞人啊!” 众军士见他称叶寻为‘叶兄’,以为熟识,当下不敢怠慢,陈玄忙拱手道:“敢问道长……” “我与叶将军乃是同船好友。” 他倒是会套近乎。 叶寻瞧着他,微微含笑抄手不语。青阳过来双膝跪倒,纳头伏双臂叩拜,朗声道:“叶将军神骏西来,立于这通天峡口,有出岫之辉,披霞满江,小人早早便识出将军非凡人之象,偶得同船,平生大幸。” “道长的眼真是灵慧得很。” 叶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青阳本以为叶寻要扶起他来,却惊讶地发现,叶寻只是压着他的肩,使他无法站起身来。 “将军?” “陈大哥……”叶寻招手向陈玄道,“这位道长确是我的好友,道长胸怀天下,素有报国之志,我看这样,我向你讨个缺,给道长在这通天峡安排一个拉纤的差事。” 陈玄一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 青阳脸色大变,“叶将军……您在开玩笑。” 再强要起身,叶寻生生按住了他,不笑不怒,平常道:“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青阳急道:“小人无才,旦有一丝占卜之能,乞能入将军幕下,敢效犬马之劳,只是拉纤这活儿……小人年纪大了,恐怕干不来,求将军……” 他还要絮叨,叶寻忽地拎起剑来,吓得他忙闭了嘴。 “我本来要杀你的。”叶寻俯身小声道,“可惜我答应过她,不再动手杀人。” 青阳抬头,一脸错愕,“为什么?我从来没得罪过将军。” 叶寻不再理他。 回身正襟危坐,“陈玄!” 陈玄见他直呼其名,一脸正色,忙躬身受命。 “我把青阳道长留给你做工,功德碑一天建不完,他一天不许离开通天峡,若是人走丢了……”他手腕一翻,长剑饮风而颤,“别怪我翻脸。” “属下领命!”这大概是他从军以来领得最奇怪的一道命令了。 青阳眼看剑光闪闪,心里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只是他想不明白,他半生长袖善舞,只敢鬼道里纵横,少敢招惹权贵,何以竟得罪了这素未平生的叶候爷? 微微启头时,看见叶寻正举目向西方眺望,像是一个渡客在等船来。 一时间,他好像知道自己该恨谁了。 第65章 解惑 船舱里,如豆的灯火下,云绦和可樱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对方,她们大约已经一刻钟没说过话了。 战斗似乎一触即发。 “云姐姐,你别再骗我了!”可樱忽然起身,双手按在桌子上,瞪大眼睛说。 “我没骗你。”云绦三指朝天,“你真的是纳尼亚的公主。我拿叶寻发誓,如果我说谎,就叫他累死在岸上。” “那好,现在我就出去问问人家,如果有谁听过这个国家的名字,我便信你。” 她拔身欲走,云绦拉住了她,“你想啊,现在船上的男人都被拉去做苦工了,剩下女的都是深闺养大,哪知道外面世界有什么,纳尼亚天遥地远,她们哪会晓得。” “我都已经知道了,你还编。”可樱被她拙劣的理由欺负的欲哭无泪,“我哥都告诉我了。” “他告诉你了。他告诉你什么了?”云绦思绪翻飞,所有的可能性都过了遍脑子。 这大概是可樱在诈自己,但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反常态,这样胸有成竹态度坚决的质问自己呢? 可如果说叶寻真的都告诉了她……那也不可能,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过往,她就不会还称叶寻哥哥,更不会是眼前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了,现在的她,分明还带了一点恃宠而骄的撒娇样。 说起叶寻,云绦真是气得手痒,他居然敢事先不通报就对可樱胡说八道,如今他在岸上拉纤,两人没法串供,害得她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付。 “我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们聊了一夜。”可樱得意的说。 聊了一夜?会聊什么呢?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还问我干什么?”云绦抓到了一个反击点。 可樱一时扭捏不答。 云绦点指她,笑道:“哦……你不相信叶寻?” “我信。”她忙道,“我只是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云绦不为所动,“别问我,问我你就是落难公主,叶寻就是亡国太子。” 可樱气得张嘴要咬她的手指,云绦笑着抽开了,可樱冲过去抱住她的胳膊,要跟她同归于尽似的挠她软处,“才不是,我们家在眉山,我哥是大梁国的神策大将军。” 原来叶寻真的告诉她了! 云绦愣了下,马上转回神,把可樱的话捋了一遍:他给她找了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让她的来历名正言顺了。 她为叶寻能打开这一心结感到些许欣慰。 云绦抓住她挠痒的手,“他真的告诉你了。对,你们是眉山来的,他也确实是朝廷的大将军。” 为了证实没有假话,她把怀里叶寻的那块牌子掏了出来,递给可樱看。 “端明殿协护龙阁学士大臣统鹿鸣关辖两江道领西京平章事同西京御史台衔兼东宫纳言敕神策大将军食邑一千二百户实封六百户御赐镇北候叶寻……”可樱依字念来,眼花缭乱,她仿佛看到了茫茫荒漠中那个白袍银枪的飒飒身影,不由得心起摇曳,身体轻抖。 可樱把牌子捧在胸口,坐在桌沿上,居高临下道:“算你老实,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云绦眼见她把牌了据为己有,并没有还的打算,一边伸手向她要一边不解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什么?” 可樱打开她的手,“我有些还不知道呢。” “你问叶寻去啊。” “不……”可樱眼神慌张了一下,她记得叶寻在聊到眉山,聊到过往的时候,眼里总有一抹拭不去的忧伤,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眼神,但就是那眼神让她不敢问,也不敢听。而云绦就没有,她眼神里活泼的很。 “我就是要问你,你再骗我,我就跟你绝交。” 云绦抄起手,瞪了她一眼,“问问,死丫头。” 反正叶寻已经给她铺好了路,而可樱也认同了他的话,那么自己顺着讲就是了,不怕她能问出什么来。 “第一个问题……”可樱显然有备而来,“你们当时为什么要骗我,直接告诉我真实的身份不行吗,为什么要编些子虚无有的东西?” 云绦被她问蒙住了。 “这个……”她要赶快想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迟则生疑。“因为朝廷有人追杀你哥,我们不想让你担惊受怕,所以我胡乱编了个哄你玩,这个叶寻事先是不知道的,后来我们背着你商量了下,他其实是听了我的话。在娘娘山那次,你也见到了,多危险啊。” 云绦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 “我哥是朝廷的将军,朝廷为什么要追杀他?!” “他得罪人了呗。”云绦言简意赅道,“人在朝廷,身不由己。” “还有,我哥是大将军,为什么却一直叫你师傅?” 这确实是个不好搪塞的漏洞。 “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哥他武功不如我,曾经一招落我,甘愿敬我为师。其实也就是说说玩的,你几时见过他真的拿我当长辈对待?” 可樱见识过云绦用功夫,所以勉强认可了这个解释。 她把灯火移近了些,照在云绦的脸上。 “第二个问题,我是怎么失忆的,我不信我是被雷打的。” 云绦觉得她算数有问题,这分明是第四个问题,怎么说是第二个。 不过,当时说她被雷劈失忆的确实有点过于天马行空了,云绦自责地想。 “这个,其实是,你晕倒之前我们正在被人追杀,你从马上跌了下来,昏迷了很长时间,大概就是这样。可樱,你失忆之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你特别的善解人意,很听话,很乖,我说什么你都不反驳……” “我现在也是。”可樱打断他,从桌子上挪下身子来,端正的坐到了桌子对面,清了清嗓子,又尽量用和善的语气说:“第三个问题……” “还有第三个问题啊。”云绦抱头呼道。 “最后一个了。”可樱安慰道,她捧着脸,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诸多的疑惑,定定看着她,问:“第三个问题,你是谁?你和我们兄妹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 云绦没想到她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自己究竟是谁呢,既然她不是纳尼亚的公主,那自己肯定也就不可能是什么护国法师了。 那索性,告诉她算了。大家认识这么久,感情这么好,她还能远了自己?要交她这个朋友,就要交心。 “既然你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说起来,就连叶寻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嗯……”可樱眼里满怀期待。 “其实……我是个鬼!”云绦放轻了声音。 “哦,然后呢?”可樱悠悠问道。 云绦吃了一惊,想不到她竟然有这副定力。 “这世间,每到天下大乱,战火荼蘼之时,就会枉死很多很多的人,每当这个时候,地府的鬼司人手有限,就会忙不过来,世间便会有很多很多的鬼滞留阳世,怎么办呢?地府就会招一些临时工,他们大都是一些犯了错误,沉入九幽之下永世无法投胎的青魂,地府和他们签定轮回契约,如果能引渡或者捉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鬼,就赏给他们再次轮回的资格。所以,他们又被称之为‘食鬼之鬼’。我呢,就是其中之一。”云绦颇为自得地拍了拍胸口。 “呃……然后呢?”可樱问。 云绦彻底凌乱了,“啊,没然后了,你有没有在听啊可樱。” “你少拿瞎话骗我了。”可樱豁然拍了下桌子,皱起眉头来,“还在胡说八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到你是什么人了?” 云绦眉头比她皱得还紧,“那,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可樱神秘的一笑,用看穿一切的眼神说:“你是我未来的嫂子是不是?” 云绦几乎要把眼睛瞪出来。 “你不说,我哥也不说,但也瞒不过我。”可樱掂着手里的牌子,踱步船舱,“你们俩经常背着我偷偷说话,孤男寡女躲到一边,若你们没有关系,以我哥的为人,绝对不会不避嫌的。有什么事情,我哥也总是先问你的看法,若我们不是一家人,他为什么要唯你是瞻。还有,这块牌子,你总赖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戴在你身上,用头发丝儿也猜得到……” 云绦冲上去捂住可樱的嘴,让她再分析下去,自己几乎都要觉得是了。 “你这个……”她想不到哪个词来骂,“我不是。”她脸涨得通红,义正言辞道。 可樱挣开她,躲得远远的,又问,“既然咱们不是家人,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路同行去昊京?” 云绦哼了一声,心里想,是叶寻非要缠着自己还差不多,嘴上道:“谁跟着你们了,我的家也在昊京,咱们进了京就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可樱见她话中毫不扭捏作态,当是真言不假。她本来笃信自己料想的没错,如此被云绦统统否定,没得竟有一些失落,幽幽道:“云姐姐,你当真跟我哥没有关系么?” 云绦确定地摇了摇头,“咱们就是陌路相逢,搭个伴罢了。” 云绦开启了她的说谎技能,给自己编了这样一个身世:她家在昊京,她因为西去照顾身在滁州的祖母,所以离京两载,如今祖母病愈,她折返东来,路上偶遇叶寻兄妹被人追杀,路见不平,仗义相救,如此云云…… 听她说得不卑不亢,可樱一时没了主意,恹恹地递上手中的牌子,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那这个呢?” “这是叶寻送我的谢师礼。”她信口胡诌,“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可樱懦懦递给还给她,道:“他给你的,我不要。”又心不有甘道,“你说得这些,我还要再问哥哥一遍。” 两人正说着,突地舱外响起急促繁杂的脚步声。 门被打开,吓了两人一跳。 只见两排军士立在门前,甲声交错,跪倒在地上。 “奉大将军令,请两位小姐移驾宝船。” 一船的乘客都聚拢过来,好奇的瞧着让凤台军列阵跪迎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云绦看着眼前众人,心里一忽儿想: 诚如可樱所言,若当个将军夫人,似乎也挺威风的。 第66章 扶乩 那一日离了通天峡,叶寻三人乘着陈玄赠送的船一路东下,行了三天时间,终于进入了昊京的地界。 弃船登岸,巍峨如山的昊京城外廓城墙已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 但进城之前,叶寻说要先去一个地方,拜访一位故人,说是他的恩人。 天泓山,坐落在昊京城的西南,山上有座传承千年的道观。 山虽不甚高,却十分陡峭,密集的台阶如同鱼背的鳞纹,爬起来让人身累心更累。 叶寻把一条披肩拦腰系成两头,云绦和可樱在后面一人拽着一头。 “这山陡得跟旗杆一样,谁会住在这上面。”云绦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抱怨。 “对啊。”叶寻说,“所以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到这座山上来玩。” “叶寻,如果我跟可樱一会都走不动了,你背哪个?” “我哪个也不背。”他干脆地说,“我告诉过你们了,你们非要跟上来。” 云绦欲伸腿踢他,被他躲开了。 可樱扶着腰喘了几口气,清秋时节,她满头是汗,“哥,你到山上来要见什么人啊?” “恩……”叶寻思忖了一下,“算是我的朋友,他曾经救我的命。”他俯身坐在台阶上,也累得走不动了。 “他怎么住这么高的地方啊。” “准确的说,他是被关在上面的。” “关在上面?”云绦来了兴趣,“这山路虽然难走,但总也关不住人。” 叶寻叹了口气,“这中间有个故事……” …… 寂静的道观中,参云道长正在提笔逐墨。 他准备写一篇着作。因为他太寂寞。 在他提笔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十六年道士,应该为道士界留下点什么。否则有一天自己死了,世上便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了。 不过在他冥思良久后,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成熟的思想和理论能够着书立说,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决定不写道经,改写一部小说。 小说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之前,西边有一个少年,那少年长得又帅学习又好,这一年秋闱,他进京赶考,得了个头名状元。所有的达官贵人都想把这小伙子拉回去当女婿,就连皇帝的妹妹也动了心,想把他招作东床。但这小伙子已经有了前约,便谢绝了皇恩。谁承想,那长公主听闻此事,忍羞不过,竟郁愤而终。皇帝因此大怒,把小伙子贬作道士,为长公主驻观守灵。并敕令他终生不得婚许,不得与前约见面。否则杀他全家,诛他九族……” 参云道长每写几个字,就要拼命的挠挠头。他的头发太长,头皮屑长期泛滥成灾,他不得不一次次把草纸上的头屑吹开,写字台前已经白茫茫一片。 当初皇上让他选,当和尚还是当道士,他觉得道士比和尚帅,所以选了道士。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宁愿当和尚不当道士。 一位小道童从外面走进来,参云道长停止了挠头,正衣坐定。 “师傅,外面有一位女施主登山拜见。” “施主就施主,说什么女施主。”参云道长教诲说,“……漂亮吗?” “说不好……”小道童没下过山,不晓得美丑优劣。 参云道长走到道观大堂,见一个少女正跪在香炉前。 她十五六岁样子,穿一身大红嫁衣,红衣艳艳,分外惹眼。 她抬起头来,眉目流转。 “施主从何处来?”参云道长斜倚龛前,笑问。 “君山。”少女答。 “天下君山之名无数,施主说得是哪个君山。” “邛州君山。” 参云道长身子微微一颤,“那可远……有四千多里地。” “四千三百里地。” “施主走了几时?” “六月跋涉,才到此间。” “梁国疆土真是大啊。” “还好。” “施主见我何事?” “闻听道长有扶乩通灵之能,特地来拜求。” 参云道长扶腰坐在与她相近的蒲团上。 他有一根腿断了,没办法打弯。所以有些可笑的是,他虽身在道观,却永远无法像个道爷一样盘膝端坐。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贫道并不懂什么扶乩通灵,都是骗人而已。” “那你就再骗我一次。”少女坚定地说,“看在我走了那么远的路的份上。” “那好,权当玩笑,姑且一试。” 于是命人摆上木盘细沙,拿来桃木乩笔,细竹筲箕。 参云道长一边细心的抚平细沙,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施主所问何人,所问何事。” “我想问我爹。”少女盯着参云道长。 “哦?” “他已经死了十六年。” “怕是黄泉路远,再难寻见。” “不会的。”少女笃定地说,“他答应过我娘,若是死了,会在奈何桥一直等她。” “你娘呢,怎么没亲自来?” 少女回身从大红色斗篷下抱出一个坛子。 “我娘死在去年冬至那天。” “哦?”参云道长手下一抖,好容易抚平的细沙又打了个坑。 “你一定很纳闷。”少女自语道,“为什么我娘死了,而我却穿一身红衣裳。”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娘的嫁衣,她绣了一辈子,等着我爹回来娶她。” 她把坛子从他的视线中拿开,重又放在斗篷下。 “可他一别君山,从此天涯。” 参云道长叹了口气,“他既然绝情无义,又何必念他。” “不会的。我娘说,爹绝不是负心之人。所以他一定是死了,才没有回来。” “言之有理。他肯定是死了。”参云道长点点头。 “所以,请道长施以神通,我想替我娘听听先父说句话。” “容我勉力一试。” 他说。 然后装模作样的地沙盘上划拉一通,留下些佛陀不知神仙不晓的鬼画符。 “鸿蒙初辟碣崇山,轮回六道始自然,我今云端执乩笔,鬼在阴曹神在天。” 他念了个唬人的开天场诗,然后提起笔来。 “卿本祁山一青鸾,谪落君山再不还,人生不定有微澜,参商一别十六年。前生修得今世果,今世又修来生缘,待到青萍逐末起,秋风入我袖中眠。” 少女看他一笔笔落下。 参云道长搁下笔,和声道:“你爹娘有三世的因缘呢,你爹说了,这世欠她的,下世一定还。” “当真?” “当真。”他保证道。 少女站起身来,从进门伊始,第一次露出笑来。 “我娘要是能听到,一定很高兴。” “无量天尊。” “道长,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想借参云观一方宝地,安葬我娘,这也是我娘的心愿。” 参云道长怔忡片刻,把头转向了一边。 “可以,就把她留在这儿。” 少女向那坛子拜了三拜,然后推到了道长跟前,起身,出门去。又在门外跪下磕了个头。 “告辞了道长。你保重” “告辞。你也要保重。” 参云道长将坛了紧紧的揽入袍中,他闭上眼,仿佛要将坛子融入进自己的胸膛中。 第67章 报恩 叶寻三人还在艰难的爬山。 在爬山过程中,他向云绦和可樱讲述了参云道长的经历。 讲他少年时如何金榜提名,后来怎么气死长公主,再后来如何被皇上罚困在这天泓山上。 其实这些往事,他也是全听人家说的。但他素知云绦猎奇的心理,所以尽量把故事讲得添油加醋一些。 云绦听完后,愤愤不平地说:“收不成驸马,就把人家关在山上十六年,这皇帝也太霸道了。” 叶寻点点头,“但进了昊京可千万别这样说,不然皇帝会砍你的头。” “皇帝很喜欢杀人吗?”云绦问。 “那要看对谁。”叶寻正经的回她,“相比起本朝前面几位皇帝,当今皇帝算是个明君,也是个仁君。” 云绦反驳道:“明君可干不出这种拆人因缘的事情,可见这皇帝很坏。” 叶寻抬头看了看天,像是怕天上有人听见。 “恰恰相反。”他说,“如果换了别人,参云道长也许十六年前就被活剐了,正因为当今皇帝尚留一线善心,才留下他一条命。毕竟大梁公主是因他而死。” “这样的善心,还不如没有,你说呢,可樱?” “我觉得……”可樱如脱线木偶,跟他俩完全不在一个频道,“我觉得我快累死了,实在爬不动了。” 正说话间,盘山婉转的青石台阶上方,现出一个红衣倩影来。 石阶狭窄,叶寻停住脚步,靠向一边躲开,未料那倩影逆光而立,停在他跟前不走,一个轻灵的女声问道: “公子?” 叶寻抬头看,眼前的少女脸庞娟秀,眉眼细长,带着惊喜神色,像是在哪里见过。 “姑娘是?” “当日在贺州,公子曾经赠我一块玉佩,助我一路盘缠才能走到昊京来。” 经她一提,叶寻马上想了起来。 他倒记不太清这姑娘的模样,只记得她惹眼的打扮。 还有,当日他与云绦乘坐她的马车,云绦曾断言她马车里藏着一只恶鬼……念及此,叶寻不禁一阵悚然,忙道:“我还要多谢当初姑娘施以援手。” 又回身对云绦使了眼神,问:“师傅,你可还记得这位姑娘?” “当然,多谢姑娘。”云绦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遍,看得时间太长,以至于让身旁的可樱都有些尴尬,扯了下她的袖子。云绦转回神,问道:“你也是上山来见参云道长的吗?” “恩。”她点头道,看了叶寻一眼,抿了抿嘴,像是难以启齿道:“公子,我今晚会住在山下官道旁的小客栈里,明天我就要启程回乡了。还有,我的名字叫红绡。” 她这番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让叶寻有些莫名其妙。 “哦……” 他呆呆的答道,他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讲这些。他对她住在哪里何时回乡也不感兴趣。 “你是有什么难处吗?”叶寻想到了这种可能。 她忙拨浪鼓似的摇头,道:“没有。只是那日公子赠我玉佩时,我曾向公子说来日必报大恩,如今遇见了,我却不知道拿什么来报恩……”她说着说着红了脸,但语气爽朗,像个男孩子一样拍了下胸口说:“我娘说人要言而有信,我不想人家觉得我信口空说。” 叶寻不禁哑然。 “姑娘有此心境,胜过一诺千金了,咱们没什么恩不恩的,要谢也是我们……”叶寻正说着,云绦上来一步打断了他,向红绡笑道:“姑娘,我觉得咱们有缘,以后肯定还会再见的,说不定到时我们就有事要求你了。” 红绡抱起手,颇有些游侠意气,一脸诚挚道:“我到时一定不辞。” 辞别红绡,三个人继续往上走。 小道童正坐在道观门口剥栗子吃,抬头看见叶寻三个人走上山门来。 真是怪了,平常鲜少有到游客来天泓山,今天怎么刚送了一拨又来一拨。 他忙起身站直,等来人问话。 叶寻朝他合了合手,“小道长,我们来求见参云道长,请代为通传。” “你们是什么人?”小道童打量三人问。 “我们是来报恩的。”云绦笑嘻嘻对他说,“快去,你们家道长有贵客到访了。” 小道童眨了眨眼,似懂非懂,“你们在大堂等候,我去后殿通传。” 殿内宏宇通达,铭香鼎燃,四面墙案上,装饰着仙鹤灵芝,八仙八卦的图案,三清居于正中,旁边分列着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及雷部诸神,神像皆是金身银底,翡翠玉石镶座。云绦见了,大呼道:“听你刚才说,我还以为参云道长在这里受难,原来是在这里当大财主。” 叶寻单手拜了柱香,道:“这大概是皇帝让建的。” 扫了一眼,又说:”如果把这些搬到泥巴寺里去就好了。” “可他们拜得不是一路神啊。”可樱在旁边提醒说。 禅步推开侧门,参云道长走了进来。 三个人忙尊声道长,向他揖身作拜,参云道长倚在龛侧,面含笑意,不解道:“方才听童儿说有人来报恩,不知是哪一位?” “我。”叶寻站出一步来。 参云瞧他一眼,略思考了一下,摇头道:“可我并不认得阁下。” 云绦崇敬道:“道长,您一定是好事做得太多了,连自己救过的人都记不清了。” 参云道长不禁陷入深思,他十六年未下山一步,见过的生人还没山上的猴子多,实在是有心行善无处积德啊。 叶寻问:“道长可曾记得,五年前,有个人身中两刀,胸插箭羽,逃到你这天泓山上,道长整整花了一月时间,才将他从黄泉路口拉了回来。” 道长似乎恍然,打量一眼叶寻,又迷惘了,“但我记得那人不是你这样子啊,阁下长得清秀端正,而那人面貌丑陋翻嘴獠牙惨不忍睹,难道说……啊!你整容了。” 云绦和可樱齐齐把询问的目光看向叶寻。 “那倒没有。”叶寻慢慢道,“不过道长救下的那人,是我的朋友。” “哦……”参云略有失望,问:“他既然有心报恩,为什么不自己来。” “他死了。”叶寻说这话时不喜不悲,定定地看着自己燃起的那柱香,“三年前,他在穷泽为我挡了一斧,救了我的命。他救了我,而道长救了他,算起来,也是道长救了我。” 而后他转过身,眼眸闪动,一揖到底,“他活的时候常跟我说,若能活着走出战场,一定要回天泓山来报恩,道长的救命之恩,他心心念念,一刻未肯敢忘。” 云绦和可樱都看着他,心里想,他来时没事儿人一样,说得风清云淡,原来心里还藏着这等伤心事呢。 两个人牵着手,都站到了他的后面。 第68章 求情 参云道长听了他讲的话,似有伤感,微叹了口气,道:“他命该如此,真是强争不来。” 过来扶起叶寻,微微笑道:“说什么报恩不报恩,你不辞辛苦爬到这山上来看我一眼,就算你有心了。” 叶寻道:“我会在昊京呆一段时间,以后会经常来看望道长,道长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出来,我但能做到,绝不推辞。” 参云道长点着额头想了想,道:“我眼下就有一事。” “什么事?” 他笑道:“你陪我喝一杯怎么样,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情,正好有点酒兴。已经好久没有人陪我喝过酒了。” 若是别人提起,叶寻八成要辞了,但参云既然要喝酒,而他又刚刚许诺,只得满口应承下来,爽然道:“道长既然相邀,当然荣幸之至。” 参云又看向云绦和可樱,“两位姑娘呢?” 可樱忙摆手:“我可不敢喝酒了。”云绦也说:“我也不敢喝了,道长,我们能在道观四下转转玩吗?” “随便。”参云道长笑着抖了抖袍子。 云绦和可樱一径跑出了殿外。 叶寻和参云在偏堂落了坐,一会儿便有两个人端来杯盘碗盏,他们对参云非常恭敬,却不是道士打扮,叶寻过眼一看二人的步法行动,便知道两人都身怀武功,想来不是道士,大概是宫内派来的高手。 他也不声张。只管喝他的酒。 菜是很简素的菜,酒更像是兑了水的酒,参云解了道袍,不羁地坐在对面。 “这是我自己酿的酒。”他介绍说,又问,“你知道和尚和道士哪儿不同吗?” 叶寻洗耳受听。 “我们道士可以喝酒吃肉。”他哈哈大笑,“这就是我选择当道士的理由。” “也不尽然。”叶寻摇头,“太虚山以北的和尚,他们也是可以喝酒吃肉的。” “那看来是我生错了地方。”他低头慢啜,“我不该当大梁国的子民。” 叶寻知道他话里有情,不知如何回应,两人默了一会儿,叶寻又挑起话来,他尽量说得似不经意,“我听人家说,道长深晓扶乩降灵之法,能借沙盘乩笔,与亡者对话。是真的吗?” “不错。”他痛饮一杯,毫不谦虚的应道,“九天诸神与我都是点头之交,十殿阎罗那是贫道的拜把兄弟,你想打听谁?” 叶寻正发愣时,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把眼泪都要流出来,再说话时已经悲从中来,“若世间真有通灵之能,我也求之不得呢,我也想和亡者说话,我……”他扶着额头沉眉敛目,也不知是哭是笑,只是摇头道:“我只是个假道士罢了,不瞒阁下,十六年了,我连本《道藏》经都没看完。” 叶寻看着他的样子,抿了一口杯中酒,若不是这酒清淡如水,他真要以为参云道长喝醉了。 …… 云绦二人出了主殿,往殿后面走去。 殿后面有片天井,尽是青石铺地,洁净庄严,穿过一处曲廊,是一条小径,两边松柏夹道,风景极佳。 过了一处山门,是一座窄小的院落,有个二层观楼,登上一看,已经到了后山尽头。 山上原巴掌大那么一片地方。 人也没有多少,好像算着参云道长在内,总共也才四个人。 “咱们一路来也没见有什么官兵把守,道长为什么不偷偷溜下山呢。”可樱倚在观楼的拱栏上,揉着腿问云绦。 “皇帝不是说了吗,他要敢溜就杀他全家。”云绦分析道,“所以他要溜得话,不光要溜下天泓山,还要带着全家溜出梁国才行。” 可樱当然晓得如此,她只是忍不住要问一下有没有别的可能。 “道长真可怜啊。”她惋惜道,“你想,千里之外有个人在一直等着他,可永远也等不到了——世间多了两个伤心人。” “你要往好处想。”云绦安慰她,“万一等他的那个人改嫁了呢。” “会吗?” “反正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不会等十六年。” 可樱用鄙视的眼神瞧着她,精致的眉头皱了皱。 “你那是什么眼神?” “幸亏你不是我嫂子。” 云绦过了一会儿想明白她这话,扯着嗓子吼道:“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把你从山上丢下去。” …… 两个人在楼上叽咕一阵,天色渐暗下来,而前院的酒局还在继续。 这场酒一直喝到了戌时天黑,参云道长后来喝得真醉了,叶寻终于才抽出身来。 然而天色已经全黑,下山路难,叶寻三人只好在道观偏院暂歇一晚。 晚饭时节,下人送来了两样简素的小菜,参云道长醉酒不醒,观中也无其他人作陪,只有叶寻三个远来客人围桌相就。 叶寻向云绦可樱讲起了下午和参云道长聊天的内容。 与其说是两人聊天,不如说是听他一人倾诉:他虽十六年来困居一偶,却像个独行万里的苦行僧,方寸间的泥泞,刚刚被他踏平,就当他快要心如止水,许身道门的时候,那个叫红绡的姑娘又来了。 十六前间的躁动与不甘,也随之而来了。 “你是说,那姑娘是道长的女儿?”云绦刺破嗓音叫道。 叶寻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默默点了点头。 “那道长也太惨了。”可樱幽幽叹道。 “我决定了。”叶寻望了一眼窗外幽暗的松影,“明日进京面圣,为他金殿求情,求皇上放他下山。” “对啊,怎么早没想到。”云绦嗔怪地打他一下,“你官那么大,替他求情肯定行。” “不一定呢。”叶寻说,“一开始也有人为他求过情的,全被皇帝砍了。后来皇帝发下明诏,谁敢再为他求情,立斩不赦。” “……那怎么办啊?” 可樱也怔住,呆呆看着他。 叶寻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手指点水,在桌上慢笔细书写下一个‘恩’字,悠悠道:“我想起了上山时红绡姑娘说得话,我那都算不得恩情,她却记了那么久,还因为无法兑现诺言而烦恼。此番我见到参云道长,他既不想金银珠宝,更无心名利地位,他只想回家。而我口口声声说要报恩,但却置道长最大的诉求不理,不正像一个只施口惠的小人么?” “不是这样的。”可樱拉住他的手说,慌乱之下纠结着措词,“哥,不是你不求,而是你求不来啊,你刚刚说了,皇帝很生气,他不会通情的。” 叶寻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我赌皇上不会因此杀我,况且我也不是那种愚直之臣,死谏的事我也干不出来。”他合手一拍,转了一副从容笑脸,“你们俩觉得,我该怎么去求皇上,才能让他法外开恩?” 话刚说到这儿,道观前院忽传来‘咣’得一声,似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墙上! “啊……”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在寂静的山间响起。 第69章 鬼来 叶寻豁然起身,道:“我去看看。” 云绦也随之站起,葱鼻微动,似是嗅到了什么,脸色煞白,惊道:“这是……” 话没说完,先叶寻一步冲出了房间。 叶寻见她这样,知道事有异变,忙对可樱说了句‘可樱,你在这儿别动’也随之跃门而出。 可樱哪里肯听,忙摘下灯,也随跑他们出来。 刚刚出门来,还未下来走廊,‘呼’的一声凭空射来碗大一物,夜色中看不清来者是何物,跑在前面的云绦屈身躲过,后面的叶寻躲无可躲,只好伸手抓住。手中濡粘温热,似是活物,他还没瞧清,身后紧随而来的可樱已经惊啼一声,油灯翻洒,晕倒在地。 叶寻这才看清,手里接住的竟是一颗人头——正是那小道童的。 饶是叶寻见惯了修罗场,也难免一惊,忙把人头丢开一边,一边扶住可樱将她置好,一边向前急呼:“师傅。” 云绦未曾回话,身形已经纵出穿廊,纤瘦的身形站在偌大的天井中间,无声四顾,如临大敌。 暗夜山间寂然无声,忽然前殿传来一阵尖厉惊悚的喊声,那声音像是从一个悠远的竹管中传来,分不清是男是女,是鬼是妖。 “顾生,顾生!你在哪儿!!” 有个瘦长的身影倏然跃上了大殿宝顶! 只见那身影徒手将手中提着的一个人撕成了两半,血撒如星,在月下曳出一道剪影。 接着,它影子般的身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射过天井,直冲后院北座厢房而来。云绦就站在天井正中,张开双臂拦住它,似要与它一决雌雄。 然而轰声一起,那黑影如钟,立住不动,云绦却被撞飞过来,力道之大,竟把廊上的一根柱子撞折了。 “师傅。”叶寻忙冲过来看她伤势,云绦咳了口血,像是受了重击,可她顾不得这些,急道:“它要杀道长!”伸手自身后掏出张符,张手掷向道长所在的屋门,那黑影正要射门而入,正撞在符位,一声惨呼,被弹飞了几丈远。 可它并不放弃,又向侧门窗户处寻找突破,云绦身虽不能至,但手上捻开七八张符,张手射出,如飞萤流火,先它一步在门窗墙壁贴满了符。她又递给叶寻左右各一张护身,撸起袖子道:“为我一旁掠阵,看我降它。” 她凌身飞出,二指夹出一道符,念动咒语,灵符瞬间起火,她将符掷向天空,一点星火忽地迎风变大,如同漫天华盖,整个天井上方,大约几十丈方圆,全都被一张火咒罩在下面。 “我看你往哪跑!” 火光如昼,那黑影的模样也被照了出来。 那是副瘦长的躯体,隔着黢黑的长袍似乎便能窥见他干枯的骨架,一只焦黑如柴的手轻扶额间,佝偻的背,如弓待弦。他顶着一头白发,玉冠横乱,脸色惨白如霜,双眼却奋红如血。他嘴巴微张着,阴森的牙齿半露在外,似笑非笑的样子令人胆寒。 这是叶寻第一次瞧见所谓‘恶鬼’的真身。云绦没有吩咐,他也不敢妄动,只把可樱挡在身后,擎起符咒,护好眼前。 那恶鬼似乎此时也沈静了下来。 “为什么多管闲事?”他的声音沙哑稳重,如一位长者。 “不是闲事,是份内事。”云绦正色答他,“你是束手就擒,还是神消魂灭。” 他嘿笑一声,忽地不宣而战,一甩长袍,陡然一阵劲风如刃,劈向云绦。云绦纵身跃开,手指擎天,引下一道火符,一时间,符如火雨,有千万片,纷纷向他击去。 他也不躲闪,任符雨击来,摇摇团袖长伞,将火符一一挡开,然后猛然朝天一吼,山中鸟兽惊鸣,头顶的火符盖竟被她生生吼出一个窟窿来。 “挡我者死!”他怒声如啸,袍如裂帛,化为数条,反客为主绕向云绦。 云绦掐咒如电,道道火符穿梭似刀刃般斩断袖袍,她又伸手一指,火符纷纷化成流火蝴蝶一般,翩翩飞到云绦跟前,交绘成一件火焰织就的衣裳,她绝身而起,恰似一只浴火凤凰。 忽地,凤凰如利箭出弦,射向恶鬼。 一刹之间,云绦已经欺身跟前,疏开双翼抱住了他。顿时他被一团熊熊火焰包裹住,像是痛极难忍,发出叫人惊恐的惨叫,那声音一会儿如狼嚎鬼叫,哭爹骂娘,一会儿又似老狼低呜,颤颤求饶。 火焰越来越炙,几欲漫天,将两个人的身形已经全部吞没。 叶寻见到这样恐怖的场景,惊骇之余不免害怕:师傅使这样的手段,难道是要跟他同归于尽吗?他心下不安,跳出走廊,手里拿着两记符咒却不知如何施展,如何安放,只盼望着能帮一份力,哪怕火海地狱,他也会拼一遭。 就在这时,那火焰忽地收了一下,紧接着,猛听恶鬼发出一声贯绝长空的枭叫,叫声直探九霄,震耳发聩,仿佛是他最后的苍凉悲鸣。 随着这一嘶鸣,热浪彭地瞬间炸开,狂风一样扫过山林建筑,直把叶寻逼得倒退数丈。 叶寻瞧见云绦也被远远弹开,重重跌落在地上,也不知她受伤轻重。 吟啸过后,夜又回归了黑暗,所有的火符,俱都熄灭了。 除了那恶鬼身上——他眉心一点,一点点火苗微微闪烁。 仿佛火符已经穿破了他的身体。 他半膝跪地,似乎受了极重的伤,但他努力的站起身子,发了一声狠,埋着头拼了命似的向北边的屋子跑去。 “叶寻!”云绦从远处喊,声音惊慌又无助,“拦住她。” 叶寻听到吩咐,也不管对方是鬼是妖了,毫不犹豫便冲了上去,他身形快捷,而对方步履艰涩,叶秋从后面锁住了他的双臂,毫不留情地膝盖抵住了他的背。 他的身体炙热如火,双目骇然圆睁,头转了一个极大的幅度,转过来就要咬叶寻。 叶寻只得用膝盖把他抵得更远一些。 格拉声一阵,似乎将他的骨子拆碎了。 云绦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喘气,夹出一张黑符来。 “你这混蛋。”她咒骂道。 他还在挣扎,像是陷入了癫狂一样,散发四摇,牙齿咯咯作响,但除了一点蛮力,他似乎也使不出别的手段了。 云绦已经走近,手中的黑符像是饥渴难耐般微微作抖。 他忽然身子颤了一颤,然后痉挛般剧烈抖动,蓦地,咔一声,他竟然挣断了一声胳膊,紧接着,另一只胳膊也断了。 叶寻一时脱了力,仰倒在地,再看时,手中两个烧火棍般干枯焦炭的胳膊瞬间化成了齑粉。 接着,他拖着残破的躯体扑向北边屋门。 “哎呀,坏了!!”云绦急道。 叶寻也觉到大事不好。 屋门上有之前贴好的符咒,一碰到上面的符咒,他便着起火来。 在火焰的炙烧下,他被很快的吞噬着,发出凄厉的惨叫,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执着地打开了门。 云绦和叶寻在后面紧紧追赶。 他踉跄着撞进屋,一把火镰自他肩膀处须臾之间幻化出来,随着火镰向参云道长斩下,带着些许苍老的哭声从屋中传来: “檀儿,我终为你杀了这负心人。” 来不及了。 零散的火星随风飘无,这个十六年的假道士死在了梦中。 第70章 往事 …… 君山南麓的锦岚书院外,荆钗布裙却清丽绝伦的少女已经跪了整整一天,怀中的女婴哭了不知几遍,累得睡着了。 “小檀师妹,老师说了不见你,你还是回去。” 宋檀儿身前台阶上站着三四个年轻人,都穿着一样的白边黑扣修竹墨染的青衫。 他们瞧着宋檀儿,皆是一副爱怜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她有气无力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师兄,我就在门外偷偷看一眼,就看一眼,我知道爹病得很重,也许这是最后一眼了,求求你们了。” 被称作师兄的人道:“小檀师妹,老师三令五申不许你再登锦岚书院,要是我们哪个敢放你进来,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宋檀儿又扒住一个人的衣角,哀声求道:“小宇,看在当初咱们一起裁纸晒书的份上,放我进去。” 被唤作小宇的年轻书生朝她拜了一拜,一脸为难道:“檀儿师姐,老师说了与你死不相见,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 宋檀儿不肯走,用头在坚硬的台阶上磕了几个头,朝着书院中大声哭喊:“我错了,我错了,爹,檀儿错了,檀儿错了。” 她凄婉的哭声在山中如同泣血的杜鹃。 一众师兄弟上来扶她,心疼的劝道:“小檀师妹,就算是为了你怀里的孩子,你还是快点走。” “是啊,若是被老师瞧见了这孩子,怕是病得更重了。” 她看着怀里的孩子,更加泣不成声。 死不相见。 死不相见啊。 宋檀儿想起来了,这是当初她和爹击掌为誓,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怪不得爹死都不肯原谅她。 她恨自己当初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 想过过往,她是多不孝啊。 宋檀儿从小就没有娘,但她有个普天之下最好的爹。 爹把她当成宝贝一样呵护着,含辛茹苦的将她养大。 自她懂事时,便知爹是四海之内不世出的大才子,不但拥有令人钦羡的学识,还舞的一手好剑法。她从小仰望着爹爹,感觉他就像谪仙一样。 丧妻之后,求亲的人踩破了宋檀儿家的门槛,数不清的名门闺秀抢着给她当后妈。可只要宋檀儿摇头的,统统都被爹拒之门外。 为了她,爹一生没有续弦娶第二个夫人。 爹教她琴棋书画,传她诗酒茶花。她才七岁时,就提笔成文,出口成章,一般的秀才举子都比不得她的才学。 她爱吃爱处跑,爹爹便辞了青云直上的京官,带着她到处游学名山大川。 她爱玩爱凑热闹,爹爹便带着她,进了不许女眷踏足的锦岚书院里来读书。 凡是她喜欢的,哪怕是星星月亮爹爹都要给她摘下来。 宠得她洒脱不羁,恃宠而骄。 直到有一天,她爱上了那个姓顾的同窗。 爱就爱了,她不该,不该情之所至如火如灼,一夜无端珠胎暗结。 她以为爹爹还以像以前那样纵容她。 可这次没有。 爹爹深感蒙羞,大发雷霆。 爹大概没错。他是梁国名士,受人景仰,女儿却与人私通苟合,还怀了身孕。于他而言,简直有辱斯文到了极点。 而宋檀儿也不认错。 她当时只觉得,她的爱情最伟大,爱情面前,渺天地,小众生,要说错,只错在那一夜太冲动了。 但后来她常常想起,幸亏有那一夜,才有了红绡,才让她余生有了勇气和希望。 她还以为和爹爹的置气只是暂时的,他不会真生自己气的。她期待着有一天,她等的那个人从昊京回来,以他的才华,或许已经顶戴翎花,还会为她挣开凤冠霞帔,她便可以扬眉吐气了,叫那些笑话她的人都去见鬼。 到那时,她再带着他去见爹,到他面前求情认罪。 爹爹就会水到渠成的原谅她。 可是她等的那人还没回来,爹爹就先病倒了——可能是被她气的。不,一定是被她气的。 宋檀儿这才慌了。 她在锦岚书院外跪了一整天,终究也没能进去见爹一面。 她回到住处了第三天,噩耗便传来。 爹死了。 从此后,天地间最疼爱她的那个人没有了。 宋檀儿觉得,爹是死不冥目的,他或许临终之际还在恨自己。 她伤心欲绝,又愧疚得要死,恨不能随爹死去,到阴间去给他老人家陪罪。 但是她不能,她还有个女儿。 她还有个约定,她还要等那个人从昊京回来。 然后,宋檀儿就带着无尽的悔恨和卑微的希望,住在君山脚下,等着顾生归来。 那成了她活下去的所有指望。 可是,一年,两年,三年…… 顾生始终毫无音信。宋檀儿自己安慰自己,大概是路途太远,他遇到了险阻。 然后,四年,五年,六年…… 红绡都已经会打酱油了。 红绡问她,爹爹是谁,爹爹在哪。 她告诉女儿,他去昊京考状元了,就快回来了,秋天就回来了,过完年就回来了。 说到后来,红绡都不相信了。 红绡问娘:为什么要等,为什么不去昊京找他? 宋檀儿说:因为有约定啊。她说过要在君山等着他,就要原地等着他。他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万一他正西归,而她舍约东去,也许就会半路走岔。人世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失之交臂,都是因为一个不信另一个。 红绡觉得娘等爹等傻了。 她每天都在站在山头往东望一阵,也常常窝在房子里绣她的红衣裳。 她还总往昊京写信,可信封上只有名字。后来送信的也不理她了,她就把信折成小船放进河里。 红绡便悄悄的追上去,把还没浸湿的书信拾上岸,偷偷收了起来。 这一等,就是十六年。 直到有一天,有个邛州的同乡从昊京回到君山,向母女二人讲到了顾生的事情。 宋檀儿对女儿说:你瞧,娘没骗你,你爹真的考上了状元。 她还说:娘也没有猜错,你爹也真的没有负我。 她悲喜交加之下,终于决定离开君山,前去昊京找顾生。可她还没动身,就生起了一场大病。 冬日的一个清晨,红绡发现娘亲死在了屋子里。 她身上穿着那件红色嫁衣,怀里抱着外公的灵位。 眼泪冻结在她悲伤的脸上,像是永远也不会融化一样。 第71章 下山路 …… “师傅,你没事?” 叶寻看着跪倒在地失魂落魄的云绦,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落寞。 天泓山,道观中。 残烛影下,面前的参云道长尸横当场,杀他的凶手,已经灰飞烟灭。 他的胸口有个碗大的空洞,伤口有烧灼似的痕迹,伤口虽然狰狞可怖,但他脸上神情却是极其宁静的。 云绦抬头看他,一脸迷茫怅然,无限惋惜道:“他就在我眼前,我都没能救下他……” “是我松了手,是我的错。”叶寻也懊悔不迭。 他将案前的白布扯下来,掩盖住参云道长的尸体,又朝他恭敬地拜了一拜。 云绦无力的摇了摇头,整个身子都松垮垮的,她想要起身时,身体一软,又倚在了门上。叶寻上来扶她,蓦一触到她的手臂,不由的惊了一跳:这哪是什么手臂?无血无色,分明如同久旱的土地,塑像的泥胚,纷纷龟裂开来。而她似乎犹不自知,仍心有不甘地念念道:“你都要为他去跟皇帝求情了,他马上就能父女团聚了,怎么就死了。” 事情确实令人感到悲伤。不过叶寻更担心云绦的状况,他端着她的手臂急切道:“师傅,你的胳膊……” “没事的。”她扯下袖子掩住,“过段时间就好了。”叹了一声,又说:“叶寻,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差劲了?” “没有。”叶寻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尽力了。” 云绦懊恼地扯了下头发,骂道:“这恶鬼……它强闯震符,不惜灰飞烟灭也要杀道长,该有多大的恨啊。” 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叶寻就更无从想起了。 “他下手之前不是念了一个叫‘檀儿’的名字吗,也许是因为那个‘檀儿’的缘故。”叶寻试着猜了下。 “有道理。”云绦马上深以为然,她绞着头发冥思了一会儿,眼里突然有了光,道:“叶寻你看,这个‘檀儿’一听就知道准是个女人的名字,那恶鬼又是个男的,一个男的为一个女的杀另一个男的,十有八九是情敌的关系?” 叶寻觉得她这么迅速的下结论有点草率,但看到她一聊起八卦来眉飞色舞的样子又不忍打断,便点了点头,云绦继续深入分析道:“肯定是这样的:这个男人喜欢叫一个叫‘檀儿’的女人,而那个‘檀儿’却喜欢参云道长,道长后来伤害了那个‘檀儿’,于是那个男人前来为其寻仇,这就是一个痴心鬼加柠檬精杀一个负心人的故事。破案了,我们俩可真厉害,案发现场毛都没有了还能分析出事件的根源来。” 叶寻看她刚刚还一副自责难受求安慰的样子,转眼就化身成了置身事外的小侦探,哪儿需要人安慰,顿时意兴阑珊,抄手问:“那现在怎么办?” 云绦看了下眼前的一片狼藉,又懊恼一阵,“分析出来也没用了,人都死完了。哎呀,如果现在有人看到这副场景,会不会觉得咱们俩是杀人犯?” “确实挺像的。”叶寻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问,“师傅,你以前遇没遇到过这种麻烦的现场,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我都直接跑啊。”她无辜地说,“反正鬼都已经死翘了。我只管鬼事,不管活人事的,现在有你们两个拖油瓶,我不好跑了。” 叶寻确认了一下她的眼神,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就在这时,不远处嘤咛一声,可樱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第一眼就看到叶寻,慌着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来,余惊未褪,声声颤抖道:“哥,人头……我看到了人头……” 叶寻拍着她的肩头,与云绦交换了一下眼神,小声安慰说:“别怕,没事了。刚刚有人夜袭天泓山,刺杀道长。” 可樱打了个愣,问:“那道长呢?” 叶寻不作声,她侧头看到了白布未能掩盖周全的尸体,吓得捂住了嘴。 “凶手呢?” “被我们打跑了。”云绦亮了亮拳头道,叶寻也点点头。 可樱忙翻扯叶寻的袖领,“你们有没有受伤啊?” “没有。”云绦边说边离他们远了些,她有些步履艰难,站在穿廊往深暗的前院看了一眼,道:“咱们还是先下山再说,如果别人看见了咱们怕是说不清。” 叶寻护着可樱,过前院时挡着她的眼睛,一路出了山门。 山径本来就崎岖陡峭,此时正值深夜,更加难以行走。叶寻在前面开路,云绦在后殿尾,两人把可樱夹在中间,小心试探着往下走。山中虫鸣不止,偶尔凉风几阵,加之刚刚经历的血色事件,让三个人都心有戚戚,也不说话,只是走路。 走了一段,到了处略宽阔的栈角处,叶寻驻下脚,道:“我们在这儿歇一下。”可樱应了声,却没听到云绦的回应。 她不见了。 “可樱,她几时不见的,你怎么没抓住她的手!”叶寻急不可耐问道。 事发突然,可樱面前他的质问被吓傻了,口齿惶乱道:“我要抓云姐姐手的,好几次她都甩开了,她不让我抓的,我以为她一直跟在后边……” 她还要再说,叶寻打住了她,他虽然脑子里诸多不好的想法纷至沓来,但还是冷静地对可樱说:“大概是走慢了,我现在返回去找她。” “我也去,是我把云姐姐弄丢的。”可樱拉着他的袖子,几乎要哭出来。 “她没有丢。”叶寻安慰她,“可樱你听话,你坐这儿等我,我自己跑得快,路这么短,我很快就把她找回来了。” 她虽然仍在摇头,但还是乖乖松开了手。 叶寻一刻不待,马上回身往山上跑。他运起全身力气,迈开步子,山道虽难与他也等闲视之了。往上爬了好一段路,仍没发现云绦的身影,他心里愈加慌乱,这山径只有一条,并无岔路,只要她在路上,哪怕攀到天上去,他也不怕,怕得是,山径一侧有险峻的坡崖,云绦若是不小心跌下去了,又该去哪里寻她呢。 他一路跑一路喊,他有种深深的不祥之感,如果他不快点找到云绦,云绦好像又就要离他而去了。不比上一次,这次虽然短暂,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无望之感。 正当心里越来越绝望时,隐约听到了些回音。循声过去,发现云绦正缩在一块石头后,瑟瑟抖着身子。 谢天谢地。 “师傅……” 待叶寻凑近了看,愈加震惊无措,血凝如冰。 因为在虚弱的月光下,他瞧见云绦的脸庞——她的脸也如同泥塑那般龟裂开来,干枯的裂缝分割着她苍白的眉目,模样有说不出的可怖。 “可樱呢,别让她瞧见我。”她拿袖子遮着脸,小声说。 “她在下面等我们。”叶寻伸出手,滞在半空中——他不知如何安抚这样无助,又仿佛极其易碎的她。 “那就好。”她放心地说。 “师傅,你这是怎么了?!” “叶寻……”她枯柴般的手捉住叶寻空中的手,眼睛闪着绿光,发出濒死窒息般的声音: “让我喝点血行吗。” 第72章 红绡 残月星稀,夜色蒸腾。 心内如焦的可樱终于听到上面山径上传来窸窣的走路声,近了些才看清,是两个身影。 “云姐姐吗?”她咽着声音小声问。 云绦哎了一声,走过牵住她,“你哭了啊?” “我以为把你弄丢了。”可樱悬着的心终于安下,抱住她期期艾艾。 “怎么会,我刚刚绊了一跤。” 叶寻从上面走下来,一声不吭,直到可樱叫他,他才应了一声。 “我们快点下山。”他说,又回头嘱咐,“这次一定要牵好。”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那上山难的山,下山就更加难行了。 等他们终于爬下山时,东方已露微白。 天泓山下靠近官道处只有一间简陋的小客栈,矮楼两层,围着一个错落的篱笆院。早起的小二正在院内洒水,看到困顿不堪的三个人相携走来,忙过来招呼。 向晚投栈的他见得多了,但极少遇到大早上有客人上门的。 “三位客官从哪儿来?”小二殷勤地打开篱门。 “我们从……”叶寻把几欲出口的话憋了回去,“从苍陵渡上岸来的。”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先给我们做点吃的。”云绦揉着腿道,“我们吃饱了再说。” “好嘞。”小二爽快的应着。 正引着三人往店内走,便听到微红的东方马蹄铮铮,泛起一阵烟尘,接着两匹快马奔驰而过。 叶寻看他们穿着打扮像是官府中人,心中有疑,问小二:“这是什么人?” 小二道:“这是上天泓山点卯的,每天这个时辰都打这儿经过。” “点卯的?” 小二小声道,“客官远道而来,不晓得这里面的事情。这天泓山上关着一个道士,官府每天都要派人上山瞧瞧,防止他逃跑。” 叶寻不由的想,幸亏下山及时,否则被堵在上面,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他不再多问,跟着小二进了店里。 三人选了厅堂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些吃的,等着小二跑去后厨通传。 清晨的客栈安静得很,窗外溜进的晨风有种独特的清新气息。 云绦低着头,翻来覆去的拿头发扎小辫子玩,与她对坐的叶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筷子,专门致志的擦拭着。 他们自坐下后一句话不说,可樱左右看看两人,感觉有点奇怪,昨晚明明发生了那么惊心动魂的大事情,好容易脱身下山,大家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吗? “哥……”她小声喊了句。 “啊,怎么了可樱。”他忙不迭回答,像是在等着她说话。 “没什么……”被他这样殷切地问,可樱倒不知道问什么了,但叶寻转过头来时,她忽瞧到他衣领上有红色的血渍渗出。 那可是要紧的地方。 可樱马上吓得面无人色:“哥,你受伤了?”说着伸手去够他的领子。 叶寻伸手将她格住,手指揩了一下,无事道:“没有,这兴许是染的别人的。” 可樱将信将疑,仍不肯松手,“云姐姐,你看啊,哥哥受伤了。” 云绦一阵手足无措,正想不到怎样解释,这时楼上噔噔作响,走下个人来。 “哎,”面朝楼梯的云瞧瞧见了,站起来打招呼道:“红绡姑娘。” 叶寻和可樱也都回头看,看到红绡站在阶上。 此时的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嫁衣,穿着一身素白。 忽见三人,她又惊又喜,忙走过来,道:“好巧,你们也到这儿歇脚来了。” “我说过的,咱们有缘还会再见。”云绦让开一步椅子,让她把自己和叶寻隔开,说,“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坐下吃些早点。” “好啊,”她也不拘素,走过来落了座,道:“就让我请大家吃顿饭,也算尽下心意。” 大家知道她又在提报恩的事,不由得一阵默然。 就在几个时辰前,参云道长已经仙游而去,怕是她还不曾知晓。 叶寻瞥了云绦一眼,看她拧起了眉头,她一定又在懊恼之前没能救下参云道长的事,他又何尝不是? “应该是我们请你吃饭,给你践行才是。”叶寻道。 她执拗地摇了摇头,“公子,我吃了饭就要上路回乡了。再见不知何日,请大家无论如何给我个机会报答。” 她说得诚恳真挚,似乎将此视为很重要的事情,叶寻也无心与她细较此事,便按下不提。 云绦抿下了嘴,试着问起:“红绡姑娘,此次到昊京来,要办的事情办完了吗?” “嗯。”她不假思索的答,心情很好,“我见到了我想见的人,也听到了我想听的话。” 本来结局可以更好的。叶寻忍不住得想。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一时饭菜做好,碗盏排列上来,红绡点了点菜,又对小二说:“小二,再给我们打半斤酒。” 她朝三人眨了下眼,调皮笑道:“我还从来没喝过酒。” 三个人无语,只得陪她笑笑,心中无味杂陈,可樱瞧她脸上带着些稚气,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关心地问:“你一个人回家吗?” “对啊,我也是一个人来的啊。”她理所当然答道。 “几千里地呢,你不怕?”云绦也问。 “我不怕。”她瞧了一眼三人,抿了一小口酒,用手指了指上方,小声说:“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有个神仙一直保护着我呢。” 叶寻三人都不由放下了筷子,呆呆地看着她。 红绡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们不信。” “我信啊。”云绦忙收起惊讶的表情,探过头问,“是什么神仙?” 叶寻和可樱也伸过头来,一副受听的样子。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红绡双眸有神,用筷子拄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告诉我说她有个守护神,无论她遇到什么困难,神仙总会帮助她渡过难关。那时候我们住在山里,盖了两间草房子,山里有很多野兽的,可谁也不敢靠近我们的房子。有一次我们回家晚了,路上遇见了一头熊,眼见那头熊都扑过来了,我和娘都以为没救了,但那头熊就莫名其妙的死在了我们跟前,等我们上前看时,你们猜怎么着?” 第73章 守望者 大家都追问她:“怎样了?” “熊的脖子穿了那么大的一个窟窿!”红绡用手比划着,或许是记忆太深刻,她在回忆这段过往时眼里仍有不能掩饰的惊恐。 “还有很多事情……” 她继续说, “我很小的时候,爱在山里乱跑,有时天黑了会迷路,可无论怎样,睡着了之后都会被安全送回家;还有,我们家一到拮据的时候,就凭空会多出很多银钱,有时候是珍珠细软,有时候是成箱的锭子——可我娘说这些都不能动,全埋起来了;我娘有个姓张的师兄,那人不怀好心,常到山里来烦我们,他每次来,我娘都拿着棍子藏在屋子防他,后来有回他晚上又来,不知怎么得就疯了,我娘说,这是他得罪了我们的守护神,所以才得了惩罚。” 她讲得滔滔不绝。 云绦听得眉头微蹙,像是有些难过。 一旁的可樱看她像是在看一个小妹妹,略带怜惜的说:“哪有什么‘守护神’啊,这定是你娘为了让你小时候不害怕,哄着你玩的。你娘真好。” “才不是。”红绡很坚定地回道,“这是真的,我娘才没有哄我。我娘死了以后,那守护神就换我守护了。” “在哪儿呢?”可樱问。 红绡拿手指了指周围,“可能就在我旁边,你看不见,我也不看不见,但我知道他肯定在。” 可樱愈加可怜她了。她娘死了,如今爹也不在了,所托着,唯有虚无缥缈之物。 可樱刚要再劝红绡,云绦压住她,道:“红绡姑娘说得真切,大概真的有,大千世界,谁知道呢。” 叶寻在一旁端着酒杯慢慢啜饮,一句不讲,红绡以为他不说话也是不相信自己,便又道:“我来昊京的路上,路过惠州仙岭山,遇到了一伙山贼。他们一伙几十个人,把我掳到山上去了。” 她忽然提到这样一件事,云绦等都惊讶不已,问:“那你后来怎么脱身的?” 红绡眨了眨眼睛,“我就睡了一觉,第二天醒了,就已经在山下了。”她紧紧握着杯子,眼里闪过一刹害怕,“我后来听路人说,仙岭山上的山贼全死了!” 说到这里,她脸上有些歉然,幽幽道:“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说句你们可能不信的话,我其实并不怕坏人害我,如果说怕的话,我更怕要害我的人会有不好的下场。” 三人听了,面面相觑,心境却是不一。 可樱以为这全都是他的幻想。 但云绦和叶寻已经猜到她所说的‘守护神’是谁了。 所谓的守护神,就是他们刚刚在山顶上诛杀的那个恶鬼。 但那恶鬼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保护这对母女? 在山上时,云绦和叶寻曾经猜测,那恶鬼是参云道长的情敌,为了给檀儿报仇才来杀顾生。 但如果是那样,他为什么又要保护情敌的女儿呢。 叶寻想不明白。 云绦也猜不透。 这也许是个永远的谜了。 但无论如何,那个保护红绡周全的守护神,已经魂飞魄散了,以后再也没法保护她了。 令人更为伤怀的是,红绡刚刚见过面的父亲也死了,而她还全然不知呢。如果她无父无线,当真是孑然无依了。 叶寻仔细想来,这姑娘倒和自己有几分像,同样是孤单尘世一人,同样在不自知时,还以为自己有亲人可盼可等。 不自觉中,叶寻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目光也有些呆滞。 云绦还当他是失血过多,担心的看着他。 忽地,叶寻站了起来。 他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他要在参云道长的死讯传播开之前,让红绡姑娘赶快离开昊京,让她回故乡去。 他希望这个坏消息追不上她的脚步,更希望她永不知情。那样她便会永远觉得,在很远的地方,她还有个父亲。 “你的家乡一定很美?”叶寻问起,“君山是,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对啊,很美。”她马上来了兴致,丢下之前的话题聊了起来,“有小桥流水,也有古树峥崖,其实我以前还不觉得,自从走了这几千里路,我愈发觉得没有地方比故乡更美了。” 叶寻看向窗外,晨光下远处的天泓山若隐若现,“说起君山来,姑娘不是一直说要报恩吗,我正有一事拜托,希望红绡姑娘帮忙。” 他突然开口相求,不只红绡吃惊,就连云绦和可樱一时也有些不解,红绡忙起身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 “姑娘稍待。”他起身走向客栈柜台,与掌柜打声招呼,铺纸饮墨,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下笔如风,几笔写就。 客栈本来纳四方游人之处,也行寄收家书之宜,案上置备齐全信封胶水,叶寻将写好的东西装进信封中,拿回饭桌,递与红绡。 “我在邛州有位好友,本来约好年内要登门拜访,但眼下有些锁事分身乏术,还望姑娘不辞辛劳,代为转交,地址姓名就写在信封上。” 红绡将信接过去,信誓旦旦道:“这都是顺路的事,我一定帮公子带到。” 叶寻面带忧虑道:“只是这信中所写之事甚为私密,旁人不好知道。” 红绡会意他的话,保证道:“我绝不会偷看的,若是我偷看,便叫我瞎了眼睛。” 叶寻又道:“我还有一件东西,作为信物请姑娘带上。”说完向云绦伸手,道:“师傅,我那块牌子呢?” 云绦已经猜到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要把红绡‘赶’回故乡去。 她虽有不舍,但还是递给了他,叶寻把牌子交给红绡,道:“此为凭证,请姑娘好好收管。” 红绡以为只是个寻常信物,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仔细装进了口袋里。 “还有……”叶寻搜罗全身,把纸票银锭一并拿出来,也递上前,“姑娘收下这个。” “这个我可不能收了。”她忙摆手相拒,脸现娇嗔,“公子当我是什么人。” “这个是一定要收的。”云绦与之心意相通,也上前劝说。 她从自己身上也拿出些银子,执着地塞在她手上,很郑重地说:“姑娘你别多想,这封信关系重大,要尽早送到,此去路途遥远,一定费时不少,希望姑娘能一路买马雇船,快毂疾车,早早回到邛州君山,若是因为盘缠而中途耽搁,那就念小失大了。” 她说得似乎有理有据。 旁边可樱见哥哥和云绦都这样不遗余力的劝红绡,她虽然有些摸不清头脑,但也忙附和道:“正是,咱们江湖女儿,不萦小结,我们拿姑娘当朋友,姑娘若是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倒让我们不敢相托了。” 这一唱一喝,让红绡不知再怎么样拒绝了。 她只得勉强收下,向叶寻赌誓般道:“我现在就出发,定不负公子所托。” 四人又聊了一阵,互许他日江湖再见之约,云绡这才辞别三人,起程上路去了。 第74章 云绦 三人送别红绡,又回到客栈,经昨天夜里一番折腾,都是身心疲惫,当下也不着急赶路,便点下几间客房,各自睡觉休息。 叶寻回到客房,合衣折身躺下,抱头为枕,眼睛开阖不住。他神思恍惚,说不上的无力,正该大睡一场才能解乏,但偏偏就是无法入眠。他一闭上眼,就仿佛有大水漫上身子来,似要把他浸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下,若不睁开眼睛,便会生出窒息一般的压迫感。 他时不时把眼睛扫向房门,像是怕那门随时会打开,走进人来。 他有心事。 昨夜的恶鬼虽然狰狞凶怖,但它转眼云灭并不值得害怕多想。参云道长之死固然令人追悔惋惜,但木已成舟也不足以令他历久不忘。 让他刻在心中挥之不去的,是云绦的样子,是彼时她趴在自己的脖子上,甘之如饴着吸食着自己血的样子。 咕噜……咕噜…… 叶寻想起静夜中那唯一的声响。 咕噜……咕噜…… 她眼泛绿光,秀颈起伏,不知何时罢休。 她似乎要将自己吸得一滴不剩。 神仙难道也要吸人血的吗? 直到他心里发慌,直到他开始怀疑。她才终于停了手。她停了手,但让叶寻更心乱的还在后头——她用舌头舔舐他的伤口,她的舌尖小巧冰凉,却比修罗刀剑还要厉害,让他全身中毒,让他身首异处。他看见云绦仰起头,如雾的发,血染的唇,星样的眼,她小声说了句什么,但他耳朵轰鸣,一个字也没听清。那副样子一遍遍涌上眼帘,让他一遍遍的回想。 整整一上午,叶寻都心烦意烦,狠狠揉了几下太阳穴,索性用被子蒙在头上,命令自己不再去想。 这时,被子被人轻轻扯动。 云绦纤纤二指捏着被子一角,脸满含笑的看着他,她不知何时进了房间。 “你都多大了还蒙着头睡觉。” “师傅?”叶寻忙起身坐正,“你怎么……” 云绦转身从桌子捧来一个碗,殷殷笑道:“我见厨房里刚炖了鸽子,给你偷了碗汤来。” 这真是太阳打北边出来了,叶寻正不知该不该接,云绦拉了个凳子来,说:“我喂你。” 叶寻受宠若惊,忙称不敢,而她真的仔细的舀了一勺,执意地端递上来,简直不要太温柔,叶寻只得就唇抿了一口。 “好喝不?” “呃。”叶寻答,把碗接在自己手中。 “好喝就喝完它。”她坐在低头,面带笑意,托着下巴仰头看着叶寻喝汤。 叶寻心里发慌,只好作牛饮,两口喝完了汤。 云绦捧回空碗,摩挲着碗沿,小声说:“叶寻,我昨晚喝你的血,得有这么一碗。” 叶寻就知她做事反常定有原因,八成就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这事就像一个疙瘩在他心里,正难开解,听云绦主动说起,两人正好坦然,他也不想避讳,笑了下,尽量装得不甚在意,道:“可能还要多,我见你平常吃饭都吃两碗的。” “你都不害怕吗?”她忽然问,眼里满是好奇。 叶寻气势弱了三分,“有那么一点。” “那,你现在怕我吗?” 叶寻摇摇头,“不,现在一点也不怕。” 云绦听他言词诚恳,毫无矫饰,又想起之前在西京的事情,那时她化作枯骨被叶寻瞧见,不信他的解释负气而去,这时想起来反而对自己有些微恼。 她绞着眉头,凄然叹道:“叶寻,你是不是像看怪物一样看我?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你是这第一个,而且我以后也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 叶寻见她一脸懊恼,像是极不痛快,全不似她平时万事无忧的脾气,赶紧寻着最好听的话来安慰她:“我看师傅,就跟看菩萨一样,师傅做什么,必然有师傅的道理,且不管现在这样,就算师傅下次要吃我的肉,我也割给你。”这些拍马屁的话,即使是当朝万岁,东宫太子,他也不曾讲过半句,可在云绦面前,他却脱口而出,自己也觉得奇怪。 “啊!肉你也肯割给我啊?”云绦惊讶道,她倒是好哄,马上就换去愁容,顿时心情大好,又幽幽温声道:“叶寻,你对我真好,不枉咱们师徒一场。”她顿了顿,道:“我本来想给你送了这碗汤,就偷偷走掉的,省的叫人家讨厌……但既然你这么说,我反倒要给你好好解释解释了。” 叶寻暗自一惊:原来她又想着不辞而别,幸而自己一番诚心话使她改变了心意。但又想,云绦始终不是凡俗之人,终有一天她还是会离开,或许就在哪个无声无息的时间,她就永远离去了。这样一想,心中不免一阵惆怅不快。他正想着这些未来之事,听见云绦继续说道:“其实,我并不叫云绦……” 叶寻瞪大眼,一副受惊的样子。 云绦温柔的衿了下他的衣角,让他心安勿怕。 “我只是借了云绦的身子,叶寻,我给你讲讲她的故事……”云绦的眼里多了些罕见的严肃以及怜悯,她扶腰站起身,把门关了个严实,回身骑在凳子上。 叶寻又走神了,以前他姐姐因为练压腿,也总爱骑着板凳坐。 只听她悠悠讲来:“云绦的父亲,本来在京师翰林院供值修书,因为不慎打翻了掌灯的琉璃盏,烧了诚王进献的一卷孤本,所以举家被贬儋州。儋州远在西海之垂,一路艰险多难,这位云大人拖家带口,还没走到贬黜之地,就几乎要断了盘缠。屋漏偏逢连夜雨,云绦的娘亲又染了病,三天倒有两天醉床不醒,云大人嫌她拖累,也不想枉费银钱为她看病,便要狠心将她抛下……” 叶寻听到此处,不由剑眉一横,气的拍了下床帮,怒道:“亏他还官居翰林院,读圣贤书竟没学到半点文行忠信,结发夫妻也肯丢下。” 云绦苦笑道:“那你真是错怪他了,云大人自有他的结发妻子,云绦的娘亲只是他众多妾室中的一房姨娘,所以丢了也便丢了,没什么打紧。不过云大人有很多妻妾,云绦却只有一个亲娘,她从小不受父亲待见,更遭嫡母姐妹排挤,只跟娘亲相依为命,如果娘也死了,那她虽然有家,也似无家了。不过她虽然想救娘亲,只可惜她一个女儿身,实在是有心无力。” 叶寻似有同心,难过问起:“那她又是怎么做的?” “她想了又想,无奈之下决意卖身救母。” “卖身!?” “对。可她又怕娘亲病愈之后知道救命钱是自己卖身所得,为此自责愧疚,便要云大人骗她娘亲说自己是路上走失的。那云大人顾及自己读书人体面,本来是坚决不允的,但奈何云绦剪发铭志,以死相逼,又与其定下契约,约定不与他人得知,云大人赚了银子又落得名声干净,便成全了她的孝心,瞒着众人不知,悄悄将她作价二十两,签了死约,卖给了当地一户官家为婢。” 第75章 托事 听到此处,叶寻猛地挣红了眼睛,拳头攥来格格作响,哑着声音问:“后来呢,是那官家为富不仁,将她给逼死了?” 云绦知道这触及到了他的伤心处,忙摆手说不,道:“那户人家对她倒是很好,只可惜好人没有报,那家人得罪了上司,后来落得家破人亡,一众家奴仆人也都遣散了。云绦失了主家,又恢复了自由身,她念母心切,便赶往儋州去寻找家人。西行路难,她一个弱女子跋涉了上千里路,终于赶到儋州,却被告知,因为昊京城里诚王失势,一众因他遭贬的官员多被重新录用,云大人也在其列,他刚到儋州屁股还没坐热,便又被召回昊京了。所幸的是,云绦打听到,自己的娘亲得到救治,已经大病得愈,只是思念女儿太甚,整日以泪洗面。云绦知道以后,马不停蹄又接着往回赶……” “后来呢?”叶寻悄声问。 “她披星戴月的赶路,有一天,她栖身一处破庙休息,听到外面有嘈杂说话声,忙躲到佛爷后面。接着便看到两个精壮山贼掳了一个秀美尼姑进来,那山贼笑话尼姑,说你们天天拜佛拜菩萨,佛爷菩萨何曾理会过你们半分。然后便强要尼姑一次次磕头拜佛求救,佛爷不说话就脱她一件衣服,如此脱了三四件,尼姑身只剩下了贴身亵衣,佛爷又哪里肯开口说话。云绦虽知不能为,但仍然壮了毕生的勇气,在佛像后面咳嗽了一声。山贼一开始吓了一跳,但他们刀头舔血惯了,浑不吝竟要去佛像后面看个究竟,也是天可怜见,就在这时晴天打了一个雷,照彻夜空,吓破了两个山贼的胆子,也顾不得尼姑,一溜烟撒腿跑了,云绦救了尼姑,本以为她会感激自己,岂料那尼姑却很生气,你猜她说什么?” “什么?” “那尼姑骂云绦说:你这个憨批,充个啥子英雄,老娘当了三十年尼姑,终于等来个开门的让你个瓜娃子给吓颠了。” 叶寻:“……” “她骂了还不解气,又把云绦推扯一顿,抢了她的衣裳,才愤愤离去。云绦没得办法,只好穿了尼姑的僧衣蔽体。后来这倒得了她的方便,她索性把头发剃了,装作一个小和尚,一路乞讨化缘,继续往东走。不久之后,她走到望州,正碰上望州刺史的老爹过世,刺史大人是个举朝皆知的大孝子,立志招一万个和尚开水陆法会,便把路过的云绦强拉进了府里凑数。那一夜,云绦正在禅房睡觉,忽见一个白发老者腾雾而来,原来是死去的老太爷前来托梦。老太爷对她说:我夜观诸僧,唯有法师你灵台澄澈,不染一尘,故而冒昧托事,乞望能允。” 叶寻随云绦日子久了,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此时听说托梦之事,不以为异,只觉平常不过,问:“他托了什么事情?” “老大爷对云绦说:人人都以为我是寿终正寝,其实不然,是我家那恶毒儿媳嫌我久卧在床,日日请安伺候太麻烦,便趁人不备,用银钗刺入我后脑,将我害死。我本废人一个死不足惜,但可恨此等贼妇窃居家中,贻毒子孙,死难瞑目。求法师能冒不韪,向我儿子转述此事,拼得开棺验尸,也要换得此事清明天下。说完朝着香炉磕了三个头,又乘雾离去。云绦醒来后将信将疑,忽然瞧见香炉上面痕迹犹在,于是心里便认定为真。但兹事体大,冒然向刺史提起此事或许难得善果,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千里奔波寻母,为的是一个孝字,而眼下正有另一个长者枉死,不舒其冤有何面目抬头面对苍天,于是大着胆子向刺史大人说出了托梦之事。” 叶寻忙问:“那刺史大人可惩治了恶妇?” “没有!”云绦目光如霜,沉沉道:“刺史大人发了大怒,毫不理会云绦说的种种,只说她造谣生事,诋毁先人,下令将她压入大牢,腰斩西市。亏得师爷求情,说丧期不宜见血光,刺史才将她板责二十,驱逐出城。” 叶寻听得血气上涌,道:“那刺史真是糊涂,为什么不开棺验尸体再做分明?” “因为……”云绦咬牙道,“那刺史大人狠毒的盯过云绦一眼,说她多管闲事该死该死,云绦后来也才想到,那刺史大人大概本来就是知情的,也或许,恶媳妇行凶就是受他指使。” 叶寻听得呆了,都忘记了生气。 云绦接着讲她的故事:“云绦受了重伤,一条命只剩下了三分气,但因为心里想念母亲,仍然拖着病体往昊京赶路。她换下僧衣,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多好心,管别人闲事,只求能活着回昊京再见母亲一面。又走了半个月,有一天,她在洪炉城外的草荡里休息,看到一对兄弟在河边玩,那兄弟二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两人玩着泥巴,不多时在河边挖了一个大坑,那哥哥,他竟然把弟弟埋进了坑里,只留着一个头在外面,然后拍拍手就走掉了。云绦诧异不已,正巧被埋在土里的小孩看到,小孩远远叫她,她本来还以为小孩要求救,谁知道那小孩子竟然说:姐姐,你能帮我浇点水吗?云绦困惑不解,走到跟前问小孩:浇什么水?小孩对她讲:我想快点长大为家里做活,哥哥告诉我埋里土里就能很快长大,就像花草树木一样,但我见花草树木都是要浇水的,哥哥忘记给我浇水就走了。” 叶寻纳罕不已,良久才小声问道:“那哥哥在跟弟弟做游戏吗?这玩笑还有些太过分了。” 云绦摇摇头,黯然道:“不是玩笑,那哥哥就是要杀了弟弟,他们家弟兄太多,穷得吃不起饭了,少一个便少一份嘴。” “这……”叶寻牙齿轻轻打颤,不知说什么说,顿了下又道:“幸好小孩子遇见了她,那她一定把小孩救下了。” “她没救,她走开了。”云绦安静地说,“她本来想救的,但想到前事种种,怕再惹祸上身。” 叶寻听得不由黯然,欲言又止。心想,如果换作自己,又该如何?云绦继续讲道:“她继续赶路,可始终忘不了那个埋在土里的小孩了,到了晚间时候,她不由的想,夜深露重,那小孩子绝捱不过今晚上。世间人情纵然寒凉,但小孩子总是无辜的,自己稍受挫折,便杯弓蛇影,不信人间真情,实在不该。她越想越悲,越悲越悔,于是冒着夜色又跑回了洪炉城外。” 叶寻一听她去而复返,心中竟生了一种为她高兴的感觉来,不由精神一奋,欣喜不已,忙问:“她救下那小孩了?” 云绦忧伤地摇了摇头:“夜色中,她只看到一双发光的眼睛,原来是有匹恶狼在吃那小孩,小孩的头已经被蚕食殆尽,狼正在扒土扯他的身子。” 叶寻只觉得周身发寒,气血冰凝。 “她拼命拿树枝赶走了恶狼,疯了似的把小孩挖了出来。然后她毫无目的,游魂似的背着小孩的无头尸身走了整整一夜。她为此悔恨交加,因郁结难舒而呕血不止,一场大病生下,每日浑浑沉沉,行尸一般的又走了几日,慢慢耗竭精神,油尽灯枯。终于玉山倾倒,再难扶起,三个月前,她死在了断萍山下,离她朝思暮想的昊京,只剩下三百里路程。” 叶寻当真被震撼不轻,他瞧着云绦,心里忍不住想,昔日那落难姑娘,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可让人痛心的是,她此刻已经不在人世了。 云绦淡淡一笑,指着自己道:“你看我叶寻。云绦,其实是这个身体主人的名字。我游走阳间为酆都摆渡亡者,因为没有真身,常以泥胎安身,若看到遗落荒野无人收敛的亡者,会寄身于斯,帮他们把尸骨带回家乡,让其落叶归根。但这些身体不宜久用,多则一两月,少着半月许,待我为他们找到安葬之所,就要离开。否则呆的时间久了,一来打扰亡者,于心不安,二来身体日衰,多耗修为,每次大动干戈便更会血上加霜。但我在这个身体上已经呆了三个月了,比之前任何一个身体都要久,我现在每天都要用双倍的精气来维系她,才不至露出原形。但每个月的十五,我都要回地府述职,便无法保持这副样子了,那便是你两次见我化成白骨的原因。” 叶寻心中刚刚还满是悲恸,现在又加了几分混乱:这不是师傅的本来样子,那她本来模样又是怎样?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是……是男是女? “那……师傅的真身是什么样的?” “这个不重要。”云绦眼神一闪,顿了顿道:“我现在跟你谈得是这个身体的事情。” 叶寻收起好奇,顺着她话问:“那师傅为什么要破例在她身上呆这么久?” “我遇见她时,她刚刚死去,变成了鬼依然要前往昊京。她心里执念很重,我怕她日后为恶,不得不渡了她。但我答应她,会帮她了了心事。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昊京,因为我答应过云绦,要带她回去昊京,葬在她母亲身边,还要帮替她陪在母亲跟前一个月,以全她未尽的孝道。所以……” 她幽幽舒了口长气,像是故事终于讲到了尽头,“叶寻,纵有难处,我也不能丢了这个身体,这就是为什么我昨天晚上要做那种事情的原因。” 第76章 安排 门外传来敲门声,小二来问要不要添茶。 敲了几遍,也无人应他。 …… 叶寻盘坐床头,云绦骑在凳子上,两人一上一下。 叶寻沉默了好久,才臆想似的问了一句:“师傅,每个鬼你都会帮他们完成未了心愿吗?” “我倒想呢……”云绦自嘲似的笑了笑,低下头,好不郁闷地说:“可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算起来,这还是叶寻第一次见到她谦虚的样子。他不懂是不是每个酆都的鬼司都像她这样,但他觉得云绦肯定是最温柔的那个。叶寻不想见云绦失落,扯开话题,问起:“对了师傅,当初云姑娘就死在断萍山,你为什么当时不入昊京,要多等三个月呢?” 云绦脸上难色,认真地想了想,才一脸抱歉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叶寻,这是天机。” 她既然不想说,叶寻也不敢往深里问,之前她肯和自己讲那么多,已经是意想之外难能可贵了。他摆手无妨,本要出言安慰,这时忽然又想到一件在他看来非常重要的事,问:“那师傅进了京城,是不是就要住进云府,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我还想跟着师傅继续捉恶鬼渡冤魂呢。” “这个嘛……”云绦摩挲着鬓角,皱眉陷入了思考,她之前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大概会,也不知道云大人现在混得怎么样,家里有钱没有……唉叶寻,如果到时云家穷得揭不开锅,你一定要记得接济我啊。” 她说着说着又摇起了头,“先别说我呢,等到了昊京,你一定很忙,怕是见你一面才难,你是大官,是候爷,门槛可能比我们家房檐都高……” “师傅……”叶寻只当她是在开自己玩笑,不好意思直挠头,“不瞒你说,昊京于我而言不过异乡,我甚至连候府的门往哪开都不知道呢。如今天下无战事,我就是个无用闲人,以后师傅有什么吩咐,我都随叫随到。等日后师傅了了云姑娘的遗愿,我还要跟着师傅游……”说到这里,他不禁一怔,忽而想到,若到了那时,云绦是不是就要抛下这副身子,另换他样了?到那时,自己还能不能寻得到她? 云绦见他忽然愣住不说话,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叶寻回了神,道:“师傅云游天下,洒脱惯了,这位云姑娘原来出自书香门第,定是大家闺秀,礼仪规矩怕是不少,你以后怎么学得像她?” 云绦点指而笑,仿佛胸有成竹,“这个问题我早想过了,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三少’策略。” “什么‘三少’策略?” “入了云府,我就‘少说’‘少动’‘少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三从四德,五纲六常,我通通逆来顺受。” 叶寻不禁张大嘴巴,心里一百个不相信,“那是不是有点太难为你了。” 云绦拍拍胸脯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这人很讲职业道德的。” 叶寻觉得这话从她嘴里讲来出怎么就这么别扭呢,想了想又道:“那一个月后,师傅怎么离开云府呢?” “我想过了,到时就装病去世。” “那云夫人岂不是又要受场别离之苦。” 云绦双手合十,轻声道:“世间没有两全之法。这样起码可以告慰云姑娘的在天之灵,还可以让云夫人余生免受思念煎熬。我们地府曾经做过一份社会心理学调查报告,同样是两个母亲,一个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另一个不确定自己孩子是死是活,在后续多年的调查问卷中,后者明显比前者承受了更多的心理折磨。” 叶寻抵额而思,前面的话他还能听得明白,后面的话他完全不知所云。 不过他也习惯了云绦的说话方式,索性装作听懂了,扯开话题道:“这样师傅,进了城我亲自把你送进云府,跟云大人亮明身份,或许云大人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可以善待你和云夫人。” “这个好,这个好。”云绦拍手道,“有你撑腰,我以后在云府就可以横着走了。”转念一想,又摇头道:“可是,我们怎么向人家说咱们俩的关系呢?” “你是我师傅啊。” “停停停,”云绦大摇其头,“等进了京,你可别再叫我师傅了,人家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叶寻看她扭捏的样子,不由得一脸黑线,心中万马奔腾。云绦冥思片刻,道:“咱们就说是路上偶遇,萍水相逢。” 她随即又自我否定,摇头道:“萍水相逢感觉关系不够铁,云大人或许不重视。” “没关系,我会告诉云大人咱们关系很好。” 云绦又道:“那称呼也要换一换才好,显得咱们关系好。” 叶寻问,“那我怎么叫法?” 云绦捻着鼻翼想了想,忽露出一抹赧然的娇笑:“叫我云儿。” …… “这,这不好。”叶寻忽然结巴了,“太冒犯了。” “没事,我准你的。”她兴奋地搓着手,“你现在就叫我一声,我要听听看。” 她说话间不容商量,一时间叶寻颇有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快点,快点。”她又在催。 那就遂了她的愿。叶寻正了正衣领,深吸一口气:“云……姑娘。” 他终究还是叫不出口来。 云绦一脸的不高兴,正要发作,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是可樱的声音。叶寻整束衣衫,过去开了门,可樱瞧见云绦也在房中,犹豫地扫了一眼,问:“你们俩……又背着我在说什么悄悄话,还锁着门?” 叶寻咳了一声,云绦过来道:“我们在商量事……” “又在商量复国大计吗?”可樱一句话怼了过来。云绦瞪她一眼,叶寻怕她俩收不住,忙问:“可樱,你叫我做什么?” 原来是晌午过了多时,三人一直没有动静,店家问要不要吃午饭,正遇到了睡醒下楼的可樱,叫她捎话来。 三人休息了一上午,回复了状态,叶寻虽然未得安歇,但与云绦一番彻聊,也是精神向好。 一同下了楼,饭菜早已准备妥当。 三人准备吃了午饭,趁着天黑前进京早做安排。 第77章 旧识 叶寻三人吃着饭,忽听门外马蹄噔噔,车轮辘辘。稍时店门推开,走进来四五个人。 几个衙役打扮的男子簇拥着中间一个年轻公子,那公子瘦高身材,衣着华贵的常服,但他脸色苍白,似是身染病疾。 小二见有客人来,忙上前招呼,与公子相伴的跟班拦臂将小二挡在几米开外,“我们不住店,讨杯茶喝就赶路,烦请店家找个安静桌位。”说着掏出一锭足量的银子来。待公子坐定,几个陪从都规矩地站在四下。 小二立马知道来人尊贵,不敢再上前打扰,惶恐收下银子,后堂备茶去了。 云绦偏那公子一眼,压着嘴唇小声说:“架子好大。” 叶寻笑笑不语,云绦又问:“叶寻,你认识这人吗?” 叶寻本来目不斜视,听她这样问只好觑了一眼,摇头道:“不认识。” 云绦嘁了一声,道:“你是将军候爷,天下的大人物都该见过,但你不认识他,看来他是个不入流的。” 叶寻被她这逻辑说得哑然无对,一旁可樱本来还不在意,被她一说,也起了好奇心,偷瞧了那公子一眼,见那公子长得极是俊逸,只是可能有病的缘故所以略显柔弱,她向云绦说:“云姐姐此言差矣,高人未必闻达天下,草芦里也有卧龙。” 她说话声也许是大了些,似乎被那公子听在耳中,他淡淡的眼神打量过来,扫在可樱脸上时,蓦然定住了表情。 他慢慢立起身,便朝这边走来,仆人见他无缘无故起身,唤了一声公子,他都恍若不闻,推开仆人,像是中了魔一样。 “可樱姑娘?”他视旁人如无物,只向她轻声问道。开口声音却是温润有礼,一看就知教养极好。 正在吃饭的叶寻和云绦被这突然一声称唤几乎噎住,两人面面相觑。 事出太过突然,叶寻和云绦一时间也乱了分寸,不知道该如何接招了。 两人各想:糟了,看来这公子是可樱之前的故人。只是不知道他们何处相识,什么关系,他又知道可樱多少事情,如果应付不好,三两句话怕是就要露馅。 可樱困惑的看了那公子一眼,又把不解的目光抛向叶寻和云绦,看他俩正大眼瞪小眼,迟疑向那公子问道:“你是?” “我是苏子宣啊,姑娘不记得了?!”他大为失望,连连摇头,转而又自我安慰似的说:“不过也难怪,那日姑娘云顶俯就,座下宾客何止……” 他既说到这里,叶寻大概也猜到了他与可樱因何相识,正要想法子打断他继续说下去,忽听到旁边的云绦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他道:“苏子宣!苏公子。” 在场诸人皆被她这叫声惊得愣住,苏子宣打量云绦一眼,一时也摸不着头脑,退一半步,凝眉愣了下神。 “你不记得我了?我叫云绦,和可樱一起的啊,你忘了不成,那天我们一起喝酒。”云绦揽着可樱,一脸殷切地问。 苏公子被她问得一愣,心里想,她们既然是一起的,或许当初真的见过,只是未曾留意,既然眼下提起来,又说得这样熟络,不认识也要作知己来看,于是忙抱手作礼,笑道:“原来是云姑娘,在下当然记得,好久不见,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云绦还礼道,偷闲夹了一口菜吃,向苏子宣略带急色道:“今天我们还有急事,来日相见,我们再请公子喝酒。”说着拉住可樱就往外走。 苏子宣被她搞得措手不及,待要阻拦,人已经走到了店门处,他急跟两步,伸手道:“可樱姑娘慢走,我还有话要说……” 云绦哪里肯等,一步不停的出了门,逃似地往大路跑去。苏子宣要出门时,叶寻挤了一步倚在门框,道:“公子请留步。” 苏子宣刚刚就已经留意到他们三人同桌而坐,只是叶寻背向而坐,他不曾看清,这时见他拦路,抬眼打量,这一看不要紧,忽然变了脸色! “镇北候……” 他眼瞪得斗大,苍白的脸庞也上了血色。此话一出,几个跟随的手下也都是一凛。说罢忙退出一步,叫随从见礼:“快见过候爷。”一众随行齐刷刷跪倒,无不敬畏非常道:“参见镇北候。” “你认识我?”叶寻忙令众人起身,奇道。 苏子宣一下子变得兴奋无状,躬身道:“候爷当年引兵北上之时,我曾在城外见过您的马上英姿,候爷银袍白马,阵前伟貌犹如天兵临凡,当是此生难忘。再者家父也对您推崇备至,每每教诲,都以候爷为范,示下同宗兄弟子侄。” 叶寻听他三句话没完便把他爹搬了出来,像这种说话就带爹的人,想来必不是凡俗,谦声问:“敢问令尊?” “家父苏伯仪。”苏子宣抱拳向南。 叶寻恍然颔首,心道好大的来头。苏伯仪爵至国公,位封司空,官居宰职,叶寻虽然与他没什么交情,但见过几面,倒是个忠直之人。 “原来是齐国公的公子,失礼失礼。”叶寻心想,既然他礼让自己几分,那事情也许好办了,稍一凝眉,似不解道:“苏公子,你何时认得家妹?” 苏子宣怔了一下,还以他说得是云绦,忙道:“那位云姑娘是候爷的妹妹?” 他心中不禁懊恼,自己明明不认识云绦,只为讨巧强说认识,如今被问起,真是自掘沟壑。 没想到叶寻却摇了摇头,淡淡道:“我说得是另一个。” 苏子宣惊讶万分,失声道:“候爷,您说那位可樱姑娘是您的妹妹?!” “正是。”叶寻掩住心虚,不容置疑正色道。 “这怎么可能……”苏子宣情绪激动,一时失状,咳了几声。 “这难道还有假!”叶寻声音重了几分,脸色渐沉,眼下,他要指鹿为马,强行坐定这个事实。 苏子宣才发觉失礼,忙道:“候爷勿怪,只是令妹与我相识的一个人长得实在是太像了……还有,令妹也叫可樱?” 叶寻点头,“不错。怎么,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兴许,是我认错了人了。”苏子宣神情有些发呆,自言自语道,“这样说来,她们真的不一样,眼神不一样……” 叶寻看他一脸痴状,心想自己话中分明漏洞百出,又与云绦之前说的话又自互矛盾,言多必失,绝不可给他多问的机会,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先行告退了。” 苏子宣忙拜别道:“今日唐突了候爷和令妹,来日必定上门请罪。” …… 云绦拉着可樱一径跑到了大路上,可樱频频回头见叶寻没跟过来,终于扯住她的脚步,不开心道:“云姐姐,你拉我这么急做什么?” “我们赶路啊,再晚天黑前就进不了城了。”云绦说了个蹩脚的理由。 “等等我哥啊。”可樱对她火急火撩的行为一脸的问号,“还有啊,那个苏公子是什么人,他追着咱们要说话呢,他和咱们什么关系,咱们熟吗?” “不熟。”云绦斩钉截铁地说,又特意凑近了脸,警告道:“可樱,你以后一定要小心这个姓苏的,看见就要离得他远远的。” 可樱一脸不解,“为什么?我看他不像坏人啊。” 云绦搜肠刮肚想了想,一脸痛心疾首道:“实话跟你说了,这个苏公子他不正常……” “他哪不正常?” 云绦伏在她耳朵上,“他喜欢男的,有断袖之癖!” 可樱惊得张起嘴巴,忽儿失色道:“哎呀,那我哥还在店里呢,他会不会……” 说着甩开云绦,就要往客栈跑,正好看到叶寻走了过来,她忙跑上前,抱起他的胳膊关心问询:“哥,你没事儿,那苏公子没怎么着你。” “没有啊,他说很倾慕我,所以我跟他随便聊了两句。”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聊的。”可樱略带嗔怒地说,“以后看见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叶寻正想着怎么跟可樱解释苏子宣的事,却听她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一时不得其解,瞥见云绦正在拼命的朝自己挤眉弄眼,心里想,也不知她对可樱说了什么,既然不知道最好就少说为好,他应着可樱的话,闭嘴不再多提其他。 第78章 回府 三人沿路西行,不多时,举世无双的昊京城便来至眼前。 阳光懒散的午后,城门处车马行人的身影依然络绎不绝。进了城阙,一条又宽又平的主道直通东天,路两旁摆了数不清的摊位,热情洋溢的摊主正不遗余力的招徕客人,唱卖之声此起彼伏。 三人买了些吃食,边吃边走,边走云绦边偷偷向人打听翰林院侍讲云大人的府邸在哪里。也许是她问得不清,也许是云大人名头不响,问了好几个人都摇头不知。 问的声音大了些,被一旁的可樱听到了,可樱好不困惑道:“云姐姐,你连自己的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吗?” 她只好说谎:“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爹升官了搬了新家,我在外太久还没回过新家。” 叶寻忙替她打掩护道:“不知道家门不奇怪,我现在也不晓得自家门朝哪开呢。” 说话间,眼见一个卖糖葫芦的沿街走来,叶寻做了他的生意,随便又打听了一句。 这生意人走街窜巷多了,比摊上的贩卒知道的要多,思寻一遍便道:“西城吕林巷有位叫云宴清的大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在翰林院当官,是不是诸位要寻的那人。” …… 吕林巷的云府中,一批文人雅士官场同寮正在后园亭中聚会,为得是庆贺云宴清升官之喜。就在今日朝会之上,云老爷刚刚由翰林院修撰拔擢为翰林院侍讲学士。身处主座的东道主已经喝得微醺,频频迎杯祝酒,消受那一遍遍的奉迎贺喜,好不春风得意。 这一场酒会自中午一直喝到黄昏时分,日头还未落下,华灯已经点燃,宴席还没有要散的意思。 一个小厮跑进园中,伏在云老爷耳边,悄声道:“老爷,六小姐回府了。” 云宴清酒意正浓,一时未解其意,只道:“小姐回府就回府,去她闺房便可,何必来报。” 小厮知是老爷醉了酒,又重音讲了一句:“是六小姐回府了。” 云宴清这才听清楚,酒杯一晃,牙缝里咬出两个字:“胡说。”提袍匆匆下了酒席,把小厮提到一边,张手打了一记耳光,喝问:“六小姐失落远方,怎会回府。” 小厮屈道:“老爷,真的是六小姐回府了,是王管家让我来禀报老爷的。” 云宴清酒醒了三分,低头略思,问:“她,她现在何处?” “小姐要见三姨娘,王管家先把小姐迎进了偏厅,正等着您去见。” 云宴清蹙了下眉头,沉声道:“小姐回家,当然要先见老爷我。让王洪带先她去书房等我,我稍时有空去见她。” “六小姐还带了两个朋友,说是一路送她回京的,也要求见老爷。” 云宴清愈加不耐烦,道:“拿些银两打发了就是,老爷我哪有空见恁些闲人。”小厮去了,云宴清回到酒席,却已不复刚才的兴致,面对诸客,酒兴阑珊,只是虚应招呼,心里早已经念起了其他的事情。 前院管家王洪接到了家主的传讯,思量着走进偏厅。 云绦自进了云府,一下子像是换了个人,变得极规矩小心,虽然心里早急得扒门了,但看见管家进门,还是按着性子小声问:“管家,父亲大人知道了吗?” 叶寻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咬着手指像看戏一样饶有兴致的看云绦乖乖小姐的样子。 王洪脸上堆笑,和声道:“小姐小姐,老爷听说您远游归来,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后园有贵客未走,老爷让您去书房稍候,稍时共述思念之情。” 叶寻上前道:“既然云老爷抽身不便,不如先去拜望三姨娘。” 王洪正色向叶寻道:“小姐不见家主,先见三姨娘,有点不妥。若要见,也得是先见大夫人不是。” 叶寻小时无家长在世,后来又常年在外,哪懂这些家常规矩,只道是自己失言,不便再说。云绦初来咋到,更加不明所以,也怕一回府就惹人嫌弃露出马脚,也不敢再支声了。 王洪又道:“小姐不如现在就去书房,或许老爷已经离了席,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云绦有些紧张起来,束着手脚,试探问:“现在去见吗?”王洪点着头,已经有丫鬟上来引路,她只得随着安排走,三步两回头的看叶寻两人,但叶寻和可樱没有主家相请,也没法随她前往,只能原地等候。 一会儿功夫人员统统散罢,连半个待客的家仆也没留下,只剩兄妹两个在房内。 可樱踮着脚往门外看了一阵儿,撇嘴道:“和我进门前想得不一样呢?” “你进门前想得怎样?” 可樱摊摊手,“我以为大家会抱头哭啊什么的,我还想着呆会儿怎么劝呢,但大家都好淡定啊,不像是女儿久别归家,倒像是……” “客人?” “有点像。” “书香世家,大概都是这般。家风稳重,行事威严。”叶寻自我安慰道。 “那哥,咱们的家风呢?”可樱忽跳脱到另一个问题上去。 “咱们?咱们好像没什么家风。”叶寻陷入沉思。 正在这时,王洪又去而复返,进门道:“两位,小姐现下正在老爷夫人说话,短时恐怕没空招待两位。”说话间招手叫来小厮,捧上四锭银子,敬到叶寻跟前,笑道:“老爷说本该将公子引到宴上,当面向公子道谢,怎奈凤鸣阁的陈阁老也在席间,实在不便,略些银两,权表感谢之情。” 话里分明已经有了逐客之意,叶寻听得明白,但他犹记得当时在客栈与云绦的约定,定要见到云大人给她撑撑门面,便回道:“那我大概还要再等多久,才能见到云大人。” 王洪瞥了他一眼,暗道这人好没眼力见,声音更生硬了几分:“大人政务繁忙,可能今天没空见您,公子不如明日再来拜访,老爷或许有时间。” 可樱在身后扯了扯叶寻,小声道:“人家是在撵咱们呢。” 叶寻当然听得出来,顿时心情大坏,他所念者倒不是管家对自己无礼,而是自己作为府上小姐的朋友被如此对待,可见云绦在云府中该是何种光景。他收了殷勤,低眉觑了眼管家,没好气地冷声问道:“那我们可否面见云姑娘道别?” 王洪声音里分别已经带了不耐烦:“小姐见了老爷夫人好些话要说,一时三刻怕是无瑕抽身。”叶寻当时就要亮明身份,正待说话,王洪反倒先道:“公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教?” 王管家和声道:“小姐是翰林府千金,名门闺秀,况又待字阁中,为免落人指摘,同行到京之事,今后还望公子慎言。” 叶寻被他说的一塞。心中暗付,原来还有这一层厉害。 是自己粗枝大叶想得浅了,人家想得可比自己深远多了。 自己兴冲冲而来,确实有些唐突,如若这位云绦真的是翰林千金,他是否还是这副行止?话到此时,如果再自报家门,或许非但不能锦上添花,反而多生闲事了。 他强按下冲动,咽下了这口闷气,抱手道:“那改日再来拜访。”回头拉住可樱:“可樱,咱们走。”大步离了云府。 第79章 翰林 …… 书房里,云绦已经百无聊赖到翻完半本论语了,云老爷才姗姗迟来。 敲门声起,吓得她赶紧收起放在书桌上的二郎腿,规矩的像个小家雀一般站在角落里。 云宴清进得门来,端眼瞧了她一眼,敛袍坐定,他才抬头正眼看着她。 他看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认清了人,捻须轻声道:“我的儿,天遥路远,你的身子这样怜弱,是怎么回得昊京?” 云绦怯生生喊了他一声爹,轻声回道:“女儿一路走回来的。” 云宴清又打量了她一遍,也不说话,却是拿起一本书来,仰在太师椅上自顾自的看了起来。 云绦心想,不愧是翰林,女儿千里归家,他还不忘读书学习。 她正不知接下来如何行事,只听书的那边悠悠传来一声发问:“你是逃回来的吗?” “不是不是。”云绦忙摆手。 待要解释,云宴清忽把书按下,伏案探头,面色严肃,沉声道:“还说不是!那日兰州城内,咱们做得是白纸黑字的事。我云家几世书香,自有家训,无论贫穷贵贱,诚信皆不可移,那毁约废契之举,不该是我云家子弟所为之事。” 好一番义正严词。 云绦被他说得都有些莫名惭愧,忙解释道:“女儿绝没有毁约废契,自从那日爹把我卖给兰州江家后……” “胡说!”云宴清拍案道,一脸错愕的神情,“我何曾卖过你,你分明是走失的。” 他说话间自相矛盾。 云绦左右不是,绞着眉头想了一下,才道:“……是我自己把我自己卖给了江家?对,我自己走丢了以后,然后自己把自己卖给了江家。女儿本想一生一世都在江家安身,但是江家后来遭了横难,满门被杀,所有的家仆都遣散了,女儿无所依赖,所以才不远千里,回到昊京的家里来。” 云宴清这才眉头解了三分,“你是说江家败了?你不是偷跑出来的?” “恩。” 云宴清像是舒了一口气,静了片刻,又问: “那你昔日寄身江家的事情,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她答道。除了叶寻,但她相信叶寻的嘴比门口的石狮子还严。 云宴清的脸色又和蔼的三分,“跟你一起来的那两个人呢,你有没有告诉他们?” “女儿岂敢。” 云老爷露出一丝慈父的怜爱,走上前来,抚了下她的头,叹道:“小六,你这一路受苦了,兰州一别,为父念你念得很,每每夜半辗转,都是因我儿还入梦来。如今好了,上天垂怜,我们一家终得团圆。” 云绦抿着嘴,露出感动的神情,又十分委屈的口气说:“爹,我想见娘亲……” “你娘现在西院,我已经命人知会她了。”顿了顿,又说,“你娘身子不好,有些话说说无妨,有些话不说为好。”云绦点着点,云宴清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撤了。她正要退出,又想起叶寻他们问,回身问:“爹,跟我一起来的那两个朋友呢?” 云宴清道:“刚才王管家来报,他们一时半会没等见你,就先行走了。” 云绦心中暗嘀咕,直怨叶寻不仗义,又听到云宴清问:“听王管家讲,送你来得两位中还有位公子?” “恩。”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啊,”云绦听到此问,抖起精神,顿时眉飞色舞,只要他把叶寻那一大长溜头衔讲给云宴清听,呆会儿这个小老头就要打着哆嗦跟自己聊天了。 “他可厉害了,他是……” 云宴清似乎没心情听她继续说下去,眉头不自觉得蹙了起来,压着声说:“小六啊,你从小熟读各家书典闲文杂记,可还记得那一折‘宋太祖千里送京娘’。要不要为父再给你讲一遍。” 云绦不禁愣住。 什么太祖京娘的,她压根不晓得这个故事。她忘了这个身体本来的主人不但是个淑女,可能还是个才女。 事到如今,她只得打肿脸充胖子,强说道:“女儿记得。” “记得就好。”云老爷脸色一暗,“去见你娘。”便不再多说,坐回椅子上看书去了。 云绦虽然一头雾水,但毕竟松了一口气,逃也似的退开了。 由丫鬟带着,转过正厅走廊,拐过西边耳房,西边的角落里落着几间房子,云绦还未走进去,便听见里面传出来期期艾艾的哭泣声。推门进去,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身子,一颤一颤的掩面而泣。云绦为见这一面已经酝酿了一路,直至开门之前,仍挤不出一点伤心的情绪来,可那妇人抬起头的那一刻,她鼻子便一下子酸了起来。 那妇人憔悴至极,苍白的脸上,独独两个眼睛擦的又红又肿,三十来岁的年纪,鬓边居然已经添了几缕白发。 “云绦?”她痴眼作定,伸出手来,喃喃轻唤。 云绦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头皮发麻,全身轻颤——像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又回来了,已经不再受她的控制。她一言不发,走过去,扑通跪倒在妇人跟前。那妇人猛地把她紧紧揽进怀里,疯了似的,念天喊地的大声哭了起来。在她的怀里,一种久别的,仿佛带有甘甜气息的温暖把云绦包裹起来,她泪如泉涌,也紧紧的抱住了妇人。 原来这就是有家人的感觉。 晚饭时节,云家的大夫人专门设了丰盛的晚宴,来为云绦的回归接风洗尘。除了不知道在忙什么的云宴清未到场,其余诸人连同嫁出去的两个姐姐,都聚到了一起。云绦观察到,除了最小的小七是个弟弟,上面清一色的全是女儿,再加上一位夫人三位姨娘,云家简直就像个女儿国。 云绦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全程都一张笑脸,泥胎木塑似的定在座位上,迎接车轮似的寒暄问询问,还有人要抱住她怜爱一番,或是流下几颗同情的眼泪来。而云绦要做的事情只是认人,她要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人是谁统统都记清记牢,免得下次再遇见记不起就麻烦了。 但记了一会她就麻爪了。这云老爷的基因太强大了,生得女儿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起得名字又一个比一个拗口,加上灯光影绰,人来人往,转眼功夫又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最后她索性脑袋一甩,彻底格式化。退而求其之给自己定了个简单的办法:看见年轻的都叫姐姐,看见老点得都喊姨娘,爹和弟弟分别只有一个,一老一少绝不会搞错。至于丫鬟小厮,门房打杂,那些跑龙套的反正无关紧要,一率喊‘喂’就行了。嘿嘿,玩瑞姑得,以后就这么办了。 “六姐姐,你刚才偷笑什么?” 与她临座的九岁小弟扯着袖子问。 “我刚才笑了吗?” 云绦慌忙一阵表情管理。 “恩,笑了。” “因为姐姐看见你开心啊,”云绦温柔地抚着他的头,伏耳弄痒问,“你见到姐姐开心不,小……那个,你刚才说你叫啥来着?” 第80章 会面 彦夜初时,一条黑影窜入吕林巷,翻过翰林院云大人家高耸的院墙,悄无生息的落在了西院里。 云府里房间内大都熄了灯,寂暗中,唯有西边角落里一间厢房还有光亮。 叶寻小心凑到跟前,戳开窗纸,一眼就看到了云绦。彼时她正坐在灯下,喜滋滋地手里翻弄着像是荷包络子似的物什,估计是收到的什么礼物。 而在她身后,长发如墨披在肩上,一个娴静优雅的妇人正温柔细心地在给她梳头。 不消问,这便是云绦一路为她而来的三姨娘了。 两个人有说有笑,似乎在谈论着什么,时不时那妇人把脸亲昵的贴在云绦的脸上,惹她一阵咯咯作笑。 看两人相处的样子,看来云府中人并没有对她起疑,都接受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六小姐。 也难怪,这种事情她或许不是第一次做了,早就驾轻就熟了。 叶寻心里想,师傅虽然只是个引渡鬼魂的小神仙,但做下的功德,比高坐庙堂的那个佛爷也少不了多少。 屋里两个人梳好了头发,又开始研究起了衣裳。叶寻看着那位三姨娘,不由得心中生起几分缱绻。他从小就没了父母,是被姐姐带大的,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快乐的日子。 他看了好一阵,才觉出不妥,自己半夜私入民宅不说,还扒着窗户偷看人家‘母女’互叙衷肠,这成何体统。 都怪云绦一起以来不教好,害得他现在也行为不端了。 他收回眼睛,倚在墙角里,等着见机行事。 岂料过了一会儿,屋里竟然灭了灯,原来她娘俩同榻而卧了。 叶寻不禁掐腰苦恼,为了见云绦一面他委身屈就连夜行衣都穿上了,她居然睡觉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他倚在院子里的树上苦想了半个时辰,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在不惊扰别人的前提下把她叫出来,叹了口气,只得原路返回。 正要动身跳墙之际,云绦的屋里却传出来的细微声响。 他忙藏身树后,看到门被推开一条缝,云绦穿着薄衣,猫着身子钻了出来。 叶寻故意不出声,想看她要玩什么花事,只见她穿过游廊,进到后院,依次扒着几间偏房的门往里瞧,最后进了一间偏房,一阵碗盆声响,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鸡腿走了出来。 她真是不管到了哪儿,都不改本色。 “师傅……”叶寻悄声唤道。 云绦听到喊声,像是挨了雷劈,惊得全身痉挛般的打了一颤,鸡腿也掉在了地上。 她回头看清来人是谁,咬牙恨道:“你要死啊。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晚上吓我,我早晚被你吓死。” 叶寻担心地问:“他们晚上没让你吃饭吗?” “是我自己不好意思多吃……”她边把鸡腿捡起来边说着,忽然发现这根本不是问题的重点,眉头一蹙,问:“你大半夜跳我们家的墙干嘛,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行为,你这是私闯官宅,暗窥秀门千金小姐,这是犯罪你知道吗?” 她安了好大一顶帽子,叶寻忙解释说:“我是觉得那个云宴清存心不良,怕他不肯善待你。” “不许你说我爹坏话。”她反声斥道。 叶寻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张大嘴巴好一会儿,才说:“师傅,你是不是晚上喝多了,还是他们给你吃药了。” “我明白的很。” 云绦过来拉住他,悄悄走到牙门后,在矮墙根蹲下来,郑重其事地问叶寻:“你说说看,我来云府是干嘛的?” 叶寻道:“是来帮云姑娘完成心愿,看她娘亲一眼啊。” 她掰着手指头,条理清晰的说:“对啊,我重回云府,又不是搞什么回家的诱惑,也不是来复仇的,我若是得罪了云老爷,对我娘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一定拿他当亲爹一样供着,要让云家和和睦睦的,让我娘开开心心的,这才是善着。” 叶寻听得一愣,这话听来似乎有些道理,但又觉得别扭极了。 他通顺了下思路,说:“可是云宴清连自己的女儿都卖,他肯定不是好人啊。” 云绦打了下他的头,轻斥道:“错。这年头卖孩子的多了,就看云府这几十口丫鬟家丁,大多也都是签的卖身契,说不定你们候府更多,难道这些卖孩子的全是坏人?你不能因为人家是读书人就不许人家卖孩子啊,那老话怎么说来着,不能只许百姓吃孩子不许州官卖孩子,你这是阶级歧视知不知道?” “我,我说不过你,你总有歪理。” 叶寻赌气站起身来,瞧她自顾自地啃起鸡腿来,又忍不住问:“那,云宴清有没有难为你?” “还好。他虽然有点严厉,但应该是个不错的爹。他还要给我讲故事呢,可惜我听不懂。”她说。 “你没有在云家人面前露出什么马脚?” 云绦想了下,说:“那倒没有,只是刚才睡觉的时候,我娘碰到我身子冰凉,吓了她一跳。” 叶寻精神紧张起来,“那你怎么说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只能说暖暖就热乎了,总之,我以后不能再跟她睡一块了。” 叶寻没她那么乐观,道:“你最好小心一点,别露馅了。” “知道啦……”她应着,忽又想起他俩的约定来,气道:“还说呢,你之前不是说要给我撑脸面吗,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一言难尽……”叶寻重又蹲在她身边,话到嘴边,只是说:“面子以后再撑,我后来想了想,这事可能有点不妥。不过你放心,我有别的法子。” “可樱呢?她知道你来吗?”她到哪里都挂着可樱。 “不晓得。我们俩今天住在了客栈,等明天早上我先去金殿面圣,然后再回府。” 云绦吃干抹净,就近在他袍子上擦了擦手,“那你现在赶紧回去,记住,以后别再爬我们家墙了,我现在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叶寻眉头挤在一起,问:“那你以后不捉鬼了吗,接下来一个月就光呆在这个小院子里?” 云绦双手合十,一脸虔诚:“我现在干是就是本职工作啊。况且,捉鬼本来就是晚上干的活,并不耽误我白天当千金小姐。” 叶寻闷了一会,道:“那云小姐,咱们后会有期。” 一脸黑线的跳墙走了。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忽觉得不过瘾,又钻进了厨房。 第81章 君臣 玉辰殿里。 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秋意渐凉,麟德帝在早朝的金殿上居然睡了个回笼觉。短暂的时间里,他还抽空做了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二十岁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苍茫草原之上,他正飞骑引弓,狩猎一头昂昂雄狮。 箭还在弦上未发,忽听得太监尖锐的声音在耳朵响起:“镇北候回朝,殿外求见!” 皇帝陛下惊了一个哆嗦,冕旒哗啦作响,猛得醒了过来,一脸迷惘地向旁边太监求证道:“镇北候?” 太监伏过身来小声应:“万岁,是镇北候回来了。” “是叶寻回来了?快宣。”皇帝忙坐直身子,打眼往殿外看去。 声出几层,传至外殿。 群臣议论声起,纷绥驻足往殿外看,只见叶寻一身常服的叶寻大步走进殿来。 叶寻刚要下跪行礼,位列前班的太子梁洵便上前来捶了他一拳,笑骂:“你几时回京的,居然不来见我。” 不等叶寻回答,建王梁欢先上来一步,笑道:“太子此言差矣,叶候返京,当然要先来面见父皇,君重臣轻,叶候自是掂得明白。” 太子自知失言,却不想示弱,道:“建王替古人担忧了,父皇知道我与叶寻的关系,岂会见怪。” 梁欢还要再驳,御座的那位伸手打断了他们,皇帝受够了他们两个天天在殿上吵嘴,懒得多理,单让叶寻上前,和蔼的问道:“叶寻,此次眉山省亲如何?” 叶寻拜叩答话:“多谢万岁隆恩,一切都好。” 皇帝欣然点头,又叹道:“可惜你父母早去,不能一睹你今日荣耀,殊为憾事,我听太子说起,你家中尚还有个……姐姐是?” 叶寻埋头答道:“是妹妹,万岁。” 关于叶寻姐姐的事情,除了太子之外,只有军中跟他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所以他并不惮于在金殿撒谎。 只是旁边的梁洵一脸不解,莫名其妙地看着叶寻,但此等场合,叶寻又说得言字凿凿,他纵有犯疑,也不能直接发问。 皇帝又是点头,道:“以后有空了,带来宫里见见,皇后听闻你家中有姊妹,还给她准备下了份礼物。” 叶寻谢了皇上又谢皇后。 这一番觐见下来,朝班群臣也知趣地不再奏本言事。不多时散了早朝,叶寻正跟朝臣们热络寒暄之际,大太监又去而重返,让叶寻留步,言说皇帝在永和宫召见。 叶寻跟随太监,转过几处偏殿飞阁,到了永和宫前。 一进门,正好看见皇帝正在吃药,服侍他吃药的,是一个身穿衲衣,气宇不凡的老道人。 室内丹药之气颇重,让叶寻不禁蹙眉。 皇帝把他让到榻上,一边下棋,一边问他眉山之行的细事,又跟他聊了些关于他的新府邸以及他以后终身大事的话,那语气姿态,俨然不是君临天下的九乘之躯,倒像个慈祥的老父亲。 “我老了……”他头倚在手上,侧望着叶寻,“最近总是犯糊涂,常做一些自己都后悔的错事。” 叶寻惶恐起身,道:“万岁春秋正盛,临机远谋,从来雷霆决断,怎么会有错。” 皇帝笑了,“还是有错的。如果我哪天做错了,你要记得提醒我。” “微臣不敢。” 两人又聊了一会,黑白之机还未分高下,皇帝已经乏了,叶寻拜辞而去。 东华门外,太子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终于见他迟迟出门来,揪住他的衣领便拉到舆乘上去。 “你怎么才出来,我以为你今天要住宫里了。” 叶寻刚要张嘴,他又责怪:“你回昊京不告诉我,在金殿上吓我一跳知不知道。” 叶寻再要答,他又抢过话去:“还有刚才金殿问话,你从哪儿又出来个妹妹,你不一直告诉我是个姐姐吗?” 一句话,便让叶寻的好心情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 他强身努了努精神,把不开心甩到一边,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我现在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诉殿下。” 他掀开车帘看了看左右,车头站着的是太子的心腹近卫,叶寻朝他吩咐道:“远处看守,我与太子有密事相谈。” 按说太子的近卫绝不该是他一个做臣下的能吩咐的动的,可偏偏他就与太子有这样的交情,如果不听这位候爷的话,那等到太子发话,他们便逃不了一番问责了。 近卫依他所言吩咐左右,众人退远十步,叶寻抽身回到车内,毫不拖泥带水道:“东归路上有人半路截杀我。” 太子悚然一惊,“是什么人?” “我猜是建王。” “可恶。”太子愤然砸了下车窗,咬牙切齿道,“除了他还能有谁。你没受伤?” “还好,有贵人相助。” “你去眉山时,我一再劝你,如今你身份不一样了,单独一个上路实在凶险,你非不听我的话,哎……刚才金殿面君,你为何不跟皇上说?” “我没有证据,况且,就算有,你觉得皇上会惩治建王吗?” 太子顿时失了锐气,摇了摇头,喃声道:“不会。皇上信我不过,一直拿建王来牵制我,如今我位主东宫,建王却还留三师铁骑,真是笑话,从古至今的太子,还有比我更窝囊的吗?” 叶寻拍拍他安慰道:“皇上也不信建王。皇上也可怜,如今天下精兵十之七八在你二人手下,他只是怕自己落得晚景凄凉,所以才不想一方独大,如今你上有太子之位,下有凤台军和武陵军辅佐,他日大位非你不可,我之所以告诉你,是让你以后多小心提防。” 太子打量他一眼,道:“叶寻,不是我旧事重提,这事说来说去还是要赖你。” “赖我?” 太子似乎有些生气,道:“当初攻破燕都之后,我就跟你说过,直接挥师出城,掩杀建王劳师残部,一击可破。你非不听,如今养虎为患,悔不当初了。” 叶寻不以为意,正色道:“我们与燕国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天下百姓不至于师夷左衽。与建王两部相残,黎民百姓能得什么利?况且建王所部,有很多士兵是和我们在一个战场上同袍洒血的兄弟,我下不去手。” “我也不想杀他,可是他不肯安于天命。” 太子凝眉间杀气毕露。 “当初不以小战杀他,来日恐有大战。” 第82章 排场 叶寻并不认同太子的话,道:“如今四海承平,天下归心,建王若强起争端,不得民心,我谅他不敢会擅动。” 叶寻与太子素来志同道合,所见所谋皆有略同,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与太子同吃同住,同生共死,军中甚至有传说,说两人私下曾经有过八拜之礼,认过异性兄弟。 但在建王这件事上,他始终与太子意见相左。 太子曾经不止不次向他提议除掉建王,他都没有赞同。就算如今建王派人刺杀他,他仍然下不了这份决心。 太子见劝不服他,只得不提此事,叹了口气,挑帘看着外面风景,撇过头不再说话。 见太子不提,他也不想继续聊这件事,转了话题,问起:“刚才在永和宫,皇上身边有位道士,以前不曾听说过,是什么来头?” 太子听有此问,不禁失笑一声,一脸鄙夷道:“你说得是青明道长,皇上欲求长生,他是来给皇上炼丹的。” “听你的话,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你知道的,我对鬼神之事一向敬而远之。再者你听听他这青明的道号,有多晦气,难得皇上竟把这种人留在身边。” 叶寻以前也不信鬼神之事,但自遇到云绦后,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再者,他对皇上除了君臣之礼,还有一种孩子对长辈的感情,所以他不喜欢听太子说非议皇上的话,便和声道:“不要对别人有偏见嘛,我看他不像坏人,起码皇上挺喜欢他的。” “怎么,你也想当道士不成?”太子笑话他说。 “说不准……”叶寻像是认真想了一下,“等哪天你的事了了,我没准真的当个道士或者和尚云游天下去。” 太子只当玩笑,开了刚才的心结,出手捶了他一拳。叹了口气,道:“聊这些闲人做甚么,实在是无趣,咱们兄弟分开这么久,聊点开心的。” “我本来就挺开心的。”叶寻直言道,“我走这一趟,想明白了好多事,你绝想不到,我都经历了什么。” 太了来了兴致,换去刚刚那一脸愁容:“那你都讲给我听啊。” “现在没空,还有事要办呢。” “接下来干嘛去,去我宫里喝酒?” 叶寻撩开车帘,看着眼前繁华雄伟的昊京城。 回头时,叶寻的眼中仿佛染了层雾气,朗然笑说:“借你太子车驾一用,跟我去客栈接一个人,然后回我镇北候府。” ——我曾心中无数次许诺,要给她无上的荣耀,要陪她踏过所有繁华,要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羡慕她。 …… 桂林巷里一阵车马喧天,两道兵甲前方开路,太子车驾慢慢开来。 车驾缓缓停在一座名叫新门客栈的楼前。 彼时可樱正在客栈二楼吃饭。 她最近有些嗜睡,总是睡到很晚才醒过来,今日醒时,叶寻已经离开客栈,只留下个纸条让她在客栈等着。 等她迟醒后,已经日上三竿,刚点了圆子吃,便听到外面人声鼎沸。 她端着盘子,和其他人一样好奇的倚栏下瞧,见到一辆好大的马车停在下面,两边还站着两队人马。人马之外,好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圈又一圈。 她听到有人在提太子的名号,晓得了这是太子的车驾。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忽见车帘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只见那人一身白袍,腰上金缕玉带,头上束发碧冠,转身顾盼间,居然是叶寻的样子。 可樱吃惊不小,失声喊了他一声。 “哥……” 叶寻抬起头,一眼便瞧见了在二楼瞧热闹的她,招手笑道:“可樱,快下来。” 可樱把圆子一撒,转身蹬蹬跑下楼去。 跑到楼门前,发现叶寻身边已经站了另一个人,同样一脸微笑地看着她。这人身穿黄袍,金龙盘身,不用问也知道身份殊众。 她正有些局促不知该不该上前,见到叶寻已经伸出手来,她才小步近到跟前,被叶寻一把揽上了车架。 “可樱,快见过太子。”叶寻指去。 她哦了一声,躬身就要下拜。 太子忙上前将扶住,微微一愣,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啧声赞道:“叶寻,这是你妹妹?” “如假包换。” 太子点头道,“令妹当真称得上倾城之色,想不到啊,一门之中有这样一对人中龙凤。” 说罢一抖长袍,登高一步,指着叶寻对在场诸人道:“在场诸位可有人认得他么?” 在场众人议论纷纷,梁洵自问自答,傲然道:“他就是飞渡阆中天险,攻破燕都琴川,雪我国耻,振我国威的神策大将军,叶寻!旁边这一位,就是他的妹妹。” 一句话完,如沸油点水,现场瞬间鼓噪起来。 多年前昊京被困,国破只在旦夕之间,危亡之秋,叶寻少年出世,立下不世奇功。 人们都传说他是上天赐给梁国的神将,梁国子民中的热血男儿,尤其是少年子弟,但凡有点理想的,都以他为平生俯仰。但镇北候声名虽高,却常年饮马漠北,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如今天殊麒麟现身于此,大家怎么不激奋。 太子又喊道:“这家店的店主何在?” 立马有个中年男子诚惶诚恐的出来跪倒,太子命他起身,笑道:“店家,叶候妹妹住过的房间,本宫付给你店钱,以后不许其他凡俗九流之人再住。” 店主忙摆手道:“小人哪敢要太子的钱,叶候下榻小店,是小人祖上积德,自然不许他人再住。” 太子又笑道:“钱还是要付的。还有,我再帮你改个店名。” 他看了眼可樱,捻指道:“看小妹一袭白衣,周身一动,竟似云来,不如就把店名改作云栖楼。” 店主受宠若惊的接下了赐名。 太子耍了好一通官威,这才开拔行路,赶往候府。 一路上,口口相告之下,大家都想观一观传说中那位撼天将的风采,一时简直称得上万人空巷,聚者数不胜数。 可樱自上了车,就晕乎乎的,耳朵里未得片刻安静,几次掀开车窗往外看,路上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人头。 不知是候府太远,还是走得太慢,好像一直也走不到候府。 天色似乎都过了晌午,车驾终于驶到了候府门前。 事前早有人通会,府里大大小小的人员俱已经跪在二门外迎接。 第83章 来客 这栋气势宏伟的大宅在半年之前还是诚王府,如今匾额上已经换成了镇北候的名号。 诚王恪,本是当今万岁的同胞兄弟,多年前曾一度染指神器,是他主动退出争位,才使麟德帝君临九州。所以皇帝即位后,对他百般荣宠,任他行事不羁,也从来是只赏不罚。单就他这诚王府,便是除了皇宫之外的昊京第一府邸。王府不仅占地浩大,府内一应建设也极尽奢侈之能事,除却正殿配殿,后殿后寝,飞宇亭台,楼阁游廊,还建了佛台道院,养着百戏梨园,更兼园林盛景,山石绿水,横拖阡陌,如丹青在画,堪是昊京一绝。 然而这些还不是诚王府最出彩的,府中最令人艳羡的,是府上有一处活眼。 传说上古时期后羿射日,九颗金乌落下人间,成了九眼温泉。其中一处,便落在这诚王府建址上,人说常年以温泉水洗浴,可返老还童,龙精虎壮,诚王为此专门建了座汤池,又筑了座华丽的温泉阁,据说活水从泉眼出来,绕阁一日,流出府时还是温的,甚至常有人专门去王府后面,就只为等着去接这温泉水。 那诚王向来不爱女色,也不爱武刀弄剑游山狩猎,平日里若非太后诞辰国宴大朝等大事,连王府门都不出。只爱好戏曲诗文,奇玩古珍,侍弄花草,在这诚王府的一方洞天里安逸享乐,因为往日里从不接待等闲客人,所以常人都听说过这王府气派奢华,但怎么个气派法却鲜有人知。 叶寻对此也早有风闻,所以当皇帝告知他新府所在就是诚王府时,他曾推辞再三,只是皇上一再不允,又说他不接府邸,难不成是要公爵王爵作赏,一句话封住了他的嘴,他只得应承下来。 …… 送走太子时,天色已经很晚,终于罢了这一天的喧嚣。叶寻在往回走的路上忽觉得疲惫极了,带着些酒意,就地便坐在正殿前的台阶上。 气派非常的少阳殿就坐落在他的身后,殿下的台阶有三十多级,他坐在中间,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半山腰上。 大管家叶福见状,忙走过来问候询安,“候爷,您怎么歇在这儿了?” 这管家是太子帮他找的,说是一个顶精明干练,处事得体的人,听说他本来不姓叶,太子给他改了姓。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赏会月色。”叶寻说,他最近有些变得像夜猫子了,越到晚上越不想睡觉。 叶福无声退下了,一会儿拿来了两个厚垫子和貂裘披风,叶寻问:“我妹妹呢,去睡了吗?”叶福答:“歇下了。小姐这半天累坏了,吃饭的时候就一直眯眼睛。”顿了顿,又说:“候爷若是乏了,不妨去汤池沐浴一下,听说这汤上也有安神的功效。” 叶寻置若罔闻,只是呆呆抬头看着天。南天之上,一轮明月如同玉盘。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师傅在做什么。 忽地,一片翩翩剪影闯入月华之中——是一只蝴蝶。 叶寻猛地站起身,把身旁的叶福吓了一跳,他指着月亮道:“蝴蝶?” 叶福揉着眼去瞧,一脸不解的样子。 那蝴蝶乘月而下,转眼近在咫尺,叶寻诧异道:“你瞧不见?” 叶福纳罕道:“如今已是晚秋,哪里还有蝴蝶,兴许是只飞蛾,候爷看花眼了。” 叶寻想:原来他真的瞧不见。又想,冥蝶何故到此,难道云绦要来不成,当下弃了披风,往阶下走去,刚走两步,便听远处大门砰砰作响,又听家仆质问说话声。叶寻刚想迎出去,却见守门小厮跑进二门来,本来想向管家报告,看到叶寻在院中,赶忙跪倒:“启禀候爷,建王求见。” 叶寻微惊,还没做出计较,便听到有门开的声音,接着马蹄铮铮,一身轻装狩衣的建王策马穿宅过院,来到跟前。 建王单人匹马,并无一个随从,到了阶前,他也不下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笑说:“叶候,府上门槛有点太高了,我的火龙驹差点都上不来。” 叶寻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抱手笑道:“建王深夜造访,有什么赐教。” 建王低头抚着马鬃,道:“特来祝叶候乔迁之喜。白天太子一直黏着你,本王寻不得空,只好晚上来,叶候不怪。” 叶寻摇头,道:“九月十五开府家宴,界时自会延请大家来此,还请建王到时赏脸。” “我才不凑那种热闹。”他哼笑一声,环顾四周,又道:“皇上倒真是会做人情,前脚赐死了诚王,后脚就把这府邸给了你。我想呢,皇上待诚王千万般好,怎么就突然赐死了诚王,难不成是因为念着叶候要从北边回来了,只是为了给你腾这座宅子?” 叶寻眯着眼睛,不言不语,建王拾缰策马,围着阶下的广场绕了一圈,又道:“不过这宅子好是好,但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好像没有几个能得善终的。还有就是,你这外面的匾额也有点失了面子,以前是王府,现在却成了区区候府。” 他边说边捡眼偷看叶寻一眼,见叶寻只是由着他说,浅笑不语,他纵身下了马。广场中间一片空地,两边安放着兵器架,这两边本来是种了些珍花奇草,是因为新换的主人是行武将军,才改建成了演武之地。建王拎起一把剑来,出剑挑起一杆长枪,在空中呼呼旋了两周,猛地丢向叶寻。枪来如电,叶寻避无可避,只得抄手接住。 建王身形一晃,寒光闪处剑走龙蛇,直刺面门而来,叶寻枪尖一挑,侧身闪开。建王不急不徐,手上剑势如风,招招势取命门,口中却淡定容缓道:“梁洵称你做兄弟,却只给你讨个候爵,皇上说你是国柱,也不过是封了一大堆虚衔。如果将来我做皇帝,我会封你为王,也不做什么狗屁眉山王,我直接封你一字王,燕王,如何?” 叶寻冷笑一声,枪如霹雳挑开一条线,震退建王半步,嘴上却不失恭敬,“王爷,这可是大逆的话。” “满朝上下,谁不知我是大逆?”建王说得理直气壮,剑刃枪尖一撞,一带星火银花,候府侍卫闻声冲进院中,被叶寻喝令退出,建王又道:“而且大家也都晓得,皇上死后,我与太子必有一战。” 第84章 藏污 “你要做乱臣贼子!?” 叶寻大声问。 “是皇上要我做乱臣贼子,老皇帝长袖善舞,只管他生前太平无事,哪管死后大浪滔天。叶寻,这一战是躲不过的。” 叶寻破龙一击将建王逼退,恨声道:“建王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东宫之位已定,你就该愿赌服输,何必为了一已私欲累天下人陪葬。” “如果你是太子,我也就认了,可那梁洵,躺在太虚山享乐,竟能赢得太子位,天理何在?总有一天,我必杀了梁洵小儿。”建王跳出战局,负剑而立。 “天理在这儿。”天寻掂着手里的枪,“天理就在我的手上。”说着旋臂一挥,将手中长枪抛了出去,长枪去如奔雷,朝着建王的火龙驹射去,将将高出马背一寸,以力贯千钧之力钉入了砖墙很深,马儿受惊,震蹄脱缰狂奔出去。 建王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叶寻抱手道:“王爷,更深露重,离家路远,你又没了脚力,我就不多留你了。” 建王恼极,猛地将剑掷在上,挥拳便要上来再战,幸而这时管家叶福将受惊的火龙驹牵了回来,忙不迭出言劝阻,建王才勉强收了怒气。 建王上了马,又恢复了几分他建王的雍容气度,回身冷声道:“叶寻,你真是冥顽不灵。”说罢提缰欲走,叶寻喊道:“王爷!” “怎么?”建王调转马头问。 “天色晚了,王爷一个人走夜路,小心路上——有刺客。” 梁欢瞧他一眼,咧嘴玩味地笑了,边笑边摇头道:“不错,我确实派人去了眉山。我当是那群酒囊饭袋没有寻见你,居然撞见了,撞见了你还能毫发无伤的活着回来,哈,不愧是撼天将。” “叶某命大而已。” 建王笑问:“怎么?本王现在就在你府上,你打算报仇吗?” “我确实在考虑这个问题。”叶寻扶着腮做冥思状,一脸认真的说:“如果杀掉你可以换来天下太平,我觉得值得冒险一为。所以我劝你在我打定主意之前赶紧走,不瞒你说,我现在随时都可能动手。” 建王闻言一脸僵怒:“单打独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再加上院中府兵呢?” 建王一下子变了脸色。 “我认识的叶寻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以前可能不会,现在说不定了。”叶寻边说边脱下了袍子,露出里面干练的紧袖衣衫来,建王终于不再淡定,四顾周围,咬牙道:“叶寻,你把路走绝了。今天之后,你连向我投诚的机会也没有了。”说完调转缰绳,打马飞快的骑出了二门。 叶寻抄手而立,动也未动。 他心里想着建王刚刚说得必有一战之事,不禁心生烦恼。在战场上他见识过建王的骁勇,如果他真的兴兵发难,到时梁国可能会发生比燕国入侵规模更大的内战,如今梁国本就国力势微,如若再战,那梁国百姓就真如同野火蒿草一般了。 也许太子说得是对的,自己目光太浅,反倒因小失大了。 他正想着,忽觉身后有阵凉风袭来,回身一瞧,只见云绦正安静地坐在台阶上,她歪着头,闲悠悠地结着小辫子。 “师傅?!”叶寻惊道,刚刚的烦心事一下子抛到了九宵云外,“你怎么,你几时来的?” “刚来一会儿。”她说,“刚才那位气宇不凡的帅哥就是建王吗?” “……恩。”叶寻有一丝不悦,又想起昨夜在吕林巷云绦说的话,便道:“师傅,话说起来,你都是秀门千金了,怎么还翻人家的墙头。” 刚说罢,叶福送走建王回来复命,叶寻唬了一惊,手忙脚乱的正想着怎么向他介绍云绦,却见他对云绦从始至终置若未见,直到告退也没往云绦身上看一眼。 他奇道,“他瞧不见你吗?” 云绦站起身走到他跟前,伸手向他脸上抚来,叶寻欲躲之际,却只觉微风拂面,她的手穿脸而过。 “这是我的元神,身子还在云府里睡觉呢。”她得意地说。 叶寻用手去牵她的手,惊奇的发觉有一点点微凉之感,自己的手像是穿过了如烟如雾之处。 这就是传说中的元神吗? 他顿时像是见识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认真地研究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原来元神是这样的。 只听云绦说:“我今天白天还见着你了呢。” “在哪里见得?”叶寻伸出一根食指,一下一下的戳她的脸。 “在东门大街啊,我看到你和可樱坐在大车子上,威风的很。” “你不是要做大家闺秀吗,怎么还出门啊。” “我原是不敢出门的,但我三姐是你的铁粉,她一定要拉我出来。我们追着马车喊了好久,你都没搭理我们。” “我没听见啊,我听见了肯定应你。”叶寻遗憾道,手里化掌为拳,击向她的小腹,拳头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身体,“哇,师傅,你这个好厉害,你像是水做的一样。” “我们回去还被大夫人训了一顿,三姐因为没看见你的样子哭了好半天呢。”云绦痛心疾道的说。 “所以你晚上来,就是因为这个兴师问罪的吗?”他边说边用脚踢了几下她的腿。 “才不是,我闲得慌么为这事生气……” 她低头时看见叶寻正用好奇的目光对着她的胸部跃跃欲试,顿时拉下了脸,“唉唉唉,过分了啊!” 叶寻这才规矩地退了半步,仍兴致不减的鼓气吹了她一口,看看能不能把她吹散,然后才正色问:“那你来我家做什么?” “是冥蝶带我来的。”云绦转着身子点指四方,蹙眉道:“我夜间巡阅九城,正好有一只飞来你住的这里,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你这宅子,简直就跟乱葬岗上一样,冤魂死鬼太多了。” 叶寻环顾四下,半信半疑道:“师傅,你别吓我,我刚住进来第一天。”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她一脸认真,“整个昊京,就你这个宅子里面阴气最盛,否则我也不会被冥蝶带到这里来,我追循过来一看啊,也吓得我不轻……” 她伸手朝殿后一指,“……在后园那边,有四个年轻的女鬼在园里荡秋千。” 又指了指西园,“……西园里有个肚子被剖开的女鬼一直在用针线缝自己的肚子。” 又指了指跟前的大殿,“……这个大殿的梁上,有个男鬼趴在上面啃木头,真是咄咄怪哉。” 饶是叶寻见识过了一些大场面,也不禁起了一层白毛汗,但嘴上逞强,道:“就算是有冤鬼也与我无关,也许是以前诚王做下的恶事,不过既然师傅你今天在这儿,顺道收了它们就是了。” “我没带符啊。”云绦摊手道,“我只是先来打探打探,再说鬼这么多,万一他们是一伙的,我怕我打不过。” “那怎么办?” “没事。”云绦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你阳气重得很,他们都靠不近你。” 叶寻急道:“我本来没事,可听你刚才说了,我觉得我可能有点事儿了。” 云绦道:“我们先查查看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流连阳间,了他们心愿让他们安心上路,实在不听话的再用强。” 她回头一望,“就从这个啃木头的家伙开始,我对他比较好奇。” “师傅要怎么查?” 叶寻一把没拉住,她已经飘进了少阳殿中。 第85章 梁上君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一个模糊的身形伏在太平梁上,明灭之间,可见他衣着华丽,想来死前是个体面人。 细微的声响正从他的身下传来,——这小鬼,把全部的精魂修炼具化成两颗尖牙,正不知疲倦的啃着。 “打扰一下……” 一个怯弱的声音自下方传来,让他悚然一惊,彭的一声散作飞烟。 俄尔飞烟又聚拢一起,定定往下看着。 只见下方一缕轻魂悠悠,云绦正靠着雷公柱,仰着头一脸迷惘。 “你是谁?”梁上那位问。 “我是个迷路的鬼,误了上路的时辰,想找个栖身之处。”云绦诚挚地看着他。 “你死多久了?”上面的问。 “两三天。” “才两三天……”他鄙夷而笑,“你元种未定,还算不得鬼,只能算是个魂儿。” “那你死多久了?” “七个月。”他骄傲的回答,抄手在胸。 “那我要问你一声前辈了。”云绦绕着柱子飘摇而上,抵在梁间,问:“前辈,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指了指细长的尖牙,“我在这儿啃大梁呢。” “啃大梁?” “对,我要悄悄的啃大梁,有朝一日惊艳所有人。” “啃大梁做什么呢?” “啃断大梁,砸死这家的主人。” “哦……”云绦若有所思,“我知道,这家以前的主人是个王爷,他得罪过你吗?” “我要砸死的是这家的新主人,叫叶寻的那个人。” “……听说他才搬来的?” “但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他要搬进这里来了,我已经啃了仨月了,你瞧。”他指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让云绦看,大梁太粗,他道行太浅,仨月的功夫啃了尚不足二指深。 “你为什么要砸死他呢?” “自然是有深仇大恨了。” “什么深仇大恨?” 他突然陷入了迷茫,“我也在苦恼,我啃得太用心了,什么仇都记不清了,但我知道,肯定是大仇。” 还是个没脑子的蠢家伙。 …… 云绦抽身出来,叶寻已经等的抓耳挠腮。 “师傅,怎么样?” 云绦一五一十的把刚才的对话跟他讲了。 叶寻一开始兴致颇浓,听后却像是挨了一棒子,失神的倚在墙上。 跟随云绦这段时间,他几乎快忘却了,他自己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恰恰相反,以前的他曾是个杀神一般的人。 他曾杀人无数。 那时他杀就杀了,从不信世上还有鬼魂这一说。 后来他与云绦一次次亲眼见到形形色色的冤鬼恶鬼,总觉得那些鬼跟自己都没有关系,自己是方外之人,如今才想起来,他不仅是局中人,还是大恶人。 昔日里那么多枪下亡魂,他数不数不过来,若一条命就是一份怨愤,他怎么偿还的完? 亏他还言之凿凿和要云绦一起去渡化怨鬼恶鬼,他有什么资格啊。 他忽然觉得,在云绦面前惭愧莫名,不由的缩进暗处,身体微微发抖。 云绦看出了他的心事,伸手欲安慰,怎奈她身若轻烟,有心无力。 “师傅……”他抬起头,鼓起最大的勇气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十多岁的样子,衣着华丽,像是个富贵人,哦对了,他说他死在七个月之前。你有印象么?” 叶寻极力思寻着:“七个月前是二月……可我是正月攻入的琴川,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他像是找到了一条救命稻草,满眼放光地说:“当时朝廷飞书琴川,命我屠城雪耻,是我连发六道急书,和太子一起求情,才让皇上收回成命。师傅,我二月的时候真的没杀过人。” “对了……”云绦像是又想到什么,“我老觉得这个人的穿着眼熟,你记得当初在西京皇陵吗,这个鬼穿得好像就是那种太监服,而且他四十多岁不长胡子,他很有可能是个太监呢,想想看,你七个月前是不是害死过什么太监?” 叶寻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冤枉:“绝对没有,七月之前我尚在军营,哪里会见到什么太监。” 他伸出二指,指天铭誓道:“我叶寻虽然杀人无数,但我敢保证,我所杀之人,个个都是在战场上与我兵锋相对之人。” 云绦托腮望着夜空,陷入了长考。 “师傅在想什么?”叶寻像个受惊的小孩,问得小心翼翼。 云绦道:“我想着天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叶寻差点岔气。 “你走了我怎么办?”他急得大叫,“更何况你刚才说后园还有几个鬼呢,你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 “我改天再来,帮你收了他们。” “改天是哪天?” “明天,我有空就来。你用不着害怕,这个鬼傻傻的,不一定哪天就忘记了报仇这事儿,自己个儿就飞升上路了。”她边说边走,“你要心里实在放不下,也可以抽空去打听下,没准能找到缘由也说不定。” 叶寻追问:“我去哪儿打听啊?” “不知道。”她说,身影渐渐融进了夜色中,消失不见。叶寻又唤了她两声,都不见应答,才知她是真的去了。 叶寻心里埋怨着她,四顾周遭,顿时草木皆兵,便大声叫来家仆,令其点上灯笼带路。 候府的主寝本该是在艮岳环绕的观极楼,但叶寻入府后觉得那里弯弯绕绕,重叠翠嶂,进出很是麻烦,况且那是之前诚王住的地方,他心里更觉得别扭。于是把住的地方设在往观极楼路过的一个安静地方。 他住的别院叫作滴玉轩。此处偏在后园一偶,有几道竹林作隐,隔着一泓清水,水那边建着一座竹叶庵。 而且叶寻特意吩咐,没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踏足滴玉轩。 这主要是为了云绦做考量,若是她哪里夜里来找自己,被人看见难免麻烦。 这一夜,也许是第一次住在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觉。 窗外明月如昼,夜不知到了几时,他索性起来,披着衣裳涉过小桥,想到竹叶庵里瞧瞧。 庵外有一道篱笆,似乎无人打理,都有些残破了。篱笆里面种着几珠桂花树,正值花时。 屋门半掩着,像是没人住的样子,叶寻唤了几声,没人答应,他推门进去,借着月光依稀瞧见里面有些荒凉衰败的样子,案子上积了不知多久的灰,香炉里也没有半点火星的样子。 座上菩萨坐得端正,叶寻吹燃蜡烛,给菩萨恭敬地上了几柱香。 低头时,不经意瞧见地上有块小木板,他看了好久,怔怔地捡在手中,又在地上找了块瓦片,在上面一笔一画极认真地刻了起来。刻了不知多久,始成一点气候,上面刻的七个字:长姐叶隐之灵位。他揽在怀里伤心了一会儿,将它安置在菩萨旁边,又拜了几拜。 然后他在角落里找到扫帚簸箕,将庵里里面打扫了一遍。他做得悠闲自得,并不觉累。 直到快天明时,才回滴玉轩打了个盹。 第86章 出门 吃早饭时,叶寻睡意如约袭来,一阵阵哈欠连天。 他看着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不由得想:也不知道云府的伙食怎么样。 从此刻起,他们虽然同处昊京,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一起吃饭了。 有什么法子可以正大光明的云府拜见呢? 他夹着一根豆芽陷入了苦苦思索。 一边侍候的下人见他这副样子,还以为是饭菜不合胃口,忙上来请罪道:“候爷不爱吃吗,我叫厨房里重新做。” 叶寻示意没事,叫他退开。 心里又想,即便有理由登门云府,大概也是见不到云绦的。索性断了这份念头,看来以后要再她,只能在夜里了。 稍时节,可樱也来吃饭,同样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可樱,昨晚睡得怎么样?”叶寻问她。 “别提了。”她伏在桌子上,嘟着嘴道,“我快累死了。” “怎么?”叶寻不解。 “做了一晚上的梦。” 叶寻还当是什么,听她这样说,松了口气,“哦,你梦到什么了,也能累着人。” 可樱对旁边的丫鬟家人摆手道:“你们先出去,我们不用侍候。” 待家仆离远了,她托着长袂坐到叶寻就近的椅子上,不期间一抹绯红上了双颊,小声窃窃说:“我告诉你,你不许笑话我。” “说说看嘛,梦到了什么。”叶寻被他提起了兴趣。 她一脸神秘而新鲜的样子,捧着手道:“我梦到自己被山贼掳上了山,要让我给他们做压寨夫人……” 叶寻心里咯噔一下。 她怎么会梦到这种往事,难道师傅的孟婆泪要失效了? “恩?”一口点心咬在嘴里,却不知是酸甜几味,叶寻抑住狂跳的心,挤出一抹笑来问:“然后呢?” “好笑的是,那个山寨的头领居然是个和尚。” “啊?”叶寻险些把筷子折断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就逃出来了,我一直跑啊跑啊,连鞋子都跑掉了。” “那和尚呢?” “不见了。” “呃……”叶寻略微松了口气,“所以你才这样累。” 可樱摇摇头,“不是呢。” “那是为什么?” 可樱一脸郁闷,“我还做了第二个梦。” “又梦到了什么?”叶寻如临大敌,他觉得自己现在心理很脆弱。 “我梦到在后园散步,遇到四个小姐姐……” “四个小姐姐?” “恩,她们非我拉我去荡秋千……” “荡秋千!?” “对,哥,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打断我。” “你说,你说。” “——荡秋千,可是他们只让我推,又不让我坐,我使劲小了,她们还不答应。我就推啊推啊,推了一天,累得我啊,腰都要折了,早上起来,身上都带着汗。” 她说完了,睁大眼睛等叶寻对她梦境的品评。 “她们可真坏。”叶寻嘴上含着笑,心里却有个惊惶的小人在扯声呐喊:那四个小姐姐,肯定就是云绦说得那四个鬼了。 她们怎么进到可樱梦里去了? “恩。”可樱倒是蛮不放在心里,说完后便一边吃饭去了。 叶寻味同嚼蜡,如果他什么不知道,他可能还会觉得这梦挺好玩的。但他听到云绦昨晚讲的那些话,他怎么还安得下心? 得想个办法。 要是云绦也住在候府就好了。 “可樱,你吃完饭准备干嘛?” “我也不知道呢。”她愣了愣,“我应该干嘛?” 自从可樱进了候府,就跟脚下踩着云似的,一切都恍恍惚惚的,显得那么不真实。 但有时候,她又觉得这种前呼后拥的生活非常的熟悉。尤其早上她对镜梳妆时,四五个人为她梳头插花,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 可依照哥哥的说法,她来昊京之前,一直呆在眉山,过得就是寻常人家的生活,按说不应该有这种大小姐的记忆啊。 她想不通时,索性就不去想。 叶寻看她一副冥思状,清咳了一声,道:“可樱,你要是觉得在府里闲得没事干,你一会可以去吕林巷找云姑娘玩,你不念她吗?” 可樱听他说到云绦,欢喜地朝他点点头。 “我念得很。其实刚刚没说,我昨晚还做了第三个梦,也梦见云姐姐了呢。” “啊,你又梦见她什么了。” “我梦到昨天她也来我们家里玩了,可她只找你说话,都不理我。”她一脸愤愤。 叶寻头一次觉得梦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你可以请她来我们家里玩啊,住上几天最好。” “可以吗?” “当然。” 他盼不得她早点出发,拍拍手叫来叶福,吩咐道:“管家,准备顶轿子,小姐呆会儿要出门拜访位朋友。” 叶福领命,刚要去准备,叶寻又叫住他,道:“用我的官轿,小姐第一次出门,多带些人陪着。” 叶福心里嘀咕,这样做未免有逾制之嫌。由此可见,候爷当真是极宠爱妹妹。 他正要出去,叶寻再一次叫住了他,又吩咐说:“对了管家,我们府库里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挑几件最好的,小姐要带去做礼物。” “最好的东西……”叶福犯难道,“候爷指得什么?” 叶寻不晓得,之前诚王抄家,家产尽数抄没,可后来皇帝下旨把王府赐给叶寻后,念他戎马漠北,无家无业,又把诚王一半的家产留在府中,作为镇北候的府库。 诚王做了二十多年的逍遥王爷,封地不少,皇帝赏赐加外臣进献,攒下的家资当真不少。 “我们府里有什么?”叶寻反问。 “大概……人家有的我们都有。” 叶寻喜道,“有没有什么好的金银首饰,漂亮衣裳……” 可樱追问道:“有什么千年人参,天山雪莲之类的东西,我朋友的母亲身子不好。” “对对对。”叶寻怪自己心思没那么细,没想到这一遭。 叶福略带诧异,尚不知是什么尊贵的朋友,这候爷兄妹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去巴结,他身为下人不敢多问,答道:“有的,小人这就去准备。” 他领命而去后,叶寻又招手让可樱近前来,小声说:“妹妹啊,还记得,咱们那天在云府吃了闭门羹是不是?” “恩?”可樱不知他话中何意。 “虽说仗势欺人不好,但有些人,杀一杀他们的气焰还是有必要的,不然的话,他们以后还会欺负别人。” 可樱还是有点不太明白。 叶寻深吸了口气,道:“我听说啊,你云姐姐因为是庶出的女儿,她爹好像不怎么待见她和她娘。” 可樱不禁错愕:“这种事情你哪里听说的?” “她告诉我的啊。” “这种事,她为什么告诉你不告诉我?” “……她以前告诉过你。但你后来失忆了,你忘了。” “这样啊……” “这个不重要。我想说的是,咱们毕竟朋友一场,你看你能不能到了云家后,拿出来咱们候府千金的派头来,给你云姐姐撑撑脸面?” 可樱终于顿悟。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叶寻觉得一点也不放心。 不一会儿轿子就已经备好,可樱被一大伙人拥簇着,欢天喜地的出门去了。 第87章 线索 等可樱走了,叶寻开始忙活他的正事了。 他要查查府中的那几个小鬼,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没有云绦的那些法术神通,但他有他的笨办法。 他把管家叶福唤来,吩咐道:“叶管家,这府里,有没有很久之前就在此干活的家仆?” 叶福回道:“回候爷,这内院里以前在诚王手下当差的全都撤换了,倒是在外院里,有很多是以前的老人。” 叶寻忙道:“也行,叫那种年纪大的,在府里呆得久的来见我,我有话要问。” 叶福心里纳闷,前院里要拜访参见候爷的人门厅若市,候爷都懒得去接见,却要见一些粗径杂扑,真是莫名其妙。 他不知候爷要做什么,只得依命去外院帮他收罗,不过多时,便有十几个家仆被带来。 这些人中大都上了年纪,男女可占一半。 叶寻叫其他无关人出去,给几个年纪最大的人赐了座。 和声问:“你们在府上呆了多少年了?” 有的答三十年有余,也有的说二十多年了。 最长的一个,在府中住了快五十年了,侍候过三代家主。 叶寻不知道怎么问,索性开门见山,“你们在诚王府呆得久了,可还记得这府上是不是冤死过什么人?” 在家的人听有此话,个个惶恐不已,以为有什么陈年往事要追究,纷纷弃座跪地,磕头称罪。 叶寻忙怪自己问得鲁莽,只得一脸带笑挨个扶起来。 看到他们吓得不轻,情知这样问法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得换个思路。 正好他起来早上可樱跟他讲做梦的事情,便计上心头,佯做忧愁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家别误会,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昨天做了个梦,梦里仿佛听到有个人喊冤,搅得我一夜不安宁。我心想,难不成这府中以前有枉死的人?所以叫你们过来随便问问,并没有其他意思。”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怎样做答。 叶寻又道:“这也难怪,这样的深宅大院,家人又多,枉不枉死且不说,但总会死人的。我想问个明白,做场法事排解排解,所以找你们这些老人儿来问问。” 大家还是一脸为难地看着他,个个噤若寒蝉。 叶寻只得拿出他的杀手锏来。 还是师傅说得对,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们啊,直管说,谁能想起来一个,就给他一锭金元宝,说得多,就赏得多。” 边说边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两盘锭子,然后理了下衣领,好整以暇地静候回答。 众人都将信将疑地看着这行事奇怪的候爷。 “老爷,我知道一个。”重赏之下,终于有个胖子怯怯地举起了手。 “说。”叶寻兴奋地说,在一旁拿起毛笔和宣纸来。 “大概七八年前,当时的周管家让我们去后园茅房里挑粪,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粪特别的臭,和我一起去的老张被熏晕了,一头载到池子里没上来,死球了。” “老张死得时候多大年纪?”叶寻提出重点细节 “大概快六十了。” “很好。”叶寻赞许道,拿了一锭元宝给他。 胖子一脸迟疑的捧着大元宝,做梦一般怔住。 叶寻这般徙木立信,众人顿时没有了疑心,世上有钱来得如此轻易,谁肯放过。 旁边的另一个家仆早已经安捺不住,伸手叫道:“我也知道一个我也知道一个……” “说。” “去年元宵家宴后,厨房里的端菜的小刘因为吃了两桌子剩菜,被撑死了。候爷候爷,他死的时候二十九岁零三个月,还不到三十。” 旁边有几个人不平道:“这个我也知道,还是我把他抬出去埋得呢。” 叶寻裁决指道:“他先说得,便先赏给他。” 于是现场几近失控,大家争先恐后,七嘴八舌,踊跃地向叶寻说起诚王府数十年来,大大小小,林林种种的死人事件,一度令叶寻元宝告磬,不得不换成纸钞。 但一番信息收集下来,这些死去的人中并没有和云绦提及的那几个鬼有什么相像之处,而且这些人死的大都平凡无奇,循规蹈矩,实在看不出有成为冤鬼恶鬼的潜质。 正当大家搜肠刮肚,几乎把死人事件说绝之时,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举起了手来,她大概三十来岁,鬓边却已经有了几根白头发。 “我知道一个,”她像是在努力的,拼尽全力地咬出这几个字来,“——就是二十三年前,诚王妃之死。” “这个刚才有人说了啊……”大家立马出声反驳她,“你这刁妇,还想第二次骗候爷钱不成。” 叶寻安抚众人,低头看了看他刚才记下的信息,王妃之死确实已有记载,他问:“诚王妃不是染了痰症,生病死的吗?” “不是!”那女人用力地摇了摇头,她站出一步看了眼在场诸人,问道:“大家还记得我吗?我是王妃的陪嫁丫头苏乐,苏乐啊,就是那个天天在亭子里给王妃剥莲子的苏乐,你们谁还记得,我来你们王府的时候,才十二岁。” 时光去久,在场的人似乎都已经不记得了。 她有些惘然的,痴痴的,像讲悄悄话一样窃窃道:“我本来,也以为王妃是生病死的,可是我帮王妃整理遗容的时候,看到她里面的衣裳有渗血的样子。那一年,我十五岁,一个人在冷露轩给王妃守灵。我好奇啊,就大着胆子,悄悄的揭开了王妃的衣服,发现王妃没穿亵衣,而是缠着一层层的白布,我把白布一层一层一层的打开,越往里,白布全染成了红色,直到我全部打开,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众人都不说话了,只有叶寻小声问:“你看见了什么。” 女人不知几时起脸上挂起了泪花,眼中带着些许惊恐,道:“我看见王妃的肚子从脖子往下,整个被剖开了。肚子被剖开了,剖开了呀,这怎么能是生病死的。” “你胡说八道。”有人带着惊惶斥责她,“还有谁看见了,你这是亵渎王妃。” “对,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她呆呆说,“而且我看见也装作没看见,又把衣服给王妃穿上了。我怕。我现在跟候爷讲,是因为诚王死了……”她忽然扒住叶寻的衣摆,哭道:“候爷候爷,我不要你的金元宝,我只是想说出来,我只是想说给人听,你信我好不好,我没有胡说八道。” 众人无不以为忤逆,大惊之下好些人上来扯她,要把她拖出堂去。 叶寻先前被大大的震憾到了,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忙起身阻拦道:“放开她……” 第88章 作媒 云绦正在厨房里熬药,她的三姐云箸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云绦不自觉得护住药炉——上一次她就是这样毛手毛脚的把熬的半天的药打翻的。 “小六,小六……”她急吼吼地说,“府上来客人了。” 云绦把煽火的蒲扇摇向她,一边问:“三姐,来得什么人啊,让你这样着急。” 云箸神秘一笑,“你猜猜撒。” “我不猜,我都不认识什么人,哪样猜。” “来了个媒人。”云箸急着公布答案,“是来给你说亲的。” 云绦像是被点了穴道,顿时脑子里有一万个尼克扬奔腾而过,怔了半晌,才缓缓道:“不是?” “我扒着窗户听了半天,绝不会错的。”她过来拉起云绦,忽生出些莫名伤感,“我听得真真的,是太仆员外郎刘大人家的公子,听说刘大人下个月就要外放黄州,大概这个月就要给你们办大事呢。小六,咱们才团聚几天,可能你又要走了,黄州三千多里远啊,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再见。” 云绦受惊地擦了擦额头吓出的冷汗,留下了两道黑黝黝的印子。 “不是?” “你不信?看看去,那媒人还没走呢。” 云绦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跟着她跑到前院,在窗户寻了个缝往里偷瞧,只见堂上大夫人正襟危坐,客座上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正侃侃而谈。云绦努力的伸着耳朵去听,后面抢位置的云箸撞了她一下,她一个没收住用头顶开了窗子。 玉箸低呼一声,非常不仗义的撒丫子跑了。 一屋子人都看到了她,那大夫人顿时一脸尴尬,忙与那妇人招应两句,遮挡过去。 不一会儿送走了那妇人,大夫人便遣人出来把云绦叫进堂内,轻声斥责道:“小六,你刚才像什么话,有外人在呢,你脸上是什么啊,成心来出丑丢人的么。” 大夫人生就的一副丹凤眼,目光甚是凌厉,云绦平时都不敢多看她,但今天的事情不同以往,她站直身子,壮着胆子问:“母亲,三姐说刚才那人是来给我说亲的?” 三姐是大夫人嫡出,先把她提出来扛下雷总不会有错。 大夫人娥眉蹙起道:“这也是你们女儿家能问能说的话吗?” 云绦站在一边,鼓着嘴不说话了。大夫人又温声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女儿家总归都是要嫁人的,这本是好事来的,你怎么还生气呢。” 云绦看着大夫人,见她一脸拳拳诚挚之情,不由得想:自进府后,云府中人待她还算不错,这大夫人虽然严厉,但并不曾专门刁难过自己。所以眼下这门亲事,八成也不是她的主意。 不用想,这肯定是她那个便宜爹的点子。自第一天入府见过云宴清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一面,他好像有意躲着自己。他心虚。可能还有些害怕。但他不思补救,却早想着早日把这个女儿踢出门去,踢得远远的,落得眼里干净。 “可我现在还不想嫁。”云绦脱口而出。 “你……这种事怎么能由得你做主。” “那谁做主?”她口气生硬地问。 大夫人道:“我也做不得主,你娘也做不得主,这都是老爷定的。” “那我去找他问。”她转身跑了出去,留下了一脸不知所以的大夫人。 云宴清正在书房里练字,平时他练字时云府上下谁都不敢来打扰他,书房里安静得很,所以当云绦大力推开门时,巨大的响声吓了他一跳,收笔不住打翻了砚台。 “混账东西。”他骂了一声,见是云绦,一脸惊疑道:“家里进贼了不成,让你这样莽撞。” 云绦直视他道:“爹,你要让我嫁出去吗?” 云宴清见她这般无礼言行,一下子眼瞪得斗大,咬着牙几乎就要说出狠话,可话到嘴边却忍了下去,他慢慢坐下,低头仔细地收着砚台,道:“太仆寺刘大人和我有同科之谊,我们相交数十年,他家三公子也是个才俊,正巧昨日我俩散朝后说起儿女来,刘大人有意,便与我约下了这门亲事。” “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呢,为什么要先拿我说事?”云绦一针见血问。 云宴清慈声道:“为父觉得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心疼你,所以有事便先念着你,小六,爹还要给你备下一份大大的嫁妆,比你五个姐姐都要多。” “你心疼我?” “爹真的很心疼你。” “可我才在家住了两天啊。” “我儿今后不管身在何处,只要心里念着家,我们便在一起。” “才不是。”云绦失神地摇了摇头,她忽然有种莫大的悲哀泛起心头,不是为自己,为了断萍山下的那缕芳魂。 她顿足道:“爹……我已经跟你保证过了,我发过誓的,我绝不会把当初你卖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我只想陪在娘身边,你为什么还容不下我?” “你说什么!!” 云宴清猛地眼中腾起了火,把书卷推了一地,指着她打着哆嗦道:“我何曾……何曾做过那种事,你怎么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我没胡说!”云绦毫不退缩。 “你再说——”他举手上来。 “我就要说——” 云宴清一巴掌挥了出去,云绦不躲不闪生生挨下了这一记,立身不稳撞在书架上。 “我没有,我没有……”他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砸着书桌说,“我,我云家世代书香,仁信诚德立家……我云宴清……”他面色苍白如雪,振臂之间猛然一怔,竟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染红了书案,身子一倾,就要摔倒。云绦被他吓得惊慌失措,忙上前扶住了他。云宴清死死攥着她的手,两只眼睛像死鱼般一眨不眨看着她,嘴里仍喃喃不休,“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要坏我一世清名啊,你为什么,为什么……” 堂堂翰林院侍讲说到词穷,只会用那句‘胡说八道’来塞口。 “煌煌青天在上,你为什么要胡说八道……” 几滴浑浊的老泪自他眼中流出,打在了云绦的袖子上。 她一下子就心软了,咽着鼻音说:“是我胡说,是我。” 云宴清哀哀道:“小六啊小六,当初不是你以死相逼,我会那样做?如今你又来逼我。我云宴清自问平生未敢行恶,就那一点点不磊落,被你捏在手里了……” 云绦拼命摇头:“我以后绝不再提了,我一个字都不会再说了。” “你去说!”他忽地又咆哮起来,指着门大声道,“要我云某身败名裂,要云家家破人散。” 云绦只是缩着身子摇头。 他又软声道:“不说的话,就嫁去黄州。那样我也好,你也好,你娘也好,咱们大家都好。小六,就当爹求你了。” 唯独这一点,云绦是万万不能允他的。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云宴清眉间一恼,定了定神,哑着嗓子怒道:“哪个?” 管家王洪的喘急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老爷,有贵客到访!” 云宴清不耐烦道:“老爷有事,外客一律不见。” “老爷,是叶府的拜贴。” “哪个叶府?” “镇北候叶寻。” 第89章 贵客 云老爷呼得站起身,顾不得收拾边幅,几步过去打开房门,一把夺过王洪手中的贴子,翻看之下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喜色,更多的是不敢相信,“我与候爷素不相识,就算金殿之上,我也只见过两面,他怎么会光临本府?” 王洪忙道:“不是候爷,是候爷的妹妹。” “那就更奇怪了。”云宴清一时想破脑袋也不知缘由,但绝知怠慢不得,对王洪道:“叶候家的妹妹在皇后那儿都是挂了名的,可要千万小心侍候。”回头板起脸对云绦交待:“罚你抄十遍《女则》,我有要事去做,回来之前你不许离开。”不容云绦说话,他已经让王洪捎上了门,急匆匆赶往前厅了。 云老爷赶到时,可樱刚刚下了轿子。这次莅临云府,与她第一次来的光景可真是大相径庭,门房殷勤报传,小厮恭敬有礼,大门前,云府的女眷呼拉拉站了一大堆,不但如此,连那位据说‘很忙’的云老爷也现身了。 可这些人中,唯独不见云绦在列。 可樱不敢直接问询,怕那样会轻怠了出门迎接的众人,她虽然带着候府的名头,但仍把自己摆在晚辈的位置,上前一一问好。她口尊云宴清‘伯父’,将他吓了一跳,云家诸人更是一脸迷糊,不知这位贵客所为何来,还肯这样放低身段,偏又不敢贸然发问。可樱依次见过几位夫人姨娘,询到三姨娘处,停住打量了下,不称姨娘而称‘伯母’,笑着说:“我专门给伯母挑了件礼物。” 命人拿过来,是一件飞凰八翅步摇同一件三镶如意,皆属宫廷御赐之物。她将这两件物什分别赠与大夫人和三姨娘, 大夫人自是惊愕不解,三姨娘更是惶恐不接,两人一再推脱不敢收下,直见到云老爷点头,才勉强屈身收下。 转步过来,可樱又瞧见了云宴清身后的王洪,调皮的向他抱了抱手,道:“王管家好。” 王洪受宠若惊,点头哈腰,若不是家主在旁边,恨不得跪地请安。抬头看了可樱一眼,只觉她有些面熟,却记不得哪里见过。 众人把可樱让进正堂,茶水摆上,云宴清一想到镇北候府的人莅临本府,便心中阵阵喜不自胜,嘴上淡定从容的问道:“叶小姐,我与叶候虽然同班在朝,但候爷国之重器,日理万机,下官平日未敢近前寒暄,未知小姐此番突然大驾光临寒舍,有何差遣。” 可樱笑道:“伯父哪里话,是您日理万机才对。日前我与家兄登门拜访,等了好久都等不到您。” 云宴清啊了一声,站起身来,一脸木讷道:“候爷曾来过寒舍?!” 可樱确定地点了点头。 云宴清陷入无尽的凌乱中,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还是一旁的大夫人见机,忙陪着小心问:“候爷哪日来的寒舍,我们合家上下怎么都不知道啊。” 可樱答:“就是两天前嘛,我和我哥一起送云姐姐回府那天。” 云宴清恍然大悟。 想起了那天的情形,听到这一声‘云姐姐’,虽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和机缘,但也隐约明晓了镇北候府的人为什么到他这吕林巷来。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走到门口,大喊道:“王洪,王洪。” 王管家小跑着进来,云宴清一脸恨不得拿刀劈了他的样子,张口大骂:“你这狗东西,候爷日前与妹妹一同来府送六小姐,你为何不报与我知。” 王洪终于也忆起了可樱的样子,想到那天他对待那位公子时的言行举止,那可是皇帝的座上宾,居然在他手里吃了闭门羹,顿时吓得面如死灰。他待要解释,云宴清却知道那日的根末,怕他多说,喝道:“快滚出去,等贵客走后看我怎么罚你。” 王洪仓皇的爬了出去,云宴清向着可樱恭手含腰,连连道:“家仆管教不严,见罪了候爷,不知道候爷有没有生气。” 可樱摆手道:“我和云姐姐是朋友,就是您的晚辈,怎么会生气呢。”她四顾左右,终于说出了憋了半天的那句话,“咦,云姐姐呢,我专门来找她玩,她怎么一直不露面啊。” 云府上下见她一口一个‘云姐姐’,熟络得不行,又是诧异又是好奇,也不知云绦离家这段时间得了什么际遇,竟然结识了这样的朋友。听可樱话里讲,云绦不但与她是朋友,似乎也认识叶寻,众人的心境都变了一番。大夫人忙唤丫鬟,道:“六小姐呢,怎么没见着她。” 有下人回禀:“我瞧见六小姐去老爷书房了。” 云宴清忙道:“绦儿找我请教书法,现在我房里练字呢。叶小姐稍等,我亲自去叫她过来。”说完不等别人说话,匆匆出门去往后院。 一路上他忐忑不安,一边为自己能与朝廷中显贵无二的镇北候有联系而激动无比,又一方面却为与镇北候相识的偏偏是他最疏远的六女儿而感到忧虑,这中间还夹杂着些许害怕:如果云绦把兰州往事说与叶候妹妹听,叶候妹妹又说给了叶候听,那还了得?还有就是当前有件最亟待解决的问题:他刚刚还和云绦大吵了一架,她要记仇就麻烦了。 推开书房门时,发现刚刚凌乱的书房已经被收拾干净,而云绦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这孩子心可真大。他欣慰的想。这样也能睡得着,但愿刚才的事情她也能淡忘一二分。 “云绦,云绦。”云宴清轻轻敲了敲案子。 云绦昏昏醒来,忙立身一边。云宴清重新审视了她一遍,“你这孩子,”他叹了口气,“小六啊,你认得镇北候叶寻,和他的妹妹?” 云绦点点头,云宴清问:“你为什么不告诉爹。” “我要说来着,但我一直见不着您。” 云宴清又叹了一声,“小六啊,你有没有把咱们家的事,跟叶候兄妹讲过?” 云绦坚决地摇了摇头。云宴清略感舒怀,道:“叶候妹妹专程过府来找你玩,你收拾下脸面,跟我去前厅。” 云宴清领着云绦往前去,一路上又嘱咐了许多。云绦本来听说可樱来很高兴,但被云宴清郑重其事的一说,有点像被迫营业的样子,反而变得不情不愿。 直至到了前院,还没进到堂中,远远看到可樱朝自己跑过来,这才一下子散了烦心。她瞧着可樱穿得盛如牡丹,一脸无忧欢喜,不禁生出一种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般的欣慰感。 两人牵着手在院子里交谈,冷下厅堂里一屋子不知该留该散的人。稍时大夫人遣丫鬟过来传说,说厢房里备好了茶点,让二人去屋里单独说话。两个人进了房间,也不知在聊些什么,云府上下也不敢各自散开,一直在正堂等到红日西斜也不见她们出来。 第90章 太医 自早饭吃罢后,这一天下来从早到晚拜访候府的人便一直没有停过。 可不管是相熟的还是不相识的,叶寻统统一概不允相见,他一整天都躲在后园里,前面的事情全都推给了管家去应付。 此时能让他上心的,还是府里闹鬼的事情。 叶寻把诚王妃以前的贴身侍女苏乐单独叫到一处,又仔细问寻了一遍当年事情经过。 他本该是一个在朝堂上献本策对的候爷,是一个在校场上点兵练卒的将军,如今竟为这种鬼怪灵异的事情费心烦恼。 诚王妃究竟因何而死,以至于冤魂二十多年不散? 她盘桓府中这么长时间,是否杀人嗜血,做孽几何? 她做鬼多年,修炼的本领是强是弱,云绦是否能够降得住她? 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徒增忧虑,一度都生出了搬家的冲动。 九月时节百花多已凋零,但这候府却仿佛与世外不同,好些花儿果儿仍在争奇夺妍。 一片鲜艳夺目的大丽花坐落在园西的角落里。这大丽花又称天竺牡丹,花朵很大,花瓣色彩不一,重叠饱满,有牡丹般雍容华丽之感,九月正是花时。 叶寻走过丛中,拈起片花瓣,问身后的苏乐,“苏姑姑,你说这片花就是当年王妃种下得么?” 苏乐看了下四周的环境,目光有些迷离萧索,怅然答道:“自从王妃去世后,奴婢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内园了,但这园里只有这里种得是这种花儿,应该就是了。以前的花圃只有很小,后来王妃去世后,听说王爷每年缅怀王妃都要种上几珠,所以就这么一大片了。” 叶寻看着满目锦华,思量着说道:“那照你这么说,诚王与王妃感情甚笃,杀害王妃的也许不是诚王。” 苏乐抿嘴不答。 叶寻瞧她脸色似乎并不认同,追问道:“苏姑姑不这样觉得?你有什么想法直管说就是,反正诚王已死,你什么也不用顾忌了。” 苏乐缓声字字清晰道:“奴婢也不想是王爷,但如果王爷不许,那这合府上下,谁又有胆子敢动王妃的身子?” 她说得似乎很有道理。虽然这桩命案至今已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有能力做到这种事情的凶手,似乎也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诚王爷。 苏乐又道:“奴婢还记得那一日,王爷邀请王妃去温泉阁共浴,等王妃被抬出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那温泉阁平常人是进不去的,除了王爷,实在想不到能有别人。” “诚王和王妃以前感情好吗?”叶寻问苏乐。 苏乐追忆了下,实事求是道:“王爷对王妃很好。王爷只娶过一个正妃,王妃去世后,王爷再没有续立妃位。” “王妃去世之前真的得过痰症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痰症,其实王妃的身子从小就不好,一直生病,还得过一场要命的大病,反倒是嫁进王府,身子还好了些。” 叶寻忽地想到一个突破点,忙问:“当初王妃有恙,可曾请大夫来治?” “王妃身体一向不好,一直有太医为王妃治病。” “王妃去逝之前,最后为她治病的太医是哪个?” “当时来得好像是一个姓江的太医。” “江什么?” 苏乐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实在不记得了,大家都只是叫他江太医。但我记得他嘴角有颗痣,这点我记得很清楚。” 江太医?这个线索倒值得一查。 叶寻心中当下便有了几分主意,先让人安排苏乐下去休息,又在花园里思考了一会儿。 这时天已黄昏,访客也不再登门了,他算计着可樱大概也快回来了,便去前殿等候。没过多久,可樱果然回府来,但让叶寻失望的是,可樱并没有把云绦请来家。 “云姐姐说她每天要给伯母熬药,抽不得空来咱们府上长住。”可樱好不遗憾地说。 叶寻问:“她母亲病很重吗?” “那倒不像。”可樱想了想三姨娘的样子,“只是有点身子虚罢。云姐姐太孝顺了,我们俩在一起聊天,她三句话不离伯母。” “她们家的人对她好吗?” “很好啊。”可樱羡慕地说,“她们家比我们家热闹多了,云姐姐说,她家里人都拿她当宝贝一样疼爱。” 叶寻心想,依云绦的脾气,能做到这一步当真难得,看来她的‘职业道德’果然不假。 一边厢的可樱说到这里,却不禁有些动容,凑过身子来,幽幽问道:“哥,咱们的母亲以前是什么样子?” “咱们母亲啊……”叶寻自小便没了父母,对双亲的印象也很是模糊,听她这样问,不觉有甚悲伤,只是有些迷茫,“我记不清了,从小就是咱们俩相依为命长大的。” 可樱轻轻偎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哥,你再跟我讲讲咱们小时候的事儿。” 一句话出口,像是落入了深潭,可樱久久不见他应声,抬头看时,见他正盯着远处发呆,神情失落到了极点,她便不敢再接着问了。 到了晚间,太子梁洵登门来约他明日行猎,又讨论了些朝堂形势。贵客登门,难免又饮了些酒。 太子走后,叶寻觉得几日来疲惫得很,本来想去睡觉,又怕云绦晚上来找自己。趁着天色尚早,他想起之前管家叶福说的温泉的事情。 很久之前叶寻便听周围的人赞叹诚王府的温泉阁是天下一绝,虽然这其中很多人的压根都没机会身临其境,但提起来都是一副神往的样子。他心想,如今自己成了这里的主人,不去瞧瞧未免有些辜负了自己。 说去就去,叫来叶福,让他带路前往。 温泉在王府的最后面,涉过后园中的小湖,有一块被墙单独圈起来的园子。刚进了月门,便见一片树影,这些树姿态各异,品种也不相同,既有槐柳梧桐这种寻常的,也有杉树银杏等稀奇树种,它们不像是原本就生长在此处,倒像是从天南海北移植来的。树木高大,枝叶又稠密,掩起了天上月色,不过两边处处都挂着长明灯笼,灯虽不亮,但在夜中别有一股暖意。从这些树下走过,像是穿过一条深邃的隧道一样。 再往前走,是各种怪石排成的假山,山间穿以林木,依稀看见若干小亭藏檐飞拱在此间。这时候,已经能隐约听到流水的声音,应该是快到了,这时候,走在前面的叶福和两个小厮却停住不走了。 “到了吗?”叶寻问。 叶福请罪道:“候爷恕罪,平常出入这里的只有女眷,我之前也只在白天来过一趟,不记得前面该怎么走了。” 一条叉路现在眼前,叶寻细听流水之声,指着左边那条道:“走这条。”不作犹豫一步踏了进去。 这诚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一处好地方,却被他修缮的像鬼窟魔洞一样,这一番设施,不一定要花费多少银两才行呢。 往前走不多远,脚下的路明朗了起来,一座木桥隔着,两座楼阁出现在眼前。 两座楼阁一高一矮,中间被一座假山连在一起,两阁皆是自上而下通体雪白,一泓清流自西往东流过,从小阁流入,自大阁流出,热气缭绕,还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芳香。 叶福眼晴发亮道:“候爷,这便是名誉天下的诚王温泉阁了。” 第91章 温泉阁 这两座楼阁虽然建造精致,但在奢华无度的王府中,却也不觉得多么出彩,叶寻心想,大概好景在内不在外。 叶福一脸陪笑道:“小人初到府中,也觉得温泉虽好,并不过分出奇,但之前王府的老管家跟我说了其中内里,小人才知妙处。” 叶寻被提起了兴趣,“哦?有什么妙处?” 叶福回头看了眼跟随的两个小厮,小声道:“这些小人就不敢随便枉议了,小人也只是听说,候爷您呆会进去就知道了。”他自与两个小厮停在桥这边,不再往前走了。 叶寻不以为然。这些年来他在外面,策马走过草原沙漠高山崇岭,什么雄奇他没见过? 过了木桥,推开楼阁的大门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听一阵叮铃作响。迎面两扇大屏风,一串风铃挂在上面,风铃是玉石所制,透着微微光华,非常精致。虽是夜晚,但阁中却并不昏暗,叶寻转过屏风,不由得啧叹一声,原来阁中并没有烛光银灯,发出光亮的,是陈设在水边一圈大小各异的明珠,这些明珠一看就不是凡物,夜中放着光华,互映着四周的各水晶屏风,发出柔和多彩的迤逦暖光,把室里装点的如同仙境。 阁中有床有榻,有桌有椅,两边各设衣架。在房子的中间,自西而东一汪水缓缓流着,热气氤氲,袅袅腾烟,两侧是细滑的卵石铺成的水道,由窄入宽,形成一个盘状,又由宽变窄,流向东方。 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屋顶上方没有房梁柱椽,而是像乳石溶洞中一样垂下形状各异的石头,也不知道当初的建造者是怎么做到的。很难让人想像这种鬼斧神工的景色会在一个屋子里面,这一切更像是自然造化所成。 叶寻脱下长衫,进入水中,顿时只觉全身如拥,舒服劲直达脑顶。他哪里知道,这温泉阁之所以选此而建,是因为温泉从地中涌出,辗转蜿蜒,流到此处温度最是适宜。 他倚在一块石头上,惬意的放任着身体。头顶上,有用晶石和珠宝点缀的星辰,身在水中,见到此等景致,恍若置身浩瀚银河之中。 泡了一会儿,叶寻心想,这就是叶福说的妙处了,确实是舒服。 不过这种东西闲时体验还好,以后也不能常来,若是上了瘾那还得了。 他无聊的抬眼四顾,看到里外两圈的高大屏风,每一张上面都画着画,刚进来时他身体疲乏,一心只在温泉上,这时仔细看来,不由的愕然呆住:原来那一面面的屏风上面,所画的竟是一副副春宫图! 他被惊得呛了口水。 试想当初,那诚王爷就是这样,一边躺在这仙山福洞里,一边看着四下的屏风作乐。叶寻呆呆的看了最后一眼,才艰难把目光收回来。心想:这原来才是叶福口中说的妙处。亏他刚才觉得舒服,还想着等哪天让师傅和可樱来享受一下这温泉水暖。幸好提前看见了,不然被她们看见了……他只有以死谢罪了。 想那诚王爷盛名在外,人道他不理俗世,清心寡欲,一生只娶一妻,殊不知暗底里竟是这种货色。诚王的形象在叶寻的心里顿时矮了三分,他正值年少气盛,也怕时间久了自己也抵不过诱惑,不愿再多待下去,起身换衣,便想逃离温泉阁。 正系着腰带,蓦地听到泉水上游传来阵声音,那不像是水流的声音,竟像是有人叹气的声音。叶寻耳力一向超凡,自谓不会听错。叶福说过,这温泉阁禁杂人进入,即便是他身为府中管家,也不敢过桥,会是何人敢冒不违?同时叶寻也好奇,温泉阁为什么要建两座,大阁已然极尽其能事,那栋小阁里又是什么? 正好两阁之间修建了一条贯通的穿廊,穿廊没有门,被几串绿色的藤状东西掩着,走进一看,是些绿色的珠子仿制成了树藤帘子。 入口两侧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是:西来春水芙蓉暖。 下联是:凉生玉枕凝脂香。 叶寻朦朦不解,伸手掀开帘子,看见脚下有泉水流过,两边都是石头,是一条封闭的永道。 叶寻小心翼翼走了进去。边走边听,这一会儿又没有声音了。 穿廊不过丈余,尽头又是道藤帘。 他掀开藤帘,里面光线不亮,只有四角几盏油灯,屋里没有屏风,却有一方纱帐。 叶寻一步上前撩开纱帐,眼前幕让他如遭雷亟! 只见一汪活水之中,竟有三个女人,三个不着一丝的女人。有浸在水里的,有半屈半倚坐在岸上,一个个青丝如雾,通体冰肌雪肤,听到声响,纷纷转头来看。数目对视,大家都呆了。 叶寻这一下看在眼里,便觉得这辈子也忘不了这场景了。 过了一秒,叶寻才惊觉眼前这幕是何等荒谬离奇,忙转头退回身来,一步踩回穿廊,倚在石柱上捂着心跳,声音都变了腔:“你,你们是什么人?” 三个女孩小声私语了一下,有个轻涩的声音怯怯的问:“你是诚王爷吗?” “我不是。”叶寻大感莫名,她们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们既在这府中,难道没有见过诚王,再说诚王比自己年纪大的多了,她们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说过。 “你不是诚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一个女孩问。 “我……”叶寻觉得一时半刻讲不清,只好说:“你们先穿上衣服,再来听我问话。” “我们不敢。”女孩们说,“玉妈妈说了,谁在温泉阁里敢穿衣服就把谁的皮揭下来。” 叶寻脑子里又是一大串的问号,只能问一个最先想到的,“谁是玉妈妈?” “玉妈妈就是玉妈妈啊。”女孩们说。 叶寻竟无言以对,心里又不禁觉得奇怪:这样赤裎相见,若是寻常家女孩,轻则哭闹重则寻死去了,可这三个女孩,竟然如此淡定自若,还有来有去的与自己问答如流,全无半点羞赧之意。 难不成她们不是人?! 她们也许是什么山精树怪,偷偷跑来这温泉洗浴也说不定。以前的叶寻不会这样想,但自从他认识了云绦,世间之事就无有不可了。不然的话,府中守备森严,会功夫的进来都不易,何况三个女人。 叶寻又想,纵然她们是妖怪,毕竟化成人形,自己也该避嫌,跟三个不穿衣裳的女孩离得这么近有问有答,未免有些无耻。 他一边自责,一边拍下了石壁说:“你们等着,我去找人来。” 说完逃也似的冲出温泉阁。 第92章 寻因 叶福等人还在木桥那边候着,见叶寻顶着一个大红脸快步走来,忙道:“候爷怎么不多泡会……” 叶寻招手近前,小声问:“叶福,里面到底怎么回事!” 叶福不知就里,问:“候爷说的是什么事?” “你知道这温泉阁里有女人吗?” 叶福听了,回头摆手让两个小厮退远,答道:“小人知道。” 叶寻一听不是妖精而是人为,顿时转怒,气得把腰带砸向他,压着声音道:“你混账,自作主张,把本候当成什么人了。” 叶福见他发怒了,忙道:“候爷息怒,此事与小人无关啊。” “你别说你不知情?” “小人确实知情。”叶福哭丧着脸说,“但这并不是小人安排的。” “不是你安排的难道是我安排的,这候府还有人能拿你的主意?” “候爷容禀。”叶福把腰带叠好敬上,说:“昔日禁军抄家诚王府,皇上下旨说,除了诚王本人问斩和他的一些近随近侍流放边塞,其他府里养的外庄家丁,梨园伶班,丫头婆姨,杂役外管,全都不予擅动减裁,都留给王府的下一任家主。这温泉阁,便是当初留下来的。小人也是不久前听王府里的老管家说的,诚王建阁十年后,在泌春园又盖了一栋雪斋,里面豢养了一大堆模样上等的女孩,他把这些女孩唤作‘雪女’,这些女孩从六七岁开始养大,长到十五六岁时,好看的留下,次些的发卖出去。留下的女孩,要三三两两的结伴到西边那个小阁里轮流守值,一旦诚王进入东阁,触动风铃作响,这些女孩便下水沐浴,直至诚王离开。具体怎么做小人也不太清楚,分管此事的是泌春园的玉妈妈,候爷归府这两日忙得紧,还未及召她来问话。” 叶寻听他讲完这一大堆,未得解惑,反而更加茫然无绪,“这……这,诚王为什么这么做?” 叶福看了叶寻一眼,低头道:“候爷都不知道,小人就更不清楚了……小人瞎猜,这大敢是诚王的一种情趣,候爷您想,您在下游沐浴,几个姑娘在上游泡泉,玉体香滑,酥胸绵软,濯水而下……” “住口!”叶寻脸色通红,到此时,他才终于知道了对那副对联上的‘芙蓉暖’和‘凝脂香’是什么。 叶福小声道:“候爷,无妨的,这是府中秘事,除了几个主事,其他人都是不知道的。” 叶寻瞪他一眼,“本候是怕人知道吗?” “那候爷……” “诚王是个变态,你道本候也是混蛋吗?”他定了定心,用不可违逆的口气说,“以后封了这温泉阁,任何人都不许再进。” “那雪斋的姑娘……” “给她们笔银子,把她们都送出府去。” 叶福跪道在地,“候爷……” 叶寻横眉,“怎么?” 叶福咽了口唾沫,陪着小心道:“候爷,你归府之前,太子曾经临幸过温泉阁,如今您要封阁赶人,是不是要……” “别说太子,就是皇上临幸过,本候也要封了它。”他在一阵手忙脚乱中终于系好了腰带,“再敢废话,你信不信我把你淹死在这池子里。” 叶寻走出泌春园时几乎是仓皇的。 回到滴玉轩后,直挺挺的躺在塌上,无论怎样努力分神,可温泉阁那一眼就是挥之不去。 他拿出泥巴寺老和尚那本金刚经来,逐字逐句的观看,可是心魔一起,佛陀也无能为力。 他想:原来世上有鬼并不可怕,心里有鬼才可怕。可是,你叶寻应该问心无愧啊,你又不是故意要去看的。 不不不,他又想:你虽然不是故意去看,但现在却故意在回想。诚王是有心盗树,你虽无心,但也偷吃了果子,罪是一样的。 他纠结着,苦恼着,用被子蒙上头。 刚闭上眼没多久,忽觉得一只冰凉软滑的手悄悄探进被子里,摸在了他的脸上。 心魔? 叶寻大惊。惊惶万状地弹坐起来,将手里的经书狠狠砸了过去。 一声痛喊。云绦捂着头上的包痛苦地蹲在地上。 “师傅?” “你要欺师灭祖啊。”她拾起佛经用力砸过来,委屈道,“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叶寻站定身子,看看了四下。晚间没有掌灯,只有几方月光斜射进房内,也不知夜到几时了。 他忙上前把云绦扶起来,“师傅,你怎么来了。” 云绦给了他一拳,“我……是你昨天说让我来啊,你知道我晚上出来要冒多大险吗,捉鬼事小,名节事大,我如果被人逮到,我们云家都要完蛋了。” 叶寻听着她的碎碎念,这才想起了昨天的事情,甩了甩脑袋,终于醒得明明白白了。 “哦对了,师傅是来捉那几个鬼的。”念及此,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边说边朝云绦伸手,云绦问:“干嘛?” “符呢,给我两张压压惊。” 云绦啪得一下打开他的手,道:“事情没问清,怨念没解开,怎么能随随便便收他们。” “那师傅准备先收哪个?” 云绦一脸作冥思样,手中掐指一算,“你怕哪个我们就先收哪个。” 叶寻想了想,“就后园那个剖腹鬼,如果没猜错的话,我已经大概知道她是谁了。” 然后他把今天在苏乐那里打听到的,关于诚王妃的事情一并讲给了云绦听。 虽然经温泉阁一事叶寻对诚王的看法差到了极点,但仍旧把看到的听到的事实客观的讲出来,“我一开始觉得,当年害死王妃的,必然是诚王无疑,因为只有他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情。但后来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诚王待王妃很好。” 云绦问:“怎么个好法?” “不是一般的好,是特别特别好。诚王专门花费心思为王妃修了冷露轩,从千里之外移来奇花异草,而且天下人皆知,诚王平生只迎娶了她一个妃子。” “这么说,诚王倒是个痴情人。” 叶寻一脸鄙夷,“他也许待王妃很好,但却不一定是个痴情的人。” “何以见得?”云绦问。 叶寻张了张嘴,好歹忍住了。 如果把刚才经历的事情讲出来,云绦还指不定怎么笑他呢,笑他倒是其次,若她心生轻视,那就大大不妙了。他只好敷衍说:“我猜的。” “你猜了也是瞎猜,这样闭门造车没什么用,直接去问她本人不就得了。”云绦干脆道。说话间拾步走到房前,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埋怨:“你们家怎么大晚上的还有人站岗,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差点就被发现了。” 叶寻忙道:“明天我就让他们都撤了。” 两人出了房间,走过竹林向北,出了滴玉轩。诚王府占地甚广,而这后园又占了宅地的三分之二,里面轩阁亭廊数不尽数,还有一汪清湖横绝其上,两人绕了好一会儿,才寻到要找的花园。 两人藏在一处四季海棠花下,叶寻悄声问:“师傅,看见她了吗?” 云绦搭眼看去,“没有,但我能觉察到,她就在附近。” 叶寻扯着她的袖子,有些紧张地说:“师傅,若这剖腹鬼真的是诚王妃,那么她已经做鬼二十多年,肯定法力精深本领高强,你可千万小心,别着了她的道。” 云绦摇了摇头,“并不是做鬼时间越长本领就越大,这也是要靠天分的。王八活一千年未必得道,屠夫一朝参悟就能立地成佛,有人白首穷经考不上个秀才,你看你毛没长齐呢就成候爷了,找谁说理去?” “……当我没说。”叶寻推开她的胳膊。 “她来了……”云绦忽然小声说,往后缩了缩身子。 叶寻放眼看去,寂夜之下不见一物,连阵阴风也觉不到。 “师傅,我也想瞧瞧。”叶寻求道。 云绦道:“她样子很骇人,我怕吓到你。” “我不怕。” 云绦伸出一根手指,好不情愿地看了一会儿,才忍着疼咬破手指,往他手心点了一滴血。 叶寻握紧手掌,顿开空明,赫然见到月夜之下,在那片天竺牡丹处有个女子正拿着锄头作活。远远瞧去,但见她身着一身素白纱衣,侧身而立,仅见的半张脸上,依稀可见肤色雪白,小巧的耳垂上挂着圆珠耳环,长发倾洒,直达腰间。仅仅瞧这身段,便知生前定是位佳人儿。 叶寻正纳闷着,这副样子有何骇人之处? 这时那女人挥锄调转身子,面朝向这边,叶寻立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第93章 王妃 叶寻尽力再三才忍住没有喊出声来,悄声问:“师傅,她怎么这样打扮,也不遮盖一下。” 云绦叹气摇头,语重心长道:“你不懂。鬼现原形时,就好比一个凡人宅在家里的素颜状态,没人看时当然怎么放松怎么来。你见到的凡是漂亮鬼,都是化妆打扮后的状态,不信你瞧……” 说话间,她连招呼不打,纵身从海棠花后跳了出来。 “王妃,候你多时了。”云绦漫步丛间,悠然朝她走去。 那女鬼听到声响,惊得四处张望,见到云绦向她走去,忽地青烟作隐,再现身时,已经换了一副样子。 只见她收了膛开肚烂,改换袭地长裙,身下楚宫细腰,婀娜柔美,广袖流仙衣袂洒洒,端的一副神女下凡模样。 “你能瞧见我?”她看见云绦不惊不恼,只是有些疑惑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乃酆都招抚使。” 云绦傲然回道,边说边从腰后抽出一个本本,朗声道:“本司查得明白,生死薄上写得清楚……苏州苏氏苏小小,你父缘是苏州织造苏鼎恒,你兄为当朝司空苏伯仪,你本名门闺秀,鸾配诚王,享寿一十九载,二十三年前殒命身亡,本该早登冥路,缘何流连尘世,违拒命数?” 叶寻在她身后不远,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大受震撼,目瞪口呆——这些信息每一条都是刚刚他讲给云绦的,哪有一条是她查得? 最重要的是,她手里拿得也根本不是什么生死薄,那是刚刚在自己书案上顺来的一本春秋公羊传。 王妃听她这一通神侃,果然受惊非常,缩身怯声问:“你是来捉我去地府的么?” 云绦道:“本司不捉鬼,只渡鬼。你既然二十三年不登黄泉路,定有执念未解,我若强捉你回去,怕是你也不甘心。” “那你是要放过我?” “我身在其位,也断没有放过你的道理。”云绦继续道,“我还是要送你上路的,不过在此之前我先要排解你的怨愤,使你断了执念,再让你安心上路。说说看,你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了什么徘徊此中数十年,有什么冤屈,尽管与我道来。” 王妃低头沈默一会儿,再抬头时已经泪洒双腮,惨声道:“我不止死得冤,还死得糊涂。这么多年了,我仍不知道自己因何获罪,让王爷那样恨我!” 云绦上前一步,“是诚王爷杀了你?” 王妃紧闭双眼,点了点头。 真得是诚王,叶寻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到了真相。 这样一来,诚王唯一那点所谓痴情在叶寻心里也不复存在了。 他果然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不但是个变态,还是个杀妻犯。 云绦叹了口气,道:“可惜诚王已死,已经先于与你登上黄泉路了。你即便再怨恨他,我也没办法再为你主持公道了。” 王妃连连摇头,道:“你想错了,我其实并不怨王爷……” “你不怨恨诚王?” “不恨。” “可是他杀了你。” “那也不恨。” 她目光坚定,任泪水横流,“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我。” 真是咄咄怪事,云绦也不知道问什么好了。 诚王妃倚在花田之下,悠悠讲起过往来:“当初我与王爷婚配之时,其实是大病之身,大夫们都说,我活不过一年。那时节偏偏王爷上门求亲,我爹一再婉拒,王爷竟为此事三次上书皇帝,到最后我不得不奉旨完婚。大婚当日,王爷对我说,他说他其实很久之前就见过我,那时便笃定了非我不娶的念头,如今我病在闺中,他不忍心我来日成为无主荒冢,所以一定要将我娶进家来。他还说,我病一日他便照顾我一日,病十年就顾我十年,我若是死了,他便带我尸骨归隐深山,守我一世。” 云绦幽幽道:“他说得好听,最后却这样负你。” 王妃不接她的话,兀自道:“自此以后,三年间他几乎衣不解带,照顾我无微不至,凡是我要的东西,他怎样都会拿到我面前,凡是我请的事情,他没一样不答应的。这冷露轩,也是他亲手督建的,题壁上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三十二章八千六百字,是他一字一句花了三天三夜一口气写完,为我祈福来的。那时我便想,为了王爷我也不能死,我要尽力多活时时日。也许是上苍真能怜见,我得病居然慢慢得见好了。” 云绦道:“他虽然先前有诚心实意,但不能从一而终,所以也算不得良人。” 王妃摇头道:“自我死后,他每一年都会在这花园里种一颗天竺牡丹,每一次都在花前伤心流泪,有几次甚至伤心过度到昏倒……”说话间她屈身跪倒在云绦面前,惨然泣道:“你方才说可以帮我排解执念,其实二十多年来我只有一个不解,就是我始终不明白王爷一向待我很好,何以会突然那样恨我,我一直在苦苦求索这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云绦扶她一把,问:“如果你知道了答案,就会安心转世投胎去了吗?” 她立指起誓,“倘若知道答案,即刻赶赴黄泉。” “好,本司就帮你找到答案。”云绦答应道,朝叶寻躲着的地方瞧了一眼,又说,“你先下去,最近不要出来招摇了,万一吓到别人就不好了。” 王妃听她这样说,多少有些委屈,但仍点头称是,刚要隐去,云绦又叫住她,问:“慢走,跟你打听件事。” “贵司请问。” 云绦食指打了旋,“这个府中除了你之外,其余的那些鬼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来路吗?” “其余的?”她一脸迷茫。 “就是大殿梁上趴着的那个,还有四个十五六样子的姑娘。” 王妃吓得缩作一团,抖道:“这府里除了我还有其他的鬼吗?” “你难道从没见过?” 她摇头,“我怕走远迷了路,一直都在花圃这十丈方圆间栖身。” 云绦诧道:“二十多年你都没挪过窝?” 王妃摇摇头。 云绦看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怜悯起来。 “你真是……我见过最憋屈的鬼了,为了一个覆水难收的答案,何苦呢?” 第94章 第十七 分析 据王妃回忆说,那一日,诚王邀她去汤池共浴,因为这还是她入府后破天荒的头一遭,所以她专门用心打扮一番,前去汤池。 结果到了那里,并不见诚王,只有下人传话,让她先更衣洗浴。她入了水中不久,便不知不觉地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的时候,身子已经被绑定在板上,嘴巴也被塞住,她迷迷糊糊的瞧见,诚王手持利刃面无表情的向她下了杀手…… 她的血流进了温泉之中,诚王就浸在血色的池中,用她的血沐浴着。 叶寻不寒而粟,因为他想起自己也曾在那温泉里呆过。 “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纵然王妃已经死去二十年,仍旧无法释怀当初恐惧而困惑。 会是什么误会呢? 打发走了王妃,云绦和叶寻在假山处坐下,讨论各自的看法。 云绦问叶寻怎么看,叶寻仍沉浸在之前的惊异中,一时间还不得其法,便信口猜道:“会不会有人冒充诚王下手,王妃看错了。” 云绦道:“如果王妃死于他人之手,进温泉阁,开腹沥血,这样大动干戈,诚王不会毫无查觉,依他对王妃的感情,一定会大力追究。可就诚王事后的表现来看,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由此可以断定杀王妃者就是他本人。” “那师傅认为他为什么会杀王妃呢?”叶寻用讨教的语气问。 “我想来想去,觉得有三个种可能。” 叶寻略感吃惊,自己一种可能都是乱讲的,她竟然须臾之间就想到了三个可能。 “哪三种可能。” “第一种,就是王妃身患重病,难以医治,要开刀动手术才能救活,诚王爱之深切,不得已才会动手。可惜手术失败,把她给开死了。” “做手术?” “就是治病的一种方法,要把人体割开,直达病灶,你不懂。” 叶寻申辩道:“我懂。我怎么不懂。昔年春秋战国时扁鹊,汉末毫县人华佗,皆有此鬼斧圣手。可是就算是开刀,也没听说过要从脖子一刀到底的,况且诚王又不懂医理,为何亲自动手?我觉得肯定不是这个可能。” 云绦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理。 又道:“第二种可能,就是王妃肚子里有宝!” “???” 她目光审慎悠远,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事了秘事。 “你应该听说过,蚌肚子里有珍珠,牛肚子里有牛黄,狗肚子有狗宝,也许王妃肚子里有舍利也说不定。难怪诚王非要娶个病秧子回家,也许一开始就知道她肚子里有宝贝。” 叶寻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她,听她一本正经说出这些不知所云的话来,都不知道该从何吐槽。 “师傅你在跟我开玩笑,诚王是天潢贵胄,深得圣宠,要什么宝贝得不到,何苦大费周张……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舍利是人死后炼出来的,活人肚子里怎么可能有……这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正常人都不会这样想的。” 云绦扶额静思,点头道:“也对,那就只有第三种可能了。” 叶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第三种可能就是:有人冒充诚王做案。” 叶寻一脸讶异:“这是我刚才说得可能啊,你已经否定了。” “我们说得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古人曾说过,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因素后,剩下的结果,即使再不可思议,也是事实的真相。你说的时候还没有排除其他可能,现在排除了,跟你之前瞎猜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叶寻望了一会儿天,低头道:“好,你说得都对。” 云绦自谦道,“这毕竟是我的职业嘛。” “那师傅,接下来我们怎么去证实这种猜测呢?” 云绦拧着眉头,苦恼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你以前遇到都是怎么查的?” “对于鬼的死因由来,我一般都是去查查县志啦,问问熟人啦,实在混淆难辨的,我还可以入梦寻因。但这次诚王已死,且那天汤池里也没有第三个旁观者,我也不知入谁的梦了。” 叶寻道:“我倒有个主意,我们可以去查查当初给王妃治病的太医,或许能有眉目。” “查太医有什么用?” “我知道有个姓江的太医,在王妃死前曾经给她治过病,或许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线索。” 云绦说:“只好如此,那就死马当活马医。” 事情好像找到了些方向,一团疑云明朗了些。 这时叶寻又道:“师傅,除了王妃之外,余下那几个鬼你想怎么处置。” 云绦揪着发梢左右四望,说:“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之一,我今天来,怎么觉察不到那四个女鬼了。” 叶寻啊了一声,问:“那是怎么回事?” 云绦想了想说:“也许是她们藏匿的本领高强,连我也不能查到。也许她们本不是府上的,上次是来窜门的。” “肯定不是窜门的。”叶寻笃定道,“昨天可樱还梦到了她们四个在荡秋千。” 云绦撸起袖子来,说:“我再试试。” 她双手各伸出食指,点在太阳穴上,像屏扇似的原地转了一圈。 站定身子,叹了口气道:“确实查不到,兴许……兴许她们睡觉去了。” 叶寻很难接受这个牵强的理由。正要再说,云绦拉着他坐下来,平心静气说:“饭要一口一口吃,鬼也要一个一个来,等王妃这事搞定再去收拾她们罢。” 感情不是她每天住在这样一座鬼宅中。 叶寻不甘心,又问:“那梁上啃木头的那个呢。” “那个啊……”她说,“收他倒是简单,但你不想弄明白他到底跟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叶寻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想。可如果他一直想不起来我们的仇,那怎么办啊?” “他以前见不着你,所以想不明白,现在你回了昊京,他日日能见到你,或许就想起来了。”她突然温柔起来,牵住了叶寻的袖子,“叶寻,我不收他,倒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师傅心疼你,怕你心里落个心结解不开。” 她难得说话这么温柔贴心,倒让叶寻一阵迷茫。 “那,那我听师傅的,梁上小鬼以后再说。” “真乖。”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脸。 叶寻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以他对师傅的了解,这样殷勤献媚,决非她的性格。 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她被鬼附身。 要么是她有事相求。 第95章 香囊 这时候明月渐渐西垂,天色已经很晚了。 该聊的已经聊完了,云绦却不说回家。 只是抬头看着月亮。 叶寻看出她似乎有什么心事,试着问:“师傅有什么事要交待吗?” 她想了想,才说:“叶寻,我有件小事儿想请你帮忙。” 叶寻一怔,难得云绦有事相求,他满口答应道,“师傅直管说,我什么都在所不辞。” 云绦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是关于我娘的。” “云夫人怎么了?” “我娘她不容易啊。”她说,把腰间的一个荷包拿上来,深深嗅了一下,伤感道:“她是个落榜秀才家的女儿,如今娘家早已经衰败无人了,唯一亲人就只有我一个了。我现下虽能让她宽心一时,可惜却不能在此间常待,等我离开后,她该怎么办啊?” 叶寻深有感触,想到他日云绦离开,也有点失落,小声问:“师傅是想日后你走了,让我代为照看夫人?” 云绦却意外地摇了摇头,“你纵然有心,但师出无名啊。” “那师傅要我做什么?” “我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云绦牵过他的袖子,放在膝上轻轻摩挲,仰头瞧着他道:“你娶我做夫人怎么样?” 叶寻抽回袖子,侧头眯眼瞧她。 “怎么样啊。”她又追问一句。 叶寻慢慢把她推开,挪开身体,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眼,“你是师傅吗?是不是哪个鬼变来骗我的,像苦桥镇那次一样。” 云绦不悦道:“你少扯别的,就问你行不行。” “师傅。”叶寻摊手道,“我叫你师傅啊,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一直拿你当我的祖宗一样,我怎么能僭越您,我怎么敢冒犯您。” “又不是当真的。”她试图解释,安慰似的说,“就过家家似的闹着玩嘛。” “那也不行啊。” 她急红了脸,解释道:“等不到你真来娶,只是去求亲就可以了。” “求亲和娶又有什么区别,这太荒唐了,除了这件事,其他事的我们都可以商量。” “你是嫌弃我,还是嫌弃云姑娘?” “我都不嫌弃,我尊重的很。正因为尊重,所以师傅,我才不能这样做。” 云绦脸一黑,“当真不行?” “不行” “果然不行?” “不行。” “好,这点小忙你都不肯帮我,叶寻,叶寻,叶寻!”她起身跺着脚喊。 她满拟自己既然张嘴了,叶寻会一口应下,想不到他居然这样不留一点情面,气得她用手激动地点指他,气到咬牙,“我就早知道你看不起我,今天就当我没说,就当我们不认识,告辞!” 转身拔腿便走,叶寻一把没拉住她,急道:“师傅,你去哪?” 她不答,直管前去,一步纵上假山,从后园往前殿而去,叶寻也连忙跟了上去。 哗啦啦一片瓦砾声响,惊动了院中的守卫,有人高声喊道:“刺客,有刺客!!” 众守卫闻声,纷纷举起火把兵刃从四处赶来。 云绦前头踏过飞檐,落在大殿前面的广场上,推开两个守卫,直冲二门奔去,叶寻迈开大步与她相距不远,后面的呼啦啦一大堆追兵紧随其后。 两人先后跃上高墙,后面竟有箭矢射来,若非叶寻抓得及时,险些有一支射中云绦。 几个腾挪奔跃间,两个人一前一后跳出候府外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逐。身后随即府门四开,十几个守卫呼啸着追赶了出来。 这些守卫皆是精兵中的精兵,一时还不好甩脱,恰时京城兵马司的巡夜部队正巡逻至此,少说也有半百人马,兵马司正是凤台军旧部抽调而来,候府领头守卫见了,向兵马司招呼道:“咱们是镇北候府兵,有人刺杀候爷,大家与我们一同追敌。” 兵马司的人听了,个个义愤填膺,泼口大骂:“谁人胆敢刺杀叶帅,就如同刺杀我等亲爹,大家伙追上去把他大卸八块。” 大家伙顿时打了鸡血一样,挥刀振钺,当街叫阵。 叶寻生怕一眼不慎跟丢了云绦,不敢回头叫退追兵,同时又怕追兵看到云绦模样,只得随她一路狂奔,离得近了些,张口求道:“师傅,咱们凡事好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她愤愤道,跑得更快了。 两人跑入一片民宅区,在房顶高墙上纵跃不停,叶寻始终追不到她,却也始终没有舍下多远。跑了一阵,叶寻微感气力不继,他心下想,云绦步下轻盈,她若真得想跑开,自己的能耐未必能追得上,她一直这样若即若离,恐怕还是在等自己一句话。 罢了罢了,惹不起她,于是把心一横,举手大叫道:“我答应你了!” 云绦在前面刹车停住,站在屋顶掐腰问道:“答应什么?” “求亲。” “说定了?” 叶寻喘气道:“你容我想两天行吗?” “不行。”她态度很坚决,“有什么可想的,男子汉大丈夫,要做决定,就今天,就现在。” 叶寻求道:“师傅你想,我就算不管其他任何人,还有可樱呢,她现在算是我的家人,我总要跟她通会一声,再说你们俩这关系,她总得适应适应。” 云绦总算听进去了一句话。低头思考着。叶寻趁机道:“过几天是九月十五,候府要开府大宴,过了十五我就去,可行?” 云绦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离十五还有三天,见他还算有诚意,才勉强道:“那好,不过你要快点跟可樱讲,我等不及的。” 叶寻脑袋一抽一抽的,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师傅,你是我见过的最恨嫁的姑娘了。” “你笑我?” “没有。不过咱们说好了,咱们只是闹着玩,不当真的。” “你想得美呢,不是为了我娘,本仙子会下嫁于你?”她说着,丢过来一件物什。叶寻伸手接着,竟是个荷包。 “这是什么意思?” “定情之物。” “不是。”叶寻吓了一跳,“不是不当真吗?” “拿着。”云绦像小孩子一般瞬间换了一副笑靥,秋水般的目光温柔的看过来,温声道:“这是云姑娘以前绣的。如果她娘知道女儿有你这样的归属,便是一生最大的知足了。” 她说完跳下了房顶,等叶寻打眼去看,已经瞧不见她的身影了。 叶寻骑在墙头上,看着荷包发了好一阵呆。 看着看着,不觉得荒唐,反觉得有意思起来。 第96章 担心 这时追兵赶至,见到夜色下一个男人坐在墙上低头傻笑,呼拉围将过来,长矛火把高举,大声道:“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叶寻转过脸来,下面的人看清了他的样子,忙惊得跪地道:“候爷,您怎么会在这儿。” 叶寻揣起荷包,定神道:“刚才有刺客闯府,我一路追寻至此。” 众人恍然,纷纷道:“原来方才后面追凶的那位是候爷,难怪龙行虎步,奔若云雷,卑职等该死,差点伤到候爷。”又有人问道:“那刺客还是个女的,候爷一路追来,可擒到她了。” 叶寻道:“刺客本事高强,我也拿她不住。” 众人个个都感到不可思议,谁不知叶寻是梁国第一勇将,在他手底下竟然能让一个女刺客跑掉,但众人不敢栽了叶寻的面子,便喊道:“刺客惧怕候爷神威,不敢交手,这贼人实在是狡猾,她一定就藏身在这附近。当禀告皇上,封住九门,遣羽林军满城搜捕,绝不能让她逃了。” 叶寻只笑了笑,跳下身来,与众人道:“罢了罢了,咱们回府去。”又向兵马司的人抱手道:“烦劳诸位跑这一趟,以后有空到府上喝茶。” 大家都是不解。见候爷大人不容置喙,起身便往回走,众人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只得随他回府。 刚到大门处,便见一门家仆都守在那里,一众丫鬟簇拥着可樱,她散着头发眼眶通红,显然刚从梦中惊醒。远远见到叶寻回来,哭着扑到他怀里来。 叶寻忙把她扶进灯火通明的少阳殿,一通细声安慰,可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锤着桌子哑声问:“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啊,在外面有人要杀你,回家了还有刺客追到家里来,哥,我们怎么办啊,我好怕。” 叶寻见她全身微微发抖,知道她受了大惊,便不敢再瞒她,让一众守卫和丫鬟全都出殿去,悄声对她说:“可樱,你别怕,今天来得这个不是刺客。” 可樱抽噎着看他:“不是刺客,可那么多人都拿刀了,还射箭了。听他们说,刺客还有一个是女的。” 叶寻拭去她的眼泪,笑着说:“是女的没错,你知道是谁吗?” “谁?” “是你云姐姐。” 可樱不禁愣住,愣了好一会儿,仍是一脸困惑,“云姐姐晚上为什么会到候府来?” 叶寻倒了两杯茶,一边轻啜一边想着怎么编瞎话。他现在说谎的本事是与日俱增了,转眼功夫便计上心来。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小樱,事到如今,我也没法瞒你了,有件事,哥哥正想跟你商量一下。” “啊?”可樱扒拉开面前凌乱的头发,揉明了惺忪的眼睛。 “其实……其实……”他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其实我和你云姐姐……我们俩……” “你们俩好了?” 叶寻不禁击掌而叹,赞许的看了她一眼,“原来你早看出来了。不错,实话对你讲,你云姐姐她很久之前就对我芳心暗许,情根深种了。那时节我们常在一起,她还觉察不出来,如今我们回到昊京,两府相隔,她两天没见到我,才觉相思日苦,所以甘冒不违,夤夜登府来找我……不过你千万别误会,我们绝没有半点逾礼之事,我们就是坐在房顶上聊了会天,结果被守卫瞧见了,把她当成了刺客。” 可樱恍然道:“怪不得,我就说嘛,那时候她还抵死不认。不过,云姐姐也太勇敢了,为了喜欢的人竟敢半夜跳候府的墙头。” “是啊,她很勇敢。” “那你呢,你说她对你芳心暗许,你对她什么意思?” 叶寻一时语结。 “我……还好。所以我想问问你,可樱,你觉得我把云姑娘娶进候府如何?” “你,你要娶她啊?”可樱忽地眼睛睁得老大,满目闪烁着不安的样子。 “对啊,你看我过两天请媒人去云府求亲怎么样?” “这么快啊?!”可樱惊得不可名状。 “是啊,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她早来我们家里,你不是也有个伴。” 可樱不说话,神情变得呆滞起来,怔怔得看着烛火,手指一下一下的用力扣弄着。 叶寻瞧她手下没轻没重的样子,生怕她用指甲划伤了自己,拉过她的手来,不解的小声问:“你觉得不好吗,可樱?” 她的气息变得有些发沉,抿着嘴,目光求索地看着他,说:“你们以前关系就很好,你们聊天的时候都背着我,有什么事也不对我讲。有时候我都觉得,你们俩才是亲兄妹。以后你们俩在一起了,会不会都不理我了?” 叶寻听得大吃一惊,不由想,自己平时何处轻怠了可樱,竟会使她产生这样的念头,忙拼命摇头,道:“怎么会,怎么可能,我们是兄妹啊,我永远不会不理你。” “但我就是怕。”她忽然伏在椅子上,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这下叶寻真的束手无策了。任他舌灿莲花,她只要一哭,他便无计可施了。 正当叶寻心生绝望之时,可樱却猛地坐直了身子,她抹了两把眼睛,深呼吸了两口,又不哭了。 “可樱……”叶寻小心翼翼的问,“你没事。” 她眼泪仍止不住的往外涌,却用力挤出笑脸来,说:“我想通了,哥,你都这么大了,总要娶媳妇的,如果终究要有一个人要占这个位置,那云姐姐来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真得这么想?”叶寻看着她的表情一脸的不信。 她使劲点点头。又边哭边极力的解释说:“我刚才哭,绝不是觉得你们在一起不好。可能,可能是突然听你这样说,有点失落。这就跟,跟妈妈看见女儿出嫁一样,是?也会哭的,都会哭的。” 叶寻虽觉这个比喻不恰当,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对对,就是这样,有一天你出嫁了,我想我可能也会哭。” “你也会吗?” “肯定会。” …… 可樱这才定下心来,两人又聊了一会,她才渐渐止了泪水。 好容易哄走了可樱,叶寻又乏又累,只想赶紧睡上一觉。 他懒得动弹,就身倚坐在少阳殿的主座上,扯过一旁的白虎皮来,眯上了眼睛。 就在他昏昏之际,依稀听到了大殿梁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声,紧接着,他仿佛又听到空无一人的殿中,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在慢慢靠近。 叶寻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气都不敢大喘了。 他强自定住心神,微眯着眼,低下头,看到云绦点在自己手心的一点血还未散尽,于是悄悄的握住了那只手…… 然后,他便在余光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穿太监服饰的男人,正近在咫尺,用好奇的,还有些困惑的目光,仔细地端详着自己。 第97章 寻人 第二天刚亮,太子梁洵便风风火火的赶来了候府。 问起昨天刺客之人,他显得震怒非常,当着叶寻的面把巡城司的主管训了一顿,说要封锁九门,入户查搜,叶寻极力劝阻,他才恨恨作罢。 最后这笔账,他还是实实在在地扣在了建王的头上。叶寻虽知与建王没有关系,却也懒得给他辩解。然后太子又说起昨天的约定,要带着叶寻出城狩猎,说是已经约好了一众王孙公子,正好出去转转散散心。叶寻昨天烦事不断,几乎一天一夜没合眼,终于得空休息时,却被那个梁上小鬼又盯上了,只能装作假寐蒙混关过,一夜惶惶难安,未得片刻安宁。捱到白天,眼下他还有一大把麻烦事亟待解决,哪里有精力陪他去耍。 但这些理由都不好搪塞太子。 不得已,只得拿可樱做幌子,对梁洵道:“昨天府中进了刺客,小妹受到惊吓,身染小恙,我不得不在家中照理。” 梁洵听了深以为然,看在可樱的面子上,这才不再强求,还顺道关切了下可樱,“小妹病恙如何,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正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这句话正中叶寻下怀,他正想着怎么去太医院查人呢,太子竟把现成的法子塞进了他的手里。他忙道:“多亏太子提醒,小妹这次被吓得不轻,确实得找太医来好好瞧瞧。” 梁洵便吩咐人道:“去太医院,叫太医来给叶小姐瞧病。” 叶寻拦住要出门的下属,召来管家叶福,道:“我以前听别人说过,太医院有位姓江的太医医术甚是高超,你亲自去一趟,如果江太医方便的话就请他来。” 梁洵深以为然,对叶福说道:“太医院的这帮人我不熟,这样罢,把太医院今天当值得都叫来。” 太子嘱咐妥当,因为一大帮人还等着他去行猎,便也没有多待,喝完一杯茶就离开了候府,叶寻乐得他不多流连,免得一会儿耽误自己问案。 送去太子,等不多时,叶福便迎来了一大帮子太医,叶福禀道:“候爷,我问了一圈,太医院的人都说没有姓江的,不过院使刘大人也在,他听说是候爷的妹妹有恙,忙收拾药箱跟着来了。这位刘院使医术如神,据说天底下没有他治不好的病,他来了,咱们家小姐的病就无忧了。” 叶寻把来人扫一了遍,果然没有看到哪个嘴角有痣的,不免一阵失望。不由心想,自己只说找当年江太医,可险些都忘了,这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可能早退休了。再说朝堂变幻无常,太医院的官又是个高危职业,不知道像韭菜一样被割过几茬了,也许江太医早死了也说不定。 虽然让人泄气,可他也不愿放弃,盘算着向太医院的人打听一下,万一有人认识江太医也说不定。 刘院使是这帮来太医中年纪最大的,已近花甲之年,且他是太医院的一把手,资历一定深厚,能熬到这个地位,怕是在太医院不止超过了二十年的光景,找机机会可以跟他打听一下。 他心下打听主意,带着一众太医去往冷露轩。可樱刚起床不久,正扒在窗户上边看风景边吃糕点,见一大群人来到,吓了一跳。 叶寻让其他人门外等候,先进房间跟可樱说明,可樱攀着他窃声问:“哥,这群人是来干嘛的?” “来给你看病的啊。” 可樱搔头不解,“给我看病,我哪有病啊。” “你看你昨天哭得那么凶,肯定伤身子,所以我想着找人来帮你看看。” 可樱哭笑不得,道:“可从没听说过哭就要看病的。” “我不管,反正以后只要你哭我就找人来给你看病。小哭找一个大夫,大哭找一群大夫。”他带着几分威胁说,他最怕看见可樱哭,正好趁此吓吓她。 他把可樱按在椅子上,“你坐好,我让他们进来。”可樱争不过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定,一脸发懵地看着十几个太医排着号走进房间。 刘院使身份和医术皆是最高,先一步恭身上前,为可樱把脉。片刻之间,他便有了计较,对叶寻道:“候爷,叶小姐脉像沉细,虚不足力,有些许气虚之像。但这不足为虑,可能只是最近睡眠不足,并无大碍,只需稍加休养,吃两剂补药即可。” 院使既然这样诊断,其他人便不好再上手,更无异议。叶寻本意就不在此,也不愿让其他人再依次为可樱把脉。于是差人拿银两逐个打赏,送出府去。 一群太医们刚要走出大门,叶福殷切地上前留住院使大人,道:“刘院使留步,我家候爷为谢大人给小姐看病,特备薄酒招待。” 刘院使闻宠若惊,早听说镇北候归京之后,虽然贵客盈门,但除了太子外概不留茶,如今自己举手之劳却得席间之礼,当真是荣幸非常。当下不敢拒绝,躬身谢过。叶福引他至后堂,饭菜果然已经备好,叶寻端坐席间,见到到来,忙起身迎接。 两人坐定,叶寻开始只说些感谢的话儿,刘院使自是谦虚客套一番。然后叶寻又问他原籍何方,师从何处,何时进得太医院,刘院使一一回答,叶寻才知道他进太医院已近三十年,当院使都已经超过十年了。叶寻听他这样说,觉得事有眉目,于是遣开仆从,亲自为他斟了杯酒,又夸赞一番。 一会儿酒到中旬,叶寻忽道:“说起你们太医院里,还有一件往事使我不能释怀。” 刘院使忙问:“候爷有什么往事?” “好多年了……”他叹了口气,“你们太医院以前是不是有个姓江的太医……” “姓江的太医?”对方迟疑道。 “对,他的嘴角,好像长着一颗痣来着。” 刘院使的手晃了一下,酒洒了多半。 不过随便一问,他的反应未免太过,叶寻看着眼里,只装作不见。 刘院使结着舌头道:“是有这么一位,候爷怎么问起他来?” 叶寻笑道:“说来话长,很多年前,我七舅姥爷在昊京户部当个小官,曾经受过这位江太医的大恩,他后来辞官回乡,常常与我们这些晚辈提起此事,他因为没能报答这份恩情,至死引为平生大憾,我小时候受舅姥爷的照拂很多,心里想着如果有朝一日替他还了这份恩情,也是一份修行。” “竟有此事!”刘院使啧声道,站起身来,道:“实不相瞒,候爷方才所说的那人,名叫江自龙,是我同门同宗的亲师弟,我俩自小一起长大,也是同年进的太医院。” 叶寻把住他的手,兴奋地问:“那位江世伯现下身在何处?” 刘院使一脸为难,“可惜我师弟命运多舛,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第98章 梦遇 听到江太医已死的消息,叶寻像是挨了一板砖,颓然坐倒,最后挣扎道:“你亲眼见他死的?” 刘院使道:“是我亲自给师弟治的丧。” 叶寻长叹一声,一口闷掉杯中酒,顿时酒也没有滋味。 就在此时,他的余光却瞧见刘院使的目光闪烁,有抹稍纵即逝的不安一闪而过。 他怀疑是自己多想了,可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 难道他在说谎? 没理由啊,自己说明了是要报恩,又不是报仇,他何苦对自己说谎。 不过这时他倒想到一件事情:师傅说见生辰八字就能知生死阴阳,这个法子不妨在他身上一试。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感伤道:“天意如此,人力难为,可惜了,我没机会完成先人的遗愿。” 刘院使安慰道:“是我师弟福薄,候爷还请宽怀。” 叶寻道:“啊对了,我想刘院使既与江世伯自小一起长大,又亲自为他治丧,可记得他的生辰八字?” 这突然的问题让刘院使一脸困惑,叶寻不让他来得及多想,忙道:“我是想着,找些高僧为江世伯做场法事,也好略尽些绵薄心意,不然我于心难安啊。” 刘院使听了不以为异,还像是动了伤情,一脸悲伤道:“候爷真是重情之人,小臣敢不效命。”正赶上他酒喝了不少,一时豪气干云,撸起袖子来,举杯浮了一大白,招来纸笔,挥墨写下了江太医的生辰八字。 ……酒足饭饱,叶寻差人送刘院使回府。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只得了这么点微末的线索,也不知该喜该忧。 眼下云绦不在,他空有江太医的生辰八字却也不知道接下来一步该怎么做。看看外面天色,将晚未晚,离云绦来的时辰还要很久。 他自回府之后,天天晚上比阎王还忙,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下正好困得不行,便回到滴玉轩,吩咐下人不许叫醒,借着酒意倒头睡起觉来。 …… 刚睡着似乎并不久,耳边便猛听得一声嘹亮激昂的金鸡报晓。 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大亮,昏昏沉沉间,他扶头走在殿外,竟没有一个下人 。他喊了几声管家,没有人应,又喊可樱,同样没有回音。 他想着反正左右无事,便信步沿着游廊往前走,走到小湖前,忽听得有女孩儿的嘻笑声传来,到了近前,看到在假山下的一片空地上,居然有四个小姑娘围着个桌子在打麻将。 这四个姑娘穿着很是奇怪,分别是红蓝白紫的衣裳,一袭纯色,不杂其他。 看她们打扮,又不像是府中的丫鬟。 叶寻心中犯疑,但碍于男女有别,他也不愿上前去问。正要悄悄离开,脑袋里莫名窜出个念头来:这四个姑娘莫不就是可樱梦到的秋千架下的那几位,也就是云绦口中说的那四个鬼? 难不成自己现在也是在梦中? 他看看四下环境,又捏了下自己大腿,所见所觉,都是真真切切,一时又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了。 况且,哪有人做梦时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他正冥思苦想不得要领之时,那四个姑娘已经发现了他,四个人也不惊慌,反而招手唤他:“候爷,来瞧咱们玩啊……” 叶寻见惯了邪魅之事,也不怎么怕她们,正好心下好奇,便面带笑意坦然走到她们近前。 打眼一看,才发现她们并不是在循规蹈矩地打麻将,而是将麻将像垒墙一样砌得很高。 她们垒得小心翼翼,四个人八只手,纤纤细指翻动如织。 又是怪事。 好一会儿,叶寻终于忍不住,不解地指着她们垒的那东西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红衣的姑娘忙抓住他的手指,轻轻移开,回道:“千万别推倒了,不然会有天大的祸事发生。” 她说话语态轻柔,却说得煞有介事,叶寻只觉好笑,问:“哦,能有什么天大的祸事。” 四个姑娘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忽然都瞧向他,个个娥眉轻蹙,目光严厉。看得他不禁有些发毛。 蓝衣姑娘说:“这是少阳殿的根基,你要是把它推倒了,少阳殿也就倒了。” 叶寻道,“倒了便倒了。” 蓝衣姑娘又说:“少阳殿是先帝行宫,要是倒了你要掉脑袋的,你敢推?” 叶寻被她们激将起来,笑道:“那有什么不敢。” 四个人都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闪开一边,腾给他位置。 叶寻觉得自己跟一群小姑娘逗这闷子好不幼稚,便想作罢。却见她们四双眼睛非常郑重的盯着自己,如果不作回应,被四个小丫头吓住也未免太丢人了。便上前来,伸出一个指头来,轻轻弹倒了一块,侧头笑问:“如何?” 四个姑娘纷纷道:“侯爷,你闯祸了……” 四人嘻笑打闹着,沿着石子小路跑远了,一走跑到很远,还能听到她们的嘻笑声:“闯祸了……他闯祸了。” 叶寻正不知何解,忽听耳边想起了打更声,猛地张开眼睛,哪有什么姑娘,哪有什么麻将。 原来是一场梦。 这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叶寻见堂中烛光鼎然,他一阵慌乱,忙问下人:“这是什么时辰了?” 下人回道:“启禀候爷,戌时三刻了。” 原来才戌时,那还不算晚。他忙走出房间,到各处把手入口处,吩咐守卫通通撤下。 那守卫领头很是不解,问道:“候爷,昨日方有刺客来,属下们还嫌护卫不周,怎么能撤下呢。” 叶寻一本正经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刺客既然见识过了府内护卫周密,如果再来时不见了护卫,反而不敢下手。” 护卫们显然不能理解这其中逻辑,有几个却说:“候爷用兵如神,雄兵百万都能运筹帷幄,小小刺客定然成竹在胸。” 大家听了都觉有理,听命撤下了。 叶寻又下命,候府以后实行宵禁,晚上不许有人值夜,亥初之后,天明之前,所有人都要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大家都是生来第一次听说在自己家里也要实行宵禁的,叶寻解释说这叫什么‘坚壁清野’,‘空城示敌’,总之是为了防止刺客。大家见候爷发话,即便再不可思议也觉得肯定有他的道理,合府上下都领命照办了。 理清这些事情,叶寻跳上房顶,找了个视野最宽阔的地方坐定,静等云绦的到来。 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外面大街上都敲了二更的梆子,还是不见半个人影。 他心里不禁又犯嘀咕,难不成她还在为昨天晚上的事情生气?可后来自己明明答应她了啊。 难道她被什么锁事绊住了脚? 第99章 逼婚 …… 云府之中,云宴清自晚饭后便叫住云绦在书客里谈话,已经聊了一个多时辰。 自可樱登门拜访后,云宴清待他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但这并不曾更改他要将云绦外嫁的打算,而且这种打算还愈加迫切了。 他不认为自家女儿与候爷妹妹交好,能对自己家族和官运有多少实质性的帮助,毕竟候爷是候爷,他妹妹是他妹妹,这种闺阁情谊其实无用得很。 相反,他有一个那么大的污点在云绦手中,万一她哪天闲聊告诉了候爷妹妹,妹妹再告诉了哥哥,哥哥又给太子爷说了,那他在上峰的眼中,就会留下一个难以弥补的坏印象了。 听人家说,镇北候最看不起背信罔礼之人。 他可是连郡主驸马爷都敢砍的狠角色。 云宴清想想就觉得脖子凉。 云宴清当初卖女儿,是笃定了自己所犯事大,再无可能回到昊京,那时自顾尚且来不及,哪里还计较什么仁义礼法,早就抛到了九宵云外去了。 而谁知世事难测,如今他不但回了昊京,还升了官。 他浸淫朝廷多年,深知流言可畏,只需言官一本,朝廷命官卖女儿,他便一世声名尽毁了。 他才刚过不惑之年,又新晋翰林院侍讲,正是扶摇待风之时,绝不能以往那点被小事耽误了。 所以为求万全,只好让这个六女儿消失掉。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她远嫁,睁不见心为净。 正好他在朝廷里有个外放黄州的刘姓同窗,说是外放,实则贬黜,说是同窗,更是客套,其实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恰巧刘家有个公子未娶,云宴清主动提及自己家女儿。 刘家见他不仅不嫌弃被外放的处境,还情愿陪送不菲的嫁妆,只当云家的六女儿奇丑无比,嫁不出去,但因为念着能攀上云府这门亲爱,也就勉强答应了。 接下来云宴清就开始不停的给云绦做心理工作。 他本来打算不管云绦同不同意,就算用强也是把她赶去黄州的。 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办法,这丫头竟然结交了昊京城中权势无二的镇北候爷的妹妹。 他不敢再用强恫吓强逼云绦,只是软语细声谆谆善诱的劝她,甚至陈情做难放低姿态的求她。 一通陈词滥调说的云宴清喉咙喷火,云绦只是以不变应万变——她一句话不讲,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云宴清脖子通红,变了脸色。 他一向变脸很快,这一点云绦早已领教。 只见他走到门前,向外两边张望,回身把门拴死了,咬紧牙关向云绦走了过来。 云绦以为他又要对自己动手,她心里想,自己上一次挨打是替他女儿受的,这一次他再要动手,自己就要跳开了。 正想着,却看到云宴清扑通跪在了她的面前。 堂堂翰林中人,天下礼法也不顾了。 “爹,你干嘛啊。”云绦生怕夭寿,忙也迎面跪下。 “爹对不起你……爹也悔不当初啊。” 他泪眼模糊,惨然道:“小六,我好歹把你娘的病治好了,是不是?又不舍不弃把她带到昊京来,是不是?当初你嘱托爹的事情,爹有哪一件食言了?看在你娘的面上,看在我没有负你娘的份上,你就答应爹,算爹求你了。” 云绦使吃出吃奶的劲扶住他,不让他低头。她身份低微,受不起凡人磕头,这一个头磕下去,她是要受伤的。 看到云宴清的惨样,她不由的想,如果真的云绦在这儿,她看到自己父亲的这副样子,她会怎样做呢? 她一生忠纯,至死不绝良善之心,肯定是不会眼见自己亲爹这样受难的。想到这里,云绦心下一软,嘴不由心地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云宴清像是接到了皇恩圣旨,抹泪笑道:“小六,你终归还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云绦道:“不过,您能先等我三天吗?” “为什么要等三天?”云宴清不解问,“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再说刘家外迁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催得很急。” “等三天,说不定……” 云宴清一脸难色,打断她道:“爹也不瞒你了,其实,其实我今日在堂下已与刘大人合了八字,明天刘家就会上门下聘来了。” 云绦看着他,不知再说什么好:原来他早算计好了,他还算计准了自己肯定会答应。 可惜叶寻答应自己是三天之后才来求亲,到那时候,黄花菜恐怕都凉了。 罢了,万事还要靠自己,指望不上叶寻了。 云绦心里盘算着,等明天刘府的人上门来了,她只能装疯卖傻,献一回大丑了。 不过云大人要是丢了脸,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自己呢。他对付自己也就罢了,怕得是他把仇记在三姨娘,那就事与愿违了。 不过,就算他真生气了也不怕。反正在叶寻兜底,等三天后他上门来提亲,一切就都柳暗花明了。 但愿一切如她所想。 云绦打着主意,答应了云宴清的请求,云宴清见她肯听话,终于把一颗心放在了肚子回,放她回去。 云绦回了自己房间,用凉水洗了把脸,隔着芸窗呆呆看了会儿夜色。 她悲哀的想,这样一个家,真是凉薄的很,若不是为了她的母亲,恐怕云姑娘绝对不会有半分牵挂的。 可她没空多伤心,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不多一会儿,外面更夫敲响了三声。 她换了身衣裳,悄悄掩上房门,跳出了云府。 寂静的大街空无一人,她一路想着心事,走得悠闲散漫。 来到高门阔墙的候府前,月光很亮,所以她要加倍小心,进到里面,本以为又是重兵把守,这一次却一个侍卫没有瞧见,连大门处都空无一人。 她正要循着旧路往叶寻住的滴玉轩方向走去,忽听身后小声喊:“师傅……” 叶寻在她后面,在墙根阴影里,抄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你又吓我……”她抱怨,又道:“等很久了,抱歉啊,家里有点小事,来晚了。” “什么事啊?” “我们家里人多,太热闹,吃饭一时半会吃不完。” “吃饭吃到三更啊。” “要你管。” 叶寻悄悄叹了口气,便不再追问什么。 若不是他今夜去过吕林巷,他还真以为云绦在那里过得是什么舒服日子呢。 第100章 诱供 随后叶寻与云绦讲起了今天自己的经历,说起了江太医早已经去世的事情。 云绦听闻江太医已故,失望道:“那最后有可能的线索也没有了,诚王杀王妃的真相,也许永远也无法探寻了。” 叶寻瞧着她,认真地问:“师傅,如果永远查不到真相,解不开执念,难道你就不收王妃的鬼魂吗?” “收还是要收的。”她有些丧气地说,“只不过我会很遗憾。我出酆都时曾立下心愿,要让我摆渡的每一个鬼都安安心心的上路,但其实我好多都没有做到。”她也随叶寻倚在墙根,浅浅的阴影瞬间吞没了她纤小的身体,让叶寻看不见她的喜怒哀乐。 “但你一直在努力做啊,就比如代替云姑娘来看三姨娘……你做得已经很好。” “但王妃这个我可能真的爱莫能助了。” “那也未必。”叶寻从怀里掏出江太医的生辰八字,“我老有种感觉,觉得那个刘院使好像在说谎,江自龙可能还没死呢。所以我骗他写下了江自龙的生辰八字,拿来给师傅看。” 云绦边接过去边狐疑道:“死就是死,活就是活,他骗你又有什么企图。”叶寻摇头不知,他也只是走头无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云绦看了生辰八字,纤指掐来,忽地眉头一紧,眼睛放出光来:“哎呀,如果这个没有写错的话,这个生辰八字的主人确实尚在人间!” 叶寻气道:“他果然骗我!走,去找他问个清楚。” 云绦问:“大晚上去哪找他。” 叶寻拍了下胸脯,“白天喝酒的时候我早问清了,他家里有几口人我都晓得。” 云绦朝他伸出大拇哥,“未雨绸缪,佩服佩服。”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候府。昊京城中,一般官家居南城,商家居北城,东城落衙门,西城居平民。但诚王府的建址不同,因为寻着温泉所建,所以落地在东城,而刘院使的家也不是官家常居的南城,而是平民聚集的西城。所以这一东一西,要跨越整个昊京。 两人沿着东西纵向的朱雀大街一路小跑,到了西城,叶寻依照白天听到的信息,寻不几家,便瞧见一睡门匾上写着刘府字号,云绦正要进去,被叶寻拦了一手,他从衣摆下扯下块布来,道:“这不比咱们两府串门了,还是挡一下的好,免得被他认出来。” “有道理。”云绦听话的蒙上了脸,问:“你呢?” 叶寻道:“我们白天见过,我一说话就露了,我这张脸不要紧,主要保护你,你可是翰林千金啊。” 云绦深以为然,两人依次悄声跳入了院中。刘府占地不大,不过是个三进宅子,夜里没人守夜,鸡犬无声,只有两盏灯笼挂在屋檐下。两人由第一院进过了垂花门,二院里北面一溜正房五间,两边厢房数间,叶寻看了一圈,指着坐北朝南的一间道:“这间应该是家中主人的寝房。”说着就要上前。 云绦拦住他说:“万一刘院使和他大小老婆们在一呢?” 叶寻道:“师傅以前偷孩子的时候,不是有让人暂时晕过去的法子嘛。” 云绦拧着眉头:“叶寻,你现在真学坏了。” “是师傅教得好。” 云绦想了想,叹气为难说:“罪过罪过,对凡人施法,是要散阴德的。” 嘴里说着,手指凭空打了个旋,一个黑色的小雾球凝在她指尖,她鼓腮一吹,雾球射入了房间。稍时雾球飞出,云绦甩开手臂在空中打了一个大旋,雾球绕着刘府转了一个大圈。 “好了,这回连刘府里蛐蛐都睡着了。” 果然还是师傅棋高一着。 推开门,叶寻身先士卒进了房间,示意云绦在外间等着,一个人拨帘进了内室。 他在夜行动久了,逐渐适应了黑暗,一眼便看见刘院使正在榻上酣睡,他酒气很大,身旁并无其他人。 两人燃起火折,各自抄手立在床前,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刘院使,但一时间谁都不敢上手。 叶寻道:“咱们一开始找江太医,只是想向他询问一下王妃当初的病情,但现在不一样了,刘院使为什么要假传他的死讯,难道与王妃的死有关系?” 云绦眉头紧锁,说:“叶寻,我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江太医既然没死,刘院使为什么要瞒你一个要报恩的人?可见他一定有绝对不能现身的理由——他也许是犯了什么大罪。” “大罪?没有啊,刘院使说他就是病死的,当时朝廷还给了他家里抚恤。” “也许他不是犯了朝廷,而是得罪了诚王。我当初一直想不明白诚王为什么要用那么残忍的方法杀害王妃,现在我有点想明白了,诚王剖腹王妃,既不是做手术也不是寻宝,他可能是……” 叶寻瞪大眼睛,“你是说,王妃私通江太医,怀了身孕?!” “这样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可是……”叶寻摇头,“如果王妃做了这种悖伦之事,她就该知道诚王因何杀她,又何必寻根逐末,自取其辱。” 他这样说,云绦一时也拿不准了,“也许她忘了?鬼也和凡人一样,一向只记得别人的错,却从来不自省自己的恶。” “总之,一会儿先问问他,迷团可能就解开了。” 云绦问:“那你觉得呆会咱们怎么问他才好?” 叶寻想了想:“我觉得,由我先来问他,师傅殿后,如果他不肯说实话,你就装鬼出来吓他。凡人都怕鬼,尤其像他这种瞒报人命二十多年,心中肯定有亏的地方。” 云绦与他一拍即合,笑说,“其实这是我以前常用的法子。” 叶寻又问:“师傅能不能变幻成诚王妃的样子?” 云绦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孙悟空呢,什么都会。” ……两人商量完毕,云绦退到外间。 叶寻把刘院使从床上提起来,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脸,刘院使浑浑醒来,看到昏黄的烛火下,叶寻正目不转晴地看着他。 他犹如在梦中,看了看周围环境,又搓了搓眼睛,不解到了极点。 “候爷?您怎么?” 叶寻放开他的领子,让他在地上坐了个屁股蹲,回身端坐在椅子上。 “刘院使,你骗了本候!”他声若洪钟,眼如猛虎,俯身低视。 第101章 骗招 “候爷,候爷,此话何来……”刘院使想要起身,被叶寻一手按住。刘院使惊惶道:“候爷深夜入小臣府中,是为了何事?” “本候白日里好心置酒相迎,你却满口谎话,欺我不知,当真胆大。” 刘院使怔了一下,问:“不知候爷说的什么,小人实是不知。” 叶寻单刀直入道:“江太医尚在人世,你因何骗我他死了!” 刘院使大惊失色,不知何答,好一会儿,他低下头,闷声道:“不知道候爷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师弟确实已经亡故,我何必要骗候爷。” “难道本候还会冤枉你不成。”叶寻沉下脸,把斗大的拳头比划在他眼前,“你老实说则还倒罢了,再有隐瞒……”他回手一拳,哗啦一声把桌子砸了个稀烂。 刘院使这一会可能是醒明白了,见到叶寻砸桌子,反倒不怎么害怕了,不卑不亢道:“候爷虽然位极爵显,但小臣也是朝廷命官,您夜入我府,私刑于我,天子脚下,难道不讲王法了吗?” 叶寻笑道:“我现在就杀了你,明日带着你的人头金殿面圣,皇上又会拿我怎样?” 刘院使抬起头,一脸视死如归,“候爷,听说候爷今年方二十一岁,可我师弟已经死了二十三年了,你们本是两世之人,您这样苦苦寻他做甚。候爷白天里说要报恩,夜里却这样对我,这不是君子所为,您到底想干什么?” “问得好。”叶寻知道再逼问下去终也无果,接个台阶下,马上变了态度,把另一张椅子推给他,示意他起身,“院使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不想瞒着你。我报恩是假,寻因是真。” “候爷要寻什么因,跟我师弟又有何干?” 叶寻抱手向南,道:“我蒙圣上隆恩,迁府诚王故居,但入府的第一天晚上,我居然遇见了一个冤鬼,你猜那冤鬼是谁?竟是死了二十多年的诚王妃!” 刘院使听了,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眼球几乎要瞪出来,张嘴几回,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诚王妃在二十三年前,被诚王剖腹而死,她因不知何处见怒诚王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死后多年不愿去投胎,一直在寻找原因。于是她求拜于我,让我帮忙查下缘由。我找江太医也没有别的事情,只因为听说江太医曾给王妃治病,所以想问他一些往事。” 刘院使强自道:“候爷说笑了,世上哪里有什么鬼魂……” “你不信?起先我也不信,直到我亲眼见过。不瞒你说,王妃的鬼魂天天跟着我,让我不胜其扰。”边说边四处张望,凭空一抱手,道,“王妃,既然刘院使不肯实言相告,恕我爱莫能助,您以后就跟着他。” 刘院使被他吓得六神无主,也四处观看,忽然凄厉的大喊一声,晕死了过去。 叶寻忙回头看,只见他的头顶后面,一缕轻魂穿着白衣,下面光着脚丫,长发垂面,滴溜溜挂在空中。 这副样子也把叶寻吓得不轻,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他晓得这是云绦元神出窍幻化而来,拍拍胸口,定住心神,“师傅,你把他吓死了。” 云绦撩开头发,诧异道:“他怎么这么不禁吓,可你刚才说要杀他时,他眼都不眨。” “你当是谁都像我这样大胆呢。”叶寻理理衣裳,探过去试了试刘院使的鼻息,还好,他只是晕过去了。 叶寻上手掐人中推后背,好容易把刘院使折腾苏醒了,他一脸惊恐未定,“候爷,刚刚,刚刚……” 叶寻忙拍住他的肩膀,道:“她现在你后边呢,你别回头看就吓不到了。” 云绦也贴心的说:“是啊,你别瞧见我就不害怕了。” 院使大人一听见她的声音,白眼一翻,又晕死了过去。 叶寻无语地盘坐在地上,侧头看着云绦,她哪里吓人了,搔头的样子不但不可怕,还有点萌萌哒。 “他肯定是个无神论者。”云绦低头分析说,“越是无神论者越害怕。” “如果他见到王妃真身,可能就真吓死了。师傅你先出去等会,我一个人问他罢。” 叶寻无奈,又费了一番功夫,把刘院使弄醒过来。经过接二连三的敲打,刘院使多少增加了些免疫力,虽然伏在地上哆嗦个不停,但好歹没有再晕死过去。 “你这回总该信了。”叶寻问。 刘院使偷看了一眼四下,不见了王妃的鬼魂,心下稍安。一脸见鬼的神情看着叶寻,颤声问:“候爷,您,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叶寻提了下领子,淡淡道:“实不相瞒,白日里我是大梁国的镇北候,到了晚上,我便是下界的酆都招抚使。” 刘院使换了一脸崇敬的神情,“原来坊间传闻候爷师从地仙,能通神鬼,有搬山填海之能,小臣原来还当是讹传,今日一见,方知世间真的有仙。” 叶寻沉声道:“刘院使,少说些废话。我不想再问第二次了,江太医到底死没死?” 刘院使像是认命了似的,老老实实道:“我师弟确实没有死,二十三年前,是我动了手脚,用假葬礼瞒天过海。” 也是二十三年前? “难道江太医真的和王妃之死有关,事到如今,你还不一一讲来!” 刘院使一脸死灰般的绝望,仍闭着嘴不肯讲,叶寻起身欲走,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本候也爱莫能助了,你自己跟王妃交待去。” 刘院使见他要走,拉住他的衣摆,似哭似叹地唉了一声,道:“候爷别走,容小臣禀来…… 他讲起了过往。 “我和我师弟,本是山村愚顽,有幸师从孤山医圣楼星寒。先师依我俩的资质因材施教,传我脉经绝学,传师弟药经秘义,先师曾说,我俩合在一处,世间之病便无不可医。若歧路单飞,便难保失蹄。我俩出山之后入职太医院,我问脉寻因,他提方用药,凡所医者,从无一失。可我师弟却觉得,世间的大医者,无不是独挡一面,两个人一起看病,看得再好也不算本事。他便想与我互换所学。我磨不过他,只得把脉经给他,他也要把药经给我,但我谨遵师训,没有接下。师弟习了两年脉经,自以为尽得所学,偏那一日,诚王妃身子不爽利,正值师弟在太医院当值,便叫了他一个人去瞧病……” 他陈说了一大通过往,终于说到了正事上。 “……师弟一着不慎,竟错诊喜脉。昊京皆知王妃是诚王的心头肉,师弟他又求功心切,忙赶着私下向诚王报喜,他回来后向我说起此事,我当时就知道大祸临头了。” 叶寻疑惑道:“你怎么确定就是错诊,难道当时你也去了?” 刘院使摇头,道:“我之所以说他是错诊,原因有二,一来王妃素有痰症,痰饮食滞者,脉像流利,应指圆滑,又恶心疲乏,极似喜脉,但实则是滑脉。”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牙齿打着颤道:“然而最让我确信无疑的是,王妃之事发生的前不久,诚王偶染病恙,我曾过府给诚王诊过脉,知道诚王绝无可能有绵延子嗣的机会。所以即便王妃真的有孕,那也与诚王无干!” 叶寻想不到还能听到诚王的这种私密事,奇道:“诚王有病?那他自己知不知道?” “他想必是知道的。”刘院使苦笑道,“因为他这不是病!候爷,谁敢想像,我大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诚王爷,居然是个无根之人!” 第102章 诚王 叶寻瞪大双眼,愕然失声。 云绦忍不住,撞门进来,问道:“你说诚王是个太监?” 刘院使被她吓了一跳,他正专心跟叶寻聊这种秘事,哪里想到门外居然还会有人。 叶寻忙解释:“院使不必惊慌,这是我带来的侍卫,刚才在外面把风。” 刘院使不由的疑惑,这位候爷行事实在古怪。 半夜翻墙入院也就罢了,还带个女侍卫,而且自己来得光明正大,侍卫却蒙着面不敢示人。难不成侍卫的身份比主人的还要重要。 不过这些与他能通鬼神的事情相较想来,也不过是件无足奇怪的小事了。刘院使不再多问,指当是又撞见了一次鬼。 叶寻循着刚才的问题,迟疑道:“你刚才说诚王……”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刘院使点头给了他明确的答案。 叶寻困惑道:“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朝中可有人知道?” 刘院使道:“别说候爷,可能朝野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诚王妃,恐怕也是不知道的。” 云绦上前一步,问道:“那诚王知不知道你知道?” 刘院使道:“诚王不知道我知道,但他知道别人都不知道,我知道诚王不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一直装着不知道。” 云绦一时脑子宕机般定住,张着嘴巴眨眼皱眉。 叶寻见状接着问:“那真是怪了,别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说过,我曾给诚王切过脉。” 叶寻奇道:“光是诊下脉,就能知道他有没有……那啥。” 刘院使微微点头,端出一副老学究的仪态,点指道:“别人或许没有这本事,但在下得恩师所传,平生所学,就在这尺寸脉间。医者有论,男子以气为主,女子以血为本,万事万物,阴阳自分。男尺恒虚,女尺恒盛,是因为尺脉又称肾脉,肾主藏精,男子自成年后,会精满自溢,此象皆应于脉下。然诚王之脉象,阳弱阴强,尺脉盛而寸脉虚,正是男子去势之后的脉像,我绝不可能断错。” 叶寻虽听不懂这一通医学理论,但事情的答案似乎已经水落石出。 “原来诚王逆鳞在此!” 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由得一阵脊背发麻,怆然而叹:“难怪他会那样对待王妃,王妃的惨死到头来竟是缘自一个大夫的错诊。” 刘院使一脸惭色,继续道:“当日我得知师弟错诊之后,知道铸成大错,便把诚王之秘告诉师弟,师弟悔之不及。于是我与师弟商定下假死之事金蝉脱壳,师弟他药理无双,为自己配下了七日天堂散,服下之后可闭气七天,七天之后再由我把他从墓出挖出。很快,果然东窗事发,诚王府派人来请师弟,得悉他暴病身亡才无功而返,不日后便听说王妃病故,我当时就已经知道,王妃不是得病身亡,八成是受此事牵连。” 叶寻咬紧牙关,沉声问:“那江自龙现在何处?” 刘院使看他一眼,默默地闭上了嘴巴,沉下头去。 叶寻怒道:“他害王妃惨死,你们师兄弟狼狈为奸,事到如今,你还要保他。” 刘院使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云绦忙上前扶住他,“好好说话,你磕头做什么……” 刘院使哭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甘愿替师弟受罚。候爷,王妃……请饶我师兄弟一命,我们当肝脑以报。” 叶寻见他这样胆小又惜命,当即就要发怒。 一边的云绦挡在他前面,温声道:“刘院使,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师弟既然做出错事,如今真相大白,就该出来承担,你这样替他担责,又算什么?” 刘院使有些奇怪,她一个小小侍卫,竟能越俎代庖,代替候爷发问。 不由得语气谦逊了三分。 “大人有所不知。”他尊称道,“并非小臣畏死,我师弟当初逃避刑责,其实也不是因为怕死,我们这样做,实在是事出有因。” 叶寻闻言不禁失笑,问:“哦,贪生怕死事有出有因,我倒要请教请教?” 刘院使擦干眼泪,一脸泰然道:“我与师弟下山之时,先师曾嘱咐我俩说:‘你们俩学成能耐,以后要救治很多的人,才不负为师多年教导,才不负这身通天本事。所谓医者,自己要先有命才能去救他人,所以不要轻易犯险,保存性命为上。行医问药,难免医错治错,只要不是有心,医死了人,也不要紧,那就再去救十个人,救一百个人。无论到了哪步田地,绝不可放弃生命,但凡有一线生机都要争取活下去,这是我们这一派的规矩……’” “好规矩……”云绦拍手轻叹。 叶寻却不敢苟同,心里面想,这算是什么好规矩,分明是歪理。 院使大人继续道:“当日我师弟愧疚万千,但就是因为这师训,才不敢轻易去死。他服下七日天堂散后,待我从墓中挖出来时晚了半日,他便落下了眼疾,余生都不能再看见东西……但他仍暗中助我行医救人,二十三年来,我们俩救人数万余,活命上千条,未敢一日耽怠。候爷请看,王妃请看……”他转头指着窗子,“小臣如今官居正五品,得俸三百石,却落府西城,家中止有一妻一女一仆而已,其余的俸银,全都拿去施药布诊了。我们不敢说偿还罪孽,但一直在尽其所能的不忘初心啊。” 云绦捻着胸前的一缕头发,听得入神,频频点头,转头问叶寻:“叶寻,你觉得他做得对么?” 刘院使心中更加惊诧不解,这侍卫何其胆大,竟敢直呼叶候姓名,却见叶寻丝毫不以为意,答道:“有善当赏,有恶当罚,他救得人再多,却跟王妃没有干系,依我看,还是应该把江自龙带到王妃跟前,让王妃发落才是。” 云绦左右踌躇一阵,说:“咱们说了都不算,还是问问王妃。” 叶寻正想着她要怎么去问,只见云绦抱手当空,对着空气问道:“王妃刚才您也听到了,要对江太医如何计较?” 刘院使傻傻地看着她。 然后她把手搭在耳朵上,有模有样的听着,时而蹙眉,时而点头,稍时,她收了神通,上前把刘院使扶了起来,轻声道:“刘大人,刚刚王妃说了,她不怪你了,也不追究你师弟了,这件事情,就此过去了。” 第103章 真假 刘院使已经陷入了彻底的凌乱中。 他呆呆问道:“姑娘,你也能通鬼事??” 又瞧向叶寻,“候爷,这?” 叶寻晓得这全是云绦一个人在演独角戏,翻了下白眼,道:“师傅说得对……我是说你师傅说得对,王妃的事情……” 他看了云绦一眼,她正朝自己使着眼色,心中虽为王妃不平,但还是吁了口长气道,“我想王妃生前是明事之人,死后也是通理之鬼,她会原谅你和你师弟的。” 刘院使见两人眼神笃定,便作了真,惊惧中带着欣喜,问:“真的吗?” 这一会儿,他看叶寻和云绦,就像是在看两个神仙。 云绦使劲点头,忽指着窗棱道:“王妃她走了,她走了。” 边说边推开窗户,手搭眉骨远远的喊:“王妃,你一路走好,来世投个好胎。” 刘院使讶异到了极点,使劲瞪着眼睛看着外面,转头又来渴求似的问询叶寻,想要得到他的佐证。 叶寻被云绦的拙劣演技唬得一愣一愣,只得对刘院使点了点头,也看着窗外道:“王妃确实,走了。” 刘院使听了,凭空作揖,求告不停,“谢王妃大恩,谢王妃大恩,我们师兄弟至死不忘……” 事情至此算是告一段落,既然云绦不愿去追究江太医,叶寻也没什么好说的。 二人非但没有再诘问刘院使,反正说些好话安慰了他一番,这才离开刘府。 出了刘府,叶寻还为刚刚在刘院使家中发生的事耿耿于怀,问云绦:“师傅,咱们放了真凶,该怎么向王妃交待?” 云绦试量着说:“王妃只是想找答案,又没说要寻真凶,应该不打紧。” “话虽如此,但她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死因,难保不会对江太医发恨。” 云绦想了想,可能也有稍许顾虑,但仍说:“我想应该不会,说到底,还是诚王小心眼,爱得太偏执。” “这诚王……”叶寻一想到诚王竟是个第一桶金,不由得也有点可怜他,“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秘事。” 这时他猛然又想到温泉阁中遇到的种种,那些画……那些上游的少女…… 他一阵恶心的想吐。 “你怎么了叶寻?”云绦忙拍着他的后背。 “我没事,我没事。”他闭紧嘴巴,心想这些事打死也不能告诉云绦。 师徒二人正说着,忽听身后传来步履之声,声虽不大,但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街上,很远便听到了。 两人避在一旁,见从后面赶来的竟是刘院使。 叶寻问他追来什么事,刘院使瞧了瞧云绦,道:“小臣可否与候爷单独说件事情。” 云绦忙说:“不用,我们俩一伙的。”叶寻也说:“说就是了,自己人。” 刘院使见是这般,便道:“小臣心中一直有件绝密的事情,恐引来杀身之祸,藏在心中多年,一直未敢人讲。” “院使大人且说说看。” 他将叶寻和云绦引到暗处,才凝眉道:“景桓十七年,诚王西郊狩猎摔落马下,当时我曾随院判大人入府医治,上手为其诊过脉,当时的诚王与几年后我再去问诊的诚王,虽然相貌一样,却并非是同一个人!” 叶寻惊得小退了半步。云绦则是一脸惘然。 叶寻问:“既然相貌无改,你单凭一手脉象,事隔多年就能断定不是同一个人?” 刘院使目光坚定道:“小人不单会诊脉,还会观气,摸骨,几处合在一起,小人都敢断定,那两位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叶寻低头迟疑,看了眼云绦,只见她微微点了下头,像是认可了这种说法。 一边的刘院使道:“小臣人微言轻,知道此事所涉甚大,所以多年来不敢轻易告诉他人,今日惊见候爷有本领超凡,又深明大义,方才敢吐露此情,候爷若肯试手补天,尘封往事或许能得昭明。” 他说完这些话,一脸寄望地看了叶寻一眼,撤身便走。叶寻一脸愕然,不及挽留刘院使已经走远了。 叶寻本意只是想探寻王妃之死,却不想把诚王的旧事翻出来这么多,还一桩一桩,应接不瑕。 本来柳暗花明真相大白的事情,刘院使追说来说了这么一档子事,又让事情迷惑起来。 云绦仰着头,茫然无绪的说:“如果按他的说法,就有两个诚王了,一个真的,一个假的。” 叶寻虽觉离奇,但事情好像也没别的解释,“如果刘院使所说不假,那确实有两个,前面是真的,后来那个是假的。” “这个诚王……故事好多啊。”云绦幽幽道。 “是啊,他生前也是个传奇……”叶寻说。 说起那诚王恪来,叶寻虽然不曾接触过,但他毕竟是皇家之人,公众人物,所以关于他的事迹和传言,真真假假的也听说过不少。诚王恪本是景桓帝第七子,时景恒帝后宫皇后之位悬虚,以诚王生母刘贵妃最为尊贵,且诚王自小聪明,少年得志,三岁赐府,七岁封王,未及弱冠之年领兵南下,仅用一月便荡平为祸数载的海寇,举朝震惊一战成名。 当时朝堂上下,皆以诚王等同太子驾,景桓帝也曾多次暗示,要传位诚王。但就是在这段时间,诚王狩猎时坠马受伤,在府中休养了数月。这场受伤像是磨掉了他的锐气,伤好之后,这个大梁国的天之骄子性情大变,变得疏于应酬,懒理国事,也很少出府。 不过有坊间传闻,说是诚王南征时在南海得了个不死仙方,躲在府中不出其实是为了炼丹。 正值当时景桓帝大朝群臣百官,垂询储君之事。 有人站出来力荐诚王,但诚王反将推荐他的人一通训斥,而自己则推举景桓帝二子卫王为太子,说是自古大伦,当立最长。卫王生性暴虐,且有耳疾,但因诚王推举,众皇子不敢相争,故而卫王赢得太子之位。可半年之后,卫王狎妓击剑无所禁忌,因此纵欲过度,后误服红丸,暴毙东宫,于是皇位便落到了平平无奇的景桓帝三子,当今麟德帝的头上。 麟德帝素来淳厚,因为念着这份前情,即位之后,一直对诚王殊礼以待,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对诚王加九锡之礼,敕令见君不趋,剑履上殿,且銮驾仪仗,甚于东宫之上。 从古至今,这都是对同宗王爷从未有过的殊礼。 “皇帝待诚王这样好,为什么还要杀他呢?”云绦不解问。 第104章 非懂 叶寻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罪名是诋毁先帝,僭越祖制。但我听小道消息说,好像是因为五年前燕兵入境,就是诚王报得信。虽是传言,但能让皇帝怒杀诚王的理由,恐怕也只能是这种几乎亡国的大错了。” “你都是大将军了,还听小道消息?” 叶寻点点头,“我一向兼听则明。” 又话归正题道:“师傅,如今我们知道了王妃的死因,是不是就可以跟她交差了?” 云绦对此似乎兴致不高,说:“还是先等等,我还有些事情没想通顺。” “哪儿不通顺。” 她皱着眉头说:“我们现在虽然知道了杀王妃的是假诚王,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杀王妃,但我们不知道,当初要娶王妃的那个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甚至不晓得,照顾王妃三年的到底是哪个诚王。” 叶寻不解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区别啊。举个例子,比如我们俩:你特别喜欢我,所以才把我娶进了家,但后来因为误会,你错杀了我,这种事情发生了,我虽然死的冤,但我顾念你的好也许不会恨你。第二种情况是:你特别喜欢我,把我娶进了家,但另外一个无关的外人却冒充你的名义把我给杀了,你说我该有多屈多气多恨?” 叶寻边走边想,越走越慢,忽而停住,非常确定的摇头道:“我觉得娶王妃和杀王妃的是同一个人。” “何以见得?” 叶寻道:“若是诚王没有照顾她三年,怎么会恨她如此深。如果诚王不是去势之身,也就做不出来剖腹之事。只有因爱生恨,又身体残缺,才会做出剖腹戮尸的事情。这样想来,真假诚王之事,可能在更早他落马受伤时就发生了。至于后面的事情,全都是假诚王做下的。” “可是……”云绦分辩说,“如果娶亲的是假诚王,他是个太监他自己不知道吗?为什么还要三请皇恩,下聘苏府,不怕自己的秘密泄露?” “他要娶亲,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也许是因为王妃有大病在身,没法子泄露他的秘密。也许是,他喜欢王妃。” “他喜欢王妃??”云绦感到匪夷所思,“太监也会爱人吗?” “对啊,不行吗,太监就没有感情吗?”叶寻忽地提高音量,郑重其事的说道,“师傅还记得朔州城香君河桥底下的那个老乞丐吗,你当时教诲我,说老乞丐只是老一点,穷一点,丑一点,脏一点,臭一点,但他确有真情实感。假诚王既不老一点也不丑一点,他只是少一点,所以他的感情就不值钱了?” 云绦睁大眼睛,张口结舌,无可辩驳。 叶寻居高临下看着她,第一次把总有歪理的她说到哑口无言。 她像是绞尽脑汁想了好久,还是不得其法反驳叶寻,最后抱着脑袋,一脸绝望的蹲在了街角处。 “烦死了。”她抱怨。 过了一小会儿,她摞着着地上的石子,说悄悄话似的碎碎念:“叶寻,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假诚王本来是一条狗,还是被阉的那种。它因故受难,王妃曾救过它一命,所以它心怀感恩。后来因缘巧合之下,它吃了仙丹变成了狗精,便咬死诚王,霸占诚王府,为了报恩求娶重病的王妃,后来因爱而不得,又误会王妃不贞,所以痛下杀手?” 叶寻听得呆了,这故事离奇又可怖,精怪之说,超越了他目前的认知,让他全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声音打着颤问:“师傅,真得会是这样吗?” 她叹了口气,“这是我瞎编的,要是真这样就好了。”她推散小石子,站起身来拍拍手,“不想了不想了,头疼,回家睡觉了。” 叶寻一场虚惊,恨恨地看了眼云绦,他非常有理由怀疑,她刚才无中生有的叨叨那一段,就是吓自己玩的。 两人继续往前走,叶寻不经意间又想起自己晚间做得那个奇诡的梦来。 便从头到尾讲给听了。 “师傅,看来她们不是来窜门的鬼,她们就住在候府上。” 云绦点点头,问:“你说她们提到了‘少阳殿’,除此之外还提到了什么?” “其他的好像没有了,师傅,少阳殿怎么了?” 云绦也一脸的疑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不解她们为什么突兀的提到这个建筑,可能意有所指。” 叶寻顾不得这些,只是担心的问,“依师傅看,这四个鬼是要做什么,不要是要害我?” 云绦思考一下,微微摇头道:“不像,鬼要害人无非两个方式。一种是直接杀死你,嗜你骨血,摄你精元,二种就是采补之法……你懂得。” 叶寻摇头,“不懂。” 云绦逐渐暴躁,“就是与你交好,肌肤之亲这类的东东,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懂?!” 叶寻这才明白,“哦,但她们没有和我有什么肌肤之亲啊。” “你难道想有?”云绦停住脚步。 叶寻忙道,“不想。” 云绦哼了一声,说:“通常人都会想的,你不想,大概是她们长得不够漂亮。” “不,她们长得很漂亮……”叶寻刚要跟云樱仔细描述一下四位姑娘有多漂亮,却发现她正似笑非看着自己。 笑里藏刀。 他忙闭上嘴巴,正色道:“师傅,刚才咱们聊到哪儿了,对,说得鬼害人的两种方式,您继续。” 云绦收了笑容,懒懒道:“无论是鬼嗜血精元,还是用采补之法,一旦做了这两种事情,身上就有了阳气,那他们就会拥有在阳世的实体,这样他们的性质就变了,从怨鬼变成了恶鬼,变成了坏鬼。坏鬼的戾气很盛,我不会觉不到的,但在你这府里,我并没有感觉到戾气。比如刚才说的诚王妃,她身上就没有半点戾气。” “鬼还有好坏之分啊。” 云绦凶了他一眼,“当然了。人分善恶,鬼怎么就不分好坏了。” “既然不为害我,那到我梦里来做什么?” 云绦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由来托梦之事,大抵都有可能是有事相求,她们大概是有事要求助于你。” 叶寻似懂非懂的点头。 …… 两人边走边聊,不过多时到了城中十字路口,一个往东,一个往南。 走不多远,叶寻停住回头:“师傅。” “恩?”云绦转过身来。 “你今天还有什么事要交待我的吗?” 云绦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没有啊。” “真的没有?” “没有。”她确信地说,“回去早点睡觉,明天晚上见。” 第105章 赐婚 喳喳喜鹊掠过窗头,虽然困得要死,云绦还是早早的爬了起来。 她撅着屁股满床上捡掉落的头发,最近头发掉得厉害,她怕吓到收拾床褥的小丫鬟,所以都在她进来之前偷偷收拾干净。 这时候,门外咣当一声,传来泼水的声音。接着丫鬟春桃推门进来,脸涨得通红,小声怯懦道:“小姐,我吓到你了吗,刚不小心把水盆洒了,我再去打。” 这小丫鬟才十二三岁的光景,看上去就是一脸不太聪明的亚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 “没事,我今天不洗脸了。”云绦赶紧安慰她,从床上下来,扭身照了照镜子,“你瞧,我的脸多白。” 她每天的行程就是起床梳洗,各屋问安,吃完早饭,然后边发呆边等着吃午饭,吃完午饭睡一觉,再等着吃晚饭。 开始两天她还帮忙给娘亲熬药,但自从她是镇北候妹妹朋友的尊贵身份暴露后,大夫人就下令剥夺了她这项差事。 云绦收拾妥当,便出门去和众人集合,一起去给大夫人问安。 刚出屋门,春桃又跑了回来,撞了她一个满怀。 “小桃,拐弯和进门的时候能不能注意点,我总共在家没呆几天,被你撞好几次了。” 春桃喘气道:“小姐,大夫人说你今天不用去问安了,在自己房里呆着就行。” 今日里合府上下都得了信,知道刘府会来下聘,云绦正盘算着去瞧瞧大府人家是怎么操持这种喜事,偏偏却是自己的热闹凑不得,被堵在了屋里。 但她也没闲着,对着镜子扮起了傻子。待会儿刘府来人,她还要靠自己精湛的演技把他们吓跑呢。 怎么扮才好呢。扮轻了吓不跑刘府的人,扮重了,把母亲吓到就坏菜了。 她正沉浸其中,那边厢三姨娘吃了早点,来她记里找她说话。 三姨娘对这桩婚事谈不上多欢喜,但也绝不像云绦那样悲观,她没什么主见,几次谈及此事,她总是还好还好,也行也行。 再说多了便默默无语,静静给云绦一遍一遍的打理头发。 “娘,你赞成这桩婚事吗?” 她不置可否,只含笑轻语道:“刘公子还好。” “刘公子虽好,就是走得远了点。” “嫁出门去,又哪有离家不远的。” “那就不嫁出去,招个赘婿,给您养老。” “净胡说,让你爹听见了,怕不饶你。”她佯怒着弹了下云绦的额头,把梳下的头发在指端绕了个结,小心放在口袋里。 窗外,天气晴朗。 霞光一缕射过屏风来,云府上下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日头渐渐升上来,天已经过了巳时,仍不见刘家下聘来。 但时间到了这个点,刘家之事已经不打紧了,现下最要紧的是,云宴清一早出门早朝,到了这时节还没回家,大夫人房里众人已经急乱了套。 云绦和三姨娘也一同到大夫人屋里等候,派出去的小厮一拨接一拨,全都入不得宫门,探不来什么消息。只是稍早的小厮报说,已经见到有朝臣陆续出来,这样一说,云府上下更加焦急。翰林侍讲学士说是从五品,赫赫宫门之下也不过是阶下小官,平日里并无大事留堂垂询,如果专门留下,那八成是不好的原因。 连云绦也忍不住想,难不成云大人上犯天颜惹下大祸,或许过不多时,那御林军就要上门抄家问罪了。 但她遍视云家众人,并没有哪个像是短命的样子。 既然大家都一副大难临头的忧虑表情,独她自己气定神闲也不好,便也装出一副死了爹的难过样子。 天近晌午,外院一阵开门声,众人随后便听见有人高叫:“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隔着两层门,便听到云宴清朗笑声声,大夫人带领众家眷相迎,只见他红光满面一路走进门来,众人皆想,看来是福非祸,老爷怕是又升官了。 大夫人问:“老爷,是有什么喜事么?” 云宴清笑着点头,“容我坐下来说。” 他一眼在人群里瞧见了云绦,直朝她走过来,亲切地挽住她的手,慈爱地说道:“小六,我的小六啊。” 手下摩挲不停,边说边把她牵到正堂主座,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云绦心中忐忑,众人也一头雾水,云宴清坐定中堂,笑眯眯地跟众人道:“今日金殿朝会,向来不怎么上朝的镇北候竟也来了。” 朝堂之事,女眷知晓不多,只有大夫人问:“镇北候上朝,于家国社稷或可有益,于我云家又有什么喜事。” 云宴清故作神秘地慢声道:“散朝之际,镇北候突然奏事,竟是要上请皇帝赐婚……” 云绦听到这里,不由地翻了下白眼。 只听云宴清继续说道:“候爷的婚事,早在北征之时皇上便已经放在心上,只是连年征战耽误下了,如今候爷主动提及,皇上高兴得不得了,你们猜猜看,候爷看中了哪家千金?” 说话间他看向云绦。 纵然云宴清话里分明,但云家众人仍是感到错愕非常,只有云绦接话道:“他该不会是看中了公主?” 云宴清任她胡说也不恼,笑着点指她,道:“傻丫头,候爷是看中了你。哎呀呀,候爷竟看中了我们云家的女儿!” 大家都惊得‘啊’了一声,云绦也装得受惊不小捂住嘴巴。 云宴清笑道:“我也是吓了一跳,还当是听错了,直到候爷竟亲自向我见礼,我才如梦方醒。散朝之后,皇上宣我入南书房问话,特意询问我们家小六的事情。出了东华门,平常与我交好的几位大人又把我团团围住,寒暄好久我才得已抽身,所以回来得晚了。” 大夫人仍是不敢置信,几乎失仪地问:“镇北候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多少公候王府都攀不上亲戚,他怎么会瞧上了咱们云家的一个庶女?” “这难道还能有假?”云宴清笑道,“候爷在满朝文武面前都说了,在东归路上偶遇小六,被咱们家小六的美貌与智慧所折服,发誓非她不娶。现下中书省正在拟旨,晌午时分大概就会送到府内……” 他说着,又伸手唤三姨娘上前,笑道:“仙素啊,你给咱们家生了个好女儿。” 三姨娘未及说话,眼眶先红了,云宴清就见不得她这副样子,转头丢开了她的手。 又吩咐:“看我高兴的,险些忘了正事,管家,快大开中门,净水铺路,置下香案,准备迎接圣旨。” 他一遍遍上下看着云绦,像是一个父亲看一个刚刚临盆的新儿一般,真是看不尽的喜欢,说不尽的怜爱。 “我的儿,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原来是上天把你送回云家的。” 第106章 后手 云家众女眷也都聚拢到她身边来,纷纷说话祝福,又摩挲着她的身子,想沾沾她的慧气。 云着拉着她的手如在梦中:“六妹,候爷要成我妹夫了?” 云绦见屋内众生百态,心中觉得好笑好玩,嘴里却不以为然说:“那叶寻有什么好稀罕的,我见过他的样子,一般而已,再说,候爷这官很大么。” 云宴清宠溺的瞧着她:“你常待闺中,哪晓得天下大事。叶候之势不在昊京,而是军中,叶候之势也不在今日,而是明朝。坊间早有传闻,说叶候与太子在潜龙之时曾有八拜之交,等他日太子登基,叶候封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到那时候,小六啊,你可就是王妃了!” 大家听到云宴清这样说,才知还有此等厉害干系,看云绦的眼神便愈加神往了些。 可云绦听到‘王妃’这两个字,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她讪讪一笑,偏要逗一下云宴清,蹙眉说:“可是爹啊,我们已经与刘府有约在先,女儿已经做好准备嫁入刘府了,怎么能做弃约无信之人。” 云宴清袖袍一招,稳坐在堂,满脸不屑,“这是皇上赐婚,举朝皆知,那刘家如果还敢来上门提亲,怕是外放的差事也没得干了。” 云府上下正讨论着这对云府来说天大的喜事,庭外来了太监宣旨,一大帮子人呼呼啦啦跪倒在院子里。 云绦跪在阶下,好奇的抬头看了那太监一眼,被一旁的云宴清用力把头压了下去,只听上面柔沉的声音缓缓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翰林院云宴清之女云绦,贞顺自然,言容有则,莞尔清纯,娴佳大方,皇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镇北候叶寻,赖天所赐,国之太阿,万里驱虏,功烈天下,年及双十,正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云氏待字闺阁,与镇北候堪为天造……” 云宴清接了圣旨,众人热闹了一阵,便都下去了。 云宴清又把云绦单独叫到书房,未言先笑,道:“小六啊,我原先以为你只是认识叶候妹妹,不曾想你与叶候也相识。” 云绦近日补习了宋太祖与京娘的典故,知道了云宴清的在意,便答说:“我们不熟的。” “熟不熟且不说了,有些话爹还是要嘱咐你一下。” 云绦感觉自己打进了云府后,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听云宴清的‘嘱咐’。 云宴清道:“你以后入了候府,虽说以夫为纲,但也别忘了咱们云家。关于咱们云家的事情,有些你可以讲给候爷听,有一些,不讲也罢。” “女儿糊涂,不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云宴清笑道:“你这么聪明,自然是知道的。小六啊,以后我们与叶候结了亲,便是休戚与共的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候是什么样的人物,家风规矩想必比咱们家厉害多了,你以后处事言行一定多多注意,千万别让两家都丢了面子……” 云绦听他叨叨叨个不停,看着那副小人得志的脸,心里却不免有些觉得愧对叶寻:都怪自己任性,让这样的人给叶寻当了老丈人,真是有点委屈他了。 …… 镇北候府中。 太子自下了朝一路跟到候府里来,追问叶寻求亲的事情。 “之前你姐姐的事情都还没跟我说清楚,今天怎么突然又想起来去求亲了,这事你一定得跟我好好交待交待。” 叶寻一边为他斟酒,一边理所当然的说:“你才长我六岁,如今孩子都好几个了,我求个亲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太子把盏不饮,边打量他边玩味地说:“我只是好奇,这云府的千金是何方神圣,竟能让你动了凡心。” 叶寻只是笑笑不语,太子埋怨道:“叶寻,你现在不怎么与我交心了,这样的事情,你居然事先对我只字未提。” 叶寻跟他陪酒作礼,定了一定,说道:“云家千金的事情先不提,倒是有件事还真要麻烦殿下。” “直管说。” 叶寻清了清嗓子,“是关于那个云宴清……” “你的岳丈?” 叶寻张着嘴,怔了一怔,才勉强道:“算是。” “什么叫算是?” “就是我的岳丈。”叶寻认下道,“希望殿下以后对他留心些。” 太子笑着点指他,“叶寻,想不到啊,如今你也世故了……这样,眼下刚好礼部刚好有要职出缺,我想法子把他弄上去。” “千万不要!”叶寻忙道,“殿下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千万不要让他升官。” 太子一脸问号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叶寻继续不紧不慢道:“我还希望今天殿下在这里给我做个保证,云宴清其人,终身不可入阁,不可封爵,官不可过五品。若当今万岁非要擢升,来日你登了大宝,也一定要把他贬回去!” 太子听了非常惊讶不解,锁着眉着思考了好一会,才问:“你和他有仇?” “无仇。” “有怨?” “也没有。” “那我就不懂了。为官一世,哪个不想登殿入阁,位极人臣,听你说这些,那得是有大仇大恨的样子,既然你们无仇无怨,为什么要绝他后路?” 叶寻道:“因为他德行有亏,不算个良人,这种人来日若掌了大权,于国于民,都是有害。” 太子更加疑惑不解了,“既然他不是好人,你还上赶着求娶人家的女儿?” “他女儿是他女儿,他是他,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太子抱着对朋友的关心,正色道,“如果云宴清的女儿知道了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怕是恨你恨得要死,你们来日夫妻还有得做?她不在枕头下面放刀子就算好的了。” “放心。”叶寻胸有成竹,笑道:“她不会,她若知道了还会夸奖我做得好。” 他越是淡定,太子越发的摸不着头脑,心中不免对这个云家六小姐起了诸多好奇。 “叶寻,我知道你向来说话做事总是特立独行,但这件事,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你就别瞎捉摸了,总之答应我就是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太子无奈道:“你既然说了,我也只好照办,反正他也不是我的老丈人。” 叶寻伸出手掌来,瞧了一眼太子。 太子见与他久来默契,知道他这是要与自己击掌立誓。看来叶寻不是说说玩的,而很是看重此事,只好依他。 两人击掌而誓,就在此处定了云宴清终生。 太子心里忍不住的想,那云大人也真是倒霉,不知插错了哪柱香,竟遇到这样一个贤婿,赔了女儿不说,还折了今后的仕途。 第107章 卿本佳人 平静的夜里,窗子被一阵莫名而来的风吹开了半扇。 管家叶福小心翼翼关上窗子,转过身来向守在门外的东宫侍卫问:“里面像是没动静了。” 侍卫甲凭空听了一下,点头小声道:“太子和叶候从中午喝到现在,可能都醉倒了。” 叶福试探着问:“那要不要进去照顾一下?” 侍卫乙犯难道:“可是太子有令在先,与叶候商谈秘事,非传不得进内。” 叶福忙辩解:“我知道太子有令,但如果两个人都睡着了还怎么传人,难不成由着两位主子睡到天明,万一着凉生病了呢?” 侍卫丙反问:“万一没睡着呢,两位主子要是在说悄悄话呢,我们擅自进入,岂非死罪。” 叶福道:“睡没睡,总得进去看看才知道。” 侍卫丁道:“你不怕死你进去看。”说完两列人齐刷刷让出路来。 事关自身,叶福就怯了,他袖手在阶前站住,不敢往前。 太子睡没睡就像薛定谔的猫,不推门进去谁也不能保证。 “可万一明天着了凉,若是追究起来,那该如何是好呢?” “我们当兵的只管听命,还是叶管家你拿主意罢……” 他们大概一晚上也做不出个决定来。 ——屋子里面,四团雾气定住法身。 一红一蓝一白一紫,四个穿着颜色分明的姑娘现出身形来。 她们伏在门后听着门外的讨论,听了半晌,穿白衣裳的那个姑娘有点不解,小声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命令,得亏咱们不是杀手,若不然下命令的人死在屋里了,外面的人岂不是永远也没法进来了。” 蓝衣姑娘说:“下这命令人可能是个傻缺。” 紫衣姑娘则是有点紧张的样子,侧头问:“他们商量了那么久,到底会不会进来?” 三个姑娘都把目光瞧向那个穿白衣的姑娘,似乎在等她决断。 白衣姑娘微微想了想,说:“呃……我感觉可能会进来。” 剩下三个姑娘俱都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小白的感觉从来没对过,你觉得会进来,那一定不会进来。” 白衣姑娘不服气地哼她们了一声,众人笑笑,红衣姑娘边招呼大家往内室走边道:“赶紧赶紧,把握好机会。” 四人足不沾尘,飘挪如烟,悄无声息地来至内室。 只见屋内醉倒两人,太子梁洵伏在桌子上,镇北候叶寻则斜靠在矮榻上。 他们醉得很深。 蓝衣姑娘走到榻前,鼓了一口风吹开叶寻额头的乱发,掐腰道:“这个家伙晚上总是不在家里睡觉,简直是个夜猫子。碰见一次真不容易。” 小白猜道:“他会不会是个飞贼啊,晚上不睡觉是为了偷东西去。” 小红驳道:“他可是位候爷!” 小蓝站到小白一队,道:“说不好,没准也是个冒充的,之前那个家主还是的洗马的呢,不也当了几十年王爷。” “旁边这个是谁?”小白问。 小红皱眉答,“这个人,应该就是当今大梁国的太子,外面那群守卫就是他带来的。” 小白讶然道:“那他不是比候爷的官还要大,我们入他的梦岂不更好。” “他虽然官大,但不是这家的主人啊。”小红瞧着他,眼中平白带了些许忿忿,“听说,他不是当今皇帝的子嗣,而是世宗梁显那一支的后人,咱们决不求梁显的后人。” 四人马上统一了意见,怨愤地看了太子一眼,都离他远了两步。 转过来,又一齐聚拢在叶寻近处,四张脸近在咫尺齐刷刷看着他。 “他睡得好沉,真是个入梦的好机会。” “瞧,他眉头皱着呢。” 小白伸出根手指抚在他额头上,但她只是一缕魂,心有余力不及。 “他做那么大官,住这么大房子,还有烦心事么?” “皇上都有烦心事,更何况他。” “他长得挺英俊的,得是所有的家主里最好看得一个了?” “之前那个小陵王比他就不差,他顶多排第二。” “对啊,我都快把小陵王给忘了,他死了多久了。” “得有一百多年了,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一百一十三年。”小白悠悠道,“我记得清呢。” “是呢,小白当然记得清,小陵王可是她的初恋。” “我说过了不是,你再说别怪我不客气。” “就是。” “不是。” “就是” …… “喂喂喂!”小红叫停道,“够了你们,忘记咱们是来干嘛的了,再聊下去天都亮了。” 四人忙都坐定,一脸正经的开始聊正事。 小红首先道:“昨日入梦小试,大家觉得这位家主是个怎样的人?” 小蓝道:“时间太短,还未见真章呢,我只是觉得他年纪不大,也没什么威严,不像是能干大事的人。” 小白道:“我倒觉得他虽居高位,但平易近人,是个能说进去话的人。” 小红点头赞成:“我也这样觉得。再说他如果没什么本事,也不会少年封候。” 小白问:“那这回咱们用什么法子呢,美人计?苦肉计?还是直接来硬的,恐吓他。” 小红微一思忖,道:“听说他是个将军,胆子一定很大,恐怕吓不到他。再者疆场之人,杀伐决断心硬如铁,苦肉计对他怕是也不起作用。” 小蓝道:“还是用美人计,他如今还没有家室,这个最好不过。” 她说完,三人把目光瞧向小紫。 小紫自进了房间,一直看着叶寻,似乎一直情绪不高,这时被大家瞧着,一阵手脚无措,凝眉道:“又,又是我么?” “谁让你长得最好看。” 小紫痴眼打量着熟睡的叶寻,良久不回大家的话。 大家都问:“怎么了小紫?” “我觉得……”她像是在用力的思考着要说的话,“我觉得咱们好没意思,都这么久了,还这样自欺欺人。这府中历经了那么多主人,有王爷,有公主,有太子,甚至还有太上皇,哪一个能帮上咱们了?凭他一个小小的候爷,更加不可能了。” “又来了又来了。”小蓝叹气道,“每次计划还没开始呢,你就先说一堆丧气话,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们又不是没试过。”小紫软软依偎在榻上,“一场欢喜一场空,我都累了。” 小红问:“那依你之见呢?” “我想……”她小声说,“我想,我们还是等,华山都有被劈开的时候,少阳殿也总有倒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咱们就自由了。” 小红苦笑道:“要等多久?难道你不见昊京几朝古都,朝代换了多少次,皇帝死了多少个,可朱雀门的城墙依然在那儿立着。立了一千多年了,如果少阳殿像它一直不倒,难道我们也要被困在这儿千年万年吗?” 小蓝也说:“咱们都不说过了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但做努力,成不成的,指当是玩了,总比甘坐困受之苦要好一些。” 小白又说:“小紫,你是不是觉得让你用美人计委屈了,实在不行换我来……” 小红打断小白,道:“你还是省省,别人没动心呢,你自己先走心了,也不知谁对谁用计。” 小紫长长叹了口气,大家问她:“你又怎么了?” 她神情凄恻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她指着叶寻,眼睛扑闪如星,“他长得好像我生前认识的一个故人。我认识的那人,也是个将军。如今他已经不知道几世为人,而我还在这儿做鬼,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那不是正好……”小白刮了下她的鼻子,“给你个旧梦重温的机会。” 大家都被她说的这句话逗笑了,小紫一时没忍了也笑了声,推了她一把,嗔道:“我都不认识他,有什么好重温。” 小红看着叶寻,似乎想到了什么,说:“也许小紫说得对,美人计不用也罢。能中美人计的男人,要么定力不足,要不胆力欠缺,又怎么能托付这样天大的事?” 三人均问她:“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红说:“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告诉他,求他……” 小蓝不赞成道:“你忘了七十年前的寿昌公主吗,我们本以为大家都是女子,多少会感念体恤一些,便实言相告,跪着求央于她,她是怎么做的?” 小白叹气道:“她请人做了场大法会,府中全是法阵符篆,害咱们蛰伏石间三年不能露头。” 小红指着叶寻说:“他或许不一样呢。” “他难道多一个头吗?”小蓝反问,“要我说,人都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他妹妹,正巧他妹妹梦中有缺漏之处,又正巧咱们探寻到了这个秘密,这简直就是上天给咱们的机会,如果来以此要挟他,八成能行。这个办法你们又不听,多这些个烦恼。” 小红正色说:“咱们说过了,绝不害人。”小白和小紫也都点头应声。 小蓝委屈道:“这都是事实,又不是咱们做下的恶,怎么能是害人,那日若不是我们几个挡住了她的梦魇,那些事情她可就想起来了。” 小红道:“那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咱们以后别去招惹她了……”顿了顿,又说,“正是因为他妹妹的事情,我才觉得这位候爷是个有担当的人,你们也看到了,他连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孤女都肯这样帮助,说不定也会帮咱们一把呢。” 几人一时陷入了沉默,谁也拿不定主意,隔了一会子,小红有些急了,独自站到一边,道:“我想了,就是明着跟他讲,他不答应就算了。” 小蓝道:“即便认准他是个好人,也不能一步把路走死。依我看,还是要循序渐近,再试探一次他的脾气秉性,慢慢感化他,等时机成熟了,再求他不迟。” “我赞成小蓝说的。”小白边说边站到小蓝那边,“反正咱们也等了一百多年了,不急这一时。” 小紫也默默地站了过去,并向小红伸过手去,说:“那就再试一次罢……” 三人向小红伸出手。 她不情愿递过手来,身子软绵绵地被三个人拽过去了。 四人牵手一起,最后确定了下彼此眼神。 “让我们来给他织个好梦……” “给他下点猛药……” 光影一闪,摄入叶寻眉心之处。 第108章 衔石筑梦 ‘咕咚,咕咚……’ 像是墙倒的声音。 叶寻被这声音吵到,伸了个懒腰从熟睡中醒来。 咕咚咕咚的声音依然不绝,似乎是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渐渐的,大地似乎微微颤动,窗棱也被震得格格作响。 叶寻揉醒睡眼,几步揭帘而出,推开屋门。刚打开门又是咕咚一声,这次声音格外的响,简直振聋发聩!就在他的眼前,一个巨大的石球从天而降,落在门前的广场上,那石球比磨盘还要大,落在地上砸的石屑纷飞,大地发颤。 叶寻惊立当场,缓缓抬头往上看去。 只见天空之上,黑压压的石球像雨滴一般,纷纷坠落下来。它们有的碗一样大,有的石磨般大,更有甚者,如三足巨鼎那样大。每一个石球落到地上,便是一记天雷地火,发出地动山摇的骇人碰撞。 天塌了?! 刹那之间,一个石球砸来,他急忙回神,迅捷的连奔几步,躲开致命一击,刚刚他立身之地,登时砸出一个大坑来。 太子…… 他猛然想到,太子还在屋里,急忙朝广场中那些仓皇奔逃的侍卫大喊:“快救太子,太子还在房中。” 几个侍卫跪在他跟前,哭丧着脸道:“太子不曾亲传,我等不敢入内。” 叶寻气得大骂:“混账!” 一脚把他们踢开,返身往要进屋里救太子,就在此时,一个大如小山般的石头落在了房子上面,轰隆一声巨响,房子瞬间被砸成了渣,叶寻被巨大的气浪震出几丈余,起身看见,房子一击之下已经夷为了平地。 他见到眼前这副景象,简直不敢相信,一时惊得头晕眼花,奔上前,拼命的捡拾残木断石,边拾边嘶扯着嗓音喊:“太子,梁洵,梁洵……” 叶福上来拉他,哭道:“候爷,救不了太子了……” 这时候,他又猛然想起了可樱来!可樱,她在哪儿? 看了眼身下狼藉,太子救不成了,他想。 但可樱或许还有得救。 一咬牙,拔腿便往后园的冷露轩跑去。一路之上,乱石飞滚,处处房倒屋塌,声声奔嚎惨叫,听来惨厉骇人。 曾经奢华盛极的诚王府,在石雨之下,须臾之间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真是天如覆斗,人如蝼蚁。 石雨不尽不休,一记又一记的砸落到地上,每一步都或许是死地,叶寻索性也不看不躲了,只管大步往前跑。途中截住两个家仆问可樱的所在,都是说不知道。 叶寻气得只发恨,恨候府为什么这么大。 眼前的亭台楼阁几乎无一幸存,顷刻间都成了断壁残垣,石头落在小湖里,撞的激水四溅,他想抄个近路跑上小湖的曲廊,一块石头就把前路砸断了,他被甩进了湖中,呛了好几口水,身旁石落不停,将他颠来弹去,就像油锅里的一枚豆子。 好容易爬上岸,连滚带爬跑到了别园,所幸冷露轩虽被砸了不少窟窿,但还没有倒下,他冒着随时塌房的危险还跑进去,喊着可樱的名字,在迷宫似的房子里转了个遍,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可樱……可樱!” 他发疯了一般,边跑边喊,偌大的候府,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是全被砸死了吗? 尘烟四合之中,他乱冲乱撞的跑到了殿前的演武场,抄起架子上的一架长枪来,站在高处,以枪指天,疯了一样狂怒大吼,嘶声咆哮! 如果他能站得足够高,他要把枪捅到天上去,看看是谁落下了这个灾祸。 就当他彻底进入癫狂之时,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呃啊……” “是谁?可樱,是你吗吗?” 叶寻急忙跳下高处,循声找去,拨开烟尘,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不是可樱,而是一个身穿紫衣的女孩。 让他触目惊心的是,女孩的下半身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许是落下以后滚到她身上的,所以她一时还没有断气。 那女孩看到叶寻,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伸手哭着说:“候爷,求你救救我。” 叶寻忙到跟前,握起她的手道:“你别怕,等着我这就救你。”站起身,看了眼她身上的石头,这石头很大,几乎和他一般高,重量更是难以估测。他脑子乱得很,也不管石头多大,足下抵力,心下发狠,用尽平生之力去推石头,直推得青筋毕现,骨头发疼,石头才将将动了一点点,可稍一回力,回头又回了原状。 这一回力不要紧,石下的女孩顿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 叶寻好似感同身受,又是愧疚又是伤心,连连抱歉说:“是我不小心,我再用大些力气……” 紫衣女孩虚声道:“候爷,不行了,这石头太重,你推不动的。” “我推得动。我力气很大。”他口气坚定的说,但手指发抖,虽抵在石头上,却再不敢轻易去推了。 事到临头,他只恨自己没有搬山之力举鼎之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石头下的姑娘受罪。 “候爷,我求求你……”她气息很弱,叶寻跪在她跟前,把耳朵凑近,她死死抓住叶寻的手,“你去找把刀来,把我的腿砍下来,那样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叶寻听了骇然不已,看了看她被压的地方,用力摇头:“不行,石头压得太深了,这样会没命的。” “候爷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女孩问,她把叶寻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哭道:“我宁愿剩下半条命逃出去,也不想被永远压在石头下面,求候爷帮帮我,生死由命,我都不后悔。” 这真是万难的抉择。 叶寻想,她说得对,如果任她这样压着,就必死无疑了,如果断肢求生,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尚有这等魄力,自己久在疆场,见惯了血雨腥风,怎么反倒不敢了? “好……我帮你。”叶寻下了决心。 他就近取过一把大刀来,看了一眼刀刃,上面毫光森然,让人不由的阵阵脊寒。 他走到跟前,把长袍脱下来,撕开两张布条,说了一声得罪,将布条用力绑在女孩的腿上。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反倒心平气和了些,任耳旁石雨呼啸声声如炸如雷,他全一概不理,一边仔细绑着布条,一边柔声对女孩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等我救下你来……我好把你送回家去。” “回家……名字……”她喃喃念着,“候爷,我姓顾,叫顾小韩,已经好久没人问过我的名字了,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这个名字,让叶寻心里升起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冥冥中,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无数遍。 “好,小韩,你的名字真好听。” “你知道吗?”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他也是个将军。” “是吗,他在哪儿呢。”叶寻顺着她问。 她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他去了边塞,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第109章 梦醒时分 一切准备好,叶寻拿起刀来,双眼血红,心像是被塞住一样,几乎已经不在跳动了。 “小寒,你忍一下,等我救你出来,你就可以去见他了……” 她轻声嗯了下,闭上眼睛,乖乖地把半张脸贴进了土里,像是睡着了一样。 叶寻生怕自己后悔,为了抵抗全身剧烈的颤抖,必须用两只手才握紧刀,然后,他大喊一声,挥刀而下! 在刀触到她的那一刻,叶寻便后悔了,抑或许是在刀落下的时候,他便后悔了……鲜血四溅,灼痛了他的眼,但他没空伤怀,第一时间用袍子包住了她的伤处,一遍一遍的喊着她的名字。 但是她再也睁不开眼了。 叶寻喊了好久,终于意识到她不可能再醒过来,顿时崩溃,挥起刀来,朝着那石头一阵乱砍,弄得手上脸上全是伤口。 此时此刻,他只求着哪一块石头掉在自己头上,把自己砸得粉身碎骨才好。可那些石头却纷纷像是长了眼睛,全都避开了他。 他发疯了一般跑出候府,偌大的昊京城,不见一个活人,只有天石滚滚,仿佛要将九州掩埋。 “可樱……我来救你了……”他踉跄着穿过大街,嗓子出血了,仍在哑着喊。 “师傅……”他想到了云绦,“师傅,你在哪儿,来帮帮我……” “姐姐……姐姐……姐姐……” 懵懵懂懂之间,叶寻忽然看到前面走过来一个人,由远及近,渐渐清晰,竟然是他遍寻不见的可樱。她一声一声的叫着他哥哥,叶寻使劲晃了晃头,猛地睁了眼! 然后他便看见,一屋子的人守在他的身旁,有酣睡的太子,太子的侍卫,管家叶福,几个丫鬟,还有一脸焦急的可樱。 可樱……他一把把可樱揽进怀里,闭上眼睛喘气如牛。 可樱本来还要问,却觉他全身水洗一般全都被汗浸湿了,又觉他心跳如擂,几乎都要挣出胸腔来似的,她便一句也不说了,任他抱在怀里一动不敢动。 好一会,管家叶福赔着小心问:“候爷,您刚刚做恶梦了?” 叶寻这才松开可樱,挥了下手,疲惫地说:“把太子扶去别院安歇,你们都下去。”诸人听命,扶着太子出去了。 等人都走完了,可樱才担心地问:“哥,你刚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他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我梦见你走丢了,唉,乱想。” 可樱不知说什么好,又是难过又是心疼,掏出手帕帮他擦了擦汗。 叶寻神思似乎仍没有完全恢复,像是魂儿有一部分还留在了刚刚那场梦里。 他觉得全身无力至极,甚至说话都提不起中气来,随手从旁边扯了件氅衣,缩着身子倒在了榻上,无力道:“可樱,你也回去,我累了。” 他听到可樱像是应了一声,其他再说什么便没再听清了,接下来他便睡着了。 这一场觉睡得既踏实又舒服,一直睡到天亮才醒。眼还没睁开,只觉得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展眼一看,原来是可樱的手。她半倚半靠在旁边,惺忪眼睛半睁半解的看着叶寻。 “你一晚上都在这儿吗?”叶寻惊得坐起来。 她答:“是啊,我怕你再做恶梦。”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眯眯地说:“我虽然是梦里走丢了,但你毕竟找我累得,我也得报恩不是。” 叶寻一觉睡醒,精神大好,虽然昨夜梦中之事犹在心中挥之不去,但眼下他只剩下了好奇,没有了愧疚感。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昨天梦醒失态,吓到可樱,瞧她今天这样跟自己开玩笑,想来无事萦心,便也笑说:“惭愧啊,今天我醒了才想明白,昨晚梦里走丢的可能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反倒是你找到的我。” “是吗?”她一脸新奇地说,“我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对啊,你本事可大了。”他一脸柔情道。 “那既然我帮了你……”她仰起脸来,笑着问:“你打算怎么谢我?” 叶寻听她话里有话,怔了一下,问:“你想要什么?” 她老实的说:“我想出府玩,行不行?” 自从叶寻住进候府来,特地嘱咐管家要看好可樱,除了上一次去云府外,尽量不让她出门。一来是,昊京往来人多,他怕可樱遇到之前的故人。再来就是,他在朝廷上尚有政敌,也怕他们对可樱下手。 “这候府还不够大啊,你逛遍了吗?” “这府里不好玩。”她说,“你天天不知道在忙什么,云姐姐更是连面都见不着,我都快闷死了。” “这样。”叶寻想了想说,“昨天皇上让我去督建万佛寺和功德林,等我出门的时候,都带着你行不行?” 可樱似乎怏怏不乐,“好……” 正说着话,叶福拿着厚厚一叠贴子进了屋,对叶寻道:“候爷,北军十三营的将军们送来贺贴,说是人在军中不能亲至,但礼物都早早送来了。” 叶寻一脸不解:“什么贺贴?” 叶福比他还感到纳罕,道:“候爷忘了不成,定的今儿十五,京中的大人们都要来府中恭贺迁府之喜啊。” 叶寻这么恍然想起,他当时甩手掌柜似的将事宜全推给了叶福,近来日夜颠倒,诸事不断,他早抛在脑后了。 “我差点忘了。”他自嘲笑了笑,道,“这几天太忙了,我都过糊涂了。” 叶福陪笑,心里却想,这候爷天天不见干什么正事,动不动就睡到日上三竿,鬼知道他有什么可忙的。 嘴上说:“候爷小姐赶紧收拾下,待会可能就有客人登门了。” 叶寻答应着,一边对可樱说:“你瞧,你正嫌无聊,今天便有得热闹了,快回去收拾收拾。” 等可樱走了,他打断正在报贴子的叶福,说:“叶管家,你帮我去办件事。” 叶福见他一脸认真,停下手里的工作,“候爷吩咐。” “你去找府里的老人问问,这府里以前,有没有一个叫顾小韩的姑娘。” “候爷,一会儿我还要去花厅和厨房看看,戏班也要等着去安排……你看,这事儿很要紧吗?” “很要紧,你最好现在就去给我打听下。” 叶福只得遵命退下。 叶寻刚坐下来准备喝口茶,忽又想到,云绦和他约定好的昨天晚上要来,她怎么没来? 第110章 开府宴 叶寻收拾了穿戴,站到大门外迎接今日到场的宾客。 可迎了一阵子,觉得好不自在。这些来人虽然各个笑脸盈盈,热情殷切,但好些人,别说熟络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假笑笑得脸都疼。他干脆借口不舒服,把迎客的活丢给了二管家,跑到府里面去偷闲。 宴席设在候府后园的湖旁。 临波一处水榭深入湖中数丈,连着几个风格不一的小亭子,亭子左右,又有一道道长长的曲廊,接向湖心小筑,湖心小筑里,坐着各府女眷。 在水榭岸边,向花园处接着一个花厅,花厅四下通透,轻纱作帐,今日宴会的主客便设在此处。 此时花厅的主桌上已经落坐了几个贵客:太子梁洵是昨天晚上就留宿府中,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太师两个尚书两个将军,另外,还有齐国公苏伯仪也在座上。 叶寻一看到苏伯仪在场,第一时间想到了城外遇到的苏子宣。不由得神经紧张。 他连忙四下张望,找了一遍没有瞧见苏子宣,才稍稍安心。 为防在场有以前认识可樱的人,他早早的便让可樱去了湖心小筑里陪同女眷。还不放心,又让人在曲廊上挂了些帐幔,挡住这一群男客。 其实这场开府宴也本来也不准备办的,要不是太子一直劝他,说他得了这京城独一份的宅子,不让群臣来坐坐,会把朝堂上的同僚全都得罪遍的。 叶寻也想,他不求与群臣交好,但愿不四处交恶,所以才走个过场。 但愿不要节外生枝。 叶寻与首桌的几位贵客落座一起,大家寒暄几句,不免商业互吹了一番,彼此聊得还算愉快。 大家由衷地品评了下候府的景致,个个都是打心眼里赞叹,兵部尚书说:“昊京盛景一石,候府当占八千。”吏部天官也道:“人说江南绮丽无数,恐怕不也及此间。”苏伯仪道:“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候府的这眼天赐温泉,连太宗皇帝当年都说,温泉梦里千年过,世上才是一指间。” 说起温泉来,叶寻不觉得有什么骄傲,反而只觉难堪,便讪讪一笑,并不答话。 太子笑道:“齐国公若有此意,直接跟叶寻讲便是,他可不像昔日的诚王那样小家子气。”说完看了看叶寻。 叶寻不置可否,喝茶掩饰。 太子以为他默认许可,直接喧宾夺主,大方地说道:“国公若有空,随时都可以来。”又对在场大家说,“大家若肯赏脸,都可以来府上来泡温泉。” 叶寻心中冷笑,暗想,泡个锤子,那温泉阁早让我给封了。 太子有意借他这便招徕群臣,但他却不想凑那个热闹。心想着等没人的时候跟太子阐明此事,当下面上只是笑笑不答。 众人正因温泉阁之事向叶寻一阵起哄,,就在这时,门子传报,建王登府,现场一下子转了气氛。 建王到哪里都穿着一身轻装狩衣,像是刚从猎场回来。 不过好在他这次没有骑着马进来,见叶寻起身相迎,将他按在座位上,笑道:“我碰巧从你门口路过,看到热闹就进来了,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叶候还请见谅。” 叶寻道:“建王公务繁忙,能来就是大礼了。” 一旁的尚书大人恭维道:“听闻建王晚上都要睡在军营中,还是叶候的面子大,能移动建王大驾。” 建王落了座,朝太子拱了拱手,却不拿正眼瞧他,叹气道:“每日打理军事,确实很忙,比不得某些人安坐家中啊。” 太子微微笑道:“建王说得是,领兵作战之事建王当称冠勇,本宫自愧不如。本宫还是比较适合坐在庙堂之中。” 建王搓了下鼻子,起身对临坐的吏部天官说:“王尚书,咱们换换坐位,这边有股酸腐臭味我受不了。” 一时间,桌上无人敢添话,临近几桌的人,也都低着头装作听不见。 花厅里静得不像在开宴席,叶寻正想着说点什么来打打圆场,这时门子又跑进来,有些迟疑道:“禀候爷,门外有位云公子求见,他说是您昔日好友,但他没有贴子。” 叶寻正为太子建王之事头大,疑惑道:“什么云公子……” 忽而想到什么,火烧屁股一样窜了起来,舍下一厅的客人,忙往门外跑去。 众人见他这样失态,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哪个云府,谁家公子?” 大家把目光朝太子看去,都知道他和太子关系最好,无话不谈,心想他肯定知道来者何人。 太子也皱起眉头来,他并不曾听叶寻说起过什么云公子。难道是他眉山故友?大概如此。 …… 叶寻一溜小跑出了大门,只见云绦倚在石狮子上,正在抠狮子的牙。 她穿着一袭墨色长衫,一头黑发碧冠绾起,腰下环佩叮当,手中一把折扇,一身男儿打扮。 叶寻忙把她拉到一边,一脸莫名其妙道:“师傅,你这是要干嘛?” 云绦好不讶异,“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你也认得我?” “哈,除非我是瞎子。” 云绦仍感到不可思议,“可能是咱们俩太熟了,换别人一定认不出来。”她自我安慰道。 叶寻闪开她一步,自上到下评量道:“你瞧你,个子这么矮,肩膀这么窄,小腰这么细,胸却这么拽。谁能瞧不出来?” 她狠狠踢了他的腿一下,“流氓。” 叶寻边揉腿边问:“你这样打扮,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我听说你家里要办大宴,专门换了这一身来凑热闹吃大餐的。” 叶寻恨不得拿头去撞石狮子,“如果别人把你认出来怎么办?” “不会的,我尽量少说多吃,我出来一趟多不容易啊,你别再废话了。”她一边说,一边不请自入往府里走。 叶寻无可奈何只得听天由命,与她并肩而进,问:“云宴清怎么肯准你这千金小姐出府了?” “我现在在云家地位陡升,说一不二。”她得意的说,脚下步伐都有些飘了,又说:“你不是说过了十五再去求亲吗,怎么提前了,昨天我爹突然提起,吓我一跳。” “昨天上朝正好想起来了,就顺便一提。”想到云宴清,又不禁为她紧张道,“云宴清今天也来了吗?” “没有啊,你没给我们府发请帖,你没请他,他好像还挺生气的。” 第111章 落湖 叶寻不以为意道:“可能是他官太小了,这都是我们家管家发的贴。” 他是从心底里看不清云宴清的。 叶寻心里念念不忘的是昨天晚上的事,问她:“师傅,你昨晚怎么没有来?” “我来了啊。”她一如平常的说,“我想叫你来着,可你身边一直有人。” 叶寻自恼道:“我喝酒喝多了,对了师傅,我做了一个特别可怕的梦……” “先别说梦的事了。”云绦打断他说,“你昨天犯了个错你知道吗?” “我犯什么错了?” “你在梦里瞎叫唤,除了喊我,还喊什么小寒小寒,可樱可樱,最后你又喊一直喊姐姐,可樱进去时正巧都听见了,她肯定会觉得奇怪啊。” 叶寻诧异万分,道:“那为什么我醒来后她只字未提啊。” 云绦摇摇头:“但愿她没听进心里去,不过以后她若是问起,你可一定要先编好的理由才行。” 叶寻深以为然,点头应下,还想再说什么时,云绦嘘声叫停了他。 原来两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花厅。 花厅里的众人看见一个身量瘦小的公子先一步迈进厅内,落他一步的镇北候在后面一直低头跟他说话,模样甚是熟络,想来两人关系匪浅,这公子的身份也不简单。 众人碍着叶寻的面子,纷纷起身相迎,太子微一打量,道:“叶寻,这位是?” “我来给大家引见……”他抢在云绦即兴表演之前介绍道,“这是我以前在眉山的同窗好友,她叫云……云小六。” 云绦抬头瞪了他一眼,但木已成舟,她也没法争嘴。 “小六,这是太子,这是建王,这是……” 云绦一一见过,她只是微微点头,连个手礼也没有。 一屋子人均想,这人好大的架子,连太子和建王也似乎不放在眼里。 而作为主人的镇北候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妥,不但浑不在意,还一边主动为他拉椅子,为他在主座腾出一席之地。 叶寻素来行事就有些特立独行,在那些殿堂老臣眼里不免有放纵不羁,轻世傲物之嫌,如今见了他这朋友,两相比较,才知昔日的镇北候是那么知书达礼。 太子素来与叶寻交好,自想不能慢待了叶寻的朋友,笑道:“眉山真是钟灵之地,既有叶寻这样孔武雄才,也有云公子这般清秀的俊才。” 云绦却道:“眉山也有不少歪瓜裂枣,只是太子没见过而已。” 太子被她一句噎的措手不及,旁边笑坏了建王,他亲自帮云绦斟了杯酒,问道:“云公子现在哪里高就?” “我啊,四海为家。” “何不在昊京谋个立足之地。如果叶候这里留不住你,可以到我的王府去。” 云绦摇头说:“不了,咱们又不熟。” 建王刚要说话,叶寻先道:“我这位朋友游历惯了,哪儿也待不住,她吃完这顿饭就要走了,是小六?” 她笑着点了下头,暗里脚下狠踩了他一下。 大家见云绦说话毫不客气,太子建王的面子都不给,而身为主人的叶寻也不加以指正,便不敢再轻易跟她搭话,怕被她怼回来丢了面子。一会儿宾客座满,酒菜上来。众人开始讨论朝堂天下诸事来,云绦听不懂也懒得掺话,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美味佳肴上。旁边叶寻一直和她搭话,两人时而悄声讲些什么,别人听不清,他们却聊得热络,一时聊到什么开心的,便旁若无人的咯咯发笑。 一会儿戏班子开了锣,花厅更加热闹起来。云绦一来嫌烦闹,二也是吃饱了,便起身离了席,跑到曲廊上去了。叶寻同样不谙此道,听了一阵,趁其他人不注意,也悄悄撤出身来。 曲廊的一端接着一座藤桥,桥虽不长,却独有一番趣致。云绦站在桥心左右悠荡,叶寻端着一碟精巧的点心走过来。 他就地盘坐在桥头,边吃边说:“怎么样,这儿白天是不是比晚上漂亮多了。” 云绦走过来吃点心,纳闷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排行第六,你是不是又去扒我们家墙头偷听了?” 叶寻笑笑不答,却说:“师傅,正好这会有空,我得好好跟你讲讲我昨天梦里的事情。” “什么事?” 叶寻便将昨天梦里的事情从头到尾跟她讲了一遍,说:“如果像师傅说的那样,她们托梦是想有事求助于我,可这样折腾我又算什么?” 云绦思量一下,说:“可能是她们所托事重,想考验一下你是不是可以托付的人。” “也就是说她们可能还会来?”叶寻心有余悸道,“我还真有点害怕了。” 云绦蹙眉道,“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昨天晚上挺累的,睡一觉就没事了。” 云绦凑过来,两根手指打开叶寻的眼睛,两人的眼睛近在三寸,说:“那是因为阴魂入梦,伤散了你的阳气,一次两次无妨,如果长此以往,身体再好的人也难免会得场大病。不过等闲小鬼想要入梦很难,即便入梦,也只会主人的梦境自恰,而像是你刚才描述的那番景象,应该是专门织造出来的,看来,是我之前小瞧了她们。” 叶寻被她说得有点害慌了,“那应该怎么办啊。” “也不能由着她们胡来。”云绦吃了口酥,在叶寻身上擦了擦手,愤愤说:“之前忙着诚王妃的事情没顾上她们,想不到她们竟然欺负到我徒弟头上来了,打狗还要看主人,你放心,我今天晚上就来会会她们。” 叶寻开始还心存感激,可听到后来那句,把刚要说的感激话统统咽了下去,随便把剩下的两块点心一口吃了。 “对了,可樱呢,怎么没看见她。”云绦问。 “哦,她在湖心亭陪各府来的女眷呢。”叶寻遥指湖心。 就在他指的时候,远远的湖心小筑那些传来一阵尖叫声,亭上人头攒动,慌成一片,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叶寻与云绦对视一眼,同时拔腿往湖心亭飞奔而去,转过曲曲绕绕的曲廊,一个小丫鬟正急急的过来,云绦扶住她问:“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惊慌答道:“有人,有人掉到湖里去了。” 第112章 圣旨 须臾之间,叶寻便奔至湖心小筑。 一堆人正挤在临水的栏杆往下张望,叶寻扒开人群到前面,可樱一看瞧见了他,急得手足无措说:“哥,齐国公夫人落水了。” 叶寻瞧湖水已然澄净无波,登时便暗道不好,回头嘱咐道:“快去叫人来救。” 说完也不顾自己水性不深,一头跃入了湖中。 湖水并不像上面看起来那样清澈,一入水中,便两眼不识,仅看到数尺光影,国公夫人又在哪里? 他知道机会渺茫,但如果自己找到不国公夫人,那亭上都是女眷,等到其他人赶到时,国公夫人肯定凶多吉少了。于是明知力有不逮,仍然拼着一口气继续寻找。 不期然,一颗茂盛的水草缠住了他的脚,惊慌之下,在水中竟使不出力气挣开。 等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解开了束缚,却也几乎吐尽了最后的气息。一时之间,如锁住喉咙般,窒息难忍,他抱着最后的求生欲登水上潜。游到一半,当他几乎无力再往上时,看见云绦分水游来,她像条鱼一样在水中轻舞旋转,一手拉住他,几下便将他拉到水面。 两人在众人帮助下爬上小亭,此时齐国公夫人已先于他被救一上来,亭子里挤满了人,一边围着齐国公夫人,一群人围着叶寻问是否安好,叶寻本来是要救人,结果成了被救,不禁有些惭愧,咳了几口水,忙问:“国公夫人怎么样了?” 可樱紧张的说不出话来,拉着他手又红了眼,太子此时已经到了亭中,告诉他道:“国公夫人尚存气息,已经去请太医了。” 又责怪道:“你明明水性不佳,怎么这样冒险,要不是方才云公子出手及时,你险时丢了性命。” 在他旁边的建王看了眼云绦,道:“真是要多谢云公子,足下真人不露相,出手之间就连救下两个人,小王实在佩服。” 可樱刚才吓坏了,这时才注意旁边一身湿透的云绦,自是万分感激,刚喊了声‘云公子’,便对视上了云绦的眼睛,一眼就认出了她,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朝可樱眨了下眼,单手捧住可可樱的脸,笑说:“我和叶寻多年的朋友,这点小事还用言谢吗。” 一旁的人见了都想,这位候爷的朋友当真胆大轻佻,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吃候爷妹妹的豆腐,而候爷妹妹居然任由他染指也不反抗。 这时旁边一阵喧嚷,有人喊道,‘夫人醒了’,大家都凑过去看,国公夫人果然缓过一口气来。 一伙人抬着她出了湖心小筑,齐国公苏伯仪正在水榭等候。他年纪大了些,似乎是受惊过甚,一脸的惨白。看到国公夫人抬过来,腿下灌了铅样竟一步迈不动。 叶寻更觉愧疚,连连致歉,“是我安排不周,差点铸成大错。” 苏伯仪一语不发,像是丢了神。太子也在一旁打支应道:“夫人已经转醒,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太医稍后就来,齐国公还请宽心。” 他才像是听见了说话,忙道:“让太子挂心了,我还是先带夫人回府调息。”又对叶寻道:“叶候刚才言重了,是拙荆失足,与候爷无干。”边说边唤来家奴,就要备车回府。众人留他不住,太子道:“也好,夫人先回府休息,让太医去国公府看病。” 齐国公这一走,弄得一府的人都没了兴致,戏台上正演到一半,伶人们也不知该不该接着唱了。 反正叶寻是彻底没心情继续下去了。 好端端的吃个宴席,也能生出这么一档子糟心事来。看来这诚王府晦气实在太重,真的不是久留之地。 叶寻想着,等处理完这几桩鬼事,一定要去跟找皇上郑重的聊聊换宅子的事情,就算皇上不答应,自己也要出去找个别院去住。 正想着搬家的事情,门子小跑进来,禀道:“都六宫太监总管驾到。” 大家都是一惊,那是皇上派来人了。 还未出迎,总管太监赵毕已经进厅来,众人见礼,赵毕扫视一眼,笑道:“候府聚宴,怎么大家似乎兴致不高啊。” 太子回道:“公公哪里的话,叶候迁府,大家自然高兴的很。” 赵毕笑道:“那咱家就给叶候再添几喜。”招手唤近跟班,那跟班太监托着圣旨,可让大家摸不着头脑的是,既然是圣旨,不知为何竟摞了三卷。 众人识得此物,当即就准备跪下迎旨,赵毕却道:“皇上说了,今儿是候爷的喜庆日子,就别折腾大伙了,大家坐着吃席,听咱家口传就行了。”他拿起一份圣旨,放在叶寻手上,高声说:“皇上说,叶候攻破琴川大功甚焉,当初叶候急着回眉山省亲,故而大功未及封赏,即日加晋公爵,敕封叶国公。” 其实这在大家看来倒并不多么意外的事情,昔日梁燕五年鏖战,自苦守昊京到转守为攻,直至攻破燕都,小战无数,大二十场场,这十二场大战,其中有七战都是由叶寻的凤台军打下来。尤其当他以孤军进破燕都之时,朝廷便盛传他或许会受到封王之礼。如今得封公爵,实在情理之中。 赵总管又细声道:“叶候……应该是叶国公,这份圣旨皇上早就拟好了,本来是想大朝会的时候宣读,正赶上您迁府之喜,就先送来了。” 叶寻躬身谢过。赵毕把第二份圣旨放在他手上,道:“叶国公之妹兰心慧质,冰雪之姿,皇上有感叶国公少年失怙,兄妹同心,特封嘉禾县主,食邑百户。” 众人纷纷赞贺,叶寻一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招手唤过可樱来,张嘴欲言,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牵过她的手冲她笑了笑。 可樱糊里糊涂的谢过恩,不见多少高兴,倒是在意叶寻那一副看不懂的神情。 这时赵毕又把第三份圣旨拿出来,笑着问:“叶国公猜猜看,这又是什么礼?”又问厅中诸人,“大家都猜猜看,这是什么礼。” 大家都猜不出来。叶寻也懒得猜,他现在就希望这太监总管赶紧把圣旨放下,然后滚蛋。 他不喜欢从一个太监身上闻到脂粉味,更厌恶这家伙还不自知地靠自己这么近。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刚湖心小筑突发落水的事情。 第113章 三命 赵毕卖了会关子,见不得叶寻回应,只得公布,“国公爷,皇上真是为您操碎了心……皇上特命钦天监连日加班,为您寻了个好日子,下个月的二十八,嫁娶入宅,百事皆宜,您与云家的喜事就定在那一天了!” 皇上还真是贴心。叶寻心中苦笑,可惜等不到下月二十八,云府姑娘她就要‘死’了。 也许到那时候,自己也离开昊京了。 他把目光向人群中看去,只见云绦投来会心一笑。 赵公公道:“那日国公爷在朝堂之上说得情真意切,皇上体恤你在外征战多年,也年纪不小了,自然是早办早好。” 他施礼谢道:“请公公代为回话,叶寻多谢我主隆恩。”又与在场众人说:“到时还请诸位再次莅临寒舍。” 一时之间,众人都上前来恭喜他。 一阵围哄后,等他再想找云绦,却早不见了她的身影。 …… 天已经是下午时分,一片阴云遮住了午时的艳阳,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云绦悄悄溜出了候府,一路悠悠逛逛,沿着大街向北慢行,期间哄笑了一个摔倒的小姑娘,买个糖人,却因身上没钱被人训了一顿。 行不多时,到了西城门,她信步而出。 城郊倚着座小山,林间树叶还未脱落,只是全都黄了,映的似乎天空也变成了黄色。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近了,不似之前的那般小心,肆无忌惮地行到了跟前。 “真奇怪,你的好友正有喜事临门,你不去祝贺,反倒一个人悄悄的不告而别。”建王梁欢安坐在马背上,指间转弄着一个糖人,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真奇怪,你一个堂堂王爷,怎么还做跟梢的买卖。”云绦倚在树上,含笑问道。 建王哈哈大笑,道:“这些都不奇怪,最奇怪的是,我大梁国堂堂的神策大将军,竟然和一个女人称兄道弟。” 云绦诧异道:“你看出来了?!” “除非我是瞎子。”他哼笑道。 “我扮得有那么不像吗?” 建王笑道:“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所以纵使衣冠也难掩秀气。” 云绦很是受听这两句话,点头道:“你虽然人坏,不过说得话我倒很爱听。” 建王也不恼,道:“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与叶寻相识五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对待一个人。连太子都不曾。” “所以呢?” “所以我想了一路,就在刚刚,我想通了,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 “哦,那你说说看。” 建王不答,却言左右顾其他道:“三年前,我与叶寻合兵北上时,听传燕国湘郡太守有两个女儿,长得国色天香,容貌绝世,号称湘灵双壁。后来我们攻破湘郡,我将两人捉来一看,果然都是倾城之色,天下少有。我有成人之美之意,又知叶寻年少无家,便将姐姐留下,把妹妹送给叶寻。谁想他竟不解风情,把美人送给了他手下一名百夫长做老婆。我前去质问他,为何暴殄天物。他却说,他不喜欢那种病怏怏的闺中秀女,哪怕长得再漂亮他只觉得麻烦,但是……” 云绦不解问:“但是什么?” 建王接着说:“就在日前,他居然金殿请恩,要皇上赐婚,要娶一个翰林侍讲家的庶女,着实吓我了一跳。当时我便想,这云家的六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是九天玄女还是瑶台仙子,竟能使叶寻那木头疙瘩动心。我想,今天我大概是瞧见了那位姑娘,你说呢,云公子?” 云绦低头笑了笑,道:“所以呢,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所以我想,假如我们可以做朋友……”他低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和叶寻做朋友呢?” 云绦摇头道:“我觉得挺难的。” 建王点头表示赞成,又道:“那我换种思路。假如我现在把你捉住……拿你去要挟叶寻,会不会管点用?” 云绦收了笑脸,不再跟他客套,抄手在前,问:“建王,你为什么要刺杀叶寻?” “这事你居然也知道?”他略略吃惊,随即又坦然道:“如果有得选择,其实我也不想杀他,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直到他背叛了我,竟好梁洵那种人交好。” “我不知道你们以前的事,但我们可不可以做个约定。” “约定?” “对,约定。”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代叶寻向你保证,终此一生,他绝对不会对你下杀手,希望建王也能给我个面子,放他一条路走。” 建王似乎有点无法理解这个天方夜谭般的约定,失声笑道:“面子?你凭什么?凭你一张嘴?” “呃……就凭我曾经饶过你三条命。” 建王愣了一下,觉得他已经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开始在胡说八道了。 “本王以前都不认识你,饶什么命?” “你瞧……”云绦指了指天空,建王抬头看去,就在这一瞬间,云绦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凌空一脚把他踢落马上,顺手将马鞍上的弓箭掠起。 建王摔在地上,刚要起身,云绦身如鬼魅般闪到跟前,一脚踩住他的前胸,她虽质弱轻盈,脚下却似乎有千钧之力,建王竟一动不能动。云绦搭弓引箭,弓拉得如同满月,箭簇就顶在建王眉心之间。 “去死。”她声音波澜不惊。 建王大惊之下,已经全无反击之力,正要闭目受死,却见她调转方向,把箭射向了高高的天空。 然后她松开了脚,建王脱了桎梏,恨得咬牙切齿,立马去腰下拔剑,长剑未及递出,已经被云绦空手夺了过去。 她挽了个剑花,青锋如电,一剑当胸刺来,建王只觉胸前一痛,本以为已经魂归九天,却发现刺在他胸前的只有光秃秃的剑柄,再看她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她居然竟将剑折成了两段。 “第二条命。”她说。 建王深受震撼,身体像是中了咒语一般,倒在地上僵住了。这时刚刚射向天空的那只箭正巧落下来,直朝着他的脑袋,他眼睛看得分明,但身子却来不及躲开了,千钧一发之间,云绦一个旋身飞踢,把箭踢到了一边。 “三条命了。”她拍拍手,俯身笑盈盈说,“你看,我没骗你。” 说话之间,玉冠挣落,一头长发倾洒在他脸上。 第114章 失误 小丫鬟春桃正坐在混沌摊前,她夹起一枚混沌,一脸的幽怨地看着,然后面带绝望地吃了下去。 云绦换了装扮,从一边巷子里小跑着过来,春桃看见了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带着哭腔长长唤了一声,“小姐……” “小姐,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云绦一脸惊讶,“你一直坐在这儿吃混沌吗?” “对啊。”春桃边咽边说,“小姐让我在这儿边吃混沌边等你,我都没敢停,吃七碗了你才回来。” “……怎么不撑死你。”云绦一边付钱一边吐槽。 付了钱,拉起她就跑:“赶紧回家,天太晚了。”又嘱咐道:“我之前教你的话还记得吗?” “就说是到庙里烧香祈福去了。” “总算你还剩个心眼。” 两人一路小跑回了吕林巷,刚进府便遇见了正在浇花的四姨娘。 这四姨娘是云宴清复职后新纳的,比云绦年长不了几岁,有时候云绦甚至会认错成她是自己的哪个姐姐。 四姨娘见了她,作为长辈,居然上前来对着她作揖见礼,笑说:“六小姐,恭喜您了。” 云绦一愣,“恭喜我什么?” 四姨娘陪笑道:“皇上下旨,亲赐了六小姐婚期,这还不是件喜事么。” 候府发生的事才不过一两个时辰,云家居然就知道了。 “同喜同喜。”云绦跟他抱了抱手,拉着春桃赶紧溜了。 一进正堂,见到云宴清正在里面。 他果然也一脸喜色,对云绦外出晚归之事只字不提,只喜气洋洋的与大家说起今日叶寻府中那三道圣旨的事情,仿佛是他自己得了这些封赏一样。 云绦面上笑笑不语,心里却想,这殊荣虽耀,但恐怕云家是享受不到了。 因为今天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严重到超出了她控制。 酆都有规矩,凡是到阳间来的鬼使,一不许杀人,二不许救人,她今天在湖心小筑,情急之下居然下水落了人。 今天正好是十五,是她回地府交差的日子。 这一趟,怕是有去无回了。 她本来是要告诉叶寻的,但正逢皇上下旨,她瞧见叶寻高兴得很,不忍心让他知道这个消息。 因为担心叶寻,她还顺便教训了下建王。但愿建王说话算话,以后不再找叶寻的麻烦。 而她和云家的缘份,怕是也要到此为止了。 夜里晚膳之后,大家各去各屋休息,云绦端着木盆到三姨娘要给她洗脚,三姨娘拗不过她,只得由她。 云绦仰着头说:“娘给我讲个故事。” 三姨娘作难道:“我哪会讲什么故事啊。” “随便讲个就好。” “那好,你想听什么故事。” 云绦想了想,“就讲个,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便不会觉得孤单的故事。” 三姨娘抚着她头,缓缓道:“就讲个我以前的事儿。娘小时候啊,生活在海边,海边有很多的海螺。相传,海螺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死去的人留下去。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听到每个海螺里的话,一个人,只能听到自己前世留下来的那个海螺里的话。” “这么神奇的吗?” “对啊,我那时候信了这个话,天天在海边找海螺,我找啊,找啊,天天在海边游荡。” “娘找到了吗?” 她点点头,“后来我真找到了一个,里面果然有人在说话,我高兴坏了,想着里面会说什么话,可里面翻来覆去只留了一句话。” 云绦兴致盎然,急着问:“什么话啊?” “里面说:‘你是谁啊?你是谁啊?’哈,我可能前世是个傻子,留下这样一句话。” 她这样说着,两个人不禁都笑了。 …… 夜色渐浓,云绦在自己房里梳好了头发,然后长呼了一口气,把镜子覆住。挑了件红衣的披风,抖抖精神,出门而去。 一路无话,不久便来到候府。 她轻车熟路走到滴玉轩处,风吹竹影,沙沙作响。轩外用竹子搭了一段清凉竹舍,上面一桌一几,几个竹椅。叶寻正坐在外面的竹椅上,一手托腮,双目微阖,不知是醒是睡。云绦悄悄靠近,刚想吓他一跳,却被他猛的回头先受了一惊。 “师傅,你来了。” 她笑说:“我上班一向很准时。” “白天我被他们缠住,你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这件事先不提了……”她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先干正事要紧。”边说边把他拉到屋里,进了内室,一把将他推倒在床。 “干嘛?!”叶寻双手捂肩,一脸惶恐。 “睡觉。”她说,“诱她们前来。” “可是,可是我怎么睡得着啊。” 云绦蹲在床边,温柔道:“要不要我给你唱个摇篮曲?” 叶寻笔挺坐起来,“师傅,你就算唱招魂曲我也睡不着。” “我再想想办法……”她说着,走到外间,回来时,一手拿着金狮镇纸,一手拿着端石砚台,左右掂量着,似乎在比哪个更重。 叶寻凝眉不解:“师傅?” “忍一下,我敲晕你。”她说,扑身过来。 叶寻像受惊的猴子一样跳开一旁,忙道:“师傅,我们想其他的办法行不行…” 云绦指着外面的月亮,蹙眉道:“你忘了今天是十五吗,我过会儿要回地府述职了,再不赶紧些就来不及了。” 叶寻当然记得这事。他跑出去端来一壶酒,指着说:“我喝这个,我酒量不大,多喝几口就晕了。” “那赶紧喝。”她命令似的说。 醉倒总挨板砖要好。叶寻打开酒壶盖,狠了狠心,一古恼灌了下去。他看到云绦仍没放下手里的家伙,瞧自己的眼神还跃跃欲试的,嘴里小声劝慰她道:“很快,很快酒劲就上来了。稍等下。”一边说,一边乖乖地主动躺平榻上,眯上眼睛。余光看见云绦悄悄放下了镇纸和砚台,转身躲到了屏风后面。 他确实不胜酒力,更何况喝的急酒,再者眼下已经是晚间,他本来就有些乏了。有的没的想了一些杂事,意识逐渐迷糊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竟真的慢慢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滴玉轩外竹影摇动,一阵轻风扑开窗户,落地成影。 那四个姑娘又来了。 “他睡熟了吗?” “嗯。” “我们这样连着入梦,会不会伤到他了啊,要不等两天再来。” “他不比之前那些人,阳气足得很,且不会受伤呢。再说隔得久了,他忘了前事,我们不又是白忙么。” “那好。” 四说商量定,再一次进入了叶寻梦中。 第115章 镇石 …… 天在下雪。 寒风像刀子一样。 叶寻睁开眼,面前是高高的夯土,手里莫名其妙的拿着一根粗绳子,而在他旁边,是十几个和他一样的人——大家都在风雪中穿着单衣,十六个人围成一圈,各执长绳,长绳的那端系着一块巨大的夯土石。 原来大家在打夯。 号子喊得响亮,大家行动一致,他被这热血的氛围感染,也不知道为何身在此处,也卖起力气打起夯来。 工作之余,他偷眼四顾,发现现场人员不少,车马不停。这不知是个怎样雄伟的建筑,也不知是为哪个身份尊贵的人建的。 他正想着,远处传来隐约的马马蹄声,领头的监工听见了,急令众人停住,一个手势,所有的人都立马靠边,低着头束手待命。叶寻又想,这些人看似是苦工,但却像他带的兵一样纪律严明整齐划一。他抬头向着马蹄声瞧去,只见七八匹马开道,上面坐着的人有武官打扮,也有太监打扮。这七八人后面,跟着一辆马车,马车两边有步兵护随。 到了近前,马车车门打开,有四个女孩被推推搡搡赶了下来。 奇怪的是,这四个姑娘都穿着十分华丽的盛装,却都被绑着手塞着嘴。她们好像也看到了叶寻,四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那目光中似的乞求之意。 然后主事的人低头商量了一下,一个女孩被单拎出来,走向施工现场一角。监工也向叶寻等一伙打手势,让他们提着石夯跟来。 叶寻迷迷糊糊从后面跟着,听前面几个人在小声聊天,一个人问:“这姑娘叫什么,是哪家的,长得还挺标致。” 另一个答:“这是襄王的孙女,叫顾小韩。” 那个人便道:“哎,可惜了……” 叶寻听到襄王之名,又听到顾小韩的名字,只觉熟悉极了,但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个。 走到一处,大家停住,这大概是这处建筑的一角。跟前有一个圆坑,约有六七尺宽,四五尺深。 带头几个人看了那女孩一眼,一下子把她推到了坑里,那女孩叫也不闹,坐在坑中,眼角噙着眼泪,定定往上看着。叶寻只觉得,她不是在看任何人,就单单是在看自己。他想,为什么要推这个一个姑娘推到坑里去?他想发问,他想去救,但他发现自己身不由己,既不能张嘴也不能动弹。 自己就像一个工具。 然后,那几个带头的对监工点了下头,临工规整号子,喊了一声‘起夯’,十六个人把巨大的石夯拉了起来。 原来他们要把这个女孩夯死在石坑中! 而叶寻就是其中一员。 他惊骇到无以复加! 他的心跳到几乎要透胸而出,但他却管不用自己的手。他将巨石拉起时,那女孩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面却藏着无尽的凄楚。 他想要大声喊,但出不了声,他甚至连闭上眼睛的能力都没有,接下来,他也许要亲眼看到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了…… 就在这时,一双冰凉却温柔的手从后面捧住了他的眼睛,接着云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没事了叶寻。” 待她松开手里,在场所有干活的人都不见了,但那四个姑娘分别穿着红白蓝紫,脱了捆绑站在他的面前。 云绦从他身后走出来,笑着跟对面那四个姑娘说:“你们几个倒是会玩儿,刚才把我也看得入了戏。” 四人好不诧异,红衣姑娘问道:“你是何方神圣,怎能窥见我们织的梦境里。” “这是我的徒弟。”她指着叶寻道,又说:“叶寻,告诉她们为师的身份。” 叶寻此刻已经恢复神识,知道是在梦中,但依然可以洞见所有,他心中着恼,语气不善地介绍道:“我师傅乃是酆都招抚使,专门下界擒拿你们这种流连阳世的小鬼。” 四人听了,不见什么害怕,反倒是好奇占了上风。小蓝姑娘问:“奇怪了,她若是鬼司,你一个凡人怎么能拜她为师?” “我愿意,你管不着。”云绦哼她一声,“你们三番两次扰搅我徒弟,是何目的?” 四人面面相觑,不肯答话,叶寻道:“你们不用害怕,我师傅不比其他鬼司,你们若有所求,师傅会尽量满足你们,如果你们执意作恶,我师傅的灵符你们也敌不过。” 云绦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有了叶寻,她终于可以不用自己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些台词了。 那四个姑娘一脸苦色,蓝衣姑娘上前一步,下身施礼道:“我等无意作恶,入梦候爷,乃是有事相求。也非是我们愿意流连阳世,实在是问路无门。这位尊使,您即便真是幽冥使差,恐怕也渡不得我们。” 云绦哈了一声,不信道:“世上还有我渡不得的鬼?” 蓝衣姑娘道:“这些年来,我们也遇到过其他的鬼司,但他们说这是祭祀阵法,等闲鬼司也无力招魂。” 云绦纳罕道:“为什么?” 红衣姑娘道:“那是因为我们四个都在一百六十年前受了九道天师的大法印,我们被封魂锁魄,禁锢此间,半步也离不得这候府。” 一百六十年……叶寻吃了一惊,见云绦却不怎么在意似的,“纵有法印,这也不难,法印在哪里,我可以帮你们揭了去。” “如您刚才所见……”红衣姑娘目光凄然,悲声道:“当年世宗梁显在此处营建少阳殿,在大殿四角行人殉奠基之礼,镇杀了我们姐妹四个!” 此话一出,不单是叶寻感到惊骇不已,云绦也变了脸色。愤愤道:“盖屋杀人是殷商古法,怎么传到此朝还有。” 红衣姑娘一招呼,四人纷纷跪倒在跟前,叶寻和云绦上前去扶,一个也不肯起来。红衣姑娘道:“少阳殿一日不倒,我们便一日没法脱身。候爷如今掌位候府,如能怜见我们,拆了少阳殿……”她说不下去了,哽咽了一阵,又接着说:“我们也知道这很难,或许还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就算你不应,我们也不会怪您的。” 叶然惶然不解道:“拆了少阳殿,你们就能得救吗?” 四人一齐点头。 “叶寻?”云绦也一脸希冀地看着他。 连日来,叶寻受梦魇作弄不少,虽然也曾有些害怕过生气过,但历见过这些事情后,心里只有对这四个姑娘的可怜。还有就是,对曾经少阳殿发生过的事满腔的气愤。 想到自己也在少阳殿休息过,脚下曾经发生过这样悲惨的事情,他真恨不得梦回当年,一刀刀劈了那些干坏事的人。 正是怒气难舒之时,见云绦这样问,几乎不作一刻犹豫,道: “那便拆了它!” 第116章 劫 听叶寻答应得这样果决,四个姑娘都是喜出望外,欢喜的站起身来。 不过才一会儿,那红衣姑娘又一脸忧虑问:“候爷虽有此心,但要怎么个拆法?” 云绦不解说:“这是他的家,他想拆便拆,想建便建。” “也没那么轻松,师傅。”叶寻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说,“这少阳殿是当年世宗皇帝给太宗皇帝建的行宫,如非皇帝下旨,别人是不敢擅动的。”说完又忙对那四个姑娘说,“不过你们放心,就算再难,我也一定会想办法拆了少阳殿。” 红衣姑娘大概也晓得其中难处,说:“候爷说得没错。当初太宗皇帝晚年中风,梁显在太极门伏杀太子弘吉,逼太宗禅位,敬其为太上皇,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大行土木兴建少阳殿,让太宗在此安享晚年。梁显之所以行镇杀之法,也是害怕太极门之变时诛杀重臣太多,怕有报复,以邪镇邪。” 白衣姑娘道:“不过听说现在的皇帝就是当初太子弘吉那一支的,让他拆了梁显盖的殿,他或许会答应。” 叶寻却摇了摇头,“只要世宗还在太庙一日,梁国谁做皇帝都要敬他是祖宗,况且,少阳殿虽是世宗所建,但却是太宗住过的。” 云绦道:“你可以告诉皇上,就说殿太破旧了,想拆了盖别的。” 叶寻一脸为难,“这种屋舍都是工部在出钱修缮的,我哪里插得上话,这样说岂不是掩耳盗铃。” “那就瞒着皇上找工匠来,悄悄的偷拆。” “这种事情动静小不了,人多嘴杂,可能还没揭几片瓦呢就被言官捅上去了。” “那我们关上门自己偷着拆呢?” “??那要拆到何年何月。” “你说来说去,还是怕得罪皇帝。”云绦哼了他一声,“胆小鬼!” 叶寻简直无语,辩道:“师傅,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房子还没拆呢,就被皇上拉去砍了,谁来救她们?我说过拆就一定要拆的,不过要先等等,让我想个一击必成的办法。” “一击必成?等着天上打雷劈吗?” “哎师傅……” “哎什么哎。” 眼看着两个人像是要吵吵起来,四个姑娘都连忙劝道:“候爷刚才说得我们都信,这事确实急不得,有候爷一句话,我们也就有个盼头,便很知足了……” 云绦这才不说了。四人见叶寻已经答应,再聊下去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眉目,便齐齐施礼道:“未免入梦时间太久,伤到了候爷,我们就先去了,静候您的佳音。” 叶寻抱手道:“以后几位若是有事,尽管来找我就是,也无需入梦,我不怕鬼的。” 四人应道:“候爷,我们去了。”又低身浅拜,飘然去了。 云绦过来,学着刚才四人的样子,朝他似笑非笑着说:“候爷……那我也去了。” 叶寻忙拉住她,“师傅,我该怎么从梦里醒过来啊。” “你本事这么大,问我干嘛?” 叶寻听她语气不善,不由得一头雾水,“师傅,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你在她们跟前一点也不给我留面子。” “我哪有。” “还不承认。”云绦气呼呼的说,“我刚才提的主意,你全都驳回了。” “那是因为你提的主意实在没法去做啊。” “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她气愤的留下一句话,噗的一声不见了。 叶寻几欲抓狂,扯了几把头发。四顾周遭,天地一片茫然,不知去处也不知归路,他躺下来一阵,又无头绪的走一阵,时而拿头撞地,时而僵尸摔倒,虽在梦中,却也痛的要命,如此折腾也不知多久,才疲倦了,终于倒在地上眯上了眼。 忽而又觉得一阵悸冷,猛地睁开了眼。 只见房门半掩,烛影摇动,云绦已不在了。他心里想,师傅大概是回去了。 这时却听到外面有轻轻叹气的声音,走出门去,看到云绦正在竹舍下喝茶。 “师傅,你没走啊。”叶寻坐在她的对面,讨好的给她倒茶。 云绦看他一眼,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一会儿就要回地府报到了,借您一方宝地暂存白骨,不知候爷允否。” “当然行了。”叶寻忙不迭说,“师傅,你别生气了。我刚才想了想,你说得主意其实很对,偷拆确实可行。愚公移山尚且能行,我们拆个房子更是轻而易举,我现在就去少阳殿顶上拆几片瓦下来,以后我每天偷几块,早晚有一天拆完它。” 云绦嘴角一翘,笑得很甜,指着他,“你笑话我。” “没有!” “你笑。”她说,“我本事确实不大,而且我还好吹牛。” 叶寻愣了下,他一时搞不清云绦这是真话还是别的什么套路。她又说:“而且我还经常骗你。” “我从来没这么觉得。”叶寻正色说。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说着,声音有气无力的样子,从椅子上下来,倚着墙坐在了地上,抱起腿缩成了小小一团。 叶寻瞧她这样团作小只的样子,不由得单膝跪地,心中莫名的隐隐生怜,小声说,“你干嘛坐这儿啊师傅?” “我一会就要化骨了,坐椅子上我怕散架了。” “你可以去屋里面躺着啊,我守着给你护法……” “不了。” 她说,抬头又瞧了瞧月亮,轻淡不经地说了一句: “叶寻,我这次走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叶寻像是没听清,惶惑地看着她,见她慢慢地认真地点了下头,忽觉像是短了一口气,费了好大劲吸回来那口气,才小声的问:“为,为什么啊?” 她安静地回答:“因为我今天干了件大蠢事,犯了大忌讳。” 单是听她说话的口气,叶寻便感觉事情很严重。他有些怔忡,不知怎么发问。 云绦又慢慢说道:“我们酆都的人到阳世来,只要跟鬼没关系的,有两件事情绝对绝对不可以做,一是不能杀人,二是不能救人。我今天脑子一抽,失手救了一个人。我坏了三界法则,大概要被酆都重罚了。” 叶寻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他在湖心小筑溺水之事——是他不自量力,害了云绦。如果他早知道,哪怕溺毙在水中,也不会去拉住她的手。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师傅,你是为了救我……都怪我。”他懊恼道。 “跟你没关系呀……”她摇着头,很认真的说,“你命很硬的,我不救你也会有别人救你,顶多就是多呛口水的事。我说得是齐国公夫人,我救上来才发现,她的阳寿本该到今天为止的。” 叶寻低着头不说话,她伸过手来,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发,“如果我回不来,你还要帮我个忙,你看怎么能瞒着云家,把这具尸骨葬了……”见叶寻不支声,她继续道:“我答应云姑娘的事情,怕是也完不成了。” 叶寻看着她,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可能还在梦中未曾醒来,而眼前这幕是云绦演来吓他的。 “师傅,我不想让你走。” “我也不想走。”她怏怏说,“我不喜欢在酆都待着。” 叶寻看着她,心里难受的不行,几次要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她看见叶寻这样难过,又挤出一丝笑说。 叶寻眼睛发亮。他深信师傅神通广大,什么事情总有办法。 “师傅,你有什么办法?” 只见她慢慢悠悠地从腰里掏出来两外金元宝,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做贼一样小声对叶寻说:“这,就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这是??” “这是金元宝。” “我知道这是元宝,这个东西能有什么用?” “用处大了,这是我辛辛苦苦,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了好久好久攒的,我准备拿它去贿赂审核我的司判,或许能死里逃生。” 叶寻忽然感觉空气没刚才那样压抑了。刚刚酝酿起来的忧伤也随风散去了。 他刚才是一脑袋的离愁别伤,现在是一脑袋的黑人问号,“师傅,你在跟我开玩笑,酆都也吃这套?” “当然了,你没听说过吗,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就是从酆都传到人间来的。这玩意是放诸三界皆准的真理。”她用嘴哈了一下,仔细擦拭着,“我全指着这两个金元宝下去打点了,佛祖保佑,审核我的会是个贪官,要是碰见个公正严明的,我就真的栽了。” “酆都贪的官多吗?”叶寻小心的问。 “人间怎样,酆都便怎样。” 怪不得她平日里见钱眼开,原来这东西大有用处。从这一刻时,叶寻的价值观产生了深远的改变。 “这两锭会不会少了点,我给师傅多拿些。”他摸遍全身,一个大子没有,“我去库房里拿。” “不行呢。”她说,“我能带下去的钱,必须得是自己赚得或是别人诚心赠的才行……” “我诚心啊……我可诚心了……”叶寻恨不能把心拿出来当银子用。 “那敢情好,不过时间好像来不及了……”她说,声音渐渐变得缥缈起来。 那么突然,让叶寻方才还轻松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万丈谷底。 叶寻再看她时,只见她身上泛起清尘,白皙的脸庞如泥销落,一半脸已经露了骨相,剩下的一只眼向他眨了眨,似乎还在笑。 “叶寻,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啊?” 叶寻轻慢而执着的摇着头。 “叶寻,咱们有缘再见……” 滴玉轩安静了下来。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就像当初他在云州城刚刚得知姐姐的死讯时。 他感觉自己一无所有,全世界都舍他而去了 第117章 酆都 过了忘川,便跨过了阴阳界。 奈何桥的一端,有六个模样歪斜的怪人正围在一起,一脸焦色的等待。 “小晚怎么还没来?”瘦的像擀面杖似的男子发问。 “她该不是栽了,我早说过,她那点道行走不长远的。”说这话的是个正太少年,他的胸口贯插着把长剑,表情一脸的担忧。 一个长相清秀,身材比例也正常,但是长了一头白色头发的女孩愠怒斥道:“别乌鸦嘴,小晚她才不会有事。” “有事也很正常。我这次就差点回不来了。” 白发女孩瞪了他一眼,他才闭了嘴。 “每次都是她来得最晚。”又一个大鼻子抱怨,“要不别等她了,耽误了时辰,司主怕要生气的。”他的鼻子实在是太大,都落到了下巴处,说起话来声音都闷闷的。 “还是等等她。”白发女孩说,“不然就她一个来晚了,司主罚她更重。” 大家像是都有点怕这白发的女孩,虽都不大情愿,但没人再反驳她了。 正在这时,冥烟四合处,远远地走过一个女孩。 她年纪不是很大,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白衣白裙,细长的眉毛,白皙的额头,个子不高,但头发极长,一直垂到脚后跟上,在左边耳朵上,挽着一个小小的黄色蝴蝶发夹。蝴蝶随着她起伏的步子,像是随时都要飞走一样。 她抬起头来,是一双带笑的清澈眸子。 “你们都来啦。”她快走几步跑过来,先挽上白发女孩的手,满脸都是相见之欢。 “就等你了。”大鼻子说,“赶紧走,快没时间了。” 大家不做多留,一起小跑着踏上奈何桥,桥头之上,孟婆正在征询一个过路鬼:“什么?你觉得汤好喝想多喝碗?也不是不可以,但提前跟你说过,喝两碗的话,下辈子投胎不是智障就是脑残……” 七个人从她跟前过去,慢下脚步,依次下身施礼:“婆婆好……婆婆辛苦了……” 孟婆眼皮都不抬一下,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过去。 过奈何桥不远便是枉死城的入口,虽然离得很有远,但仍旧听到里面传来哭啼惨叫之音。小晚每次经过,都忍不住要驻足观望一眼。酆都四境,尽处皆是彻骨寒凉,然而这枉死城,更有一种格外沁心的凉。 过了枉死城,又走了一小段行程,到了一排房子,抬头一间上面写着‘第九司’,大家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桌椅,只有凭空两股没有根基的火团,来来去去,忽闪忽灭。大家按位置落了座,小晚把长头发挽起来放在腿上,端坐着瞧着门的方向。不一会儿,一个青面赤发,手拿一秆戒尺的人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大家起身行礼,尊称他为‘司长大人’。司长大人端坐正座,手指着人头数了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很好,没有减员。”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来,扫了一眼,不多废话,直接说:“这个月我们司又是垫底,排名倒是一直很稳定,好,接下来大家都来说下自己这个月的业绩。”指了指那个白发女孩,“小骨,你先说。” 叫小骨的白发女孩站起来,不紧不慢道:“我这个月游历在东毗提诃洲的十方国,渡鬼二百六十七个,其中恶鬼十七个,诛杀十三个。” “很好。”司长又指了指大鼻子,“杰克,你呢?” 大鼻子声音弱了三分,“我这个月走到须弥山以西的塞思黑地界,因为此地人口贫瘠,不服圣化,只渡过得六十九个,其中恶鬼十九个,皆被诛杀。” ……大家说了一遍,有多有少,但除了叫小骨的女孩成绩格外突然些,其他人相差倒不是很大。” 最后司长提前揉了揉太阳穴,指了指角落里的小姑娘,道:“小晚,说说你的丰功伟绩。” 她把脸埋到桌子上,将三个手指举过头顶。 “三百个?” 她摇摇头。 “三十个?” 她仍摇头,“三个。”她说。 司长大人本来就青的脸更青了。 他把戒尺一敲,几乎没把桌子劈成两半,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吗?我带了那么多届临时工,你是我见过最差的一个了,我现在跟你说话都感觉是在浪费吐沫。” 然后又长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又痛心疾道的跟大家说:“你们知道吗,第三司这个月又有个人完成功业了,都伸开你们的爪子扒拉扒拉好好算算,你们离十万个还差多少?我督促你们好好捉鬼,天天向上,还不是为你们好?可你们左耳进右耳出,天天只想着在阳间游戏度日,不思正业。你们捉鬼是为我捉的吗?是为酆都捉的吗?不是,你们现在的努力是为了明天的自己,是为了你们能够救赎解脱,早日进入轮回,投生福地。”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 司长大人道:“看来不给你们上根弦是不行了……” 打了个响指,食指一勾,便见空中那股火焰像是听了召唤,飞临到他的身后,火舌游移,最后以火为笔,拼了一窜字:结业倒计时,五十二年九月十八天。 他指着火字道:“一甲子的时间看上去很多,但其实转眼即至,到那时,你们之中,成业者便能涅盘重生,再世为人。不成业者只得去亡川沉浮,或是下到九幽,永无出头之日。”他说完,把账本一收,道:“今天我就说这些,你们要懂的也该懂了,我多说也是无益,都散了。” 大家都觉得很意外。以往,他说起来这些话便喋喋不休,没一两个时辰下不来,今天不知怎么才说几句就结束了。但既然司长大人发话了,大家乐得早退,一个个起身见礼,鱼贯而出。 小晚正和小骨手拉手准备出门,却听司长磕了下桌子说:“小晚,你留一下。” 小骨一脸担心地看着她,虽然不解,但却不敢提出疑问,小晚暗暗地比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自己没事。 等小骨出去了,她才换了紧张的神情,生怯地站在一边。 司长大人拉下来脸,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第118章 贿金 小晚轻声嗫嚅道:“我不小心救了一个人。” “你倒是明白的很。”司长大人叹气道,“我虽然已经在第一时间划断了那人的阳寿,但还是被查察司知道了,小晚,这次我也保不住你了。” 她听到这话,反倒毫无惧色了,吸鼻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怕你当不起。”司长大人瞧着她,一脸恨恨之色,话到嘴边却软了下来,“让我说你什么好,我们酆都对巡狩阳间的鬼差一向诸事不忌,量法宽松。唯有这两个大忌,那是铁样的律条,你居然还犯了。再说了,就算你要救人杀人,这也是讲技巧的,可以间接的做嘛,哪有像你这么笨的,居然直接出手,简直愚蠢,怕查察司不知道么。” 小晚万分为难道:“我也不想,但这一次偏没忍住。司长,我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啊?” “你大概……你应该会被酆都除名,重新打入九幽之下。你本来就是从那儿来的。”他有些怜悯地说,“小晚,想开点,以你现在的速度,一甲子的时间根本完不成十万功业,到时也难免此劫……” 她埋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司长摆摆手,扶着额头道:“你自个儿去查察司……别想着逃跑,若被他们捉到,真会把你打散的。” 她把一双求助的眼睛看向司长大人,盼望着事情或有转圜,但他似乎刻意回避着,稍许,她终于认命,跪下给他叩了个头,走出门去。 门外的路口处,她看到小骨正在等着她,想到自己前路未卜,心里不忍惹她伤心,便悄悄缩回身子,抄了个小道去往查察司。 查察司的旁边是赏善司和罚恶司,一个白门,一个朱门,朱门之前门庭若市,白门之前门可罗雀。 哎,这世道。小晚心里感叹,又想,自己哪还有闲功夫操人家的心。 她迈步进了查察司。被小卒引入里面一间房子,早有一位司判在等候。 一张黑脸,分不清喜怒。 他在案那边坐着,小晚在案这边跪着,长发铺在地上,像是一条河。 “报上名来……” “小晚。” “谁管你叫什么,我问得是代号。” “代号啊……代号9527。”她几乎要忘了。 “9527……”对面翻了翻账簿,找到了她的案底,“你私救凡人,破坏三界轮转秩序,即日裁除见习鬼司身份,重新打入九幽之地。” “我才是初犯,放我一次好不好。”她小声求道。 “废什么话。”对方呵斥一声,“快把六道拘鬼符上缴回来。” 小晚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去掏符出来。 符还未见拿出来,‘当啷’掉出样东西,砸得动静不小。 “什么东西?”司判凝眉去瞧,待看清了,拨案而起,捡在手中。 小晚侧头瞧了瞧,煞有介事说:“大人,这好像是您刚才掉的金子。” 司判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咦,我记得好像掉了两个。” 小晚把另一个元宝掏出来,丢在地上滚了过去,“您瞧瞧,是不是这个。” 他捡在手里,正色道:“不错,正是它。我记得好像也不止两个……” “……大人,您这次好像只带了两个。” “哦,是吗。”他有些失望地说,转身又端坐在案后,朗声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小晚抬起眼睛楚楚可怜,“属下第一次犯错,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司判叹口气,道:“哎,念尔初犯,暂不发配九幽,森罗殿现正缺个扫地的,你去那儿当职。” “可是大人……”她还要再说,司判瞪了她一眼,沉声道:“别不知好歹,速速上缴灵符,快快离去。” 小晚心里将他前世今生诅咒了个遍,但还是只得规规矩矩的听话照办。 刚把符掏出来,这时候进来一个小卒,伏在司判耳朵上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悄悄撤了出去。 小卒退下之后,司判顿时变了脸色,下案将小晚扶起,温声道:“你刚才说,你叫小晚对,小晚姑娘……刚才的事都是误会。”边说边把她刚掏出来的符塞了回去,笑道:“姑娘行走阳世,多有鬼怪孽障,不带着这些符怎么能行。” 小晚一头雾水,“大人,您不罚我了?” “罚什么罚!”他正色道,“这种事情也不是单你一个人犯过,不就是错救个人嘛,不过是多划一笔的事。” “那我现在可以走了?” “当然。小晚姑娘请自便,在下公职缠身,恕不远送。” 小晚逃也似的跑出了查察司。 正看到刚刚那个进屋禀事的小卒还在门外,她心怀感激,上前问:“刚才是你救了我吗?” 小卒答:“救你的是我家夫人。” “你家夫人是哪个?” “我家夫人是卞城王新娶的第三百六十五房妾室。” “可我不认得尊夫人啊?” “三年前,你曾在十三洲的凌虚河畔为一个溺水孤女伸雪明冤,那便是我家夫人了。”小卒道,“我家夫人说了,救你一回,自此两不相欠,好自为之,告辞。” 说罢去了。 小晚这一遭大难不死,绝处逢生,本该是天大的喜事,但因为破了财,总是有些高兴不起来。正往回走些,小骨迎面跑了过来,一脸担忧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我寻不见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小晚便将刚才的一番遭遇从头到尾跟她讲了,小骨听了,吓得脸色惨白,余惊未裉道:“亏你命大,要不然这次真的完了,以后可不能再做那种傻事了。” 小晚问:“杰克和小剑他们呢,大家回来一趟,怎么不聚聚。” 小骨答:“他们啊,生怕耽误了功业,早就赶回阳世去了。” “现在大家工作压力都好大啊。”小晚望天兴叹,头顶上面是看不到头的朱黑血云,“你怎么没回去?” “我这不是在等你嘛,再说我又不着急,我肯定能完成十万功业的。”小骨胸有成竹的说。 小晚一脸羡慕地看着她:“小骨,你现在完成多少个了?” “一万六千九百八十四。”她记得很清,无比骄傲地说,又问,“你呢……” “哎,才到你一个零头。” “六千也不少了。” “是九百啊。”小晚抱头惨叫。 “你这七年都干什么去了?这样下去怎么可能完得成十万功业。” 她又低头不说话了,把头埋进了如雾的长发里,像颗蔫了的豆芽菜。 小骨拉着她的手,安慰说:“没事的,时间还来得及,没准哪天碰到个鬼窝,一下子业绩就上来了。走,咱们去鬼市耍耍再回阳间。” “可是……”小晚看了看时辰,“我身上没钱了。” 小骨拍拍胸脯,“我有,走,姐请你吃大餐去。” 第119章 鬼市 酆都鬼市,三百里繁华。 在鬼市上,阳间有的东西这里都有,阳间没有的东西这里也不缺。 无论是人间遗失的王羲之的兰亭序,华佗的青囊书,顾恺之的洛神赋,阎立本的步辇图,抑或是早已失传的鲁班大师的云鸟木雀,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甚至于三界罕见的河洛古书,补天遗石这些玩意,只要耐心去找,也都能寻到卖家。 集市上的这些鬼,大都是过路的。有些是在轮回司等着摇号,有些则是档案失落暂时滞留于此,也有一些是在地府谋了长久差事,落户在此。也有一些木精石怪,因为在三界之中暂无籍贯档案,辗转于此。更有一些,本是阳间的生灵,得了特许跨过阴阳界来到这里……总之林林种种,不胜其多。 每年的清明节和中元节后是鬼市最热闹的时候,那时节大家伙都在阳间领到了祭饷,手头宽裕,鬼市的贸易便会昌盛很多。 小晚跟着小骨一路穿市而过,集市入口的左边都是些摆小玩意和小吃食的,右边则是一群搞表演的,有拉胡弦的,唱小曲的,还有搞行为艺术的。有些纯粹是艺术,有些则是落难赚点小钱。 再往前走,光怪陆离的更多,有抠下自己眼珠子当玻璃球弹着赌输赢的,有掰下脑袋当陀螺抽的,还有几副骨头架子battle街舞的…… 一个和蔼的老妪走过来,笑眯眯问小晚:“姑娘,你的头发卖么,我可以给你个好价格。” 小晚摇摇头,老妪笑道:“我那儿有两条大长腿可以换给你,替下你这双小短腿,就更漂亮了。”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她说,老妪仍不放弃,道:“姑娘有别的什么需要的都可以提……” “滚!”小骨微启嘴唇,两只眼睛森然放光,不怒自威。 老妪瞧了小骨一眼,再不敢多说话,灰溜溜退开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在一间客栈跟前停住,小晚问:“以前怎么没见过这间客栈。” 小骨说:“许是新盖的,进去瞧瞧。” 走进客栈,上面挂着一圈横幅,上书‘新店大酬宾’几个大字,一个小厮过来殷勤招呼。 两人寻了个二楼偏僻雅座,看了遍菜单,上面只有画样,没有菜名,小骨一连指了好几样。 客栈二楼上面,此时正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说书,围了好些观者,两个人离得不远,一边等菜,一边听他说话。 有起哄的问:“老白毛,最近又编了什么新鲜段子。” 白胡子老头笑道:“我的故事都是确切小道消息来的,不是胡编的。” 大家俱是不信,他也不反驳,响木一拍,朗声道:“这回说得是,在南瞻部洲归虚山以东,有一坐山,山中有个大鬼。你道那大鬼有多厉害?他聚众无数,自立为王, 以十万白骨垒了座城,城上数十年不见太阳,神仙驾云过也要绕道。” 有观者笑他说:“有这样的好地方,你还来酆都做甚,怎么不去投靠他做山大王。” 老头道:“我便是想去,人家也不见得收我。” 一个道:“难不成他要与酆都裂土分疆?若有这样的大鬼,酆都焉能坐视不管,鬼司早就上门端他们老窝了。” 另一个道:“也不好说,那些鬼司也都是些欺软怕硬的酒囊饭袋。遇到真横的,也不敢轻易招惹。” 大家听了,哄笑起来。 白胡子老头说:“说到横得,我倒听说过这么一个……” 他一脸的神秘,把身子探出书案,卖起关子。 大家都催促他说,他才道:“听说有这么一个人,轮回了九世,九世都是将军,世世都是血手人暑,第一世杀人逾千!” “杀人逾千?!” “不错,杀人逾千!到后来,杀得阎王也怕,每次他到酆都来投胎,就跟瘟神下凡一样,牛头马面都避着走。” 有人不信道:“胡编的,既然这样凶残,怎么不将他打入无间地狱,还让他一直投胎在人间作恶。” “这你就不懂了。”老头正色道,“各人自有天命,谁也争不得,酆都也不敢擅改他。没准这是天上的战神下凡,专门到人间示警苍生的。” “放狗屁。”有人骂他,“老白毛,你少在这儿故弄玄虚了,人间哪有这种角色。” 白毛老头道:“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指出他在人间的名姓来。”他用力摔下了响木,道:“此人现下就在南瞻部洲大梁国御下,司职神策大将军,姓叶名寻!” 小晚闻言,身子轻颤了一下,转头望去。 客栈中忽有一个人大叫起来,道:“我知道这个人。” 说话的是个断头鬼,他将自己的头抱在怀里,一副惊恐未定状,道:“我就是被他砍死的。” 又有小鬼不屑道:“他身在疆场,砍死个把人很正常。” 断头鬼不由的一怒,气得把自己的头砸向说话的那鬼,头滚在地上,怒瞪圆目道:“你知道你奶奶个腿,老子当年也算号人物,穷泽一战,被叶寻一枪挑落了头颅,像你这号货色,叶寻能打你一百个。说别个是战神我不信,若是叶寻,当真配得上这两个字。” 白毛老头把他的头拾起来,送到他手里,笑道:“阁下既是南瞻部洲来人,我再说号人物,不知道阁下听说没有。” 断头鬼道:“请说。” 老头道:“往上数五百八十年,卫朝有位开国名将,名叫徐敬祖。他灭吴中,征西恒,以三万疲惫之师,破敌七十万之众,令四方胆寒,阁下可听说过?” 断头鬼道,“卫朝徐敬祖,一字平肩王,九州皆知,谁人不晓。” 老头又问:“我再说号人物。往上数四百年,陇西有位名将,生来眉心带月,好似天赐三眼,此人善引骑兵,一生九百余战,未尝一败,阁下可听说过?” 断头鬼道,“草原王郭云骑,当然听说过。” 老头又道:“还有一号人物,往上数一百多年,大梁国有个少年将军,名叫韩平章,传说他曾一人杀入敌营,斩敌三百,平安转回。他有一匹追风神驹,马嘶如龙吟,相传敌军仅仅听到他的马鸣之音,便要避退不及。” 断头鬼道,“章之神勇,千古无二。若不是死在他父亲手下,恐怕世间无人可敌。” 老头笑道:“以上这几位,全都是叶寻的前世。诸位如今知道,为什么阎王也怕他了。” 小晚听得发起了呆,一旁小骨摇了摇她,“怎么啦?” “她好厉害……”小晚幽幽道。 第120章 菜名 听到这话,小骨翻了翻手腕,轻笑说:“这些家伙可千万别遇着我了,不然有他们好瞧。” 小晚压住她的手说,“暴力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唉,小晚,这就是你最大的认知误区了。咱们只是干粗活的衙役,但你老把自己当成点化人的菩萨。” “我哪有……” “你就有。” 她俩正辩着,小二端了菜上来,笑嘻嘻道:“两位客官多谢捧场,新店酬宾活动,第一次光临的客人只要猜对菜名,一律打七折。” 两人马上一致对外,问:“一样菜百种做法,菜名儿更如恒河沙数,怎么猜得出来?” 小二道:“我们店的菜名都是四字成语,且每句成语里都带个‘死’字,猜起来并不难的,比如这个。”他端出一盘乳猪头,“两位猜猜看。” 小晚左右瞧瞧,指着猪鼻子说:“这个该不会是叫‘死皮赖脸’?” 小二道:“客官猜得很贴近了,但这样未免少了些谐趣,再说这是吃的东西,这个名字也有碍食欲。” 小骨说:“难不成叫‘死要面子’?” 小二道:“不错,这位客官说对了。” 小骨乐得拍手,小晚却不服气,“这算哪门子成语。端下个上来。” 第二道菜又端上来,是两圈切开的皮蛋,像花朵一样摆在碟中。 小骨捏着下巴冥思片刻,道:“这个叫‘胎死腹中’。” 小二摇头说:“如果是这个名字,两位怎么还下得去嘴。” “我猜到了。”小晚急智上来,自已先笑了一阵,才笃定道:“这叫‘死得其所’。” “恭喜姑娘猜对了。” “为什么叫‘死得其所’?”小骨不解问。 小晚得意道:“此‘所’非彼‘所’,是房子的意思,小鸡死在了自己壳中,正是其‘所’啊。” 小二赞道:“姑娘正解。” 两个人顿时认真起来。小骨把袖子一撸,“有意思,端下道菜上来。” 第三道菜端上来,是一碗汤,小二介绍道:“这是鹿茸枸杞煲的汤。” “一潭死水。” “不对。” “死水一潭。” “也不对。” 小骨搅着汤,夹上来一片鹿茸,两人对视一眼,忽地心有灵犀,齐声猜道:“鹿死谁手。” “猜对了。”小二说,“接下来一道菜就有些难猜了。” 第四道菜,是一条清蒸鱼。 “鱼死网破?”小骨猜。 “不对。” “死不瞑目?”小晚指着鱼眼猜。 小二仍摇头。 两人想了一阵,实在猜不出了。 “是鱼鲜鱼死(欲仙欲死),两位客官,抱歉这道菜不能给你们打折了。” “我靠……还带谐音梗的啊。”小晚大为不愤,小骨愠怒说:“这名字太难听了,我们不吃,换道其他的。” 最后一道菜打开,是并排两根肉肠。 小二抄手在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俩猜。 “这是什么……”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头绪,无从猜起。 这时店中好些人都不去听说书,过来凑热闹看这两个姑娘猜菜名。 “宁死不弯……”小骨试探着说。 小二摇头。 “生死相依?”小晚又说。 小二仍是摇头。 “死有余辜?罪该万死?”小骨开始瞎猜起来。 都不对。 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之后,小晚放弃说:“我们猜不出来,你说答案。” 小二笑道:“这一道菜,叫‘生死之交’。” 小骨摇头说:“这个跟之前几个比,有点牵强了,不过寓意倒是不错。”她看看小晚,两人会心一笑,道:“咱们确实是最好的朋友。” 刚说完,现场哄笑了起来。连那小二也尽力憋着笑。笑中带着嘲弄和揶揄。 小晚蹙眉问:“你们笑什么?” 有个长尾巴的怪人,倒吊在梁上大笑说:“你们两个呆才,这‘生死之交’才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你们以为这是什么东西,这其实是两根牛鞭。” 两个人都是一愣,继而脸色腾红,小骨先反应过来,喝骂道:“混账东西,竟敢戏弄本姑娘!”一腿踢翻了桌子,甩手抛出椅子,向梁上砸去,正中梁上那家伙,他惨呼一声,重重摔了下来,现场顿时狼藉一地,乱作一团。 小二马上露出一副凶相,骂道:“哪里来得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可知这是谁开的店,去打听……” 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小晚飞起一脚踹下二楼,“去你妹啊……”她说,拉过小骨,两人一纵下了楼,一阵风似的跑出的客栈。 顺着鬼市往出口方向一阵疯跑,跑了好长一段路,见后面没人追来,两人才停下喘气,喘着喘着,忍不住的格格笑了起来。 最后两人大餐没吃着,一个吃着一根糖葫芦走出了鬼市。小晚又看看时辰,皱眉道:“天太晚了,这下我真的要回去了。” 小骨依依不舍说:“那下个月再见。” 两人正互道珍重,却听到前方不远一阵喧哗,好多小鬼围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小骨随便拎起一个小鬼来,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鬼恭顺的回答道:“前面有个新来的,说自己是一国之君,本该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不该堕入阴曹。刚才他拒不喝汤,还想捡石头砸孟婆婆的锅,婆婆叫我们把他吊起来,打上一顿。” 小骨嗤鼻而笑道:“可笑。十千尘寰,百万城郭,古往今来数不清的君王将相,脱了生前那层皮,又有哪个把生前的荣华带到下界来了?好好打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我啊,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小晚也摇头苦笑道:“可笑也可怜。本来早点喝汤还能早得解脱。” 她别了小骨,信步走过喧杂之处,余光看到一个年衰的长者被吊在纛杆之上,他发已斑白,一身华贵的衣裳被扯的七零八落,微凸的肚腩裸露在外。 酆都很冷,很凉,他很快就要感受到了。 小晚踏过阴阳界,再一次回到阳间。 而吊在高处的男子还在喊叫不休。 “乱臣贼子……你们要刺皇杀驾吗,朕要灭你们九族,十族,二十族,朕要抄了你们的全家……梁洵,梁欢,你们的勤王之师呢,为何不来救朕,叶寻,叶寻,你在哪里,连你也要弃朕于不顾了吗……” 他惊惶嘶哑的声音透着凄厉的愤怒和悲凉的无助,但酆都虽大,却没有一个人理他。 第121章 归来 云绦打了个舒展的哈欠,弄醒了倚在她肩头睡着的叶寻。 叶寻点穴般看了她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着一脸狂喜地大叫:“师傅,你回来了!!” 云绦抻了抻衣领,推开他一些,嗔笑道:“瞧你,口水都落我衣裳上了。” 叶寻吁声道:“师傅,我等了你好久,以为你真得不回来了。” 她起身伸个了懒腰,“有点事耽搁了……阎王请大家吃饭,我总得给他个面子不是。” 叶寻不信。但无所谓,起码她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那师傅犯错的事呢,没受责罚吗?” 她笑的风清云淡:“走个形式而已,就你师傅我这身份,在酆都谁不得给我几分面子。” 叶寻更不信这番鬼话。不过听她说得这样不在意,不免埋怨道,“那你走时干嘛那样说,搞得跟生死离别一样,害我白担心半晚上。” 她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没办法,剧情需要,小说总得有点起伏和小高潮。” 说完她抬头看看天,眼看北斗西指,天就要明了,又说:“咱们有话以后再说,我现在得赶紧回家了。” 不等叶寻说什么,她已经下了凉舍。叶寻紧追了几步,拉住了她。 下界之事,他什么也不懂,但仍觉得这趟酆都之行绝没有她说的那般轻松,“师傅,你这次回酆都,真的没事吗?” “没事啊。”她不解地看着叶寻,“要我说几次。” “可你之前两次都是一会儿就回来,这次待得时间格外长。” 云绦正经道:“我真的没事。不过……”她话峰一转,凝眉道,“我可能还真的惹点了麻烦。” “什么麻烦?”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说:“我本来以为这次有去无回了,所以白天的时候把建王揍了一顿,你说他会不会报复啊?” 叶寻一怔,打破头了想不清楚,问:“你为什么要揍建王?” “……原因很复杂,跟你说不清楚。” 叶寻便也没有深问,只是说:“你还怕他报复?他能奈你何?” 云绦说:“我倒不怕,但我怕给云府惹来麻烦。” 叶寻微惊道:“建王知道你是云家的女儿了?” 云绦点了点头,一点担忧。 叶寻见她很是在意,为她宽心道:“师傅放心,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建王这个人虽然手狠,但他行事一般都很喜欢用强和明着来,不搞暗地里的机鞘,他若敢明着对云府不利,到时有我和太子呢。” “但愿……”她小声嘀咕,“但愿他看在我放他一马的份上。” 叶寻一头浆糊,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扶着月亮门目送云绦离开,直到彻底不见了身的身影,才回到房间里。 她走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天就渐渐亮了起来。叶寻经过这一夜的折腾,精神非但没有萎靡,反而旺盛的很,小憩一下,便早早的起了床,来到少阳殿前的广场上。 他负手看着眼前这座气势恢弘的建筑,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要拆了这庞然大物,恐怕不是朝夕之间能完成的事,昨天晚上因为太过愤然上了头,答应的倒是干脆,事到眼下,才知犯难。 府内的下人路过看见他,都觉得新奇,这位新晋的国公爷平时好睡懒觉,连早朝都几乎不去,今日不知怎么起得这么早。又见他一脸愁绪,上前给他请安,他也不应,只是摆手示意离开。 他分别转到大殿的四个角,仔细查看了一番。大殿建在的梯形夯土台基上,木构的四角下都以厚石作基,看上去浑成天成,不可摧拔。大殿四周逐层向上,围着白玉栏杆,还陈设着华表石狮,日晷香炉以及铜制龟鹤等吉祥之物。叶寻挨个瞧了,这些东西虽然建日久远,但丝毫不见残破之象。 若抛下人情是非,单就对待一座建筑来说,破坏掉这样一座集合了无数人心血盖成的大殿,实在是一种罪过。 这该怎么拆呢?他扶在鼎前托腮冥思,如果真像云绦说的那样来个天雷就好了。 天雷? 他蓦地想到了个主意…… 吃早饭时,可樱见他眉眼带笑,边吃饭边哼哼,托腮问:“哥,你很开心么?” 叶寻怔了一下,正色问:“我有吗?” “想必是昨天皇上给你下旨定了大婚的日子,你才这样的。”她不大开心地说,“你好歹绷住点,别让人家觉得你是个媳妇迷。” 叶寻指着她和声道:“没大没小。”他心里高兴,是因为想到了拆少阳殿的办法,跟那个永远不可能等到的婚期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不过说到这事,叶寻又开始担心起来,到云绦离开之时,可樱肯定会伤心得不行,到时该怎么办呢?他倒真要提前想想了。 “哎……”可樱推了筷子,一脸的忧郁。 “怎么啦?”叶寻关心的问。 她说:“也不知道齐国公夫人怎么样了,我总是安不下心来。” 对于落水之事,叶寻和昨天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动,他一副若无其事状,边吃边说:“生死之事,由来天定,你不用多操心的。” “哥,你都不放心上吗,她毕竟是在我们家出的事啊。” 叶寻心想,那是她命里该灾,自己不欠她什么,倒是因为她正好到候府来,反而续上了命,说起来她还应该谢谢自己才对。不过见可樱这么在意,他只好敷衍道:“那我等会儿差人过府探望一下。” 可樱凑过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咬着嘴唇说:“哥,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什么事啊,直管说就是。” 她小心翼翼的说:“我觉得,昨天国公夫人不是失足落水的,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叶寻微微一怔,停箸诧异道:“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因为我看见她自己迈过护拦了。她自到了宴席上,就没怎么说过话,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叶寻感到不可理喻,甚至有些生气,“她即便要寻死,干嘛要到咱们家来跳湖。”想想她这样做全无道理,又说:“兴许是你看错了。” “但愿是我看错了。”可樱自我安慰说,“她要是失足落水的,我心里还好受一些。” 她话音刚落,外面踏踏踏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管家叶福神色慌张地跑进屋里,禀道:“公爷,刚才齐国公府传讯,齐国公夫人薨了。” “啊。”可樱不禁失声叫道。叶寻凝眉道:“死了?” 叶福道:“听人说,国公夫人本来已经转醒了,还坐起来用了昨天晚上的晚膳。可没想到一觉睡下去,再唤她时身子已经在床上凉透了。” 叶寻心中恍然:逃得过午时,逃不过三更,师傅的如临大敌,在酆都不过是一点微澜罢了。 …… 第122章 闭关 高高的灵幡在晨光中招摇起舞,非但没有悲凉之意,反让人觉得活泼灵动。 隔着两重门,便能听到国公府里面恸哀的哭声以及和尚们的唱经声。 叶寻勒缰下马,看到前面吊唁的队伍从大门排到了角门。他不想规矩的在后面排队,回身从轿子里领出来可樱来——她执意要来,叶寻也怕她为此心里落下阴影,只好带她前来。 他牵着可樱径直穿过人群,引起两边一阵喧哗,有人他向请礼打招呼,他也不加理会。走进国公府,进入灵堂,一屋子麻衣孝帽,他只认得苏伯仪之子苏子宣。苏子宣本来就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此时一脸消瘦,更是一副病容样。 叶寻与可樱上了香,兄妹二人到苏子宣跟前见礼。 苏了宣身携重孝,仍不望偷看了可樱两眼。 叶寻咳了两声,他才惭愧地低下头。 说话之间才知,苏伯仪因为夫人忽亡,痛心之下居然一病不起。 叶寻带着可樱去后堂看望苏伯仪,见他病卧在床,形容枯槁,精神萎靡,一日不见,竟然像老了十年,即便叶寻见来拜见,他也没有起身,只是虚弱的客套了两句。 叶寻把给他治病的太医叫出来问了几句,太医说他是悲伤过度,血瘀气结不拉不拉,叶寻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知道这场病来的不轻。 叶寻结束了与太医对话,又到灵堂与苏子萱交待几句,拉着可樱离了苏府。 离开苏府后,他让轿子先回府,自己独自打马前往皇城。照规矩,臣子受了赏,是要进宫谢恩的,更何况他昨天一下子得了三道封赏。 叶寻在东华门下了马,穿过文华殿和外朝三门,直朝永和宫方向而去。玉辰殿前的广场是整个宫城占地最广的地方,但没有大朝会时这里也是最苍凉寂静的地方。叶寻看到前面有东西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他心下好奇,走进一瞧,竟是一把脱了鞘的刀。 他不禁诧异,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兵器? 想来想去,只能是昨夜换防的御林军遗下的。这事可大可小,若真要追究起来,又不知多少人要遭殃。他与禁军曾联手守城,当算同袍之谊,看看左右无人,索性把刀拾起,张手扔到了殿外两人高的大铜鼎里面。 到了永和宫,却被告知皇上去了丹炉闭关,不见外人。 皇帝为了炼丹,专门在永和宫后面建造了一座神霄观。 他以前只是在里面炼丹,如今把自己也关进去了。因为此事,朝中争议颇多,很多忠臣言官力劝不止,叶寻虽在外边,但也早有耳闻。不过他倒看得淡然,这样一个老人,人到花甲时落得个妻死子亡,再没点精神向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既然皇帝不见,叶寻便到观前参拜谢恩,也算尽了臣子之意。 拜完了刚要走,却见众一旁的月牙门里阔步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经常陪驾左右的那个道士。 “叶国公留步。” 叶寻站住,以为皇帝要宣召,问:“皇上要见我吗?” 道士摇头,道:“皇上这次要闭关半月呢,是贫道斗胆,留国公一步。” 叶寻依稀记得听梁洵说过,他好像法号青明。叶寻轻施一礼,“青明道长,有什么赐教?” 青明道长笑道:“恕贫道多言一句,叶国公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遇到过什么邪崇之事,或是接触过什么来路不明的人?” 叶寻被他说得心中一凛,有意避开他的目光,笑说:“不曾遇到过,倒是道长您,对我来说算是来路不明的人。” 青明道长哈哈一笑,道:“叶国公真是快人快语。实不相瞒,贫道略懂得些相术,见叶候虽然龙虎之身,印堂却略染些不祥之气。” “哦?” 青明道长凭空点指笑笑,把拂尘插在腰间,从项上解下一块随身携带的物什来,是一柄一寸长短的白玉剑,他双手奉上,道:“此物乃是祖师所传,名唤四法青云,有辟邪之力。” 叶寻见他贴身携带,想来不是俗物,一脸不解问:“你我素不相识,为何送我如此贵重的东西?” 道人笑答:“国公爷国士无双,天下人无不敬仰,贫道若能跟您交个朋友,当引为平生傲事。” 叶寻看着那柄小玉剑,仔细端详一遍,心中起了贪念,悠悠问道:“这种东西,它可以捉鬼吗?” 青明道长被他问得一呆,一时竟度不清他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看见他有收下的想法,莫说是捉鬼,就算是诛仙,他也要应下来,于是满口答道:“可以,只要国公您多带些时日,它便能与你化神相通。” 叶寻心中一喜,心想,有了这宝贝,以后再和云绦出门捉鬼,便再不只做壁上观了,到那时自己大展神威,看她还怎样对自己颐指气使。这样一想,好不快意,他一把握住,将手抵住额头,抑住心中欢快,大声道:“好!我就交道长这个朋友,以后道长但有所请,直管言说。” 两人热切地攀谈起来。 正说着话,忽听不远处喧嚷声处,一群人簇拥着一人从角门转过来。一个抱怨的声音喊着:“叫人捉我回来又闭关不见我,这算哪门子疼我……” 青明道长闻声而惊,蹙起眉头道:“遭了……” 叶寻问:“怎么了?” 青明道长小声道:“这是淮阳公主,她肯定要抗旨闯关了,还请公爷帮忙拦下……” 叶寻一阵头大,他又不认得什么公主,哪里插得上话。可刚刚收了道长的礼物,这时抽身躲开,又未免太不仗义。 踌躇间,一哄人到跟前,两个小太监跪地拦路,哭丧着脸求道:“公主公主,您要是惊到了皇上,我们全都脑袋不保了……” 年纪不大的少女扶住腰,杏眼含怒:“哈,你们现在知道怕了。” 青明道长远远跪迎道:“公主留步,再要往前,恐要触怒天威了。” 淮阳公主见了他,更加生气,指着他骂道:“老杂毛,都是你一直在蛊惑我父皇,世上要有长生药,你自己怎么不吃。” 青明道:“贫道福量不够,虚不足用,非是九五之尊才可消受。” “你总有巧舌如簧。”她说,“我不管,今天我非要进去。”她说着便甩开众人,想要强闯。哗啦啦一阵兵甲作响,一队御林军从观中站出来,列成一墙紧密的人墙挡在她的跟前。 “你们……”她气得不行,推了几把,锤了几拳,都分毫未动。她像个小跳蚤似的,隔着人墙一边蹦一边高声喊,“父皇……父皇……” 青明一脸愁苦,求道:“公主你别喊了,若是惊了圣驾大家都要受责。” 小公主道:“我这样喊,父皇肯定听到了,他听到是我都不肯出来,一定是你把他关起来了。” 青明惶恐万分道:“贫道万死不敢。是皇上自己修真入定,无碍凡尘。”又指着一旁的叶寻道:“公主您看,叶国公前来拜见,皇上也不宣见呢。” 叶寻被点到了名,只好不太情愿地帮衬一下,单膝跪地道:“臣叶寻拜见公主,皇上日来操繁国事,龙体疲敝,眼下偶得清闲,借以休养,还请公主能够体谅。” 他说话完,心想着还不一定遭到这个暴躁公主怎样的还击。可好长时间,竟没有一点动静,现场诸人好像都哑了一样。 他试探着抬起头,发现公主正歪着头,一脸呆呆地看着自己。 “公主?”他疑惑道。 淮阳公主突然勾唇痴笑起来,两颗灵动的眼睛一闪一闪,像收起了暴风雨后的花朵一样灿烂。 “叶哥哥,怎么是你啊?” 第123章 含章殿 叶寻形色匆匆的赶回家,第一时间把在宫里遇见的事情告诉了可樱。 可樱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下跌下来,“你是说,西京城遇到的那个果儿姑娘是当朝公主?” 叶寻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要不是她喊出我,打死我也认不出来是她。” “她有没有难为你啊。”可樱忧心道,“毕竟咱们当初把她抛下了。” 叶寻拿手用力揉着太阳穴道:“她一开始挺开心的,后来慢慢就不开心了,尤其是她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和皇上前两天赐婚的事情,知道了我之前在西京是在说谎骗她,她就变脸了。” 可樱揪着他袖子问:“她变脸……她怎么变啊。” 叶寻摊手,“她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就说让我走着瞧。” “走着瞧……”可樱懊丧道,“她是公主,一定会报复咱们的,以后咱们没好日子过了。” 叶寻安慰道:“不用怕,她虽然身份尊贵,但也不能拿我怎么着。” “但她爹是皇上啊。” 叶寻道:“当今皇上是个仁君,会理断是非的,咱们又没做过害她的事情。再说,我看公主挺单纯的,没有那种害人的心机。” 他虽这样说,可樱仍是放心不下,叶寻见她仍忧心忡忡的样子,便起身道:“这种事多想无益,走,今天哥带你出去逛逛。” 可樱立马来了精神,“去哪儿玩。” “皇上让我去督建功德林,我们去城外面跑马玩。” “这个好……”管她气不气呢,天塌下来有哥哥顶着,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高高兴兴的出了府。 …… 吕林巷云府中。 云绦正在教弟弟练马步,一边教一边嘱咐说:“可记住了,别跟人家说是我教你的。” 云家小公子还不满十岁,但灵性的很,应道:“放心六姐,我打死也不会出卖你的。” 她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端着嗓子问:“学了武功,要做什么?” “保家卫国,做六姐夫那样的大英雄。” “别胡说,你哪来的六姐夫?” “叶国公不就是六姐夫吗?” 云绦不置可否,叹气道:“能保住家就可以了,叶寻那样的大英雄不做也罢。” “为什么?” “你瞧他,空有英名赫赫,但所有的亲人都死完了。你是要学他做个孤独的英雄,还是想要所有家人都陪在你身边呢?” 小公子想了想,小声说:“我还是想家人都在身边。” “那就对了。”云绦欣慰道。 “六姐,我记得你原先是不会功夫的,什么时候学会的,是六姐夫教你的吗?” “才不是。我是有一天做梦梦到了睡罗汉,传了我几招。” “我怎么没梦到过?” “罗汉只教有缘人。” “我为什么不是有缘人啊……” 小屁孩话真多。 云绦托腮瞧着他,心思飘摇不定的想别的事了:今天该编个什么理由出门玩呢,天天说去庙里上香也不行啊。要不然就说去买彩线回来绣花,但到时候绣不出花来怎么办? 可是憋在家里真是太无聊了。 也不知道可樱在府上怎么过得日子,想必也是束之高阁,足不出户。 哎,凡间的女子,何其悲哀啊。 正想着,前院传来脚步声,她忙起身把弟弟的马步扶直,传话丫鬟匆匆道:“小姐,夫人让您去前厅。” 云绦起身即往,一面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丫鬟答:“不知道,好像是宫里来人了。” 到了前厅,除了府上女眷外云宴清也在,有一个太监坐在正座上。云宴清见云绦进来,忙招她近前道:“小六,这是含章宫的崔公公,快来见过。” 云绦不知就里,上前见过,崔公公殷勤上前,笑道:“云姑娘果然天资国色,无怪叶国公金殿请恩。”又道:“咱家是奉了淮阳公主令,请云姑娘入宫说话。” “淮阳公主?”云绦侧头看云宴清,他也是一脸不解。 云宴清不解的又何止这一点。 自从云绦回府后,他最近感觉脑袋有点转不动了。 本来与镇北候结亲他已经感到太不可思议,想不到今天上朝时太子居然也主动与他寒暄。 更让他吓掉下巴的是,那桀骜不驯的建王,竟然也邀请他过府吃茶,还支吾含蓄的跟他打听起云家的六姑娘来。 他从来没见建王那样谦逊过。 云宴清本来要回来问云绦的,但建王临别之际,又专门嘱咐他不许提及此事。 等他战战兢兢从建王府出来,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呢,这不,含章宫那位公主又来传话了。 当今皇帝膝下单薄,章盈太子死后在世的唯一骨血就是这位淮阳公主了,其位显贵犹在太子梁洵之上。无法想像这种贵人,怎么会传云绦进宫说话。 他这时再看云绦,总有种莫名感觉,感觉她深不可测,不像是自己曾经那个小女儿了。 进宫这事儿似乎没得云绦选择,她只好带着一脑袋的问号上了轿子。 她还是第一次坐轿子,只觉得新鲜好玩,疑惑不解倒先抛到一边了。 轿子一路摇摇颤颤地进了皇宫,角门落了轿,一通七拐八绕,到了一处宫殿。 两个宫娥将她延请入内,室内宽阔,隔着纱帐,有个人坐在帐子那边。宫女示意她跪下,她很听话的照做了。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你。”纱帐那边传来句轻灵温柔的声音。 云绦想,这位架子当真是大。她乖乖抬起头,瞪大眼睛往纱帐里面瞧。 里面的人见到她,传出一声愕然轻叹,接下来却安静了。 过了半晌,才听里面问:“你是云府的六小姐?” 云绦答是。 “原来你是云府的六小姐。”里面又重复了一句,语气甚为落寞。 云绦听这语气好不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哪个。小心的问:“公主找我有什么事吗?” 里面的人似乎在长考,静了半晌,才轻声道:“没事了……你回去罢。” 云绦一头雾水,叫人来说话又不肯示面,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 她正好跪得累了,乐得赶紧起身,几个宫女循着旧路把她送了出来。 将出宫门时,后面有个小太监赶了上来,递上一个匣子,道:“公主听闻云姑娘不日大婚,送姑娘两件礼物,还让小人带话,祝姑娘喜乐。” 云绦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打开来瞧,匣子里是一根蝴蝶步摇和一把玉梳子,目测能值不少钱。 她美滋滋的回了家,一家人见她毫发无伤,还满载而归,都是欢喜不尽。 云宴清询问她和公主有何渊源,云绦摇头不知,云宴清心想,这八成也是叶寻的面子。 有这样一个天赐的好女婿,青云之日,就在眼前了。 第124章 小韩 夜晚,叶寻在竹檐下专心的绘制图纸。 他画出少阳殿的大致轮廓,又在几个重要节点画出几个叉叉。修修改改了几遍,始终不太满意。 正拄笔冥想时,忽瞥见室内书案上的一本书居然兀自浮在空中,还不时轻轻翻页。 他初见一惊,少时了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朝那边问:“是谁?” 啪嗒一声书落在了案上,一时没有动静了。叶寻见对方怕了,站直身子,和声道:“是哪位,若无歹意,请现身相见。” 俄尔堂中波影一动,那位曾经入梦的紫衣姑娘现出一缕浅影来。 她拘谨地站在书案后,低着头,不敢说话。 叶寻在梦中已经与她见过好多次,此时再见一点儿不觉害怕,笑道:“原来是你。我记得你,你叫顾小韩。” 她抬头见叶寻脸上恬然带笑,才怯怯道:“我刚才瞧见这本书,一时看入神了,惊扰了候爷。” 叶寻上前拿起书来,是一本叫《骑兵十策》的兵书,他诧道:“你喜欢看兵书?”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爱看,只是这本书是我爷爷写的。” 叶寻大吃一惊,忙问:“你爷爷,难道是是襄王顾之简?” 当年太祖在烘炉起兵,帐下有韩黄顾柳四大名将,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将领,后来太祖敕造功臣榜,顾之简位列第二,获封襄王。不过到了世宗时,顾家获罪抄家,满门皆诛,虽然二十年后又被昭宗平反,归赐爵位,但世上已经没有了顾家子嗣。 她点了点头,怔怔地瞧着兵书。叶寻想到襄王平生,不由得物伤其类,大为愤慨,道:“可怜老王爷一生功烈,竟不得善终,连顾小姐你也……” 她挤出一丝笑来,像是安慰自己般说:“还好啦,大家一起死的,没有谁留下为谁伤心。” 听她这样说,叶寻觉得更加心塞,一脸怜悯地瞧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一件大梁国尽人皆知的往事来。 他问:“顾小姐,你既是襄王的孙女,认不认得一个叫韩平章的人?” 顾小韩一下子愣住不动,眼睛睁大,像副水画似的定在那里。 叶寻接着说:“韩平章是大梁开国功臣榜第一的齐王韩书白幼子,据说,韩平章也是少年英雄,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曾与襄王孙女定有婚约,他在北上戍边时,听闻襄王满门抄斩,怒发冲冠,遂引大兵反朝造反,他传命部卒,不反梁国,只反梁显,一路南下连破九关。世宗无奈之下令其父韩书白出山,在苍夷山拦截。韩平章不敢与父亲对阵,便让部下砍下自己的头送给韩书白,令其余部继续进兵昊京……后来兵败,他的头颅被压在太和门前的镇国碑下,压了一百六十多年。” 顾小韩一脸茫然,目光幽远的看着外面,像是在寻找往昔的什么东西。 好一会儿,才忧伤地说:“对,我认得他。我们从小一起玩大的,他走的时候曾说过,要回来娶我。”又喃喃道:“后来我听说,梁国的人都说是因为顾门有个祸水,才引来的这场战祸。” 叶寻摇头:“不,你不是祸水。” 她说:“他是国贼,我便是祸水。我认。候爷是护国忠臣,不这样觉得么?” 叶寻苦笑,“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很佩服韩平章。” “佩服?”她眸子发亮。 “对。在这世上,我也曾经有深深挂念的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怕,为了她,我也可以和天下人作对。但上天不给我们机会了。当初韩将军割下自己的头,一来出于对齐王的孝道,二来是他心里知道,即便他杀进昊京,他所念的那个人也回不来了,世上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情吗。” 顾小韩听得落下了眼泪,问:“候爷挂念的那个人如今去了何处?” 叶寻摇了摇头,怅然望向门外。心里飘过一个奢念:她或许也跟你一样,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找她。 两个人静下来,各想各的心事。房外竹叶声声,如人心绪。 这时门外传来吱呀一声,接着有人说话:“咦,这是画得什么玩意?” 是云绦的声音。 叶寻忙收起愁容,抬腿走了出去,顾小韩也足不沾尘,随行而出。 “师傅,你来了。” 云绦打量他俩一眼,笑着说:“我来问问你拆房子的事想到法子了没有。” “师傅来得正好,我正要跟你商量。”他边说边把之前画的草图展开,说:“少阳殿之事,我已经有了个大概办法。” “什么办法?”云绦问,小韩姑娘也好奇的凑到近前。 叶寻先问顾小韩:“小韩姑娘,是不是要拆掉少阳殿的地基,你们才能重获自由?” 她点点头,“是啊,因为九道的大法咒在地基以下。” 叶寻道:“关于拆殿我想了很多可能,但都没法实施。后来我想通了,我们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去一砖一瓦的拆,也没有必要一次性拆个干净,我们只要毁掉它就可以了。” “毁掉?” “对。这里本来是皇家的行宫,后来才赐给朝中大臣做府邸。少阳殿建在臣子府中,本来就是逾制,只不过是因为太宗住过,所以才要留下。我们只要把它毁到无法修复的地步,朝廷总不会在原址上再建一座本就逾制的宫殿。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光明正大的拆除地基。” “怎么才能让它毁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呢?”云绦问,随即想到了主意,兴奋地拍手道:“对,我们可以放火。在自己家里放火,神不知鬼不觉,容易办多了。” 叶寻点头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后来我发现这样做不太保险。如果火小了,还来不及烧大就被发现的人扑灭了。如果火大了,更不得了,府里房屋太多,一旦火势失控,必然殃及池鱼,几百口子性命都有危险。正巧我今天下午出城,遇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今天我看到工匠们在万佛寺后山开窟造像,用的炸药威力相当惊人。我想我们可以偷点炸药回来,放在殿中支撑位置点燃。这样做有两个优点,一来可以定点引爆,不会蔓延他处,第二就是效果立显,等人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施救了。” 其实还有第三点是他的私心没有说出来:这大殿建来得罪孽深重,损坏它的方法有很多种,但一定要炸它个天崩地裂方能一舒心中愤懑。 他看了看云绦,邀功道:“怎么样,师傅?” 云绦还在凝眉思考,一边的小韩姑娘道:“这样未免也太石破天惊了,着火是常见的事情,大家还能接受,若是平白无故的响了炸药,该怎么自圆其说。” 叶寻道:“压根用不着自圆其说,任何人也想不到我自己炸自己家的房子,到时我还可以反咬一口,说有人潜入公府设伏,意欲刺杀我,皇上总不会到降罪一个受害者头上。” 云绦点头赞成:“对,由叶寻来做这件事,好处就在于,无论理由怎样荒诞离奇,别人都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又问叶寻:“咱们去哪儿弄炸药呢?” 关于这一点他好像已经成竹在胸,说:“其他的地方我也不晓得,不过万佛寺那儿就有现成的,而且看管松懈。咱们趁夜溜进去,随便偷些回来,炸殿应该就绰绰有余了。” 云绦高兴道:“叶寻,我收回昨天说的话,你不是胆小鬼,是实干家。怎么着?我们今天晚上就行动?” 叶寻拇指往屋里一甩:“当然,夜行衣我都准备好了。” 这样大的决策仅三两句话就解决了。 两人说干就干,看两人默契的样子,一旁的小韩看呆了,刚刚才个谦谦玉立的候爷不见了,再出来时已经像个飞檐走壁的惯贼。 第125章 小贼 云绦和叶寻乘夜出城,直奔城南万佛寺。 因为防着巡城司的人巡夜,不能骑马,只能徒步前行。 安静的夜里,两个人并排而行。云绦踩着自己的影子,看着左右鳞次节比的民宅,感慨道:“还是凡间好,要热闹的时候有热闹,该安静的时候有安静。” 叶寻好奇问:“酆都不是吗?” 她摇摇头,“酆都只有两种环境,热闹的地方一直热闹,安静的地方永远安静。” 叶寻想了想,不知怎么回她。 不过多时,两人到了内城的城墙下,京师重防,城墙有七八丈高。 云绦不作思量便踏墙而起,她像水鸟似的凌波渡水,翩跹之间便纵到了城墙上面。正在解包袱的叶寻看到这一幕,惊得如石雕木塑,呆呆仰头看着。他知道云绦不是凡人,但她却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这绝技,原来她以前和自己你追我逃的,都是在跟自己闹着玩呢。 她低头下望,问:“你怎么不上来?” 叶寻委屈道:“师傅,我也想跟你那样,但这城墙太高了。” “那你怎么上来啊。”她忙着撇清,“我这副身子已经够重了,可拽不动你。” 叶寻解开包袱,拿出一副攀城爬高的勾索,“我准备了这个。” 她飞身纵下,问:“这个怎么用?” 叶寻现场表演,把一端抛上城墙,定住锚端,手脚并用,逐绳而上。 “我去帮你瞧瞧固定结实了没有。”她说,一个纵身又飞上城头,旋即凌空落下,赞叹道:“固定好了,真厉害,这样爬墙就容易得多了。” 叶寻觉得她飞上飞下的就是在羞辱自己。以前他在军中他自谓自己属于那种爬墙贼快的人,现在在云绦跟前他觉得自己跟蜗牛没什么区别。 到了城墙上,云绦兴致盎然的把玩他的飞索,还好奇问:“你们以前打仗就是用这东西攻城的吗?” “这个以后再说,赶路要紧。”他夺过飞索,又挂在城墙的另一面,顺着出溜了下去。 两人继续赶路,先过一片开阔旷野,又过一段散落民居,半个时辰后来到万佛寺前。在叶寻的带领下,两人绕过寺庙正面,转道进入后山。 “这里真有一万个佛吗?”云绦问。 “加上正在雕刻的,估计一百个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吹这么大牛。” “这是你们仙家的陋习。”叶寻说,“说话不务实,总爱往大了满了吹。” 云绦翻了他一个白眼。不过心想也是,仙家说法总爱凑整归真。 让两个人感到意外的是,此刻后山竟然四下点着火把,工匠们还在日夜不停的打琢着佛像。 所幸存放炸药的地方离此很远,叶寻白天的时候已经打探好方位,两人躲过忙碌的石匠,转过山隘。 山脚下扎了几间临时的木房,那便是存放物资之处。 木房外一堆篝火,仅有一个打更的守在火堆前在烤地瓜吃。 “半刻钟的时间够不够?”云绦转头问。 叶寻马上心领神会,点头道:“足够了。” 她捻起手指,打出个响指去,一阵微风吹去,那个守夜人强撑了两下眼,便侧身倒下去睡着了。 两个人立即向木房靠过去,叶寻在火堆上捡了个火棍照明,云绦贴心的把烤着的地瓜翻了个面。 进了木房,入眼是一堆铁器,翻找一阵,瞧见了几个大木箱,打开一看,火药就放在里面。叶寻让云绦拿着火把站远,自己铺开包袱拾装火药。 云绦坐在一个箱子角上,聊家常似的问:“刚才你和那位鬼姑娘在屋里干什么?” “聊天啊。”叶寻回答。 云绦说:“叶寻,她可是个鬼。她只会沾染你的阳气,可没法为你被看添香,你千万别对她有什么非份之想。” 叶寻百忙之中抬起头,一脸匪夷所思,“你想什么呢?” 云绦继续道:“还有,你觉得她很好看是不是,那是你没见过她现原形,你想想她是被夯死的,能是什么样子。” 叶寻求饶似的说:“师傅,你嘴下留点德,我就是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好不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两句话……那怎么都哭了?”她问。她都看到了。 叶寻怔了一下,支吾道:“我看她哭了,挺可怜的,也有点为她难过……” 云绦道:“当初我说起云姑娘的身世那么惨,你听得津津有味,可也没哭呐。” 叶寻扎好两个包袱,道:“随你怎么想,反正我问心无愧。”他掂了掂两个包袱,把重的那个扛在肩上,另一个丢给云绦。 “反正我该劝的也劝了,我这当师傅的也算仁至义尽了。” “放心,我才不会喜欢上一个鬼。” 两人出了房子,临行之际,云绦又帮守夜人翻了下地瓜。 一切顺利,满载而归。 回去路上,月光洒下,漫步在林间,有种说不出的安逸缱绻。云绦突发奇想问:“叶寻,我们这样半夜行路,还一人背个包袱,像不像私奔的?” 叶寻答:“看我们背的这东西,不像是私奔,更像是去殉情的。” 云绦看看包袱,觉得有点道理,又问:“话说起来,你知道殉情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叶寻摇头。 云绦说:“殉情的人大多都是自杀,非他人所逼迫的自杀行为是不在生死薄上的,这在酆都看来是有罪的。凡自杀的人,都会落畜生道。所以你看,这辈子一起殉情,下辈子可能会在一个猪圈里抢奶嘴,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叶寻有点凌乱,想了好一阵才说:“那如果双方互相捅死呢?” “那就没问题了。”她说,“酆都就是这样,规则虽然很多,但全是漏洞。” 叶寻一时无力吐槽,心里想,这算不算是天机呢?说到天机,又想到白天在皇宫里遇到的事情,便说:“我今天在宫里,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她问:“哦,你遇到了什么事?” “我遇到了淮阳公主,师傅你绝对猜不到,她居然就是我们在西京城遇到的那位果儿姑娘。” 云绦‘啊’了一声,把今天被召入宫的事情也讲了一遍。 一时之间,两个本来有说有笑的人,都笼罩上一片愁云来。 “我们在西京骗了她,她不一定怎么恨咱们呢。” “应该不会,她就是有点任性,也没什么坏心眼。她不是还送你礼物了吗。” “那我更惭愧了。”云绦停住脚步,望月长叹,“叶寻,我怎么觉得,现在我们真的像一对私奔的狗男女了。” …… 第126章 湖心小筑 四更的梆子响起,云绦和叶寻回到了门匾还是候府的公府。 偌大的府邸里面,因为遵照他之前的命令,没有一个人守夜。 两个人堂而皇之的翻墙进去,刚刚落下,云绦忽地拉住前面的叶寻。 她手指竖在唇前,指了指前面远处的月亮门。 叶寻压着声音问:“怎么了师傅。” “刚刚有个鬼影走过去了。” “是哪个?”身处鬼窝,叶寻已经有些波澜不惊。 她摇摇头:“不是府上的,我瞧着有点像齐国公夫人。” 叶寻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云绦拉住他的手,与他扣住手指,说:“走,瞧瞧去。” 两人轻手蹑足,穿过小门。前面的路是长长的石径,两边种着垂柳。隔着错落柳枝,叶寻看到,真的有一个白色的虚影在款款前行,依稀之间,果然有几分国公夫人的相貌。只见那白影穿过罩楼,走到后园,一径往湖上的曲廊上走去,弯弯绕绕,行至了湖心小筑上。彼时月映水中,粼粼作闪,她自伏在栏杆上,静静看着湖面。 “她在做什么啊。”叶寻小声问,这国公夫人真是阴魂不散,那天无故落水,连累师傅受难,如今变了鬼又到府上来吓人。 云绦想了想,“她可能是前日在此落水遇难,痛恨这片小湖……难不成她要学精卫化鸟,衔石填湖?”说着松开了叶寻的手,“你在这等着,我上前问问她。”她一脱手,叶寻马上便瞧不见了湖心小筑里的情景,追上拉上她的手,求道:“师傅,能不能让我也见识一下去。” “得寸进尺……”云绦嗔怪道,却与他站近了些,抖下袖子掩住两人的手。 两人并上曲廊,进得湖心小筑,云绦清咳一声,惊得那白色鬼影忙回身四顾。果然正是齐国公夫人模样! 她见到身前二人,不识云绦,却认得叶寻,一时惶惶难立。 叶寻和声道:“国公夫人。” 她诧异到不可名状:“叶候……你是活人,怎么能看见我?” 叶寻道:“实不相瞒,家师乃是酆都招抚使,得蒙恩授,在下习得眼,能识六道阴阳……啊啊……”云绦狠踩了下他的脚,“啊……国公夫人,你既入鬼道,不去转世投胎,到此流连作甚?” 她长叹一口气,幽幽道:“坊间都传候爷是当世奇人,原来还竟有这样的能耐。不过我的愁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起。” 云绦问:“你说说看,是什么样的愁事,连招抚使的徒弟都搞不定。” 她看了云绦一眼,似有些犹疑,但最终也没问什么,只是瞧着那湖面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潜到这湖底去看看,这里面有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可惜我现在身质太轻,落不得水了。” 叶寻猛想到可樱白天跟他说的过话,诧道:“难道你白天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故意跳下去的?” 她点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湖下边有什么?” 她看了眼叶寻,不忍道:“叶候,我是已死之人,可以诸事不忌,但这件事若是告诉了你,怕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叶寻自从回府后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多到他对麻烦已经完全麻木了。 “不妨事。你直管说就是了。”叶寻道,云绦帮衬着说:“对,他最不怕麻烦。” 国公夫人静了片刻,才像是打定了主意,微声道:“这个湖下边,有我一个故人。” 叶寻迟疑道:“夫人所说的故人是?” “就是昔日的诚王殿下。” 叶寻和云绦同时瞠目,“诚王不是死了吗?”叶寻道,“皇上开恩,让他陪葬昭陵,又怎么会在湖下?” 国公夫人摇头,“那个是假的,我说的,是二十多年前死的那个。” 叶寻和云绦对视一眼,各自均想,原来果然有两个诚王,原来真的诚王竟然在湖中!但是不知道这位国公夫人怎么会知道的,难不成是她害得诚王? 云绦问:“你怎么会知道真假诚王,又如何得知真诚王死在这湖中?” 她呆呆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就在三天前,我遇到一个曾经的知情人,他给我讲了当年的事情,我才惊悉,原来诚王早就不成人世了。” “你他¥……” 叶寻和云绦同时张嘴要问,拌住了嘴,云绦瞪了他一眼,叶寻势弱道:“你先,你先问……” 云绦问:“你是齐国公的夫人,为什么对诚王府的旧事这么上心?” “那是因为……”她软软了倚在一边,目光痴了,“在我三岁时,我爹作为朝廷的西卫大将军战死西秦,刘太妃可怜我孤苦,便将我收养在云韶宫。恪哥哥就在云韶宫,我和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吃喝行住,俱在一处。恪哥哥待我很好,因为有他护着我,在宫里连公主都不敢惹我。我一开始一直拿他当哥哥,但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不要我做妹妹,他终有一天会要娶我的……他从来没骗过我。” “后来呢?” “恪哥哥十九岁那年,不知道怎么落马受伤了,伤得很重。我去看他,他一直安慰我别哭,还逗我开心,分别时他对我说,他怀疑有人要谋害他,让我在他伤好之前躲在宫里不要随便出来。可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却对我很冷漠。现在想来,后来对我说那些话的那个人,便已经不是恪哥哥了。”她低下头看着湖水,泪如泉涌奔泄,声音像冷风过隙,凄凉啼血,“那时候,恪哥哥已经在这湖底了罢。” 叶寻趁着云绦正和她一起伤感无瑕他顾,插空问:“是谁告诉你的这件陈年旧事?” “是万佛寺的游方高僧,苦华禅师,他曾是恪哥哥的府中长史,他说曾经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侥幸不死,后来才出家为僧。” 叶寻心中一惊,真是巧得很,这位苦华禅师,他白天去万佛寺的时候正巧刚刚见过一面,当时还曾与他同桌饮茶。 谁想这样一位得道高僧,竟是多年前诚王府中一位半路出家的长史。 再往深了想,又不禁心沉。能在诚王府中杀害诚王,又能瞒天过海的人会是谁?诚王死去,既得利益最多的人又谁?能一手遮天,不敢使知情者上达天听的又会是谁?苦华大师知道答案,或许那刘院使也已经猜到了答案,只是他们都不敢说罢了。 他长吸了一口气,问:“是谁?害死了当年的诚王恪。” 国公夫人痛苦的闭上眼睛,“是我的夫君,齐国公苏伯仪……还有,坐在金殿龙椅上的那位。” 第127章 骷颅 叶寻仍用最后一丝侥幸逞强说:“当今皇上是古来少有的仁君,怎么可能会做那种杀兄戮弟的事情。” “我本来也是不全信的。”国公夫人道,“我不晓得皇上仁不仁,但我的夫君,一直以来在我眼里都是个品行高洁之人。可苦华方丈那样说了,我又没办法不往心里去。所以我才想到湖底看看真假。” 云绦说:“下水看真假只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你想死,是不是?” 她初闻一惊,后又默然。 低头半晌,才轻声道:“自从当年他把我拒之门外,到后来我嫁出云韶宫时,心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反而是方丈的消息,让我的心又复燃了起来。我听说,溺水而亡的人,魂魄都沉在水中不得飞升,除非有另一个溺水的人下去替换。如果这是真的,我倒愿意下去替他。” 云绦道:“这都是讹传。从来水火无情,之所以有这种说法,是劝说大家离险地远一些。”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不过为了帮你解开这个心结,我还是勉为其难下去帮你看一眼。”她侧头看了眼叶寻,一努嘴,“你跳下去瞧瞧。” 叶寻一脸莫名,“我下去?” 她扯着衣角,“要不我下去?” 叶寻压着声音说:“但我水性不好啊。” “没事,多练练就好了。” 她的目光坚定,好像没有转圜的余地。有道是师傅要徒弟死徒弟不得不死,叶寻只好认命,悲怆地看了眼湖面,一步登上了扶栏,回看一眼,团身跃入了水中。 一旁的国公夫人好不惊诧,不解地看着云绦,“你是什么人,竟能差动叶候?” 云绦笑道:“他刚才所说的师傅,就是本姑娘了。”嘴里说着,伸出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来,在空中捧了个圆,便见中天皓月的朗朗清辉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纷纷射进她捧的圆里面来,顿时形成一条明亮的光柱,射入了湖中。 叶寻到了水中,本来就昏暗的夜色更加看不清东西,忽然一道亮光照入水中,四下顿时波光影现,他知道这是师傅在上面施法,心中便有了底气。 他仗着一口气,忍着耳痛,继续下潜。此处正处湖心,是小湖最深的地方,况且这湖开掘多年,早已经自成天然,下面水草繁杂茂盛,一副水底世界。叶寻又下探了丈余,渐渐感到无力为继,正想收手上浮,又想到了日前落水的糗事,他不想再被云绦看扁,虽到了极限,但仍然咬牙坚持,继续下探。 再往下些许,忽前瞧见前方隐约有个人影轮廓随波晃动。 叶寻先是一些惊骇,可随后又寻思,诚王已经死了二十多年,早该是肉销骨烂了,就算留下骨头,也是化成一堆埋入淤泥了,怎么还会有人形?也许是自己眼花,也许是水草长得太像而已,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继续向那人影潜去,游到了那人影近处,眼前一幕却把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原来所谓的人影竟然是一副白骨骷颅。骷颅死尸叶寻也不是没见过,但眼前这副却格外不同。这骨架的连接处被画满符咒的绸子系住,使它成为一体而不至于碎散,而它的整体,又被从地底伸出的数条细细的锁链绑住了头和四脚。它半浮在草泥之上,随波轻轻左右晃动,头颅微微上扬,眼睛处两个巨大的窟窿像是盯着水面上方瞧一样。 …… 叶寻潜出水面,死里逃生似的大口喘气,“师傅,下面果然有一具骷颅……”接着便把水下的情境一一讲了出来。 国公夫人扼然道:“苦华禅师果然没有骗我。”她凄然瞧着湖面,一脸泪水滂沱。 叶寻待要扒杆上来,刚上来半个身子,云绦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他仰着看着她,有些怀疑刚才发生了什么,“师傅,你干嘛??” “一客不烦二主,你既然都找到了,就顺便把他弄上来。”云绦看了眼国公夫人,道,“我想这也是国公夫人的愿望。” 国公夫人闻言,止了哭泣,浅身施礼道:“叶候若得成全,妾身感念不尽。” 叶寻看不清国公夫人怎样,只看见云绦掐腰俯身看着他笑,他知道这已经由不得自己选择了,心中好气却只能忍着,道:“他被链子系着,我怎么弄?” “办法总比困难多。”云绦说,“你只要真心要把他弄上来,总有对策。” 叶寻咬牙恨了恨,翻身又潜了下去。这次轻车熟路,很快便潜到骷颅跟前。那些锁链很细,经过岁月的浸磨锈蚀,远没有叶寻相像中的那么紧固,被他用起蛮力一扯便断开了。然后他拎住骷颅的脖子,蹬水上潜。 …… 在亭中,国公夫人屈身伏在骷颅旁,像是入定一般凝视无声。 叶寻问云绦:“师傅,他身上缠的这些符咒铭文是什么东西?” 云绦答:“这是缚魂咒,绑在尸体上,可以锁住死者的魂魄,使其不能进入轮回,有些人怕杀害的对象死后变成厉鬼报复,所以会行此法。” 叶寻不由得退了半步,“也就是说,诚王的魂魄尚在此处?!” 他这样一问,连国公夫人也禁不住抬头来,一副惶恐神色。云绦摇摇头,“并没有。这个符咒只有表面样子,并没有半点法力,估计当初施咒的人是个假把式,也幸亏是个假返工,不然魂封百年,到今天一定是怨气弥天了。” 国公夫人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自然是身归酆都,轮回转世去了。”云绦道,“夫人,你今生业满,也该早早归去了。” “是啊……”她站起身,一脸的释然,“原来恪哥哥至死都没有负我,倒是我后来负了他。哎,二十多年幽幽怨怨,今天总算释怀了。今生事了,希望下一世我还能再见到他。” 云绦合手道:“祝你好运。” 国公夫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便见她的身影越发明亮轻盈起来,渐渐飞起,遥遥远去,如一颗星子没入黑夜了。 叶寻失望道:“师傅怎么这样就让她走了,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向他打听呢。” 云绦仍在望着天空目送,“打听什么?” “比如齐国公是怎么杀的诚王,还有那个假诚王又是谁,我们打听清楚,好去跟诚王妃再做个交待啊。” “麻烦一个亡者,我于心不忍。”她说,“不是说庙里那个和尚都知道吗,我们可以去问他。” 叶寻叹口气,心想只好如此。不经意低头又看见了那具尸体,不禁打了个冷颤,“师傅,这东西怎么处理?” 云绦唏嘘道:“难道还能给他平反昭雪风光大葬,你忘了杀他的都有谁了?几块骨头而已,随便找个地埋了就行,反正你家里这么大。” 叶寻想,若国公夫人所言不虚,自己确实不敢去找杀他的人算账。只得咽下一口闷气,和云绦两人在后园找了个闲幽清雅之处,掘了三尺土,把诚王埋了进去。因为不能起坟,所以叶寻还特意在旁边立了块石头。叶寻给他拜了几拜,不由地想,人生百样浮华,果然皆是虚妄,阿弥托佛。 事毕之后,两个人扛着两包袱炸药来到少阳殿。因为离天明不远,来不及布置安排,只好先找个角落藏起来,商量明天晚上再干炸殿的事情。 云绦走后,叶寻有些怏怏难眠。 这段时间的叶寻,以诚王妃之事为始,天天晚上加班,就连梦里也不得安省,算下来,一天过的比两天还要漫长。但他并不觉得多累,因为这些事情虽然自己参与其中,但似乎又与自己毫不相关,所以他是抱着一种局外人的心情来做的。但今天不一样,他曾经尊崇的那位皇帝,竟也牵连其中了。 他从小没有父亲,有时候他看皇帝,常会生出一种慈父的恍惚感来。 当初他初入昊京,在城墙上亲眼见到章盈太子饮剑阵前,当时皇帝就在城楼上,他伤心的样子叶寻至今还记得。后来他夜袭敌营,受到金殿嘉奖,皇旁问他几岁,家住何方,他一脸慈祥,眼底深处却满是忧伤。那时候,他虽然高高在上,但叶寻是怜悯他的。 想不到这样一个仁君,也有这种过往。 皇家的荣耀,果然都是累累鲜血垒起来的。 第128章 万佛寺 次日清晨,叶寻吃过早饭便独自一人出城。 他在城外的亭子里等了半个时辰,云绦才姗姗迟来。她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对襟轻衫流苏小袖,腰如一握,身下裙袂飘飘,手里拿着一个轻罗小扇,悠然自得的扇着。 自回了昊京后,叶寻虽然与她几乎天天见面,但那都是在乌七抹黑的晚上,唯一一次白天见面她还是穿得男装。咋一见她这身打扮,像是好久没见过她似的。 “师傅,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不扮男装了?” “不扮了,扮也扮不像。”她说,“我这样不好看嘛?” “好看是好看……”叶寻迟疑道,“但你这样我怎么带你进万佛寺。” “谁要你带,我自己光明正大的走进去。寺庙还能拦香客不成?” 两人只当作不相识,一先一后进了万佛寺。可进了里面,才发现寺内铭香鼎燃,香客摩肩接踵,稀里糊涂又把两人挤到了一起。一问之下才知,今日有高僧讲法。天底上就没有云绦不凑的热闹,听说有这种事情,岂有不凑之理。 两人随着人流,来到一个宽阔的广场前。广场前已经设好了莲花高坛,人声纷杂,还有人源源不断的往里挤着,叶寻和云绦来得早,抢了个前排,等着高僧到来。 过了不多时,有个年近古稀的老僧被十几个僧人簇拥着走上前来。叶寻扒着云绦的耳朵说:“他就是国公夫人所说的苦华大师。” 云绦点点头,捏着下巴审视道:“我会看相,这人五官端正,一看就不像是会说谎的。” 叶寻半信半疑。只见苦华大师神色庄严的登上高坛,击了一下木鱼,顿时下面的喧哗声小了很多。他开始讲读佛经,每讲一小段,便返回来拆解其中释义,他讲得通俗易懂,像讲故事一般,等他拆解讲完,下面的诸僧便吟唱一段,平仄压韵,有腔有调,像唱戏似的。 他始终面带微笑,且这笑不只流于表面,像是发自于内心,让看见的人都如沐春风。他说话时语气舒缓,吐字清晰悦耳,声音不大却饱含力量。他讲了几段后,开始让坛下众人发问,无论大家问得问题多么天马行空,冷僻奇葩,他都一一耐心解答,答言又有理有据,似乎无他不知,无他不晓。 在云绦踊跃地举了无数次手后,苦华大师终于注意到了她,刚要指她,却看到了她旁边的叶寻,一眼便认了出来。他也不声张,朝叶寻合手做了个佛礼,欠身道:“这位施主莅临禅台,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叶寻向他还礼道:“大师高鉴。一个蚂蚁走在路上被大象踩死了,它没办法复仇,但心里又多有不甘,该怎么办呢?” 苦华想了想,回答道:“大象总要走路,难免踩到蚂蚁。这种事情以前会有,以后也不会断绝,看来,只有顺其自然。” “但众生平等啊。”云绦说。 “众生只是有平等的时候……”苦华大师笑着答,“但大多数时间是不平等的。” 他又去回答别人的问题了。 云绦小声嘟囔:“这话若是让佛界的扛把子听见了,怕不饶他。” “佛界的扛把子?” “如来啊。” …… 他讲了大概一个时辰,才散讲归去。叶寻带着云绦在殿前拜香时,一个小沙弥过来行礼,道:“这位贵客,苦华禅师有请。” 云绦忙扯扯他的袖子,叶寻问:“我可以带她去见苦华禅师吗?”小沙弥挠头道:“师傅没说不许,大概是可以的。” 两人便在小沙弥的带领下,穿过布满经变佛印的廊壁,一路走到寺后的禅房里。苦华大师端坐蒲团,早已经在里面等待,见叶寻领着一位女施主,微有异色,但并没声张,起身施礼,合手笑道:“叶国公,刚才慢怠了。” 叶寻忙还礼道:“昨天来是皇家公差,今天是自己闲游。”他端起茶来,细细品铭,又道:“在下有些问题,还想向大师讨教。” 苦华道:“不敢当,国公有什么问题,直管下问便是。” 叶寻瞧了眼他旁边的几个小和尚,“这是我的一些私事,想跟大师单独讲。”苦华拂袖让小和尚们退下,再问:“叶国公有什么请问罢。” 叶寻道:“大师,在这世上,您觉得自己是大象还是蚂蚁?” 苦华道:“在大象面前,我是蚂蚁,在蚂蚁面前,我是大象。” 叶寻又问:“那您在做大象时,是不是也踩死过很多蚂蚁?” “罪过,罪过……”他一脸忏悔样。 “我也不想跟大师拐弯抹脚……”叶寻与苦华双眼对视着说,“日前齐国公夫人离世,她临死之前,曾与在下说过一件关于诚王的秘事,为求真伪,特来向大师问询佐证。” 苦华大师眉间轻轻一蹙,明显有一些惊讶,不过很快便释然了,含笑和声道:“若是说诚王之事,贫僧便已经知道国公要问的事情了。只是稍有不解,您与义南郡主按理说应该不曾相识,她何以向您说出此种秘事。” 义南郡主便是齐国公夫人昔日的尊称。 “那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叶寻不想把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我只问大师一句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苦华,一字一句的把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你亲眼看见是苏伯仪和皇上杀的诚王吗?” 苦华大师微微合眼,隔了一会儿才道:“是的。”, 叶寻只觉热血上涌,心中虽然已经全然明了,却仍明知故问道:“皇上为什么要杀诚王?” 事到如今,不问其实也知道了。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皇位,为了天下。 苦华大师苦笑一声,念了声佛号,“皇上要谋天下,苏伯仪要求美人。” 这答案的后半句倒有一点让人意外。 云绦扒开叶寻,好奇问:“美人?” 苦华道:“苏伯仪中意义南郡主,诚王不死,岂能使他如意。” 云绦和叶寻面面相觑,各自心下唏嘘,叶寻又问:“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当年不告诉齐国公夫人,” 苦华大师换了一脸悲戚,道:“我当年告诉她,她当年也会做和如今一样的事情。我当年是看着她和诚王一起长大的,知道他们俩的感情有多深,我不想她也死掉。” “那为何事隔多年,现在又要要告诉她?” “我如今告诉她,是因为发现她一直在痛苦的活着。日前,义南郡主来万佛寺烧香,我在禅院讲经,她仅凭声音,竟然听出我是二十多年前诚王府中的长史。她与我交谈,说起多年前诚王性情大变之事,我惊讶的发现,纵然事隔多年,她仍耽于此间犹未自拔,每每回忆当初都生不如死。于是,我才决定把当年发生的事情讲给了她听,望她能得一个心里解脱。” 叶寻所在意的在另一件事情上,他问:“你当年既然知道情由,为什么不上禀先皇,为诚王鸣冤?” 苦华大师自嘲一笑,道:“因为杀诚王,我也有份。” 第129章 师徒 云绦和叶寻都是一惊。 苦华大师继续不紧不慢道:“是我亲手给诚王端的药,也是我亲手将诚王沉的湖。” 叶寻本来平静,听他这样一说,一下变得怒火中烧,不觉手下用力,将茶杯捏的粉碎。 为人将者,最讳叛徒,他低头沉声道:“你卖主求荣?” 苦华大师一脸痛苦状:“唉,当初老母在堂,被他们所挟。忠孝不能两全,我只得取其一,时至今日,我仍不后悔。” 云绦问:“这些,你也对齐国公夫人说了么?” 让云绦意外的是,他竟然点了点头,“我亦对义南郡主讲了,我的命,她随时可前来取走。” “国公夫人怎么说?” “她说没兴趣。” 叶寻看着他古井无波,甚至可以说安祥平静的脸,心里面之前的恭敬谦仰早变成了憎恶万分,遽然起身道:“苦华大师,你的命还要等着别人来取?你但凡有一分廉耻,怎么还会苟活在世上,你怎么还敢身穿袈裟,坐在高台上,大言不惭给众生讲经……你怎么不自己去死!”要不是看云绦在旁边,他几乎要掀桌子了。 苦华大师又道了声佛号,道:“当年我给母亲守了孝,确实想过了此残生,却不想被徐州怀安寺的鸣叶禅师救下,收在佛门。我问师傅,我做的恶事怎样才能救赎,师傅说,怎样的救赎也不能使死人活过来,所以所谓的救赎其实是个悖论。人不能救赎过去,只能救赎将来,只能救赎活着的人。所以我听从师命,到处讲经散法。但我因为不能偿还诚王之罪,心中常惴惴难安,师傅便告诉我,如果因为我活在这个世上,而使某些人痛苦纠结,那么我就应该死去,如果因为我活在这个世上,而使某些人快乐欢喜,那不妨先活着。” 叶寻哼了一声,“我看到你这种人还活着,便很不欢喜……” 他一句话没说完,云绦忙不迭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向苦华合手道:“昊京于对大师而言,本是伤心绝命之地,但你依然故地重来,看来是早已不计生死了。大师您别听他瞎说,他就是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局外人。叶寻,快给大师道歉。” 叶寻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娥眉深蹙,显然极为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寻思着,万一这老和尚真为自己这一句话抹了脖子,云绦生气不说,自己也心下难安。况且人家国公夫人都没说要他偿命,自己何苦相逼。最要紧的是,如果自己逼他抹了脖子,云绦是否也会受到酆都责难。 但真的要他给老和尚道歉,他也做不到,只是拱了拱手,道:“当我没说。” 苦华这才认真的打量了一眼云绦。 她是何人?掠眉轻咤间竟能勒令堂堂国公。苦华心中颇多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只道:“叶国公忠胆之辈,实非贫僧可比。贫僧不解的是,诚王离世之时,你尚未降生于世,你身为当今皇上新贵,却为何为昔日的诚王问罪贫僧?” “那就不劳大师费心了。”叶寻说,“我再问大师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们就不叨扰了。” “叶国公请讲。” 叶寻看了云绦一眼,两人心下相通,问:“在诚王府当了二十多年主人,冒充诚王的那个人是谁?” 苦华大师摇摇头,“贫僧并不知道那位是何人。诚王死后,我知道当今皇上必然会杀人灭口,于是设法脱身,带着母亲远遁徐凉之地。我只知道,那位后来的诚王,是齐国公从苏州带来的。齐国公也正是因为向皇帝献了此人,才一路青云,爵封国公。也是因此,他才娶到了义南郡主。” …… 从禅院出来时,已经是中午。 万佛寺外正好有香客在做积善之事,开了一排粥棚。 云绦求了两碗来,小心翼翼地端到树荫下,一边递给叶寻,一边抱怨,“他们嫌我衣服穿得太好,只给我粥不肯给我馒头。” “谢谢,我不喝。”叶寻摆手。 “喝,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她殷勤道。 盛情难却,叶寻只得接下,坐在一块大石上,喝了一口粥,仰头看着万佛寺高高的山门。 门前香客络绎不绝,叶寻看得有些意难平,抱怨道:“真诚王未得善终,诚王妃受冤而死,两人至今都不得昭雪,但害他们的这些人,反倒已经自己原谅自己了,天理何在啊。” “你就别替阎王操心了。”云绦似不在意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 叶寻又问:“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关于这个假诚王,我们现在只知道他是苏伯仪找来的,但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来路。知道这一点,就可以跟诚王妃去讲了。师傅,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审问苏伯仪了?” “审问?”云绦反问他,“你当自己是谁啊,有主角光环就了不起啊,你怎么不去审皇上?” 叶寻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放以前我也不敢,但自从认识了师傅您,见识了天外有天,现在就算是皇帝犯事,我也真敢拉下马来问问对错。” 她听了这话,有些自得的笑了笑,“低调些,我其实也没那么厉害。” 想了想又说:“苏伯仪现在病了,如果你再像审刘院使那样,恐怕要把他吓死,那样我又犯错了,所以这次绝对使不得。呃,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来就行了,以前不知道知情人和凶手是谁,现在知道了,我便可以入梦见询,保管问得他明明白白。” “入梦?” “是啊,这个你应该不陌生了。” 叶寻想起了之前自己被入梦的事情,已经忘记了害怕,只记得其间光怪陆离千奇百怪,又是新奇又是憧憬,他凑过来,把剩下的半碗粥倒给她,道:“师傅,那个我也想随你入梦,可不可以啊?” “行啊。”她说。 没想到她应得这样痛快,叶寻刚要言谢,就见她从地上拾起块石头来,笑说:“你把自己拍死,你想去哪儿我都带着你。” 叶寻悻悻返坐回去。抬头望着天,一脸悲戚的长叹一声。 云绦瞄了他一眼,说:“你叹气也白搭,我不可能带你去的。” 叶寻向天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伤心的事情。” 云绦明知他所言其它,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什么事情?” 他唏嘘道:“我想到了刘院使和江太医的师傅,又想到了苦华大师的师傅,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徒弟,不惜说出那样一套歪理,师徒情深,可见一斑。再看看我拜的师傅……” 他打眼过去,只是摇头。 云绦张着嘴巴,指着自己一脸冤枉:“唉唉,我怎么了?我对你多好啊,刚刚还给你打粥喝。” “算了,当我没说。”他转身下山,摇头嘘声,“是我运气太差罢了。” 第130章 梦审 夜有小雨,淅淅沥沥打落在竹林间,叶寻倚在摇椅上,身上披着长毯。 他知道云绦今晚有事要忙,不会来公府了,便有些意兴阑珊。 百无聊赖的看了会书,倦意上来,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浑浑噩噩之间,他仿佛听到云绦在喊他的名字。 ‘叶寻……叶寻……’ 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他努力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之间,东西南北四面都瞧不见路。 那呼唤声越来越急,似乎遇到了危急事,他心中焦躁,迈开大步破雾奔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一处悬崖旁。 云绦的声音似乎就从悬崖下面传来,但悬崖立壁千韧,陡峭非常,深不见底。 他趴上边上仔细去听,云绦的喊声果然来自下面。慢慢的,她声音里夹杂了惊恐怯怕,像是遇到了什么险事。 “师傅……师傅……” 叶寻拼力朝下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什么回应,反而声音越来越弱,似乎被扯向了远处。 情急之下,叶寻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云深万里,转眼落入虚无。 ‘啪叽’一声,他像馅饼一样贴在地上,但并没有血肉模糊,甚至都不疼得痛,他抬起头来,看见云绦正抄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他站起身来,一脸茫然。 她道:“叶寻,你现在元神已经挣破肉身,灵魂离窍了。” 叶寻惊讶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我元神窍了?” “对啊,你不是说要跟我入梦苏伯仪嘛,哎,我这人就是心太软,见不了你白天那可怜劲。” 叶寻兴奋莫名,一边新奇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边道:“原来元神出窍这么简单,师傅你早说啊,早说我早跳下来了。” 云绦摇头道:“其实并不简单,如果一个人没有凿舟之勇赴死之心,是很能挣脱肉身的。” 叶寻自得道:“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云绦瞧了他一眼,幽幽道:“你出来很难,回去更难。” “有多难?” 她欲言又止,道:“等会回来你就知道了,先不说这个,现在咱们就云齐国公府,会一会那苏伯仪。” 叶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 齐国公府。 大病未愈的苏伯仪侧倚榻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手里的一根红簪,不期红了眼眶,几颗浊泪流了下来。 叶寻和云绦就坐在离他咫尺之遥的桌子上,两人并排荡着腿,都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他俩已经这样等好久了。 “这破簪子有什么好看的,他都看了半个时辰了还不睡觉。”叶寻抱怨。 “可能是在睹物思人,老头也是个情种。”云绦唏嘘。 叶寻第一次入梦他人,满心期待,偏偏他不肯睡觉,真让人等得不耐烦。 “师傅,他如果一晚上都不睡觉怎么弄啊。” “应该不会,他都病成这样了,哪有这么大精气神。叶寻,干咱们这行的,要有耐心。” 叶寻只好听话等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云绦先不耐烦了,跳下桌子,道:“我助他一臂之力。” 说完,鼓起嘴巴朝案上的蜡烛吹去。 叶寻见此,也随她这样做,两人齐力,呼起阴风,烛火扑闪几下,终于倒灭不起。 灯都灭了,这下他总该睡觉了。 “来人,来人,灯灭了。” 黑暗中,苏伯仪羸弱的声音响起。 家仆匆匆跑进来,一边重新掌了灯,小声嘀咕说:“门窗闭的严实,灯怎么就灭了。” 苏伯仪把簪子放在一边,怔怔看着烛火,喃喃道:“夫人,难道是你放心不下,又回来看我了?”说着呜呜低哭起来。 云绦气道:“完了,他这一下子反倒更有精神了。” “我倒有个办法。”叶寻说。 “什么办法?” 叶寻不答,径自跳下桌子,到了苏伯仪身边,伸手在他头上做法似的上下抚弄。 云绦好奇道:“你这是在干嘛?” “胡撸胡撸毛,快睡着……我姐姐以前就这样哄我,可好使了。” “你可拉倒。”云绦把他拽了过来,“你呆会把他吓死就没得玩了。” ……时间滴答而逝,过了好久好久,在两人煎熬的等待中,苏伯仪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之前跟你说得都记清了吗?”云绦最后一遍嘱咐叶寻。 叶寻点头应着,又不禁蹙眉:“师傅,你织得这个梦境会不会有点讲不通,苏伯仪会信吗。” “没事。”她蛮不在乎,“谁做梦还那么讲逻辑,你直管蒙他就行了。” 叶寻信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好,接下来就看你表演了。” 她抓住他,精光一闪,双双掣入苏伯仪眉心之间。 …… 天暗云沉,战鼓雷雷,旌旗乱展,飞矢如线,昊京城中到处都是兵荒马乱…… 一队骁勇无匹的骑兵涉尘而来,冲破齐国公府的家卫,杀入了府中,奔逃不及的苏伯仪被逮个正着,连同儿子苏子宣被压到领兵主将马前。 “齐国公,抬起头来!” 马上的叶寻战甲血染,却气定神闲。苏伯仪抬头看到是他,撸袍怒道:“叶寻,天子脚下,你竟然敢领兵行凶,你眼里还有国法吗?” 副将打扮的云绦扶正大一号的帽子,上去抽了他一耳光,骂道:“混账,在这昊京里,俺们将军就是国法。” 苏伯仪怒到极点:“你,你们当真大胆。” 叶寻扬眉道:“齐国公,我是奉旨前来擒你,皇上有令,灭你满门。” 苏伯仪骂道:“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当今皇上绝无可能杀我,一定是你拥兵自重,假传圣旨。”说完又指着院中的众军士骂道:“你们这群凤台逆贼,昔日随韩平章造反,皇上天恩饶尔等出魑谷,如今你们又随叶寻造反,果然逆贼的后代不能相信,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尔等尽数坑杀。” 叶寻听他出言中伤凤台军,顿时脸寒,冷眉道:“苏伯仪,二十多年前,你杀害诚王的案子事发了,三司定你死罪,所以皇上才命我来杀你。” 苏伯仪猛听到诚王二字,惊讶的眼睛都要瞪出来,惊惶的往前挣扎着喊:“诚王……怎么会,不,不,皇上绝对不会杀我,皇上呢,我要面圣,让我去面圣。” 叶寻翻身下马,一记无情脚把他踹倒地上,喝道:“皇上有旨,就地处决!”一招手,刀兵霍霍,顿时苏伯仪身后几十名家仆纷纷人头落地,叶寻面色不改,拔剑吩咐左右,“来人呐,先把苏子宣砍了,缚绫捆尸,沉入湖底,为诚王报仇……” 第五十四章 隐情 苏伯仪看着一地人头,登时瘫软在地,拖着颤抖着身子伏地拜道:“叶,叶将军,求,求您手下留情……放过我儿子。” 叶寻邪魅一笑,勾唇道:“你擅杀亲王,其罪滔天,诛九族都是便宜你了,你认为你儿子还有活路么?” 苏伯仪惨然道:“我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甘愿领受……但苏子宣,若说他是我苏伯仪的儿子,自然是该千刀万剐,但他也是义南郡主的儿子,还望将军看在郡主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 叶寻道:“有什么区别吗,你们一家都是死罪。” 苏伯仪磕头道:“这中间有段内情,将军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叶寻召手唤侍卫搬过来椅子,从容坐定,挑眉道:“你说说看,难不成还能让我改变主意。” 他召人把苏伯仪扶起来,给了他一垫子。苏伯仪见他居然肯容情问询,像是抓最后的救命稻草,诚心拜了了拜。 “那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年家父由苏州调任昊京,我们举家迁至京师,我因为少时做过几篇赋,在京中小有名声。云韶宫的贵妃也听说过我,宣我前去。就是那时,我见到了义南郡主。我被郡主的风华深深吸引,从此失魂丢魄,再难自拔。后来我向人打听,才知道她已经是内定的诚王妃。当时的诚王,当真是天之骄子,文才武略,我自问皆不如他。我自知有这样的人在,此生也妄想能得到义南郡主,为此大病一场,抑郁难舒。就在这个时候,当时还是信王的皇上找到了我,信王表面平庸,实则暗藏大志,他曾酒后跟我吐露心声,并且毫不避讳的说出诚王便是他登顶之路的最大阻碍——叶将军,你没有听错,杀诚王之事,当今皇上也有份的。” 叶寻眯起眼,不急不徐道:“胡说八道,亵渎君王,皇上与诚王乃同胞兄弟,怎么会害他。” 苏伯仪已是一脸无惧,“尝闻将军处世,不俱强权,唯公道天理是瞻,笃信德服天下。昔日刘驸马临阵退缩,曾被您斩于三军阵前,后来琴川城破,您也曾违抗圣意,拒不屠城。以将军的睿智与见知,您觉得杀害亲王这种事情是我一个微末小臣可以办到的吗?” 叶寻心中幽幽叹气,嘴上仍是不太信的样子,“照你这么说来,当年是皇上主动拉拢你去谋害的诚王?” “一开始我们是没敢动这样的想法的,以当时诚王之势,天下谁人敢害他?但后来有两件事情,突然让这一切变得轻易了起来,给了我们胆子去做这件天大的案子。” “什么事情?” “首先是诚王坠马。那次坠马他伤得很重,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下床,更别说出府了,但即便到了那时候,信王也没敢动杀他的念头。可是后来,我见到了诚王,发现了一个秘密,才给了信王这个念头。” “什么秘密?” “诚王受伤,我随父亲去诚王府问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诚王本人,我惊讶的发现,传说中的诚王恪竟然与我府中的一个家仆长得很像……”叶寻和云绦齐齐俯身向前,屏息倾耳静听,他继续道:“我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到了府上,仔细察看家仆,才发现两人长得何止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叶寻问:“什么家仆,是何来路?” 苏伯仪道:“那家仆名叫陈幸儿,曾是个逃难的,有天讨饭到我府上来,我见他身子硬实,便收下来让他洗马添槽,到入昊京见诚王时,他已经在我府上住了快三年了。”苏伯仪说到这里,似有悔恨之意,一声叹息后继续道:“后来我将此事告知信王,信王敏锐地感到机会,大呼时命天授,与包括我在内的几名亲信定下杀死诚王,偷梁换柱之策。我们勾连诚王府长史,令其暗中在诚王补药中添加致幻药材,后来看准时机,将他杀死沉入湖中,同时将陈幸儿秘密接入府中,冒充诚王尚在人世。” 叶寻不解问:“你们既然有本事除掉诚王,一了百了即可,又何必大费周章找个人来顶替他?” 苏伯仪道:“因为当时信王并不受先帝待见,即使没有诚王,也排不到他来做太子,所以信王要借诚王之势在朝中立威立信。况且诚王所率的南军在朝廷中举足轻重,若是军中知道诚王是枉死,恐怕有大乱,但如果南军能助力信王……” 云绦白着眼顶了一句:“你们杀他生前人,毁他的身后名,还要用他的信义谋自己的私,真是比吸血鬼还要狠啊。” 苏伯仪惭然低头,叶寻又问:“为什么诚王死后你们不远远埋掉,而要沉在府中的湖里,不怕被发现吗?” “这是借古往之法啊,将军难道没听说过?一百多年前世宗杀太子弘吉,怕他死后鬼魂前来侵扰,便把他的尸体用画满符咒的长绫捆住,悬尸水中,令其上不得飞天,下不得附地。但当时我觉得此法太过恶毒,便找了个假道士,随便糊弄过去了。” 叶寻嗤笑一声,“这么说,你倒还是个善人了。” 苏伯仪大摇其头,“不不,我是大恶人,我是十足的恶人,我因为私欲,枉顾天良,暗杀诚王,又以奸佞媚主,窃居高位多年,死一千次也不为过。但我做的这一切,我的妻儿一点也不知道,我,我霸占了义南郡主,骗她一世,毁她半生,苏子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一点骨血了,企望将军看在她这么可怜的份上,饶过她的儿子。” 叶寻低头看他一眼,故做思量道:“饶他也不是不行,我有几个小问题想不明白,想问问你。” “将军请问,我知无不言。” 叶寻道:“你说那陈幸儿是你府上的家奴,但你未必知道他的全部,你可知,他其实是个无根之人。” 苏伯仪几不犹豫便答道:“那是因为,皇上怕他身居亲王之位,玷染梁氏皇族的血脉,所以强行令他净身,不许他有后代传世。” 叶寻与云绦听了,面面相觑。 “所以说,皇上令他净身你是知道的?”叶寻慢慢站起身,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妹妹去做他的诚王妃?” 第五十五章 虚惊 苏伯仪一时默然了。 隔了一小会儿,才缓缓道:“是因为他求我,一遍遍的求我。他还以自杀要挟我,又去为此事纠缠皇上。” 叶寻摇头道:“原来你妹妹也不过是你换取名利的筹码。” 苏伯仪拼命摇头,激动道:“不是,我之所以答应了他,是因为他告诉我,在很久之前,他曾偷偷见过我妹妹一眼,便把她放进了心里。他说自己虽然已经是个废人了,但还是想照顾我妹妹,求我给他个机会。我妹妹从小身子就很弱,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十六岁,父母从来不奢望有一天她可以行婚嫁之事,可后来她活到了十六岁,我就想,给她一个名份也不错,诚王虽然是假的,但她这名份可是真的啊。” 叶寻听他说完这话,抵起额头,一股悲伤莫名涌起。 “照你这么说,你不光是个好夫君,还是个好哥哥……”他看着苏伯仪,小声问:“可是,你知道你妹妹后来是怎么死的吗?” 苏伯仪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她病得太重了,后来虽有好转,但终于还是没挨过去。” “不是!”叶寻摇头说,他吸了口气,每个字都像剔脓的针一样说出来,“你妹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陈幸儿怀疑她行背德之事,所以亲手杀了她!!” 苏伯仪抬起头,灰白的胡子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失措惊惶与怀疑,不信道:“你,胡说。” 叶寻一脸平静,“是真的。” 云绦凑近一些,眼睛盯着苏伯仪的眼睛,她的眼睛发出幽蓝的寒光,恍如神旨,让人不敢置疑,“他没胡说,你妹妹是被陈幸儿剖腹沥血而死的!” 苏伯仪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手无力的在空中攥着,抖着,俄尔咆哮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一时激愤无比,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来。 叶寻看他无能狂怒了好一阵,发了些狠,念了些悔。才上前一步拍住他的肩膀,轻声劝慰道:“你也别太伤心,当下有件事倒是可以冲淡一些你对你妹妹的伤怀之情。” 苏伯仪转过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脸怯弱和不解地看着他。 叶寻朝院外打了一个响指,一个士兵捧着个盖布的盘子进来道:“禀告大将军,苏子宣已经被正法,人头在此。”叶寻点头向苏伯仪道:“齐国公,如今你儿子也死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妹妹的死不那么要紧了?” 苏伯仪不由愣了下,打了个寒噤,他怔怔看着他,不哭不闹,嘴里发出无力的声讨,“叶寻,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讲信义。” “对于没有信义的人,我从来不讲信义的。”叶寻把苏伯仪瘦骨嶙峋的手拨开,转身便往外走,边走边把手中的剑甩给了他:“齐国公,你做得坏事太多,这些都是你该得的报应。” 苏伯仪如化石一般定在那里,仿佛神游天外,一动不动。 云绦和叶寻在月亮门处悄悄的击了下掌,两人都是一脸得意和解恨的表情。 “我们没法要他的命,但让他做个恶梦的的本事还是有的。” “希望他这场梦做得久一点。” “通常来说,恶梦总是很难醒的……” 正说着话,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叫喊。 “叶寻……”苏伯仪喊。 叶寻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脸问号。 苏伯仪盘坐在地上,手指度着剑刃,僵硬痴傻的脸上露出了莫测的笑容,“叶寻,叶将军,叶国公!我劝你也少得意些,皇上今日弃我如敝履,但来日你的下场比我更惨十倍。” “是吗?”叶寻笑着反问。 “你不信?”苏伯仪笑意更甚,“你不信?你这个蠢才,你可知,你前脚刚出昊京,皇上追杀你的队伍就直奔眉山了,你虽然命大活着回来了,但我打赌你在昊京绝对活不久的。” 叶寻立在原地,恍若未闻。云绦走回去一段,抄手在胸前,“你瞎说,皇上为什么要杀我们家将军?” “因为他该死。”他拿剑指着叶寻的方向,一脸泪水中带着讥笑与愤恨,“其一,太子与建王势均力敌本可相安无事,但你偏护太子一方,令太子势大,必然有举事之心,使朝局不稳。其二,你不遵圣命,皇上不顾一切进兵燕国,为得就是给国母和太子复仇雪耻,琴川屠城本来是必然之事,是一定一定要做的,但你竟然依仗拥兵在外,六次违抗圣旨。如今,你又知道了诚王旧事,皇上怎肯容你活在世上?” 叶寻听了,良久,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缓声道:“原来如此。” 苏伯仪又是大笑一阵,“你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还在为他人之事鸣冤,等你人头挂在朱雀楼上时,下场和昔日的诚王会是一样的。” 说话之间,他手腕反转,饮颈受剑。 顿时天底云垂,日月无光。 云绦过来拉住叶寻,道:“他就要醒了,我们也该走了。” 刹那之间,两人转离梦境。 在昏暗的房间里,床榻上的苏伯仪正急促的喘气,手脚不自主的乱挥,嘴里时断时续的发出‘不要,不要’的乞求声,屋外已经有家仆听到了他的叫声,脚步声依稀传来。叶寻和云绦也不做逗留,双双离开了齐国公府。 一路无话,叶寻始终眉头紧锁。 “在想什么呢?”云绦超他一步,一边倒着走一边笑嘻嘻地问。 “师傅,人在梦里也会说谎吗?” “大概不会。” “那这说,皇上真的要杀我?” “你觉得呢?”她反问。 “我只是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杀我。” “苏伯仪已经说明原因了啊,还详细的列了一二三,我觉得很有道理。这么说,你确实有点不知好歹,要是我是皇上,我也想淦死你。” “……师傅要这样说,我心里还好受点。” “这就好受了,那你心可真够大的。” “没师傅的大。” …… 叶寻直管跟着云绦走,不知走多长时间,迷迷糊糊间又走到了他摔落的那个悬崖下面。 云绦抬头望了眼高不见顶的悬崖,忧心忡忡道:“叶寻,你还想元神归位吗?” 听她这么问,叶寻立时有种大大的不祥之感,咽了口吐沫问:“师傅,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你要想元神归位,就要从这里原路爬上去才行。” 叶寻感觉事情可能没她说得那么简单,随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去,小心翼翼问:“这崖壁有多高?” “一个梦想的距离。十万八千里。” 叶寻把怀疑的目光看向她,换得她坚定的点头。 “那我要爬多久……” 她像是真的用心计算了一下,“大概,几十年,我也不知道,因为之前没有人跳下来过。” “师傅,你在跟我开玩笑。” “没有,师傅也不忍心的。” “师傅,我不相信你这么狠心。” “是你非要跟我入梦苏伯仪,我不让你来,你还讥讽我,看,这就是冲动的惩罚。”她冲她笑着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叶寻马上卑微低头,“师傅,徒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闹着跟你入梦了,你放我这一次。” “木已成舟,师傅也爱莫能助了。不过没事,你还年轻,爬快点,咱们后会有期!”云绦拍着他的肩膀说。 说完,她便不见了踪影。 “师傅!!” 叶寻绝望的仰天长啸。 然而让叶寻万万没想到的是:云绦这次并没有跟他开玩笑,她真的把他丢下不管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云绦的恶作闹,在悬崖下面溜溜等了一整天,也未见她来接自己。第二天他开始试着往上爬,希望藉此满足一下云绦惩罚自己的初衷,也许她看到自己出糗,气消了,就会放自己一马了。但一连爬了好几天,都不见云绦出现,他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他孤身处在此间,天无日月轮转,不分昼夜。他虽然不困不饿,但每一次跌倒却都是真实一般的伤痛,留下一身的伤痕。他也曾几度放弃,彷徨挣扎,也曾从高处一跃而下,希望能得到解脱,但所有尝试都没有用。 最后他听剩下一种选择,就是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 他此行的目的,本来是想给苏伯仪种一个恶梦,到头来没想到,却成了自己最大的梦魇。 他一次次遥望崖顶,心中仍不敢相信,他那么信赖的师傅,居然真的把他丢下不管了。 第一个月过后,他在心里发誓,如果云绦回来救他,便对她千恩万谢,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 第二个月过后,他又在心里发誓,如果云绦救他出去,他以后绝对不再违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什么都听,再不敢提任何要求。 第三个月过后,他在心里发誓,即便云绦救他出去,那也晚了,就算她是大罗神仙,自己也要跟她拼命,和她同归于尽。 她这次太过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爬到天昏地暗,脑袋发胀,迷蒙之间,忽觉得身子很重很重,似乎头上压了一座山,恍惚间,又感到额头一片冰凉沁骨。 他缓缓睁开眼。 滴玉轩外,月亮清凉,竹叶沙响。 梦醒时分,两个人浸在一团月华结界之间。云绦正紧紧地揽着叶寻的头,额头贴着他的额头,鼻子抵着他的鼻子,她肌骨如冰,吐气如霜。 “师傅……” “唉。”她应了声,缩回头,目光垂向下方,小声说:“以后可不敢再元神离窍了?” “呃。” 第五十六章 水落 白色镶红纹的天竺牡丹像是观音坐下的圣莲,仿佛有千瓣万瓣,波纹一样四散开来,在月光下显得妖娆非凡。 诚王妃每听云绦讲一句,便摘下一瓣,听到最后,一朵花几乎摘净了。 叶寻在一边旁听,眼睛一眨不眨地注意着她的神情,生怕她因恨生怒,一时暴走,变成恶鬼之类的怪物。 但从始至终,诚王妃都一脸平静,偶尔蹙下娥眉,也是稍纵即逝,到最后,只剩下了淡然无趣。 “原来是这样。” 她最后只说了这一句话。 “这些人里面,你最恨哪一个?”叶寻问她。 “什么?”她不解。 “你总该恨一个。是江自龙?还是苏伯仪,你说出来,我去帮你出口气。”他抱打不平说。 这时看到云绦瞥了他一眼,他忙往云绦旁边挨了一步,说:“这是我师傅说的,我们就是专门帮鬼魂完成未竟之事,让你们安心上路的。” 云绦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勉强点头应承。 诚王妃却微微摇头,道:“这样看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真心要害我的,反倒都是真心为了我好的,我又恨他们什么。说起来,是我自己运气不好罢了。” 叶寻道:“他们个个都有自己的私心和贪念,陈幸儿是轻信嫉妒,江自龙是急功贪婪,你哥哥苏伯仪,比他两个更甚。” 诚王妃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和气道:“我不管他是诚王还是谁,我从始至终只认识他一个,我与他夫妻三载,竟不知他有这般内情,是我用心不到。他杀我的时候,心里肯定是痛苦挣扎的,后来多少年,他也不能自拔,可见他有多煎熬。你说他轻信嫉妒,那是因为他与别人不同,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加可怜,他这么可怜,我哪里恨得起来他。还有江太医,我在王府三年,好多次他给我配药制方,若不是他用药神奇,我可能也捱不过三年,他虽然错诊,但并不是有意的。再说我兄长,他从小最疼我了,不许任何人欺负我,小时候有人说我是病秧子,他就去和人家打架。他当时在苏州是有名的才子,倾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只因我戏言说,怕有了嫂子他以后不疼我了,他便一直没有娶妻,直至我嫁入王府,他才……” 她忽然停住了,顿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听你们方才说的,我哥哥确实做了很多错事,如果我受的苦难,能抵一些他的罪孽就好了。” 叶寻听了,心里想,这位大概上辈子是个菩萨投胎来的。 一边云绦道:“你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如今纷纭既明,尘埃落定,你看是不是可以上路为安了?” 诚王妃点头,向云绦和叶寻施礼答谢。 她身影慢慢掠起,在半空留恋地打量了一眼夜色中的诚王候,似有一声微叹,然后缓缓消逝不见了。 她走了。 她去了好久,叶寻还做梦似的仰着头。直到云绦过来牵他袖子:“走。” “干嘛去?” “这个搞定了,接下来去炸少阳殿啊。” “哦。”叶寻讷讷道,一边跟着她走,一边唏嘘道:“师傅,诚王妃的事竟这样了了?” “怎么?为她这桩无头公案,费了多少精力,你还嫌不够麻烦啊。” “我只是觉得这世间对她太不公平。实在有些意难平。” 云绦捻着头发笑道:“来,师傅给你讲个故事,听了你心里可能就平和些了。” “什么故事?” 云绦清清嗓子,说:“从前,有个美女叫潘金莲,嫁了个侏儒叫武大郎,因嫌其丑陋,遂红杏出墙,劈腿花花公子西门庆,为防东窗事发,下毒暗杀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和奸夫逍遥快活去了。” 叶寻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这跟我们聊的事情有什么干系?” 云绦说:“若那诚王妃是潘氏转世,陈幸儿是武大郎投胎,他们是不是就扯平了?” 叶寻讶然道:“诚王妃上辈子是潘氏?” 云绦摇头:“no,我只是举个例子。所谓,欲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谁知道他们前世有怎样的瓜葛,才来今世演绎这样的离恨别情。” 叶寻寻思片刻,问道:“若今生之事早已经被前世注定,那今生在世又有何意义呢。” “再为下一世造因啊,那不是还有一句话么,若问来生果,今生作者是。” 叶寻又问:“照师傅这样说,人世转轮岂不就跟和面一样,水多了放面,面多了放水。这一世为恶,下一世就行善来偿,下一世受罪,下下一世便要作恶来补。那人活百世,哪里是,何处是终点,我们,到底是为哪世为活呢?” 云绦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憋红了脸,说:“你一个凡人,干嘛老操佛祖的心,你要是觉得做人没意思,我可以暗箱操作一下让你下辈子投胎当狗,就没这些烦恼了。” 叶寻淡定道:“师傅,明显是你理论知识不够,解释不透了。” 云绦飞起一脚跺过来,被叶寻早有预见的跳起躲过了。 “嫌我道行低,我又没求着当你师傅。” 叶寻哈哈两声,抬腿窜了。 两人并步来到少阳殿前,此时夜半无人,殿门紧闭,推开殿门,两人进入殿中。 前一夜两人已经把炸药放在殿里,此时只需要分处安置好,引火点信就好了。 两个人趴在大殿中忙活起来,叶寻负责把炸药分量码好,云绦裁截引信,她手下忙着,还不忘嘱咐说:“一会儿你还要再出去转转,千万别有人在附近,要是炸到人罪过可就大了……还有,小猫小狗的也不能伤着了。” 叶寻道:“那蛐蛐蚂蚱之类的我可看不清,炸死了也算罪过吗?” 云绦想了想说,“那个应该不算……”说话间,莫名的压低了头,小声问:“叶寻,你觉不觉得脖子上有点冷啊?” 叶寻不明就里,不解道:“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话音未落,只见她遽然抬头,双眼如芒,手下迅雷之势抽出一张符,射了过来。叶寻见此惊变,还来不及躲,忽觉脖子上猛得被什么重物压了一下,令他险些稳不住身子趴在地上。然后只得呼的一声,一阵疾风袭过耳畔,一条黑影飞腾而起,直冲殿外而去。 云绦站起身来,双手结印,顿时飞符幻影,化作无数张,张张首尾相连,结成一条锁链状,追逐出殿外。 不过一会儿,那一头已经缚住了什么东西,被云绦轻轻一扯,摔回殿中。 一团黑影散去,叶寻看到,竟然就是之前他见到的那个太监打扮的鬼影。 云绦指他道:“你这家伙,本司这几天忙,险些都快把你给忘了,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鬼影惶恐,惧道:“你是何方神圣。” 云绦掐腰而立,叶寻近前站台捧场道:“我师傅乃是酆都招抚使,专捉你们这种作乱小鬼。” 云绦提符在手,厉声说:“日前见你还只是啃木头,如今竟却要咬人了,我原本怜你无知,还想让你自渡阴曹,现在看来不用强是不行了。” 一句话吓得鬼影伏地磕头,嘴里求情道:“仙姑容情,实在是因为之前我受叶寻所害,死得太冤,所以不甘心,苦心孤诣的想来报复他。想不到他为了赶我,居然要炸少阳殿,我才豁了出去,拼得残魂碎灭咬他一口泄愤。” 说完恨恨看了一眼叶寻。 叶寻一头雾水,绞眉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云绦也问:“你和他有什么样的怨仇,他怎么害得你?” 第五十七章 石出 问到这里,鬼影却又摇头,“……我忘了,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都怪砍我的那个刽子手手下不利索,砍了三刀才把我砍死,我那时候光记得疼了。但我知道害我死的一定是叶寻,因为我看见,我在断头台上用血写下了他的名字!” 叶寻不禁一颤,竟不由得退了半步,他打眼去看云绦,她只是扶着额头在思考,并没有看过来。 “我有办法知道事情的始末。”她忽然说,从腰间抽出了一张黑符。 叶寻认得,这是夜河招灵符。 但他也记得云绦说过,这符是用来收恶鬼的,在云绦仅有的几次抽出夜河招灵符的时候,面对的都是法力高强,狠厉骇人的恶鬼。而且他还记得,好像用此符收的鬼,要被打入阿鼻地狱,再没有转入轮回的机会了。眼前这家伙,显然比那些恶鬼弱小得太多,应该罪不至此? 正想着,一边云绦对那鬼影说:“你入此符中,便会做一场大梦,梦中可以重演你这一世的经历。稍时我与你一同进去,就能历见你的一切了,到时你的爱恨情仇,全都可以明了了。” 鬼影一脸欣喜,跪伏上前道:“仙姑有这种法器,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做糊涂鬼了,求仙姑快用神通。” 云绦说:“这虽然不难,但有两点要提前说好。第一,这夜河招灵符于你而言刑罚过甚,所以你必须还要跟我出来才行,我们事先约定一个暗语,到时我会将你在梦中唤醒,拉你出来。第二,你要答应我,你去了地府以后,不可以对任何人鬼神司提起你曾经进过夜河招灵符,否则我不饶你。可记下了?” 鬼影自然全都答应,不停叩头拜谢。云绦与他商量了个暗语,然后将符平置在地上,一手抓住鬼影,一手便要掐咒施法。 “师傅……”叶寻不由自主地喊她。 “怎么了?”她回头问。 叶寻却不知该说什么了,支吾一阵,只是说:“你小心点……” 她只是点了点头,并没说什么。精光一闪,两道流光没入符中。 叶寻一时心乱如麻。 他倚在柱子上,拼命回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自己究竟是做过什么,竟让一个人恨成这样,让他在临死之际用血誓名。 那该是怎样的恨呢? 那又是怎样的恶呢? 如果师傅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做的恶,她又怎么怎样看待自己呢? 他曾经喋血疆场,杀人如麻,那些过往,她或许都会一一历见,这一去,她可能再也不会拿以前的目光看自己的。 他忽然觉得心灰意懒,静坐在少阳殿的门槛上,觉得身上也发起冷来。 过了不知多久,忽觉身后异动,云绦带着那家伙回来了。 叶寻怀着忐忑的心情凑过去,不等他问,只见云绦冲他眯眼一笑,侧头小声说:“我都查清楚了。” “是怎么……” 云绦把手指抵在嘴唇,打断道:“叶寻,你先出去,事关隐私,接下来的事我要跟他单独聊。” 叶寻大为不解,正怀着一腔汹汹好奇亟待解决,却被云绦排除在外了。但看云绦煞有介事的样子,又好像他不得不避出去。他想着,以后有的是时间问,也不急在这一时,便应了声,闷闷不乐的走了出去。 云绦等看他走远了,才对那鬼影说:“听好了,你本名王振,乃是皇宫里都知监四品太监,卒年四十六岁,是被砍头而死,死亡地点是昊京西街菜市。” 那厮自顾其身,瞪大眼睛连连点头,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跟叶寻又有什么大仇呢?” “哎……”云绦挠头,“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这个仇,对你来说,或许还算得上有矢之的,但对叶寻来说,绝对是无妄之灾。” 她又往门外瞧了瞧,确定叶寻已经走远,慢慢道:“麟德二十七年初,叶寻兵围琴川,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彼时皇上龙心大悦,暗地里为其甄选良配。但皇上不想叶寻以此和朝堂重臣有所勾连,所以选配之人要在京师之外。而你当时被委以此任,前往江南选美。你几番遴选,选定贺州刺史秦无雁之女秦可樱,画影图形传回昊京,皇上见了很是赞赏,遂令你将其迎回昊京。可途径向秀山时,秦可樱竟然被山上的山贼虏去,秦刺史也命丧山下,偏你独自一人逃回昊京。皇上听闻,震怒非常,只好砍了你撒气。” 那鬼影木偶一般,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听完了,茫然说:“是这样?” 云绦点点头:“所以,你现在来看,你最该恨谁?” 他依旧是茫然,怔忡片刻,才问:“可我总不能恨皇上……那可是皇上。” 奴性太深,死都难改。 云绦朝天白了一眼,说:“你现在这副样子,有很多原因,叶寻也算一点,皇上也算点,你自己也有责任,那个山贼也占一点,还有那个刽子手,他砍你三刀,带给你的死亡体验太痛苦了,他应该占得最多。你觉得我分析得对吗?” 他想了一会儿,缓缓点头道:“仙姑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那你还想再找叶寻报仇吗?”她一边说,一边掐腰晃着手里的符。 那鬼影看了看云绦不太友善的表情,以及她手中威力非凡的符纸,充分的认清了眼前的形势,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敢了,不敢了。” …… 叶寻再进来的时候,殿中只剩下了云绦一个人。 “师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啊。” 他追着问。 云绦安慰的拍拍他肩膀,“没你的事,别再多想了。” “怎么可能没我的事,他刚才还想咬死我呢。” “真没你的事,他认错人了,正好害他的那个人也叫叶寻,你说怎么这么巧。” 叶寻还是不信,“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让我出去,既然不干我的事,为什么要背着我讲。师傅,求你告诉我,我心里不安。” 云绦郑重其事说:“真不关你的事,我刚让你出去是因为……因为害他的那个叶寻也是个太监,他们俩在宫里是相好,后来被另一个太监第三者插足,因爱生恨,故意陷害他,哎呀反正乱七八糟儿童不宜的,这是人家的隐私,我怎好当你面讲?” “……竟是这样的吗?” “对,就是这样,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原来如此,叶寻心下登时释然。 这一篇揭过去,两人一番忙活,终于装好了炸药引信,一切准备就绪。 “最后看一眼,这真是座雄伟的建筑啊。” 云绦站在远远的墙头上,发着感叹。叶寻蹲在墙根下,吹着了火折。 “师傅,你别站那么高,一会崩到你。”说话间,便点燃了手中的引信。 摇摆的火星沿地起舞,慢慢向少阳殿奔去。这座矗立了近二百年的大殿,即将在片刻后化为废墟。 云绦捂着耳朵,像看过年放鞭炮一个满脸兴奋。叶寻站在她旁边,随着火星渐近也开始心跳加快。 很快,一声轰响天降,地动山摇,震彻了深夜中的昊京。 一时之间,天崩地裂,碎瓦断椽夹杂着流火残星满天纷飞。 “叶寻。” “啊?” “真响啊。” “恩。” 第一章 算命人 麟德二十七年九月的昊京城中,最大的新闻莫过于叶国公府中的少阳殿被炸一事了。 这事不光震憾人心,还透着一股神秘吊诡。 几天以来,京兆府,五城兵马司,以及御林军几路人马多番探查,都寻不到半点线索。 京中众说纷芸,都在猜测这一事件的始作蛹者。主流猜测有两个,一个是燕人报复说,还有一个就是建王指使说。 不过这些猜测却难以得到任何证据事实佐证。大家所能做的,只是一边加固城防,一边满城暗探。 虽然满城上下都为之震动,但作为‘受害人’的叶国公,却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谁也想不到,那个本应焦头烂额的当事人,现下正蹲在西城巷尾的一个棋摊上下象棋。 自从炸殿之后,叶寻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云绦。 她说这阵子超渡了好几个功业,累得够呛,要给自己放几天假,并且让叶寻不要去骚扰她。而府中被炸需要修缮,每天一大群工匠叮叮当当不停,他便每天躲出来寻清净。 天近中午。 可樱坐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捻着肩下流苏,不知道已经是第几遍说:“哥,别下了,我饿了,去吃饭。” “等我赢了这盘就去。” “……你都输一上午了。” 叶寻回头正色道:“像你这种打击我方士气,在军中是在被砍头的。” 可樱抻抻领子,把秀长的脖颈递了上来。 叶寻无奈,只得推子认输,交了赌资,拉着她满城去寻吃饭的地方。 …… 那次爆炸还引出了一件麻烦事,就是可樱。自爆炸之后,她受了不小的惊,寸步不离的跟在叶寻身边,连住的地方都搬到了滴玉轩旁边的小园。 西城居住的多是平民百姓,繁华与昊京别处稍逊一筹,不过烟火之气颇浓,也很少碰到熟人,所以叶寻爱往这里来。 两人走不多时,眼前看到个酒楼,登上二楼,两个临窗坐下。 不多时饭菜上来,可樱说什么秋风送爽,美景不可辜负,非求着叶寻要倒杯酒喝,叶寻磨不过她,只得应她,不过只许她喝一杯。 可她喝了一杯却赖起皮来,讨价还价还想再要。兄妹二人正拉拽着酒壶,忽听楼下传来一阵争执声。 叶寻耳力了得,觉得声音像是哪里听见过,推开窗户往下看去。只见楼下不远处摆着个卦摊,一个算命瞎子稳坐摊前,正有一个女孩在与他纠缠。 叶寻只看了一眼,忙按下可樱要偷酒喝的杯子,小说道:“快别喝了,你瞧瞧那是谁。” 可樱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时吓得洒杯都丢了,结舌道:“果儿……淮阳公主?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叶寻摇头,思道:“不知道,但我大概知道当初给她算因缘的人是谁了。” “难道就是眼前这个?” “大概。”叶寻说,边要边要关上窗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她瞧见咱们了。” “哥你看呐。”可掰住窗子,“果儿好像哭了,咱们要不要下去问问啊。” 叶寻瞧了眼,公主确是在摊前抽泣,边哭还边念叨着什么,只是隔得太远听不见。 叶寻想想说:“还是别去惹这麻烦了,在这昊京城中,她还能有什么难事。” 虽然这样说,但他终究没有关上窗子,悄看了一会儿,见公主也没停留很久,怏怏而去了。 叶寻结账下楼,拉着可樱悠然走至卦摊前,看了一眼那算命瞎子,不由笑了。 竟是他。 “大师,算个命。” 算命人一脸和色,道:“请客人伸手过来。” 叶寻伸过手去,算命人摸骨几寸,脸色微变,啧声叹道:“客人骨相非凡,乃大贵之命,您,该是位将军。” 可樱惊奇道:“哥,他算准了!” 叶寻不以为意:“我这双手拿剑久了,猜到也不难。” 算命人笑了笑,道:“我在此摆摊几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骨相,客人非但这一世是将军,上数九世,皆是御兵之人,客人,您乃是千年少见的将星啊。” “往世难寻,随你怎样说都是了。”叶寻抽回手,微一思量,掏了锭银子递在算命人手里。 他咬了咬,恭敬问:“客人想算什么,我当知无不言。” “我什么都不算,”叶寻说,“你只要告诉我,刚刚来的那个姑娘算了些什么,她为什么要哭。” 算命人一怔。 满脸不舍地把银子捧递回来,道:“我们算命的,泄露天机已然是大罪难赎,怎可再把客人的密事泄露给别人,那是要折大寿的,你的银子不我收,请你离开。”他虽然模样落魄,倒有几分风骨。 可樱见他不应,忙说:“大师别误会,我们和刚刚那位姑娘认识,只是想知道她碰到了什么难事。” 算命人扔摇头,“既然认得,何不去问她本人。” 可樱一脸无奈何看向叶寻,只见他一脸从容,拿起案上的尺子来,把玩着笑说:“说得好,真想不到,江大师还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此话一出,算命人登时脸僵住了,良久才卡着嗓子说:“什,什么江大师,你在叫哪个?” 叶寻凑到近前,盯着他嘴色的那颗痣,慢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小时也学过点奇门遁甲,我方才掐指一算,原来大师姓江,咦,名唤作江自龙应该不差……等等,我又算出来,原来大师二十三年前还在太医院当过差呢,失敬失敬……” 算命人已经开始全身发抖,勉强扶着摊子立住身子,“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叶寻收起笑容,“我想你师兄应该跟你提起过我。” 算命人全身一怵,颤巍巍走出卦摊,曲身就要跪倒。 叶寻一手托住他,道:“前事莫提。大师,我此番不为他事而来,只是想问问,刚才那位姑娘的事,你肯容情告知一二吗?” 他忙筛糠似的点头。 可樱惊讶地看着叶寻,又看那算命人,说:“你又不怕折寿了?” 他只赧然一笑。 清清嗓子,道:“能为贵客效命,在下死不足惜。刚才那位姑娘,带来一个人的八字,让我为其测卜吉凶。”他边说边在案上写下了八字,难为他眼睛看不见,字居然写得挺俊秀。 叶寻看见那八字,不觉一怔,迟声问:“你测得怎样?” 算命人摇头,“这八字不在卦中,乃是天卦,非凡人可测,贵客如果知道这八字的主人,该知我所说不假。” 叶寻这才抬眼认真的打量了他一下,点头道:“大师,刚才是我小看了您,您确实有些道行。” 想了想又嘱咐:“刚才那位姑娘的事情,不可以再对别人提起。” 两人离了卦摊,继续在街上闲逛。 可樱有了心事,一直想不透刚才发生的事情,而叶寻似乎也不打算跟他讲讲清楚。 她终于忍不住,问,“哥,你们俩刚才打得什么哑谜啊?” 叶寻不说,可樱再问:“你们俩是不是之前就认识啊” 叶寻仍不置一词,最后,她悄声问:“那八字是不是皇帝的啊?” 叶寻脚下一滞,她太聪明了。 “你没听那算命的说吗,泄露天机是要折寿的,你能让你哥多活两年吗。” 她这才不情愿地住了嘴。 到了黄昏时分,两人终于打道回府,刚要进大门时,身后忽传来声细弱的喊声。 “叶哥哥……” 两人回头,看到淮阳公主孑然一身悄然立在石狮子旁,没有半个仆从跟随。 第二章 小刀 “公主……果儿……”叶寻和可樱惊讶不已,叶寻喝退门卫,忙下阶上前,“公主,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照顾你的人呢?” 可樱也关切地问:“公主,你遇到什么事了?” 她似乎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拘谨,下垂的双手绞在一起,轻声道:“没事。” “你到这儿来,有谁知道吗?”叶寻问。 她摇摇头,“我偷偷来的。” 叶寻环顾四下,尽量轻柔的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角,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好一会儿,她才声音有些颤颤地说:“我只是在宫里呆着觉得有点害怕。” “在宫里有什么可怕的。”叶寻看不到她说话时的眼睛,一时猜不透她话里的意思。 “叶哥哥……”她又这样喊,让叶寻觉得很是惶恐,她伸手出,用指尖牵着他一点点袖子,头埋得更低了,小声说:“我感觉我父皇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几乎没把叶寻吓死,他愣了半晌,才不可置信道:“公主为什么说这种大不违的话,举朝皆知,皇上是去闭关休养了。” “你亲眼见父皇去闭关了吗?” 叶寻确实没亲眼看见,“但我后来问过,太子,左丞相,赵公公和青明道长还有好些御林军都可以证明。” 秋日的黄昏已经凉意明显,小公主此刻的单衣素衫有些太过单薄。可樱解下披风给她,劝慰说:“公主,可能只是你太思念皇上了。” 她把披风推还给可樱,松开叶寻的袖子,退开了一小步。 “可能……”她无力的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叶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样,公主今天先屈尊住在我府上,让可樱跟你做个伴,明日早朝我送你入宫。” 她抬头看了叶寻一眼,眼神中似有踌躇,终于还是摇摇头,“不了,我和奶娘一起出来的,现在就要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叶寻和可樱说什么,转身离开。 叶寻也不好挽留。 可樱蹙着眉头看他,等他拿个主意。 叶寻待到公主走远了,才说:“可樱,你先回府,我跟上去看看。” 他循着公主去的方向,转过两条街,看到一个客栈前停着个轿子,有个年长的老妪出来迎她,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她坐上轿子,一行人朝着皇城的方向去了。 夜里,叶寻辗转难眠。白天里淮阳公主对他说的话历历再现,让他心里生出些自己都害怕的猜想。 二更时分,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吱呀做响,门被推开了。 他忙起身去瞧,只见一束月光投在地上,一个头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师傅??” 他看清了来人。 云绦轻盈地从缝里挤过来身子,笑说:“你还没歇息呢。” 叶寻忙走过来,“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有什么事吗?” “没事……也有点事。”她在桌子上挑了块点心,“我半夜巡城,累了,在你这儿歇歇脚。” 叶寻兴趣上来,给她添了杯茶,问:“师傅这两天忙什么呢,不是说要休假吗。” “就在城里随便逛逛。”她说,眼睛停在叶寻身上,静静地瞧着他。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也算有。”她说,“叶寻,我带来个人见你。” “什么人?” 云绦朝门外说:“你进来。” 话毕,一个人走了进来,刚进屋便跪倒堂前,“属下拜见大将军。” 居然是叶寻的跟班副将小刀回来了。 西京一别,算来已经一月有余。 “小刀,是你,你怎么才回来?” 叶寻喜出望外,忙上前扶他。 但双手过处,全无阻碍,所碰所触,竟不过一团虚影而已。 “小刀,你怎么??” 惊惧之下,叶寻像被重锤击中,往后踉跄了几步,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他跟着云绦这么久,如何不晓得眼睛这场景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他不相信这种事情竟发生在了自己亲近的人身上。 “大将军,属下已非阳世之人了。”下跪之人倒是不卑不亢。 叶寻艰难抬头看向云绦,见她轻轻点了下头。 他一时悲恸难表,只觉喉中腥甜,俄尔转悲为怒,哑着嗓子问:“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是哪个,害了你。” 小刀拜道:“属下有罪,将军在西京托我照看的那位姑娘,让一伙武功高强的家伙给虏走了,属下无能,找了好久也没找回来。” 他不提,叶寻几乎都要忘记了。 当初他嘱咐小刀在西京暗中照看的流浪孤女,谁能想到竟是大梁公主,如今公主已经身在昊京大内,小刀却成了孤魂野鬼。 念及此,他愧疚愈深,咬牙不语。 小刀又道:“属下有负将军所托,本来打算寻不到那位姑娘绝不回昊京来的。可是我在寻找那姑娘的时候,发现了件紧要的事情,只好先回来禀告将军。” 叶寻怆然悲道,“什么事,能比你的命更紧要。” “属下在阜阳和剑郡两地都发现了本该戍守鹿鸣关的武陵军行踪,大军少说有几万,正在往昊京集结。而且他们行军异常,昼伏夜出,不走官道,专行小路。属下斗胆一问,此事太子可曾知会过大将军?” 叶寻木然地摇摇头。 “属下随军日久,知道事出寻常,不敢贸然揣度,于是潜入营中打探。属下愚笨,不想被人识破,出逃之际马路陷坑,摔落悬崖送了性命……” 他看到叶寻愤红的双眼,话间也有了悲怆之情,“世人都道太子与大将军亲如同袍兄弟,但属下却深知大将军为人,若太子是暗中举事僭越神器,以大将军的忠守,绝对不可能与其苟合。属下心想,若太子果然起事,大将军或许亦有旦夕之危,所以我身虽死,仍一缕执念未断,夜积硅步,前往昊京而来,望能托梦将军,以避祸端。不料来至昊京城外,迷失在了城外的功德林里,幸好遇到了这位仙姑,晓以前由,这才带到将军跟前。” 云绦揣着手,上前一步,说:“如今你话带到了,心愿已了,是不是可以上路了。” “师傅……”叶寻一脸乞求地望着她。 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回望着叶寻,表情恬静,眼神温柔。 “能再见大将军一面,我已无所求了。”小刀一脸感念。 叶寻看着这个往日里并肩作战的兄弟,心里想,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师傅,师傅肯定也是心疼自己的,可她也什么都做不到。 他像打了一场败仗。 “小刀,我带你从琴川回来时,本以为余生无忧了,我们拼下的江山你还没有多看几眼,竟就要这样去了。” “能跟随将军这几年,我已经感到平生无憾了。”他说,拜了一拜,站起身来,“将军保重,属下要走了。” 叶寻看着他渐逝的身影,强忍道:“小刀,世事轮转,希望我们还有再见之时。” 小刀的音容随风幻逝,最后的一句话还在空中盘桓: “英魂不散,终能再见!” 第三章 神霄观 小刀走了好久,叶寻都没缓过来神。 云绦踢了踢他的腿弯,挤出来一丝笑,说:“不是,你以前天天打仗,千军万马死在眼前,都是这副德行?” “这不一样。”叶寻疲惫地扶着额头,随即用力甩甩头,抖擞精神道:“师傅,你帮我一个忙。” 他走到书案前,迅笔写下几字,拿到云绦跟前:“师傅帮我看看,这个人是否还活着。” 云绦仔细看了看,微带惊诧的摇头说:“这是天数,我也推不出来的。”又问:“这难不成是皇帝的八字吗?” 叶寻点点头。 “你测皇帝的八字做什么?” “今天果儿来找我,她说……她觉得皇上可能遇害了。我本来觉得绝不可能,但如今奇事迭出,让我心里有些拿不定了。” 云绦并无多少惊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像这在她看来根本就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她看到叶寻忧虑的样子,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象征性的安慰了他一句,“节哀顺变。” “这个不能顺变啊师傅……”叶寻蹙眉道,“若皇上已死而天下不知,这是有人篡位的的先兆,是要出大乱子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叶寻坐在一边,忧心忡忡地说出了他最担心的事情:“我怕要篡位的这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太子梁洵?” “恩。” 云绦坐他旁边,像个知心姐姐样柔声安慰讲:“叶寻,你听说过没有,这世上有三件必然发生,无法阻挡的事情。” 叶寻抬头问:“哪三件事情?”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太子要杀皇上。”她郑重其事的说,“看开点,事物发展有其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叶寻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脑子里一万个尼克扬飞过,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师傅,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求你别安慰我了,让我静静。” 云绦用鼻子哼了他一声,“我懒得理你,你爱愁愁去。”说完起身就要走。 叶寻一把拉住了她。 “师傅你先别走。” “又要干嘛?” 叶寻目光一定,看着漆黑的门外说:“我想夜探神霄观,亲眼看一看皇上是否还在。” 他今天要是弄不清楚,是绝对睡不着觉的。 “夜闯皇宫,要是被逮到了可怎么办?” “所以我想师傅陪我一起去。”叶寻说。他心知自己虽然武功不差,但大内侍卫亦皆非泛泛,要是万一失手,那麻烦可就大了。带着师傅就不一样了,以她深不可测的能耐,到时候她随便动动小手指,起码能保自己个全身而退。 云绦一脸为难,“可这无关鬼事,我师出无名啊,再说人间的皇宫受紫薇帝星管,若在里面起了无妄干戈,我怕我又要惹祸。” 叶寻忙曲线救国,说:“万一皇上真死了,不就有关鬼事了吗。再说,皇宫里可大可漂亮了,师傅不想去里面瞧瞧?你去了,不需要动手,只是给我壮壮胆,毕竟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闯宫。” 如果到时自己真有危险,他不信云绦袖手旁观。 “那好……”她勉为其难说,从怀里掏出块黑色面纱,驾轻就熟地戴在脸上。 哪家的名门千金会随身带着这玩意? 叶寻还在发呆时,云绦已经开始催他了:“还愣着干嘛,早点去早点回来。” …… 两人乘夜而往。 皇宫虽然守卫众多,但其实大而不密,并不能防到方方面面。叶寻又清楚侍卫把守的地方,很轻易便避开重防之处,越墙而入。 两人躲过重重巡查卫队,不多时便到了永和宫。 皇上闭关的神霄观,就建在永和宫的后面。 叶寻之前来到一次,知道神霄观里面安排了一队御林军,所以不敢冒然进去。 他与云绦藏身月牙门外,扫视了里面小院一眼,“师傅,接下来看你的了。” 叶寻本指望云绦用她的瞌睡球弄昏里面的侍卫,但云绦会错了意,直接跳进了院子里。他只好硬着头皮也跟了进去。 两人轻手蹑脚往前摸了一段路。 “这里好像没什么人?”云绦说。 叶寻也不禁疑惑,原来的守卫到哪儿去。按说他们这样直接闯进,早该惊动了里面的守卫。 “大概是睡着了,我们轻声些。” 两人进了院子,一座孤促的道观出现在眼前,观高两层,土石建成,外面的布局着色,有着明显道家的藻饰。 叶寻推了推厚重的铁门,门好像从里面锁住了。 神霄观的四面也没有一扇窗户,整个是密闭的空间。 不过门的旁边有个送饭的方孔,叶寻顶开木栅往里看了一眼,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香炉和两扇屏风,并没有什么人。 叶寻注意到一点,那香炉里并没有焚烟,似乎灭了。 “我瞧瞧我瞧瞧……”云绦拉开叶寻,她脑袋比较小,直接把头伸了进去。 “咦?”她发出一声动静。 叶寻一阵紧张,“怎么了师傅?” “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可以钻进来,叶寻,你把我身子抬起来,用力塞塞看。” “师傅,你确定要这么做?” “确定。” 叶寻听话照办,把她的身子水平抬起,顺进了方孔里。 云绦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打量了下环境,说:“这里面空间好大,不只一个房间呢。” 叶寻扒着方孔道:“师傅,你从里面打开门,让我也进去。” “不行呢,这里面锁上了,我没有钥匙。”她在里面转了两圈,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两枚桃子,贴心地隔着方孔递出来一个,边吃边说:“这桃儿都不新鲜了,看来放一段时间了。” “还有别的吗?” “还有香蕉,那个估计不能吃了。” “我不是问吃的,”叶寻焦急的问,“我是问里面有没有人啊。” “目前没看到,我去别的房间看看。”她说,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叶寻恨不能缩骨遁地,只能干巴巴的在外面等着。 过了一会儿,云绦回来说:“我仔细找过了,一个人也没有。但最里面的房间里有个地道,不知道通往哪里。” 叶寻微一沉思,皇上不在神霄观,说明事态已经朝着不可控制地步发展了。至于地道之类的东西,他也无心细究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祈望皇上尚在人世,就算皇上遇害,也希望动手的那个人不是太子。 “你别想了,先拽我出去。” 云绦探出头来,身子七扭八扭总也出不来,他只得像拔萝卜一样,把她拔了出来。 第四章 偷听 夜色中的神霄观,看起来像个坟墓。 既然在这里找不到皇帝,那叶寻也不指望能在别处找到他了。 或许,从闭关开始那日,皇上就已经遇险了。 叶寻道:“我们先回去,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明天去东宫问太子了。” 云绦说:“要真是太子害了皇上,你再去问他,他不会把你一起干掉。” 叶寻一脸凝重道:“未必就是太子下的手,我想再相信他一次。” 云绦看他坚定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两人原路返回,一路躲壁着夜巡卫队,不落低处,飞檐走房。 过转过永和宫不远,正经过一处轩舍,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不知什么东西摔碎了,吓的两个人赶紧伏在房顶上。 接着听到脚下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怒喝:“丢了,你居然丢了!” 叶寻与云绦眼神一对,心意相通,踮着脚沿着屋脊走到发出声音的那间房上,小心的掀开一片琉璃瓦,往下看去。 只见房间里灯光通明,一个身穿睡衣宽袍的人站在厅中。 “青明道长。”叶寻一眼就认了出来,心中思忖,自己怎么把他给忘了,皇上不见,他肯定知情。 这时云绦突然激动的掐着他的手背,暗戳戳指着站在青明道长对面那个人。 这个居然也是熟人,正是当初在单州城遇到青阳道长。 只听青明怒气冲冲斥道:“那打鬼锏是祖师亲传之物,你居然也敢遗失,你信不信我代替祖师废了你的道行!” 青阳似乎很惧怕他,扑通跪在地上,求饶道:“师兄饶命,师兄容禀,我本可将打鬼锏寻回,怎料那妖女居然认得当今大梁国镇北候叶寻,是叶候从中阻挠,将我困在通天峡多日,才未能将法宝尽快寻回。” “怎么!”青明道长一惊,“叶寻何以会搅进这种事里来?” 青阳答道:“想必叶候被那妖女蛊惑,为她出头。他以官势压人,小弟无可奈何。如今师兄侍奉龙驾,位高权重,还请您为我做主,报通天峡之辱。” 青明道长嘿然一笑,摇头道:“你口中的叶候,如今已经是叶国公了。眼下大梁国正值风云惊变之际,一些内情我无法与你明说,但叶国公有左右天下大势之力,我们巴结尚还来不及,还怎么敢去招惹得罪。” 青阳愤然道:“难道有叶寻在,我们就放任那妖女了不成?” “那倒也未必。”青明道,“你且跟我仔细再说一遍,你口中的那个妖女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阳便把他与云绦的几番交锋统统说了一遍。他不过是在自己的师兄面前故作声势,其实真和云绦打起来,他也没多少把握,讲到最后,小声疑虑道:“师兄,如果她真是酆都鬼使,是不是真的很难对付,我们的打鬼锏还能要回来吗?” 青明先让他起身,想了想,摇头道:“她未必就是鬼司,祖师曾说过,酆都鬼使临世,皆是身披混天重甲,手持锁链钢叉,且神力骇人,模样极丑,畏人心魄。你刚才说的那妖女,她一样不占啊。” 叶寻听到这儿,转头看了眼云绦。夜里的凉风吹来,挑动她的长发,她压着叶寻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下面的青阳满脸疑惑,问师兄:“若她不是鬼使,又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为酆都摆渡阴魂,甚至不惜与我等交恶。” 青明道长道:“祖师还跟我提到过,有一次他在易州和那儿的城隍饮酒,听那城隍讲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说是每到天下大乱之际,世间冤魂太多,酆都忙不过来,便会招一些青魂做临时鬼司。那些青魂,原有不解业障,被困九幽之下,永世不得轮回。酆都赐给他们六道灵符,让他们到阳世捉鬼,以此换取功德。他们本来也是鬼,所以又被称作‘食鬼之鬼’,我想你所说的那位自称鬼司的女子,应该就是这种身份。” 叶寻感觉到云绦的手倏然抽了回去,转头去看她时,她的目光也正注视着叶寻。 双瞳剪水,竟似无助和绝望。 房间里师兄和师弟的对话还在继续着,“……这种小角色行走阳间,全靠那六道灵符,法力一般不会太强,就算他们死在阳间,酆都也不会过多追究。以你我的道行,寻个机会我们合力一处,不怕拿不下她。” “但有叶国公护佑,我们将之奈何?” “叶国公?只怕他也不知道呢,日前我赠他四法青云,叶国公甚是高兴,等与他结交成了朋友,来日找个机会,对他晓以其中厉害,还愁他不帮你我?” “师兄英明,可那四法青云是道家至宝,你竟也舍得。” “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结,况且……” 他一句话没说远,头顶上忽然哗啦一阵响,两片琉璃瓦落了下来。 “有人!!”青明惊呼,宽袍一甩,冲破屋顶跃上房来,眼看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以极快的速度向东南掣去,很快没入夜色之中。 青阳随即跳了上来,“追!”他喊道。 青明在后面拉住了他,无可奈何道:“以我们的脚力,怕是追不上了。” 青阳纳罕道:“这皇宫大内,竟然也有刺客?” 青明苦笑道:“这儿最不缺的,就是刺客。” “如果我们刚才说的话被人听去了,那该如何是好?” 青明冥思片刻,道:“我们刚才聊的全是门内秘事,无关朝廷之事,就算被旁人听到了,应该也无大碍。” 他们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 叶寻跳出宫墙后,就不见了前方云绦的影子。 寂静的昊京城,寂静的朱雀大街,只有叶寻一个人孤单地走着。 只要云绦有心要甩开他,他也不指望能追上。但他知道云绦大概会回家,所以他直奔云府而去。 如他所想,当到追到云府时,远远的便看到,月光下,云绦骑坐在云府门楼突出的飞檐上,正若有所思的啃着桃子。 “师傅。” 叶寻仰着头喊她。 她低头觑了一眼,“干嘛?” “没事。”他说。 他跑这么远,就是来喊她一声,而她能应一声,他就心安了。 “叶寻。”她忽然低头叫他。 叶寻抬头望着她,等着她说话。她张着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她满眼委屈地说: “叶寻,不是我要做你师傅,是你非求我来的。” 第五章 束修 叶寻不说话,从怀里掏出青明赠予他的法器。 其名四法,号曰青云,玉剑澄明,在月下熠熠生辉。 他用力把这件道家法器丢入无边夜色中,看着云绦道:“师傅,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无改初心。” “我并不是什么仙子,你还认我做师傅?” 叶寻举誓般道:“师傅,皓月虽明,不加我一丝光华,流萤纵小,却引我一路前行,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明白。”她点头,“你笑话我是虫子。” “不是。”叶寻忙解释,“我是说,不管师傅是九天玄女,还是妖魔鬼怪,我都认你是我师傅。” “我在听呢,你继续说。” “咱们一路东来,我从师傅身上受益良多,师傅的很多金缕玉言,使我开悟许多。” “这倒是。” “还有。”叶寻想起来一件要紧的,“我还会去找那两个臭道士算账,为你出这口气。” “啐。”云绦不屑说,“你当我怕他们两个……”蓦地一滞,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只怕你……” 叶寻听不清她的小声念念,刚要倾耳细听,忽然云府的大门开了,年老的看门人提着灯笼揉着睡眼走了出来。 云绦像只受惊的兔子,第一时间就跳到屋脊上藏起身来。 叶寻只顾着说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来人看到正着,窘促地站在云府大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什么人,大半夜不睡觉在人家门口喧嚷?” 看门人提灯上来,见叶寻有点面熟,不由一愣。 多年的看门经验让他很善于记人,他很快便想到半月之前那个送六小姐回府,却吃了管家闭门羹铩羽而回,然后又被传说是镇北候的年轻人。 他用力搓了搓眼睛,确认正是这个人,乖乖,这样的大人物怎么半夜在云府门外说单口相声。 他一时激动,只结结巴巴道:“叶,叶,叶……”像个说唱歌手一样。 叶寻正想着该跟他打声招呼还是溜之大吉,岂料看门人转身便往回跑,边跑边大喊,“老爷……小姐……叶国公他……”叶寻一个八步赶蝉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巴。 “大叔,嘴下留情。” 看门人一脸求饶,他才放开了手。看门人跪地拜道:“国公爷大驾光临,饶小人眼浊。” 云绦还没走,正躲着上面瞧热闹,叶寻只好硬着头皮扯谎道:“本候有公干,正好路过这里,通传就不必了。”说完又忙补充道了一句,“事关机密,你今天见过我的事不可外传。” 看门人拜头道:“小人绝不敢外传。” 叶寻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又怕越描越黑,抬头时,看到云绦正摆手示意他离开,他点点头,迈步离开了吕林巷。 …… 次日,云绦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时光如梭,她已经到云府差不多半个多月了。 这意味着再有不到半个月,她就要离开这儿了。 虽然还有些日子,但眼下这事就要提上日程了。按她最初的打算,她要生一场病,死在云府,这样便可完成那可怜女孩的遗愿,葬在她母亲身边了。 但生病这事儿,也不能当天生病当天死,好歹也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给云家人一个心理过渡时间。 时不我待,算算日子,她现在差不多就要开始装病了。 第一步就是赖床不起,等到一会儿春桃来叫她起床时,她就会说自己身体不适,然后三餐少食,说自己胃口不好,之后迎风而倒,说自己偶染小恙,最后卧床不起,自此玉山倾倒…… 窗外喘急的走路声响起,云绦一听这走路声,就知道是春桃那丫头的。 “哎呀……”听声音应该她一头碰到了门上,也不知道这丫头长眼是干什么用的,整天不是撞门就是撞墙。 春桃捧着一个礼盒进入房间,见云绦还未起床,匆匆扑到床前道:“小姐小姐,你还不起床,出事了。” 云绦见她一脸急色,忘了装病的计划,忙问:“出什么大事了?” 春桃将礼盒推到她跟前,“呐,叶国公府一大早差人送礼物来了,点名要送给小姐你的。” “这算什么大事啊。”云绦松了一口气,简直要被她吓死。 “这事还不大。”春桃低呼,“老爷为了此事,早朝都没去,合府忙活了一早上,刚刚送走了叶府来的人。” “送的什么礼物?”云绦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春桃摇摇头,“老爷要你亲自拆开,然后得空了再跟他面见禀告。” “会是什么呢?”云绦满怀期待,搓着手跃跃欲试。 “国公府送的礼物,还能差么。”春桃比她还要兴奋,又说:“小姐,好事儿不单是这礼物,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呢。” “还有什么事?” 春桃神秘兮兮的凑到她耳边,说:“昨天半夜,叶国公曾经来过咱们云府,在大门外站了好久。” 云绦张大嘴巴:“还,还有这事,你听谁说的?” “看门的老李头说的,老爷和夫人们也知道了。”春桃一脸得色,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这,这叶国公也太孟浪了。”云绦努嘴说,“叫外人知道了怎么办。” “才不是,大家都说国公爷对小姐用情专深呢。”春桃笑着说,“而且老爷专门下了命令,这事儿府里知道就可以了,绝不可以外传。” 不外传,对对对,这事儿绝对不能外传。 春桃又说:“叶国公昨天半夜等门,今天一早就送来了礼物,小姐你想,这肯定是件大宝贝。” 云绦频频点头,觉得她分析的很对。仔细想想,之前在路上,叶寻曾跟她许诺,凡他所有,皆可予她。可回到昊京都半个月了,他做那么大的官,住那大的房子,却连一个子都没孝敬过她。 算他这次懂事。 她从榻上爬起来,兴冲冲地打开礼盒。 礼物层层包裹,直到最后的一层打开,锦缎之下,叶国公府送来的礼物展现眼前,竟是十条排列整齐的……肉干? 云绦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拿起一根来放在嘴里咬了咬,差点没把她牙咯下来。 “这是什么玩意?”她茫然问。 春桃也摇头不知。 不单是她们不知道,稍时云宴清见了这礼物,也是一头雾水。 云府一家人在客厅中看着这十根肉干,如临大敌的围成一团,陷入了近乎痛苦的深深不解中。 大夫人一脸担忧道:“叶国公送此奇怪的礼品到府上,是何寓意?” 云宴清捻须沉吟,眉头紧锁。 “他该不是要退婚?”三小姐云箸口无遮拦地说。 她的话像个炸雷一样,让大家震动了下。联系到叶寻昨天半夜过门而不入的情况,大家都开始忍不住往坏处想。 云宴清狠狠地瞪了云箸一眼,面色铁青。 大夫人道:“应该不会,方才叶府管家亲自来,也不见有什么异常。” 云宴清点点头。 二姨娘又道:“可叶国公既然要六姑娘礼物,总该是什么金银钗器,或者是玉石书画,世上哪有送姑娘这东西的道理?” 她把同情的目光看向云绦,又转到云绦的娘亲身上。 三姨娘愁眉紧锁,紧紧的牵着云绦的手,像是在安慰她。 是啊,普天之下,谁会送姑娘这种东西。 这一会儿,云绦简直恨死了叶寻。 “也不尽然……”这时云宴清终于发话了,他抓起来一根肉干,像读一本难懂的书似的凝视着它,道:“《礼记·少仪》中有载,古时有一种束修之礼,便是送十条肉干做为礼物。”说到这里他自己又摇摇头,万分不解道:“但那种送礼法,是学生送给老师的谢师之礼。叶国公不但领兵有方,据传亦有良史之才,熟读经史,按说,他不应该不知道束修之事啊。” 云宴清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可云绦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叶寻还记得昨晚的事,他这样做,就是要再告诉她一次,他仍认她做他的师傅。他这样不顾逾礼,不计人嫌,就是为了让她安心来的。 但云绦还是有点生气:因为叶寻明显高估了她的智商,束修什么的,她怎么可能知道深里的寓意。 “也许这是他们家乡的风俗呢。”云绦小声对云宴清说。 “风俗?”云宴清侧目。 一圈的人都在看她。 云绦脸不红心不跳的点点头,说:“可樱以前跟我讲过,眉山那边百姓都很穷,要是逢年过节谁家能送一块肉给亲朋好友,那便是最贵重的礼物了。而肉干能保存长远,寓意长长久久,更是贵重中的贵重。” “是吗?!”云宴清双眼放光,露出一副怜惜之状,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乖女儿,快坐过来……”他揽住云绦,一脸感叹道:“原来如此,竟是我们多想了。啊,叶国公虽然如今位尊极显,却仍以家乡旧礼相待,可见对绦儿的稚心坦诚。来人呐,快将这礼物细心收好,等到来日大婚之时,以锦带金匮盛敛。” 事情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云家人都把一颗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只是云绦觉得有点遗憾,叶寻送来的肉干她一块没吃,都被云宴清供了起来。 她被人簇拥着吃了早饭,大家让的殷勤,她一不小心又吃多了。 她摸着肚子唉声叹气,这哪里像要生病的样子。 云绦不禁苦恼。 第六章 射鹿 早上的时候,叶寻本来要去东宫面见太子,当面向他问及神霄阁之事。 但他还没出门,太子的帖子先一步送到了他的府上。 梁洵再一次邀他西郊狩猎。 算起来,这已经是叶寻回京后太子第三次邀请他去狩猎了,前两次有事耽搁,这一次,正好天时人合。 他先磨了半天嘴,阻止了非要跟着去的可樱,然后单弓匹马,一个护卫也没带奔去了西郊。 出了城门,沿着官道向西行了十里余,便看到山谷缓起,两边林树茂盛。下了官道折向山脚去,远远的,便看到太子的随行车驾驻在山谷入口处。 两匹快马提前向叶寻迎过来问安,侍行两边,叶寻问:“太子还请了谁来行猎。” 侍卫答道:“太子只请了将军一人。” 他跟着两名侍卫,到了太子驾前,下马拜见太子。 北国九月,已近初冬,太子没有穿平时打猎的狩服,而是穿了一件很厚的貂绒,他坐在雄俊的白马之上,在他的怀里,还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他不像是来打猎,更像是来秋游的。 见到叶寻,他将孩子放下马来,温声道:“易儿,拜见叶国公。” 这小孩是太子的长子,名叫梁易,年方六岁。 叶寻曾在他襁褓之时匆匆见过一面,转眼数年烽烟,再见他都已经这么大了。 梁易过来下身就要行礼,叶寻赶忙上前扶住,看向太子道:“世子焉有拜我的道理,臣当受不起。” “怎么拜不得。”梁洵笑道,“易儿自打懂事起就崇拜你,还说要认你做师傅呢,听说我今日邀你前来打猎,他一直闹着要来。” 他指了指梁易,示意他向叶寻行礼。 小世子年纪虽小,却颇有一股执守,恭恭敬敬的朝叶寻鞠了一躬,澄亮的眼睛中好不敬畏,稚声道:“拜见叶国公。” 叶寻只得由他。心里却想,难不成太子还要带着这小孩子去打猎。 不禁问,“小世子也要一起进林谷吗?” 梁洵摇头道:“他和侍卫们都在外面等着,只有你我二人进谷。来时我和易儿打赌,说要和你神策大将军比一比骑射,这小子居然赌你会赢,我还真有点不服气。” 叶寻会心一笑,看着梁易道:“世子,单论骑射,你父王可称三军翘楚,我恐怕要辜负你的信赖了。” 他这话可不是迎合奉承,五年前初见梁洵时,他正受制于敌,就是得益于梁洵的几支飞箭才能安然脱困。 梁洵安排好侍从看守,与叶寻二人整弓备箭,不带一个侍从,纵马驰入林谷之中。 初冬时节,百树凋残,凉风穿谷而来,加了一份迅猛,让林中更多了三分阴冷。 叶寻已经不记得上次和太子一起打猎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他在太虚山养伤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依稀间,他又找回些当年的感觉。 但愿——他心里祈祷,但愿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快马不停,一路奔入林谷深处,遇上遇见好些飞鸟松狐,太子却都不引弓,叶寻只得跟着他继续前行。 “如果我记得没错,前面应该有一条溪流,那儿一定有猎物等着我们。”太子吟鞭西指,放缓了马速。 “太子要猎什么?”叶寻问。 太子扬声笑道:“凡入我彀中之物,我皆想猎取。只可惜,我仅有一支箭,所以我只有一次机会。” 直到他主动说起,叶寻这时才赫然瞧见,太子的箭囊中居然只有一支箭! 他大为惶惑,来时两人明明都是带满了箭,何以一矢未发,太子只剩下了一支箭。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带了一只箭? 今天这场狩猎,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不同寻常。 叶寻正要发问,忽见太子勒马悄立,指着前面道:“叶寻,你看。” 前方百步之外,一条溪流盘绕林间,如玉带般婉转出谷,溪边正有一大一小两条山鹿,大鹿在饮水,小鹿在喝奶。 “好啊,我们的运气不错。这便是我们今天的猎物。”太子说,拔出唯一的那支箭来。 叶寻搭眼看去,他素知太子箭法超绝,依眼下的距离,今天这山鹿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叶寻,你也一起来。”太子冲他挑了挑下巴,“我射大的那只,你射那只小的。咱们兄弟同心,一齐发箭,务求必中。” 叶寻搭起弓来,看到吃奶的小鹿,又迟疑了。 若放在以往,他射也便射了,但自从他答应云绦不再杀人后,即便是面对牲畜,心里有了诸多担待。 此刻他把弓在手,不想着在太子面前飞箭扬威,却忍不住的去想,如果师傅知道他射杀幼鹿,或许会生气也说不定。 念及此,向太子笑道:“猎物多得是,何必赶尽杀绝,留那小的一条命。” 太子已经箭在弦上,沉声道,“母鹿一死,小鹿乍失藩篱,也是活不长的。与其被虎狼咬死,还不如死在我们箭下痛快。” “天各有命,由它去。”叶寻看着太子,希望太子能饶过它。 太子慢慢放下已经擎起了弓,定定看着叶寻。 “可是我想要它。” 他说,眼中是拳拳期许之意。 “我想把这两只鹿都带回去,把小鹿送给我的儿子,但我只有一支箭,所以,叶寻,你能助我一箭之力吗?” 叶寻一脸诧异,太子分明话里有话。 他再三确认了太子的眼神,他的眼神少见的坚定。 平日里他与太子共事总是有商有量,可是今天,他却因为一只鹿对自己咄咄相逼,事出必然有因,虽然叶寻一时还猜不透。 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次太子叫他来,绝不仅仅是打猎那么简单。 既然太子发话了,叶寻便也无路过退,他木然地点点头,带着惶惑不解,慢慢地拔出箭来。 “我替易儿谢谢你。”太子说着,张弓瞄准。 梁易只是个孩子,要一只死鹿有什么用。叶寻心中还在不解,太子那边已经发了箭。 “去!”梁洵眼似飞芒。 弓如满月,破风而去。 叶寻随着他的喊声,也机械似的放出箭去。 远处两声悲鸣,两个人都射中了。 两人拍马走到近前,母鹿已经一箭穿喉,小鹿还有一息残存。叶寻翻身下马,用匕首终结了它。 喔弥陀佛。他心里默念。 太子也下了马,看着他的收获,脸上并没有胜利者的欣喜,更多的反而是一种落寞和无助。 “叶寻,你还记得吗……” 他紧了紧貂裘,单膝跪在鹿前,摩挲着鹿身,似追忆般道: “当初,我就像射这只鹿一样,亲手射杀了陈皇后!” 第七章 陈情 叶寻猛然一震,吃惊地看着太子,事隔多年,他第一次谈及这件大梁举国上下讳莫如深的往事。 当年,燕军掳劫了陈皇后和章盈太子,在两军交锋时以其为人质。章盈太子不肯受辱,求死守忠,而陈皇后被提前灌下了痴药,变得神智不清。每逢两军对垒,燕军就把她推到阵前,极尽羞辱之能事,挫沮梁国士气。 因陈皇后的国母之尊,致命梁军每每束手束脚,三师不发,六军难进,处处受敌钳制。 那时的梁国上下,恐怕都是希望陈皇后能尽早死去的,但却谁也不想成为那个杀国母的首犯。 是梁洵,射出了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一箭。 这本是九死难赎的大罪,可那一箭后,居然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麟德帝也知晓全情,同样只字未提。 就好像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叶寻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提起这件事,但他还是艰难地点点头,道:“当然记得。” 他当时就在太子身边,如何能不记得。 太子环顾群山,问:“我当初那样做,是为了什么?叶寻,我冒着死罪,射杀了当朝国母,是为了当太子吗?” 叶寻摇摇头。 “是为了当皇上吗?” 叶寻仍是摇头。 “那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大梁江山和黎民百姓。”叶寻答。 太子道:“你肯信我?” “我为什么不信你。”叶寻道,“当年你只是睢阳王世子,谁也没有许你太子之位。可国难当头,你只身率领三千南军北上靖难,不计生死几番死战,还不足以说明吗。” 有一点他不曾向太子表露过心迹,就是他之所以愿意追随太子,敬他重他信他,正是因为他敢于射出那惊世一箭。 那一箭虽然无情,却存大义,若没有无我的宽大胸襟,是做不来的。 “叶寻,你现在仍肯信我吗?”太子问。 “当然。”叶寻看着梁洵,一字一顿道,“只要殿下不改初心。” “初心未改,只是时势易变。”太子沉吟道,“叶寻,若别人以当年陈皇后之事加罪于我,你待怎样?” 叶寻低头看着脚下的鹿血,血流一时难以涤净,将清澈的小溪染成了红色。 麟德帝如不提此事,谁人又敢加罪他。他提到的‘别人’是谁,答案昭然若揭。 好一会儿叶寻才抬起头来,满眼疑惑道:“太子,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梁洵回望着他,一脸忧伤地说:“叶寻,我杀了皇上。” !!! 叶寻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早有预见,但听到这话真从太子嘴里说出来,他还是大受震憾。 “为什么?” 叶寻绝望地问。 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阻止太子。 事到如今,覆水难收了。 无论他怎样生气,懊丧,老皇上都活不过来了。 他突然对这个同袍五年的朋友有点陌生了。 太子话一出口,反倒坦然了些,轻声道:“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 “陈皇后之事已是过眼云烟,皇上怎么会再拿这种往事加罪于你。”叶寻忍不住心中的气恼,语气不善道。 太子苦笑一声,叹气道:“他怎么可能不记恨我,只是面上不说罢了。皇上与陈皇后是自小相识,可谓青梅结发,感情甚笃。难道你看不见,燕军压境,昊京城破就在旦夕,他都不肯下令伤害陈皇后。难道你看不见,皇上在位二十七载,六宫皆无所出,仅有陈皇后生下一对儿女,这样的感情,古来帝王又有几个能比得了的。” 叶寻紧攥着弓背,拧眉道:“可即使如此,皇上还是没有食言,依照前约将太子之位传给了你。” 太子摇头发笑,索性席地而坐,倚在余湿尚存的鹿身上,慢慢说道:“叶寻,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从前汉武帝时,误以为汉太子刘据有犯上之嫌,举国擒拿,逼得汉太子走投无路,泉鸠自杀,参与缉拿的众人均受重赏,封候赏爵。可是后来呢,武帝晚年追思太子,修建思子宫,又筑望思台,将之前参与缉拿太子的莽通苏文等人尽数流放,诛杀,甚至夷族。如今,陈皇后的灵位就摆在神霄观,皇上日夜目睹,常忆此恨,怕是早已经恨我不能了。” “可是皇上不是武帝,你也不是苏文。”叶寻咬着牙,面色发青道,“你怎能仅凭臆想,就能做出弑君之事!” “并非臆想,皇上私下里已经垂询百官,有意让我去西京驻守,害我之心,已经显而易见了。” 叶寻不信道,“太子驻守西京,是梁国自古便有的规矩,你怎么就认为这是皇上要害你了。” “笑话。”太子气极反笑,“我若是个平常太子,去也就去了,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叶寻,你不想想,我作为梁国储君西出平凉,建王不去藩地反倒坐镇京师,我能活着回来才奇怪。” “就算是如你所说,你也该据理力争,才一风吹草动,你就做出弑君之举……”叶寻顿了顿,还是把心里藏的话讲了出来,“如此杯弓蛇影,怕是你早有居心!” 太子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几次咬牙,最终还是忍下了。 他无奈的,甚至是哀伤地叹了口气,锤地悲愤道:“难道,非要我被送上断头台再来追悔,非要我也落得汉太子的下场么?” 叶寻道:“武帝君临天下,雄领四方,要杀汉太子易如反掌。可眼下大梁军队,你握有一足之力,皇上年老力衰,又拿什么杀你,梁洵……”他直呼其名,越说越气,越气越忘了对方的身份,“你疯了,你居然真得做出了这种事情,我视你为兄长,也敬你当老师,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太子把头仰在鹿背上,微眯起眼睛,静静听着叶寻的诘问。 直到叶寻一通话讲完,他才说话。 “我没骗你,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虽然势微,但他还有建王,如今他们利益一致,联手对我。”太子向天哀叹道,“我又有谁呢?” “你还有我。”叶寻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我曾跟你保证过,终其一生,绝不对你二心。” “你……”太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憎恶,“若你真与我一心,现在我们又在这里吵什么?” 叶寻怒其不争的看着他,“难道你做了这种灭绝人伦的事情,还要我给你击鼓叫好,叶寻并未改变初心,是殿下你,背离了正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太子忽然大笑起来,踉跄着站起身来,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哑声道,“我就知道你叶寻会这样说。” 他转身一脸是恨,痛心疾首道:“叶寻,我梁洵被逼到这步田地,也是拜你所赐。” 叶寻皱眉不解,觉得太子真的疯了。 他梁洵杀皇上,谋天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第八章 筹谋 太子遥指北方,恨恨道:“当初,皇上举国征讨北燕,别无所求,只为报妻儿的切齿大仇。你攻下琴川后,皇上让你屠城,你竟居功自傲,数次抗旨。自那时起,就注定了今天的局面。” 同样的话,齐国公也对叶寻说过一次。 关于屠城之事,那时候他觉得虽然皇上一开始不悦,但总算从谏如流,愿意善了。而太子则是爱民如子,与他同心共德。 但如今听太子的语气,显然是他一厢情愿了。 他全都想错了。 “琴川之事,我以为你也是支持我的。”叶寻怔怔道。 “我支持不支持有什么不一样,你会听吗?”太子问,“你当时拥兵在外,大权独揽,我还曾经让你阻杀建王,你不是照样否了我?” 叶寻以为他只是临时起意,随便一提,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太子继续道:“皇上本来爱你将才,甚至还亲自张罗你的婚事,可你抗旨的消息传来,他吓坏了……赵公公跟我说,皇上那几日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他怕你学当年的韩平章,率领大军杀回鹿鸣关。所以我还没回昊京,他就把太子的敕封送到了太虚山。” 这是叶寻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从来,没有过半点僭越之心。” 叶寻说,才发现自己声音都有些轻颤。 “但你确实行了僭越之事。”太子透着一股无奈道,“而朝堂上下都知道你跟我的关系,他们会觉得,你的狂悖是得到了我的默许,试问这样一个专擅的太子,如何在一个如同惊弓之鸟的皇帝驾下久安?” 太子为他的弑君之举找到一个恰如其份的理由。 而始作俑者竟是他叶寻。 叶寻不禁陷入了迷惘之中。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不成? 是自己的存在激化了皇上与太子的矛盾? 太子见他久不说话,又道:“我今日没带一个侍卫,且只带了一支箭,就是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可以报君恩,杀佞臣,你还可以带着我的头去找建王,这样我死之后你也可以保全自己,也算咱们兄弟一场,我留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不过,还要劳你多累一剑,出去时把我的易儿也杀了,我不希望他落在建王手中受折磨。” 这对叶寻来说更是诛心一箭。 他颓然叹气,胸中五味杂陈,“太子,你明知我不会对你动手,何苦说这样的话来激我。” 太子听他这样说,心中稍慰,话锋一转,却道:“既然你对我还顾念兄弟之情,那就再帮我一次。” 叶寻眉尖一蹙,“你要我去对阵建王?” 太子却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愿梁国内战,我又何尝不是。实话对你说了,今天晚上,左相会请建王入城赴宴,我已经安排下人手,乘夜截杀建王。” 他口气平常的说出了这件天大的筹谋。 叶寻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建王的亲部就驻在北林苑,如果他死的消息传到外面,效忠他的那些将领们岂肯善罢甘休,怕是会挥军攻入昊京也说不定。” 太子似已成竹在胸,“所以,我早前已密调武陵军回朝,今天早上,大军诸部皆已经到齐。到时京城内一有异动,城外马上就会有呼应。叶寻,这一场交战怕是免不了了,我所能做得只是将战局缩小,使战祸不会引入昊京,不会危及四境诸州。” 叶寻惊叹于太子竟然已经想得这么远,做得这么多。他真不愧是自己的知己,他知道如果提前告诉自己,未必能成事,反而可能会坏事。 他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临门一脚,才向自己袒露真情。 叶寻为建王感到悲凉,他为大梁征战数年,也算得上当世枭雄,今夜就要命陨昊京了。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凄凉,他本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从他纵马驰入林谷那一刻起,他的前路就已经注定了。 “太子既已智珠在握,还要我做什么?”叶寻冷声问。 “昊京生变,各路藩王总兵势必人心思动,更不用说那些隶属建王的旧部,以及忠于皇上的各军。一旦他们合力,势力远超于我,到时各部望风而动,恐怕天下动乱。我希望你传令梁国境内的凤台军为我所用,还希望你能亲笔写信,飞鸽传书,令驻守在信台、九原、云山、坎阳,剑门的五路凤台军进入鹿鸣关,以此震慑天下。” 叶寻恍然:太子今日大费周章,狩猎是假,陈情是假,俯低示弱统统都是假,只有他现在要说的,才是今天真实的目的。 “可是……”叶寻迟疑,“魑谷的凤台军永不踏入鹿鸣关,这是当初皇上答应他们出魑谷的先决条件。” “皇上已经死了!”太子目若龙睛,威自其出,“况且,我并不是真的让凤台军来昊京,只是让他们摆出一副大军开拔的样子,让天下人看到就可以了,等昊京之事尘埃落定,再让他们回去就是了。” 叶寻扶额冥思。 事到如今,不管他应或是不应,都阻止不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血战了。 太子杀掉皇上的那一刻,历史的洪流便已经滚滚而来。 “好。”叶寻长吸口气,下决心道,“我答应你。但我也希望太子能答应我两件事情。” “你直管讲。”太子挥手道,俨然已经是一副坐拥天下的帝王相。 “第一件事情,我希望太子能善待淮阳公主。” 叶寻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个单纯的小公主。 那个为了一卜闲卦,蒙上眼睛千里寻爱的傻姑娘。 那个孤苦堪怜,登门向自己寻求帮助的淮阳公主。 而自己终究辜负了她。她的杀父仇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却什么也没办法帮她去做。 太子闻言愣了下,良久才不解道:“你认得公主?” “认得。”叶寻非常肯定的回复他,并且指誓般道,“太子,若公主有恙,我将会马上与你割袍断交!” 太子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筹谋日久,与叶寻的对话他几乎都能算到,但叶寻忽然提到公主,实在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一个数年征战边外的将军,和一个自幼深宫娇养的公主,他们之间怎么会有交往? 太子不能理解,但还是点点头,道:“我答应你。” “第二件事情,我希望事了之后,太子能准我辞官还乡。” 太子面露悲伤,“叶寻,我说了这么多,你终究还是怪我。” “我只怪我自己,没有及时制止你。而且我真的累了,即使没有此事,我也想回家了。” …… 林谷风起,两匹马缓缓慢行。 两个百步穿杨的用箭高手,毫无斩获,空手而归。 不,不能这样说,太子还是有收获的,这一趟,他猎获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猎物。 “叶寻……”太子打破长久的沉默,用温和的声音道,“我知道你素来忠正,此番身陷两难,心中煎熬。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或许能让你心安一些。” “什么……” 叶寻觉得除非时光倒流,否则他永远无法释怀这件事情了。 他和太子的关系,也永远回不到那种无隙的状态了。 太子似有悲意,道:“我知道你素来敬重皇上。可几日前,赵公公明确的告诉了我,你去往眉山省亲之时,刚刚动身,皇上马上就派了死士前去追杀你。所以叶寻,你其实大可不必为皇上之事歉疚,因为他也曾对你动过杀机。” “哦,是吗?”叶寻淡淡问道。 太子见他一脸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微微惊诧,“你不相信?” “我信。”叶寻道,早在苏伯仪的梦中,他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难道你不觉得皇上无情吗?” 叶寻摇了摇头,漠然道,“他自有他的理由,就像你一样。” 第九章 离京愿 …… 扬鞭催动马蹄旋,金翅云袍将军还。 叶寻的追风俊骑一路掣过朱雀街,驰入叶国公府。 可樱正在别苑里跟几个家仆交待着什么,看到叶寻神色匆匆地回府,忙迎了过来。 “可樱,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讲……”叶寻衣服都来不及换,准备跟可樱告知当前昊京的危急。 可樱打断他说:“我正好也有件要紧的事要跟你说。” 还有什么事比太子造反更要紧,叶寻看她秀眉微蹙,只得耐心性子问,“那你先说。” 可樱凑过来,小声道:“我刚才听府里人都在议论,说你昨天半夜去了吕林巷,在人家云府的大门口溜溜等了一晚上。哥,是真的吗?” 叶寻一愣,他现在脑子乱的很,哪顾及得了这种事。 可樱见他一副沉思状,忙又道,“是真的也没事,我已经让叶管家通知全府上下,此事绝对不可外传。” “无所谓。爱传传去。”这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了,实在不值得费神。 叶寻按下可樱的手,拉着她走到屋里,道:“小妹,我现在要跟你说件大事。” 可樱抿嘴不语,认真的瞪大眼睛。 “太子杀了皇上,他要造反了!”叶寻直接合盘托出。 可樱身子颤了下,一脸的困惑和不解。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那,那该怎么办啊。” “我已经和太子阐明立场,他与建王争位,我是绝意不肯为这种阋墙之事同室操戈的,可樱,我要卸甲辞官,离开昊京。” “太子他肯答应吗?”可樱担忧道:“哥,我虽然不懂朝廷大事,但也晓得人情事故,你与太子交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却不帮他,如果他当了皇上,岂不是要记恨你。如果建王胜了,你处境就更加艰险了。” 叶寻想不到平时事不萦心的可樱能有这样的思虑,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欣慰。 “太子就算怨我,也不会有害我之心。而且这一次,他十有八九是拿下皇位了,他会放我离开的。”叶寻握住可樱的手,温声道:“可樱,实话对你说了,就算没有此事,我也无心恋栈昊京了。我一直想着去云游四方,我们可以回眉山,也可以去任何别的地方,只要离开这种是非之地就好。” 可樱顺从的点点头,“哥,我都听你的。”转念又问:“可是云姐姐呢,你们还有婚约……” “我都会处理好的,这你不用担心。”叶寻道,“现在我要对你的说是:昊京之变,就在今明两天,我想让你现在就离开京城,去外面安全的地方等着我……” 可樱听到这儿,忽现露出十分惶恐害怕的神情,紧攥住叶寻的手,一脸焦色地咬着牙瞪着他,越是着急越是一字也讲不出来。 叶寻忙劝慰,“你别急,听我仔细说。太子之事尚在筹谋之中,只对我一个说起,我若是提前出城,他定然会疑心我,所以我必须要等到今晚过后再离开昊京。今晚的昊京将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敢保证,可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想你担受风险。所以我会让人送你先去苍陵渡,你在那儿等着我,只要一天。” 太子虽然胸有成竹,但叶寻仍然放心不下。 万一刺杀失败呢,建王出笼,前途谁知? 就算刺杀成功,城外的大战也可能会有变数。 或许更糟糕,建王提前知悉了太子的计划,先发制人进攻昊京。 天黑之前,一切皆未可知。 反正可樱呆在这儿一刻,叶寻都难以安心,只有让她暂避他处,才是万全之策。 可樱梨花带雨的哭了出来,哭道:“你担心云姐姐是不是,我们可以现在就去找她,带她一起走啊。” “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叶寻一时之间无法跟他解释云绦的事情,而且他要离京之事,云绦还不知道呢。“总之,为了你的安全,今晚之前你一定要先离开昊京。” 可樱不说话,只是抱着他的胳膊噙泪摇头。 他都已经解释得这么清楚了,她还是听不进去。 “可樱,你不听哥哥的话了么?” 她仍摇头。 叶寻变得有些焦急,只得硬着心肠道:“你忘了当初在娘娘山,他们拿你要挟我的事情?难道你要让我在你面前饮一次剑!” 可樱闻言如受雷殛,一下子松开了他的胳膊,退开半步,嗫嚅着嘴唇,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叶寻见她丢魂的样子,心中顿生怜惜,忙自责地上前抱住她,怆然道:“我在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如果你万一有什么闪失,我该怎么办啊。可樱,我已经做错一回,千万不要让我再追悔一次了。” 说话间,他触动往事,一滴眼泪划过脸畔。 可樱第一次发现,她坚毅的哥哥,手握梁燕风云的镇北候,坊间传闻通神问仙的神策将军,竟然也会露出这样无助的神情。 她又心疼又害怕,伸手到他脸上轻拭泪痕,终于不再执着,边哭边妥协,“我走,哥,我听你的话,我走。” “只要一天……” 叶寻又重复地向她保证道。 …… 叶寻一边派人帮可樱收拾了些东西,一边亲自挑了两个她平时贴身的丫鬟,又找了几个信得过得府兵。他没多交待,只对下人说小姐要苍陵渡赏山水玩。这些随从可以到时候在苍凌渡就地解散,但他到之前,绝对不能让可樱一个人落单。 有了之前和云绦一起流浪的日子,叶寻还专门准备了些盘缠,盘缠不宜太多,但也绝对不能太少。打点好一切,他让一行人从公府偏门出去。 然后他独自一人,回到滴玉轩。 睡觉。 他要等待晚上的降临。 等待一个结果。 看看建王是不是会死在今夜。 于他个人而言,他不希望建王那样一个人物,死在这样一场无耻的暗杀中。但于国家而言,他希望建王活不到明天,否则两雄争霸,万民苦矣。 他还要等黑夜来临后,去找云绦,劝她一起离开昊京。 虽然她曾立下誓言,要在昊京待够一个月,但形势有变,她或许也会改变计划。 想到这里,叶寻又不禁迟疑: 云绦, 她会为了自己离开昊京吗? 第十章 建王 喵…… 寂夜中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把云绦吓得几乎元神出窍。 她倚在大门上拍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稳下心来。门上的灯笼高高挂着,映红了她受惊的清秀脸庞。 她今晚心情很好,不打算跟那只猫计较。 她刚刚在这家引渡了一个怨鬼。 这家的主人,曾是位昊京出名的俊公子。 公子自来长得仪表出众,俊逸非凡,不过他有个缺点,就是太过风流。 几年前公子娶了个美娇妻。他家中虽有了妻室,却仍不改本性,偏偏那小娇妻气性很大,受不得相公到处拈花惹草,过门三年就活活气死了。 她死了之后,咽不下这口气,日日魂兮归来报复,趁半夜睡觉时薅公子的头发。 可怜的俊公子,才二十刚出头,就被薅的秃顶了。 云绦发现了她的恶行,并且出手制止了她。 她告诉那女鬼,让一个男人秃顶,是比杀了他更残忍的惩罚。不要以为这是小恶,死后是会下地狱的。 但那女鬼拒不认错,她还扬言,要做个‘薅毛侠’,夜游天下,薅尽世间所有渣男的头发。 云绦又告诉她,男人渣不渣,并不取决于他有多少头发。她乘夜带着女鬼漫游昊京,让她亲眼看到了很多头发稀疏,但仍奋战在风流一线的男子。 女鬼方才醒悟,断了做薅毛侠的鸿愿,随她指引登路去了。 由此云绦赚下了这一点功德。 有点小得意的云绦,悠然独自走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 她喜欢这种环境,宏大而安静,像是整座城都是为她一人而建。 但安逸转瞬即灭。 寂寂无声的昊京城,从大街的那头传来一阵金鸣玉击之声,伴随着人声呼喝,似乎是有人在打架。 云绦纵身跃到路边的楼顶上,伏身藏好。交战声越来越近,一个踉跄的身影率先奔来,他身后不远,几名身着兵装的人正做最后的殊死搏斗,拼力阻挡着数不清追杀者。 但他们显然寡不敌众,面对山崩洪流般的对手,很快便死伤殆尽。 跑在最前面的男人背上插着一只箭,他回头看了一眼为他死战的士兵,眼中一抹苍凉尽显。 云绦在暗处瞧见了他的样子,这人竟是大梁国威名赫赫的建王梁欢。 他忍痛拔下了背上的箭,继续向西边逃去。 云绦伏在房顶想了一会儿,悄悄地跟了上去。她可不是担心建王,她只是不想错过这样的热闹。再说万一待会儿建王挂了,她或许还能白捡个差。 建王转入一条长巷,引来一片狗叫,追兵闻声即至。好些人家被惊醒,皆是关好门户,隔着门听动静,灯都不敢点。天子脚下这样大动干戈,怕不是小事情,平常人家谁敢管。 建王虽然受了伤,但身姿仍算矫健。一开始他大怒之下,还回头搏杀几个,但此时他带的侍卫已经死尽,他就只管一个人闷头往前逃,追兵一时之间反倒还跟不上他。 身后的追兵则愈加焦急,本来击杀建王是早已经算定的事情,谁料他如此勇猛,竟能最后关头堪破天机,杀出重围,若是让他逃了,太子谋事遇阻,大家都要受到牵累。 建王急奔一阵,进入西城地段。 西城多是平民,房屋杂乱,道路狭密,三转两绕,追兵便不见了建王行踪。 追兵失去了目标,也顾不得章法,开始入户搜查,又分成几路,严锁通往城门方向的路径。 建王穷途之下,越墙闯入一处无人居住的民间野祠。他不敢进到房里,便缩在临近大门的墙角处,一旦追兵破门,还可以临机逃跑。 墙角有一堆柴禾,正好藏身,他解下披风,趁这喘息之机包扎伤口。 彻骨的疼痛让他全身发抖,却大气也不敢哼出来,却在这时,他听到传来一声轻声询问: “你这是怎么了?” 建王惊得全身汗毛倒立,猛然抬头,看到一个姑娘蹲在自己的跟前。 月光下她一身白衣,小小的眉间微蹙着,像是一副为他担心的样子。 她不知何时到来,身在咫尺竟然难以察觉。 她是人是鬼?建王惊惧到了极点,木雕一样愣住。 但下一刻,建王发现自己居然认得她。 “云……姑娘?”他失声道,他怎么会忘记这张脸,那个在西城门外,一招将自己踢落马下的怪力女孩,那个武功深不可测,迷一样的云家六小姐。 建王满脸的困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翰林家的千金吗,怎么半夜离开闺房到这里来。 “我看着你被人追,就顺便跟过来了。”云绦解释说。 好一个顺便。建王嘴角抽了抽,努力理清思绪,道:“这是是非之地,云姑娘虽然武功高强,不过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云绦歪头问,“你都要死了,还装大丈夫。你既然知道我武功高强,为什么不想着求我救你一命?” 建王哼了一声,“难道你会救我不成?” 云绦诚实的摇了摇头,“不会。” 建王血压又升了一级,愤然道:“你当然不会,要杀我的是太子,自然也有叶寻的份,叶寻又是你未来的夫家,你怎会救我。” “跟叶寻没关系。”云绦叹了一口气,忧伤地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建王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手按剑柄,待机而发。 云绦小心翼翼地问:“要杀你的人中,有叶寻吗?” “你觉得呢?”建王反问。 云绦低下了头。 “虽然我没法救你,但就我个人而言是不希望你死的。因为你很像叶寻。”云绦一脸诚挚的说,“我帮不上你忙,但我心底里为你加油。为你祈祷。” 这一番话直让建王气血翻涌,全身打颤,他看魔鬼一样看着她,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你觉得我在欺负你?” “你走不走?”建王强撑起身子,“你不走我走!” 他已经听到外面追兵的声音了。 “我走我走,你别激动,别大声说话。招来追兵我就罪过大了。”云绦忙安抚他。 低头瞧见了他的披风,又不好意思地说:“反正你都要死了,能不能把这披风送给我,天晚了我有点冷。” 说着她伸手就要拿,建王见她这种情况下还要趁火打劫,不禁怒火中烧,伸手阻拦,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当真冷若冰霜,有种沁骨的凉。 建王一怔,心中道,罢了,跟一个小女子争什么,由她去。 他认命地眯起眼,缩进墙角里,摆手示意她赶紧离开。 等建王再睁开眼里,眼前空空如也,云绦已经不见了。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 建王只觉伤口痛不可忍,翻手看来,一片黑血。 他早该算到,这箭都是淬了毒的。 ——很好,这一仗,是你梁洵赢了。 他再也无力顾及满城的追兵,带着不甘和愤恨,蒙蒙昏睡了过去。 第十一章 进退 云绦悄悄推开滴玉轩的门…… 里面灯还亮着,但空无一人。 天这么晚,也不知道叶寻他去了哪里。 难不成?他出门不在家是因为参与了刺杀建王的事情?或许,他就在刚才追杀的队伍里呢,没准建王身上那支箭就是他射的。 云绦一生出这个念头来,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感到这滴玉轩里清冷了不少。 她紧了紧大一号的披风,把自己裹成了个布娃娃,抱膝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书桌上面有一本没来及得合上的金刚经。 看来他出门之前还在看金刚经,照这么说,他有心向善,应该不会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 不过也不一定,也许他正是要出门做杀人放火的事情,所以才临时在佛经中寻找精神救赎。 云绦只恨自己没有普阅周天的本领,算不出叶寻现在何处,在做什么。 她怔怔瞧着忽闪欲灭的烛光—— 今夜的昊京,风儿甚是喧嚣。 她昔日曾经许诺,要让叶寻远离喋血的战场,要断他的怒火心魔,还要求他余生安乐。 她努力的践行前约,细雨无声,慢慢把他陷入冰封的心?热。 但是进入了昊京这个人间势力的修罗场,在那些搅动风云的大手中,她越发的控制不住局面了。 叶寻, 他又要披上战甲了吗? 云绦叹了口气,伸手挑亮灯火,正挑着,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叫,惊得她把灯挑死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鸡鸣灯灭,此乃凶兆啊。”云绦手一哆嗦,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叶寻出事了? “呸呸呸……”她又连忙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喃喃自问道,“小晚啊小晚,你可是酆都鬼司,怎么能这么迷信。” 她四下乱摸,找到火折。 “也说不准呢,那个太子一看就不像好人,笑里藏刀,偏偏叶寻就肯信他。” “他们的交情可比你深多了,哪有你掺话的份?” “可我跟叶寻……交情也不浅啊。” “才怪。” “才怪?” “你心里明白,他只是想借你之力找他姐姐。” “可他背过我也抱过我。” “那是为了赶路啊。” “他还让我喝过他的血。” “那是怕你狗带啊。” “……我们还有婚约呢。” “……你是脑袋被门挤了吗?” “呃,好像是,还挤得不轻。” 云绦又长叹了口气,结束了自问自答,擦亮了火折。 门忽然被推开,叶寻闯了进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 “师傅……”叶寻四下张望,困惑道,“你怎么在这儿?刚才你在跟谁说话?” 云绦忙跳下椅子,支吾着说,“千里传音,我在跟那个谁谁谁聊工作……你不懂的。” 叶寻似乎并没心情计较这些,两步到跟前,微带喘气道:“师傅,我长话短说。昊京要变天了,太子杀死了皇上,而且他今晚还要暗杀建王。” 云绦绞眉道:“你也参与了刺杀建王吗?” 叶寻摇头,“我已经在太子那儿辞官挂印了,他们要怎么争是他们的事,我不会再参与了。” “那就好。”云绦松了口气,说:“叶寻,打仗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尤其是,打完了还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叶寻不置可否,道:“现在事情可能更糟糕,我刚才在外面,看到满城的搜兵,如果我猜得没错,太子暗杀诚王之事可能并不顺利,明天的昊京会是什么局面,现在谁也不敢保证了。 云绦不解问:“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从外面回来?” “我刚才去吕林巷找你了啊。” “找我?” 叶寻点头,“我今天白天的时候,已经把可樱送出城去了……”他看着云绦,欲言又止。 “那你怎么还没走?”云绦小心地问。 叶寻忽有些语塞,道:“我想着跟你说一声再走……” “哦……”她点点头。 “不只是说一声。”叶寻忽然又摇头道,“师傅,我以前说过,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我想着,咱们一起来的昊京,也该一起走才是。我去找你,就是想要你跟我们一起走。咱们离开这是非之地,一起去没有尔虞我诈的地方。” 云绦面上不露却心中欢喜,定定地看着他,吁了一口气,道:“可是你知道的,我现在这样,怎么走啊?” 关于那个诺言,叶寻始终记得,“我知道,师傅曾经跟云姑娘许诺过,要在云府待一个月。” “是啊,我满身缺点,说话算话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了,我答应过人家的,就得做到。”她把握紧的拳头放在胸口说,“还有就是,我注定是要把这副身子留在昊京的,到时的我借身泥胎,或是移魂他处,你还肯认我么?” 她满眼渴切地等待着答案。 “我当然认。”叶寻斩钉截铁道,“不管你长什么样子,我都认。” “丑八怪你也认?” 叶寻重重地点头,“而且我刚才在吕林巷等你的时候,对关于你曾经许诺云姑娘的事情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你从云府脱身的上策。” “唔?什么上策?” 叶寻道:“师傅当初说,要在云府待够一个月就装生病死掉,这样虽然可以完成云姑娘的嘱托,但对云家人来说,终归是场无妄之灾。不如我们换个法子,反正云姑娘名义上与我有婚约,趁我离京之际,可以托故与我远走他乡。以后有机会,我们还可以借云姑娘之口,修书回家,以解云夫人思念之苦,这样的孝道,岂不是比陪在她身边一个月,最后让她落一场伤悲要好么。” 云绦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叶寻继续道:“明天一早,我就亲自登门,向云宴清当面请求。我们出城之后,在昊京周围找个风水之地,再妥善安葬云姑娘的身子。” 云绦担心地说:“听你这样一说,怕是还不行呢。你想啊,我爹做梦都想着女儿能嫁入豪门,如今你辞了官成了无名布衣,况且又得罪了马上要成为皇上的太子,他怎么肯让你把女儿拐走?估计你当赘婿他都不要。” 叶寻斜眼看她,一时间无力吐槽,“师傅,你好歹也是出世之人,怎么也和尘世间的人一样势利。” “不是我势利,是我爹他势利啊。”云绦向叶寻解释说,仍然沉浸在她云家六小姐的角色里,“还有,我又想到一件更糟糕的事,太子会不会认为你和云府是一伙的,因为你逃离京城迁怒云家啊,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急得不行。 叶寻劝住急得像热锅蚂蚁的云绦,把她按在椅子上,认真道:“第一,我不是逃离,我是当面和太子说清的,我这最多算是不告而别。第二,我此刻仍是大梁的叶国公,就算我离开昊京,太子也会为我留足面子的,他云宴清有什么资格看轻我。第三,我自十六岁结识太子,在战场上他救过我好几次,我也救过他很多回,还帮他争下了太子之位,除非我帮着建王反他,否则就算道不同,他也绝不会有害我之心。” 云绦摇头说:“我很担心,太子未必像你说得那样守约。哎,这桩婚事本来是为云府添彩,谁想现在却有可能给他们添祸了。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我死在云府,这样便断了与你的关联。就算以后有什么事情发生,太子也顾不上云府了。” “那依师傅之见……” “我答应和你一起走,就跟你一起走。”她像是拿定了主意,看叶寻的目光里浸满了希冀,“我今夜就会死在云府!你直管和可樱快点离开,也别等明日一早了,今天晚上你就走,到时我会找你们去的。” 叶寻听她做了保证,心里面高兴十分,伸掌道:“一言为定。” 云绦笑着打开他的手,又说:“倒还有一件事我不放心。” “什么事?” “眼下皇上死了,那果儿该怎么办,咱们好歹认识一场,我怕太子与建王相争,会伤害到她。” 叶寻道:“她只是个公主,又不会去争皇位,应该没人会害她的。而且我也跟太子打过招呼了,我相信太子不会为难她的。” “但愿太子能说话算话。”云绦轻叹说。 见诸事安妥,她提了提她曳地的披风,向叶寻露出一个清灵的笑脸,说:“那,我就回去准备了,咱们明天就离开昊京,去云游天下。” 叶寻想到能从这种漩涡中脱身,远走他方,恍惚间,竟生出些许少年时走马天涯意气风发的心情。 云绦刚刚举步要走,忽地眼睛一亮,定睛看着门外。 “果儿?……你怎么来了?” 淮阳公主只影门外,同样困惑地看着屋里。 云绦把目光看向叶寻,见他一脸茫然不解莫明其妙的神情。 一瞬间她便懂了。 叶寻看不见她。 第十二章 香魂 叶寻看着一脸受惊的云绦,又看了看空空荡荡的门外。 “师傅!”他声音轻颤道,“你刚才说什么?” 云绦忍着心痛咬破手指,抖动着点在他的掌心,然后指了指门外。 叶寻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已经起了惧意,他慢慢转头,看到了胆颤心惊一幕。 本来空空如也的门外,此刻淮阳公主正站在那儿,她青衣素影,容色不改,只不过在她的胸前,露出一截长长的箭簇来。 “果儿……” 叶寻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生怕把她吹散了。 “叶哥哥!”她听到了声音,脸上乍露欢喜,开心地跑进屋里来,满脸欣喜说:“叶哥哥,你能看见我?” 叶寻不知该怎么回应她,他的全身血凉如冰,嗓子也凝噎住了。 云绦与果儿打了个照面,强忍着悲意,问:“果儿,你怎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像是才看见云绦在这儿,回答说:“我一直想见叶哥哥,就一直走啊走啊,发现什么也挡不住我,就这样走到这里来了。” 云绦抱着头,打着颤说:“果儿,你,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现在的你只是一缕魂魄……你知道吗?” 她居然慢慢的点了点头,“我想我也是死了,要不然我怎么能穿墙。哎……”她叹了口气,“原来我死了啊。” “是谁?” 叶寻咬牙问道,“谁害的你?” 他目光森寒,杀气外泄。 像条受伤的恶龙似的。 云绦牵住他的手,让他冷静下来。 淮阳公主抵额想了一会儿,道:“不记得了……”她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个,反而好奇问:“你们也死了吗,为什么能看见我。” “果儿,其实我是酆都来的招魂使……”云绦觉得自己这样说很残忍,但使命所在,还是说了出来,“专门摆渡流连世间之鬼。” 淮阳公主打量了下她,好像很轻易地便相信了这个说法,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叶寻见她残影如烟,一脸懵懂惶惑,心疼地问:“果儿,你是有什么心愿未尽吗?” “我只是特别想见你。”她痴痴地眼神望过来,“这算是心愿么?” 叶寻一时语塞,心中愈疼。 云绦柔声说:“果儿,你这一世已经结束了,你也见到了你的叶哥哥,现在该安心上路去了,阳间现在对你来说很危险的。” “我不。”她突然有些惧怕地看着云绦,把身子缩到了叶寻身边,“我才不要去上路。” 她拒绝的这样坚定和迅速,让云绦一愣。 云绦上前待要与她仔细分说时,叶寻忙拦住她道:“师傅,果儿可能还有别的心愿未了,咱们朋友一场,你先别着急。” 转身过来,问淮阳公主:“果儿,你还有什么心愿吗,说出来,我会帮你去完成,你要报仇是不是,告诉我,我哪怕拼了……” “我不想报仇。”她回答的干脆且笃定,说,“我说过了,我就想在你身边。” 叶寻满腔的悲愤转而变成深深的困惑。 “你在我身边做什么?” 她捏着下巴想了想,天真地说:“算命的说咱们俩命中注定,上一世咱们见得太晚,下一世我要早早的遇见你,所以我要等你也死了,跟你一块去投胎。这样我们就不会再错过了。” 叶寻像是在做梦一样,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什么。 云绦哈了一声,耐着性子说:“果儿,你看叶寻他才值弱冠,身体倍棒,可能要活了六七十年才会死呢。” “那我就等他六十年。不然我先投胎,下辈子他来时我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我不要。” 云绦见她说话如此幼稚,只得以退为进,“……要等也不能在这儿等,你要真有痴情,可以去奈何桥上等,那儿安全,等六百年也没事。” “可奈何桥上没有叶哥哥啊,我就想待在他身边,不行吗?” “当然不行!”云绦秀眉一横,果儿说这种话这简直是对她职业的侮辱,“别的心愿还倒罢了,这种心愿我绝不能够答应你。” 果儿突然收起了笑脸,用恨极怨极的眼神盯着云绦,她牙关紧咬,发出哧哧的喘气声。 室内气氛突变。 “都是你!”她恨恨地说,仿佛要上去咬云绦一口,“活着的时候就是你横在中间,要阻碍我和叶哥哥,死了以后你还不让我陪在他身边。” 云绦眉头渐冷,手慢慢伸向腰间。叶寻见状,脑袋乱的几乎都要炸了,忙抓住她的手,又是无奈,又是祈求道:“师傅,且慢,我跟她说。” 他扶着桌子,支撑住疲惫的身子,向淮阳道:“公主,我们并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但我叶寻对你有愧,你昨天来府求助,我就应该把你留在府中,那样你就不会受害了。如今大错铸成,我悔之晚矣,我对天发誓,一定会为你报仇……” “我不要报仇!!”她尖叫着,歇斯底里地打断他,对着叶寻哭道,“叶哥哥,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叶哥哥,要不然你也死,那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还有那么多人要杀你,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你看我这样,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你瞧啊,墙上那儿就挂着剑,你死,死了就能来陪着我了,果儿一个人好孤单。” 她的哭喊就像招魂咒语。 突出其来的眩晕几乎将叶寻击倒。 他茫然地看向她指的方向,御赐的诛邪剑就挂在墙上。 他双眼奋红,只觉一阵气血翻涌。 ‘啪’的一声,他只觉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云绦一脸歉疚加心疼的看着他,急道:“叶寻,你想什么呢!” 叶寻猛然回了下神,退了两步,向淮阳公主道:“果儿,我不能……我还有妹妹,我还有师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陪你去死,你别再逼我了。” “叶哥哥,你真无情……”淮阳公主神若木雕,痴痴念道,“你真无情啊。” 叶寻头疼欲裂,倒真恨不得死了,落个解脱。 云绦忽然把一道紫符拈在指端,定睛看着淮阳公主,“果儿,你什么都知道,只是在假装是不是?” 淮阳迷惘地看着云绦。 叶寻也是一脸不解。 云绦步步逼近,“你知道自己是是怎么死的对不对,你来找叶寻,也不是为求陪在他身边,你怨他,你就是想让他死对不对?” 淮阳边退着身子,边困惑的摇了摇头。 “果儿,你才离世不久,恨意便这样汹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叶寻诧异问道:“师傅,你在说什么?” 云绦不答,把叶寻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步,然后指着案上的烛火。 屋里明明没有风,但那烛火像发了疯似的狂舞着。 它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向着淮阳公主的方向,伸出奇诡的火舌, 淮阳也看到了烛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她先是凄婉一笑,接着脸上露出一种让人心疼的难过神情,中间又夹杂着几分惭愧,慢慢捂起脸上,像只小猫一样缩在了角落里。 叶寻的心像是中了一箭。 他挣开云绦,往前走了一步,颤声问:“果儿,你恨我吗?” 她不回答,只把头缩得更深了。 这就是她的答案了。 “你确实该恨我。”叶寻悔不当初,“昨天我没能帮上你,害你到了这步田地。” “你杀了我父皇……”她埋着头小声说。 叶寻如受雷击,瞪大眼睛道:“我没有!是谁告诉你我杀了皇上。” “是太子亲口告诉我的。”她回说。 “他胡说八道!”叶寻切齿道,“他在骗你。” 果儿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带着责怨的目光,“你还说你没有,当日在神霄观外,就是你和青明道长拦下的我。从我回京的第一天,你就开始骗我啦。” “我当时并不知道……”叶寻忽觉词穷,乞求似的求道,“你相信我好吗果儿……” “我是相信你啊。”她哭着说,“所以奶娘让我出来向建王求救时,我没听她话,去找了你……太子怪罪奶娘多事,当着我的面割下了她的舌头。叶哥哥,太子不是好人,你为什么要跟他一伙?” 叶寻全身抖如筛糠,泄力地坐在椅子上。 太子,梁洵! 下一秒,他忽然决绝地站起身来,飞身摘下墙上的宝剑,破门冲了出去。 云绦似乎早有预料,一步跟了出去,她身法极快,几步之间便挡在了叶寻的前面,“叶寻,你要干嘛?” 叶寻像是被禁了五感,听不见也看不见,脚下不停,一步蹬起越过她去。 云绦一咬牙,拧身又追,在角门处追上了他,她知道冲动之下劝也无济于事,索性翻手为刃,照着他的后脑就是一记手刀。 一声闷响。 他立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身子一折掉了下去。 云绦身子一落,在他就要摔在地上时扶住了他。 她背不动抱不住,只得像拉死狗一样把他拖回了屋里。 淮阳公主还缩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果儿,你真得不相信叶寻吗?”云绦打理着叶寻凌乱的头发,也不去不去看果儿,“你宁愿相信太子,也不愿意相信他么?” 果儿伏着身子慢慢爬近了些,有些胆怯地看着昏过去的叶寻。 “我也不知道……”她小声说。 “可你在逼他,追悔和自责,会把他生生逼死的。” “死了不好吗?”她怅然若失的问。 “死了我们就能在一块了。” “死了就能摆脱人间间的尔虞我诈了。” 云绦全身一僵,抬头瞪着她,“果儿,我有些看不透你了。你明明是怨他的,但说要陪在他身边时,却也不像是在说谎,你到底想怎样。” 果儿伸出手来,轻轻抚过叶寻的脸,可她丝毫感觉不到他。 “我既然不能喜欢他,那就只好怨他,总算我们之间还有羁绊。”她慢慢的躺下身子,脸捱在叶寻的脸旁,眯起了眼睛。 “我懂了……人生最苦求不得,你有心魔。”云绦说。 “心魔?”果儿说,她一点点凑近叶寻,像是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有也是你们给我种下的。” 她流烟一样的身影,发出阵阵红闪。烛火愈盛。 云绦缓缓地抽出一张紫符来。 朋友一场,她想不到竟到竟会走到这一步。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为了叶寻,我必须要这么做。” 果儿,一路走好罢。 第十三章 争执 叶寻迟迟醒来。 不见了淮阳公主。 而云绦抱着剑,伏在一边桌子上睡着了。 忆起前情,他无声地看了云绦好一阵,才扶着酸痛的后颈摇醒了她。 “师傅。” “呜……” 不等云绦说话,叶寻先低头道:“师傅,是我太冲动了,幸好你拦下了我。” 他确实冲动了。作为一个臣子,半夜执剑前往,难道是想杀入东宫。 且不说他能不能杀入东宫,就算太子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又能对太子痛下杀手吗。 “你知道就好。”云绦有稍许的欣慰。 叶寻看着门外,湛黑的眸子里自有一股决绝:“师傅,我做不到和太子刀剑相向。但我仍要进宫见他,当面和他割席断交。” “何必呢。”云绦不懂他这些无谓的原则,只觉得他去了就会有危险,“他已经答应放过你,你悄悄走掉就好了,为什么还非要去见他。” “一定要去。”叶寻非常坚定,“我要当面问个清楚,也要还淮阳公主一个公道,还我自己一个清白。” 他环顾四下,小声问:“公主呢,她躲到哪儿去了?” 云绦不答,面对他的问题目光飘忽闪烁。 “师傅?” “嗯?” 叶寻心中一沉,“公主呢?” 云绦摇摇头,“她可能走了,我刚才睡着了。” 她虽然撒谎无数,但从没有这么拙劣过。 叶寻上前一把抓住了云绦细细的手腕,从来没这么用力过,“师傅,公主呢?” 云绦有些歉疚地仰头看着他。 “你,你收了她?!”他满脸的不敢置信。 云绦不应也不否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寻大声质问,他自拜师以来,还从未这样僭越过。 “我是鬼司,她是鬼,我这样做天理应当的。” 在叶寻灼灼的眼神下她轻易的承认了。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做。”叶寻呼的甩开她,“你怎么能这么做?” “叶寻,你听我说……” 叶寻猛地拍了下桌子,“你和她也是朋友,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云绦努力辩解,“我也是为了她好啊。” “可她不想上路啊,她还有心愿未了。” “她的心愿就是让你陪她一起死!”云绦声音发抖。 叶寻摇头,“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误信了太子的谎言,我本来要带着她去找太子说个清楚,那样她就可以消了这份怨恨啊。你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不给我这个机会,你要让我带着这份不白之冤活下去吗?你要让她带着这份怨愤死不瞑目吗?” “你错了,叶寻。”云绦攀着他的胳膊,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就算她知道了所有事都与你无关,她还是盼着你死的,她的执念不在皇帝,不在太子,只在于你。” 叶寻第二次挣开她。 “师傅!”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她要我的命?好啊,我给她又如何!你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要完成每一个亡者的心愿,让他们心无挂碍的上路。以前你都是这么做的,可为什么唯独对果儿,你要这么绝情。” “你说我绝情?” “你不绝情吗?” 云绦身子轻颤,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有种近乎剔透的白。她瞪着叶寻,嘴唇嗫嚅良久,才缓缓说:“我不跟你吵了,你什么也不懂。” “我是没你懂……”他满脸的失望,看得云绦心生胆怯,接着他又说出一句更伤云绦心的话,“若是我此刻命赴阴曹,师傅怕是也不会让我多留一刻。” “你!”云绦咬了咬牙,她一到词穷的时候,就想着逃开,“我不跟你说了,我走还不行。” 叶寻没有挽留,连头也没抬。 他听到云绦狠狠地把剑摔在地上,又听到‘咣’的一声关门声。 外面更声响起,五更了。 天很快要就亮了,此时皇城的门大约已经打开了。 叶寻下定决心,推门而出。 他要进宫,和太子做一场了结。 刚走出滴玉轩的月亮门,只觉身后黑影绰绰落下个人来,是云绦,拽住了他的胳膊。 “叶寻,你还是要去见太子吗?” “对。”他头也不回。 云绦紧抱住他的胳膊,像是生怕他跑了,“叶寻,我们要讲道理,你去了果儿也活不过来了,你也说过,你不会对太子动手,那你去还有什么意义。” 漆黑的夜色掩住了叶寻的表情,但仍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隐忍,叶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只为了果儿,也为了我自己。我不能一走了之,在仓皇和歉疚中度过余生,那样还不如死了,师傅,你该能明白我的啊。” “我明白我明白。”云绦温声细语说,“但你万一一去不回呢,你忘了可樱还在苍陵渡等着你。你不是说过,咱们要一起去云游天下,你都说话不算数了吗?” “我不会一去不回的。我不信太子会杀我!”他狠声道,“就算……就算我死了,我作身成鬼,也要护可樱余生周全。” “叶寻!”云绦生气地推了他一下,“你不听我话了是不是。” 叶寻不说话。 “你要是去,咱们就断绝师徒关系!” 她放了狠话。 叶寻愣住不动。 好一会儿,他拱了拱手,“那您保重。” 说罢抽身而去。 云绦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夜色之中。 就像在西京那次一样。 她从来都是嘴上说,但他每次都是动真的。 她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好一会儿,云绦身子晃了晃,忽地一弯腰,吐了好大一口血。 罢了,罢了。她心里想。 她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得也做了,随他去。 就这样结束。 她回望了一眼竹林处熟悉的滴玉轩,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叶国公府。 …… 凌晨时辰,天还没亮透,云府早起的丫鬟正要去院中汲水,一看瞧见了倒在青石小道上的云绦。 她蜷缩一处,脸白如纸,唇间一抹血色最是吓人。 一声尖啼,刺破了整个云府。 丫鬟赶忙抱起她的头来,哆嗦着一试鼻息。 还好,小姐还活着。 不多时,云府一大家子人都围到了跟前。 云宴清吓得衣冠都没来得及穿整齐,倚在床头紧紧抱着云绦,急得不知所以。 “我的儿……我的儿……”他几欲落泪,不知如何是好,“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云绦幽幽转醒。 大意了。 昨夜提着最后一口气,没爬到床上就昏过去了。 这副身子本就油尽灯枯,昨夜乍受打击,愈加疲敝了。 不过也好,这病来得正是时候。 “我没事……”她说,努力的伸手去够三夫人的手,挤出一丝笑来,“我很好。” “我的儿,你究竟是伤在哪里了。”云宴清跋扈地独自个揽住云绦,又回头咆哮,“小六这个奴才,叫个大夫怎么去了半天还不回来!” 伤到心了。云绦幽幽地想,她心里发誓,自此以后,绝不会再收什么徒弟了。 “小六回来了……” 外面有人喊。 小六满头大汗的闯进来,云宴清问:“大夫呢?” 小六跪倒在地,惊恐万状道:“老爷,大事不好了!” “呆才!小姐偶感小恙,哪里大事不好了。再敢胡说,乱棍打死。” “不是咱们家小姐……”小六喘气如牛,“是外面,说是……说是建王弑君,皇帝驾崩,现在太子以监国之位奉领全军,正全城设卡,搜捕建王。命令各家自守门户,无令不得擅出。” 第十四章 割席 清晨。 一身缟白的梁洵跪在玉辰殿外,泪涕如雨。大臣和太监们几番劝慰,依然难减这位国之储君的悲痛。 身后一阵骚动,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回到看了一眼,看到同样一身白孝的叶寻进入白绫围帐,远远地跪在后面的队列里。 叶寻本来早上直入东宫,但没找到梁洵,得知他来了玉辰殿,为大行皇帝举行小殓。 所谓小殓,是指皇帝驾崩当日办的葬仪。 从今之后,天下人都会记住,麟德帝是死在这一天。 叶寻从东六宫过来时,被守在门口的太监发了这一身孝衣。 他虽然胸有块垒,但国丧当前,还是要遵循大礼的。 梁洵让太监给叶寻传话,让他跪到前面来。 梁洵一个人跪在最前面,身后一排人中,皆是皇家中人。 只有叶寻一个另类,既非皇亲国戚,也不是王爵宗族。偏他离得太子最近,其他人也不敢有什么非议。 叶寻情知这样是逾制的,但现在的他根本就没心情计较这种繁文缛节了。 殿前的风很大,扯得黄龙帐幔如游龙般在空中起舞,发出烦人的撕帛声响。 “建王跑了。” 太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回头对叶寻说了一句。 叶寻不置可否,抬头看了一眼浩荡的人群,低声问:“皇帝大行,为何皇后和淮阳公主不来参礼。” 梁洵道:“皇后和公主乍闻恶讯,双双病倒了。” 叶寻只能看见他半张侧脸,瞧不出他此刻的表情。远处丧钟鸣响,他忽然一时没忍住,竟笑出声来。 梁洵听到动静,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回头错愕的看了眼叶寻,发现他确实嘴角挂着笑意。且肆无忌惮,不加掩饰。 “叶寻!”他又惊又怒,又是不解,隐忍着喝道。 叶寻往前探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太子,淮阳公主遗体现下何处?” 梁洵身子一僵,像石雕一样定住,好一会儿,才回道:“此事我等会儿再和你谈。” “我等你跟我谈。”叶寻说。 接下来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天近午时,丧仪暂休,文武百官退出太和门,就地吃饭,等待下午继续。 大臣们经过一上午的参礼,才刚刚从皇上突然驾崩的晴天霹雳中回过神来。 他们大都是早上还没起床,被得到宫中传讯,马不停蹄的赶往宫城,然后从太子口中得知建王弑君的消息。还来不及分析事情的合理性,就被要求进行小殓葬仪。肃穆威严的环境下,哪个敢问询妄言,好容易等到了中午吃饭的间隙,大家马上开始议论纷纷,你问我,我问他,现场乱成一团。 几个阁中大员商量一阵,不知就里,见到不远处坐在地上默默无声啃馒头的叶寻,一哄围了上来。 “叶国公……建王弑君,当真大逆不道啊。” “建王亲部就在皇城不远的北林苑,他一这作乱,难保不会有后手,大将军有何对策?” “叶将军忠军护国,国难当头,大梁又要倚靠您了。” 叶寻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诸人,然后透过太和门,遥遥地望着玉辰殿中麟德帝的梓宫,悠悠道:“靠我什么,太子自有远谋,随他们去。” 大家都是一愣,有点参不透他话中的意思。然而很快又有人奉迎道:“太子固然神睿,那也少不了将军的辅佐啊。” 叶寻不再说什么,低头继续啃他的馒头。这时候,小黄门前来传话,太子传叶寻东宫谈话。 等叶寻离开,余下的几个人也不再避嫌,交头接耳起来。 “看,我就说叶国公肯定也参与了此次宫变……” 另一个赶紧打住,道:“什么宫变,太子继位,理所当然。” 又一个叹气道:“但愿江山早定,莫要多生事端。” …… 东宫之内,梁洵将腥苦的药一口喝下,摆手让手下全都出去。 “箭伤还没痊愈吗?”叶寻站在厅间问。 梁洵示意他坐下,叹气道:“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叶寻眼睛像是在看着那药碗,目光却游离在虚无的远方,“若不是当初为我挡下那只毒箭,受伤的原该是我。” 梁洵摇头道:“说这些做什么,你救我的次数,远比我救你的要多。” “对啊。”叶寻直起了脖子,用一种极其疏离的目光看着他,“我并不欠你什么!” 梁洵愣住不动。 缓了好一阵,才道:“叶寻,咱们兄弟一场同袍,何苦要对我说这种话。” “以前是,以后就不是了。”叶寻开门见山道。 “仅仅是为了淮阳?” 他说仅仅……淮阳公主在他眼中不过是仅仅而已。 叶寻瞪着他,一字一句道:“对!为了淮阳公主,你骗了我,你杀了她!” 梁洵捂着胸口,一副很难受的样子,道:“我并没有骗你,叶寻,其实她的死活对我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你愿意,来日我登上皇位,甚至可以将她许配与你。但可惜的是,当初你向我请求此事时已经晚了,那时候淮阳已经死了。我并不知道她和你的关系,所以我对她动手时,并没有想到会牵怒到你。如果,如果你在那之前告诉我,我绝对绝对不会对淮阳下手的。” 梁洵言辞恳切。 但他错猜了叶寻和公主的关系。 叶寻仰头苦笑,“但你还是用对她的许诺骗我写下了对凤台军的书信。” 梁洵默然,承认道:“那封军书对我很重要。” “如今诸事都顺你的心了,太子,你大权在握指日可待了。” 梁洵摇头道:“恰恰相反,我如今已经临渊而立了。昨夜建王逃出重围,眼下不知去向,他的军队虽然战败,但余部主力尚存,已经向西北逃窜,我怕得是建王回到军中,若他集结西边各州贼部卷土重来,难免一场浩劫将至。” 叶寻道:“太子行事密如神鬼,疾若风雷,建王之事怕是早在算计之中。” 梁洵任他嘲弄也不生气,愈加和声道:“要是说我有算计和指望,那么还在是你身上。叶寻,眼下情形已经分外危急,我不擅长袭远征,而这正是你的强项,我希望你能帮我挂印追讨建王余部,以绝后患,事成之……” “不会了。”叶寻打断他,“我以后再也不会领兵挂帅。” 他拔下冠上玉簪,猛然折断两半,然后摊开双手,决绝地看着梁洵,“我们就此断交。太子尽可以在此杀了我,然后也给我安一个弑君的罪名。” 梁洵惊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断掉的玉簪。 叶寻此举显然超出了他的判断。 良久,他才叹气道:“叶寻,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然后无力的摆了摆手,道:“你走,当日在林谷的许诺,我已经失言一次,不想再失言第二次。” 说完之后,他把自己略显羸弱的身体陷入暖榻,头也不愿再抬。 叶寻向他拱了拱手,大步踏出宫门,一路走过东六宫,直到出了太和门,头也没回。 门外的文武百官看到发髻凌乱,孝衣不整的叶寻走出来,纷纷上前问询,他却既不回应,也不停步,一任出午门南去,落下一群不搞不清状况的大臣。 刚才在东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安中。 不一会儿,有太监出来传皇后懿旨,昭告群臣:叶国公忧国愤贼,切齿奸佞之举,怒不可当,暂离丧仪,亲自出城缉拿建王。 群臣闻讯,这才安下心来。 第十五章 渡口 苍陵渡口。 北风吹动岸边的衰草,惊起一只还没来得及南飞的候鸟。 邻岸的大船上,可樱托着下巴从船屋窗户里探出头来。 她眉头紧锁,频频东望,渡口人潮如织,却没有一个是她要等的人。 哥哥怎么还没来?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吗? 他是不是去找云姐姐了?是不是云姐姐不肯跟他离开昊京? 如果真是那样,他又会怎么决择? 可樱心里没来由的觉得,要是云绦不离开昊京,那么叶寻也绝对不会离开昊京的。 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和云绦同时掉进了水里,两人挣扎呼救,这时叶寻站在了岸上,一脸的为难…… 然后她就被吓醒了。她不敢把梦做完。 之后她便一夜未眠。 让她担心的还不止如此。从昨天后半夜开始,便不停有人向苍陵渡这边涌来。 据逃过来的人说,建王犯上作乱,昊京城外有军队交战,战况激烈死伤难计。 许多百姓在分不清局势的情况下,第一时间就是向西南方向逃难避祸。 一时间众人争渡,高价买船,甚至出现了强抢的事件。要不是可樱出门时身边跟着几个府兵侍卫,八成也要被人抢了。 然后到了早上,皇帝驾崩的消息才迟迟传来。但并不是叶寻所说的太子杀了皇上,而是建王篡位作乱。 她才不管杀皇上的是太子还是建王。 她关心的是:哥哥他,是不是也在那场战争中呢? 她正心里七头八绪时,船尾处传来一阵喧嚷声。一开始她本不想去理会,但声音像是争吵起来,她只得唤丫鬟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丫鬟回道:“回小姐,河里有个人溺水了,大家正商量要不要救他上来。” 可樱听了,惊道:“当然要救了,哪有不救人的道理。” 她忙跟着丫鬟来到甲板上,眼看着离船不远处漂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而一大堆人都站在甲板上,袖手旁观。 几个丫鬟纷纷要说救,而几个侍卫则以保护主人安全不多生事端为由,不愿施救,所以两边才争了起来。 可樱少见的摆起主人的身份,申斥了侍卫,命令赶紧他们下水救人,侍卫们不敢不从,把那人救了上来。 落水者是个年轻公子,看衣着打扮不像是平民。侍卫上前一试鼻息,回禀道:“小姐,他还有气。” 刚说完,落水者呛了口水,转醒过来。 可樱心里念了声弥托佛,叫他们把落水者抬船舱里看护,不期间多看了一眼,忽觉这人有些眼熟。她忙喊住,近前一看,居然是齐国公家的公子苏子宣。 堂堂齐国公世子怎么会落难于此?可樱心内不安,难道是昊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本该一边避嫌,但这一会也顾不得了,紧跟着苏子宣进了一个房间,侍卫们把他安置在床上,刚出去,她便急不可待上前,摇着半昏不醒的苏子宣问:“苏公子,苏公子,你还记得我么?” 苏子宣幽幽醒来,看到眼前人,似在梦中,喃喃道:“秦姑娘……” “我不是什么秦姑娘,我叫叶可缨,叶国公的妹妹。我们见过的啊。” 苏子宣睁大眼睛,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勉力坐起身来,脸上带着几分惭愧,道:“原来是叶国公妹妹,在下鲁莽了。”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哭丧着脸叹了口气。 可樱急得不行,扯着他的袖子问:“苏公子,昊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落水里了?” 苏子宣见她一脸焦色,眼中甚至有泪花微漾,还以为她在关心自己,大为触动。 他拧了把湿袖子,又叹了口气,才伤心道:“哎,惭愧惭愧,家门不幸,在下无颜苟活于世,所以这才投河问路。” “啊……”可樱退开半步,蹙眉问:“你,你是跳河自杀啊?” 苏子宣红着脸点了点头。 可樱脑子里一阵凌乱,随即才想到,这位苏公子不久前母亲辞世,听说齐国公也重病在床,性命只在旦夕,也许是他接连受到太多打击,所以才这样悲观。 既然让她遇见了,就算是陌生人也该说点话安慰下一下。 “苏公子,国公夫人已然去了,您还是节哀顺便的好……”可樱想了又想,实在说不出更多安慰话来。 苏子宣摇头道:“不是因为我母亲,而是因为家父的一些旧事……唉,说出来叶姑娘也不懂。” 正好可樱也没心情研究他的家事。顿了顿,试探着又问:“苏公子,你从昊京来时,可知道现下昊京的情况么?” “昊京?”苏子宣一脸不解,“我已经离家好几日了,昊京怎么了?” 原来他是个局外人。可樱不禁一阵失落,无奈摇头说:“没什么……还望苏公子万事宽心,可不要再做傻事了。” 她心不在此,略尽人事的又关照了两句,就起身离开了。 苏子宣听她所言,一一点头,目不转晴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方才被她这寥寥几句话一劝,眼中当真少了些哀愁,多了些希冀。 可樱已经掀开了帘门,就要走出去时,却站住了身子。 她转回头,目光正好对上苏子宣看她的眼睛,吓得苏子宣忙转开头。 “苏公子……”她可话噙在唇间好久,终于还是小声问了出来,“我们以前认识吗?” 苏子宣点点头,又连忙摇头。 可樱更加好奇,转身又走了回来,用怀疑的目光瞧着他,“可你为什么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苏子宣忙用手遮在眉骨,结结巴巴道:“是在下狂悖无理了,还让姑娘海涵。” “你一开始喊我秦姑娘……”可樱又想起来这一桩事,“秦姑娘是哪个?” “秦姑娘……她和你长得很像。”他鼓起勇气似的又抬头看着她,“真的好像。” 可樱不动声色,拉了把椅子坐在榻前,“有多像?” “就像……一个人似的。”他追忆似的说,“连名字都一样,只是姓不同。” 可樱垂眉想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又问:“她在哪儿,是做什么的。” 苏子宣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妥,忽然不说话了,像是有人捂住了他的嘴巴。 “苏公子?”可樱追问了句。 他慌张地摇了摇头,额头上竟起了一层细汗,“她……她……” 他这样支吾,可樱心里莫名其妙地反而比他还要慌,不由得有些急了,“她什么,苏公子你倒是说啊。” 苏子宣缩头道:“这姑娘身份有些与众不同,我怕说出来冒犯姑娘。” “我不怕冒犯,你直管说!”可樱咬起牙,命令似的说。 苏子宣瞧见认真起来的样子,不由得惧了三分。 小声如念道:“……她在月香楼。” “月香楼?” “是一处青楼……” 第十六章 进宫 可樱困惑地看着苏子宣,张了张嘴巴,忽地语滞了。 苏子宣见她这样,连滚带爬地下床来,急不择语地解释道:“那位秦姑娘虽然身处章台柳巷之间,但与众不同,非是俗流,在下曾有幸见过几面,心中百般佩服,千样敬重……” 说话间,他觉得不妥,连忙又道:“当然当然,和叶姑娘您还是没法比的……” 这样说他仍觉得不对,手足无措的又道:“我不是要和叶姑娘您和她比,我只是……只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才好。 “月香楼在什么地方?”可樱又问。 “在朔州。”苏子宣回答道。 朔州…… 她就是在朔州城外失忆醒来。她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 可樱觉得一阵头疼,像是要炸了一样,疼得她不由得眯上了眼睛。 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她常常入梦的一个影像。 是一栋楼,楼里处处鲜花锦带,人声鼎沸,很热闹的样子。 不不不!那都是梦。 她来自眉山。她是叶寻的妹妹。 她的哥哥,是梁国的大英雄。永远不会骗她。 可樱把那些全都摇头甩开,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抖擞了下精神。 “我和那位秦姑娘真的很像吗?” 她不死心地问。 苏子宣这次学乖了,犹豫地回道:“其实仔细看,也不算太像……” 可樱看出了他的迟疑,又说:“你和那秦姑娘见过几面,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苏子宣眼睛里像点上了光,动情的追忆道:“秦姑娘才学斐然,通晓各家经典书籍,与她交谈,使我如春风沐雨,甘之如饴。非但如此,秦姑娘丹青御瑟也十分了得,哦对了,我还向秦姑娘求了一把她亲笔提词的折扇,啧啧,那笔力……” 可樱打断他问:“那把扇子呢?” “扇子?”苏子宣一愣,“我放在家里了。” “你能不能拿来让我瞧一瞧!”可樱迫切地说。 苏子宣忽地像是泄了口气,踱步走到一边,低头拧起了湿衣裳。 “苏公子?”可樱跟过去。 苏子宣一脸为难,道:“叶姑娘,我其实是和我父亲大吵了一架,才跑出来的,我现在没办法回府。”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苏公子……”但可樱认定了要看一眼那扇子,不然她心中难安,索性扯谎说道,“有一桩家事不好跟外人说起,其实,其实我有个同胞妹妹,数年之前不小心失落他乡,今听公子说起,才觉那位秦姑娘或许是我的妹妹,所以敢冒不韪,求公子成全。” 苏子宣听了,惊得张开嘴巴,忽儿用力拍了下掌,像是解开了心中长久的困惑,连声道:“妹妹!是了,那位秦姑娘一定是你失落的妹妹。这样就都说得通了。叶姑娘,不是在下妄言,你和那位秦姑娘简直太像了,就连行动举止说话都像是一个人似的。” 他咬咬牙,下定决心似的说:“既然姑娘这样说了,即便万难,我也要回国公府一趟,把扇子拿来给你看。” “有劳公子了。”可樱抱手说。 然后她一刻不等的就让他回家,唯一的地主之宜,就是把自己的披风解给了他,道一声公子珍重,送他上岸。 苏子宣穿着一身没来得及换的湿衣裳,心里不由得做比较,这一点叶姑娘就不如秦姑娘了:她太急躁,也不善解人意。还是朔州的秦姑娘好。 苏子宣走了约有多半个时辰,可樱正在船屋里发呆,船屋外又传来说话声。 接着有人敲门,可樱问是何事,小丫鬟回道:“小姐,叶管家来了。” 可樱又惊又喜,忙跑过去打开门,果然是叶福在外面恭候。 只见他身穿一身孝衣,躬身叠手道:“小姐好。” 可樱见他这身打扮,心中一震,颤声问:“叶福,怎么是你,我哥哥呢?” 叶福回道:“小姐,先皇驾崩,举国同悼,国公爷一早就进宫了。” 可樱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船上一大堆人,直接说道:“可是哥哥昨天和我约好了,今天要一起离开昊京的。” “小姐糊涂。”叶福小声道,“皇上仙游,国公爷国之柱石,怎么能在此时离京?国公爷现在正在玉辰殿下参加丧仪呢,不仅如此,他还让我来接您,一起进宫去皇后那里奉孝呢。” “哥哥让你来接得我?”可樱问。 叶福非常确定的点头应是。 这个时候,可樱心里已经不相信这个国公府的管家了。 皇上已死的事情,哥哥昨天就知道了,这并不是他留在昊京的理由。反而是他离京的理由。 但叶福说哥哥此刻正在宫内服丧,会不会也是真的呢?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迟迟不来苍陵渡? 如果他真的身陷宫门,他还出得来吗? 可樱转身看看岸边,在那儿候着她的,不光有一顶轿子,还有两班手执刀剑的侍卫。 若是哥哥走不了,那她又能去哪儿。 罢了。她想。无论吉凶,在一起才是最好。 “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可樱敛起裙袂,一脸的期待,“叶管家。” 叶福忙安排手下,“快靠岸,把轿子再往前抬些。” 又吩咐跟着可樱来的丫鬟侍卫:“你们几个不需要跟着了,小姐待会要直接进宫。” 可樱安稳稳地坐在了轿子里,轿帘一落,刀山火海,随他去了。 轿子一路东行,轿夫们步子很快,没过多长时间,就到了城门。 城门处查得极严,重兵把守,许进不许出,当守门要打开轿子查人时,叶福拿出了一块金牌,守门见了,忙避退两忙放行。 此时昊京城内已经乱作一团,不仅有满城搜捕建王和与建王交好的朋党士兵,还有各处制备丧礼的队伍。每个人躁动的不安的脸上,似乎都透露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愁绪。 可樱打开轿帘看去,看这熟悉而陌生的昊京城,想起了当初和叶寻一起在街头下象棋,然后满城寻找吃食的时光。 哥哥现在又在哪儿呢? 这时候,她忽然瞧见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苏子宣。只见他眼下已经换了一身缟白,正和她一样向东边的方向走去。 “苏公子,苏公子……”可樱扒着窗子朝他喊。 吓了旁边的叶福一跳,忙四顾左右。看见了齐国公世子。 苏子宣听到喊声,立马发现了她,几步小跑过来,好不惊讶道:“叶姑娘。” “苏公子要去哪里?” 苏子宣一脸悲戚,“惊闻先皇驾崩,普天悲恸,在下忝居朝职,正要前去宫中服丧,叶姑娘这是……” “我也要去宫中。” 叶福忙上前来,施礼道:“世子,我家国公爷还在宫里急等着小姐,你们有事容后再谈。”说话间便催着轿夫赶紧走。 苏子宣不觉有异,拱手让行。 轿子走出不远,他又跑着追了上来,从怀里掏出把扇子,“差点忘了,叶小姐,这是你要看得扇子,我从家里拿出来了。” 可樱怔怔地接在手中,像是被电了一下,登时心乱如麻。 这扇子,她像是见过。 扇子的那一头苏子宣还捏在手里,他支吾道:“叶姑娘,这扇子你看了后还要还给我的……非是在下吝啬,实在是这扇子在下来说太重要了。” 可樱似懂非懂的听他说话,嗯了一声。 一边的叶福懒得管他们之间的事情,一见扇子离手,马上催轿夫快走。 一会甩得苏子宣远了,他才一脸鄙夷的小声嘀咕:怪不得大家都传齐国公世子是个痴儿,如今见了,果然如此。 他正想着,远处马蹄噔噔作响,一匹快马如风似电,迎面疾驰而来。 马上人扬鞭催马,一心想着赶路,没有理会周遭其他人。可叶福抬头看了一眼,几乎要把心肝吓断。 来人竟是大梁国的叶国公叶寻! 叶福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摘下来丢到一边,以防对方看到自己。避无可避之下,他只得使劲低着头硬往前走。 但叶寻头都没转一下,与轿队擦肩而过。 轿子里的可樱,正捧着扇子心里做着天人交战。 马上的叶寻,正在为城外的妹妹感到忐忑不安。 第十七章 归去来 时间拨回两个时辰,同样是在这一天的上午,吕林巷的云府中也正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云宴清坐在中堂上,阴沉着脸,抚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一夜之间,简直变天了一样。发生了太多始料未及的事情。 先是宝贝女儿突然生病,病得还那样重。接着是皇上驾崩,还是遇刺身亡。然后等云宴清要进宫服丧时,却被守门拦在了宫门外,礼部的人告诉他,他官职太小,没有资格入宫奉孝,要么在宫外跪着,要么回自己的衙署服丧。 云宴清差点没气死。 这三件事情像套组合拳,让云宴清一大早就连受打击。 三件事中,皇上驾崩最轻,反正总有人做皇上,太子当了皇上对云府更好。倒霉的是皇上一死,全国服丧,短期内女儿的婚事无望了。 比较愁人的是,云绦突然生病,且病因未卜,这件事真得让云宴清担心不少。 不过最气人的还是要属被赶出宫门的事情,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他虽然一肚子的气,但还是决定去看看病床上的云绦。 云绦正在床头磕瓜子,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忙拍拍手躺好,闭上眼睛。 云宴清进门来坐在床前,轻手蹑脚地给她掖了掖被角。忽见云绦睡梦之中像是抽噎了一下,悠悠睁开眼睛。 云宴清一脸疼惜地问:“小六,你怎么了,你哭了?” “爹,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 云绦压着嗓子,似带哭腔道:“女儿本想着嫁入候府,为云家光耀门楣,添一分力,偏偏身子不争气,居然病倒了。” 云宴清宽解道:“一场小病而已,很快就会好了。” 云绦摇头说:“我觉得我病得好重。爹,我要是病死了,该怎么办啊。” “瞎说。”云宴清轻斥道,“爹不许你死。” “可是,我好怕。”云绦说着,眼泪成串的流下来。 云宴清见她这样,毕竟血浓于水,一时也心疼得很,一边帮她拭着眼泪,一边柔声安慰,“不怕不怕……” 云绦把他的大手按在脸上,央求道:“爹,要是我死了,你要记得对娘好……” “你说什么傻话呢。”云宴清只觉得她手心冰凉,凉得有些让他心惊,莫名也觉得女儿的病情似乎比看到的还要严重,又瞧着她泪泉一样的双眼,顿时心内如绞,忍不住也流下几滴老泪,“小六,你这是病糊涂了,尽说胡话。” 云绦不说话了,闭上眼睛,但仍不肯松开他的手。 来日无多了,她要赶紧时间感化这位云大人。 云宴清抹了下泪,喊进来管家王洪,连声道:“去请大夫,去请大夫,给我女儿治病。” 王洪道:“老爷,现在全城戒严,出不去门啊。” 云宴清发狠道:“我女儿是被皇上赐婚给叶国公,用叶国公的名义去请,他们也敢拦?” 王洪提醒道:“咱们家小姐还没过门呢……” 若不是被云绦攥着手,云宴清恨不得起来踹他一脚,恨恨道:“没过门怎么啦,没过门也是国公夫人。” 正在这时,推门进来个手忙脚乱的家仆,道:“老爷,东宫派人来了。” 云宴清万分不解,“东宫派人来做什么?” 他急惶惶刚出了屋门,就看到一个将军提剑转过走廊而来。 “云大人。”来人拜见道。 “将军,这是……”云宴清看到他的身后,是一队横枪执槊的精兵。 “云大人,建王大逆,剑刺龙庭,眼下不知遁于何处。叶国公在宫中制丧,太子担心建王因怀私恨报复叶国公,对云小姐不利,令我等将其延请至宫内皇后处安置,以防不测。” 云宴清闻言不收一愣,刚才他们还在讨论过没过门的事,转眼叶国公居然就以保护之名接云绦入宫。 这显然于礼极为不合,但想到他之前曾经在云府门外等云绦半夜,倒也不算太突兀。 云宴清不知该喜该忧,道:“多谢太子厚恩,只是眼下小女生了点小病,恐有不便……” “病了?”那将军皱起眉头来,沉声道,“病得重么?” “不重不重。”云宴清忙道,“一点小病。” 将军道:“那正好,宫里有太医,正好给云小姐诊病。” 一招手,后面抬进来顶轿子,跟着几名宫娥。 他好像着急得很,云宴清便也不再好说什么,只好答允。 他们的对话云绦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她昨晚刚跟叶寻吵了一架,他这会儿才顾不上自己呢,再说叶寻要离开昊京,更不会让自己进宫。 不用想,这都是太子借叶寻之名假传消息。他八成是要用自己来要挟叶寻。 但太子枉费了心机。 要是用她能要挟得了叶寻,那他昨天晚上就不会不听她的话执意进宫了。在叶寻心里,她又算什么。 从头至尾,叶寻只是想利用她找他姐姐罢了。 云绦叹了口气。 眼下御林军已经堵到了门口,云绦纵然想得再明白,也脱身不得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她马上死掉。这样一来可以避免让自己沦为筹码,二来可以让云家脱身事外。 这对她来说容易的很,只需魂儿一飘,丢下这副身子就能走了。 比脱件衣裳还要简单。 但真要这么做,她还有点舍不得。毕竟在这副身子上待了这么久,经历了那么些。 她还没有完成在云家待一个月的承诺,也不知她走后失望的云宴清会怎么对待三姨娘,也不知三姨娘知道她走了,又会怎样一番伤心。 还有,她走了以后,就断了跟叶寻最后的瓜葛。他的生死存亡,他的喜怒哀乐,以后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他愿意信太子就去信好了,就算他愿跟太子去搞断袖分桃自己也管不着了。 叶寻…… 想到他,云绦终于决绝起来。 她精神一定,元神离开了身子,绝尘而起。 元神升于帐顶,低头往下瞧,云家的六小姐一脸恬静,安详如画。这可怜的姑娘,再见了。 门被推开,将军站在门口,几个宫娥跟着云宴清走了进来。 “将军,要不要我在府中找两个丫头跟着一起去?”云宴清小心的问。 “不需要,宫里有得是侍候的人。”将军道,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叶国公的妹妹也被请进了宫里,两人正好做个伴。” 正要离去的云绦听到了,猝然停住。 原来太子连可樱也没放过。也是,太子要要挟叶寻,首选肯定是他的妹妹,自己还要往后排。 她可以气叶寻,但不能不管可樱,可樱是被她带进了这场无妄的灾祸中,如果她撒手不管,于心不安。 对,不能撒手不管。 就算是为了可樱。 床前的云宴清正在轻声唤云绦的名字,一声,两声,三声,她仍一动不动。 有那么一刹那,云宴清竟生出了些天人永隔的感觉。 云宴清有点害怕,伸出颤巍巍的手,正要上前摇她,这时候,云家六小姐终于睁开了眼睛。 “云姑娘……”含笑的宫娥上前来小声道,“叶国公接您入宫避祸呢。” “谢他挂念了。” …… 东宫的人刚走不久,一匹快马急停在云府门前,马上人撩袍纵下,砸响了云府的大门。 开门的王洪见了眼前一身孝衣打扮的叶寻,惊诧不已,惶惶跪下,“叶国公……您怎么……” 叶寻手里拿着马鞭,一脸急不可待,抱手道:“烦请通传你家六小姐,就说叶寻求见,请她出来说句话。” 王洪啊了一声,道:“小姐方才已经入宫了,不是国公爷你让她去得么。” 叶寻闻言一震,旋即意识到了什么。 太子……这种小人技俩他竟也使得出来! 话不多说,他回头飞身上马,调拨马头,吟鞭向宫城方面而去。 行到一半,他又勒马停住。 苍陵渡! 可樱还在苍陵渡。 第十八章 软禁 宫娥们看着从桥子里下来的云绦,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刚才这位在云府还一副病疴缠身,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坐桥子的功夫,就这样活蹦乱跳了。 不仅如此,进了东宫,她非但没有半分拘谨,第一件事就问身边的太监有没有吃的。大家知道这是太子的贵客,不敢怠慢,忙去御膳房点了桌饭菜。 她倒是一点也不端着,挽起袖子围着桌子边走边吃。 整个东宫都议论纷纷起来。 这就是云家的六小姐?就是那位让叶国公寤寐思求金殿请旨的翰林千金。 没见过之前还以为什么是瑶池仙子天资国色。如今见了……啧啧,不过如此,叶国公的审美也不怎么样嘛。 好些宫女跟她暗自一比较,都生出了一种‘我上我也行’的感觉。 云绦吃到一半时,门外有人通传,太子梁洵走了进来。有宫女拉住云绦,示意她行礼参见。 梁洵之前也一直好奇,这个能惹动叶寻凡心的云家的六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进来见她之前又听下人禀报了这个六小姐的奇怪举止,便更加好奇了。 他命云绦起身,仔细端详了她一眼。 不由的吸了口气,道:“我好像见过你……” 云绦低着头,“太子可能记错了。” “不不不,我一定见过你。是在哪里来着……”梁洵一阵苦思,猛得想起,“你就是不久前那位云公子。” 云绦揉着小耳朵,不置可否,梁洵哈哈大笑,“怪不得,怪不得。” 他重新打量了一遍云绦,频频点头道:“叶寻的眼光当真独特,云姑娘也确实不落俗流。” “太子夸奖了。” 梁洵坐定,挥手将跟他来的一班人遣下,笑若朗星般道:“整个昊京都传开了,日前叶寻为了见姑娘一面,在云府门守到半夜。” 云绦使劲摇头,“那都是坊间传闻,胡乱说的。” 哎,大家对这种花边新闻真是热衷,连皇宫大内都传播进来了。 梁洵道:“传闻也罢,真情也罢。但那日金殿请旨,我是亲眼见到的。能让叶寻这般用心,姑娘在他心中,一定非比寻常。” 云绦心里苦笑,大概,现在就不知道了。 梁洵顿了顿,道:“云姑娘,你大概也听说了,建王篡逆,犯下欺天大祸。如今昊京满城风雨,外面不太平。” 他压低了声音,像说悄悄话一样,“不瞒姑娘,昔日我和叶寻曾有八拜之交,接你入宫呢,是叶寻的想法,是我拿的主意。姑娘在我东宫之内,就算外面打破了天,我也保你万分无虞。” “叶寻……”她问,又改口道:“叶国公呢。” “他在玉辰殿参加丧礼,没办法离开,等晚会儿有空了,我叫他来看你。” “不要。”她脱口而出,“我不要他来见我。” 梁洵一愣,旋即想,大概是她姑娘家不好意思。 笑了笑,刚要再说什么,一个身着军甲的人走了进来,在他耳朵说了句话。 梁洵面色微变,立即起身,向云绦道:“云姑娘在此稍歇,我还要见一位客人。” 说罢匆匆离开。 他要见什么人?云绦恨不得跟上去瞧瞧,但她还没迈出屋门,便有宫女拦住了她。 “姑娘姑娘,这皇宫大内里住得都是贵人,你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我随便逛逛都不行吗?” 宫女为难地摇了摇头,悄悄往外指了指,只见几个侍卫已经把院外的门堵了个结实。 “您要实在闷得慌,就在院子里转转。” …… 梁洵转过两处宫所,踏入一处景色幽致的别院中。 宫人通传一声,他迈步进入堂中。 近门处,可樱已经伏跪一旁。 梁洵赶紧上前扶起她,急道:“小妹怎么行此大礼,快快起来。” 可樱一声不吭,规矩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梁洵见她眼眶微红,迟疑问道:“小妹哭过了?” 可樱不答,他突生狂怒,对着下人喝道:“混账东西!” 一屋子人吓得都跪倒在地。梁洵大骂道:“是不是你们在路上惊到了姑娘,忘了我之前是怎么吩咐的吗,统统拉出去打棍子,给我小妹出气。” 可樱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怪他们,没有人惊到我。” 她终于敢抬头看了眼太子,细声道:“太子殿下,你千万不要责罚他们。” 梁洵顿时消了气,柔声问:“那你为什么要哭?” 可樱不敢吐露实情,只好说:“回太子殿下,我来时看到京城到处人慌马乱,又听到皇上遇害,我心里害怕。” 梁洵听了,释然而笑,安慰道:“没什么好怕呢,就算天塌下来,有我,和你哥顶着呢。” “太子殿下……” 她刚要问叶寻时,梁洵打断她道:“不要叫我殿下,你可以叫我太子哥哥。依我和叶寻的关系,我当得起你喊声哥哥。” 可樱嘴唇咬了几下,终究没有叫出来。 现场一度安静了下来。 她抬头看时,发现太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他的眼里有种不或名说的专注,吓得可樱赶紧避开了。 “殿下,我哥呢,是他说接我来的皇宫。” “哦……”梁洵缓缓答道,“他参加丧礼呢,晚会就来看你。” “晚会是多晚啊。” 可樱迫切的想知道,不惜又对上他那双炙热的眼睛。 “大概……晚上,我也说不好。” 听他这样语焉不详,可樱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哥哥怎么了,是不是太子对他做了什么? 她不顾失仪,上前扯住太子的袖子,极力隐忍着,小声问:“殿下,哥哥晚上会来看我。” 梁洵见她这样,露出一副如沐春风的笑脸来,“小妹,本宫向你保证,晚上叶寻一准来看你。” 可樱将信将疑,又小心的立在一旁。她不能再追问了,不然那样表现的就过于明显了。 梁洵又朝下人吩咐道:“天凉了,给可樱姑娘屋里多备些炭炉,还有,去皇后那儿要几份好衣服来,另外首饰也别忘了……” 他事无巨事的吩咐了一遍,不像个太子,倒像个管家。 等他全都吩咐完了,仍然没有离开,反而好整以瑕地坐在了正堂的软椅上。 云樱虽低着头,也知道他在看自己。 他究竟要干嘛啊。她心乱如麻,不知该怎样才好。 过了一会儿,太子的声音传来,“小妹,会下棋么?” “不会。”可樱不假思索的说谎道。 梁洵不禁愣了一下。在他看来,这样明秀于外的女子,必然极慧于中,怎么可能不会下棋。 随即他又自我安慰,她身起微末,从小没有父母,没学过棋也情不可原。 可是……他又想,不对啊,叶寻是会下棋的。 “我记得,叶寻可是下得一手好棋,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樱只好把谎越说越远,“我哥不肯教我,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梁洵欲言又止,顿了下,又笑说:“等以后有空了,我来教你下棋。” 可樱直接不回他的话了。她把头低的更深,像株安静的垂柳。 又过了好一会儿,梁洵可能也觉得无趣,终于起身告退。 可樱将他送出门外,终于暂时松了口气。 梁洵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又站住,一边看着可樱,一边对身后的黑衣侍从道:“眼下风云未定,宫里也不安全,派人好好看护好可樱姑娘,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不得踏足湘妃院。” 第十九章 抉择 叶寻下了马。 踌躇着走上前,躬身作拜。 “拜见太子殿子。” 梁洵把椅子摆在进入承天殿的御道上,两边站着数名手按剑柄的亲卫。 “叶寻,你从来没跟我这样客套过。”他一脸困惑不解的样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叶寻看着他,张了张嘴,有种彻骨的悲伤袭卷全身,抵住了他的咽喉。 以往他们相见时,也从来没有隔着这么多侍卫。 “君臣有别,以往是我僭越了。”他隐忍道。 “我还不是君呢。”梁洵悠悠道。 他走上前,亲自把叶寻扶起来,亲自帮他抻了抻衣裳。 又指着侍卫们道:“现在建王抓不到,搞得人心惶惶,我也要以防万一。” 叶寻点头:“明白。” “明白就好。”梁洵道,“我为了怕建王党羽暗算你,把小妹和云姑娘也接到宫里来了,你不会怪我。” “太子,我自己能护她们周全……” 梁洵把手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皱眉一团,“叶寻,你怎么就不明白,若是建王得了江山,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你。只有我得了天下,才能永远的护佑你,护佑你的小妹和心上人。” 他说得言辞恳切,像是真的用了心,可叶寻内心毫无波澜,回道:“天下此刻不已经在您手上了吗?” 梁洵摇摇头,“你跟我来……”他边说边拉着叶寻走,几名侍卫寸步不离的跟在二人后面,离开御道,穿过横街,一直走到宫城的西门来。 他带着叶寻登上城楼,指着夕阳沐浴下的昊京,道:“你错了,天下现在还不是我的,只有昊京是我的。” 叶寻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建王的军队还在外面,天下各州还有很多他的拥趸,叶寻,你自己也说过,论用兵之事,你很佩服建王。” 叶寻道:“可他的军队已经被你打败,他本人也生死不明。” “星火尚且可以燎原,况且堂堂建王。叶寻,说句过份的话,我宁愿你是死了,也总好过离开。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现在离开,朝廷众臣会怎么看我,凤台军中会怎么对我,天下百姓会怎么想我,最好的朋友都弃我而去,民心如何还会向我?” “所以你就绑我的妹妹!?” 叶寻剑眉一横,终于呲牙相向。 众侍卫纷纷剑出虎口,警惕地看着他。 “那也是你逼的我。”梁洵面色一沉,冷如冰霜,“叶寻,你忘了吗,你回昊京的第一天跟我说了什么?你说你怕建王害我,回昊京就是要为了助我登上皇位,你还说,等我当上皇帝,你要去云游天下……如今,我大难当头,你却我舍我而去,你算什么朋友。” 叶寻毫不示弱,“我要帮的朋友,不会刺王杀驾,更不会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公主。” 梁洵忽地失声大笑,笑得他用力咳了起来,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一样,“叶寻,你多高尚,你多仁义,那是你不用面临我的抉择。我跟你不一样,你来去一人,顶多加个来历不明的妹妹,而我呢,我若退一步,便是夷族之祸,所以我只能向上。” 叶寻坚定道:“纵有抉择,我也不会做欺心之举。”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过,你当然可以说大话。有一些抉择,不欺心是不行的,比如……” 他回望了一眼宫城,嘴边勾出了一抹恶意的冷笑,“……你妹妹和云姑娘若只能活一个,你会保哪个?” 叶寻晃了下身子,锁眉怒视。 “我只是打个比方。”梁洵旋即道,用一种得逞了的笑意瞧着他,“你瞧,有些抉择面前,你也很难。” 叶寻看得出来,太子既然做下了这种事,就已经准备和他撕破脸,绝无可能回心转意了。 最令他心灰意懒的是,可樱是被叶褔骗回的皇宫,而叶福是太子安排进他府中的。 也就是说,太子很早就对他布局了。 而对云绦,太子可能只是临时起意。他不该金殿请旨的,又搞出那些传闻,让太子注意到了她。 令叶寻稍感安慰的是,他并不需要担心云绦的安危,只要她想走,皇宫便困不住她。 但可樱想要脱身,那就难比登天了。不过幸好有云绦在,叶寻想,她一定可以帮自己救可樱出去。 他决定从此刻开始,不再把太子当作朋友,而把他当作一个狡猾的敌人对待。 那就用对待敌人的韬略对待他。 叶寻摆出一副垂手认输的样子。 “太子,明说,你逼我回来,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梁洵见他如此,遂了自己的意,便又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势,温声道:“我一不要你领兵挂印,二不要你冲锋陷阵,我只想,当我登基上朝时,朝臣能看到你站在我身边,当我校场点兵时,士卒看到你站在我身边,这对你来说不难。” 叶寻怎能不明白,他是要借自己的势和名来巩固朝局。 只要他站在太子的身后,就成了为他弑君之举递刀的人。他就成了为虎作伥,率兽食人的不耻之徒。 梁洵见他不说话,又三指朝天,起誓般道:“不需多长时间,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我杀了建王,稳定住了天下民心,我就让你走。到时你想在朝中位极人臣也罢,想当个逍遥王爷云游四海也罢,我都随你。” “好。”叶寻很干脆的回道。 太子都有些惊诧他这么快就能答应下来。 他还来不及思考叶寻这份保证的可靠性,只听他又问: “我现在能去见见她们吗?” 听到他这样问,梁洵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料定叶寻极重亲情,这一回他又赌对了。 “当然。” 梁洵马上让人引路。 …… 叶寻先进了湘妃院。 可樱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到这会儿实在撑不住,终于睡着了。 他在床前瞧了她一会儿,见她眼眶发红,一脸憔悴,便没忍心喊醒她。又怕她醒来后担心,就把袍子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让她知道自己来过。 然后他又去了云绦待的地方。 过了院门,还没进屋子,就听到里面传来咯咯的笑声,不是云绦还是谁。 亏她这样没心没肺。 叶寻站在门前往里看,见一个小太监正在跟她变戏法玩,云绦骑着个小马扎,兴趣盎然地看他表演,还十分捧场地频频鼓掌叫好。 小太监和两边侍奉的宫女咋见叶寻走进来,忙齐齐跪倒,行礼问好。 云绦只是耳边抽了抽,没有转过头来。 “继续变啊……”她催促那小太监。 叶寻朝太监宫女摆摆手,口气温和地说:“你们先出去罢,我和云姑娘有话说。” 大伙一哄闪身离开。叶寻思量一下,还是回身把虚掩的门关紧了。 走回来,小声喊了句:“师傅。” 云绦不说话,手里把玩着变戏法的红手绢。 “师傅……”叶寻转到她的眼前。 “干嘛。”她没好气的瞪着他。 第二十章 研计 “师傅,我不生你气了。” 叶寻拉住她手中翻花蝴蝶一般乱飞的红手绢说。 他竟这样说,他竟然还要气?云绦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鼓了鼓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傅,果儿的事情就当是过去了,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我不是你师傅,咱们已经断绝关系了。”云绦生硬的回道。 叶寻像是完全不记得发生过这回事一样,直接选择跳过,看了眼门的方向,小声说:“现在可樱也被太子掳进了宫里来,我一个人没法救她出去,这事还要靠师傅。” “你这人……”云绦把手绢拽出来,“你是不是耳朵塞东西了,我说我不是你师傅了。” 叶寻点点头,“我想了,我们今天晚上行事,我负责拖住太子,你去救可樱。你轻功好,可以带着她先跑,我再自寻脱身之法。” “我不!”她斩钉截铁回道。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我们无亲无故,我凭什么救你们。” 叶寻蹲在她跟前,比她还矮了一头,不急不恼道:“师傅,你这话我听了知道你在说笑,要是可樱听了,她会难过得不得了。她是咱们一起带到昊京来的,师傅忍心她受到伤害?” “要不是你……”云绦忽然哽了一下,脸上一阵素白,“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她质问道,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委屈,红了眼眶。 叶寻惭愧地低下了头。 后悔吗?他自问。 若不是可樱,他是不后悔的。 因为他多留这一日,起码重新认识了太子。 权位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生生将他的好朋友,将那样一个鲜衣怒马旷达不羁的少年人杰,变成了如今弑君篡位,不择手段的恶龙。 “是我错信了太子。”他痛苦地说,“我……我现在只想把可樱救出皇宫,离开这个地方。” 云绦心疼的接过他的手来。 不知从何时起,她便见不得叶寻难过失意,只要他一难过,她也会不开心。 她愿意让他事事顺心如意,可惜她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叶寻,我也想救可樱,但我怕我帮不上忙。”她轻声说。 叶寻不解地看着她,“师傅法力高强,怎么会帮不上。”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这副身子已经够重了,没法带着凡人飞高攀远。” “你可以用瞌睡咒,叫这皇宫里的人都睡着……” “人间的皇宫受紫薇帝星照佑,我若在此处肆意妄为,回酆都是要受处罚的……”她看着叶寻,切切的问:“你愿意为了救可樱让我受罚吗?” “不,不愿意。”叶寻忙摇头,“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还有……”云绦继续说,“我们要是都走了,太子一定会迁怒我云府的家人,要是云府因我而死,我做下的恶就太大了。” 说到这里,她冰凉的手不可抑制的轻颤起来,眼眶愈红,“我只是想做好事,为你,为云姑娘,可现在,怎么成了这样,我没完成云姑娘的遗愿,你也生我的气,酆都,酆都还要罚我……” 叶寻只觉手背一点冰凉,竟是云绦落下的眼泪。 叶寻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害怕与无助。 她竟然也会害怕和无助。 叶寻顿时六神无主,彻底乱了方寸。他从太子那儿来时,还恃着云绦,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原来师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师傅,没事……”他生出想要保护她的心,第一次把她揽进怀里,抚着她的头发和背,他心乱如麻,但又不得不强令自己坚定,“我自己想办法,我总有办法,我不会让你受罚的,我也从来没真得生过你的气……” “都怪你……”她呜咽着打他,“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都怪我……都怪我……” 他这时才终于真的后悔了。 悔的无以复加。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梁洵站在门外。 叶寻用袖子盖住云绦狼狈的样子,怒不可遏地瞪着梁洵,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两个字,“出去!” 梁洵竟被他这副样子震慑了一下,拉住要上前喝斥的侍从,默默地关上了门。 走到院外,他仍有些不敢置信的回头问侍从:“刚才,叶寻哭了,是我看错了?” “好,好像是……”侍从也不敢确定。 梁洵又问:“你觉得在叶寻心里,他妹妹和这位云姑娘哪个重要?” 侍从摇头,口称不敢妄猜。 梁洵冥思片刻,道:“吩咐下去,把这儿的守卫再加一倍。” …… 屋子里面,云绦推开了叶寻。 她又变了脸。 红红的脸上带着些许愠怒,“你说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叶寻道:“太子只恨我不为他所用,但却没有想杀我的心,只要我暂时不违逆他的话,我们便没有性命之忧。” “所以呢,你准备不计前嫌,忠顺于他?” 叶寻摇头:“他弑父杀孤,如果我做他的鹰犬,倒还不如死在阵前。” “如果为了可樱呢,你肯不肯放弃初心?” 叶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云绦能看出来他有多纠结痛苦,她不由的想,叶寻本是个笃信天道,不折青云的人,若是当初不是她把可樱强塞给他做妹妹,那他或许就不用经历今日的为难。 她刚想说话宽慰两句,叶寻先开口道:“大不了,我和可樱一起死。” 云绦吓了一跳,“叶寻,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许你这样说。” 叶寻握紧拳头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活一世,总归要死。我现在反正是担心师傅你,你是法家仙体,若是云府上下受到牵连,反累你修行,我死也不甘心。” 云绦听他说得铮铮作响,又知道他一向性情,忙说:“我自有我的办法,连累不到云府。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你有什么办法?” 云绦哎了一声,把托底的话说给他听,“你忘啦,我本来就是要放下这副身子走的,只要过几天我用这副身子死在宫里,断了和你的联系,太子自然不会再去追究云家,说不定他还会因此对你多份歉疚呢。” 叶寻一想,确实如此。当初江自龙都可以假死脱身,师傅这一番真死,除非梁洵是大罗神仙,不然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这也算解决了叶寻一件心事。 “师傅,你早怎么没想到。”叶寻道,“你要是在云府就用这个法子脱身,也不用白担心这一趟了。” 云绦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下没说:她其实差点就这么做了。 “我倒是给可樱想了个脱身的办法,不知道行不行。”她悄声说。 “什么办法?” 云绦说:“你要是能逮到机会,可以跟太子说,反正宫里有两个人质,可以先放一个出去,一旦可樱出去了,我这里就不是问题了。” 叶寻对此感觉悲观,“他处心积虑把可樱跟你弄进宫里来,怎么肯轻易放走一个。” “我觉得来日太子还会有求于你,你可以到时跟他讨价还价。比如……”云绦不是临时起意,自她进了宫,就开始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比如有人造反,他如果让你领兵征讨,你就答应他,但要跟他提个请求,让他把我和可樱放一个出宫。若是形势所迫,他未必不答应你。” 叶寻觉得这个办法实施起来难度太大,但他不想打击云绦的想法,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云绦又嘱咐,“但你千万不让点名让他放可樱出去,你最好点我的名,那样太子反而可能会放可樱。” “但愿。”叶寻说,但心里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第二十一章 盗丹 夜深之后,云绦悄悄潜出住处,在皇宫里四处溜达。 她主要是担心着可樱,想看看她目前情况如何。可皇宫太大,远超她的想像,四下又都是守卫,再说皇宫不比别处,晚间也不灭灯火,四处都高挂着灯笼,让她更加不能明目张胆的去找。 一通没头苍蝇似的乱摸乱撞,没找到可樱不说,更糟糕的是,她居然忘记自己原来住在哪间房子里了。 如果早上宫女们见不到她,就会以为她逃跑了,那就麻烦了。 她站在房檐上,看着到处长得差不多的房顶,极力的回忆着来时的路径。 这时,不由得闻到空气中传来一股焦味。 仔细一闻,其中夹杂着丹砂之气。 云绦随即想到,青明老道就住在皇宫中,难不成他就在这附近炼丹? 想到上次他师兄弟二人在叶寻面前揭她的短处,云绦就气得不得了,更何况还有青阳的前愁旧恨。反正长夜漫漫,无处消遣,不如去触触他们的霉头。 她心里一旦想定的事情,就要去做。当下循着气味靠近,来到一处别苑,院子四下并没有御林军守卫,却有一个小道童守在外面,肯定就是这儿没错了。 她知道对方也不是泛泛之辈,心里不敢轻怠,提了十二分精神提防。 小道童已经偷懒睡熟了。云绦从他身上迈过去,转过一道锦栏穿堂,进入院中,里面陈设布局,果然是一副道家装点。 屋子里还亮着灯,一股刺鼻的味道从里面传出来。云绦不忘用手绢蒙住面容,一指点破窗棂,眯眼往里窥看。 只见屋内以八卦之象摆了满屋子的灯盏,正堂之中,围绕着一鼎丹炉。 丹炉中火焰正盛,屋里只有青明一个人,正在炉前添柴扇风。 丹炉左插一柄宝剑,右倚一面古镜。 云绦以前在酆都听人说过,这丹炉上宝剑和古镜其实大有门道。 说是道家师宗太上老君当年丹炼石猴,不想丹没炼成,反赐他火眼金睛,老君栽了个大跟头。自此以后,道家再炼丹时,便在炉上置宝剑古镜,宝剑可以力斩不化之妖,而古镜可以隔木观火,窥视炉中情况。 单看这两样法宝,就知道青明道长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假把式,或许是真有两把刷子。 云绦不由得心里多了份掂量。 但闻这丹炉里传出来的味道,云绦又轻视了青明三分,炼丹也分内丹外丹,内丹炼阴阳之息,玄奥高深。而外丹只是炼些金石药材,比卖狗皮膏药的也强不了多少。如此看来,这师兄弟二人一个德性,都是法宝厉害,自身不行。他们的师傅或许真是高人,可惜收了这两个不肖徒弟。 正想着,云绦忽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她藏身暗处,屏住呼吸。 也没人通传,只见穿堂处匆匆过来个人,身后跟着数名随从。 这身影云绦白天才刚见过,正是太子梁洵。 他来做什么? 等他进了房间,云绦苦于有人守在屋外,只能换到房顶上,继续往里偷瞧。 ……梁洵拈着一枚鸡蛋大小金灿灿的丹药在灯下端详,倒吸了口气:“这么大?” 青明陪笑道:“殿下,老道这次下足了功夫,集尽天下名贵药材,历时良久才练才此丹。服之可纳外气,养内息,和阴阳,通经络,保殿下身体康泰。” 梁洵冷笑一声,“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可我的身体越来越坏了。” 青明惶恐道,“这次一定有用,请殿下相信贫道。” 梁洵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副认命的样子。刚要离开,又转回身道:“还有一事,向你讨个主意。” “殿下请问。” 梁洵蹙眉道:“老皇帝死去多日,尸体已经生变,臭味传出棺椁,令众臣生疑,你整天接触这些金石药材,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盖气味。” 青明想了想,答道:“撒些石灰或能遮掩一二,不过还是早早下葬的好。” 梁洵不置可否,提身出门,青明侍候左右,一路送他出去,小心的问,“殿下,之前贫道提起的关于我师弟的事儿……听说陈玄还在下令缉拿他,求殿下在叶国公那儿容个情。” 梁洵不耐烦道:“你让他躲好就是了,等真出了事,我再出面保他。” …… 云绦听他们边说边走远,心里不禁纳闷,她在通天峡是见过那位叫陈玄的将军的,陈玄缉拿青阳做什么?这里面跟叶寻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不明白,也懒得想了,因为她现在有别的事儿要做。 她轻轻落下房顶,青明道长房间的门正开着,她信步入内,随便翻开柜台上的几个药盒,找颜色好看的丹药拿了好些,仍觉得不够本,一眼看到了丹炉上的宝剑古镜。 剑是好剑,但这东西杀伐之气太重,她掂不起来,便把古镜揣进了怀里。 穿堂处已经响起了脚步起,青明道长送梁洵回来了,云绦不敢多待,提袂便跑,扯倒了两盏灯也顾不上扶了。 她走出好远后,听到身后一阵惨叫,不消问,今天晚上肯定有人睡不着觉了。 云绦一阵摸索后,终于找到了自己住的地方。此时浓夜正央,云绦揣着从青明道长那长偷来的东西,兴奋的睡不着觉,亟待找个人分享她的快乐,可樱她一时找不到,但叶寻的国公府她可是轻车熟路,索性离了皇宫,乘夜再去国公府转一遭。 自从叶寻见过可樱和云绦后,就回了自己府中,虽然他可以随时进宫,但没有太子首肯,他却没办法再踏足后宫。 不过,有些事情一味担心也没用,他只能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静待时机。 半梦半醒之间,他隐约听到有人在滴玉轩外敲门。 他披衣而起,看到云绦站在外面。 “师傅,你怎么……” “我从宫里溜出来的,没人知道。” 夜色下她一身白衣,偏偏却蒙着个红手绢,初冬的凉风扑打着她的发梢,让她显得轻若柳烟。 “你干嘛这样盯着我看?” “我……你以前来从不敲门的,今天怎么想起敲门了。” “那……我到底敲门好啊,还是不敲好啊。” “都行。”他退身说,“外面冷,进来说话。” “我又不怕冷。”云绦虽这样笑着说,还是进了屋。方一进来,便一脸笑眯眯道:“叶寻,我给你带了些点东西来。” “恩?” 云绦把灯掌亮,在口袋里掏出了两把五颜六色的药丸来,一古脑撒在桌子上。 “这都是什么东西?”叶寻问。 云绦便把刚才在皇宫里的经历跟他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第二十二章 成拙 叶寻想起当初他在太子面前提起青明道长时,他还装着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原来他们不但认识,而且早就沆瀣一气了。 青明在麟德帝跟前行走,又为皇帝炼制丹药,闭关时的一应起居也是他来照看。现在看来,十有八九他也参与了谋逆之事。 叶寻想想便觉得可笑又悲凉,那时候太子已经在防着自己了。 不过经历了后来这些事情,这时的叶寻对皇帝遇害的事情已经看开了许多。 当他去意已决时,便把自己当作昊京的一个过客了。 谁忠谁奸,谁沉谁浮,都与他无关了。只要可樱能安然脱身,他就无复无求了。 叶寻淡淡道:“太子曾说先帝沉迷炼丹,自己却步了他的后尘。相较于他做恶事,他的满口谎言更让人感觉心寒。” 云绦不置可否,只说:“听他们话里说,太子好像身体不太好,要靠青明炼丹给他续命呢。” 叶寻默默无言,良久才道:“他一直有旧疾,怪不得他那么着急……” 云绦小声问,“你可怜太子了?” 叶寻道:“师傅,你不懂。自我离开眉山,独自东来,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他。很长时间里,我都把他当成哥哥来看看。就算他今日犯下种种恶事,又胁迫于我,但既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杀我,不是吗?” 云绦说:“他以前不会,以后就说不准了。” “若早知今日,当初我绝不会扣开琴川的城门。” “这又赖不上你。”云绦劝他说,“算了,不聊那些不开心的事,咱们吃仙丹玩。” 她一句话,便把话题跳脱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叶寻愣了下,他本以为这是云绦偷来玩的,“这个……这个要吃的吗?” “当然了。这都是好东西。”她边说边放在鼻子下边闻,“道士不是好道士,但丹却是好丹。这里面有金石炼的,也有名贵药材炼的,这些金石炼的我吃,药材炼的留给你。” 她像小狗一样用鼻子把丹药分门别类,放成两堆。一堆推给叶寻,一堆自己捧起来。 “能吃吗?”叶寻问。 云绦像吃糖豆一样往嘴里投了两颗,“放心吃就行。你看你最近都消瘦了,好好补补。” 有时候叶寻感觉云绦深不可测,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她就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孩儿。 盛情难却,叶寻只好寻了两个小一点的药丸试吃一下。 一股怪味,他艰难咽下。 “我还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云绦又从腰间抽出古镜来,得意地在叶寻面前晃了晃。 “这是?” “这是一件很厉害的法宝。” “法宝?” 云绦很郑重地点点头,“我发现,人家的师傅,都会送徒弟件传世的东西,当师傅百年之后,他徒弟就会骄傲地跟别人吹牛说‘喏,这是我师傅传下的xxx,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神通。’你不能白叫我师傅,我也得给你件吹牛的资本。” 她说得绘声绘声。 叶寻被她的话引得会心一笑,她是能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从不开心中开解出来,让他把那些迫在眉睫的烦恼忘到九宵云外去。 他接过来端详一眼,故意说,“师傅,你有没有什么刀啊剑啊之类的法宝,好歹弄个呼啦圈也行。你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来日与人对垒时,总不能掏出来面镜子自报家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对镜梳妆呢。” 他脑补了下自己在三军将士面前掏出一面镜子的场景,简直不忍卒视。 云绦说,“你不要小瞧这镜子,它大的妙用呢。” “它有什么用处?” “用处大去了,它可以照破原形,还可以隔物观物,你不是老羡慕我能入梦别人吗,它还可以照见别人的梦境,你以后不用元神出窍,在外面也可以看到别人梦到什么了。” 叶寻将信将疑,翻来覆去的仔细把弄,“这东西有这么神奇?” 他严重怀疑云绦说谎话的本事。 “不信的话……”云绦踮脚凑上脸去,“你照照看,我是不是一具骷颅。” 这……叶寻心里悚然一惊,手打着颤慢慢把镜子移向她。 镜子里的她巧笑嫣然,青丝风动。 叶寻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望,“没有啊。” 云绦又说,“那是因为这种法宝都是嗜血的东西,你用的时候要往上滴一滴血才能起效。” 为了证明她所说不假,拽过叶寻的手指头放嘴里就要咬。 叶寻忙道:“我信,我信你了。我一定好好保存它。” 他看得出来,云绦是真的盼着自己能收下这件礼物,为此她甚至不惜拿自己的短处来佐证。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她诚心送的,就算是个针线荷包他也要收下。 云绦这才放开了他的手。 叶寻的手指滑过她的唇边,心神不由一阵驰荡。 心头莫名的跳快了些。 风儿吹动门扇,传来吱呀轻响。 他扯松了些领子,“刚才那丹药,我,我好像吃多了。” “你脸好红啊,是不是补过头了。”云绦担心地问。 “大概是……” 云绦试了试他的额头,低呼说:“哎呀,好烫。” 叶寻被她冰凉的手一摸,像是被冰雪一激,心跳更快了。 他忙撤步逃开,大口喝下桌上放凉的茶水。 云绦跟过来,瞧见他的脸色通红,这么凉的天,他额头间居然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层细汗。她不禁担心起来,手足无措说:“该不会是药里有毒。” “应,应该不会……”叶寻支吾道,背过身想离她远点,偏他走一步云绦跟一步,还一脸内疚的样子。 叶寻只觉耳朵嗡嗡的,渐渐似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见她两片清透温润的薄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诱惑着他凑上去……他猛地惊醒,震惊于自己居然生出这样狂悖无礼的念头,但他似乎着了魔,这念头怎样也挥之不去了。避退之际叶寻小腿磕在椅子上,打了个狠狠的踉跄,云绦从后面扶住他,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觉到她在耳畔呼出丝丝香气,撩拨着他的魂魄,抽走了他的筋骨,把他置于漩涡这中。这时,他感觉身体别处也起了反应。 怎么会这样?叶寻羞愧的要死,若自己尚有灵台一寸清明,定要拿剑把自己斩了。 他咬破了舌头,迷迷糊糊中,他看到云绦正捧着自己的脸一直喊,她一脸焦急,吓坏了。 云绦的样子唤醒了叶寻仅存的一线理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师傅……”他抓着云绦的手,尽量推远一点,“我知道了,皇上驾崩才不久,这些丹药不是给太子炼的,是给以前老皇帝炼的,老皇帝他……” 云绦恍然,急急说,“是……他要害老皇帝,所以这些丹药都是毒药?” 叶寻拼命摇头,双手紧锁住她的手按在书案上,再用书案把两人隔开,气喘如牛道,“不是毒药,是,是老皇帝补身子的……” 云绦不信,“要是补药,你怎么会这样,叶寻,你别骗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受。” “……我跟你说不清。”叶寻用头砸了下书案,瞪大双眼道:“你走!你走了我就好了,就好了。” “叶寻,你生我气了?我也吃了啊,我没想害你的。”她越是不安,越往前凑,举身爬到案上子,屈高临下的抱住叶寻的头看他伤情。 “我没,我没生你气。”叶寻陷在她的臂弯里无处可逃,情知这下发展下去,后果一定不可收场。 他豁出去把脸丢尽,只得把实话告诉云绦,他攀过云绦的头,连吁带喘的颤声道,“师傅,我觉得老皇帝的药,可,可能是……” 云绦清晰的听到了那两个字,然后就像木雕一样静住不动了。 …… …… 叶寻整个身子泡在后园的湖里,云绦坐在不远处的假山上,背对着他。 “你好点了没有。”她问。 “好一些了。”叶寻抵御着湖水的冰凉,尽量装着没事说,“要不,你先回去。” “对,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恩。” “我走了啊。” “恩。” 她起身走出不远,又停下来,“叶寻,我不是故意要害你出丑的。” “我知道。”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别人的。” “……” “还有,剩下的那些,别再吃了,都丢了。” “我会的。” “我明晚再来看你。” “好。” “叶寻,睡一觉,就事就当没发生过。” “师傅,让我一个人静静。” 第二十三章 难见 皇帝小殓过后,接下来便是安排大葬的事宜。 礼部本来先拟了二十七天的守孝期,遁‘以日代月’之法,事同守孝三年。 这本是循规蹈矩的礼法,可折子传到太子那里,却被驳了回来,说是守孝期太长,命酌情删减。 礼部又定了七天的时限,依旧被太子驳了回来,还捎带了一顿板子。理由是国家正值危秋,祖宗明德,当顾权宜。 礼部的众臣彻底蒙圈了,不知道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总算没白挨顿板子,学乖了一次,知道该拜什么佛,便前去叶国公府找叶寻求教。 叶寻因为习惯性的晚上候着云绦,所以每每天近黄昏时便睡觉休息。礼部的人不知道,只以为他是在托大,守在府门外好长时间,求了门房好几遍,才终于有人冒着胆子把叶寻叫醒。 叶寻听了礼部来人的诉苦,念及太子所为,心里一阵苦笑。 他自然明白太子的心意,便违心地对礼部的人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建王在逃,人心思动,太子也是想早日稳定朝纲。” 礼部尚书问:“那依国公之意……” “就明天,三日孝期,也算个吉数。” 礼部诸位均想,三日算个屁的吉数,寻常人家停灵比这时间都要长。但大家面上不敢说什么,纷纷应附道:“叶国公高见,正该如此。” 叶寻知道他们早就心里骂娘了,只是嘴上不敢说。他这个太子鹰爪,算是在大家心里坐定了。 午间叶寻奉宣进宫见了太子,太子已从礼部知道了他的建议,非常的高兴,留他在宫中用膳。 国丧期间本不能用酒,但太子还是把酒摆上了桌。 席间,叶寻委婉提出可不可以见妹妹一面,太子欣然同意,着人道:“去接可樱姑娘来,与叶国公一同用餐。” 去派去的太监不多时回来,却回禀道:“嘉禾县主被皇后请去说话了。” 叶寻不置一词,只是笑着看那太监,看得他不敢抬头。太子试探着问叶寻:“要不,再去皇后那儿请?” “不必了。”叶寻说,“等丧礼以后。” 太子道:“也好。这皇后啊,实在是喜欢咱们家小妹,恨不得她长留宫中。” 叶寻心中不由的想,有淮阳公主之事在先,皇后这会儿是不是活着还说不定呢。 心内愈凉,酒也不能暖热。 …… 这天夜晚,云绦又来了。她这次没带丹药,带了两盘菜来。 “这是芋头蘸糖,这是秘汁卤鸭……” 她吃的津津有味,还特别兴奋地跟叶寻聊起了在御膳房里的见闻。只字不提昨天晚上的事,就好像压根没有发生一样。 叶寻自然也不自取其辱。绝口不提误食丹药之事。 两人聊了一阵,云绦听叶寻提起白天他要去见可樱而太子不允的事情,大为气愤。 “人都让他抓来了,见一面都不许么,太子的心真是太坏了。” “他故意的。”叶寻道,“他是想告诉我,他是君,我是臣,他若不许,我什么也做不到。他许下的,都是天恩。” “那你怎么办?” 叶寻想了想,道:“越是这样,我以后越不能在太子面前显露出来,不然他更不肯对可樱放手了,他现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如淮阳公主……” 他提起淮阳,自觉失言,不由得住了嘴。 云绦似乎不觉,只是叹气道:“你这样,太子就肯放手啦?” 叶寻摇头,“只能走一步瞧一步,师傅,你既然能到我这儿来,也能去可樱那儿,你帮我去瞧瞧她,看看她的近况。” “还说呢,皇宫太大了,我找了两天没找到她的住处,还差点把自己搞迷路了。” “我去过,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我画给你。”叶寻扯过纸笔,大概描了个轮廓,“……你住的地方是寿昌宫后的一个偏所,后面有道横街,过两个宫门,有个大佛堂,又一道横街,往北是雨花阁,然后过了花园就是可樱住的湘妃院了。” 云绦看着简略的地图,侧头问:“为什么可樱住的地方那么大,我住的地方那么一点。” 叶寻用笔把她住的地方画大了一圈,“可能是我画得有问题,差距没那么大。” “可是我住的地方连名儿都没有,可樱住得叫什么湘妃院的地方,一听就很好。”她说,“太子瞧不起人。” 叶寻几乎要用笔把纸戳个窟窿,“师傅,这不是重点,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可樱吗。” 她这才不说了,恨恨地瞧着那地图。 “师傅,我觉得你现在就去才好。”叶寻一脸期许地看着她,“我觉得那傻丫头心事太重,只见了衣裳不见我的人,心里不一定怎么想呢。” 云绦悠悠叹道,“我堂堂鬼使,倒给你们干跑腿的活。” 这样说着,还是折起了图纸,起身去了。 她照着叶寻画的地图,这次很轻易的就找到了可樱待的地方。 果然是重重看守。也就是她有踩云踏风的本领,若换了等闲人,绝对进不来这湘妃院。 时下已过三更,除了巡防侍卫,各宫各处无论是主子下人都已经睡下,云绦本想着可樱这边应该也都睡了,但进了里面才发现,湘妃院中竟还有说话声。 两三个宫女正在殿下的青石阶上跺着脚揣手取?,一个说:“这位是有什么毛病不成,大半夜也不睡觉。” 另一个说:“别提了,她之前睡觉错过了叶国公来看望,所以打那之后觉都不敢睡了,你看那眼熬的。” “啧,这叶姑娘长相是没得说,但她好像有些痴病似的,你们说呢。” “我看也是,都快冬天了还整天拿个扇子,午间用饭时要给她接下手,她还急眼了。” 云绦避过几人,饶到殿侧,透过窗子往里看去。 可樱坐在桌子旁,正在灯下奋笔不停地认真写着什么。 几天不见,她憔悴了许多,一双眼睛红红的,与其说是熬的,更像是哭过似的。 云绦苦于屋里屋外都有人侍候,没有机会进去安慰她,只能隔窗焦急。 踌躇一阵,又原路返回国公府,把在宫中见到的情景告诉了叶寻。 叶寻听了,懊悔不及,道:“要知道这样,我那天真应该把她弄醒,好歹说上几句话。” 两个人思来想去,只有干着急的份,云绦气得坐不定,俄尔忽问:“我昨晚来时,在府中瞧见了管家叶福,你说过是他把可樱骗进的皇宫,怎么还容他留在府上?” 近来事情太多,叶寻都快忘了他。道:“他是太子的人,他有胆敢回国公府,必是太子授意,故意拿他来试我的。” 云绦问:“他都骑在你头上了,你咽得下这口气?” 叶寻不在意道:“我只是懒得管他,不过是个听人摆布的无脊之蛆罢了。” “你忍得,我可不忍。”她眼睛倏闪绿光,磨着牙说:“我得给可樱出口气,教训一下这家伙。” 叶寻之前在船上便见识过,知道云绦最是不能忍气。他虽然也有心惩治叶福,但更担心打草惊蛇因小失大,道,“教训他倒是小事,我只是怕多生事端,引太子猜忌。” 云绦唇角挂上一抹坏笑,“我们可以用点巧办法,让他没法去告状。” “什么办法?” “follow ” 第二十四章 黄梁 …… 云绦戳了戳叶福,确定他已经熟睡过去。 然后她撸起袖子,重重地给了他两耳光。 “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了了。”她回头对叶寻说。 叶寻见她这一副不良少女的作派,不由害怕的咽了口唾沫:会不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云绦也曾经这么对待过他? 毕竟他不只一次的惹她生气过。她若要打击报复,实在是防不胜防。 “你发什么呆呢?”云绦问。 叶寻回了神,再次劝道,“师傅,要不算了,跟这种小人不值当的。” “怎么不值当。”云绦掰了掰手指,扭了扭脖子,对叶寻说,“你帮我放风,看我怎么入梦整他。” 叶寻见她心意已决,只好点头就范。 云绦又嘱咐,“我刚才跟你说的那镜子的用法,你记住了吗?” 叶寻眉头一皱,勉强地点了点头。 云绦这才一边坐定,指间掐决,倏地一点精光离身,射入叶福的眉心。 叶寻犹豫地把云绦送他的那面古镜拿出来,放在叶福的枕侧。 云绦告诉他,只需一滴血,便能窥见别人的梦境。 一滴血,他并不在乎。 他在意的是后面的操作。 因为云绦还对他说了,若想窥觊别人的梦境,除了一滴血之外,窥梦者还要与做梦者食指指尖相连。 想他堂堂镇国将军,对方一个门下鹰犬。 他一个二十少年,对方一个五旬老汉。 两个男人,指尖相连。 是何场面? 成何体统! 但他若不连,如何能看到云绦表演,他若不连,云绦问起来怎么办? 她可是满怀期待。 罢了罢了,云绦都能委身入这厮梦中,自己又何惧难堪。 再说这深更半夜的,丢人也丢不到外边。 叶寻左右四顾,终于下定决心。 他先找了块破布盖上了叶福的那张老脸 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在古镜的血槽间…… 古镜忽然涨了一下,像是唤醒了生命。 然后叶寻抓过叶福的手来,忍着恶心连上了他的指尖。 刹那间,古镜如月,光华四溢,他的眼睛好像乘上了一对翅膀,飞越了千山万水长空云海,一副栩栩如生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 ……玉辰殿上,太子梁洵已经皇袍加身,翘着二郎腿坐在龙椅之上,嘴角挂着一抹偷笑。 叶福不敢擅窥龙颜,低头跪在殿下,一副诚惶诚恐状。 梁洵笑问:“叶福,你帮朕阻止叶寻兄妹离京,居功至伟,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叶福磕头如捣,“为万岁分忧乃小人职责,小人不敢请赏。” 梁洵生气地拍下了龙椅,道:“自古明君,皆从赏罚分明,你居功不赏,是要朕做昏君不成。今天你要么讨赏,要么就砍你的头。你要不要?” 叶福第一次见这种逼着领赏的,几乎被当场吓尿,忙道:“要要要,臣要赏。” “说,你想要什么?” 叶福抹了把冷汗,怯怯道:“那就请万岁赏小人一百两银子。” 梁洵又怒,“放肆,朕为天子,坐握寰宇,以区区百两作赏,传将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要不就一千两。”叶福忙低头道。 “不够不够,再加。” “一万两?” “再加。” 叶福打着哆嗦道:“那那,十,十万两。” 梁洵这么颔首笑道:“就十万两,另外,朕知你原籍冀州,就把冀州明年的税赋也一并赏赐给你了。” “谢吾皇……皇万岁……万岁……”叶福激动到无以复杂,老泪纵横。 梁洵一脸欣慰,又道:“俗话说,大丈夫不能一日无权,除了银钱,你还想讨个什么官来做?” 叶福辞道,“小人得此巨赏,已然惶恐至极,不敢再奢求权位。” 梁洵又不悦,喝道,“朕让你讨你就讨!” 有了前车之鉴,叶福不敢再多推辞,道:“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臣家在益阳县,如能做个家乡的县令,便是光耀祖宗了。” 梁洵道:“大梁雄踞中原福地,举国千里,五岳四海,七十二州,辖县更是多如牛毛,小小县令,算什么封赏,再加。” 叶福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道:“若冀州出缺,臣可以当个郡守……也或能胜任。” “一州之地,岂容鸿鹄展翅?这官还不够大,再加。” 叶福鼓起勇气,道:“若能跻身中枢,忝列阁中,臣必粉身碎骨,誓死报国。” “好。”梁洵道:“朕就赐你入端明殿协护龙阁学士,领录事尚书衔,总揽天下英才,为朕分忧。” “谢……万万万岁……”叶福做梦般呆了好一阵,放声而哭,临殿涕零,不知所以。 梁洵捻了捻玉扳指,又悠悠道:“眼下爱卿腰缠万贯,又位极人臣,算来年近五十,一般到你这个年纪,也该到了换第二茬老婆的阶段了,朕再赐你位美人,你有没有相中的?” 叶福急忙摇头,拜道:“臣得万岁看重,正待报效龙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敢乱思因欲。” “此言差矣,一室不安,何安天下,你直管提,梁国境内的佳人,寡人做主,随你摘撷。” 叶福眼睛放光,但咬嘴不言。 梁洵微一冥思,道:“不如这样,天下美女,尽在宫中,如今先帝驾崩,留下一大堆老婆,你随便选一个。” 叶福张大嘴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用力叩头:“臣万死,臣不敢。” 梁洵笑道:“哦,我懂了,你嫌她们年纪大了。这样,我梁洵也有后宫三千,反正忙不过来,你看上哪个,我梁洵就送给你了。” 叶福脸红如血,青筋绕脖,头几乎都要磕破,道:“臣不敢,不敢啊。” 梁洵转笑为怒,沉声道:“你不要,朕要生气了。” 叶福抬起头,喏喏道:“万岁如果非要臣要一个,那臣就说一个……” “哪一个?” “臣,臣不敢讲……” “尽管说来,朕无不许。” 叶福咽了口吐沫,牙关轻颤道:“臣,臣在国公府当值侍候,觉得叶国公的妹妹……天资国色……若能……若能……” 接下来的话他说不出来了。 这次换梁洵被惊到了。 他一脸错愕的看着叶福,连二郎腿都放下了,“你是说,叶寻的妹妹?” 叶福点了点头。 “若能有幸结领,臣夫复无求。” 梁洵一脸玩味的笑了起来,接着放声大笑,笑到得前仰后合,笑到捂着肚子。 “好好好……”他说,“朕答应你,就把叶国公的妹妹赐给你!” 他拍板而定。 “万岁啊……”叶福抢地而拜,“臣恨不能沥血剖肝,以示忠心!” 梁洵收拾仪容,整装束带,温和笑道:“这样,朕直接把诚王府也送给你了,今天就大婚,晚上就洞房,去准备……” 叶福伏在地上感恩戴德,一退一叩头,几乎是爬着出了玉辰殿。 第二十五章 危至 云绦从叶福梦中出来的时候,看到叶寻正一副呲牙欲裂的怒视着叶福,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要不是她拉得及时,叶寻的拳头马上就要砸到叶福的脸上。 云绦忙把他拽到一边,“别……” “老匹夫!”叶寻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你不怕打草惊蛇,他跑到太子那儿去告状了?” 叶寻甩袍收拳,埋怨道:“师傅,你怎么能让他那样亵渎可樱。” 云绦无辜地说,“这是他心中所想所念,我有什么办法。” 叶寻更气不过,道:“你说要给他个教训,就是让他做这样一个美梦吗。” 他只恨不能暴打一顿睡觉的叶福,但心里明白,这样对云绦还是对可樱都是有害无益,只得气鼓鼓推门而出,坐在阶上生闷气。 云绦倚在柱子上,一边结着小辫子,一边看着他笑。 “你还笑?”叶寻怒气冲冲。 “你听我说。”她笑语盈盈,“人生有八苦,其中一苦,叫作求不得,但其实最苦的,还不是求不得,而是得而复失。你瞧屋里那人,他刚刚得了那么多东西,可一觉醒来,发现什么都得不到,还不有他苦的。” 叶寻听了,将信将疑,说:“人谁没做过美梦,醒来后也没见多苦。” 云绦摇摇头,“他这个梦不一样,我给他留了个种子,他会连续一个月做这个同样梦。” 叶寻讶异道:“一个月!” 云绦摇着发梢,得意说:“他夜夜美梦,日日醒来便是巨大的失望,失望一久,就成了绝望。这种煎熬对一个人来说,还不够苦啊。” 叶寻也不禁道,“确实……有点。” “还有,以后太子若真要对他论功行赏时,肯定跟这差距巨大,他吹了一个月的泡泡被太子戳破,他失望之余,可能还会因此记恨太子呢。让他们主仆心生嫌隙,一箭双雕,不是更好。你说,我这个教训够不够狠?” 叶寻看着云绦,身子微微后仰,“狠……不止狠,都有点狠毒。” “你说我狠毒?”云绦拉下脸来。 “我是说你这个办法狠毒。” “那有什么区别。”她生气说。 “我是说对待坏人,就得要狠毒。” “不是,我刚刚明明看见了,你眼里的嫌弃。” “我哪有,师傅你别血口喷人。” “你就有……” …… 他们吵嘴的同时,远处的树梢上,正伏身藏着两个人。 二人皆是身穿墨色道袍,栖身树影之间,像两间蝙蝠一般。二人看了一会儿,打了个手势,悄悄落下枝杈,潜身出了国公府,躲在墙角说话。 “师兄,夺我打鬼锏的,就是这个女子。” 青阳藏剑背后,目露凶光。 青明眉间紧皱,眼中也有恨意,“你道这女子是何人,她就是叶寻金殿请旨,先帝赐婚,闹得满城皆知的云家六小姐。” 青阳道:“我管她是谁,今天让我找到了,必要夺回宝物来。” “先不要妄动……”青明隐忍道。 “师兄!”青阳怒不可遏道,“她不光夺我打鬼锏,如今你的楚天镜也被她偷了,我等玄门正宗,岂能坐受她一小小鬼司的欺辱。” 青明摇指道,“你没瞧见,镜子现在在叶寻的手里。我等纵有十般妙法,奈何打不过他一个蛮愚武夫,还是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青阳恶狠狠骂了一声叶寻,道:“堂堂大梁国公,竟与阴曹小祟为伍,真是笑话。师兄,你何不将此事禀告太子知道,让太子来拿叶寻。” 青明嗤笑一声,“你在庙堂里待傻了,不晓得人间世故。太子他又不懂道法,怎肯轻信我们。再说了,就算他信,他也不会因此看轻叶寻,反而会更高看他。以前叶寻率军北征时,坊间就早有传闻,说他师从地仙,有鬼神之能。以前只是瞎传,如果我们帮他坐实了,他只会威望更高。” “师兄不是说过,太子很看重你么,你还说,太子现在已有防叶寻之心。” 青阳叹了口气,“就算是这样,太子现在也不会为了我们得罪叶寻,弄不好撕破脸,他还会为了讨好叶寻拿咱们兄弟开刀。起码现在叶寻只是与你有过节,却还不知道我的底细。” 青阳不甘心,又道:“那咱们就去拆穿那鬼丫头的真身,让云府知道,他们家的女儿本是借尸还魂的骷颅,也能煞煞叶寻的威风。” “糊涂。”青明斥道,“咱们为得是夺回法宝,要他们丢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这丫头本就是一孤魂,若逼急了,舍下肉身而去,我们反倒不好找她了。” 青阳彻底没有主意,沮丧道,“那依师兄之见,究竟该如何是好。” 青明冥想一阵,道:“他们并不知道,楚天镜一旦被滴血激活,就会惊动我。如今我们身在暗处,他们还蒙在鼓里。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制住这鬼丫头,别让她跑了。” 师兄弟二人目光对视一眼,心意相同,异口同声说道:“锁魂丹……” 青阳随即担忧道:“可她又不傻,怎么让她吃下去。” 青明却是胸有成竹,冷冷地看了一眼府院高墙的国公府,“她现在身在寿昌宫,哪要她不走,我们总能找到机会。” …… 国公府内,两人的吵嘴最终以叶寻的赔礼道歉终了。 夜近四更时,云绦才返回了皇宫。 叶寻回到滴玉轩准备补觉时,看到桌子上云绦啃剩一半的烤鸭,他心里倏地冒起一个念头:这鸭子刚刚是她啃过的。 她刚才吃的可真香啊。尤其她塞满嘴巴,鼓起腮帮子模样,总让叶寻挥之不去。 他鬼使神差的走过去拿起鸭子,在她刚刚咬得地方试探的吃了一口。 是一种让他心动的味道。 叶寻偷偷傻笑了一下,自己都没发现。 然后又拿牙线切下一片芋头,饱蘸砂糖,一口吃下。 “唔……”他全都吐了出来。 居然,是咸的…… 叶寻陷入巨大的迷茫中。 是咸的。可她吃得那么多,吃得那么幸福。 原来,她都是在自己面前装的。 借身阳世的她,原来并不能体会阳世的酸甜五味。 她为什么要这样? 她何必这么辛苦瞒他? 倏地,叶寻身子一震,想到些什么。 往事纷至沓来,他忆起那些桩桩件件…… ——她害怕叶寻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说谎自己是神仙。 ——她会生气叶寻说他不好看,老跟别人做比较。 ——她喜欢漂亮衣服,经常背着人偷偷打扮。 ——就连叶寻说她狠毒,她也要认认真真据理力争的辩解一番。 原来,她只是怕他看轻她。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第二十六章 归期 次日,大行皇帝出葬。 白色的旗伞遮天蔽日,幢幢威严肃穆。两队引幡人打头走出,皇室及朝臣众人跟在皇帝的棺椁后,浩浩荡荡连绵不绝的走出东华门。 叶寻惊喜地在送葬队伍里看到了可樱的身影,她正跟随在皇后身边。 这本也不奇怪,她是先帝敕封的县主,太子更是希望让众臣看到他与叶寻交好的痕迹,这种场合让她露脸更合适不过了。相比可樱,尚无名份的云绦并没有出现在队伍当中。 除了可樱,叶寻也见到了此时已经成为太后的先皇后,见到太后无恙,为此也稍感欣慰,总算太子人性未泯,没有加害皇后。 这一日喧嚷无比,他和可樱虽然只隔着不远,但始终没有机会能说上话。一直到葬礼结束,众人自皇陵归城,叶寻才借向太后问安之机,征得太子同意。 这位皇后是麟德帝后位虚悬多年才立下的,上位不足三年,先帝在时也不怎么待见她,所以叶寻只仅见过她一面而已。叶寻说是问安,只是说些言不由心的场面话,眼睛一直看着皇后身后的可樱。 可樱面色不佳,多感憔悴,让叶寻意外的是,她的目光里没有他本以为的期许热切,反倒是多了些生怯之意。她只抬头瞧了他一两眼,其他大多数时间都是低着头。 叶寻一时间不知怎么跟皇后开口请求,反而是皇后主动提及,说他们兄妹有日未见,让他们借步说话。 叶寻拉着可樱暂离队伍,见她仍一直低着头,担心问:“傻丫头,你怎么不会说话了?” 她抬起头来,眼睛又红又肿,怔怔地看着他。 “你怎么,又哭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可樱立时泪如雨下,“你那天都来了,为什么没跟我说话就走了?” 叶寻没想到她是在气那天的事情,他也正为此后悔,忙柔声安慰道:“我是看你睡熟了,不忍心吵醒你……” 可樱拨开他欲举上拭泪的手,身体轻抖着说:“不,你是嫌我烦了。你气我不听你的话,被太子抓回宫里当人质要挟你……” “你胡说!”叶寻轻声斥断她,四顾左右,生怕被人听见,他锁住她耸动的肩膀,咬着牙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担心你还来不及。” “你担心我吗?”她喃喃问,求告似地看着他。 叶寻认真地点点头。 “你真的担心我吗?” 叶寻捧起她的脸,心痛如绞,“你怎么了可樱,干嘛一直问这种傻话。” 可樱又哭,仰头看着他,满目萧索凄然。 “你是怪哥哥吗?” 可樱摇了摇头,牙齿把嘴唇挣得发白,良久才说:“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离开昊京了。” “没有你,我哪儿也不会去。” 可樱噙泪不语,好像有好像话要说,但都咬在了唇间,只余单薄的身子在冷风里轻晃,像片羽毛一样。 叶寻把她揽进白色的袭地披风里,不使别人看到她的样子。伏在她耳畔低声安慰:“我知道你害怕,不用怕,有哥哥呢,天塌下来有我保护你的。” 他说这话时,感觉胸膛都要炸了! 往事如烟不散,缭绕穿梭而来…… 他暗暗在心里发誓,这一次,哪怕失去一切,也要守护好诺言。 …… 葬礼的第二天,太子梁洵便祭祀太庙,正式登基,改元永昌,大赦天下。 这时昊京城中的百姓方才从建王弑君出逃,北林苑大战缓过神来,京师人心得到暂时的安宁。 但梁洵只字不提放可樱和云绦的出宫的事,每天仍叫叶寻入宫议事,商讨西征建王残部的事情。每每议事,一开始都是群臣献策,等大家谈完,他便留叶寻到书房再磨一会儿时间,给人以两人共商大计的假象。叶寻没办法,只得陪着他演戏。 云绦还是像以往那样,每天例行公事似的到国公府转一趟,除了和叶寻研究怎么救可樱出宫,还在城中摆渡亡魂。 昊京城中前不久经历祸乱,添了不少恨鬼冤魂。叶寻与她同行,也由此知道,梁洵借着诛杀建王朋党的理由,诛杀了很多孤忠直臣。 这一日,他们俩又在城中四下游荡,正经过吕林巷,云绦拉着叶寻说要回云府瞧瞧。 云府里,云宴清正在前堂置宴宾朋。 他不知道梁洵与叶寻的交恶,还以为自己的女儿入宫陪侍皇后是无上的恩典,自梁洵登基后,便愈发的骄傲自满起来。以至于国丧期间,还敢在府里摆酒设宴。 云绦在房顶瞧了一阵,摇头无言。 二人又去到后院三姨娘的院子。三姨娘也未睡觉,正在灯下做针工。 云绦在窗外看了好一会儿,叶寻见她眼眶微红,小声问:“要不要进去说句话?” 云绦摇头:“那不是要把她吓到。” 叶寻道:“也是,还是等从皇宫出来再说。” 云绦目光缱绻地看了他一眼,幽幽说:“快啦。” “什么快啦?” “你忘啦,我还有几天就满一月之约了。” 叶寻一滞,缄口不言。 两人出了吕林巷,默默无话走了一大段路,云绦才先开口说:“叶寻,你怎么不说话了。” “几天之后……”他停步不前,闷闷地问,“你会怎样?” 云绦就近坐在一户人家门台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说:“我会死在宫里,到时你去向皇上要回我的尸身,把我送回云家,然后我和云姑娘的约定就算完成了,愿云府不会因我生恙,那样我也算解脱一件心事了。” “然后呢?”叶寻追问。 “然后——”她拖了个长长的后音,剪水双瞳泛起笑意,“换个身子,该干嘛干嘛呗,难道徒弟有难,师傅能撒手不管?” 叶寻惊喜望外,上前单膝跪在阶前攀着她问:“师傅,你不走啦?” “我以前也没说过要走啊。”她推了他一下,又略带愁绪说,“只是,我换了身子,怕你……怕我不方便。” 叶寻只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舒心的事了,顿时一扫多日来的不快。心里想,只等着找到机会把可樱救出皇宫,三个人便又能和以前一样,无论东出西还,或是南下北上,天涯一任云游去了。 “师傅,你原本是什么模样啊?” 回去的路上,叶寻好奇的问起。 云绦信口说,“我本来只是缕魂,没什么模样。” “你少骗我。魂也是有模样的,我又不是没见过。”如今的叶寻也有了不少见识,自然不像以前那样轻易信她的鬼话。 “那,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模样呢?”云绦反问。 “不管什么样都好。” “要是特别难看怎么办?” “我又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哼哼,说谎。” “真的。”叶寻保证道,“师傅,你就让我瞧瞧。” “好奇害死猫……急什么,反正几天之后你总能瞧见。” “但我现在就想知道。” 云绦想了想,歪头说:“你真想知道?” 叶寻点头。 “那好,”她带着些许无奈说,“我给你指一个人,出了你国公府,往西城门走,路南有个卖糖人的小女孩,我跟她长得很像。” “能有多像?” “十之八九。”她点点头说。 第二十七章 生乱 第二天叶寻起了个大早,想要去云绦说得那个糖人摊看个究竟。 可前脚迈出门,又默默地走了回来,心里纠结不已。 到底要不要去看呢? 看,他心里发慌。不看,他又实在好奇的要命。 他与云绦同行数月,朝夕相伴,如今她的庐山真面目就是咫尺之间,他却寸步行难。 像极了新郎掀盖头时的心情。 这时候,门房小厮看到主人在门槛来来回回踌躇不定,上前问道:“国公爷,您这是要出门?要不要小人备马。” 叶寻像是看到了救星,“那个谁……”他从身上摸出锭银子来,“去帮我买点东西。” 小厮马上躬身领命,“爷要买什么。” 他指着西门方向,“西门那边,路南有个卖糖人的女孩,你去把那个女孩……那个糖人买个回来。” 小厮微微一愣,接下银子,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嘀咕,想不到将军大人还有这种爱好。 小厮一溜烟跑了去,叶寻在门前惴惴不安的等了足有两刻时光,才见他手拿糖人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叶寻接过小厮递上的糖人,面对他邀功的目光只得嗫了一口,然后故意皱了皱眉头,问:“这糖人的味道怎么跟上次不一样了,你是不是买错人家了,呃……卖糖人的那姑娘,长得什么模样啊。” 小厮忙跪道:“禀国公爷,小人跑遍街南,也没找到卖糖人的姑娘,只有一个老奶奶在摆摊,小人怕国公爷等急了,只好买了她的。” 叶寻失望道:“兴许是你没找到,兴许是她今天没出摊。” 小厮又道:“小人仔细问过那位老奶奶,她告诉小人说,不管街南还是街北,那条街向来只有她一家卖糖人的,已经卖了几十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小姑娘。” 叶寻听了,差点没从台阶下跌下去。他把糖人一古脑全塞给小厮,点指了一下他,亲自前去看个明白。 诚如小厮所言,偌大的一条街真的只有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奶奶在卖。他又问了几个人,也都和小厮说法一样。 难道说,她就是云绦说的那个……小姑娘。 叶寻愣在摊前,一阵凌乱。老奶奶倒是慈眉善目,见他摊前发呆,还关心的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奶奶您……”他一句话噎在嘴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若有所思丢魂似的回到国公府。 肯定是假的。 一定是云绦又在骗自己玩。 可如果是真的呢? 叶寻打了个战栗,他刚才初见老奶奶时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让云绦看见他这副失望的表情,那她该多伤心啊。 亏他之前还在云绦面前信誓旦旦,说什么不管高矮胖瘦美丑黑白,统统一如初心。 原来自己的心境也不过如此。 自责之下,他重新回了糖人摊,试着跟那老奶奶聊起天来。 长谈一会,他觉得奶奶不仅慈眉善目,还和蔼可亲,风趣幽默。他自我安慰地想,如果云绦也是这样,以后倒也不难相处。 最后他还包圆了整个糖人摊,并提出要送老奶奶回家,准备进一步适应适应。 可就在这时,皇宫的羽林卫快马沿街找来,宣他火速入宫。 出大事了! 西北来报,建王回到军队,聚拢余部,入主邺城宫,并自立为帝。同时龙城守将费无忌,并州刺史元禧,三州之地一起造反,以讨逆之名,兴师向昊京而来。 叶寻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但他的机会好像也来了。 金殿之上,梁洵稳坐龙台,没有一丝惊慌之意,淡定从容地得殿下垂询众臣意见。 这也是叶寻最佩服他的一点,无论怎样天大的事情,在众人面前,他都能藏得住内心的波澜。 大家讨论一番,除了极个别怯战之臣,大部分人都主张主动出击,出兵平反。 接下来就是讨论派多少人马,哪个为将。毫无意外的,几乎所有人都举荐叶寻带兵征讨。 叶寻也想梁洵能派他出战,那样他就可以以此为筹码,把可樱骗出宫来。但他不能主动提,要梁洵开口才行。 梁洵不置可否,扫了眼叶寻,见他一语不发,冥思片刻后道:“梁欢仓促行兵,只聚三州之地,蕞尔小兵,不值得神策将军出马。如今天下新定,稳固京畿才为首要。” 然后定下策略,只派临近的各地守将讨伐,中央另加派兵甲增援。 诸大臣都觉得无法理解:梁国谁不知建王骁勇,只有叶寻堪与之相争,如今建王来袭,却让叶寻众壁上观,算哪门子计策。 所以众臣纷纷表示反对,都说要及早扼杀,防范未然。 梁洵又暗里瞧了眼叶寻,见他事不关己眯着眼,完全没有请缨的打算。梁洵默然片刻,拿剑在舆图上划了一道线,沉声与众臣道:“若前军不敌,使梁欢踏过岭山,朕便御驾亲征。”众臣再要说,都被他驳了回去。 散了朝会,梁洵不去书房寝殿,而是直接去了去绦住的地方。 他去的时候云绦正在午觉。传话的太监跟梁洵念叨说,她和可樱刚好相反,一个白天黑夜的不睡觉,一个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之前梁洵派人监视云绦,番有动向,都要向他报告。不久便有人报告梁洵说,这云家的六小姐是个财迷,经常私昧吃饭用的金杯玉盏,还扣屏风上的宝石,甚至还向下人打听铺殿的大理石多少银钱一块。 梁洵初时并不相信,但接二连三的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便故意加恩赏赐以做试探,结果这位叶国公的未婚妻无不高兴的照单全收。 可同样的赏赐送到可樱那边,全都原封不动的退还回来。 几次试探,遂让梁洵觉得,此女没心没肺又嘴馋贪财,偏偏叶寻以她为至宝,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以以她为矛攻略一番。 他命人花园置宴,以关心为名跟云绦聊天。说话间,不经意间谈到了刚刚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他历数建王种种恶事,又讲了些他和叶寻以往的故事,然后分析当前的厉害,最后摆出副一愁莫展的神态。 “你觉得朕该怎么办?”他用一种朋友间商量的口吻问。 云绦耸了耸肩,“我哪知道。” 梁洵亲自给她夹菜,含笑道:“朕想以叶国公挂帅西征,姑娘觉得怎么样?” 云绦停着侧头,说:“叶寻……他肯去吗?” 梁洵唇边带笑,颔首道:“如果我要他去,他自然会去的,只是……”他顿了顿,眼角瞥着云绦的反应,“只是叶寻刚刚累升国公,若此战再胜建王,朕都不知道该赏他些什么好了,云姑娘,你觉得朕该赏他点什么?” “我不懂这个。”云绦干脆地说,“我又没当过皇帝。” 梁洵微怔,喝了口茶遮住脸,决定不再跟这个脑筋不会转弯的女人多费心眼,清了清嗓子,道:“姑娘觉得,朕纳叶国公的妹妹为妃如何?这样我们既有君臣之谊,又有了兄舅之亲。” 第二十八章 说客 云绦睁大睛看着梁洵,惊讶之情僵在脸上。 梁洵不减笑意,又给她夹菜。 她手动合上张开的下巴,“你说你要娶可樱啊?” 梁洵点点头,一脸诚恳。 对他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一来他可以师出有名地留住叶寻,二来如果联亲,可以极大弥补两人嫌隙,三来……云栖楼前初见可樱,他便惊为天人,早就存了这个念头。 “你是要让他当皇后吗?”云绦笑着问,问了梁洵一个措手不及。 梁洵一时尴尬,旁边陪侍太监上前一步,画了眉的丹凤眼狠狠剜了云绦一下,“姑娘妄语,中宫已在,岂可另立他人。” 梁洵摆退太监,道:“不管是不是皇后,朕都会将她视为已出。” 云绦似有为难地说:“皇上,这事儿你应该跟叶寻说去,跟我说不着啊。” “我听说,你和叶小妹私交甚密。再说,以后姑娘嫁入叶家,咱们也算一家人了。”梁洵温声细语,慢慢压低声音道,“若姑娘肯为冰人,前往湘妃院为朕解语,来日朕必记在心上。” “了解。”云绦倏地坐直身子,吓了梁洵一跳,她拍着胸脯道:“不就是做红娘嘛,这事就交给我了。” 云绦的直白让梁洵摸了摸额头,他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对方答应的太干脆,倒让他一时无从头绪。 这位翰林家的千金,无论行动举止还是说话言辞,全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真不知道云宴清是怎么养出来的这种女儿。更不晓得,依叶寻那孤高自许的样子,怎么会看上她。不过梁洵也懒得管了,只要当前能为他所用,那便是好。 宴罢,梁洵派人把云绦送到了湘妃院处。 可樱正在桌子上写字。 她不知已经多久没睡,红色的眼眶,霜白的面颊,几缕凌乱的头发散在脸前,她也不顾打理。 她在写字,却不似平常那般弄墨演文,而是机械似的,甚至带着点疯狂的味道,笔尖都写干了,依然不肯停下来。 宣纸堆满了桌子,多到洒落在地。 “可樱……” 云绦站在门口,被她这副光景弄得讶异不解。 她是太无聊吗? 可樱转头看到了她,又好像没看到。 她身子木了一会儿,才眨了眨干涩的眼,有些不敢相信的喊了一声,“云姐姐……” “是我。”云绦走到跟前,捡起两张被她弄落的宣纸,笑着小声问:“你写字呢?” “恩。” 她点点头,看了眼手里被压到变形的笔尖,像是自己也被吓到了,烫手一般忙丢了开。 云绦随意拿起一张来,只见上面字迹玉滚娟秀,写着一首诗词。 她逐字念起: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残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当云绦拿第二张时,这才奇怪地发现,所有的纸上,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竟然都是重复写的这几句词。 云绦想,在这深宫里确实无聊,她自己还能晚上出去溜达一圈,可樱一步也迈不得,这不,都要憋出病来了。 “云姐姐,你怎么来了?”可樱面带惶惑,声音微哑地问。 云绦忽然想到,梁洵也是到今日有事相托,才向她提起可樱身在皇宫的。如此看来,可樱大概还不知道其实她也被请进了宫里。 “听说你不肯好好睡觉,所以我来瞧瞧你。” 可樱眼睛睁大,扯着她袖子,压着声音问:“他们肯让你进这儿来么?” 云绦笑了笑应是,吩咐下人都出去。 可樱的气色很差,她似乎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下,云绦把她一路牵到床边,温柔地帮她打理了下乱发。 可樱身子轻抖着,呼吸杂乱,虽然屋里并无他人,她还是不敢大声说话,“云姐姐,太子不让我哥哥走……拿我威胁他。” 她好像不知新君已经登位,仍唤梁洵为太子。 云绦不应她这话,只是担心地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让你哥瞧见了,得多心疼。” “哥哥要是没有我这样妹妹就好了。”她呆呆地说,“有时候……我想我要是死了就好了。” 云绦闻言怔住不动,然后举手在可樱脸颊上打了一下。力气不大,却入耳分明。 不光可樱也一脸错愕,她自己被这一巴掌吓到了。 她忙愧疚地捧住可樱的脸,“对不起对不起……” “云姐姐?” 可樱突然说出的一句话,冷不丁的让云绦恐惧起来,她觉得,自己又搞砸了一件事情。 当初强行让叶寻认下这个妹妹,本是为把他拉出悲伤的深渊,但如今,这个妹妹反而可能把他拖入更深的深渊。 没帮叶寻拔出那根深入骨髓的刺,反而又扎了一根。 他本来就没了姐姐,如今再失去一个妹妹……她不敢想。 云绦脸色惨白,用近乎哀求的口气,盯着她的眼睛。 “你吓到我了可樱,你怎么这样想。知道吗,你要是死了,叶寻会生不如死的。” “你以后,千万再不要说这种胡话了。” “可樱,你知道吗,你以为是叶寻在保护你,其实,是你在护着他啊。如果你有什么闪失,他一定会受不了的。他受不起这种伤害了,你懂吗?” …… 可樱始终一言不发,末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云绦觉得她好像痴傻了一般,“可樱,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这时,可樱推开她的手,脸上露出一种淡漠的,看客似的表情,上下打量盯着云绦看了起来。 云绦被她看得心里发毛。 自打她刚才见到可樱起,就觉得她今天有点异常,但怎样异常法,她又说不好,总之怪怪的。 “云姐姐。”可樱终于说话了,她左手握着右臂,右手紧扣床帮,像是以此在固定住抖动的身子,“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哥哥现在已经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云绦一脸愕然,“我……” 原来,她在怪她。 那天晚上,她是劝叶寻乘夜离开昊京的,若不是后来淮阳公主的鬼魂造访,他现在已经离开了。 不过说来说去,叶寻没走成,也确实有她的几分原因。 可樱凄然一笑,继续慢慢说:“哥哥非要在昊京多待一晚上,虽然他不承认,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因为你。我在苍陵渡等了哥哥一晚上,可到最后他也没有来。我被太子弄来这儿,又一直等着哥哥来看我,可他来了,连句话都没跟我说。太子告诉我,说哥哥去见了你,你们俩抱在一起哭……云姐姐,我不怪你……但是你,你为什么和我说话时,总要显得那么懂他,显得好像他什么都会告诉你,明明我们才是亲兄妹……” 第二十九章 不应 可樱说到兄妹二字,忽地滞住不语,佝偻着身子剧烈的干呕起来。 云绦惊慌失措地上前扶住她,门外侍候的太监宫女听到动静,也纷纷冲进来。可樱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精气,眼瞪着像小豹子,直欲喷火,冲着进来的人叫道:“出去!” 下人刚有迟疑,她猛然扯下了幔帐,砸了过去,吓得大家忙退到门外。 云绦从没见过她这么凶的样子,当下六神无主,求告似地说:“可樱,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可樱把头抵在云绦的怀里,好像痛得直不起来身子,她的手似乎比云绦的还要冰凉,紧抓着云绦不放。 她喃喃的声音,像隔着山林雾障一般从怀里传来,“云姐姐,你别生我的气,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了。” 她不停的重复这句话,如同梦臆一般。 云绦只有紧紧的抱住她,不断的安抚她。以前叶寻跟她抱怨过,说最是难为女孩哭,这时她真的深有体会了。 好一会儿,可樱才脱了力,云绦看时,她竟在怀里睡了过去。 她太累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她心力交瘁。 云绦细心将她安置在榻上,守在榻旁。她没有血色的面庞安静如玉雕雪砌一般,两簇睫毛如蝶翼分剪,坠在云上。云绦瞧着她,不禁陷入了反思。 当初把她带出朔州,是对是错? 不出朔州,她就不会落入此刻的困局,不认识叶寻,她也不会有今日的忧愁。 不不不,云绦心里另一个小人在反驳自己,她认识了叶寻,快乐比忧愁还是要多一些的,有一个人牵挂,总比一个人独自零落要好。 这时候有太监进来,告诉云绦拜访的时间差不多了,要她回她的住处。 云绦小声说,“我要等她醒了以后再走。” 叶寻犯过一次的错,她不想再犯一次。要是可樱醒来又看不见她,谁知道她会怎样的失落。 太监道:“这里自然有人侍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姑娘不能在这儿久待。” 云绦目光一冷,“我说了不走,有本事你去把梁洵叫来!” 一屋子人听她直呼天子姓名,吓得大惊,慌乱着找梁洵告状去了。 可樱从天刚过晌午,一直睡到黄昏时分,终于迟迟醒来。 当她看到云绦守在床边时,第一眼是欢喜的,转而可能是想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又有了些生怯,最后缩着身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云绦总是不敢和她长久对视,看久了,她就浑身不自在。 “你一直看我干嘛?”她打断可樱对自己的施法。 可樱睡了一觉,心情平复了许多,脸上少了些疲惫,多了些缱绻,“云姐姐,除了哥哥,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云绦摇摇头,“说不定,我比叶寻对你还要好。” 可樱无力的笑了笑,坐直身子。云绦把她拉近,小声说:“可樱,你不要害怕,很快,我们就会想办法救你出宫的。” “什么办法啊?” 云绦伏耳悄声说:“有很多办法啊,比如现在,就有个责成的办法。其实,今天是梁洵叫我来的,你猜他叫我来做什么?” 可樱无甚意趣,随声问,“做什么?” “这家伙痴心枉想,想纳你入宫做妃子,还想以我做说客。” 可樱听了,表情没什么波澜,只轻轻恩了一声。 云绦不解说,“你都不惊讶么?” 可樱轻叹道,“我又不傻,他常来看我,暗示我不止一次了。” “那你怎么看?” 可樱淡然一笑,“除非我死了。” “你又说死!”云绦打了下她的手背,埋怨着。 “那我能怎么办?”她反问,“哥哥以为太子会放他远走天涯,到最后都相信太子,他却言而无信,以我做质……” 她看着半掩的门,眼中有种从未有过的愤恨和决绝,说:“哥哥无心恋栈京城,太子想拿我做锁,把哥哥锁在这里,我绝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也不许这样的事发生。”云绦说,话峰一转,又说:“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你不妨先答应梁洵,找个出宫的机会。” 可樱望她一眼,似有悲悯。 “出不去的。”她说,仿佛已经通透前尘后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樱欲言,又止,“再说。”她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抓紧云绦说:“云姐姐,这事儿,你可以跟我商量,但千万别告诉我哥哥。” “为什么啊?” 可樱急得都要哭出来,“你,你怎么不懂……我不想太子以我欺他,这对哥哥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云绦怎么可能不懂,这对高傲的叶寻来说,当然是个打击。 “可是,梁洵既然有了这个心思,保不齐他对亲自跟叶寻提。” 可樱使劲摇头,自我催眠似的说:“不会,他对哥哥有愧,他不敢对哥哥提的,如果他提了,我就……” 她话没说完,外面响起了太监的通传声。 大梁皇帝来了湘妃院。 …… 梁洵来得风尘仆仆,一脸的急慌,到了以后不问其它,只顾着询问可樱刚刚突发病况的事情。 他还带来了太医,即使可樱一再推说没事,他还是强命太医给她诊了脉。 直等到太医宣布可樱身体尚可时,他才松了口气,将云绦悄悄拉出门,不解问:“小妹怎么突然身子不舒服了?” “可能是这里风水不好,又憋的慌,才让她心神淤塞,经络不调。”云绦帮梁洵分析说,“我觉得,您应该让她到处走走,放宽一下心情,自然就百病全消了。” 梁洵讪讪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不仅会看风水,还能瞧病。看病的事自有太医会处理,我问得是她好好得怎么突然就有恙了。” 说话间语气多有不善。 云绦心里念叨,这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之前还求着自己办事,转过头就给她摆脸看。 她抄手在胸,若有所思,“兴许是,我把你的想法告诉了可樱,害她太激动了。” “你对她说了?!”梁洵脸上不知是惊是喜,“那,她怎么回得你?” “她说……她会想想的。” “她这样说的?” 云绦非常确定的点了点头。 她不得不撒这个谎。 可樱有可樱自己的坚守,但云绦也有云绦的担忧。如果把可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梁洵,他必挟恨于心,当前寄人篱下,只会有害而无益。 梁洵将信将疑,但面色和气了不少。 “有劳姑娘了。”他朝云绦拱了拱手,转身又进屋里跟太医询问可樱的病情了。 云绦倚门往里,看着梁洵一脸紧张的样子,不由的想:他要纳可樱,未必全是为了掣肘叶寻,也许还是有点真心的。 第三十章 谈判 叶国公府,二更三刻,云绦又像往常那样乘夜而来。 不过今天深夜造访的不只她一个。 未进府时,她便瞧见一个黑衣男子在国公府外转圈,兴许是怕府内守卫森严,不敢贸然入内,黑衣人徘徊良久,几经刺探,才寻了个认为安全的墙头跳了进去。 刺客?朋友?好人?坏蛋? 要是朋友,不该身着黑衣,半夜跳墙入宅。 要说是刺客,身穿黑衣,却不蒙面,也不见任何兵刃在手。难道他如此自信,认为自己赤手空拳能打败叶寻?还是说,他有什么施毒放火的阴招? 云绦一时弄不明白状况,却起了玩心,如影随行地悄悄跟他在后面。 几步之间,她便看出来,这人身手不怎么样,绝无可能是叶寻的对手。 黑衣人在公府中弯弯绕绕,始终找不到叶寻住的地方,云绦不禁都为他着急起来,照这架势,他不得找到明天。 不过好在,叶寻以前在府上发过宵禁命令,二更之后府中上下所有人都要关门熄灯。所以这时节,偌大的公府中,唯一有滴玉轩尚有一丝萤火之光。 那黑衣人摸索了一阵,果然发觉到了这偏隅一处的灯火,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进了滴玉轩中。 黑衣人轻手蹑步到了窗前,扣了个洞往里偷看,一眼就看到了在灯下读书的叶寻。 云绦离得他不远,不动声色看着他下一步做什么。 只见他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轻敲了两下。 云绦微怔,这年头刺客都这么有礼貌了吗? “门没关,进来就行……”屋里传来叶寻的声音。 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吞了口吐沫,又敲了一下,在门外躬身施礼,道:“小人段西眉,求见大将军。” 稍时,门从里面打开,叶寻玄衣如夜,立在门前,皱眉问:“你是何人?” 自称段姓的男人退身几步,跪在院中,“禀大将军,小人受皇上旨意,来见大将军。” “皇上?”叶寻一脸不解。 段西眉伏首向西,“小人说得是西边的那位真龙天子。” “建王?”叶寻愕然道。 段西眉点头应是,从怀中掏出一道玉轴绫锦祥云瑞鹤的圣旨文书,捧着奉上,道:“皇上授您燕王之位,望将军同举义兵,共讨恶逆!” 叶寻哑然失笑,“梁欢……这是来恶心我了么。” 段西眉忙道,“皇上真心诚意,天地可鉴。” “他明知我绝不可能反叛梁洵,何必要你走这一趟。” 叶寻摆了摆手,“你走,我也不为难你,就当卖梁欢最后一个面子。” 段西眉站起身,不但没走反而上前一步,“大将军,你以前不会叛梁洵,但现在,就说不定了。” 叶寻只冷冷以对,“滚。” 段西眉见他变了脸,有些害怕地退了一小步,却依然梗着脖子不肯走,不卑不亢道:“小人在皇上那里带来三个理由,希望大将军容小人说来,若大将军听了以后仍不为所动,小人愿把人头留下。” 叶寻极不耐烦,抬起手来,眼中忽露杀机。 就在这时,云绦跳了出来。 夜色如漆,她却白衣如雪。 黑衣人不意暗中还藏着人,吓了一跳,一副见鬼的样子,四顾左右,慌乱间忙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 “让他说。”云绦不理他,却上前按住叶寻的手。 叶寻:“……” 云绦坐在舍下的竹椅上,朝黑衣人挑了挑下巴,“你倒是说说看,三个什么样的理由?” 叶寻无奈,也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清了清嗓子,“那谁……你且说说看。” 黑衣人一脸黑线,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杀出的这位是什么来路,仅一句话,竟能左右叶寻的想法? 而且,这么严肃认真的场合,事关天下的谈判,对面这两位却事不关己般,摆出一副吃瓜群众看戏的架势。 好在黑衣人心理素质够硬,在充分认定了对面是真的要听他说时,便硬着头皮,按照原定计划说了起来。 “第一个理由,”他深吸一口气,“皇上托我给您带句话……” “打住。”云绦举手说,“你能别叫他皇上吗,我脑子转得慢,老是搞混。” 叶寻示威似的掰了掰指节,附和道:“我不认识什么西边的皇上,只认得建王梁欢。” 段西眉怔了怔,很识相的改口道:“建王,建王说了,大将军若不愿意西出邺城,建王也不强求。只要大将军离开昊京,即刻北上,领凤台军本部退出鹿鸣关便可。建王会自引大军在关中与梁洵决战,天下谁主,当凭天授之。来日建王九鼎归位,会把鹿鸣关以北的燕国旧地尽数割让给将军,将军在北称王,事藩大梁。昔日将军与建王在梁军并称帝国双壁,来日将军与建王结兄弟之国,史书必传为佳话。古往今来,从未有帝王许臣下裂土分疆之事,那梁洵能许将军的,怕是万分之一也不及。” 叶寻眼都不眨一下,直接道:“建王真是大方的很,奈何我并无此志。” 段西眉想不到叶寻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吃惊非常。 他从建王那儿动身时便暗忖,何用三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便能将叶寻招安,岂料他毫不犹豫的便拒绝了。 这位……心思实在是难以捉摸。 “第二个理由……”他悻悻将圣旨装回怀里,“建王托我问您一句话:弑君者,该当何如?弑父者,又该当何如?” 叶寻默然一会儿,才缓声道:“该杀。” 段西眉一脸肃穆,很神圣地从怀里掏出一缕头发来,跪地道:“建王说了,他没有杀先帝,杀死先帝的,是梁洵。将军若知内情,建王无话可说,只等来日疆场对阵。将军若不知内情,建王截发立誓,请将军相信他。” “我相信他。”同样是毫不犹豫的回答,“建王不可能做出弑君之举。” 段西眉瞪大眼睛,舌结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保梁洵?将军素有忠直之名,难道仅仅因为你和梁洵的私交,你就忘了先帝厚恩,忘了黎庶期望,你不理天道昭彰?不要礼义忠孝了吗?” 叶寻脸色黯然,听对方声声诘问,字字诛心,却一句也不能申辩。 因为对方说得都是实情。 在梁洵弑君的这件事上,他确实,言行不一,负人多矣。 “说什么先帝厚恩,先帝还派人刺杀过叶寻呢。”云绦不忍看叶寻低头丧气的样子,催促着黑衣人,“第三个理由是什么,说完你就可以滚了。” 段西眉失望之下,嘿然一笑,道:“说完第三个理由,我怕是也没法活着离开叶府了。” 他向前近了几步,沉着嗓子说道:“我与将军聊了这么久,将军不觉得我的声音似曾相似么?” 叶寻手指轻颤,抬头看着他,“你是……” 段西眉抱胸而立,昂然视之,大声道:“……上命难违,将军盖世英雄,我们谁也不想亲自染手,若您自己引刀一快,咱们大家都留善名。” 第三十一章 战神传说 如出一辙的话,让叶寻一下子想起了那日遇刺时的场景。 他豁然起身,凝眉道:“当初在东归路上设伏杀我之人,原来是你。” 云绦也把目光投过来,眼含薄怒。 当初她还被射了两箭呢。 “不错。”对方坦然不惧。 叶寻初时惊诧,不过随即便释然了,安稳坐下,道:“建王刺杀我的事情,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你的命,我更无意取之。” 段西眉冷笑几声,“将军真是宽仁豁达,胸怀似海。不错,建王确实派人追杀过将军,其实先帝也曾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将军可知,在下如今虽在建王麾下,可当初在娘娘山刺杀将军时,却是在为梁洵卖命!” 叶寻冷眼瞧着他,只是不屑一笑,“挑拨离间,胡说八道。” 段西眉底气十足回道,“将军一定知道,梁洵手下有两只暗军,一曰衔枚,一曰夜度,专门负责探敌深后,暗杀敌帅,偷袭粮草。” “衔枚夜度五千兵,杀人如草不闻声……” 叶寻若有所思,低声沉吟。 “正是。衔枚军中校尉以上头领,皆有梁洵亲赐的金符一枚,在下不才,正有金符一枚。” 他从怀里解下一枚金符,递上前来。 叶寻青着脸不动,云绦接了过去,见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段’字。 她拿给叶寻看,叶寻扫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连年征战,这种符早不知失散多少了。” 段西眉不管他与不信,继续回忆似的说道:“……当初,衔枚军得到密报,得知建王和先帝分别派了一队人马前去眉山刺杀将军,梁洵来到军中,亲自挑了一队人马,由我带领直奔眉山。我本以为他是让我去保护将军,岂料他给我下的命令,竟是让我侍机而动,半路截杀将军。军令如山,不得不从。我一路追至郢州,发现了先帝派的人马,不知为何,他们一队三十几人,竟全部死在一个破庙之中,个个死状骇人,惨不忍睹。待我走到并州时,又看到了建王的人,他们同样是全员阵亡,悉数被溺死水中。昔日军中都传,说将军师从地仙,乃不死战神,有鬼神见护,我带的人马见到此情此景,更信了这传闻。大家都说将军是天赐之将,不可枉杀,否则会引来天怒。怎奈……怎奈众人出发之时,家眷都在梁洵手中,所以不得不冒死而上。终于,我们觅得机会,在娘娘山设下伏阵……” 他顿了顿,看了看叶寻,叶寻眯着双眼,没有出言阻止,似乎在认真听他说。 他便继续道:“……梁洵对我们说,夜时不杀昼时杀,因为将军行军打仗,最擅夜战;去时不杀来时杀,因为归来之时,将军带着姐姐,必有软肋。梁洵还说,杀将军之时,无需隐瞒,直报家门便可,愈是如此,你越是不会相信。就连,就连先用一女人装假受伤,诱杀将军的这条计策,也是梁洵亲自告诉我们的……” “够了。”叶寻扶着额头,挡住自己的眼睛,呼吸微乱,道:“就算是这样……但他要杀我,总该有个理由,我去眉山之际,他还未得天下,为什么要杀我自毁长城。” “将军何其睿智,怎会在此事上这么糊涂。”段西眉仰天作叹,“建王杀你,是因为他不懂你,而梁洵要杀你,是因为他太懂你了。当初在琴川,将军不肯掩杀建王残部,梁洵那时便不与你一心了。他知道你不但不会对建王先下手,还会阻止他亲自动手,所以才要铲除你。将军虽死,但凤台军犹在,那时梁洵以为将军报仇为名登高一呼,凤台军必然归心于他。所以梁洵杀你只是其一,他的真实意图,是要拿到凤台军。不然将军你想,我们杀了你之后,为什么不毁尸灭迹,反而垒造坟茔,置九龙棺。这样做,为得就是来日坐实你死去的消息。当我回到昊京,向梁洵禀告你已死的消息后,他马上又派出一支队伍,沿途大张旗鼓循眉山而去,只不过……” 他好奇中带着些怯懦,看了叶寻一眼,“那日将军明明已经死了,竟不知为何还能活着回到昊京?” 叶寻连声苦笑,声音微抖,“我确实不该回来。” 到此时,他终于信了段西眉的话。 其实当他看到那枚金符时,就已经信了。 只是他自己心里拒绝承认。 “将军一回昊京,我就知道大难临头了,幸好那时我在外执行任务,才幸免一死,可是我的家人,都被梁洵害死了。”段西眉触动伤心事,不禁悲恸。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段西眉又补了一句。 他向前一步,“在下该说的都说完了,命就在这里,将军自取便是。” 叶寻出神呆了一阵,才无力地摇摇头。 “我还要谢你,谢你对我说得这些话。另外,当初阁下在娘娘山信守承诺,没害我妹妹,算起来,我还欠你一回呢。” 段西眉一喜,急道:“那建王之事……” 叶寻抬手止住,他的眼神沧桑,落寞,带着深深的倦意,“我无意与建王为敌,却也不想帮他争天下,你回邺城去,就当没有来过。” “将军,你……” 他再要说时,叶寻微微后仰,闭上了眼睛,像是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段西眉还要再上前劝时,莫明地,感到一阵入骨的冷悸。 像一支冰箭刺入他的身子里,使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转过头,看到了旁边一直安安静静的云绦,此时的她,正用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他。 最让人惊愕的是,明明一双人眼,却发出了骇人的绿光。 “叫你回去,没听见吗?” 她声音不大,却有种无法抗拒威压。 段西眉咽了口吐沫,不受自己控制地点了点头。 然后弯着身子,一步步的退出了院子。 退出老远,一摸才发现,全身居然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死都不怕,竟会怕一个女子? 这时他猛然想了起来,当初在娘娘山,叶寻身边有个身中两箭死去的姑娘,不正是她么? 当时明明已经查验过,她确实已经死了,为什么如今,她活生生的出现在这里。 这两个人? 他惶惶之下,不敢多想,也不敢多待,赶紧逃也似的越墙而去了。 …… 叶寻像是睡着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云绦走到他面前,把他的头揽在了自己怀里,摸着他的头。 他乖乖的任她抚摸,身子微不可闻的轻颤着。 暗夜无际,风清月冷。 在这曾经的诚王府,历史又一次重演。 二十多年前,麟德帝在此杀了诚王,死后仍不放过他,借他之势坐稳了江山。 梁洵是不知道这段往事的,但他却做出了和老皇帝一样的事情。 而此刻的叶寻,就是昔日的诚王。 “师傅……” 良久良久,叶寻终于说话了。 “恩?” 她轻抚着他,像姐姐安慰弟弟。 “如果当初我不离开眉山,该多好啊。” 那样姐姐就不会死了,他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一滴眼泪从他眼中慢慢滑落。 云绦捧着他的脸,闪动的眸子与他近在咫尺之间。 “也不好。” 她以明媚的笑回应着他, “那样的话,你怎么能遇见我呢。” 第三十二章 血云 云绦抱着头,蹲在空旷的朱雀大街上,像一只兔子。 她现在既后悔又烦扰,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就在刚刚,她离开国公府时,干了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 居然趁着叶寻睡觉的时候,不由自主,鬼使神差的亲了一下他的眼角。 天地良心,她心地纯洁,没有任何杂念。 只是因为,她认识叶寻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那般颓废失意。 她脑子一抽,就对他悄悄用了下瞌睡咒,想让他好好睡一觉,忘记那些伤心事。 然后,她又不忍心丢下他自己,便在床前守了一会儿。 睡梦中,叶寻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少年时的样子,在睡梦里一遍遍他的姐姐。 不期然,云绦看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原来意气飞扬如叶寻这样的男儿,也会有这么忧伤的一面,她被某种力量驱使着,慢慢凑上去,便那样做了。 该死不死的,偏偏叶寻就在那时居然睁开了眼。 偏偏他什么都没有说,像是没发生一样,闭上眼继续睡了过去。 独留她一个尴尬现场。 云绦呆立一阵,然后……仓皇地拔腿跑了。 但愿他明早醒来都不记得了。 但是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傻子。 他都已经那么伤心了,自己还偷吃他豆腐,于情于理,好像都不对。 他会怎么想自己? 自己以往建立起来的光辉形象怕是要就此崩塌了。 算了算了,她只能自我安慰,就当是帮叶寻分分心,省得他老为梁洵的事情伤心。 也许说不定,就跟那天误吃仙丹一样,只要再见面时大家都不提,就当是没有发生过。时间一久他就忘了。 才怪! 她苦思不得其法,在大街上哀叹几阵,直至星斗西转,她心里上演了几十个小剧场,也没想能妥善处理办法,只得怏怏不乐地回皇宫去。 …… 不多时,巍峨的宫墙出现在眼前。 以前,云绦在宫中夜行时,总是找房屋密集的隐蔽处,但后来她发现,皇宫里一到晚上,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会很多不可描述的事情发生。 像是什么太监对食,宫女磨镜,侍卫偷腥,妃子出轨,这类的事情,她撞到过不只一次。 这些人白天个个都雍容华贵,知礼明德,谨慎端正,可到了晚上,躁动的很。 这个地方,号称天下典范,教养世间黎民,啊呸,云绦算是看透了,其实这是天下最乱的地方。 为了避免再遇到这种尴尬事,云绦决定即便夜行,也只走正路不走房顶了。 叶寻的府邸落在东城,所以云绦每次回城都要从东华门附近潜回。那儿守卫虽多,但都聚集在城门处,只要过了城门,里面便是通敞的广场大道。 到了城墙前,像往常一样,她腾身而起,一步攀到城垛上。这城墙虽然五六丈高,但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个高点的台阶罢了。 可就在她刚要落脚时,忽生异样。 她的身子,重重的撞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上,接着,一记击钹之声响起,震彻耳膜。 被她这一撞,眼前凭空出现数不清金丝镂刻的八卦印符。 印符列阵在前,上下绵延无际无边,可仅仅一瞬,又转眼不见。 结界? 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 云绦来不及多想,她被这一下撞得发晕,顿时没了重心抓手,身子跌落城头。 下落之际,她身在空中,无处借力,猛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饮风之声,心中隐隐觉得不好,回头瞧时,只见一把凌厉迅猛的飞剑,刺破虚空掣电而来。 事起突然,她避不开了。 刹那间,剑已穿透胸前,余势不减,将她像一片无根的落叶般,重重的钉在了城墙上。 “呃……” 后背撞这一下似乎比胸口的贯穿伤更疼一些。 她几乎疼得晕过去。 云绦蹙着眉头,伸手够着要去拔剑,可那剑上不知施了什么术,刚一碰到就灼伤了指尖。 “无量天尊!” 青阳道长从夜色中走出来,负剑而立,抬头道,“云姑娘,别来无恙。” 云绦低头瞧见了他,不禁松了口气,“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啊,真是死性不改,老搞偷袭。” 青阳哼笑了两声。 云绦弹了下剑,认真地说,“趁我没生气之前,快把这破玩意收回去,不然把我惹急眼了,叫你见识一下来自地狱的威严。” “不知死活的东西。” 黑影里又走出一个青明道长,他正双手结咒,显然飞剑是由他驾驭。 “小小酆都鬼使,入我血云大阵,还敢口出狂言,稍时叫你知道我等的厉害。” 云绦目光一肃,“你们好大的胆子,想着酆都作对吗?” 青阳以剑指她,“识相的,快快交还我们打鬼锏和楚天镜,我们或许还能留你一缕残魂,若不然,叫你魂飞魄散,六道不存。” “就凭你们?” 云绦沉下头,眯起了眼睛。 青明站稳马步,用力将结咒的双手往前一推,刺入云绦身体的飞剑又往里顶了半寸,他阴着脸,须眉轻颤,“实话对你说了罢,早晚间我们已经在你的饮食中下了锁魂丹,你纵有大能,此时也离不得这躯壳了。饶是你酆都来使,此间也只不过是瓮中之鳖,板上鱼肉。” “狗屁的锁魂丹……”云绦轻声说。 “臭丫头,你敢侮辱我师兄。” “我想走随时可以走,只是我不想丢下这副身子而已……” “大言不惭!”青明面色阴冷,“看来宝物你是不打算交出来了,无妨,我们自会去取。稍时等我们弹灭了你的精魂,就把这副身子捅个稀巴烂,再丢到叶寻的府上去,让他知道跟我们作对的下场。” “是吗?” 云绦抬了头,睁开了眼睛,赤红色的瞳仁,似跃动着来自地狱的三千业火。 然后,她撸起左边袖子,露出皓白纤细的手臂,一把握住了剑柄! 她要拔剑。 青明沉喝一声,忙奋力持咒。青阳也凌身飞起,举剑向她眉心刺去。 云绦忍着巨痛,剑一分一寸的被拔出,长剑似火,如灼如炼。随着一起惨厉的吟痛,豁然长剑拔出,顿时鲜血如注。 青阳正好杀到,她顺势一甩,便青阳击飞很远。 青阳落在地上,被甩了一脸的血,他抹了把脸,回头大声喊,“师兄!” 青明会意,立即将咒反持,剑在云绦手中摇头摆尾,让她把持不住,很快便挣脱而去。 随即,青明祭出一面丈余高的幡子,那幡子漆黑如墨,远远看去便透着一股阴森邪气。青明将它抛于头顶之上,师兄二人背对背盘膝坐下,开始不停变幻结阵手法。 须臾之间,云绦头顶慢慢凝聚出一片遮天蔽日的血云。 阴风阵阵,腥气冲天。 伴随着声瘆人的呜咽凄鸣,一个斗大的骷颅鬼头从血云中探了出来。 紧接着,两个,三个,四个……数不清的小鬼鱼贯而出。 长发的,断臂的,缺头的,没脸的,开膛的,破肚的,林林种种,光怪陆离。 结界之内,顿时鬼哭狼嚎,惨绝人寰。 第三十三章 破阵 云绦一见此景,猛地转头看向那师兄二人,咬牙切齿,恨火焚天。 “怪不得此间冤魂稀少,原来都在这儿!” 青明冷冷一笑,“不急,待会儿也收了你。” 他从怀中掏出震铃,轻轻一晃,然后向云绦一指。 那些凶鬼厉魂像是得了召令,潮水般掩向云绦。 云绦伸出二指,凭空化出了一张乾坤袖里符,再以胸前为轴旋臂一划,立时结成一圈符,然后双臂张开,顷刻间,符篆四面八方飞雪般散去。 那些鬼魂看上去个个气势骇人,可是就像泡影一样,一碰符篆,瞬间崩析,便被吸入符中。 源源不断的符像帘子般收入云绦手中。 鬼声啾啾,寒唳四野。 云绦白色猎猎招展,虽然身形未动。但脸色愈加苍白。 这种符使下去,每一张符都要耗费她一点灵气。 她本就受了重击,如此大力施法,损耗更甚。可上方的血云阵中,仿佛无有穷尽。她自出酆都以来,也算有些历练,但这种场面,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而下面盘坐的那两位,倒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 她耗不起,这样下去,她要么跑,要么死——是那种油尽灯灭身形俱散的死。 事到如今,只能拼它一次! 她冥心闭气,伸手向空中一拈,一张红色的符篆出现在指间。 五雷天心咒! 她之前一次也没用过,号称酆都最究极的符咒。 云绦将五雷天心咒擎向半空,穷尽余力,催动咒语。 那符向上攀升之际,兀自旋转起来,越转越急,越转符身变得越大,须臾之间,形成一个红色的漩涡。 一时风云际变,天地一派肃杀之气。 “师兄,你看……” 青阳指着五雷天心咒,青明一时之间不知这是何物,不禁凝眉,连声催促道,“莫慌莫慌,静心施法,全力御敌。” 漩涡中发出极大的吸力,四散的小鬼难以抵抗,在空中翻转,扭曲,发生失声力竭的疯狂惨叫,被悉数被吸入符中。云绦也被这景象震撼住,但她已经无法收手。 当符咒的威力继续增强时,天中那片血云似乎也开始抵受不住,像风扯棉絮一样,开始零散的被吸入符中。 云绦感到,五雷天心咒在吸进小鬼的同时,也把她所剩无已的力量慢慢抽走。她的三魂六魄,无不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离窍四散。 生死一线之际,云绦忘了自身的存亡,却有一个念头闯入脑子里来:她要是死在这里,叶寻该怎么办? 他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正是人生中最脆弱的时刻。 天下虽大,可还有谁能去安慰他呢。 不能败!也不能死! 庆幸的是,正好此刻月在西天,她可以借月华之力守住最后一寸灵台。 她——可——是—— 堂堂酆都鬼使啊! “师兄,不好了……”青阳看着渐渐变小的血云,慌乱间撤了手印。 “静心静心……”青明脸色潮红,手印多已变形,眼看也快要坐不住了。 青阳拿剑摆出防御状,“不成了。她的法宝比咱们的厉害。” “你……”青明刚要训斥师弟,突然半空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幡子段成两截。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之前的风声叫声嘶声,统统不见了。还有那些腥雾障气,也全都归于清明。 青明仰起头,隐约感到有什么落在他的脸上,那是几根长发。 寂静的夜空中,云绦凌空而立,她二指掐符,眯着双眼,似在微微喘气。 西沉的明月挂在她的肩头,把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映得更加霜白。 “我的招鬼幡,还有我三十年的心血啊……”青明缓过神来,又恨又怕地看着云绦。 青阳一看大势不在,扯着他的袖子就要逃,“师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青明却愤然的又结起手印来,喝道:“怕什么,她的符虽然厉害,却只能对付小鬼,伤不到咱们活人。” “可是……”青阳有点不相信师兄的话。 “剑来。剑来。” 他孤注一掷地大叫着,之前刺伤云绦的飞剑再次拔地而起,抖擞精神,列阵空中,伺机而动。 云绦终于缓慢地睁开眼,强努着最后的力气,从容一笑,轻声说,“不错,我的符确实伤不到你们,但是它呢……” 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手掌心微微发着光亮,轻轻一晃,那东西迎风而涨,瞬间化作一柄四尺长剑,青光耀眼,迫人眼球。 “四法青云!!”青明和青阳同时喊道。 “这是我徒弟送给我的宝贝。”云绦微微一笑,得意中又带着些邪魅,盯着剑说,“用他杀人,一定很快。” “叶寻!”青明悔不当初,恨声骂了句,狂怒之下也不管自己有几斤几两,当下念咒驭剑,强行向云绦发动进攻。 飞剑破空袭来,云绦只是轻轻一挥,四法青云与其两兵相交,飞剑万不能敌,顿时化作齑粉散去。 青明师兄弟二人还来不及反应,云绦已经冲了下来,青阳奋剑欲挡,青光一闪,他什么也没看清,手里的铁剑已经断成了好几截,吓得他瘫倒在地,不敢再战。 下一秒,云绦已经踩在了青明的胸口中,剑指着他的脑袋。 她居高临下,本来一身雪白的衣裳,多半都已经被血染红,赤红的双眸睥睨向下,配上一脸的汹汹杀气,当真地狱修罗一样。 青明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惹了不该惹的对手。 能屈能伸大丈夫—— “您……您是酆都鬼使……我只是个凡人。” “你也知我来自酆都。”云绦气得剑都在颤,脚下又加了三分力气,“世间亡魂,皆是我酆都子民,你师弟不过是豢养了两个小鬼,而你……你真是该死!” 一旁的青阳忍着疼跪伏在地上,求告道:“仙使,我们知道错了,是我等问法无道,走了旁门错径。” “放屁。”云绦骂道,“你们差役无辜,哪里是为了求法问道,分明是为了一己私欲,我……” 她话未出口,忽觉得五脏六腑传来一阵撕裂感,疼得她身子微晃,几乎站不住。 这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拿剑的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枯起来,紧接着,她仅剩的灵气也驾驭不了手中的剑,四法青云光华乍失,重新缩回成原来的大小。 万幸这时青明师兄弟二人被吓破了胆,一个躺在地上紧闭着眼,一个跪伏着不敢抬头。 云绦赶紧褪下纱袖,咬着牙关,定了定神,往后退开两步。 “……我本该对你们施以重罚,不过咱们仙凡有别,今天就先放你们一回。以后不许,不许再这样了……” 师兄弟二人见她这般雷霆之怒,本以为必有不测之罚,岂料她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二人,皆是不敢相信。 两人不敢动弹,偷眼看了云绦下。 “还不滚……”云绦轻声斥道。 再不走,自己就要露馅了。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信了她的话,忙一边嘴里说着谢恩的话,一边扯袍敛裾,慌不择路的奔入夜色之中。 第三十三章 破阵 云绦一见此景,猛地转头看向那师兄二人,咬牙切齿,恨火焚天。 “怪不得此间冤魂稀少,原来都在这儿!” 青明冷冷一笑,“不急,待会儿也收了你。” 他从怀中掏出震铃,轻轻一晃,然后向云绦一指。 那些凶鬼厉魂像是得了召令,潮水般掩向云绦。 云绦伸出二指,凭空化出了一张乾坤袖里符,再以胸前为轴旋臂一划,立时结成一圈符,然后双臂张开,顷刻间,符篆四面八方飞雪般散去。 那些鬼魂看上去个个气势骇人,可是就像泡影一样,一碰符篆,瞬间崩析,便被吸入符中。 源源不断的符像帘子般收入云绦手中。 鬼声啾啾,寒唳四野。 云绦白色猎猎招展,虽然身形未动。但脸色愈加苍白。 这种符使下去,每一张符都要耗费她一点灵气。 她本就受了重击,如此大力施法,损耗更甚。可上方的血云阵中,仿佛无有穷尽。她自出酆都以来,也算有些历练,但这种场面,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而下面盘坐的那两位,倒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 她耗不起,这样下去,她要么跑,要么死——是那种油尽灯灭身形俱散的死。 事到如今,只能拼它一次! 她冥心闭气,伸手向空中一拈,一张红色的符篆出现在指间。 五雷天心咒! 她之前一次也没用过,号称酆都最究极的符咒。 云绦将五雷天心咒擎向半空,穷尽余力,催动咒语。 那符向上攀升之际,兀自旋转起来,越转越急,越转符身变得越大,须臾之间,形成一个红色的漩涡。 一时风云际变,天地一派肃杀之气。 “师兄,你看……” 青阳指着五雷天心咒,青明一时之间不知这是何物,不禁凝眉,连声催促道,“莫慌莫慌,静心施法,全力御敌。” 漩涡中发出极大的吸力,四散的小鬼难以抵抗,在空中翻转,扭曲,发生失声力竭的疯狂惨叫,被悉数被吸入符中。云绦也被这景象震撼住,但她已经无法收手。 当符咒的威力继续增强时,天中那片血云似乎也开始抵受不住,像风扯棉絮一样,开始零散的被吸入符中。 云绦感到,五雷天心咒在吸进小鬼的同时,也把她所剩无已的力量慢慢抽走。她的三魂六魄,无不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离窍四散。 生死一线之际,云绦忘了自身的存亡,却有一个念头闯入脑子里来:她要是死在这里,叶寻该怎么办? 他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正是人生中最脆弱的时刻。 天下虽大,可还有谁能去安慰他呢。 不能败!也不能死! 庆幸的是,正好此刻月在西天,她可以借月华之力守住最后一寸灵台。 她——可——是—— 堂堂酆都鬼使啊! “师兄,不好了……”青阳看着渐渐变小的血云,慌乱间撤了手印。 “静心静心……”青明脸色潮红,手印多已变形,眼看也快要坐不住了。 青阳拿剑摆出防御状,“不成了。她的法宝比咱们的厉害。” “你……”青明刚要训斥师弟,突然半空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幡子段成两截。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之前的风声叫声嘶声,统统不见了。还有那些腥雾障气,也全都归于清明。 青明仰起头,隐约感到有什么落在他的脸上,那是几根长发。 寂静的夜空中,云绦凌空而立,她二指掐符,眯着双眼,似在微微喘气。 西沉的明月挂在她的肩头,把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映得更加霜白。 “我的招鬼幡,还有我三十年的心血啊……”青明缓过神来,又恨又怕地看着云绦。 青阳一看大势不在,扯着他的袖子就要逃,“师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青明却愤然的又结起手印来,喝道:“怕什么,她的符虽然厉害,却只能对付小鬼,伤不到咱们活人。” “可是……”青阳有点不相信师兄的话。 “剑来。剑来。” 他孤注一掷地大叫着,之前刺伤云绦的飞剑再次拔地而起,抖擞精神,列阵空中,伺机而动。 云绦终于缓慢地睁开眼,强努着最后的力气,从容一笑,轻声说,“不错,我的符确实伤不到你们,但是它呢……” 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手掌心微微发着光亮,轻轻一晃,那东西迎风而涨,瞬间化作一柄四尺长剑,青光耀眼,迫人眼球。 “四法青云!!”青明和青阳同时喊道。 “这是我徒弟送给我的宝贝。”云绦微微一笑,得意中又带着些邪魅,盯着剑说,“用他杀人,一定很快。” “叶寻!”青明悔不当初,恨声骂了句,狂怒之下也不管自己有几斤几两,当下念咒驭剑,强行向云绦发动进攻。 飞剑破空袭来,云绦只是轻轻一挥,四法青云与其两兵相交,飞剑万不能敌,顿时化作齑粉散去。 青明师兄弟二人还来不及反应,云绦已经冲了下来,青阳奋剑欲挡,青光一闪,他什么也没看清,手里的铁剑已经断成了好几截,吓得他瘫倒在地,不敢再战。 下一秒,云绦已经踩在了青明的胸口中,剑指着他的脑袋。 她居高临下,本来一身雪白的衣裳,多半都已经被血染红,赤红的双眸睥睨向下,配上一脸的汹汹杀气,当真地狱修罗一样。 青明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惹了不该惹的对手。 能屈能伸大丈夫—— “您……您是酆都鬼使……我只是个凡人。” “你也知我来自酆都。”云绦气得剑都在颤,脚下又加了三分力气,“世间亡魂,皆是我酆都子民,你师弟不过是豢养了两个小鬼,而你……你真是该死!” 一旁的青阳忍着疼跪伏在地上,求告道:“仙使,我们知道错了,是我等问法无道,走了旁门错径。” “放屁。”云绦骂道,“你们差役无辜,哪里是为了求法问道,分明是为了一己私欲,我……” 她话未出口,忽觉得五脏六腑传来一阵撕裂感,疼得她身子微晃,几乎站不住。 这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拿剑的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枯起来,紧接着,她仅剩的灵气也驾驭不了手中的剑,四法青云光华乍失,重新缩回成原来的大小。 万幸这时青明师兄弟二人被吓破了胆,一个躺在地上紧闭着眼,一个跪伏着不敢抬头。 云绦赶紧褪下纱袖,咬着牙关,定了定神,往后退开两步。 “……我本该对你们施以重罚,不过咱们仙凡有别,今天就先放你们一回。以后不许,不许再这样了……” 师兄弟二人见她这般雷霆之怒,本以为必有不测之罚,岂料她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二人,皆是不敢相信。 两人不敢动弹,偷眼看了云绦下。 “还不滚……”云绦轻声斥道。 再不走,自己就要露馅了。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信了她的话,忙一边嘴里说着谢恩的话,一边扯袍敛裾,慌不择路的奔入夜色之中。 第三十四章 摊牌 刚上早朝,梁洵就听到了两个不好的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东南来报,滁州那边又有一个梁氏宗族反了,同样循建王之事,也自立为帝了。 梁洵这登基还没几天,大梁国境内居然就有了三个皇帝,就算是他屁股坐得住,面子也有点挂不住了。 第二个坏消息是,守城官报告说,东华门附近的城墙上,发现了很大一片骇人的血迹。 很多上早朝的官员都看到了这一景象,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是贼人互殴所留,但又找不到凶手,有的说这血来得匪夷所思,许是天降灾异。梁洵一腔无名之火正好没处撒,把守城官兵一并拉下去,照着死里打了通板子。 然后他这才发现,叶寻今天没有来上朝。 自从他把云绦和可樱弄来皇宫里来以后,叶寻就像归笼的鸟儿,是天天按时上朝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如今的梁洵已经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急忙差人去传叶寻,传令官还没走出二门,外面就有人来报,说叶寻骑马进入东华门。 未几,便见叶寻迈着慵懒随意的步子,脸上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自丹墀上走进殿来。他未穿朝服,身着玄狐大氅,披风曳衣,看上去就很暖和。 梁洵低头觑看,不动声色。 殿末一个年轻言官看不过去,壮起胆子上前来指责,“叶,叶国公,您怎可不穿朝服入殿,还马踏东华门。” 叶寻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朝那言官嗯了一声。 众臣哗然,有的惊诧,更多的人则是不解。 反倒是梁洵,清了清嗓子对大家道:“先帝曾赐叶寻过门不下马,入殿不解兵,虽然他当时辞了,但先帝也并未收回成命。” “叶寻,你可听说今天发生了事情了?” 叶寻点点头,他入宫时,正看见工部的在收拾城墙上的血迹。他之所以迟到,也是因为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高手对战,能把血染到那么高的地方。又是怎样的战斗,会制造出这般可怖的战场。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第一眼看见那副场景时,见惯了血腥战场的他,居然有一丝受惊,莫名的心烦意乱。 然后他就忘记了下马,稀里糊涂的骑马进了东华门。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 至于没穿朝服,其实也不是有意为之,他只是把盖身子用的大氅随意一披就出门了。 今天早上醒来后,有件事情一直萦绕他心头,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这件事情并不是梁洵暗杀他的事情,相反,他一觉醒来,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放下了梁洵之事。大概是因为本就没什么期望,所以也无所谓失望了。 让他不能放下的,却是另一件事——昨天晚上,他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云绦什么时候走的,他也全不记得了。可是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云绦,居然亲吻了他的脸颊! 醒来以后,他为这个荒诞的梦感到惭愧莫名,自责不已。所谓梦由心生,难道自己心里真有这样僭越的妄念不成? 整个早上,他心里都在为这件事情困惑纠缠,甚至进了朝堂,叶寻想得还是这件事情。 怎么会做那样一个荒唐的梦呢? 云绦身怀窥梦之能,若是让她知道了,天晓得她会多生气。 他正神游天外间,忽听到殿上的梁洵的声音:“……叶寻,你意下如何?” “嗯?” 他走神了。完全没听见众人在聊什么。 旁边的一位大臣出列道:“皇上英明,早就该派神策大将军前往,六师一发,必能震慑宵小,令四方宗族不敢再有不臣之心。” 接着又有一位附和道:“正是,只要攻破邺城宫,其他地方自然平定。” 梁洵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叶寻。满殿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汇集到他的身上。 叶寻收回心思,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才明白过来:原来梁洵终于忍不住了,决意派自己去征讨建王。 这正是叶寻期盼已久的筹码。 但他不能马上就答应,他要再逼一逼梁洵。 “皇上,臣很想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但很可惜,臣恐怕去不了。”叶寻朗声道。 梁洵垂目道:“叶国公此言何意?” 叶寻侧着身子,似在跟梁洵说,也似在跟满朝文武百官说,“皇上你也知道,臣在从眉山回来的路上,曾遭遇暗杀,眼下旧伤未除,贸然领兵,臣死事小,贻误战机,危及陛下社稷事大。” 朝臣皆不知叶寻遇刺之事,咋听此事,无不愕然。又听皇上早就知道,看来确有此事,不是作假。 梁洵面对喧哗的朝堂,缓缓站起道:“不错,叶寻确实曾遭人行刺,行刺者便是梁欢,所幸有上天护佑,才使他没能得逞。” 他走下殿下,离叶寻丈余远,抵额沉思道,“可是……不久之前,朕才与你一起西郊狩猎,见你当时身姿矫健,一箭中鹿,看上去伤势似乎没有大碍了。” 叶寻不紧不慢道:“正是那回在陛下面前逞强射箭,才使得旧伤又复发了。” 梁洵点点头,露出抹勉强的笑来,道:“那,容后再商。” 一众大臣都看得莫名其妙,大家都知道这两位素日里关系极好,可今日殿上,两个人说话间竟透着一股疏离感,也不知道唱得是哪出。 梁洵唯恐众臣看出他与叶寻的嫌隙,便按下此事不提,早早散了朝会。 和以前一样,梁洵又留下叶寻到书房谈话。 下人都被遣退,书房里悄然无声。 梁洵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奏折。 “叶寻,你觉得我若御驾亲征,有几成把握打败梁欢?” 叶寻坐在书案下的台阶下,仰头看着高挂的匾额,上面写着‘载阳凝瑞’四字。 “五成。”他说。 梁洵笑了笑,又问:“如果你带兵呢,有几成把握?” “大概有九成。”他不客气地说。 “你倒是不谦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领兵呢?” “因为我不想去。”叶寻干脆的答道。 梁洵被他噎了一句,揉揉脑门,冷静下来。 “叶寻,你有没有想过,”待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不领兵,坐等建王势大,一旦昊京城破,你妹妹和你喜欢的云姑娘会是什么下场,你不担心她们吗?” “我担心。”叶寻声音微颤道,“从你软禁她们的第一天,我一直在担心。” “不是软禁,朕是替你保护她们。”梁洵煞有介事的说。 叶寻懒与他做这种无谓的争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其实……”叶寻话锋一转,“我也不是不能领兵,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第三十四章 摊牌 刚上早朝,梁洵就听到了两个不好的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东南来报,滁州那边又有一个梁氏宗族反了,同样循建王之事,也自立为帝了。 梁洵这登基还没几天,大梁国境内居然就有了三个皇帝,就算是他屁股坐得住,面子也有点挂不住了。 第二个坏消息是,守城官报告说,东华门附近的城墙上,发现了很大一片骇人的血迹。 很多上早朝的官员都看到了这一景象,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是贼人互殴所留,但又找不到凶手,有的说这血来得匪夷所思,许是天降灾异。梁洵一腔无名之火正好没处撒,把守城官兵一并拉下去,照着死里打了通板子。 然后他这才发现,叶寻今天没有来上朝。 自从他把云绦和可樱弄来皇宫里来以后,叶寻就像归笼的鸟儿,是天天按时上朝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如今的梁洵已经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急忙差人去传叶寻,传令官还没走出二门,外面就有人来报,说叶寻骑马进入东华门。 未几,便见叶寻迈着慵懒随意的步子,脸上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自丹墀上走进殿来。他未穿朝服,身着玄狐大氅,披风曳衣,看上去就很暖和。 梁洵低头觑看,不动声色。 殿末一个年轻言官看不过去,壮起胆子上前来指责,“叶,叶国公,您怎可不穿朝服入殿,还马踏东华门。” 叶寻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朝那言官嗯了一声。 众臣哗然,有的惊诧,更多的人则是不解。 反倒是梁洵,清了清嗓子对大家道:“先帝曾赐叶寻过门不下马,入殿不解兵,虽然他当时辞了,但先帝也并未收回成命。” “叶寻,你可听说今天发生了事情了?” 叶寻点点头,他入宫时,正看见工部的在收拾城墙上的血迹。他之所以迟到,也是因为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高手对战,能把血染到那么高的地方。又是怎样的战斗,会制造出这般可怖的战场。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第一眼看见那副场景时,见惯了血腥战场的他,居然有一丝受惊,莫名的心烦意乱。 然后他就忘记了下马,稀里糊涂的骑马进了东华门。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 至于没穿朝服,其实也不是有意为之,他只是把盖身子用的大氅随意一披就出门了。 今天早上醒来后,有件事情一直萦绕他心头,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这件事情并不是梁洵暗杀他的事情,相反,他一觉醒来,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放下了梁洵之事。大概是因为本就没什么期望,所以也无所谓失望了。 让他不能放下的,却是另一件事——昨天晚上,他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云绦什么时候走的,他也全不记得了。可是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云绦,居然亲吻了他的脸颊! 醒来以后,他为这个荒诞的梦感到惭愧莫名,自责不已。所谓梦由心生,难道自己心里真有这样僭越的妄念不成? 整个早上,他心里都在为这件事情困惑纠缠,甚至进了朝堂,叶寻想得还是这件事情。 怎么会做那样一个荒唐的梦呢? 云绦身怀窥梦之能,若是让她知道了,天晓得她会多生气。 他正神游天外间,忽听到殿上的梁洵的声音:“……叶寻,你意下如何?” “嗯?” 他走神了。完全没听见众人在聊什么。 旁边的一位大臣出列道:“皇上英明,早就该派神策大将军前往,六师一发,必能震慑宵小,令四方宗族不敢再有不臣之心。” 接着又有一位附和道:“正是,只要攻破邺城宫,其他地方自然平定。” 梁洵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叶寻。满殿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汇集到他的身上。 叶寻收回心思,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才明白过来:原来梁洵终于忍不住了,决意派自己去征讨建王。 这正是叶寻期盼已久的筹码。 但他不能马上就答应,他要再逼一逼梁洵。 “皇上,臣很想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但很可惜,臣恐怕去不了。”叶寻朗声道。 梁洵垂目道:“叶国公此言何意?” 叶寻侧着身子,似在跟梁洵说,也似在跟满朝文武百官说,“皇上你也知道,臣在从眉山回来的路上,曾遭遇暗杀,眼下旧伤未除,贸然领兵,臣死事小,贻误战机,危及陛下社稷事大。” 朝臣皆不知叶寻遇刺之事,咋听此事,无不愕然。又听皇上早就知道,看来确有此事,不是作假。 梁洵面对喧哗的朝堂,缓缓站起道:“不错,叶寻确实曾遭人行刺,行刺者便是梁欢,所幸有上天护佑,才使他没能得逞。” 他走下殿下,离叶寻丈余远,抵额沉思道,“可是……不久之前,朕才与你一起西郊狩猎,见你当时身姿矫健,一箭中鹿,看上去伤势似乎没有大碍了。” 叶寻不紧不慢道:“正是那回在陛下面前逞强射箭,才使得旧伤又复发了。” 梁洵点点头,露出抹勉强的笑来,道:“那,容后再商。” 一众大臣都看得莫名其妙,大家都知道这两位素日里关系极好,可今日殿上,两个人说话间竟透着一股疏离感,也不知道唱得是哪出。 梁洵唯恐众臣看出他与叶寻的嫌隙,便按下此事不提,早早散了朝会。 和以前一样,梁洵又留下叶寻到书房谈话。 下人都被遣退,书房里悄然无声。 梁洵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奏折。 “叶寻,你觉得我若御驾亲征,有几成把握打败梁欢?” 叶寻坐在书案下的台阶下,仰头看着高挂的匾额,上面写着‘载阳凝瑞’四字。 “五成。”他说。 梁洵笑了笑,又问:“如果你带兵呢,有几成把握?” “大概有九成。”他不客气地说。 “你倒是不谦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领兵呢?” “因为我不想去。”叶寻干脆的答道。 梁洵被他噎了一句,揉揉脑门,冷静下来。 “叶寻,你有没有想过,”待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不领兵,坐等建王势大,一旦昊京城破,你妹妹和你喜欢的云姑娘会是什么下场,你不担心她们吗?” “我担心。”叶寻声音微颤道,“从你软禁她们的第一天,我一直在担心。” “不是软禁,朕是替你保护她们。”梁洵煞有介事的说。 叶寻懒与他做这种无谓的争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其实……”叶寻话锋一转,“我也不是不能领兵,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第三十五章 将去 梁洵见他居然有松口迹象,大出意料,忙问:“你尽管说,我都答应你。” “大哥……” 叶寻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叫过梁洵。他背对着梁洵,生怕他看到自己喊出这声大哥时抗拒的表情。 “看在咱们一场相识的份上,你把她们俩放了,我会替你挂帅出征,讨伐建王。” 梁洵没想到他会这样称呼自己,更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直白。 他惊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同样赤心诚恳的说道,“叶寻,你还记得咱们的情义,大哥很欣慰,只要你帮大哥平了梁欢,大哥立马让她们出宫。” 叶寻坚定的摇头,“不……你先放她们,我才会挂帅。” “朕金口玉言,难道还会骗你?” 叶寻轻不可闻的嗤笑一声,“你已经食言多次,但我从来没骗过你一次,我说到的一定会做到。” 梁洵似乎被他这话触动,真的用心想了想。 确实,自他俩相识以来,叶寻从未骗过他。 可是他做过错事,做过错事的人都心虚,也会推己及人。 梁洵最后还是慢慢地摇了摇,“你以前确实没有骗过我……但以后就说不定了。” 叶寻苦笑,又问:“你不相信我,却还要给我兵权,难道,你不怕我反戈一击。” “你不会。” “以前确实不会……但以后就说不定了。”叶寻学着他刚才的语气说。 “如果真那样,我也认了。”梁洵转下台阶,席地坐在叶寻的对面,异常认真地说,“我可以失败,但不想败在梁欢手中,若被你取而代之,我想我死的时候大概不会那么遗憾和不甘。” 叶寻知道,他这样说,未必是真得信自己,他惯会拿捏自己心中的那一点不忍,大概是又要对自己发动情感攻势了。 可是经过昨晚的事情,叶寻已经不会再对他抱任何希望了。 “既然放两个人不行,放一个怎样?”叶寻抛出个提议。 梁洵不解地看着他。 “你总该让我看到一点你的诚心,我不想身在前线杀敌,身后却要还为两个人担心。”叶寻目光坚定的逼视着梁洵,不容置疑的说,“不管是可樱还是云姑娘,我要带一个在身边,不然我决不出兵!” 梁洵微愣,他觉得这种讨价还价话在叶寻嘴里说出来,让他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但仔细一想,这未尝不是个折中的办法。 若不然,一直僵持下去,他的江山会漏出越来越多窟窿,到时恐怕就算叶寻愿意为他平定,也力所不及了。现在叶寻主动愿意妥协,实在是再好不过。 梁洵一开始把可樱和云绦骗进宫来,也是有赌的成分,他虽然知道叶寻一向极重亲情,但也不确定凭这两个女子能否留住他。但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叶寻几乎没做任何反抗,乖乖地就留了下来。而且他亲眼看到叶寻抱着云绦哭,那件事让他大受震憾,更加庆幸自己把这个筹码握在了自己手中。 如今叶寻提出这个要求,也许真的只是想试探一下自己的诚心,如果不允他,怕是要彻底寒了他的心。 不如答应他,就当再赌一次。 “呃……”梁洵沉吟道,“也不是不可以,那,你想带哪个出去?” 叶寻自然一万希望是可樱,但他不能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随便哪个都行。她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他说。 梁洵有点看不透叶寻了,在叶寻心里,兄妹之情和恋人之情,原来竟是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的。 哪一个羁绊更重呢? 正当他难以抉择之时,书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低声细语说了些什么。接着梁洵身边的大太监推门走了进来。 看他一脸焦色的样子,且不宣而入,肯定是有什么大事。 “什么事?”梁洵正谈到要紧处被他打断,一脸的不悦。 太监看看叶寻,一脸难色。 “直管说,在叶国公面前,无不可说之事。” 他这才结结巴巴说道:“禀皇上,那个,刚才寿昌宫那边来人说,说云绦姑娘,似乎,有些身体抱恙……” 他说话间不时的拿眼怯怯地偷瞄叶寻,一句话说完,竟起了一头冷汗。 叶寻目光转向他,却很平静。 梁洵不信,微怒道:“昨天我还跟云姑娘一起用膳,她好得不得了,怎么会生病。”转头跟叶寻解释似的说,“宫里这些人就爱虚张声势,以此邀宠献媚,你无需担心。” 又斥问道:“来人说了没有,云姑娘得的什么病?” 大太监闻言更加胆怯,咽了口吐沫,答:“好像,有点严重,听刚才来人说,云姑娘今儿早上一直没起床,下人们一开始没敢吵她,刚刚去查看,发现她……似乎……快不行了……” “胡说!” 梁洵豁然起身,惊骇到无以复加。 云绦生死事小,可她死后牵扯事大。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是在宫里有什么闪失,他还怎么敢奢望叶寻再为其效力。 “带我去看看她。”叶寻说。此时的他淡定的让梁洵害怕,若不是他起身时晃了一下,别人会以为他毫不在意这个消息。 梁洵忙摆驾寿昌宫,也顾不得端椅坐轿,更顾不得什么帝王仪态,跟着叶寻大步流星的赶路。 一边走一边极力把自己摘清,“云姑娘的事情,我确实不知,我接她们到宫里来,只是为了想照看她们。” “她们若是有什么闪失,于我有什么好处,我是决计不会做出伤害她们的事情来的。” “你放心,我已经把太医院都叫过来,云姑娘会安然无恙的……” 叶寻全都充耳不闻。 相较于此刻梁洵的如临大敌,他反倒没那么担心。之前云绦已经说过,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身子走了。 他奇怪的是,云绦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事前也没跟自己打个招呼。他本来还想借云绦在宫中为质,好让可樱金蝉脱壳,云绦这一生变故,梁洵怕是不会轻易放可樱出宫了。 梁洵的仪仗引着一众人走过宫庭,引来后宫好些人驻足观望。 大家看到大梁皇帝竟然跟在叶寻的身后,两人一脸形色匆匆的走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各宫上下,都悄悄遣人打听。 不多时到了云绦住的地方,叶寻先众人一步抢进内室,见榻上纱幔半掩,隐约露出一截袖子来。 叶寻全不管什么礼仪大防,冲到榻前掀开了帐子。 云绦静静的躺在那儿,除了脸全身都被遮的严实。 她的样子实在是憔悴,就像是一朵花枯萎时的样子。 本来就极白的肤色,此时更有一种凄冷的霜白,好像她身体里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 第三十五章 将去 梁洵见他居然有松口迹象,大出意料,忙问:“你尽管说,我都答应你。” “大哥……” 叶寻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叫过梁洵。他背对着梁洵,生怕他看到自己喊出这声大哥时抗拒的表情。 “看在咱们一场相识的份上,你把她们俩放了,我会替你挂帅出征,讨伐建王。” 梁洵没想到他会这样称呼自己,更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直白。 他惊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同样赤心诚恳的说道,“叶寻,你还记得咱们的情义,大哥很欣慰,只要你帮大哥平了梁欢,大哥立马让她们出宫。” 叶寻坚定的摇头,“不……你先放她们,我才会挂帅。” “朕金口玉言,难道还会骗你?” 叶寻轻不可闻的嗤笑一声,“你已经食言多次,但我从来没骗过你一次,我说到的一定会做到。” 梁洵似乎被他这话触动,真的用心想了想。 确实,自他俩相识以来,叶寻从未骗过他。 可是他做过错事,做过错事的人都心虚,也会推己及人。 梁洵最后还是慢慢地摇了摇,“你以前确实没有骗过我……但以后就说不定了。” 叶寻苦笑,又问:“你不相信我,却还要给我兵权,难道,你不怕我反戈一击。” “你不会。” “以前确实不会……但以后就说不定了。”叶寻学着他刚才的语气说。 “如果真那样,我也认了。”梁洵转下台阶,席地坐在叶寻的对面,异常认真地说,“我可以失败,但不想败在梁欢手中,若被你取而代之,我想我死的时候大概不会那么遗憾和不甘。” 叶寻知道,他这样说,未必是真得信自己,他惯会拿捏自己心中的那一点不忍,大概是又要对自己发动情感攻势了。 可是经过昨晚的事情,叶寻已经不会再对他抱任何希望了。 “既然放两个人不行,放一个怎样?”叶寻抛出个提议。 梁洵不解地看着他。 “你总该让我看到一点你的诚心,我不想身在前线杀敌,身后却要还为两个人担心。”叶寻目光坚定的逼视着梁洵,不容置疑的说,“不管是可樱还是云姑娘,我要带一个在身边,不然我决不出兵!” 梁洵微愣,他觉得这种讨价还价话在叶寻嘴里说出来,让他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但仔细一想,这未尝不是个折中的办法。 若不然,一直僵持下去,他的江山会漏出越来越多窟窿,到时恐怕就算叶寻愿意为他平定,也力所不及了。现在叶寻主动愿意妥协,实在是再好不过。 梁洵一开始把可樱和云绦骗进宫来,也是有赌的成分,他虽然知道叶寻一向极重亲情,但也不确定凭这两个女子能否留住他。但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叶寻几乎没做任何反抗,乖乖地就留了下来。而且他亲眼看到叶寻抱着云绦哭,那件事让他大受震憾,更加庆幸自己把这个筹码握在了自己手中。 如今叶寻提出这个要求,也许真的只是想试探一下自己的诚心,如果不允他,怕是要彻底寒了他的心。 不如答应他,就当再赌一次。 “呃……”梁洵沉吟道,“也不是不可以,那,你想带哪个出去?” 叶寻自然一万希望是可樱,但他不能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随便哪个都行。她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他说。 梁洵有点看不透叶寻了,在叶寻心里,兄妹之情和恋人之情,原来竟是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的。 哪一个羁绊更重呢? 正当他难以抉择之时,书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低声细语说了些什么。接着梁洵身边的大太监推门走了进来。 看他一脸焦色的样子,且不宣而入,肯定是有什么大事。 “什么事?”梁洵正谈到要紧处被他打断,一脸的不悦。 太监看看叶寻,一脸难色。 “直管说,在叶国公面前,无不可说之事。” 他这才结结巴巴说道:“禀皇上,那个,刚才寿昌宫那边来人说,说云绦姑娘,似乎,有些身体抱恙……” 他说话间不时的拿眼怯怯地偷瞄叶寻,一句话说完,竟起了一头冷汗。 叶寻目光转向他,却很平静。 梁洵不信,微怒道:“昨天我还跟云姑娘一起用膳,她好得不得了,怎么会生病。”转头跟叶寻解释似的说,“宫里这些人就爱虚张声势,以此邀宠献媚,你无需担心。” 又斥问道:“来人说了没有,云姑娘得的什么病?” 大太监闻言更加胆怯,咽了口吐沫,答:“好像,有点严重,听刚才来人说,云姑娘今儿早上一直没起床,下人们一开始没敢吵她,刚刚去查看,发现她……似乎……快不行了……” “胡说!” 梁洵豁然起身,惊骇到无以复加。 云绦生死事小,可她死后牵扯事大。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是在宫里有什么闪失,他还怎么敢奢望叶寻再为其效力。 “带我去看看她。”叶寻说。此时的他淡定的让梁洵害怕,若不是他起身时晃了一下,别人会以为他毫不在意这个消息。 梁洵忙摆驾寿昌宫,也顾不得端椅坐轿,更顾不得什么帝王仪态,跟着叶寻大步流星的赶路。 一边走一边极力把自己摘清,“云姑娘的事情,我确实不知,我接她们到宫里来,只是为了想照看她们。” “她们若是有什么闪失,于我有什么好处,我是决计不会做出伤害她们的事情来的。” “你放心,我已经把太医院都叫过来,云姑娘会安然无恙的……” 叶寻全都充耳不闻。 相较于此刻梁洵的如临大敌,他反倒没那么担心。之前云绦已经说过,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身子走了。 他奇怪的是,云绦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事前也没跟自己打个招呼。他本来还想借云绦在宫中为质,好让可樱金蝉脱壳,云绦这一生变故,梁洵怕是不会轻易放可樱出宫了。 梁洵的仪仗引着一众人走过宫庭,引来后宫好些人驻足观望。 大家看到大梁皇帝竟然跟在叶寻的身后,两人一脸形色匆匆的走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各宫上下,都悄悄遣人打听。 不多时到了云绦住的地方,叶寻先众人一步抢进内室,见榻上纱幔半掩,隐约露出一截袖子来。 叶寻全不管什么礼仪大防,冲到榻前掀开了帐子。 云绦静静的躺在那儿,除了脸全身都被遮的严实。 她的样子实在是憔悴,就像是一朵花枯萎时的样子。 本来就极白的肤色,此时更有一种凄冷的霜白,好像她身体里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 第三十六章 拦路 “师傅……” 叶寻轻声喊了句,明知她有不死之身,但看到她这副样子,心里还是难忍伤感。 云绦气息微弱,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浑浊无神,像是落了灰一样。 “叶寻,你来啦。” 口气倒不失轻快,还勉力挤出一丝笑来。 叶寻帮她打理了下额间的乱发,声音轻得像是怕把她吹走了,“师傅,你是要走了吗。” “恩。”她说,“遇到点小问题。叶寻,趁我还能撑住,带我回云家一趟。” 虽然她没解释出了什么问题,但看她语气神态,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叶寻脑子很乱,但一句也不问缘由,只是埋头应了一声。 他不想别人看到云绦这副孱弱的样子,便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把她全身从上到下都盖住,手臂一探,把她抱了起来。 她身子轻得吓人,似乎只余一副骨架。 梁洵在外间问过了下人,知道了云绦病况,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没有上前,倚门驻观,看到叶寻半跪在地上,低着头跟云绦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正好奇和担心,却见叶寻突然把云绦抱了起来,径直出门来。 “我要带她回家。” 他不悲不怒,却眼神坚定。 梁洵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让他这样带云绦出宫,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拦。 “叶寻,云姑娘病重,还是在宫里等太医来看才是。” 叶寻脚下不停,语气十分的平和,“治不好了,她素有旧疾。” 梁洵一呆,这个回答对他来说,似乎有点太过冷血。 让梁洵奇怪的是,叶寻冷静得有点过了头,他看上去谁也不想追究,一心只想着赶路。让梁洵比较欣慰的是,叶寻没有预料中的迁怒别人,似乎很坦然的,就接受了这个突然的噩耗。 不如就让叶寻这样走了。梁洵想。如果他抱着的那个人真像太监说得那样严重,留在宫里不但没用,还会是个大麻烦。 “我派人送你。”梁洵定了主意,“来人,备轿。” 叶寻走在前头,心内思绪翻转,有对未知的疑惑,有对现状的担心,还有对离别的伤感。 虽然云绦答应过他,即使她离开这副身子,还会以别的身份再次降临他身边。 但他仍然害怕,害怕她不能兑现这个承诺。 以前她是云绦时,她就在那儿,触手可及。可她离开后,是不是就会像那不可捉摸的云烟,无根无蒂,无声无息,无形无状,永远也无法见到了。 他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前面有人沉声断喝: “叶国公,请留步!” 伴随这喊声,他察觉到怀里云绦身子轻震了一下。 他抬头看,只见青明道长头戴星月帽,衣着霞袖裳,手仗一根半截灵幡,拦在正前方。 叶寻皱眉,还没说话,梁洵已经先质问道:“道长,这是何意?” 青明本来经过昨夜一场惨败,已经准备收拾铺盖卷跑路了。刚才在住处收拾细软时,隐约听到外面人声喧杂,一打听,惊闻了寿昌宫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一听说云绦病重,他之前被云绦打击挫败的自信心又回来了三分:原来自己的道法还是很强的,她昨晚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又一想,像这样落魄逃跑,实在是不甘心,与其这样,还不如豁出命去,到皇上面前拼上一拼。 “皇上啊!”他发生夜枭一般尖锐凄厉的声音,又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老道冒死螳臂当车,是要向皇上诤谏一件天大的事情。” “眼前有要紧事,有事容后再说。”梁洵看了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叶寻,像看一个随时要爆发的火山,忙催促,“快给叶国公让路。” 青明立身不动,愤然朝叶寻指去,“皇上,老道要谏的正是叶寻,诸位可知,叶寻怀里抱着的,乃是一个妖物!”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都觉得这老道疯了。 只有叶寻神色如旧,目光探询似的盯着青明。 梁洵第一个先怒了,“说什么混账话,快滚下去,再敢狂吠,朕不饶你。” 有侍卫上来拉扯青明,被他甩袖挣开,向前两步,大叫道:“皇上!容老道一言,这女子真的不是凡人,她本是酆都小鬼,借尸还魂而来。老道恐她对皇上不测,早就悉心防范,就在昨夜,老道在城外布下血云大阵,本来必要将她击杀的,不想被她脱身逃了出来。眼下尽人皆如,东华门外血染城墙,那便是老道将这妖物一剑穿胸,钉在城墙所致!皇上若不信,派人解衣查验,真相自晓。”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他这一番话说完,本来一点也不相信他话的人,都有了些许迟疑。 东华门外城墙上的事情,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今青明道长给出了这样一个解释,虽然离奇纳罕,但也不失逻辑。 叶寻面上不动声色,可嘴里的牙关都已经用力到咬出了血,血腥味刺激着他的大脑,狂狷之力浸入四肢百骸,让他全身战栗起来。 他终于知道了昨夜发生了什么。 “你想死吗……”叶寻轻声向他吐出这四个字。 在场人的都闻之惊骇,宫中的人以前只是听说过叶寻的传闻,到此刻,才第一次亲眼见识了这位杀神将军的威严,大家瞬间噤然无声。 连一旁的梁洵都感到一丝胆寒。 “胡说八道,快滚开。” 可青明像是陷入了癫狂之中,对梁洵的话置若未闻,浑然不惧叶寻的恫吓,又向梁洵进言,“皇上,叶寻身出野莽,却被世人捧为神将。众人都说他有鬼神见护,有不死之身,实则,他就是暗里与这种妖物勾连,不耻阴祟,贪天之功,蒙蔽世人,请皇上明鉴。” 梁洵有些迷惘了。 他情知绝不该相信这番耸人听闻的话,但有一些往事,又让他不得不迟疑。 军中盛传叶寻师从地仙,有鬼神护佑,这其实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梁洵记忆中就有那么一次,叶寻在狼山遇伏,全军覆灭只留他一个人拼杀,当梁洵带兵找到他时,发现了非常惊奇的一幕:他昏死在一处洼地,身边围了一圈的狼,足了十几只那么多,让人奇怪的是,那些狼全都死了,没有伤口,整整齐齐的狼尸摆了一圈。 那之后,叶寻有鬼神护佑的名声便渐渐传来了。 青明看梁洵凝神不动,以为他听了进去,又加了把火,转身朝叶寻叫嚣:“叶寻,有本事咱们当场验伤,不然的话,你就在这里杀了我。” 他要庆幸叶寻此刻怀里抱着人,不然就算梁洵在眼前,也绝保不住他。 “我正要取你的狗命。” 叶寻转回身,想把云绦安置好,然后回来撕了这个不知死活的老杂毛。 这时候他听到云绦在喊他。 “叶寻。” 微弱的声音自披风下传来。 第三十六章 拦路 “师傅……” 叶寻轻声喊了句,明知她有不死之身,但看到她这副样子,心里还是难忍伤感。 云绦气息微弱,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浑浊无神,像是落了灰一样。 “叶寻,你来啦。” 口气倒不失轻快,还勉力挤出一丝笑来。 叶寻帮她打理了下额间的乱发,声音轻得像是怕把她吹走了,“师傅,你是要走了吗。” “恩。”她说,“遇到点小问题。叶寻,趁我还能撑住,带我回云家一趟。” 虽然她没解释出了什么问题,但看她语气神态,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叶寻脑子很乱,但一句也不问缘由,只是埋头应了一声。 他不想别人看到云绦这副孱弱的样子,便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把她全身从上到下都盖住,手臂一探,把她抱了起来。 她身子轻得吓人,似乎只余一副骨架。 梁洵在外间问过了下人,知道了云绦病况,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没有上前,倚门驻观,看到叶寻半跪在地上,低着头跟云绦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正好奇和担心,却见叶寻突然把云绦抱了起来,径直出门来。 “我要带她回家。” 他不悲不怒,却眼神坚定。 梁洵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让他这样带云绦出宫,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拦。 “叶寻,云姑娘病重,还是在宫里等太医来看才是。” 叶寻脚下不停,语气十分的平和,“治不好了,她素有旧疾。” 梁洵一呆,这个回答对他来说,似乎有点太过冷血。 让梁洵奇怪的是,叶寻冷静得有点过了头,他看上去谁也不想追究,一心只想着赶路。让梁洵比较欣慰的是,叶寻没有预料中的迁怒别人,似乎很坦然的,就接受了这个突然的噩耗。 不如就让叶寻这样走了。梁洵想。如果他抱着的那个人真像太监说得那样严重,留在宫里不但没用,还会是个大麻烦。 “我派人送你。”梁洵定了主意,“来人,备轿。” 叶寻走在前头,心内思绪翻转,有对未知的疑惑,有对现状的担心,还有对离别的伤感。 虽然云绦答应过他,即使她离开这副身子,还会以别的身份再次降临他身边。 但他仍然害怕,害怕她不能兑现这个承诺。 以前她是云绦时,她就在那儿,触手可及。可她离开后,是不是就会像那不可捉摸的云烟,无根无蒂,无声无息,无形无状,永远也无法见到了。 他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前面有人沉声断喝: “叶国公,请留步!” 伴随这喊声,他察觉到怀里云绦身子轻震了一下。 他抬头看,只见青明道长头戴星月帽,衣着霞袖裳,手仗一根半截灵幡,拦在正前方。 叶寻皱眉,还没说话,梁洵已经先质问道:“道长,这是何意?” 青明本来经过昨夜一场惨败,已经准备收拾铺盖卷跑路了。刚才在住处收拾细软时,隐约听到外面人声喧杂,一打听,惊闻了寿昌宫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一听说云绦病重,他之前被云绦打击挫败的自信心又回来了三分:原来自己的道法还是很强的,她昨晚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又一想,像这样落魄逃跑,实在是不甘心,与其这样,还不如豁出命去,到皇上面前拼上一拼。 “皇上啊!”他发生夜枭一般尖锐凄厉的声音,又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老道冒死螳臂当车,是要向皇上诤谏一件天大的事情。” “眼前有要紧事,有事容后再说。”梁洵看了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叶寻,像看一个随时要爆发的火山,忙催促,“快给叶国公让路。” 青明立身不动,愤然朝叶寻指去,“皇上,老道要谏的正是叶寻,诸位可知,叶寻怀里抱着的,乃是一个妖物!”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都觉得这老道疯了。 只有叶寻神色如旧,目光探询似的盯着青明。 梁洵第一个先怒了,“说什么混账话,快滚下去,再敢狂吠,朕不饶你。” 有侍卫上来拉扯青明,被他甩袖挣开,向前两步,大叫道:“皇上!容老道一言,这女子真的不是凡人,她本是酆都小鬼,借尸还魂而来。老道恐她对皇上不测,早就悉心防范,就在昨夜,老道在城外布下血云大阵,本来必要将她击杀的,不想被她脱身逃了出来。眼下尽人皆如,东华门外血染城墙,那便是老道将这妖物一剑穿胸,钉在城墙所致!皇上若不信,派人解衣查验,真相自晓。”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他这一番话说完,本来一点也不相信他话的人,都有了些许迟疑。 东华门外城墙上的事情,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今青明道长给出了这样一个解释,虽然离奇纳罕,但也不失逻辑。 叶寻面上不动声色,可嘴里的牙关都已经用力到咬出了血,血腥味刺激着他的大脑,狂狷之力浸入四肢百骸,让他全身战栗起来。 他终于知道了昨夜发生了什么。 “你想死吗……”叶寻轻声向他吐出这四个字。 在场人的都闻之惊骇,宫中的人以前只是听说过叶寻的传闻,到此刻,才第一次亲眼见识了这位杀神将军的威严,大家瞬间噤然无声。 连一旁的梁洵都感到一丝胆寒。 “胡说八道,快滚开。” 可青明像是陷入了癫狂之中,对梁洵的话置若未闻,浑然不惧叶寻的恫吓,又向梁洵进言,“皇上,叶寻身出野莽,却被世人捧为神将。众人都说他有鬼神见护,有不死之身,实则,他就是暗里与这种妖物勾连,不耻阴祟,贪天之功,蒙蔽世人,请皇上明鉴。” 梁洵有些迷惘了。 他情知绝不该相信这番耸人听闻的话,但有一些往事,又让他不得不迟疑。 军中盛传叶寻师从地仙,有鬼神护佑,这其实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梁洵记忆中就有那么一次,叶寻在狼山遇伏,全军覆灭只留他一个人拼杀,当梁洵带兵找到他时,发现了非常惊奇的一幕:他昏死在一处洼地,身边围了一圈的狼,足了十几只那么多,让人奇怪的是,那些狼全都死了,没有伤口,整整齐齐的狼尸摆了一圈。 那之后,叶寻有鬼神护佑的名声便渐渐传来了。 青明看梁洵凝神不动,以为他听了进去,又加了把火,转身朝叶寻叫嚣:“叶寻,有本事咱们当场验伤,不然的话,你就在这里杀了我。” 他要庆幸叶寻此刻怀里抱着人,不然就算梁洵在眼前,也绝保不住他。 “我正要取你的狗命。” 叶寻转回身,想把云绦安置好,然后回来撕了这个不知死活的老杂毛。 这时候他听到云绦在喊他。 “叶寻。” 微弱的声音自披风下传来。 第三十七章 难息 叶寻心里骤然一疼,他隔着披风把脸贴在云绦的脸上。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的问。 她勉力挣开脸上的遮挡,露出一张凄冷的脸庞。 “皇上……”她的目光越过叶寻,看向梁洵,“我要验伤。” “不!” 叶寻断然道。 梁洵看到叶寻紧咬牙关,双眼奋红,愤怒到下颌都鼓胀起来,忙自清道:“这老道士胡说,朕绝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 “我要验伤。”云绦执拗了起来,她的眸子追随着梁洵躲闪的目光,喘着气说,“皇上,一寸山河一寸血,叶寻的军功,都是他拿命换来的,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是证明,我就要不行了,不希望有人以此诋毁他。再说,我是云家的女儿,也不想给云家留下这样一个谤言。求皇上,成全。” “云姑娘……”梁洵不禁恻然。 叶寻摇头,“不,任何人都别想碰你。” “叶寻……”她乞求地看着他,“听话。” 她让叶寻听话。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那弱弱的两个字,谁能想到,站在风云之端,号称撼天掠地的将军,会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驯服,竟低下了那颗倔犟的头。 直到叶寻把云绦放置在院中的藤椅上,梁洵才反应过来。他只得发出言不由己的指令,所有人都背对着藤椅,把云绦团团围住了两圈,然后由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婆子,负责进入人墙中给云绦验伤。 理智告诉梁洵,无论结果是有是无,对他来说都是有害无益,怎奈事情已经不为他所主导,也只能任由其发生。 好在,叶寻的满腔怒火并没有针对他。不过待会儿青明可能要倒霉了,叶寻那双要吃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让梁洵都为他捏把汗。 很快,老婆子就走了出来,跪禀道,“姑娘身子白玉无瑕,没见到一丁点的伤痕。” 梁洵和叶寻还没说什么,旁边的青明道长已经嘶声大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她又使了妖术……这妖女……” “滚下去!”梁洵勃然大怒,“一会儿看我怎么罚……” 他话没说完,所有的人只听得‘哗啦’一声,原来是叶寻抄起把椅子,照头砸在了他身上。 椅子本是院中休息坐的排椅,又长又宽,结构坚硬。叶寻用力之猛,竟将椅子砸得粉碎,中招的青明惨不忍睹,像摊烂泥甩了出去。 这一椅子下去,他满脸是血,身上的骨头至少有一半都断了,软在地上,只剩一口残气,惊恐到连惨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叶寻仍不罢休,回身又举起石桌来。 那桌面是大理石所制,三尺一块,少说也有二百多斤,竟被他轻易的举了起来。 大家都被叶寻刚才那一击吓到了,这时哪里还有人敢上来劝阻。梁洵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了坐壁上观。 “叶寻。” 最后还是云绦喊住了他。她只喊了他的名字,投来一个眼神,别的什么也没说。 叶寻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有下杀手。 “你等着……” 咚的一声,石桌在青明脑袋旁边砸了个坑,吓得他昏死了过去。 梁洵也缓过神来,赶紧吩咐侍从。 “快给云姑娘备轿……用宽敞点的轿子……用皇后的銮驾……” 梁洵只想让他俩赶紧出宫。直到目送叶寻和云绦出了宫门,他才松下了一口气。 多事之秋啊。让本就焦头烂额的他更是雪上加霜。 梁洵看到晕死过去的青明道长,再看看一片狼藉的石桌木椅,心里的那个念头更坚定起来: 这个人,终究还是留不得的。 …… “走慢些。” 叶寻掀开帘子小声嘱咐轿夫。 云绦自上了轿子后就没有了动静。叶寻知道,她没回吕林巷之前是不会离开的,这会儿只是太疲惫了。 虽然明知道她不会觉得冷,但叶寻还是下意识地帮她紧了紧披盖。 她缩成一团,像只小猫,斜倚在靠垫上,一头乌黑的头发把脸映衬的像雪团一样,两条睫毛像微憩在雪里的蝴蝶,偶尔微颤一下。 昨晚,她到底承受了什么样的苦难啊,叶寻不想往深了想,一想就心疼的抽抽。 叶寻单手支颐,侧着头看着她。她似乎在做梦,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一会儿嘴角含笑,一会儿又眉头微锁。 他真是好奇极了,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会做什么梦呢。 会不会有自己呢? 叶寻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不由得向后腰摸去——那儿,揣着云绦送给他的楚天镜。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跳出来…… 不不不,他随即又摇头自我否定,这样做,也太不君子了。尤其对云绦做这种事情,这镜子还是她送给自己的,要是被她知道了,那还得了。 可是心魔一起,就像钻进身体里的一条蛇,一直蜿蜒起伏,不肯离去,搅得他心思不定。 ‘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呢?’ 他忍不住这样想。 即将到来的短暂离别,让叶寻总有一种源自心底的深深担忧。在这种情愫的催化之下,他决定小小的僭越一次。 没准,以前云绦也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情。 又或许,她有什么没法对自己言明的烦心事和为难事,若自己知道了,还可以帮她去做。 他这样自我安慰着,终于还是将镜子拿了出来…… 有那么一个刹那,后面的八个轿夫同时看见了,孔雀顶轿里闪出了一抹光华,随即消逝如常。 血已滴入镜中,叶寻和云绦指尖相连,在云雾的尽头,楚天镜拨开了她梦中的世界。 ……那是一片绿意盎然,蛇曲起伏的山谷,清泉一条,蜿蜒流过,山花烂漫,开遍山野,像极了泥巴寺外面的风景。 说话声渐近,有马儿嘶鸣奔过,一匹马上坐着叶寻和云绦两个,一个白袍,一个红衣。 两人言笑晏晏,像是在聊着什么好玩的事情。 一会儿,云绦从马上下来,鞠水濯手,摘花做环,可当她转身时,叶寻不见了。 画面一转,天色变得阴暗起来,叶寻换了一身粼光战甲,正骑马狂奔,在他的前面,是黑雾缭绕的黑暗,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像是着了魔,义无反顾的一头扎了进去。 独留下云绦站在无际的荒野之中,茫然四顾,一遍一遍的唤着他的名字。 第三十七章 难息 叶寻心里骤然一疼,他隔着披风把脸贴在云绦的脸上。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的问。 她勉力挣开脸上的遮挡,露出一张凄冷的脸庞。 “皇上……”她的目光越过叶寻,看向梁洵,“我要验伤。” “不!” 叶寻断然道。 梁洵看到叶寻紧咬牙关,双眼奋红,愤怒到下颌都鼓胀起来,忙自清道:“这老道士胡说,朕绝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 “我要验伤。”云绦执拗了起来,她的眸子追随着梁洵躲闪的目光,喘着气说,“皇上,一寸山河一寸血,叶寻的军功,都是他拿命换来的,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是证明,我就要不行了,不希望有人以此诋毁他。再说,我是云家的女儿,也不想给云家留下这样一个谤言。求皇上,成全。” “云姑娘……”梁洵不禁恻然。 叶寻摇头,“不,任何人都别想碰你。” “叶寻……”她乞求地看着他,“听话。” 她让叶寻听话。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那弱弱的两个字,谁能想到,站在风云之端,号称撼天掠地的将军,会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驯服,竟低下了那颗倔犟的头。 直到叶寻把云绦放置在院中的藤椅上,梁洵才反应过来。他只得发出言不由己的指令,所有人都背对着藤椅,把云绦团团围住了两圈,然后由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婆子,负责进入人墙中给云绦验伤。 理智告诉梁洵,无论结果是有是无,对他来说都是有害无益,怎奈事情已经不为他所主导,也只能任由其发生。 好在,叶寻的满腔怒火并没有针对他。不过待会儿青明可能要倒霉了,叶寻那双要吃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让梁洵都为他捏把汗。 很快,老婆子就走了出来,跪禀道,“姑娘身子白玉无瑕,没见到一丁点的伤痕。” 梁洵和叶寻还没说什么,旁边的青明道长已经嘶声大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她又使了妖术……这妖女……” “滚下去!”梁洵勃然大怒,“一会儿看我怎么罚……” 他话没说完,所有的人只听得‘哗啦’一声,原来是叶寻抄起把椅子,照头砸在了他身上。 椅子本是院中休息坐的排椅,又长又宽,结构坚硬。叶寻用力之猛,竟将椅子砸得粉碎,中招的青明惨不忍睹,像摊烂泥甩了出去。 这一椅子下去,他满脸是血,身上的骨头至少有一半都断了,软在地上,只剩一口残气,惊恐到连惨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叶寻仍不罢休,回身又举起石桌来。 那桌面是大理石所制,三尺一块,少说也有二百多斤,竟被他轻易的举了起来。 大家都被叶寻刚才那一击吓到了,这时哪里还有人敢上来劝阻。梁洵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了坐壁上观。 “叶寻。” 最后还是云绦喊住了他。她只喊了他的名字,投来一个眼神,别的什么也没说。 叶寻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有下杀手。 “你等着……” 咚的一声,石桌在青明脑袋旁边砸了个坑,吓得他昏死了过去。 梁洵也缓过神来,赶紧吩咐侍从。 “快给云姑娘备轿……用宽敞点的轿子……用皇后的銮驾……” 梁洵只想让他俩赶紧出宫。直到目送叶寻和云绦出了宫门,他才松下了一口气。 多事之秋啊。让本就焦头烂额的他更是雪上加霜。 梁洵看到晕死过去的青明道长,再看看一片狼藉的石桌木椅,心里的那个念头更坚定起来: 这个人,终究还是留不得的。 …… “走慢些。” 叶寻掀开帘子小声嘱咐轿夫。 云绦自上了轿子后就没有了动静。叶寻知道,她没回吕林巷之前是不会离开的,这会儿只是太疲惫了。 虽然明知道她不会觉得冷,但叶寻还是下意识地帮她紧了紧披盖。 她缩成一团,像只小猫,斜倚在靠垫上,一头乌黑的头发把脸映衬的像雪团一样,两条睫毛像微憩在雪里的蝴蝶,偶尔微颤一下。 昨晚,她到底承受了什么样的苦难啊,叶寻不想往深了想,一想就心疼的抽抽。 叶寻单手支颐,侧着头看着她。她似乎在做梦,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一会儿嘴角含笑,一会儿又眉头微锁。 他真是好奇极了,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会做什么梦呢。 会不会有自己呢? 叶寻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不由得向后腰摸去——那儿,揣着云绦送给他的楚天镜。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跳出来…… 不不不,他随即又摇头自我否定,这样做,也太不君子了。尤其对云绦做这种事情,这镜子还是她送给自己的,要是被她知道了,那还得了。 可是心魔一起,就像钻进身体里的一条蛇,一直蜿蜒起伏,不肯离去,搅得他心思不定。 ‘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呢?’ 他忍不住这样想。 即将到来的短暂离别,让叶寻总有一种源自心底的深深担忧。在这种情愫的催化之下,他决定小小的僭越一次。 没准,以前云绦也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情。 又或许,她有什么没法对自己言明的烦心事和为难事,若自己知道了,还可以帮她去做。 他这样自我安慰着,终于还是将镜子拿了出来…… 有那么一个刹那,后面的八个轿夫同时看见了,孔雀顶轿里闪出了一抹光华,随即消逝如常。 血已滴入镜中,叶寻和云绦指尖相连,在云雾的尽头,楚天镜拨开了她梦中的世界。 ……那是一片绿意盎然,蛇曲起伏的山谷,清泉一条,蜿蜒流过,山花烂漫,开遍山野,像极了泥巴寺外面的风景。 说话声渐近,有马儿嘶鸣奔过,一匹马上坐着叶寻和云绦两个,一个白袍,一个红衣。 两人言笑晏晏,像是在聊着什么好玩的事情。 一会儿,云绦从马上下来,鞠水濯手,摘花做环,可当她转身时,叶寻不见了。 画面一转,天色变得阴暗起来,叶寻换了一身粼光战甲,正骑马狂奔,在他的前面,是黑雾缭绕的黑暗,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像是着了魔,义无反顾的一头扎了进去。 独留下云绦站在无际的荒野之中,茫然四顾,一遍一遍的唤着他的名字。 第三十八章 隐 画面一转,镜子里面漆黑一片。 依稀间,夜晚的山野中,有处破旧的庙宇出现。 有雨声渐渐清晰起来,雨声越来越急,伴随震耳的雷声和嘶吼的狂风,给人一种天似乎都要塌下来的压迫感。 一阵狂风吹来,吹开了庙宇破败的木门。 透过门看进去,在这穷乡僻壤的小庙里,竟然有数十个人在里面躲雨。 这些人或倚或立,或坐或蹲,穿着相似,人人手里都拿着环刀长剑,个个神情严肃。 一个人站起身,走过来把吹开的门关严。 天上又是一个惊雷,远处似乎传来桀桀的笑声,紧接着,刚刚被关严的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又重重地撞开了! 关门的人咒骂了一声,又起身关门。 可他刚走到门口时,忽地,一个迅急无比的黑影射来,像幽冥的鬼镰般划过他的身子,他连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下一秒,头便滚落在了地下! 一屋子的人见到此景,惊恐万状,纷纷四处张望,各个抽刀拔剑。 黑影一杀即逝,也不知隐在了何处。 黑暗中有个清冷的女声传来:“你们是要去追杀叶寻吗?” 领头的男人暴怒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快滚出来!” 他刚说完,忽然瞪大了眼睛,目光朝下,看到自己的肚子突兀的一鼓,竟从中探出一只血手来。 众人还来不及惊叫,只见他往后一仰,身子顷刻断成了上下两截。 男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眼睁睁看到自己的下半身被丢到了门口。 人群在刹那的死寂后,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鬼啊……’ 霎时间,所有人都没了迎战的勇气,纷纷丢下兵器,三十几人,疯了一样朝着仅有三尺宽的门口冲去。 彭的一声,门被一双无形的手关上了。 …… 门外雷声轰鸣,骤雨如幕,却遮掩不住庙中的鬼哭狼嚎。 少顷,门再次被打开。 一个单薄的像影子一样的女子走了出来,夜色太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回头望了一眼,踏着雨夜,缓缓向西走去。 迟来的闪电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庙里的情景: 目所能及,尽是残躯断肢。 肝髓流野,血聚成流。 还有一尊破旧的弥勒佛翻倒在地,笑看着这一副人间地狱。 …… 镜中画面一转,又是一个夜晚。 凌晨时分,太阳已经爬到山后,仿佛随时者会跳出来。 一队装备精良的人马还在乘夜前行,他们为了抄近路,正在渡过一条没腰深的河流。 河水虽浅,但却很宽,渡过到半,走在最前面的人放慢了速度,回头迟疑道: “老大,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这个河水好像特别的粘稠,不像是水,倒像是……” “什么?” “倒像是血一样。” “胡说八道!”领头的老大骂道,“这要是血,那得是捅了天王老子才淌出来这么多。” “真的,我也觉得河水特别浑浊……”队伍中有好几个人都发出这样的说词。 这样说的人多了,似乎空气中都开始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走快些,渡过去就不用瞎想了。”老大命令道。 他话声刚落,又有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老大!我刚才尝了一下,这水是咸的。” 此话一出,好多人都忍不住去试尝河水。这些人都是刀口舔血过来的,血是什么味道,水是什么味道,他们自然分得清楚。 “真的,真的像血啊!!” 黎明之前的夜黑的吓人,恐慌开始蔓延,大家喧嚷起来,本来紧扣连环的队伍出现了松动。 “点火把!” 为了稳定军心,老大命令道。 有专门引火的人高举火折,燃起了火把。 当火把照近水面时,照亮了四下,夜色再也掩不住,那涓涓缓流的河水,赫然正是鲜红的颜色。 最先看到的人发出惨厉的尖叫,丢开火把,脱离了队伍,疯了一样像对岸跑去。 余下其他没有看到河水的人,见到这反应甚至比看到的人更加害怕,队伍顿时崩散,大家都朝着近处的河岸逃命而去。 但是,晚了。 河水变得更加粘稠起来,像是有一双双手从河底淤泥里探出来,缠绕住了众人的腿腰,将他们慢慢的拉进水里。 很快,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哭嚎求救的能力,沉入了冰冷的河中。刚刚还生龙活虚的几十壮汉,瞬间成了水下亡魂。 只有最先发觉的那个人拼死爬上了岸。 他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上岸后,仍在手脚并用的爬着,以期尽可能的远离这诡异骇人的河流。 但就在这时,之前那个在破庙杀人的黑影,又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她伸手拎住男人的后领,轻声问:“你要去哪儿?” 男人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要去害我弟弟吗?”她喃喃自语似的问,“我不许。” 然后,她拖着那男人,一步一步走回河边。 不理他无助的挣扎,慢慢而执着的,把他的头又浸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男人四处乱蹬的手脚终于消停了。 她蹲在岸边,茫然看着一河的尸体。 夜风吹来,吹开了她披散的长发,露出了她的模样。 叶寻血如冰凝…… 因为,他看到了那张阔别五年,日思夜想的面孔——他的姐姐。 姐姐…… 可不等叶寻多看一眼,镜中画面又是一转,来到了下一个场景。 叶寻认得,那是在云州城外的苍松道观。 月光下,姐姐正单膝跪在道观的石径上。 此刻她像是受了极重的伤,一身俱是血染,青丝凌乱,衣裳残断,只有一双奋红的眼睛里,还剩下些不屈与挣扎。 “你还不束手就擒么?” 熟悉的声音自石径上方传来。 云绦素手低垂,一步步踏阶而下。 “叶隐,你杀生害人,造孽阳世,我要将你擒回酆都,打入无间地狱。” “我不……” “再敢反抗,小心魂飞魄散。” “我不……我不能……”叶隐目光凄惘,“我若去了酆都,谁来护着我弟弟。” “你已经死了。”云绦说,“你们已经是两世之人,这不是你逗留阳世的理由。” 她一步步往下走,叶隐跪着往后退,她摇着头,泪满脸面,又伏身朝云绦磕了个头,求道:“我以后再不会杀人了,求你放我这一回。” “很抱歉,我不能放过你……”云绦叹了口气,走到近前,指间幻化出一张黑符来,“不过你若有什么遗愿,我会尽力帮你去完成的。” 叶隐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云绦,期望在她眼中求获最后一丝的怜悯。 可是并没有。 下一刻,她便被摄入了夜河招灵图中。 第三十八章 隐 画面一转,镜子里面漆黑一片。 依稀间,夜晚的山野中,有处破旧的庙宇出现。 有雨声渐渐清晰起来,雨声越来越急,伴随震耳的雷声和嘶吼的狂风,给人一种天似乎都要塌下来的压迫感。 一阵狂风吹来,吹开了庙宇破败的木门。 透过门看进去,在这穷乡僻壤的小庙里,竟然有数十个人在里面躲雨。 这些人或倚或立,或坐或蹲,穿着相似,人人手里都拿着环刀长剑,个个神情严肃。 一个人站起身,走过来把吹开的门关严。 天上又是一个惊雷,远处似乎传来桀桀的笑声,紧接着,刚刚被关严的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又重重地撞开了! 关门的人咒骂了一声,又起身关门。 可他刚走到门口时,忽地,一个迅急无比的黑影射来,像幽冥的鬼镰般划过他的身子,他连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下一秒,头便滚落在了地下! 一屋子的人见到此景,惊恐万状,纷纷四处张望,各个抽刀拔剑。 黑影一杀即逝,也不知隐在了何处。 黑暗中有个清冷的女声传来:“你们是要去追杀叶寻吗?” 领头的男人暴怒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快滚出来!” 他刚说完,忽然瞪大了眼睛,目光朝下,看到自己的肚子突兀的一鼓,竟从中探出一只血手来。 众人还来不及惊叫,只见他往后一仰,身子顷刻断成了上下两截。 男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眼睁睁看到自己的下半身被丢到了门口。 人群在刹那的死寂后,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鬼啊……’ 霎时间,所有人都没了迎战的勇气,纷纷丢下兵器,三十几人,疯了一样朝着仅有三尺宽的门口冲去。 彭的一声,门被一双无形的手关上了。 …… 门外雷声轰鸣,骤雨如幕,却遮掩不住庙中的鬼哭狼嚎。 少顷,门再次被打开。 一个单薄的像影子一样的女子走了出来,夜色太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回头望了一眼,踏着雨夜,缓缓向西走去。 迟来的闪电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庙里的情景: 目所能及,尽是残躯断肢。 肝髓流野,血聚成流。 还有一尊破旧的弥勒佛翻倒在地,笑看着这一副人间地狱。 …… 镜中画面一转,又是一个夜晚。 凌晨时分,太阳已经爬到山后,仿佛随时者会跳出来。 一队装备精良的人马还在乘夜前行,他们为了抄近路,正在渡过一条没腰深的河流。 河水虽浅,但却很宽,渡过到半,走在最前面的人放慢了速度,回头迟疑道: “老大,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这个河水好像特别的粘稠,不像是水,倒像是……” “什么?” “倒像是血一样。” “胡说八道!”领头的老大骂道,“这要是血,那得是捅了天王老子才淌出来这么多。” “真的,我也觉得河水特别浑浊……”队伍中有好几个人都发出这样的说词。 这样说的人多了,似乎空气中都开始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走快些,渡过去就不用瞎想了。”老大命令道。 他话声刚落,又有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老大!我刚才尝了一下,这水是咸的。” 此话一出,好多人都忍不住去试尝河水。这些人都是刀口舔血过来的,血是什么味道,水是什么味道,他们自然分得清楚。 “真的,真的像血啊!!” 黎明之前的夜黑的吓人,恐慌开始蔓延,大家喧嚷起来,本来紧扣连环的队伍出现了松动。 “点火把!” 为了稳定军心,老大命令道。 有专门引火的人高举火折,燃起了火把。 当火把照近水面时,照亮了四下,夜色再也掩不住,那涓涓缓流的河水,赫然正是鲜红的颜色。 最先看到的人发出惨厉的尖叫,丢开火把,脱离了队伍,疯了一样像对岸跑去。 余下其他没有看到河水的人,见到这反应甚至比看到的人更加害怕,队伍顿时崩散,大家都朝着近处的河岸逃命而去。 但是,晚了。 河水变得更加粘稠起来,像是有一双双手从河底淤泥里探出来,缠绕住了众人的腿腰,将他们慢慢的拉进水里。 很快,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哭嚎求救的能力,沉入了冰冷的河中。刚刚还生龙活虚的几十壮汉,瞬间成了水下亡魂。 只有最先发觉的那个人拼死爬上了岸。 他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上岸后,仍在手脚并用的爬着,以期尽可能的远离这诡异骇人的河流。 但就在这时,之前那个在破庙杀人的黑影,又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她伸手拎住男人的后领,轻声问:“你要去哪儿?” 男人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要去害我弟弟吗?”她喃喃自语似的问,“我不许。” 然后,她拖着那男人,一步一步走回河边。 不理他无助的挣扎,慢慢而执着的,把他的头又浸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男人四处乱蹬的手脚终于消停了。 她蹲在岸边,茫然看着一河的尸体。 夜风吹来,吹开了她披散的长发,露出了她的模样。 叶寻血如冰凝…… 因为,他看到了那张阔别五年,日思夜想的面孔——他的姐姐。 姐姐…… 可不等叶寻多看一眼,镜中画面又是一转,来到了下一个场景。 叶寻认得,那是在云州城外的苍松道观。 月光下,姐姐正单膝跪在道观的石径上。 此刻她像是受了极重的伤,一身俱是血染,青丝凌乱,衣裳残断,只有一双奋红的眼睛里,还剩下些不屈与挣扎。 “你还不束手就擒么?” 熟悉的声音自石径上方传来。 云绦素手低垂,一步步踏阶而下。 “叶隐,你杀生害人,造孽阳世,我要将你擒回酆都,打入无间地狱。” “我不……” “再敢反抗,小心魂飞魄散。” “我不……我不能……”叶隐目光凄惘,“我若去了酆都,谁来护着我弟弟。” “你已经死了。”云绦说,“你们已经是两世之人,这不是你逗留阳世的理由。” 她一步步往下走,叶隐跪着往后退,她摇着头,泪满脸面,又伏身朝云绦磕了个头,求道:“我以后再不会杀人了,求你放我这一回。” “很抱歉,我不能放过你……”云绦叹了口气,走到近前,指间幻化出一张黑符来,“不过你若有什么遗愿,我会尽力帮你去完成的。” 叶隐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云绦,期望在她眼中求获最后一丝的怜悯。 可是并没有。 下一刻,她便被摄入了夜河招灵图中。 第三十九章 槛 当啷一声脆响,镜子落在了地上。 云绦被响声从睡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翻倒的楚天镜,也看到与自己指尖相连的叶寻。 她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手像被火灼伤似的缩了回去。 叶寻的身子僵住不动,目光涣散,不知聚焦何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好像已经神游天外,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这里。 云绦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她觉得总该说点什么。 “叶寻……”她喊了一声,声音像是抛进了飘渺的风雾中,连自己也听不清。 她伸出手,想抚摸他的脸,叶寻身子微微往后一仰,躲开了她的手。 他往后退了退,背抵在轿子的另一端。 “师傅,你骗了我……” 云绦无语地点了点头,又不死心似的,小声说,“我,以前暗示过你的。” 在云州沈宅,在文衍寺,在西京皇陵,在天泓山。 “我知道你爱说谎,但我一直信你。我信了你在云州跟我说的话,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原来,从最开始,你就在骗我。” 云绦问,“那你信不信,我做的好些事,是为了你好的?” 叶寻说:“我还记得,你为了惩罚叶福,让他做了一个美梦,要他永远求不得。原来你对他使的法子,早就对我用了,我早就活在这样的梦中了。” “我没有……”云绦摇头,“那不一样的。” 叶寻面无表情,慢慢拾起镜子来,紧紧攥着,直到棱角刺破了他的手心,血一滴一滴的流下来,但这种痛,却不抵他心中万一。 他没办法伤害她,却莫名觉得,通过伤害自己就能伤害到她。他仿佛看到,那血滴就像流火一样,每一滴都灼烧在她身上。 从始自终,他都不敢看云绦的眼睛,因为生怕一看到她,就会压不住心里的恨意。 作为酆都鬼使的徒弟,他本该理解,但作为别人的弟弟,他做不到。 苍松观下那一幕,他怕是这一生也忘不了了。 “如果我们不认识……就好了……你为什么要来认识我?”他问。 云绦看着他自残,不知是气是伤心,轻抖着唇,说,“是你姐姐,嘱托我照顾你,我只是代替她……” “你代替不了。”叶寻摇头,“代替不了……”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你的心是凉的。” 他轻声说,像低诉,又像咒怨。 他的话让云绦心中一痛。 她的心是冷的,但也会感到痛。 她的目光一直追寻着叶寻的目光,可他始终不曾回应一下。 一如他每次决绝时的样子。 她太委屈,也太累了。 这一句话,终于把她最后的挣扎击穿。 云绦缓缓把身子仰好,看着轿顶织绵盘凤的流苏。‘嗤’的笑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她问,“你大概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叶寻什么也不说。 “反正我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对不起你。”她说,一脸倔犟的样子,“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脸上传来凉凉痒痒的感觉,她拿手一抹,竟是泪水浸满了眼窝。 “大不了各走各的路。”她又说。 费力的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来,朝叶寻丢了过去。 那是青明老道的四法青云。 就在这时,轿子停住,云府到了。 宫中早有快马到云家报知此事,得到消息,云家仿佛天塌下来一样,大大小小早就在门外迎着。 皇后的凤辇一入吕林巷,四方邻居八路街坊全都围哄到近前,这本是荣耀至极的时刻,但云宴清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宫里的传讯虽然已经尽可能说得委婉,但傻子都能听得出来,云绦这一遭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三姨娘听了当场就晕死过去,饶是云宴清沉稳持重,也是惊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云绦走得时候虽然身体有恙,但也没见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为什么在宫里住了几天,竟变成了这样?云宴清有疑虑也有愤怒,但全都没处施展,皇上传下的圣喻,又是叶国公亲自送回来,莫说是一个病重的女儿,就是送回的是个尸体,他也只能谢恩承接。 此时的云家上下,个个愁云惨雾,揪心吊胆。 凤轿停在巷口,有太监隔帘禀告一声。 过了好久,里面也没有出声回应。 随驾众人皆知叶寻也在轿中,又知道他刚刚在宫里发了一通威风,没人敢主动上前招惹他。而云家的人虽然心切,但銮驾在前,也不敢冒然上前犯驾。 大家都看着轿帘等候,一时间,吕林巷中竟然安静下来。 云绦在之前验伤的时候,用去了最后一丝灵力修复残躯。入棺之后,她才可以抛下这副枯骨。所以在她体面离开之前,只能燃烧自己的魂魄为续。 此时的她,一动不动已然是勉力支撑,稍微行动便如受碎骨之刑。 偏偏叶寻不来帮她,也不掀帘叫人,像个木头似的杵在一边。 她觉得,这便是他对她的报复。 她努起力气,扶着窗爬起来,打着晃支起虚弱的身子,赌气似的也不去看叶寻。 才挪了半步,她就一头载倒地上,哗啦一声,有骨头折断的声音。 叶寻终于肯看她一眼了。 他扯过披盖遮在她的身上,把她小心的抱起来。 云绦看不到他的样子,却能感到他的胸口起伏,气息微喘。她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仿佛奏乐般铿锵,一瞬间,方才堵满胸口的气便散无踪影了。 他还是有点良心的。 轿门终于打开,众人看到叶寻抱着被遮盖严实的云绦走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一只袖子被血染透,谁也不知道这位国公大人刚才在轿子里经历了什么。 云宴清嚎哭着上前,从叶寻手里接过了云绦。 在递出云绦的那一刻,叶寻分明看到她的手抬了抬,似在抓寻着什么。 可叶寻的迟疑让她的努力变成了徒劳,之后她垂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悲声震天的云家人争先恐后的想要挤到近前看她一眼,将叶寻排隔在了人群之外。 叶寻看着云宴清把她抱入了府中,一道门槛,两边隔开。 后来叶寻感到意识恍惚,如在梦里,似乎有很多多人跟他说话,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再后来,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的离开了吕林巷,见路就走,遇墙便绕,等他发觉时,自己居然站在了西城墙的城楼上。 而天色早已从上午变成了黄昏。 他看着西方的太阳一分分落下去,像是落入万动不复的深渊,世间万物仿佛都在随它而去,让人心灰意冷的绝望。 边塞戎马的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像这样孤身一人送别夕阳。 那时的他只有雄心万丈,何曾有过无助迷茫。 如今一切都变了。 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在长河落日的沙漠里,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在磨骨沥血受伤时,在荣耀加身簇拥中…… 在篝火狐鸣的长夜里,在秋霞焚天的黄昏时…… 在那逝水东去,永不回还的五年里,姐姐其实一直在身边陪着他呢。 第三十九章 槛 当啷一声脆响,镜子落在了地上。 云绦被响声从睡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翻倒的楚天镜,也看到与自己指尖相连的叶寻。 她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手像被火灼伤似的缩了回去。 叶寻的身子僵住不动,目光涣散,不知聚焦何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好像已经神游天外,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这里。 云绦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她觉得总该说点什么。 “叶寻……”她喊了一声,声音像是抛进了飘渺的风雾中,连自己也听不清。 她伸出手,想抚摸他的脸,叶寻身子微微往后一仰,躲开了她的手。 他往后退了退,背抵在轿子的另一端。 “师傅,你骗了我……” 云绦无语地点了点头,又不死心似的,小声说,“我,以前暗示过你的。” 在云州沈宅,在文衍寺,在西京皇陵,在天泓山。 “我知道你爱说谎,但我一直信你。我信了你在云州跟我说的话,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原来,从最开始,你就在骗我。” 云绦问,“那你信不信,我做的好些事,是为了你好的?” 叶寻说:“我还记得,你为了惩罚叶福,让他做了一个美梦,要他永远求不得。原来你对他使的法子,早就对我用了,我早就活在这样的梦中了。” “我没有……”云绦摇头,“那不一样的。” 叶寻面无表情,慢慢拾起镜子来,紧紧攥着,直到棱角刺破了他的手心,血一滴一滴的流下来,但这种痛,却不抵他心中万一。 他没办法伤害她,却莫名觉得,通过伤害自己就能伤害到她。他仿佛看到,那血滴就像流火一样,每一滴都灼烧在她身上。 从始自终,他都不敢看云绦的眼睛,因为生怕一看到她,就会压不住心里的恨意。 作为酆都鬼使的徒弟,他本该理解,但作为别人的弟弟,他做不到。 苍松观下那一幕,他怕是这一生也忘不了了。 “如果我们不认识……就好了……你为什么要来认识我?”他问。 云绦看着他自残,不知是气是伤心,轻抖着唇,说,“是你姐姐,嘱托我照顾你,我只是代替她……” “你代替不了。”叶寻摇头,“代替不了……”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你的心是凉的。” 他轻声说,像低诉,又像咒怨。 他的话让云绦心中一痛。 她的心是冷的,但也会感到痛。 她的目光一直追寻着叶寻的目光,可他始终不曾回应一下。 一如他每次决绝时的样子。 她太委屈,也太累了。 这一句话,终于把她最后的挣扎击穿。 云绦缓缓把身子仰好,看着轿顶织绵盘凤的流苏。‘嗤’的笑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她问,“你大概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叶寻什么也不说。 “反正我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对不起你。”她说,一脸倔犟的样子,“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脸上传来凉凉痒痒的感觉,她拿手一抹,竟是泪水浸满了眼窝。 “大不了各走各的路。”她又说。 费力的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来,朝叶寻丢了过去。 那是青明老道的四法青云。 就在这时,轿子停住,云府到了。 宫中早有快马到云家报知此事,得到消息,云家仿佛天塌下来一样,大大小小早就在门外迎着。 皇后的凤辇一入吕林巷,四方邻居八路街坊全都围哄到近前,这本是荣耀至极的时刻,但云宴清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宫里的传讯虽然已经尽可能说得委婉,但傻子都能听得出来,云绦这一遭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三姨娘听了当场就晕死过去,饶是云宴清沉稳持重,也是惊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云绦走得时候虽然身体有恙,但也没见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为什么在宫里住了几天,竟变成了这样?云宴清有疑虑也有愤怒,但全都没处施展,皇上传下的圣喻,又是叶国公亲自送回来,莫说是一个病重的女儿,就是送回的是个尸体,他也只能谢恩承接。 此时的云家上下,个个愁云惨雾,揪心吊胆。 凤轿停在巷口,有太监隔帘禀告一声。 过了好久,里面也没有出声回应。 随驾众人皆知叶寻也在轿中,又知道他刚刚在宫里发了一通威风,没人敢主动上前招惹他。而云家的人虽然心切,但銮驾在前,也不敢冒然上前犯驾。 大家都看着轿帘等候,一时间,吕林巷中竟然安静下来。 云绦在之前验伤的时候,用去了最后一丝灵力修复残躯。入棺之后,她才可以抛下这副枯骨。所以在她体面离开之前,只能燃烧自己的魂魄为续。 此时的她,一动不动已然是勉力支撑,稍微行动便如受碎骨之刑。 偏偏叶寻不来帮她,也不掀帘叫人,像个木头似的杵在一边。 她觉得,这便是他对她的报复。 她努起力气,扶着窗爬起来,打着晃支起虚弱的身子,赌气似的也不去看叶寻。 才挪了半步,她就一头载倒地上,哗啦一声,有骨头折断的声音。 叶寻终于肯看她一眼了。 他扯过披盖遮在她的身上,把她小心的抱起来。 云绦看不到他的样子,却能感到他的胸口起伏,气息微喘。她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仿佛奏乐般铿锵,一瞬间,方才堵满胸口的气便散无踪影了。 他还是有点良心的。 轿门终于打开,众人看到叶寻抱着被遮盖严实的云绦走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一只袖子被血染透,谁也不知道这位国公大人刚才在轿子里经历了什么。 云宴清嚎哭着上前,从叶寻手里接过了云绦。 在递出云绦的那一刻,叶寻分明看到她的手抬了抬,似在抓寻着什么。 可叶寻的迟疑让她的努力变成了徒劳,之后她垂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悲声震天的云家人争先恐后的想要挤到近前看她一眼,将叶寻排隔在了人群之外。 叶寻看着云宴清把她抱入了府中,一道门槛,两边隔开。 后来叶寻感到意识恍惚,如在梦里,似乎有很多多人跟他说话,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再后来,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的离开了吕林巷,见路就走,遇墙便绕,等他发觉时,自己居然站在了西城墙的城楼上。 而天色早已从上午变成了黄昏。 他看着西方的太阳一分分落下去,像是落入万动不复的深渊,世间万物仿佛都在随它而去,让人心灰意冷的绝望。 边塞戎马的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像这样孤身一人送别夕阳。 那时的他只有雄心万丈,何曾有过无助迷茫。 如今一切都变了。 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在长河落日的沙漠里,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在磨骨沥血受伤时,在荣耀加身簇拥中…… 在篝火狐鸣的长夜里,在秋霞焚天的黄昏时…… 在那逝水东去,永不回还的五年里,姐姐其实一直在身边陪着他呢。 第四十章 叶寻感觉自己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是国公府中,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叶福。 他有种绝望的孤独感,以至于见到叶福,心中都生出一丝回归人间的亲切感。 听叶福说,自那日他离开吕林巷,已经过去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那日他登上城墙上,居然在城墙上坐了整整三天,期间很多人上去劝他,包括王公大臣,甚至梁洵也亲上攀上城墙,劝他下来,但他都充耳不闻,仿佛神僧入定一般。到了第四天,他终于从城墙上下来,转身就进了一家酒楼。 他开始在酒楼喝酒,从最开始的小盅慢酌,换成大碗牛饮,最后直到抱着坛子灌。两天的时间里,喝了个天昏地暗,到后来,他已经尝不出酒的滋味,掌柜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敢把他往外撵,直到把酒楼的藏酒都搬尽了,他也终于撂倒了,才被国公府的人抬回来。 然后整整睡了两天。 他的这一番作为,昊京已经人尽皆知。 昊京里的百姓都在传,说叶寻不仅是大梁第一神将,还是大梁第一痴情种,为了云家六小姐,动情伤深难以自拔,不惜毁身自残。 当他在城楼坐定时,以及在酒楼饮酒时,好多的城中百姓——主要是闺阁女子,都来争相观看,想要一睹这个情种的风采。 不过女子们倾慕他的时候,更多的男子却开始对他嗤之以鼻。 因为在这六天的时间里,建王喊出进京讨逆,共分天下的口号,梁国又有两地造反。 自麟德帝驾崩,不出旬月间,大梁国土已经乱成了一窝粥。 当初梁洵和梁欢以勤王之名率兵入兵,梁洵更是以远支宗亲的身份获得太子之位,天下梁氏宗亲,无不眼无垂涎。眼下殷鉴不远,自然个个都想效仿,纵然不能梁国之主,也可以学建王梁欢成一时霸主。 朝廷几线做战都不太顺利,尤其建王一部,日间夺取数郡,大有直捣黄龙之势。 而叶寻作为镇国柱石的大将军,此时不思御敌,却浸怀情伤,实在愧对国人期许。 不过,坊间也有人在传,说国家危难至此叶寻仍不肯出兵,是因为皇上已经与大将军貌合神离。 还有传闻说,叶寻有裂北封王之心,因此皇上才不愿让他领兵出京。 更夸张的说法是,皇上也喜欢云家六小姐,所以昔日君臣才生嫌隙。 这些传闻叶寻自然一个不知。他也不关心这些事。 梁洵派来了很多的宫人和太医,问他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豫。他身上倒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脑子里空荡荡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他第一时间先想到了可樱,问叶福,“我妹妹近况怎么样?” 叶福不仅是公府的管家,还是梁洵的传声筒,他肯定知道。 “县主并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叶福回答,“皇上特意交待,要您宽心。” 她终究还是会知道的,叶寻想,他的生离在可樱那儿即是死别,两样事情,一样悲伤。 叶寻四顾,发现自己身在观极楼,身子刚能动弹,他便要离开这儿,回他的滴玉轩去。这国公府太大,只有在那儿他才能找到一点点慰藉。 他一起身,看到受伤的手上扎着一个红手绢,上面还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 “这……”他迟疑问。 叶福以为他生气,忙回道:“前几日公爷在酒楼醉酒,旁人不敢上前打扰,有一个小姑娘不知怎么钻到了跟前,给您系上了这个。太医们后来见结了痂,也就不敢轻易给您解下来了。” “小姑娘?”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哦。”叶寻不置可否,将手绢扯在丢在一边,起身便去滴玉轩。 新寒初降,园中已经是绿意全无,叶寻从后园路过,一座藤桥出现在他面前。 黑白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点色彩:曾经,云绦站在这桥心上悠荡着玩,他们俩还一起坐在桥头吃点心。 就像昨天一样。 叶寻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叶福:“师……云姑娘,她……她……”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叶福吓了一跳,梁洵专门嘱咐过,不许别人在叶寻面前主动提起云绦,下人们自然个个噤若寒蝉,谈之色变。见叶寻主动提及,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云姑娘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殁了。” “哦。”他愣了一会儿,点头回道,并没多大的反应,又问,“今天是头七么?” “昨天是。” 叶寻又应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总要去云姑娘坟上去拜她一遭,也不急在一时。 叶褔不免有些错愕,在看想来,叶寻只因为云家小姐病重,便要死要活的折腾,闹得尽人皆知,如今听闻了她的死讯,反倒淡然如常了。 难不成是伤心过度,脑子转不动了?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便禀报说:“公爷,云姑娘的丫鬟连着几天都来求见您,今天又来了,公爷要不要见她?” “在哪儿?!”叶寻遽然回头。 叶福吓了一跳,心道,云家小姐的死活他不甚在意,反倒听说一个丫鬟,像被点了惊穴似的。 “在牙房里等着,她总是等很久才走。” “叫她来……” 很快,来人便被叶福领到了滴玉轩。 叶寻叫其他人都出去,问小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春桃。”她回答。叶寻让她坐,她便坐下,给她递茶,她也接下。 “我听说过你。”叶寻觉得这小丫头很亲近,自己有很多话要她,“你走路总是摔跤……” 春桃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叶寻仅有一丝笑意凝固在脸上,他猛然发现,他其实是不认得这个女孩的。 他之所以愿意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话,那是因为,自己想要在她的身上,追寻那个已经逝去的身影罢了。 “你家小姐跟我说过一次。”他解释说,又轻声问:“他们说你一直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春桃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 “我们家小姐给你留了一封信。” 叶寻身子一晃,眼睛死死的盯在信上。 他接过来,手指微颤,彷徨中带着无尽的期待,期待中又带着几分害怕。 “公爷。”春桃喊住他,“这里面其实什么也没写,只有一张白纸。” “什么……”叶寻迷茫的问。 春桃叹了口气,语气含悲,说:“小姐临终之即,是要写信的,但她根本就没有拿笔的力气了。她就让我拿张白纸装在里面,她嘱咐我说,就算是白纸,也一定要交给你。” 叶寻默然无语。 “信已经送到,我该走了。”春桃站起身来。 叶寻埋着头对她摆了摆手,“告诉你家老爷,我不日会登门拜访。” 他听到春桃走到门前,脚步声又转了回来。 叶寻不解地抬起头,看到春桃正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看着自己。 有泪水淌过她的脸颊。 “你那天都把小姐送到了吕林巷,为什么没有进府里来。” 她身子轻轻发抖,咬着牙问。 “小姐死的那天晚上,一直在看着窗外,我看得出,她一直在等着你来看她最后一眼呢。你为什么没来!” 第四十章 叶寻感觉自己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是国公府中,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叶福。 他有种绝望的孤独感,以至于见到叶福,心中都生出一丝回归人间的亲切感。 听叶福说,自那日他离开吕林巷,已经过去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那日他登上城墙上,居然在城墙上坐了整整三天,期间很多人上去劝他,包括王公大臣,甚至梁洵也亲上攀上城墙,劝他下来,但他都充耳不闻,仿佛神僧入定一般。到了第四天,他终于从城墙上下来,转身就进了一家酒楼。 他开始在酒楼喝酒,从最开始的小盅慢酌,换成大碗牛饮,最后直到抱着坛子灌。两天的时间里,喝了个天昏地暗,到后来,他已经尝不出酒的滋味,掌柜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敢把他往外撵,直到把酒楼的藏酒都搬尽了,他也终于撂倒了,才被国公府的人抬回来。 然后整整睡了两天。 他的这一番作为,昊京已经人尽皆知。 昊京里的百姓都在传,说叶寻不仅是大梁第一神将,还是大梁第一痴情种,为了云家六小姐,动情伤深难以自拔,不惜毁身自残。 当他在城楼坐定时,以及在酒楼饮酒时,好多的城中百姓——主要是闺阁女子,都来争相观看,想要一睹这个情种的风采。 不过女子们倾慕他的时候,更多的男子却开始对他嗤之以鼻。 因为在这六天的时间里,建王喊出进京讨逆,共分天下的口号,梁国又有两地造反。 自麟德帝驾崩,不出旬月间,大梁国土已经乱成了一窝粥。 当初梁洵和梁欢以勤王之名率兵入兵,梁洵更是以远支宗亲的身份获得太子之位,天下梁氏宗亲,无不眼无垂涎。眼下殷鉴不远,自然个个都想效仿,纵然不能梁国之主,也可以学建王梁欢成一时霸主。 朝廷几线做战都不太顺利,尤其建王一部,日间夺取数郡,大有直捣黄龙之势。 而叶寻作为镇国柱石的大将军,此时不思御敌,却浸怀情伤,实在愧对国人期许。 不过,坊间也有人在传,说国家危难至此叶寻仍不肯出兵,是因为皇上已经与大将军貌合神离。 还有传闻说,叶寻有裂北封王之心,因此皇上才不愿让他领兵出京。 更夸张的说法是,皇上也喜欢云家六小姐,所以昔日君臣才生嫌隙。 这些传闻叶寻自然一个不知。他也不关心这些事。 梁洵派来了很多的宫人和太医,问他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豫。他身上倒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脑子里空荡荡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他第一时间先想到了可樱,问叶福,“我妹妹近况怎么样?” 叶福不仅是公府的管家,还是梁洵的传声筒,他肯定知道。 “县主并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叶福回答,“皇上特意交待,要您宽心。” 她终究还是会知道的,叶寻想,他的生离在可樱那儿即是死别,两样事情,一样悲伤。 叶寻四顾,发现自己身在观极楼,身子刚能动弹,他便要离开这儿,回他的滴玉轩去。这国公府太大,只有在那儿他才能找到一点点慰藉。 他一起身,看到受伤的手上扎着一个红手绢,上面还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 “这……”他迟疑问。 叶福以为他生气,忙回道:“前几日公爷在酒楼醉酒,旁人不敢上前打扰,有一个小姑娘不知怎么钻到了跟前,给您系上了这个。太医们后来见结了痂,也就不敢轻易给您解下来了。” “小姑娘?”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哦。”叶寻不置可否,将手绢扯在丢在一边,起身便去滴玉轩。 新寒初降,园中已经是绿意全无,叶寻从后园路过,一座藤桥出现在他面前。 黑白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点色彩:曾经,云绦站在这桥心上悠荡着玩,他们俩还一起坐在桥头吃点心。 就像昨天一样。 叶寻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叶福:“师……云姑娘,她……她……”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叶福吓了一跳,梁洵专门嘱咐过,不许别人在叶寻面前主动提起云绦,下人们自然个个噤若寒蝉,谈之色变。见叶寻主动提及,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云姑娘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殁了。” “哦。”他愣了一会儿,点头回道,并没多大的反应,又问,“今天是头七么?” “昨天是。” 叶寻又应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总要去云姑娘坟上去拜她一遭,也不急在一时。 叶褔不免有些错愕,在看想来,叶寻只因为云家小姐病重,便要死要活的折腾,闹得尽人皆知,如今听闻了她的死讯,反倒淡然如常了。 难不成是伤心过度,脑子转不动了?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便禀报说:“公爷,云姑娘的丫鬟连着几天都来求见您,今天又来了,公爷要不要见她?” “在哪儿?!”叶寻遽然回头。 叶福吓了一跳,心道,云家小姐的死活他不甚在意,反倒听说一个丫鬟,像被点了惊穴似的。 “在牙房里等着,她总是等很久才走。” “叫她来……” 很快,来人便被叶福领到了滴玉轩。 叶寻叫其他人都出去,问小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春桃。”她回答。叶寻让她坐,她便坐下,给她递茶,她也接下。 “我听说过你。”叶寻觉得这小丫头很亲近,自己有很多话要她,“你走路总是摔跤……” 春桃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叶寻仅有一丝笑意凝固在脸上,他猛然发现,他其实是不认得这个女孩的。 他之所以愿意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话,那是因为,自己想要在她的身上,追寻那个已经逝去的身影罢了。 “你家小姐跟我说过一次。”他解释说,又轻声问:“他们说你一直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春桃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 “我们家小姐给你留了一封信。” 叶寻身子一晃,眼睛死死的盯在信上。 他接过来,手指微颤,彷徨中带着无尽的期待,期待中又带着几分害怕。 “公爷。”春桃喊住他,“这里面其实什么也没写,只有一张白纸。” “什么……”叶寻迷茫的问。 春桃叹了口气,语气含悲,说:“小姐临终之即,是要写信的,但她根本就没有拿笔的力气了。她就让我拿张白纸装在里面,她嘱咐我说,就算是白纸,也一定要交给你。” 叶寻默然无语。 “信已经送到,我该走了。”春桃站起身来。 叶寻埋着头对她摆了摆手,“告诉你家老爷,我不日会登门拜访。” 他听到春桃走到门前,脚步声又转了回来。 叶寻不解地抬起头,看到春桃正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看着自己。 有泪水淌过她的脸颊。 “你那天都把小姐送到了吕林巷,为什么没有进府里来。” 她身子轻轻发抖,咬着牙问。 “小姐死的那天晚上,一直在看着窗外,我看得出,她一直在等着你来看她最后一眼呢。你为什么没来!” 第四十一章 过去 “你怎么没来?!” 叶寻刚一个出神的空儿,这句话便又在他的脑子里轰然炸响,他惊得手一抖,佛经掉在了桌子上。 夜已经很深了。万家灯火早已经熄灭。 夜,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的寂静过。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静夜之时来找他了。 她离开云姑娘的身子后,会去哪里呢? 云绦给他的信就摆在桌子上。以前在单州,他也给她留过一封无字的书信,她这样做,大概是在报复自己。 叶寻拿起信来,明知里面白纸一张,还是小心的抽出来,仔细的展开,像看无字天书一样,在灯下呆呆地探寻着上面的奥妙。 她如果真的有话要对自己说,她完全可以来找自己,随时随地,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但她却要留一封信…… 那大概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如果信上有字,她本来是要写什么呢? 叶寻正闭目冥思,忽觉手指发烫,睁眼一看,手里的白纸居然烧了起来。 烛火明明离得很远,这火是哪里窜来的?他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不顾热灼赶紧用手拍按灭火。 可这火邪性的很,只是冒烟不见明火,待他看清时,只见白纸的边缘棱角俱都完好,火是从纸的中间烧起来的,像是有一杆看不见的幽灵之笔,在纸上用火焰蚀刻出一个个镂空的黑色小字来。 他铺平仔细看来。 “叶寻,你认识我才三个月,但我已经认识你二十年了……” 信的开端这样写道。 “我曾经进入夜河招灵图中,在你姐姐的梦中历见了你的过去。 “我见过三岁父母双亡的你,趴在你姐姐的背上一哭一整天的样子。也见过你七岁成诗,九岁着文,十二岁秋宴夺魁的得意模样。你十六岁时已经是有名的少年郎,你故乡的人都说,叶郎东下昊京时,眉山的好多姑娘都望断了肠。 “我还知道,你在姐姐的杂技班拜了个白胡子老头学武艺,他每天都让你去馆主的房子里偷酒喝。我也知道,因为开路的衙役撞到过你姐姐,你便偷偷用弹弓打伤了县太爷的眼睛。 “你总是背着姐姐偷赚点银两,却又不敢让她知道。你会把买来的东xz在暗处,看时机偷偷添放。你姐姐时常为总也吃不尽的米缸油盅非常困惑,也为总能出门就捡到钱感到不解,有一次,她在只有四只鸭子的鸭圈里一次拾了七个蛋,虽然你一本正经解释说是鸭子进化了,但还是被她识破了诡计,被她关在家里读书,一个月不许出门。 “在眉山的你,善良,宽容,乐观向上,自信积极,从容豁达,意气飞扬,那时候的你也总是爱笑,仿佛天底下没有能让你不开心的事情,让人见了如沐阳光,让人都愿意用目光追随着你。对,那时候你就是那样一个人。 “可等我再见到你时,是在云州的苍松道观下。 “昔日的那个爽朗的少年好像死了。你变得颓废失意,眼神没了灵动,变得麻木,有时甚至是冷酷无情的。当时我就想,我要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找回曾经的快乐,虽然我知道这很难,可我想试试看,这也是你姐姐的遗愿。 “然后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欲擒故纵认识了你,说起来,其实就算你不求着拜我做师傅,我也会想别的办法赖上你。 “做人家的师傅真的很累,为此我说了很多的谎话,幸好你转头就忘,从来不跟我计较。可这一次的谎言,你好像不肯放下了。之前我也无数次想过,要不要告诉你真相,你知道了真相会怎样。其实,我就要告诉你了,可晚了一步,被你先发现了。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自省了很久,仍觉得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了事情,做了我做过很多次的事情,做了你见我做过很多次的事情,不能因为那个人是你姐姐,你就不讲道理了。 “当然,我知道你肯定听不进去,也肯定再也不想见我了。如果你以为我写信是要给你道歉,那是你就错了,门都没有。我写信是要告诉你,我要把你逐出师门,我再也不要做你师傅了。 “还有,你要好好照顾可樱。关于可樱,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我想了想还是别告诉你了,反正我总是满口谎言,说了你也未必会信。但你要对她好些,就当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离开昊京了,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了。最后我还要再说一次,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我做错了什么,我错就错在对你太用心了,而你,叶寻,你……”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叶寻按住信纸,猝然抬起头来。 他觉得这信不像是临别之际写的,更像是即时写就的。 就像是云绦就在这间房子里,一边看着他一边说出来的话! 叶寻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句。 “师……师傅……” 没有人应他。 他又喊了两声,依然没有人应。 他推开门,唤了两声,仍没有人应,月光下,只有她以前做过的椅子寂静如旧。 是自己想多了。 叶寻颓然退回屋里。 她大概,真的早已经离开了昊京。 夜里,伏在书案上睡觉的叶寻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泥巴寺,和尚师兄坐在他对面,一本正经的对他说:“叶寻,有一件事情,我要对你讲。” 叶寻问:“什么事情?” 师兄道:“与你同行的那位云绦姑娘,很是古怪,听我一句劝,你最好早早跟她分开。” 叶寻不以为然,回道:“她是我师傅,不会伤害我的,大师多虑了。” 师兄摇头,“我不是怕她伤害你,是怕有朝一日你会伤害她。” 叶寻万分不解,“我怎么可能会伤害她!?” 师兄念了句喔弥陀佛,“她其实很容易被伤害到的。我观这姑娘有一片赤心秀胆,于世间殊为罕见,不忍她落个不好的下场。” 叶寻坚定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但我知道,我决不可能会去伤害她。” 师兄见他意决,只得无奈道:“看来你是不听我劝了。罢了,世事皆有劫数,但是,希望你能最后记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要记得,她是用心对你好的。以后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这一点。” …… 叶寻从梦中醒来,一滴凉汗滑过脸庞,携着触电般的麻痹游走而下。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在师兄那里曾经立下过誓言。 往事一语成谶。 他食言了。 第四十一章 过去 “你怎么没来?!” 叶寻刚一个出神的空儿,这句话便又在他的脑子里轰然炸响,他惊得手一抖,佛经掉在了桌子上。 夜已经很深了。万家灯火早已经熄灭。 夜,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的寂静过。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静夜之时来找他了。 她离开云姑娘的身子后,会去哪里呢? 云绦给他的信就摆在桌子上。以前在单州,他也给她留过一封无字的书信,她这样做,大概是在报复自己。 叶寻拿起信来,明知里面白纸一张,还是小心的抽出来,仔细的展开,像看无字天书一样,在灯下呆呆地探寻着上面的奥妙。 她如果真的有话要对自己说,她完全可以来找自己,随时随地,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但她却要留一封信…… 那大概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如果信上有字,她本来是要写什么呢? 叶寻正闭目冥思,忽觉手指发烫,睁眼一看,手里的白纸居然烧了起来。 烛火明明离得很远,这火是哪里窜来的?他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不顾热灼赶紧用手拍按灭火。 可这火邪性的很,只是冒烟不见明火,待他看清时,只见白纸的边缘棱角俱都完好,火是从纸的中间烧起来的,像是有一杆看不见的幽灵之笔,在纸上用火焰蚀刻出一个个镂空的黑色小字来。 他铺平仔细看来。 “叶寻,你认识我才三个月,但我已经认识你二十年了……” 信的开端这样写道。 “我曾经进入夜河招灵图中,在你姐姐的梦中历见了你的过去。 “我见过三岁父母双亡的你,趴在你姐姐的背上一哭一整天的样子。也见过你七岁成诗,九岁着文,十二岁秋宴夺魁的得意模样。你十六岁时已经是有名的少年郎,你故乡的人都说,叶郎东下昊京时,眉山的好多姑娘都望断了肠。 “我还知道,你在姐姐的杂技班拜了个白胡子老头学武艺,他每天都让你去馆主的房子里偷酒喝。我也知道,因为开路的衙役撞到过你姐姐,你便偷偷用弹弓打伤了县太爷的眼睛。 “你总是背着姐姐偷赚点银两,却又不敢让她知道。你会把买来的东xz在暗处,看时机偷偷添放。你姐姐时常为总也吃不尽的米缸油盅非常困惑,也为总能出门就捡到钱感到不解,有一次,她在只有四只鸭子的鸭圈里一次拾了七个蛋,虽然你一本正经解释说是鸭子进化了,但还是被她识破了诡计,被她关在家里读书,一个月不许出门。 “在眉山的你,善良,宽容,乐观向上,自信积极,从容豁达,意气飞扬,那时候的你也总是爱笑,仿佛天底下没有能让你不开心的事情,让人见了如沐阳光,让人都愿意用目光追随着你。对,那时候你就是那样一个人。 “可等我再见到你时,是在云州的苍松道观下。 “昔日的那个爽朗的少年好像死了。你变得颓废失意,眼神没了灵动,变得麻木,有时甚至是冷酷无情的。当时我就想,我要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找回曾经的快乐,虽然我知道这很难,可我想试试看,这也是你姐姐的遗愿。 “然后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欲擒故纵认识了你,说起来,其实就算你不求着拜我做师傅,我也会想别的办法赖上你。 “做人家的师傅真的很累,为此我说了很多的谎话,幸好你转头就忘,从来不跟我计较。可这一次的谎言,你好像不肯放下了。之前我也无数次想过,要不要告诉你真相,你知道了真相会怎样。其实,我就要告诉你了,可晚了一步,被你先发现了。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自省了很久,仍觉得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了事情,做了我做过很多次的事情,做了你见我做过很多次的事情,不能因为那个人是你姐姐,你就不讲道理了。 “当然,我知道你肯定听不进去,也肯定再也不想见我了。如果你以为我写信是要给你道歉,那是你就错了,门都没有。我写信是要告诉你,我要把你逐出师门,我再也不要做你师傅了。 “还有,你要好好照顾可樱。关于可樱,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我想了想还是别告诉你了,反正我总是满口谎言,说了你也未必会信。但你要对她好些,就当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离开昊京了,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了。最后我还要再说一次,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我做错了什么,我错就错在对你太用心了,而你,叶寻,你……”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叶寻按住信纸,猝然抬起头来。 他觉得这信不像是临别之际写的,更像是即时写就的。 就像是云绦就在这间房子里,一边看着他一边说出来的话! 叶寻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句。 “师……师傅……” 没有人应他。 他又喊了两声,依然没有人应。 他推开门,唤了两声,仍没有人应,月光下,只有她以前做过的椅子寂静如旧。 是自己想多了。 叶寻颓然退回屋里。 她大概,真的早已经离开了昊京。 夜里,伏在书案上睡觉的叶寻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泥巴寺,和尚师兄坐在他对面,一本正经的对他说:“叶寻,有一件事情,我要对你讲。” 叶寻问:“什么事情?” 师兄道:“与你同行的那位云绦姑娘,很是古怪,听我一句劝,你最好早早跟她分开。” 叶寻不以为然,回道:“她是我师傅,不会伤害我的,大师多虑了。” 师兄摇头,“我不是怕她伤害你,是怕有朝一日你会伤害她。” 叶寻万分不解,“我怎么可能会伤害她!?” 师兄念了句喔弥陀佛,“她其实很容易被伤害到的。我观这姑娘有一片赤心秀胆,于世间殊为罕见,不忍她落个不好的下场。” 叶寻坚定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但我知道,我决不可能会去伤害她。” 师兄见他意决,只得无奈道:“看来你是不听我劝了。罢了,世事皆有劫数,但是,希望你能最后记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要记得,她是用心对你好的。以后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这一点。” …… 叶寻从梦中醒来,一滴凉汗滑过脸庞,携着触电般的麻痹游走而下。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在师兄那里曾经立下过誓言。 往事一语成谶。 他食言了。 第四十二章 协议 次日一早,叶寻去了云绦的坟上。 古来之法,未嫁女子作故,不能进身祖坟,所以云宴清纵然有心抬高她的身份,也不能违背祖制,只得另寻了一处风水之地把云绦安置。 孤冢在野,好不凄凉。 云家隆重的接待了这位差点成了自家女婿的国公大人。而叶寻也没有令他们失望。 不但没让他们失望,还差点把云宴清当场吓死。 他在云家六小姐的坟前宣布了几件事情。 第一,撤碑另立,将之前的云氏行六爱女茔改为叶国公夫人墓。 第二,播林置藩,修墙设院,将云绦所葬之处,选为叶家坟址。 第三,为其守丧三载。 在场众人,尤其是在云家人听来,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震撼非常,傻在当场。 这已经不是能用痴情来形容的了,这简直已经疯狂了。一度大家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所以乱了心神,才说出这种不管不顾的话来。 叶寻也确实有些心灰意冷,但这些话倒不是信口瞎说的。 当初云绦初提此事时,叶寻虽然嘴上没说,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极为佩服那位枉死了云姑娘,不忍让她魂无所依,况且就算是为了她的母亲,也一定要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他叶寻若是候爷,那她就是候爷夫人,他若是国公,她就是国公夫人,哪怕他封了王,也会把王妃的身份送给她。 选立坟址的事,对别人来说或许是数典忘宗的不肖大事,对他叶寻来说却无大所谓。他自懂事以来,就不知道叶家的祖坟在哪里,他父母早年死在远方,仅在家里立了个衣冠冢,姐姐死后,他也不过是简单立了个灵位,至于他自己死后埋在何处,他就更不在乎了。 至于守丧之事,更是顺水人情,时下大势风云诡谲,他现在恨不能抽身事外,正好以此借个理由。 当天中午,梁洵宣他入宫议事。 书房里,频频传入昊京的坏消息让梁洵已经没有了几日前的安之若素。 “叶寻,云姑娘的事情朕也很痛心,但现在形势危急,你也该醒醒了。” 叶寻不急不躁,斜倚在案旁,“我一直很清醒,该醒醒的是你。” “你……”梁洵咬牙一恨,好歹忍下,愤愤道,“你别太放肆了。” 叶寻一副半梦不醒的样子,继续道:“我早就劝过你,连年战祸才刚平息,天下初定未定,皇帝却无故乍亡,这便是天下的乱由,只怪你太心急,才弄到如今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如果你一早就出兵平定建王,便不会使后来的那些人也敢心生妄想了。”梁洵顿了顿,又说,“罢了,这些事情再说也晚了。叶寻,记得云姑娘出事之前,我们也是在这里聊天,你答应过我,会领兵出征的,这话还算数么?” 叶寻听他说起云绦,心里不由一疼,可想到可樱,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只剩下可樱了。 “算数。”叶寻终于眼睛回神,坚定了起来,“你把我妹妹给我,我会即刻挂帅出兵。” “不!”梁洵同样答得很坚定,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了,他不容得有一点闪失,“你得胜归来,我再把妹妹交给你。” 叶寻绝望的轻叹,“我如何能信你……” “你会信我的。”梁洵道,“因为,我会让太子梁易随你行军。” 叶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一个口口声声说夺取天下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的人,如今却要将儿子推至险地。 他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梁洵撕下面孔到这一步。 “怎么,你还在犹豫?”梁洵问。 叶寻不是犹豫,而是害怕。梁洵许下的承诺越多,他越害怕这个人的底限在哪里。一个连自己亲人都不在乎的人,还在在乎什么誓言吗。 “如果换作是可樱,她为了你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我提出的任何条件。”梁洵抚着案子,似不经意的缓缓说道,“不久之前,她主动要见我,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叶寻眯眼不应。 梁洵脸上带着微微笑意,“她对我说,如果我放你和云姑娘两人远走高飞,她愿意永在宫中,与我为妃为嫔,为奴为婢。” 叶寻豁然而起,锤案怒道,“梁洵,你对我妹妹说过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许你!” 梁洵不急不徐,凝目道:“叶寻,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装!你不愿意为她出兵,哪里是为了什么天下大义,不过是因为你觉得不值得罢了。什么叶可樱,什么妹妹,我已经派人查过了,你只有一个姐姐,早在五年前就死在云州了。” 叶寻又惊又怕,周身发寒,唯有怒目而视。 梁洵又悠悠道:“倒有一个秦可樱,说是朔州月香楼里的头牌……” 叶寻越案抓住梁洵的衣领,猛地将他抵在墙上。 屏风的翻倒声惊动了门外的侍卫,几个侍卫冲了进来,大喊护驾,梁洵大声怒斥,“滚出去,没看到我和大将军在议事吗!” 侍卫面面相觑,进退唯艰,梁洵又喝了一声,大家才悻悻退出。 梁洵任叶寻挟持着,反而笑意更甚。 他也是直到今天早上,才得知了这个奏报。 “叶寻,你总以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似乎所有人都在地上,只有你在青云之上。可我终于看见了,原来你也有虚情假意的伪君子一面。你心里有愧,却又嫌弃那秦小姐落身章台,不肯收她入府,认个什么妹妹聊作安慰,真是欺欺人,掩目捕雀。” 这番话在叶寻听来,犹如凭空放矢,鸣镝刺耳,他皱起眉,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 梁洵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抻平领子道:“当初先帝怕你在朝中连戚,便在外州为你寻求良配,选定了贺州刺史秦无雁之女秦可樱,可叹她一家福薄,半路为山贼截杀,留这孤女,寄身娼门。怎么,你以为往事皆休,你以为我查不到么?” 叶寻颓败地站在一边,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里纷纷乱乱,又觉喉间一阵腥甜,耳鸣欲聋。 隔了不知道多久,他觉得梁洵在轻轻拍他的肩膀。 “不如这样,你先去见见你妹妹……她已经知道了云姑娘的事情,心情似乎有些不太好。” …… 可樱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抬头看时叶寻迈步走了进来。 叶寻站在门口,用一双平和的眼睛看过来。他像是从渺无人烟的荒漠之中归来,历尽了日久天长的飘泊之苦,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可樱心口骤疼。 梁洵告诉她云绦的死讯时,曾经嘱咐过她要劝劝叶寻。可她怎么劝,她连自己也劝不住。 她听到消息到现在,脑子还一直是蒙蒙的状态。 云绦于她,就是姐姐一般。 她们虽然认识才三个月,但却像贯穿了她整个生命旅程一样。 不久之前云绦来找自己时,明明无事人儿一样,何曾想那天离开,竟成永别。尤其想到,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还生过云绦的气,对她说过那些伤人的话,一想到这里,她就更加难受。 可虽然她心如刀绞,但还得拼命忍着泪,怕招叶寻伤心。她甚至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就会出声哭出来。 两个人伫立无言,直到叶寻走到近前,把轻轻晃动的她揽在怀里。 她如此伤悲,看来云绦离开后也没来找过她。 他轻声安慰:“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安慰她。可樱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云姐姐那时还好好的……”她如念如诉。 叶寻没办法告诉她答案。 而且,他们也并不是在为同一件事情而伤心。 所有的人都误会了他,没有人知道他伤心的根源,有时候他自己也弄不清,是云绦的离开,还是姐姐的遭遇,亦或是可樱的事情……到底是哪一件事情击崩了自己。 他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不想说,可樱跪伏在他的膝盖上,从轻轻缀泣渐渐平静下来。 一阳光射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两个人就这样不说话,一直静静的呆着。 起码在这一会儿,叶寻心里得到了久违的片刻安宁。 “可樱……”叶寻打破了安静,唤她。 “嗯?”可樱仰起头。 叶寻目光悠远,声音踌躇,突然问起,“如果有人骗了你,骗得你很深,很久……可她心里其实是为了你好的,你会原谅她吗?” 可樱身子一软,几乎倚倒。 她眸子凝住,变得像深潭一般,一只手探进怀里,紧紧的攥住了那把扇子,指甲都挣进了肉里。 “会原谅。”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他为我好,我怎么会怪他。” 她以为叶寻接下来还要再说什么,可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身躯看穿。 隔了好久,叶寻叶到可樱小声叫他,“哥……” “恩?” “我们还能回眉山去吗?” 叶寻看着可樱,心里一暖,在可樱的身上,他既能找到姐姐的影子,也能寻到云绦的痕迹。他身边的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了,姐姐、师傅、梁洵、还有淮阳,只有可樱还安静的守在这儿,像是永远也不会离开。 叶寻笑了笑,刮了下她的鼻子。 “能,当然能。”他深吸一口,气贯胸膛,笃定的说,“我跟你保证,我们就快回家了。” 第四十二章 协议 次日一早,叶寻去了云绦的坟上。 古来之法,未嫁女子作故,不能进身祖坟,所以云宴清纵然有心抬高她的身份,也不能违背祖制,只得另寻了一处风水之地把云绦安置。 孤冢在野,好不凄凉。 云家隆重的接待了这位差点成了自家女婿的国公大人。而叶寻也没有令他们失望。 不但没让他们失望,还差点把云宴清当场吓死。 他在云家六小姐的坟前宣布了几件事情。 第一,撤碑另立,将之前的云氏行六爱女茔改为叶国公夫人墓。 第二,播林置藩,修墙设院,将云绦所葬之处,选为叶家坟址。 第三,为其守丧三载。 在场众人,尤其是在云家人听来,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震撼非常,傻在当场。 这已经不是能用痴情来形容的了,这简直已经疯狂了。一度大家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所以乱了心神,才说出这种不管不顾的话来。 叶寻也确实有些心灰意冷,但这些话倒不是信口瞎说的。 当初云绦初提此事时,叶寻虽然嘴上没说,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极为佩服那位枉死了云姑娘,不忍让她魂无所依,况且就算是为了她的母亲,也一定要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他叶寻若是候爷,那她就是候爷夫人,他若是国公,她就是国公夫人,哪怕他封了王,也会把王妃的身份送给她。 选立坟址的事,对别人来说或许是数典忘宗的不肖大事,对他叶寻来说却无大所谓。他自懂事以来,就不知道叶家的祖坟在哪里,他父母早年死在远方,仅在家里立了个衣冠冢,姐姐死后,他也不过是简单立了个灵位,至于他自己死后埋在何处,他就更不在乎了。 至于守丧之事,更是顺水人情,时下大势风云诡谲,他现在恨不能抽身事外,正好以此借个理由。 当天中午,梁洵宣他入宫议事。 书房里,频频传入昊京的坏消息让梁洵已经没有了几日前的安之若素。 “叶寻,云姑娘的事情朕也很痛心,但现在形势危急,你也该醒醒了。” 叶寻不急不躁,斜倚在案旁,“我一直很清醒,该醒醒的是你。” “你……”梁洵咬牙一恨,好歹忍下,愤愤道,“你别太放肆了。” 叶寻一副半梦不醒的样子,继续道:“我早就劝过你,连年战祸才刚平息,天下初定未定,皇帝却无故乍亡,这便是天下的乱由,只怪你太心急,才弄到如今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如果你一早就出兵平定建王,便不会使后来的那些人也敢心生妄想了。”梁洵顿了顿,又说,“罢了,这些事情再说也晚了。叶寻,记得云姑娘出事之前,我们也是在这里聊天,你答应过我,会领兵出征的,这话还算数么?” 叶寻听他说起云绦,心里不由一疼,可想到可樱,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只剩下可樱了。 “算数。”叶寻终于眼睛回神,坚定了起来,“你把我妹妹给我,我会即刻挂帅出兵。” “不!”梁洵同样答得很坚定,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了,他不容得有一点闪失,“你得胜归来,我再把妹妹交给你。” 叶寻绝望的轻叹,“我如何能信你……” “你会信我的。”梁洵道,“因为,我会让太子梁易随你行军。” 叶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一个口口声声说夺取天下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的人,如今却要将儿子推至险地。 他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梁洵撕下面孔到这一步。 “怎么,你还在犹豫?”梁洵问。 叶寻不是犹豫,而是害怕。梁洵许下的承诺越多,他越害怕这个人的底限在哪里。一个连自己亲人都不在乎的人,还在在乎什么誓言吗。 “如果换作是可樱,她为了你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我提出的任何条件。”梁洵抚着案子,似不经意的缓缓说道,“不久之前,她主动要见我,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叶寻眯眼不应。 梁洵脸上带着微微笑意,“她对我说,如果我放你和云姑娘两人远走高飞,她愿意永在宫中,与我为妃为嫔,为奴为婢。” 叶寻豁然而起,锤案怒道,“梁洵,你对我妹妹说过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许你!” 梁洵不急不徐,凝目道:“叶寻,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装!你不愿意为她出兵,哪里是为了什么天下大义,不过是因为你觉得不值得罢了。什么叶可樱,什么妹妹,我已经派人查过了,你只有一个姐姐,早在五年前就死在云州了。” 叶寻又惊又怕,周身发寒,唯有怒目而视。 梁洵又悠悠道:“倒有一个秦可樱,说是朔州月香楼里的头牌……” 叶寻越案抓住梁洵的衣领,猛地将他抵在墙上。 屏风的翻倒声惊动了门外的侍卫,几个侍卫冲了进来,大喊护驾,梁洵大声怒斥,“滚出去,没看到我和大将军在议事吗!” 侍卫面面相觑,进退唯艰,梁洵又喝了一声,大家才悻悻退出。 梁洵任叶寻挟持着,反而笑意更甚。 他也是直到今天早上,才得知了这个奏报。 “叶寻,你总以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似乎所有人都在地上,只有你在青云之上。可我终于看见了,原来你也有虚情假意的伪君子一面。你心里有愧,却又嫌弃那秦小姐落身章台,不肯收她入府,认个什么妹妹聊作安慰,真是欺欺人,掩目捕雀。” 这番话在叶寻听来,犹如凭空放矢,鸣镝刺耳,他皱起眉,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 梁洵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抻平领子道:“当初先帝怕你在朝中连戚,便在外州为你寻求良配,选定了贺州刺史秦无雁之女秦可樱,可叹她一家福薄,半路为山贼截杀,留这孤女,寄身娼门。怎么,你以为往事皆休,你以为我查不到么?” 叶寻颓败地站在一边,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里纷纷乱乱,又觉喉间一阵腥甜,耳鸣欲聋。 隔了不知道多久,他觉得梁洵在轻轻拍他的肩膀。 “不如这样,你先去见见你妹妹……她已经知道了云姑娘的事情,心情似乎有些不太好。” …… 可樱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抬头看时叶寻迈步走了进来。 叶寻站在门口,用一双平和的眼睛看过来。他像是从渺无人烟的荒漠之中归来,历尽了日久天长的飘泊之苦,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可樱心口骤疼。 梁洵告诉她云绦的死讯时,曾经嘱咐过她要劝劝叶寻。可她怎么劝,她连自己也劝不住。 她听到消息到现在,脑子还一直是蒙蒙的状态。 云绦于她,就是姐姐一般。 她们虽然认识才三个月,但却像贯穿了她整个生命旅程一样。 不久之前云绦来找自己时,明明无事人儿一样,何曾想那天离开,竟成永别。尤其想到,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还生过云绦的气,对她说过那些伤人的话,一想到这里,她就更加难受。 可虽然她心如刀绞,但还得拼命忍着泪,怕招叶寻伤心。她甚至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就会出声哭出来。 两个人伫立无言,直到叶寻走到近前,把轻轻晃动的她揽在怀里。 她如此伤悲,看来云绦离开后也没来找过她。 他轻声安慰:“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安慰她。可樱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云姐姐那时还好好的……”她如念如诉。 叶寻没办法告诉她答案。 而且,他们也并不是在为同一件事情而伤心。 所有的人都误会了他,没有人知道他伤心的根源,有时候他自己也弄不清,是云绦的离开,还是姐姐的遭遇,亦或是可樱的事情……到底是哪一件事情击崩了自己。 他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不想说,可樱跪伏在他的膝盖上,从轻轻缀泣渐渐平静下来。 一阳光射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两个人就这样不说话,一直静静的呆着。 起码在这一会儿,叶寻心里得到了久违的片刻安宁。 “可樱……”叶寻打破了安静,唤她。 “嗯?”可樱仰起头。 叶寻目光悠远,声音踌躇,突然问起,“如果有人骗了你,骗得你很深,很久……可她心里其实是为了你好的,你会原谅她吗?” 可樱身子一软,几乎倚倒。 她眸子凝住,变得像深潭一般,一只手探进怀里,紧紧的攥住了那把扇子,指甲都挣进了肉里。 “会原谅。”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他为我好,我怎么会怪他。” 她以为叶寻接下来还要再说什么,可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身躯看穿。 隔了好久,叶寻叶到可樱小声叫他,“哥……” “恩?” “我们还能回眉山去吗?” 叶寻看着可樱,心里一暖,在可樱的身上,他既能找到姐姐的影子,也能寻到云绦的痕迹。他身边的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了,姐姐、师傅、梁洵、还有淮阳,只有可樱还安静的守在这儿,像是永远也不会离开。 叶寻笑了笑,刮了下她的鼻子。 “能,当然能。”他深吸一口,气贯胸膛,笃定的说,“我跟你保证,我们就快回家了。” 第四十三章 长更梦晓 大梁永昌元年,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昊京传向大梁四境。 叶国公,神策大将军,加太子太保叶寻,即将率兵征讨建王梁欢。 毗邻京畿七州之地,合兵十万,已经在昊京城外集合。 另有飞将传符北方,曾经横扫漠北,令天下诸国胆寒的凤台军,也已开拔南下。 对百姓和朝廷来说,这是一个迟来的好消息,所有人都认为,这将是一场风卷残云的必胜之战。 可对于执掌帅印的那位来说,谁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清晨,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大地。 巍峨的朱雀门外,三军束甲。 叶寻已经穿上了他久违的白袍银甲,冬日的冷风卷起雪色的披风,烈烈振耳。城外,数万男儿整装待发。 此刻长枪在手,奔雷在跨,叶寻注目天宇,望着那层层叠叠,望也望不尽的雾霭。 想当初,他曾经在这里出发,领兵北上。麟德帝在城楼之上为他送行。那时的他遥望北方狼烟,胸中是难抒的无限愤慨,是激荡风云的龙心虎胆。 然而如今,他的眉间没有战意豪情,也没有万丈雄心,有得只是决绝。 他要得胜,他要活着归来。 这一次,他不为天下苍生,不为其他任何人,只为可樱…… 只为自己。 京城内外的百姓自发的前来为大军送行,队伍绵延数里,直达官道。 在这些送行的人中,太医院的刘院使也在其中。他搀扶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盲者,挤过摩肩擦踵的人群,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晨雾中的叶寻。 与其他人兴奋激昂的神情不一样的是,两个人都是面色忧虑,一副不安的样子。 “师弟,你可算准了?” 刘院使小声问。 盲者点点头,“我破例卜了两卦,都是一样的结果。” “叶国公此去,真的永无反京之日了么?”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卦象上是这么说的,我纵然有心,又岂能妄夺天机。” 刘院使叹了口气,将军百战,终有埋骨之日,即便是叶寻,也不能除外。 “叶国公于我兄弟有饶命大恩,恨我等地位低微,不能拦马劝归,只能送他最后这一程。” 盲者亦道,“今当死别,自应拜送。” 两人说着,拱手向叶寻的方向去,各自深揖一躬。 两人本是很小声的在说话,这时候,后面却有一位年轻公子却突兀的凑上头来,笑道,“朋友,你这填算得很准,但解得不对。” 刘院使吓了一跳,刚才的话只是他们兄弟私聊,若被有心人听去了,妄议军国大事,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他忙解释,“这位公子,我们只是瞎聊而已。” 年轻公子只是一笑,继续说道:“叶国公此去,或许真的此生再难返回昊京来,却未必是战死在疆场上。” 盲者面色一遽,问道:“你是什么人。” 年轻公子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个和尚,求神问卜,正是我的本当。” “胡说。”刘院使斥道,拉着师弟离他远了些,“世上哪有你这般满头青丝的和尚。” 年轻人笑得眼如月牙,“我这叫修心不修头,两位,正巧小僧正四处化缘,望能凑些银两回去修缮寺院,二位要不要布施一二。” 刘院使懒得再跟他多说一句话,拉着师弟远离了他。 …… 朱雀门楼上,大梁皇帝梁洵亲自来为叶寻践行。 对梁洵来说,这将是一场豪赌。 他把几乎所有的军队,都交给了这个跟他在心里早已经形同陌路的人。如果叶寻生有二心,将他赶下皇位取而代之也是反掌之事。 但如果真把叶寻逼到了那一步,他也不在乎了,甚至,他还会感到解脱。 曾经,他也有一片赤心无愧天地,他也是跃马扬鞭不计生死,可直到他那一次受伤,折断了他所有的自信和锐气。 养伤两年,几经反复,偏偏那时候敕封太子的诏书送到了他的手上。 人都说,北伐之战他不建寸功,却夺得太子之位,皆是因为他早年认为了一位好朋友。 所有的人都不服他,其中最不服的当然就是只差一步之遥的建王梁欢。 自那以后,他拖着一个疲敝的病躯,头顶着太子之位,就像一个小孩子于闹市之中怀揣着连城美玉,惶惶不可终日。 他只得步步为营,先下手为强。 不知何时起,梁洵对叶寻有了一种深藏心底的嫉妒。 他嫉妒叶寻百战成神的际遇,嫉妒叶寻攻破琴川的奇功,更嫉妒叶寻名扬天下的盛誉。当他在太虚山养伤的时候,叶寻的每一封捷报送到他的手里,他心里的这种嫉妒就会增加一分。 然而最令他嫉妒的是,叶寻那一副永远不堕青云的样子。他自己也曾是天子骄子,心怀理想,而今却弑君杀妹,双手沾满肮脏。 如果叶寻反了他…… 梁洵想,那他也认了,起码那样也毁了叶寻曾经的声名。 他端起杯酒来,祈天祷地,为大军践行,城下山呼万岁,气势如山。 “叶寻,朕等着你凯旋归来!”他看向特意带着来的可樱,又补充道,“朕和你妹妹都等着你凯旋归来。” 叶寻的目光看向城楼,只看在可樱一个人的身上。 她今天穿着一身华服,从头到底的大红,站在靠近梁洵的位置,昊京臣民都是第一次见到可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当朝皇后。 听皇帝一说才知道,叶国公还有这样一位天姿国色的妹妹。 临别在即,她没有像叶寻担心的那样哭闹,特别的安静。 “我会回来的!” 他朝城楼上大声喊。 只说给一个人听。 “皇上,”可樱看着梁洵,一脸的乞求,“我能不能跟哥哥说句话。” “当然。”梁洵要的正是他们之间这不舍的羁绊。 可樱往前走了两步,平静的脸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哥哥,前路坎坷,你要好自珍重……” 她说得声音极轻,莫说是身在城下隔的老远的叶寻,就是城楼上的人,也才将将听到。 “县主,你声音太小了,将军听不见。”身后的太监道。 “听不见么?”可樱问,又往栏杆近了两步,朝着城下喊,“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叶寻骑马向前一些,“听见了。” “哥,前路坎坷,你要好自珍重啊……” 她眼神坚定起来。 叶寻把手中银枪一振,“可樱,你等着我回来。” 可樱脸现悲戚,又喊,“哥,云姐姐虽然不在了,但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叶寻默然,点了点头。 她扶着栏杆,又喊:“哥,眉山路远,你要记得早还……” 叶寻抬头凝眉,可樱的话让他心中骤然泛起不安。 “哥!”她又大声喊,清脆的声音如同杜鹃啼血。 “我希望你能一世如山,不可摧折!” 说罢,纵身从城楼上跳了下来。 等身后的人发现后欲阻止她时,只扯下了一身红色华服,由她落了下去。 莫道无归处…… “不!” 叶寻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揪住,猛地扯出了胸膛,他疯了似的策马奔过来,可是离得太远,来不及了。 城墙有五六丈高,加之城楼的高度,就算是武功高手从上面掉下来,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突临的悲剧不可避免。 但就在可樱离地三尺的那一刹那,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突兀的停滞在了半空中,她身体蜷曲的样子,就好像被人抱住了一般。 下一秒,叶寻已经拍马赶到,接住了可樱。 雾色之中,远处的人都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只有近处的百姓官兵,亲眼目睹了这一震悚的画面,除了惊罕,更多的是怀疑刚才是不是眼睛看错了。 大家开始互相询问刚才看到了什么,顿时人群中喧哗鼓噪起来。 梁洵这才从可樱跳城楼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顾不得仪态,第一时间扒着栏杆上往下看:城墙下面,叶寻正抱着昏死过去的可樱,茫然的四顾周遭,像是在寻找什么。 “叶寻!”皇帝陛下朝他大喊。 叶寻遽然抬头,眼底血红带恨。 他想要拥有天下,而他只想有个家。 梁洵一惊,慌乱之下喊道:“今日出师不利,你先回城,另选吉日出征。” “没有什么出征了。”叶寻将缨盔解下,扬手抛向城楼。 “你,你大胆,你要抗旨不成!”梁洵咬牙顿足,恨不得从城楼上跳下去一般。 叶寻不理他,拨转马头,往离开城门的方向而去。 梁洵又连喊了他两声,心中恼极,正看到守门军手中的弓箭,气极败坏地一把夺了过来,不顾身后人的阻拦,引弓便射向叶寻。 “不能为朕所用,那就杀了你……” 离城楼最近的士兵全都吓懵了。皇上竟要射杀大将军,亘古以来,从来没听说过送行大军的仪式上,会出现这种荒唐的事情。 众人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将军小心!’叶寻听到身后弓弦之声,转身用枪格挡开箭矢。 叶寻凝眉看向梁洵,然后擎臂如弓,猛得将手中银枪掷上城楼! 一声巨响,将军的银枪钉在了皇帝身后的牌匾上,吓得皇帝差点跌倒地上。 这时候,终于有个看清状况的太监喊了一句,“叶国公谋反,众军即刻将其缉拿!” 众军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梁洵这时也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叶寻此刻虽然身在城外,但还在他的控制之中,西征大军中虽有部分叶寻的部队,但主力却是以他的武陵军为班底,而叶寻赖以成名的凤台军远在千里之外。事到如今,他也不指望叶寻再为他所用了,只剩下满腔愤恨和惶恐,他忙朝城下大喊:“大战在即,叶寻临阵叛逃,谁能将其擒获,封万户候。” 一时间,传声远方,数以万记的兵民都听到了这道莫名其妙的皇帝口谕。刚才还好好的一对君臣,怎么转眼之间成了这副局面。 远处的等待开拔的大军听到了风传,不知道城门处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不尽的茫然。 可近处有很多军士,从头到尾目睹了从可樱跳楼,到叶寻把枪掷向城楼的经过。 皇帝的封候许诺一出,马上便有人坐不住了。昔日的战神将军此时手中没有兵器,怀里还抱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看上去似乎不难对付。况且皇帝亲自下令,师出有名,很快有人跃跃欲试起来。 几个头领将军策马而出,挡住叶寻的马路,有一人厉声问:“大将军,方才城门射戟,是要刺王杀驾吗?” 叶寻侧目一扫,威严自出,“你要拦我?” “末将等遵旨而行!” 这时,一匹白马破雾而来,马上虬髯独眼大汉,正是通天峡遇到的陈玄。 他挡在叶寻身前,朝那些拦路的将领高声道:“大家都看得清楚,是皇上先朝大将军射的箭。大将军的妹妹突遭不测,眼下生死未卜,大将军只是太过伤心,哪有临阵叛逃之说!” 他语音未落,又有几个将领站到叶寻一边,以示声援。 两方兵锋对峙,眼看着大军未出昊京,就要阋墙而战。 “都退下。”叶寻低喝一声,他用脸贴着可樱冰凉的额头,感觉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的慢慢逝去,他感到害怕,陡然心生决绝,扭转马头回到城楼下。 他望着正扶栏下张望,神情紧崩的梁洵,高声问,“梁洵,你今天真的要我死在这儿吗?” 梁洵双眼奋红,身体微抖俯看着叶寻。 但眼前的形势让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 他自然是希望叶寻死的,但不是在这儿,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不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如果叶寻死在这里,且不说天下人悠悠之口如何平息,且不说北方的凤台军会如何反应,就是眼前的两军哗变,恐怕也是他不能承受的。 “叶寻,你今天是一定要走吗?”梁洵反问。 “不错!”他大声说,回头对着所有人说道,“我叶寻要辞官挂印,从此退出朝堂,有生之年再不踏足昊京。今日,一人拦我,我便杀一人,十人拦我,我便杀十人,直至我战死方休。”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时,突然一阵铮鸣之声穿破云霄,传入大家的耳中。 众人只见,刚刚被叶寻射向城楼的银枪,像是得到了战神的召唤,枪身剧颤,挣脱了束缚,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铮’的一声,刺立在叶寻的马前。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呆怔当场,包括梁洵在内,也是瞠目无言。 叶寻心中汹涌澎湃,翻涌如涛,上前拔枪在手,环视周遭。 一片肃静之中,马蹄噔噔,载着叶寻和可樱慢慢西行。两边兵甲目露惶恐,金鳞次开,纷纷避让,后面士兵依样效仿,同让出路来。 梁洵眼睁睁的看着,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雾气更浓了,那白袍银甲浸在雾中,越走越远,渐渐看不清晰了。 “叶寻——” 梁洵终于大喊了一声,没有人应他,情难自禁之下,他竟呕出了一口血来。 ……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看到叶寻在河边磨一把生锈的铁剑。 那年他二十二岁,叶寻十六岁。 他用自己的宝剑把叶寻的铁剑斩断,然后把自己的宝剑送给叶寻。 叶寻问他,“大家都往南方逃,你为什么偏偏要来北边打仗?” 他直言不讳的说,“为了保家卫国,为了封候拜相。” 他又问叶寻,“你年纪这么小,又不姓梁,为什么来要来打仗。” 叶寻说,“我只是碰巧赶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逃回眉山?” “我要保住昊京,好让朝廷重开科举。” “开科举做什么?” “考状元。” “考完状元呢?” “回家。让我姐高兴。” 第四十三章 长更梦晓 大梁永昌元年,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昊京传向大梁四境。 叶国公,神策大将军,加太子太保叶寻,即将率兵征讨建王梁欢。 毗邻京畿七州之地,合兵十万,已经在昊京城外集合。 另有飞将传符北方,曾经横扫漠北,令天下诸国胆寒的凤台军,也已开拔南下。 对百姓和朝廷来说,这是一个迟来的好消息,所有人都认为,这将是一场风卷残云的必胜之战。 可对于执掌帅印的那位来说,谁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清晨,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大地。 巍峨的朱雀门外,三军束甲。 叶寻已经穿上了他久违的白袍银甲,冬日的冷风卷起雪色的披风,烈烈振耳。城外,数万男儿整装待发。 此刻长枪在手,奔雷在跨,叶寻注目天宇,望着那层层叠叠,望也望不尽的雾霭。 想当初,他曾经在这里出发,领兵北上。麟德帝在城楼之上为他送行。那时的他遥望北方狼烟,胸中是难抒的无限愤慨,是激荡风云的龙心虎胆。 然而如今,他的眉间没有战意豪情,也没有万丈雄心,有得只是决绝。 他要得胜,他要活着归来。 这一次,他不为天下苍生,不为其他任何人,只为可樱…… 只为自己。 京城内外的百姓自发的前来为大军送行,队伍绵延数里,直达官道。 在这些送行的人中,太医院的刘院使也在其中。他搀扶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盲者,挤过摩肩擦踵的人群,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晨雾中的叶寻。 与其他人兴奋激昂的神情不一样的是,两个人都是面色忧虑,一副不安的样子。 “师弟,你可算准了?” 刘院使小声问。 盲者点点头,“我破例卜了两卦,都是一样的结果。” “叶国公此去,真的永无反京之日了么?”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卦象上是这么说的,我纵然有心,又岂能妄夺天机。” 刘院使叹了口气,将军百战,终有埋骨之日,即便是叶寻,也不能除外。 “叶国公于我兄弟有饶命大恩,恨我等地位低微,不能拦马劝归,只能送他最后这一程。” 盲者亦道,“今当死别,自应拜送。” 两人说着,拱手向叶寻的方向去,各自深揖一躬。 两人本是很小声的在说话,这时候,后面却有一位年轻公子却突兀的凑上头来,笑道,“朋友,你这填算得很准,但解得不对。” 刘院使吓了一跳,刚才的话只是他们兄弟私聊,若被有心人听去了,妄议军国大事,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他忙解释,“这位公子,我们只是瞎聊而已。” 年轻公子只是一笑,继续说道:“叶国公此去,或许真的此生再难返回昊京来,却未必是战死在疆场上。” 盲者面色一遽,问道:“你是什么人。” 年轻公子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个和尚,求神问卜,正是我的本当。” “胡说。”刘院使斥道,拉着师弟离他远了些,“世上哪有你这般满头青丝的和尚。” 年轻人笑得眼如月牙,“我这叫修心不修头,两位,正巧小僧正四处化缘,望能凑些银两回去修缮寺院,二位要不要布施一二。” 刘院使懒得再跟他多说一句话,拉着师弟远离了他。 …… 朱雀门楼上,大梁皇帝梁洵亲自来为叶寻践行。 对梁洵来说,这将是一场豪赌。 他把几乎所有的军队,都交给了这个跟他在心里早已经形同陌路的人。如果叶寻生有二心,将他赶下皇位取而代之也是反掌之事。 但如果真把叶寻逼到了那一步,他也不在乎了,甚至,他还会感到解脱。 曾经,他也有一片赤心无愧天地,他也是跃马扬鞭不计生死,可直到他那一次受伤,折断了他所有的自信和锐气。 养伤两年,几经反复,偏偏那时候敕封太子的诏书送到了他的手上。 人都说,北伐之战他不建寸功,却夺得太子之位,皆是因为他早年认为了一位好朋友。 所有的人都不服他,其中最不服的当然就是只差一步之遥的建王梁欢。 自那以后,他拖着一个疲敝的病躯,头顶着太子之位,就像一个小孩子于闹市之中怀揣着连城美玉,惶惶不可终日。 他只得步步为营,先下手为强。 不知何时起,梁洵对叶寻有了一种深藏心底的嫉妒。 他嫉妒叶寻百战成神的际遇,嫉妒叶寻攻破琴川的奇功,更嫉妒叶寻名扬天下的盛誉。当他在太虚山养伤的时候,叶寻的每一封捷报送到他的手里,他心里的这种嫉妒就会增加一分。 然而最令他嫉妒的是,叶寻那一副永远不堕青云的样子。他自己也曾是天子骄子,心怀理想,而今却弑君杀妹,双手沾满肮脏。 如果叶寻反了他…… 梁洵想,那他也认了,起码那样也毁了叶寻曾经的声名。 他端起杯酒来,祈天祷地,为大军践行,城下山呼万岁,气势如山。 “叶寻,朕等着你凯旋归来!”他看向特意带着来的可樱,又补充道,“朕和你妹妹都等着你凯旋归来。” 叶寻的目光看向城楼,只看在可樱一个人的身上。 她今天穿着一身华服,从头到底的大红,站在靠近梁洵的位置,昊京臣民都是第一次见到可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当朝皇后。 听皇帝一说才知道,叶国公还有这样一位天姿国色的妹妹。 临别在即,她没有像叶寻担心的那样哭闹,特别的安静。 “我会回来的!” 他朝城楼上大声喊。 只说给一个人听。 “皇上,”可樱看着梁洵,一脸的乞求,“我能不能跟哥哥说句话。” “当然。”梁洵要的正是他们之间这不舍的羁绊。 可樱往前走了两步,平静的脸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哥哥,前路坎坷,你要好自珍重……” 她说得声音极轻,莫说是身在城下隔的老远的叶寻,就是城楼上的人,也才将将听到。 “县主,你声音太小了,将军听不见。”身后的太监道。 “听不见么?”可樱问,又往栏杆近了两步,朝着城下喊,“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叶寻骑马向前一些,“听见了。” “哥,前路坎坷,你要好自珍重啊……” 她眼神坚定起来。 叶寻把手中银枪一振,“可樱,你等着我回来。” 可樱脸现悲戚,又喊,“哥,云姐姐虽然不在了,但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叶寻默然,点了点头。 她扶着栏杆,又喊:“哥,眉山路远,你要记得早还……” 叶寻抬头凝眉,可樱的话让他心中骤然泛起不安。 “哥!”她又大声喊,清脆的声音如同杜鹃啼血。 “我希望你能一世如山,不可摧折!” 说罢,纵身从城楼上跳了下来。 等身后的人发现后欲阻止她时,只扯下了一身红色华服,由她落了下去。 莫道无归处…… “不!” 叶寻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揪住,猛地扯出了胸膛,他疯了似的策马奔过来,可是离得太远,来不及了。 城墙有五六丈高,加之城楼的高度,就算是武功高手从上面掉下来,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突临的悲剧不可避免。 但就在可樱离地三尺的那一刹那,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突兀的停滞在了半空中,她身体蜷曲的样子,就好像被人抱住了一般。 下一秒,叶寻已经拍马赶到,接住了可樱。 雾色之中,远处的人都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只有近处的百姓官兵,亲眼目睹了这一震悚的画面,除了惊罕,更多的是怀疑刚才是不是眼睛看错了。 大家开始互相询问刚才看到了什么,顿时人群中喧哗鼓噪起来。 梁洵这才从可樱跳城楼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顾不得仪态,第一时间扒着栏杆上往下看:城墙下面,叶寻正抱着昏死过去的可樱,茫然的四顾周遭,像是在寻找什么。 “叶寻!”皇帝陛下朝他大喊。 叶寻遽然抬头,眼底血红带恨。 他想要拥有天下,而他只想有个家。 梁洵一惊,慌乱之下喊道:“今日出师不利,你先回城,另选吉日出征。” “没有什么出征了。”叶寻将缨盔解下,扬手抛向城楼。 “你,你大胆,你要抗旨不成!”梁洵咬牙顿足,恨不得从城楼上跳下去一般。 叶寻不理他,拨转马头,往离开城门的方向而去。 梁洵又连喊了他两声,心中恼极,正看到守门军手中的弓箭,气极败坏地一把夺了过来,不顾身后人的阻拦,引弓便射向叶寻。 “不能为朕所用,那就杀了你……” 离城楼最近的士兵全都吓懵了。皇上竟要射杀大将军,亘古以来,从来没听说过送行大军的仪式上,会出现这种荒唐的事情。 众人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将军小心!’叶寻听到身后弓弦之声,转身用枪格挡开箭矢。 叶寻凝眉看向梁洵,然后擎臂如弓,猛得将手中银枪掷上城楼! 一声巨响,将军的银枪钉在了皇帝身后的牌匾上,吓得皇帝差点跌倒地上。 这时候,终于有个看清状况的太监喊了一句,“叶国公谋反,众军即刻将其缉拿!” 众军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梁洵这时也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叶寻此刻虽然身在城外,但还在他的控制之中,西征大军中虽有部分叶寻的部队,但主力却是以他的武陵军为班底,而叶寻赖以成名的凤台军远在千里之外。事到如今,他也不指望叶寻再为他所用了,只剩下满腔愤恨和惶恐,他忙朝城下大喊:“大战在即,叶寻临阵叛逃,谁能将其擒获,封万户候。” 一时间,传声远方,数以万记的兵民都听到了这道莫名其妙的皇帝口谕。刚才还好好的一对君臣,怎么转眼之间成了这副局面。 远处的等待开拔的大军听到了风传,不知道城门处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不尽的茫然。 可近处有很多军士,从头到尾目睹了从可樱跳楼,到叶寻把枪掷向城楼的经过。 皇帝的封候许诺一出,马上便有人坐不住了。昔日的战神将军此时手中没有兵器,怀里还抱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看上去似乎不难对付。况且皇帝亲自下令,师出有名,很快有人跃跃欲试起来。 几个头领将军策马而出,挡住叶寻的马路,有一人厉声问:“大将军,方才城门射戟,是要刺王杀驾吗?” 叶寻侧目一扫,威严自出,“你要拦我?” “末将等遵旨而行!” 这时,一匹白马破雾而来,马上虬髯独眼大汉,正是通天峡遇到的陈玄。 他挡在叶寻身前,朝那些拦路的将领高声道:“大家都看得清楚,是皇上先朝大将军射的箭。大将军的妹妹突遭不测,眼下生死未卜,大将军只是太过伤心,哪有临阵叛逃之说!” 他语音未落,又有几个将领站到叶寻一边,以示声援。 两方兵锋对峙,眼看着大军未出昊京,就要阋墙而战。 “都退下。”叶寻低喝一声,他用脸贴着可樱冰凉的额头,感觉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的慢慢逝去,他感到害怕,陡然心生决绝,扭转马头回到城楼下。 他望着正扶栏下张望,神情紧崩的梁洵,高声问,“梁洵,你今天真的要我死在这儿吗?” 梁洵双眼奋红,身体微抖俯看着叶寻。 但眼前的形势让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 他自然是希望叶寻死的,但不是在这儿,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不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如果叶寻死在这里,且不说天下人悠悠之口如何平息,且不说北方的凤台军会如何反应,就是眼前的两军哗变,恐怕也是他不能承受的。 “叶寻,你今天是一定要走吗?”梁洵反问。 “不错!”他大声说,回头对着所有人说道,“我叶寻要辞官挂印,从此退出朝堂,有生之年再不踏足昊京。今日,一人拦我,我便杀一人,十人拦我,我便杀十人,直至我战死方休。”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时,突然一阵铮鸣之声穿破云霄,传入大家的耳中。 众人只见,刚刚被叶寻射向城楼的银枪,像是得到了战神的召唤,枪身剧颤,挣脱了束缚,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铮’的一声,刺立在叶寻的马前。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呆怔当场,包括梁洵在内,也是瞠目无言。 叶寻心中汹涌澎湃,翻涌如涛,上前拔枪在手,环视周遭。 一片肃静之中,马蹄噔噔,载着叶寻和可樱慢慢西行。两边兵甲目露惶恐,金鳞次开,纷纷避让,后面士兵依样效仿,同让出路来。 梁洵眼睁睁的看着,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雾气更浓了,那白袍银甲浸在雾中,越走越远,渐渐看不清晰了。 “叶寻——” 梁洵终于大喊了一声,没有人应他,情难自禁之下,他竟呕出了一口血来。 ……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看到叶寻在河边磨一把生锈的铁剑。 那年他二十二岁,叶寻十六岁。 他用自己的宝剑把叶寻的铁剑斩断,然后把自己的宝剑送给叶寻。 叶寻问他,“大家都往南方逃,你为什么偏偏要来北边打仗?” 他直言不讳的说,“为了保家卫国,为了封候拜相。” 他又问叶寻,“你年纪这么小,又不姓梁,为什么来要来打仗。” 叶寻说,“我只是碰巧赶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逃回眉山?” “我要保住昊京,好让朝廷重开科举。” “开科举做什么?” “考状元。” “考完状元呢?” “回家。让我姐高兴。” 第四十四章 尾声 清晨。 白云悠悠,飘荡在娘娘山的峰顶上,轻风吹过,拂起绿草白花。 娘娘山的山麓东边,不知何时起新立了一座木屋。 木屋前,可樱正坐在屋前的摇椅上,鼓着嘴巴吹天上的云朵。 叶寻挑着担子从下游走了过来,可樱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一脸的不高兴。 “你又去给泥巴寺挑水啦?” “不白挑的。”叶寻凑过来,抱着一个西瓜,“方丈给了我这个,快拿刀去,尝尝。” 可樱返身从屋里拿出刀来,将西瓜一劈为二。 “那,他是不是又劝你剃度当和尚了?” “老方丈嘛,劝是肯定要劝的,但我没答应就是了。我告诉他,在我妹妹没有许配他人之前,我绝不能先许身佛门。” “哼……”可樱笑着咬了口西瓜,“那他有得等了。” 冬去春来,春又去,秋又来。 叶寻已经在娘娘山下住了快一年的时间。 可樱总是吵着要去眉山,可叶寻执意要等着她身上的伤全好了才动身。 这一年的时间里,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情,可山里面,好像只过着平静的一天。 他也是偶尔下山一趟,听小镇上的过客讲起,才知道了一些外面的时局。 在他离开昊京后,天下乱战不休,梁洵和梁欢大战几回,最终还是梁欢占得上风。 在梁欢的军队即将攻陷昊京时,梁洵先一步病死宫中。 梁欢登基为帝后,先是重改史书,论定梁洵弑君的事情,然后宣布叶寻已死,并追赐燕王。 听人说,梁欢入主昊京后竟然还去了云绦的坟前祭拜,不但将其生母封为国夫人,还把云宴清的另外两个女儿纳入后宫为妃,一时间,云家在朝中荣宠无二。 不过此时的梁国四境皆乱,梁洵开了一个坏头,梁氏宗族个个人心思动,梁欢不得不在即位之初就忙着四处讨乱。 至于叶寻,他在说书人的嘴里已经成了一个传说。 有很多人言之凿凿的说,亲眼看到在那个晨雾弥漫的早晨,天神在东方铺下一条云路,叶寻策马而上,登临九霄。 这才有了后来梁欢登位。 战神归其本位,天下归其原主。 据说,有些地方甚至为叶寻盖了庙宇。 …… 自从离开昊京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师傅。 他知道那天在昊京城外,一定是师傅接住了可樱,也一定是师傅拔下了城楼上的银枪。 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他可能是太生气了,也太伤心了。 可是。叶寻想。就算是那样,她也肯定会再来找自己的。 她总是会原谅自己,就像每一次一样。 有时候叶寻甚至觉得,也许,她已经来了。 只是她化作了别的模样。或许是进山采药的小姑娘;或许是小镇上卖糖酥的老阿嬷;或许是个男的,像是在泥巴寺借宿的过路客。 反正,只要是有人先和他说话或许主动亲近他,他就会盯着对方的眼睛,希望从中探寻到熟悉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白头发的女孩进入了他的梦中。 她说她叫小骨,是小晚的好朋友。 叶寻问她小晚是谁。 她说小晚就是骗你叫师傅的那个人。 叶寻问她师傅去了哪里。 她说,小晚犯了酆都大忌,摄封九幽之地,再也回不来了。 她还说,她受了小晚之托,要在叶寻这里拿走一样她遗落的东西。 叶寻问她要拿走什么东西。 小骨说,拿走你关于她的所有记忆。 第二天叶寻醒来后,可樱在他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脸,那样轻松自在,那样心无挂碍。 只是偶尔,他会坐在小溪边,看着东逝的流水发呆。 可樱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我总觉得自己在等一个人来。 可樱说,你大概是又想云姐姐了,要不我们偷偷回昊京祭拜一下。 叶寻想起那个安葬在昊京的云家六小姐,就会更加的迷茫。 他已经有些记不太清,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深情的喜欢着那位云姑娘。 可他心里却清楚,他等着那个人,并不在昊京。 又过了半年,云游天下的师兄回到了泥巴寺。 他带回来了个消息,说梁欢旧伤毒发,病死营台。如今诸军争位,天下大乱。 叶寻和他聊起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请师兄为他解惑。 师兄为他掐指算了一卦。 说,等着,再打两年仗,你等的那个人没准就回来了。 《完》 第四十四章 尾声 清晨。 白云悠悠,飘荡在娘娘山的峰顶上,轻风吹过,拂起绿草白花。 娘娘山的山麓东边,不知何时起新立了一座木屋。 木屋前,可樱正坐在屋前的摇椅上,鼓着嘴巴吹天上的云朵。 叶寻挑着担子从下游走了过来,可樱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一脸的不高兴。 “你又去给泥巴寺挑水啦?” “不白挑的。”叶寻凑过来,抱着一个西瓜,“方丈给了我这个,快拿刀去,尝尝。” 可樱返身从屋里拿出刀来,将西瓜一劈为二。 “那,他是不是又劝你剃度当和尚了?” “老方丈嘛,劝是肯定要劝的,但我没答应就是了。我告诉他,在我妹妹没有许配他人之前,我绝不能先许身佛门。” “哼……”可樱笑着咬了口西瓜,“那他有得等了。” 冬去春来,春又去,秋又来。 叶寻已经在娘娘山下住了快一年的时间。 可樱总是吵着要去眉山,可叶寻执意要等着她身上的伤全好了才动身。 这一年的时间里,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情,可山里面,好像只过着平静的一天。 他也是偶尔下山一趟,听小镇上的过客讲起,才知道了一些外面的时局。 在他离开昊京后,天下乱战不休,梁洵和梁欢大战几回,最终还是梁欢占得上风。 在梁欢的军队即将攻陷昊京时,梁洵先一步病死宫中。 梁欢登基为帝后,先是重改史书,论定梁洵弑君的事情,然后宣布叶寻已死,并追赐燕王。 听人说,梁欢入主昊京后竟然还去了云绦的坟前祭拜,不但将其生母封为国夫人,还把云宴清的另外两个女儿纳入后宫为妃,一时间,云家在朝中荣宠无二。 不过此时的梁国四境皆乱,梁洵开了一个坏头,梁氏宗族个个人心思动,梁欢不得不在即位之初就忙着四处讨乱。 至于叶寻,他在说书人的嘴里已经成了一个传说。 有很多人言之凿凿的说,亲眼看到在那个晨雾弥漫的早晨,天神在东方铺下一条云路,叶寻策马而上,登临九霄。 这才有了后来梁欢登位。 战神归其本位,天下归其原主。 据说,有些地方甚至为叶寻盖了庙宇。 …… 自从离开昊京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师傅。 他知道那天在昊京城外,一定是师傅接住了可樱,也一定是师傅拔下了城楼上的银枪。 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他可能是太生气了,也太伤心了。 可是。叶寻想。就算是那样,她也肯定会再来找自己的。 她总是会原谅自己,就像每一次一样。 有时候叶寻甚至觉得,也许,她已经来了。 只是她化作了别的模样。或许是进山采药的小姑娘;或许是小镇上卖糖酥的老阿嬷;或许是个男的,像是在泥巴寺借宿的过路客。 反正,只要是有人先和他说话或许主动亲近他,他就会盯着对方的眼睛,希望从中探寻到熟悉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白头发的女孩进入了他的梦中。 她说她叫小骨,是小晚的好朋友。 叶寻问她小晚是谁。 她说小晚就是骗你叫师傅的那个人。 叶寻问她师傅去了哪里。 她说,小晚犯了酆都大忌,摄封九幽之地,再也回不来了。 她还说,她受了小晚之托,要在叶寻这里拿走一样她遗落的东西。 叶寻问她要拿走什么东西。 小骨说,拿走你关于她的所有记忆。 第二天叶寻醒来后,可樱在他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脸,那样轻松自在,那样心无挂碍。 只是偶尔,他会坐在小溪边,看着东逝的流水发呆。 可樱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我总觉得自己在等一个人来。 可樱说,你大概是又想云姐姐了,要不我们偷偷回昊京祭拜一下。 叶寻想起那个安葬在昊京的云家六小姐,就会更加的迷茫。 他已经有些记不太清,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深情的喜欢着那位云姑娘。 可他心里却清楚,他等着那个人,并不在昊京。 又过了半年,云游天下的师兄回到了泥巴寺。 他带回来了个消息,说梁欢旧伤毒发,病死营台。如今诸军争位,天下大乱。 叶寻和他聊起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请师兄为他解惑。 师兄为他掐指算了一卦。 说,等着,再打两年仗,你等的那个人没准就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