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我劝你向善》 第1章 你的名字 东宫,太子步入寝殿,端详一眼指尖圆润的佛宝,其上一朵鸢尾花印赤红如血,娇艳欲滴。 “放我出去!” 佛宝——小圆儿趁着他这一瞥,刚要往外逃,被魔头两个指头一捏,妖灵身团得太紧,她感觉自己快成一团干枯的核桃仁。 她被关了半日,一直目不能视,这会儿好歹瞧见点儿光,好言好语开腔恳求: “你能送我回铜佛寺么?我还得去找我师父。” “你师父杀了三名太子妃,现在是被镇妖塔缉拿的妖邪,你回去能找着他?……再说,就你这样,能去哪儿?” “都说了不是老和尚杀的,那黄门仙是个笨蛋……” 太子松开手,佛宝在桌上滚动一下,小圆儿一头从里面钻出来。 一边把自己往外拔,她口里不停:“你一魔头假扮的太子,还想一口气要三个太子妃!怕不够吃,留着过冬么?……那三个太子妃‘人选’的死,和我师父没关系,他今儿在台上都说了,是贵妃贼喊捉贼……” 一回头看见案上的佛宝,她都觉得佩服自己得紧,真是核桃啊。 妖灵身随着被她撑开,抬臂下腰一通扭,总算觉得舒畅了。 抬起头,首先看见的,是太子那双温润多情的桃花眼。 她不由得愣了神儿。 今日在宣灵台上离得远,她躲在老和尚手里,大半关注力都被太子优雅的风姿吸引了去,此时细看他显得极其温和的五官。 鸦羽般的修眉,尾梢清秀斜斜上扬,鼻似悬胆,那薄唇的形状生得极好。 太子的长相,与美得不像真人的皇后比,相似度只有三分,却又全然是另一番的雍容俊雅天成。 只是……,那双桃花眼乍看含着柔柔波光,然而那水波中却无一丝荡漾,沉而亮的眼,眸色略淡,宁静至极,深渊似的,任何光和影投入其中,都泛不起一丝波澜。 那种寂灭,甚至让人生出空洞之感。 果然是只有魔头,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小圆儿心头一紧,有点不敢再和他对视。 她本也不习惯这道新目光,——从前只有老和尚能瞧见她。 到了这时候,她仍是难以理解,他明明没有与自己通灵,却能看见自己的妖灵身。 魔头无波无澜的眼中没有情绪,轻轻吐出一个字:“鸢……” “嗯?” 小圆儿已经撇开头,正不错眼偷瞄周围环境,随口应了一声,好奇又问: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不过平日老和尚都叫我小圆儿,你叫我圆儿也行,少了这么个‘儿’音,我听着怪别扭。” 魔头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问:“哪个字?” 她的指头随意画了个圆,偷眼瞥了瞥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魔头这次的沉默更久,心里有个声音,似在空洞的深渊底部远远传来:要是到时我认不得你了,该怎么办? “我名枭。” “枭?哪个字?”小圆儿礼尚往来回应。 魔头指尖有淡青色的灵光闪动,凌空写给她看。 “哇,这么难写……” 她吐了吐舌头,有点心不在焉,注意力已被周围的陈设吸引。 东宫就是气派,睡觉的屋子都这么大,比铜佛寺那一正两副的佛殿加起来还大些。 典雅的布置在她眼里已够得上奢华了,几案和博古架上,随意摆放的东西都让她眼馋不已。 她正从半人高的花架上探出手去,自花盆里洒着的几粒青璃中摸出一颗,趁魔头走神的功夫,偷偷塞进嘴里。 连一盆花都拿灵石养着,她过去活得比花不如。 老和尚今日塞给她的那包私房钱,里面也有七八粒青璃,还有三枚蓝玉,这些是等阶较低的灵石,她一上午,已经全吃光了。 还剩两枚紫灵,小点的那颗,个头实在袖珍,她差点都没扒拉出来。 大点的,是昨儿个那单大买卖刚挣的。 但再小也是紫灵,含灵太高,一时半会儿吸收不了,不如青璃和蓝玉好消化。 这东西可比不得老和尚吃烧鸡,几口就下去大半,灵石吸收起来很慢。 自然,这也是她妖灵身还太弱的缘故。 青璃被她含在嘴里,像糖块一样抿着,转过头来,看见魔头那双冰冷的眼仍盯着自己,她把石子在嘴里推到一边,脸上鼓起一个小突,被他看得心里凉飕飕的,小心翼翼与他对视。 今天一口气吃了那么多灵石,已经抵她过去大半年的口粮了,妖灵身因为吸收过猛,这会儿凝结得已快与常人无异。 魔头的视线缓缓在她脸上逡巡,眉眼轮廓清晰可辨,渐渐与遥远记忆中的重合。 那是怎样一张惊艳世人的脸,若说今日在宣灵台上,皇后的容貌令所有人望而惊叹,她当年的风姿,便已让这世上任何一个见过她的人,皆为之目眩神迷。 如今她的模样,已有七八分当日神采的影子。 八百年,终是做到了…… 她此刻这样怯生生的眼神,和脸颊上小小的突起,令枭的记忆追溯至更遥远的时光,看来爱往嘴里塞果子吃食的毛病,真就是与生俱来,没法改变。 “啧,就是……,这名字有点怪……” 小圆儿被他盯得毛骨悚然,那双眼太冷太无情,连之前脸上的温文尔雅,都似面具一样被卸去了,她寻摸着没话找话说。 然而魔头仍是没反应,眼神似乎更加空洞。 那个遥远的声音再次在他心里响起,这次似乎并非来自幽邃的深渊,而是近在耳畔,慵懒浅笑的调子。 “鸢和枭,这样一来,你和我至少在名字上,是般配的。” “那个……,阁下这是将太子……给夺舍了?” 小圆儿面对魔头,只觉得压力越来越大,让她都想再躲回蛋里去,但她还有要紧的事没问完,得抓紧些。 枭的思绪被打断,古井般的心境依旧波澜不兴。 那些遥远的记忆更像一面镜子,可望而不可及,即使现在她已回到眼前,仍是如镜中花,道心上坚固的壁垒牢不可破。 再者,回到人间,他还有许多未尽之事,眼下就有一桩大麻烦。 “夺舍?” 他冷冷开口,“你师父没教过你,如今的修仙界,已再无夺舍之力么?” 第2章 你是魔我是妖 “啊?为什么?”小圆儿愣愣反问,“我们妖邪,不是都有附身的本事?” “听谁说的”这句废话险些脱口而出,枭闭上嘴,他此时没功夫传道授业,然而另两个字更刺他的耳,已被洗炼驯服的煞气差点暴起。 他缓缓开口,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冷淡的调子里,有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咬牙切齿: “谁说你是妖?” 诶,这事难道还有什么异义么? 小圆儿觉得魔头这态度有些古怪,“之前不是你说的,你是魔,我是妖。” 记忆和她都在眼前,也丝毫无法被触动的心境,此时升起一丝烦闷,随后灵台传来刺痛,这于他是好事,枭一手掐了掐眉心。 “不过一句戏言,孤是这南黎国的太子,镇妖塔神器亲测,仙人为证。” 他脸上重又带上脉脉温情的笑,眼角微阖,有种天然的亲和力,长睫掩藏下的冰冷意味,几乎不易察觉。 若不是小圆儿今日听了他一天冰冷的调子,真就被这张面具一样的笑脸给蒙过去了。 “你就是邪祭应契而来的天魔。” 她也借用了他冰冷的调子,一下拆穿魔头的鬼话。 “哦?镇妖塔使都没看出来,你倒知道天魔祭……” 魔头笑意不减,目光落在案台的佛宝上,随着她出来,核桃大的圆珠此刻恢复真容,足有人头大小,一头宽一头窄,呈椭圆—— 那是一枚……蛋。 蛋身轻微起伏,那样好似呼吸一样的节奏,轻易就与他心腔中,那颗木然跳动的心,吻合了节拍。 一股奇异的力量立刻牵引住他,是一种油然而生的亲近感。 就在魔头盯上她的蛋时,小圆儿立刻有种不妙的预感,身子一扑往蛋上挡去,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她就算抢先扑中了,也不过是把自己一头栽进去的下场。 然而魔头比她还快,手已放在蛋上,那双深邃的笑眼落在小圆儿眼里,竟觉带了几分可恶。 他的手指在蛋身的鸢尾花上轻轻抚过,小圆儿莫名起了一丝错觉。 魔头的手,像抚过情人的身体。 她陡然打了个寒噤,妖灵身瞬间奓毛,魔头此时的眼神,像老和尚看烧鸡。 而此时,她的蛋,就是那只被摊在荷叶里,喷香流油,冒着热气的烧鸡。 他的声音柔得像水,是那种快要结出冰碴的水: “顾明澄都不知,那三人乃天魔祭品,你说,若让他发现你的存在,把你带回镇妖塔,该给你上什么刑?” 妖灵身本没有心跳,小圆儿却觉得身体里头正在呯呯直响,有热力欲要渲泄而出。 她就算没瞧见死者头皮上的鸢尾花印,后来三尸大战黄门仙的时候,那岩浆般聚拢在祭品头顶的硕大花形,她后来落下深坑,迷迷糊糊的时候,也瞧见了。 今日宣灵台上发生的种种,在她心里瞬息闪过,眼前之人是善是恶,她一时间无法分辨。 然而此刻,她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的蛋在他手里,语气中的威胁不加掩饰,她露出个讨好的笑脸,朝后缩了缩,手背在身后,显得一本正经: “尘镜验不出阁下,兴许是那神器不过空有虚名,你看,它不也没验出我来。” 魔头的手从蛋上收回来,神情显得更和蔼几分,“那是孤替你做了掩挡,否则怎会连宫禁铭文也察觉不到你。” 这一点小圆儿早有猜想,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得更甜,奉承和巴结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果然天魔就是有通天彻地的大能耐啊,比我师父强太多了,连神器也能被您蒙蔽,那黄门仙在您眼前,岂不跟溜着玩一样。 ……嘿嘿,这下我就放心了,师父真是慧眼如炬,竟给我找了你这么大座靠山……” 她一提老和尚,魔头那双眼中的冷意,跟冰刀子似的,“噌噌”往外冒寒气。 也是,皇后给他选了三个太子妃,这下死得一个都不剩,……奉承的话便有点说不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吹捧,让魔头也觉受之有愧,脸上面具一样的笑容淡去些,显出一丝疲态,这时才看出来,白皙如玉的脸,似乎有些过于苍白。 “你……,您是身体不适么?” 她的态度更加小意关切起来,妖灵身却谨慎地往后又退一点。 魔头也向后坐回椅上,手又习惯性地掐上眉心,看了眼四周。 “眼下你最好不要出这间殿,待孤恢复些体力,将东宫的禁制铭文略作修改,到时你可出入无……” 他话未说完,眼前蓦地大片烈焰兜头砸来,火光绚烂,连小圆儿都被自己的神勇威武给吓傻了。 她从没想到,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击,能有这般声威浩大的火灵。 因为她往日哪里舍得这样耗费妖灵身的灵力,那都是老和尚没日没夜给她攒了十年的。 也多亏她今日生啃了那么多灵石,撑得她几乎打饱嗝,这一击再不发出来,要不就是她的妖灵身爆灵,碎成渣渣,要不就是化为供她成长的养分。 这么多灵力,要是都往她身上长,大概她再过一会儿就该睡死过去了。 但也唯有此法,才能让她有机会脱离魔头的掌控,她还留着最后一丝灵力,待这魔头被烧得措手不及,愣神的空档,她就能抢了蛋跑。 至于接下来如何,眼下她无力徐徐图之。 从还在宣灵台上,她意识到自己与这魔头,怕是因为天魔祭而有了一丝瓜葛始,她就在为此刻做准备。 尤其是他流露出对她的蛋万分垂涎的时候,妖灵身上的火灵已再按捺不住。 轰然一声巨响,烈焰挟着磅礴之威袭面而去,小圆儿今生头回出手,全然不懂江湖规矩,没有打人不打脸的高尚觉悟。 今日太子头上戴的玉冠是特制的,尘镜所示八字,他恰好是端阳节生人,净尘礼是个坎,也是他的及冠礼。 雕刻繁复的玉冠被火势冲击得怦然碎裂,发出一声不亚于焰响的清磬鸣音。 魔头一头长发被焰力一激,不及散落肩头,已被向后吹得笔直。 第3章 我知道错了 烈焰呼啸着袭过魔头的头脸,之后焰力减弱,余劲向后扑上十丈外的一扇博古架,火势轰然而起,焰苗舔卷着架上含了灵气的陈设,威势更盛。 小圆儿清楚看到眼前的魔头,整张脸变得漆黑焦枯,若今日她在深坑底下,没被他握在手里遮挡视线,大概能认出,这焦灼状,与那祭品女尸身上,几乎一模一样。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魔头的脸完好如初,依旧是白皙清俊的面容,那头被火舌燎过的长发,此时才在他脑后倾泄而下,披上肩头,一丝儿都没少,依旧是油光水滑的光泽。 若非碎在地上的玉冠,和他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小圆儿几乎以为之前自己这一击打偏了,刚才那张被烧焦的脸,是她的错觉。 脑中像划过一道闪电,她记起今日在坑底时,看见那只手的第一眼,他替自己挡住流火的吞噬,手背也曾被烧得焦灼一片。 但后来塔卫查看他的伤势,手上并无灼伤。 她此刻仍保持着两只手扎在蛋上的姿势,原本是要吐出最后一丝灵力,抢了就跑,然而她只是呆呆望着眼前的人。 魔头最初遇到她时,伸手救了她,还有他刚才最后说的那番话,修改铭文,可供她以后出入无虞…… 这个时候,她没去想眼前这魔头,不仅身具筑道期的神识,竟还有可达玄响之境,修改铭文的能力。 此时她唯一想到的,——他似乎,对自己真的没恶意。 魔头抬起一只手探至眉上,轻抚额角,似有一声叹息漏出,大概是因为那双冰冷的眼此时被手挡住,温润的语气中,常带的那丝寒意不太明显。 “玉冠太沉,压得头疼,你替孤除冠,孤谢谢你……” 小圆儿伸出的手仍僵在半空,口中嗫嚅,“那个,不,不用谢……,我……” 不等她说完,魔头覆在眼上的手忽然移开,露出那双无情的眼,另一只手蓦地探上她的蛋。 她看见蛋壳上的灵气,打着旋朝他手心钻去,蛋身迅速缩小,已然吓得魂飞魄散。 除了她,就连老和尚也不能操控蛋身上的灵气,平日朝蛋底下塞灵石,汇聚灵力,供她温养妖灵身。 今日因她胡吃海塞了太多灵石下肚,妖灵身已满得溢灵,全都沾染在蛋上。 此时,蛋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灰败,灵气全被魔头吸走。 “养灵冢被养得不错,既然你灵力多得没地方用,不如分些给孤。” 魔头的声音冷然中带着浓重的杀气,蛋在他手里正在迅速变小,鸢尾花艳丽得仿佛滴血,被他持在手中,猛地向她一扫而来。 小圆儿觉得他像是抄起一块板砖,下一刻,她就会被拍得飞出去,挂在墙上。 ——她曾观摩后巷小乞丐们打架,用得就是这招。 然而蛋身袭来,倏忽将她笼了进去,她一骨碌跌进蛋里,毫发无伤。 下一刻,蛋在魔头手里越变越小,她再次被挤得喘不上气来,赶紧加把劲回缩妖灵身。 总算赶上蛋身收缩的节奏,赶在被挤变形之前,很有觉悟地,率先把自己团成比核桃仁还小的一团。 魔头张开手掌,看一眼只如龙眼大的一丸圆珠,唇边露出个森然的笑容,似乎分外满意。 紧接着,他一只手探至颈后,“呛”声清鸣乍响,手一寸寸抬起,脊中刀被他缓缓拔出。 小圆儿躺在他手心里,见这一幕已然惊惧欲死,挟着哭腔大喊: “我错了,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 觉得头顶正被一朵叫作“死亡”的乌云笼罩,她作死的本领高强,死到临头之际,却又怂了。 魔头二话不说,一把将刀拍在案上,刀身连接鞘口处,恰恰有一个圆孔,大小和手上的圆珠正匹配。 “啪”得一声,小圆儿被嵌进那孔中,讨饶的话再次涌到嘴边,就见魔头并指抹过刀身,随着他的手过处,内里青芒闪动如雷霆般的煞气涌上来。 “不乖……,就罚你关禁闭。”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接下来,继她今日被魔头整治得目不能视后,如今再添耳不能闻。 她蜷在蛋里,两眼一抹黑,一丝声响也听不见,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扯开嗓门,放声大哭。 这一番磨难,还得从昨儿傍晚说起…… 那会儿她正跟铜佛寺门前闲逛,今日来上香的人虽多,但问卦算命的没几个,生意不咋样。 这庙座落城西民居之中,老破小佛殿三间,十年前佛宝降世,落于南黎这小国都城之际,还曾轰动一时。 那时修乙大师也是刚来,他自西昌佛国一路向东,宣佛教化,东土大陆乃齐朝疆域,国教璇玑是道门仙宗,和尚在这儿,是个稀罕物种。 这和尚除了精通佛法,更擅推演命格、占卦预卜,算命很准,显过几次身手后,颇得了些善名。 临阳城上至勋贵世家,下至贩夫走卒,就连隔壁丹桂坊的风尘中人,都对他青睐慕名,信奉至诚。 前面街口传来马车声,乘车来的那都是大户,一眼瞥见车上族徽,小圆儿眼前一亮,已知来人是谁,妖灵身烟一样在半空飘着就往殿里赶。 “师父,来大买卖了……” 朝中勋贵庆荣侯的夫人携女上香,寺门里外已然喧嚷一片,却无人上前摒退闲杂人等,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人围观,引得一干信众大饱眼神。 “颜二小姐果然生得天姿国色,看那通身的气派,啧啧,贵态逼人,这命格,有凤仪之姿……” 这位怕是打算抢庙里老和尚的生意,观人批命,张口就来,一旁立马有人接话: “这回宫中给太子选妃,择定的三家人选,论身家地位,庆荣侯府胜算最大……” 太子一朝登基,眼前这位可不就是凤凰儿了。 前头那位还欲抬杠,一声“未必”将出口,立时被旁边的人掩了口,“慎言慎言,朝中事岂是你我随意啰嗦的!” 这一来围观的议论改为窃窃私语,亦有那说酸话的:“来进香也不清场,想必是显摆给大家伙儿看呗……” “诶诶,快看她头上那红玉簪,真别致啊。” 颜二小姐轻纱罩面,窥不见美人姿容,但光是衣饰装扮,就够小姑娘们眼馋半年的。 旁有懂行的便道:“那可不是红玉,是南海赤髓。指甲盖儿大小就得黄金十两,制成这么一支簪子,怕不得万金。皇后娘娘亲手赏给预选的三位姑娘,可真是大手笔……” 第4章 令媛这命格…… 贵客们伴着嘈杂喧闹,目不斜视进了正殿,颜夫人抬头望向正中铜佛,金装璀璨,佛面慈悲微微垂目,单手拈礼,另一手平举胸前,掌心托一方宝匣。 那匣子看着略显古怪,通体以水晶打造,剔透盈澈,方形略长,乍一看,倒像口竖置的棺材。 若说铜佛手托棺材,实在不吉利,然而佛掌处不断向外溢出袅袅白雾,隐隐绰绰,使得佛像如同半身立在烟霞中,就显得有些仙气缥缈。 仙雾正是自水晶匣流出,内里底层垫着软锦,佛宝被盛在上面,莹润浑圆,周身篆刻色泽明艳的纹饰,仿如朵朵金莲盛放。 小圆儿仗着旁人瞧不见她,晃晃悠悠凑热闹似的,挨在颜二小姐头上,也对那支赤髓簪颇为垂涎,品香似的吸了几口。 修乙大师在佛像旁端坐如钟,一缕细音传至耳中,“师父,待会儿这么说……” 老和尚圆白没有一丝皱纹的胖脸上,微微起了一丝迟疑,似有些不确定,细长的眼睛朝小圆儿瞄一下。 得着个确凿无疑的点头,他定下神来,接过侯府管家娘子递上来的金笺,上面写着颜家二小姐的生辰八字,垂落的白眉纹丝不动,半晌庄严开口: “阿弥陀佛,颜夫人,令媛这命格,丙丁之火坐金水之乡,乘风得势,可谓贵极无两……” 老和尚口中天花乱坠,将侯府这位二小姐的命夸得是世间无双,侯夫人笑得嘴角都有些僵了,他却忽然言转直下: “……只是,贵府小姐这命,遇木不祥,当年乃丁未之木,若想保得福寿双全,最好年内莫行媒配,至少推迟到下年开春再议,否则……,怕是有碍福报……” 周遭人群已从低声议论转为一片哗然,纷纷觉着这老和尚怕不是执意讨打。 庆荣侯府眼看要攀上富贵泼天的大好姻缘,你给人批命,竟说今年不宜婚配! 这……,难不成嫁太子要倒霉? 众人等着看侯府夫人大发雷霆,怒斥修乙老和尚信口胡诌。 颜夫人容貌妍美,看去只如三十出头,悄然松了口气,攀上眉梢的喜色已要掩盖不住,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勉强攒了攒眉,作出一副无奈又遗憾的表情: “竟是如此……,多谢大师提点,唉,我这可怜苦命的孩儿哟……” 拿帕子掩了半张脸,嘤嘤假哭两声,还不忘示意管家娘子奉上卦金。 修乙大师面前放着张漆质托盘,其上盖一方红绸,管家娘子很在行地揭开边角,将一枚指甲盖大小,亮晶晶的物什轻轻送入其中。 小圆儿喜得直搓手,在旁按捺不住,差点就要当场把东西摸出来,喜滋滋对老和尚说: “师父,一颗紫灵诶,侯府真阔……” 那边颜夫人已伸手扶起女儿,视线有意无意向周遭扫视一圈,意在:这么多双眼,可都是见证。 由始至终,轻纱遮面的颜二小姐连相貌带表情,全未泄漏在外,只有她母亲近在咫尺,看见她唇边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天色将晚,铜佛寺今日的一场热闹终于落幕,兴奋不己的信众们意足离去,寺门掩闭。 修乙大师一手抄着盛了卦资的托盘,另一手挟了水晶匣,回后院禅房一路,小圆儿聒噪不己。 “师父你说,咱今儿这趟买卖……大师给人算这命,成败关键在何处啊?” 老和尚目不斜视,身姿端庄,见问,配合地给她捧场,话却短:“太子八字。” “不错!”小圆儿一本正经点头,“太子的八字,那可是国之机密,这也能被我搞到手,是不是很厉害?” “嗯嗯……” “所以你只管说颜小姐火命,与太子木命不合,配不到一块儿去,准没错……” 平日人前,老和尚负责口若悬河,她说话没人听见,只管出主意。 人后却调了个个儿,想是大师嘴皮子磨得薄了,懒怠开口,只剩她独个儿唠叨。 “师父,你当那颜夫人为何选在庙里人最多的时候来?还不让清退左右,就是为了让您跟她合伙唱这一出。 ……您若太实诚,一味照好了说,反倒要坏菜!这不是多亏了我,今日可挣不来这枚紫灵……” “太子如今不得势,和皇后娘儿俩在宫里,还不知道被谢贵妃那些人怎么欺负呢,怕是东宫要坐不稳喽…… 这光景儿,谁家敢把女儿送上门,得罪谢相爷,后头的荣华富贵还要不要了?庆荣侯精着呢……” 老和尚:“……” 他俩平日互为捧哽,其实他私下觉着也不必,她这饶舌劲儿,不拦着能说一宿。 谁想她忽就哑了火,回味半晌,颇为向往: “皇后就是比侯府夫人有钱,那南海赤髓灵气充盈得紧,怕是百枚紫灵也换不来,……可惜了,这么大手笔也讨不到个儿媳妇,啧,要是赏我多好……” 进了禅房就不用再端着,修乙一手搁下卦资,挤眉弄眼一番,拿手掏了掏耳朵,嗳声叹气: “我的小祖宗嗳,你今儿话忒多,又偷蹭人家簪子上的灵气了是?” 说着话,他这才安置水晶匣,两只手小心翼翼把蛋捧出来,放一旁的薄绒软毯上,流溢在外的雾气已尽数收拢。 小圆儿从里面费力朝外钻,起先只有半个身子,两手撑着拔了几下,双腿也出来了,逐渐抽条长高至约摸十来岁女童的身量。 “可惜,簪子给我也戴不上。” 她头上梳俩丫髻,遗憾摸头,“……可不嘛,吸一口,我觉着今晚能围着城跑两圈。” 她一边答,一边活动手脚,随后欢喜地扑在那包卦资上,扒拉开外面一层的大子儿、碎银—— 铜佛寺占卜不定卦金,任由信民们看着给。 南黎国境内,自古称南疆,民风彪悍且朴实,虽说受齐朝熏陶教化两三百年,难免沾染了市侩计较的心机,对人人赞颂的佛寺尚算虔诚,但凡有求,总是尽其所能供奉。 有钱的为彰显富贵,最多时能奉上十几两金,或担来成百两纹银,差些的给个一两贯钱,或哪怕穷苦人家只给几个大子儿,和尚也给起一卦。 她一下就翻出那枚紫灵,晶莹透彻仿佛水晶,里面裹着一团淡紫灵氲,指头捻着喜笑颜开。 仙人们用的灵石,按品质不同,还有青璃、蓝玉两种,这种灵气最浓郁的紫灵,要百两金才能换一枚。 她偷瞧老和尚一眼,悄悄把紫灵往嘴里送。 第5章 夜逛临阳城 老和尚给人算一天命,收工还不得闲着,先拿了块雪白的软布,轻轻擦拭蛋壳,将那些被雾气晕花的纹路仔细抹尽,赤红的鸢尾花花瓣微阖,已完全展露出来。 他自一旁的小箱子里掏摸出特制的颜料,以笔沾色细细描摹。 一回头就见着徒弟的馋样,连忙劈手夺下来,将紫灵往那蛋底下塞: “小圆儿,你如今的妖灵身可吸收不了这个,吃了太浪费,还是先拿来孵蛋……,乖,等你快出壳的时候,师父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替你多寻几颗紫灵来……” 他絮絮叨叨连哄带骗,描了两笔,又交待道: “诶,你待会儿出去,记得去药铺再弄几株紫奎草来,上回研得那些都用完了。” 小圆儿被夺了宝贝,伏在案边恹恹得没精打采,忽而探头闻她师父沾笔的颜料。 “这味儿怎么这么香……,咦,师父,这是灵檀调制的胭脂,可比紫奎草好多了,好吃的,给我尝尝……” 她伸手去抓颜料盒子,被老和尚忙忙两手护住,“别动别动,嘿,这是徐大家……咳咳……” 他一面跟徒弟抢胭脂,这才记起自己和尚身份似的,变出一脸正气: “阿弥陀佛,此乃蔻丹楼徐大东家亲呈的供奉,能值五两金。” “蔻丹楼诶……,丹桂坊最贵的香料铺子,师父,你和徐大家也熟?” 老和尚颇神气,显摆道:“那是自然,……老衲怎不知这灵檀粉含灵比紫奎多?拿来画蛋,不容易被你弄出来的那些水气晕花了纹路,又能给蛋补灵,一举两得。” 好说歹说,这回没抢赢,终是被馋猫挖走小半盒,拈在指头上,她正一下一下舔,得着便宜,很有眼色地卖乖,口齿含糊道: “善哉善哉,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精打细算都是为弟子着想,……待会儿我出去,再给您弄两只烧鸡回来打牙祭。 嘻嘻,赶明儿我出壳了,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天天给你偷鸡吃。” 修乙被徒弟哄得高兴,笑得一张胖脸上见牙不见眼。 小圆儿伏在师父臂上做乖巧状,她是个闲不住的,不时指点运笔,让她师父在蛋壳上添些别致花样。 老和尚脾气好,样样都依着她,其实她这蛋的来历,他自己也不知底细,当日不过信口胡诌,她就真信了。 这天底下虽说有妖,可何曾有人见过,蛋里能孵出个人来? 壳上的鸢尾花以繁复铭文绘就,与其说是蛋,倒不如说是个纳灵养魂的法宝,吸收的灵气越多,器灵一样附在其上的她,就能早日修出身体。 至于佛宝,那不过是诳哄世人的托辞。 小圆儿舔干净指头上的胭脂,老和尚突然肃了神情: “圆儿啊,明日端阳节就是太子的净尘大典,恐怕这回井木塔会派一位塔使过来主持,要不……,你今晚莫要出去了。” 镇妖塔以四方星宿排列,南黎所属,正是南方七宿之首——井木塔的管辖范围。 “唔,不怕……”小圆儿无所谓摆手,“塔使是筑道仙长,自是明日踩着时辰驾临,今儿晚上不会来。放心师父,这临阳城一个灵动后期都没有,没人能察觉我的妖灵身。” 灵动乃成仙入道的最初之境,分别是开灵窍、炼灵骨、铸灵台三个等阶。 人有七窍,吸纳大量灵气以贯通,直到洞开天地二窍,至此便算初涉仙道。 再以更海量的灵气锤炼肉身,灵骨成则手足锋锐如刀斧,身体坚不可摧,寿数翻倍,可称半仙。 这便要花费巨额财富,不是一般家财万贯的富户所能达到的境界了,除非是皇亲勋贵、世家大族才有可能。 且如南黎这样的附属国,大齐皇朝是给立了门槛的,王室宗亲一律止步于灵动中期,再往上铸灵台锻神识,即使你能倾举国之力,一旦被镇妖塔察觉异动,那便是诛杀灭族的大罪。 再说了,即使拥有这样非凡的财力,灵台也不再是有钱就能铸成的,除了天资禀异,还得有天大机缘,——祖坟青烟缭绕那种。 半仙之躯,一旦灵台起,神识通,才有进入下一境界,培筑道心的资格,寻得道心迈入筑道境,便是得圣山认可,十万人里,也不定能挑出一个。 小圆儿自有意识起,便囫囵个儿团在这枚蛋里,虽然师父几次三番说,她恐怕不是个未出壳的小鸡崽,但到底妖灵还是器灵,他老人家自己也说不清。 总归,是个不知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是没跑的,也就是被圣山视作妖邪、镇妖塔专门针对的异类。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 老和尚把自己的血抹在蛋壳上,能与妖灵身通灵,可看见和听见她说话,至于其他人,包括未有神识的半仙,皆无法查知。 此刻她正独自晃悠在入夜的临阳城,为了省些力气,妖灵身淡如轻烟,她一路飘来荡去,在各大酒楼茶肆里听人闲聊唠嗑。 走街串巷,一忽儿偷瞧这家夫妻俩拌嘴打孩子,一忽儿旁听那边饮宴场上高谈阔论,自城西逛到东头,四处听壁角。 这是她十年来每夜必行的消遣,往往一圈下来,全城大情小事,没有她不知道的。 也并非全是她好打听八卦瞧热闹,实际也是为着她师父占卜算卦的营生,准确度高,卦金才能水涨船高。 丹桂坊里,陶然馆今晚唱《弘晟传》,这套话本子,据说是南澹诸岛那边传过来的,出自乐圣之手,说的是前朝太子仁善爱民、骁勇护国的故事。 最近在黎都火爆的不得了。 台上扮相风流的伶人,正唱到勇武善战的弘晟太子一朝失陷魔穴,忍辱负重,与妖女虚与委蛇这段。 小圆儿听不下去了,腹诽连连:又说这弘晟太子腹有诗书,胸有丘壑,还这般能打,竟也会用美男计,想必是个渣男…… 她今夜还有旁的打算,没心思听曲,临近子夜时分,飘到王宫所在的北城,这里住的皆是朝中有品级有权势的贵家豪门。 半虚的妖灵身双手负在背后,她仰头望一眼八扇鎏金朱红大门上的匾额。 “庆荣侯府……”她小声念,咧嘴嘻嘻一笑,灵巧的舌尖舔了舔唇角,“南海赤髓,善哉善哉,本宝来喽……” 第6章 本尊回来了 小圆儿惦记那枚红簪子大半宿了,既然颜二小姐不乐意当太子妃,皇后这俏媚眼儿白抛给瞎子看,倒不如便宜她。 她这会儿正飘上墙,打算就此翻进院去,耳中听得“咚!——咚,咚!”一慢两快梆子声,正交子时。 蹲在墙头凝神一望,她猛然间打了个激灵,虚幻的妖灵身顿时轮廓模糊,仿佛浑身汗毛根根奓开。 眼前灯火幽暗的侯府深处,一叠红光正悠然升起,最初如一小簇鬼火,迅速扩张至画卷大小,一串串赤红字符,此起彼伏在上面乱蹦,组成一张鲜红欲滴的血书。 “天魔祭……” 脑子里无端冒出这个词儿,就跟她认得似的。 那血色祭文仿佛着了火,离得这般远,也能感觉到烈焰灼烫的温度。 夜风带来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像一双隐含恶意的眼睛于暗中窥视。 血书成卷,红芒在半空一闪,没入东侧的一处小院。 那里正是她今夜的目标,颜二小姐的闺房! 她上次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人家在房中与母亲私语,也是今日能对症下药的前因。 侯府依旧静谧如常,仿佛刚才的红光乱闪、热火朝天,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此时她跨坐墙头,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丝悸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自千里之外而来,牵引着她的感应。 她下意识抬头,上方闪过一抹赤红亮影,似血色流星当空划过,映衬在月初黯淡的夜色中,边缘明亮耀目。 自她头顶迅疾飞掠,坠向身后不远处的高耸宫墙。 她跟着轨迹猛地转头,得亏妖灵身是虚幻,要换作寻常人,脑袋旋转大半圈,不得扭断脖子。 “怕不是魔星出世,咦,那边……” 她眯着眼揉脖子,这才看出方位,“好像是东宫。太子这些日子够晦气的了,难道还能更倒霉点儿?” 幸灾乐祸完,她一根手指抵着下巴,歪头想了半晌,今夜这一波接一波的异状,有些不寻常,她脚步一时踌躇。 “这边刚出天魔祭,那边就召来个魔头……,明日镇妖塔使就到了,这节骨眼儿上,何方妖邪胆儿这么肥,竟敢献祭召魔,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就这么一轮耽误,她还没来得及下去,颜二小姐的院里起了动静,一个凄厉的女声尖叫着划破静谧,随后几处灯火渐次亮起。 便在这时,一道黑衣人影自那院中鹊起,两步跃墙而出,身手灵捷,几个起落朝着外府而来。 不一刻功夫,她这处顺着墙头打眼一溜,正见着那黑衣人翻墙落到一侧的巷子后头。 看来赤髓簪今夜是没指望了,她颇遗憾地朝颜二小姐的闺房又瞅几眼,缀在黑衣人身后,一溜烟跟了上去。 …… 东宫,偌大的宫室昏暗。 本该是五步一灯的规制,因着太子一向节俭,只亮着近门的两盏。 “太子爷,要不您还是把这阑令草汁喝上一点,不然得话……,赶紧给娘娘报个信儿也成啊。” 太监贾平掐着公鸭嗓,低声劝慰。 案后,盘膝端坐的太子景琛猛地抬起头,神情颇为狼狈,眼圈鼻头俱是红通通的,他抬手揉了揉隐透青灰的眉心。 “别,别跟母后说。” 太子正值及冠之龄,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此刻却在强压着脸上的表情,有气无力的调子,不时漏出几丝诡异笑声: “是孤行事不察,误食笑忘花,咯咯……,只要今晚忍住了安眠一夜,花瘴自解,咯……呵呵呵,耽误不了明日的典礼。” “都是奴才们伺候不尽心,求爷处置。可……,可殿下这怎么睡得着哇……” 贾平扑通一声跪下,一旁的小太监玳钟见师父跪了,也忙跟着,“要不奴才再给您念一章书,就念……《太上静心篇》。” 景琛憋着笑横他一眼,“就你念得那嗑绊劲儿,唔……哈哈哈……,孤那点瞌睡虫都被你吓跑了。” 南疆花木奇谲多诡,有毒的能穿肠烂肚,邪气的能引人入魔障,笑忘花便属后者。 食之引人捧腹狂笑不止,若无解药,能笑上三天三夜,癫狂至死方休。 阑令草便是它的解药,然而这草汁服下,体内会郁结出一股极强寒气,阴邪逼人,周身皮肤冻得发紫僵硬,看起来像青面缭牙的鬼怪,自然就笑不动了。 效力也是三日。 南黎国内,奇毒异蛊引起的祸事时有发生,太子长于宫中,向来饮食上就防备极重,那笑忘花制成的鲜花饼只咬了一口,已觉不妥。 好在中毒不深,景琛打小就是个克己守礼的性子,他今夜打算就这么……憋着。 景琛吐出一口气来,语句连贯了些,“那边早就算计好的,明日净尘典上,孤要么癫狂发笑,要么阴森似鬼,可不就……如了她的意。” “净尘”之礼,说得是可祛邪除祟、强健体魄,是圣山上仙人们恩赐的福祉。 实则是查验体内有无妖性邪气,乃国教璇玑仙宗,为杜绝妖邪混迹人族最为有效的手段。 妖邪二字,前者泛指除了人族之外的一切异种,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生出灵智便会吸纳天时地灵,侵占人族赖以生存的资源。 后者却是将人也囊括在内。 邪魔者,不受道心束缚,天性邪戾暴虐,以非常手段修行,窃一方水土灵性,致使民不聊生,甚至生灵涂炭的魔头。 镇妖塔上承圣山,下察全境,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之上二类见则当诛。 太子景琛是南黎国主第五子,皇后嫡出,因着某些原因,挡了某些人的道儿,若明日塔使亲来验尘,发现他身具妖邪之气,自会有人心愿得逞。 贾平从地上爬起来,到一旁的小几上点安息香,口中絮叨:“爷,这回的事,要不还是寻个机会,禀明陛……” 他一句话未完,手上点香的火折子突然熄灭,书案上的烛火却像疯了一样极速跳跃,浑似张牙舞爪的妖魔。 一道劲风裹挟雪亮光影射入殿中,径直袭向端坐案前的太子。 狭长弯刀仿若自天外而来,擦着他的鼻尖过,“锵”的一声,钉在身边的青玉地砖上,发出悠长悦耳的铮鸣。 漆黑如有实质的浓雾笼罩着灿亮刀光,能看出雾里的刀身形状如长蛇微弯,又有几分像人的脊柱,恰似旁边太子的坐姿。 黑雾缭绕着脊椎一样的刀,有细小的闪电雷霆噼啪作响,雾色开始由浓黑转为玄青,被雷电洗炼得越发澄澈明亮。 青芒化作血肉,像树干一般逐渐长出躯干、四肢,塑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披肩的长发间露出脸孔,修眉斜挑显出几分冷冰冰的意味,黑瞳深邃,却长了一双眼角微垂的桃花眼,浓密的眼睫在尾部微阖,小扇子一样,顾盼间有种似笑非笑的脉脉温情。 最后一丝青芒在那对黑眸中缭绕消散,来人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呢喃: “人间,本尊回来了……” 第7章 来者何人 俩太监就快吓傻了,贾平哆哆嗦嗦伸手,“何,何方妖邪,竟敢幻化……太子相貌!” 那人竟与身旁的景琛,五官轮廓生得一模一样。 太子生得白皙清秀,他的肤色则更白一筹,像是打出生就未见过阳光,苍白几近透明的皮肤下,能看见细微的血脉流动。 案上那盏苦苦挣扎的烛苗终于安静下来,蓦地火光大亮,照得寝殿玉壁光可鉴人,来人与太子一左一右端坐案前,壁上照出形无二致的影子。 “太子……?” 那人对镜端详,紧抿的薄唇渐渐泛起弧度,眼角也跟着微弯,顿时整张脸显得明媚柔和起来。 回过头来看了看身边人,轻声细语夸赞一句,“定力不错。” 景琛此刻仍一动不动坐着,脊背挺直,双目微垂显得神情端肃,只有贾平肚子里叫苦不迭,知道太子爷实际是吓晕过去了。 太子自小靠这本事,屡屡躲过危机,于紧急关头晕得不动声色,唬住不知多少心有不轨之人。 他今夜忍笑,本是睡不着,这下晕得倒是刚好。 “大,大胆,来者何人……” 贾平装腔作势一声喝,那人全未理会,一只惨白如玉的手抬起来,探至颈后摸索一阵。 “呛啷”如利刃出鞘的一声清音响起,他缓缓将之前那把弯刀,一寸一寸从后脊骨中拔了出来。 他的声音带笑,轻缓柔和仿佛情人低语,眼神却寒冰般,不含一丝情感,毫无征兆地,刀尖上挑,刺向景琛。 “杀了他,孤便是太子。” …… 南疆万枯山,嶙峋陡峭的山势常年被雾瘴笼罩,令人无法窥见群峰下镇压的万丈深渊。 此时那些雾气终于开始散了,埋葬八百年,如地狱般深不见底的魔渊,正在逐渐展露它的真容。 深更半夜里,靠近深谷一侧的密林中却很是热闹,兽吼鸟鸣声此起彼伏,修狐一族也在紧张的忙乱中。 “都让你平时别把宝贝埋那么深,瞧,这会儿赶着搬家,就你最耽误事儿……” 排行老八的狐辛一边抱怨最小的弟弟,一边把自己的存货—— 没打磨的青璃矿,魔渊外面大火烧成炭的金桐树根,甚至还有块吃剩半拉的饼子,那可是含灵的赤粟磨面做的,都打包好,裹进一张灵獐皮子里。 老幺狐癸年纪最小,道行也低,今年才刚满两百岁,这会儿他正跪在地上,双臂如飞刨土,屁股撅得老高,一条灰黑色的大毛尾巴随着劲道上下摆动。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搬家啊,这才十年,谁成想枭尊大人就出来了……” 他灰头土脸从坑里钻出头来,狐辛“哎哟”一嗓子跳起来,拿手去捂小弟的脑袋,“你,你你怎么……,耳朵都出来了……” 老幺头顶上立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脸都尖了。 “都别咋咋呼呼了……” 修家老大狐甲坐在正中一块高石上,神情还算沉稳,“枭尊大人一离魔渊,咱们这山上受他老人家庇佑的好日子也就该到头了,……以后不能借魔气幻化人形,雾障消散,镇妖塔那边必有示警,到时候塔卫搜山,咱们可就没地儿藏了,倒不如早点回南澹去避风头。” “可是……”狐辛迟疑半晌,“二哥怎么办?” “对呀对呀,咱们都搬家了,二哥以后回来就找不着咱们了……” 这修狐一族共兄弟十个,当年爹妈起名偷了懒,就以天干为字,依长幼排序下来,这会儿其他的丙丁戊己都跟着嚷嚷。 “十年前魔火彻底熄灭,枭尊大人点了他先行出山,想必现下也另有安排……” 老大琢磨一会儿,也有些不确定,指指老八,“这样,小辛你变形术修得最好,这就下山去找你二哥。” 狐辛大义凛然一拍胸脯,将他那块鼓囊囊的包袱皮不知怎么一揉,埋进圆滚滚的肚子里去,一点都看不出来。 “老大你放心,我一定把二哥须尾全乎带回来。” …… 小圆儿一路追着黑衣人,又一次在北城豪门巨室的花园子里迷了路。 实在是南黎这班国之栋梁家里太富,园子修得过于豪奢,眼里见不得好东西的她,差点浑忘了自己的目标。 等她好不容易从南黎第一人——相国谢安的府上转出来的时候,嘿,你猜怎么着,那黑衣人也正巧从相府角门外的巷子里钻出来。 看来竟是所见略同之人,小圆儿连忙跟紧,这人黑衣从头裹到脚,脸上也蒙得严实,只看得出身形略显纤瘦,飞身上墙的时候,腰肢柔韧得仿佛柳叶翩飞。 “难道是个女子……” 她嘀咕一句,想凑近些闻闻看有没有香气,就见那人如狸猫般身子一缩再弹起,直接纵上路旁的二层楼,顺着角檐的阴影步履如飞远去。 这人身手确实不俗,她这一路上已追丢好几回,一回头才发现道上有一班巡夜的城卫路过,那人是为躲避盘查才飞檐走壁。 她倒不怕城卫,光明正大地飘过大路,紧赶慢赶,几乎跑过半个临阳城,最终竟又回到西城。 那黑衣人没入一片红香幽暗的层层阁楼,彻底没了影子。 小圆儿立在河边左右张望一阵,身后是丹桂坊,隔河对岸,便是铜佛寺。 这里是她常来的地界,已是后半夜,灯红酒绿的歌舞场惟剩几声慵懒的丝竹小调。 追丢了人她也无所谓,顺路转到食肆酒楼的后巷,这个时辰,烧鸡才刚上炉,她还得等会儿。 一群小乞丐聚在巷口,也在等待,食肆伙计一般都在这个时辰清点前夜的残羹剩菜。 一品楼后厨打杂的陶嫂是个热心肠,常会留些模样看上去还算周整的饭菜,以及现熬的一锅菜粥,给这帮小崽子们吃。 “小山,你妹子还没找着么?” 陶嫂一边盛粥,问一旁七八岁大、瘦骨伶仃的男孩子。 那小子脸上乌漆麻黑的,不知哪蹭的黑灰,一双手倒是洗得干干净净。 大概在他心里,愿意专门给他们这些人一口热乎食儿的,都是大善人,接碗的手要是太脏,那就太不虔诚。 “没呢。”小山耷拉着脑袋,吸了吸鼻子,声音蚊子似的。 陶嫂叹了口气,“要不你去铜佛寺,求大师替你占一卦……,唉,不过你又没钱。” 她说着,摸了摸腰间,犹豫着要不要掏俩大子儿给他,又有些舍不得,谁不都是不容易么。 小山看上去倒机灵,连忙摇手,“陶婶,我去过了,大师说,只要人还在城里,一定能帮我找着妹妹……” 第8章 矮松坡下玉香坑 小圆儿飘在边上,皱着小脸有些发愁地看小乞丐。 “我都找好几天了,前面丹桂坊大大小小的院子都去看过,……诶,不过你妹子比你还小两岁,瘦不拉叽的,他们再缺使唤的小丫头,估计也不会要她那样的小柴禾妞……” 她也不管人家听不见,自顾自在一旁碎碎念,“别是被人带出城了,啊哟,那可麻烦了,我出不去。” 临阳城好歹是国都,四周城墙上刻有守备铭文,可监察到她的妖灵身,除非藏在蛋里,让老和尚把她带出城。 可老和尚白天给人算命,庙里打烊,城门也该关了。 这时有个汉子凑过来,衣裳头脸看着倒还干净,也学人拿一缺沿儿的碗,偷眼打量陶嫂。 “去去,一边儿去。” 陶嫂瞪眼赶人,嗓门儿中气十足,“我这儿都是给小崽子们吃的,徐二爷,您这是又跟哪输急了眼,怎么看得上我们这后巷的狗食了?” 徐二想赔个笑又拉不下脸,装没听见话,在小山肩头推了他一把,大大咧咧问:“我让你去北城根儿玉香坑那边找呢,你去了没有?” 小山被他推得一趔趄,挥开他的手,梗着脖子道:“去了啊,您老看我这脸……” 陶嫂一听就急了,叉腰指着徐二骂,“好你个二赖子,指着这么小的孩子替你淘玉香,没安好心。” 玉香坑名字听着挺雅致,实际是宫里烧过的银丝炭,倾倒炭灰的去处,就在矮松坡背阴的一个大坑里。 自从有人从那里面刨出一块用剩下的白檀香料,卖给城里香料铺子,竟得了十两纹银,这坑就成了乞丐们淘金的宝地。 有人说那傻子卖亏了,宫里贵人们用的香料,能换同等大小的一块金子。 贵人们用过的炭盆,里头自然添了上等香木,更有可能哪天伺候炭盆的宫女,不留神掉进个金戒指、玉手钏什么的,那可不就发了。 最多的时候,矮松坡下挤了百十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那处紧挨着王宫,怎是这等闲杂人等随意靠近的。 后来还是宫中禁卫大统领,楚辰王景玉楼亲自下令,沿着矮松坡立了堵墙,严令禁止靠近,这才消停。 然而飞来横财,对食不裹腹,又无工可做的乞丐们,诱惑实在太大,后来大约是有人偷偷在墙下挖了个狗洞,身量小些的便能钻进去,只要懂得避开禁卫的巡查,还是能摸到炭灰。 至于能不能淘到一夜暴富的宝贝,可能几年不定有一起这般天降的洪福。 陶嫂的指头都快戳到徐二的鼻梁骨了,后者倒是十分硬气,“我又没让他刨炭灰,我是让他去矮松坡打听……” 徐二咽了口唾沫,腆着脸把碗往上凑了凑,一本正经道: “陶家嫂子,我就跟你实说了,自从那边一堵墙直接砌到城根儿底下,矮松坡那片儿就成了块几边不靠的绝地。 这大热天儿的,宫里也不烧炭,朝宫里的那扇门,几个月不开轴都锈死了。我半月前有一晚喝多了打那儿过,听着里面有哭声,嘤嘤的,听着像不大的孩子。 你想哪,挨着墙又没有宫殿,听说里面是片林子,哪儿来的孩子哭?” 陶嫂面上将信将疑,好歹还是打了一勺热粥到他碗里,半晌迟疑道: “谁说那边宫墙里没有殿?我娘家二舅家里,就有个过去在宫里当过差的老姐妹,说那边儿是贵妃娘娘消夏用的小阁楼,就修在一片栀木林里,夜里常有孩儿哭声……” 话说到这儿,她忽然掩了口,像是不该提这些禁忌,岔开话题,摸着小山的头说,“你还是在修乙大师那边等等消息。” 小圆儿在旁满口打包票,“矮松坡是,这事包在姐姐我身上。” 后厨院子一角的泥窑灶里,腌制一晚入了味的整鸡,正被荷叶包着焖烤,这灶足有普通人家的厅房那么大,一次能烤百十只。 一品楼最负盛名的招牌菜——荷叶烧鸡,乃是修乙大师的心头好,只是这嗜好不便宣之于众,因此小圆儿只好隔三岔五来,偷偷弄上两只。 穿过窑灶边的杂物房时,她在漆黑的屋子里听到几声唏唏索索的响动,凑近了一看,是两个女孩子,大点的不过七八岁模样,手里都拿着块精面饼,啃得太大口,有点噎着了。 “你们这俩小鬼头,怎么藏在这儿啃饼吃?还不快去找陶嫂要口粥送送,可别背过气去。” 小圆儿在旁干着急,见那大点的孩子在小的背上连着拍了好几下,待顺过气来,小女孩口齿不清说着: “姐,饼饼好吃,婶……是好人……” 年纪大的女孩子没说话,只紧搂着妹妹,漆黑的杂物间里,微光映着她那张瘦弱的小脸,眼睛睁得大大的。 小圆儿摇了摇头,赶到窑灶边,老和尚讲究,吃鸡要嫩的,火候不能过,她得赶在出窑前先弄出来。 灶火映得泥窑赤红一片,她也不怕热,阖身穿火进到窑里,选了两只最大个儿的。 旁的人触碰不到她,她也拿不起块头大些的物什,精准诠释何为“手无缚鸡之力”,还须动用她最宝贵的灵气。 冒着热气的荷叶烧鸡,随着指上的一点灵光飘起来,被她装进腰间一枚葫芦形态的百宝囊。 那是她师父花费巨款——三十两金从一个歪脚道士处换来的“仙器”,看着不大,能装好些东西…… 唔,也不是太多,两只烧鸡就满,一般她夜里出门都带着。 ——由此可见,师父存心不良。 老和尚还用他那蹩脚的针线手艺,给上面绣了朵鸢尾花,说是和她蛋上的花纹正好一对儿。 做徒弟的自然是甜言蜜语好一番夸赞,只在私下里安抚自己的良心,——跟斗败大公鸡的秃尾巴似的,丑。 出来的时候,她照旧往窑灶旁的架子上扔了几两碎银,老和尚一向慈悲为怀,讲究以善教化世人,最好能日行一善。 “偷”这种事,她是不做的。 第9章 中隐于市 回到铜佛寺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寺门边上老于住的茅屋都已点了灯。 寺里除了他们师徒俩,就只老于头这么个收拾院子的杂工,又聋又哑还驼背,那腰弯得跟脸贴地找钱似的。 这么个“沉默寡言”的杂工,也是最合适跟她师父这假和尚住一院的人,因此七八年前老于饿晕在寺门前的时候,修乙大师想也没想,就把他留下了。 也好在铜佛寺不大,除了前面一式三间佛殿,便只有后院一间禅堂供老和尚休息。 老于除了打扫院子和偏殿,照应一下院角的一小片菜地,铜佛正殿里的活计,老和尚都不叫他动手。 小圆儿还没进禅房,就听见“哚哚”的木鱼声,她溜进屋,一眼就瞧见师父背对门坐在蒲团上,一条青毛尾巴拖在僧袍后头,随着木鱼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打地面。 她无声无息飘到老和尚肩头,冷不丁一嗓子吼道:“师父,尾巴收一收了喂!” “噗咚”一声,小槌砸在木鱼上,直接陷了进去。 吓得老和尚把木鱼给敲烂了,小圆儿吐吐舌头,正要开口,歪头一看师父,自己也吓一跳。 老和尚圆胖的脸上,颊肉直往两边垮,褶子一层叠一层,坠得嘴角快撇到脖子上。 “哎哟,师父,你怎么这么不经吓,要脱相了啊。” 她嚷嚷着,想伸手帮她师父把脸上的肉抻上去,又使不上劲,急得直搓手。 修乙拿两只食指撑着眼皮,大拇指探在嘴角上,整个向上一拽,揉了几下,圆脸又饱满起来,却仍是嘴角下拉的一个哭脸,对着徒弟就嚎。 “圆儿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怎么了这是……” 小圆儿连哄带劝,拿了烧鸡出来,谁知老和尚看也不看一眼,只拿古怪的眼神不住打量她,口里唠唠叨叨: “以后吃好喝好,快点长大成人,总比现在强……” 说得跟穷爹要把孩子过继给大户人家养活似的。 小圆儿一头雾水,“师父,你打算把我送人吗?” 老和尚蓦地闭上嘴,心里面期期艾艾,想到今夜突如其来的感应。 那位既已到来,他跟小圆儿的这场师徒也就算是到头了。 然而这话他却不敢说出口,变戏法似的换上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拆了荷叶吃鸡,就听小圆儿神秘兮兮地开口: “师父,我今儿晚上瞧见天魔祭了……” 修乙一口烧鸡卡在嗓子里,险些没背过气去,好容易咽了,哑着嗓子惊疑道: “天魔……祭?你,你怎么知道的?” 小圆儿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知道。师父,什么是天魔?” 修乙神色不定,支吾半晌,肚子里还没编出话来,就听她又咋咋呼呼嚷起来: “诶,这下糟了……,你昨天刚给颜二小姐批命,说她福报有损,当晚就出了事,不会……” 老和尚这会儿倒镇定下来,“咱们当神棍的,一向是顺着人家心意说话,颜家不愿结太子这门亲,才来庙里找托辞,老衲话说得很有分寸,这可赖不到咱们头上。” 兴许是佛祖也见不得他这么招摇撞骗,话刚说完,禅房门上传来响动,爪子扒门一样,一听就知是老于头。 大清早天刚亮,寺门外就来了贵人,“奉皇后娘娘懿旨,请大师往宣灵台观礼。” 小圆儿藏在蛋里不冒头,信誓旦旦的声音传进修乙耳朵里,“我说得没错师父,皇后要来找你算帐了。” 宣灵台今日举办的,正是太子的净尘大典,皇后娘娘派人来叫老和尚去参加,定是他昨日妖言惑众,说“嫁太子要倒霉”,引来祸事了。 修乙这会儿已然正衣肃容,一派高人之姿,心里要说一点不慌那是假的,合掌宣了声佛号,婉言相拒:“贫僧功德微薄,实不敢当此殊荣。” 来人是皇后宫中女官尚琪,脸上笑容和煦,说话却半点不容置喙,只一抬手,“大师不必自谦,请。” 这架式像要押他去刑场,老和尚扭捏着不肯配合,抬头看看天,“这,时辰尚早,贫僧早课未完,每日佛宝供奉耽误不得……” “啊……”尚琪想起来似的,又一笑,“娘娘道,未曾有缘瞻仰铜佛寺重宝,甚为遗憾,今日还请大师携宝面圣。大师奉礼未毕,下官在此候着便是。” 眼见推托不得,修乙只得回转寺里收拾东西,尚琪便守在寺门上,像是怕他要抗旨跑路一样。 老和尚寻常也入过勋贵府邸,只是宫中召见却是头一回,换了那件最拿得出手的袈裟,拾掇好他自己,又将剩下的半盒灵檀胭脂,连同一只小布袋,塞进了小圆儿的百宝囊。 布袋里是老和尚压箱底的私房钱,小圆儿眼尖,见过他偷偷摸摸藏灵石,青的蓝的都有,今日竟全拿给她,不禁奇道: “师父,你不会真要跑路?” 老和尚还换了出门才用的水晶匣,不似铜佛手里托的棺材那么大,往日里佛宝出寺供信众瞻仰,他单掌托着比较便捷。 “圆儿啊,你今日可千万别冒头,就在蛋里藏好了,到时候宣灵台上,可是有筑道仙长的,——你要是不乖,就叫仙长把你抓走。” 打小老和尚就这么吓唬她,到了这时仍跟她嬉皮笑脸,话说得没甚正经,恰恰掩饰住心头那一丝不舍。 小圆儿这会儿反倒不跟他犯贫。 昨夜出了天魔祭,她虽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邪术,但想必今日太子的净尘大典上,有得一番热闹好瞧。 皇后叫他们去,不知安得什么心思,但若说为了一句莫须有的卦辞,大可不必在宣灵台上当众降罪。 对于她和师父来说,镇妖塔是比王权更大的威胁,但既然有邪术召来的天魔降临在这南黎都城,那他们师徒反倒可以浑水摸鱼。 这便是所谓“大隐于朝,中隐于市”。 她在蛋里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将这些话安慰师父一番,又把昨夜后巷里,徐二和陶嫂的话跟他叙了一遍。 老和尚一一记下,这些消息说不定今日还有排上用场的机会。 他们师徒向来就有这般默契,商议已定,老和尚一手托着佛宝,端庄踏出铜佛寺。 第10章 与君后会无期 看见修乙大师出来,尚琪脸上略显满意,谁知上了车,老和尚懒驴上磨屎尿多,又提要求,“阿弥陀佛,还请尚监往丹桂坊走一趟。” 尚琪侧目,早就听闻铜佛寺这老和尚,与丹桂坊的一众风尘女子常有交情,这也太不成体统。 老和尚不知女官腹诽,仍端着一脸慈悲,“贫僧应承了陶然馆主,今日要给他送斋供过去,不好言而无信。” 今日端阳节,南黎这边风俗颇杂,按着旧俗,则是祭五毒、挂菖蒲,近两三百年成了齐朝属国,又新添不少皇都那边流传过来的应节之礼,入寺斋戒也在之一。 这倒真不好多说,尚琪没奈何,只得又吩咐前面车夫转去丹桂坊。 小圆儿是知道的,给丹桂坊众女写曲填词,乃是老和尚算命之外的一门副业,多时一月能有百两金的进项,自然,这也是丹桂坊如今生意红火的原因。 但陶然馆只出评书话本,一向是不做歌舞生意的,没想到竟也与老和尚有生意往来。 师父今日自然没有备什么斋供,难不成他还会写话本? “师父,你给陶然馆主送什么?” 老和尚不出声,她又追问:“话本么?” 老和尚指头在水晶匣上敲两下,是他俩的暗号,她很是大惊小怪: “没想到你还会写话本!诶,近日陶然馆唱了一个月的,只有《弘晟传》,难不成竟是师父您老人家的大作?” 又敲两下,小圆儿跪在蛋里,简直要顶礼膜拜,没想到那个狗血掉渣的故事,竟是师父写的,忙求剧透: “后来弘晟太子怎么样了?有没有娶那个妖女当太子妃?师父,你给我讲讲呗……” 这才记起她师父现在没法回话,哦了一声,殷殷叮咛:“晚上回来,记得说给我听啊。……没想到,师父竟然还会讲古,以后睡不着觉,再不用听你拿木鱼敲小调了。” 她喜滋滋的在蛋里打了个滚,没看见师父的表情带点哀戚。 陶然馆后门,馆主青舒亲自开门,修乙递上手中一只木匣,并未多言,合什一礼便转身离开。 青舒关上门打开匣子,厚厚一沓手稿之下,是一枚木头雕刻的小小狐狸,拿在手中时,眸中流露悲意。 修乙曾言:若有一日贫僧送木狐来,那便是大难将至,恐与君后会无期。 …… 宣灵台上,此刻哭声震天。 南黎国主景屹端坐正中,面色铁青看着下方以头抢地的庆荣侯颜致远,他后面还有两人,分别是太常寺卿郭松,和礼部侍郎许政。 三个老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侧席上,这三家的女眷更是死去活来,颜夫人已经哭晕过去。 一旁地上放着三副灵架,白布罩顶,其下形状纤细,竟似女子尸身。 “陛下,臣的女儿死得凄惨,您可一定要为臣等做主哇……” 修乙刚到,正被尚琪引着悄悄入席,小圆儿在蛋里惊得差点蹿出来,“怎么……,三个都死了?” 前些日子,宫中择出三名太子妃人选,除了庆荣侯府的颜二小姐,另两位正是郭、许两家的千金。 昨夜她在颜府见到那诡谲的血色祭书,已猜到颜二小姐多半已遭不测,却没想到,另两家的也死了。 景屹在上重重咳一声,沉声开口,“三位爱卿暂且节哀,此事朕已命大理寺即刻查办,定会严惩真凶。今日这净尘典立时就要开始,届时塔使到来,此等乱象成何体统啊?” 颜致远三人敛了些哭声,却仍跪地垂首,一声不吭。 景屹眉头紧锁,冷冷瞟了眼一旁的相国谢安,就知道,这三人敢在此时此地,抬着尸体来闹,定是这老匹夫暗中指使。 谢安好整以暇安坐一旁,手捻胡须神态安详,分明没把陛下的怒容放在眼里。 倒是一旁的谢贵妃曼声开口,“陛下,今回来的仙长,按辈份算,长兄还得唤一声族兄,有这份情谊在,想必会给担待一二。” 景屹面色更冷,她这是在提醒自己,井木塔主,是她谢家的老祖。 修仙之境,灵动、筑道之上,便是玄响,天下有二十八座镇妖塔,镇塔之主,便是璇玑仙宗门下,仅有的二十八名玄响仙尊。 此二十八人,在大齐皇朝,乃至整个天下,已属九霄云上,高不可攀。 谢家因有了这样一位老祖,在齐都朝中为官者无数,来到这偏安一隅的南黎小国,自然就更是当之无愧的身居高位。 实际景家亦是大齐皇朝的名门望族,三百年前,被齐皇派至南疆立国,是为南黎。 此地过去是离火族的地盘,齐皇钦准景家称帝,许诺离火族旧部王族,世代为后,意在安抚南疆百族。 然而,南黎皇室世代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皇位继承人立长立贤,却从不立嫡,这也是为防止离火族借此坐大。 如今的太子景琛,是个特例。 他虽说排行第五,但实际皇帝膝下单薄,只有两个儿子,另一个,便是谢贵妃生的三皇子景玦。 至于其他的,据说都在幼年便已夭折。 原本十拿九稳的继承权,没落在三皇子景玦身上,贵妃和相国的失望与怨怒,便可想而知。 便在此时,随着三声鼓响,台下有礼官高声唱喏:“太子殿下到,三皇子殿下、楚辰王到。” 辰时一刻,净尘大典的受礼者依时登台,除了太子景琛这个主角,还有两位忝为陪衬。 一个是景玦,另一位同为王室,乃是世袭亲王的楚辰王景玉楼。 宣灵台下,礼官唱喏后,本该按位上台的三个人,因位序问题,有人欲挑起争执。 “五弟,论年纪你是最小,怎可走在前面。” 景玦比太子大一岁,扯了扯一旁的楚辰王,“玉楼,你最年长,该你居中才是。” 他今日做这陪衬,心头的不平已将溢满,偏生连礼官也如此欺人太甚,即使拗不过礼法,也要胡搅蛮缠一番,先拉景玉楼来垫背。 这位王爷却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他幼年袭爵,年纪轻轻就已在大理寺就职,如今又添了王宫禁卫大统领的职权,可谓位高权重。 但他为人一向八面玲珑,此时并不蹚这趟浑水,轻笑一声负手而立,景玦这一扯,根本拽不动他。 景玦便自动把这当作他的谦让,理也没理太子,抬脚踏上正中金灿灿的台阶。 便在这时,一个身影快得让人眼花,一阵风般飘至最前,太子一袖拂在身后,侧头露出个清雅恬淡的笑容,先于景玦,登上金阶。 第11章 太子有些不一样 太子这一举动太过让人吃惊,景琛一向待人谦和,这是说得好听的,难听点,就叫怯懦。 他虽坐拥东宫,平日里却从不和三皇子相争,凡事讲究忍字当头。 因此,景玦虽在名份上矮一头,却着实从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他竟敢走在自己前面! 景玉楼在旁也略觉诧异,太子一向体质孱弱,适才这一步抢先,身手轻灵矫捷,远胜常人。 这位楚辰王年纪虽轻,却有南黎王族修为第一之称,现有的王室宗亲中,唯有他已修至灵动中期,灵骨炼至大成,这般年纪,乃是当之无愧的绝顶天资。 景玦性子虽跋扈了些,修行倒也尚算刻苦,如今九窍刚通,还未能炼骨。 至于太子,虽说灵窍已开,却也与不开无异…… 景玉楼遥遥注视太子的背影,双眼微眯,短短几息功夫,他已步履轻盈登至阶顶,这完全不该是他那样身体所能办到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明亮,太子,竟还藏了一手。 景玦提一口气,只追出两步,竟见那人已然登顶,顿时气极,几步冲上去就要喝骂,抬眼看见满台的人,这才记起礼法来,暴怒的情绪强行忍住,总算未再造次。 便听到太子心平气和,又理直气壮的训斥,“人之有礼,方能为人。孤是储君,三哥不执半臣之礼,已是不敬,典礼庄严之地,不顾礼度,言行狂妄,按律……” 他侃侃而言,声音不急不徐,听起来,仿如珠落玉盘,清泉淙淙,有种浑然天成的韵味,却突然戛然而止。 他侧头想了一下,忽而露出个好似释然的笑,这一笑,微阖的眼角处,长睫带出一份既从容不迫,又轻蔑讥讽的冷然,语声温和,问一旁刚赶上来的东宫内监总管: “贾平,按律当如何?” 贾平抹一把冷热交叠的汗水,舌头打了个结,立在当场。 太子一向谨守礼法,他跟在身边,自然也熟知南黎律法,但此刻三皇子一脸要杀人的表情死盯着太子爷,他一个字也不敢说。 景玦已经惊呆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太子。 那个满身迂腐,憋屈到额角青筋直冒,也弊不出一个屁来的景琛,何时敢用这样的口吻跟自己说话?用这样不可一世的眼神看自己? 这个景琛一定是假的,要不就是他撞邪了。 “你,你……” 他张口结舌才吐出两个字,被太子打断,“你什么你?圣驾在上,难道你还想殿前失仪?不成体统!” 他语气依旧温和,唇边眼角的笑容得体得刚刚好,眼神却淡漠如霜,不再理会景玦,向驾前踱步行去。 脚步应合礼乐的奏响,如行云流水般优雅,走过痛哭流涕的三个老臣身旁时,全然目不斜视,上前向帝后躬身行礼毕,至皇帝下首,铺就明黄锦垫的椅上就坐。 在场的朝中官员,乃至上方的帝后及贵妃,都觉得今天的太子有些不一样,但他平日也是这般谨守礼数,半步不错的。 似乎……,只是更多了一份从容淡定的气度,那一点点冰霜样的冷漠,反而更衬托出高贵无可比拟的天人之姿。 执礼的姿态典雅简洁,有种古礼才有的意韵。 须知这样冷傲雅洁之姿,在大齐皇都正是最流行的贵族风尚,近些年自然也传到了南黎,但即使礼部尚书蔡大学士亲自出马,恐怕也做不出如此端庄的古礼。 随后到来的楚辰王和景玦,已被台上的乱相惊住,只顾草草向上一礼,景玉楼搀住颜致远,浓眉紧锁: “岳丈,还请节哀……” 修乙坐在太子身后的席位上,看样子他们这一片都是皇后请来的观礼嘉宾,小圆儿听到台上的声音,眨着眼想了半晌,记起来—— 上一任楚辰王是皇帝胞兄,据说甚是手足情深,奈何英年早逝,这才早早由景玉楼袭了王爵,极受皇帝重用,几乎将这亲侄当半个儿子相待。 景玉楼年前刚成亲,娶的正是颜致远的长女,听说是前头正室所出,那位早已过世,如今的颜夫人,是妾室扶正。 市井传言,似乎这两家姻亲,有些不睦。 便见宗亲那一席中,楚辰王妃坐姿端庄,神情只带了些恰到好处的哀容,并未到娘家那边席上凑热闹,颇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景玉楼这边也类似,问候的神情显得疏离,不过做个场面功夫。 颜致远却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贤婿……,玉楼哇,你要为妻妹讨回公道啊,她,她死得太惨了!” 那边席上的颜夫人正悠悠醒转,听见这声嚎丧,立时再次跟上节奏。 小圆儿正朝她看,便见那美妇帕子掩面的姿态,恰与昨日相仿,然情真意切上,则远超不已。 也是,她从小妾的位置,好容易逆袭至主母,女儿要嫁太子,那可真是一府荣光,这般富贵都被她母女看不上眼,那自然将来还有极好的。 谁知横遭天魔祭,可惜了。 颜夫人这厢哭着,眼神却不大专注,不停朝楚辰王妃那边张望,看一眼,眼中的恨意就更深一分。 不知道的,倒以为是嫡长姐,害了转庶为嫡的亲妹子。 上首皇帝开腔,嘱咐兼任大理寺少卿的侄子,“玉楼,常爱卿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向不好,这件事你要多上心,国都之内,公卿世家竟出了此等血案,务必追查真凶,严惩不殆。” 大理寺卿常满已将致仕,实际这几年政务大多由景玉楼料理,他又兼着禁卫统领、临阳城务,大小事都在他掌控中,倒是最适合查办此案的人选。 颜致远眼中有了希望,忙朝上叩头不己,“谢陛下,谢陛下恩典啊……” 皇帝挥了挥袍袖,也显出一脸戚色,“下去,啊,都先回去料理后事,放心,这件事,朕定要一查到底。” 总算可以息事宁人,净尘大典不至延误,塔使来了,不至颜面大损。 “陛下,这件事……” 谢贵妃轻言软语,又来打岔。 精致至极的妆容,肤色白皙柔滑,如上等羊脂美玉,显出她昭华正好的风姿。 皇帝却瞧也懒怠瞧一眼,她只得隔着他,朝另一边瞟了个眼风: “要说真是可惜,颜家二小姐,及着郭、许两位小姐,原本是要择与太子殿下说亲的,……臣妾就是心有疑惑,为何凶手恰恰要她们三人的命,这也……,太巧了些。” 她后半句话,是向着御前的景玉楼说的,遭遇对方隐带凌厉的目光,她微微一滞,淡笑道: “本宫提出这点儿疑议,说不定对王爷查案有所帮助呢。唉,这也是忧心陛下,自然,还有皇后娘娘……” 她探出半个身子,对那边的皇后颦眉做了个深表同情的表情,“全城都道,这三位姑娘好福气,得娘娘青眼,连南海赤髓簪,都是娘娘亲手簪上去的。” 第12章 也是苦主 要说景玉楼官运亨通,临阳城首屈一指,他不光自己的出身得天独厚,妻子这边亦然。 庆荣侯颜致远能力平平,却为人极擅钻营,是南黎有名的裙带关系户,听闻早年的正妻,与皇后娘娘是族亲,在离火王族中血统尊贵。 这个南疆部落,在南黎之前也曾立国,按中原的礼制,当时颜致远算娶了个郡主。 不过据说十多年前,离火部突遭瘟疫,血脉最正统的王族一脉,已几乎死绝。 也就是说,除了皇后和太子,就剩下当年离火郡主留下的这枝独苗。 因此,楚辰王妃和皇后的关系自然亲和,爱乌及乌,景玉楼在帝后眼中,简直是比亲生还亲的宝贝疙瘩。 既然景玉楼对岳家不亲,这三桩血案到他手里,到底会不会尽心呢? 谢贵妃当众指出三名死者身份与皇后和太子有关,意思显而易见,却还要敲打景玉楼一番,心眼儿可别长偏了。 她丝毫不怕得罪人多,长兄谢安一直不开口,那是因为朝中官员大多都依附于相国,需仰仗他的鼻息,这些年朝中实权,早已尽归权相之手。 对于她和谢相来说,唯一需要铲除的,便是抢了三皇子东西的人。 庆荣侯府昨夜惨遭大变,颜致远几人是在谢安的授意下,带了尸首闹上宣灵台的,其实心里也捏了把冷汗。 原本以为还有贤婿撑腰,这会儿一经提醒才反应过来,也不大信得过这位宠妻成狂,私下里从不给自己好脸色的王爷。 他哆哆嗦嗦向御座又爬几步,这位置已介乎皇帝与皇后中间,向上伸出鸡爪般痉挛的手。 “陛下,您要为臣等做主哇……,昨夜小女惨遭横死,屋中一切物什俱在原位,只……,只不见了娘娘赐下的那枚赤、髓、簪……呐!” 后头郭松和许政一同扑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地上,不敢抬头往上看,凄厉的哭声响彻全场。 所有人都愣住,皇帝脸上流露难以置信,艰难侧头去看皇后,“妤……,梓童,这……,这是怎么回事?” 与贵妃精心描摹、美轮美奂的那张脸不同,皇后眉眼不点妆容,全然以素面示人,却从未被指摘于礼不端。 只因她生得太美。 单从五官轮廓上看,明艳得几乎到了张扬的程度,最为奇特的是,她的眸子是深紫色的。 五月耀目的阳光本来刺眼,经过头顶明瓦的筛漏,透下来时便变得温和而灿烂。 就像她的人,明明美得叫人瞠目结舌,偏偏神态柔弱的像水中轻悠的莲荷。 她的眉尖习惯性地轻轻蹙着,让人看一眼心头就涌上怜惜,生起一股古怪的情绪,只要能让她远离烦忧,奉上身家性命也心甘情愿。 皇后的性子也如太子景琛一样,颇为怯懦,此时已经慌了神,若不是下面坐着数百臣民,几乎要掉下泪来。 颜致远膝行上前,这时的距离,近得几乎失了礼数,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皇后。 皇后与他目光相接一瞬,惊得脸都白了,但她到底在这后位上已坐了许多年,再不是那个,在离火部落山林间撒野的小丫头。 她强忍着坐得稳稳的,手指相交紧紧攥在一起,声音轻若蚊蚋,“臣妾也不知……,那,那南海赤髓打造的簪子,的确,的确是臣妾,亲手……,给她们簪上的。” 长睫迅速地眨动,要将紫眸里快溢出来的泪水藏回去,她这模样,真就似山间轻盈奔走的小鹿,慌乱极了。 景屹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温暖的手心略略摩挲,示意无事,一切都有朕。 转回头去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有些难以抉择,目光带点求助瞥向景玉楼。 旁边的贵妃恰在这时轻哼一声,意思明显,指望这位楚辰王?他还不是和陛下您一样的心思,自然也是偏帮皇后。 景玉楼也意识到个中微妙,只在心中揣度,在他还未掌握所有线索之前,不愿轻率开口。 今早大理寺已有人前去堪察过现场,的确就如颜致远所说,且三家一致。 这个举措所指向的,已然十分明显。 一时场中无人发声,但相互间的窃窃私语却越来越密,这氛围令所有人分外焦躁,就连小圆儿躲在蛋里,也觉得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儿上了。 就在这时,那把清亮温和的嗓音忽然响起,“孤想问问贵妃……”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向太子,他坐在椅上显得肩直背挺,目视前方。 若有人此时从他眉间画一道直线向下,必定自脖颈、两肩、前胸,乃至腰身正中而过,左右分毫不错。 然而这姿态,丝毫不给人僵直刻板的感觉,那是因为他脸上恬淡得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立刻联想到玉树临风这个词儿,端庄极了,也闲逸极了。 他开口时,才将视线转至谢贵妃。 “照你刚才所说,今日死的三名女子,皆是父皇和母后替孤择下的太子妃人选。也就是说,这三人将来必有一位,是孤的正妻。 母后慈和,心喜三人,便赠予饰物……”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和声问道:“贵妃,孤之上所叙,可有疏漏?” 谢贵妃觉得今日的太子格外陌生,听得有些愣神,见问,点点头。 太子的目光转向颜致远,后者也正愣愣看他。 “三名死者财物俱在,只遗失皇后殿下赐物……” 他的语气不如之前温和,秉公办事的调子,与大理寺官员殿前呈报案情一般,平铺直叙,“死者”二字有些刺了那三家人的心,有几位女眷已经又开始抽抽答答。 他这会儿连表情也严肃起来,脸上没了和蔼的笑,看着倒像问责,圣赐之物遗失,那可是大罪。 跪在地上的三人不知为何忽然脊背发凉,情不自禁俯下头去,做罪该万死状。 “……孤做个情理之中的推测,且不论南海赤髓本身的价值,单只是御赐,便价值不菲,贼人眼界高些,看不上三位爱卿家中其他财物,也未可知。” 他对加诸己身的数百道目光毫无所觉,轻描淡写分析两句案情,却潜藏了那么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刻薄,紧接着陡然转至疑问的句式: “在座几位……” 他的袖子轻飘飘划过一道弧线,自上座的谢贵妃,到下面跪着的几人,皆囊括其中。 “为何会觉得,凶手出自皇后殿下,抑或是孤?难道,孤同母后的身家,已单薄到要令诸位爱卿认定,需要把赐出的赠物偷回来?甚至要到杀人夺宝的地步? 在座诸位……,孤恳请诸位,设身处地一思,此三桩命案,孤与母后,亦是苦主。” 他的声音诚挚极了,带着毫不夸张,亦不似作伪的难过和困惑。 女眷席上,除了那三家之外的不少人,尤其是年纪长些的,莫名自他话音中听出一腔的委屈,搅动得心酸不已,泪花都泛上来了。 第13章 提供线索 其实这是相当浅显的一层意思,死的三人恰好是太子妃人选,又恰好丢失了皇后所赐饰物。 然而这些,与真凶便是皇后,却绝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联。 谢贵妃这一手意在混淆视听,却犯了明显的逻辑错误,景玉楼早听出来了,但以他如今的处境,却不宜亲口指出。 太子作为当事人,亦即他自称的苦主,这些话由他阐明自辩,再恰当不过。 今日端阳节的净尘大典,本是临阳全城的一场盛事,毕竟是由镇妖塔上的仙长亲来主持的。 皇帝原意是不必过于张扬,但礼部的人只听谢相的,专门在宣灵台下,扩出好大一块空地,专供城民观礼,只维持秩序,不得惹事生乱,盖不阻拦围观。 几乎全城的人都来了,谁也没想到,今儿还有一场“太子妃横死惨案”的热闹,等着他们观赏。 如今更是矛头直指皇后和太子,怎生不叫人惊掉下巴。 南黎国民纷纷心下暗忖:瞧过这场热闹,一辈子吹牛的本钱都足足的了。 高台上,谢安捋了捋颌下胡须,看着太子的目光炯亮,“有日子不见太子了,殿下似乎清减几分,可得多保重身体才是啊。呵呵,难得见到殿下这般高谈阔论的英姿,老臣甚感欣慰,唔,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的语调老气横秋,更带了些长辈看小辈的欣喜无限,虽显得亲热,却又显出一分不合礼数的高高在上。 太子坐在他上首,回过头来清然一笑,矜持点一下头,仍又转回去,坐姿都没变一下。 小圆儿蹲在蛋里,她这个位置,只能瞧见太子玉冠下的后脑勺。 眼见这无声的一幕,不知怎么得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配音,她自发给太子添上: 这狗叫得挺好听。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饶是谢安城府深沉,对上太子这轻描淡写的一眼,也觉像一拳捶进棉花里,用劲过猛,有些堵得慌。 他抬眼看了看上首的谢贵妃,后者从愣怔中醒过神来,想的是昨夜他难道没吃那笑忘花,怎得没事人一样,口齿竟变得这般利落。 随后她目光落在太子身后,那一片高冠华服中,一个锃亮的光头格外显眼。 她扭过头去朝着皇后,更亲昵几分,“娘娘,咱们俩竟想到一块儿去了!” 宛如小女儿般的神情,在贵妃已近四十的脸上,丝毫不显违和,做为谢家女子,她也是开过灵窍的,不为那份修为,只为长久保有焕发的美丽容颜。 这是被皇后那张惊为天人的姿容,刺激出来的成果。 “原来铜佛寺高僧被娘娘先请了来,难怪臣妾今早派人去,扑了一空呢。” 她的笑意渐渐转冷,带着两份讥嘲,朝景玉楼道: “本宫听得坊间传闻,令妻妹眼界极高,有些瞧不上太子,根本不乐意攀这门亲。昨日还拿了八字到铜佛寺,请大师批命,得着个颇尽人意的卦辞。这件事,当时不少人都看见了,王爷,不知你可知情?” 皇帝看一眼时漏,捏了捏手掌,刚平息下去的怒意又起,眼看塔使就要到了,这女人到底有没有点眼色,仍在纠缠不清。 景玉楼窥一眼皇帝的脸色,向贵妃施一礼,“回娘娘,此事下官不知,谢过娘娘提供线索。” 他转身朝着太子后席的方向,遥遥向修乙做了个请的姿势,话说得极客气,“本王想请大师往大理寺协同查案,有不敬之处,还望大师海涵。” 言罢,朝一旁的大理寺官员挥了下手,只一个眼神,手下一班人已明白,王爷的意思是好生延请,不得失礼。 这些人久跟着景玉楼做事,油滑精明,在看人眼色这件事上,比贵妃娘娘强百倍。 只看王爷这干脆利落劲儿就知,既然娘娘亲自指认出一个嫌犯,那就连犯人带尸首,一并麻溜带回大理寺去,到时该怎么查怎么查,还在这高台上啰嗦,惹皇上不快,那是吃饱了撑的。 这边请人的请人,抬架的抬架,还有几位上去搀跪得腿都麻了的老大人,大理寺人办事的高效率顿时体现无遗。 修乙心头松了口气,他从上了宣灵台,就一直暗中四下打量,连人人瞩目的血案,都没上几分心思。 然而要找的人,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 他递给陶然馆主青舒的木狐并未表错意,今日他有大难,且还是祸不单行。 其中之一自然就是应付镇妖塔来的仙长,正好有个溜之大吉的机会,自然再不好过。 至于另一桩,既然眼下仍无迹可寻,那便先暂且这样。 他欣然起身,单手施礼宣了声佛号,充分表露乐意配合,心里乐滋滋的,看来又能跟圆儿多待一天,哪怕只多一天,也是好的。 然而有人觉得不好。 若说颜、郭、许这三家,是谢安和贵妃摆上台面的筹码,之前她一番话,已经将这赌注全推出去了。 景玉楼就这么大袖一揽全包,却不打算亮出牌面,就太不合规矩。 等到了大理寺,这桩案该怎么判,可就不到她这边说了算。 “慢!” 她清喝一声,长身而起,“楚辰王爷,本宫提供的这条线索,所指嫌疑可并非只有这和尚一人。眼下你身在御前,当着众人的面,就敢这般避重就轻,不知回到大理寺你的地盘里,又该如何为虎作怅,助纣为虐?” 皇帝的手掌此时反倒松开来,他身子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知道今日这桩事,谢家是不肯罢休了。 从立下琛儿为太子,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有道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净尘大典对太子来说,本就是一桩难渡的劫。 他看一眼天色,沉默不语。 皇帝偃旗息鼓的态度,终于取悦了贵妃和谢安,她面上扬起笑容,轻移莲步下高台,走到修乙面前。 “大师,本宫问你,你昨日观颜二小姐八字后,做何批语?” 修乙离了座,才总算将关注力,放到眼下的这场纠纷上来。 小圆儿也不知老和尚今日走得哪门子神,他们平日的营生,可不就是靠收集消息,再加察言观色,以便巧舌如簧嘛。 她匆匆叙述一番,老和尚此刻刚跟上节奏,好整以暇地一掌托佛宝,单手躬身一礼: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回娘娘,昨日贫僧曾言……” 老和尚显得格外实诚,撇去昨日片儿汤一样的奉承话,将颜二小姐的命格,属金忌木,恐妨有碍的话,一字不错合盘托出。 第14章 关公门前卖大刀 这一段,修乙来前便已打好腹稿,卦象所言虚无缥缈,牵强附会甚多。 总之,颜二小姐突遭横死,若有人说是他的批辞给咒死的,那也太过强人所难,贻笑大方。 然而此时却有不妥,他来前万万没想到,谢贵妃打算把这三桩命案,安到皇后头上去。 兼之,他还是皇后请来的…… 待说到“最好年内莫行媒配,否则有碍福报”这最后四字的时候,老和尚的声音不经意间带了点含糊。 说完,庆荣侯颜夫人让人当众批命的小把戏,在场众多于官场混迹几十年的老人精,已经全听明白了。 皇帝破格立嫡,朝中同谢相一个鼻孔出气的人,早就非议频频,太子不得势的境况是众所周知。 皇后?那不过是个蛮荒旧部的野丫头,族亲都死绝了,太子他日若登大宝,母族这边能靠谁? 如今铜佛寺大师当众所呈口供,恰恰证明了,皇后有怒而杀人的动机。 这可是一死死了仨,想扯上个私怨、情杀都难,难怪适才贵妃口口声声点明这三人的特殊身份…… 在场众人纷纷作如是想,向上看一眼皇帝阴沉沉的脸色,不约而同选择了三缄其口。 然而下方远处的城民中,已然炸开了锅。 台下要理解这个问题,难度较台上大了不知多少,但胜在有人专门“解惑”,只是这些人自己也未必门儿清,更混了好些别有用心的,一通胡说八道。 不一会儿的功夫,“侯府千金视权势如粪土宁死悔婚,后宫之主动雷霆下懿旨怒折金簪”的故事,已经传出十几个不一样的版本来。 与此同时,贵妃轻飘飘一句话砸下来,砸得老和尚有点懵。 “你既早知颜二小姐将有灾殃,本宫问你,可是有人授意于你,让你杀了这三人?” “贵妃娘娘,断案可不是这么个问法。” 景玉楼此时已不得不开口,“常言道,术业有专攻,嫌犯修乙大师,还该由下官带回大理寺,搜罗证据,开堂审讯。” 他如今已对铜佛寺高僧的称呼改了口,显然这三桩血案,情势已变得相当复杂,他也不得不慎重。 照贵妃这么来,当众随意攀咬,下一句就该直指皇后了。 “啧,这女人是疯了么!” 小圆儿咂舌不已,她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至这一步。 “回娘娘话,……” 修乙大师神色端肃起来,贵妃这是要口空白牙,给他光头上扣一顶天大的帽子,要说装傻充愣,又有谁装得过老衲? “‘灾殃’二字恐有不妥,贫僧只言福报有碍,然福报之说终是虚无缥缈。若要言出法随,恐怕当世,唯有圣山之上的通幽圣人,方有此般莫大神通。 老衲一介凡僧,不敢有攀天之能,实在惭愧,惭愧。” 谢贵妃太过低估铜佛寺神棍的嘴上神功,被他搬出圣人来,顿时有口难言,这话可不敢乱接。 老和尚得理不饶人,再接再厉: “贫僧自今日登宣灵台前,从未有幸得见皇后娘娘天颜,指使一说从何讲起? 再说杀人这事,阿弥陀佛,贫僧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偷摸潜入公卿府邸,还一夜连杀三人,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实在罪过……” “同老和尚耍嘴皮子?”小圆儿叉着腰哼哼,“贵妃啊贵妃,你这是关公门前卖大刀。” 她在蛋里欢腾地打了个滚,给师父摇旗助威。 谢贵妃被他呛得几乎噎过去,长眉一蹙,将话头又扯回来: “皇后娘娘今日为何请大师来观礼?” “这个嘛……” 老和尚也有些纳闷,抬头向上望去。 小圆儿也朝上审视皇后,声音传至他耳中:“师父,该站队了。” 这临阳城的坊间传闻她尽知,自然也知道谢贵妃和谢相所依仗的,是哪个“谢”。 真应了她那句话,老和尚祸从口入,一个不留神,竟卷进贵妃与皇后的争端中去。 现下想从这泥潭里拔出脚来,怕是不易。 对于他们做神棍的来说,趋炎附势,……不是,趋吉避凶一向是基本功,眼下既已入局,最重要的就是选阵营。 她正想着,听得上面皇后轻言细语的声音。 “陛下,臣妾昨日也听人说了铜佛寺的事,这……,” 皇后颦眉无声叹了一息,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嗫嚅的声音只有皇帝一人能听清。 “臣妾想着,若是颜二小姐不乐意嫁给琛儿,那……,不如就算了,不过这中间……,又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因此今日才请大师来,再细问问。” 小圆儿刚说出口的话险些反悔。 她完全无法想象,皇后这样的女人,是怎么当上后宫之主的,和谢贵妃比起来,无论风度还是气魄,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这样人畜无害又小家子气的皇后,又让她觉得挺放心。 她的目光移到太子身上,见他仍是目不斜视地端坐不语,似乎谢贵妃矛头所指,与他丝毫无关。 话说,传闻太子和皇后一样的温吞性子,刚才那番侃侃而谈,却颇犀利。 诚然,此刻不言,是因为现今搅在这滩浑水里的,是老和尚,这娘儿俩说多了,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便听老和尚还不肯罢休,又道:“王爷,贫僧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今日始终被贵妃带着节奏跑,皇帝的脸色早就黑如锅底,楚辰王护驾无功,想必也是心急如焚,这时见终于有人肯帮腔,忙做洗耳恭听状,“还请大师赐教。” “阿弥陀佛,赐教不敢当。若真有妖邪作恶,杀人后单单盗走御赐之物,这……,恐怕有嫁祸之嫌,否则……,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在场众人都在装糊涂,一味让贵妃将嫌疑往皇后身上引,其实他这说法,与适才太子的辩解是一个意思。 景玉楼先就被拿捏住立场,不好站出来指明,此时顺势点头,故作沉吟道,“大师说得有道理。” 修乙矜持一点头,邀功似的,眼神也顺势朝太子那边瞟,猛然间,他脸色一白,跟见了鬼似的,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景玉楼诧异。 “啊……,啊?” 修乙一个不留神,险些失态,幸亏他平日装神弄鬼的娴熟,立刻为自己的惊慌找到个托辞,反手一把,就将贵妃扣给他的帽子,又还了回去: “难道,难道凶手正是……” 他的视线转到贵妃身上,“贼喊捉贼”四字虽未出口,却已直直映进在场所有人的脑海。 “大胆,哪里来的野和尚,竟敢诬蔑我母妃!” 景玦大喝一声,两步冲向修乙,那架式似要当众将他一把掀翻,却被景玉楼牢牢拦在面前。 就在这时,上空响起一声悦耳的清鸣,宣灵台一侧的编钟忽然无风自动,奏响一段悠扬古朴的曲乐。 镇妖塔使到了。 第15章 井木塔黄门仙 随着钟鸣鼓响,三个身影凌空出现在宣灵台上方,轻风扬起无数轻灵光点,如翩翩起舞的小精灵,衬托得那方真如凌波虚渡而至,衣袂飘飘的真仙。 落于地面,当先的男子二十出头相貌,一双眼黑白分明,亮得慑人。 潇洒青衣显出几分落拓不羁,背后斜负一把油纸伞,看起来倒像个在外跋涉的书生。 只是哪有一丝风尘仆仆,洁净明亮的灵光在他身周淡淡萦绕,显出他与凡夫俗子截然不同的高洁气度。 他见了皇帝也不行大礼,只闲闲一揖,淡声道:“井木塔黄门顾明澄,见过君上。” 天下二十八座镇妖塔,每一座都宛如一个小型修仙门派,其内有严苛的等级划分。 最底层按五行划分为部,每部数百至数千人不等,皆为灵动期,充任塔卫之职。 其上位居“天地苍黄”四门的,才是筑道期的塔使,每门数人至数百人不等。 至于塔顶之巅,便是世人高不可攀,位于九霄云上的玄响境塔主,可呼风唤雨,拥有通天彻地之能。 “天地苍黄”四门,下两门中只是塔主的记名弟子,属外门,与数千塔卫,才是一方镇妖塔中,偶尔会在世人面前亮相的仙长、上人。 至于上两门,则全是塔主的亲传子弟,长年隐于镇妖塔所在的灵山之中,不问世事,等闲不在人间露面。 璇玑仙宗虽是国教,却并不插手干涉皇朝政务,镇妖塔上承仙门,以斩妖驱邪为任,也不受朝廷辖制,四门仙长见齐皇只行半礼。 至于南黎这样的附属国,面君也不过是执平礼即可。 每地镇妖塔,安一方水土,保一方平安,自然也要由当地供奉赡养。 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实际天下的镇妖塔,强弱它也是有定数的。 大齐皇朝的疆域,虽占了整片大陆的七成以上,富庶贫瘠却也各有不同。 丰饶水美,地灵充沛之处,那方的镇妖塔,便也相应资源更充足,养得肥硕些。 而紧挨边境,尤其是靠近北坦的北七宿塔,由于与部落的摩擦不断,体现出来的便是战力强猛,塔卫乃至塔使皆是个人实力超强。 总之就是,要么有钱,要么能打。 反观井木塔,虽在南七宿中占了个首位,却也不过是比上远不足,比下略有余。 南黎多山,连垦一块大点的灵田,都难觅宝地。 再说南疆这处,过去曾是妖族重地,又有万枯山魔渊恶名在外,过去许多年,对流窜山野的妖邪便有些清剿过度,及至到了想找个养肥再宰的猎物都难。 为此,景屹虽在南黎亦算九五至尊,面见仙长时,便有些底气不足,起身相迎的姿态放得很低。 谢贵妃今日格外露脸,为的就是拖延时间,等着井木塔撑腰的人来,然而此时这对兄妹见了来人,却又面色齐变。 谢安跟在皇帝身后,同仙长见礼后,表情略显微妙地探问: “呵,原本要来的,不是苍门的谢仙长?” 虽说谢家有老祖乃是南七宿之首的塔主,但那并不是他们这些,在凡间分了不知多少支的血脉所能攀附的,谢安所依仗的,其实也不过是个井木塔外门,从辈份上算还是同辈。 须知踏入灵动,寿数便比凡人多了一倍,修为升至筑道,则再翻一番。 那位苍门仙长,也不过刚满百岁的年纪,在修仙界只算毛头小子,即使在自家老祖的塔里混,也不过还是个挂名。 但在谢安眼里,那已是只可仰望的巅峰了,谁知族兄竟没来,而只来了个黄门仙,井木塔这是有多不重视南黎太子的净尘大典呢? 这一来,谢安也不知是该得意,还是该失落。 顾明澄这位黄门仙,按位分比他族兄还低,架子却不小,只赏了他一个清淡的眼神,说话却朝着皇帝: “顾某略误了些时辰,还望君上莫怪。实是昨夜魔渊异动,师兄们受命赶往万枯山巡察,今日的大典,便只能顾某来替谢师兄一趟。” “魔……,魔渊异动……?” 景屹声音都打了颤,“这……,可如何是好?” 自打景家在此建国,南疆百族虽时有战乱,但那毕竟是凡间的仗。 神魔大战后,已太平了八百年,这要是跑出个魔头来……,难不成就在自个手里,这大好基业要砸? “君上莫慌,不过略有动静,无妨。” 顾明澄像模像样地安慰一句,却也并不过多解释。 他虽是个黄门仙,在凡夫俗子眼中,却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除魔卫道、守护人间,是他们的本份,却不须事必向人间的凡人交待详叙。 实际他这略显孤傲的性子,在井木塔也实在混得不咋样,要不也不会在魔渊预警的节骨眼儿上,被派到黎都来主持一场凡人典礼。 他略觉憋屈,却仍是恪尽职守,之前在半空就听见这台上在讨论杀人命案,三具尸首现今还摆在一旁,他看了看天,自作主张道: “既已误了时辰,那倒不妨再等上片刻,君上这里的烦忧,便让顾某来处置。” 仙长要纡尊降贵处理凡人命案,自然比大理寺的效率高多了,不必挨家挨户问询线索,筑道期的神识铺开,凶手作案时留于尸身上的气息,便展露无遗。 由此迅速锁定,只要人没有当夜便逃出方圆百里,仍在这城中,略费手段,便可追查到真凶。 顾明澄丝毫不见外,也不看谢安兄妹面色一噎,指不定心里正骂他狗拿耗子,走上前去衣袖轻扬,三张灵架上的白布,被齐齐揭开。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起,有女眷顿时被吓晕过去,顾明澄皱了皱眉,看向担架上,女子平静诡谲的脸。 三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一模一样的面色安详,仿佛正在熟睡,双眉之上,额头的皮肤却已被人整块掀走,腥红的血肉整齐地沿着发际线,裸露至两侧的太阳穴。 做出此等恶行的凶手,手法高妙利落,残缺的皮肤边缘齐整,连厚薄也完全均匀,剩下的血肉薄薄附着头骨,竟仍透着鲜活,血管脉络分毫毕显,完好无损。 迎着重五火辣的日头,这场景如同宣灵台上带起的一阵无声嘶号,日影重重下,所有人都觉得周身发寒,凉意透骨。 第16章 仙长查命案 从井木塔的黄门仙到来之时,修乙就在悄摸往后退,他之前被贵妃当众提到众人眼皮子底下,已失了他一贯以来,“中隐于市”的原则。 这会儿趁着仙长察看死于邪祭的尸身,他准备趁乱摸鱼,先找个角落苟起来。 小圆儿老老实实蹲在蛋里,心中腹诽,今日这桩是非好生古怪,贵妃一人顶了一台戏,怎得就没人早点揭开尸布。 天魔祭这等妖邪手段,自然是呈给镇妖塔处理,大理寺跟着掺合个什么劲儿。 她伸长脖子等着看那个黄门仙大显神通,悄声对师父抱怨:“你把手抬高点啊,我都什么也看不见了。” 台上吓哭的、惊叫的一通混乱都过去后,谁知那黄门仙仍是没有动作,负手绕着三具尸身转了一圈,皱眉抬起头来。 顾明澄脸色有些沉肃,“这三名女子,死亡是否已超三日?” 景玉楼做为大理寺主官,上前拱了拱手,“这三人皆死于昨夜,入寝前仍好端端的,今日凌晨被家人发现横死床榻。” 顾明澄默不作声了,没想到第一次独挑大梁,遇上个凡人命案想着试试身手,竟碰上个棘手的。 景玉楼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仙长,这……,会否是妖邪犯案?” 顾明澄干脆摇头,脸色还未好起来。 若是妖邪作崇,必会留下邪气,他进城前,依惯例是先检查过临阳城上守备铭文的,并无异状。 若说是他道行尚浅,凶手是比他还高阶的大妖邪,那必逃不过守备铭文的监察,甚至,这样的邪佞只要靠近井木塔方圆千里范围,塔铃早已示警。 然而这尸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气息,连死者自己的他都感觉不到。 这种情况,除非已死超过三日……,这就太奇怪了。 小圆儿这会儿心中的惊讶,比他还要多百倍,禁不住小声问师父,“到底什么是天魔祭?” 她今早和师父提起的时候,明明他像是知道的样子,之后没来得及说,她也浑忘了。 老和尚正嗡嗡念经,似是在给那三个可怜的女子念往生咒的样子,挟杂在晦涩聱牙的经文里,断断续续道: “上古时期召唤……天魔……的祭礼。” “啥是天魔?” “……” 师父口中念诵不休,却再不曾吐一个她要听的字。 老和尚今儿铁定有古怪,小圆儿心中终于升起疑窦。 但然而,这位镇妖塔来的黄门仙,却像是完全认不出来,看样子学识还没她家老和尚渊博。 紧接着,她的心陡然一紧,坏了!老和尚刚才说漏嘴了! 便在这时,那黄门仙明亮的目光在人群中略一扫过,准确地落在修乙身上。 顾明澄一手负在身后,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已穿过层层人群,到了近前,眼中夹杂好奇。 “顾某在井木塔时,也对临阳城铜佛寺的盛名颇有耳闻,大师手中之物,可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佛宝?” 精巧的水晶匣正被修乙双手捧在胸前,他竭力定住向后的步子,神色不露分毫,两手微微前倾。 那枚流动浅浅白雾的滚圆大珠,其上灿灿金莲光芒氤氲,坦露在镇妖塔黄门仙使的眼前。 随着修乙的手腕抬起,今日一直待在他袖子里的小圆儿,觉得眼前的世界像是被罩上一层水光,外界的声音如同被隔绝了一层,听在耳中有些遥远。 修乙大师携着出门的佛宝,从来都是替代品。 她的蛋……,法宝也好,蛋也好,总之师父也说不清,乃是她这具妖灵身的安身立命之所,在老和尚眼里,那就是他的命根子。 除了平日高高藏在铜佛掌心的水晶棺材匣子里,是从不让外人靠近的。 如今日这样的场合,她一向是将蛋身缩至最小,比他手上的那枚陀罗密珠,还要小上一半,不过半个巴掌大,一手可握。 而她此时所在之处,是老和尚动用了他最珍贵的宝贝——芥子。 这东西比起她的百宝囊,才算是货真价实的仙器,不仅可装物,还能装人。 师父说,这是仙门中,最少也要筑道期的仙长,才有资格配备的法宝,通常用来储物,如遇特殊情况也可入内暂避,比如落水之类。 诚然,筑道期的仙长是不怕水的,难道是怕衣裳湿了还得洗?小圆儿这么问老和尚时,得了个白眼做奖赏。 要么就是仙长身边有道行不深的小辈需要护持,最多的,应该是可以将活捉到的妖兽,暂时关在里面,老和尚这么解释给她听。 “这也太小了……” 然而他老人家收来的这个芥子,才不过三寸见方,她的蛋缩到极至,在里面还是怪挤的。 “这哪装得下一个人,更别说妖兽了。没准是炼器道仙长的残次品!” 她一语道中实情,当时老和尚毫不羞惭地辩解: “我的小祖宗,就这就花了两枚紫灵,那大的多贵啊!” 又得俩白眼,要是老和尚能触到她的妖灵身,大概会直接换成两个爆栗。 那一天,老和尚跟她显摆过芥子后,神情很是郑重:“这是仙人们用来藏宝贝的,……再小,它也能阻隔神识探查,若他日老衲与镇妖塔中人狭路相逢,圆儿啊,这里就是你最后的容身之所。” 小圆儿对着师父这番慷慨就义的激昂,很是没心没肺地嘲笑了一番,老和尚最是滑头,仙长若打城东头来,还未进城,他已从西边溜了。 却没想到真有这一日,事赶事被逼至宣灵台上,与黄门仙当面对恃。 小圆儿隔着芥子的水幕,觉得眼睛里似乎又多了一层波光,妖灵身不会流泪,不过心头升起的那个念头,让她两眼酸涩。 难道,她以后再也见不着师父了? 顾明澄端详了一阵佛宝,不过是颗陀罗密珠。 这东西在西昌,被誉为佛门三宝之一,实际就是西海陀罗鱼妖的眼珠子。 氲含水灵较丰,亦有含杂其他五行灵气的,则会价值见长,这枚难得的附了些火灵,充盈到竟能在珠子表面凝结金莲,恐怕拿到塔市上,也能换四五个紫灵。 “咦?” 顾明澄的手在佛宝上抹过,蓦地抬指一捻,两眼微眯看向老和尚。 第17章 招摇撞骗的神棍 之前顾明澄态度和蔼,比对上皇帝时,措辞还客气三分,是因为齐朝近些年来,与西昌佛国的关系日渐融洽,可能马上就要把这西境之外的大片土地,谈成大齐最新的附属国。 然而眼前这位,竟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修乙看看他染了红粉的手指,毫不慌乱一笑:“贫僧受佛谕所示来此,于西海万里之遥,竟见着佛门至宝,喜不自胜。 佛谕曾言,南疆离地,天下万火归真之属,水火相融之际,即昭示天下大同之吉兆普降世间…… 此乃贫僧毕生之宏愿,因此以灵物描摹佛宝,培其火灵,盼着天下大同,早些到来。” 他这番话虚虚实实且不论,顾明澄听他说到“万火归真”,眼中流露异样,这老和尚,知道得还挺多。 倒也敢承认蛋上的金莲是画上去的,顾明澄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大师从何而来?” 修乙单手揖礼,宣了声佛号,“贫僧七岁于西昌阑亭寺剃度皈依,二十五岁上受佛祖点化,发下宏愿,周游天下,遍访知礼向善之真谛。 早年曾在南澹诸岛求学三十载,受过书乐棋画四圣亲手点拨,实在受益匪浅。 十年前,我佛于冥冥中,指点贫僧向东,道有佛缘落于此处,因此来到黎都,果不其然……” 这和尚竟来头不小,顾明澄不知他话里几分真,不敢全信,上下打量一番,“敢问大师今年高寿?” “七十有三。” 小圆儿耳中听着老和尚一味胡诌,一颗心提得老高,师父的底细来历,虽不曾对弟子如实坦白,但这些年,以她套话的能耐,也摸到个至少七八分准。 这老狐狸两三百岁了,既是谎报的年龄,就不能随便说个数? 她几乎一嗓子哭出来,他老人家难道不知,这岁数在人族来说,是个坎儿吗? “哦……”顾明澄微微一笑,“大师高寿,身体倒十分康健。” “贫僧早年也曾风餐露宿,比寻常人那是好上些。” 修乙笑容慈祥,神情很是放松,实际一颗心正七上八下。 自黄门仙的一丝神识锁定在自己身上,他便在等待着,下一刻,对方就会突然发难。 然而顾明澄盘问来去,却始终毫无动作,这下老和尚自己也有些犯嘀咕:这黄门仙到底靠不靠谱,上古祭礼看不出来,连我这狐族妖身的障眼法也看不破? 修乙尚没有自信到,认为这是自身修为深厚的缘故。 他身上隐匿着一道魔气,十年来,可助他化出人形,在守备铭文和镇妖塔这类远程监察手段下,不至显形,却无法阻挡筑道仙长专门针对的神识探察。 昨夜这魔气毫无征兆地由黑转青,他便已想到,那位让他又畏又敬的魔渊之尊,已然临世。 然而,今日竟可让他与镇妖塔使相对而恃,不被看破,恐怕…… 枭尊大人,此时正在这宣灵台上。 顾明澄盘问了一番,对修乙的戒备略有减弱,他在这老和尚身上并未查出非人的气息,心头一开始的那丝戒备,似乎有点没来由。 他将佛宝递还,转身刚踱出一步又猛地顿住,心头冷笑一声,这老神棍,好会装神弄鬼! 他迳直回去察看尸首,朝跟来的两个侍从打了个眼色。 端直、端方是顾明澄入道前就收在门下的弟子,一向最知他心意。 端方走到修乙身前,板着脸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已然退到台边,再蹿一步就能溜下宣灵台的老和尚,又给“押”回到台上正中。 顾明澄背着手,正在听景玉楼呈上目前唯一的线索,后者声音压得极低,提到“南海赤髓”的时候,依着常人的惯性思维,顾仙长抬首向上座的皇后看了一眼。 对上那张明艳绝伦的脸,刚正耿介如顾明澄,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随后眼风飘到太子身上。 这位太子爷此刻也站在台中,凑近来看尸首,胆子倒挺大。 太子察觉仙长的目光,抬起头来露出个笑容,温和而有礼。 这个笑本也没什么不妥,他是半君,对着持平礼的仙长这样一笑,礼数上虽说差了半分,倒也无甚大不敬。 顾明澄在这方面不大讲究,只是……,这太子年纪不大,直面上仙时,这份从容中,隐然有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高高在上。 南黎太子定力不错。 黄门仙内心如是评价,随后不再理会这等小事,转头吩咐大理寺主官: “将她三人的顶发剃去。” “这……” 景玉楼面色一滞,这位塔使行事倒是利落,丝毫不顾忌勋贵世家的颜面。 大庭广众揭名门贵女的尸布,这做法已有些不合世俗礼法,眼下更要当众渎尸…… 他心里是这么纠结着,行动倒也相当干脆,对他岳丈杀鸡抹脖子似的瞪眼焦躁视而不见,手一挥,三个衙役迅速上前,自腰间摸出手刀。 “唰唰”几下,三位惨遭横死、死相凄惨的名门闺秀,被剃成个秃脑门。 场周一片混乱中,颜夫人凄厉的尖叫,压倒了一众惊惧欲死的女人们。 许氏万万没想到,她二十年来处心积虑,带着女儿好不容易攀至荣华富贵的边缘,只差一步,等来的却是女儿莫名横死,还要被当众毁尸的屈辱与凄凉。 在女儿头顶的大蓬青丝落地之前,许氏双眼直直向上一插,人已晕死过去,没来得及看到乌发脱落后,惨白头皮上,以浓郁黑墨绘就,一朵妖艳盛放的鸢尾花。 三名死者皆是如此。 乌墨似的妖花透出一股阴戾邪诡的气息,顾明澄挺阔的眉锋一凝,眼神凌厉如刀:“邪术……” 他的唇边几乎抿出一丝狞笑,猛地转头,紧紧盯着修乙,“顾某之前来得早,恰好听得大师高论,你说……,是妖邪作恶!敢问大师,从何而知?” 修乙面色灰败,欲要后退的脚步,被端方、端直两个灵动期塔卫牢牢锁死,凌厉的气机朝他身上抽来。 第18章 不怕,有我 小圆儿听到老和尚颤巍巍的声音:“圆儿啊,不怕……” 她隔着水幕和蛋壳,觉得整个世界都离得格外遥远,脑海中相应地同时响起一个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已近气竭,“圆,不怕,……有我!”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在她有生以来的十年,能对自己说话的,从来只有师父一个人。 这个声音响起的同时,她感觉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炙热。 这具妖灵身冷热不知,她见过老和尚贪嘴急着吃烧鸡,被烫得直咂嘴,知道那种焦灼难耐的情绪,就是热。 但她应该更熟悉,那种焚天毁地般的烈焰,这股热力自密不透风的蛋壳里狂卷着涌出,可以隔绝神识的芥子也没能挡住,呼啸一声,自老和尚的袖子里喷出来。 混沌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保护老和尚,不能叫镇妖塔把他抓走了。 宣灵台上的三具女尸蓦地睁开腥红的眼,下一刻,已直挺挺弹身而起。 鬼哭般的厉啸风卷残云,刺破每个人的耳膜,明亮的日影迅速被鬼雾凄风笼罩,宣灵台化作阴气森然的鬼域。 “大胆妖邪,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妄行邪术!” 一声断喝,顾明澄在异变突生的同时,手已伸向背上的油纸伞,“呛啷”一声清鸣,自伞柄处抽出雪亮长剑。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剑风过处,已将悬空呈三足鼎立的女尸,尽数笼于锋芒中。 剑光如道道青影,轻易就撕开浓云密雨般的鬼雾,仿佛漆黑夜幕上划过的雷霆。 三名女尸面目狰狞,额上触目惊心的血肉向上疯狂攀长,顷刻间与头顶的妖花融合一处,大股岩浆有如泉涌,炙热的气息倾泄而下,泼洒向下方的顾明澄。 两张镇妖符自他手中飞出,撞上灼烈的岩浆,炸出更加凶猛的气息,轰然一声,十丈高台向下塌陷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之前站在台上的十几个人,足下一空摔了进去。 景玉楼足尖点上一块落石,借力弹身纵向一侧,一臂稳稳攀在岩壁上,手中的困邪符一晃间,被指尖的灵力点亮,弹指打在离他最远的那名女尸身上。 “顾仙长,玉楼来助你一臂之力。” 修为未至筑道期,是无法像顾明澄那样,拥有本命法宝的,除了不具灵性的凡武,似楚辰王这样的身家,大概也用得起低阶灵宝。 灵力方能御使灵宝,然而灵动期的修为经不住那么庞然的消耗,反倒不如他灵动中期,灵骨已然大成的血肉之躯,力量和敏捷上更占优势。 在场众人中,也只他有这个能力,能在筑道仙长与妖邪对战中,略尽绵力。 这位王爷极有自知之明,心思又机巧,三个女尸围住顾明澄,他避开离自己最近的,隔着黄门仙长,朝最远那个招呼。 困邪符沾上尸身,立时化成一道灵索,那女尸蓦地遭缚,两侧散落的长发披在脸上,发丝间透出的惨白顿时扭曲变形,口张至令人难以企及的程度,下颌已完全撕裂。 凄厉的鬼号杀伤力惊人,穿透顾明澄身周剑气传到景玉楼的耳中时,震得他一阵眩晕,整个人向下滑落一大截,险些跌至坑底。 他朝口中送了枚丹药,嗡鸣不断的脑子这才清醒过来。 由此可见,他适才选择攻击对象,在策略上完全正确。 如此舍近求远,自己的安全便大有保障,若他打的是身前这具,那妖邪转头来攻,还得仙长分神救护,不也是徒增麻烦。 那边的女尸被困邪索压制住,几息内无法脱困,顾明澄压力稍减,向景玉楼瞟来个赞赏的眼风,随后剑锋无匹,向着剩下两个压来。 符咒是灵动乃至筑道期仙人们惯用的斗法手段,顾仙长这一眼赞誉有其道理,困邪符的品阶,比批量制作的镇妖符,价值稍高。 顾明澄心里这么评价:“这小王爷貌似财力雄厚。” “这黄门仙原来是个穷酸。”这是景玉楼的腹诽。 不过符咒这东西,高阶的比灵宝也不便宜,景玉楼扔了一张,转过脚尖朝着岩壁连踢两脚,随后旋身一转,双腿凌空踩在壁上,另一只手也腾出来。 臂上一道灵光划过,一张红光闪亮的长弓出现在手,弯弓搭箭极是娴熟,不须刻意瞄准,“嗖”声锐响,一道尖端裹着烈焰的箭光飞了出去。 打的还是最远那具女尸,她将将挣脱困邪索的束缚,当胸中了一箭,烈焰蓦地附着上尸身凄迷的白色寝衣,流火轩然荡开,长发扬起,露出颜家二小姐那张已不再美丽的容颜。 景玉楼两次出手,竟都打在自家妻妹身上,亦是不由得脸上一愕,持弓的手微微僵住。 颜若绣便在此时,再次尸变。 发顶之上,原本炙焰凝结的岩浆蓦地向内一缩,重又回到妖花的形态。 那朵鸢尾花由浓黑转至赤焰的亮色,喷涌出的热浪,立刻将下方的尸身融成一滩失了形状的流火。 火海汇成瀑布,向着坑底坠落。 “此邪物以火为力,忌用火攻!” 顾明澄一剑荡开围攻的两个女尸,油纸伞蓦地张开,滴溜溜旋转着飞向坑底,挡住流火倾下。 他分神向下瞥了一眼,眸光微凝,三尸被他挡在坑顶,限制住上下皆不能,怎地下面的鬼雾,竟也那般浓。 这边景玉楼正要收起手上火弓,刚被顾明澄推开的一具女尸,就近扭身扑了上来,被弓上灼烈的火灵,吸引得更加癫狂。 那小王爷在陡峭的岩壁间纵跳腾挪,躲避女尸,看着倒也身手矫健,神情又带点慌乱。 顾仙长只得先朝下问一句,随后身法迅疾,赶上去救人。 深坑底部,又是另一番混乱。 几丈见方的狭小空间里,到处是嶙峋乱石,浓密的黑雾沉沉笼罩,更令此间伸手不见五指。 妖花化成火雨,若没有顾明澄的油纸伞接住,直接泼洒下来的话,那便是好大一锅人肉乱炖。 三个几欲哭晕过去的老大人已然爬不起来,哀号声却依旧中气十足。 另有三四个大理寺官员,正晕头转向挣扎着自救和救人。 两名塔卫只得分一个过去帮忙,端方手心扣着张镇妖符,另一只手在黑雾中急急乱探。 那妖僧落下时就在自己边上,不该忽然没了踪影。 此刻虽目不辨物,然灵动期的塔卫灵窍已开,五感六识远胜凡人,耳中听得几声希希索索,似衣物拖地的声响,鼻端嗅到一股淡淡妖气,立时醒悟,脚下蓦然顿地,炸开一片气浪。 “妖僧,哪里跑。” 第19章 师父,你快跑啊 妖邪已显原形,自是没有人影,亏得他还在半人高的地方瞎摸。 端方手中的镇妖符猛然向着脚下一拍,符光乍亮,透进漆黑浓雾,一条青毛蓬乱的尾巴在脚边一闪而过,险险避开。 原来是只狐妖,妖气似乎没多重,想是道行低弱,倒是挺能躲。 狐妖狡诈多诡,最善隐匿,难怪刚才连他师父都给蒙过去了。 他不敢大意,手上多出一根圆短木棍,看上去,似灶上面点师傅惯用的擀面杖,“啪”一声拍在碎石堆上,清灵的光影再次照亮,杖顶灵光瞬间撕开雾气,追了上去。 上方不时有流火坠下,其中一团不偏不倚,正被擀面杖上的灵光点燃,腾起一片烈焰,恰好把他和狐妖隔开来。 端方一急,不惧邪火,徒手穿火而入,誓要一把攥住狐尾。 制住这头操控邪尸的狐妖,上头师父那边的压力就小得多。 小圆儿躺在蛋里,仍有些浑浑噩噩,之前突如其来的烈焰像是一下子抽空了她的妖灵身。 老和尚不知为何维持不住人形了,袈裟摊在地上,装着她的芥子滚出来,就在火堆边上。 汹涌的热浪像是要将她连蛋囫囵个儿吞噬,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一动不能动,大概蛋被烤熟的时候,她就像里面的蛋清蛋黄一样,该凝固了。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种炙烤的感觉格外熟悉,却又异常矛盾。 她一向知道自己大概是身具火灵的,并不怕火,但眼下她心底无端升起一种极度的恐惧,像是曾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里,带着浓重的恶意,要将她拖入深渊。 这时,有毛茸茸熟悉的触感,隔着芥子小圆儿也能感觉到,爪子笨拙地拼命将她向后扒拉。 是师父,老和尚拼着最后一线逃生的机会不要,不让那欲要吞噬蛋身的火焰烧上来。 这时候她哪顾得上自己,扯开喉咙大喊,“师父,你快跑啊!” 之前在宣灵台上的时候,那黄门仙认不出天魔祭,也看不破师父的妖身,让她有点小瞧了井木塔来的仙人。 然而此时她才知是自己见识浅薄。 如顾明澄师徒这样的镇妖塔守卫,虽说因是初次行走人间,经验尚且不足,但数十上百年枯燥的修行生涯,心志坚毅异于常人。 镇妖塔的职责所在,便是斩尽天下妖邪,只是眼前这种最低阶的塔卫,身上也配备诸多镇邪降妖的符咒法宝。 这些人悍不畏死,正邪绝不两立的意志深入骨髓,一旦发现妖邪的踪迹,绝不手软,不死不休。 然而老和尚虽是只活了快三百年的狐妖,受灵力资源所限,除了寿命长些,其实半点法力神通也无。 ——老和尚装神弄鬼换来的钱财灵石,都花在她身上了。 端方的手掌自火中探出,皮肉被灼烧得显出焦黑,却似浑无所觉,指尖稳稳挟着的尖锥,闪出点点刺目的星芒。 “噬妖钉”的名头,在璇玑仙宗统御的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生而为妖的生灵都为之胆寒。 妖天生便命轮残缺,妖族血脉一旦被这枚小小的锥子楔入,不出一时三刻,便会命脉崩塌,神魂尽毁,从此消散在这人世间。 小圆儿眼睁睁看着噬妖钉闪亮的锋芒,已经映在青色皮毛上,几乎目眦欲裂。 火光邪戾暴虐,已经舔上她的蛋身,芥子的水光剧烈晃动,这火不知什么来头,邪性非同一般,竟要将这仙门法器蚀穿。 小圆儿感觉到“吡啦”一声,像是滚油入水,芥子顷刻间消遁无形,她的蛋直面烈焰,灼热百倍的滚烫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像是有东西挡在了她上方,其上附着浓重黑雾,焰苗烧灼之下,雾气似也无法承受,立时变淡消融,露出里面一只白皙如玉,五指修长,又单薄瘦削的手掌。 那手太瘦了,薄薄的皮肉裹着指骨,骨节分明得几乎要透出来,却苍劲有力。 指腹上的茧子磨得透明,让那只手好似玉石雕刻而成,并不柔美,反而透着股坚韧顽强的毅力。 这只手隔开热浪的侵袭,替她遮出一小片清凉的阴影。 于此同时,火焰的另一方传来端方一声惊呼,像是被谁撞了一下,一个公鸭嗓“哎哟哎哟”直叫唤,和塔卫在地上跌作一团。 “谁!”端方的声音异常凌厉。 贾平不意竟挡了仙人擒妖的道,手足并用慌忙乱爬,口中连声讨饶: “仙,仙长恕罪,恕罪,奴才一时没站稳……” 刚才也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贾平心乱如麻,他虽看不见,那人熟悉的感觉却再不会错,下来之后,太子爷就在他边上。 贾平跟在太子身后,跌进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底时,没顾得上管身上擦破的伤,心里一个劲地转着主意:要不要趁此良机向外求助,——太子是个大魔头假冒的。 “让开!” 端方顾不上和他计较,清叱一声,一手揪住身上的太监往边上让了让,没敢太用力,怕伤了手上的凡人。 探进火中的手已经皮开肉绽,他闷哼一声,却毫不迟疑,再次向前伸出。 只是这里短短一瞬的干扰,挡在蛋上的手被烈焰侵蚀,手背已经焦灼一片,那人似乎一点都不知道疼,手正正一拂。 小圆儿感觉蛋身落入一个掌心,触感微凉。 随即手腕轻摆,正正迎上噬妖钉尖锐的锋芒,“咔嚓”骨裂声轻响,那只手毫不停顿,顺势在青毛狐身上一推。 狐身腾起半丈多高,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远处,传来“吭啷”重响,似是跌在金石板上,回音略显空洞。 “哈哈,让你跑,……咦?” 端方一击得手,正自心喜,声音陡然转为莫名的紧张和震惊,厉声喝道:“谁?竟敢阻挡本卫捉妖!?” 那边几个大理寺官员摸着黑扶人,混乱中正有人开口: “好像刚才太子殿下也在台上,是不是也跌下来了?” “殿下……,太子殿下?” 有人紧着喊了两声,贾平的公鸭嗓也忙跟着凑热闹,“殿下?太子爷?” 这些声音,几乎将塔卫暴怒的质问淹没,在一片嘈杂中,小圆儿听见一个温润低沉的嗓音: “鸢……” 第20章 落于何人之手 小圆儿好似听见师父在叫她,大声回应,“师父……,师父你在……” 话未喊完,感觉那只手蓦地收紧,她整个人……,蛋身几乎要碎裂开来,她努力把自己再团紧一些,本就缩到最小的蛋又瘦了一圈。 她有种憋闷欲死的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眼前一片漆黑。 贾平觉得臂上一紧,有人攥住他的胳膊,他陡然打了个激灵,之前的念头灰飞烟灭,“太,太子爷,是……您吗?” 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咳了两下,却不答话。 “太子爷,您这是……,您受伤了?” 贾平将一颗七上八落的心揣回肚子里,战战兢兢地关切问候。 这时,头顶上方的油纸伞灵光大盛,阻拦住倾泄的火雨,连带着照亮了洞底的一片狼藉,黑雾亦随之淡去。 众人七倒八歪,大人们早已顾不得形象。 然而太子在这样的境况下,依旧头发丝也未乱,只衣袍角上拂了些地底的泥,他一只手微微抬着,另一手握在腕间,长眉微皱,眼神示意贾平。 贾大总管虽只伺候了这位爷半日时间,却心有灵犀一般,立时明白了他脸上的烦恼由何而来,忙不迭蹲身下去,替太子爷清理袍角的污渍。 便听头上清淡的声音响起: “适才孤见火光中似有邪祟闪过,伸手去捉,结果就……” 他的薄唇微微抿起,带了一丝极淡的谴责,目光落在端方脸上,显得温和克制。 这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初涉世间,于人情世故上尤显鲁莽的孩子。 这眼神莫名令端方觉得有点像他家仙上,每回自己笨手笨脚做错事时,总会拿这种又怜又责的眼神看自己,心头一丝愧疚刚刚升起,头顶传来顾仙长一声暴喝: “端直、端方,下面好了没有?磨蹭什么呢?” 呃,他好像对他家仙上有什么误解,顾大塔使耿介率真,向来有一说一,这都半盏茶时间过去了,连个狐妖都抓不住,怎会赏他这样温和的眼神。 “诶,马上。” 他向上回应吼一嗓子,回过头来,笑容也换成与对面一样的温和得体,略带歉意: “太子殿下,实在过意不去,适才太黑,没看清。嗯,你的手没事?” 贾平条件反射地已先一步雪雪呼痛,颤着手去察看太子爷的伤势。 太子一向皮娇肉嫩,被塔卫上人打伤,这要是落下个残疾,可怎生是好? 口中急急说着,“太子爷,您的伤要不要紧啊?奴才这就给您宣太医啊……” 将要触到太子的袖子,他的话猛地顿住,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魔头虽长着和太子爷一模一样的脸,却恐怕不是迎风就倒的体质。 他偷瞥一眼,心下又开始琢磨,口口声声邪祟,他自己不也是个大妖邪,不知会不会被仙人一击打出原形来? 太子伤着的手举在胸前,握在腕上的手掌松开,露出底下有些变形的腕骨,里面的骨头似乎断开少许,略有移位,斜戳着将皮肉顶起一个小突,却连个血印子都没有。 端方已在往一侧的角落赶,路过他边上侧目看了一眼,语气轻松: “没事,你们殿下修为已入灵动中期,灵骨初成,噬妖钉只对妖身有效,扎在人身上不妨事。” 他们在镇妖塔月月有集训,灵骨未大成前,断个把骨头只算小伤,有时连药都不用上,骨头推正,不过一两日的功夫,经脉中的灵气自然就能给修复好。 他走两步,又退着回来,像是这才记起这位是凡间地位尊贵的太子爷似的,而且他这伤还是自己下的手,虽有些舍不得兜里的丹药,仍是诚恳地问了声: “我这有清正丹,你要么?” 太子和蔼一笑,“上人好意,心领了,孤回宫请太医来看就是。” 清正丹这类初阶丹药,自然宫里也有,可替他省下一份开支。 端方自动认为这就是太子的言外之意,很领他的情,觉得这个南黎太子气度从容大度,是个好相与的。 小圆儿察觉到蛋身上的手劲略松,眼前却依旧什么都看不见,握着她的手掌像是与芥子无二,甚至还隔绝了视线。 她回过来一口气,略压着些嗓门,喊,“师父,你在哪呢?师父……,师父……” 没听着老和尚的回应,她等了片刻,刚要提气再来,听见一个声音,清清冷冷两个字,毫无情绪: “闭嘴。” 她果真就闭上嘴,脑子里嗡地一声,察觉出不妥来。 她平日里就爱说话,奈何除了师父谁也听不见她,有时她就在边上自己絮叨。 这世间,除了老和尚,从没有人回应过她的话。 这是其一。 其二,即使是师父,要跟她对话,也是像平常与人交谈那般,意思就是,若有外人在,说给她听的话,旁人也能听见。 然而这把声音只响在她一个人的耳朵里,她能分辨出,外界无人听到。 老和尚与妖灵身通灵,要将自己的血滴在蛋身上,那股暖融的热流,会直接钻进蛋壳,落在她的妖灵身上,感触明显。 今日,绝没有别人的血沾染上她的蛋,也就是说,此刻除了老和尚,根本没有人跟她通灵。 若有灵动后期以上的人在场,若无芥子隔绝,神识也可探查到她,兴许还能传音入她耳,并听见她说话。 刚才这个端方,只看他轻易被火烤焦的手便可知,最多也就是初修灵骨的水平。 既然分配他来捉妖,另一个救人,自然是那个的修为比他还低。 除非上方与那三具女尸对战的黄门仙,但以她看来,这顾明澄虽说神通手段了得,却也没有那个大能耐,神识能直接穿透芥子,探查到她。 那么她现在,是落于何人之手? 这会儿,“没啥大能耐”的顾明澄,已然将剩下的那两具女尸料理完毕。 他起初本着谨慎的态度观望,出手并不十分过激。 邪不同于妖,妖生于山野林间,原本与人一样,同是这片天地中的生灵,亦是血肉之躯。 只因与人站在了对立面,被驱赶出丰饶地灵之境,仙门严控灵气资源,不令其成势,因此应付起来并不艰难。 第21章 嚎个大的 然而不论妖还是人,一旦沦为邪魔,便再不可以常理度之,尽是凶戾诡谲之辈。 那假和尚果然有问题,正是他袖中之火,激活这三具邪尸。 尸变时看着声势凌厉,却被那小王爷一把低阶火弓就打散了,原来只是样子货。 倒是坑底的黑雾有些古怪,竟能阻隔他的神识,难怪他之前无法看破邪僧,此时担心徒弟有失,手上更快。 顾明澄一拍腰间纳灵囊,两枚乾坤尺由内飞出,体内真元送出,催动之下,尺身上铭文流转,降魔阵运作开来,玄光笼住两具女尸。 尸身上的白衣顿时寸寸碎裂,景玉楼惊觉不妥,下意识侧头回避目光。 紧接着,女尸嘶哑凄厉的尖啸铺天盖地袭卷开来。 这一声,整个临阳城都听得清清楚楚,天地也为之变色,风起云涌,四周城墙上的守备铭文沉沉震鸣,轰隆声不绝于耳。 景玉楼猛然回头望去,那两具身无寸缕的女尸,身体像是被烈火焚过,漆黑焦枯,干瘪得早已没了人形,衬着半张宛如生人的面孔,更显诡谲阴森。 剃秃半拉的长发直直向上,被乾坤尺的玄光拉扯着,不容抗拒被拽进尺身。 这法器为塔使专配,内有铭文阵,消耗真元视所擒妖邪能力而定,顾明澄猛然间被吸去近三成真元,已远超出他的预判。 他一张脸颜色雪白,察觉有异,这两具邪尸能力忽强忽弱,似另有蹊跷。 然而此时即已被镇,便再跑不脱,他拍了一枚丹药入口,飞身而起,牵引乾坤尺回到宣灵台上。 挥手间,“哐啷”两声重物落地的巨响,两具四四方方,仿佛棺材似的半透明玉石,砸在玉砖砌就的台面上,坚硬的青玉向四面龟裂开来。 那两具女尸仿如凝固在玉髓中,被牢牢冻住,神情仍保持着最终嘶吼的模样,双目赤红如血,仰躺其中,死死盯着头顶一片蔚蓝天际。 顾明澄这回总算知道给世家留些体面了,挥手召来之前的白布,将乾坤尺所化石棺严实覆上。 他这一番神通大显,可谓威武至极,然而宣灵台上,此刻却静悄悄的,有幸瞻仰顾仙使仙姿神勇的,只寥寥数人。 从三尸乍起,一片鬼气森然之际,不论是台上观礼的公卿贵眷,还是台下看热闹的老百姓,早惊慌错乱,蜂拥而逃。 顾大仙长并不介意神通无人赏鉴,他之前起手一剑,便已意在圈禁,所为除了不伤及无辜,最重要的,还是不让邪物得生人血食,能力大涨。 丢下两副棺材,顾明澄二话不说,又一头扎进坑底,景玉楼这边,则被皇帝叫去。 帝后和贵妃之前都被吓瘫在椅上,因此倒是没逃,禁卫军中的灵动高手兢兢业业护主在前,三皇子景玦手持一把镶金砌玉的佩剑,站在他母妃身边,目光炯然明亮。 顾仙长大发神威的一幕,也并非全无人欣赏,至少景玦眼中,更添一抹跃然兴奋。 他过去满心满眼,只有被人夺去的东宫之位,也是豁出狠劲地玩命修炼,天天把自己埋在小山一样的灵石堆里,努力开灵窍。 怎么也不能输给老五那废物,——这是他最初的执念。 年纪长些,他又对权势着了迷,钦佩于舅父精明圆滑,将皇权尽拢于手,成为无冕之王。 他毕竟才刚二十出头,见识有限,还无法学得老谋深算,常恨人生苦短,青春易逝。 谁知今日见了这黄门仙长,至少已是百岁之人,看起来竟比自己还脸嫩,尤其是神通手段超凡脱俗,已是惊为天人。 原来,登仙之路,才该是他最远大的向往。 谢贵妃在后,死死攥住他的袖子,不让儿子上前,压低声音:“那里面多危险呐,这种事,有玉楼去就行了。” 她低声嘱咐儿子,偷眼看兄长。 相国谢安早在椅上起身,立在侍卫之后,目光不住打量石棺,脸上神色变幻不定,震惊和惶然皆有。 回过头来,兄妹二人目光一触即分,转而投向皇后那边,皆是没想到,今日本是想借机向她和太子发难,谁知事态竟闹到这种程度。 皇帝一臂拥着皇后,正在低声劝慰,此时已不显得太过慌乱。 一国之主,自然有财力开灵窍,他怕的倒不是妖邪本身,只是这番异动,就发生在都城,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一时心中惴惴不安。 见亲侄过来,皇帝才松了口气,“玉楼,你可看见太子了?” 皇后抬起头来,脸色煞白,颤声也问:“你刚在下面,见着琛儿没有?他……” “陛下娘娘莫慌,下面还有仙长护持,太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坑底,鬼雾已全数散尽,端直拿符咒扎了个纸船,托起一众人等,大伙在上面站得颤颤巍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小圆儿虽看不见外面,却感觉到正在向上升,师父始终没动静。 这等糟糕的境遇前所未有,从前不论走到哪儿,都有师父护着,她早就想过,若真有天她和师父被镇妖塔发现,大不了就是死一块儿。 还能更糟么? 然而眼下,师父生死未卜,她自己又不知落于何人之手,凶吉莫辨,她吸吸鼻子,从抽抽答答,转为嚎啕大哭。 “噤声!” 那个声音又传来,还是一样的冷漠如冰。 哭都不让么?小圆儿这回不肯妥协,深吸一口气,准备给这不尽人情的家伙嚎个大的。 这一回,预想中的惩罚竟然换了个花样,那人不再来捏她,而是拿在手上一通乱晃。 小圆儿一慌没控制好,蛋身被她变大了一圈,随后觉得自己真就像浮在蛋清里的一点蛋黄。 她叽里咕噜一通乱滚,一口气呛在嗓子眼儿里,咳了个惊天动地。 好半晌,她昏昏沉沉趴在蛋里,总算喘均了气,随后气沉丹田,放声哀嚎,直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满天诸神皆尽回避。 没有眼泪,名副其实就叫“干嚎”。 第22章 完蛋 纸舟在快上到坑顶的时候,被颜致远一个屁股墩险些坐漏,害得一船人跟着险象环生,真就像一叶纸船在激浪怒涛中翻滚。 颜夫人扒在坑沿上,哭得死去活来,“老爷,绣儿呢?绣儿的尸首怎么没了?天爷呐,我苦命的女儿,哪个杀千刀的要这么对你?让你死都不得安生,尸骨无存呐……” 小圆儿在这凄哀哭声中与之合鸣,有过之而无不及,哭得好似她师父也死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一样。 “再哭,就把你交给顾明澄。” 那个声音轻描淡写,却惹得她哭得更急,——老和尚平时也爱这么吓唬她:不乖,就叫仙长把你抓走。 可如今,被抓走的是师父你啊,从今以后,再没人疼我了…… 她简直伤心欲绝,打算奋而破壳,出去跟老和尚死一块儿算了,头在蛋壳上拼命拱,竟然真像被装进芥子里一样。 两眼一抹黑,出也出不去。 “别动……” 声音仍旧是不急不徐的调子,听起来却似乎有那么一丝无奈,仍是冷冰冰的口吻,仿佛带上点柔和。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听岔了,怎么有点耳熟,她正想着,离得很近忽然传来温柔又急切的女声,是皇后。 “琛儿,你有没有事?可有伤着?啊……,你的手怎么了!” 一个纤细的触感自蛋身上一拂而过,小圆儿已是惊呆了,哭声卡在喉咙里,她蓦地醒悟过来…… “儿臣无事,只是小伤……” 原来这是太子的声音,一样的冷漠腔调,同之前在台上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难怪她一直没听出来。 这时话中更带一份疏离,她感觉到太子蓦地抽手,将握着她的手背到了身后,随后退回座位。 太子! 想起昨夜天魔祭起时,落于东宫的那一抹诡异流星,小圆儿悚然一惊:我这是长了怎样一张乌鸦嘴?竟一语中谶,上古邪祭真的召来一个天魔。 天魔是啥师父没说,但既是上古祭礼才能召唤,必是魔力无边,难怪能轻而易举和她的妖灵身通灵。 而她现在,连人带蛋,落于魔头之手! 完蛋喽! 她同颜致远一模一样坐了个屁股墩儿,预感到从今后不光没老和尚疼她,一朝沦陷魔掌,将有无尽的苦难,等着她来受。 再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孤单和难过,她真的好想老和尚。 顾明澄到坑边时,掉下去的人正被端直往上运,下面黑雾消散,方圆不足十丈的洞底,只剩端方站在下面,一脸茫然震惊。 “那邪僧呢?让他跑了?” 顾明澄脸上倒没多少怪罪之色,看着身上手脚完整一件儿没少的徒弟,反倒松了口气。 “不,不是邪……” 端方都结巴了,嗫嚅着小声道:“师父,是,是只狐妖。” “狐妖?” 顾明澄一皱眉,神识再仔细一探,果然有一丝妖气,这么淡……,怎能操控得了头上那几只诡异邪尸,然而这又说不过去,即是低阶狐妖,他不该神识也看不出来。 邪了门儿了。 他脸色沉下来,吼了徒弟一句,“那你还不快找?一只狐妖都能让你弄丢了……” 端方更是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搁,朝边上的土墙根蹭了一下,有类似金属的沉重闷响。 “这儿呢,师父,您……,要不自己下去看看。” 若贾大总管此刻在这,定又要心跳如擂,今早那魔头出宫之前,特地令他寻来宣灵台的建造图纸。 有一个秘密,如今整个南黎王宫里,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宣灵台在一两百年前,曾是一座高塔,因避讳镇妖塔,齐朝下令全境拆除所有塔式建筑。 宣灵塔改成如今的宣灵台,但那塔下地基庞而深广,有如迷宫。 端方耳朵比人靠谱,仅凭着之前嘈杂中微弱的一声响动,在其他人刚被安置好,上了符舟的时候,就已在薄薄一层碎石之下,发现一块金石壁砖。 此刻被顾明澄一把掀开,露出底下幽深的巨大宫室。 入眼就有七八条路之多,神识铺开一查,范围之大,连他也有所不及。 对于顾仙长来说,首次出塔办差,先查不出尸首上的气息,又看不破低阶狐妖的真身,连番受挫,是他始料未及。 然而他心态亦可谓坚若磐石,朝端方向下一指,笑容看上去还挺和善。 “去。” 端方打了个寒噤,二话没说一跃而入,头顶传来他师父更加和气的声音: “为师上去就把这洞封死,找到狐妖,就用遁地符回来,找不着……,就待底下慢慢找。” 回到台上,这铁面无私的黄门仙,果然凌空浮起施展神通,汹涌灵力沉入深坑,搅起土石如潮。 一瞬息的功夫,便将这十丈坑洞复原填平,连其上铺的青玉砖,都按着原有的纹路砌得一丝不苟。 仿佛之前三头邪尸大闹宣灵台的异状,根本不曾发生过。 他目光落在那两具罩着白布的棺材上,顺着感应心道:这事,还没完。 头也不回,冷声向刚过来的景玉楼吩咐一句,“抬回大理寺。” 后者完全没反应过来,应声答道:“是。” 随后两人都有些面色尴尬,略有越俎代庖之谦的顾明澄朝上座看了一眼,略一沉吟。 “贵署存尸之地,应该有冰牢?这两座镇邪棺,切记周围十丈之内不得有火。” 景玉楼刚有乱认上司之谦,不过他倒是颇能随遇而安,遇上这类阴邪之事,本就是要上报镇妖塔的,他上赶着给仙长打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他刚才人在台上,分了一丝心神留意下面的动静,听说那铜佛寺高僧竟是只狐妖所化,已然十分震惊。 心下思忖,没想到这回贵妃倒真没胡乱攀咬,竟真是妖僧杀人,他神色不动,眼角余光微不可查扫了眼上方的皇后。 不过仙使这意思,难道是这案子还没完,他并不多问,大大方方一拱手,“本官省得,仙长还有何吩咐,尽管交待玉楼去办。” 顾明澄面色沉凝,“操控邪尸的,恐怕另有其人,或是那邪僧尚有同伙流窜在外,本使要亲往凶案现场,勘验一番,才可下结论。” 第23章 瞒报的心思 此言一出,台上众人皆面色各异,震惊疑惑不足类同,但若论最乐于如此,要数景玉楼。 本着办案的经验来看,他也觉着这案子,若真如贵妃所言,是这满口胡诌的妖僧所为,恐怕略显牵强。 他能看出,这位顾仙长醉心缉妖镇邪,虽在某些事上不大合规,倒还是个耿直人。 景玉楼在景家修为第一,已达到璇玑仙宗定死的规矩,王室宗亲所能达到的最高限制,但这在镇妖塔仙长眼中,还差着天壤之别。 能跟在筑道塔使之侧,近身观摩降妖驱邪的手段,这机会难得之极。 “本王这就带仙长去。” 他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跟刚才的反应如出一辙,语气里甚至带了点诱拐的意味,哄着顾大仙人这会儿就去查案。 顾明澄正中下怀,朝上对皇帝宽慰两句:“贵国都城出了这等凶邪作乱,惊着陛下了。无妨,且放宽心。 护国安民,除魔卫道,乃是镇妖塔本份,本使既遇上,自当尽力缉拿,绝不叫邪祟侵扰国本。” 他一副说完就要撂挑子走人的架势,已浑忘了今日来此的目的,皇帝既不提醒,竟也跟景玉楼一样,巴不得他赶紧去查案,别管那捞什子验尘。 他早该想到,谢安今日是铁了心,要在净尘大典上,把太子一举拉下马,谁知他那族兄没来,来得这位黄门仙长,倒是相当够意思。 皇帝起了拉拢之心,顺着话风,立刻做出感恩戴德的姿态: “全仗仙长护持,朕感激不尽,亦代南黎百姓,感念仙长高功大德。此事,朕已全权交由楚辰王处理,仙长在此的诸般事宜,但有所需,朝廷各司部尽皆全力配合,不需来禀朕,一切便宜行事,尽力配合仙长。” 顾明澄笑了,这皇帝好会做人,见风使舵玩得颇溜。转眼看见一旁的相国谢安一脸铁青,他心思微转,已将这南黎小国中的纠葛,想得透彻。 他今日其实是按着点就到了,多花的时间,是想提前多了解些黎国的情况。 筑道前,他只跟着前辈出过几趟塔,行走人间的经历不多,因此这次行事格外细致。 谁知正好就听见皇帝的小老婆一通挑拨,这等人情世故,他一百多岁年纪,自然并非不通,只是往常若无必要,从不掺合。 眼下是两相各有所需,自然也就能和皇帝暂且一拍即合。 谢安心里发狠,面上却一点也不敢显出来,再是黄门仙,也不是他能得罪起的。 心里斟酌着措辞,带几分恍然大悟,轻声道: “原来真是那僧人作恶啊……” 他这话仿佛自言自语,不经意间,想往皇后那边看,瞥见顾明澄似笑非笑的样子,知道在仙使面前玩祸水东移这招,纯属给自己找麻烦,随后目不斜视,言辞郑重道: “只是,出这么大的事,是否还要靖安台立刻派人,赶往井木塔上报?呃,这也是例行公事。” 上至大齐皇朝,下到附属国,靖安台都算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此乃朝廷单独设立的部门,与镇妖塔乃至仙门联络的中枢。 闲时管钱,各地财政的一半以上,都需拿来供奉镇妖塔。 尤其是各地的灵田仙矿,八成以上归仙宗所有,这其中劳作生产的来源,便是天下为数过半的子民,乃凡人赖以养家糊口的根基。 妖邪作乱,若需动用凡人军队,也是由靖安台调度。从某种程度看,战时也管兵权。 因此,靖安台可算是凌驾于朝廷三省六部之上,与皇权并驾齐驱,甚至因为与仙宗更亲近的关系,凌驾于皇权之上,也不少见。 南黎便是如此。 谢安若不是牢牢拿捏住靖安台,怎敢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 景玉楼年纪轻轻就管着大理寺和宫禁城防,连兵部他也说得上话,因为他过世的爹,上任楚辰王,曾是兵部的一把手。 至今仍有半数以上将领,见楚辰王如见君,在这班兵油子眼中,兵符也没小王爷的脸好使。 皇帝栽培他,自然是为抗衡靖安台,无论修为还是个人实力,下任靖安台大都督候选人中,景玉楼都是最强的。 谢安到这会儿才看出来,今日来这黄门仙,三两句话就和皇帝那边攀上交情,到现在一句不提“上报”二字,大概是存了瞒报,先斩后奏的心思。 这是怕人抢功。 这也能够理解,镇妖塔中的仙人,也不是餐风饮露就能活的,反而,他们需求的资源,数额之磅礴,是凡人无法想象。 而最重要的获取途径,则是降妖除魔之功勋。 没见魔渊异动这么大的事儿,这位都排不上号么,自是在井木塔也没什么靠山,谁想把他派到这儿来,倒仍是赶上一桩好买卖。 顾明澄到此时才正眼看谢安,听出他话里别苗头的意思,笑了笑,“此事既是本使亲遇,自会上报回塔,‘问鼎’传讯,瞬息即回,就不必靖安司骑马跑一趟了。” 说着,他作诧异状看景玉楼,“哦?你不是靖安台的人?身手不错,本使如今身边只剩一个侍从使唤,不如你来给我打个下手,如何?” 景玉楼微笑拱手,“得仙长青眼,玉楼求之不得。本王任职大理寺少卿,这案子从出来,便有全权处置之责,兼任宫中禁卫及城防司统领,协助仙长城中缉凶,正是职责所在。” 顾明澄摸摸下巴,也觉自己眼光不错,一挑就挑中个权钱双重担当的王室子弟,预估这趟,不仅能省不少开支,功成更是回报丰厚。 这下就算几乎补上了所有不合规的漏洞,连谢安也挑不出错来,心下委实不甘。 主要是今日这事态一再生变,让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寻摸着派人给族兄送去消息,顺利的怎么也要两日,他可没有“问鼎”这等传讯仙器。 若人不在塔里,那还不知仙踪何处觅去,有这功夫,若这黄门仙手段真了得,怕是已然迟了。 然而现在,还有一着妙棋未行,谢安的手重又摸上短须,眼中流露钦佩,“呵呵,仙人们的神通就是高妙,是小老儿有眼无珠了。不过……,仙长今日到此,所为本是……” 他自认做事圆滑,即使此刻也要给仙长留些面子,只在肚里腹诽,这黄门仙好生鲁莽,正事不顾,狗拿耗子。 顾明澄难得地面色一滞,也有些讪讪,看来人情世故上,他还有待研习。 转过身,对上皇帝更加笑容可掬,温声道:“净尘之礼讲究日阳之充沛,天地之正气,此时隅末刚过,日行中天,正是净尘大典开启的吉时。” 本该巳正一刻举行的净尘大典,被这位拖至午时都过了,上头虽有明瓦遮阳,皇帝等人也晒一上午了。 偏这位仙长能说会道,还另有托辞,反正由他主礼,他说吉时,那便吉时罢。 第24章 感化魔头 顾明澄这边厢与皇帝、权相打擂台,小圆儿那边也没闲着。 听说师父是逃了,她松了口气,带点后怕安慰自己,就知老和尚有能耐,之前在台上,不都愣没让筑道仙长瞧出破绽嘛。 直到仙长被天魔祭扯住脱不开身,才从坑下脚底抹油,都说有天魔祭在前给他们顶锅,一定可以浑水摸鱼。 ——她对自己的料事如神分外自得。 啧,就是……,师父变身太着急,也不跟她打声招呼,把她掉地上了才想起拿爪子扒拉,也是够笨的。 看,自己就是个大便宜,让人给捡了。 也是她背运,谁成想,捡她的恰好就是祭礼召来的天魔,果然佛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佛祖诚不欺我。 她调整好心态,打算用老和尚那套,感化这位捡了她的魔头。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这位施主,吾乃铜佛寺镇寺之宝,于这临阳城中深得爱戴,信民无数,若你送本佛宝归寺,忝为莫大功德,必有福报。……自然,更该当以重酬。” 她默了默,没听见回应,继续道:“我佛以善教化世人,拾而不昧,是为大善……” “你没听顾明澄说,师父是妖邪。” 太子的话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就像只是阐述一个事实,半点没留情面,拆穿她的鬼话。 小圆儿一噎,跟他咬文嚼字,“你别听那黄门仙胡说,他不也说另有其人,我师父又怎会是……” “你师父是头狐妖……” 这魔头大概是个死心眼,一定要和她掰扯这个。 小圆儿心里一动,师父的身份,连那黄门仙都没揭穿,之前在坑下乌漆麻黑的,他怎知道师父是狐妖? 她那时被他捡在手里,自然没看到挡噬妖钉和推开狐身那一下,此刻被拆穿,脸不红心不跳,换个角度接着劝: “妖矣?人矣?于我佛心中,皆乃众生,众生皆平等……” 她口若悬河,拿出老和尚平日天花乱坠胡吹法螺的本领,打算再加把劲,说不定就能感化这魔头,把自己送回去。 魔头只默默听,又不搭腔了,也不知是觉得她说的有理,深感受教,一时感慨万分,还是压根没听。 她说得口干舌燥,得不来一点点回应,终是有些恼了,破罐子破摔,一把揭开对方老底,笑声带着幸灾乐祸: “阁下是魔,此刻镇妖塔仙长在此,就不担心被看出破绽?” 似乎这样坦诚的态度反而取悦了魔头,终于可以摈弃废话,正常交流,缓声反问: “我是魔,你是妖,你不担心?” 嗐,早知道开诚布公多好呢,小圆儿觉得老和尚那套对凡人还行,感化魔头就还差点,白耽误她时间,忙道: “我不过一介小妖,于您这样来历非凡的大魔也无甚助力,灵力低微,囫囵吞了也不满一口,不如就放了我……” 她这边正求放过,听得那边仙长说出“吉时”二字,加快了语速,好心提点: “净尘礼可辨妖邪,您若胸有成竹,不妨自己上去,我跟着,反倒让您露出破绽,白白牵累,您……,诶,诶……,你先把我放下啊……” 太子已经起身朝台中间走了,她被握在手心里,不由得气急败坏,嘴皮子更溜了。 “净尘大典上有验尘法器,别说我没提醒你,到时你魔身暴露,就算这个黄门仙你能收拾,一旦镇妖塔发现,仍是难逃一死,再无活路……” 此刻台上连原本办差的礼部官员也逃了,上头的编钟无人奏鸣,被顾明澄扬袖一拂,才开始“叮叮咚咚”唱起来,曲调倒是格外悠扬,比乐师习练数年的听起来还正宗些,带着古乐苍凉典雅的意韵。 小圆儿的声音合着这调子,像只鸟儿叽叽喳喳,格外聒噪,她自己都察觉到这份不合时宜,声音不自禁越来越小。 太子此时正按仙长指示方位依序站立,他是主角在前,其后一左一右,景玦、景玉楼两人并列,传音衬着古乐同样的轻缓悠扬,丝毫不被她影响。 “你若不想陪孤一起死,就闭嘴。” 我肯定不想啊!小圆儿还是从了,乖乖闭嘴。 心里却捏着把冷汗,听顾明澄简洁道过开场祷辞,抬手做了个手势,那边依着他灵力欢奏的乐声停歇,他一人就安排得了这整场大典,果然了得。 “那便从第一步开始。” 整个大典的流程实际还是被他简化了,在顾大仙长看来,典礼意在心诚,持咒、验尘、净化,三步走完即可,大可不必繁文缛节,劳心费神,还耽误他查案。 然而这些话却不能明着说,否则便是失礼,齐朝乃至国教,一向重礼守节,他大概就是因生性过于散漫,才会在井木塔不受重视。 这般直截了当就进入第一步环节,皇帝这会儿正神思不宁,谢安捻须在旁,似笑非笑的表情满含讥讽。 这份冷嘲落入皇帝眼中,心头更是一沉,回头与皇后对望一眼,两人皆是神色复杂。 顾明澄向太子一扬手:“持《净尘咒》,太子请先。” 场上鸦雀无声,为数不多的观礼者,视线都落在太子身上。 贾平一颗心又在七上八下,矛盾得紧,他今日被迫跟来,暗自藏下的私心正在眼下,饶是这魔头假扮太子爷如何惟妙惟肖,这一关他也肯定过不去,必得当场露馅。 《净尘咒》是大典前五日,才送到太子殿下手上,须得背诵得滚瓜烂熟,正是净尘典的第一步。 然而,若他真被揭穿魔身,殿下那边可该如何是好…… 此刻他猛地又在心里后起悔来,一颗心煎熬得要命。 小圆儿此刻倒没这么纠结,她等着看这不知哪个山旮旯来的魔头背诵仙咒,背不出来被揭穿身份,跟顾明澄大打出手,她才有浑水摸鱼逃之夭夭的机会。 她压着声音憋着笑,尽量让话显得和善些: “哎呀,您背不出来么?也是!净尘咒出自仙门,想必您是没见识过。” 太子果真默立不言,仿佛愣怔出神,听得她的嘲笑,语声带了些迟疑:“净尘咒……?待孤想想……” 小圆儿笑得打跌,“那你快想,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还装! 顾明澄也看出他的迟疑,竟然很大方地拿出本玉册,口中说得随意,“背不出来?看来太子往后功课还得用心些,照着读也成,心诚则已,无妨。” 小圆儿的一声“吁”,几乎和贾平唱了个合鸣,这顾仙长也太好糊弄了,竟当众帮太子作弊。 台上一片哗然,幸亏人不多,要不让那帮老臣子瞧见,往后教训太子又多一条罪状坐实。 太子倒毫不为耻,大大方方将凌空浮在面前的玉册拿在手上,似乎并不打算照书朗读,翻看起来,只看了一眼,小圆儿听得他低低一“唔”,在旁嗤声笑道: “殿下有一目十行之能,那可得看快点。……诶,我说,别背了殿下,照着读,不丢人……” 她一个劲地打岔,想扰得他记不住,口中喋喋不休。 谁知太子除了第一页第一段细看了两眼后,后头倒越翻越快,一目十行也不是这个速度,四五页哗哗翻完,也不过一两个呼吸的功夫,随后将玉册在空中一推,缓声开口。 “……” 起初的确略显嗑绊,就像背熟了的书,有人刚开口也会不大流畅,小圆儿自己就这样。 随后却再无迟疑,咒文在他口中流淌如清泉,衬着温润柔和的嗓音,渐渐汇成天籁般的鸣响,妙韵天成。 小圆儿不信这个邪,老和尚的经文她也背过,比起道门仙宗聱牙晦涩的典籍,像是生怕让人瞧懂了似的,实际佛经倒更关照普罗众生的亲和力,通俗易懂些。 更何况这咒文通篇下来,得有上万字。 第25章 验尘 小圆儿也开始背佛经,不嫌事儿大的一个劲添乱,哪怕打乱他的节奏也好,她还不信了,现背的,真能过目不忘? 然而太子的调子始终没被打乱,反倒是她开始打起嗑绊,后来变成追着他口中那些听不懂的字胡乱念。 她终于放弃捣乱,仰倒在蛋里,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声嘀咕: “真的假的?看一眼就能背!” “……” 诵咒声依旧,传入耳中的声音似有沉吟,“此咒乃是……” 然而只说了几个字又顿住,半晌冰冷的调子像是含了抹戏谑,“看来,你当神棍的能力还有待提升。” 这人一边念咒,竟还能分心二用给她传音! 且入耳的调子冰冷依旧,和咒文吐出的温和嗓音截然不同。 她满心钦佩溢于言表,悄声探问:“阁下到底是何方高……魔?” 魔头专注背书,没答她的问题,她便再接再励唱反调:“阁下虽是高明,但光会背书可不够,下一关验尘,你死定了。” 且不管下一关怎么个死法,这一关大魔头持咒犹如吐珠噀玉,流畅自如,连顾大仙长也自叹弗如,自然,最大的优点是省时,得了个“钟灵毓秀”的顶等考评。 景玉楼作为之后几日的同僚,兼之咒诵得也算通顺,顾仙长毫不吝啬,给了“良质美玉”的上等。 及至景玦的时候,原本也算正常的背诵,便被仙长挑刺似的看作拖延时间,稍有不顺,顾仙长那满是揶揄的眼神就扫过来,导致三皇子面红耳赤,背得就更慢了。 “三皇子身形勇武,想来日后可走武修一途,至于培炼元玄,打磨道心上,恐会悟性稍欠,这铭文之道,自然更是终生无望。” 修仙之境,整个灵动期实则只为打下根基,然而九成的人,亦注定永远止步于此。 即使千难万险迈入筑道期,始知悟道难,打磨道心更是难上加难,几乎每一步,都是于万丈崖边险行。 至于之后的玄响境,道心叩问天地,通玄回响云上,方能领悟铭文之威,便如蝼蚁欲上九霄青天,是无数人毕生仰望,却永不可及的巅峰。 其实顾明澄对景玦这番点评毫不夸张,然而“终生无望”这等词汇,于初识灵动的年轻人来说,还是过于残忍。 景玦怀揣着仙长给的“鲁如顽石”四字,心里那腔憋闷,险些没让他当台撅过去。 谢安脸色难看至极,他倒不曾奢望外甥有玄响九霄的绝顶之资,白日梦也没有这么做的,只是顾明澄这不加掩饰的厚此薄彼,令他警戒大起。 看来,势必要速将此间情况,报于族兄。 他心里琢磨着这个,一眼瞥见贵妃,她眼中那抹森然的狠厉,莫名让他觉得心惊肉跳,心狠狠一沉,难不成…… 谢安最清楚他这个妹子,一辈子好似就为了那个眼中钉而活,女人家的心思,全不知着眼大局,难道真要拼个两败俱伤才肯罢休! 他只盼着是自己想太多,看看那边帝后同样焦灼的表情,不由得心头又恨又怕,眼下这不是有现成的把柄吗? 何必非要引火烧身! 这下谢安反倒犹豫了,若是传信族兄,会不会…… 宣灵台上,验尘是净尘礼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亦可说,其他两项纯属陪衬。 此时,顾明澄总算也收起些散漫之气,神色郑重请出“尘镜”。 一轮满月自他手中升起,艳阳高照下,清晖竟也毫不逊色,盈盈浮上半空,高悬之下,地面出现个一模一样的月影,如同月色入水,明净清亮。 “来。” 他朝太子招了招手,笑意温和,“立于月影之上即可,不用怕。” 太子并没回应给他任何面对长辈关爱时,小辈应有的腼腆和拘谨,端然踱步,毫不迟疑步入其中。 头顶的满月响起轻微的震鸣,开始运作。 “尘镜”是璇玑仙宗门下,器宗将末的成名之作,可照见三界身。 即过去、现时、未来,生前之血脉渊源,现时之灵窍品质,乃至预测将来的成就,大致可去到何等境界。 这东西小圆儿听师父说过,吹嘘得神乎其神,到底有多神她说不好,老和尚口中,隔壁王大婶家的老牛下了犊子,也被他说成佛祖显灵,普惠世人。 在她心里,大概这件仙器就跟照妖镜差不多,她被这月光一照,立时就要显原形。 死就死,眼下反正是身不由己,她倒也很是心境平和,感佩自己亦有这般视死如归的勇气,不输给老和尚。 这份平静大概是来自握着她的那只手,掌心温润,稳而微凉。 太子脚下的月影中,先出现的是生辰八字,由此可见,神器果然可照见现世身。 顾明澄手里拿着宫中呈上来的太子八字,与神器所出的相比对,逐字报出。 小圆儿已在冷笑不己,等着穿帮。 太子的八字她知道,乃是全阴木命,眼下仙长逐字读来,四柱皆火,是个全阳的命格。 黄门仙读完,看一眼手中,声音平稳:“验身已毕,八字四柱相符。” 这不可能!小圆儿一个激灵,神器验出的若是真身,那只能说明…… 难道宫里呈上来是假的,刚好与这魔头的相符?要么就是她之前所知是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及细想,耳中传来清脆鸣响,那是逐一亮起的,代表灵窍的星芒,七……,八……,九…… “九窍皆通,灵窍大成,品质……中下。” 顾明澄负手而立,声音平直,垂目观望验查结果,说到最后两字时略显愕然,太子资质不佳啊,他心里嘀咕一句,刚要抬头,眼前一片红光迎面扑来。 验尘本就是为杜绝妖邪混迹人族,正常人绝不可能出有色光晕,他眸子一凛,右手已应激地放在身后的伞柄上。 然而在向后退开一步时,手又收了回来,面色带些古怪看了看太子。 他脚下一片红光氤氲,颜色并不十分艳丽张扬,带点清幽的翡色,令他整个人仿佛被笼在一团暖融的霞雾之中,神情很是平静,与自己对望。 顾明澄回头,目光落在帝后身上,尤其在皇后那张绝世仅有的盛颜上多停了片刻,点点头,对皇帝道: “久闻南黎后族乃离火一脉,这等上古妖皇的血脉,……虽说稀薄已不足万一,却也的确是当世仅有,顾某今日也算长了眼界。” 此时观礼的人,全用僵硬的神情紧张注视他,脖子微微前伸,像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唯一略显不同的,反而是始终存在感极低的皇后。 第26章 你品,你细品 那双妖艳的紫眸中,带着隐隐的骄傲,修长的脖颈倔强地微昂,唯有紧抿的下唇,泄露了她此时犹如刀剑加身,顷刻将死般的绝望和悲戚。 皇后美得令人惊心动魄,顾明澄眼中微有诧异,随后明白她这敢怒不敢言的缘由何在。 回过头去,他朝太子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回去了。 谢安僵硬的表情一下绷不住了,霍然起身,“仙长,如此不算有违仙规吗?” 顾明澄无声叹息,转过身来,依旧负手而立,脸上的神情淡然而矜持。 自他今日到了这宣灵台上,或仙姿卓绝,或神通超凡,已将仙人的高高在上展露无遗。 然而他此刻平淡的眼神,才让众人恍悟,原来这才是仙,凡人在他眼中,哪怕高贵如一国之君,无冕之王,亦是一根手指就能碾进尘埃。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然而所有人的震惊加起来,都不及小圆儿万一。 这么说……,他真的是太子!不是邪祭召来的魔头? 还有更惊讶的,自己也身在尘镜,这件通天彻地的神器,难道是个残次品?竟照不见自己! 我是谁?我在哪? 一时间,她脑中一片凌乱。 “谢安谢相国……” 顾明澄的声音冷淡而平静,“不知顾某何处违反仙规?还请不吝赐教。” 他此时并没有带上一丝来自修仙者的威压,然而以谢安掌控南黎一国靖安台权柄,同样亦是灵窍已开,却仍觉得心跳如擂,冷汗直下。 之前逃离的朝臣官员,在宣灵台上鼓声鸣奏中,早又在往回赶。 众人都在议论,今日这情况,净尘大典竟仍是照常举行,太子验尘之礼,关乎每个在朝为官者的仕途,乃至身家性命。 此刻全都站在下面,之前老百姓观礼的地界上,伸长脖子静听。 对谢安来说,此时已箭在弦上,由不得他退缩,这位真实年龄同样已过百的权相,强行定下心神,神色凛然: “仙宗有规,人与妖不可两立,仙长身为镇妖塔使,怎可眼见尘境验出妖脉,而掩饰不究?” “本使何来掩饰?太子验出妖身不错,这难道不是圣山降谕,由齐皇钦准之事?谢相要本使如何追究?投问鼎至圣山?” 顾明澄一连数问,脸色反而愈加从容,说到最后,已带上轻松的笑意。 谢安的眼睛则紧盯着他,千方百计,想从他的话里扒拉出一个错处来,可以揪为把柄,越发地斟酌措辞,道: “我南黎立国之初,嘉高皇帝确有旨意,不计前嫌,允黎火族世代为后,如今南黎国祚已传五代,代代皆是如此,秉遵吾皇谕旨,从无违背。 然,南黎五代国主,无一人身具离火妖脉,却也是确凿无疑。 顾仙使今日给储君验尘,就这般一揭而过,将来要这妖邪之后登基,那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荒谬绝伦,徒令西昌、北坦、南澹诸辈,皆耻笑我大齐皇朝,言而无信,我南黎奉妖为主,遗祸万年。” 他这一番慷慨激昂,言之凿凿,台下也是一片嗡嗡声,似有大群苍蝇齐齐振翅,声势惊人。 谢安说得顾明澄都有些愣怔了,深感学海无涯,诚不欺我,没想到人间的朝堂上,亦有这般以言杀人的手段,简直堪比圣山上的通幽圣人。 他也难免带了些不得轻忽的谨慎,说道: “谢相言重,即是齐皇圣谕,吾等只管听令行事即可,不知南黎嫡系不得登基这一条,可是写在圣谕之中?还请取来顾某一观,若真是有违此训,顾某此番不慎之责,自会报于塔监司,甘受责罚。” 谢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圣谕中并未明示,不过……” “既然未曾写明,三百年过去,吾等擅自揣测,是否不妥?此亦为不敬……” 顾明澄声音轻快地打断他,随后态度显得严肃起来,“再者,圣山有规,镇妖塔不得涉足朝政,谢相与顾某说这些,怕是已然有违塔令。” 总算被他抓住这老狐狸的小辫子,顾明澄心头也吐了口气,觉得比对付真狐狸,还要难上百倍。 然而谢安却清然一笑,带了些好似亲近的姿态,格外和颜悦色,“扰仙长清修,确是老夫之罪,不过,还请仙长听我一言。 并非我等妄图揣度上意,然而为人臣下,……啊,说句不恭之言,仙长亦为圣山门人,是也不是? 如此便该忧上峰之忧,如老夫这般为国排忧解难,与仙长这般为民除魔卫道,实际也是一个道理……” 他这话有头无尾,似是没说完,却再不肯多言,笑盈盈一手捻须,一副“你品,你细品”的提点之意,溢于言表。 顾明澄见他忽然态度转变得如此亲热,便真品了。 其实以他的心智,亦不须细品,心思一转间,未言之意已了然。 齐皇以安抚手段允许离火族为后,却绝不允许妖脉沾染王位传承,但这话不能明说。 承诺娶人为妻,却又不让人认亲儿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圣谕若将此意揭明了,那便有违仁慈之本,想必圣山,也是因此避嫌之意,才讳莫不言…… 刚想到这儿,他灵台微震,随后反应很快地诵了句净心咒,压下心底接下去的那点杂念,抬起头时,神情中含了一丝妥协,看向太子,心中升起淡淡无奈。 皇帝和皇后见此,都已认命地垂下头去,谢安一系齐齐心中叫好: 相国大人力挽狂澜。 谢安心下稍安,心头哂笑:老夫这一百零六载可并非白活,虽说论年岁比不上这黄门仙,但这些仙长们呐,长年闭关清修,又哪里真懂人情冷暖间的这些门道? 他斜瞥一眼贵妃,若非防着之后还有手尾,他也不会临时改主意,点醒顾明澄,也罢,便当结这份善缘。 然而这份“善”意落在顾明澄眼中,竟将心头刚升起的那丝妥协给打压下去。 实则在他看来,太子当不当太子,与他何干?这事本也不需他来掺合一脚。 然而,正是谢安这张看似善意的笑脸,令顾明澄想起入道前的老师…… 第27章 盼你点儿好 当日在那片被激流冲毁的堤坝下,顾明澄挨了老师劈头盖脸一通骂。 老头儿就这点不好,骂人忒难听,他差点没耐住性子要急眼,可最终还是听进去了。 老师虽是个爆脾气,话糙理不糙,都是为他好。 或许,世间的善与恶便是这般微妙,眼前这位却不然,顾明澄微眯了眼打量谢安。 言语上的亲和实则包藏祸心,不怀好意。 恶行相向,也许反而真挚不减。 灵台此时宁静清明,他的道心所向,再次敦促他逆水而行。 他朝谢安微一点头,语气同样显得很和善: “顾某一向清修,于世间事知之甚少,听闻十多年前,南疆曾有一场兵事,离火部与宿敌乌孙部起了纠葛,一夜间几乎灭族,有此事?” 他说着,视线投向皇帝那边,景屹眼中燃起希望,这正是他坚持要立琛儿为东宫的缘由。 他在皇后手背上轻拍两下,沉声答道:“仙长所知属实。” 顾明澄点点头,似是带点遗憾,“如此,怕是南黎自下一代起,与离火族联姻这项圣谕,便该终结了。” 谢安脸色瞬变,已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顾明澄却不再理他,抬手招过台上那轮明月,掌心一枚空白玉简在其上拂过。 “贵国太子的‘尘相’,现已记录在案,‘尘镜’所示……” 顾明澄向众人解读验尘结果,神情是今日未曾有过的端肃,认真的态度,恰似书院给孩童启蒙的夫子。 “太子前身相中,母系含有妖脉。圣山《警世录》有云,人与妖天生有别。 人天生七窍,须经后天之功方能开启天地二窍,其后则进境迅猛,忝为万灵之首,此乃天道补不足。 妖虽生来九窍尽开,却命轮七脉残缺,此为天道损有余。 妖因此或心性蒙昧、智慧不全,或体质孱弱、行动不敏,或凶戾残暴、嗜血成性。 因此,我族与妖,誓不并立于天地间。” 《警世录》乃圣山所撰,由齐朝刊印,全境子民入学堂习的第一章。 然而此刻听着仙长亲口所叙,却都像头回听一般,连连点头,口中或叹或赞。 小圆儿眼不视物,有幸亲耳旁听仙长讲道,颇觉新鲜,已是连思考“我是谁”这样头等大事,都被暂时搁在一边。 她被狐妖养大,却还真不知原来妖天生便是灵动初期,甚觉有理,喃喃自语:“照这么说,天道还挺公允,难怪人族要把着灵石资源……” 她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讲给大魔头听,倒是无碍。 魔头默然半晌,忽而问她:“若你是顾明澄,当判我为妖?为人?” 嗐,这不是废话嘛,小圆儿好悬没给他气笑了,“阁下,如今你我同命相连,我自然是盼你点儿好啊。” 说着,她倒对魔头视死如归的淡定,颇有些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起来。 魔头略一斟酌,修改了条件重问:“若此事与你无关,你当如何判?” “与我不相干?” 小圆儿纳闷,心说,那管你死活呢,口中依旧搬出舌灿莲花那套,“人矣?妖矣?于我佛心中,皆是众……” “说人话。”魔头冷冷打断。 小圆儿一噎,有些泄气,嘟囔道:“那我还是盼你好,你好了,本宝方能逃出生天……” 不至于被你拖累。 嫌弃的话虽咽了,语气过于敷衍,魔头似乎不大满意,没再吭声。 过了半晌,她猛地惊觉,暗自后悔:唐突了,现在没老和尚罩着我,我可得管好自己这张嘴。 她套近乎地开口,纯属没话找话:“妖真的命轮残缺么?阁下魔功非凡,可能看出我缺什么?” 那边不知为何静了好久,终以平直的语气答:“缺心眼。” “……” 小圆儿咬着小手指,颇为识相地闭上嘴,听着顾明澄照本宣书后,照例开始点评太子资质,言辞一力求实,却也显得刻薄寡情: “依‘尘相’所示,贵国太子之血脉,母系血力微薄,因受残余妖脉拖累,灵窍品质低下,恐……,在修行一事上,无所大进。” 所有人的目光都流连在太子脸上,多少都带着些鄙夷或怜悯,他却丝毫不介意被人围观,静静站在台中,事不关己一般,抬眸与众人对视。 那双眸子的色泽纯黑,只在这样耀目的天光下,略有浅淡,使得人看上去显得冷漠,却全然不似他母亲那般湛紫,观之与中原血统无异。 其实坊间早有传言,道黎火王族极重血脉正统,过去几百年,从不曾与外族通婚,一力保持血统不致杂驳,正是因这一族血脉极易被外族压制。 因此,齐朝大发仁慈允离火族为后,又怎知这旧日山林间的王者,是否真的心甘情愿? 女眷席上,孤零零坐着的楚辰王妃,她与太子一样,父系为中原血脉,那张脸虽也清秀,却远没有皇后那般浓艳,眸子微黑,在众人好奇的观摩中,始终敛睫垂眸,好似一尊典雅的仕女玉像。 台下有不少人已听明白仙使大人言下之意,太子虽身有妖脉,但血脉稀薄,资质低下,离火族将来无以为继,血脉消亡将只是一两代人的事。 此种情况该如何考量,抑或者说,对于掌管数之不尽的国土、臣民,日理万机的齐皇陛下来说,附属国中这样的小事,值不值得他老人家,百忙中抽空过问一声。 顾明澄此举,看似与仙规圣谕,皆无悖逆,实际他也犯不着上赶着替谢相撵人,南黎的储君之争,终究与他毫无干系。 “本次典礼之三枚‘尘相’,按律当送于塔监司存档,本使今次执典之一切行止,皆由诸位见证。” 顾明澄的语气中规中矩,一言一行显得比之前正规多了,重又走回台中,向景玉楼抬了下手,“请。” 典礼仍旧继续,太子验出妖脉这一节,仍是被他轻轻一笔揭过不提,至于谢相满含“善”意的提点,最终还是被无情地晾在一边。 这在黎朝官员来看,便无异于力挺太子,一时间众人眼风乱飞,皆是万分不解,甚至有人暗自揣测,是否其中还有他们不得而知的隐秘。 这风向,转变得好生诡异。 谢安的脸色十分精彩,时而费解,时而狰狞,自己这般低姿态的示好,这顾大仙长修的难道是棒槌道心? 就连他族兄,为着靖安台的便利,也要多少卖自己些情面,两相互利,何乐而不为? 他心中冷哼,不领情便罢,目光投向皇帝那边,总有你后悔的一日。 贵妃坐在椅上愣怔出神,此刻方猛然一惊,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满心的不可置信,抑制不住狂乱的眼神,蓦地转向下方的颜夫人身上。 第28章 劲爆八卦 景玉楼站在月影里,并不大关心自己的验尘结果,阳光下,他熠熠生辉的星眸始终含着一抹温柔,望着看台上的妻子,心里念头飞转。 原来如此,太子血脉的底细,他比外人更清楚几分,那种体质过于特殊,虽天生灵窍便开,却气血尤显不足,她也有此类症状,甚至,更为严重…… 想到之前太子登台那一纵身……,莫非他已另寻到法门,解决妖脉带给自身的影响? 他寻思着,要不要借这次的机会,和老五缓和些交情,以便一探虚实。 王妃似有所觉地忽然抬眼,与他视线相接,两人默契地,唇边同时绽出欣然的弧度。 便在这时,颜夫人——楚辰王妃的继母,猛地一扑上前,那疯狂的架势好似要同归于尽。 “颜若依,你这毒妇,好狠的心肠!你一门心思想嫁太子,嫁就是了,绣儿她还看不上,又不抢你的……” 颜致远已经随后扑来,忙着去捂她的嘴,瞪眼低吼:“你个泼妇,什么疯话都敢胡说!” 虽说如今已是众所周知,庆荣侯府并不想结太子这门亲,但这话怎能大庭广众下直说? “当日是不是你放下狠话,他日要将我母女挫骨扬灰,如今你可算是称心如意了!你个妖妇生得贱……,唔……,唔唔……” 许氏此时已形状疯癫,全然不顾侯爷阻拦,颜致远几乎摁不住她。 小圆儿耳朵尖,已将这突如其来的再生变故,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往日自封“临阳城消息小能手”,楚辰王妃暗地钦慕太子殿下,这等劲爆八卦,她竟不知。 一面竖着耳朵,和魔头打商量,“我说阁下,麻烦你能松松指头么,漏条缝也好啊,快让我瞧瞧。” 魔头不答,将她严严实实包在掌心的手,反又紧了紧。 小圆儿这会儿也没辙,只能靠耳听六路,没瞧见那边许氏像是豁出命不要似的,奋力挣扎,尖尖的指甲朝着楚辰王妃挠去。 颜致远也是一脸怨怼,声泪俱下地控诉,“若依,你母亲和妹妹当日再对不住你,如今绣儿也已是个死人了,你怎这般狠辣,非要让她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不可?” 景玉楼刚从月影里出来,已经飞奔而至,将妻子护在身后,沉声道: “岳丈恕罪,适才是小婿一时失手,才致妻妹她……” 他也有些说不下去。 对面的许氏扯住他不依不饶,“景玉楼,真的是你,你和她……,你们这对……” 探着手要往他身后去抓,脸色狰狞,头发披散犹似活鬼。 景玉楼终于沉下脸来,强硬地一手就扣住他岳母的手腕寸关,立刻让这女人动也动不得,身子瘫软地直往地上缩。 “忤逆啊……” 许氏一嗓子震响全场,“王爷,您再是高高在上的楚辰王,名份上,我也是你妻的嫡母,你竟敢不顾礼法,我,我今日也不要这名声脸面,你有胆,便当场打杀了我……” “玉楼,你这太大逆不道了……” 颜致远已在地上扶住老妻,做不出他夫人这般撒泼打滚的形状,只觉一张老脸已被蹭在地上摩擦,颜面扫地。 景玉楼松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牢牢牵住身后的王妃,居高临下俯视面前这对礼法上的长辈,面色冷沉,语声酷厉。 “岳丈大人,岳母大人,颜若绣已死,如今是奉仙使谕令,邪术之下的凶尸。 玉楼所为,虽于礼法不合,却合乎国法乃至圣山仙规,不当之处,日后自会亲往侯府,登门谢罪。 此事与若依丝毫无关,二老,她也曾是你颜家的女儿,岳母这般当众辱骂,就算不把她当作陛下亲口诰封的楚辰王妃,也要想想她的出身,稍微顾全她的名声。” 他这番话,于情于理皆无疏错,实则颜致远自己也不知道,他女儿是景玉楼打散的,也不知老妻忽然间发得什么疯。 今日这桩事对他来说,也是遭逢大变,此刻虽是为难极了,但毕竟女儿已死,而他要保全的,远不止一具女儿的尸首。 此刻,他的满腔怨忿,被头顶上女婿的义正严辞,压得已快喘不上气,猛地抬手,劈面朝着怀里的夫人打去。 “你个泼妇,这光景还在此疯闹,成何体统?来人呐,还不快把夫人扶回府。” 在这闹哄哄的嘈杂中,净尘大典结束的难免仓促,实际主持典礼的仙使自己也无心拖延。 草草行过最后一环“净化”,不过就是跟勋贵子弟一样的待遇,将三块镇妖塔赐下的净尘玉佩往人手里一塞,招呼楚辰王一声,就要亲自赶往凶案现场。 然而这会儿小王爷却没像之前那么上赶着,甚至对仙使的催促充耳不闻,回过身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朝太子那边扫了一眼,低下头来,眼神和语气都已柔得像水。 “没事?” 楚辰王妃摇摇头,唇边的笑带点无奈,又有几分似有若无的嘲讽,仰起头来时,那双眸子近看之下,似乎比太子的多显出几分紫意盎然,眼神专注带着同样的温柔。 “你快去,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嗯,我知道,……就是,这两日恐怕回不来,你自己多留神,侯府那边……,你别过去,回头让母妃送奠仪就行……” 他还要叮咛,颜若依已在将他朝后推,口中笑道:“王爷赶紧去忙,这些事不用你操心,那府里,我自是不去的。” 他二人似乎极有默契,景玉楼又交待几句,临走时叮嘱一声:“回头进宫去瞧瞧娘娘。” 说完,回身大步追着已走得没了影子的仙使去了,王妃在他身后,在他最后一句话时已淡下的笑容,此刻已在脸上荡然无存,只默默目送着丈夫的身影消失,这才转身,低声吩咐侍女巧薇一声。 过不多时,大批王府侍卫围拱着刻了楚辰王徽纹的马车,浩浩荡荡回王府。 众人皆在离场,贵妃匆匆站起,向身边宫女交待:“去,叫徐思瑶立刻来见本宫。” 她随在帝后身后,对谢安暴怒的打眼色视而不见,径自回宫。 这会儿太子也在朝宣灵台下走,仙使离开后,魔头大发慈悲松了些指缝,小圆儿扒在蛋里,看见那对小夫妻旁若无人又亲密无间的举止,很是啧啧称奇。 由始至终,那位王妃的眼神,从未往太子这边扫过一次。 “诶,楚辰王妃过去曾钟情于你么?”小圆儿套近乎地向他打听。 “孤怎会知?” 这句冷冷的回应才让她猛地回过神来—— 那么,到底是太子本身就是个魔头,还是被魔头附身了? 第29章 取而代之 再次回到空无一人的东宫寝殿,贾平满脸急不可耐的神情,眼巴巴地看魔头。 “去。” 枭淡淡道一声,老太监一个箭步从后蹿上,连滚带趴往里赶,根本顾不上将主子落在身后的礼数。 尽头的一个角门前,随着魔头的袖子,一点灵光微微晃了晃,贾平一头扎进静室,倒将里头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太子爷……” 景琛见他回来,眼中大放神采,这架势跟久逢离难的亲人似的,倒让贾平倍感受宠若惊。 “怎么样?典礼结束了?” 贾平忙点头,跪在地上抱住景琛的一条腿,仰头见着太子爷满脸笑容,老太监今日满心的不解和惊悚,已然到了顶点,觉得跟做梦似的。 “结,结束了啊,主子,验尘礼都过了……” “一切正常?” “啊?……啊!” 贾平以头抢地,只会拿声调表示肯定了,接着“嗷”一嗓子哭出来:“连,连神器也没认出他是假冒的……” 一旁伺候的玳钟满脸不可置信,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主子,这可怎么办呐?” 两个奴才觉得天都塌了,齐齐仰头,却看见景琛脸上的笑容古怪极了,平日端肃的面容都有点扭曲。 玳钟想到或许是笑忘花的毒性还没过,哭着道: “爷,您先缓缓,千万别焦心,兴许还有逃出去的希望呢?” 却见景琛有些支撑不住似的,一手支在小太监肩上,缓缓歪坐下来,脸上的神情如同梦游。 贾平事无巨细,将今日宣灵台上的事述了一遍,也不知道太子爷听进去没有,半晌,哑着嗓子艰涩开口: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贾平一时没明白过来,此前太子爷满心的忧虑,就是无法顺利通过净尘大典,那是太子面前最大的坎儿,然而今日竟有惊无险的迈过去了,想是欢喜的糊涂了。 老太监咧开嘴,哭得撕心裂肺: “太子爷……,好什么呀,您现在已成了那魔头的阶下囚……,连仙人都发现不了,他已经将您,取而代之了啊!” 正说着,门上的禁制松了,贾平连忙探出半个头去张望,随后被殿里火光冲天的阵势吓得手一软,撑着的身子前扑,给魔头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枭松开寝殿中的禁制,身后被熊熊大火烧得坍塌倾颓的博古架上,灵光急速闪动,宫禁铭文中的避火铭起效,火势迅速减弱。 “太子,鸠占鹊巢忝为权宜之计,叨扰之处还望莫怪。” 他曼声开口,语气和煦,面上的笑容和善可亲,看见站在静室里的太子景琛,神情格外拘谨,和颜悦色向前伸了伸手: “请近前一晤。” 果真鸠占鹊巢得十分理直气壮,就跟他才是此间东宫之主一样。 太子轻轻拂开玳钟死死攥住的袍角,一步步走出静室,视线自始至终,没离开魔头的脸。 在他面前掀袍就坐的时候,一贯最知礼守节的太子,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对面的魔头抬手送出道灵力,扶了一把。 “你……,你是……” 景琛紧紧盯着他的脸,声音颤得无以为继,终是哽咽了嗓子,双眼通红,强忍着泪。 贾平和玳钟远远跪着,看见太子爷难过,也跟着淌眼抹泪。 “这些年……,你一定很艰辛?真是难为你了……” 魔头的嗓音和缓极了,像潺潺流过的清泉,能透彻人心的眼神注视景琛,似乎他是个水晶做的人儿,五脏六腑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景琛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好像被他给抢了,然而不知怎么的,一下子真被对方勾起过去二十年的委屈,红透了的眼一湿,泪水滚滚而落。 一老一小俩太监,见大魔头只一句话,就把太子爷说哭了,双双怔住。 这位真乃神人也,竟能看懂殿下隐忍下的辛酸。 魔头很贴心地等他哭了半晌,这才温声关切,“昨夜中的芨芨花毒,已无恙了?” 景琛以袖掩面,费力打出一个哭嗝,觉得实在太过失仪,放下手时,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你……是说笑忘花?孤已无碍,还未感谢援手之恩……” 说着抬手,向前深深一揖。 昨夜魔头一刀挑上他的眉心,正将他体内郁结的花瘴导出,得以化解。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笑忘花……” 魔头谦和一笑,神情似有追忆,半晌柔声道,“我过去长于山野,倒不知还有此等雅称,受教。” “你之前在……” 景琛身子前倾,眼神急切,只说了几个字,魔头抬手打断他的探问: “我此番回来,尚有许多凶险,不知太子……,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求助的眼神格外诚挚。 这样的神情落在景琛眼里,心头像是猛然腾起一把火,轰然向上冲,一时间,整副胸膛都热血澎湃起来,心神激荡间,他重重点头: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一时激动,连惯用的自称都忘了,他的性子一向有些学究气,又觉这话过于直白,措辞不谨,补充道: “但有所需,在所不辞!” “好。” 魔头含笑回应。 景琛长出一口气,像是长久压在心头的沉郁尽去,眉眼舒展开来,与他相视而笑。 贾平跪在边上,腰一塌,肩也垮了,心想:得,太子爷这是让人给忽悠了。 此时那两人隔案相对而坐,一样的五官轮廓,一样的端然身姿,犹如一人对镜,就连眉眼间的神态都是一样的温润俊雅。 昨夜降临时阴森凶煞的恐怖魔头,已全然化身太子。 贾平是打太子爷还在襁褓时,便已贴身伺候的人,一时竟也有些分不清,面前二人,谁是太子,谁是魔头。 景琛五岁进学,贾平便是他的陪读伴监,可谓是看着他长大,与他最亲近的人。 从太子识字起,皇帝每日临朝,都命人在身后的小隔帘内,放一张椅子,让景琛坐在里面旁听。 下了朝回到后宫,便将他抱在膝上,循循善诱给他讲解,并不在如何处置政事上,只将宦海佚闻像讲故一般,说与他听。 只为让他懂得,与臣子间的相处之道。 明察秋毫,知人善用,懂得驾驭人心、人情与人性,权衡利弊得失,运筹帷幄,方为帝王心术。 第30章 帝王心术 然而在贾平见识浅薄的头脑中,却私以为,若不是皇帝过早让太子见识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将太子爷幼小的心灵给吓着了,兴许胆子能正常点儿,不至于老被吓晕过去。 陛下春秋正盛,何必如此心急,就不能等太子爷年岁长些,心志坚毅些时,再学着如何当皇帝么? 太子十岁以前,时常夜里被噩梦惊醒。 朝堂上那些面容慈和、满口仁善的老臣,夜晚入他梦里,背地里贪权附势的原形毕露,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敲骨吸髓,以致全都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鬼,吊着血淋淋的长舌来抓他。 这老太监倒也并非全无见识,皇帝揠苗助长的心情,实则另有原因。 在皇帝景屹看来,他自己正是因为幼年时,事事有皇兄庇护,将他保护得过于周全,全然接触不到那些潜藏人心至深的魑魅魍魉,才会在后来登上皇位后,被谢安等人把持靖安台,权钱架空,成为傀儡的。 他想让琛儿早点看清这世道的真面目。 然而,太子胆子不大,随着年纪渐长,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迹象反而愈盛。 景屹几乎已可预见,将来若琛儿真能登上皇位,怕也是与他一样的下场。 时常愤而感慨,耗费两代人的光阴,方知长袖善舞、钻营人心的帝王心术,成就如何并非在于习之过早或太晚,大概……,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贾平跟在太子身边,也听了十几年帝王经,今日方知,这门驾驭人之天性、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权柄法门,它是这么样用的。 眼前这位来历成谜的魔头,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便撬动太子心底最深的痛楚,一个眼神和一句轻飘飘不着边际的请求,就让一向心性持重的殿下热血上头,甚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这手段,委实惊人。 贾平此刻的心里,正大逆不道非议他家殿下: 我的太子爷哟,还说什么“但有所需”,如今您的太子之威,怕已是不好使了。 老太监十分想不通,今日这魔头在宣灵台上,怒斥三皇子,冷言反驳贵妃,甚至妖脉显迹于神器时,始终淡然从容。 帝王心术玩得这么溜,这位只须借用太子身份,斡旋于权相贵妃之间,手段比太子爷强百倍,那还有什么,需要他家殿下来做的? 太子爷的身家已尽数落于魔头之手,所剩不过性命二字…… 太监总管心绪正天马行空,此时猛然一惊,如同悬崖勒马,“希聿聿”惊出一身冷汗来。 便听那边魔头恰在此时开口: “我需要你的血……” 贾平已是惊悚万状,就见魔头抬手至太子额前,向下至心口连点三下: “眉心泪、脊中髓、心头血,你周身精血所在,正是我所需。” “太子爷,不可啊……” 贾平手足并用爬上来,一下把太子掀翻在席上,拿自己的身体挡在上面,口中凌乱: “爷,千万不能答应这魔头,命轮精血乃身之根基,给了他,您会死的……” 人身之精华所在,称为精血,少之又少,珍贵弥足,不论凡人亦或修仙者,都是撑起一个人命轮七脉的根源。 灵动三境,分别对应灵窍、灵骨及灵台。 吸收数量庞然的灵气,正为焙炼心头精血,以至肉身开窍,脊中精髓以供炼骨,待到灵气在眉心凝炼至液态,则灵台紫府洞开,是承载神识,体内灵气转换真元的关键。 普通凡胎俗体,心头精血不过数滴,失一滴也要气血大亏,折损寿数。 世上王公贵族,有财力修炼的,便是以灵气滋养心头血,即使达不到开灵窍的灵动初期,也能强健体魄,延长寿命。 至于脊中髓、灵台泪,已不是普通勋贵所能奢想的。 太子体质孱弱,虽先天便洞开九窍,身体却连寻常灵动初期都还不如。 这魔头之前说得比唱得好听,转眼就变脸,竟要太子全身精血,倒不如将太子爷囫囵个儿吞了,只怕还省事些。 贾平将他家殿下垫在下面,像只护雏的老母鸡,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向着魔头苦苦哀求: “您吃奴才,奴才这副身子骨虽没什么肉,精血也总有那么两滴……” 魔头仍保持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看着贾平的眼神中,几分莫名的冷意不经意漏出。 贾平今天是见识过他冷若冰霜的,被这眼神看得直哆嗦,又觉像是有些嫌弃他。 一旁的玳钟早也上来了,一把撂起自己的袖子,给魔头展示自己精壮强健的小臂,口中忙忙自荐: “吃我吃我,我比师父年轻,……肉嫩,身上的气血比太子爷还足……” 魔头缓声笑起来,那笑声淙淙如魔音,淌进面前三人惊惧慌乱的心头,竟似起了一丝安抚的效果。 他看着太子微微点头,语声似有欣慰: “即使身处艰难险境,你也并非一无所有,瞧,至少还有他们忠心护主,甘愿为你舍命,也算人之大幸。” 他的态度亲近熟稔,亦丝毫没有被这两个奴才冒犯的愠怒,反倒像是友人间亲和的劝解,鼓励太子于逆境中不要气馁。 这份贴心的宽慰在太子心间,似一股柔柔的暖流,分外熨贴,将他这一整日的纷乱与焦灼,都抚得平展。 “贾平玳钟,不得无礼。” 景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太监,语气略带斥责,坐正来略整衣冠,神情是郑重和严肃,望着魔头: “孤刚才已说过,但有所需,在所不辞,你要命轮精血,孤愿意全给你。” 魔头倒也毫不谦让,点头就应下对方一片盛情: “你的身体太弱,我会每隔三日取一滴,九日一个轮回,这样你尚能承受,不至亏损过快。” 他那双桃花眼脉脉温情,眼尾微阖处流露一丝怜惜,半分不掺作伪: “这些年你受苦良多……,放心,有我替你布下固本培元的阵法,取血后你在其中休养,损耗不至危及根本。” 景琛透过泪湿的双眼,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出神。 他自幼研王心术,曾无数次躲在帘后,认真揣摩父皇与臣子们的相处之道。 然而在他敏感又脆弱的心性中,有时会疑惑父皇教得正确与否。 第31章 爱乌及乌 就如每回皇帝留下楚辰王私晤,总要将他对老王爷的惦记挂在嘴边,及至老王妃过去待他,长嫂如母般的殷殷照料。 帝王术景琛学了十几年,并非全然不通,只是纤细敏锐的神经,让他总能过于清晰地,看到人人那张面具一样的脸孔背后,暗藏的冷漠和心机。 父皇说那些,除了是对玉楼堂兄的爱护有加,更多的是依仗之意。 令楚辰王倍感天家有情、皇恩浩荡,才肯多花些心思和手段,在朝中牵制谢相,起到举足轻重的份量。 他不是学不来帝王术,只是将真假看得太过分明,——他演不来。 然而此时,他在眼前之人不假言辞的请求、不加掩饰的怜悯,以及温声细语的劝慰安抚中,敏感的心如同一面镜子—— 照见对面与自己分毫不差的相貌,更将他潜藏心底,无能为力又孤独脆弱的心酸,同样照得分毫毕现。 这份贴心和理解,景琛在父皇和母后身上,也从未真正体会过。 父皇待他极好,倾心栽培,竭尽仅有的皇权庇护他。 但景琛实在过于敏感早慧,他在极幼年的时候就已发现,父皇待他的嘘寒问暖,在母后面前的时候,更加明显刻意,是专为讨得母后欢颜,才演出来的。 母后极少笑,从景琛有记忆始,她便总是面带愁容,有外人在时尚好些,唇边眼角会挂上得体的,符合皇后威仪的笑容,与面具无异。 回到栖凤宫,即使在父皇面前,她的神情总显得空洞游离,浅愁颦眉若有所思,回应皇帝的淡淡笑容,比清秋冷月更显寂寥。 他知道父皇爱极了母后,每每变着法儿哄她高兴,琛儿今日多习了一个字,将他那些有几分歪理的孩子话,学给母后听。 他成长中的点滴进步,是令母后难得展颜的最佳工具。 父子俩便这般合着哄她开心,起初景琛乐此不疲,更是他力求上进的源泉。 然而母后的心思也并不全在他这个儿子身上,更多的时候,仍是全情贯注在他也无法理解的愁绪中,连他的起居饮食,也极少过问。 每回从栖凤宫出来,父皇都心疲力颓,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温声打发他回去用功,眼神和姿态中,却没了之前的关切和热情。 父皇对他,更像是爱乌及乌,离了母后的眼睛,便有些难以维系。 而此刻,景琛却在眼前这个从天而降,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需求自己周身精血的人面前,感受到了像是残缺的灵魂复原,困境有人理解,被人真心实意地关怀着,像捧在手心里呵护一样的温情。 便听对方继续道: “待九九之日,我元气恢复,酬天换脉之法,可替你洗去残余妖脉的负累,到时你可真正踏上修行,再不被妖脉拖累,从此后,就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景琛鼻子一酸,泪珠又扑簌簌往下落,眼中却绽出狂喜,扑在案上,急切追问:“那,那母后呢?她……,她是否也能……” 魔头身子微微后仰,脸上的和蔼淡了些。 景琛惊觉失言似的,嗫嚅着放轻了声音:“她……,母后她……” “我知道……” 魔头打断他,依旧温声细语,“但她的体质与你不同,这你也知晓。不过……,我会尽力。” 最后的保证自魔头口中说出,似带了几分疏离和冷淡,却仍是语气郑重,就像这完全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一样。 景琛喜不自胜,“真的么?可真是太好了,你,你……,孤真没想到,你竟能……” 魔头这时显得严肃起来,带些警告的意味看着他,“眼下,你还要替我守住这个秘密!” 景琛一怔,随后连连点头,“好,好,都听你的,孤不会告诉任何人,还有这两个奴才……” 他回头看向贾平和玳钟,神情端肃,带上太子应有的威严,“你们两人可记住了?” 俩太监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自此刻起,这位……” 太子语声微顿,有些不知如何称呼才好,悄眼打量魔头一瞬,继续正色道: “这位先生,与孤命脉相系,生死攸关,你二人须尽心伺候,先生一应所需,礼数皆与孤同,但凡有任何吩咐你等去办的,侍奉如同待孤,不得稍有违背,若有二心,便是对孤不敬不忠。” 贾平这回,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揣在肚里,不敢有违,和玳钟磕头应诺。 转过身端正跪好,又朝魔头恭敬叩礼。 魔头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我便在外替你周旋,你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此话一出,便等于是由他假代太子,而真太子,则只能待在这间寝殿的一角静室中,没了自由,没了身份,成为一只输出精血、供魔头休养生息的傀儡。 然而景琛脸上半丝疑惑也无,郑重点头,甚至已开始为对方担忧,“我……,孤现时处境真的不大好,恐怕还要委屈你。” 贾平伏在地上,听了这话嘴角直抽,太子爷宅心仁厚,这个时候还在替魔头操心,倒不如多想想自己个儿。 便听魔头又开口嘱咐:“你这两日,先把相关事宜撰写一份给我,免得言行有失,被人看出破绽。” “那是自然,孤待会儿就着手整理。” 景琛一口应承,“还是你想得周全,若是露了马脚,危及到你,孤也难安。” “以后还是他随我左右,以便查漏补缺。” 魔头先点了贾平,又指指那个小的,语气体贴:“他跟在静室照料,你可觉有甚不便?” 景琛点头,“孤有玳钟一人,尽够使的。” 魔头嗯了一声,看向两个太监的眼神,温和淡去,显出几分凛然威严,吩咐道: “如此,这东宫事宜,仍由你二人经手,稍后放开禁制,其他人也可入这寝殿,今后但有差池,是自你二人处泄漏,太子境况危急,便是你等疏错所致。 至于孤的安危,……你等大可自行掂量。” 他的语调冰冷淡然,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威仪,最后一句看似轻描淡写,却含着强大的自信,威慑之意立现。 第32章 葬魔之地 魔头这番威仪,景琛才是头一遭见,眼中赞赏尚挟杂一丝隐隐的羡慕,连自称也用得如此自如,必不会叫人瞧出破绽。 贾平今日却是早就见识过了,对这魔头的来历,始终揣测不明。 之前他说长于山野,倒也有几分可信,连笑忘花的学名都不知,“芨芨”二字是南疆旧称,自打大齐统一天下后,只有些极偏远的乡野俗人,才用这个叫法。 但山野中人,又哪来的这般雍容古雅的姿态,气度比太子爷还要端严得多。 然而此时他反复掂量的却是,若真能治好太子爷的先天弱症,那便再是天大的魔头,他贾平也甘愿以身侍魔。 为此,自是得从旁尽力,最多就是诸事上多留个心眼儿,忙恭声应答: “奴才不敢,奴才遵命。” 玳钟也跟着应合,心头惊惧,觉得这位比太子爷的气派大多了。 魔头今日去宣灵台之前,便在这间寝殿下了禁制,东宫里其他侍奉的仆从,全都无法迈进一步,他略一思忖又问: “东宫侍卫首领是谁?” “啊,是禁卫副统领蓝宇古,他是楚辰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陛下和娘娘绝对忠诚可靠,先生可放心用……” 贾平连忙代主子回答,话未说完,已被魔头打断: “此人未经孤允准,但凡踏入此殿一步……” 他的身旁,与此同时无声起了一层淡青灵氲,青雾之中,露出之前始终隐身在侧,形如弯脊的长刀,正与他的坐姿一般无二。 “杀无赦。” 魔头的声音森冷如冰,昨夜降临时,那股欲要择人而噬的凶戾,再现东宫。 …… 万枯山魔渊,此刻正有七人凌空立于崖上,一顶烈火骄阳般的璀璨,悬在上空。 魔渊所在,原本不过是山间深谷,四面峭壁陡立,围出的一处谷地。 八百年前,神魔大战结束之际,此地才突然裂出一道百丈见方的隙口,其内不知深几许。 此处名为魔渊,并非指魔之巢穴,反而,称之为葬魔之地,更为恰当。 当年,蓬莱圣山的三位通幽圣人,自渊底返回,言明上古魔神已死,接下来,妖皇的势力被镇妖塔尽数摧毁。 唯剩的小股余孽远遁四散,藏于北坦、西昌及南澹,流窜荒漠孤岛,此后愈发不堪一击,难以为患。 长达两百年的神魔大战,正是终结于此地。 此后,南七宿塔始终将这片黑雾笼罩的山谷,牢牢置于监测之中。 皆因圣人当年曾提到,远古留存至今的魔气,在魔神死后便会消亡殆尽,却需谨防残余魔尘,致使生灵涂炭之灾殃再起。 然而八百年来,这魔渊中的雾气一直在消散减弱,甚至天气晴好时,站在崖上都能瞧见一两百丈之下,怪石嶙峋的岩壁上,寸草不生。 那是当年被灭世之焰焚烧后的结果,那火在渊底不知又烧了几百年,致使整个万枯山一带炙热无比,山间只剩下耐火性强的植物,也有喜火的妖兽偶尔出没,凡人难以靠近。 到南黎建国的时候,火势已明显消退,这一带也就比附近其他地方稍显炎热。 当时井木塔主谢灵运曾亲临魔渊查看,预言最多三百年内,魔火将彻底熄灭。 果不其然,一直受严密监控的魔渊,十年前便已熄火,黑雾已消弱得,偶尔只在山间飘过几缕。 昨夜镇妖塔铃敲响,与惯常每隔几月就有一回的魔渊异动没什么两样,照例是派出一名地门塔使,协同数名师弟师妹,出动塔卫半部,前往巡山。 这次受派的地门塔使名叫慕哲,身为玄响塔主谢灵运的亲传弟子,虽同为筑道期,在塔使中的地位,比起苍、黄两门,却属高山仰止。 一塔只有一位玄响仙尊,与其下数百名筑道期,从名份上皆属师徒,但苍、黄两门的弟子,有的熬到五百岁上下,寿元将断,身死道消之际,或许也不曾亲眼见过师尊一面。 筑道乃是镇妖塔的中坚实力,同僚间相互以师兄弟相称,无非是显得更亲近些。 入门长幼有序,尊卑之别,以四门划分,更多的是为体现修为深浅。 此时七名镇妖塔使皆悬空而立,六人在外成拱卫之势,脚下笔直相对的,仍是在悬崖之内。 唯有正中一人凌驾于深渊巨大的空洞之上,手中法器乍看与尘镜相仿,灿若骄阳的锋芒却尤盛百倍,映得他整个人隐于光影中,连轮廓都无法看清。 金光日影探入深渊,却也只照及数百丈,更深处,仍是幽沉一片的死寂。 慕哲的神识随在炽衍轮的日影上,方得探入魔渊百丈之下,此乃塔规禁令,当初定下时,是为防魔渊深处,残余魔尘侵蚀道心。 然而如今的魔渊,早已是时过境迁,他私心里对此其实颇不以为然,不过仍是谨守塔规,一丝一毫不敢逾矩。 专为探查魔渊而制的法器巡验完毕,已是月上中天,慕哲收了神器炽衍轮,大袖一扬,翩然落回崖上,气定神闲负手而立,玉色长衫在月光之下更显皎洁。 周围六人今日随他来此,各领护法之责,也要向神器输送灵气,轮番上阵带猛补丹药,也只是杯水车薪。 操控神器六成以上,皆来自慕哲一人的真元,他一人抵得上六人之合,此时却全不见半点疲色,众人望他的眼神,皆满带崇敬。 一旁苍门的谢逸平躬身一礼: “慕师兄,您看,这回的异动可有不妥?” 慕哲微微一哂,“无妨,师弟等无需慌张,如今这魔渊比起百年前,也不过就是个深坑而己。天地间造化如鬼斧神工,这里比起北坦大裂谷,恐怕还要浅上一筹。 这回的雾气已几乎全不见踪迹,正与师尊所预言的一般无二,灭世之焰终有余烬消融的一日,算算也有快八百年了。” 他的语气带着些感慨,更加赢得一众后辈瞻仰的目光,八百年于他们这些初入道,年纪只在一两百岁之内的人来说,犹如夏虫语冰。 虽说他们平日出塔,在世人眼中,是青春永葆的仙人,以百岁之身俯视凡俗,个中优越感令人欲要冯虚御风。 但回过头来,在年岁比他们又长两三轮的地门师兄面前,那就还如孩童一般没见识。 就连北坦大裂谷他们都没机会去亲眼见识一回,至于灭世之焰,那便更是只能在塔史典籍中观摩一二了。 第33章 师兄弟 六名筑道齐齐躬身应是,慕哲淡淡一挥手,“诸位听令,各带塔卫百人,分路巡山,但有妖邪踪迹,剿杀肃清,绝不姑息。本使要让这万枯山上,一头畜生也看不见。” “斩妖驱邪,除恶务尽,谨遵师兄谕令。” 整齐划一应令而响,隶属苍、黄两门的塔使各领塔卫,分路扑进山林,鸟雀轰然四散,走兽狼奔豕突,一时间山中烟尘四起,乱相频频。 师兄的意思大家都懂,好容易出来一趟,刮地三尺,也得多打几头妖兽回去。 妖兽看似得上天眷顾,一旦开启灵智,便生出妖丹,由普通野兽蜕变至妖,九窍洞开,哪需像人族那般,费尽心机敛财求灵。 岂不知天下间任何事,起步阶段往往最为艰难么。 但妖兽又并不真的得天独厚,初开灵智的,何其蒙昧孱弱,面对修仙者几乎不堪一击,便有那生性残暴、力大无穷的,对上镇妖塔装备齐全的塔卫,神通超然的塔使,也不过是稍微费上些手段而已。 丹器两道对妖兽材料的需求是无止境的,毕竟镇妖塔每年配给下面人的丹符法器,数额庞然。 至于妖丹,那是比紫灵还要好上百倍的修炼资源,镇妖塔即使没有斩妖驱邪的使命,塔中仙人见了妖兽那也挪不动脚,非要将它们变成囊中之物不可。 转眼间,慕哲带来的六个塔使已走得只剩一个,回过头看见谢逸平仍立在身后,清然一笑,“谢师弟,你还有事?” 这位虽隶属苍门,毕竟是师尊本家之人,情面还是要讲的。 谢逸平也很上路,并没有因为地门师兄态度温和就蹬鼻上脸,语气亲近中仍带着恭敬。 “慕师兄,塔监司原本派我今日往黎都临阳城的,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他们太子的净尘礼,早上临出门才调我过来,嗯……,就是问问师兄,最近还要不要蓝玉苗了?” 他窥了眼慕哲的脸色,仍是一片淡然出尘的模样,接下来的话,一时有些不敢开腔。 慕哲收了些脸上的冷意,仍是笑着开口: “哦,今日我到塔监司调人,原想着难得出来一趟,这美差怎少得了谢师弟你的一份,谁想,呵,竟帮了个倒忙……” 谢逸平赶紧截住他这话头,要说往都城主持典礼,一切都是按规而行,自然比不上巡山的油水足,他又岂是这不知好歹之人。 恐怕还是他有心窥伺师兄所需,才致他心起芥蒂,忙解释道: “师兄说得哪里话,师兄一向最照顾逸平,我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那真就是道心蒙尘,有眼无珠了。这……,是我上回在塔监司,听王明略提过这么一句。 这东西沧州那边的灵田今年多出了些,……,这不是南黎靖安台的人,和我沾点儿亲,我能叫那边额外多弄三……五十株,看能不能给师兄帮点小忙。嘿嘿,纯属举手之劳……” 各地灵田大多生在灵脉上,地脉有深有浅,田产富瘠有别,有的地方便会以青璃或蓝玉为基,起到引灵导灵的作用,让田中灵植长势更好。 这类灵田,往往比依附灵脉开辟的更富灵气,只因土壤耐久性上差之较远,又有速灵田之称,属上等灵田,专植供丹道炼药的仙草。 因灵田根基不同,分青璃苗和蓝玉苗,尤以后者数量稀缺。 南黎境内的蓝玉田,几乎全是权相谢安的私产,每年可上交靖安台的,大概也就不超过五百株,数量卡得很死。 极少量流散在外,黑市上一株可高达三百紫灵,比交给靖安台的翻了十倍不止,依旧有价无市。 慕哲这下对谢逸平倒是多了些刮目相看,他提到南黎靖安台的关系时很知收敛,并没将他谢家人这个身份表露得过于分明,是个识大体的。 师尊活了千年,早就不理凡俗,但做亲传弟子的,不能不懂事。 谢逸平这个人情,他得承下,否则显得过于清高。 兼之,他过去对这些世俗权贵并不大留心,靖安台每年上交,于镇妖塔所须不及三成,与他的资源所求,瓜葛不大。 此时听这口气,竟似乎井木塔之下,黑市背后的人,竟就是南黎谢相,这倒不可不留意一二。 他的笑容更显矜持,语气上的拿大悄然隐去,“五十株不必,三十株就好,师兄可不是富可敌国。” 谢逸平见有些门道,竟能给自己撂句俏皮话,已是有些受宠若惊。 他自不敢张口说不要钱,那反倒唐突了,天地两门的师兄,一个个虽没站在九霄云上,却也是塔尖上那仅有的小部分存在。 满口应道:“成,就三十株,按靖安台上交的价格算,品级绝对有保障。这边巡山结束,逸平亲自跑一趟,准保给师兄把事办得妥当。” 慕哲抬眼微睨,按靖安台的价,这事日后说出去,也不显得自己贪利,原本按他另寻的门路,这价也只够株的。 心下更添两分满意,这谢逸平很是上道,是个可交之人,和声道: “上回圣山那边发来器司的东西,师兄看那件秘水珠不错,炼制之人早年得过器宗将末大人的亲自指点,我与他还曾有一面之缘,水系法器炼制的极有心得。 回头你到塔监司提来用,就说我的吩咐。” 谢逸平喜不自胜,天地两门的师兄之所以地位尊崇,一是在塔监司兼管各部,是整个镇妖塔运转的中枢,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见识广博,随意指点一二,便够他们受用无穷。 就是……,他得的这份回礼,比起那三十株蓝玉苗来,只多不少,倒成自己欠下人情。 由此更觉天地两门难攀,难于上青天。 但既然已结上这份交情,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买卖哪有一次做完的。 他作了个揖,神色更显恭敬,不再多显口舌,“逸平谢过慕师兄。” 说完,依旧保持躬身的姿态,向后退出几步,目光尤带一丝警惕,瞥了一眼魔渊。 虽然师兄说不妨事,谢逸平却依旧有几分惧怕,觉得那里像有怪物静静蛰伏于暗影之下,随时伺机爆起噬人。 第34章 黑暗梦境 小圆儿被魔头关禁闭,哭得累了,反正四周漆黑一片,又静得吓人,倒不如睡觉。 她一向是有些怕黑怕静,过去夜晚老和尚从不熄灯,一到她睡不着,就拿木鱼敲小调哄她,就为照顾她这点小毛病。 此刻没老和尚宠她,依旧倒头就着,也是着实心大。 她像是知道自己在做梦,虽然仍身处在一片寂灭般的黑暗中,耳边却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敲得她有点疼。 她平时在蛋里的触感,像丝绵一样柔滑,比铜佛手里,垫在棺材匣子底下的灵蚕丝还要滑不溜手。 但此刻,她感觉到蛋壳外面,有很多粗糙的东西,横一道竖一道的,把她的蛋五花大绑了。 过了一会儿她分辨出来,好像是有人拿藤蔓缚着蛋,她被这人负在背上,随着缓缓向上攀爬。 身前的人又瘦又小,大概也就后巷小乞丐们的年纪,或许还要更小些。 因为太瘦,脊骨硌得她生疼,两侧的蝴蝶骨,随着他手臂不断向上的动作,那尖锐的骨头,几乎快把她的蛋壳敲破了。 就是这么一个平日她最害怕的黑暗之地,她待在蛋里一点也不舒服,口里却在哼着小调。 老和尚总笑她五音不全,几次说将来她修出人形了,要教她弹琴,音律熏陶几年,定能改了她这不在调上的毛病。 嘁,跑调又怎样,她喜欢。 反正又没别人听见,老和尚也不是真嫌弃,她便总唱,没有歌词,只有几句韵律古怪的调子。 她没事就哼哼,只要不说话就哼哼,高兴了哼,不高兴也哼,总之嘴不能闲。 因此这会儿,她也不知道是梦里的人在哼她的小调,还是她在梦里哼小调,分不清,反正就是心情不错。 她在梦里点评自己,苦中作乐的能力大涨,可嘉可贺。 正得意间,背着她的男孩像是手上一滑,带得她一起向下坠去。 男孩极力以四肢附在岩壁上,很快,耳边传来尖锐的摩擦声。 她知道,那是骨肉呲在岩石上的声音,那些石头锋利如刀尖,划开皮肉,深深刮在骨头上。 她听着都觉得疼极了。 便在这时,脚下似乎是极其深远的地方,幽幽亮起微弱的红芒,像一张突然张开的血盆大口,紧接而来一股强大的吸力,撕扯着他俩下坠的势头更加迅猛。 骨头的断裂声频频响起,听得她头皮发麻。 蛋壳被藤蔓紧紧勒住,像是粗麻绳掐在她的喉咙上,绷得陷进肉里。 “啪”得一声,藤断了一根,紧接着是一连数响,藤蔓根根应声断裂。 微光中,她终于看清男孩的手,瘦骨伶仃的手指很长,全没有小孩子的娇嫩柔软,白森森的指骨紧绷着皮。 指肚厚厚的老茧上,满是淋淋鲜血,他的手猛地插进岩石,尖端皮肉绽开,透出的白骨上,森冷的光灼痛了她的眼。 她身无所依,朝着深渊下坠…… 然而只落下一瞬,她就被男孩悬在半空的两条腿夹住了。 他抽出岩石中的一只手,腰身急旋,小小的身子凌空向上腾起,半空缩身,将她重又抱回怀里。 如此危急的时刻,这样的动作他像是已做过千百遍,一气呵成。 紧接着,男孩猛然间爆发出一股狠劲,一改之前不紧不慢的攀爬,每一次凌空跃起,足上像有千斤巨力,蹬在岩壁上,便有簌簌碎石滚落,被深渊的巨口吞噬。 每次落回石上,手上全然不顾不断挣裂的伤口,伴随一声声指骨折断的脆响,深深嵌进尖利岩石,手背、腕上都已被白骨刺穿,狰狞得像戾兽骨爪。 下方的吸力终于追不上他们,他又跳过一处足有十丈宽的石缝,迎面吹来的劲风挟着汹涌的灼热,却再没有一丝光,四周依旧漆黑一片。 终于落在一处狭窄得只容一人侧卧的小平台上,男孩小小的身体蜷起,背朝外,把蛋护在里侧,只有细瘦如柴的手臂和腿是搭在石台上,身子和后背悬空露在峭壁之外。 男孩紧紧搂着她,身体冷得像冰,汲取到蛋上微薄的暖意,他的脸贴在蛋壳上。 她和他隔着这层微闪的灵光,不由自主地也将脸贴上去,拿额头去抵着他的。 他沉重的呼吸渐渐平息,嗓子哑得像漏了一样。 他说:“不怕,有我……” 小圆儿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把自己喘成了个风箱,随后发现四周依旧很黑,跟梦里感觉一样的是,有人把她的蛋抱在怀里,不过呼吸换成了平缓绵长。 她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放慢了节奏,接着发现并非像梦里那么黑,不远的地方有微弱又暖融的小小烛焰跳动,莫名让人心安。 然后她猛然一个激灵,脑子里接上睡前断片的记忆,透过两只箍在蛋身上、劲瘦坚实的手臂,瞄见了魔头那张脸。 闭着眼的时候,果然就没那么凶相毕露,那双长睫浓密异常,小扇子似的在挺直鼻梁一侧,遮出小片暗影…… 啧,太子长得还挺好看…… 她这会儿正蹑手蹑脚朝外钻,紧张关注魔头的动静,两只手刚出来,撑在壳上的时候,近在咫尺的长睫动了一下。 魔头微微启开眼眸,那双桃花眼只睁到一半,由内慑出的寒芒已嗖嗖如冰刃,把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僵在蛋上。 之前魔头拨刀那一下真是把她吓惨了,这会儿觉得自己像只不知死活,误入野兽怀抱的肥兔子,对方啊呜一口,就能咬下自己半个脑袋。 她摒住呼吸,意志顽强的和魔头对视。 下一瞬,魔头抬手伸出两根指头,拎着她的后脖子,向上一扽,把她从蛋里拔出来,随后手臂直直朝前送出。 她被甩得在半空连翻几个跟斗,“啪嗒”一声跌坐在寝榻外的一张圆桌上,势头没刹住一直唆到桌沿边,好悬没一个屁股墩儿掉下去。 她愣愣据桌而坐,妖灵身还在一点点复原变大,看见魔头不耐烦还带点嫌弃的样子,抬眼睨了她一下,随后又闭上,两手把蛋往怀里紧了紧。 妖灵身腾地一下虚涨起来,她奓着毛,哆哆嗦嗦拿手指着他,心里却终究不能完全镇压住那层惧意,强压着嗓门没吼出来。 “那是我的蛋!” 第35章 威逼利诱 声音不争气地又带上点哭腔,小圆儿觉得委屈极了,深吸一口气,义正辞严指责: “阁下好歹也是有名号的魔头,抢人东西的手段未免太下作,你若真看上它,倒不如杀了我,落个心安理得,眼不见心不烦,不然我就天天……” 威胁的话到嘴边终于咽住,不然?她又能怎么着呢? 憋屈,实在是太憋屈了。 没想到刚离开老和尚不到一天,她就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魔头闭着眼没搭理她,挑衅似的,把怀里的蛋又紧了紧。 小圆儿一眼看见蛋身下一片灵光闪动,青的蓝的,间中还透着几道紫光,顿时眼有点直。 魔头真败家,拿这么多灵石垫在底下,难怪她刚才醒的时候,觉得蛋里的灵气格外软滑,像浸在泡泡里。 她的蛋,灵气都多得冒泡了,却被别人据为己有,她只能在边上看! 她头上火冒三丈,随后心却一沉,又把火给压下去,想起魔头关她之前说的那个词—— “你之前说……,什么‘肿’?” 魔头大概是有起床气,脸色阴沉得格外吓人,之前装出来的和善荡然无存,在榻上勉强撑起一只手肘,目光冰冷盯着她。 蛋在他的掌心下,老老实实吐着灵气,被他一下一下像顺毛似的,格外服帖。 小圆儿又羡又妒,恨得直咬牙,像只被人侵占地盘的小兽,心里又有点底气不足—— 老和尚说过,这恐怕不是一枚真的蛋,她也不是蛋里的小鸡崽儿,兴许是件宝物。 眼下,这宝物被个比她更厉害的主儿看上了,怀璧其罪啊! 两人就这么乌鸡眼似的对峙,枭的心里也在掂量,这跟应对太子那套,开诚布公、互利双赢不大一样,她太能闹,恐怕得换威逼……,再加点利诱。 然而他现时实在过于虚弱,养灵冢……,对他也有大益,得哄着她分自己一些。 略一斟酌措辞,他淡声开口: “此物名养灵冢,不过是个聚灵调养神识的法器罢了。 孤昨日毕竟救过你,虽说君子施恩不图报,但你怎好一点表示也无?” 小圆儿盯着他,聪明地没接这话茬,只在心里“嘁”了一声,示恩者鄙,装什么正人君子。 “不过暂借一用,再说孤损耗神识,也是为你打掩护……” 他微微一笑,手下恋恋不舍地又抚一下,扬手把蛋一送,就这么轻飘飘地递到她面前来。 “忒小气,孤遇人不淑,实在遗憾。” 她一把搂住蛋,心头松口气的同时,还有那么一小点儿失落,原来老和尚没说错,她真不是这蛋里孵出来的,果真只是个法器么? 可她的蛋,一向有种与自身血脉相连的感应,实在不像一件冷冰冰的法器。 这魔头,口里没句真话,又在诓她。 然而,魔头之前似乎对她是妖,抱有质疑,她装出点遗憾,继续套他的话: “哎呀,原来我真不是只小妖怪,怪可惜的,这下就算遇上镇妖塔的仙长,最多也就是把我当件器灵,捡回去供起来……” 法宝若有灵,那得是玄响级的,也称神器。 如昨日顾明澄请出的“尘镜”,虽也是修为已达玄响境的器宗将末大师所制,却是专给筑道期使的,这类半神器没有器灵。 魔头笑眼弯弯,微微挑眉向她蛋上的鸢尾花示意:“唔,顾明澄见了这花,定得当成个宝贝……” 小圆儿眨眨眼,绕开这个话题,“之前阁下说夺舍之力,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师父说过,圣山为庇佑天下道心,不致被邪魔宵小沾染玷污,圣人以普天功德降下神力‘守道’,护佑灵台不受外力侵蚀。 灵台未开的肉身无法夺舍,已开的皆有‘守道’之力,一旦强夺便会灵台瓦解,道心碎则人亡,是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在此滔滔不绝抛书袋,魔头冷了眼暗道:修家老二都教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因此,诸般补养神识的术法皆为禁术,此类法宝则归为禁器,原来……,我这是件绝无仅有的大宝贝!” 小圆儿说到这儿,拿拆穿鬼话的鄙夷眼神看他,“阁下想必年岁也不小了,欺负三……十岁小孩儿,不羞么?” 魔头面无表情看着她,半晌淡淡承认: “不错,此物的确以禁术铸造,乃这天地间,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件。” 果然她的蛋,是有大造化的,小圆儿心喜,险些在脸上没藏住,为着掩饰得意,也为打消对方的贪念,特意寻出个缺陷来,埋汰道: “就是那什么,铸它之人,是不是个缺心眼儿?做成个蛋的模样,背着拿着都怪不顺手,也太惹眼了些。” 她没瞧见魔头的脸色更冷,兀自喋喋不休,好生遗憾地自怨自艾:“嗐,过去一直以为,我长大后定是头厉害妖禽,震翼翱翔,镇妖塔也追不上我,谁知……” 她一只手在头顶摆了个翩翩展翎的手势,心下仍有最后一点沮丧,——谁知,是空欢喜一场。 魔头给了她点甜头,接着恐吓,“不如你先想想眼下,如今顾明澄急着抓你唯恐不及,你若出去,不出一日,就得落在他手里。” 魔头的语气更冷了些,“若不是你师父办得那点缺德事,你也不会这般轻易,被引火上身。” 小圆儿不服,这怎么又扯上老和尚了,他如今可还生死未卜呢! “都说了不是我师父干的,是那黄门仙冤枉他,老和尚对我最好了,含辛茹苦都为养大我,你这魔头,再这么说我翻脸了!” 她气势汹汹,单手插腰站成个茶壶。 魔头不为所动,神色淡然,却冷言如刀: “既有陀罗密珠代为佛宝,何必画蛇添足?如今鸢尾花印现身天魔祭品之上,顾明澄眼下虽还不知,到祭礼当场一看就能反应过来。珠上描花,纯属多此一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圆儿愣愣听着魔头骂师父,这下终于词穷。 第36章 太不正常 小圆儿这人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像个缺心眼的小妖,实际内里也算心思缜密。 在这临阳城做了十年神棍,靠着潜行偷窥,于人心诡秘、阴谋算计上,多数时候,都有几分料事如神的天赋。 唯独对她自己切身相关的事上,有些迷糊不着调。 那是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底为何方妖孽?” 这等拷问灵魂的答案,她一个也说不清楚,便就十分心大地一略而过,姑且不提。 被魔头在坑底挟持至今,她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应对,又如何逃出生天,这会儿经他提点,立刻醒悟过来。 老和尚能一口叫破妖邪杀人,在顾明澄眼中,就已跟这场天魔祭脱不开干系了。 这会儿她还不知道,她在袖子里喷的那口火,才是让老和尚被顾明澄盯上的关键。 至于在假佛宝上描花这事,老和尚一向应付得十分随性,原本在蛋上描,是为混淆鸢尾花,他有时候依葫芦画瓢,那金莲的花瓣太长,看着倒更像了。 她紧紧盯着魔头看,这次不再嬉皮笑脸,“难道阁下不正是应祭而来的天魔?这事若换作别人,或许真说不清,但昨晚祭起之时,我正在现场。 ——阁下,就是昨夜子时入的这东宫?” …… 顾明澄和景玉楼,一下午先后走了太常寺卿郭松,和礼部侍郎许政的府上,然而两家查下来,收获竟少得可怜。 景玉楼因着仙使纡尊降贵亲自查案,出动大批人手,大理寺能办事的都来了,还另从城防上调派巡捕衙役,安排阖府筛查问话,这类最为繁杂琐碎的办案流程。 包括但不限于,事发前后经过,死者当晚睡前有无任何异状,府中可有无故失踪,或行踪对不上号的主家及仆从,连角门每日送菜的菜贩子来历详情,皆一一追查到位,审核严明。 平日只负责抄抄写写的各主薄也被调来充足人手,一应司值、捕役,四面围死郭许两家府邸,蜂拥而入,搞得跟阖府抄斩、一个不留似得,闹得好一通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前后四五个时辰,筛查如细网,几乎密不透风,将数百号人过了一遍,仅得出四个字:一切正常。 其实这在景玉楼来说,的确很正常,要是他这一套下来能有结果,还要仙长何用? 顾明澄只管勘验血案现场,两处死者身处的闺房都只有少量几点血迹,是抬尸的时候,在死者额前蹭到的,房中气息纷杂,通过比对,都是死者几个至亲,以及贴身奴婢。 除此之外,闺房在干净整洁上,可以说与勋贵之家千金小姐的名声一般无二。 以仙长的手段,神识铺开,所有细节分毫毕现,绝无疏漏。 在分辨气息这一点上,比经验最老道的捕役,以及大理寺像供祖宗一般,精心喂养来专为查案的短毛细犬,论明察秋毫和鼻子灵敏,也不及仙长万一。 这一点,景玉楼绝对相信,原以为仙长出马,天明前就能结案,谁知竟让他希望落空。 这就太不正常了。 许侍郎府,嫡长女许倩如的闺房。 顾明澄站在正中,仰着脸凝神苦思,这不同于入险山恶水之中,声势浩荡的妖兽围捕,修行生涯中第一次单独面对邪魔,预期中的首战告捷,恐怕要落空了。 轻松就将欲暴起伤人的邪尸擒获尺下,原以为到了现场,立刻就能顺着行邪留下的气息,追查到邪祟行踪,谁知竟一无所获。 在他一口气换了四五件,专配给塔使的验邪法器后,仍是一丝邪气都感应不出来。 是我修行太浅,能力不及,还是该归于运气,太差,亦或太好? 转眼看见刚进来的景玉楼,也是脸色沉凝,眼中淡淡的一丝疑惑,掩饰得很好。 他心下叹息一声,还是决定动用最后的杀手锏——督邪镜。 这是每个塔使出门办差前,才去塔监司领取的,乃是平日供奉在镇妖塔巅的大型监察法器——督邪身上的一块组合部件。 督邪是真正的玄响级神器,只有塔主方能调用,其上的一百零八块镜面,能让筑道期塔使在外使用,遇无法追查的邪魔作乱,启用便可借神器之威。 凡是修炼邪功,或心魔侵体、无正途道心的邪魔,尽皆无所遁形。 镇妖塔以诛妖和督邪两大神器,方可监察一方管辖之境。 若有不成气候的小股妖邪藏匿气息,或以诡谲莫测手段,能避开监察,只须塔使持神器分身,便相当于神器亲临,行雷霆之威。 诛妖镜和督邪镜,按塔规,每个塔使出门都会领来备用,但能用上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都是大动静。 与塔巅神器真身互为感应,也就是说,只要他用了这个,之前在宣灵台上,和谢安的一番言辞较量,才得到的不惊动其他塔使,单独办完这件邪尸暴起的案子,独领功勋的计划,便算是落空了。 他自然也猜到谢安背后的依仗是谁,苍门谢逸平,平日就极擅钻营,原想着争取最多两日时间,也尽够将妖邪缉拿归塔,虽说有抢人功劳之谦,功勋要紧,得罪人他倒未必多在乎。 也罢,要真是出了二、三等灵光,老子起码一份首察之功跑不掉。 如尘镜那等常规法器,只需注入灵力即可,即使乾坤尺,也不过动用三成真元,而这督邪镜就要命得多,以他如今的修为,要耗到七八成。 他语气平静,吩咐景玉楼:“三十息内,此间方圆百丈,只留王爷你最信得过的人手,其余布在外围。” 景玉楼点了下头,二话没说转身出去,只对随行候在门外的两名侍卫低声交待几句。 四下脚步声顿起,却井井有条,毫无慌乱。 三十息未到,顾明澄神识一扫,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令行禁止,效率奇高。 这小王爷的威信和能力,果然够得与背靠靖安台、权倾朝野的谢安,有一搏之力。 对他又高看几分的同时,接下来的安排,也不免多了几成把握。 对自家弟子端直,只丢个眼神就够,不须多说,面对景玉楼,顾明澄神色郑重,沉声道: “接下来,还请王爷和我这徒弟,一同替我护法。你也是灵动中期,身手不凡,若有异动,请尽力替我撑住十息。放心,若真遇险,顾某定不会弃你而逃,必先全力护你。” 第37章 神器降临 督邪镜照出的邪魔,或许正以某种秘法潜伏在侧,届时顾明澄真元空虚,正是最易为邪魔可趁之机。 他倒也敢将这重任,交付在一个刚认识几个时辰的人手中,可谓胆勇无双。 端直一愣,忙道:“师父,不如叫端方回来,我和他一道给您护法,万一……,真有异动,恐怕小王爷他……” 顾明澄一笑,“就你那点能耐,加上端方两个,也未必及得上人家王爷,口气倒不小。” 他说着,回头看景玉楼,眼神跃然,“怎么样?你敢不敢?” 景玉楼倒是一开始就觉这位顾某人,大概是个性情中人,与别的筑道仙长或清冷、或孤高的气度不大一样。 他刚才所言,且不提对自己的倚重,是真捧还是捧杀,只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保证,也叫他另眼相看。 他幼年曾随父戍边,亦周游过南澹诸岛,他并不是安养于朝堂之上的金丝雀,也曾于山野江湖之中,见过真正的人间。 景玉楼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属于青衫落拓江湖客的洒脱豪迈,像孤峰之上,坚韧不拔的劲草。 此时被激起胸中潜藏至久的一腔豪勇,爽朗一笑,“仙长放心,玉楼定不辱命。” 果真俱是仗义率真的脾性,难怪惺惺相惜,顾明澄朗声一笑,再不多言。 凌空盘坐归息,随后全力催动真元,注入督邪镜。 三尺长的镜面犹如一面长棱形盾牌,由静默到大放异彩,有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压力从内透出,带着睥睨世间的威仪,“嗡”的一声,慑出光华。 光影在四壁间水波一样快速流动,所过之处,凡泥俗木筑造的房屋,再是美轮美奂,也无法经受如此磅礴的灵力碾压,渣土簌簌直落,软得像豆腐块,却奇异地撑住结构,要塌不塌地维持住原样。 果然神器就是非同凡响,之前几经验查,几乎被顾明澄掀了个底掉的闺房,此刻出现异动。 临南这面墙上,随着督邪镜光的巡逡,逐渐现出密密麻麻的奇怪字符,笔迹粗陋如同顽童涂鸦,七拐八扭的,那些字乍眼看上去像是认得,细看却全然不识。 字符个个血迹斑斑,淋漓涂满整幅南墙,屋门正开在这面,此时已没了门窗的轮廓,血字跳跃闪动,化作一篇祭文。 文首处,赧然是一朵赤色鸢尾花。 “师父,原来是邪祭。”端直兴奋地大喊一声。 “记!” 他吩咐一声,此时督邪的神威之下,塔卫被压得连纳灵囊都打不开,只靠眼看脑记,双眼不错地猛盯祭文。 顾明澄体内真元如同泄洪,这会儿却又觉得还顶得住,精神为之一震下,也勉强分出一丝心神记诵。 还有功夫窍喜,果真是邪祭,都说老子运道不错,这次黄光是没跑的,说不定能出橙的。 督邪镜的光色正在变幻,像是识别这篇祭文的来历出处。 自远古先民始,便有向天祈告,酬雨免灾的祭礼,另如巫医治病,也是以此种手段,求告病愈强体。 通常是行祭之人书写特定祭文,以媒介之力沟通天地,献上牲礼祭品,祈求得到回应。 应契的对象,也从最初的天地、祖先,衍生至拥有强大力量的神灵,乃至魔神。 然而远古祭流传至今,早被后世一代代篡改、模仿、衍生得面目全非,功效和用途也大相径庭,能力更是参差不齐。 就连神器也没那么大能耐,从这大海里准确捞出所对应的那根针,只能按危害程度区分等级,与督察判定邪魔修为大致类似,以不同的光色向塔使示警。 光影由浓转淡,最终定格在青色,像一湖静水笼罩在血色祭文上,随后嗡鸣三响,督邪镜回复静默。 祭文在神器下显现,此时随着神器撤走,再次悄然隐退,将又消失在墙上的门窗之间。 从祭文现形,顾明澄一面操控神器,一面分神记诵,本就吃力,最后看清那面青光时,更是险些走火入魔。 浮空落地的姿势有些狼狈,手脚都差点使不上劲,几乎是爬着扑上南墙,眼睁睁看着祭文消失,重重一拳捶在墙上。 顾大仙长这拆房子的架势,倒没把墙砸出个大洞,纯粹只为泄愤。 随后他回过身倚壁而坐,这才掏出丹药,将仅剩的两枚全倒进嘴里,脸色惨白,跟雪色的墙身几乎融为一体。 端直也是一通连滚带爬地过来,看着像是要哭,手里也举着个浅金色丹瓶,跟顾明澄刚拿出来的一样,哽咽道: “师父,我这还有一颗蕴真丹,你也吃了,要是不够,我现在叫端方回来,他的应该也还没吃。” 蕴真丹补灵功效较一般的强,塔使领差出塔,可到塔监司领三枚,塔卫一枚,这在镇妖塔常规丹药中,也算品级不低。 “去……” 顾明澄一巴掌拍开他,没好气瞪眼。 “我说你小子,还有你弟,跟着我也这么些年了,能不能出息点?别这么给你师父我丢人现眼成不成?人家小王爷那边儿看着呢……” 说话有气无力,最后一句更是压着嗓门,抬眼看见景玉楼面带焦虑,身体尤处在戒备状态,是仍依着他之前的吩咐,打算拼力替他阻拦,即将冒出来的大邪祟。 “没事,你放松……” 顾明澄软软的抬臂朝他挥了一下,笑容带丝苦涩,“应该没妖邪过来……” 端直仍在死心眼地把药往他鼻子下面捅,顾明澄左躲右闪,被他闹得更显狼狈,恼羞成怒吼他: “你没见出的是青光啊,没耗干我真元,用不着再吃了,你滚一边儿去……” “我,我没记多少……”端直被他吼得更要哭了,还惦记他之前的吩咐。 “末等还记个屁,……没记拉倒。” “仙长……,还恕玉楼无知,如今这是……什么状况?” 景玉楼斟酌着措辞,带了一分谨慎,对他忽然这样破罐子破摔的不顾仪态,心里察觉出一丝不妙。 替对方担忧的情绪没流露出来,眼睛只在他身后的墙上巡逡,状似察看。 任是谁,在这种状态下,还要收获不论善意还是恶意的怜悯,都不会好受。 第38章 末等灵光 顾明澄听出他话中这份体贴,收敛了些肆意妄为的失态,把自己摆成个调息的正姿,依旧难解颓然,挥了挥手。 “端直,你解释给王爷听。” “哦哦……” 端直见师父不发疯了,也忙端正仪容,背书一样照本宣科: “督邪镜验邪灵光分四等,红橙黄青,这是……最末等的青光,代表所查邪魔能力低弱,危害极……” “嗐,你给我闭嘴。” 后脑勺挨了顾明澄一巴掌,把他给打哑了,“还是我自己说……” 因出的是最末等的验邪灵光,他的真元损耗只及半数,两枚蕴真丹下去,已基本回满,这会儿也不打算再借调息掩饰自己的失败了,坦然看着景玉楼,说道: “恐怕这次是顾某小题大作了。 刚才墙上出的是祭文,你也看到了。之前你给的线索中,三名死者虽不同年,八字余下三柱皆同,都是端阳火时火刻出生,由此,符合祭品属性相通的特征。 顾某因有此猜测,才请神器亲临……” 景玉楼见他措辞严谨,不像端直张口就是“邪祭”,迟疑问道: “既是生人献祭,这……,当属邪祭?……” 接下来的话没出口,既然是邪祭,神器怎会只判末等。 这也正是顾明澄大为光火的原因,却仍是口气强硬地坚持:“督邪镜不会误判,既然验出青光,只能说明——邪气极弱,几乎不足为……” 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从他在宣灵台上遭遇邪尸暴起,贪功窃喜以致极力瞒报,为自己争取时间,到现场果然发现邪祭的端倪,宁与其他同僚分一杯羹的遗憾与不甘,再到督邪镜的青光嘲笑一样,一个耳光扇得他几乎找不着北。 他的心情几经起伏,在最终的真相面前,终于承认是他能力不足,道行不精。 然而此时,他受道心牵引,仍在逆流而上。 难解的便先不纠结,顾明澄果断跳过对神器的质疑,线索捋到这儿,他索性顺着继续分析别的。 “王爷所说的三枚赤髓簪一无所获,依大理寺所查人事,府内无人身上有异常火灵。若依旧判定为被外人盗走,或许也与这诡秘祭文一般,来人有专门针对掩盖气息的手段或法宝……” 他猛然抬头,脸上重又有了笑容,对景玉楼道:“王爷可否现在弄来一些南海赤髓,不必太大,指甲盖一点即可,……这东西我之前只闻其名,未曾亲眼见过,不识气息。” 督邪镜已然表明,这只是最末等的邪祭,危害微乎其微,连邪气都难以捕捉。 他一番挫折后,却再无气馁,竟循着凡间办案追凶的流程,依靠凡人官员、捕役的力量,仍要继续追查到底。 他之前在一个世俗朝廷命官的面前,仙人体统尽失,狼狈不堪,却仍能这么快就思路清晰地分析案情。 对此,景玉楼亦不由得精神一振。 “我这就命人找给你,很快。” 他这会儿似乎没把对方当成高高在上的仙,语气与同僚查案时无异,回头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扶风……” 一个极轻的脚步靠近。 “找块南海赤髓来,入宫……,不,回府找王妃,她那儿有,比进宫省事,要快。” 门外立刻响应,有人急声道了句“备马”,景玉楼又吩咐,“外面全体归位,各行其事。” 手下动作迅速,不一会儿,顾明澄已能听见府外马嘶长鸣一声,人已远去。 对于景玉楼不说废话,全力配合的态度,顾明澄满意中尤带一丝欣慰,没说别的,继续分析案情: “既然是祭品,在台上忽然被触发,说明要么祭主、要么是应契的契主,当时就在附近,那铜佛寺妖僧必有古怪……” 他凝神细思,微眯的双眼中慑出精亮的锋芒,下颌紧绷一字一句道: “他手上的佛宝,上面绘得,正是妖花!” 屋中两人齐齐一惊,端直一跃而起,“师父,我这就回地宫去,跟端方一道追查妖僧下落。” 顾明澄一点头:“速去。” 就在端直的手已伸到门上之际,那道门像是水波晃动一般呈现虚化,血色祭文又现,这次不再是文字,全然化作一片血海。 于此同时,远处传来梆子声,“咚!——咚,咚!”。 一慢两快,子时到。 …… 枭看着小圆儿,微微笑了,原来她真把自己当成天魔祭应召而来的契魔,他昨夜到的时候,似乎正是子时,原来她竟在行祭当场么。 “你说,昨夜你亲眼看见祭礼?交子之时?” 小圆儿双眼精亮,仔细分辨他的真伪。 魔头的伪装也着实精湛,这时候还不肯承认,修眉微凝,那双桃花眼中,第一次流露货真价实的疑惑。 之前几次询问都避而不答,像是他跟这场上古祭礼毫不相干似的,眼下还想拿话来糊弄她,让她和老和尚去顶锅,门儿都没有! 她应声答道:“可不,那会儿我刚巧在颜府,祭礼一起,就有道流星入了东宫,你休想抵赖。” “来……”魔头朝她招一下手,“过来我看看。” 小圆儿满眼戒备,向后跳出一大步:“我不。” 魔头露出个慈祥的笑,“小妖,不必这般紧张,孤又不会吃你。” 他向前一抬手,妖灵身不可自抑地被他吸过去,小圆儿扭着身子挣扎,魔头的手已轻轻触在她的额前,拇指抚过,眼神格外专注。 “你想干嘛!我,我……” 小圆儿已是气急败坏,觉得这简直不算是他和妖灵身通灵,而是她成了人家的器灵,召之即来,说不让动就动不了。 这魔头被她揭穿老底,是要现在就把她吃了么? 魔头神情沉凝,像是正拿神识探她,半晌眸中微凛,面色转冷,“契书呢?昨晚你接了?” “什么……,什么书?” 小圆儿惊疑不定,妖灵身猛地一缩,自他掌心脱出,迅速后撤,退到一两丈外,梗着脖子道: “哦哦,你说那卷血书,我自然是看见啦,一闪就没进颜小姐屋里了。我没拿,我什么都没拿!” 小妖没说谎,他在她身上察觉不到一丝契书的气息,枭的心头缓缓升起一阵肃杀。 第39章 鹏蜉之差 鸢尾花印在当年流传并不甚广,“鸢尾”二字后来虽名闻天下,但亲眼见过这徽印的人,当年并不多。 枭今日在宣灵台见到女尸头顶的花印,先只以为不过是某个邪祟,在不知哪处寻到的古籍残卷上见到,动了歪心思,搞出一场不伦不类的祝祷祭礼。 否则镇妖塔和城池守备上的铭文,怎会一声不响。 那三个祭品感应到她的气息被激活时,他也觉诧异,她如今这具灵身,已无妖气,便是有人行祭,也该对她无甚影响。 若是祭能有用,也不必他八百年来上下求索。 这才断定是真有人针对她,异想天开,想行一场召唤契魔的古祭。 似这类召唤祭,除需备下祭文、祭品、媒介之物,为召来响应契约的魔主,还应有契书。 眼下这么看,她昨夜既亲身就在祭礼现场,若有契书,却不去寻她。 那便不是普通的召魔,难道竟是…… 他眼中杀机陡显,青灵闪动的煞气翻涌而出, 小圆儿看着眼前突然杀气凛然的魔头,果断放弃用把柄拿捏他的打算,主动求和: “你,你放心,你自己说的,你是魔,我是妖,咱俩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更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我,我肯定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魔头像是没听见她讨饶,那双原本显得柔和的眉形,此刻因眉骨沉沉,变得刀锋般犀利。 就在这时,殿角的更漏“啪嗒”一声,水滴敲上漏底的玉磬。 端阳已过,初六的子时到了。 昏暗的寝殿中,像是烛台上忽然爆开个灯花,蓦地亮起一层幽幽红光,蛋还搁在桌上,此时蛋身上的鸢尾花,娇艳的花色愈加妍盛,像是受到某种感应一般,本就充盈的灵光更盛。 小圆儿愣怔看着,脑中有个错觉流过,似乎下一刻,她就会听到一声响彻天际的清亮鸣唳…… 枭手中的煞气倏忽涌上,一下把蛋罩住了,碧蒙蒙电光微闪的青芒,挡住即将宣泄而出的红光。 青红交错之中,她的蛋忽闪两下,忽然就哑了火。 “诶,你怎么把它关了……” 小圆儿还没回过神来,嘟囔着说了句,原本以为就要听到的那声啼鸣,在脑子里戛然而止,就像…… 一大群鸟儿正往一个窗子里飞,屋主人是个小气鬼,刚进来两只,他“啪”一声,把窗给关了。 她有时候晚上飘到别人家里去,也常碰见这种窘事,刚要进门,人家恰好随手把门给甩上,虽然打不着她,不过怪难为情的,像个不请自来的贼。 魔头缭绕周身的青芒煞气,让他看起来真就像个杀气腾腾的魔,围在桌旁缓缓踱步,目光流连在她的蛋上,看上去像正恶狠狠地琢磨,这蛋怎么吃比较香。 “祭礼此刻才起……” 他的声音难得带了丝不确信的讶然,随后认同她的感受:“果然是中断了,难怪,是因少了一具……” …… 许府,顾明澄一步上前,已把端直拽到身后,抬手时,握了一把形状如同佛家金刚杵的短锥,其上毫无花样装饰,朴实无华,同石匠手里的凿子差不多。 若尘杵一凿子下去,钉住了南墙上刚显形的祭文,能截断水流的杵力,在书卷一样的祭文正中产生一个旋涡。 紧接着,赤潮一般涌动的血浪,朝那处灌去,力量越聚越凶猛,沿着杵尖向下流淌。 这一幕,与颜二小姐化为流火时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顾明澄掌凝真元拍在杵顶,汹涌的真元摧枯拉朽般注入,然而却丝毫无法阻饶水流的势头。 这就跟之前督邪镜以神器之威降临,这座房子顷刻间便要倾颓,然而神威过后,遭受庞然灵力侵蚀的它,依旧完好无损。 在过于浩瀚的力量面前,微小尘埃虽受其势左右,只能随波逐流,但这样相差悬殊的伟力,并不关注微末,强者的眼中看不见蚂蚁,根本不会分一丝力,去特意倾注在它身上。 这便是圣山颁在《警世录》中,“浩瀚之海,不惹尘埃,不伤黎民,守护世间”的宣言,也是奠基凡人可与仙人并肩共存于世的准则。 在修仙界,这项术法天规名为鹏蜉之差,大鹏与蜉蝣之间的差距,注定两者相逢,亦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 就像武夫可一拳断木,但再如何掌劈拳捶,都难以把细微木屑化为更小的尘嚣。 于仙凡之间,诸如筑基后期以上,反而真做不到轻易碾杀凡人的事情,在两方强者的对决中,浩瀚灵威波及,并不会对凡人造成过大损伤。 仙人之间也有此例,强弱悬殊越接近这项差值,强的一方攻击反会被削弱,玄响境对灵动境想要一击秒杀,施以全力反而不成。 不过这项天规其实也有极大的漏洞可钻,并非低阶可不必畏死地,无限藐视高阶。 对方只须收敛自身元玄,下重手不成,轻手也能让你死得干净。 以及诸多其他变相钻这个空子的门道,多不胜数,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来的。 妖邪掩藏自身,大多就从这个鹏蜉之力上找门路。 这也是当年神魔大战,圣山虽大获全胜,但八百年来,始终不曾荡尽寰宇,使世间无妖的大同盛景降临于世的原因。 “师父,我知道了……” 端直在顾明澄身后,双眼顿时一亮,抽出塔刀冲上来。 “别用刀,拿你大勺来。” 顾明澄一声断喝,猛地撤出真元,倒灌之力激得他嗓子一甜,几乎喷出口血来,眼神却越发灿亮。 景玉楼看见手里抄着一把炒菜大勺的塔卫,不由愣了一瞬。 若他曾在坑底见过端方持擀面杖出手,应立时就能明白,顾明澄入道便跟随至今的这对弟子,大概是他自某酒楼后厨里捡来的。 走神也没耽误功夫,他随即旋身而上,一个肘击打在一处血水突起的墙面上。 这祭文所化血浪,面对几人的徒手肉搏之力,如有灵智一般,已在另寻出路。 “顾仙长,是鹏蜉之力吗?”景玉楼试探问了一句。 第40章 祭礼开始 顾明澄仍留了半数真元在若尘杵上,那处定住血浪的旋涡仍有效力,拖住大半祭文,另一手在墙上飞速击掌,掌风轻飘,却快出残影,阻拦各处寻隙而逃的血水。 口中夹着兴奋,大声道:“不错,小王爷,遇弱则弱,不用顾某教你,哈哈……” “那……,是否刚才督邪镜误判了?” 景玉楼倒没他这么亢奋,若果真是大妖邪,或许手段高明莫测,把鹏蜉差力的漏洞运用得出神入化,这才有此谨慎一问。 “督邪亲临,绝无误判……” 顾明澄仍是坚持,很确定地摇头,还要再说,一旁端直插话: “我知道师父,这不过是本事低微的邪祟蛊惑人心,师父你退下,等我来!” “放屁!” 顾明澄被他气得爆了句粗,“死仨人你没瞧见,凶手在此行邪祭,祭品身上焚尸剥皮,这等恶行就只是蛊惑人心?你脑子干什么使的?这话让塔监司听见,不得扒你一层皮!” 端直被他骂得再不敢吱声,连景玉楼也跟着纳闷,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到底是什么邪佞莫测的手段? 心头最初的那个猜测又隐然浮起,然而还不及他细想,左突右钻的血浪忽地顿住,一瞬间仿佛风止浪消,宁静的一丝波涛也无,就连顾明澄杵下那个旋涡,也停住旋转。 下一刻,祭文像是不欲与几人对抗般,重又往墙里缩去。 顾明澄探入的真元,陡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带,向着墙里拖去,“小心血遁……” 他一声喊出,神识已探入墙体,便听几乎与他异口同声,景玉楼喊:“这里!” 他已率先扑向最尽头的墙角,血浪无息翻涌,尽数朝着那里退去。 顾明澄随后跟上,端直在最后,三个大男人几乎是同时起跳,一头齐齐扎进墙角处,一个一人多高的立身官窑花瓶之后。 随着“呛啷”一声瓶身碎裂,三人挤作一团,顾明澄探在墙里的神识一空,他的手按在墙上,脸色沉凝似水。 半晌,终于颓丧叹气: “跑了……” 此时那祭文不似之前一般,完全感察不到,他的神识仍紧紧咬住,又追出大概十丈的距离,紧接着感应消失一空。 这种情形太过诡异,神识于筑道期来说,更像是将五感六识具象化再延伸出去。 虽不似玄响境以真玄调动神识那般随心所欲,几乎无所不能,却也如身体的一部分可以尽量扩展向外一样。 对神识来说,分辨最敏锐的是气息,就像你看着一个人迅速飞走,即使视线被遮挡,神识中却身影仍在,即使身影已然消失,气息仍会停留在消失的轨迹上一段时间,可以察辨。 南墙上的这幅祭文,若非督邪查验,本是隐匿得连验邪法器,和他的神识也感应不到,如今更是在他眼前、神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诡秘的手段,与督邪绝不出错的判定,几乎是矛盾的。 顾明澄看着对面满脸疑惑的两人,张了张口,自己也觉无法解释,一时理不清头绪。 随后,他脑中像凌空降下一道霹雳,将他今日的满心费解难明,照得清晰。 宣灵台上声势惊人却又能力低微的三具邪尸,本就是还未焙炼完成的祭品,自昨夜被杀死到剥去完整额皮,这一步步流程,始终保持蛰伏。 祭品与媒介之物相通,之后受到妖僧袖中火的激活,并非触发,而是最后一道焙炼的步骤。 颜二小姐那具祭品,因被外力影响,在焙炼过程中化为流火,成了件失败品。 而祭文通常是祭礼开始时使用,就如祭祖时一样,焚于祭前,通过媒介,让祖先感应到祭品奉上。 今日问讯所得,三名死者昨夜身死的大致时间,正是子时前后,这个时辰,也正是大多数邪祭惯用。 祭文在神器降临后,再次悄然隐退,直待子时到来。 ——祭品死后整整十二个时辰,此时方是焚祭文,献上祭品,祭礼正式开始的时间。 而之前祭文逃遁的方向,正是朝着大理寺。 顾明澄眼中几欲冒火,幕后祭主猖狂至此,祭品被炼化出来一整日,光天化日之下暴起行凶,此刻更敢当着他的面,有条不紊按时启祭。 在他嫉邪如仇的天性看来,这如同是被邪祟肆无忌惮当面叫嚣,然而此时他也是真没辙,连篇祭文都拦不住,朝景玉楼喊道: “你冰牢的人呢?恐怕那两个祭品要异变!” “茗心,速回大理寺,查冰牢情况。” 景玉楼立刻朝外吩咐,神情间慎重更甚,想到台上祭品凶戾的一幕,说不定现在大理寺已尸横遍地,一时间,头上冷汗几乎下来。 顾明澄松了咬紧的牙关,此时他倒不急了,“无妨,有乾坤尺镇着,尸变也出不来,我倒要看看,祭主还能如何操控祭品。” “师父,我去。”还是端直自告奋勇。 顾明澄略一思忖,又看了眼四周一片狼藉的小姐闺房,沉沉点了下头,“嗯,你去,有任何异状,随时以符鸽报我。” 修士之间自有各种传讯手段,倒不似大理寺那些人,来回靠脚传递消息。 既然祭礼是此刻才起,那么……,少了颜二小姐那具祭品,如此严苛守序的祭礼,算不算成功开启?还有,那府里的祭文,是否还在? 出许府时,三更已过。 阖府绷紧的那根弦,此刻随着大理寺人如潮退走,总算松泛下来,许侍郎送到大门外时,觉得像送走一帮瘟神。 虽说景玉楼早有严令,不得肆意扰人,将办事设在一处花厅,按名册传唤讯问,四处搜寻的行动都极克制。 饶是这样,许侍朗仍觉得家里地皮都被人翻过一遍,望着景玉楼步入长街的背影,心头发恨,明日联合了三家,定要去谢相面前,告你大理寺一个扰民之罪。 景玉楼本是一声不吭跟着,眼见是朝北城的方向,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仙长,接下来……,颜府还去吗?” 第41章 另有其人 顾明澄背着手埋头走路,步子倒是不急不徐,这会儿急也没用,按这邪祭的路数,三处祭文皆在子时启动,颜府的还在不在,不到他说了算。 “去啊,怎么……” 顾明澄抬头看他一眼,神思还未回过来,有些诧异。 “这时辰,快丑时了。” 景玉楼苦笑一声,提醒他凡间这光景已快鸡鸣,别说人,狗都睡了。 “哦……”顾明澄反应过来,也随着他苦笑一下,口气却强硬,“那也得去。” 顿了顿,又道:“小王爷,这趟怕是要给你添麻烦了。” 他也不是真不懂,楚辰王在朝里跟权相唱对台,今日锣鼓喧天大闹两府,是因为对他抱着必胜的信心,才这么豁得出去的。 结果,差点被他给辜负了。 邪祭的仪式异常驳杂,各地皆有不同,他们在塔里,几乎接触不到这类的详尽资料,那都是深锁在塔监司典义楼里,只有专门研究邪术、寻索应对之法的大司典,才能知道得周详。 这么看来,回去一趟也有好处,要不他也分外摸瞎。 “嗐,那倒也没有,这案子到我手里,长短都得这么查,不过是换了快刀斩乱麻,都是一样。” 景玉楼倒是格外爽快,话说得也光棍,面上愁思不减,却不主动开口。 办事干练话不多,他这一点是顾明澄格外欣赏的,既然如今同坐一条船,这时候,不跟他交个底,就太不够意思了。 “不瞒你说啊小王爷,顾某如今也是箭在弦上,身不由己,只能紧赶着时间,尽快查到点有用的线索,不然天亮回塔,我也难交差……” “天亮就回,这么快?” 景玉楼今日始终显得格外沉稳,遇事不惊,应变得当,这会儿才算是顾明澄看见的第一个讶色,便听他接着追问,声音带了莫名的怅然若失: “那……,你还回来么?” “呵呵……” 顾明澄露出个带点无赖的笑,拿指头虚点了点他,“你这话说得,怎么跟个姑娘家,错耳这么一听,还道是小王爷舍不得顾某……” 他拿句玩笑话,驱散了两人心头各自的郁结。 “哪里,真是你听错了。” 景玉楼朗然笑了两声,依旧目光炯炯,在等他的回答。 “塔规有令,请动神器督邪,六个时辰内,须回塔述职。” 顾明澄收敛神色间的玩世不恭,负手而行,依旧是仙姿凛然之态,目光沉沉,有些欲言又止: “出了青光,若是眼下找不出点硬货,恐怕回去一番责问是免不了的。 ……顾某倒并非顾忌这个,若我查得多些实据在手,或许还能由我回来主理此案,怕就怕……” 其实这个他也没底,此刻正矛盾得紧,一怕案子太小,被人讥讽他能力不济还虚张声势。 也怕邪案惊天,到那时,不说其他师兄,光一个谢逸平,要来争这趟功劳,他恐怕也抢不赢人家。 真是左右为难。 这其实也正是景玉楼发愁的,他虽问得不多,却也是精明于权谋算计之人,有时世上最难的,不是应对显而易见的敌人,往往最致命的一击,来自身后。 此刻他二人正该同心协力,争取主动权,尽快掌握线索,方是于己于彼皆为有利。 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此时缓声开口:“还恕玉楼僭越,可否请仙长不吝赐教,督邪判定邪凶的规则。” 他早有察觉,顾某人有一肚子怨怼,之前斥责徒弟之言,未必不是他渲泄不满的借口。 顾明澄板着脸,跟端直一样的口吻,照本宣科: “督邪查验之光分四等,红橙黄青,末等蛊惑人心,中等伤及性命,高等危害一方,顶等祸及天下。” 果不其然,死了三个人,且死相凄惨,他口口声声强调督邪不会误判,这不是神器睁眼说瞎话么。 然而景玉楼心中另有计较,含蓄地提点一句:“仙长可有想过,书写祭文、炼化祭品的行祭祭主,与伤人性命的凶手,——或许并非一人!” “……诶?我怎没想到!” 顾明澄猛地转过头来,目光精亮,认真打量他几眼,“小王爷你这可以啊……,真人不露相!” “哪里哪里……,仙长谬赞。” 景玉楼连忙摆手谦让,“本王这思路,不过是凡人断案的那一套。是因死者额前剥皮的边缘过于平整,不似生前伤,倒像死后才被人……,干得精细活儿。” 顾明澄目光仍凝在他脸上,此刻双眼微眯,流露一丝似笑非笑,忽然问他: “南疆百族乱邪的手段,小王爷……,看来你精通得很?” 景玉楼神色不变,“先父生前领南黎兵马大元帅,常年驻守闵安,镇压百族逆乱,玉楼自幼随军,的确见过不少乱邪的手段。” 他脸上流露一分不加掩饰的厌憎,却又挟着少许淡淡悲悯。 顾明澄却知道他这矛盾情绪由何而来,眼中审视退去,停了片刻,拿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状似长辈安抚。 “令尊之名,顾某当年时有耳闻,都道南黎天虎大元帅,勇武善战,用兵如神,又心怀仁善,拯救百族乱民于水火,戍边护国,忠勇无双。” 他这一番嘉功颂德,倒让景玉楼反应过来,眼前这人看着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实际是已活百多年,比他父亲还老的……祖宗。 不由哑然失笑,神情中并无过多与有荣焉,反倒显得有些落寞,便听他的夸赞还没完: “当年令尊麾下飞虎军,于丛林间神出鬼没,捕杀乱邪,手段凌厉,毫无姑息。这么说来,倒是顾某刚才小人之心了,见谅。” 他这会儿又来这么句平辈间的口吻,弄得景玉楼倒不好意思起来,呵呵一笑,“实则传言也有不尽如实,飞虎军的确骁勇,主将却另有其人,先父后来体虚多病,早已不能上阵。” 顾明澄略一沉吟,“唔,的确听闻天虎元帅阵前猝亡,当时塔中同僚还曾议论过,道是邪祟所为,原已定下遣使襄助,不过……,之后靖安台并未来报,因着不涉政军,后来便又销了。” 第42章 南疆蛰术 景玉楼语气淡然平静: “先父早年征伐过盛,过世后,的确有说遭邪息入体侵蚀,也有说受邪魔诅咒的,他于闵安边关忽生恶疾,连一日都没撑过…… 其实,虽说传闻大多虚谬,但他后期的确身弱病多,难以为继。” 他既然赶时间,怎会还有闲功夫问这些旧事,景玉楼反应过来,不再谈及过世的父亲,问道: “仙长是以为,行祭之人是百族乱邪?” “你觉不像?”顾明澄反问。 景玉楼摇头,“死者唯独丢失皇后赐物,意在嫁祸,此中朝堂之争的迹象过于显眼。虽说如今临阳城中也收容了不少百族乱民,难免鱼龙混杂,……那些人,填饱肚子尚且不能,怎会事涉东宫之争。” 他的思路依旧清晰,丢失的南海赤髓簪,正是关键。 “你倒一口咬定是嫁祸,那不就只剩谢相?” 顾明澄笑起来,随后不等他辩解,正色道:“不过丑话先说在前,顾某心中,只有驱邪逐魔一事,朝堂之争,非我意向。 虽说我等修仙之人,需求资源巨大,有些人不得不向权贵借力一二,但人各有志,我顾明澄受道心所引,走不得那条道儿。 若此事真在陛下与谢相的利益纠葛之中,顾某只管追凶擒邪,任何一方都不偏帮。” 其实他倒并非全然信不过景玉楼,只是怕他,以及他身后的人,赋予自己的期望过多,到头来,难免两相难看。 景玉楼倒没让他失望,一笑点头,只道了句:“这个玉楼省得,不妨日久见人心。” 顾明澄很满意他这利索劲儿,又问:“若是先死后祭,那你觉得,三人死于何等手法?” 此刻已就快到庆荣侯颜府门前,顾明澄猛然向空中伸出手去,指尖夹住一枚符纸折的小鸟,捻碎的同时,里面传来端直兴奋的大叫声: “师父,真的尸变了,我给你看!” 他这口气,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已是惊得景玉楼面色一白,便见符纸碎屑的灵光幽幽在空中凝出一副图像,正是冰窖中,乾坤尺镇着的其中一具女尸。 两人一眼看见,齐齐变色,皆是一副不可直视的表情,愣在当场。 顾明澄预计的尸变,虽有法器镇着,不似今日宣灵台上那般肆虐,却也没想到是这样的—— 女尸原本狰狞的双目已然阖上,凄厉惨叫的下巴也归了位,与他今日瞧见的第一眼一样安详。 最奇特的是,连额上被齐齐剥去的皮肤,竟也完好如初,别说血迹,连利刃切开的口子都看不见,平整光洁,几乎与生人无异。 惟剩头顶被他自己下令剃去的一道秃顶,显得古怪至极。 原本坦露在外,焦黑如炭的身体,如今婉然柔美……,被端直就那么尸布大敞,大咧咧地亮在两人面前。 成何体统,顾明澄暗骂一声,挥手散去摄形灵图。 景玉楼回过神来,这才回答他之前的问题,苦笑一声:“仙长,这里是南疆,奇花异草遍生,这个未验尸前,还真说不准。” 这倒确实,顾明澄不言语,然而此时心中更已确定。 自景玉楼那句提醒后,他已对暗伏于墙的诡异祭文有了些猜测,此时见到这具蛰尸,再度确信无疑: “是蛰术。” 他看着景玉楼,笑容清朗,“你是不是之前就猜到了?怎么,怕说出来,顾某不信你,徒增嫌疑?” 景玉楼坦然回视,“倒也不全是,判定死后伤,纯属经验之谈。 至于咱们捉墙上那幅祭文的时候,我也只是有这个猜测,蛰术在南疆百族,会的只有乌孙一部,之后乌孙灭族,应该已失传于战火,因此当时不敢确定。 我是听人提过,当年乌孙族正是以此隐遁异术,潜进离火族王帐,尽杀离火王族。” 顾明澄摇摇头,又拿指头点他,“小王爷,你只说这些,就有点不老实了。咱俩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该开诚布公,共享消息才对。 南疆乱邪的这门蛰术,可不只是一项遁术,别的不说,就最后祭文逃那一下,我是一直以神识锁定,才能知它逃到墙角,你当时的反应,可是跟顾某——一样快。” 景玉楼心里“咯噔”一下,随后笑起来,“这事实在不是我不肯细说,当日讨伐乌孙部,带队的正是你之前提到的飞虎将军。 他是先父手下得力干将,哦,也是我亲舅,曾给我细讲过当日一战,道乌孙人有种秘法可遁墙,正与之前咱们所遇情形类似。 至于我反应快这事,呵呵,玉楼的资质,昨日是仙长亲测,我五感较之寻常灵窍已开之人,略强一筹。” 顾明澄没顾得上他最后这句自我辩解,先是一喜,“如今这飞虎将军,可还在生?” 景玉楼点点头,“他如今在城南夕竹苑出家,啊也不算皈依佛门,不过是隐居避世。回头时间来得及,我带仙长去一趟。” “定是要去的。” 顾明澄答了句,看看前面已经喧闹一片的侯府大门,啧了一声,“还真不知时间够不够。” “还要阖府过一遍口供吗?” 两人一边过去,景玉楼问道。 “这个倒不急了,你可等我走后,再慢慢问,估计跟那两家也差不多情况,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顾明澄心头已有不少了然,倒真不须他过筛一样的问询结果。 见了这两具蛰尸,他才明白过来,为何之前在宣灵台上,一丝气息也差不出来了,当时尚不及细想,三尸便暴起,这才把他的思路给带偏。 果然是大意了,早知是蛰术的勾当,倒真不必请督邪。 “看来的确如此,邪祟另安排人手杀死这三人,那时祭礼还未启动,因此督邪镜判定未有人因祭而死,只出了末等青光。 祭文上附带蛰伏之效,一可阻挠探查,祭礼启动后,祭品蛰尸,修复完好,以便掩人耳目,若只作寻常凶案处理,尸首送回下葬,倒也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景玉楼听着他的分析,提出异议:“若一切只为隐匿,为何今日宣灵台上,要来一出当众炼祭?” 第43章 发现灵息 这一点的确说不通,与邪祭以蛰术隐蔽的意图相悖,顾明澄道: “这么说,莫非本使真冤枉了那妖僧?但他若非主谋,也必是重要协犯,否则不会在佛宝上描摹妖花,或许只是他身上恰好有与邪尸相克之物。 邪祭的详细流程,我也只是猜想,作不得准,还要回塔请教大司典。” 他看着景玉楼,脸上似笑非笑,“再说,祭主兴许全未料到,他行事周密的三个祭品,会被送上万人瞩目的宣灵台。如此一来,岂非你的猜想有误?” 景玉楼并不与他争辩,若说妖僧可能误入乱局,眼前这位顾仙长,怕正好是另一个乱入之人,原本若来的是谢家塔使,岂非正好遮掩不究。 “此时下定论,为时尚早。” 他只呵呵一笑带过,指了指府门前翘首以望的他岳丈,“我先过去交涉一声。” 颜致远听说下午那两家闹得好大动静,早已慌了神,他这里本就不是郭松、许政之流可比,自诩谢相铁杆追随者的他,府里恐怕有不少见不得光,又是陛下想深挖的秘密。 眼下他已把查案看成是一次变相的抄家,楚辰王虽是他女婿,向来只有表面交情,暗地里,颜致远其实是相信他家夫人那番论调的。 更要命的是,因这里是最后一处勘验的现场,之前为免府内人员流动太大,有人挟带私逃,景玉楼毫不讲情面,调来城防军将侯府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 他手头上那些,关乎他身家性命的田产帐簿,想及时运出都不行。 这会儿听见女婿和气跟他说,暂且不必阖府筛查,颜致远几乎喜极而泣,扯着他的袖子还想攀几句好话,一旁有个大理寺官员飞马而来,朝景玉楼打了个“回禀急事”的手势。 景玉楼立马丢开手上的岳丈,退到远处,耳畔听着,眼中已然露出些喜色,随后三两步到了顾明澄之前。 顾仙长此刻正负手立在朱漆大门边的府墙根下,仰头闭目似在深思。 景玉楼不知为何,脑子里又钻出那头他亲自精心饲养的细犬来,私底下暗自编排,仙长的狗鼻子,这回到底能不能灵一点? 就见顾明澄真的耸鼻吸了两下,随后轻咦一声,回头见景玉楼在侧,没注意他脸上的古怪表情,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这老丈人,家里是不是供了神器?” 景玉楼吓一跳,“怎么可能,南黎唯一一件圣赐神器银月弯刀,现在在靖安台大都督宇文虎手里。” “诶,你们景家那头天虎呢?” 不得不说,顾明澄这人心思过于活泛,就剩几个时辰了,他倒总对别人家过往秘辛感兴趣,颇爱打听。 景玉楼苦笑一下,“先父过世后,虎灵不肯另认新主,陛下也没辙,那祖宗只肯卖我舅父一点面子,如今跟着他在夕竹苑住着,成日吃吃喝喝,快成个死胖子了。” 顾明澄听他这口吻,倒似与虎灵很熟的样子,很是见猎心喜。 能得圣山首肯,为人族效力的妖灵天下罕有,景家要不是有护族天虎,当日也不可能得到南疆这块宝地建国。 “回头去竹苑就能瞧见了,你先听我说个要紧的。” 景玉楼打断他略带垂涎的遐思,随后还没来得及说,又被对方给打断。 “你先听我说,……” 顾明澄一指上方墙头,“这处有灵息,最多不超过十二个时辰,这里有灵身来过,至于是妖灵还是器灵,眼下还不好说。” 景玉楼微不可察一凝神,随后神色显得有些激动,指天发誓一样郑重说道: “玉楼敢以性命担保,天虎不愿化灵,已有快二十年,一直都是真身现世,我可带你去竹苑,一辨便知真假。” 顾明澄这才语气古怪,揶揄地朝他一笑,“莫非真如你愿,是谢相所为?” 靖安台大都督宇文虎是谢安的人,南黎皆知,他是谢安的义子,忠诚无二,两人互为倚仗。 景玉楼这个王室第一的称谓,在他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宇文虎才是井木塔治下,南黎国真正的修为第一,灵动后期大圆满。 不过他是谢安手中的王牌,平日少在人前,一心潜修,且靖安台在临阳以北五十里的华安城,也是南黎第二大城。 没有宇文虎在头上时常压着,否则景玉楼在朝里没那么顺当。 靖安台可插手朝廷财政,更能涉足南黎兵马大权,然而此时却被景玉楼揽去城防、宫禁的职责,在谢安看来,不过是因他暂时还不需要兵权在手而已。 他眼下争的是东宫之位,完成这个目标,景玉楼依仗的皇权更加势微,再夺兵权,就简单了。 靖安台乱时报备镇妖塔,有调兵之职,到时即使没有大批邪祟作乱,他谢安还不能制造一起么? 这么说,难道真是谢安,他已然按捺不住,要双管齐下,东宫和兵权一并独揽了? 这些念头在景玉楼心头流过,顾明澄虽也尽知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但因身不在局中,倒未如他想得这么多。 他又严谨补充了句,“只是一丝微弱的灵息,似乎并未入府,这事尚做不得准。” “这倒不难,宇文虎就在华安,距此不过五十里,你回井木塔刚好顺路,验过便知准不准。” 景玉楼的笑容像只小狐狸,“不过圣赐之物,他宝贝得紧,陛下开口也难讨来一观,但是仙使的面子嘛,一定会给的。” 他这番话中正有个暗示,若回塔后,想从谢家仙长手中争取到重返临阳,继续追查的资格,或许,顾明澄想全不站队是不行的。 此番若真拿到实据,这场诡异的邪祭是谢相所为,井木塔即使是谢家老祖的地盘,也绝不会摆明了姑息旁系族人,反而要将谢逸平调得远远的。 顾明澄自然从他不加掩饰的挑衅中,看出这一点来,又拿指头点他,心下却不由得再次对这小王爷刮目相看。 这人年纪不大,又有股子豪爽之风,竟还是个心机深沉的,当面懂得做人圆滑,背地下黑手也颇有些不择手段。 这是把拖他下水,摆到明面上来了。 顾明澄仍持怀疑态度,沉吟道:“这事要真是谢安做的,这胆子可真有点肥,我怎么觉着都不像呢……” 第44章 我知道谁是幕后 东宫,枭身上的凛然杀机已消退暗伏,他状若沉思,跟顾明澄想得是一件事,喃喃道: “到底是谁……” 见他这般拧眉苦想,小圆儿蓦地眼睛一亮,“我知道,我知道谁是幕后之人,我昨晚看见了。” “嗯?” 魔头抬起眼来,神色已又回复温和淡然,好声好气问她:“这你也瞧见了?是谁?” “是……”小圆儿舌头打了个结,随后迅速捋直了,“当时有个黑衣人从颜小姐的院里出来,后来……,后来去过相府!” 她此时已能断定,昨夜她曾跟丢了一段的黑衣人,定是进了相府又出来。 “我师父在台上说得一点都没错,就是他们贼喊捉贼,那黄门仙倒把罪扣在我师父头上!” “去过?后来人到哪了?” “后来……,跟,跟丢啦……” 她再次张口结舌,然而脑子却转得飞快,将她那夜所遇前后细想一通,有些还跟老和尚交待过的,整个过了一遍,眼前豁然开朗。 整个临阳城,若说消息灵通,她一贯认为,她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诚然,就她这么个隐身人,这名头恐怕本也没人和她抢。 “总之我知道,定是谢相,还有贵妃,一定错不了,我还知道别的证据,绝对确凿无疑。” 就见魔头眼露疑惑,像是不信她,“什么证据?” “这,呵……” 小圆儿缩了缩脖子,笑得反倒硬气了,“这可不能一下把底全给你交干净呗……” 怎么也得留一手保命。 魔头目光转冷,她赶忙又毛遂自荐: “我还知道很多事的,这临阳城里,各路小道消息都有,我有大才,可堪大用!” 她满脸诚挚向他保证。 魔头仍是摇头,“谢安……,不像!井木塔主是他谢家老祖,他想夺东宫,没必要行邪祭这步险棋。” 他的想法合乎常理,看起来更有点像装模作样。 小圆儿一时也没法跟他解释清楚,她的眼亮晶晶的,“那也未必,人心隔肚皮,你初来乍到,怎知没有别的原因?” 枭哑然失笑,这时候了倒还不忘探他的底,仍想用那句“孤是太子,尘镜为证”的话糊弄过去,话到嘴边,又默认般的住了口。 就这么让她误会自己是天魔祭召来的也好,这件事眼下变得有些扑朔迷离,有他在前顶这一道,她便能藏得更深些。 他继续追问:“你手上的证据……,真能证明行祭之人就是谢安?若这证据拿到顾明澄面前,也能用?” 这下小圆儿反倒有些摸不清他,小心翼翼探问: “你是这天魔祭召来的,便是应契的契主,怎会不知何人召的你?莫非是……,你能力太弱……,感应不到?” 上古邪祭的那一套她只知道个大概,无非是行祭之人奉献祭品,召来魔头为己所用,哪有应契而来的魔,好像没人要一样,反倒主动满世界的找祭主? 魔头和气的笑容里,带了一丝看着很像那么回事的抱怨,“啊……,可不就是为了帮你,导致神识虚耗,这才感应不到嘛。” 顺杠儿爬使得够娴熟啊,骗鬼呢! 小圆儿这下更不信了,到底这魔头什么来历?靠不靠谱啊。 两人各自揣着些心思,都不肯吐露真言,谁也信不过谁。 小圆儿挺沮丧的,过去老和尚被她哄得团团转,临到头也是还藏着好些秘密没告诉她。 眼前这位,也是一个德行。 魔头无言,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朝殿外走去,“趁这功夫,随孤去调整宫禁铭文。” 小圆儿跟着他,走得跌跌撞撞,从之前被他从蛋里拎出来甩那一下,她已再次发现个新状况。 ——这魔头竟能触碰她的妖灵身。 此刻她没再冒失,这人肯定与自己的来历,有着某些渊源。 他若真是谢相用邪祭召来的魔头,难道为了对付皇后,才化成太子的模样,忆起他今日与皇后交谈时的冷漠语气,觉得这事儿没准有谱。 那么,真太子……,难道已经被他给杀了? 她不惯被人牵着,妖灵身飘起来,她像被细绳牵在半空的纸鸢,拼命要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 “诶,我的蛋……” 枭脚步不停,随手向后打出一道煞气,桌上的蛋被隐去形迹,他心里这时才终于承认,她之前说得也没错: 当日就不该把养灵冢炼成一颗蛋,真是挺不方便,惹眼,还遭人惦记。 对谢安是祭主这事仍抱有怀疑,他心里,其实倒另有猜测,想必这十年中,她早就被人惦记上了。 小圆儿这会儿还没意识到,从她被魔头挟持到现在,总算小小报了一回仇—— 昨天魔头说她缺心眼,这小小的梁子,她已然找回来了。 “老实点。” 魔头又喝斥她,五指如铁钳,牢牢箍在她腕上,冷声道: “若非孤以自身气息混淆,出了这殿,禁制就能感应到你这具灵身。” 诶,反正妖灵身也不知疼痛,总好过被他整个捏手心里,她妥协了,又回头看一眼空空如也的桌上,感应中蛋仍在那里。 他竟有此等障眼法,老和尚就不行。 他不仅和自己通灵的更彻底,连蛋也能操控得如此自如,这点,老和尚也不行。 就是……,若他没那么垂涎她的蛋,兴许她能像对老和尚那样,慢慢信任他。 当日老和尚刚找到她时,一忽说她是上古魔器的器灵,一忽又说她是禽妖蛋中未孵化的小妖崽儿,她琢磨来去,觉得不管哪样,听着都挺不错。 老和尚足足花了快一年的功夫,磨破嘴皮说他是来守护她的,最终才让她完全放下戒备,安心在铜佛寺住下。 那之前她隔三岔五,攒到点灵气,就揣了她的蛋上演一出离寺出走,搞得老和尚头大得很。 静夜里,东宫安静的落针可闻,宫院四处立有灯柱,柔和光影笼罩下,宫廷气象尽收眼底。 像个华服招展,浓妆艳抹的大美人,招摇立在幽光中,美则美矣,大晚上静悄悄这么一站,瞧着挺吓人。 第45章 太子出仕 南黎虽是边陲小国,毕竟已有三百年底蕴,王宫建造得相当奢华,是依着当年齐皇宫的规制,微缩尺寸修造的。 不过是三百年前的齐宫,那时大齐流行的还是奢靡华贵之风,朱墙壁瓦皆饰以装金点翠、浓墨重彩的绘图,丹楹刻桷,飞檐斗拱,尽是色彩斑斓,瞧着格外喜庆。 小圆儿看了喜欢,她一直钟意这样热热闹闹的颜色,总嫌弃铜佛寺太素。 以后若真住在这东宫……,她忽然觉得,也不错。 便听身旁的魔头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冷笑,挟着几分嫌弃,像是看出她的心意,专程来唱反调的。 “俗不可耐……” 啧,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不过他倒是知道得挺多,齐都建邺这两百多年越发崇尚古礼,早又改了清贵典雅的风气。 喜欢将富贵藏在清幽素洁之下,颜色越简洁单调越好,忌大红大紫,只在材质和细节上打磨功夫,以各种名品玉石和上好木材为主,造型上也尽量求简。 人的衣饰装扮上,更偏向翩然若仙的清淡素色。 据从那边回来的行商说,皇都的人恨不得个个披麻戴孝出门,搞得建邺城天下缟素,像齐皇天天驾崩一样。 至于齐皇宫,财力雄厚,早就翻新重建了。 南黎这些年国库空虚,没钱盖新的,只能这么热闹着凑合。 如今普天之下,大概也只剩黎都这里,还留着这么一处逞娇斗艳的宫廷建筑。 被魔头这么一说,这会儿小圆儿也觉得,大美人儿变成个卖力献眼的丑角。 “哦,原来你是从中原来的。那啥,比不得阁下清新脱俗,我们南疆这边,世代长于山林,崇尚自然之美,没事儿不爱附庸风雅。” 其实她根本没出过临阳城一步,就别提长于山林了,觉得好像摸到一点魔头的来历,得意之下一个没忍住,嘴不饶人的毛病现了形。 偷眼瞄了瞄头上,发现魔头正垂眸盯着她看,眼神有些古怪,赶忙赔了个笑脸,腹诽这人过于较真,不过一句玩笑话,一笑而过不就得了,这也跟她急眼。 是个小心眼,她心里把这句考评记在小本本上。 活了十年,能接触她的人只有老和尚一个,她却好似天生就乐于察言观色。 老和尚喜欢她嘴甜,她就常说些哄人的话,老和尚乐呵了,才能巴心巴肺照顾她和她的蛋。 至于眼下这位的喜好,她还有待观察。 没法子,她一个被镇妖塔视作妖邪的,附在这个叫养灵冢的蛋上面,诸事力不从心,没人襄助实在寸步难行。 讨生活不易啊。 魔头朝远远站在殿外的贾平招了招手。 今夜太子果真被这魔头取走一滴心头血,见着殿下晕过去的时候,老太监魂儿都吓飞了。 魔头一只手就把太子拎到静室,画了个血气森森的阵法,四角拿灵石堆着,人往里一扔,头也没回就走了。 之前那副关怀备至的态度,果然是装出来的。 他本想陪在静室的,又被轰出来,连寝殿也不让踏进一步。 他今夜不敢回去睡,就在外面守着。 这会儿见魔头大半夜出来,还冲自己招手,以为他刚才那滴血不够塞牙缝,这是要来拿自己打牙祭,顿时肝胆俱颤。 贾平过来,就听见魔头问:“近日朝中,可有哪部将有空缺?唔,职位不能太低,三品以上。” 魔头才只来一日,这就要往朝廷安排人手了么?权欲之心够重的,可就是…… 贾平扯起满脸苦笑,压低嗓音,毕恭毕敬回道: “回殿下,三省六部,都是谢相手里牢牢把控着的,恐怕有空缺,要塞进人去也……难,三品以上已是一部正副主官,谢相眼下恐怕不会轻易相让,不如徐徐……” 魔头不听他啰嗦,直接又问:“昨日听陛下说,是不是大理寺卿将致仕?” “啊?是!” 贾平蓦地眼前一亮,心里也是不得不佩服,忙道:“大理寺因一直是楚辰王主理,倒真是陛下最能插得上手……” 他忽觉这话有不敬之嫌,忙咽住了,又寻思,既然那里已经是楚辰王的地盘了,还去插一脚干嘛? 如今乐意投靠太子的官员少之又少,这不是浪费人力么。 “若孤去请陛下旨意,任大理寺卿一职,你觉得……,可行否?” 毕竟隔了几百年,他如今对这世间的规矩也有些不了解,若在以前,太子出仕虽不合礼制,但也并非绝无先例,因此才有这一问。 太子出仕?老太监被魔头这主意吓了一跳,话说得有些迟疑,“这……,可行倒是可行……” 他一边说,脑子里一面翻找有关这方面的规制,似乎倒也没哪条说过,不让太子在朝任官职的。 他就是觉得挺难以置信,“殿下……,您这是要……” “大理寺卿……,是三品?” “啊……,从三品……” “可有调阅藏室史籍之权?” “有,各部主事以上,皆可入弘文阁,齐史、黎史及南疆百族旧历皆有。” “弘文阁……” 枭沉吟一声,心下终是泛上些疏然离世久矣的感慨,旧时藏史纳典之处,都已有了新称呼。 他像是到此刻,才终于体会到重回人间的百般滋味,然而尚不及多想,道心传来龙钟大鼓似的鸣响,震得他灵台晃动不己。 神识剧痛令他轻嘶一声,趁着这钻心的头痛,他哈哈笑起来,连身边一明一暗两个人,都听出这笑声中的愉悦。 “魔头不做太子,要出仕为官,还这么高兴,为何?” 小圆儿和贾平想法一致,心里都冒出这个疑问。 笑声落地,魔头又重归淡然冷漠的眼神,一点头,“就这个大理寺卿,回头孤写奏疏,你立刻呈上去。” “立刻……?” 贾平看一眼漆黑的天,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去,若陛下知道太子夙兴夜寐,为国操劳,恐怕被扰清梦也是龙心大悦。 太子示意他跟上,径直朝宫墙边缘那一带的回廊走。 贾平不敢问,连忙自觉拉开距离,缀在后头。 “诶,等等……” 小圆儿被魔头拽成个风筝,身在半空,够着手在贾平面前晃了晃,老太监眼瞎一样,完全没反应。 这样视而不见的待遇,倒令她更舒适,再走两步,冷不丁又在人家头上拍了一把,手从高高的太监冠帽上穿过去。 老太监依旧目不斜视,一个嗑巴都没打,她这下放心了。 在魔头面前跟个正常人一样,无所遁形这一点,让她一时还不太接受,都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出壳,跟正常人一样了。 第46章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枭对她这番小动作视而不见,他的心是冷的,行事只求务实,没有多余的情绪,虽完全看在眼里,却没法回应。 这与昨晚对着太子时不同,情势所需的话,他一向能装,那是在外人面前。 宫墙里想是掺了灵石矿渣,静夜中闪着微光,给整个东宫增亮不少。 魔头此刻在看隐在宫墙上的铭文,状若追忆。 小圆儿见他神情郑重,好奇探问:“魔头,这玩意儿你也能改?” 枭回过眼看她,又在向她飞刀子,她立刻改口,学着那老太监的称谓,“殿下,嘻嘻,是殿下……” 他的视线仍落回墙上,口中甚是随意,“是最低的三等铭文,南黎毕竟是小国,够使就行。” 就是时间过去太久,他怕一时记岔,改错倒麻烦。 趁魔头专心思索,小圆儿冷不丁发问: “殿下,你是何修为?” “孤的修为……” 他随口接过话风,竟又突然顿住,倒是很警觉,小圆儿颇为失望。 实则他正心头失笑,眼下到底是何修为,他自己也说不好。 这具肉身得之侥幸。 按他的能力来说,当年全盛之境已入玄响,如今却身无真玄,余下的,无非是眼界见识而已。 因此能对低等铭文略作调整,再多的,需要真玄沟通,却是力不从心。 筑道期的神识大成,如今尚需恢复,面对顾明澄那样的筑道初期,神识可以压制,但还是同样的问题,身上一丝真元也无,遭遇中期以上,恐怕费力。 因此按境界来说,他大概仍只能算灵动。 灵台随他附在这具身体上,将他的道心和神识一并保留下来,灵骨大成,这次出来损耗颇大,但有太子的命轮精血,恢复也算指日可待。 反倒是灵窍上有些麻烦,如尘镜所示,品质低下这句考评,其实顾明澄已算说得含蓄了。 具体来说,灵窍大小不足正常的三成,这样的资质,吸收灵气效果极差,还寻另辟蹊径。 不然也无须惦记她的蛋。 修仙者从低到高,境界和能力皆是循序渐进,而他却全然相反。 若说旁人的修仙之途,如同底宽顶尖的镇妖塔,他这塔则是倒过来,瘦骨伶仃的塔尖在下,根基不牢,事倍功半不说,实力受限颇多。 此刻若他身份一旦泄露,公诸于世,这般万载难寻的特例,恐怕会被抬到圣山上,去让通幽圣人们好好做一番研究。 铭文阵布在宫墙之上,其势延绵,将整座东宫团团拱卫。 枭找到一处验灵阵,正是专门监察各类灵身,妖灵、器灵皆属其类。 不过是简单的三个铭文字符,嵌在颜色鲜亮的壁画上,正位于一幅仕女图上。 铭文是筑道神识便能有所感察的,拥有道心的修仙者已初涉天地,始能开始领悟此种天地间最神妙的力量。 因此筑道期能使用特定的铭文阵,一切犹如照图索骥,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只有体内真元转为真玄,道心叩问天地,天道赋予回响,方算进入玄响境,能真正看清铭文上力量的流动,将这天地之力为己所用。 他凝神盯着那三个铭文字,观察微弱的流转。 四下静谧,本就冷清的东营,如今连侍卫也被贾平调得远远的,漏夜里,偌大的宫院里再无旁的人影。 枭凑至仕女像前,探出神识的同时,指尖挟着灵力微微触动铭文。 这事太久不做,有些生疏。 被他一手牢牢牵在身后的小圆儿,以及更远些的贾平,此刻的表情如出一辙,都张大了嘴,看这位行止端严,又冷心冷性的大魔头,脸和墙上的仕女来了个间不容发的亲密接触。 更可怖的是,魔头的手指,直直伸向仕女胸前丰腴的双峰。 原来道貌岸然,一脸禁欲相的魔头,好得竟是这一口。 此时,贾平和小圆儿仿佛灵犀相通,同时恍然大悟。 刚才魔头只简单交待了一句“噤声”,早被大惊小怪的她抛在脑后。 “哦嚯……” 挟着莫名兴奋的怪笑声,冷不丁传进枭的耳朵,饶是他心止如水,由于过于专注,灵力差点顺着铭文拐了个弯。 阵法轻轻一晃,铭文之力已然涌出。 他的反应奇快,指尖顺势一扭,“咔啪”两声脆响传出,已将字符转换完成,汹涌的灵力波动如潮水起伏的同时,他已回转身,一把将手上的人捅进怀里,拿身体罩住她。 后背绷紧,若这一下调换有误,下一刻迎来的,就是铭文阵爆炸似的强攻。 若带她瞬移出去百丈,这三等铭应该可以避过余波,但这样瞬移的灵力波动,恐怕会引来整个王宫里,其余的铭文监测,动静也不会小。 若硬挡下这趟攻势,恐怕这具身体,只余三成力,后续她…… 只在短短不到一息的时间,各样权衡利弊在他冷静的脑中清晰流过,他一动没动。 没等来预想中的坏情况,背后安安静静,只怀里的妖灵身,扭成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他松开手上力道,小圆儿正要一蹦躲开,后颈又被一只手掐住,顿时一动不能动。 她被魔头这一惊一乍的架势,吓得妖灵身都虚了,口里带点哆嗦地念经,“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施主,须知色即是空,空即……” “不想死的话,就安静点……”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缓和,眸子微眯,显得格外安详。 神识刚从身后的铭文上撤出,按着她的手逐渐松开,将留在她身上的那道煞气,一丝丝收回来,阵法宁静,毫无异动,成了。 这才冷眼看她,——聒噪不减当年。 小圆儿这作死大王,哪晓得刚才一轮危机,仍在对魔头色心大起耿耿于怀。 往常老和尚被她这么一逗,总笑得合不拢嘴。 眼珠子一转,她换了个方式,用上从丹桂坊偷学来的那套,展开个明媚的笑,还拿一根指头按自己脸上,像模像样飞了个眼风,把那些当红姑娘们的举止学了个十足: “小哥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本也娇软,就是拖得太长,显得怪腔怪调。 她自己倒觉着挺好听。 第47章 本性难移 魔头刚才始终处变不惊,这会儿眼神却更冷了,昨天就该让塔卫打死那头老狐狸,都教的她些什么,尽胡说八道。 视线转到那边正跪着的嗑头虫身上,又有一丝讶然,这老太监,刚没喊。 贾平瞧见魔头色迷迷地去摸墙上仕女,虽也同小圆儿一样觉着惊悚,不过……,这种事儿在男人来说,也属正常。 然后他就见着魔头猛地回身,缩肩拱背埋头,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这才把他吓跪了。 此时一边嗑头,一边又纳闷极了,咱家这到底是瞧见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了,……刚才那一下,我应该没喊出声,怎么看着魔头像猛然被人一嗓子惊掉了魂儿? 就太子爷那胆子,顶多吓晕过去,断不会如此失态。 这……,魔头不会把我灭口? 一嗓子差点坏人好事的那个,此时毫无觉悟,倒是剩下两人,各自揣度对方,也是邪了门儿了。 枭随后就意识过来,妖灵身在边上,他难免行止失常,让这老太监瞧出古怪来,挥了挥手,吩咐他先回寝殿候着。 小圆儿觉得魔头一开始见色起意,后来又一惊一乍,再到瞬间冷脸,揣摩再三,在小本儿上,色鬼之后又添一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眼下大致可以断定,是个难伺候的,比老和尚难搞太多。 她自己咋咋呼呼,魔头却基本没受影响,此时牵着她又往下一处走,这东宫之中,共有三处监测灵身的阵。 这才和她略讲解一番刚才的动静。 铭文一向是小圆儿最忌惮的东西,老和尚拿这个吓她的次数,基本和镇妖塔仙人的频次不相上下。 原来刚才差点闯大祸,她嘴上卖乖讨饶,仍不死心摸他的底: “……这铭文威力这么大,你都能轻松破解?难道你是玄响境的大魔头?” 枭微垂了眼眸看她,她过去性子张扬,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如今么,本事不济都敢喷我一头火,背后有人撑腰,那还不得上天。 原本他在修狐一族挑中老二,就为那是个谨小慎微的老狐狸,很懂得夹着尾巴做人,昨日看,还道她这十年来所受熏陶,该知道些收敛了…… 果真是本性难移。 “铭文也并非玄响才能用,昨日顾明澄操控尘镜,那半神器上也有铭文。孤若真如你说这般能耐,又哪用在他面前遮遮掩掩……” “你……,打不过他?”小圆儿小声问。 枭谨慎看她一下,诚挚承认:“打不过。” 小圆儿偷撇一下嘴,定晴去瞧墙上,“也对,老和尚说,塔使手里都有《铭典》,才能依典用铭。” “你也教教我。” 她来了兴致,大眼忽闪着仰头看他,“我要学会这个,以后就不用见了城墙绕着走。” 她这跃跃欲试的架势,像立马能肆无忌惮上天,接着就被凉水浇了一头。 魔头语气严肃,打消她那点匪夷所思的遐想: “铭文之义,繁奥晦涩难辨,不亚于瀚渺星海,圣山上的通幽圣人,也不敢说学会二字,筑道直面也需如履薄冰,那些人研习《铭典》百年,能动用的也不过几个最常用的字。” 魔头说的这些,跟老和尚吓唬她的口气差不多,不过这出尔反尔的态度,让她反倒更生疑,左耳进右耳出地答应着,眼睛在壁画上乱瞄,忽而惊喜睁大眼: “诶,我好像也瞧见了,上面有灵气流转的迹象,刚还以为这墙是灵石渣砌得呢。” “嗯,你现下是灵身,天生与灵气的亲和力就高,自然有微弱感应。” 这会儿他重又戴上谦谦温润的假脸,一副乐于言传身教的样子,又给她指点了几处,挑着干系不大的避尘、坚固几样,讲解给她听。 “你天资聪颖,又如此勤勉上进,跟着孤,这些都可教你。” 小圆儿把笑抿在嘴边,显得乖巧温顺。 狐狸一样的精明只藏在肚子里:西城百族混居的窝棚那边,专干拍花子的蒋七爷,跟新来的小混混们说话,也是这个味儿。 她凑近墙,抬手想去摸壁画上的一点花蕊,指头虚虚的没敢碰上,那里隐约露出一点光影暗流的纹路,盯着看久了有些眼晕,她分辨出角上一点细节,小心翼翼问: “这个,是代表火?” 枭把她的手拿下来,淡淡道:“这是避火铭,不过乱动的话,也是会炸的。” 小圆儿虽是挺混不吝的,倒真不是好歹不识的人,很懂得遇强而怂的顺应大势,连忙小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我就看看,眼看手勿动。” 这会儿见她真知道怕,枭倒放心些,接下来又换掉另两处铭文时,已是驾轻就熟。 小圆儿在旁不错眼地观摩,果如他夸赞的好学上进。 这下不用魔头牵着走,她飘在半空很是自得,指点江山一般点评东宫装潢,便听魔头开口: “你如今在这里面,可以随意行走,侍卫中没有灵动后期,都被调在外围,只要不出这东宫围墙,可保安全无虞。” “啊?” 小圆儿立刻瞪圆了眼,飘上三丈高处转圈打量一周,“我,我以后只能在这么大点的地方走动?出不去了?” 那还不如让他一刀劈死算了。 魔头在下,仰头看她一瞬,笑得和蔼可亲,“孤出宫的时候,自会带上你。” 养灵冢在手,不怕她跑了不回来。 小圆儿也反应过来魔头的企图,不过就是把囚禁她的地方,从掌心换成东宫这么大的院子而已。 她就不该掉以轻心,以为魔头真是为她着想。 “你师父装神弄鬼十年,给你攒下的灵石,也就只够你喷一口的。” 魔头大言不惭慷他人之慨,笑微微利诱她:“孤这里灵石堆积如山也不难,难道不好?” 起码不用她每夜出去听壁角,挖空心思帮着老和尚挣那点碎银子。 小圆儿眼睛盯在宫墙上,魔头做官要挑大,肯定是为着偷懒不用请假,看来出仕也不过是个幌子。 东宫虽好,却是座鸟笼子,出入也得仰他鼻息,哪像在铜佛寺,说走就走…… “待孤写完奏疏,趁夜先去瞧瞧,顾明澄他们案子查的可有新线索了。” 谁知她竟冤枉了魔头,瞧人家这夙夜不懈的勤勉劲儿,不是一般人抵得上的。 第48章 新线索 景玉楼这边,还真有条新线索,他跟顾明澄说,“是个好消息。” 口上是这么说,却凝着眉,显得有些沉重,看得顾明澄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许倩如的簪子可能有下落了。……不过,如今又多一桩命案。” 他三言两语先道了经过,原来是许倩如房中一个二等丫环叫春兰的,今日午后递了假,说是母亲生病回家探望,报得是酉末归。 那会儿正是大理寺阖府细筛,报归的时辰未到,原本也不必理会,有个巡捕留了个心眼,要了春兰家的地址,在西城芝麻巷,便抽空跑了一趟。 去了一进门,那家老妇人正扒着井沿大哭,中气十足全不似有病。 那个叫春兰的丫头,投井死了。 “她母亲说是晚饭后和表哥吵了架,后来错眼没见,大概是想不开,就投了井。她母亲到了她回府的时辰仍不见人,这才在井边找到只鞋,人在里面,已经有些涨了,我的人看过,死了一个时辰以上。” 顾明澄听他案子说得详细,想打断又忍着没开口,只拳头在掌心攥了攥。 景玉楼也不卖关子,三言两语说完: “春兰下午回来的时候,包袱里有个长条木匣,她母亲当时拿过来想看,又被她夺回去,说是要紧物什,不能打开。老婆子说,那匣子摸上手暖融融的,看形状,也正好能放下那支南海赤髓簪。 ……包袱里别的东西都在,我的人找遍全屋,唯独不见这匣子。 已去追查她表哥张诚,那是她一个远房表亲,从小说下的亲事,原本今年底,春兰就到了放出府的年纪,到时就回来成亲。 张诚也住芝麻巷,独居,家中亲人早亡,去了没找着人,……也没找着那只长匣。 暂时就这么多。” 景玉楼一口气说完,顾明澄没给他什么回应,朝四下打量一眼,“你的人去寻赤髓,还没回来?” 这会儿从督邪降临后,到如今他们到了颜府,统共也不过个把时辰,景玉楼歉意一笑: “我不住这北城,倒是在最南边,扶风脚程快,不过飞还是不能够,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顾明澄也知过于苛求,不过既然已有了赤髓簪的线索,等东西来了,他神识一搜,自可在这城中寻到下落,倒不必景玉楼这般,依线索寻人寻物,那么麻烦。 反倒是景玉楼没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他觉得仙人惯于依赖修为和神识,倒容易忽略个中细微线索,这跟鹏蜉之差,其实是一个道理。 两人若就此探讨一番,想必各持己见争上个把时辰,也不定能有个准确结论。 对于这等事涉妖邪的人命案,到底是从死者与他人的关系网中寻出纠葛、矛盾的关联,由此线索追凶。 还是依仗仙人的神通,一眼便看出作案杀人的妖邪是何种气息,逃到哪里,直接擒拿归案,便算大功告破。 到底哪种方式更占优? 反正顾明澄此刻依靠他的优势,明显还没拿出成果来,就连死后成祭这条,都是景玉楼凭经验先想到的。 至于蛰术,顾明澄虽比景玉楼知道得多些,但却仍需依仗他,才能得到下一手信息。 他倒没觉得在这个半仙面前屡屡挫败,有多不好意思,反倒再次认定是自己眼光不错,找了个真能帮上忙的。 不得不说,顾明澄脸大,心也不小。 既然不用阖府筛查,他和景玉楼一干人,由颜侯爷陪着,直接往颜二小姐的院子去。 颜夫人许氏今日被抬回府,便一直昏睡不醒,她住得本就离那边近,此时被大队人马过去的声音惊醒。 守在榻旁的,是自小便在她身边服侍,看着她长大的乳母桂嬷嬷,此时一见她睁眼,立刻伏上前,攥着她的手安慰: “我的小姐啊,你可算醒了,快别伤心了,都已经是这样儿了,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个儿啊,有什么话,尽管跟老奴说……” 就见许氏瞪圆了眼,死死盯着头上的帐顶,干涩的嗓子艰难道: “大爷呢?他回来了没……” “哎哟我的夫人嗳,您还是别说话了……” 桂嬷嬷一把又把她嘴给捂上,这女儿刚死,一醒来不找老爷,偏找“大爷”,但凡这府里任何一个人听见一丝风,可不得酿出天大的祸事来。 许氏虽是侯夫人,在这侯府主中馈,却也并非一尊独大,上头的颜老夫人虽不管事了,身体仍十分硬朗,兼之性情严苛,过去十来年,对这个妾室扶正的媳妇颇看不上眼。 许氏不过小门出身,要论身家地位,跟之前那个离火王族郡主,还是没得比的,不过是眼见已成事实,看在儿子的面上装聋作哑罢了。 “大房那边,不是说颜致吾今日从沧州回来?” 许氏拉开她的手,不过总算回过神来,知道收敛音量,她的眼又红又肿,昔日的美艳早已被癫狂的恨意取代,死死咬着牙,像噙了满口的鲜血,一字一句从牙缝往外蹦: “我要问问他,这事,到底是不是贵妃做的!” 今日在台上,是谢贵妃向她暗示,绣儿被景玉楼与塔使合力,打得飞灰烟灭。 许氏此刻忆起贵妃当时的眼神,那种嫉恨交加的目光,她从前还见过一次。 她知道贵妃恨皇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就像她自己,当年若非贵妃提前吐露消息,便没有后来这二十年的荣华富贵…… 都是女人,心是一样的。 然而……,绣儿如今落得惨死还不够,竟真让那个贱人说中了,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她不由得全身如浸寒潭,牙齿咯咯做响,也不知是冷,是怕。 桂嬷嬷这会儿都快疯了,也在牙齿打颤,夫人说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话,她实在不敢接贵妃这话岔,忙转回再上面那个话题,这会儿觉得大爷倒没贵妃那么可怕。 “大,大爷说的是初六回,夫人,这会儿还没过丑时呢,最快也得等天明才到家。你到时问问他,啊,问问,再顺便让大爷开点药给您,吃了病就……” 她话还未完,就见许氏更是双眼圆瞪,那眼中似是要滴出血来,死死攥住她的手: “别,别给我药,我不吃,我不想死……” 她猛地蜷起身子,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眼中痴癫狂乱,已然疯了,口中只喃喃念叨着几个字。 桂嬷嬷爬在边上仔细辨了半晌,“报应……,柔……” 除了这几个含糊的字眼,再听不出其他。 第49章 南疆药圣 颜二小姐的院子里,深更半夜的站满了人,几乎到了没地下脚的地步。 顾明澄负着手,旁若无人走走停停,这回抬头总算瞧见景玉楼隐含促狭的眼神,他倒没为此光火,只为顾忌仙家颜面,掐头去尾话说得比较隐晦: “要说我这个,那肯定比你的法子灵,起码细犬不会告诉你人话。……现在这院里,昨晚进过的人都在这儿了?” 景玉楼拳头掩口咳了一声,转头去看他岳丈,“岳母大人身体抱恙,可还无碍,小婿这里送点药过去。” 这意思明显,就剩颜夫人一个没到。 黄连都没颜致远的脸苦,艰涩挤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语气已经没那么软和了。 “遇到这么大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承受不住,也是难免,贤婿的好意,她恐怕没福消受……” 可不,那还是他当众忤逆给气出来的呢,颜致远排渲他一句,到底还是硬气不起来,又递了个台阶。 “药就不必,呵呵,你也知,我这府上,最不缺就是药。” 景玉楼一笑,顺着他的口风也套句近乎,“那是,大伯仁医妙手,在咱们南黎尊称一声‘药圣’也够得上了,倒是小婿冒失。诶,大伯往沧州进货了,几时回?” “啊,说得是这两日,这不,我这边昨日一早刚给递了消息,也不知收没收着。” 颜致远又开始淌眼抹泪,“唉,要是他在家就好了,我有了主心骨,倒不这么心焦如焚。” 要说这庆荣侯的爵位,早年也曾是先祖辈们赫赫战功挣下来的,只传到他这一代时,本是要削爵的,是因娶了离火郡主,才特赦多承一轮。 颜致远舞不动刀枪,去附庸风雅混了个文职,却又文不成武不就,但在先夫人亡故后,依旧在朝中屹立不倒,是因他家出了个奇才。 当日眼见家道就要败了,颜府长子便走了商途,想那也是个勤勉上进肯拼命的人,在南疆百族之地,这等穷山乱水中,做起了收贩药材的营生。 也是他有这方面的天赋,在险岭难行、花草奇诡的南疆,混迹百族之中,虚心求教,潜心钻研,习了一身辨别草药、精通药理的本事。 他翻山越岭,踏遍南疆数之不尽的险峰,一路收贩百族各部特有的奇草异药,亦把这些过去难以普及在大山间的药草知识,又传播反哺回群山之中。 南疆山高路险,过去百族不通,纯粹靠山吃山,各族有各自的一套用药之法,山中气候不同,长出的草药也各不尽相同。 被他一二十年收集整理汇总,这竟是件堪比神农的天大功德,被后来的百族之民,借了南澹那边的风俗,尊他为“药圣”。 不过这称谓只在南疆能用,南黎境内只能私下场合偶尔提一句。 颜家大爷颜致吾近些年南疆跑得少了,只在南黎各地开药行,论药品齐全、功效独特,乃是首屈一指。 临阳城中,都对这位不入仕途,反倒跑到穷山僻壤行医问药的侯门公子啧啧称奇,看着有些离经叛道,但奈何他对医行药理的精通,又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因此,庆荣侯府看着是侯爷支撑门庭,但论名声威望,不及他那行商开馆的大哥。 颜致远看一眼没什么耐性的顾大仙长,拱手做了个揖,笑容谦恭: “要不仙长亲去那房里查,反正过去就两步路,说不定沾点仙长的福,贱内立马就能下地了。” 顾明澄扫了他一眼,这位也不是省油的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若深更半夜登堂入屋,去查一个妇道人家,说出去真就仙家颜面扫地。 不过这会儿他也犯不上计较,转回头来,径直去问一旁立着的几个丫鬟: “从初四起,你家小姐可有外客来访?” 排在最前的贴身婢女微觉诧异,仍是得体回礼,答:“回仙长,并无。” 景玉楼也觉奇怪,能入到小姐闺房的客人,自然不可能是男子,他这是…… 顾明澄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叫这些人散了,待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了侯爷、管家等人候在一旁,顾仙长凌空而起,衣袂翩翩飞了。 直直朝着府墙那头转了一圈,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落回地上,言辞确凿道: “前夜此地有人来过,是个女子,翻墙走的。” 顾大仙长总算不负所望,狗鼻子派上用场了,景玉楼精神为之一振。 “先别忙,这事儿可暂且先放一放……” 顾明澄抬手一挡,随后对颜致远道:“本使怕是有个不情之举,还望侯爷海涵。” 说罢,他不等答话,转头吩咐端直,“备炙阳粉、拓灵印,待我封印邪息,拆墙把这祭文给我拓下来。” 端直刚从大理寺回来,他虽不能飞,但灵动期的脚程也比马不慢,疾奔出一身热汗,刚在冰窖结了一身的冰碴此刻化雾,看上去像顶了一头仙气。 那边的蛰尸不必浪费他这么个人力守着,听说师父有法子拓下祭文,大喜过望。 手里一边从纳灵囊掏东西,几步过去,脚下一道气旋扫过,南墙外排得齐整的一溜精致花盆,一个个斜飞了出去,在院墙边摔得碎作一堆。 颜致远急了,之前在那两府,虽大动干戈,到底未损一花一木,怎么到了他这儿就要拆墙,想是刚才那两句硬气话,把仙长给得罪了,又气又怕,嘴都哆嗦了: “为,为……什么呀?” 顾明澄也觉有些对不住他,口吻更客气了,笑容可掬道: “唉,真是过意不去,谁叫侯爷家阔气,用得起灵石渣砌墙,否则也不能留住这篇祭文。侯爷放心,这墙,本使照赔。” 说着朝景玉楼打了个眼色,一叫他安抚自家岳丈,二个,赔钱这事,自然是他出。 他已往南墙去了,颜致远还没明白过来仙长这话,意思是说,因他这墙贵,所以才拆? 还没等来个答案,就见那边轰然起了一面灵光,将整幅南墙团团罩住。 就见端直手中大蓬红色粉末渲然腾起,他像个手艺最佳的泥瓦匠,那些红末随着他的手,如有灵性一般,着色匀称至极,飞速晕染上墙。 “岳丈,仙长这也是为着查凶追邪,放心就是,一应损失,由大理寺负责。” 以阵法封印邪息,炙阳粉压制蛰术,拓灵印这法器,是专门用来拓印祭文这类繁复文字用的,这一套手段,景玉楼还没见过,这会儿只顾得上交待一声,已飞奔过去就近观摩了。 “唉,反正绣儿也……,拆就……” 颜致远声气都不足了,断断续续说话,身边早没了人听。 第50章 神识搜索 四更,祭文到手,顾明澄心头松了口气,这下回去,总算有件拿得出手的证据,又把端直支去寻他兄弟。 “你不用跟我回塔,在地宫合力擒到妖僧,先给你兄弟俩记大功一件。” “要不要我从宫禁上抽点人手?” 景玉楼说道:“宣灵台下的地宫年代久远,要天明才能去宫里查问可有图纸,听说底下有方圆几十里那么大,人多了恐怕好找些。” “不必,人多手杂,反倒让妖僧有可趁之机。” 顾明澄拒了他这边帮忙,“小王爷的价值,可不能总用在这些琐碎事上,不如先带我去看你们景家的宝贝。” 景玉楼知道他不光是为了查虎灵,更重要的,怕是从舅父口中了解南疆蛰术的事,看了看天,此刻正是一夜将尽,天亮前最暗之刻,摇头劝他: “你午时才回,不如待天色明些再去,舅父虽年迈眠少,不过那头祖宗有些难伺候,这会儿去反倒不好应付它的臭脾气。” 顾明澄倒也听劝,一时看不出到底对虎灵和飞虎将军,哪个的兴趣更大些,“也成,那就先去趟铜佛寺。” 两人又往西城走,这会儿没大队人马跟着,景玉楼抬臂展腰活动一下身体,掐了掐眉心,又把外面的罩袍除了,随手扔给跟在后面的侍卫茗心。 “小王爷精神不济啊?” 顾明澄笑着打趣,看他里面穿的是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短打,贴身劲装衬得长身笔挺、猿臂蜂腰,格外的精神奕奕。 时人流行长衫儒服,宽袍大袖,讲究翩跹之态。 景玉楼今日在大典上更是王服礼袍加身,南黎本就炎热,层层交叠的繁复制袍格外累赘,下了宣灵台就换了身官服,此时大夜里的,他倒脱得更显利索。 这还嫌不够,这会儿正把袖口往上撂,一面拿护臂扎紧,口中说着:“为预备今日净尘礼,昨日四更就起了,这不,连轴转十二个时辰,是有些乏。少穿点,人清醒些。” 他这真是鸡鸣已起,狗睡了他还未睡。 以景玉楼灵动中期的修为,早能寒暑不侵了,被他这样一说,顾明澄也觉自己的长袍有些累赘。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飞奔而至,在静夜的青石路上击出清脆蹄音,侍卫扶风离得十数丈远,已在马上飞身而起,几个纵跃到了近前。 “王爷,赤髓拿来了。” “怎耽搁这么久?” 景玉楼接过一只方盒,看也没看,直接转手递给顾明澄。 “王妃说,这东西本已写进礼单,预备着明日送祖小公爷府的,又到前府让人拆箱子寻出来,因此耽搁了些。” “嗯?给……祖夫人的?” 景玉楼回应一声,转头看顾明澄从匣子里取出一串晶莹红润的手串,南海赤髓被打磨成颗颗圆润的珠子,灿然如火,隔这么远,暖融融的灵气扑面而来。 “好家伙,这品质不低啊,你们南黎王族底蕴不是一般的厚。” 顾穷酸嘀咕一句,眼睛都被灵芒映得发红了。 “呃,这东西,顾仙长用过恐怕还得还我……” “那是自然,顾某岂是那种好东西入眼就拔不出来的人。” 顾明澄瞪他一眼,倒真像是被他唐突了。 景玉楼哂然一笑,也有点不好意思,“这东西是我家夫人说好了给人的,我这也是借来一用,要不真送顾仙长也无妨。” “哟,没看出来,小王爷还有惧内之癖。” 顾明澄这下笑得更愉悦了,“诶我说,是不是离火族的人都对这种火属灵物格外钟情?啊,听说你夫人也是离火遗族?” 昏黑的夜街上,景玉楼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暗沉,随后笑道:“这个你倒真说对了,她和皇后都喜欢南海玉髓。” 两人闲笑几句,顾明澄随后就在这临阳城,神识铺开。 筑道期的神识全面扩开,要想覆盖这临阳城,怕也要到中后期的境界才能做到,他此刻却是取了些巧,借助西边城墙上的守备铭文之力,将神识送得更远。 只在这西城不远的地方扫过时,他轻咦了一声,却仍站着没动,略一巡逡,继续向北探去。 这等神识远扩的大范围搜查,其实比打斗时动用神识警界四周,消耗更巨。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他睁开眼来,脸色不大好看,“西城这里,还有北边,只在这两个地方探查到南海赤髓的气息,时间最少已超过半日,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凌空腾上两三丈高,朝着北面城墙附近一指,“在那。” 景玉楼一身轻装,上树格外灵巧,两三步纵上街边一株梧桐木,一手攀住枝杈朝那边一看,立刻辨明方位,“北墙。” 他落回地面,吩咐扶风,“传令北墙乾六段,立刻派人巡卫矮松坡。” 临阳城卫由他掌管,四面城墙每一段各有权责划分,随时可调动人马在各处应急,他这才对顾明澄解释: “矮松坡那一带在城墙靠西北角,挨近王宫西墙,是宫中堆积杂物的一处废地,后来因总有闲人聚集,考虑到宫闱禁地,本王命人把那儿围起来了。 如今是一块四面不靠的孤地,平日极难有人出入。昨夜到现在,如有人进去过,城巡过去一查便知。” 他们刚从北城过来,此刻位置差不多正在西北角的中轴线上,这位置说近不近,到矮松坡那处拐角,也有十里左右。 这距离对顾明澄来说倒是不难,只是王宫上的守备铭文他是无权调动的,此时查探那处有些受阻,他顺着景玉楼所指的方向,在神识中能清晰看到那片立在宫墙和城墙之间的围墙。 比两侧的墙都低,衬着后面一片枝叶繁密的小坡,那模样离远乍一看,倒像是一座坟茔前,打横倾倒的墓碑。 他的感应中隐隐有种阴森之感,往常这样,必是有邪气在附近,但那处此刻显得清净一片,两边铭文阵夹着,哪有邪祟不怕死,敢在那种地方做乱。 南海赤髓最后消失的地方,正是那里。 他知道,这条线索到了这儿,恐怕已然断了,就如之前在颜府探到的那丝女子气息,他也在身后不远处,此刻仍亮着不少灯火的大片建筑中,寻到一点微弱的相似。 他喃喃沉吟:“女子的气息,这个老顾我可不太在行,那些脂粉洗一洗,味儿就变了。” 景玉楼诧异回过头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嗯?你说丹桂坊?” 第51章 深夜出宫 小圆儿没料到,魔头还是个说走就走的随性人,刚她还想着鸟笼一样的东宫,出入不便,这会儿被拎在手上,就这么大摇大摆出宫了。 四更天,连个太监都没让跟着,守宫门的禁卫五更换班,这会儿正是一夜里最困的光景,大远处走来一人,吓得一个激灵,瞌睡虫都飞了。 “何人擅自夜行?” 一个岗卫厉喝一声,想着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奴才,胆大包天夜犯宫禁,待看清那件浅灰袍上绣着的四爪蟒纹时,神情一噎。 “太,太子殿下,您这是……,奉诏出宫?” 夜里无诏不得出宫,但这王宫是人家的家,难道陛下半夜要出门,也轮到他喊一嗓子“不准”? 只是太子一向最知规守矩……,岗卫一时觉得自己没睡醒。 太子笑意和煦,像是专程漏夜出来探班,轻点一下头,“快下更了?辛苦。孤出门走走。” 他径自扬长而去,留下岗卫在后,受宠若惊得脸都红了。 小圆儿就这么吊在他手上,心下难免感佩,魔头收买人心的本事,比老和尚只强不弱。 一出了宫墙铭文的范围,她立马从他手上挣脱出来,身子一飘就想跑,耳中传来慢条斯理的冷声: “去铜佛寺,你跑慢点,孤不识路。” 妖灵身飞快贴回来,“回寺?魔头你这么好心,真要送我回去?诶,我蛋呢?你怎没带?” 魔头那双桃花眼微微睨来,把她想抢了就跑的心思,看得门儿清。 “养灵冢的气息易被神识察觉,相比而言,你的妖灵身更隐蔽些。” “你是不是认识我师父?怎地话说得都跟他一样?” 老和尚后来放心让她一人出门,就是因为蛋在庙里,当时用的也是这套说辞。 “他没跟你说?” 魔头心下暗忖,修狐一族心性忠诚是长处,可惜都长了颗榆木脑袋,不堪大用。 小圆儿这会儿才猛地想起,早上老和尚要把她送人的口吻,“你……,你到底是谁?” 难怪了,老和尚昨天一直古怪得紧,这是弃养之前,心怀愧疚么? 魔头不答,声音更冷几分,“你在铜佛寺住了那么久,养灵冢的气息只怕到处都是,孤得去给他收拾手尾。” 他已然想到,这十年来,或许她的存在早已被有心人察觉。 小圆儿这会儿已经跑出十多丈远,飘在街道正中,闻言愣怔回身,有些出神地看着身后一身浅袍,在漆黑夜街中闲逸缓行的魔头。 随即被身后呼哧喷来的热气,吓得向旁一躲,险险避开巡夜城卫的马头,没让那头畜生喘着大气,愣从她身上穿过去。 一小队城卫正打这经过,见前面宫道那边走来一人,长街静谧,领头的校尉提着高腔询问,语气却明显客气不少: “何人夜行?” 临阳城有宵禁,按制,四更过后禁民不禁官,是因五更上朝,这个点钟该有官家出门了。 不过这事在南黎来说,另有隐情。 外人都道皇帝倦政,早朝别说五更了,通常要到辰时过。 实则臣工们皆以权相马首是瞻,谢相为拂皇帝的面子,还常拿年迈精神不济当借口,迟到的很是随性,早年有过皇帝一个人坐龙椅上,等人上朝等俩时辰的事儿,之后索性不怎么来了。 因此按南黎的约定俗成,从没有官员勤勉到天没亮就来的。 四更的这项禁令行同虚设,才让这校尉心下纳罕。 远远见着来人手中擎了面令,他打马上前,只看一眼,忙不迭翻身下来行礼,恭敬中带着难以置信: “太,太子殿下……?您这是……” 魔头这回没了亲切慰问的闲情,矜持一点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队城卫都已下马,看着一向以谦和谨礼着称的太子,步态从容打他们眼前过去。 这样的步伐,通常只在前呼后拥的王公勋贵身上才能见着,他一人未带,就这么坦然行在黎明前全黑的夜街上,实在是……,诡异极了。 不过于礼于法,皆没一点毛病,众城卫拦也不恭,问则不敬,一个个呆若木鸡。 直到看着那个浅灰背影走远了,其中一个城卫年纪小,嘴上不大把门,忽然说道: “太子殿下,这是要连夜跑路吗?” 昨日宣灵台上暴出太子身具妖脉的事儿,早已在城里传开了。 “说的什么浑话……” 随后叫校尉在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城卫都是楚辰王的人,也算皇帝阵营,自然不会无故为难太子。 这校尉低头想了一瞬,仍觉太过匪夷所思,太子这大半夜跟游魂似的,转头吩咐一人: “去,报给王爷。” 小圆儿也纳罕极了,“你干嘛不躲着点城卫走啊?” 她是个夜猫子,见过城卫查禁的各种拖拽逮人手段,可从没见过他这么样,半夜上街横着走的。 魔头连一个眼神都没赏给她,她已自动反应过来,果然权贵就是有特权,“那你不怕楚辰王知道?” “待会儿天亮,孤就是他顶头上司,何怕?” 魔头看着像勉为其难似的,好心赏了她这么句解释。 这一轮打岔,让她之前心里头,难得升上来的那么一丝好感,有些没太明显了。 魔头特意深夜赶去铜佛寺,就为替她抹去痕迹……,她还是有点小感动。 “你之前说的那个证据……”魔头适时开口。 他既然要去大理寺做官,必是为了查天魔祭的案子,也为洗刷老和尚的罪名,小圆儿略一衡量,决定合作。 把前夜后巷的事说了一遍,她神秘兮兮卖了句关子,“矮松坡那片小儿夜哭的秘密,你猜怎么着?” 魔头的眼神冷冰冰的,完全没有老和尚知情识趣的捧场,她略觉泄气,只得自己抛得梗自己接,声音却仍是兴致勃勃: “告诉你,宫中早有传闻,后宫嫔妃们这二十多年间,最少曾给皇帝诞下过七八个儿子,龙嗣很是昌盛,你瞧,你这太子都排到第五了不是。 要说那些胎死腹中和夭折的龙子,那都是谢贵妃的手笔。” 在她昨晚听见陶婶说了半句的隐言时,闻弦音知雅意,已然想到这件,在临阳城都鲜为人知的宫闱秘事。 第52章 无用的线索 谁想这么大的秘密抛出来,魔头依然没什么反应,这回小圆儿是真有点泄气,只得接着说完: “矮松坡那面宫墙里,紧挨着的栀木林,正是谢贵妃消夏的曼伶阁,宫中传闻,她不论换多少个住处,都有那些冤魂不散的龙子们跟着,从不让她睡个安稳觉。” “所以……”枭静静看她,“你说的天魔祭证据……,跟这件事有何关连?” 这榆木脑袋怎么不明白呢,小圆儿瞪眼,“贵妃恨皇后啊,听说皇后不止你这一个儿子,曾还有过一个的,也是坏在贵妃手里了,你说,她得有多恨她! 昨夜黑衣人从颜二小姐的房里出来,那肯定就是行祭杀人的真凶,谁最想要皇后儿媳妇的命?自然是贵妃!之后还去了相府,自是去复命。”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他竟问有何关连,小圆儿觉得这回的合作伙伴,脑子没老和尚好使。 魔头刚听她说了个开头,神情就有一瞬的动容,唇边浮起一丝异样的弧度,对她后面的话,显然仍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就在这时,他面色微凝,一把拽过她来,“别动……” 感觉到一股不大凝练的神识,大范围地从身旁扫过,他抬头朝一个方向望了一眼,又回过头去,顺着这道神识的搜索方向,落在王宫西面。 “你说的玉香坑,可是在那边?”他伸手指了一下,问她。 小圆儿顺着他的手指,狐疑瞅了几眼,“啊,没错,就在北墙根儿那边。” 魔头总算承认了她这条证据的价值,“看来你说的,的确有些关连,不过这条线索,眼下于你我恐怕已无大用,顾明澄已经查到了。” “无用了?” 小圆儿惊疑,也没料到黄门仙的反应那么快,“就算他查到矮松坡,也不能证明一定就是我的这条线,只能算殊途同归,怎就无用?” 她眼睛骨碌直转,还在琢磨细节。 枭不答,只微一颔首以示同意,察觉顾明澄的神识已然撤去,松开她,负手且行且思。 这黄门仙倒是有些古趣,筑道初期的神识,就敢玩这么大,是个爱四处打探窥人的性子。 他并不担心对方的修为能窥到自己,不过她若无自己在旁,灵身恐有暴露的隐患。 倒不如……,让镇妖塔换个人来。 顾明澄等人此刻已在西城,大概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铜佛寺,他却反倒步履放缓,丝毫不急,心头已有了个新主意。 铜佛寺夹在西城大片民居之中,尘俗气息浓郁,静夜里看去,倒像一座黑灯瞎火的大宅子,远没有深山隐寺那种出尘脱俗的清净之姿。 魔头在离得还有一条街远时,总算不再旁若无人,挑了个略高的房顶上去,黑暗中,浅灰的身影倒不大显眼。 他从容落坐屋脊,手搭在曲起的一膝上,看着很是闲逸优雅,跟贵人公子哥们闲坐湖亭的姿态没什么两样。 “你坐那么高,生怕顾明澄看不见你是怎么着?” 小圆儿吼了他一声,觉着太子殿下身着蟒纹王袍,大半夜坐人家屋顶,简直比在大街上闲逛更惹眼。 她眼力见儿不行,看不出魔头身上淡淡萦绕的青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跟她的妖灵身是一样的虚影。 那是因为她身上也有一道他的煞气,这才真算是两人通灵。 “你自己别乱跑就行,小心他神识扫到你……” 魔头一把扣住她的腕子,摁着她老实坐在边上,朝那边一挑眉,“喏,人已经到了。” 寺前大榕树下,庞密浓荫遮蔽的前院,三个人影正推门而入。 “诶,他们都进去了,你刚才怎么走那么慢?这下怎么办?” 小圆儿气极,不是说好回来消除痕迹的么?魔头锦衣夜行还摆谱,即有潜伏的本事,就不会跑快两步? 寺内灯火不兴,景玉楼朝一旁像门房一样的屋子里打量一瞬,略觉诧异,“一个人都没有?” 铜佛寺这些年好歹在南黎名气不小,除了黎都,连别地的城中,也常有人慕名而来。 是听闻这寺里并无其他挂单的和尚,但竟连个打杂的下人也没有么? 还是说高僧跑路,下头人也都纷纷挟带私逃了。 跟在一旁的侍卫茗心道:“铜佛寺只有一个打杂的下人,好像姓于,是个驼子。” 顾明澄在后不紧不慢踱进来,先就被一院子烟火气,挟杂着各类女子的脂粉香,喷了一鼻子。 “既是香火鼎盛,却连个杂役都不肯多雇,自是妖僧作贼心虚,怕被人看出破绽。” 说着,又揉揉鼻子,皱眉四处打量一眼,“这妖僧的庙里,倒是生色不忌,女子出入如此频繁,你们城防司就没查查可有不妥?” 景玉楼笑了,“入寺烧香还愿这种事,不都是妇道人家才兴?哪有大老爷们儿一天跑庙里拜的,有那功夫烧高香,不如出门寻个正经活计。” 也是,顾明澄摇摇头,圣山秉承的是道门宗法,门下弟子大多以道经启蒙,从不与佛门沾边。 若不是近一两百年西昌以佛治国,一派气象祥和、民心驯服,让齐皇看出个治国的新理念,这才默许了境内寺人和佛寺的存在。 要不然,按镇妖塔治下之道,这些有妖言惑众之嫌的秃驴,恐怕早连人带庙,叫塔卫们给端了。 “让城防司把那驼子找出来。” 景玉楼交待茗心一句,回头对顾明澄说: “倒不是我要包庇那僧人,铜佛寺修乙大师,在这城中还颇有几项善举,否则也不会誉满南黎。” 老和尚刚来临阳城,干了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起初只是帮着左邻右里的人家占物,遗失杂物或走丢牲畜的,求到寺里,都被他依卦象一一寻回。 后来就有个富商家刚过门的新媳妇也来占问,寻的是丈夫在外饮宴时丢失的一枚扇坠,被老和尚掐指一算,——遗在丹桂坊的天香楼了。 南黎本是民风彪悍,这富商家的小媳妇更是个泼辣人,当即带了一群陪嫁丫鬟婆子找上门去,果然自天香楼当红姑娘的房中寻出“赃”物。 这下惊动全城,年轻辈的夫人们纷纷效仿,依着老和尚卜出的卦象,把自家郎君借口会诗友,实则逛楼子,留在风尘姑娘们手中的赠物,什么汗巾儿、香囊裹着的腰间玉佩、项顶宝簪一一寻回不说,更是将丹桂坊这方烟花之地闹得尘上喧嚣。 景玉楼道:“那些日子里,连朝里一些老大人们,朝议都告了假,被家里夫人们挠得鼻青脸花,不敢出来见人。” 第53章 南澹谪族 顾明澄听得大感意外,原以为贼人作事力求隐秘,那狐妖倒敢如此张扬,图个什么? 笑着打趣他,“那你呢?” 景玉楼对他的质疑不以为然:“我哪儿是那种人?这事连皇上也听闻了,还特降谕嘉奖大师善举,致城中各家夫妻和睦,功不可没。” 果真,看今日帝后间似情意笃深,小王爷对王妃也是一片倾心回护,那老和尚的一番作为,倒是刚巧入了他们这样人的眼,真作一件善举来看。 不过,顾明澄仍是讶然,“这么闹,他倒不怕得罪人。” 远处屋顶上,魔头侧耳听着老狐狸的荒唐事,脸上没什么情绪,边上的妖灵身扑腾不休,“他们说什么呢?让我听听。” 对于她这样的偷听小能手,眼下竟有别人能听,她耳朵不够长的情况发生,怎能忍得了。 “你现在不能过去。” 魔头劝了一句,随手将飞在半空的一只蛾子捻在指尖,附了一丝煞气上去,放它朝庙里飞去,这才道: “在说你师父,帮人捉奸,大闹丹桂坊的事。” 这事儿啊,小圆儿一听就来了精神,马上要被仙人查到自己身上的危机,也给抛在一旁。 “诶,之后你猜怎么着,可精彩了。” 这正是她和老和尚广开财路的开山之作,是他俩筹备了半年多才成的壮举。 “我家老和尚能耐着呢,弹的一手好琴,填词谱曲那都难不倒他,当日丹桂坊名气最大的彩凤轩,轩主还曾亲自上门讨教。 老和尚教无旁类,一点不私藏,到现在还给她们供曲写辞。 丹桂坊里的那帮姑娘们,如今早就不干抛头露面,以色事人的营生了。 专以歌舞曲艺招徕生意,一个个都转了清新脱俗的路子,挣得比过去还多,临阳城每年的鉴花宴,门票千金难求,全拜老和尚所赐。” 那边景玉楼说的,和她的差不多,枭一边一只耳朵同时听着,神情仍是纹丝不动。 就听小王爷接着道: “昨日修乙在台上说曾师从南澹四圣,这话倒恐怕不假,南澹那边,琴棋书画这四位大德的美誉,在民间也是讼赞良多,颇得尊崇。自然,‘圣’这称谓是逾矩了……” 他说到这儿,声气低下去些。 顾明澄一笑,知他话中所指,只模棱两可道了句,“这都几百年前的事了,圣山对南澹那些大虞谪族,并无追究讨责之意。” 听到“大虞谪族”四字,枭平静的神态生了一丝动容。 南澹是由一大片半岛,及远离陆地的零星岛屿组成,原住岛民信奉巫蛊,与世隔绝,一向鲜为人知。 八百年前神魔大战将结束之际,修仙界一片翻山倒海的混乱,人间也正值战乱四起,乃是虞、齐两朝此落彼涨、皇权交迭的纷争。 之后虞朝被灭,不少中原氏族随着没落皇朝一路南涉,更有的远渡汪洋,流落到这片世外蛮荒之地。 这些前朝子民与当地巫民同流合污,混族而居,后世被称为谪族,意为齐皇仁慈之举,贬谪流放,不予追究。 虞曾也是礼仪治下的中原正统,随之流落蛮荒的,也有不少文人雅士,书呆子们的执拗,混杂在衣不蔽体的南蛮之间,竟也一代代被传承下来。 巫蛮与文雅相互影响,各有坚持又互有同化,几百年下来,南澹这片海上乐土,竟显出几分别具一格的妙境。 即有孤岛上以火耕刀种为生,行事诡谲离奇的巫蛊氏族,又有南澹第一大岛太阿岛上,讲究繁文缛节,尊崇古礼、诗书修身齐家的中原谪族。 更多的,是在这种礼教和蛮夷之间混杂的平凡人,农耕市井相融的城镇,在学堂听完夫子讲学,回头就拿着小弓跟阿爹进山狩猎的山民。 虽有沐冠而猴,不伦不类之嫌,倒也不似齐朝境内那样刻板教化,习气松散,崇尚自由,反倒令得诗辞曲赋这类雅俗共赏的东西,发扬得更显辉煌。 先后便有以书、乐、棋、画四样雅技,盛名在外的博学大儒,不吝私藏,广招门徒研习技艺,也传些诗书礼法,有教无类,被南澹诸民誉为兼济天下的圣师。 这个“圣”字,与璇玑圣山上的“圣人”自有不同,那边是通天彻地,凛然世外的仙人。 南澹这里,不过是些能下个棋、弹弹小曲儿、会写会画的书呆子,学究气上来,梗着脖子偏要将这“圣”字顶脑门儿上,世外圣仙自不与他一般计较。 不过南七宿塔这边,对此并未完全放松,南澹有巫蛊之术,便已涉及“邪”之一字,大虞谪族带去的不止书礼杂雅,还有同为中原正统的修行法门。 那是千年前的修仙界,实力不亚于璇玑的太微宗,偶有流传在外的。 如今,太微早已消匿于仙尘两界,所剩无几的仙家道法,没有灵石资源支撑,已然如同根断脉绝,虽始终不成气候,却也须谨防起于微末。 尤其是自南黎建国以来,与南疆百族的关系,由各自提防到龃龉渐重,以致后来百族中,小股作乱频起,南黎派兵围剿。 安抚镇压双管并进之下,如今的南疆虽再翻不起大的浪花,但乱民之中,始终有不肯安分的。 凡人间的战事镇妖塔并不插手,但近几十年来,南七宿塔屡有镇妖督邪的示警,这些妖邪背后,未必没有南澹的影子。 顾明澄心道:蛰术,便是最好的例子。 进了佛殿,茗心点燃四下的灯,照见那座盘膝而坐的铜身佛像。 顾明澄只看了两眼,神色古怪地凑近,在佛像腿上敲两下,他不信这个,自然也不必虔诚,听得“咚咚”两声闷响,咦了一声:“奇了,实的……” 后面景玉楼道:“这叫城中信民们看见,恐要心生惶然。‘佛宝圣物,仙气缭绕。铜佛显灵,慈悲苍生’的说法,临阳城不少人都是信的,对这寺里铜佛和佛宝,很是叩拜虔诚。” “还仙气缭绕……” 顾明澄嗤笑一声,“那枚陀罗密珠本就是水灵珠,又带了点火灵,冒个烟有何难。……真有铜佛显灵?” 他蓦地哈哈一笑,原地起飞浮上一丈多高,唐突万状的,又在佛像袈裟袒怀的身上摸了两把,“我就说……” 在细眉深目的佛面之上,拿指头细细一捋,回头朝景玉楼招了个手,笑嘻嘻道:“你上来看。” 第54章 妖灵身 “顾仙长,好歹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 景玉楼哑然失笑,却仍是纵身起跃,一只脚踏在平端的佛掌上,凑近了看见佛眼之下,有几个细小孔洞。 脸上也显出好笑的神情,随后跟顾明澄一样,也在铜佛肩上敲了一下,“哚”的一声脆响。 “看出来了,还铜佛显灵,是流泪么……” 顾明澄负手悬在半空,笑容得意,“这类把戏,在大齐境内被塔使巡卫拆穿的,怎没个百八十件。” 原来这铜佛下半身是实心,上面一半却是空的,若内里注水,以柴烧热……,或许根本就是用佛宝的火灵,蒸腾出里面的水气,顺着上面的小孔淌出…… “怪道这铜佛寺在声名鹊起之初,传过大佛流泪的神迹,原来是这鬼把戏。” 景玉楼好气又好笑,“原来修乙真是个哄骗钱财的神棍。” 小圆儿这边,有了魔头放过去的飞蛾,已经能听到庙里的声音,只是不像他一样还能视物,竖着耳朵听到这儿,倒也脸不红心不跳,只“嘁”一声,算作回应。 那边话刚说完,顾明澄忽地扬袖,朝景玉楼一推,后者一个没站稳向后仰跌,半空灵活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地上。 抬头就见顾明澄靠近他之前站的佛掌心,正微微凝神。 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这佛殿里气息太过繁杂,不如到后面禅房查查看。” 小圆儿一凛,看了魔头一眼,他依旧一脸平静,她心下疑惑,也不吱声。 顾明澄脸色郑重,再没有之前嬉笑玩闹的样子,景玉楼收敛玩笑,转出佛殿往禅房去。 离开前面的烟熏火燎,顾明澄的感应便愈发清晰了,那是一丝浅淡、又极其纯粹的灵息。 并非灵石和普通的天然灵物,灵石出自灵脉,哪怕是紫灵,其内也是含有可辨杂质的,最纯净的少见又昂贵。 灵物与其类同,只是除了灵气,更有来自天地滋养,独特的属性与功效。 另如炼器一道炼制出的灵宝法器,则其上有独属灵性,也都极易分辨。 这一丝灵息与以上都不同,若让他来说,大概……,跟他唯一一次有幸亲见师尊时,心里的感触有些像。 那只是隔着数千人的遥遥一瞥,当时他甚至不知那就是井木塔主,他名义上的师尊,是周围所有人肃穆庄严的神情,才让他反应过来。 玄响九霄之上的塔主身上,没有一丝属于灵气范畴的气息,几乎跟凡人一般无二,后来听过一个地门师兄的传道讲义他才明白,那便是真玄之气。 若非之前他在侯府门前,也察觉到这样的一丝灵息,在这混于民居中的小破庙里,恐怕根本意识不到。 他当时问景玉楼神器一说,便是因此,只有出自玄响境之手的神器,才有可能附带这样的真玄气息。 这回景玉楼也是一惊,“你是说昨夜到过侯府的灵身,也来过这里?” 小圆儿心头猛地一跳,他们竟已查到,她昨夜去过侯府。 魔头的神色依旧淡定,在她手上拍一下,“不怕……” “不止,这里的灵息更浓郁,且,到处都是……” 顾明澄缓缓摇头,推开禅房的门,闭目深深一吸,“像就住在这里一样。” 小圆儿已是明白过来,她果然又上了魔头的恶当,之前假意示好,不过是哄她的线索罢了,得知已然无用,什么清除气息的托辞,自也就作废。 她倒没觉多不可思议,尔虞我诈这套她也门儿清,从前她只能跟老和尚一人说话,看来这回是大意了,她竟也有被人套了话的一天。 景玉楼问顾明澄:“你确定?这里的,和侯府门前的,是同一个灵身?” “啧……” 顾明澄白他一眼,真把我这当狗鼻子使呢? “神识分辨凡人的气息,能察觉出其中差异,借此指定某个人。至于灵身这种高阶玩意儿,老子哪能分那么清?督邪和镇妖的器灵大人,天天在塔里巡视,岂是我这等黄门仙能轻易窥视的!” “那你还要去见识天虎……” 景玉楼脱口而出,说了一半,意识到这件事,怕真已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好在顾明澄很乐于解惑: “能拥有妖灵身的,除了上古时期,那些所谓血脉高贵的大妖,就只有如今得圣山首肯,被施术补全命轮的灵兽,自然,器灵也有以妖魄炼化的。 不说前一种妖气冲天,但凡现世,天下二十八座镇妖塔该长鸣了。 后这两种皆是圣山之下,出自驭灵道的手笔,丹器两道的师兄们,法器丹药那都常见,唯这拥有驭灵道心的,那都没有在镇妖塔效力的,这般罕见……” 我当然要去开开眼界,最后这句话,顾明澄自己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小圆儿还是头回听闻与她妖灵身相关的事,听得格外认真,又将自己的情况与之对比,遗憾地首先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暗道: 莫非我是驭灵道的仙人,炼出来的灵兽?这么说,既然命轮补全,魔头还说我缺心眼,果真又是骗人! 当下决定,之后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绝不再信。 景玉楼也刚明白过来一件事,原来他之前挑唆顾大仙长去查宇文虎的刀灵,真就是……纯属唆使同谋,还被抓一现行。 他讪笑一下,仍觉不可思议,“你说那妖僧身边,有一头灵兽?还是他造化无边,竟拥有一件带器灵的神器?” 他觉着无论哪样,来头这么大,恐怕不会干装神弄鬼,骗点小钱的神棍勾当。 “灵兽这玩意儿,你以为那是普通人养得起的?不是谁都跟你们景家一样,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就是天地两门的师兄,那也不是谁都有的。 神器……,不如说半神器,器宗大人差不多每隔几年就开一次炉,这几百年下来,出品也不少了。 就镇妖塔赐给各地靖安台镇守的那种级别,都得向塔里报备,否则一旦被各地守备铭文发现,那也是要轰成渣的。 灵兽拥有妖灵和真身两重能力,实力已及得上一件半神器了,驭灵道也不敢掉以轻心,妖灵身都是打了兽印的,不可能有无主灵兽。” 第55章 夜遇小叫化 小圆儿的心,随着顾明澄的话忽起忽落,这会儿又没了着落,看来自己也不是灵兽,一没兽印,二来,她也没真身呀。 刚下的决定,这会儿又忍不住好奇,“魔……,殿下,我到底是什么?” 魔头眼睛注视在前方的黑夜中,伸出一臂,很自然地拥她入怀,跟搂她的蛋是一个姿势。 小圆儿蓦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她到今天才第一次被人触碰,还不习惯真正的,这般亲密的动作,以前跟老和尚,那是做做样子。 “这个……,我如今还不好说……” 她没注意他用的是“我”这个称谓,一心想着,大概是她刚才这一拒的动作,有点失了善意,果然是个小心眼。 倒也不气馁,又问:“我将来若出壳了,是不是也能有真身?” 魔头转过头来,那双桃花眼又弯出诱惑人的弧度,“你若恢复真身,尚须一件合适的契机,不过眼下,孤有个更好的主意。” 哈,小圆儿在心里一声冷笑,坐得离他更远点。 这装神弄鬼的话,说得跟老和尚是一样的调调,契机这东西,和福报一样,纯属虚无缥缈,怎么说都像那么回事儿。 见她兴致缺缺,魔头从善如流向那边一指:“先听听他们的打算,再议不迟。” 顾明澄心下已有几分准数:“倒是器灵,登记在册的神器,流落在外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几百年里,各地镇妖塔中筑道期的高手,失陷于险地绝境,或南北两地缉妖追邪出了意外没回来,半神器失落在外的情况,也非少见。 后一种情况,自然要加派人手追回,以免落于邪祟之手,酿出大祸。 但也有不少是意外身死道消,这就不知上哪儿找去,更有可能是法宝已随器主一同消亡,或失了灵性,被埋在不知哪个深涧老林里。 “看来是有无主神器现世,若真落于南澹邪祟或百族乱邪之手,倒是不妙。” 他此刻已几乎能断定,这场以蛰术隐蔽的邪祭,一定与这两者有关。 回塔述职,无主神器出没黎都这事,是绝不能瞒报的,顾明澄一边思忖,和景玉楼走出铜佛寺。 心里发愁,这样一来,恐怕他先发现的这场邪祭,争着要来查的师兄们,会多到抢破头。 若不是在这里,他已然确定有神器器灵长期驻留,只侯府门前那一道淡淡的灵息,他都还能把这条线索先隐瞒下去。 那可是神器,他也想要的,按塔规,一力寻回失落法宝的人,有优先认主权。 枭透过神识,看到顾明澄面上淡淡的隐忧,暗道所料不差。 他今夜出宫,本来的确是为清除铜佛寺里,有关她的一切痕迹。 之所以半道改了主意,是想到,不如李代桃僵。 他能猜到顾明澄拿神识当狗鼻子使,定会闻到养灵冢上所附的一丝玄响气息,把这当成一件神器。 这样一来,大概会让镇妖塔的目光,从天魔祭的事上,转移出来一些。 且这个爱乱用神识探人的黄门仙,大概抢不到搜寻神器这门美差。 他看一眼蹲在旁气鼓鼓的妖灵身,心下斟酌着,怎么和她说这件事。 养灵冢的确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件,却也正如他所说,不过就是个温养灵识魂魄的法器而已,并无别的通天彻地之威。 八百年了,这东西所剩功效已然不多,否则他也不会十年前,先一步送她出来。 要不是老狐狸没本事,灵石充裕些,早已消耗殆尽。 只看她如今灵识明彻,三魂七魄命轮圆满,浑然天成,只差寻根溯脉,便可真身大成。 若说唯一不足,无非是失了过往记忆,但,这也并非坏事。 他正思索,看到那边几人正往庙外走,景玉楼忽然开口:“修乙的房中,细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是一早出门时,就有出逃预谋。 不过奇怪的是……,门房那间屋里,收拾得也看不出一点原屋主的信息,看来那驼子,也是妖僧同伙……” 他正说着,猛地提气一跃,朝门前那株大榕树纵去,一把从后面揪出个小豆丁,是个干巴瘦瘪的小叫化子。 那孩子被他拎着后领,吓得缩着手脚吊在他手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小圆儿轻咦一声,她一向眼尖,虽没神识,这个距离,却也将那道瘦小的熟悉身影看得分明。 景玉楼把人放下地,语气倒是温和下来,“你是谁?叫什么,深更半夜躲在这儿干嘛?” “我,我……” 那小子“我”了半天,终于把舌头捋直了:“小的名叫小山,来找大师算命……” “撒谎,哪有人这个时辰来算命?” 茗心拿审犯人的语气,喝了他一声。 “真,真的,我妹子丢了,都小半月了,小的之前就找大师算过,他说一定能算出来,能帮我找回妹妹……” 小山拿手抹了把鼻涕,攒出半张灰脸,这会儿看着倒不太怕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这些衣饰华贵的大人们,还能图他点什么不成。 “小的住窝棚那边……” 原来是个小要饭的,景玉楼回过头来,对顾明澄道:“要说这修乙,倒也真是卦象精准,帮人寻物,几乎不怎么落空。” 顾明澄不置可否抬脚往前走,景玉楼示意茗心,“给他点钱,让他以后别来这里。” 追上前面的步伐,便听顾明澄说,“寻物这事有何难,若修乙身边真有器灵,把人家东西给藏了,再给人找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灵身的隐匿,除非守备铭文阵,否则我在跟前,不刻意拿神识去扫,恐怕也会……” 他猛然间愣住,再细细回想一遍,昨日在台上与那老和尚对话时的情景,似乎…… “他身上有个芥子!难怪,神器藏在芥子里,神识也不可查!” 想到如今正在地底追狐狸的两个徒弟,他恨不得这会儿自己也亲身加入。 “地宫那边,还得抓紧。午时回塔,我会尽快赶回来。” 直到此刻,他之前嘲笑景玉楼像姑娘家说的那句话,才郑重给出答复。 景玉楼回应他的是一声“咕咕”,小王爷报以赧然,揉了揉肚子,“饿了,我请仙长去吃点东西。” 第56章 有福同享 修炼灵骨,除了依靠吸纳灵石里的灵气,饮食量也比寻常人大得多,塔中仙人到了筑道期,为免五谷勾起俗欲,影响道心清净,大多都以辟谷丹为食。 不过顾明澄倒不讲究这个,他早年未入塔前,先是得了山野奇人的指点,才入的灵动期,之后也曾跟着老师游历天下,是真正经历过风餐露宿的。 且他的道心就是要遍历艰险才能更上精进,与塔里那些一心清净、靠喝风饮露就饱的师兄们不是一个路数,并不忌荤腥。 “这不早不晚的,哪还有吃的?要不我给你一粒辟谷丹,小王爷养尊处优,这么晚大概连夜摊儿都收了,你吃得惯么?” 景玉楼呵呵一笑,大拇指朝后一比,“临阳城好歹是本王地盘,当尽地主之谊,这个点钟,全城只丹桂坊还做生意,你刚才不是在那儿找到点线索,正好过去看看。” 顾明澄侧目,一脸佯怒,“本使修仙之人,你敢坏我清净?” 景玉楼这回的笑声更大,朝后又指一下铜佛寺: “托修乙和尚的福,丹桂坊彻夜觥筹交错,夜夜笙歌,却绝对是只卖艺的清雅之地,已成了我们黎都的一大特色,建邺的柳大学士亲口夸赞,曲妙、辞妙,乃是人间风雅。” 齐朝士族一向清高,此佳誉出自鸿学大儒之口,可见果真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暗门勾当,顾明澄其实也的确有所耳闻,立刻顺水推舟。 “那去,劳小王爷跟着本使查案辛苦,怎能再饿肚子。” 铜佛寺与丹桂坊只一河之隔,由这边黑静一片的民居望到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充满人间烟火气。 他们三人走过长街,往那边的拱桥而行,丝毫未有察觉,黑夜中,层层累叠的屋顶之上,两道目光正送着他们远去。 除此之外,身后大榕树下的小乞丐,也始终不错眼地等着他们离开。 直到背影走过了桥,小山才回过身来,刚得那么大一块银子,也被他抛在一边,双手在树根底下娴熟地刨坑。 不一会儿,扒拉出一块暗红色石头,有点像烧得不大透的炭,表面灰败,质地却极坚,一面底下有几丝泛红。 他抹一把鼻涕,这平日里常在剩饭残渣里,寻摸一点腥荤油水的小叫化,一点没闻出石头上隐带的那丝生人血气。 小山前夜又去了一回玉香坑,想听听看有没有徐二说的小孩儿哭声,他把自己埋进炭灰里,一边竖着耳朵听,顺便掏会儿玉香。 没等来哭声,倒隐约听见,似乎有两个男人在围墙外边说话,听不清说的什么,之后好像有人是进了围墙,他躲在灰里一动不敢动,怕是城卫巡查。 憋气把这小叫化生生弊晕过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呛得他咳了个天翻地覆,被吹起的炭灰堵了满头满嘴,差点没真死在里头。 他拼命挣扎的时候,手就捞到这块石头,烧成这样还这么硬,大概是块宝贝,能值这么大一块金,比刚得的银子还值钱。 偷偷从围墙下的狗洞钻出来,墙里墙外一个人影都没有,想着若拿这件宝贝,来铜佛寺求大师再起一卦,定能找着妹子。 无依无靠的小叫化,最知道好东西要藏着,刚在树底下埋完,就看见寺里出来几个人,要不然被逮住,宝石就得被收走。 小山心下松一口气,幸亏我机灵。 小圆儿此刻收拾心情,也暗自给自己鼓劲,机灵点,可得多长几个心眼。 “阁下好算计,这会儿锅都让老和尚和我背了,想必顾明澄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大可能发现,您就是这应祭而来的天魔。 不知接下来还有何良计,处置我这连真身都没有,吃进肚里也没一口血食的小妖。 既然阁下十分在意养灵冢,若镇妖塔再遣人来寻无主神器,不知你可有那么大的能耐,保得住不被夺去?” 她嘴不停,连枪挟棒好一通挖苦。 这么大的怨气,看来要先换个角度好好安抚,枭收敛身上的青煞,眸中的冷淡都不大分明。 “孤不诓你,养灵冢修复灵识,自身也需以灵石激发效能,否则你师父又怎会如此费尽心思……” 他朝铜佛寺指了一下,语气更显诚挚,“神棍一说,孤不认同,王公贵族以民脂民膏为食,又怎知黎民挣钱养家之苦。” 小圆儿提着满心的戒备,没想到等来他这么一句,想到刚才顾明澄和景玉楼戏谑的口吻,她虽表现的不在意,这会儿却真被勾起一点苦中作乐的辛酸。 偷眼瞥见她那双大眼睛里,一点萦萦水光,魔头再接再励: “孤这太子身份虽是假的,但太子的身家却是实实在在,即是不义之财,孤愿与你共享,有了足够的灵石,养灵冢才能发挥最大功效,你便可早日……破壳。” “真……,真的是破壳?” 老和尚时常念叨着让她快点长大成人,但她到底要到长到什么样,才算成人,其实他俩都说不上来,“破壳”这个词儿,更像是句玩笑话。 “你们……妖禽……” 魔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头顶戳了一下,还是说了这句有些违心的称谓。 “通常孵化出来后,不是都会把蛋壳吃掉么?唔,其实当日这养灵冢之所以炼成一枚蛋,也是为着最终大功告成之日,以足够的灵石催动,蛋壳碎裂,形同孵化。 你像吸收灵石那样吸纳入体,灵身便算大成。这样一来,养灵冢在这天地间消失殆尽,镇妖塔自也无迹可寻,岂不两利。” 小圆儿这回想不信他都不成,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以前老和尚若是生意好时,蛋身下的灵石垫得多些,就会有碎成指甲盖大小的蛋壳漏出来。 她吃这碎了的蛋壳,比直接吸收灵石还大补,且蛋身过上一两日,又会平整得完好如初。 他竟连这个秘密都知道,“难道……,这养灵冢,是阁下炼制的?” 她终于还是把这句疑问说出口,其实自昨日被他捏在手上开始,她一直对这魔头,有种莫名奇妙的亲近感。 就像她在颜府那夜,第一眼看见划过天际的流星时,心头没来由的那丝悸动,跟蛋带给她的那种血脉相连,很有些相似。 诚然,她在他手上吃的几次苦头,大约也跟这丝感应有关,让她不由自主老是放松警惕。 她不确定,是否因养灵冢,才让两人生了通灵一样的感应,这件法宝,或许是他炼制,或许与他有莫大渊源。 “炼制之人,早已不存于世。” 对方语气平淡地回避了她的疑问,又拿蛊惑的口吻循循善诱。 “但当世能知其详者,惟有孤。那么,既然孤愿有福同享,提供灵石令养灵冢最终孵化,你可否也大度些,到时将蛋壳,分孤一半?” 第57章 漏与捡漏 小圆儿再次在心里呵呵冷笑。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魔头说得比唱得好听,到头来,还是垂涎她的蛋。 诚然,以她和老和尚的能力,或许攒一辈子灵石,也及不上他偷龙转凤,顶替太子换来的多。 他没贪心到杀人夺宝,或许她已该感激涕零,更何况人家只要一半。 她有何好抱怨的? 难道是因为,他第一次把自己拿在手上,就强行把她捏成一枚核桃? 像小崽子们对待蛐蛐那样,把手里的陶罐拼命晃,摇得她差点呛死? 还是因为他能把自己缩得再小一点,嵌到刀上去当件配饰? 想到这儿,她忽然有了一点明悟,把怨念在肚子里藏得好好的,也回避他的问题,只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那我到时就算出壳,不还是只有这副妖灵身,跟现下有何不同?养灵冢……我的蛋,起码睡在里面挺舒适,就跟我的家一样,没了它,难道以后我就这么飘着?” “自然,你真身的事,总是要解决的。这个,孤眼下倒是已有些眉目。” 魔头模样挺认真,抬手摸了下后颈,小圆儿随之打了个哆嗦,果然被她料中了。 “灵身不能无所依,否则灵力消散,还会复归天地。不过到时你暂且附在刀上,可保灵身不散。 之后……,若运作得当,届时你可先以器灵现世,不会被镇妖塔视作妖邪,被铭文阵法监控,也可早日与世沟通,不像现在,与人交流还需通灵。” 小圆儿心里不得不感叹,魔头真是深谙人心。 的确,对她来说,这具妖灵身没什么不好的,唯一缺点就是没人听得见、看得见她,自然,被视作妖邪肯定也是桩大麻烦。 老和尚和她说过不少南澹的事儿,在那里,远离镇妖塔的监控,也不像齐朝管得这么严,她这样一具灵身,也并非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但器灵……,她听老和尚说起南澹隐秘的炼器之法,妖兽被生取魂魄的苦,惨绝人寰。 原来,自己这具妖灵身对魔头来说,最大的作用是做刀灵。 她面上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讨好地小心翼翼说: “既然恢复真身,不是眼下就能办到,不如暂且维持原样,你的刀太冷,我……恐怕住不惯。” 枭“嗯”了一声,并未勉强,突然跟她说打破蛋壳这事,毕竟她睡在里面那么多年,想必难以马上接受。 这倒也不必操之过急,眼下先以煞气遮蔽,再寻妥善之法。 又看她一眼,若照以前的性子,抢她东西,定是要闹得天翻地覆,倒觉她如今长进不少,颇有欣慰。 “也好。” 他一点头,又朝那边树下看一眼,“那人就是你说的,丢了妹子的小叫化?孤看他手上藏了件东西,你不去看看?” “阁下信奉贼不走空,不过我等神棍,一向讲究予人予己留条退路,韭菜一次全割了,后头自己也得饿死不是。” 小圆儿说话连呛带劝,脸上仍挂着乖巧老实,缩了缩脖子: “小崽子们的东西,嘿嘿,我下不去手,再说我和他也无法沟通,要去,阁下自去便是。” 看来误解是相当深呐,枭的手又掐上眉心,被这丝烦恼敲得灵台生疼,眼神冷下来。 那小子身上一股香灰味,他离这么远都闻见了,或许刚去过玉香坑,还有那丝带点古怪的血气……,他微一思忖: “也罢,这么小的孩子,大概也说不清,这样的乞丐,都有领头人……” 哟,魔头竟还知耻,打劫个小的,不如从上到下一网打尽,还真不怕竭泽而渔。 她在心里骂人,纯粹是为过过干瘾,却不影响心思活络,已然想到: “你找蒋老七,查他走失的妹子?” “一城的乞丐头目,大概对手底下人,该了如指掌。”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得倒是意思相近。 “哦?你认识……” 魔头习惯性的假笑又上脸,却好似已将她看成半个同伙,丝毫没掩饰眼睛里的冷漠。 “呵呵,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呀。” 小圆儿暗自语重心深,宝儿啊,长点儿心你,手头的线可别再漏了。 “唔,孤这样去窝棚问话,怕是倒便宜了楚辰王,回头再找人办。” 魔头捡她的漏很麻溜,又安抚一句,“你很好,果然可堪大用,比你师父强。……哦,他在这城里,可还有相熟之人?” 他俩这会儿也正朝着丹桂坊走,虽看不见顾明澄那几人的身影,凭着魔头的神识,仍能遥遥缀着。 “有啊,这……” 小圆儿手臂画了个夸张的大圆,“这一片丹桂坊里,每一家的姑娘,都跟老和尚熟得很。” 原来宣灵台下有个地宫,师父定是从那儿逃了,魔头这是想赶在黄门仙前头,杀人灭口? 想到魔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恐怕留下自己,也为获取消息,既然她还有这份利用价值,想必还能拖上些时日。 她倒想得挺准,枭眼下的确苦于信息太少,毕竟如今这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她这小心眼又不肯说,只能在手里仅有的这点线索上下功夫。 “寺里那个老于,应该不是你师父的人?” 老狐狸精通狡兔三窟,老巢更要扫净,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破绽。 他这句提点出口,果然见她神色有变。 枭心下再次确认,是有人早就盯上她了,连三百年道行的狐狸精都没瞧出来,果然有能耐筹备这般大排场的祭礼,所图非小。 他在揣摩祭主的来头,小圆儿也在心里,琢磨那个成天腰弓成个虾米,头都抬不起来的老于。 她和老和尚攒的秘密太多,就这么个杂工,也时有提防,肯定不是老和尚的同伙。 老和尚出门前,连大子儿都扫干净了,也不可能是挟带私逃。 这事有蹊跷,要不是魔头今夜带她回来,这条线索就漏过去了。 她寻思着,也不能完全不合作,能借的力可别浪费,想了想,主动说起另一个细节。 “哦对了,昨晚我在一品楼的杂物房里,还见着两个小孩儿……” “女孩?” “咦?你怎知?” 小圆儿一惊,随后眼中流露愤懑,“不可能,你别瞎猜!” 第58章 夜至丹桂坊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里真知道底下人的苦?嘴上说的假仁假义,别以为……” 小圆儿口中愤懑,比老和尚被说成神棍时还激动。 魔头冷冷打断她,“你说的后巷不就在附近,去了一看便知。” “去就去,那边……” 小圆儿被他一激,这会儿也顾不上藏着掖着了,不过刚升起的一丝妥协,又化为乌有。 都说冲动是魔鬼,魔渊里的大魔头,自然更能将这法则利用得驾轻就熟,还在刺激她,“这世上偶起善念,小施恩惠是正常,十年如一日行善,必另有所图。” “咦,这你就说错了,陶婶这样的行善之人,我刚到临阳城的时候就已有了,十年可都不止呢。她不过尽自己所能,施一碗热粥给小崽子们,能图他们些什么呀?” 枭精准把握到时间的关键点,低头若有所思。 小圆儿口头得利,很是出了口恶气,随后被后巷蜂拥而出的一帮小子撞得一个趔趄,闪避不及,蓦地腾到高处。 魔头身上却似另有气场,障眼法令凡人目不能辨,却又诡异地纷纷绕行,乌泱泱一伙乞丐挤在狭窄的后巷,路中心多出个古怪的空白。 小圆儿站得高望得远,已看到尽头一品楼后门那,平日熟悉的破锅,今儿没摆出来,她记得陶婶不是今日轮休。 这个时辰,已比昨日她来的时候晚了不少,想是乞丐们没讨着吃的,又往别的地方赶。 她轻车熟路往杂物房去,漆黑凌乱的屋子里,没有躲藏着的小孩子,连窑灶那边也去看了一圈,闻见熟悉的烧鸡香味,她吸了吸鼻子。 老和尚常说,等她出壳了,就能吃着这天下第一美味,再不用只靠闻的解馋,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和他一块儿吃鸡的那天。 一圈转出来,魔头仍负手立在门口,一旁有几个搬潲水桶的小伙计,打他身边过,对他视而不见。 第一次有人和自己一样,被周围所有人忽视,她却能瞧得见,这感觉颇新鲜,像是终于有人感同身受。 她态度好了些,仰头问他:“你觉得,那些失踪的孩子,是陶婶骗走的?” “女孩子……” 魔头只强调目标的准确性,对她指控的罪人不予评判,接着道:“这里有个女子来过。” 乞丐中的小女娃,大多头发很短,很少出声,把自己扮成小小子,她们年纪小,身量上几乎分辨不出,除非亲近之人。 这样脏臭的酒楼后巷,做杂工的大多是男人,或像陶婶这种四五十岁年纪的,他说的女子,难道是…… “昨夜我跟的那个黑衣人,有可能是女的……” 小圆儿仔细回想,“身纤体柔,腰劲十足,是女子,还是个会武的女子。……你是说,她昨晚也到了这儿?” 她一路从北城追过来,那边都是宽街大院,宅院稀疏,西城这边却混乱得多,丹桂坊一带酒楼茶肆林立,生意红火,更有东一片西一片,乱得没什么章法的民宅。 再远处是更为混杂的芝麻巷,一直蔓延到墙根那边大片的破旧窝棚,这两处住的,除了临阳城的穷苦人家,更多的是安置南疆百族来的乱民。 西城虽是她最熟悉的,但要在这弯弯绕绕的地方追个人,那难度还是相当大。 她追丢人的地方正离后巷不远,也许那女子……,也是来找陶婶的? 不知为何,昨夜杂物间里,那个大些的女孩子,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眼,再次出现在小圆儿脑海里,她的心猛地一揪。 “昨夜不知,气息还很分明,大概今天也来过。” 枭说着,带点幽怨的表情揉揉额角,“孤此刻神识虚弱,只够用来掩饰你我气息。” 即表明护她有功,又埋怨她小气,一举两得。 他唇边抿起一丝淡淡的讥讽:“孤可没像顾明澄那样,长了个专用来寻息索迹的狗鼻子。” …… 其实来丹桂坊,顾明澄倒并非为之前探查到的那丝女子气息。 他被景玉楼委以信任的狗鼻子——神识,在荒野无人的地方追索妖邪时还好用,换成数十万人混居的城池之中,确实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还有最终失去气息的南海赤髓,灵物要隐藏那更是简单,之前景玉楼提到,跳井死的侍女手中红匣,恐怕正是件隐匿灵物气息的储物法器。 他这会儿都怀疑,难道是平日打磨道心的不够勤勉,致使灵台蒙尘,神识晦暗,这一夜的先后失利,倒真是都亏在过于依赖神识上。 如果此时他真跟景玉楼来一番,仙凡手段哪种查案最优的辩道,兴许他会再慎思一二。 看来黎都这潭水相当深,他能隐隐察觉,景玉楼主动跟自己提到的一些细节,飞虎将军当年剿灭乌孙部,有意无意提及南澹四圣,还有带自己来丹桂坊,看似无心之举,又似有意让自己看清这潭水的深浅。 或许并非单纯为拖自己上贼船。 顾明澄这人外粗内细,初见耿介刚正,不喜拐弯抹角那一套,说不好听就是有些棒槌脾性。 实则内里心思机敏,脑子很活,否则像他这样在世俗无所依仗的贫家子,也不可能不足百年,便修至灵动大圆满。 他是镇妖塔招募的外荐之人,出身来历,过往种种都要经过严苛筛查,才能入塔为卫。 像这样凭真才实力,百余岁成为塔使的,也是鲜少个例,也是因此,受排挤在所难免。 此时对他来说,搭上景玉楼这条线,对他之后追查邪祭,是一大助力。 并非为他在朝中的权势,顾明澄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这人外显豪爽之风,内里,恐怕也是个秘密很多的人。 他这边厢心里揣度同伴,已被带到丹桂坊临河渡口的一家酒楼前。 “秋棠河本是闵江的一段,临阳城修建的时候,特意保留在城里,沿那边到护城河闸口,出去就入闵江,南黎多山也多水,都汇入沧澜。 我景家在南黎建国,别的功绩不提也罢,只兴修水利这项,的确称得上造福南疆。 南黎虽山路难行,水路倒是十分便利,沧澜江水滚滚,就是财源滚滚,这财源客栈遍布南黎每个渡口,日夜不打烊,客商行船每到一地,大多都住他家。” 第59章 财源滚滚的客栈 财源客栈规模很是气派,后面是一排开阔的三层客栈,开在前店的酒楼,里面的食材来自南疆各地,都是最赶时节的上等鲜货。 这个光景,里面的人依旧不少,似乎是夜里刚有客船到埗,后院那边也是人声鼎沸。 景玉楼引着顾明澄往酒楼里走,听他赞叹的口吻,很有点凡夫俗子风范,不像个成仙入道的仙长。 “啧啧,财源滚滚,口气真不小,诶,这你开的?” 他是瞧着,掌柜一见景玉楼进来,忙就喜笑颜开,堆出的一脸褶子肉都在颤,像迎接东家来巡视一样。 “哎哟,王爷大驾光临,这天还没亮呢,怎么这光景来?瞧您这忙的,一宿都没睡呢?饿了,您快请……,楼上包间,小的给您安排财字一号房可好?……” 一叠声地张罗迎合,景玉楼只做看不见,压低了声音笑回: “谢相开的,我时不常来他这儿查查违禁,这是轰我走的意思……” 顾明澄:“……” 没看出来,这小王爷背地里是真坏。 “不必上楼,就在这大堂里用点吃食就好,来点清净精致的菜,要快。” 景玉楼这才回了掌柜一句,引着顾明澄到临窗能瞧见渡口的四方桌落座。 刚走出两步,回头见从后面连接客栈的楼梯上下来一人,他笑起来,朝那人扬手: “颜侯爷……” 顾明澄一听,这哪又来一位颜侯爷,临阳城的公侯已经多到,街上随便都能拎出一个的地步么? 就见那是个面色黝黑的青年,年纪与景玉楼相仿,也是一身普通的黑色长衫,袍角还有些皱巴。 他穿这颜色看着更显黑,脸和双手都显出些风吹日晒的穷苦态,皮肤粗糙,头发也有些蓬乱。 这是哪来的乡下汉侯爷,不说颜致远那样的儒雅书卷气了,更没有景玉楼这种黎都勋贵子弟的通身气派。 顾明澄心里暗自嘀咕,不过五官生得倒很有些官家子的端正,双眼明亮,衬在那张黑脸上,银丸一样,炯炯有神。 “玉楼,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咧开嘴,露出整齐闪亮的一口白牙,看着就更像个官家人了。 一旁伙计正招呼他,“侍郎大人,您这边请。” “不用,我去那边坐。” 那人回了句,几步走过来,很是熟络地在景玉楼肩上拍一下,“王爷叫得这么见外,是不打算赏下官一顿吃的么?” 来人见了顾明澄,没认出他的仙使身份,客气矜持一点头,露出个亲和的笑脸。 “我这请的是贵客……” 景玉楼刚说了句,顾明澄随和摆手,“无妨,一起坐,人多热闹。” 他倒像是也不多意外,似乎知道顾大仙长并不拘于虚礼,不过仍是站起身来,礼数十足呈报身边人的身份: “这是永定侯颜若轩,跟庆荣侯府上,是本朝唯一的一门双爵,如今在工部任侍郎。” 再朝顾明澄抬手恭谦一礼:“这位是井木塔黄门仙使,顾仙长。” 颜若轩肃然起敬,连忙躬身行礼,话未开口已被打断。 “小王爷,你别这么见外,搞得大家拘谨多不好,也没外人在。” 顾明澄像是看出眼前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很随性地不让这位颜小侯爷行礼,还招呼他,“来,坐坐,你这是……,今夜坐客船刚到?” “啊,是。下官在工部管着各地水利上的事,之前去沧州大坝巡查,夜里刚回。” 颜若轩回了一句,语气得体利落,倒真无一丝拘谨胆怯,大方落座,三人间气氛并不显得拘束。 景玉楼对着顾明澄,语气仍回到之前那般放得开: “我和他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亲。他父亲就是咱们待会要去见的飞虎将军,前永定侯颜致瓒……” 顾明澄这下倒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听他接着道: “我知道他大概是今夜回,原想着若是能遇上,待会儿让他给咱们引个路,他小时候是天虎驮着长大的,他的面子,比我好使……” 顾明澄还真被这两人的关系给闹得有些犯迷糊,一边掰指头,看着景玉楼道: “飞虎将军是你舅父,那就是你母亲的哥哥。他是你表弟。然后……,你又娶了他堂……姐妹?我也有好几十年没在人间流连了,都快算不过来这亲戚关系。” “堂妹……” 颜若轩笑着接了一句。 景玉楼摇摇头,“还有呢,从我这边算,贱内是皇后表亲的侄女,先父与陛下是亲兄弟,呵呵……,这说起来,我也有些乱。” 顾明澄掐着指头来回算了半晌,感觉比最聱牙的咒文还难,终是放弃了,只叹了句:“人间呐……” 就听对面两人还有其他的亲戚事儿在攀谈,景玉楼道: “你这么急着回来,是听说若如的事儿了?放心,她好着呢,祖老公爷亲自进宫找了陛下,请贺太医亲去瞧的,若依也去看了,太医你要信不过,她你总信。 结婚头一年,贺太医亲断的双生喜脉,老公爷喜得当时就奔祠堂烧高香去了。 祖逊这小子有造化,定国公府满门英杰死剩他一支独苗,老公爷头都愁白了,这回算他争气。” 说得是些家长里短的事,他放低着音量,顾明澄听了一耳朵,竟很能耐地搞明白这说的是谁,把那只装了手串的匣子递过去。 “哦,差点忘还你。这礼送的人,就是你刚说的那位公爷家的小夫人?南海赤髓性温滋养,极适合孕者配带。” 景玉楼接过,本要顺手递给颜若轩,又缩回去,“我还是拿回去给若依,她写在礼单上了。” 又对顾明澄解释一句:“定国公府的那位小公爷,娶的是他亲妹子。”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低落下来,“仙长昨日在台上大概也瞧见了,贱内与父母那边……,想是少些缘分,自幼并不长在身边,也是前年才回的临阳。倒是同隔壁府里他们兄妹俩,幼时就感情笃深,回来之后,也是多亏他们照顾。” 颜若轩没出声,手在他臂上按了按。 第60章 演出好戏 一时菜上来,几人一边吃,随口闲聊几句。 颜若轩开口不多,同顾明澄今日初见景玉楼时的感观差不多,话少稳重,看上去很靠谱的样子。 顾明澄对他的差事颇感兴趣,问了些水利上的事,果然是个办事能力很强之人,工事上讲得简洁扼要,让人一听就懂。 说到沧江大坝因今春上游汛情,坝上给朝廷报了险,颜若轩提了句: “谢相在沧江的田产,就修在江边十里的狼脊山上,要是堤坝漏水,顺着小夜湖的水灌过去,恐怕形势可危……” 顾明澄插了句嘴,“田产……,是灵田?” “是。” 颜若轩点了个头,正要往下接着说,景玉楼在旁,手按了下肚子,咧嘴笑一下,“那个,你们先说,我去去就来……” 人食五谷,就这点不便,顾明澄一笑没在意,仍和颜若轩说得兴致勃勃。 景玉楼这边往后堂去,守在外面的侍卫茗心,此时早到了前后院相连的一排杂物房,最靠里的一间等着。 房中漆黑静默,门一开即合,院子里的一束淡光,在景玉楼的后颈一闪而没。 他悄没声进来,已在整理衣束,紧了腰衣,接过茗心递来的两个纯黑护腕,套上袖子撂起的手腕。 护腕上缝了七八个小袋,密密插着尖锐利器,全黑的杂物间里,却无一丝锋芒泄出,特殊工艺打制的腕甲,上面涂有一层幽暗吸光的材质。 茗心在旁替他整理暗器,金属相接的摩擦无声而顺滑,他低低笑一声,“巧薇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回头我也找她要一对这玩意儿。” 黑暗中景玉楼没说话,璨然的眸子闪了闪,是个含着揶揄的笑。 茗心的声音低若蚊蚋:“主子,你亲自去,会不会太冒险,扶风不在,我上也成。就怕……” 腕上整理好,景玉楼接过头套,严丝合缝罩住头颈,此时已浑身上下利索妥贴,整个人藏在黑衣里。 茗心跪地替他检查下装,束紧脚踝上同样质地的暗器囊,听得头上回答: “就是要打草惊蛇,……给塔使演场好戏。” 闪出房间前,他低声交待一句:“替我抛个砖……” “好嘞。” 景玉楼像个暗夜中的幽影,所过之处皆藏于灯火的背面,在喧嚣的偌大客栈中,如入无人之境,潜行至二楼最大的那间客房。 人悬空整个贴在走廊顶部,与房间衔接的梁垣上,顺着木椽缝隙,精巧的工具轻轻一撬,无声切过,开出一尺宽的窄缝。 他的身体无声内缩,对于灵骨大成的人来说,这缩骨功可谓小技,倒是身上的黑衣有些特别,随着缩小仍贴服至极。 此时从身量上看,已不再是那个矫捷健硕的楚辰王,变成个精瘦干练的小个子。 游鱼一样顺缝潜入房间,沿着屋顶横梁躺好,梁上君子气息全敛,安然阖目。 心头默数三声,配合默契的同伴抛砖引玉,楼上传来“咚”一声大响,随后是几声挟着尖叫的嘈杂声起。 三层楼的客栈已是由上至下,逐渐乱起。 隐约有人叫:“有贼……” “小贼别跑……” 下方的屋子里,睡在床上的主人蓦地惊醒,一坐而起,“怎么回事?” 倒是很警觉,一旁的小隔间立时亮了灯,睡在那里的两个护卫几步抢过来,“老爷,好像是客栈闹贼……” “来人呐,抓贼啊,有刺客……” 外面的惊呼此起彼伏,床上的老爷惊疑不定,“你,你们俩……,快去看看……” “这……” 护卫迟疑一瞬,他们两个都走了,谁来保护老爷。 “去……” 屋中第四个人的声音此刻响起,梁上君子心头陡然一凛,他刚才听息辨位,全未发现此人的存在。 但他艺高人胆大,仗着自身全无暴露之虞,只待那两个护卫出去就动手。 关门声起时,那个声音悠悠又响: “上……面的朋友,还请下来说话。” 景玉楼这一下的震惊非同小可,然而只在那人吐出第一个字时,身子已经动了。 他飞扑向下,身形迅捷如猫,朝着屋角发出声音的那处去。力猛如虎,却不带起一丝风声,只如静夜中无声而落的细雨。 那人被他迅猛的反应闹得一愣,手上却丝毫不慢,一时间兔起鹘落,两人近身飞快交上手。 人影起落间,房中的烛火诡异地并没被劲风带得剧烈晃动,反而像鬼火一样,被无形的力道吸成幽灵,一吐一熄,忽明忽暗。 老爷的惊呼声刚从嘴边漏出一个音,交手的两人齐齐转身,都把目标对准了他。 一个救人一个杀人,目的却绝不一致,两人适才几下较量,精准灵巧到赏心悦目的小擒拿手,此时被老爷搅合得没了章法。 “闭嘴……” 这人一身蓝袍,国字脸很有威仪,相貌却平平无奇,凭刺客的眼光可知,应是易了容。 明显是老爷的护卫,口气却毫不客气,但身体又忠诚无比,一个错步,拼着用身体挡住刺客手中快出残影的细小刀锋,把抢下来的老爷朝远处的椅子上一扔。 刺客的刀在明亮的烛火下沉沉无光,看着极不起眼,粗细只如女人头上用的簪子,锋芒不显,却凌厉无匹。 短短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蓝袍人头颈处已挨了不下十数刀,可见出刀的速度惊人。 刺杀得手,然而景玉楼的心却在向下沉。 第一刀落下时他便已知,此人竟是与自己一样的灵骨大成,掌刺虽细却锋,往往一刀即可毙命,此刻只能靠数量取胜。 十三次落刀密集如雨,刺在同一处刀痕上,才只破了点皮肉,渗出淡淡血迹。 景玉楼已把此刻身在临阳城的灵动中期名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没有一个人,能这样挨住他的听雨十三刀。 沉稳的刺客之心也不稳地轻颤一下,结合之前对方感察力尤在自己之上…… 他大概已猜到此人是谁。 然而对面也猜出了他的身份,恶战当头,竟吟了句诗:“一夜听雨,润物无声。……原来是江湖第一杀手到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阁下识相莫挡道。”刺客冷声而笑。 第61章 狡猾的刺客 “在下也是不得己,受人之托,须得忠人之事。” 蓝袍人语气沉着,手上功夫厚重,正是刺客小巧腾挪的克星。 两人的交手,从起初试探,到逐渐显露实力,两方各自惊心,不断超出心底的预判。 这在景玉楼来说更甚,暗道一声名不虚传,对方的夸赞则溢于言表,不急不徐开口。 “楼主的修为,比传闻要高出不少,就不怕?——此时城中,正有塔使巡视……” 口上虽轻,说话间,暗含劈山劲道的掌力一吐,袭在刺客腰腹柔软处。 景玉楼随着劲势轻盈旋身而起,整个人凌空横划出一道弧线,卸去劲道的同时,脚尖正朝着那边呆看的老爷,数道暗器激射而出。 蓝袍的身体几乎是凭空消失在原地,本是和老爷中间隔着刺客,此刻已和手上的人调了个位置。 改掌为爪擒住腰封,将人向地上掼去,另一手在身后疾扫,凌厉劲风将暗器的去路打偏。 刺客人在贴地的位置,腕上的暗器再次飞出,这次擦着脚下射向老爷,其中一枚抹了剧毒的梭尖,划过那人小腿,发出“锵”的一声金属撞击声。 竟是着了内甲。 斗室之中,刺客层出不穷的杀着,令得惯于大开大阖路数的对手也难以招架。 不拿出点真材实料怕是不行,蓝袍脚下一顿,足以击穿楼板的力道,让财源客栈的上等楠木地板,瞬间软得好似水波一样,劲力横向扩开,乍起的灵光令房中烛火黯然失色。 “塔使就在楼下,阁下不怕么?” 刺客轻飘飘的反问,传进那人耳朵里,与暴露在烛光下的灵光相映成趣,映得一张国字脸上,双目猛然爆出精芒。 两人口中轻缓,手上迅疾,蓝袍擎掌朝他面门抓来,沉声喝问: “你到底是谁!” 激战中,刺客两拨暗器皆被拦住的当下,软如女子的腰身猛然传出一股巨力,灵骨大成的身体远超凡武,扭动间蛇一样弹上对方的手。 手掌上传来同样强横如山的力量,此刻才是双方再不隐藏,实力尽显的对撞。 同样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杀机,陡然充斥整间客房,鬼火一样的烛光终于寿终正寝。 “扑哧”熄灭的同时,手上的刺客忽然没了踪影,像是灯一熄,就融于暗夜的幽灵。 全力一击失去目标,眼看就要砸穿地板,那人反应极敏,力道吞吐由心,浑不受反噬之力。 紧接着,身形迅移,挡在老爷身前…… 刺客的轻笑声在三丈之外传来,“客人买的是帐本,不是人命,笑纳了。” 漆黑无光并不影响蓝袍的辨位,不需拿眼看,也知此刻刺客就在床头,一掌袭去,掌风向上斜扫。 目标到手,床榻上方的气窗传来一声碎裂轻响,瘦小的身影堪堪擦过掌风,正攀在高处,光影自他身后投进来,照亮一身黑衣。 他回头一笑,“塔使就在外面,你敢追吗?” 从喊贼声起到此刻,统共过去也不过十息,客栈这边的大乱,自然逃不过前面酒楼里的井木塔仙使。 顾明澄仍坐着没动,只神识随意朝后院探了一瞬,门外已有不少巡夜的城防军急奔而入。 远处客栈的三楼上,他听见景玉楼的声音在喝问:“城防查夜,何人作乱?” 接着,侍卫茗心在旁探出头,向下招呼一声,“来人,贼人从后面跳窗跑了。” 二楼天字一号房里,景玉楼仍好整以暇地蹲在气窗上,对着下方又招呼一遍: “你不来?那我可走了。” 楚辰王竟然也在……,城防司的人来得好快,正往楼后这面绕来。 这刺客似乎竟知道自己的身份,自恃能躲过普通军卫,竟在这儿挑衅他,蓝袍刚微眯了双眼,正正迎上一蓬璨若焰火的绚烂。 乍现灵力波动,身在酒楼的顾明澄,身子已一下消失在原地,赶了过来。 蓝袍顾忌的正是惊动仙使,谁想江湖第一杀手楼的首席刺客,身手不简单,人品竟这般卑鄙狡猾,虚虚实实,几番耍诈。 这会儿自己跑了,一枚灵火弹,把他正正暴露在仙使眼皮子底下。 丢了要掉脑袋的帐本,老爷已呆成一只木鸡,蓝袍紧锁浓眉,只来得及交待一句: “颜大,相爷命你速去,谨防言多必失,本座不能多留……” 价值连城的瞬移符被他扣在指尖,其上光影爆起,人已消失在客房。 顾明澄出现在走廊上时,已感应到房中瞬移符的动静,微微皱了下眉,脚步却顿住。 此处并无妖邪气息,这种事,有城防司处理,他不必什么都插手。 又不是真闲得慌,能用得起瞬移符的人,只要不是邪祟,管他娘的呢,嘿,临阳城有钱人真他么多…… 顾大仙长心里骂骂咧咧,背着手调头,顺楼梯又走了。 从气窗出来的景玉楼,像条蛇一样,明明是向下纵的姿势,借着灵火弹的光一挡,又朝上游去,人还在墙上,已一把扯下面罩。 茗心在三楼一间空房正等他,赶忙接过东西,拿到那本薄薄的帐本,面上一喜,帮他拆手脚上的暗器囊,口中说着,“到手了,怎么这么久?” 跑得最快的一个城防军冲上三楼时,正看见自家顶头上司一身黑色便装,从走廊尽头踱步而来,他身后的侍卫头领正朝自己挥手,让他赶紧过去查看。 景玉楼下了一层楼梯,正好和仇富骂贫的顾大仙长打个照面儿。 枭和小圆儿从后巷出来,没再刻意动用神识去找人,在凌晨已快消停下来的丹桂坊里,为避让街上横着走的醉鬼,两个虚幻的身影走的是小巷。 小圆儿忆起魔头的“色鬼”属性,撺掇道:“彩凤轩轩主离情,是去年鉴花宴的花魁,她平日不出来见客的,你若有兴趣,我带你去她闺房。” 魔头目光冰冷,自动屏蔽她兼职拉客的卖弄,心里正骂修老二,就听她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整个丹桂坊,老和尚和她最熟,真的。” 想摸老和尚的底,嘿嘿,给你指条“明”路。 魔头修长的手握了个拳,在掌心略略摩挲一下,发出如坚石相击的脆声,随后微一凝神,察觉到一阵灵力波动。 “瞬移符……,看来咱们晚一步,没瞧上好戏。” 第62章 好歹一家人 财源客栈楼上楼下乱成一窝粥,有人在走廊奔走相告: “有刺客……” “听说是一夜风雨楼的杀手,杀人夺宝么?……丢什么了?” “杀人了?……死人了吗?” 景玉楼和顾明澄站在客栈一楼的院子里,上方闹哄哄的走廊上,已站了不少人,都倚在栏上四处张望,七嘴八舌地议论。 颜若轩也过来了,景玉楼刚听完城防司的人汇报,回过头来问他,“你跟着大伯的船一道回来的?” “是一块儿回的,前后船,怎么回事?” 景玉楼不答,负着手仰头看二楼,颜致吾和城防司的人交涉一番,正被请到楼下。 楚辰王脸上凝着一丝笑,目光一路随着人下楼过来,一下也没移,却在人走到对面的时候,又转开头去。 顾明澄微感诧异,觉得他这样子,看着有点古怪。 颜致吾看见景玉楼时,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僵硬,想赔个笑,接着又板起脸,紧拧着眉。 倒是看到颜若轩像是松了口气,朝他打了个眼色,还未开口,便听景玉楼打着官腔问话: “事主丢失的财物,你等都记下了?” “啊……,啊?” 带人过来的捕役一滞,看一眼颜致吾,禀道:“回王爷,事主说并未遗失任何东西。” “唔?未遭窍为何报案?” “没,没人报……” 颜致吾迟疑着要开口,景玉楼理也未理,挥一下手,“将人带回司衙……” “王爷,你这是何意?” 颜致吾不忍了,厉声喝问。 景玉楼这才回过眼来,像是刚看见他一样,带着显而易见的假笑,点一下头,“哦,原来是大伯啊……” 这会儿连顾明澄也搞不懂了,他觉得景玉楼这人挺圆滑,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对着岳父老丈人,皮笑肉不笑的应酬一套一套的。 他之前在颜府不是还特特提到这位颜家大爷,怎得这会儿见面却像见仇人似的,连表面功夫都不肯浪费一点,更要挟官威以势压人。 这太不像他今日刚认识,已暗自引为知己的楚辰小王爷。 就在此时,顾明澄神识微微一动,眸光猛然一凛,在小王爷袖子半挽,干净利落的一身黑衣上,嗅到一丝极淡的血气。 其实即使是仙人,也并不总拿神识去探凡人,更不会像顾大仙长这样,对自己的狗鼻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是他入塔前被老师养出来的一项毛病,后来也想改,不过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今趟出塔,这毛病还加重了。 他站在景玉楼侧后方,收回神识,一双明亮不掺一丝杂质的眼,正在认真审视身前之人。 景玉楼的笑只浮在脸皮上,眼睛里却寒光凛凛,“大伯这趟,也是从沧州回来?我刚听若轩说了,狼脊山那边恐有水患,大伯替相府打理田产,这个节骨眼儿上赶回来,不怕灵田有失?” 顾明澄心头“哦”了一声,有些明白过来。 颜致吾脸色数变,干脆也拿起架子,“相府的事,就不必王爷多费心了。颜某这里没丢东西,也便不劳城防司过问,先行告辞。” 他虽无官职在身,却敢当众顶撞王爷,也是有胆,果然是敢跋山涉水,独闯南疆的人。 景玉楼并不阻拦,在他走出几步后,缓声道: “都城有邪祟做乱,连妻妹也惨遭人毒手,颜爷既有南黎药‘圣’之称,届时恐怕还要请你来一趟大理寺,官民合力,相协办案。颜大老爷,好歹都是一家人,到时可莫要推辞啊。” 颜致吾的脚下不甚明显地微一踉跄,头也未回,带着几个护卫匆匆走了。 侍卫扶风到了景玉楼身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后者脸上带了些古怪,在闹哄哄的客栈院子里打量一周。 同顾明澄出了财源客栈,景玉楼又左右看看,口中说着:“北墙巡卫来报,矮松坡附近,今夜没有动静。……不过另有个事,太子殿下四更过出宫了,一个人。” 南海赤髓的事,顾明澄早知道应该没什么结果,随口“嗯”了一声,他正转着别的心思,听见太子出宫,没明白他特意说一声是何意。 三人正往城南夕竹苑走,他不再主动开口,等着小王爷自己来说。 景玉楼没看见的人,此刻正跟在他们不远处,小圆儿重又来了兴致: “楚辰王妃,就是庆荣侯家的长女,她的事儿,你想知道么?” 为体现自身价值,绝对的非暴力不合作是无用功,她很懂得如何利用情报。 枭回想一下出宫前,小太监玳钟刚递出的半张备忘笺,上面是太子整理出小半的人际脉络,楚辰王妃的一栏后,只有两个字: “好人。” 这简洁又笼统的评判,让他也摸不着头脑,这会儿既然她愿卖弄,不必自己费心套话,赏了她个:“说。” “这还要从颜大小姐的娘说起,就是那个离火族郡主,王妃跟你……,说起来还是表姐弟哟。” 小圆儿毫不介意魔头冷然的态度,说到这儿,还狗胆包天,拿指头在他身上戳一下,以示说的并非魔头本人,而是他假扮的太子。 “据说当年那位郡主是上吊死的,颜侯爷当时就把才两三岁的亲生女儿,送到华阴山尚秀局去了,好远的,离家几百里呢……” 这么说着,听起来倒像是挺羡慕,因为她就没出过远门,“那地方是齐朝专为培养女官的,这颜大小姐习得一身医术,也就前年才被接回来。 原本是为着给她亲妹子做陪嫁,……说起来庆荣侯也真心挺糟践自己闺女,两个都是亲的么。 其实那会儿侯爷本是有意,要把小女儿嫁进宫,给你当太子妃的。” 她拿眼睛瞟了眼魔头,见他听得面无表情,像是没什么趣儿,加重语气里的神秘,又抛了句口头禅: “结果你猜怎么着…… 颜大小姐回来没多久,临阳就传出个消息,说当年她那个郡主娘并非是自己上吊,那会儿不是正赶上离火王族被灭嘛,一夜之间全死绝,其实是皇帝下的令。 还说那会儿皇后要失宠,因此颜侯爷才急着逼死原配,送走身有离火血统的亲女儿,就怕受牵连……” 第63章 治水奇人 果然,说到离火王族被灭是皇帝下令,魔头脸上有了反应,肯回头来看她了。 小圆儿自忖,看来哪天我要是修出真身,真混不下去,可以去陶然馆当个说书先生。 她轻咳一声,把手在掌心一拍,如敲响一记惊堂木: “嗐,这自然是谣传啊,对,那个时候皇后娘娘才刚生下你,之后一年就封了太子,正是荣宠最盛之际,之后乌孙部被灭,那才是皇帝亲自下令,由楚辰王……” 她朝前方那几个背影指了一下,“那会儿还是小王爷他爹,亲率飞虎军,将乌孙部上下剿灭殆尽,给皇后娘娘……,和襁褓中的你,报了家仇国恨。 庆荣侯不知跟哪儿得着这么个假消息,赔了夫人孩子,更失了皇帝宠幸,这才投了相爷那边,要说到这个,大概还是靠的颜家大爷,喏,就刚才客栈里那位,据说当年颜大小姐的娘,就是被他的药给害的……”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想什么,“前年那个时候,好像宫里就说过一回要给你择妃。 好像就是那时候,颜家两姐妹不和,闹得正厉害,说不定当年为了搅和妹子的婚事,颜大小姐真想过要嫁你,怎么说,你和她也有亲……” 她朝魔头挤挤眼,“不过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嫁了楚辰王。……哦,我记起来了,楚辰王大婚的时候,皇帝专门另赐王府,就在王宫边上,离你东宫挺近,结果楚辰王压根没住,反倒远远搬到城南头去了,想必是为了防你。” 小圆儿打量跟个木头人一样的魔头,笑得幸灾乐祸,这才接着道: “不过楚辰小王爷对王妃是真好,见天儿找颜家大爷的麻烦,城里的贤合药庄是他开的,三天两头就有城防司去查,翻出些南疆秘药之类的违禁品,罚钱封店什么的。 反正趁着东家不常在,变着法儿以势压人,两家关系不睦得很,就是要给王妃她娘报仇呢。你瞧可不怎地,刚又被逮着一回。” 她讲得嘴都干了,魔头一点眼色都没,不说接个话茬什么的,连个眼神都懒得赏,让她颇有知音难遇的感慨。 魔头朝前方扬扬下巴,“天快亮了,他们这会儿大概是去看景家那头天虎灵兽,你是想跟着去呢,还是跟孤去弘文阁?” 那自然是看天虎啊,弘文阁全是史书,她有什么可看的,小圆儿眼珠子一转,“我自个儿跟他们去?” “自然是孤带你。” 前面几人,顾明澄等了半路,只等来个寂寞。 景玉楼一句不提客栈的事,反倒和颜若轩有一句没一句,说的仍是沧江水患的事。 这倒让他有些摸不准,索性也不提。 水利上的事,顾大仙长懂得其实更多,说到后面,反倒成了他给颜若轩答疑解惑,说起南疆的山川地势,治水良策。 到了最后,想是欣赏颜若轩在治水上的天赋和韧劲,仙长在纳灵囊掏摸半天,拿出本破破烂烂的纸书。 “我这有本《水疏经》……,啊,等我回头拓一本新的,再给你。” 说着,又要揣回去。 景玉楼也没想到,顾仙长竟会治水,听他的讲解,似乎深谙此道,见他似有意传授,还很替若轩高兴。 谁知拿出的竟是本凡人用的纸书,挺破,就这,还舍不得给。 不由得又在心里把“穷酸”两字念了一回。 便见颜若轩脸上的震惊,比面见仙人时还甚,那毕恭毕敬的满眼崇拜,几乎是要当街给顾某人嗑一个。 见他要把书收回去,扎着两只手不敢拦,眼睛黏在破书皮上,已是拔不下来,颤着嗓子问: “《水疏经》?仙长手中这本,可是璞疏山人……大人的真迹?难道……,难道顾仙长……,您就是……” 他的眼神像见着一生挚爱,也不怕失礼,盯着顾明澄下死眼地看,语气激动万分: “若轩自幼读《水疏经》,这才立下踏遍山河的志向,正是受您启蒙至深,我,我……” 继三皇子景玦,顾明澄这趟黎都之行,又点燃一位有志青年的高远志向,实可谓仙门励志之典范。 顾大仙长难得报以赧然,摆手道: “不不,老……璞疏山人,是本使入道前的师长,顾某也曾随在老师身边数十载,得他老人家言传身教,实是三生有幸。” 他一开始不留神,“老头儿”仨字差点脱口而出,倒不是不尊重,其实他打心眼儿里佩服老师,不辞艰辛,心系苍生,数十年如一日为水患奔波。 那是个胸有丘壑,目有山川,敬畏天地,更怜悯众生的奇人,说到最后,他眼中神情愈加郑重,更有一份与有荣焉的骄傲。 “这本《水疏经》,是老师手书的全稿,做弟子的为个念想,不舍赠人,还请见谅。 此经虽流传于世甚广,然有些额外的注解,乃是老师临终前才添上去的。 顾某一直想寻个适合的人选,替老师将他全副心血传承下去,今日倒是与你有缘,想必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甚感欣慰。” 颜若轩眼中流露深深的惋惜,他只知天下闻名的治水奇才璞疏山人,似乎并非修仙之人。 那是百余年前的人了,从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后来也曾四处寻访,却再无他的事迹流传,亦有想过或已作古,但私心里,仍希望那个曾拯救无数苍生性命的人,还活着。 颜若轩退后三步,郑重撂袍跪地,端端正正嗑了三个头,“若轩谢过仙长授书之恩,今后定勤勉钻研,竭尽所能,不负璞疏山人一生心血。” 他并没有婉言推辞之类的话,对于自己能承下治水奇人的心血,惟报以强大的自信,和坚毅的决心。 顾明澄坦然受礼,目中带了欣慰和赞赏。 他当日能成为镇妖塔外荐之人,正是托了老师的福,对于一代治水奇才的弟子,井木塔将老师应得的功德,皆赋予在他身上。 他曾对此深感惭愧,跟了老师几十年,他深知,自己在这方面能力平平,治水一途,方法他懂,却在脾性上,不大合得来。 第64章 人命贱如草 老师当年也是如此评价,并未让顾明澄继承衣钵,反在修行的事上,督促严厉,治水一事,只交待他另外寻人。 “治水这种事儿,没什么狗屁天赋,你小子做不来,是天性使然,心浮气躁还好说,光阴总能给你磨平喽,肯吃苦有毅力,这方面我相信你也能,但要论脚踏实地这点上,老子看不上你……” 老头儿当日这么说他,夸完就踩,让他很不服气,之后那张黑瘦的老脸上,显出一丝莫名的悲哀,声气低下去不少。 “阿溯,你命该如此,逆流而上,与天争命。治水在疏不在堵,不能硬来,但人生恐怕不一样,苦虽苦矣,望你将来牢记‘苦中作乐’,不作那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浮萍,定也能活得精彩……” 顾明澄也没想到,老师的衣钵会传给飞虎将军的儿子,他相信虎父无犬子,颜若轩身有爵位,却愿意在山川间奔走,受风吹日晒,是个肯脚踏实地的,只这一点,就比自己强。 适才听他说起水患的事,对沿江百姓的苦难念念不忘,这一点,和老师也很像。 老头儿遇见躲水的灾民时,一向比对着他的时候和气得多。 三人又往前走,为照顾颜若轩过于激动的情绪,顾明澄又重提沧江水患。 “你之前提到两岸良田,既然修在崖上,冲毁也不过五丈以下,想必损失不大,为何如此着急?” 颜若轩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懊悔,“相府命人兴建了水龙阵,依崖而上,就在田畔。” 景玉楼在旁静静听着,这个词儿不大懂,看看顾明澄。 他果然一听就明白,老师当年曾大发奇想,在南疆山高坡陡的地方修建水车,解决不少岭上田地的取水之难。 后来被南七宿塔采纳了这个法子,加以阵法,给修建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灵田灌溉之用。 仙家的术法更显神通,百丈险岭之上,青龙拔地而起,抽取下方江水,无有不利。 “水龙阵是利民之举,总比田农担水强,水来了,下方关闸即可,这有何难处?” 颜若轩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 “狼脊山的水龙阵,下官也有参与督造,有几个法子还是自《水疏经》而来。 ……是若轩学而不精,谢相听说有水龙盘阵,可绕田而行,回旋灌溉,旁边另修一渠方便汛期排水,当时欣然采纳。 但,排水渠并非新凿,而是征用了一侧田农上下的栈道……,田农采苗后攀回山顶,只能沿水龙脊而行,盘绕向上,路程比起之前的直上直下,多出十倍不止。 脊宽不足一丈,最窄处只能单脚而过,岭上风疾,几乎每日都有田农摔下身亡……” 听到这里时,顾明澄已是震惊不己,他已有数十年未入南疆,没想到老师竭尽心力,造福黎民的壮举,竟被人拿来当作残害田农,压榨弱小的利器。 颜若轩看见他眼中闪过凌厉杀机,很理解他的感受,当日他听说征用攀崖路为排水渠时,也是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此刻已顾不上什么非议上峰的礼法,沉稳的声音流露难以掩饰的恨意,还有更深的无奈: “狼脊山是蓝玉田,谢相极为重视,听了工部旁的人建议,把排水渠也修了一座直龙,道双龙齐出,灵苗长势喜人,这样一来,就等于大大延长速灵田的年限。 导致田农踏行的龙脊上常年湿滑,无法落脚,更加难行。 若轩几次请命,想再造一条直管,即可导水,若遇水患,也可多一道保障……”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大伯在狼脊山做管事,他道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劳民伤财……” 颜致吾当时是这样说的:田农体力不济?难道大伯我自己掏腰包,给他们一月一碗的乐极草汁,是白费功夫不成? 这些乱民的命精贵,水龙阵精贵?摔下去的时候损坏的那些,我叫他们赔了么?若轩,眼界要放得高一点,别整天苦哈哈埋头看地,你该抬头看看这天。 颜若轩当时恨得咬牙,乐极草服了令人亢奋,一天只能睡不足一个时辰,耳鸣让那些田农几乎成了聋子,只知埋头险行,连崖上的碎石滚落都听不见。 时常被砸得手脚鲜血淋淋,命都顾不上了,还得怕篓里的灵苗有失,掉落一株,他们干十辈子都赔不起。 那些失足滑落,只剩一只手攀在龙脊上,身体整个悬在半空的人,鬼火一样的目光仍死死盯住胸前的篓子。 多少人是因为灵苗失落,才干脆松了手上最后一丝力气,跌下万丈高崖,粉身碎骨都闭不上眼。 颜若轩艰涩地咽了咽嗓子,收拾好心头那些个人情绪,“这次赶回来,倒不是为看若如,她好好的安养在都城,本也不用我这当哥哥的操心。 若今次上游汛情过了三十尺标,狼脊山上双龙灌水,闸口下的太深,关不住。数百亩灵田,必要毁于一旦。谢相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坝上拦不住,便断掉盘龙阵。 那上面日夜不休站着几百人,通常攀顶最少要五日一轮,到时上面那些田农,只能给盘龙赔葬。 我实在也没别的法子,想起早年宫里有一套回水阵,还是当年为清理骊池淤堵,从建邺进的,想看能不能讨来一用,若能,倒可解狼脊山灵田之害。 ……不过那套阵太烧灵石,大伯说,有违谢相避重就轻的原意,重建盘龙阵,不过三千紫灵就够,回水阵,怕要番上一倍,……我手头倒还有些钱,剩下的想想办法,要不就把宅子抵出去,反正现在永定侯府也没人住,白放着浪费。” 六千紫灵,顾明澄修仙一百年,也没攒到那么多,他认为财力雄厚的楚辰王,一时也未必拿得出来。 但他是知道的,那田里种的蓝玉苗,黑市上一株就能卖三百紫灵。 人命贱如草啊…… 谢相为了省十株灵苗的钱,宁愿让数百田农随斩断的盘龙一同粉身碎骨,他顾某人感佩他勤俭持家,精打细算。 ——想把谢安的脑袋切下来当球踢。 然而越是如此,他的心里越是冷静,已不肯再随意开口。 第65章 小楼一夜听雨 魔头又送了一只附了傀儡术的小飞虫上前,小圆儿这会儿不用自己说书讲故,听着别人讲的,格外感同身受。 她有时也听老和尚说乱民的事,丹桂坊里超过一半的姑娘,都是来自南疆百族,还有住在芝麻巷的那些人。 他们有机会来都城,虽也是游离失所,在底层艰难挣扎求存,但比起故乡仍身处水火之中的族人,已算万幸。 老和尚的悲天悯人是挂在嘴边的招牌,但也确实可怜丹桂坊里,那些拼命挣钱寄回家去的女孩子们,钱他拿不出来,便想着在别的事儿上帮点忙。 当初和她筹划群雌大闹丹桂坊这一出,除了为打响铜佛寺的名头,也有为拉人出火坑的意图,算是一招釜底抽薪,之后看来,倒也功效颇显。 她这会儿听着谢相剥削田农,很是七情上面,一旁的魔头却仍是无动于衷,那双冷淡的眸子里,没起什么变化。 果然是个冷心冷肺的魔。 这些命如草芥的人间惨事,的确难以撼动枭的一颗冷心,在他看来,重返人间恍如隔世,除了她,世间冷暖与他皆不相干。 只是眼下这场祭礼,牵涉甚广,因此他才先要把这几百年的史书查阅一番,搞清楚如今各方格局,尤其是南黎这里的。 祭礼是今夜才启动,那么她昨夜自然不可能接到契书,因此召唤祭的可能仍不能排除。 他回想昨日台上就近看过的祭品,此刻反又回到那个最初的判定,仍像是上古崇拜图腾的祝祷祭礼。 想到既然祭礼刚起,那两具祭品是否又有变,看来去弘文阁之前,还得先去趟大理寺。 若是城中真有女童失踪,再与相府在南疆的胡作非为相印证,祭品的变化在意料中的话,他倒是知道个血祭,可能与此相关。 权贵欺压黎民,世代皆有,再正常不过,此刻他的想法与景玉楼有不谋而合之处,这般大手笔的祭礼,不是乱民中那些,或正或邪、有心报复之人,有能力完成的。 难道……,真的是谢安和贵妃? 景玉楼一句架秧起火的话都没说,脸色很是平静,似乎这样的人间惨状,他早有耳闻,甚至亲眼目睹,也像个没心肝的人一样面无表情,只拍了颜若轩一下,简单道了句: “侯府不能卖,你去跟陛下要回水阵,其他我来想办法。” 其实他的心里也没那么平静,百疆乱民的苦,他见过比这更苦的。 就是……,自掏腰包,替谢安那老小子维持灵田不淹,他在心里骂了句娘,这他么都叫什么事? 还有颜致吾,要是刚才就取他性命…… 景玉楼的神思飘远,若是早在二十年前,那人就已死在南疆的险岭之上,没有给百族传医送药的所谓功德,也就没有之后做下的那些腌臜事。 那如今的南疆,百族的日子,会不会还跟以前一样,平静安宁,与世无争? 天色渐明,炎夏朝起的太阳还没那么狠辣,透过竹叶洒下片片斑驳,叶子的清香夹在晨雾间,郁郁葱葱,又迷离动人。 竹林的路七拐八弯,常人进了这军阵演变而来的迷阵,只能在外围打转,不会误入深处,成了那头老虎的口中食。 景玉楼和颜若轩自是走得熟了,顾明澄就更是难不倒他。 没一个人说话,大家情绪都有些不高,只足下竹叶的“沙沙”声轻响。 前方的薄雾起了一丝变化,像是突然凝结成团,白雾虎虎生风,挟着低声咆哮蹿过来,直直扑向景玉楼。 他像是被偷袭过无数回,驾轻就熟纵身跃起,攀在一株粗竹干上,随着竹枝摇摇晃晃。 顾明澄一眼瞥见那头雪一样的天虎,目中为之一亮。 浑身洁白,其间略呈玉色的皮毛,构成一道道虎纹,身形健硕……,是有点肥,肚子上的肉都向下坠了,大脑袋上浅浅的王字之下,一双幽蓝虎眼格外威武。 有力的后肢猛然蹬地,那肥腰竟扭得颇有章法,一个回剪,锋利的虎爪扑向竹子上的景玉楼。 一人一虎动作飞快,在竹林里几个跳跃腾挪,引得外围,各种伴生竹林的小动物齐齐逃亡,都道今日那头霸王起够早的。 景玉楼身手利落,借着竹子凌空飞纵,全然不用落地,时不时一记冷拳捶在虎身上,只如给它挠痒痒。 虎吼声频频,并不格外嘹亮,只是嗓子里的哼哼声,像赏脸陪他玩闹,却还有些嫌弃他。 景玉楼哈哈一笑,“给你来个真格儿的。” 一个虚晃闪过它抽来的长尾,他的身子在半空团得很小,忽隐忽现,格外飘忽奇诡。 斗大的拳头瞬间递到那对蓝汪汪的虎眼前,身法异常灵巧,力量却刚猛,令得周围几竿竹枝齐齐向下压倒。 “小楼,别下黑手……” 颜若轩看得好气又好笑,猛喊一声。 顾明澄在旁听见这句称呼,心头忽有所悟,也默念了句诗: 小楼一夜听风雨。 大齐南边的疆域,山多水丰,江川湖泊如同洒落群山间的明珠。 最早,“江湖”这个称谓是从南澹传过来的。 那是一个无国之地,齐朝可允许崇尚佛法的西昌建国,却不允大虞谪族有一星半点复国的奢望。 辽阔的半岛和岛屿上,千年来仍是宗亲、氏族自治的格局,小到一村一落的族中长者,大到流传百年的世家家主,是非纠纷,都由这些人关起门来各自评判。 为着一族的安危,从庄田家丁,到世族护卫,各有各的武力保护。 有道是侠以武犯禁,习武的人多了,再无大一统的管束,便更加肆意妄为,乃至门派林立。 这其中,自然也有以诸多法门修炼灵骨,踏入灵动期的。 有了分门别派的人,在这山水之间,便有了名副其实的江湖。 江湖中排名第一的杀手楼,就叫“一夜风雨”。 传闻不一而足,杀人越货有之,劫富济贫有之,足迹只在南地出没,南疆或南澹皆有,绝不越过黎国北境一步。 据说楼主听雨,好像就是个灵骨大成的灵动中期,以一手听雨十三刀,出则毙命而闻名。 第66章 天虎老爷 顾明澄看竹林间,和天虎追逐嬉闹的那个身影,小巧腾挪之术运用得出神入化,倒像有心卖弄,并不刻意隐瞒身手。 他起初一厢情愿要引人为知己,之后财源客栈发生的事,以及景玉楼事后回避的态度,让顾大仙长心里,多少有点一轮明月照沟渠的意思,伤了些许自尊。 然而这会儿,他却忽就释然了。 景玉楼拳头一晃,劲道已收,改成在老虎鼻子上弹了一指头。 老虎气得狠了,虎啸山林的一声怒吼,朝他直直扑来,这样的重量和速度,已入灵动的人也需谨慎应对。 谁知景玉楼这会儿已不想和它打了,顺着扑来的势头,直直向地一个躺平。 置身虎口之下,还很配合地两手摊直,让那畜生一边一只肥爪子摁住。 他懒洋洋躺着,任凭老虎发威,上头这位竟也知胜之不武,没一口把他头咬下来。 蓝汪汪的虎眼下垂盯着人看,唧一下嘴,像是打算舔他一口。 虎舌上的倒刺,够挠这小子一个满脸花的,只伸了一半,又有点嫌他臭似的,收了回来。 景玉楼被摁着的一只手,灵敏一翻,已从几十斤的爪子下脱出,掌心向上,迅捷无匹挡在自己脸前,极有心得地,正正接住虎口滴下的一大滴哈喇子。 反手向上一抹,又给擦回人家鼻子上去。 老虎怒了,给脸不要这是,一声高亢怒吼,高高抬起的爪子这回再没悠着劲,准备把他一巴掌拍扁。 伴随着威武虎啸,后面专职拉架的颜若轩又喊一嗓子。 “未染,别下死手,饶他一条狗命……” 还在竹林之外的枭止步不前,“不进去了,就在这儿,灵身之间互有感应,顾明澄虽发现不了你,这头畜生倒有可能。” 他在小圆儿额心轻点一下,一枚细小的鸢尾花印乍现又隐,此时通过傀儡小虫的眼睛,她也能看见前面几人的动静,正好看见天虎恶狠狠挠向楚辰王这幕,倒给唬了一跳。 她觉得这般偷窥,不如她平时身临其境有优越感,有些少了兴致,撇了撇嘴。 “不想看?那走,回去看书。” “诶诶,不走,看,当然看!” 看书有什么意思啊,她只有睡不着的时候,才拿老和尚的佛经催眠用。 魔头走到一旁的青石上展袍坐下,四周僻静,连隐身术都撤了,她也赶忙在边上坐好,眯起眼睛窥视: “这人可是当年的飞虎将军,我只在画上见过,咱再看会儿,看看再走。” 竹林拱卫的正中,有一间小小佛堂,不大,显得颇雅洁。 倒是旁边另一座青砖红瓦的屋子格外气派,看来人住的比虎不如。 飞虎将军,前永定侯颜致瓒,一身僧衣站在院中,儒雅清癯的相貌同庆荣侯有几分相像,与传闻中黑甲虎盔,精悍勇猛的飞虎军首领,实在大相迳庭。 顾明澄的诧异不多,从颜若轩那样外形粗糙,内里温润的性子上,他对这位虎父,已有几分估量,觉得自己猜得挺准。 听得井木塔仙使驾临,颜致瓒倒不像他那个同宗兄弟一样诚惶诚恐,当年南疆百族之战的时候,南七宿塔也会时不常遣人过去巡视一番,谨防妖邪趁火打劫。 颜致瓒礼数得体,“飞虎军曾蒙仙塔鼎力襄赞,上上下下皆受仙恩深重,末齿不敢忘。” “将军护国安邦,功在千秋,镇妖塔以斩妖除邪,天下安定为己任,与尔等殊途同归,互为倚仗。” 顾明澄收了之前的言笑不忌,双方的态度都显得很官方,一本正经相互拱手为礼,之后落坐在这方竹林掩映的小破庙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年轻的两个也都不敢造次,颜若轩帮着父亲注水烹茶,景玉楼则走到另一边,去哄被他气得不行的天虎祖宗。 顾明澄把小木墩坐出太师椅的四平八稳来,闲闲打量四周,耳边听着父子二人低声随意的几句交流,隐居避世的父亲,对女儿的牵挂,以及儿子处事为人上的提点,显得平淡琐碎,淡泊却不疏离。 说起城里发生的命案,沧州回来坐船快的也需两日,颜若轩在船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 颜致瓒听说死得是自家二侄女时,略显诧异。 不过他毕竟是战场厮杀半生,见惯生死的,且颜侯两府比邻而居,过去交集却并不多。 他自幼从戎,与走仕途的庆荣侯聚少离多,连亲子女他都没怎么花心思照顾,从南疆战场退下来,妻子去世后,他便索性以照料天虎为名,避出世外躲清净。 顾明澄并未提及颜府门前发现灵息的事,其实从铜佛寺出来后,他已在心里,大概将妖灵这一类给剔除了。 其实仍是对景家的这头天虎有些摸不明来路,果如景玉楼所说,这畜生脾气不小,都说妖族性子倨傲,不服管教。 他只听说井木塔里,有几位年纪已三四百岁的天门师兄,身边养得有,连兽身都极少现于人前,更别提命轮七魄凝精而成的妖灵身了。 这天虎老爷架子很大,似乎在它眼里,颜家父子不过是端食喂水的下人,给面子只为护短,对他这个镇妖塔来的仙人,连正眼都不瞧一下。 顾明澄身在凡间,倒还是头回遭此待遇,这也罢了,偏那畜生对待景玉楼的态度有些暧昧。 说是嫌弃才找他的茬,却又有点像表达“眼里只有他”的在乎,除此之外,对这世间其他人,或仙,都不放在眼里。 这会儿一人一虎都背对这边坐着,像是正说悄悄话,粗圆的虎尾不耐烦地扫来扫去,不时拍击地面,坚实厚重的青砖,被砸出一道道斧凿一般的印痕。 景玉楼说天虎二十载从未化灵,不过是他们肉眼凡胎看不见而已。 顾明澄灵台的神识看去,那个一尺高的人形灵身,就坐在小王爷肩上。 因是无主之灵,呈极淡的半透明状,头顶有对圆耳,一条粗圆尾巴倒有两三尺长,拖在屁股后面轻轻晃悠。 第67章 灵兽择主 小圆儿透过小虫的复眼,虽有些变形,但见了那头虎灵,如见着同类一样兴奋,抬手又在自己头上摸一下。 “诶,为什么我没有冠翎?” 魔头眼里朝她飞冰刀,语气则平铺直叙,“因为你不是妖。” 小圆儿一下跳起来,在地上转了两圈,低头看自己,也不知是遗憾还是怎么。 “我觉着,妖也挺好。” “被镇妖塔虎视眈眈好?还是脑门被烙上奴印好?” 她哑口无言,看看一身冷气场的魔头,心里有点怂。 听着那边黄门仙正在问:“这头天虎,今年多少寿数了?” 颜致瓒布茶的手势如行云流水,将一盏清茶奉在仙长面前。 “三百多岁了,景氏出身西州太华山,那年是西宿毕月塔在山中围剿虎妖,景家先祖在西州黑木营任先锋统领,带兵在外围候命。 听说那回要逮的虎妖来头不小,圣山灵宗大人座下弟子亲来参加围捕,数百仙人布下大阵,谁知还没动手,虎妖倒自己先死了,说是产崽虚弱,耗尽妖灵而亡。 当时虎崽逃窜入营,被合围生捕,那位圣山来的方姓仙长,一枚刺颅钉扎进它脑袋之时,恰好先祖的手摁在上面,被一块儿刺了个对穿……” 说到这儿,顾明澄忽然插了一句:“可是灵宗座下首席弟子方怡?” 颜致瓒愣神,这几百年前的仙长来历,他哪儿知道。 顾明澄解释道:“刺颅钉是灵宗大人秘不外传的驭兽法门,当世会的人不多,灵宗千年不下圣山,在外行走的,方怡名气最大,没想到,天虎竟是出自他的手笔……” 说话间,神情带些向往。 就在这时,坐在景玉楼肩上的小人儿,猛然回过头来。 虎灵半透明的脸上,那双眼睛蓝盈盈的,目光似能穿透人心,虽是人的五官,脸上的虎纹却也清晰可辨。 然而,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是额前本该有的“王”纹上,是个鲜血欲滴,古篆体的“奴”字,腥红刺目。 这便是打在真身和命轮上的双重兽印。 小圆儿一声“哎呀”脱口,伸手去捂自己的额头,灵身上,盈彻得几乎透明的眼睛却冰冷下来。 这样的神情,竟与身边的魔头有几分相似。 半晌,她忽而一笑,口吻又回到平常那般浑不吝,“人矣?妖矣?又不是我能选的,不过谁要是想给我盖奴印,可别想这么轻易。” “你能如何?” “搅得这天地不得安宁。” 她说这话时极有气势,插腰站成个茶壶,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睥睨一些。 “你能?” 魔头的声音始终平直,不透出一点情绪。 茶壶盖松动一下,她缩了缩脖子,重又露出神棍的标准笑容,“徐徐图之,嘿嘿,眼下又不是火烧眉毛,急什么。你一个应契而来的大魔头都能活得好好的,我怎不能?” 这么说着,她还是起了一丝抱大腿的念想。 枭的心头无波无澜,看来天性也并非不可逆,她已非当年头撞南墙心不悔的方圆。 而自己,他低头看一眼蟒袍下枯白的手掌,他早已死在万丈深渊之下,如今以这样的灵与身重回人间…… 那么,一切终将改写。 顾明澄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何灵兽不愿以妖灵身现世。 灵身可自由变幻想要的外形,能迎合主人的喜好,但那个刺在最瞩目之处的黥面,是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 哪怕兽主是身为玄响九霄之上的仙,座下灵兽,永远逃不脱“奴”这个称谓。 “嘿……” 他口中发出一声又似叹息,又似嗤然的笑,接下来的话,却被灵台的震动,敲回肚子里去。 虎灵看了顾大仙长一眼,像看见一颗烂白菜,傲慢冷漠的眸子动都没动,又转回去。 反倒是竹林之外,枭的视线落在他脸上,静静看了一瞬,“逆境之心……,倒是少见。” 颜致瓒的声音仍在继续,带些无奈的苦笑,“若是来头这么大,怎会轮到一个带兵的凡人头上。 方仙长当时一钉子下去,就叫声‘要糟’,据说是幼兽受不住这颅钉,他当时浑忘了,把它当成那头母虎,这样一来,一大一小都死,一场围剿落个空手而回,恐说不过去。 后来仙长当场施术,死马权当活马医,强行补全命轮,因当时刺颅那下,与先祖的血脉有所交融,还要了他一滴心头精血,这才保住妖灵不灭,却也成了个残次品。 灵兽这般稀有,就是残品也是无数人争破头的大造化,谁知方仙长道,若要妖灵不灭,需得当场认主。 据说灵兽认主全凭自愿,连驭兽道的仙长也无从干涉,有这事?” 顾明澄点了点头,又看一眼那边一人一虎的背影,接着他的话说完:“没想到它倒是个有情有意的,这是惦记着景家一点血脉之缘,便跟了三百年。” 颜致瓒哈哈一笑,“不错。” “那如今为何二十年不愿择主,这么尊大佛,你们景家打算就这么白养着?” 颜致瓒的苦笑中还带一丝宠溺,“倒也还好,它不化灵,需求灵石不多,这笔帐,陛下还是出得起。就是能吃,虎么,山中霸主,不过是些生膻血食,难道还满足不了它。” 他说着,站起身来,歉然一笑,“仙长稍候,这祖宗到点还没喂,有些闹脾气,我去去就来。” 颜若轩见父亲走了,忽然凑近几分,小声道:“未染也非不愿择主,他瞧上表兄,缠了这么些年,小楼却不想要它。” 顾明澄一听,恨不得赏楚辰王爷一个爆粟,天大的机缘送上门都不要,他是要上天么? “为何?” 颜若轩脸上显出一丝无奈,有些欲言又止,含含糊糊道了句,“陛下为这事跟他置了几年气,小楼那年求皇上开恩,将他逐出宗族……” 他话未完,顾明澄已全然明了:承了景家的护宗灵兽,须得同时接下南黎兵马大元帅之责,守家护国,世不背离。 圣山有令,王室宗亲修为止步于灵动中期,他是不甘心,还真是,——一心想上天。 又一位志向高远的大好青年。 第68章 拍成纸片人 那边颜致瓒走到院子正中,探指入唇,朝上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天空之上,对应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啼,一个细小的黑影,自极高远处扎下来,身形迅速变大。 雄鹰双翅拢在身侧,一头扎进城外青山,不过片刻功夫,再次飞出,口中叼了一头,身形足有牛犊那么大个儿的野兽,似乎爪上还擒了个小的,向着竹林这边展翅飞来,速度迅疾无匹。 景玉楼一跃而起,到了颜致瓒身旁,“舅舅,我来。” 颜致瓒目光微不可察向顾仙长那边转了一下,随后朗声一笑。 “你啊?再练个七八年,等你舅舅我老得走不动道时,才接得住。” 顾明澄今日见到享誉南疆的飞虎将军,始终如儒雅书生一般,此刻见他掀起那件青布旧僧衣,露出强健精壮的小臂时,心头不知怎地,流过那句话: 唯有美人与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 英雄迟暮不可怕,怕的是征战沙场,凯旋而归后,面对的除了“良弓藏”的应有轮回,还要卷入无情的朝堂之争,逃不脱被权势之手烹煮的“走狗”命数。 展翼足有三丈的雄鹰,俯冲之势凌厉,便是山中猛虎,也有一搏之力,才能捕获最凶残的猎物,喂养天虎,不使其血性减退。 在竹林边缘一掠而过之际,枭轻咦一声,已看清鹰爪上擒着的小兽,地上一粒石子“嗖”的被他吸上指尖,弹指而出,破空声尖锐刺耳。 天空上,雄鹰一声长嘶,正被打中爪部,那头小兽在半空翻滚着掉落,枭的身形轻飘飘移出十丈外,稳稳接在手里。 “快给我瞧瞧……” 小圆儿已飞快跟上来,低头一看,尖耳尖嘴,长了个黑亮的大鼻头,一身黄毛乱糟糟,倒有些像狐狸。 她一眼瞧见,竟觉有些像她家老和尚,不过师父的狐狸尾巴是青毛,其实她也没见过真身的样子。 “这是什么?你抢它干嘛呀?” 狐辛正晕头转向,他从万枯山下来找二哥,跑了一天两夜,还没来得及进城,就遭逢命丧鹰爪的大难。 这会儿还未睁眼,只从气息便已感觉到了,一声“枭尊大人”噎在嗓子眼儿里,只觉喜从天降。 他自己就是这个“喜”,一下落进贵人怀里,已经美得冒泡。 “变身……” 枭尊大人的声音冷冷传进耳中,他有点找不着北。 “变……变什么?” 小圆儿在旁带点迟疑,“它,它是不是老和尚?” “这是狮狸,也算狐狸的变种。” 枭尊大人的话像是在给他暗示,狐辛只来得及缩小体形,头上的手已不容置疑要帮他一把,立耳被摁趴,嘴脸跟着变圆。 “小的自己来……” 他刚喊,又接一道命令,“闭嘴。” 一丝熟悉的煞气钻进狐辛身体,他顿时口不能言,哼哼两声,声音像猫。 小圆儿眼睁睁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从狐狸变成只猫儿,正要开口,鹰唳伴随着凌厉的虎啸,高低合鸣远远传来,魔头一手朝她抓来。 “收灵,顾明澄来了。” “收……,收什么灵,……怎么收?” 她正慌乱间,妖灵身“啪”地被他吸在手上,猛然回缩,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功劳,还是拜魔头所赐。 之前这样还是隔着蛋壳,此时枭两掌相合一错,她好似被两块巨石猛然间夹住。 冰冷坚硬的触感,感觉自己被一巴掌拍成个纸片人,再被铁石般的手这么一搓,大概就要碎成纸蝶翩翩飞舞了。 随后被魔头一掌拍在后颈上,一股冰凉彻骨的吸力,把她牢牢附住,她整个人贴在薄薄的刀身上,好像真的扁了。 与外界全然隔绝,她又被关了禁闭。 简直欲哭无泪,她有不乖吗?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是他偏要鹰爪虎口下夺食,这才泄露行踪,为什么关她? 牙齿“咯咯”打颤,好冷,上回附在刀上,起码隔着蛋壳,闲得无聊还能睡觉,这会儿冻人至极,大概一会儿就该僵了。 雄鹰是天空霸主,竟被人在自己地盘上抢了食,已是怒极。 但它这霸主,其实也就是给地上霸王送餐的小弟,告状的一声怒鸣,向下俯冲的势头满含怨愤。 颜致瓒本是稳稳而立,面色平静至极,这会儿也感到讶然,绷紧的小臂带上一丝戒备。 扬臂接下鹰爪之际,僧衣向后凛冽一拂,洁净的青石地面无尘可扬,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小山一样的牛兽被甩在地上,动静也没这么大,天虎已一跃而起,朝着竹林狂奔。 给他家小弟报仇去。 “谁在外面?” 刚才雄鹰在如此高速之下,爪子被一石精准弹中,只顾明澄的眼力看得比较清晰,也是十分诧异,随在几人身后,缓缓朝外踱步。 景玉楼一马当先追着天虎而去,心下已有几分预料,却又觉不可思议,待看清林间孑然一身的飘逸身影时,脱口而出: “殿下?你怎会在此?” 天虎伏低前爪,不耐地低低咆哮两声,想扑又忍住,换了威仪的步伐围着人转。 太子怀抱小兽,看着他身后的人浅浅而笑:“我来找瓒叔。” “殿下,今日来得这般早……” 颜致瓒已朗笑着大步上前,也在他身周打量一番,奇道:“怎地一个人都未带?殿下……,你不会是就这么自己走过来的?” 景琛那半章备忘笺上所写,皇帝因一向侍奉楚辰老王妃如母,待她唯一的亲弟感情也非同一般,太子自小以“叔”相称,两人私下关系莫逆。 “孤夜不能寐……,不如出来走走,到瓒叔这儿就是图个清净,不必人跟着。” “肯定累坏了,快,到里面歇歇。” 颜致瓒同他倒并不大讲究礼数,如待亲子侄一般,满含关切将人往里让。 “瓒叔,妖脉的事儿,全临阳城都知晓了,孤也不必再瞒,假装孱弱,惺惺作态。” 太子的声音温润中带着一丝苦涩,却比平日多了几分豁达。 颜致瓒心头怜惜,又觉欣慰,拂开呆愣一旁的景玉楼,倒有点对他板起脸来,“傻愣着做甚,还不快陪殿下进去休息,你们……” 他说了一半顿住,眼神带了些不大严厉的警告。 景玉楼只装没看见,淡笑中带着一分惯常的疏离,“我听城防司的人说,殿下四更就出门了,一路过来,绕远道儿了?还是一直跟着我们?” 第69章 兄弟间的小龃龉 “玉楼,不得对殿下无礼。”秦致瓒喝斥一声。 太子朝那边的顾明澄点头一礼,后者像看热闹一样双手负在身后,眼神颇有兴味。 “瓒叔,你别说他,父皇早有旨意,孤和玉楼是兄弟,不必拘礼。……孤夜里睡不着,是想着去找你的,看看案子查得如何了。” 他抬头直视景玉楼的眼睛,带了些羞涩一笑,“……孤不识路,在城里转了几圈没头绪,这才想着过来看看瓒叔。” 景玉楼笑容更冷,“哦?殿下怎的突然对查案感兴趣了?” 太子笑而不答,把手上的狸猫抱给颜致瓒看,“孤想要这只狮狸,适才鹰爪夺食,实在惭愧。” “无妨无妨,殿下喜欢就好。还是进去坐着说话……” 秦致瓒笑着,安抚一下还在哼哼的天虎,引着太子往里走,口中赞道: “殿下的准头越来越好了,如今真能算百步穿扬。” “都是瓒叔教得好。” 太子声音和缓,边说边往里走,路过景玉楼身边时,步子略缓,像是把他晾在一旁纯属无意,这会儿才想起来似的: “啊,孤昨夜上疏,为国效力替陛下分忧,不容有责,出任大理寺卿的旨意,大概这会儿已经送到吏部了。既然今后与堂兄互为同僚,自该勤勉些。” 景玉楼像是猛然间被呛了一口,握拳抵唇干咳两声,饶是他一向处事圆滑,此时眼中也难抑讶异。 他看着太子的背影,觉得自昨天开始,像变了个人似的,跟他以前认识的那个景琛全然不一样。 他疑惑望了顾明澄一眼,要不是此刻有个仙长在,又有昨日的验尘,他几乎要觉得景琛是人假冒的。 顾明澄倒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朝那边挑了挑眉,“诶,你和太子关系不好?” “呃……,也没有……” 景玉楼脸色一滞,竟有些又羞又恼的模样,“兄弟间一些小龃龉罢了。” 两人跟在后面朝里走,顾明澄冷不丁又道:“哦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他的语气带几分郑重,景玉楼愕然回头看他。 “昨日那三具祭品的八字,你还记得?太子的命格也是全阳,即是说,他与祭品,也算属性相通。” 景玉楼蓦地凝眉,“你是说,他有可能是祭主?” “啧,你想哪儿去了……” 顾明澄对他这反应很是诧异,一句话脱口而出,却也愣了愣,“本使并无此意,诶?为何你会这么想?” 景玉楼惊觉失言,也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心神不宁,语气有些迟疑: “太子的八字,过去宫里报的,好像是三柱属阴,唔……,木命,应该是这个。怎地昨日……” 验尘报出八字,并不宣读在外,但近旁的人自是能听见,他昨天就在太子后面,自然也听得清楚。 “哦,验尘之前,宫中呈报八字时,特意说明了这个事,道太子八字过于偏奇,易在有心人处落下可趁之机,因此之前一直报的,其实是假。 这种事在王室并不稀奇,验尘前报上真的来,与尘镜所示吻合即可。” “原来如此……” 景玉楼愣了一会儿,赧然道:“刚才是我想岔了,与祭品属性吻合,怎能是祭主,呵呵……” 顾明澄这会儿对他的人品判断又有些新看法,这小王爷很爱玩以权谋私、以势压人这套,怕是他跟太子不合,又想把祸往人家头上引,跟祸害谢相一个路数。 “倒不如说,他也有可能是祭主的目标,你别忘了,如今少一具祭品,到底会是行祭中断,还是另有邪法,眼下皆是未知。” 他道了这句,先一步朝回走去。 景玉楼落在后头,已知顾明澄对自己的信任又失一大截,他也觉纳闷,刚才为何会口不择言,说出那样的话来,倒像是受了什么蛊惑。 天虎蹲坐在他脚旁,鼻子喷出一大口气,听着像个讥嘲的冷笑,虎灵仍坐在他肩头,凑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句: “太子有古怪……” 此刻四下只剩他一人,景玉楼忙在肩上拂了一下,压低声音,“别跟我说话,小心叫仙长听见。” 虎灵啧了一声,声音像蚊子哼哼,威胁道:“答应跟我通灵,要不我就把你这把柄捅出来。” 景玉楼一挑眉,“捅呗,我倒霉,你能得着什么好?” 虎灵气得头上的奴印更显狰狞,却愣是拿这无赖没辙,抱着手又哼一声。 “太子什么古怪?” “……” “未染,好祖宗……” 景玉楼背过身,蹲下搂天虎的脖子,笑容灿烂:“等过两天,我让若依接你去府里住?” “她好几天没来看我了,哼,是不是你这坏蛋搞鬼?” “你忘了,今儿五月初六,她每年到这几日,都得静养……” 景玉楼声音有些低落。 “哦,我倒是忘了,那成,等她过几天好了,记得来接我,我还要吃红栗焖鸡。” 景玉楼赶紧点头,在天虎脑门的“王”字上戳一下,“快说。” 虎爪回挠一把,这才道:“太子身上,好像有个灵身,大概是个器灵。” “你看见的?” 虎头一晃,“没看见,我说——‘好像’,你聋?” 说完抬起屁股,大摇大摆走了。 “啧……” 景玉楼左右看一眼,指尖凝灵,狠狠在肩上灵身小人儿肚子上戳一指头,妖灵身中间出现一个大洞,随即又自动合上,虎灵满脸得意哈哈大笑: “不疼,气死你……” 回到林间屋前,那边几人正分茶饮毕,太子见他来,起身道: “想是仙长和瓒叔有事相谈,孤不便相扰。” 退开几步,对景玉楼道:“久不与堂兄对弈,不如手谈一局。” 景玉楼惯于人前沉稳,只在相熟之人面前,爽朗随性才显露一二,这会儿早换了和煦笑脸,虽然这笑对着太子也是假的,倒不像之前那般满含敌意。 打趣他道,“小时候你输了还要躲着哭鼻子,如今不会了?” “堂兄棋艺超群,可称国手,还请相让九目。” 太子笑容可掬,拱了拱手,朝一旁的棋台走。 顾明澄闻言回过头来,眼中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警觉看景玉楼,含笑道:“没想到小王爷棋力如此了得,九目最高,这也敢让。” 景玉楼之前对太子的古怪感觉又升,老五这是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张口就揭我老底? 第70章 替罪羊 “早年游历南澹的时候,曾在棋圣门下学过两日,当不得国手,是太子棋臭,让仙长见笑。” 景玉楼只得交待经历,南黎这边,闵安城过去就属南澹的禹州半岛,民间一向有往来,包括齐朝,也常有文人雅士去往太阿岛,访学求艺,只回来不大肆宣扬,朝廷倒也并无明令禁止。 “哦……”顾明澄开玩笑似的口吻,“这么说,你同修乙倒算有同门之谊喽。” 景玉楼倒也毫无避讳,真当他是玩笑话,挥一下手,过去落座。 两人各据分坐,虎灵抱着两只小胳膊,大咧咧站在棋盘上,太子恍若不见,只管低头摆让来的九子。 景玉楼一手伸在棋钵里,笑嘻嘻看着。 在顾明澄看来,虎灵在棋盘上走来走去,分坐的人浑然未觉。 颜致瓒走到一旁伺候天虎进食,这老爷果真难缠,明明爪牙锋利,偏要别人来替它把猎物撕成合适的大小。 整头野牛兽被徒手撕裂,卸下四肢头颅,厚厚的皮甲在颜致瓒手中宛如布匹。 他似极熟悉牛身肌理血脉走势,顺着纹理撕开,完全没有血淋淋污糟一片的场面,臂上肌肉微微鼓起,娴熟的手势有如疱丁解牛。 顾明澄看得赞叹不己,之前接下雄鹰一扑,他便看出,最少有三十象之力。 依江湖之论,一象之力约合万斤,凡人武者二虎九牛之力,即三万斤上下,已是个中翘楚。 入灵动则不同,及至灵骨炼至大成的,单以力气而言,在凡人的三到五倍以上。 他以十倍之力接得从容淡定,想来当年飞虎将军全盛之期,在南疆应对百族混战,战力在凡人军伍中,亦属当之无愧的首领。 三百年来,南疆百族与黎国,有着始终难以化解的纠葛,然而在差不多二十年前,由天虎大元帅景峻一力定山河,平息战乱,将百族的可战之力尽数瓦解。 这其中的内情,由当年天虎元帅座下第一猛将——颜致瓒这当事人亲口叙来,撇去两军交锋上的血腥与残酷不谈,真实原因,其实简单得让人唏嘘。 “南疆曾是妖属之地,百族之人生性桀骜,不服教化,过去尊离火王族为首领,大齐屡次派兵皆事倍功半,难以归顺。” 颜致瓒说到这儿,笑容隐含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讽,“直到齐皇谕令,允离火王族世代为后,拿捏住首领头人,才有后来景家建国兴邦,步步为营,以蚕食之法逐渐降服。”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那边,接下来的话,在身负离火血脉的太子面前,带了些难言的恻隐: “离火背叛百族,成了众矢之的,乌孙部当时崛起的势头最猛,与南澹过从甚密,是最有资格取代离火族,成为下一任百族之首的。 蛰术,起初不过是上古南疆蛰妖的冬眠之法,乌孙部身具蛰妖血脉,靠着这种本事,在遮兰山驻地那种不算丰饶的山岭上,冬季藏在浮土之下,可少食少动,减少食物消耗。 后来……,据我们擒获的乌孙族人交待,是南澹的巫蛊氏族替他们改良,提纯妖血,炼出蛰粉。 仙长也知,南疆多奇花异草,百族在使毒上都算行家,但一向只是单纯利用花木的奇特功效,要论提炼制作技艺精湛,不及南澹。 蛰粉无毒,它最大的效用是隐消气息,渗进毒物中,就变得无形无味,无法辨别。” 顾明澄点点头,他们在颜府拓下祭文,正是以炙阳粉破了蛰术。 那篇祭文,是掺了蛰粉写的。 颜致瓒接着道:“当年乌孙部族群昌盛,最多时可达十几万人,血脉提纯后,所剩不足万数,靠着族人鲜血换来的蛰粉,大大提升隐遁之能不说,更跟巫蛊世家交换来回春术……” 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说得有点含糊,“南疆过去是妖地,回春意指山林草木生机旺盛,只掌握在首领部落,算是百族之首的象征。后来百族凋零,就失传了,倒是流传到南澹那边去。乌孙得到回春术,自也有推陈出新的意思。” 顾明澄接口:“前几年南疆出过两起尸变的案子,报到塔里,前去查看的师兄回来报称,本是死状惨烈的尸体,一夜之间完好无损,怀疑有人施邪术,之后大司典辨出,是有人以回春术炼制蛰尸。” 跟眼下这起邪祭,是一个路数。 他接过递来的茶,放在案上,已是无心品茗,淡淡而笑,“不是说乌孙部杀了离火王族后,已被天虎元帅率兵屠族了,这么看,是当年还留下余孽。” 颜致瓒喝了口茶润嗓,脸上流露一丝莫名难辨的神情: “说起来,离火王族被灭,对外的说法是乌孙部所为,毕竟那时,南黎不能看着百族另有首领做大……” 他只略提一句,顾明澄已然懂了,一为平息南黎帝后的怒火,二为枪打出头鸟。 这个替罪羊,乌孙部不做,谁来做? 他来了些兴致,问道:“那到底是何人灭的离火王族?” “这事说来有些离奇,至今还未查到真凶……” 颜致瓒的声音低沉,混在竹林的沙沙声,以及一旁大快朵颐的天虎咀嚼声中,不甚分明。 坐在那边下棋的两人,看似专注棋局,也都难免分了一丝心神,倾听这边的谈话。 说到离火背叛百族,成为众矢之的时,太子面上始终维持一丝适当的难色,直到“回春”二字入耳,枭已能猜到大理寺那两具祭品的样子,倒不必专门跑一趟了。 接下来他落子更显流畅,反而是对面的景玉楼,此时执棋的手,有些微难以抑制的颤抖。 “离火族驻地在擎空崖,地势奇特,易守难攻,当日元帅接到讯报,我等赶去之际,崖内外皆无入侵和打斗迹象。 当时,身具王族血脉的三百一十五人,有老有少,全数身亡,前后最多不超过三日。” 顾明澄一听就明,“是下毒?下在水源或饮食里。” 颜致瓒沉沉摇头,“那几日正是过节,族中大兴祭典,数千族人欢聚饮宴,若是下毒倒也便捷,这一族喜火,驻地温泉颇多,或将毒下在水里,蒸腾出的水气笼罩,一族数千人全死也不难,但其余人皆无恙。 血统纯正的王族皆是紫瞳,死得一个不剩,尸身石化,坚硬如铁。 当时军中仵作验尸,药师查毒,把离火驻地翻了个底朝天,军中所配药师,皆熟知各路稀奇古怪的毒瘴,否则大军便寸步难行,……却什么都没查出来。 那时候,乌孙部提纯蛰粉的事,南疆知道的人还极少,再说这样的死状,也称不上隐蔽。” 顾明澄脑子灵活,一下想到关键:“是否有种专门针对紫瞳王族的毒物?” “确实有……” 第71章 搬石头砸脚 颜致瓒神情显得郑重:“据说是与王族修炼功法相冲的一味奇花,并非南疆所有,只出在南澹西北的烂柯山。还是后来元帅亲往南澹寻访,才略有眉目。 但究竟是何人将此花带到离火,尽杀王族,则始终不得而知。” 又是南澹,顾明澄目光沉沉,镇妖塔一向对南疆管得松泛,百族乱民是凡人军队就能收拾的烂摊子。 南澹则不同,那里不在南七宿塔的管辖之界,近年来蠢蠢欲动,镇妖塔一直格外留意。 至于南澹的心思,实力不及,顶多是搅乱一潭浑水,在镇妖塔无据可查之下,恶心一下大齐,自然愿意看到南疆一片大乱。 但对离火王族出手,反而给了天虎大元帅一举平定南疆的机会,一下去掉两个心头大患,致使百族成了一盘散沙,再无崛起之力。 这岂非替他人做嫁衣? 顾明澄到底心思机敏,顺着“谁能从中得利”这点上考量,心里一动,试探问道: “这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将军还记得吗?” “是……” 颜致瓒仰头想了半晌,“啊,册封太子那年,哦对,想起来了,当日寨里扎的祭坛,是为祭五毒,端阳节,大概就是那之后的一两日间发生的。” 果然,顾明澄眼睛一亮,追问:“太子哪年册封?” 颜致瓒朝太子那边投去一抹温和的眼神,“满周岁的时候,陛下与皇后感情笃深,爱乌及乌,不顾满朝反对,宁可破祖宗旧例,执意要立尚在襁褓中的琛儿为太子。” 顾明澄被他话里的“爱乌及乌”,刺出一抹冷嘲,紧接着又是愕然,“岂不就是……,十九年前的今天!?” 这日子,也太过巧合。 “还真是。” 颜致瓒也是一愣,苦笑摇头: “从那之后,乌孙部也没了,之后的南疆群龙无首,这二十年来,看上去百族归顺,再无大规模的反叛,实则早已化整为零,没了部族居所,皆成了乱民。 一部分归顺我朝,日子大多过得……,也就朝不保夕,另一部分则沦为乱邪,剿之不尽。” 他看向太子的眼神满是怜惜和忧虑,那边却浑如未觉,“啪”的一声,落下最后一子,抬起头来温和含笑: “堂兄,孤赢了。” 景玉楼回过神来,随意看棋盘一眼,“殿下你这是趁火打……” 他话说一半愣住,谨慎抬眼看对方一下,随即数子。 刚才心神大多都在那边,再说太子一向是个臭棋篓子,他本也没太上心,这会儿一数才知,足差了十多子,即使没有之前让的九目,他也是输的。 太子何时下棋这么能耐了?到底这是不是人假冒的呀?他心中疑惑又起,朝天虎递了个眼神。 老虎吃饱正舔嘴,自己钦定的主子下棋竟被人赢了,虽说解气,但被别人欺负,这不能够。 懒洋洋爬起,晃悠过来装着看棋,冷不丁张嘴朝太子臂上咬去。 浅灰袖袍正往棋钵伸,这一下猛地探进虎口,太子没躲,反倒往它嘴里送了送。 天虎叼着胳膊,咬是咬不下去的,太子是景家血脉,即使不认主,它也伤不了。 它含着人家的手,默默抬眼审视,没吓得尖叫,也没晕,小五胆子见长啊。 虽然昨日刚验过尘,景玉楼心里的疙瘩难消,才叫未染咬一口试试,这下更费解了。 太子冷静把手抽回来,轻一拂袖,疑似嫌弃的动作惹怒了天虎,它一向不大瞧得上太子,更何况刚还抢它东西来着。 硕大的虎头猛地一晃,一声闷吼刚酝酿到嗓子眼,那只手一绕,探到它左耳后,轻柔地挠起来。 圆睁的虎眼蓦地眯成条缝,唔,舒服……,脖子又往近凑了凑。 天虎真身的奴印,正隐在左耳后侧,毕竟灵兽最为有效的攻击来自真身,为免影响战力,奴印不像灵身上那样,打在显眼之处。 奴印有压制之能,常令它燥痒难耐,唔……,小五挠痒的手势也见长。 “的确是孤趁人之危了,也是没想到,堂兄对离火灭族的隐情,这么感兴趣。” 太子说着,眼睛不经意朝顾明澄那边瞟了一下。 他能一下找准未染真身的奴印所在,再次印证不可能是假冒的,景玉楼愣神间回过头去,恰恰触上仙长审视的目光。 几人出了夕竹苑,已是天光熹微,颜若轩还得赶回财源客栈取行李,到工部报道,再去请示皇上。 这大忙人先走一步,太子也来告辞,“仙长和王爷办案,夜以继日实在辛苦,孤就先不打扰了。” 景玉楼轻声笑道,“殿下这会儿是要赶去大理寺,查看卷宗吗?这案子他们昨夜忙了一宿,恐怕还没来得及整理。不过看些旧宗,倒是多得很。” 顾明澄也觉太子忽然要出任大理寺卿,显得很有些欲盖弥章,似笑非笑看这兄弟二人。 太子面露歉然,把怀里抱的猫往上提了提,“惭愧,孤哪里懂查案的事,其实和父皇要这个正部之位,不过是为方便往弘文阁读史。” 景玉楼在这一瞬有些释然,从听说他跑到大理寺,要当自家顶头上司起,提了满心的戒备和疑虑正在烟消云散,看来真是自己多心了。 太子天资平平,唯“刻苦”二字被众人称道,过去只在东宫埋头苦读,经集策论、稗文杂记无不涉猎,得着个博闻强记的美誉,大概也就差史书了。 景玉楼声音里的惋惜显得很真诚,“哦……,原来是为这个……” 太子静静看他一瞬,脸上升起些勉为其难,缓声道: “自然,居其位谋其事也是正理,……待孤先在弘文阁待几天,过些日子再到任。此后自当勤勉,定不负众望。” 谁望了! 景玉楼一噎,有种搬石头砸脚的错觉,没留意身旁的顾明澄,眼中审视的意味更浓。 “玳钟一向不离殿下左右,怎么放心殿下一人深夜出宫?贾平也是,这东宫总管怎么当的。” 他在后又重提旧话,实是心下有疑,太子在外从来是玳钟跟着,怜惜贾平年纪大,只总揽宫内事宜,已不大跟着出门,昨日上宣灵台的却是他,这就有些不正常。 太子扬长而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顾明澄在旁莫名瞧出一句无声的反驳: “孤爱带不带,你管着么?” 顾大仙长不太明白这些贵人们出门的规矩,只觉景玉楼非揪着这点小事问三道四,很是古怪。 蓦地想起昨日台上他岳母爆得那个猛料,恍然大悟,原来兄弟间的小龃龉,是指这个。 他一向对这种事不上心,此时才明白,两兄弟爱上一个女人的狗血戏码,才让这小王爷变着法儿祸害太子么。 枭此刻也在心下暗忖:景玉楼安排飞虎将军,谈及当年离火灭族的详情,到底有何目的? 当年被屠族的替罪羊,乌孙部的蛰粉,他想到圆儿之前提到的颜家隐秘,心下有了一丝恍悟。 逆境之心,一向是赶着不走,拉着倒退的驴脾气,他倒要听听,景玉楼如何拉这黄门仙入伙,可别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弘文阁在东城,他转而向右行,留下一丝煞气在原地。 第72章 三桩命案 景玉楼问顾明澄,“仙长,接下来去哪?” “王宫,顾某想去问问君上,当年乌孙部的蛰粉,流落何处。” “陛下?” 景玉楼一愣,随后哑然,“陛下怎会知晓……” 他侧头看了顾明澄一眼,神色有些古怪,“仙长是否听了外面的传言,道当年离火灭族,是陛下的旨意?” “哦?还真有这样的说法。” 顾明澄笑了,“否则他为何敢违逆祖训,立妖皇遗脉为继承人?” 可笑,原来他昨日还真是上赶着掺合了一回立储之争,这都叫什么事儿。 景玉楼苦笑摇头,“仙长,你是不了解我家陛下的性子,他若有那样的魄力,又怎会被谢相逼得……” “哈,原来你还要把这事安在谢安头上。” 顾明澄好气又好笑,“得,你们南黎景家谁爱当皇帝都好,这些事与顾某毫无干系。既然未有人因邪祭而死,反正出的也是青光,不过是件蛰尸的案子,顾某这就回塔卸命,这点油水,谁爱查谁查去。” 话说完,想起铜佛寺那件无主神器,他咬了咬牙,想把刚泼出去的水收回来。 可又真觉得烦,不过就是权相和皇帝两家互掐,你毒死我,我药死你,凡人间的争权夺利,他顾溯真看不上。 后面这番话没说出口,景玉楼却已听出来了,垂首不言随在边上,之前的洒脱和豪爽劲儿全消,显得情绪有些低落。 他的确是有意安排舅父与仙长的一场谈话,此时觉得自己大概是看岔了人,顾明澄不是自命清高,他真的是个棒槌。 然而这些事,他已经查了那么多年,怎能轻易放弃,打叠起精神,重又回到昨日最初与他共事时的谨慎态度。 “这个案子,我这里还有一些线索,不如仙长先听,再做评判。” 顾明澄果然是撵着倒退的脾气,对他上赶着塞来的线索有些反感,反倒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他又软和下来,点点头: “你说。” “昨日仙长问起三名死者的死因,这种完全验不出下毒或外伤的死法,玉楼过去曾见过,两次,一次并非案发时亲见,暂且不提,另一次……,便是先父死时。” 顾明澄浑身的棱角褪去,静静看他一瞬,一言不发,眼神却柔和下来。 景玉楼目视前方,面上神情压抑,接着道: “也是十九年前,时值年末,我随在闵安大营,他是午后休憩时突然离世,事前毫无征兆,军中医师、宫中派来的太医前后验过,查不出死因。 那时附近正好有塔使巡境,舅父亲去延请,来看了也说并非邪术至死,无毒无伤,因已过三日,只说或许是旧疾复发。 仙长昨日说当时镇妖塔未派人来,是因已有塔使验过,只是查不出来罢了。” 他唇边带了一抹浅淡的弧度,这丝冷笑落在顾明澄眼中,不仅为当年查不出他父亲死因的仙使,也为昨日台上一无所获的自己。 他心中毫无愠怒,只余羞惭。 “蛰粉杀人,无迹可寻,到昨日止,是玉楼所知的第三起,反而是那桩未曾亲历的案子,追查到一些确凿证据。” 景玉楼吐出口气,语调不急不徐,“这件其实也是玉楼的私事,我妻若依的生母,庆荣侯原配夫人离氏,当年颜府报的是自缢而亡,之后她被送离临阳,归来后查访先慈原先服侍的下人,方知死因。 依那下人所言,当日庆荣侯忽提休妻,令妾室许氏来劝,许氏走后,先慈便安睡而亡,然后才被……挂在梁上。” 枭听到这儿,已然明白过来,圆儿说对了……一半,三具祭品是死后炼化,难怪不惊动铭文监察,下毒之人都差不多被她猜对。 此时离得远了,又不顺路,他收回煞气朝东城去,已想好,到了弘文阁该从何处着手。 “许氏?你说昨日台上那位?” 景玉楼点了下头,顾明澄只觉匪夷所思,接下来立刻有些明悟: “你昨晚,是想行刺颜致吾?” 有南黎药圣之称,精通百族草药,医毒不分家,难怪他对这亲戚如此不客气,又是谢相的人……,顾明澄一时有些拿不准。 “我若真想杀他,他早死八百回了。” 这江湖第一杀手,此刻丝毫不掩饰身上的痞气,精亮的目中透出杀机。 然而只是一瞬间,那种王室宗亲的贵气再次出现在脸上,似乎他在江湖杀手和王爷,这两个格格不入的角色中互换,毫无阻滞。 “闵安大营先父猝死,庆荣侯逼死原配,颜致吾当时都在场。 虽说南疆毒草遍地,可杀人的毒物数之不尽,但若要做到丝毫不留痕迹,连镇妖塔的仙人也查验不出,我能想到的,南黎唯有颜致吾有这个本事做到。 这次死的三名太子妃人选,若谢安想行栽赃,大可命颜致吾以蛰粉配毒,杀人于无形,即使第二日塔使亲验,也无迹可寻。” 这一回,顾明澄结结实实地哑口无言。 景玉楼措辞严谨起来:“我们此时说的是先死后祭的行凶之人,至于何人行邪祭,玉楼无力妄断。 且我手头确实没有实证,这两年借故查验颜致吾的药庄多次,始终未有查到蛰粉。 若依寻到她母亲的侍女,说起当日收殓时,后腰处有几处红斑,当日先父身上也有。不过这些人证,恐怕做不得数。 若仙长信得过,我想让若依到时来大理寺,验一下那两具女尸。” 小王爷要举荐自家王妃当仵作,顾明澄听得眉毛一跳,“她……,你家夫人还会验尸?” 景玉楼笑容略显苦涩,却一点都不难为情: “若依通医术,她三岁被送到华阴山尚秀局,之后师承之人,兴许仙长还有耳闻,南宫世家专修女医的玖夫人,曾在齐宫任二品内医正。” “哦,南宫家的……” 果然顾明澄一听就懂,“是大司典的族人。” 各地镇妖塔里,大司典是个比较特殊的职务,修为不能越过灵动,若不是为了让他们精研邪术的时间相应长些,恐怕只能是凡人之躯。 属于一群只能动眼动脑,不能有动手能力的人,因知道的多,也算地位尊崇,对塔里查案乃至分配巡查任务,都能有一部分话语权。 镇妖塔对大司典的态度,严加防范又待遇优渥,因寿数不长,通常对他们在凡间的族亲,也相应照顾颇多。 能担得大司典一职的,最是头脑聪明、博闻强记,族亲中也常有出类拔萃的子弟,可以忝为继任之人,亦有不少从文,在齐朝编史撰书,或是从医。 第73章 补窟窿 这一夜,注定是许多人的无眠之夜。 临近五更,王宫禁卫刚轮值完,两两合力推开沉重的宫门时,就见着权相谢安正在外面守着,看那样子,似乎已站很久了。 这可真稀奇,禁卫不禁抬头看天,怀疑自己睡过了。 夏季亮得早,但离卯正都还差着一刻钟,往常辰时过了才姗姗来迟的谢相爷,怎会这么早就来了。 “相爷大人,您好早……” 谢安哼了一声,抬脚往里走,三皇子景玦是刚被从床上叫起来的,想是还没睡醒,木着脸跟在之后。 禁卫待看清再后面的一人,一身蓝袍便服、身形魁伟,更是惊得腰一塌,躬身行礼,比对着相爷还恭敬几分: “大都督……” 靖安台大都督宇文虎,常年不在都城,今日竟也亲自来了,这是要出什么大事么? 谢安一宿没睡,昨儿夜里,自顾明澄等人离开许府之际,他已收到消息。 邪祭,从许府来报信的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时,谢安惊得魂都飞了,立刻命人快马去华安城请宇文虎,另一边则让人传信给宫里的贵妃。 夜晚宫禁落锁,他也不能擅闯,那是景家的王宫,墙上的铭文可不认他这个“谢”字。 往常与贵妃联络,在西宫角门上总有人在内值守,为着就是时刻能互递消息,必要时,贵妃可从那里出宫来府。 谁知五十里外的宇文虎都到了,往宫里去的,始终没等来贵妃的人开门。 谢安这才满腔怒火地确实了心头的猜想,那蠢女人必是瞒着他,弄巧成拙了。 他也不知前天夜里安排下的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颜大的船到,怕是要到四更,眼下也急不来。 贵妃私底下行一些有伤阴鸷之事,他也并非全无察觉,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和宇文虎说了一遍。 “义父,这件事恐怕有些欠妥,颜大那人,孩儿一直觉得靠不住……” 宇文虎是谢安最为倚重之人,也是他大半辈子,掏空半副身家倾力栽培至灵动大圆满,只待过些日子的那场机缘到来,就可被选入井木塔。 之后精修几年,筑道成功,将来他才算真有塔使做靠山,是真正的自己人。 “颜大有他的长处,是义父这里不可或缺的人才,灵田矿山都有大用。” 谢安被他直指不妥,倒也不恼,摆手跟他解释一句,又道: “这次的事,本是万无一失,也是想给那娘儿俩一个教训,趁着净尘典,可永绝后患。 谁想,千算万算没料到,竟来了个魔渊示警,堂兄不到,也不早些知会我这里一声,唉……” 宇文虎低头细想,半晌道:“如今事态已成如此,到底是娘娘那里出了疏漏,还是另有人暗中算计,一时还说不清,既然娘娘今夜不肯见,咱们先去替她收拾干净手尾再说。义父你看如何?” 谢安大惊,一下站起身,“你竟也知?虎儿,怎得早些不告诉为父?在何处?我与你同去。” 宇文虎本觉那地方他也不需亲自去,但想到他定是不放心,也不阻拦,扶他一把向外走,这才缓缓开口。 “孩儿最早是在前年回来的时候,才略有察觉,那时和您提过一些,……您不是也说,只要隐蔽些,无伤大雅。 娘娘她……毕竟是女人,难免心里有些过不去的地方,您也知她这些年来的郁结,哪个女人不想容颜永驻,还不是被那妖妇给刺激的。” 谢安知他这妹子,天资不算好,吸收灵石效果一般,又吃不得苦,因此补养之法,用的是民间那套。 过去就常用河车、肉参之类,虽是些血肉之食,即使生取活剥,非她自己经手,不过是些土偏方,并不算在镇妖塔所定的邪行之类,便也睁只眼闭只眼。 眼下既是宇文虎刻意提到,那便是有更重的事,此刻他都不敢细问,怒不可遏道: “什么人引得她做这些?” “娘娘特意叮嘱孩儿去查过,是丹桂坊里开香料铺子的东家,本城世居,人的背景我都查过,清白的……” 宇文虎做事一向可靠,听了他这话,谢安放下些心来,实在是他如今也不明就里。 出门上了马车,宇文虎才道:“义父,是在王宫那边,待会儿您别过去。” 谢安面沉似水,也不问,只直直盯着他。 宇文虎也同样眉目沉沉,“那地方我曾去看过的,放心义父,一切自有孩儿料理。” 谢安吐出口气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那蠢女人竟在王宫边上行那些污秽事。 对于宇文虎知晓,却早未对己实言,他觉出一份隐忧,靠坐车壁,闭目沉思。 马车停在离王宫极远的一条背巷,宇文虎只带了个相府侍卫,以便望风,沿城下暗影到了北墙根。 矮松坡这里的地下秘室,他自发现一丝蹊跷后,就问过贵妃,进去看过一回,有几个养着采血的女孩子,这类滋养容颜的秘术,别说南疆这种地方,就是齐都建邺,也绝非完全没有。 然而他进去的时候,仍是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满壁以血书就的阴邪咒文,他竟一个都不认得,及至石槽中已然溢满的鲜血。 到了这时,宇文虎也不能确认,贵妃到底是疯了,还是蠢到被人愚弄至斯,尚未警觉。 弯刀出鞘,刀光形同满月,蓦地将这座秘室整个罩住,神器是镇妖塔赐下,与外面宫墙上的铭文出自同源,全然未有感应,不会泄漏丝毫气息。 之前在相府备下的除秽符咒还不够,他又加两张高阶焚天符,净化过的秘室被一把火烧至灰烬,整个矮松坡下空了大块。 强劲的灵力带起泥土翻涌,震荡波被牢牢限制在刀界之中,他本是精修土系功法,补窟窿这事于他倒不难做,只是想到,这次补上,下次呢? 义父那些事一向只在南疆,几乎不叫他沾手,他灵动修行就落下此类污点,即使将来真在那处寻得道心,还能接得住吗? 这一瞬间,宇文虎心中生起一丝懊悔,随即是深深的无奈,这事,他不出手,还能谁来? 他带着一身浓重血气回到马车,谢安的心已沉到底:“她到底在下面做了些什么?” 宇文虎始终不答,送他先回相府,又亲身去码头接颜大,临出门前,才语气沉重道: “这些事,义父不知,比知道得好。” 第74章 精致至极的美 贵妃从宣灵台回来时,虽心忧如焚,却仍是一丝不苛先行卸妆。 花蕊上收集来的露水,洗去脸上花费重金,专人精制的脂粉。端走的那盆水里,残粉流脂的价值,已够得上临阳城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 既无天生丽质,那便追求精致至极的美,谢贵妃在妆容及保养上的执着,日积月累,早已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十数个围在左右的宫女,静默如同木偶,每一个手势和步骤的严苛,以及眼神中的专注,连行走生死边缘的医师,也难以企及。 不仅是脸,直到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被打理妥贴,她步入池中,整个人浸入焕颜汤。 这是由珍稀药材、鲜花奇植,以及最年轻、最新鲜的血液精心配制而成。 谢蔚终于可以满心舒畅闭上眼,每天花费大量时间,来做这件最重要的事,令她焦躁难安的心得以平静,方可抑制心底癫狂的愤恨。 因此,直到暮色四合,徐思瑶姗姗而来时,谢贵妃并不觉得等了太久。 这位是蔻丹楼的东家,年近四十,看去却只如二八少女,肤如凝脂,面若桃李。 徐家家传研脂制粉的手艺,在临阳城已有三代,到徐思瑶这里,外人都传她命硬克亲。 先是父母早亡,好在尚有自幼订下的一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嫁的是在南疆贩香料起家的罗氏独子。 谁料十三年前,夫家也死得一个不剩,她膝下无子无女,除了脂粉铺和香料铺合而为一的蔻丹楼,竟成了一无所有。 不过蔻丹楼的生意反倒蒸蒸日上,除了东西好,最重要是她焕肤养颜的秘法,可针对不同体质之人专门订制。 短短十年,一跃成为临阳城排名顶流的商行,城中有不少勋贵家的女眷,都在她家参了股。 黎国首屈一指的大商会——义善堂,也是蔻丹楼的大股东之一。 自然,三年前加入行列的谢贵妃也算一个。 徐思瑶进了曼伶阁,如往常一样除去外袍,净手,在池边坐下,两手探进腥红血汤,开始替贵妃按摩。 由颈至肩,那些女孩子鲜活的血液,缓缓渗进细腻的肌肤,汲取到浓郁的生命力,贵妃唇边溢出一丝满足,慵懒的声音带点沙哑: “南海赤髓簪呢?” 徐思瑶的手毫无停顿,声音却慢了两拍,一向柔软的嗓音里,挟了一丝沉重的鼻音: “昨夜,我不是已让人给娘娘送到相府了么?” “你找得是谁?” “一个楼里的姑娘……”徐思瑶一笑,浓浓鼻音令这声音更像冷笑,“娘娘只管放心就是。” “哟,你哭了?” “唔,今儿早起有些着凉,无事。” 贵妃转过来,在她脸上看了一眼,随后看见她一身素白,不止衣裳是素的,连头饰也全用了银器,诧异之余,心又往下沉了沉。 “怎么了这是,穿成这样……,你不是常说,衣裳要着得鲜亮,好气色也要靠颜色来托,你倒打扮得跟个寡妇似的……” “妾身本就是寡妇,怎还用扮?”徐思瑶莞尔。 贵妃回过头去,半晌缓缓开口:“徐思瑶……” “怎么?” “本宫让你把簪子都拿出来,你却只让人送来一支……,剩下两件呢?” “哦,剩下的呀,妾身想着,这等上好的赤髓,若研粉掺进焕颜汤里,效果更佳,已留在寇丹楼了……” 徐思瑶也语气和缓,轻声笑道,“娘娘是怪妾身自作主张么?多少比这还贵重的东西,娘娘都不曾过问。” 贵妃不再开口,倚在池边的玉臂轻抬,一旁立刻有宫女上前将她扶出,以一幅灵蚕丝棉织就的软锦覆上身体,白锦上一丝血迹也无。 “今儿泡的时辰还欠了点,娘娘……” 身后那池血水,已变了浑浊的污色,仍有几丝鲜血游丝一样,浮在池中。 往常,这些精华她一定要统统吸纳入体,一丝也不肯浪费的。 “不泡了,来替我梳头。” 贵妃语气始终平静,头也不回,朝内殿走。 “是……” 徐思瑶跟在后面,挥退其它宫女,一切与往日一样。 偌大的殿宇灯火通明,只有更漏的水声滴答轻响,两个女子幽灵一样,深夜对镜梳妆,皆静默不语,这场景看上去,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静夜如水流淌,遥远天际已启一线光明,累累宫廷深处,仍是黑得令人心碎的无尽长夜。 贵妃声音很轻,调子带点小心,像生怕惊碎这幽静长夜似的,“这么说,那三人额上的皮,也是你的主意,让人剥的?” 徐思瑶柔声答:“怎是妾身的主意,蔻丹楼做生意,一向以客人的心意为上,这明明是娘娘的意愿。” “那头顶的花呢?” 徐思瑶沉思片刻,笑道:“哦,你说那个,鸢尾在南疆,一向有回春焕颜之能,自然也是专为娘娘准备的……” “你到底是谁的人?” 贵妃从镜中蓦地抬起眼来,红润的脸色此刻被烛光映在铜镜上,倒似发青,那双形状姣好的眼中,盛着汹涌的怒火。 随后她惊得向前扑在案上,撞翻了平日视作珍宝的瓶瓶罐罐,见鬼一样的神情盯着镜中的女人。 徐思瑶立在她身后,双眼口鼻正缓缓淌出血,七窍流血衬着那一身缟素,仿佛自地狱爬回人间,讨债的恶鬼。 “你,你……,徐……” 贵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虽每日以活人身上割出的血液沐浴,却似乎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人流血,竟被吓得语无伦次。 “我是娘娘的人啊,娘娘发臆症,不认得妾身了么?” 徐思瑶全未去看自己满脸的血,目光在镜中紧紧盯着贵妃,那张少女的容颜上,露出显得极其天真的笑。 接着她退后一步,疼得蹲下,手撑着地上的玉砖,慢慢跪坐下来,笑容在脸上更加盛放。 “怎么?娘娘害怕?你每天要把三个女孩子全身的血放出来,像牛乳药汁一样,吸收进身体里去,竟也会怕血?” “不是我……放的,是,是你……” 贵妃急颤的声音带着无限惧意。 徐思瑶笑得像是要喘不上气来,半伏在地,身子渐渐蜷起,却仍努力仰起头,看着惊恐万状的谢贵妃。 眼前的女人她已看不见了,变成熊熊火光中,父母惨叫的脸,一忽儿又变成滔天巨浪里,苦苦攀在船舷上的丈夫,他们都在对她喊: “瑶儿,快逃……,活……下去……” “你们这些大人物呐,就像我们头上的天,什么时候才肯低下头来,看看你们脚下的蝼蚁,是如何在水火中,挣扎着活……” 污血从她嘴里大口大口涌出,宫中打更声远远传来,将她的话语敲得支离破碎。 一连五响,五更至。 第75章 无爱哪来恨 五鼓断魂香毒性发作,徐思瑶已再笑不出,也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蔻丹楼漆黑的阁楼里,放在案上的花笺被一只纤细柔白的手执起。 “十三载血泪惟苟延残喘,至如今,满身罪孽不可洗,无颜见地府至亲,只求断命焚魂,永世不得超生。 思瑶幸不辱命……” 花笺飘然落地,如一缕尤带花香的残魂,女子轻叹一声,看一眼手上的长条红匣,对身后一个身材高瘦笔挺的男子道: “老于,你之后……,仍回原处当差去。” 男子应了一声,“那这里……?” “烧了……” 全城最贵的脂粉铺,在丹桂坊燃起熊熊大火之际,深藏在王宫西苑栀木林的曼伶阁中,火光亦从倒地的女子身上汹涌而起,仿佛遥相呼应。 谢安终于见着贵妃时,脸上的怒意已一丝都看不见,挥退殿中一众宫女,手抚在茶盏上,和声问: “前夜在我府里的时候,谁来找过你?” 贵妃在愣怔中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本宫不是和你说了,让人把簪子拿出来,好给那边多落个把柄。” “簪子呢?” 一只红匣被推过来,宇文虎上前拿起,在谢安面前启开一线,给他看了一眼。 “还有两支呢?” 贵妃:“……” 谢安重重靠在椅背上,眼神朝宇文虎示意。 宇文虎用符咒封住匣子,放入随身芥子,他并未落座,始终站在谢安身后,形如仆从。 “娘娘,昨夜,曾有人把南海赤髓带到矮松坡。” 贵妃像是被最后这三个字咬了一口,身子蓦地一跳,满含疑惑不明的眼神看来。 “那里面的事……,娘娘知道多少?” 宇文虎的语气带了试探,眼睛紧紧盯着她。 “我……,本宫从不进去那里面,怎么了?” 贵妃嫌弃又带一丝后怕的样子,令宇文虎额上泛起一丝青筋,低头看了谢安一眼。 谢安的声音更加柔和,视线不经意在一旁呆坐的景玦身上瞟过,“你想要的,做兄长的始终无法为你做到,实在惭愧得很。 你跟什么人,到底做了些什么事,若不跟我交个底,真出了事的时候,谁来保你?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玦儿着想才是。” 贵妃被兄长精准捏住另一道死穴,看向儿子的眼中含了一丝悔意,自徐思瑶死在面前,心底升起的那股惶然,已越来越重,她定下心神,和盘托出: “本宫……让蔻丹楼东家徐思瑶配制焕颜汤,掺了……,里面掺了人血……,事情都是她经手,本宫一直让代云盯着。” 殿里剩下唯一的宫女,是贵妃的心腹,宇文虎问她:“你昨夜可有进过秘室?” 代云神情惶恐,看了贵妃一眼,答道:“奴婢昨日下午就去蔻丹楼请徐东家,她制药费时颇久,直到酉末才和她一同回宫。……未去过矮松坡。” “她一直和你一起?” 代云点点头。 谢安看向贵妃,“人呢?” “死了……” 贵妃吸了口气,“刚毒发死的,她瞒着我做的事,本宫真的一概不知,那两支簪子,也是她藏的……” 颜致吾一身侍卫装扮,易了容坐在最末,此刻起身上前,朝贵妃行了一礼。 “娘娘,让我看看尸首。” 贵妃认出他来,指着就问:“颜大,是不是你的药出了纰漏,昨日那三具……” 昨日她见了台上的女尸,第一反应就是药有问题,被兄长噬人的目光盯着,她还心头冷笑,怎么倒要算到她头上。 然而在徐思瑶来后,她心里的预感已愈加不好,想到大概是被人给算计了。 谢安见她脸色变幻莫定,心下更是不耐,朝颜致吾挥了下手,语气显得更温和。 “蔚儿,这些年,着实委屈你了……” 这声许久不闻的称谓,令得贵妃蓦地涌上一阵心酸,一向压抑克制的情绪,几乎瞬间就要崩溃。 然而这称呼,又似一把利刃,搅进她的心里,苦涩和愤怒立时再也控制不住。 宇文虎此时一步上前,伸出手的同时,贵妃厉喝一声,迎面霍然起身。 “宇文虎你要做什么!你敢对本宫无礼?别忘了这里是王宫,本宫也是景家人……” 最后三个字,在紧张的嗓音里,漏出一丝悲愤复杂的意味。 景玦已一个箭步上前,护住母亲的同时用力搡了宇文虎一把,没撼动那具魁伟的身躯,他厉声喝骂: “滚开!” 宇文虎神色不变,却依言向后退一步。 贵妃紧紧攥住儿子的手,跌回座上,一手挡住以血换来的美艳娇容,不愿示人。 她在“景家人”三个字里,含着的那一抹骄傲和悲苦,令谢安难以置信,他万万没想到,都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竟对那个混帐还未忘情。 啜泣声由轻至响,刺在人耳中如同针扎,诚然,没有一份深不见底的爱来支撑,又哪来像地狱恶鬼咆哮般,疯狂的恨。 贵妃紧紧闭眼,已是泣不成声,被人算计,她已不是头一回了。 她也曾和皇帝共邀白首,却在刚怀上景玦不久,便被那个后来居上的女人夺走了一切。 山盟海誓都成了笑话,她经历撕心裂肺的阵疼之际,他在宫中大兴歌舞,……只为搏那妖女一笑。 既然在他眼里,亲儿子都不屑一顾,谢蔚索性再帮他一把,养在宫里刚会走路的皇长子,被她使人诱进骊池,溺亡,尸骨打捞上来的时候,满身污泥令人不忍直视。 宫中流言纷传,皇帝早有疑心,对她更淡了。 她愈加一发不可收拾,捂死在被里的二皇子,早产而死的小四,都是她的手笔。 她满心期盼偷窥妖女隆起的肚子,盘算着小五到时该是个什么死法…… 令她又惊又喜的是,后来竟是皇帝主动找来,难道是看出她经验老道? “蔚儿,朕求你……,你帮朕一把……” 她有多久不曾听见他这么唤她,竟真的信了他的鬼话,觉得他已回心转意。 直到那双湛紫的眼睛满含哀怨,无助看向自己时,谢蔚满心雀跃,指着皇帝哈哈大笑: “他让我做的,他不想要你了……” 满宫的人,看她如同疯子,谁信? 皇子们的死,过去只是风言风语,她被骗了,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紧紧将妖女拥入怀,那抹哀戚中,挟着一丝怜悯向她看来。 谢蔚只觉头晕目眩,她亲手把自己的把柄,在他眼前做成实锤。 第76章 相互攻讦 “娘娘,矮松坡的秘室里,被人写满邪咒。昨夜仙使已在许家和颜府查出邪祭。这些事,是您让人做的么?” 宇文虎的声音传进谢蔚耳中时,恍如一记闷雷,真正击垮了她维持这么多年的光鲜外表,面如死灰,“不是我”三字含在嘴里,像当年一样说不出口。 那边颜致吾已出来,低声对谢安道:“相爷,是五更断魂散,应该是来前就已服下,看不出灌药的迹象,或许是自愿……” 到现在她还不肯说实话,谢安脸上的温和早已撤去,冷声问颜致吾:“你还看出点什么来?” 颜致吾略一迟疑,回头在贵妃脸上端详一阵,“蔻丹楼焕颜汤的方子,学生早有耳闻,也曾寻来一观,民间以血养身的法子,断不会有这般成效。 自然,娘娘手里,珍稀药材想必也不少,不过就学生的看法,大概里面还有南疆的蛊……” “颜致吾!” 谢贵妃高声喝断他,斥责的话不及出口,宇文虎沉声道: “娘娘轻言,塔使已在宫里了……” 连谢安也惊得捏碎了茶盖,“他……,仙使来了?” 宇文虎点了下头,“在皇帝那边,义父稍安,宫禁铭文可防窥听,黄门仙长的神识探不过来。” 贵妃压着声音,又急又快的调子对着颜致吾。 “你吹嘘的毒药无形无迹,仙长来了也瞧不出破绽,不也是邪法的门道,又岂知不是你失手?”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愿承认?谢蔚,这会儿可不是相互攻讦的好时机。” 谢安之前始终按摁着性子,心下已是冷了又冷。 贵妃猛然想起来,一手指着颜致吾,“是不是你说,杀人那东西叫蛰粉?乌孙人的蛰术,你是不是说过有回春之效?徐思瑶临死前,也道了这‘回春’二字,还不是你!” 颜致吾当日也曾向贵妃自荐保养法门,若论用药,南疆药圣他自认当之无愧,对她满心信任的香料铺子颇不以为然,的确跟她提过乌孙部也有回春之法。 贵妃却一向对他的手段心有敬畏,怎敢拿自己的脸冒险,让这杀人不眨眼的毒医给她用药。 这下连谢安也起了疑,看着颜致吾的目光带些阴冷,宇文虎已一步上前,灵力涌出将人制住。 这人用药的手段出神入化,他一向觉得,义父拿他当个人才,留在身边,恐怕养虎为患。 颜致吾在他控制下毫不反抗,只问贵妃: “娘娘,不知徐思瑶是如何说的?” 贵妃想了一瞬,将话原本复述一遍,颜致吾思索片刻,看向谢安。 “相爷,学生之前听您说起尸身头皮上的妖花,就形状来说,应该就是鸢尾花。 这花起源颇早,过去还曾流传至大齐,是种观赏植卉,并无药用。 南疆这里,此花的确有回春之说,但不过是蛮夷们崇拜的图腾,流传的一些民间传说罢了,并无神奇之处。” 他这番话,如同过去给谢相讲解草药知识一般,实际这正是谢安一开始看上他的原因。 “至于说到蛰粉,相爷,学生这法子用也不是头回了,您该不会忘的。学生替相爷办事,不论大小,向来求细求稳,绝无失手的道理。” 谢安倒非不信他的手段,再说宇文虎已在秘室发现被人嫁祸的实证,问题还是出在贵妃身上,他淡淡安抚一句: “致吾,我一向是信得过你的。” “你信他,就不信我?”贵妃已是出离愤怒。 谢安哼了一声,他本是早就让颜致吾配了药,之后并不在临阳城,算好日子端阳过了才回,正可洗脱嫌疑。 可眼下这事,却出了他不可控的岔子,偏巧族兄没来,叫个一根筋的棒槌黄门仙赶上。 “你若要我信你,不如问问玦儿,信不信你?” 他又拿出杀手锏对付贵妃,把三皇子端出来。 景玦一直是糊里糊涂的,听了这么半天,才刚琢磨出味儿来,原来那三个太子妃,是舅舅命人杀的。 他于阴谋算计才只刚上手的水平,这时才明白,为何舅舅大清早叫他过来,一言不发又满含惋惜的表情。 母妃施邪祭,这事要败露,叫他以后如何继承皇位? 但若说不信她……,景玦心下难决,母妃是个可怜人,她心里的苦,他这做儿子的并非全然不懂,他自己也是始终被老五那个废物压了一头。 谢蔚的心里除了苦和恨,最在意的就是儿子,不说那是他和她在这世上仅有的血脉相牵,也是她终有一天胜过那妖妇的唯一依仗。 她有苦难言,既要维系仅存的颜面,又要向谢安自证清白,“哥,真不是我,这种事,我怎么敢做?难道我就不怕累及玦儿?” 事到如今,难道要让她一人承担?她先看宇文虎,换了软和的口吻,“虎儿,徐思瑶的事,你也是知道底细的,昨夜你替本宫料理手尾,本宫要谢谢你。” 又看颜致吾,口气冷下来,“哥,你就真百般信他?” 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这个谢安也得承认,如今最要紧的是把烧上身的火掐断,贵妃的话提醒了他,目光也转到颜致吾身上。 昨夜事急,他还没问刺客一事,还是宇文虎从渡口回来细禀,颜致吾却愣是一句没提。 “致吾啊,昨夜丢的是什么帐本?” 颜致吾已是心下一寒,知道谢相已起卸磨杀驴的心思,他语气恭谦,丝毫不敢隐瞒: “回相爷,是蓝玉苗的帐,给那几个下家的数目,还有定下的送货日子和……路线。” 谢安闭了闭眼,“真是南澹……” 颜致吾话说的隐晦,这其实是谢安手里的黑市帐本,替他经手的几家,是他走顺的路子,运送方面一向稳妥,难出差错。 但蓝玉苗太抢手,南澹那边,便有人把主意打到源头上来,从他这里窃取运送路线,再施抢夺。 去年就曾丢过十株,让他大为心疼,一直不曾追到元凶,之所以怀疑是南澹人干的,是因为南疆这里,基本没人敢在他老虎头上捻须。 原来真是南澹,竟找了一夜风雨楼,说不定上回抢苗的,也是这帮人。 他看着颜致吾,感叹道:“看来,你是早就被人盯上了呀。” 第77章 争取活路 “相爷,学生一向在庄上行事低调,大事都是崔管事在打理,我这管事不过是个挂名,外人不可能看出帐本在我身上的啊。” 颜致吾喊冤,他是凭真材实料办事,本也不是打理杂务的人,这点谢相再清楚不过,消息漏到南澹那边,总不可能是他的责任。 谢安点一下头,若只是丢失帐本,他倒真不会因此舍弃这么个人才,不过眼下却…… “听说昨夜刚巧楚辰王陪着仙使也在财源客栈,致吾啊,你该知道,本相担心的不是蓝玉苗有失,而是你和楚辰王的恩怨。” 谢相说的不是他和他侄女的那笔旧帐,直指楚辰王,那就还是当年闵安大营的事,再加上眼前这一桩更为棘手,此时颜致吾已然确信,相爷要杀他灭口。 颜致吾自知,他身上背的债,远不止这两三笔,从他这里断了根,如今的,包括以前的,一切都可抹平。 此时是他争取活路的最后机会,宇文虎眼中的杀机,已不加掩饰。 “相爷,乐极草的配方,学生已又有改进,这回在庄里选了十个田农试药,体力和耐力方面都有极大提升,副作用则有降低。这次请大都督呈报井木塔,塔监司定愿意采纳。” 这会儿急着商议对策,他却向谢安提起灵田的琐事,宇文虎心下躁怒。 不过他虽极少在外,却也知道,相爷在南疆的事,不仅关乎相府的财路,他自己更是间接获利者。 而眼前这个擅长制药炼毒的人,也正是以此得了义父的欢心。 果然谢安的脸色略有缓和,心下权衡利弊。 南黎这十来年,每年靖安台呈上的供奉都在涨,关键就在于,手下有了颜致吾这样的用药奇才,使得灵田产出连番增长。 他之前跟族兄提过献药方的事,既可对南疆百族的乱民大加利用,又不致伤了天时人和,若事成,必是一大功德。 这些是井木塔对他大为看好的原因,否则族兄也不会对他有这么多关照。 且,颜致吾的才干,并非仅在用药,谢安沉吟:“你上回说的那个木傀……” 颜致吾急急应道:“对对,这东西,上回跟相爷说了后,致吾心中已有底稿了……,用在矿山上,比那些乱民更省消耗,还耐用……” 谢安心中的惋惜之意渐重,审视的目光在颜致吾脸上转来转去,犹豫未决。 “义父……” 宇文虎在后轻声开口,向他微微摇头。 他明白义子的意思,眼下的燃眉之急不解,将来的再多好处也是不顶用。 述完自己可堪大用,颜致吾猛然跪地,开始以旧日功劳的情分,求一线生机: “相爷,致吾手上的人命,就是死上一百回,也不敢牵连相爷,但那些,全都是为相爷一力效命,还请相爷……开恩留致吾一命……” 他手中托出一枚漆黑丸药,伏身磕了三个头,“这哑药服下,再无开口说话的一日。相爷,从今往后,致吾这条命,只为相爷一人肝脑涂地,虽死不悔。” 说罢,毫不犹豫将药拍入口中,仰头咽下的同时,咽喉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咯咯”声,皮肤已溃烂流出脓血。 这等令人终生致残的哑药,便是仙人来了,也无力修复。 紧接着,他的手中又出现一管黑水,果断抹在双手食指上,随后两指相扣,用力互错一扭。 那两根手指的骨头,像是一下子消融,从坚硬变得软如面团,之后失了形状,只剩两截空荡荡的皮,松软无力垂落。 这一番作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像贵妃那样平日最爱惜己身,伤了一片指甲都要大发雷霆的人,此时看着那人几乎烂成个大洞的喉咙,和两根只剩了一层皮的手指,已经觉得反胃作呕。 就连宇文虎的眼中,也流露一丝莫名的佩服,这人未曾修行,不过凡人之躯,竟也能这般干脆利落地破喉断指,想必真是心志坚毅,这样的人,已令他改观。 他伏身在谢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后者点头,心下很是满意,带了痛惜的表情,亲自俯身扶起颜致吾。 “你怎的这般性急,本相何时说不信你了?致吾,你是万载难逢的良才,是本相的千里驹…… 往后你且安心,一应所求,本相无不满足你,将来还要另寻机缘,替你恢复声音,还有你的手。 唉,你说你,真是……,你这双手可称无价之宝,怎能如此不爱惜……” 从此口不能言,没了食指无法书写,颜致吾知道自己这回算是保下一条命来。 他脸上并未流露任何表情,惟余的八根手指灵活动了一下,给谢安打手势,意思是,剩下的,也足以为相爷效力。 谢安难免心下感慨,原本他外有颜致吾这用药高手,南疆诸事皆称心顺遂。 那些不为外人道的事,他一向只放在南疆那种乱地,即使井木塔真查出些不妥,看在收益的份上,也不会为了那起乱民,真难为他。 既于塔有功,又私下敛财有道,内有宇文虎给他争气,眼看前途一片光明。 景家的江山他是不可能夺下的,就算老祖肯为他亲自撑腰,齐皇也必不会叫外姓篡位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其他附属国,西昌、北坦那边生了念想。 只待将来玦儿称帝,南疆这片土地,他才真叫无冕之王。 这般好的形势,偏生这蠢女人竟敢在都城行邪祭,简直不知死活。 眼下还不知那边到底查到些什么,他问义子,“虎儿,接下来,你觉得该如何?” 宇文虎目光不经意地朝贵妃瞟了一眼,沉吟道:“顾明澄动用神器查邪,这事恐怕小不了。眼下兴许还有个转机,按塔规,动用督邪,六个时辰要回塔述职,若义父早些联系那边,换谢家仙长来……” 谢安猛地摆手,“不成,若真是邪祭,恐怕来也于事无补,反有大祸。” 贵妃的脸“唰”地惨白一片。 谢安敛眉垂目,并不去看她,对着景玦温和开口: “玦儿,你不是一直想去南明谷么?到时让你虎哥多带契着你。怎么说,你们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这样一来,就算……” 他这才抬眼看贵妃,话外之意很明显,就算真被你这愚蠢的娘给影响了前程,还能另寻退路。 南明谷的机缘,之前舅父一直不肯松口,景玦一听开头已是大喜,他对宇文虎的敌意,大多也源于此。 待听到后面,也不由得朝母亲那边多看了两眼,神色复杂。 贵妃勃然大怒,谢安这番话的含义太多,她这是真要被当作弃子了吗?现在就当着她的面,挑拨他们母子,当她眼下就是死的? 她冷笑一声,“我知兄长看不上我这个妹子,给人背锅已不是头一回,不过谢相爷,难道你当年不也是和我一样蠢?信了他的鬼话,也给人当了一回替罪羊吗?” 第78章 饿不死的说书先生 顾明澄见了皇帝,没别的寒喧,单刀直入问起乌孙部余孽一事,让景屹颇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陛下,臣陪同塔使,刚从夕竹苑回来。” 景玉楼在旁稍作提点,皇帝反应倒快,略一沉吟: “当日剿灭乌孙部,除派去飞虎军,谢相的人也参与其中,仙使查访这件旧案,如今幸存在世的,也只余他们二人……” 言下之意,既然已盘问过飞虎将军,那就再去问问谢相呗。 顾明澄被这对君臣当面作弊,简直是啼笑皆非,不知皇帝这是真蠢还是装傻,找替罪羊的姿势过于现眼了。 便听皇帝带点唏嘘,“皇兄在那之后半年就无端身故,朕当时六神无主,之后谢相也与朕闹崩,两相不合,再后来的事,……朕真的不大清楚。” 他说到最后声气低落,看着的确像个昏聩君王,顾明澄被他话中的关系点醒,看出些端倪。 虽说如今皇帝和谢安的矛盾已是摆到明处,但当年既然肯把妹子嫁他,想必最初也是曾有过合作的。 这么说来,离火王族和乌孙部前后被灭,这一石二鸟平定南疆的计策,果然也有可能出自谢安的主意。 他来前对南黎王室做了些功课,大概知道上一任皇帝晚年之际,因子嗣众多,夺嫡之事闹得动静不小。 顾明澄忽然对眼前的皇帝起了更浓的兴致。 如景屹这样看起来性子软弱的无能皇子,当年是如何在众多兄弟间杀出重围,连天虎大元帅那样的能人,都甘于退居其后,让他坐稳皇位的。 他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摆出一副闲聊的姿态,顺着皇帝的话风,瞥了一眼景玉楼。 “听闻当年天虎元帅与君上很是手足情深,他那时手握兵权,竟也肯将皇位拱手相让,果然传言不虚。” 这棒槌仙长把挑拨的话都说到明处来了,景玉楼也同样哭笑不得,但他了解自己这位皇叔的性子,只在旁安坐,并不插言。 皇帝像是被人捅开个话匣子,追忆神思更显,看向侄子的目光温和,无奈浅笑: “是啊,皇兄的性子生来便疏朗不羁,如今玉楼也是和他那时差不多。 先帝子嗣众多,惟朕与皇兄是一母同胞,感情自幼便笃,他能文能武,尤爱挥枪弄棒,朕……无用得紧,只会读书。 皇兄常言只恨生在帝王家,早年时常微服浪迹江湖,又惦记朕在都城被别的兄弟暗算,留下满府侍卫,还有他产业上的人手,一同守护朕周全。 说到底,皇兄是被朕这没用的弟弟拖累,才不得己返回临阳,加入兄弟阋墙的惨烈纷争……” …… 枭到弘文阁的时候,贾平已把皇帝御批的任令送到吏部,又跑了趟dl寺知会,这才来东城这里候着,一夜之间,几乎跑断腿。 魔头可没有太子的怜老惜弱,自顾自进弘文阁,又使唤老太监去dl寺搬近一月的卷宗。 贾平偷偷喘均一口气,试探问一句:“卷宗恐怕老奴一人搬不完,要不让瑁鼓跟去?” 他身后还带了个东宫的小太监,除了玳钟,这个也是他悉心调教,预备着将来给太子的得用之人。 被魔头无情拒绝,“搬不完自行想法子,他留在这里,孤有用。” 贾平走了,瑁鼓被指使去架子上搬书,先是黎国近百年的文书记录。 史籍编撰有三代不成史一说,意指就近往上推三代的帝王政绩功过,需待事过境迁,才由后世的史官来如实编着评价。 因此瑁鼓给搬来的,是上一代皇帝的起居录、众王室宗亲注记、朝廷吏政、兵事之类的文书,高高垒起几大摞,把坐在里面的太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足以汗牛充栋的书籍,普通人要看完,恐怕最快也得数月,但以神识扫览,则费时不多。 小圆儿被放出来的时候,自暴自弃维持纸片人的形态,魔头随手拿了本书,把她当书签夹在里面。 “阁下答应过我先不做刀灵,这么快就出尔反尔,接下来的合作,看来是没法谈了。” 书“哗”地被掀开,小圆儿从里面一跃而起,妖灵身重又鼓起来,身量却没放大,准备攒点力气跑了再说。 “你师父连收灵都没教过你……” 魔头一面神识遍览群书,分了点心神诱惑她,“灵身的妙用万千,否则怎能与灵兽真身相媲美,你若想学,孤可以教你。” 小圆儿眼睛一转,蹿到桌边的身形顿住,“现在就教!” “待你今晚回去,先多吸收点灵气,才使得上力。” 魔头接着挖坑,小圆儿不肯上当,转头就走,听他在后不紧不慢道: “你今早说了段颜府风传,人云亦云,真假不实,孤这里有货真价实的王室记录,礼尚往来,可要听孤给你讲一段?” 小圆儿迈不动腿,听故事是她最爱,顺势坐回刚摊开的那本书上,朝他眨眨眼,“你说,我……姑且一听。” 枭微微阖目,将刚看来的各路纷杂略一总结,以史评的口吻,言简意赅,平铺直叙: “先帝晚年时逢五王夺嫡,当今之所以能突围而出,其功有二,前楚辰王在外掌南黎兵马,谢安内攘朝政臣工。” 原来当年谢安在众皇子里,慧眼挑中当今皇帝,难怪听说贵妃是比皇后先嫁的,小圆儿早前的不解对上号,已被魔头两句话吊起胃口,连忙捧场: “后来呢……” 魔头手里的书忽然朝她劈头砸来,盖在她头上,看去像顶了座房顶: “自己看。” 小圆儿正被他这一砸没穿透妖灵身,大感稀奇,随后听见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就像陶然馆座上的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处,一记惊堂木连着书一并扔下台: “欲知下回分解,——诸位自己看去。” 这说书先生要是饿不死,也得被众看客乱拳打死,小圆儿气鼓鼓一把揪下头上的书。 “看就看,看完回头我自己摆摊儿去……” 她嘴上不服气,谁知看了没两页,就被起居录上的流水帐催迷了眼,倒在书里呼呼大睡。 总算没人在耳边聒噪,也不必费心约束不让她乱跑,近百年的离史在枭来说,虽是当务之急,但他还有更重要的线索,想在这数百年的史籍之海中寻一寻。 若能找到,兴许对挽留顾明澄继续查案,有些许帮助。 之所以改了主意,是因他对这个黄门仙的道心,起了一丝兴趣。 第79章 打退堂鼓 相较而言,若景屹有一日当不了皇帝,还有命在的话,倒是可以去当个说书先生混口饭吃。 说起当年登基前的凶险,考虑到顾大仙长的耐心,景屹倒也话简,很快说到成败关键的一举。 “最后一任离火王忽奎分外桀骜,是因先皇后死得不大体面,便一直与朝廷不合,率百族负隅顽抗。 那些年,我朝将士死伤惨重,如定国公祖家,三代十数个男丁,死得只剩了一老一小。 起先提议朕亲往离火求娶公主的是谢安,皇兄本是不同意的。” 说到这里,皇帝忆起初见爱妻的情景,脸上泛起明媚春光,还带一丝手足拘谨的扭捏。 “当时去擎空崖的,还有庆荣侯兄弟二人,全靠他俩能说会道,最终打动忽奎王,同意将他胞妹……许朕为妻。 啊,颜致远就是那时沾光,也娶了离火王女,可惜后来竟被他……” 景屹思绪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一时喜一时忧,这样喜怒形于色的帝王,看上去的确像顾明澄最初的印象,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 看来皇帝是天生了一副当吉祥物的好命,先后得一文一武两大功臣辅佐,又与离火顺利联姻,才脱颖而出登上皇位,实在没什么好值得深究的。 顾明澄听到最后,已然失了兴致,心里忽然又隐隐生出些异常,似乎有个关键之处,被他忽略了。 他思忖半日,一时摸不清头绪,但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皇帝说谎了。 “离火灭族的事,顾某听颜将军说,是有种毒花与之相克,可否请皇后来此,顾某想当面再问一问。” 皇帝从温馨旧忆中被一把揪回现实,脸上的神情带了一丝诧异,像是没料到仙长会忽然提起这件事,之前的喜悦已荡然无存,愣了半晌,方唤过内侍去请皇后。 皇后来的时候,不似昨日盛装,素净的衣裙反而更衬出她惊人的美貌,听了仙长的提问也显得愕然,那双妖异的紫眸望来时,含了一抹萦萦水光。 顾明澄被她的眼睛吸引,有一瞬的失神,没察觉一旁的景玉楼,望着皇后的眼神也带了些古怪。 “那是……什么花,我……本宫也不大清楚……” 皇后说话的声音很小,求证似的,下意识瞥了下皇帝,“陛下也没告诉我……,至于仙长说的相克这事,其实……” 她支支吾吾说不清似的,转头向跟来的年长宫女求助,“嫆姑,还是你对仙长说。” 这宫女年纪约有四五十岁,身形枯瘦,皮肤略显黝黑,看得出早年居于山林,日晒劳作的痕迹,想必是从离火部跟着皇后嫁过来的。 嫆姑上前一步恭敬行礼,说话倒是比皇后口齿利落得多。 “回仙长话,离火自诩妖皇后裔,王族中新生儿皆要行焙火之礼,就是以烈阳草为食,妄图增长体内火灵,借此维系妖脉。” 这老宫女生得严肃,面无表情揭露离火王族的隐私,显得毫无避讳,更像是要借此撇清皇后和离火族的干系。 顾明澄想到昨日太子验出妖脉时,皇后既骄傲又隐忍的神态,对这世上最后一个血统纯正的妖皇后裔,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她孤身嫁入王室,故国已亡,在诸般鄙夷的目光中,只能尽量回避自己与生俱来的血脉,想必也是有苦难言。 嫆姑语气有些急切,接着道,“太子殿下生于宫中,从未到过南疆,也未受过焙火礼,没有紫瞳,我家娘娘十分感戴昨日仙长台上之言,嫆姑替娘娘给仙长磕头。” 说着,伏身跪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皇后也在座上欠了欠身,垂首默默淌泪,皇帝脸上满是怜惜,碍于仙使在,只得紧紧攥住她的手。 皇后忍着啜泣,头轻轻靠在皇帝肩上,这一对皇家威仪不足的帝后,如此相倚的姿态,落在顾明澄眼中,任他再是明查秋毫,也忍不住想推翻之前的种种猜测。 仙使临别前,皇帝命人奉上供仪,满盘拇指大的紫灵,足有百颗,看得顾穷酸有些眼直。 主持净尘礼的谢仪,是他该得的报酬,只不过比礼制规定的,多一倍而已。 他欣然笑纳,皇帝亲自送出宫,在路上又说了许多感恩的好话,句句不离对皇后及太子的担忧,朝堂众臣的抵触,说得顾明澄刚打好的退堂鼓,忽上忽下好不烦躁。 他是不想管这摊破事了,督邪判了末等,可能跟前两年的蛰尸案一样,不是什么危害太大的邪祭,回到塔里,同僚们的一番冷嘲热讽怕是跑不了。 无主神器的事报上去,轮到他的可能性也不大,这事里又处处透着谢相的阴谋算计,他和谢逸平不过点头之交,必定要被排挤在外。 此刻惟独想到老师的利民之举,被人在南疆祸害民生,让他委实意难平。 正想到这儿,一转头就见从宫道那边过来三个人,打头的正是他想报以一顿老拳的相国谢安。 然而在两拨人相迎的时候,谢安却微微退居其次,那个魁梧的身形顶到最前,躬身先向顾明澄行礼: “靖安台都官宇文虎,拜见塔使大人。” 后面的景玉楼看见那抹蓝袍,唇边泛起一抹冷嘲,随后却又一愣,感觉到头上的大山又要压下一座,甚是憋闷。 原来谢安是搬来了王牌,顾明澄心头微哂,回礼显得亲切,靖安台虽是治下,其中的关系却微妙,他也不好拿大,微一抬手,“宇文都督,久仰。” 宇文虎恭谦中带些公事公办,“下官听闻都城有异动,连夜赶来的,既有仙长报备,下官这里倒节省一道手续。仙长可放心回塔,接下来几日,有下官在此坐镇,一有消息会立刻报禀。” 塔使未至期间,各地邪案本就是靖安台督办,宇文虎此举,不算横插一手。 但话中明显的赶人外加挑衅意味明显,顾明澄心头冷笑,露马脚了,连他动用督邪都已知晓,盯得够紧,这才真是关心则乱。 此刻他被这么一激,倒又来了兴头,朝景玉楼打了个眼色。 后者立刻会意,朝谢相一拱手,“本王昨夜在西城,见颜家大爷刚好回来,这次的案子,恐怕还要烦他往大理寺协助一二。他一向替相爷效命,不知这个人,可否借来使上两日?” 第80章 怀疑太子 谢安身边除了宇文虎,只有三皇子景玦,那个口哑指残的毒师,依宇文虎之言,已被暂时安置在贵妃的曼伶阁,毕竟是王宫,顾明澄没拿到实证前不会硬闯。 说是安置颜致吾,其实倒不如说留下他来,好好关照住贵妃,不让她再搅合的事情不可收场。 这一安排,本来景玦是反对的,他提议不如把母妃接到他的王府。 贵妃出宫随成年皇子居住,在明面上便是远离宫闱的意思,也算向皇帝这边服个软,以示善意。 被谢安一口否决,他宁愿以义子最要紧的机缘相诱,拉拢景玦,岂会再给妹子肆意妄为的机会,再者,向皇帝低头这事,绝不能做。 景玦思量再三,选择先听从舅父,这会儿听景玉楼提起颜致吾时,袖中的拳头不禁紧了紧。 “哦……,王爷说的是颜侯的兄长?” 谢安面露茫然,“啊,他是开药行的,本相听田庄上的管事说起过,常到那边庄上,跟百族人收药材……” 他倨傲一笑,“嘿……,本相那里的药材,都是上交仙塔的仙苗,他可收不起。” 景玉楼早知这老狐狸要撇清,只作纳罕,“哦?不是给相爷办事的?上回那府里老太太庆生,我在席上倒还听大伯亲口说,就在相爷沧州的灵田里做管事。” 谢安嗤地一笑,摆手只作不在意,“这年头,借我谢安之名到处打秋风的,那也不在少数。 王爷说这人对查案有用……,这倒是巧了,刚好是他侄女死,他这做大伯的,自该出一分力,王爷快去颜府寻来是正经,怎地倒问起本相来?” 他推托得如此干脆,景玉楼心下渐沉,想到或许颜致吾已被他灭口。 这是他追寻多年的唯一线索,谁想谢安的反应这么快,他瞥一眼宇文虎,对昨夜的事生出一丝懊悔,早知就真取了颜致吾狗命。 也由此想到,看来这次的事,果真是谢相无疑。 如今怕是再难寻到有力证据,反而宇文虎坐镇大理寺,事就更难办了。 谢安扳下一局,心里很是得意,顺理成章转开话题,朝皇帝拱了拱手,面上露出些许难色。 “沧州水患的事,工部的折子陛下不知看了没有,臣听说,想向陛下要宫里那套回水阵。 说来也是惭愧,臣的田产要劳动陛下破费,出资排水,……不过,那些仙苗都是上交靖安台的,每年的任务也着实不轻,臣也是兢兢业业,夜不能寐啊。” 他更要借机咬下皇帝一大块肉,景屹满眼震惊,已不知如何开口。 宇文虎对景玉楼略一点头,“某现在就往大理寺去,还请王爷吩咐手下,将此案的卷宗速呈上来。” 三人礼数周全告退,谢安已然在心中下定决心,只待搞清楚他们查到什么,就立刻传信给族兄。 必要时,那女人自该为受人蛊惑,顶下罪责,免得他和景玦受连累。 顾明澄仍是在景玉楼陪同下出宫,两人心头都难免气馁,他忍不住问: “小王爷,你昨晚从颜致吾那里,搞到什么了?” 景玉楼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正色道:“顾仙长,你不愿搅进来的缘由,玉楼能理解,眼下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如若到时你再回来,玉楼自会把昨夜得来的消息,与仙长共享。” 他自己也不知,这下歪打正着,恰好戳中顾明澄的驴脾气。 顾大仙长背着手,两条浓眉攒得结实,刚才被谢安和宇文虎刺激的心痒难耐,再加上景玉楼这下,竟起了欲擒故纵的奇效。 然而仔细把手头的线索又捋一遍,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他绞尽脑汁苦思一阵,给景玉楼交了个底。 “如今并非顾某有心推托,实在也是信心不足,只能回塔尽量争取。 这样,我那两个徒弟,这些日子还请王爷襄助一二,地宫的追查不能断,还有簪子和那驼子的事,都得拜托王爷先查着。” 景玉楼得他这句承诺,本该心喜,但也如实陈述自己这边的麻烦。 “大理寺现在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头上空降两座大山,本王这里也艰难,不过我会尽力。” 说到这儿,他仍然对太子的举措感到不解,如今既已与顾明澄把话说开,他索性不再掩饰疑虑: “仙长,玉楼想请教一事……” “你说。” 他语气迟疑,“如若有人行夺舍之事,尘镜可否查出端倪?” “你说太子?” 他这匪夷所思的提问,让顾明澄着实一头雾水,却言辞肯定,“不可能,天下有守道,已无夺舍之力。” “那……,如果是未修出灵台的人呢?” “看来你灵修的知识不扎实啊,小王爷。” 顾明澄笑着摇头,还是给他普及,“未有灵台,夺舍之力何所依?” 谁知景玉楼略一踌躇,仍是锲而不舍追问,“若然……,有人隐瞒修为,已至灵动后期……” 顾明澄脸上笑容敛去,神情郑重起来。 灵动后期的确是守道之力的一处空门,圣山定下王室宗亲止步灵动中期,也正是有此考量。 大齐境内,对灵动后期这一特殊阶段的人,若非收归镇妖塔,在外的一向监察严密,如靖安台大都督宇文虎这类,几乎已经是内定的镇妖塔外门。 “你的意思是……,太子已是灵动后期,遭人夺舍?何以见得?” 顾明澄再次确认一遍他的疑惑,又补充了句,“我观他是灵动中期,修为和你不相上下。” 一向以来,专给镇妖塔使用的验尘仪,才是货真价实的神器,可查灵动三境。在人间用的尘镜,是出自器宗门下的仿品,只查灵窍。 他只看太子早上弹石鹰爪那下,指上的力道,灵骨最少也是小成。 还有昨日端方说起洞底捉妖的细节时,也曾提到,噬妖钉伤了太子手腕一事。 景玉楼笑容古怪,“过去只知太子修为低弱,连景玦都不如,不过舅舅也曾提过,他的体质异于常人,私下里或有隐藏实力也未可知。 这事其实我也不知具体,只是……,仙长昨日也说他修行资质不佳,这二十来年,竟是快要赶超我的水平,难免心下有些不服……” 他坦言承认恐怕是自己多心,顾明澄对他几次三番怀疑太子,也觉出些不妥。 那么差的资质,仅二十年就修至灵骨期,不知帝后砸了多少灵石下去。 这是其一,他沉吟半晌: “照传闻所言太子的脾性,突然要出任大理寺卿,这事的确看着不大正常……” 谢相硬塞宇文虎进大理寺,自然是为阻挠他们查下去,若照这个思路,难道太子的动机也是如此? 那么又回到原先那个思路上,太子是否因不满颜二小姐有意拒婚,也曾动过杀机? 虽然照之后所查的蛛丝马迹,这可能性不大,但太子连夜出宫,有意无意的接近,又实在有些企图不明…… 两人正在怀疑太子,忽然一个小太监跑上前来,向着景玉楼恭敬行礼。 “太子殿下命奴才来送份书稿,请王爷转呈仙使大人。” 两人皆是面面相觑,顾明澄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神色大变。 第81章 王爷和王妃 太子遣瑁鼓送来的,是一本州志,时间则要追溯到近六百年前,那时还没有黎国,南疆一带属大齐楚州治下。 其中不甚详尽地提到南七宿塔曾查到的一起大型邪祭,那名字出乎意料刺亮了顾明澄的眼。 ——回春祭。 本来镇妖塔行事,是不会记录在地方州志上的,但因当时这场祭礼实在过于轰动,前后死了上万人,这才在史籍中留下这么一笔。 死者皆为女子,多地共计万人献祭,另有九具主祭邪尸,其貌宛如生人。 至于祭主行下这等滔天罪孽,所为何事,州志上未有记载。 “主祭品宛如生人”这行字,令顾明澄再次眼前一亮,已有了切实推断。 前些年那两起案子,涉及的蛰尸恰恰都是三具,算上这回的,若不是少了颜二小姐那具,岂不正是九具主祭俱全! 竟还另有万人的死,也与之相关,恐怕这场回春祭,筹备最少已有数年之久。 顾明澄心头为之一振,对于回塔已是信心大涨,若这件事里真有谢安的手笔,有了回春祭这实打实的大把柄,起码争赢谢逸平不难。 “哈哈,太子真是解了顾某的燃眉之急。” 他大笑一声,一巴掌拍在景玉楼肩上,“你等着,老顾一定回来。” “太子?” 景玉楼大感诧异,也探头过来,在书册上一目十行。 他俩刚才还揣测太子是否有意阻挠查案,他竟立刻就给他们送来个实证。 这……,也太小人之心了,景玉楼心下真正升起些惭愧。 “他怎么找到的?” 他嘀咕一句,记起舅父说蛰术的时候,的确提到回春二字,终是释然而笑: “太子一向学识渊博,大概除了史记,就没有他没看过的书。没想到刚到弘文阁,就被他查到了,这东西,真对你有用?” “这可是份大礼啊。” 顾明澄大点其头,最后叮嘱一句: “我这就回塔,你可好好查一下,近几年女子失踪或无故身死的案子,哦,还有女童,也在此列。……不止临阳,恐怕你要查的,至少是南黎全境。” 顾明澄丢下这句,径自腾空而走,留下景玉楼一人眉头紧皱。 眼下这件事,已远远超出他从前所查,以他对谢安等人的了解,若真是这么大规模的邪祭,恐怕再借十个胆,那老匹夫也不敢为。 他从中嗅到来自更南边的阴谋,心绪凌乱,叫来茗心,将大理寺的事仔细吩咐一番。 宇文虎那里,恐怕一点不交待是不成的,他捡着能说的安排下去,更叫人盯紧冰窖,想来镇邪棺那边是不敢碰,却也须谨防其他毁尸灭迹的举措。 他此刻归心似箭,从王宫到南城的楚辰王府,特意从东城绕过去,打弘文阁下过的时候,思虑再三,还是没动用神识。 枭在阁馆中,感应到顾明澄离去后,始终未有动作,直到景玉楼的气息自附近远去,放下拿在手上的书。 那里面睡得正香的灵身,随着书页合拢,又被压成一枚书签而不自知。 他取了几粒青璃,在书封上布了个小型聚灵阵,心头暗忖: 没想到这小王爷竟有隐瞒修为的胆子,灵动后期的神识虽比之顾明澄差得还远,但若刻意之下,大概还是会发现她的存在。 看了一眼案旁同样睡得昏天黑地的修家老八,琢磨着该如何把这头送上门的傻狐狸利用一番,大概能给她派上些用场,比老二强。 景玉楼回到王府,脚步匆忙往屋里赶,刚巧碰上挑帘出来的巧薇。 “她怎么样了?” “喏,挺尸呢。” 巧薇肤色微黄,中人之资,只一双眼格外灵动,掩口笑得促狭,“王爷,这都多少年了,你就放心。” 说完,径自忙她的去了。 景玉楼对她这侍女的不拘礼数习以为常,每年这几日她都要旧疾复发,从前不能守在边上就还罢了,今年是他们成婚后的头一年,竟也没赶上,心里着实自责。 进到里屋,层层帘幔之后,王妃果如侍女之言,身子笔挺睡在榻上,双眼紧阖,听到人进来熟悉的脚步声,始终一动不动。 景玉楼却知,她是醒着的。 “彩衣……” 景玉楼挨在榻边,轻唤一声,在她脸上仔细瞧了好半晌,接着索性除了外袍,蹬靴上榻,在旁小心翼翼侧躺下,手在她臂上轻轻按摩。 她的手臂硬若顽石,不止是手,全身上下皆呈现僵直状,让她整个人如同一具栩栩如生的石像。 “药吃了么?今年你觉着怎么样?这回是什么时辰发作的?有没有觉着今年轻一些?” 知道她没法回答,景玉楼仍是絮絮叨叨,问个不休,指上力道轻柔,想尽量让她的症状消减得快些。 颜若依的唇边,极慢极慢地牵出一线弧度,几乎微不可察,像对他笑了一下。 “这次的事,很是蹊跷,听我慢慢跟你说……” 景玉楼这才跟她讲起发生的一切,由昨日午后离开宣灵台,一直到今晨宫中,事无巨细。 说到夕竹苑的时候,颜若依僵硬的脸上泛起一抹暗沉的红。 “我让舅父把当年的事据实相告塔使,兴许可替你寻出些眉目。” 景玉楼语声沉沉,看见妻子长睫轻轻颤动一下,他的脸贴近,紧张注视她的眼睛。 “彩衣……” 羽扇般的睫毛再次动了一下,逐渐眨动的频次加快,过了良久,颜若依微微启开一线眼眸,其内闪动湛紫的光。 她重又阖上眼,景玉楼高兴道:“嗯,这回比去年有进步。” 他的手指缓缓拂在她的脸颊上,像抚过一件最贵重的珍宝,声音轻柔如静夜细雨。 “待明年花期到时,咱们一起回烂柯山……” 没等来任何回应,可他知道,她的心是欢喜的。 接下来,又絮絮说着其他的琐事,却刻意回避与太子相关的。 半晌他哦了一声,从怀里摸出装了手串的匣子,放在她枕边,笑着道: “若轩昨晚也回来了,你这回给如儿备了那么些礼,他那穷鬼正筹备着要卖侯府宅子,恐怕这礼是指不上他还了。” 他察觉到妻子的一丝忧虑,虽不在神情间,心下却分明,和声安慰: “放心,彩衣,这里不是南疆,没有那样的诅咒,都是神鬼之说,如儿福气大着呢,你别尽瞎操心,知道么?” 过了半晌,他低低的笑贴在她耳畔,“祖逊那小子成亲比咱们只早几月,转过年去就要当爹了,……彩衣,你何时给我也生个大胖小子?” 第82章 先予后取 小圆儿又做了个梦,身上穿了件她往日里最艳羡的纱制小裙子,不是灵身,这回,她是个真正的人。 她此刻攀在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上,远处是巍峨壮丽的宫殿。 她清醒审视这个梦境,大概对住进东宫这件事,她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期盼的,前几日还念叨皇后有钱。 树底下的小少年正在用功。 这人真奇怪,让他陪她玩不乐意,偏她走到哪,他又跟到哪。 她上树掏鸟窝,他在树下看书。她到太阿湖钓鱼,他在湖边看书。她在重明鸟的花尾巴上拔了几根毛,做了个毽子踢,他在边上…… 重明鸟在他边上,哭哭啼啼正告状,他手里拿着本书,装没听见。 “嗳,到底书上有什么好东西?你成天看,给我讲一个呗。” 少年立刻清了清嗓子,看样子是一直等她来问呢。 “……南明有谷,琅玕成林,内藏琳珑奇巧,琬琰苕华,……” 少年的嗓音清亮悦耳,也不知是不识字还是怎么的,忽然顿住,小圆儿着急问他: “还有呢……?” “……” 他招招手,她赶忙跳下树凑到跟前,那本书递到她鼻子底下: “喏,你自己看……” 小圆儿觉得这话听着耳熟,随后一个激灵醒过来。 醒来的情景也挺熟,她从蛋里钻出来,小心避开魔头箍在蛋上的手臂,那双眼启开一线,伸出两根指头…… 小圆儿抬手挡在面前,语气平稳,“不劳驾,我自己来。” 她麻溜把自己拔出来,一溜烟蹿到圆桌上,还是那张桌,她盘腿坐在上面,两手托着下巴,十分忧愁地看魔头搂着她的蛋睡觉。 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现在没老和尚疼…… 刚想到这儿,她又打住,要真是老和尚含辛茹苦养大她,就为把她送给魔头当刀灵…… 她琢磨了会儿,决定下回见面,就把老和尚的大毛尾巴辫成麻花结,吊树上三天三夜,——看着她吃烧鸡。 她在脑子里挥走老和尚,不过那些潜移默化的教导挥不走,过去他俩总在一块儿合计着怎么蒙人,如今只剩她自己—— 她觉也能胜任! 老和尚常说,做人要先予后取,弄明白别人想要什么,你才有机会从人家那儿,得到你想要的。 所以她现在很大方,把蛋先让给魔头。 咱们走着瞧…… 她跳起来,果断拍拍屁股朝外走。 “醒了就玩去,……不准出东宫。” 魔头声音低哝,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冷意不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缩头抱肩,很利落地应了声“哦”。 心里琢磨出走大计,她把东宫各处殿室摸了个遍,似乎她这一觉睡醒格外精神,身上灵力大涨,撬窗开门格外顺当。 一直没找见能关人的地方,到底真太子怎么样了,被魔头给一刀宰了?还是吃了? 后来转到太监们住的屋子,贾平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她在旁啧啧叹气,“你主子都被人吃了,你倒睡得香。” 看来是个没良心的。 宫墙那边她不敢靠近,怕魔头察觉,不过寝殿这里的墙上也有铭文,她装着无意靠近,仔细辩认上面的灵力波动,认出前夜魔头教过的避火铭。 接下来一连两日,她都表现得格外乖顺。 魔头白天带她去弘文阁看书,果然没再食言,时不时分神教她些御灵术。 “吐出来……” 偷偷往嘴里塞灵石的时候,又被喝斥了。 她小心翼翼抬眼看他,“呸”一声把青璃吐在手心,魔头手边的灵石一小堆,她吃一个都不行,真小气。 “灵气充盈于经脉,不是拿来果腹。” “我师……老和尚说,这么吸收,一点渣都不浪费。”小圆儿反驳他。 “那是他无能。” 魔头的声音里除了嫌弃,听不出其它情绪,“南疆百族里,东躲xz、穷困潦倒的乱邪,得着一点资源都精贵的紧,才这么小家子气……” 又说老和尚坏话,无能……,啧,那就无能,小圆儿殷勤点头,“您说的是……” 窝在阁楼一角的狐辛,刚从包袱皮翻出半块灵粟饼子,硬得石头一样,打算在嘴里含得软点再吃。 听了这话,饼子掉在地上都没顾上捡,两眼像见着财神爷,“噌噌”冒光。 “……你是灵身,天生与灵气亲和度高,孤教你的口诀记熟,打坐吸收……” 他把那堆青碧色的小石子推过来,“这些都不够你一天的量。” 小圆儿和狐辛一样,眼睛里全是小星星,幸福得已经冒泡。 枭低头看书,感觉把修老二在她心里的光环,已经毁得差不离。 她这会儿顾不上鄙视魔头,拿着太子的钱装大爷,真把灵石分给她,他就是大爷。 她扑在灵石堆上,满心欢喜打了个滚。 魔头教她摆聚灵阵,御灵控物,“以后不必费力撬窗,习了穿墙术,出入无阻。 灵身千变万化,无形无束,学会收控自如,被灵感察觉的机率会小得多,附在灵物上混淆灵息,神识难辨。”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小圆儿这会儿就一骨碌爬起来,“那个黄门仙不是已经走了。” “这得要你够勤勉,灵修有成之后……” 魔头不紧不慢泼她冷水,“如今城里有两个灵动后期,不怕死就去。” “嗯?靖安台大都督来了?”小圆儿一听就懂,随后又问,“另一个是谁?” “景玉楼。” 她大吃一惊,“楚辰王?他不是才灵骨大成?” “以后见着他,你最好躲远点。……贾平。” 魔头冷冷的眸子带点警告看她一下,老太监从门外匆匆进来。 “楚辰王这两日都未到大理寺?那边有什么新情况?” 贾平这两天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办事丢三落四,魂不守舍,还老栽跟头。 今早刚见着魔头,又给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爬起来才发现,两只脚上的鞋头都朝左。 赶着出门,还是瑁鼓奔回去替他拿鞋,跑回来的时候还小声逗他。 “师父,屋里那双都是右脚,……我给您拿了一只来。” 老太监平时腕上有个珠串子,重要程度,形同他的保命符,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他平日都拿这珠串记事用。 如今手腕光溜溜,脑子里一片稀碎,“啊,王爷说是府里有事,告假三日。 大理寺……这两日挺清净,奴才一天跑两回,今日……,诶,奴才这就给您拿卷宗去……” 看着魔头唇边扯起的冷笑,小圆儿心里也学着露出个冷然的狞笑。 ——今夜大计成一半了。 第83章 针线活儿 贾平觉着快要吃不消了,不光是他每日被使唤得累成狗,还有魔头花钱如流水,再这么下去,没几日太子爷的身家就该败干净了。 除了灵石,今日还让他采买了一堆东西,专卖仙家用品的凌霄阁,那里面东西贼贵,平日太子爷都不敢进去。 清单上竟还有针线,自然不是普通女人家用的那种,东海螭蛟身上的灵筋,抽丝凝炼而成的线,密石金锻造的针。 这钱要拿来买普通针线,够开个作坊,请百十个绣娘用十年的。 还有各种通灵、绝灵的玉石,那东西快跟蓝玉一个价了,听说是摆阵用的。 魔头说,供太子爷休养的阵法,品阶还得再提一提,否则他的身体吃不消。 自第一日被取了一滴心头血后,殿下这两日恢复的还不错,陪在里面的玳钟,今日趁他送饭的时候,匆忙跟他透露了句要命的话。 “魔头……先生昨晚来说,太子爷因灵骨修炼火候不足,第一次取脊中髓,会很疼……” 何止是会疼啊? 贾平虽不大懂修炼上的事,却也是知道一些,殿下那身体,虽然十年前就在飞虎将军的授导下,暗中以灵气炼骨。 但颜将军也说了,欲速则不达,殿下这种情况,恐怕还得靠慢慢温养,时间起码要在三十年以上,方可有小成。 他觉得别说九滴脊中髓,一两次下来,恐怕太子爷就要一命呜呼。 贾平心里都快急疯了。 晚上回到东宫,这两日魔头把蛋的使用权做了个分配,小圆儿前半夜在里面睡,那几个时辰魔头要打坐,不来跟她抢。 后半夜魔头修炼完,还得跟正常人一样睡觉,她睡醒一觉,就没得睡了,只能游魂一样在东宫里四处飘。 不过她白天在弘文阁也常补觉,最主要是灵石摆的聚灵阵,她觉得比以前在蛋里睡得还香甜些。 真的是因为过去她和老和尚太穷,供应给蛋的灵石不够充裕。 这两天晚上回来,蛋身搁在紫灵铺的聚灵阵里,她睡在里面,时不时就有蛋壳碎片掉在她脸上,睡得迷迷糊糊吃进肚里,让她灵力猛涨。 蛋壳对她来说,比紫灵都补。 魔头给她摆阵用青璃,说蓝玉的她都还用不上,他自己为了后半夜搂着蛋睡,就换成紫灵的阵养着,这般厚此薄彼,偏偏还很有理: “孤没想到你十年来一直未曾灵修,此刻不宜补灵过猛,循序渐进为上。” 她偷撇下嘴不吱声,魔头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一瞬,“还想攒足灵力,这回打算把东宫烧了?” 她心头咯噔一下,脸上忙赔笑,“哪儿能啊,有那能耐,我早爆灵了。” “知道就好。” 魔头淡淡嗯一声,转身往寝殿一角走,挥袖间空无一物的墙上露出淡淡灵光,闪身进了静室。 “蹭我的蛋,你这魔头倒还有理了,最好让你被灵力撑爆,碎成渣渣。” 小圆儿在后咒了一顿,蹑手蹑脚跟上去,她这两天已经发现了,这间寝殿里,除了魔头进去的这间静室,还有一间。 刚才墙上的灵力波动,和她察觉到的另一处是一样的,不过她没能力打开。 再有,贾平有几回偷偷摸摸从侧门进殿,手里端的托盘,出门的时候就没了。 他看不见殿里的自己,行迹鬼崇,躲得是东宫其他下人。 原来真太子,仍在这间寝殿里。 她钻进蛋里坐着,时不时掐自己一把,提醒别睡过去,魔头今晚好像是有事要办,虽然他仍是一脸冷冰冰的看不出端倪,但贾平那边格外心神不宁,已经露馅了。 到底魔头留着太子的命,是要做什么?她打算看一看,说不定,对她接下来的计划有助益。 又或者,她能顺便救太子一命,待大功告成后,有这笔人情债,大概还能讨些好处。 她看不见绝灵玉符隔绝之后的静室,不知道魔头正在里面做针线活儿。 修辛仰面躺在枭尊大人腿上,正准备卖个萌,抬头看见大人正穿针引线,格外稀奇: “大人,您衣裳破了么?小的来帮你补。嘿嘿,劳您收一下魔气,小的变个人身。” 枭尊大人从善如流,果真把放在他身上的那丝青煞收回来,猫儿化回狐身,听他道: “不用变,原身施术效果好些,你也没那么疼。” “施……,施什么术?”修辛有点儿结巴。 枭尊大人唇边含笑,敛目穿针的样子,很有修辛想像中的慈母形象,他年纪太小,爹娘走的时候都记不得了,是大哥养大他们一群兄弟的。 “你的乾坤术修得也不错,没想到,修家十兄弟,原来是你的本事最大,不到三百年,竟能修得两个术法。本尊过去看走眼了。” 他和修狐一族未曾谋面,在魔渊最后这二十年里,灵台有所依之后,才能神识探出周围,以煞气庇佑万枯山里的妖兽,无非是为着先送她出来时,有几个可用之人。 修狐天生能力低微,一向在妖族混得不咋样,到了魔渊这样的险地,虽然离得镇妖塔近,反倒过得丰衣足食,早就将他视为尊主。 这会儿修辛也不想回南澹了,只想跟着枭尊大人混,起码报上几年恩再说,急着在新主子面前显摆,忙点头: “家里就我变形术练得好,腹里乾坤那是胎里带的,嘿嘿……” 妖族出生便有天赋的不少,才不至于沦为普通兽类,似修狐这种,十兄弟一个不少地活了两三百年,靠的倒非实力强大,不过若脑子好使也算实力的话,则另说。 “我二哥也不错的……” 修辛忙不迭说好话,大人眼力见儿不够这种话可不能认: “他小的时候被西昌的和尚捡去,在庙里住了好几十年,才被大哥找回来,最是心慈向善,怜悯众……” 他噎住嘴里的胡说八道,态度诚恳,“二哥在人族待得久,深知人心险恶,世道艰难,却仍秉承一片赤子之心,当初大人的要求,他全然符合。 ……大人,他,他人呢?怎地没跟着伺候……” 枭语气冷淡,“你是说,你二哥忠厚老实,没把本尊的人带上邪路?” 第84章 佛祖显灵 修辛吓了一跳,忙摆手,“那不能够,小的敢给二哥打保票,他绝对没这个胆子……” “等到时候找着他,你替本尊问问。” 枭的脸上再没一丝笑容,立时,整间静室充斥一片肃杀冷冽的寒意。 “若是他敢,本尊把你们兄弟十个,一根根骨头拆下来,碾成渣。” 当年若非她受人蛊惑,怎会至后来那般绝境,这一回…… 道心的震动又在肆虐,他倏忽神识回敛,灵台中,重重枷锁困缚之下,承载道心的元神仰头发出一声厉啸,刀光自后脊脱鞘而出,向着锁链劈斩。 刀鸣回荡识海,锁链上,八百年来早已刀痕累累,却依旧牢不可破,反抗只在电光火石间,他的心已再次冷下来,恢复寂灭般的平静。 修辛收到挫骨扬灰的警告,尚不及表白,被枭尊淡漠的声音打断。 “以后跟着她,好好替本尊哄着些。” 手中灵力附上修辛的头,他四只爪子僵在半空,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枭尊大人神情专注,将手里的针扎进自己的肚皮。 小圆儿看见魔头出来的时候,躺在蛋里一动不动,眯着眼,见他朝这边扫了一眼,随后转到旁边,那只枯白的手按在墙上,看上去有些力竭似的。 淡淡灵光一闪,小圆儿一眼瞥见里面的两个人,其中端坐在腥红阵法正中的男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和魔头一模一样的脸。 门一闪又阖上,她手里攥了一片蛋壳,从里面一跃而出,飞快奔出寝殿,转至后面太监住的一排宫室时,手在自己脸上使劲按。 溜进屋,先找了一面镜子,灵身凝结出淡淡的影像,她对着镜子继续调整自己的模样。 呃,从穿墙而入到凝灵,再到给自己的脸变形,这些法门都是魔头教的,想到这儿,心里有一丝悔意渐生。 宝啊,她对着镜子劝导自己,可别被他一时的伪善给骗了,想想他是怎么对太子的,到时候你被炼成刀灵的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这两日时间,她已从老太监夜里回屋后,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里,摸到点实情,之前一瞥间,更加确定,那个阵法透着血一般的邪气。 镇妖塔判定邪魔,一向以修行嗜血为界限,就算他不是天魔祭召来的魔,也一定不是善茬。 最好躲得远远的。 她的脸形是照着铜佛捏的,长方大饼脸,眼睛拉成细长,还在额上捏了个小肉球,看起来颇有庄严宝相。 她瞥了眼睡在外间榻上的小太监瑁鼓,溜进里屋。 贾平今夜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正在床上烙煎饼,小圆儿控着一小块碎瓷片,趁他翻身之际,在那张老脸上一划而过。 老太监一扭头功夫,她手里的蛋壳,已稳稳接住淌下的那滴血。 “谁?” 贾平一个激灵爬起身,一手捂着脸,随后看见半黑的屋里,一个凌空盘膝的人影正在床前,周身淡淡灵光萦绕。 一声尖叫将要出口,那人合什的手探出一指,道了声:“嘘……” “什,什么人?” 贾平这些日子被吓了太多回,这会儿倒还算镇定,颤着的嗓音压得很低。 “阿弥陀佛,吾乃佛祖灵前至圣之宝,显灵于世,为普度众生疾苦而来。” 佛祖显灵! 贾平又惊又喜,他过去就信这个,那串数珠,还是找铜佛寺高僧开过光的…… 呃,虽说修乙大师被仙长判成妖邪逃了,其实他那日还觉着挺遗憾。 显灵的圣宝轻一抬手,贾平就见着自己的宝贝珠串缓缓移到他面前来。 “信奉我佛至诚之徒,佛物与之必有缘法,遗失在外,亦会自归。” 这是她和老和尚玩得最溜的一套把戏,百试百灵,就连他今天穿错鞋,多摔那几跤,都是她搞得鬼。 通常人越是在倒霉的时候,对神佛显灵这些越是热衷。 谁知这老太监心眼倒多,接过来的时候眼睛骨碌直转,“你,你真的是佛祖显圣?别是诓咱家的。” 果然是在上等人中混的,比平常人奸滑。 小圆儿端庄的方脸上,嘴角微不可察一撇。 “阿弥陀佛,本圣显灵,只渡有缘人之苦,施主不信,可叫你那徒弟进来,一看便知。” 贾平半点没迟疑,应声就喊一嗓子,“小鼓儿,来。” 半晌,瑁鼓揉着眼睛进来,嘴里含含糊糊,“师父,您要喝茶还是起夜?” 贾平抓了个枕头扔过去,“小兔崽子,将来夜里伺候殿下,也敢这么回话?” “是,师父。” 瑁鼓赶忙抖起精神,跑到桌旁倒茶,全没瞧见屋里还凌空悬了个大活人。 “去去……” 贾平挥手赶走小徒弟,将信将疑朝那半虚的灵身又看几眼,小圆儿低眉垂目做悲苦状: “施主口中的殿下,想来就要活不过今夜,看来施主心非至诚,本圣与你无缘。” 说着,转身笔直向外飘。 贾平连忙在床上换了跪姿,“砰”一声磕下头去,压着嗓门大喊,“佛祖慈悲,是弟子有眼无珠。” 小圆儿又飘回来,往上升了升,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他,缓声道: “自端阳前夜子时起,太子劫难加身,苦不堪言。汝心诚否?” 竟能把时辰说得这般准,这回贾平终于信了,连连磕头。 “弟子心诚,还望佛祖垂怜,我家殿下今夜要被那魔头取骨中精血,再这样下去,太子爷性命难保。 求佛祖开恩,救救我家殿下,小的来生做牛做马,替太子爷偿还果报。” 一连几日来,贾平到此刻才终于寻到一根救命稻草,心里的苦水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哭着哀求。 小圆儿心里“哦”了一声,魔头留着太子的命,竟是为了精血。 “汝真肯为太子舍命?” 贾平一个头顿在床上,停了一会儿,咬牙继续磕,心一横,已是真打算豁出命去。 小圆儿这才满意,其实她要这太监做的事,倒也不难,只不过先要给他一条险路瞧瞧,再做简单的,便能更尽心。 佛宝大发慈悲,轻声交待他两句话,转身飘走,在墙上倏忽不见了踪影。 贾平跌坐在床,愣神想了一会儿,跳起来套上鞋,飞快跑出屋子。 外间的瑁鼓还没睡实,被他惊醒,追到门边拽住老太监的袖子。 “师父,今夜不是不用当值,您这大半夜去哪儿?” “别管,回去睡你的……” 老太监把他一推,回头压着嗓子,“小鼓儿,一点儿响都别出,就跟屋里老实睡觉,师父我去了……” 他闪出屋子,顺着门廊点起小碎步,火速出了东宫,直奔皇帝寝殿。 第85章 送命计划【上架第一更,求订!】 小圆儿回到寝殿,指尖一束灵力打出,榻上躺着的蛋身立刻缩小,浮起飘在她身后,又风风火火朝外跑。 等她安置好,再回来的时候,算算跟贾平约定的时间,也就只剩半刻钟了。 到了这会儿她才有点紧张,静室那边一点动静都无,取骨中精髓可不是扎一下透滴血那么简单,这类摄取他人精血行功的邪术门道,一向复杂得很。 这个时机对她来说,实在千载难逢。 “宝儿,你可以的!” 她吸了口气,气定神凝站在墙上的避火铭前,除了这个,对面墙上对应的还有一个,一共三处。 最后一处,就在那扇博古架上。 上回拿火烧过魔头,架子后来又完好如初,这才让她找出端倪,正是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魔头刚才说对了,她的确打算火烧东宫。 上次他在宫墙边讲解的那些铭文知识,当时听着玄奥难明,这两天被她偷空揣摩,相互印证之下,已有两分心得,再结合刚学来的御灵技巧…… 她不得不承认,魔头真的挺渊博,这些东西,老和尚的讲解东拉西扯,是似而非,他自己都迷糊,跟她更连门道也说不清。 全不似魔头的简洁明了,一听就懂。 她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丁点灵力都舍不得用的穷酸佛宝,妖灵身充盈得紧,控御物品得心应手。 真应了魔头那句,比起受血肉躯壳束缚的人身,妙用万端的灵体,在操控灵力这方面,才是这世间最强力的存在。 没有对比,她也不知自己和其他妖灵、器灵,到底能力高下有多大差距,反正她自我感觉良好,十分心大地归结于,大概她天赋异禀。 她这两天玩得最溜的,是切灵术,胡闹一样把自己大卸八块,在弘文阁里,手脚扔在四处角落,只剩身子上顶着个脑袋,灵力不足动不得,朝魔头哼哼着喊救命。 还得劳烦人家给她捡了断手断脚来,放在靠近的位置,她才能把自己拼回去。 这会儿她站在博古架前,两只手各断两指,留在两边墙上的铭文前,还有一截头发扔在东宫大门口,是望风用的。 直到看见贾平带着皇帝皇后匆匆而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内侍,正迈进宫门,分了三处的妖灵身同时按上避火铭文。 她可没魔头那个本事改铭文,不过破坏永远比创造简单,结成只如针尖那么大的火灵,凝练精纯程度,比上回喷魔头一脸的火势丝毫不弱,锋芒尖锐的刺鸣在寝殿陡然震响。 铭文阵是个极其脆弱的存在,黎王宫用得起三等铭,却只有调动之权,由井木塔遣人定期打理维护。 平日宫人们被严令禁止靠近,有阵的地方不需打扫,避尘阵自会保持清洁。 一般灵物所附的灵气,其实影响不到铭文,说它脆弱,是指在超出一个界限的范围之上,妄图摧毁或攻击。 小圆儿这作死大王,此刻正在破这个戒,她把铭文阵看作一张香喷喷的大饼,打算用蛮力,胡乱掰一块下来。 受到此种近乎亵渎的挑衅,避火铭轰然回应,她成功印证了魔头的警告——“乱动也是会炸的”。 暴烈灵力席卷过来的当下,妖灵身猛地下沉贴地,逆着炸开的势头,顺着离地三寸的一丝缝隙,钻到了博古架的背面。 然而两边冲来的灵力更加凶猛,气浪的劲道轻而易举拍碎几个大件陈设,像巨人的两张大掌猛然合拢过来。 小圆儿置身其中,觉得比起上次被魔头一巴掌拍扁,这回的凶残程度超出百倍,此刻已分明意识到,她策划的这一出,恐怕不是逃命计划…… 是送命计划。 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更冷静,甚至还能分出一丝心神佩服一下自己——临危不乱。 接下来,魔头教的遁灵术,在她来说尚属理论,危急当下,被她大胆拿来实践,借着铺地的玉石上,极其微弱的一丝灵性,妖灵身整个沉入地底。 稍稍有了这层阻挡,强劲的气浪带起整殿的玉砖,轰然爆烈开来,连带着地基一同搅动。 她太懂得什么叫顺势而为,灵身瞬间被切割成最少十多块,顺着炸开的势头四散开来。 双手各握着一块蛋壳,嘴里还含了一片,仙人打架的时候要吃药补灵,蛋就是她的药,散落四周的灵身有了灵气支撑,就能自动拼回去。 然后,她就能安危无恙的,逃出这座被她炸塌半边的寝殿,还能把魔头坑在里面,没空去逮她。 只能说,计划是完美的,但实操中,经验不足才是致命伤。 她低估了爆炸的威力,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后者是因为她对灵身的认知还是太少,只看到厉害之处,却不知世间万物都有弱点。 天虎灵身的奴印之所以打在额前,是因妖灵身与人身一样,眉间灵台对应的,乃是妖灵的中枢命核。 这样强力的打击下,混在各种杂物中的灵身碎块,正在随着两只手上的灵力凝结,各自靠拢。 她的头和身体分了家,正在独自出走。 她自己看不见,额间浮出的鸢尾花印急速闪动,挣扎得像即将熄灭的烛火,越来越弱,切灵术被四周狂乱的灵潮干扰,已经感应不到身体在哪。 张嘴发出的一声惊呼被凝固,脸上的表情,如同任何一个惨遭横死的人一样固定住。 与此同时,刚进大门的皇帝和皇后,正万般惊恐望着眼前大厦倾颓。 太子寝殿轰然一声巨响,塌了半边,殿门这里,连着两边的墙一同倒地,殿内一览无余。 那架被小圆儿当炮台用的博古架,本是用来分隔前后殿,被立在最当中,此刻早连渣都不剩。 后殿直面铭文阵最狂猛的炮火洗礼,在灵潮搅动下,砖墙横梁等建筑,混着陈设装潢的碎片,正被气浪卷着喷向更远。 烟尘过后,大殿深处奇异地保留下一处完整,四四方方的静室大敞,玄青色的灵障一闪而没,露出里面一站两卧的三人。 小圆儿张着的嘴里,那片蛋壳如有灵性般飞出,蓦地抚上她额间的鸢尾花,附着玄响气息的蛋壳,瞬间替她稳住晃动的命核,连着花印一同压入眉心。 缺胳膊少腿的她立刻活过来,半空中的头迅速眨眼,受到感应的零件“嗖嗖”几声,自各处飞了回来。 头是被气浪带着朝后殿飞,跟她拟定的逃命方向正好相反,拼齐的身子一阵风刮到静室门口,魔头上前一步,伸手接了个正着。 她镇定地在魔头手里抬起眼,被祸害的目标安然无恙,始作俑者碎得狼狈不堪,直接落入魔爪。 实在是……太失败了。 第86章 我们一起跑路【上架第二更】 皇帝脸上的震惊难以形容,在他臂弯里强撑着身子的皇后,已经抖得如筛糠一般。 皇帝颤声问:“贾平,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平今夜得佛祖显灵,给他的那句交待是: “拼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就问你,敢不敢?” 他在一瞬间茅塞顿开。 要说在这座黎王宫中,身手再高强的禁卫,也不及王权,而王权的象征,就是操控宫禁铭文的权柄。 陛下虽受谢相一系掣肘多年,但只要身在王宫,便是有天大的依仗,等闲仙人到来,也无法越过铭文阵,动陛下一根汗毛。 把皇帝拉来当救兵,可解太子爷燃眉之急,他贾平怎不敢? 莫说陛下最是仁善,谎报、惊驾,真治他个欺君之罪,也不过就是挨顿板子,哪怕打死他,只要能救太子爷,他也豁出去了。 若是救不下,他贾平也不过就是继续当殿下的马前卒,先一步下地府去探个路。 自然,显灵圣宝交待的另一句,是她在这边负责打开囚禁太子的静室,到时真假太子齐齐亮相陛下眼前,大计可成。 只是没想到,这边开门的动静这般大,太子爷真是福大命大,殿都塌了,人还活着…… 贾平心里隐隐发寒,莫非,他还是被人诓了。 小圆儿的确有两手准备,破坏避火铭,素未谋面的太子救不救得出,其实本就不在她计划内,只要魔头被拖住,她就能趁乱逃出去。 若魔头真是神通广大,这都炸不死他,那她就彻底死心抱大腿,……不是,换阵营,诚心投靠,反正她还有利用价值摆在这儿的不是。 不过她得争取主动权,眼下这招,叫破釜沉舟。 魔头若真有以假乱真的本事,就不能挑个没这么显眼的人假冒?偏找上一国太子。 他赖以依仗的假身份就好比是条船,就算她此刻不来凿它个大洞,时刻置身宫中,一旦被皇帝发现他是个假货,那就要与宫禁铭文大阵对上。 她经历了亲身体验,这会儿算是知道,铭文的威力到底有多厉害了。 这条船早晚得沉,到时连带着她也得倒霉,不如现在就戳穿他,绝了这份念想,让他……跟自己一起跑路。 她从魔头手里一下蹿出来,离得一丈远,朝他伸出手。 “来,跟我走。” 魔头身上的冷肃消退一些,静静看她。 她意态诚恳:“你连顾明澄都打不过,待会儿皇帝老儿调动铭文阵,你就得被轰成渣。” 枭接住她的当下正在想,要不是她嘴里刚好含了一块养灵冢的碎片,他如今这具躯壳的能力,还真不能及时稳住她的族徽。 以他的心境淡定,也觉十分侥幸,若不然,在这稀碎的殿里找齐她稀碎的灵身,还挺麻烦。 听得她这不那么真诚的怂恿,脑海中忆起当初,她惹下泼天大祸,他追至南疆,也曾这么跟她说: “走,跟我回去。” 淡然的眉眼间,冰冷的意味不太明显,“养灵冢呢?” 都这时候了,魔头还惦记这个,真是要钱不要命,她眨眨眼,“藏得妥妥的,你若跟我走,就分你一半。” 那双桃花眼尾梢微阖,魔头又带上假笑,“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小圆儿一时口快,费心机铺排出的一场大戏,又把自己折在里面。 这场意外算不亏,枭抬眼,与不远处的帝后打了个照面。 皇帝看着殿中一站一坐,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太子,人已是头晕目眩。 贾平这狗奴才夜闯栖凤宫,报称太子急病,他赶忙带了皇后就赶来,急宣的太医还在路上,身后除了几个内侍,连侍卫都没带。 皇帝颤着的手按在腰上,操控宫禁铭文的玉佩,正在闪光。 皇后的神情惊惧欲死,那张美丽的面容都扭曲了,忽然抓住身旁的嫆姑,语声颤得无以为继: “他……是吗?……嫆姑,是不是他?” 老妪黑瘦的脸上是同样的难以置信,视线在那两张一样的脸上转来转去,口中喃喃: “娘娘,像,真像……” 皇后踉跄的脚步已经冲上前,嫆姑和皇帝一边一个架住她,皇帝的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嘴唇颤个不停。 就在这时,东宫侍卫首领蓝宇古带着一队人,已从一旁悄悄潜上,先就朝着坐在地上的太子扑去。 这事,是胆大包天的贾平指使,他没敢惊动陛下带人,出门之前,已安排下东宫侍卫埋伏在侧。 倒塌的静室只余半壁,其内却完好无损,一个红芒闪动的阵法,太子景琛坐在正中。 玳钟在阵外张着两只手阻拦,“太子爷现在动不得,你们别过来……” “大胆贼奴,竟敢叛主!” 蓝宇古高喝一声,“拿下。” “别……,别过来……” 阵中的太子面青唇白,虚弱至极,眼见玳钟挡不住,翻手亮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 太子以命相挟,不让人救他。 众侍卫满脸诧异,又看立着的太子,那人闲闲负手而立,在颓垣断壁间,从容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难道这个才是真的? 这下连小圆儿也傻了眼,“魔头,你,你走不走?” 她看见魔头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随后脸上的神情跟变戏法似的,流露一种挟杂着委屈和难过的神情。 若不是她早观察出他的这个小动作,——魔头在带假脸之前有个习惯,总爱先眯一下眼——她都要觉得,是她这把坑得他太厉害,让他伤心了。 “你……,诶,我都答应分你一半了,你别拿这副表情来哄我。”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演,赶紧逃命。 蓝宇古一个箭步冲上前,景琛抵在颈上的匕首刺出血来,凄厉的嗓音沙哑至极。 “谁敢伤他,孤就死在这里。” 他一手持匕,另一手求助一样,伸向的却是老宫女嫆姑:“嬷嬷……” 景琛过去从来不懂,母后为何始终郁郁寡欢,后来是嫆姑隐晦跟他提起,与他一同出生的,还有个弟弟。 他的双生兄弟,不及满月,便下落不明。 端阳那夜,景琛只一眼便认出他来,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从出生到此时的缺憾,终于补全。 皇后蓦地捂上自己的嘴,泪水已然滚滚而落,那双紫眸闪动莫大的惊喜。 “是他,真的是他……,陛下,是我的琢儿……” 第87章 认亲【上架第三更】 皇帝终于在此时拿出一国之君的威仪来,高声喝退在场所有侍卫,除了留下最心腹的内侍,其他人一概撤出。 破败的东宫寝殿,正在上演一场至亲失散二十年后重逢的戏码,小圆儿做为旁观者,觉着除了魔头这个主角,脸上的表情有点假之外,其他人都极具情真意切。 皇后惯于颦起的长眉完全舒展开来,梨花带雨的脸上洋溢幸福荣光,皇帝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开颜的皇后,心下觉得,不管怎么样,只要她欢喜,那就值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皇后的,不知是要给她安慰,还是也极需抚慰自己一颗失而复得的心。 对着眼前的人,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唇颤了许久,终于问道:“你……这些年,在何处为生?” 在小圆儿看来,魔头的表情拿捏不够到位,之前的委屈,看着倒像被遗弃的抱怨,这会儿更是显得疏离。 “生于山野,长于山野。” 他这么个态度,倒像不大情愿认亲似的。 小圆儿很是纳罕不解,在场除了魔头,能看见她的现在多了个贾平。 那老太监之前一直满含戒备地看她,像是弄不明白,这佛祖显灵还没走,到底要跟这儿瞧个什么热闹。 此时则是一脸茫然,随后露出恍然大悟,像是知道些内情,令她心痒难耐。 据传言,宫里的皇子,除了现存的两个,其他都是坏在贵妃手里,原来当年皇后诞下的是双生子,这个也是被贵妃命人抱走的不成? 这么说,魔头不是天魔祭召来的,他是黎国的六皇子,难怪,验尘礼上那么笃定。 “你……可知晓幼时的事?” 皇帝声音很轻,接着追问。 “不知。” “何人养大你?” “山中一老妪,十年前已逝。” 魔头的回答滴水不漏,也等于啥都没说。 “最初居于何处?” “自幼居无定所,于夷川山中四处为家。” 夷川是南疆之南壁,再往前就是浩瀚南海,青夷山脉群峰峻岭,山势绵延,枭已把南黎这里的史籍看完,前后八百年,包括之前属齐朝楚州的记载。 随便挑个地名是信手拈来,万枯山正在青夷群山之中,他也十分想知,当日把这具未及满月的小小婴孩,抛下魔渊的,到底是谁。 不过他倒真无追究之意,毕竟,若非得到这具躯壳,他和她,都无逃出生天的机会。 皇帝听到夷川,神情有些动容,视线小心翼翼落在皇后脸上,她仍在垂泪不己,唇边眼角却满含欣喜无限。 景琛见父皇始终盘问,像是不信弟弟来历,在旁轻声开口,“父皇,端阳节验尘礼,是他……代孤而行。” 皇帝微感诧异,但这恰是最好的身份证明,他闭了闭眼,感慨喟叹一声,慈和的声音很是郑重: “你是朕的第六子,名琢,与琛儿落草只差不足一刻,之后被奸人带离王宫,……二十年来,朕和你母后一直在寻你。” 如此,王室寻回六皇子,便成定论。 枭的神情很平淡,并无过多欣喜,皇帝对他这样的态度倒也颇能理解,即使血缘至亲,二十年未曾谋面,生疏在所难免。 就连皇后也是如此,又哭又笑一番,却始终不曾有进一步的亲密举止,仍是一副十分拘谨怕生的小家子气。 惟有景琛是最激动的那个,“父皇,您何时昭告天下?” “这……,你看呢,小六?”皇帝一脸慈祥。 “不如,暂且秘而不宣。” 枭显得不太热衷,神色浅淡,“臣认为,太子妃一案牵涉甚广,如今一动不如一静。” 皇帝神色黯然,默默点头。 景琛这些日子在静室,也听贾平每日说起外面的事,偷偷看小六一眼,“父皇,儿臣近来打算闭关,不如……先让小六替儿臣在外行走。” 皇帝倒是一下就明白过来,敢情端阳那日起,这几日又是上疏出任大理寺卿,又是日日往弘文阁读书,竟一直都是刚捡回的这个儿子,他还私下里和皇后说,琛儿长进不少。 他在这长相一样的两个儿子身上来回看看,琛儿自幼孤僻怯弱,如今倒是对新寻回的兄弟颇为孺慕,适才这殿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似乎正是琢儿护他周全。 “如此,就照你二人的心意来。” 景屹的目光在老六身上默默审视,察觉出一种神秘难明的意味,看一眼这颓败殿宇,问道: “之前这里出了何事?” 小圆儿心里一跳,偷眼看魔头,便听他答:“是臣不小心触动铭文阵。” “可有伤着?”皇帝情急。 “无事。” 皇帝讷讷止言,心下难过,二十年了,骨肉至亲也形同陌生人。 一时有些冷场,只有景琛高兴,“这样,小六还和孤一起住在东宫,好不好?” 枭轻点下头,对他和煦一笑。 好在他兄弟二人间,倒颇有情意,皇帝也觉欣慰,毕竟是双生……,想到这儿,他一阵心悸,有些待不住,和声问皇后: “梓童,夜深,你身子弱,不如先回去歇息。” 皇后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他父子三人交谈,也不插话,不论是对着刚寻回的儿子,还是景琛,目光悄然流连在两人身上,却又难解疏离。 她无声点了点头,皇帝又交待几句,损毁的寝殿无法住,叮嘱景琢但有所需,只管提出,及至其他的一应日常,虽不宣扬在外,却也不能短缺,自有内廷监来安排。 景琛始终坐在阵中,这时才被贾平和玳钟扶着,往一旁的清晖殿暂住。 枭送帝后至东宫大门,一路沉默。 自始至终,对于太子明显的异常,这对父母始终不曾开口询问。 小圆儿在旁啧啧,“诶,天家父子,是不是都这样?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过是装出来做做样子?” 枭脸上维持淡笑,睨她一眼,此刻正走到宫门前,他的视线转而落在她身后的那株大树上。 小圆儿神情一僵,呵呵赔了个笑脸。 皇帝的手扶在皇后腰间,走出东宫许久,才轻声开口,“妤儿,你心里可欢喜?” “自是欢喜。” 皇后的声音轻而柔,回眸盈盈欢笑,“陛下,我如今心愿圆满,此生再无遗憾。” 那双紫眸如同盛着醉人的酒,皇帝一颗始终难安的心,此刻醺然宁静,长叹一声,终于露出笑容: “那就好,朕也就无憾了。” 第88章 灵宠坐骑【上架第四更】 小圆儿绕着大树打转,回避魔头冰刀一样的目光。 枭抬手向上一指,“拿下来。” “诶?你怎知道我放在上面?” 她一边问,灵身飘着上树,浓密的枝杈间有个鸟巢,她的蛋跟鸟蛋一个大小,鸢尾花印朝下,混在里面,任是谁看见,也分辨不出。 “还说那黄门仙是狗鼻子,你不也一样。” 她小声嘀咕,仗着有神识,什么都逃不出他的眼。 “才学两日,本事不小。” 魔头的声音听不出褒贬,冷冰冰的调子她却听出来了,这是要秋后算帐,忙表功以求脱罪: “我今夜纯粹是出自一片良苦用心,一心劝你向善,你以太子精血修……” 她猛地噎住这个话茬,既然他和太子是双生兄弟,借助至亲血脉修炼,这个圣山倒是允的。 大齐那边多有道侣双修,甚至将侍妾豢养来做炉鼎,以供采补,都屡见不鲜。 这个事她是这样猜的,魔头生下就被抛在山野,那个却在宫里资源充足、养尊处优,大概他觉得有点亏,得从兄弟身上找点补偿。 他采补亲兄弟……,她岔开这个话题,“也是怕你将来哪天真跟这宫禁铭文对上,多可怕,你也看到的……,我这真是以身犯险,只为警醒你。 ……谁知道,你竟是皇帝的儿子呢,呵,小六……,六哥,诶,六爷!” 她赔着小心,连换几个称呼,尊崇敬仰步步高升,似乎他看上去并不大稀罕认这门皇亲似的,那还假扮太子,难道是为当皇帝? 就在这时,一只猫儿蹿到魔头脚下,仰头喵喵叫。 “咦……,这是你那天抢来的狮狸?” 这几天跟在弘文阁的时候,看着毛色黯淡,垂头耷脑的很不起眼,这会儿皮毛蓬松鲜亮,精神得像刚大补过一样,她差点认不出来。 魔头不答,蓦地伸手掐住她后颈,把人拖过来,一指点上眉心。 “诶,你干嘛……” 她一声惊呼,猛地一个激灵,妖灵身头一回感觉到疼的滋味,额上一阵钻心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出来。 小圆儿吓得腿软,瘫在他手上。 这是真要抽她的妖魄炼化器灵么?她都已经低三下四认错了,蛋都分他一半,这小心眼怎么还不依不饶。 然后她看见魔头把绕在指尖的一丝灵氲,弹进猫儿的身体里,一个声音立刻在她耳朵里响起,放言表忠心: “大人放心,小的忠诚不二,誓死守护圆大人!” 圆……还大人,她这是…… 她把魔头坑一脸灰,他没把她炼成器灵,倒送了她一个灵宠?! 蹲身去摸猫儿的毛,以前老和尚的狐狸尾巴,她都没试过手感,此时触手暖融,除了魔头,这是她触碰到的第二个生灵,被这种扎在手心痒痒又很舒服的感觉,弄得鼻头都发酸了。 “它很厉害么?很能打?” “小,小的……不会打架……” 狐辛傻眼,觉得刚才忠心表得有点过。 “它没什么大本事,就是给你当个随身芥子用。”魔头语气平淡。 小圆儿的手在猫儿背上揉了一把,随着手上的灵力,肚子两边隐约各现出一个口袋,看起来有点像马鞍。 咦,她好奇把手探进去,里面毛茸茸软乎乎,四处摸了摸,好像空间大得出奇,比她的百宝囊大十个都不止。 这东西有什么用? “嘿……,嘻嘻,你别咯吱我,哈……痒……” 狐辛一边躲,笑得仰倒在地扭来扭去,不以为耻使劲卖萌。 他的肚里乾坤,过去更像个皮口袋,装得东西稍多一点,肚子就挺得格外显眼,以前出门常遇上劫道的,人家手一伸,就能把他藏的宝贝翻出来。 没想到枭尊大人竟通晓驭灵术,把他这项天赋向上提了好几个品级,如今能赶上高阶芥子仙器了。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魔头随口说了句,转身朝清晖殿去。 猫儿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小圆儿身下一拱,把她驮在背上,撒开四足追了上去。 “圆主子,我跑很快的,以后你要是懒得走路,我给你当坐骑。” 小圆儿坐在它背上稀奇得紧,哈哈直乐,“别叫主子,叫我圆儿就成。” 她一猫当先进了清晖殿,在太子和玳钟看来,就是一只猫儿蹿进来,都知是魔头……六殿下这两日刚养的。 贾平正一脸死灰跪在太子脚边,回头一看,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显灵的佛爷,原来是和魔头一伙的。 “吁……” 猫儿在急奔中,被小圆儿勒马一样喊停,她朝贾平挤挤眼,小声问:“诶,六殿下小时候,是叫贵妃抱走扔山里的么?” 嘿,可不就是一伙,这称呼改够快的…… 贾平正气苦,从后踏进殿的人抬手打来一道煞气,鞕子一样抽上老太监的头,他一声惨叫仰天跌倒,抬手摸了一把血,眼前的佛爷倏忽消失不见。 小圆儿吓了一跳,正凑近看他的伤,发现他眼神儿不对劲,手在面前晃了两晃,扭头对魔头喊: “诶,你怎么把他通灵给解了。” “你还想留着他?” 枭的声音寒意入骨,要不是有这么个人帮着,她敢去动铭文? 他抬脚上前,小圆儿张着手拦在他面前,“别杀他。” “小六,别……” 另一个声音是太子。 “是我蛊惑得这老太监,让他去请皇帝来的。” 小圆儿眼睛眨巴,主动承认罪责。 枭脸上的冷意淡了些,果真长本事了,如今晓得蛊惑别人。 小圆儿还在苦口婆心: “他虽对你不忠,但对太子却忠贞不二,小六,你想要得力下属,得找自己的,用着别人的不趁手,这事儿可怪不得旁人。” 一面说,她还挺得意,原来刚才魔头那下是帮她和猫儿结主仆契,嘿嘿,如今她都有忠贞不二的灵宠坐骑,正好在魔头面前显摆一下。 太子的求情还在支支吾吾: “小六,你先别生气,听……” “孤说过,但有差池是自他二人处泄漏,杀。” 太子见他把“孤”这称谓抢了,从善如流改了口,语气温柔赔笑:“我也不是要为他求情……” “好啊,那你杀呗……” 小圆儿这边已换上激将法,抱臂飘得和魔头齐高,“死太监可一点用都没了,活的才有用。” 她和太子一个在暗一个在明,都在劝魔头,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边上的狐辛瞧得头都大了。 太子明明听不见她说话,此时竟也表达一样的意思: “我也知,这奴才的确死不足惜……” 第89章 说好的一人一半【上架第五更】 贾平抹了把额上的血,倒不多疼,魔头那一下看着吓人,打上来好像只擦破点皮,他心里长叹一声。 今夜这一出,陛下和娘娘得回个亲儿子,太子爷寻着亲兄弟,就连那遭瘟的佛爷,也够到一条粗大腿…… 唯独他,得了个寂寞—— 看来是得孤零零独个儿赴黄泉,先去地府替太子爷经营个百八十年,待到他老人家安安稳稳寿终正寝,才能见着面喽。 可不,这会儿连帮他说情都不肯了。 “小六,孤……我听这奴才刚说,宫里的灵石都快花完了……” 太子语气迟疑开口,小圆儿一听“哈”的乐了: “哦嚯,魔头你花人家的钱如流水,这会儿太子要心疼了……” 她在这打岔,太子听不见,倒是不受影响,接着道: “我这些年修行太慢,花不了多少,因此宫里灵石存得不多,你如今还要替我布阵,花销大是正常。这奴才眼界低,一股小家子气,就这,就该打他一顿。 我手上还有些产业,有些是父皇给的,义善堂的几家红利铺子,每年只拿钱,别的都不用管,帐都在表姐那儿,回头我让贾平去要。 剩下的是母后给的,都是从前离火王族在各地开的绸庄、作坊之类,也是这奴才在打理。 ……贾平,这些帐,一年大概有多少进项,你跟六爷都交待清楚。我和六爷是亲兄弟,以后再敢这么不尽心,别说六爷发火,我就先命人打死你。” 太子脸上的模样看着一点都不凶,大概他这辈子也没对身边几个太监这样疾言厉色过,一番话说的毫不藏私,又替贾平小功盖大过,倒像六爷是因没钱花,才生这奴才的气。 还真把枭堵得没话说。 小圆儿听得啧啧称奇,“外面都说太子木讷,我看不像啊。” 景琛的性子敏感又脆弱,他愿以真诚相待这个弟弟,更想拿出自己的所有来补偿他,有这份真心为基石,这样显而易见的小把戏,演起来反而更显诚挚。 贾平这会儿已明白过来,心里老泪纵横,忙不迭掐腕上的珠串,嘴皮子也溜起来: “太子爷在南疆的那些产业,一年大概有五六千金的进项,兑成紫灵,也有四五十。义善堂那边的,楚辰王妃前个月才给划了帐过来,三千多金,半年的,她这也是刚管才半年……” 小圆儿咬着小手指艳羡,太子的进项,一年就能有百枚紫灵,她和老和尚十年也才只攒了不到十粒,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捅一把魔头,挤眉弄眼:“诶,你问问,楚辰王妃到底和他什么关系?” 枭答:“表姐弟。” “表姐弟怎会替他管帐?肯定有内幕,你再问问呐。” 魔头转开头,“等你闭关结束,可以和他通灵,到时自己问。” “真的!”小圆儿一喜,随后又猛喊一嗓子,“闭关?我?为什么!” 魔头不答,对太子也只是点了个头,不多说什么。 之前铭文阵爆起,若非他及时撑起防护,自己早已没命,明白他降罪贾平,是考虑自己的安危。 景琛觉得更能体会到他如今,身已归家,心却有家难归的处境,声音里带了一丝小心呵护: “父皇如今虽未对外公布你的身份,但这些,也有你的一份,小六,你……,莫和我见外,好么?” 枭脸上挂起诚挚温和的笑,“自然。” 太子松了口气,看一眼贾平,继续求情。 “这奴才年纪大,腿脚慢,脑子又笨,平日我都不叫他跟着,太碍事儿,只叫他管着这些。以后出门跑腿的事,不如我叫玳钟先跟着你,过些日子空了,再挑合用的人。” 贾平眼圈红了,太子爷还是疼惜他,知道他这几日受的苦。 枭脸上和颜悦色,“瑁鼓就行,我这两日用他倒也顺手,玳钟与你脾性相投,跟着你尽心些。” 这两个小太监都是贾平一手调教,玳钟忠厚,的确最合太子的脾气,瑁鼓性子有些跳脱,人更机灵,贾平一直不敢给太子用,只自己带在身边磨性子,谁想倒合了魔……六殿下的眼缘。 太子仍回静室休养,枭重新布下固本培元阵,这回门外也不必封禁制,仍由贾平传令下去,不许其他人进清晖殿。 原本寝殿那边的另一间静室,以绝灵玉布置,正是为了给小圆儿闭关用,被她炸了个精光,只得在清晖殿这里再布一个。 她正想溜,被魔头一把摁住后颈拎了进去,外围的玉石隔绝灵气,这下穿墙都没用,又成了关禁闭。 “还跑么?”魔头冷声问她。 跑得了才成啊,小圆儿恹恹摇头。 魔头对狐辛吩咐一声,“之前交待你的,待会儿都告诉她。” 说完,蛋在他掌心化出正常大小,紧接着,那只如玉石般的修长手掌蓦地握紧,一拳砸下,“咔嚓”一声脆响,蛋身碎裂。 顷刻间,小圆儿只觉得是她自己粉身碎骨了,心揪得疼,“你……” 只吐出一个字,嗓子便哽咽了。 一直以来,她的蛋与她攸息相关,血脉相连,虽然答应了他分一半,乍然如此,仍觉撕心裂肺一般难受。 蛋壳碎成两半,一大一小,枭蹲身捡起完整保留下鸢尾花印的那一片,扣在她头上,看去真就像个刚出壳的小鸡崽了。 他面无表情,在她头上的蛋壳敲两下,“哭什么,什么时候吸收完,就放你出来。” 剩下的,被他袖子一扫,尽数拂走。 “说好的一人一半,你不守信!” 小圆儿快气炸了,他拿走的那一半,比留给她的多一倍。 又觉得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争论他不均分,有些没出息,像个舍不得断奶的小屁孩儿。 “小气鬼……” 枭的手在她头顶的蛋壳上抚了抚,指尖划过鸢尾花印,声音里少了些冰冷,缓和的调子带上倦意。 “说好的拿一半,孤不诓你,剩下的,替你炼一枚小点的珠子,放在乾坤囊里……” 小圆儿蓦地抬头,蛋壳在头顶晃来晃去,她怔怔看着他,已明白过来。 灵宠坐骑并不是用来驮她的,蛋壳炼化的珠子藏在猫儿肚子里,宫禁和守备铭文就感察不到,和她藏在他手心时一样。 她以后可以随时出去,不是只能依仗他,就算碰到半仙以上,只要她提早躲进去,神识也查不到。 “这会儿还不行……”他冷冷打断她的臆想,转身朝外走,“再过几日。” 第90章 小地方来的【上架第六更】 枭回到殿里盘膝坐下,手掌在蛋壳上缓缓摩挲,那上面的本源气息扑进几近枯竭的身体,毫无阻滞开始滋养他的经脉。 今夜修改完狐辛的腹里乾坤,本已耗神颇多,原想着先去采了太子的脊中髓,补养后再做完那几个小阵,以后这头狐狸就能代他,替她和养灵冢混淆监察。 刚采完精血,她就闹这么一出,撑起灵障和稳住她的族徽,耗空他这两三天刚攒的一点灵力,若那时跟皇帝对上,恐怕真就只能跟着她落荒而逃。 这具身体的资质和太子相差无几,但二十年来从未得到灵气滋养,两番挣脱魔渊的缚力,已是耗损过多,若无同脉精血温养,最多过一两年就该枯竭而死。 养灵冢对他诱惑至深,那是他的肉身骨血所化,比起太子精血,更能温养他的神识和刀。 没想到还剩下这么多,就像是她这小气鬼专门给他留得一样。 夜晚她睡在里面时,他搂着蛋都不敢睡过去,生怕一个不留神,连蛋带里面的妖灵身,被他一并吸干。 顾明澄已回塔两日,有回春祭的信息作饵,想必镇妖塔很快会再派人来,养灵冢上的鸢尾花印,不能再留。 他掰下一小块蛋壳收进袖中,唔,做枚小点的,就当给她留个念想。 静室里,小圆儿把蛋壳翻过来,坐在里面晃悠,心里的难过劲儿还没过去。 大抵人在得知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生出最大的留恋和惋惜。 过去她每晚出去胡逛,白天佛宝供在铜佛掌心,她才在里面补眠,醒了就急着出来,生怕在里面闷得久了长不高似的。 如今她的感觉是,心和蛋一齐碎了。 禽妖出壳,难道不正是长大的象征吗?她在心里尝试安慰自己,我如今可比以前厉害多了,魔头说的没错,是老和尚无能。 猫儿趴在她边上,从肚子里摸出一截烧焦的黑木头,爪子扒拉着玩,吸引她注意。 偷偷拿眼瞄着,见她终于打精神来,打了个滚变出人身,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一头火红乱发,像在头上顶了个鸡窝。 “我叫修辛。”他朝小圆儿眨眨眼。 “诶!你是……”小圆儿一下反应过来,“你真是老和尚家的?” “嗯,修乙是我二哥,我排行第八,你叫我小八也行?” 修辛心里有个小盘算,听他们叫枭尊大人小六,那他是小八,听起来像两兄弟,嘿嘿,占点儿便宜。 “我二哥呢?” “老和尚呢?” 他俩异口同声,同时问对方,随后小圆儿“嗐”了一声,“原来你也没找着他。” 把老和尚在宣灵台上的事说了一遍,“他从地宫走的,这两天大理寺还没消息,应该是逃出去了。唔,要是没出城,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 小圆儿压低声音,朝外面打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能让魔头知道。 “哦……” 修辛会意,很机灵点了个头,表明自己和她是一伙。 “他让你告诉我什么?”小圆儿问。 枭尊大人的交待很笼统——能说什么说什么。 他们兄弟十个身上,有大人下的禁口令,无法对外人开口吐露。 关于大人和她的来历,其实他们知道的只有来自魔渊,可偏偏大人禁的就是这两个字…… 修辛挠了挠一头乱发,冲她挤眼,“十年前,我二哥受命来临阳城守护你,如今换我了。” “受命?受谁的命?” “枭尊大人啊。”修辛朝外一指。 见她愣神,不等她发问,照着自己编的思路开始讲: “我们那儿是小地方,条件不好,得到临阳这种大城来,才能找着活路。 所以十年前,先把你送过来,……大概大人那会儿忙着走不开,这不,一忙完,就来找你了。” 他长吁短叹,很是感慨,“穷,没法子,像我们家,二哥以前也是送给别人家养,这才活下来。” “你们……,我们那儿,是哪?” “诶,就……南边的大山里。”修辛差点咬着舌头。 “夷川那边儿?”小圆儿试着问。 “嗯嗯嗯……”修辛忙点头。 他这说法,小圆儿觉得挺合情理,丹桂坊里的姑娘们,遇见乡亲从老家来,聊的话题大概也是如此。 不光丹桂坊,西城这里住的,大多都是南疆来的百族,原来她也是。 “枭尊大人”四字在她嘴里念了两遍,诶,不对!她笑嘻嘻看着眼前的红发小子,“你今年几岁?” “嘿嘿,快满十六了。” “哦,十六……”小圆儿笑容很甜,“第几个十六呀?” “第……”修辛一噎。 “你二哥都两三百岁了,你才十六,令尊令堂够能生的。” 修辛其实没想对她过多隐瞒,反正主仆契都签下了,不过是胡诌顺嘴惯了,他这会儿打算走实诚路线,零头都没敢漏。 “二百一……十六。” 小圆儿满意点个头,“六殿下才刚满二十,前两天镇妖塔使亲测,为什么你叫他大人?” “啊?真的吗?” 修辛这回倒真不是作伪,只是表情夸张得有点不自然,又开始挠头。 “这我可真不知道,他在我们那儿,唔……,我们都敬他为……山神,嗯对,就是山神,神通广大。” 南疆百族的确都有各自崇拜的神灵,山水花木,什么都信,这些她在西城也常听人说,要不是现在大齐管得严,大概也有崇拜魔神的。 “那……,我和他什么关系?”小圆儿问。 修辛眯起眼,静静打量她一瞬,啧……,长得真好看,枭尊大人说是“他的人”——亲人?爱人?反正这么重视,怎么也不是仇人! 苦着脸很诚恳反问,“这……,你问我啊?”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哪儿能知道。 小圆儿表示理解,没再追问,把自己窝回蛋里。 修辛又变回猫儿,很殷勤地拿爪子替她摇晃,“圆儿,你不练功吗?吸收不完,不让出去呢。” 她没精打采“嗯”了一声,很是恋恋不舍,“蛋壳就剩这一小块儿了,让我在里面再睡一会儿。” “睡呗,睡醒再说。” 修辛也很心大,妖族寿数长,资源少,除了找吃的,就睡觉是最大的消遣,他一点都不愁。 小圆儿闭着眼想,初六那天夜里,魔头……小六说祭礼刚起,那么头天晚上的时候,天魔祭还未开始,他到来的时间,也许只是个巧合。 他并非应契而来的魔头,天魔祭要找的人,大概是她自己。 第91章 井木塔人事 顾明澄回到井木塔,意料之中的白眼没少挨。 南七宿这边,出动督邪查出末等青光的,上一回还要追溯到好几十年前。 一时间,塔监司众执事纷纷围观。 苍、黄两门都是筑道初期,靠功勋晋升。 黄门中,寿数超过三百岁以上,无缘筑道中期,进不了地门的是大多数,但要是连苍门也升不上去,那多半便是能力有限或人品不行。 这类“前黄门仙”,就会被派到塔监司管内务,名为养老。 这些人当年出塔办差水平太差,如今再有个最多百八十年就该入土了,个个眼高手低,心有怨忿,最爱看这种新人搞砸差事的笑话。 顾明澄留了个心眼,述职文表中没提回春祭的事,这边由执事递上去给长老会审核,最快也得三日。 他破天荒走后门,偷偷去找了大司典,只待查实,同属长老会的大司典,有权早些启动审核,到时分派功劳和任务,还能多关照点他。 大司典南宫真,早年曾受过老师的恩惠,顾明澄一直没舍得用这份人情,这回觉得是个该把握的时机。 他庆幸多长的这个心眼,回春祭这东西,以大司典之博学,竟都没听过。 拿着那本六百年前的楚州志,南宫真老眼精亮,“这书拓一本给老夫,这么旧的史籍,现在可难寻得紧。” 镇妖塔的典籍楼里,越是古旧的东西封禁得越是严密,有种趋势是,每过一百年,便把年代最久的那一百年彻底封闭,倒像是一步步抹杀历史的迹象。 这些事,凡是够资格知道的,多少有点心知肚明,却没人提。 现如今想找神魔大战之前的资料,没有长老会的联名朱批,大司典本人也不能随意查阅。 他只对州志感兴趣,让顾明澄有些急不可耐,满口应承:“下回我去临阳,给您老把整套都拓回来……” “真的……” “不过您得先帮我查这回春祭……” “行行,老夫晓得。” 南宫真慢悠悠摇头,“阿溯,你比我也小不了十几岁,别以为长得年轻,就装自个儿是少年人,这么沉不住气,难怪你老师当年瞧不上你。” “得,瞧不上瞧不上。” 顾明澄依着他,点头不迭,又套了句近乎,“这回在临阳城,遇见你家弟子的徒弟,学女医的。” “哦,你说玖丫头……” 南宫真一听又来了精神,老头儿很照顾族人,“她是这一辈中最有天赋的,肯吃苦,不愿在齐宫享福,倒愿意在外面风餐露宿,就为寻医问药……” 他说到这儿,压低了嗓子,“你遇到的人,不会是南澹那边的?” 顾明澄心里咯噔一下,也低了声音笑道:“怎么,您家里还出离经叛道的小辈?” “没有,哪儿的话,她那是遍访学问,读万卷书不如行……” 他刹住唠叨,摆摆手,“哪还是丫头,年纪大了,能医不自医,这十来年身子骨也不好了,好像是在尚秀局里授学,哦,你遇见的是个宫女?” “没猜对……”顾明澄挑眉朝他笑的得意,“是个王妃。” 南宫真讶然斜觑他一眼,“那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子。” “唔,那夫妻俩,都像有故事的人。” 顾明澄若有所思答这么一句,又紧着催促叮嘱,这才走了。 有了他这番暗箱操作,只在第二日午后,往魔渊的一队人刚回,慕哲做为长老会骨干,就被匆匆请去议事楼。 谢逸平一打听才知,那个被他弃了瞧不上眼的净尘礼任务,貌似出了大状况。 这次去魔渊收获甚微,几百人几乎把万枯山的地皮刮了一遍,竟也没能寻出几只像样的妖兽。 连一只百年以上的都没打着。 他其实还是有点后悔,早知就去临阳城了,好歹持礼也有几十颗紫灵,再说谢家人肯定会趁机,给他多备几倍的厚礼。 谢逸平在井木塔一向人脉广、路子深,人头攒动的广场上,从魔渊回来的队伍还未散,四周打招呼的同僚你来我往,他一眼就看见顾明澄。 这小子,让你得着一回我的便宜。 谢逸平等着对方的视线迎上自己,面上端着大度,矜持一点头,心下还是颇不是滋味。 这时,塔监司执事王明凑上来,压着声音,三两句话跟他说了顾明澄请动督邪,验出青光的事。 谢逸平边听,目光在离得老远的顾明澄身上肆意打量,心头的郁结早已化成憋不住的嗤笑。 难怪顾棒槌见了自己,臊眉耷眼的也不知过来道个乏,一点礼数都不通,这一脸阴阳怪气,原来闹了这么大一场笑话。 不等王明说完,谢逸平已抬脚朝那边去,打算亲自慰问关怀一下这位,据说“颇有真才实干”的外荐之人。 “三叔……” 走没两步,任职火部塔卫的侄女谢启婵,从旁一把拉住他,避开王明,附在耳边飞快说了几句话。 谢逸平顿时脸色一沉,“信呢?” 谢启婵翻手,露出掌心谢安传来的玉简。 谢逸平接过时,看见顾明澄脸上忽然洋溢出的笑容,只觉格外刺眼,下意识退了一步,迅速转身避开。 慕哲先是被述职文表里的“无主神器”四字给勾起的兴趣,心腹程鸿坤脸色凝重,一路走,低声禀报: “大司典查到,这次的邪祭和前两年的蛰尸案有关连,还翻出实据,证明过去每隔两三百年,南疆就有邪崇行此回春祭,是为了开启……妖皇葬地。” 慕哲心头一凛,声音低不可闻,“南明谷?” 程鸿坤沉沉点一下头,随在他身后,踏入外围光亮氤氲的议事楼。 井木灵山之上,与巍然耸立的黑色尖塔并立山巅的,只有这座三层高的小楼。 一旦楼身开始亮起光晕,隶属外门的苍黄两门塔使、五部塔卫,便都开始暗地里摩拳擦掌,这意味着接下来不久,有大任务要办。 与镇妖督邪的灵光等同,议事楼光色也分四等,慕哲在光影变幻中刚到楼前,一声嗡鸣,光色定格。 刺目的橙光映入眼中,这一刻,他恰与顾明澄在许府,被末等青光抽响一个耳光时的心情,一模一样。 一阵暴怒闪上灵台,他还未到场,里面竟已定下二等橙光,这等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公然挑衅。 慕哲心头浮上一丝不安的同时,原本阴沉的脸色反而恢复平静,身周浮起比平日更重三分的威压,迈入议事主阁。 议事楼定格橙光,正在广场上密切关注动静的塔监司,及一众外门人等,纷纷大惊失色。 明明这会儿判的是顾明澄那件荒唐案子,议事楼却给连升两级。 这样的事别说几十年,两百年也没出过一回,实在是太稀奇了。 被人嘲笑了两天的顾明澄,此时终于扬眉吐气,主动大步上前,与刚看完临阳来信,被山巅橙光照得一阵眼晕的谢逸平打了个照面。 “谢师兄,明澄经验浅簿,替你走的这趟差事,要不是得了你族兄的关照,差点就办砸了。” 我呸,顾明澄你这小人,得势就猖狂,小心遭报应。 谢逸平一口怒火弊在嗓子里,上下不得,真想喷他一脸。 第92章 三足鼎立 议事主阁的坐席呈三足鼎立排列,不分主次,意在井木塔灵山之上,塔主百年不出的情况下,大小事务由三方共同商议定论。 内门中,天门是为数不多的筑道后期,与塔主一样,长年闭关不理外事,因此地门才是一塔中真正掌实权的那批人。 为平衡权势,也为一塔之兴盛着想,三分实权势在必行,这是圣山默许的规则,塔主独揽大权,易起偏颇,有失公允,致使门下发展受滞。 塔主谢氏一系,手里掌权的几个地门中,慕哲因修行正在瓶颈,并未闭死关,近这一年露面管事较多。 他进来一坐下,周身凛然的威压,已在场中掀起一小片灵风,坐在对面的师姐同属地门,凌霜修为比他还略高一筹,迎着微风抚了抚鬓边散碎的柔发。 “师弟,魔渊一趟还顺利?怎的脸色有些不好,操控炽衍轮,以你的真元那是小事一桩,别是受魔尘侵蚀了?” 她语声柔和关切,一双美眸盛得却是冰水,一点关心的意思也没有,倒像讥讽。 内门女仙较少,仅有的俱是言行端庄,或从外至内透着凛然物外的清高,以示洁身自好。 凌霜这名字听起来就是个冰美人,实际则外热内冷,骨子里的冰寒并不掩饰,却在行事周全、长袖善舞上占了个全,不失为人才。 她私下里被归为上官一系。 天门上官楚,谢灵运首徒,这次闭关已有两百多年未出,是璇玑圣山之下,未来极有可能成为新晋玄响的那批人之一。 玄响虽是九霄云上,与圣人却还差着一个大境界,寿数过千,却也并非不死之身,圣山在二十八位玄响之外,自然还需培养接班人。 另外上官这个姓氏,正是齐朝国姓,在凡间的实权,南黎景家与之相比,实在不足一提。 但即使这样,在谢灵运的塔里,上官楚也全不足以与亲师尊的势力旗鼓相当,起到制衡之效。 慕哲对凌霜的问候只作未闻,她也像根本没打算听,说完这句,揶揄的目光已转向另一边的白发糟老头儿。 她替上官系主持日常,这些年着力拉拢来的第三方势力,正是大司典南宫真。 老头儿腰间一块护身的玉符正在光芒急闪,对凌霜来说的拂面清风,把他那头乱糟糟的白发,“呼”地全吹到头后,绷出个透亮绝顶的大脑门。 凌霜扑哧一声,掩口笑了,“哎哟,您老可还撑得住啊?” 南宫真索性把护身符一把拽下来,持在手上亮给慕哲看,牙床漏风,夸赞之辞听着有些含糊不清: “奕戟仙君修为又有精进,怎会受微末魔尘侵扰,……这固御符还是上回你送的,这要是坏了,正好,一客不烦二主……” 说起来比较尴尬,井木塔里的势力三方,若论资排辈,排出个一二三来,做为一的谢系自然是实力无庸置疑,二三联手也不足媲美。 偏生司典只是半仙之躯,本身受限又多,不拖上官的后腿就不错了,南宫真这老头儿还时常有些较真,不大识抬举。 二和三不是一条心,时分时合,纯粹以情势而定,被慕哲屡屡玩弄股掌之上。 慕哲将这两个擅作主张的人小惩一番,掐着固御符将碎未碎之前,这才敛了身上威压,面无表情低头翻看案上的卷宗。 “这次督邪示警,出的是青光,本君未至,你们这么急着连拔两级,二位……” 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明显的高高在上,慢条斯理道:“这样一来,日后还谈什么同舟共济,相协并进?” 凌霜难得寻到一次压慕哲一头的机会,垂眸也学他翻看面前厚厚的纸册,压根不开口,无暇的侧颜,从慕哲这个角度看过去,真是冷若冰霜。 南宫真颇为遗憾地把固御符又挂回腰上,这位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你要么再使点劲索性弄碎了,好给我换块新的,这么着耗成一块破石头,回头还得老夫花钱充灵,早知道就不跟着瞎起哄,白得罪人。 他心里抱怨被冰美人坑了一把,对上慕哲赔了几丝小心: “仙君刚回,想是备好的资料还没细看,啊……,不必费神,听老夫口述也是一样。 典义楼已查证,回春祭在南疆最早一次出现,在齐历一八五年,也就是大约六百年前,之后一次是在南黎建国前两三年,算上这次,应该是第三回。 老夫专门查了下阅览记录,这个……,奕戟仙君你三年前曾查过这批典籍,老夫以为……” 南宫真带着一脸费解,看向慕哲。 凌霜这才适时开口:“前两年出的那两起蛰尸案,皆未寻出幕后真凶,那时候大司典只说有人以回春术炼尸,派去的人没见到祭文,却不知是邪祭。 师弟既然早就查过史上的两次回春祭,我和南宫商议一番,以为这事你是早有察觉,只不过那时九具主祭未齐,这才按兵不动,只待幕后祭主再有动作……” 她看着慕哲愈加难看的脸色,也作出大惑难解的表情,“怎么?你难道竟是不知?” 之前程鸿坤所说,他的注意力全在妖皇葬地南明谷走漏风声一事上,对于回春祭和蛰尸,未曾上心,这时前后连贯起来略一思索,才明白这两人为何敢如何放肆。 这是以为抓到他的把柄了。 但这件事,如今要解释起来的确有些困难。 “两年前的蛰尸案……” 他拿起桌上另一沓文书翻看,一目十行扫过,抬起头来:“那时本君正闭关,的确不知回春术炼尸一事。” 对面两人皆不开口,目光却锁在他脸上,等他继续解释。 “至于三年前翻查的典籍,上面提到的并非回春祭,是叫……,哦,祷火祭,本君为查‘荧惑守心’天象,这才查阅塔籍……” 南宫真很权威地打断他,干脆把他想说又不敢说的,一锅全端出来。 “不错,这邪祭在凡间史籍上用的是‘回春’二字。塔籍上的记载,的确与‘赤星曜日’这类星相相关,因此记为祷火祭。 行这邪祭之人,是为打开南疆妖皇旧居,据说里面有一处藏宝地。 之前两次邪祭,万人献祭及九具主祭皆齐,天相也确有发生,却不知为何,葬地遗址最终却没有打开……” 一旁的凌霜抢功一样,蓦地接过话,丝毫不给慕哲思考的余地: “师弟,据相关典籍记载,那里面有上古时期,南溟术派的正途道心、功法和法宝。 这事……,你想必是早就知道的?” 第93章 各有所需 对于慕哲来说,对邪祭知情不报,还是对早就查到线索的妖皇遗宝隐而瞒报,哪个更严重? 前者是这几年间,南疆之地竟已有万人死于隐蔽的邪祭之下。 后者涉及的南溟术派,实际就是神魔大战之前,与璇玑仙宗齐名的太微仙宗典籍,功法、法宝尚属其次,正统道心之种,才是圣山最为关注和在意的东西。 慕哲一句闭关,就可把前一项罪名推得干干净净。 诚然,这件事无论是对远在天边的圣山,还是值守南疆的井木塔,已经死了的黎民苍生,反正已成既定事实,追查真凶即可。 就算追不着,如史上前两次那般,邪崇行祭本也做得隐秘,只要不扩大民间的影响,对镇妖塔来说,也算不上了不得的大错。 不得不说慕哲也是能人,几百年下来两次未成功的邪祭,竟被他在典籍旧书中,找出确凿的藏宝秘事,的确难得至极。 “这件事,其实本君最早还是在北坦听到些传闻,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前几年推算出‘荧惑守心’天象又将至,这才翻查旧籍印证一番,上面确实提到南明谷,但是否属实,其实还有待查证。” 他此时态度和缓下来,挂上同僚间正常的就事论事。 他不再揪着二人擅自作主,把这次的议事提成橙光的罪责,凌霜和南宫真目的已达,自然也都知情识趣。 凌霜倒也干脆,意态诚挚:“师弟,你的心思师姐怎会不知,这次的事若办得顺利,自然算是你最先查知,首功归你。有了这功劳,往北坦的名额,凌霜必定一力向上官师姐保举你。” 对于他们这些人,出来主事只为积攒人脉,自然要考虑自己这方阵营中,其他人的利益,对于自身所求,等闲的资源已不在眼中。 凌霜知道慕哲这人,奸滑敛财、好大喜功都算不上,对权欲也并不十分热衷,自身修行上,唯独的执念就在北坦。 兴许与他所持道心有关,然高阶修士的道心都是绝对的隐秘,无仇无怨之人,大多不会闲得慌去探知一二。 北七宿塔战力最强,是道心善战弑杀之人的良枝,他当年曾有机会被派去驻守过十年,回来后受益匪浅,始终挂在嘴边念念不忘。 良禽尚可择木而栖,他既已是谢灵运的入室弟子,却无另攀高枝的可能,只能借着派遣,才有往北地磨炼道心的机会。 地门的竞争颇大,慕哲瞒着南明谷的事,的确是为等到有十足把握时,才向上禀报,以他推算,“荧惑守心”天象大概要到一年之后。 谁知这回竟被个黄门仙,荒唐万状地给提前捅破。 慕哲明白眼前这两人所求,无非就是分一杯羹,怕他独得好处,排挤他们罢了。 凌霜这次倒也爽快,派遣北坦的地门名额只有一个,对他来说弥足珍贵,让他遭受胁迫的不满略有平息。 “如此,慕哲这里先谢过师姐。” 这两方一下达成共识,南宫真心下暗叫不好,凌霜这是又要把他给坑里面。 其实他与这两人不同,夹在其中,并没有实质上的利益冲突,他本也没什么同阵营的利益需要争取,因此才能像个添头一样,被长老会容纳为第三方。 可偏巧了,这回蹚浑水,他是真有顾明澄这么个人要保的。 这会儿开始后悔,查到慕哲翻阅记录的时候,不慎被凌霜发现,让她轻易摘走这枚桃儿。 南宫真心下叹气,虽然看起来他比这两位老,但其实论年纪和心机,还是赶不上活了快三百岁的地门仙。 果然就听慕哲似笑非笑开口: “这个黄门叫……顾明澄的,哦,我记起来了,是那位治水奇人璞疏的弟子,和南宫你是旧相识?” 他不提璞疏的名号还好,这下南宫真倒跟他较上劲,“老夫是比你们都年轻个一两百岁,这尘缘斩得不够利索,也是没办法。” 老头儿装孙子耍起无赖,面前两位“高龄”仙君面面相觑,凌霜打圆场似的横他一眼: “瞧您老说的这话,我可没那么老啊。南宫,你放心,不就是想叫这个顾……什么……” 她低头看了一眼,“哦,顾明澄,他一个晚上查得倒也尽心,找着这么些线索,是个能办事的,后面自然还得让他接着查。” 一面说,朝老头打眼色。 卸磨杀驴这事儿,也不能老干,以后用得上他典义楼的地方还多,不把人得罪死,一向是她处事圆滑周到的准则。 慕哲不开口,好人都叫凌霜一个人做尽了,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不能就这么看着这两人同舟共济,把他一人搁岸上。 谁知南宫真瞎一样,全不管凌霜的眼色,梗着脖子一推面前的卷宗,打算撂挑子单干,愤而挑衅谢氏的权威: “奕戟仙君,这案子恐怕你真得再好好看看,里面涉及以蛰粉杀人炼祭的真凶,有证据所指,是塔主大人在南黎的族人。” 慕哲唇边浮起一抹冷傲的讥嘲,这老头真是好胆,这里才要抽他一卒,他竟敢直接下我一城。 他不言声,低头仔细将卷宗全部看过一遍,一只手指有节奏轻敲案几,沉闷的叩击声,使得南宫真的心随之“咚咚”撞击胸腔,每一击如有千斤重。 节奏和力道被拿捏的分毫不差,百多岁的半仙不至于立刻心力衰竭而亡,却得承受辟如摘心般的活罪,在筑道中期的仙人面前,南宫真半分还手之力也无。 “师尊尘缘早断,即使南黎谢家真是祭主,也与师尊毫无干系。南宫真,这是对你言辞不敬,小惩大戒。” 慕哲缓缓说完后罢手,眼神淡漠看他,“你可知错?” 南宫真“哇”地呕出一口血,粗重的喘息未止,沙哑的嗓音已沉沉应答:“南宫知错,甘愿领罚。” 活了一百多年,他笑顾明澄是少年心性,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沉不住气,自取其辱,该,他在心里先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慕哲扬手,一瓶如意回天丹被推过去,这药品阶不低,内外伤都可瞬间痊愈,然刚才这手折心术损及的十年寿数,却是补不回来。 寿命,本就是镇妖塔拿捏司典的最佳手段。 慕哲惩治他,为公为私姑且不论,但塔规仍是得守,冷冷道: “大司典刚才所说,未及定案言之尚早,不过按例,临阳城这边,谢姓塔使自当回避。” 第94章 明争暗斗 南宫真以十年寿数,替顾明澄换来的筹码,只是微乎其微,并没有将谢逸平一举驱逐出局。 这场回春祭是大案,除了刚发生在临阳城的这起邪祭,另有两年前,在沧州和闵安的蛰尸案,以及不知年限,不知具体人数的万人献祭。 慕哲的话里挑不出疏漏,谢姓回避临阳城,另两地自然还能去。 对于井木塔来说,这样规模的邪行已属近百年罕见,更涉及妖皇遗宝的重大利益,并不是他们三人坐在这里,一拍桌子就能全然敲定的。 凌霜在旁,先就旁观了一场强权镇压,脸上的柔和早已撤去,显出不苛言笑的真性情,这时淡淡开口: “此刻说派谁去,的确言之尚早,那就按例,先启动预查。” 镇妖塔阶级森严,人手庞杂,遇到红橙两级的大案,进程上远没有人间大理寺那样的高效率。 长老会虽只有三方,但下面还有无数小群体,彼此间的利益纠葛牵涉甚广。 只以一方阵营内部而论,该派谁去,也是让慕哲和凌霜这样的筑道仙君,都一时难以抉择。 因此才有预查一说,三方各推举两个名额,共六人打乱抓阄,分至三地摸底,为期五日。 这一趟派的都是各自心腹,查清楚任务的好坏肥瘦,才好回来挑选合适人手,确定下该派谁去哪,到时虽仍是抽签,却可凭实力各自暗箱操作。 南宫真只是拉来的添头,本身并无派系,往常到这一环节,基本就没他什么事儿了,这会儿吞下一枚回天丹,止住“扑通”狂跳的心,倔脾气却仍不止。 “老夫手上也没别的人选,既然顾明澄是首查,就推举他。” 说着,抽了张纸条写上名字,扔进签盒里。 他这驴脾气,其实另两人不是不了解,慕哲若非揪到他个实错,也不好真整治他,将写下的三个名字也投进去,缓声道: “我这里有条主旨,还请二位斟酌。此案宜以南明谷遗宝为首要,查明邪祭幕后主使固然重要,却不易打草惊蛇,可徐徐图之,甚至容后缉拿。 否则……,仍似上两次那般无疾而终,遗宝无法现世,反而因小失大。” 妖皇遗宝一说自古便有,迄今为止,只有这六百年来行了三次的祷火祭,才找到南明谷这么个较为确切的地名,眼下就连这山谷位于何处,都还是未知。 这层意思,另两人立刻便悟透,南宫真涨红了脖子,紧盯着慕哲,已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顾明澄首查之功自是少不了的,大司典既已投了他的名字进来,预查先让他去。不过若到正式查案,本君是怕他经验太浅,性子莽撞,可能不是适合人选。” 慕哲脸上笑意温和,语气宽容,像是并非真要和他对着干,纯粹只是就事论事。 说顾明澄莽撞也非全是排挤之辞,就他呈上的述职来看,翻查旧案的劲头,的确有些冒进。 南宫真已经学乖了,不肯再白吃眼前亏,点头附合,“仙君说得不错。” 抽签出来,三人各散安排人手,南宫真叫来顾明澄,先告诉他抽到去沧州预查。 顾明澄一拍大腿,“好哇,我正想去看看谢安那老小子,怎么拿我老师的东西祸害苍生的。” 南宫真叹了一回,“行,你就借这机会好好再蹦跶几日,五日后回来,下回大概就没你了。” 顾明澄一愣,神情郑重起来,先在他脸上好好看了一回,一把扣住老头儿脉门,一探,脸色阴沉似水: “你怎么又少十年命?” “嗐,老夫又不是大姑娘,你不会庄重点……” 南宫真一把抽回手,赏了他个白眼,“这有什么,老夫当年要不是遇见你老师,六十年前就早死了,还在乎这十年?” 见他仍铁青着脸,又笑着安慰,“我们干司典的,就是这个命,怕甚?下回有求于我,这十年他还得给老夫还回来。” 顾明澄心里憋屈的要命,可他就是这么个臭毛病,越憋屈脑子越灵光,他在椅子上坐正,脸色也端正起来。 “这次是顾某对不住你,不该拖你下水,慕哲还不还你,是你跟他的事,这十年是我欠的,一定替你找回来。 不想让我去,说白了不就是谢安身上那堆破事,我还偏不信了,……恐怕我还得再拉个人下水。” 他这最后一句,把南宫真给逗笑了,“你弊着什么坏,这塔里你还能祸害谁?” 顾明澄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个名字,大司典老眼精亮,指着他嘿嘿直笑,“好小子,有你的,成,这事要是有门儿,老夫再陪你疯一把。” 慕哲对南明谷一事极为重视,虽说妖皇遗宝对他可说无甚大用,这项功绩,却是他重回北坦的叩门砖。 他甚至打算到最后祭成,打开葬地时,亲自去一趟。 这次派去预查的,都是最得用的心腹,先跟程鸿坤细细交待一番,最后让他找谢逸平来。 他得先问问,临阳城这次的邪祭,他那个族亲在里面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谢逸平听说预查连顾明澄也有份去,却没自己,已是惶惶不安,听说慕哲找,心下大喜,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大概是那三十株蓝玉苗的情份派上用场了。 谢安信中承认杀人,行邪祭却说是遭人陷害,真假一时难辨,自不会现在就在慕哲面前全力作保,听他让自己回避临阳城,倒是正中下怀: “临阳城出的事,逸平刚才在外面听师兄弟们说了一些,想来谢安应该不敢妄行这等辱没家族的歹事,但若是属实,自是绝不姑息,还望师兄遣人一力查明。” “这是自然,师尊的名誉,岂能容人如此玷污。” 慕哲对他这态度尚算满意,这才把接下来打算让他去沧州的事说了。 谢逸平一听就明白他个中深意,倒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此时默契地都未挑破,他略一思量,决定再示个好。 “谢安上次还跟我说了个事,我本是打算去提蓝玉苗的时候再详细问问,才回来禀报的…… 师兄,你知道南明谷吗?” 慕哲心里一动,这事眼下知道的,除了长老会,只有六个预查的人选,他竟提前就知,且又是涉及谢安,隐隐觉出不对劲,不动声色等他下文。 “谢安手底下有个人,据说是懂点星相知识,说不日将有‘荧惑守心’之象,届时妖皇葬地南明谷会应相而启,里面有……” “这人是谁?”慕哲打断他,眼中的探究不加掩饰。 谢逸平自是知道,星相之术在大齐凡间并不流行,除了修仙之人,几乎无人涉及,他本也没隐瞒: “这人早年与南澹有些生意上的往来,结识的大概是那边的大虞谪族。” 贬谪到南澹诸岛上的前朝遗民,倒是在民间尚有星相术的流传,慕哲所习天象,也有来自那边的借鉴。 他默默思忖一瞬,看来没早早把谢逸平剔除出这件事,是个正确思路。 他淡淡而笑: “逸平,你现在去找程鸿坤,这次他去临阳预查,把你知道的事儿都告诉他,大概能给你那亲戚,帮上点忙也未可知。” 第95章 灵身的优势 小圆儿闭关出来,就被枭带到殿中的一面立身明镜前,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时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猛地回头,去看坐在那边的太子。 太子案前摆着一大摞卷宗,贾平带着玳钟、瑁鼓跪在前面,正在听他训话。 四个人,眼神都没往这边来,根本没看见她。 她这才转回头,再看一眼镜子,魔头没教她凝灵术之前,她从没在镜子或水中看到过自己的模样,那天晚上忙着给自己捏佛脸诓贾平,也没顾得上仔细瞧。 过去老和尚就夸过她长得好。 此时镜中的身量已长成至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玲珑高挑,高度已至身后人的肩头。 随着她心意动,身上灵力凝结的衣衫开始变幻,仍是她最爱的纱制长裙,束出纤细的腰身,展露婉然柔颈,头发披散下来,还不太长,只及肩下。 她的衣裳过去也是自己变的,老和尚说她太矮,这样的长裙子罩上像只冬瓜…… 她觉得老和尚瞎,世上有这么……美的冬瓜么? 小圆儿愣愣注视镜中的自己,手慢慢捧住脸,万般陶醉大叹: “我怎么这么好看……” 枭在她身后,凝视镜中人,这张曾令世人为之眩目的容颜,终于回来了。 她是生得极美,尤其那双眼,与人盈盈对望时,似盛了整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在里面,望一眼,便使人迷醉其中,不能自拔。 额间一点绯红,明明有万般妩媚,然而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看懂那双灵动狡黠之下,尽是漠然。 她生于万众瞩目,曾是世间最令人艳羡赞誉的宠儿,在无数奉承和巴结中长大,对万般宠爱集一身的优渥浑然不觉,兀自活得兴高采烈。 后来……,众口铄金,宠辱毁誉,成为众矢之的,她依旧我行我素,逍遥自在。 那些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只在旁人眼中,于她,人生没有低谷,只有一个接一个,更高的,更刺激的……热闹。 她总是把自己活得这么热闹,让自幼喜静的他好生不解,却也正是她这份闹哄哄的性子,总是牵着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也想沾些这样的热情洋溢。 枭的手从后探至她的眉心,拇指轻柔抚过,妖娆的鸢尾花印浮出,赤烈如火。 小圆儿大惊失色,“哦嚯,完蛋了!” 她把蛋壳吸收完,照他的说法,以后就再没人能因上面的鸢尾花,发现她和天魔祭的关联,结果…… 现在更糟,她把这花顶脑门儿上了。 “灵身的命核是力量源泉,乃是重中之重,以后别再随便拿切灵术割脑袋,灵力运行不畅,命核有崩溃之危……” 小圆儿灵光一闪,打断他,“难怪那头老虎的奴印要盖在脑门儿上,我这难道也是个奴印?” “……” 枭隐去鸢尾花不提,只道:“奴印是圣山对妖灵命轮的掌控,不可隐藏。命核对灵身来说,等同于修士的灵台……” 还没说完,又被她且惊且喜地打断:“我都修出灵台了!?岂不就是灵动后期,那以后见着楚辰王……” 枭指尖轻点,灵相隐入,“灵身起步就是灵动后期,有何可大惊小怪?修士借助灵台之力,方可操控法宝得心应手。妖灵身游离于真身之外,天生就能御灵,如臂使指,这本就是灵身的优势。 ……就你如今这水平,见着楚辰王,你想怎么着?” “他不来惹我便罢,要不然……” 她天生胆肥,是以前灵力太弱,才顺势而怂,躲着比她强的走,如今知道自己修为竟与楚辰王不相上下,那还怕什么,顿时豪情万状: “打丫的!” “拿什么打?” 小圆儿“啪啪”打了两个响指,殿门口一排灯,上面的火苗应声亮起。 那边一向连灯油都省的太子,在灯火畅亮的殿中愕然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没事儿人一样转开视线,接着训斥面前三个奴才。 “本宝火灵充沛,最擅火攻。” “浪费灵力,得不偿失,真遇强敌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枭语气直白评价,“刚说了灵身优势在于御灵,操控法器攻击,才是最强,五行之力一向是真身的强项。 景玉楼灵骨大成,防御比你高,你以己之弱,攻彼之强,划算否?” “不划算!”小圆儿头摇成拨浪鼓,这么吃亏的事,她哪能干,有点泄气,“那我这,还是不顶用。” “也不尽然……” 枭脸上浮起谆谆笑意,“勤加修炼,日后做我刀灵,可大杀四方。” “……” 小圆儿侧目,三两句话就给她下套儿,刚培养出的信任又要打折扣了。 枭敛了假笑,仍是一本正经的传道解惑,“昨日让修八拿给你的魂术篇,看了么?” “嗯嗯嗯……” 她连忙点头,那上面的术法看着挺邪门儿,偏她上手极快。 魔头这几日教她的东西,看着全是正道的术法,她还挺奇怪,这套以魂力影响他人心智的旁门左道,才配得上他邪魔的行事风格嘛。 “灵身本就以命轮精魄凝结而成,自然魂力也是强项。不过当世的妖灵,命轮修补痕迹明显,手段低劣,致使妖灵魂力虚弱,大多使不出魂术篇上的术法。 修习魂力不可大意,由浅及深,循序渐进,再贪功冒进,导致七脉受损,真落下个缺心眼儿的病根,可就治不好了。” 他也不得不多费口舌警醒她,遁灵术以她如今的能耐,就敢在那样的情况下用,差之毫厘就是灵身被搅碎的下场。 原来自己真的天赋异禀,比当世妖灵都强,命轮完整,还没奴印压制,小圆儿已经有点飘飘然,不过还是一脸诚恳跟他保证: “我这人真不缺心眼,该怂的时候绝不怕丢脸,放心,下回再不给你添麻烦。” 枭面无表情冷眼看她,他要是怕麻烦,何不跟她继续藏在魔渊,或是寻处山清水静,苟且偷生而活? “如今修八身上有蔽息阵,这宫里的铭文查觉不到你,城里如遇半仙以上,他身上的监测阵,可于百丈距离示警。 但若真被神识盯上,危急时刻可用摄意诀脱困,这是魂术中最浅的一门,你可先练,非必不得己,以你如今的能力,慎用。” 第96章 长得惹眼 枭的掌心托出一丸龙眼大的珠子。 “我的蛋,变成这么小一点了?!” 小圆儿轻轻“啊”了一声,这回闯祸还得一堆好处,本不想再跟他计较蛋的事,就是……,心头的一丝眷恋难以抹平。 然而这会儿,也不知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还是怎么,当年老和尚花一年功夫,才让她消退的戒心,如今被魔头一顿糖衣炮弹,不论嘴上还是心里,非但提不起戒备,反而诡异地多了一丝亲近感。 唔……,似乎是魔头身上,有种和她的蛋一样的气息。 诚然,大半蛋壳都被他中饱私囊,他和蛋有点像,也理所应当。 小圆儿酸溜溜接过珠子,心里稍微鄙夷了自己一下,你现在是已然孵化出壳的厉害妖禽,以后是要翱翔天际的,可别老惦记着蛋了。 “养灵冢在这世上,就只剩下这些,灵身须有灵器依存,方不至失了根基,成为游灵。 这珠子平日放在修八的乾坤囊里,你可回里面休息,遇事也算多一重庇护之力。 以材质来说,它是玄响级神器,莫要走漏了气息,顾明澄已把无主神器的事报上去了,这两天,镇妖塔已再派了人来,把铜佛寺刮地三尺。” 小圆儿心头一跳,捏着养灵珠眯起一只眼打量,感觉自己也被人玩了一手釜底抽薪。 “顾明澄为何会在铜佛寺查到玄响级的无主神器,这件事,六爷,还得拜您所赐。眼下没了鸢尾花印,从今往后,我只能附在这么颗小珠子上……” 她古灵精怪地嘻嘻一笑,把养灵珠一把塞进修辛的肚子里。 “六爷做的这颗珠子,镶在你的刀上大小刚好,这么刻意,还是想让我给你当刀灵呗。也是,你如今神识虚弱,恐怕自己的刀用着也不大顺手,有我这灵身替你控刀,那才真是如臂使指。” 枭被她看破心思,挂上恬淡微笑,“两相互利,方是彼此合作的长远之道,这事不急,你慢慢考虑。 这会儿倒是有一事,正要你帮忙。” 他朝太子那边微一扬眉,“待会儿要取眉心泪,他灵台未启,需你在旁稳住他灵识不散,护住命轮。” 小圆儿跟在他后面朝那边走,大奇问道:“他修为还未到灵动后期,既然灵台未开,怎会有眉心精血?” 枭唇边掠过一抹讥笑,“灵动三境,本也不须依次修炼,这不过是东临术派的一家之言。 上古时期的修士灵修,只要能吸纳灵气入体,便可开始打熬磨炼灵骨和神识,身与识本就在那里,谈何开启?” 他这番理论,对于小圆儿来说理解难度颇大,她今日才被告知自己起步就在灵动后期,照这么一说,岂不是也没啥可值得炫耀? 不过她现在又添一项新本事,正要好好炫耀一番,顾不上多想,指端灵力随心念一动,弹向太子。 通灵再不像从前那么麻烦,还要在蛋壳上滴血,她现在能有选择的,随意出现在人前,与之交流沟通。 太子看见小六走过来,身旁忽然凭空出现一个极美的少女,低声惊呼: “她……,这位是……?” 他刚才就一直悄悄留意,似乎小六站在那边镜前,像是一直在跟人说话。 景琛一向为人拘谨,并不主动问东问西,这时却仍是被小圆儿惊为天人的样貌,搞得有些失仪,忙忙起身,君子非礼勿视,好奇的目光只看向小六。 “这是……我的刀灵。” 枭这样介绍一句,引得小圆儿皱了皱鼻子,随后笑嘻嘻朝太子摇晃一下手,“太子殿下,我叫小圆儿。” 三个太监看不见多出来的人,只贾平心里猜到点,刚挨了训,这时带着两个徒弟退到边上侯着。 小圆儿手一挥,这一回正大光明在贾平面前显了灵,没了那张长方形的佛脸,还是被老太监一眼认出来。 三人可没有他们主子的定力,齐齐被她的容貌震惊,老的这个还好些,年轻的两个,玳钟沉稳,只是眼睛瞪得大些,瑁鼓忍不住一声赞叹脱口而出: “好美的小姐姐……” 贾平回手一个巴掌照着他脸上劈来,却打了个空,瑁鼓一句话没说完,膝下猛地一软,已扑通一声,被六爷打跪了。 连带太子,几人心头的惊惧非同小可,今日东宫里刚死了个宫女,正是被这位爷活活吓死的。 “啧,你这是干嘛?” 小圆儿今生头回在外人面前亮出美貌,就得着这般不假言辞的夸赞,正自得意,见魔头忽然行凶,很是不解。 “以后你的真容,还是遮掩一二,过于惹眼,易引来事端。” 枭面无表情说完这句,又看瑁鼓一眼,小太监一个激灵,伏在地上双手抱头,看也不敢看。 咦,魔头夸人的方式还挺特别,小圆儿自动把“惹眼”这个词儿,归为他的赞美之辞,扭捏着舍不得掩盖自己的美貌。 “为什么?我又不会老在人前出现,这不是……,太子和你是一家人嘛。对?” 她朝景琛眨下眼,对方文静地朝她点点头,笑容很是亲近,“正是,咱们是一家人。” 枭翻开手掌,上面躺着一个五色斑斓的小虫子,“这只寻香蛊,今早被人放进清晖殿,想必是来寻你的。” 小圆儿疑惑看他一眼,凑近看了看那只肉嘟嘟,两肋生翼的死虫子,“找我?你有何证据?我这些天可没出去过。” 枭冷着脸不开口,心里也在琢磨,如今知道他身份的,只有帝后和那晚在场的东宫侍卫,到底是何人走漏了消息。 蓝宇古现在还跪在殿门口侯命,太子之前已和贾平几人,把宫人名册全筛了一遍。 他这东宫,过去各路眼线都有,靠着蓝宇古和贾平,这些年好容易剔除干净,没想到竟还混有怀着二心的。 景琛见他不说话,自动接过话头,轻言细语开口: “小六循着蛊虫的气息,锁定了放蛊之人,那奴婢情知暴露,当场服毒自尽了。 这寻香蛊其实无害,只一向以女子脂粉气息为食,孤这里并无女眷,想必是你身上……” 第97章 做慈善的皇商 “我从来不用脂粉……” 小圆儿手指在自己脸蛋上捏了几把,偷瞥一眼魔头,还是从了他的要求,胡乱给自己改了改脸形,然后“哎呀”一声,想起来了—— 她百宝囊里还真有半盒胭脂。 “是老……我师父留给我的。” 她差点把自己的来历,在太子几人面前说漏嘴,忙改口,“这灵檀胭脂,是……蔻丹楼徐大家给的。” 果然,这就对得上了。 枭把她的百宝囊拿过来,揭开胭脂盖子看了一眼,又翻捡了下别的东西,全部抛回给她。 “烧了。” 别的都无异常,这只寻香蛊,看来是寻着这盒添了灵檀的脂粉而来,那么盯上修乙的,不止那个驼子。 小圆儿倒也果断,百宝囊里除了师父另塞的几样杂七杂八,值钱的如灵石之类,早被她吃光了,二话不说,手中腾起一团烈焰,舔上绣了鸢尾花的低阶储物袋。 老和尚蹩脚的手工活儿,在火中化为灰烬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点难过,想着下回见了,让他再绣个别的,不要这公鸡尾巴了。 灵檀的微弱灵力,令焰苗猛然大炙,扔在案上,本已死透的寻香蛊忽然蹦了一下,随后缓缓化成一小滩灰末,和火里被烧毁的胭脂落了个同样的下场。 这虫子果然是被灵檀引来的。 她想起前两日闭关前,隐约听贾平说起过,丹桂坊最负盛名的脂粉铺子,也被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蔻丹楼是怎么回事?”她问。 太子指了指贾平,老太监开口:“蔻丹楼是初六那日天没亮的时候,突然起的火,城防司到的时候,已经烧得精光,应是有人蓄意纵火。 后来下午的时候,这案子就转到大理寺去了,……靖安台大都督亲查,案宗上没说里面有人,不过东家徐思瑶,自那日后再未露面。 之后几日楚辰王告了假,这案子一直是在宇文都督手里,只说人是失踪了。 这不是明日义善堂有个筹资宴要开,这几日正在广发请柬。 义善堂也是蔻丹楼的大股东,有些其他的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徐东家已经死了,而且……,死得有些蹊跷。” 小圆儿不禁回头看了看枭,若说徐思瑶是和老于一样,早就有打探师父的意图,这会儿忽然身死,的确蹊跷。 “顾明澄未回,大理寺这几日一直是宇文虎把持,楚辰王回避了,送来的卷宗上,没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倒是义善堂的事,你可以问问他们。” 枭起身对小圆儿道: “我去调息,一个时辰后,你和太子来静室找我。” “哦。义善堂的事儿我知道啊……” 小圆儿答应一声,又觉他有点儿小瞧人,不服道,“这临阳城里坊间传闻,我还需别人告诉?” 义善堂是临阳第一大商会,名下商行和参股商铺遍布城中,走在街上,几乎一条街有一半以上的店,都跟他家有关系。 “你也说是坊间,南黎唯一的皇商,内情你知多少?” 枭朝静室走,头也不回奚落她。 呃,皇商,这她还真不知道,果然市井小民,和眼前这几人比起来,还算孤陋寡闻。 她回过头来,还不等人家开口,先一步打探她最好奇的那则八卦,隔着几案,脖子朝太子伸长: “殿下,你和楚辰王妃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为何会替你打理产业啊?” 她这份自来熟的热情,让景琛有些招架不住,脸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眼神带点闪烁。 “她,她是孤的表姐,一向对孤关照有加,算得上是……最谈得来的朋友。” 哈,小圆儿心里憋着笑,若不是那日在宣灵台,被颜夫人一语道破隐秘,她也要被太子这话给糊弄过去。 心下对这双姐弟情缘,再加一个楚辰王爷的皇家三角恋,弄得好生跌宕起伏,脑子里已自行冒出好几个,狗血又虐情的话本段子来。 不过面上却得照顾他的情绪,她一本正经,“哦,朋友,想来以殿下的身份,一个知心好友,真是万金难求的良缘。” 景琛重重点头,“正是如此。” “我这人很喜欢说话,又擅长聆听,殿下以后要是觉得孤单,我可以常陪你聊聊。” 她脸上的好奇一点都没显露出来,若论套话的本事,这临阳第一神棍的高徒,自认无人能及。 果然,这话说得景琛挺高兴,温润的眉眼露出喜色,“孤得回小六这个兄弟,实是喜不自胜。不过他的性子有些冷,话也不多,以后孤若有心事……” 他腼腆而笑,小圆儿立刻接话:“我随时乐意倾听。” 之前为着颜府的那单生意,她提前做过不少关于太子的功课,捡着些合他心意的话说了几句,太子被她逗得,过去在眉心压出的深褶都淡了。 之后说起义善堂,太子也不必贾平代言,自己说道: “之所以是王妃替孤打理那些产业,是因为她本就是义善堂幕后的大东家之一。” 小圆儿心里微微一惊,这消息果然是她过去不知道的,颜若依回临阳也就才一年多。 “哇,这么厉害!” “其实也没有……” 太子含笑说道:“义善堂是父皇钦点,南黎唯一的皇商,是因那本就是皇伯父,前楚辰王的私产。父皇未登基前,就曾深受其庇护。 皇伯父虽已过世,表姐是他唯一的儿媳妇,自然该她主持。不过她也只是挂名,内里的事,自有义商会的人打理。” 这么一说,小圆儿懂了。 义善堂看起来家大业大,几乎占据南黎商贸的半壁江山,却丝毫不引旁人眼红。 只因它并非以敛财为首要目的,反而是如同做慈善,意在为众商家之间牵线搭桥。 名下的义商会,专为培养具备经商之能的人才,荐给其他商铺做掌柜、主事。 权贵之家打理产业,都爱聘用义商会出来的人,能干不在话下,忠诚上有义善堂的金字招牌做保,绝对可靠,且这些人于各行各业的商贸中,人脉广路子宽,往往几年下来,利润便能番上一两翻,实在是兴家利业的能手。 义商会的人才供不应求,义善堂为免起纠纷,后来又以自家的名义开设红利铺子,自己在其中所占股份不多,大半分给其他有闲置资金,却苦无门路的官宦之家。 这种红利铺子,已经成为南黎最流行的固定产业,方便打理,利润可靠,拿在手上就是稳赚不赔、又风险极小的好买卖。 第98章 上赶着送钱 义善堂这次的筹资宴摆在城东铭园,占地百亩的园林热闹非凡,城中上至勋贵世家,下到普通官宦、富商,够得上资格拿到请柬的,无不以有幸参宴为荣。 说白了,不过是场筹集资金的宴会,又不发钱,来了的或多或少还得捐点,怎会这般挤破头? 民商之流暂且不提,朝中军政两方面的朝臣,不论是为数不多仍支持皇帝那边,却已鲜少开口的,如兵部尚书宋台勉等人,还是割据大半江山的谢相一系,甚至连始终处于中立,两边不靠的定国公祖家,都来了人。 女眷们被安置在西院那边行坐,男宾这边,除了皇帝和谢相两个未亲至,就连这些日子各种非议缠身的太子殿下都到了。 汇聚满堂,倒比朝议还齐整。 这次筹资宴,实际是楚辰王景玉楼的主意,解的是皇帝和颜若轩的燃眉之急——回水阵。 请柬上宣扬的措辞,自然不能只提这个,要不起码得少一半人。 景玉楼很有心机地加上一句,这次布置回水阵,是为解沧州水患。 在朝为官的,谁不知沧州的灵田都是谢相的产业,自然也就都给诓来了。 不过景玉楼自己没来,据说是几日没回大理寺,积下的公务太忙。 修辛这只肥猫儿,被瑁鼓抱在手里,正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小圆儿透过乾坤囊,将这番富贵逼人的豪门盛宴看在眼里,已是喜不可耐。 枭顶替着太子的身份,没了过去的言行拘谨,皇帝来前还专门关照过宋台勉,再有义善堂明面上的大东家杜彦亲自热情招呼,正在逢人点头微笑,温文有礼与各路人马寒喧。 景玉楼不在,靖安台大都督这两日正陪着镇妖塔来的预查使,在城中各处巡查,主要还是在铜佛寺那边。 “铭园里没有半仙以上……” 枭只来得及跟小圆儿说完这句,猫儿下地自己跑了,她已经从乾坤囊出来,领着修辛往西院一路飞奔。 她急着要去亲自观摩一番,景琛口中那位知心好友,楚辰王妃颜若依。 自然,也不是单纯为八卦,主要还是打探蔻丹楼的消息。 这间脂粉铺就这么一夜间烧成飞灰,大东家徐思瑶过去就是城中女眷眼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这其中的内幕,自然只有在西院才能听得到。 花厅高阔畅亮,轩窗临湖,送来阵阵莲荷清香。 厅四周排着巨大的冰鼎,南黎这地方热,夏天没冰,富贵人家活不得。 但这等规格的大鼎,比宫里的都讲究,盛满的冰溢出丝丝雾气,鼎旁各立两个执扇侍女,宽大的芭蕉扇,将习习凉风挥洒送出。 满厅衣香鬓影、钗环叮咚,女眷们或成群小声谈笑,亦有高谈阔论。 城中女眷的宴会,小圆儿过去凑过不少热闹,但像义善堂这种规模的,尚属首次。 兴致勃勃一头扎进花厅,抬眼就看见上方主位那一群人里,楚辰王妃众星拱月般被围在正中。 她今日看上去不再形单影只,游刃有余的谈笑,显得随和亲近,时常有人凑过来恭敬搭话,她皆奉以熟稔又关切的回应,竟是人缘极好。 一个年纪三十出头,衣饰颇显奢华的妇人正在亲热攀谈:“王妃上回说的法子,果然灵验极了,你看……,这么快就有孕,竟还是双生,实在是……” 这人一边说,手伸向和颜若依并肩同坐的女子,“祖小夫人,真是可喜可贺……” 她的手几乎要抓到祖小夫人腕上那挂赤髓珠串,颜若依抬手轻轻一格,笑容可掬,“褚夫人,什么法子?我可没说过那样的话,你别浑赖我。 今儿这天真热,看你这一额细汗,小心待会儿妆花了。……来人,给褚夫人上个冰碗。” 她一轮连打带消,把人从祖小夫人边上哄开,回头低声道:“如儿,这里人多,要不你到后面休息。” “哎哟,都知道王妃最心疼这个妹子,不过今儿她是主角儿,多少人为瞧她这奇观才来的,可不能让她躲了。” “就是,王妃给祖小夫人配的药膳,今日若不拿出方子来,赶明大伙就挨个求上王府去。” 恭维和起哄的声音络绎不绝,王妃通医术众人皆知,且她精的这门,并非寻常医师那些疑难杂症,齐宫尚秀局教授的女医术,专看妇人生养孕事。 颜若依因着这项才干,以及身份地位,在这花厅里,成了众人的香饽饽。 褚夫人被拦在一旁讪讪而坐,扶了扶鬓角,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矜持道,“王妃,我这里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义拍马上就要上台,这回的善筹,再多分两成给我家……” 义善堂此次筹资宴,发行善筹共计一千八百份,一筹售价千金,供与会各家认购。以善筹为资,才可参与宴上的义拍。 拍品不限类别,书画绣品、玩器奇珍,甚至房产地契也可,也是出自参加宴会的各世家、商行。 这便是手头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可以出东西。 勋贵官宦之家,也并非全是家境富裕,清贵些的,家传有珍稀藏品、名家字画之类,比黄金本身价值更高,但直接拿出来换金子,又羞于颜面难存。 反之那些一夜暴富的新贵,缺的正是这份可传世的底蕴,却又不愿在穷酸面前卑躬屈膝。 义善堂正是在两者间牵线搭桥,给买卖双方各留体面,既得了好名声,又各取所需。 拍品所获半数利润,则捐为善款。 义拍的价格往往被抬得极高,穷酸卖家自是高兴,买家财大气粗,也不介意当冤大头,反而显得他附庸风雅的够虔诚。 因此,褚夫人好言求到颜若依面前,所为竟是给她多送点钱。 小圆儿在旁听得呆若木鸡,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容易的挣钱之法,深觉过去跟老和尚是白忙活。 “褚夫人家业雄厚,在整个南黎都是首屈一指,每行善举都是赶在前头,实实令人感佩。” 颜若依温声笑语,“不过……,并非我不愿,你看还有好些人是几家合买一筹,咱们义善堂认少不认多,每家有上限,若我今日坏了这规矩,往后也难出来主事。 倒不如你问问与会的,哪家愿意让点出来,岂不两下皆好。” 人家上赶着送钱,偏还被她婉拒了,但话说得亲和,一点也不得罪人,褚夫人本来心有不满,此刻却又被她几句恭维,捧得如沐春风。 小圆儿看得好生佩服,深觉楚王妃八面玲珑,和她家王爷很是般配。 这么有手段心机的女子,小五那样的老实人,怕是被她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便在这时,耳中传来修辛的惨呼: “圆儿,圆主子,救命……” 第99章 焕颜汤方 小圆儿一回头就乐了,只见猫儿被人高高举在手里,那妇人一只手还在它肚皮上揉搓。 “哟,是只公的……” 高亢的大笑声,挟着众多女眷嗤嗤娇笑,修辛藏在毛皮下的一张脸,已是面红耳赤。 这小地方来的狐狸没见过世面,刚跟着小圆儿蹿进花厅,就吓得刹住腿,踮着脚尖打算顺边溜。 狮狸本是野生,后来驯化成家养,在南黎又称狮子猫。 身形比普通猫儿显得肩阔腰圆,颈毛如狮鬃,背上披毛呈橘色虎斑纹,唯四爪雪白,这品相又称“雪地金镂”,长相颇具雄壮威武。 浑圆的大脑袋上,一张肥脸像是被人正中一拳捶扁,呲牙瘪嘴,显得又凶又憨,可偏就是这副模样,倒得了不少贵族女眷的青睐。 纯粹就是以丑得宠,也是稀奇。 猫儿长得凶,不少人见了只是笑看,太肥,一般人也抱不动它。 此时却离地三尺,被人一只手就薅住后颈,挣下地怕摔断腿,不挣又羞愤欲死,简直进退两难。 小圆儿双臂环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怂恿他,“上爪挠,给她一口。” “不……不好……” 修辛拿不定主意,“咬坏了我赔不起,万一把人给吓着了,我也没钱赔的,她……她不会命人打死我。” “不怕不怕。” 小圆儿笑嘻嘻摇手,“她跟你一样,长得凶,脾气倒不坏,只管咬。” 她进来要找的人,除了楚辰王妃,另一个,正是此时把修辛提在手里的这位。 兵部宋尚书家的夫人长得人高马大,和宋台勉年轻时雄壮的身姿很是登对。 不过这些年宋大人有提早迈入风烛残年的迹象,更像文官而非武将了,宋夫人只得嫁鸡随鸡,也跟着改走温柔庄重的路子。 四十多岁的女人才着意保养,自比别人更艰难些,一向除了谢贵妃,她是徐思瑶最大的主顾。 修辛心一横,张牙舞爪往宋夫人脸上扑,倒真把人家吓一跳,连忙送回地上,起身拍了拍手,“这小畜生,可别挠了我的脸。” 她手势有些生疏,在脸上按了按,紧着问边上的人,“诶,帮我瞅瞅,这边儿上是不是得补点粉。” 小圆儿已经飘上前,贴近她的脸好生瞅了几眼,一眼看去倒也算肤质白皙了,不过就她这身段和大脸盘子来说,脸上的毛孔如细密针眼,还有几处斑点较为显眼。 边上有人打趣:“宋夫人,听说你也用徐大家的焕颜汤,怎地这效果看起来,和贵妃娘娘差得……有点远呐。” “可不是……”宋夫人一提这个就心口疼,“这次义拍,蔻丹楼的东西不是要拿出来卖么,我打算多买两样。” “唉,蔻丹楼这事,说来还真是古怪……” 这座临阳城最富价值的脂粉铺子,被付之一炬,损失最为惨重的,要数排在最前的三名大股东。 义善堂做为其中之一,出面清算财物,门面虽烧了,大部分货品存放在仓库,以及最值钱的香方等物,这次筹宴一并拿出来义拍。 这一部分所得,拿来偿还股东。 一旁有位张氏替她出主意,“宋夫人,我劝你要买就买汤方,贵妃娘娘那张。” 宋夫人不解:“汤方我有啊,徐大家从前说,汤方因人而异,都是单配的,她的方子,我能合用?” “你拿回去寻个医师斟酌着改改不就成了,娘娘的方子肯定比你的强,我娘家那位……,曾跟贵妃求过一次,想抄回去自己配药,呵……,倒挨了好一通训斥。” 这张氏娘家的长姐,是跟着皇帝最久的那批嫔妃之一,曾诞下皇长子。 宫里面,皇后虽得独宠,倒也并不时时霸着皇帝,其他的妃嫔偶尔也算雨露均沾,只谢贵妃除外。 谢蔚虽不得宠,却不影响她跋扈,仗着家世,连皇帝也拿她没辙,任她在宫里横着走。 宋夫人听了有点恼,“我是打听过的,贵妃请她开方付了万金。我也是照价给的,可没少一个子,凭什么……” “焕颜汤贵的本就不是一张方子钱,值钱的是里面配的东西……” 一个尖声细气的嗓音横插进来,显得尖酸刻薄,“宋夫人跟贵妃娘娘比身家,以为旁的人是拿不出那一万金么。” 说话的是工部郎中梅元海的妾室孟氏,梅郎中从五品官身,夫人亡故不久,她正等着期满扶正,跻身其间,对着正三品兵部尚书的夫人大放厥词,立刻引来众人围观。 宋夫人是个直肠子,老爷在家千叮万嘱,外面不要乱说话,尤其是对着谢相那一面的人。 梅元海在工部职位不高,权却不小,管着沧澜江水运,是个极肥的差事,深得谢相重用。 宋夫人这会儿被人怼了,张口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回肚子里。 张氏始终出口文静,柔细的调子不高,此时却替宋夫人出头,笑盈盈问孟氏。 “哦,你既知道,不若把贵妃焕颜汤里都有什么,说几样出来,兴许宋家姐姐添进去,倒省下笔钱。” 孟氏扶了扶鬓上玉簪,不及张口,张氏一改之前的低调,接着说: “听说你隔三岔五,就要进宫里去曼伶阁请安,可惜贵妃娘娘见天儿忙着浸药汤,恐怕没空招呼你。” 几十双眼睛都瞅着这边的热闹在瞧,张氏只作不见,瞧着孟氏笑道: “哦对了,那日我进宫送端阳礼,长姐留我用过晚膳才出宫,经过曼伶阁的时候,好像见你守在外面,娘娘又没见你么? 不过后来我在宫门口的时候,正巧遇见徐大家也刚进去,你后来可瞧见她了?” 周围齐齐响起一片吸气惊咦声,接着议论开来。 “听说徐大家时常被贵妃娘娘召进宫……,原来那夜也……” “诶,蔻丹楼不正是那天夜里烧起来的?” “可不,天没亮的时候。” “不是说失踪了?怎会进了宫?” “听说是死了……” 自这边争端起,颜若依就始终分出两分心神留意,此刻视线落在张氏脸上,若有所思。 小圆儿也围着张氏团团转了两圈,宫里的消息她知道得不多,只听说皇长子死的时候才刚会走路,是掉进骊池淹死的,缠了满身淤泥,生母张妃当时几近疯癫。 谢贵妃干的,张家不恨死她才怪。 她昨夜把大理寺卷宗翻了两遍,小六说的没错,楚辰王拿出来的东西没多少价值,连他们查到矮松坡,和之后在铜佛寺的事,卷宗上也一字未提。 却含含糊糊透露一个重要线索,三名死者被人先杀后祭,凶手另有其人,隐隐指向谢安。 倒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100章 义拍 西院这边的义拍,摆在花厅旁的湖心台上,蔻丹楼的东西基本都在女眷这边拍卖,已成了绝版的胭脂水粉、合香等物,被一阵阵热潮炒得价格暴涨。 过去千金难求的香方,如今身价番了十倍。 焕颜汤的方子更是其中翘楚,几轮争夺凶猛的竞拍下来,最后只剩了宋、褚两位夫人。 褚家是这一代刚发迹,家中老爷泥瓦匠出身,本是专给人盖房子的,后来也是鸿福齐天,不知怎么叫他攀上相府的关系。 这二三十年间,临阳城筹建大批民宅,为着容纳百族陆续迁来的乱民,被相府趁机在西城圈下大片地皮。 做为销金窟的丹桂坊,占据西城三成面积,土地和房产,几乎全归谢安所有,这是临阳城众所皆知的“秘密”,每年进项大得惊人。 褚家跟对了风,沾到贵人的光,三十年不到,跻身南黎豪富之家的前列,曾放胆豪言,不光半座临阳城是他家修的,整座沧州城,都是褚家主持修造。 这位褚大老爷果然是穷苦出身,嘴上不知把门,这话落在有心人的耳中,已把谢相的房产身家,给盘了个门儿清。 论身家财富,兵部宋尚书掏空家底儿,也抵不上褚家,宋夫人这回也是豁出去要败家一回,誓要拿下焕颜汤方,亏得她人缘不错,从别人手里多收来十几枚善筹。 义善堂并不鼓动捧场的宾客一掷万金,因此才有认少不认多这一举措,善筹每家限购十枚,刚好万金,想要多的,自去旁人手中收购,与义善堂无关。 褚夫人想让楚辰王妃多卖她几筹,因此碰了一鼻子灰,她一向爱显摆阔气,人品带了些粗鄙俗气,勋贵圈中不大得人心,有钱没地儿花,终于在两万八千金上败下阵来,与焕颜汤方无缘。 “嘁,其实这方子我也不稀罕,论年纪论相貌,的确宋夫人对焕颜汤需求多些,呵呵……” 褚夫人哼哼两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她家老爷快六十了,她自然并非糟糠原配,姿色上优势比宋夫人强不少,对她来说,保养这茬儿尚在其次,最要紧的是生养。 外人都说褚老爷早年缺德事没少干,遭了报应,一直生不出儿子来,别说儿子,妻室都换了三房,小妾更是娶了一大群,愣是连个蛋都没给他生下来。 因此褚夫人对着楚辰王妃,就像见了送子观音,偏生颜若依在这方面极是低调,人家王妃又不指着卖弄医术养家糊口,很少搭理她。 但她给堂妹祖小夫人调理身子这事儿,却是不少人都知,一年不到就见实效,让有这方面需求的妇人们,更是急得眼都红了,变着法儿地打探内幕。 南海赤髓有助生养的风声,就是这么被不知何人传出来的。 这种髓石产自南边靠海的火眠沼,本是深埋泥里的石头,蕴含一丝火灵,在仙家看来,只是寻常的火属性灵物,起先价值并不昂贵。 因颜色亮丽,也被凡间贵族推崇,这一年多,价格才突飞猛涨。 今日义拍上,正有几块刚从产地运来的原石,那个才是褚夫人等人急着下手的目标。 上方主位上,颜若依正和堂妹低声闲聊,侍女巧薇凑至她耳边,轻声道: “小姐,扶风来了,有急事禀。” 颜若依回过头,看见立在侧门外的侍卫,匆匆起身。 小圆儿一直留意她的动静,回头见了忙招呼修辛一声,也从侧门跟过去。 声音太小听不清,她凑至近前,正听那侍卫说: “……这会儿人已到铭园门口,王爷的意思是,您先暂避一二。” 颜若依的视线凝在那边的湖心台上,思索片刻,柔和的声音带几分凌厉: “为何要躲?我倒要看看……,杜叔呢?” 侍卫回道:“已在大门外。” 她回头吩咐身后侍女,“巧薇,让岑娘立刻来见我。” 小圆儿心里一动,姓杜的大概就是义善堂的大东家杜彦,管事岑娘,主管今日西院这边的义拍,也是往常义善堂在外的大主管之一。 昨日太子说,楚辰王妃在义善堂只是挂名,但从她这口吻看来,竟像是从大东家到主管,皆听命于她的样子。 巧薇刚走两步,颜若依在后叫住,又问一句: “今日离情没来?” 彩凤轩轩主离情?小圆儿心里又是一动,怎会问起她? “离轩主遣人来说,她这几日替徐大家置办丧礼,筹宴就不来了,该退她多少股,由义善堂定就是,她信得过。” 小圆儿暗自“哦”了一声,原来蔻丹楼的三家大股东,竟有彩凤轩的一份,最后一家,应该是谢贵妃。 清算财产的事,照说是这三家共同商议,若徐思瑶真是去了宫里才死,贵妃一定脱不了干系。 那为何这么急着当众拍卖,连单配给她的汤方,也愿拿出来公诸于众。 贵妃不缺这点儿钱。 她猛地想起件事,连忙飘着飞回花厅,想去看看宋夫人刚花两万多金买来一张纸,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功效神奇的驻颜之秘。 还没进去就听见一阵喧闹,宋夫人嘹亮的嗓门格外清晰,“我的天爷啊,这,这是什么东西……” 她花重金买下焕颜汤方,身边已围了好几个之前跟她抢拍,有哄抬价格之嫌的妇人,皆腆着脸笑得亲热: “宋姐姐,给咱们瞧一眼呗……” 她长臂一挥,把一圈人都推离三尺,很是吐气扬眉,“都别急,好歹是我花的钱,总得让我先看一眼你们……” 谁知看到最后,她整个人瘫软在椅上,惊呼声倒仍是中气十足。 张氏在她近旁,眼明手快,赶在众多伸过来的手之前,一把拿过写在硬质金笺上的汤方,视线迅速扫过,口中发出几声刺耳的冷笑。 “谢贵妃,哈哈,好,好……” 她一把将那张方子抛出,像是在手上多拿一会儿都有毒似的,众人眼神疑惑,捡来纷纷传看,震惊的吸气声、尖叫声,以及满含厌恶、惧怕、恶心的情绪,如同花厅煮沸一锅粥。 小圆儿还不及凑近了瞧一眼,就听得花厅之外传来大批脚步声,连带着官差呼喝的声响。 “大理寺办差,所有人等安坐原位,不得自行走动,但有违反,严惩不殆……” 与此同时,修辛的声音急急响在她耳中,“主子回来,镇妖塔使到了。” 第101章 罪证重现 十几个大理寺官差到了花厅前,并不入内,打头的理正王简一扬手,立时有捕役将四面回廊的通道把守住,任何人不许出入。 王简身边站着的,正是义善堂大东家杜彦,他语气嫌和:“下官奉令缉拿嫌犯,里面都是女眷,相扰不便,还请大东家唤执事进去,将那两人请出。” 铭园东院,男宾那边早一步已听得消息,有不少人正朝这边过来。 景玉楼大步走在最前,身后紧追的两个人皆是满头大汗,一脸气急败坏。 工部梅郎中不似他家小妾那般不通礼数,对着楚辰王不敢大呼小叫,压低的声音却又气又急: “王爷这是何意?下官的家眷怎会是杀人嫌犯?” 另一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身奢华至极的袍子裹在身上,早就憋出一身臭汗,气味熏天,胆子倒比五品官大。 褚世忠粗声粗气道: “草民虽无官身,却向来遵纪守法,以积德行善治家,家中妻室不过弱质女流,说她杀人,实是天大的笑话,王爷不知听信何方谗言,无凭无据就拿人问罪,这事……” 景玉楼蹙鼻回头看他,对他的无礼丝毫不以为忤,“你怎知本王听来的是谗言?至于凭据,你二人待会儿就能见着。” 他到了花厅前,一眼先看见里面主位上的妻子,颜若依刚跟岑娘说完话,在厅里一片慌乱和几个女子的尖叫质疑声中抬起头来,视线与他对上。 小圆儿躲在乾坤囊里,修辛寻了处窗台的绝佳位置趴着,正把这对夫妇对视的目光看得分明,不过读不懂里面复杂难明的含义。 “镇妖塔的人也来了?在哪?”她问修辛。 “应该还在园子外头,正往这儿来。” 小圆儿看见跟着景玉楼,从东院过来的还有不少人,太子四平八稳走在人群最前,朝她这里瞥了一眼,冷冰冰的声音传进耳中: “老实点,看戏就成。”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急着问,没得着回音,像是吊她胃口。 梅郎中的小妾孟氏和褚夫人,被义善堂的女执事请着向外走时,脸上茫然一片,被这阵仗惊得脚步趔趄。 王简紧盯着过来的二人,上前一步,口中客气道了声,“得罪。” 手上却极是放肆,抬手就从两女云髻高挽、满头珠翠中,精准拔下两枚簪子,在女子连连惊呼中退开一步,拿在手上只看一眼,露出喜色。 回身对景玉楼行了一礼,“王爷,寻着了。” 接过这对南海赤髓簪,景玉楼胸中长出一口气。 自顾明澄走,宇文虎坐镇大理寺起,他将一整晚和顾明澄查到的,只挑捡着明面上的三府筛查,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的,让人整理成卷递上去。 至于南海赤髓的线索,包括许倩如的侍女春兰盗簪出府、投井自尽等事,一字未提。 随后便避嫌告假,好让靖安台大都督借机施展拳脚,掩盖罪证,更吩咐王简等人全力“配合”,他则由明转暗,人不来,大理寺所有耳目仍为他所用。 果然,之后蔻丹楼的事出来,宇文虎手头没人,从谢相那调来几个人手,大理寺只抽调最低级的捕役数人,把失火的脂粉铺查了一番,毫无所获后,循着徐思瑶的家世背景,开始再次详查。 这样需要动用的人手就多了,宇文虎不得己,在大理寺抽调数名司值,里面就有王简安排混进去的眼线。 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的徐家旧事,终于找到徐思瑶嫁祸谢贵妃的根由。 徐家当年在西城,经营脂粉店已有三代,家境殷实,后来西城改建的时候,她家前铺后居共三亩的良地,被谢相圈走,因手续不合规,徐家顽抗,闹得声势颇大。 之后不到半月,徐家就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只留下个刚及笄的小女儿徐思瑶。 点火之人,正是当时跟着谢相的势头发家,风生水起的褚世忠。 之后徐思瑶被世交罗家收留,依着幼时定下的亲事,嫁与罗家独子罗清。 十三年前,夫妻二人往沧州收购香料,船行至沧澜江时,遇江中水妖肇事。 这事宇文虎倒是记得比较清楚,当时靖安台上报井木塔,道有妖邪欲劫沧州灵田。 沧澜江水运司的人为免蟒妖溯水而上,前面不远就是狼脊山,关了江上大闸,把十多条客货船只,和那条足有数十丈长的汐钩蟒,圈在了同一片水域。 船上数千人困在江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在巨蟒搅起的淘天大浪中苦苦挣扎。 那次事出紧急,井木塔的仙人来得很快,更分出人手救助被困凡人,徐思瑶就是被救出的区区三十多人中的一个,却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巨浪卷走,葬身蟒妖之口。 大坝上死守闸门不开的,正是水运司长梅元海。 徐思瑶死里逃生回到临阳,得知噩耗的公婆相继病亡,两次劫难,剩下她一人独活。 事情呈到宇文虎面前,他替义父叫冤的同时,多少有些感慨。 当年除水妖他也在场,竟不知这个三年前他查过一次的女子,就是当日从水里救起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徐思瑶的经历的确有点惨,但与相爷、贵妃皆没有直接关联,何苦要用那样恶毒的法子,诱使贵妃以活人鲜血焕颜? 实在居心险恶。 景玉楼看了底下人递来的卷宗,也迷惑不解,以徐思瑶这些年的财力,若要对付褚世忠和梅郎中,大概也能寻到些门道。 为何跳过这二人不寻仇,反让自己死在贵妃宫里? 他更发现坊间对徐思瑶的死,传得颇有些怪异,倒像是有心人所为,而矛头所指,正是谢贵妃。 他这几日正安排了人手,循着许倩如的簪子线索向下追查,又想起在矮松坡前失去的气息,夜里亲自进去察看了一番。 他灵台初成,神识做不到像顾明澄那般敏锐,却也发现坡下的泥土有异,像是不久前刚被人翻过。 结合传闻中徐思瑶替贵妃焕颜的诡异内幕,既然杀人是颜致吾的手笔,景玉楼大胆推测,或许回春祭的祭主,真是贵妃也未可知。 他知宇文虎精通土系术法,那么在此掩盖罪证,恰恰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光有推测不行,证据可能早被宇文虎毁得差不多了。 这两日井木塔预查使来城,宇文虎忙着陪驾,景玉楼这才趁机回大理寺,谁知今日一早收到封匿名信,里面竟是他苦苦追寻的罪证,——南海赤髓簪的下落。 更附了其中一枚簪子作为商品的货运押单,另一枚的来龙去脉,信中也述得详细,却令他感到些隐忧。 一面急急命人去出货商行核实查证,这边带人直扑铭园。 第102章 从何而来 “这两件南海赤髓簪,她二人从何处得来?” 景玉楼开口询问。 孟氏和褚夫人此时已被各自的老爷领到手里,见问,梅元海和褚世忠动作竟很一致,不约而同把手里的女人往外推了一把,像是划清界限。 “此物哪里来的?” 梅郎中到底是读书人,语气尚显斯文。 褚世忠则不然,蒲扇大的巴掌已挥在夫人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上,顿时唇角渗出血来。 “贱人,这东西谁给你的?” 看着粗鄙的大汉,问话倒颇有心机。 “买的……” 两个女子发颤的声音一前一后,吐出的话却是一样。 这两位搞不清楚女人们那些钗环脂粉的名堂,听了这话都是气不打一处来,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死了三个太子妃,丢的东西不正是这南海赤髓簪么。 这么个晦气的劳什子,她俩巴巴去买来带头上,图个什么? “王爷,这……,女人家没见识,不知这是赃物,定是那商家行诈,意图栽赃……” 褚世忠连忙解释,梅元海接口道:“就是就是,此事王爷还该捉拿卖簪之人,那才是杀人真凶啊。” “看来你二人并不知实情?来人,将这两名妇人带回大理寺就押候审。” 景玉楼说着,目光微不可察往妻子那边望了一眼。 “慢……” 一个清亮女声响在耳畔,声音并不嘹亮,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却无从分辨声音来源,又似响在半空。 铭园有山有水,景致大气磅礴,目力好些的,此刻看见远处小山之巅的观景亭中,立着三个人,声音正是自那里传出。 镇妖塔来人远离凡俗尘嚣,宛如世外,语声如伦音天降,“楚辰王,不必带回大理寺,就让她二人当众说出实情。” 此次派到临阳的预查使,除了程鸿坤,另一人是凌霜指派的温莹,二人皆属苍门。 关于邪祭的线索,在景玉楼有意回避,和宇文虎刻意隐瞒下,既然尚无确凿线索,便被两名预查使默契地选择了置后,因二人受命前来,最重要的是为查访无主神器。 据慕哲的推断,既然回春祭意在打开妖皇遗宝,有可能此神器正是自南明谷流出。 这才是实质利益,比去查一桩,可能与塔主族人有牵连的命案,或是已成定局的邪祭祭礼,更为直接有效。 铜佛寺那间破庙里,果然有玄响级别神器的残余气息,程温二人得到证实后大喜,动用守备铭文全城里外搜查一番,竟毫无所获,皆觉不可思议。 然而昨夜又去一次,却有了点意外收获。 今日一早,陪在二人身后的宇文虎接到留守大理寺的消息,得知景玉楼带人去了铭园,似是案子有重大发现,思量再三,还是报给两位预查使。 程鸿坤和温莹在搜查神器上的意向一致,但在邪祭这事上,却微妙的处于对立面,程鸿坤听了谢逸平的交待,虽未向宇文虎及谢安求证,却抱了点大事化小的态度。 温莹则不然,按凌霜师姐的嘱咐,若能查实塔主大人的族亲,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落下这等口实,对上官系来说,总是有利无害。 她倒不知景玉楼的立场,只看这几日避而不见,想必也是跟靖安台这都官一个心思,见他似是要息事宁人,当即出言制止。 回过头看见程鸿坤微有不虞的脸色,温莹淡声道:“毕竟若能早日查到祭主下落,对后续追查有益无害,师兄不妨听一听。” 景玉楼这时刚接到手下人往商行查证的结果,想了想,遥遥朝山巅亭拱手一揖,转回身来,先问梅家小妾孟氏。 “你说这簪子是买来的,将购买详情道来。” 孟氏吸了口气,神情镇定下来,“这簪子我在本月初一就在翰元商行下了定的,大人一查便知,是昨日才到的货,今日出门便戴了。” 景玉楼看看梅元清,“翰元商行,是梅郎中家的私产?” “的,的确是下官的产业,但这事,下官真的毫不知情。” 景玉楼不置可否,继续道: “此物是翰元商行本月初二下定,卖家是华安城坤玉楼。然而坤玉楼的来货清单上,此物是挟在临阳发往华安的货里,日期是初六一早,发货人是……” 他看一眼手中清单,抬起头来,“蔻丹楼!” 此刻花厅的女眷都悄悄聚在大厅最前,隔着门窗听大理寺办案,听到最后三个字,顿时起了一片哗然。 景玉楼的声音波澜不兴,看着梅元海道:“本王是否可以推断,是你在本月初便已预谋暗害三名太子妃备选,因垂涎圣赐之物,早早在自家商行下定,再由此周转一番,最终赃物便可重归你手?” 梅元海惊得脸色惨白,嘴唇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他这小妾颇有胆量: “在自家商行定东西,再去别城进货,这种事不是正常?大人这般攀诬,妾身不服,再说……” 她说着,忽然回头朝花厅望去。 景玉楼不待她开口,已转向褚氏二人。 “褚夫人,你的簪子到底如何得手,好该如实道来。” 妇人脸上的巴掌印未消,半边脸已高高肿起,眼神带了闪烁,强撑着道: “真是买的,跟孟氏一同在翰元下的定。” “哦?” 景玉楼也不揭穿,目光似笑非笑瞟一眼褚世忠。 那只大掌再次扬起时,褚夫人明显不是第一回遭他的打,抬手挡头的姿势很是熟练,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腕上的赤红珠串。 “褚夫人当时定的,是这串南海赤髓手串?那不知簪子从何而来?” 景玉楼盯着她手腕上一抹刺目殷红,继续追问。 褚夫人忽然向侧一蹿,离得丈夫一丈多远,拿大理寺官员隔着,倒将王简几人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她要畏罪潜逃。 “是,是我偷的……” 妇人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上月底定国公府花宴,郭四小姐头上带了皇后娘娘赏的这南海赤髓簪,我,我见猎心喜,趁她更衣的时候,偷偷拿的……” 褚世忠气得哇哇大叫,“你个贼婆娘,老子是没钱给你花么?穿金带翠什么时候缺过你?你要去偷!看老子不打死你……” 果然,知夫莫若妻,褚夫人这一躲是有缘由的。 第103章 王爷审王妃 自端阳那日起,三名太子妃被杀一案早已在临阳传的沸沸扬扬,尤其是三件丢失的圣赐之物,更是引得无数人猜测揣度,谁想今日竟齐齐重现。 死者之一的郭秀玲,其实她的簪子早在死前便已丢失这事,景玉楼昨日已从第二次查问中,从她贴身侍女那里知晓。 正与那封匿名信中所述一致。 此刻虽是查回两件赃物,但事情查到这一步,除了其中之一与蔻丹楼有瓜葛外,其实并没有对他来说,特别有用的证据。 反而,把自己妻子给牵扯进来。 此时,景玉楼对这件事幕后之人的手段,真正起了几分惧意。 褚夫人站在他边上,正和孟氏相对而立,两个女人一个眼神对上,褚夫人猛然提了高腔: “我想要这南海赤髓簪,都是听了楚辰王妃的主意。” “就是就是,要不是王妃说起南海赤髓如何灵验,我也不会回去就让人四处去寻。” 孟氏连忙接口。 这一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得山巅亭中温莹心下恍悟,原来这小王爷不是谢安的人,脸上带了一抹早知如此的高深莫测,冷笑不语。 程鸿坤微不可查朝宇文虎偏了偏头,淡声道:“此案幕后祭主心思狡诈,四处攀咬,需慎防邪崇有意玷污井木塔之清誉。” 他这话看似公允,并不特指谁攀咬谁,不论之后事态如何发展,都挑不出错来,却是已明言需考虑谢家声誉。 宇文虎心头大喜,从后悄悄瞥一眼高华清贵的女仙,躬身道:“谨遵塔使谕令。” 颜若依在一片喧哗声中,从容步出花厅,向着丈夫走去。 湖边早已站满了人,数百人围观身为大理寺少卿的楚辰王,当众审问自家王妃。 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 颜若依唇边含着一抹矜持微笑,向丈夫敛衽一礼,并未等他开口询问,主动辨答: “那日定国公府花宴上,本是众人说起郭四小姐头上的南海赤髓簪,我确有在旁点评一二,道南海赤髓性温,对妇人有暖宫之效。” 那双浅紫的眸子显出一份俏皮的狡黠,“王爷该知,妾身对女医之术略有通晓,但全城熟识的女眷也尽数悉知,我从不在人前指点生养助孕之法。 祖小夫人是花宴上才偶知有喜,她此时腕上所佩南海赤髓手串,乃先慈遗物,端阳节后,做为贺礼送至祖府,有礼单为证。 至于这二位……” 她转向孟氏和褚夫人,“人前人后多次讨教养生之法,那日花宴也是如此,皆被我好言相拒,当日与宴诸人,皆可为我作证。 或许她二人见我喜佩南海赤髓,有心揣测也未可知,若说购买簪子由我主使,全属不实。” 她这话说完,身后花厅里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 “我等都可作证,王妃从未说过南海赤髓有助孕之效,明明就是她们两人自行揣度,有心嫁祸……” 更有口无遮拦的纷纷嗤笑: “自己怀不上孩子,倒赖别人……” “无后为大,这两人已犯七出,还不赶紧休了作罢……” 这花厅里都是已婚的夫人辈,此时安置在别处,未出阁的小姐姑娘们,也被这边的动静引得过来观望,听了这些言辞,一个个羞红了脸。 东院来的一帮老爷们儿也是脸显尴尬,有板正的已掩耳退避三舍,直道:“成何体统!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一时间众人似乎都忘了,此时审问的,乃是事涉三人惨死的命案,都揪着孟氏和褚夫人的笑话,好一通嘲骂。 褚世忠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此生最痛被人当众耻笑,直恨不得将他婆娘这始作俑者打死泄愤。 倒是梅郎中尚有几分事不关己的镇定,他子息尚可,全是这一心想爬上主母之位的小妾,自作主张罢了。 对这个给他带来祸事的女人,心里已是恨透了,全副心神只在如何给自己脱罪上,揪住之前景玉楼的推测之言,辩驳道: “王爷毫无凭据,说是下官垂涎圣赐,暗害三人,实在过于武断,既已掌握发货来源,自去寻那什么……蔻丹楼即可,何以……” 他说到蔻丹楼三个字的时候顿了顿,这才觉出有些耳熟,似乎这些日子听人提起过,好像是那家着火的脂粉铺子…… 这类东西,他平时极少关注,这会儿话却说不下去。 景玉楼此刻正接过扶风悄悄递上来的一张硬笺,一眼看过,心下猛然转喜,抬起头来,却对上妻子一双隐带忧虑的眼,立刻反应过来麻烦出在何处。 耳中听着扶风低声禀报,他抬眼又和颜若依对了个眼神,随后吩咐一声,“请出来说话。” 张氏被带到花厅外时,神色毫无慌乱,倒似早有预料,面对楚辰王的提问,将之前花厅内所言,如实重述: “端阳那日,张妃娘娘留妾身在宫中晚膳,约摸是酉末刚过,娘娘送妾身出来,因说消食,朝栀木林那边略走了走,瞧着孟氏在曼伶阁外候见……” 孟氏在旁慌了神,“我没有……,那晚贵妃娘娘没召见贱妾,我,我没进去……” 张氏恍若未闻,被她打断便停了口,待她不说,接着道: “之后妾身从西廷宫院大门出宫,见到贵妃娘娘宫里的代云姑姑,带着蔻丹楼东家徐思瑶进去。” 景玉楼看向孟氏,“你当晚可有见到徐思瑶?” 孟氏眼睛眨了又眨,半晌支吾,“没,没留意……” 景玉楼回过身,再次朝山巅亭的方向,双手持笺过顶一揖,朗声道: “今大理寺截获,蔻丹楼东主徐思瑶替宫中谢贵妃所制,焕颜汤方一张,方上所示药材若干,药引为——女子额皮焙干研末,佐以处子之血一斗……” 这令人闻之悚然的汤方,之前已在花厅传阅,景玉楼此时高声读出,是为向山顶的塔使禀报。 今日义善堂大宴宾客,临阳城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到场,此刻皆听得分明,人人面露惊惧。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全身鲜血不足小半斗,这焕颜汤要拿三个人的血来做引,如此邪佞之举,足称罪大恶极。 第104章 罪名坐实 景玉楼前些天龟缩不出,早收到顾明澄往沧州前,给他传的信。 其上隐晦提了几句井木塔在人手上的安排,算是给他的暗示——来临阳的两位塔使,一位有心偏帮谢家,另一位,大概算是持中。 让他自己看着办。 景玉楼论年纪,只配给顾明澄当孙子,但心眼上却差不到三辈人这么多。 既然刚才那位女仙让他当众审案,他便顺水推舟,一下把谢贵妃伙同徐思瑶,犯下的邪行公诸于众。 镇妖塔的确有妖邪作乱,不宣于外,以免扰乱凡间人心不稳的规矩。 景玉楼此刻朝向山巅,老老实实垂首,心里道:本王不想说的,这才带回大理寺审,您老非要当众说出实情…… 他觉着大概能帮顾穷酸出口恶气,耳中传来女仙冷冷的声音: “景玉楼,你好大胆!” 传音只入他一人之耳,小王爷难得干一回莽撞事,这种不够八面玲珑的意气之争,一向被他所摒弃。 然而私下里,却很合压抑之下的真性情,学着顾明澄的口吻,心下暗道了句: 老子未必多在乎! 亭中两位仙人已翩然飞身而下,程鸿坤脸色肃然,拿过景玉楼手中的纸笺,扫了一眼,沉声垂问: “此物从何得来?” 景玉楼一派恭敬,“是义拍会上的拍品,下官唤此间东主来,向塔使大人详禀。” 宇文虎的修为,如今还飞不得,一面脚下迅疾往山下赶,心头火冒三丈。 蔻丹楼的财物今日在义拍上清盘,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贵妃以血焕颜的秘密会在这种情况下,被景玉楼当众捅出。 他心下升起疑窦,不对,这事真是景玉楼?还是另有人从中动手脚? 待宇文虎赶到的时候,正听见义善堂东家杜彦细禀,所说正是他心中疑惑,暗自稍松口气,看来程塔使还是向着谢家的。 “……蔻丹楼一应财货细软,由鄙堂清点发拍,如丹药、合香这类配方,按坊司规定,当初配定时便是一式两份,买卖双方各留一份,卖家这份以火签封印,存于秘盒,是为着将来若有配方上的争议纠纷,留底查验。 今日这张汤方以二万八千金被善主拍下,拿到的秘盒,由坊司鉴宝处验明,火漆完整,并无疏漏。” 程鸿坤虽是塔中仙人,对凡间一应规矩,竟也都了如指掌,听杜彦回禀的并无违规之举,又问: “股东是哪三家?” “是小人的义善堂、宫中谢贵妃,还有丹桂坊彩凤轩。” 程鸿坤抬眼看了看宇文虎,后者会意,问道:“发卖这事,你有否报予谢贵妃?” “自然是报的。” 杜彦露出经商老道的沉稳笑容,“草民怎敢违规自决,清算前和发卖清单,两份协议文书前后送进宫,有贵妃娘娘的签章在上。” 他从身后执事手里拿过一只木匣,双手奉上,“所有交易文书全数在内,请仙长查验。” 宇文虎心头沉了沉,贵妃有颜致吾配的药,已昏睡不醒几日,签章应是他盖的,惊疑不定地想到,难道颜大仍是怀了恨意,包藏祸心? 程鸿坤心思缜密,先问明汤方出处,这才淡声问景玉楼:“这么说,蔻丹楼的事,你来前并不知?” “是。下官此前接到南海赤髓簪的线报,因此才来。” 程鸿坤冷冷瞥一眼温莹,若非她一意孤行要当众审,这事也不会纸包不住火,转头仍是责景玉楼一句: “邪祟行事,不宜外扬。这事你做得鲁莽。” 景玉楼态度良好,躬身认错,“是下官不慎,甘受责罚。” 前有温莹授意,他错认得又这么积极,再追究反倒显得刻意。 温莹也是吃了个哑巴亏,只得维持住冷然的姿态,一言不发。 程鸿坤这才道:“听闻这义善堂,也是小王爷私产?” 景玉楼如实回禀,“先父在世时的确是,之后陛下钦准为皇商,玉楼在其中占股两成,每年拿红利,其余只是挂名,不参与商事。” 程鸿坤不置可否点了下头,景玉楼知道,塔使已然起疑。 正如他来前的那丝隐忧,此事像有一只处于幕后的手在推动,看似抛出线索,替他指点迷津,却也将他们夫妻二人,一同拖下水。 南海赤髓一事牵扯上若依的还好分辨,她刚才所虑,正是焕颜汤方自义善堂的手中曝光,这件事,楚辰王府再难脱干系。 程鸿坤看看他手中一对红簪,“可有依据断定,这就是赃物?” “死者的南海赤髓簪共三枚,此时寻回其二。” 景玉楼的目光不经意朝宇文虎瞟了一下,接着回道:“此物乃皇后命工匠专人打制,应有分辨之法,下官领二位仙长入宫,由皇后亲辨。” 程鸿坤点头,“此案既由你大理寺一力查办,本使不宜多有干涉,接下来仍由你处置便是。” 该问的都问完了,才摆出一副置身度外的态度。 程鸿坤心下暗忖,谢逸平提及南明谷一事,正与谢安有关,但他来了几日,谢安和宇文虎只字未提。 回春祭主初露端倪,师兄有言,不得打草惊蛇,他也不得不谨慎行事。 宇文虎心下一沉,知道终是要兜不住了。 贵妃以生人血养颜,已然涉及邪行,难逃圣山及镇妖塔惩判。 有徐思瑶死前入宫的人证坐实,额皮为药引,宣灵台上邪祭这场泼天大罪,恐再难洗脱。 景玉楼拼得沾染是非,至此精神为之一振,这一局,总算被他扳回来了,应了一声,吩咐王简等人办事: 梅元海和妾室孟氏,做为嫌犯,即刻带回大理寺关押受审。 张氏是人证,也要请回去供证画押。 他交待到这儿,一旁传来温莹的冷哼,景玉楼心下无奈,倒是颜若依朝他倩然一笑,主动朝前走了一步。 王简作为带队人,会意上前,压低声音赔笑: “王妃得罪,还请跟下官回衙走一趟流程。” “自然。”颜若依温声回应。 程鸿坤见景玉楼倒也不敢徇私,开口点名: “蔻丹楼三名股东,贵妃在宫里,待会儿本使亲去问询,其他两家,主事人也一并带回去。” 第105章 饱览群书的太子 景玉楼对此早有预料,应了声是,杜彦、岑娘被大理寺官差带走,又遣人即刻去丹桂坊,带彩凤轩主事。 这一番动荡闹下来,褚氏二人却是安然无恙,褚夫人的簪子是偷来的,反而不像孟氏那般被牵涉其中。 景玉楼一时也想不出个适合罪名安给她,谁知这女人竟主动送上门。 “妾身有罪,求你们带上我回衙门。” 好似坐牢是件多稀罕的事儿,这一嗓子尖叫,听得众官差都是一愣。 褚夫人对上她家老爷一双凶残的眼,心已如陷入冰窟,她是褚世忠娶的第二房继室,前头那两位是怎么死的,她早有耳闻。 就算不知,府里隔三岔五暴毙的那些侍妾婢女,死状如何惨烈,也早看在眼里,知道回府只有被打死的份儿,竟是宁愿坐牢。 褚世忠脸上闪过狰狞,伸手去拽妇人,景玉楼抬臂一挡,语气平和。 “尊夫人犯下偷窃圣赐之罪,是该往大理寺走上一遭,至于你嘛……,二十三年前,西城有桩纵火案,正要请你回去协查。” 他朝宇文虎欣然一点头,露出个同僚间的笑容,回头冷喝一声: “……来人,将褚世忠带回衙门。” 宇文虎木着脸没给他回应,心下暗恨,楚辰王果然油滑似鬼,徐思瑶的事早被他顺藤摸瓜,今日布好这个坑,等他来跳。 义善堂一向是相爷的眼中钉,景玉楼既肯拿来对子,那也不亏。 小圆儿在旁看完整场热闹,对自己的料事如神十分自满。 “我说对了,天魔祭幕后主使,不是谢相,就是贵妃。” “不一定,你自己再好好捋一遍线索。” 谁知魔头仍是不服,还想给她出难题,不等她答话,又道: “你出去玩会儿,先别回宫。” 诶,魔头这么好说话,她正觉盛宴中途夭折,颇有意犹未尽,他倒看出她还没玩够。 她躲在乾坤囊里,就见镇妖塔来的两个仙人正朝他那边走,心猛地一跳,“怎么了?” 脑海中一片死寂,之前与他心灵相通的感应,此刻被单方面掐断。 那双桃花眼最后朝她瞟来的时候,微弯的眼角显出一抹柔和明亮的笑,离得太远,看不出冰冷的意味。 枭迎上两个苍门塔使,礼数半点不错,程鸿坤回了半礼,温声客气: “正有一事相询太子,正巧,不如陪本使一道入宫。” 看着一行人远去,小圆儿急道:“小八,跟上。” 猫儿脚步不前,“主子,不是说让你玩去么。” “……” 修辛原地蹦跳,追着尾巴玩,“主子,你不会是担心?嗐,没事,大人神通超然,怎会怕两个苍门仙!” “我担心?……我,嘿,我才不担心呢!” 小圆儿结巴两下,才把话说顺溜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如今蛋在我手,他真被仙人抓走,我可不正好落得自由自在?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为什么要……” 唠叨变成嘀咕,她觉得自己莫名奇妙,忿忿在猫儿肚子捶了一拳,修辛痒得就地打了个滚。 她抛开心思,急急又道:“快,大门口,我听听王妃和那人说什么。” 颜若依、张氏,以及义善堂等人并非嫌犯,只是去大理寺协查,不须官差押解,此时颜若依正和杜彦行在最后,低声交谈。 “杜叔,你想陷我和小楼于不义么?” 杜彦声音略显激动,“老奴所做全为小姐,乱邪来势汹汹,季先生他……” “杜叔!”颜若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无奈,似不忍责罚,半晌轻声道: “我如今……不信他。” 二人说着,一前一后各自登车。 小圆儿只捕捉到这么几句,她惯于听壁角,最擅揣摩人的情绪和关系,看上去,义善堂大东家与王妃相当莫逆,绝非表面上的东主关系。 “季先生……是谁?” 她轻声嘀咕一句,修辛眼睛转了转,想说话又闭了嘴,忽然道:“主子,不如这会儿咱们去找我二哥,你上回说他在哪?” 小圆儿回过神来,也觉眼下刚好是个机会,仙使已出百丈之外,她从猫儿肚里钻出来,出了铭园捡着小路跑起来。 “走,去丹桂坊。” 往王宫作陪,太子和景玉楼跟在仙长身后,宇文虎则向程鸿坤请示: “贵妃近日报恙,不如下官先行一步,请娘娘相候塔使大人。” 程鸿坤“嗯”一声,语气有些微妙,“都官请谢相也来一趟。” 宇文虎应诺告退后,程鸿坤一路有意无意和太子闲聊,问起妖皇遗脉。 “本使看过太子尘相,离火族的妖脉,既然这么容易被外族压制,能存续近千年,也是难得。” 太子温声应答:“倒也未如仙长所说这般难得,据说离火王族另有秘法,是靠烈阳草维系火灵,……这些,孤知道得也不多。” 他口上说着知道不多,却一语道破最大的隐秘,显得胸无城府,程鸿坤略点点头,又道: “离火族传承久远,传闻族中有藏宝地,这个,太子可知?” “仙长说的,是回春祭开启的南明之谷。” 程鸿坤有心探问,不意他竟答得这么直白,一下表情没控制住,险些在小辈面前露出喜色,沉了沉脸: “哦?太子竟知道回春祭?” 太子文静朝他一笑,似是有些赧然,“之前在弘文阁读史,翻查到楚州志上曾有这么一段记载。……孤将那本州志,派人送给顾塔使了。” 原来顾明澄是托了这么个二十出头的小太子,才查到回春祭的! 程鸿坤不禁心下鄙夷,觉得顾棒槌走了狗屎运。 他心头一动,“州志上,似乎没提过南明谷。” “那上是没提……” 太子很认真点头,接下来朗朗诵书,看去有些学究书呆子气: “《周天星鉴》记载了史上数次‘赤星曜日’,其中有三次,星相落于南天七宿。南疆古称离地,二十八宿中,南明掌火…… 《齐史·上古篇》有载,‘南明有谷,适宜纳气藏灵’,妖皇曾据南疆为领地,若有遗宝,自该藏于南明之谷。” 程鸿坤越听越是疑惑,脱口问道: “这些你从何得知……” 话出口才觉失言,他不是都报书名了么。 第106章 雌雄双蛊 “书中自有。” 太子仿若未觉,只抿唇一笑,“孤体弱,修行之途维艰,只能在读书上多下功夫,通史杂记都看,相互印证之下,可明世间道理。” 程鸿坤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师兄活了快三百岁,可谓通古知今,自星相和塔籍中查到南明谷这么个出处时,都曾连道“侥幸”。 这小太子才二十岁,竟也能饱览群书,还说得头头是道,“太子懂星相?” 太子面上带些遗憾摇头,“凡胎肉眼,辨星不明。孤虽天生九窍,却终是受妖脉所累,灵感不及观天,只能埋头书山籍海,自字里行间体悟修行。” 程鸿坤觉得太子说话有点老气横秋,呵呵一笑,“本使观太子敏思聪慧,虽先天资质不佳,毕竟年纪还轻,只要肯勤奋,将来未必不能修行有成。” “谢仙长夸赞,孤定当勤勉向道,不负仙长良言。” 景玉楼在旁竖着耳朵听,太子竟知道南明谷的事,让他大感意外,这事是顾明澄在信里跟他提到的。 在塔使面前侃侃而谈的太子,令景玉楼心下好生复杂。 过去认识的老五,一向敏于思讷于言,读书读成个书呆子,何时有过这样对答如流的口才? 但说博古通今倒是真的,这个就算真是假冒,一时半会儿怕也不好找。 难不成是因身世大白天下,想要在仙长面前给自己搏份功名? 景玉楼想象一下,这样肯钻营的太子,将来怕是真有顺利登基的一日,都知道出来做官了。 他之前和仙使对着干,这会儿想来,真觉着有点意气用事,没见人太子都知道好好表现么。 景玉楼因今日表现不佳,到皇宫验完簪子,立马就被打发走了。 皇后命人打制的南海赤髓簪,在簪头下方铭有三位备选的闺字,很不起眼,藏在繁复纹刻之中。 孟氏身上收来的那支刻有一个“如”字,褚夫人自郭四小姐处偷来的,是“玲”。 许倩如的簪子找着了,景玉楼一面思索,独自出宫,被春兰带出后,经她表哥张诚的手,转至徐思瑶。 是她那夜进宫前,就放入发往华安城坤玉楼的货里,还是另有人替她安排? 那么,顾明澄查到的,到过矮松坡的那支簪子,是这一支,还是一直未曾露过面,颜若绣的那支? 颜若绣死的当晚,曾有个女子到过,是这人将簪子带走的?现在又在何人之手? 他转头望向王宫西廷,后宫嫔妃都住那一带,贵妃的曼伶阁在最靠外的西北角。 初六一早谢安入宫,禁卫报称是四个人,出来时则只剩三个。 没出来的,或许就是颜致吾。 谢安应该能猜到,自己这些年一直在查父亲的死因,这种情况下,还留着颜致吾的命,为什么? 他一路捋着线索,又想着两位塔使找太子到底何事,带着满脑子疑惑不解,在廷外上马,口中呼喝一声,飞奔大理寺而去。 枭陪着两位塔使从皇帝那里出来后,一直没开腔的温莹淡声道: “太子的东宫,可否让本使参观一二?” 太子长睫掩映下的桃花眼微阖,似是不敢直视女仙,唇边浮出的笑容带些拘谨,抬手道了声“请”。 应付这两个苍门仙,枭倒也无须额外伪装,这些日子与景琛相处,只需本色出演即可。 诚然,是太子的本色,非他的。 踏进东宫大门的时候,他语气流露些许讶然: “二位仙长,不知孤这宫里,可是有何不妥?” 既然他俩始终不肯说,他再装不知倒显得做作,不如直接问出来。 温莹先看了程鸿坤一眼,随后淡然而笑: “本使昨夜在城中铜佛寺,发现一只寻香蛊。” 两名苍门仙皆是目光炯炯,注视太子。 “啊……” 对面的小太子恍然大悟似的,露出笑容,“巧了,孤这里,昨夜也有一只。” “哦?太子竟也识得寻香蛊。” 太子脸上又浮起腼腆的笑,“这里是南疆,孤虽鲜少出宫,但关于奇毒异蛊的知识,是宫中生存必修的法门。” 不得不说,这太子懂得还真多,典籍史册难不倒他,让活了百多岁的两个仙长,颇感优势不存,竟连这些他也门儿清,便听他接着道: “寻香蛊自来雌雄成双而活,觅香而走,莫非……,铜佛寺中有妖邪窥伺孤?” 这问得真稀奇,温莹心说,我还想问你呢。 她一拂袖,顺着宫道向前行去。 “诶……” 太子在后似想阻拦,温莹已一眼看见倾颓狼藉的殿宇,“咦,这里出了何事?” “实在惭愧……”太子小声说:“那日父皇本想教孤如何操控宫禁铭文,是孤过于鲁钝,这才失手……” 之前皇帝听说这二位还要往东宫去,已是心下惶然,当着塔使的面,只敢眼神询问。 这个刚捡回来的老六,眼睛里说的什么皇帝没看懂,只从他临走前,比了个向下按的手势猜测,大概是叫他放心。 自然料不到,铭文炸寝殿这等荒唐事,这锅要他这个陛下来背。 程鸿坤略有感叹,“君上性子有些急躁啊,宫禁铭文虽是伤不到景家血脉,不过以太子的年纪,修习还是早了些。” 说完这话,两个苍门仙似是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太子虽说修为低微,但身处在这宫中,却是连他俩也伤不得分毫。 心头升起一丝挫败感的同时,又都各自警觉。 “孤如今住清晖殿,昨夜发现寻香蛊,也是在那里。” 太子抬手将两人往侧面引,到了殿门前又报以赧然,“里面有点乱,还请仙长见谅。” 枭昨日见了这寻香蛊,已然确定,这些年泄露行踪的,并非她的妖灵身,而是化身佛宝的养灵冢。 他今日在铭园,见到楚辰王夫妇的境遇时,心头忽有一丝猜测,及至一路上程鸿坤几乎把话说到明处,自然已猜到他们来的目的。 塔使对视一眼,昨夜在铜佛寺忽然发现的寻香蛊,方位所指,正是王宫之内的东宫。 寻香蛊出自南疆,是邪祟较常使用的手段,井木塔曾有深入研究,蛊虫一雌一雄,雌蛊循味觅迹,雄的则于蛊主身边,展示所查方位、气息。 铜佛寺这只雄蛊不知是何人所放,他们到时便已在,除了所指方位,其上正有一丝他们苦寻不见的玄响神器气息。 两人猜测,或许是南黎太子与这桩回春祭有关联,手中正有出自南明谷的神器。 第107章 金屋藏娇 程鸿坤一路探问,太子所答皆符合他心中所想,但听到最后,发现除了自己本就知道的那些,别的仍是毫无线索。 不由得又是纳罕,又是疑惑。 一进清晖殿,迎面就被书墨旧纸的气息喷了一脸,大半个殿里堆满书册,充分诠释何为“汗牛充栋”。 散落在地上东一堆西一摞的,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太监在整理,像是舍不得雇人干活。 贾平这些日子不用跟着殿下出门,却也没闲着,被差上街,收到的命令很简单:买书。 “殿下打算要些什么书?”老太监当时这样问。 “所有。” 六殿下只回了这俩字,却叫他跑断腿。 温莹透过层层累叠的书册,灵感精准落在殿宇深处的墙上。 那里除了宫禁铭文,另有一道禁制是新加上去的,隐蔽墙内的,应该是间不大的秘室。 她不动声色缓步朝内走,跟在边上的太子,神情拘谨中带着紧张,有些欲言又止。 一旁两个太监见人进来,忙退到一旁站着。 因书太多,今日玳钟也从静室里出来帮忙,此刻见又来了位寒冰美玉似的女子,眼睛又瞪圆了。 一旁的贾平倒颇有经验,想起魔头见色起意那回,心里嘀咕: 看来六殿下很爱金屋藏娇,呃,咱太子爷算一个,昨晚那个也是从静室出来的,这会儿又添一位么? 这位看着冰美人一样,性情倒忒爽利,直接就往寝榻那边儿去…… “仙长,里面是孤……” 太子嗫嚅着开口,把贾平吓得一个激灵,仙……长,差点跪了。 “太子藏着什么好东西,不敢让本使瞧一眼么?” 温莹口中说着,扬袖一拂,门上禁制被破,随后愣在当场。 入目仍是书,高大的书架直达殿顶,将这间不大的静室排得满满当当。 架子上的纸书看着都有些破,像是常被人翻阅,应该是主人爱不释手的珍藏。 有不少还是孤本,书名却大多不堪直视,——全是杂记野史之类,其中不乏风流韵事的话本戏文…… 专门拿禁制封起来的静室,竟是这小子藏艳纳垢的所在。 温莹只觉双眼受了玷污,不光是眼,她这会儿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这看起来道貌岸然、颇显迂腐的小太子,竟也看这些?! 贾平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偷眼瞄六殿下,让他买“所有”的书,自然也包括这类,他还专门请示了,市面上这些话本子,有不少都绝版了。 殿下给的答复是:旧书也成。 有些还是高价收的,今早抬进殿的时候,又遭到冰冷鄙视的眼神,让他都给搬到太子爷边上的那间静室里去,免得碍眼。 那是,这些书自然是得藏着看,贾平还自作主张,把原先太子爷的这类“藏”书,也给一股脑收进去…… 谁想才刚整理完,就被个冰清玉洁的女仙看个正着! 贾平觉得,他这回不光给六殿下丢脸,太子爷的颜面也被他扫了地,怕是又要死了。 温莹气得身子都快打颤了,勉力维持住形象,蓦地转过身,和一脸委屈尴尬的太子打了个照面。 喝骂也不是,人家拦着偏她非要看的。 她闭了闭眼,今日一连两回,都吃亏在景家子弟身上,南黎王室真是不容小觑…… 后面的程鸿坤见温莹吃瘪,很是从容地笑了,一进东宫她就争先在前,生怕神器落在他手似的。 他自持身份不与她斗,只着意查看这宫里的铭文阵。 宫禁铭文是有验灵阵的,若真的藏了神器,定逃不过监察。 太子这么年轻就在学习掌控宫禁铭文,说不定验灵阵被他关了也未可知。 然而查到最后,程鸿坤还是失望了。 由始自终,两位苍门塔使都没发现,屋门大敞、堆满野史杂记的静室,一丈之隔的同一面墙上,还有一间。 枭猜到两人目的时便想到,刚巧可做个试验。 修辛身上的阵法,是他下了大功夫的。 诚然,主要还是归功于景琛的财力,有了猫儿和她寸步不离,宫里的验灵阵已被他改回来。 他主要是想看看煞气的效果,景琛的静室正是以此掩蔽。 此次回来,修为未恢复前,这可说是他唯一的依仗。 所谓煞气,就是三位通幽所说的魔尘,神魔大战时被称为魔气。 实则,煞气的渊源与灵气一样久远,同属天地间的能量,只因对灵气有压制之效,才被东临术派冠之以“魔”。 他自魔渊下得到残余煞气,八百年来,才能和她寻得生机,直到有了这具肉身,凭借其上微薄的妖皇血脉,得以炼化。 之所以出来先要寻到景琛,也是为借助他身上的血脉之力,魔气转化为青煞,可避开镇妖塔的监测,混迹于世。 煞气能压制灵气,但如今他能施展的,只有隐匿,因此才想看看,上次来的黄门仙看不破,不知苍门如何? 若景琛那间秘室被发现,还有皇帝为他的身份做证。 眼下看来,如今的筑道初期有些虚有其表,东临术派一家独大,难免敝扫自珍。 养灵冢已被吸收殆尽,剩下那枚小珠子藏在修辛身上,经他改造的乾坤囊,可保万无一失。 东宫里的神器灵息,发现寻香蛊后,已他抹净痕迹。 到了这会儿,他也有点懒得装了,沉默的态度,更像个被人窥破隐私,敢怒不敢言的年轻太子。 两位塔使再次失去无主神器的线索,自然想不到,那东西已被人吃干抹净,没了证据,怀疑却已种下。 程鸿坤之前的判词的确公允,这件事牵扯极广,除了谢安和贵妃,楚辰王和太子也难脱干系。 此时,谢安和宇文虎已候在曼伶阁外,今日铭园的消息,谢相其实并不意外,料定是迟早的事,一路琢磨的主意,此刻才跟义子商议: “虎儿,为父想了这几日,恐怕南明谷的消息,不能再瞒了。” 宇文虎立时色变,这直接关系到他的前程,有些不甘心,低声道: “谢仙长不是交待过,此事务必严守机密,等待合适时机,才由他上报井木塔么?” 第108章 审问哑巴 别说宇文虎不甘心,谢安也舍不得南明谷这条消息,最初还曾起过独吞的心思,妖皇葬地这等重宝,报予井木塔虽是大功,却不如自己先得着实惠的强。 不过他也没真老糊涂,南明谷身在何处,里面到底宝物几多,都是未知,更何况这条消息来自南澹,一个不好落个与敌合谋的罪名,别说族兄,老祖都不会保他。 然而他眼下的顾虑在于,族兄这些日子一直未给他回信,看起来,倒像要把他当弃子的态度。 谢安心里琢磨早日献上藏宝的线索,可为折过的大功一件,两位塔使到来,程鸿坤已不打算和他兜圈子,劈头抛来一句质问: “南明谷一事,你是如何得知,如实道来。” 谢安惊得色变,刚想到族兄真要踢他出局,程鸿坤看着他的眼神已沉肃下来: “谢相还装糊涂,你有胆行回春邪祭,不就是为开启妖皇葬地?” 他这句话中含了灵威,已是用上吐真的术法,谢安灵窍虽开,论修为也只与凡人无异,顿时脸显茫然,双眼发直: “行祭之事,我真的一概不知,南明谷……是颜致吾从南澹带回的消息,族兄命我等暂且保密,待时机成熟,方上报井木塔……” 还清醒着的宇文虎则心沉到底,这才明白塔使这几日莫明难测的态度,他万万没想到,背后蛊惑贵妃的人,为的也是南明谷。 看来这消息,知道的人远比他们想象得多,说不定景玉楼早就知晓,这些天才装出大度,把大理寺让他给独断专权。 唯独他和义父还把这当个宝贝,捂在怀里,直如掩耳盗铃。 程鸿坤收了术法,已换上和蔼笑容,看看仍头晕腿软,半瘫在宇文虎怀里的谢安,递上一瓶丹药: “相国年纪大了,有些禁不住,无妨,服下丹药自可无碍。” 宇文虎此时不敢造次,口中还得恭敬相谢,便听程鸿坤语气温和,又道: “本使出塔,逸平师弟曾有嘱托,相国的事定不会袖手旁观,这次的邪祭,到底是被人存心构陷,还是你等不察,都需妥善处理,若是给师尊大人添了污名……” 他语声顿住,这话要警告的,并非谢相等人,也有一旁的温莹。 这是来前慕哲师兄交待过的,若查实谢安的确不知回春祭与南明谷的关联,在事件进一步扩大之前,还该为塔主清誉着想,不让把柄落到明处。 此刻已被景玉楼捅出来,只能尽力补救,在蔻丹楼的几个股东身上做文章,把那张汤方的危害,转嫁到旁人头上去。 宇文虎已然会意,应声答道:“仙长放心,下官定会处置妥当,绝不让心图不轨之人得逞。” 温莹在旁冷冷一笑,塔主一系塔里就压人一头,在外也敢这般把话挑明。 心头暗忖,除非下次派来的,两个都是你们的人,否则,想这么轻易抹去罪证,恐怕未必。 她的心思被程鸿坤看在眼里,接着道:“唯独南明谷之事不得轻忽,知道消息的那人,带来本使问问。” 宇文虎脸上流露一丝难色,此时谢安眼神还有些痴傻,只得叫来颜致吾,这才对程鸿坤道: “仙长,此人……已哑。” 他此刻再无心隐瞒,自谢安授意颜致吾毒杀三人,到谢贵妃受徐思瑶蛊惑,最终颜致吾为保命毒哑自己,全盘如实道来。 程鸿坤听着,跟谢逸平和他交待的差不多,目光落在跪在下面的颜致吾身上,“抬起头来。” 颜致吾应声抬头,露出喉头处醒目的伤疤,程鸿坤微微蹙眉,这人倒也硬气,竟敢对自己下这般狠手,这哑伤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治愈。 这可不好问话,程鸿坤盯着眼前这人,灵窍都未开的凡人,传音都还不能,圣山禁止对妖邪之外的凡人动用搜魂,他一时有些拿不出主意。 温莹在旁开口,“我这里有张入梦符,不如由我施术问询。” 程鸿坤冷了脸,知她一向以精修灵感着称,非常手段问话,倒真是她的强项。 这样一来,南明谷的第一手资料,就得被她先得去。 便见下方的哑巴抬起手来,摆了几下,指指自己的头,打了几个手势。 颜致吾这些日子,手语已用得颇熟练,虽不能精准辞意,与人简单交流却是无碍。 宇文虎在旁看着,不太确定替他传意,“他好像说,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不能……。下官也看不大懂。” 颜致吾脸色严肃,又比划几下,是同一个手势,像是个“禁止”的意思。 程鸿坤蓦地脸色一沉,“你是说,你脑中有‘禁魂’?” 颜致吾连连点头。 “谁给你下的?” 颜致吾指指自己,从怀中掏出个药囊,从中捡了几株草药递上前,脸上显出大义凛然的神情。 禁魂与守道,都是圣山颁下,守护正道的法门,后者是以莫大神通,加诸在每一个正途道心之上,凡是圣山认可的筑道境以上皆有。 禁魂则只是小术,通常服下禁魂散便可短期有效,专为防止被人搜魂。 这会儿宇文虎似是明白过来,替颜致吾说道: “这人精通草药,脑子里几乎有整部南疆药典,常出入百族乱邪之地,有时还往南澹,为免被宵小邪祟盯上,从他身上获取药理知识,才给自己下禁魂。” 颜致吾喘了口气,连连点头,对宇文虎投去感激的一瞥。 后者面无表情,实则心中忌惮,有些后悔出言相帮。 程鸿坤倒是听说过这人的名头,被妄称为南疆药“圣”,此刻眼神中带了饶有兴趣,问他,“你通药理,炼丹可能?” 颜致吾眼中大放异彩,点头不迭,拿出七八瓶丹药递上去,程鸿坤看了看成色,眼中再次流露异色,“这些都是你炼的?” 颜致吾再次点头,神情显出自矜,心头升起一丝希望,他等的机缘,终于要到了。 程鸿坤却没再接着探询他丹药上的能耐,“南明谷的消息,你从何处得来?若能说得让本使满意……” 他的话不说完,只淡淡而笑。 颜致吾眼见筹谋大半生的宏愿,实现就在眼前,终于露出笑容,朝仙长打了个手势,示意稍等。 起身至一旁的小几上取了一物,回来重新跪好,摊开掌心,露出一枚普普通通的玉石棋子。 第109章 攀上仙缘 “棋?棋圣!” 程鸿坤凝眉略一思索,随后双眼精亮,“你是说烂柯山棋圣季舒玄!” 正是——颜致吾点头示意。 得到确切的消息来路,程鸿坤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看着颜致吾满意点头,语气温和道: “你有丹道天赋,本使自不能令奇才流落在外。” 圣山之下丹、器与驭灵三道,与寻常修仙之人有些不同,并非寻得道心才入道,而是挑选有天赋的人才培养,渡过最少百年的灵动期,经过优胜劣汰,才被圣山专门赐下此三道的道心。 入道后,可成这一方面的大师。 这三道迈入玄响境的,刚好一道一位,称谓冠以“宗”——分别是丹宗五绝、器宗将末,以及灵宗方弃。 颜致吾即使依附谢安,也难有踏入修行的机缘,毕竟灵石资源稀缺,即使他再是难得的奇才,也不会分给他太多。 而他想要的更多,宁愿以凡人之躯苦等,就为才能被仙人赏识,最终有机缘获得丹道道心,从此脱离凡胎,连半仙他都不稀罕,他要的是真正的仙途。 颜致吾端端正正叩下头去,听得上面的程鸿坤继续道: “不过如今你尚有不少麻烦缠身,这样……” 他转头看看宇文虎,“此人想办法转移到你的靖安台,先安置两三年。” 颜致吾抬起头来,悄悄窥视宇文虎的面色,谢安这会儿刚醒,两人听了程鸿坤的安排,皆表情复杂。 这次杀三名太子妃备选,对谢安来说,本只是一桩再小不过的阴谋,却阴差阳错搞得狼狈至此。 南明谷好好一桩机缘,一点功劳都没了,还不知真待开谷那日,能不能有分一杯羹的机会。 这里面真正动手杀人的,反而跳过他们,攀上了仙缘,实在是嫉恨交杂艳羡,这滋味太难下咽。 若早早杀了他灭口,反而万事无忧,如今非但动不得,还得担风险保住他的性命,宇文虎心头这口恶气别提多憋屈,躬身禀道: “仙长,谢贵妃这些日子一直受此人药物所控,昏迷未醒,今日铭园的事,贵妃签章……是他盖的。下官恐怕……,此人心存不轨。” 他说这话时提着一颗心,生怕惹得塔使不快,但不说却又难耐,自忖并非全为妒才,说完直起身,腰挺得笔直。 程鸿坤果然面色不佳,却也不知是对宇文虎还是颜致吾,只淡淡问一句: “怎么回事?” 颜致吾连忙打手势,这回宇文虎不肯帮他传意,只做看不懂。 费力比了半天,程鸿坤默不作声,只冷冷看来。 颜致吾怎能此时功亏一篑,忙爬起来,跌跌撞撞赶回内室,很快出来,手里拿了一张纸笺,程鸿坤一眼看见,先沉了脸。 与今日义拍那张汤方,一模一样。 颜致吾呈上前去,他接过一看,却又一皱眉,这方上所写,丝毫没有异常,并无那等耸人听闻的邪性药引。 “你是说,这是贵妃手上的?” 是的。 程鸿坤主动递给温莹也看一遍,她略一查看,“跟今日那张出自同一人之笔迹,时间上么……,似乎两张一致。” 方底落款的时间在三年前,正与宇文虎所知一致。 “看来,早有人存心算计了,你等察人不明,被钻了这么大的空子尚不自知……” 程鸿坤申斥一句,看向满眼期盼的颜致吾,心觉为这个事,损失一个丹道人才不划算,这人培养些年月,将来也是自己和师兄的助力。 井木塔不缺常规丹药,但特殊的仍须托关系找丹道的人炼制,成本还高,否则师兄找人炼一炉天机丸,怎会要备多一倍的蓝玉苗。 他朝颜致吾和颜悦色说:“你的意思是,原本这汤方并无异常,因此才同意发卖?” 正是正是。 颜致吾连连点头,脸上神情诚挚,发卖清单上有焕颜汤方,他从前就看过那方子,真无甚特别之处。 这些天他被关在宫里,哪晓得外面的状况。 程鸿坤出言替他申辩,再看向宇文虎时,后者也只能躬身应诺: “下官遵命。” 颜致吾唇边浮出一抹满含善意又带着感恩的笑,一点不敢大意,心头的狂喜和鄙夷,丝毫未曾流出。 由始至终,不论程鸿坤还是谢安等人,都回避不提贵妃,已把这个作茧自缚的女人,全然当作弃子,不需过问,也无须商量。 只有温莹身为女子,有些看不下去,起身往颜致吾出来的那间内室走。 “本使看看,被祭主选作挡箭牌,这回春术到底如何神妙。” 谢蔚闭目安躺在榻,看去如同沉睡,意识却是完全清醒。 也不知颜致吾是否故意,五感六识只给她剩下听觉,像是被死死禁锢在一个牢笼里,能清醒听到周围人审判及决定她的命运,却无能为力。 她努力摒弃所有念头,否则不等死亡的判定落下,先就把自己逼疯了。 心底还在奢望最后一线转机,活的希望。 温莹负手榻前,垂眸俯视这张脸,的确肤质上乘,比她们这些入道多年,以灵气洗炼皮囊的修仙之人还要好上一筹。 真真是奇怪,回春祭以万人献祭,这等阴邪术法,怎会一点污秽血气也无? 按那张汤方上的药引,吸纳生血精华,圣山治下是罪不容恕的邪魔行径,见则当诛,难怪程鸿坤一步不肯踏入,是不想担干系,让这女人的至亲兄长自己动手。 邪术换来的容颜,再美也是罪孽深重,温莹本能鄙夷的同时,又悄然升起一丝同为女子的好奇。 她眼神微闪,俯低身仔细又看两眼,这才木着脸转身出了内室。 那医师的手段带些邪佞,以毒之功,赶得上禁制的封印,这女人始终醒着,真是煎熬。 “程师兄……” 她朝站在一旁的颜致吾投去一瞥,褒贬不明道了句:“此人用毒手段颇高明。” 程鸿坤知她言下之意,圣山未必会给这样的人赐下丹道道心,只淡淡一笑,“自古医毒不分家,师妹的眼界还待提升。” 温莹不言,她的确有感,过去一意清修不问世事,与程鸿坤这样的通达干练相比,不足多矣。 第110章 师姐 小圆儿带着修辛从最东头往西城跑,她过去也不常这么大白天赶路,人多老得避着不说,狮狸长得惹眼,几回差点被人强行抱走。 修辛只得变身,化作一只长相普通的秃尾巴大橘,圆滚滚的肚子不见,看着瘦巴巴的,在墙角蹭的浑身脏不拉叽,这才不遭人惦记,两人顺着小巷七弯八拐,到陶然馆门前时,已过去快两个时辰。 里面的戏文正说到热闹处,鼓掌叫好声连连,猫儿贴着墙角穿过大堂,溜进后院,听小圆儿道: “顾明澄那俩徒弟,前两天就到沧州去了,老和尚定是已逃出生天。他和丹桂坊这片的人都熟,但要论最知心的,肯定是这家的馆主青轩。若这城里还有人愿收留他,只有这儿了。” 修辛夹着秃尾巴走得蹑手蹑脚,耳朵却竖得老长,听了一会儿,“咦,这唱得是《弘晟传》,你说的这家馆主,是不是南澹来的?” “嗯,听人说还是乐圣的弟子呢。” 那就对了。 后院这里有堵墙隔着,那边花树掩映下有座小楼,应是馆主自住的私宅。 墙上的门是从里边锁着的,修辛纵上墙头朝园子张望一眼,口中道: “杜堂主之前提到的季先生,我大概猜到是谁了。” 他这话说得带了两分小心,小圆儿凑到近前打量他,“谁?” “上回在那个竹林的时候,哦,你被大人关禁团了,没听到他们说话……” 小圆儿听他提这个,气哼哼叉起腰,修辛缩了缩脖子朝她呲牙,是个讨好的笑。 “当时说楚辰王爷是棋圣的门人,这棋圣,好像就是姓季,我以前在南澹住的时候听说过。 二哥在乐圣门下待得最久,要是这城里有乐圣弟子,那他八成是躲在这儿。” “哦?景玉楼竟是棋圣的弟子!” 小圆儿说着,正要翻过墙去,被修辛两爪一扑,抱住向后拽,“别去,里面有禁制。” 她如今御灵的术法算已入门,眼力见儿还差着些,也是经验太少的缘故,因此修辛就是她的耳目神,他身上的监测阵法,专为弥补她此时不足。 魔头跟她说,在外该停该行、何处能去,都听修八的—— 她才不要,明明她是主子。 虽是我行我素,不过好歹知道谨慎,修八不让她去的地方,倒是肯听。 她在墙头仔细辨了一阵,看出树木间微闪的灵光,禁制这玩意儿,她如今还破不开,招了下手。 “来,咱们从这边出去,到后面门上看看。” 一个说书的馆主要花灵石布下禁制,肯定是里面藏着要紧的东西,看来老和尚果然在这儿。 后门这里,她端阳那日才来过,如今门上也有禁制,看来进是进不去了,只能和修辛守在外面等机会。 西城这里,也就丹桂坊这片儿院落宽敞些,青石板铺的街道可供车马行驶。 门口的巷子尽头停了辆马车,小圆儿正觉眼熟,就见那扇朱红小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快步走出的女子,正是她刚才想起的人。 “这人是皇后宫里的女官尚琪……” 她跟修辛说了一声,“原来她和青轩也认识,那天来的时候装得倒像……” 就见跟在尚琪身后急步出来的,正是陶然馆主,一脸苦笑扯住前面人的袖子,“师姐……” “别……” 尚琪一把收回衣袖,冷笑一声,“我是烂柯山弃徒,当不得乐圣门人这声称呼。” “是,青轩唐突了。” 一身青袍的谦嫌君子后退一步,露出温润如玉的面容,笑起来颊边有对小小的酒窝。 “尚监既然答应来见一面,自是仍念旧情,咱们远离故土于此地,本该相互关照……” 他低头想了一阵,歉然一揖到地,“是青轩的不是,不该提这样的非份之请,我再另想法子就是。尚监好走,往后空了来坐。” 尚琪静静看他一会儿,火气被他这番柔和相待,反倒降下去些,语气和缓,“对不住,这事,我真帮不上忙。” “无妨,尚监慢行。” 她回身朝马车行去,走出没几步,就见前面又来一辆车,车身宽大,把巷口堵得严实。 从车上下来的女子本是面带笑容,看见尚琪,脸色一黯,上前两步,轻声也道了句: “师姐。” 这回尚琪再没一点好脸色,却恭恭敬敬蹲身一拂,“奴婢见过王妃。” 颜若依恍若未闻,与她擦身而过,径直朝青轩走去,脸上已重新带上和煦的笑,“馆主,冒昧登门,叨扰了。” 青轩之前已接到她的拜帖,平礼相见后引她入内,在王妃身后又朝尚琪挥手作别,在两个女子身上各看一眼,似是有心打个圆场,缓和一下两者的关系。 偏生两人皆无此意,不约而同各自转身,毫无回旋余地的走了。 小圆儿在门外看到这一幕,问修辛:“这么说,这几人都是南澹四圣的弟子,都聚在这儿干嘛?” 修辛趴在门外一株大树上,隔着院墙正朝里张望,想看看能不能瞧见二哥。 “四圣门人遍天下,到哪儿都能攀上些同门之谊,这关系就跟同乡差不离,不过是为身在外乡的时候,多一分照应。 大多人自身都顾不过来,哪有这功夫照应别人,你看刚才尚琪不就没买青轩的帐。” 也是,小圆儿揣摩一阵,若说景玉楼算作棋圣门人,那王妃大概也能沾点这个亲,这才见了尚琪喊师姐。 原来皇后的这个宫女,竟是烂柯山出来的,看样子关系和旧日同门很是不怎么样,连娘娘亲侄女的面子都敢落。 “咦……,上回你们在夕竹苑的事,回去小六也跟我提了些,离火族被灭的那个什么奇花,不就出自烂柯山?皇后倒肯收留那里出来的人做宫女……” “不都说是弃徒么……” 修辛心不在焉回了句,眼睛仍瞅着院里,里面枝叶浓密,像是专门种这么些树,就为遮挡视线,他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扫地,忙捅她一下: “诶,你看看,那个会不会是二哥?” 小圆儿回头细看,那人的身影偶尔在树下闪过,看得不大分明,手里拿着把扫帚,身上穿的却不是下人的服饰,那件有些皱巴的长袍,看着也不像上等人。 “难道真是老和尚……” 她有点奇怪,以青轩这样的人品,大概不会叫投奔而来的同乡,干这些下人活计,她左右飘着寻找合适的角度,终于看清那人的脸时,惊咦一声: “诶,这不是徐二。” 第111章 不一样的王妃 小圆儿和修辛过来的时候,路过后巷又去看了一眼,这个时辰,上晚班的陶嫂应该在的,不过没见着人。 她和猫儿都没法找人问,钻到后院四处看了一番,有个新来的妇人在收拾杂物间,看样子陶嫂是辞工了。 “小六料事如神。” 她当时这么跟修辛感叹,他逮着机会又赞颂一通,“那是,大人……六爷通晓天机,一个凡妇怎会看不懂。” 小圆儿这时想到,若那夜她追的黑衣人后来真到了后巷,也许陶嫂不是躲了,就是被灭口。 倒是没想到在这儿瞧见徐二,这人过去一直游手好闲,他是本城人,从前家境尚算富余,被他败干净后,连份正经活计也不肯找,嫌掉身份,只混迹赌场,妄想一本万利。 现在倒肯在这儿给青轩扫院子,大概是摊上事儿了,或许是被黑衣人盯上,才躲起来的。 修辛听说那人不是二哥,也没了兴致窥视,问道: “王妃不是到大理寺去了么?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来,估计找青轩有要紧事。” “她不过是去作证画押,要不了多大会儿功夫,再说,大理寺那是人王爷的地盘,谁还敢在里面为难她不成。” “不对,主子,大理寺那是咱家六爷的地盘。” 啧,小圆儿捅了猫儿一下,这马屁精,把她的活儿都给抢了。 修辛挨她这下,差点掉下去,两个在树上打闹一阵,权当消磨时间。 看来颜若依真挺忙,不大会儿功夫就出来了,青轩仍是送到门前,两人却没交流,相互客套两句,青轩在内掩了门。 小圆儿偷听不着,有些泄气,看见颜若依立在门前,半仰起头愣怔出神,视线落处,正在她和修辛待的树上。 “主子,她不会是看见咱俩了?” 修辛被那双眼睛似看非看地盯着,不安地动了动。 “她自是能看见你,不过就你现在这落迫样儿,大概也不会上树把你捡回去收留。” 小圆儿安抚他,自己反倒飘身上前,离得更近些,旁若无人与她对视,轻咦一声。 “诶小八,她眸子的颜色,比小六和太子都紫,……啧,怎么觉着跟上回见时,有些不大一样。” “哪不一样?” “就是……”小圆儿摸着下巴,有点说不上来。 她昨天没对着镜子,把自己的脸捏得有点歪,小六还从旁指导了两句:人的脸形,尤其是眉骨和两侧太阳穴的位置,稍作调整,相貌就会大变。 她怎么觉得,颜若依的眉峰,像是比那天宣灵台上见时,显得更锋利些。 小圆儿正专注思索,灵身随着她情绪波动凝结,颜若依出神的淡紫眸子,忽然猛地一动,正正朝她看来。 这一下出乎小圆儿的意料,她时常旁若无人地与人脸贴脸,仗着别人无从察觉,很是肆无忌惮。 这会儿却蓦地有种被人看到的错觉,妖灵身飞纵回猫儿身边,正听修辛道: “六爷来了,咱们赶紧走。” 老和尚躲在青轩这儿的事,还不能让他知道,小圆儿飞奔着跟在猫儿身后,蹿到外面正街,正见着一身便服的太子殿下信步而来。 这回的衣服上连蟒纹服饰都无,简简单单的青绸长袍,连眉梢眼角的贵气都敛得不大分明,看去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哥,照旧没带人跟着。 “玩什么了?” 那双眸子淡淡看过来,眼中的冷意掩在睫下。 “呵……”小圆儿随手一指,回头一看仍是陶然馆的门楣,“听戏,你要进去瞧瞧么?” 没得着回应,她又问:“那两个苍门仙找你干嘛?” “寻香蛊引来的,什么都没找着。” 枭随口答一句,信步朝前走。 看来他说的没错,蛋壳都被他俩吃了,镇妖塔再派人来也追查不着。 她放下心来,又问:“你怎么没回大理寺?” “塔使明日就该走了,待会大概还会再去一趟。” “他们去审那两家股东?” 她一边问,学虎灵那样,妖灵身缩至一尺高,大胆攀上人家肩头坐着,嘴里故意说:“刚才跑了大半个城,好累。” 实际是很有心机,拿魔头当坐骑,主要也是猫儿的模样太寒酸,谁知低头一看脚下,眼神又转为鄙夷。 修辛从后巷出来,又给自己换了个猫身,介乎富态的狮狸和落迫的野猫之间,一身油光水滑的橘毛,看着颇周整体面。 他可不想在大人面前显得邋遢,会遭嫌弃的,乐颤颤跟在脚边。 枭像是毫无所觉,任她坐在肩上,反正又没重量: “苍门仙怎会管这些琐事,应该是想再看看,有没有法子解开顾明澄的镇邪棺。” 顾明澄之所以走得放心,不担心宇文虎毁尸灭迹,就是因为乾坤尺这法器,只以器主的气息为准,就算预查使来也解不开。 “咱们这会儿去哪?” “去窝棚,找那个蒋七聊聊。” “邪祭这事儿不是已都明白了……” 小圆儿说着,叹了一声,“看来小山的妹子是找不回来了,刚我去后巷看过,陶嫂失踪了,你现在还找蒋七干嘛?” “眼下这件事,贵妃不过是背锅,祭主另有其人。” “嗯?” 她刚才还没顾得上细想…… 既然他不是天魔祭应契而来的魔头,如今又没了印着鸢尾花的蛋,大理寺的卷宗上,这邪祭名回春。 她一时有些拿不定,那夜脑子里的灵光一闪,没准儿只是臆想。 “六爷……,到底什么是天魔祭?” “大概是你搞错了,镇妖塔都说这是回春祭。” 枭打算先不和她谈这件事,借了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你觉得,把那张汤方捅到明处的,是义善堂还是彩凤轩?” 小圆儿果然被他一下带跑,扬眉得意抛了个梗:“这话你算是问对人了,你猜我刚才见着谁了?” 六爷肯定是不配合的,她飞快拿眼神制止趁机卖乖的修八,三言两语把之前的事说了,总结道: “义善堂和南澹勾结,楚辰王想扳倒谢相,给他爹和亲丈母娘报仇,否则怎会这么积极?彩凤轩里的姑娘无权无势,掺合这些做什么。” “你的意思,景玉楼是这回春祭的祭主。” 枭语气平直:“那他为何要在宣灵台上打散那具祭品?” 小圆儿一噎,把这茬给忘了,“真要说他是祭主,我也觉有点不像,但他肯定跟里面有关联,错不了。” “还有件事,是你自己说的,待咱们问过蒋七,就能确定。” 第112章 市井 此时,一人一猫已到了西城以杂乱着称的芝麻巷。 “你可知此巷因何得名?” 小圆儿又卖弄能耐,不过等捧哏接话这毛病已经改了,坐在枭的肩头,自顾自指点江山: “你看这里住了那么多人,这么小一片地界,得有几千户,每家芝麻粒大点儿的屋子,打开窗,就能跟隔壁握个手。 但邻里之间,远不像本城世居的那些贫苦人家。这些南疆搬来的百族人,住在这儿时间长的,也有二三十年了,却老死不相往来。” 此时天近傍晚,正是日落而归的时辰,细密的窄巷有些地方只容侧身而过,街上人流朝着四面八方涌动,乱得毫无章法,却鲜少见相互间打招呼的。 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喧闹声却很小,场景看着有些诡异。 枭穿得虽简朴,但只这张脸,走在面有菜色、短衣拮据的人群中,仍是分外扎眼。 却无一人围观,大伙儿看他一眼后,大多赶紧低下头去,脚步反而更快两分,矮着身子从他边上飞快蹿过去。 小圆儿接着道:“这些人都怕事得紧,百族人本就不受朝廷待见,生怕沾惹是非。邻里极少串门,都是各家顾好各家。 否则落个私下聚众的罪名,那是问都不用问,拖到衙门就能乱棒打杀。同族都极少来往,更别提不同族之间,这些南疆人本也不融洽。” 南疆百族过去世代居于山林,山高路险,往往一山之隔就够老死不相往来的了,如今全挤在这么个闭塞的城里,二三十年不过一代人,的确难以适应。 芝麻巷,就似一粒粒个头细小,合拢做一堆,也散沙般聚不住的芝麻粒儿。 小圆儿眼中露出一抹狡黠,“这些不过是表相,大日头底下看着,像谁和谁都不认识,但他们毕竟都有同一样的身份,——乱民。 官府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同族之间的凝聚力,是打不散的。 再是芝麻,单独一粒放在眼皮子底下,自是瞧不见,真有一天聚合起来,那还是很显眼。” 枭微微回头,垂眸看着肩上的她,那张脸洋溢生动,即像不谙世事,又似洞察世情,分外矛盾。 仍是和从前一样,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在乎。 小圆儿斜觑他一眼,斗胆挑衅一哼。 她还是察觉到了,他刚才转移话题,心下有些不满。 如今双方也该算是开诚布公,共享线索,大理寺送来的卷宗,回春祭相关的事,他都说给她听。 她也积极配合,替他打探消息。 怎么还有事瞒她? 这从乡下小地方来的魔头,有个地方很古怪,朝堂里的势力之争,他都很懂。假扮太子,装得比真的都像。 他若过去身在山野,真如修辛所说,被推崇为山神,却对这些活在底层,艰难求存的百族人,丝毫不看在眼里。 这点就不如她。 她长于市井,在铜佛寺十年接触最多的,不是那些钱多人傻的世家富商,而是丹桂坊、芝麻巷里的南疆乱民。 临阳城的百族人,看似松散,内里其实以族群划分,各有各的联系途径,相当隐蔽,也并不都是内斗,相互间也各有助力,可算一呼百应。 她正琢磨,是不是也把这些瞒着,才算礼尚往来,就见六爷又跟她假笑: “这么说,西城鱼龙混杂,蒋七在里面势力如何?” 呵,她要是摆明说不知道,倒显得小心眼,好钢用在刃上,小圆儿很自信,她是把金刚钻,魔头想揽瓷器活儿,还得靠她。 “西城的势力盘根错节,小的不说,明面上大的就有三股。蒋七在里头,只算最弱。” “哦?愿闻其详。” 这回六爷上道,都知道捧她的哏了,小圆儿心下满意,却一改聒噪,很是惜字如金: “火灶帮,游坊侠和乞儿会,这几股人之间,前两家互有渗透,也各自倾轧。” 果然六爷对这些市井帮派,没全听懂,弯着眼夸她:“兼听明,善听智,你有大才。” 这回夸得没绕弯子,虽有点咬文嚼字,倒比老和尚只会赞她聪明,更显档次。 小圆儿觉得这会儿她要真是只鸟儿,一定得开个屏,才能回应这番知遇之情,早忘了话少而精的自省,卖了个小小的关子: “先不提火灶帮,跟你说说这游坊侠。 起初都是各地慕丹桂坊之名而来的浪荡子,没钱还想白占便宜,后来托我和老和尚的福,姑娘们才名清誉在外,这些人又换了附庸风雅的嘴脸,以护花之名自居游侠,说白了就是让歌舞楼给他们交保护费。 这就跟火灶帮的买卖重了,这个帮派,下面的都是些不求上进的地痞,本城混混无赖,不过上面跟官府有交情,保护费他们收得名正言顺,肥得流油。” “火灶帮……”枭沉吟一声,“是给人修灶建宅的?” 小圆儿嘻嘻一笑,礼尚往来也夸一句,“六爷英明,今日那个褚世忠,就是这一帮的幕后东主。” 六爷不经夸,知道了这个,就觉得自己想要的都听完了,敛去假笑心中思量。 小圆儿又投以鄙夷,“你难道不想听听蒋七的来历?” 六爷赏了她根手指头,在灵身柔软及肩的头发上抚一下,“说。” 她回了记白眼,不显摆自己也难受,“这人本是逃难来的,原先是樊国人。” 哦,枭眼神微不可察闪了一下,这个他倒是知道,史书上有写。 小圆儿没看见,兀自说得有兴致,“这诸侯小国在南黎西北面,二三十年前被灭国。 蒋七逃难来此,从个小叫化子白手起家,不到十年就成了乞儿中的王,因势力最弱,专挑软杮子下手,从各地逃难来的孤儿里,选着根骨好的自己培养。 手底下最得用的一帮,人称‘小耗子’,专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四处乱钻,防不胜防。” “这么说,也是个专靠卖消息为生的能干人。” 六爷回眸,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小圆儿对他的奚落反以为荣,伸出一个指头又道: “不过,南疆乱民在这些市井势力中,仍是深受排挤,火灶帮和游侠看不起他们,却又想借助人家的能力,百族都是用药高手,尤其那些乱邪,手段很是诡谲离奇。 这些人连同族也欺负,百族人被一分为二,乱民之中又生乱邪,难怪走到哪都不受待见。 乞儿会却更奇怪,本就势单力薄,对南地——无论是南疆还是南澹来的人,都防范极重。 在这城里想当个要饭的,百族人也没资格,蒋七只收别城逃难来的小崽子,见了落单的百族小孩儿,就变着法儿弄死弄残,手段狠辣。” 第113章 西城窝棚 西城窝棚这边的环境,连芝麻巷都不如,那边宅屋虽小,到底独门独户。 这里全是草絮烂木头扎得破草棚,倒也其势延绵,铺在秋棠河和城墙根脚下,大片的芦苇荡边上。 这里看着已不像城池,反似山郊野岭,地势高低起伏,不远处最高的小山坡上,窝棚是木架搭的,看着比别处气派些。 “蒋老七就住那儿。” 小圆儿朝上一指,随后看看枭,“六哥,你打算就这么着,孤身独闯乞儿窝?” “不然呢?” “你既怕让景玉楼知道,不如隐身上去直接寻人,要不明日这城里就该传遍了。” “嗯,他知道了也好,以后不来和孤抢这个人。” “啧……,这样的人手您老也稀罕?”小圆儿低声嘟囔一句,“就不怕掉价。” “如你所说,如今这西城势力去了个大头,剩下两家,焉知鹿死谁手?” “这又不是诸侯争霸……”小圆儿嘁了一声,“他蒋老七叫化子一帮,还能吃得下火灶帮的地盘?” “火灶帮虽只垮一人,但牵扯的事大,谢安必不会留这把柄,反会尽力除根。” “嗯?”小圆儿立刻明白过来,“他想让褚世忠两口子……,还有梅郎中的小妾顶罪?” “差不离……” 枭缓步而行,“一塔之主,谁敢玷污这个‘谢’字。” 一处处窝棚边生火煮食,四处散落而坐的人群大多破衣褴褛,见了他走进来,已是看得目瞪口呆。 再往里走些,便有人局促站起,有的往后退,有的想上前询问,都带着惧意,摸不准他的来路。 不一会儿,有个衣着并不破烂的男人上前,生得精猴一样瘦,一双眼贼似的乱转,打量在绸质青袍上,难掩垂涎欲滴的神情。 “这位公子从哪里来?可是迷路了,这天儿都快黑了,走累了,来,过来坐着歇会儿,不嫌弃的话喝碗粗茶,待会儿我送你出去。” 乞儿会不乏坑蒙拐骗,这么大个儿的肥羊,自己走进狼窝里来,怎么不得扒层皮掉几斤肉,一旁又有几个胆子大的悄悄围上来。 修辛在枭脚底下弓身呲牙,嘴上殷勤得紧,“六爷,小的替您收拾这群不长眼的叫化子。” 枭看一眼猫仗人势的狐狸精,修狐不以打斗见长,他生出一点点忧虑,修家老八看起来脑子不行,狐狸精不跟人斗心眼,靠拳脚,能打几个凡人就敢充横? 小圆儿瞧见六爷眼里那丝嫌弃,坐在肩头笑得打跌,哈哈,马屁拍歪了。 “小八,今天让你咬宋夫人,你怕赔钱,这会儿倒胆子大,上!” 她还要在边上架柴添火,修辛脑子一热,纵身照准瘦子的头脸扑去。 前几日她闭关的时候,本着有难同当的“好”心肠,见不得自己用功,猫儿睡懒觉,很慷慨地分他一堆灵石。 修辛以前连没炼化的青璃矿都当宝贝收藏,立刻觉也不睡了,三天时间修炼下来,这会儿妖力见涨,一个饿虎扑食劲道凶猛。 谁知那瘦子竟也是偷鸡摸狗辈里的状元才,身子灵活一躲已避开来,回手朝猫儿后颈抓去,这一下要逮准了,再凶的野猫也只剩拎在手上喘气儿的份。 修辛好歹也活了两百来年,要不是在贵妇手里,贼胆还是大的,半空一个急停扭腰,险险避过这一抓。 头回在主子面前逞能耐,怎能姿势不优雅?尾巴顺势扫向瘦子手腕…… 忘了他这会儿不是狐身,这一记尾攻力道太差劲。 瘦子拼着被猫尾巴扫了一记,一巴掌拍在后脖子上,这里是猫儿的一块弱区,不受力,通常一摁就趴,修辛“喵……嗷”一声,被拍得飞出去两三丈远。 “嘿,这小野猫挺凶……” 瘦子甩了甩手,眼神带上点凶狠。 那边猫儿落地打了个滚,再跳起来已经奓了毛,这,这这,太丢脸了这…… 修辛正要再接再励,听枭尊大人和和气气地开口了: “我要见你们蒋七爷,麻烦带个路。” 瘦子回过头来,眼珠子不太敢乱瞄了,“你……,您找咱们七爷何事?” 枭不答,抬脚继续朝里走,瘦子这会儿有点回过味儿来,恐怕不是肥羊,下意识往边上让了让,还要再问,听见远处有个人高喝一声: “什么人敢擅闯。” 一群乞丐聚集之地,这人口气倒是不小。 “丘哥……”瘦子忙跑上去,在他边上小声说:“这人说要见七爷。” 乞儿会今晚外松内紧,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丘义眼神对上这个衣着华贵、孤身而来的人,莫名起了一阵心悸。 枭仍旧态度温和,却是好话不说二遍,朝上方棚屋看了一眼,缓步未停,仍向上走。 丘义推了瘦子一把,示意他赶紧上去传信,跟在边上,声音带上恭敬。 “尊驾……这边请。” 今夜对乞儿会来说,算是个重大时刻,七爷正跟会中骨干议事,这人来的突兀,看起来态度却很和善,丘义隐隐感觉,说不准是七爷的贵人。 越往里走岗哨愈加严密,枭随意看两眼,觉得这个聚合了城中乞丐的蒋七,倒有两分能耐。 能在火灶帮和游侠之间,在西城站稳脚根,乞儿会并非只是外人看来的组织松散,内里也算等级严明。 棚屋里,席地而坐的或老或壮十多人,想来是乞丐中的大头目,蒋七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葛布袍子,袍角撂起扎在腰带上,脚步不丁不八,负手立在屋前。 这个难民出身的乞丐,骨架长得宽大,虽也瘦,这么一站,倒颇有几分不寻常的气度,想来给世家充当个门客护卫也是够的,去要饭,寻常善人怕是不敢靠近了扔钱。 脸上的神情,带着与身形不太搭调的油滑和精明,盯着来人看了两眼,显出不可置信的诧异。 蒋七刚要开口,忽然醒悟过来,挥手让棚子里的人都离开,有个年纪最大的乞丐纳闷问了句: “七爷,这……,咱们刚谈的那些……” “回头再说,你们都散了。” 蒋七不容分说打断,一帮叫化子们纷纷离开,倒也算令行禁止、秩序井然,到只剩了外围远远站着的丘义等人后,他走上前,脸上堆出带着谄媚的恭敬: “太子殿下?” 第114章 乞丐头子 看来宣灵台上一场热闹,身负妖脉的太子,不光在朝堂惹争议,连市井中人都识得他了。 枭朝蒋七点点头,态度很是和煦,“孤来找你,有一事相询。” “……” 蒋七心头诧异更甚,太子爷竟亲身来找他问话,一时只觉受宠若惊,“您……,您里面请,小的这里……” 乞丐头子的窝棚,那也还是窝棚,只上面一张木制大椅看着还有些气派,其他人来了都坐地上。 “无妨,客随主便。” 枭走进去,直接在木椅上坐下,很是理所当然,果然只是话说得客气而已。 抬起眼时,蒋七已跪在下面嗑了好几个头。 “平身,不必拘礼。” 枭温和道了声,随后直奔主题:“孤来,是为一个叫小山的孩子,听说他妹子丢了,这事,你可知晓?” 蒋七没想到,太子殿下来找他,只为问个小叫化的事,他还想是为着…… 心下难免有些失落,愣了半晌才道: “哦,殿下说的是那小子,…这事儿小的知道,小山他……这几日病了,不大好,大概没几日活了……” 小圆儿没和枭一块儿上来,正在底下挨个窝棚寻人。 她后来才听他说,原来那晚在铜佛寺,她说人家贼不走空,倒是冤枉好人了。 说到小山身上的香灰气,和手里有块带血石头时,她就想到,那小子当晚去过矮松坡。 “六爷,你快来看,这小子怎么长一脸鱼鳞,是中什么毒了。” 她在最偏僻的棚子里寻着人时,差点没认出来。 枭没动,对蒋七道:“把那孩子带过来。” 蒋七疑惑不定,吩咐丘义去抬人,听他又问: “城中这些年,可有乞丐无故失踪?” “这……” 蒋七嘿嘿一笑,“殿下,要饭的都是无家可归,又无工可做,隔两日不见人,那不是正常么。” 怎么个说法才叫失踪? 他觉着像太子这样的高贵人儿,大概不谙世情,心下生了一丝小觑。 “孤问的是,乞丐中的小女孩,近十年,甚至更久的。” 太子的声音轻缓柔和,看来的眼神却令蒋七陡然一凛,觉得像有冰锥蓦地刺进骨头缝,遍体生寒。 经脉身不由己地贲张,体内微弱的灵力倏忽紊乱,觉得周身骨架像是错位了一般绞紧,甚至能听到骨头相互摩擦的咯吱声。 这感觉只在瞬间就消失了,蒋七惊惧欲死,只觉刚才一刹那,他身上隐藏多年的秘密,已经被眼前这个人全部看在眼里。 直到他回过神,看到那双眼已被长睫半掩,眼神中的锋芒再不可见,他喘息一瞬,连忙说道: “有,有的,有些女娃子,是跟着父兄长辈一路逃难来的,的确有好些个,之后没再出现,有的说是丢了,也有的只说是卖了,这样的事,这些年时有发生。” “最早在何时?” 蒋七低头细想半日,“大概,十三……或者十五年前……,小的在这城里已待了快三十年,以前不这样,您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小圆儿刚上来,把蒋七刚才那一愣神看在眼里,惊奇问道:“六哥,你刚使得是不是摄意诀?” “嗯……” 枭淡淡传音:“此术可短暂影响人的意识,……这么快就看出门道了?” “那当然……,不就是控人心智,诶,想让人干什么都行么?” 她得意洋洋探问,随后又被泼冷水。 “看来你差得还远……,此术惑神、查心,精通后,可窥人灵相。你能习得第一重本事,就够你用了。” 小圆儿吐了吐舌头,随后笑容在脸上淡去,他对陶嫂的猜测已然印证,这临阳城里,为筹备回春祭,早在十几年前已有人对那些小女孩下手。 “这么说,谢贵妃果然只是替人背锅,她和徐大家走得近,也就这两三年的事。连徐思瑶也是祭主的幌子。” 小山被人用块木板抬上来时,蒋七脸上已重新堆出谄笑:“殿下,他怕是得了怪病,小的怕传染,因此才……” 枭起身走到近前,看了一眼,问他,“什么时候病的?” 蒋七想了想,“有七八日了,好像端阳之后就这样的。” “他手里有块石头,你可见过?” “没……没有。” 石头?难道是值钱的宝物?蒋七看看周围几人,“你们谁见他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众人纷纷摇头,像小山这种刚来不满一年的,还没扎下根,这种人即不会训练,也不会让他出去做活。 若真得了什么宝贝,要么是发财走了再不回来,或者就是被底下人哄骗着分了。 枭想了想,觉得那东西也不重要,反倒是他脸上的灵气伤…… 对小圆儿说:“矮松坡下面,大概就是谢贵妃的血池,他那夜在玉香坑,应该刚巧碰见有人销毁证据……” 她想也没想:“肯定是宇文虎,……他现在这样儿,能治好吗?” “被过于强劲的土系灵气侵袭,就会有这种龟甲纹。要治倒也不难……” 枭对蒋七道:“你明日带这孩子,到大理寺来一趟。” 蒋七一滞,他们这些人最怕进官衙,进去多半就出不来了。 一时间,站在棚外的丘义等人纷纷神色戒备。 “把他给孤送过来。” 枭指了指地上的小山,这话才令一众人松了口气,他走回木椅上坐下,朝蒋七招招手,示意他上前说话。 蒋七眼睛一亮,上前两步到了椅侧,单腿屈膝,脸上的笑极是热切,“殿下,您还有何吩咐?” 枭朝他露出个含着善意的微笑,以耳语的声调,低缓说道: “孤听说,樊灭国,是南澹巫蛊世家的手笔,大半土地被毒得连庄稼都种不出,可是如此?” 就见地上半跪的男子,谦卑的笑容一点一点从脸上褪去,瞳孔大张,显出阴森沉郁。 沉沉的危机感自蒋七心头萌升,给了他这点压力,太子接下来的举措,又令他始料未及。 威慑过后,枭惯例拿出利诱,一张万两纹银的银票轻轻递到他眼前: “褚世忠大难临头,火灶帮一倒,贵会与游侠之间该如何刮分利益?” 太子笑容和善,“孤看好你,此事若有所需,可到大理寺来,想必孤能帮你一些。” 第115章 招揽乞儿会 乞丐缺钱吗? 那是肯定缺的,但蒋七很懂,有钱,还得有命享。 若太子今夜来,只给他送上万两纹银,对这帮叫化子来说,不一定真是笔横财。 反而,火灶帮一定会倒的消息,对他这样有野心的人来说,才是最大助力。 太子竟慧眼识珠,瞧上他们乞儿会,蒋七早前的一丝妄想,忽然变成现实之际,之前心头的重压,变成深深的费解。 他两个膝头都着了地,抛开心思,对太子的赏识叩谢连连: “殿下知遇之恩,小的莫齿难忘,甘效犬马之劳……” 他抬起头来,带点疑惑,“殿下,可是有什么需小的去做?” 小圆儿蹲在肩头,同样很是不解看这一幕,“六爷,你收个叫化子当手下,图他点什么?乞儿会虽也算消息灵通,能及得上我?” 她也感到一点危机感,是利用价值被削弱的恐慌,又自省吾身—— 宝儿啊,你表现得还不够好吗?魔头这都瞧不上你,要换个叫化子顶你位置!? “毁你家国者勿忘,蒋七,你只记好这个,孤自有用你之处。” 他这句话像是给了一明一暗两个人的解释,随后起身向外行去。 蒋七脑海里闪过一片荒寂的大地,泥土中不停冒出的青灰雾气,蒸腾得如同鬼域坟场…… 他浑身不停打颤,宽大的骨架已不足已支撑,攀着木椅费力挣扎站起,看着那一抹青袍远去的身影,蓦地明白过来。 宣灵台那天他也去看了,在众说纷纭的揣测中,蒋七始终有自己的想法。 离火王族是南疆乱邪眼中的叛逆,皇后和太子这是被人盯上了,他当时还大言不惭在心下对自己说,这处境,倒和老子当年一样。 他明白太子为何寻上自己,因为有共同的敌人。 蒋七跌跌撞撞追出木棚,想再问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如自己所想,却愣在小山坡上。 放眼望去,这片他最熟悉的芦苇荡,是他的国、他的地盘,而那个背影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枭隐身而走,这才慢条斯理跟小圆儿解惑: “樊国王室有一套锤炼灵骨的秘法,大成的黄金灵骨,堪称武修最强之境,圣山也曾有赞誉。南澹巫蛊氏族的上三族中,馗禺世家擅制骨傀,觊觎樊国这套骨术久矣。 我之前观蒋七灵相,黄金骨已有小成。” 小圆儿恍然,“你说这姓蒋的叫化子,竟是樊国的王室?诶,这些东西,你从哪里知道的?” “书里,樊灭国这么大的事,史籍怎会不载?” 那双桃花眼朝她瞥来,里头分明是嫌弃她读书少的意思,之后他自己也不太确定道: “至于蒋七是否王室,……孤起先也不过碰碰运气。樊即国姓,这套秘法据说与血脉传承相关,大概只有王族能练,听闻……,当年樊的镇国大将军,就是姓蒋。” 小圆儿立刻捕捉到八卦的味道,兴奋朝他眨眼: “你是说,这蒋七是樊国主的私生子?让大将军养着?” 修辛的声音传来,“主子,就不能是蒋家娶了王室女?” 她这脑回路转得清奇,非得是宫闱秘闻才感兴趣,被修辛这么一打岔,又没了兴致,低头找猫,“小八你跑哪儿去了?” 大橘撒着欢儿跑回来,“主子,我去找那块石头,那小子真能藏,埋得可深了。” 修辛刚才听枭尊大人问起石头,就主动跑到外面去找,一边找一边反省,悟到他错了。 首先,枭尊大人是不论怎么巴结讨好,都不可能会给你回应的,大人只看你事办的如何。 但这样会得罪圆主子! 大人不是说了么,替他好好哄着,办好这个差事,就是大功一件。 而且……,圆主子有点小心眼儿,刚才诓他打叫化子,大概是个警告。 看来以后打架这事儿,他还是别上赶着,该好好利用咱修狐的优势,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己之弱,攻彼之强,不划算! 猫儿在脚底下蹦着邀功,对小圆儿说,“主子,找着了,在我兜里,你摸……” 小圆儿跳下地,在他肚子里一掏,拿在手上看了看,灰白的石头枯炭一样,上面有一丝不大起眼的红痕。 “看把你能耐的,怎么找着的?” 她夸一句,觉得小八主动把东西上交,而不是跑到六爷面前献宝,是给她涨面儿,在猫儿头上挠了一把以示嘉奖。 枭接过石头看一眼,稍微表示满意,“修狐这个字,原本该是‘嗅’,这一族擅寻物。” 修辛大点猫头,“主子,我会寻宝,你看我原先兜里那些宝贝,以后我还能帮你找更多好东西。” 就那些烂木头、破石头么,小圆儿如今有些瞧不上,却对这份主动示好很得意,笑哈哈道: “原来你才是长了个狗鼻子。” 枭把石头收起,“这东西也并非全无用,大概能在景玉楼那儿套点交情。” 小圆儿问:“你不觉景玉楼可疑么,他和南澹的关系肯定不浅。” 走出窝棚这片区域,枭抬头看看城墙上已全然恢复静默的守备铭文,“预查使走了。” 默了半晌,他道:“十五年前,景玉楼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大概没这个魄力杀万人献祭。 这场回春祭,不止是南澹,恐怕南疆乱邪才是其中主谋,自然,最有可能是两者皆有。 因此,到底义善堂和彩凤轩谁为祭主,眼下说,为时尚早。” 若是彩凤轩,如蒋七这样,深恨南澹及百族乱邪的西城势力,恰好是他当下所需。 “彩凤轩?” 小圆儿大摇其头,之前腹诽他不知黎民疾苦,他立马就招募一群叫化子效力,这会儿仍在怀疑彩凤轩,瞧着他坏笑: “上回叫你去还不乐意,原来还是想看姑娘么,喏,就在前头不远,去瞧瞧?” 他们这会儿刚拐进丹桂坊,华灯初上,此处的繁华也正刚上演,彩凤轩的门楣,在这片灯红酒绿中很是醒目,大门外人头涌涌,停了好几辆大车。 “她家可是丹桂坊的招牌……” 小圆儿刚夸一句,就听六爷含着揶揄的声音: “楚辰王也在……” 第116章 声色侍人 门前站着不少大理寺的人,皆在车马旁静候。 王简一眼看见太子殿下,很是稀奇,上来行礼: “殿下,您也来了。” 太子温和点头,“今日不是已经来带过一次人了,怎么?还得劳动王爷亲自来请?” 他是看见最前那匹品相神俊的白马,知道是景玉楼的坐骑。 王简道:“下午带回去的是彩凤轩主事,一问三不知,……王爷这就自己来一趟。” “一个歌妓就这么大的派场,你说彩凤轩一点嫌疑都无?” 枭这话是对小圆儿说的,此时他负手立在正门前,正在打量这座典雅精致的门楼。 在这一片软红十丈的富丽堂皇中,彩凤轩单从楼外的装潢来看,的确可算是以清新脱俗着称。 “诶,歌妓这个说法就不对了,离情的名头,俗的也只能称‘清倌儿’,雅点儿的,说她‘才女’绝不为过。” “只彩凤二字,便俗不可耐……” 枭对她这俗与雅的说法不大认同,仰头望楼上牌匾时,眼中流露一丝极淡的讶然,“唔,字是好字!” 一张横匾上,字走银蛇极具风采,写着: 身无彩凤双飞翼。 原来是这个彩凤,他了悟一笑,看字下落款,再次明白了,“柳学士真迹。” 王简见太子看牌匾,凑至近前道:“下午那会儿,柳大学士正遣人送礼过来,离轩主以这借口,才推托没去。” 言下之意,他们惹不起。 翰林学士柳希元,不是这南黎的官儿,柳家是大齐皇朝闻名天下的士林清流之首,才名远播。 齐朝那边,不似南黎小国政权简单,毕竟是传承近千年的皇朝,朝中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职能明晰人手充足,朝政早就有完备的流程和制度,也养得起许多闲人。 翰林院上涉皇权,下及科举、文人仕途,正是清闲尊贵的好去处。 柳家也有位玄响塔主,还是东七宿塔的,建邺地处皇朝东端,圣山也在那边,辽阔富饶的东土,方是这天下仙凡两界的中心。 古称东临,这称谓沿用至今。 “现在知道厉害了?” 因有景玉楼在,小圆儿这会儿已回乾坤囊。 猫儿跟在枭的脚边,进了彩凤轩大门,一路沿着绿柳拂波的湖上回廊向内走,她这才介绍离情的来历。 “要说这也是个脑路清奇的女子。丹桂坊初具盛名时,不少中原来的专为品鉴异族风情,那时候惟有彩凤轩一家,只卖歌舞,生意很是不景气。 后来多亏了我和老和尚的妙计,整个丹桂坊都开始走清雅路子,离情的才名一下就水涨船高,不止风靡南黎,更是传到建邺去了。 柳大学士就是这么被吸引来的,似乎他们柳家本就在楚州兴盛,要不隔三岔五就往南黎跑呢,也不嫌麻烦。 人都说,他早做了离情的入幕之宾。你说奇不奇,如今姑娘们都只卖艺,她倒反把自己卖给了个老头儿。” 修辛一语精妙:“因为寻常恩客和柳学士没得比。” “说得没错。” 小圆儿嘻嘻一笑,“要说王妃下午就离了大理寺,景玉楼这大晚上的跑来找离情……” 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没见六爷一路赏景慢行,这是留了时间让人前去通报。 转过花树掩映,湖畔一座精致楼阁,玉檐斗拱处,又是一张横幅匾额,上书:心有灵犀一点通。 也是柳希元题字。 景玉楼已站在灵犀阁外等候,见了太子倒不意外。 “听闻殿下到西城来了,玉楼就想着,是不是也会上这儿来。” “堂兄对孤的行踪总是了如指掌。” 太子朝他温和一笑,“这份关照,孤心下甚慰。” 景玉楼装听不懂,真就带了点兄长的责备口吻: “怎会到窝棚那边去?那些叫化子聚集之地,对殿下来说还是危险的,又不带人。” “孤去找蒋七,跟他打听个人。” 景玉楼显出惊讶的神情,打量太子一瞬,又笑起来:“殿下不会是因为褚世忠的事,想招揽乞儿会,这……,说出去可不大好听,您倒是在朝中权贵挑几个人用,还合适些。” 太子的回答中规中矩: “储君与权贵私交过密,易使朝堂人心不稳,倒是……,哪条律法规定,招揽市井中人反倒不许?” 景玉楼一噎,怎么现在老五口齿这么伶俐,这回又没说过他,逐换了个话题: “殿下吃饭了么?刚好,离轩主赏面请本王用膳,有北边刚到的金丝乳燕,殿下有口福。” “嗯,孤倒真有点饿,叨扰。” 太子答着,和他朝阁内走。 小厅素雅洁净,并没有张扬的布置,陈设简单,却是件件珍品。 一幅《松江晚鹤图》已是价值连城,就那么随意挂在墙上,高几上一尊奇南香制的木盘中,盛着数颗大如巨栗的赤耀珠樱,红灿似火。 壁上以尺玉为灯,光照一室柔和。 主座上身着水红长裙的女子,和那案上红珠相映成趣,成了这柔光中最令人眩目的景。 离情生了一张南疆女子特有的明颜脸庞,听得人进来并未起身,半垂螦首,手执一根长长的银签,在案前的碗中仔细挑择,神情专注。 这时方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水波样的明眸,惠质内敛,见到多了个人这才带点讶色起身,纤纤玉体羸弱,步态轻柔,上前拂礼: “竟是太子殿下来了,还请恕奴未迎之罪。” 她的声音宛若幽谷黄鹂般清澈,婉转亢亮,却绝不刺耳,柔和的余韵响在室中,似沥沥清泉淌过。 以声色侍人,有这样一副秀外惠中的相貌,如娇花般纤弱的体态,及一把近乎天籁的好嗓子,已是本钱十足。 枭的目光在她身上审视而过,没动用神识去探,他相信,景玉楼一定已经做过了。 他温和示意平礼,“是孤叨扰在先,何罪之有。” 本是分案而坐,一旁有小婢另置一套矮案,与景玉楼的相对,离情仍回上方主位,柔声客套的招呼: “奴这灵犀阁,头回有太子这样的稀客来,恐有怠慢,奴心下实在惶恐。” 她命人把面前的金丝乳燕送到下厨,浅浅一笑: “这精贵东西,奴从前也没见过,柳大人信中特特交待,要择净里面的细茸,再以温火蒸煮。 恐怕还得待上些时才能用,两位殿下不如先用些茶点?” 她命侍女备茶,低声仔细交待,显得待客用心,宾主间闲谈几句,说的不是吃食,就是诗文雅赋,太子自是应对娴熟。 景玉楼的心思无关风月,意思听了几句,打断话头问离情: “轩主,本王的来意你想必已知,杜彦说,蔻丹楼的东西都是你命人整理,那张汤方是从何处找出来的?” 第117章 替人背锅 离情樱口半张,显得诧异,随后明睐皓齿笑得动人: “王爷莫诓奴家,思瑶的东西是岑娘和奴这里,两家一同派人收拾的。义善堂的规矩奴还是懂,三家股东的事儿,怎好一家独断。” 景玉楼的确是有心诈她。 他出宫就直奔大理寺,正是想赶在预查使和宇文虎都不在的时候,先赶紧问明白,到底这张骇人听闻的汤方,怎会突然出现在义拍上。 义善堂和自家的关系满城皆知,这摆明了是坑他。 到了大理寺才知离情没来,他先找到杜彦,“今日的事,你为何不提前告诉彩衣!” 杜彦神情肃然,沉沉说道: “王爷,提出发卖蔻丹楼,的确是我的主意,有人拿着季先生的信物来,让我做的。” “谁?” 杜彦摇头,“人未亲至,只送来封信,还有这个。” 一枚看上去极普通的棋子,非黑非白,是介乎两者之间的灰。 景玉楼拿在手中,从身上取出特制的开锁细钩,尖头扎进棋子底部的细小凹槽里,“咔嚓”几声脆响后,其内精密的机关转动,棋子变成纯白的玉质。 的确是烂柯山的东西,又称“善子”。 白棋为善,黑棋为恶,一般送来白棋是荐人,黑棋示警。 信上只写了一行字,“徐思瑶嘱托代为处置后事。” 上面的字迹,赫然与那封匿名信一致。 “东西谁整理的?蔻丹楼着火,这些方子怎会还在?” 杜彦答道:“我当时去寻离轩主,她说半月前,徐大家给过她一把钥匙,说是清水胡同徐家老宅的,蔻丹楼刚出事那天,她就赶紧去了,以为人在那里,谁知进去一看,堆得全是货。” 景玉楼心头一跳,“徐家老宅不是早就烧了?” “听说后来那边重建,徐大家花重金买回来的,一直空着,只定期派人打扫。” 景玉楼站起身,缓缓踱了几步,看着杜彦的眼神逐渐阴沉: “徐家的事,你如何得知的?” 宇文虎派了不少人手,才查得徐家旧事,二十多年了,西城早已物似人非,当时知道这些的人,后来大多已迁到外镇。 杜彦来临阳,只比彩衣早一年。 这个四十多岁的大汉,与他当年初见时的满面风霜已截然不同,眼神带着精明沉稳,景玉楼一时竟觉看不透。 “杜叔……” 他的声音沉沉疲惫,“当日若非有你,彩衣早已性命不保,如今你对她……” 杜彦一时不查,被他诈出破绽来,这会儿又被他攻心,已要招架不住,眉头紧紧蹙着,神情矛盾挣扎,最终仍是说道: “这件事,老奴现下不能说。” 景玉楼一拳捶在案上,“你想害死她”的质问到了口边,仍是咽了。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知道,这事即使牵涉上他,也不过为转移旁人的视线,并不会真的让他和彩衣被人构陷而不能自拔。 只要他再谨慎些。 那边要拿他们当一回挡箭牌,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看清背后的真相,然而,心中的嫌疑反而落在唯一剩下的那一方上。 他头也不回大步向外走,到了门前停住脚,淡淡告诫一句: “杜彦,你若自己也被蒙在鼓里,那就得不偿失了。” 景玉楼出来就让扶风发急信往沧州,虽没有仙人们用的问鼎,他自有途径,让这信今晚之前,送到顾明澄手上。 信里是谢安运往黑市的蓝玉苗路线,今晚亥时,最后一批。 这东西当日没给顾明澄看,是真的不想牵扯他进来,然而眼下看来,顾棒槌也是一门心思,非往这滩浑水里跳不可。 那么礼尚往来,回应上次信中提点,他这里也漏个风,请他瞧场好戏。 那边想让他背锅,怎么也得付出点代价。 景玉楼看着离情脸上流露惊讶的表情,玩笑一句: “你们还不算独断专行?否则贵妃怎会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 离情很认真点头,“若思瑶真是贵妃害死的,岂不正是报应。” “你和她很熟?”景玉楼问。 离情浅笑,“思瑶啊?那是自然。” “可知她从前的旧事。” 那双明眸中显得有些黯淡,轻点下头:“知道一些,她从前说过。” 茶水点心上来,小圆儿听见猫儿的肚子“咕噜”叫唤一声,小声挑拨: “诶,六爷这里吃吃喝喝,咱俩只能看着。” 修辛没敢接话,又回应她一声“咕噜”。 太子掰了块玉梅糕,示意猫儿上前,景玉楼看过来,“殿下把这猫养得不错,是那天那只吗?怎么胖了这么多?” 修辛刚乐颤颤蹦上案,听了这话,张嘴的动作有些犹豫。 就听上方离情笑道:“这雪地金镂长得真好。” 小圆儿一眼看见她头上那枚红簪,捅了捅修辛,“过去卖个萌,我瞧瞧她头上的簪子。” 猫儿窥了眼六爷的神情,见他无动于衷,步态有些谨慎朝上面去,心里想着:主子这不会是见我和大人都有吃的,就她没有,又诓我呢? 离情见猫儿朝她来,很是高兴探出手去,抚了两下,修辛大着胆子,朝她手臂上攀,就听小圆儿说了一句: “真是南海赤髓……” 枭的视线转过来,听她接着道:“不是皇后赐的那种凤簪,就最普通的点玉簪。” 离情软语逗着猫儿:“你可别上来,奴抱不动。” 见猫儿举止亲昵,探着爪子想捞她头发似的,她倒也不怕,还朝它歪了歪头,“唔,你这小东西,瞧上哪件了?” 她头上簪着两三支玉钗,随手抽下一支,正是南海赤髓的,拿光滑的簪头在猫儿面前晃了晃,逗它玩耍。 景玉楼心思一动,“上月底祖府的花宴,姑娘也去了?” “是呢,奴还是那日听王妃说起南海赤髓的好处,这才寻出这簪子来带。” 离情回眸朝他一笑,脸上泛起一抹霞晕,葱管般的玉指凑在唇边轻呵了下,“奴身子弱,这么热的天儿,手也捂不暖。” 她这样娇羞的作态,但凡定力稍差的男人见了,都难以抵挡。 景玉楼不为所动,倒是太子像被她吸引,驻目看了良久,温声开口,“姑娘这簪子,能让孤瞧一眼么。” 第118章 戏份十足的花魁 簪子递到太子手中时,陆续有侍女传菜进来,精巧的菜肴份量都不大,看着更像装饰品,而非入口之物。 最后端上的那盏金丝乳燕羹,丝滑剔透的汤汁尤其诱人。 小圆儿已经驱着猫儿跑回来,对桌上的美食无暇一饱“眼”福,口中说着: “六爷,给我瞧瞧,诶,我也想要南海赤髓……” 掌心的簪子带来一丝熟悉无比的热度,枭心下似有明悟,她自然是想要的。 不过总不能这会儿替她夺了来,便没回应她这话,着侍女递回上面。 景玉楼也看一眼那只红簪,朝离情笑了笑:“姑娘也是离火族人。” “奴是丹翎部,离火王的崖下奴。” 离情的笑容有些不自然,流露一丝苦涩。 离火族有八个奴部,因驻地在擎空崖,八部皆自称崖下奴,丹翎是其中之一。 离火成为南疆叛逆,被百族不容,他们这些过去的奴族,就更受排挤。 景玉楼的视线仍紧紧盯着她,“我听王妃说过,八部中有些也被赐了王姓,原来,姑娘是姓离名情。” 他这话一出口,那边正安静用膳的太子蓦地抬起眼来,那双桃花眼中似有锋芒一闪而过,快到景玉楼觉得可能是眼花,不由愣了愣。 太子的目光已从离情身上移开,看了看景玉楼,解释一句:“哦,孤以为‘离情’二字是姑娘的艺名。” 景玉楼敏锐察觉到他有一丝不喜,想到大概是他母族的姓氏,被一个风尘中人冠用。 离情也似有所觉,带些感伤低声道:“的确,百族人大多无姓,离情得王族赐姓,怎敢弃而不用。” 一顿饭用完,无论景玉楼如何旁敲侧击,始终未能从离情口中套出他想要的答案。 若论与人交际的话术,饶是手段圆滑的楚辰王,也抵不过风流场上的花魁。 最后只得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还把太子的名头搬出来: “离姑娘,这次是太子殿下亲自来请,你还是跟本王到大理寺去一趟。” “这……,奴身子弱,恐住不惯……” 离情面上带些哀怨,求助似地看向太子,显得楚楚动人。 “寺卿大人,您说呢……” 景玉楼又添一句明知故问,倒叫离情好生意外,转哀为喜,笑靥如花: “太子殿下这是要……出仕,如此佳话,奴回头去信给柳大人,定可在齐朝传为美谈。” 她又抬出靠山,太子默许景玉楼借他名头,既然官大一阶,自是看着下头人办事,不作声只看热闹。 离情求道:“王爷,奴并未犯事,就要受牢狱之苦,奴体弱难奈,只怕这一进去……不见天日……” 她哀哀戚戚一叹三折,如同台上名伶水袖长挽,掩面而泣。 景玉楼看得都笑了,“好了,姑娘再演下去,本王就该成酷吏名垂千史了,此事实是塔使亲下谕令,任何人推托不得。 再说,又不是让你去住大牢,本王岂是这等辣手摧花之人?大理寺自有客院,义善堂的人也住那里。” “真的?王爷不会又是诓奴的?” 离情移开长袖,已转破涕为笑,又问:“住几日?” “塔使刚走,等过两天井木塔再遣使来,问明白了,就放你回来。客院一应俱全,自不会亏待姑娘。” 景玉楼似笑非笑道:“否则你去信柳大人,告本王一状,我可吃不消。” 戏做到十足,离情终于肯去收拾东西,由两个侍儿搀扶着,弱柳拂风般回了内室。 枭问小圆儿,“你觉她像不像那夜颜府见过的黑衣人?” “她?” 小圆儿瞪圆眼睛,“怎么可能?就她这娇滴滴的身子骨,多走两步都喘,哪能飞檐走壁?” 枭“唔”了一声,“她幼时应是被调教过,照着中原那边,乐户豢养瘦马的法子。” “养马?养什么马?”小圆儿一时不明。 “主子我知道……”修辛刚要接口,脑袋上挨了六爷一指头,立刻噤声。 “哦……,我也知道了……” 她拖长调子,毕竟是常混丹桂坊的,只是这新鲜词儿头回听罢了: “丹桂坊刚兴的时候,是听说谢相从大齐找了不少乐户过来,要不这帮山里来的姑娘,路都走不利索。” 出彩凤轩的时候,左右邻近楼里出来不少姑娘,离情名气大,人缘又好,这一遭要被带去大理寺,几乎惹了众怒。 众女虽不至于打砸,莺燕声声啼笑怒骂,扯着大理寺众人好一通幽怨诉情。 脂粉铺的主顾,最多的就是这些楼中姑娘,今日铭园的事重又被人提起,蔻丹楼和谢贵妃的来龙去脉,已在丹桂坊传得沸反盈天。 景玉楼来前就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因此才带大队人马,比铭园逮人的阵仗都大。 这时一骑快马奔来,是景玉楼的贴身侍卫茗心,凑近低声道: “王爷,找着张诚了……” 太子也分到一辆马车,刚好就在景玉楼的马后,枭往车边走,转头看来。 “……” 茗心止住口,景玉楼侧头朝太子笑了笑,吩咐他接着说。 刚认了上司,这会儿当面遮掩,实在说不过去。 “是……,张诚是兵部侍郎张洪清家里的下人,听说攀点亲,在二门当个小管事,属下还没让人动手,这会儿正盯着。” 枭驻足听了一耳朵,不知张诚是谁,听说张洪清,知道是宫中张妃的兄长,没再听下去,抬脚上车。 景玉楼想了片刻,吩咐道:“拿了。另寻个不相干的由头。” 茗心应是,正准备走,又被叫住,景玉楼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将手心藏着的白棋交到侍卫手里,低声道了句: “这个送回府,让巧薇验。” 茗心领命而去,大理寺的车马也终于从重重围堵中脱出身来,声势浩大离开丹桂坊。 车里,小圆儿忽然道:“六爷,你待会儿拖住景玉楼,我上他家瞧瞧去。” 她有好久没半夜自己出门了,有些跃跃欲试。 枭想了想,点头答应,“也好,看来他今晚,应该会给孤交些底。” 这案子眼看要水落石出,杀人真凶和幕后祭主的线索都差不多凑齐,却又忽然把景玉楼给牵扯进来。 若不是今日在东宫应对塔使得当,大概这会儿,他这假太子,也是被摆上台的替罪羊之一。 幕后那只手,为了不让镇妖塔的关注过早,拿他们做挡箭牌。 他认为,这种情况下,景玉楼该选择合作了。 第119章 祭主的目的 到大理寺,离情被安置在东座客院的丙字楼。 景玉楼有心让她和杜彦等人住的甲字楼,中间隔着校场,客院树少,几幢楼一目了然。 进来这里虽不是坐牢,却也不能擅自行动,等于软禁楼中,他倒想看看,杜彦和离情可会有交流。 吩咐人安排好眼线盯着,这才带着太子到了主官处理公务的官舍。 “常大人这一年多都病着,这间屋子之前是我在用,前几日让给宇文都督,如今太子来了,自该物归正主。” 景玉楼嘴上说得挺不在乎,他在大理寺这一年多,领着少卿的俸禄,干着主官的活儿,倒不为少那点银子,好处就是自在,不受人管。 前有宇文虎来,他便躲了懒,但那毕竟是暂时,如今太子一来,这间官舍,他是真要不回来了。 太子毫不谦让往里走,进了屋四下一看,脸上带了些嫌弃,“这么小……” 景玉楼笑了,“那是,肯定比不上东宫,日后殿下登基,金銮殿更宽敞。” 太子回头,舍外的厅堂宽大敞亮,摆着七八张矮桌,是给主薄们抄录卷宗用的。 主薄职位虽低,因所有案件都需汇总到此整理,反而全是景玉楼手下最可靠的心腹。 把他放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监视,这是有多防着他? 靠东窗的位置被几个矮架围出一小片,里面一张大案上置着笔墨,按制,那才是少卿办公的位置。 “孤以后坐那里。” 反正都是监视,何差一道门?太子朝那边一指: “光线好,方便读书。这间屋子,以后还是堂兄用。” 景玉楼闻言,唇边浮起一抹微笑,对方表达的妥协和善意他听明白了。 这些日子明里暗里的针锋相对,这会儿想想,似乎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两人入内就座,景玉楼开诚布公,从案上厚厚一沓文书里抽出一份,递到太子面前。 “这份卷宗,原想着等你到任了再呈上,宇文都督一走我就搁这儿了,里面的东西他都没看过,比前些日递给你的更详尽些,你看看。” 太子像是没听见他这番解释,低头翻阅。 他和顾明澄在许府遭遇祭文启动,许倩如簪子的去路,颜府墙上拓下的祭文,除了这些,其它的他基本都已知晓。 看来刚才对景玉楼的预期有些高,若不是他递上去回春祭的线索,恐怕这会儿连井木塔都还在摸瞎。 太子抬起头来,脸上很平静,景玉楼心里又升起疑惑,指了指卷宗:“这些……,难道你都知道?” 太子点头,“孤看完了,自然就知道。” 景玉楼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觉得太子这种没办过差事的人,大概还理不清头绪,正打算亲自给他讲解一遍,便听对方淡淡开口: “玉楼,这件事,背后之人的目的,你可想到了?” “……”景玉楼一滞,随后道:“妖皇遗宝南明谷。” “那是井木塔中的仙长们,看在眼里的东西,跟我等凡人无甚瓜葛。” 太子缓缓摇头,“祭主不是贵妃或谢相,这场邪祭准备的祭品,除了已死的近万女童,和所谓的九具主祭……” 景玉楼凝眉注视太子,从一开始,便在心里隐隐升起的念头,正被他一字一句道来。 “今次死的三人皆是纯阳命格,孤猜想,沧州和闵安那边的蛰尸,也有此特征。 回春祭意在焕发南疆生机,以此开启妖皇故居,万人献祭,九具祭品并非主祭……” 太子的声音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令景玉楼心头惊涛骇浪: “回春本就属百族首领的能力,当世仅剩的离火王族,以他们的血肉献祭,才是祭主最终的目的。 除了皇后和孤,还有楚辰王妃。” …… 南城,楚辰王府,小圆儿还是第一次来,摸进正堂才发现,这里住的是老王妃。 前院的屋子空着,年纪还不满五十的天虎大元帅遗孀,住在后面的佛堂。 她和修辛凑过去听了几句壁角,里面正有个长相富态的贵妇,陪着老王妃说话。 说得竟是这府里正经王妃的坏话。 “母亲,我早就说了,义善堂就不该交给若依打理,一年都不到,就被她败出这种事儿来。” 楚辰王府的家事,小圆儿知道一些,这位并非景玉楼亲姐,是早年五王夺嫡时,沦为炮灰的某位王爷之女,算是叔伯家的堂姐。 老楚辰王夫妇性子宽和,将这双亲亡故的侄女养在膝下,之后被皇帝景屹封了筠慧郡主,嫁给驻守闵安边城的主将单广,并不常在临阳。 老王妃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掐着佛珠的手却很紧,像是存了满腹怨怼。 这时,就听颜若依的声音在外面问安,“母亲,媳妇来给您请安。” 老王妃蓦地睁眼,小圆儿清晰看见,那双浑浊的眼中,有狠厉一闪而过,语气冷淡道:“进来。” 颜若依进来,礼数十足请安行礼,筠慧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轻蔑,老王妃倒已神色平静,并不看眼前的儿媳,口中客气,“坐。” 颜若依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便听婆婆开口询问: “今日筹资宴上,是怎么回事?” 她简单说了一遍经过,老王妃带着责备的口吻道: “若依,杜彦是你带来的人,你对他可还放心?” 颜若依不搭腔,过了一会儿,轻点了点头。 筠慧在旁正待开口,老王妃探手在她臂上止住,淡声道: “总归都有你和小楼拿主意,这些事,我这老婆子就不过问了。” “母亲……” 颜若依轻声吐了两个字,随后被老王妃打断: “出去,你如今也忙,不必早晚过来请安,有心不在这些礼数上。” 颜若依默默起身,行了一礼退出。 小圆儿在后远远跟着,拿老和尚给人算命的口吻,跟修辛说: “看来颜若依是个天生克亲的命格,怎么娘家婆家都不待见她。” 修辛在人间混的时间不如他二哥多,只能捡着自己懂的来说: “我以前在南澹的时候,常去戏馆,话本里讲的大多都是嫡庶不亲、婆媳不和的故事,倒还是头回见识真人真事儿。” 他俩嘀嘀咕咕背后说人,跟着颜若依回到她和景玉楼住的院子里。 小圆儿想到今日在陶然馆门前,像是被颜若依察觉到自己似的,这会儿没太靠近,就和猫儿守在廊下窗边,见那个叫巧薇的侍女挥退众人,上来替王妃卸妆。 妆容褪去,露出的脸孔几乎就是另一个人。 明艳绝美的容颜,竟和皇后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眼,在烛光下闪动湛紫的光芒。 第120章 粉身碎骨不在话下 小圆儿常窥人隐私,倒不算太吃惊,一旁的猫儿惊得从窗台掉下去,“她,她怎么是离火王族……” “是啊,真奇怪,原来她不是颜致远的亲闺……” 一句话未完,一声冷哼突兀响起,近在咫尺。 未及回头,已听到不远处传来低沉虎啸,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正朝这处奔来。 半透明的虎灵正浮在身后,蓝汪汪的眼紧盯着她,鲜红的奴印让这张半人半虎的脸,显得格外狰狞。 “抓到你了。” 虎灵轻飘飘说完这句,扬手间,一道罡劲灵风朝她袭来,好似一把金晃晃的利刃,当头而下,把她从中劈成两半。 小圆儿头回遭遇袭击,之前魔头也只是把她抓过去而已,虽也拔过刀,却没真下手劈。 这会儿只来得及偏头,锐利灵锋正正从她左肩斩落,小半边身子被削下来。 她运转切灵术,只一息间,灵身重又合拢,下一瞬,想也没想,汹涌的火灵扑上去回击。 “嘿,你竟敢偷袭我!” 实在太卑鄙,这么一来,首战失利的污名,岂不是要在她今后的光辉生涯里挂一辈子,再也无法洗脱。 天虎过去是混战场的,战功赫赫,应战经验比她强不知多少,虎灵轻而易举就躲过那团烈焰,敏捷地一下蹿到她身后,又是一记金刃切下。 小圆儿这回要再让他得手,以后都没脸见人了。 在灵刀劈来的当下,早一步把自己一分为二,两半身体各自腾起大火,分路包抄,迅疾而至,“啪”的一声,拍蚊子一样,合在虎灵身上。 虎灵只得一尺高,遭这一巴掌,差不多就扁了,火焰烧在妖灵身上,身形更虚了两分,随后碎成灵光,乍分又合,已从焰中脱出。 这一下交手只在电光火石间,天虎刚进院子,直直扑向刚掉下地,还没回过神儿来的修辛。 屋内的人已被惊动,颜若依是从窗子跳出来的,身手敏捷程度,绝不是闺阁小姐能做到。 “未染,怎么了?” 她此刻脸上已不是刚才卸去妆容时的模样,只在这短短几息时间,她的脸形像是简单改变了一下,那双眼竟是又变成黑色。 在颜若依眼中,即没有小圆儿,也没有虎灵,看到的只有天虎扑捉猫儿,但她知虎灵就在附近,说话的时候微微侧耳。 修辛自然不是狮狸的模样,那个猫身只能是跟在太子身边时用,此时是一只普通黄猫。 他今天才跟自己说,以后不打架了,这会儿被老虎撵在屁股后面,身上的疾步符启效,已使出吃奶的劲儿来。 “主子,咱赶紧撤。” 小圆儿这时正跟虎灵扭打作一团,灵身的战斗格外淋漓尽致。 没了血肉之躯的限制,粉身碎骨不在话下,两团灵身搅合在一处,大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的势头。 双方只护住命轮,其他的胳膊腿儿那都不重要,抢攻的也皆是对方要害。 奴印鲜红显眼,她占点小便宜。 很快就看出,老虎是金灵,从属性上来说,她的火灵天生克制。 不过对战经验上,她差得真挺远。 “不能走,他认出我了。” 她一向遇强能怂,但此刻却知,怂也得硬上。 “未染,这里是不是有……东西?”颜若依迟疑问道。 小圆儿虽知她听不见,仍是不满辩解: “啧,我不是东西……,你才是……呃……” 她说一半被自己给噎住,便听虎灵说道:“有个灵身在这儿,是上回太子身上那个。” 虎灵没通灵,跟颜若依说话,小圆儿也能听见。 颜若依上次听小楼提过这事,诧异喃喃道,“小五?” “她刚才看见你真容,不能让她跑了。” “我看咱俩谁先跑。” 小圆儿逞能回嘴,被一团金光蓦地砸来,扭头一躲,再一看,有点分不清虎头在哪儿。 四周到处都是或明或亮的金灵,对方用遁灵术,将烙了奴印的命轮,隐入自身。 这术法用得比她溜。 “坤三……,震五……” 论战斗经验她不足,不过胜在有修辛给她报位置,她灵活扑击,得意哈哈笑,“看你往哪儿跑。” 猫儿身上的监测阵,专为查探神识,验灵已是铭文阵的范畴,不说修狐的身体承受不住,枭虽能认得铭文,但构阵的材料极度珍稀,搞不来。 因此才被虎灵近身而不察,此刻有小圆儿的灵识锁定,修辛便能通过监测阵分辨虎灵所在,不住给她指点。 他俩的优势正在于,交流不会被外界听见。 未染不知他俩作弊,眼见她紧追要害不放,虎灵蓦地聚合,小手在空中轻盈挥动,一个符印成形,嗡鸣一声,大山压顶的巨力朝她盖下。 小圆儿也忙掏符咒相抗,这就被人家华丽的战符比下去了。 符器术阵,几乎囊括所有斗法手段,低阶使用符咒较多,灵身更对符咒有加持之效。 她如今的水平,只会用炼制成形的符咒,如虎灵这样凌空画符,已是接近“术”的范畴,通常筑道以上,灵力转化真元,才可做到。 因战符是个较为特殊的符咒,专为人间战事使用,耗灵极少,符纹简单,威力还不弱。 只有军中高阶将领才能使用,天虎过去是跟着兵马大元帅混的,自然也会。 她临战经验不足就体现在,别人使什么招,她见了才知依葫芦画瓢,已是失了先手。 符咒都是六爷给她备的,虽等阶不高,专为应对各种情况,皆是最实用的。 不过低阶符咒也忒贵,不像对方单单耗点灵力就成,这么打太不划算,她哪儿能吃这样的亏。 瞅准空档,院子里的一张石鼓凳被她控起,天虎真身刚跑到那儿,就近被砸个正着。 全拜景玉楼家有钱,院里这套石制的一桌四凳,竟是带些灵性的玉石,操控起来省力,砸得贼准。 修辛已早一步接到提醒,憋了个好屁。 修狐的战力跟天虎比起来,简直渣得不值一提,枭在他身上下的功夫,都是保命和逃命用的,要不然哪儿跑得过天虎。 这会儿趁着天虎被砸懵,一股黄气从大橘身上冒出,看去和狐族近亲黄鼠狼的天赋很像,酸爽劲道十足的气息袭上天虎的鼻子。 第121章 被群殴了 蓝汪汪的虎眼顿时失神,脚步趔趄几下,走不动道儿了。 小圆儿早就避开了,虎灵离得不远,顿时也被殃及,熏得灵身一阵乱晃。 太子的财力也不是无底洞,枭手头材料有限,先给他俩弄的都是价格相对低廉的符咒,不过运用得当,效果还不错。 鼬臭这种阴损符咒,灵动期一时不察中招,也要被臭得半身酥麻一阵。 灵兽的修为受兽主限制,天虎在景家,终身无法越过灵动后期,被她和修辛合力,一下给摁趴下。 小圆儿哈哈一笑,已朝着颜若依扑去。 “彩衣小心。” 虎灵吼一声,绕过臭气熏天的真身,急忙赶来。 颜若依明明看不见小圆儿,却蓦地抬手,朝着她扑来的方向轻轻一弹指。 一蓬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尘扬起,小圆儿半空一个急刹,离得最近的左手已经沾到药粉,顿时浑身灵力不畅。 切灵术断掉一臂的时候,颜若依张口轻轻一吹,药粉袭来,小圆儿迫不得已,又把自己炸碎一回,远远遁出三丈外,灵身再次复原。 还少了一臂。 看向颜若依的眼神带了丝忌惮,对她的本事感到出乎意料。 灵身不怕刀切斧砍,五行中火攻最强,能伤着她的,除非是强弱悬殊的灵威,除此之外,便是毒瘴。 灵身由灵力凝结,魂力为根基,高阶毒瘴可攻神识,正是克星。 修辛刚才一屁把天虎臭晕,这会儿她也快被颜若依毒倒,灵身还是沾到一丝瘴气。 原来这女人通的不止女医术,施毒竟也如此了得,和她大伯算是同行。 修辛朝小圆儿冲过来,一枚袪瘴丹从乾坤囊飞出,被她张口叼住,手臂正在长出来。 六爷的训诫她没听,灵身宜远攻,不适合近战,她刚才得瑟了。 转身逃进院子,远远避开天虎真身,小圆儿又控起张石凳,抡得虎虎生风,朝颜若依砸去。 虎灵正坐在她肩上,小圆儿向他挑衅,“来,来抓我呀。” 她看出来了,天虎二十年不认主,虎灵很是虚弱,撇去她的经验不足,真对上,她不一定会输。 地上的天虎怒吼一声,一个纵跃没跳起来,眼见石凳就要砸上仍站在廊下的颜若依,一声嗡鸣响起,她的面前蓦地撑开一张大网。 “别急,还有呢……”小圆儿小声笑。 兜住石凳的当下,隐在凳后几枚未点燃的火灵,轰然腾起烈焰,仍是直直向着颜若依袭去。 那张网却诡异的没烧穿,焰力尽数被拦下。 随着机括声轻响,一块黑沉沉的铁板陡然竖在颜若依之前,一瞬盖了下去,把那张石鼓凳直接砸进地面。 小圆儿见状当断立下,选择战术性撤退,先避出这院子,她还不信了,颜若依和婆婆的关系那么僵,敢在半夜里闹这么大动静。 她的决定刚生,耳中听得颜若依一声清喝,“巧薇开阵,别让他们走。” 开阵?楚辰王府是没有铭文阵的,小圆儿心头一紧,和修辛调头朝院门冲去。 “咣咣咣”几声金石响动,跟之前一样的铁板瞬间布满整个院子,小圆儿运起穿墙术,随后一头撞在板上,虽说不疼,灵身也是一阵晃荡。 不知是什么金石制成,绝灵的。 她迅速向上攀升,三丈多高的铁板之上,是刚才那种不惧火的绝灵网,烧了两下没烧穿。 小圆儿此时低头一看,整个院子已经如一座迷宫,天罗地网把他俩困在里面。 修辛正七拐八绕,蹿得飞快。 颜若依已两步到了天虎身边,两枚丹药塞进虎口,那大家伙又精神了,张开血盆大口,一声怒吼将出,忽省起怕吵醒人,又给咽了,蹿进铁板阵里去逮猫儿。 这么打太吃亏,小圆儿心里盘算,那边天虎算俩,颜若依主仆,一个擅用毒,一个擅机关。 小八只能算半个,她一个半打那边四个,等于被人群殴。 只算半个的修辛正叫她:“主子,朝东南走。” 他身上的监测阵,此时这一院子的迷宫在脑子里清晰可察,眼看天虎要追上来,身上的遁地符起效,一头扎进土里。 小圆儿一拍脑袋,她也会遁,为何偏要从上面走,妖灵身一个猛子下潜…… 接连两声“咣咣”闷响,这遭瘟的地面之下竟也是铁板,修辛嗑得头晕眼花,脚上却仍不慢,迷宫在脑子里,跑得想都不用想。 天虎不熟路,越跑越慢,又来追小圆儿,真身是看不到她的,得通过虎灵的眼睛,隔了这一层,在迷宫里眼神不大好使。 他俩终于逃到东南角这块,正是一处缺口,刚要跃上墙头之际,听到那侍女笑嘻嘻的声音,在回廊那边响起: “瓮中捉鳖,在这儿等你们半天了。” 四周无声出现一圈劲弩,墙头也排满了,小圆儿倒不怕这个,不过大橘一定会被扎成筛子。 到底楚辰王妃住的这小院,还布了多少机关? 颜若依从一旁的铁板后闪身出来,目光准确落在小圆儿站着的地方,却有些散,似看非看地朝这里注视。 “尊驾……” 她轻声开口,“你若真是太子殿下的器灵,咱们不是敌人,谈谈可好?” “主子,我身上有固御阵,不怕弩,咱撤。” 修辛急道,他觉如今浑身是宝,虽说打架不是长项,保命逃命绝对一等一的强,不想被她当成拖后腿的。 小圆儿没动,她有谈判的本钱,为何不能谈? 她收敛灵力,背着手在劲弩围出的小片空地上来回踱步,发现颜若依的视线并未随着动。 并不是真能看到她,像是某种感应。 小圆儿心头称奇,除了神识,灵动期的灵感是不可能察觉灵身的,她明明连虎灵也看不见。 虎灵这会儿坐在颜若依肩头,抱着手气哼哼看她,“别耍花招,弩箭附毒,你沾上也得死。” 哟,威胁她,小圆儿回瞪,笑得很是邪恶,“你挑得主子景玉楼,他的把柄我手里也有,怕不怕?嗯?” 老和尚的言传身教,别把恶意写脸上,她一向秉承与人为“善”的宗旨。 呃,伪善那也是善。 眼下却不知为何,对着同为灵身的天虎,她却有些孩子气发作,特别想跟他斗嘴。 第122章 夫妻俩的把柄 未染听了小圆儿的威胁,顿时怒不可遏,天虎真身在远处虎啸响应,瞬间到了这里。 “我若被弩射死,它进来刚好垫背。”小圆儿冷冷说。 一阵风从颜若依头顶呼啸扑出,硕大的虎身半空猛地一扭腰,又蹦回去了,身手颇敏捷。 小圆儿哈哈一笑,“你这年龄在妖族也就刚成年,小屁孩儿一个,气性倒不小,生气老得快,不过……,你是不是已活得够够的了?” 她口中挑衅不休,一门心思要气死虎灵,惹得他跟自己吵架,实则趁机飞快转着念头。 昨夜她曾直白问到景琛面前,“听说楚辰王妃过去钟情于你,可有此事呀?” 太子的脸都涨红了,却很认真地跟她解释:“堂姐待孤很照顾,但绝非儿女私情,这样的话有损她清誉,万万不能再提。” 小圆儿是相信他的。 小五这人像一张白纸,世情复杂的色彩落在上面,都会映衬分明,难以作伪。 她只是不信颜若依,觉得这女人手腕高明。 依照过去的传闻,颜若依在小圆儿眼中的形象,是庆荣侯府不受待见的嫡长女,惟有攀嫁太子,或楚辰王,方有可能摆脱家族,为生母报仇。 因此,使心机耍手腕,也非她的错。 直到今晚才知,她根本就不是颜致远的女儿,这世上除了皇后,竟还有一个纯血的离火王族。 那么,她想嫁太子,最终又嫁给楚辰王,是为探寻族灭家亡的真相。 那日夕竹苑的事,六爷把离火王族的覆灭经过,跟她详尽分析过。 此时,以她窥人隐秘多年的经验来看,风传于外的小道消息,往往并非空穴来风。 传闻说,当年是皇帝下令灭的离火王族,从她那日见过帝后,便有些信了这说法,因为她总觉得,皇帝看皇后的眼神带些惧怕,或者说心虚。 离火灭族,方有黎国平定南疆的大功告成,自然,天虎大元帅景峻,嫌疑其实更大。 飞虎将军不是说,后来是景峻在烂柯山发现的那种奇花。 景峻早年便常出入南澹,景玉楼更是幼时拜在过棋圣门下,景峻岂不是早就该知,可轻易灭杀离火王族的毒花,一直长在那座山上。 那么,这个颜若依来到临阳,嫁给仇人之子,意图昭然若揭。 小圆儿仍在和虎灵拌嘴,此刻脑中思路清晰。 颜若依听着虎灵一个劲气急败坏,含笑托出一枚药丸,主动示好: “适才尊驾沾到的毒粉是我特制,寻常解毒化瘴的丹药无法除根。这解药,还请收下。” “别给她,让她烂成一摊臭水……” “哈哈……”,小圆儿笑的得意,觉得虎灵吵架的本事,比打架差得远,都气糊涂了,灵身哪来的血肉。 朝虎灵挤眉弄眼扮了个鬼脸,她这会儿已离颜若依不到两丈,蓦地弹指通灵,挥手把那枚解药顺过来。 颜若依一下看见面前半透明,高度不足一尺的灵身,一句话正轻飘飘传进她的耳中: “你嫁景玉楼,是为寻仇,这个秘密,我记下了……” 他们夫妇俩不可对人言的隐秘,现在都在她手上。 通灵只维持了这一句话的功夫,随后身影和声音再次消失,颜若依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有些出乎小圆儿的意料。 并无切齿之恨,也非秘密泄露的惶恐,反而有种带着骄傲和自信的荣光,像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误解,无奈又好脾气地要向她辩白。 “你不明……” 她只说出这几个字,随着眼前灵身消失,话头噎住。 这一切在小圆儿的计划中,仅有一句威胁人的时间,并没给颜若依留下解释的余地。 下一刻,四周及墙头的弩弓忽然调动方向,齐齐对准颜若依等人。 小圆儿和修辛,此刻已飞步上墙,就站在弩座上。 她刚才借着吵架走来走去,已摸准这些弩弓上,绞紧箭矢的位置,正是以灵石操控。 那么,她也能控。 “我走喽,下回再来找你玩。” 小圆儿朝虎灵眨眨眼,正要和修辛溜之大吉,身后一阵劲风刮来,一柄细长弯刀从她腰侧削过,目标却不是她,是脚下的猫儿。 “茗心,别让那猫儿跑了。” 巧薇喊一声,抬手一件黑黢黢的物什抛上来,半空中“咔嚓”一阵响,化成颗颗弹丸,精准卡在每一支弩箭的射槽里。 弩弓一下被缴了械,箭矢回缩。 颜若依手下这个侍女到底什么来头,这一手机关术简直出神入化,比她主子一点都不弱。 墙头上,侍卫手中刀路诡谲,这一家子从主到仆,没一个好惹的。 猫儿左扑右闪,在窄小又颠簸的弩座上,差点把爪子卡住,瞬间被利刃加身。 一道金光闪动,固御阵挡住短刀锋芒,发出金石交错的震响。 下一刻,猫儿凌空跃下墙,小圆儿已一头扎进乾坤囊,还有心思拽了句戏文: “小八,休得恋战,速速逃命去也……” 说话声越来越弱,颜若依的毒果然未清,解药她不敢吃,打了个哈欠,嘟囔一句: “好困,去找六爷,我睡……” 茗心还待去追,被颜若依出言喝止,“不必追了。” 他今夜先去张府安排拿住张诚,送回大理寺,这才回府找巧薇验棋,刚巧碰上这一出,看着满院子的铁板阵,不由又惊又急: “王妃,出什么事了?属下这就从外府调人过来。” “没事,别让他们进来。” 颜若依道,自端阳节始,这些日子她出个门,小楼都安排重兵守着,在家她可不敢叫侍卫进内院,婆婆虽不当面说,大姑那张嘴,她惹不起。 “这是……腹里乾坤?” 虎灵忽然间失去小圆儿的灵息,诧异莫名,随后,声音里带了丝向往: “那猫儿身上的驭灵术,好强……” 颜若依侧耳听,蹲身抚了抚天虎的头,安慰道: “好了,不生气了。以后让小楼也给你找个厉害的驭灵师,帮你修补身上阵法。” “嘁,我才不稀罕。” 虎灵口上这么说,真身在她掌心讨好地蹭蹭,比对着景玉楼时的态度好得多。 颜若依仍觉难以置信,“小五何时有个这么厉害的器灵,未染,你确定是器灵?会不会是灵兽……” “没奴印……” 虎灵的声音气哼哼,“就小五那样的体质,怎能养得出器灵。” “我听说这些年南澹那边,好像有种炼化器灵的法子……” 颜若依轻声说,神情若有所思。 第123章 黄雀在后 沧州城外落雁山,密林之侧的谷地上,两方人马正在激烈厮杀。 顾明澄蹲在几十丈高的坡顶,手里攥了把刚在路上摘的野棘果,一颗颗往嘴里丢,热闹看得正起劲。 他接到景玉楼的信,正中下怀。 来沧州预查,刚到第一天,他就让当地府衙带人去起棺。 三年前的蛰尸案,三名死者皆死于意外,人证物证齐全,本是面目全非的尸首,安灵过头七准备下葬时,才发现变得完好无损,容貌栩栩如生。 后来因查不出究竟,尸首仍发还给家人安葬,起棺前他就有预料—— 果然,棺中空无一物,祭尸已被盗走。 时间过了太久,这下不好查,又不能大肆宣扬,只得先命官衙四处暗访。 他这两日得闲,在周围灵田上走一圈下来,不得不说,谢安的身家是真丰厚,想是因仙使到来,各地田农看上去并无异常,颜若轩说的那些惨烈境况,一律不得见。 和他同来沧州的昆翼是苍门,慕哲师兄的人,和他一样,也对灵田兴趣浓厚,大概是得了谢逸平的关照在先,事事回避他。 顾明澄正好借机躲开,只道这里是他当年和老师来过的地方,睹景思人,想去沧澜江附近看看。 沧州地处南疆东麓,紧挨着齐朝坤州的大片平原,地势低,水患频发,如今坝上工事正在要紧时,他这托辞昆翼未起疑。 因与内陆接壤,这边的民生比南疆大山里好上许多,靠近齐朝州府,商贸水运畅通,称得上是黎国最为地灵丰饶的所在,富庶程度,甚至远超都城临阳。 当时建都其实也曾选址在此,离齐朝近,不像临阳城,往北得跨过横亘的苍昆山,才能往内陆中原。 实际南疆西北两边皆是高山阻隔,南面临海,只有东路往齐朝最为便捷。 不过建邺那边不同意,临阳地势高,正有俯瞰镇守南疆之意。 沧州因地势平坦,灵脉充盈,被井木塔择定在此修造灵田,有齐朝在侧,安全上也有保障。 顾明澄穿山访水两三日,目光被城镇中的商队吸引,这里外地来走商的,几乎比本城人都多,除了坤州和南疆来的,甚至发现几股南澹商人。 南边岛上来的商客,朝廷在民间对于通商的态度,算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监察格外严密些。 顾明澄发现谢安名下的几间商铺,有大笔货物的流通,不是发往坤州,反而是回南疆内陆,目标商行大多听着耳生。 意识到,这大概是南疆黑市的货源。 要不是亲身到沧州,刻意访查,很难发现谢安这个秘密,——黑市幕后的最大卖家。 因此景玉楼给他寄来的路线图,简直就是刚想打瞌睡,就来一枕头。 信上最后写道:江湖规矩,杀手楼不得泄漏买主身份,不过,螳螂捕蝉在前,仙长若有兴致,不妨黄雀在后。 实在是太慷慨了,这多不好意思…… 顾明澄大乐,欣然笑纳景玉楼送上的这份厚礼,权当是被他拉下水的报酬。 此时下方的两拨人中,几乎没有一般商队里的寻常武护,修为大多已达半仙的水准,甚至不乏灵动后期。 为免被人神识查探到,顾明澄离得很远,不过以他的目力,仍是很快看出两队人马的区别。 运货的一方九人,出手的符咒和配备的法器品阶上乘,并无拉货车马,东西是放在随身芥子里的。 用芥子来走镖,那货的来头肯定小不了。 另一方只七人,皆是黑衣罩面,面罩之下另有灵宝遮掩真容,想必是经常混迹沧州一带,泄漏身份对之后行事不利。 劫匪在符器品质上,明显不如被抢的货主,扔的符咒看上去大多也寻常,有时挟杂其中,冷不丁抛出一张的,却是他也没见过的冷门符。 是南澹人。 心下已有确定的同时,对此,顾明澄又想到更深的一层意思。 之前曾疑心景玉楼的经历,与南澹联系甚密,毕竟一夜风雨楼出没南澹的频率,几乎比在南疆还多。 原来他上次行刺颜致吾,是为谢安在黑市的货源,这个顾明澄在接到信时已然确定。 如今看来,他那次是给南澹人探路。 虽说杀手什么生意都接,只看价格,不过顾明澄不太信,景玉楼好好的王爷不做,去做杀手,单是为钱。 但他转手又把南澹人卖给自己,这份立场,就有些复杂,看着像表明心迹的意思。 总归是对自己没敌意,他现在只能确定这一点,景玉楼没理由是卖他,自己一个筑道期,怎会在一帮灵动的手上吃亏? 正这么想着,黑衣一方看去像领头的人,蓦地蹲身,自小腿抽出一把雪亮的利刃。 这兵刃并非绑在腿侧,而是自腿骨中拔出。 灵骨炼刃! 这法门自古就有,如今能练成的人,却少之又少。 这是圣山最早认可的秘法之一,之所以说认可,因这是承自古法,南溟术派的东西。 南溟术派并非邪术,与如今的圣山曾同为正统,但这便像一山不容二虎,圣山统御之下,独尊东临术派,须接纳为正道之后,方能昌行天下。 与此秘术齐名,却远比它名气更大的,便是驭灵术,皆出自南溟术派中,专为焙炼灵身的法门。 他注视下方的瞳孔骤然一缩,那柄骨刃上飘出一个虚幻的灵身。 先天器灵! 这器灵连个囫囵身影也看不清,似只是一团灵氲结成的雾气,裹住利刺的同时,原本雪亮的锋芒倏忽隐形。 紧接着,押货的那方惨叫连响,以顾明澄的灵感和神识才能看清,那一线浅淡而诡谲的行凶轨迹,正在无情收割人命。 这边有三个灵动后期,法器精良,其中一人的飞剑,材质上比他的逆水都不差多少了。 诚然,顾明澄的本命剑是以自身真元温养的,操控上更加得心应手,比灵动期单纯以灵力控剑,不是同一个级别。 那柄飞剑之前已经斩伤两三个黑衣人,令顾明澄着实替这帮南澹劫匪捏一把冷汗—— 你们要是输了,顾某就得堂而皇之,明抢谢安老儿的东西,非易容加灭口不可,这不是坏老子清净么。 然而如今他的这层顾虑可以打消了。 那把由器灵操控的骨刃,只在一个呼吸的功夫,撞上飞剑,璀璨灵光大亮之后,飞剑寸寸碎裂。 第124章 灵骨炼刃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战斗已然结束,黑衣人大获全胜,在押货首领身上搜出一个只有拇指大的芥子。 顾明澄一看又皱眉,这么丁点儿大,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值不值钱到底? 随后顾穷酸脑中灵光一闪,想到这大概是蓝玉苗,这东西,一小撮就比紫灵值钱了,而且抢来难觅行迹,出手方便。 好买卖! 那帮人把地上的尸首细细搜刮一番,随后不知用的什么特制药粉,灵动中期灵骨已成的尸体,在阵阵浓烟中化为飞灰。 南澹的人也死了三个,剩下四人皆默默行事,对待同伴尸首也如此炮制,看上去不带一丝留恋。 顾明澄知道南澹邪祟向来手段残忍,不讲人性,尤其之前那柄邪性的骨刃,接下来行事,心里多了两分谨慎。 这帮人并未折返沧州,而是一路朝着群山峻岭而去,沧州和南澹中间隔着整个南疆,这趟打劫跑够远的。 这一带顾明澄熟路,几十年前就常走,尾随在后,远远听得几人相互偶有交流,说得话他却听不懂。 领头那人说话带点绵软悠长的韵味,正是南澹口音,和另外三个说着南疆不知哪族的方言,叽咕如同鸟语。 这三人应是南疆乱邪。 身为镇妖塔人,南澹话和南疆几种常用土语,是肯定要通晓的,不过百族有各自的语言,要全听懂,井木塔只大司典有这本事。 疾行约摸个把时辰,顾明澄看出他们的路径,前面有处山谷正适合休憩。 这帮人身上都带伤,必是要在远离行凶之地后,及时找地方休养。 他先一步到了山谷,在外围布下几处警戒,目的是一个不留,免得这伙人有趁乱逃走的机会。 四人刚一进谷,属于筑道期的威压蓦然压上,顾明澄的出现,毫无意外地,令这些人四散而逃。 他并未掩饰自己的身份,行走在南疆的筑道,只有镇妖塔中仙。 离他最近的那人直接被灵威掀翻在地,随后不知吞了枚什么药丸进肚,整个人迅疾膨胀,兽化后的四肢躯干虬节如老树根,四肢着地朝顾明澄飞扑而至。 仙人凌空虚闪,已稳稳踩上兽人的头颅,灌注真元的逆水剑向下刺入粗壮后颈,如切开一块豆腐。 灵动与筑道之间的鸿沟,本没有世人所想那么大。 除去灵力转换真元的强弱悬殊,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南疆乱邪极度匮乏的灵石资源,令这些人只能另辟蹊径,邪功异术摧残之下,战力大打折扣。 有了这人的阻拦,其余三个已极有默契,朝三个方向逃窜。 为首的喊了一声,是个挺古怪的词儿,不知是暗语还是邪咒,左右两人发足狂奔中,回应一声。 本命剑随后向着左边一人追去,背上的溯源伞如一束流光,反方向激射。 一伞一剑本为一套,逆水溯源,正是顾明澄的道心。 这套本命法宝由悟道所得,做为井木塔招募的正途修士,迈入筑道期后,由塔主师尊赐下铭文加持其上。 篆有铭文阵的本命法宝,除了威力大增,日后生出先天器灵的机率,也比普通法器多出一成。 各奔左右的两个乱邪,身上的气息陡然消失,大展神威的本命法宝一下丧失目标,轰然前冲。 顾明澄站在原地没动,冷冷而笑,果然,鹏蜉差力被这帮邪祟玩得挺溜。 两个匿了形的劫匪躲过仙器,正心头得意,迎面撞上外围警戒的符咒,蛰伏的灵力来不及回吐,此时实力几与凡人无异。 被两张最简易的镇邪符震碎心脉,倒地一命呜呼。 顾穷酸早年被老师养成节俭的习惯,在没外人观摩仙姿的情况下,打架务必求俭、求省,精打细算的毛病,带得两个弟子也小家子气。 只花两张低阶符,就剿杀两个灵骨大成的乱邪,本命法宝放出去,纯粹是唬人用的。 此时他方不紧不慢缀上前方的南澹人,本命重回身后,他赤手空拳应战,连威压都收了,专程为领教一下,方才那把带器灵的灵骨刃。 圣山门下,大多在筑道后,才以真元温养本命法宝,培其灵性,以便生出先天器灵。 这与玄响神器靠后天之功,铸造出的器灵又有区别。 器宗大师直接将灵兽锻入法宝,妖灵应器而生,化为器灵,一生一世与法宝魂魄相融,相辅相生,是为后天器灵。 这是如今的主流,即使不是玄响级宗师所铸神器,威力也远比同级别的强大。 先天器灵比之尚要次一等,主要也是因为出现概率极低,法宝除了材质上的要求,更要与自身契合度极高,才有可能生出本身不具灵智的空核。 有了这个,便能请驭兽道的大师,摄取妖魄为灵,注入空核,如此方为器灵,因本身是融合之物,与后天器灵没得比,却比普通法宝强不少。 如刚才骨刃轻易斩碎那把飞剑。 顾明澄这会儿倒也并非全然托大,是真有点不敢把逆水拿出来,伤了本命不是玩的。 神器或半神器,是大多数修士毕生无法肖想的,因此先天器灵虽说也难,好歹是个盼头。 它的万中无一,最大原因其实还在契合度这道坎上。 因此便有人早在灵动期,修炼灵骨时,就开始以自身骨血为基,焙炼本命法宝。 才有了这灵骨炼刃的法门。 契合度是高了,但因吸收的灵气大半被耗在骨刃上,导致晋升筑道的机会被削弱,往往蹉跎至寿元将尽,也是得不偿失。 这项秘术被圣山收录在册前,曾被大虞谪族带到南澹,远离灵石资源的这些人,本就终生无望筑道,因此练这秘术的反而更多。 顾明澄为见识先天器灵而示弱,对方头也不回,拍来一张邪气森森的噬魂符,高阶蛊师炼制,是这南澹人的保命手段。 血腥扑面而来,黑雾凝结的硕大鬼头张开巨口,凄戾鬼啸专攻神识,是对付镇妖塔使的利器。 这人此刻再顾不上隐藏身份,只求脱身,上来就放大招,下一刻,瞬移符已在掌心捏碎。 顾明澄一念托大,要是让人跑了,这大半夜就白忙活了。 道心强大的意念,护住摇摇欲坠的灵台,瞬间清明如镜,若尘杵已自掌心飞出。 这杵破邪之功甚至强于他的本命法宝,自鬼头额前洞穿而过,下一瞬扎上符咒带起的灵光。 破掉瞬移的当下,杵身已直接将人牢牢钉在地上,鲜血沽沽而涌,一时却还死不了,他还得问话呢。 那人仰躺在地,垂眸看看扎在胸膛的法器,唇边露出个笑容: “若尘,原来是璞疏山人的弟子……” 第125章 六爷偏心 顾明澄扬了扬眉,南澹知道老师的人不少,若尘杵正是老头儿给他的,没想到眼前这人竟也识得。 “你是中三蛊的人?” 南澹邪祟,巫蛊氏族分了上中下三路。 下路在民间市井大肆招揽信徒,势力庞然,四处为非作歹。 中路以经商敛财为首要,势力主要渗透在禺州半岛及第一大岛太阿岛上。 上路极为隐秘,蛰伏海外孤岛,精修蛊术邪法,轻易不出世,出则是屠族灭国的大动静。 刚才这张噬魂符,正是出自中三路玄冥世家,精修魂术,这人之前在沧州假扮商贾,必定和中路邪祟有关联。 那人像是没听见顾明澄的问题,自顾自开口,声音轻飘,带着蛊惑的意味: “我认得端木姑娘……” 顾明澄听得“端木”二字,比听到老师的名头反应更大,旋即上前,抬手替他止血。 那柄骨刃尖细如刺,就在此时袭上顾明澄面门,被先天器灵隐去的锋芒无声无息。 顾明澄被这人几个字扰乱心神,神识不察,这一下已是避无可避。 他当机立断,探在伤口上的手,真元骤然灌入若尘杵。 那人顷刻间气绝,骨刃失去器主,随着器灵消亡,近在睫前的锋芒迅速黯淡无光,顾明澄头微微后仰,已化作一截枯骨的刀,“叮”一声跌落尘埃。 原本灵骨修成之人,手足即如刀斧,骨刃以灵骨铸就,修至大成,其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材质上绝不输于任何天才地宝。 与自身契合度之高,更是器随意动,如入化境。 这人想是修炼时日太短,此时看去,失去器主的刀不过是一截白森森的腿骨,迅速枯败,化成粉末。 他刚才以话诱顾明澄上前,根本不为活命,只求同归于尽,死了也要吊他胃口。 顾棒槌好悬没被气死,双目圆瞪,并指抹过灵台,恶狠狠道,“想死?没门儿,老子搜魂!” 他乍闻故人音讯,已是欲罢不能。 谁知施术之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呸了一声: “禁魂……” 顾明澄被个死人给玩弄了,站起来围着尸首打转,口中喃喃不休,骂骂咧咧: “端木苓你个死丫头,这么多年也不给老子来封信,还以为你……” 忽又停住口,“嘁”了一声,“老子才不关心……” 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山谷密林,一向以耿介爽直着称的顾大仙长,此刻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莫名惆怅中,又带两分咬牙切齿的怨怼。 这般扭捏作态,若被景玉楼瞧见,可逮着机会报复了:莫非顾大仙长也惧内? 半晌,顾明澄重又蹲回尸首旁,搜出那枚芥子的时候,脑子里还在琢磨,和昆翼说好各自回塔,这时辰也该走了。 给那个人传的信,到现在还没回音,也不知能不能成,也许这趟回去就出不来了。 怎么才能捞个差事,往南澹走一趟才好。 …… 修辛本着节俭本性,出王府就撤了疾步符,撒开四条短腿狂奔,——也没茗心的马快。 景玉楼得知王府出事,匆匆赶回,这替修辛省了脚力,跑到半路,枭已迎上来找人。 神识探进乾坤囊,小圆儿攒着眉,睡得不大安生,灵身隐显一层淡青毒素。 枭把她团雪球似的,整个儿包在掌心,运灵替她袪瘴。 那丸解毒丹从猫儿身上飘出来,修辛的声音带点小心:“大人,有解药,楚辰王妃给的。” 枭的眼神寒冰似的,看得修辛打了个哆嗦,浮在半空的药丸被一道灵力直接打散,扬尘般飘洒出去。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颜若依下的毒?” 修辛连忙把事情仔细禀报一遍,听到颜若依是离火王族,六爷表情无波无澜,全部听完,脸上才浮出一丝满意: “一打五,如今长进了。” “……” 修辛一滞,心说:我呢? 六爷垂眸,赏给他一个温和眼神,“今后好生修炼,若给她拖后腿……” 不得不说,六爷忒偏心,最后那侍卫根本没瞧见主子,刀全冲他一人招呼的。 被直接归到小圆儿的战力,修辛懂了,拖后腿的话,就得收拾包袱回老家。 话说他过去做梦都没想过,有天可以躺在灵石堆上修炼,这美好生活,他怎能偷懒! 满口保证:“小的以后不睡觉,日夜勤修。” 偷眼瞄六爷,这方向是回宫,修辛心下暗奇,还以为大人会杀个回马枪,把王府给端了,替主子出气呢。 枭扫他一眼,没解释。 她过去闹得比这厉害多了,若这也须他来操心,道心枷锁早能断了。 唔,如今懂得和人玩计谋耍心眼,拿把柄要胁人,果然命轮是补齐了。 回到东宫门前的时候,枭的目光转向宫廷深处,凝神思索。 今夜景玉楼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皇后、颜若依、小五,或许还要加上自己,才是祭主的目标。 若非她早就被人盯上,他也愿相信,这就是幕后之人的最终目的。 回春祭是他抛给井木塔的诱饵,同样也是祭主的意图,镇妖塔被南明谷引去视线,一心追查妖皇遗宝,自然就难以看清,那人所图,仍是她。 八百年了,除了自己,这世上还有人对她惦念不忘,前两次未能成功的天魔祭,只因她尚未回归。 他眼中冷煞如刀,莫说最终所图是痴心妄想,借寻香蛊引来镇妖塔人,只此恶念,便其心可诛。 回到清晖殿,堆了半殿的书已被清理干净,这里本就是过去太子读书的地方,藏书用的侧殿如今已填满。 这些是他将来掩饰用的托辞。 殿里依旧只亮几盏烛灯,却红芒摇曳,光影灼盛。 正中一座半人高的南海赤髓,赤焰如火,照亮满殿暖融,是他之前让瑁鼓回来传信,叫贾平跟义善堂买的,正是今天开到一半的义拍上,那块产地拉回来的原石。 义善堂找了工匠连夜打磨出来,比他早到一刻钟。 景琛正在旁瞧稀奇,这块赤髓在品质上,不如做首饰的纯粹,好处就是够大。 这么一座山石安在殿里,别说,还挺好看,小六眼光不错。 顶上有个碗大的凹槽,像个天然鸟窝。 枭进来,把捧在手心的灵身搁进去,刚好窝成一团,毒瘴已清,小圆儿睡梦中感觉到最喜欢的灵气,唧一下嘴,睡得更香甜。 “她……怎么了?”景琛看他脸色不大好,带着小心问道。 枭趁机告状,“在楚辰王府,被颜若依毒倒了。” “表姐?” 景琛瞪大眼,“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孤明日找她替你问问?……小六,若依她……也是你表姐……” “如今外面的形势复杂,你不能出去。” 枭可没兴趣攀亲戚,回头吩咐贾平,“这些日子孤出宫,你叫蓝宇古进来守卫,任何生人不准靠近一步。” 第126章 恶鬼讨债 大理寺两位主官一走,除了夜里当值的,其他人也都趁机开溜。 这些日子新官连续上马,王爷又躲懒,他们一个二个被宇文虎挑刺带使唤,已是累成狗。 天牢这边,今天新添了好几房人,都是上头交待的要犯,还有两家有身份的。 狱丞不敢大意,特意嘱咐牢头马三看严实些。 马三大名马保,在天牢干了一辈子,因行三,从早几十年的三哥,到被狱卒犯人尊称三爷,如今记得他大名的反而不多了。 他是经验丰富的老狱吏,从来靠得住。 后半夜,整座天牢寂静无声,马三打发两个狱卒到后值房去睡觉,他一个人守夜就成。 就着油灯的微光喝了几蛊,他从一旁的破碗堆里,挑出一个沿口全乎的,还拿水涮了两遍,盛了一碗净水。 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朝里倒了几滴,一晃,墨绿的药汁融进水里,一点都看不出来。 端起碗,马三脚步平稳,顺着走廊往牢房去。 关梅元海的牢里有三个人,贴身婢女香芝是被孟氏拽着袖子不放,硬给带进来的。 从关进来到现在,梅元海被哭唧唧的小妾吵得头疼。 “老爷,你要信妾身啊,都是这贱婢唆使,我才去下定买了那支簪子……,诶,我也不知买来的竟是赃物,还有陈德光那狗奴才,老爷,他被抓进来没有?” 陈德光是翰元的掌柜,梅家家奴出身,梅郎中觉得,他宁愿信个奴才,也不愿听这女人再说一个字。 陈德光跟他做事十几年了,知根知底,要不也不会把家里最大的产业交给他打理。 “老爷,咱们这是被人给算计了……” 孟氏喃喃,又抓着他的胳膊摇晃,“老爷,你都得罪谁了啊?” 梅元海当然知道今天的事,是被人设套,他剩下的唯一一点斯文,已被这女人摇晃没了,吼道: “你就知道抱怨别人,东西是香芝让你买的,陈德光给你订的,都跟你没关系。这会儿是老爷我得罪人,得,大家都来害你,就你一个清白人……” 梅元海也憋屈,去年被调回都城,油水不比在沧州任上,他一个五品官儿,在这临阳城里能得罪起谁? 他也有些猜到,相爷这两年不大满意他,这才晾着他,但为何要挑自己去给贵妃顶罪? 这也太倒霉了。 孟氏心里不服,怎是她冤枉人?又来搓磨婢女: “香芝,夫人我平日对你不好么?吃得穿得哪样亏过你?那天花宴,你就一直劝我买南海赤髓簪,你自己跟老爷说,夫人冤枉你没有?” 婢女香芝背靠着门栏,盘腿坐得端正,听了这话点头应合: “夫人说得没错,这间牢里,只夫人一个是清白人。” 她这话明明就是顺着老爷意思说的,梅元海蓦地转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香芝微微一笑,看着老爷,又说了一遍: “夫人真是清白的,老爷,你一点儿都不冤。” “诶,怎么跟老爷说话呢,你个死丫头。” 孟氏忙去拉老爷,给他拍背顺气,刚要开口劝,就听香芝又说: “老爷夫人坐牢坐得好生气闷,不如瞧奴婢给你们演个影子戏……” 这丫头今日一定是疯了,在这牢里说得什么鬼话。 孟氏一时呆怔,看她手里像是拿了块石头,牢房漆黑,唯有她身后的粗木门栏上,透进些走廊上的光。 此时,光把她的轮廓在墙上投出长长的影子,看着莫名诡异。 随后,一股白烟自她手里钻出,混进她的影子里,开始扭曲变形,黑黢黢的牢房中,开始有大股烟尘滚动,化作一片波涛汹涌。 梅元海已是瞪大了眼,脖子僵硬得动一下都艰难,目瞪口呆看着巨浪滔天中,隐隐露出一条粗长大蟒,张开满是獠牙的巨口。 记忆里最恐怖的一幕,突然出现眼前,让他忘了此时身陷囹圄,在地上缩着拼命后退,奈何身后只有阴冷的牢墙,逃无可逃。 耳畔听到凄惨哀号的声音,眼前梦魇般的景象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觉此刻身处,正是当日蟒妖作乱的江心。 但他现在不是待在安全的水坝,和那些即将丧身蟒口的可怜虫一样,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载沉载浮。 他的手在地面墙上乱摸,口中一个劲喊: “闸呢?把闸打开,快开闸……” 香芝的声音在牢房里幽幽响起,“迟了,梅元海。徐大家在地府,托我问问你,当日你怎么不开闸呢?” “徐……徐思瑶?” 梅元海猛地回头,觉得喉咙像是被人掐住,干涩难奈,“那……她那时没死呀,为何要来害我?” “她是没死,她丈夫丧身江底,公婆伤心而亡。梅元海,你手上沾了多少人命?当日江上死的那些人,都在底下等着你呢……” 香芝背光而坐,脸上的神情像极了讨债的恶鬼,带着一丝诡秘又畅意的笑。 梅元海惊恐万状,觉得像有无数双手攀在身上,正把他拽进江底,呼吸不畅,立马就要被淹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孟氏也是满面惊悚,但她不像梅元海,被旧日血债索命上门,而是被这个朝夕相处的婢女,突然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吓得出气多进气少,倒不上气来。 这时,就听门外一个声音喝了一句:“吵什么,安静点。” 狱卒来了,孟氏猛地醒悟,喊道:“来人啊,杀人了,有鬼啊……” 就听外面的人换了讨好的笑声: “哎哟,这是怎么了?梅大人,可是做噩梦,吓着了?” 马三隔着门栏向里看了看,手里端了碗水,殷勤道:“来,喝口水,醒醒神儿……” 他把水递到门边,香芝探身过去接了,却并不端过去,看一眼各自惊惧莫名的两人,一言不发,仰头把水喝干。 “这……” 孟氏一愣,随后再次尖叫出声。 香芝的唇边淌下一道浓稠的血,双眼中闪动的光芒诡谲而神秘,朝她咧唇一笑,头轻轻歪向一侧。 牢房中的影像,在这时悄然散去。 死去的婢女表情凝固,仍保持端正坐姿,被她这双直勾勾的眼瞪视,梅元海刚从惊恐中回过些神来,此时再次如坠冰窟。 癫狂和凌乱的喊叫声,在这间牢房里此起彼伏。 门外的马三沉下脸,冷幽幽的声音在阴森牢房里,带了点异样的回音: “今夜索的不是你俩的命,识相的……就安静点。” 走廊远处的光投在马三身上,让他仿佛一具幽魂,身后的影子拖得冗长,几乎和身形不对等,鬼影般乱晃,像是随时要从门栏扑进来,择人而噬。 梅元海和孟氏果然被吓得不敢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注视他朝前走去。 一墙之隔的牢房里,关的是褚氏夫妇。 第127章 悔恨莫及 褚夫人挺后悔,早知官差要把她家老爷带走,她就不上赶着进来了。 不过挺稀奇,褚世忠进来后没动手,还夸她:“你个贼婆娘,幸好簪子是偷的……” 否则,他这会儿就得跟隔壁梅大人一个下场。 褚世忠人看着粗鄙,脑子却不算太笨,否则也不会从个泥瓦匠,攀到权贵门下。 其实相爷哪会纡尊降贵和他说话,禇世忠这二十来年,一直是听命相府总管冯圭山,在冯总管手下办事。 火灶帮替相爷照看丹桂坊的生意,是他老人家在西城的眼线,盯着那起南疆乱民,比城防司牢靠。 簪子的事已说明白,最多是个偷盗的罪名,把这婆娘拱出去就完事。 至于当年西城纵火那件事,他早就拿钱摆平了。 想明白一切,褚世忠在天牢睡得很踏实,虽说地上太硬,铺得茅草还臭哄哄,这些苦他当年又不是没吃过,就这一宿,还抗得住。 马三到了牢外时,身后长长拖地的影子,诡异地扭动一瞬,攀在门上。 褚夫人没她家老爷这么淡定,始终蜷缩墙角,刚被隔壁一惊一乍的动静,吓得浑身哆嗦。 这时她悚然一惊,看见门上的黑影朝她露出个可怖的笑脸,从门栏钻进来。 一声尖叫脱口而出之际,影子扭动着伸出一条长长的手臂,一把掐上她的喉咙,黑影中传来低哑的声音: “你想替他死吗?” 褚夫人被掐得喘不上气来,拼命摇头。 “那就乖乖的,别作声……” 影子的声音似乎是个女人,婉转轻缓,随后放开她,飘然落在褚世忠身前。 阴寒的气息充斥牢房,褚世忠猛地打了个激灵,一睁眼,被面前一团黑影吓得一骨碌坐起,一边向后躲,口中却硬气: “哪来的妖邪,老子百毒不侵,可不怕你。” 他边说边在身上乱摸,这才记起随身带的那些符咒宝物,进来的时候都被搜缴了,着慌大喊: “来人啊,有邪祟,你们这大理寺天牢,进了妖邪都没人管?” 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天牢沉沉震响,却好似整座大牢只剩下这一间房,其他都空无一人。 褚世忠叫了半天,始终无人回应。 影子模糊的轮廓,像个负手而立的人,居高临下冷冷看来,忽而轻笑一声,弯下腰与他面对面。 “今天晚上,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管得了你……” 褚世忠愣住了,这声音很像是个女人,这样的话,这样的情景,调个个儿,他也干过不少。 “你……你到底是谁?” 影子飘幽的声音说道:“我是……徐、思、瑶……” “少他娘吓唬老子……” 谁知褚世忠竟是人壮胆肥,反而往上凑了点:“活的老子都不怕,还怕你装神弄鬼?” 影子站直,虚幻的脸上露出个好奇的表情: “你烧宅夺产,害她父母双亡,竟没一丝悔意?” “不装了?” 褚世忠面上轻蔑无比,“弱肉强食天经地义,那是他徐家没本事,自己守不住。” 影子默默审视,倒像并不全然否定他这说法。 “老子当年给她补了偿地款,要不然就她那么个孤女,早饿死了,还能嫁到罗家?” 他这话,倒似自己是救命恩人。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只赔钱,可能偿清她父母的命?” “我褚世忠这些年,哪回行善积德不是占先?难道就没救过几个人的命?” 他嗤之以鼻,“你算哪路阎王爷?来跟我褚大善人讲因果报应! 徐思瑶当年嫁罗清的时候,还专程请老子去喜宴……” 褚世忠脸上浮出狂妄又猥琐的笑,“啧啧,不是说……,那娇滴滴的新娘子,双手奉上的喜酒,喝着就是滋味不同……” 他得意至极,在阴冷的牢房里仰天大笑。 对面的影子也弯下腰来,陪着他“咯咯”娇笑,比他笑得还要久,几乎说不上话来。 良久,影子终于止住笑,转头看了眼墙角的褚夫人,模糊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褚世忠,你若行恶,不如索性彻底些,偏生还想搏善名。……当日思瑶那盅喜酒,真的好喝吗?” 她凑至近前,一字一句道:“断子绝孙的滋味,可真是不错……” 畅意的笑声荡漾开来,大块岩石垒就的天牢,似坚冰滴淌凝寒的露水,又像饱含罪孽的苦泪。 褚世忠的神情由得意变成惊愕,从不可置信,转为疯狂的愤怒。 他从市井底层,一步步爬到豪富积善之家,踩过旁人的鲜血和白骨,拿钱财洗净手脚,以为终于可以像个上等人、勋贵世族一样,开枝散叶,家传万代,都是自他起始。 谁知……,他瘫靠在牢墙上,眯起眼仔细回想徐思瑶出嫁那天的情景,那小娘皮长得真不错,笑起来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褚世忠似乎又看见,那双带些懵懂、黑白分明的眼,双手奉上酒时,格外神采奕奕。 满心的怒火烧得他难奈,小腹处却像一团冷得凝固的木头,麻木和无力感,令他的怨怒再无以为继,化为嚎啕,终于哭得涕泪横流。 什么叫悔断肠子? 肚里那股始终根除不尽的寒意,让褚世忠只觉肝肠寸断,碎得稀烂的五脏被冻住。 褚夫人早吓得瘫软在旁,满心苦涩和怨恨,她这些年每日喝那么多汤药,苦得珍馐美味都吃不出味儿,原来,是这杀千刀身上的病根儿…… 褚世忠悔恨莫及,拼命以头撞地,他娘的没错,老子做恶又如何?花钱装什么善人,要不然他就不会去喜宴,不会喝那杯害他一辈子的毒酒…… 影子水波似的晃动,探出的手像股细麻绳,轻易就把褚世忠从地上提起来。 牢墙上凭空出现两个圆环,像是从影身上分出来的。 褚世忠身壮力大,素日能举一象之力,此刻在这飘渺虚无的影子面前,却毫无反抗之能,被环影死死套住,手脚徒劳挣扎,由抽搐到无力,不过片刻功夫。 “别,别杀我……” 褚夫人这时早已惊惶失措,惨叫哀求,“我不替他死,他作恶多端,自遭报应,求你饶了我……” “为虎作伥,他那些恶,难道你没享用?” 影子轻描淡写朝她挥了一下,圆环自动飞去,将人悬在半空。 牢门外,这时像有一层薄光褪去,影子抽身退出牢房,悬在半空的两个死人软软掉落,地上另多了一具尸体,正是牢头马三。 黑影再不停留,一阵风飘走。 第128章 赤髓的来历 太子正式往大理寺赴任,因某人得了新床,懒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头一日就迟了。 他却一点儿不着急,拿了本书,好整以暇倚在赤髓边翻看。 上头的灵身一醒就惊奇的大呼小叫,枭抬头看去,险些又被喷一头火。 微微侧头避开,他手向后一捞,把那团火攥住,跟昨晚团雪球一样,捏在手里把玩。 小圆儿打个嗝,冒出两三点火星,朝他陪笑脸: “那什么……,不好意思啊,我……我也不知怎么的,一觉睡醒这么精神,火灵满得冒泡……” 吸收灵石主要是涨灵力,转化成火灵须额外费一番功夫,差不多是十成灵力,能转换个两三成。 昨晚打架消耗挺大,还中了毒,谁想睡一夜,不但全补回来,火灵也涨得这般凶猛,一个没控制好,张口就自己朝外喷。 这才看清自己坐在哪儿,“哇……,这么大一块南海赤髓!” 小圆儿两眼冒光,灵身此时只得三寸大小,她顺着光润的山石截面,“呲溜”滑下来,又跟个肉虫子似的,一拱一拱往回蹭,攀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 当日要不是垂涎颜二小姐的簪子,她大概不会被搅进天魔祭这档子事儿里,结果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 昨日在彩凤轩算是摸着一回,没想到她只说了那一句,六爷竟给她买了这么大一块回来。 这得花多少钱啊!? 随后她猛地省起,昨晚刚在王府,把他的秘密给暴露了…… 偷眼看看,口中嗫嚅:“昨晚的事,你听小八说了?” 六爷脸色淡淡,不答。 “我,我已经尽量帮你挽回了……” 小圆儿心里挺过意不去,要是没这块南海赤髓堵她嘴,这会儿兴许还会得瑟几句,显摆能耐…… “无妨,孤有器灵这事,迟早得让人知晓的。” 六爷这才开口,语气还挺体贴。 小圆儿一听就懂,拍一下头,嗐,又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有种预感,器灵这条不归路,她踩上去就下不来了。 她靠在赤髓上,拿脸轻蹭,温暖的气息,令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种髓石只出在夷川南面的火眠沼,与你大有裨益,以此培炼火灵,可事半功倍。” “咦……,还真是,难怪我老想要它。还有皇后和颜若依,好像也格外钟情南海赤髓,是因为她们的妖皇血脉?” “纯血的离火王族,出生便需服下大量烈阳草,之所以紫瞳,是体内焰碱过盛导致。” 他的声音顿了顿:“南海赤髓是新生矿,成矿大概与妖皇有些渊源,生于海底,年份也浅,正适合离火王族用来调和焰碱的毒性。” “这东西竟与妖皇有关。” 小圆儿颇觉稀奇,又问:“那为何单单是它对我大有益处?其他的火性灵物就不成么?” “想要别的,再给你找。” 枭一语带过,接着道:“那花名为‘七星醉月’,恰是与焰碱相克,有石化之效,离火就是因此被灭族。” “哦,你说烂柯山那个……” 小圆儿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道:“当日灭族,颜若依应该才只几岁,你猜她是当时没在驻地,还是被人救了?” 六爷向来不猜,起身朝外走,“这人擅用毒,你以后遇上她,多留个心眼。 修辛身上,替你多加了个防瘴的阵法,不过毒物繁杂,南疆这里,想做到百毒不侵,只能靠提升修为。 走了,去大理寺。” 赴任第一日就有新案,竟就出在天牢。 枭带着猫儿下去的时候,正见着景玉楼脸色沉肃训人,狱丞抬头看见新到任的太子殿下,脸色更是一白。 景玉楼带他往里走,看一眼跑在前头的狮狸,咳了一声,“本王府里,昨夜遭了贼。” “哦?” 太子的惊讶看上去很自然,“何人这么大胆,敢往你府里行窃?” “不是人,是只猫。” 小圆儿立刻在乾坤囊里回嘴,“你才不是人,你们一王府都不是人。” 可惜景玉楼听不见。 太子转头看看他,又看一眼前面,“王爷不会觉得,是孤的这只?” 景玉楼试探一句,见他不愿挑明,便也不提,这才和他说正事: “昨晚咱们一走,这牢里就死了四个人,回春祭行事隐蔽,这会儿祭主忙着到处嫁祸栽赃,倒是一点儿不怕动静闹大。” “是……狱吏做的?” 景玉楼点头,“马三在这天牢干了三十八年,从没出过岔子。本城人,家中原先只剩个老母亲,前两年也没了,无子无女,去他住处查了,没什么发现,怀里有半瓶毒箭草汁,梅家的婢女是被这个毒死的……” 此时已到了梅氏夫妇的牢前,这两人跟一具尸体待了大半晚,神情显得呆滞,景玉楼问话时,梅元清一脸面如死灰,主动交待与徐思瑶的过节: “王爷,下官的确与她有仇,才被她死前报复,此事下官真是冤枉的啊。” 景玉楼问:“你跟徐思瑶的事,怎么想起来的?” 梅元清指一下已被抬到墙边,盖了张白布的婢女,“香芝说的,她说,她是替徐思瑶来寻我报仇的。下官的妾室买簪,也是被她怂恿。” 孟氏在旁忙点头,“就是从祖家花宴回来之后,这婢子过去很少多嘴饶舌,昨日一想,妾身也觉她那日古怪,这才把她一块儿带进来……” 两枚南海赤髓簪,都是自那日起,便被祭主做好了安排,景玉楼和太子对视一眼,同时想到离情,她当日也在。 “这婢子是何时到你家的?可另有亲眷?” “不到三年。……香芝说,她在这临阳城里,无亲无故。” 孟氏抢着答,她自己就是那时进的梅府为妾,香芝是牙行送来,被她一眼挑中。 景玉楼转头吩咐身后的王简,去查香芝的来历,出来往一旁的牢房走。 梅元清在后喊道,“王爷,昨夜是那牢头杀人,我等在此,恐也会遭人暗害……” 到时把罪名往他身上一推,判个畏罪自尽,他可再没机会说理了。 景玉楼心下也觉奇怪,照说这两人皆与徐思瑶有仇,是祭主抛出来的饵,却只死了褚氏夫妇。 便听太子温声开口,“梅大人深得谢相重用,邪祟入天牢行凶,也不敢动你,宇文都督这几日在大理寺,有他这尊大佛护佑,怎会遭人暗害?梅大人放心就是。” 这一来,景玉楼也听懂了,原来这是祭主给谢相留的替罪羊,——是嫌他还不够麻烦缠身。 第129章 怕他自作多情 褚氏两人,看颈伤皆是被悬空勒死,尤其褚世忠身高近八尺,这丈许高的牢里,墙顶皆无固定钩索之处,一看便不是普通凡人的手笔。 更不像身材瘦小的马三能做到。 倒是这老狱吏的死状奇特,周身血肉萎缩至几近干涸,皱巴巴像死了许多日的干尸。 景玉楼办案经验老道,跟仵作一同蹲在马三的尸体旁,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又在头颅前后翻看一番,皆无异常。 仵作徐则验尸是老行当了,抬头对刚站起身的景玉楼说: “王爷,你来看,三爷舌底这里有点古怪。” “三什么爷……” 景玉楼皱眉带点嫌弃,不肯蹲过去,只道:“你说。” 徐则口误,嘿嘿一笑,拿木签撬开口,签子很娴熟一翻,亮出舌底,“这儿有块黑斑……” 太子也离得挺远,闻言凝目看去,沉吟一声道: “像南澹下路影魁世家的路数。” 景玉楼扭过头来,“咦,殿下竟也熟知南澹?” “你看呢?” 太子反问,意思是你熟。 景玉楼拿指头虚点了点他,闭气蹲下细看,半日抬头思索,确定太子的猜测: “是附影术。影魁这些年在禺东一带活动频繁,那边靠着闵安,跟南疆常有来往。” 南澹面积最大的半岛又称禺州,不似太阿岛富庶,大城池不多,乡镇繁盛,势力冗杂。 巫蛊下路混迹市井,各有各的地盘,唯独靠近闵安这边油水足,是下路三家争抢的焦点。 幕后之人,不论是南澹还是南疆乱邪,这范围都还太大,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牢房同一面墙,这个方向出去,正是大理寺客院。 “那边可有动静?”太子问。 “我的人一直盯着……”景玉楼摇头,“不过若真是精通影术,那也盯不住。” 小圆儿在旁听着,忽然问:“六爷,你何时跟他这么有默契了?” 枭问她:“你那夜跟的黑衣女子,身手上看,修为如何?” “唔……”她摇头,“她要是会影术,何必飞檐走壁躲着巡防的人,直接影遁,我都发现不着她。” 这时有人来报,“王爷,宇文都督来了。” 景玉楼叹了口气,对太子说:“走,咱们去会会他。” 两人朝外走,枭拿出那块血石递给他,“这东西或许你有用。” 他把来历说了,景玉楼惊讶,“你说的这小叫化,我那天夜里在铜佛寺外面见过。” 小圆儿在旁得瑟,“要不是我……,要不是六爷,你白漏这么一条线索,待会儿在宇文虎面前,还有得哭呢。” 她这会儿已经跟上六爷的思路,躲在乾坤囊里兴奋难奈,恨不得自己也有份亲身查案。 太子道:“那孩子孤让蒋七今日送过来,他身上有灵气伤,土系的。” 景玉楼眼前一亮,伸手就想在他肩上拍一巴掌,抬手记起太子体弱,又改为轻轻拂几下,状似亲近。 “表姐这些日还好?许久不见她了。” 本来关系刚转和睦,太子这话更似挑衅,景玉楼脸色一下由晴转阴,走了两步,冷哼一声: “你想见若依,大白天登门也无妨,派只猫儿夜里来,殿下的君子之风何在?” 其实他和太子之间,过去正是因着这点小龃龉,在景玉楼心里,老有道过不去的坎儿。 他倒不是不信妻子,个中缘由,他们成婚之前,他便一清二楚。 却总怕太子存了自作多情的心思,偏偏那日被许氏当众叫破,这会儿听他主动提,又添了昨晚那桩事,顿时恼了。 太子像是看不出他恼怒,语声和步伐始终不急不徐。 “孤若登门,怕老王妃不喜,倒叫表姐难做。” 外人都道楚辰老王妃最是仁慈心善,先帝在位那会儿,曾互为敌对的几家王爷后人,如今若非有她关照说情,早已被皇帝逐出宗族了。 唯独对皇后和太子,每回宫宴这等不得不见的场合上,皆是不加掩饰的冷淡。 这在朝中算不得多大的秘密,针对的,甚至也包括楚辰王妃颜若依,当世仅存的三个离火族人,在兵部的老资历,如定国公祖逊这些将领眼中,为着当年南疆血战厮杀的恩怨,如今还是不肯以和相待。 小圆儿“哦”了一声,“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难怪颜若依不受婆婆待见,原来是因为天虎大元帅,听说当年南疆之战,最后一代离火王很是骁勇,曾重伤过景玉楼他爹。” 她忽然在心里有点佩服颜若依,不似皇后是和亲来的,太子更是生在黎国,出生不久离火便已灭族。 不知颜若依这纯血王族,在离火是什么地位,或许跟她名义上的生母一样,是个郡主也不一定。 这样冒充他人身份,混进南黎,嫁给当年与离火血战的天虎大元帅之子,这份勇气和决心,可算非同一般。 她想起最后颜若依未说完的那句话,透过乾坤囊,认真打量景玉楼。 这人在相貌上,与皇帝这一支的温润清俊不太一样,剑眉星目,身形健硕,更偏英武风范。 若说太子儒雅如玉,似水,则楚辰王劲朗如松,似风。 外人都道他们夫妻极其恩爱,这若是假戏真作的话,可太令人遗憾了…… 她猛地醒悟,“哎呀”一声: “昨夜我想岔了,连虎灵都知道她的真容,景玉楼和她朝夕相处,怎会不知妻子的真实身份!诶,我真笨,难怪……” 难怪颜若依当时一脸笃定。 “这么说……”她喃喃自语,“当日灭离火族,还是皇帝下的令喽!” 和宇文虎一起来的还有谢相,景玉楼一眼看见那张气定神闲的脸,心头已觉不妙。 自顾明澄走后,谢安这些日子一直苟在相府,很是低调,此时竟亲自跑到大理寺来,想必是心里有底了。 宇文虎不说废话,直接把两张硬笺拍在案上,质问的语气,不光对着景玉楼,还有太子。 “义拍出售的汤方,与贵妃娘娘手中留底的这份完全不符,徐思瑶包藏祸心,意图构陷证据确凿。 已经一日过去,你等可有查实?” 第130章 莫要以势逼人 宇文虎一上来就掀翻了昨日坐实的罪证,语气咄咄逼人。 景玉楼不紧不慢,取过两张汤方看了,“按坊司规矩,买卖双方各留一份,卖家手中这份印鉴完好,方是留作日后争议的凭据。 都督何以说,贵妃娘娘这份才是真的?” 宇文虎轻蔑而视: “昨日仙使已有谕令,命你扣押审讯另两家股东,到底是否义善堂背后主使,将这邪行当众推到贵妃娘娘头上,这等贼子野心,意图玷污仙尊清誉,罪不容恕。” 他借着预查使一句话,就要把这锅移给义善堂,更暗指是自己当众污蔑井木塔主,这顶帽子大过天,景玉楼只觉戴不住。 “仙使有令问讯股东,本王已把相关人等带回来了,只待新使到来,自有定夺。昨日行事遵照仙使之意,都督说这话,过于欲加之罪,本王不敢冒领。” “即是人已在大理寺,我现下亲审。” 宇文虎起身,“按塔规,仙使不在,靖安台有权统揽。” 太子在旁缓声说道: “靖安台虽有统筹之权,但昨日仙使并未定罪义善堂,皇商乃陛下钦定,宇文都督此举逾制了。” 宇文虎本意是官大压一级,要趁着预查结束,新使未到的空档,快刀斩乱麻把这事解决掉。 谁知大理寺如今有个太子做主官,他还真有点压不住。 便听谢安笑呵呵说题外话,像是刚瞧见太子一样: “哦,前两日本相看吏部呈上的文书,太子如今是愈发勤勉,是早该学着观政了,像吏部、户部这些去处,才是该太子观摩参悟的,大理寺这地界,常和邪祟打交道,安危难测,还是少掺合的好。” “三省六部,自有谢相悉心打理,政务清晏,孤要学,不必亲往,从文书奏章中,便可睹知详尽。” 太子这话摊开了看,是你谢安把朝廷的差事都办完了,孤不看也罢的意思,接着道: “这次三位备选莫名惨死,此事与孤切身相关,想是有邪祟屑小欲要针对皇后,陛下不放心,这才命孤来此。” 谢安被他当面指着鼻子叫邪祟,城府深沉的厚脸皮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太子这回得了顾仙长青眼,乘风而上,谈吐风度大胜从前,真是可嘉可贺。” 他笑着捻须,一副踌躇满志,“既然太子如今是这大理寺的主官,按官阶自该听大都督的。” 他朝宇文虎示意,后者站起身再无二话,欲向外走。 景玉楼在旁忽然轻笑了一声: “既是都督统揽,下官这里正有一件证物,不如趁新使到来前,都督先看一眼。” 他拿出那块血石,其上隐带的一丝气血,立刻令宇文虎色变,目光沉沉,脚下顿住。 “矮松坡那块儿,当日本是围在西廷一角,是处储冰的地窖,建造用石较为罕见,这石头,都督大概不认得,是冰硝矿。 王宫造图一直藏在宫里,上面有记载,到时请陛下拿出来一看便知。” 景玉楼只说这石头本身的来历,其他一概不提,是想提醒宇文虎,莫要以势逼人。 若说聪明人之间的较量,不需剑拔弩张,观风望势即可。 一提矮松坡,谢安也明白过来,他虽未进去,却也知那处正是贵妃行血术的铁证,只觉费尽心思扳回的一局,大好形势又失。 然而宇文虎此时怒意孛张,是因心头那丝憋屈和愤懑,蓦地身子前倾,两只大掌撑在案上,眼神阴戾盯着景玉楼,似乎下一刻就要上前强抢。 景玉楼施施然靠着椅背,手里的石头随意抛玩,很是淡定,上回两人交手,他在暗宇文虎在明,自信已将对方实力看在眼里。 真动手未必会输,反倒巴不得宇文虎来抢,才好坐实他销毁证据的心虚。 太子一只手搁在案上,指尖轻缓叩桌,一下一下,节奏由缓至急,似撩动人心躁动。 此刻若慕哲在此,定会惊异,南黎太子不过区区半仙,竟会折心术。 枭这一手全然不含灵力,只是趁宇文虎心神失常之际,想探探他的实力。 叩音催动下,本就在火头上的人,情绪瞬间滑至失控边缘,双眼射出锋芒。 景玉楼剑眉微挑,侧目瞥了太子一眼,他这是明着挑火么,难不成盼着他和宇文虎打起来? 虽说不怕动手,但他还得隐藏修为,万一石头真被抢过去…… 他暗暗瞪一眼太子,当机立断,抛出最后一张牌: “本王手中还有个人证,正是当日捡到这块石头的人,他身上的灵气伤,塔使到来一验便知。” 宇文虎蓦地颓然,重新坐回椅上。 南明谷的机缘再不是十拿九稳,一旦他替贵妃清理血祭的污名暴露,被井木塔招募的机会,将无限变小。 太子对景玉楼的瞪视,温和回应淡笑,实则心里嫌他磨迹。 景玉楼昨夜才决定跟他携手合作,这会儿竟真就培养出点滴默契,看懂了和善背后藏着的这丝嫌弃,只觉好生冤枉。 飞去一个眼风:谈判自然是要一点点来,哪有一次亮完底牌的? 太子已扭过头去,懒得看他。 谢安看着对面两个殿下眉来眼去,终于也搬出最后一张底牌: “本相不妨跟太子透句实话,这一回,顾大仙长恐怕来不了。” 此言一出,景玉楼心下一沉,和太子对视一眼,难怪谢安如此笃定,原来是得着井木塔的消息了。 谢安从端阳那日递信给族兄,惴惴不安等了这七八日,昨夜总算等来回信。 程鸿坤回塔,把事情详细禀报慕哲后,谢逸平才终于能松一口气,确定之后沧州的任务,便不用再为着避嫌而刻意低调。 慕哲师兄已给他交了底,接下来顾明澄是肯定没戏,他任务到手,虽指派地是沧州,又没说其它地儿不能去。 谢逸平决定还是要尽量笼络谢安,毕竟蓝玉苗是他结交攀附的重要手段。 慕哲师兄让他去沧州,本也有此暗示。 谢安和颜悦色,继续说道: “还有一事,这回塔使来,大概也没跟二位交待,老夫是出于好心,这才代为转达。 此次南明谷现世,井木塔格外重视,早有谕旨,不宜打草惊蛇,动静闹得太大,可就不好了。” 第131章 又死人了 景玉楼默不作声,自知道南明谷的事,他早有此猜测,只是被谢安借机脱罪,令他心头好生憋闷。 谢安此刻大定,向一旁的冯圭山打了个眼色,冯总管笑容可掬开口: “借问王爷一声,昨日带回的褚世忠,到底犯了何事?小的打理相府庶务,和他有些来往,这人听闻一向奉公守法,在城中颇有善名,怎会和……什么纵火案有关联?” 火灶帮是谢相安在西城的一支眼线,这会儿紧着来捞人。 景玉楼如实相告:“这人昨夜已死在天牢,初验是南疆乱邪的手笔,还要待新使到来方可确准。” 谢安眉心一跳,忙问:“梅元海呢?” “啊,他和他小妾……” 景玉楼冷嘲一笑,抬头看着谢安,“还活得好好的。” 谢安松了口气,褚世忠死了,火灶帮还能由别人接手,梅元海要是也死了,谁来顶下贵妃的罪名。 捻着须一副老神在在的笃定,“既然王爷已查到死者之物的去向,好该顺着这条线,早日把真凶揪出来。” 言下之意昭然,井木塔不令张扬邪祭一事,只需寻到杀人凶手即可,既然如今已有个现成的人赃并获,大可不必费心深究。 这时便见王简匆匆进来禀报:“王爷,天牢又出事了。” 景玉楼霍然起身,之前训斥狱丞,倒不全为差事出岔,实际也是他心头愤懑,幕后之人的手,这么肆无忌惮在天牢搅动,直如当面挑衅。 他已在牢里多添了布置,倒不全为梅氏二人的安危,其他如翰元商行掌柜陈德光,和蔻丹楼的主事伙计等人,是许倩如簪子的经手人。 还有张诚,这人身上至少牵着两条线,涉及宫里的张妃,还没顾得上审。 这三间牢房外,景玉楼命人贴了查邪的符咒,这样竟还能出事! 王简见谢相等人,没明说,只朝景玉楼打眼色。 小圆儿的声音在这时传进枭的耳中,“张诚死了。” 她听说宇文虎来了,加上景玉楼两个灵动后期,过来也只能旁听,太憋闷,就仍留在天牢。 天牢离官署远,又有修辛的监测阵,景玉楼一走,她就从乾坤囊出来,先就去了张诚的牢房。 原来许倩如的簪子是被婢女偷带出府,春兰不知是投井,还是被她这表哥所害,八成是后者。 那么这枚簪子又经何人的手,才转到蔻丹楼的货里? 还有张氏,有了她在铭园,率先指认徐思瑶死前到过贵妃宫里,之后南海赤髓簪重现、耸人听闻的焕颜汤方。 几项证据,当着满城勋贵和预查仙使的面,把贵妃行祭的事实,钉成了棺材板。 每一项线索的时间和出处,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背后之人的手段真是高明至极。 她在牢门外,看见张诚面朝墙睡在地上,就想钻进去看看,被修辛拦住: “主子,门上有符,我进去。” 大理寺这种衙门可没有朝廷出钱配符,本是要从城防司那边调几张过来,景玉楼嫌太慢,自己掏腰包拿了五六张困邪符出来,在三处牢门上围了一溜,主要是为示警。 灵身触上肯定有动静,反而是猫儿这有血有肉的活物问题不大。 “睡觉呢。” 修辛钻进去,凑在张诚边上看一眼: “这小子心倒挺大,坐牢也能睡这么沉,眼皮子底下眼珠直转,不知做个什么好梦。” 小圆儿又去关着商行的两处看了一通,掌柜加伙计都没精打采坐着,她对修辛道: “走,咱们瞧瞧离情去。” 一路走,她琢磨一番,笑嘻嘻问话: “小八,我考考你,你说,张诚、马三,还有梅家这个婢女,这三人有何共通之处?” 修辛除了打架紧张,要他动脑子那一点都不难,眼珠转了几圈,说道: “都没家人。啧,怪可怜的,要是家里有个倚靠,就不会沦落到给邪祟卖命,你看我家……” “说得没错,这么一来,倒提醒我了……” 小圆儿及时打断,以免他妨碍自己显摆: “我昨儿不是说,西城的乱民看似毫无交集,各过各的,其实私下里自有联络之法,我知道的就有三处,——舂米街,姻缘树,最后这个最离奇,叫望乡楼。” 南疆人喜食糍粑,各种谷物栗类都爱掏碎制成饼子,便捷易保存。 黎国对乱民管制严苛,但这饮食习性上,却也不好过多干预,因此就有了专以舂米为业的这条街。 有些摊子售卖制好的现成米饼,也有自己带谷物过来找人舂的,借着舂米的“哚哚”声,相互交流几句。 也有说,乱民之间不必靠言语交谈,这条街上有各种五花八门的暗语,米饼在形状、大小上的区别,甚至带来谷物的数量多少,都是交流的手段。 这条街,是南疆人找工寻活的聚集点。 男人们做的苦力、短工,女人缝补浆洗的活计,介绍拉人和寻活都在此处。 这在临阳已不算多大的秘密,南疆人沉默寡言又吃苦耐劳,工钱比本城人低三倍,有些商行或作坊,更是直接到这儿来找廉价劳力。 姻缘树生在秋棠河边的一片洼地上,枝叶繁茂的凤凰树,据说是分了十几株,从南疆被乱民们背来此地,再以特有的古法,重新培活,足有十数人合围那么大。 凤鸾祥瑞在南疆,一向是美满团圆的象征,寄托了无数人远离故乡的情思和向往。 乱民间互不往来,但年岁到了总得嫁娶,适龄的男女便会把八字、家境之类简短信息,塞进荷包挂在树上。 亦有专门操持作媒,或牙行的人在其中搓合。 以上两类,多是拖家带口的乱民常去之地,最后这望乡楼,就有些特别。 地府黄泉路上有望乡台,是死去的魂灵回望生者故乡之处。 西城这里的恰恰相反,是独活于世的生人,遥思故土,追忆亡亲的寄托之地。 望乡楼非楼,而是一座看上去不大起眼的小山坡,不长树,附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地衣,生满蕨草藤蔓。 直到有年大雨瓢泼下了足足三日,这山被雨水冲刷洗去浅草的伪装,这才显出真容—— 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上,被人凿了一个个只容一人侧卧的小石洞,看去千疮百孔,像坦露世人眼前的蚁巢,孤零零显得惨淡凄凉。 第132章 梦中望乡 有人说望乡楼的主人来自南疆厌鬼族,因这一族有个织梦的独门天赋,以秘法培植出的魇草,掺进助眠的香料里,能让人在梦中看见心底最怀念的人物景致。 来的都是无亲无故之人,独自睡在漆黑冰冷的石洞里,像躺进不见光的坟墓。 伴着香头一点微弱的亮芒,沉入梦境,借助缭绕的一丝灰烬余温,与死去的亲人在梦中欢聚。 小圆儿和修辛此时已到丙字楼,她口中说道: “因此说,这三个人可能都是望乡楼的常客,和舂米街、姻缘树那边一样,这些地方表面看着寻常,内里互通有无,寻活计、搓合嫁娶,实际都有人在背后操纵主持。 按孟氏的说法,香芝是自愿喝下那碗水死的,马三是否被人强迫还不好说,却是因附影术,血肉枯竭而死,想必也是早知会有此下场。 他们两人若是祭主从望乡楼找来的……” 两层高的小楼,修辛顺着柱子“噌噌”两下就爬上去,小圆儿跟在后面飘。 二楼的暖阁被离情带来的侍女临时布置一番,也显出些彩凤轩的奢靡堂皇,重重帘幔之后,隐约可见女子侧卧榻上,被层层轻纱和袅袅香雾,勾勒出娇柔玲珑的身影。 “这个时辰了,她还没起?比我都懒……” 小圆儿嘀咕一声,想到六爷对这女子的各种猜疑,并未贸然上前,随后猛然一个激灵,调头朝天牢跑。 “糟了,张诚……” 谢安和景玉楼一番较量结束,原本微妙的持衡局面被打破,暂时捏住宇文虎的把柄,谢相这边略处下风。 景玉楼趁机把靖安台大都督扫出大理寺,打发走这两人,和太子匆匆往天牢去。 牢门上符咒完好无损,张诚依旧保持小圆儿他们来时的侧卧,神态安详,唇边尤带一丝笑容,在已然僵硬的脸上,显得古怪诡异。 枭听小圆儿三言两语说完望乡楼,以及离情刚才燃香而眠,朝景玉楼打了个眼色,目光所及正是丙字楼。 景玉楼心头忿忿,要说凶手昨夜趁机潜进天牢行事,尚算还有一丝忌惮。 今日光天化日之下,大理寺这么多人,两位主官,还有靖安台都督都在场,竟也能神不知鬼不觉下手,这就太过匪夷所思。 难不成宇文虎是来施调虎离山的? 不过张诚的牵涉虽广,线索其实景玉楼都差不多清楚了,因此才不急着审,幕后之人杀他并非为急着灭口—— 这才是堂而皇之的当面叫嚣。 他看一眼地上的尸体,转头吩咐茗心,“回府接王妃来,让她瞧瞧死因。” 一旁的仵作徐则听了讶然,“王爷,这种腌臜事,小的来就成,王妃她……” 人家也是一片好意,景玉楼和他熟络,笑着怼回去,“她比你强,不信你待会儿瞧好的。” 好似他老婆会验尸,多稀罕显能耐似的。 徐则笑了,“那是,王妃的医术,小的甘拜下风。” “走,去客院。” 景玉楼招呼太子一声,大步在前,远远看见客院的时候,立定轻唤一声:“扶风。” 一个人影一闪到了近前,除了枭早就神识察知,其他人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过大理寺的人都知道,扶风是王爷的暗卫,行迹向来隐秘。 景玉楼附在扶风耳畔,声音低不可闻交待两句,后者略迟疑一瞬,随即点了个头,转身就走,身形格外飘乎,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到丙字楼时,离情已坐在一楼小厅里,正在用膳。 昨日比她早到半日的彩凤轩管事阑姑,三十有余,徐娘风韵尤存,最是精明且能说会道,堆了一脸的笑拦在厅外: “王爷,哟,这是太子殿下……” 她殷切拂了一礼,“我们家姑娘正用药呢,这药是柳大人从湘南郡专门让人送过来的,晨起睡前各一顿,服药前后一个时辰,最忌扰神,这……,要不二位殿下稍候片刻。” 离情在厅里朝这边看来,满含歉意一欠身,眸光流转间一笑,随后转开视线,竟是再不理会。 得万人推崇的花魁,果然有股子清傲。 景玉楼自己说的,进来并非坐牢,一应日常照旧,这会儿却也不好硬闯。 在这吃了闭门羹,只得又拉了太子往甲字楼,去探杜彦的口风。 小圆儿看得好笑,觉得景玉楼没啥能耐,拿带回来的花魁没辙,连给他打理产业的自己人也搞不定,昨日她已见过杜彦,这会儿没兴趣跟去甲字楼。 跟六爷打声招呼,“我出去逛逛。” 枭:“别跑远,待会可能还有事。” “知道了,就在附近玩会。” 她满口答应,猫儿已快跑到大门外。 …… 顾明澄回塔已是天明,首次有幸踏进山巅议事楼,像个乡下人进城,没忍住四下打量。 三方主位上,没见着大司典的身影,他心下已有些意料之中,看来这次因他的调查才有,难得一见的橙光任务,他自己却要被派挤在外。 沧州预查也是昆翼为主他为副,连述职都不须出声,坐在角落听完,上方的慕哲缓缓开口: “诸位同僚辛苦。就此次预查来看,南疆乱邪又显蠢蠢欲动,也与背后南澹巫蛊势力密不可分。 妖皇遗宝即将现世,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被邪祟得逞,酿成后患。 万人献祭已然将成,追查幕后祭主乃当务之急,临阳尚有一具主祭邪尸未成,是今次任务中关键一环,需派遣最为可靠人选前去,经验丰富尚在其次,沉稳持重尤为重要。” 他说到这里,不经意朝角落的顾明澄瞥去一眼,不论经验还是持重,在座唯一的黄门,皆不够格。 顾明澄肩背笔直而坐,感受到慕哲的目光,冷静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慕哲淡淡移开视线,继续道: “然沧州和闵安两处也不可掉以轻心,一个是灵田重地,闵安更是南疆门户,乱邪与巫蛊邪祟勾结,此地为乱局核心。 此次临阳出现无主神器,踪迹不可觅,极有可能已流窜至这两处。 诸位,或许南明谷已然有遗宝出世,邪祟此番早有预谋,且来势汹汹,还须谨而慎之。” 第133章 一朵奇葩 在座诸人神色庄重,齐声应是,眼神中却各有闪烁。 明白师兄言下之义,若论差事油水丰厚,还在沧州、闵安两地,若能寻到那把无主神器的下落,不但是大功一件,更有认主的资格。 至于临阳,邪祭最后一环落在那处,这活儿就有些吃力不讨好,再说又隐隐牵扯塔主大人的族亲,这个霉头轻易还是不触为妙。 三地好坏优劣一目了然,接下来的抽签看似公允,其实也不过是上头慕哲和凌霜的权势之争,他们这些次一等苍黄两门,全赖仰仗,是没资格插手的。 实际慕哲和凌霜较量已持续五天,早谈得差不多。 大司典南宫真那日挨了一记折心术后就老实了,一直闷在典义楼不出来,只说要好好研究,顾明澄带回的那副完整祭文。 他即表明心迹,那么六个人选便是两人瓜分,自然不能对半,否则如何体现谢系塔主之威? 在这上凌霜也没多花心思,定下四二之数,只在接下来的地点上据理力争,抢下沧州、闵安各一个名额,不算输得太难看。 慕哲的四个人选,两个去临阳,其中一人仍是程鸿坤,另被派到沧州的,是谢逸平。 名单敲定,正往签壶里投,所有人的耳中,都听到塔铃清脆的鸣动,顿时满场皆静。 但凡井木灵山有贵客至,黑塔之上的一百零八枚塔铃,便会奏出欢动铃响,与平日示警的威严肃杀截然不同。 各地镇妖塔常有互访,一般都是即兴的小型赛事,或辨法论道,对这些在塔中常年岁月枯燥的仙人来说,是难得的消遣。 不过这些往往早有消息,今回这客来得突然,所有人皆脸显好奇。 惟顾明澄眼中绽出喜色,绝地逢生,救命的人来了。 一阵低沉又极其悦耳的兽鸣,与塔铃合奏,仿如自远古传来的天籁,古朴悠然。 这一回,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喜色,纷纷聚在窗边向外看。 慕哲已长身而起,脸显一丝古怪,和凌霜对视一眼,“他怎么来了?” 两人心中皆有一丝不妙,这回妖皇遗宝的事,已上呈圣山,得到的回应中规中矩,仍是“尽心办差”的批阅。 消息应该不至于走漏得这么快,怎会就引来那位? 议事楼外的山道上,一团灵光闪动过后,缓缓走来一头半人高的灵龟。 高高鼓起的浑圆龟背上,每片龟甲皆篆有晦奥难明的符纹,又仿佛浑然天成,其上散发柔和灵力波动,方圆十丈内,所有人顿觉灵台一阵清明。 龟颈足有两丈长,宛如蛇身,上面顶着一颗尖尖脑袋,一双明亮的兽眼金光灿灿,似能穿透人心的睿智目光扫来,威严中含着慈和温善。 玄武之名天下皆知,是灵宗方弃座下灵兽,陪他隐居圣山千年不出。 这头幼兽倒时常出来走动,只要它出现,世人便知,是灵宗座下真传弟子——方怡到了。 灵龟的甲背看上去,也就和一张圆鼓凳差不多大,靠背都欠奉,这时上面有个人盘腿而坐,看着险伶伶的,似乎随时要掉下来。 其实他坐得倒安生,正津津有味低头看书,浑然不觉许多人的目光正注视他。 后面大司典跑得气喘吁吁,“方大师,你让它走慢点,老夫腿脚不好。” 方怡头也不抬,朝后摆了下手,“抓尾巴,捎你一段儿,他今儿个闹脾气,就只一个座儿,你想蹭坐骑,下回他心情好了我叫你。” “嗐,谁敢蹭您的坐骑呀!” 南宫真挥一把汗,总算到了楼前,“五日前就给你送了信儿,怎么来这么晚,再迟一步,怕就赶不上趟了。” 方怡抬起头,露出一张圆润富态的白团脸,一双眼生得眼敛饱满,上扬下扩,撑成几乎正圆形,黑瞳仁比一般人格外大些,又圆又亮。 乍一看,跟他座下玄武幼兽的那双眼分外相似,离远了瞧,四目浑圆齐齐盯来时,有些瘆人。 好在他唇生笑纹,板着脸唇角也飞扬而起,显得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方怡恋恋不舍收了话本,伸个懒腰,不紧不慢道: “接着信我就下山了,路上多听了两日戏才耽搁的,……诶你别说,这出新戏真不错,看来我以后得多出来逛逛,这样的佳作,错过可惜了。 就为着你的事,我都没听完就赶过来了,还好有话本儿……” 说着,意犹未尽又想去摸书,看见南宫真挤眉弄眼跟他打眼色,他总算记起为何“急”着赶来,又紧着催人,“里面谈好没有?好了赶紧走。” 您这尊大神不来,哪还有的谈?南宫真苦笑一声,刚要开口,慕哲已从楼里出来,淡笑着客气招呼: “方大师,稀客上门啊,你这趟来,是奉圣山谕旨?” 方怡没说话,替他开口的是玄武: “宗子此行有些私事要办,并非奉谕,不干涉井木塔行事。不过南疆乱地,宗子安危,还须诸位效力,承让。” 灵兽谈吐一本正经,温和有礼又不失威仪,恰好与方怡吊儿郎当的性子截然不同,也算是种互补。 方怡这人,在整个璇玑宗,是朵出了名的奇葩。 修为不高,辈份却大,活了近五百岁,仍是个半吊子筑道初期,论身手,恐怕连镇妖塔刚入道的黄门仙都不如。 照说他这寿数,活到现在都快该入土了,可惜人家背景雄厚,有灵宗罩着,以秘法灌注寿元,兴许能再活五百年。 千岁的筑道境,必将成为修仙史上,古往今来一大奇葩。 他跟随灵宗最久,驭灵术得大宗师言传身教。 本事低能耐大,有了这样好处,出门在外,简直就是个行走中的宝藏,曾有无数妖兽邪魔打过他的主意。 前者是为弄死他,替广大被剜灵剔骨的同族报仇,后者则稀罕他这摄灵驭兽的绝技,想从他那弄个像样的灵兽增加战力。 修仙之人见了他也极尽巴结奉承,能得他手指头缝漏个灵兽幼崽,或半成品器灵,修仙之路必将坦途,少走不少弯路。 就因为他是无数人的眼中钉或宝,因此灵宗才从自己的灵兽上分出个化身,随身护佑,便是这玄武幼兽。 在外为人处事上,专为弥补方怡性子中的不着调,替他撑着场面。 这会儿他坐没坐相,盘在龟背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托腮,百无聊赖看慕哲和玄武打机锋。 第134章 拿人情砸人 慕哲和凌霜想到的,南明谷本就是妖皇旧居,自然有驭兽道感兴趣的东西。 上古大妖,妖身千年不坏,死了几百年,或许仍有当世罕见的珍稀材料,这些在普通修士手中是千载难逢的宝物,但只有落在驭兽道手里,才算真正物尽其用。 慕哲本以为方怡此来是圣山授意,这样一来,喜忧参半。 好处是功劳被最大化,圣山必定满意,师尊大人颜面有光,到时他得到的,远不止一个北坦名额。 坏处是权力被分化,若是换个稍微正常点的来,兴许还有得谈。 但方怡这人性情古怪,外界传闻颇有些好赖不分,不是个可共事的同僚,若非他仗着灵宗,换作普通筑道初期,根本没资格让慕哲担这份心。 千万别听玄武的说辞,只为私事,不加干涉,这头幼兽虽在修为上受兽主限制,但毕竟是那头早活成精的玄武身上分出的血脉,心眼跟见识不是一般的多。 方怡还一声没吭,慕哲已被玄武东拉西扯一顿攀谈,说得有些恍神。 “早听闻奕戟仙君修为精深,战力勇猛,是南七宿的佼佼者,你以前到过北坦?一眼就看出来了,北地罡风劲草中长成的男儿,最是性情豪迈。 那边我家老祖可有不少熟人,你要是再有机会去,皋兰山骁健营的武恺武主管,你跟他报宗子的名,让他给你挑匹上乘骑兽。” 一句话就戳中慕哲的心头好,当着众师弟师妹的面,被人家给指点了,脸上有些挂不住。 偏生骁健营骑兽这么大一桩实惠,他完全无法舍弃,被这份天大的人情劈头砸在脸上,搞得他心头又愠又恼,却又矛盾得紧。 只能顺势作出豪爽的样子,“宗子太客气,你到南疆,井木塔当尽护卫之责,义不容辞。” 慕哲迎这一人一兽进议事楼,朝后面的大司典看了一眼。 眼中的锋芒藏着没露,他知道南宫真和方怡有私交,这老儿竟搬出他来唱对台,一时还真降不住。 进到里面,玄武和凌霜也相谈甚欢: “上回宗子托你找朱雀胆,欠着你一份大情未还,这次来又要烦你关照,这里三枚龙心果,你可一定得收下。” 朱雀胆和龙心果,是被驭灵道奉为圣果的仙草灵植,产地一个在南一个在东,不光是对灵兽有益,得丹道大师一番炼制,亦各有奇效。 龙心果皮是定颜丹的一味主药,正是女仙的心头好。 凌霜的冷若冰霜早已融成一湖春水,清柔笑道: “咱们的交情,这样礼尚往来倒显得生分,说什么烦扰,宗子这趟来有私事忙,可巧我们这里刚出一项大任务,恐还得烦你从旁襄助一二。这样一来,你这礼我都不好意思收。” 看看后面跟进来的南宫真,也猜到方怡所谓的私事,不过是个托辞。 她最擅见风使舵,并不介意让方怡分一杯羹,正好可拖过来一同掣肘慕哲,真是求之不得。 玄武果然心眼多如麻,一来就拿人情砸人,两相拉拢,慕哲看得心下警惕大作,一时倒分不清,到底方怡是南宫真拉来的帮手,还是凌霜也有份从中作梗。 “好阿谨,放我下来,那边有熟人。” 方怡在龟背上往下溜,被自己的灵兽牢牢禁锢在背上,不得四处走动,这会儿急不可耐。 “宗子,这里人多口杂,你注意仪表,谨言慎行……” 玄武比他主子靠谱,这话用的是传音。 “知道了,快点……” 方怡只顾着催,一被解开,立刻朝后面走,朝角落的顾明澄哈哈大笑,“阿溯,一收着你的信我就来了……” 周围的视线顿时投向场中唯一的黄门仙,尤其是上头的慕哲,那眼神刀子似的在他身上刮过,好悬没把顾明澄气死。 还真是万年不靠谱,一下就把自己给暴露了,以后这井木塔他还混不混了?信里的叮嘱都白交待了。 “见过宗子。” 趁着躬身行礼,在方怡手肘狠狠掐了一把,后者总算醒悟,朝后退开一步,一边揉胳膊,端着脸道: “若非得你来信提醒,本宗子还不知那头天虎幼崽,如今在南黎王室手上。 当年的事是我处置不当,心中常有抱憾,灵宗大人还曾亲自过问,这回总算有机会可弥补当日过失。” 得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替顾明澄圆回来,慕哲心头的气顺平些,他知道景家天虎的由来,原来方怡是为此而来,按他的脾气,这倒说得过去。 顾明澄松了口气,小声抱怨一句,“我说你嗓门儿小点说话不成?是不是最近耳朵不好使?” 他未入塔前,曾与方怡有一面之缘,相处半月,对这个处事随和,天性纯真的筑道仙长很有好感。 虽从年纪论,方怡够做他祖宗的祖宗了,脾性上却两相各对胃口,算得上是真正的忘年交。 顾明澄当初铁了心选择入镇妖塔一途,不得不说也有方怡的影响。 那时他对璇玑仙宗、圣仙山的向往,多半是在这个人至瑧至纯的禀性上,认为这便是得道成仙之人,该有的模样。 听颜致瓒说起天虎的时候,他才想起这人,算得上他在璇玑宗认识的地位最高之人。 得知即将被慕哲驱逐出局的时候,倔驴脾气上来,豁出去耗尽所有人情,把他也给拖下水来。 方怡从善如流,也压着声音和他叙旧,刚说两句,被凌霜带了个女子过来,笑盈盈插话打断: “宗子,这是我师妹温莹,上回的朱雀胆,是她独入南疆险地,才替你采来的,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师妹。” 温莹脸上泛起一抹淡霞,朝方怡微微点头。 方怡面团脸上,两丸煤球一样的眼朝她扫来,唇边笑纹扯开个更大的弧度,朝人点个头,随口客套: “多谢多谢,那玩意可不好采……” 温莹矜持一笑,“师兄说的是,朱雀胆生在擎空崖下热泉之畔,地火气息驳杂,确实难以采摘,若非温莹灵感较之常人更敏……” 她话没说完,方怡拉着顾明澄往旁边让了让,声音又低了两个度,跟人说起悄悄话来,把人家端庄女仙的轻声曼语,直当充耳不闻,简直失礼至极。 搞得顾明澄都不好意思,偷偷拽了方怡一把。 第135章 王妃遇刺 “温师妹受累……” 方怡只得扯开笑脸,表情带了两分尴尬,剩下的不耐烦没藏住。 温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眼眶中几乎有泪落下。 凌霜也没见过这种,活了快五百岁,还这么耿直的男人,给温莹传音,劝慰道: “人家就这么个禀性,要换个寻常人,这叫毛病,可他是灵宗亲传,那就是本钱。 我说当日采朱雀胆,你抢着去呢……,唉,别说师姐没帮你,搭桥到这份儿上,剩下的还得靠你自己。” 温莹已拉着凌霜,识趣地退开几步,心里却仍在坚持,“好师姐,我不想去沧州,你……,再帮我一把。” 凌霜冷冷的眸子瞪她,脑中正在飞快权衡,抢来两个名额,其实沧州那边,早被慕哲视为禁脔,又有谢逸平仗势,到时从中作梗的地方少不了。 既然方怡来了,看来临阳的人选,慕哲不换也得换,他一心想刷下这个顾明澄,却不知人家后面还有这么大一座靠山。 而且,谢家在里头是真有猫腻,原本为免慕哲疑她,才乐得顺水推舟,选了另两地,把临阳的烂摊子,送给谢系自己料理手尾。 这会儿嘛,倒不如趁胜追击,说不定会有大收获。 接下来,议事照常进行,得方怡这根及时赶来的搅屎棍,慕哲和凌霜之前拟定的名单被大改。 临阳城改派顾明澄和温莹,慕哲被生生挤掉一个名额,只能在沧州塞下两人——程鸿坤和谢逸平,剩下闵安,和凌霜共享。 这样一来,三地无法占全,计划被打乱,原本妖皇遗宝一事,是他筹谋多年,虽被迫提前,却也十拿九稳,如今已是信心不全。 慕哲看向顾明澄的眼神带些阴戾,心头冷嘲,想攀南明谷的机缘,那等险境,你这种刚入门的愣头青,去了也是送死。 …… 大理寺在城南惠康坊,一进坊门有片占地颇广的空置宅院,导致这坊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空荡寂寥。 惠康坊这片以前是临阳闻名的酒庄,整条街专以酿酒贩酒为业。 其中最大的惠康酒庄,前两年倒闭了,就是那处空宅,里面一半曾是酒窖,如今虽早已被人搬空,打边上经过,仍有阵阵糟香扑鼻。 街上其他的酒肆生意也随之冷清,各家伙计闲得无聊,全都倚门而站,翘首以盼。 端阳节过后,大理寺热闹不断,昨日还逮进好几拨人,既无酒客上门,看看别人怎么倒霉,也是不错的消遣。 楚辰王府的马车刚进坊门,沿着酒庄破败的院墙拐弯之际,四周突然响起凌厉劲风,“唰唰唰”似有数道奇快的身影闪过。 车外骑马随行的十几个王府护卫立时戒备,茗心在前一抬手,众人纷纷抽出兵刃,马嘶声长鸣。 这些俱是军中退下来的好手,控马精湛,兵武娴熟,沉默中已将马车团团围住,无一人惊慌呼喊。 这时,有人自酒庄墙内丢出数枚烟弹,几声炸响后,整条街腾起浓浓白烟。 护卫连声示警,伴随着街对面酒肆里的人大呼小叫,乱相顿生。 “有刺客……”酒楼的伙计们纷纷大喊,慌里慌张往门板后面躲,“有人行刺楚辰王……” “那马车里坐的是不是王妃?王爷平时都骑马。” “咱们这儿可是大理寺地界,竟有人来这儿行刺王妃,多大的胆儿?” 嘈杂声混着兵刃交击声频响,浓烟阻隔视线,众护卫一时难以分清敌袭,甚至连来人有几个都没弄清楚。 茗心大喝一声,“护好马车,穷寇莫追,不要散。” 护卫之间以哨声相应,以免敌我不分,此时耳中只听得熟悉的哨音四面八方乱响,竟像是敌人也和他们一样,以哨为讯。 不断有劲风自身后袭来,冰冷的锋芒擦着耳侧刮过,迎刀相抵却尽皆落空,像是有数十人围在四下,却又诡谧地无迹可循。 茗心自马背飞身而起,辨位精准落在马车门前,朝里问了声:“王妃,你们没事?” 颜若依冷静的声音里尚带点笑,丝毫不显慌乱,“没事,你们护好自身,我这有巧薇……” “来一个捉一个,来俩捉一双……” 巧薇笑嘻嘻的声音接上。 茗心语气放松了些,“来人装神弄鬼,听着人多,可能最多就两三个……” 像是回应他的判断有误,四周或远或近,轰然炸裂声此起彼伏,声势极是惊人。 紧围在马车旁的护卫阵形此刻被搅乱,倒不是人慌,座下马匹毕竟是畜生,被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震得纷纷嘶鸣,四散开来。 巧薇催他,“你快去外面看着,这里有我。” 护卫们已有人以符咒驱雾,亮起几盏照明的赤琉灯,橘黄光影照亮马车四周。 灯光在烟雾中忽隐忽现,没人看见马车后辕上,伏着一只橘猫。 小圆儿本来想到西城去,惦记着六爷说可能还有热闹瞧,走到半道又转回来,带着猫儿钻进旧酒庄,刚进去,就被外面的动静又吸引出来。 六爷诚不欺我,果真有热闹。 烟弹是从酒庄里向外抛的,可她刚才在里面分明一个人都没见着,浓烟滚滚不影响她以灵觉感应四周,和修辛到了马车边上,觉得茗心说得没错,是有人在搞鬼,闹得声势浩大,其实最多就一两个人。 颜若依在马车里对巧薇说:“不大对劲,真要有人在这动手,怎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响,大理寺那边肯定能听见。” 车厢四周密实,浓烟没进去多少,小圆儿敛灵凑在后窗朝里瞧,见颜若依指尖把玩一枚银簪,簪身看起来黯淡无光,却透着隐隐的锋锐。 昨夜小圆儿就看出来了,王妃身上有功夫,且还不弱,只看这利刃在手气定神闲的架势,恐怕真有刺客进来,鹿死谁手还是未知。 更何况边上那丫头手里还有只黑匣,恐也不是好对付的机关暗器。 茗心并未离远,仍守在车外,四周雾气已经淡了好些,之前爆炸的硝尘四荡开来,混着一旁酒庄里的糟气,刺鼻的气息浓烈。 幽光中一个身影悄然靠近,一点风声都没带起,茗心悚然一惊,短刀蓦地自肩头向上撩去,一声熟悉的低哨在耳畔轻响一下,随后刀被人一指弹开。 “是我。” 第136章 瓦解心防 茗心背上被吓出一层薄汗,能让他毫无知觉被近身的,此刻临阳城应该没几个,不过身后这人肯定是其中之一。 “快被你吓死了。” 扶风的手按在他肩上,借力轻飘闪进马车,“王妃,主子让我来的。” 颜若依略显吃惊,含笑看着他,静待下文,巧薇在旁问:“怎么是你,外面的动静不会是你弄出来的?” 扶风一张脸长得像块平整的木头,表情五官都不大显眼,惯常微眯的一双眼透着宁静,此刻在微光中却忽闪出一线亮芒,嘴角咧了一下,算是个笑容: “主子叫我来刺杀您。” 车里车外,连带后面的小圆儿和修辛,都被他这话说得一愣。 颜若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扑哧一声笑出来,点了个头,“我知道了。” 扶风“嗯”一声,二话没说钻出马车,交待茗心,“动作快点,主子等着呢。” 人没入烟尘没了影子,茗心这才回过神来,小声嘀咕,“是我这儿要磨蹭的吗?明明是你来搞事情,才耽误的。” 小圆儿抱着手飘在车后,看里面的颜若依正拿着簪刺在自己身上比划,和巧薇商量,“扎哪儿?” 刺尖对着颈侧,巧薇忙拦她,“别啊小姐,这儿刺破了,好的快也得穿半月立领,这天儿多热啊。扎手。” 把她左手小臂托在手里,去拿她的簪子,“这儿,我来。” 颜若依抽回手,倒是把簪子递给她,“不成,伤太轻,唬不住他……” 外面雾气已全部散去,茗心在前呼喝一声,马车重新动起来,向着大理寺急奔。 颜若依的手从锁骨下方抚过,按在离心三寸之处,“这里,深一寸半,手稳点。” 巧薇知道小姐的脾气,定下的事就犟不过她,板着脸,“我的手要是不稳,这世上就再没……” 她口中说着,冷不丁一簪子刺下,颜若依闷哼一声,头倚在窗边,又等一阵,眼见快到大理寺门前,这才抬手止血。 巧薇手里早拿了只玉瓶候着,药粉撒上,血顷刻止住,隔着血迹斑斑的衣衫,伤势颇显惨烈。 小圆儿旁观这两个女子,毫不吝惜自身的一场苦肉计,已经有些明白过味儿来,就听修辛催促: “主子,楚辰王来了。” 景玉楼来得飞快,修辛感应到刚在百丈外,不过瞬间,在小圆儿的灵觉中,已近在咫尺。 她倒不慌,知道这会儿景玉楼没功夫拿神识乱扫,虽说这出王妃被刺的苦情戏,是这对夫妻自己排演的,想必王爷还是会心疼。 景玉楼和太子本在甲字楼,跟半个字不肯吐的杜彦僵持,外面传来震震轰鸣的时候,有人飞奔来报: “不好了,王爷……” “何事?” “王……王妃遇刺,就在前面旧酒庄外……” 景玉楼惊容还未上脸,一旁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杜彦手中茶碗尽碎,脸上已白的一丝血色也无,踉跄着朝外奔去。 景玉楼一把将人拽回来,眼风凌厉扫他一眼,疾步先行,杜彦跟在后面大喊一声,“王爷……” 随即紧追。 太子步履不紧不慢,快走到大门的时候,耳中已听小圆儿叽叽喳喳,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枭冷冷的目光,落在被景玉楼打横抱在怀里的女子身上。 颜若依头靠在景玉楼臂弯,听他在耳边压着声喋喋抱怨:“就吓唬他一下,谁让你扎这么深,看这血流的,你……” 手臂内侧被妻子掐了一把,景玉楼闭嘴,看见奔近的杜彦,脸色比怀里人的还白一筹,嘴唇哆嗦着翕动,“小……小姐,你伤得如何?” 颜若依心里轻叹一声,干脆阖眼不看,“死不了。” “谁干的?老奴这就去把他碎尸万……” “杜叔,我这大理寺,昨夜到现在,已死了五个人……” 景玉楼冷冷打断,看一眼这昔日彪悍的汉子,如今十来年,被人事世情磨砺成棱角平滑的商人,此时眼里的精明早被悔恨冲刷殆尽。 心里忽有点为自己的奸计得逞,感到一丝愧疚。 他该相信的,杜彦不会害她。 颜若依被移到内室,她自己就医术了得,倒不必麻烦别人,和侍女在内处理伤口。 外间,杜彦的心防,终于被景玉楼瓦解至溃不成军,却仍是一字不能吐,只朝岑娘无力道: “都说了。” 岑娘面露愧色,上前来跪在景玉楼面前: “彦爷有苦衷,说来都是奴婢的错,昨日义拍上,王妃就问过,……是我擅自作主,瞒了实情。” 景玉楼面无表情,“父亲去世后,义善堂在这边的生意,一直是你在操劳,岑姑,我一直都信得过你……” 他往杜彦那边瞟去一眼,脸上带一抹冷嘲,“去年若依才为你俩操持婚事,你如今就胳膊肘朝……” 他噎住,这话没法儿往下说。 义善堂的这对大主管,杜彦是看着颜若依长大的世仆,岑娘则是自景玉楼幼时服侍的人,一个年过四十未娶,一个孀居多年。 杜彦前年到临阳,接手义善堂的生意,和岑娘相处融洽,性情也投契,后来正是颜若依的搓合,让他俩成了亲,后半辈子相互有个照应,也算她和景玉楼,为身边人的尽心安置。 主仆皆成双结对,本该是真正的一家人,此刻景玉楼眼中的岑娘,却成了泼出去收不回来的水。 岑娘面对主子,不敢分辩,如实道:“那件信物,是离轩主让人送来的。” 景玉楼手里又拿出那枚白棋,在指尖翻滚来去,“这是枚旧子,最少快二十年了,杜彦,我大概能猜到点,你有苦衷,不妨说出来,我们帮着你解决,总好过你一个人扛。” 白棋善子昨夜巧薇验过后,的确是出自烂柯山的东西。 棋圣交际广泛,门徒遍天下,此物并非只在季舒玄手里才有,门下弟子间也常以此为信物,托门路牵线搭桥,以示同门之谊。 杜彦抬起头,脸上有抹不正常的赤红,一手做捧心状,蹙眉看了眼边上始终静坐不语的太子,意思是有些话不便对外言说。 第137章 诛心令 太子安坐没动,前面这些景玉楼让他听,是因跟案子有关,此时涉及旧事,避讳的自然是颜若依的来历。 对着效颦西施的大汉微微一笑,“你的难言之苦,是签过诛心令?” 杜彦愣怔,下一刻,蓦地一弯身,“噗”的喷出一口鲜血。 岑娘吓了一跳,忙上去扶,颜若依已从内室出来,两步上前,搭住杜彦的脉,诊了片刻,回头看太子: “殿下……” 一句话就把人说吐血,这还是她认识的小五吗? 小楼说,自端阳那天起,就觉得太子怪怪的,颜若依本未在意,以为仍是他心里那层纠结,直到昨晚才信了几分。 此刻望向这张温润如常的脸,女人的敏锐直觉告诉她,这淡然无波的眼神,一定不是小五。 和景玉楼同样的疑惑,有验尘和仙使为证,他不可能是旁人假冒的,但……说不上来,可能因为她自己就假冒别人的身份,长达近二十年之久。 太子对颜若依淡淡点了下头:“你知道‘三春晖’的古方么?” 颜若依眼前一亮,“你是说……,杜叔中的毒是寸心草?” 太子:“孤瞧着像。” 颜若依握着杜彦的手,“杜叔,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给你配药。” 她匆忙到一旁写方子,让巧薇和茗心去抓药煎制,景玉楼疑惑问道: “殿下,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姑且一猜。” 太子的语气平平淡淡,“昨日见彩凤轩题字,从柳学士的笔锋看出点端倪,有些‘字出法随’的意境。” 柳家是东七宿之末,箕水塔主的族亲,世人只知翰林学士柳希元文采出众,又是书法大家,乃一代文人领袖。 知其渊源者甚少,柳家老祖以书法入道,族中修习“字灵”的杰出子弟,笔出惊人,尤擅制作契令。 诛心令便属其一,以特殊药材制墨,立契签令,如有违背,必遭诛心。 这东西有些像禁口令,但这类禁制一般是高阶对低阶才有效力,以字灵签下的契令,却可无视修为。 颜若依一下明白过来,眼眶有些发红,“杜叔,你跟柳家签诛心令,是为尚秀局……” 她话说了一半顿住,回头又看了太子一眼。 柳家的诛心令或许不难认出,但能看出是以寸心草毒攻心,更立刻寻出对症解药,非精通药理不可。 小五博闻强记不假,毒性药理也能死记硬背? 她扶着杜彦往内室走,口中道: “我先替他施针,护住心脉。” 杜彦此刻受寸心草反噬,强忍诛心之苦,一句话也说不出,但好在,他们都已猜到了。 “王爷,离情是拿着柳大人的信物来,彦爷依着当年的契令,不得不替她办这件事。” 岑娘再解释一遍,蹲身拂了一礼,匆匆跟进内室照料。 外间剩下的两人对视一眼,景玉楼道: “看来咱们没猜错,果然是离情,原以为她是想借柳学士的势,现在看来,莫非柳希元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便听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接话,“这件事,说不定真有可能。” 顾明澄大步进来,对上景玉楼又惊又喜的表情,哈哈一笑,“怎么,看见顾某这么高兴。” “你……,不是说你不能来了?” 景玉楼之前听谢安说这事,心头别提多郁闷,这会儿被他打趣都顾不上,朝后看一眼,“就你自己?” 顾明澄这次能来,也算险之又险,却不肯细说因由,“山人自有妙计,还有温师姐,唔,听说你上次得罪她不轻。” 景玉楼挑眉,“明明是她让我说的。” 顾明澄又笑,临阳预查使回报上,被他听出许多未尽的细节,对案子的进展只知个大概,“你这些天辛苦,查到不少东西,快跟我说说。” 待到全听完,顾明澄道: “回春祭为开启妖皇遗宝,这件事我看最少有好几路人,早就知道风声了。” 慕哲三年前翻查资料的事,他是听大司典说的。 景玉楼点点头,“大概谢相也算一路,景玦有次说漏嘴,也提过南明谷。” 顾明澄看一眼太子,“殿下都能从书里查出端倪,此事又有天象记载佐证,有心人自然也能知晓。” 太子问道:“仙长刚才怀疑柳家,可有依据?” 景玉楼也道:“东七宿那边,难道也盯着南疆?” 顾明澄神色显得郑重,“箕水塔主近百年已现天人五衰,这在仙宗不是什么秘密,圣山早在安排候选,准备新晋一位玄响。” 这么一说,两人都懂了,他接着道: “柳家在齐朝家大业大,传世数百年的修仙世家,依仗将去,自然着急,早就在广撒网,多捞些资源,才能保住宗族不倒。 圣山对各地镇妖塔的私事管得不多,东边资源虽多,毕竟风调雨顺几百年了,能刮分的差不多都是有主的,南疆这里未出世的古迹不少,只要明面上不妨碍南七宿塔办事,私下里分一杯羹,恐怕免不了。” 景玉楼心头另有疑惑,喃喃自语:“柳家二十年前就盯上了,够早的。” 顾明澄看着他,缓缓道:“这几路人的消息,有个共同的源头,就是南澹棋圣,小王爷,对此你有何看法?” 内室,颜若依专注施针,杜彦的视线始终凝在她脸上。 他当年在烂柯山遇见柳希元,和他签下诛心令,为得正是替小姐寻一条出路。 以柳家在齐朝的权势,让她入尚秀局,顶替掉那个已经死去的,真正的颜若依,有了这重身份掩饰,才有机会到黎都来,寻找真相。 颜若依轻声开口,用的是离火语,“杜叔,你到如今,还不信小楼么?” “我并非不信他,但他是景峻的儿子。” 杜彦语声艰涩,“七星醉月就在那里,景峻早就知道。” “花开之前,他已回南黎。” 颜若依摇头,唇边浮起一抹似苦似甜的追忆: “你忘了,你带我到的时候,小楼就在那里,他爹三个月前就回闵安去了。” “他难道就不能派别人守着花期,送到擎空崖?” 杜彦说着,拳头用力捶了一下床板。 颜若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细语极是平静,像说的并非自己的往事: “杜叔,那你为何就不怀疑旁人?花期之时,烂柯山有那么多人,师父也在。” 第138章 棋圣其人 杜彦失声:“他……,是季先生救的你,这么多年,咱们都是得他照顾……” 颜若依语声飘乎,“离火王族世受火毒之苦,他本是替我族培植白水莲,以解焰碱之毒,谁知,白水莲出世,却伴生七星醉月…… 是生是死,只在一念之差。咱们当年晚到三日,花期已过,师父以仅剩的半片白水莲救活我…… 的确,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 每年五月初六余毒复发,她就要重历一次石化,二十年一次的花期,她已经历过十九次。 每一次她都在想,到底当年将七星醉月带出烂柯山,投在擎空崖的人是谁? 那个始作俑者,又该是谁? 如今她才知,或许这一切,与离火族世代守护的妖皇葬地有关。 巧薇煎好药,颜若依亲自喂杜彦服下,寸心草的毒性解去,杜彦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小姐,老奴当年想着,不论是皇帝还是天虎大元帅,都不是我们可以对抗的,因此才与柳希元做了交易,或许将来可借柳家之力…… 老奴错了,从今往后,我还是只听小姐一个人的。” 颜若依叹了一声,安慰他道:“杜叔,当日若非有你,我早已化作崖上一块火岩,以后这些事都有我,你且安心静养。” 再嘱咐岑娘一番,回到外间,正听景玉楼说起棋圣: “先父早年,曾视季先生为良师益友,毕生受其指点颇多,开办义善堂,及至后来助陛下夺位、南疆战事,都曾有他出谋划策。 先父曾评此人胸罗万象,眉目山河。 仙长也知,南澹四圣广开门庭,知交遍天下,恐非我一个晚辈所能评价。” 顾明澄默不作声,想来连慕哲师兄,和柳家也是自季舒玄处得到启发,才得知南明谷,别说景玉楼,就是他自己见了这人,恐也得甘居其下。 景玉楼引妻子与顾明澄见礼,“烂柯山门徒三千,我夫妻二人皆曾拜在季先生门下,与他有师徒之谊,我妻若依更曾受其大恩。” 颜若依敛衽一礼,“见过仙长。” 顾明澄对她,比对着景玉楼时客气得多,含笑拱了拱手。 “不过顾仙长……” 景玉楼语气带点古怪接着道: “上回给你去信,我以为已算表明心迹了,怎么……,难道那批蓝玉苗,仙长没得手?” 顾明澄神情一滞,好么,原来跟这儿等着我呢,他咳了一声,准备给他们爆个猛料: “还有一事,大司典最近在研究那篇祭文,有一事你等须得留心,回春祭若要开启南明谷,九具蛰尸仍只是副祭……” 他看看在座的两个离火遗族,“太子和王妃,还有皇后,你们三位,才是最终的主祭品。” 内室中,杜彦听到这句话,虽是诛心令已解,仍是如受剜心之痛,悔恨交加。 顾明澄等了半晌,没等来几人该有的反应,莫名讶然,“怎么?你们这是……早就知道?” 景玉楼回过神来,瞧了太子一眼,把他的话搬来借用,“啊,你这一说,咱们不就知道了。” 这话糊弄不了顾明澄,目光在他和太子身上来回瞟,心头正在掂量: 从这几日的进展看,景玉楼得到的线索,其实都是幕后之人安排好的,他则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还险些把自己栽进去。 反倒是太子,不声不响拿到宇文虎销毁血池的明证,这还是人家独闯乞丐窝,把他们那夜漏掉的线索给补全乎的。 以及从书中就推断出南明谷的存在,还有真正的主祭品,这思路大概他也早有了。 路上温莹和他稍微提了几句,受寻香蛊指引查到东宫的事。 景玉楼与棋圣的纠葛,看起来有些嫌疑,但种种迹象表明,太子其人颇有些深藏不露。 这案子到了此时,层层真相已被揭开,清晰浮出水面,顾明澄却分明看到,水面之下仍藏着无数激流暗涌,是他也无法触及和改变的。 他决定蹚进这潭浑水,起初是为一腔孤勇,誓要查明何方邪魔,胆敢拿数以万计的活人性命为祭,要为惨死之人讨回公道。 这或许与眼前两人的目的并不完全一致,对他们来说,因血脉被祭主盯上,才是最大的危机。 此时,杀人真凶和行祭祭主已大白,然而无论是谢安,还是离情,背后所依靠的强势,都非他能轻易撬动。 慕哲有心包庇谢家,离情受柳家指使,镇妖塔面对已成事实的邪行,只作视而不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即将出世的妖皇遗宝上。 从这一点来说,或许他顾明澄,与所有人的目标都不一致。 但他也并非以一己之力,妄图撼动强权的鲁莽之徒,如何在各方势力争夺利益的夹缝中,寻求自己想要的真相和公义。 他清醒地知道,这件事不是徒有孤勇便够的。 这一次仍然选择知难而上,好在如今他也算有势可借,既然拉来方怡,那么可得好生借一借,驭灵道宗子的势。 “我这次还带了个人来,你们家天虎有福了。” 景玉楼得知他请来的竟是灵宗真传方怡,大喜过望。 天虎身上的隐患,景家历代都在寻求解决之法,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那自然还是当初失误种下错因之人,才是消除恶果的最佳人选。 只是以南黎的国势,轻易请不来灵宗弟子,“这要让陛下知道,可该高兴坏了。” 景玉楼站起身,“方仙长如今人在何处?” 顾明澄点点他,“你别跟我耍滑头,就你家陛下高兴?天虎想要的主子是你,你可别得着便宜还卖乖。他早去夕竹苑了。” “诶,天虎不在那儿……” 景玉楼假装听不懂他调侃,“走,去我家。” “我那两套镇邪棺还好?打算什么时候验尸?” 虽说行凶杀人的事已基本明朗,但要给谢安定罪,就得有板上钉钉的证据。 景玉楼看一眼妻子,面显难色,“要不明日再验? 顾明澄这才发现他扶在手里的人,似是受伤,一惊:“怎么回事?” “刚有人行刺,受了点伤,” 景玉楼含糊其辞,“啊,没大碍,刺客被护卫杀了。” 第139章 黄泉道望乡 太子始终没怎么说话,显得极其低调,出大理寺的时候,颜若依在后喊了句:“殿下请留步。” 随后才低低对景玉楼道:“我跟小五说几句。” 本是倚在丈夫臂间,这时抬眼悄悄打量他,俊朗的脸上,嘴角下撇,拉出个不高兴的表情。 颜若依轻扯他的袖子,晃了两晃,朝他赔个笑脸,“说两句就好……” 说着转回头,随即愕然。 太子没留,踱着步子看似不紧不慢,实际已迈出大门,一拐,没了影子。 颜若依:“……” 头回见这样没礼貌的太子。 景玉楼咧开嘴,剑眉飞扬而起,露出个得意又促狭的笑。 小声一哼:“别看了,人都走了。” 颜若依无奈,对着丈夫的孩子气,没好气赏了他个白眼。 顾明澄一来,小圆儿就溜出大理寺,只给六爷留了个地址:“望乡楼在晚枫林后面,不识路找个人问。” 枭今日带了瑁鼓,自不会不识路,出了大理寺转向西城,天色近晚,密云压了整日,此时刮起大风,暴雨将至。 南疆天时变幻无常,这一场凉风正是吹得人精神爽利,枭思及灵宗弟子到来一事,却有些心绪郁结。 方……,他心头飘过一丝冷嘲,灵宗名“弃”,看来倒有自知知明。 除了那份渊源,另一样不妙的,是修八身上的驭灵术,外人看不出,却瞒不过方怡的眼。 这个人的到来,可能会打乱他本已安排妥当的计划,不过……,祸福相依,得失却还两说。 晚枫林这里远离民居,在拥挤的西城,此地人烟罕至,算是难得的清净地,连四处可见的叫化子,也不往这边来。 瑁鼓在旁说道: “太子爷,外人都传这林子有古怪,里头有南疆人种的毒草,常生瘴气。城坊司的人来清过好多回,没过多久就又长上了,挺邪门的。” 枭打眼望去,林深两三里,除了枫、松之类的常见树木,循着气味,似乎深处还有几株降香檀。 大概是因有这些贵重木种,才没为了清除毒草,干脆伐净这片林子。 望乡楼那座石山被密林遮挡,在这边看不见,须得穿林而过。 此地的毒瘴,恐怕也是为望乡楼设的掩护。 枭交待一声,“你不必进去,先回。” 瑁鼓一滞,师父说了,下回再让太子爷一个人用脚走回东宫,他就得吃板子,嘿嘿笑道: “要不小的回宫带车驾过来候着,殿下老这么在街上走,被人瞧见,这个,嘿……好说不好听。” 枭不置可否点个头,独自入林,神识已然铺开,林深处那座石山,却似被一层薄雾笼罩,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皱了皱眉,这是阻隔神识的禁制,能将这么大一座山遮挡,只用符咒那可太大手笔。 身前的林中飘来淡淡青紫的烟雾,他仔细分辨片刻,想到这可能就是魇草,这么看来,这厌鬼族应是有上古魇妖的血统。 魇妖除了擅织梦,更擅魂术。 枭眉锋一沉,神识中察觉不到小圆儿和修八的所在,但他与她可算血脉相连,灵感中极淡的一丝牵引,她此时应该正在其中一个孔洞内…… 小圆儿来的时候,修辛一进林子就启开袪瘴阵,她也看出这片地方,兴许灵身优势被削弱,比平日更谨慎几分,没敢得瑟,早早在猫儿肚子里藏好。 修辛绕过林间瘴气浓郁之处,平安进到望乡楼下时,看到有不少人正往那边最大的一个洞里走。 今日有暴雨,天黑得早,有些人已早早来占位,预备着夜里与亡亲“团聚”。 来的人从长相上,一眼就能认出是南疆人,缩衣少食,本就黝黑的脸上有菜色,大多愁色忡忡。 此地收费,却极便宜,每人只要十枚大子儿,这钱在外面只能买一串饼子,恐怕楼主连香钱都赚不回本。 小圆儿进了交钱的地方,洞口挂了个木牌,写着“黄泉驿”,弄得跟地府门口似的。 里面一溜大柜,分成一个个小抽屉,看着像药铺的隔柜,进来的人先在这些柜子里翻找,里面各有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上面似乎写了字。 南疆文看着跟画儿差不多,她在一个中年汉子手里的辨了辨,像是画了几座坟。 排到这人时,柜上的管事翻着本册子,找到他的名字,“你这个是西郊义庄,过两天有四五具尸首要埋,做完这一单,你还差两单活计,今天不能让你进啊。” 原来是做活攒够钱,才能来望一回乡,看来这里分配的,都是些没人肯干的脏活儿。 来的人都在这里的册子上记了名,小圆儿心道,说不定张诚他们在这上面会有记录。 难不成离情是在这里物色人手,给她做那些杀人替死的勾当,这是要望多少回乡,非得把命送给人家使? 修辛说:“这种地方在南澹也有,就叫‘黄泉道’,里面杀人的买卖都有人接,报酬有按钱算的,也有换东西。 没法子,寻不着正经活儿,总得养家糊口,江湖上不少人靠这种路子攒资源,又称自己是‘黄泉客’。” “诶,哪来的猫,去去……” 修辛被人轰出来,小圆儿道,“走,上去瞧瞧。” 猫儿顺着石头山上浅凿出的小径往上走,有的地方没路,只能顺着粗大的藤蔓攀爬。 刚落在一堆藤蔓杂草旁,边上有个极不起眼的小洞,里面传出细若游丝的声音,低低的嗓音辨不出男女,正在哼唱一曲歌谣。 咦,小圆儿一愣,怎么这里也有人会哼她的小调,她侧耳听,妖灵身已不由自主从乾坤囊冒出来,顺着孔洞往里飘去,没看见猫儿的眼睛直勾勾的,脚步晃悠着也跟在后面。 她以为孔洞里又黑又小,谁知进来才发现,里面别有天地,是一间明亮且富丽堂皇的宫室。 小圆儿一惊回身,发现已找不到来路,仿佛完全置身在另一个世界。 脑子昏昏沉沉想,难道我这是睡着了?又做梦了? 她低头,发现自己这回连身体都没了,是一道别人和自己都看不见的魂,她四下望了一会儿,顺着歌声的方向飘去。 第140章 魂入魇境 老和尚从前讲过“黄粱一梦”的故事,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梦里有一个人最好的活法,最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 小圆儿觉得她这会儿做的就是黄粱梦,却又始终保留了那么一丝清醒,像是看着旁人度过一生。 梦里的主人公她看不清长相,却知道,大概天之骄子就长这样儿,出身显贵,地位尊崇,享尽奢华,是无数人争相膜拜的对象。 场景不时变幻,耳畔尽是亲切的呼声,有人称她公主、宗子……,各种冗长尊贵的头衔中,她渐渐分辨出来身份,宗主独女、皇室贵胄,以及她觉得很耳熟的两个字: “方圆。” 无论走到何处,伴随她的都是鲜花和掌声,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喊着她的名字: “方圆……,方圆……” 在这其中,似乎有个画外音悄声在她耳旁念叨,“方圆,你看,这就是从前的你,是你本该有的人生……” 声音诱着她沉入其中,她在旁瞧着,带点艳羡赞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端得是人间富贵……” 却始终没法融入其中,把这当成自己,她觉得怪别扭的,在梦里自我劝慰:宝儿啊,谁还没做过美梦,赶紧闭眼,好好享受一下也不错。 多亏她没当真,要不接下来的惨状,那才叫有多风光,就有多落魄。 还是无数人在喊“方圆”,添在前后的词儿,已从阿谀奉承变成百般诅咒。 “妖女……,怪物……,祸国殃民……,妖颜祸水……” 鲜花换成石头、刀光剑影,所有人都在唾弃、驱赶、辱骂。 她仍是冷眼旁观,摸着下巴啧啧纳闷,“嘿,当初说得好听,这翻脸跟翻书似的……” 身世被揭,她被推落神坛,成为世人欲除之后快的半妖,“妖怪……,看,那是妖怪啊……” 纷纷这么喊。 她觉得人真爱大惊小怪,若是一个人落入妖的老巢,必定没有那么多妖出来围观,不停喊,“人,人怪啊……” 小圆儿看见那个人——兴许是她自己——或是个不相干的人,舍弃姓名,远走他乡,化作一只浑身燃着熊熊烈焰的大鸟,振翅翱翔天际…… 她满脸向往仰头看去,这回猛地闭上眼,幻想那个威武的身姿就是自己。 “鸢……”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似是来自梦境,又像是现实,双重交叠传进她的耳中,像炸响一声春雷。 小圆儿陡然一个激灵,周遭的画面消失…… 她揉揉眼醒来,却发现一片雾茫茫,像是仍困在梦里,醒不过来了。 “六爷!” 她喊了一声,随后发足狂奔,四周没有边界,无论跑到哪儿都一样,听不见回音,不由有些着急。 “你在哪儿?枭……” 望乡楼上空乌云压顶,枭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语声氲含灵力,如舌绽春雷。 漆黑的云层间蓦地亮起一道闪电,雷鸣乍响,又轰隆隆传向远方,滂沱大雨飘摇,整座石山在雨帘中若隐若显。 石山峰顶,一袭浅紫袍子在风雨中狂魅舞动,身影忽闪忽现,嘿嘿哈哈的笑声辨不出男女,“你的人在我手里……” 一句话刚出口,枭随行而至,一掌拍来,紫影散成一团雾气,混入雨幕。 雾影再出现时,已在十丈开外。 望乡楼主厌谟,好整以暇道:“你敢伤我,她的魂魄困在梦里,就再也出不来了。” 枭停步,好声好气问道,“你想要什么?” 整座望乡楼蓦地响起笑声,声音和身影飘在四面八方,嗤嗤声从身后响起。 “尊驾怕了……,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还能从你这儿讨点什么好东西……” 一缕极淡的紫雾贴地而来,顺着枭的袍角,像细小的蛇攀沿向上。 “别动,别动……” 厌谟拖着声调安抚,“灵身入魇,梦消魂散,只在老身一念之间……” 枭的手心青煞闪动一瞬,听了这句威胁,煞气消退,果真就一动不动,任由魇蛇探上来。 他进了晚枫林,以障眼法换了身黑衣,掩了面容,此刻轻易被撕开伪装,露出太子那张温润的脸。 厌谟像是很诧异,怪笑一声,“原来是太子殿下。” “你早就知道,何必装神弄鬼。” 枭负手而立,心境毫无起伏,任凭魇术凝成的蛇游上颈侧,吐着信朝他脸上凑。 无孔不入的魇蛇左钻右突,太子的七窍像是被一层厚厚屏障遮挡,不得其门而入。 “阁下想让孤也进你的魇境,恐怕火候稍有不及,要失望了。” “殿下没回过南疆,对百族秘术知道得倒不少。” 厌谟口中说着,心下大奇,太子身具妖脉,命轮残缺,魇术本该轻易得手…… 难道,他竟已修出灵台? 魇术攻人魂魄,枭的灵台之强,已在筑道境之上,自可不受影响。 一入望乡楼,神识已探到修八所在,通过他身上的阵法相连,一记识刃立刻将猫儿扎醒。 然而小圆儿此刻的情况就有些麻烦。 魇术摄魂,如修八的猫身自然还在原地,灵身则整个被带进魇境,枭的灵感只有微弱的感应,就在离猫儿不远处。 修辛在漆黑的孔洞里,按着枭的指点找到小圆儿消失的位置,“大人,怎么才能让主子回来?” “放火。” 修辛一边在身上掏符咒,嘴里念叨着:“火……,火。诶糟了,小的这儿就缺火符。” 因小圆儿本就是火灵,自不须给他备火符,修辛急急拍了张蔓藤符,大蓬藤蔓几乎把窄小的孔洞填满,化出人身,摸了两块石头拼命敲。 厌谟施术不成,魂雾围着太子转悠,依旧有恃无恐,“殿下既识得魇术,想要你的器灵回来,就乖乖听老身吩咐,千万别耍什么花招,早些把神器交出来。” “什么神器?”太子显得很无辜,“孤若有神器,也早被预查使查到了。” “嘿嘿,镇妖塔人虚有其表,没看出来,殿下是真人不露相。” 蛊惑的音调幽幽钻进枭的耳中,“你何必固执,我送你一场美梦如何……” 小圆儿眼看要长梦不醒,有些着慌,蓦地运转凝灵,像是刚碎过灵一样,“嗖嗖嗖”灵光聚拢,总算拼出灵身来。 这下心头稍定,打了个响指,准备放火把这梦给烧了。 却不知为何,火喷不出来。 第141章 你就是你 小圆儿思考一瞬,魂力是妖灵身的根基,她被人困在这里,魂魄受制,相对的,灵力也用不上。 这就跟她从前灵力低弱时的情况差不多了。 她有些泄气,忽然又想,既是做梦,那就该想要什么有什么。 这么想着,“唰”的一声变出一把大刀,真有,是她一条胳膊凝成,对着雾气一通乱砍。 魇境像一大团棉花,浑不受力,要是能喷火该多好。 脑子里闪过梦境最后看到的那只火鸟,她身子陡然腾起,“哗”一声,展开一双巨大的赤红羽翼。 这才叫梦境成真,她欢呼一声,娴熟地半空翻滚一下,忍不住一声清亮鸣唳脱口而出。 白茫茫的雾气忽然消失不见,一片寂灭般的黑暗袭来,感觉到四周全是坚硬的石崖,她像是落进一道不见底的深渊。 下方极远处似有几点火星燃起,似遥远天际的星辰,她扇动翅膀,朝着那里疾冲而下,轰然一声,身上腾起熊熊火焰。 附着烈焰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枭的灵感中,下一刻,煞气缭绕青芒,如一道雷霆顷刻荡开,围在四周的数十道紫雾同时被劈碎。 若是与人真身相斗,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兴许没这般轻易得手,然而此刻对手只以魂身出现,立刻被煞气压制得死死的。 厌谟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魂雾倏忽聚拢,向着下方一蹿,没入无数孔洞之中。 魂身一击遭创,但她的真身藏在这座石头山里,孔洞四通八达,仿若迷宫,绝不会被找出来。 小圆儿靠着修辛一点火焰的指引,陡然冲破魇境,没了双翼,仍是周身冒火,跟烟熏火燎中的红发少年撞了个满怀。 修辛一个打滚变回猫身,避火咒起效,好悬没烧掉半身毛,跟在风驰电掣的小圆儿身后,飞快蹿出洞。 枭立在山顶,脊中刀已在手,并指抹过刀身,煞气在其上爆起电光疾闪,对小圆儿道: “来。” 她像是受感应所牵,燃着烈焰的灵身蓦地扑上雪亮长刀,青红交错的刀身爆出一团炙亮金芒,刀尖向下,蓦地扎进石山。 刀锋在灵身的掌控下,瞬间化成无数道,迅速游走至每一条细孔,这座千疮百孔的石头山被点亮。 小圆儿从未觉得自己的速度如此迅疾,锐不可挡的气势睥睨无双,整座山尽在她掌控,发出一声畅意的清啸,合着刀鸣锐响,无可束缚的快意袭满身心。 不过片刻,便寻出藏在山体内的紫袍身影。 锋利无匹的势头激射而出之际,她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枭在掌控这把刀,心头生起一丝迟疑。 刀尖悬停在厌谟的心口前,“要,要杀她吗?” 她带些慌乱的语气问。 “刀在你手,由你主宰。” 枭淡而平静的声音毫无波澜,小圆儿紧盯着地上的人。 紫袍之下,是个身材枯瘦的老妪,眼眶中盛着一对惨白的浑浊眼珠,附着一片厚重的白翳。 望乡楼主精通魇术,是个瞎子。 一只硕大的鼻子在她脸上显得极其突兀,顶端下勾,朝她的方向耸了耸,那张干瘪的嘴里发出桀桀怪笑: “流血飘橹,燃吾生魂,离焰不灭,天魔永存……” 这声音听在小圆儿耳中,带着浓浓的蛊惑意味,挟杂挥之不尽的恶意。 心随意动,她毫不迟疑控刀,刺入对方心腔。 回去的路上,长刀飞纵在前,小圆儿没再附身上去,跟在后面,嘴里一个劲儿念经。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山顶上,枭负手立在雨中,默默等她回来,刀光一闪,没入他的后脊,小圆儿扑上来,拽着他喊: “六爷,我杀人了,杀……杀了个人。” 带着点颤音,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害怕,就是觉得挺激动,结巴着问他:“我,我我以后会不会也成个……大魔头?” “离大杀四方还远。” 枭淡淡回道,雨仍在倾盆而下,南城那边传来灵力波动,“走,一会儿顾明澄该到了。” 这望乡楼之主知道的内情不少,刚才他杀心动,是起了绝后患的念头,下刀的动静有点大,也是没想到她附灵上来,威力大涨,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修辛的声音在下面传来,“主子,我找着阎王册了。” 瑁鼓带来的马车停在林外,昏黄灯光映在冰冷的雨中,显出一片暖融。 小圆儿缩在车里,第一次尝到冷与暖的滋味。 灵身平时为着灵力凝结,常是缩至三尺来长,此刻是原身大小,少女蜷膝靠窗而坐,身上的纱衣尚有些湿哒哒,贴在身上,浸出阵阵寒意。 弄得她心拔凉拔凉的。 手举在眼前,翻来倒去地看,她小声咕哝:“我到底是人,还是妖?” 枭衣衫已干,抬手抚了抚她肩头的短发,丝丝灵力触上。 小圆儿发现,他的灵力也是火属,像和自己的出自同源,平时她几乎察觉不出来。 是因为这个,上回被她喷火,才安危无恙。 此刻灵力混着他衣上淡淡的白檀香,她被这股温暖又好闻的气息包裹,觉得这感觉好生稀奇,不自禁挨近些,头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难怪以前这么做个样子,都能哄得老和尚呵呵笑,这样依偎的感觉……,怎么说呢,是种亲切的善意。 果然六爷像是体会到了,语气没那么冷冰冰: “梦到什么了?” 小圆儿叽叽咕咕把梦里所见告诉他,小声问:“枭……,我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你?” 枭默不作声,记忆并不会真的消失,当初的残魂凝聚今日的她,过往经历如过眼云烟,她过去就不在乎的东西,如今怎会受羁绊。 若非她这豁达的性子,也没这么轻易,从魇境中脱身。 “何必追寻过去,活好眼下,不好么?” 他这话听着像回避,浅淡的劝谏淌进小圆儿心头,原本沉沉的负累随之淡去。 她不再纠结,又开始得瑟: “我刚才能飞呢,诶,你瞧见了没有?那翅膀大的,嘿,别提多带劲……” 原来她还是喜欢当妖。 枭垂眸注视她,心绪宁和无波,手很自然地环上她的肩,低声呢喃过去的昵称:“小妖……” 他不在乎她是人,还是妖,八百年来苦心孤诣,只为替她在无可选择的出身中,挣一份自由选择的权利。 你想做那个名为方圆的人,还是叫作离鸢的妖? 在我眼中,你就是你。 第142章 永远长不大 景玉楼在王府设了小宴,款待顾明澄和温莹两位塔使,自然,最重要的是驭灵宗子方怡。 结果宴吃到一半就被搅和了。 大雨瓢泼中,西城那处被灵光点燃的石山,像夜幕中明亮的火把。 顾明澄听说那方位正是望乡楼,飞身纵入雨中,转眼就没了影子。 景玉楼也是下午才听太子说起,西城还有处这么邪乎的地界,魇草入梦的手段,恐怕正是今日张诚的死因。 他不像顾明澄那样能飞,只得让侍卫去城防司叫人,大队人马赶到望乡楼,才知楼主厌谟已死。 景玉楼看见挂着“黄泉驿”牌子的石洞,眼前一亮,吩咐手下: “把里面的册子都搬出来。” 一看就知,顾明澄对江湖上的门道懂得不多,跟他解释一遍: “黄泉客名录,分小鬼、鬼差和阎王三档,若城中有南疆乱邪活动,阎王册上一定有记载。” 楼主身死,黄泉驿里的管事早逃得不见踪影,孔洞中的人美梦惊醒,一个个面带茫然。 搜罗出七八本名册,和这些人一对名字,全是小鬼册上的,盘问一番,给望乡楼做的都是诸如掘墓下葬、河底捞失物这等脏累活计。 唯独阎王册不见踪影。 景玉楼颇觉失望,看看地上那团蜷在紫袍里,瘦骨如柴的老妪,问顾明澄,“人是谁杀的?” 顾明澄指指她胸膛上一个干净利落的血洞。 “一刀毙命,刀身有灵,就之前灵光大盛来看,修为不弱,没邪气,不是乱邪的手笔。” 景玉楼心头一动,给他指个歪道: “宇文虎?” 太子身边有个灵身的事,这会儿他不敢吐,被那边捏住把柄,不论是他隐藏修为,还是若依的身世,一旦暴露,麻烦都小不了。 谁知顾明澄主动提及,“上次预查使查到,铜佛寺那件神器,有可能到过东宫,你之前说宣灵台地宫的建造图纸,在太子那儿,他后来给你了么?” 景玉楼愕然摇头,“本王让人去找东宫总管贾平要的,结果那奴才回报说,……图纸被烧了。” 这事儿贾平是照实说的,那日上宣灵台前,魔头看完就给烧了,他就是没告诉楚辰王,是谁烧的罢了。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景玉楼试探着问了句,“你是觉得,太子和那妖僧有勾结?” 顾明澄没好气反问,“你能把人找出来么?地宫他们搜了几日一无所获,城上有铭文阵,不可能逃出城。你逮着人,一问不就行了。” 眼下他们最不缺的就是人犯,不论是下毒杀人的颜致吾,还是可能行祭的谢贵妃和离情。 前者是没找着人,后面这俩女人,他们没拿到铁证前,当面问,人家一推不知,那还是没辙。 连预查使在东宫也扑了一空,他们当面问太子,就能问来结果么? 王府的宴还未撤,颜若依作陪,之前景玉楼暗示她,看能不能探到点温塔使的口风,那日进宫在曼伶阁,是否见过颜致吾。 席间温莹始终一副高冷姿态,倒不是盛气凛人,时而方怡说话的时候,那双美目总会投来一抹温情的注视,她的冷,只对着其他人,连同为女子的王妃,也没多留一份情面。 颜若依再是八面玲珑之人,也没法儿跟她热乎起来,索性还是把关注放在方怡身上。 天虎见了当年的罪魁祸首,非但不肯放下身段,求对方治好旧疾,要不是颜若依一味苦劝,外加景玉楼强行摁头,非一口把方怡吞了才解恨。 “方仙长,未染他……除了灵身不长个儿,别的方面,唔……还有何处不足?” 天虎在景家,一向除了主人,没人见过虎灵。 毕竟附属国的王室宗亲,修为不越半仙,没有神识,看不见灵身。 因此做为景家护族灵兽,虽属残品,却也够用。 颜若依问得时候压低声音,怕被未染听见使性子,方怡却不管不顾,一脸遗憾道: “怪我当时手有点潮,它灵身被限制在幼崽的形态,三百多岁都无法成年,魂力受限,真身实力也大打折扣。 好在你们景家也不能突破灵动,要是我不来,它做一辈子幼兽,其实也没大碍。” 还把受他拖累,也无法长至成年的玄武幼兽拿来做实例,“你瞧,阿谨也长不大,永远懵懂天真,也挺不错。……是不是,阿谨?” 阿谨:“……” 我可谢谢你呢,比我还天真。 方怡讨好地去搂玄武的长脖子,对方闭眼偏头,一脸忍耐。 颜若依心里叹了口气,灵身可自由变幻,未染小时候挨了他一记颅钉,虎灵这辈子只能长到一尺来高,真身大小甚至不如寻常老虎。 对于性子高傲的天虎来说,这份屈辱,难怪非得啃他两口才解恨。 方怡不会看人脸色,兀自兴高采烈,“也怪我当年技艺不精,如今我已想到法子,能治好它的颅刺伤,怎么样……” 他朝天虎挤眼,等着人家来谢,收获鄙视的一记白眼,他不怕死地伸手,在虎头上摸了一把,拿赔罪的口吻诱惑道: “到时候顺手替你把奴印去了,可好?” 这话有点打动未染,虎灵抱着胳膊飘到他面前,带着看不起他的嫌弃,“我见过驭灵术比你更高明的,你一定不会做腹里乾坤。” 方怡被他激将,一双眼瞪得溜圆,“腹……里乾坤?那得你自己有这天赋才成啊,要不……,要不给你弄个金罡刃?” 未染趁机加码,“护身阵你会不会?” “防御术……那个还不简单嘛。”方怡咽了口唾沫,满口答应。 “固御阵!” “固……御!?” 方怡被他逼得有点结巴,“那,那可是高阶阵法,你承受得住么?” 虎灵脸上表情活灵活现,摆明仍是瞧不起他,“狮狸连灵兽的门坎都够不上,都能有固……” 颜若依的脚偷偷踢了天虎一下,虎灵一滞,露馅了,闭口不言语,报以轻蔑一视。 “狮狸?” 方怡来了兴致,“你别是哄我的,这猫在哪,我亲自瞧瞧去。” “是他有次偶然见的,如今也不知在哪。” 颜若依忙扯开话题: “那个……,仙长,要治好未染的伤,我们得准备点什么?” 求驭兽道办事,跟丹器两道一样,灵草材料都得自备。 “它的伤错在我,材料我包了,就是……” 方怡大包大揽,随后发现自己牛吹过头: “哦,不过有一样还得你们景家人出,心头精血,要的有点多,怕是最少得三滴。” 颜若依一噎,这东西不比鲜血,给你一斗都不难,心头精血,以小楼的修为,一次要走这么多,可不得赔进小半条命去。 景玉楼正在这时回来,刚进门,听得这话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方大仙长是来补救过失的,还是来要人命的? 第143章 关键人物 客院丙字楼,阑姑匆匆走进内室,“姑娘,……厌谟死了,黄泉驿的册子都被大理寺缴去。” 离情沉下脸,动作这么快,出乎她的意料,“早就跟她说,那些东西别留。” “姑娘,不如……,早点让柳大人过来。” “不必。” 妩媚动人的脸上带了一丝嫌弃,“他巴不得早点来,再熬他一阵。” 阑姑劝道,“如今新使已到,就怕……” “不用怕……” 离情和缓的声音打断她: “镇妖塔行事那磨叽劲儿,让他们先内斗一阵。时间还早,阎王册丢了不打紧,你只看好那几户,他们养着的人……” 离情盘膝坐在蒲团上,柔弱的腰身伸展得笔挺,“我觉着,陶家那孩子不错。” …… 顾明澄做事讲究雷厉风行,第二日一早就请颜若依到大理寺验尸。 临出门的时候,温莹叫住他,“顾师弟这是还准备把谢家捅出来?” 不然呢? 顾明澄站定,笑着反问:“温师姐上次跟程师兄一道来,谢安没给两位交待点儿实情?” 谢贵妃一直藏在深宫不肯露头,谢安既敢带他们进宫,恐怕不会再有所隐瞒。 温莹总算明白,为何慕哲坚持不愿让顾棒槌出这趟任务。 出塔前凌霜师姐有交待,这事若有顾明澄做出头鸟,他们大可安稳在后,时机适当相助一二,触塔主霉头这种事,明面上不能落口实。 因此她始终没把曼伶阁里的事吐露给顾明澄。 但那个毒医还需提防一二,不论炼丹还是制毒,将来若真成慕哲阵营的人,是个不容小觑的助力。 “顾师弟上头没人,也有一桩好处,就是无须顾虑太多,师姐可比不得。来前就说好了,你查你的案,我办我的差,咱们不必互通有无,也无须同心协力。” 温莹清冷的面上显出一丝无奈,“这次受你牵累,几乎是无人可用,师姐我手头就只十个塔卫,彻查地宫就得耗上些时日,还得全城搜寻。不比你,还能沾些大理寺的光。” 因是正经领任务出塔,塔使本有权调用塔卫行事,慕哲因计划受阻,在这上给临阳这边穿了小鞋,只说不宜大张旗鼓,塔卫名额一个没给。 沧州那边出动半部塔卫,闵安是边城,更是调了整个火部前往。 温莹只能动用私人权限,把名下十个弟子都带了来听用,顾明澄更寒酸,仍是端直端方兄弟两人。 按不涉军政的塔规,顾明澄这次来,本该和大理寺撇清干系,不过景玉楼如今算他的私人交情,还真是他沾光。 温莹一来就摆出泾渭分明的姿态,是为真查出谢家事涉邪祭,上官系这边可以脱清干系。 但这不妨碍她私下里露几句口风,在后推波助澜,只要顾明澄不是真傻,会懂得见机行事,还得事后不把自己供出来。 “不过你要查,动作可得快点,否则那人就要被宇文虎,带回靖安台藏起来了。” 温莹说完这句,朝顾明澄点头一笑,先他一步出了明月山庄的大门。 这处庄院是靖安台安排给井木塔来使的住处,位于东城风光独好的明月湖畔。 昨晚景玉楼本是邀顾明澄住王府,不过态度看上去没那么真诚,顾大仙长便顺势婉拒了,一来眼下这桩案子,按规矩,的确已不须大理寺介入。 二来,他以往出任务都是往荒山野岭,进城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明月山庄这里灵气不错,虽比不上井木塔灵山,在人间地界上,也算浓郁了。 这回的任务时长一年,不比上次赶着六个时辰内回塔,说起来,他真不急。 琢磨着温莹漏得这丁点消息,顾明澄到了大理寺冰窖,楚辰王夫妇已在那儿候着了。 镇邪棺保存的尸体,新鲜程度比冰窖都强,顾明澄撤去棺上的阵法,两具蛰尸身体柔软,与生人无异,甚至还带着一丝微弱的体温。 冰窖温度底,相比之下,这两具已死去十几日的尸体,触手竟还是热乎的。 颜若依对着一丝不挂的女尸,面容淡定平静,先让徐则帮着翻身,果然在后腰处,发现几处红斑。 两具尸身一模一样。 沧州和闵安的蛰尸都已被盗,九具祭品,这是目前他们能见到的,唯二的两具。 颜若依在尸身上各剪下两缕头发,以及指甲,放进提前备好的药汁,搅动片刻,底部析出一层白色粉末。 她拿给顾明澄看,“这是苦粟,生在遮兰山,过去是乌孙族的主食之一,蛰粉自这一族的血液中提炼,这两人身上的蛰毒,就会含有苦粟。 我曾见过提炼蛰粉的方子,苦粟是主药之一,随着遮兰山一战,已在南疆绝种,乌孙被屠族,世上的蛰粉,是用一点少一点。” 顾明澄心头一动:“是在棋圣那里见过?” 颜若依和景玉楼对视一眼,“烂柯山有座医库,收集天下医典丹方,我随玖夫人在里面研习过几年。” 顾明澄点头,这事他听大司典提过。 颜若依又道: “医库里也藏有不少南澹巫蛊的秘方,季先生定下严苛的入库资格,非医术学识、人品声望受世人称颂者,不得进入。 颜致吾有南疆传药的功德,也在库外求了一年,季先生才准他进入。” 景玉楼插了句嘴:“当年替乌孙部提炼蛰粉,是巫蛊下路的影魁世家,大理寺死的这三个人,也是死在附影术之下。” 看来这个颜致吾,是个相当关键的人物,顾明澄道,“这么说,他这边替谢安下毒,也有可能是顺水推舟,蓄意嫁祸,实际也是幕后祭主的人。” 看这两人对长辈直呼名讳,他又问:“庆荣侯府上,这几日可回去看过?” 颜若依和景玉楼相视苦笑,后者代她答:“那边府里天天打发人请她回去,侯爷一向以长兄为主心骨,这快半个月联系不上人,自然着慌。” “颜致吾自初六那日回城,后来就没给家里递个消息?” 景玉楼摇头,沉吟道:“这么看,若是人还活着,大概也是被软禁。” 顾明澄斟酌一番,还是递了句明话,“非但活着,可能还攀上了机缘。” 他从温莹的话里琢磨出来,这人要是没在一开始就被谢安灭口,必定是有所依仗,让谢安舍不得杀他。 精通药理之人,仙凡两界都吃得香,能让宇文虎以靖安台庇佑,恐怕是程鸿坤的安排。 就见面前这夫妻俩齐齐变色,颜若依对景玉楼说,“要不我今天还是回去一趟,说不定能探些口风。” 顾明澄再次想到,若他们早已察知颜致吾是害死各自父母的真凶,却一直留着他的性命,恐怕另有隐秘,是他还不知道的。 第144章 裙带关系户颜侯爷 接下来又验了张诚的尸首,查出服食过魇草汁。 颜若依道:“望乡楼那里的名堂我知道些,魇草制香的成本极高,听说他们是直接给人喝下混了糜梦花的药汤,里面只加少许魇草,燃得不过是寻常息香。 楼主厌谟精通魇术,大多人梦见亡亲,是她施术而为。” 看来楚辰王妃,对南疆的事,知道得比她家王爷还多,顾明澄好奇打量她一眼。 景玉楼在旁解释道:“义善堂秉承先父遗愿,商贸所得,一半用来救助南疆来的乱民,这事陛下也知。临阳城里南疆人的事,我俩一向有关注。” 就是说,临阳城百族乱民的背后,他二人算是金主。 顾明澄把镇邪棺重新封好,在上面多贴几道符,“眼下还缺了一具祭品,你们觉得,有何眉目?” 景玉楼沉吟,“若按八字来找,光是临阳城,这范围都太大了……” 颜若依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示意他二人看祭品的手臂。 内侧有一点守宫砂,两个大男人同时想起,祭品还有个共通特征,景玉楼接话:“哦对,还得是未出阁的女子。” 就见颜若依还是挺难为情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说出来,“仙长说颜若绣是最后一步炼化的时候,遭外力才成了失败品,我这里还有一点线索,可能算不上真有用……。 她……并非处子之身。” 冰窖里冷凝的气氛更重,剩余几人都一脸尴尬和古怪的模样。 颜若依闭了闭眼,索性不把自己当女人,只作为一名医者,爆出亲妹子的内幕: “我猜想,大概是颜若绣不符祭品的条件,尸身才会被打散。 庆荣侯夫妇替她相中的是靖安台大都督宇文虎,上月侯夫人亲自带她去了一趟华安城,已侍过寝……” 这事连景玉楼也不知道,不禁挑了挑眉。 难怪颜府看不上太子这门亲,南黎青年才俊,论地位太子最高,论权势大概他楚辰王要算一个,但真论前程无量,并非出身王室宗亲的宇文虎,才是当之无愧。 凡人的权势富贵,到他和太子这儿,就算到头了,却皆与成仙入道无缘,风光不过一两百年。 世间权贵世家,大多都是自仙人开枝散叶而来,仙宗弟子虽讲究清净,圣山却并不杜绝门人结道侣,甚至纳姬妾,以便修仙世家培养更多好苗子,才是仙宗长盛不衰的基石。 原来颜若绣的眼界,不是一般的高。 宇文虎和颜家还有这层关系,景玉楼对妻子道:“我待会儿还得进宫找陛下,恐怕不能陪你回去,让扶风多带几个人跟着。” 顾明澄问他,“昨天方怡要心头精血这事,你有何打算?” 景玉楼扬眉,看似心下又打了鬼主意,“所以我才去找陛下呀,天虎可不是我一个人的祖宗。” 顾明澄有些猜到他的心思,提醒道:“若祭主的目标咱们没猜错,你这些日子勤加修炼为要,修为受损影响到你家夫人的安危,可是得不偿失。” 景玉楼一咧嘴,“仙长这意思,是让我也别打太子的主意,要陛下一个人扛,那恐怕费劲。” 顾明澄哈哈一笑,又问:“太子怎么没来看验尸?莫不是害怕?” 景玉楼嘴角抽了一下,指指头顶,“他初来乍到,正在上面抢我的人呢。” 原以为太子不要主官的官舍,是为向他示好,谁知和主薄们共处一室,三言两句就收买人心,他下来冰窖之前,还见着好些人围在太子跟前献殷勤。 那帮主薄从前皆是听命于他,如今这样巴结太子,也不知是为给他面子,还是打算抱新大腿。 若说太子愿意放下身段,纡尊降贵与官员攀交情,至少在大理寺里,没几个不长眼的敢不给面子。 贾平这两日为着太子的官威,老天拔地的也跟着来凑热闹。 他前段时间日日来搬卷宗,本就已与人混得脸熟,这会儿太子和人亲切谈话,他则在边上虎视眈眈,不错眼地打量四下。 大厅里挤了不少人,除了主薄,其他各部也有人也过来套近乎,贾平则盯着这些人,有没有背地说坏话,眼神露出轻蔑鄙视的。 他巴不得揪出一个敢当面得罪他家太子爷的,搬出国法治人家的罪,以儆效尤,看谁还敢拿妖脉之类的浑话,暗地里指摘太子。 内监总管这架势明眼人都看得懂,就算心里真有两分这样想法的,也都藏得严实,丝毫不敢表露分毫。 太子和贾平一个做白脸,一个唱黑脸,很快就在大理寺站稳脚跟。 小圆儿和修辛今日没跟来,说要留在宫里好好修炼。 枭虽冷心,眼却是明的,知道她是觉待在乾坤囊憋闷,如今城里半仙以上就有四五人,她走到哪都不便。 冰窖验完尸后,听说颜若依要回庆荣侯府,枭让瑁鼓回宫给小圆儿传信。 这事她应该感兴趣。 庆荣侯府自端阳节那天起就灾祸频频,二小姐惨死,连尸首都没了,侯夫人自宣灵台回来就一病不起,据说发了癔症,被侯爷关在小院再不得出门。 本该第二日就回的大爷颜致吾直今音讯全无,侯府没了这根主心骨,直如破房顶上厚雪盖霜,顷刻就要屋塌人亡。 颜致远去了好几回相府打听消息,谢相一次没见他,今日一早又去,等到晌午,恰好见宇文虎步履匆匆从里面出来。 这位大都督上个月还差人送了几回礼,礼单上措辞客气,以晚辈自居,当时把侯爷高兴坏了。 颜致远裙带关系户的名声不是盖的,当年凭借离火郡主挽救下一门爵位,就连关系疏离的长女这门亲事,背后的好处那也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 景玉楼虽是王爷,但也有王位继承权,陛下子嗣单薄,若太子和三皇子争东宫的混战中,一不小心两败俱伤,他颜致远说不定能捞个国丈当当。 原本按夫人的安排,这回绣儿的造化更是了不得,攀上的那叫仙缘,到时宇文虎靖安台卸任,在井木塔入道成仙,这份姻亲,可比谢相都不差。 可惜……,颜致远一眼看见失之交臂的准女婿,撂起袍子小跑着赶上,“都督,宇文都督……” 宇文虎刹住脚,耐着性子问:“何事?” 颜致远见他这态度,心下已凉半截,支吾着开口:“这……,我来是想问问,都督可有我家兄长的消息?” 这一问触到霉头,宇文虎脸上扯出一丝狰狞,“你姓颜的,胃口都大得很,本座还真伺候不起……” 第145章 合伙欺负老爷 颜致远一路心神不宁,百般揣摩宇文都督没头没脑的话。 这话怎么说的?……是说绣儿吗?可,她人都死了,他说这话,不成了提裤子就翻脸不认人? 颜致远又羞又臊,怒恨交加,揣着满腹耻辱回到侯府,心里越想越恨,不由得又抱怨到许氏头上,正想往后府去,外面人来报,大小姐回来了。 颜致远愕然,他遇事惯于依仗旁人,但其实跟这长女是真不大亲。 这些日子连着打发人去找,倒不为得她宽慰依靠,他自己也门儿清,这光景,长女不来落井下石,他就该自求多福。 家里几处最挣钱的铺子,端阳节过后,都被查封了,其中还包括颜致吾的贤合药庄,这些都是侯府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以前药铺就常被女婿景玉楼借故盘查,但那不过一两日疏通完关节就又给解了。 这回颜致吾不在,下面的管事来报说,大爷事涉命案,因找不着人,这才封的。 这也罢了,为何要封家里的私产?颜致远给长女去信,是想求通融。 颜若依进来,礼数上一点不错地问安,对上颜致远几日不见就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她神色始终平静,即无愤恨,也无快意,自然,也没有做女儿该有的劝慰。 “若依,英合街那几家店,是你让坊司封的?那,那都是……许氏的私……” “父亲糊涂了,那是我母亲嫁过来时,族中给的赔嫁,许家那种小门小户,能置得起那么大的私产?” 颜若依打断他,“她私挪到名下这些年,好处也该占够了。” 离火郡主早死,颜致吾这些年却仍在安享福荫,这时羞得口齿凌乱,“可,那些都是咱们家的花销……” “父亲大人清高,不沾市侩,不知许氏这些年早把那些铺子败得差不多,跟义善堂拆借的帐,到期还不上,坊司自是要封店清算,女儿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指使坊司办差。” 原来还是她落井下石啊,颜致远呆看长女,颤手指着她: “你,你你……,难怪你出嫁之前不来要,原来早打好这些主意了。” 巧薇在旁插嘴,“侯爷健忘,小姐是没要过么?夫人死死把着不松手,她找银庄借钱,难不成是小姐拿刀逼着她的?” 颜致远大怒,“主家说话,你个贱婢也敢插嘴,放肆至极,成何体统?” 巧薇一张微黄的脸上满是讥讽,“侯爷当初打发小姐去尚秀局时,可是说得好好的,郡主夫人那些产业,留在您手里,一定替她打点好,待回来出嫁时,这些都是嫁妆。 侯爷当年一言九鼎,这会儿翻脸不认人,话都吃进狗肚子里去了。” 颜致远被这牙尖嘴利的丫头,气得几乎晕厥,朝女儿卖苦,“王妃好气派,一个下人都敢这么指着老父乱骂,你也不管管。” 颜若依微微欠身,“父亲责备的是,女儿和她自小离家,疏于礼仪管教,让您见笑了。” 颜致远仰倒在椅上,睁着眼望梁顶,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圆儿早就到了,颜若依没来的时候,她已去许氏的院子里转了一圈。 这会儿旁观主仆俩合着伙欺负老爷,笑得直打跌,看一眼远比小姐还激愤难奈的丫头,心有所悟,跟守在外面的修辛说: “大小姐虽是假的,当年跟去尚秀局的这个丫头,倒是货真价实。” “那,你大伯的药铺呢?这回又是怎么得罪王爷了?” 颜致远说不过,但这药铺总不是她的,这些日子他逢人就问:“若依,可有你大伯的消息了?” “他没给家递信吗?”颜若依反问。 “唉,就是没有啊,这可真是奇了……” 颜致远长吁短叹,“他初六一早就到临阳了呀,那日若轩还说,跟他同船回的,之后就一点消息都没了,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颜若依心头失望,看他这全然被蒙在鼓里的样子,觉得再问也是多余。 颜致远已在絮叨艰难,府中事务无人主持,财路中断,连女儿的丧礼都没着落,诸多事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还要天天上相府求告,简直活不下去……诸如此类。 全不知他一心苦寻的,才正是杀女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与小圆儿当日在宣灵台初见一模一样。 哭到声嘶力竭,见女儿始终一言不发,颜致远一腔恨意又起。 “若依啊,虽说你过去是吃了些苦,可如今好歹也算苦尽甘来,若非因你是颜府的女儿,怎能嫁进王府?想想家里再对不起你,可也毕竟是你的娘家依仗,你就真狠心看着这个家,就这么败了?” 颜若依的唇边浮现一抹深刻的挖苦,缓缓开口,“父亲是说,女儿若非有您,就没有今日?” “难道不是?” 颜致远蓦地提了高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没这个家,没有我,哪来的你?” 这话像是一刀戳在巧薇心口上,当年在华阴山阴冷的学堂里,小姐那张冻僵的紫青小脸,再次出现脑海。 她的手紧紧攥成拳,平整的指甲掐破了皮,渗出血来。 颜致远的控诉仍在继续:“……你一回来就对父母不敬,姊妹不和,家里外头被你搞出多少风言风语,仗着自己攀了高枝,连我这个父亲都不放在眼里……” 颜若依看也没看他,转回头去,轻轻握住巧薇的手,“咯啪”一声,婢女掌心一个黑色的小匣子露出来,已然张开的机关口被她合上。 小圆儿本来正义愤填膺,觉得颜致远愚蠢至极,看见这一幕,又差点笑出声来。 巧薇这要是一梭子杀了颜侯爷,倒真是大快人心。 这时便听后堂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喝道,“你给我闭嘴。” 颜老夫人被个侍女扶着,颤巍巍走出来,颜致远立时哑了火,忙去搀她:“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你在这儿继续得罪人,这家就真完了。” “母亲说的什么话,哪有长辈教训不得小……” “你既知长幼,那还在这儿跟我废话?” 颜老夫人喝断他,“你给我在边上坐好了,一个字都别说。” 第146章 自欺欺人 颜老夫人一张格外严肃的脸上,两道法令纹刻路深沉,松弛凹陷的眼窝中,目光显得锋利,语气倒温和了不少: “若依,外面传你大伯的事,想必你知道一些,说给祖母听听。” 老夫人人老心却不糊涂,上来就直奔主题。 颜若依想了想,含笑道:“祖母也知,大伯才华惊人,一向得谢相重用,听闻如今另有机缘,要去靖安台清修。” 小圆儿听得“扑哧”乐了,觉得王妃跟王爷真是天生一对,坏心眼不是一般多,这是又要挖坑埋人呢。 靖安台除了调度财政兵马,也负责招收奇人异士,供镇妖塔挑选人才。 颜致远一向知道大哥心有抱负,此时听了大喜过望,只觉这是连日来最令他舒心的好消息。 “这是好事呀,他怎地也不送个信回来!” 也只有他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才会听风就是雨,不往深里想,要是刚才老夫人没来的时候,颜若依就说这事,估计也没那番破口大骂,早得瑟上天了。 果然老夫人是精明的,依旧沉着脸,紧盯颜若依问道:“得谢相重用?如今相爷都要自身难保了,怎会他倒得了好处?” “祖母是听人说了铭园的事,如今贵妃行邪祭几成定论,倒是行凶杀人者,恐怕另有其人。” “难道真是梅郎中那个小妾做的?” 颜致远喃喃问道,这件事外面早就传疯了,怎么说的都有,他却始终下意识回避唯恐不及。 女儿反正已死,到底实情如何,其实他并不想深究。 颜老夫人却不愿自欺欺人,当日一见孙女的死状,已是莫名胆战心惊,接下来许氏疯得古怪,那些痴人癔语更是听得她肝胆俱颤。 她装糊涂装了大半辈子,此刻在这个家终将大厦倾颓之际,只想死得明白,声音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若依,你始终记恨当年你生母死得冤,也记恨祖母,到你走那日都没给你作主,你这次……就是回来讨债的! 没错,阿柔不是上吊,她是被毒死的,你现在用一样的毒杀你妹子,逼疯许氏,你如今可觉得满意了? 若依……,你不是颜若依,不是我孙女,我可怜的依儿……,她早就死在尚秀局了……” 颜老夫人满面悲怆,眼中却没有悔意,只有深深的怨怼。 颜致远则惊恐地瞪大眼,指着颜若依质问: “真是你杀了你妹子?你怎能这般狠毒心肠……” 颜若依在颜家两代人惊怒交加的注视中,冷漠开口:“老太太,你都猜着了,却还要替你儿子打掩护。许氏二十年前用的毒,如今害死她自己的亲闺女,当年药是谁给她的?难不成是我?” 她起身缓缓走上前,那对母子不由自主向后缩身。 “说得没错,颜若依早死了,你们这一家子自相残杀,小妾害死主母,大伯毒死侄女……” 她点头,淡淡道,“老夫人,你都看在眼里了。” 颜老夫人的眼蓦地浑浊一片,淌下泪来。 颜致远嘴唇哆嗦,后院疯婆娘的痴言妄语,已然应验,让他再也无法逃避。 他始终不敢细想,杀死绣儿的,是他最信任、赖以依仗的兄长。 替他撑起这个家的人,亲手毁了他的一切。 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些时日奔波寻找,是为了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还是想问个明白。 然而,在颜致远凉薄的天性中,妻女的死并非迈不过去的坎,又不是没死过…… 他还年富力强,再娶再生就是,他的选择依旧是前者。 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明白之前宇文虎状似抱怨的话语。 颜致远瘫在椅上嗤嗤而笑,“难怪,如今宇文大都督都不敢得罪大哥,我颜家还没倒呢,待大哥成仙得道之日……” 他重又振作起来,没留意老夫人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她年纪老迈,可等不到风光那日了。 颜若依眼前一亮,从他这话中捕捉到一线隐情,转眼已想明白。 “谢安杀人行祭事迹败落,颜致吾替人下毒,反倒因祸得福,谢相怎会不恨他?只要宇文虎在靖安台一日,他是生是死,得不得到机缘,还两说。” “你……你忤逆!” 颜致远怒极,指着她大骂。 颜若依礼也未行,转身朝外走,语气轻描淡写,“老夫人说了,我不是你家的女儿。” 巧薇跟在身后,出了厅仍在忿忿不平,“小姐,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要杀了颜致远,给小姐报仇。” 前后两个“小姐”,说的是两个人,颜若依叹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他这么活着嚣张?可他毕竟……是她亲爹,再怎么……” 小圆儿在旁再也忍不住,一指灵光弹去,和两人通了灵。 “我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这小丫头手上灵巧,怎么脑子糊涂,上赶着拔刀。” 颜若依和巧薇齐齐吓了一跳,看见忽然冒出来的灵身,颜若依立刻伸出一根指头,在小圆儿身上戳一下。 “啧……” 小圆儿扭身一躲,“你干嘛?” 颜若依眨眨眼,很是好奇地看她,“你……怎么肯出来见我啦?” 小圆儿挥一下手,“反正你都知道了,再说你也不敢说出去。” “嗯嗯……”颜若依连忙点头,保证道:“我不告诉别人,连小楼也不说。”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问了句,“你……真的是太子殿下的器灵?” 小圆儿苦了脸,神秘兮兮做了个“嘘”,颜若依会意,“好,我不问。” “你刚才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何高见?” 巧薇忍不住追问。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小圆儿拿腔作调,甩着袖子唱完,朝颜若依眨眨眼: “你肯定不会放过颜致吾,对?颜侯爷没了他,还够干嘛使的?” 颜若依含笑点头,“没错。” 见她们并非朝外走,反是进内院,小圆儿问道:“你还去哪?” “自然是去瞧瞧许氏。” “她都疯啦,人都不认得了,还有什么好瞧的?” 颜若依唇边噙着一丝笑,说出的话冰冷无情: “我当日答应下的,要替她报母仇,许氏是经手人,非死不可。” 第147章 相互怂恿 “你是来杀她的?” 小圆儿大奇,偷眼打量颜若依,觉得这女子看着温柔,实则挺凶。 那双淡紫的眸子看过来,是真含着一抹柔和,一点都不凶。 “我听你的,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不杀她。” 小圆儿自来接触的人,从老和尚到魔头,算上修辛和太子他们,还是第一次和女子说话。 刚才之所以跟她通灵,倒也并非一时冲动,她着实对这女子有些好奇,更有一分莫名的亲近感。 颜若依能感应到她的灵身,这和六爷有些像,不过比他弱了许多。 她嘻嘻一笑,“我叫小圆儿。” 颜若依露出个明媚的笑,回应道:“我叫离彩衣。” 许氏的院门紧锁,两个身形健壮的仆妇守在外面。 “这边进不去,来,我带你们从后面翻过去。” 小圆儿刚才来过一趟,觉得以这主仆俩的身手,翻墙绝对不是问题。 她忘了人家以前就住这儿,比她轻车熟路。 颜若依含笑婉拒,“我今儿穿的这裙子,翻墙实在有些不便。” 绕到后门,巧薇从头上拔了根银钗,两下就把锁捅开,回过头来,得意朝小圆儿挑了下眉。 小圆儿飘在她边上,口中啧啧,“你这丫头,是个大宝贝。” 巧薇微黄的脸上展开个大大的笑容,她一向口无遮拦,这会儿却言语恭敬: “奴婢性子粗笨,上回多有得罪,还望尊驾莫怪。” 小圆儿很大方摇手,“咱们是不打不相识。” 脚步轻盈走到卧房后窗外,看见许氏手脚被细麻绳密密捆着,正睡在榻上,一个老嬷嬷在旁边的椅上打盹。 巧薇拿出一只比手指还细些的竹筒,隔窗一吹,一枚细若发丝的针扎在颈侧,老妇头一歪,睡得更熟。 颜若依已径直从一侧开门进去,立在床前,与睁着眼的许氏对望。 许氏呆滞的眼睛慢慢转过来,随后眼珠猛地一跳,扭动挣扎起来,口齿含糊不清: “夫人……,不是我,饶了我……” 颜若依把了脉,又翻开她眼皮看了看,最后一指探在她眉心,皱眉寻思着说:“她这疯症,像是有人下的慢毒,看来颜致吾早有安排,让她什么话都吐不出来。” “小姐,搜魂。” 颜若依摇头,“服过禁魂散。” “你要问她什么?”小圆儿奇道。 颜若依手指压上许氏头顶神庭穴,眸光微凝,语声柔缓含了一丝灵力,问道: “许如,毒杀夫人那日,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等了许久,许氏只是喃喃自语,眼中一丝清明也无。 “恐怕要等三个月后,禁魂失效才能问到。” 颜若依颓然放手,吩咐巧薇,“给她把药喝了,刚好,到时候咱们再来一趟。” 小圆儿在旁不错眼地瞧稀奇,巧薇给许氏灌下一小瓶药,口中笑嘻嘻道:“服下这鬼母草,三个月后就能……” 她凑到小圆儿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 小圆儿听得直瞪眼,搓着手兴奋难奈,“你们俩……,这么损的招儿都想得出来,真是……太坏了。” 出了颜府,小圆儿觉得今儿这场热闹瞧得挺值,问道:“诶,接下来你们去哪?” 这是还想跟着,颜若依抿唇,“本来今日要进宫探望皇后娘娘的……” 修辛在旁提醒:“主子,六爷不让你往帝后那边宫里去。” 小圆儿有一丝泄气,“那算了,你们去,我改日再找你玩。” 颜若依眼中流露一丝狡黠,“其实我和娘娘也说不上几句话,不如咱们去西廷,找张妃问问。” 小圆儿眼睛骨碌转,“张妃那儿没什么好问的,她和贵妃的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肯定是被人利用,……不如去栀木林。” 她早就跟六爷说,要去探探贵妃宫里的情况,因想着颜致吾那毒医在,又怕着了道。 如今有颜若依,在用毒方面,恐怕不比她大伯差。 她俩有些相互怂恿的意思,此时一拍即合。 “走,咱们去曼伶阁。” 许氏这里问不出话,能知道真相的,只有颜致吾。 这事让颜若依心头有些焦虑,知道小楼一定不许她去,不过刚好他这会儿也在宫里,真有事及时赶来,大概能少几句抱怨。 景玉楼特地邀着太子一道回宫,顾明澄则先回明月山庄,再带方怡进宫收取精血。 皇帝听闻驭灵道宗子专程来,就为医治护族天虎,倍感有面,略作犹豫,主动揽下大半精血的重任。 “玉楼,你好好协助仙使,尽快缉拿幕后祭主……” 殷切的目光看着子侄俩,“这事于你等性命攸关,切切不可大意,……琛儿,要不这些日子,还是莫去大理寺了。” 景屹是觉得,侄子修为高,一向办差得力,再说祭主盯上的到底不是他本人。 太子……,琛儿在东宫闭关,有宫禁铭文,可保安全无虞。 倒是这小六,成天在外面跑,大理寺那些差事他大概也不通,要是万一出个事,他跟皇后没法交待。 “陛下,臣出尔反尔,恐引朝中非议。” 太子言辞简练,连“父皇”都不叫,一副不肯妥协的态度。 皇帝的劝说显得底气不足,“朕……这也是担心你的安危。” 其实两人都懂,陛下最关心的,并非太子和楚辰王妃,而是他的皇后。 景玉楼听说这是揽下自己那份了,顺水推舟做到这儿已是满意,欣然回道: “陛下放心,臣定不会让邪魔宵小危及娘娘。” “好好,玉楼啊,你有乃父之风,是朕依仗之股肱……” 皇帝劝不了亲儿子,只能还是依仗亲侄,语气沉吟,松了些口风。 “若这次谢安真能一蹶不振,我景家少了这心腹大患,你入靖安台的事,朕可成全你的心愿。” 入靖安台就要宗室除名,剔去王室宗亲的身份,从此不受半仙的修为限制。 这是景玉楼存了多年的心思,如今南疆已无大型战事,他不必承父领兵,若能入靖安台,接替大都督一职,再加上谢安势颓,景家亦可安享太平。 他的责任便算尽到了,不必像父亲那样鞠躬尽瘁,一世委屈自身。 “陛下,臣定不辱命。” 景玉楼这话掷地有声,过去皇叔总拿些虚头巴脑的恩德,指望他效命,说实话他也同样真假半掺。 这回才算是真正的叔侄齐心。 第148章 侥幸之至 太子在旁瞧完这两位的戏,也来和皇帝谈条件: “心头精血儿臣恐怕拿不出,眼下另有一事,还须父皇成全。” 他打算让皇帝一个人出血,口头倒肯叫得亲切些。 皇帝愣了愣,和颜悦色垂问: “你有事尽管说,朕定是要成全你的。” 毕竟这个儿子他亏欠良多,就算真让他把三滴血全出了,那也不是事儿,最多就是多进补将养一阵。 太子瞥了景玉楼一眼,手探至颈后,缓缓抽出脊中刀,铮然刀鸣响在殿中,把这二人着实吓了一大跳。 皇帝眼都直了,定定看着他托在手中的细刃弯刀,舌头打结: “这……,这是什么?” “灵骨炼刃!” 景玉楼惊呼一声,闪身凑至近前,“殿下,你这是……怎么炼出来的?” 枭抬眼看看皇帝,眼风大有深意,景屹一时不能尽懂,却也猜出些: 小六经历成谜,这二十年来定有奇遇,诚然,若他没点造化,怎能襁褓中被弃,也好好活到这么大呢。 这一眼的意思,是让他帮着打掩护,皇帝忙忙找补: “真,真的炼成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景玉楼仍觉不可置信,疑惑看皇帝,“这事,陛下也知?” “嗯……啊,朕自是知道。” 太子适时开口:“若非父皇给那么多资源,儿臣这刀也不知还要再等几十年才成,实是机缘巧合,侥幸之至。” 这是机缘和侥幸就能有的么? 景玉楼艳羡不己,上手要去摸,被刀身上的灵光弹开,太子睨他一眼,向上递到皇帝面前,给他看柄刃相接处的窍孔: “此刀已生空核,先天器灵初成,刚好驭灵宗宗子在,待会还要请陛下替儿臣讨一枚妖魄,铸成器灵。” 皇帝不大懂,只茫然点头,“啊,好……,朕一定给你求来,多花点灵石,给你求个好的。” 景玉楼满心疑惑,他那个灵身,难道就是这把刀上初成的先天器灵? 能跟未染交手而不落败,怎么可能是魂魄不全的先天器灵? 还知道拿把柄要挟人,这都成精了好不? 他按捺不住心中疑问,正要开口,听太子跟陛下说: “不须好的,给陛下省点灵石。 堂兄夙愿将成,就是咱们家第一个迈入灵动后期的佼佼者,陛下不如先替他存着些灵石,将来需依仗堂兄之处良多……” 那双桃花眼含笑看来,威胁不溢言表。 景玉楼敢在镇妖塔监察下,自行修出灵台,一旦被发现,不光是他一个人,整个南黎王室都得跟着倒霉。 “太子殿下天资卓绝,才是咱们这一辈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刚满二十就灵骨大成,修出骨刃,放眼当今天下,也是万中无一的绝顶之资。” 景玉楼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恭喜: “陛下倒真不必替他求个多好的妖魄,先天器灵,本就不借外力。从今后咱们景家除了天虎,又多一件传世之宝。 臣在此,先恭祝陛下,跻身大齐高等修仙世家,指日可待。” 皇帝这么一琢磨,顿觉欣喜无限。 …… 小圆儿和颜若依她们到了曼伶阁,三层高的小阁楼看着普通,实际外松内紧,警戒森严,阁外三步五岗,站了不少宫女。 王宫之中,除了皇帝起居处,和太子的东宫,妃嫔宫殿周围,是不近宫禁侍卫的。 她之前听贾平说起过,自二十年前,谢贵妃就跟帝后彻底翻脸,照谢家的权势,本可离宫另居,偏她又舍不得,仍赖在宫里。 谢安因此不顾宫规,给她额外安排了一批有身手的宫女,贴身护卫。 自贵妃行祭的事闹得满城皆知后,人在宫里就报了病。 作为六宫之主的皇后不顶事,景玉楼借着宫禁统领的职务之便,安排人来试探,内廷监几次送日常供应,都被拦在阁外。 颜若依挑今日进宫,是因每至月中,太医局要往各宫送袪湿除瘴的汤药,她本是打算跟着这个混进来,也被拦在阁外。 人进不去,小圆儿先派了猫儿进去探路,为防着颜致吾这毒医,她也没贸然进入。 “这么个大男人藏在贵妃宫里,难怪要戒备森严,否则叫皇帝知道,岂不是冠上绿油油。” 她这话颇大逆不道,颜若依听了抿着唇没敢笑,说道: “照说贵妃的性子,不是个坐得住的,这么些日子没出来,恐怕是真‘病’了,大概谢相授意颜致吾,给她下了药。” 她从巧薇手里拿过一枚精巧索镖,射上一旁的大树,借力飞身而上,攀着树身,借着枝叶的掩映朝里看了一阵,灵巧纵身下树。 “东南角那边,我和巧薇从树上过去,应该可以直接潜到楼上,就是不知人在几层。” 原本进了宫小圆儿还有些后悔,觉得带着她们两个大活人,是俩累赘,谁知竟会飞檐走壁,之前说穿裙子翻墙不便,竟是托辞。 楚辰王妃带着婢女正大光明进宫,一点看不出,是来做贼的。 不由好奇问道,“诶,你们家王爷,知道你这身功夫么?” 颜若依笑而不语,巧薇在旁替她作答,“她这些,都是王爷教的。” 小圆儿那夜无缘在财源客栈,一睹景玉楼做刺客的风采,这会儿福灵心至,直觉这是一对贼夫妻。 “那成,你俩从外面过去,我先进去探路,找着人了传音告诉你。” 颜若依掌心托了一丸丹药递过来,“这是无尘珠,能防南疆八成的毒瘴,你佩在身上,以防万一。” 雪白晶莹的药丸上,有淡淡灵力流转,一看就是好东西,巧薇说道: “里面的药材价值不菲,我家小姐也只炼了三枚,这东西比仙丹也不差多少。” 以楚辰王府的身家,也叫价值不菲,小圆儿真信这是值钱货,拿眼觑着颜若依。 “你给我这个,以后你的毒是不是就对我无效了?” 颜若依浅笑盈盈,“你上次中毒,没服解药,我闻得出来,想必殿下有护你周全的措施,你别听巧薇瞎说,无尘珠送你把玩,权当为上回的事赔罪。”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小圆儿带点坏笑问她,“是为太子么?” 颜若依歪头想了一会儿,语声温柔,“我觉着……和你有缘。” 随后爽朗一笑,“你千万别误会,我和小五的交情,无不可对人言处。” 第149章 潜进曼伶阁 修辛从花园一角钻进曼伶阁,在一楼溜边转了一圈,跟小圆儿说: “楼里的宫女都聚在一楼西偏厅,我怎么看着她们模样呆呆的,站得跟傀儡似的。” 他一头撞进偏厅,看见齐刷刷木头似的七八个宫女,吓得毛都奓起来。 修辛和小圆儿传音,颜若依她们听不见,得她在中间转一道。 颜若依听了沉吟一阵,“颜致吾会制木傀,拿活人泡药,以银针定穴,可受他所控。” “看见颜致吾了么?”小圆儿问修辛。 “没,一楼一个活人没有,我上二层去瞧瞧。” “我也去。” 小圆儿揣了无尘珠,跟她俩打个手势,大摇大摆飘着进院,在楼外顺边檐往上,刚到二楼一扇窗前。 “颜致吾在二楼……” 她说一句,灵身悄悄往后退,“好像在炼丹。” 上次在财源客栈,她赶到时刚看见颜致吾离开,只一瞥已记住相貌,此刻收敛灵力在旁观察。 她知道丹器两道的人,一向灵觉比常人强上几分,这毒医看上去是个凡人,以符咒炼丹,需要精准掌控火候,还得时时观察炉内丹药成形的情况。 她传音问颜若依:“你这大伯,开灵窍没有?” “就我所知是没有。” 颜若依措辞严谨,“我在家的时候听说,他一心入丹道,嫌凡人开灵窍的法门损及五感六识,从没吸收过灵石。” 正经修仙世家,自有一套入门的法诀,如六爷教给她的,不仅吸收灵石效果更好,灵气入体沿经脉游走,更须依特殊路径引导。 六爷的训诫没错,灵石不是囫囵吞进肚果腹,就能修为有成的。 不入正统的邪祟,灵修的法门杂乱无章,都是东拼西凑来的,通常难以进阶。 就算将来寻得更多资源,也入道无缘,就是因这些粗暴的手法,往往在初期就把人的根基修坏了。 颜致吾不过是个没开灵窍的凡人,小圆儿胆子大起来,凑近些看他两手贴在炉身上,闭目侧耳,神情专注。 “他应该天生灵感在常人之上,灵窍未开,也能靠五感之能炼丹,这么说,是个有天赋的,大概得着上回预查使的青眼了。” 忽然看到放在炉上的两只手,食指处空空如也,惊咦一声,把情况说了。 颜若依听了也觉奇怪,“颜致吾一向极珍视自身,做这种自损之举,大约是为保命。” 这么说倒是个狠人,小圆儿“唔”了一声,又向上飘一层,手上打了个响指:“找着了,三楼。” 修辛守在二层通往三层的楼梯底下,颜若依和巧薇如两片落叶般,悄无声息进来。 除了平躺榻上的贵妃,连个伺候的宫女都无,偌大的三层楼静谧到诡异。 颜若依打了个手势,巧薇在楼梯那边布下几个陷阱,她则到了床边,俯身查看。 床上的女子如同一具玉俑,四肢僵直毫无动静,颜若依一边看,声音低若蚊蚋: “说起来,我的医术不比颜致吾,毕竟修习时日尚浅,他下的毒我不一定能解,姑且一试。” 她们此来是为寻颜致吾,小圆儿却在见了这人后,心头升起一丝警觉,由诸多蛛丝马迹来看,这人身上有几分神秘莫测。 反倒是谢贵妃,她此刻分明就是被谢安等人当作弃子,大概只余残喘等死的份儿,既如此,倒有可能从她口中探到些隐秘。 颜若依拿出银针,在贵妃那张吹弹可破的玉样肌肤上,毫不吝惜落针,刺在眼周穴位上。 过了片刻,死尸一样的谢贵妃蓦地撑开眼皮,露出一双赤红的眼,里面挟杂的怒火和癫狂,令得颜若依一惊,一只手飞快按上她的头顶。 等了片刻,再无反应,小圆儿在旁小声笑,“你只开了她的眼,别怕,不会跳起来咬你一口。” 谢贵妃之前只靠听,颜若依进来的动静虽小,却早已被她察觉,此时眼能示物,强压数日的情绪再难按捺,眼中几欲喷火。 奈何四肢身体都不在掌控,只能拼命眨眼,内息早已紊乱,眼中渗出血来,淌至颊畔,显得森然可怖。 她如今这情形,其实颜若依倒是能体会一二,毕竟她每年毒发时,也是这般身不由己,如同灵魂被禁锢在坚硬的顽石中,再多的愤怒与恐惧,都无法渲泄。 小圆儿抱着手看,没有一丝怜悯,想到那些被她放血的女孩子,尤其是那夜在后巷杂物房里看见的那对小姐妹…… “费尽心机保养,给谁看呢?皇帝根本不会瞧你一眼,你这张脸是多少孩子的命换来的……” 她手指一搓燃起一小团火,递至谢贵妃眼睫前,嘿然而笑,“今天我就帮你毁个容。” 就在火焰将将触上贵妃的脸,她倏忽长长倒吸一口气,这一下立刻惊动二楼的颜致吾。 颜若依刚才检查贵妃,体内毒性顽固,她也只能稍作尝试。 没想到一小撮火苗就能直接把人唤醒,早知也不必费神,以灵柩针法刺穴。 谢贵妃像是猛然间被激活,小圆儿脑中闪过一幕似曾相识,与宣灵台上因她而爆起的三具祭品一样。 祭品头顶的鸢尾花印,和她额间命轮一样,后来六爷拿书给她看过,这花在南疆,象征草木生发的回春之兆。 思及谢贵妃的焕颜汤,功效远胜宋夫人,或许徐思瑶除了在里面掺了生人鲜血,也动用了回春术。 不论天魔祭,还是回春祭,小圆儿不由得拿手背蹭了蹭额头,必定和我脑门上这朵花有某种关联。 火焰迅速袭在谢贵妃脸上,人还是一动不动,惊恐的双眼渗满鲜血,汨汨溢出,玉样皮肤泛起焦黑。 她连忙收了火,耳中听到修八的急呼: “主子,颜致吾叫人了。” 猫儿已先一步飞蹿上来,巧薇守在楼梯旁,眼明手疾自半空一把捞住,险些没让他先蹚了陷阱,迅速撤到楼梯一侧,口中问道: “小姐,怎么办?” 颜致吾摇响身边一只铜铃示警,自己却不上楼,两步蹿至二楼角落,远离楼梯,手中扣住一只丹瓶。 “救……我……” 榻上的贵妃沙哑含混吐出两字,十几日生不如死,反而激起她更深的求生欲。 第150章 跟你打架太吃亏 楼外的宫女已经飞掠而来,足有十四五人,速度最快的三四个身形迅疾,看上去起码已有灵动中期的半仙水平。 “拿刺客,何人胆敢行刺娘娘。” 为首的宫女得谢相嘱咐,看好贵妃不容有失,此时一声厉喝,在楼梯下一挥手,身后的人一拥而上。 “巧薇,先拦她们片刻……” 颜若依急急交待一声,手中一只黑色瓶身,散下一圈药粉,正正框住贵妃那张榻。 小圆儿已赶至楼梯口,几张黑网蓦地在梯间弹开,将先上来的五六个人裹住。 这网比那日小圆儿见的又有不同,遍布寒芒利刃,兜头裹住的几人立刻发出惨叫,已被割得鲜血淋淋。 小圆儿手中火焰向下砸,压住冲上来的阵势。 她们这边占据地势,之前巧薇布在楼梯口的几座小弩嗖嗖射出弩箭,顿时打乱宫女们奔上的步伐,有几人猝不及防中箭,跌下时和身后的人挤作一团。 亦有一两个反应敏捷,纵身而起,手中短刀击中箭矢,“叮当”乱响下寒光四溅。 一柄飞剑倏忽自楼梯口蹿上来,灵巧至极削上弩座,转瞬就破坏了两三个。 上方压力稍减,宫女们悍不畏死,纯粹是以身作盾,再次向上冲,身手最好的三四人一跃而上。 巧薇灵窍未开,纯粹依仗精湛的机关术,众人看不见小圆儿的灵身,精良的火攻都算在这婢女身上,隔空打来的掌风、兵刃,纷纷向她招呼。 楼梯口这一片狭小的空间,顿时刀光剑影,一张符咒蓦地飞向巧薇,化作一条灵光乱闪的绳索缚来。 巧薇腰带上亮起一阵光芒,两片薄如蝉翼的甲片上下分开,将她整个人罩住,好似穿了一身精甲钢胄,其上更有片片刀锋飞旋而出,立时将那段灵索切割得寸寸断裂。 手臂套上两枚护腕,“铿锵”作响间,她一手执了柄好似扇火的团扇,却是精钢打制而成,小圆儿一团火喷出,被她这么一扇,火势加剧,袭向围上来的数人。 另一手中抓着几枚金环,看上去好似女子佩戴的臂钏,环环相扣。 “跟你打架太吃亏,全打我一个,……接着。” 金环钏被巧薇一把抛在半空,她语声带笑,倒是一点不见慌乱,这么个养在王府深闺的大丫鬟,倒像是江湖上身经百战的女侠。 小圆儿心有灵犀般,控住那串金环,灵随意动,“哗”一声,七八只金环拉开形似一条长鞭,蓦地四荡开来。 围着的数名宫女连忙避退不己,每只环上都缠着烈焰,不知是何等灵物打造,灵性非凡,被小圆儿操控的得心应手。 六爷说以灵控物是最适合她的战斗手段,上次控刀轻易就能斩杀望乡楼主,也不知他是不是存着什么坏心思,特意不给她备一件可操控自如的灵器。 此刻巧薇借来的金环钏用得倒是格外顺手,八枚金环在小圆儿心意下迅速合而为一,向着为首宫女那柄凌厉的飞剑砸去。 地板传来一阵剧烈晃动,带得整座三层小楼都在颤抖。 颜若依撒下的药粉,将整层楼板腐蚀开裂,伴随金石交错的咯吱声,贵妃连人带榻跌向二楼。 她们这次,是预备着来抓住颜致吾的,找着人就带出宫去。 颜若依为此专门备了装人的芥子,大小只够塞下一个人,贵妃忽然醒转,两人中只能绑走一个,令她有些犹豫。 二楼,颜致吾的身边,赫然围满了木偶一样的宫女,他这些日子加紧赶制出这批人偶,为的正是保命,不是保贵妃,而是他自己。 此时他望着轰然坠落的人,颜若依脸上简单易过容,却仍是被一眼认出,正是他家那个手段凶悍的大侄女。 这些年在她和楚辰王身上,明里暗里吃过不少亏,颜致吾尾指上套着一枚形状古怪的指环,拇指扣上拨动音弦,嗡鸣一声,身周八个木傀,其中四个应声而动,齐齐扑向颜若依。 颜若依原本蚀穿楼板,是想先擒住颜致吾问话,骤然被围,手中握着簪刺挑向其中一个木傀的颈间,旋身就要闪出重围。 只听“哚”的一声闷响,那宫女的脖子像一截木头,扎进的刺尖差点拔不出来,脚下一滞,她顺势贴地一溜,险险避开背上狠狠抓来的五指。 颜若依是和皇后一样的离火嫡脉,天生灵窍已开,然而论修为,还不及景琛这样的半脉,受残缺命轮的影响更重,难以修炼灵骨。 与真正的离火王族比来又有不足,她只在幼时以烈阳草焙炼过火灵,这些年吸纳灵石效果甚微。 因此走得是南澹江湖上的武修路数,身手以敏捷灵巧见长,力气劲道却不足。 巧薇在楼板下沉的时候,已旋身扑来,刃甲替她挡下背上狠狠压来的一掌。 十几个宫女刚才这一轮,被她和小圆儿联手打伤近半,这时见贵妃被掳,忙追到缺口边,一时攻势合围,飞剑符咒向下招呼,形势立刻对调。 缺口四周灵光乱舞,小圆儿被隔在后面,这次没有灵身能看见她,让她大占便宜。 在后控着金环频频招呼向众宫女,只有她打人的份儿,别人却瞧不见她。 众人惊呼声连连,为首的宫女冷静喝道: “不要乱,先擒住这只猫。” 修辛启开固御阵,四爪如飞,围在小圆儿脚边乱蹿,反倒差点暴露她的行迹。 兵刃和符咒朝着猫儿袭来,连累得她也险些被砸到,忙叫: “小八你到下面去帮她俩,这里我一个人就能应付。” 她控着金环呼呼作响,挟着火焰飞扑向七八个宫女,砸得人仰马翻,缺口处压力稍减,猫儿纵身跃下,几声闷响,固御阵接住四只木傀的重击。 另外四个将颜致吾牢牢围住,颜若依闪出围困,目光盯着那边躲藏的人: “大伯在宫里躲得逍遥,婶娘和若翰苦等你回家,大伯一心成仙,连妻儿都不要了么?” 颜致吾至三十多岁才成亲,生有一子未满十岁,颜若翰是庆荣侯府唯一的男丁,得两房人独宠,若是爵位还能再续一轮,颜致远早有承诺将来由他承袭。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颜致吾真正在乎的,便是他儿子,听得这话,蓦地抬起头来。 仰头间露出颈上的伤口,颜若依着实震惊不己,没想到他竟把自己毒哑了,满心不甘脱口喝问: “你当年毒杀我母亲,提早把消息告诉你的人是谁?” 第151章 真正的内幕 巧薇一身机关术,有猫儿的阵法替她防御,对上四只木傀游刃有余,手中金罡扇接连划在傀儡宫女僵硬的关节处,不多时已全部掀翻在地。 带着周身飞旋的利刃,她飞扑上前,再卸掉剩下这四个,就能抓住颜致吾。 毒医手中的药瓶蓦地碎裂,扬起的粉尘被巧薇一扇扇回去,她向后退开一步,就见药粉沾上木傀,宫女呆滞的眼神中立刻凶芒毕露,乌青的皮肤一看就知附有剧毒。 颜致吾躲在后面,仰头无声而笑,神情极为自得。 木傀被特殊药物激发,顿时变得身手敏捷,力大无穷,较之前四个实力大涨,逼得颜若依和巧薇连连后退。 小圆儿在上面,神出鬼没的攻势,已把那十几个宫女祸害得团团转,有的被金环直接砸晕,为首宫女那柄飞剑,更是被她控灵抢夺过来,呼啸着斩向同伴。 这一会儿功夫,除了三个灵骨已成的之外,再没一个能站着。 她从缺口钻到二层,向上放了把火,熊熊烈焰把那个窟窿烧成火炕,剩下三人一时下不来,绕回楼梯那边往下赶。 小圆儿没靠近,远远控着金环阻挡木傀,这时也看见颜致吾咽喉上的伤,咦了一声: “这人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抓回去也没用,不如绑了贵妃,带回大理寺让仙人定她的罪。” 这下颜若依也用不着犹豫了,便听到贵妃艰涩的声音沙哑而笑: “本宫知道……” 谢蔚大半个身子都被碎石埋住,旧日的美艳高贵,如今跌落尘埃,灰头土脸,颊侧更是被烧得片片焦糊,看起来狼狈至极。 嗓子干枯十来日,声音听起来像破锣,却笑的恣意自得: “你问他消息来源,本宫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全然动弹不得,躺在废墟里,一双眼死死盯住颜若依,“救本宫出去,就告诉你。” 颜若依对她的要挟置若妄闻,心思飞转,双目陡然一凝,“是你!是你告诉颜致吾,还有许氏?” 谢贵妃闭眼不答。 小圆儿脑子也转得飞快,颜若依苦苦追寻的答案,必定是跟离火王族被灭有关,她立刻有了清晰的轮廓。 当年颜侯爷想要休了原配,离火郡主死后,真正的颜若依被送离临阳,是在十九年前的春天。 而离火王族被灭,是那一年端阳节的事,颜致远是提前收到皇后要失宠的消息,这才急着对原配妻女动手。 那么,早就收到消息的人,自然知道真正的内幕。 顺着这个思路向下,颜致吾在那一年冬天到过闵安大营,投毒害死天虎大元帅景峻,或许正是因为他已查到真凶。 至少从这一点来说,颜若依的确并不怀疑,丈夫乃仇人之子。 难道灭杀离火王族,是谢安的主意,指使行事之人,正是颜致吾? 颜若依目光凌厉,从贵妃身上转至缩在墙角的颜致吾,无法让他亲口说出实情,悲愤中满是无奈和沮丧。 颜致吾的四个木傀遭遇小圆儿的火攻,燃烧凶猛,腾起大股毒烟,修辛的袪瘴阵法开启,立刻围出一片清明,她又有无尘珠防身,倒未受毒性侵袭。 带颜若依来的价值此时体现无遗,在下毒和解毒两种手段中,她本就是专攻后者,一把解毒药粉被巧薇的扇子挥动间,瞬间布满二层楼。 这巧手的丫头还使了个坏,故意先把毒烟扇向楼梯口,正好阻住刚绕过来的宫女侍卫。 火攻和解毒,小圆儿这把和颜若依配合无间,颜致吾身周依仗尽去。 他看不见灵身,却对侄女的本事了如指掌,十几个侍卫,外加八个木傀,这么轻易就被她主仆二人攻破,费解之余已是惊慌失措。 此时方苦于张口莫辩,急出一身一头的冷汗。 颜若依心下已有决断,手握簪刺上前,神情间抑制不住激愤: “颜致吾,你揣着那个秘密,我和小楼已饶你狗命多次,既然你要继续藏着它,那就带下地府去,待上刀山下油锅时,跟死去的冤灵求情。” 手刃仇人在即,锋芒刺尖忍不住轻颤,便在这时,一阵难以言叙的灵力波动,在这阁楼间顷刻荡开。 小圆儿猛地一阵心悸,灵身瞬间移开七八丈远。 一柄弯刀疾猛无匹砸在她身后,威势扫来擦着灵身而过,顿时搅碎她一条胳膊。 浑圆弯刀如同一轮满月,紧追横掠而来,这威力和攻势,比起上次和虎灵相斗,完全不在同一个级别。 金环钏蓦地被小圆儿阖在身周,格住匹练般的刀锋一击。 “叮当”一阵乱响,巧薇精心打制的这件臂钏,同那柄金罡扇,一向是她最趁手的武器,此时金环跌落,寸寸碎裂。 一个高近两丈的虚幻灵身突兀出现在楼中,身边那柄银月弯刀光华璀璨,如洗月光瞬间蔓延开来,嗡鸣一声,把整座曼伶阁牢牢罩住。 金銮殿中,太子和景玉楼正陪着皇帝等仙使到来。 枭神识一动,察觉到禁制带起的灵力波动,朝景玉楼使了个眼色,两人借故出了大殿。 景玉楼不及开口,太子朝着栀木林的方向走,语气已然转冷: “王爷还该好好管教一下王妃,教唆孤的器灵涉险,居心不良。” 守在殿外的扶风急步上前,“王爷,王妃往曼伶阁去了。” “怎不早说!” 景玉楼斥一句,连忙追上太子,不服气得很。 “你那器灵就是个闯祸精,半夜三更偷到我府里去,天虎都给放倒了。……诶,凭什么说是若依教唆?我看殿下才是没安好心!” 太子不搭腔,他想想好气又有点想笑,“殿下,你何时变得这么无礼?好歹过去还唤一声表姐……” “王爷是觉得,孤对王妃不够亲近?” 太子转过头来,拿“你没病”的眼神瞥他。 景玉楼脸都绿了,这会儿却顾不上和他生气,探出的神识中,宇文虎刚进入那层禁制。 他回头吩咐扶风调宫禁侍卫,随即展开身法,像道影子一样飞纵上前,一下就超过太子,纵跳腾挪,已闪进前方的栀木林间。 第152章 死对头来了 供奉在靖安台,专供大都督使用的半神器——银月弯刀,刀灵突然现身,颜若依手中的簪刺被一道灵力打开,她和巧薇悚然一惊,却看不到灵身所在。 修辛的监测阵,此时才感应到有人一步踏入禁制,急急吼道:“主子快回来,宇文虎到了……” 银月弯刀出自器道大师之手,器灵修为虽也是越不过灵动境,却远比虎灵那样的残次品强大得多。 刀灵一直被宇文虎安置在曼伶阁,监视之余也作警戒。 神器刀灵匿形,连小圆儿和修辛的监测阵也无法查知。 宇文虎今日本是授命进宫,为着两件事,一是带颜致吾到靖安台,另一件,是贵妃的死期已至。 之前谢安迟迟未动手,是想再等等族兄的消息,今日谢逸平亲自从沧州过来,与他之前所料不差,行祭的事必须圆过去,不能给塔主的姓氏凭添污名。 不管谢蔚是有心行祭,还是被人利用,她的死已成定局,却不能落在明处,不论谢安还是谢逸平,都不愿亲自动手。 且,受宫禁铭文的限制,在宫里杀不得谢蔚,须得带出宫来。 谢逸平今日一早就到了相府,敲定这两件事,经办的人还得宇文虎来。 出相府时怀了满肚子怨气,由他手刃贵妃这事早有预料,忿忿不平的,仍是为颜致吾。 宇文虎寻个借口,先回了趟靖安台,再来时还未入宫,已收到刀灵的感应。 景玉楼果然沉不住气,遣人入宫打算劫走颜致吾。 宇文虎不着急,甚至敛了气息在旁静等,若来人真能杀掉颜致吾,便是替他除去一件心腹大患。 借刀杀人的这个心思,他在交待器灵的时候,曾有过暗示,曼伶阁遇急,以护卫贵妃性命为要。 不过镇妖塔赐下守护靖安台的这件半神器,只在他任职大都督时才暂为器主,并不能与刀灵完全融汇贯通,这关系并非主仆,相互间更像平级的同僚。 也就是说,刀灵大人的所作所为,宇文虎并不能完全差使得动。 由妖兽抽取魂魄炼制的器灵,等阶太低的,并不能像妖灵身那般意识明晰,少了一份灵动,更像个缺灵魂短智慧,只知依令的杀戮工具。 之前听从宇文虎的交待,银月弯刀始终蛰伏不出,才让她们有机会大闹曼伶阁,及至颜致吾被杀的当下,刀灵履行使命,却不是遵从器主宇文虎的交待。 当日是程鸿坤主张,由器灵暂守曼伶阁,其实为的也是颜致吾的安危,刀灵这会儿遵照的是镇妖塔使的命令。 至于宇文虎借刀杀人的心思,以刀灵迟钝的脑子,有下令之人的主次顺序在前,却是无法兼顾他这份略显纠结的暗示。 银月弯刀突然出手,宇文虎这才急急一脚踏进刀灵落下的禁制。 监测阵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这距离哪还有百丈? 小圆儿哀叫一声:“小八你个马后炮,太迟了……” 她猝不及防被刀灵锁定,灵身移动迟缓,来不及躲回乾坤囊,顿时暴露在宇文虎的神识中。 他陡然一惊,此时连颜致吾没死成都顾不上,转而大喜过望,这难道是……铜佛寺那件遍寻不见的无主神器器灵? 惊喜垂涎交加,宇文虎命令刀灵,“擒住她!别让她跑了。” 小圆儿不觉愤慨,反而有些沾沾自喜,人人见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怕她跑了,都想把她据为己有。 “打过才知!” 暴露行迹就没法怂,关键是怂也跑不掉,总不好束手就擒,烈焰喷薄而出,招呼一声颜若依: “你家王爷的死对头来了,还不赶紧跑……” 又急急向巧薇求助: “诶,等会儿,你那儿还有什么趁手的家伙,借我使使。” 巧薇的百宝囊里,她自己用的偏重小巧暗器,让灵身操控却不大适合。 其他凡武和灵宝,大多是给景玉楼的手下打制,她捡着材质好,灵性高的,也不管成品半成品,纷纷朝小圆儿抛去。 低阶灵宝迎上弯刀,迅速被刀锋碾压至灵性大损,变得晦暗无光,若非有小圆儿的火灵加持,几乎迎面一刀就是之前金环的下场。 巧薇因身无灵力,那件臂钏并非灵宝,眼见这会儿扔一件毁一件,不由得有点心疼,咬咬牙,丢出那把她最宝贝的蝉覆软剑。 “这把你悠着点使啊,上面的覆虫石,茗心寻了好久才得来的……” 便听嗡鸣一声,软剑迎风笔挺,极薄的刃身吹毫可断,随着灵力附上,一大蓬仿如赤焰的红芒乍然裂开。 这团红芒是无数只细小的焓焰虫组成,被小圆儿的火灵催动,虫身上赤甲附焰,油亮的薄翼呼扇间火势更剧,正与她的能力相得益彰。 剑身薄而轻盈,迎上弯刀时顺势回旋避过锋芒,小圆儿操控了几个回合,手感渐顺,堪堪抵住银月弯刀的攻势。 “宇文都督,楚辰王妃在此,休得无礼。” 巧薇当先一口叫破颜若依的身份。 她俩都易了容,以防宇文虎假作不识,巴不得趁机下杀手。 宇文虎悻然冷笑,果然自恃身份顿足不前。 他的到来,注定让在场每一个人心有忌惮。 就连受他解围才死里逃生的颜致吾,漏风的喉咙喘着粗气,想到这人气量狭小,怕是早对自己怀恨在心。 贵妃听到宇文虎的声音,心下如坠冰窟,满心愤懑无法发泄,咬牙切齿道: “谢安不敢动手杀亲妹子,还是要你这爪牙替他作恶,宇文虎,盼你将来不要落得与我一般的下场。” 宇文虎不搭腔,已全然当她是个死人了,缓步上前,要将她擒入芥子。 谢蔚生死只在一线,却只能僵直躺在废墟中,嗓音沙哑艰涩: “王妃,我只需再告诉你一件事,皇后当日诞下的是双生子……” 此言一出,小圆儿心头猛地一跳,颜若依却像是听到世间最可怖的秘密,神情刹那间惊惧欲死,不及细想,已拦在宇文虎面前。 “大都督,贵妃娘娘的身份,你敢在宫中用强?” 宇文虎修为碾压当场,却一个两个都来提醒他顾忌地位身份,着实束手束脚,冷声道: “王妃潜进宫,难道不是为着行刺贵妃娘娘?” 第153章 对战刀灵 “此话从何说起?反倒是都督,入宫可有诏令?” 颜若依此刻已镇定下来,还要拿宫规反咬宇文虎一口:“西廷乃后宫内院,都督虽位高权重,却也不好私闯。” “此处是贵妃娘娘行宫,天底下除了陛下,就连皇子进来也需避嫌一二。” 巧薇接过话头,一指缩在墙角的颜致吾:“难不成大都督和这假冒太监的男人一样,私自潜入宫禁,欲行不轨?” 宇文虎只嫁祸了颜若依那么一句,就被她主仆二人挟枪带棒一顿数落,连带贵妃也行止不端,祸乱宫闱。 他只得冷笑一声,不同二女争口舌之利,打算先与刀灵合力,擒下那个灵身再说。 两丈高的器灵,浑身氲含灵力比小圆儿强得不是一星半点,这也是虎灵为身高耿耿于怀的原因。 灵身为了节省灵力而缩小体型,战斗中却是越大越体现优势。 此刻只能仗着灵巧躲闪,软剑几乎被她当成鞭子使,唯一的依仗,就是火灵加持的大蓬焓焰虫。 这种在南疆都极为罕见的蛊虫,专以灵物为食,虫群扑上弯刀,啃噬之下,圆月像被天狗啃缺了一块。 这令她产生错觉,自认对上半神器仍能游刃有余,愈发战得勇猛。 然而随着宇文虎加入战局,飘乎的银月弯刀气势陡转,强悍凌厉的灵风刮过,小圆儿只觉立刻就要被吹得魂飞魄散。 她当日得知灵身起步就在灵动后期时,还放胆扬言见了景玉楼要打丫的。 此刻方知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 宇文虎修为深厚,即使不隐藏修为的景玉楼对上,真枪实刀下也有不敌,此刻与刀灵合战,灵威气势更显厚重刚猛。 小圆儿控剑回掠,挡住弯刀当头劈下,已是震得灵身猛颤,这边宇文虎凌厉的掌风袭来,顿时避无可避。 修辛的固御阵金光大作,替她挡住一击,下一瞬,脚下的楼板仿佛怒涛翻涌,起伏间可以调用的灵气已被宇文虎全部褫夺一空。 土系的锁灵术,正是应对灵身作战时的最佳手段,没了控灵之能的灵身,脆弱得唯剩任人宰割。 在宇文虎加入刀灵合力进攻的同时,颜若依手持簪刺,再次抵在颜致吾颈上。 这回不是为了手刃报仇,只为要挟救人。 “宇文都督,你再不罢手,我现在就杀了他。” 她同时传音给小圆儿,只说了一个字:“走。” 就如她和小楼身上有不能对人言的隐秘,颜若依无从得知小圆儿的来历,却知道此刻灵身暴露在宇文虎眼前,后果难料。 既然有猫儿的腹里乾坤供她躲藏,只要稍微拖住宇文虎和刀灵,便能有脱身之机。 她和巧薇对上半仙,尚可凭借取巧手段与之周旋,在宇文虎和银月弯刀之下,不论是下毒,抑或是机关术,都绝无巧夺之功。 宇文虎已掌控胜局,只作充耳不闻,心说杀了刚好,但刀灵却不能视而不见,再次压下的弯刀蓦地调转方向,朝着身后的女子袭去。 巧薇面前,八面玲珑盾撑开,这是她手上最强防御,组合精密的机关以灵石驱动,其上三十六张符咒同时被催动。 即使半仙在此,也不足以灵力一次激发这么多张符咒,堪可抵挡筑道一击的防御,对上满月的刀光,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银月弯刀遭受强力回击,灵力四散冲击,锁灵术当即松动。 少了刀灵在侧,小圆儿压力骤减,她心领颜若依仗义相助的一片好心,却没趁机开溜。 虽然宇文虎不敢明目张胆对付楚辰王妃,但眼下的良机不容错失。 全身灵力回敛至额心命核,她默诵摄意诀,趁着宇文虎术法被破的短暂失神,汹涌魂力碾压上去,袭向对方灵台。 灵动后期的灵台只是初成,没有道心相辅相依,脆弱至极。 宇文虎意识陡然混乱,放眼周遭一片血腥刺目,仿佛再次置身矮松坡底的血室之中,墙上邪佞诡谲的祭文似活了一般,纷纷朝他扑来。 当日他替贵妃销毁证据,便已料到这会是将来承接道心的祸根,眼下这心魔被摄意诀陡然放大百倍。 不过小圆儿也没好到哪儿去,六爷说这招非不得己慎用,果然一语成谶。 她透支了魂力才使得出摄意诀,此时在狂乱灵潮中连灵身都无法维系,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随着破裂开来的阁楼一道被剖了出去。 “小八,接住……我……” 她在半空大喊大叫,那边修辛离得十几丈远,正被刮向另一个方向,四爪临空乱挥,恨不得当场长出八条腿来。 雪亮的刀光自她身后袭来,模糊得只剩个虚影的灵身,蓦地阖上脊中刀。 小圆儿像个落水将死的人,猛然抓住救命稻草。 ——六爷来了。 禁制之外,刚赶来的两人一时束手无策。 枭本打算借煞气之能,破开半神器器灵布下的禁制,此时倒多亏景玉楼给他家王妃安排下的保命手段。 八面玲珑盾与银月弯刀对撞下,强悍的冲击波震荡开来,禁制寸寸瓦解,连带着宫禁铭文骤然长鸣示警。 刀势睥睨向前,小圆儿附在刀上精神为之一振,又有了得瑟的本钱,逆着灵潮回纵。 脊中刀在她掌控下,朝着宇文虎当头劈下。 银月弯刀及时回掠救主,没挡住头顶的落刀,弯月的缺口环住脊中刀,向上一格。 两柄器灵所控的刀身对垒,亮起电光火闪,爆出的强猛劲道,令得银月弯刀几乎招架不住。 前后遭受重创,两丈多高的刀灵一阵乱颤,显得岌岌可危。 双刀相架较力,银月弯刀被压得一寸一寸下移,最终在宇文虎的下巴上,堪堪抵住脊中刀。 宇文虎自额心向下,深深嵌出一道刀口,几乎将他的脸从中劈成两半,鲜血流了满脸。 灵台一向是修行之人的重中之重,斗法时是重点防御之处,他适才被摄意诀强夺心智,虽只短短一瞬,尚未清明又遭这下重创,已是伤及灵台。 一声怒吼彻响,仰面直直倒地。 银月弯刀灵光晦暗,刀灵一闪而没,与主人一同跌落尘埃。 小圆儿附在脊中刀上,也没了半丝灵力,灵身虚得好似一团混沌,被枭接在手上,尚在有气无力表功: “两个都放倒了,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过来,六爷,我尽力了,要还是暴露,可不赖我……” 第154章 大理寺缉拿的要犯 枭的手轻轻拂过刀身,如同安抚,景玉楼说得没错,这就是个闯祸精,还好提前一步把事情跟皇帝抖明了。 随着宫禁铭文示警,刚进宫的两拨人都在朝这边来,除了顾明澄和方怡,另两人一个是谢安,和他一同来的,大概就是他所依仗的苍门仙谢逸平。 之前的禁制可隔绝神识,大概除了宇文虎,没人见到她的灵身。 至于最后她附在刀上的这一击,或许会被人看出端倪。 长睫微敛,他状似遗憾叹气:“这样一来,你做我刀灵的事,可没法推诿了。” 小圆儿愕然,心一横,咬牙同意,“只要你有法子混过去,刀灵就刀灵。” “唔,孤刚才已跟陛下说了,你是这把灵骨炼刃中生出的先天器灵……” 枭的声音轻飘飘传进她耳朵里,“刚好,此时灵身无法凝结,老实点,别抖机灵。” 小圆儿附在刀上,呆呆仰头看他,这会儿真的一点机灵劲儿都没了。 已经被自己蠢哭—— 她几次三番,回回作得一手好死,上次摁趴天虎,这次连宇文虎带半神器,都不敌她一刀之威。 到头来还是折在大魔头手里,上赶着非要给他当刀灵不可。 简直是欲哭无泪。 进来就看见一刀劈翻宇文虎这幕,景玉楼都被唬了一跳。 “殿下,你这先天器灵是要逆天啊。” 他率先冲进废墟,看见被八面盾牌团团围在里面的颜若依主仆,身上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颜若依刚跟他说完经过,谢安已急急赶至,看见废墟里一坐两卧的三人,脸色阴晴不定。 谢逸平今日到来,敲定下贵妃和颜致吾两人的处置,是有前提条件的。 这代价是三百株蓝玉苗,分三年付清。 要知南黎每年由靖安台上交给井木塔的,也不过六十株而已。 如今每年还要多拿出一百株,已经是谢安供给黑市的总数,相当于他每年在田产矿山上,利润的八成。 比起谢逸平原定从他这多要的三十株,数量足足多出十倍,也唯有如此丰厚的报酬,才足以让他和慕哲从中干预,抹平贵妃行祭的勾当。 至于是真参与其中,还是被人构陷,已经不重要,若不肯拿出报酬,莫说一个谢贵妃,谢安在南黎的满门老小,都得为玷污塔主清誉而赔葬。 对于这个结果,谢安还是欣然接受的,大肆敛财为的就是紧急关头保住身家性命,若非他有这个财力,后果那才真叫不堪设想。 谁知宇文虎早上就领命入宫,拖延了几个时辰,眼下这局面,竟是功亏一匮。 谢安此时已掩不住内心焦躁,偏偏宇文虎还在昏迷不醒,冷声质问景玉楼: “王爷身肩宫禁之责,怎会让贵妃宫里出了这么大的状况?” 景玉楼那边,正在安排宫卫清点废墟中的活口,料理妥当差事,这才施施然回问: “娘娘居住的宫闱之中,竟藏有外男,相爷,此事您可知情?” 谢安沉着脸,视线随他扫向颜致吾:“娘娘身患重疾,这是请来医治的医师。” 景玉楼笑容可掬,“本王前些日子还跟你打听此人的下落,被推得一干二净。相爷,颜致吾是大理寺缉拿的要犯,你这可算是知情不报啊。” 谢逸平站在远处并不近前,声音清晰传来,“此人已被择选入靖安台清修,大理寺无权缉拿。” 景玉楼被仙长强压一头,躬身向着那边行了一礼,这事他不够资格掺合,不过够格的人已经来了。 顾明澄大步而来,对着前些日在塔里见他就躲的谢逸平,很是熟络拍肩: “谢师兄不是派到沧州了,怎么有空到临阳来?” 谢逸平装听不懂他的明知故问,错开一步拂了拂肩,一副“和你不熟”的架势: “我来替慕师兄办点私事,怎么?临阳城有你顾明澄在,我就来不得?” “哪儿的话。” 顾明澄这回早把慕哲得罪透了,这会儿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指了指颜致吾: “师兄说这人被选入靖安台,可我查实他事涉邪祭,是炼制祭品的嫌犯。这样的话,他将来即使能被挑选入塔,审核来历的时候,怕也要说不清。” “顾师弟可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能指认此人?” “这……倒是没有。” 顾明澄一笑,“待我问明,自然就有了。师兄若不放心,大可旁听,顾某绝不冤枉好人,也不会做胡乱拿人顶罪的勾当。若果真清白,自会还他个公道,将来也不耽误前程,岂不两利?” 谢逸平半垂着头,慢条斯理搓了搓手,“恐怕你带他回去,也给不了公道。这人指断口哑,顾师弟打算怎么问话?” 这一下着实出乎顾明澄的预料,上前查看一番,低头默默思忖: 温莹定是早知如此,却不肯提前透个风,没想到这人为了脱罪,竟肯下如此功夫,无法口叙笔录,按正常流程,全然无法定他的罪。 抬头看看楚辰王夫妇,其实颜致吾身属从犯,跳过他对自己来说也非不可,却是这两人恐怕不甘心。 景玉楼唇边扯起一抹无奈,和妻子对了个眼神,两人深有默契——就让颜致吾再逍遥几日,如今靖安台群龙无首,到了那里,未必没有机会杀他。 顾明澄的视线落在倒地的宇文虎身上,谢逸平始终未曾靠近,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只递了瓶丹药给谢安。 “这是谁伤的他?” 顾明澄纳罕问道,眼神在颜若依身上瞟过,这女子半仙的水准还不到,怎可能会让宇文虎伤及灵台? 这恐怕没个一两年功夫,都恢复不过来。 之前小圆儿那一刀,挟在灵潮肆虐中,禁制被破的灵力波过于凶猛,神识查看不甚分明。 景玉楼张了张嘴,瞥见皇帝作陪下正相谈甚欢的方大师,心道:太子递这招够及时的,大概能被他圆住。 宇文虎和贵妃都被人扶到一边,不必再躺在碎石烂瓦中,谢逸平这时态度一转,看起来颇为和煦,招呼顾明澄: “顾师弟,还请借一步说话。” 第155章 早日翻篇 谢逸平稍改之前疏离的姿态,场面话说得漂亮:“师弟性情刚正不阿,是逸平一向钦佩的。 你看,本来是你代我来黎都主持典礼,若非有你明察秋毫,这么一场橙光任务,就白白错失了,将来论功过行赏,逸平定是要推举你的。” 若是他一上来就说好话,顾明澄反要多思,这会儿因为颜致吾的手段,案子僵持在这一步,对方递上个台阶,顾明澄再不意会,便是不识相。 谢逸平窥一眼他的脸色,继续道: “临阳这边的案子,内里情况到底如何,想必师弟心下清明,你放心,逸平并非要你徇私,只不过……” 他抬头看看四周,方怡都到了,温莹却不出现,显然是故意回避,他笑意温和: “上官师姐那边的人,都知这事棘手,师弟若一味问责谢安兄妹,恐怕就不是秉公办理,而是刻意刁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明澄垂头不语,如今显而易见,人是谢安指使杀的,贵妃行祭却是被人嫁祸。 谢逸平的意思很明白,若仍揪着谢家人不放,那就是摆明了和塔主大人过不去,不想在这井木塔混了。 “谢贵妃虽是受人教唆,但三年多来,那些因她而死的孩子,总不假?” 顾明澄语气平静,看一眼那边正跟谢安咬牙切齿的女人,灰头土脸狼狈至极,哪有宣灵台上初见的容光焕发。 “那是自然……” 谢逸平轻言细语,“他兄长也是这个意思,此罪不容恕,但那毕竟是个女子,不说她谢家人的身份,就是南黎王室的颜面,也要顾及一二。 再者,幕后之人肆意嫁祸,为所欲为的心思不能得逞,不至亲者痛仇者快,岂不两全?” 太子和景玉楼本已寻得宇文虎销毁血证的确凿依据,幕后之人却又抛出张来历不明的汤方,把义善堂关联的景玉楼拖下水,最后更是连替罪羊都备好。 致使两方的进展,始终处于微妙的平衡,可见真正的主使之人,手段精准,正是要他们相互推诿,纠缠不清,才好留出更多的时间,安心布置最后那具祭品。 谢逸平今次到来的目的明确,谢安这一章该早日翻篇了。 接下来,顾明澄就可全力追查离情和她身后的人。 谢逸平捏着鼻子,好言好语跟他把这事谈妥,随后带些意味深长道: “顾师弟大树底下好乘凉,挑得临阳这边的任务倒是清闲,沧州那边,师兄我还得忙着缉拿盗窃仙苗的邪祟。” 顾明澄心里咯噔一下,笑着问他:“怎么,谢相的私产,也要劳动镇妖塔替他维护?” “怎能说是私产?虽说今年的仙苗已经交上去了,慕哲师兄额外又跟谢安订了三十株,嘿,你也知道,地门师兄需求的资源总是比咱们多得多。 谁知竟被几个不长眼的南澹邪祟拦路抢了,这事也算塔务,怎能说是谢安的私事。” 顾明澄没想到景玉楼递的消息,那批蓝玉苗竟是慕哲的,作贼难免心虚,却又更觉抢得值。 脸上仍是一本正经,讶然道:“南澹?一路跑到沧州去打劫,谢安的名声还真是威震南疆,都说财不露白,太张扬遭人惦记,多不好。” 说着,还朝一边的谢安点了点头,一副殷殷劝诫的模样。 谢安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这位顾大仙长,一天到晚跟他过不去,眼角抽搐勉强回了个笑,偏过头去。 谢逸平眼神带些审视,“那几天师弟也在沧州,没听闻这个事?” 顾明澄摇头,知道对方心有怀疑,不过那片谷地已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怕被抓到把柄,反而上赶着帮忙: “沧州一带我熟,以前跟老师在那边治水,要说现在灵田用的水龙阵,最初起稿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在里面。你缉盗若缺人手,只管叫我。” 谢安侧着耳偷听,这会儿算是明白了,大概是水龙阵触了这人的霉头。 谢逸平一到沧州,就顺着蓝玉苗被盗的路线仔细搜查过一番,也的确发现一点被人黄雀在后的端倪。 当时在那边的人,顾明澄自然有嫌疑,且知道运送路线的,定和南澹刺客一夜风雨楼有勾结。 “这敢情好,听闻你未入塔前,南疆和南澹都是常走的,想必路子比我熟,到时真有所需,逸平定来求助。” 谢逸平面上笑得随和,心里暗骂:顾棒槌你先别得意,若被我找到证据,有你好看。 因着这么一出,贵妃的事顾明澄只得顺应大势,妥协了。 就听那边贵妃的骂声不绝: “你说我糊涂,难道你当初就不糊涂?谢安,你自诩算无遗策,不一样给人背锅,有口难言。 今日我替你死,你以为将来玦儿不会明白?你还敢安享他带来的殊荣,和过去安享我的一样?” 谢贵妃哭得撕心裂肺,祈求一线生机的欲望,在此时愈加浓烈,连她心底最在意的儿子都拿出来做筹码,只求拖得一刻是一刻。 当着仙长、皇帝,和无数宫卫太监的面,谢安羞愤欲死。 过去二十年,他的确是借助贵妃的势头,得以在内抗衡皇权,有三皇子为后续,令朝工臣服,一步步蚕食皇帝的江山。 这疯女人死到临头,已经彻底不管不顾,死也要拖着他一并颜面扫地,心思歹毒,要让他后继无人。 若她的死静悄悄不引人瞩目,也算万事大吉,如今谢安被架在火上烤,真恨不得她也和那毒医一样,是个哑巴。 顾明澄在旁瞧热闹,谢安没能悄没声弄死贵妃,遮羞布已被彻底撕碎,恶行再无法遮掩,也算胸中出一口恶气。 谢贵妃身子僵直,眼珠拼命斜向一边,寻到楚辰王妃的身影,此时对她来说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语声急切: “王妃,你不是想要真相吗?我知道,除了我,没人会告诉你,这天下没一个人能想的到,要灭掉你们离火族的人是谁……” 颜若依身子剧烈颤抖,视线落在太子身上,显得惊疑不定。 景玉楼紧紧拥住她,“彩衣,别……” 那是她一心想要追寻的真相,但此刻深究,必会暴露她的真实身份。 便听一个声音沉沉开口: “仙长,这件事,不如让朕来处置。” 第156章 赐白绫 贵妃木偶一样的脖子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竟是被她转动分毫,艰难地回过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皇帝本是和方怡站在林子边上,跟谢逸平一样,始终不肯靠近,此时面色惨淡,走上前一步。 “贵妃犯下滔天大过,但她毕竟是朕的贵妃,也算是朕的家务事……” 处置贵妃,本该做得避人耳目,如今亮在诸多人面前,谢逸平和谢安带不带她走,杀人灭口的罪证都已坐实,正在两难。 谁想皇帝竟肯主动扛下,自是大喜,谢逸平轻一点头,“君上说得是。” “陛下……” 谢蔚的声音好似地府哀哭的鬼魂,声调拖得长而幽怨,凄声悲恸。 “你想要蔚儿死,就为了搏妤可那贱人的欢喜,她就是个祸害……” 皇帝一手扶在额上,挡住通红的眼圈,他身后站着两三个心腹内侍,挥一挥手: “于德,带她回鸾祥殿。” 鸾祥殿是贵妃主宫,是和她恩爱如初时,耳鬓厮磨的所在。 那里,景屹已快二十年没进去过了,此刻仍记忆犹新,他最后一次去,哭着求她帮他一把,结果…… 到头来,是他残忍地利用了她。 “赐白绫……” 皇帝艰难吐出三个字,软弱的心底一阵悲戚。 “遵旨。” 于德躬身应是,带了两个小太监上前,架起贵妃向外走。 “父皇……” 一声厉喝传来,三皇子景玦飞奔而来,正赶上皇帝下令,愤怒交加震惊,“你……要杀我母妃?” 贵妃已被于德下令堵了嘴,被人像截朽木般拖着,最后一眼落在那对父子身上。 这世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她即将赴死的时刻,血浓于水变恩断情绝。 悔恨、不甘,充斥谢蔚的心头。 “玦儿,她,她若活着,你如何自处?” 皇帝语声艰涩,他一向对景玦也算慈爱有加,从未因憎恶他母亲,而迁怒到这个儿子身上。 只是随着年纪增长,受谢安的影响过深,父子间终是日渐疏离。 景玦并非猜不到母妃将要面临的下场,这些日子总在下意识回避,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修行。 南明谷的机缘他真的不想错过,其实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但绝不是眼前这样,亲耳听到父皇下令赐白绫,断送母妃的性命。 然而,这像忽然寻到个最佳的发泄口。 “父皇,你从来都偏心,眼里只有那妖妇,和她生的贱种……” 景玦嘶声怒吼,笑得轻蔑鄙夷,“儿臣不配当你的继承人,也不配给你当儿子,从今以后,你就守着他俩过。” 他一把扯下项顶玉冠,明黄锦袍在掌中撕得粉碎,扬洒在皇帝那张泪水难掩的脸上,走得头也不回。 谢安难得在心里对皇帝怀了一丝感激,早知他肯对谢蔚下手,倒可免了这场难堪,如今这样,景玦可算是对自己死心踏地了。 视线不免落在宇文虎身上,这个义子最近时时让他失望,族兄说这样伤及灵台,顺利也得一两年才好,对今后的修行影响颇大,或许入道再无望。 还该换个人栽培,毕竟景玦是亲外甥,哪怕将来继承不到王位,还有靖安台这项去处。 身上两大隐患尽去,谢安抓住时机,再次质问景玉楼:“那么,王妃私自潜入宫,暗害宇文都督这一节,王爷是不是也解释解释?” 这事正令在场几位仙长称奇,连谢逸平也看向景玉楼身边两个女子。 景玉楼只能去瞧太子,见他正扶着步履蹒跚的皇帝朝外走,惊愕挑眉,他这是要撂挑子走人,让自己背锅? 只听林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太子殿下,还请留步。” 温莹掐准时间到来,略显焦急的步伐暴露内心迫切,语气尚算温和: “殿下斩伤靖安台都官的那件法宝,不知本使能否看一眼?” 打伤宇文虎的竟是太子!? 顾明澄连带谢逸平都觉不可思议。 当时他俩都在宫里,却因灵潮过盛,看不真切,却都十分信得过温莹这精修灵感之人,这样一来,不至于又成一笔糊涂帐。 皇帝握在太子臂上的手紧了紧,期盼的目光瞥了一眼旁边的方仙长。 太子被几位仙长团团围在当中,谢逸平眼中透出一丝怪异的打量: “温师姐说的,莫不是那件无主神器?” 怎么看,太子的修为也不过灵动中期,若无神器在手,怎能一举伤了灵动大圆满,更是连半神器银月弯刀都灵性受损。 温莹本是在城中布置人手入地宫,她此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到铜佛寺失踪的那件神器。 兼之对太子早有先入为主,之前禁制破开的一瞬间,便已辨明其中一股极其强烈的灵息。 太子在众望所归下,终于将手探至后颈,缓缓抽出脊中刀。 这一举动,顿时让三名镇妖塔使,震惊得齐齐后退一步。 顾明澄瞳孔骤缩,他前没几天还见识了一回灵骨炼刃,没想到太子竟有这等造化,仗着和他的交情,直接伸手: “让顾某看看……” 太子大大方方双手呈上,弯如脊柱的刀身华光内敛,触手温热,氲含充沛火灵,其质如金似玉,锋锐异常。 宇文虎脸上的伤口附着火灵,正是这柄骨刃所伤。 一团极淡的灵氲栖在刃柄相连处,看起来比上次在沧州见过的凝实得多,灵气纯粹盈澈,且最重要的是,不带一丝妖邪气息。 方怡一眼看见,很内行地评价: “空核浑然天成,这件先天器灵,品阶堪称顶等,难怪能无视银月弯刀大成的器灵,一刀斩伤器主。” 他说话从不照顾听者的感受,那边的器主宇文虎服下谢逸平赐的丹药,仍是不醒人事,要不非被他激出一口老血,死了都能气活过来。 顾明澄若有所思,神识扫过手上的骨刃,并无一丝玄响境的气息,但这刀给他的感觉,的确和上次在铜佛寺的无主神器有些相似。 他抬眼打量太子,状似无意问方怡:“你看这把刀是什么品阶?” 方怡在来的路上,皇帝已向他说了此事,想求一枚妖魄,此时扑哧一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太子,神识探在对方眉心: “阿溯,这就是你没见识了。他连灵台都还未修成,以骨炼刃,法宝品级自然是随器主的修为。” 第157章 一字未出 方怡好容易有一回能体会旁人心意,主动给顾明澄解惑: “唔,是银月弯刀品质不好,虽比这件灵骨刃高出一两个小境界,然,器灵的品阶,才是评判一件法器优劣的标准。” 这话就更难听了,谢逸平嘴角直抽,心头多少有些失望,他一来就有疑惑,能伤得了宇文虎和银月弯刀,必定是那把无主神器才能做到。 只是先得处理完迫在眉睫的事,这才耽搁到现在。 即便不是玄响境神器,“他才几岁,就能炼出这么一把灵骨刃,也太离奇了。” 谢逸平略作沉吟: “此来慕哲师兄曾有交待,或许妖皇遗宝早有流落在外,或什么秘法邪术,才有可能速成。这个么……,未经圣山认可的秘术,可不能擅自修炼啊。” 他眼神跃然,顺带替本家出口气,已是有些欲加之罪的意思。 太子默不作声,意态从容,看不出是默认,还是另有托辞。 温莹眼见太子是从身上拔出的刀,除了筑道境的本命法宝可温养入体,天下再没有法器是藏于体内的,除了灵骨刃。 然而她的灵感告诉她,这把刀必定与在铜佛寺查到的神器有所关联。 可是一个灵动期的小小半仙,怎么也不可能做到,把玄响级神器纳入身体。 她百般费解,却仍不肯罢休,审视的目光也落在太子身上,缓缓开口: “灵骨炼刃成功率极低,你年仅二十,就能修出品质上佳的先天器灵,圣山之下,这份机缘和资质也是绝无仅有,太子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她上次就在这小子身上吃了个亏,这回提足十二分小心,绝不肯让他再巧言令色,有机会逃脱。 这两人皆是虎视眈眈,顾明澄倒真没打算为难太子,但疑惑是免不了的。 面对三个仙人的注视,太子清俊的眉眼带上一丝求助,把难题直接扔给皇帝。 景屹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搬出之前对着方怡的托辞: “皇家子嗣修为受限,朕唯有倾举国之力,助吾儿炼骨,能有此番机缘,也是他……血脉异于常人之故,让诸位仙长见笑了。”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皆露出了然的神情。 顾明澄万万没想到,一向不着调的方怡踏上一步,竟要为素未谋面的太子说话,凛然仗义执言: “这把骨刃氲含浓郁火灵,由此可见,的确深受妖皇遗脉的影响。这种血脉世所罕见,也配得上温师妹一句绝无仅有……” 两只煤球眼炯炯有神盯向温莹,看得她一哆嗦: “过去世人看到的只有缺陷,道残余妖脉致使修行难以精进,倒是忘了,上古妖皇早在千年前,就曾与如今的通幽圣人齐名,那才是真正位于修仙界巅峰的人物。” 这番说辞已有大逆不道之嫌,要是换个人敢这么说,身为镇妖塔使,就可立即以妖言惑众罪将其拿下。 温莹和谢逸平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出塔前,各自师兄、师姐所交待的,关于器宗大人出身的那段隐秘,脸上皆流露一丝怪异。 谢逸平不甘示弱,好容易抓到的把柄,岂能这么便宜就让他溜了,语气带着警告,斜瞥他一眼: “方大师这话,有鼓吹妖皇之嫌,谨防言语失当。” 一旁的玄武幼兽伸出修长的脖子,把方怡拱到一旁,这话若是被有心人捡去,圣山听到确实不妥。 不过好在南黎王室这项姻亲,是齐朝钦定,清亮柔和的声音,慢条斯理打圆场: “离火妖脉得齐皇保全,才有机会延续至今,我家宗子颇有见猎心喜,之前已答应陛下的请求,挑一枚品质上佳的妖魄。 前有天虎,如今再添先天器灵,也算我灵宗与南黎王室结下善缘不浅。” 玄武心眼灵便,看出他这不靠谱的主子,力挺离火妖脉,是为着灵宗大人的一片孝心。 这事外人不知内情,圣山却是一清二楚。 温莹联想到传闻中,关于灵宗方氏一族,与妖皇的某些渊源,此时已十分懊悔,不想无意触到他的逆鳞,忙道: “方师兄禀性纯良,是温莹小人之心,还请师兄莫怪。” 方怡朝她咧了咧嘴,还想说话,脚下被玄武踢了一下,只得又闭上。 玄武看一眼已退避不己的温莹,顾溯也算是自己人,至于谢逸平,还得多敲打一番。 “此次恰逢妖皇遗宝出世,宗子已去信,将详情禀报给灵宗大人。想必司天长老过些时日会有谕令传达,到时宗子定当鼎力襄助井木塔,办好这趟差事。” 天下二十八位玄响塔主若论资历修为,便也是大致依着二十八星宿的位次排位,灵宗位居东七宿之首,乃是当之无愧的玄响第一人。 千年来,东七宿角星塔却一直是灵宗大弟子暂代塔主之职,灵宗方弃从未出过圣山一步,这里面的隐情,连地门仙也只知个大概。 圣山三位通幽圣人——司礼、司刑及司天长老,权势最大便是司天,与灵宗交情深厚。 一下搬出这么大一座山头,别说谢逸平,连温莹和顾明澄,听到司天长老的名头,立马肃然挺直脊梁,不敢稍有造次。 玄武圆润的眼笑眯眯盯着谢逸平,后者在这“良善温和”的目光下,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太子这才适时说明情况: “禁制破除时,孤见宇文都督意欲加害楚辰王妃,这才不自量力,出手相助,还望诸位仙长明查。” 反正宇文虎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他反手把谢安的“加害”之辞,又给扣回去。 除了这句,一字未出,一场风波已安然平息。 实际无论寂情刀,还是假扮器灵的小圆儿,他早准备了一套说辞。 说起来,顾明澄的狗鼻子是管用的,这柄骨刃与养灵冢的确出自同源。 因此,小圆儿这具毫无妖气的灵身,按器道的说法,残魂于养灵冢中复原,的确可算作器灵之身。 灵骨炼刃的法门传自太微宗,早已被东临术派纳入正统,二十年炼成自然罕有,但骨刃这种东西,一向眼见为实,只要他的修为不被揭穿,再多的疑问,也属理所应当。 至于方怡的立场,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算是给他省了一番口舌和作伪。 第158章 贵妃之死 小圆儿附在刀上,在众仙长把六爷团团包围的时候,还以为大限将至,谁想人家愣是一句话没说,这件事就这么给圆过去了。 实在是稀奇极了,忆起那晚在铜佛寺外,六爷说若运作得当,她就可先以器灵的身份亮世,竟然这么快就成真。 老和尚花了十年功夫,都没把她孵出来,谁想到跟着大魔头才不到一月,她马上就能堂而皇之出现在镇妖塔仙人面前。 稀奇得跟做梦一样。 小圆儿铆足了劲儿,心想死就死,不就是抽妖魄嘛,再疼本宝也忍了。 谁想六爷去找了一趟方怡,回来把一枚火红的滚圆珠子抛来: “吸收了,刚好你今天魂力消耗过大,这东西对你也算大补。” 小圆儿紧闭的眼睁开一只,“不是抽我的妖魄吗?” 六爷也有愣神的时候,看着她问:“你身上连妖气都没有,抽什么妖魄?” 两只眼睛都睁开了,满是疑惑。 她坐在桌子上,低头对了会儿手指,回忆老和尚那时候跟她说的,南澹邪崇是怎么抽妖魄炼器灵的来着。 自己也糊涂了。 枭拿过那枚火翎雀的妖魄,在手中把玩一阵,觉得现在没法跟她解释,她当年是如何作的一手好死,把自己弄得身死魂散,只得换个角度瞎编: “你本就是先天器灵,诞生于养灵冢。” “怎不早说!” 小圆儿腾地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十年了,这拷问灵魂的三个问题,忽然就被他这么一句话砸明白,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原来当日老和尚说她是上古魔器的器灵,这句才是大实话。 她拍拍胸口,“嚯,吓死我了,原来当你刀灵不用抽魂夺魄呀……” 枭冷眼沉默,就因这个,之前才死活不肯答应? “灵宗宗子给的妖魄,是在圣山过了明路的,你吸收完,以后镇妖塔和铭文阵就算承认你的器灵身份,不必再四处躲藏。” …… 夜色初升,鸾祥殿瑰丽奢华如昨,只久不住人,宫院中的花木缺了打理,显出一份清冷的凋敝。 巨大的殿堂失了人气,珠光宝气都黯淡无光,此处的铭文阵已被关闭,旧日灵氲不见。 漆黑的殿里只燃了几星微弱的烛光,像是昭示旧主的穷途末路。 两个小太监架着贵妃进殿,随意将人丢在金玉铺就的冰冷地砖上,被于德遣到殿外远处候着。 他手中托着一副长长的白绫,带着一抹好奇居高临下,仔细打量贵妃那张如玉般光洁的脸庞,喃喃道: “回春术就是功效神奇,要不您怎么能这么美呢。” 之前被小圆儿放火烧焦的皮肤,已完全恢复如常,谢蔚在意了一辈子的容颜,此刻却无心多顾,少了这份执着,认命地吃吃而笑: “果然,是你们算计的本宫。” “娘娘求仁得仁,怎么还不知足呢?您想要盛世容颜,想要皇后失子,不是都如愿了?这人啊,太贪心,总是要希望落空的。” 贵妃的语气不无恨意,“早知要替陛下背锅,本宫当日就该把两个都扔了。” “这……,背锅是娘娘的强项呀,不找您找谁呢?” 于德夸赞一句,一双精亮的眼眯成缝,笑得诡异: “哦,好叫娘娘知晓,您扔的那个孩子,前些日,已经自己回来了。” “你,你们……,你们……” 贵妃惊得说不出话来,喘息半晌,噙了满口鲜血般的愤恨,一字一句道: “我就知道,全是骗人的,亲生儿子算什么,离火王族被屠个干净,……” 于德猛然间做了个古怪至极的动作,蓦地打断贵妃的话。 “娘娘……” 他整个人弓成一只虾,腰背像是从中间折断一般,头埋得比膝盖还低,脖子伸得老长,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猛地凑上来。 “说出来有人信么?您就算大庭广众喊给人听,谁不笑话娘娘您失心疯,是个傻子……” 他口中发出嗤嗤的笑声,就着这个姿势,两手娴熟地拿白绫绕上她的脖子,手臂朝外屈出正常人难以企及的弧度,看也不看向上一抛。 白绫挂上殿梁,垂落的一端被于德一手攥紧,另一只手在贵妃柔嫩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拍了两下。 “您啊,死到临头,还不知犯了什么忌讳……” 这样一个轻佻的动作,这满口谦卑的奴才,做得毫无负担。 “还有不平,下地府再诉。奴才恭送娘娘,一路好走……” 他毫不迟疑拽下白绫,谢蔚倏忽腾至半空。 勒住脖子的刹那,身体的僵直解除,重新柔软下来,被封了十几日的五感,此刻无限清明。 她丝毫没有挣扎,只在空中旋了半周,方向朝着深宫的尽头,眼中平静至极,直到失去神采。 …… 接下来几日,方怡为取心头精血,皇帝安排了东宫之侧的一处殿宇让他暂住。 顾明澄今夜作陪,此刻正听玄武给他解惑。 “你还是太年轻,这桩事,五百岁上的,大概还知道些。” 玄武端正坐于案前,不像他主人,坐没坐相斜倚着龟背,一只脚几乎翘上天,手里拿着个话本装模作样的翻,以示他对这段历史不感兴趣。 实则正竖着耳朵偷听,这些事,灵宗大人从不跟他说。 顾明澄挺遗憾一笑,“五百岁上,那这天下也没几人,不是谁都能像他这样儿,白活这么些年月,说话做人还跟个愣头青一样。” “可不么……” 玄武朝外挪了挪,不让方怡靠着,这才道: “咱们灵宗大人的方氏一族,传承久远,是神魔大战前,太微宗宗主谪系。” “太微宗?”顾明澄声音都压低了,“就是……南溟术派那个?” “是啊……” 玄武叹气一声:“如今连太微二字,知道的人都不多了。那时候人与妖族也不似如今这般,水火不容。 方氏以驭灵道冠绝天下,太微宗主,当年是已入化羽境的先圣,碎尘遁入虚空,早就不在这片天地了。” 顾明澄听得云里雾里,他这个年岁的仙者,正是愣头青年纪,连通幽之上还有化羽都没听说过,更不知碎尘是个什么操作。 不过先圣这个词他是知道的,比圣人高了一级。 第159章 身份尴尬的灵宗 顾明澄神情挟了一丝冷嘲,话说的百无禁忌: “那就难怪,如今是东临术派当家呢,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 话没说完,道心“咣咣”两下砸得他头晕,不过这贱脾气,倒觉着挺舒坦。 这两日不知为何,总觉心绪郁结,这会儿更是不吐不快。 “灵宗大人这资历,是够格做天下镇妖塔之首的,照这么说,千年不出圣山,不会是软禁?” 方怡手里的话本朝他砸来,“师尊得司天长老倚重,一向无有不从,在圣山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各种顶级材料,从来是先紧着咱们这边,丹器两宗那都得靠后站的好。” 他这么趾高气扬的姿态,和平日里的得意看着不大一样,透着股心虚气短的做作。 顾明澄倒是颇感意外,这么个直肠子的人,也如此口是心非,反而更说明,灵宗在圣山身份尴尬,处处避嫌,以免圣人们起疑猜忌。 玄武尾巴抽了方怡一下,“你别听他瞎吹牛,灵宗大人当年入圣山的时候,也不过是方家寂寂无名的小弟子,倒也当不得圣人们时刻忌惮。” 这头幼兽心清眼明,顾明澄听出他俩的避忌之意,顺着口风扯开话题: “那都几百年前的事了,当今天下,也要多得灵宗这份传承,灵身之威果然妙不可言,过去顾某真是坐井观天了。” 说到这儿,他又埋汰一句,“要说这太子也是个井底蛙,这倔驴脾气,跟老顾不遑多让。你好心让他挑个玄灵蛟的妖魄,他倒不识好歹,要走个低阶火翎雀。” 方怡摇头,“他那才叫识得好歹,那把脊中刀是火属性,火翎雀虽等阶不高,倒比蛟魄合衬些。” 顾明澄被堵了嘴,好奇打探: “你为何非要替太子撑腰?” 这会儿想来,虽说他仗着灵宗做靠山,在外说话不带把门的,但灵宗有这重身世,可真是犯忌讳。 方怡把书捡回来盖在脸上,翘着的脚直抖,也不知是得意还是慌乱。 玄武咳了一声: “方家驭兽道出身,上古时跟妖族交情深厚,其实,妖与人不该有那么些血海深仇。 人以兽丹修炼,需求妖兽骨血为材料,妖也同样以人为食,摄取修为。 弱肉强食,只算互有所需,天经地义。” 这种话,出自玄武这样的大妖之口,顾明澄作为镇妖塔人,一时难以接受。 觉得今后斩妖除邪,都不够光明正大了。 他今夜本就心绪难安,此时别别扭扭地想:如今的妖孱弱无比,沦为人族资源理所应当。 但细想之下,上古之时旗鼓相当的两族,也确如玄武所说,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素来坚定的信念,第一次在真相面前显出脆弱,顾明澄翻来覆去钻牛角尖,更觉灵台一片混沌,脑门突突跳得生疼。 “神魔大战前,天下妖族以四方神兽为尊,说起来,黎国这头天虎,身具西罡白虎的血脉,不过略显稀薄而已。” 玄武捅了一下方怡,“否则当日西宿塔剿虎,要他亲自跑一趟呢,谁想倒被他误了事,这事灵宗大人的确惦记许久了。” 方怡的手探到书底下,揉了揉鼻子,含含糊糊道: “阿谨你倒不如直说,把天虎给了景家,一辈子只能在灵动期,这才是害了他。可这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啊,妖生而自由,这话不是你说的?” 玄武一把按住他脸上的书,“你给我闭嘴。” 一人一兽打将起来,方怡堂堂驭灵宗子,打不过自己的灵兽,这事要是传扬出去,估计连灵宗大人也面上无光。 然而顾明澄起先看得直乐,后来又沉沉思索起来,妖灵身命轮篆刻奴印,灵兽中有多少望自由而不得,哪会如玄武这般逍遥自在。 是因他血统高贵,才不受主人糟践,还是单纯只因主人纯善,把他当成真正的同伴相待。 然而这样的兽主,天下又有几人? 玄武对着方怡报以一顿老拳,把这没出息的主子几乎打哭。 虽是解了气,语气却带些低落: “我家本尊上古时位居北渊,神兽玄武,当年跟着灵宗一同归了圣山。 至于南明朱雀,四方之首,便是曾经的妖皇。” 灵宗曾是太微宗主谪系,玄武则是妖族首领之一,说得好听是“归”,其实就是“降”。 顾明澄有点明白过味儿来,难怪灵宗名“弃”,这是愧对先祖啊。 圣山治下,一向对妖族讳莫如深,灵兽被视为人族加强的战力,极少提及出身血统,更像是当作一件法器来评定品级。 他在井木塔待了几十年,再加上之前游历南地,妖皇的名号听了这么些年,如今才知,竟是神兽朱雀。 “这么说,你们这次是来帮着井木塔,挖自己人的坟喽。” 他这话挟杂冷嘲热讽,心头更有一丝莫名奇妙的鄙夷。 其实,即使愧对先人,那也是灵宗的事儿,至少跟眼前这俩毫无瓜葛。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一出口,顾明澄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替千年前的人事评判是非,有些狗拿耗子。 方怡一向爱争口舌,这回竟没跟他对呛,翻了个身,假装自己睡着了。 玄武丝毫不以为忤,笑呵呵道: “南明谷是妖皇故居,‘葬地’不过妄传,妖皇未死,和先圣方祖一同遁入虚空了。哪来挖坟一说?” 殿外隐约传来一道琴声,在这静夜中,却并非悠然和缓的调子,带着股说不出的激昂。 玄武盯着顾明澄看了半晌,“阿溯,你是不是有些道心不稳?” 顾明澄侧耳听琴,轩然激奋的曲调更令他烦躁,握拳在头上捶了两下: “今天这不知是怎么了,头疼得紧,大概最近太忙,没功夫清修,灵台蒙尘了。” 玄武把他手里的酒盏拿走,“修行之人,酒色财气少沾,你倒好,百无禁忌,你这心性争强好胜,道心难磨呀。” 顾明澄的道心不是在镇妖塔接的,与大多数同僚,无论在心性还是为人处事上,总有些格格不入。 他自个儿性子执拗,大家看他更像个异类,备受排挤,倒也并非全是人家妒贤。 如今的修仙界,最难获得的并非灵石资源,而是正途道心。 有机缘被镇妖塔选中,便算是入了璇玑仙宗的门下,筑道时,由圣山赐下道心。 另有修仙世家传承下来的,也属正道。 顾明澄的道心就属这种,是他那个早已破败的小家族,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第160章 琴音引道 顾明澄推杯起身,“我出去走走。” 那日和谢逸平的一番言辞争锋,他先是妥协颜致吾的处置,又默许了他们处决贵妃,之前查案十多日积存下的疑问,一个正式的解答都没得到。 这番顺应情势而为,合乎情理,却不符合他的心境。 谢安手脚很麻利,大理寺就迫于压力,景玉楼在第二日就草草结案。 三名太子妃备选的死,被梅氏和褚氏这两对替罪羊顶下,邪祭的勾当,则归在蔻丹楼东家徐思瑶身上。 谢安这边,赔上个贵妃,其余安然无恙。 结案卷宗送到顾明澄面前,拿着只觉烫手。 他不怕遭遇逆境和阻挠,却对这样顺理成章的同流合污,感到一丝愧疚。 老师当年拿水患比喻他的道心,面对决堤的洪水,他从不缺奋勇上前,以身堵漏的决心,逆境中的艰难,于他反倒更像是一种奖赏。 分明逆流而上后的风平浪静,才该是最终目标,于他却又显得索然无味。 实在是贱命一条。 当日入井木塔时,他的道心被长老会斟酌良久。 逆境之心听起来正气浩然,但心性意志差些,将来稍有不慎便会魔障丛生,致使祸乱一方,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这道心过于冷门,曾经的顾家跻身修仙大族,大概最终也是因此没落。 此刻的琴声铮铮如落急雨,曲调愈渐高亢,引着他满心的嫉世愤俗仿佛要井喷而出。 顾明澄被这魔音搅乱心绪,灵台中,道心死死撑住最后一丝清明,眸子蓦地转红。 凭借灵台的一线警醒,他陡然于高亢中听到一个空谷悠荡的弦响,极低极淡,漫长而辽远。 抚琴之人手法高妙,在如此急弦中,竟另藏了清曼的玄机。 顾明澄的注意力被转移开来,顺着这道清音,渐渐进入另一个佳境。 之前好似心被撕裂的无力感淡去,他倚着旁边的栏杆,缓缓席地而坐。 高山平湖,临渊而下,于逆境中迎难向上的孤勇,往往因为一心钻牛角尖,挫败得伤痕累累。 此刻在他看来,激流攀行于逼仄的险崖,咬牙坚持的决心,就如同这高亢紧绷的琴弦。 而那道曼妙的清音,却似另辟蹊径的一条出路,只有冷静的头脑才能看清。 正如老师循循教导的治水之策,堵不如疏。 心头的魔障,顺着这条新辟的路径轩然流泄,满心的不平与执拗,尽数平静下来。 此时,他突然在琴声中听到第三个音,不论高昂亦或低沉,这个声音始终不变。 随着他的关注,由清脆的叮鸣,变成如同来自亘古恒定的钟声。 每一响敲击在他心间,像一把锥子楔进骨血,坚毅的磐石不断加固,无论顺境逆流,始终纹丝不动。 此刻顾明澄自己也没意识到已然入定,忆起当日入道时,塔主师尊随本命剑铭文一同赐下的,书写在一张普通白纸上,简简单单只有一个字: “磐。” “逆境难行,如同行百里者半九十,唯心毅如磐石,触手可及天……” 这段话,在顾明澄当年离家之际曾听过一次,他那时懵懵懂懂,不知这是道心坠入心田的谶文。 后来在他入道时又听过一遍,方才多了一丝明悟。 此刻他分不清,这是来自灵台道心的警示,还是有人在他耳畔低语。 合着琴音,他感觉犹如置身在一艘平静的扁舟,于逆流缓缓飘行,江面一览无垠,辽阔高远,视野陡然开朗。 顾明澄睁开眼,于如洗的月光下,只觉周身一片舒泰,灵台清明,之前的烦冗一扫而空,察觉修为略有精进。 抬头看见前方一座高台上,太子两手按住琴弦,垂眸向他望来。 两人相视,太子抬手做了个“请”,姿态闲雅,不知是地势问题还是如何,顾明澄觉出对方隐含一丝居高临下的傲然。 他此刻心情大好,毫不计较上前,就在那架焦尾琴对面盘膝坐下,琴柱有几处细小裂痕,是被之前的高音崩开的。 “太子琴技了得,顾某偶有所感,都是多亏了你这一曲。” 太子半垂着头,一边侧耳调弦,淡声道: “这琴太久不用,弦有些潮,音色不准,让仙长见笑了。” 这声音淌进顾明澄耳中,合着有一声没一声的弦声铮鸣,听来有些耳熟。 “刚才弹琴的时候,你说话了么?”顾明澄不由问道。 “嗯?” 太子抬起头来,那双桃花眼尾睫微阖,带着一丝讶然,含笑摇头。 “之前见仙长趺坐好似入定,孤不敢断了琴音,生怕扰你清修,怎会胡乱开口。” 唔,也对,顾明澄心说,我这道心的谶文,连大司典都没见过,他一个二十岁的小半仙,怎会知晓。 然而得他抚琴,道心又有精进,此刻莫名多了一份好感。 兼之自他那日亮出骨刃,连带着无主神器的嫌疑也已洗清,“殿下刚得的妖魄,不用融合器灵吗?怎得还有闲情在外面弹琴?” 太子一笑,“融合妖魄费得是器灵的功夫,孤这器主又帮不上忙。” 顾明澄讪笑一声,难免生出两分艳羡,器灵这种宝贝,他也没赶上过,融合的法门还是方怡交待他时旁听来的。 眼界和见识,这会儿都被这个二十出头的半仙比下去了。 要是他有器灵,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错眼的盯着,瞧人太子这份从容劲儿,皇室子弟就是不一样。 太子向周围看一眼,“再说孤也不是在外面弹琴,这朝阳台是东宫地界,地势高,否则琴声怎会传进仙长的耳朵里。”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风一样从高台下面刮过,顾明澄扬声叫住: “方怡,你这么急着上哪儿去?” “阿溯快来,帮我逮住那只猫。” 方怡跑得头也不回,只朝后招手。 修辛撒开四蹄狂奔,绕着朝阳台跑了两三圈,被追得无路可逃,飞纵上台扑进太子怀里。 “六爷救命……” 方怡一双煤球眼目光灼灼,盯着太子手里的狮狸。 “这猫是你的?” 第161章 夺猫 “上次在夕竹苑捡的。” 太子一手捋着猫背,“顾仙长也看见的。” 顾明澄“哦”了一声,“比刚捡那会儿看着精神多了。” 方怡之前以为天虎说瞎话,此刻眼睛黏在猫上拔不下来,口中啧啧称奇: “真的是腹里乾坤,这驭灵术手法高妙,连固御阵都有……” 他满眼热切抬头,“太子,你捡到宝了,这猫让给我如何?” 修辛在六爷手掌心下打了个哆嗦,便听头上的人毫不客气一口回绝。 “君子不夺人之好,方大师,恕难从命。” “诶,你……” 顾明澄下意识出言劝和,太子一向温文尔雅,最懂礼数,这回绝的口吻太不客气了些。 然而话一出口,他又止了声,刚得人家琴音疏导,立马就帮着方怡夺他心头好,有点过分。 好在方怡是个看不懂脸色的,仍在纠缠,“礼尚往来嘛,你看那个火禽妖魄,我都没收你家陛下的谢仪,就当咱俩换换。” “不换。” 太子不为所动,丝毫没有拿了好处,就该对人和颜悦色的觉悟。 方怡瞪起眼,“我再添两个。” “一个就够,再多孤要来也无用。”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说得出,我肯定给你弄得来。” 方怡较上劲了,可惜这会儿没阿谨替他讨价还价。 奈何太子一点商讨的余地也无: “这狸猫价值几何,大师比谁都清楚,孤不乘人之危。” 方怡抓耳挠腮,急得直跺脚。 这天下间还有驭灵宗子求而不得的灵兽,顾明澄甚觉奇怪,扯他一把: “不过是只狸猫,它身上的阵法难道你不会画?你要缺乾坤囊,我去给你弄个芥子。” 顾穷酸自己都还使着纳灵囊,不过最近发了横财,正打算提升规格,有钱的时候他倒从不吝啬。 方怡不理他,可怜兮兮朝太子伸手,“让我抱一下呗。” 太子这回总算没难为他,把猫递上去。 修辛像件珍宝一样被大师捧在手里,颠来倒去揉搓,闹得浑身又痒又不自在,遵六爷的命没敢吭声,不耐烦地扭了扭身子。 猫儿身上的防护阵法,方怡一眼就认出来,“固御这种高阶阵,怎么能画在低阶灵兽身上?……这阵法谁做的?” “不知,捡来就有。”枭随口搪塞。 方怡眯着眼在猫肚子上一寸寸摸,自顾自嘀咕: “腹里乾坤比芥子还大,怪事……,狮狸这种半家养的兽类,怎会自带这么高级的天赋。” 修辛的变身术得煞气加持,连驭灵宗子也没瞧出破绽。 方怡这人脾气古怪,实则是过于醉心驭灵术,满身匠气与常人格格不入。 驭灵道和丹器两道,过于专注技艺,大多都是这种心性。 “他这人就这样,太子别介意。” 顾明澄打句圆场,又劝方怡:“这种防御型驭兽阵,军中那不是多了去,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行了,看完还人家,啊。” 方怡一对粗浓的短眉向上一拔,“不对,这猫也不是你的呀,身上有主仆契。” 像是得了个大金元宝,他咧嘴一乐,再不肯撒手:“既然不是殿下的,那谁捡着算谁的,这会儿在本宗子手里,那就是我的。” 活了几百岁,还跟小孩儿一样耍赖皮,顾明澄以手扶额没眼看。 “既然孤与宗子都非兽主,那么地位等同,你叫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 太子毫不让步,这么一说方怡更得意了。 “本宗子有一千种法子,让它只听我的,你信不信?” “自然,谁不知驭灵宗神魂控兽的手段。” 太子眼神冷峭,“宗子若要强夺,孤自认不抵,不过替阁下多添个笑名罢了,可敢与孤公平一赌?” 顾明澄这几日见到的太子,始终寡言守礼,因灵骨炼刃被众人围观时,尚且从容不乱。 不说方怡的地位和身份,光是那天替他仗义解围,也可算是恩德一件,可他竟为只猫,言语犀利跟人扛上了。 这行止实在令人匪夷。 不过方怡很感兴趣,立刻伸长脖子:“怎么赌?” “顾仙长可愿为此做个见证?” “自然。” 顾明澄爽快答应,伸手把猫抱过来。 太子也没废话,“最公平的赌法,谁能叫它过去,谁嬴。” “来,到我这儿来,给你好吃的。” 方怡应声招呼,手里拿出的竟是一枚龙心果。 这东西,高阶灵兽吃了都能在短时间内晋阶,狮狸这种连灵兽都排不上号的,只要不爆灵死翘,肯定就是天大的造化。 妖兽一向受本能驱动,闻见龙心果的味儿时,修辛眼都迷瞪了,下意识就朝那边抬脚。 随即被一记识刃狠狠戳中,脑子立马就清醒了,咽了满嘴的口水,强撑着没动。 枭缓缓抬眼,打量眼前两人,他动用神识这一下,不论是一向机敏的顾明澄,还是活了几百年的驭灵宗子,皆无所觉。 当着顾大仙长的面,一道浅淡的青煞出现在太子眼中,借着魔气的掩蔽,锋芒闪动一瞬,摄意诀直直刺向方怡额心。 枭之前特意让修辛引方怡来此,一番夺猫的口舌之争,并非单纯为跟他过不去。 诚然,对太微宗硕果仅存的这支方家人,没好感那也是不用说的。 之前借着替顾明澄梳理道心之机,冒险以摄意诀观摩了一番他的灵相,对于心头始终存疑的一个念头,有了些许印证。 这个疑念,初始于取景琛的眉心泪。 东临术派八百年间添了许多变化,是他如今不甚了然,比如修士只能在灵动后期,才开启灵台这一说法。 这与枭过去所知的灵修理念不符。 直至他看到景琛未开的灵台,被外围一层厚厚的硬壳包裹。 神魔大战前,依古法修行,灵动期洗筋伐髓,命轮九转至氲灵化窍,灵台紫府即洞开,识海初成。 以灵气洗炼躯壳,本就是为祛除皮囊杂质,身心明澈剔透。 如今看起来,灵台如同被层层果肉包裹的果核,即使耗费大量灵石和漫长时日,也难以破开厚壳。 在看到顾明澄灵相时,枭有所醒悟,这大概就是传闻中,圣山以所谓普天功德,降下的“守道”之力。 第162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顾明澄的灵台之外也有这样一层硬壳,只是比灵动期更为剔透。 方怡在修行年月上,远于顾明澄甚多,灵力转换真元不足,修为上不去,照理说该与顾明澄差不多。 或许因驭灵道独特的道心,那层壳呈现为薄而寂灭的黑色,仿佛一面密不透光的镜面。 摄意诀一触即离,那一瞬,以枭的神识灵感之强,亦未能察觉,镜面后一双同样漆黑如墨的眼,微微启开一线。 枭窥视后撤了术法,心下有了大致的轮廓。 难怪如今的筑道初期,神识弱到如此地步,只能当作五感外放的耳目使。 若说这是为守护修仙之人不为邪魔宵小觊觎,妄行夺舍之力,为何未入道如景琛,也有“守道”加持? 道心碎则人亡,这普天功德,守护的并非人,而是道心。 上古时,世间大道万万千,俯首可拾,如今却成稀缺资源,被圣山牢牢把控。 那么,这所谓“守道”,是如何加诸在每一个修仙者身上的? 他手中把玩一小块青璃,联想到景玉楼私自修出灵台,心中略有所悟—— 修仙者获取灵气,几乎完全来自灵石,或许这正是症结所在。 青璃在猫儿鼻子前晃了一下,随后抛向远处。 修辛极争气,像恶犬见了肉骨头,撒足狂奔追去,橘色身影消失在寂静夜色中。 枭的视线也凝视那片黑暗,脑海中浮现魔渊下窥见的至明火。 光与暗对立相倚而存,永恒不灭,是为四方真理。 “二位慢走,不送。” 太子起身一礼,扬长而去。 步下朝阳台,口中打了个清脆的唿哨,大橘撒欢奔回,在他脚边蹦跳讨好,全然不顾自己是只猫,长尾摇得欢快。 顾明澄如此精明之人,对太子之前的小动作全无察觉,反而是方怡眼中迷茫散去,下意识摸了摸脑门儿。 驭兽和丹器两道,却是因道心的特异,钻研技艺的同时,灵感一向更胜同阶修士。 尤其灵宗这一系,驭兽术并非只是单纯驯服妖兽之法。 这世间不止妖灵、器灵,人之三魂七魄,同样以命轮为根基。 当世只有驭灵道,主修神魂,方怡于神通道法上平平,灵感却极其敏锐,这时心头生起古怪:谁偷窥我? 这一丝警惕落在他不着调的性子,此刻突发奇想,拔腿追上前面的背影: “我知道了,阵法是你画的,你通晓驭灵术!” 顾明澄赶上方怡,两人一道追进太子的清晖殿。 “你能看懂仙篆文?” 太子博览群书,连灵骨炼刃那么大的造化都有,再添这一项,顾明澄此时有几分信了方怡那番论调。 南明朱雀在上古时,可不仅仅是与通幽圣人比肩,碎尘遁虚,那是堪比先圣的化羽境。 莫非妖皇遗脉,真有世人无从知晓的传承。 两位仙人死乞白赖非要跟进来,太子只得吩咐瑁鼓上茶,引着他们到偏殿就坐。 见了满殿高及顶梁的书架,顾明澄不佩服都不行。 书案上有一整套修仙典籍,从《灵修入门五千言》,到《符法经略详解》、《灵鉴玄经》、《通丹录》、《将器谱》,一应俱全。 这是圣山刊印的全本,虽不如《警世录》那般天下通传,世家大族、皇亲贵胄这等家世的子弟,要想显得勤勉上进,一心向道,必得人手一套,拿回房里供着。 然而五十岁以下,能自己独立看懂原本的,几乎没有。 圣山不吝私藏仙家道法,不代表入道不需要门槛,这套典籍以仙篆文书写。 非圣山门下镇妖塔一系,只有真正的修仙世家,得前辈亲授,花费数十载功夫钻研,才能看得懂。 这里面有个悖论,必须以灵修入门的口诀,初通九窍之后,动用灵力才可辨明这种,类似符文、形意具象,又晦涩莫名的字。 学过的人大多这么说:比铭文好懂点。 这口气大的,好像他们能看懂铭文似的。 凡人无法意会天书,导致修仙界入门者越来越少,门槛越来越高。 如顾明澄这种野路子出身,跟着治水奇人璞疏几十年,一本《入门五千言》还没全看明白,是入镇妖塔后才恶补的。 方怡一把抓起那本《灵鉴玄经》,哗哗翻了几页,指着上面做了注释、画圈标重点的符阵图,一副抓到现行的得意: “我就说,这猫的阵法是你自己画的。” 太子把一盏茶推到他面前,承认得毫无负担,“孤不过拿它练手,技艺不精,让宗子见笑了。” 方怡扑在案上,打翻了茶盏,前襟湿成一片,“如何画出越级阵法?” 他的脸几乎贴到太子鼻子上,太子朝后避开。 “《转物归心》有言,魔火降世,世间再无湮灭之力,方有鹏蜉之差而生,浩瀚之力不伤微尘,化物于微,即可以轻就重。” 顾明澄在旁心头一动,上回那伙南疆乱邪,也钻了鹏蜉之差的漏洞,这项法则竟与魔渊有关。 《转物归心》专论术法天规,诠释天道大义,已非入门仙典。 塔里的传道堂教授这类进阶功课,须苍门以上方可聆听参悟,如他这种入门不足百年的黄门仙,都还未有资格。 “你有‘化物于微’笔法?” 方怡大喜,眼神急切,这套失传已久的绘符法,他只听师尊提过一次。 “阿谨说,大概南澹会有残卷,我今趟来正想去找,你有借我看看。” 贾平的买书任务还没完,通过商行跟禺州那边下了定,南澹体制松散,书籍流通极广,已到的一批充实进这间偏殿。 预计后续到的,这里已塞不下,还得另辟空间。 太子很大度一抬手,“孤看完也不知搁哪儿了,方大师得闲的话,可以自行翻阅,无须见外。” 以“化物”笔法勾绘符咒阵法,枭以前就通晓,在修辛身上绘阵时,未及多想,还真没想到,如今的驭兽道已经失传了这门技艺。 “化物于微”脱胎于太微宗道法《化物诀》,原是一套敛息术,想来以南澹典籍的收藏情况,应该是有的。 因了这句话,方怡接下来几日,就赖在东宫这间偏殿不走了。 一开始还惦记着找书这正事,之后被太子收藏的各种野史孤本转移了注意力,更是乐不思蜀。 “你这也有《弘晟传》!我上回在湘南那边听的只有半部,可把我难受坏了,你这儿是全套……” 枭早就嫌方怡碍事,奈何这人脸皮厚,好赖话楞是听不懂。 面无表情扫过那套话本,“听闻丹桂坊有家书馆排了戏,方大师不如去那儿瞧。” 方怡一听来了兴致,站起来刚朝外走,忽然回过头,目光转向一旁正殿深处,煤球眼眨巴两下,笑嘻嘻道: “恭喜太子,先天器灵出关。” 第163章 魂返南疆 妖魄氲含一生经历与记忆,小圆儿吸收火翎雀的魂魄,有幸又当了一回鸟。 巨大的、流火璀璨的翅膀将她带上高空,南疆大地尽收眼底,令她升起一切尽在掌控的错觉。 明明她有意识以来,从未离开过临阳城,此刻感慨若非这只火鸟的记忆,单凭她自己的想象,一定不能幻想出如此壮丽的山河。 脚下的南疆大地与她遥相呼应,宛如一只身形无比庞大的神鸟,七彩羽翎化作山势河流,每一座青翠苍山上,无数人热切仰望。 地上的人发出呼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大地上渐次点燃希望的火种,祝祷祈求声汇聚洪流,由低至高,逐渐分明。 “流血飘橹,燃吾生魂,离焰不灭,天魔永存……” 祈祷的声音转为哭泣和怒吼,哀鸿遍野,撕心裂肺的怨怼和愤懑牵扯住她,挟杂着欲望、野心、贪婪,恶意如冰冷的尖刀。 地面出现一个巨大的图腾,腾空而起,追至她的脚下,绚烂的羽翼火光大盛,将她的神魂彻底点燃…… 她被众生的意志裹挟,发出一声高亢的唳鸣,焚天毁地的怒焰汹涌而出。 深渊之下,一道漆黑的影子破开洪水般的怨念,汹涌的魔气如潮水翻滚,扯住化为流火的她,坠入黑沉沉、永不见天日的寂灭之地。 小圆儿在静室睁开眼,额间鸢尾花印呈现明亮的焰色,如同她坠入深渊后,最后一眼见到的光明,灼亮不可直视。 脊中刀静静浮在身侧,如今这刀与她更添一分神魂相连,这种熟悉的感觉,如同过去无数年相依为伴。 方怡被太子“请”出清晖殿,如此冷遇依旧毫不见外,“这次多亏本宗子,给殿下省去多少麻烦,想必你心里有数。《化物入微》回头抄好了,我再来取。” 这话看似挟功邀宠,却又透着意味深长,太子笑意温和,“自然。” 看着他一溜烟跑得没影,枭的眼神转而冰冷,这几日观察,此人灵感之敏,以他两世为人亦属罕见。 数百年如一日装傻充愣,驭灵宗子的这份隐忍,是天性使然,抑或另有所图? 若是后者,谋求必然不小。 那天观他灵相,想必是已暴露,枭心绪无波地想到,转身往静室去。 此刻她淡漠的眼神,与从前更为神似,“这次可有想起些什么?” 小圆儿额上的族徽悄然退去,咧嘴一笑,“原来你还是魔渊来的大魔头,……是你把我拖下去的。” 上一回在望乡楼,她始终带着一份旁观者清,如今若再不知,那些是属于她自己的过往,未免就是自欺欺人。 就如现在,她借火翎雀的魂魄重返南疆所见一幕,那些哭嚎嘶吼的祈祷,和这个最终将自己拖入深渊的人,谁要她死,谁在救她,不言而喻。 然而,还有太多记忆寻不回来,她抬头望着六爷,陌生的相貌,却有熟悉至极的感觉,上次问过,是否早就相识,却被他回避了。 小圆儿此刻确信,她缺失的那些记忆,他那儿都有,却不肯说。 她明白原因,或许揭开这层真相,如今的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就再回不去了。 脊中刀随着她心意一动,直直抛到枭的手中,她打了声唿哨召唤猫儿,口中甚是随意: “闷了这几天,我出去逛逛。” “鸢……” 他在身后叫住,语声顿了片刻,淡淡叮嘱一句:“虽说如今身份过了明路,若非必要,不要随意与人通灵。” “知道了。” 小圆儿答应一声,“祭主要找的人是我,这一回,我再不会如了他们的愿。” 她朝后挥挥手,“放心。” …… 每逢月末,义善堂在西城开仓施粮,南疆来的乱民凡是登记在册的,头三年每月都可来领,除粮食外还有各类救急的药物和种子。 人头涌涌的广场上,领完东西的人,都会朝上方的高台躬身行礼,口中祝祷祈福。 颜若依独自坐在台上,宽大的遮阳棚挡下一片阴凉,她隐在暗影中,对众目睽睽的注视感到浑身不自在。 小圆儿悄没声地出现在她肩头,“诶,这么难受,干嘛非坐在这儿不可。” 她下意识避开六爷,出东宫直接去找颜若依,心头有沉甸甸的困惑,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 从王府一路带她过来的巧薇接话,“我们王爷说,让她在这儿多受受礼,乱民里那些心术不正的,下回想害她的时候,就得多掂量一二,别犯众怒。” “听说你前两天又遭人行刺了。” 小圆儿这么说着,却没多少担心的样子,倒像幸灾乐祸。 颜若依侧过头打量她一眼,忍不住又拿指头戳她,“怎么叫又,说得像多少人巴不得我死一样。” “怎不是呢,上回在酒坊门前才遭了一回。” 小圆儿目不转睛盯着她,颜若依打了个哈哈,从她脸上看出些异样,“原来‘又’被你偷偷瞧见了。” 广场一侧传来一阵喧哗,几个领药的乱民正扯着管事哀求: “您行行好,替咱们求求王妃,发点乐极草,种子也行,咱们拿回去自己种。” “就是,这草本就是咱们南疆的特产,王妃最仁慈的人,怎能把这草给禁了。” 有义善堂的管事好言相劝,“乐极草并非王妃禁的,你们莫听人胡说。” “我们拿钱去买,药铺的伙计亲口说的。” “乐极草在南疆绝了种,都被你们城里的药商垄断了,如今我们要拿十倍百倍的钱去买,还有没有天理了。” “咱们南疆的奇花异草,成了你们挣钱的手段,我们省吃俭用也买不起……” 闹哄哄的人群外,又来了一行人,绸制衣裤一看就是身家殷实,财大气粗,身后跟着数名护院,挤在这群衣衫褴褛的乱民里,也跟义善堂管事叫嚷: “我们开药行的,都是挣些辛苦钱的小本买卖,你们义善堂打着皇商的旗号,何必跟咱们抢生意。 禁了乐极草,你们好囤起来卖高价,今天我们要来讨个说法。” 巧薇朝那边望了几眼,“那是荣发药行的掌柜,以前在贤合药庄拿货,尤其是乐极草,南疆的都被颜致吾绝了根,只他一家独有。 小姐,你为何要禁这个?我听说这边好些人挣了钱,都是为换乐极草寄回老家去的。” 第164章 饮鸩止渴 颜若依是听了颜若轩的话,才跟景玉楼商议,趁着贤合药庄被封,追查到西郊城外种植乐极草的药田,连带仓库存货和草种,以义善堂的名义,一并收购回来。 领药的乱民中推举出几个人,被管事带到台下,颜若依和颜悦色问道: “乐极草不过是镇疼的伤药,没了它,六神花、元胡等草药皆可替代,为何你们一定要买乐极草?” 下面站着的人中,一个模样生得颇俏丽的女孩子,小圆儿瞧着眼熟,似乎是丹桂坊不知哪个楼里,新来不到半年的打杂丫头。 小茶行了一礼,清脆的声音说道: “回王妃,婢子被爹娘托门路,有幸进了天香楼,攒下银子就为买乐极草,老家那边要想得着进矿山的差事,须得自备这药。 家里生计艰难,谁不想替仙人干活,实是一家老小都指望着婢子每月寄乐极草回去,还求王妃开恩。” 她边上站着一人,身材枯瘦相貌苍老,哑声开口:“王妃,乐极草本就是我百族的草药,您也知其功效,百族人年过三十,若无此草,体力难支,干不动重活。 如今城里哪还有轻松活计给我等做?小的还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否则也不必自短寿命,吃这东西。” 百族自二十年前战乱结束后,南黎朝廷统计人口方知,寿命平均不足五十。 眼前这人看上去,足有六七十岁的样子,实际恐怕不过三十有余。 乐极草是镇定止疼的伤药,在有经验的百族人眼中,更是可令人短时间内精神旺盛、体力大增的奇药,至于危害,多服会伤及根本,减短寿命。 过去属于应急的草药,如今却成了赖以生存、养家糊口的必须品。 颜若依神情为难,饶是她周旋于权贵女眷中应对自如,此时却语声艰涩,底气不足: “你等即知此药危害,这般不计后果,岂非饮鸩止渴,又置家小于何顾?” 意料中的不满和怨言随之而来,“王妃这样的贵人,哪知我等的艰难,干不动活儿,一家子立时就得饿死。” “饱汉不知饿汉饥,连条活路都不给……” 也有那尚记恩情的出言相劝: “姑娘,你听我一句劝,这东西就是毒草,这么吃下去,你爹命都没了,谈何养家糊口。 王妃大仁大义,每月施米发药,我们这些人家刚来临阳,人地两生,靠义善堂接济过活,再慢慢找活计为生……” 小茶:“那是你们命好,一家子迁来都城,我老家的爹娘、弟弟妹妹,靠我每月挣得这点钱可怎么够?” 南疆气候酷热,耕地稀少,时有天灾地动,少有以农耕为业。 过去百族人赖以生存的草药山货,绝大部分被南黎朝廷管控,不得私自买卖,前来收购的商行都是朝廷指派,价格一年低过一年。 百族人的生计,如今只靠往深山险地采药,算是一门活路,却风险太大,往往有去无回。 最好的自然是到灵田矿山去干活,巧薇心直口快,问小茶,“你老家在何处?入灵田矿山还得自备乐极草,朝廷可没下过这样的令。” 这话一出口,小圆儿叹了口气:“你可真会给你家王爷找麻烦。” “我家在通川的冕琅山,那边刚出了新矿。” 小茶说道:“别说我们家,我认识的好些姐妹,她们家也是如此。” 周围人纷纷附和,“过去每月领了粮就去换成钱,再去药铺买,这两个月乐极草价格飞涨,这一个月的粮都不够换的。” 有混在人堆里小声煽动的:“义善堂把城里的乐极草全收了,就等着抬高价卖呢,每月给你们发这点儿粮,不过收买人心,装什么大善人……” 一旁的管事高声喝问,“这话谁说的,有种站出来,当众再说一遍。” 几个药行的伙计缩在人群里不露头,人群却被鼓动的越发嘈杂,颜若依看着荣发药行的掌柜道: “陈掌柜消息灵通的紧,城里跟贤合药庄拿货的铺子不止你一家,今日是推举你来打擂台的?” 陈掌柜笑着一拱手,“王妃言重了,的确是大家都不满义善堂吃独食,既知这药如今稀缺,这般奇货可居,就太过有失诚信,有损商会魁首的清誉。” 颜若依极少在义善堂的事上当众出面,此时岑娘听闻管事回报,已急急赶来,正要开口,被颜若依伸手挡住。 她起身走到台边,居高临下俯视。 “陈掌柜,听说你们几家药行的存货也不少,单是你荣发,上个月才进了五千株,想必一个月也卖不完,不也是囤着等价格再涨些。” 陈掌柜被她将了一军,好整以暇笑道:“你们义善堂都如此做,我等小本生意,自然是要跟风的。” “那不如把你家的货卖给我。” 颜若依语出惊人,当台要和他谈生意,不仅陈掌柜一愣,其余领粮领药的乱民,更是乱纷纷哄闹不休。 小圆儿看得兴致勃勃,之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她觉得颜若依颇有经商头脑,准备好生学学。 陈掌柜眼珠一转,笑得更欢,“不知王妃出价几何?” “你收的多少,我出三倍。” 楚辰王妃出价豪爽,立刻得到陈掌柜满口应承,她接着道: “城中别家还有货的,陈掌柜若都替我收来,我再付你两成辛苦费,限期三日。” 这一下陈掌柜喜得眉飞色舞,一旁的岑娘面现难色,小圆儿也觉出不对,做生意哪有这么不计成本的。 “你这是要囤货?还是打算买来全分给这些乱民?” 这会儿她觉得王妃太败家,这么下去,恐怕没两年就得跟景玉楼去要饭。 台下的乱民皆投来希翼的目光,眼中的神采,比之领完粮鞠躬行礼时的麻木,更多出热切期盼。 这样的眼神,却令小圆儿生生打了个寒噤,坐在颜若依肩头,随着她一同朝外走。 “没了颜致吾,田农们还得自备乐极草,明知等同毒药,却还上赶着花钱来买,谢安这一手,真是太狠了。” 颜若依道:“或许并非全是谢相一人的安排,南疆这二十来年灵矿数量猛增,井木塔每年定下的矿石数额极大。 小楼说,每处灵矿都有塔里派来的驻矿使,产矿多寡,难道仙人们心头没数么?” 第165章 升米恩斗米仇 秋棠河畔,夏日浓荫下,岸边凉亭中衣饰华美的贵人赏景纳凉,大路上烈日当头,短衣劳作的人们牵车拉货,挥汗如雨。 颜若依的目光,在这两种人身上都无处安放,因她自己,身处七八个护卫的团团护持中,与前一种饱食民脂民膏的贵人无甚分别。 这么一大群人走在路当中,那些拉车挑担的穷苦人根本不敢靠近,勉力牵住车驾挪到路边,静等他们过去。 “茗心,你让他们都散了。” 颜若依拿近乎哀求的眼神看侍卫头领,后者挠挠头,为难道: “王妃,前两天才出了事,属下再疏忽职责,主子得打我板子。” “光天化日的,怎会有事。我就是想自己走走,不会去僻静地界。至少这三日内,肯定不会有人动手。” 颜若依跟他保证一番,想把人打发走,“你去找一趟王爷,把刚才的事跟他说一声,问他有何想法。” 茗心好歹走了,护卫被他遣到四处暗中跟随。 小圆儿这才认真问她,“上回行刺你的人是谁?” 颜若依摇摇头,“没抓到人,应该是西城的,如今火灶帮和游侠常有火拼,我那天晚归,车从那边过,大概是误入。 说起来,还是乞儿会的人帮了一把,回头你若见到蒋七爷,替我谢谢他。” 小圆儿之前听修辛说了这几日的事,蒋七去找过六爷几回,问她: “小山在你那儿怎么样了?他的伤好了没有?” 当日蒋七把小山送至大理寺,后来被景玉楼带回王府,让王妃给医治,灵气伤不同普通疾病,一般的医师束手无策。 颜若依轻蹙眉头,“他年纪太小,遭受过于浓郁的土系灵气侵蚀,若单以符咒泄去劲力,恐怕立时就保不住性命。 我替他配了汤药,只能暂时稳住情况不恶化,除非出动仙家手段,替他引走灵气,不过仙人恐怕不会纡尊降贵来给一个小叫化医疾。” “要引灵么?不如让我试试。” “火灵太烈,我试过了。” 颜若依一口否决,“不必担心,过段日子等未染醒了,让他来。” 小圆儿撇了撇嘴,天虎之前打不过她,这次得驭灵宗子花费不少好材料修补阵法,虎灵重入焙灵阵炼化,虽得再吃一番苦头,造化却也小不了。 到时更该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了。 “你打算买这些乐极草来做什么?” 她问颜若依,“总不会真要发给乱民?” 这件事颜若依其实也没想好,“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以前我不知乐极草危害如此大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总得做点什么。” 小圆儿眼睛一转,“你医术这么高明,能把这草的毒性去除么?”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可不是神仙。” 颜若依苦笑一声,“乐极草本就是麻痹中枢,激发血脉之力,舒缓药性也只能让功效降低,治标不治本。” “要我说,不如一把火烧了。”小圆儿慢条斯理道。 “诶,你这不是害我们家小姐。” 巧薇忙说,“这头白花了银子,那边乱民们更该闹了,这两头不落好的事,你说得倒轻巧。” 小圆儿无所谓地哈哈一笑,“你们怕担责我知道,闹得镇妖塔知道了,何止是两头不落好。要不我悄悄给你放一把火,到时候你们只管推说不知情,反正死无对证。” 她做惯隐形人,想的都是暗地里坑骗的路数,又补充一句,“诶,钱我可是不赔的,要钱我也没有。” 看颜若依低头思索,她又道: “你想啊,你把临阳城的乐极草全收购了,这些人买不着,一不会把毒草寄给家人,眼睁睁看着爹娘中慢毒,二来,灵矿田庄上招不到人,难道就停工不做了?还不是得让人干活。 不管是谢安还是仙人,想把人当牲口使,这毛病就不能惯着。趁如今朝廷没明着颁令,越早绝了这毒草,也算给南疆百族去了个祸害。” 颜若依淡紫的眸子在日头下炯炯发亮: “你说得对,这件事也不必偷偷摸摸做,三日后,我当众点一把火,把乐极草全烧了。” “小姐……”巧薇忙拉她。 颜若依打断她,“井木塔知道也不会明着申斥,齐朝境内,灵矿灵田上从无这样作践工民的事,南疆百族在仙人眼中不算人,但也不敢做到明处,否则便有悖圣山不扰凡尘、不伤黎民的申张。” 小圆儿笑看她,“那你不怕从此失了百族人的心?你和王爷每月自掏腰包养着他们,这样一来,恐怕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念你的恩情。” 百族乱民本就度日艰难,常年受义善堂的接济,还会心生怨怼,可谓是升米恩斗米仇。 如今日那个三十出头已垂垂老矣的汉子,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生计无以为继,怎会不恨? “只怕到时来行刺你的人,会更多。” 小圆儿说话毫不留情,巧薇听着刺耳,她手里拿了片巴掌大的树叶,正用簪尖挑出脉络。 “诶,明明是你出的主意,这么说,巴不得有人来害我家小姐似的。” 颜若依盯着她手里的动作出神,半晌才道: “义善堂接济乱民,本也不为收买人心,不过是尽我一点能力,了结些遗憾罢了。” 当世剩下的离火王族就这么三四个人,在外人看来,连皇后和太子都不大管百族的事,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离火郡主死了快二十年,颜若依作为她的女儿,从未回过南疆,却挑起救助百族的担子,倒似有些越俎代庖。 然而知道她身世后,小圆儿不知为何,觉得格外能理解她的这层心思,也正是因此,今日才来找她。 巧薇手里的叶子,被她一双巧手剥去叶衣,只余细若发丝的脉络,皆归于主脉,每一条看似不相干的细络,都出自同源,这份关联无法割舍。 颜若依看着小圆儿出神,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回春是我离火世代传承之术,亦是王族的象征,山林草木焕发生机,百族得以兴盛昌荣。 从我父王无法施展回春术的那日起,百族就已放弃离火王族,一心寻求新的救世主。” “你父王……?” 小圆儿有一瞬的惊愕,颜若依眸子蒙上一层水光,紫意潋滟,“就是离火王忽奎。” 原来……,她是皇后胞兄的女儿,不是表侄女,是亲的。 第166章 火烧乐极草 三日时间稍纵即逝,颜若依将市面上能收购到的乐极草全数买入。 西城粮仓外的广场上,身在临阳城的百族人几乎都来了,数万人的低声议论汇聚在一处,声势直震云霄。 有人满怀期望,亦有人心藏疑惑和不信任。 仓库里的乐极草堆成一座座小山,随着楚辰王妃一声令下:“点火!” 熊熊烈焰彻底摧毁了那部分怀着希望的眼睛,人群轰然爆发哭喊和咒骂: 王妃见死不救,心狠手辣……,离火的叛徒果然都不是好东西,该杀! 景玉楼今日特意调派大批城防司在外围戒备,刀斧面前,乱民无人胆敢逾越雷池,只余哭骂声震天。 颜若依受千夫所指,面无表情地站在台上,一动不动。 枭的声音传进小圆儿耳中: “若是你,可敢有如此背负众望的气魄?” 她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心情有几分复杂,听了这话却昂首笑起来: “主意可是我出的,要不是我如今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不敢挑这个头?” 枭清润的眉眼朝她看来,露出一个笑容。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圆儿熟知六爷的各种假笑,温和大度的,拉拢收买人心的,时时将周遭人哄得服帖,甘愿依附效忠。 对着她时,除非算计着要给她挖坑,一向冷眼如刀,这会儿忽然赏她这么诚挚的一个笑脸,倒弄得她有一丝愣神。 半信半疑想:六爷很乐意见我惹是生非? 楚辰王妃一把火烧了价值三十万白银的乐极草,南疆百族民怨沸天,这事震惊了整个南黎,其中有一桩小插曲,在勋贵女眷中颇为津津乐道。 一向与王妃不和的筠慧郡主,当日带了十多名府兵,气势汹汹赶到广场,却不是来为难王妃,指责她败家惹是非,反而是来给她撑腰的。 这位常年在闵安驻守边城的主将夫人,身上自带一股凌然杀气,力排众议,大声喝道: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你们以为,她楚辰王妃这么做,自己能捞着一个铜板的好处?还不都是为你们着想! 乐极草一时长气力,吃多却会神志不清,把人变成不人不鬼的疯子,久服更会致瘾,起初一月服一株,后来一天一株都还不够,你们靠接济过活,辛苦挣的那点碎银,能供得起?” 跟她一同来的军士都是闵安边军,今日戒备在外的城防军,也有不少人曾在边关驻扎,都是深知内情,此时纷纷附和。 闵安边关时常受到小股南疆余孽的滋扰,这些乱邪的手段,通常便是捉来附近的村民,灌以大量乐极草,驱狼赶虎般,推到关下做挡箭牌。 乱邪们藏身村民之中,伺机叩关,城上军将对上这些身不由己的村民,意识混乱偏生力大如牛,杀也不是,逐之难尽。 乱邪则趁机混入城,抢劫一轮再借乱逃遁。 正因如此,筠慧对乐极草真正是痛恨万分,她大声呵斥了人群,回过头来,对着弟媳却有些神情尴尬,自我辩解: “我这不为替你说话,若非定国公祖老爷子央我,我才不来呢。 三十万白银,你们王府再有钱,也禁不住王妃这么个败法,这个事……,我先不跟母亲说,你自己赶紧把帐平了,漏马脚可别赖我。” 边关军及城防军皆隶属兵部,祖老公爷如今虽不管事,天虎大元帅亡故后,他便是南黎军中的定海神针。 兵部过去对当世最后三个离火族人一向冷待,今日因为颜若依的壮举,终于肯当众力挺,便是有接纳她的意思。 自然,她与景玉楼的关系,也起到不小的作用。 景玉楼今日特意并未出面,却借此机会替妻子造势,消除乐极草的隐患,虽说百族并非人人领情,但日久自会见人心,能得到南黎军方的支持,更是一件意外之喜。 他这些日子遵皇帝授意,趁谢安势颓之机,正在着手蚕食朝中六部的势力。 兵部过去保持中立,但毕竟天虎大元帅余威尚在,现任楚辰王的面子很管用,此次一举被拉拢过来。 尤其工部,此次是谢安权势崩塌的重灾区,一个因梅元海这件倒霉事,令一部分效忠相爷的官员寒了心。 再者太子威望上涨,另一部分心下摇摆的官员,起了攀附之意。 因有侍郎颜若轩的口碑,工部这里经营出不少一心办实事的大好官员,暗地里都是偏向皇帝的。 南疆各地的灵矿由井木塔派遣驻矿使主理,工部负责外围的工事,这两日给景玉楼透了个消息。 冕琅山在沧州西麓,扶风拿着小茶写给家人的信,到了通川县。 这里的山势二十多年前,因地动发生位移,足足错出十几里,连带山下的清浪江,一并向西改道。 过去从沧州到临阳,沿沧澜主河道,由此处折而向北走清浪江,一日半就可到临阳,如今得多绕出大半日时间。 通川数千户人家,就依着陡峭山壁而居,出个门也需攀山跨岭,七八岁的小孩子都有一身高来高去的好身手。 冕琅山地动,露出山体内一个巨大深坑,经井木塔勘察,里面有座规模不小的丹磷矿。 这种矿石氲含丰富火灵,是书写火系符咒的上等材料,景玉楼派扶风过来,伪装成小茶家的远亲,混进矿山,是为这里出了件奇石。 高达数百丈的山头,外围有工部的加固工事,金铁铸就的框架一眼望不到顶,气势恢宏壮观,将这座内部已完全中空的山体牢牢支撑住。 里面的情形更让扶风惊叹不己,山壁上嵌满大大小小的红石,映衬在漆黑的山洞里,悠悠闪动不祥的红光,又似野兽藏于黑暗的贪婪目光。 山壁上如同张结的蜘蛛网,每根细若游丝的蛛丝上,悬着一个四足并用,艰难攀爬的人,时不时险相环生,看得扶风捏一把冷汗。 从底下这么望去,人影渺小得像沾在蛛网上的小虫,仅凭那么一根细绳,就是矿工交付性命的依托,他们身后皆背着和人一样大的篓子,装满从壁上挖出的矿石。 这是在拿命采矿,难怪矿工们宁愿以乐极草麻痹自己,干这份活儿所需要的勇气和胆量,和他们微薄的报酬相比,实在悬殊得令人心酸。 第167章 南疆地脉 绝高的矿洞顶部,此刻正围着数十名矿工,那里新开采出的一块石头,色泽明亮异常,足有一丈多长。 露出土层的部分呈弯曲弧形,仿佛鸟雀长身柔颈。 最奇特的是顶端纤长宛如凤翎,前几日刚挖出一小部分,已有年纪大些的矿工赞叹交加地认出来: 这是天凰石。 南疆自古就有各种关于神鸟的传闻,各地常有形状稀奇古怪的石头被挖掘出来,但凡类似鸟雀,或哪怕像鸟羽的,都会被视为吉兆。 这事惊动了驻矿使,仙长跟身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说这天凰石: “南疆多地曾出现过这种火石,乃是数百年前天降流火,沉入地脉日久凝结而成。这块奇石长在丹磷矿上,受矿脉滋养,灵性更盛。 照说矿中所出,都得运回井木塔,虽这石头不属矿石,却也是件难得的灵物,你家相爷打发你来,就想把它要走……” 扶风混在新来的这批矿工里,偷眼打量仙使旁边那人,正是谢相身边的冯奎山,听他赔笑接话: “仙长说得是,相爷本要亲自来的,因在沧州陪着程仙长和谢仙长巡视灵田,这一两日走不开,特命小的过来……” 冯奎山手里拿了个沉甸甸的小袋子,悄悄塞在驻矿使手里,葛亭接过一掂,足有二三十颗紫灵,心下大为满意。 他们这种驻扎灵矿的黄门仙,产出的矿石做不得手脚,唯有附带出的这类灵物,能私自倒卖挣些外快。 谢相身后有苍门师兄撑腰,若那边发了话,这块天凰石白拿他也得给,倒还肯以这么些紫灵来酬谢,葛亭心下对这些不识货的凡人颇为鄙夷。 仙人眼中,灵物自然不如灵石实惠,氲含灵气不够纯粹,吸收起来还需额外去除杂质。 除非是这件灵物另有奇特之处。 葛亭不由得向那块,大半尚欠在石壁中红石又看了两眼。 流火成形的石头大多形状千奇百怪,这个看上去果然有点像凤凰,连身上的翎羽都根根可见。 便听冯奎山又道:“这样成色的天凰石,南疆这地方也殊为罕见,谢相准备进献至建邺,作为明年吾皇陛下的寿宴贺礼。” 原来是给齐皇的贡品,葛亭打消了心下最后一丝觊觎,点点头,不再多说。 扶风在旁悄悄听着,木讷的脸上神色纹丝不动。 王爷这些年四处搜集奇石灵物,工部递消息说这边出了件好东西,他这才过来一探,谁知竟是谢相要拿来做贡品的。 这倒是……,非抢不可了。 景玉楼收到扶风的消息时,顾明澄刚好来大理寺找太子,问起的也是南疆灵矿地脉的事。 井木塔此次的任务,除了循着祭品的来龙去脉追查祭主外,首要侧重寻找南明谷。 回春祭上应天象,日月星辰更弦异张,山川地貌亦随之变动,由南疆地脉异动,可推断出南明谷的具体方位。 邪祭案收尾的情况报回井木塔,慕哲对此非常不满,闹得丢人现眼,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再有靖安台圣赐神器受损,连带大都督被人打伤,这事追究起责任来,显然就是太子了。 灵骨炼刃的消息,令慕哲大为震惊,谢逸平正欲借此事做些文章,向他进言不如将太子召来井木塔,查验一番。 慕哲前后思索半日,这事还须掂量一二。 一则太子是王室中人,仅这一点,井木塔就不能随意处置,惹人非议的妖皇遗脉又是得圣山和齐皇钦准,过了明路的。 再有驭灵宗子的一力保荐,慕哲最终还是选择暂且作罢,此刻苦于临阳没有自己的眼线,这笔帐又迁怒到顾明澄头上。 顾明澄出这趟任务,由于上头没人罩,手头的消息比其他人短缺一大截。 自太子灵骨炼刃曝光后,近几日温莹已不再多花力气追寻无主神器,安排人手,开始着手调查地脉。 这本就是镇妖塔的监测之重,每年都要派遣人手巡视。 顾明澄从前出塔,跟着前辈师兄验过地脉,监察法器是早就安在各条灵脉上,以验星盘一一核对校准。 通常验一条地脉,需耗时个月。 之所以沧州、闵安两地加派大量塔卫,正是为此。 难怪温莹抱怨跟着顾明澄遭殃,这种劳师动众的事,她手头只得十个人,难度相当之大。 慕哲格外关照,分配给顾明澄的正是南疆主脉。 南疆的山势大多呈南北走向,地脉形似展翼飞翔的朱雀,灵脉由纤长羽翼组成。 最长的那根尾翎,贯通雀身,直抵冠羽的这道主脉,南端自南海之畔火眠沼起始,穿过中部青夷山脉,最终抵达临阳城。 南黎建都于此,正为镇守朱雀首脑之重地。 要让顾明澄当钻地鼠,独力掘地三尺,他可没那么傻,关键他手上连一个差使的人手都无。 自结案后,端直端方两兄弟已被他偷偷派到南澹去了。 大理寺天牢惊显南澹巫蛊下路,影魁世家的手笔,再加上蛰粉这条线索,景玉楼给他指了条路,禺东一带专作情报交易的聚顶斋,一向与影魁势同水火。 和他们,能买到影魁在南疆活动的情报。 这事本来景玉楼就能代办,不必顾明澄专门派人跑一趟,不过自谢逸平的那番暗示后,顾大仙长如今不敢跟南澹第一杀手楼走得太近。 再说他派两个弟子过去,还为私事,这两兄弟跟着他也算隐姓埋名,姓氏里少了个“木”。 端木苓跑到南澹去,这在顾明澄看来,大有与虎谋皮的打算,恐非明智之举,他虽劝不动那丫头,好歹不能坐视不理。 至于号地脉,顾明澄认为,一路埋头堪验不是办法,回春祭即是上应天相,下感地时,若要有的放矢,还该从天象着手。 关于“赤星曜日”的详细资料,他出塔前去问过一回大司典,然而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 这方面的塔籍史册,已被慕哲全部封存,南宫真目前也无法查阅。 不过如今在顾明澄看来,太子的博学堪比大司典,问他也是一样。 果然太子没让他失望,“此次天象并非单纯火曜星动,又称‘荧惑守心’,届时西南土镇、南天荧惑留于心宿,三星一线时,天象成。” 顾明澄听了精神一振:“这么说,地脉异动,必定应在西南和南疆中路上。” 这么说,慕哲分给他的倒是一门好差事。 第168章 推动地脉的手 大理寺主官官舍的墙上,景玉楼挂了一张黎国舆图,地脉情况为镇妖塔之秘,不得外泄,顾明澄在图上,从北面的临阳城,一路看到南海之滨。 太子在旁指了指南端,“这片沼泽是近百年成形,过去高山峻岭如今化为沧海一粟,是南疆地势变异最剧之处。” 在寿数短暂的凡人眼中,沧海桑田蔚为壮观,顾明澄难得有机会在太子面前展现优势,指点道: “青夷山脉一带,过去受万枯山影响,本是地火过旺,面南这边常年受海水湿气侵蚀,的确有不少山丘因土质松散而倾颓,这才形成火眠沼。” 枭有心探问,从顾明澄视线所至及讲解,已猜出南疆灵脉的主路所在。 看来,镇妖塔低阶的黄门仙,对魔渊之下的隐密并不完全知情。 八百年前,通幽圣人自渊底返回,必定在外围做了加固的手段。 魔渊之下,是她当年偷上四方神坛盗出的天地神火,半株至明火,永世不灭,然而千年不到,就有火势流泄而出。 由青夷山底淌向南海,在火眠沼一带形成深埋地底的赤髓,这种看似灵性普通的髓石,暗藏的火灵与离火族一脉相承,他们自然趋之若鹜。 这或许也是有心之人背后推动的结果。 “听说火眠沼那边,南海赤髓的开采被堂兄专揽,这两年,这门生意挣了不少。” 上次买下的原石是景玉楼的东西,枭这些日子有些挥霍过度,太子的身家也经不起这么只出不进,有心想从景玉楼这儿打探些挣钱的门路。 再者,他大概也知道些赤髓的来历。 景玉楼偷眼瞥一下顾明澄,笑道: “灵石矿山咱们不得沾手,能开采的也只有这些价值低廉、灵性一般的髓石矿,我在义善堂占的股都在这儿了,怎么,太子也想参一股?” 此刻顾明澄无暇他顾,目光自南海回移,落在恶名昭着的魔渊附近,忽然明白慕哲安排自己堪验主脉的“好心”。 万枯山附近,验星盘这类的监察法器失效,需得换上井木塔特备的凌霄灯。 这灯私下里被塔使们称之为“凌迟灯”,耗费真元如同以身熬油,以苍黄两门的修为,极为费力。 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在这儿等着他呢。 景玉楼敲了敲舆图中部,冕琅山这处,“要说南疆地脉变动,近年来此地也算一处,倒好像真的都在中路一带。” “西南这里,自三十多年前樊国被灭,土地遭蛊毒侵蚀,这两年听说,暗河下也挖出一处灵矿。” 太子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顾明澄: “当时都道南澹馗禺氏族,本是为秘术盯上樊家,谁想东西没到手,倒误打误撞把一条庚金矿挤出地表。” 他沉吟片刻:“地脉有灵,异变虽说上感天时,但人为的手段,在其中也会起到不小的作用。” 上三路的巫蛊氏族极少出世,下那么大手笔毒害一国之地,为的难道是引动南疆地脉偏移。 再者,井木塔有一则隐晦的说法流传,近百年来,对南疆的灵矿灵脉开采过度,已远远超出圣山订下的标准。 尤其是自黎国平复南疆动乱后的二十年,在此之前,矿山挖掘限于人手不足,规模远比如今小得多。 由此,若说南疆地脉变动有人为因素,恐怕井木塔在其中,不论有心亦或无意,同样“功”不可没。 如此若反推,一切地势改变,均为上感天相,响应“荧惑守心”,达到最终开启南明谷的目的。 那么,这只推动地脉变格的大手,背后不止有南澹的手笔,甚至连井木塔也难脱嫌疑。 依据这些线索,顾明澄对于堪察地脉有了不少眉目,又和景玉楼商议: “如今邪祭的案子,按规定已不需大理寺查办,不过顾某还有两件事,要麻烦小王爷。 一个是查找城中八字全阳的适龄女子,再有就是那两具镇邪棺,还得借你们这儿的冰窖存放。” 查找最后一具祭品,这件事景玉楼其实一直在做,光是户部登记的户籍册,排查起来已是件耗时耗力的差事。 除此之外,不在记录的恐怕更多,要在茫茫人海中,赶在祭主之前锁定人选,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恐怕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在人死后祭品未成前,被他们提前获知。 景玉楼担心的是后面这件事,“顾仙长,镇邪棺存放大理寺自是无妨,你想拿这个筹码做饵,放长线钓大鱼,到时祭主真来偷,或干脆明抢,我这儿的人手可护不住。” 顾明澄笑道:“责任自然不需大理寺承担,棺上有符咒,真丢了也能追查,过几天我再给冰窖那边多布几个阵法,可保万无一失。 这东西,可是我手上最大的底牌。” 邪祭案前期,几乎每一步发展都在祭主的掌控和意料之中,有意牵涉谢安,让大理寺和顾明澄束手束脚,无法进一步追查。 即使根据汤方的线索查到彩凤轩,仅凭杜彦的证词,离情轻易就推得干干净净。 她身后有柳希元,连顾明澄一时也奈何她不得,无实证的情况下,只得放她回去。 这件事,还得着手于城中的百族乱邪,尤其是西城盘根错节的势力。 景玉楼颇为惋惜,“可惜望乡楼没找到阎王册,只有些小鬼名录,一时难以追查到可疑人等。” 一旁的太子低头翻阅卷宗,他这些日子不似这两人忙碌,很有闲情地让人调取了不少旧案出来。 有几桩悬而未决的命案,其中牵涉的人,正好和他手上的阎王册名录对得上号。 景玉楼一心想找的这本册子,记载了南疆的“黄泉道”上,最顶级的“黄泉客”信息。 个个都是黎国朝廷通缉的要犯,在都城一带犯下过令人发指的累累罪行。 这些人各有潜藏,即使阎王册上也未注明真实身份,与黄泉道的联系,仅凭一幅“鬼图”。 这本册子,枭暂时不打算让景玉楼知道,借着近期西城的乱局,正可浑水摸鱼,把这邪祭背后的脉络摸得再清楚些。 第169章 同出一源的血脉 颜若依在西城最大的绸缎庄——锦霞阁门前,一下马车,就看见瘫在门廊一侧的大橘猫,正四仰八叉晒太阳。 她今日是陪堂妹若如来选料子,此时两步走上前,蹲身抚了抚猫儿的头。 “你怎么在这儿,圆儿在里面?” 修辛见了她,一骨碌翻过身来,坐姿端庄喵了一声。 他能听懂人家说话,不过自己说的,只六爷和圆主子能听见。 定国公府的马车驾到,锦霞阁掌柜亲自出来迎接,小圆儿跟在后面飘出来,见了颜若依先抬手一拦。 “诶,这地方你最好别来。” “为何?” 颜若依扬一扬眉,转身扶堂妹下车,“小心点。” 一旁还有三四个定国公府的仆妇,皆是衣饰华贵,神情庄重。 这些都是祖府上的管事娘子,走到外面是个顶个的受人尊崇,地位和身份上,不比普通官宦人家的主子差多少。 此刻却皆是举止小心谨慎,小夫人出趟门,一个个紧张得如临大敌。 这才是如今阖府上下,最尊贵的宝贝人儿,上至老国公爷、持家的婆母祖大夫人,跟颜若如说话都不敢提高腔,生怕声气儿大些,把人吹着了。 小公爷祖逊对她,简直是捧手心怕摔着,含口里怕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 颜若如本是开朗明快的性子,自有孕后,被保护得过于周全,多走一步路都有人提心吊胆,弄得好生憋闷。 趁今日出门选衣料,好说歹说赶丈夫离身,颜若依医术高明,祖家人倒也放心,这才放她独自出一回门。 除了三个管事娘子,后面还跟了十好几个护卫,皆是体形彪悍。 祖家好武,府中护卫大多是军武上退下来的,连下人婢女都会几手功夫。 唯一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就属颜若如了,被保护得里三层外三层。 小圆儿见这架式,眼珠一转,倒是不拦着颜若依进去了,她也想看看,借着祖家的阵容,里面那个黄泉客,会不会按捺不住出手。 近一个月,西城码头连出三起大案,是江湖人称“采尖儿”的高手做的。 这人在阎王册榜上有名,位居黄泉客前十,名叫叶青,也不知是真名还是化名。 名字之下所绘“鬼图”,两道细线交叉,下方各有一个细小的弯钩,形似一把剪刀,底下以简笔画了一尾鱼儿。 阎王册上的“鬼图”,是每个黄泉客独一无二的标记,也是黄泉道买家与之联络的唯一凭证。 “采尖儿”的案子出来,枭参照此图,发动蒋七手下的小耗子,在西城四处找人。 阎王册上的鬼图是绝密,这件事一般的叫化子来办,难免走漏风声。 蒋七栽培的这帮小耗子,一个个耳聪目明,却都在入行时被他毒哑,只蒋七能与他们手语交流。 由这把剪刀,小耗子们在临阳城的花圃、成衣店、绸缎布庄附近一轮翻找,最终在锦霞阁后院一处不起眼的墙上,找到对应的鬼图。 小圆儿看着规规矩矩立在店铺角落,一身蓝布短褂的伙计。 最多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相称得上眉目清秀,她此时仍无法将这人,与那个手段凶残的“采尖儿”大盗联系在一起。 这个叫小叶的伙计,皮肤微黑,深邃凹陷的眼窝,与高挺的鼻子,暴露他百族人的身份。 南疆来的乱民,鲜少能找着一份正经活计谋生,锦霞阁只他一个南疆人,外面墙上的鬼图,只能应在他身上。 铺子四面墙上挂满图案华美的绸料,正中一张大案上,放着数只金盘,里面盛放着宛如一汪清泉的绡纱制品。 正是南疆独特的岫霞纱。 这种以蛊术豢养灵蚕,吐出最为轻软细密的丝,织出的绡纱柔若云雾,密如锦缎,制成衣物团起来不足巴掌大,却能水火不侵,刀割不破。 岫霞纱作为南疆特产销往齐朝,极受都城建邺富贵人家的推崇,可谓寸纱寸金,如今已算是黎国一项重要收入。 祖小夫人缓缓走着翻看绸布花样,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大批仆从。 小圆儿看着这一幕,笑着打趣颜若依: “要说你这堂妹,命可比你好多了。永定侯府虽人丁单薄,好歹有个哥哥宠着她,一府的下人巴结都来不及。 嫁得也好,都说祖老爷子性子暴躁,国公府剩下满门寡妇,想必一个个也是脾气古怪,偏生她头一年就立下如此大功,从上到下谁不把她捧在心尖儿上。 彩衣,你和她这么一比,可有觉着这人呐,真是太不公平。” 小圆儿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一面下意识地亲近颜若依,却又总喜欢拿话刺她,似乎看着她为难,自己反而痛快似的。 颜若依离了人群,走到一处窗边,夕阳暖黄的光氲透进来,映着她孤零零的身影,显不出几分温度来。 唇边浮着淡淡的笑,带一丝宠溺看着那边的堂妹,声音低若蚊蚋回应: “如儿和她一样出身,性情相近,命却截然不同,但,她又有什么错?” 这话说得含糊又简洁,小圆儿却听得明白。 真正的颜若依,和堂妹一样是侯府千金,生性温顺,却得了那样的命运,早早死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尚秀局,是命数使然么? 全拜她虎狼一样的亲爹、祖母,和有心算计的姨娘罢了。 小圆儿追问:“那你呢?” “我……” 阳光下的人回过头来,灿金的阳光在她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甲,照不见内里更为悲惨的命运,没了之前的怨天尤人,神情间带着骄傲: “我是离彩衣,命运摆布不了我。” 小圆儿飘过去,与她并肩而立,若此时有人能见到,一定会觉得她俩长得神似姐妹。 灵身清澈剔透,浑似透明,没有一丝血与肉,但身旁这个女子,身上有与她同出一源的血脉,面对加诸己身的命运时,亦会做出同样不甘妥协的抉择。 “如果……” 小圆儿吐出两个字,无法说下去,心头的那个猜测过于残酷,以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刻也不忍出口,逐换了个话题: “陶然馆的青轩,你认识的?下回替我引荐一下。” “青轩?” 颜若依甚感纳罕,有些为难的样子,“这……” 话未说完,那边传来一阵骚乱。 “走开,不得靠近。” 祖家一个管事娘子一手拦在小夫人面前,警惕盯着面前的小伙计,厉声喝道: “大胆,竟敢在我家夫人面前动利器,信不信我立马叫官差来,拉你出去乱棍打死。” 第170章 采尖大盗 蓝布衣褂的小伙计,手里捏着把裁布的剪刀,被推搡得连连后退。 祖家等闲一个管事娘子,两下拳脚就能当街把普通地痞混混打趴下,手劲着实不小。 那伙计趔趄着几乎摔倒,颜若依正快步过去,在他身后抬手扶了一下。 小圆儿手里攥住一把灵力,目光紧紧盯在伙计手里的剪刀上,但凡他有一点异动,就能立刻夺过来。 近几日蒋七传来的消息,自火烧乐极草后,颜若依已上了南疆乱邪的诛杀榜,一条命值万两黄金。 小圆儿心头有一瞬的懊悔,不该拿她的安危做试探。 一旁的掌柜已赶过来,赔笑打圆场: “小夫人说要这块料子,那自然是要裁开来的,南蛮崽子不通忌讳,多有冒犯,小夫人大人有大量,千万莫与他一般计较。” 又喝斥伙计,忙忙拉着他靠边站:“小叶,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快给小夫人赔罪。” “咱们家小夫人看上的,整匹都要,不必裁剪。” 管事娘子不依不饶。 孕期内不得动用针线刀剪,这类忌讳并非南黎风俗,这边远不似中原那么多讲究。 关键还是定国公阖府过于宝贝小夫人的肚子,以至堂堂军武之家,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都信。 就连府里校场上的兵器,都通通拿布罩起来。 颜若如看不过去,低声道: “这点小事不要计较,别吓着人家。” 说着,对小伙计温和一笑,示意他不要紧。 小圆儿盯着叶青,在他视线对上颜若如时,幽深的眸子里,流露一闪而过的柔和。 他的手上,那把再普通不过的裁缝剪子,两刃相合,剪尖几乎擦着颜若依的袖口划过,却终究再没有逾越的举动。 这小伙计撩起袖口的小臂并不显强健,他整个人看上去,跟强壮矫捷几乎毫不沾边,大约因生活艰难,身形尤是少年人未长成的瘦弱单薄。 刚才被推搡间脚步虚浮,全不似练家子。 她自吸收那枚妖魄后,魂力精进,与修士灵台神识受过滋养一般,灵感敏锐更甚从前。 对于灵窍已开的半仙,凭借感察其体内灵气多寡和浓郁程度,可精准判断出灵骨的修炼水平。 叶青体内有细微的灵力波动,论身手,连蒋七都远有不及,这叫化子王身上的黄金骨已有小成,骨上附着一层极淡的灵气。 颜若依陪着堂妹离开前,对小圆儿道: “青轩那里的情况有些复杂,你若要见他,须得太子殿下同意才成。” 她之前觉得太子像变了个人,但自从听了贵妃之言,却又生起某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偶尔在大理寺遇见,都心头发怵。 兼之和小圆儿进宫那次,回去听了景玉楼的转述,更觉哭笑不得,真不敢随意带她去陶然馆那种地方。 “那下回再说。” 小圆儿啧了一声,寻思着老和尚的下落,如今应该不怕被六爷知道了。 接下来到锦霞阁关店,她便一直在旁观察叶青。 看上去掌柜的对他很是照顾,不似一般老板对南疆伙计那样凶神恶煞,把人当牲口使。 叶青则老实勤快,眼里有活,不用等人吩咐,就把该做的事麻利做好。 并不时常往客人身边凑,像是知道大多数人对百族的排斥,店里其他几个伙计不似掌柜那般好心肠,都有些不大待见,时时孤立他。 他却也并没多少怨恨的样子,没有这个年纪少年人的开朗活泼,显得郁郁寡欢,有些木讷。 总之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小伙计,小圆儿再次生出疑惑—— 这人看上去,与任何一个踏实干活的百族人并无两样,给他一份安稳的工作,老板别太刻薄,已是最大的幸事。 直到夜幕降临,前铺关了大门,他帮着掌柜在后院搬完最后一匹布,撩起衣角擦了一把满头大汗,衣领处露出一根红绳。 小圆儿的目光,落在绳端系着的一尾铜制小鱼上,一旁的掌柜也是如此,眼中透出慈祥: “小叶,你是个好孩子,在这儿踏实干几年,到时李叔替你到姻缘树那边,求门好姻缘,以后好好过日子。” 叶青低着头,手指摩挲在小铜鱼上,轻声应了个是:“李叔,谢谢您。” “当初你们兄妹俩费尽艰辛,才从大山里出来,小鱼也是个好姑娘,可毕竟人已不在了,这人呐,得向前看,你还得好好活着不是……” 叶青始终垂首不语,在夜色中出了锦霞阁,隅隅独行,往着西城码头的方向走去。 果然……,小圆儿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不由得微微下沉。 枭忙完手头的事,从大理寺过来,换了一身方便夜行的黑衣,身形半虚半隐,问道: “如何?” 小圆儿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遗憾,“就是他,今夜动手。” 西城码头所在的秋棠河两岸,林立着大大小小至少百余家商栈,专作车马行货。 百族虽穷困潦倒,但南疆在世人眼中却极其富饶,各类奇石异植,山珍奇货,南海珍贵的鲛珠,艳如云霞的绡纱。 这些货物源源不断由水路运至临阳,在此处改走陆运,输送至黎国北部的几座大城,有的则翻越苍昆山脉,贩至大齐。 南疆地势高低落差大,江水深且湍急,水路货运走得都是大船,安全上一向有保障。 黎国在南疆驻军森严,军营基本都在河道附近,鲜少有匪类不顾死活,胆敢抢劫商船。 货主大多在临阳筹措陆运,码头的商栈专门招揽这类生意,由货物搬上岸始,后续提供车马连带随行护卫,一整套全包。 许多珍稀货物大多销往华安城,那里紧邻井木塔,常有塔中仙人入城采购,是南黎贵重物品售卖的集中地。 若是船上有价值连城的宝物,一路上早已被人暗中摸清底细,惟有在临阳城,才有机会下手。 “采尖儿”之意,便是一队商货中,仅取最上等的一两件宝物,却几乎占整队货物价值的半数以上。 通常干这一行,首先得路子广人手多,由水路甚至货源地便一路盯梢,查清尖儿货的底细。 到了商栈后,藏于何处,有多少人手保管守卫,这些情报都得提前打探好,有时甚至需要收买商栈里的人做内线。 尖儿货一般体积小价值高,仅一人潜入商栈行窃,行规是不伤性命。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至于惊动大理寺或城防司,这类伤人盗窃的案子,通常只在坊司走流程。 然而对于商栈来说,商货入店起,即要负起全责,丢失价值高昂的尖儿货,赔起来几乎就是倾家荡产,整个商栈填进去怕还不够。 近一月的三起“采尖儿”,被盗的商栈皆是火灶帮成员所开。 第171章 一世自由身 自褚世忠死后,西城的游坊侠借机蚕食火灶帮,过去游侠们只在丹桂坊立足,如今连西城商铺也要染指。 游侠都是外来人,身手上一向强过火灶帮的本地混混,从前因着禇世忠和官府的交情,强龙不压地头蛇。 如今情况却调了个个儿。 混混们毕竟家小都在城中,更有不少已混出自己的产业,既不再是光棍一条,好汉气性便随之减弱,一味退让,有的甚至打算退出帮派,关起门来做个富家翁。 昔日西城第一大帮,如今群龙无首,游坊侠更加咄咄逼人,大有将火灶帮一举剿灭的野心。 因此,“采尖儿”盯上码头火灶帮的商栈,即使不知黄泉道的市井混混,也大多心知肚明,背后主使是游侠。 要说游坊侠,最初不过是成群,自外地来的浪荡子,手上颇有几分功夫,性情大多疏狂不羁。 最先打响名头的人名叫孟冉,生得英俊不凡,十年前一到临阳,便迷上天香楼的当红姑娘苏缓缓。 倾尽所有后,按惯例,自然是被赶出楼去。 他倒也不气馁,每日变着法儿缠人,以致半夜三更偷入苏缓缓闺房,对房里的恩客大打出手,将人衣衫不整抛到大街上,各种荒唐无稽,不胜枚举。 苏缓缓对他骂也骂过,楼里所谓的护院,斟茶倒水还罢了,论揍人又打不过他,倒有几次遇上不好相处的客人,还是孟冉闯进来替她解围。 直到那一年的鉴花会,苏缓缓拔得头筹,被楚州郡来的一个官家子弟,看中她姿容无双,强行替她赎身,要带回家纳作姬妾。 天香楼指着她的名头招揽生意,妈妈自是不乐意,却奈不过对方以权势压人。 最终是孟冉带剑独闯天香楼,血溅当场,他杀人后只对苏缓缓道了一句话: “某愿以性命,换姑娘一世自由身。” 即使沦落烟花,卖笑为生,至少能靠艳名搏得一席之地,余丁点哪怕选择恩客的权利。 南疆女子少受诗书教化,尚能活得明快自在,若被带回礼教森严的齐朝,关入内府,只怕连山雀入笼都不如,等待她的,必是生不如死。 孟冉当即被官府判了秋后处斩。 那时丹桂坊刚在修乙大师的教化下,改走歌舞曲艺的路子,彩凤轩离情才名大燥,吸引来齐朝大儒柳希元。 丹桂坊所有姑娘联名上书,再有柳希元从中斡旋,竟将这件已然传至建邺,“因争风吃醋引发的血案”给按了下来。 孟冉最终获释,之后便呼朋唤友,替天香楼,乃至整个丹桂坊的女孩子们撑起腰来。 丹桂坊的姑娘大多来自南疆,有被卖的,也有自愿来讨生活,皆是孤苦无依,受客人欺辱尚能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忍耐,如火灶帮这样的地痞混混,常常还要来搜刮一番,实是苦上加难。 游坊侠便在这样的情势下逐渐成形,与丹桂坊的姑娘们也算互助互利。 然人心无法皆同,就如丹桂坊,十家有八家改了卖艺为生,却还剩下一两家学不来弹唱舞技,或干脆就是想靠年轻貌美挣快钱,不乐意浪费时间学曲艺。 其中就以天香楼打头。 这些依旧以出卖色相为生的,主动搬离丹桂坊,在河对岸另起炉灶,灯红酒绿,与对面的清弹唱腔遥相成趣,倒谁也不妨碍谁。 旧日丹桂坊实际是三大花魁撑住场面,如今彩凤轩离情与天香楼苏缓缓各执半壁江山,相互间私交依旧融洽,不因清浊而生分。 游坊侠也因此分了两派,孟冉自然是跟着苏缓缓走,七八家楼子整合为天香坊,依旧以勾栏为业,规模小了,是非也少。 跟着孟冉的游侠大多彪悍,与他们为敌,动辄真枪实刀,风险太大,来惹事的人不多。 丹桂坊则不同,风生水起便也树大招风,火灶帮仗着谢相的势,一众歌舞楼的地契都是捏在相府手里的,见天儿盘剥要钱。 这边打头的游侠叫郭兴,书生出身,行事为人低调圆滑,外界看来,与火灶帮倒也算河水不犯井水,甚至有同流合污之嫌。 动用“采尖儿”叶青,虽是按规矩不伤性命,他下手却着实狠辣。 之前三次,顺利摘走尖儿货不说,在场护卫的十数人,更是被他全部挑断手足筋脉。 损失财货,已令这三家赔尽身家,充作护卫的,全是火灶帮身手最好的,现在都成了废人。 火灶帮实力被大幅削弱,游侠这招如此歹毒,众说纷纭,都道是孟冉的手笔。 盛义商栈东家何勇,从前是火灶帮的二把手,这些年跟着褚世忠发家,财力虽比不上褚家,手头也有七八家店铺。 褚世忠一死,他最先提出退帮,是想清清净净过日子,不想再打生打死了。 然而前面三家商栈被摘了尖儿,折损大批帮中好手,终于轮到他的盛义商栈,今早门前赫然被人画了一幅鬼图。 避无可避之下,反而激起何勇的一腔义勇,重新召集帮众,歃血盟誓,要与游坊侠一较高下。 将这群藏在娘儿们裙子底下的外地佬,轰出临阳城。 盛义商栈接的这批货,货主格外交待的货尖“凤翎翠羽”,是一枚巴掌大的璃玉,薄如蝉翼。 璃玉是南疆独有的通灵玉,这块如树叶一样的透明玉石中,嵌了一片青碧色的鸟羽,其上浓郁的灵气在玉叶内缓缓流淌,羽毛好像会动一般,活灵活现宛如有生命。 这东西的价值,何勇算过,若保不住,他名下的铺子全抵出去,刚刚够赔。 心头涌起一阵莫名寒意,觉得像是有人专门算计好的。 他把装玉的匣子贴身藏好,货在人在,货丢……人亡。 招呼一声手下十几个人,“都准备好了,按我之前的安排,大伙别靠得太近,保持分散,莫要让贼子把咱们一锅全端了。” 这次何勇是有备而来,下血本给众人添置装备,前面三家他专门去看过,揣测对方的手段,制定下应对之策。 只要这次抓住采尖大盗,坊司的悬赏就已是一笔不菲的入帐,再有帮里聚拢的人心…… 从今后,他何勇就是火灶帮头把交椅。 宽敞的仓库灯火通明,一箱箱货物堆在正中,何勇带着人分散四下,藏于暗处。 此时,枭和小圆儿正在顶棚之上,下方仓库一览无遗。 即使以两人的神识灵感,也未看出叶青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人突兀出现在仓库正中,脸上半张黑铁面具遮住眉眼。 通常夜行人穿紧身黑衣,叶青却反其道而行,身上一袭极宽极肥的袍子,像个面口袋,他那样的瘦削身材,至少能装下两三个。 雪白长袍在灼亮的仓库中反而没那么显眼,面具下的薄唇,勾起一个意味莫名的弧度。 第172章 畸形妖怪 火灶帮帮众发一声喊,在仓库四周现身,手里举着弓弩,齐齐朝正中的人影射去。 叶青身上的白袍蓦地鼓荡起来,张开仿佛蝙蝠翅膀,带得他身子凌空飞起,碍事的长袍一点都不影响速度,整个人化作一只白色大鸟,身影倏忽消失。 “铮铮铮”数响,射来的弩箭扎在木箱上,那里早没了叶青的影子。 下一瞬,白影已到了角落,与他之前所站的位置,至少隔着二十丈远。 这样神出鬼没的身法,已远远超出众人的意料。 火灶帮乃至游侠这等西城市井中人,从身手来算,属于江湖上普通武者。 了不起的也就是吸收过一些灵石,气力和速度比常人有余,要到半仙的水准,却还差着甚远。 今日小圆儿观叶青的情况,并无修炼灵骨的迹象,然而这一下位移已是快出残影,完全不是他那样的体质可以做到的。 “你看他的两肩。” 枭轻声提点,伴随他的话,叶青此时所在的角落,传来金铁交错的声响,已经与人交上手。 以他俩的眼力,自然比下面那群武夫绰绰有余,兔起鹘落的那道白影,宽大袍子在脖子之下的位置,像是被一根长竿打横撑起。 除此之外,叶青的前胸高高隆起,令他的上半身看起来,比之前足足厚了两三倍,整个人扭曲变形。 这模样着实古怪,配合两肩突兀地向外支棱,倒像是背后突然长出一对翅膀,向下延伸至后腰。 那件袍子此时就显得很合身了,下摆贴服合拢,由肩至膝盖处,真就像两幅巨翼。 他看上去像个半人半鸟的怪物,两只瘦伶伶的腿几乎不沾地,双翼呼扇带动风流,自他的身体贯穿而过,速度上已超出凡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在半空灵巧至极地变幻位置,形如鬼魅。 和他交手的那人,手中钢刀左扑右砍,全然捕捉不到他的身影,刀刀落空。 叶青手中银光一闪,是把不足两尺的短剑,刺上对方手腕,发出“叮”一声轻响。 那名帮众哈哈大笑,“想剪老子手筋,这下没辙了。” 折在采尖大盗手下的人,伤处全在手腕和脚踝,软筋断裂,据受伤的人自己说,是被剪子剪断的。 混市井的人,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刀剑不长眼,身上带伤那都常有。 除了女人,谁会拿剪子打架? 从没见人用过这样的兵刃,然而被剪尖挑上手脚筋,两刃合拢的那一声“喀嚓”,仿佛被恶魔啖血嚼肉,每次回想起来,寒气就从骨头缝里嘶嘶向外冒。 长剪寒光一闪,自那帮众的腕甲上刮过,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何勇这次花重金买来一批材质精良的护腕,每个人手脚上都有,这就是他依仗的本钱。 那帮众有恃无恐,大喝一声,一刀劈向叶青的剪刀。 离得最近的两三个人此时奔上,把之前何勇交待的,莫要聚拢被贼子一网打尽的叮嘱,都抛诸脑后。 口中尤对叶青的怪模样骂骂咧咧: “这臭贼长了一身鸟骨头,难道跑得飞快。” “畸形怪物,这南蛮子是人是妖?” 这些人一边骂,一边上蹿下跳,却始终连叶青的袍角都捞不着。 枭在上方看得清楚,正和小圆儿点评:“这人祖上是疾妖,这种妖禽有上古毕方的血统,骨畸,无羽,速度奇快。” 小圆儿听说妖禽,大有好感观望,又听见“无羽”二字,奇道:“这世上还有不长毛的鸟?” 枭转头看了看她,“他血脉返祖,不过可惜,只长出一对翼骨。” “你怎知道的这些?” 小圆儿觉得他似乎对南疆古时的妖族了如指掌,还有上回望乡楼的魇妖。 如今的百族人,虽说是妖族后裔,但血脉已极其稀薄,有些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是什么来头。 除了上古时期就赫赫有名的大妖,血脉传承至今,还能拥有天赋的几乎少之又少。 “你不记得了……” 六爷的口吻冷冷清清,朝她弯了弯眼角,“这些小事,不记得也罢。” 小圆儿小声嘀咕了句,“唔,你记得就成。” “南疆乱邪,若实力只如凡武,那也掀不起风浪,尚有余力反抗的,谁甘愿只做乱民。” 叶青手中的长剪,发出一阵机括扭动的“咔嚓”声,原本薄如利剑,变成一把三寸来宽的锤子。 “机关术!” 小圆儿这些日子常看巧薇制器,她跟着颜若依在尚秀局,习的是巧技。 本是制作女子饰物的一门手艺,掐金镂丝,巧薇生得一双巧手,之后又得奇人指点,在制作暗器、机关等方面技艺精湛。 她肤色腊黄,就是常年接触各类金石所致。 颜若依说,她体内积淀的金石毒素,寻常人沾到一丝就得丧命。 叶青手上的兵刃,由簿剪变成厚钳,蓦地咬住一人的手腕,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传来,那人腕上极坚的腕甲顿时扭曲变形。 不再是轻飘飘地挑动手筋,破裂的甲片卡住腕骨,被巨剪咬合之力整个捏碎。 那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随后抱住手腕的另一只手,也遭同样炮制,顿时倒在地上,疼得打滚。 配合变幻莫测的身法,叶青频频故技重施,转瞬间,余下两三人尽皆倒地。 四肢处无一例外,护甲深深嵌进骨里,碎得血肉模糊。 残余疾妖的天赋,令叶青的身法已入出神入化之境,然而除此之外,所依仗的唯有一把以精妙机关制成的剪刀。 除了速度,他的体质在力量和坚固上,与火灶帮众人相比并无优势,偶尔被兵刃扫中,白袍上即刻被鲜血淋满。 他却浑如不觉,仗着身法如入无人之境,火灶帮众人分散之下,人多的优势荡然无存,被他迅速靠近逐个击破。 不多时,仓库四角已躺满哀嚎的人,何勇聚齐剩下的五人,以背相抵站在正中的空地上,对着形单影只的敌人,无人心头不胆寒。 叶青双脚离地三尺,掩在袍子下的翼骨,带着他身形不住忽闪腾移。 “何老板,交出尖儿货,剩下的东西,够你下半辈子高枕无忧了,何必让这些兄弟陪你受罪?” 叶青的声音低沉沙哑,嗓音全无少年人的清亮,双脚不时落在货箱上,唇边挟着一抹讥嘲。 他这话令其余五人一愣,就听何勇大喝一声,“动手。” 众人不及多想,齐齐扬手,一张足有十多丈的大网在几人头顶张开,蓦地裹住半空的叶青。 第173章 祸及家小 被兜在网里的人左冲右突,像被困住的鸟儿,带得牵网的几人东倒西歪。 众人勉力收拢网口,何勇恶狠狠呸了一声,“别挣了,这网是乌鞣丝织的,你逃不掉的。” 叶青手里的剪刀又变回短剑模样,绞在网上合刃,果然剪不断。 “说,谁雇得你?是不是孟冉?” 何勇喝问。 他身旁一人忽然轻声开口,“何老大,这……这批货不会是你自己的?” 其余几人之前听了叶青那话,都有些心疑,这时齐齐盯着他。 “这贼子的胡言乱语你们也信?” 何勇大怒,从怀里掏出那只薄薄的匣子,递到问话人面前: “秦三,你要是信不过我,今夜你替我保管就是。” 这么一来,众人都不言语了,不管货是谁的,何勇现在愿意出来领头,火灶帮就还能上下齐心,不怕被游侠分而逐之。 小圆儿从棚子上飘出来,凌空悬在仓库顶上,“六爷,救不救?” 他们今晚来,可不是为着旁观一场热闹,原想着等叶青得手后,跟着看东西交接到谁手上。 到时连买家一起人赃并获,叶青还得带回大理寺去审问。 黄泉道上的人,跟杀张诚的祭主应该是一路。 谁知叶青竟失手了。 六爷把“采尖儿”案从坊司调到大理寺,这会儿要帮着犯人逃脱,这叫个什么事儿? 枭神识一动,察觉到外面一点动静,朝下挑了挑眉,“不必,他自己就能逃。” 一个孩子的声音由远及近,边跑边哭着喊:“爹爹……,爹爹……” 何勇陡然一僵,脸色“唰”地惨白,望向仓库之外跌跌撞撞跑来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地上那张网,随着里面的人挣动,绷得越来越紧,猛地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震响。 一截惨白的骨头自金丝鞣成的网中穿透而出,比普通人的大腿骨还粗,实在无法想像,人身上怎能长出这样的骨头。 骨端尖锐如刀,划开网绳露出里面的人,白袍同样被割裂,叶青裸着上身,没了袍子遮挡,露出后背两扇蝴蝶骨上,各自向外张开的一截白骨,至手肘那么长。 乍一看,很像一个人身后背着两柄长刀,薄而锋利,但那刀是活生生长在皮肉上的,看得众人一阵毛骨悚然。 “妖怪啊……” 几个帮众被这人畸形的后背,吓得一时回不过神来。 何勇却顾不上这头,张着手要接住朝他跑来的女儿,“云儿,你怎地……” 话未说完,拿着匣子的那只手,自腕处被突然伸来的森然翼骨齐齐切断,叶青身子一掠,另半边翼骨打横扫过。 站得最近的两人齐声呼疼,也被划断手筋。 这收钱办事的黄泉客,甫一脱困,尖儿货到手,尤在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转瞬间已将何勇身后的五人都手足挑断,用得不再是剪刀,而是他背后畸形的翼骨。 这两截本不该长在人身上的骨头,比任何凡武兵刃更加锋利,足以切金断玉。 “爹爹……” 女童的哭声撞进大肆杀戮的人耳中,叶青蓦地停下动作,翼骨尖锐的锋芒,悬在何勇尚完好的那只手腕上。 叶青半张脸掩在面具下,幽黑的眸子怔怔看向女童。 这一愣神的功夫,何勇手中金光爆起,一张高价收来的“降灵”符咒,在叶青的胸前炸开。 降灵符咒不需灵力加持,凡人能够使用,不过价格极高,几乎不输于他今夜拼命保护的尖儿货。 然而货仍是丢了,他现在唯一想要保住的,是女儿的命。 叶青向后飞出十多丈远,身子轻飘飘的,浑似一片不着力的树叶。 背后的翼骨倏忽缩了回去,前胸畸形的肋骨也随之复原,少年瘦削的身上被炸得血迹斑斑,随后一跃而起,几个闪动没了踪影。 何勇急问女儿,“你怎么来了,你娘呢?” 门外一个手下急匆匆奔过来,口中大叫:“老大,不好了,你家出事了……” 何勇双膝一软,浑身都脱了力,女儿扑在他身上,含混不清地哭: “娘……,弟弟……还有奶奶……,都……死了……” 小圆儿惊得“嚯”了一声,“调虎离山,游侠手段够毒辣的……” 出来混的多少都得讲些道义,祸不及家小,违背这条,手下的人也不能甘愿效命,谁没个爹娘、孩子?要是因自己命丧人手,那就太不是东西了。 何勇难以置信到浑身直颤,他本就觉得与游侠斗,他们这些本地人顾虑太多,难免束手束脚,这才最早起了退帮的心思。 这些日子他嘱咐几个帮中兄弟,替他看着点家里,没想到今晚所有人手都聚在这边,竟还是出事了。 “孟冉!” 他咬牙切齿吐出这两个字,一颗心被仇恨淹没。 “老大,欺人太甚了,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帮外地佬这么干,咱们……全都得家破人亡。” 仓库里十几个被挑断手足成了废人的,在临阳都是有家有口,此刻无不又恨又怕。 “跟他们拼了……” 枭和小圆儿已离开仓库,循着叶青留下的气息一路追去。 “游侠这招太狠了,我看火灶帮这回真得完蛋。” 小圆儿一马当先,口中仍在喋喋不休,又催道:“诶六爷,你倒是快点啊,一会儿该追丢了。” 她灵身飘得倒是快,见识过叶青迅疾如风的身法,这会儿嫌弃身后的人腿脚太慢。 “你先跟上去……” 枭说着,脊中刀自他颈后出窍,不需意控,直接朝小圆儿飞去。 “你……” 小圆儿接了刀,心里忽然冒出个疑问,灵身附在如一汪秋水的刀身上,迅速陡然提高,她人在前头跑,对远远落在后面的人说: “六爷,叶青只继承到疾妖一对翼骨,就这么厉害,他身法太快,我怕打不过,……不如你上。” 她这时才发现,好像从来没见过六爷出手。 从落到他手上的那天起,在小圆儿心里,魔头神通广大,无从不能的概念就已深入人心。 能在筑道仙长面前隐藏气息不露破绽,身上还有把连众多仙人都刮目相看的灵骨刀,更不要说威力浩瀚的铭文阵那都难不倒他…… 她从一开始就对魔头发怵,揣测他说打不过顾明澄,几分真几分假。 这会儿才第一次冒出这个想法:魔头挖空心思让我给他当刀灵,难道……他真的无力控刀? 第174章 保护六爷 枭隐身行于夜色,步履并不迅疾,这具身体灵窍品质不佳,存不住多少灵力,花在追人这种小事上太过浪费。 以景琛的精血修补才及三九之功,此时要让他动手,连半仙都打不过是真的。 小妖到这会儿才看出来,他语气谦让: “如今你是货真价实的器灵,寂情刀得你加持,威力更甚,叶青不过妖骨稍有锋利,不必妄自菲薄,孤在后替你掠阵。” 嘁,说得真好听…… 小圆儿一时开窍,忽然就觉得魔头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胆大包天,哪里真怕叶青,一刀在前疾掠,心头一动,叮嘱在脚边撒足狂奔的猫儿: “小八,你跑慢点,看着点六爷。” 他两个以主仆契传音,六爷听不见,修辛莫名奇妙慢下步子,“看着……?六爷要干嘛?”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以为六爷另有安排,没告诉他们,圆主子这是让他盯六爷的梢? “你身上有固御……” 小圆儿解释一句,忽然觉着怪别扭的,吼他,“我让你护着六爷,没让你盯……” “哦哦……” 修辛仍是一头雾水,让他盯梢还能懂点,护?枭尊大人还需他这小狐妖来保护? 只得胡乱应一声,干脆调头朝六爷奔去。 她这才问六爷:“既然今夜是调虎离山,游侠那边会不会另有安排?” 六爷在后嗯了一下,还要说话,声音陡然转冷,“你回来干什么?还不快跟上……” 修辛到这边又被赶,委委屈屈不知该听谁的,小圆儿已追到一片七拐八弯的巷子里。 远处黑黢黢的窄巷,因今日下过雨格外湿滑,叶青的脚步远不如在仓库时迅疾,踏在湿洼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哒”声,步子越来越沉,终于靠着墙缩坐下来。 刀光掠来之际,本是神情萎靡的叶青反应奇快,他的面具仍未摘去,身上早披了件黑衣,露出的下半张脸惨白如纸,沾了不少血。 短剑铿锵格住刀身,发出一声铮鸣急响。 “谁!” 叶青低喝一声,见刀不见人,已知刀非凡物,身后翼骨突地展出,动作陡然快得奇谲。 然而刀光亦同样神出鬼没,器灵加持下轨迹晦暗不明,仿佛透明的涟漪随处荡开。 翼骨锋芒毕露,随着叶青身体翻飞如燕,加上手中利剪,三柄利刃轮翻削上刀身。 小圆儿一开始不敢硬接他的翼骨,生怕把六爷这把灵骨刀劈裂了,那可是人家的顶梁脊柱吔。 这要是断了,六爷会不会…… 这会儿在她心里,魔头不再无所不能,立刻就成了病娇孱弱的六殿下,兴许比小五强不到哪儿去,就光嘴皮子好使。 然而她要避,对方却不会轻易放过。 叶青在仓库面对十几人,仍能游刃有余,说挑断手足就绝不砍人脑袋,是有真材实料支撑的。 两扇翼骨忽张忽合,带着他身如鬼魅,又似一把比他手上剪刀大了无数倍的巨剪,以各种刁钻的角度追着刀锋而来。 “呛啷”一声锁住刀身,叶青整个人凌空一旋,要不是小圆儿以灵身控刀,这一下非得脱手。 寂情刀腾起烈焰,威势陡增,流星赶月般飞射而起,绚烂的刀光旋即压顶而下。 这一下气势凛然,是小圆儿自上回银月弯刀睥睨的刀路上学来的。 此时照搬过来,尤胜半神器的威压,摧枯拉朽奔袭而下。 压制得叶青无力旋身,翼骨如双刀架住,一寸一寸被压低,终于支撑不住,轰然一声,整个人被刀芒砸中,跌在积洼湿漉的青石板上,再爬不起来。 “你不惜暴露行踪,一月四次采尖……” 枭此时方不紧不慢踱入窄巷,叶青见有人到来,蓦地撑起半边身体,随后被来人的话,惊得整个人呆愣在地。 “可是为了换得‘摘花’的情报?” 叶青脸上的黑铁面具,已在刀芒下碎成两半,露出那张略显青涩的脸。 “你是谁?你不是黄泉道的人。” 黄泉道的任务,的确极少频率如此密集,若非买主的条件让他无法拒绝,叶青断不会一而再地出手。 阎王册上,关于叶青唯一的一句描述:与“摘花”死仇不休。 小圆儿今日听了叶青和掌柜的交谈,才知鬼图上那尾鱼儿,代表的是他妹子。 “摘花”其意,实际就是蒋七擅长的拍花子,另有一层含义,专指拐骗女童。 这就跟他们搜寻祭主的线索对上了。 临阳城这里,最少在十几年前,就在暗地里以女童献祭,万具祭品数量可怖,却未曾引起官府的注意,除了失踪的乞丐女娃,最有可能的来源,便是这类专干诱拐孩童的勾当。 叶青的妹子被“摘花”拐走,这件事蒋七也说了点—— 他有段时间被个身法诡谲的人盯上,若非赌咒发誓解释一通,恐怕命早丢了,来人正是四处寻找“摘花”的叶青。 只不过蒋七当时不知,那个看上去半大孩子的少年,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采尖”叶青。 阎王册上,“摘花”比“采尖”排名更靠前,鬼图是一丛幽兰,名字一栏写得是“花娘”,看起来应该是个女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信息。 比叶青还要神秘。 “你想替小鱼报仇,恐怕是误信奸人。” 枭的语气清柔和缓,带着一丝遗憾循循善诱,“说出买主的名字,我可帮你找出花娘。” 小圆儿微一愣神,让他采尖儿的难道不是游侠? 随后她立刻明白过来,叶青明显只是办事人,以他假扮绸庄伙计的身份,难以收集尖货的情报。 明面上,的确是游侠想要火灶帮倒台,商栈的情况他们有办法弄到,但绝无能力从南疆一路盯过来。 游侠的势力,别说南疆,出了临阳城就两眼一抹黑。 叶青所做一切,只为追查“摘花”的下落,替妹妹报仇,任何信息都不会放过。 他今夜两番恶斗,已是伤痕累累,艰难说道: “盛义商栈的货,就是何勇的……” 枭冷冷蹙眉,“谁告诉你的?” “是……” 叶青只吐出一个字,漆黑的窄巷中,一道无声无息的黑影,陡然自枭的身后飞出,与他擦肩而过,激射向地上的叶青,直直对准咽喉。 第179章 千面花魁 太子进了彩凤轩,问跟在后面的阑姑:“离轩主可在?请出来一见。” 阑姑一滞,“这……,夜深,姑娘已睡下了。” “就寝了?还是出门,不在里面?” 太子语气冰冷,显得不近人情,阑姑心下一凛,忙笑道: “这大半夜的,怎会出门,自然是安歇了,我家姑娘身子不……” 太子打断她,客客气气道: “在就好,不忙,孤在这儿候着便是。” 他一国太子,半夜三更堵人家歌舞楼,非见人不可。 柳大人再是个镇宅之宝,阑姑这会儿也变不来大活人,实在无可推托,咬咬牙挤出个笑脸: “那就有劳太子殿下,多候上些时……” 话未说完,灵犀阁里有人缓步而出。 离情由侍女扶着,显得娇弱不胜,含羞带笑看着太子: “殿下深夜来访,奴起身相迎来迟,还望莫怪。” 她挥开身边侍女,浅提裙摆走上前来,太子视线落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巡逡。 离情双手抱着肩头,脸都羞红了,娇声软语: “听闻殿下驾到,奴急着赶来,衣衫不整,您别这样看奴……” 她身上罩了件薄若无物的轻纱,里面窄小露肩的短衣一览无余。 光洁圆润的双肩,白得欺霜赛雪,还要羞涩地半拧过身子,整个左肩完全暴露在太子面前。 哪有半点伤痕? 这下连小圆儿也诧异了,这么说,之前那黑衣人,真不是离情。 这么衣衫不整,头发也未梳,只在身后束住,倒是脸上…… 小圆儿不禁飘得近些,睡觉都不卸妆么?觉得她脸好像比平日还白嫩些,想细看是不是敷了粉。 “别靠近……” 枭提醒一句,不论离情是否今夜之人,若按一直以来的猜测,必定是有修为的,且手段诡异,未必看不见她的灵身。 阑姑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小声说了郭兴的事,离情挥手让她退下,神情且嗔且怨: “奴听见殿下驾到,喜得连妆容都未整好就赶来了,却原来……殿下是来拿人的呀。” 说着伸手来拉他,“夜凉如水,奴怕冷,殿下跟奴进去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上回来的时候,景玉楼也在,离情显得倒还矜持,好一番卖弄演技,也都是冲着禁辰王去。 今夜独自前来,连个太监侍卫都未带,想必这花魁是觉得太子心里有想法,亲近得十分大胆。 太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丝毫没有推拒。 小圆儿想起魔头的“色鬼”属性,莫非是要假公济私,眼珠子一转,起了坏心,私下叫修辛: “小八,上。” 修辛有了上次的经验,一点都不怯场,蹦到离情脚边,抬着爪子去扒人家裙角。 “啊……,哪里来的野猫……” 离情惊呼一声,也不知是真怕还是假装柔弱,顺势就栖进太子怀里。 小圆儿呆愣当场,两脚离地的修八也茫然失措。 这戏精也太能演了,明明上次一副喜爱小动物的作派,戏路变得都走样了好不。 太子伸手环住离情白皙的肩头,一双桃花眼垂下来,极具脉脉温情,“原来姑娘怕猫。” 一股幽幽兰香悄然弥散,仿佛带着令人迷醉的魔力。 离情的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奴实在怯弱,求殿下怜惜……” 她抬起一双剪水秋瞳,略显深邃的眼窝,令目光格外幽深,浑似一汪深潭,引得人沉沦其间。 太子冰冷的眼神敛在长睫下,对这样的媚惑,心神不为所动。 小圆儿却已是双眼迷离,不由自主地飘过来,挨在六爷的手臂上,愣怔瞧着离情出神。 脚下的小八更不争气,一个劲耸鼻子,变形术都快撑不住了,黑亮的大鼻头突兀地露在猫脸上。 空气被这股幽香笼罩,四周的花草皆在瑟瑟轻颤。 “殿下……” 离情软语呢喃,刚开口,太子环在香肩上的手,猛地横切在她颈后,怀里的女人身子一软,被他放倒在地。 小圆儿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被枭拎出彩凤轩的大门,没看见他毫不怜香惜玉的举动,心下却已恍然大悟。 “丹桂坊当年三大花魁当家,居首位的可不是离情和苏缓缓,你猜是谁?” 她刚回过精神就急着卖弄,这等风流韵事,六爷从书上也无从得知。 他神情专注,在看指尖捏着的一枚细小冰珠,里面飘着些像花粉一样的颗粒。 招了下手,从修辛的乾坤囊里飞出个玉瓶,轻轻送入其中,将瓶子抛给小圆儿。 “刚才的香气就是这个?” 小圆儿回想了一下,“那会儿我觉着她好生亲近,说什么都愿意听……” 修辛总算把他的大鼻头揉回去了,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我知道,这是媚术,我们狐族好多人都有这天赋,难道她也是狐妖?” “媚术也不见得只有狐狸精才会……” 小圆儿反驳他,啧啧叹气:“你这只狐狸,竟会被人家的媚术迷倒,真丢脸!” 好像她自己刚才没被迷得晕头转向似的。 “是惑香,以香迷神,并非媚术。” 枭指指她手里的瓶子,“你让颜若依看看是什么制成。” 小圆儿这才接着刚才抛的梗,说: “当年首届鉴花宴的花魁,颇有几分传奇,据说无人见过她真正的长相,一手妆容技艺,堪称丹青妙笔。她给自己上妆,想模仿谁,都能惟妙惟肖,众人给她起了个雅号,叫‘千面’。” “这不就是易容术?” 修辛接话道:“我觉着,女子上了妆,脸上画得五颜六色的,看上去都长一个模样。” “诶,这正是她的绝妙之处。” 小圆儿一拍手,“你想啊,那离情啊、苏缓缓啊这些美人,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但只要见了千面,就足矣! 再说,她的真容从无人见过,还有人说她其实貌似无盐,是个丑八怪,这就更让人心痒难耐,变着法儿想一窥庐山真面目……” “因此……” 太子缓缓道:“刚才咱们见的人,不是离情。” 只刚才对猫儿的异常反应,就已漏出马脚了。 小圆儿道:“千面成名最早,苏缓缓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她就已是天香楼的头牌了。 后来和离情、苏缓缓,三人义结金兰,这些年几乎再未听闻她的名头。 巧了,她当初在天香楼所用艺名,就叫花娘。” 第180章 夜袭货船 通川县城的码头上,冯奎山迎上刚从船上下来的男子,躬身行礼: “三殿下。” 景玦看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十来个人,两两合力抬着大木厢,皱了皱眉: “怎么这么多?” “其他的,是矿上孝敬相爷的丹磷矿,都是成色上佳的。” 冯奎山一笑,指了指其中一口描金的箱子,“贡品在这里面。” 景玦脸色依旧阴沉,“该拿一样的箱子装……” 冯奎山早收到相爷的消息,这会儿见他这般谨慎,知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心里怕是有些紧张,笑着安抚一句: “殿下说的是,放心,相爷都安排好了的。” 他挥手让抬箱的人走快两步,自己跟在后面,将货送进船仓。 景玦紧紧盯着那口描金箱子上了船,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朝着岸边黑沉沉的山崖环顾一周,快步上船。 陡峭的崖壁上,扶风隐在一块石后,听手下汇报完船上的情况,问道: “只有三皇子?可还有别的人在船上?” 那人摇摇头,“线人是负责送饭的,人数点的清楚,带队的只有三皇子。” “那可不一定,半仙少吃两餐可饿不死,更何况……” 扶风的声音轻不可闻,木讷的一张脸上没什么变化,吩咐道: “你和十一跟我上船,其他人沿岸跟上。” 那人神情一滞,“人手太少,会不会……” “若是还有……,人再多也不顶事,咱们是偷,不是抢。” 说完,扶风身子轻飘飘纵了出去,黑衣融于夜色。 那人朝一旁打了几个手势,交待完,两个身影朝前面的人追上。 江水湍急,三人入水动静极轻。 十余丈外的货船上,沿船栏每隔几步,便立着一个手执长刀的护卫,对此毫无所觉。 货舱只在四角亮着幽暗的灯,到处是叠得一人高的货箱,扶风沿着昏暗的箱影潜到里侧,轻轻打开那口描了金纹的箱子—— 里面空无一物。 一道骤急的破空声自身后传来,他一个灵巧翻身躲过,顺势藏进箱盖后,与墙壁形成的夹角。 货舱陡然灯火通明,一个清亮的嗓音,压着沉沉的调子开口: “都道江湖第一刺客楼,俱是侠肝义胆的豪杰,原来不过是一伙惯会偷鸡摸狗的贼。” 景玦极力按捺着砰砰乱跳的心,强自镇定一挥手,“把他给我抓起来。” 身周的十数人应声而动,却还剩了四个将他团团护在中间。 三皇子悄悄松了口气,他替舅父走这一趟,正是为了引来一夜风雨楼的刺客。 下的诱饵除了贡品天凰石,在景玦初识阴谋的认知中,认为自己也算一份。 初出茅庐的三皇子,如今才懂了些谋生不易,觉得过去小瞧了宇文虎,他大概也替舅父做过不少比这更凶险的事,才能得着舅父的欢心,换得那么些资源。 如今宇文虎重伤,将来能不能恢复还不好说,舅父终于开始倚重自己,景玦心想,我可不能输给那没名没份的杂种。 灯火大亮的货舱,刀光剑影混杂着众侍卫的呼喝声,一声震响忽然在景玦身后炸开,浓烟四起,翻滚着蹿进舱内。 “贼人还有同伙……” “保护殿下。” 急急乱喊声中,景玦猛然觉得有人靠近,翻手格住袭来的一掌。 身边早已乱了套,两侧风声虎虎,似有不少人偷袭,护驾的四个侍卫已被冲散,他顾不上呼救,在这危急关头,狂跳的心反而激荡起一股狠劲。 呛啷一声,景玦抽出佩剑,扫开袭至面门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 好歹修行也有十来年,灵窍已通,四周浓烟密布,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他靠着听声辨位,一连挡下刺客数次偷袭,不由得信心大增。 浓烟起时,扶风自角落飞身而起,身影如同鬼魅,丝毫未带起烟气流动,运掌如风,花蝴蝶般穿身在团团围过来的护卫之间。 几个起落,已脱出围困。 果然是布下埋伏等着他来,扶风心知有诈,特制的烟雾丝毫不阻挡他的视线,一眼看见守在舱门处的景玦,口中打了声唿哨。 收到撤退的讯号,两个手下立刻向门外退去,他则一掌击碎身后的舱板,闪身而出时,迎面撞上一道劲猛的刀光。 一个女声轻笑道:“等你好久了,既然来了,就留下。” 谢启婵一手抹过刀刃,附上一层火光的塔刀凌厉劈来,她背向船栏,站在窄小的过道上,一刀封住扶风的去路,要将他撵回货舱。 舱内的浓雾消散大半,景玦率众由后包抄,自己则一马当先,持剑刺向扶风的后背。 骤逢前后夹击,破口处狂爆的火光让扶风无处可避,他整个人蓦地后仰,自景玦的剑锋上方翻飞而起,像片轻飘飘的树叶,从众人头顶划过。 这一下,反倒将舱内十几人,直接亮在塔卫汹涌的刀路前。 景玦在见到谢启婵出手时,已是心下大定,刚要开口,被对方一把挥开: “别挡道。” 谢启婵扫开一众碍事的侍卫,手中扣着的符咒向前飞出,刺客借着货箱的遮挡,已蹿向货舱门口。 符咒炸裂的冲击波,带起箱子碎开的木刺,直直扫向扶风身后,挟着火焰的刀光追上,朝他后心劈下。 “呛”的一声脆响,刀锋砍中扶风黑衣内的软甲,他被凌厉的劲道激出一口血,顺势身形更快三分,已纵出舱门。 谢启婵微微一怔,嗤声骂了句:“鬼祟伎俩……” 一步赶上,刀在手回旋半周,拦住前面人的去路,“哪里跑!” 扶风灵骨未大成,靠着甲衣挡了一刀,论身手敏捷程度已直追半仙,但对上灵动大圆满的塔卫,却是力有不及。 手中短刀运势如风,迎上谢启婵凌厉无匹的刀锋,光芒吞吐间已过了数招。 刺客灵巧的路数,遇上大开大阖、气势凌厉的塔刀,仅凭材质上的优势堪堪匹敌。 谢启婵轻咦一声,一夜风雨楼果然身家丰厚,这柄短刀竟是材质精良,论锋锐程度绝不输于镇妖塔配备的塔刀。 就在这时,从船尾的方向,蓦地射来几支劲弩,尖锐的破空声凄厉咆哮而至,正朝着谢启婵的后背。 第181章 各打五十大板 塔刀上火光顿时汹汹腾起,回旋阻格,扶风只听声音就能认出,这几只弩箭定是出自军中,却又与他所熟知的有所不同。 另有人也盯上了天凰石。 念头在扶风脑中陡转,腕上的机关已激射向船行一侧的崖壁,长索带得他凌空飞起。 谢启婵眼见刺客要跑,扬手间,一枚梭刺急飞追出。 扶风在半空毫无借力,凭着腰力猛地身形拔高。 梭刺穿透他的小腿,凌厉的劲势不减,钉在崖壁上发出一声长长的铮鸣。 之前布置在崖岸上的手下已拽住长索,两下把人捞上来。 “传讯给主子,是陷阱。” 扶风轻声吩咐一句,又让他联络尚在水中的两人,“盯着那几个放弩的人,看看是哪路人马。” 那人应声交待下去,随后将他负在背上,沿着山崖几个纵跃,没了踪影。 船尾的人偷袭一轮后,早已潜入水中逃了,谢启婵持刀立在船头,眯眼望了会儿黑漆漆的山崖。 半晌回过头来,神态已恢复平静,客气地吩咐景玦安排人手巡查,自己则转回舱内,悄无声息推门进去。 “三叔。” “让人给跑了?” “嗯。” 谢启婵低低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弩箭递上,“另有一拨人,用的是军弩,不过,并非黎国制式。” 谢逸平接过,看见箭簇上刻着的标识,抬头看看侄女,哑然失笑,“楚郡的……” “三叔,柳希元前两日递信给谢安,想要天凰石。” 谢逸平摆摆手,“他即有言相让在先,再暗地里来这么一出,岂非不打自招。” “您是说,有人假冒?” 谢逸平笑笑,“本来只是想钓一夜风雨楼,谁知还有更大的鱼儿,上赶着自动送上门……” …… 太子殿下调来旧卷宗,没两日就破获“采尖”大案,这事在大理寺,引起不小的轰动。 景玉楼起先看他忙着翻旧案,还以为是观摩学习之举,没想到一出手就有收获,且由此牵出的灭门案,人家当晚就逮了一伙嫌犯回来。 真是不容小觑呀。 要么就是走了狗屎运。 何勇家门被灭,赔付丢失的“凤翎翠羽”更是荡尽家财,铁了心要寻游侠报仇。 然而火灶帮人手损失惨重,靠火拼全无胜算,转而求到大理寺,天天来哭诉。 太子趁此机会,又翻出几本旧帐,乃是去年丹桂坊几家歌舞楼,被人投毒的案子。 倒没死人,只是宾客中毒,上吐下泄都算轻的,大多全身起疹溃烂,或脱发落齿等阴损毒物。 因寻不出下毒之人,由这几家歌舞坊赔了大笔银钱给人,主事还被拖到司衙挨了顿板子。 这事当时人人都传,是那几家孝敬火灶帮的份例给得不痛快,才得的教训。 太子的态度很和善:何帮主交出下毒之人,也算官民协力,为西城安定共勉之。 他把何勇递来的状子,搁在垒起厚厚一沓的宗卷上,淡笑不语,言下之言很明显—— 否则,大理寺的案卷库,束之高阁的悬案,不多何帮主这一桩。 何勇回去思量了几日,真就推出几只替罪羊来。 火灶帮里混迹的南疆乱邪,专替他们做下毒这类勾当,乱民的命不值钱,此时拿来顶罪,最合适不过。 太子照单全收,回过头来,真就“严厉”盘问起彩凤轩带回来的几个游侠。 要说过去的西城商铺,本就受火灶帮欺行霸市,游坊侠在丹桂坊站稳脚跟后,也来多要一份孝敬,可谓层层盘剥,日子苦不堪言。 过去两帮人的暗斗只在私底下,如今兵戎相见,全都浮出水面。 太子借此机会,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敲打完火灶帮,又来找游侠的麻烦,大有将这两个帮派一并铲除的架势。 商铺们眼见有盼头,纷纷叫好。 倒为太子殿下笼络不少民心。 游坊侠过去在西城人眼中,起初颇有几分侠义美名,之后虽说也收保护费,毕竟有火灶帮恶名在前顶着,倒也不算太惹人反感。 而这次杀人家小,就大大失了侠名和民心,因火灶帮倒台刚崛起的一点大好形势,眼见就要鸡飞蛋打。 大理寺刑讯下,那夜被逮的游侠儿已要抗不住,快把郭兴给供出来了。 此时,孟冉终于在丹桂坊露面,要替游坊侠急转直下的烂摊子兜底。 这日,何勇到了贤合药庄旁边,新开的华安药铺,这里的掌柜徐盛之,过去是贤合的大管事,自从颜致吾杳无音信,药庄被查封,他便在边上自起炉灶。 颜侯爷不识药材,只认银子,徐盛之把帐面那些明路上的银子,都给送到庆荣侯府去,就算结清了从前的东家之谊。 他这家新店卖的药材,全是从贤合的仓库挪过来的,没本买卖,赚得盘满钵满。 何勇和他一向有交情,打听到他手上有接骨的上等好药,带着浩浩荡荡十几抬担架来的。 那晚在盛义商栈,这些人都是被叶青以重钳挟断手足,骨头碎了,筋脉却完好,能治。 徐盛之替这些人上药,语气带些责备对何勇道: “我给你推荐那几人,用药上都是好手,就被这么推出去顶罪,何帮主,这事做得可不厚道。” 何勇一滞,倒把这茬给忘了,脸色有些难看。 他过去在火灶帮一人之下,西城哪个敢这样当面指责,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只得讪讪道: “火灶帮如今不比从前,唉,我这也是没办法。” 徐盛之没再多说,临走时,在药钱上狠狠敲了一笔。 何勇如今潦倒,根本拿不出钱,还是那十几个人凑出了数,走得灰头土脸。 徐盛之在门口目送这行人远去,悄悄啐了一口:“我呸……,穷光蛋帮主,我看火灶帮是要穷途末路喽。” “徐老板是生意人,眼光自是高明,火灶帮已是日暮西山,不值得你帮衬。” 徐盛之回过头,见了来人心里一跳,打了个哈哈,“孟君,好些日子未见,风采依旧,来,里面请。” 孟冉此来,正为替郭兴收拾残局。 实际他与郭兴其人并不融洽,脾性不投,若不是此次事关彩凤轩,他是真不愿来出这个头。 和徐盛之谈下的这笔交易很顺利,这是个精明人,懂得见风使舵。 兼之,孟冉出手可比何勇爽快得多。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孟冉从华安药铺出来,怀里揣了几包功效“独特”的药。 第182章 师徒重逢 这几日丹桂坊正在筹措一桩盛事。 陶然馆唱了两个多月的《弘晟传》,如今已到收官之时,租借了河畔簪宝阁的场地,准备把终幕的一场戏在那儿开演。 簪宝阁是历年举办鉴花宴的所在,层台累榭可容上千人就坐,正好也为下月七夕之夜,一年一度的鉴花宴暖场。 戏晚上才开,下午这会儿已来了不少人,楼下的敞座,票早已售罄,上层的包厢,更是被炒到天价。 小圆儿此时,却跟六爷在空荡荡的陶然馆里,她神秘兮兮的:“六爷,我带你见个人。” 枭看上去并不怎么意外,仍是冷着脸,“他一直藏在这儿?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小圆儿偷偷打量他,小声嘀咕:“再怎么说,青轩这么长时间没把老和尚供出来,定是对他没有坏心就是。” 说到这儿,她一抬手摁在六爷的脖子后面,“你待会儿可不准动刀。” 六爷也有被压住后颈的一天,可见她这些日子胆量见长。 枭露出个森然冷笑,“不过是只狐妖,孤想要他的命,不必动刀。” 修辛刚从后院带人过来,在门口听见这句,吓得刹住脚,不敢动弹。 小圆儿一回头,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和尚,脸上表情可谓精彩至极,原本的激动万分变成不可思议,她咬着小手指,不停眨巴眼睛。 “你是老……和尚?” 不不……,和尚还是和尚,光溜溜的脑袋圆圆的脸,却一点也不老。 生得粉雕玉琢,是个胖乎乎的——小和尚,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肥嘟嘟的小脸,嘴一咧做了个哭相,“圆儿啊,老衲可算见着你了……” 修乙扑上来就哭。 “师……” 小圆儿条件反射就要跟他对嚎,喊了一个字,忽又一把拎住袈裟后领,把人扯远点,一脸发愁看他。 长这么嫩,师父她叫不出口。 “你……,到底是不是老和尚呀?” 小圆儿团团转,上下前后打量一身素白袈裟,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光头,语气不大确定。 修辛满口保证:“这就是我二哥,他第一次变形,就是这个模样。” 变形术是妖族通用的一个术法,第一次变幻出的人形,与当时所处的环境有关,此后虽可变化其它样貌,但最初的形象基本是被固定下来的。 修乙幼时在西昌佛国的寺庙里长大,第一次化出人身,就是这么个小沙弥的形象。 “枭尊大人……” 他撇下小圆儿,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 “修乙得大人相助,宣灵台下逃过一劫,大恩没齿难忘。” “什么?是……他救的你?” 小圆儿意外得很,斜眼看六爷,“你怎没跟我说?” “你没问。” 六爷的回答理所当然,她哑口无言:“……” 从一开始,她就认定魔头是要她和老和尚背锅,后来还想杀人灭口,从没往别的方向“怀疑”过。 这会儿她觉得对六爷的误会有些深。 老和……小和尚已经在跟她絮絮叨叨,说起失散之后的经历。 当日他被枭一掌送进坑底的石板后面,在地宫撒足逃窜,之后没多久就差点被端方追上,全赖身上那道煞气,替他挡了一下。 失了枭尊大人给的护身符,修乙身上的妖气没了遮掩,跑在弯弯绕绕的迷宫里,简直就像头上顶了个大大的光环。 几次险象环生,最终还是被端方一棍子敲在后腿上。 危急关头,是青轩突然出现,救走了他。 修乙偷瞥一眼枭尊大人冷峻的脸色,一点没敢隐瞒。 “青轩是南澹乐圣的入室弟子,他这里,算是南澹人在黎国境内的一个落脚点……” 说到这儿忙忙摆手,“不过他是个好人,这点,老……小僧可以给他做担保。 他对来往的南澹人招待周到,尽一份故交之谊,却从不掺合他们的事。 青轩……志不在此,他一片赤子之心,只在琴音山水之间,小僧与他相交甚久,知音难遇……” 枭淡声问道:“近日排得这出戏,话本出自何人之手?” “这是我家老……小和尚写的。” 小圆儿抢答,一时对老和尚这称呼,还有点改不过来嘴。 “不不不,不是小僧的手笔……” 修乙闹了个大红脸,神情扭捏,两根胖指头对在一起。 “其实……是小僧和青轩一道,参照当日在乐圣典库里偶见的一本秘史,加以润色……改撰而成。” 小圆儿皱皱鼻子,呵,原来是抄袭。 枭眉眼冷峻,审视的目光落在修乙脸上,或许他是无心,却也有可能是某些人故意为之。 几百年过去了,偏巧他刚回来,就传扬起这些旧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 他未再多说,如今手头正缺人手,修家老二的情况恰好适用。 长睫掩映下,枭露出个近乎和蔼的笑: “说说看,这段日子你听到些什么消息?” 修辛在旁,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心知大人这是在考验二哥,到底能不能过关…… 他的担心很多余,修乙好歹比他见识多阅历广,人情世故更为练达。 “小僧自到了陶然馆,就再没出过门,也是想着行踪暴露,怕给大人惹麻烦。不过外面的事倒知道一点,青轩都跟我说了。” 说到这里,修乙对小圆儿道:“哦对,徐二也在这里,是那天晚上,青轩带我回来的时候,顺道救下的。” “救?徐二怎么了?” “他呀,当时伤得比我还重,命都差点没了。” 修乙啧啧称叹,这才道:“他那晚在后巷口,听见一品居的陶嫂跟人说话,就是那人打伤得他。” 小圆儿心里一动,“那女人是谁?” “咦,你怎知是女子?他没看清人,徐二说,声音好听极了,他这才凑过去偷听,好像陶嫂叫她……李姑娘。” 李?是离姑娘! “真的是离情。” 她跟六爷对视一眼,初六那夜凌晨,他说有个女子到过后巷,还有失踪的陶嫂…… “离……离情?……彩凤轩的……离情?” 修乙吃惊得嘴都瓢了,打了几个嗑巴,脸色阴晴不定。 “她跟陶嫂说什么?” “提到陶嫂的女儿,……徐二听得不大清楚,只说陶嫂当时很是激动,扯着那人苦苦哀求。 之后徐二就被发现了,那人……身手极是了得,一掌就击穿他前胸,肋骨都断了三根。 徐二说,他后来迷迷糊糊看见陶嫂跑了,那人去追,也不知后来追上没有…… 离情那样弱不经风的身子骨,怎会是她……” 小和尚说到最后喃喃自语,仍是难以置信。 “陶嫂的女儿?” 小圆儿奇道,“从没听她说过,诶,徐二知道陶嫂住哪儿么?” 六爷让大理寺的人去一品居查过,给的地址去了一看,那家人根本不姓陶,是个假地址。 一个后厨打杂的妇人,为何要谎报住址,自然是跟她诱拐乞丐女娃的勾当有关。 修乙始终记着小圆儿那日跟他说起后巷的事,跟徐二打听得很清楚。 “徐二是本城人,跟陶嫂早就认识,从没听说她还有个女儿。 她当家的是城外的庄户,因她在一品居做帮工,在西城租了间破屋,城外的老宅还在,若真逃出去,兴许是回老家了,她女儿大概也是养在那里。” “陶嫂莫名奇妙多了个女儿,还是离情要找的人……” 小圆儿喃喃说道,转瞬眼睛大亮,“六爷,难道是最后一具祭品?” 第183章 韶华新首领 枭看着小圆儿,祭礼成,她会有感应。 “若是如此,定是逃脱了,人没落在离情手里。” 小圆儿不无感慨,“陶嫂这十几年拐了不知多少女童,谁想最后竟落到她自己女儿头上,真是报应。” “未必是巧合。” 枭对此另有看法,景玉楼命人大肆翻查户籍,想从对应的八字命格中找出祭品,却疏忽了一件事。 “回春祭即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在筹备,祭主大可提早按条件找到刚出生的女孩,另寻人家抚养,以备不时之须。” “还有一事,愧对大人嘱托……” 修乙脸带惭色,“是小的糊涂,早被人盯上而不自知,寺里的老于,其实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名叫于德。” 枭一向淡定的脸色起了丝动容,想到那日曼伶阁外,皇帝主动出来了结贵妃,这态度本就令人意外。 是贵妃要说出离火灭族的幕后之人,才这么急着跳出来灭口么? 当时带走贵妃的正是于德,自然是皇帝的心腹,他早在七八年前就假扮驼子,在铜佛寺做眼线…… 这跟枭一直以来的推测,有部分吻合。 “你从何得知?”他问修乙。 “是皇后的女官,尚琪说的。” 修乙看看小圆儿,“那天她来寺里带咱们走的时候,见到老于,认出来的。 尚琪过去是棋圣门下,四圣关系莫逆,和青轩有同门之谊。青轩本是找她帮忙,想借她的马车送我出城,不过尚琪没答应……” 说到这儿,他替青轩担忧不己,“尚琪这些年不与南澹来往,为的是不想受牵累。 她说青轩的身份,在黎都早不是秘密,迟早有一日,会被当成细作,要么被朝廷清算,要么,南澹那边不容他走漏消息,也会灭他的口。” 乐圣弟子的名头,虽说人云亦云,给青轩的陶然馆添色不少,但撇去风雅不提,他这里等同于南澹细作的中转站,明眼人不会看不出来。 难怪颜若依不肯带小圆儿过来。 她这会儿亲热地跟小和尚并肩坐着,修乙眉开眼笑看她,嘴都合不拢。 “我的小祖宗诶,你看上去,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他也说不上来哪儿不同,灵身又没个脸色红润、气色大好的说法。 过去她只是一道虚淡的影子,若有若无…… 枭尊大人当初的嘱咐,修乙不敢一日或忘,拼命想法子挣灵石,就为担心她,哪一天就消散在这天地间。 她如今看起来,灵力充盈,灵身凝结程度,几乎与正常人差不多了。 “师父,我已经出壳了。” 小圆儿兴冲冲跟他得瑟,修乙偷瞄枭尊,小声嘀咕: “那什么……,嘿嘿……别叫师父……” 为表示自己不再是未孵出的小鸡崽,小圆儿背后“嚯”地展开一双火红的羽翼。 这是她在见过叶青的翼骨后,无端就掌握了的一项新技能,有了这对灵气化出的虚幻翅膀,身法上大有提高,速度形如鬼魅,疾迅无匹。 “出壳?” 修乙大喜过望,又问:“蛋呢?” 小圆儿显得有些别扭,一边翅膀拍了六爷一下,“我和他分着吃了。” “这……” 修乙上宣灵台的时候,满心是送养前的不舍和无奈,果然还是枭尊大人神通广大,看把她养得多好。 小和尚端着一张稚嫩胖脸,把一颗老父亲的慈心揣在肚子里,丁点不敢露出来,嘿嘿一笑: “这么一来,小僧挟带无主神器出逃这事儿,看来就算过去了。” “那你以后跟咱们回东宫。” 小圆儿怂恿,相处十年,她还是喜欢老和尚这样的,最懂接她的梗。 六爷成日冷着脸,小八脑子有点笨,都不及她家老和尚能说会道。 师徒重逢,之前决定把他吊树上,看自己吃烧鸡这茬,这会儿早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修乙又偷偷抬眼,在枭尊冷冷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警告,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不如……我还是留在青轩这里,能给大人多收集些情报。” 不同于修辛长于山野,对外界的事大多懵懂,心性上更偏向于妖兽,依本能行事。 修乙自幼便与人族同处,之后十兄弟团聚,住在南澹的时候,他也时常混迹人间,对那里的情况了解较深。 南澹因无大一统政权,势力多而繁杂,巫蛊氏族和大虞谪族,各自经营数百年,根深蒂固,相互间谁也不服谁,又会因某些利益时分时合。 “啊……,你不跟我回去啊。” 小圆儿大感失望,调子拖得长长的。 然而枭尊大人的冷意,却在此时消退了些,修乙最会察言观色,立刻就懂了。 “青轩这里,前日来了个人,不知大人可有听说过,韶华大将军?” 枭略一思索,“大齐镇守西南要塞,齐皇亲授镇南侯,世袭三代,最后一任……是女子袭爵,齐朝唯一的女将军,叫端木……” “端木容。” 修乙接过话头,史书背得比太子殿下还溜: “百年前,韶华大将军端木容,与来犯的兹国交战,被困七日七夜,未等来援军,战死阵中。 之后朝廷撤爵,韶华军则叛出齐朝,远遁南澹。如今据说是韶华将军之女,在那边重新聚集旧部,誓要剿灭兹国,给她母亲报仇。” 这后面的事,枭也知道一点,柳希元被齐皇派来南巡,大概也为兹国要起动荡。 这小国,当年韶华将军死后不久,便归降大齐,在南黎西面,中间隔着已成一片毒壤的樊国旧址。 他此时来了些兴致,略作沉吟,“韶华新首领……,她敢亲身来此?” 韶华军叛出齐朝,此事当年在建邺也曾引起轩然大波,兹国如今又是附属国。 “端木苓并未亲至,来的是她侍女文琅,要找的人是……” 小和尚说到这儿,挠了挠光头,模样有些费解:“西城窝棚的叫化子头,蒋七。” 这话一出,小圆儿大感意外,“蒋老七可以啊,这人呐,真到时来运转,那是挡也挡不住。” 这些日子西城两大势力各有损伤,蒋七的乞儿会趁机强势进驻,这可是太子爷亲自替他铺的路。 不得不说蒋七这人也有几分见识,趁码头那边,最有势力的几家商栈接连倒闭,他来接下家,一口气开了几家车马行。 用的是太子给的银票。 要说乞儿会,过去就常揽些帮人跑腿的活计,替西城的商铺给客人送货上门,或是受楼里的姑娘打发,帮忙买些小玩意儿,挣点儿赏钱。 过去会里充任长老的几个乞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商行掌柜,这些人本就精于世道,打理车马行货的生意,最是在行。 蒋七这么急着大肆敛财,对太子爷倒毫无隐瞒,原因很简单,缺钱。 这么个穷得叮当响的叫化子,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之女,找他干嘛? 第184章 颠沛流离那些年 簪宝阁今日唱《弘晟传》终幕,身为忠实拥趸的戏迷方怡怎能不来。 景玉楼特地给他在二楼弄到一个雅间,连在城外堪察地脉的温莹和顾明澄,也被叫来作陪。 顾大仙长驾临,陶然馆主亲自相迎,进了楼,青轩趁着左右无人,将手中一物悄然递上,轻声道: “顾仙长,有位故人求见。” 那是一枚玉佩,上刻“韶华”二字,顾明澄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审量青轩一瞬,语气平和: “请馆主带路。” “不敢。” 青轩躬身一揖,抬手做了个请,将他引到二楼角落,一扇屏风掩住的小门外。 屋内女子身着男装,长发束在头顶,扎成利落的马尾,衣饰亦与时人迥异,是南澹江湖侠士的装扮。 文琅落落大方一拱手,笑容带些促狭: “顾少爷,多年未见,你可还记得我?” 顾明澄定睛看了她半晌,神情间难免有一丝失落,却又松了口气,刚才在外面,他以为端木苓自己跑到南黎来了,着实担心了一把。 这句久违的称谓,令他乍见故人的惊喜,多了些沉重。 当年顾家未中落之时,与韶华将军府比邻而居,顾明澄和大将军之女端木苓自幼一同长大,带他启蒙武艺的,正是眼前这个女子。 “当年扎马步,没少吃你的苦头,我怎会忘得了你。” 顾明澄朗声而笑,压抑心头的急切,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激动: “苓丫头怎么样,……为何还是去了南澹?” “哦?看来顾仙长都知道了。” 文琅换了称呼,抬手请他入座,斟满面前酒盏,“主公是韶华军唯一的继任者,大将军的心血,不能任由凋零于外,当年大将军殚精竭虑守护的这片疆土,也该给她在天之灵,一个公允的说法。” 顾明澄坐得笔直,听她这番话,神情尤为郑重,沉沉点头,“没错。” 自听说顾明澄入镇妖塔,这几十年,端木苓在她的劝说下,一直未主动与他联系。 文琅见他此时态度,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含笑道: “主公没有看错你,她始终惦记着,当年与你颠沛流离的那些日子。” 当年西南战事吃紧,顾明澄父母相继离世。 端木苓是韶华大将军端木容的独女,自幼无父无兄,母亲挂帅出征,偌大的将军府便只剩她一人。 兹国叛军兵临城外时,她还不知母亲已于围困中力竭战死。 在那之前,被围的求援军报并未入城,身后百里外驻扎的齐朝大军,也毫无动作。 韶华军在大将军死后,再未归来,西州边城就这么被兹国人轻易敲开。 那年顾明澄十五,端木苓八岁,半大少年带着个小女娃,于战乱中出城,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传言纷纷,都道韶华大将军叛国通敌,死于兹国人之手,端木苓哭得死去活来,怎么都不肯相信。 一路避开叛军铁骑横踏,两个孩子辗转往前线的方向走,千里寻亲,大多时候是顾明澄背着她。 战火对于幼小的他们来说过于无情,并不因端木苓是将军之女就稍有宽容,最终还是被乱民蜂拥的人流带偏了方向,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后来顾明澄只能带着她,去寻找父亲的知交好友璞疏山人。 然而,这位治水奇人居无定所,要找到他,同样如大海捞针,两个孩子就这么饥寒不济四处流浪,待寻到璞疏之时,已过去五年。 之后总算过了两三年暖衣饱食的安稳日子,小丫头出落成大姑娘,私下里也添了些女儿家的心思。 他俩相依为命多年,论感情自然深厚,但顾明澄离家前承了那枚道心之种,一门心思只在修仙向道,再说他那耿直性子,哪里懂得女孩子这些细腻想法。 他大她七八岁,在路上那些年,几乎是把这丫头当女儿一样,背在背上养大,又当爹又当娘。 第一次听到端木苓的表白,顾明澄当场呆成一只木头桩子,简直头大如斗,狠狠训了她一顿。 要说端木苓和他一同长大,也是近墨者黑,同样生了副倔强脾气,被他气得狠了,当时就道: “顾溯,你口口声声说为我着想,其实就是看不起我,将来你成仙入道长生不老,而我再过几十年,就该老得鸡皮鹤发,牙齿都掉光了,你是怕到时跟你不般配,被世人耻笑你找了个老太婆,是也不是?” 顾明澄被她这番话怼得目瞪口呆,指着她的手都在抖,“你你,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世间凡人想要踏入修行,难如登天,除了灵石资源难以积攒,最重要的是觅得道心的机缘,几乎是万里无一。 端木苓自此后心知肚明,恐怕与顾溯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正当心灰意冷之际,文琅几经辗转,终于寻到她。 始知当日母亲出征前,便已接到齐皇问责的秘旨,指她有通敌之嫌,要求自证清白。 也是因了那封秘旨,收到求援的大军,开拔到端木容被围困的鹰岭峡左近,却硬是按兵不动。 端木容后来仅带百名亲卫,将敌人诱入峡谷深处,给韶华军仅剩的八千部下,争取到一线逃出生天的战机。 文琅是端木容麾下先锋统领,本该冲在最前,却被大将军逼着立下血誓,带领余部突围而出,绝不回头。 亦是遵循大将军遗命,率兵叛出齐朝。 朝中早有人看不惯她一个女人领兵带将,还立下赫赫战功,既要诬她叛国,端木容只能杀身,以成全皇帝想要的这个“仁”。 坐实叛国之罪的那天起,这支队伍便只余引恨离家的下场,待到重归故土那日,或许已再无洗刷污名的机会,但即使抛洒血与泪,也要自证清白。 文琅把韶华军带到与鹰岭峡一江之隔的千仞山脉,那里是南澹与齐朝的界山所在。 虽在外人看来,韶华军叛至南澹,实际只是游离于两界之间,化整为零安顿在群山峻岭中,之后文琅便回来寻找端木苓。 眼见不能与爱慕之人白首偕老,端木苓最终能义无反顾地跟着文琅离开,基于两件事。 其中一个原因相当隐秘,也是顾明澄至今百般费解,每回对端木苓心生惦念之际,都觉得又冤枉,又抓心挠肝。 归根到底,缘自当年老头儿的一句话: “苓丫头,阿溯是头蠢驴,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偏要上赶着往他跟前凑,他能不跑吗?” 第185章 两方有利 璞疏山人这话看似无心,实又暗含深意,端木苓是聪明人,立刻醒悟过来。 临行之际,对顾棒槌抛下掷地有声的半句话: “如今的我,你爱搭不理……” 将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高攀不起! 端木苓在心里小声说:顾溯,咱们走着瞧! 顾明澄思索将近百年,始终觉得端木苓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丫头片子,当年白疼她了。 也就是因为这么一顶冤枉的大帽子扣在头上,让他时不常就会想起她,一想起就怨念丛生。 之后他跟着老师四处游历,还不忘打探当年旧事,想寻机会替端木大将军沉冤昭雪。 就是那时,偶然在一间酒楼遇见在后厨当杂工的端直兄弟二人,他俩是大将军当年捡来的孤儿,跟着姓了端木,从前在将军府的时候,亦是端木苓的玩伴。 顾明澄当下把这两人再捡一次,此后一直跟在身边。 后来有两次,他和老师就在千仞山附近的眠龙江上游,还专门去找过端木苓。 两次都没见着人。 当年端木苓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文琅给她带来一枚,端木家祖传的兵道之种。 与兵事相关的道心,齐朝只在世代镇守边疆的军武世家才有,当年端木容是镇南侯独女,顶着满朝非议,以女子之身袭爵,已够让皇帝猜忌的了。 因此修为已至灵动大圆满的端木容,犹豫再三,最终并未参悟入道。 即便这样,还是免不了帝王的忌惮,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 端木苓早就不把齐皇当回事儿了,在千仞山闭关苦修,明知阿溯就在洞外,想起老师当年的话,愣是硬下心肠,不肯出来见他。 直到终于融汇道心,迈入筑道境,端木苓出关始知顾明澄已入镇妖塔,而她将来要做的事,却是与齐朝为敌。 顾明澄给她写过几次信,回信的都是文琅。 自从上次得知端木苓身在南澹,而不是两界之交的千仞山上,他便已知道,她已经做好杀回来的准备了。 他并非不知如今与她立场相对,但幼时的情谊,百年的记挂,让他和端木苓不可能形同陌路。 这是那夜山谷中,重新听到她的名字时,就已定下的信念。 “后来我打听过,当日率军驰援的统将,是柳家门生。” 然而此刻顾明澄话说的有些委婉,柳家在楚郡经营多年,军备上始终被韶华军压一头,两虎相争,暗地里难免没有龌龊手段。 “齐皇后来曾有明诏安抚韶华军,道朝廷并未收到端木将军通敌的罪证,当时是有人假传秘旨。” 文琅似笑非笑摇头,“阿溯,你说柳家搞鬼,跟齐皇无关。若无皇帝授意,当年柳泰成一郡之首,与镇南侯品阶相当,怎敢肆意矫诏,延误军机?” 她明白顾明澄言下之意,端木家镇守西南,与齐朝中间隔着个楚郡,齐皇即不愿在天下人面前,与镇南侯彻底撕破脸,韶华军就这么反了,便是破釜沉舟,没了退路。 当今天下,敢正面与大齐皇朝叫板的,惟有北坦诸部,但那也都是百年前的老皇历了。 草原铁骑世代悍勇,北地又是妖邪势力积攒最大的去处,这才打了几百年不相上下。 相较之下,南地的不轨之徒,行径大多鬼祟,只敢背地里玩阴的,韶华军不过数千部众,哪里是齐朝的对手。 却也正如顾明澄的暗示,韶华旧部如今的打算先是避重就轻,并不想直接与齐朝对着干,文琅说道: “说到底,兹国是害死大将军的罪魁祸首,韶华重出,自然要先找他们清算旧帐。 主公这些年在南澹探听到一些隐情,当初兹国未禀天朝擅自建国,正是上三路馗禺氏的幕后操纵。” 顾明澄脸色凝重,“又是馗禺,莫非是为了灭樊?” “兹国主朶姓一族,与樊家本是世仇,大将军当年与樊国主有交情,曾资助过他们一批军械武备,就在三十多年前樊国被灭前夕,蒋将军传信至千仞山,意要偿还这批物资……” 顾明澄不解:“樊国覆灭在即,不留着军备自己用,怎会反倒往外运?” 文琅目光炯炯注视他: “听闻近日井木塔追查回春祭一案,我这里恰好有些线索,其中一条,就在樊国旧址。” 顾明澄顿时更感疑惑,他那日从地脉异动上推断出与樊国被灭有关,这事文琅竟会知道内情。 他立刻想到是端木苓在南澹接触的某些人,“回春祭背后的确有南澹邪祟的手笔,你们……” “镇妖塔眼中,南澹俱是心怀不轨的妖邪,但这说法,未免过于武断了。” 文琅打断他的话,神情略有异样,想了想说道: “至于韶华军与南澹的交情,其实是当年大将军的私交,这件事,不如待有朝一日,阿溯你和苓儿见面时,由她自己告诉你。” 韶华军实际百年里,并未出过千仞山,便已是表明与南澹两相划清界线的意思。 顾明澄释然一笑,“镇妖塔的确对南澹提防较重,但若说遍地妖邪,此话的确过于偏颇,我并无此意。” 文琅不再深究各自的立场,坦然直言:“阿溯,我这次来,是有一事要你帮忙。自然,绝不会让你两难,相反,这件事,对你我两方皆有利。” 她身子前倾,声音压低了些: “世人都道,巫蛊上三族轻易不出世,出则是灭国屠族的大手笔。馗禺早就盯上樊国,为的是王室珍藏的一件秘宝,樊国主和蒋将军名为归还军备,实则是为了转移这件东西。” 顾明澄心头一动,过去的传闻,樊家是因黄金骨秘法,才遭馗禺觊觎,但有了地脉一事,却又隐隐和回春祭扯上关系。 “什么秘宝?” “此事我在南澹略有耳闻,是一件奇石。” 文琅道:“最终军备未出樊境,便已蛊毒遍生,但奇石始终未被馗禺得到。只有一种可能,物资当时走到半路,被就近藏起来了。” 她言笑晏晏,“顾大仙长,我们只要物资,奇石归你,如何?” 韶华军退隐山林,生活上依靠自耕自种,倒也不难维系,唯独缺乏军械物资,樊国归还的正应他们所需,这事需要他这么个筑道境跟去,想必是那处还有其他凶险,且馗禺寻找奇石多年,说不定也得着了消息,顾明澄好奇: “你们找到确切地方了?” 文琅胸有成竹一笑,“有一些线索,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找到开门的人。” 第186章 弘晟传 方怡在雅间口若悬河,正讲《弘晟传》,小圆儿在旁听得几乎入了迷,深觉方仙长只差一根惊堂木,就能上堂去抢说书先生的饭碗了。 多亏了方怡,她如今才能随意出现在人前,不会被镇妖塔视作妖邪,小圆儿自认知恩图报,很领他的情,这点比六爷强。 再说方怡这人没什么架子,虽然说话有点直,倒很对她的胃口,与他相处甚欢。 “话说弘晟太子那也是武功盖世之人,终于与妖女走到兵戎相见的一日,直斗了三日三夜,可谓天地为之色变,声势惊人,却最终败于妖女之手,就此被擒……” 小圆儿吃了一惊,“弘晟太子竟打不过妖女?哦,难怪了,原来他后来和妖女虚与委蛇,并非假意哄骗,而是做了人家的阶下囚啊。” 这故事她没听过囫囵个儿的完整版,以前听得有一段没一段的,前后次序都对不上。 这会儿听了方怡“从头道来”的一番恶补,才算搞清楚里面的人和事。 台上的戏还没开锣,雅间这里,方怡私开的一台评书已经很是火爆。 除了小圆儿很上道的适时接话,就连阿谨都捧场地端茶过来给他润嗓。 这话本并非才子偶遇佳人、谱写一段风流韵事的常见题材,里面涉及帝王将相、朝代更迭。 虽是东拉西扯的杜撰,在齐朝,这样的故事只能在边陲城镇的小戏馆里演绎,不得大肆宣扬。 否则,弹评唱曲儿的艺人,就得被官府逮去打板子。 南黎毕竟是山高皇帝远,方怡在楚郡听的版本,比陶然馆这里的删减过半,这些日子得着全本,看得大乎过瘾。 温莹在旁听着,清冷的脸上流露一丝不屑: “不是说弘晟太子才高八斗,文治武功德才兼备,深受臣民拥戴,大好男儿委身妖邪,实在不堪。” 方怡觉得她这话扫兴,敲了敲桌子,“所以这话本不敢在齐朝流行,镇妖塔治下,自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温师妹听故事即可,莫要较真。” 温莹讪讪一笑,已换了温和的调子附合,“师兄说的是。” “要说人与妖之间,亦有真情在。” 谁知方怡还在大放阙辞,倒像故意气温莹似的,伸手揽过玄武的长脖子,笑容灿烂: “如果阿谨是女子,我定娶你为妻。” 玄武一脸嫌弃,偏头避开他,眼角悄悄瞥了一下温莹。 温莹脸上已要挂不住,终是起身,勉强道:“温莹失陪片刻。” 说罢,转身出了雅间。 “宗子,注意言辞……”阿谨又在碎碎念。 方怡偏过头,嘴里咕咕哝哝:“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阿谨脖子差点气歪。 小圆儿将他们三个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小声笑问方怡: “方仙长,你年纪也不小了,娶亲了没有?” 方怡听她这一问,忽然涨红了脸,哼一声转过头去,装听不见。 “我们宗子可了不得……” 阿谨在旁含笑摇头,“宗主大人做主,每隔几十年就要给他娶一房姬妾,如今算算,也有十好几个了。” “哇……” 小圆儿好悬没惊掉下巴,就听方怡大声替自己辩解: “除了拜堂那会儿,我再都没见过她们好嘛!” 小圆儿奇道:“咦,那你娶这么多做什么?……难不成你们宗主指望你传宗接代!” 她这会儿真忍不住了,抚掌笑弯了腰。 方怡嘴硬道:“那自然是仰慕我风流俊雅,貌美……” 小圆儿笑得趴在桌上,伸手在那双黑煤球眼前面摆了摆,打住他“如花”的自夸,语气很直白地问他: “想进驭灵宗的女子,是不是都拿你当跳板?” 一句话问得方怡哑口无言,喝了口茶抬头望天。 阿谨在旁眨眨眼,表情也是憋着笑,“你这话从何说起?” 潜台词是: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我听人说,拜在镇妖塔之下的仙长,是不能改换师门的,唯独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女仙嫁人。” 小圆儿仔细留意过温莹两回,凭借她过去混迹丹桂坊的经验来看,这位外表清高,……实则心性也是真清高的女修,看起来并没有多钟意方怡这么个大宗子。 这情形跟丹桂坊里,看在银子面儿上,强颜欢笑的姑娘们,实在没什么两样。 温莹修的是灵感,自然是想通过方怡的门路,改拜灵宗为师。 没想到这条门路,过去五百年里,已经有十几个女子走过了。 不得不说,方怡在圣山真是吃香得紧。 方怡羞得面红耳赤,又敲桌子,“诶诶,你还听不听我说故事了?” “听听,当然听……” 小圆儿连忙赔了个笑脸,“你快说。” “哼,你胆敢笑话本宗子……” 方怡眼珠一转,使了个坏,直接把今晚要演的终幕剧透给她: “我才不会告诉你——弘晟太子因被妖女擒至魔穴,来不及赶回,导致国破家亡,举族南迁——这个大结局的。” 小圆儿:“……” 今晚的好戏被他一句话给搅合了。 然而她忽然觉得这剧情有几分耳熟,明明她以前没听过《弘晟传》的大结局,难道……是老和尚给她讲过? 她愣怔回头,发现六爷正在隔壁雅间,不知几时到的,大概也听到这么个结局,脸上的神情有些意味不明,冰冷的桃花眼盯着她看。 簪花阁二楼的包厢,对着戏台的一面敞空,她这会儿正和方怡伏在栏杆上,对上六爷冷冰冰的目光,小圆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迅速回了个大大的笑脸。 六爷对她的赔笑毫无所动,冷眼如刀“嗖嗖”朝她飞。 一旁的方怡热情朝那边挥了挥手,回过头来,圆溜溜的眼睛神采慑人,看着小圆儿说: “大多修士将灵宠或器灵视为禁脔,绝不允许与他人亲近,可不是所有主人,都像本宗子这么和善。……阿谨你说是不是呀?” 他这挑拨的话说得堂而皇之,还冲太子挑了挑眉,小圆儿干笑两声: “呵呵……,我,我先走啦……” 灵身还没飘起来,六爷隔着栏杆朝她张开手掌,一股强劲的吸力拽住她,“啪”一下,直接落进掌心。 方怡哈哈笑,还朝小圆儿挤眼,“嚯哟,你看,我说得没错。” 小圆儿不知怎地心头发虚,看见那边刚走进去的顾明澄,转回头来,对着六爷大献殷勤: “我……这儿有新消息!” 她手里捏着一截头发,对上六爷的冷脸,语气诚挚。 第191章 两虎相争 “前面布置得如何?” 景玉楼问茗心,把手里的铁哨递给他看。 扶风在通川伤了腿,今夜的行动不能来。 一夜风雨楼,本是他和化名“听雨”的景玉楼二人为首,其下三十三人,包括茗心在内,皆是义善堂培养出来的武者。 世人只知南黎皇商创办义商会,栽培擅于理财、精通生意门道的主事掌柜,无一例外是自幼被义善堂收养的孤儿。 实际另有一支人手,以军中严苛的制度训练,令行严谨,忠诚不二。 身手上,则是依照南澹江湖第一大派兰台山的武艺精修,灵巧机敏见长,习杀人术,以杀代守。 上一代王权交替之际,景峻未出任兵马大元帅之前,正是手中这一商一杀两股力量,替景屹策划保护,乃至最终登上皇位的宝座。 之后国中太平,剩下的不过是朝堂之争,义善堂这柄利刃便被卸下,转为楚辰王世子景玉楼的私人护卫力量。 他少年时期在南澹四处游历,逐渐把这支人手转为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刺客楼,刺探收集情报之余,偶尔也接买命行凶的暗门勾当,收益颇丰。 “主子放心,都安排妥了。” 茗心应声答道,看看那枚铁哨,轻咦一声: “这东西跟咱们用的哨镝挺像,你不是说另一拨人是南澹来的,怎么也用军哨?” 王府的护卫惯以哨声为令,遇敌时进退攻守有度,这是仿自大齐军中的法子。 “你看这个。” 景玉楼指指哨身上纹刻的一头展翼雄鹰。 “这拨人水上一路打着楚军的旗号,唯恐暴露的不够明显,就是为了给下面的人提个醒,想要天凰石的另有其人。” 他的目光落在坡下的官道上,货车之后,缀在队伍尾巴上的马车,走得不紧不慢,招摇的姿态,大有勾引贼人上门的架势。 “这回咱们风雨楼被仙长盯上,一路打头阵,给人当垫脚石,主子你是说,除了那拨假楚军,实际真的也来了?” 茗心纳罕称奇,声音压得更低,“柳大学士听说这两日就到,他这回可是巡抚南疆,一来就抢进献皇都的贡品,岂非当众打齐皇的脸?” 说完嗤嗤直笑,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景玉楼虽没他这么乐观,摸着下巴,目光盯在最后那辆马车上,神色倒也淡定从容。 “反正咱们这回就是亮个相,洗刷嫌疑即可,要想天凰石到手,恐怕是难。……诶,茗心,你说那马车上坐的是谁?” “谢家那位塔卫。” 茗心早把下面的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唯独不见谢启婵,她这一路大显神威,风雨楼的暗探之后旁观的两次劫杀,被她一人轻松应对。 “恐怕不止……” 景玉楼摇头,“她既早已现身,何必此刻遮遮掩掩坐马车?” 茗心这下变了脸色,“你是说……” 若是谢逸平亲至,筑道境的修为押阵,难怪主子放弃打天凰石的主意了。 车队晃晃悠悠行过这片山林,最后一辆大车转了个弯,也消失在前方的土坡之后。 “若是塔使亲至,天凰石大概不会做为贡品进京了,多半到华安就要被送到井木塔,柳希元若想横夺,惟剩此地。” 景玉楼抬头看了眼天色,眼中流露莫名神采,“两虎相争,咱们倒不是一丝机会也无。走,跟上去瞧瞧。”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沿山一路前行,他们只要翻过这座小山,以二人的身手,不过两盏茶的光景。 官道绕山而行,再加上故意延缓,车队又过了一个时辰才到。 此处靠田野那面,路旁是一座绵延陡坡,另一面的坡地有条岔路,是山里人拾薪砍柴的小路。 官道在此向前,便成了两山夹起的一条窄路,当地人称这里为“独阳道”,南黎酷热,这附近的田农山民,出入都爱走这里,阳光遮挡下甚是阴凉。 前方有一段更趋逼仄,两侧落下的山石卡在半山腰,遮出一线天来。 通常商队最怕走这种路,队伍收窄成一线,首尾不好呼应,万一碰上个劫道的,跑都没地儿跑,直接就给瓮中捉鳖了。 要不就是上头偶有落石,砸中人或货,都是损失。 景玦之前听引路的向导说起这段路时,预测着若有来袭,大概就会在此处,借着火把的光亮,老远看到前方黑压压两座大山时,已将手里的剑握紧。 谁知到了近处,独阳道口被倒塌的四五株大树堵了个正着。 打头的护卫和向导面面相觑,景玦心细,让人检查情况,“是否被利器砍断,还是有人推树下山?” 那向导上前一步,“殿下,这山边的树都是近几年新移植的,本是为给路人遮阳,种得不大稳,遇上大风大雨天气,滑下来也不是一两回了。” 护卫也来回报,并非被人砍断,是连根带着土石滑坡了。 “殿下,今夜风急,恐有暴雨,这条道前方常有落石,此刻走也不安全,既然这路堵了,不如由旁边绕行。” 向导指着一旁的山路,建议道: “那边是樵夫常走的路,平日板车拉柴都能过,咱们的车也不成问题。这个坡过去,前面还有段平路,不比官道难走。” 景玦想到那天谢启婵跟他偶尔提的一句,这一路频频来袭的,是南澹的刺客楼,那些人最擅在地势复杂之处偷袭。 眼前这条山路,坡上树不成林,大多都被人劈了当柴烧,兼之前面还有平路,倒比挤进一线天,遇敌时前后回防不及,更稳妥些。 他纵马到了队尾,将情况对车里说了一遍,谢启婵出来立于车上,向山坡望了一阵,朝远处一片树林指了一下。 “走那边,莫入山谷。” 过了这座小坡,前方左侧是树林,右边则是向导说的平路,无遮无拦穿过一片山谷,就可绕过独阳道。 景玦轻声道:“仙长,……林间谨防刺客偷袭。” “糊涂!” 谢启婵声音微冷,低低斥了一句,“坡路无阻,正适合快马奔袭。” 第192章 黄雀在后 景玦无端挨训,心下很是不服,说到底,还是谢启婵未把详情全数告之。 他满心怨怼,觉得跟着仙长办事,什么交待都得不着,自己不过是个随从打手。 哦,不对,论武力,他哪赶得上塔卫大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带队的头领,负责和向导沟通,安排车队,这些跟凡人打交道的活计。 三皇子一向心高气傲,这一趟表面看磨平了脾气,已懂得观人眼色行事,实则心底的戾气在不知不觉间又重几分,一夹马腹回到队首,挥手号令,率先纵马上坡。 高处风势更显凛冽,卷挟着碎枝草沫朝人打来,货车爬坡走得费力,车夫们赶马的,在后推车的,大声吆喝着,被风吹得几乎站不住脚。 头顶浓云密布,沉沉压下,酝酿着要来一场泼天骤雨,已有豆大的雨点落下,稀稀拉拉砸在人脸上生疼。 此时,前方谷地之上的山顶正立着两个人,其中相貌儒雅的中年人,着一袭浅青色文士长衫,衣上淡淡萦光缭绕,显然并非凡品,隔绝周遭劲风,雨落不沾身。 此人气度中有种高高在上的从容,虽是深夜于山林行苟且事,却不屑稍加隐蔽。 他身后的人身形挺阔,站姿笔直,像一杆锋芒锐利的长枪,一看便知是出身行武,见下方商队忽然转向,浓眉紧蹙。 “主公,刚才那几棵树倒得古怪,迫使商队改道,绕到咱们人的背后去了。” 中年人负手而立,“成玉,昨日凌霜透了句口风,天凰石在水路几遇劫匪,对方打得是咱们楚军的旗号。” 这人正是齐朝翰林学士柳希元。 柳家作为拥戴齐皇的中坚力量,分支遍布大齐,其中楚郡这一支根深势大,经营已有上百年。 因是上官皇族的心腹重臣,在南七宿塔这边,一向与井木塔主之下第一人——上官楚关系莫逆。 这次来南黎,三块图腾碎片柳希元势在必得,之前打着官方的旗号,向谢安提出相让天凰石,却不料被一口回绝。 如今更有人借他的名头,打算强抢,这倒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否则岂非白担了罪名。 眼下车队的异动,再次印证有人暗中搞鬼。 成玉一惊,“主公,可要属下即刻传天罡营过来?” 柳希元今次奉诏巡视南疆,随行护卫的正是隶属楚军天罡营的三千人马,为避耳目,劫天凰石自是不能动用。 “既有人代为出兵,咱们何妨黄雀在后。成玉,传令下去,不得率先动手。” 埋伏在对面山头的人手,本是打算待车队进了独阳道,在一线天占据地势向下伏击。 此刻车队上了旁边的矮坡,若即刻动起手来,仍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却容易把队伍冲散,不利于一网打尽。 得到消息后,人手即刻朝山谷深处的出口而去,进入旁边的密林。 身后有四五人依讯赶来,正是孟冉一行。 “大人,冉奉离姑娘之命,特来襄助。” 柳希元一见他,清癯的脸上露出和蔼,“许久不见冉郎,修为精进如斯,可喜可贺。” 孟冉抱拳,“全赖大人栽培,活命再造之恩,冉不敢一日或忘。” 柳希元当日救下孟冉,正是看出此人身负道心之种,只因穷困潦倒,才致修行无门。 天资不俗者易寻,有机缘入道的才是难觅。 尤其孟冉身上的道种,名为机枢。此类道心讲究协同,多擅运筹帷幄之能,将来一旦筑道成功,实为良将之才。 偏生此人生性散漫,又风流多情,不愿入伍。 柳希元惜才,仍是慷慨助他修行,并不加以逼迫,只叮嘱离情,徐徐引他入彀,将来可为一大助力。 此时柳希元欣然点头,几人一路往谷口另一侧的山岭而去。 车队快要到坡顶的时候,有人偶尔回头,随后见了鬼似的,指着侧方大声惊呼,那里有大团绿莹莹的光芒,像鬼火一样晃动。 “有鬼啊!” 那车夫吓得惨号,推车的手一松,整个人摔趴在地。 护卫团团围在车边,他们都骑马,不似车夫那般难行,立刻有人大声喝止,“吵什么,别咋咋呼呼的,赶紧推车。” 刀鞘在那人身下一捞,把人挑起来。 向导朝那边张望片刻,安抚众人: “那是片坟岗,想必是天气不好,有磷火飘出来了,莫慌,赶路要紧,先上了这坡再说。”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灌进耳中,车夫们全都又聋又瞎,人这时和前头拉车的马一样成了牲口,勉力前行。 周遭传来异样响动,黑夜中,窸窸窣窣像是有无数的东西正在靠近。 凡人即使五感尽失,凭着心头不断上涨的惶恐,已觉要大祸临头,护卫们灵感更强些,“呛啷”拔刀声纷纷乍起。 “何方妖邪作乱,给我现形!” 谢启婵冷喝一声,抬手打出一张符咒。 山野风急,这会儿她也不敢随意用火,雷闪符电光火石间打向侧后方,乍起一片亮光。 便在此时,仿佛是她这张雷符召了上天的怒,酝酿已久的密云陡亮,“咔嚓”一声巨响,呼应地炸开一道霹雳。 整个天地即刻炫亮如昼,只是这么短暂的光明,众人看见身旁的草丛里,不住蹦跳的绿芒已逼至近处,是一只只拳头大小的蛤蟆。 闪着莹光的一双眼格外瘆人,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齐齐发出一声“呱”。 雷声都压不住这声蛙啼,钻进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觉心神一颤。 “吸血蛙,快跑啊。” 向导不愧熟知南疆地形常识,这种蛙吸噬牲畜血液为生,大多栖息在乡野田间的洼地附近,有时落单的人靠近水边,也会自水中潜至脚下。 长舌卷上人的脚踝,上面的吸盘刺入肉中吮血。 “此处一片荒坡,既无水潭,哪来的吸血蛙。” 谢启婵目光如炬,吩咐景玦,“稳住队形,莫要中了贼人的奸计。” 在她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然而这声交待已是太迟,人可以不慌,马匹天性使然,纷纷长嘶扬蹄,车队大乱。 这下不用人推,拉车的马已狂奔着自行朝山头冲去,众护卫座下的马匹也跟着狂奔。 若是训练有素的军马,断不会如此乱作一团。 宇文虎回靖安台休养,谢安一时调不来兵,这些人手都是相府养的护卫,身手上虽了得,论骑术控马也不过寻常武人的水平。 车队在这混乱中陡然提速,转瞬攀上坡顶,没头苍蝇一样,马匹为避天敌,斜刺里打横狂奔,方向正朝着那边平坦的谷地。 第193章 骑兵冲阵 枭在这片山林游逛大半晚,仗着煞气的隐身连筑道境也无法察觉,藏在暗处的人,已找出最少两拨。 他手里攥着一把小石子,灌入灵气,就成了一枚枚电光缭绕的雷石。 这么做对他如今来说颇耗灵力,另一只手里握的是灵石,青璃和蓝玉都有,方便随用随补。 通常修士要筑道境才用得上紫灵,以他这具身体的水平,贸然吸收大概立刻就会冲垮灵窍。 低阶灵石毕竟补充缓慢,不过他也不急,随着走动,雷石按方位布置成阵。 今夜天公作美,趁这场雷雨,大概能在这场几方乱战中,浑水摸一把鱼。 刚才那张雷符就恰好触动一枚雷石,引动天雷的效果令他颇为满意。 推树拦路是景玉楼的人干的,车队被引上山坡,恰好避开埋伏在一线天附近的那拨暗算。 这么看,倒像是景玉楼暗中帮了车队一把。 前面那批人退至谷口的密林,这里的几片林子里,都有景玉楼布置的陷阱。 看来楚辰王极擅这些偷摸鬼祟的勾当,果真是一夜风雨楼的首领。 放出这批吸血蛙,将人引向山谷,枭揣摩景玉楼这番布置战场的用意,倒像是另有伏兵。 车队人慌马乱,奔向山谷深处,两侧平坦的陡坡上,赫然与谢启婵担忧的一致,无数玄甲铁骑纷至沓来,成左右包抄之势。 “敌袭!迎战!” 下方车队中,景玦的疾声示警,旋即被一片纵蹄飞踏声淹没。 景玉楼此刻就藏身陡坡的一处高石之上,看着身下呼啸而过的骑兵,悄然跟茗心点评战局: “顶上那拨人要不是撤得快,让出这条口子来,怕是直接就被冲散了。” “主子,这么多兵马是藏在哪儿的?这一块儿咱们都搜遍了,也没察觉。” 刺客擅匿,更何况雨夜山林本就最利于他们行动,如同满盘珠玉,全撒在这片山林,以独有的哨声为讯,刺探各路人马动向,传递消息,依计布下陷阱。 在今夜的这场混战中,一夜风雨楼人数不占优,论武力值也并非强盛,所依仗的就是灵活机变,掌控全局。 依照铁哨指引的方位,利用吸血蛙将车队赶来此处,景玉楼指尖摩挲哨身上的雄鹰,轻声笑了笑: “韶华军最擅伏击战,藏兵于林的本事无人能及,否则怎会自告奋勇打头阵。” 茗心吃了一惊,定睛仔细看下方的玄甲骑兵,“韶华?!那不是百年前的劲旅……” “如今这些是他们的后代,百年又如何,军规和练兵之法一脉相承,首领尚在,韶华军魂便在。” 景玉楼言辞间亦带了兴奋,他的兵法是父亲教导,熟知大齐整个南地近百年的大小战役,韶华军对他来说亦属传奇,此刻亲眼目睹,可谓有幸。 “他们不是在西南界山那边,怎会千里迢迢来蹚这趟浑水?” 景玉楼言简意赅,“和楚军有仇。” 茗心呆愣当场,今晚这一战,还真是够乱的。 狂啸的风在这一刻骤止,换了瓢泼大雨倾泄而下,雨水打湿了连人带马裹在黑色铁甲下的两路骑兵,暗夜中发出幽幽亮光。 随之而来的弩箭,和直落的雨帘交错成网,罗织向谷中的车队。 有人猝不及防,被弩箭强劲的势头,带得从马上直直掼出两三丈远,被余劲牢牢扎在地上。 亦有人迅速持盾,或以兵刃磕向箭羽,交击出一片急风骤雨般的响动,琅琅铮鸣乍起。 车队的火把早被急雨浇灭,景玦抬手打出一张照明符,山谷骤亮,映出一片鲜血淋漓的修罗场。 两侧坡地到谷底不过数十丈距离,铁骑奔袭间已完成三轮齐射,手中劲弩换成明晃晃厚重的斩马刀,挟强劲冲势,仿佛铺天盖地,朝着车队劈砍而来。 以景玉楼的目力,居高临下看去,其实人数远没有想象得多,两路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人,皆因骑术异常精湛,蹄踏震响间模拟出极其浩大的声势。 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些人手中用的,是军中制式的九珠连弩,一次三发。 方才制造出,如同上百人蜂拥而至的效果。 铁骑以雷霆之势,瞬间将车队冲至七零八乱,至少三成护卫或中箭,或遭一刀斩下马来,已无再战之力,剩下的四散开来举刀迎敌。 这一切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车队最后方,立于马车上的谢启婵亦未能预见,水上一路放冷箭的这支人马,竟有如此强悍的冲阵之势。 她清叱一声,车中又出来两个塔卫,三人手执阵旗,身形迅疾如飞,沿着场外游走布阵,只要将这支骑兵困于阵中,便插翅难飞。 骑兵声势浩大的一番冲击才起,成玉已抓住这一纵即逝的良机,立刻传令,尾随其后杀入阵中。 柳希元这次带来的并非军中人马,皆是手下豢养的暗卫,身手非凡,论单打独斗,实力远胜相府这些护卫。 看在谢启婵眼里,跟在骑兵之后的俨然是同一伙人,这般前冲后杀配合得当,且个个悍勇异常。 刀兵相交,符咒频发间,车队护卫如同被割韭菜,一茬接一茬倒在雨水冲刷的血泊中,瞬间再折两成。 如此强势,绝非南黎国内的任何力量所能办到,此刻她已推翻谢逸平的判断,只有可能是柳希元为劫掠天凰石,动用了楚军。 持盾挡在景玦身前的侍卫早被冲散,一骑战马转瞬到了近前,他旋即飞身而起,剑锋挟着灵力,直直刺向对方的软甲。 骑兵不着重铠,身上的甲衣对上凡兵俗武尚能抵挡,与修士的灵剑相抗却是不敌。 那名骑士蓦地仰倒在马背,避开剑锋,手中长刀扫向景玦双腿。 他凌空转身,剑光急吐袭向骑士肋下。 谁知铁骑如飞的势头丝毫不减,就像只是打他身边路过,根本没有对战的打算,早已跑出他的攻击范围。 此刻身后凌厉风声骤响,如幕的急雨瞬间被扫出一片空白,像是有人在他头顶撑了一把伞,斗大的拳影已递至近前。 景玦腰间的一块护身玉佩光芒骤闪,替他挡下这一击,随后片片碎裂。 他心头的惊惶此时方起,余光瞥见一个黑衣人,实力远胜于己,在他的认知中,这么强的身手,恐怕已与宇文虎不相上下。 骑兵近战并无优势,由高处冲杀入谷,挥刀击穿车队,随后毫不恋战,顺势上了两侧坡地,呼啸着没入雨帘。 来如风去如影,转瞬间,连马蹄声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194章 趁火打劫 “抽刀断水,把柳希元的人引入战中,即撤得干脆利落,韶华不愧为大齐一代军王。” 景玉楼大加赞赏,以他的目力,远远眺见那两路骑兵汇合后,朝着临阳城的方向而去。 再看谷中的战局,趁势而入的那群黑衣人数量更少,仅十余人,却皆是手段凌厉,以一战多的好手,车队这边平均三四个围攻一人,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然而很快,谢启婵布阵结束,三个塔卫加入,形势陡转直下。 镇妖塔人的斗法手段,比起人间的高手绰绰有余,法宝符咒齐出,黑衣人被困阵中,一时难以脱身退走,也都各自拿出真材实料,亮出法器。 凡人武者打斗看身手,兵刃上差别不大。 修士的斗法便华丽得多,却也着实烧钱,比得就是身家丰厚。 就如景玦这样的,修为上连灵动中期都未到,然而配备精良,灵甲、护身玉佩等物将他团团护住,等阶较低的灵宝,一时间根本无法破开防御。 他虽打不死人,不过自己像套了个乌龟壳,对手想打死他,也无处下口。 谢启婵此刻弃塔刀不用,祭在身前的是一方烈焰升腾的宝印,汹汹之势,令谷底这一方小天地,急雨皆被阻挡在外,干燥得仿佛炎夏烈日当头。 “退下。” 随着她一声厉喝,焚烧的火印骤至,火势蔓延迅疾,闪避不及的相府护卫陡然半个身子被烧着,口中大声疾呼。 景玦脸色阴沉,带着人退至外围,旁观三名塔卫大人大显神通,碾压向十数个黑衣人。 受阵法加持,三人的进攻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支撑,火印当头砸下,声势如同排山倒海。 对面为首的黑衣人则亮出一杆长戟,搅海一般溢出浓烟滚滚,被火势催发的更加灼烈,身后三人合力撑起一顶巨盾,兜住当空而来的火印一甩,混杂着浓烟抛飞出去。 宝印如一道流星激射向高处,附着的火焰消退大半,露出光洁印身,被谢启婵蓦地召回手中。 浓烟像是有吞噬烈焰之能,威势更猛地弥散开来,半仙以上还可闭息,仙人斗法殃及池鱼,烟气中传来车夫们剧烈的呛咳声,拉车的马早被吓得呼哧直打响鼻,此刻扬蹄嘶鸣着,逃窜进坡上的树林。 景玉楼观望战局至此,对茗心轻声道:“去,让他们动手,麻利点。” “是!”茗心应了一句,又问:“主子,那这里……” 景玉楼唇边牵着一抹笑,目光炯然如电,“再等会……” 剧烈的轰鸣声此起彼伏,战斗并未持续太久,黑衣人一方受阵法压制,很快就支撑不住,符咒狂轰滥炸,破开阵法一角,朝着后方的山坡且战且退。 此时景玉楼方趁着浓烟潜至近处,暗道一声:时机刚好。 手中数枚引子如天女散女般抛出,他自己则飞身纵跃,几个起落追着马车上了对面的山坡。 早就埋在谷底的雷震子受引信激发,轰然炸裂开来,黑衣人及三个塔卫正斗得火热,地陷令得脚下一空,随即被蜂拥而至的冲击波给送上了天。 不得不说,景玉楼趁火打劫这项业务颇为熟练,战场是他提前算计好的,自然早已埋下伏笔,只待斗得两败俱伤,这才引爆雷震子。 马车进入密林,就更是他的主场所在。 景玦带着仅剩的二三十个护卫,撇下谷中战事,跟着马车进了林子。 树木生得杂乱无章,连个正经路都没有,马匹兀自横冲直撞,人人带伤,干脆下马步行。 他们接连遭遇两拨袭击,再无情地被自己人赶离战场,憋屈之余,好歹是捡回一条命,不由都有些放松警惕。 货车宽大,好些都被树木卡住,车夫们仍是惊魂未定,被大雨浇成落汤鸡,此时顾不得赶马,瘫坐在车边大气直喘。 刺客便在此时悄然袭来,真应了风雨之名,如林间穿行的幽灵。 待到景玦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敌袭”之际,已又有十来个护卫,在无声无息掩上的杀机中毙命。 作为贼不走空的江湖第一杀手楼,他们这趟本就不是为冲锋陷阵来的。 以天凰石作饵,镇妖塔仙人亲自押送,谢安想必是觉着这趟安全无虞,贡品之外,其余运送的货物,都是他在沧州积攒多年的财富。 被谢逸平一番搜刮,饶是谢安乃当之无愧的南黎首富,如今手头也灵石告急,正要把这批宝物运至华安城发卖。 景玉楼的打算是,既然天凰石没把握到手,谢安的半副身家,他便笑纳了。 景玦正手握灵石回补,之前的混战令他已是筋疲力竭,此时仓皇迎敌,对上眼前矮小精瘦、浑身包裹在黑衣里的刺客时,只觉手中的剑已快捏不住。 对方手中一把短刺形同魅影,快得几乎看不清来路,“叮”一声金石相交,灵剑顿时脱手,弹至上空,直楞楞扎在树身高处。 景玦身上的灵宝及护身法器,已在刚才与黑衣人的短暂对峙中消耗大半,情急下摸出贴身藏着的匕首。 这把刀尖半勾的短刃,柄上镶金嵌玉,鞘口处是一枚色泽红艳的宝石,看上去更像一件装饰品,是他母妃给的。 打他能记事起,这刀就塞在他枕头底下,再大些时则日日佩戴。 贵妃对他的宠溺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千依百顺,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一股脑塞给他,连小孩子忌讳刀兵这样的凶邪之物也不顾。 还曾神神叨叨跟他说,这刀有灵性,是他将来扳倒小五的契机。 景玦却觉这把好似宴席上割肉用的小刀,一点都不威风,还有点娘气,羞于拿出来见人,纯粹是为着顺母妃的心意,才没解下来丢进库房。 此刻危急关头,他满心戾气,握着身上最后一件兵刃,全靠瞎蒙,闭眼向前一格。 短刺如一尾游鱼,一拐避开匕首,下一刻,扎向他的脖子。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刃锋凌厉的杀机,刺得景玦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连皮都没划破。 景玉楼压着嗓子,发出一声戏谑的轻笑,老三被吓得不敢睁眼,怕是快要尿裤子了,手里的刀一旋调了个个儿,打算拿刀柄敲晕他。 在景玉楼眼里,景玦就是个没长大的膏粱子弟,一门心思跟小五较劲。 贵妃一死,他就被谢安安排来做这等送命勾当,何必呢,回家安心修炼不好么,他父皇怎也不会短了他的资源。 便在此时,景玦手中的匕首蓦地红光大盛,体内仅剩的灵力疯狂涌向刃身,其上那枚宝石转瞬间鲜艳欲滴,仿佛灌注大量鲜血。 汹涌的火灵从刀尖直掼而出,景玉楼首当其冲,被这股巨力掀飞出去。 第195章 以毒攻毒 枭隐身在林外,被一阵熟悉的火灵惊动,蓦然回首望来,隔着厚重的雨气,看见景玉楼踉跄着稳住身形,咳出一口血。 树下的景玦已全然脱力,手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着一把匕首,红芒已然消退。 气息便是自那匕首上而来,能激发那样的火灵,想必跟魔渊有些渊源。 景玉楼隐在树后,往嘴里塞了枚药丸,看到护卫把昏迷不醒的景玦拖走,揉了揉剧痛不己的胸口,外面的软甲直接烧穿了,烫掉好大一块皮。 老三这是哪里得的奇遇,他过去以为熟知两个堂弟的修为进度,谁想一个两个都藏了一手。 刚才那把匕首,有些眼熟…… 此时顾不得多想,哨声招呼手下动作快点,这次专门备下两个芥子,就为掳走谢安这批货。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景玉楼急闪避开如毒蛇般刺来的一剑,暗道声不好,口中哨镝已然吹响,竟还有一拨敌人隐在暗处。 转瞬间,密林中又呈三方混战。 之前黑衣人退走之际,景玉楼便有预料,可能柳希元还有人手未动。 这一回他成螳螂,被黄雀藏在身后,手中短刺与袭来的长剑频频相击,“叮当”声密集响成一片。 来人竟能与他的听雨十三刀相抗衡,使得亦是快剑,两人急风骤雨般斗在一处,一时难分高下。 景玉楼尚有余力环顾四下,来得大约只四五个人,车队护卫则剩十余人,已然不敌,其中一人背着景玦,正合力退出林子。 新来的这拨人,除了跟他对战的这个,其余手段透着邪佞,密林中本是厮杀得到处血迹斑斑,一开始,景玉楼并未察觉那股古怪的血气。 潮湿的林中混杂雨雾,呼吸间湿冷的潮气冰凉透骨,待到众刺客感到血腥气浓郁得扑鼻时,已然头晕目眩,脚下虚浮。 “小心瘴毒。” 景玉楼吹哨示警,他身上有无尘珠,自可百毒不侵,抽刀回身急退,那快手剑客紧随其后。 林中到处是风雨楼布下的陷阱,之前以绊马索、地陷符,十辆货车已被尽数捕获。 景玉楼回手一掌拍在树身上,事先布好的机关触一发而动全身,无数细小的飞梭从四面八方射来,乌沉沉的梭尖光泽暗沉,抹了剧毒。 风雨楼诸人已咬碎齿间藏着的解药。 下毒,谁还不会? 林中毒梭布置得密不透风,饶是仙人进到这里,也得挨一下。 刺客们自是早备好解药,中上几梭也不打紧。 歧古佝偻着身子桀然而笑,放出血瘴的正是他,此人精通毒瘴,飞梭上的毒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随手将几枚解毒丹抛给同伴。 景玉楼这波以毒攻毒被人完败。 茗心等人连服数种解毒丹皆不奏效,吸入的血瘴暂不致命,却四肢麻软无力,经脉中的灵力凝结住了似的,丝毫调动不起来。 这会儿他连吹哨都无力,勉力朝景玉楼喊: “快走。” 能轻易毒倒半仙的手段,景玉楼意识到,眼前这几人是南疆乱邪。 原本嘈杂纷乱的密林,此时随着相府护卫带景玦退走,风雨楼诸人倒地难支,诡谲地安静下来。 四周一片狼籍,到处是散落的尸体和倾倒的马车,雾气弥漫中,五个人呈包围之势,逼近景玉楼。 山谷中,雷震子群爆的刹那,仅剩的那辆马车中,谢逸平飞身而出。 漫天的雨丝仿佛有了灵性,俱都向着身处半空的人涌来,他双手凌空下按,翻涌着腾起的泥土,轰然被镇压下来。 谢逸平修习水系法术,这样的天时对他最为有利。 一口描金箱子蓦地自马车飞出,谢逸平手中金光一闪,一道封印压在其上,堂而皇之摆在谷地正中。 “天凰石在此,想要的便来。” 他本想以此钓一夜风雨楼上钩,揪到顾明澄与南澹邪祟勾结的罪证,没想到倒引出这么多路人马。 至于柳希元……,难怪慕哲师兄让他把天凰石直接送至井木塔,柳家一向是站上官楚那一派的,此事已涉及塔内派系之争。 天凰石不再是区区贡品,今夜不容有失。 神识扫过山谷两侧,略过一众闲杂人等,定格在对面峰顶的青衫中年人身上,谢逸平唇边浮起一抹讥笑。 柳希元的确没料到,押送贡品这种事,会动用到井木塔的苍门仙,在看到那队骑兵冲阵之后即刻撤走时,他已知,今夜果然有人专门算计他。 “柳大学士,此地是南黎境内,楚军无令擅入,是何道理?” 谢逸平语气和缓,带着丝漫不经心的淡漠,隔空百丈之遥,仿佛面对面笑谈。 柳希元从峰上下来,看似踱步从容,不过几个瞬息,已到了谷地之中。 “谢仙长,仙家不涉朝堂军政,你僭越了。” 谢逸平眼中锋芒一闪而过,“这么说,你承认今夜带兵强抢天凰石喽。” 柳希元吃了个哑巴亏,却不肯与他当面辩解。 “既是献于吾皇陛下的贡品,本官代天巡视南地,自然有权过问。” 无怪乎柳希元对上镇妖塔使也能如此硬气,他的身份,远比南黎普通君臣来得尊贵,兼之本身亦为修仙世家,论枝繁叶茂与家中老祖的地位,与谢逸平可谓不相上下。 势均力敌的两人相互对峙,之前阵中交战的双方都已停手,各自退回主人身后。 两方阵营对立,那口描金箱子静静摆在中间,成为谁也不肯轻易罢手的目标。 倾盆大雨被谢逸平尽数拢于双手之间,一个巨大的水球正在成形,其内有磅礴之力涌动,四周再无一点雨水,浓云密布的天空乌沉沉压向大地。 “咔嚓”巨响自头顶传来,雷鸣轰隆震响,电光如银龙游走划过苍穹,仿佛要撕裂大地,轰然砸下。 直直朝着一侧山坡的密林。 雷电乍亮之际,孟冉一手执剑,敏锐察觉到,周遭空气中多了些异样的东西,他凭着直觉扬剑而起,正正引住天空降下的一道霹雳。 狂暴的雷霆之威,与剑身涌出的灵力凶猛对撞,他浑身麻痹,已觉不出痛来,被狂爆的冲击波掀飞。 其余四人不及他反应迅速,被雷当头劈个正着,每个人头顶都冒出一丛黑烟,差不多外焦里嫩了。 然而,站在他们当中的景玉楼,全身上下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就似是雷电都不稀得关注他一样。 唯独刚从手上抛出的一枚芥子,在电光缭绕间倏忽一闪,凭空消失。 第196章 见钱眼开的老天爷 两三息之前,景玉楼面对围困和解药的威胁,从善如流拿出两枚芥子,里面分装着谢安的这十车货。 他终日打雁,今回叫雁啄了眼,刚到手的东西还没捂热,不过对面还挺讲道义,只要一半。 他手里攒摩的芥子,像两粒龙眼大的丸子,心里正寻思着退路,布下的后手还有,但此刻远没到全数亮相的时候。 然而就在他抛出其中一枚,打算先换来解药再说的时候,像是老天爷见不得他被人欺负,降下神雷,要替他讨伐恶人。 要不怎么光砸那五个,他站在正当中,一点事儿都没有! 不过要说,这老天爷肯定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浑水摸鱼,把他刚到手的半批货给顺走了。 就在他恍神的空档,孟冉已翻身而起,首先扑向离得不远的歧古,随即三张地遁符拍在另三人身上。 轰隆一声地面泥土翻涌,五人全数遁走。 景玉楼几欲气个仰倒,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这会儿跳脚也没用,急忙拿出无尘珠,“咔”一下碾碎,先分给茗心等人。 几息后解去毒瘴,茗心带着风雨楼众人再次散开,惟剩他独自一人,潜身在密林旁向下观望。 之前谢逸平和柳希元的几句交谈,他听得一清二楚,此时那边已经动起手来,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能不能趁乱拿到天凰石,在此一搏。 景玉楼看了眼手中的罗盘,指针凝停在一个方位上,他在雨雾弥漫的林间投去一抹注视,半晌传音: “未染,去找找看……” 之前那几道意图过分明显的天雷,并非单纯天公作美。 能操控雷电,实力绝对在下面那两人之上,为何隐在暗处,搭了把手,又坑他一回? 一道惊雷,好似一场大戏拉开帷幕的讯号,谢逸平和柳希元同时出手。 水球奔腾而来,如洪潮倾泄,谢逸平的本命法宝是一幅画,名为《山川社稷图》,于滔天巨浪之上徐徐展开,淼淼灵光纷飞,卷上的江河与周遭的水浪汇为洪流,化作有形的道道巨刃。 水至柔亦至刚,此刻谷地被撕扯分割成无数道深纵的沟壑,灵潮卷涌,袭向彼岸。 柳希元修为与他相当,却无镇妖塔仙苦修数百年之功。 修仙世家培养出的弟子,修行上多少都走了些捷径,亦是仗着家世底蕴深厚,由灵动迈入筑道,往往只需几十年功夫。 论斗法手段不如镇妖塔强悍,依仗只在于神通秘法的优势。 柳大学士的出手满是书卷气,本命法宝惊神笔横空而出,若忽略下方的惊涛骇浪,倒像是对方拿出幅古图请他品鉴,而他兴致所致,准备提笔添上两画。 一个个古字飞纵而出,瞬间与巨浪对撞,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响。 挟在其中一个篆体的“封”字,顺着灵潮悄然掩上装了天凰石的那口箱子。 谷地纷乱如斯,唯有它所在的那一块地面干燥清爽,洪涛奔袭而出时,到了那里尽皆绕开。 “雕虫小技!” 谢逸平冷哼一声,抬手间,秘水珠飞到箱子上方,堪堪打散即将成形的契令。 以字灵为契,若真被他以令封住,里面的天凰石,谢逸平可真还就拿不出来了。 两人在高处以神通斗法,余下的几个黑衣人也与塔卫们斗在一处,然而所有人的心神都留了大半在箱子上,谨防对手暗中做手脚。 枭此刻站在密林后方,与谷地隔着整座林子,这是他回来后,首次观摩的筑道境斗法,默默评价: 过于依赖法器,对术法领悟过于浅簿。 随后哂然失笑,如今他连这样浅簿的术法都使不出来,不过是眼高手低。 他灵感忽地一动,缓缓回过头来,正对上一双蓝悠悠的虎眼。 “小五,你在这儿干嘛?” 虎灵虚淡如烟,几乎与周遭水气混而为一,抱着手飘在半空,压着嗓子说话,像是生怕大声点,他自己这妖灵身就被吹散了。 不过得方怡重新炼化,他如今实力大涨,收敛灵息,枭竟一时也未能察觉。 景玉楼几个闪身到了近前,“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呢。” 枭两个手指捏着那枚芥子,苦笑一声,“堂兄的便宜不好占,这东西被你留了印记……” 除了芥子上的记号,最重要的是未染能感应景家血脉。 景玉楼今夜自诩掌控全局,连柳希元隐于何处都一清二楚,却始终没发现太子也悄悄跟来了。 他和未染一样,双手环抱在前,静静打量太子一瞬,“老实说,你不是小五,对不对?” 枭神色平静,“堂兄这是何意?” “贵妃死前说,太子有个双生兄弟,所以……” 景玉楼的眼里充满好奇,“你是景琢?” 枭:“……”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同样陌生。 景玉楼在得知这件事后,心头百般的困惑都有了解释,反倒觉得舒坦了,原来自始至终并非他妄自揣度,这人的确不是景琛。 小心翼翼问他:“你父皇……,陛下知道吗?” 枭点了点头。 景玉楼迟疑了一下,又问:“那,娘娘也……知道?” 枭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异样,又点了下头,“你想问什么,不如直接些。” 景玉楼紧紧闭上嘴,半晌,干脆跳过这个话题: “刚才多谢你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更想是讨回赃物的暗示。 枭显然不能让他如愿,芥子在指尖一滚,消失不见,“客气,报酬丰厚,应该的。” 又补充了句:“总好过便宜别人。” “……” 景玉楼磨了磨牙,装出大度一笑:“既是自家兄弟,理应见面分一半。” 未染见着景玉楼吃瘪,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虽说你还留了后手,但此刻时机稍纵即逝。” 枭语气诚恳了些,“难道你甘愿见天凰石落进柳希元手中?” “不然呢?这东西本就是谢逸平拿来钓我上钩的,我是有多想不开,自动送上门去?” 景玉楼很会顺杆爬,诉苦卖惨,作出一脸无奈。 枭不打算给他什么承诺,“局势太乱,见机行事。” 有他这句,景玉楼已很满意,此刻时间紧迫,不是闲聊的时机。 新来的这个堂弟能耐相当莫测,包括刚才他那手精准的控雷术,景玉楼不知为何,对他生出依赖,多个强力帮手,总没坏处。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几分莫名的忌惮,他又叮咛一句: “未染不能出手,否则我就真暴露了。对面林子里我还有些布置,小六,说好了见机行事,待会儿别坑我。” 枭递给他一面六棱形镜子,“此物能破开封印,也许待会你用得上。” 第197章 鹏蜉差阵 两人这些日子共事,已有不少默契,简单交流两句后,各自分头行事。 景玉楼独自潜下山坡,仗着身手敏捷如风,翻涌起伏的灵潮反成他掩藏行迹的最佳防护。 神识向下探入地表,追着那个由地底遁向箱子的身影,抛出一枚雷震子,轰地一声,把孟冉从土里炸了出来。 然而这一下也暴露了他的行踪,谢逸平视线锁定景玉楼,等了一路的风雨楼刺客,原来在这里偷偷摸摸搞小动作。 景玉楼身影迅若流云,轻得全不着力,一闪直蹿入另一侧的林子。 在谢逸平来说,逮这么个灵动期小贼,不过信手拈来的功夫。 本命画卷随他心念一动,其上的铭文搅起狂暴灵风,水波如龙,冲着柳希元发出一声咆哮。 秘水珠光芒闪动,箱子被灵光摄起,追在谢逸平身后,他举步间缩地成寸,尾随那道影子入了林。 这件水系法宝威力巨大,只是谢逸平到手时日尚短,操控上略显生涩。 此刻林间浓密的水气蓦地向珠子聚拢而来,随即形成一层透明的水膜,向着四周铺陈开去。 前面的刺客被水膜定住,身形暴露无疑,扭过头之际,一声悠长的哨声吹响。 便在这时,迎面一道清风拂来,谢逸平的灵感丝毫未被危机触动,这风轻易穿透秘水珠强大的结界,无数如牛毛般的细雨扑面而至。 他甚至能清晰辨出毫毛一样的银针上,闪动微芒,大袖一挥间却纹丝不动。 谢逸平心头陡然一凛,知道这毫不起眼的暗算,借用了鹏蜉之力。 以秘水珠之威,遭遇这样的微力,反而无法做出响应,他因着心头的那一丝疏忽,此时动用法术已是不及,而自发防护的法器,同样未察觉到攻击,毫无所动。 他做了近两百年仙人,使用神通术法已是不需多想的下意识行为,然而这些反倒破不开这微末之力。 此时收敛自身灵力,随后上半身一个对折后仰,硬生生使出凡人武者的身法。 银针实在太轻,有那么一两根,竟被他这仰身带起的风牵着向下一沉,就如一滴雨点,浸润在谢逸平脸上。 银针上甚至都不是毒药,不过是麻醉效力极强的蟾脂,精炼提纯过,一滴麻翻一头牛不成问题。 不过仙人的体质,到底牛是比不得,谢逸平恍神的功夫约摸也就只有两三个呼吸—— 因此错过了身后谷地中,恍如天外飞仙般,横空出世的那杆丈八长矛。 柳希元正全神应对画轴中飞出的铭文字,灵感蓦地疯狂示警,眼角余光瞥到飞虹激射而来,想也未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 挟雷霆之势当空袭来的长矛,将半空已虚化了一半的柳希元轰然对穿,流星赶月般,朝着他身后的青山撞去。 扎上山石之际,矛身极速震颤,带得整座山都在晃动,然而矛尖上穿刺而过的,却是一纸替身,旋即随风化为无形。 纸人让柳希元逃过一劫,画卷上被压制的铭文立时反扑。 这替身秘术虽能换命,损耗也颇大,两相夹击下,他果断抽身急退,人尚在半空,经脉中灵息紊乱,一口腥甜涌上喉间,被他强自咽住。 “主公……” 成玉已飞身挡在他身前,撼天戟灵芒急吐,与画卷相撞发出轰然震响,随后画卷无人操控,一击即退。 柳希元的视线落在遥远的山峰,与抛矛之人目光触上。 文琅今夜借着骑兵冲阵,将柳希元这宿敌引入彀中,终于等来他与谢逸平对战的大好时机,却仍是未能如愿。 与柳希元对视只在一瞬,展臂间灵矛如虹飞回,随即毫不留恋,转头就走。 谢逸平回过神之际,注意力被远处的突变吸引,在他身旁,陡然一片雪亮。 一面镜子突兀出现在林间,镜光打在箱子上,白光似呼吸一样缓缓起伏。 然而此刻更糟糕的局面是,秘水珠形成的结界中,遍布细如牛毛的银针,仿佛置身一场江南早春的杏花雨,沾衣即湿。 连景玉楼也没料到,靠得仙长这件法器,他让茗心布下的细雨针,起到这般超乎想象的效用。 他缓缓转身,对怒目而视的谢逸平轻轻一笑: “仙长莫要动怒,这里鹏蜉差力的临界值非常低,稍有大意,再被叮上一口,呵呵,可就不好了。” 威力强大的秘水珠,撑起十丈见方的空间,在这片领域里,细雨针如微尘,如此浩瀚的伟力,反而无法伤及分毫。 阴差阳错地符合上,修仙界这项牢不可破的术法天规——鹏蜉之差。 由此形成的微妙平衡,又称鹏蜉差阵。 灵力愈盛之人,身入其中,蜉蝣一样,挥之不去又密集如雨的毫针,便会被吸引过来,扎在身上,麻醉的效果如何,此时场中最强的谢逸平,已经亲身试验过。 而唯一能操控秘水珠,撤去结界的他,此刻骑虎难下,硬生生被困阵中。 柳希元虽受了伤,但适才成玉那一戟之力,几与画卷相衡,强敌在侧,稍有疏忽都可能致命,此等情况下,谢逸平不敢冒险再晕一回。 麻醉的效力是叠加的,刚才只中一两针,鬼知道若强行脱离,会招来多少。 这并非中毒,无药可解。 至于这项差值有多低,由景玉楼此刻灵力尽敛的情况便知,修为越弱,越接近凡人,则反而无害。 景玉楼没了缩骨功,身形恢复原本的矫健,好在他并非以灵力遮掩相貌,黑布罩面,还没被人认出真实身份。 柳希元此番伤得不轻,本已无力再战,正待撤走之际,发现这边的异动,蓦地一喜。 竟还有转机。 “三叔!” 谢启婵几人急急赶来,在结界边猛地刹住脚,带些诧异朝里喊了一声。 “走开!” 谢逸平的声音细若游丝,此刻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身上的灵气过盛,收敛到极至,还是引得丝絮一样的毫针不断朝身边聚拢。 偏生以谢启婵的修为,无法收起秘水珠,且她修火灵,属性相冲之下,更是靠近都会引得差阵内的细雨一阵乱蹿。 相较之下,景玉楼也不过是刚至灵动后期,但他修习的功法,本就擅隐匿和伪装,连顾明澄和他相交这么久,都没看出他的真实修为。 此时他在阵中就要轻松得多,踱着方步缓缓向箱子走去。 “你敢!” 谢逸平压着火气,慢条斯理开口。 第198章 抢夺天凰石 景玉楼一晚上忙前忙后,还挨了景玦一记窝心火,始终够不上加入战局的资格,这会儿比谁最弱,终于轮到他说了算。 柳希元在成玉的搀扶下到了近前,目光在秘水珠结界内外审量一周,对眼前诡秘的一幕有些了然。 万万没想到,今夜的一场混战,从骑兵冲阵到对垒厮杀,及至筑道斗法,落到最终的局面,竟是鹏蜉差阵。 那比毛发还要细上几分的银针,不知是粹了毒还是有什么独特的药效,谢逸平此刻动都不敢动。 柳希元看了眼身后一众黑衣人,个个带伤,目光示意孟冉,轻声交待几句。 孟冉的修为在那一众人中也属最低,灵动中期,正是适合的人选。 他搞明白缘由,二话不说,屏息敛气踏入结界。 景玉楼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两人皆是黑布罩面,孟冉自不会想到,两个时辰前还和“楚辰王”面谈交易,之后却在此处捉对厮杀。 诚然,景玉楼也不知,这位就是西城大名鼎鼎的游侠魁首。 如此局面,谢启婵自然不能示弱,被她嫌弃了一路的景玦,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他刚才是因灵力骤然被匕首吸走,才致脱力晕过去的。 这会儿刚清醒过来,听谢启婵一通温声细语的解释,默默点了个头。 满腹的报怨和恶言相向,统统跟着仅剩的那点微薄灵力,尽数收敛,抬脚迈入阵中。 景玦先看了一眼景玉楼,觉得这黑衣人从外形看,莫名有些眼熟。 三人在这宁静的诡异氛围中,不约而同地,缓缓朝箱子伸出手去。 坤吾镜以噬灵金铸造,有腐蚀灵气之效,此刻箱上的封印,在镜光下一点点消融。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三人身上,无人发现,就在差阵的外缘处,还站着一人。 枭以煞气隐身,凝眸注视眼前奇异的一幕。 八百年前,他赶往南疆之际,关于鹏蜉之力的说法才初露端倪。 当时引起修仙界无数人的恐慌,强者竟会被弱者牵制,初听像个荒唐的笑话。 直到璇玑宗一名筑道后期,不察之下竟被个凡人执利器捅死,所有修士才开始惊慌失措,众说纷纭。 当时最权威的说法,是四方神火失窃,导致天规紊乱,将这罪名直接归咎到她身上,才有了之后的种种乱相与失控。 如今八百年过去,所有人都已对这项新出现的天规熟视无睹,甚至由此衍生出无数漏洞,以及宣扬与世,标榜正义的托辞。 枭抬手,指尖轻缓触及结界的边缘,其内游丝一般的细针缓慢聚了过来。 亲身感受鹏蜉差力于他尚属首次,他的神识察觉到,在秘水珠圈出的结界中,充斥一层极淡的暗影。 以修仙者的灵感,哪怕只是初通灵窍,在这片昏暗雨林中也不会影响视觉,却无一人察觉,差阵内外的暗沉有微妙的差别。 天规将此种情况诠释为“湮灭之力消亡”,的确吻合本质,当年那些人说与神火有关,倒也并非完全冤枉了她。 心说:鸢,这笔糊涂帐,还得你自己来与这世间算个明白。 对于景玉楼来说,不能动用灵力,单纯以凡人武者的手段,反而占据优势。 他不知另一个与自己同样黑衣罩面的人是谁,不过老三肯定最好对付,动作并不多快,手腕灵巧一翻,一掌拍在景玦寸关上,发出一记脆响。 四周的游丝被这点力气拂得向外飘散了些,景玦咬了咬牙,手一时动弹不得,敲麻筋上了。 孟冉趁此良机,两指关节微合,在景玦手上同一个位置,相互一错,分筋错骨手使力极小,在此间动作都不能大一点的环境下,眼见就能借巧劲拗断他的关节。 论街头打架斗殴,孟冉可谓其中翘楚,这下可苦了养尊处优的三殿下,心头怒火一冲,差点没忍住直接动用灵力。 明明是景玉楼先朝他动的手,这会儿见孟冉效仿,要合力先把景玦踢出局,他可又不干了。 好歹老三叫了他这么些年堂兄,这么着伙同外人欺负他,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早就羞红了。 抬手一格一带,肘击撞上孟冉面门,此时胸腹之间的要害,因使力极轻,打上去根本构不成威胁。 景玉楼这一下直取咽喉,孟冉不得不挡,谁知已被景玦翻手握住腕子。 这一下形势陡转,变成堂兄弟之间配合默契的一次联手。 景玦心下蓦地升起熟悉感,此时他拽着孟冉一只手向前,景玉楼那边格住他另一只手下压,手肘抬击,正是小时候教习师傅教过的招式——撞马槽。 景玉楼的父亲当年混迹江湖,武艺超群,后来景屹登基后,听从兄长的意见,他们兄弟几个刚会走路起,就有教习师傅传授基本功。 说起来,景玦和堂兄的关系一直不错,维持到现在,即使谢安与皇帝势同水火,他们兄弟之间亦从无恶言相向。 景玦喃喃开口,只吐出半个字:“堂……” 又蓦地闭紧了嘴。 孟冉脚下被景玉楼绊住,身子斜倾,眼看站不稳,一蓬游丝细针被他这一下大动作吸过来,眼看就要落在脸上。 他屏住一口气,轻飘飘朝着景玦吹去。 只交手两三个回合,孟冉早已看出景玦最弱,仍是要先撵他出局的盘算。 然而景玉楼在绊倒他的同时,膝盖朝箱子轻巧一撞,箱盖蓦地掀开。 ——箱子上的封印,已被镜光腐蚀殆尽。 这一下谁也顾不得交手,另外两人同时扑来,三道视线齐齐落在箱子里,全都傻眼。 不过两三尺见方的箱口上,纵横交错数道光芒闪闪的金丝,小拇指粗细,组合成一张灵网,其下红光璀璨,正是宛如雀身的天凰石。 此时箱内的灵气吸引无数游丝涌来,刹那间,将这结界中的细雨针吸过来大半。 箱子旁的三人动作轻飘,扭身、下腰、抬腿,避开游走的毫针,连连退出好几步。 这时外围的针阵反倒空余出不少地方。 紧接着,这些空白又被再次涌来的细雨针填补,差阵中,因突然多了箱里的灵气,微妙的平衡即将被打破。 好似宁静的杏花雨陡然被疾风吹起,形成的乱流急速朝几人涌去。 如此一来,只要所有的针都被吸到箱子里去,这鹏蜉差阵,即算破了。 这对谢逸平来说自是好事,剩余的两方却必将优势不存。 景玉楼和孟冉不约而同回扑,既要避开细雨针,还得相互防范,更须抢在此之前取出天凰石,一时间使上浑身解数。 就在这时,一道比针芒大不了多少的雷电,悄然在阵中成形,像条细小的银龙蜿蜒游走,搅动尚未被吸到箱子里的剩余游丝,尽数吸附其上。 不可控的细雨针,此时忽然活了过来。 第199章 雷灵根 枭之前一直未出手,不过是想多感受一番鹏蜉差力的玄机。 然而阵中三人如太极推手的纠缠,稍有异动便会变数大增,实在不能一直这么墨迹下去。 此时的细雨针,除了潜入箱子里的,其余全数被雷电吸附,随后被他一分为三。 两道细些的朝着景玦和孟冉,最粗的那道,鞭子一样向谢逸平袭卷而去。 与此同时,差阵之外,已是一片雷光激荡,霹雳粗如树干,精准又毫不留情地朝外围数人劈下。 由此引动其他几处布下的雷阵,这片山林顷刻间化作一片雷海。 南黎这里雷雨疾风的天气极寻常,尤其今夜暴雨骤急,有心之人便会觉出其中异常,之前一直没怎么打雷。 莫非是老天爷攒足了劲儿,偏赶上这令人焦灼万分的时刻,才一股脑儿全释放出来?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阵外的柳希元,以及谢启婵等人,皆被劈得焦头烂额,纷纷擎出法宝避雷的同时,心下已然起了疑惑。 雷阵是早就布好的,不需临场控制,不过控着阵内那几道,对枭来说还是颇耗气力。 隐身的煞气无以为继,他的气息暴露在众人面前。 只是这短短的时间里,景玦和孟冉被雷鞭抽中,裹挟着的细雨针叮上去,被双双麻翻在地。 谢逸平面前那道仍仿佛银龙游曳,紧紧锁定目标,让他觉得像是被毒蛇盯上。 景玉楼做为场中唯一一个没被雷劈的,简直像个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子,早已到了箱旁,手握一块漆黑磁石,箱子里的细雨针顿时被吸得一干二净。 上面的金网多耽搁了他几息时间,但他身上最不缺机关术打制而成的小玩意,一把同样是噬灵金制成的弯钩,专为撬开灵锁之用,此时绞住网格相交处,猛地向上一扯。 谢逸平这件玄金网乃是高阶灵宝,布在箱子上本是多一重保障,这会儿被噬灵金融出一个大洞。 景玉楼动作飞快,刚拿起天凰石,成玉臂上一道玄光急闪,射出箭矢如飞,打在秘水珠结界上,顿时嗡鸣大作。 被挡住了。 枭之所以雷蛇只是威慑谢逸平,正是为此。 秘水珠强横,不察微末之力,这一箭威力极大,却是穿不破结界。 谢启婵护身灵障已被劈得岌岌可危,此时不管不顾拔出塔刀,一道熊熊火焰向着枭的方向斩来。 枭全然未躲,半转过身,煞气电光缭绕,流转间稍作阻拦,烈火袭上他的衣袍,旋即被雨水浇灭。 这具身体没别的好处,魔渊二十年,就是抗火。 天凰石到手,雷蛇挟着无数细雨针扑上谢逸平的面门,秘水珠在此时悄然消退,细雨针再无阻拦,漫天飞舞开来。 谢逸平已在第一时间撑开护身灵障,依旧连中几下针刺,运转灵力消减麻痹不过瞬息功夫,再转回头时,凛冽狂暴的雷鸣轰响中,那两人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心头又怒又骇,一为风雨楼刺客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天凰石夺走了。 而骇然莫名的,则是这操控雷电的人,到底是谁? 柳希元此刻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换了略显客套的语气,说出的话却明显透着奚落: “谢仙长,井木塔治下,竟有此等奇人,莫非贵塔全然一无所知?” 此番他若是夺天凰石到手,自然不会留在此地大放阙词,然而眼下既然是谢逸平自己弄丢了东西,他倒无须避忌,闲聊似的和人攀谈起来。 雷鸣渐止,谢启婵蹲身拾起一粒石子,上面仍有微弱的电光缭绕,呈至谢逸平面前。 “三叔,你看看,这是不是雷灵石?” 谢逸平接过去,两指一捻,化成碎末,比寻常的石子脆了些,但,也不过仍是枚普通石子罢了。 能引来这满山谷的雷,若是雷属性灵石,那绝对是一笔不容小觑的财富。 天凰石虽要紧,却也得不偿失,那人若这么做,除非失心疯了。 “刚才那人的相貌,你可看清了?” “……” 谢启婵一滞,那人显露气息之际,正值雷鸣电闪,她恍惚间只瞧见个轮廓,全未看清长相。 谢逸平阴沉着脸不再言语,柳希元接过话头,把他心里想着,又说不出口的话道出: “圣山近千年来,也未曾听闻有雷灵根之人,概因雷属灵物最难获得。 这种异灵根本就是由金水双灵根衍生而来,就因资源匮乏,只能改修单一属性。 贵塔要是发掘出这等奇才,圣山知晓想必大是欣喜。……不过,此人看上去与谢仙长有仇,唔,这倒是不妙了。” 修士唯有进阶玄响境时,得天地证道,才会有天劫洗礼,由此获得些雷属灵物。 然而普天之下,玄响境统共也只有不到三十位,自然稀缺。 寻常雨天行雷的威力,却是不足。 修士大多在五行属性中,择一门与自身亲和力高的专精修习,异种灵根中,冰、风两类较多,其他包括光与暗,及这雷属,则几乎从所未见。 谢逸平被他说得更加焦躁难安,面色却反倒平和下来,淡声道: “不过是以雷符引雷布阵而己,之前阵中操控的几道雷电,威力极弱,不过是些邪门外道的手段。” 这番极力掩饰之辞,柳希元心下倒是分明,再说他也不能完全确定真是雷灵根,毕竟今夜那人全未出过手,或许真是某种邪术也不一定。 应声附合道:“谢仙长说得有理,既是如此,本官自不会将此事到处宣扬,免得给贵塔添麻烦。” 他说了这么多,就为着这么个结果。 镇妖塔降妖除邪之外,也肩负为圣山择天下英才的职责,若那人真是天赋异禀,谢逸平这回吃的亏,就讨不回来了。 “此人与一夜风雨楼勾结,觊觎抢夺贡品,既然柳大学士如今巡视南地,恐怕之后追缉的重任,还得有劳多费心。 一夜风雨楼混迹南澹,此事必与邪祟难脱干系,自然,此事我井木塔也必会追究到底。” 谢逸平这话除了拉他下水,另有一层含意,柳家与南澹走得近,已是这百来年不成秘密的秘密。 他想拿住自己的把柄,谢逸平自然不会放过他的。 言罢,他广袖一拂,凌空踏虚,朝着临阳城的方向而去。 今夜的事,还没完! 第200章 全场作证 簪宝阁,戏曲将至尾声。 妖女大行邪法,自毁江山,整个妖族的源力被她一人尽数吸收,化身天魔,欲要为祸世间。 弘晟太子在此危急时刻,舍身救世,拼尽神通与天魔同归于尽,拯救苍生万民于水火之间。 戏台上撒下漫天红花,模拟彤霞飞逝,流火化雨的场景,曲音离殇幽怨、婉转低沉,缭绕数周,整个大厅渐渐沉寂下来。 所有人在这伤情悲壮的氛围中又沉浸了数息,随后叫好声、感叹声轰然而起。 小圆儿拿袖子抹了抹眼,十分遗憾灵身哭不出眼泪来,嘴里咕哝了句: “什么破故事,一点儿都不好玩……” 满场的人大多哭得稀里哗啦,巧薇扮得王妃,更是妆都快哭花了,太子在旁频频扼腕长叹。 反倒是颜若依假扮的楚辰王,不知是为了维护形象还是怎得,硬是没掉一滴泪。 小圆儿扭头这才注意到,“景玉楼”非但没哭,板着脸的神情有些异样,眼神挟着意味不明的嘲讽,正愣怔出神。 这时就听“嗡”的一声巨响,像是琴弦震裂的动静,引得厅内众人齐齐朝台上看去。 戏子乐者都已退场,此时台上站着的人一身素白长袍,神色凛然威仪,正是谢逸平。 仙长挟雷霆之怒蓦然降临,沉沉威压令得在场数百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这些人已经哭一晚上了,这会儿实在挤不出泪花,只剩干嚎,纷纷惊恐莫名地叫嚷起来。 场中混乱之际,包厢里的顾明澄飞身上台。 “谢师兄……” 想提醒他收敛威压,谁知对方一见了他,反而怒意更盛,周身腾起杀机。 “谢逸平你敢违令!” 仙家非必要不得在凡人面前打斗,不得滥伤黎民,有这道规矩压着,顾明澄背上的溯源伞抬起三寸,意意思思地压制了他一下。 谢逸平脸色郁卒,却终是收起灵威,他不是来找顾棒槌打架的。 扫视一周,目光定格在二楼包间里的两个人,谢逸平双眼一眯,唇边扯起个冷酷的笑。 “景玉楼”和太子做为南黎官员,仙长驾临自是要迎接,双双下来走到台上。 小圆儿灵身三尺来高,木着脸怀抱双臂,飘在太子身侧,看上去颇有威严霸气。 这模样,是她跟银月弯刀刀灵学来的。 六爷说她没个器灵的稳重举止,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楚辰王”的身高体形,俨然与今夜的刺客一致,然而谢逸平此刻紧紧盯着的是太子。 当时谢启婵离得比他远,只看到个轮廓。 谢逸平那时全神贯注在面前的细雨针上,打眼瞟过那么一下,已看清太子那张脸。 不过……,气息和眼前这个,完全对不上。 “这两人,何时来的?”谢逸平问顾明澄。 后者一愣,“今夜他二人一直在此。” 谢逸平轻蔑而笑。 “谢师兄这是……” 顾棒槌大模斯样,看上去很有点故作诧异,哦了一声:“你专程跑一趟,是为送天凰石?怎么……,不会是丢了。” 几乎乐出声儿来。 谢逸平拿“我已揭穿你老底”的眼神看顾明澄,笃定道: “今夜在城外劫走贡品的,正是太子和楚辰王。” 顾明澄:“……” 这是受了多大刺激,这么一口咬死。 “他二人今天晚上一直在簪宝阁,这里近千双眼睛,想必不会人人看走眼。” 厅内的看客此刻都靠后站,给戏台空出一大块位置,几乎没一个走的,都悄咪咪等着瞧热闹。 听了仙长这话,纷纷点头。 一个多时辰前,大理寺这两位主官还当众查办了一桩下毒的案子,的确是每一双眼睛都看见了。 楼上的方怡扒在栏杆上,朝台上的谢逸平挥了挥手,“他俩就坐对面,的确连出恭都没去过,本宗子可以作证。” 温莹在旁,眼神间带些嫌恶,板着脸一声不吭。 在场千人,太子和“景玉楼”这一对嫌疑人,一脸无辜及茫然,除此之外,所有人全像看傻子似的,瞧着脸色严肃认真的谢仙长。 场中气氛一时古怪。 还是顾明澄出来打圆场,“谢师兄,这事儿肯定有些误会,再说,以他二人的能耐,在师兄手下夺宝,还无恙逃脱……” 显然,这就更匪夷所思了。 谢逸平完全说不出话来,本是打定主意,来到不须分辩,只将罪名扣死在这两人身上,再错不了。 万没料到竟是这种情况,两个临阳特使和灵宗宗子皆在场作证,想不分青红皂白定罪,完全不可能。 这时谢启婵等人也已赶来,景玦看见“景玉楼”一身藏蓝色团花锦袍,玉冠束发,身上干干爽爽站在戏院里,不由得愣了神。 视线转到他旁边的太子身上,后者恰好也看过来,温和的笑容里带了些拘谨。 景玦紧紧蹙眉,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蓦地转开脸。 他的死对头近来像是变了个人,时来运转,连众多仙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而景玦每次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心都会不争气地狂跳。 这会儿又露出从前那种小家子气的模样,是耍着他玩呢? “太子……”谢逸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景琛蓦地回过头,礼数周全行了一礼,“见过仙长。” 顾明澄暗中偷乐,这小太子过去对着自己只行半礼,这会儿是被谢逸平吓坏了,来了个全乎的。 谢逸平平端起一只手,“本使要查验你的修为。” 仙人授顶,可查灵窍状况,谢逸平这会儿没验尘神器,打算亲自动手。 太子一张俊脸微微涨红,身姿端宁昂首: “仙长,此举于礼不合。” 他对着仙人,一副被冒犯的样子,言辞恳切且有理有据。 小圆儿在旁冷哼一声,双手在身侧微张,灵身腾起一层淡淡的烈焰,显得足够威风八面。 一副保护器主安危,不容有责的架势。 谢逸平瞥来,眼神说不出是忌惮亦或嫉妒,却分毫没把这器灵看在眼里。 身形凭空一闪已平移至近前,手掌蓦地按上太子头顶。 紧接着脸色一变,太子的修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低些。 器灵身上的焰苗看着不起眼,轰然而出的动静却着实将谢逸平吓了一大跳,飞掠向后之际挥手拂出一面水墙。 然而那把火像是故意逗他玩似的,尚未挨着水墙,“唏溜”一声自己灭了。 华丽的戏台上,仙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引得所有人稀奇地瞪大眼。 凡人瞧不见器灵,不知仙长今夜忽然驾到,先是疾言厉色一通,临了忽然做出这么严阵以待的姿态,到底是唱得哪一出。 第201章 庆功宴 “逸平兄,你若想要临阳的差使,不妨跟慕哲师兄说一下,让他给咱俩换换,顾某是无所谓。” 谢逸平是在顾明澄这番看似大度,实则奚落的嘲讽中,离开簪宝阁的。 这厮是暗示他这些日子总跑临阳城,抢了风头。 他这次给一夜风雨楼设下陷阱,料定顾明澄为免泄漏事机,会亲自出手阻挠,谁想到竟一下来了三四拨人。 天凰石之前只说是贡品,谢逸平并未太过放在心上,直到昨日才收到慕哲的消息,命他直接带回塔里,如今他办事不利,少不得要惹师兄不快了。 谢逸平赶回井木塔,一路上心下忐忑不宁。 他未曾料到的是,景玉楼压根没想过靠顾明澄摆平这件事。 最后一批蓝玉苗,他也没想到是谢安上贡给井木塔高层的,篓子捅得有点大,这节骨眼儿上,还是和顾明澄撇清干系得好。 簪宝阁曲终人散,再次冷清下来时,“楚辰王夫妇”没回王府,跟着太子和小圆儿去了东宫。 枭和景玉楼之所以没被谢逸平半道追上,是因王宫有条密道,直通城外。 王宫造图在东宫留有存底,枭早看得烂熟于胸。 一旦进了宫,有宫禁铭文在,谢逸平查不到他二人的气息,就算知道,也无法强闯。 连景玉楼都不知王宫还有这么一条密道,走在里面时,忽有所悟问道: “小六,上次我要宣灵台地宫的图纸,贾平说被烧了,这事你……” 枭避而不答,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绵软无力,景玉楼这才发觉他气息微弱。 “你……受伤了?” 连忙搀住他,抬手时扯到胸前被火燎过的伤口,也嘶了一声。 “我修为可比不得王爷,之前布置雷阵损耗颇大……” 景玉楼将信将疑,密道里微弱的火光映得他眼神闪烁不定:“之前的雷电真是你操控的……” 枭平摊开手掌,一簇细小的电光游走其上。 “你是……雷灵根!?”景玉楼难以置信到失声。 身旁的人不答,沉默的态度令景玉楼醒悟,他自己也隐瞒了真实修为,大家各有秘密不能宣之于口,怎好一个劲追问。 此时此刻,一则消息已从陶然馆后院悄然递出,经过层层转手,如一只飞鸟跨越南疆千山万水,辗转抵达南澹禺州半岛的眠龙江畔。 大希山巅,听春台上,三重八组六十五座青铜编钟齐声长鸣。 九九八十一响归山钟,昭示昔日尊主回归。 …… 枭和景玉楼回到东宫,进了清晖殿,景玉楼看一眼刚进来的老太监,眼神带了些似笑非笑。 贾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堆出笑脸一揖,“王爷,您有何吩咐?” “贾大总管……” 景玉楼阴恻恻冲他一笑,随后虎着脸一挥手: “去,给咱们弄桌吃的,把你们殿下的玉兰香也搬几坛子来。” 贾平:“……” 这都快亥时了,深更漏夜的酒肉齐开,老太监听了这无理要求,反而激动得老眼快泛出泪花来。 东宫的膳房,好说得有一个多月不怎么大兴炉灶了。 六爷说太子爷闭关期间,饮食要清净,忌食荤腥,平日间只在小炉子上弄些清淡粥食。 照说半仙是不辟谷的,六爷却似乎对吃饭这件事可有可无,给他端来就随意动几下筷子,用得极少,从不自己叫传膳,就像压根不需要一日三餐似的。 贾平过去最着意太子殿下的饮食进补,近来无用武之地,主子吃得少,连带着一宫的人吃饭都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老太监偷眼去瞧六爷,见他坐在蒲团上闭目不言,这才带了几分莫名的兴奋应声: “奴才这就叫膳房备一桌丰盛的来。” 景玉楼却不满他先偷眼请示,后面那位又不是他真主子,哼了一声: “酒要三年以上的,别拿些新酿的糊弄爷。” 贾平赶忙赔笑:“不敢不敢。” 众人跟在景琛身后到来之时,正看见里面两个人对坐举杯。 枭如今只是灵窍存不住太多灵气,回补起来却也不需花太多时间。 其实一路上他手握灵石,已把之前控雷消耗的补得差不多。不过是不想回答景玉楼的问题,这才示弱回避罢了。 颜若依虽是早已猜到近日顶着太子身份的,是他的双生兄弟,但当终于见到并肩而立两人时,仍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景玉楼迎上前牵住她的手,知道这一幕对于妻子而言,是她一向讳莫如深的禁忌。 他默契地不提这对双生子,就像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一样,问她: “今晚如何,没穿帮?” 颜若依回过神来,强自镇定对他一笑,“今夜我这边也算是一波三折……” 小圆儿见了谢逸平杀气腾腾追到簪宝阁找人,便知他们得手了,这会儿一回来,忙就先把事情跟六爷说了一遍。 听说孟冉自导自演了一出下毒、栽赃和嫁祸,景玉楼还未意识到,这人就是今夜两次交手的黑衣人。 颜若依道:“刚才回来的路上,城防司传消息过来,郭兴被人杀了,尸体就抛在何家门口。” 景玉楼诧异,“孟冉做的?手脚挺利落。” “他手脚利不利落,你不是刚体验过。” 枭的语气轻描淡写,景玉楼一愣,回过味来,“你说今晚那个黑衣人?” 又问:“你怎么知道?” “他和柳希元见面的时候,我听见的。” “今晚柳大学士也去了?” 小圆儿惊咦,随后惋惜大叹,“那岂不是很热闹。” 众人落座,看着桌上满满的菜肴,她又气得肝疼,冲景玉楼磨了磨牙: “王爷今晚收获甚丰,摆庆功宴都不肯自己掏腰包。” 她自己没得吃,只能干看着,你说气人不气人。 景玉楼和她一向有些八字不合,也不知是怎么了,见面总是互掐。 这会儿却不跟她斗嘴,嘿嘿一笑,举杯道: “这趟论功劳,当属……小六,来,我敬你一杯。” 玉兰香是黎王宫的专酿酒品,大片玉兰林就在东宫之畔,夏夜里幽香袭人,酿制成酒清冽甘甜,回劲柔和。 往年景琛都是亲自采花酿制,太子酿的玉兰香,乃是宫中一绝。 枭过去善饮,品酒更是天下一绝,然而如今这副身体,酒到舌尖却没了敏锐的味觉,不过囫囵咽下,只觉滋味寡淡。 转头看见伏在桌边,可怜巴巴望来的小圆儿,挑了挑眉,“想喝?” “嘁……”她转开头,嘴硬道:“我才不稀罕。” 杯中尚余半盏,他指尖凝结灵力,淡金色的酒液打起旋儿来,“张嘴……” “啊?” 小圆儿猛地扭回头,就见杯口腾起似露似雾的一团,倏忽朝她飞来,只吐出半个“啊”字,被灌了满口辛香扑鼻的暖融气息。 酒水化雾,只一口就上头,她头回饮酒,只觉醺然欲醉。 第202章 天凰雀身 景玉楼说起今夜城外几方混战时,小圆儿醉醺醺听得有一句没一句,大睁的眼里满是小星星,跟边上同样干看吃不着的虎灵闲聊: “你既不敢出手,跑去凑什么热闹。喏,就像你现在看着这桌菜,却没得吃,是不是特难受?” 说着话,打了个酒嗝,嘿嘿直笑。 未染鼻子里喷出个冷哼,他已经学乖了,不跟她争口舌之快。 堂堂护宗天虎,小楼却不肯和他通灵,像个没人要的孤魂野鬼,还要害他被这可恶的家伙嘲笑。 远处传来一声虎啸,天虎真身飞奔而来,守宫门的禁卫对这祖宗熟视无睹,宫禁铭文默不作响,任由它深夜擅闯宫闱。 转眼就进了殿,两只肥爪子搭上桌沿,旁若无人地对着满桌菜肴大快朵颐。 虎灵这才对小圆儿露出个示威的笑脸,像是在说:吃不着的,就你一个。 小圆儿笑得更欢,“啪啪”鼓掌:“这下可好了,大家都没得吃。” 宴席只开了个头,就被天虎老爷给搅合了,颜若依这才知道景玉楼受伤,他一进宫就换下一身黑衣,故意瞒着到现在才说。 “身上有伤,谁叫你喝酒的?” 颜若依小声抱怨他。 听说他这火伤是景玦所致,小圆儿凑近些,伤口上气息炙热,让她觉得有些熟悉,脑子还在犯迷糊,咕哝着打了个响指: “这我也会……” 刚搓起一小撮火苗,枭在旁抬手一摁,“呲溜”一声哑了火。 “老三那把匕首上嵌着一块红石……” 景玉楼看着妻子,言辞带些闪烁,“我觉得,跟你说的魔石有些像。” “魔石是什么?”小圆儿连忙追问。 颜若依手中握着一块剔透白玉,在景玉楼伤口四周滚过,灼烈的火息被丝丝吸附出来,红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她低声道: “我族中有许多焙炼火灵的秘法,其中一种,是把通灵玉石藏进万枯山天坑之下,过上一二十年取出来,上面沾附的火性炙烈,可炼制法宝,或吸收入体。” 枭抬眼看来,“你说的天坑,就是魔渊。” 那里一向是镇妖塔防范的重点,景玉楼接过话头,替妻子打圆场: “离火族是妖皇后裔,一向奉火灵为圣物,只是些祭拜的仪式罢了。 魔渊那里早年间火灵充沛,不过就连圣人都说,魔神已死,就是个深些的大坑而已,总不会再有妖邪从底下爬出来,为祸世间。” 小圆儿心说:年轻人,别人说什么都信,魔头可不已经出来了,还跟你称兄道弟呢。 颜若依接过巧薇手里的药盒,挑了膏状的凝脂抹在伤口上,对魔渊倒无所避忌,口中说道: “这百年间,渊下的圣火越来越弱,早已焙不出魔石,族中先辈在南疆四处探寻,最终才找到背靠青夷山的火眠沼,道是火势泄流,灌入南海。” 上完药,她起身到一旁净了手,看到摆在大殿一角的南海赤髓,手在上面轻轻抚过,含笑道: “族人们以赤髓石修炼,倒省去潜下魔渊的一番功夫。” 难怪离火族格外喜爱南海赤髓,景玉楼为了她,甚至包揽了火眠沼开采髓石的所有生意。 景玉楼与妻子相知多年,猜到她刻意提起这些的用意,直言道: “上次顾仙长说起南疆地脉异动,尤其是主脉南移,这件事,我夫妻二人这些年也一直在暗中调查。 棋圣季舒玄,过去就与离火族有些渊源,不过那是同上一辈之间的交情,我和她都是晚辈,有些疑问不好当面提出,因此到底是敌是友,如今也不好擅自揣测。” 这对夫妻最令人怀疑的,就是与季舒玄关系莫逆,远在南澹的那位棋圣,多多少少在这场回春祭中,扮演了某种深藏幕后的角色。 景玉楼这番坦言,反倒给他俩洗脱些嫌疑。 他既愿开诚布公,枭问道: “南澹其余三圣,是否也和季舒玄同样心思?” 景玉楼略一思忖,“书乐棋画这四位,门下弟子相互间来往甚密,大有一家亲的意思,不过他们自己却来往极少,据我所知,几乎从不见面。 你们也知,南澹的势力向来各自为政,即使巫蛊世家之间,非但没有合作,背地里互掐的情况严重。 四圣这边相对好一些,都是谪族,明面上尊书圣卫旸君为首,毕竟他是大虞王族正统血脉,不过为人低调,从不当众以此自居。 画圣居末,据说天生残疾,隐居丹青岛不见外客,也不收弟子,算是与世无争。 乐圣人脉最广,门下弟子根系庞大……” 说到这儿,他似想起什么,咧嘴一笑,“四圣之中,杜醇卓实际才是心思最活泛的那个。” “今夜那支骑兵,可是韶华军旧部?”枭问道。 景玉楼挑了挑眉,“你知道得还真不少。” “兹国异动,又跟柳希元有仇,这个不难猜。” 枭随口说道:“这拨人从南澹来,走得是乐圣的路子?” “不错。” 景玉楼将自己所知合盘托出,接着从怀中取出芥子,将赤艳火红的天凰石放在桌案上。 璀璨的光芒瞬间照亮整间大殿,连角落的南海赤髓都显得黯然无光。 小圆儿正昏昏欲睡,灵身缩成一团灵雾,此时忽然不可控,直直飘至天凰石上方。 枭:“……” 刚就不该给她喂那口酒。 她毫无意识下,团起的灵身在半空化出人形,霍然张开一对硕大的羽翼。 殿里只剩下景玉楼夫妇,此刻震惊地抬头望去。 枭并未阻止这一幕,长睫掩映下的桃花眼,泛起一丝莫名的惆怅。 少女面容隽秀平静,阖眸沉沉熟睡,带着对世间一切人与物的淡漠和从容。 她的人生宠辱跌宕,千年之后,早该被世人遗忘,却仍有无数人怀着或善或恶的心思,寻找她,盼她归来。 案上的天凰石宛如一尊古朴的鸟雀,只是缺了首部和双翼,宛然修长的脖颈挺立,倏忽飞腾而起。 萦耀闪亮的灵光缭绕着她不肯离去,姿态眷恋依存,本是死气沉沉的石头,此刻焕发生机,雀跃欢腾。 颜若依半仰着头,眼中含着莫大的欢喜。 她脸上已卸去易容,连平日里修改脸形的伪装都没有。 修眉纤长入鬓,那双眼的形状生得极好,眼角处张得比旁人圆阔几分,垂眼敛眸便显得恬静温润,然而抬眼看来时,盈盈波光透着种好似天真烂漫的神情,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眼窝略深,高挺小巧的琼鼻之下,唇上并未涂抹胭脂,却色泽红润饱满,浅笑间韶颜明丽,大有一貌倾城之绝世姿容。 半空的小圆儿被无数灵光萦绕,身体已完全凝实,两人极度相似的容貌几乎不分彼此。 景玉楼恍了神,“彩衣,她和你长得真像。” 第203章 无法揭开的真相 颜若依目中神采飞扬,“不,是我长得像她。” 这话意有所指,景玉楼这些日子以来,心头的困惑终于有了答案。 平日妻子掩饰真容,是因为那张脸与皇后过于相似,另有一种说法,离火王族的女子,长相上有着同出一源的类同。 这种相貌,一眼看上去,似乎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在眉眼、五官上有各自的差异。 许多血脉强大的同族之人,大多会如此。 彩衣自从见过小圆儿后,就像着了魔一样,那种毫无缘由的迷恋,一开始简直让景玉楼醋性大发。 这种反应,未染也深有体会而不自知,正是这个原因,一人一虎才跟小圆儿八字不合,仿如争宠。 此刻一拿出天凰石,就出现这番异象,景玉楼难以理解,不过谁要是这个时候还跟他说,她不过是个先天器灵的话,他铁定得赏对方一个爆栗。 那么,小圆儿到底是什么来历? 还有景琢,等等,他真的是景琢吗?即使有验尘礼,皇帝和小五也都确实了他的身份,然而这样一个满身神秘莫测的人,恰恰出现在回春祭开启之时…… 景玉楼蓦地回头,对上那双深沉似海的冰冷眼神,心下忽地发凉,像是毫无征兆闯入一片禁忌之海,立马就要被滔天巨浪沉入海底,无可逃生。 颜若依此时的举动却与他正相反,她的声音很轻,像一个满怀向往,蹑步靠近的人,小心翼翼生怕打破这份平静。 “世人只知我族血脉传承自妖皇,然自妖皇陛下化羽遁世,离火一脉世代侍奉的,是陛下唯一的血脉至亲——鸢尾天魔,得魔尊赐姓为‘离’……” 枭缓缓抬眼,目中寒意慑人,顿时整间殿透出彻骨的肃杀之意。 “彩衣……” 景玉楼把妻子拉到身后,阻隔开那道目光,脊背紧绷,神情如临大敌。 小圆儿这会儿若是清醒,必定会觉得她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天魔……,话本上的故事,竟是真的。 她此刻徜徉在一片开阔的谷地,四周的景致格外熟悉,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小圆儿被那口酒灌得仍有些迷糊,剩余不多的清明告诉她,如果这会儿又是做梦,那这个梦大概是接着上回在黄泉乡的梦境的。 那一次梦的结尾,她化身神鸟,回归故乡…… 也许中间还漏了一截,否则她不会一回来,就羽翼丰满。 这羽翼指的并非她背后张开的双翅,而是…… 谷地里还有许多人,唔,长相真是千奇百怪,有的身上长了个牛头,妖艳的美女裙子底下拖着长长的蛇尾,还有不少和她一样,肋生双翼浮在半空…… 不一而同,他们是她的族人,是妖。 她被人族驱逐,回到妖族受到隆重的欢迎和拥戴,跟从前一样,所有人都在欢呼,眼神热切。 “鸢尊归来,带回我族妖力之源,妖族复兴指日可待。” 不是,我带什么回来了? 小圆儿低头,双手空空如也,一时有些想不起来,照说荣归故里嘛,带些礼物是应当的。 她心下隐隐生起一丝不安,似乎若拿不出东西,就要让所有人失望。 那么,之后怕就是重蹈覆辙,又一次陷入群情激奋,强极则辱,荣极必衰。 “我妖族重获无上战力,再不受人族欺压,全赖鸢尊所赐。” 果然,大伙儿又要把她架在火上烤。 然而这一次,她打算不再退缩,强势镇压住激奋的人心。 有个人一直在旁帮她。 他的模样她完全认不出来,却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似乎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她寻他解惑:“什么是妖力之源?” 那人的眼神挟杂悲悯,还有隐隐的责备,不答。 “让妖族强大起来,有何不好?” 她紧紧盯着他,“他们是我的族人。” 那人提醒她: “你守护的,不仅仅只有一族之人。” 她嗤之以鼻,“因为你是人族,所以才帮着他们说话。” 那人的谆谆教诲持续了许多年,此时听起来格外耳熟,明明这样的劝善之辞,她也常挂在嘴边,说得毫不走心。 接下来的梦境,俨然与戏台上的故事有了重合。 国破家亡之际,他没来得及赶回去,因为她和他始终无法统一的理念,最终闹崩,她将他囚入深渊,以至明火压制。 梦到了这里,小圆儿的心砰砰乱跳,过往的记忆,最关键的那个真相即将揭开之际,强烈的悔意和沉沉的负累,令她颤抖的手,无力掀起真相的面纱。 她愧对过深恩,亦辜负过两方族人殷切的厚望,到底她要守护的是什么? 小圆儿头疼欲裂,死活想不起来。 不,不是她不愿记起,是因为她做不到,她害怕重新面对那个真相。 她曾在无边黑夜里被困八百年,如今却不敢迎接那一线曙光。 枭的手中,电光缭绕的雷球已然成形,景玉楼短刺在手,严阵以待。 下一刻,雷球飞出,却并没朝着他二人,浮在半空已周身被火的灵身,蓦地被雷光罩住。 雷与火相交,仿佛多年融洽的知己,毫不排斥地融合,小圆儿被扯了回来,天凰石一扫间推到景玉楼面前,后者想也未想,急忙收进芥子。 枭将小圆儿打横抱在手中,凝实的身体渐渐虚化,再次化为灵身,双翼紧紧拢住,她像被蚕蛹裹着,全身上下毫无生气,静默如同一尊灵物。 若非用眼睛看,便似这间大殿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她……她怎么了?”颜若依颤声问道。 枭此刻亦如老僧入定,身上一丝杀气也无,垂眸静静注视良久。 “无妨,她是灵身,收灵闭息,便不似活物。” 他的语气不带情绪,平直无波,却似乎挟着一丁点不易察觉的苦涩。 颜若依的心头涌起惊涛骇浪,恰似长久干涸的堤坝,等待无数年后,终于迎来洪流之际,才发现自身早已被虫蛀鼠咬,破败到不堪一击。 这就是离火一族苦苦等待八百年的人,只余魂灵。 颜若依语气坚定: “不论回春祭是何人主使,若能召唤天魔真身回归,我离彩衣甘愿以身献祭,以全我族侍奉至诚。” “彩衣!” 景玉楼紧蹙浓眉,双臂牢牢箍住她,以此强烈的姿态表示反对。 枭缓缓审量面前两人,对于舍身奉献和戒备抗拒皆无所动容。 “景玉楼,你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场祭礼背后有无数人推动,所为并非南疆回春,亦非天魔复生。 那些人所图,不过是自己的私欲。” 第204章 低调的巡抚 井木塔。 慕哲听说天凰石丢失,并未出言斥责,这令谢逸平有些出乎意料。 “一块图腾碎片,就能钓出这么多路人马……” 慕哲沉吟半晌,道:“待祭成之日,便可一网打尽。” 谢逸平躬身附和,“师兄运筹帷幄,早有谋算。” 慕哲对他的奉承充耳不闻,心头思忖再三,当年在北坦遇到的那人曾说,待到荧惑守心天象达成之日,便是南疆动乱将起之时。 果然一语中谶。 他不同于谢逸平这些苍黄两门,知道的内幕远比他们多。 这块大陆上的一南一北两处乱地,北坦的纷争在明面上,相峙数百年不分高下。 南地的乱却潜藏于水下,如今各处暗流争先恐后地涌动,所图绝不仅仅是一个妖皇遗宝。 就连镇妖塔及圣山,在其中也各有动作,涉及的资源与权势之争,即便是他也未必有能力面对。 他有意将谢逸平拉入麾下,无非是为安师尊的心,知道他是忠诚可靠,而不是有心另投明枝的叛师之人。 柳希元的到来,加剧了井木塔的派系之争,他更加不愿留在此地,被上层的争斗殃及池鱼。 思量再三,吩咐谢逸平道: “如今你不必事事盯着顾明澄,他与南澹刺客楼的那点勾结,对大局无甚影响。” 谢逸平一滞,以为师兄是责他因私废公,心下略有不服,面上却不敢显出来,应了声是。 慕哲瞥他一眼,淡笑问道,“师弟心有不甘?” 谢逸平自是不能承认,连忙摇头,慕哲脸色温和下来,在他肩上轻拍一下,给他交了个底: “顾明澄定会咬死柳希元不放,除了邪祭的事,另有一桩缘由,——今夜差点杀死柳大学士的那支撼天灵矛,百年前在南地亦属赫赫有名。” 撼天灵矛的名头他确实听过,谢逸平略微思忖,眼神一亮,“是韶华军?” “不错,顾明澄的入塔资鉴中曾提过一笔,他当年与镇南侯府比邻而居,与韶华现今那位主子是旧识。” “如此一来,这两人僵持不下,倒的确不需逸平在里横插一手了。师兄英明。” 谢逸平此时是真对慕哲生出几分钦佩,柳希元这人背后势力庞大,若他真是幕后祭主,顾明澄与他对上,定要伤筋动骨。 他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隐约知道南地最近要生乱,不过那些涉及朝廷军政,他要插手也有不便,思及前几日谢安的求告,此刻有了慕哲的叮嘱,想了想,终是瞒下未提。 直到许多年后,慕哲回想起今日对谢逸平的这番交待,方知他这一步安排的疏漏,之后南疆星星之火化作燎原之势,正在他未能及时扑灭这第一颗火星。 不过这都是后话,由此可见,人通常因为自己的一点私欲,才至因小失大,悔时已晚。 慕哲因着这点私心,对谢逸平透露了一个隐秘:“上次你说起方怡有意包庇妖皇遗脉一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灵宗方家的那些渊源。” 谢逸平点了个头,心里嘀咕:不就是太微宗宗主的那个方家。 “恐怕你不知,昔日太微宗主与妖皇是道侣这件事。” 谢逸平立时瞪大了眼,心思转得极快,“我说他为何竟敢替妖族说好话,还有他身边那头幼兽……,那可是与妖皇齐名的北宿玄武,莫非灵宗大人他……” 慕哲以眼神制止他接下去的话,“这件事师弟最好不要外传,内里的情况,即便是师兄我也不得妄加揣测。 方怡偏巧在这节骨眼上,硬要掺合进回春祭的事里,你替师兄盯紧他,方是正事。” …… 齐皇派遣的南疆巡抚使到达南黎,行事相当低调,柳希元一早便派人送信给黎王,一应接驾的礼仪皆免。 景屹本是安排下泰安宫做驿馆,这座行宫是按着接驾齐皇的规格兴建,柳希元代天子巡疆,这马屁拍得恰如其分。 行宫柳希元自然不会去住,住彩凤轩他倒是愿意,不过若传开来,道南疆巡抚使住进妓寮,可就颜面扫地了。 因此早半个月前,他已派人先来,在临阳城买下一座宅子。 好巧不巧,就在大理寺所在的惠康坊。 坊前头那座废弃的酒庄,在极短的时间内门面围墙全数推倒重修,待围挡撤下后,已是改头换貌。 格调雅洁,华丽内敛,正是建邺这些年最流行的装饰风格,引得不少城民前往围观。 虽看不见里头的光景,就一副门脸,已被诸多附庸风雅的文人学子赞叹为仿如天上宫阙,瑶台琼室,高不可攀。 书呆子们在门前摇头晃脑,吟哦咏叹,未必没有向府内主人展现才华的意思,可惜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 柳希元早在那夜入城,因受了不轻的内伤,悄然住进彩凤轩,直到伤养得差不离,才进宫去见皇帝。 景屹提前得了消息,虽不知柳大人为何行迹藏头露尾,……不是,低调持重,却仍是早早在御书房候着。 柳希元说好的会面时间是辰初,另叫谢相也来,景屹存心不良,让小太监掐着时辰才去前殿通传。 谢安今日在金銮殿主持朝议,这个时辰才刚起了个头,听说巡抚大人已经到了后面御书房,这才心急火燎草草结束,几乎是撩着袍子一路小跑过来。 在书房门口遇见太子和楚辰王,谢安揣着一肚子晦气,脸上的阴沉有些收不住。被劫空的那十车货,以谢安的财力也是雪上加霜,他也认定是这两人做的,只恨不能叫他们吐出来。 再者,今日巡抚大人召见议事,这二位还不够资格参加,不过他俩如今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想必是景屹厚着脸皮硬叫来的。 到得比自己还早,这成何体统! 进门还没来得及抬头,先朝上叩礼,谢安平日哪里会这般礼数周到,全是看在巡抚大人的面上。 起身这才看见,柳大学士正在御案上兴致盎然泼墨挥毫,不由又是一愣。 半晌,柳希元收笔直起身,目光在自己的字上停留片刻,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字画,颇有遗憾摇头: “不如不如……” 谢安大惑,柳大学士的书法乃是天下一绝,成就上而言,堪称前无古人,当世也只有南澹书圣可略与其比肩。 不过那位的作品不多,并不在齐朝形成主流。 柳希元的真迹倒是数量可观,大多藏在齐皇宫中,外人想见一眼都难。 南黎这里,宫中也未有机缘收藏,唯二的真迹,便在彩凤轩一楼一阁的门匾上,那才是丹桂坊揽客吸金的关键手段。 今日竟然破天荒给皇帝题字,且还说不如墙上那幅,真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 第205章 灵台印 御书房东墙上这幅《临江帖》,字迹韵媚遒劲,如虎卧凤阙,意韵悠长。 反观案上柳希元刚刚书就的这幅,狂草笔意渺若流云,惊如游龙,显得恣意疏傲。 景屹能得着柳大人真迹,自是赞不绝口,对那幅《临江帖》则显得意态谦逊。 “那是吾儿信手涂鸦之作,当不得大人赞誉。” 景玉楼和谢安目光又齐齐转到太子身上,前者倒已是见多不怪了,谢安拿眼斜觑: “太子的字,老夫过去也见过不少,如今可真是长进了,几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妙。” 这话似意有所指,那夜谢逸平在簪宝阁,当众指认太子和景玉楼劫走贡品,这件事,就连皇帝都听说了。 太子对他的暗示充耳不闻,轻描淡写一点头,“相国过誉。” “欸,不然。字以人重,品质本心皆在字中。” 柳希元立在御案之后,负手看向太子,含笑道: “果然是人中龙凤,字迹温润,人亦如竹风采。” 他转头对景屹扬声一笑:“恭喜君上,有如此一位品行俱佳的继承人。” 这句话触了谢安的霉头,心下好生不自在。 他与皇帝的明争暗斗,如今已到了要紧关头,胜负在此一搏,此时一个不留神,等待他的必将是一败涂地。 然而若此役胜出,则是一劳永逸的大好局面。 前些日子他忙于收拾手尾,应付拉拢谢逸平,对南疆巡抚使的到来,稍有疏忽,反应迟了一分。 此时看这意思,柳希元竟是要倾向皇帝那边,令他暗自大呼不妙。 立在案后的柳希元风度翩翩,与那夜山谷中所见并无两样,然而没了施展神通的凛然威仪,在枭和景玉楼看来,更添一份深藏不露的城府。 他和煦一笑,示意两人上前,手在刚写好的卷上一拂,是让他俩鉴赏一番的意思。 景玉楼与太子错后一步,心里正嘀咕,巴巴儿让小爷来瞧,这字恐怕也跟人一样,虚有其表…… 正抬眼去看,走在前面的太子脚步一顿,拿背挡了他一下,随后两个字传音入耳: “小心!”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撞到一处,以为太子提醒的是这个,目光已落在卷面上,心神忽地一恍。 灵识在这一刹那不受控制,景玉楼额头像被针扎了一下,就见卷上仿佛银龙游走,那些字意相连的笔画活了一样飞起来。 只这么短短一瞬间,他意识随即恢复清明,真看见一个字从卷上浮起,是个结构复杂的古篆字,微微闪动灵光,被柳希元一抄握在手里。 景玉楼蓦地抬头,对上柳希元成竹在胸的一个笑容,心照不宣地对他点了个头,却没开口。 景玉楼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莫名感觉到,自己的秘密已在对方眼中暴露无疑,忍不住传音给太子: “他这是……” “字灵。” 枭的回答言简意赅,“灵台印。” 柳家修习的字灵,大多用作契令,照说立契须得双方认同方可签定,字灵的特异之处正在于,可不经允诺,强行签契。 契令以形式的不同分为两个大类。 以血为引的相对低阶,对凡人修士皆可作用,效力较轻,一般用作约束不大的契约。 但若实力相差较大,如当年杜彦中诛心令时,不过一介凡人,则十几年过去,依旧强而有效。 另一类以灵台为契印,则约束力相对更重,只能对灵动后期以上,灵台已开的修士使用。 柳希元设下陷阱,轻易就让景玉楼中招,实则只是个空白契,并无任何约束力,然而,只此一举,已将他隐藏修为的秘密,牢牢掌控在手中。 景玉楼一瞬间面如死灰,如同被人拿捏住死穴。 一旦他以王室宗亲的身份,私自修出灵台的事迹败露,受责罚的不光是他自己,还要牵累整个南黎王室。 他下意识偷眼去瞥谢安,柳希元这一手做得极隐蔽,修为与凡人无异的两个,包括皇帝在内,皆无所察觉。 柳希元似乎没有当场揭穿他的打算,好整以暇地将那枚要命的字灵收入袋中,显而易见,这么好的把柄在手,自然有它物尽其用的时候。 景玉楼一下泄了气,挟着懊恼和沮丧,传音问太子,“你没中招?” 枭不答,只回了他个清淡的眼神。 是了,他能耐大着呢,刚还好心提醒自己,啧……,景玉楼露出个牙疼的表情,再说小六到底什么修为,他也说不清楚。 柳希元已绕出书案,在一旁的椅上落座,抬手示意两个小辈也坐,对景玉楼道: “令尊当年威名犹在,小王爷已能子承父业,为南黎守疆护国,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他信口夸赞两句,随后问道:“不知如今闵安边城的情况如何?” 景玉楼此时已平定了心绪,神色从容: “闵安的驻守由兵部派遣,主将单广是当年追随定国公祖老公爷南剿时的主营大将,驻兵三十万,晌粮一半依靠就近军垦,一半由户部拨发。” 说得详尽,也撇清干系。 他父亲生前掌管南黎兵马,自去世后,朝廷已撤除兵马大元帅一职,景玉楼与兵部的交情只属私交,以他目前的职位,并不涉及兵权。 这些事本不该问到他头上。 议事在毫无征兆下,由几句闲聊悄然开始,柳希元看似东拉西扯,问了几句边关的军情后,又转向谢安,谈起南黎财税。 皇帝此时才意识到柳希元的目的,然而这会儿再把兵部尚书宋台勉召来,已经迟了。 柳希元话风一转,步入正题: “本使此次前来,实因吾皇陛下心系南地安危,收到线报称,兹国主朶威勾结南澹异族,有心谋反。此事,不知诸位可知情?” 这事问到皇帝头上,他虽是被谢安架空多年,然而这些关乎一国安危的大事,自不会一问三不知。 再说如今有“左膀右臂”辅佐,早在齐皇定下柳希元南下时,景屹便已料到几分。 说起这件事,景屹心里还挺欣慰,以前只能指着景玉楼一个人,他面上尽心,但私底下总有些回避,不愿牵涉过多政务的态度。 好在如今还有个景琢,皇帝觉得这过往经历成谜的老六,颇有股肱之能。 景屹的一番应对,都是官面上的文章,说得滴水不漏。 兹国与南澹的关系,早在立国前就已分明,齐朝那时候是睁只眼闭只眼,怎会不明其中的瓜葛。 说白了,兹国反不反,不在国主朶威,而是由齐朝说了算,利用已尽,说你谋反,不反也得反。 南黎的责权只在南疆一带,与兹国同为附属国,照说这种临国叛乱之事,跟他们并无关连。 然而柳希元这番举措,恐怕是想让南黎出兵。 当世可没有这样的先例。 第206章 借兵平叛 柳希元的意图对于谢安来说,正如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个枕头,正中下怀。 “兹国虽与黎都相距五百多里,然闵安那边过去,越过安觅山,也不过百里有余就到。我南黎既为大齐属国,自当尽忠报效,为吾皇陛下分忧,义不容辞。” 他揣摩一番柳希元的用意,率先递上话柄。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齐齐侧目,景屹按捺心头的火气,抬手向下压了压,语气沉吟: “柳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照理说,邻国叛乱,我南黎与之地位等同,讨伐无据可依,若贸然发兵,有背大齐律令,这罪责可……” “君上多虑了。” 柳希元不等他把话说完,抬手打断,“附属国无令不得派兵出境,这条规矩本使岂能不知,自不会提此无理要求。” 景屹刚松一口气,就听他话风一转,接着又道: “不过本使此次奉诏南巡,亦有调动兵马之权,此次向贵国借兵,一应责任由本使承担,不会要君上担责。” 一个“借”字就让他绕过齐律,柳希元这趟来,说得是安抚军民,不光有调兵之权,财政税收上更是有权过问。 借了兵再借粮,黎国出力出钱,平叛成功他得功勋名利,万一败了,还能推到黎军战力不济上,真是进退合宜的好盘算。 南黎赔了夫人又折兵,胜了捞不着战功,败了责罚照样免不了,还不如齐皇下一纸明诏——勒令出兵,来得划算些。 然而这时再拒绝,已无借口推辞,景玉楼开口: “大人,闵安边关常有南澹邪祟做乱,几乎每月都有七八场大小战事,兼之……” 他略作停顿,视线在谢安身上打了个转,又回到柳希元身上。 “大人恐有不知,南黎这几月正在彻查回春邪祭一案,涉及闵安、沧州及都城,这是牵涉上万人身死的大案,南疆乱邪正是蠢蠢欲动之际,若由闵安出兵往兹国平叛,恐怕身后的乱局便难加管控。” 回春祭以及乱邪滋事,里面本就有柳希元的手笔,他这真是贼喊捉贼。 景玉楼要不是刚被他捏住把柄,几乎想此时就揭穿对方的作伪。 “回春祭的事,本使知晓,不过这是镇妖塔责权下,仙长们要督办的,与朝政兵事概无相关。” 柳希元眼皮都没动一下,依旧维持一派儒雅风度,温和一笑: “不过小王爷说得有理,闵安边军关乎南疆屏障的安危,的确不宜动用。 且,平反叛乱兹事体大,并非短时间内可解决。 因此,本使的意思,还是由贵国另派兵马,人数上不需过多,本使也不想给诸位添太多麻烦,只需十万人。” 景玉楼暗自喷出一口闷气,十万人还“只需”,南黎不过一介小国,按制蓄兵不得超过三十万,是因镇守南疆,这才向齐朝请旨,破例增到五十万。 除去边城以及南疆各地驻守,也只余十五万不到,柳希元狮子大开口,一下要去大半,边疆连换防都顾不过来。 太子始终正襟危坐旁听,他接触这些时日还短,军政两方面都没什么发言权,此时轻声说道: “据传兹国近两年私下屯兵,从南澹购入大批军械,兵力粗算已超过三十万。柳大人只从我国借十万人,不知其余兵力可是由楚郡派遣?” 柳希元朝他略一审量,答道:“不错,楚军届时将遣五十万大军,集合贵国兵力,两倍于兹国叛逆,平叛不过是时间问题。 君上,如此你还有何不放心的?” 景屹脸上显出一丝无奈,属国在齐朝眼中,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之说,都到这份儿上,已不到他回绝。 景玉楼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既不缺精兵良将,要黎国这十万人做添头,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今日这场议事,柳希元只叫了个掌管政务的谢安,兵部和定国公那边一无所知,这举措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借兵。 景玉楼虽未掌过兵,内里的门道却都清楚,楚军编制庞然,却不负责边疆战事,吃空晌的虚数极大,配备精良,战力上,却未必抵得过黎国军队。 说的是五十万,到时实际战力起码得砍掉一半的水分。 他完全不看好这场飞来横祸般的战役。 柳家在楚州,一向与南黎井水不犯河水,说起来,黎国兴盛或衰弱,与柳希元没半点关系,他在其中也得不着丁点好处。 此番举动,在场唯一得利的,倒只剩下谢安了。 景玉楼心想,若不是刚才柳希元出其不意的那一手,谢安明显并不知情,他宁愿相信,这两个人已经私下合谋。 此时谢安也有这样的错觉,形式对他太过有利,借此机会再次削弱景家王权,他之前和谢逸平提过的那个想法,就真有实现的可能了。 事情议到到这份儿上,已再无拒绝的理由,景玉楼看看垂首坐在上头的皇帝,心里叹了口气,能商量的人只有太子……小六一个。 并非孤立无援,他觉得已经算好的了,比起以前他一个人扛住谢安,以及他身后的大半个朝堂,起码现在还有个人能商量一下。 他正准备传音,谁知太子根本就没有跟他打商量的意向,已经直接拍板,用得还是谢安刚才那套奉承话: “陛下,儿臣认为此事义不容辞。柳大人心系南地安危,不愿兹国叛乱之祸,战火殃及南黎,我等也该尽心为大齐分忧。” 这番冠冕堂皇,总算全了柳希元的颜面。 他很满意,比起一言不发的皇帝和有意推托的景玉楼来,景家总算有个识时务的。 景玉楼一见谢安明显意外的表情,也醒悟过来,此事既已成定局,答应得爽快些,才不至于将柳希元直接推到谢安那一面去。 便听太子继续道: “儿臣请命,领兵出征兹国,襄助楚军平定乱局,为柳大人效犬马之劳。” “陛下,还是臣去。” 两个年轻人争相表示愿意出征,倒是给景屹长了脸,柳希元终于露出笑容: “君上,贵国俊杰英才辈出,要不了多久,就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可不是只剩下这些年轻的“英才”了嘛。 景屹心冷,二十年前血战南疆,老一辈将才几乎死绝,刚恢复些元气,又有新一轮角逐。 他只觉前路茫茫,看不到希望。 这时,柳希元一句轻飘飘的话,传入景屹耳中: “哦,还有一事,本使替吾皇陛下垂询。” 景屹一愣,随即面色肃然拱手,“大人请问。” “二十年前,离火王族灭族一事,传闻是君上下的令,不知是也不是?” 第207章 头悬利剑 面对柳希元突如其来的问题,景屹脸色瞬变,身子晃了晃,踉跄一步,被身后的内侍于德伸手搀住。 枭的目光淡淡落在于德身上,这中年太监弯腰垂首,半个身子藏在皇帝背后,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景玉楼的手紧握成拳,眼神狐疑,在柳希元和皇帝脸上来回巡逡,想从中看出端倪。 为何他会忽然提起这事? 景屹撑着于德的手站稳,神情僵硬了半晌,转头看向谢安。 他这样的眼神,让景玉楼的心像一颗又冷又硬的石头,沉沉下坠。 “是臣命人做的。” 谢安略显迟疑的声音响起,景玉楼霍然回头。 “哦?是你所为。”似乎柳希元也深感意外。 谢安的神色看上去古怪极了,抬眼再次看向皇帝。 两人眼风之间,似乎挟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一对政敌彼此争锋相对多年,此时无声而又短暂的交锋,景玉楼竟全然看不明白。 半晌,谢安沉沉点头。 “原来如此……” 柳希元语声带着点漠不关己的笑音,好像只是随口这么一问。 “本使回去自会禀明陛下,想来此乃奠定南疆安定局面的……一步妙棋。” 这话似夸赞,随意的口吻又似讥讽,在场所有人,包括枭在内,都不明白他如此一问,究竟有何目的。 让景玉楼意想不到的,是谢安竟会当场承认。 …… “借兵”的事谈妥,柳希元便没再找过皇帝。 十万兵马调动起来不是小事,以及粮草军械的筹备,南黎已二十年不曾大动干戈,兵、工、户三部全力运作起来,最快也要两三月的时间才能完备。 发兵定在八月初一,南地夏季酷热,秋冬两季出征更为有利。 主将人选始终悬而未决,皇帝还是不放心太子带兵,有意想叫景玉楼上。 然而叔侄俩一番长谈,皇帝几乎是含着泪,签下一张逐出宗族的诏令给景玉楼之后,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景玉楼隐瞒修为的犯忌,如同一柄利刃,悬在整个南黎王室头顶,这纸诏令只能备不时之需,真到东窗事发,还不知顶不顶用。 当时景屹攥住侄子的手都在打颤: “玉楼,你为何如此啊?” 景玉楼懊悔又无奈,只能安慰他:“小叔,这事……我有难言之隐。” 景屹被他这一声小叔,叫得泪珠子啪嗒直掉。 出了宫门,枭的询问就直接多了,单刀直入: “你的功法习自南澹哪个派系?” 景玉楼默然半晌,还是如实相告: “南澹江湖,武学修行首推两山一池,惊雷山、兰台山和洗剑池。我自父亲去世后,入兰台山修习过三载。” 其实他想说的是,当年父亲死得蹊跷,他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对所有人心存怀疑,直觉告诉他,若想查清真相,不能依靠南黎国内的力量。 不过眼下说这些,倒像是逃避责任的托辞。 枭最近着意打听了些关于南澹各派系的底细,三山一池皆自诩前朝正统,其中兰台山背后依仗的是棋圣季舒玄。 “江湖门派林立,资历最久的这三家,武学不过是幌子,内门传授的修炼心法,皆出自上古时期的南溟术派。” 景玉楼这么一说,就跟枭之前对他的推测对上了,“因此你灵窍贯通时,灵台便已开启。” “你怎么知道?!” 他这料事如神的态度,令景玉楼好生纳闷。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并非他有心犯忌,私自突破灵动中期,当日灵台洞开,生出神识之际,他也意外得不行,感觉自己窥见了修仙界一项天大的秘密。 之所以修行中人大多卡在半仙这个门槛上,始终迈不过去,就是因为洞开灵台的过程漫长而无止境,无数代人验证下来,似乎毫无诀窍可言,全凭运气。 枭在这件事上,并没打算对他过多隐瞒,只是自己也不算完全了解,略一斟酌,又问: “听说你收集不少灵物,是用来布天地阵?” 天地阵正是南溟术派中,独有的灵修法门,并非单指某一固定阵法,各家皆有其独特的差别。 目的是为模拟出一片独有的小天地,以灵物或灵石供能,于其中修炼,起初进展虽然缓慢,吸纳入体的灵气却更为精纯,越到后期,修为越能突飞猛进。 景玉楼这会儿已经不会惊讶了。 “我修行之初就是以灵物布阵,之后也想换成灵石来着,毕竟那些玩意太烧钱,不过吸收效果差得远……” 说到这儿,他又有些牙疼似的,即使有义善堂和风雨楼做后盾,他挣得也没花得快,但是修行卓有成效,那就值得。 “彩衣的情况你应该清楚,灵窍资质太过……,她过去吸收灵石,十不入一,是这两年用我这个法子,才算堪堪入门。” “这么说,问题还是出在灵石上。” 枭喃喃自语,手中一块蓝玉翻来覆去地摩挲。 自从那日窥探过顾明澄和方怡的灵台后,他就叮嘱小圆儿,再不准她直接吸收灵石。 他惯常布置的聚灵阵,亦属天地阵的一种。 景玉楼误打误撞,只以灵物布阵,倒是意外因祸得福。 枭运转摄意诀,招呼也不打,直刺景玉楼眉心。 果然,灵台剔透,并无果核一样厚重包裹的外壳,也即是说,他身上没有“守道”。 景玉楼猛地打了个激灵,反应强烈地一跃退出三丈远,额角突突直跳,低吼一声: “你什么意思?” 上次这样做,连顾明澄都未有察觉,枭眉眼弯起冲他一笑: “恭喜王爷,再接再励,必定前程远大。” 景玉楼:“……” 他把老底都交待干净了,这人只问不说,还当面在他灵台上动手脚,再来这么一句莫名奇妙的恭贺,简直了…… “还说什么前程,这次要是事机败露,我倒还罢了,可把……” 整个南黎王室都得跟着他陪葬,景玉楼心头有些沮丧。 “所以你才不能去兹国。” 到时柳希元拿住他这个短,十万大军恐怕就要被当成炮灰,替楚军卖命。 景玉楼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八月出兵,柳希元的目的,是想把我们都调离临阳,他才好放开手脚筹备祭礼。” 尤其是最后一具祭品还未成。 第208章 施粮送药 祭品的事已经有了眉目,枭把阎王册交给景玉楼,之所以共享这条线索,是因为他们追查陶嫂的下落,根据徐二所指,正在城外各处村镇搜索“摘花”的行踪。 临阳城外,大大小小的镇子就多达十几个,再有更偏远些的村落,一个个找下去,乞儿会虽人手众多,但与村民打交待,还需借助义善堂广发救济的人脉。 转眼已到七月,今年七夕的鉴花宴,丹桂坊筹备得格外隆重,牵头的正是彩凤轩,想必是因为最大的金主柳大学士到来,场面铺排得声势浩大。 观赏席仍是设在簪宝阁,届时争夺花魁的献艺则在秋棠河的画舫上进行。 数十艘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大船下水,装饰以绚丽繁复的鲜花织锦。 月初起,每夜就有姑娘们在上排演歌舞,咿咿呀呀开喉清嗓,引得无数民众游客竞相围观。 城北有十万人厉兵秣马,整装即将开拔,这是南黎自立国以来,首次派兵出境,亦是平静近二十年后,再度掀起兵戈。 然而这些并未影响西城的繁华盛景,红尘喧闹中,大多数人沉浸醉生梦死中茫然庸碌,未曾意识到,眼前是最后的和平与宁静。 唯有乱局的始作俑者才知道真相,以及那些时刻关注形势变化的人早有发现,近来西城多了不少生面孔。 顾明澄把两个弟子派到南澹打探消息,带回聚顶斋的情报。 影魁派遣大批人手潜入黎都,这个在闵安关外混迹市井的下路巫蛊世家,过去从未如此大举进入南黎,正悄然酝酿起一场风波。 七夕这日一早,朝阳刚刚攀上城墙最高处的梢檐,掠过整座临阳城,照耀在西城外不远处的息冈山上时,大队车马已驶进山脚下的杏源村。 马车上先下来十多个青衣小厮,抬出几口大木箱子,打开来里面装的全是草药。 摊子很快支好,接着下来的男男女女忙碌起来,把药分门别类装进小筐里。 往常义善堂给各村镇施粮送药,刚到村口,就已有大批的人围观等候。 标有义善堂徽章的马车,已经成了临阳城周边,所有乡民庄户眼中“乐善好施”的代名词。 然而今日在这杏源村遭遇例外,听见车队进村的动静,村头屋外的人远远看见,像见了土匪进村似的,纷纷避进家门。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窗沿缝隙里透出道道目光,含着警惕和猜疑。 义善堂的伙计们只得一户户敲门,以声情并茂的宣传打消村民的疑虑。 修乙小和尚从马车上跳下来,左右张望一番形势,揣了个筐子,沿着纵横的田埂,往山边聚集的七八间茅舍走去。 小圆儿大模斯样坐在他肩头,朝田间稀稀落落的青苗耸了耸鼻子: “唔,这儿种得全都是药材,人家杏源村本就是以种药为业,咱们巴巴儿往这儿送药,难怪没人开门。” 修乙过去装惯有德高僧,现今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神情却依旧端得肃穆,在窄窄的田埂上走得四平八稳,说话却笑嘻嘻地没甚正经: “我的小祖宗,这世道,种田的都吃不饱饭,更何况地里的药材都是有数的,照这里的光景,恐怕日子过得艰难。” 两侧的田地明明土质看上去黑泽透亮,也算肥沃,这一片足有三四亩,种得并非桔梗、田七等常见药草,皆搭着整齐的矮架,攀架藤生的草叶卷成螺旋状,长势却愁人,大多蔫耷耷的,叶片枯黄,有的甚至已经腐烂。 “这是迷迭藤啊……”小圆儿嗅到一丝香气,她对药草本也不熟,偏巧这个药才听彩衣提过,此时心下了然。 一连敲了两家皆无人应门,到了第三家,小和尚的手刚举到门前,那扇显得破败不堪的门“吱呀”一下自己开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快步往外走,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男人一脸着急忙慌正要喝斥,低头看见个长得清俊干净的小和尚,收了脸上怒容,勉强干笑: “小师父,你有何贵干?” 小圆儿认为,小和尚这张脸,比以前更能唬人,都不用装神弄鬼,只端庄往那一站,立马嬴得陌生人的信赖和好感。 “施主……” 修乙嘴上叫着“施主”,手里的筐子往上一递,那男人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后躲,以为大清早开门就碰上个化缘的,谁知听对方说: “我来是替义善堂布施送药的。” “……” 陈三着实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喜色,拉着他往里让: “太好了,我家婆娘病了,我正要去寻大夫……” 他声音一滞,朝筐里瞅了两眼,“呃……,小师父,你这是些什么药?” 修乙一副大包大揽的神情,手在筐里翻了翻,都是一包包照方配好的成药,“全是家常必备,风寒惊厥,内外伤药,什么都有,包治百病。” 还包治……,小圆儿翻了个白眼,已先一步飘进院里。 就见一个妇人头上包了块帕子,正蹲在井沿边,两手撑在一只木桶上,对着刚打上来的井水,揽镜自照似的探头,“呸呸”朝里吐口水。 小圆儿:“……” 这是真有病,不知小和尚说的百病,包不包治脑子。 陈三是种药的,懂些草药知识,见他拿出的果然只是些寻常药物,脸上显出两分失望。 “小僧也曾跟师父学过几年医。” 修乙从他身边探出头去,瞧了眼院里的人,口中自荐,“见过不少疑难杂症,不如让小僧先瞧瞧。” 陈三上下打量他,这小师父看上去也就没几岁年纪,还学几年医,打娘胎出来学的? 实在不大相信。 不过人已到门口了,说不定真能治,他这么想着,退开两步,露出身后的女人。 “她……其实也没什么大病,能吃能睡,就是……” 陈三实在难以启齿,媳妇不知怎么的,这两天忽然傻了。 修乙脸上的一本正经险些没收住,也傻了眼,半晌才问: “她这是……一直都这样么?” “不是不是。”陈三连忙摇头,“就这……两、三天,头天夜里还好好的。” “那她……前一天做过些什么?” 陈三抬头望了一眼,屋后正是息冈山,说得有些含糊,“到山上挖野蕨……” 修乙追问,“遇上什么人了么?” “没有。”陈三矢口否认得很干脆,神情带了些异样。 修乙只作不察,装模作样又问了些饮食症状上的话,最后才道:“家中只有你们夫妻二人?可有孩子?” 他一直待在院子里,小圆儿这时候已在屋里四下转了一圈。 这简陋茅舍一排三间,正中大的按着前厅后室的格局,后面是睡榻,两间小的一处是厨房,另一间收拾得齐整,放了张小床,里面没人,看样子有段日子没人住了。 那男人一听“孩子”两字,反应有些激动,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没孩子。” 第209章 套话 义善堂以前就常往城外救济乡民,近一个月的时间,已走遍各处村镇。 南疆有条灵脉贯通临阳城,息冈山正是其中一道分支,二三十年前已经枯竭,用来耕种仍是上好的沃土,因此开垦了大片田地,除了农耕,种药也是极好的。 南黎耕地少,这里占了整国近半数的粮产,农税过于苛重,庄户的日子过得比城里人清贫得多。 借着救济的名义搜寻陶嫂,最终锁定息冈山下杏源村。 为着不打草惊蛇,起先派来的是乞儿会的小耗子,这帮小叫化一个个烂衣褴褛,丝毫没引起村民的警惕,四处乱窜了几日,发现些异状。 首先,村里几乎完全见不着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子,但凡打听,回答皆是支支吾吾,或说进城做工,或说走亲戚,更有不少人对此类问话恶言相向。 另就是村中都有人生病,症状正是与陈三媳妇无异,神志不清,有些像离魂的症状。 杏源村住的都是药农,加起来得有百多户人家。 小耗子们打听到其中有户人家正是姓陶,家中妇人之前在城里酒楼做工,情况吻合。 待问到家中几口人时,则语焉不详,有的说还有个十来岁的女儿,有的说只夫妻二人。 左邻右里住了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都说不清楚,陶家的房子空着,桌椅落了层薄灰,应是有日子没回来过。 这会儿修乙一边替妇人诊治,一边跟陈三套话。 颜若依为着这次,专门配制定神散,应对这类失心离魂的症状。 小和尚进门前把药揣在怀里,此时先让陈三配合按住他媳妇。 陈三苦笑:“小师父只管看,她虽有些神志不清醒,却不伤人。” 果然,陈三媳妇蹲在小和尚面前,被他掀起眼皮查眼底,又叫伸出舌头来,都一一照做,堪称乖顺。 修乙其实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这才将定神散掏出来,叫陈三取温水和了,哄着她喝下。 “你们这杏源村,住的都是外来户,小僧看似乎都不同姓。” “啊,是从西城搬出来的,久的得有二十多年了,我家来得晚,八年前。” 城里的日子怎么也比外面强些,不过修乙倒是有印象,七八年前西城又圈过一次地,迁走不少人。 他随口说道:“八年前,是英合街改造那次。” “……小师父连这都知道。” 一时嘴瓢,修乙不动声色,“我师父在临阳城住了也有十来年,小僧听他老人家说过。” “哟,师父,你这么着给我降辈份,招呼都不打一声。” 小圆儿打趣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不知她这会儿钻到哪儿去了,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听起来嗡嗡的。 修乙没法像小八那样跟她传音,只在肚子里偷笑不答,口中瞎编的鬼话完全不用想: “小僧年前在城里一品居,得一位婶子施于一碗热粥,滴水之恩不敢忘怀,当日听她曾说,老家就住在这息冈山下,今日恰好到此,正想寻她一寻,不敢说涌泉相报,也要当面道声谢才好。” 陈三的脸上显出一丝警惕,问他:“小师父说的这人姓甚?” 修乙茫然,抬头想了一会儿,露出个赧然扭捏的表情,“她没说。” 陈三媳妇这会儿坐在个小凳子上,手里还捧着空碗,忽然喉间咕噜作响,随后就是一阵剧烈咳嗽。 陈三忙上去给她拍背,口中急切: “兰儿她娘,你怎么样了……” 听见这声称呼,小和尚眨了眨眼,也没当面揭穿,陈三媳妇咳得整个人蜷起身子,喘息半晌,忽然睁开眼来,一把拉住丈夫: “当家的,我……刚才看见陶嫂子……” 陈三神情慌乱,忙忙来捂她的嘴,也不知是太过用力还是怎么的,他媳妇两眼向上一插,晕了过去。 “她娘,兰儿她娘,你……” 陈三顿时焦急,“小师父,你快瞧瞧,她这是怎么了?” 修乙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怕不是被你捂死了。 抓过手来探脉,口中仍是和气: “这会儿脉象平稳,小僧的药已见效,过一个时辰再把剩下这剂服了,待歇上一日就可痊愈。” 陈三看着怀里的婆娘,脸色的确见好,没了之前异样的躁红,气息也平和,放下心来连连道谢,把人送进屋内安置好。 再出来时,神色迟疑半晌,主动说起: “你说那人在一品居做工,是陶家嫂子。” 小和尚欢喜一笑,“原来真住在这儿,那我可得去上门拜访。” 陈三摇了摇手,走到门边向外张望一眼,索性关了门,走回来坐下,压着声音道: “他们家这些天没人在。” 小和尚做出关心的模样:“出了何事?” 陈三嗫嚅着说:“陶嫂是个好人,她在城里待得久,比咱们都有见识,这迷迭藤就是她教大伙儿种的,收药的药行也是她找的,我们去城里打听过,给的价实在,比别地儿的都高。咱们这村子,这些年多亏有她。” 小和尚附合:“阿弥陀佛,早闻陶嫂菩萨心肠,在城里也时常接济乞丐们吃食。” “可惜啊,好人没好报,老天爷不长眼。” 这时听到隔壁大概是厨房的位置,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砰”的一下,像是什么重物震落。 修乙耳朵尖,才能听得分明,陈三这会儿情绪有些激动,一点没留意,还在喃喃絮叨: “这回也是多亏了陶嫂……,要不然……” “她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不如你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陈三不答,只一个劲儿摆手,修乙心痒难奈,一个没忍住,轻声递了个话头:“我上回听她说起,还有个女儿……” 就见陈三蓦地脸色一白,死死盯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说着霍地站起身,大日头下,顿时把和尚小小的身子笼在阴影下。 “师父,露馅了,走,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小圆儿从屋里蹿出来,朝他喊道。 修乙一跃而起,“这……那个,小僧还得去给别的人家送药,先,先走了。” “别走,你个恶贼,你是不是跟拐子一伙的?” 陈三大吼一声,张着手就要来抓,已全然不顾他刚刚施药救治的恩情,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 小和尚身手灵敏低头一钻,从他肋下穿过去,拔腿就跑。 飞奔出大门,就听背后“哐当”一声,陈三没追出来,反而把大门紧紧闭上。 第210章 道心使然 小圆儿一点儿都不担心修乙被抓住,还有功夫说笑:“师父,你如今身手见长呢。” 修乙嘴里正嘀嘀咕咕,“忘恩负义,倒把陶嫂当好人,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发现什么了?” “厨房角落有个地窖,我下去看了一眼,里面没人,不过似乎还连着别处,想必是村民挖通了地道,不知陶嫂跟他们说了什么,这村里的女孩子都被藏起来了。” 这会儿村口聚集的人多了些,都围在义善堂发药的摊子前。 小圆儿远远瞧见六爷,他今日穿得素简,跟义善堂伙计们一样颜色的青布长衫,在支起的矮桌前,把个小马扎坐出太师椅的四平八稳来。 没人认出这是当朝太子,但那张脸长得太出挑,就跟周围的伙计明显拉开个档次,一出摊就有生意上门—— 两三个小媳妇打扮的村民,羞答答往他桌前凑。 六爷这会儿显得平易近人多了,含情带笑的桃花眼神情专注,柔声细气跟面前的人说话。 小圆儿远远看着那张温柔假笑的脸,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六爷想要收买人心,可比师父这神棍来得还容易,连仙人都能被他蒙过去,更何况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 “师父,咱们逃。” 她没头没脑忽然来这么一句,修乙摸摸光头,视线随着她转过去,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 觉得她近来变了,不似以前总那么兴高采烈地聒噪,话少,倒像是有些强颜欢笑。 修乙毕竟跟她相处十年,感情比起小八那是深厚得多,小心试探一句: “你……不想跟着枭尊大人?” “不想。” 小圆儿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答得十分干脆,接着露出点犹豫,两根手指对着: “等把这儿的事了结,抓住花娘了,咱们就走,怎么样?” 小和尚又摸光头,心下好生为难,这小祖宗一言不合就逃跑的脾气,着实不好伺候,正琢磨说辞,听她嗫嚅着又道: “师父我问你,你家兄弟十个,假如有一天遭了难,要你去救,你却被人给扣住关起来,结果害他们全都死了,那……你恨不恨那人?” 好,修乙一听就明白了,这话本他有份写的,怎会不清楚里面的故事,眼神下意识朝枭尊大人那边瞄了一下。 小圆儿一看他这心照不宣的表情,就跟见着知音,两手一拍大诉苦水,“所以啊,他不恨死我才怪。” 如果有天一觉睡醒,发现话本上被人津津乐道又狗血掉渣的故事,直接变成自己过往有份参与的真实经历,这滋味如何? 小圆儿觉得一言难尽。 她这会儿才知,若真有前世,她欠他何止太多。 前生记忆找回大半,偏生缺失最关键的一环,她无从得知前世惹出多大的祸事,却知道要不是自己,他不会被困魔渊八百年。 原来,自己才是真正的魔头。 世事弄人,真相与她所料甚远呐。 修乙对她和枭尊大人的底细,大多来自乐圣书库中的那本旧籍,真假虚实不可考究,猜测的成分居多,此刻不大敢开口明说。 不过他有多年给丹桂坊姑娘们写词填曲的经验,凭借笔下秋雨离愁的幽怨小调,封他个妇女之友毫不为过,这时立马就明白她纠结的那点小心思。 拉着她在田埂间找了块石头坐下,小声道: “你可知大人脊后那把刀,为何叫‘寂情’?” 小圆儿摇头。 “仙人的本命法宝,大多以道心为铭,大人修的是寂情道。” 虽然六爷修为看着不咋样,但对于他已有道心这事,小圆儿一点都不意外,连铭文都会,六爷能耐忽高忽低,实力成谜。 “寂情道是个什么道?” “相传这是天下最接近本源的道心,如今璇玑宗门下弟子的道心,大多都是从这上分出来的,所以仙人们才都一副清净无为的脾性。 大人的这种更厉害,寂情断念,绝七情灭六欲,五惑不生,堪破红尘世情,归心无上大道。” 嚯……,小圆儿咂舌,这不就是莫得感情的石头,……不是,冰块,还是冻了万年的那种。 “所以你觉得大人对你冷淡,不过道心使然……” 哪里是冷淡,该说恶劣好嘛,小圆儿垂头丧气,“起码对着外人还能装一装,要不是恨得我紧,怎会连点面子功夫都不肯做……” “你也说啊,那是外人。” 修乙劝她:“你看大人对我和小八……” 分明是更无情,小圆儿搞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引以为荣的? “嘁……”她大为不齿,“原来是个窝里横。” 修乙:“……” 这时就见六爷身边聚着的人散开些,露出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人朝这边走,正碎碎念背后说人的两个,立马噤声。 “来。” 冷冷的声音传进小圆儿耳朵里。 六爷打听完消息,脸上的伪装一撤,聚在他周围的人即刻感受到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下意识退出老远,脸上讪讪。 之前还和善可亲得像个邻家哥哥,这会儿一众小媳妇大婶子们像是才意识到,这人俊得不像话的一张脸上,冷凝的眉眼令人不敢直视。 小圆儿刚还撺掇修乙和她一块跑路,这时已换了一脸谄笑,十分狗腿地飞扑上前。 肚子里揣得是心虚也好,亏欠也罢,反正就是怂。 “六爷,我查到了,这里的小女孩儿都被家人藏起来了。” “陶嫂跟这里的村民说,有人专门来此搜罗拐卖少女,让他们把孩子集中起来藏进山里。 前几日有伙人在这附近出没,行迹鬼祟,村民说那些人就是拐子,在山上破庙里落脚。” 两人把各自的信息一对,小圆儿心如明镜: “花娘的目标是陶家女,陶嫂这么做,是想鱼目混珠。” 枭不置可否点点头,“走,咱们上去看看。” 朝着山上走,小圆儿老老实实跟在边上飘,他侧头看她一眼,目光闲闲在自己肩头扫过。 小圆儿本来不敢随意爬他肩膀,眼见这似有若无的暗示,半点反抗的念头都没生,坐上还扭来扭去,像他肩上有针扎她似的,扭头悄悄吐出一口气。 枭没理会她的小动作,“这山上有些古怪。” “嗯?”小圆儿打住开小差,“得了失魂症的人,在山上见过陶嫂。她让人在这里种迷迭藤,是为了给花娘供药,我觉得她手里大概也有傒囊香。” 第211章 不让上山 息冈山不算高,东西走向延绵颇长,村子这面背阴,一大片较缓的坦坡上,生了不少杏树。 杏源村因此得名。 沿着山道朝上走,拐了个弯,迎面见着三个人从上面下来。 打头的正是顾明澄,见了太子倒不大意外,知道大理寺这个月一直在追查失踪女子的线索,找到这儿来,正说明方向是对的。 只不过……,他远远抬起手,是个阻拦的姿态: “太子,这山不能上。” 顾明澄耗尽人脉才争取来的任务,本想在临阳城有一番作为,追查出幕后行祭、残害万人的真凶,结果近两个月,却日日耗在深山老林里堪验地脉。 说来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实属无奈。 回春祭主载沉载浮,就飘在水面上,明眼人早知端倪,井木塔传来的指示,却是按兵不动。 在这件事上,顾明澄只能依靠太子和景玉楼,以大理寺的力量追查真凶,还能少受些牵制。 他们这边的进展顾明澄看得分明,城里城外,这些日子翻出数目惊人的失踪人口旧案,最终的收网定在息冈山下,恰恰与他勘查出的地脉异状相吻合。 “这山上的灵脉已经断绝,近年来似乎有人在此,借余势温养异种矿石,我在上面找到些东西,太子,这个你可识得?” 顾明澄摊开手,掌心躺着两块粉色晶石,在晨光下透出娇嫩的红晕,好似小孩子红通通的脸蛋,明明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色泽,却寒意逼人,渗出透骨的阴冷。 香气四溢,浓得化不开的甜腻被山风吹起,直扑人脸。 顾明澄身后,端直端方两名弟子已第一时间敛气闭息,他倒像是有意恶作剧,一点没有要提醒太子的意思。 小圆儿闻到这股熟悉的香味,第一反应就是蹿出两三丈远,灵身小臂上,一个图案简洁的符阵光芒闪动一瞬。 枭却反应淡定,皱了皱眉,手在面前一拂,“哦,是傒囊塚。” 传说中,傒囊是山中精怪,会化作小孩子的模样,遇到落单的旅人就去牵人家的手,被它迷惑的人乖乖跟着走,从此下落不明,尸骨无寻。 实际在南疆这里,有种香木的果实便叫傒囊,之所以称之为“塚”,是以特殊的手法炼化,可制成幻惑人心的迷香,中之与传闻一致,变得乖顺听话,让他走便走,指东不会往西。 所谓特殊焙炼之法,便是拿幼女作为媒介,以尸焙香,手段残忍邪佞。 上次在彩凤轩,枭收集来的那一点香粉,经颜若依验过,正是傒囊塚研磨成粉,佐以迷迭藤等药草炼制而成的惑香。 息冈山下的村子,几乎每年都有女孩子无故失踪,人数之多,早引起村民的恐慌,因此陶嫂一说有人专门盯上这里,意图拐卖少女,家中有女儿的怎会不信,早就慌了神。 恐怕没有一家人想到,正是因为杏源村有个专门替拐子物色目标的陶嫂,才是女儿丢失的罪魁祸首。 此刻发现傒囊塚,再次证明,息冈山这里,必定就是花娘的据点,亦是她频频出没下手之处。 最近西城来了不少影魁的人,其中一批混迹于此,不知暗地里与花娘有什么勾当。 枭和景玉楼专门挑在今日,打算趁鉴花宴上,离情和柳希元等人无暇分身之际,把花娘诱到息冈山,来个人赃并获。 顾明澄的发现,说明计划的方向没错。 但为何不让他们上山? 枭像是完全能理解顾明澄的意思,转身和他一起往山下走,小圆儿心思稍转,随后不由齿冷: “顾仙长,回春祭这事儿,镇妖塔是不打算管了?” 明知邪祟在此作恶,却视如不见,更甚有心包庇,看来斩妖除邪不过是个幌子。 一句话把顾明澄噎得好生难受,他张了张口,显得难以启齿。 此前在山上,温莹特地遣来两名弟子,请他回明月山庄,道有事相商。 来人措辞隐晦,只说温莹命他二人在此处把守,任何人不得入山。 顾明澄一听就明白了,井木塔这次派遣六名塔使,数十上百塔卫,分作三地调查的邪祭案,根本不是为背后死去的近万人伸冤明义。 由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南明谷的妖皇遗宝。 这件事里有个死结,最后一名祭品不出,邪祭不算完成,则南明谷可能无法开启。 对于顾明澄来说,要他明知邪祟要对一个无辜女子下手,而毫无作为,于良知、以及他的道心,都是交待不过去的。 这会儿被太子的器灵当面质问,顾明澄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进去,直接遁地而走。 他忿忿吐出一口气,找茬似的冷笑一声: “要不是太子率先拿出回春祭的明证,老顾现如今也不会这么被动。” 他无意的一句抱怨,恰好说中了真相。 一开始就包藏心机,有意引开视线的始作俑者此刻就走在他边上,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小圆儿却不乐意,顾棒槌这是倒打一耙,冷嘲热讽道: “都道仙长们清净无为,高风亮节,原来也有私心。也是,死了一万人,哪儿差这一个呢?看来妖邪在镇妖塔眼中,也不全是其罪当诛。” 她一个从魔渊来的魔头,兴许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妖邪,这会儿有机会当面抢白镇妖塔使,真是大快人心。 顾明澄:“……” 这先天器灵魂儿都没长齐,不过倒是蒙对了,这山上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他却无法对人言,只道: “我回一趟明月山庄,看能不能说动温师姐。不过你们今晚行事,一定等我来了再上山,上面凶邪之气深重,定有险恶之地。” “顾仙长,这件事你参与其中,反倒惹人生疑,若真要来,还请低调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谁知太子措辞委婉,言语中竟带了些嫌弃的意味,这些人非但不打算要他这个筑道境仙长帮忙,合着还嫌他碍事? 顾明澄被他说得直瞪眼,偏又有些心痒难奈,手指虚点了点,“你们想拿陶家女为饵,钓人上钩,可别弄巧成拙。” “真要那样,祭品凑齐,难道不是诸位仙长求之不得?” 顾明澄被冤得头大如斗,却也知这两人如此用心,为的也是保自家性命。 就如劫掠天凰石,事后他虽未向两人求证,却已是心知肚明,以及他们竟真有能力,从谢逸平手中夺下图腾碎片,隐藏的实力不容小觑。 第212章 她的族人 枭跟着顾明澄又从山上下来,回到杏源村,后者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小和尚,莫名生起些似曾相识。 修乙被顾仙长叫过来盘问,从怀里掏出一份度牒,姿态庄严呈上。 青轩荐他到义善堂,特地嘱托颜若依关照一二,她见状走上前,对着顾明澄敛衽一礼: “这位小师父法号觉空,自西昌无相禅院来,师从护教伽蓝善明尊者。” 听得“无相”二字,一向不敬佛法的顾明澄也起了些肃然,这是西昌佛国第一禅院,寺中住持及四大护教尊者,皆属善字辈。 善觉定慧,这小和尚的辈份不低。 顾明澄把这份由西州都护府签署的度牒,拿在手上看了半晌,满心的盘问有点说不出口。 修乙那日上宣灵台前,把证明身份的文书,连同木狐狸一并寄存在青轩处,是为着若一旦败露行迹,不至于拖累身在西昌的师门。 这个身份,是经齐朝认可,比起上次跟顾大仙长顺嘴胡诌,一点掺假的水份都无。 顾明澄斜瞥一眼小和尚,拿话套他: “觉空小师父,你来南黎,可是曾许下什么普天大同的宏愿?” 修乙以后不必再做招摇撞骗、大肆敛财的神棍,端庄的脸上神情冷漠,合什回应: “阿弥陀佛,小僧秉持吾师禅行,修习小乘法门,阿罗汉独了生死,不度世人,若论宏心大愿,恐怕要让仙长失望了。” 他摇身一变,过去普度众生的低眉顺眼,换成如今自恃清高的独善其身。 顾明澄摸摸下巴不言,身后的端方眼睛骨碌直转,他在地宫追了修乙一天一宿,对他妖身的气息相当熟悉,此刻只觉这小和尚可疑,围着人转了两圈,鼻子微不可查地轻耸。 “端直端方,你们两个不必跟我回城,留在这儿帮忙。” 顾明澄其实早对当日逃走的狐妖失去兴趣,不再多想,吩咐两个弟子一声,抬脚便走。 枭在后叫住,嘱托他进城后把那枚傒囊塚送到景玉楼的手里。 景玉楼这会儿还在城里,预备着鉴花宴开始后,由他出马,将花娘从天香坊引出,带到杏源村来。 有了这块香石,便能多添几分成功的几率。 今日景玉楼本是不同意颜若依也来的,怕她身处险地,自己不在边上,万一有个闪失。 作为最后一重祭品,颜若依毕竟不比太子和皇后有宫禁铭文保护,风险实在要大得多。 不过架不住她坚持要来,最后还是出动未染,有虎灵贴身保护,景玉楼才勉强答应。 这么说起来,王爷的确坐实宠妻之名。 快到晌午的时候,村民为酬谢义善堂的善举,专门备下饭食,招呼众人就在村口大榕树下,摆了十来桌颇为丰盛的席面。 颜若依见小圆儿在旁兴致缺缺,饭也不用过来陪她,两人避在一处花荫下低语。 小圆儿这一个月日日被六爷押在静室闭关,一直没怎么和颜若依碰面。 那夜虽是醉了,并未听到她自愿舍身的表白,却多少也知道,如今世上除了皇后,只有这个离彩衣,与自己血脉最为相近。 这是她的族人。 她如今再世为人,下意识对命运强加给她的身份感到排斥,亦不想承担何种守护的责任。 然而血脉亲缘的力量如此强大,让她不由自主跟离彩衣有了几分亲近,随之而来的是关心和记挂。 她想保护这个女子,一如过去,她也曾有过守护族人的心愿。 唯独无法容忍的,是背叛和欺骗。 “谢安干的,你信么?” 小圆儿这话没起头没落款,颜若依却听明白了,神情一黯,回答显得慎重: “我和小楼一直怀疑颜致吾,七星醉月二十年一开花,十九年前花开之时,他就在烂柯山。” 她的声音惆怅难解,“若说是谢安指使得他,的确说得通。” 小圆儿见她这般犹豫,肯定道:“你还怀疑别人!” 颜若依怔怔出神良久,缓缓摇头,从身旁的花枝上掐下一朵绣球花,一点点揉碎,花辨自沾染花汁的指尖点点洒落,如同她难安的心绪逐渐低沉。 小圆儿锲而不舍,自顾自说道: “什么人想要离火王族灭绝?往前推,一举铲除百族两大首领部落,有利一统南疆。往后看,没了族人帮衬的太子,才最有可能得到朝臣的支持。 单从这两项既得利益来说,活着的人里,只有皇帝的嫌疑最大。” 这句“活着的人”,是个前提条件,颜若依不禁瑟缩了一下,勉强辩驳道: “谢相和皇帝势同水火,怎肯在巡抚使面前,替陛下背这个锅?” “你别忘了贵妃死前的话,谢安真给皇帝背过锅。” 小圆儿提醒她,“再说,这件事在齐皇和柳希元眼里,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他当然愿意代为承认。” 颜若依想到皇帝那日在曼伶阁失常的举动,一向仁慈到有些怯懦的人,怎会主动担下处死贵妃的决定? 皇帝要是有这样的魄力,厌弃贵妃那么些年,早些年怎么没寻个由头动手。 “你也觉得,当年是陛下下的令?” 颜若依语声带些艰涩,她一心想要寻出灭族的真凶,却不愿靠臆测盲目仇恨。 “我只分析这事对皇帝有利,真正下令却不一定,难道他就不能也是替人背锅?” 小圆儿淡淡摇头,直视她浅紫的双眸。 “天虎大元帅生前一心所为,就是让当今坐稳皇位。只因他是景玉楼的爹,你就一点没怀疑过?” 颜若依蓦地阖上眼,手探在眉心,用力掐了几下。 滑落的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身为王妃,她一向极少穿金戴翠,此时腕上系了一根编织得颇为精巧的红绳,绳结处坠了两颗龙眼大的玉珠。 小圆儿手指伸过去拨弄一下,珠子并非浑圆,细看形状之下,原来是两粒青梅。 她给人家抛出个天大的难题,自己这会儿却没心没肺打趣,笑道:“青梅……竹马,这东西不会是你们俩的定情信物。” 第213章 青梅竹马 颜若依把手举在眼前,注视青梅的眼神含着一抹温柔,眸光带了追忆的神采。 “你猜对了。杜叔当日把我从擎空崖带到烂柯山,住在师父的煮酒阁里,外面就有一株梅树。 小楼……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儿,凑在床前,往我手里塞了一只梅子,那时候我中毒在身,全身没有知觉……” 她莞尔一笑,直到七天后毒解去时,那只青梅在她手心,已经熟了。 “之后我去了尚秀局,每年五月初回烂柯山休养时,小楼都会抽时间赶回去陪我。我与他自幼年相识,他替我追查亡族真相,还有他父亲的死因……” 颜若依顿了顿,声音平静:“我不是没想过,或许当年真是他爹指使人采下七星醉月,投在擎空崖,才会在事后被颜致吾投毒灭口……” 她没说下去,这一回,小圆儿不再追问。 离火灭族,不论是否景峻所为,都与当年才八岁的景玉楼没半点干系,她和景玉楼相知近二十载,两人间的感情和信赖,旁人实在无从体会。 小圆儿之所以心里总有这么一根刺,对此抱有怀疑,是因为老王妃对儿媳的态度,总让人觉得内里有几分古怪。 既然她心里并非全无计较,这事还是暂且不提罢,小圆儿转了个话题: “下月大军开拔,景玉楼是领兵无望了。诶,到时他去闵安边城,这一趟恐怕最少得大半年,你是不是要跟他一道去?” 前些天刚得的军报,跟聚顶斋的情报不谋而合,禺东一带影魁世家牵头,兴许背后还有南澹其他势力作祟,打算和南疆滞留的乱邪里应外合。 闵安边关这些年小规模战役不断,这次恐将有大的战事爆发。 边关主将单广本是向朝廷上报,请示兵部能否加派兵力,然而如今这边十万大军即将开拔,只剩的五万人驻守都城,不敢稍有闪失。 如此情况之下,增兵是不可能的。 这事一出,连定国公祖老公爷都坐不住了,跟兵部议了几次,照说闵安的兵力是够的,只是长年累月战事不断,过于疲累。 因此打算把都城的五万人调过去换防,再抽调南疆各地的驻军回守都城。 兹国蠢蠢欲动,闵安边城也跟着起动静,兵部制定下几乎涉及全国的兵力调动,此等情况下,景玉楼当仁不让,请旨前往闵安。 当日对柳希元的猜测,果然被他一语中谶,到时和太子双双不在临阳,这才决定变被动为主动,将缉拿花娘的事,提前到今天。 颜若依轻声道:“小楼是想让我跟他一块儿去,就是……” “就是——你们家老王妃肯定不同意,是?” 不用她说,小圆儿都能想象得出来,作为元虎大元帅的遗孀,必定会说:男人出征在外,女人就该安心守在家里,才能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云云。 “他给大姑去信了,让她帮着说两句好话。” 筠慧郡主就在闵安,自从上回火烧乐极草的事后,跟颜若依的关系貌似缓合了不少。 两人正说着,修辛自远处飞奔而来,传音直直冲进小圆儿耳中,“圆儿,有发现……” 她派了修辛在几个村子里查看地道的走向,看能不能先找到孩子的藏身地。 “小八你可以啊,那地道我刚才看了一眼,七拐八弯的,你这么快就找着了。” “没……没找着孩子……” 地道是村里几十户人家合力开挖,各家屋下都有入口,地形复杂,修辛花了一上午时间,循着气味几乎跑遍,累得大喘气。 “刚才在地道里看见个人,按方向是从山脚杏林那边来的,……陶嫂长什么样我没见过,叫二哥去看,他也认不大清,你快去瞧瞧。” 他们这些人里,只有小圆儿知道陶嫂的长相,为此,颜若依今日特地带了小山也来。 他在王府修养两月,身上的灵气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不过脸上的疤痕无法消退,留下永久的印记。 “小山呢?” 颜若依向四周看一眼,对小圆儿道:“你们先去,我找到小山,在杏林外面跟你会合。” 修辛又道:“地道在那边有三四个出口,咱们人手不够,得把每个口都堵住。” 灵身速度快,颜若依招呼一声未染: “你去帮他们。” 虎灵抱着双臂不动,“我得跟着你。” “我就在村子里,这么多人在,不用你看着。” 颜若依哭笑不得,软语哄道:“好未染,听话,圆儿一个人应付不来。” 这家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兼之有了“应付不来”这句示弱,立刻高兴了。 “也是,那家伙没用得紧,还得我出马。” 说完,妖灵身化作一道金光,“嗖”一下急蹿到小圆儿前头去,还要跟她别苗头: “太慢……” 在前扭过头,浅色的妖灵身仿佛透明,璨亮蓝汪汪的虎眼含着戏谑打量她。 嘿,这头蠢虎,“你个大眼灯!” 小圆儿被他挑衅,“唰”地一声,背后张开火红的羽翼,追了上去。 “小杂毛!” 未染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比她更快三分。 修辛:“……” 光快有什么用,走错路了都。 在后大喊一声,“这儿有个入口下地道……” 半晌,两个跑得没影儿的灵身折返回来,不约而同抱怨他:“怎不早说!” 颜若依看得直摇头,转身去找小山。 这会儿宴席刚结束,难得有机会饱食一餐的村民们,不少都有些喝高了,四散家去时仍兴高采烈,村子里前些日子气氛压抑,今日难得一聚,难免多唠两句,路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 颜若依转着找了一圈,见着巧薇,问她:“看见小山了么?” 巧薇刚才被人多敬了两蛊酒,原本泛黄的脸颊红通通的,茫然四顾: “吃饭的时候还跟我坐一桌,这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小姐,我帮你找。” 颜若依见她醉成这样,反倒拉着她进了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子,摁着在凳子上坐下,又跟户主讨了碗热茶看着她吃了。 “你在这儿好生歇着,仔细酒醒了要头疼。” 她独自出了院子拐个弯,正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朝这边跑来。 “小山……” 少年到了近前,仰头望她的眼神中带着孺慕,小心翼翼牵了牵颜若依的袖子。 “王妃,我带你去见个人。” 第214章 善与恶 少年原本削尖的小脸,这两个月将养得圆润了些,颊侧鱼鳞状的伤痕与肉色相近,若不细看倒也不甚分明,只是疤痕皮质坚硬,扯得五官略有变形,看上去就有几分吓人。 遭此劫难后,小山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他原本就不是活泼爱闹的性子,没人跟他提起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不主动问,然而周围人刻意回避的态度,已让他猜出,妹子再也回不来了。 这样一个身世孤苦又敏感的少年,连最后一个亲人都已失去,颜若依心有怜悯,对他照顾有加,伤好后,时时带在身边,有心教导他习一技傍身。 这小子人虽木讷,一双手却颇为灵巧,巧薇见了喜欢,平日制作机关时便叫他在旁观摩,传他些基本功。 小山学得认真刻苦,每夜回到自己房里,还要再练上两个时辰,指头上被扎得皮破血流也不吱声。 他年纪虽小,却深知有恩必报的道理,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每一个都深深刻在心底。 今日跟来,他听见人人都在有意无意打听陶嫂,起先还不知就是他认识的那位。 颜若依被他牵着一只手走,低头问道: “小山,你要带我去见谁?” 小山仰起脸冲她笑,“她和王妃您一样,都是好人,我以前要饭的时候,每夜到她那儿都能喝着热粥。” 颜若依心头一跳,语气尽量放得和缓,“你是说陶嫂?” “嗯。” 小山重重点了下头,“大家不是都在找她?我帮您找到了。” 能替王妃做一些有用的事,少年满心欢喜。 颜若依脚步略有迟疑,看到那张伤痕累累的小脸上满是欣喜,到了嘴边的话一时难以启齿,城里失踪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陶嫂下的手,到目前为止仍只是猜测。 若他妹子真是被陶嫂伙同花娘拐走的,她该如何跟他解释这件事。 很快走到一间农舍外,篱笆扎起半人多高的围栏向里看,院内空无一人,扉门半掩,小山推门,压着音量喊了声: “婶子……” 院子一角有株枝叶繁茂的槐树,斑驳树影下是一间破旧柴屋,“吱呀”一声门打开,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侧身出来,迟疑立在门前,对着颜若依一福,口中语气急切: “王妃,民妇有事相求,还望贵人救救我们。” 颜若依眼含审量,离得她几步远,问道:“村里的孩子呢,你把她们都藏哪儿了?” 陶嫂神色悲苦,“我是想救她们,我们这儿每年都有不少孩子被人拐走。” “为什么偏偏是有你在的地方,就有孩子失踪?” 颜若依紧盯着她,声音严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跟花娘一伙的?” 一旁的小山脚步趔趄,朝后退了一步。 “不是,不是我。”陶嫂一张脸煞白,急声分辩。 “王妃,是他们要抓走我的灵儿……” 颜若依心下半信半疑,她也不愿相信,陶嫂有份参与拐骗孩子的勾当,如今她自己的孩子也成了那些人的目标,她这个做母亲的难道不知将心比心? 然而这是果而非因,这村子里到处透着可疑,只有从陶嫂口中,才能查清真相,上前抓住她的手臂: “稚子无辜,我自会救你女儿,不过你现在得跟我走。” 小山正在一步步朝后退,刚才王妃那句质问令他意识到不对,肯定哪里搞错了,陶婶怎会是拐子的同伙? 难以置信的目光流连在陶婶脸上,他过去从没在白天见过她,此刻仔细端详这张脸,他曾经认为她长得一定跟铜佛寺里,慈眉善目的佛祖很像。 他每一晚去接那碗热粥之前,都尽量把手洗得干净些,学着穿戴整齐的有钱人,进寺烧香时的虔诚。 又去看王妃,说实话,其实他有些怕她,那双浅紫的眼睛看着很奇怪,总像是冷淡。 在王府这些日子,生病时给他换衣、擦身、喂饭的都是府里的仆人,但王妃会亲自给他上药,她说话不多,总是柔声细气,看他的眼神里藏着温柔。 不似巧薇姑姑那样说话嗓门很大,笑起来也特别响亮,他有几次掐丝的手法错了,还会拿一根黑漆漆的铁尺子打手板。 不过不怎么疼。 小小的少年正在努力分辩善与恶,在相似的言行中,区分出细微的不同。 自小讨饭的经历,让他早早学会察言观色——厌恶和怜悯是最常见的表情,尤其前者,至于后面一种,则要复杂得多。 大多数人含着可怜的目光自上向下投来,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像打发小猫小狗一样,这样的施舍能令他们自己感到愉悦。 通常遇到这样的人,就得立刻再三叩谢,好话说得越多,得到的赏赐就越多。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妹子话都说不利索,每次感谢的话都说得嗑巴,他教好多遍就是学不会。 但陶婶从不介意,每回见了都嘘寒问暖…… 小山还记得,妹子是那天早上不见的,前一晚,陶婶特地带她进后厨房的杂物间去洗澡,口中念叨: 可怜见儿的小女娃,头发都不敢留,看着像个假小子…… 而王妃和巧薇姑姑,她们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可怜,也许是他那时候穿着齐整,也不脏了,像个正常人。 一个正常人,应该不需要旁人怜悯。 正午的阳光下,地上的树影忽然无风自动,叶片颤动间,阴影自颜若依的脚下攀附而上,转瞬缠住了她的双脚。 颜若依察觉异常的同时,探手入怀去摸哨镝。 陶嫂眼见她脚下升起黑影,面上闪过一丝冷厉,翻手紧紧反握住她的手腕,口中求告的话音一转: “大人,抓……抓住了。” 小山神游天外的意识蓦地回笼,之前还在苦苦挣扎的分辨,陡然有了明晰的抉择,他猛地飞扑上前,一头撞在陶嫂的手臂上: “你放开她……” 陶嫂被撞得几乎松了手,死死攥住颜若依的腕子,拉得她一起跌坐在地。 一阵低沉的冷笑声幽幽响起,“连个七八岁的小娃子都打不过……” 热辣的日头似乎被一层浓云遮蔽,整个小院顿时阴暗下来,阵阵寒意侵上颜若依的后心。 她脚不能动,那层黑影迅速包裹上来,手中调动微薄的灵力,打散悄然探向小山的一道黑影,反手一掌把他推出三丈远: “快跑,去叫人,跑啊!” 小山嘴唇哆嗦,想跟她说一句——“我错了,我不该……” 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紧紧咬住下唇,飞快从腰间摸出个黑丸,扬手抛上天。 “砰”一声巨响轰然炸开。 第215章 被掳 颜若依像是踩中一只漆黑的布口袋,被从下到上兜了个正着,转瞬间,整个人落入黑暗。 黑影如同附骨之疽,把她牢牢困缚住,小山抛出鸣雷子的那声轰响,听起来像极远的天上传出一声低沉的闷雷。 “臭小子,坏我好事。” 那个声音是在陶嫂身后的柴房里,骂了一句,吩咐道:“把人拖进来。” 陶嫂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手去拽颜若依。 “王妃……”小山再次冲过来,扒住她身上浓墨一样的影子,奋力撕扯,小臂上狰狞的疤痕闪动微光。 恶狠狠朝陶嫂大吼:“你别碰她……” 灵气伤没要了他的命,反而身上的皮肤像被淬炼过一样,未染以金灵替他中和灵气后,曾说了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这小子日后的造化。” 柴房里的人轻咦一声,门边一滩黑泥流动起来,转瞬卷至近处,泥潭倏地拔高,长出一个全身黑袍罩着的人影。 伏身轻轻一捞,正跟陶嫂扭打在一处的小山,就被提得双脚离地。 陶嫂气喘吁吁,她也没想到这小叫化几日不见,力气大了那么多,像穿了身盔甲,手脚坚硬如铁。 小山被那人拎在手里,像拎着一只小鸡崽,他倒是极熟悉这样的姿势,整个人猛地蜷起,翻了个身,四肢牢牢抱住那只手,张嘴一口咬上去。 鸣雷已经放出去了,肯定一会儿就能有人赶到,只要他再坚持一小会儿。 嘴里什么都没咬到,那人的身体好像一团雾气,倒是他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满口牙嗑碎。 随后一股浓烈的腥臭涌进喉咙,眼前一黑,像是被人一头摁进深水里。 他憋着气奋力挣扎,手脚拼命乱挥,感觉又回到那夜在玉香坑里,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他强撑着不肯晕过去,不知坚持了多久,颈后传来一阵剧痛,紧绷的身体终于无力瘫软。 “小崽子,还挺能扛……” 那人嘀咕一句,中了他的影雾还能撑这么久,看来是个好苗子。 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他伸手朝地上一抓,将颜若依提在手上,抬脚踢在陶嫂身上,冷声道: “快走,别耍花招,小心我叫你求死不得。” 未染在颜若依遇袭的同时已感应到,当时还跟小圆儿在地道里,虎灵的双手化成虎爪,耀目的金芒朝着头顶上方的土层冲去。 待他俩从地下钻出来的时候,恰好雷鸣子在半空炸裂。 “彩衣!” 未染咆哮一声,化身成影飞纵而去,小圆儿已先他一步,羽翼一个呼扇,腾起熊熊火光,一如她此刻焦急躁怒的心绪。 即便是对着师父和小八,她也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反应,像头被揭了逆鳞的恶龙。 气势汹汹冲进小院的时候,六爷比他俩到得都早。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影。 枭站在柴房门前,凝神感应一瞬,回头见了暴走而来的两个灵身,语气平静如常: “影魁的人。” 未染二话不说,扬手一掀,整座柴房轰然散架,以及地面掩饰入口的木板,全部碎裂。 他招呼都没打,一头扎进地道。 须臾之后,远处的山林间传出一声虎啸。 天虎真身没进村,一直窝在山边,以防惊扰村民,这时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颜若依身上有一只玉佩,借此可与天虎通灵,此刻感应已然断开,她的气息全无,未染像只没头苍蝇般,真身在村子里,灵身在地道中,四处乱蹿。 枭对上小圆儿焦虑难安的神情,微微一怔,“一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带着她朝外走,语气听上去几乎是温和的,“咱们现在就上山。” 小圆儿心下稍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来人抓走颜若依,最后一具祭品未成之前,定不会伤她,“她是出来找小山的,怎会遇到影魁的人?” “刚才这里还有个人,可能是陶嫂,小山识得她,或许是被蒙骗,才把颜若依带来这里。” 枭的神识一直散开在村子里,感应到影魁的气息就赶过来。 “可恶……” 其实小圆儿也始终对陶嫂抱有一丝幻想,也许是他们猜错了。 如今看来,村子里除了陶嫂,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获得小山的信任,让他带着颜若依过来。 低声咕哝一句:“要是景玉楼知道,咱们把彩衣弄丢了,肯定得跟我拼命。” 她这会儿后悔极了,刚才不该叫上未染。 一时人都聚到山边,地道在这里有三处出口,左侧通往山脚不远处的一个山洞,此时修乙躲在洞口,正跟枭尊大人传音: “山洞里之前有人,可能是那些孩子,洞挺深的,要不……小的进去探探?” 山洞很大,深处似有影影绰绰的人,看身形高矮,应该正是被藏起来的那些小女孩,正齐齐朝着深处走去,修乙看不大真切,灵敏的嗅觉告诉他,这些孩子都中了惑香。 枭示意小八也去,“你俩跟上去,看看她们要到哪里。” 修家这两兄弟,可与他传音的距离很远,盯紧这批孩子的去向,可为一方耳目。 此时村民们被雷鸣子的震响惊动,也正往这里赶来。他们本是对外来人心存戒备,碍于义善堂的口碑,才打消的疑虑此时又起,有几家人大约是有孩子藏在山洞的,就要朝那边去,才跑出几步,又被其他人拉住,人人一脸惊惶失措,相互窃窃私语。 太子正站在两位塔卫面前,目光望向山的右侧。 端方被他的眼神扫到,莫名有种被师父问话的错觉,下意识挺直腰身,说道:“那边山上是灵田旧址,如今灵脉断绝,只余一座深坑。……不过现在上面有人守着,想必贼人掳走王妃,应该不会往那边去。” 一旁的端直语气带点含糊:“那个……温师叔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山……” “还请两位上人前去查看一番。” 枭压根没把仙令放在眼里,将这二人打发走,回头叫过瑁鼓,将腰间一块令牌递给他。 “叫蓝宇古他们过来,现在就开始搜山。” 今日专门安排了东宫侍卫和王府的护卫共计两百人,就守在西城门外,原定在傍晚时才发散人手上山,此时得提前行动。 义善堂的管事也在此候命,听到这里,小声问:“可要通知王爷那边一声。” “不必。” 枭一口否绝,看一眼跟来的村民,低声交待:“看好这些村民,问清孩子的事,谨防他们跟山上通风报信。” 众人安排停当,天虎早已进了杏林,直直朝山上奔去,上面是村里的坟地,旁边建了座家祠,之前有村民说起,前些日来的那伙外地人,就住在那儿。 正是枭和小圆儿要去的地方,刚走出不远,巧薇在后急急跑来,“等等我,我也要去找小姐。” 第216章 龙头倒悬 顾明澄回明月山庄找到温莹,问话直截了当: “息冈山上有邪祟行事,师姐包庇的人,是柳希元?” 温莹的惊愕不似作伪,“你说柳希元是回春祭主?怎么可能,柳家在东七宿名声显赫,怎敢公然做出此等通邪之事!” “最后一具祭品就在息冈山,那么师姐为何不让人上去?” 顾明澄冷冷一笑,打断她传达“按兵不动”的指示,“好,咱们先不说追查祭主的事,只说勘验地脉。” 他把一张验星盘出的图纸拍在桌上,这星阵图镇妖塔使都是看得滚瓜烂熟的东西,温莹定睛望去,只一眼,面色大变。 顾明澄这趟勘查南疆主脉,这么短时间内自是查不完,但他心明眼亮,胸中早有丘壑,两个月时间,先走了最南端的火眠沼,再回到临阳这边,勘查龙头。 温莹此时所见正是主脉头尾的星阵,一眼便看出异状,带了一丝茫然喃喃:“这是……龙头倒悬么?” 灵脉依走势及分布情况,被镇妖塔分列为数十种星阵,其中亦有通过外力改造地势,短在一两百年间形成的变异星阵。 龙头倒悬便属其中之一,意在将整条灵脉首尾倒置,本是龙口为出,龙尾为入的走势,便会颠倒过来。 一般在兴建重地时用到,比如南七宿塔所在的方位,都是龙头,才能保证充沛的灵气供应。 临阳作为南黎国都,自也享此殊荣,正是南疆主脉龙头所在,可保国祚绵长,镇守南疆之时势所趋。 此时这幅星图,若说首尾颠倒,却又有些似是而非,顾明澄又拿出一幅,是大司典给他的百年前南疆星阵图,两相对比给温莹看,手指在上敲了敲: “龙头向东偏移三寸九分。” 温莹一张脸雪白,缓缓靠在椅背上,抬眼默默瞥了顾明澄一眼,被他摊在眼前的真相,惊得面无人色。 这张星阵图所示,至少这一百年内,南疆主脉被人动过两次手脚。 第一次明显是“龙头倒悬”,致使灵气逆流,泄向南海。 然而之后又被人纠正复原,只是龙头所指悄然偏移,这三寸九分是星图标尺,实际所指的方位,正是井木塔。 第一次倒置,灵气倒灌入南疆,显然是百族乱邪受益,必是邪祟有心图谋所为。 要命的是第二次,百年间,南七宿塔从未听闻南疆主脉变异的消息,而借着这次异动,修复的灵脉将灵气直接引到了井木塔。 这便只有可能是自己人动的手脚。 未经圣山许可,擅自挪移灵脉,且是主脉,这已经不是什么严加惩治的小过失,而是叛宗的大罪。 温莹顺着这个思路,已经有点不敢往下猜,敢做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又能得利最多,还要百年来不被人察觉,这等手段,恐怕只有塔主大人…… 顾明澄目光巡逡在温莹变幻的脸色上,像是长在她肚里的蛔虫,将她的恐惧完全看在眼里,忽而一笑: “上官楚上官师姐,大概也有这份能耐。” 温莹被他这句匪夷所思的臆测,吓得差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翻手将桌上的星图倒扣过去,眼神冰冷至极: “顾明澄,你心里头的猜忌再多,能翻出花来?这样的事,岂是你我可以插手。你自己想死,别拉上我。” 这会儿已是恨透了他,从这张纸摆在她面前那一刻起,她就难脱干系,早已被他拉下水。 这件事,即使是安排任务给他的慕哲,也难以预料。 就算慕哲真知道主脉变异,也不可能想得到,顾明澄仅用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有的放矢只抓重点,竟就查出这等惊天秘闻。 其实顾明澄自己也没想到,当日听了太子的话,只是稍作猜想,然而实践出真理,事实竟与他所料不差。 至于到底谁是这只推动地脉的手,总归是站在云端的那些人,他与之相比,不过是只蝼蚁,无力撼天,也并不想跳出来指认谁。 他只在这件事里,专注自己要调查的,此刻意态轻松地摆了摆手: “好,我不猜就是,师姐别急着发火。其实谁想调用这么大一笔灵气,跟老顾这等黄门仙又有何干。” 温莹见这胆大妄为的狂徒意有收敛,紧绷的后背略微松缓下来,便见他又端肃了脸,说道: “我想提醒师姐的是,龙头倒悬致使灵气南泄,汇入南海又有何用?反倒是灌入青夷山的灵气剧增,师姐,你可想到了?” 温莹本就灵感敏锐,此时被顾明澄刻意一松一紧释放的灵息所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听他这一问,脱口而出: “万枯山魔渊!” 顾明澄一拍大腿,“没错。” 温莹很快反应过来,沉吟道:“你是说,这才是回春祭主真正所图?” 这场邪祭闹得声势浩大,万人献祭,肯定会惊动镇妖塔的关注,然而若只为开启妖皇遗宝,这么大的好处,幕后祭主有何能耐在镇妖塔眼皮子底下独吞? 这一直是她想不明白的,恐怕就连上层的讳莫如深,也与此有关。 大司典已经破译颜府墙上的那篇祭文,然而所得的信息过于骇人听闻,如今知道的人只有长老会,南宫真悄悄透露给顾明澄时,还叮嘱他不要外传。 此刻为了让温莹妥协,不干涉今日抓捕花娘的行动,顾明澄思量再三,借着地脉变异这桩丑闻,一股脑全数抖擞出来。 “这邪祭本就不是什么回春,而是天魔复生。”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圣人所判或许有误,上古魔神并未消亡,南疆妖邪费尽心机,正是要天魔卷土重来。” 门外传来“啪啪啪”的鼓掌声,方怡踱步而入,笑盈盈指着顾明澄: “阿溯,你拿话本上的故事,编排圣人是非,就不怕你师尊大人打你板子?” 温莹不知他今日也在山庄,更不知刚才的话,被他听去多少,心下忐忑,起身一礼:“方师兄。” 顾明澄大咧咧坐在椅上,冲他一笑,“你过虑了,我师尊大人,恐怕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一号弟子。” 他这话表明自身态度,为之前猜忌井木塔高层,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玄武幼兽跟在方怡后面进来,温声说道: “阿溯,圣人尽知天机,你们两个都能想到的事情,圣人又怎会不知,上古魔神覆灭于魔渊已八百载,即使死灰复燃,于如今的圣山而言,也不足为惧。” 这番说辞显得很官方,温莹和顾明澄站着听完,按礼数齐声应是。 方怡在旁“扑哧”一笑,“再说,天魔褫夺妖族源力,方有八百年来天下清平,妖邪恨她都来不及,怎会盼着天魔复生?” 他这话说得吊儿郎当,这样的不合适宜,令得原本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顾明澄咧嘴一笑: “你这说得才是话本上的故事。” 第219章 噩梦重现 天色暗沉,浓云遮天蔽日,再被茂密的树荫这么一挡,散落林间的这片坟地,便显出些阴森鬼气来。 村里的逝者都埋在此处,年代最久的不过二三十年,想是村民太过贫寒,祭祀先人的礼数便欠了些周到,不少墓碑被雨水冲刷、虫蛀鼠咬,大多已经倾颓。 旁边的家祠就更是香火寥寥,供得牌位东倒西歪,里面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不是说影魁的人在此逗留?” 小圆儿当先冲进去,四下张望一圈,“这里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抓走颜若依的人是从地道遁走,带着她和小山两个人,应该走不快。 他们一路上来没耽搁多少功夫,再说还有未染先一步上山,原想着到了这里定能追上。 然而此处只余空山寂静,枯坟荒草。 “六爷,咱们是不是追错方向了?” 枭负手而立,打量这座破败的祠堂,“天虎去了何处?” 诶,对呀,那家伙真身跑起来动静小不了,他们一路没追上,到了这里,倒似凭空消失了。 “你看看这里可有机关暗道。” 枭吩咐巧薇一声,自己则走到祠堂正中,拿出几张符纸布了个小型监测阵,查的方向是地下。 刚才神识下探时隐隐受阻,像是底下有人布了禁制,令他有种感觉,这山是中空的。 这时耳中传来修乙的声音:“大人,追上那些孩子了。” “在何处?” 修乙的声音带些茫然,“按这脚程,大概在山体深处。” 他变身术不大灵光,就在光头上添了些头发,僧衣塞进小八的乾坤囊,穿了身布衣小褂子看着倒分不出男女。 小八仍是猫身,他身上保命的宝贝多,这一路算是给他二哥保驾护航来着。 一人一猫蹑着脚一路小跑,山洞漆黑不见光,又不敢点灯照亮,修乙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多亏有小八给他指路,少摔好些跟头。 前面的人走得比他又快又稳,追这一路就花了近半个时辰,到了近前一看,果然都是女孩子,大约二三十人,年龄介乎七八岁到十三四岁。 一张张小脸上都是游魂似的表情,看得两人心头一阵发寒。 更诡异的是,除了孩子,一个大人的影子都没看到,这群孩子好似被一根无形的鞭子驱赶,依着某种感应,在漆黑的洞里安静行走。 修乙传音汇报完,悄悄混在孩子堆里,扒拉一下脸上的头发,挺起腰背,眼睛直愣,缀在队伍最后,朝着山体深处走去。 祠堂里,巧薇果然在香台之后发现些异样,拔下头上的银簪,在一处被人擦拭过的石墩侧面比划几下。 “这如果是道机关,制成最少超过十年,不过这庙里并无入口……” 这精通机关的丫头口中说着话,簪头轻轻敲击上去,像是回应她的判断大错特错,就在她脚下,地面无声裂开一个丈许宽的黑洞。 这异动毫无征兆,枭本是站在她身后,双脚陡然凌空,身体飞速下坠。 千钧一发间,他翻手向上,巧薇被这道掌风托住,打横飞出祠堂。 坐在他肩上的小圆儿,已被一股巨力拉扯住倒头栽下。 她猝不及防,“呼”地一声张开双翼,急拍数下,只堪堪维持了个平衡,脚下熟悉又恐怖的力量依旧拽住她,不依不饶要将她拖入深渊。 随后,翅膀被枭的双脚夹住,依旧是他做过千百回的动作,弹腰凌空倒旋,一只手已稳稳把她揽在胸前。 下坠的势头不止,寂情刀自后脊飞出,被他持在手中深深扎进前方的石壁,眼前爆起绚亮的火花,笔直向下的势头不减,刀光迸溅足有十数丈,终于堪堪停住。 噩梦般的场景陡然降临,小圆儿惊得只会扑棱翅膀,两只手紧紧勾住六爷的脖子,尖叫声震得她自己头皮发麻。 几乎要魂飞魄散,“这……这这是哪?咱们怎么又回来了!!!” 只这短短一瞬间,她觉得好似斗转星移,又回到魔渊。 其实她的记忆里,对那地方只有个模糊的大致轮廓,仅有的感知来源是那个漆黑梦境,这会儿牙齿都在打颤,哆哆嗦嗦,脑袋一个劲往六爷脖子上蹭。 “不是魔渊,不怕……” 枭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空间里,声音依旧平缓从容,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摁住她后肋乱舞的翅膀。 “老实点,再动真掉下去了。” 翅膀扑腾不起来,小圆儿缩着脖子,尽量克制牙齿打架,小声说: “我……怕黑……” 她还怕安静,四下死寂一片,各种迹象都正正好戳中她死穴,心惊胆战一面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嘴里哼起小调来。 那曲调低柔婉转,与她这么个人挺不搭调,也不知哪听来的,没词儿,就只会哼。 枭默默听了一会儿,在这熟悉的歌声里,神识探出,四周空寂,虚实的界限模糊,刀上传来的触感,明明是卡在石壁上,神识探去却空无一物。 有点古怪,问她:“刚才触发机关,你听到机括声了么?” “啥?”小圆儿被他这么一打岔,调子断了,这会儿好像没那么怕了,想了会儿,摇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嗐”了一声,“巧薇这丫头,亏她平日里吹牛,对机关如何了如指掌,这下丢人现眼了。” 还好六爷反应够快,没让那丫头跟着一块儿掉下来,……呃,要不然,他恐怕没手接住自己。 她伸手朝四下探了探,除了六爷啥也没摸到,随后打了个响指—— 火光亮起。 除了身周一小片亮光,其余仍是一片黑寂。 “那就不是机关。” 枭借着这点火光,抬头向上看,他们之前滑下来最多不过二三十丈,此刻头顶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是幻术?” 小圆儿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跟上回望乡楼的魇境很像。 “嗯,有点类似,这应该就是影魁的影牢术。” “影术!” 巫蛊影魁的神通秘术,介乎真实与虚幻之间,却并非凭空而起的幻术,需要借助真实的环境。 因此,灵台强大如枭,也中了招。 刚才根本不是巧薇触动了机关,而是有人在旁发动的影术。 “这座山内部中空,祠堂这里刚巧有一条接连山体的通道。” 枭说着,在小圆儿的头上轻轻揉了一把,“小妖,吓得都奓毛了。” 漆黑中仅有的一点光晕,只照亮他的下半张脸,下颌轮廓柔和,薄唇抿起一线微翘的弧度。 冰冷的眼隐在黑暗中,这话说出口,已是堪比温柔,然而在小圆儿听来,却心虚地觉得被他鄙视了,呵呵赔了个尴尬的笑脸。 要说这里是借助人心恐惧而成形的幻术,她还觉得没这么丢人现眼,悄悄松开扒在他胸口的手,双翼轻摆,浮在半空。 第220章 天禄阵 影术并非幻觉,不会因识破而消失。 这个陷阱巧妙地布置在一道深坑之上,一脚踩空,慌乱中不辨方位,便会真得栽进百丈深渊中去,保证尸骨无存。 然而若细辨方位,则会落入影术的囹圄,以影为牢,永远禁锢在这深坑里,不上不下,至死方休。 因此影术厉害之处,在于玩弄人心,操控的正是深藏心底的恐惧,愈要奋力挣扎,反被牢牢束缚。 但其实破术并不难,只需淡然处之,如枭这般寂灭心境,视万物为空,便可不攻自破。 两人在幽暗中摸索出路,有脊中刀为支点,向着山体深处又落下足有三四十丈的距离,四周终于露出石壁。 火光不再受影术的压制,在小圆儿手中化作一只小巧的火鸟,朝着深处飞去,将这条山中通道映得红光一路摇曳,蜿蜒向下,尽头处有个只容一人出入的豁口。 她一路向下飘,手划过光滑的石面,不解道: “这通道不像是人工开凿的。” 宽度仅有三尺,四壁浑圆,长度则近百丈,什么人会如此花费力气,在山体内开辟这样的通道。 “的确不是人为,却也并非巧夺天工的自然伟力。” 枭像是故意卖关子,“此时言之尚早,待到了底下一看便知。” 通道像一口深井,人在里面直直下落,枭收了刀,偶尔脚尖蹬在井壁上略作缓冲,降落的速度飞快。 小圆儿则直接收了翅膀,灵身凝实如同一个秤砣,不多时便由豁口一冲而出。 两人回过头来,先看向身后这幅宽阔的岩壁,如他们出来这样的孔洞,多达数十个。 此刻置身一处空旷的地底岩洞,脚下怪石嶙峋,一路延伸出去,幽暗中看不分明。 小圆儿二话不说,扬手打出一枚火球,轰然朝前飞去,如一颗小太阳般,照得洞中通明大亮。 随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间石厅远比想象中还要大了数倍,天圆地方,立有八根粗大圆柱,上方连接圆拱形穹顶。 石柱簇拥的中心,是一方足有三十丈见方的石台。 四壁跟他们出来的这面一样,布满无数孔洞,乍看上去,像一只只阴沉冷漠的眼睛,目光投在八方石柱上,俯瞰石台。 台上伏着一头庞然黑影,头顶竖起一只圆而尖的短角,肋生双翼,身形圆滚滚甚是肥硕。 随着火光晃动,一时竟分不清是活物,还是石头雕刻的兽像。 模样瞧着倒挺喜气,小圆儿一眼看去,脱口说道:“诶,瑞兽麒麟。” 不学无术暴露在六爷眼中,他并没嘲笑她孤陋寡闻,平铺直叙纠正道: “这是天禄,世人也称貔貅。” 小圆儿:“……” 好,其实她干嘛要跟六爷比见识呢? 人家又没失忆。 枭细看石柱上勾勒的繁复纹路,“这是引动星力的符柱,上应天时,下接地灵,有人在灵脉上布了天禄阵。” 小圆儿眼睛一转,又抖起现学现卖的机灵劲,“世人都说貔貅只进不出,布这种阵法,是为了聚灵?” 枭在陡峭石丛间穿行,任是行走刀尖之上,亦如履平地。 “这里是南疆主脉,灵气本就丰盈,汇聚龙头所指之处,已可在数百年内取之不尽,何需刻意聚灵?四壁的窍孔连接星力,强行抽取地脉灵气,借天禄阵凝炼储存,淬出的灵元珠,一枚吸收下去……” 他顿了顿,心头略一估算:“若是顾明澄的话,境界大概能直接跃升至筑道中期大圆满。” “哦……” 小圆儿随口应了声,不似他还得用走的,灵身飘着就快到石台边上了。 枭见她这样,明显是还没明白筑道小境界之间的差距,又补充了句: “相当于在镇妖塔灵山——这等灵气最旺之地,修炼百年的火候。” 小圆儿蓦地回过味儿来,“这里只是一条支脉,那……若是其他分支上也有这样的布置,岂不是……” 她不大会算,百年之功的灵珠对她熟悉的灵动期来说,已是近乎及天的存在,连想也不敢想。 “灵元珠的凝炼程度,直接将灵气转化为真元,对玄响那个境界的人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小圆儿听得几乎要流口水,过去一颗紫灵都能让她垂涎欲滴,跟灵元珠比起来,那就好比一粒沙与整片沙漠的区别。 “这东西在哪?还在这里吗?” 说着已朝兽影飞身而去。 “这里灵脉断绝二三十年,自然早就被取走了。你看看兽身上是否有个阵眼。” 及至近前,这头天禄果然只是石像,经由灵气淬炼过,通体如玉,光华流转间好似活物。 脊背靠近后臀的位置有个圆形凹槽,想必就是六爷说的阵眼,果然空无一物。 小圆儿颇为遗憾,上手摸了一把,下意识仰头看向四周,肖想了一下阵法运作起来,引动数百道星力灌注而下的浩瀚灵威。 心头第一次生出对强大的向往。 她完全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搅动天地,称霸一方,那些对她来说,像另一个人的故事。 然而心底的油然而生,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牢固地刻在灵魂上,敦促她振翼高飞,绝不屈从。 额间族徽蓦然灿亮,鸢尾花艳若朝阳,映得她眉眼妖冶熠熠生辉,深藏眸中的睥睨又似冷漠无情。 火红羽翼张开,足近三丈,带着她腾空而起,向穹顶的璀璨骄阳飞去。 汹汹烈焰比骄阳更炙盛,照得圆顶一片通明,仰头默默瞧着她的枭,瞳孔倏忽一缩。 圆形斗拱之上漆黑一片,即使炽热的焰光也照不透那层深沉,反射出诡秘的幽芒忽闪间,滴滴下坠,仿佛下起一场稀稀落落的黑雨。 “鸢……” 枭的呼声刚起,头顶不可一世的人已脸色大变,威风不到三息,睥睨之姿改为抱头鼠窜,“呼”地朝着下方急掠,招手把那轮小太阳也一把撸下来。 “六爷救命,上面全是怪物。” 小圆儿这会儿怂得一点颜面都顾不上要,离得六爷三丈远,急喝一声,“刀来!” 寂情刀陡然出鞘,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激射向上。 第221章 魅鬼 头顶滴落的黑雨倏忽变大,漆黑油亮的身形类人,四肢修长,又仿佛是影子凝聚而成,没有固定形态,随意扭曲变形。 嘴张开直咧到耳下,露出满口锋利的锯齿獠牙,发出尖锐的厉啸,张牙舞爪向着台上两人扑来。 小圆儿探指抹过刀身,附上熊熊烈焰,刀在手,顿时就有了十足的勇气,刀锋快如闪电,“唰唰唰”十数刀连续斩出。 交织的锋芒汇成大网,鬼影撞上陡然长声哀鸣,身躯剧烈扭曲,冒出滚滚浓烟。 “这是什么?” 小圆儿挡在六爷身前的刹那,惊惶已平复下来,频频挥刀,百忙中问道。 “魅鬼,影魁的人来此,就是为了它们。” 六爷的回答很笃定,却对这一切的由来感到困惑,沉吟道: “天禄阵是正道阵法,不该粹炼出邪物,看来这才是顾明澄不让我等上山的原因。” 他一面思索,手上却不闲着,扣着一沓符咒,光芒自指间飞快掠出,炸裂的符力阻住四面八方袭来的鬼影。 此时再看漆黑的穹顶之上,目光所及,魅鬼一层叠着一层,翻涌滚动间,足有数千只,张开黑洞洞的眼眶,其内惟有惨白的瞳仁,齐齐向台上两个活物投来森冷的注目。 小圆儿被瞪得浑身奓毛,翅膀呼扇一下又涨大一圈,压着声音问:“你说它们是影魁养的?这……这些家伙吃什么长大的,太邪乎了……” “魅鬼啖肉喰血,吸骨敲髓,以人为食……” 六爷平静的调子,在周遭阴森冷冽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小圆儿却大呼侥幸,拍拍胸口。 “还好还好,我没长血肉,不怕它们。” 寂情刀自她手中飞出,意念操控下,高悬头顶上方,她周身披火,灵身灿若烈阳。 声音慷慨激昂:“六爷不怕,我保护你。” 枭的声音悠悠传来:“魅鬼如影附疽,生魂沾上一丝即刻腐朽成灰。” 说话间,仿佛溶洞倒悬于顶的蝙蝠被惊醒,铺天盖地,窸窸窣窣似无数人窃窃私语,汇聚成震聋发聩般的嗡鸣,层迭起伏,尽数朝着石台伏冲而下。 小圆儿:“……” 六爷说话怎么还大喘气。 然而她之前一个月时间勤修苦练,可不是拿来睡懒觉的,小臂上光芒一闪,那是她篆刻在灵身上的第一个灵咒。 翼轸咒爆出的金光灿亮,如同为她披上无坚不摧的铠甲,锋芒四射爆开,扑在最前的一圈魅鬼甫一触上,统统遭拦腰横斩,随即被灼烈的焰光烧成灰烬。 寂情刀杀伐戾气如狂风袭卷,发出酣畅淋漓的长声铮鸣,激奋的情绪即刻传递至枭的身上。 他身周亮起一圈环形符咒,此刻寂静的心境竟起了一丝波澜,在本命法宝沉浸杀戮的同时,久违的杀机陡然被点燃。 脚步一滑,身影如同流云絮风,就这么赤手空拳,闯入重重鬼影之中。 小圆儿被下方的动静吸引去目光,她大言不惭要保护的六爷,此时置身群鬼丛生,才是真正来自地狱,杀气腾腾的恶魔。 弃本命不用,连符咒也不须,身上唯有一层淡青锋芒,缭绕细小电光游走。 那双白玉一样的手掌按上魅鬼头顶,黑白分明格外显眼,未见他如何用力,只那么一掀,已将魅鬼的头颅撕扯下来。 小圆儿咂舌不己的同时,又觉那个孤绝狠戾的身影异常熟悉。 他的身躯并非强健壮硕,反而略显单薄,劲瘦的肩膊却氲着千钧之勇。 手掌修长如玉,却丝毫不显温润,骨节嶙峋锋锐,指尖迸溅悍然凶猛的力道,蓦地探进魅鬼坚硬的颅盖骨,爆起大篷漆黑雾血,仿佛朵朵黑莲绽放。 这一击犹如探囊取物,手中已多了一枚黑圆发亮的硬核。 “魅鬼是不死物,除非烧成灰烬,否则只有毁去鬼核,方算死绝。” 鬼核汇集魅鬼全身力量精华,坚硬程度远超厚甲戾骨,枭的掌中煞气裹挟雷力,两者皆为邪鬼克星,爆出一阵刺亮的光芒,鬼核被炸至齑粉。 围聚在他身周的魅鬼纷纷发出凄厉哀号,对他身上附着的煞气,出自本能地避退。 这些鬼物已初具智慧,并非混沌之物,对上他冷然毫无情绪的眸子,更生出深深的畏惧。 前赴后继的浪潮袭卷,在此处形成怒涛中心的汹涌漩涡,枭如入无人之境,尽情杀戮间,将心头的猜测娓娓道来。 “天禄阵引动天时,抽取地灵,成就的是最为纯粹的天地灵气。这里的高度,远没有占据整座山腹……” 他凝神望向穹顶,之前栖息着魅鬼,因此呈现一片黑寂。 此时鬼影倾巢而出,留下的岩壁光滑如同镜面,八方符柱上下连接,正中巨大的兽影投影在顶部。 又是个一模一样的阵法。 那双桃花眼微眯,透出慑人心弦的锋芒,“这是镜像阵,翻转天禄阵,阴阳倒置,正邪颠倒,影魁才能在此养出魅鬼。” 小圆儿心思转得快,立刻说道:“魅鬼以人为食……,这山里必有花娘的抛尸地!” 回春祭以万人献祭,恶行如此骇人,死了那么多孩子,尸首难以掩藏得毫无痕迹。 然而大理寺搜遍全城,连一具遗骸都未寻着,包括矮松坡那处已被宇文虎毁去的地下石室。 他们此刻虽不确知,灵脉异动是井木塔中有人暗作手脚,但谁敢在镇妖塔的地界上,布下这般大手笔的天禄阵? 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镇妖塔号称斩妖除邪,守护天下苍生,实则暗中窃取天时擅动地脉,更成为巫蛊氏族豢养邪物的垫脚石。 清净无为的仙人,扒掉道貌岸然的外皮,内里亦是龌龊苟且之辈。 难怪顾明澄羞于启齿。 小圆儿振翅疾飞,双翼带起高处火光冲顶,瀑布般的流火如倾盆暴雨坠落,浇在成群结队的魅鬼身上,腾起浓浓烟雾,烧得厉鬼群嚎,啸声沸反盈天。 她余光瞥见侧面的石壁上,一道白影倏忽闪过,定睛看去,天虎硕大的身躯打着滚,正从一个孔洞坠出。 砸向地面的刹那,虎身上金芒大灿,轰然一声巨响,底下的石笋碎裂一地,烟尘四起。 她清楚看见一根长长石刺如同刀尖,扎在天虎肥墩墩的屁股上,一声怒吼震天。 小圆儿打了个激灵,都替未染觉得疼。 第222章 杀出重围 魅鬼利爪如刀,缭牙锋利,兼之具有影子的天赋,身体四肢随意变形,不论是劈成两截,还是撕成碎片,那些散落的黑影聚在一起,片刻后又凝出一只新鬼。 影魁花费十数年炼化的这批邪物,攻击手段堪称全能,防不胜防。 若非小圆儿以火为灵,枭又有煞气护身,对付起来可没这么轻松。 然而单杀一只容易,对上如潮水般蜂拥而至的数千只鬼影,实在是杀之不尽。 哪怕再添上一头天虎。 “你怎么才来?” 小圆儿看见随后从孔洞狼狈蹿出的虎灵,大声问道。 天虎真身从天而降,落在无穷无尽的魅鬼中间,这么大一团血肉,简直就是羊入虎穴。 这山中霸主此时成了别人的美味佳肴,天虎就地一个翻滚,扒在背上的魅鬼被压得“吱哇”乱叫,其中一只抱住虎爪,满口锯齿般的钢牙咬了上去。 鲜血四溅,血腥气顿时招来更多鬼影,疯狂朝这处涌来。 未染到底曾身经百战,应战起来毫不慌乱,虎灵抖手甩出一片金光,化作明晃晃的金罡刃,照着真身一刀劈下。 锋芒掠至虎身,化出一套战甲,全副披挂罩住头尾,余劲扫中的魅鬼,被切得支离破碎。 然而那些碎块很快又拼凑完整,加上持续不断涌来的鬼影,简直杀之不尽。 未染这时才有功夫回应小圆儿,哼了一声: “上面的路太复杂。” 百忙中回头看一眼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孔眼,觉得这个说辞能混过去。 难道要告诉这个讨厌鬼,他被困在一团黑影里,吓得差点哭鼻子。 “你们找到彩衣没有?”他刻意要换个话题。 “啧,出去的路都没找着呢。” 小圆儿也发愁,谁想掉到这么个地方来,怎么出去都还不知道,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么一惚神的功夫,腿上被魅鬼挠了一爪子,她眼疾手快,切灵术削掉“嗤嗤”直冒黑气的半截小腿。 灵身已是残缺不全,好在缺胳膊少腿对她倒无大碍,实在是没那么多灵力长回来。 几人杀出一条路,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推到一侧岩壁附近,魅鬼的数量几乎不见少。 找准鬼核才能彻底杀死,混战中做到这点不容易,死的那些大多是被小圆儿烧成灰,但这样持续放火,消耗也颇大。 四壁向外倾斜,形成极陡的坡度,那些星力形成的窍孔内壁滑不留手,他们之前掉下来倒是不费力,此时要顺着攀回长达百丈的距离,委实难度不小。 “魅鬼一直被圈在这里,没有飞到外面的山上去,是因为这些洞口,在外面一层都被影牢术封起来了。” 枭向上看,接近穹顶处有一些更大的洞口,并非星力贯穿形成的浑圆平整,周遭狼籍斑斑,沾满黑色粘液,有的已结成厚厚的硬壳。 “它们若要觅食,应该就是从那几处通道,到上面一层的抛尸地。” 枭招呼一声未染,天虎丢开爪下摁着的一头魅鬼,调头奔来,小圆儿在他们身后铸起一道火墙,暂时阻挡魅鬼,随后朝洞顶靠近。 天虎真身虽披挂金甲,露在外面的部分已被魅鬼啃噬得血肉模糊,尾巴都差点被咬断。 走起路来有些跛脚,行动却丝毫不慢,金甲时而流转成灵力,金灵迅速修复虎身上的伤口。 妖兽恢复能力超强,以天虎健壮的体格,这点小伤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过未染这二十来年养尊处优,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此时脸色郑重: “殿下,你可有法子剿灭这些魅鬼?” 这家伙一向谁都不服,却对枭生出些莫名的敬畏,问话的口吻竟带了点恳切。 小圆儿何尝见过天虎老爷,也有这般不耻下问的恭敬,偷偷说了声“嘁”,又感到一丝与有荣焉。 “待我一会儿恢复过来,一把火就把它们全灭了。” 她大言不惭,未染对她就没这么客气,“这会儿逞能,早干嘛去了?” 小圆儿立马回怼,“你能你上啊。” 未染不跟她斗嘴,对枭说道: “影魁常年在闵安关外活动,有了这大杀器,恐怕边关难以应对。” 他担心的是之后的闵安战事,到时景玉楼可是要亲临阵前的。 几人钻进最顶的一个大洞,里面明显有斧凿开辟的痕迹。 洞里不似石厅干燥,透着沉重的阴邪气息,湿滑冰冷的岩壁淌着水珠,冰冷阴森,寒意透骨。 坑洼地面堆了厚厚一层黑泥,腥臭熏人欲呕,泥泞中带些暗红的色泽。 天虎肥厚的脚掌走在上面“唧”作响,带起的泥里,偶尔露出一截惨白人骨,纤细幼小,是孩子的骨骼。 见到这样的情形,小圆儿脸上没了嬉皮笑脸。 虽然早就猜到,此时真见了这些散落的人骨,上面还有魅鬼留下的深深齿痕,她把翅膀紧紧裹在身上,藏在里面的手握紧成拳。 未染的话令枭心头生起淡淡疑惑,柳希元向南黎借兵,定下出征日期后不久,闵安就传出战事将起,攻打边城的主力,正是影魁。 挑起南黎两头作战,若这就是柳希元的意图,是说得通的。 他与南澹那边的勾结,已是不争之实,若这里的天禄阵真是井木塔所为,柳希元有机会知道这处废弃灵地的存在,将这里荐给影魁豢养鬼物。 井木塔即使查知,看在他的面子上,或许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这些魅鬼此前未有作祟,将来带回南澹,祸害的除了南黎,只有南疆乱民。 就如这次回春祭,死了上万人,井木塔并未深究,只着眼于祭礼开启的妖皇遗宝。 之前顾明澄提到最后一重祭品是离火王族,看来井木塔到此时也已知晓,所谓回春祭不过是个幌子。 由柳希元和井木塔的关系看来,若前者是真正的幕后祭主,似乎井木塔的反应不该如此迟钝。 离情屡屡将柳希元推出来做挡箭牌,不论是顾明澄,还是枭和景玉楼,都把他认作幕后主使。 然而这件事发展到如今,枭仍是回到最初的猜测。 各种迹象表明,真正的祭主始终隐匿在后,这人远没有柳希元的权势,时常需要借助外力,行事上,亦没有柳的肆无忌惮。 花娘选择此地抛尸,是因近万具童尸无处安置,在此充作魅鬼的养份,更像是向影魁的示好之举。 脚下地势缓缓向上,通道七拐八弯,壁上出现大小不一错综复杂的洞口,似是通往另一处空间。 想来他们一开始顺着星孔跌落,是直直下到山体最底层的天禄阵,此刻按方位推算,已接近镜像阵背面的那一层。 第223章 脱困 颜若依全身僵硬,意识却清晰,这种处境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拜毒花七星醉月所赐,每年端午前后余毒复发,那种僵直的石化先是由五脏六腑发生,继而向外扩散,遍及全身。 眼下的情况正好相反,她像是穿了一件外壳坚硬的石衣,被束缚得无法动弹。 左手拇指一点一点蜷缩,虽然动一下都似耗费千钧之力,但她应付此种情况驾轻就熟。 过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触到食指上的戒指。 这样的药环两只手上各有一枚,右手施毒,左手上是祛瘴清心的解药,虽及不上无尘珠百毒不侵,却也可解大部分毒蛊。 药粉溢出,在密闭的石衣里迅速扩散,她能听清外界的声音了。 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沉闷中带些空旷,她细听片刻,判断应是在一个房间里,四周密闭,因此有些空洞的回响,又似深埋地下。 一旁有女人的求饶声,是陶嫂,“你们说的我都照做了,求求你,放过我女儿。” “少废话,装什么慈母。”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颜若依认得,正是之前匿在柴房里的那人,他这时带了点好奇打听: “我听说,那孩子不是你亲生的……” “灵儿从小就体弱,我和我当家的受了嘱托,费尽心血好不容易才把她拉扯大,叫了我们这么多年爹娘,早就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你们现在要带走她,这……不是剜我的肉吗?” 一旁又有个男声开腔,听声音年轻些。 “少主,这妇人有古怪,香塚里的机关定是她开的,那地方只有‘摘花’的人能进去……” 颜若依心头一凛,抓她的人竟是影魁少主。 这家巫蛊氏族传承已有数百年,以弭为姓,家主长子弭旭早在百年前,修为已至灵动后期大圆满。 南澹这边,一旦有人迈入筑道境,便会遭到南七宿塔的追剿,在此打压下,弭旭这样的修为已是到顶。 但这些修习邪术的世家,底蕴深厚非外界所能详知,阴邪秘术的手段,往往对上镇妖塔的筑道塔使,也有一搏之力。 便听弭旭轻声冷笑,“你胆子不小,心也够狠,把女儿藏人堆里,想就这么混过去。 我不妨告诉你,你和花娘的事儿,我们不掺合,不过你把人引上山,若坏了我的事,我就把她们全杀了,你女儿还是逃不过一死。” 陶嫂拼命哀求,“不要啊,求求你,饶了我们……” “说,酬魂鼎在哪。”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 这时就听一个脚步声急急从外面进来,“少主,镜洞下面有动静,您……要不去看看。” 一声闷声传来,随后是陶嫂的惨呼声,她被人狠狠一脚踹翻在地,弭旭向外走出两步,吩咐手下。 “这两个女人关在这儿,门封死。……这小子带上。” 石门沉沉合拢,陶嫂追扑上去,门缝窄得连指甲都抠不进去,徒劳良久,终于还是放弃,手足并用着爬回颜若依身边,去撕扯她身上紧紧缠住的黑罩。 捆住颜若依的是一层好似硝熟的牛皮,韧性十足,不知是什么制成,连接缝隙全无。 “王妃,王妃……,你听得见么?” 陶嫂用力扯着,小声唤道。 颜若依在内察觉捆缚渐有松动,却连嘴都张不开,哑着喉咙发出几声闷哼,陶嫂听到顿时激动起来,在身上四处乱摸,想找个东西割破这层黑皮。 她早被人搜得身无一物,只头上还有一根木簪,簪头圆钝,沿着颜若依手臂外侧,勉力扯起一截,用力来回刮蹭。 “王妃,你等等,我这就放你出来。” 木制的簪头劈了叉,黑皮上连一丝划痕也无。 颜若依也在用功,腕上有巧薇打给她玄丝镯,可以像软剑一样抖开,就成了一柄短刺,可惜现在够不着。 她咬紧牙关,像提千钧重物,费了极大的力气,终于轻轻动了一下手腕。 本是僵直如一具尸体的人,这下细微的动静立刻被陶嫂发觉,探手去摸她的小臂。 颜若依借着这股外力,蓦地翻动手掌,叩中镯上机关,“嗡”一声,玄金丝弹起绷直,戳破黑皮穿透出来。 手上一松,颜若依转手握住短刺,径直朝侧腰扎下。 她常年练习金针刺穴,手极稳,且力道把握格外准确,玄金打制的利刺细若发丝,却锋利无匹,毫不犹豫扎在身上,深浅刚刚好。 “刺拉”一声,黑皮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颜若依眼前陡然一亮,长长吸了口气。 她困在这层古怪的软皮里,连正常呼吸都难以维系,此物本就有令受困人窒息的效果,让人处在一种状似昏迷,半生不死的状态。 若非每年毒发身体石化时也会如此,龟息之法早就练得纯熟,即使一早解了毒,仍会被活活憋晕过去。 颜若依戒备看向陶嫂,倒不是怕,以她身上的配备,对付一个厨娘绰绰有余,但刚才听了影魁少主那番话,心中却对这中年妇人起了深深的忌惮。 陶嫂也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能脱困,原本助她,只是孤立无援下的无奈之举,纯属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时看见对方审视的目光,习惯性堆出笑脸。 “王妃,你……” “好了,别装了。你我本无仇怨,你何不实话实说。” 颜若依打断她,手指轻动,玄金刺顺着指尖灵巧转动一周。 “我问你答,这样可好?” 陶嫂脸色一滞,楚辰王妃的事她也听过些,却没料到这贵夫人身上竟有功夫。 颜若依短刀的功夫是跟着景玉楼学的,这一手顿时震慑住陶嫂,连忙应声: “王妃要问什么,民妇不敢隐瞒。” “这是什么地方?” 颜若依说着,打量四下,一眼就能看完,三丈见方的斗室,低矮狭窄,更像是一间墓室。 “现下……是在山里。” 陶嫂咽了下口水,说话顺当了些,“这息冈山里有座石殿,都说是仙人建的,里头很大,村里以前有人进来过,差点找不着路出去,后来就没人敢来了,咱们现在就被关在里面。 ……王妃,之前多有冒犯,真不是民妇的主意,是那些人逼着我做的……” 这话说得不尽详实,颜若依目光冷了下来。 这妇人一副无辜的样子,忠厚老实的外表只是伪装,内里实际油滑狡诈,将之前的疑问又说一遍: “你为何要替花娘行那样的歹事?” 第224章 现世报来得快 颜若依的声音很轻,带着苦口婆心的意味,“那些因你才被拐走的孩子,她们家中也有父母,和你现下一样心焦如焚。” 陶嫂垂着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些小叫化爹娘早没了,谁会在意……” “你女儿年纪跟她们差不多,如今换作她了,现世报来得这样快,你不曾后悔过吗?” 斗室墙上一点细小的烛光,打在这女人脸上,她的长相极其普通,不过是普世中庸常碌碌的一个妇人,无人在意她的悲欢喜怒。 这样的人,在颜若依救助过的南疆乱民里比比皆是,麻木认命的神情深深楔刻在她们眉眼间,然而撕扯开这层毫无亮点的皮囊,内里的辛酸苦痛,却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我跟我当家的成亲多年,总是怀不上,我就想要个孩子,做梦都想,后来……天可怜见儿,就有了灵儿……” 陶嫂的声音如同梦呓,若这一切的起始对她来说像个梦,那必定是美梦: “我表姐在宫里头当差,十五年前,就是如今这个月份,有天她抱了个女娃儿来给我,说是宫里贵人生的……,想将这孩子寄养在外。” “宫里?”颜若依心头微颤。 陶嫂连连点头,“我表姐在西廷浣衣局里做事,她亲口说的。” 真是宫里抱出来的,还是宫中有人指使…… 忆起之前小圆儿的推测,颜若依的心沉了下去。 “这孩子……你女儿的生辰八字,你可知晓?” “有的,灵儿来的时候,身上有个玉牌,上面写的有,我当家的找人看过,端阳节火时火刻生人,纯阳火命,大富大贵……” 陶嫂流露兴奋的神采,她渴望有个孩子,虽不是自己生的,却是个金贵命格,或许身世显贵。 这样的好事任是谁遇上,都会认定是天赐鸿福。 “后来过了两三年,花……花娘就找上我了,她拿灵儿要挟我,让我替她物色女娃子……” 说到这儿,陶嫂一个劲摇头,缩坐墙角紧紧抱着手,“我一开始不知她要那些孩子做什么,还以为是……” 丹桂坊里多得是或拐或卖的女孩子,她起初也当是送进那些地方。 那年头,爹娘为口吃食卖儿卖女再寻常不过,还有那些吃不饱饭,活活饿死也没人管的小叫化。 她那时是真以为自己在做善事。 陶嫂哭起来,“也是到前两年,我才知道……那些女娃子都……死了。” “你是如何诱骗那些孩子的?花娘要你做什么?” 颜若依追问。 “她……她给我一种香丸,刮下来的末子掺水里让人喝下,之后就不用我管,那些孩子不知怎么的,到了时候自己就站起来往外走,至于是去了哪儿,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背死死抵在墙上,若是能,最好干脆深埋进墙土里去,不让人看见,或许这样,就能掩饰她犯下的累累罪孽。 “摘花”在阎王册上,名次比“采青”还要靠前。 花娘的诱拐手段,安排下像陶嫂这样的人,她到时只需燃起香引,猎物就会自动上门,完全不必她亲自动手。 正因有傒囊这样的奇香,十几年来,近万名女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死于非命,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饶是颜若依精通毒物,也觉浑身冰冷。 “这东西你现下还有么?” 陶嫂神情慌乱,连连摇头。 “没有?”颜若依冷笑,“那你是怎么给村里人下毒的?” 若不是小圆儿和修乙,碰巧听见陈三媳妇那句话,颜若依此时不会对陶嫂这样戒备。 她之前定是藏在山上,给上山的村民喝下带了迷香的水,那些人神志不清,就像得了失魂症。 可是仅仅迷惑住那些人,陶嫂的用意到底是什么,颜若依还不清楚。 她起身走到门边,说是门其实只有个轮廓,与墙体严丝合缝。 然而若说这间斗室完全密闭,不该到这时仍不觉气闷,且墙上的烛灯未灭。 她又问:“酬魂鼎是什么?” 原来之前那些话她都听见了,陶嫂低声嗫嚅,“我也不知……” 颜若依不再追问,沿着四壁仔细察看,没找到气孔,目光落在室顶,踮脚就能够着,上面似是蒙了层薄膜,戳破一块,里面有细小的孔洞,大约半个尾指粗细。 她若有所思,玄金丝太软,使不上力,那石门是撬不开的,对陶嫂说: “你若肯说实话,咱们从这里出去后,我必会助你救出女儿,否则……,你困死在这,你女儿是生是死就真由不得你了。” 陶嫂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有种好似认命的释然,她吃吃轻笑: “生死不由人,这不就是我们的命么?” 到了这时,她仍要将自己归于无辜无助,她残害的,都是与她一样的可怜人,似乎唯有如此,才不彰显她可怜可悲的命运。 她的语气不无自豪: “我的灵儿独一无二,花娘只要她一个人,现在整个村的人都被我下了药,孩子……包括大人,谁也不能告诉她,哪个是灵儿。哈哈,我看她怎么办……” 她的笑陡然变得癫狂,“大不了一起死,所有人都要给我的灵儿陪葬。” 颜若依蓦然回头,震惊望向席地而坐,疯狂大笑的女人。 …… 巧薇跌跌撞撞跑出祠堂,朝着山下飞奔,迎面看见一大群人,打头的正是茗心,她腿一软坐在地上,挟着哭腔喊起来。 “巧薇……,你怎么在这儿?”茗心几个纵跃奔至近前,连忙将她扶住,“王妃呢?” “王妃……小姐她……被人抓走了……” 巧薇死死抓住他的袖子,嚎啕大哭。 蓝宇古带着东宫侍卫,跟王府的人一道上山,两百人撒在山林间四散搜索,这阵容看起来颇为浩荡。 就在他们身后,又来了更多人,比搜山的队伍多出数倍。 然而这些人全部神情呆滞,直愣愣朝着山上走来,遇树还会自动绕开,脚步蹒跚却又坚定。 义善堂管事越过人群飞奔而来,见了茗心气喘吁吁喊道: “村里出事了……” 这些游魂一样的人都是村民,杏源村男女老幼全都在此。 他亲眼看见一个患了失魂症的村民,在人群中身体爆裂开来,血肉横飞中腾起大股暗红烟雾。 与此同时,这样的事在村中各个角落发生。 弥漫的红雾挟着血肉碎末,转瞬间侵蚀了所有村民的神志,若不是义善堂众人提前服过王妃发下的解毒丹,此刻也成了失魂大军的一份子。 巧薇刚跟茗心说完王妃被掳的过程,听了这话,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难道……这些都是陶嫂的布置!” 漫山遍野的村民们穿过山林,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数百人整齐划一的举止,好似被无形的线牵动的木偶,看得搜山护卫们心头发寒。 蓝宇古和茗心各自安排人手,余下少数在外策应,以及等待景玉楼到来,大队人马跟在村民身后,进了一处外面看来极不起眼的山洞。 第225章 巨大坟场 小圆儿他们终于走出臭气熏天的山洞,她一路凌空飘着,小心避开上下左右附着的秽物,天虎从她身后一跃而出,脚爪带起泥点四溅。 那畜生故意站她面前,随即虎躯一抖,撒开漫天臭雨,她气急败坏“咻”一下躲闪开来,好悬没被泼一身。 六爷走在最后,迎面飞来大篷黑水,想也没想,抬手一道灵力打出,化作个罩子。 老虎被整个套在里面,泼洒的污秽打在罩壁上,依旧落回身上,淋得满头满脸。 “哈哈哈……” 小圆儿爆出狂笑,太解气了。 此刻身处之地,果然与之前天禄阵那层大小差不多,高度却多了一倍不止,山腹四壁同样布满孔洞,密密麻麻,一眼望去仿佛满天星斗,忽明忽暗。 这些洞跟星力贯通的不同,要小得多,不足丈宽,并非直通山外,里面非常浅。 通常规模宏大的佛寺,有专门盛油燃灯的佛楼,由信徒供奉香火,这里的情景看去有几分相似。 数不清的浅坑,有些盛着一盏微亮的烛火,那火光呈白色,阴森幽冷,更多则是黑寂静默。 小圆儿脸上的笑沉了下去,心里没来由一寒。 此处比之前的通道更加阴冷,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坟场。 尚不及细看,远处过来四五个人,他们身后是大片延绵不绝的石制屋宇,铺陈在这宽大的山腹间,占据大半空间。 枭的神识锁定打头的黑衣人,即刻认出,正是这人之前在村子里掳走颜若依,心头一动,招呼他俩: “快走。” 他们出来这处靠着山壁,也是一排石屋,与那伙人出来的地方连着。 此时隔了数十丈的距离,那些人见了他们,加快步伐赶来,未染追在枭身后,急吼吼道: “为何要躲?是不是这些人抓了彩衣?殿下……” 他们几步进了石室,发现眼前是道长廊,一边朝里走,枭说道:“没错,就是那人。” 未染急得即刻就要掉头,“那还等什么!” 把人逮住,就能找到彩衣了啊。 “你打得过吗?”小圆儿已经明白六爷的意思,抢着问他。 天虎吼了一声,转过头,才发现来路变成一堵石墙,出不去了,“不打怎么知道?” “那些人或许身手没多厉害,不过咱们出来的地方可是连着下层的,魅鬼是他们养的,招呼一声,那些东西铺天盖地跑上来,你能收拾几只?” 小圆儿一边说,又爬到六爷肩头去坐着,省下的脚力化成嘴皮子功夫。 “你不是看见了么,彩衣没跟他们在一起,自然是被关起来了。他们打里边出来,咱们这会儿就去救她呀。” 未染不说话了,可她还没完: “咱们是来救人的,不光救彩衣,还有那些小孩儿,要是让影魁把魅鬼都放出来,那些细皮嫩肉塞牙缝都不够。” 枭这时才缓缓开口,“魅鬼数量太多,要想全部剿杀,单凭我们做不到。” 他实实在在承认不能,又道:“若顾仙长在此,或许有可能。” 未染吐出口气来,知道他说得没错。 “六爷,小八他们在前面。” 小圆儿刚从洞里出来,就收到修辛的传音,他和修乙跟在那些孩子后面,目的地正是此处。 不过似乎这山腹中有什么布置,修家两兄弟身上都有枭的煞气,此刻却感应不到方位。 也并非完全感应不到,只是察觉那两人的位置忽东忽西,飘忽不定。 灵感在此地受到干扰,身后的长廊随着他们越走越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枭放缓步子,手探在墙上感知一二,石壁很厚,铸造时恐怕掺了符咒,可隔绝探查,倒是小圆儿和修辛之间主仆契的联系更为紧密,可以相互传音。 “圆主子,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 修辛的感知里,小圆儿离他忽近忽远,就听她问道:“你在哪儿?” 修辛不知怎么说,“应该是座迷宫。” 他和二哥跟在孩子后面,在这座石殿里已走了一个多时辰。 起初以为这群孩子受某种感召而来,他们只管跟着就行,后来才发现,似乎她们也不知要去往何处,只是闷头走路。 最麻烦的是,这些孩子年纪小的不过五六岁,走了这么久,体力早就不支,但身体不受控制,好些个双腿直颤,两只脚肿得老高。 陷在这迷宫里,难道要走到力竭而亡,才会停下? 两兄弟这才觉出不对劲,但这些孩子根本拉不住,修乙干脆把最小的那个一把抱住,谁知那小豆丁一样的娃娃,手上的劲道十分凶猛,直着眼睛对他又踢又打,一口咬在小和尚手腕上。 钻心的疼他也没敢松手,随后就见那孩子一双瞳孔直往上眼皮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这才忙忙把人放开,一撒手,那孩子又自顾自走起来。 可真是邪了门了。 修辛把情形说给小圆儿听,她又转述给六爷,心里没辙,却又不怎么慌,觉得有六爷在,就像吃了定心丸。 然而六爷也没辙。 走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觉出此地不对劲,墙壁再次传来极轻的震动时,他若有所思: “石室是活的。” 小圆儿这会儿惦记起巧薇来,“这么大一片石殿,要全是机关打造,可比彩衣院子里的大手笔。” 四周的路被隔成一块块狭窄的空间,若比作一间间屋子,每个房间至少有两个出口,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型迷宫。 小圆儿方向感极差,她一贯飘着走,哪怕遇上巷子追人这样的情况,也会直接蹿上墙头,从不知路为何物。 这会儿已是晕头转向,左右不分。 “走这边。” 未染招呼一声,总算有件事能胜她一筹,但他这会儿却无意奚落,小脸阴沉沉的,似乎很不高兴。 “诶,你认得路啊,可真能干。” 小圆儿逗着他说话,未染没好气地赏了她个白眼。 枭忽然说道,“听闻早年间,景大帅擅长布阵,有套灵鲵盘水阵,布在闵安关下锁丰湖上,困住敌军数千人。 未染,这套阵法你应该很熟。” 第226章 养鱼的阵法 小圆儿这会儿反应过来,天虎大元帅景峻,就是未染上任主人,这一人一虎的感情,恐怕比年幼丧父的景玉楼,还要深得多。 “那是布在水上的阵,这里是山,你弄错了。” 未染嘴里咕哝道:“盘水阵没什么稀奇,就是用来养鱼的。” 小圆儿被上代楚辰王的豪奢震惊,景玉楼他爹真有钱,不愧是义善堂创始人。 此时此刻,跟在村民身后进入山洞的众侍卫,也被困在这座迷宫里。 茗心正被巧薇使唤得团团转,全凭指力把自己吊在石室顶上。 “坎六兑九,东南……,”巧薇掐指算着,“就这儿,砸。” 茗心朝手里的铁杵注入灵力,迎风见长轰然落锤,石壁凿穿个一尺来宽的洞,又连续几下扩大到丈余,他扒在洞口朝里一看,沮丧道: “没路。巧薇啊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行不行?” “唉,我都说了,这个阵我破不开。” 巧薇比他还失落,她在机关术上的造诣,一向在于制作暗器、兵刃等巧物。 “老王爷书房里那套灵鲵盘水阵,只是个简易版,比起这里的规模百不足一。” 茗心跳下地来,席地就在他刚凿破的墙下坐了,仍不死心问她: “后园池子养了十几条灵鲵,那套不是现成的?你每月打里面捞鱼给王妃作药膳,就没好好研究过。” 巧薇被他说得冒火,叉着腰,“沉在池塘底下,难道你想我跳下去喂鱼?灵鲵的牙口多好啊,我这小身板还不够它一口的。” 她说的自己都觉得委屈了,又惦记颜若依的安危,吸了吸鼻子: “那也得凿,万一哪堵墙后面关得就是她呢。” 这么个以巧技为业的丫头,这会儿弃巧向拙,宁愿用最笨的法子,也要找到小姐。 茗心知道说错话了,他嘴笨不会哄,只连连打躬作揖,看看前面的队伍已拐过弯去,借机去拉她的手。 那只手细瘦纤长,皮肤微糙、指头全是茧子,他握在掌中,心头泛上潮涌般的怜惜,满心满口的话说不出来,只道: “快走,在这地方要是落了单,有危险可……” 他这话说到一半,竟生起个念头,要是这里真的只有她跟自己两个人,那…… 心头起了旖旎的遐思,连步子都不禁慢下两分。 …… 小圆儿满心好奇追问未染,“灵鲵是什么鱼?景玉楼干嘛花这么大力气来养?” 未染鼻孔朝天,不说拉倒,小圆儿才不稀罕,她还有六爷。 “颜若依幼年行过焙火礼,烈阳草火毒凶猛,灵鲵的血可以压制。” 果然六爷不会让她失望,“不过这种鱼娇贵难养,环境稍有变化就活不长,因此才想出这种石笼养鱼的法子。” 不管这套阵法放在这儿是不是养鱼的,在这座深藏山腹里,竟然出现天虎大元帅创下的阵法,小圆儿相信自己的直觉,这里面藏有更深的隐秘。 就听六爷又说: “锁丰湖那里的盘水阵,我在兵部的旧文书里看过,湖中深埋木桩,上建盘轨,架在上面的石屋底部有凹槽,扣在轨上就可移动,不过单靠水力,难以达到困敌的效果。” 未染也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能把旧主的阵法说得头头是道。 他心里也有许多疑惑未解,此刻闷不作声。 “当日湖畔建有两座大型水龙阵,直接抽用湖水,阵势运作仍显迟滞,后来又布了一座聚灵阵,以灵石为动能。 据说锁丰湖一战打了三日,耗费紫灵近万,国库一年税银都填上也吃不消,因此那座盘水阵后来成了摆设,弃在湖底无人问津。” 小圆儿本是闭着眼,灵身贴在石壁上,感受到墙体传来极轻的微漾,的确像架在水上,听到这儿猛地睁眼。 “石室一直在动,岂不是烧着大把灵石?” 他们进来之前太过仓促,注意力大半都被山壁密集的小孔吸引,山腹这么大,还真没留意到有水龙阵。 “不必非得灵石,或许有其他可以代替……” 枭沉吟片刻,想到那些孔洞,暂时略过不提,“还有一事,若要迷宫变化如此迅速,需由人力操控,以这里的规模来看,至少需要三十人。” 据村民讲述,近期外来的,也就是影魁那帮人,最多不超过十个。 他们这些日子一直暗中监视花娘的动静,那过气花魁日日待在天香楼,从未外出。 原以为要花些心思将她诱来,谁想她早就在此安排好人手,开启盘水阵,专等他们自投罗网。 颜若依不知被困在迷宫何处,以及那些孩子,枭未与蓝宇古联系,尚不知还有数百个被迷香惑住心神的村民,也在这里面。 想要抓捕的花娘人还未至,已将他们所有人困在牢笼。 …… 景玉楼推搡着缚灵索捆住的人,一脚迈入石殿,眼前的石壁移动间平滑无声,一眼便认出这是灵鲵盘水阵。 他从后揪住花娘的衣领,冷声道:“原来这就是你的依仗,别耍花招!” 花娘微醺的嗓音低柔,轻吟一声:“临阳城谁人不知,王爷最是风流倜傥,丹桂坊的姐妹可有不少都心仪王爷。奴家手无缚鸡之力,都被你捆成这样儿,怎地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言罢,回眸投来个幽怨的眼神。 之前,景玉楼远远缀着她的马车,快到村口时已觉出不妥。 一是这村子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他举目望向山林,见到侍卫的身影。 果然出了异状,行动提前了。 再有就是花娘的行径实在蹊跷,毫无避忌一路朝这里来,虽说他的追踪术不大可能被对方识破,但这些日子一直有人在天香楼监视,花娘不会完全不知。 她根本就是有心引自己到来。 思及此,景玉楼再不隐藏,飞身上前截住马车,那车夫先就吓得抱头滚落在地,以为遇上劫道的歹人,口里求饶不己。 车里还有个侍女,倒是颇有些身手,但在景玉楼手下过不了几招,便被他刀鞘抵住咽喉,随后敲晕过去。 由始至终,花娘端坐车中纹丝未动,他探手擒住脉门,方知这女人竟丝毫不会武功。 她一丝抵抗也无,顺从地让他用灵索捆了,也没费几句口舌,乖乖头前带路。 景玉楼一路上山,遇到护卫队长彭清,事情经过跟他一一禀明,听闻颜若依果真被掳,脸色已是一片阴霾。 此时身处阵中,花娘分明是有恃无恐: “姐妹们念着王爷又如何呢,王爷心里头自始至终,只有王妃一人,你既认得这阵,想要她毫发无伤…… 那便还请——识相点。” 第227章 无声的威胁 进来的山洞直接与石殿相连,景玉楼幼时曾在闵安见过真正的灵鲵盘水大阵,与府里后花园那套养鱼的石笼,不可同日而语。 正因了解,他深知若无操控阵法之人网开一面,陷入其中全无脱困的可能。 他几乎把花娘提在手上,缚灵索延长,在她膝盖弯里又套一道,行走也只能迈碎步。 “你待如何?”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咬碎满口坚冰,却仍透着冷静。 “王爷替我找出陶灵,自然就能得回王妃。” 花娘说着,抬手指了个方向,示意他往前走。 景玉楼脚步迟疑,她又娇笑一声,“王爷怕什么,奴家在你手里,可跑不掉呢。” 她越是这般示弱,景玉楼越是不信,能位列阎王册的,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她仅凭奇香傒囊就能坐稳高位,必定还有其他手段。 “陶家女不是你们早就挑好的人选,这会儿让我给你找人?” 花娘叹了一声,“人心难测,奴家也未料到,陶嫂到了这时竟生二心呀。” “你想要她女儿的命,谁会乖乖双手奉上?” “流血飘橹,燃吾生魂……” 花娘语声幽幽,“吾等甘愿以性命相付,王爷这等局外人,自是不懂。” 景玉楼的心猛地一颤,想起那夜彩衣甘愿舍生的模样,心中升起意味难明的愤怒,挟着怜惜、憎恶,还有恐惧。 此时正转过一面石墙,他正满心怨怼,稍一恍神的功夫,花娘窄小的步子陡然一挪,先他一步移了出去。 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大喊,“景玉楼,别让她跑了。” 他猛然间回神,手臂一绕向墙后抓去,只捞到半片滑不留手的绸裙,随即一掌朝前打出,怦然一声震响,墙后不知何时已变作一扇石壁,哪还有花娘的影子。 小圆儿耳朵尖,老远听到说话声,顺着声音寻来,却仍是慢了一步,气急败坏得差点把“笨蛋”两字骂出声来。 枭和未染赶至近处,加上景玉楼,几人围着这一片石室绕了几圈,小圆儿差点把自己给迷在里头,终是没逮住花娘。 颜若依丢了,她自知理亏,这会儿见了景玉楼正心虚,也不敢抱怨他放跑花娘。 枭已率先质问,“这里为何会有灵鲵盘水阵?” 这套阵法消耗大,又是景峻私创,并未纳入兵部的战阵图册,外人就更不可能轻易得到。 景玉楼也没想到,这山体深处会有一套他爹布下的阵法,皱着眉苦想一阵,沉吟道: “前几年似乎听陛下提过一回,说临阳城这边有个地方可以养灵鲵。……你既识得这阵,想必也知灵鲵这种鱼,对皇后有大用。” “所以这里是你爹替皇后布的阵。” 枭的声音平直,用的却并非问句,似乎意有所指。 小圆儿觉得怪怪的,左右打量他二人,六爷的脸上一贯没表情,倒是景玉楼的神情有一瞬的慌乱,像是被人识穿某个隐秘。 就连未染也不对劲,他平日拽得像个天王老子,这会儿明显带了点心虚,眼神游移。 这一人一虎必定知晓内情。 她不动声色在旁观察,见这俩都不肯搭腔,遂主动转了话题: “还是先找路出去得正经,这下花娘都到了,说不定待会儿就得把咱们当成鱼,都沉到水里去。” 她这乌鸦嘴好的不灵丑的灵,像是回应她的担忧,原本移动间静默无声的石室,陡然剧烈晃动起来。 一阵模糊的呼喊声突然响起,似乎离得并不远,他们刚朝着那个声音奔去,周围响起清脆的“咔嚓”声,石室之下的盘轨转动间,挟杂着拍击水面的波涛声,视野陡然开阔。 他们此时身处一座石桥之上,两侧的石室飞快朝远处退去,露出黑沉沉的大片水面,与两边相隔的距离大约五十丈左右。 若说这是座桥,前后却没有出口,两端桥面在这时扑通扑通相继沉入水面。 只留下他们脚下一小片,形同孤岛。 随着石室下沉,水波翻滚涌动,浑浊的水下洇起大团大团的黑影,细看全是比手指还细的鱼,成群结队游过时,传来刺耳的“咯嚓”声。 那些鱼满口牙齿锋利,个头虽小,一拥而上缠住人,恐怕不消片刻功夫,就只剩一堆白骨。 这是食人鱼。 一侧向着山腹正中远去的石室里,哭喊声蓦地变得清晰。 左右各有一间大小不等的石室,厚石铸成的墙壁开始剥落,露出精铁打制的牢笼,透出里面的人影幢幢。 小的那间全是孩子,修乙的光头格外显眼,猫儿蹲在他肩上,四爪齐挥死死扒住他二哥的脖子。 另一边人挤人塞得满满当当,石室间的墙壁撤去,宽广的大厅里挤了近千号人,除了一脸呆滞的村民,剩下是蓝宇古和茗心带队的护卫。 一大一小两间石室都在下沉,堪堪挨到水面,大群食人鱼围在底下,嗅到人的气味,磨牙声大作。 里面神志不清的村民和孩子漠然而立,浑似一群雕像,剩下的护卫们看清石桥上站着的两人,纷纷挤到铁栏边,各自呼喊自家主子。 花娘的声音在此时自高处响起,小圆儿仰头,看见直立在高高山体上,盘旋巍峨的木架。 原来这就是水龙阵,和一般的水车不同,水流带动的轮子横向层叠,下方的波浪转着圈盘绕向上。 顶上一方向外探出的横台上,排列十个大型绞盘,数十人分成三人一组,扳动绞盘飞速转动。 有这些人操控阵法,花娘才可轻易自阵中逃脱。 实际上,从她跟着景玉楼迈进这座石殿起,便已胜券在握。 “王爷,你应下奴家的事,可莫要忘了。” 另一侧的水面上,突兀地探出四根木桩,连接的盘轨转起来,带出一间三丈见方的密闭石室。 此时花娘站在高高的水龙台上,下面的石殿格局一目了然,数百间排列整齐的石室,任由操控绞盘的人随心调动,组合成变幻莫测的迷宫。 被单独提出来的这间石室,就架在离石桥十丈远的水面上,随着花娘的手轻轻下按,轰然沉入水中。 不断有气泡从四壁透出,搅动得浪花起伏,一下下拍打在石室上,好似重锤敲击景玉楼的胸腔,让他透不过气来。 食人鱼在孔洞间游进游出,过了半晌,石室重新抬高露出水面,千疮百孔间,可以看清里面空无一人。 景玉楼攀在桥栏上的手青筋爆起,即使以他一纵之能,足以跃到那间石室上,然而花娘的威慑对他起了绝大的压制。 这威胁无声无息却一目了然,只要稍有轻举妄动,接下来沉入水里的石室,就不再是空无一人。 他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拴紧脖子,那一头牵扯住的,是他的软肋,他的逆鳞。 第228章 谁是陶灵 一大一小两间石室合拢,数百村民与三十来个孩子相对而立,仿佛泾渭分明的两潭死水,大人和孩子呆滞的脸上无一例外透着漠然,气氛森然诡谲。 众护卫连同修乙两兄弟面面相觑,看看大人,又回头看看孩子,到底谁是陶灵,眼下这种情况,没一个人能告诉他们。 枭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传进花娘的耳中,“他们中的迷香,莫非你不能解?” 花娘倚栏而立,看上去意态悠然,闻言轻笑,眨了眨眼,“奴只会惑人。” 传说中被傒囊捕获的猎物,从来有去无回,她这十多年间诱拐无数孩子,有谁能逃脱她的摆布? 傒囊香无解,对她来说理所当然。 枭的目光转而又落在四壁上浅窄的孔洞,心境漠然无波,“这就不好办了,你也看到,眼前是个僵局。” 花娘的目标是命格纯火的陶灵,那孩子被陶嫂养大,她也没见过。 此刻整村的男女老幼都被陶嫂施了迷香,唯一能解香的颜若依被花娘当作胁迫的手段,不知囚在哪间石室里。 “不如你放出王妃,眼下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花娘笑得花枝招展,似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素手掩唇,她此时易容的相貌极其普通,然而眉目流转间,却生出惑人的媚态。 局面僵持不下,景玉楼一声不吭,枭则慢声细语与花娘交涉,看似两边谁都不急。 他们这边不急,是因为小圆儿和未染已进了身后那片石殿,此刻盘水阵停歇,正是时机找出颜若依。 两个灵身敛着气息,水龙架上,花娘和她身后那些人无从察觉,然而还有影魁的人隐在暗处,花娘到现在仍沉得住气,除了石笼里困住的猎物,便是还有这个后手。 困满人的石室连通山体,就在这时,一个呼声从山洞那边传来,一个女人奔得跌跌撞撞,“兰儿,你在哪儿?娘来找你了。” 竟是陈三媳妇。 村里唯有她服过修乙的解药,是整个杏源村上上下下近千口人里,此刻唯一神智清醒的一个。 带她来的义善堂管事松了口气,幸好赶得及。 茗心奔上前,拉着陈三媳妇往孩子堆里去,“你快看看,谁是陶灵。” 陈三媳妇哪顾得上他,已一把抱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哭得涕泪横流,“兰儿,我的乖囡,娘可算找着你了。” 她之前服了药睡在屋里,陈三见她无恙,放下心来去村口打听,他也觉出陶家嫂子有些古怪,孩子交到她手上,实在放心不下。 陈三媳妇一觉醒来,发现整个村子都没了人,这时候说什么也不再相信陶嫂那番说辞。 她此时抱紧孩子,还没发现怀里的女儿浑浑噩噩,任她揉搓毫无反应,对茗心的问话反应茫然: “陶……灵?是谁?” “就是陶嫂的女儿呀。” 陶家夫妇这十几年,一直把女儿小心藏在家里,极少带出门,村里甚至许多人不知他家还有个女儿。 “陶嫂……,陶家没孩子呀。” 茗心急得挠头,“那,那你看看这些孩子,你都认得谁。” 一个村里住的,又和她家孩子年龄相仿,自是叫得出名字。 那剩下的,自然就是陶灵。 陈三媳妇发觉不对劲,哭着喊了几声女儿,毫无回应,这才看见人群中呆立的陈三,晃着他的手叫道: “当家的,她爹,你这是怎么了?” 水龙台上的人紧紧注视着这里,枭和景玉楼此时都明白,即使真找出花娘要的人,颜若依也不会轻易被放出来。 此刻连他二人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僵局被打破,寄希望于小圆儿他们快点找到人。 两个灵身的动作可谓迅疾,阵法已停,他们不必绕着路在迷宫里兜圈子。 未染凝出的金罡刃只一根筷子大小,之所以没有挥舞巨刃破开石壁,是怕灵力波动引来影魁的注意。 墙里有符咒,灵身不能用穿墙术,此时破出个小孔,灵身缩成一线,一溜烟就能过去。 应该是石室的四壁起了变化,未染现在能感应到通灵玉佩的所在。 找到玉佩,就能找到彩衣。 然而当他们终于进了这间斗室,只见到摊在地上的一层黑皮,玉佩跌落在旁。 颜若依不在这里。 她是自己逃出去的,还是被影魁抢先一步带走了,小圆儿和他争执不下。 未染低吼的声音带了哽咽,“肯定是他们发现玉佩,才扔在这里的。” “你就不能想点儿好的?彩衣那么聪明,你以为人都跟你一样是笨蛋。万一她走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呢。” 小圆儿也不知这话是不是自己嘴硬,在房里四下搜索。 “快来看,这儿有字。” 半晌她欢呼一声,“我说……” 连接室顶的墙上,用细针草草刻了三个字。 “酬魂鼎。” “怎么出去的?” 小圆儿一边嘀咕,发现室顶和墙壁的石质不同,像是覆了层薄膜,紧接着发现那些小孔。 未染恍然大悟,“这是打开笼顶的机关,好像巧薇说过,诶,府里的鱼笼子就是这么开的。” “行,这会儿人都走了,你才肯说出来。” 小圆儿没好气,早些他要是把这盘水阵的关窍说出来,他们就不会被花娘拿捏得死死的。 “只有这种密室才有顶上的出口,咱们刚才走的那些不能。” 未染分辩一句,回过神来,不是,我跟她解释个什么劲儿? 终是理亏气短,“那什么,现在怎么办?” 这下找着玉佩没找着人,接下来去哪儿找彩衣,他都感应不到。 “干嘛要把玉佩丢下……” 他俩顺着孔洞溜上去,上面空间低矮,应是大阵的夹层,此刻已不在迷宫范围内,小圆儿说: “自然是为了给咱们留下线索,应该陶嫂跟她关在一块儿,是为避耳目。……酬魂鼎,那是什么东西?” 她顾不得细想,先把彩衣逃出去的消息传音给六爷,随后凝神闭目,半晌霍然睁眼,“我知道她在哪儿,跟我来。” 可不是只有未染能感应,彩衣和她血脉相连,凭借这点极为稀薄的联系,小圆儿微微仰起头,灵感穿透这层很薄的石壁,落于架在山壁上的水龙阵。 颜若依此时就在那里。 第229章 香尸蛊 颜若依看到石顶的小孔时,已有些猜出这里是灵鲵盘水阵。 脱困有望,明显另有谋划的陶嫂精神一振。 “王妃,我知道这里有个机关洞,花娘的人在那里严加把守,那……鼎我真没见过,不过一定就在里面。” 颜若依对阵法一道可以说一窍不通,唯独这盘水阵,因运用机关术制成,才听巧薇提过几句。 她知道出密室的方法,更重要的,是知道这阵需要强大的动能支撑,以鼎为名的法器大多氲灵充沛,若作为阵法之源,找到便可让盘水阵停下。 小圆儿猜得一点都没错,颜若依信不过陶嫂,但眼下唯有她能带自己进入机关枢纽之地,她偷偷把通灵玉佩留下,钻出室顶的时候,用玄金丝在墙上留字提示。 顶上的通道只有半人高,两人匍匐向前,离开石殿范围到了山壁前,陶嫂果然对这里很熟悉,顺着崖壁上一条仅一足宽的小径,走到一处狭窄石台。 台边有道仅供一人侧行的缝隙,有香气自内透出,刚才一路过来直到这里,看不出一点人工开凿的痕迹。 “王妃,就是这里进去。” 陶嫂微微侧身,是让她先行的意思,颜若依抬脚的当下身子顿住,她灵窍已开,自身灵力虽弱,五感却敏锐更甚,凝目看去,隙口处淡淡光线凝聚,像烈日爆晒下隐现的七彩光波。 这缝隙里封着禁制。 看这情况,陶嫂早就知道,却故意引她上前。 结合之前影魁的人说,是她打开机关引人上山,想必那人口中的香塚,就是陶嫂说的机关洞,也是她此时一心想去的地方。 颜若依不动声色顿足,低声自语,“既然里面是中枢重地,还是小心点好。” 取出一张潜行符拍在身上,气息全敛下,身形呈半透明状,这才抬脚进入。 走出几步,回头见陶嫂一脸难堪,仍立在外面。 颜若依没开口说话,只以眼神无声回问:怎么不走? “那个……王妃,我本来有个腰牌,才可出入此地,被刚才那些人搜走了……” “哦……” 颜若依轻点下头,依旧什么都没说,走回来递了张符给她。 两人心照不宣,陶嫂已知被她识穿,支吾着想寻个说辞,顺着窄道转过个弯,山壁一侧有个向外的口子,传来轰鸣水响。 向外望出去,旁边不远处就是高大的水龙阵,俯瞰向下,宽广的石殿一览无余。 陶嫂的视线紧紧锁定在铁栏围困的人群上,人头涌涌中根本辨不清女儿的身影,她的眼里带着一丝凶光,更多是贪婪和留恋。 颜若依离得两三步远,越过她的肩头,先看到石桥上的景玉楼。 她的目力远胜陶嫂,此刻已分明看清石室中的骚乱。 陈三媳妇一手抱着女儿,勉力在一张张呆滞的小脸上仔细辩认。 “张家二丫,……这两个是李婶家的,大的是苕娘,小的叫芸儿……” 已经认出十来个孩子,她挤在人堆里,艰难挪着步子,毫无征兆地身子一歪,垂下头来,闷哼声压进女儿的后背,按上侧腰的手,已被一股暖流润透。 一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小个子男人把柴刀从她身上抽出来,仍紧紧握在手里,矮着身子拼命向后躲,口中压着嗓子低吼: “不许说、不许说……” “陶……大哥……”陈三媳妇语声喃喃。 茗心全未发觉,还有个清醒的人混在村民里,大喝一声扑上前,侧掌敲在他拿刀的手上,“呛啷”一声柴刀落地。 “哈哈,疯了……都疯了,你们全都得死!” 陶启倒在地上,爆出疯狂的大笑。 随着弥漫开的血气,呆立在周围的村民最先起了变化,木然的脸开始抽搐,眼中露出狰狞。 癫症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大厅里数百村民集体发狂,挥舞着双手,悍然无畏冲向四周的护卫。 混乱中,仍被迷香惑住的孩子被推搡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个村民揪起个小豆丁,口中发出呓语一样的呼哧声,伸手卡住她的喉咙。 小女孩依旧直着双眼,像个即将破碎的布娃娃,手脚软绵绵地垂着,茫然任由摆布。 蓝宇古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一个手刀切上那村民的后颈,那人脖子一歪,抓在女孩颈上的手,力道却丝毫不减。 他只得扣住那人手腕,咔嚓一声脆响,直接将人的腕骨扼碎,这才抢下女孩,随后飞起一脚,将那村民踢出去两三丈远。 那人伏在地上抽搐一阵,又缓缓爬起来,胸前塌下去一大块,行动迟缓,歪歪斜斜再次上前。 蓝宇古脸色凝重,朝茗心喊了一句:“这些人中的是香尸蛊。” 作为东宫侍卫统领,他的修为已接近灵动后期,对上这些村民本没下重手,但即使这样,刚才这一掌一脚,换作寻常人不死也得晕上几个时辰。 村民中的迷香里掺了尸蛊,这种阴邪术法,能让活人短时间内变得力大无穷,无痛无觉。 拖得时间长些,蛊入心脉,人就真变成邪尸。 村民的人数是护卫的两三倍,一拥而上,众护卫一时手忙脚乱,有几个稍有不察,头脸手臂被蛊人抓破,尸毒侵袭入体,顿时气血凝滞,伤处泛起青黑。 护卫们身上都配得有丹药符咒,清正丹虽是低阶,也属仙丹范畴,塔卫出门行走都吃这个,听得蓝宇古的提醒,纷纷掏出丹药服下。 茗心这时已接到景玉楼的传音,得知王妃自行脱困,拿出一个芥子,将那些孩子送入其中,招呼众人一声: “先往回撤。” 留在此地,这些人就成了花娘拿捏他们的软肋,若能及时退出去,被蛊毒侵蚀的村民还有救。 东宫和王府的护卫都是训练有素,此时列队扇形,格挡蛊人的同时,还得注意尽量不把他们伤得太严重,更要诱着他们来追,缓缓后退。 这边暂时控制住局面,枭和景玉楼不再被牵制在桥上,飞身纵向岸边。 水面约有三十丈的距离,两人借助水里的木桩倒也不难,天虎扭扭捏捏低吼一嗓子,头上的王纹都显得臊眉耷眼。 吃得太胖,跳不过去。 最终还是寂情刀给它解的围,搭着肥硕虎身御剑一样朝岸上飞。 刀身刚起步就向下一沉,枭凝了下眉,控着刀稳稳托住,飞身上岸时好声好气劝了句:“该少吃点儿了。” 羞得天虎一张肥脸几乎挂不住。 第230章 存真之心 此刻离得水龙阵尚有数十丈远,眼前是一片空地,枭毫不迟疑举步前行,景玉楼在后喊了声: “前面有阵法。” 隐形的大阵阻挡任何人靠近水龙,随着枭的踏入,眼前空地上弥漫起淡淡白雾,他的声音自雾中传来,已辨不清远近。 “咱们若不入阵受困,怎能给那边争取时间?” 景玉楼抬眼望去,花娘正跟身后操控绞盘的人低声吩咐,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不再似之前那般胸有成竹,却也没什么慌乱,一言不发俯视。 他二话不说,带着天虎踏入阵中。 一阵山岚拂过,带来清淡梅香,雾气反倒更浓了些,前方隐约露出造型古朴的阁檐一角,景玉楼一眼认出阁楼的形状。 这是煮酒阁,在万里之外的烂柯山。 他心境清明,暗道一声:幻阵。 对于筑道境来说,可凭道心守住灵台清明,在幻阵中来去自如。 灵动期想要出去,则难如登天,不过若是身怀道心之种,也可借此力量,寻得蛛丝马迹破阵。 景玉楼看到眼前的场景,心有所悟,烂柯山——正是他获得道心之种的地方。 父亲去世后,他独自从闵安出发,到南澹来找季舒玄。 那年尚不满十岁。 一路避开皇帝派来接他回临阳的宦官,母亲也派了人,要他早日归家。 他不愿回去,母亲一定很伤心,但他不懂她的愤怒。 那两年父母的争吵和冷战愈演愈烈,母亲执意要留他在王府,父亲则让他自己选。 他自然是想跟着去边关的,还有南澹的江湖,小小少年早被外面的世界吸引着,渴望羽翼丰满,像父亲那样做个侠客,要不做个将军也成。 而父亲的死,让他满心怀疑,不回临阳,是因为对那边的疑心反倒少些。 最深的怀疑锁定一个人,就是远在南澹的义父——季舒玄。 曾经他认为世上最博学,最有见识的人,非棋圣季舒玄莫属,然而待他万里迢迢行到烂柯山,面对依旧和蔼的义父,却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在季舒玄眼里,他是不懂事的孩子,面对质问,只淡淡摇头。 “你父亲的事,我答应过他,如今还不能告诉你。你既然肯来,好该把未尽的课业完成,待你艺成归去时,再知道这些不迟。” 在教导修行上,季舒玄对他毫不藏私,烂柯山第一重地天心谷,任由他出入。 谷中所藏,是大虞嫡族珍守近千年的正途道心,在南澹人眼中,不啻于登天的阳关大道。 人与道心的择选是相互的,通常来说,血脉传承优先,其次则是禀性,人心最深重的执念与道心吻合,方能种入心田。 最终选中他,亦是被他选中的道心之种,名为“存真”。 这个选择,与住在这煮酒阁里的小姑娘关系匪浅,那双湛紫清澈的眼中深藏坚持,令他始终无法忘怀。 父亲的死,与她身上背负的悲惨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那双紫色的眼睛,像是冥冥中的注视,时刻警醒着他,一定要找出真相。 季舒玄得知他种下“存真”之心后,表现出明显的意外,道了句“天意如此”,之后不再留他在烂柯山,送他去了兰台山。 学成归来,季舒玄并未履行承诺,“自己去寻找真相,不失为磨炼道心的最佳途径。” “存真”可谓是世上最古老的道心之一,去伪求真,上古时修行之道便为修真。 云山雾绕的煮酒阁在他眼中悄然退去,站在阁前的彩衣,那双紫盈盈的眸子却挥之不去。 景玉楼身在幻阵,心往下沉,近来查到的东西,让他觉得离真相仅隔咫尺,却令他脚步踌躇,不敢再进一步。 他艰涩喃喃,“彩衣,我会告诉你真相。” 这句承诺,是对着幻阵中头梳丫髻,手握青梅的女孩,也是对他自己。 …… 颜若依自看清石室中发生的一切,早明白陶嫂的心狠手辣。 她是真的打定主意让整村人给她女儿陪葬,如此还不算完,一心潜入这里,为的也是酬魂鼎。 这女人常年在后厨帮工,身上也有把子力气,但除此之外再无所长,靠着与邪祟为伍,习得阴损勾当。 此时颜若依已不能再当她是普通人看待,屈指一击打在颈侧,趁她惊呼之际,一枚紫心榴弹入口中。 “带我去找酬魂鼎,休要乱动心思,否则榴毒入心,那滋味有你受的。” 她一改之前的温和,语气冷厉。 陶嫂咳了几声,嘿然而笑,“王妃不必动怒,我本就是要带你去找酬魂鼎。那样的宝物,民妇怎敢染指,只要你拿到,花娘投鼠忌器,才会真的放过我们一家。” 机关洞中道路崎岖,她蹒跚着步子前行,时常需要扒住锋利的岩石攀至高处,不多时两手已鲜血淋淋,对于她来说,今日经历的一切委实艰难,此时唯有咬牙苦撑。 似乎是人手都调到外面操控绞盘,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上,终于行至一方石台之外,颜若依估算方位,正与外面的水龙台一壁之隔。 这里的山体被凿成个圆厅,石台下方,一个巨大的转盘呼呼风转,沉沉震响回荡,带得整个山洞轻颤。 四周立着几座磨盘大的石制机关,正中隆起一块下窄上宽的台案,看去有些像祭坛,一团灰蒙蒙的物事悬停上方,正在缓缓转动。 台子上守着四个人,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南疆人,气息虚浮不似练家子。 颜若依对临阳城的百族人一向留心,不论是靠救济过活的乱民,还是心有不轨的乱邪。 后者大多明面上也是靠做工挣钱养家糊口,私下里常接些别人不愿干的脏活,更甚者在人教唆下,行阴邪歹事。 如望乡楼里,记录在鬼差册上,替人卖命的亡命徒。 颜若依藏身山石后,盘算着对上那四人有多大胜算,陶嫂在身后猛地一推,她踉跄两步露出身形。 颜若依咬牙:这是算准了她不会催动榴毒! 这边光线昏暗,台上四人还未察觉,陶嫂扯开嗓门高呼: “快来人啊……” 第231章 酬魂鼎 常言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陶嫂也未料到,今日的一切计划这般顺遂,她之前在隙口之外的禁制前,是想试探一下楚辰王妃的实力。 若真是个有本事的,就有可能牵制住里面的守鼎人。 她的确有心染指酬魂鼎,也算准了颜若依心软,不会真对她下毒手。 王妃果然身手了得,掌中一柄短刺,迎上四把长刀毫无畏惧。 一刀劈下,与那截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利刺交锋相错,那刀脆弱的好似豆腐,“叮”一声轻响,刀尖轻易被切下。 几人连声呼喝,陶嫂趁乱绕到后面,口中叫道:“荣哥救我,我是被她押到这里来的。” 颜若依被围在当中,灵巧避过迎面而来的刀锋,伸手拔下发间簪刺,一长一短双刺在手,展开身法,穿花般在刀光间游走。 她跟着景玉楼习武,兰台山一脉的真传到她这里,也有五六分火候,应对普通江湖中人绰绰有余,只一交上手,她再次确定,这几人未开灵窍。 台边的几座机关上,渗出浓郁香气,细看之下有粉雾笼罩,想必这些就是诱人上山的香引,此时右手药环里的毒反倒不敢随意施放,以防毒理相冲。 陶嫂已躲到祭台之后,颜若依百忙中看去,这才看清灰雾中透出的金属光,色泽古朴暗哑,三足两耳,不过一尺见方。 这就是酬魂鼎。 此时四柄长刀齐齐向她压来,颜若依折腰下翻,掌中簪刺旋起,抵住下压之势,玄金丝朝着握刀的手腕打去。 见她难缠,为首的荣福最先撤刀,手向后探进鼎上的灰雾,一扯间带起一条银亮的光丝,鞭子一样向她抽来。 一股极其阴森的寒气陡然袭至。 颜若依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以簪刺格挡,蛛丝一样的寒芒卷住簪身。 她耳中蓦地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本因激战而勃勃跳动的心,此时好似被寒冰冻住,凝滞得停了几拍。 她的簪刺以稀有煌石打造,锋锐无匹,其质极坚,在这一卷之下,像冬天结在檐下的冰棱,脆响一声断作两截。 她心神剧震,矮身自架住的刀下滑了出去,反手拍出一张符咒。 另三人也在此时将手探入灰雾,刚领教过厉害的颜若依瞳孔倏地一缩,认出这是魂丝。 那鼎名“酬魂”,不知炼化了生魂,魂力凝结,锋锐远胜金石,更能慑人心魄。 符光陡亮,四人手中的魂丝搭连成网,兜向即将爆裂开来的符咒,那张锐甲符上,运转的灵力顿时被搅碎,哑火之下,符纸化作一堆碎屑。 这魂丝竟有噬灵之能,颜若依大骇,朝后退去。 荣福发出一声狞笑,利器在手,先前脸上木然的神情陡然变得亢奋,招呼一声,四人踏前一步,向她逼来。 此时,陶嫂终于安然无恙立在酬魂鼎旁,血肉模糊的手伸进灰雾,她咬牙狠命掐住伤口,把血滴在鼎上。 一滴,两滴,掉落的血珠迅速渗入鼎身,尽数被吸收。 酬魂鼎依旧不紧不慢地转着,怎会不灵了? 陶嫂心下大奇,她见过无数次,那些人把血滴在上面,灰雾就会缩回鼎里,就能把它取下祭台,拿到外面去收集魂力。 大概是血太少。 她捡起跌在一旁的刀尖,毫不吝惜皮肉,沿着臂弯向下深深划开,鲜血汨汨而出,浇在鼎身上。 石台轰然震动。 颜若依险险避过一道拦腰横斩的魂丝,被这一震带得向侧跌去。 一道灰芒在眼前掠过,向着她的咽喉刺来,魂灵的哭号响彻耳际,她周身的血都被冻住,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熟悉的虎啸在此刻响起,未染灵身未至,啸音自口中凝成一线,笔直激射,撞在魂丝上偏斜开去,与她擦肩而过。 金罡巨刃随后自半空劈下,铿锵声中,四个守鼎人被齐齐定住,刀锋落处,立时有两人身首分家。 颜若依和及时赶来的未染,各自松了口气。 未染和小圆儿循着气息找到缝隙之外时,两人便分开了,他进来找颜若依,小圆儿则到了上面的水龙台。 花娘已不在台上,剩下那些扳动绞盘的人,个个挥汗如雨,盘转如飞。 小圆儿望了一眼远处的石殿,六爷他们已经上岸。 入阵前,他把对酬魂鼎的猜测,跟她说了。 她一路上来,已经查看过石壁上的孔洞,窄小不足丈宽,幽幽白芒下,拢着一小团已辨不清形状的血肉,细小的白骨堪堪支撑出人形。 她们就是花娘诱拐来的祭品。 每个小洞前刻着女孩的名字,草草几笔,代表着她们曾生而为人,却在不幸身死后,血肉供养鬼物,连魂魄也不得逃离苦难。 人有名,就会被召魂的邪术勾出灵魄,微弱的魂光亮着,代表魂未散尽,仍有残余留在破败的小小身躯中。 那些黑寂的孔洞,则肉身消亡,魂灵入鼎。 上万个孔洞,便是上万个孩子的墓穴,魂魄祭鼎,连轮回都入不得,生生世世受着煎熬,死生由不得自己。 小圆儿此刻来找花娘,就是为了亲手掐死她。 台边有个开在山体上的洞口,装了一道木质红门,门半掩。 她敛灵飘进去,入目竟是一间装饰华美的香斋,绣幔垂帐,细细甜香钻进鼻中,本该令人骨软目饧的悠香,此刻像是带了一重腐尸的臭气。 门侧几案上架着一只玉瓶,灵光氤氲,小圆儿将灵身附在上面,看向坐在香案前的花娘。 她面前放了面铜镜,那里面影影绰绰并非她自己的倒影,而是一个男人。 影魁少主生得倒也周整,黑眉朗目,鼻梁挺直,唇边蓄了整齐的浅须。 花娘透过虚真镜,正向弭旭游说,“南黎两大俊杰,此刻尽在囊中,如此一劳永逸的好事,少主怎可错过?” 弭旭在镜中淡笑不语,边上有个声音轻声规劝。 “少主三思,此时若生变……” “千面摘花好手段,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那张脸映在铜镜中显得浑浊不清,“此番助你一臂之力,也并非不可,不过那酬魂鼎,事后须得借我一用。放心,待明年启谷之期至,定原样奉还。如何?” 第232章 另有其人 花娘背对着小圆儿,看不出脸上神情,惟有瞬间僵直的后颈暴露出情绪激动,声音仍是低沉婉转。 “我南疆百族为魔神酬生,心甘情愿奉上血肉生魂,铸万魂成鼎,少主此番借用,但有辜负,万千魂灵必将反噬,届时少不得恶果难偿……” 弭旭轻嗤一声,“花娘,若非有我南澹背后鼎力相助,你等怎会达成今日成就?天无绝人之路,到时谷中半具天魔真身现世,八百年了,百族妖裔重获源力,你等付出亦算死得其所,难道不是?” 小圆儿听到“天魔真身”四个字,记起上回六爷说过的—— 原来这场祭礼,就是她得回真身的契机。 她此时栖身玉瓶,透明虚幻的手掌举在眼前,若有血肉依存,谁甘愿做个缥缈的魂灵? 得知真身所在,她是怦然心动的,然而因此死去的上万人……,这强加在身上的罪孽,她又该如何面对? 妖族心心念念的源力—— 记忆中不愿触动的角落,悄然探出狰狞虬结的枝叉,好似张牙舞爪的鬼手,四方神坛上灿亮的神火摇曳生姿,吞吐明暗交叠的光影…… 她耳畔嗡嗡作响,惊恐地发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暴虐情绪,随着记忆一同翻涌上心头。 这一次,她在清醒的时候品尝到梦魇的滋味,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轻易磨灭掉这十年来无拘无束的自在。 镜中的声音继续传来: “大希山巅归山钟已鸣过九九八十一响,此刻那些谪族的老顽固们,个个跃跃欲出,我影魁若不抓紧时机,之后拿什么站稳一席之地。” …… 方怡随着顾明澄一起往息冈山来,一路按步当车,走得不急不徐,口中兴致勃勃讲古,听在后者耳中,话本传奇混杂真实历史,分不清虚实真伪。 “你可知,神魔大战之末,将上古天魔镇压入魔渊的,并非圣山上的通幽圣人,而是另有其人。” 顾明澄想起那夜在簪宝阁听的戏文,忍不住嘴角抽动,预料这厮又要拿话本替代实情,朝他偏了偏头,做了个姑且一听的表情。 “过去南溟术派之所以远超东临,是因为他们有寂情道,这一道可谓天下大道本源,最贴合天道意志。 据说此道一旦越过通幽,达到化羽之境后,可不必碎尘离界,将成为一界守护,行雷劫之力,代天掌刑,是为天罚者。” 顾明澄听得“雷劫”二字,心头一动,雷灵根显世一事,被井木塔捂得严实,他的消息来源另有途径,是文琅告诉他的。 天凰石被劫的雷雨之夜,她身处当场亲眼所见。 “当日上古天魔触动天机,那寂情道的新一代传人修为尚不及掌控天罚,自中州一路追至南疆,最终与天魔一并沉沦,同堕魔渊……” 方怡的语气跟陶然馆的说书先生没什么差别,听起来更像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位寂情道,就是前头虞朝的监国太子卫霄,世人所称的弘晟太子便是他。” 顾明澄仰头,呆看在龟背上坐得四平八稳的方怡,竟信了他这套说辞。 南疆妖裔意图复生天魔,这事明摆着是南澹在背后不遗余力。 原来这些大虞谪族与之目标一致,暗中推动地脉变异,直指魔渊,那底下被困的不单是天魔,还有虞朝太子。 息冈山远远出现在视野中,朗朗日头下,半座山峰被浓重的灰白雾气笼罩,呈现出的并非云蒸霞蔚的仙气飘飘,反而是森然鬼气重重。 明明几个时辰前离开时,还未有这番景象,顾明澄叫声不好,先一步飞身而起,朝着右侧山峰急掠。 他之前正是在那处深陷的山岰里,察觉到古怪的阴邪气息,混杂其中的,分明还有一座仙家阵法。 …… 酬魂鼎前,陶嫂凌空横陈在上,全身血液顺着小臂的伤口源源不断涌出,她整个人惨白的如同一具蜡像。 鲜血疯狂流逝下,她的意识几近茫然不清,像是魂魄也被一同抽干,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加诸于身,令她这样一个卑微弱小的平凡厨妇,此刻似乎拥有了可以左右一切的权力,主宰自己、甚至他人的命运。 石台震颤得愈加厉害,山体深处的这间石室仿佛在发抖,无数落石如雨倾下。 陶嫂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中,难以抑制的兴奋令她手舞足蹈。 挥舞的动作加剧了石室的震荡,陡然肆虐的灰雾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刃,无情切割向四周。 仍在台上的颜若依几乎站不稳,震惊莫名的目光投向陶嫂。 她此刻已辨不清人形,整个人像一团面被拉长,肢体变了形,细而长的胳膊腿扭曲成光怪陆离的形状,又像灯台上融化的烛泪坠落,被拉扯得粗细不一。 四周的气机陡然变得阴寒,颜若依呵出的气在眼前迅速结成一层冰晶,随着陶嫂的动作,这片石台似乎立马就要垮塌。 未染擎出金罡刃,化作一面圆盾阻挡在她身前,金属冻结的速度更快,布满细密的冰花寸寸皲裂,发出“咯嚓”爆裂开来。 那团没了人形的白腊爆发出陶嫂的笑声,带着睥睨一切的嚣张: “我要杀光你们……” 灰雾席卷而出,重重撞在金罡盾上,轰然一声震响,寒气蔓延开去,冲击在前面的石壁上,大块石体剥落,破开一扇宽大的石门。 其后布置华丽的香斋突兀地呈现在眼前,花娘从内踱步而出,四周暴虐的气机对她丝毫影响也无,她像是行于园林花荫之下,穿风拂柳款款行来。 “陶嫂,这样的滋味如何?我过去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敢想,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浓郁的灰雾袭上花娘,像春风吹皱一池湖水,她脸上的妆容化开,露出妩媚的娇颜。 “离情?” 颜若依喃喃自语,又摇了摇头,从那把低沉的嗓音听出其中的不同,也是暗自疑惑,为何花娘和离情长得一模一样。 陶嫂发出咬牙切齿的一声咆哮,“酬魂鼎在我手上,你休想再动灵儿一根手指头。如今……我可不怕你了,花娘,你……你作恶多端,今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酬魂鼎上方,凝结成团的白腊透出珐琅质的光泽,又似一尊缩小无数倍的人形木雕,五官栩栩如生,映出陶嫂狰狞的眉眼。 花娘掩口轻笑,“无知妇孺,刚尝到点甜头就作怪,真是死不足惜……” 第235章 出工不出力 水龙架下,之前随着枭和景玉楼破阵,空地上留下许多巨石,本是在幻阵中充当障眼法,此时位置已悄然移动,在花娘毫无察觉之下,被人换成一座困阵。 原本被重重包围的几人顷刻间反客为主,花娘和弭旭心下惊疑,各自操控傀儡和魅鬼大肆进攻。 尤其是弭旭,按他手中的情报,太子和楚辰王不过灵动中期,他有魅鬼助阵,本该十拿九稳的局,对方竟是早有应对之策。 幻阵对于枭的心境全无影响,他入阵后即着手修改阵法,碍于手头材料有限,匆忙构建的四象困阵缺乏阵眼,暂时只能起到拖延敌人脚步的作用。 成群结队的魅鬼大军把他们几人团团围住,再有魂丝无孔不入的阴寒偷袭,四周被鬼影和灰雾搅动的一片乌烟瘴气,几乎目不能视。 惊雷、烈焰、箭光、刀锋,再加上颜若依不时扬出的药粉,几人合力抵挡住不断缩小的包围圈。 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外围传来整齐划一的甲刃声,茗心和蓝宇古带着众侍卫,列出战阵,由外向内进攻。 之前在石殿里,巧薇顺着机关找到专门关人的石笼,那些中了尸蛊的村民都被关进去,没了这牵制,近两百名护卫赶来支援。 这下成了魅鬼大军被内外夹击,形势陡转。 修辛四爪如飞,奔至小圆儿近前,一枚晶莹剔透的南海玉髓从乾坤囊飞出,她一张嘴,吃糖豆一样叼住,含着话都说不清: “你总算来了……” 她之前在天禄阵厮杀一个多时辰,灵力消耗颇巨,身上的口粮早就耗得精光,这会儿灵身都快要喷不出火来。 如今六爷不让她直接吸收灵石回补,斥巨资买了许多灵物给她当口粮。 上等南海赤髓指甲盖那么一小块,就值百枚紫灵,她一面震惊感佩六爷的豪气逼人,嘴上把人夸得天花乱坠,心里则沾沾自喜。 这可舍不得浪费丁点,非得含在嘴里,等它全部化完才行。 还别说,天地灵物的补灵效果,那可比灵石强多了,对战时不需再转化一道,火灵“嗖嗖”就满得冒泡。 灵身直接长至两丈来高,巨翼横扫开来,十丈内的魅鬼被烈焰焚尽,一下少了近两成。 她这宛如火炮的威力惊人,蓄势向上一轰,山腹剧烈摇晃起来,随着巨响,上方透下一片天光。 把这息冈山给打穿了。 连她都佩服自己得紧,正要得瑟两句,就见那窟窿里蹿下几个人影,打头的正是顾明澄和方怡,后面跟着四个塔卫。 小圆儿想起这山顶上本就有个大坑,一时没想明白,这山是她一力击穿,还是顾棒槌从上面挖透的。 他们这儿战斗都快结束了,这些镇妖塔的仙人才姗姗来迟,小圆儿鄙夷撇嘴。 结果她低估了南澹邪祟的胆量,并不是所有妖邪见了镇妖塔人都脚底抹油。 弭旭一眼看见骑在龟背上的灵宗宗子,已经眼冒绿光,再次起了劫持人质的斗胆,若能将这宝贝蛋弄回南澹去,那可发了。 他撮唇作哨,无声的啸音传入地底,不多时,四壁上较大的孔洞中,乌泱泱卷出股股黑云,大批魅鬼被召唤而来。 顾明澄自出道,还没见过这般大排场的妖邪作乱,实在是有两分受宠若惊,连镇妖塔使惯常的开场白——“斩妖除邪、守护人间”都顾不上念,人尚身处半空,逆水剑在手,一道剑光凌空斩来。 之前他人还未到,神识早已率先查探到山中情况,这是怕走慢一步,妖邪都被太子他们杀光了。 谁知他一来,场中的几人好像有默契一般,齐齐缓下手里的攻势。 横亘半空的火红巨翼倏忽回缩,小圆儿又把灵身缩至三尺来高,是生怕叫仙人瞧出她这先天器灵过于生猛活泛。 枭手里的雷光也停了,换成一沓符咒,不紧不慢一张张朝外抛。 景玉楼收了神识,手中灵弩像模像样地瞄一下,才射出箭矢。 这三个皆是做贼心虚,顾明澄纵入阵中心里还挺纳闷,照这样儿的身手,我刚才用得着跑那么快? “顾仙长你可算来了。” 景玉楼还故意这么说。 顾明澄:“……” 他这会儿也不知到底该不该来。 抓捕花娘好歹也是给镇妖塔办差,景玉楼上回在宣灵台上,瞧顾大仙长的手段还没过瘾,此时有心看他大展神威,更是手下出工不出力。 顾明澄毕竟是筑道境,一出手就见真章,剑光荡开群鬼,溯源伞灌注真元,张开的结界下,浩然正气如烈日骄阳,映照得邪息化雪般迅速消融。 酬魂鼎下的数十个傀儡首先就撑不住了,随着身上的魂丝断裂,重又变回凡胎俗体,在仙人强大的灵威下崩溃瓦解。 花娘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的小鼎上,催动血契。 酬魂鼎的魂雾由灰转红,血腥气扑鼻而来,她整个人被血雾裹紧,身形顿时膨胀至两丈来高,四肢粗壮,再看不出原先花魁的曼妙身姿。 血巨人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万魂齐鸣震慑人心,周遭所有人,包括顾明澄都被震得神魂剧颤,远处的护卫们已有数人口鼻耳中都淌出鲜血来。 反而对于魅鬼来说,这魂鸣如同大补,没有瞳仁的眼眶中摄出腥红光芒,齐齐嚎啸着再次飞扑而来。 得魂鼎加持的魅鬼实力大涨,连顾明澄应对起来也渐觉吃力。 血巨人挥舞双臂,动作毫无章法,却威力惊人,强劲的寒气撞上焰光,火势顿时大减,小圆儿更是被魂魄的嘶吼震得灵身不稳。 顾明澄大喝一声,剑锋吞吐灵光大盛,“我说两位殿下,这时候就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手段赶紧使出来,不然待会儿老顾可腾不出手来搭救。” 他说着眼神朝颜若依瞄去,意思是警告景玉楼,他家王妃修为最弱,出工不出力,到时候可别赖仙长护持不周。 景玉楼被他踩中死穴,干脆招呼未染一声,一人一虎合力突破重围,先把彩衣送出去是正经。 这里的确不适合她久待。 血巨人大手向下,一把抓住寂情刀狭长的刀身,小圆儿正老实蹲在上头充当刀灵,顿时被酬魂鼎中凌厉的魂力裹挟。 凄厉哀号撞进她的耳中,嗡的一声,脑子一片空白。 第236章 四象伏魔阵 枭踏前一步,寂情刀在他心念一动下煞气暴涨,电光游走洞穿血雾,直击魂鼎,凝成一张雷力交错的网,好似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鼎身。 “顾仙长,乾坤尺。” 他冷喝一声,带着命令的口吻。 顾明澄正因突然出现的雷力愣了神,难道方怡说的是真的! 这会儿根本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一拍腰间芥子,玉尺飞出,铭文书就的降魔阵运作起来,顿时大量真元被抽出经脉。 身子一晃,他一时气息虚浮,差点没从半空栽下来。 顾明澄:“……” 我怎么就这么听话? 这镇魔法器视妖邪强弱抽取真元,真管用他早就用了,酬魂鼎化出的血巨人实力强悍,他是怕一个拿不住,反把自己搭里面。 寂情刀上爆起青红交错的亮芒,耀得人睁不开眼,小圆儿蓦地回过神来,火灵裹挟煞气,仿佛滚油入水,泼天的杀机凛冽而起,血巨人的身躯被搅碎,血光弥漫如烟尘飞扬。 乾坤尺上抽取真元的速度顿时缓下来,撕扯着支离破碎的巨人残躯,向尺中摄去。 那尊小鼎显出乌沉沉的光泽,被一点一点从血雾中逼出来。 唯有先将血巨人与酬魂鼎分离开来,才有可能擒住签下血契的花娘,太子的主意一点没毛病。 顾明澄到这时,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就在花娘吸引住所有攻击的同时,弭旭瞅准时机,化影藏在一群魅鬼中,一阵风般朝着一直在边上看热闹的方怡刮去。 四个塔卫一直没参加战斗,就守在他边上。 玄武幼兽本来是跟慕哲说好的,要专门安排人手保护他家宗子,结果被人家以各种借口,拖到今天也没派人来。 幼兽只是玄武化出的一具分身,嘴皮子厉害,论实力则跟他主子一样稀松,不过好歹也有筑道的修为,一眼在群鬼中瞥见个人影,想也没想,张口吐出一道玄光。 落在那片黑影中,好似没进漩涡消失无踪,影子流水一样绕过幼兽,漫上方怡的手臂。 四个塔卫被魅鬼缠住,一时脱不开身,玄武长长的脖子拧成麻花状,调过头来张口就咬。 方怡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被黑影缠住的手没动,另一手推开幼兽的脑袋。 “啧,多脏啊,你也下得去嘴。” 他收回手,玩儿一样伸出两个指头,捏住小臂上的黑影,竟把这无形之物像一块破布似的提在了手里。 黑影猛地一缩,化成个铜钱的模样,透进他拇指间,像是给他盖了个戳。 “哎呦,我好像中毒了。” 方怡轻声说了句,指头捻了捻,拇指上的黑印竟然擦不掉。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顾明澄,降魔阵摄尽血雾,连带着里面的花娘,一起被镇进乾坤尺。 酬魂鼎被剥离出来,他这头顾不上收服邪物,先回身来给方怡解围。 一道黑影就在这时暴起,拽走了半空无主的鼎身,影子落地化出人形,正是弭旭。 原来刚才的偷袭只为引开顾明澄,分影术能让他在这场间任意游移,不费吹灰之力,这一手声东击西奏效,魂鼎落在大邪祟手里,威力已非花娘这样的凡人可比。 魅鬼本就是以鼎中魂灵的肉身为食,此时鼎口雾气缭绕,凝出一具与魅鬼一模一样的身躯,群鬼飞纵而来,越来越多的魅鬼挤进这具雾身,身躯越长越高大,在这山腹中顶天立地。 跺一下脚,困阵晃动起来,已要维持不住,鬼手摊开足有数丈大小,一挥间将悬在半空的溯源伞捏在指尖,那伞看上去小的像件玩具。 顾明澄眉心一跳,真元灌注进本命法宝,奋力一挣脱出鬼手。 邪物得魂鼎加持,连他一时也无法对抗,却不肯服气,大喝一声台词: “大胆妖邪,休得作祟。” 小圆儿已从寂情刀上出来,按六爷的指示,奔至大阵南向站定。 未染占住西方,四象阵有了两个灵身为阵眼,陡然光芒大盛。 方怡讶然:“这是……四象伏魔阵,太子还真是见识渊博。” 枭抬眼看看他,也懒得辩解了,指指他座下的玄武幼兽,“宗子,请借灵兽一用。” 他倒是爽快,一跃跳下龟背,搂着幼兽的脖子笑嘻嘻的,“阿谨,全靠你喽。” 符器术阵,在低阶修士来说,阵法的难度仅次于铭文,威力自然也强大。 顾明澄这会儿顾不上震惊太子能耐不小,总归他现在对方怡那段掺杂话本故事的历史,已经信了八分,眼前这人来历莫测,连伏魔阵都布得出来自也就不在话下。 可这东方还缺一个阵眼,他看着太子,刚巧对方也朝他瞄来,视线相对,枭抬起做了个“请”。 顾大仙长很自觉,主动站上东方。 四人一同朝大阵注入灵力,枭位居正中,双掌向下一按,伏魔阵起,灵潮搅起好似翻天覆地之力,悍然冲击庞然鬼影。 魂雾凝起的鬼身被狂暴的灵风吸得打起旋来,灵力如道道箭光,冲撞得里面的魅鬼七零八乱往下掉,再被搅成碎片。 鬼身嘶吼着,巨石般的拳头向下砸来,四象阵亦是同样瑟瑟抖动不休。 庞大鬼身强悍无匹,却也有弱点,就是攻击目标过于显眼了。 外围众侍卫列起的战阵中,真正的箭矢如雨般向上齐射,箭头都附了祛邪符咒,打在鬼身上,“哧哧”冒起一丛丛白烟。 碎裂的魅鬼复原的速度变慢下来,弭旭见此,心都在滴血,这批魅鬼养了十多年,才有今日的规模,折损这么多可就亏大了。 酬魂鼎到手,他起了退避之心,不想再战。 今次若不是被花娘说动,他本也不想大动干戈,谁知会遇上镇妖塔的硬茬,且南黎这两个俊杰,没想到竟也是深藏不露。 底层剩下的魅鬼已被手下全部收取,他念动咒文,散落在地的魅鬼碎片化作道道黑影,蜂拥着钻进手中的鬼匣。 鬼身在大阵的攻击下逐渐变小,随着弭旭抽回酬魂鼎,庞然身躯轰然倾颓,鬼影向着四壁的孔洞潮水一样退去。 挟杂其中的影魁诸人,早已随之悄然遁走,这个世家一向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这一跑,连顾明澄也没辙。 第237章 无用功 好在花娘是擒下了,顾明澄去看镇邪棺,随即一愣,里面的人面色发青,口唇黑紫,这是…… “服毒自尽了!”说话的是颜若依。 怎么可能,顾明澄一咬牙,“妖邪入棺即被禁锢,哪来的力气服毒?” 景玉楼扶额:“仙长,她不是妖邪,是个凡人。” “凡……” 好,顾明澄没词了。 镇邪棺只针对邪息镇压,当时血巨人那么个模样,他没想到身为契奴的花娘竟是个凡人之躯。 是他看走眼了。 这下可好,费尽心机抓来的要犯死了,几乎等于白忙活一场。 “总算是救下最后这具祭品。” 景玉楼说着,从茗心手里接过芥子。 二三十个女孩子被放出来,香塚机关早被破坏殆尽,这些孩子没了香源,神智恢复过来,一个个茫然四顾,年纪小的已经吓得哭起来。 顾明澄抬指抹开灵目,一眼认出其中命柱纯阳的陶灵,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肤色苍白,看着格外怯懦。 想是被父母长期藏匿在家,一是少见日头,二来,恐怕连生人也甚少见到。 有生以来,便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众人都在看她,这不知身世的小女孩,有一对肯倾注性命也要护她周全的养父母,不知幸或不幸。 嗟叹之余,大家又都有些莫名的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小圆儿猛地身子一颤,一把攥紧枭的袖子,“六爷……” 她的眼神有点直,不大聚焦地凝固在某处虚空,攥住他的手指蜷缩着微微抽搐。 脑海中直接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女子身着白衣安静躺在台子上,一张光幕流转着围在四周,那上面无数诡谲邪佞的字符飞闪,文首一朵妖冶赤红的鸢尾花,焰光跳动。 小圆儿额前的族徽已要按捺不住,红光从肌肤间透出。 枭的手掌覆上她的额头,亦盖住那双带着慌乱无措的眼。 她最后一眼看清他深邃宁静的眸子,心头的不安和惶然奇异地回落,重又平静下来。 在众人投来怪异的注视下,枭语气平静:“最后一具祭品已成。” 顾明澄脸色一变,随即便想到,既然祭主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筹备下命格适合的祭品,那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 连同景玉楼,几人面面相觑,都有深深的无力感,这段时间真是白忙活了,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追在祭主身后做无用功。 然而私心里,却又有种莫名的释然,这场如同宿命一般的祭礼,他们无从阻挡祭主一意孤行的脚步。 如今,两重祭品已成,最终的祭品,终于要落在他们自己头上。 接下来,关在石室里的数百村民,被顾仙长赐下的祛邪丹救醒,清扫战场的活计也由他带着几个塔卫完成。 枭没说底层天禄阵的事,顾明澄到那儿一看便知究里,镇妖塔内部的勾当,想必仙人们也不愿声张给他们这些凡人半仙知晓。 料理完杏源村的手尾,已是长夜将尽,清点人数才知,唯独不见了小山。 颜若依尤为愧疚自责,若不是为了自己,少年不会落在弭旭手里。 景玉楼安慰她,“他一个半大孩子,影魁想必不会把他如何了,再过半月咱们就要往闵安去,到时再着意查访,定能找到。” 邪祭一事,在临阳已无线索可查,然而祭主明摆着就在城中,他们即无证据指认,留在临阳更要担心妻子的安危。 景玉楼巴不得早点到闵安去,届时身在大营,他还不信离情和柳希元有那么大的能耐,把手伸进军中去。 这边厢思量着,除了顾明澄等人,其余人马回城,仍是先去了大理寺,刚进坊门,王简正带着十几个人围在柳府门前,见了二位主官回来,两步抢上前,一脸气急败坏。 “冰窖出事了。” 就在昨夜,顾明澄留在冰窖的两座镇邪棺不易而飞。 值守的王简得到消息赶下去查看,在冰窖之下发现一条地道,追进去几十丈的距离,前面的路已被人毁坏,不过按着方位和距离,他很快便锁定地道的另一端,通向的正是坊门前这座大宅。 难怪这么大一座临阳城,柳希元专门挑中惠康坊,要和大理寺做邻居。 原来早算计上冰窖里的两具祭品。 “王爷,可要属下去叫门?” 王简还是习惯以景玉楼为主心骨,他带着人赶到柳府门前时,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 景玉楼不言语,一而再地在祭主手上功亏一篑,这会儿直面柳希元,他也觉底气不足。 还是枭在一旁开口:“罢了,如此也算顺应大势,深究无益。” 他们此番抓到花娘,算是给这十数年来失踪的孩子一个交待。 至于这场邪祭,前后耗费百年之功,由南澹和南疆无数人或明或暗中推动,方有今日的结果,就连镇妖塔在其中也持默许姿态,岂是他们凭一己之力可以扭转。 枭看看小圆儿,眉眼间带着诸事已定的平静,淡淡道:“走了,咱们回宫。” 祭主在这临阳城的行事已毕,接下来不足一月,他便要随大军前往兹国,大理寺的差事今后已不需他来管。 以景琛的精血温养,已达七九之数,再有不到二十日便可功成。 如今是时候筹备酬天换脉大阵,回到东宫门前,枭对小圆儿道: “到时我和小五都需入阵,由你来给我们护法。” 以阵法修复命轮,除了景琛,枭如今用着的这具身体,也须以此方可至灵窍大成。 听他这句交待格外慎重,小圆儿不由得朝王宫深处投去一抹注视,回过头来,状似无意问道: “六爷,你是不是早就猜出幕后祭主是谁了?” 枭神色如常,略一挑眉当作回应。 小圆儿便当他是默认,又问:“你为何不阻止?” “祭礼将近尾声,阻止有何意义?” 小圆儿眼睛转了转,把从花娘和弭旭那听来的对话说了,“你那时候说我要得回真身需得有个契机,指的就是这个。” 自从她觉醒了部分记忆,两人从未对过去的事正经交谈过,大多时候是她不乐意听,他也没摸准脾性,到底哪些能说。 “你的真身就在南明谷,不过说得回恐怕尚早,只余半具……” 他斜睨一眼,明显带着“你忘了?”的质问。 小圆儿嗓子有点干,咽了口唾沫。 她没忘,原来当年就爱把自己大卸八块,难怪这一世切灵术玩儿得这么溜。 当年她终是不舍尽数毁掉至明火,仍留了一半在这世间,以半身修为镇在南明谷。 那半具真身便相当于开启旧居的钥匙,但钥匙被她锁在门里,想要进去,就得后人大费周张。 叹了口气,说起来,一切的根由仍在她身上。 第238章 东宫遇刺 “你不必自责。” 枭的声音听起来清清冷冷,对她的心思看得透彻明晰,这般劝慰便显得温情脉脉: “世人的心思不是你能左右,而你的选择,也不必顾虑他人。” 小圆儿大概是被他的温和感动了,不怕死地问道: “南澹那个什么地方的归山钟响,是不是因为你回来了。” 这事连枭也未料到,他如今的心神都放在眼前的事上,对于当世还有大虞遗族,且就在离他不远的南澹这件事,那颗寂静的心无所触动。 他神色淡淡,可有可无“嗯”了一声,“可能。” 小圆儿心里打了个激灵,后悔不迭,实在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坐在他肩上,歪头偷瞥一眼,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的侧脸棱角分明,显出刚毅果绝的意味,不似平日的面相温敦和煦。 就如她对南疆的族人,始终抱着一种怪异的情感,既想要守护,又被那些强加的热切,乃至背叛、欺骗,起了敬而远之,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那么当年被他抛下的家国至亲呢? 她钻起牛角尖,甚至觉得这世上的种种苦难,都是由她而起,八百年了,她欠下这世间和他的,该拿什么来还? 这一刻,她宁愿仍旧沉沦无尽深渊之下,便可视而不见,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东宫,她把自己关进静室,那座小假山一样的南海赤髓安静伫立,现在明白为何如此贪恋这上面的气息,因为那是魔渊之下残余的至明火泄入南海而成,含着一丝她即向往又恐惧的焰力。 四方神火的气息。 二十日后,九九之功圆满,小圆儿出关,看见就布置在清晖殿正中的两座酬天换脉大阵。 所有闲杂人等皆被暂时遣出东宫,只剩下蓝宇古带领的侍卫,守在清晖殿外。 枭跟她略作交待,与景琛一同步入阵中就坐,同样的阵法,里面的人也长得一模一样,看起来如同镜中倒影。 构建阵法的材料是枭专门往华安城购置的,花费颇巨,以太子的身家也不足以支撑。 还得多亏了谢安那十箱家底,被他强行从景玉楼手上分来一半。 阵法启动,整间清晖殿被灵光映照得如同白昼,肉眼可见的灵气和光同尘,翩翩起舞,小圆儿独自守在殿里,看得眼都直了。 就是因为灵气过盛,令她丝毫没察觉到,墙上的宫禁铭文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直到玳钟浑身是血,踉跄着撞开殿门,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几乎爬不起来。 小圆儿倏忽闪至他身边,“发生何事?” “有刺客……” 玳钟语声艰涩,焦急指向门外。 殿外玉阶上泼撒的尽是血迹斑斑,蓝宇古领着一众侍卫正在跟一伙黑衣人激战。 那帮人只有十余个,面对众多东宫侍卫丝毫不显弱势,个个身手了得,看修为大多都在半仙之上。 她看见一把宝光四射的飞剑凌空旋舞,肆意收割人命,那是只有筑道境才能修出的本命法宝。 南黎哪来的筑道境,可以毫无阻滞杀进王城,行刺东宫,宫墙上的铭文大阵岂不都成了摆设! 小圆儿心头一凛,回头看向殿墙,这才发现铭文阵灵光静默,早不知何时被人关闭了。 守在殿门口的还有贾平和瑁鼓,此刻正抱成团缩在柱子后面,玳钟则是被飞来的流箭射中,好在中的不是要害,一时性命无碍。 “赶紧进来。” 小圆儿一面招呼那两个,目不转睛关注不远处的战局。 贾平也注意到宫禁铭文的异常,“小的这就去报与陛下,把大阵开起来,定能挡住这些贼人。” 他毕竟见识老道,已看出来人犀利,侍卫们怕是不敌,这会儿就是再叫几支禁卫进来也不济事,只有铭文阵威力强大,足以抵挡。 瑁鼓连忙自告奋勇,“师父我去,我跑得快。” 小圆儿摆手,拽着他俩进殿,脸色冷凝,“这宫里头,能开启和关闭铭文的,除了陛下还有谁?” 贾平一下子腿软,直接瘫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对啊,除了井木塔每年派来专门负责维护阵法的仙人,唯一能操控铭文的,只有皇帝贴身佩戴的阵符,那块玉佩关系景家王室的兴衰,陛下向来不离身。 贾平牙关打架,半晌才说得出话来,“你……你是说……” “我说什么,现在都不重要。” 小圆儿不由分说打断他,“来人既有能力提前关闭铭文阵,便是打定主意势在必得。” 她看看安然运转的酬天换脉阵,完成尚需最少两个时辰,轻描淡写道: “那咱们自然不能让人家如愿,怎么也要守住。” 要是搁在三日之前,她还能派人出宫去找景玉楼,他好歹担着宫禁统领的职务,也算份内事。 可惜这会儿他带着彩衣,跟换防的大军恐怕已经走出数百里之外了。 她这些日子闭关,听说顾大仙长常来找六爷,拿借书查阅典籍等诸多破事当借口,来了就坐上整日不走。 想是嫌他烦,也为着换脉的事,这两天被六爷寻了桩事支走,如今也不在城里。 外援是没有的,只能自己抗。 叫过小八守在殿里,叮咛格外郑重:“无论如何,不得让人踏进一步。” 阵中两人修复命轮,稍有惊扰闪失,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对方赶在今晚这时机动手,为的也是如此。 切灵术割裂灵身,一团氤氲灵雾就悬在殿中,万一有人闯入,小八只须一声招呼,她就可借着术法瞬间赶回来。 又吩咐瑁鼓去找皇帝,“不是让你去通禀,看看帝后这两位这会儿在哪儿,知不知道这边的动静。” 笑话,外面已经杀声震天了,她就不信皇帝聋了听不见,不过是想知道那二位会做何反应罢了。 说话间,蓝宇古到了殿门外,看了一眼阵中两位殿下安然就坐,神色愈加凝重。 小圆儿已一跃而出,六爷修补命轮,脊中刀作为灵骨刃,自是处于归鞘状态。 无刀在手,好在她也不是真的刀灵,掌心火灵凝出如长蛇游走,鞭子一样被她舞得呼呼生风。 此时没了平日的嬉皮笑脸,声音冷肃: “今夜这清晖殿,一个人也不能进。” 蓝宇古那日在息冈山见识过她出手,知道六殿下这尊器灵,论实力不输于王室护族天虎,沉声应道: “属下遵命。” 第239章 对战筑道 东宫侍卫修为大多只在开灵窍,灵骨大成的占两成,除此之外,便是灵动大圆满的蓝宇古。 交手到这时才不过半刻钟,已是死伤惨重,折损近三成。 小圆儿加入战局,形势陡转,灵身形如鬼魅,手中火灵鞭绚光逼人,迎面缠上一个黑衣罩面的刺客,“啪”的一声将人掀飞出去老远。 随后鞭子抡圆了荡开,顿时围出一道焰墙,烈焰沾身,火势未及绵延,对方竟每人拿出几张避火符,“啪啪”往身上拍。 还真是有备而来,把这东宫的底摸得门儿清。 然而他们却不知,她最近一闭关就是半月一月,修为进展神速。 灵身从境界来说,起步便与灵动后期相当,说的就是通过灵窍吸收灵气的速度,比常人快了数倍。 无肉身,也无惧刀剑加身。相当于修士神识的魂力,更是斗法时无往不利的克敌手段。 再就是控灵之法高明,远胜灵动期修士。 她的火灵得南海赤髓淬炼,论威力可与筑道境修士的真元媲美,不过她的修炼遵循妖族的法门—— 妖,是没有道心的。 唯有历过天劫,如她这样火属性的妖,体内火灵方会转化为真火。 此时她的火灵,已有一丝前世真火的雏形,却不是普通避火符能防得住的。 焰苗舔上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符咒,吞噬其中灵力,烧得更欢快。 为首的黑衣人身形瘦削,只有他身上的火势无以为继,那人剑光四散开来,荡起重重涟漪,化作水波扬洒而下,其他人身上的火焰被浇熄了不少。 咦,竟是个水灵根的筑道修士。 小圆儿这会儿都要怀疑,面前这连面貌都不敢露出的黑衣刺客,该不会是谢逸平! 不过谢大仙长想必不屑于藏头露尾,来替谢安行刺太子,这手段未免太下作。 她一力接下这人的攻击,蓝宇古则带着其余一众好手,围攻剩下的十几个,外围侍卫布下战阵,力求围得铁桶也似,不叫一人走脱,寻机靠近殿门。 属性相克,小圆儿的火势略显凝滞,索性改了打法,她一只手蓦地无限延长,一把抓住半空伺机而动的飞剑。 只有巴掌长短的剑身,好似冰潭中浸出的一捧冰晶,寒芒凛冽刺骨,被她挟着烈焰的手掌握住,“滋滋”冒出白烟。 飞剑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儿,极有灵性地挣动不休。 “想跑?” 小圆儿眯着眼笑得惬意,“没门儿……” 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筑道境的本命法宝也敢空手入白刃,对方一时间惊得呆立当场。 也是,无论器灵亦或妖灵,在这世间现身人前的都是少之又少,修士之间斗法尚属寻常,与灵身对战的机会实在太罕有。 那人也算反应机敏,愣神过后,猛地灌注真元催动本命。 一股强悍无匹的劲道袭来,小圆儿半个身子顷刻碎裂,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小意思,碎灵顺势一卷,整把飞剑被团团裹住,新长出来的灵身两手一合,碾在其中的飞剑立时发出一声呜咽。 这道反噬令黑衣人体内真元一滞,小圆儿已整个化作一团火影,流星一样阖身撞了上去。 流火如瀑,焰光迸溅在身上迅速蔓延,双臂到四肢,遍及全身,霎时被烈火吞没。 那人发出一声长长的清啸,凌空四肢展至极致,像是蓄足了力量,怒涛轩然爆发,轰然一声水响,洪流倾泄,翻涌着激荡而起。 一个滔天巨浪向小圆儿袭来,天性中属于鸟儿的那部分突然生出畏惧,双翼霍然舒展,一个振翅腾上高空。 水浪打着旋,凝成一只水箭紧追不舍。 要说这人大概是使惯飞剑,这水灵凝出的剑迅疾无比,死追着她不放。 让她顾不上折腾手里的飞剑,一个不留神,又被器主夺了回去。 小圆儿趁着腾高的瞬息,瞥了一眼偌大的王宫,除了东宫热闹喧天,只有西廷那边妃嫔们住的殿宇有几处黯然灯火,其余俱是大片的黑沉。 她大概已料到,瑁鼓去寻帝后这一趟,多半没什么结果。 筑道境就是了得,她和那黑衣人缠斗良久,始终半斤八两,没讨着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不过是纠缠着不令其再有多余的动作。 蓝宇古等围攻其余刺客,三四人一组对上一个,实力也仅在伯仲之间,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打法,务求降低敌人的人数。 好几个灵骨大成的侍卫拼着性命不顾,靠着车轮战,待到场中刺客消减至五人时,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小圆儿不时通过留在殿里的灵身察看状况,阵中的两人神色凝重,想是换脉已进行到关键时刻。 贾平和玳钟一人一个守在大阵边上,小八则全神贯注盯着紧闭的殿门。 一切安好,她心里略松了口气,再撑上最多一个时辰,就算大功告成。 “老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一家子的恩怨,你上赶着替人作刀,今夜你来刺杀太子,不论成败,我保管你见不着明早的太阳,你信不信?” 手上不停,她的嘴也不停,不时引逗对方开口,想从言语中寻摸出此人的来历,可惜磨破嘴皮子,那人始终一声不吭。 “我说你费尽艰辛才修出这么一颗道心,怎么就要替人做这等勾当,太不值当。” 她一面说着,脑子里飞快转动,无论南澹还是南疆乱邪,修为难以越过灵动,一个筑道境那可不得当成宝贝一样,怎会派来做个有去无回的刺客。 什么样的人能差使得动筑道高手,皇帝?柳希元倒是也能…… 脑子里正天马行空,对方双手一合再分,掐诀的动作几乎快出残影,一个浑圆法印成形,丝丝缕缕的灵气绽开扩散,像一团奓了毛的怪兽,张牙舞爪朝她缠来。 那人口中发出一声轻笑,嗓音刻意压低,“陪你玩了这么久,该跟我回去了。” 小圆儿猛地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调虎离山……” 灵识落回殿内,这下真的奓毛。 清晖殿四壁因篆刻铭文,掺了灵石的墙体异常坚固,窗扇由内贴了符咒,因此他们才只需守住殿门即可。 然而还有一间作为藏书阁的侧殿,布置得格外隐蔽,除了熟知宫殿格局的人,断不会找到殿外的入口。 这时,一个几乎完全透明的影子与周遭陈设浑如一体,正从侧殿悄然潜入,守在门口的修辛头也没回,蓦地一跃而起,喊了小圆儿一声:“主子!” 他身上的监测阵到这时才感应到,小圆儿也是仅凭着细微的灵力波动,才被灵识察觉。 这是蛰术。 第240章 老熟人 小圆儿即刻抽身,眼前的法印像只大蜘蛛,狂吐蛛丝沾住灵身,一挣之下竟挣不脱。 两厢掐准了时间里应外合,这边缠住她,那边人已进殿。 “小八,撑住!” 她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周身蓦地腾起烈焰,烧灼之下,蛛丝纹丝未断。 她双目陡然摄出一道炫亮光采,一闪过后似有袅袅烟尘在那人眼前飘过。 霎时眼中泛起空茫。 这是魂术篇中的第二式——断念,施展可令对手灵台蒙尘,神识混沌,精通后能短暂切断灵台与道心联系,阻隔真元运转。 她修行有些囫囵吞枣,第一式摄意还未精通,就不管不顾朝下练,也是仗着魂力精湛,胆大妄为。 断念一出,筑道境的灵台也起了恍惚,她随即一记识刃扎下,火势前冲,打散那人手中法印,灵身蓦地自原地消失,人已回到殿中。 一只小巧火鸟自她掌心飞出,精准打在那团虚影上,一晃露出个瘦小人影,也是黑衣罩面。 蛰术被破,那人一时手脚慌乱,没想到外面竟没拦住,这器灵来得也太快了。 小圆儿闪身已到了他边上,手掌凝成一柄火刃,抵在颈上喝道:“敢动一下,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这人手里拿了一截漆黑细管,里面装的不知是何毒虫邪蛊,只要在这殿里放出来,势必影响到阵中两人。 那人嘿嘿一笑,声音听起来暗哑中带着几分尖利的高音,“你师父在我手上,我死了,老和尚得给我赔葬!” 小圆儿手一抖,差点就要给他放血,修辛已经四爪如飞扑上来,“你把我二哥怎么了?” 那人的手指就按在黑管上一处凸起,只消轻轻摁下就能得逞,小圆儿抬脚拨开气急败坏的小八,已经定下神来。 “原来是老熟人……” 她口中说着,冷不丁掀了他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干巴巴枯瘦的脸。 “我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模样了,毕竟么,你那时候成天弓着背,脸都快贴到地上了。是不是呀,老于头?” 她笑嘻嘻的,蓦地卡住他的后颈向下摁去,那张挺直的背像脊骨折断一样,“咔”地弯了下去。 那人就着这个姿势,侧歪着头扭动脖子回来看她。 “小祖宗,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 小圆儿嗤地一笑,这世上知道她还有个师父的,除了六爷只有小八,再就是这个在铜佛寺装了七八年驼子的杂工。 可惜他的消息不够灵通,和尚还是那个和尚,却已经不老。 想拿这个吓唬她,嘿…… “怎么没见呢?在这宫里头,我可时不常能见着你于大总管呐。” 一蓬火焰毫不留情朝那张脸按下,流火洗去伪装,露出里面的细皮嫩肉。 “于……于德!” 贾平先一嗓子嚎了出来。 殿门就在这时被人破开,于德的手与此同时按动黑管。 一阵轻微的振翅声响起,那黑管里即没有爆出大蓬毒雾,也没有铺天盖地的蛊虫,只飞出来——两只蚊子。 长长的针喙,个头比普通蚊子大些,小圆儿有一瞬的愣神,这东西在南疆叫“瞌睡虫”,被叮上一口,四肢麻痹僵硬,人就睡死过去。 通常过上三四个时辰,毒性自消。 然而这时候,她摁住人的手中已经光影流转,一个灵光罩将于德连同瞌睡虫一起罩住。 她想也没想,身后的翅膀一挥,罩子被拍向殿门。 尚在半空,里面的于德被两只“大蚊子”连叮几口,头一歪“睡”了过去。 灵光罩迎上筑道境刺客,他一个反应过激,掀起巨浪回击。 殿门内就在此时起了一层结界,是六爷入阵前以防万一做下的布置,装着于德的灵光罩,被结界和巨浪两重力道夹在正中。 “啵”一声破裂开来。 两只瞌睡虫早被拍成肉泥,以及漫天飞舞的血肉碎块,泼洒而下。 其中的于德已是粉身碎骨。 那筑道见此,果断招呼众人撤退。 小圆儿哪儿肯放人走,结界涟漪一荡,她已穿透而过,灵力如束又拽住半空的飞剑。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来东宫是逛大集?要走可以,本命留下,就当你今夜砸坏东西的赔偿。” 她学着街上恶霸耍横的派头,强抢黄花大闺女,押住人家的本命法宝不放。 飞剑今晚落在她手里好多回,被整治得格外顺从,只会徒劳挣扎,谁知此时“大闺女”摇身一变,忽然长出缭牙,凌厉的剑锋顷刻袭上她额间命轮。 “哎……” 这下悚然一惊,她一声“哎呀”还没喊完,酬天换脉阵便在此时陡然光影大盛。 寂情刀一闪而出,朝着她捏在手里的飞剑绞去,剑光蓦地黯淡。 她连忙撒手,筑道境的本命法宝,就这么轻易被六爷炸成一蓬碎光。 那人狂喷出一口血,脚下乱倒着凌空朝后掠去。 枭自阵中身如流云,轻飘飘一闪便已追上。 黑衣人手中亮出一块玉符,化作一团滚滚浓烟,枭一掌击出,带起尖锐的唿哨声,烟气倏忽分开,露出里面的人。 修长的手掌坚若磐石,蓦地拍上对方额心。 筑道境的灵台爆裂,堪比铭文阵的炫光乍亮,顿时整座王宫被映得雪亮一片。 远处城墙上的守备铭文也被惊动,嗡嗡鸣响起来。 一个筑道境,竟被他一掌打碎灵台而亡。 小圆儿又惊又羡,连连咂舌:六爷这是恢复修为了么!? 灵窍修复完成,他的灵骨早已大成,加上吸收了一半养灵冢,如今在灵动期的修为已经圆满。 对于枭来说,他的修行不须如常人那般循序渐进,补足根基后,最重要的一步是灵力转化真元。 这在正常修行中,灵台茁壮至大成,足以承接道心之际,即为迈入筑道境。 心田间道心之种升华至灵台的过程中,道韵流转经脉,经此洗礼,体内灵力便会随之转化,成为精纯更上一层的真元。 然而枭的道心早成,要想转化真元,还需借助外力。 譬如灵脉之源,至少是如井木塔灵山那样的地界,天地灵气充盈的程度极高才可,但这两个地方都不是如今的他能擅闯。 即使南疆主脉的灵眼之地,那外围也是有诸多大阵严密防护的。 如这等天灵宝地,绝大多数都在圣山管控之下,外人绝难染指。 但凡事总有例外,有道是福祸相依,往往世人避之不及的险地,反有意想不到的机缘。 这样的险地,或者不如说是绝境,他已找到一处。 便在被毒息封锁了近三十年的樊国旧址。 第241章 出征 三日时间一晃即过,到了八月初一大军开拔这日。 十万兵马盔明甲亮,整装待发,代表南黎王室的天虎旗迎风招展,帅旗下一身青鳞甲外披明黄大氅的太子,眉目清隽,翩翩儒雅。 景琛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带兵出征的一日,攥住缰绳的手紧张得都出汗了。 作为提议太子亲征的始作俑者,枭把今日这大场面让给小五,他和小圆儿躲在马车里,就在队伍后排的辎重行列中。 帝后亲率百官送行,皇帝立在台上,目不转睛望着队伍最前的儿子,神情激动,几欲眼泛泪花。 自那日后,枭和景琛都未私下面圣,皇帝甚至没有派人来过问,东宫发生这么大的事,这父子三人都像是有意回避,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 瑁鼓那夜直到快天明才回来,他先去皇后的栖凤宫,因为陛下基本上每月有二十多天都歇在那儿。 只见到空落落的殿宇,除了几个洒扫的小宫女,一个人影子也无。 这才赶去皇帝寝宫,这边竟是戒备森严,几乎大半宫禁侍卫皆守护在此,瑁鼓找着相熟的太监一打听才知,陛下得了急症,忽然晕厥不省人事,太医们正围在边上伺候,却没一个说出所以然来。 当时小圆儿就问他:“皇后也陪在寝宫?” 瑁鼓挠头想了一会儿,“我守在外面大半宿,好像没见着娘娘。” 不管怎么说,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夜入东宫行刺,连命根子宫禁铭符都被盗用,他醒来后却愣是一声不吭,是真不知情,还是有心作伪,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要的是景琛不能独自留在宫里。 小圆儿这会儿回想起来,那夜刺客来袭只为调虎离山,方便于德潜入殿内,两只瞌睡虫,并不能要了太子的命。 照六爷的话说:酬天换脉一旦完成,严格来说,他和景琛的血脉便不再具有妖皇传承,这样祭主的计划势必受到影响。 因此,那夜的刺客是为阻止换脉,而非杀人。 否则以那筑道境最后的手段,小圆儿其实拦不住。 此时,南疆巡抚使柳希元代替皇帝在台前宣读诏令——挥师西征声讨兹国,为大齐平定南地功勋卓着等一番慷慨激昂的论调,许下不少空口白牙的战功奖赏。 众朝臣听得群情激奋,恨不得自己也有份前往。 枭在车中闭目静听,这时微微掀起车帘一角朝台上望去,冷不丁开口: “那夜的筑道刺客,是柳希元手下。” 放眼整个南地,除了镇妖塔本也找不出几个筑道高手,就只有背靠顶级修仙世家的柳希元。 当日西城外夺天凰石,跟在柳希元身边的成玉也是筑道境,今次更由他率天罡营两千人马,协同南黎十万军队前往兹国。 说是协同,实际不过是监军的意思,只看真正领军的都统宋正秋,见了成玉那毕恭毕敬的样儿就明白了。 能被六爷一掌毙命,小圆儿嘀咕一声:“果然不是谢逸平。” 毕竟若论谁最想除掉太子,自然非谢相莫属。 柳希元宣完诏令,立在百官之首的谢安满脸堆笑迎上,两人相谈甚欢,倒似这位才是南黎一国之主,皇帝反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 谢安心里自然高兴,柳希元一到南黎,他之前被邪祭案牵连的颓势便被一举扭转。 碍眼的人都被支走,谢安在官场混迹一辈子,在揣摩上意这方面可谓无人能及,已精准地看出,大好时机就在眼前。 不得不说,柳希元的到来动荡了南黎堪堪平衡近二十年的朝堂,局势变革如斯,连从不插手政务的景琛都看出异常,皇帝的举止却一反常态。 景屹过去最为倚重的子侄们前后脚带兵离开,他非但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反而像是倍感欣慰。 景玉楼离开临阳前,又进宫求了一次陛下,想让他尽早把逐出宗族的命令公诸于众,皇帝没同意。 即使这件事有可能危及景家在南黎的命运,皇帝只是攥住侄子的手垂泪: “朕若这么做了,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皇兄?” 在景琛眼里,父皇就是这么样一个老好人,心软念旧情,教授他的那些帝王心术,其实父皇自己也做不来。 私心里,景琛觉得小六教的那一套更管用,得知要由自己率军出征时,心下还忐忑得厉害,想着这事父皇肯定不同意。 小六让他不必去禀问,只管出征这日披挂军前即可。 景琛照做了,果然见到父皇欣慰的眼神,和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 他一时心下疑惑重重,更升起隐隐的不祥,随着礼炮声声轰鸣,他在无数人的簇拥下调转马头,向西而行之际,最后一眼望向父皇和母后。 那两人并肩立在高台上,神情肃穆,目光凝在他身上,带着意味深沉的期盼。 景琛鼻子一酸,险些滴下泪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小圆儿这会儿则是兴奋难捺,终于有机会离开临阳城,就跟要去闯荡世界一般,满心“天高任鸟飞”的欢畅。 她跟小八扒在窗口向外张望,不时唧唧咕咕小声说话,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看什么都新鲜。 十万大军的队伍过于浩荡,由西城门出发,前队早过了息冈山绕而向南,他们这里还没开始动弹。 脑袋伸出去光吃灰了,小圆儿有些气闷,转头看见送征的人群中那个锃亮光头,眼睛一亮,捅了捅小八。 那夜被于德诈了一回,她面上淡定,内里终是不放心,和小八去陶然馆找了一趟师父,好在是虚惊一场。 由此可见,青轩果然如师父说的,是个可靠之人,陶然馆是南澹人在城中的落脚点,小和尚的身份却被保护得很好,并未被外人知晓。 也是因此,这次修乙没跟他们一道去兹国,留在临阳负责给他们传递消息。 小八身手敏捷跑了个来回,把二哥带来的玉简交到六爷手里。 车子终于动起来,枭看完信,像是知道小圆儿的心思一样,冲她微微扬眉。 “咱们到了安西城就离队。” 小圆儿大喜过望,“蒋七找到黄金谷了?” 叫化子头蒋老七如今有了大名,枭颔首,“蒋衍在焦土镇等咱们。” 这时,马车微微一晃,紧接着向下一沉,这动静像是有人上车,眼前却空无一人,随后车帘被凭空掀开半边。 小圆儿照着虚空,一巴掌拍出个隐形人,方怡眨动一双煤球眼,在车厢里闪闪发光,笑嘻嘻道: “幸亏赶得及。” 第242章 背道而驰 小圆儿好奇,“怎么就你一个?” 还鬼鬼祟祟的。 “嗐,别提了……” 方怡不请自来,毫不见外在她旁边坐下,“起初慕哲说好派人保护本宗子,后来又不作数了。这会儿我要出门寻宝,他倒打发人来硬要跟着,本宗子的便宜岂是这么好占的!” 他给自己贴了潜行符,混进大军开拔的队伍。 小圆儿问得就不是这个,“你那头乌龟呢?” “阿谨不是龟,他是玄武。” 方怡纠正她,拍了下腰间芥子,语气轻松:“身子不适,闭关了。” 那头幼兽和他一向形影不离,倒也放心他一个人出门,小圆儿心说:这就好办了。 下一刻,手掌化为利刃抵在他颈侧,朝六爷那边挑了下眉,威胁的口吻说道: “你早知道他不是太子!?” 堂堂驭灵宗子,被个器灵架着脖子声讨,方怡倒很配合她,老实缩脖,“这有何难?我和阿溯早就猜到了。” 其实也不早,就是天凰石被抢,谢逸平到簪宝阁兴师问罪的时候罢了。 他一点没在意利刃加身,伸手朝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的男子探去,像是想在那张脸上掐一把,看看是不是真容。 口中啧一声,“其实你父皇跟我讨要妖魄的时候就说漏嘴了,你是景……琢,没错六殿下?” 枭冷着脸挥开他的手,似乎不再扮演太子,就不必装出一腔温和,抑或者,对着方怡他就没给过好脸。 反正方怡也看不懂,不过受了委屈,撒起娇也劲头十足,这才抱怨起小圆儿: “咱俩往日什么交情,我视你为知己,掏心窝子的话都说给你听,你……你竟然拿刀架我脖子,还威胁我,呜……” 小圆儿:“……” 我和你谈不上交情,怎么就知己了! 讪讪收回手,瞥见六爷脸上冷得已要凝霜,肚里喊冤:不就是听他说了一回书,哦……,还略微探讨了一下,宗子大人在众女仙心目中的地位。 连忙转开话题:“你怎么没跟顾棒……仙长一道去樊国?” “我想跟你一起走啊。” 方怡展开个欢快的笑颜,感受到对面刀子一样的目光扎在脸上,竟破天荒体悟出一丝危机感,补充了句: “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先天器灵。” 小圆儿哼了一声,心下颇为自得:啧啧,天生的魅力,也是没办法。 顾棒槌早几日就跟蒋衍一块儿去了樊国。 一个多月前,蒋老七带领他的乞儿会,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趁火灶帮和游侠火拼之际,靠上太子这棵大树,货运行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文琅就是这时候找上他,拿出信物——一方黄金象印,还有一张军械物资的路线图。 金象曾是专属樊国王室的护族灵兽,这枚印当年是樊国主亲手授予结义兄弟——镇国大将军蒋承光,也即是说,这批送给镇南侯的物资,代表了王室及蒋将军的共同意愿。 见到此物,对蒋七来说恍如隔世,已三十多年过去,如今,他终于有机会重回故国。 就图上来看,物资藏于樊都以北的黄金谷,那地方蒋七再熟悉不过,作为王室的圣地,他十岁前就住在里面。 不过如今那里早已面目全非,毒息浸入土壤,镇妖塔遣人来查看后,只道无法在百年内彻底清除。 附近地貌变迁严重,更有暗河抬升挤出的一条庚金矿脉,能否找到入口,还得看过方知。 因此,文琅这才提议由顾明澄先带他去探查一番,若找到了,再派人手过来,运走这批物资。 兹国与南黎中间隔着毒壤遍地的樊国,大军离开临阳后需得先向南行,绕道南疆西麓的安觅山,擦着闵安大营过去。 他们往樊国旧都,则需背道而驰。 这日傍晚到达安西城,十万人马就在城外扎营,枭命瑁鼓去前面跟太子说一声,预备天黑就走。 不多时,景琛打马赶来,到了近前一跃而下。 “这么急,今晚就走?” 言语中满是不舍。 他过去体质孱弱,这两三个月虽说损失大量精血,但一直在阵中调养,兼之换脉后灵窍大成,如今修为虽赶不上景玉楼,却早是今非昔比。 枭之前已把这次的行程打算告诉他,以及行军路上该交待的,都跟他细细分说过,见他仍是赶来,神情间显得温和,再次叮咛一番: “切记行军莫急,宋正秋若寻借口催行,你只当充耳不闻即可,有事多与蓝宇古商议,你才是军中主帅,不可受制于人。 九月初大军抵达崇台堡,我等会依时赶到。” 景琛眼中含着一丝隐隐的孺慕,不大敢表露的过于分明,知他本是冷淡性子,小心牵了牵他的衣袖,再次确定道: “到时你真的会来吗?” 过于敏感的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生怕他就此一别,再不复归。 实际按照枭原来的打算,寻到景琛是为修补根基,酬天换脉后便算两无亏欠,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如今,就连景琛都已察觉到南黎的不安定,祸之将起,对家国及至亲的担忧,常令他夜不能寐。 枭将时局看得分明,这个与他本来毫不相干的国与家…… “一定来。” 他尚不及开口,小圆儿已代为作答,她挪到景琛的肩头去坐着,笑吟吟伸出小手指。 “来,我替他跟你拉勾,保证这回让你在兹国打场漂亮的大胜仗。到时候凯旋而归,有这份战功在,若谢安老儿还敢有二话,太子大将军一声令下,立马拖下去砍脑袋。” 在她看来,这次没了自己拖后腿,六爷肯定不会再被迫抛家弃国。 拒绝的话在嘴边一滞,枭面色平淡似水。 景琛便把这当作他的郑重承诺,本已泪湿的双眼即刻破涕为笑,那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弯起来,流露真挚笑意。 他们这趟出入险地,瑁鼓不宜跟随,枭让他仍回去跟着景琛。 这次太子出征,一老两小仨太监都跟来了,贾平经验老道,最通人情世故,可替他周旋军中将领,玳钟忠诚可靠,瑁鼓机灵,再有蓝宇古护持在侧。 即使柳希成派来的监军心怀不轨,以及宋正秋心思难测,这四人也可保得景琛这一路上的平安。 马车由蒋七派来的手下丘义驾着,小圆儿挥手与景琛作别,趁着夜色向北驶去。 第243章 荒野夜话 脱离队伍,马车行进的速度便快多了,直跑到月上中天,早出了安西一带的镇子,错过宿点,就在一片山林边露宿。 丘义叫化子出身,夜宿荒郊对他是稀松平常,小八更是山里长大的,此时化出人形,两人便在空地上燃起篝火,将从辎重营顺来的军粮拿出来整治。 方怡的视线在红发少年身上扫了两圈,驭兽道宗子早看出小八的修狐真身,这猫儿他上回讨不来,这会儿也不戳破,只啧啧咂舌。 枭有意撵人,“旅途艰辛,宗子若是不耐烦,大可御器先行。” “坐马车多舒服,跑得比阿谨都稳,我不赶时间。” 方怡摆手,凑在火边,很亲热地跟小圆儿挨着坐。 “你这器灵,还未有机会见识大千世界,我过去就常出门游历,须知旅途中最惬意之事,便是好友知己夜宿荒郊,打两只野味,围坐火旁,吃烤肉饮美酒,天南地北一夕畅谈。” 煤球眼被火光映照的熠熠生辉,“当年我遇见阿溯的时候,就是如此,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夜晚的丛林虫鸣低吟,不远处偶有小兽徘徊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四周植被茂盛,高大的树冠间撒下的月光如点点碎银。 小圆儿身处这样的环境,即觉陌生又有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她本就该长于这样的山林荒原,过去十年临阳城的生活,于她反如过客匆匆。 吃肉饮酒虽没她的份,谈天说地却是强项,手探入火中随意拨弄,问方怡: “你到底为什么要跟到樊国来?这里遍地是毒,哪有什么宝物。” “这你就不知道了,庚金是我驭灵道提炼妖魄的必备材料,在导魂引灵上功效玄妙,是最佳的魂石。” 方怡神秘兮兮压着嗓音,“你想啊,那条地下暗河就在樊国圣地,原本是这小国灵气最丰之处,馗禺世家的蜮蛊毒像个密不透风的大罩子,灵气全被盖在里面,这般才催生出这条庚金矿脉。” 他有意无意瞄了枭一眼,语气颇为笃定,“我猜测这矿脉之下,必有一处堪比灵源宝地的所在,得天地精华滋养,已生出庚金精。” 天生地养的精怪有多稀奇,小圆儿不知道,但她这会儿看方怡的眼神,带着审量。 六爷说这人有装疯卖傻之嫌,她现在信了。 难怪非要跟来,原来竟已猜出他们此行的目的。 方怡活得比当世任何一个筑道境都久,玄武更是上古存续至今的圣兽,化身拥有本尊的全部记忆和见识,常年跟在他身边,活脱脱一部会行走的活史籍。 说好的知己荒野夜话,到后来发展成方怡主讲,小圆儿则像个勤勉上进的好学生,不时提问。 她对前世的记忆混沌,残魂修补粘合起来的意识,让她更像是宿进了一具旧壳子,从前的身份生搬硬造,强加在她身上似的。 正因如此,眼前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显得陌生,若她只是个活了十年的小妖禽,大可把过往的八百年当作历史,而不是如现在这样,急需补全这段缺失的时光。 这两人相谈甚欢,枭只默默旁听,一言不发。 他对方怡的不喜,起初纯粹只因这人姓方,然而眼下看着面前举止亲昵的两人,向来无波的心境,不知为何没来由生出烦躁。 明明这人口才不错,圣山这数百年的人事变迁,被他如话本一样讲得精彩纷呈,这些于枭而言,正是无从自典籍书册中探寻的现实。 “东七宿占尽天灵地杰,得天独厚,柳传志的箕水塔虽排最末,论财力雄厚,比井木塔这南七宿之首也不遑多让。柳塔主兵解将至,想把塔主之位传给他儿子,这在圣山千年来从未有过,司礼长老大为不满,斥他贼子野心……” 方怡这边厢议论别家的是非长短,回过头来,见小圆儿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一样,连忙捅她一下,“诶,你怎么睡着了,我还没说完呢,那个……” 回头见一袭玉色长衫,在月光下如出尘谪仙,风姿卓绝。 枭行至近前,弯身一只手就将小圆儿捧起,灵身睡着时会自动缩小,渐渐在他手心团成一尺来长的淡淡灵氲。 方怡坐在原地,能感受到对方居高临下投来的冷凝目光,他分明知道讨人嫌的原由何在,却无所谓地嘻嘻一笑。 枭垂眸俯视,“东临富庶如斯,灵宗位居首塔,怎会这许多年来,仍让宗子只是个筑道初期?” 方怡眨了眨眼,答非所问,“你上次在息冈山下见到天禄阵了,对如今的璇玑宗作何感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私心而已,不足为道。” “哦?” 方怡略感意外,哈哈笑起来,“寂情道代天掌罚,难道不该心存公允?竟也会徇私。” 他毫无顾忌的挑明,是看准了时隔八百年,这一代寂情道重归人间,实力低微奈何他不得。 枭神色平静,“灵宗背信弃义,被圣山羁押千年,可有悔不当初?” “这么说来,咱们是同道中人。” 方怡依旧笑盈盈,以示并无恶意。 枭冷眼相待,“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人短暂交锋,言辞间相互刺探几番后,接下来的旅途,便似从未有过不睦。 六爷纡尊降贵,对着方怡带上假脸,两人谈笑风生,甚至表现得颇为相见恨晚,看得小圆儿连连称奇。 还未出南黎国界,沿途已是入目荒凉,人迹罕至,南地夏日青葱翠郁的景致,在此处变成一望无垠的荒原,空气中飘来带着恶臭的异味,这些淡淡毒息对人蓄有害,连植被也无法存活。 远处连天接地一片残败的青灰,天地与之同色。 他们此来备了祛毒的药囊,还是镇妖塔专门下发,为的正是募集人手,挖掘那条庚金矿脉。 焦土镇挨着樊国北界,毒息在此地被人为控制得较为稀薄,再佩戴仙人赐下的祛毒囊,吸引了周边许多无法靠土地为生的穷苦人过来讨生活。 虽说受毒素侵蚀个一年半载,寻常凡人便需花费最少十年的时间调养恢复,但能获得的报酬是别处矿工的十倍以上,也是值得冒险的生计。 焦土镇地如其名,到处焦黑一片,却人群熙攘,颇具怪异的繁华之景,待见到蒋衍,这位樊国王室遗族正被许多人簇拥着,人人脸上带着亢奋莫名的神情。 第244章 蒋老七的身世 昔日的乞丐头子如今气度大变,一袭华服被本就宽大的骨架衬托,更显气宇轩昂,富贵逼人,连带过去谄媚的油滑嘴脸,也一改成为端庄肃穆之态。 蒋衍不仅威武霸气见涨,修为也涨势喜人。 早年间积攒金银勉强换来的一点点灵石资源,花费二三十年也未及开灵窍,靠着最后一波大肆敛财,竟被他修至水到渠成。 他幼年修习家传秘法,锻灵骨的途径与常人另有不同,灵窍通则黄金灵骨成,已堪堪踏入半仙之境。 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晓得自身这番机缘始于太子殿下的青睐,在此等候众人到来,毕恭毕敬把之前探路的过程跟枭说了一遍: “黄金谷距此地约三十里,就在旧都北面,咱们可从地下沿矿脉过去,比走上面毒气小得多,我……小的之前过来就是这么走的。” 枭对他纠结的自称恍若未觉,只问了句:“顾仙长怎地未与你同来?” “哦,文将军回去安排人手,听说之后来的带队人是顾仙长旧识,因此他就在谷口对面等候,叫小的先过来给殿下带路。” 蒋衍说着,还觉有些纳闷,黄金谷深入腹地,正是毒息最重之处,虽说仙人对此的耐受力比凡人强多了,却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无,顾仙长看起来稳健持重,听见另派人来,那情急的模样,活似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 小圆儿上次偷听文琅与顾明澄会面,知道所谓旧识,正是韶华军新任首领,百年前的镇南侯之女端木苓,想象一番顾棒槌翘首以待青梅竹马的光景,朝方怡挤眉弄眼: “原来是顾仙长的旧情人到了。” 方怡知道顾明澄和韶华军的旧谊,倒不知里面还添了这么一重关系,颇感遗憾地搓手,“早知如此,该叫阿溯跟咱们一路走的。” 这样两头的热闹都不落下,岂非大饱眼福。 枭的打算正是要到矿脉之下走一遭,如今的行程安排刚好,“如此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就走。” 他说着,看一眼蒋衍身后那群眼神热切的人,皆是衣衫破旧、面容枯槁的矿工,打头的几个衣着像模像样些,应是承包矿路的工头。 蒋衍正有意引见,压低的嗓音重又带上两分谄媚的意味。 “殿下,这些都是樊国遗民,我与他们过去就曾有联系,最是熟悉矿下道路,这矿分了十几路,他领的巽东路紧靠主脉,明日有他带咱们过去,更便给些。” 他说的这人正是为首的工头,费古趁机上前,拱手一揖到地,“小人在金象楼设宴接风,还请殿下赏脸。” 枭瞟了瞟蒋衍,眼风带了些严厉,此行为隐密,他特地换了形貌,就是为免被人察觉带队的太子私自到了别处。 这蒋老七一心复国,为拉拢遗民,把自己这棵大树亮到明处来。 “接风便不必了,明日一行还须有劳,到时必有重酬。” 他的推拒显得矜持委婉,算是给蒋衍留足了面子,后者倒也识情知趣,朝费古打了个眼色,先行带众人往客栈安置。 小圆儿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有机会开口,“真人不可貌相啊蒋老七,诶,到底你是姓蒋还是姓樊?” 对于蒋衍的身世,当日小圆儿和修辛各持己见,如今终于到开盅揭晓的时刻,一人一猫都眼睛亮晶晶盯着他瞧。 蒋衍踌躇良久,带了一丝苦笑,“樊国主是我生父不假,但却不肯予我姓氏,我……随母姓。” 小圆儿以拳击掌,差点儿一声叫好出口,省起人家说的是不堪往事,这反应未免太过分,连连“哦”了几声,冲修辛挑眉,意思是: 我说的没错,是国主的私生子,叫大将军养着。 樊国末代国主与镇国大将军蒋承光是结义兄弟,最后的十几年间,后位空悬,为的正是蒋承光的妹子。 国主常年私自出宫,到大将军府暗会心上人,连儿子都生下了,却不能认祖归宗,这一切的根由,其实全在大将军蒋承光身上。 他不愿妹子入宫为后,是怕引起朝堂动荡,更是忌惮国主那几个早已成年、势力盘根错节的儿子。 本就权倾朝野又颇惹非议的镇国大将军,一旦成为后族外戚,不论自己还是外甥,势必要成为这些人的眼中钉。 蒋承光并非有野心的人,否则凭他的战功,不可能与国主相安无事这么多年,虽掌着军权,却也懂得暗箭难防的道理,樊国不过弹丸之地,朝堂纷争的凶险不亚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蒋家世代为樊国镇守边关,从不染指王权传承,是至今兴盛不衰的准则。 樊国覆灭时王族被屠戮殆尽,恰恰是因了蒋大将军的这点私心,阴差阳错地留下蒋衍这么个血脉纯正的王室子弟。 小圆儿嗤了一声,“既然他都不认你这个儿子,你还一心想着复国?” 蒋衍摇头,“不能认祖归宗非父王本意,他和舅舅都是为我安危着想,国难家仇不报,何以为人?” 小圆儿一噎,偷眼瞥了下六爷,深觉蒋衍的坚持,怕不是有他推波助澜的影响。 也是,他自己家国覆灭无力拯救,大概是真的心存遗憾。 想到这儿,她不禁缩了下脖子,暗戳戳想到—— 从出身这一块儿来看,蒋衍与她的遭遇有些类似,不同的是,前世她自愿舍弃姓氏,背井离乡回到母族,以“离”为姓。 后来无论是太微宗还是虞朝覆灭之际,她可是连一丝牵挂也欠奉。 看来,世人说她是妖怪是祸水,也并非空穴来风,她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半妖。 枭丝毫未察觉她心里的这些纠结,只听出她话中的不认同,被瞥一眼,从善如流接过话头,替她泼起冷水: “你想复的国遍地毒壤,这便不是仅凭一腔热血便能恢复的事。再者,你想获得樊国旧属的支持,这些人流离失所三十余载,自然乐意看到你带来的希望,但只靠你的身份空许承诺,恐怕不能让人满意。” 蒋衍脸上浮起一丝兴奋难耐,单膝跪于座前,“樊都旧址这三十年未曾有人进去过,当日王宫留下大批财物,若我能取出,就有复国的本钱。” 第245章 进入矿洞 对于做惯叫化子的蒋衍来说,世上最难莫过于钱财,若他仍旧是以乞为生的蒋老七,自然不敢妄图复国大计,然而此次黄金谷之行,却令他信心倍增。 “你若拿得出足够多的金银,想必井木塔会答应,替你清除国境内所有毒息。但是……” 方怡在旁挑眉,竖起一根手指强调,“我说的足够多,起码换成灵石,能供得上除瘴法阵在全境铺开。” 蒋衍哑然半晌,小声问道:“那……大概要多少?” 方怡大大咧咧向后仰头,冲着屋顶发了会儿呆,“就樊这么个小国,只有东临那边儿一个郡的大小,想必要个十来万紫灵也就够了。” 还……就够了,蒋衍气馁,话都说不出来。 十万紫灵那就是千万黄金,怕是填满整个樊王宫才够,樊的确只是个弹丸小国,国库一年的收入也不过百万白银…… “你只须有十之一二的财力,去别处建国也够的。” 枭的话轻飘飘,隐含一丝嘲讽。 并非镇妖塔无力清除一国之毒,只是这么做太不划算,无人买单,他们何必白费力气? 已经三十年了,蒋衍其实早就想得到,恢复樊国的清净绝无可能,但他现在有钱有人,到别处立国正是打算之一。 然而枭之前的提点,着重点在第二条,如何收拢人心——再多的财物,或许也难填人心的欲壑。 费古远远跟在后面,直到看着蒋衍跟随一众人进了客栈,回过头来跟手下低声交待: “明日进矿莫往中路走,那是刘计的地盘,前次带人过来这一路,已经被那边察觉,保不齐到驻矿使面前告我一状,丢了饭碗可得不偿失。” 手下应了声是,又不解:“费哥,若那人身世是真,咱们跟着他,总比在这矿上累死累活强,到时候还怕刘计作甚。” “你说的这是废话……” 费古骂一声,“这蒋老七在临阳城当了几十年叫化子,他说的话你敢信?不说真假,他要是能进废都弄来钱,自然跟着他吃香喝辣,万一是诓咱们,总得留条后路给自己不是?” “是是,费爷英明,还是您想得周到。” 翌日天尚未明,一行人便已到了镇外的矿洞口,正是要赶在矿工未到前提早进入,方可避人耳目。 不似焦土镇被淡淡毒雾笼罩,矿区这里反倒视野清澈,峰峦林木明晰可辨,是座微微隆起、延绵不绝的小山坡。 熹微晨光间,四周的景物比昨儿夜里来的时候更显明朗,方怡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无声吹动哨笛,侧耳听了听,对枭道: “流彩貂已经进去了,放心,出不了岔子。” 之所以耽搁一晚再走,其实是为照顾方怡的计划,他手头最不缺的就是灵兽,也是最惹人惦记的宝贝。 他昨夜专门来此,放出一只流彩貂,布下这个活生生的诱饵,正是为引开守在矿源周围的驻矿使。 说起来,庚金这类魂石除了是驭灵道提炼妖魄的必备之物,因其有幻惑心神的作用,还是丹道炼制幻神丹的主材。 由于圣山治下,凡是涉及神魂的法宝皆被列为禁器,除了灵、丹两宗外,器宗是不需求这庚金的。 庚金矿由镇妖塔负责开采,全数上交圣山,最终仍是分发给这两宗使用,即使方怡这趟不来,到时候开采出来的庚金,还是要送到他灵宗去。 因此,他此行无疑就是来偷自家的东西,让小圆儿颇觉稀奇。 “你懂什么。” 方怡一副理直气壮,“这些庚金从井木塔手里转一圈,仍是由圣山发下给我家使,但庚金精就不一样了,此等天地精怪已初开灵智,不需额外炼化,融入法宝就能充当先天器灵。” 说着话,还伸手在灵身上戳了一指头,“这样的宝贝谁不眼红,慕哲肯定不会如实上交,要不我这趟出门,他派人来千方百计的要跟着呢。” 小圆儿一跳躲开,看见他似笑非笑的打量,心里格外怀疑,说不定方怡已经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先天器灵了。 毕竟,想瞒过其他人容易,灵宗宗子是此道的大行家,大概是瞒不过去的。 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就如此次庚金矿源之行,方怡的目标是庚金精,而枭要去的灵源之地也正在那处,可谓不谋而合。 但未免过于巧合了。 进入矿洞是一座宽广石厅,费古在前带路,穿厅而过到了后面一处小码头。 庚金矿沿地下暗河而生,矿工及采下的矿石进出,皆走水路。 供人乘坐的竹筏一艘只可载四五人,费古存了些心思,带着手下三人自乘一筏,对蒋衍笑得客气: “矿上的规矩,深处未开采的地界咱们不能过去,若被巡查的驻矿仙长发觉,可不好交待。里边你来时走过,想必认得路,费某负责送你们到东巽路的河岔口,嘿嘿,你看这样可好?” 蒋衍脸色一沉,还未开口,跟在他身后的丘义已先一步暴怒,“费老板,你这是信不过蒋爷!?” 费古勉强赔了个笑脸,“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送你们这趟,费某可是担着天大的干系,不说我自己一家老小,还有矿上跟着我的那么些兄弟,这些人的生计可都在费某一人身上……” 蒋衍抬手打断,语气倒不急不徐,“你这趟不打算跟我去废都了?” “嘿嘿,我……哪有这个命。” 费古咧了咧嘴,神色尴尬,“你说的那个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蒋衍不再多说,朝他拱了个手,客客气道了句:“这趟有劳。” 说罢,转身先请枭和方怡上船。 在此古怪气氛中,枭脸色纹丝不动,拿了沓银票递给蒋衍,示意他付给费古报酬。 费古接过钱的时候脸色还是很满意,没话找话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一眼看见小八身姿轻盈跳上筏子,笑道: “这猫儿倒不怕水,里面暗河湍急,可得小心别掉下去。” 这人看不见坐在猫背上的灵身,小圆儿扑哧一笑,揪了下小八的猫耳朵,“听见没有,你可小心别把我掉下去了。” 猫儿怕不怕水她不知道,作为一只鸟,她可一点都不喜欢水。 修辛是走兽,即便不是变形猫身,也是怕水的,闻言偷偷拿爪子勾住六爷的袍角。 第246章 灵源之地 矿洞越往深处去,毒息形成的雾气越浓,几乎快到目不视物的地步。 两侧及顶上的岩壁生着碧盈盈的庚金,像嵌在天幕上的碎星,在迷雾中闪烁微芒。 规定矿工不得私自进入深处是有道理的,这里未经开采,庚金散发的毒气与原本浸入土层的蛊毒混合,仙人的祛毒阵法还未铺到此地,凡人仅靠腰间的药囊,已要承受不住。 费古那一船人已将特备的行头穿戴在身,一身海鲛皮制成的水靠从头蒙到脚,上面附有祛毒的符咒。 这是驻矿使专门下发给矿工,做先行探路之用,如费古这般承包一段矿路的工头,手里自然有几套,给蒋衍这边船上也备的有。 不过他们这边自有安排,如方怡这样的压根不需额外防护。 枭在景玉楼离开临阳前,特地找颜若依炼制了几枚无尘珠,分给蒋衍和丘义二人,小八也得了一粒,和小圆儿原本的一起放在乾坤囊里。 水流果然很急,竹筏如离弦之箭划过水面,河道中岔路渐多,时而转入狭窄处只够一艘筏子擦着岩石而过,几次与费古的船分道而走,待出了岔路方才会合。 雾气太重,两船只靠筏头的灯光才辨得清,费古的声音远远传来: “船靠左,莫往中路去,那边是禁地……” 前方一块突起的大石将水路一分为二,枭轻拨筏头向右,对他的示警充耳不闻。 实际他们并不需有人带路,找上费古无非是为进矿口时方便些罢了,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仅凭灵识感应灵气最丰之处即可,正是费古口中禁地所在。 往前再走一段,就跟费古的船彻底分道扬镳,四周的雾气竟悄然散了,视野恢复明朗,时而由顶上漏下天光,毒雾在那处聚拢成柱旋转向上。 这样的竖井正是为驱散毒息而设,上方连通地面。 昨夜他们在矿洞外就看出来,井木塔在地面布有结界,沿着矿脉走向围出方圆十数里的范围。 这便是祛瘴法阵,井木塔并非无力布置,为着开采这座庚金矿,专门布下一座小阵,其内天地清明,并无毒息。 当时蒋衍看到这场景,激动得几乎落泪,三十多年了,这恐怕是樊国境内唯一一块无毒之地。 方怡在旁说道:“布这座阵所费的灵石倒是不多,那是因为底下有灵源支撑,可谓是取之不尽,不过这样的天灵宝地,井木塔可不会浪费在你的复国大计上。” 这话说得蒋衍真要哭了,他又好心安慰一句:“到时候本宗子将庚金精取走,这块宝地自然就无以为继,阵法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也便是说,樊国最后一块清净之地也再不复存,这安慰,还不如不说呢。 竹筏又行了约摸一个多时辰,水流渐缓,拐过一块巨大的岩壁,前方有一处浅滩,向深处有更敞阔的空间。 这里的灵气已充盈到肉眼可见的程度,氤氲成股股灵潮,杂乱无章地向四周卷涌。 筏子停靠滩边,枭先一步上岸,往前走出不远,四周的灵气肆虐成风,呼啸间发出呜呜声。 修行中人都知道灵气是个好东西,增长修为全靠它,但当浓郁程度超过一个临界点时,便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住的。 如蒋衍这样的灵动中期,此时经脉灵窍被汹涌灌入的灵气刮擦,仿佛刀子碾过一般生疼。 这还要亏得他身具黄金灵骨,比寻常修士体魄更为强健,他吩咐丘义就守在筏子边,不必跟进去。 连一旁的方怡都撑起灵光罩防护自身。 枭的修为此时已迈过灵动,论灵台强度早超过普通的筑道修士,这具身体的灵骨是在魔渊磨炼出来,远胜常人。 这样的灵潮反复洗炼经脉灵窍,反觉舒坦无比。 通常镇妖塔派到灵矿驻守的塔使只需一人,但此处地况特殊,又形成罕见的灵源宝地,井木塔加派人手,驻矿使一正两副共三人。 按着来前的准备,他与方怡的计划其实也算不谋而合。 原定由小圆儿这具灵身假冒成精的庚金,勾引着三个驻矿使来个调虎离山,他便可趁机潜入灵源中心。 那里灵气汇聚之盛,已属超然的天地之力,进入此类绝地所须承受的,是类似天劫般的威力。 人修在踏入玄响境方有第一次天劫,枭此时所为,便是要将这个进程提前。 好在他前世修至玄响曾历过一次劫,兼之身具雷灵根,这个过程对于他来说虽也凶险,却非不能达成。 唯有以劫力洗炼经脉灵窍,方能灵力转化真元。 结果有方怡在上面放出的流彩貂,就代替了小圆儿的活儿,他缓声同她交待: “待会我进入灵源,短则一刻钟,长则一个时辰即可完成,你在外面不要乱跑……” 说着话,回头朝方怡的方向瞥了一眼,“自己多留个心眼儿。” 周遭灵气蜂拥,唯独小圆儿这样的灵身丝毫不受影响,便也没觉得往灵源正中——以未及筑道的修为抗下玄响境才有的天劫,得是多大危机——十分心大地挥挥手,“放心,我会看好他的,不会让他乱来。” “你说谁乱来?” 方怡笑嘻嘻的声音插进来,催促枭:“咱们快点进去,这会儿里面肯定没人。”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啸声,像是有大群妖兽朝这边拥来,方怡眼尖,看见一头身高丈余浑身青白毛发的妖兽,哎呀一声: “糟了,这是冥灵猞,我给忘了,庚金矿中最适合养这种灵兽,没想到井木塔在这儿养了这么多。” 跟在最大的那头身边,足有二三十头体形较小的猞兽,从个头上看分明是小八的放大版,纷纷直立而起,挥舞着爪子扑向半空中一道七彩斑斓的光影。 被群起攻之的倒霉目标,正是方怡昨夜放进矿山,引诱驻矿使的那只流彩貂,难怪他这会儿捶胸顿足,懊恼连连—— “流彩貂和冥灵猞是宿敌,见面就掐,嗐,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流彩貂身手迅捷,是修士最喜爱收作灵宠的妖兽之一,此时虽被数十宿敌围攻,仍颇显游刃有余。 兽影重重之中,还有两三个人正在大声呼喝,方怡一见拍手大笑。 “不过我的计划也算奏效,他们这会儿正忙着,咱们赶紧走。” 此地灵息过盛,潜行符咒失效,但灵潮乱涌间,神识无法如常巡查,几人趁乱沿着岩壁绕行。 那三个驻矿使先是被猞兽暴动闹得手忙脚乱,这才发现不知从哪儿钻进来一只流彩貂,见猎心喜,一面驱赶猞兽,想要将这只灵貂收入囊中,全未察觉有几个人潜进禁地深处。 第247章 琉璃魂灯 转过岩壁,眼前是一处更加宽广的石厅,比息冈山腹中布下灵鲵盘水阵的石殿还要大许多,白雾弥漫,若隐若现间似有无数怪石嶙峋。 原本澎湃的灵潮似乎消散一空,灵感和神识在此地变得迟钝。 “这是幻神阵,看我的。” 方怡口中说着,拿出一条银色链子,一端坠了枚漆黑铜钉,向着不远处的兽群掷出去。 一阵“叮当”声轻响,一头冥灵猞被银链拽了回来。 “冥灵猞是幻兽,养在这庚金矿源里,正是为吸收魂石的属性,每过几日就要送到里面去,肯定识路。” 难怪这灵源宝地只派三个人守着,外围的幻神阵比起当日花娘布在水龙阵下的迷阵要高阶得多,若非有幻兽带路,他们进去也得被困在其中。 方怡这宗子不愧是驭兽好手,那头冥灵猞被他的噬魂锥所控,老实乖巧得好似家养灵兽,一个劲拿头蹭他的裤角。 小八在旁看得连连咂舌,想起上回这位拿一枚龙心果哄他,深深佩服自己的意志坚定—— 幸好,要是来硬的,也给我脑袋上个钉子,恐怕六爷也难以阻止我屈服淫威之下…… 方怡一马当先——他直接把猞兽当坐骑,轻车熟路进了幻神阵,周遭光影流动,变幻出人物和景致。 因阵中人的意识构建而成的幻境,几可以假乱真,那些人的衣着服饰分明是数百年前的古旧模样。 枭一眼认出,这分明是参照自己的记忆而成,感到一丝意外。 方怡歪头看他,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来似的,问道: “话说,我这次来是为庚金精,你深入此等绝地,又是为何?” 枭不及开口,小圆儿已率先抢过话头,她和方怡一样,在猫儿背上坐得四平八稳,完全没瞧见周遭变化的景致,语气很随意: “自然是来见识一下,比镇妖塔灵山还要充盈的灵源之地,到底有多神奇。” 方怡慢条斯理“哦”了一声,“庚金精所在之处灵气汇聚形同雷池,我也进不去,所以到时还得请六殿下帮个忙。” 他回过头,一双黑亮的圆眼笑得弯起来,“听说殿下是雷灵根,进雷池肯定比我方便,这回算我承你一份情。” 长睫掩映下,枭的桃花眼也同样微弯,内里的情绪看不大清,“若是宗子得到的情报有误,我无力替你进雷池取宝,此行岂非白来一趟。” 方怡打了个哈哈,又从他那塞满法宝的芥子里掏出一件宝贝,托在掌心的是一盏宝光流转的琉璃灯,随手将一枚紫灵嵌上去,被灵力激活的灯身澄光铮亮,壁罩纤毫毕现直如镜面。 里面豆大的灯苗瞬间被放大,红光游曳映在小圆儿脸上,她整个人忽地一恍神。 “这灯可吸引灵体,庚金精化形成灵,其实我也不用进去,它会乖乖自己走出来……” 他神秘兮兮做了个“嘘”的动作,“这可是魂器,在圣山是禁物,我家玄武老祖宗给的,还是头回用,也不知灵不灵。” 他咕哝着说话,一回头看见小圆儿的呆样儿,把灯在她面前晃了两晃,“诶,醒醒……” 就在这时,眼前的幻神阵卷起大股浓雾,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左右开合,撕裂整座阵法,人物景致皆似泡影般消散,裂隙处透出雷霆如雨倾泄。 裂口迅速扩大,纯净浩瀚的灵力凝结成霹雳迸溅四射,浓重雾气上如同散落的点点涟漪。 灵光最盛之处呈七彩光晕,汇聚成团凝出一个小孩儿模样的灵体,个头看起来与小圆儿差不多,三尺来高,头上扎了个冲天小辫,晃了晃脑袋,朝着方怡手里的琉璃灯扑上来。 小圆儿口中急诵定魂咒,也不知方怡这灯怎么这么邪行,直如勾魂夺魄,令得她灵身震荡不己,额前族徽乍现乍隐,晃得仿如风中残烛。 因着这次来灵源之地,枭提早就让她把定魂咒修习熟练,灵身无血肉之躯支撑,本就易受魂力激荡影响。 幻神阵加上灵流肆虐,已是乱相丛生,方怡偏生这时候拿出来个魂器,简直是成心裹乱。 庚金精化形的小孩儿挟着汹涌灵潮直直冲过来,方怡眼明手快,扬手把灯朝着枭抛去,口中急急乱喊: “快……,快帮我抓住它。” 枭在魂灯恍了小圆儿心神的时候,已抬手一道掌风向方怡卷出,迎面撞上灯抛至近前,恰好随手兜住。 他定睛注视掌心华光璀璨的灯身,其上密密麻麻的铭文自眸底闪过,向来坚不可摧的道心蓦地生出茫然,在这一瞬间,似乎置身洋底乱流漩涡的中心,水波缭绕温和地一遍遍冲刷而过。 小圆儿震惊莫名地望着他,惊讶地张大了嘴。 枭的脸上原本因出行变化的易容在波光间被洗去,露出的并非与景琛一般无二的相貌,而是让她更为熟悉的,俊美无俦、惊为天人的旧容。 这一世,她对这个人始终有种即熟悉又陌生的违和感,便是因为他的模样与过去全然不同。 若说景琛的相貌亦属温润如玉,清雅文秀,眼前这张脸,则生得仿如谪仙临凡,龙眉凤目,深郁的眼眸似含着碎星般的熠熠神光,显得睥睨万丈的同时,隐含淡淡柔光。 轮廓明致的脸庞仿佛镀了一层清贵光华,人中龙凤这句形容放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 这便是八百年前,一统天下的大虞皇朝中,权势盛极无两的监国太子卫霄。 小圆儿这一刻心底无比清明,立刻意识到他中了幻术,而罪魁祸首正是他手中那盏琉璃魂灯。 “别看……” 她劈手夺过灯盏,感觉到周遭不知何时已景致大变。 之前她看不见的幻境如走马灯一般流淌过,整个世界开始旋转,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着她急速下坠。 情急中张开双翼,无论怎样努力拍打始终无法减缓坠落的势头,被风刮得脸颊生疼,四周生起大团大团的迷雾。 紧接着人“呼”地一下自雾中冲出,下坠的速度不减,她像一枚炮弹轰然砸在地上,荡起大股烟尘。 首先感到的是疼,四肢、腰腿像是要断开来似的,这感觉过于陌生,灵身即便粉身碎骨,那也是没有痛觉的。 她坐在地上手到处乱揉,这才看清四周的景物,小小的山谷里树木葱郁、繁花似锦,那幢看起来总像是快散架的小木屋,在风雨中已渡过千年岁月,却依旧屹立不倒。 这是她的家,在她还是个未出壳的小鸡崽时,就居住的地方。 南明谷。 第248章 轮回幻境 小圆儿朝木屋走去,只迈出一步就停下脚。 她怔怔低头,看到自己的双脚踏在草地上,而不是凌空飘着,将手举到眼前,仰头间,阳光自指缝透出,热辣和煦的光照在脸上,是暖的。 她第一个反应是在脸上重重掐了一把,随后嘶一声:疼。 这不是梦,她确信。 但一切太真实,虽然她分明知道这是幻境,仍有些难以置信。 屋后她最喜欢的那株栖凰梧桐,树干笔直参天,她住在谷里时,有一半的夜晚就在那上面睡觉。 漫山遍野的花儿开得热闹绚烂,往昔的一切都在,仿佛她只是睡醒一觉,做了场长达八百年的梦。 大概是这具血肉之躯,带给她这样的错觉。 她低头又看看自己,再不是虚幻飘渺、一阵风就能吹散的灵身,身后的双翼徐徐张开,长羽赤红中隐带璀璨金光。 用翅膀包裹住自己,真实的触感温暖如昨,她抽了抽鼻子,眼角不经意间浸出一滴泪,落在灼热的羽毛上,迅速消失不见。 她抖动翅膀,想飞上树梢去看一眼,扑腾两下,发现双脚仍然牢牢踏在地面,翅膀成了摆设,飞不起来。 搞不清这幻境是个什么路数,她正纳闷,木屋后面悄然探出一个头,方怡大惊小怪地朝她连连招手,压着嗓子小声嚷: “圆儿,你跟那儿杵着干嘛?快过来,小心待会儿被他发现了。” “谁?”她更不解,习惯性要往前飘,被左脚绊了右脚,差点摔个大马趴。 方怡做贼似的蹿出来,拽着她又往屋后藏,还抱怨: “啧,你怎么这么笨,路都不会走?” 她甩开他的手,大声质问:“这儿是我家,我干嘛偷偷摸摸跟个贼一样?” “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儿声……” 方怡忙忙来捂她的嘴,手摁上光洁如玉的脸颊,额心处一朵妖娆欲滴的鸢尾花印赤红如火,盯着他的那双眼形状婉然绝美,隐含凌厉的眼风,他蓦地打了个激灵,眉开眼笑地啧啧称赞。 “姑奶奶,你长得还真是挺好看。” 小圆儿霍开他的手,压下心底的洋洋自得,矜持点了个头,这句话她双重认同,除了长得美,这声称谓也正合他的辈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问:“你那破灯什么来路,怎么把我们带进幻境了?” “那叫轮回盏。”方怡唉声叹气,“也不知怎么就触发了轮回幻境,不过我确定,这幻境不是你,或者我造出来的。” “嗯?”小圆儿大讶,随后语气带些忐忑,“你的意思,不会是六……殿下……” “姑奶奶,都到这儿了,你就别自欺欺人了,他是谁,你真不知道么?” 他在腰上连拍几下,这鬼地方明明灵气充盈,身上却一丝灵气也无,储物芥子打不开,装着阿谨的灵兽袋也同样死寂一片,两手空空,只能靠自己绞尽脑汁苦想: “当时轮回盏是他拿着,这里是由他心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构建而成的幻境。除了境主,落于其中的人无法对这个世界造成影响,就如刀俎鱼肉,任人宰割。若境主自己无法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就没法脱出幻境,咱们会一直陷在里面,但若被境主发现咱们是假的,那……” 他呆了半晌,颓然喃喃:“咱们多半会变成他意识中的一个泡影,‘啵’一声,碎成渣渣……” “不是……”小圆儿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我不是假的呀。” 枭的幻境既然是南明谷,她在里面确有其人,她的魂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有了真正的身体。 “那你能飞么?” 方怡戳了戳她的翅膀,“带上我,咱们逃出去。” 她颓然摇头,“不能。” “你总该知道,这是在哪个时间点?赶紧想想,别待会儿见着他露了馅,那可就麻烦。” 要说这个,她还真知道,这对色泽泛金的双翼经由神火淬炼…… 她喟叹一声,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大好时光—— 手指虚点了一下方怡,“是你们方家先不要我的,所有人都说我是妖,没资格接下太微宗主的传承。” 因此她离开中州,重回南疆故地。 方怡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惊喜中带着“我早说这是真事”的未卜先知,结结巴巴道:“你……是方圆,祖宗诶……” “我不姓方了,现在我叫离鸢!”她想也没想纠正。 方怡手又在腰上摸,还好,卷不离手的那本册子被他别腰带上,这厮哗哗翻书,随后大力一拍,“找着了。” 小圆儿探头一瞧,好悬没背过气去,只见那话本回目上写着: 《绝代妖姬抛家弃祖远遁南疆仁善太子守诺重义万里追妻》 噗……,她简直要吐血,“你这版本怎么跟陶然馆唱得不一样?” 不是……,她其实不是问这个,现在是计较话本真伪的时候吗? 她是想说,方怡把话本当宝典随身携带,能指望从中获取什么珍贵史料? “诶,这可是南澹大希山淘来的珍本,乐圣手里的,那才是《弘晟传》的第一手资料,真实度最高的好不,我好不容易让人弄来的。……哪处有误你说,啧,你先看一眼呗,你最权威。” 方怡把书往她眼皮子底下凑,忽然又面显疑惑,小心探问: “那……祖宗,这些事你到底记得多少?” 没准她还得从话本上找回记忆呢。 小圆儿伸手扶额,没眼看话本,实在说,之前她有意回避,脑子混沌得很,可眼下回到南明谷,从前的一切如潮水般涌进脑子,再不愿想也都记起来了。 要说这话本的可信度有多高尚待商榷,但书中所述的这段过往,卫弘晟追到南疆,后来两人真的差点成婚,不过那是全拜她肆意妄为所赐…… 方怡还在絮絮叨叨,她充耳不闻,思绪沉浸在过去: 当日太微宗主与虞朝皇帝,曾经互许过一个很老套的约定——指腹为婚。 太子卫霄于万众瞩目下降生,十二年后,已经成长至才高八斗的翩翩少年郎,她在蛋里稳如泰山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要破壳而出的征兆。 最终是他闯入人去楼空的南明谷,悍然打破蛋壳,强硬地把她从里面拎出来,这才结束她过于漫长——以至于爹娘都不耐烦等到见她一面,提早一步碎尘遁入虚空去也——的孵化期。 因此说,她——方圆和卫弘晟,的的确确如话本所说,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份,她出壳后懵懂不通世事,住在大虞皇宫的时候,稀里糊涂便默许了准太子妃的身份。 至于之后的事……,以及回到南疆后,她和他是如何反目成仇,互掐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终于导致同归于尽的,恐怕,这桩婚事正是导火索之一。 她双手掩耳,不去听方怡嗡嗡不停的絮叨。 两人仍蹲在木屋后面,这时,前面传来“哚哚”的叩门声,一个清朗声音挟着明显的怒火,沉声道: “方圆,你出来。” 第249章 不按常理出牌 听见这个久违的声音,小圆儿一阵心虚,手忙脚乱起来。 “六……,枭,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一时间连呼称都不知用哪个好。 哦对,这个幻境的时间点上,他还是卫霄,弘晟太子,小圆儿定了定神,捞住方怡的袖子,像抓到根救命稻草。 “怎么办?怎么办?” 方怡也慌神,在这里面失了修为,连自保之力也无,对方可是与灵宗同境界的玄响仙尊,若是贸然揭穿这是个幻境,他立马就得死翘翘。 这时候姑奶奶成了他最大的靠山,连忙推上去救场,信誓旦旦乱晃手里的书,“别穿帮就行,放心,我给你做后援。” 把一只背甲五彩斑斓的小虫子塞进她手里,“这是应声虫,能传音,我刚在外面捡的,你拿着,咱们以此联络。” 这样他用不着露面,只在背后出谋划策,想想就安全无虞,暗赞自己有够机警。 “方圆,你在不在?” 随着前头一声问话,淡淡的灵力波动瞬息布满整幢木屋,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毫无征兆的再次转换时空,人已在屋里。 她的小木屋外头看着简洁,里面的陈设却极尽奢华,宝光辉映下朦胧如同梦境。 那些年不论她住在宗门,还是皇宫,身边奇珍异宝多得数不过来——她不数,通常如石子瓦片一样扔着玩儿,难得几样入她法眼的,回南疆的时候就顺手带来。 南明谷纳灵藏珍,尽收天下奇宝,不过那些都不是她收集的,因此小小年纪便开始着意搜罗专属自己的宝贝。 就如此时窗边几案上的这轮九意宝镜,以晁采美玉抛光打磨而成,形如满月,气贯白虹,光彩照人。 诚然,再珍稀的材质打造,镜子在她这里回归本来的功用,供她一日十回不厌其烦地揽镜自照。 此时她愣怔望着镜中人,抬手抚在脸上,喃喃自语: “离鸢,你回来了……” 不再是残魂凝结的灵身,不会对额上的花印大惊小怪,此时的她,有血、有肉。 她过去喜着红衣,此时身上是一袭款式古朴的曳地长裙,而非原本的纱衣。 是了,她略带惭愧地想起,其实她不爱穿纱衣,那都是小的时候不懂事,被卫弘晟教唆的…… 摸到袖口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一看是应声虫,她略微放下心来,原来刚才的一切不是梦,方怡的确来过,这会儿虽仍是置身幻境,好在不是一个人战斗。 小虫微微振翅,方怡的声音清晰传进耳中,打断她的臭美,“姑奶奶,快去开门。” 又一次响起的叩门声,她急急蹿到门前,深吸一口气,霍然拉开木门。 入目的旧颜如耀眼骄阳,恍花了她的眼,小圆儿……离鸢微微仰头,半眯着眼注视面前的人。 卫霄一如往昔玉冠束发,宽袍广袖、轻衣缓带,只在袖口和袍角等不显眼的位置以银丝纹绘九爪龙纹。 他负手而立,垂眸凝视的眼神平静中带了一抹柔和,之前敲门时的怒意勃发好似只是个错觉。 她在这目光下没来由地一阵唏嘘,低头小声喊了句: “弘晟哥哥……” 这声称谓自然而生,不似她在宣灵台上落进他手里时,咬牙齿切地喊他“魔头”,以及后来带着讨好谄媚地叫他“六爷”。 在这段只存在于幻境,却又无比真实的时光里,她和他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怎地这许久才开门,孤以为你恼了,又躲着不愿见面。” 卫霄抬手在她头顶轻抚一下,絮絮低语声带着关切,“是不是回来的路上累着了?” 离鸢讶然抬头,对上他眼中一抹柔和的浅笑,呐呐无语。 这人即便从前也是一副冷淡脾性,大多时候不苛言笑,尤其记得当初他追到南疆时,的确是挟怒而至。 她隐隐觉得奇怪,既然他是境主,此间一切由他意识构建,怎地竟不按常理出牌。 后面还有更令她惊悚的: “孤这次来,是为履行婚约,如今的太微早已物是人非,你不必理会他们,从今后,你是我大虞的太子妃,无人敢与你作对。” 他的语调柔缓如水:“放心,有孤在,谁也不会欺负你。” 她的头又低下去,像是牢牢长在胸前,死活不肯抬起,借此掩饰心底无以复加的惊疑。 陶然馆唱的《弘晟传》里没有这一出,作为当事人的她,记忆中也分明确定,他当日追来时暴怒如雷,没说上几句就动了手,后来是她依仗神火之威,与他虽差着一个大境界,依旧悍然得逞。 至于之后…… 呃,她趾高气扬对族人宣称,人族太子已沦为她的阶下囚,且……逼着他跟自己完婚。 这段婚约在两人还未出世前就已定下,在她看来,爹娘既不肯等她出壳就碎尘遁世,拍拍屁股走得干脆利落,她也就实在没必要替他们完成承诺。 因此始终持嗤之以鼻的态度。 至于卫霄,诚然他仁善忠孝之名享誉天下,其实私底下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冰块儿人,对婚事的态度则是可有可无。 她好不容易胜他一筹,之后想了各种法子来给自己出气,帮他改名为“枭”算一件,逼他成亲也算一件…… 这几桩事,可谓卫霄生平仅有之奇耻大辱。 如今这一切还未发生,他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跟她提亲?! “方怡,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她捻着应声虫质问后援。 “没……没错呀。” 方怡的声音挟着哗哗的翻书声,听起来也有点没把握,“书上是说弘晟太子万里追妻,诶,这个版本是最权威的。” 所以她刚看见回目,才气得七窍生烟,到底是大虞遗族史籍记载有误,还是她这被求婚的当事人记岔了? 卫霄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殿下,不可。” 身形高挑一身戎装的女子转出来,朝卫霄躬身一礼,声音压低了些,“殿下,不可违背娘娘懿旨。” “木青青……”离鸢脑中灵光一闪,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是我南疆的地盘,你家皇后的命令在这儿可不好使。” “你……” 女侍官踏前一步,话刚出口,被卫霄打断: “青青,退下。”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挟着不容违逆的威严。 作为皇后派在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女官,木青青立刻后退半步,肃然噤声,然而瞥向离鸢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质疑和挑衅。 哦,她想起来了,这桩婚事在虞皇来说,与太微宗联姻于国事有利,即使宗主碎尘遁世,看在旧友的情分及世人眼中的道义上,婚约都必须履行。 但有一个人,由始至终并不认可。 就是卫霄的母亲,虞朝皇后琅玕仙尊,作为虞朝修为第一人,这位皇后娘娘常年闭关即将突破瓶颈,到时便是中州乃至南溟,太微宗治下第二个通幽圣人。 因此,代表她的意志对这桩婚事加以阻挠的木青青,和离鸢一向不对付。 见着这碍眼的人,她顿时就脑子灵光起来。 在侍官质问的眼神中,太子卫霄接下来的话终于回归记忆的正轨,他问: “从中州回来,以你的脚程不过一日就到,却拖了三日之久,方圆,跟孤说实话,你有否偷上四方神坛?” 第250章 逼婚的阴影 若说卫霄追来南疆是为带她回去完婚,离鸢是不信的,果然只是借口托辞。 对于他终于肯回归记忆的本来面目,她沉睡八百年的一身傲骨齐唰唰支楞起来,奓毛似的摆出戒备姿态。 “四方神坛是我爹娘封印,全天下唯有我一个人能进,就算我要去,又何须‘偷’?” 她梗着脖子中气十足地嚷嚷,“还有,我已经不姓方了,卫弘晟,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现在是离鸢,你记好了!” 她叉腰跳脚,仍是一贯与他吵架时的作派。 卫霄亦一如既往,并不会因她使性子便妥协,更不会被她的情绪带偏,揪到里面一个小小的错误,又在她头顶抚了一下,笑得云淡风清。 “既不姓方,四方神坛就不算是你家的地盘喽。” 那为何不能叫“偷”? 她继续胡搅蛮缠,试图转移话题,“反正我现在不是太微宗子,婚约便不作数,你走,下次再敢进我南明谷,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言罢,拂袖转身回屋,随即手腕被牢牢扣住。 卫霄徐徐说道:“这一次,孤一定要带你回去,完婚!” 离鸢背着身子,手腕上牢牢的禁锢似一道铁钳,脑中却像陡然划过一道闪电,猜到了一星半点的真相。 若说这幻境由他最深刻的意念构建,再有大虞遗族流传至今的典籍记载,——姑且美其名曰“权威”。 说不定弘晟当年追着她到南疆,果真是为了和她成亲,挽救她在世人面前岌岌可危的妖女形象,给她一世庇护。 大概这种事,他主动提,是履行承诺的君子之为,在她强迫下成婚,则反成一桩揭不过去的人生污点。 因此在这个幻境中重演,他才要赶在她前面,一举掌握主动权,或许……,说不定……多少还有那么点追悔莫及? 是?是的! 她喜滋滋地想到,果然!她的魅力不可抵挡! 其实不止卫弘晟,前世逼婚这档子事儿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道阴影,脑子犯轴才会干出来的荒唐事,也是这一世她不愿在他面前找回过去的根由之一。 若然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渊源,那么她愿意听方怡的——话本诚不欺我。 她越想越得意,就着这么个别扭姿势,乐得差点开屏。 正憋着笑怕被这两人看出来,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乱纷纷的叫喊中一个最大的声音粗声粗气嚷道: “禀告离主,有外人斗胆闯入南明谷,已被属下擒获……” 大嗓门戛然而止,显然是发现这里还有两个斗胆入谷的外来者,熊罴妖昆仲脑子不大好使,不过忠心上没得说。 ——这些妖族世守南疆,过去尊为皇者的她娘招呼没打一声就走了,现如今自然以她为尊。 离鸢打了个激灵,警告自己别高兴太早,后头还有一堆棘手的事儿没解决,光惦记这点子不合适宜的纠结过往,实属无谓。 幽狐族的老大末谒是个长相俊美的青年,那双狐媚眼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待着,总是滴溜乱转,鬼心眼儿最多,见了卫霄毫不客气地撵人: “太子殿下,今时不同往日,妖皇她老人家刚走,人族便率先背信弃义,如今我妖族与你等誓不两立,婚约之事不提也罢。这南明谷再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界,你打上门来质问我家主公去向,难道是真觉得我妖族个个都怕你?” 彼时人、妖两族的纷争日趋恶化,率先作乱的正是东临州。 尚未成势的璇玑仙门与妖族厮杀对战中,磨炼得实力蒸蒸日上,尝到甜头的人族再不肯罢休,从妖兽身上获取的资源,已让这个小仙门一跃成为东临第一大派。 原本南溟州作为当时的仙门福地,以及占据中州的大虞朝,繁盛之势已至巅峰,真好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四方万国朝圣,北坦部族世代拥戴,南疆更是牢不可破的盟友,西昌佛国伏首臣服。 这一切,皆拜太微宗主与妖皇两大巨头联手造就。 然而,自这二位碎尘离世,先是太微宗驱逐两位先圣遗在世上的独女,致使两族关系破裂,其后局势便一发不可收拾。 卫霄过去出入南明谷畅通无阻,早被妖族视为自家人,如今却成了上门讨债的。 离鸢脑子转得快,分明从这狐狸精口中听出一丝端倪,暗中打了个激灵—— 我才刚回来,那件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话题她实在不想面对,本着拖得一时是一时的原则,朝昆仲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你说刚才抓了个外来者,人在哪儿?” 还是黑熊精老实,粗壮的手臂向远处一指,声音瓮声瓮气,“绑在祭坛上了。” “走,瞧瞧去。” 她乐得转移目标,看也不看卫霄,大摇大摆走了。 以他的身手,南明谷这会儿没有妖王,这些家伙打不过他,最多就如末谒一般逞逞口上威风罢了。 再说卫霄出了名的好涵养,她不怕他们打起来。 屋前的草地上聚了不少妖族,还有更多的正在赶来——自她出壳后,从南疆迁进来不少族群,过去冷清寂静的南明谷几乎人满为患。 有的能化人形,也有仍带半拉妖身的,走兽飞禽到处跑,她就喜欢这么热热闹闹。 没走出两步,她在人堆里瞧见一头熟悉的红发,小八那张狐狸脸上挂着硕大的黑鼻头。 修辛掉进幻境,变身术半灵半不灵,又怕小圆儿认不出他,拼了老命才长出一头红发,这会儿正拼命朝她眨眼。 末谒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瞧见眼生,喝了句,“这是谁家小崽子?” 离鸢在人群中扒拉出小八来,揉了揉他一头乱发,“这小家伙长得挺可爱,唔,合我眼缘,来,跟我走。” 末谒不再多说,修辛松了口气,赶忙跟在她身后,“圆……主子,这儿到底是哪啊?” 这只活了两百来岁的狐妖,有幸见着妖族鼎盛之世,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又朝那边的太子殿下连连偷看,觉得这人无论气场风度,跟六爷真像,就是长得更好看。 离鸢小声把幻境的事,连同方怡从话本上自行理解的“史实”,一股脑跟他说了。 修辛的脑瓜破天荒开了窍,一下掰扯清里面的人物关系,“原来枭尊大人就是弘晟太子,我听二哥讲过这段,说他是天魔座下第一魔将……” 离鸢连忙捂他嘴,以卫霄的耳力,若是刻意必能听得分明,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黑历史,她可不想在幻境里重演一次。 到了祭坛下抬头一看,“哎呀”一声,她心道:好,这回人齐了。 那上面被五花大绑的,正是蒋衍。 第251章 三日后完婚 蒋衍原本身在故国地底深处的矿洞,转瞬间落进一个遍地妖兽的山谷。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妖怪,凭着周遭环境猜到大概是南疆某处。 这世道变了么?圣山镇妖塔治下,竟还藏着这么些妖族没被发现。 他一向对南澹及南疆的人多有忌惮,正是猜到樊国覆灭与这两处势力撇不清干系,忽然掉进妖怪窝,身上更是半点修为也无,已是慌了手脚。 被绑在高台上,祭坛正中伫立一座图腾。 不知是何种奇石打造,赤红如火,焰光冲天,神鸟张开巨翼,婉然引颈向天,根根鸟羽流动金光璀璨,华美不可方物。 蒋衍忽地想起一则传说,樊家藏着的那块奇石,便是这图腾之一,名为“朱雀展翅”。 ——这是南疆的守护神,南明朱雀。 据说朱雀神坛是南疆圣地,由离火族世代守护,那地方应是在离火驻地擎空崖附近,八成就是这段时间镇妖塔仙人四处查访的南明谷。 离鸢在台下,没想到这叫化子王脑子挺灵活,这么快已猜到身处何方,她这会儿也在打量这尊朱雀神像。 不得不说,这正是导致她孵化期无限延长的罪魁祸首。 到底要到哪年哪月,她才能长成这样风华绝代的神姿呢?当初尚未出壳的小鸡崽,顶着几根寥寥无几的软毛,百思无解,只好躲在蛋里羞于见人。 妖怪们群情激昂,指着台上的蒋衍嗷嗷叫: “宰了这人……” “老子好久没吃人肉了。” “烤了吃更香!” 有人摩拳擦掌,已经准备架柴生火了。 蒋衍两股战战,一眼看见被人围拥在正中的红衣女子,只觉有几分眼熟,又不敢乱认,望眼欲穿地在人堆里搜寻救星。 修辛是妖,离鸢捞他不难,群妖奉她为主,众目睽睽下,她该怎么救出蒋衍这么个大活人? 她正犯难,便听卫霄清然开口,问台上的蒋衍:“你是北坦黄金部落的人?” 彼时北坦各部年年朝供不断,与大虞亲如手足,虞皇早已不理政务,朝堂上大小决策都由太子监国主持,对北坦诸部极是熟悉。 蒋衍刚还眼巴巴看他,听这一问忙不迭点头。 “你还别说,樊家的确是百年前由北坦迁至南地,就他那副骨头架子,南方人还真长不出来。” 方怡的声音传进离鸢耳中,他不敢往妖怪堆里凑,这会儿攀在梧桐树上正朝这边张望,完美诠释何为“决胜于千里之外”,一副万事通的口吻,老神在在。 离鸢不动声色挑了挑眉,蒋衍是北坦出身她倒没多意外,怪的是卫霄竟会出言解围,便听太子殿下继续道: “既是如此,鸢,不如卖孤一个面子。” 她还没来得及顺水推舟,末谒在旁插嘴,“此人被擒时,正在鬼鬼祟祟刺探我族内情,分明是细作,太子殿下要保他,难不成……你此来另有阴谋?” 长相年轻的长老转头对离鸢劝说:“主公,三日之后的拜月大典,谷里筹备正是紧锣密鼓之时,不宜节外生枝,属下认为,拜月节乃我妖族盛事,不便外人参与。” “孤此来专程请南澹大巫卜问吉时,就在三日后的仲秋之夜……” 卫霄的声音从容优雅,却语出惊人,“值此良辰吉日,鸢,咱们的婚礼便定在那时,可好?” 离鸢全然插不上话,乍听卫霄说三日后完婚,樱口微张,瞅着他愕然发呆。 随后像是被马蜂叮了一口,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吩咐昆仲一声,“把人解下来。” 朝卫霄挥了下手,示意他把人带走,随后就跟身后有凶兽追她似的,马不停蹄奔回木屋。 “哐当”一声关上门,看都不用看,熟门熟路摸到角落的摇椅,把自个儿在上面窝成一团,双手抱膝埋头苦想。 修辛跟着进屋,被入目的琳琅珍巧晃花了眼,外面已是暮色四合,里面氤氲的宝光如月华清晖,满室动人。 方怡已不知何时溜进来,正将桌上、架子上随意摆放的物件一件件拿在手里把玩,“怪道说天下奇珍尽在南明,诶,你这儿的东西,咱们随便拿一件回去,就够半辈子的了?” 离鸢倒没看出来,堂堂灵宗宗子眼皮子也这么浅,一把揪住他,“这幻境有问题,他……他不是卫弘晟。” “怎么不是?他的侍从、你这谷里的人,都认得他。” “那他为何要救蒋衍?非亲非故,卫弘晟可没这份闲心。” 方怡哑了半晌,把她的借口搬出来,“兴许合他眼缘?” “不可能……” 离鸢斩钉截铁,“他本来就不是真的要跟我成亲,他就是为了……” 她咽住后面的话,那也该是三年后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跟你成亲……” 方怡眼睛乱转,忽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他这时候还没入寂情道,史书上说,他是跟你最后一战,于魔渊同归于尽之时,迫不得己才接下道心。” “史书上……连这也说了?” 离鸢呆呆看他,不知该信他,还是信自己。 卫弘晟当年依古法修行,实际那时人、妖两族的修行路子殊途同归,筑道时灵台不必有道心支撑,可在将来依照自身修为所长,自行择选精修某一道法规则。 不似如今的修士,早早定下基调,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寂情道当时是他那个冰冷得不近人情的母后执掌,传闻接下此道,可代天掌罚,成为这一界的守护。 然而道心与天地融合,在她看来,便没了自我意志,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以妖族心向自由的天性,她曾私下里大肆非议这门道法,据说当年她娘妖皇也是如此,才至与琅玕仙尊两相不合。 卫弘晟那时虽未入道,但也继承了他母后那副淡漠天性,然而对她这个说法,却一反常态地表示默许。 或许是因为,承接这份最接近天道的道心,对他来说唯一的优势便是可令修为快速增长。 但他当年仅用三十年便修至玄响,实在不必为了实力,让自己成为天道的傀儡。 他坐拥天下,实力、权势无不尽在掌中,万里迢迢赶来南疆,怎会只为成亲这种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 离鸢有感,两世为人,她依旧没看明白这个人内心深处,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除了他孜孜不倦追寻的那件真相—— 方怡就在这时忽然开口,“之前他说你偷上神坛,难道当年真是你盗了四方神火?” 第252章 至明至暗 每每事情朝着最不想提的那件事上发展,才该是正确的方向。 离鸢矛盾得紧,避重就轻问方怡: “书上怎么说的?” 方怡得了卖弄的机会,很是来劲,书卷成一条在掌心拍了下,清了清嗓子: “这得要从上古神魔大战说起,史籍记载,咱们如今所处的这个时间点上,外界正是人、妖两族争斗愈演愈烈之际。 起因则要前推两百年,太微宗主与妖皇替两族定下神火之约,永绝纷争,从此天下靖平。 不过那二位遁世后不久,盟约即被瓦解,就是因为四方神火被盗。” 离鸢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仍是闭上了嘴。 方怡嘿然一笑,“此等秘闻,镇妖塔典籍楼里可查不到,年代最久远的,都被圣山封档了。我这是独家消息,绝无仅有。” 那是,他家有个与妖皇齐名的北渊玄武坐镇,自然详知上古秘闻。 离鸢坐在椅上,被小八晃得快睡过去了,咕咕哝哝说: “不过就是一团火,怎么就要把天下大乱的罪名按在它上头?” 这么说,倒也不全为自己开脱,实则这正是困扰她八百年的疑问,也是致使她与卫弘晟几乎反目成仇的根由。 屋中一点烛火映在方怡的脸上,显得他那双眼黑曜石一样奕奕生辉,神色是难得的肃然。 “传说四方神火中,由两位先圣合力封印着,世间最危险的两股力量—— 光明一面象征妖族无上战力,黑暗一面意指人族私心欲念。” 夏夜的山谷月上梢头,洒落点点清晖,这一方只存于幻境的小天地,此刻看去虚实莫辨,月华投上窗纱摇曳,烛灯“哔啵”一声,爆起个小小的灯花。 离鸢恍然一惊,犹如大梦初醒。 这说法与当年卫弘晟所说的确一致,但不论八百年前还是现在,她依旧鄙夷地认为这是个荒唐的笑话。 盖因妖族的战力在那前后并无明显变化,至于人族的野心,这玩意儿不是早就存在,怎会因一株火苗便有所收敛? 在她看来,四方神坛只有她一个人能进,封印的神火唯有她能靠近,这便像那对未谋面的爹娘单独留给她的一件玩具,里面竟藏着关乎人、妖两族最重要的秘密,她一个不小心,成为这天下间挟持重宝,被所有人忌惮、觊觎的对象。 天下怎会有如此坑娃的爹娘? 她当日就曾问过卫弘晟,这则传闻到底有何暗喻,奈何他那时对此也知之甚少。 然而他固执地认为,正是因她身具人、妖两族血脉,便要承起两族命运,不因个人喜好而偏颇…… 她嗤之以鼻,她明明是妖,为什么要替人族考虑? 那之后他便丢下国事,守在这南明谷里,自是为盯着她不得乱来。 “神火蕴藏妖族力量之源……” 小八的声音幽幽响起,南明离火的传说,南疆几乎每个妖族都熟知,“圆儿,妖皇她老人家为何要封印咱们妖族的战力?” 神魔大战后八百年,妖在这世上只能过东躲xz、暗无天日的日子,归根到底,就是因为打不过人族,被驱逐到四境之外,依旧不得安宁。 离鸢闷不作声,是啊,就连小八都这么认为,当日至明火的真相在南明谷传开之时,末谒他们的反应,以及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其实也算合情合理。 方怡应声附合,“是啊,你当年为何不将这源力归还妖族?” 还?怎么还?离鸢嗤然冷笑,她也想知道。 问题就出在这儿,就好比爹娘给你留了一笔遗产,忽然有人来说,这是全族公产,不得私藏。 那么,便如这南明谷,她大可请所有妖怪进来住。 但那株蕴藏神力的火苗落在她翅膀上,就融进她的骨血,原以为是爹娘遗给她的一份修为传承,谁知里头还有这么个说法,成了个烫手的热山芋不说,还扔不掉。 摊上这桩倒霉事儿,她找谁说理去? 她这冷然的态度落在方怡眼中,显得琢磨不透,半晌嘿嘿一笑: “也是,任谁得了这般天大的造化,都不愿享之于众。” 离鸢白他一眼,都不稀得跟他辩解,世人皆作如此看法,或许也包括卫弘晟。 她满心憋闷爬起来开窗,低头便见着廊下席地而坐的男子,身旁大蓬芨芨花开得如火如荼。 太子卫霄一向知礼守节,行止有度,何曾有过这等不拘小节的姿态。 此时他意态闲逸,一手搭在膝上,见了她,从花叶上捻起一尾鳉蚜,银鱼样的小虫在指尖急摆,朝前递了递。 这人唇边噙着一抹哄逗孩子的慈祥笑容: “要不要吃?” 离鸢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这是他俩之间一个不可对外人言的小秘密,每回卫弘晟祭出这招,她就不得不乖乖就范。 当初他打破蛋壳的时候,本着雏鸟天性,她对生平所见的第一个人生了恋母情结,没羞没臊地往他身上拱。 想想也是气人,卫弘晟在外人面前行事老成持重,实际小时候也是个蔫儿坏,毫不谦让地足足冒充了三天,任由她“娘亲、娘亲”叫得亲热。 当时他就是拿鳉蚜喂饱她这刚出壳、饥肠辘辘的小鸡崽。 待她终于搞明白,原来这人根本不是她娘的时候,他还一本正经地好言安慰她: “鸟儿吃虫天经地义,不必难为情。” 她是为这个难为情吗? 这桩窘事后来成了她的软肋,几乎每提必应,卫弘晟还特意在她窗下种了这蓬芨芨花,借此时刻提醒她。 这花是鳉蚜最喜爱的栖息地,每每吸了花中笑气,这种周身银鳞,只有尾指那么长的小虫就会扭动白胖身躯,笑得花枝乱颤。 许是适宜的活动量,以及这谷中充盈的天地灵气滋养,实则鳉蚜确乃天下一绝的美味,肉质紧实弹牙,比她后来吃过的鱼虾都要鲜美可口得多。 她都快忘了这一口滋味。 接过的鳉蚜在她手上猛地一挣,扑向她塞在袖口的应声虫。 离鸢心头一动,“哦”了一声,想明白一件事。 脸上丝毫不显,她朝鳉蚜弹了一指,转手塞进小八嘴里。 “好吃的,别浪费。” 修辛被强行投喂,巴咂一下嘴,瞬间眉毛鼻子拧到一块儿,几欲张口喷出团火来。 她还很遗憾,“这人间美味怎么样?回头说给你二哥听,烧鸡什么的,跟这比起来那都不值一提。” 修辛:“……” 辣得说不出话来,她这口味也忒重了。 第253章 谁是境主 卫霄不知来了多久,之前的谈话想是被他听了个十足,此时长身玉立,视线隔窗与屋内的人对上。 “方怡,你此来是为追查至暗火的去向。” 并非问句,语气平铺直述。 方怡那双眼平日看着就像盛了十二分好奇,此时瞪得更圆,十分谦虚地否认: “哪里哪里……” 继而他咧嘴一笑,“至暗火早就逸散世间,谈何追查去向?难道……不是她归还给人族的?” 最后朝离鸢一指,他自己脸上挂着无辜,把这顶黑锅不由分说盖她头上。 离鸢被冤得头都大了两圈,“不是我,我没有!” 她当日也是这么对卫弘晟说的,奈何无论过去还是现下,她说不清所以然,闻者自是不信。 好在这会儿卫弘晟没和从前一样与她争执,释然一笑: “毕竟已过去八百年,世人有这样的说法,确实合理。” 这下连小八也似懂非懂地点头,要不是人族力量回归,单单妖族战力被封印,他们又怎会沦为人人喊打的流寇? 成王败寇,人族执掌话语权,书写历史,因此圣山才刻意隐瞒这段真相。 卫霄在方怡脸上看不出端倪,半晌说道:“当日在她登上四方神坛之前,世间并无任何关于神火的说法,是在那之后,至明与至暗火的传闻才在小范围流传。” 他当日动用虞朝所有暗探,所得无非是些流言蜚语,倒像有心人布下的一个迷局。 方怡两手托腮听得认真,这可是真正的第一手史料,一下就问到点子上:“那,是谁告诉她的?” 离鸢下意识看了卫弘晟一眼,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她耸了耸肩: “安南郡主。” “安南……” 方怡喃喃念叨,雷打不动拿出那本被他示作珍藏的话本,翻了几页,“哦”道: “虞都洛京权贵遍地,杜家……,那就是个小家族。” 离鸢点了下头,安南郡主杜言,是她那时仅有的几个玩伴之一——当年她在中州的时候,名声不大好,没几个朋友。 她小的时候……,就是被卫弘晟刚从蛋里拎出来的那几年,起初跟他住在皇宫,那会儿他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照料她却从不假手于人。 她几乎是被他一手拉扯大,加上那点儿雏鸟心结,曾经坚定宣称,这世上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卫弘晟。 然而好景不长,再大些时,他送她回太微宗,她一个半妖混迹人族,天性中顽劣狂妄的一面暴露无遗。 许是真如那些人所说,她就是个性情乖张,行事无所顾及的异类。 世人表面对她恭恭敬敬,以为她修为低微,听不见背地里的闲言碎语,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早早落下个混世魔王的名头。 此后卫弘晟便伙同太微宗那帮老顽固,开始加紧督促她修行,手段严苛,不近人情,她一身的懒骨头几乎被他拆了个遍,吃足苦头。 也许他和世人一样,觉得她是个怪物,需要区别对待,明明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的一个人,对着她的时候,冷淡无情的天性毫不掩藏。 自那之后,卫弘晟再不是她最喜欢的人。 她一个人在蛋里睡了十多年,出壳后连爹娘都见不上一面,平生最怕的便是孤独,她再也不愿待在冰冷的太微宗,也不愿去皇宫。 她觉得当初瞎了眼,才会将他认作“温柔的娘”。 此后频频施展“离家出走”大法,一再出逃南疆,每次被他抓回去的下场,就是罚她禁闭,变本加厉的修炼。 她再一次单方面宣布和他断交,偏偏这人很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充耳不闻,仍是变着法儿整治她,她斗不过,只能把气撒在旁的事上。 纨绔之名愈盛,她把太微宗十八条禁令挨个儿犯了一遍,终于熬到被驱逐出门。 这下她自由了。 临走之前,她溜进后山的宗门禁地,打算最后祸害一把。 这才忆起杜言跟她提过一嘴,里面有个谁也进不去的神坛,传说是她爹娘封印的…… 她当年没费什么功夫就进去了,台如其名,四四方方规整得很,上头燃着一簇淡金色的小火苗。 她天生喜火,自然欢喜凑上前去,压根没到她犹豫,火苗便不由分说落在她身上。 这一过程,她之后曾反复多次向卫弘晟描述,奈何就是这么轻描淡写。 因此说,命运若要捉弄人,是不会提前跟你打声招呼的。 此刻方怡话说得也格外轻描淡写,“所以说,至暗火就是那时逸散出世的。” 离鸢一拍大腿,“嗐,可不是嘛!” 他俩随意这么一合计,就下了定论,若世人……,还有卫弘晟,都能如此淡然处之,岂非皆大欢喜。 世界照样转,并未因她一个偶然之举,便缠上这场无法摆脱的噩运。 前尘种种在她心头淌过,令她差点忘乎所以,认不清眼前的真相。 回过神来,她噙着丝笑看方怡,“那么,你造出这个幻境,又是为了什么?” 方怡眨巴眼睛,看着卫霄,“不是我啊,他才是境主。” 她拿出应声虫,直接了当问:“哪儿捡来的?” 方怡眨眨眼,胡乱一指:“外面。” 还不说实话是,她呲了呲牙,露出个吓唬人的狞笑: “我这里养着鳉蚜,谷里的应声虫从来不敢靠近。” 应声虫这种小不点在谷里处于食物链底层,遇见鳉蚜这类灵虫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大多遵习性盘踞在谷地背阴的岩下。 倒是末谒的风迟岩就在那处,也就难怪之前他话里有话。 方怡愣了一下,咧嘴笑了,“不愧是姑奶奶,当年方家的驭兽术独步天下,如今却一代不如一代,看来果然是要靠天赋的。” 卫霄这才开口:“方怡,千年已过,四方神火又将复燃,因此你才这么急着探明当年的事?” 离鸢一听这话,额上青筋直冒,不是……这事儿我怎么“又”不知道! 一时间气得磨牙,腹诽她那对狠心爹娘,这附上恶诅的宿命还带轮回,这回真是玩儿不转了。 她偷瞄卫弘晟一眼,他前世对这件事便锲而不舍,看来这次刚一回来,就背着她做了不少调查。 “原来你不是境主!” 方怡好整以暇,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寂情道免疫世间一切幻术,难怪你修为未失。” 第254章 谬以千里 方怡的模样和神态分明丝毫未变,此时黑亮的眼中却有一道慑人心弦的光晕,抬起双手,做了个束手就擒的动作。 “这回不装了?” 离鸢斜觑一眼,“他若不是境主,自然就是你。” “那可不一定。”方怡缩了下脖子,笑得贼兮兮的,侧耳听了听动静,“就快来了,你俩可得撑住喽。” 原本月朗星稀的夜空,此时如同一块黑漆漆的幕布,遥远的天边忽然起了一阵电闪雷鸣,逐渐勾勒出一团绚亮夺目的光华,传来沉沉的轰鸣声。 离鸢猛地反应过来,“庚金精!” “没错。” 方怡的声音此时听上去带些空灵,“这幻境一切如同镜花水月,灵气、修为那都作不得数,不过它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怎能带动轮回境运转。 时间不多了,你俩可得加把劲儿,这里也并非什么都是虚幻,……起码,你们若身死,便是神魂尽毁,可就回不去了。” 说完还指她,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尤其是你呀,本来就只剩个魂儿了……” 修辛听得惊怒交加,跳起来张牙舞爪朝他扑,“原来全是你搞得鬼……” 触到方怡的身体,修辛的爪子直接洞穿过去,看起来无比真实的人,原来是个虚影。 “别费力气了,若真是他掌控幻境,怎会轻易被你抓到。” 离鸢摆手,卫霄自然早就知道,这才一来就出言挑明。 方怡的身影如水光一般正在消散,叮咛声絮絮传来: “姑奶奶,别说我没关照你,三日后成亲,也算替你俩圆了这场夙愿,咱还是照着话本演啊……” 这戏迷,到此时还不忘看戏。 离鸢从窗口跃至屋外,立在廊下,对上这张熟悉的脸孔,总算运足了气势: “卫弘晟,既然你没中幻术,干嘛还要提婚事?” 眼前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微微垂眸,盯着她看了足足四五息功夫,直看得她如虹气势似堕崖般嗖嗖跌落,立马就要见底,才淡然开口: “上一次是你提的,这次换我,也算礼尚往来。” 离鸢皱了皱鼻子,……果真是个小心眼,便听他施施然继续道: “再说,这种事男方主动提,更合乎礼法些。” 还说不是!这点事记了八百年,卫弘晟你有够争强好胜! 这话只敢腹诽,她强辩:“我当初……那不过是为个名分,行事方便而已!” 这口吻听来像个不肯负责的渣女,卫霄挑眉,似笑非笑的目光依旧凝在她脸上,久久不舍移开。 天边的亮光离得更近了些,却丝毫未引起谷中人的注意,四周灯火点点如常。 卫霄这才回头看了眼天色,示意她跟自己走,顺着屋侧的小路朝前去,换了和顺的口吻,喃喃如同自语,犹带一丝遗憾的惆怅: “你当日就说过了,如此名正言顺,孤才好替你打理此地事宜。” 离鸢莫名松了口气,觉得八百年前得罪他的这桩事,大概算是揭过去了。 那会儿她刚回南疆,对上妖族这一摊子人事一筹莫展,若论治国理事,再没有比卫弘晟更适合的人选了。 人族太子成为她手下败将,接下来,枭尊以鸢尾天魔座下第一魔将的名头,再添一个她胡乱拟定、遥遥无期的婚期,之后短短三年时间,南疆妖地在卫弘晟的统管下兵强马壮,原本不服气的诸如末谒之流,碍于这个名分,从最初的各种挑刺,到最后也是心服口服。 后来,婚礼定下确切日期,正是由末谒为首的长老会一力促成。 此时两人登上祭坛,月色下,山谷景色一览无遗。 离鸢这会儿才意识到,眼前此景,是现实中再也见不到的南明谷。 一条清澈溪流自山间蜿蜒而出,在山谷正中围出一汪明镜湖泽,岸边凤凰木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其上坠满红花,缕缕轻纱缭绕。 数不清的木屋拙稚得好似出自孩童之手,散漫无序地在坡间四处扎堆,呈拱卫之状,围绕着她的小木屋。 这里没有阡陌纵横、齐整规划的田埂,也无服制统一、纪律严明的巡卫,大家每天自在过活,不须遵循某种严苛规矩,烂漫天真、快活逍遥。 一切再显眼前,她几乎热泪盈眶。 卫霄轻叹一声,眼中有淡淡的悲悯,话说得清淡: “不过幻象而已。” 满谷的妖兽一个影子也不见,夜色下,这场景更像一幅诡秘离奇的画卷,显得极不真实。 她蓦然回首,仰望身后的朱雀图腾,身姿神骏,光彩夺目,最重要的是,它此时完好无损,尚未被叛逆者引燃。 就在婚礼筹备到最后阶段,南明谷哗变陡起,带头闹事的正是末谒。 当日有人告诉了他至明火的真相,能令阖族实力壮大,这样的诱惑怎不让人心动。 然而如今,“方怡已经见过末谒了。” 卫霄颔首,“蒋衍之前被擒,是撞见末谒在跟人交谈……” “人?” 她这谷里的妖怪个个妖气冲天,是人是妖一眼就能辨出,再者南明谷入口有封印,外人持谷令方能进出。 “那人披风兜帽,没看清长相,想来就是方怡。” 要不哪儿来的应声虫? 修辛在旁不错耳地听,这时忙问:“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要搞一场婚礼出来?” 便见面前两位主人同时沉默,面色还很难看,吓得连忙噤声。 离鸢的声音带些冷硬,“你如今仍不信么?那日不是我告诉末谒的。” 这事关乎两族命运,她当初舍弃人族的身份,便已把自己视为妖族的一份子,若至明火果如传闻所言,她并非不愿共享。 只不过,传闻与真实之间,何止谬以千里。 然而,他的立场却不能与她一致,他和她命中注定,便是要站在对立面。 卫霄心头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自己也说不清是愧疚,亦或遗憾。 似乎是幻境的影响,他进来后道心的束缚略有松动,过去灰烬般死寂的心头,此时像是枯木逢春,思绪如长出的丝丝藤蔓,缭绕心间,这滋味令他百感丛生。 他不大会应付此种心境,即使未入道前,他那颗心也极少如此动荡。 天空的亮光不知何时褪去,星月无光,夜色黑沉如水,他在黑暗中闭了闭眼,语声带些艰涩: “鸢,神火关乎天下,本不该由你一人承担,这一次,我信你,也会……一直陪你。” 第255章 逸散人间 当日离鸢自卫霄口中得知四方神火的来龙去脉,起先丝毫未意识到处境不妙,随意打个响指,燃起一簇小火苗,新添的这丝光泽令她爱不释手。 她兴致勃勃地看,口中大言不惭: “若是如此,那便各归各位,从此我妖族实力更盛往昔,你们人嘛,反正鬼心眼就多,如今再强一筹,这天下你争我夺,打得不可开交,我刚好看戏。” 彼时她这番说辞,在卫霄听来不过是孩子话。 “你爹娘临行前,叮嘱我好生照料你。” 但他那时不过几岁孩童,除了这句看着像场面话的托付,关于神火一事,那二位先圣到底也未曾交待过只言片语。 然而随着事情朝着不可控的危境滑落,直到天坑中揣摩八百年,他如今总算可以给她一些确凿的说法。 “你当日问我四方神火有何暗喻,若今日方怡所说是真,至暗火逸散人间,想必已化作守道之力。” “圣山降下的普天功德……” 离鸢哑然,这是如今修仙界倡行的说法,脸上露出一点古怪的笑。 卫霄把上次窥视方怡和顾明澄灵台的事仔细说给她听,“若说如今的修士,道心之外有此力护持,为何未入道如景琛那样的,也有守道?” 以及景玉楼以天地阵修练的种种,她到这时才明白,“至暗火逸散到灵脉里了,这种事,不可能瞒得过圣山上那几位通幽圣人的眼……” 或者不如说,这正是圣山有心所为。 离鸢心头再次涌起荒唐感,她小时候做下的妄事,竟真被他一语中谶,祸及人间八百年。 “若真是这样,跟传闻的说法,可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她喃喃无语,若世人都跟方怡一个德行,拿着话本当真迹,她可就冤大发了,“这么说,是不是至明火也有暗喻?并不是像末谒他们想的那样?” 回来的时日毕竟还短,卫霄能查到的线索也不过寥寥无几,“这就要你才说得清。” 她连连摇头,“我也糊涂着呢,这幻境若真能重现当日,说不定我能弄明白点。” 话说得没什么自信。 卫霄缓缓抬手,在她头上轻抚一下,“不怕,这次有我陪你。” 周遭在这时起了变化,眼前的山谷明暗交替,一轮骄阳东升西落,好似长了翅膀,跑得飞快,没多会儿功夫夜晚再次来临。 幻境的光阴如昨日黄花,转瞬即逝,照这速度,三日时间很快就会过去,难怪方怡催他们赶快。 离鸢一低头,身上依旧是红裙,却已换了样式,交叠繁复,红鸾金描,她把自己个儿的画像穿在身上,这婚服还能再不伦不类点吗? “方怡这混蛋,别让我逮住他。” 她咬牙,好在这家伙还算顾及妖族传统,新娘是不必盖头的。 说话间带起一通“叮呤咣啷”乱响,插了满头的发饰响个不停。 卫霄亦被幻境的这般手笔弄得愣了一瞬,看见她穿戴齐整的一身嫁衣,眼中浮起些许笑意,语气却已恢复一贯的冷然: “那盏魂灯篆刻铭文,以方怡的修为催使不动。” “是那头王八精!” 玄武过去被妖族尊为四方神兽,即使这八百年,也是圣山独一无二的圣灵,她这声称呼委实恶毒,倒像是故意说给暗地里搞鬼之人听的: “早就知道有古怪,方怡和他形影不离,怎会偏生出门就身体不适,借口也不挑个靠谱点儿的。” 两人从祭坛下来,绕到后面,一路往南崖的方向走,卫霄这才道: “你在矿洞就中了幻术,此地是以你的意识造出。” 离鸢拍了下脑袋,第一次在木屋的时候就有所察觉,小声嘀咕一句: “我当时诵定魂咒了呀……” 从小养成的习惯,到现在还是怕他,“咱们这是去哪儿?蒋衍呢?” “我让他盯着木青青。” 卫霄语气微滞,“我在她身上下了禁制,囚在客舍了。” “你……” 离鸢一愣,脸色微变,想到当年的种种猜测,小声确认道:“难道你怀疑她?” 卫霄眼中有淡淡阴霾,声音却再未有异样,一语带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不过是将怀疑的范围再缩小些。 南明谷后来在他的统管下,进出更加严明,当日末谒到底是从何人口中得知至明火真相,一直是个谜。 不过这一次,不论是方怡还是玄武幼兽,既然已见过末谒,在这可随意加快进程的幻境中,危机随时会降临。 “小八,用上你的时候到了。” 幻境中灵气修为都是假的,修辛虽撑不起变形术,属于妖兽的本能却还在,修狐最擅辨气寻踪,离鸢给他指明风迟岩的方向: “去看看,那家伙是不是又回那边去了,要是不在就去别地儿找,总之挖地三尺,得把这只祸害找出来。记你大功一件。” “放心,包在我身上。” 修辛满口打包票,他没想到自己竟有机缘,亲身参与这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很是兴奋,忽又迟疑: “圆儿,找着他怎么通知你?” 他俩现在连主仆契的传音都用不了。 离鸢在崖壁上摸寻半日,抠下几片碧硝石,教给他用法。 这东西过去她当焰火放着玩,要说这南明谷中,一石一木皆与她深有渊源,即使只是个幻境,有人想在这里面打她的主意,可没那么容易。 接下来,她仰头朝崖上望了一眼,已猜到弘晟带她来这处的目的,心里发毛,预感到又要吃他的苦头。 她咧嘴露出个讨好的笑,“你猜方怡打算玩什么花样?” 卫霄此时心境平顺,便从善如流一猜: “轮回境若能拟出当日情形,大概方怡会模拟婚礼上你大打出手的一幕。” 离鸢蔫耷耷垂头,“英雄所见略同,他该引你为知己才是。” 当日卫弘晟就是这么做的,借末谒探问至明火的时机,和那些叛徒一起逼她。 可恨他到此时仍不知悔改,抬手请君入瓮,“那就上。” 她和前世一样,懒病发作,抵死耍赖,“太高了,我身上没灵力,飞不起来。” 一丝熟悉的笑噙在卫弘晟唇边,也是跟从前一样,丝毫情面不讲。 “没让你飞,用脚走。” 第256章 谢谢你 离鸢气结,这峭壁上,是他从前为供她修炼,专门布下的九曲回意阵,千转百绕,阵眼跟他肚里藏着的小心眼儿一样多,不能用飞的,必须触发所有阵眼,越往上大阵的压制越厉害。 她时常在这绝高的陡崖之上,手足并用像猴子一样绕着弯攀爬,稍有懈怠,就被阵法催命似的发起攻击,打得她皮开肉绽。 她小的时候那也算是天赋异禀,出壳就有筑道期的修为,与他旗鼓相当。 必定是这人的好胜心作祟,他不光强迫她,自己修炼起来也跟玩命似的,年仅三十岁,便以叹为观止的速度,成功渡过天劫,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玄响高手,被世人喻为天纵之姿、旷世奇才。 这下对付她就更驾轻就熟,好歹她也被南疆群妖奉为尊主,堂堂朱雀后裔不靠翅膀,被他逼得在山崖上蹿下跳,让妖怪们看笑话,简直颜面扫地。 “庚金精作为幻境的中枢之力,待会儿作用到你身上,只怕你又得如从前那般吃一番苦头。” 这话说得她毛骨悚然,可怜巴巴摇头,卫霄威逼完再利诱,“咱们可借回意阵,先他一步夺下庚金精,失了动力,幻境便不攻自破,那时不必擒住境主,或许也能出去。” 离鸢听他说咱们,眼珠一转,“他说你修为未失,不如你来。” “我这修为不过假象。” 卫霄亦同样了解她的好胜心,深谙请将不如激将,“他是你家小辈,算计到你头上,难道你就不想亲自破阵,再好好惩治他一番?” 果然,她听了这话便摩拳擦掌,把头上横七竖八的发饰摘下来随手一扔,紧了紧袖口,双脚一弹攀上岩壁。 这里是她八百年前就走熟的阵法,即使如今身无灵力,凭着敏捷的身手连连纵跃,脚下只在微微凸起的石尖上稍一借力,身轻如燕旋飞而上。 这是身体久违的真实触感,真好! 到达第一个阵眼,轻微的灵力波动自脚下传导至崖顶,阵法能用,她一阵心喜,回过头来,离着十数丈看向下面的人。 卫弘晟微微仰头,平静注视着她,她心头一动,扬声朝他喊: “弘晟哥哥,谢谢你。” 他的承诺在未出口前,便已做到了。 八百年来,她在魔渊下混沌无知,浑浑噩噩的零星意识,化作点滴梦境中的碎片,他始终不离不弃,如同现在这般,将她负在背上,努力攀回人间。 这声谢早就深埋在她心底,混杂着过去她对他的所有感觉,她惧怕他,敬畏他,带着与生俱来的依恋,难以割舍。 卫霄默不作声,眸中映着她肆意张扬的笑脸,淌进心底化作暖流,浸润干涸寂灭的心田。 他知道这种感受只能短暂停留,珍而重之铭刻在道心的枷锁之上,即使出了幻境后恐怕再无法回想起,但这份柔软是曾真实存在过的。 …… 客舍中,一团光影悄然而至,化出人形,披风的兜帽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走到不省人事的木青青身旁,手毫不迟疑按上头顶。 一丝微弱的声音自他身上传出,“你要搜她的魂?万一被卫霄发现,岂不坐实……” “阿谨……” 兜帽扬起一角,露出方怡白净的面孔,神情显得木然,全无贯常的灵动活泛劲儿,语气却不容置疑: “这里不过是个幻境,一时三刻便会化作废墟,他们没时间再回这里。” 玄武幼兽略带迟疑,“老祖说了,不能伤了他俩。” “放心,我会手下留情。” 方怡说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木琅玕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指端透出一股黝黑发亮的细丝,毫无阻滞钻进木青青眉心,他眯着眼仔细感应,神情几变,半晌恻恻露出一丝冷笑,带几分恼怒:“果然是她……” 将手中的人随意甩开,他一指点在自己眉心,像是攒了好大的劲,逼出一点豆大的物事,漆黑如墨,烛火下沉沉无光。 “把这个拿给末谒……” 外间的蒋衍听到动静,始终未动,他这人并非如长相那般粗旷,油滑精明才是本性,在这诡异的幻境里,时刻提着小心。 正是这份谨慎救了他的命,他竖着耳朵又等了一阵,这才探头从门缝里向内张望,见里面的人倒在地上,心下一惊,转身朝屋外奔去。 一出来惊觉天现异象,南边的高崖上电闪雷鸣,亮光灿然如雨,倾泄向下,在石壁上汇聚一幅夺目的光图。 崖顶上,一个火红的身影正处在光亮的中心,衣袂翻飞如仙临凡。 离鸢集齐一百零八处阵眼的灵力,九曲回意阵灵潮翻涌,果然将暗戳戳蛰伏在天边的庚金精吸引过来。 精怪化作的孩童看起来跟未染的虎灵几乎一样,虎头虎脑,只没了额前代替奴印的那道“王”纹。 同样是金灵变化,这小孩儿张口吐出一道金光,利剑般朝她激射而来。 “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动手,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要讲礼貌嘛!” 离鸢一副训孩子的口吻,指间牵动无数丝线,整座回意阵化作她掌下傀儡。 随着她手指舞动,阵芒一闪,化出无数刀兵齐鸣,好似乱刀切瓜,霍霍斩向庚金精。 精怪不通人言,初启的灵智也就只同孩童无异,被这阵仗吓得“哇”一声大叫,根本不晓得躲避,瞬间被切成一堆碎块。 散落一地的金灵似乎愣怔一瞬,下一刻,再次拼回完整的身体。 离鸢哈哈大笑:“好玩。” 她自己就是灵身,粉身碎骨的打法早就跟未染玩得熟透。 不过这小孩儿比未染就差远了,灵身战斗的意识及招式显得毫无经验,自然更抵不过她。 这场架打得,纯粹就是以大欺小。 卫霄当年之所以拿这九曲回意阵给她做修炼之用,便因它似一座棋盘,布下阵眼所在的一百零八子,如棋在手,之后变化万千仅凭心意。 即可练习控灵之能,又可演练阵法,布子时则锻炼意志及耐性,可谓一举数得。 离鸢此时修为受限,但幻境为求逼真,以庚金精的灵力为源,赋予境中人与物的灵性,这九曲回意阵便也具备了看似“真实”的攻击。 不过要说阵法的威力,此时绝不可能超过庚金精这个灵源。 她和庚金精缠斗数招,阵法每次攻击都声势惊人,说穿则不值一提,全靠一个字:吓。 所以说她欺负小孩儿,这般竟也能逐渐占据上风。 第257章 婚礼现场 头顶的日影又一次加快步伐,转眼间夜幕降临,一轮满月紧赶慢赶挂上梢头。 离鸢掸起一根阵眼灵线,一圈圈绕在指尖,随后化指如刀,探向庚金精额间命轮。 此时忽听得崖下祭台那边,传来敲锣打鼓的动静,唢呐嘹亮的调子吹奏得震天响。 她百忙中顺着声音回头,原本死寂的山谷忽然活过来,热闹喧天,祭台上张灯结彩,披红挂金。 下一刻,身为新娘的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锁定,指尖差一寸就抵上小屁孩儿的脑门,紧接着整个人凌空向后飞,像是有个人套了个绳圈勒住她的腰,直接被拽走。 她瞬间从崖顶转移到祭台上,嫁衣的裙摆提起一角别住腰带,袖口撂得老高,头上连朵花都没戴。 这新嫁娘跟人打架打到一半,被直接抓到婚礼现场,形状着实狼狈。 方怡老不正经的声音,再次通过应声虫响在耳畔,“姑奶奶,打架哪有结婚好玩,诶,你头上的凤鸾霞冠呢?” 离鸢喘均一口气,“你姑奶奶我就是凤凰,你让我戴凤冠?没睡醒!” 还有裙子上描的,她耐着脾气,好整以暇抚平袖口,裙摆也放下了,眼角余光不经意朝她之前待的崖顶瞥了下,随后视线落在台下一众妖怪身上。 逐个扫过去,没见着末谒,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她这会儿脸不红心不跳,就这么背着手看她从前的下属们,憨厚老实的咧嘴直乐,成熟稳重的满含热切,一个个都翘首以盼。 眼中的冷意渐渐淡了,他们八百年前就已经死了,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再现眼前之际,她心头没了恨,只有浓浓的遗憾和悔意。 “说,你想怎么玩?” 她问方怡。 传音迟迟没有到来,面前的人群里有人开口,是黑熊精昆仲。 “主子,有人说……咱们妖族的源力……在你身上,是不是真的?” 他这话说得支支吾吾,显得底气不足。 离鸢扬眉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昆仲,你主子我今日大婚,你跟我道喜了没有?” “呃……,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昆仲赶紧找补,接下来嗫嚅着说不出话了:“主子,那个……” 离鸢白了他一眼,这蠢熊,尽被人当枪使。 然而带头作用毕竟是起了效果,更多人开腔: “至明火乃我妖族无上战力,离主此举,功在千秋。” “离主带咱们杀出去,灭了东临。” “太微宗背信弃义,咱们召集天下妖族各部,杀上太微……” “还有大虞……” 这一个个脸大心大的,狂妄更甚于她,离鸢脸色八风不动,只静静听众人叫嚣。 昆仲又来了勇气,“主子,大伙儿说得没错,外面早就闹翻天了,咱们妖族节节败退,那些杂碎抓了咱们的人就抽筋扒皮拆骨头,太惨了那是。” 离鸢乐了,“你们抓着人族,不也是杀了吃肉,怎么就不许别人这样儿?” 昆仲一噎,气哼哼直晃脑袋,“主子,要是真像他们说的,你手里有妖源力,为什么藏着不拿出来?” “来,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走前两步到了台边,蹲身朝他招了招手。 熊精凑过来,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笑眯眯胡说八道: “这东西我打算留着自个儿用,一星半点都不分给你们!” 她一副正经模样,昆仲愣愣看她,还在认真等下文,她接着胡扯: “这就好比你逮了头鹿,是躲起来一个人吃了它,还是分给大伙? 分呢,就那么点儿肉,一人一口都不够,也不定有人觉得你多慷慨。不分,起码自己落个囫囵饱……” 她眨眨眼,“你说是不是?” 昆仲也跟着她眨眼,点头:“没错。” 越想越有道理呢。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今儿这婚不结了,大伙儿散了,啊,都回去。” 如果前世她有如今的心境,大概不会一言不合就开打。 何必呢,她心想。 她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费心费力搭建幻境的人自然不同意,方怡的声音又响起: “别介,姑奶奶,骗小孩儿呢,这么就完事了?” “不然呢?” 她漫不经心问,应声虫则捻在指尖,虫子都快被她搓扁了,也感应不到方怡的位置,这家伙藏哪儿了? 这时祭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分出条道来,末谒带着长老会其余三人走上前。 离鸢心头躁郁渐升,好,正主来了。 若不是他在后面唆使,昆仲这些傻头傻脑的家伙,哪会说什么“功在千秋”这种文绉绉的屁话? 末谒上来就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离主,神火蕴藏我族战力之源,并非你一人囊中私物,你违背先圣意志在前,若还要一意孤行,那便是逼得族人自取灭亡。” 离鸢默不作声,她不必跟个作古八百年的人辩解,演戏给方怡看。 末谒继续说:“可你也不能转头就将人族源力拱手奉上,如今至暗火回归人族,你却私藏至明火,彼强我弱,离鸢,那你便是我妖族的万古罪人!” 离鸢的脸色一沉,方怡这是打算让她背锅背到家,因此,南疆到如今仍有人惦记着她,唱那些“离火不灭,天魔永存”的祷词。 方怡倒是很了解她,知道她即使重活一回,仍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此时她分明知道眼前的人与物皆是虚幻,身临其境的当下,面对满场激动愤慨的一双双眼,以及妖怪们的嗥声咆哮,胸口潜藏的戾气无可抑制上涌。 正值此时,庚金精化作一个巨大光球,如雷火天降,呼啸着自崖上向她俯冲。 她霍然一拂长袖,花里胡哨的嫁衣被抛飞出去,如一朵红霞浮在半空,身后羽色泛金的巨翼张开,其中蕴藏着的神火之威蠢蠢欲动,要把她撕成碎片的力量即将再次被激活。 迎着汹涌的灵光,她一头长长的乌发与洁白衣衫被风吹得猎猎飞扬,眼中却宁静至极,含着一抹睥睨世间的狷狂,凛然无惧。 第258章 祭祀图腾 轮回境似幻还真,以离鸢的意识构铸,庚金精作为其中唯一真实存在的灵源,可再现她当日神火附体的场景。 一个电光雷闪的身影自她身后一闪而过,瞬间迎上庚金精。 就在她身前不远处,一众妖怪的头顶上方,大团灵光轩然炸裂,明明是无声无息,离鸢却觉听到足以震裂耳膜的巨响。 下方爆发阵阵惊呼,妖怪们震惊、茫然,慌乱四走,哀嚎声响彻幽谷。 当日一幕重演,然而这一回,乱起的源头——由卫弘晟替代了她。 他以玄响境的灵威,元神悍然撞上庚金精,掀起如撼天搅海的灵潮肆意狂涌。 玄响被称为九霄云上,乃是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若在现世中,出动元神的全力一击,威力足以毁去半个南疆。 此刻这方小天地,连光影都开始扭曲变形,整个世界岌岌可危,似乎下一刻便要彻底崩塌。 此前方怡为迷惑他二人,特意赋予卫霄修为未失的假象,作用在同为幻境拟出的木青青身上,可一举将之制服,这便是镜花水月的妙用。 因而他此时可施展出元神之力,但这并不足以摧毁这方幻境的创世之源——庚金精。 不过,以他和离鸢的心性,方怡想凭此把他二人玩弄于股掌间,却是谁也不会乖乖就范。 没了庚金精支撑,幻境便再无以为继,方怡果然按捺不住,出声制止的同时,一蓬焰火在山谷北侧悄然升起,闪烁在鲜血四溅、一片倾颓的南明谷,像废墟上开出一朵诡异的妖花。 “逮到你了!” 离鸢为小八喝一声彩,下一刻,一株藤蔓在身前的地底钻出,她顺势遁入地下。 这种焰火在南疆被称为钻地鼠,碧硝石乃是一种土火双属的妖植,沉积在山石间积压而成。 从前她想作弄谁了,就隔着老远往人家屋里放一束钻地鼠,酣睡榻上的人便被炸得从屋顶直蹿出来老高,引得她拍手哈哈大笑。 此时小八逆向发来的钻地鼠,转眼功夫将她带到方怡身前。 无论是她在崖上的一番大战,还是卫弘晟元神相撞,两人明着对庚金精出手,实际目的无非是引出方怡。 他们是境中人,无力摧毁幻境灵源,却不会任由始作俑者,暗地里兴风作浪。 “鬼鬼祟祟挑唆我的人作乱,方怡,你到底是谁?” “我?我就是你方家一个小辈而已。” 方怡不意这么快被她揪个正着,嘿嘿一笑,显得不慌不忙,“明明是卫弘晟大开杀界,你就这么袖手旁观?一点都不恼?” “不过一个幻境,我为何要恼?” 离鸢扬手掀去他的兜帽,掌心挟着一株灿金色的火苗向着面门袭去。 “你想看至明火,就让你尝尝滋味。” 炙亮的焰苗舔上方怡的脸,他神情一僵,像中了什么邪术,整个人愣在原地,一层黑气倏忽闪过面颊,快得几乎察觉不到。 祭台下已乱作一团,一个年轻男子凭空出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的妖怪经过他身边时,视如不见自动避让。 玄武幼兽化出的人形相貌清俊,手中托着的,正是那盏琉璃魂灯。 阿谨好声好气,“圆儿姑娘,还请手下留情。” “原来你是境主……”离鸢眼带讥讽,“你唤我什么?” 阿谨神色几转,终是无奈苦笑,“离主,你和他说到底也是一家人,此次我等虽有冒犯,但实在并无恶意,你……能不能先放了他。” 卫霄以元神之力截住庚金精的当下,立时察觉异样,灵源的威力不足半数。 他心知肚明,之前和离鸢的交谈,在这方小世界中逃不脱境主的耳目,倒不如说,他们之前计划算计庚金精,正是演给方怡和阿谨看的。 谁想境主竟也藏了一手,将计就计,庚金精成了幌子。 回手一束雷光打向阿谨手中的魂灯,灯身上铭文流动,媲美玄响境的玄元之力光芒大盛,稳稳接下这一击。 在这幻境中,玄响修为也及不过轮回盏的灵威,他们依然在境主的牢牢掌控下。 人群中,就在阿谨的身后,末谒带着长老会另外三人,直奔朱雀图腾脚下,四人匍匐在地,口中念诵祷词,双手向上各自捧起一束火焰。 图腾嗡声震颤,蓦地火光冲天。 “未经离主允准,谁也不得祭祀图腾……” 昆仲大吼着,挤出人群扑上前,“末谒,你们长老会要造反吗?” 这熊妖虽说脑瓜糊涂,被末谒挑唆了当枪使,危机关头仍是一心护主。 奈何祭坛外围已被末谒安排的人手重重围住,他双手中的那捧火,焰苗中心泛起一层诡谲的黑光,回过头来,美艳的狐狸脸上呈现狰狞,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主公年幼无知,她在人族长大,受那些奸人迷惑,早忘了自己是妖族的一分子,昆仲,我等甘愿以身献祭,成就我族辉煌战力,此乃无上荣耀……” 他朝身边人示意,七八个妖怪一拥而上,合力架住昆仲,熊妖粗壮的四肢挥舞间,身形再次涨大一倍有余,威武雄壮的体格无人能及。 熊妖本就是南明谷群妖中力量最强横的一个,但此时却没了反抗的念头,妖族渴望力量是天性,这笨头笨脑的家伙觉得,末谒长老说得也没错。 “熊罴族长昆仲,后世子孙都会祭奠你的舍生,对你感激涕零的。祭火!” 随着末谒一声高呼,昆仲庞大的身躯被抛向熊熊烈焰覆着的图腾,轰然一声,火势加剧,焰力四荡开来。 众长老连声高呼,又有几人被架住投入火中,群妖沸腾,有抓人的,亦有心甘情愿的,越来越多的祭品被图腾之火淹没,哭喊声、叫嚣声此起彼伏。 挟杂癫狂的祈祷在山谷四起: “流血飘橹,燃吾生魂,离焰不灭,天魔永存……” 歌声回荡,这一次,却无法冲破山谷,响彻整座南疆。 卫霄自点燃的图腾中再次见到那抹黑影,视线蓦地转向方怡。 若说上一世有人挟带至暗火进谷,那么这一次,在这个孤立于时光的幻境中,四方神火再次明暗聚合。 方怡能做到这点,说明至暗火就在他身上。 前世他没有相信离鸢的那套说辞——至暗火无缘无故不知所踪,当成是她孩子气的任性妄为,闯下大祸后执意隐瞒,就是因为后来图腾点燃,激发她潜藏翅间的神火之时,他分明也看到了这抹黑影。 第259章 重现当日 方怡此刻呆立原地,像个木偶一样默不作声,离鸢仔细端详两眼,明显觉出这人有些不正常。 这倒是怪了,她之前借着和庚金精打斗,偷偷汲取到灵力,自这幻境中渡来一丝前世的神火之威。 此刻焰光像是在他身上覆了一层水膜,堪堪维持住一个极其玄妙的平衡。 这分明与四方神坛上,神火处于封印的状态一模一样。 便在这时,方怡蓦地长长倒了一口气,身上的焰光丝丝缕缕开始剥落,化作点点碎芒四散开来。 脸上的神情有些呆滞,眼中则带了阴霾,盯着她凶相毕露,紧接着手中银链一抖,顶端的噬魂锥斜刺里绕到她身后,朝着巨翼狠狠扎去。 这小辈是要欺师灭祖! 离鸢不怒反笑,不闪不避急拍一掌,烈焰喷薄而出,这才趁着对方后退的空档,一把攥住链身。 她直接将噬魂锥捏在手心,丝毫不惧其上镇妖摄魄的符咒之力。 令妖族闻风丧胆的噬妖钉,正是以此锥为原形炼化而成,对于命轮残缺的妖兽,一钉便可神魂尽毁。 此刻在她手里却如破铜烂铁,挟着一丝神火的烈焰灼烧上去,如有融金化玉之功,冰冷的魂锥由内向外透出寒气,极寒与极热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她向上一扬,仿佛冰晶与岩浆共舞,扬扬洒洒弥漫开来。 方怡喉间发出一声闷哼,本命法器受创带来的反噬非同小可,唇边逸出细细的血丝,气色顿显萎靡。 这一来,离鸢反倒纳了闷。 她此刻在这幻境里,连躯体都是假的,即使取巧借来一丝神力,不过修为全盛时的一两成。 当年登上四方神坛之际,才只筑道中期修为,她天生就是玩火的行家,出壳已身具真火,不必像其他妖族那般,苦心修炼、九死一生蹚过天劫。 但招惹来的这株神火,乃是此界巅峰之境的先圣手笔,这就好比筑道小修,身上真元尚且未足,便妄想掌控高出两个大境界——属于通幽的神火之威。 真是作了个天大的“死”。 之后花费三年之功磨合,仅是初步融汇,修为便已涨至筑道后期,凭着这点胆大妄为,只须微微调动一丝神火之力,便敢和卫弘晟动手较真。 方怡既然能在这幻境里拿出本命法宝,自然修为并未受限,她料想着大抵能与他对个平手,谁知……他近五百年的修为,难道只是个花架子? 方怡勉力站定,抬起头来,惯常明朗的眉眼闪烁幽芒。 离鸢身后的双翼剧烈颤动了一下,下一刻,那股熟悉的、无法掌控的力量在体内暴虐游蹿,与上一世一样,巨力如同脱缰野马,拼命撕扯,她拿翅膀紧紧裹住自己,随后奋力一挣。 啊……,好疼! “让你也尝尝,这滋味可好受?” 方怡的声音幽幽响起,与此同时,祭坛上的图腾终于被舍生献祭的族人彻底点燃。 就像逃不脱的宿命,她和卫霄一力阻止幻境重现当日,却拗不过命运的车轮隆隆向前,藏在羽翅上的神火,比她更加任性,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般不可捉摸,叫嚣着狂拥而出。 不仅如此,神火中多出来的那丝阴鸷冷厉的气息,也和上一次一模一样。 她蓦地打了个激灵,即将坠入魔障的可怕遭遇又要降临,来不及向卫弘晟求救,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唳鸣,急速掠向高空。 一具具祭品被抛入火中,图腾火光升腾,她身上毁天灭地的怒焰磅礴汹涌,抑制不住地在空中翻滚身体,巨翼扩到近百丈大小,遮天蔽日,将这片天地统统笼于羽翼之下。 满心肆虐的杀机无可宣泄,她被众生的意志裹挟,杀死他们,杀死所有人,这个念头在沸腾在呼啸。 又要再一次向族人伸出魔爪。 上一世,魔火接天盖地,波及整个南疆,族人的栖息地即将毁于旦夕,仅存的一线清明不断挣扎,奋力摆脱那股强加给她的意志。 最后关头,她毫不犹豫做了与前世同样的抉择,朝着祭坛上的朱雀图腾一头撞了上去。 阿谨发动镜花水月,方怡瞬间被转移到他身边,避开烈焰在原地砸出的一个深坑,焦土伴着浓烟滚涌。 方怡此刻对身处的危机视如不见,目不转睛盯着明暗交融的神火在她身上肆虐。 烈焰上覆着的那层黑芒并非人人都能看见,此刻他的眼神如同窥见世间最大的瑰宝,切身体会到这股磅礴的力量,艳羡中掺杂畏惧,感同身受地啧啧称叹。 他这神情,明显将此情形当作莫大机缘,而非危机。 修辛望着神鸟的庞然身躯,肆意挥洒烈焰,疯狂屠戮,几乎哭出声来。 这一幕太过惨烈,难怪天魔降世成为南疆妖族世代口口相传、无法忘却的历史,那是无数族人用性命填起的沟壑,这样的无上战力让人向往,足以毁灭天地的力量又令人为之胆寒。 此时,卫霄眼中平静不复。 许是幻境令道心枷锁松动,抑或,这本就是前世令他痛彻心扉,以至毅然决然承下寂情道心的根由。 即使从此变成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历史的足迹一步不错地上演,正是眼前这一幕,让后世给她冠以天魔的称号。 接下来,祭坛下通往上古天坑的通道被打开。 上古之时,人族最大的敌人并非妖,而是中州与北坦边界,巨大天坑之下,来自煞界的魔。 直到卫霄接掌国事后的十年间,与北坦部族联手,终于完成天坑下的清剿,结束长达数百年的魔族犯界。 而在如今的史籍上,这个时间被有心人悄然推迟两百年,最终由璇玑宗三位通幽境圣口宣诸于世——上古魔神殁于南疆天坑之下,是为葬魔之地魔渊,以此为上古神魔大战的终结。 当日连他也不知,朱雀图腾之下镇压着的,是与北坦同出一源的上古煞界入口。 朱雀神像四分五裂,祭坛裂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之下的封魔古阵,篆刻世所未见、奥义繁复的铭文,从中透出诡秘莫测的森冷煞意。 第260章 罪魁祸首 当日离鸢开启图腾下镇守的古阵,将卫弘晟送入天坑。 他北征十年与煞魔周旋,有足够的经验应对那里的危机。 这处魔地于他,反是唯一脱险的机会。 接下来,她拼着神魂俱灭,真身解体,依靠封闭南明谷,隔绝魔火肆虐,唯有如此,才有可能给南疆留下一线生机。 那时她已浑浑噩噩,仅凭本能行事,不知成功的几率有几分,待到卫弘晟冲出来,带着只剩半个身子的她潜回天坑,南疆终是保住了,可怀中的人早已折了羽翼,神魂亦将焚尽。 不知是否冥冥中早有注定,世间福祸两依,天坑下的煞气与她身上的神火交融,才让他有机会在余下的八百年里,参悟出一丝至暗火的端倪。 当日由两位先圣联手封印的四方神火中,关乎这一界最危险的两股力量,其中意指人心贪婪无度的至暗火,与煞界的魔气关联至深。 此刻,轮回境再如何玄妙,祭坛下古阵光影流动,却无法通往本就不在此地的魔渊。 一道雷光自卫霄掌心激射向高空,电光雷闪,明亮绚目,当年的他在此时,还未得到坑下的煞气。 雷力如鞭,向上缠住半空肆意乱撞的人,离鸢陡然被他拽过来,双翼虎虎生风,口中慌里慌张喊: “别过来,好烫……烧死我了……” 她一个火属性妖禽,这会儿快成窑炉里香喷喷的烧鸡。 一手牢牢扣住她纤瘦有劲的腰身,卫霄清叱一声:“假的,神凝命轮,抱元守一!” 神火没有被激活,一切都是幻象,离鸢在心里一个劲念叨,循着他的声音诵起定魂咒。 然而轮回境以假乱真,此时别说离鸢,卫霄在这滔天烈焰下,也真切感受到如同身在炼狱。 蒋衍正跟修辛一道,拼命挤开人群赶来,卫霄扭头看见,眼中一亮。 “借你骨灵一用。” 上古时期,北坦黄金部族便有一套炼骨秘法,淬至大成的灵骨,正可压制煞界魔物。 当年,至暗火在天坑之下遭遇煞界逸出的魔气,方才有了消融的迹象。 及至他花费无数年月,在灵台道心之上将这煞气炼化为己用,终于明悟至暗火与之同出一源。 由此断定,当日被太微宗主和妖皇合力封印的,所谓人族私心贪欲,正是出自魔物聚集的煞界。 一股暖流冲进蒋衍的经脉,一下下有节奏的敲击,带起血脉汩汩涌动,他震惊地发现,这正是秘法失传已久的运功路径。 一团泛着金光的灵芒自他身上冉冉腾出,在卫霄掌中凝结,拍进离鸢身后的双翼。 火光中肆意游走的暗影,像是遭遇烈日炙烤的雪花,发出刺耳的尖鸣,开始四散逃窜。 不过,蒋衍身上的黄金血脉传承早已稀薄,远不如上古时居于北坦的先祖,仅仅几息的时间,这道金芒便消耗殆尽。 暗影仍盘踞在双翼的烈焰中,受到这股威慑,活泛劲略小了些。 离鸢终于能稍微压制身上的火,便听卫弘晟问她: “那时候,你为何要推我进天坑?” 她正呼扇着甩动翅膀,听了这话愣了一瞬,张口结舌,“想……想让你逃出去啊,那里你比较熟……” 不是,都到这会儿了,怎么还惦记推他入魔渊这档事儿? 她明显是误会了卫霄这一问,他换了个方式又问一遍: “你从何得知,祭坛下有煞界入口的封印?” “不是你从前跟我说的?” 离鸢眨巴眼睛,带点小得意,“反正我就是知道。” 卫霄:“……” 因此她前后两世,无一例外开启了古阵,是知道魔渊之下,有压制至暗火的东西。 这南明谷中,有许多事她生而就知,像是刻在血脉传承下的记忆。 离鸢回首望向方怡,那双明媚的眼被浓密微翘的长睫盖着,眸中凌厉的辉芒半遮半掩。 “你就是至暗火。” 她并非说“你身上有至暗火”,而是“你是……” 卫霄心头像是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那日方怡灵相之后,沉在黑暗中的一双眼,此时无所遁形。 “一身二魂……” 方怡显得呆滞的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笑容,语气不无诱惑: “离鸢,既然你早就厌弃了,不如把身上那一半给我。” “至明火根本就不是什么妖族战力。” 离鸢心头的明悟含浑不清,之前和卫弘晟的交流,因顾忌境主偷听,说得都很隐晦,于她而言,此时如同拨开重重迷雾一角,窥见点滴真相: “它是用来压制你……,从煞界混进人间的……心魔。” 在她登上四方神坛之际,不知因何缘由,打破了神火中处于微妙的平衡,致使封印下的心魔逃向人间。 “心魔……” 方怡喃喃念叨,歪着头想了想,“这说法倒是很贴近了。” 他露出个明快的笑脸,“反正你不愿承载这份责任,宁愿把它压在渊底,也是,人族对你喊打喊杀,至于妖族……,你为了他们粉身碎骨,人家却只惦记着你身上的宝贝,就是一群狼心狗肺……” “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离鸢暴跳如雷,“要不是你散播流言,我怎会被架在火上烤。” 害惨她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额间族徽大放异彩,烈焰如流星坠地,带起大片绚然火光,直冲方怡。 “你敢要,那就接个试试!” 轮回盏铭文流动,汹涌的焰力触上镜花水月,承载了庚金精半数灵威的幻境再次震颤起来。 与此同时,卫霄元神上附带的雷力,交织缠住庚金精本体,灵潮无所顾忌地爆裂开来,在这一方隔绝于世的小天地中,引动天罚降临。 三九天劫第一轮打下,九条粗如龙身的雷霆瞬间齐落。 他竟在轮回境里引来天雷,阿谨眼角直跳,瞠目结舌望向卫弘晟。 修士以血肉之躯承受劫力洗礼,尚且成功机率极低,他竟敢以最脆弱的神魂来接? 卫霄此刻全仗着灵台中焙炼近千年的强悍道心,九雷齐轰下,幻境构建出的这具躯壳顿时化作泡影,散碎于天地间。 方怡也跟着齐齐变色。 传闻寂情道无视天规,是世间最无情之人,不懂爱恨,没有恐惧,任何逆境都无法牵动他们一丝一毫的心神,比草木山石还要冷漠的心性,方能让他们最契合天道的意境。 至此,轮回境已然困不住他们了。 第261章 故人旧事 卫霄的神魂灌注激荡雷力,掀起巨浪般恐怖的灵风,这一次,轮回幻境终于承受不住,镜花水月破灭,上方雷云酝酿的中心破开一个裂口,真实的世界投影在其上呈现一片寂灭的黑影,一丝亮光也无。 下一刻,他的真身被拽入此境,虚化的神魂腾上高处,归于本体。 紧接着,第二轮天劫降下。 卫霄体内刚转化的真元急速涌动,寂情刀自背脊出鞘,周遭比之前粗了数倍的雷霆顿时被吸引过去,愤怒的天罚搅动无与伦比的威压,欲要将他这截脊梁骨压折。 刀锋被他带着转了个向,朝着阿谨手中的魂灯劈去,瞬间即至,“咔嚓”一声,灯身上的铭文忽闪不定,随即黯淡。 阿谨怎么也没想到,这灯跟在本尊身边千余载,锤炼得无坚不摧,卫弘晟此刻玄响修为不过幻象,连一成都未恢复, 就能凭借雷劫之力, 将魂灯震裂一条缝隙。 他再不迟疑,赶在轮回境破灭之前, 一把拉住方怡,旋身欲走。 至明火撞破镜花水月的结界,卷袭至方怡身前,被一层全不透光的黑影拦住, 明与暗相持不下, 激烈的交锋异于寻常修士斗法,这路数倒与邪修的相似,相互间凶残的吞噬显得无声无息。 然而拜这幻境所赐,镜花水月模拟出的至明火完整无损, 还未被离鸢割裂一分为二, 威势迅猛,她也不知方怡现今是个什么情况,频频向火中伸手, 被烧得雪雪呼痛,目中的贪婪垂涎却更盛。 “宗子,走,徐徐图之!” 阿谨口中规劝,方怡拗不过,被拽得踉跄后退,像个要不着玩具的坏脾气孩子,口中喋喋不休: “放开我, 她是我的……” 刀光激射, 卫霄淡漠的语声中挟着杀机凛凛,出手更显凶残。 “这就想走?” 身形犹如踏步凌虚, 衣袂飘飞比寂情刀更快, 后发先至。 雷电交织成网阻住去路,其中的煞气毫不掩饰, 漆黑如墨浑似魔影重重, 方怡发出一声尖叫, 连连躲闪。 在阿谨眼中, 弘晟太子本该如史籍所载,性情仁善心存正道, 禀持道心代天持公,却没想到, 沉沦魔渊八百年,他如今才是魔气累累、凶戾噬人的魔。 这一惊几乎三魂出窍,情急下化出真身,圆圆的背甲上铭文亮起,化作一张守御结界。 肆虐的魔气引动雷劫震怒,整个幻境湮灭在最后一轮天谴下,四散奔走的妖怪们碎成泡影,哭喊声、火光炸裂声缭绕着再次沉沦往早已逝去的时光,破败残颓的废墟在孤寂中散落…… 寂情刀一声长鸣, 惊醒离鸢最后一场旧梦,她整个人蓦地一轻, 灵身阖然扑上长刀,凌厉的劈斩势不可挡,在那两人身上开出大朵血红的花。 随后眼前一暗, 幻境彻底土崩瓦解,又回到漆黑的矿洞深处。 她低头看了一眼,魂灵凝结的身体半实半虚, 心下泛起淡淡的失落。 微光中,眼前的人容貌正在逐渐淡去,猛地拽住他的袖子,“别,别变回去……” 她近乎贪婪凝视卫弘晟的脸,清俊的眉眼中,置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峭,正在逐寸覆上,最后的一丝柔和消散殆尽,到了嘴边的话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之前被唤醒的,那一丝与生俱来的眷恋无所依存,空落落地回落在寂静的矿洞里,她转头看见蒋衍和修辛, 这两人一路有惊无险, 好歹跟着他们全须全尾回来了。 “你之前在幻境盯着木青青,她人呢?” 她像是刚想起来,语气随意问道。 蒋衍一愣, “她,她被方怡杀了,应该是……搜魂。” 离鸢看着卫霄,口吻与打探故人旧事没什么两样,“那……真实中的木青青,后来是怎么死的?” 南明谷被她毁于一旦的那日,木青青并不在谷里,当日卫弘晟接到虞都被围的消息,一早便派了这侍官回京。 他此时语气平淡:“若是回到洛京,想必是死在穆翊宫那场大火里了。” 他回来后,翻阅史籍方知虞朝最后的结局,当日新兴的齐国兵临洛京之际,占地延绵千里的穆翊宫已覆于一片熊熊烈焰之下,放火的正是虞朝后宫之主——琅玕仙尊。 “因此,是父皇和母后自行断绝,大虞江山不复,并非因我未能及时赶回,你也不是那个害我抛家弃国的罪魁祸首。” 卫霄的声音挟杂一抹难以言述的情绪,徐徐回荡在离鸢耳畔。 幻境中历历分明的旧日情分,随着破灭似乎也一同烟消云散,所有的感触,被他那颗寂灭无情的道心彻底隔离。 与此同时,阿谨把方怡驮在甲背上,出了矿洞一路向北急飞,身后的人气息虚浮,话语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阿谨,让那边盯紧杜醇卓,这南澹乐圣,背地里来头不小。” …… 樊国旧都,天空被浓重的青灰笼着,三十余年无人到过此地,昔日王宫早被蜮蛊毒息腐蚀得千疮百孔,看着比蒋七的破窝棚还烂。 然而此时,这空无一人的废都,以及向北延伸出近百里,一直到王族圣地黄金谷,这一大片区域的毒雾早不知何时已经散干净,灰蒙蒙的天色泛着青光,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樊国正中心严丝合缝置于一个结界下。 结界之外,蜮蛊不时幻化蛟蟒长蛇之态,被界内充盈的灵光吸引,盘绕游走,声势壮观,光怪陆离。 顾明澄之前在庚金矿外与蒋衍分开,沿着遍地焦土前行,待终于抵达樊国腹地时,便见着眼前这奇异的一幕。 他在黄金谷外等了三日,文琅所说的接应队伍方才姗姗而来,铮铮蹄声纷踏,端木苓率先自马上一跃而起,身形尚在半空,清越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还以为再见到你……” 她径自越过张着双臂,满脸笑容迎上来的顾明澄,跟他身后的端直端方两兄弟抱在一起,脆生生银铃样的笑声不绝于耳。 “……俩了。” 顾明澄扎着手,脸上的欢容凝成尴尬,僵立半晌,艰难回过头。 算算得有一甲子未曾见面,当年吵吵嚷嚷把自己说成“牙都掉光、被某人嫌弃的老太婆”,如今依旧是记忆中的小姑娘模样,唯独过去垂在肩上的两条辫子,换成干净利落的马尾扎在脑后。 明眸皓齿的女子,如今出落得越发动人,唇边噙着一抹促狭,两只手一边一个搭住端直端方,唧唧呱呱跟两人说得正欢,唯眼角余波朝顾明澄似有若无地瞄来。 第262章 教训 横遭冷落的顾大仙长满心悲愤,偏生对着言笑晏晏的端木苓无可发作,只能将怨气冲两个弟子发: “端直你好好说话,怎么又哭?总跟你说身正道直,你看你现在,委屈得跟个被人撵出门的小媳妇…… 还有你端方,你站直喽,手往哪儿搁呢?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抽你!” 顾明澄越说越来气,“我说你们两个哭哭啼啼的,敢情师父这些年亏待你俩不少啊,真是俩白眼儿狼!” 说得两兄弟诚惶诚恐,齐齐转口风,“苓丫头,要不是当年师父找到我们两个,真就再见不着你了。” 顾明澄还不满意,又瞪端方,“苓丫头这仨字是你叫的?” “大小姐……” 端方打了个激灵,立刻意识到哪里触了师父的霉头,扭头看看端木苓,心说这俩人这是拿我和我哥做伐呢,偷牵了下端直的袖子,不动声色摆脱肩上的魔爪,避到边上一点。 端木苓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得意的弧度,还在戳顾明澄的心窝子, 对那两兄弟道: “他要是待你们不好, 不如跟我回韶华,不说荣华富贵这些虚的, 总比你们在井木塔打杂强。” 端直端方一个字都不敢吱,嗯嗯哼哼应着,又往边上躲远些。 端木苓揣着当年璞疏山人给她的锦囊妙计,一来就跟顾明澄对着干, 还要先发制人, 果然,顾大仙长揣了一肚子训她的话一个字都吐露不出,苦笑一声: “是我错了,当年就不该带他们进井木塔, 以他俩的资质, 在塔卫的位置上再熬百年,也不定能晋升,嗐……” 他长叹一声, “即使升上去又如何,是我顾溯瞎了眼,早知就跟你进山当土匪去。” 这一叹出乎端木苓的意料,她也未曾想到,顾明澄如今竟是这样的心境,文琅回来时可一字未提。 但她终究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眼眸一转,也不打听, 反而带了宽慰的语气, 不再戳他脊梁骨: “顾溯,你此次肯仗义相助, 我和琅姑实在是感激万分, 你放心,如今你我虽立场不同, 但旧谊尚存, 我定不会让你做为难之事。” 她朝后一扬手, 十数个劲装骑士下得马来, 跟着往谷中走,顾明澄之前已在一处山洞内布置好, 专等她到来,这时问道: “运走那批军械, 用芥子就够了,怎地还带这么多人手?” 端木苓抿唇一笑,熟门熟路走进山洞,向四周打量一眼,“从前探路,我们的人已来过两回,深处还有些危险,带人不为搬东西,是给顾仙长你帮忙的。” 顾明澄来这几日还未往里探过, 然而此地毒息包裹下的种种怪异,也已心下有些了然。 着意打量几眼跟着她来的人, 个个身形魁梧彪悍,目中神光氲足,军士修为大多不过灵动, 一个是资源有限,二来,军伍讲得是配合作战, 精力大多花在修习战阵上,并不突出个人实力。 此时端木苓随意挑了个石块落座,那些人有的安置马匹,有的四下巡戒设哨,搭建军中惯用的符阵,行动间井然有序,显得从容不迫,所有人无形间将她围拱在中。 她修为已入筑道,身处军士之中,身周隐隐透出一股泰然中正之气,正是吸收那枚兵道之种后, 衍生出的征伐道心。 “樊都这里,早在十年前毒瘴便已消散,馗禺世家有意将此处打造成一片养骨地, 这件事, 你们井木塔也并非人人都知。” 自从顾明澄在息冈山内见到那座天禄阵后, 对于井木塔高层有人擅改南疆地脉一事, 已从抽丝剥茧的揣测,转为确凿无疑的认定。 镇妖塔与邪祟暗中勾结,这件事在顾明澄来看,下意识里抱着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其中的憋闷及愤懑更是无法对人言。 偏偏这些破事接二连三地往他手上撞,如今是避也避不开。 他此刻也在边上寻了个石块坐下,腰背挺得笔直,这刚直不阿的姿态令端木苓觉出一丝不妙,预计接下来,他师承老头子的那张铁嘴,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教训。 端木苓微微蹙眉,不由得先缩了缩脖子。 “我前阵子在临阳附近遇见几个影魁的人……” 顾明澄说着,忆起那帮邪祟养了满山洞的鬼物,神色流露一丝厌恶。 “馗禺可不比这种混迹市井的下三路,那些人一向神出鬼没,轻易不在世人眼前露面,连镇妖塔都不知底细,这些事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 端木苓刚说一个字,对面这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拿手指了指她的鼻子,狠话到了口边,想起周围一圈她的部下,又缓了面色,压着嗓子苦口婆心: “丫头,你端木家世代镇守南地,当年大将军殚精竭虑、耗尽心神抵御的,不就是一山之隔的南澹邪祟?难道就因小人挑拨、奸人构陷,你就破罐子破摔,也要去同那些人为伍?那你成了什么?你对得起大将军一世丰功伟绩么?你娘她当年……” “顾溯……,顾溯!” 端木苓冷不丁抬手挡在他面前,打断喋喋不休的唠叨,“你听我说,你让我说一会儿行不行?” 这俩人即将开启吵架模式,对过去这套熟得不能再熟的端直兄弟俩,不约而同躲远,接下来就该直接升级到动手了,从前这俩习武的进度便不相伯仲,如今……,呃如今多半也差不离,倒是他俩,更帮不上忙了,还是免得殃及池鱼得好。 那两人乌眼鸡一样对瞪半晌,先泄下气来的竟是端木苓,她嘴张了又合几回,终于梗着脖子道: “那……那人又不是我主动去找的,他……他本就是我娘的旧识……” 说到这儿,她降了八度的嗓门更加低沉,嗫嚅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眉眼皱成一团: “阿溯,我找着我爹了。” 顾明澄呆呆看着她出神,忆起小时候这丫头每回跟他说起幻想中的爹爹,都是满眼向往的神彩,英雄盖世、光芒万丈,私下里还得是温柔多情,对她娘儿俩那是柔肠百转、荡气回肠的用情至深…… 如今却是这么一副别扭模样,顾明澄的心“咯噔”一下: “你……,他……是谁?” 第263章 韶华大将军 “杜醇卓。” “杜……,南澹乐圣,杜醇卓?” 顾明澄吃惊不小,脸色与端木苓一致地显出些尴尬,“大将军她……” 端木苓低下头,低沉的嗓音挟着些许惆怅,“其实当年齐朝那些人,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我娘跟他……早就相识,外公还在世的时候,她少年游历,曾多次偷渡千仞,在一江之隔的大希山下遇见那人……” 她眼中流露一抹沉沉的思绪,自小在镇南侯府,只有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娘在卸下盔甲后,身上并无一丝一毫统兵领将、杀伐果决的将军气,是个性情爽朗,甚至带点孩子气的女子。 端木苓眼中的韶华大将军,与其说是母亲,更像年长的姐姐,第一次给她洗澡,便不小心拗脱小小婴孩的胳膊肘,笨手笨脚还偏要亲力亲为,磕磕绊绊带着她长大。 顾明澄半晌哑然, 韶华将军端木容, 是这个世上他第一个崇拜的人。 那个世人眼中公正严明、能征善伐,齐朝唯一的女爵将军, 私下里体贴细致、心思剔透,几乎集合了他能想到的所有优秀品质。 乍然听到大将军少年时情愫初开的过往,顾明澄带着一丝晚辈的拘谨显得坐立难安,一时间, 一个字也接不上。 这表情落在端木苓眼中, 她急声辩解:“不过她真的从未通敌,我娘她……” “我知道……” 顾明澄抓住她一只手,莫名涌上的一丝怜悯,搞得他心底柔软, 大将军宁愿一个人带大她, 始终不让她知晓生父来历。 私下里对亲生骨肉都怀着这样一份避嫌的坚持,怎会叛国通敌。 “那他……当时为何不去救她?” 韶华军当年镇守南地边关,针对的是如兹国这种, 在大齐招俫下举棋不定的诸多小国。 这类小国,大多内里与南澹各势力勾连甚深,鱼龙混杂,相互内斗不说,对上齐朝时常阳奉阴违,水浑得一塌糊涂。 其中的四圣作为前朝谪族,在南澹为万人师表,备受尊崇敬仰, 至少明面上, 从不沾手这类国与国之间的争斗。 乐圣杜醇卓所居的大希山,就与边关隔着一条眠龙江, 可谓近水楼台, 以他的势力,对齐朝这边的消息不说了如指掌, 当年韶华攻打兹国这般大的战役, 主将被围困的事, 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他那时压根就不知道……” 端木苓小声说, “我娘一直瞒着,其实她早就跟他断了联系, 他过去根本不晓得,世上还有我这么个人……” 顾明澄愣了半晌, 很想像当年一样揉一揉这丫头的脑袋,然而时光终究为他俩划下一道漫长的隔阂,这些旧日的亲昵再不复存,他和声问: “他对你……好么?” 端木苓摇头笑了一下,语气轻松活泛起来,“我和他没见过几次面,谈不上好不好,既然这是我娘做下的决定,……我就还是我。” 从头到尾, 她说起这人仅以“他”来指代,什么“父亲”、“爹爹”这样的称呼难出其口, 若说那些小时候的暇想与崇拜,经过百年的生死相隔,匿于深山老林的蛰伏, 心境早已不同。 她不需要上赶着给人家当女儿。 顾明澄甚觉欣慰,倒不是因她对生父的这份避忌,她继承韶华这支悍兵勇将的力量, 却并没有让自己搅进暗流涌动的势力之争,秉承母亲的意志,宁愿孤军奋战,不做任何人的棋子,保有心中的磊落光明。 之后,两人不约而同转移这个话题,谈了几句南地局势,重又说起馗禺在此地的布置。 “上三路世家传承久远,炼制骨傀的秘法据说传自上古神魔大战期间,传承比樊家更为正统,怎会只为觊觎那套骨术?他们看上的, 是樊国圣兽黄金象的灵骨。” 端木苓拂了拂耳畔散落的一缕秀发,“黄金谷是樊家世代先祖的长眠地,那些灵骨大成的黄金骨身,也是馗禺的目标。 不过他们究竟在里面做什么,我的人几次潜入都无法探明,只知道深处有个大阵,外围布置的人手却不多。 馗禺屠灭一国才到手的东西,想必是有大用,不必安排过多人手在此,一个大概是跟你们井木塔搭好了关系,外围有仙阵隔离,普通人根本进不来。另一个原因,或许是这阵威力强大,不必花费人力来守。” 顾明澄不大想打探馗禺是跟井木塔里何人合作,便对这个世家在此的目的没什么兴趣,问道: “樊家那块奇石,还有你要的军械,藏于何处?” 端木苓铺开一张地图,指着其中一处道:“那批东西应该在这里,樊家倒数第二位国主的陵寝附近,馗禺的阵法脉络极长,几乎沟通整座陵谷,我们要去的地方,恰好就在一处阵法的汇聚点上,没法绕开,因此才要你这个大仙人来做帮手。” 斜睨他一眼,唇边抿起一抹弧度,“至于那块奇石的来历,想必你已详知内情。 南疆圣物朱雀图腾,在神魔大战最后那一战中碎成三块,樊家这件名为‘朱雀展翅’,相传天魔篡夺的妖族源力,便藏于双翼之中,也就是南疆妖裔数百年来苦苦追寻的南明离火。 不过,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听闻另两块碎片已在黎国现世,倒也引起一点小小的风波,若说南明火就藏在奇石中,那未免太简单了些,馗禺也就不必在此地大动干戈。” 她说着这些时,模样一本正经,好像抢夺天凰石那夜,铁骑冲阵的根本不是她的人一样。 顾明澄这会儿大概是心里有事,没拿她这胆大行径教训。 他微微沉吟,改动南疆地脉这样的大手笔,方符合这个上三路世家的作派,包括这条被毒壤挤出的庚金脉,想到此心头一动: “这么说,离火灭族,难道也有馗禺在后推波助澜?他们和杜……四圣之间,是否也有来往?” 离火王族覆灭的源头来自棋圣的烂柯山,南黎二十年前的这场动荡,与季舒玄有关已是不争的事实,至于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顾明澄想起景玉楼说过,杜醇卓在四圣中是交际最广的一位,然而到了嘴边的探问,又改了个口。 “这我就不知道了。” 端木苓的浅笑带了些与己无关的姿态,“不过前些日子,大希山出了桩天大的事,想必你有听闻一二。 听春台归山钟鸣响,南澹那些谪族等候近千年的弘晟太子,怕是已然回归。” 第264章 至暗火种 这件事顾明澄不光知道,方怡口中的虞朝太子卫弘晟,恐怕正是他前些日子相处熟络的南黎太子,不,是六皇子景琢。 这个身份来历处处透着诡秘的人,他的归来再次印证了,南澹谪族的那些人,在擅动南疆地脉一事上,暗中起着极大的推进作用,由此也有了二十年前离火王族被灭,以及如今这场召唤天魔复生的邪祭。 顾明澄受逆水溯源的道心牵引,最擅自纷杂的线索中追溯根源,觅出重重迷雾中最为关键的那个真相。 这也是他后来赖在东宫,下意识纠缠那人的原因,更在此行,特意邀他也来这樊国秘地走一遭。 想是不能背后说人,端木苓刚提起这个话题,他在心头万般揣测的人,已到了黄金谷外。 轮回幻境破灭,在现世中的时间流逝,只是离鸢意识的一个闪念,然而整座庚金矿最核心的灵源已被抽取一空,这动静自然引起三名驻矿使第一时间关注。 矿洞由下向上挖掘,失去灵源的刹那,深处落石如雨, 整座矿岌岌可危, 到处都在塌方。 若在平时,驻矿使们倒也对矿难事故见惯不怪, 然而此时一个不好,兴许整座庚金矿就将再次被深埋地底,顾不上追查潜入禁地的那几人,冲上地表, 手忙脚乱维持矿阵稳定。 卫霄和离鸢趁乱出了矿洞, 并未追赶向北而走的方怡,背道而驰,径直赶往黄金谷。 “你……” 顾明澄见了卫霄,刚要开口又忽然顿住, 只觉得这人五官上似乎与前些日子有些变化, 若不是那份淡然从容的气质,独特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人,几乎以为认错了。 “顾仙长。” 卫霄拱了拱手, 依旧是一副礼数半点不错,神态却并无恭谨的作派。 体内灵力转换真元,修为算是已恢复至筑道期,过去的许多法术信手拈来,比如此刻脸上的障眼法。 不必如之前那般刻意捏脸易容,他所恢复的旧貌,在从前见过他的人眼中,只是略有改变, 与景琛那张脸依旧神形合一, 同境界的人无法识破。 其实在他来说,过去的样貌乃至身份, 统统是不萦于怀的身外物, 为着顺应她的要求,才多此一举。 倒是顾明澄能察觉出一丝异样, 说明他这逆境之心, 果真与世间大行的道法颇有迥异。 顾明澄朝他身后望了几眼, 诧异问道: “方怡呢?” “宗子仙踪难定, 在矿洞招呼未打,便先行离开了。” 之前顾明澄就隐约猜到, 方怡是为庚金矿源而来,对他这形同监守自盗的行为颇不以为然。 正说着, 藏在腰间的问鼎中,传来一道塔讯,是说庚金矿脉有异,要身处附近的塔使立即赶往支援。 他默默收了传讯仙器,对这条塔令置若罔闻,打算装没听见。 井木塔一向对在外行走的塔使,身处何方一查即知,他这回往樊国的事是瞒不住的,想来慕哲对他暗中襄助韶华军的一举一动, 也是了然于胸。 卫霄看在眼里,也不说破。 端木苓见人齐, 叫了蒋衍过去,继续说此行的安排,对于后者来说, 这是要掘他爷爷的祖坟。 当年樊国主和蒋将军收到风声,提前将图腾碎片混在军械里转移,之后馗禺散播蛊毒, 致使王室连同整国民众一起丧命,怕是没想到,此地的陵寝,只有樊家血脉正统的后人方能开启。 更不知世上还有蒋衍这么个国主的私生子,侥幸逃得性命。 他来的路上,得知旧都附近的毒息已散,心头没有欢喜,反是沉沉的悲凉,若这一切不光是南澹邪祟作恶,其中更有镇妖塔的暗中作梗,恐怕复国这件事, 就再无一丝希望可言。 此时他偷眼看了看站得较远的太子殿下,之前央他来此, 本是存了借力的心思,眼下有口难言。 黄金谷之行本不在卫霄计划内,这里的事与他毫不相干, 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带了丝置身事外的态度,包括对上那位韶华军的新统领,也只是视线一扫而过。 离鸢在进了这谷地后,便察觉到一丝异样,拜方怡的轮回幻境所赐,那些她过去刻意回避的往事,如今清晰得历历在目,连感触都分外刻骨铭心。 这黄金谷里,分明有一丝神火的气息。 之前她在幻境,一口道破方怡的身份,因着当时无暇分说,也是为避那二人的耳目,出来的这一路上,才跟卫霄做了些探讨。 “你为何说,方怡就是至暗火?” “是火种。” 离鸢略作纠正,言辞显得笃定。 然而她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这就跟当日在庆荣侯府外见到祭文,便知那是天魔祭一样,“就是一种直觉,你不是在他灵相上也看出端倪了?” 卫霄默默点头,寂情道是世间最清净无为的道法,观人灵相,能辨别其道心本质,有时连对方也未必能感知到自身灵台上的隐秘,在他眼中无法遁形。 当日他窥视方怡灵台时,修为尚未恢复,如今想来,灵台之后藏着的那双眼,正是一身二魂的表象,或许连方怡本人也不自知。 “方怡这种情况,圣山那几位长老,甚至灵宗,或许并不知情。” 离鸢对他这说法甚感意外,便听他继续道:“神火的事,你爹娘并未留下交待,恐怕世间唯一能说清其中缘由的,如今只剩玄武。” 她嗤笑一声,很是不以为然,“难不成,玄武跟着灵宗投奔璇玑宗,隐忍千年,就为替他俩守着这个秘密?” 卫霄不置可否,只淡淡解释一句,“守道之力借灵脉依附于修士灵台,其中蒙蔽道心的危害,圣山未必看不出来。” 离鸢有些泄气,从她装作无意问起木青青的结局时,便有察觉,这人肯定还知道一些很关键的事情,却瞒着不告诉她。 这番探讨就这么不了了之,她此时耳中听着那边端木苓等人的交谈,已然猜到点馗禺在此地的意图,忽而转头看着卫霄: “若方怡是至暗火种,那我呢?” 她一如既往,对关乎自身的事总是犯迷糊。 卫霄凝视她半晌,轻声道:“待你拿回真身,自然就知道了。” 第265章 放牧 一行人往黄金谷深处行进,端木苓对这位“黎国太子”倒是兴味盎然,特意走在边上,没话找话跟他搭讪: “贵国大军出征兹国,殿下倒有闲情往这里走一遭。” 韶华军这次出来,除了柳希元,另一个目标就是兹国,这么算来,将来在战场上,与南黎倒是同仇敌忾的友军,为着景琛这趟差事的顺利,有必要作些周旋。 卫霄面上照旧搬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军中有替身坐镇,孤此来也可为盟友出一番力。” 一旁深知内情的顾明澄抽了抽嘴角,他这会儿倒肯如实道来,就不知景琛和他,到底谁是谁的替身。 端木苓展颜而笑,这小太子很是上道,一来就把结盟的意思摆到明处。 文琅那夜在西城外远观争夺天凰石的战局,只知雷灵根显世,却未将那人与南黎太子关联到一处。 顾明澄这会儿也无法说破,只能跟着装糊涂。 离鸢那日偷听他和文琅交谈,早就看出端木苓对他来说非比寻常,没想到顾大棒槌看着刚正不阿,竟也会动凡心, 还是跟齐朝的叛军首领搅合在一处。 她可一直都记着仇, 没忘了这家伙在宣灵台上,是怎么祸害她和老和尚的。 此时众人趁着夜色入谷, 已到达地图所示的位置附近,就在大阵边缘,她往里指了指,冲顾明澄挑眉坏笑: “你要找的那块奇石, 已经被馗禺的人得手了, 喏,就在那里面。” 顾明澄果然一愣,朝这器灵瞪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邀景琢过来只说为了起一批军械, 图腾碎片的事只字未提。 自然想不到, 早在文琅在簪宝阁跟他提起这事的时候,就已被人家听了个一字不落。 不过他更想问的,是她为何能感应到图腾碎片。 他心头升起一丝恍悟, 若身旁这人真是八百年前的弘晟太子,那这个先天器灵,又是什么来头? 离鸢不答,笑嘻嘻冲他扮个鬼脸,望向深处的目光却没了笑意,含着一抹思索。 前世朱雀图腾被点燃,激发她身上的神火不受控制,与幻境中的经历一模一样。 方怡造出幻境是为重现当日, 那么, 能将至暗火交到末谒手上的,恐怕就只有一早离谷的木青青。 她偷瞥一眼卫霄的侧脸, 或许这才是他隐晦不言的缘由, 毕竟这就关乎到他的母后木琅玕。 原来大虞最终是在她的手里付之一炬。 端木苓确实早就收到情报,奇石已被馗禺的人得到, 不过是借这机会, 跟顾溯见上一面, 不意这点小心思这么快被拆穿, 带点愧疚支支吾吾: “阿溯,这事是我思虑不周……” 顾明澄摆了摆手, 正待开口,卫霄在旁说道: “顾仙长何必纠结定要拿到这块奇石, 如今祭礼已成,待到荧惑守心天象到来,这三块图腾碎片总归会在南明谷外聚首,不论落于谁手,到时都会拿出来。” “不过是想掌握一分主动罢了,你说得也对……” 顾明澄哂然,拍了拍端木苓的肩头,示意她不必介怀。 反正他和景玉楼手里,还有一件天凰雀身。 这么一来, 他越发的不想往馗禺的阵法里掺合,指着侧面一条小路对端木苓道: “走这边。” 随着他手指的动作, 前方山壁上出现个一人高的拱形通道,直接贯穿过这片岩林,可直达他们要去的那处陵寝正门外石台, 接下来设阵阻隔开大阵位于那里的阵眼,便可进入断龙石封住的墓门。 他这一手遁空咒确然方便,端木苓也忍不住侧目, 同为筑道修士,镇妖塔传承下,所掌握的神通道法之多,非她这种在野修士可比。 不过,顾溯一向嫉恶如仇,和南澹邪祟的布置擦肩而过,竟选择不闻不问,这就很不正常。 她隐约猜到原因,只按在心中不表露,朝他灿然一笑,向后招呼一声,正要迈入通道,之前布置在来路上的监听符突然示警, 她一把拽住顾明澄的袖子。 “快走,象灵来了。” 众人脚下的地面正在震颤, 动静由缓到急不过瞬间,紧接着, 一阵腥气扑鼻的风由后刮来,挟带声声凄厉的惨号。 “咿咿啊啊”的声音不像动物的叫声,更像是出自没了舌头的人,哀戚的哭喊令人头皮发麻,几尊高大的黑影沉沉向这边压来,无数四散奔逃的人影已接近队尾。 队伍押后的正是端木苓带来的十二名韶华军士,为首之人名叫董伐,扬声道: “将军先走,属下等断后。” 说话间,这些军士按列排开,每人手中各执一张三尺见方的战鼓,齐声擂响。 鼓声令得那些庞然身影步伐变缓,逐渐露出真容,巨兽的高度足有两丈,轮廓虽然模糊,从粗壮的四肢及长至拖地的鼻子也能认出,这正是过去被樊国尊为圣兽的巨象。 不过并非活物,小山一样由森森白骨构筑。 据端木苓收集来的情报,樊国独有的黄金象早已灭绝,但堪比修士灵骨的象骨非但不朽,被馗禺抽取灵魄,炼制成骨傀,以象灵驾御,实力更胜生前。 馗禺世家自有一套引魂曲,以玉磬为音,操控象灵为其所用,端木苓带来的这批鼓士,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隆隆战鼓奏响低沉悠扬的调子,抑制住冲阵而来的象群,看这情形馗禺是在放牧,前方奔走的人群到了近前,一个个面目扭曲狰狞,身上竟有淡淡的灵力波动,却被巨兽追赶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人竟是低阶修士。 顾明澄双目圆瞪,已是骇然无比,比起影傀和花娘勾结,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尸身豢养魅鬼,馗禺这顶级巫蛊氏族,竟然拿修士养骨傀。 这在同为修仙之人看来,实在匪夷所思。 然而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以顾明澄的心性,他可以对镇妖塔与妖邪暗中眉来眼去的勾当避而远之,却无法容忍邪祟害人性命的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 这要是也能忍,他就不是顾溯了。 端木苓还在拉他退入通道,遁空咒已被关闭,下一刻,溯源伞滴溜溜迎空飞出,在巨兽与前方的人群之间竖起一道结界。 第266章 有为与无为 对于顾明澄临时改变主意,端木苓心下带了些得逞的小得意,纵身亦跃至他身旁,言语上还在刺激他。 “这些人是馗禺在南疆抓来的乱邪,拿灵石渣强行灌开灵窍,再当作兽粮喂给骨傀,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些乱邪过去在南疆没少作乱,这等事你也要管?” 顾明澄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回瞪她一眼,“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他说不下去,井木塔里不乏听到这样的事,邪祟间相互迫害,大多数人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然而真撞在他手里,却无法苟同。 十几个乱邪背后的压力骤然一轻,却并不四散逃离,神情呆滞茫然停下脚步,就那么傻愣愣呆在原地。 扭曲的相貌并非只因恐惧,结界的灵光微微照亮一张张可怖的脸庞,沟壑纵横的皮肉间满是伤疤,那是被大量灵气陡然灌注下撕裂的,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端方赶上两步,轰小鸡一样赶着这伙人,“快逃命去啊。” 受到驱赶, 这些人下意识动作起来, 你拥我挤,不知该往哪里跑。 后面被结界隔开的象群, 便在这时再起骚动,粗大的骨架被灰蒙蒙的雾气包裹,发出骨头相互摩擦的咯吱声,像无数牙齿齐齐咀嚼, 似乎是结界挡住了鼓声, 压制的力道一弱,踩着沉重的步伐再次迫来。 卫霄施施然朝队伍侧边让开几步,全然一副袖手看戏的态度,抬手按捺住肩头跃跃欲试的灵身, 瞧见顾明澄压着怒气, 棱角更显分明的脸,忽而轻笑一声,状似无意开口: “圣山治下大多修清净道, 最忌沾染因果,遇妖邪之事不愿作为,以妨扰乱道心,倒也真是无奈之举。” 他这话看似体贴,替镇妖塔不作为找了个极其恰当的借口,落在顾明澄耳中,却如一记春雷炸开,一瞬间心境霍然开朗。 有为与无为, 端看个人的选择, 亦是道心冥冥的指向,可以说, 修士因有了道心, 心性、以及对这世界的感观便有所不同,打磨领悟的历程, 致使走向不同的道。 方怡曾说, 守道之力束缚道心不坚, 有的人为了少沾因果, 选择对妖邪置若罔闻,同样, 他的道于逆境中追溯本源,就该孤行于世, 不苟同,不顺应大势。 这是他要走的路,与旁人不同,他无从置喙他人的道,只遵循自身便好。 他在这一刻的明悟,与上次在东宫外听到琴音后的一样,重又升起坚若磐石的信念,下意识回头,望向立在一旁的人。 两番状似无心的劝诫, 并非偶尔,顾明澄在猜得卫霄的身份之后, 几次三番接近,正是因为在他心里,妖邪是该剿的异类, 但代天掌罚的寂情道不是。 这本该是世上最公正的人,以他心清眼明的道心,在魔渊之下八百年之久, 到底是一种煎熬与磨炼,还是……受魔气玷染,心性早已大变? 他对这人起了既想亲近,又本能戒备的矛盾心理。 离鸢此刻被卫霄指尖轻轻按住,看到那些个明显是南疆人的狰狞面孔,心头亦是同样复杂焦躁。 她刚在不久前重温过一回同样的遭遇,族人间互相残杀,昆仲被抛入火海时脸上的茫然,末谒等人近似疯癫的狂笑。 她难以抑制心底的愤怒,又悲凉地感到无奈极了。 一阵刺耳的磬音自远处响起,暴走中的巨象蓦地向外膨胀, 从原本的三头骨傀身上,逸出好几头体形较小的象灵。 高大的骨傀带着实质的压迫感, 步伐似有千钧之力,象灵则是纯粹的灵身, 体形虽小,却灵活异常, 浮在半空,带起大片汹涌的灵潮袭来。 溯源伞张开的结界瞬间破碎,伞面倒扣朝下一铲,像艘怒涛中的帆船,兜起脚步蹒跚的乱邪,向着一旁抛远。 战鼓调子忽转,低沉化作高亢嘹亮的擂声,激昂着与远处的磬音对抗。 “馗禺的人来了。” 象群之后出现四个身材矮小的人影,手中拿着玉尺一般的磬片,朗朗清脆声入耳,亦是如同鼓曲般悠扬动听,大概有六到八个象灵受此召唤,仰头呼啸一声,长长的象鼻卷出一连串光球,朝着这边砸来,三头骨傀陡然迈开大步,堪比百骑冲锋,地面剧烈震颤,背后的山壁上落石滚滚而下。 没了中间隔着的乱邪,短短十数丈距离,象群转瞬即至,十二名鼓士行动矫健往旁避开,阵势竟丝毫不乱,手中鼓捶敲打间荡起灵力,嗡鸣一声,一个防御战阵迅速成形。 顾明澄早已飞身而起,仗剑抵到最前。 方才道心有所进益,逆水剑真元急吐,剑光灼耀璀璨,斩上为首的一具骨傀,爆出更为绚烂的光华。 按凡间的算法,九牛二虎约合三象之力,然而黄金象这等圣兽则又不然,活着的时候少说也有十象之力,被炼成骨傀,威力又涨十倍不止。 当先那头巨象,足抵百象之威,撞上逆水剑这声势惊人的一击,一时竟前进不得,一条腿骨赶得上四个彪形大汉捆一块儿那么粗,四足抵地,被剑锋压着后退,扬起大股烟尘。 端木苓立在鼓阵最前方,叩动腕上甲环,一套璨亮战甲从头到脚将她包裹严实,手中多了一杆威风凛凛的长戟。 这柄通体由域外奇石——泫金炼制而成的战戟名为修罗,百年前在南地数十个小国及南澹一带威名赫赫,与那日袭击柳希元的撼天,同为昔日镇南侯府两大杀器,曾收割无数逆贼乱党的性命。 修罗材质上更胜撼天一筹,尤其附在其上的征伐道,凝聚韶华军历代百万军魂,主将持之可得气运加身,战场上所向披靡,势无可挡。 修罗戟一出,鼓声明显为之一振,隆声震天,带着极强的穿透力,象灵卷起的灵潮顿时为之一滞,力竭而衰,向着两侧逸散开去。 端木苓并未持戟上前迎战,只将这比她人都高的武器往边上一戳,翻手从背上取下长弓,引弦搭箭,灵光闪动的箭矢瞄准远远躲在象群背后的四个放牧人。 离鸢眼中有锋芒一闪而过,目光落在端木苓拇指上戴着的一枚寒玉扳指,那上面细小的符纹光影流动,明显是铭文,散发幽冷极寒的气息。 三只灵光箭飞出前,叩弦的扳指给箭身染上一层极其绚目的蓝芒,划过空中的轨迹凝结冰晶,弧度优美得慑人心弦,跃过象群时,强劲的寒气炸开。 第267章 妖典 那枚寒玉扳指有些眼熟,极寒箭矢炸裂的情形更是独特得令人过目不忘,然而毕竟过了八百年,要不是离鸢不久前才提起过那人,真是很难记起。 她轻声问卫霄,“当年杜家在洛京名声不显,我记得好像世代在南地为官,所以杜言才得了安南这么个封号。他家后来是不是也逃到南澹了?” 卫霄面无表情回眸,“怎么?” “那扳指,你瞧着眼熟么?” 离鸢朝端木苓那边努了努嘴,这小玩意若她没认错,当年是他从北坦带回来给她玩的。 因杜言总抱怨南边太热,便转送了她,据说在南地猎取火属性妖兽,事半功倍。 她当日听了还颇有微词,把安南郡主头上敲起一个大包,“我给你这个让你制冰解暑,不是让你猎杀我家孩儿们用的。” 卫霄凝目看了两眼,他当年西征北战,时常不在洛京,走到一地,见了新奇的东西就搜罗回去,给她填充南明宝库之用。 说实话是真不记得这枚小小扳指了,不过他知道别的。 “如今的南澹乐圣,也姓杜。” 从《弘晟传》的话本自乐圣那里流出, 他便对这人留了个心眼, 不过倒未将杜醇卓,与旧日他亲自册封的安南侯杜家联系到一处。 “南澹巫蛊氏族, 过去与洛京来往甚密,对后来南逃的遗族也多有庇护。” 卫霄声音平淡,看不出情绪。 离鸢撇了下嘴,当年南澹岛上的巫民和南疆妖族因信仰不一, 两边没少开战, 后来还是得虞朝从中调停,才算两相罢手,偶尔有些小打小闹,并不影响大局。 南澹巫族臣服大虞后, 更有份参与历法修订, 连他这个太子卜问吉时,都要去找大巫。 她问:“不过,这东西为何会在端木苓手里?” 卫霄略一思索, “文琅在青轩那里多受优待,看来与乐圣关系匪浅。” 能把祖传之物送给她,这关系果真不一般。 离鸢甚感唏嘘,如今的世界早已面目全非,南疆积弱至此,成了南澹巫氏的板上鱼肉不说,更被虞朝遗族中的有心人暗中算计,活得一代不如一代。 而她如今只是个弱小灵身, 自保尚且艰难, 从幻境出来,卫弘晟又几次三番跟她强调, 不要在镇妖塔人面前出手, 以防泄露身份。 她有心揣测,他的归来已被南澹遗族知晓, 以他过去的威望, 想来那些人应该欢欣鼓舞。 卫霄的想法与刚回来时一致, 鸢尾天魔是后来璇玑宗那几个长老圣口亲“封”, 一旦她回来的消息被证实,镇妖塔必定有所动作, 到时来的可就不是顾明澄这等黄门仙了。 趁着这场扑朔迷离的祭礼,至少在她拿回真身前, 他还可替她挡下些明枪暗箭的刺探。 至于他自己,在圣山眼中是正是邪,就他所翻查的史籍记载,关于他的评判更加隐晦,显得模棱两可。 毕竟,取代了大虞的是齐朝,而非璇玑宗。 在仙门的较量上,代表南溟术派的太微宗最终势微,及至湮没于仙凡两界, 不过是修仙史上此消彼涨的正常衰落,圣山从未承认是覆灭于璇玑宗之手。 太微宗流传于世的术法及道心, 至今仍属正统。 他隐有所察,圣山的态度,怕是与他灵台上这门独一无二的道心, 以及守道之力的秘密不无关连。 顾明澄和端木苓两个筑道境出手,对面三尊骨傀一时难进,寒冰箭带起大片冰晶, 空气都为之凝结。 为首的放牧人反应迅速,手中磬片大响,立时有两个象灵瞬移而至,灵身撞上冰晶迅猛爆开,搅起灵风吹散寒雾。 象灵原地合拢,变成三个,离鸢猛地睁大眼,略微一数,共有九个象灵,这些巨象骨傀竟然每个都能分出三具灵身。 “妖灵裂变!” 她喃喃自语,已是心痒难耐。 这一趟重历往事,觉醒了她尘封已久的全部记忆。 如未染那样, 被驭灵术强行提取妖魄炼化而成的, 上古时被视为伪妖灵。 妖族并非生而有灵, 唯有历过第一次天劫,成就天妖之身,妖灵凝结于额间命轮之上, 这一过程,与修士焙炼道心类似。 有真身强悍的力量支撑,妖灵可施展真正的妖术与妖咒,正如裂变,由低阶的切灵术进阶而来,她最初炸东宫那回,手脚分处两地可各自行事,而裂变则能将灵身真正的一分为二,各自施展完整术法,威力何止翻倍这么简单。 不过如今的世道,妖术早已失传,连未染这种,身具西罡白虎血脉,得以在圣山驭灵宗手里留下一命,对这种晋阶妖术也一无所知。 没想到馗禺这等巫蛊氏族竟还流传得有。 这趟轮回幻境,她另有一项大收获,说起来,都是小八的功劳。 修辛被派出去找方怡,在昔日的妖族圣地跑了个遍,一边跑,他一边转着小心思,既然幻境中一切皆为镜花水月,哪怕是圆主子那间小木屋里琳琅满目的宝贝,一件都带不走,可不是天大的浪费。 聪明的脑瓜灵机一动,他想到了:唯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带出去的。 那就是书。 妖族并无记录历史的习惯,不过早已失传的《南明妖典》,记录着南妖地所有部族的天赋妖术,以及由妖族大能千锤百炼、去繁存精的妖咒,乃妖族不传之秘。 他若能找着这本书,岂不就成了妖族的大功臣。 最终不复所望,真被他找着了。 毕竟南明谷唯有那幢藏书楼看着最为另类,明显不是妖的手笔,浩渺如烟的书库,比南黎弘文阁里的书还要多。 不过似乎全是人族典籍,修辛一头撞进去,顿时眼花潦乱。 这就要说,妖族不爱读书其实也是个好习惯,唯一一部妖文撰写的《南明妖典》,就摆在最显眼处,还很薄,远非人族那些大部头可比。 修辛立刻从乾坤囊里扒拉出个空白玉简,开始照书拓本。 就这么着,他把这部——即使在妖族鼎盛时期亦属全族之秘——的重要典籍,从幻境里全乎地“带”了出来。 一出来他就献宝一样捧给圆主子看,连枭尊大人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南明藏书阁是卫霄命人建的,原本不过是他的一个日常习惯,里面藏书万卷,自然,还有散落在南明谷各处,被扔得东一本西一本,差点被妖怪们拿来生火的书册,其中不乏南溟术派早已失传的神通术法篇章。 那些都是她爹娘从前收集的。 至于这部《妖典》,原是他替她整理出来,作修炼的功课之用,她翻了两遍后,随手便扔进藏书阁。 未料到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第268章 猪队友 馗禺炼制的骨傀,附着黄金象真正的妖灵,实力堪比筑道。 一时间,众人所在的这处山崖下,强劲的灵风自三面袭卷而来,鼓士筑起的防御阵难以抵挡,一寸寸向后回缩。 卫霄和离鸢亦跟着队伍后退,片刻间,后背已抵住石崖。 这是真正的筑道战场,比起那次谢逸平对上柳希元,术法华丽绚烂,威力上反而是抑着劲儿的。 那场交手更像演练。 九具象灵搅起灵潮,如怒涛激流,顾明澄置身其中,手中的逆水剑便似中流砥柱,周遭翻涌的灵力全都被吸了过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被他牢牢圈禁在身周三丈范围,丝毫不得逃逸。 如此一来,后方的防御阵光芒又亮了起来,众将军击鼓如雷,活似给他摇旗助威。 顾明澄几乎是一个人抗下了对面的所有攻击,更一力护持身后十数人不受伤害。 卫霄悠然观战,心下对他的战力做了点评。 与谢逸平同为筑道初期,各居苍、黄两门, 实力上的差距, 谢逸平在真元浑厚上明显较强,想必是手中资源丰盛, 此优势更体现在法宝上。 但一个术法施展出来的威力如何,并非只看这些,其中运用的精妙及娴熟,往往在差之毫厘的战斗中才是扭转胜局的关键。 由此可以断定, 若谢、顾两人恰逢生死之战, 无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胜者必是顾明澄。 前方打斗激烈,他还有闲情将这说法传音给离鸢,后者虽不以为然, 却也不得不承认, 大差不离。 私下里,她尤为感触至深的,是上次在贵妃宫里与银月弯刀刀灵的一战, 与眼下相比,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忍不住低声撺掇小八,“之前教你的咒记熟了没有?” 她手痒却只能在边上干看,慑于卫弘晟的警告尚在其次,主要是因为,《妖典》上的咒术,她如今也无力施展。 皆因她这具灵身,比未染的伪灵身还要不如, 一丝妖力都没有。 卫弘晟始终不肯告诉她, 这八百年里,他是怎么把她的残魂拼起来的, 但真应了方怡那句话——她就剩个魂儿了。 现如今放眼整个南疆, 包括百族之首的离火部,妖族血脉早已杂驳。 世人所称的妖裔, 经过数百年与人族交融, 稀薄得连妖身都无法变化。 就如采尖大盗叶青, 不过继承了疾妖一根翼骨。 倒是小八这修狐血统, 千年前在妖族里几乎排不上号,身上却也有实打实的妖气。 《妖典》过去在她手里是恼人的功课, 被她爱搭不理随手扔,如今却高攀不起, 只能眼巴巴看着小八珍而重之从枭尊大人手里接过,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用功钻研。 修辛一路上口中念念有词,是真肯花功夫背咒,这会儿听她问,那还不赶紧显摆: “畛蚓咒背得一字不差,圆儿,我放一个给你看。” 修辛大字不识一斗,不过好在妖文是传承在血脉中的, 即便这样,有些字他知道怎么读, 由于妖身差异太大的缘故,要准确发出那个音也不容易。 还得离鸢手把手地教,她小嘴一撇, 这就敢大言不惭说会了,瞧这得瑟劲儿。 不过面上还是端出夸赞的表情: “真聪明,眼下这情况, 对付黄金象这样的大家伙,畛蚓这种土系咒术最适用,来,给顾仙长搭把手,别待会儿让人家说咱们光说不练,多没诚意。” 眼角余光扫着卫弘晟,刚还说要助盟友一臂之力,落下话柄怪不好看的。 这一眼,让卫霄到了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 他面无表情——喜欢就好。 修辛就着猫身,四爪着地,立马口中念诵咒语, 半晌无功,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向上瞅: “大人, 麻烦您把煞气收一下。” 他变的这个猫身, 妖力运行不畅。 卫霄从善如流收了, 之后念头一转, 随手在腰间玉佩的络子上捻下一粒玉珠,存了丝煞气在其中。 给他煞气是为掩盖妖气,却也有所克制,原本自她器灵身份过了明路,修辛跟着只能做些跑腿的琐事,无甚大用,往后做个激她上进的动力也不错。 离鸢尚不知他的这番良苦用心,见小八变回狐身显得有些犹豫,还在给他鼓劲: “没关系,顾棒槌勾结叛党,把柄在咱们手里捏着呢,不敢把你这小狐妖逮回镇妖塔去。” 小八有了勇气,把枭尊给的煞气珠塞进乾坤囊,这样以后就不用总劳烦大人。 火红的狐狸晃晃脑袋,又开始叭叭念经,立在鼓士之前的端方,原本正聚精汇神观望战局,察觉到一丝熟悉的妖气,猛地回过头来。 畛蚓咒刚刚成形,修辛被他这一眼盯得打了个哆嗦,顺着四爪涌进地面的妖力倏忽拐弯,奔着十二名鼓士的脚底下蹿去。 离鸢状似不忍,拿手盖在眼上,“小八,你个猪队友……” 实则心里偷乐不己,就差满地打滚了。 翻滚的地龙肆意澎湃,搅起泥土飞扬,轰然一声巨响,按位排列的众鼓士有三四个脚下一空,毫无防备陷进坑里。 防御阵都塌了一角,鼓声难以为继,原本受牵制的骨傀一下被磬音引住,那几个放牧人反应不可谓不快,引魂曲陡然拔高一个音阶,象灵顿时脱离顾明澄的掌控,向着后方冲来。 端方顾不上追查妖气来源,早备在手里的符咒隔空拍出,迎上端直抛来的,两相一合,符纸落地化作一排巨钟,代替防御阵阻住奔至近前的一头骨傀。 好在那几个鼓士反应机敏,刚向下落便旋身又跃了回来,董伐临危不乱,带着大伙儿整体向旁移动,避开大坑,手中不停,又接上之前的曲调。 然而这时磬音已占据主导,要再夺回巨象的掌控权,便没这般轻易了。 始作俑者“嗖”一下又变回猫,两爪抱头拼命把自己往石头缝里塞,已是羞得恨不得再来个畛蚓咒,把自己给埋了拉倒。 为引开注意力,也为救场,卫霄轻不可闻叹了口气,朝猫儿探出手。 一架古琴从乾坤囊飞出,他上前两步随手将琴拍在一座半人高的石块上,十指轻若无物般扫弦而过,音律如水波荡漾开来。 曲声古朴,与他的人一样,旋律带着从容宁静,纷乱的战场上,在声声兽吼,以及磬鼓相争的起伏中,琴音清晰送入每个人耳中。 本在疾奔的骨傀,陡然定住身形。 第269章 古曲 第269章 古曲 最先震惊回望的是董伐,他在军中专攻战曲布阵,后来入南澹,在乐圣门下修习十载,立刻便听出,琴音奏的是古曲《安息》。 这套据说是传自上古的曲谱,世间早已失传,他曾在大希山听乐圣奏过半首,没想到南黎太子竟会。 对面磬音所奏的《引魂》,以及他自大希山习得的《安魂》,这一整套曲目正是专为操控妖灵而谱,而《安息》乃其中的首篇,奈何杜圣手中亦只存有半部。 安息曲一出,以一化三的象灵倏忽合而归一,半空凝出的小象摇头摆尾,显得憨态可掬。 “请诸君与孤合奏。” 卫霄此时有意藏拙,不愿暴露已恢复至筑道的修为,并未催动真元。 董伐扬声应是,率先迎合节奏击鼓,几息后,众军士齐齐跟上调子。 音波带起的灵力如春雨化雾,三个象灵动作愈加迟缓,重新附上骨傀,不过片刻,彻底陷入沉睡,垒起小山一样的象骨扑簌簌直往下落,重又变回一堆白骨。 四个放牧人无论怎样敲击磬片,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领头的手中扬起一枚震雷,在空中“啪”一声炸开,随即如同隐身一样,四人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明澄脚下似有一片水波流过,光影渐次闪动,他心头一凛,抽身急退跃出阵法,一个个铭文字在他眸底闪过,向前接天连地,一个二等铭文构建的大阵在山谷无声铺开。 他已领教过馗禺这上三路世家的厉害,足以与筑道抗衡的骨傀,在这黄金谷中,绝对不止区区三具。 镇妖塔灵山上的大阵,用的也不过是二等铭,馗禺在这樊国旧都辟出一片与世隔绝的山谷,动用二等铭文阵,肯定还有更要紧的勾当。 之前他有心避讳,这下沾了手,却再舍不得轻易抛开,回过头来,看着端木苓的眼神带些犹豫,“我打算进去看看,你……” 端木苓爽朗一笑,“按约定,我也要去助你拿到奇石。” 顾明澄摇头,“我倒不为那个。” 他此时心境恢复,斩妖除邪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视线转而投向卫霄。 更为重要的是,这人一出手,就让三具难缠的骨傀彻底趴下,以及之前那股突如其来的妖气,正邪难辨,越是扑朔迷离,他便愈加欲罢不能。 “殿下,不知你可有兴趣,随我入阵一探?” 原本按卫霄的意思,大概会婉拒:你随意,恕不奉陪。 奈何肩上的灵身又坐不住了,扭来扭去挤眉弄眼:去啊,去瞧瞧。 图腾上有残留的神火气息,像上次触发天凰石一样,她又可以找回些旧日修为。 于是卫霄带上和蔼微笑,“孤前些日子研习铭文,又恐惊扰陛下,宫里的三等铭实在不敢乱动,没想到这里竟有更高级的,说不得要去观摩一番,还请仙长多多照拂。” 一番话说得客气有礼。 实际,除了对着方怡的时候,太子殿下礼数上倒是从无疏错。 “好说。” 顾明澄冲他挤出个假笑,回过头来,对着端木苓又肃了脸色。 “既然骨傀已散,想必短时间内不会苏醒,你正好趁这时机前往地宫,早些起出那批军械是正经,我去里面探探究竟,潜行即可,又不跟人动手,你就别去了。” 端木苓哪肯答应,转头就给手下下命令:“危机解除,董伐,你等带蒋衍即刻前往地宫,取到军械自行回营。” 总归,开门和搬东西两件事,都不需要她来做。 “属下遵令。” 她这才笑盈盈回过头来,“阿溯,这么多年未见,你一句话就想甩开我,那可不能够,我如今不是要人保护的小丫头,……别忘了,我与你是同境界的修士。” 最后这句她拖长了调子,手指在他胸口戳了几下。 只看不动手?没危险为何不让人跟着,我信你就有鬼了。 端木苓心里跟明镜似的。 顾明澄被她挟枪带棒,说得一愣一愣的,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实在找不出词儿来反驳,默不作声又在石壁上打开遁空咒,唯以眼神表示臣服: 都听你的,姑奶奶,你说了算。 两拨人分头行动,顾明澄把潜行符分给众人,仍是沿着大阵边缘前行,恰似无意开口: “听说上次东宫铭文出状况,被殿下炸了座宫殿,难怪不敢在宫里研习,铭文这种东西,对殿下这样初入道的来说,还是危险的,待会到了里面,可得多留神。” 这事他还是在井木塔听说的,太子殿下亲口承认,这就很令他寻味,弘晟太子是玄响仙尊,怎会摆弄不了区区三等铭? 顾明澄一向胆大心细,老实说,对眼前的二等铭还是发怵的。 他的铭文在井木塔一众黄门中,次次考核都是优等,一本《铭典》早翻得滚瓜烂熟。 但受修为——尤其是仙门等级所限,依旧只是个初入门水平,按制的三等铭,如城防守备那些的维护、修缮,这难不倒他,对上头号邪祟世家不知作何用的二等铭文阵,他也不敢硬闯。 这番话看似劝诫,实则是为探探口风,要是他真能连三等铭都炸了,那……还是见机行事,能走多远得看命。 看到太子殿下端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又添了句: “不过放心,顾某自会全力护你周全。” 就像等着他这声保证一样,卫霄这才徐徐接话: “孤听闻圣山颁下《铭典》,专为仙长们按图索骥,深感此举功德无量,研习时便也大胆效仿,将仙籍中查阅到的铭文篆录成册……”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块巴掌大的玉简,神情带着请教师长的谦逊,递上前去。 “顾仙长给孤把把关,看可有疏漏之处?” 顾明澄将信将疑接过,注入神识一看,嚯,有点眼晕,忙又退了出来。 只是那一瞥间,竟有种感觉,这东西被他说成读书笔记,那些奥义晦涩的铭文,拆解开来,看上去更为明晰,这种方法……比塔里的讲义更为精妙。 心下大定的同时,他忍不住好奇,再次探入神识,这下越发不可收拾,几乎整个身心沉入其间,被那些玄妙奥义吸引。 第270章 铭文 第270章 铭文 领悟铭文需要天赋,更与人的道心息息相关,之所以清净道在修仙界大为倡行,便是因为心清目明,最易辨识铭文。 顾明澄的道心,天生便令他有寻根究底、一意孤行的意志,追根溯源,自繁复的铭文中直击核心,往往比一般人更容易掌握铭文之威。 卫霄之前观他使用本命法器时,已察觉这一点,此时也算是有心示好。 所谓读书笔记,是他整理的一些通用铭文,与东宫那一殿典籍一样,必要时可作托辞。 若他没记错的话,上古时巫王身边有个暗卫,便叫馗禺,是个以骨灵捏就的傀儡。 他本不愿这么快跟南澹那边扯上关系,但她说这里有些古怪,那么去看看也无妨。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懂什么叫随遇而安。 顾明澄边走边看玉简,时不时就不明之处提问,这会儿哪还记得是人家找他请教,他自己就像个最勤勉上进的学生。 卫霄拿探讨的口吻,不时简单答几句,对他的悟性和透彻亦感难得,比起惫懒成性的另一个,他倒是更乐于点拨一二。 离鸢听着他二人一问一答,早就觉得无聊了,挪到端木苓的边上,对她指头上的扳指作垂涎状,一副天真无知的模样。 “上头的花纹可真别致。” “听说是古铭文,大概是个老物件。” 端木苓脸上笑呵呵,刚为南黎太子通晓铭文的渊博感到震惊,对上这不学无术的器灵,便拿她当个刚开智的孩子对待,抬手凑近些,好让她瞧个清楚。 离鸢顺势就说:“诶,好喜欢啊,不如送我得了。” 那边顾明澄神识刚从玉简上退出来,听了这话,语气带了些微喝斥,“你这小孩儿,怎么随便跟人要东西?” 离鸢“略”了一声,朝他作个鬼脸,转头拿热切的目光瞅端木苓。 “好啊,送你就是。” 谁知端木苓大方利落,真就捋下扳指塞进她手里,“你这小火灵,倒喜欢属性相克之物,说不定这东西和你有缘。” 还真说对了,当年卫弘晟带回来的那堆小玩意儿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寒意逼人的扳指,这才送了人。 这东西在杜家流传八百年,大概也能算件传家宝,端木苓这毫不吝惜的态度,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那就谢谢你啦。” 她笑嘻嘻在手上抛了两下,大感端木苓这姑娘很是不错,配顾棒槌可惜了,提前礼尚往来。 “以后我若得了好东西,也分你一件。” 果然顾抠门还不依不饶,刚才她那一箭威力迅猛,以他的眼力,早看出全仗这枚寒玉扳指之功,配备铭文的法器,已可归于半神器级别了: “这东西谁给你的?” 端木苓浑不在意,“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 顾明澄一噎,瞄了瞄她的神情,闭口不提。 离鸢朝卫霄挑眉,两人心照不宣。 顾明澄难得有机会接触更深一层次的铭文,一时难舍难离,注意力又回到玉简上。 眼下正好有现成的铭文阵供他练手,不多时,几人在一面石壁前站定,这里看着没路,实际是以阵法遮蔽的一处入口,三个铭文透出淡淡光影。 顾大仙长一撂大袖上前,准备现学现卖,真元在指尖凝成针尖大小,向着最末一字的尾部探去。 “仙长不如试试中间这个。” 卫霄阻止的语气轻描淡写。 即使眼前他这根手指按上去,整座石壁就会顷刻崩塌,把他们这几个人都给埋底下——不过有顾仙长护持,山塌倒也不怕。 顾明澄一凛,随即脸明显红了几分,凝神又端详良久,这才颤巍巍触上,动作上已没了之前的自信。 岩石无声无息向两侧退开,入口打开,露出里面微微泛着玉色光晕的大阵内部。 看来他这把赌对了,身后这人果真是弘晟太子无疑。 顾明澄此刻心情复杂莫名,先不说这人的存在若被圣山知晓,可不止是知情不报,他顾溯铁定会被扣上包庇,乃至同流合污的罪名。 这倒也还罢了,反正镇妖塔上梁不正下梁歪,勾结妖邪的又不是只他一人。 但他来自魔渊,上次异动的警报,恰与这场邪祭同时发生,其中必有千丝万缕的关连。 也就是说,他这次出塔的任务对象,正是眼前之人。 但这人明里暗里,两次替他道心清障,如今连铭文这等深奥道法也毫不藏私,这份情谊在顾明澄心中,同样难能可贵。 要让他刚得了恩惠,转手就把人卖给井木塔,他做不到。 顾明澄此刻连自己都未发觉,他在心里已跟卫弘晟站在同一方阵营。 就在他们这边一路破解铭文,向着大阵深处行进的同时,临阳城,温莹只身踏入王宫。 宫禁铭文三年一次的维护,今番趁着她刚巧在城里,塔监司便把这项任务交到她身上。 自然,这是长老会凌霜师姐交待的。 她朝着位于王宫正中的铭阁行去,攥在手心的铭文,烫得她几乎想撒手扔出去。 这是师姐专门派人送来的异种铭,这种东西掺进宫禁大阵的后果,她自是清楚无比。 温莹心头凄楚,只是没想到,师姐会让她做这种事。 接引仙使进宫的是近期新上任的内廷监总管嫆姑,后面还跟着司天监程礼,这两人遥遥隔着十数步随行,生怕挨得近了,有污仙子清净视听。 程礼心下诚惶诚恐,为缓解紧张,没话找话与身旁女官攀谈: “还未恭喜嫆监高升,怎地……近日不大见于副监出入?” 内廷监一向是皇帝身边最得信的那几位内侍管着,怎会忽然换了皇后身边的人。 嫆姑肩背笔挺,丝毫不显年迈,听问淡声道: “前月底陛下忽患急症,都是那奴才不知检点,惊扰圣驾所致,于德违反宫规,已被杖毙。” 程礼一惊,不意触及宫闱秘事,连“哦”几声,再不敢随意搭腔。 温莹收拾心情,登上高阁之际,有意无意回望一眼身后两人,还未开口,嫆姑像是早知一般,替她做了安排。 她转头对程礼道:“程大人在阁下候着即可,不必入内。” 程礼一滞,每回仙使入铭阁,都是他司天监在旁伺候,怎的今回变了规矩。 他偷眼朝前面的仙子打量一眼,恰好撞见那双无波无澜的眼,连忙垂首回避。 温莹对女官的安排不置可否,只在心下淡淡会意,看来这人是个知情的。 第271章 封魔阵 第271章 封魔阵 顾明澄一路遇阵解铭,连他自己都未料到会如此顺利,经过数个时辰,已接近大阵核心。 他尚有自知之明,最少有七八个地方,在他来说全无把握,唯仗着身后的太子殿下,才得以有惊无险通过。 铭文阵集合了防御和封锁,等若设下重重关卡,难怪不需更多人手守卫。 放牧人掷出警报后,至少有三四拨人出动搜寻,反倒是被他们借着阵法一一躲过。 越往深处走,传来的气息令卫霄略觉诧异,若说最后一块图腾碎片就在那里,鸢会有察觉到神火气息倒也不足为奇,然而另一种阴鸷凶戾的气息他更为熟悉,那分明是只在魔渊深处才有的魔气。 身上的煞气感受到这股同出一源的气息,正在蠢蠢欲动。 最后进入一间宽广大厅,呈八角形,每个角落各有一处阵法引来的气旋,氤氲成团的金色光芒离地三尺悬浮,其下是个小型引灵阵。 顾明澄一见便道:“看来樊家历代大成的灵骨,都被用在这儿了。” 这黄金谷中的樊家先祖,尸骨都被当作原料,眼下这情形,与器宗大师融合妖兽材料炼器如出一辙。 正中以铭文勾绘出繁复阵图,其上展开一双火红羽翼,光泽红里透金,华光璀璨,正是奇石“朱雀展翅”。 见到这个阵法,顾明澄眉头紧锁,在记忆中搜寻典义楼公布的各类邪阵,便听身后有人说道: “封魔阵……” 卫霄语声沉吟,带点不确定,“馗禺这是想炼制魔契?” “封魔阵?” 顾明澄失声,这是被镇妖塔列为三大禁阵之一的邪术,他这个级别还接触不到,只闻其名,从未见过阵图。 “魔契是什么?召魔么?”端木苓在旁接话。 “并非召魔……” 卫霄说着,察觉肩上的灵身正在微微震颤,“樊家的黄金骨有克魔之效,这契约是为控魔之用。” 离鸢此时的感受,跟之前在轮回幻境类似,图腾中混杂的至暗火,激发她身上的神火肆虐,不受控制。 眼前这块图腾碎片上,有至暗火的气息。 卫霄告诉顾明澄两人的并非全部实情,或许馗禺想要掌控的,是至暗火种。 “管他是召魔控魔,这等邪阵不能留。” 顾明澄擎出逆水剑,当空一横,就要凭一己之力毁去封魔阵。 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大阵后方,透过图腾碎片的红光,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我道是谁,原来是镇妖塔使驾临,有失远迎。” 那人的声音显得木讷呆板,平直毫无起伏,听起来像个假人,此刻蓦地从法阵中横穿而出,落在众人眼前。 原来真是个纸扎的假人,就似凡间丧礼上摆放的送葬童子,头上戴顶瓜皮小帽,脸颊上各涂一团红得瘆人的颜料,四肢支楞八叉,随着行动发出哧哧声,像是随时就会破损一般。 还是个粗制劣造的纸人。 纸人发出“咯咯”笑声,端木苓长年在军营,一身中正之气,竟也被这不人不鬼东西吓了一跳,高喝一声: “什么邪物装神弄鬼,吃我一箭。” 引弓搭箭行如流水,速度更是快得令人看不清,弓和箭像是就长在她手上,箭影疾掠而出,顾明澄根本来不及阻拦。 虽无寒玉扳指加成,箭光陡然炸裂,爆出极强威力,眨眼功夫逼近纸人面门。 预料中,纸人但凡被这一箭擦上点边,也得碎成一地纸屑。 然而现实并未如此,一道淡淡的光芒在纸人身前乍现,像一层防御力极强的结界,轻松挡住箭势,紧接着迅速回弹,直冲端木苓。 溯源伞已挡在她身前,强劲撞击下,伞面如水波泛起层层涟漪,顾明澄这伞看着像油纸扎的,实际材质上怎么也比这纸人牢靠,全数接下一箭之力。 只是纸人这一手太过离奇,难不成所有攻击到了他面前,都会被尽数返还? 纸人好整以暇拂手一揖,“这位客官好生凶残,有话好好说嘛。” 他言谈举止俨然一副店铺伙计的作派,笑盈盈甚是有礼,毕恭毕敬道: “今年的岁供敝主人已经上交了,怎么,又派仙长来,不知是有何事?” 顾明澄嘴角直抽,眼前这架势,让他想起景玉楼登门谢安名下的财源客栈,那掌柜的面上堆着巴结的笑,实则心里正骂娘。 心头升起一丝耻辱,曾几何时,他为自己加入镇妖塔感到荣耀,维护公义、守护苍生,绝不是眼下这般,替邪祟撑起保护伞,供他们在其中布置违禁邪阵。 他唇边泛起一抹狞笑,“你的岁供交给谁了?” 纸人本就面目死板,即使愣神也看不出来,又是一阵咯咯笑声,再没了之前的恭敬,“原来是误闯的肥羊,那可真是……却之不恭了。” 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调子,话未说完,纸糊的手里早已飞出一团黑色物什,顾明澄眼前猛地洇出大团黑墨,雾气张牙舞爪,仿佛活物一般,向着他兜头袭来。 厅中静伏的铭文炙光大作,凛冽的杀机陡然搅向所有人。 离鸢强自按捺心头的浮躁,犹如火中取粟,朝着半空的图腾碎片冲去。 正是这对石制羽翼,令她感到万分不安,但她这次再不会选择逃避,反是迎难而上。 这本就是她族中圣物,前世被人动手脚,害惨了她,从何处跌倒,这一次,她就要从那里爬起来。 挟着一丝真火的火灵撞上去,石翼传来一丝战战惊惊的惧意,那双与她身后一般无二的羽翼,轻颤着在半空划过一个弧度,像个人似的扭头就跑。 她完全听从心头的感应,紧追不舍,口中叫小八: “来个畛蚓咒,这回准头给我把住喽。” 手中的火灵丝丝缕缕构筑成网,试图兜住逃窜的石翼,这一来,前面那个跑得更快。 其余众人忙着应对突如其来的攻击,铭文阵轰杀的威力,比之前三具骨傀来得更加凶悍,端直两兄弟各执塔刀,以背相抵,面对一波接一波的攻势,身上防护罩已要支撑不住。 第272章 信念崩塌 第272章 信念崩塌 端木苓此时无士气加身,甲胄上的光芒明显较之前暗淡,她清叱一声,真元灌注的修罗戟闪烁耀眼红光,一股无与伦比的悍勇之气随即浸上众人心头。 得此加持,端直端方精神为之一振,手中刀光更盛。 统御三军作战,强盛的士气正是致胜关键,她的兵道之心殊为独特,万众一心能增强她的个人实力,而随着修为增长,又通过修罗戟反哺于拥戴她的千军万马。 顾明澄这才是头一回见识她的道心之力,在这危急时刻,心头欢欣鼓舞的情绪高涨。 他也不知这是她的征伐道心带来的加强效果,还是对她能拥有这样特殊的道,感到欣慰。 她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虽无血缘更胜血亲,自小同甘共苦的经历,让她成为他在这尘世唯一的牵挂。 卫霄对周遭肆意的攻击视若无睹,总归有顾仙长护持,阵法带起的攻击大多被溯源伞接下,他指尖挟着一丝煞气,灵感锁定在封魔阵上方。 那里有一小团只如豆大的黑影,以顾明澄的神识无法察觉,他提醒道: “此处有魔尘,顾仙长身上携的除魔法器,早些祭出来。” 顾明澄早有一套处置禁阵的方案,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凛,这才记起修士的灵感不会被魔气触动。 之所以邪祟遇上镇妖塔使,往往无一合之力,便是他们的修行,除了闭关吸收灵气增长修为之外,在斗法的技巧上,更有圣山积攒千年,对付邪魔外道的种种手段。 “端直端方,布阵。” 随着他一声招呼,两弟子各自腾出一只手来,接连抛出十多样法器,钟铃钵鼓各司其职,监察邪息、锁定邪物,搭成一座镇妖塔专属的基础祛邪阵。 紧接着,顾明澄手中亮出神器督邪的镜片,这一回终于不复所望,镜光几乎是直接就亮出三等橙光。 卫霄在这片明亮光线中哑然,关于这件神器的事,他还是后来听景玉楼详细描述才知。 上一回顾明澄因请动督邪分身,差点在井木塔吃挂落,没想到这一回他倒是光棍得紧,真能豁得出去。 “顾仙长,你这是要……” 顾明澄咧了咧嘴,挣出个冷笑,“老子就是要让塔里知道,妖邪在此地作乱。” 馗禺在此以禁阵炼制魔契,这事正有井木塔高层在其中插一手,总归他的行迹在塔监司眼皮子底下无可遁形,长老会可能早就知道他来了这里,他一味隐瞒不提,到时候被内鬼当成替罪羊,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倒不如一举捅到明处,他这番所为,便等于是掀桌撂牌,老顾不玩儿了。 以他手里的配备,根本无法处置这封魔阵,但祭出督邪分身,便可请动真正的神器降临,到时还怕拿不下一个禁阵? 对面的纸人明显慌了神,浑身纸皮瑟瑟乱响,也不知是怕还是气的,抬手拍向胸口,随手糊的躯体顿时开膛破肚,露出里面黑黝黝的傀儡核心。 纸人不堪一击的外表之下,四肢百骸皆以最精密的机关组合而成,运转的动能不知由何等邪术筑就,可怕的威压向外席卷而出,以顾明澄的修为也难以抵挡。 最少是筑道中期,他惊骇地发现,这种威压他只在慕哲等几个地门师兄身上感受过。 不是说南澹邪祟修为不越灵动,怎得一个傀儡就赶得上地门仙的修为?真是活见鬼,他恶狠狠暗骂一声,一掌拍在督邪镜上,神器亲临,就不信压制不住你。 纸人——现在叫作铁人应当更适合,身形比之前小了一圈,结实得像个铁疙瘩,没有五官的脸上,眼睛的位置蓦地亮起红芒,比他手中的督邪镜更为灼目的色泽,竟隐隐盖住镜光。 “不可能……” 顾明澄心头惊骇欲死,督邪乃是玄响级神器,即使一片分身,怎会被个筑道邪祟压制。 铁傀儡双手变化错综复杂,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个繁复符咒凭空结出,凝成一柄锋利尖锥直直朝着镜片刺来。 祛邪阵嗡鸣一声,十多件镇邪法器齐齐扑上,那架势仿如救主心切的下属,甫一接近锥尖一丈之内,立刻灰飞烟灭,碎得渣都不剩。 趁着这稍稍一阻的功夫,顾明澄手中剑搅起一股罡风,挟苍劲之力狠狠向下一压。 请动督邪本已耗去他大半真元,及时入口的丹药尚不及补满,这一剑几乎使尽全身气力,逆水剑颤抖的剑芒凌乱如同风中落叶,他猛地把剑掷出,由着本命法宝自行发挥,掌中已换了若尘杵。 犹如针尖对麦芒,两柄利锥相抵,若尘杵刚正凛然之气遇邪则强,堪堪阻住符咒所化的尖锥,搅散符力。 这一系列动作,只为护住左手中托着的那面镜片,诛妖督邪两大神器,长年镇守在井木塔之巅,也如同伫立在顾明澄心中,守护苍生的最后象征。 然而此时,他拼死守护的镇邪神器,橙光逐渐淡去,一声不响地哑了火,像个拂袖而去的人,留给他一个冷漠背影,走得毫不留情。 他的心颤了一下,愤怒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一片苍凉。 督邪并非因受到攻击而损坏,它只是并未应允他的召唤。 他这一恍神的功夫,铁傀儡的攻击再次袭来,逆水剑哀鸣一声,奋力回阻,修罗戟当空横在顾明澄身前,在剑光之后再竖一道防线。 端木家这件神器,以端木苓如今的修为,只能发动气运加持,要想它更大程度上成为真正的杀器,还需她在战场上积攒磨砺战意,方能驾驭。 她从未像文琅那样亲自带兵上阵,自然无法让修罗戟如撼天灵矛那般,所向披靡。 此时支撑她动用修罗戟的,纯粹是一腔勇武,虽然她一字未提,但阿溯如今正经历的信念崩塌,她全都看在眼中。 在他身后默默支持,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浓墨般的黑雾如同巨龙咆哮,轻易穿透剑风,修罗戟长声铮鸣,泛起的血色锋芒苦苦支撑,却终究溃不成军。 就在这时,缠绕丝丝雷光的煞气自卫霄手中腾起,化作一只巨手,一把扼住龙颈,将已逼近顾明澄的这一击拦腰横斩。 雷灵克邪,黑雾发出尖声厉啸,摧枯拉朽四散逃离,然而,雷灵力掩盖下的煞气一出,终于触动封魔阵上方凝结成团的那股同源之气。 仿佛冷水中泼进一勺热油,吡啦一声火光迸溅,半空逃窜的图腾碎片,石制的双翼被点燃。 第273章 吞噬 第273章 吞噬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离鸢紧追不舍的石翼蓦地定在半空,她一下没刹住,双翼疾掠,反倒成了一头扎进火海的架势。 那篷熊熊燃烧的烈焰中,一点暗影潜藏在火芯之下,肉眼完全无法分辨,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似一只大张的巨口,内里无尽黑暗,静待她自投罗网。 卫霄在打出煞气时,已预料到后果,金鸣声起,寂情刀自脊后出鞘,清冷的刀光如孤月照影,已在此时先离鸢一步滑至石翼之前,恰好将她护在锋芒之后。 他的人则到了厅角的引灵阵前,“顾仙长,黄金骨克魔。” 一语点醒顾明澄,馗禺引骨灵来此,正为压制魔息,此时魔气外泄,正可用八个引灵阵来对付。 他退后两步,先到了端木苓身侧,凝重的神色间多了几分关切,“如何?” 端木苓强行施展修罗戟,体内不多的真元几乎耗尽,她虽也是筑道,然论修为浑厚,与资源充足的镇妖塔人依然相去甚远。 “无碍。” 她撑出个明快的笑脸,取出丹药服下,又打趣他,“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之前夸下海口,这会儿有些圆不住,她的实力,本就只在万军丛中方能体现,此类战局非她主场,实在力不从心,却仍是倔强嘴硬。 顾明澄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心头泛起一阵暖意,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分头奔向其他几个小阵,调动阵中黄金骨灵,之前这几股克魔之力被引到“朱雀展翅”上,如今却缺了个汇聚灵源的中枢。 卫霄抖手打出一道灵力,带起顾明澄手里的督邪镜。 “仙长请神不至,不如借来一用。” 顾明澄被他劈手夺了神器,愣怔一瞬,唇边浮起一缕苦笑,摊了摊手: “也算物尽其用。” 督邪乃镇妖塔对付邪物的最大杀手锏,即使只是一块分身碎片,天生自带浩然正气,如今虽不通灵,如同一块死物,单就品质来说,也绝不逊色于图腾碎片。 汇聚黄金谷所有大成的灵骨,双重克魔属性,令得厅中陡然爆出一团灼光,金芒璀璨耀得众人不可直视。 卫霄直觉一股寒意陡然浸入心神,这是释放出的煞气受到压制,反噬己身的征兆。 然而令他也没想到的是,这反噬竟让他灵台牢牢束缚的道心枷锁松缓了少许,这感觉与坠入轮回幻境时的几乎一样。 他不及细思,阻在石翼前的寂情刀,因他一瞬的心神不稳,威力稍减,立时,炙烈火焰中隐伏的那抹幽暗暴起,向着离鸢扑来。 修辛的畛蚓咒正在此时成形,明明干爽的石制大厅,地面蓦地土石翻涌,离鸢叫一声好,整个人化灵附着其上,泥流融为岩浆,火势肆意汹涌,如蛰伏中爆起的凶兽,腾空纵向高处,一把将石翼逮个正着。 图腾碎片被炙热的岩浆紧紧裹住,离鸢化灵其中,精准地攥取到石翼上残留的神火气息,被她剥离开来,潜藏的那丝至暗火倏忽失去依附,再被督邪催动的浩然正气一搅,像个惊慌失措的人,她分明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啸,带着气急败坏,暗影蓦地一蹿,往封魔阵逃去。 她猛然间明白该怎么做,挟着汹涌的火势阖身扑上去,如同捕获到手的猎物,绝不容它逃出爪牙。 一明一暗两丛火相互吞噬,明显是她占据上风,只是指头粗的一点暗色火苗,此时在她眼中仿佛一场饕餮盛宴,她大快朵颐,虽然此时别说嘴,她连身体都是虚无一片。 须臾过后,她发出一声魇足的叹息,打了个饱嗝,冒出一堆闪动焰苗的小泡泡,这才从畛蚓咒的土灵中抽身而出,重新凝聚的灵身,明显较之前更为灵氲充盈。 翻涌的泥流逐渐平息,她招了招手,图腾碎片从中一跃而出,悬停在她面前,赤红带金的羽翼神骏一如往昔,那丝含着恶意的凶险暗影,消失得一干二净。 铁傀儡操控下,封魔阵上的古铭文光影流转,强劲灵潮拔地而起,石厅之上,辽远的灵穹顶部,隔绝在外的毒蜮盘旋而下,全朝着这里涌来。 堆拥挤压的青灰雾气越来越浓,防护灵罩一寸寸压缩向下,封魔阵爆发出璀璨的血光,整个山谷剧烈震荡,四周岩石如暴雨落下,连督邪这神物亦发出岌岌可危的震颤,似乎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彻底崩塌。 这毕竟只是神器的其中一块部件,又失了灵性,即使有八座引灵阵供能,也无法对抗馗禺在此的种种布置。 顾明澄如今对督邪早没了信心,眼见地动山摇,朝众人大吼一声:“退!” 破不了这邪阵就拉倒,反正连督邪也出工不出力,他可不会傻到把自己和苓儿都交待在这儿。 端木苓甲胄在身,倒不怕落石砸,然而随着外界的防护罩进一步回缩,她首先感到如千钧重负压在身上,举步维艰,被顾明澄一把拖住,御剑仓促后退。 顾明澄倒是也想护持太子殿下一二呢,然而那人此时周身沐浴青光,全神贯注凝视封魔阵,周遭的倾覆凌乱全似视而不见。 他这会儿早已确信,这人能耐大着呢,怕是不必他费心照料。 离鸢纵身来到卫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与南明谷祭坛之下的古阵相比,这个封魔阵明显格局要小了许多,然而怕是功效上异曲同工,也可沟通魔渊。 “馗禺搞这个阵法,不会也是通往那个鬼地方的?” 后者心头微动,沉吟道: “魔渊下的至暗火后来流回煞界了,这个阵……怕是新寻到魔界入口。” “看来巫族的人胃口还是这么大,想掌控至暗火为己用,嘿嘿,方怡有麻烦了。” 她乐见其成。 两人交流用的传音,封魔阵中的铁傀儡此时呆滞平板的脸上,忽然浮出一张属于人的面孔。 远在千里之外的馗禺族长孚辰,目光通过傀儡落在阵旁的男子身上。 “南澹八百年众望所归,太子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第274章 上官师姐 第274章 上官师姐 井木塔,塔巅之上。 神器督邪溢出灵光的同时,慕哲已感应到,先走了趟塔监司,星盘上顾明澄所在的位置正在他意料中。 他不急不徐踱步而行,心头来回思忖近日外界的各项变动,顾明澄果不其然,与那韶华军新首领走在一起。 若只是齐朝一支叛军,这等琐事不必他过多介怀,不过端木家那女子背地里还有一重身份,倒是令他不得不多想。 上了灵山,刚至塔边,凌霜自另一边急步而来,见了他,面上神色一缓,展出个妩媚的笑: “师弟这是要去查看督邪?” 慕哲淡淡应一声,步伐不停,与她并肩而行,“这个月不是师姐当值,你来得倒快。” 神色间带着戒备,声音冰冷至极。 凌霜敛了笑,冷若冰霜的眸子挟了些不易察觉的讥嘲,闲聊似的说道: “哦,前两日骁健营来人,说起师弟这次前往,鉴于过去战绩出色,武营主会亲书举荐信,邀你入营。” 慕哲脸色更加冷肃,这事眼下井木塔还无人知晓,他正琢磨怎么跟师尊回禀,不意这女人竟早就有心刺探。 “骁健营从不在各塔招募,没想到啊,奕戟,原来你跟方怡的关系这么好,他家老祖竟肯为你破这个例。” “我……” 慕哲否认的话到了嘴边,又觉不必对她多作辩解,仍是咽了。 实际这事并非他主动争取来的,对于骁健营营主武恺的破格之举,他惊喜之余,亦觉纳罕。 诚然,想加入北七宿塔一直是他的心愿,而骁健营无论在职权及资源配备上,更是凌驾镇妖塔之上,这美差于他不吝于喜从天降。 转塔一事难度极大,圣山治下罕有先例,他这些年暗中不知走了多少门路,始终未能达成,难道真是那头玄武幼兽,上回有意无意提得这么一嘴,事后就替他办成了? 他怎么想都觉不可能,但除此之外,又寻不出个更恰当的理由。 此时被凌霜一语道破,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警告,威胁不言而喻。 暗筹另投师门的把柄落在她手上,恰在督邪异动的节骨眼上,他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 “师姐对我关心得紧,这等好意,奕戟铭记于心。” 凌霜一笑,却不搭腔,两人默默拾阶而上,又走一阵,一个身影出现在头顶,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柔和道: “你二人不必上去了。” 慕哲心头一凛,并未抬头,跟着凌霜一同躬身行礼,口中恭敬: “见过大师姐。” 作为井木塔主谢灵运座下首徒,上官楚近两百年一直在闭关,圣山着意栽培的玄响继承人中,她无论在名声亦或地位上,都是最显赫的一位。 慕哲听了这句,再无半点异议。 他心头早有隐隐的猜测,凌霜敢在此时有心要挟,正是因为上官师姐已然出关。 既然再过几月,他就要离开井木塔,远赴北坦,从此再不回来,此刻塔里的乱局,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心下揣了这份明哲保身,他再次行礼,随即目不斜视告辞离去。 凌霜见他走得倒也干脆,半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上前一步,轻声道: “师姐,督邪这是……” 上官楚微一摆手,“不过误报而已,我已查验,你回去照常记档便是。” 凌霜不再多问,应了声是,又道:“黎都那边,已安排了温莹师妹去做,师姐尽可放心。” 上官楚一言不发,目光凝在一处,那个方向,位于井木塔灵山深处的灵源之所,她的师尊正在那里闭关,对她所做的一切,半点不知。 她的语气极轻极淡,“凌霜,你可有过后悔?” 凌霜冷然的面色丝毫未动,“不曾。” “师尊早在百年前便已现五衰,却执迷不悟,霸着灵山宝地不肯稍让……” 上官楚幽幽说道:“我也是无计可施,我这里再等百年,也并非不可,但陛下那边……等不起。” …… 黄金谷。 铭文阵悄然隐退,接天连地的灵罩压缩至离地面仅余丈许,像是不堪重负,又似终于使命达成,无声无息间湮灭于无形。 顾明澄本已预见灭顶之灾,这才拉着端木苓急退,谁知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一时有些茫然,望着从石厅出来的太子殿下,百般疑惑。 把避瘴丹给各人分了,他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刚才在那阵里见到谁了?” 这会才来后悔刚才跑得太快,他分明感应到,那傀儡身上附了另一人的神识,可惜隔得太远,连片言只语也未听见。 卫霄微微抬眸,将督邪镜片,以及最后一块图腾碎片都交到他手上,不答反问: “顾仙长,请动神器,不是六个时辰内要回塔述职么?” 顾明澄接过镜片,被他一句话问得垂头丧气起来,孤勇一时爽,接下来要面对的现实,他却有些承受不起。 从他第一次回到临阳,看清局势后,便暗自提醒自己不要一意孤行,可到头来,他还是把自己赶进绝境,非要逆天抗命。 这大概就是道心让他走的路! 他沉沉点了下头,看向端木苓。 端木苓本来还想着请他到千仞山大营去,哪怕只去看一眼也好,然而他眼下要面对的局面相当凶险,这就更想把他拐走了,当下想也没想: “阿溯,你现在看清楚镇妖塔的真面目了,修道一途,并非只有圣山一门,你不如……” 话没说完,不出意外被顾明澄打断,不过这回他没训人,笑意爽朗。 “待我回塔复命,将来若有机会,便投身到你麾下,不知端木将军收不收我?” 回头朝端直兄弟二人招了招手,“你们这次还是不必跟我回去,就跟着大小姐。” 这话听着像交待遗言,端木苓一下急了,再顾不得老师教她的什么劳什子“迂回行事”,一把拉住人。 “不行,你不能回去。” “为何?” 顾明澄哈哈一笑,“勾结邪祟行歹事的又不是我,上头那两位掐起来,难道还能把井木塔的人都杀光了灭口?反而这事要是闹大了,圣山察觉恐怕就更不妙了。我有何惧?” 他心思透彻,早就将其中干系看得分明。 卫霄始终在旁默默注视顾明澄,这时忽然出声: “你今次任务多得方怡提携,这件事既然因他而起,圣山那边,还可得他美言两句。” 顾明澄其实没打算再牵连方怡,听他这么说似乎又有深意,思索片刻点了下头,将手中的“朱雀展翼”递上。 “此物还请代为保管。” 又将端木苓拉到一边,好说歹说,总算将人安抚下来。 离鸢坐在卫霄肩头,带笑打量两人,思及之前阵中那人所言,悄声道: “原来她是杜醇卓的女儿,这倒是巧了。” 端木苓知道,以顾溯的性子,凡事有始有终,定不会半途而废,多劝无益,她只能寻其他途径襄助。 而她眼下所图,正是要在这南地,掀起第一股反抗的浪潮。 “太子殿下,离大军会合尚余几日空闲,不如随我往大营一叙,兹国一战,你我还有不少合作的机会,咱们坐下慢慢商谈,可好?” 提议正中卫霄下怀,“如此甚好。” 第275章 天大的美差 第275章 天大的美差 一入八月,一向风向感敏锐的庆荣侯颜致远便觉出异样,想必是景玉楼和太子相继离都,没了这两个最大的对手,谢相近来隐有再度风生水起的势头。 朝会上,一众文臣起初有个别对朝廷出兵西征兹国颇有微词,之后逐渐统一口径,矛头隐指带兵的太子殿下。 罔顾国本安危,耗费国库军晌,齐朝处置兹国,同为附属国的南黎,实在不该搅入这场乱局,就该让楚军自行平叛…… 这些本来是谢安当日对着柳希元巴结奉承的行径,如今巡南使刚走,被他拿出来强行扣在太子头上,自然,首当其冲的,是龙体抱恙仍强撑上朝的皇帝陛下。 一连两月,朝会上唇枪舌战不休,景屹被吵得头晕脑涨,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不济下,只得支了兵部尚书宋台勉出来做挡箭牌。 鉴于宋大人的公子宋正秋前些日子跟巡南使走动过密,如今又是西征军三军都统,众朝臣抹不下脸直斥太子殿下,便把宋大人拖出来,好一番口上蹂躏,冠冕堂皇的大帽子扣了一顶又一顶,简直成了南黎千古罪臣。 眼看弹劾兵部尚书的奏折满天飞,在靖安台休养的大都督宇文虎出面,趁机接手兵部事宜。 颜致远混在一众朝臣里,口号喊得震天响,别人骂谁,他就挟在附和声中不遗余力,看见宇文大都督,心头顿时雪亮,知道侯府复兴的机会来了。 他前些日子终于接着兄长颜致吾的信,看字迹不是亲笔,不过后面有私章,就绝不会错。 信中早将眼下时局预先透露给他,更有一桩天大的美差等着他来,兵部尚书的位置,大概之后就是他的了。 果不其然,他这些年能在谢相面前备受青睐,靠的全是兄长一力扶持,如今他人在靖安台,不日就有机缘入井木塔,得圣山亲赐的丹道道心,将来光耀门楣,颜家兴盛,皆得益于大哥。 为着提前打点好各方关系,预备接任兵部尚书这二品高职,颜致远盘算来去,打算把关在后院的夫人先放出来,家中多备几场宴席,请一请朝中同好,预先联络感情。 谁知一脑门子火热,在那座闭锁近半年的院门打开后,如同浇上一桶冰水,凉透了心。 许久未见夫人,他料想中憔悴凄楚的人,分明满面红光,还胖了不少,神情温柔慈和中,隐约透着一股子痴傻态。 最令颜致远惊悚万状的,是微微隆起的腰身。 侯夫人她……禁足小半年,竟有喜了。 孩子是谁的?她和什么下贱人私通?……颜致远简直想都不敢想,他一步步后退,像见了鬼,口中语无伦次。 “来人啊,请家法,给我打死这个贱人……” 许氏身边的老嬷嬷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老爷,求您饶夫人一命……” 她一直跟许氏被关在这个院子里,一步没出去过,数月来,除了送饭的小厮从角门洞里递进来的吃食,她连个外人的声音都没听到过。 可就从头一个月后,夫人的月事忽然就不来了,作呕喜酸等症状一样不落,随后小腹一日日显怀,这么个经老了事的嬷嬷迷茫又慌乱,夫人这是有喜了?! 桂嬷嬷见天哄劝痴痴傻傻的夫人,想让她说出实情,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许如早就说不出连贯的句子了,却像是天性使然,竟也知道有孕,每日口中含糊哼唱歌谣,全然自得其乐。 若此时离鸢看见这一幕,想必就会明白,当日巧薇口中的鬼母草,原来是这样的功效,未经人事种下鬼胎,这等在南疆亦极罕见的毒物,正是彩衣替真正的颜若依,完成的复仇计划。 颜老夫人被贴身婢女搀扶着过来,腰背依旧笔挺,老态却在那张端肃严厉的脸上难以遮掩。 “你还想这事闹得阖府皆知,让整个临阳城都看咱家的笑话吗?” 一句话,说得魂游天外的颜致远蓦地惊醒,百般滋味复杂,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老天拔地的母亲。 “这……,母亲,这可如何处置是好?” “如何处置?难道你还想留着她?让她把肚里那孽种生下来?送到庄子上去,一碗药了结,神不知鬼不觉。” 老夫人语气枯哑,透着决绝,麻木的眼神像个将死之人。 “让人安排下去,往后我也去庄子上住,这府里,今后你自个张罗着过,想要再娶,娶谁家的,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母亲……” 颜致远大惊失色,这从此后,岂不是再没主心骨了,“大哥的信您老不是看过了,儿子不日就升二品尚书,到时您的诰命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如此光宗耀祖的时刻,可不正是老夫人毕生心愿达成?怎的这时候,她竟要撂挑子走人? “我眼不见心不烦……” 老夫人语声淡淡,眼中透出从未有过的清明。 或许她的命数已然到头,将这烈火烹油般的盛景看得格外明白,这哪里是家族兴盛指日可待?分明是回光返照,噩运降临前最后的假相。 但她不想跟儿子解释,说再多他也不懂,他满心满眼只有荣华富贵,长子也是一样,好高骛远,仙缘?仙人的路那是好走的? 一个两个,怕都成了他人手中的棋子。 不过几日光景,庆荣侯府内院冷清下来,与前门外的门庭若市形成鲜明对比。 一众下人都不明就里,老爷升任兵部尚书已是板上钉钉,府里应酬不断,正是需要女主人在后张罗的时候,怎地老夫人倒携着夫人,以养病为由,搬到城效庄子上去了? 这日,宇文虎亲自登门,大都督重伤将养两月有余,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明显得周身气势不如从前威武。 颜致远心下感慨,原本按着半年前的进展,这人如今该唤他一声“岳丈”的,可惜了绣儿一去,这场离仙门最近的缘法,就此断送。 宇文虎拿出任令,惯常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恭喜侯爷,如今朝中动荡,兵部此时交在你手上,正是相爷的一番苦心。” 颜致远几乎喜极而泣,满口对相爷忠心可鉴的表白,便听对面接着道: “还请侯爷现下就颁令,临阳城自今日起封城,各门严加把守,无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第276章 南北夹击 第276章 南北夹击 八月底,行军近一月的南黎大军抵达兹国西南崇台堡,前方地势险峻,越过关口,三日时间便可到国都献城,是兹国南北两处重要关口之一。 崇台堡成咽喉之势,扼住此处,便可阻断兹国与南澹的来往联络,柳希元亲自定下,将此处作为黎军作战地,负责切断兹国后援。 楚军则自楚州南下,攻打兹国另一处关口要道章台。 南北两相夹击,合围一举拿下叛臣朶氏一族,届时国主朶威将解送齐都建邺,由齐皇亲审定罪。 实际定下由黎军攻打崇台堡时,景玉楼及一众兵部要员便大力反对,南黎只得十万人马,深入此处便等于负背受敌,兹国与南澹关系密切,到时源源不断的援军从后袭来,前面关口要道由兹国重兵把守。 黎军岂不就被人包圆了。 当时柳希元反驳的措辞:崇台堡与闵安大营相距不过百里,只隔一座安觅山,有闵安牵制住南澹这边,哪有叛党助军? 既然这两处责权统一,都属南黎,两相协助更为便利。 言下之意,总不能让楚军千里迢迢行军至此,不全力攻打近在眼前的北关,反而分兵绕到后面来。 兹国不过弹丸之地,只此两处重要关口,除了崇台堡,黎军实在也没别的地儿好选。 十万大军兵临堡下,早收到消息的兹国看上去毫无慌乱,城内有重兵把守,并不出城迎战,城墙上连个来问一声的都没,闸口紧闭,当起缩头乌龟。 带兵前来的景琛不由得松了口气,预想中战事顷刻爆发,血流成河的场面不曾发生,对他这么个性子仁和的人来说,自然是好事。 但随后便隐隐感到不安,听从宋正秋和成玉的安排,距堡十里扎营搭寨,尤其是身后的防御线,这一布置便是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里,崇台堡内悄然安静,毫无出城的征兆,就辽哨探报,堡内屯兵无数,军备粮仓充盈,看样子是打算稳守不出。 这样一来,以崇台堡的城墙守御力来看,强攻突袭皆不适宜,这场攻坚战,已可预见我方死伤必定不小,且无法在短期内完成。 此时收到北边来的军报,道楚军五十万人马还需半月才至章台,比预计晚了近一个月。 景琛当时就有点脸黑,仍是带了温和态度质问成玉。 成玉今次携两千天罡营将士,充作中军护卫,说得好听是保护太子安危,实际上监视胁迫才是真相,都统宋正秋更是与他一个鼻孔出气。 景琛实在觉得孤立无援。 原本说好八月底赶来的小六,遣蒋衍送信来,将韶华军的事简短说了些,他在外联络援手,景琛自是深感安慰,这才信心充足起来。 “调动五十万大军,对楚州来说也并非小事一桩,辎重过多行进迟缓,也是在所难免。” 成玉一上来的答复显得很官方,随后和煦一笑,温声劝慰: “殿下不必心忧,待那边战事启动,崇台堡这里必要派兵施援,我等的压力自然也会小得多,到那时再大举攻城不迟。 呵呵,想必殿下是未经历过战事,这数十万人出征在外,一战下来,哪有不要个一两年的,贵军这不过刚出家门口,后续运送军粮物资补给,已是很便利了。柳大人在北边照应,那才是焦头烂额,花钱如流水。” 景琛被他隐讽小家子气,只得无奈苦笑,南黎二十年未有大的战事,这次出征,十万人每日的开销,军账送到他眼前时,的确瞠目结舌。 他自家知自家事,楚军军费庞大,一州供给就已远胜南黎一国,背后还有齐朝国库做后盾,哪里是他们比得了的。 原本打算的速战速决,一两个月便可班师回朝,眼下仗都还没打起来,时间已过去快一半,真按成玉的说法,南黎这一战打完,恐怕国库就空了。 眼下也没个人商量,景琛回去跟贾平几个合计再三,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头前三个月的物资早就到了,这么看来,这打仗的确不是几日功夫就能结束的事。 便也就静等北边楚军的动态,也就是景琛这人格外沉得住气,却也未想到,这一等就又是三个月。 楚军到十一月才姗姗来迟,说是水土不服,路上停顿整修时间过长,耽搁了。 时至年底,好在南地无雪,又拖拖拉拉半月有余,这才在年关将近之前,叩关章台。 军报称战事顺遂,首战便打掉兹国两个千人骑,章台地势平坦,远非崇台堡这边修在峻岭之上,随后楚军大举冲阵,于年节前一日差点破关而入。 兹军在城上泼油点火,火势一泄千里,竟是遇水不灭的苍虏焰,已非凡火范畴。 苍虏是兹国一项特产,齐朝当年收服这小国,正是为这种矿产资源,可做为仙家炼器的炉火之用,油质粘稠,水浇不熄,燃点极高,是炼制高级兽材时用到的。 兹国归顺后,按规定每年产出的苍虏需尽数向齐朝进贡,不得私留自用,这种东西用在战场上,凡间战役便会升级,仙门可出手干涉。 之所以齐皇认为兹国预图不轨,便是有情报称,近十年来,每年苍虏的产出与上贡数目不符,疑为有心屯积,意图谋反。 楚军自是有备而来,遭遇苍虏焰,立刻便有军中符师出动符咒灭火,不过大好战机稍纵即逝,终究还是被兹国人夺回城门。 此后,楚军再未出动如此规模,转为试探性进攻,只为摸清对面还有多少苍虏。 而他们这边,小规模的攻城战打了几回,频率大致是半月一轮,通常情况是这样,派出千人队三轮齐射向着墙头招呼,那边紧缩龟壳不出,像只无处下嘴的王八。 接下来就没辙了,皆因黎军穿山过水,自出了国境,一路道路崎岖,大型的攻城器械如投石车之类,那都运不过来。 兹国一向兵马强悍,这几年没少在邻近惹事生非,是出了名的好斗善战分子,这样闭门不出实属出乎意料。 由于他们这边较为克制的打法,军备损耗倒不大,然而三个月下来,眼见军粮将要告罄,原定半月前就该送到的粮草,到此时仍迟迟不见踪影。 之前每半月一次与兵部的联系,也忽然戛然而止,景琛觉出不妙,送出加急军报,仍是音讯全无。 这一来他才着了紧,让瑁鼓连夜出营,翻山越岭赶往闵安,问问玉楼堂兄,临阳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第277章 笼中鸟 第277章 笼中鸟 瑁鼓走了不到一刻钟,帐外传来一阵喧哗,景琛心下惊疑,让玳钟出去看看出了何事。 片刻后,小太监步履急促奔进,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太子爷,瑁鼓让宋都统命人抓起来了,说……无令私出,要按军规,以细作论处。” 景琛还不及说话,贾平嗷一嗓子吼起来: “什么,他宋正秋是要以下反上!” 景琛无言起身,抬脚出了帐门,守在帐外的蓝宇古等人连忙上前,分左右护持。 宋正秋迎面大步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人,其中两个押着瑁鼓。 蓝宇古的手已放在腰刀上,呈两相对峙之势。 既是触犯军规,便该当众处罚,宋正秋提着人直接找过来,这是不想把事情宣之与众的态度。 景琛一向心细,立刻就明白,这并非要对他这太子殿下手下留情,恐怕隐而不发,另有缘由。 宋正秋看了眼他身后的人,勉强行了一礼,直言道: “这奴才私自出营,警哨盘查并无令箭在身,不知这事,殿下可知晓?” 宋正秋的态度早在出了临阳后,就逐渐强硬起来,凡事只论军阶,半点没把太子尊贵的地位放在眼里。 这话问得可笑,太子的人出门不带军令,令牌都在他宋大都统手里,景琛若能提早要到手,可不就没有眼前这出了。 “是孤命他出去的。” “那……若论军规,恐怕连您也要一并受罚。” 景琛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宋正秋缓了语气,露出一点笑脸。 “属下给您把人带回来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请殿下不要让属下难做。” 景琛并不领情,不过语气依旧温和,“孤手头缺本书,落在临阳了,让这奴才回去取来。” 宋正秋对他任性的举动不置可否,只道:“这又何须大老远赶回去,不知是什么书,属下让人往就近的城里寻,可好?” 景琛淡笑,“不巧是孤本,别处寻不来。” “那……不如待仗打完,回去再读。” “唔,孤等不得。”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平淡的话中透着争锋,贾平老太监在旁甚感欣慰,太子爷过去性子绵软,最是逆来顺受,瞧如今,都会说“不”了…… 宋正秋一副照章办事的态度,话却始终不敢说透,来回打马虎眼,谁知一向中规中矩、照章办事的太子却耍起无赖,这下无计可施,已经快要兜不住了。 这时就听一个声音笑吟吟截下话头,“殿下毕竟是尊贵人儿,军营里住不惯也是有的。” 宋正秋肃然的面孔更加端正,恭敬行个军礼,“成将军。” 也难怪他厚此薄彼,宋正秋实在太清楚,这支军队中,谁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 这两人对着名义上的三军统帅太子殿下,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拿着权又不得罪人的活,正是都让给了成玉。 景琛赧然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硬着头皮做出“孤就这么任性”的姿态。 “不过殿下,若要差这奴才回都,怎么连匹马都不带?” 往闵安去要翻安觅山,那是连路都没有的悬崖峭壁,因此瑁鼓只带了贴腿上的疾行符。 成玉一语就戳破景琛的谎话,接下来,虽仍端着笑脸,话却不再拐弯抹角: “殿下,如今咱们一支孤军深入敌后,兹国及南澹探子环伺在侧,实在一动不如一静,还请安心守在大营,莫要随意走动方好。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时候回都城找兵部要说法,怕是那边不识军机,反倒延误了。” 一番话把太子往临阳和闵安的两条路都给堵死,景琛默默思量一阵,“成将军,军中粮草眼看不济,孤这也是忧心不己,这才派人回去问问。” 成玉一哂,“远水解不了近渴,末将已命人往章台禀报柳大人,军粮不日即到,殿下放心就是。” 他倒想得周全,景琛如今成了笼中鸟,被这两人全力困在这崇台堡下,心头的疑惑更深,还想再探问几句,耳中忽听得一个脆生生的笑声: “小五,不用跟他们浪费口舌。” 他来了! 景琛心头一喜,差点按捺不住脸上表情,又跟成玉周旋两句,返身匆匆回了帐篷。 卫霄这一趟三个多月,先后走了千仞山及闵安大营,最后暗中到章台附近,恰好观摩到楚军攻城一战。 至此,已将局势看得分明。 柳希元的目的,正如景玉楼当初所说,就是要将他和太子困在这场战局中,远离临阳。 章台那边除开首战,之后的战事进行得不紧不慢,完全就是在拖时间。 反观闵安,影魁在关外调动起大批人手,暗中操控数股流民组成的杂牌军,背后更有中路的几个巫蛊世家提供物资战备,大小战役不断,且战线拉得极长,景玉楼每日忙得应接不暇。 崇台堡还算最省事的,一个成玉就困得景琛死死的。 唯有寻到强力后援,方能破局。 卫霄:“韶华军的首要目标是柳希元,对如今的战事乐见其成,待两方再消耗些时日,才会入局。” 兹国得南澹暗中支持,兵强马壮,却一定强不过楚军的家底,军中还配有符师等修士,已不能算是一支单纯凡间的队伍了。 柳希元有备而来,除了平叛,还要趁势吃掉南黎的军力。 韶华军如今武备充足,战力上更是骁勇无双,奈何人数比起楚军的五十万相去甚远,毫无优势。 因此,端木苓必须等待合适的时机加入战局,与崇台堡十万黎军联手,是彼此有利的合作。 说完战局,太子殿下面带忧虑,“那……临阳是什么情况?” 修乙每隔十日传一封信过来,说得都是市井流言,“朝中大臣反对用兵兹国,谢相罢黩宋台勉,如今是庆荣侯接任兵部,把持城防,出入限令。” 他说得平铺直叙,景琛一惊,“谢相这是要……” 离鸢在旁接话,“这么好的机会,谢安老儿怎会把握不住,临阳如今已是他说了算,连宇文虎都出来了。” 她深悔当日没加把劲,把他脑袋直接豁成两半,真正断掉谢安这支臂膀。 “那父皇和……” 景琛失声,神色极其复杂。 东宫遇刺,他和老太监有同样的疑惑,然而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于德是父皇派来的。 那个曾将他抱在膝头,谆谆教诲的人,会为了谁,才对亲儿子的生死不闻不问。 景琛连想都不敢想。 第278章 瓮中乱局 第278章 瓮中乱局 南黎朝堂的换血经历数月,谢安手段温和,不紧不慢从容洗牌,终于达到由上至下的空前统一,包括兵部及城防,尽数掌控在手。 设想数十年的局面,一朝机会就在眼前,这头老狐狸丝毫没有急功进利,稳扎稳打,进行得可谓有条不紊。 过去,齐朝是不愿看到附属国中,发生异姓篡位这等事的,但如今却不同—— 因为他抓到景家一个大把柄。 柳希元拿出那枚灵台印时,谢安再想不到,景玉楼竟敢私下修出灵台。 有了这板上钉钉的证据,再揣摩透彻柳希元的意图,谢安知道,他谢家称王的时机到了。 即使不靠着老祖的威望,他也能在南地成为真正的一国之主,从此两相依附,谢家的仙门子弟,再也不会如谢逸平那样,拿他当个使钱才伸手的灵石袋子。 谢安不是不知,柳希元背后除了齐皇陛下,还有一位皇室在仙门中最有前途的天门仙,那些通天彻地的人物其实也同凡人一样,为了权势资源两相争斗。 大人物们指头缝里漏出一点,就够他谢安风生水起,眼下他若不把握时机,接着之前的颓势,那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 谢安明显察觉,柳希元想借兹国之乱,搅浑南黎这潭水,但却并无意染指景家王权,毕竟柳家在齐朝为臣,荣宠权势一时无两,但若惦记上王位,哪怕是附属小国,那意义便全然不同。 再是宠臣,齐皇也不会乐于见到臣子有自立为王的野心。 因此,对于接下来由谁上位,柳希元无所谓,他替齐皇南巡,为的只是整合南地势力,打破南疆由黎国一家独大的局面。 在齐皇来说,这是附属小国的平衡之策。 谢安在数股势力的夹缝中,寻到一条梦寐以求的出路,十分谨慎地按原路数出牌,太子一反常态热衷强出头,导致被困兹国,他正好借朝臣之手,逼皇帝改立景玦为储,之后外甥禅位,他便可名正言顺登基。 在这场棋局中,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不遗余力。 在柳希元来说,南黎举国兵力,以平叛的由头牵制在外,需要与家国方面断了联系,便于他分而食之。 谢安的作用于他,仅此而已。 然而这些眼高于顶的大人物,却算漏了一支毫不起眼的力量,正在西城悄然觉醒。 南疆百族,在临阳人的眼中那就不叫人,贱民、乱邪——游离失所、走投无路沦为最下贱的一等,没人干的苦力他们来干,以最便宜的工钱换来最卖力的伙计,即使丹桂坊里那一个个花枝招展、笑脸迎人的姐儿,在权贵和上等人眼里,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他们苦苦挣命,却盼不来出头之日,所有南疆人都想摆脱这样的命运,但仅有绝少数人,能清楚知道,压在头顶的那些富人,欲壑难填,不会给他们生路,想要,就必须自己动手去拿。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压迫使百族人贫穷,更令他们见识浅薄,除非有人拨开一丝迷雾,让他们窥见一线生机。 于是,芝麻巷里,四散的芝麻粒被有心人的无形之手拢作一堆,凝聚成一股空前强大的力量,辛苦劳作换来的力气,一朝得以爆发,最先指向的,正是压榨他们的工头,贪心不足的管事、掌柜。 西城近八成的产业,幕后东家正是相府,层层盘剥,心黑手狠,如今首当其冲,店铺遭人打砸洗劫,由内到外抢掠一空,之后再一把火烧成灰烬。 一时间,西城硝烟四起犹如修罗场,这其中,昔日灯火繁华的歌舞场,西城最富特色的丹桂坊,正是火势蔓延的源头。 从前娇滴滴的姑娘们,摘下满头珠翠,换下轻纱长裙,一个个绾发束衣,柔弱无力的手托起精致华美的油灯,火苗舔上如烟似雾的幔帐鲛绡,红尘万丈的销金窟,顷刻置于火海。 始终守在她们身旁的,自然是有护花之称的游坊侠。 得了甜头的乱民底气更足,再稍微受点煽动,便不愿止步于西城,转而将目标对准城中其他富户,乃至权贵官宦之家。 乱民们手中只有生锈的砍刀和榔头,对上城防军只能靠人海战术堆填,不过有武艺高强的游侠助阵,数万人的阵势,在临阳无军队的情况下,竟呈所向披靡之势。 临阳早已封城,此时那些富人家就算想举家逃离,暂避风头,竟也走投无路。 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谁也未料到,在临阳西城住了十多年的南疆乱民,过去是性命如草芥的蝼蚁,如今凝聚起来,竟如洪流怒涛,势不可挡。 城防军人手不足,四处救火撵人,只是徒劳奔走,还得防着富人家率家丁突围出城,这要是城门失守,耽搁兵部军令,那罪就更大了。 城池守备铭文被全面开启,可笑这守城的仙阵,只防外敌,对内却毫无威力,反倒阻止由内向外的逃离。 临阳就此成为一只巨大的瓮,内里谁是猎人、谁是困兽,不一而论。 谢安没想到自己孤城夺谪的策略,会变成这般无力收拾的乱局。 维护一国安危的是军队,临阳空虚无守,给了谢安可趁之机,如今这作茧自缚的恶果,他也得自己尝。 从前依附他的大臣们家中被洗劫一空,哭诉声言犹在耳,自家相府也遭受同样命运,相府护卫竟抵不过一帮泥腿子贱民,谢安瞠目结舌,得知乱民即将攻进王宫,又转忧为喜。 宫禁铭文是他夺权的最后一道屏障,此时正是良机。 他一把抓住宇文虎的手臂,“虎儿,护为父进宫。” 打着护驾的旗号,这些日子始终躲在王八壳里不敢露头的皇帝,再无处可藏。 起义的乱民数量增至十数万,将小小的临阳城践踏踩平,终于在三月初五这日,冲向最后一块清净地。 景玉楼恰好也在此时赶回临阳,城门封禁,连他这个前城防统领也不得门而入,仍是由西城秘道进入。 之前半年,他在闵安疲于奔命,临阳传来的消息千篇一律“安好”二字,早就令他生疑,奈何分身乏术。 直到崇台堡那边发来提醒,他喘息待定,打算派个人回都,就在这时接到王府母亲的亲笔信。 匆匆将手上的事交到姐夫单广手里,面对彩衣的询问支吾不答,母亲已多年不提那些旧事。 信中寥寥几字,令他隐隐生出将要灭顶的惶恐。 小佛堂里,楚辰老王妃跪在佛前,听见熟悉的、儿子的脚步声,头也未回。 佛像敛目垂望,面容悲悯,她的语声冰冷凄厉: “那妖妇已经疯了,她要拉所有人赔葬。” 第279章 皇后 第279章 皇后 “母亲……” 景玉楼无言以对。 他知道母亲一直不喜皇后,即使当众在同一场合遭遇,亦向来不顾忌身份,将这份厌恶斥于表面。 很小的时候,他就从父母的争吵中看出端倪,母亲的切齿之恨,是因丈夫与皇后有私情。 “玉楼,最想看到离火灭族的人就是她,可笑你父亲当初中了邪一样……” 景玉楼的身子晃了晃,心底长久以来不敢触碰的猜想,即将被母亲无情揭穿,艰难无力地反驳: “是谢安让颜致吾取来的毒花,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谢安……” 老王妃冷笑一声,“也不过是那妖妇选的一只替罪羊罢了,否则颜致吾为何会入闵安大营投毒?” 父亲死……是被灭口。 景玉楼颓然落坐,幼时跟父亲到烂柯山,有次无意听到他和义父谈起,替离火族栽培的白水莲,伴生出相克之物。 父亲的确早就知道七星醉月,景玉楼曾无数次猜想,或许他正是离火灭族的罪魁祸首。 那时他将两件事结合来看,若父亲与皇后真有私情,又怎会害她的族人? 这岂非最有力的证明。 离火族有双生诅咒,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皇后和彩衣的父亲,恰好就是双生。 …… 清晨,王宫。 色彩明快绚烂的宫墙,在初春的艳阳天里,如同踏春而归的娇俏美人儿。 然而里面的人却截然相反,随着墙体上,铭文大阵渐次黯淡,妃嫔及太监宫女们纷纷茫然失措,本能的直觉让他们觉得即将大祸临头,躲进宫殿深处阴冷的角落。 景屹半靠御榻,失神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继而无力的手将它抛向一旁。 天气早已回暖,他盖着厚厚的锦被,仍觉得身上一阵阵寒气直冒,象征王权的铭文阵符滚在被角,下一刻就要滑落向地,摔得粉碎,被一只纤细柔美的手接个正着。 “除非王位更迭,铭符不离身,这是景家的祖训,陛下,你若打碎了,琛儿可该怎么办?” 皇后妤可挨着景屹身旁坐下,说话的调子与平常一样绵软娇柔。 她还是那样美,美得令人心头泛起怜惜,景屹失神地看着她,“你若还记挂琛儿,梓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我也没法子呀……”妤可低叹,“妾身能活到现在,为的只有这件事了。” 景屹祈求的话到了嘴边,终是没出口,二十年来,劝慰和求告说了无数遍,他除了依顺着她的意思,别无选择。 罢了…… “你可以跟朕说,朕发过誓,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朕连……” 连刚出生的儿子都能不要,让人抛下魔渊,还有什么,是他舍不下的? “是朕无能……,你始终觉得朕靠不住,不如大哥……” 妤可探出手掩住他的嘴,“不是的陛下,你别这样说,若不是你……来擎空崖求娶我,可儿一辈子只能待在那个地窖里,不见天日,受尽折磨……” 她声音哽咽,泪水迅速浸满那双娇美的眼,动人心弦。 紫光在水波中如散碎的星辰,凄然绝美,令人深深坠入其间,跟着遗憾、惋惜,感叹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就此凋零。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见到这样一双泪眼的时候,不为之动容,发誓以身家性命、拼尽全力保护她,不让这样的美好消散。 这是景屹第一眼见到妤可时的感受。 那时的他,不知离火族有那样一个双生诅咒,对族长把自己的亲妹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黑牢里,感到深深震撼。 无论如何也要救她出来,给她这世上最好的生活,只要她想,他的命都可以给她。 就这一眼,景屹彻底沦陷。 “你想要铭符,可以跟朕说,不用让于德来窃,只要你说一声,朕怎会不给你?” 直至此时,景屹的失落和无措并非因为国之将亡,他只恨自己,用尽一生,都未能捂热她的心,语声艰涩至极: “更不必……让仙长调换宫禁大阵……”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一次次借力,从过去的大哥、谢安,到今日的柳希元,美貌是她最大的武器,她从来都知道该如何运用。 这很好。 他不是为这个生气,他只是恨自己没用,要让她依仗那些人。 为什么是别人,不是他? 明明他是一国之主,有能力为她灭了折辱她的族人,为她倾覆南黎,为她祸乱南疆。 这些他都可以做,不必她沾染血腥。 “这些事就该由我亲手完成。” 妤可滑坐在地,头缓缓靠上他的手掌,温存依恋一如往昔,此时脸上洋溢的光彩,令她的美更加惊心动魄,微微仰起雪白颈项,注视景屹。 她是离火王族的妤可,世间仅存的妖皇后裔,重燃南明离火,振兴妖族,是她的使命。 她清楚明白,这个男人是唯一一个对她付出真心的人,正因如此,她和他一样,亦不愿他沾染罪孽。 “我脚下是族人的尸骨,琛儿和琢儿,包括我自己,早已在祭坛上。陛下,不是你不够好,你是个好人……” 正因为你是好人,所以你会心软。 她划破指尖,一抹鲜血渗进铭符,晶莹的玉佩再次光芒闪动,寝殿墙上的铭文嗡鸣一声,一束灵力凝聚成剑,对准景屹的胸膛。 她的声音低喃温柔,脸颊在他掌间摩挲,“陛下,只要一下就好,不会疼的,待妾身完成最后的祭礼,到时咱们一家就团聚了。” 景屹掌心温热,缓缓抚过爱人的青丝,在光芒中闭上眼,泯灭的眸中滑下一行清泪。 皇后脚下的影子微微晃动,离情从影中显身,跪伏在地,深深叩首,“崖下奴离情,叩见族长。” 妤可凝视景屹的脸庞良久,缓缓转身,面上已无一丝悲戚与柔弱。 离情双手捧着一方小鼎,清亮的声音略带暗哑,挟着激动的微颤: “祭品备齐,奴幸不辱命。” 妤可接过万魂凝炼而成的酬魂鼎,目光穿透厚重宫墙,望向遥远的南边。 “离情,你做得很好,走,……咱们回家。” 殿外响起大队人马的脚步声,闯宫的乱民如入无人之地,被奢华迷了眼,大肆疯抢。 谢安在宇文虎护持下,也赶来兴师问罪。 第280章 失魂落魄 第280章 失魂落魄 颜若依自景玉楼走后,一连几日心神不宁。 筠慧郡主过去与她不睦,直到那次火烧乐极草的事上,关系才算有所缓和。 这次随景玉楼来闵安,则让筠慧更是对她刮目相看。 边关艰苦,比不得临阳城的荣华安稳,她觉得王妃有这样同甘共苦的心思,不枉玉楼对她的一番回护。 私下里跟丈夫说:“母亲从不过问玉楼的事,这个时候忙忙叫他回去,想必又是宫里那妖妇要出妖蛾子。” 单广性格谨慎,听她又非议皇后,含着宠溺低声一笑,并不附合。 “难道不是?” 皇后,是母亲一辈子最大的心结,“义父一世豪杰,若不是遇上那女人,怎会……” 在这件事上,筠慧对当年的楚辰王也是怨怼颇多。 “谁想玉楼也是跟他父亲一般无二,栽在个紫眼睛的女子手上,若依长得和皇后太像了,难怪母亲对她一点好脸色都不肯给。” 单广不得不提醒一句:“小点儿声,莫被人听见了。” 屋外,颜若依的脚像踩在云团里,轻不着力,脑中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时,人已走到府门之外。 肩上微微一动,一个声音幽幽响在耳畔: “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颜若依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瞧,勉强提起精神: “圆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半天了都……” 崇台堡离闵安近,这几个月离鸢没事就溜过来找彩衣玩。 今日一来就见她脚步急促往外赶,在肩头老位置坐了半天,竟愣是没察觉。 “听说你家王爷回临阳了,啧,瞧瞧,人家一走,你就失魂落魄,就不怕叫你大姑见了,又埋汰你。” 一句话揭到痛处,颜若依忍不住眼眶一热,泪水在浅紫的眸中打转,下一刻就要掉落。 见她这样,离鸢忽就敛了笑,“怎么了?谁欺负你,是不是又是那位郡主娘娘,等我收拾她一顿,给你出气。” “我没事。” 颜若依抹了下眼角,带着她朝城门的方向,走得头也不回,声音中没了哽咽,若无其事问道: “你们那边这几日就要打起来了?怎么这会儿你还有功夫过来?” “嗐,可不就是总算要开打了嘛,不过又不要我上场,光看多没意思。” 离鸢口中说着,还颇为遗憾,她可有八百年没见过卫弘晟领兵上阵了。 黎军这边,在成玉的指挥下,攻城的规模日益扩大,战备及人员损耗颇重,两个月下来,崇台堡坚若磐石,实在不是强攻就能拿下的。 北面章台告破在即,这个时候,柳希元的楚军亦是伤亡惨重,五十万大军折损近三成,战事可谓惨烈。 坐镇章台的柳希元连发三道军令,勒令黎军于三月底之前,务必拿下崇台堡,届时南北两路一同发起总攻,直击兹国都献城。 这对于黎军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景琛拿到军令时,脸都气白了,他带着十万人,被柳希元派来啃一块硬骨头,如今终于要到图穷匕见的时刻了。 以崇台堡的坚固程度来看,若要拿下,十万人便得都折在这儿,南黎必定元气大伤。 拿不下便是有违军令,延误军机,柳希元如今可不会像“借”兵时那般好说话,南黎一桩大罪,在齐朝那边是跑不脱的。 这个时候,端木苓等待已久的时机终至,遣人送来秘函,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放弃崇台堡,转战东北部木台镇。 那里是兹国的苍虏产地,虽也处于重兵把守,却不似崇台堡这块硬骨头这般难啃。 景琛看了信,请教终日闭门——“帐”不出的卫霄。 后者分析战局,木台镇相较崇台堡的难度,其实仅在伯仲之间,不过并非没办法拿下。 那里离闵安更远,却可走水路,闵安战事已近尾声,影魁那边似是另有安排,正在大举撤兵,趁着眼下时机难得,可分兵一半,联合景琛的十万人马,共计二十五万,打木台镇一个措手不及。 到时占据这处重镇,拿下苍虏矿地,就握住了兹国最重要的战力命脉。 卫霄给了他上中下三个选择。 下,依旧可与楚军会师,让柳希元挑不出错。 中,保存实力,按兵不动,待楚军攻打献城毕,论功赏罚,以木台镇的重要性,亦可让南黎功大于过,不至受罚。 上,前往献城,助韶华一臂之力。 这条上策,与造反无异,景琛当时就吓得说不出话来。 卫霄将修乙送来的情报递到他面前,临阳封城及朝堂动荡,终究是可以等到班师回朝后,再彻底解决的小问题,但西城暴动的麻烦则难以估量。 丹桂坊煽动南疆百族起义,这件事里明显有柳希元的手笔,结合这次黎军出征中的种种迹象,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但如何抉择,卫霄并不多言,让景琛自行决定。 之后,南黎军中悄然掀起一场哗变,趁某日攻城战结束后,将成玉和宋正秋两人一举拿下,连带两千人的天罡营,全部扣押起来,一个也没跑脱。 大军留下一成人手,即可对堡上充作障眼法,又可看押成玉等人,随后大部队连夜悄然撤离,转战木台镇。 卫霄就是在这时候收到景玉楼回都的消息,心下略感诧异,看样子,他似乎知道点内情,才会丢下战事,急着赶回去。 对于临阳的乱局,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也只是猜测,一日未浮出水面,是做不得准的。 这才让离鸢过来探听一番,接下来实打实的战场布置,卫霄还得从旁协助,一时脱不开身。 离鸢跟颜若依说着这些情况,此时两人已从城关侧门出来,闵安边关高高的城墙伫立身后,面前,则是一马平川的关下荒地,再远处,隐然可见青山苍翠,川河奔腾。 这一幕景致,与南疆山高水深的幽静不同,地势平坦辽阔,沃野平原尽收眼底。 这便是南澹与黎国接壤的禺东平原。 “诶,咱们这是去哪?怎么出关了?” 离鸢这才意识到不对,连忙问道。 颜若依收回凝视的目光,回过头来,语气坚定,“我要去烂柯山。” 肩上这位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听了这话,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连声道: “太好了,带上我。” 第281章 心意动摇 第281章 心意动摇 南澹的风土人情与黎国,以至整个齐朝都大相迥异,离鸢跟着颜若依一路行来,算是大开了一波眼界。 这样一个没有朝廷管束的地域,民风两极化极其明显,肤色较暗、颧骨凸起的原住民蛮横彪悍,却普遍没什么心机。 肤白体盈、长相清秀的大虞遗族举止间颇有风度,背地里耍起心眼来,凶悍程度则与原住民不遑多让。 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不胜枚举,无一例外的是身携武器,明晃晃亮在腰间,标志着这位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颜若依行走江湖的经验很丰富,逢水租船,遇山雇马,亦不必请镖局护卫,每至一处,对当地的规矩和人脉都极熟悉,孤身一人上路,竟一回没遇到拦路抢劫的。 离鸢的灵身寻常人无法看破,眼见着各路人马在见到她腰间一块黑白相间的玉佩时,便都换了笑脸相迎,接待时恭敬有分寸,便已猜到,那玉佩大抵是烂柯山的信物。 看样子彩衣是跟景玉楼闹翻了偷跑出来,这一路倒不避行踪,她笑着打趣,“就不怕被你家王爷查到行踪?” “就算没有棋令,他也知道我回烂柯山了。” 颜若依头倚在车壁,透过纱窗看风景,神情淡淡,“三月十九白水莲开花,他从前说,要陪我一同过来。” 身上七星醉月留下的余毒,以及生而便有的火毒,都需这花来解。 “到底你们俩怎么了?” 离鸢还是问出口。 这小两口过去情投意合,彼此信任无间,眼下彩衣这样子,明显就是——她过去的猜疑得到证实。 颜若依经过几日奔波,心绪从最初的震惊、不可置信,总算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地垂眸半晌,轻轻吸了口气,是个从头道来的姿态。 “上次在息冈山见到花娘,我跟她说的那些话,你听到的?离火族世代相传的预言,双生灭族的诅咒。” “哦,你说小五和我家六爷?” 离鸢打岔,纯粹是为调节下气氛。 “不是太子,他们连焙火礼都未行过,不算离火族人。” 颜若依摇头,语气更加低沉,“其实皇后和我父王,也是双生。” 这事出乎离鸢的意料,挑了挑眉,“所以……” 离火灭族的真凶,从皇帝到前楚辰王,以及后来谢安亲口承认,她从谁能获利的角度考量,从来没怀疑的一个人,就是皇后。 “姑姑出嫁的时候我还小,记不大清了……” 离彩衣的声音低沉如同梦呓: “那时候照顾我的嬷嬷总爱拿女鬼的故事吓唬我,说不听话就要被关进水牢,那地方像寒冰地狱,对离火族人来说,再没有比水牢更折磨人的地方了。” 幼时曾亲眼所见的可怖场景重回心头,冰寒滴水的厚重牢墙,里面惊恐惨叫的女声…… “你是说,皇后因为怨恨,这才用毒花杀光自己的族人?” 离鸢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已冷下来,前世今生,每一次族人之间的相残,都令她愤慨无奈。 离彩衣同样无奈,“倒不如说,她是替族人完成千年来始终未成的使命,献祭南明,离火重燃。” “谁要你们献祭……” 离鸢脱口而出,好好活着不行吗?这群听信谗言,被人当枪使的傻子。 她无言以对,过了好半晌,才接着问:“那当年到底是谁替她采下的七星醉月?” 二十年前,皇后身在王宫,又刚生下孩子,自然只能求助外力。 “或许是……小楼他爹。” 从前的信任被统统推翻,离彩衣语声艰涩,“他未任天虎大元帅前,便与我父王相识,那时百族还未与南黎开战,或许他早在皇帝去求婚之前,便识得姑姑了。” 离鸢恍然大悟,是听闻当年谢安提议皇帝求娶离火王女时,天虎大元帅景峻是一力反对的。 这么说,又是兄弟二人爱上同一女子的狗血戏码…… “你觉得……景玉楼早知这事?” 离鸢有些难以启齿,这件事是她最先想到的,也曾将这难题一次两次摊在彩衣面前,过去毫不迟疑的人,如今心意动摇了。 离彩衣无声摇头,他若知道,便是有心欺瞒,即使不知,她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将来又该如何面对仇人之子? 逃避,成了她下意识的选择。 离鸢也闭上嘴,景玉楼是景玉楼,他爹是他爹,这样的话上次她已说过一遍,但如今猜测变为现实,原来这份宽容也不过是口上说说,真正面对,实是难以取舍。 与此同时,身在临阳的景玉楼大步从王府出来,手中紧攥的,是母亲交给他的,父亲生前的亲笔信。 他这一生,总在有意无意间追寻父亲的脚步,怀着战战兢兢寻求真相的同时,曾无数次想要放弃,害怕幼时仰望的那个高大身影,不过是个为情所困、助纣为虐的懦夫。 让母亲一生活在怨恨中,守着小佛堂,压抑心中痛苦,独自一人默默咀嚼。 对父亲的怨恨,和对母亲的愧疚,在看过这封信后,终于释然…… 黎明中的临阳城硝烟滚滚,暴乱之火四处波及,已经烧进王宫。 景玉楼忧急的心绪却反倒平静下来,景家三百年的根基即将毁于一旦,虽有外力作祟,但皇叔终究要背负大半责任,是他的优柔寡断,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一场战火,或许会令南黎灰飞烟灭,或许落于他人之手,但若有幸自灰烬中复燃,经历战火的洗礼,未必不会有另一番新景象。 寝宫门前,谢安一眼看见立在阶上的皇后,眼角不可抑制地跳了几下,觉得眼前之人极其陌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后,过去的柔弱和怯懦仿佛只是一张面具,撕下这层伪装,这般倾国倾城的姿容,便显出睥睨众生的气度。 他忽然就明白,妹子活着的时候,为何无比痛恨这个女人。 立在她身后的女子,谢安一点都不陌生,丹桂坊的离情,原来……,他心头第一次生起畏惧—— “原来是你,你才是真正的幕后祭主!” 谢安一只手颤巍巍指着皇后,几乎要喘不上气来,“蔚儿是被你栽赃嫁祸的!” 皇后启齿一笑,天姿国色几乎令谢安无法直视。 “怎么,只许你们给本宫栽赃?这替人背锅的滋味,谢安,你尝着如何?” 第282章 弃徒 第282章 弃徒 皇后过去说话声气低弱,尊卑不分,时常“我啊我的”的,此时用起“本宫”二字,后宫之主久居上位的气势自然流露。 连皇帝都从未用过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话,谢安此时却丝毫没有愠怒,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谢蔚一生好强,却始终斗不过软弱可欺的皇后,他过去认为是妹子缺少心机谋算,只会一味手段蛮横,惹得皇帝更为不喜,维护皇后借此打压她。 谢安看在眼里,不过是懒得为这些女人家的争风吃醋浪费心力罢了。 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女人的厉害,反咬一口入骨三分,谢蔚被人教唆以血养颜,再被扣上妄行邪术的大罪,就此香消玉殒—— 还是他亲手将人送上死路的。 更不用说,连带着他在谢逸平面前灰头土脸,折损大半身家保命,还要被不闻不问当作弃子。 这一切,都是眼前这女人带给他的祸端,偏他来前还想着,这对软弱无能的帝后,终于要对他伏首称臣了…… 想起谢蔚临死前嘲讽的话,谢安的心慢慢下沉。 …… 远在万里之外的烂柯山,季舒玄对离彩衣的到来并不惊讶。 算算日子,她也该来了。 然而对她一来就追根问底,含了抹云淡风轻的微笑。 “怎么,这么多年,你和小楼还未将事情查明白?这么说,倒是愧对了为师那枚存真之心。” 季舒玄相貌儒雅,四十许年纪,颌下三缕长须显得仙气十足,眉目温慈,果真当得起南澹万民之师的称号。 离彩衣这些年心中对他存了很深的芥蒂,此刻虽说礼数恭顺,却存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是不是小楼他爹,带走的七星醉月?” “花开时,他不在山上。” 季舒玄神情纳罕,“为师不是跟你说过,莲池遭窃,不知是何人偷采走那花。” “是他留下人手做的。” 离彩衣语气坚定,然说出这话时,心痛如刀绞。 这些年,她一直自欺欺人。 季舒玄默默注视她良久,语气低沉,“彩衣,你和小楼这么多年相处,你信不过他?” “他……” 离彩衣脱口而出,然而只吐出一个字,再说不下去,眼眶迅速溢满泪水。 季舒玄深知这个弟子存了多年的心结,温声道: “彩衣,景峻是为师最要好的知交,他的人品,为师最清楚不过,小楼肖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也是最清楚?” 泪水绝堤而出,离彩衣紧紧闭上眼。 季舒玄的目光落在她肩头,与那具虚幻无形的灵身视线对上。 从上了山,离鸢始终隐灵,没想到他竟能看见自己。 “原来棋圣修为深厚,百闻不如一见。” 南澹四圣在镇妖塔眼皮子底下,绝不敢修出灵台,这人的修为却早过筑道。 季舒玄温文一笑,“太子殿下未与同行,某深感遗憾。” 离彩衣以为他说的是景琛,这才出声介绍,“这是殿下的刀灵。” 季舒玄哦了一声,点头微笑不语。 离鸢却已看出,他说的太子是卫霄,这人果真不容小觑,状似无意开口: “我跟季大师打听个人,从前这山上是不是有位师姐,名叫尚琪?” 其实她早已从小和尚那儿,打听到些关于尚琪的事,此时不过是个抛砖引玉,就看这季舒玄老不老实。 离彩衣听了师父的话,心头又燃起些希望,听她问起这人颇感诧异。 “怎会问起尚琪师姐?” 季舒玄说到弃徒,面色有些冷淡: “确有此人,她当年犯下过错,已被逐出门墙。” “不知犯了何错?”离鸢追问。 季舒玄推翻前言时,仍显得平静从容:“她将莲池的隐秘泄于外人。” “秦致吾!” 离彩衣立刻醒悟。 这么多年,他始终对此事避而不谈,如今却肯说出实情。 然而离鸢想得比她更深一层,玩味笑道:“她把离火族相克之物告诉外人,离了烂柯山,却在皇后身边当了个宫女,这件事,季大师竟全然不知?” “当啷”一声,离彩衣失手打碎面前的茶盏,隔着袅袅茶烟,与自己叫了二十年师尊的人四目相对。 …… 秦致吾站在谢安身后,盯着皇后旁边的一个女官,样子像见了鬼。 “尚……尚琪,你是尚师姐……” 二十年前,他凭借在南疆施医送药的名望,登烂柯山拜见棋圣季舒玄,想入医库一观,始终未得允准的那些日子里,便在山上四处寻路子。 这时,有位热心肠的师姐,无意间告诉他棋圣替离火族培植白水莲的事,以及伴生花七星醉月与火毒相冲的隐秘。 秦致吾那时刚投在谢安门下,苦于没有拿得出手的绝活,这才动了心思来观摩医典,竟意外得知南疆首领一族的秘闻,立刻写信报于谢安。 这正是他平步青云的起始,这些年每每回想,都觉这般机缘,不费吹灰之力降临在他头上,或许正是昭示前途无量的征兆。 然而当年这消息传到谢安手上时,他觉得并没什么用。 皇帝刚娶回离火王的亲妹子,万般宠爱于一身,连国事都无心顾及,全交到他这个新上任的相国手上。 至于天虎元帅景峻,那人骁勇善战,却无意以武力平定南疆,打定与离火族结盟的主意。 他将这事当逸闻说与二人听,谁想过了没几日,皇帝私下里找到他,暗示此事可行。 只需让秦致吾采下毒花,投于擎空崖,便可令离火王族死绝,从此南疆百族一盘散沙,南黎不必耗费一兵一卒,便可成就丰功伟业。 这事当然可行。 谢安都觉得自己看走眼了,胸无大志的皇帝竟有如此远见。 这件事后,他握住了皇帝的把柄,成为日后夺权,无往不利的手段。 他今日进宫,正是打算用这个来威胁皇帝,交出宫禁铭符…… 如今想来,这女人始终隐于暗处,十多年来以万人献祭,连柳希元也是她的帮手之一,若无她的授意,皇帝怎敢动她的族人? 谢安正想着,一个人从后无声无息潜至近前,一柄短刀抵在秦致吾的咽喉处。 “当年让你入闵安大营投毒的人,是谢安,还是……她?” 景玉楼语声冰冷,看向上方的皇后。 第283章 南疆的希望 第283章 南疆的希望 季舒玄命小童打扫干净散碎的茶盏,重新布茶,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意韵十足,摆出一副长谈的姿态。 “我与景峻相识已久,这人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偏偏生就一副济世救难心肠,南黎王室有这样一个人,无论为帝为将,对南疆来说都是莫大福祉,是百族结束战乱的唯一希望。” 他凝视离彩衣,“这话是你父王说的。” 离彩衣心头大恸,二十年来压在她身上的血海深仇,以及对故乡亲人的眷恋思念,几乎瞬间将她击垮。 “你父王将振兴离火族的希望寄托在白水莲上,此花可彻底解除火毒,届时离火族恢复昔日战力,就可再次一统南疆,以强势与黎国结盟,而不是做为弱小的依附。这才是南疆百族摆脱镇压的出路。 景峻也是赞同的,因此格外关注白水莲的进展,谁想……” 伴生出异种毒花七星醉月,可一举灭杀所有紫瞳的离火族人,这件事对于忽奎来说,更像是天意的昭示。 季舒玄语气低沉,缓缓道: “景峻早就与妤可相识,也确实对她心生爱慕,因此早就想到,她自出生便受尽族人折辱,满心怨恨,若知道七星醉月的存在,恐怕双生之诅便真要应验在她身上。 他当日留下玉楼,独自赶回临阳,就是为劝阻她。” …… 景玉楼怀中揣着信,烫得他心口火热,二十年来,母亲并非活在怨恨中,而是遵父亲的遗嘱忍耐蛰伏,等待他长大,羽翼丰满,才有与皇后一较高下的能力,挽救南黎于危急。 此刻他终于可以对彩衣无愧于心,与皇后那双同样湛紫的眼眸对视。 颜致吾被制住要害,眼睛骨碌碌乱转,在谢安和皇后脸上流连,沙哑的喉咙吐不出字来,发出惊恐万状的唔唔声。 “是这女人做的,所有都是她指使的。” 谢安一手指着皇后,声嘶力竭,示意宇文虎,“拿住这祸国殃民的妖妇,夺回宫禁铭符。” “你们都想要这个……” 玉佩托在皇后洁白如玉的手掌上,面对所有人的虎视眈眈,神情淡漠。 “谢安,你求仁得仁,惦记景家的基业一辈子,如今……” 抬手指向这片倾颓的王宫,讥讽冷笑,“你想要,就拿去……” 继而望向景玉楼,“至于你,和你父亲有何两样,口上说着怜悯百族,为的还不是你景家在南疆站稳脚跟!” 她一改旧日的唯唯诺诺,肆意大笑,扬声道:“你们这些满口仁义的中原人,欺压我们几百年,也该到自食恶果的时候了。” 四周铭文阵轰鸣大作,在妤可的操控下,凌厉的劲风轻轻绕过闯入宫禁的乱民,直指高高在上,奴役他们的权贵。 宇文虎修为受损,没了昔日威武,身手狼狈地护住谢安,一面朝景玉楼大喊,“王爷,此时不如放下你我恩怨,先对付这妖妇再说。” 景玉楼充耳不闻,他在这里没有同盟,手中短刀一搅,颜致吾颈上大股鲜血飞溅,一刀毙命。 手刃杀父仇人,他随即毫不迟疑,闪身纵向皇后。 一柄长剑阻住他,景玉楼看着挡在皇后身前的人,“尚师姐,你要跟我动手?” 尚琪眼神沉静,轻声道: “得罪了。” 两人师出同门,尚琪当年做为棋圣的亲传弟子,亦是在兰台山学艺,此时斗在一处,一刀一剑皆是小巧轻盈的路数,一时难分难解。 眼看皇后在离情的护持下,快步朝宫外走去,与一队闯入宫的起义军接上头。 景玉楼几次欲脱身去追,皆被尚琪回剑拦阻,一眼瞥见那队人的首领,忽而一笑,大声道: “孟冉,南黎造反,这事纸包不住火,井木塔势必遣仙使查问,你想带她逃回南疆,对上仙使时,可有十足胜算?” 目光在皇后手中的酬魂鼎上流转一周,“启谷之匙在她手上,你确定,你家主子——乐圣大人,真能放心?” 离情震惊看向孟冉,把皇后拉在身后,“原来你是……” 这人在丹桂坊十多年,为人行事侠义忠勇,心有谋算,与苏缓缓情投意合,却一向不沾手她们的事,难怪柳希元几次示好,他都不肯投靠,原来竟是杜醇卓安排下的眼线。 她心下慌乱,自觉隐秘的行事,原来早被人暗中窥视。 “孟郎,缓缓对你一片情深,你千万莫要辜负。” 孟冉不意被景玉楼叫破身份,却对离情张口就搬出苏缓缓,感到一丝抵触,英俊的面孔带了冷然。 “娘娘,冉受命在此,并无恶意,杜师与季先生的意思并无二致。 不过,眼下娘娘麻烦缠身,酬魂鼎在你手中恐有疏忽,不如交于冉来保管,娘娘放心,接应的人手已在外等候,定能安全护送娘娘回擎空崖。” 相对神色不安的离情,妤可面上一片从容,“原来杜圣也为此事从中出力,本宫自是信得过你。” 她大大方方将酬魂鼎交到孟冉手上,回头望一眼景玉楼,嫣然一笑,“白水莲开花在即,景玉楼,你真要和你父亲一样,一心只为家国社稷,弃彩衣而不顾吗?” 王宫中已是一片大乱,谢安带来的人手仍紧追着皇后一行人不放,宫禁铭文是谢安最后的一块筹码,他不能轻易放过。 景玉楼被独自留在殿前,对于眼前的乱局,生起一丝挫败,真想立刻丢下手上的麻烦,赶到烂柯山去见彩衣。 黎国的乱,是各方推动的结果,南澹二圣为保证祭礼的顺利进行,都在皇后身边安插了人手,还有柳希元的有心祸害。 若同心协力,这些外在的乱并非不可收拾,哪怕谢安贪心不足的谋反。 但最终掀起都城和王宫战火的,正是坐在王位上的那两个人。 由始至终,他都没见到皇帝,心下已有预感。 景玉楼脚步踌躇,迈进寝殿,见到平躺在榻上的皇帝,双手合在身前,宁静闭目,已显出灰败的面孔上,残留最后一丝淡笑。 第284章 另寻高明 第284章 另寻高明 眼见季舒玄不再隐瞒当年旧事,离鸢从中窥见他的心思,替离彩衣问出心中疑惑: “在离火王和天虎元帅眼中,白水莲是拯救南疆的希望,不过季先生或许也会觉得,七星醉月对你们大虞遗族来说,更为有用。” 否则,就不会有尚琪将实情告知颜致吾,之后再安插在皇后身边的举动。 季舒玄在离彩衣炯然的目光下,掩下心头的淡淡愧疚,“南疆之祸,从来都在自己人身上,妤可要对族人下手,这件事,根由在何处,你何尝不知?” 他带点嘲讽,“千年前若非妖族自乱阵脚,怎会给璇玑宗可趁之机?如今,离火是为妖皇后裔,南疆首领,一味只想依附南黎,为虎作伥,受苦的还不是百族同胞?” 南澹与南疆,在圣山和齐朝面前,原本该是同等立场,在他看来,反而是妤可的疯狂报复,献祭族人,重燃至明火的举措,更被他看重。 “我等所为,为的是天下大势,并非私利。” 他这番话说得平静,细听又似慷慨激昂,离彩衣身在其中,一时竟无言以对。 门外传来一阵钟鸣,清脆悦耳,一袭白衣人影翩然而至。 卫霄神情淡漠,面色古井无波,面对激动站起身的季舒玄,眸中闪过一丝讥讽。 “旧臣参见太子殿下!” 季舒玄之前的从容出尘一丝也无,伏身叩拜行大礼,声音发颤: “殿下,您终于归来了。” …… 兹国的战事拖了将近半年,然而真正打起来,不过几日便已结束。 柳希元集结南黎及楚军共计六十万大军,围攻兹这么个弹丸小国,久战不下,为的不过是引出在旁虎视眈眈的韶华军。 他的目标,是要将兹国和韶华一并吞下,连带南黎那十万人马,一举平定南地的隐患。 楚军的五十万,到达章台的实际只有一半不到,另有近三十万精兵,一直潜伏在西路,这个位置,恰好就在当年端木容被困战死的鹰嘴峡附近。 为的是截住趁势来袭的韶华军,届时待南边的黎军一到,章台的人手便即刻撤来此处支援,由得南黎与兹国硬碰硬。 他这里合力剿清韶华,再回头收拾残局,一战吃三家,胃口不可谓不大。 然而端木苓联手卫霄,将计就计,给他来了一手釜底抽薪。 崇台堡那边,成玉的军报按日发来,一切就绪的时候,实际黎军早已转阵木台镇,与闵安大营的人马汇合,将这重镇一举拿下。 兹国人这才慌了手脚,以为南边的崇台堡告破,所有兵力压上章台,意欲突围而出。 时间与柳希元定下的刚刚好,楚军骤然遭遇强势反扑,接到成玉的军报时,哪晓得他此刻还被押在崇台堡外,待要分兵之际,早已被蜂拥而至的兹军牢牢牵制住。 打了一个完美的时间差,鹰嘴峡的三十万楚军便在这时,与韶华军正面交上锋。 韶华人数只得十五万,但俱是强兵悍将,加上得自樊国的那批军械,装备上丝毫不弱于楚军。 一时间战鼓激昂雷鸣,端木苓亲列阵前,修罗戟加持下,韶华士气壮浩,铁骑纵入阵中势如破竹。 楚军阵脚大乱,柳希元当即下令中军朝后撤退,要与兹国撤回的人马汇合后再战。 谁知抵在他们身后的,并非来援的楚军,而是景琛率领的南黎军队。 前后夹击下,三日时间,楚军三十万大军只剩不足一万,天罡营护着柳希元狼狈向北逃窜。 这个时候,剩余的楚军与兹国交锋正烈,与柳希元的计划如出一辙,端木苓率兵跟进,在兹国的苍虏火已被楚军消耗得差不多殆尽之际,韶华坐收渔翁之利,将这两支军队尽数剿灭。 兹军、韶华、楚军,当年三方一战,楚军闻援不救,致使端木容饮恨鹰嘴峡,如今三者再逢,端木苓终于给母亲报了仇。 楚军败北,代表着立国八百年的大齐皇朝,首次尝到战败的滋味。 南地的各个附属国,过去是在镇南侯府端木大将军的威慑下,才对齐朝服服贴贴。 从百年前韶华军被朝廷逼反后,一直隐有二心,如今这支当年的“叛军”打回来,灭了兹国不说,还一举歼灭楚军五十万,令得观望中的诸国更是蠢蠢欲动。 尤其是连一向最为依顺齐朝的南黎,竟也在这次被柳希元逼反,这件事,令得南地众国主们,不得不好好思量一二。 归顺没有好结果,还不如跟着造反。 由此,从南黎乱民点燃第一把反叛之火,到兹国一战,最终在整个南地掀起抵抗齐朝的浪潮,声势浩然,举世惊骇。 卫霄在到达木台镇后,并未随军驰援韶华,与景琛作别后,就往南澹来找离鸢。 南地乱局已定,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在背后不遗余力推动的南澹人。 亦或者说,是八百年来身处南澹,却一日不忘复国的大虞遗族。 弘晟太子于此时到来,季舒玄行礼毕后站得腰背笔直,旧主回归,眼见他们走出的这大好局势,想必会很满意。 他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虞朝覆灭,臣等不敢一日或忘,今殿下归来,复国指日可待,臣等誓死追随。” 卫霄微微颔首,面上是和煦如春风的笑容,“这是你一人的想法,还是说,棋圣可代其余三圣表态?” 季舒玄略微一滞,大虞遗族以四圣为尊,四圣中,则以书圣卫旸君为首,毕竟他是皇族宗室。 但实际上,四人一向各自行事,相互间并无确切的从属关系。 太子殿下先到烂柯山,对季舒玄来说,自然是天赐良机,亦是他这些年不遗余力换来的,自不愿被其他三家越过头去。 “臣愿追随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其余三位,亦为复国大计奔走多年,自然也是同臣一样的。不知……,殿下可要现下召他们来见?” 卫霄招呼离鸢过来,缓步朝外走,至门前,并不回头,这才淡淡开口: “见就不必了,烦请季先生转告诸位,孤与众卿,皆伪君子,复国,还请另寻高明。” 第285章 道心容器 第285章 道心容器 晴空月夜,赤星如火般耀目,高悬南天,与西边天空一枚澄黄星辰,以及心宿,三颗星缓缓运转轨迹,即将并成一线。 荧惑守心天象,马上就要达成。 井木塔巅,诛妖和督邪两大神器微微闪动灵光,一位身着麻衣的老者,负手立于督邪镜前,微微仰首,望向天边。 这人样貌平平无奇,简衣披发,看着与寻常人家的老叟无甚两样,唯瞳仁黑亮,显得精神抖擞,毫无老迈之感。 这便是刚出关没几日的一塔之主——玄响仙尊谢灵运。 周身毫无灵力波动,但身处两大神器强劲的灵潮之中,身上那件满是褶皱的麻衣,却连衣角都未曾扬起分毫。 他回过头来,对身边的大弟子微微一笑,看上去真就像个慈和的师长。 “你这次闭关出来,修为已至大圆满,不日前往圣山,想必司命长老见了,亦颇感欣慰。” 上官楚不过二百多岁年纪,便已达筑道巅峰,当得是圣山之下,数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奇才。 “是。” 上官楚修清净道,一向寡言少语,师尊垂问,也只淡淡一答。 谢灵运呵呵一笑,“你修为精进之快,实出为师的意料,还以为,你会给我这老头子,再留个一两百年,苟延残喘的时间。” “师父,人族千年一劫将至,徒儿所为,也是为这天下苍生着想。” “哦,天下苍生。” 谢灵运喟叹,“也是,你上官家坐拥天下八百年,盛极必衰,北边打不下来还罢,如今南边也乱了,也该是着紧些的。” 所以,这大弟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擅动地脉,以整个南疆的气运,供她一人修炼。 南疆之乱,到底是因余孽死灰复燃,还是他上官家苛政猛如虎,两者何为因果,已不可分辨,只是这大弟子,有些心急了。 终究还是年轻。 上官楚神情淡漠,此去圣山,将在三位长老的护持下,以筑道大圆满的根基叩问天地,若历劫成功,便可登上玄响之位。 从此天下多出一位新玄响,那么便需有一旧者让位,一生一灭,更迭交替。 她要替下的,便是自己的师尊。 她此刻心境毫无波动,淡声道: “师尊,此乃天意,便是圣人也难违。” “阿楚……” 谢灵运唤弟子的小名,“你可知圣山之下,二十八位塔主,修清净道者,有几人?” “一个也无。” 上官楚答,“弟子便是第一人。” 谢灵运点头,“清净无情,是我东临术派最为倡行的道心,十者占九,然而八百年来,只出了你这么一个即将登临玄响的,你可知为何?” 上官楚敛眉垂目,清秀的容貌看似谦逊,实则恰恰相反,不答,但不言而喻。 因她是这八百年来,唯一一人。 预想中,师尊拿天资、悟性说事的开导并未到来,他话风一转,“如今的修仙界,入门难,小门小户资源匮乏,不缺灵石的缺道心。这两样东西,便将芸芸中,九成九的人拦在门外。 天下修者尽在圣山,门下弟子过百万,然登上玄响者仅二十八人。 我等这些看似立在云端之上的仙尊们呐,实际除了占据宝地、耗费天地灵气之外,就是一帮无用的糟老头子罢了。” 他如闲话家常一般,将上官楚心中,对师尊的真实看法娓娓道来。 上官楚木着脸不搭腔,这话若让天下人听去,恐是大逆不道,但就知晓内情者,不过是唠叨报怨,她没法接。 谢灵运又嘿嘿一笑,“老了,难免嘴碎,阿楚你最知道为师的,罢,那便不啰嗦了,跟你说点你不知道的。” “圣山耗费近八成资源,大力栽培筑道,并非是为了在你们这些人中择优,来淘汰我们这帮老头子……” 谢灵运语声清冷,“不过是将你们当成培炼道心的容器,就似南澹巫族养蛊一般,有守道之力监察,失败则道心碎而人亡,如此优胜劣汰,终于有一个如你这样的,清心寡情达到无垢无尘,一旦蹚过天劫,便是最接近寂情道的存在。” 饶是上官楚已修至视万物如无尘的境界,“寂情道”三字一出,仍是心头起了一丝波澜。 那是所有修习清净道之人眼中,至高无上的巅峰之境,一旦达成,便可与天地同在。 如谢灵运所言,世上修习清净道之人多如过江之鲫,然他这番危言耸听,到了上官楚这个境界,已然有所察觉。 璇玑宗自东临起家,吞并南溟术派后,掌控修仙界所有资源,唯独没有得到寂情道的道心之种。 若说修者中再无人能代天掌罚,那么圣山坐稳修仙界头把交椅,自可安枕无忧,可惜,上一任寂情道是生是死,连圣人也难测,还有那新任的一位。 上官楚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动容。 谢灵运瞥她一眼,知她已经想明白其中干系,垂目向下方灵山扫了一眼,“南明谷开在即,慕哲他们想必已经去了,去,你也去瞧瞧热闹,若能得着一番机缘,再去圣山,阿楚,到时你手上的筹码足些,方能十拿九稳。为师在这儿等着,等你回来接我之位。” 上官楚回眸,目光浅淡注视着垂垂老矣的师尊。 由始至终,他心知肚明,无论是她私窃南疆地脉,动用世俗权柄,掀动南疆之乱,还是早与圣山打好关节,欲将他取而代之。 他全都知晓。 却依旧能淡然处之,是因他更上一层的修为与心境,早已堪破世情,抑或,单纯的,只是将自己看做他的继承者,由最初引她入门,悉心指引,把塔中最好的资源,全数倾注在她一人身上。 这塔里数千人,都是他的弟子,但唯有自己一人,是得他亲手栽培,从最初的吐纳、画符,到精髓的铭文之道,毫无藏私。 “把诛妖带上。” 谢灵运说完,随意挥了挥手,缓步拾阶而下。 上官楚在他身后,躬身恭敬行师徒大礼,“徒儿谨遵师尊教诲。” 谢灵运没有回头,原本氲在面上的温和笑意,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年轻就是好啊,天真,别人说什么都信。 他心道:清净道心在天劫中能否升华,方是圣人择选的标准,阿楚,为师手头能给你的都给了,成功与否,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第285章 道心容器 第285章 道心容器 晴空月夜,赤星如火般耀目,高悬南天,与西边天空一枚澄黄星辰,以及心宿,三颗星缓缓运转轨迹,即将并成一线。 荧惑守心天象,马上就要达成。 井木塔巅,诛妖和督邪两大神器微微闪动灵光,一位身着麻衣的老者,负手立于督邪镜前,微微仰首,望向天边。 这人样貌平平无奇,简衣披发,看着与寻常人家的老叟无甚两样,唯瞳仁黑亮,显得精神抖擞,毫无老迈之感。 这便是刚出关没几日的一塔之主——玄响仙尊谢灵运。 周身毫无灵力波动,但身处两大神器强劲的灵潮之中,身上那件满是褶皱的麻衣,却连衣角都未曾扬起分毫。 他回过头来,对身边的大弟子微微一笑,看上去真就像个慈和的师长。 “你这次闭关出来,修为已至大圆满,不日前往圣山,想必司命长老见了,亦颇感欣慰。” 上官楚不过二百多岁年纪,便已达筑道巅峰,当得是圣山之下,数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奇才。 “是。” 上官楚修清净道,一向寡言少语,师尊垂问,也只淡淡一答。 谢灵运呵呵一笑,“你修为精进之快,实出为师的意料,还以为,你会给我这老头子,再留个一两百年,苟延残喘的时间。” “师父,人族千年一劫将至,徒儿所为,也是为这天下苍生着想。” “哦,天下苍生。” 谢灵运喟叹,“也是,你上官家坐拥天下八百年,盛极必衰,北边打不下来还罢,如今南边也乱了,也该是着紧些的。” 所以,这大弟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擅动地脉,以整个南疆的气运,供她一人修炼。 南疆之乱,到底是因余孽死灰复燃,还是他上官家苛政猛如虎,两者何为因果,已不可分辨,只是这大弟子,有些心急了。 终究还是年轻。 上官楚神情淡漠,此去圣山,将在三位长老的护持下,以筑道大圆满的根基叩问天地,若历劫成功,便可登上玄响之位。 从此天下多出一位新玄响,那么便需有一旧者让位,一生一灭,更迭交替。 她要替下的,便是自己的师尊。 她此刻心境毫无波动,淡声道: “师尊,此乃天意,便是圣人也难违。” “阿楚……” 谢灵运唤弟子的小名,“你可知圣山之下,二十八位塔主,修清净道者,有几人?” “一个也无。” 上官楚答,“弟子便是第一人。” 谢灵运点头,“清净无情,是我东临术派最为倡行的道心,十者占九,然而八百年来,只出了你这么一个即将登临玄响的,你可知为何?” 上官楚敛眉垂目,清秀的容貌看似谦逊,实则恰恰相反,不答,但不言而喻。 因她是这八百年来,唯一一人。 预想中,师尊拿天资、悟性说事的开导并未到来,他话风一转,“如今的修仙界,入门难,小门小户资源匮乏,不缺灵石的缺道心。这两样东西,便将芸芸中,九成九的人拦在门外。 天下修者尽在圣山,门下弟子过百万,然登上玄响者仅二十八人。 我等这些看似立在云端之上的仙尊们呐,实际除了占据宝地、耗费天地灵气之外,就是一帮无用的糟老头子罢了。” 他如闲话家常一般,将上官楚心中,对师尊的真实看法娓娓道来。 上官楚木着脸不搭腔,这话若让天下人听去,恐是大逆不道,但就知晓内情者,不过是唠叨报怨,她没法接。 谢灵运又嘿嘿一笑,“老了,难免嘴碎,阿楚你最知道为师的,罢,那便不啰嗦了,跟你说点你不知道的。” “圣山耗费近八成资源,大力栽培筑道,并非是为了在你们这些人中择优,来淘汰我们这帮老头子……” 谢灵运语声清冷,“不过是将你们当成培炼道心的容器,就似南澹巫族养蛊一般,有守道之力监察,失败则道心碎而人亡,如此优胜劣汰,终于有一个如你这样的,清心寡情达到无垢无尘,一旦蹚过天劫,便是最接近寂情道的存在。” 饶是上官楚已修至视万物如无尘的境界,“寂情道”三字一出,仍是心头起了一丝波澜。 那是所有修习清净道之人眼中,至高无上的巅峰之境,一旦达成,便可与天地同在。 如谢灵运所言,世上修习清净道之人多如过江之鲫,然他这番危言耸听,到了上官楚这个境界,已然有所察觉。 璇玑宗自东临起家,吞并南溟术派后,掌控修仙界所有资源,唯独没有得到寂情道的道心之种。 若说修者中再无人能代天掌罚,那么圣山坐稳修仙界头把交椅,自可安枕无忧,可惜,上一任寂情道是生是死,连圣人也难测,还有那新任的一位。 上官楚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动容。 谢灵运瞥她一眼,知她已经想明白其中干系,垂目向下方灵山扫了一眼,“南明谷开在即,慕哲他们想必已经去了,去,你也去瞧瞧热闹,若能得着一番机缘,再去圣山,阿楚,到时你手上的筹码足些,方能十拿九稳。为师在这儿等着,等你回来接我之位。” 上官楚回眸,目光浅淡注视着垂垂老矣的师尊。 由始至终,他心知肚明,无论是她私窃南疆地脉,动用世俗权柄,掀动南疆之乱,还是早与圣山打好关节,欲将他取而代之。 他全都知晓。 却依旧能淡然处之,是因他更上一层的修为与心境,早已堪破世情,抑或,单纯的,只是将自己看做他的继承者,由最初引她入门,悉心指引,把塔中最好的资源,全数倾注在她一人身上。 这塔里数千人,都是他的弟子,但唯有自己一人,是得他亲手栽培,从最初的吐纳、画符,到精髓的铭文之道,毫无藏私。 “把诛妖带上。” 谢灵运说完,随意挥了挥手,缓步拾阶而下。 上官楚在他身后,躬身恭敬行师徒大礼,“徒儿谨遵师尊教诲。” 谢灵运没有回头,原本氲在面上的温和笑意,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年轻就是好啊,天真,别人说什么都信。 他心道:清净道心在天劫中能否升华,方是圣人择选的标准,阿楚,为师手头能给你的都给了,成功与否,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第286章 朝代更替 第286章 朝代更替 峰高险陡,万仞悬崖仿佛一柄直插天际的孤剑,在群山峻岭的南疆,擎空崖当得是一枝独秀,傲立群雄的地位。 过去作为百族首领离火族的驻地,尚有秘道可直接由传送阵抵达崖上,自离火灭族,传送阵年久失修,充当阵眼的灵物早被人卸走,已是无法使用。 要登上崖顶族地旧址,只有沿着峭壁蜿蜒攀山,笔直的崖壁上有不少天然形成的屏障,难以逾越。 因此这二十年间,离彩衣直到今日方有机会回到故乡。 离鸢坐在她肩头,信手指路,“翻过这块大石,瞧见前面那个小平台没有?跳过去。” 她指的落脚点不过巴掌大小,根本称不上“台”,哪里够站一个人的。 离彩衣没有半分迟疑,稍一目测,飞身纵跃,落上平台,这才发现不过是个障眼法,实际大小差不多一丈见方。 她拂了拂鬓边散乱的秀发,喘定口气,“你怎么知道这路怎么走?” 连她这个出生在此的人,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攀崖的山路。 离鸢一笑不答,她也没想到,所谓百族首领的驻地,就在从前南明谷里,卫弘晟布下九曲回意阵,供她修炼的南崖之上。 她岔开话题,“你就这么走了,不等景玉楼?季舒玄把当年的事都说清楚了,不是他爹助纣为虐,你还不原谅他么?” 烂柯山上,卫弘晟拒绝了棋圣的复国大业,后者倒还是颇讲诚信,依诺采下刚开花的白水莲,替彩衣解去余毒沉疴。 原说要等景玉楼来了再走,荧惑守心天象比预期提早了三日,便跟着他们先行赶来擎空崖。 “我没有……” 离彩衣嗫嚅一句。 她私离闵安大营,起初的确是对小楼起了疑心,此刻心头怀着些歉疚,“要是等到他,肯定不准我上这儿来。” 最后一重祭品是当世唯剩的几个离火族人,太子景琛被他们留在重兵围守的大军之中,她倒上赶着自己送上门,岂不正中皇后下怀。 离鸢的手撑在她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倒觉得,彩衣即便藏起来,无论南澹还是黎国,到处都是皇后和她背后那些人的眼线,反而置身危险,倒不如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更安全些。 在她眼中,彩衣才是她唯一的,需要守护的族人。 “嗯!” 离彩衣点点头,又看了眼身后不远处跟着的人,小声问她,“你和殿下这是怎么了?” 闹别扭了? 离鸢依言回头,卫弘晟在险崖峭壁间如履平地,按步当车走得不紧不慢,刻意与她们拉开一段距离。 她与他意见不合,这两天的确正闹矛盾,不过在旁观的彩衣看来,或许更像是她单方面使性子,那个人神色平静淡然,与平日并无二致。 在离鸢看来,南澹的大虞遗族可比她南疆的族人争气多了,这些年明里暗里搞风搞雨,如今南地大乱,反抗齐朝的呼声在诸小国中沸反盈天,可见复国大业被他们操持得风生水起。 既然如此,卫弘晟为何要拒绝季舒玄的归顺,难道他不想虞朝复兴? 她的疑问说出口,卫霄连更多的解释也欠奉,只淡淡道:“王朝更迭是世间常态,何必如此执着。” 她不服,反驳道:“那齐朝占着天下八百年,这时候让给别人坐坐,岂非也是常态?” “谁爱坐便坐……” 嘿,还真不亏他灵台那颗道心,也太无欲无求了。 自从得知他当年并非因为自己,才没赶回去救国,而是他母后一把火烧了虞朝基业,她没了负罪感,议论起这事来,便理直气壮了许多。 在她看来,南澹这些年背地里动作不断,前有馗禺灭樊助兹,致使齐皇自断一臂,逼反镇南侯府,这才给了南地诸多小国喘息的机会。 这些附属国早被南澹人渗透得七七八八,趁着这次南黎的百族起义,纷纷揭竿而起。 南地反潮突起,北边的北坦部族本就是几百年来始终对抗齐朝,这一来,连本要归顺的西昌佛国也开始举棋不定。 烽火四起,齐朝再不是铁板一块,连朝中也开始动荡,人心不安。 此时正是大虞复国的绝佳时机。 卫霄一针见血,“他们暗中挑唆,拿你们南疆人当枪使,你倒没有一点埋怨。” 离鸢哑然,半晌嘟囔一句,“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不争气……”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的这些族人,过去就内斗不止,这才给隔壁的南澹可趁之机,倒也怨不得旁人。 卫霄着眼的,并非凡俗界的朝代更替,当年大虞也曾君临天下,四方朝拜,盛极必衰是常理,也是凡人无法左右的变革。 过去如此,现今也如此。 他此时清晰明辨,当年虞朝覆灭,归根究底,背后最大的因由,是修仙界隐藏至深的那个变数所致。 这件事的真相,关系千年来天下大势的气运所在,人间朝堂在其中,不过风中浮萍,其力甚微,只是殃及池鱼,根本无力逃避天命的安排。 但这些事于他来说,有个难言之隐,在如今局势尚未明朗之际,难以跟她解释清楚。 他这不置可否的态度,让离鸢好生气闷,觉得他这人实在太难相处,什么都藏在心里,八百年了,都不愿跟她过多吐露,忍不住跟彩衣小声抱怨: “我真羡慕你跟景玉楼,做夫妻就该像你们这样,彼此信任无间。” 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好戳到离彩衣的心虚,“那……也没有,两人相处,信任固然重要,但谁心里总有些隐秘,难做到无话不谈。我看殿下他……” 她压低些声音,“有些不擅言辞,但凡事不能光看说得如何,最要紧是行动,殿下对你……” 自从知道这位便是前朝太子、南澹四圣心心念念的旧主,离彩衣也同方怡一般无二,结合《弘晟传》里真假掺半的戏文,得知他二人的恩恩怨怨。 历经八百年,不离不弃的陪伴与守护,这天下还有谁人能够做到? 第286章 朝代更替 第286章 朝代更替 峰高险陡,万仞悬崖仿佛一柄直插天际的孤剑,在群山峻岭的南疆,擎空崖当得是一枝独秀,傲立群雄的地位。 过去作为百族首领离火族的驻地,尚有秘道可直接由传送阵抵达崖上,自离火灭族,传送阵年久失修,充当阵眼的灵物早被人卸走,已是无法使用。 要登上崖顶族地旧址,只有沿着峭壁蜿蜒攀山,笔直的崖壁上有不少天然形成的屏障,难以逾越。 因此这二十年间,离彩衣直到今日方有机会回到故乡。 离鸢坐在她肩头,信手指路,“翻过这块大石,瞧见前面那个小平台没有?跳过去。” 她指的落脚点不过巴掌大小,根本称不上“台”,哪里够站一个人的。 离彩衣没有半分迟疑,稍一目测,飞身纵跃,落上平台,这才发现不过是个障眼法,实际大小差不多一丈见方。 她拂了拂鬓边散乱的秀发,喘定口气,“你怎么知道这路怎么走?” 连她这个出生在此的人,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攀崖的山路。 离鸢一笑不答,她也没想到,所谓百族首领的驻地,就在从前南明谷里,卫弘晟布下九曲回意阵,供她修炼的南崖之上。 她岔开话题,“你就这么走了,不等景玉楼?季舒玄把当年的事都说清楚了,不是他爹助纣为虐,你还不原谅他么?” 烂柯山上,卫弘晟拒绝了棋圣的复国大业,后者倒还是颇讲诚信,依诺采下刚开花的白水莲,替彩衣解去余毒沉疴。 原说要等景玉楼来了再走,荧惑守心天象比预期提早了三日,便跟着他们先行赶来擎空崖。 “我没有……” 离彩衣嗫嚅一句。 她私离闵安大营,起初的确是对小楼起了疑心,此刻心头怀着些歉疚,“要是等到他,肯定不准我上这儿来。” 最后一重祭品是当世唯剩的几个离火族人,太子景琛被他们留在重兵围守的大军之中,她倒上赶着自己送上门,岂不正中皇后下怀。 离鸢的手撑在她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倒觉得,彩衣即便藏起来,无论南澹还是黎国,到处都是皇后和她背后那些人的眼线,反而置身危险,倒不如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更安全些。 在她眼中,彩衣才是她唯一的,需要守护的族人。 “嗯!” 离彩衣点点头,又看了眼身后不远处跟着的人,小声问她,“你和殿下这是怎么了?” 闹别扭了? 离鸢依言回头,卫弘晟在险崖峭壁间如履平地,按步当车走得不紧不慢,刻意与她们拉开一段距离。 她与他意见不合,这两天的确正闹矛盾,不过在旁观的彩衣看来,或许更像是她单方面使性子,那个人神色平静淡然,与平日并无二致。 在离鸢看来,南澹的大虞遗族可比她南疆的族人争气多了,这些年明里暗里搞风搞雨,如今南地大乱,反抗齐朝的呼声在诸小国中沸反盈天,可见复国大业被他们操持得风生水起。 既然如此,卫弘晟为何要拒绝季舒玄的归顺,难道他不想虞朝复兴? 她的疑问说出口,卫霄连更多的解释也欠奉,只淡淡道:“王朝更迭是世间常态,何必如此执着。” 她不服,反驳道:“那齐朝占着天下八百年,这时候让给别人坐坐,岂非也是常态?” “谁爱坐便坐……” 嘿,还真不亏他灵台那颗道心,也太无欲无求了。 自从得知他当年并非因为自己,才没赶回去救国,而是他母后一把火烧了虞朝基业,她没了负罪感,议论起这事来,便理直气壮了许多。 在她看来,南澹这些年背地里动作不断,前有馗禺灭樊助兹,致使齐皇自断一臂,逼反镇南侯府,这才给了南地诸多小国喘息的机会。 这些附属国早被南澹人渗透得七七八八,趁着这次南黎的百族起义,纷纷揭竿而起。 南地反潮突起,北边的北坦部族本就是几百年来始终对抗齐朝,这一来,连本要归顺的西昌佛国也开始举棋不定。 烽火四起,齐朝再不是铁板一块,连朝中也开始动荡,人心不安。 此时正是大虞复国的绝佳时机。 卫霄一针见血,“他们暗中挑唆,拿你们南疆人当枪使,你倒没有一点埋怨。” 离鸢哑然,半晌嘟囔一句,“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不争气……”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的这些族人,过去就内斗不止,这才给隔壁的南澹可趁之机,倒也怨不得旁人。 卫霄着眼的,并非凡俗界的朝代更替,当年大虞也曾君临天下,四方朝拜,盛极必衰是常理,也是凡人无法左右的变革。 过去如此,现今也如此。 他此时清晰明辨,当年虞朝覆灭,归根究底,背后最大的因由,是修仙界隐藏至深的那个变数所致。 这件事的真相,关系千年来天下大势的气运所在,人间朝堂在其中,不过风中浮萍,其力甚微,只是殃及池鱼,根本无力逃避天命的安排。 但这些事于他来说,有个难言之隐,在如今局势尚未明朗之际,难以跟她解释清楚。 他这不置可否的态度,让离鸢好生气闷,觉得他这人实在太难相处,什么都藏在心里,八百年了,都不愿跟她过多吐露,忍不住跟彩衣小声抱怨: “我真羡慕你跟景玉楼,做夫妻就该像你们这样,彼此信任无间。” 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好戳到离彩衣的心虚,“那……也没有,两人相处,信任固然重要,但谁心里总有些隐秘,难做到无话不谈。我看殿下他……” 她压低些声音,“有些不擅言辞,但凡事不能光看说得如何,最要紧是行动,殿下对你……” 自从知道这位便是前朝太子、南澹四圣心心念念的旧主,离彩衣也同方怡一般无二,结合《弘晟传》里真假掺半的戏文,得知他二人的恩恩怨怨。 历经八百年,不离不弃的陪伴与守护,这天下还有谁人能够做到? 第287章 天魔真身 第287章 天魔真身 擎空崖上,到处是散落荒草间的断壁残垣,离火部旧址在风雨中飘零二十年,只能依稀辨得原貌。 上到崖顶,天幕上三星恰好连成一线,陡然间,自远处半人高的草堆间,升起一片明亮的火光,与三星遥相呼应。 火光中,一道七彩光华流转,形状如同凤翎,霞光璀璨,整个擎空崖被映得恍如白昼,耀眼夺目。 离鸢眯起眼,看向最后一块图腾碎片,——经由叶青采尖儿,与她失之交臂的“凤翎翠羽”。 这块奇石后来又回到柳希元手上,此时在擎空崖大放异彩,看来已经给了皇后。 离火族的祭坛位于擎空崖顶正中心,四周的荒草已被清理干净,朱雀图腾的冠翎悬浮在上,下方灰雾缭绕的酬魂鼎,万道祭品所化生魂,正前赴后继向上涌去。 周围一圈九座较小的方台,分三堆呈品字状,每座台子上,放置一具女尸,容色安详宛如生者,双手交叉置于小腹,额顶篆刻的鸢尾花印漆黑如墨,发出淡淡焰光,连接到酬魂鼎上。 九座方台向内,另有三座较大的圆台,如今空置,看来,便是留给最终祭品的位置。 妤可孤身一人立在祭坛上,酬魂鼎拢住四周围成结界,离鸢用灵识试了试,无法进入。 有酬魂鼎加持,哪怕凡人之躯亦可对抗筑道修士,此时妤可有恃无恐,专等着他们把祭品和剩下两块图腾碎片送上门。 离鸢在东宫住了几个月,与帝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那时是真没想到,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见人唯唯诺诺、话都说不利索的皇后。 妤可是纯正的离火族,天生灵窍已开,却并未修炼出灵台,本该看不见灵身的离鸢,她立在台上,滟紫的眼眸在火光中神采奕奕,目光准确落在离彩衣的肩头,血脉中的那线牵绊,让她清楚感知到离鸢的存在。 “八百年来,自离主天魔解体,南疆妖族无所依靠,苟延残喘至今。” 妤可徐徐说道:“今,离火部第一百三十二代族长离妤可,献万魂为祭,祈南疆回春,开启南明圣地,恭迎离主真身归位。” 离鸢灵身翩然而起,旋落地面,化出正常人的身量,看向妤可,含笑问她: “这么说,你做的这些,杀了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帮我回复真身?” “天魔真身乃南疆妖裔的守护神,与百族命数息息相关,魔主复生是所有人的共同心愿,舍身为主,只要福泽后世,离火一族自甘作为最后的祭品。” 妤可言辞慷慨,离鸢听得一时沉默,这番论调,自当年末谒那帮长老会的渲染,在南疆流传了这八百年,早就深入人心。 她身为被献祭的魔主,却深知这其中又分了两等,一种是如当年的昆仲那些人,被人蛊惑当了祭品,甘愿投身烈火。 另一种,则是末谒那样挑拨人心,让别人去献祭,他们则坐享其成。 那么,如今的妤可,又是哪一种? “如此甚好,难为你如此费心……” 离鸢淡淡开口,拿出天凰石、朱雀展翅,“另两块碎片我也给你带来了,还有你要的祭品,” 她说着,朝左右看看。 离彩衣是她亲侄女,卫弘晟用的这具身体,是她亲生儿子景琢的。 朱雀图腾聚齐,最后的三具祭品,再加上台上妤可自己,恰好也齐了。 离鸢抬手示意:开始。 想打开南明谷的不止是妤可,井木塔自始至终关注着这场祭礼,为的不也是开启南明宝藏,好让他们进去搜罗南溟术派遗下的宝物。 不论是南疆、南澹的妖邪,还是镇妖塔治下的圣山正统,都在等待开谷的这一日,这是大势所趋,她本也没想着藏下这两块图腾碎片。 妤可露出明媚动人的笑容,手在酬魂鼎上拂过,一道灰雾透出结界,卷裹住两件奇石,拽入祭坛。 碎裂三分的图腾聚拢到一处,“天凰石”居中,形状优美动人的雀身修长挺拔,“凤翎翠羽”为首,婉然脖颈引吭向天,“朱雀展翅”在背后铺陈开来,图腾陡然变作三丈高,一声清脆嘹亮的唳啼响彻天地,悠悠回荡向四周,整个南疆,无论身处何处都能清晰听到。 无数座大山中,藏于山野林间的百族人纷纷走出洞穴、掩在密草深处的破败屋宇,向着天空眺望。 荧惑星如赤火骄阳,在朱雀图腾的火光映照下,灿然星力向四周扩散开来,一左一右的澄黄镇星及心宿同时星光大盛。 夜空在此时亮如白昼,底色仍是沉沉墨色,三颗星辰的光芒投射在上,仿佛将天幕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星力凝结成粗大的光柱,好似支撑天与地的巨垣,磅礴浩瀚,全数灌入朱雀图腾。 幅员辽阔的南疆,高耸的山峰、开阔的谷地上,乌泱泱数以万计的人影笔直站立,目光虔诚,注视着守护这一方土地的南明朱雀神像,缓缓升腾而起,于三星荟萃的天幕下,释放出烈烈生机之火。 草木生发,勃勃生气昂扬,大地回春,山涧溪水欢快鸣唱,奔腾而过之处,枯死的树木生出新的枝叶,凋零枯败的花朵欣欣向荣。 被世间遗忘的这方土地,终于赶上春日的末尾,一改衰败残颓,四处洋溢焕发的生机。 酬魂鼎中凝聚的万千魂灵倾巢而出,附上图腾,以魂火彻底点燃这座南疆圣物,以自身微薄的魂力,供养整个南疆回复生的希望。 以这样的牺牲为代价换来的,凡有目共睹者,无不动容。 就连离鸢也难掩心头感慨,一直以来,潜藏心底对族群的感情被触动,守护族人,守护这一方土地,原本是她的职责,命运使然,她辜负过,这一次,她不会轻易放弃他们。 万物有灵,众生尊崇、世代供奉的力量,可上动星辰,下感一方土地运劫,在所有人的意念推动下,离鸢腾身而起,灵身爆出绚亮光华,赋灵于朱雀图腾之上。 星光摇落,光华中的朱雀迸出灼亮焰色,神鸟展翅翱翔,长长的尾羽划过天际,流火绚烂。 一声巨大的轰鸣回响天地,高崖之下,南明谷入口缓缓开启。 第287章 天魔真身 第287章 天魔真身 擎空崖上,到处是散落荒草间的断壁残垣,离火部旧址在风雨中飘零二十年,只能依稀辨得原貌。 上到崖顶,天幕上三星恰好连成一线,陡然间,自远处半人高的草堆间,升起一片明亮的火光,与三星遥相呼应。 火光中,一道七彩光华流转,形状如同凤翎,霞光璀璨,整个擎空崖被映得恍如白昼,耀眼夺目。 离鸢眯起眼,看向最后一块图腾碎片,——经由叶青采尖儿,与她失之交臂的“凤翎翠羽”。 这块奇石后来又回到柳希元手上,此时在擎空崖大放异彩,看来已经给了皇后。 离火族的祭坛位于擎空崖顶正中心,四周的荒草已被清理干净,朱雀图腾的冠翎悬浮在上,下方灰雾缭绕的酬魂鼎,万道祭品所化生魂,正前赴后继向上涌去。 周围一圈九座较小的方台,分三堆呈品字状,每座台子上,放置一具女尸,容色安详宛如生者,双手交叉置于小腹,额顶篆刻的鸢尾花印漆黑如墨,发出淡淡焰光,连接到酬魂鼎上。 九座方台向内,另有三座较大的圆台,如今空置,看来,便是留给最终祭品的位置。 妤可孤身一人立在祭坛上,酬魂鼎拢住四周围成结界,离鸢用灵识试了试,无法进入。 有酬魂鼎加持,哪怕凡人之躯亦可对抗筑道修士,此时妤可有恃无恐,专等着他们把祭品和剩下两块图腾碎片送上门。 离鸢在东宫住了几个月,与帝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那时是真没想到,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见人唯唯诺诺、话都说不利索的皇后。 妤可是纯正的离火族,天生灵窍已开,却并未修炼出灵台,本该看不见灵身的离鸢,她立在台上,滟紫的眼眸在火光中神采奕奕,目光准确落在离彩衣的肩头,血脉中的那线牵绊,让她清楚感知到离鸢的存在。 “八百年来,自离主天魔解体,南疆妖族无所依靠,苟延残喘至今。” 妤可徐徐说道:“今,离火部第一百三十二代族长离妤可,献万魂为祭,祈南疆回春,开启南明圣地,恭迎离主真身归位。” 离鸢灵身翩然而起,旋落地面,化出正常人的身量,看向妤可,含笑问她: “这么说,你做的这些,杀了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帮我回复真身?” “天魔真身乃南疆妖裔的守护神,与百族命数息息相关,魔主复生是所有人的共同心愿,舍身为主,只要福泽后世,离火一族自甘作为最后的祭品。” 妤可言辞慷慨,离鸢听得一时沉默,这番论调,自当年末谒那帮长老会的渲染,在南疆流传了这八百年,早就深入人心。 她身为被献祭的魔主,却深知这其中又分了两等,一种是如当年的昆仲那些人,被人蛊惑当了祭品,甘愿投身烈火。 另一种,则是末谒那样挑拨人心,让别人去献祭,他们则坐享其成。 那么,如今的妤可,又是哪一种? “如此甚好,难为你如此费心……” 离鸢淡淡开口,拿出天凰石、朱雀展翅,“另两块碎片我也给你带来了,还有你要的祭品,” 她说着,朝左右看看。 离彩衣是她亲侄女,卫弘晟用的这具身体,是她亲生儿子景琢的。 朱雀图腾聚齐,最后的三具祭品,再加上台上妤可自己,恰好也齐了。 离鸢抬手示意:开始。 想打开南明谷的不止是妤可,井木塔自始至终关注着这场祭礼,为的不也是开启南明宝藏,好让他们进去搜罗南溟术派遗下的宝物。 不论是南疆、南澹的妖邪,还是镇妖塔治下的圣山正统,都在等待开谷的这一日,这是大势所趋,她本也没想着藏下这两块图腾碎片。 妤可露出明媚动人的笑容,手在酬魂鼎上拂过,一道灰雾透出结界,卷裹住两件奇石,拽入祭坛。 碎裂三分的图腾聚拢到一处,“天凰石”居中,形状优美动人的雀身修长挺拔,“凤翎翠羽”为首,婉然脖颈引吭向天,“朱雀展翅”在背后铺陈开来,图腾陡然变作三丈高,一声清脆嘹亮的唳啼响彻天地,悠悠回荡向四周,整个南疆,无论身处何处都能清晰听到。 无数座大山中,藏于山野林间的百族人纷纷走出洞穴、掩在密草深处的破败屋宇,向着天空眺望。 荧惑星如赤火骄阳,在朱雀图腾的火光映照下,灿然星力向四周扩散开来,一左一右的澄黄镇星及心宿同时星光大盛。 夜空在此时亮如白昼,底色仍是沉沉墨色,三颗星辰的光芒投射在上,仿佛将天幕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星力凝结成粗大的光柱,好似支撑天与地的巨垣,磅礴浩瀚,全数灌入朱雀图腾。 幅员辽阔的南疆,高耸的山峰、开阔的谷地上,乌泱泱数以万计的人影笔直站立,目光虔诚,注视着守护这一方土地的南明朱雀神像,缓缓升腾而起,于三星荟萃的天幕下,释放出烈烈生机之火。 草木生发,勃勃生气昂扬,大地回春,山涧溪水欢快鸣唱,奔腾而过之处,枯死的树木生出新的枝叶,凋零枯败的花朵欣欣向荣。 被世间遗忘的这方土地,终于赶上春日的末尾,一改衰败残颓,四处洋溢焕发的生机。 酬魂鼎中凝聚的万千魂灵倾巢而出,附上图腾,以魂火彻底点燃这座南疆圣物,以自身微薄的魂力,供养整个南疆回复生的希望。 以这样的牺牲为代价换来的,凡有目共睹者,无不动容。 就连离鸢也难掩心头感慨,一直以来,潜藏心底对族群的感情被触动,守护族人,守护这一方土地,原本是她的职责,命运使然,她辜负过,这一次,她不会轻易放弃他们。 万物有灵,众生尊崇、世代供奉的力量,可上动星辰,下感一方土地运劫,在所有人的意念推动下,离鸢腾身而起,灵身爆出绚亮光华,赋灵于朱雀图腾之上。 星光摇落,光华中的朱雀迸出灼亮焰色,神鸟展翅翱翔,长长的尾羽划过天际,流火绚烂。 一声巨大的轰鸣回响天地,高崖之下,南明谷入口缓缓开启。 第288章 易命 第288章 易命 南明谷入口是当年离鸢以自身神魂封印,需得她的魂力方可开启。 八百年前,她在众生意志裹挟下,神魂燃尽,只余一道残魂。如今,在南疆妖裔的众志成城下,血脉的力量再次凝聚出完整的魂魄。 遗在谷内的半具真身,惟剩一架白骨森然的轮廓,高耸仿如一座巍峨山岳,巨翼铺陈开来足有百里,将整个南明谷护在羽翼之下。 慕哲带着一众塔使,始终隐在擎空崖左侧高空之上,此刻以他的见识和阅历,在见到这座天魔真身时,亦流露无比震撼。 “上古时期,妖族便以四方神兽为尊,东临青龙、西罡白虎、南明朱雀、北渊玄武,然而这四位从血统上论,与妖族的血肉之躯并不同源,而是由四方星宿之力凝结而成。非人非妖,是真正属于神只的存在。因此不可长留于界,逐一碎尘离世。 如今这形势……” 他语气沉吟,深深蹙眉,“难道是神兽重临?!” 连一向淡定自恃的地门师兄都这般慎重,他身后一干玄门塔使,纷纷露出骇然。 谢逸平轻声问:“师兄,天魔真身现世,必将遗害苍生,我等是不是现在动手?” 慕哲摇头,“南疆自古内斗不休,何不再等等,令他们自相残杀,再坐收渔翁之利。” 谢逸平应声,“是,师兄英明。” 半空中,火光四射的朱雀图腾俯冲而下,附上小山一样的骨架,流火融成血肉,顷刻游走。 白骨真身上迅速滋生血肉,长出赤红亮丽的长羽,每一片羽毛上,篆刻无数繁复铭文,纹路形成浑然天成的羽纹,与寻常鸟羽看似一般无二,只有修为高深者才可看出其中的不同。 慕哲紧紧盯着即将重生的朱雀,心头生起一丝畏惧,忽然觉得,他也并无十足把握。 便在此时,已清空魂体的酬魂鼎滴溜溜旋转而起,在半空化作两丈大小,带起一阵嗡鸣,外围九具祭品尸身浮起,额心的墨色鸢尾花卷出浓郁黑雾,被酬魂鼎尽数吸纳后,雾气化作两条黑蛇,卷向卫霄和离彩衣。 离彩衣心下有些慌乱,勉强维持身体平衡,看了卫霄一眼。 后者抬手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忆起来前他和离鸢的交待,离彩衣定了定神,任由酬魂鼎将她吸过去。 卫霄亦是如此,毫不反抗,他要看看,妤可说以自身为祭,到底是谎言托辞,还是另有打算。 自最初祭礼初显临阳那日起,他排除了一切可能的人选,最终将目标锁定在皇后身上。 说南疆人都期盼鸢尾天魔回归,倒不如说最想要这事成的,只有离火族人。 当世纯血的只剩下楚辰王妃颜若依和她,在排除了前者的可能性后,便只剩下皇后一人。 至于她是如昆仲那种甘愿牺牲自己,还是如末谒那般只在暗中蛊惑旁人,只看离情等人的作派,便已可想而知。 妤可是后者。 最后一重祭品需要三个离火血脉,若没有他顶着景琢这具身体回来,妤可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只好加上自己,但如今,恰好有四个离火族人。 酬魂鼎拖着两人上了圆台,剩下的最后那个台子上,赫然已有一团黑雾氤氲,三个祭品就位,那雾影中露出人形,正是景琛。 卫霄不禁一愣,他走前专门安排好蓝宇古和贾平等人,亲兵护卫日夜不离景琛左右,甚至嘱托了端木苓那边,看顾他一二。 这般大军重重包围之中,竟还是被皇后得了手,派人把景琛掳了来。 “你怎会在此?” 景琛之前神智尽失,此时刚醒,见了周遭场景也是一愣,见问,他嗫嚅着: “我……我收到玉楼堂兄的信,父皇他……” 说着,眼泪淌了出来,回过头,目光凝在鼎前那人的背影上。 自小母后与他便不大亲近,无人在旁时,她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总是近乎无情,飘忽地似是看着,又似透过他,望着别处。 心头不敢想的所有猜测,如今都化为现实,母亲杀了父亲,如今还要杀他。 他盘膝坐在祭台上,此刻神情带点诸事看破的清冷。 卫霄不再多说,眼前这一幕,他早有预判,却始终未对景琛说起。 被亲人毫不犹豫地舍弃,被作为祭品献祭、成就她自身的欲望,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他对此,也算感同身受。 妤可蓦地双脚离地,悬浮在酬魂鼎上方,张开双臂,面上神情近乎狂热,那双美艳的紫瞳闪动妖异的光芒,望向即将大成的朱雀真身,口中低声吟诵。 祭文自她身后浮现而出,一个个火红的字符诡谲阴鸷,跳跃闪动。 卫霄一眼便认出,那篇祭文并非回春祭,亦非天魔复生祭,而是“易命”。 前两重祭品凝具的魂灵已入离鸢体内,修复完成她的神魂。 至于他和景琛、离彩衣这三具最终的祭品,将在这片祭文下,抽取血脉之力,沟通与之同源的天魔身,在离鸢融合真身的最后关头,易命祭开启,她刚修复好的神魂便会易主,连同这具天魔真身,变为由妤可主宰操控。 这便是她的计划,由始至终,甚至帮凶季舒玄也被蒙在鼓里。 离鸢过去期盼的神骏之姿,没想到在神魂与真身分离的这八百年里,无知无觉地在南明谷悄然长成。 神魂化作流火,一寸寸附上真身骨架,刻在血脉中的印记尽数苏醒,难怪卫弘晟过去总说她不是妖,她并非妖族,也非人族,更不是那个被世人唾弃的半妖。 或许连那两位先圣,也并非她的生身父母,她出生前待过的那枚蛋,是他们收集的南明星宿之力凝聚而成。 她是天生地养,继上一任妖皇离尘后,新一任的南明守护神——神兽朱雀。 神魂注入星力,浩瀚狂涌的灵潮中,她猛地呼吸一滞,四周传来一股强大的禁锢之力,将她牢牢锁死在识海中,她听见妤可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离主,八百年前,你背弃族人的意愿,不愿承载南明火的神力,那么今日,便由我来替你接掌神火,担负起守护妖族的重任。” 第288章 易命 第288章 易命 南明谷入口是当年离鸢以自身神魂封印,需得她的魂力方可开启。 八百年前,她在众生意志裹挟下,神魂燃尽,只余一道残魂。如今,在南疆妖裔的众志成城下,血脉的力量再次凝聚出完整的魂魄。 遗在谷内的半具真身,惟剩一架白骨森然的轮廓,高耸仿如一座巍峨山岳,巨翼铺陈开来足有百里,将整个南明谷护在羽翼之下。 慕哲带着一众塔使,始终隐在擎空崖左侧高空之上,此刻以他的见识和阅历,在见到这座天魔真身时,亦流露无比震撼。 “上古时期,妖族便以四方神兽为尊,东临青龙、西罡白虎、南明朱雀、北渊玄武,然而这四位从血统上论,与妖族的血肉之躯并不同源,而是由四方星宿之力凝结而成。非人非妖,是真正属于神只的存在。因此不可长留于界,逐一碎尘离世。 如今这形势……” 他语气沉吟,深深蹙眉,“难道是神兽重临?!” 连一向淡定自恃的地门师兄都这般慎重,他身后一干玄门塔使,纷纷露出骇然。 谢逸平轻声问:“师兄,天魔真身现世,必将遗害苍生,我等是不是现在动手?” 慕哲摇头,“南疆自古内斗不休,何不再等等,令他们自相残杀,再坐收渔翁之利。” 谢逸平应声,“是,师兄英明。” 半空中,火光四射的朱雀图腾俯冲而下,附上小山一样的骨架,流火融成血肉,顷刻游走。 白骨真身上迅速滋生血肉,长出赤红亮丽的长羽,每一片羽毛上,篆刻无数繁复铭文,纹路形成浑然天成的羽纹,与寻常鸟羽看似一般无二,只有修为高深者才可看出其中的不同。 慕哲紧紧盯着即将重生的朱雀,心头生起一丝畏惧,忽然觉得,他也并无十足把握。 便在此时,已清空魂体的酬魂鼎滴溜溜旋转而起,在半空化作两丈大小,带起一阵嗡鸣,外围九具祭品尸身浮起,额心的墨色鸢尾花卷出浓郁黑雾,被酬魂鼎尽数吸纳后,雾气化作两条黑蛇,卷向卫霄和离彩衣。 离彩衣心下有些慌乱,勉强维持身体平衡,看了卫霄一眼。 后者抬手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忆起来前他和离鸢的交待,离彩衣定了定神,任由酬魂鼎将她吸过去。 卫霄亦是如此,毫不反抗,他要看看,妤可说以自身为祭,到底是谎言托辞,还是另有打算。 自最初祭礼初显临阳那日起,他排除了一切可能的人选,最终将目标锁定在皇后身上。 说南疆人都期盼鸢尾天魔回归,倒不如说最想要这事成的,只有离火族人。 当世纯血的只剩下楚辰王妃颜若依和她,在排除了前者的可能性后,便只剩下皇后一人。 至于她是如昆仲那种甘愿牺牲自己,还是如末谒那般只在暗中蛊惑旁人,只看离情等人的作派,便已可想而知。 妤可是后者。 最后一重祭品需要三个离火血脉,若没有他顶着景琢这具身体回来,妤可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只好加上自己,但如今,恰好有四个离火族人。 酬魂鼎拖着两人上了圆台,剩下的最后那个台子上,赫然已有一团黑雾氤氲,三个祭品就位,那雾影中露出人形,正是景琛。 卫霄不禁一愣,他走前专门安排好蓝宇古和贾平等人,亲兵护卫日夜不离景琛左右,甚至嘱托了端木苓那边,看顾他一二。 这般大军重重包围之中,竟还是被皇后得了手,派人把景琛掳了来。 “你怎会在此?” 景琛之前神智尽失,此时刚醒,见了周遭场景也是一愣,见问,他嗫嚅着: “我……我收到玉楼堂兄的信,父皇他……” 说着,眼泪淌了出来,回过头,目光凝在鼎前那人的背影上。 自小母后与他便不大亲近,无人在旁时,她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总是近乎无情,飘忽地似是看着,又似透过他,望着别处。 心头不敢想的所有猜测,如今都化为现实,母亲杀了父亲,如今还要杀他。 他盘膝坐在祭台上,此刻神情带点诸事看破的清冷。 卫霄不再多说,眼前这一幕,他早有预判,却始终未对景琛说起。 被亲人毫不犹豫地舍弃,被作为祭品献祭、成就她自身的欲望,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他对此,也算感同身受。 妤可蓦地双脚离地,悬浮在酬魂鼎上方,张开双臂,面上神情近乎狂热,那双美艳的紫瞳闪动妖异的光芒,望向即将大成的朱雀真身,口中低声吟诵。 祭文自她身后浮现而出,一个个火红的字符诡谲阴鸷,跳跃闪动。 卫霄一眼便认出,那篇祭文并非回春祭,亦非天魔复生祭,而是“易命”。 前两重祭品凝具的魂灵已入离鸢体内,修复完成她的神魂。 至于他和景琛、离彩衣这三具最终的祭品,将在这片祭文下,抽取血脉之力,沟通与之同源的天魔身,在离鸢融合真身的最后关头,易命祭开启,她刚修复好的神魂便会易主,连同这具天魔真身,变为由妤可主宰操控。 这便是她的计划,由始至终,甚至帮凶季舒玄也被蒙在鼓里。 离鸢过去期盼的神骏之姿,没想到在神魂与真身分离的这八百年里,无知无觉地在南明谷悄然长成。 神魂化作流火,一寸寸附上真身骨架,刻在血脉中的印记尽数苏醒,难怪卫弘晟过去总说她不是妖,她并非妖族,也非人族,更不是那个被世人唾弃的半妖。 或许连那两位先圣,也并非她的生身父母,她出生前待过的那枚蛋,是他们收集的南明星宿之力凝聚而成。 她是天生地养,继上一任妖皇离尘后,新一任的南明守护神——神兽朱雀。 神魂注入星力,浩瀚狂涌的灵潮中,她猛地呼吸一滞,四周传来一股强大的禁锢之力,将她牢牢锁死在识海中,她听见妤可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离主,八百年前,你背弃族人的意愿,不愿承载南明火的神力,那么今日,便由我来替你接掌神火,担负起守护妖族的重任。” 第289章 终章(一) 第289章 终章(一) 祭坛上,妤可终于露出本来面目,话音刚落,自内圈三座祭台上抽取的血脉之力猛地凝滞。 她面上沉了沉,如凝结一层冰霜,手中多出一柄金质短刀,柄身厚重尖刃微弯,若景玉楼在此,必定能一眼认出,与上次景玦用过的那把很像。 如彩衣所言,这是离火族以秘法在魔渊焙炼而成,附有魔火的魔刃。 只是妤可手中这柄,在魔渊培炼过近两百载,是离火族打造得最为成功的一把,其中氲藏离火族人最为向往的南明离火气息,乃是族中至高无上的圣品。 远非景玦那把可比。 妤可上次派于德行刺东宫,欲阻止景琛景琢二人的酬天换脉阵法无果后,早有应对之策。 她自出生便被族人视为不详,却经历过最为完整的焙火礼,是当世仅存的四个离火族人中,血脉最正统的一个。 因此才有信心取天魔而代之,此刻魔刃划开腕脉,带着淡淡蓝焰的精纯血气溢出,身后的祭文由黯淡再次转为血红色。 离鸢的识海中,陡然黑雾大作,禁锢的神魂左冲右突,与雾气纠缠在一处。 卫霄毫无反抗就被妤可拘到祭台上,可不是为了替她完成易命祭的。 不同另两人此刻被血脉之力驱使着无法动弹,他的神识强大远甚在场诸人,灵台之上道心微微一挣,便摆脱束缚,手中结印,一个铭文构成的符咒悄然而起,力道轻柔向着妤可身后的祭文而去。 此刻离鸢与之在识海中神魂相斗,他这里需得放轻些手脚,以免误伤了她。 符咒缓缓吞噬祭文,带起一丝雷力渗了进去,识海中,离鸢感应到这股熟悉的力量,毫不犹豫吸纳过来,如长鞭荡开,四周的黑雾陡然被击中,“噼啪”惊雷声乍起,恢复掌控的身躯中,火势立刻袭卷而上。 雷与火交融,易命这上古魔祭强大的束缚力陡然一松,离鸢松了口气,她倒也没想到,妤可手中竟有“易命”这等强力手段。 之前她和卫霄讨论过几次,到底妤可还有何底牌,能支撑她这么大的野心。 天魔之名,不过是璇玑宗向世人的宣扬,就连妤可这自诩的妖皇后裔也不知,她的朱雀真身,力量来自于星辰,即便魔契亦无法完全约束。 她这里摆脱束缚的同时,真身大成,身体中氲藏的至明火蓦地回击,汹涌火势如荼,铺天盖地朝着妤可反噬而去。 这边厢卫霄在祭坛上,寂情刀铮然出鞘,已将景琛和离彩衣周身的黑雾搅散。 此时妤可身后的祭文残缺不全,那两人回复知觉,祭坛四周的结界被刀芒划破,离彩衣清醒过来,一把拉住景琛,向外逃去。 身体中的血脉之力被抽走小半,她一时脚软,刚出祭坛便跌倒在地,回过头时,看见妤可已身在烈火之中。 熊熊火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离彩衣眼眶一热,不再看即将死去的女人,她的亲姑姑,回过头,目光落在周围荒草掩映下的废墟中。 风中似又传来亲人的哭喊声,她倚在母亲身旁,从前柔软温暖的身体正在渐渐僵直、冰冷。 母亲、爹爹,所有变作石雕的亲人们,那个害死你们的人,终于得了应有报应。 她缓缓伏在地上,眼泪滚滚而出。 忽然,一只温热的、熟悉的大手附上,继而牢牢抱住她,景玉楼沉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彩衣,别伤心,一切都过去了。” 他终于可以心无愧惧地,对她说出这句话。 一柄宽阔重剑挟着狂猛灵力当空而下,打在祭坛上,将已要彻底消散的祭文打成飞灰。 慕哲带着一众塔使,出现在南明谷上方,谢逸平出列叫阵: “大胆妖邪,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行邪祭,速速受死。” 八名塔使手中各持一面明晃晃的督邪镜,组合而成可有神器一成威力,然而刚刚见识天魔复生的一幕,一向在南疆有恃无恐的众塔使,此刻心里都有些没底。 谢逸平的质问不敢对着谷里身形庞然神骏的朱雀,拿台上魔祭失败,行将就死的祭主作伐。 朱雀遮天蔽日的巨翼扬起,烈焰呼啸而下,在高空盘旋一周,停在慕哲等人上方,冷冷俯视。 慕哲微不可察向后退了少许,随即招呼众人一声,向下落在谷里。 离鸢便不再理会,也收了真身,重新化出人形,赤羽化作一身红裳,身形修长,立在卫霄身旁,比他只矮了小半头。 他淡然清澈的眉眼中逸出微微笑意,“得回真身,如今你可明白,至明火的真义了?” “象征妖族战力,这说法倒也不尽相同,至明火取自南明离火,集南天星宿之力,唯有神兽之体方能承载。守护南疆,庇佑妖族族群,是我生来便有的责任。” 她语声清亮,回头望向一众镇妖塔人,神情似笑非笑,“南明谷乃我妖族地盘,你们这些人不请自来,揣着不问自取的心思,有什么脸标榜正邪?这场魔祭,难道不是在你等默许之下,有意助长而成?妖矣,人矣,端看其心正否。” 谢逸平万万没想到,当日皇宫见到的所谓先天器灵,竟就是南疆在上古神魔大战中,赫赫有名的鸢尾天魔,自知对上她全不是对手,目光一转,看见太子景琛和景玉楼,厉声喝道: “你们南黎这是要造反吗?竟然与妖邪为伍。” 景琛张了张口,还未说话,景玉楼在旁嗤然冷笑,“与妖邪为伍的,不正是你们井木塔吗?连宫禁铭文都是由贵塔塔使亲自篡改,不知这是圣山之意,还是贵塔有人弃正从邪,请仙长自查。” 过去南黎国中,谁敢对井木塔的仙人这般说话,谢逸平气急,怒喝一声: “放肆!” 说话间,袖中一股灵力激射而出,袭向景玉楼面门。 后者弹指打出短刃,灵光乍起,倏忽搅碎这道灵力,来自谢逸平筑道境的威压,竟就被他如此轻松化解。 卫霄朝他看了一眼,短短几日时间,他已突破灵动,达到筑道初期。 第289章 终章(一) 第289章 终章(一) 祭坛上,妤可终于露出本来面目,话音刚落,自内圈三座祭台上抽取的血脉之力猛地凝滞。 她面上沉了沉,如凝结一层冰霜,手中多出一柄金质短刀,柄身厚重尖刃微弯,若景玉楼在此,必定能一眼认出,与上次景玦用过的那把很像。 如彩衣所言,这是离火族以秘法在魔渊焙炼而成,附有魔火的魔刃。 只是妤可手中这柄,在魔渊培炼过近两百载,是离火族打造得最为成功的一把,其中氲藏离火族人最为向往的南明离火气息,乃是族中至高无上的圣品。 远非景玦那把可比。 妤可上次派于德行刺东宫,欲阻止景琛景琢二人的酬天换脉阵法无果后,早有应对之策。 她自出生便被族人视为不详,却经历过最为完整的焙火礼,是当世仅存的四个离火族人中,血脉最正统的一个。 因此才有信心取天魔而代之,此刻魔刃划开腕脉,带着淡淡蓝焰的精纯血气溢出,身后的祭文由黯淡再次转为血红色。 离鸢的识海中,陡然黑雾大作,禁锢的神魂左冲右突,与雾气纠缠在一处。 卫霄毫无反抗就被妤可拘到祭台上,可不是为了替她完成易命祭的。 不同另两人此刻被血脉之力驱使着无法动弹,他的神识强大远甚在场诸人,灵台之上道心微微一挣,便摆脱束缚,手中结印,一个铭文构成的符咒悄然而起,力道轻柔向着妤可身后的祭文而去。 此刻离鸢与之在识海中神魂相斗,他这里需得放轻些手脚,以免误伤了她。 符咒缓缓吞噬祭文,带起一丝雷力渗了进去,识海中,离鸢感应到这股熟悉的力量,毫不犹豫吸纳过来,如长鞭荡开,四周的黑雾陡然被击中,“噼啪”惊雷声乍起,恢复掌控的身躯中,火势立刻袭卷而上。 雷与火交融,易命这上古魔祭强大的束缚力陡然一松,离鸢松了口气,她倒也没想到,妤可手中竟有“易命”这等强力手段。 之前她和卫霄讨论过几次,到底妤可还有何底牌,能支撑她这么大的野心。 天魔之名,不过是璇玑宗向世人的宣扬,就连妤可这自诩的妖皇后裔也不知,她的朱雀真身,力量来自于星辰,即便魔契亦无法完全约束。 她这里摆脱束缚的同时,真身大成,身体中氲藏的至明火蓦地回击,汹涌火势如荼,铺天盖地朝着妤可反噬而去。 这边厢卫霄在祭坛上,寂情刀铮然出鞘,已将景琛和离彩衣周身的黑雾搅散。 此时妤可身后的祭文残缺不全,那两人回复知觉,祭坛四周的结界被刀芒划破,离彩衣清醒过来,一把拉住景琛,向外逃去。 身体中的血脉之力被抽走小半,她一时脚软,刚出祭坛便跌倒在地,回过头时,看见妤可已身在烈火之中。 熊熊火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离彩衣眼眶一热,不再看即将死去的女人,她的亲姑姑,回过头,目光落在周围荒草掩映下的废墟中。 风中似又传来亲人的哭喊声,她倚在母亲身旁,从前柔软温暖的身体正在渐渐僵直、冰冷。 母亲、爹爹,所有变作石雕的亲人们,那个害死你们的人,终于得了应有报应。 她缓缓伏在地上,眼泪滚滚而出。 忽然,一只温热的、熟悉的大手附上,继而牢牢抱住她,景玉楼沉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彩衣,别伤心,一切都过去了。” 他终于可以心无愧惧地,对她说出这句话。 一柄宽阔重剑挟着狂猛灵力当空而下,打在祭坛上,将已要彻底消散的祭文打成飞灰。 慕哲带着一众塔使,出现在南明谷上方,谢逸平出列叫阵: “大胆妖邪,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行邪祭,速速受死。” 八名塔使手中各持一面明晃晃的督邪镜,组合而成可有神器一成威力,然而刚刚见识天魔复生的一幕,一向在南疆有恃无恐的众塔使,此刻心里都有些没底。 谢逸平的质问不敢对着谷里身形庞然神骏的朱雀,拿台上魔祭失败,行将就死的祭主作伐。 朱雀遮天蔽日的巨翼扬起,烈焰呼啸而下,在高空盘旋一周,停在慕哲等人上方,冷冷俯视。 慕哲微不可察向后退了少许,随即招呼众人一声,向下落在谷里。 离鸢便不再理会,也收了真身,重新化出人形,赤羽化作一身红裳,身形修长,立在卫霄身旁,比他只矮了小半头。 他淡然清澈的眉眼中逸出微微笑意,“得回真身,如今你可明白,至明火的真义了?” “象征妖族战力,这说法倒也不尽相同,至明火取自南明离火,集南天星宿之力,唯有神兽之体方能承载。守护南疆,庇佑妖族族群,是我生来便有的责任。” 她语声清亮,回头望向一众镇妖塔人,神情似笑非笑,“南明谷乃我妖族地盘,你们这些人不请自来,揣着不问自取的心思,有什么脸标榜正邪?这场魔祭,难道不是在你等默许之下,有意助长而成?妖矣,人矣,端看其心正否。” 谢逸平万万没想到,当日皇宫见到的所谓先天器灵,竟就是南疆在上古神魔大战中,赫赫有名的鸢尾天魔,自知对上她全不是对手,目光一转,看见太子景琛和景玉楼,厉声喝道: “你们南黎这是要造反吗?竟然与妖邪为伍。” 景琛张了张口,还未说话,景玉楼在旁嗤然冷笑,“与妖邪为伍的,不正是你们井木塔吗?连宫禁铭文都是由贵塔塔使亲自篡改,不知这是圣山之意,还是贵塔有人弃正从邪,请仙长自查。” 过去南黎国中,谁敢对井木塔的仙人这般说话,谢逸平气急,怒喝一声: “放肆!” 说话间,袖中一股灵力激射而出,袭向景玉楼面门。 后者弹指打出短刃,灵光乍起,倏忽搅碎这道灵力,来自谢逸平筑道境的威压,竟就被他如此轻松化解。 卫霄朝他看了一眼,短短几日时间,他已突破灵动,达到筑道初期。 第290章 终章(二) 第290章 终章(二) 重剑通体以天罡金打制,其上布满繁复铭文,慕哲的道心不同于寻常圣山弟子,带着强悍的杀伐战意,凛然威压高悬山谷上方,不容置疑沉沉压下。 此次前来,他的目标是谷中南溟遗宝,无论是邪祭祭主,还是南疆妖邪屑小,根本没被他放在眼中。 令他有几分上心的,是这两天刚收到南澹那边递来的消息,前朝太子卫弘晟现身,身具雷灵根,恰巧与之前夺取天凰石时出现的那人对上号。 关于弘晟太子,塔史记载的传闻语焉不详,只隐约提到战力无双,因此之前看到卫霄在台上动手时,慕哲灵台中的道心便生起强烈的跃跃战意,反而将复生归来的鸢尾天魔搁置一边。 在他看来,天魔刚刚复生,战力还未完全恢复,根本不值得他出手。 肃然吩咐身后众人布阵,“此地妖邪,一个也不能走脱。” 随后清叱一声,无锋重剑爆出金芒,呼啸着直指卫霄。 杀伐戾气如暴雨狂啸,这柄重剑完整承载了慕哲道心中的战意,睥睨无双的凌厉锋芒耀得人难以直视。 寂情刀与之相比,则显得纤长秀气得多,刀光如束,在剑锋的金芒中全不起眼。 两者相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把看似细弱的微弯刀身,竟能爆发出与重剑匹敌的威力,轻轻巧巧一个横斩,重剑向上翻飞,被压退回来。 撞击的轰然巨响,震得在场所有人一阵头晕目眩,慕哲更是没想到,刀中灌注的真元,竟丝毫不弱于他。 这人竟也是筑道修为,恐怕不止中期,比他还要高了一筹。 趁着这几个月的战事,卫霄坐镇军营并不出战,始终在军帐里打坐修炼,已将堪堪突破筑道的真元,修至中后期的水准。 筑道一境于他来说,毕竟是重修,旁人需耗费数百年光阴,在他不过是水到渠成。 他的心法与招式,与如今的修者路数全然不同,南溟术派的功法及秘术,传承更为古远,本就比新兴的东临强上数筹不止。 卫弘晟在当年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翘楚,慕哲若非是少见的杀伐道,一心热衷往北坦,以战养战,打磨道心,换作其他地门仙,根本无一战之力。 寂情刀并无大开大阖的刀路,刀势于细微处方显刁钻凌厉,虚幻飘忽,似虚空中而来,锋芒隐幽,却有逼人的寒意直击人心。 慕哲只觉浑身真元隐有凝滞之势,狂涌的战意无法宣泄,像被人蒙头摁进水缸里,憋闷欲死。 越是如此,他便越是狂躁不安,杀意此时不是对敌的强有力手段,向内弥漫,欲有自损之势。 正是刀上附着的煞气,产生了这种效果,慕哲尚且不知,他或许是当世第一个有幸与煞气对抗的人。 煞气被圣山冠之以“魔”,压制灵力真元运转,在修仙界,几乎是一种作弊的存在。 也正因此,当年人族与妖族合力,誓要将天坑之下的煞界入口封闭,以防身具煞气的魔族入侵,才有了神魔大战的开端。 卫霄从前是率领人族对抗魔族的先锋,自是对煞气如何压制灵气极为熟悉,只是,从前一力抗魔的人,身陷魔渊八百年,如今的他带着周身魔气回归人间,这般完全逆反的局势,令他生出一丝异样心境。 若非亲身体验,他起初实在没有料到,所谓至暗火乃人心阴暗面的说法,从实质上道出了,人族与天坑之下煞气滋养出的魔族,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关系。 上古之时有种说法,实际煞界中留存的,是更为远古时期的人族修士,因此说煞气与灵气同源而出,原本并无正邪之分。 人族修仙的功法与路数,或许论其根源,正是出自煞界。 与现如今圣山的说法类似,妖邪中邪魔一类,本就是指无道心,以邪门功法修炼而成的人。 人与魔,所不同的不过是心性罢了。 因此离鸢将至暗火比作人之心魔,可以说相当精辟。 一来一往,他和慕哲转眼间斗了上百招,刀锋剑芒爆发出绚烂血光,漆黑夜幕下,三星汇聚头顶,幽芒闪动间,仿佛天地之眼正在凝视这处激斗战场。 八名玄门仙以督邪为阵,团团将离鸢围在正中。 她并未化出真身,举手投足间,朱雀真火流动的焰光如瀑布般倾泄而下,打在督邪光滑的镜面上,神器发出轻微的震颤,似是无力承受。 的确如慕哲所料,重获真身,她修为一时尚未能达到昔日的巅峰,但好歹已是天妖之身,相当于人族的筑道境,体内真火在至明火的加持下,威力与之前灵身的火灵不可同日而语。 八名筑道初期合力,相当神器一成威力的督邪阵,专为压制妖邪而设,但她身上一丝妖气也无,一时竟也奈何她不得。 在此缠斗中,她的实力正在缓缓恢复,隐有压制一头的迹象。 谢逸平心里慌了神,他的水系功法被打压得全然使不上力,一拍腰间传音符,召唤在外戒备的塔卫速来支援。 这次慕哲来南明谷,专门调集了两个部共计五百人的塔卫,本是作为搜查谷地,戒备防止周边南疆乱邪趁乱滋事之用。 谢启蝉在外得令,传令下去,一时间黑压压人头涌动,大队人马蜂拥入谷。 景玉楼在旁自觉无用武之地,本想带着彩衣和景琛先一步退出谷去,正好在谷口遭遇上。 他刚刚晋级,不过以天地阵修炼的修为,比起寻常筑道的战力更胜一筹,即便对上谢逸平这等在筑道境百多年的,也有一合之力。 手中短刃激射而出,听雨刀窄小的刀身荡开大片涟漪,强悍的锋芒宛如铺开一层凌厉的禁制,对面数百塔卫立刻难以举步。 谢启蝉大骇,抢夺天凰石那夜,正是此人在最后关头搅乱战局,那时在她眼中毫不起眼的蝼蚁,此刻修为竟强压她一头,实在心气难平。 手中塔刀燃起烈焰,猛地朝前劈来。 谷中各自为战,三处战场,明显井木塔丝毫未占上风。 慕哲在煞气的诸般压制下,胸膛蓄积的躁怒几欲爆炸,窄细的刀锋此刻宛如针尖,蓦地扎在他的护身罩上。 轰然一声,慕哲整个人像是被烈火点燃的干柴,全身真元不可控地向外喷涌。 第290章 终章(二) 第290章 终章(二) 重剑通体以天罡金打制,其上布满繁复铭文,慕哲的道心不同于寻常圣山弟子,带着强悍的杀伐战意,凛然威压高悬山谷上方,不容置疑沉沉压下。 此次前来,他的目标是谷中南溟遗宝,无论是邪祭祭主,还是南疆妖邪屑小,根本没被他放在眼中。 令他有几分上心的,是这两天刚收到南澹那边递来的消息,前朝太子卫弘晟现身,身具雷灵根,恰巧与之前夺取天凰石时出现的那人对上号。 关于弘晟太子,塔史记载的传闻语焉不详,只隐约提到战力无双,因此之前看到卫霄在台上动手时,慕哲灵台中的道心便生起强烈的跃跃战意,反而将复生归来的鸢尾天魔搁置一边。 在他看来,天魔刚刚复生,战力还未完全恢复,根本不值得他出手。 肃然吩咐身后众人布阵,“此地妖邪,一个也不能走脱。” 随后清叱一声,无锋重剑爆出金芒,呼啸着直指卫霄。 杀伐戾气如暴雨狂啸,这柄重剑完整承载了慕哲道心中的战意,睥睨无双的凌厉锋芒耀得人难以直视。 寂情刀与之相比,则显得纤长秀气得多,刀光如束,在剑锋的金芒中全不起眼。 两者相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把看似细弱的微弯刀身,竟能爆发出与重剑匹敌的威力,轻轻巧巧一个横斩,重剑向上翻飞,被压退回来。 撞击的轰然巨响,震得在场所有人一阵头晕目眩,慕哲更是没想到,刀中灌注的真元,竟丝毫不弱于他。 这人竟也是筑道修为,恐怕不止中期,比他还要高了一筹。 趁着这几个月的战事,卫霄坐镇军营并不出战,始终在军帐里打坐修炼,已将堪堪突破筑道的真元,修至中后期的水准。 筑道一境于他来说,毕竟是重修,旁人需耗费数百年光阴,在他不过是水到渠成。 他的心法与招式,与如今的修者路数全然不同,南溟术派的功法及秘术,传承更为古远,本就比新兴的东临强上数筹不止。 卫弘晟在当年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翘楚,慕哲若非是少见的杀伐道,一心热衷往北坦,以战养战,打磨道心,换作其他地门仙,根本无一战之力。 寂情刀并无大开大阖的刀路,刀势于细微处方显刁钻凌厉,虚幻飘忽,似虚空中而来,锋芒隐幽,却有逼人的寒意直击人心。 慕哲只觉浑身真元隐有凝滞之势,狂涌的战意无法宣泄,像被人蒙头摁进水缸里,憋闷欲死。 越是如此,他便越是狂躁不安,杀意此时不是对敌的强有力手段,向内弥漫,欲有自损之势。 正是刀上附着的煞气,产生了这种效果,慕哲尚且不知,他或许是当世第一个有幸与煞气对抗的人。 煞气被圣山冠之以“魔”,压制灵力真元运转,在修仙界,几乎是一种作弊的存在。 也正因此,当年人族与妖族合力,誓要将天坑之下的煞界入口封闭,以防身具煞气的魔族入侵,才有了神魔大战的开端。 卫霄从前是率领人族对抗魔族的先锋,自是对煞气如何压制灵气极为熟悉,只是,从前一力抗魔的人,身陷魔渊八百年,如今的他带着周身魔气回归人间,这般完全逆反的局势,令他生出一丝异样心境。 若非亲身体验,他起初实在没有料到,所谓至暗火乃人心阴暗面的说法,从实质上道出了,人族与天坑之下煞气滋养出的魔族,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关系。 上古之时有种说法,实际煞界中留存的,是更为远古时期的人族修士,因此说煞气与灵气同源而出,原本并无正邪之分。 人族修仙的功法与路数,或许论其根源,正是出自煞界。 与现如今圣山的说法类似,妖邪中邪魔一类,本就是指无道心,以邪门功法修炼而成的人。 人与魔,所不同的不过是心性罢了。 因此离鸢将至暗火比作人之心魔,可以说相当精辟。 一来一往,他和慕哲转眼间斗了上百招,刀锋剑芒爆发出绚烂血光,漆黑夜幕下,三星汇聚头顶,幽芒闪动间,仿佛天地之眼正在凝视这处激斗战场。 八名玄门仙以督邪为阵,团团将离鸢围在正中。 她并未化出真身,举手投足间,朱雀真火流动的焰光如瀑布般倾泄而下,打在督邪光滑的镜面上,神器发出轻微的震颤,似是无力承受。 的确如慕哲所料,重获真身,她修为一时尚未能达到昔日的巅峰,但好歹已是天妖之身,相当于人族的筑道境,体内真火在至明火的加持下,威力与之前灵身的火灵不可同日而语。 八名筑道初期合力,相当神器一成威力的督邪阵,专为压制妖邪而设,但她身上一丝妖气也无,一时竟也奈何她不得。 在此缠斗中,她的实力正在缓缓恢复,隐有压制一头的迹象。 谢逸平心里慌了神,他的水系功法被打压得全然使不上力,一拍腰间传音符,召唤在外戒备的塔卫速来支援。 这次慕哲来南明谷,专门调集了两个部共计五百人的塔卫,本是作为搜查谷地,戒备防止周边南疆乱邪趁乱滋事之用。 谢启蝉在外得令,传令下去,一时间黑压压人头涌动,大队人马蜂拥入谷。 景玉楼在旁自觉无用武之地,本想带着彩衣和景琛先一步退出谷去,正好在谷口遭遇上。 他刚刚晋级,不过以天地阵修炼的修为,比起寻常筑道的战力更胜一筹,即便对上谢逸平这等在筑道境百多年的,也有一合之力。 手中短刃激射而出,听雨刀窄小的刀身荡开大片涟漪,强悍的锋芒宛如铺开一层凌厉的禁制,对面数百塔卫立刻难以举步。 谢启蝉大骇,抢夺天凰石那夜,正是此人在最后关头搅乱战局,那时在她眼中毫不起眼的蝼蚁,此刻修为竟强压她一头,实在心气难平。 手中塔刀燃起烈焰,猛地朝前劈来。 谷中各自为战,三处战场,明显井木塔丝毫未占上风。 慕哲在煞气的诸般压制下,胸膛蓄积的躁怒几欲爆炸,窄细的刀锋此刻宛如针尖,蓦地扎在他的护身罩上。 轰然一声,慕哲整个人像是被烈火点燃的干柴,全身真元不可控地向外喷涌。 第291章 终章(三) 第291章 终章(三) 重剑上的铭文亮起玄光,仿如蛮荒的古远气息迎面扑来,沉郁的杀意令得天地为之色变,狂风呼啸而起,明明是山林野地,却似乎传来扑鼻的土腥气,好似黄沙卷涌。 这股气息卫霄极其熟悉,分明是八百年前北坦诸部中,战力超然的黄沙部的流风剑意。 据他收到的情报,眼前这人虽是南七宿塔主谢灵运的弟子,却在道心上与众同门格格不入,一心想往北七宿塔效命。 原来这一身杀伐气,是在北地习得。 寂情刀一改之前灵巧轻盈的路子,煞气由青转黑,刀身嗡鸣震颤,陡然,一股更强于流风战意的杀气汹涌袭出。 慕哲拼着自损修为,强行挣脱煞气的压制,喷勃而出的战意浓烈似火,打算拼着此战结束后须得闭关十年,才能修复自己身损伤的下场,也要重创对手。 灼烧的杀气已经令慕哲双眼血红,然而眼前之人气息陡转,更像是自魔渊中蛰伏千年,一朝得出,凶残择人而噬的魔头。 以杀止杀的道心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慑下,一声极轻的“咔嚓”,灵台出现一丝细微不可察的裂纹。 然而卫霄的煞意仍在释放,轰然一声巨响在慕哲心头升起,由外界来说,无人可闻。 卫霄运转摄意诀,清晰看到慕哲灵台之上,厚重幽黑的那层守道之力,皴裂成蛛网状,迅速蔓延开来。 慕哲仰首向天,面容扭曲,张口发出无声的哀嚎,由他的额心透出一道明亮至极的光芒,逐渐弥漫开来。 这一幕无声无息,却令在场所有井木塔人震惊无比。 谢逸平眼睁睁看着,在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地门师兄,就这么在强光中寸寸碎为齑粉,最后一抹流风剑意划过,仿佛江南春日微熏的和风,悄然带走粉尘。 一个地门仙,在圣山之下二十八座镇妖塔中,也是极为难得的人才,竟就在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下,灰飞烟灭。 所有人张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心头升起无与伦比的惧意。 此刻,即使在百里之外隐身观摩战局的上官楚也全未料到,慕哲在这位寂情道传人手中,竟如此不堪一战。 “师姐,这……” 她身后的凌霜惊诧莫名,慕哲的战力她是了解的,井木塔中天门之下,说第一人毫不为过。 她深知,以自己的实力,绝无战胜慕哲的可能,而眼下,他却败了,败得烟消云散。 当世圣山一家独大,镇妖塔强势震慑一切妖邪,通常出动玄黄两门塔使,屑小闻风丧胆,每至一处无不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可曾有一日,一位地门仙竟会死于妖邪刀下,实在颠覆她整个心神。 凌霜一时说不出话来,再转头,发现身边的大师姐已没了身影,她猛地醒神,立刻传讯回塔,调集大批人手前来。 南地乱局已起,圣山前日发函问询,似是已知道师姐在其中有所动作,虽说是朝堂局势,圣山一向并不过问,长老们大概不会过多苛责。 但此时凌霜想到,正是她命温莹,将手伸进南黎王宫,才有这乱局的始初,如今波及整个南地,再加眼下南明谷的局势,分明诡谲离奇,恐怕这次要惹上不小的麻烦。 她一面想着,迅速赶往南明谷,及至近处,只听喊杀声震天。 堵在谷口的数百塔卫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背后又来了成千上万的人,漫山遍野黑压压一片,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而一双双眼睛里,却含着极大的狂热和惊喜。 这些都是世代居于南疆,即使家园再已破败,仍不舍离去的百族人。 他们不愿去城里当乱民,亦不愿被有心人驱使,成为乱邪,替人作恶,但他们并非手无寸铁,妖族后裔大多有一技傍身,在草药或驭兽上极有天赋,方能在这恶劣的环境,以及南黎官兵的不断围剿下,活得性命。 一时间,驱赶的兽群蜂拥而上,药粉蛊虫满天飞,围攻之下,众塔卫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凌霜面寒似水,冷哼一声,“一群废物。” 井木塔今日连连失利,难道连一群百族贱民也镇压不住,她此时已顾不得身份,长袖舞起,沉重的筑道威压向着骚乱的人群扩散开来。 景玉楼在谷口内向外看到,扣指抵唇,吹响一声嘹亮的口哨。 极远的山林间,一声虎啸相应响起,啸声极快来到近处,一头身躯庞然的白虎出现在峰顶,明月星光之下,仰天发出一声咆哮,整个南疆的山野间,回响渐次而起。 南疆的妖兽感受到西罡白虎的召唤,血脉间存续上千年的威慑力,群兽应召而动,纷纷朝着圣地赶来。 南明谷外,被镇妖塔镇压无数年月的南疆群妖,终于生出对抗的勇气,众塔卫手中攥紧塔刀,指尖死死捏住噬妖钉。 人与妖,八百年后,再次开战。 谷内,随着上官楚的到来,众塔使终于又有了对战的信心。 尤其是横亘在前,那柄通体雪白、玄光滟潋的长剑——诛妖。 诛妖、督邪,为天下二十八座镇妖塔中之顶配,玄响级别的神器,出则八方伏首,群魔退避。 虽然这两件神器,存世共有二十八件,却并非量产的劣品,每一件都是由器宗将末耗费心血,经年打制而成。 诛妖擅攻,督邪擅守,谢逸平等人持一成督邪镜之威,已被离鸢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此时诛妖出动,强大的气势令得她有些呼吸困难,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这回算是来真格的了。” 她往卫弘晟身后挪了挪,避其锋芒,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卫霄回过头来,略微挑了挑眉,“你确定?” 离鸢郑重其是点头,“要不然打不过呀。” 对面可是半步玄响,他和自己如今修为都卡在筑道,哪怕这里是她的地盘,那些阵法、禁制,早在八百年前就被她败得一干二净。 此时若不动用点非常手段,怕是她刚刚重获的真身,要又一次解体了。 第291章 终章(三) 第291章 终章(三) 重剑上的铭文亮起玄光,仿如蛮荒的古远气息迎面扑来,沉郁的杀意令得天地为之色变,狂风呼啸而起,明明是山林野地,却似乎传来扑鼻的土腥气,好似黄沙卷涌。 这股气息卫霄极其熟悉,分明是八百年前北坦诸部中,战力超然的黄沙部的流风剑意。 据他收到的情报,眼前这人虽是南七宿塔主谢灵运的弟子,却在道心上与众同门格格不入,一心想往北七宿塔效命。 原来这一身杀伐气,是在北地习得。 寂情刀一改之前灵巧轻盈的路子,煞气由青转黑,刀身嗡鸣震颤,陡然,一股更强于流风战意的杀气汹涌袭出。 慕哲拼着自损修为,强行挣脱煞气的压制,喷勃而出的战意浓烈似火,打算拼着此战结束后须得闭关十年,才能修复自己身损伤的下场,也要重创对手。 灼烧的杀气已经令慕哲双眼血红,然而眼前之人气息陡转,更像是自魔渊中蛰伏千年,一朝得出,凶残择人而噬的魔头。 以杀止杀的道心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慑下,一声极轻的“咔嚓”,灵台出现一丝细微不可察的裂纹。 然而卫霄的煞意仍在释放,轰然一声巨响在慕哲心头升起,由外界来说,无人可闻。 卫霄运转摄意诀,清晰看到慕哲灵台之上,厚重幽黑的那层守道之力,皴裂成蛛网状,迅速蔓延开来。 慕哲仰首向天,面容扭曲,张口发出无声的哀嚎,由他的额心透出一道明亮至极的光芒,逐渐弥漫开来。 这一幕无声无息,却令在场所有井木塔人震惊无比。 谢逸平眼睁睁看着,在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地门师兄,就这么在强光中寸寸碎为齑粉,最后一抹流风剑意划过,仿佛江南春日微熏的和风,悄然带走粉尘。 一个地门仙,在圣山之下二十八座镇妖塔中,也是极为难得的人才,竟就在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下,灰飞烟灭。 所有人张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心头升起无与伦比的惧意。 此刻,即使在百里之外隐身观摩战局的上官楚也全未料到,慕哲在这位寂情道传人手中,竟如此不堪一战。 “师姐,这……” 她身后的凌霜惊诧莫名,慕哲的战力她是了解的,井木塔中天门之下,说第一人毫不为过。 她深知,以自己的实力,绝无战胜慕哲的可能,而眼下,他却败了,败得烟消云散。 当世圣山一家独大,镇妖塔强势震慑一切妖邪,通常出动玄黄两门塔使,屑小闻风丧胆,每至一处无不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可曾有一日,一位地门仙竟会死于妖邪刀下,实在颠覆她整个心神。 凌霜一时说不出话来,再转头,发现身边的大师姐已没了身影,她猛地醒神,立刻传讯回塔,调集大批人手前来。 南地乱局已起,圣山前日发函问询,似是已知道师姐在其中有所动作,虽说是朝堂局势,圣山一向并不过问,长老们大概不会过多苛责。 但此时凌霜想到,正是她命温莹,将手伸进南黎王宫,才有这乱局的始初,如今波及整个南地,再加眼下南明谷的局势,分明诡谲离奇,恐怕这次要惹上不小的麻烦。 她一面想着,迅速赶往南明谷,及至近处,只听喊杀声震天。 堵在谷口的数百塔卫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背后又来了成千上万的人,漫山遍野黑压压一片,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而一双双眼睛里,却含着极大的狂热和惊喜。 这些都是世代居于南疆,即使家园再已破败,仍不舍离去的百族人。 他们不愿去城里当乱民,亦不愿被有心人驱使,成为乱邪,替人作恶,但他们并非手无寸铁,妖族后裔大多有一技傍身,在草药或驭兽上极有天赋,方能在这恶劣的环境,以及南黎官兵的不断围剿下,活得性命。 一时间,驱赶的兽群蜂拥而上,药粉蛊虫满天飞,围攻之下,众塔卫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凌霜面寒似水,冷哼一声,“一群废物。” 井木塔今日连连失利,难道连一群百族贱民也镇压不住,她此时已顾不得身份,长袖舞起,沉重的筑道威压向着骚乱的人群扩散开来。 景玉楼在谷口内向外看到,扣指抵唇,吹响一声嘹亮的口哨。 极远的山林间,一声虎啸相应响起,啸声极快来到近处,一头身躯庞然的白虎出现在峰顶,明月星光之下,仰天发出一声咆哮,整个南疆的山野间,回响渐次而起。 南疆的妖兽感受到西罡白虎的召唤,血脉间存续上千年的威慑力,群兽应召而动,纷纷朝着圣地赶来。 南明谷外,被镇妖塔镇压无数年月的南疆群妖,终于生出对抗的勇气,众塔卫手中攥紧塔刀,指尖死死捏住噬妖钉。 人与妖,八百年后,再次开战。 谷内,随着上官楚的到来,众塔使终于又有了对战的信心。 尤其是横亘在前,那柄通体雪白、玄光滟潋的长剑——诛妖。 诛妖、督邪,为天下二十八座镇妖塔中之顶配,玄响级别的神器,出则八方伏首,群魔退避。 虽然这两件神器,存世共有二十八件,却并非量产的劣品,每一件都是由器宗将末耗费心血,经年打制而成。 诛妖擅攻,督邪擅守,谢逸平等人持一成督邪镜之威,已被离鸢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此时诛妖出动,强大的气势令得她有些呼吸困难,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这回算是来真格的了。” 她往卫弘晟身后挪了挪,避其锋芒,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卫霄回过头来,略微挑了挑眉,“你确定?” 离鸢郑重其是点头,“要不然打不过呀。” 对面可是半步玄响,他和自己如今修为都卡在筑道,哪怕这里是她的地盘,那些阵法、禁制,早在八百年前就被她败得一干二净。 此时若不动用点非常手段,怕是她刚刚重获的真身,要又一次解体了。 第292章 终章(四) 第292章 终章(四) 神器诛妖的剑灵极其威武,高足有十丈,宛如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只,垂目冷漠地打量着地上的两人。 器灵若修为低弱时,缩小灵身可节省灵力,但若论威压十足,自然是越大越厉害。 离鸢见着这剑灵,当日银月弯刀的个头与之相比,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不点,她这伪刀灵,就更别提了。 好在如今不再是一具灵身,要不她真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挥袖扬出一面火墙,稍微阻挡住那边八个持镜的塔使进攻,大半心力则放在这边,与卫霄合力对战上官楚及诛妖剑。 毕竟是天门仙,上官楚的实力远胜慕哲良多,应对起来颇为轻松自如,还有空开口闲谈。 “久闻寂情道乃大道之源,代天掌罚,秉公持正,阁下却一身魔气,所谓正邪不两立,天道怎会允准你这样的人存世?” 即使斗法中,她的口吻仍是轻描淡写,一派风轻云淡,卫霄凝目望去,已观出对方道心。 “清净道修出你这般境界,恐怕圣山之下亦属罕有。想必这南明谷中,并无你所需要的东西,仙长轻易沾染因果,恐于道途不利。” 就卫霄所知,圣山恐怕花了诸多人力物力,在培植清净道一事上,此刻上官楚亲至,他一时摸不准,是受圣山之命,还是另有缘由。 他说着,手中凝结雷球,雷霆万钧之力正在成形,“噼啪”声清脆炸响,吸引得周遭灵气疯狂朝着这处涌来。 剑灵庞然的身躯微微震颤,身周被吸走的灵气令得他极不舒服,冷哼一声,大掌如小山般落下,压在灵气漩涡中心,旋转骤停。 上官楚之前明明见他释出浓郁幽黑的魔气,此刻竟一手凝出如此纯粹的雷灵,一丝邪气也无,亦觉有些诧异,淡淡问道: “你之前对慕哲做了什么?” “他道心变异,为守道所不容,灵台碎裂而死,与我并不相干。” 卫霄口中说话,真元流动,五指迅猛一收,被剑灵镇压的灵气陡然挣脱束缚,强劲的电流如刺,狠狠向上一扎。 只见巨大的手掌一阵虚幻,被吸出一个空洞,无比精纯的灵力顺着剑灵的小臂狂涌而出,卫霄手中的雷球一下涨大数倍。 此刻正是一夜将尽,黎明前最暗之时,夜空中星月退避,萦惑守心天象正在逐渐消退,毫无征兆地,云层滚滚而来,厚重密布,有青色亮光不时在云间乍现。 上官楚微微抬眼上瞥,神色不变,双手结印,一个铭文书就的符咒瞬间成形,她衣裾飘荡,长袖翻飞,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道当空而下,灵力波轩然炸开。 那几个塔使本就离得极远,以防波及,这一下,仍是被冲击得七倒八歪,纷纷向后摔去。 离鸢被这股劲力袭至近前,背后霍然张开双翼,身形翩跹如蝶闪避开来。 唯有卫霄,身在灵潮正中不动如山,亦单手结出一个法印,好似四两拨千斤,轻轻一旋,周遭狂猛的灵力被他带了过来,尽数注入雷球,那团缭绕的青光仿佛无数银龙游走,分明炫目。 “还要多谢仙君鼎力相助。” 卫霄口上说着,抬手一扬,无数灵力真元灌注的雷球“嗖”地一声上了天,与空中重压的云层甫一接触,一声轰然巨响,整个天地都晃了一下。 振聋发聩的雷霆声过,一道粗如山峰的闪电当头砸下。 始终神色平静的上官楚瞳孔猛地一缩,下一刻,已飞身避出百丈远。 诛妖剑灵行动慢了半分,当机立断,持剑横斩向上。 雷鸣轰轰,闪电强大的威压来自天地,即使神器也无法左右,剑身映照着雷霆,雪亮通透,被天地之力毫不留情劈个正着,“咔嚓”一声,剑光猛地黯淡,剑身上电光游走,所过之处,细细的裂纹清晰可见。 剑灵发出一声尖叫,抱着剑飞快退走,“玄响天劫!” “你……,你要在此渡劫!” 上官楚这一次是真的震惊了,对面这人越级对战,竟敢大咧咧毫无顾忌地渡劫。 她知卫弘晟从前是玄响修为,如今却实力未复,原也未存杀心,不过是想擒下他,探闻寂情道内情。 谁知这人为了追上进度,竟这般不管不顾。 她有几分疑惑,清净、寂情道,都讲究无为而治,心无挂碍,这人莫非道心有损,不按常理出牌。 她这边厢正在思量,离鸢欢呼一声,双翼一展,化出真身,只是个头不似之前的白骨架那么巨硕,展翅向上,迎着雷霆直冲天际。 她央卫弘晟引来天雷,正是为了渡劫。 她当年也已到筑道后期,是因太过懒散,在修炼之事上得过且过,也是为了逃避渡劫。 如今刚得回真身,她也知道恐怕此举触到璇玑宗的霉头,恐怕接下来要找麻烦的人不少,她可不想被人按头打,复兴妖族在此一役,她得拿出点排面来。 妖族历劫,比人族要凶险得多,成就天妖就得历六道雷劫,想要成为与玄响同级的妖王,则要经受九雷轰顶。 且不得借助外力避雷,经由雷力洗礼,方能洗筋伐髓,脱胎换骨,肉身力量更加强悍。 第一道被诛妖拦了一下,威力弱了不少,离鸢沐浴雷光之中,只觉周身舒泰,双翼间氲藏的神火之力跃然欢动,似在催促着再来几发,如同大补。 第二、第三道,青蓝电光游走周身,与真火交融,不由得精神一振。 再接下来,雷力陡然转强,四五六三道接连劈下,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她已经觉得翅膀麻得感觉不到了,几乎被雷霆砸得从天上掉下来。 这一下她不敢大意,迅速转化人身,只留背上一对双翼支撑着她停在半空,额心族徽火红,鸢尾花印急速跳跃。 火光冲天,真火在神力催动下掀起滔天热浪,南疆以南,南海之畔的地底蓦然起了震动,自魔渊泄出的一半至明火大多积留在此地,受到真火召唤,向上喷发出地表,岩浆流入海中,整片海洋都沸腾起来。 青夷山脉,万枯山,魔渊中早已消失殆尽的黑雾悄然飘荡而出,似是余烬未消的火堆,缭绕出淡淡烟尘。 正往南疆赶来的方怡在云端猛地刹停,目光眺及远方,喃喃自语: “终于来了。” 第292章 终章(四) 第292章 终章(四) 神器诛妖的剑灵极其威武,高足有十丈,宛如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只,垂目冷漠地打量着地上的两人。 器灵若修为低弱时,缩小灵身可节省灵力,但若论威压十足,自然是越大越厉害。 离鸢见着这剑灵,当日银月弯刀的个头与之相比,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不点,她这伪刀灵,就更别提了。 好在如今不再是一具灵身,要不她真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挥袖扬出一面火墙,稍微阻挡住那边八个持镜的塔使进攻,大半心力则放在这边,与卫霄合力对战上官楚及诛妖剑。 毕竟是天门仙,上官楚的实力远胜慕哲良多,应对起来颇为轻松自如,还有空开口闲谈。 “久闻寂情道乃大道之源,代天掌罚,秉公持正,阁下却一身魔气,所谓正邪不两立,天道怎会允准你这样的人存世?” 即使斗法中,她的口吻仍是轻描淡写,一派风轻云淡,卫霄凝目望去,已观出对方道心。 “清净道修出你这般境界,恐怕圣山之下亦属罕有。想必这南明谷中,并无你所需要的东西,仙长轻易沾染因果,恐于道途不利。” 就卫霄所知,圣山恐怕花了诸多人力物力,在培植清净道一事上,此刻上官楚亲至,他一时摸不准,是受圣山之命,还是另有缘由。 他说着,手中凝结雷球,雷霆万钧之力正在成形,“噼啪”声清脆炸响,吸引得周遭灵气疯狂朝着这处涌来。 剑灵庞然的身躯微微震颤,身周被吸走的灵气令得他极不舒服,冷哼一声,大掌如小山般落下,压在灵气漩涡中心,旋转骤停。 上官楚之前明明见他释出浓郁幽黑的魔气,此刻竟一手凝出如此纯粹的雷灵,一丝邪气也无,亦觉有些诧异,淡淡问道: “你之前对慕哲做了什么?” “他道心变异,为守道所不容,灵台碎裂而死,与我并不相干。” 卫霄口中说话,真元流动,五指迅猛一收,被剑灵镇压的灵气陡然挣脱束缚,强劲的电流如刺,狠狠向上一扎。 只见巨大的手掌一阵虚幻,被吸出一个空洞,无比精纯的灵力顺着剑灵的小臂狂涌而出,卫霄手中的雷球一下涨大数倍。 此刻正是一夜将尽,黎明前最暗之时,夜空中星月退避,萦惑守心天象正在逐渐消退,毫无征兆地,云层滚滚而来,厚重密布,有青色亮光不时在云间乍现。 上官楚微微抬眼上瞥,神色不变,双手结印,一个铭文书就的符咒瞬间成形,她衣裾飘荡,长袖翻飞,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道当空而下,灵力波轩然炸开。 那几个塔使本就离得极远,以防波及,这一下,仍是被冲击得七倒八歪,纷纷向后摔去。 离鸢被这股劲力袭至近前,背后霍然张开双翼,身形翩跹如蝶闪避开来。 唯有卫霄,身在灵潮正中不动如山,亦单手结出一个法印,好似四两拨千斤,轻轻一旋,周遭狂猛的灵力被他带了过来,尽数注入雷球,那团缭绕的青光仿佛无数银龙游走,分明炫目。 “还要多谢仙君鼎力相助。” 卫霄口上说着,抬手一扬,无数灵力真元灌注的雷球“嗖”地一声上了天,与空中重压的云层甫一接触,一声轰然巨响,整个天地都晃了一下。 振聋发聩的雷霆声过,一道粗如山峰的闪电当头砸下。 始终神色平静的上官楚瞳孔猛地一缩,下一刻,已飞身避出百丈远。 诛妖剑灵行动慢了半分,当机立断,持剑横斩向上。 雷鸣轰轰,闪电强大的威压来自天地,即使神器也无法左右,剑身映照着雷霆,雪亮通透,被天地之力毫不留情劈个正着,“咔嚓”一声,剑光猛地黯淡,剑身上电光游走,所过之处,细细的裂纹清晰可见。 剑灵发出一声尖叫,抱着剑飞快退走,“玄响天劫!” “你……,你要在此渡劫!” 上官楚这一次是真的震惊了,对面这人越级对战,竟敢大咧咧毫无顾忌地渡劫。 她知卫弘晟从前是玄响修为,如今却实力未复,原也未存杀心,不过是想擒下他,探闻寂情道内情。 谁知这人为了追上进度,竟这般不管不顾。 她有几分疑惑,清净、寂情道,都讲究无为而治,心无挂碍,这人莫非道心有损,不按常理出牌。 她这边厢正在思量,离鸢欢呼一声,双翼一展,化出真身,只是个头不似之前的白骨架那么巨硕,展翅向上,迎着雷霆直冲天际。 她央卫弘晟引来天雷,正是为了渡劫。 她当年也已到筑道后期,是因太过懒散,在修炼之事上得过且过,也是为了逃避渡劫。 如今刚得回真身,她也知道恐怕此举触到璇玑宗的霉头,恐怕接下来要找麻烦的人不少,她可不想被人按头打,复兴妖族在此一役,她得拿出点排面来。 妖族历劫,比人族要凶险得多,成就天妖就得历六道雷劫,想要成为与玄响同级的妖王,则要经受九雷轰顶。 且不得借助外力避雷,经由雷力洗礼,方能洗筋伐髓,脱胎换骨,肉身力量更加强悍。 第一道被诛妖拦了一下,威力弱了不少,离鸢沐浴雷光之中,只觉周身舒泰,双翼间氲藏的神火之力跃然欢动,似在催促着再来几发,如同大补。 第二、第三道,青蓝电光游走周身,与真火交融,不由得精神一振。 再接下来,雷力陡然转强,四五六三道接连劈下,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她已经觉得翅膀麻得感觉不到了,几乎被雷霆砸得从天上掉下来。 这一下她不敢大意,迅速转化人身,只留背上一对双翼支撑着她停在半空,额心族徽火红,鸢尾花印急速跳跃。 火光冲天,真火在神力催动下掀起滔天热浪,南疆以南,南海之畔的地底蓦然起了震动,自魔渊泄出的一半至明火大多积留在此地,受到真火召唤,向上喷发出地表,岩浆流入海中,整片海洋都沸腾起来。 青夷山脉,万枯山,魔渊中早已消失殆尽的黑雾悄然飘荡而出,似是余烬未消的火堆,缭绕出淡淡烟尘。 正往南疆赶来的方怡在云端猛地刹停,目光眺及远方,喃喃自语: “终于来了。” 第293章 终章(五) 第293章 终章(五) 天妖渡劫,在圣山一统修仙界的这八百年里,还是首次。 南明谷外,所有南疆妖裔及妖兽们都惊呆了,盯着雷光电闪中的神鸟朱雀,眼中满是热切和膜拜。 即使对于上官楚这样的半步玄响,两百多岁的寿数也从未见识过,却立刻意识到,若任由鸢尾天魔渡劫成功,便是天下大劫到了。 诛妖剑蓦地红光大作,与督邪一样,查验之光分四等,红橙黄青,顶等红光象征祸及天下。 红色光柱直冲天穹,剑灵面容狰狞,目眦欲裂,雪亮剑光横贯而来,却被卫霄一束雷光紧紧缠住,一时动弹不得。 上官楚闪身而上,迎着汹涌雷力,一道冰霜凝结的灵力箭一样飞出,还未进入雷区,被一柄远处飞来的油纸伞挡个正着。 顾明澄凌虚踏空而来,逆水剑持在手中,威风凛凛的样子,竟跟离鸢在宣灵台上初见时一般无二,只是几月不见,顾大仙长貌似修为精进不少,敢跟天门师姐动手,倒是颇让人刮目相看。 躲在雷劫中的离鸢心想,听说顾棒槌被圣山召去,难道非但没受罚,反而因祸得福了? 上官楚是井木塔中筑道第一人,根本认不得顾明澄这种最底层的黄门仙,但他仅凭法器就能拦下自己的冰霜指,便不容小觑。 凌霜见了,冷声喝道: “顾明澄,你敢阻拦上官师姐,明目张胆力助妖邪,不惧塔规惩戒吗?” 顾明澄看也未看她一眼,朝上官楚拱了下手,“圣山有令,井木塔上官楚勾结妖邪,擅动南疆地脉,着撤去天门仙阶。大师姐,跟顾某走一趟。” 哦嚯,顾棒槌能耐了,离鸢隔着雷光瞪大了眼,没想到圣山非但没罚他,反倒给他升了官儿,可真够扬眉吐气的。 上官楚脸色煞白如纸,不可置信呆在原地,愣怔半晌,露出个冷然的笑,“一派胡言,你假传圣令,意图不轨,今日我就将你拿下,再到三位长老面前好好分说。” 顾明澄当日听了卫霄的指点,还是找到方怡,想着他能否替自己说个情,通融一番,谁知竟得了意外的机缘。 司命长老亲自召见,他将勘察到的地脉情况如实回禀后,便得到了这个命令。 以顾明澄的敏锐,察觉到这件事他恐怕非但没有摆脱干系,反而越陷越深。 但上官楚在南疆的一番动作,可以说,不论是南疆百族这百年间所受的冤屈与不平,还是万人惨遭杀害被当作祭品,都与她有间接关连。 顾明澄心中的正与邪,再不似从前那般依照镇妖塔简单的定义,在他看来,上官楚夺天地灵气增长修为,比妖邪以邪法修炼更加危害世间。 若能亲手铲除这人,即使沦为圣人们的棋子,他也在所不惜。 难怪圣山是修仙界最为人向往的圣地,灵气充盈与井木塔灵山不可山日而语,他之前一番道心磨砺,之后在圣山三月有余,修为进展神速,竟一举突破到筑道中期。 逆境之心的强大,就在于不惧强者,敢于越阶挑战,对上在整个圣山都排在前茅的天骄之子上官楚,毫不胆怯,逆水剑嗡鸣一声,被司命长老亲手篆刻的铭文流动间,光华如水,浩荡灵力卷着剑光袭卷而出。 天雷如洗,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滔天烈焰铺陈如海,火光中,冉冉浮出神鸟朱雀神骏的身姿,浴火重生的妖王双翼间猎猎烨焰焚上天际。 收回散落在南疆各处的至明火,离鸢修为一举攀上玄响,成为千年后,妖族首位新晋妖王。 群妖欢腾高呼,南明朱雀重归守护之位,从此他们再不会被人族欺压,四处躲藏。 离鸢由高处回落,化出人身,额间妍丽的鸢尾花印如火如荼,美艳不可方物。 她望向卫霄,他与诛妖对战之处,已成一片雷海。 他也要在此渡劫。 刚刚散去的云层再次聚集,云上传来类似鼓乐齐鸣的韵调,悠长古朴,随之而来的电光雷影密集成海,呼啸而下,神器诛妖被困在雷网中,左冲右突,始终无法逃离。 雷霆震怒中,剑身上被砸得斑驳点点,皲裂开无数细纹,剑灵嘶声吼叫,他是堂堂神剑,斩尽天下诸妖,怎会被雷劫视为邪物,遭受天谴。 卫霄身在雷海之中,亦觉有些吃力,天劫之下,凡有背道义者,雷劫的威力便会加大,视作惩罚的手段。 离鸢虽有天魔之名,却不过妄传,她平生未行恶事,劫力便有所保留,更多的是洗炼淬体之效。 由此看来,天道对他的态度则更为微妙,道心上的枷锁一日未除,实际他并不算真正的寂情道传人,天道对他的不满,就在于他是仅靠枷锁束缚,并非心甘情愿被道心奴役。 他感应到从南边飘来的那股熟悉的气息,心头微沉,谷里的封魔印早已松动。 他忆起那日在黄金谷,孚辰所说的一番话,馗禺为此已努力了千年,这一次,若再不能将煞界入口彻底封印,四方神火便再无重燃之机。 就在这时,那边上官楚与顾明澄对战的上空,也开始凝结雷云,“咔嚓”一声震响,一道紫青色闪电当空劈下,全副心神贯注在斗法中的顾明澄一个没注意,雷霆擦着他的头顶划过,他被炸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连忙后退闪避。 上官楚没想到一个刚入筑道中期的黄门仙,竟逼得她几次施展大招,却仍是奈何他不得。 前途将毁,她心有不甘,这时回想起之前师尊的提点,方察觉出似乎另有深意。 眼见着那两人一个接一个临战渡劫,晋升玄响,她也不甘居人后,早已圆满的修为全力释出,引动雷劫。 果不其然,天劫之力排除一切与之无关的人,除了劫主,谁也无法抗下,反成了她逼退强敌的最佳手段。 雷霆轰鸣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丝毫不受影响,清晰传入她的耳中。 “阿楚,即便圣人们不愿替你护法,你也不该这般任性,玄响天劫岂是这么好抗的?不如为师来助你一臂之力。” 第293章 终章(五) 第293章 终章(五) 天妖渡劫,在圣山一统修仙界的这八百年里,还是首次。 南明谷外,所有南疆妖裔及妖兽们都惊呆了,盯着雷光电闪中的神鸟朱雀,眼中满是热切和膜拜。 即使对于上官楚这样的半步玄响,两百多岁的寿数也从未见识过,却立刻意识到,若任由鸢尾天魔渡劫成功,便是天下大劫到了。 诛妖剑蓦地红光大作,与督邪一样,查验之光分四等,红橙黄青,顶等红光象征祸及天下。 红色光柱直冲天穹,剑灵面容狰狞,目眦欲裂,雪亮剑光横贯而来,却被卫霄一束雷光紧紧缠住,一时动弹不得。 上官楚闪身而上,迎着汹涌雷力,一道冰霜凝结的灵力箭一样飞出,还未进入雷区,被一柄远处飞来的油纸伞挡个正着。 顾明澄凌虚踏空而来,逆水剑持在手中,威风凛凛的样子,竟跟离鸢在宣灵台上初见时一般无二,只是几月不见,顾大仙长貌似修为精进不少,敢跟天门师姐动手,倒是颇让人刮目相看。 躲在雷劫中的离鸢心想,听说顾棒槌被圣山召去,难道非但没受罚,反而因祸得福了? 上官楚是井木塔中筑道第一人,根本认不得顾明澄这种最底层的黄门仙,但他仅凭法器就能拦下自己的冰霜指,便不容小觑。 凌霜见了,冷声喝道: “顾明澄,你敢阻拦上官师姐,明目张胆力助妖邪,不惧塔规惩戒吗?” 顾明澄看也未看她一眼,朝上官楚拱了下手,“圣山有令,井木塔上官楚勾结妖邪,擅动南疆地脉,着撤去天门仙阶。大师姐,跟顾某走一趟。” 哦嚯,顾棒槌能耐了,离鸢隔着雷光瞪大了眼,没想到圣山非但没罚他,反倒给他升了官儿,可真够扬眉吐气的。 上官楚脸色煞白如纸,不可置信呆在原地,愣怔半晌,露出个冷然的笑,“一派胡言,你假传圣令,意图不轨,今日我就将你拿下,再到三位长老面前好好分说。” 顾明澄当日听了卫霄的指点,还是找到方怡,想着他能否替自己说个情,通融一番,谁知竟得了意外的机缘。 司命长老亲自召见,他将勘察到的地脉情况如实回禀后,便得到了这个命令。 以顾明澄的敏锐,察觉到这件事他恐怕非但没有摆脱干系,反而越陷越深。 但上官楚在南疆的一番动作,可以说,不论是南疆百族这百年间所受的冤屈与不平,还是万人惨遭杀害被当作祭品,都与她有间接关连。 顾明澄心中的正与邪,再不似从前那般依照镇妖塔简单的定义,在他看来,上官楚夺天地灵气增长修为,比妖邪以邪法修炼更加危害世间。 若能亲手铲除这人,即使沦为圣人们的棋子,他也在所不惜。 难怪圣山是修仙界最为人向往的圣地,灵气充盈与井木塔灵山不可山日而语,他之前一番道心磨砺,之后在圣山三月有余,修为进展神速,竟一举突破到筑道中期。 逆境之心的强大,就在于不惧强者,敢于越阶挑战,对上在整个圣山都排在前茅的天骄之子上官楚,毫不胆怯,逆水剑嗡鸣一声,被司命长老亲手篆刻的铭文流动间,光华如水,浩荡灵力卷着剑光袭卷而出。 天雷如洗,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滔天烈焰铺陈如海,火光中,冉冉浮出神鸟朱雀神骏的身姿,浴火重生的妖王双翼间猎猎烨焰焚上天际。 收回散落在南疆各处的至明火,离鸢修为一举攀上玄响,成为千年后,妖族首位新晋妖王。 群妖欢腾高呼,南明朱雀重归守护之位,从此他们再不会被人族欺压,四处躲藏。 离鸢由高处回落,化出人身,额间妍丽的鸢尾花印如火如荼,美艳不可方物。 她望向卫霄,他与诛妖对战之处,已成一片雷海。 他也要在此渡劫。 刚刚散去的云层再次聚集,云上传来类似鼓乐齐鸣的韵调,悠长古朴,随之而来的电光雷影密集成海,呼啸而下,神器诛妖被困在雷网中,左冲右突,始终无法逃离。 雷霆震怒中,剑身上被砸得斑驳点点,皲裂开无数细纹,剑灵嘶声吼叫,他是堂堂神剑,斩尽天下诸妖,怎会被雷劫视为邪物,遭受天谴。 卫霄身在雷海之中,亦觉有些吃力,天劫之下,凡有背道义者,雷劫的威力便会加大,视作惩罚的手段。 离鸢虽有天魔之名,却不过妄传,她平生未行恶事,劫力便有所保留,更多的是洗炼淬体之效。 由此看来,天道对他的态度则更为微妙,道心上的枷锁一日未除,实际他并不算真正的寂情道传人,天道对他的不满,就在于他是仅靠枷锁束缚,并非心甘情愿被道心奴役。 他感应到从南边飘来的那股熟悉的气息,心头微沉,谷里的封魔印早已松动。 他忆起那日在黄金谷,孚辰所说的一番话,馗禺为此已努力了千年,这一次,若再不能将煞界入口彻底封印,四方神火便再无重燃之机。 就在这时,那边上官楚与顾明澄对战的上空,也开始凝结雷云,“咔嚓”一声震响,一道紫青色闪电当空劈下,全副心神贯注在斗法中的顾明澄一个没注意,雷霆擦着他的头顶划过,他被炸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连忙后退闪避。 上官楚没想到一个刚入筑道中期的黄门仙,竟逼得她几次施展大招,却仍是奈何他不得。 前途将毁,她心有不甘,这时回想起之前师尊的提点,方察觉出似乎另有深意。 眼见着那两人一个接一个临战渡劫,晋升玄响,她也不甘居人后,早已圆满的修为全力释出,引动雷劫。 果不其然,天劫之力排除一切与之无关的人,除了劫主,谁也无法抗下,反成了她逼退强敌的最佳手段。 雷霆轰鸣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丝毫不受影响,清晰传入她的耳中。 “阿楚,即便圣人们不愿替你护法,你也不该这般任性,玄响天劫岂是这么好抗的?不如为师来助你一臂之力。” 第294章 终章(六) 第294章 终章(六) 谢灵运依旧是一身白麻布衣,沿着上官楚的雷劫外围踱步一圈,凭空书就的铭文纷飞,布下阵法。 他步履轻松,面上含着微笑,看上去像个尽职尽责的好师父,悉心庇护弟子。 然而上官楚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她很快就认出,这阵法与她在灵脉上布下的天禄阵如出一辙,却更为霸道,名为“吞天”。 天劫是天地给予修者的惩戒,也是赋予的馈赠,顺应因果,集天地之力洗炼躯壳,真元转玄,从此脱胎换骨,以一颗天地承认的道心为支撑,于亿万凡尘中升达云上,响应天地,是为玄响。 便似天禄阵,可将地脉中灵力尽数吸纳一空,不留余地,凝成灵元珠,供她提升修为。 如今谢灵运布下的吞天阵,可将此阵范围内,来自天劫的精纯灵力,以及她身上所有的真元全部抽空,凝结灵玄珠。 她的师尊,在她想方设法、费尽心机修至玄响的前昔,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走了她的全部。 她此刻无法离开雷劫的范围,随着吞天阵起,包括雷力在内,都被阵法禁锢,钻心蚀骨的疼在她经脉、灵台间一遍遍刮过,随即被带离身体。 “阿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为齐朝效力,为师不怪你。修行之路,师尊从不藏私,教导、资源,都愿倾尽所有。” 谢灵运语声轻缓,“可你不该,再觊觎师尊的地位,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活得不够久,野心胃口却不小,镇妖塔是圣山根基,你说,圣人们怎会放心交给你这样心性的弟子来掌管?” “师父,我……” 上官楚心在滴血,颤抖着哀求:“一切都是弟子所为,还请莫要牵累陛下……” 谢灵运抬起一根手指,侧在耳边摇了摇,“不对不对,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若齐朝基业稳固,圣人们必不会轻易舍弃你这么个好苗子,这其间的因果,你到现在还没懂,唉……,实在是……可惜了。” 上官楚猛地闭上眼,苍白的容颜黯然,心如死灰,再不发一言,直到整个身体爆出耀眼的白光,积氲深厚的真元自内向外轩然透出,尽数被阵法吞没。 天空的雷云很快散去,原地只余下一个灵光闪动的阵法,半晌,一枚拳头大的圆珠自阵中吐出,滴溜溜旋转着,飞进谢灵运手中。 这一幕,惊呆了在场所有人,无论是正是邪,是人是妖,都被这场师尊抢夺弟子修为,将人整个吞噬的戏码,震撼得无以复加。 凌霜、谢逸平等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到一道极为熟悉的力量禁锢住,说它熟悉,是因为井木塔之下,所有人都受塔主的恩泽,受师尊真玄之力的庇护,然而如今这份恩情来不及辨清,已经随着他们自己,一起烟消云散。 “谢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这老疯子吃人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离鸢失声惊呼,双翅一扬,将顾明澄和景玉楼扫出南明谷,后者仍在谷口,面前本是黑压压的塔卫结阵,此时忽地空无一人,愣怔回不过神来。 谢灵运当众杀死大弟子,还夺了她的修为,炼成一枚珠子,这么邪行的举措,可比什么妖兽邪祟都狠辣多了,当然是要灭口的。 不过眨眼的功夫,井木塔数百人已经化成飞灰,只逃了一个顾明澄,接下来,势必就轮到他们了,连带谷外一众百族妖兽,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离鸢化出朱雀真身,张开双翼拦在谷口,给撤退的众人争取时间,卫霄对上谢灵运投来的目光。 谢灵运在玄响境已有数百年,以他此刻刚恢复的修为还有不敌。 “原来璇玑宗的玄响仙尊,都是这样修炼而成,是我见识浅薄了。” 谢灵运哂然一笑,“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两位的回归,引得天下气运变更,大势所趋,千年轮回将至,您二位是这其中最大的变数。如此,老夫也是无奈之举,见笑了。” 谷口的方向传来“啪啪啪”的鼓掌声,“谢塔主真是好魄力,我就跟司命说,井木塔换人这事,恐怕是行不通,果然,被我说中了。” 离鸢回头,看见方怡自拥挤的人群中走出,一派怡然自得,他身后跟着的年轻男子是阿谨,神兽玄武的气息,令得四散逃窜的妖族们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方怡路过顾明澄的身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嘻嘻的,“你跑得倒快,也不说等等我,这么一场师父吃徒弟的戏,就这么错过,实在可惜。” 他摇头叹气一番,径直朝前走去。 顾明澄这次到圣山,才发觉方怡这人古怪得紧,照说他虽是灵宗宗子,毕竟修为低弱,但司命等三位圣人对他非但言听计从,还有种说不出的恭顺尊崇之态。 方怡过去就是一派目中无人,不过说不上跋扈,只是让人觉得不大靠谱,原以为不过是作为宗子的纨绔习性,然而眼见为实,三位圣人明明是以他为尊。 顾明澄亲眼见识了上官楚被谢灵运吞噬,恍觉这人也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尊,那种既恶心又愤怒的情绪一直堵在胸口,感觉整个璇玑宗就是一座巨大的染缸,里面的龌龊,比起妖族邪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情况下见到方怡,这人已再不是初相识时的爽直坦诚,形如恶鬼。 不知是不是谢灵运也同顾明澄一样感受,见到方怡到来,始终淡定的神情起了一丝变化,嘿然一笑,二话不说,身影倏忽消失在原地。 方怡踱着方步进来,一错眼的功夫,谢灵运就跑得没了影,不由得摸了摸鼻子,“他这是见鬼……,我呸,怎么见了我就跑。” 谢灵运一走,弥漫的玄响威压骤散,谷外的人群身上一松,加快步伐撤退,离鸢收起真身走到方怡面前,背着手打量他片刻,点了点头。 “那老疯子可不就是见了鬼了,原以为你不过是狐假虎威,仗着有圣人撑腰,他也惹不起。现在才知道,原来圣人也不过是你手中的傀儡,怎么能不跑呢。” 第294章 终章(六) 第294章 终章(六) 谢灵运依旧是一身白麻布衣,沿着上官楚的雷劫外围踱步一圈,凭空书就的铭文纷飞,布下阵法。 他步履轻松,面上含着微笑,看上去像个尽职尽责的好师父,悉心庇护弟子。 然而上官楚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她很快就认出,这阵法与她在灵脉上布下的天禄阵如出一辙,却更为霸道,名为“吞天”。 天劫是天地给予修者的惩戒,也是赋予的馈赠,顺应因果,集天地之力洗炼躯壳,真元转玄,从此脱胎换骨,以一颗天地承认的道心为支撑,于亿万凡尘中升达云上,响应天地,是为玄响。 便似天禄阵,可将地脉中灵力尽数吸纳一空,不留余地,凝成灵元珠,供她提升修为。 如今谢灵运布下的吞天阵,可将此阵范围内,来自天劫的精纯灵力,以及她身上所有的真元全部抽空,凝结灵玄珠。 她的师尊,在她想方设法、费尽心机修至玄响的前昔,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走了她的全部。 她此刻无法离开雷劫的范围,随着吞天阵起,包括雷力在内,都被阵法禁锢,钻心蚀骨的疼在她经脉、灵台间一遍遍刮过,随即被带离身体。 “阿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为齐朝效力,为师不怪你。修行之路,师尊从不藏私,教导、资源,都愿倾尽所有。” 谢灵运语声轻缓,“可你不该,再觊觎师尊的地位,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活得不够久,野心胃口却不小,镇妖塔是圣山根基,你说,圣人们怎会放心交给你这样心性的弟子来掌管?” “师父,我……” 上官楚心在滴血,颤抖着哀求:“一切都是弟子所为,还请莫要牵累陛下……” 谢灵运抬起一根手指,侧在耳边摇了摇,“不对不对,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若齐朝基业稳固,圣人们必不会轻易舍弃你这么个好苗子,这其间的因果,你到现在还没懂,唉……,实在是……可惜了。” 上官楚猛地闭上眼,苍白的容颜黯然,心如死灰,再不发一言,直到整个身体爆出耀眼的白光,积氲深厚的真元自内向外轩然透出,尽数被阵法吞没。 天空的雷云很快散去,原地只余下一个灵光闪动的阵法,半晌,一枚拳头大的圆珠自阵中吐出,滴溜溜旋转着,飞进谢灵运手中。 这一幕,惊呆了在场所有人,无论是正是邪,是人是妖,都被这场师尊抢夺弟子修为,将人整个吞噬的戏码,震撼得无以复加。 凌霜、谢逸平等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到一道极为熟悉的力量禁锢住,说它熟悉,是因为井木塔之下,所有人都受塔主的恩泽,受师尊真玄之力的庇护,然而如今这份恩情来不及辨清,已经随着他们自己,一起烟消云散。 “谢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这老疯子吃人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离鸢失声惊呼,双翅一扬,将顾明澄和景玉楼扫出南明谷,后者仍在谷口,面前本是黑压压的塔卫结阵,此时忽地空无一人,愣怔回不过神来。 谢灵运当众杀死大弟子,还夺了她的修为,炼成一枚珠子,这么邪行的举措,可比什么妖兽邪祟都狠辣多了,当然是要灭口的。 不过眨眼的功夫,井木塔数百人已经化成飞灰,只逃了一个顾明澄,接下来,势必就轮到他们了,连带谷外一众百族妖兽,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离鸢化出朱雀真身,张开双翼拦在谷口,给撤退的众人争取时间,卫霄对上谢灵运投来的目光。 谢灵运在玄响境已有数百年,以他此刻刚恢复的修为还有不敌。 “原来璇玑宗的玄响仙尊,都是这样修炼而成,是我见识浅薄了。” 谢灵运哂然一笑,“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两位的回归,引得天下气运变更,大势所趋,千年轮回将至,您二位是这其中最大的变数。如此,老夫也是无奈之举,见笑了。” 谷口的方向传来“啪啪啪”的鼓掌声,“谢塔主真是好魄力,我就跟司命说,井木塔换人这事,恐怕是行不通,果然,被我说中了。” 离鸢回头,看见方怡自拥挤的人群中走出,一派怡然自得,他身后跟着的年轻男子是阿谨,神兽玄武的气息,令得四散逃窜的妖族们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方怡路过顾明澄的身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嘻嘻的,“你跑得倒快,也不说等等我,这么一场师父吃徒弟的戏,就这么错过,实在可惜。” 他摇头叹气一番,径直朝前走去。 顾明澄这次到圣山,才发觉方怡这人古怪得紧,照说他虽是灵宗宗子,毕竟修为低弱,但司命等三位圣人对他非但言听计从,还有种说不出的恭顺尊崇之态。 方怡过去就是一派目中无人,不过说不上跋扈,只是让人觉得不大靠谱,原以为不过是作为宗子的纨绔习性,然而眼见为实,三位圣人明明是以他为尊。 顾明澄亲眼见识了上官楚被谢灵运吞噬,恍觉这人也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尊,那种既恶心又愤怒的情绪一直堵在胸口,感觉整个璇玑宗就是一座巨大的染缸,里面的龌龊,比起妖族邪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情况下见到方怡,这人已再不是初相识时的爽直坦诚,形如恶鬼。 不知是不是谢灵运也同顾明澄一样感受,见到方怡到来,始终淡定的神情起了一丝变化,嘿然一笑,二话不说,身影倏忽消失在原地。 方怡踱着方步进来,一错眼的功夫,谢灵运就跑得没了影,不由得摸了摸鼻子,“他这是见鬼……,我呸,怎么见了我就跑。” 谢灵运一走,弥漫的玄响威压骤散,谷外的人群身上一松,加快步伐撤退,离鸢收起真身走到方怡面前,背着手打量他片刻,点了点头。 “那老疯子可不就是见了鬼了,原以为你不过是狐假虎威,仗着有圣人撑腰,他也惹不起。现在才知道,原来圣人也不过是你手中的傀儡,怎么能不跑呢。” 第295章 终章(七) 第295章 终章(七) 方怡与离鸢相对而立,脸上的嬉皮笑脸渐渐消失,虽然五官依旧,却好像全然变了个人。 那双浑圆的眼睛漆黑如墨,里面像是藏了能勾人魂魄的幽暗,带着一丝渴盼和垂涎的贪婪。 至明与至暗,天生对立,又相依而存,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吸引力,欲要吞噬对方,纳为己有。 至明火出自南天星宿之力,被两位先圣合力凝炼成火种,封印在南明谷,直到孕出离鸢。 她,便是至明火种。 至暗火来自远古煞界,人族受煞气侵袭,滋生出的嗜杀贪念,野心和欲望。 当年两位先圣亲入煞界,采集心魔凝结至暗火,与至明火一起,封印在四方神坛。 直到离鸢无心闯入,带走至明火,没了压制的至暗火逃至人间,为了寻找依附的宿主,看上了刚刚崛起的璇玑宗。 火种就此附身在圣山一名小弟子的身上,便是方怡。 心魔之强大,即便通幽圣人也无力对抗,他蛊惑三名圣山长老,将至暗火化作守道之力,依附于修士灵台之上。 对于圣山来说,重中之重是得到寂情道心,成为天道之下,真正掌控修仙界的存在,守道之力恰是培炼道心的绝佳工具。 两相一拍即合。 阿谨站在两人之间,解释完四方神火的由来,对离鸢道: “当年妖皇临走前,将神火托付于我,我只找到至暗,却终是无力入魔渊找回你,实在是有负嘱托。” 离鸢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子,这人并非原先跟在方怡身边的玄武幼兽,而是本尊亲临。 自神魔大战结束,四方神兽中,朱雀碎尘离世,白虎、青龙战死,只剩北渊玄武,依附在灭族的对头手下,可谓苟延残喘。 离鸢指指方怡,面上似笑非笑,“他是你养大的,如今他想吞噬我,以他为尊,那你是不是还偏向他呢?” 阿谨哂然摇头,“他何曾害过你?不过是孩子心性,胡闹罢了。” 方怡立刻接话,“反正千年将至,先圣手段强硬,到时你我还是各归各位,让我尝尝至明火的滋味如何,就当了我一桩心愿嘛。” 他说着话,吸了吸嘴角,垂涎三尺的模样毫不掩饰。 离鸢哼一声,扬手欲打,方怡连忙抱头,躲到阿谨身后去,“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打不过你,别来。” 阿谨两相调停,像个好脾气的和事佬,眼睛朝始终立在一旁,好似事不关己的卫霄瞥了下,语气有些踌躇。 “不过眼下还有一桩大麻烦,不知殿下作何打算?” 离鸢脸上的笑容落尽,沉默看着卫弘晟。 卫霄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心,一言不发,那双一向沉寂无波的眼眸中,却似有千言万语,难以吐露。 她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及八百年来,他在魔渊之下,为了自己,做出的所有牺牲,皆历历在目。 当年她真身解体,自毁神魂,在这世上仅留了一丝残魂。 他效仿当年先圣以星力孵化她的方法,以自身血肉凝结养灵冢,方保住她神魂不灭,八百年来,慢慢补齐她的魂灵。 她更知道,因为没了肉身依托,他仅存的灵台被困在重重枷锁之中,再也无法摆脱道心的束缚,只能永远在寂情道这条,漆黑冰冷、死寂的路上隅隅独行。 他失去了一颗温热跳动的心,变成行尸走肉的傀儡。 如今,至明火在她体内水到渠成,她终于有能力,替他打碎这重枷锁。 看清他眼中的坚定,她的眼睛闪动明亮的光采,踮起脚尖,一手环住他的脖子。 “弘晟哥哥……” 卫霄环臂轻轻揽住她的腰,如同过往无数岁月中,他无所依存的神识,亦是这般无力地将她的蛋搂在怀中。 炙烈的焰力小心翼翼透进他的前额,至明火暖融轻柔触上他冰冷的灵台。 经年的桎梏松动一分,他环住她的力道便加重一分,心头的情意便更浓一分。 火烫的流火无处不在,破开他冰封的囚笼,暖进干枯的心田。 道心在彻底摆脱困缚的刹那,南明谷中心,过去曾是祭台的位置响起一声嗡鸣,古老的阵法透出一层淡淡光晕,随即被无数黑影淹没。 一股极至强悍的威压波及开来,不容置疑地拖住卫霄。 祭台下的封魔阵,早在离鸢解体真身之时便已封死,此时忽然启动,瞬息间,卫霄被传送至相隔百里之外的万枯山魔渊之下。 离鸢紧跟着扑到封魔阵前,古阵光影一闪,再次沉寂下来。 “快,再把这阵开起来,咱们也去。” 方怡急着喊道。 离鸢愣怔,全身虚软跪坐下来,无力摇头。 阿谨道:“封魔阵不可传人,除非……那人身具魔族血脉。” “什么……” 方怡惊呼失声,“难道……,那岂不是说,卫弘晟他是……” 这件事,离鸢也是当年误打误撞,把卫弘晟送进封魔阵时,才知道的。 她冷笑一声,“什么魔族人族?如今修仙界的所有传承,都自煞界而来,那里面现存的,都是远古时期人族的老祖宗。” 方怡摸了摸下巴,又恢复嬉笑,“这么说,我是你的祖宗这就对了。” 离鸢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听他又道:“咦,那这阵我能走啊,怎么只传了他一个?” “你这心魔被先圣采集来此,就已经在煞界被除名了。” 离鸢说着,化出双翼,振翅朝南飞去。 封魔阵不会自己无故启动,那人难道一直就在魔渊之下? 想到又要回到那个困了她八百年的地方,离鸢一阵发寒,但一想到卫霄此时的险境,又急得心头焦躁。 巨翼燃起熊熊烈焰,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青夷山脉已在脚下,万枯山上,巨大的黑洞被腾腾雾气笼罩着,掩住那张仿佛欲人噬人的巨口。 方怡跳起来就要去追,被阿谨一把拉住,后者迟疑半晌,轻声问道: “你是不是还想回去?” 方怡回过头来,依旧是一派烂漫无邪的笑脸,“哪有,那个鬼地方,谁回去谁是傻子。” 第295章 终章(七) 第295章 终章(七) 方怡与离鸢相对而立,脸上的嬉皮笑脸渐渐消失,虽然五官依旧,却好像全然变了个人。 那双浑圆的眼睛漆黑如墨,里面像是藏了能勾人魂魄的幽暗,带着一丝渴盼和垂涎的贪婪。 至明与至暗,天生对立,又相依而存,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吸引力,欲要吞噬对方,纳为己有。 至明火出自南天星宿之力,被两位先圣合力凝炼成火种,封印在南明谷,直到孕出离鸢。 她,便是至明火种。 至暗火来自远古煞界,人族受煞气侵袭,滋生出的嗜杀贪念,野心和欲望。 当年两位先圣亲入煞界,采集心魔凝结至暗火,与至明火一起,封印在四方神坛。 直到离鸢无心闯入,带走至明火,没了压制的至暗火逃至人间,为了寻找依附的宿主,看上了刚刚崛起的璇玑宗。 火种就此附身在圣山一名小弟子的身上,便是方怡。 心魔之强大,即便通幽圣人也无力对抗,他蛊惑三名圣山长老,将至暗火化作守道之力,依附于修士灵台之上。 对于圣山来说,重中之重是得到寂情道心,成为天道之下,真正掌控修仙界的存在,守道之力恰是培炼道心的绝佳工具。 两相一拍即合。 阿谨站在两人之间,解释完四方神火的由来,对离鸢道: “当年妖皇临走前,将神火托付于我,我只找到至暗,却终是无力入魔渊找回你,实在是有负嘱托。” 离鸢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子,这人并非原先跟在方怡身边的玄武幼兽,而是本尊亲临。 自神魔大战结束,四方神兽中,朱雀碎尘离世,白虎、青龙战死,只剩北渊玄武,依附在灭族的对头手下,可谓苟延残喘。 离鸢指指方怡,面上似笑非笑,“他是你养大的,如今他想吞噬我,以他为尊,那你是不是还偏向他呢?” 阿谨哂然摇头,“他何曾害过你?不过是孩子心性,胡闹罢了。” 方怡立刻接话,“反正千年将至,先圣手段强硬,到时你我还是各归各位,让我尝尝至明火的滋味如何,就当了我一桩心愿嘛。” 他说着话,吸了吸嘴角,垂涎三尺的模样毫不掩饰。 离鸢哼一声,扬手欲打,方怡连忙抱头,躲到阿谨身后去,“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打不过你,别来。” 阿谨两相调停,像个好脾气的和事佬,眼睛朝始终立在一旁,好似事不关己的卫霄瞥了下,语气有些踌躇。 “不过眼下还有一桩大麻烦,不知殿下作何打算?” 离鸢脸上的笑容落尽,沉默看着卫弘晟。 卫霄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心,一言不发,那双一向沉寂无波的眼眸中,却似有千言万语,难以吐露。 她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及八百年来,他在魔渊之下,为了自己,做出的所有牺牲,皆历历在目。 当年她真身解体,自毁神魂,在这世上仅留了一丝残魂。 他效仿当年先圣以星力孵化她的方法,以自身血肉凝结养灵冢,方保住她神魂不灭,八百年来,慢慢补齐她的魂灵。 她更知道,因为没了肉身依托,他仅存的灵台被困在重重枷锁之中,再也无法摆脱道心的束缚,只能永远在寂情道这条,漆黑冰冷、死寂的路上隅隅独行。 他失去了一颗温热跳动的心,变成行尸走肉的傀儡。 如今,至明火在她体内水到渠成,她终于有能力,替他打碎这重枷锁。 看清他眼中的坚定,她的眼睛闪动明亮的光采,踮起脚尖,一手环住他的脖子。 “弘晟哥哥……” 卫霄环臂轻轻揽住她的腰,如同过往无数岁月中,他无所依存的神识,亦是这般无力地将她的蛋搂在怀中。 炙烈的焰力小心翼翼透进他的前额,至明火暖融轻柔触上他冰冷的灵台。 经年的桎梏松动一分,他环住她的力道便加重一分,心头的情意便更浓一分。 火烫的流火无处不在,破开他冰封的囚笼,暖进干枯的心田。 道心在彻底摆脱困缚的刹那,南明谷中心,过去曾是祭台的位置响起一声嗡鸣,古老的阵法透出一层淡淡光晕,随即被无数黑影淹没。 一股极至强悍的威压波及开来,不容置疑地拖住卫霄。 祭台下的封魔阵,早在离鸢解体真身之时便已封死,此时忽然启动,瞬息间,卫霄被传送至相隔百里之外的万枯山魔渊之下。 离鸢紧跟着扑到封魔阵前,古阵光影一闪,再次沉寂下来。 “快,再把这阵开起来,咱们也去。” 方怡急着喊道。 离鸢愣怔,全身虚软跪坐下来,无力摇头。 阿谨道:“封魔阵不可传人,除非……那人身具魔族血脉。” “什么……” 方怡惊呼失声,“难道……,那岂不是说,卫弘晟他是……” 这件事,离鸢也是当年误打误撞,把卫弘晟送进封魔阵时,才知道的。 她冷笑一声,“什么魔族人族?如今修仙界的所有传承,都自煞界而来,那里面现存的,都是远古时期人族的老祖宗。” 方怡摸了摸下巴,又恢复嬉笑,“这么说,我是你的祖宗这就对了。” 离鸢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听他又道:“咦,那这阵我能走啊,怎么只传了他一个?” “你这心魔被先圣采集来此,就已经在煞界被除名了。” 离鸢说着,化出双翼,振翅朝南飞去。 封魔阵不会自己无故启动,那人难道一直就在魔渊之下? 想到又要回到那个困了她八百年的地方,离鸢一阵发寒,但一想到卫霄此时的险境,又急得心头焦躁。 巨翼燃起熊熊烈焰,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青夷山脉已在脚下,万枯山上,巨大的黑洞被腾腾雾气笼罩着,掩住那张仿佛欲人噬人的巨口。 方怡跳起来就要去追,被阿谨一把拉住,后者迟疑半晌,轻声问道: “你是不是还想回去?” 方怡回过头来,依旧是一派烂漫无邪的笑脸,“哪有,那个鬼地方,谁回去谁是傻子。” 第296章 终章(八)【大结局】 第296章 终章(八)【大结局】 封魔阵会直接将人传至魔渊深处,离鸢在深坑之上略一思量,收拢双翼,笔直朝下飞去。 这几百年来,即便井木塔,亦对这处葬魔之地松懈下来,如慕哲那般,认为只不过是个稍深些的坑洞罢了。 实际百丈以内,确实无甚危险可言,峭壁虽陡,却仍能长出些树木,根茎枝叶与树根,都可做为落脚点,易于攀爬。 过了百丈,越往下,来自渊底的吸力便越可怕,岩壁上只余嶙峋的尖石,滑不溜手。 当年南黎的六皇子未及满月,就被抛弃于此,卫霄终于得到这具身体,灵台神识有所依附,年纪稍大些,就开始攀岩而上,带着她出来。 魔渊深万仞,日以继夜攀援,与渊底强大的吸力对抗,这在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难于登天。 离鸢一路向下飞,目光所及,犹能见到岩壁上留下的斑斑血迹,从前最深的恐惧,此刻全部化为救出他的动力。 再无畏惧。 从前至明火在渊底熊熊燃烧,曾是被她刻进骨子里的恶梦,她那时不惜神魂俱灭,也要摆脱这股力量。 如今终于明白,至明火是她与生俱来,承认这份无可逃避的责任,她才能真正的掌控它。 当年她顺应本能,将至明火一分为二,一半镇住南明谷的封魔阵,另一半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封住煞界入口。 随着之前她渡劫,逸散在南疆各处的至明火尽数回归,魔渊之下已经没了压制,封魔阵才会被启动。 又或者,八百年来,魔渊之下其实并不止她和卫弘晟两个人。 那个人,也一直蛰伏在暗处。 封印松动,煞气弥漫开来,渊底漆黑一片,离鸢隐约看到一个站立的人影,身形高挑,卫弘晟在一旁盘膝而坐,清冷的女声传来: “你以为,打破枷锁,就能摆脱寂情道么?” 只一句话,离鸢就听出这人是谁。 卫弘晟的母后,大虞朝的皇后,曾经南溟术派修为通天,已至半步通幽的玄响仙尊—— 木琅玕。 恐怕这个“半步”已经不准确,自从八百年前,她一把火烧了大虞皇宫,把闭关的地儿改到这里,恐怕早已步入通幽,兴许比起圣山那三个傀儡圣人,实力更胜一筹。 卫霄轻咳一声,“既然殿下尚在人间,寂情道由您执掌便好,儿臣不必越俎代庖。” 娓娓道来的语调不如从前冰冷,含着一抹温度和笑意,仍是彬彬有礼,只是那份显而易见的客气,离鸢一听就知他又带了假脸。 怎么对着亲娘也没个真情实意,她有点纳闷。 “这枷锁当年由您亲手布下,如今么,不敢劳驾。” 木琅玕冷然,“天道权柄你看不上,当年带头阻魔族入侵你倒积极得很,霄儿,你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 “我的出身并非由我决定,但要走怎样的路,做个什么样的人,儿臣还是想自己做回主。” 卫霄摇头,“再说,哪有什么魔族?人间与煞界分隔,相安无事数万年,想越界的那个,方才成魔。 儿臣承了您的血脉,却还有一半来自人间,只愿两方安好,互不相扰。这有错吗?” 离鸢心头一跳,忆起当初她在人、妖两族间艰难抉择,他也如是相劝。 一瞬间,她明白木琅玕要做什么了。 木琅玕依旧冷漠,“千年将至,神火重燃,一切又将重头再来,这是唯一的机会,你若一心与我作对,那便休怪我与你母子缘浅。” 神火重燃,四方封印再次生效,煞界入口将被彻底封印,不可出入。 木琅玕为破坏封印,这才迂回找到当年的杜家,让杜言将四方神火的事吐露给离鸢。 她那时修为尚弱,无力掌控神火,贸然进入神坛,令封印之力失衡。 木琅玕的最终目的,想要彻底摧毁至明火,这才以至暗火激发她身上的神火之威。 卫霄当年并不知神火真相,仅从朱雀图腾被点燃时泄出的一点煞气,感应到端倪。 离鸢当机立断做出的决定,造就了一线生机,终于能让他有机会以至明火封死魔渊这最后一处煞界入口。 因此,她神魂尽散、真身解体,有他的责任在里面。 之后八百年的陪伴,以骨血肉身为代价修复她的魂灵,是他无声的弥补。 他缓缓站起身,向母亲行了一礼,轻声却坚定,“神火重燃,这一次,您还是没有机会。” 言罢,他朝后掠去,于漆黑无光中,准确握住离鸢的手。 他之前坐着的地方,一个封魔阵闪现而出,其上一纸契约徐徐展开。 离鸢一眼便认出,这个封魔阵并非南明谷里的那个,而是馗禺在黄金谷布置下的,用来炼制魔契。 难怪前两个月卫霄说要去一趟南澹,却不肯让她同行,原来他去了馗禺世家所居的孤岛。 封魔印和魔契的炼制方法,是南澹大巫留下的,也是作为卫弘晟当年一同抗魔的同伴,遗留给他最终解决封印煞界的办法。 木琅玕身处之地,脚下是一尊巨大的青铜鼎,其上繁复的古铭文,正与封魔阵上的一般无二。 她并非自愿蛰伏在此,当年至明火遗落渊底,自然引得她前来查看究竟。 而两位先圣就在此地布下最后一层后手,封魔鼎强大的禁锢之力,将她永远留在煞界的入口,一步之遥,无力进退。 之后她感应到卫霄也在魔渊之下,且终于将她给的那枚道心之种种入心田,从前她无法掌控儿子的想法,以致他屡屡与自己的计划相左,这才以枷锁制止他挣脱寂情道心,谁知到头来,终于还是不能如愿以偿。 魔契闪动幽芒,落在青铜鼎上,鼎身如同布满冰霜,迅速蔓延成薄薄的结晶。 “不过是负隅顽抗。” 木琅玕冷声,一股磅礴之力击向半空的魔契。 卫霄握着离鸢的手紧了紧,她福临心至,至明火自额间族徽汹涌袭出。 数重封禁加身,冰晶自鼎身上攀,将木琅玕重重包裹住,化作一座冰晶雕塑,眉目宛然如生,尚未释出的煞气留存在她指尖,幽深似墨,被头顶魔契抽取殆尽,一丝痕迹不留。 离鸢愣怔看着眼前的冰雕,拽了下卫弘晟的手,她从前就知他母后不喜自己,话也没说过几句,没想到重逢之日,她一言不合就把人家给封印了。 这……,他会不会生气? 转过头来,卫霄清俊的眉眼带笑,是她从未见过的,真正的笑容。 她如释重负,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全文完) 第296章 终章(八)【大结局】 第296章 终章(八)【大结局】 封魔阵会直接将人传至魔渊深处,离鸢在深坑之上略一思量,收拢双翼,笔直朝下飞去。 这几百年来,即便井木塔,亦对这处葬魔之地松懈下来,如慕哲那般,认为只不过是个稍深些的坑洞罢了。 实际百丈以内,确实无甚危险可言,峭壁虽陡,却仍能长出些树木,根茎枝叶与树根,都可做为落脚点,易于攀爬。 过了百丈,越往下,来自渊底的吸力便越可怕,岩壁上只余嶙峋的尖石,滑不溜手。 当年南黎的六皇子未及满月,就被抛弃于此,卫霄终于得到这具身体,灵台神识有所依附,年纪稍大些,就开始攀岩而上,带着她出来。 魔渊深万仞,日以继夜攀援,与渊底强大的吸力对抗,这在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难于登天。 离鸢一路向下飞,目光所及,犹能见到岩壁上留下的斑斑血迹,从前最深的恐惧,此刻全部化为救出他的动力。 再无畏惧。 从前至明火在渊底熊熊燃烧,曾是被她刻进骨子里的恶梦,她那时不惜神魂俱灭,也要摆脱这股力量。 如今终于明白,至明火是她与生俱来,承认这份无可逃避的责任,她才能真正的掌控它。 当年她顺应本能,将至明火一分为二,一半镇住南明谷的封魔阵,另一半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封住煞界入口。 随着之前她渡劫,逸散在南疆各处的至明火尽数回归,魔渊之下已经没了压制,封魔阵才会被启动。 又或者,八百年来,魔渊之下其实并不止她和卫弘晟两个人。 那个人,也一直蛰伏在暗处。 封印松动,煞气弥漫开来,渊底漆黑一片,离鸢隐约看到一个站立的人影,身形高挑,卫弘晟在一旁盘膝而坐,清冷的女声传来: “你以为,打破枷锁,就能摆脱寂情道么?” 只一句话,离鸢就听出这人是谁。 卫弘晟的母后,大虞朝的皇后,曾经南溟术派修为通天,已至半步通幽的玄响仙尊—— 木琅玕。 恐怕这个“半步”已经不准确,自从八百年前,她一把火烧了大虞皇宫,把闭关的地儿改到这里,恐怕早已步入通幽,兴许比起圣山那三个傀儡圣人,实力更胜一筹。 卫霄轻咳一声,“既然殿下尚在人间,寂情道由您执掌便好,儿臣不必越俎代庖。” 娓娓道来的语调不如从前冰冷,含着一抹温度和笑意,仍是彬彬有礼,只是那份显而易见的客气,离鸢一听就知他又带了假脸。 怎么对着亲娘也没个真情实意,她有点纳闷。 “这枷锁当年由您亲手布下,如今么,不敢劳驾。” 木琅玕冷然,“天道权柄你看不上,当年带头阻魔族入侵你倒积极得很,霄儿,你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 “我的出身并非由我决定,但要走怎样的路,做个什么样的人,儿臣还是想自己做回主。” 卫霄摇头,“再说,哪有什么魔族?人间与煞界分隔,相安无事数万年,想越界的那个,方才成魔。 儿臣承了您的血脉,却还有一半来自人间,只愿两方安好,互不相扰。这有错吗?” 离鸢心头一跳,忆起当初她在人、妖两族间艰难抉择,他也如是相劝。 一瞬间,她明白木琅玕要做什么了。 木琅玕依旧冷漠,“千年将至,神火重燃,一切又将重头再来,这是唯一的机会,你若一心与我作对,那便休怪我与你母子缘浅。” 神火重燃,四方封印再次生效,煞界入口将被彻底封印,不可出入。 木琅玕为破坏封印,这才迂回找到当年的杜家,让杜言将四方神火的事吐露给离鸢。 她那时修为尚弱,无力掌控神火,贸然进入神坛,令封印之力失衡。 木琅玕的最终目的,想要彻底摧毁至明火,这才以至暗火激发她身上的神火之威。 卫霄当年并不知神火真相,仅从朱雀图腾被点燃时泄出的一点煞气,感应到端倪。 离鸢当机立断做出的决定,造就了一线生机,终于能让他有机会以至明火封死魔渊这最后一处煞界入口。 因此,她神魂尽散、真身解体,有他的责任在里面。 之后八百年的陪伴,以骨血肉身为代价修复她的魂灵,是他无声的弥补。 他缓缓站起身,向母亲行了一礼,轻声却坚定,“神火重燃,这一次,您还是没有机会。” 言罢,他朝后掠去,于漆黑无光中,准确握住离鸢的手。 他之前坐着的地方,一个封魔阵闪现而出,其上一纸契约徐徐展开。 离鸢一眼便认出,这个封魔阵并非南明谷里的那个,而是馗禺在黄金谷布置下的,用来炼制魔契。 难怪前两个月卫霄说要去一趟南澹,却不肯让她同行,原来他去了馗禺世家所居的孤岛。 封魔印和魔契的炼制方法,是南澹大巫留下的,也是作为卫弘晟当年一同抗魔的同伴,遗留给他最终解决封印煞界的办法。 木琅玕身处之地,脚下是一尊巨大的青铜鼎,其上繁复的古铭文,正与封魔阵上的一般无二。 她并非自愿蛰伏在此,当年至明火遗落渊底,自然引得她前来查看究竟。 而两位先圣就在此地布下最后一层后手,封魔鼎强大的禁锢之力,将她永远留在煞界的入口,一步之遥,无力进退。 之后她感应到卫霄也在魔渊之下,且终于将她给的那枚道心之种种入心田,从前她无法掌控儿子的想法,以致他屡屡与自己的计划相左,这才以枷锁制止他挣脱寂情道心,谁知到头来,终于还是不能如愿以偿。 魔契闪动幽芒,落在青铜鼎上,鼎身如同布满冰霜,迅速蔓延成薄薄的结晶。 “不过是负隅顽抗。” 木琅玕冷声,一股磅礴之力击向半空的魔契。 卫霄握着离鸢的手紧了紧,她福临心至,至明火自额间族徽汹涌袭出。 数重封禁加身,冰晶自鼎身上攀,将木琅玕重重包裹住,化作一座冰晶雕塑,眉目宛然如生,尚未释出的煞气留存在她指尖,幽深似墨,被头顶魔契抽取殆尽,一丝痕迹不留。 离鸢愣怔看着眼前的冰雕,拽了下卫弘晟的手,她从前就知他母后不喜自己,话也没说过几句,没想到重逢之日,她一言不合就把人家给封印了。 这……,他会不会生气? 转过头来,卫霄清俊的眉眼带笑,是她从未见过的,真正的笑容。 她如释重负,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