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帝女:王爷请自重》 第1章 【楔子】 刘嫣悲恸的坐在雪地里大哭,泪凝在脸上,任由风雪割面,冰冷的骨灰罐任她拥在大氅里怎么捂,都捂不出一丝暖意。 未央宫的甬路南北通连,提着宫灯的内人们从那高耸的宫门走出来,那凄冷的月光打在地上,映出一排整整齐齐弯着腰的影子。 “靖王殿下,陛下刚刚降旨,七日后送殿下出宫辟府。” 她浑身已跪的麻木,颤抖着抬头,雪落在眉睫上,猩红的双眸被衬托的极美,“他终于肯放我走了。” “殿下说笑。殿下在宫里承欢膝下多年,陛下怎舍得殿下回河间王封地呐,是殿下年纪到了,不好再久居宫中,因此特许在京中辟府。靖王殿下——接旨?” 奉旨侍中垂首请她敬受旨意,眼睛却觑着眼前这位雪落满身的少年。传闻中,靖王殿下男生女相,双眼含波,是个极美的少年。陛下喜她善辩善书,亲授射御,其宠爱程度,堪比卫长公主和太子据。 就是不知今日怎么惹陛下发这么大的火,竟然罚出宫了…… 刘嫣蓦然,半晌,仰天长舒了一口气。 “臣——谢陛下恩典。”雪落满身的少年朝着宣室的方向行拜礼,任凭寂静无声的泪滚落在地。 ——阿翁,终究我们都是输了。 第2章 一年后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唔……我来思 雨雪霏霏 清晨,鸡鸣三省,我嘴里念念有词,脚下踉踉跄跄的从烟波阁晃出来,脸色潮红,酒气熏天。 舞姬何皎皎小心搀着我,她生的好姿色,委身于风尘前也是正经家人子,所以略通诗书,独有一股自洁的书卷气,“公子念什么?皎皎听不太清呢~” “嘻嘻~我念你呢!除了你,我也想不起谁了,想不起谁了……”我边笑边说,脸上却无法挤出似水温柔,只有暮气沉沉的阴郁。 王七赶着马车稳稳停在门口,他是我的马夫,也是我的跟屁虫,我去哪儿他随哪儿,不爱说话,只跟那马儿一样,一股脑的跑来跑去。这不——他又来接我了。 “公子别再吃酒了,嗯?您若老在我这儿彻夜不归至天明,那些嘴碎的人又该怎么说您呢?”何皎皎理了理我左右压得凌乱的交衽领子,将我安生送上车,我却不松她的手,“呀,皎娘!你知道你的名字很美吗?明月~何皎皎,真美的名字呀!” 她盯着我的手,面色微霞,“公子初见奴家时,就是说的这一句‘明月何皎皎’,可现下皎皎只知这后头一句——‘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何皎皎的身形渐远,她的话却萦绕我耳边久久不去。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初回】 意识转醒时,全身已浸在药浴中,浴池边立着的铜镜,倒映出个两眼无神,形如枯槁的女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是那个找不到出宫甬路的飘雪寒夜,还是那场绚烂的上元灯节呢? 我想不明白。 “殿下——?殿下要添热汤么?”兰予边问边叩门进来,陡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呀!水都凉透了也不叫人?殿下还要不要这副身子的?”她收回试温的手指,蹙着眉怪我,声音不大,却极不客气,连带着给我搓背也气呼呼的。 “只是水凉了而已,大不了病上几日吃些药,紧张什么。”我回头呛她,她搓着背的手闻言顿了一下,接着就把巾子甩到我怀里,起身拎了桶就往外走,步子重的跟跺脚似的,咚咚直捣。 这儿是河间王在长安的旧宅,也是我顶着河间王次子的身份受封的府邸,除了陛下亲赐的兰氏可近身服侍我,无一可靠近左右。 她也向来没甚规矩,从小对我就是处处指手画脚,还管东管西,若是逃学不听夫子的课,她还会毫不留情的打我的手板子,而且打完了,还敢来舔着脸给我上药,属实没心肝。 曹表兄常蛊惑我给她小鞋穿,他似乎就喜欢看我折磨人,我却舍不得。谁叫她和赵梨姐姐,还有粟玉姐姐一样,是从小服侍我的呢。 ——如今身边竟然只剩她了。 想到这里,我又发了半天愣,兰予折回来,“殿下自己擦身子,婢子就是来说一声。” 我递过去的毛巾,停在半空。 “是花叙,花先生拜帖,求见殿下。”她才说完,我就恼了,“怎么又是这个人?不见!”我把擦过身子的浴巾胡乱一扔,兰予麻溜儿的给捡起来,无意识的又递过来一条新的,“花先生统共送了三次帖子啦,今天亲自登门,就在门口等着,若殿下再不见他,是不是太落面子了?他好说也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商贾,怎能慢待?” 兰予说的倒没错,这花家在长安确实一家独大,祖辈在洛阳发迹后迁来长安,历经三代经营,才得以安稳为商,生意兴旺,而且在各个行当,都有些里外应付。如今他来,所谓何故? “花先生,靖王殿下请您去正厅说话。”花月下听见通传,意外的站起身。 第3章 愿为秦晋 我从不知安分二字怎么写,院子里的假山藤蔓叠障,正好替我遮掩,我歪头不怀好意的朝兰予勾手,“给他上月梳茶。” 月梳茶是西域来的奇种,味道苦涩,闻着却香,若要去涩,必得注水复泡,时下长安未有饮茶的风气,所以并无人多少人识得,我以此试他的底里,若能见他出丑,我便得意。 “先生喝茶。”兰予得了我的示意,亲自去奉茶,她身着褐色暗纹盘鸟曲裾,头上的钗环虽是宫中常见的花样,却比一般侍婢要精致,花叙却未抬头看,只是垂眼朝茶盏内注了新水复泡,满脸的和煦,无一处可指摘。 “呵,竟还是个百事通,连月梳茶都知道。”我哼哼唧唧的躲在假山后踢了一脚石子。 “让先生久等了。”我演着姗姗来迟,花叙迎上我的步子,神情不卑不亢,声音似那柳叶扶风,“在下花叙,多次登门拜访,若叨扰了靖王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行的拜礼,两手覆于额,倒叫人一眼便看向他那顶镶着东珠的翡翠冠。 沾了铜臭味的君子,再怎么风雅倜傥也不过如此。 我抬手叫兴。 “谢殿下。”他整理衣冠,雅坐在下首,湖蓝的外袍配上金织束腰,显出他单薄颀长的身量来。 “不知先生三番五次造访,所为何事?小王闲散,怕是要白费先生一番功夫了。”我自嘲一番,先发制人,花叙却也是有备而来,并不怯退,“殿下自谦,在下确是有要事禀殿下。” “哦?”我侧目。 “殿下可知烟波阁?烟波阁原名沁园,本是在下家族置的业,如今被人以高价买断,改名换姓,却仍未有起色。在下实不忍这园子就此颓落,于是想了个广进迎宾的好法子,特来请殿下给评断评断。” 沁园。 这人是知道我是买主了?他哪来这又快又准的消息? “这事与小王有何关系?小王可评断不出个花来!”我心下狐疑,后悔轻视了花叙的本事。 他并未急着追话,眼神从我的脚慢慢挪到脸上来,薄如柳叶的两片唇不紧不慢的缓缓吐字,“如何会没关系呢~当初沁园竞买,不正是——殿下您,竞下的么?” 茶盏戛然停在半空,我眼神渐冷,花叙不惧反笑了,“殿下是聪明人,必然想得明白。花某当初舍弃沁园,委实是资金周转艰难,不然绝不轻易变卖祖宗基业。所以花某办了场竞买,这才遇上殿下救于水火。” “救于水火?”我听到他这话,气极反笑。 当初我为了拿下他这园子,四处游说其他买家,说这园子名不副实,风水也差,这才压了他的高价。如今他说我救他于水火? “你怕不是在心里咒本王抠门?”我眯着眼,甚是不客气。 “殿下说笑了,银钱铜板再多,都是身外之物,若能得殿下青眼,就是把这园子送给殿下也使得。” 花叙笑得满脸真诚,全然让人察觉不到这是在拍马屁,他知我身份在这儿,断不会承了人情不回礼,便捧高我好仔细宰杀。 奸商。 我冷哼一声,“呵,先生还真是实诚,这么说,本王便得还你人情了?” 说罢,我挑眉盯向他,他竟春风拂面般,笑意更深了,“何来什么人情之说呢,花某今日是来献策的,并非求馈,殿下别误会。” “献策?你知本王所要何策?”我来了兴致,等他回答,他也并不犯难,定定的说:“若是在下没记错,当年卫长公主还未出阁时,身边曾有一名来自西域的谒者,这个谒者不仅深得公主喜爱,还是殿下您跟前的红人,是吗?” 话未落音,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深不可测的眼眸,正在慢慢揭开我才结痂不久的伤口,无助和恐惧,一分一秒的在递增。 “半年前,这名谒者与卫长公主的女官赵氏私通,两人当即处死,七日后,靖王殿下就出宫辟府,卫长公主出嫁。敢问殿下,若是这一连串的事情毫无关系,那为何殿下在未央宫住了十四年都没有搬出,偏偏要选这个时候匆匆辟府呢?想必,一切都不是凑巧,靖王殿下?” 他说完许久,我都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呆呆的坐着,满脑子都是那个殷红落雪的夜晚,思绪像是飘走了一样。 长安有公主,届笑胜星华。 玉颜花照水,深宫人未识。 殿下,银奴听不懂,他们是不是在夸殿下好看? “殿下如果不否认——” “你要什么?说!”我远没有花叙沉得住气,而且那些话我一点都不想听,甚至每多说一句,痛苦都在增加。 他见我这么快就妥协,意外的微笑着,慢条斯理的说:“花某是生意人,做生意只讲‘换’,不讲‘要’。钱财地皮,花某一概不要,只求殿下将沁园的园契添上花某的名字便可。” 呵~好一个冠冕堂皇!君子正道!胃口倒不小啊! 我气极反笑,“若添了名字,何愁那钱财地皮?花叙,与你结盟,只是时间问题,你何必急着反悔。” 他被我看破心思,竟一丝不躁,煞有其事的说:“殿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殿下挑沁园这个人流量极大的地方来搜集消息,又垄断姬芳花市接洽西域和内海,可若没有大量的买卖单子,往来的人必定不足。殿下不沾染商道,自然没法在多如牛毛的伎坊园子中占客量大头,却不像我们花家。” 他说回前话,在此处卖关子,我催到,“继续说,怎么助我?” “殿下不缺钱银钱,出资即可,花某不才,只能出一些人手为殿下的园子采买管账,人员进出,客来客往,他们尽收眼底,殿下若要知道什么,只管让他们打听便是。” 他说罢,交出一个匣子,“既然是殿下的人,自然要殿下拿捏着用,还请殿下收下。” 我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大摞身契,皆是花叙名下各铺子的伙计,不禁哑然。 当初我接手沁园,头一个就放了何皎皎的卖身契,园子里的人契和地皮也一并转了她两成,为的就是利用她的人脉,帮我稳住沁园的人心,好为我所用。如今他主动提出帮我在沁园站稳脚跟,我何乐不为? “本王如何能信你?”我看向他,他也恰望着我,左眼的眼角有一颗泪痣,但却并未影响他的俊美。 “殿下听过一句话吗?有风的地方没有秘密,风到哪,花香便到哪。” 我怔愣了一瞬,想罢,端起茶朝他一敬,“愿为秦晋。” 他见此笑得很是畅然,也端起茶,“求之不得。” 第4章 接风 黄沙满目的定襄城郊,天色昏暗得格外早。 我猫着腰从沙坡里的灌木丛中溜出来,趁着营地换岗值守的空当,闪身躲进了一顶大帐。 为了不引人耳目,我特意灭了屏风前的油灯,帐内立时暗了,伸手不见五指。 兰予从头到尾就没同意过我去定襄给大将军接风洗尘,在她的认知里,除了长安,哪儿都不安定,更何况是定襄这样兵荒马乱的边疆之地,而且我的身份也不允许我到处瞎窜。 按血缘论,大将军是我的亲舅舅,幼时常见面,虽然改头换面刘麟这个身份之后再未相处,却不免担心被看出端倪。 可是这次霍去病和卫青俘虏了很多西域士卒,必定有线索可寻,为了银奴,我必须去。 因此我定神思量半晌,自己偷偷收拾行装,麻溜的就走了。 结果,这一走就是三天。 整整三天,我在马车上时醒时睡,一下马车就搜肠刮肚的吐上好一阵,眼瞅着好不容易进定襄城后,能去大将军那儿吃炙肉——呵!好家伙!大军全去五里外的城郊驻扎了,根本没进城来!我立时愤恼得差点没把城墙给砸穿…… “大将军的外甥真是锐不可当的神勇啊!” 帐外一处篝火围坐,人声鼎沸,“是啊!他竟然一个人率领八百铁骑,追击百里,真是如那出柙的猛虎啊!” “这回不仅斩杀了若侯产,还把罗姑比给俘虏了,我李某此次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少年英雄了!” 我藏身的大帐离这说话声尚有几丈距离,虽听不仔细,但从前常溜到陛下的屏风后面,偷看那些肱骨臣工宴饕酒醉的样子取乐,所以认得这副大嗓门是名将李广。 “去病倒是有几分实力,但年轻人心性未定,还是远不如你们这些久经沙场的叔伯来的沉稳。” “大将军谦虚了!” “哎?怎么不叫霍骠姚来喝酒?这里烤好的羊腿子正是味道鲜美呢!” “他说累了,先沐濯过再来。” “啧啧,你这外甥跟我们这些粗人没得比,是个讲究的。” 我大着胆子抽出袖刀,在帐子上割开个小口,然后眯起一只眼睛往外瞧。 只见外头四处是篝火堆,一大群男子卸甲袒胸,围坐在篝火旁炙肉饮酒,好不痛快。 我快速搜索着俘虏营的驻扎点,戒备森严的地方肯定就是此次征伐的俘虏大本营,可没等我再往仔细里瞧,帐外突然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立马踮脚闪身,躲在了屏风后面。 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我轻舒一口气。 “——你好大的胆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戏谑,竟让刚回到胸腔里的心脏,瞬间就像逆风的风筝似的,陡然被卷到了半空。 怎么会有人在帐子里?!我方才进来这么久,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此刻我脑子里简直有一万匹马在奔腾,像火上翻腾的热水一样,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后路。 “锵!唰!”银枪擦着我的耳廓,犹如云间游龙横在我的颔下,枪尖则牢牢的嵌进了我身后的屏风,噗呲一声就将屏风的竹骨撕开一个可怖的裂隙。 周身的血液一瞬间仿佛凝固住了一样,我看着这炳在黑夜里都熠熠生光的银枪,腿软的一步都挪不动。 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枪尖戳破的大概就是我的喉咙了? 黑影慢慢逼近,透风的帐顶直泻下柔和的月光,他恰巧站在那抹月光中,裸露的肩背线条如连绵山峦,双臂健硕浑然,衬托出他凹凸有致的肩胛骨,简直比那锦衣华服的天降神兵还要魁梧威严,将我整个笼罩在他的身躯大幕下。 我心里默默丈量着自己的两条细胳膊,经不住撇下嘴角——算了,这人我打不过。 “霍骠姚,卑职来添热汤!” 霍骠姚?!眼前这个这个这个没穿衣服的汉子是那个那个名躁西陲的霍去病? 我艰难的吞咽口水,不知霍去病如何应答外头的请示。 “不必了,我已沐毕。”他察觉出了我的怪异,顿了一晌,命人离开。 “为何鬼祟夜探我大瀚军营?”他冷冷的问,我却有点失神,目不转睛的望着他那双明如夜星的皓目,回忆起他当年的样子。 那年是我的十岁生辰,陛下在上林苑大摆宴席,他跟着卫大将军来到御前,送了我一副小弩剑。 我见过许多好东西,哪会把一个十三岁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亲手做的玩物当回事呢,只当他是知道我年纪最大,的射却在公主皇子中排倒数,所以故意来笑话我,我便命人将写有“舞”字的长简,偷偷与他抽中的简对调,想看他当众出丑。 谁知他起身出了大殿,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支去尽了枝叶的柳条,施然向我行礼,抬头看我的眼神里,是三分厌烦,七分不屑。 我不太明白那柳条的用处,他也没等我反应,手里的柳枝就仿佛浇了铁水的长剑,大剌剌的从身侧斜出,不偏不倚,恰好穿过我案上的双耳玉杯,直接将其腾空带起,紧接着就势从左侧手臂滚落到右侧,最后稳稳的落在手中。 那是我头一次没有因为把戏落空而气急败坏,目瞪口呆的盯着那殿中翻飞的少年,心随着那玉杯的滚动而跌宕回旋。 “名字。”一声雄浑的低促,将我从那些碎片记忆中拉扯回来,我骤然发现他竟和当年的那个看我的眼神一样,毫无二致,突然忍不住笑了。 “霍骠姚好洞察~多年不见,骠姚可还记得在下?”我本就擅长涎皮赖脸,极力露出轻佻的样子,反正硬碰硬,也逃不掉了,索性套个近乎,兴许还有可乘之机。 然而,我估计失误,他丝毫不好奇我为何认识他,三分厌弃变成了十分。 “名,字。”他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气息吐到我的脸上,透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河间靖王刘麟正是本王,霍骠姚可看清了。”我一字字交代的玲珑清脆,掷地有声,然而架着我脖颈的剑却丝毫没有收回的迹象,“空口无凭,你以为我会信?”他蹙眉倒竖,挽着偏髻的发尾犹在滴水,犹有一丝诡谲的野性。 “本王有陛下手信,骠姚若不信,可把小王我压去大将军处查个究竟。但你若是此刻一不留神伤了我,恐怕大将军也保不了你。” 他是婢生子,我小时候就听一些爱说闲话的宫人说过,他母亲生下他就立马嫁人了,所以一直在舅父,也就是大将军身边教养,说是舅父,其实跟父亲没两样,这么论起来,我跟霍去病还是表亲。 场面像凝固住了似的,愣是半晌也无一声回应,我看着他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像是真犹豫了,禁不住想笑。 “手书在哪?”他朝我身上打量,我退后一步故意抖袖子,“就在这儿——” “可恶!还想逃?!!” 耳边刮过的风里,夹杂着霍去病气急败坏的大喊,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若不是我撒了把万花丛中一点红,暂时迷花了他的眼,他大概掏手就能把我擒住。 被打乱计划的我慌不择路,眼见一匹帅气的高头大马在营头拴着,立即飞身上去砍掉缰绳就喊驾,谁知这臭马完全不听指挥,掉头就往营里头冲,一路火光带闪电,连续踢翻两个篝火堆,掀掉了三个炙肉锅,最后长啸一声停在了霍去病面前——那画面,真是太美,我都没眼看…… 第5章 不打不相识 “的确是陛下亲笔。”大将军看完陛下手书,恭谨的递还给我。 我得意的望着霍去病,扬着下巴,“大将军好眼力,我跟霍骠姚也这么说来着,可他就是不信,还说根本没听过我这号人,非要绑了我来,让大将军查验呢!” 霍去病听到我这话,眉尾猛地的一挑,大将军立马接话,“殿下恕罪,哪里谈的上查验,不过是他久在军中,甚少入宫,所以不识得殿下。臣从前也未有幸同殿下谋面,只是听闻殿下骑射极佳,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替陛下去上林苑猎兽,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将军不是什么爱拍马屁的人,但是在官场上也免不了讲几句漂亮话,我却偏要装傻,“哦?如何见得” 谁知大将军真有话接,“殿下不知,殿下方才骑的那匹马叫戾,是大宛国进贡的汗血良驹,一生只认一主,全西域十六国找不出第二匹,当时只有去病能近它的身,陛下便赏了他,没想到,殿下竟也能驾驭它,难道不是殿下天赋异禀,骑术了得么?” 原来我抢的就是霍去病的马! 他娘的。真倒霉。 我一脸怨念的斜了霍去病一眼,拱手朝大将军礼,“大将军谬赞,本王此番前来想必大将军看过手书也清楚。请大将军和将士们进定襄城重置边防,我好修书快马回禀陛下细则。” 大将军与“河间王之子靖王”这个身份不熟,从善如流,“恭敬不如从命。” 霍去病的冰山脸看不出喜乐,我便阴阳怪气的故意给他捧酒樽,“霍骠姚此次斩杀万人,生擒数名匈奴头目,小王着实钦佩,来!骠姚!这杯敬你!不过下次就别把我绑着来见大将军了,我身子一向不康健,一不小心可能小命都要交代了。” “哪儿的话。”霍去病还未回应,卫青就急着揽话,“殿下言重,这次是去病唐突,但不知者不罪,殿下且宽宥他,臣定好好约束。” “舅父!”他突然喝住了卫青的话头,我俩齐刷刷的朝他看去,“舅父不必多言替我开脱,殿下既然恼怒,也可绑臣一回,要打要罚,臣自当领受。” 他说完,昂头饮完我手上的残酒,咚的一声单膝跪在我面前,倒像是逼着我绑他似的。 切,这人还较真了,真不经逗。 “霍骠姚请起,我可当不起你这一跪。我在宫里住的久,不兴军营里打打杀杀那套。行了,我也累了,先行一步。”我避开他,朝营外走,卫青还欲留我,我果断辞了,“不了,我可住不惯帐子,定襄城见。” 快马已远,霍去病垂头朝卫青道,“是我鲁莽。他当时鬼鬼祟祟,身量又瘦小,我以为是细作,所以才自作主张。” “罢了,也不怪你。靖王从小就被陛下养在身边,多年来无人能究其一二,虽然只是个河间王的次子,却几乎与卫长公主和公子据一般,甚为宠信。如今来者不善,你且长些心眼。”卫青方才见信就已知陛下用意,左不过是要他帮衬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靖王,铺平各方关系道路,今后说起边防之事,这奶娃娃还有一分功名可占。 不过霍去病他了解,不是好勇斗狠的人,所以也只是略微叮嘱。 夜探军营全面失败,我的心情却依旧美得很,一路跟着大军吃香喝辣,被大将军好生伺候着,赤生更是从长安快马加鞭赶来替我收拾烂摊子,凡是要我出面得场合,都全数顶岗,拿着校尉的俸禄,干着王公的差事。 眼见着大军离长安里程渐近,我躺在驿站的寝塌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呆呆的看着层层帐纱随着夜风摆动,若有所思。赤生略显疲惫的进屋,我托腮趴在塌上问他,“大将军怎么说?” “殿下这回玩大了,大将军让殿下一同进宫述职,陛下还要设宴款待。”赤生颓败的跪坐在我旁边,我白眼上翻,“不去!” “可总得有个理由。”赤生低头犯难,我翻身装睡,“没有理由,不去就是不去。” 半晌,我才听到赤生说话,“殿下,殿下难道准备一直跟陛下这样僵持着么?一年了,殿下再生气也得消了?” 生气? 我冷了兴致,坐起身披衣,“赤生,从我十岁生辰那年起,你就跟着我了,我是生气还是恨,你难道不明白吗?” 赤生了解我的执拗,我是个撞倒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他不敢说出恨这个字,是因为前有陛下施舍天泽,后有我对他的知遇之恩,因此无奈的看着我孤身走入夜里。 驿站周围都搭着行军帐,我走了足足一刻钟,才远离那些睡得鼾声如雷的兵鲁子们。 天上没有星子,月亮便明的格外亮,凉凉的,仿佛要照进心里。 “你在这儿啊。” 我坐在土坡上,背后突然有人感叹,待转身看去,竟是个高瘦的黑影,“谁?”我厉声问,对方也未走近,离我足有一射之地,“赤生校尉方才碰见我,叫我来请殿下回去歇息。” 这声音在凉浸浸的夜里,独有一丝热风,我猛然想起了这种熟识的感觉——是霍去病。 “嘶~坐久了脚好麻,你过来扶我一下。”我装模作样的扭了扭脚踝,弯腰抱膝,他原地思量了一瞬,尔后沉着的迈步上前。 “哎对,托一下胳膊。”我毫不客气的指手画脚,他不耐烦的抬手扶上。 哼~小样! 感觉到那只大手触上肩,我便将整个身体的重心倒向他,手臂压住他的胳膊,叫他吃力一沉。 “……殿下小心。”他稳稳的撑着,一分一毫都没被我撼动,我狠下心全力倾过去,谁知他向后一撤,突然卸了劲儿——噗通! 我毫无预兆的摔了个屁股墩儿,“霍去病!你——”我气急败坏,直呼其名,罪魁祸首这会儿反倒不面瘫了,勾着嘴角,“殿下原来认出臣来了,是臣手滑,殿下别见怪。”他说完又递出手,意欲再来扶我,我慌得把手背到身后,“我自己走,你别碰我。” 哼~小样。 霍去病微笑挑眉,竟也发出一声轻哼。 “喂!大将军为什么非要本王一起进宫述职啊?”我没好气的问,拍掉身上的尘土,霍去病瞥了我一眼,“不知道。” “你告诉他,我不去。”我丢下这句昂头往前走,他这回不笑了,“边疆庶务是殿下不请自来,并非我舅父一人之事,如今要述职,殿下为何不去?”他这意思是说我不负责任,我扭头摆手,“你想多了,我自己惹得事儿自己会休书上表,别撺掇我进宫便是。” 他听完眉头并未舒展,却也没往下再说。 第6章 晓誉四方 走过最后一处临近长安城的郊县,大瀚十万雄狮铁骑,浩荡步入长安门楼,夹道欢迎的百姓皆手捧鲜花、高贺凯旋,几个热心肠的老妪逮着个年轻将士就往人怀里塞鸡蛋果蔬,仿佛过节一般,满街都是其乐融融的团圆景。不少商铺遇到打仗归家的来客,还有意少收几个金饼子,一时间,倒添上了几分淡泊盈利的人情味,叫人觉出几分天下太平的安逸。 然是夜,却独有一处温柔乡,格外的引人瞩目,那便是——烟波阁。 “哎呦~你看见方才驰马的人没有,真是潇洒倜傥!” “嗨,你这个不识货的,那是遍寻西域的大宛良马!任谁骑都是俊逸的!何况那还是大将军的外甥!” “是不是这回打了打胜仗的霍小将军啊?” “可不是嘛!而且陛下亲封冠军侯,意为勇冠三军!啧啧~这卫氏一族真是一姊为后,满门荣耀啊!” “还说闲话呢?”何皎皎插话打断外头的闲谈,莺莺燕燕顿时作鸟兽散,“今晚可是咱们阁中首次办天下花魁大会,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招待客家,别聚堆儿聊白~”她说完便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我坐在厢房内,自然把这些插曲已尽收眼底。 “陛下真是怜惜将才,冠军侯这称号,可谓前无古人。”何皎皎替我添上温酒,我问她正事,“大会办的如何?”她颔首笑得很和煦,“一切都按公子的意思办妥了,这是此次参选的名册。” 她说完捧着名册递过来,我瞟了几眼,懒得细看,“罢了,安排好了便是。——李掌柜在何处?” 话未落音,一个续着长须的翁伯进屋来,毕恭毕敬的垂首,“鄙人在,请公子吩咐。” 我其实不太清楚花叙给我的这些人到底对我了解多少,只觉得听差办事的分寸妥当,所以我也比较客气,“倒没什么吩咐的,只是想问你花家主人何时来,我给他留了个厢房。” “主人到的晚,且还有几位朋友偕同,公子不必等。”李翁回话。 “朋友?”我挑眉,李翁直截了当答到,“载丞次子载宪,李家三郎李敢,以及皇后的外甥——霍去病。” 凤萧瑟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花香满树,碧星如晨,彻宵灯阑珊。 烟波阁的万花厅曲声阵阵,载宪,李敢,霍去病四人由花叙引路穿过,又途经石子小路,方才得见汇集天下群英的烟波阁内坊——晓誉坊。 晓誉坊并非是一处封闭的坊落,而是引溪流而入,横穿楼坊,宾客坐于坊内,可依稀听见潺潺不绝的水声,如同奏乐。坊前入口处设了两人高的屏风作隔断,屏风的后头就是歌舞台,台子正立于溪上,四周挖开,造成小洲,台上能容数十人有余,呈弧形的两层高阁将其围住,阁中一个个小雅厢不设窗只挂帐,余下的装饰陈设则不做赘述,具是心思奇巧的花草假山布置,又或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精巧摆玩,新奇异常。 跑堂小厮招呼的殷勤,“各位公子久等!坊主说今日盛会热闹非常,早预留了位子以备有贵客造访的,所以特指了晓誉坊内的东条雅厢,各位且随我来!” “晓誉坊?晓誉四方,好名字呐!”说话的载宪痴长霍去病2岁,但却不喜建功立业,只醉心诗文,幼时与花叙和霍去病同窗过几年,所以无话不谈,三人常聚头喝酒。今日是为庆贺霍去病大捷,是以又邀了李敢作陪客。 “月下,这烟波阁我记得原先叫沁园?”霍去病跟着花叙拾级而上,唤的是花叙的表字“月下”,这字原是个诨名,但这么些年也叫成了习惯。 “不错,沁园经营不善,年初就转让了。如今沁园改头换面,声势浩大,也不算辜负。”花叙面露憾色,霍去病也不知如何劝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你那琼瑶台我看就比这里好,客源也不差的,你不必灰心。” 琼瑶台在毓方街,乃是长安最大的酒坊,但于如今的烟波阁相比,肯定是要退居其次了。往年沁园花魁大选只在园内竞选,今次竞选却广散请帖,不仅有大瀚歌舞坊参选,更有西域乐班慕名而来。别说霍去病了,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能有如此大的财力支撑,背后的势力绝不简单。 “不说了。对了,你今日为何没去宫里?”花叙调转话头,霍去病笑着,“麻烦。进宫一趟各处都要打点,皇后姨母必会留我舅父,我少不得陪着,不比此刻自由自在。” “我听消息说陛下是要大赏你的意思,你倒不珍惜?”李敢凑过来说,霍去病扬手倒酒,“有我舅父在,倒是不怕少了我的。”说这话时,少年得志之情溢于言表。 李敢没说什么,花叙打趣,“我还以为心系家国的冠军侯没有骄傲的时候呢!” 霍去病满眼笑意,“日后多得是出乎你意料的时候!” “哦?那我等着!”花叙完全是调笑口吻了,连平日端的高高的两袖清风样都不再有分毫。 俩人犹在谈话,一串类似步入曲的急鼓擂起,所有人的目光瞬时被吸引了过去,阁楼中空的月光,直直射入这穹顶仿佛通天的阁楼,洒下一片昼亮。 众人定睛看去,一位身姿翩跹的女子随着鼓声,步入阁楼水榭中央,她着一身露颈暗纹紫薇花直裾,美不胜收,“今日烟波阁名下晓誉坊初次开门见客,得幸各位贵人莅临,感激不尽,小女子何皎皎在这儿给各位贵客见礼!”何皎皎虽面覆薄纱,载宪仍依稀辨出了她的容貌,“月下,原来你是转让给了何皎娘?她今日可与往前真是全然不同,从前只能说不俗,今日竟似神女,不食烟火。”载宪忍不住赞叹。 “我没记错的话,她原本是你沁园的头牌?”李敢看热闹,霍去病默不作声,只是看着花叙,眼含疑云。 “我只买卖,出身来路我一律是不看的。”花叙笑得温煦,与霍去病的视线相碰,不置一词。 第7章 销金窟 花魁大会就在这星夜里正式拉开序幕,水榭两边各摆了副磬架,两旁分列着丝类的琴、瑟、筑、箜篌,竹类的笛、箫、箎,另还有几样宫乐常使的家伙,好些都没见过,大约是西域传来的,都极致新奇。 坊内忽有摇铃声,合着水榭四周的潺潺流水,恍若置身天宫。 “此番大选,已推举出十六位出色的倡伎,名次不分先后,分别是——长安烟波阁繁梨花,菊晓!竹兰馆瑶姬!曲善馆洛玉……”一边有人念花名,入口处一边用大字书写,待一一唱完,名册业已完成,挂于坊内,不论坐在厢房还是站在走廊都能清晰可见。 众人被牢牢吸引,全神贯注的听何皎娘说,“此次终选大会,会将决定权交与各位贵人。各厢房都备下了牡丹花,贵人们觉得哪位好,便从厢房抛出牡丹,花落水榭,自有专人拾捡,最后按所得的牡丹数量排名。” “哦~我说那满案桌的牡丹是干什么的,原来是用来计数排次位的!”载宪恍然大悟的拿起一朵牡丹边说边闻。 就在众人都一知半解时,身着匈奴服饰的舞伎们交替而上,队形丝毫不乱,一时排成方,一时排成圆,合着鼓点,十分紧凑的舞动,独有草原之风的豪迈洒脱。 水榭四周如同牡丹花瓣瀑布一般,从阁楼上飘下,场面甚是壮观。 “原来这些牡丹花投掷下去是这般景象,倒是奇心巧思。”霍去病喃喃,花叙听见他的话,笑道,“据说这是阁主受水帘启发,特意设置了这种票选之法,花色与人资,相得益彰。” “你怎么知道。”霍去病突然转头问,花叙愣住,欲言又止。 “初轮比试已经结束!繁梨花,牡丹一百二十一朵!菊晓,牡丹一百四十六朵!”才唱喏出两位,场面便一阵骚动,数越往后报,动静越大,特别是竹兰馆颇受追捧,呼声火热。 “恭喜排名最靠前的六位,下面进入最终竞选!规则各位听好,六位会任意分为三组,两两决赛。与先前一样,还是由在座各位决定最后的名次,只是本轮的牡丹花就不再是计数了!”皎娘的话没说完,议论就已四起,她不慌不忙,“牡丹的多少并不能衡量一名倡伎的价值,然而一枚金饼却能。因此本轮牡丹一朵等同金一百,请各位客人自愿兑换,一刻时后,对决开始!” 话音一落,各个厢房就有仆役行动起来了,有的是去兑金饼,有的是打听其他人投注多少,一时间人声鼎沸,如火如荼,恍若置身赌场金屋。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这何皎皎也太会想了,哪里有比长安人更傻钱更多的地方呢?!过了今夜,烟波阁大约富可敌国了!”李敢如是说,霍去病摇头,“这些物置,乐师,不远百里而来的乐班,罕有且种类齐全的食材,哪一样不是万金之数?只怕过了今夜,亏空才将将填上。” 花叙对霍去病面露赞赏,“要不我们也去换一些?好歹来了一回,总不能碰上花钱的事就干看着。” 三人听罢都去唤仆役兑金,我眼瞅着他们行动起来,命皎娘去会会他们。 “花先生,阁主方才知花先生和亲朋光临,说先生慧眼识高低,要请先生选魁首,可又不愿让先生破费,所以特命皎娘赠予牡丹三十朵,供四位贵客随意打赏。”皎娘礼毕,三托盘鲜花应声端上,花叙回敬,“多谢贵阁主照拂花某,花某不过是带朋友来凑个热闹,并无甚么品鉴之能,阁主抬举了。” 阁主?霍去病瞅了瞅皎娘来的方向,恰巧于我的目光交汇,眼神霎时凌冽。 我没好气的撇撇嘴。 灯光尽暗,丝竹俱静,我一直都在观察对面厢房的四人,并未注意歌舞,此时却被歌声吸引。 就像太阳 就像月亮 就像那闪闪星子脉脉含情 就像那缕缕春风融化冰山 冬日的阳光照耀黑夜 圣洁的帕米尔迷住多少山鹰 就像珍珠 就像玛瑙 就像那潺潺的清泉澄澈透明 就像那奔驰的骏马咻咻嘶鸣 穿过千山万岭的云 谁能走进你的心 哦帕米尔的眼睛 女子唱的似乎是乌孙国当地的语言,划过寂静的月夜,听醉了耳朵,阴郁的心境传染了每一个人,她反复唱着最后一句,火红的石榴裙旋转翻飞,舞的独有一番风情。 歌声歇了许久,掌声才后知后觉,雷鸣轰动。 女子揭下面纱,只消一眼,我便被痴痴定在原地——“皎娘,请这位姑娘过来。” 第8章 疑是故人归 “阁主。”皎娘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了躯壳里,我坐在屏风后,见那身披月纱的女子忐忑不安的站在那儿,便清了一声嗓,“赤生,你出去。” 赤生不敢反驳,他知道那双和故人相似的眼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公子,我就守在外面,随时唤我。” 屋内闲杂散尽,我看见她卷翘的睫毛正在不安的颤动,不知怎么心里也是同样的忐忑,“请姑娘过来说话。” 身影娉婷而入,那如同碧霄的眼瞳,再次在灯辉中曜曜溢彩,与我四目相对。 当年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就是这样的初见,让我永远都无法忘却。 她似乎见我呆滞的太久,忍不住出声,“不知公子唤阿洛妲有什么事?” 瀚话生硬,是西域人。 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你叫什么?” “小女阿洛妲。” “你是乌孙人,唱的可是乌孙的歌?” “是。”她回望我,清澈的双眸正在一分一秒的摄夺我的理智。 “可你跳的并不是乌孙的舞。” “小女的阿翁老家在砗磲,所以会跳砗磲的舞。” 我有些迫不及待,“你可有兄弟姊妹?” “没有。”她回答的老老实实,一句多余话都没有。 我早已感受过失望,仍契而不舍,“那你可有什么亲人?” “没有,从我记事起就只有阿翁一个亲人。” “这样啊。”我扯起嘴角苦涩的笑着,原是我想的容易,以为上天垂怜,让我仅凭这双神似银奴的眼睛,就找到了他的亲人。 罢了,时日还长。 “多谢阿洛妲姑娘今日赏脸来见,我便不送姑娘了。皎娘!好生送出去。”我转身不再看她,阿洛妲识趣的站起来福身告辞,何皎皎一步未离门口,等着我示下,见我不错眼的盯着阿洛妲出去,手里的帕子不免攥紧。 “请问何坊主,这位公子是——”阿洛妲后知后觉的问,何皎皎淡淡的回道,“烟波阁阁主,河间靖王是也。” 阿洛妲闻名吓了一跳。 这就是长安人说的那个贵胄出身,风流倜傥的靖王殿下?可他生的是那样俊美,不仅言谈举止温柔有礼,听自己说话时也十分认真谦卑。如此璧人,怎么会招人讨厌呢? 何皎皎看着阿洛妲如在云走的神情,深深笑着说,“姑娘,咱们大瀚有句话叫祸从口出,不知姑娘听没听过?” “我,我知道,我绝不会多言的。”阿洛妲率真捂嘴,快步离开。 走廊尽头,霍去病和花叙面对而立,剑拔弩张。 “烟波阁是你和靖王的手笔,是吗?”霍去病直奔主题,嘴角紧抿,似是在生气。 花叙沉着回道,“我没打算瞒着你,靖王受了封地之后,我花家的产业有一半都被钳制,为了多年族中基业,我方有此策。” 霍去病听他这话,气极反笑,“你可知他自恃圣宠,不久前夜探军营,完全无视军纪,罔顾王法,连我舅父都提防着。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难免生诡计,就算再怎么艰难,也不能与他为伍啊。”他越说越激烈,花叙了然于胸,“你误会靖王了,他只是迫不得已。” 霍去病哑然失笑,“上了公堂谁都可以喊冤,你竟然还为他开脱?他到底用什么条件威胁你?” 他不明白一个月未见,花叙竟变了个人似的,仿佛靖王给他吃了什么药一样。 花叙忖度着,半晌,开口道,“靖王没有威胁我,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做朱门貔貅,我做西域师旷,我们两不相误。” 貔貅是富庶高门供奉的神兽,招财进宝且只进不出;师旷是春秋时期有名的百事通,生而无目耳听八方。 说的这样隐晦,是怕隔墙有耳。 “他这是要借你花家的耳目收集西域情报!?你——”霍去病惊异非常,他原以为只是些越货勾当,没想到这两人胆子都挺大,一个敢向纨绔闲王要钱,一个敢探帝王雄心! “去病,放手一搏,方得天地,你别想太多。”花叙按了按他的手,原路返回厢房。 花魁大选落幕尾声,何皎皎重回舞榭,“各位贵客,三组已经全部竞赛结束,各组获胜者分别是,曲善馆洛玉!竹兰馆瑶姬!以及乌孙阿洛妲!” 台下喝彩纷纷,何皎皎抬手示意,“恭喜三位获胜者,现在是最后三甲的对决,请三位各说上几句,贵客们直接喊金价竞名次,最后所定的最高金价将直接决定名次!”话才说完,阁中瞬间又掀起热潮,仆役蜂拥而上,全是代主人竞价的。 霍去病回到厢房,眼睛牢牢盯着我手下派出去竞价的那个伙计,我歪在塌里,能感觉得到他眼神里的敌意。 按照我与花叙的约定,魁首已经内定为瑶姬,其他二人,只需要在竞价的金数上略加一些,缩短差距即可,因为这样短时间内分不出伯仲,贵人们就会不断的去投金竞价,以求拉开差距。 “乌孙阿洛妲,两百六十金。” 一句掷地有声的高呼从对面厢房传来,三人齐齐回头,“霍兄弟?” 花叙皱眉,这个价格已经高出魁首瑶姬的身价了,“去病,你要干什么?” “来一趟,总要花点钱。”霍去病冷冷的平视前方,一反常态,三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瑶姬,两百六十金。”我撩起帘门,坦然站出来与霍去病对视,三人皆瞳孔微张,花叙不动声色的摇摇头。 路人甲:“哟,那是靖王殿下,我说呢!靖王从前就是这烟波阁的老主顾,来这儿捧场再正常不过了!” 路人乙:“哦~那这边又是什么来头啊?竟敢和靖王叫板?” 路人丙:“我说你真没眼力见,那是冠军侯!” 在场之人交头接耳,我与霍去病你追我咬,每喊一次价,就引来咂舌阵阵。 “三百金!” “三百五十金!” “四百金!“ “四百五十金!” “五百金!” 喊到这儿,霍去病的脸都青了,我还欲往上追加,花叙掩面饮酒,眼神示意我手下留情,我陡然想到霍去病可能是知道了什么,才和我对着干,于是话锋一转——“小王最乐于成人之美,今日就竞价到这儿,恭喜阿洛妲姑娘获得魁首!” 话音落,万籁俱寂,不消一瞬,全场哗然! 第9章 竞价 噗—— 李敢刚喝到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其他两人原地瞪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载宪心疼的算着自己的账本子,想着要借霍去病多少,自己回去才不吃树皮。 “恭贺冠军侯,恭贺阿洛妲姑娘!此次花魁大选,乌孙阿洛妲获胜头名!”皎娘波澜不惊的说完带头鼓掌,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忙的张罗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花叙看向霍去病,他端坐原地,没有愤然离场,也没有任何喜悦,半晌,嘴角竟然勾起,似是在笑。 这不笑不打紧,一笑起来倒把旁边三个吓得不轻。 “他这是怎么了?赔钱赔傻了?!”载宪一头雾水,偷偷问李敢。花叙见此招呼仆役结账散席,单独留下来陪霍去病。 我察觉得到霍去病的反常,他若不是知道了什么,绝不可能如此冲动,所以我避开左右独自进了他们的厢房。 “冠军侯今日好兴致呀!掷金买笑比本王慷慨~”我见只有他与花叙二人,随手掩上门。 花叙见我似是要火上浇油,忙出来做和事佬,“见过殿下,霍兄弟得胜回朝,我特地请了他来观花魁大会,权当庆功而已。” “论慷慨,我绝不及殿下投掷于此的十分之一。”霍去病突然斜眼过来,凌厉的盯着我。 我听出他话中之意,挑眉望向花叙,“你同他说了?” 花叙不语,我怒火中生,“花叙,当初你我约定时可是干脆得很,如今平白多了一双耳朵,你什么意思?” “殿下未行不可告人之事,为何怕人知?”霍去病哪壶不开提哪壶,跟我呛起劲儿来,我懒得跟这二人多说一句,转头就走。 花叙紧追我的脚步,眼见我将上马车,拦住了去路,“夏日炎炎,殿下别头脑发热。霍兄弟如今官至冠军侯,明年若有战,他必然是要前往的,您想要找的人,想知道的事儿,可能找到安息国去都不见得能有眉目。殿下认真想想,到底是传了数十张嘴才得来的消息可靠,还是长期驻扎在大漠边疆的人呢?” 一席话说完,我咂出了意思,渐渐平息下来。 “比起大将军,霍兄可好把握多了。”花叙盯着我的眼睛镇定自若的说。 一路上,我都在回味花叙的话,赤生不知我在想什么,试探着问,“殿下怎么了?方才跟花先生是吵架了?” 我没回答他,反问,“你说,我下次能不能跟着霍去病出征?” 赤生被我问的一头雾水,“殿下为何要跟着冠军侯出征?那可是打仗,不是接风洗尘游山玩水,开不得玩笑的!” 花叙主仆俩目送马车远去,掉头往自家马车走,“冠军侯要是知道主人偏帮靖王,会不会生主人的气啊?”艾青压着声音问。 “靖王想找出当年被杀的谒者出身,线索无头无尾,我就算消息再灵通也非万能,去病不理闲杂,有陛下和卫家护着,靖王根本动不了他,所以我并非偏帮,而是为花家脱罪。若不引靖王亲自去西域走一趟,来日苦等无果,花家必然招至一场大祸。” 艾青听完花叙这番话,想了半天方才明白,禁不住赞叹,“主人好智谋!” 花叙面对艾青,木然语塞。 他何曾愿意整日谋划算计?只是若不抱私心,如今触手满天下的花家便会不复存在,偏偏他姓花,花家的使命他永远也躲不过 “先生。”花家马车边站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头戴幕篱,似是陛下跟前的倡伶红人李炎,花叙触目一顿,“延年兄。” 幕篱下露出一抹极为艳丽的唇色,此人正是李炎,字延年。 他抬手制止花叙,“先生不必说,我已知晓花魁大选的位次,乌孙魁首惊为天人,舍妹瑶姬甘拜下风。” 言语谦和,姿态却甚傲,也没等花叙回话,说完便走了。 艾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主人,这李先生的官没做多大,脾气倒大的很。” 花叙毫不在意的摆手,“别多话,他们于我有大用。” 第10章 赴寿宴 夏日正炎,飞将军李广大摆庆寿席,满朝去了一半的官员,我虽然身为朝中新秀,却鲜少有这些人情之交,想着让赤生推了这人情,却意外得知霍去病也要赴宴,顿时来了兴致。 此时李府的筵席已开,堂中酒席喝的正热闹,李广满脸红光的同几个将军笑谈,抬头见我姗姗来迟,站起身忙迎,语气亲热的仿佛跟我认识了十多年似的。 “哎呀,是靖王殿下来了!臣有失远迎!”李广如此说,众人齐刷刷的转头看过来,落眼在我身上,眼神皆是好奇。 认真想想,这确实还是我首次在官场应酬中露面,他们好奇也属正常。 赤生眼神示意我表现热络些,我便朝众人装模作样,“小王因公务来迟,没扰寿星雅兴?” “嗨呀,哪儿的话啊!从前殿下居未央宫,不常与大家走动,今日赏脸来我李府赴宴已是荣幸了!”李广笑得和煦,赤生正好献上贺礼,李广便当着众人面掀开盒子,想借此与我客套一番。只看那盒子里的东西一见光,便熠熠生辉,亮的众人惊呼! “嘿呦~李将军有福了!这可是南边刚上贡入京的玉狮呀~”识货的人赞不绝口,说的原本搜罗了好些乖话的李广张不开嘴。 “如此珍品,怕是未央宫也不可多见!” “靖王殿下好客气!我也不会说话,多谢殿下!请上座!”李广挥手朝右下请,我朝那儿望去,竟然是大将军和霍去病。 霍去病脸上黑云满布,同我简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我看大将军的神情,早已听说霍去病一掷千金的事情,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因此打过招呼后就不再搭话。 李广这会儿已是大喜过望,一股脑的说了好些漂亮话,道谢也很有几分真心。正交杯应酬着,一位身段娉婷的女子由李敢领进来,施施然朝李广行礼,“阿翁,女儿这几日苦练舞艺,想在宴上为阿翁祝寿,阿翁可要观否?” 我只知李广有三子,并不知有女儿,他笑着介绍,“殿下见笑,这是臣的独女,单名一个玫字。” “小女李玫给靖王殿下见礼,给大将军,冠军侯见礼~”她朝着我柔顺俯下身,抬头时,眼神却落在霍去病身上,隐隐之间,含情脉脉。反观霍去病神色自如,似是未有留意。 啧啧,有猫腻~ “冠军侯可认识这李小姐?”我故作不经意的小声问霍去病,他料到我要找他搭话,烦躁的回,“几年前上元观灯时偶然见过,没什么印象。” 偶然见过? 我忍不住脑补出莫须有的郎才女貌之事来,无中生有道,“哦?我看她方才可一直在看你呢~莫不是冠军侯同李小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话未说完,霍去病的眉毛就拔起来老高,“殿下肆意诋毁臣也就罢了,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殿下怎么能随意揣测李小姐,是不是太过分了?” 切,满长安都说我声色犬马,好吃懒做,我不是也好好活着吗?可见这名声值个屁! 我斜了他一眼,这厢李玫已执一把精巧细长的雕花木剑摆好了架势,还特地换了身银红的舞衣,站在正堂中央。我看她这架势,莫名觉得熟悉。 只听她柔声细语道,“今日是阿翁寿辰,小女特效仿冠军侯,自编剑舞~若是舞的不好,请在座各位叔伯见谅!” “向来听闻李将军有一女能写会画,颇有才情,又生得好容貌,今日得见是我等幸事啊!” “是啊,李家大小姐真是大家闺秀!” 全场满是赞誉,我兀自斟酒,眼前浮现当年霍去病的那场别开生面的剑舞。 乐毕,鼓声沉沉的一坠,木剑从袖中窜出,长穗如同云涌,衣袂飘飘,飒爽之极,眉间的那朵银色万寿花刺的我眼涩。 “李大小姐舞姿惊为天人,李将军真是好福气!” 众人举杯赞叹,霍去病脸色淡淡的,李玫颇有些灰心的收了期待之色。 其实她从今日走进屋内见到霍去病的那一刻起,神智就已出窍了。三年前,上元佳节,她在因缘际会下与霍去病有了一面之缘,这三年来,她一直忘不掉他那神秀俊气的脸,如今三年已过,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人可还记得她? “殿下——殿下?”有人在唤我,我这才发现杯已斟满,酒都撒了出来,“殿下要不去换身外裳?”兰予拿帕子擦拭,我点头跟着她去了更衣的耳房。 一直在外面等候的赤生凑到门口,“殿下,花先生递口信来了。” “进来。”我收敛戚容,听他回话,“花先生说,按殿下的示意,查访了阿洛妲姑娘的身世,暂时没有发现除她阿翁以外的亲族,而且单从外貌上看,她确实是典型的乌孙人长相,或许跟银奴没有关系……” “赤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银奴的时候吗?”我背靠窗沿,双手落寞垂在身侧,“阿洛妲的眼睛分明和他一模一样,我不信一点关系都没有。叫花叙继续查。” 赤生点头,又说:“对了,昨晚,阿洛妲去了卫府,请求做讴者,大将军…允了。”(讴者:歌女) “卫府?”我直起身,转向赤生,“她为何会去卫府?烟波阁不是留她常驻吗?” 赤生摇头,“不清楚,花先生只说,阿洛妲与父兄于两年前走失,大概是想要冠军侯帮忙寻人。” “花叙怎么不早跟我说!”我有点愤懑。 阿洛妲如今与霍去病的绯闻,早已被我闹得满城风雨,自请入府是险招,她为何不来求我?是谁给她出的主意? 我皱眉回到席上,李玫已换了衣服坐在席间,眼神与霍去病一撞,似有慌乱。 若放在平日,我绝对要大做文章,好好嬉笑霍去病一番,眼下有了新的烦恼,无暇顾及霍去病的风流韵事,只待宾客辞行,悄悄喊赤生去找花叙帮忙。 “冠军侯留步!” 第11章 拦路 车外有人拦车,霍去病警觉的拦在大将军身前,应声答道:“何人拦车?” “冠军侯,我们主人请您过去,说琼瑶台有新酒到了,要请将军品鉴。”说话的人是琼瑶台过来的,霍去病眼熟的很,转头请示大将军。 大将军颔首,“去,早些回来。” 跑腿小子闻言喜笑颜开,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恩惠似的,忙带着霍去病往巷子里走。 更深露重,二人离琼瑶台越行越远,霍去病早就怀疑,只不过是等大将军的马车走远而已。 “这不是去琼瑶台的路,你受谁指示?”霍去病冷冷的问,那小子噗通跪下来,我忙从马车里探头出来,“冠军侯别生气,他老子娘都在我手里,不敢不听,你就放了这可怜的小子。” 我的马车在岔路口,也就离他十步之遥,他站在月夜里,满身的戾气,“你连花叙的人都随意利用,真是卑鄙。”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光听他的声音,我都知道他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 正好,我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 “你无法妥协的事,于别人是不可多得的恩惠。花叙与我合作已板上定钉,卑鄙与否,与你无关。我只想问你,阿洛妲是不是在你府上!”话放下了半晌,外头都没人应答,我按捺不住掀开车帘,竟发现他站到了我的马车边,眼里的笑意深不见底,不知何意。 “你笑的这么瘆人干什么?她到底是不是在你府上?”我不耐烦的逼问,他发出一声轻哼,“正是,你待如何?” 看来赤生的消息无误,我冷了眼神,“她有求与你,所以你就让她入府为讴(注:歌女),论卑鄙我可不如你,本王劝你放了她,这个人你要不起。”我还未如此狠戾的同他说过话,以往皆是小打小闹,如今人在他手里,做什么都是妨碍。 他听我这话,戏谑道,“霍某不是荒淫纨绔,趁人之危霍某干不出来,阿洛妲自请入卫府,是我舅父点的头,与我毫不相干。你若是问我要人,真是找错人了,告辞。”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视我于无物,竟是我自讨没趣,气的我调头直奔烟波阁。 花叙早候在阁内,皎娘跪在下首,神色凄然。 “见过殿下,”二人齐齐施礼,见我这怒火冲天的样子,就知道没要到人,因此皎娘认错不敢含糊,“奴家有大错,坏了殿下的事儿,请殿下责罚!” 来的路上,赤生就已经得了消息告知我来龙去脉,花魁大会那天正是何皎皎同阿洛妲说,若要寻人,必得是城防军才有权力,这才让阿洛妲一门心思要入卫府。 “皎娘知道阿洛妲姑娘肖似殿下故人,殿下更是另眼相待,如今落入卫府,不能得殿下所用,实属皎娘的错,但奴家真的是无心之失,请殿下恕罪!”皎娘声泪俱下,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冷静片刻,不想过多苛责她。如今之计,该是搞清楚大将军留下阿洛妲的原因,到底为何要同我争一个区区讴者,至于何皎娘,尚不必掰扯。 “今后阿洛妲的事,你一字也不许多言。”我半晌撂下这句,她双肩微微一颤,诺声退下。 花叙似乎猜到我此刻在想什么,径直递上一捆书札,我接过细看,每封书札都写着不同的西域文字,足足有十封之多。 “这是什么?” “这是西域各国通关的文书,花某提前替殿下办好,以备无虞。”他说完,眼眸中的了然,令人难以言表。 他每回递与我西北的消息,我都无不期待能有更多的讯息,可每一次都再无下文,不可否认,我去西北是势在必行,但他如此透彻的读心,却让我后怕。 “殿下不必多心,花某答应的事说到做到。”花叙信誓旦旦作保,“只是这天下终归有些地方,是我哪怕手眼通天也无法触及的,所以也只能殿下亲自去才能究其底里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收下了手书,“后天是我的生辰,你别想用这个充数。” 花叙没料到我岔开话题,一时应答不及,我想起方才阿洛妲的事又问,“你可知大将军为何留下阿洛妲?” “花某猜测,大将军是为了保全霍兄弟的颜面,毕竟之前花魁大会,殿下闹得满城风雨……怕是不得已为之。”花叙说的克制,我恍然点头,“是了……我竟忘了这层。也罢,霍去病不会跟一个女人过不去,不过她也不能一直在卫府,回头我找个机会要人,你别插手。” 花叙刚张开的嘴,被迫默默合上。 第12章 真假卫长 鸡鸣三省,天际泛白。 我只略眯了几个时辰,王七打起车帘,未央宫门的甬道口幽深静谧,直达天听,我站在路口,恍如隔世。 “殿下,若是放不下仇怨,也不必勉强入宫,赤生可代为禀告。”他站在我身侧压低声音,我苦笑摇头,“今日陛下要与大将军议事,我若不趁此去,怕是没机会了。” 立宫门,影深深。 墙下无人,满庭杏叶落缤纷。 昔日朱鸟殿门前的杏树那样繁盛,我就在那飞花中练剑,银奴和赵梨坐在廊下拍手称好,兰予捏着针线笑着二人。 如今物是人非,连杏树都被尽数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陌生的松柏,直将凉飕飕的秋风铺面送往,一瞬间,激荡起心中难忍的酸涩。 陛下当真是一处旧物都不留给我…… “宣,河间靖王觐见!”黄门的传召声远远的传出好几道宫门,我一步步走进这嵌金雕玉的宣室殿,内心竟莫名忐忑,举步维艰,过去种种有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 “陛下,臣以为”一抹熟悉的声音从侧室传来,那身量颀长,蜂腰宽肩的霍去病,正站在局势图前指指画画,大将军则是同陛下一道坐在下首,听的仔细。 霍去病率先发现我,有些意外,我朝他拱手,施然立于正室,没有拜陛下的意思。 上元一夜,他已与我有了道不可跨越的鸿沟,这鸿沟盛满了鲜血,盛满了反目成仇的怨恨,之后我再未跪过他,他也背对我不予理睬,“去病,关于来年夏战你有何见解?” 霍去病原以为陛下要同我说话,不断的朝我瞟眼,见陛下无动于衷,便继续说,“依臣之见,需得从” 陛下一面听一面转身朝我这边踱步而来,恰好与我的视线交汇。 才不过一年而已,他似乎老了许多,两鬓显露的灰色是多年熬夜处理公务的证据,就连身形都不似我记忆中那样伟岸了。 我压抑着心里的五味杂陈,无暇顾及霍去病暗中投来的审视,他比大将军更好奇我与陛下的关系,至少大将军一直知晓“靖王”的存在,而霍去病却对我一无所知。 “那这次春征随行的将领,你心中有没有人选?”陛下问霍去病。 “此时新加派人手恐不服众,不如还是原先的领军,再者添上一二副将也可。只是——”霍去病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不知陛下如何安排靖王殿下?” 三人齐刷刷的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看出个窟窿来,我眼观鼻鼻观心,幽幽启唇,“我不驻城,其余的听从派遣。” “君无戏言,你想清楚再说话。”陛下似是威胁,似是担忧。 我并未多想,“我心已决。” 敌对和冷漠萦绕在陛下与我的对视里,大将军比霍去病要老练,看出机锋,充当和事佬,“依臣看,军议校尉一职挺适合殿下的,去病虽然是初次单枪匹马上阵,但都是老将跟随,想必殿下在后方稳坐,不会出什么差错,陛下以为如何?” 军议校尉属五校中较清贵的官职,多是些偏文的事务,那与我眼神斗法的帝王听罢叹气。 “允。”他复望向我,眼里有我道不明的隐忍。 漫天的霞光如泻,我走在出宫的路上不禁歇住脚,仰望着天上如火烧的云幡。 曾几何时,我的心境也同这天般澄澈,不问东西,不知悲喜。 “见过靖王殿下。”一声问好突然打断了我赏云的兴致,我不悦的朝着身侧看去,竟是已嫁与平阳侯的卫长公主。 细细算起来,我确实甚少在人前露面,卫长公主也有眼前这位常年顶替,因此我以靖王示人时,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刘卫长”与我六分同韵,七分同形,除了比我矮了半头,肩窄臂圆外,大致是相似的,因此平阳侯也略有惊异。 “君侯,这位便是靖王殿下~当初在宫中还未出嫁时,吾就常去殿下的朱鸟殿。殿下顽皮,奶声奶气的叫吾姐姐~如今殿下已然是翩翩少年,真是岁月如梭~”她的声线十分柔美,丹唇启合间的明艳芳泽,比我更称得上国色。 “希望我们的孩儿也能像殿下这样,福寿绵长,无病无灾的便好了。”她说着,平阳侯小心的扶住她的小臂,双双流露出初次为人父母的笑容。 我连连道贺,并未惊奇。她顶着我的身份生活多年,已与真公主无异,与平阳侯诞育子嗣,也算是替我尽责。 “刘卫长”谢的也敷衍,许是瞧见殿内走出来了大将军和霍去病二人,忙着和他们寒暄,我便顺势抽身告辞。 赤生听着她一口一个“霍表兄”“大舅舅”的唤,眉毛都拧紧了一分,转头见霍去病走过来,忙提醒我。 “大将军托我转告殿下,明日辰时在羽林营幕府议事,勿误时辰。”霍去病说完便要走,我呵住他,“冠军侯留步。” 他回头挑眉看向我。 “十月初五是小王的生辰,花先生在琼瑶台设了宴席,你可要一定要来。” “没空,告辞。”他拒的洒脱,甚至连想都没想,大将军却突然插话,“去病,殿下盛情,正好帮我随份礼。” 霍去病怔愣一瞬,回头看向我,不情愿的点点头。 第13章 幕府议事 卯时三刻,王七准点将马车停靠在幕府门前,一大波人站在帐外谈笑,见我站在门口,瞬间都敛了言语。 “殿下好早,正好人都到齐了,大家都进来议事。”大将军招呼一声,众将鱼贯而入,我并非刻意坐在一边,倒是他们争先恐后,似乎不太想和我靠的太近,都四散坐在我对面,投向我的目光皆是审视。 有人小声嗫嚅,“这是谁?” 有人压着嗓子接话,“不知道,看起来不像能打仗的……” 有人大胆猜测,“别是个宫人!” 恰巧霍去病坐在我身侧,他平日穿的最多的便是戎装,我则是一身不便活动的宫廷制式常服,与他一比,阴柔之气更为明显。 他眼底里都是戏谑笑意,也不出言制止,我也不恼,喝着赤生给我倒的茶,看大将军如何说。 “给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河间靖王,昨日陛下才亲封的军议校尉,待我们议事结束,一起用午饭。眼下大家别拘着,还像往常一样,先把各自行伍清理出名册,然后根据陛下的指示,逐个做详细的部署。”大将军才说完前半句,我便成了活靶子,人人都盯着我议论,靖王这个身份竟比宫人还要有冲击力。 大将军也不好喝止,好在场面不过热了几分便很快进入议事正题。 军饷,战略,人员,这一样样流水式的论下来,连午时都已过了,众人却丝毫没有要用饭的意思,坐的坐站的站,你一言我一句的论着细枝末节。我插不上话,饿的又有些心烦,正要找借口溜出去,忽有一人叫住了我,“靖王殿下。” 此人姓崔,长的四方端正,是霍去病麾下的杂号将军,“在下崔彻,带的是京畿军,不知殿下此番是随王国军还是边防郡县军呢?”[注:西汉实行郡国并行制,王国军为诸侯国编制军,郡县军则是地方军] 上来就是这样有难度的问题,我愣在原地,大将军见状接话,“这个不用论,殿下的王国军不在其列,自是随着去病的,陛下早就嘱咐下了,以后你与殿下可以互相照应。” 随着霍去病!? 我皱眉思量。这人向来与我不对付,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动作,怕是要被他军法处置的。不过,常言道,灯下愈黑,办事愈利,若想窥探什么,也容易许多。 这么一想,我暗自高兴起来,霍去病还欲反驳,未料大将军严肃的瞥了他一眼,“冠军侯别忘了这是幕府。” “是,大将军。”他不甘心的垂头,一声不吭的朝我斜眼过来。 我才懒得理他,轻快的出去找吃的。 “靖王殿下!”霍去病跟了出来,大声唤我,我自顾自往前走,“何事啊冠军侯~” “陛下金口玉言让殿下随我西征,我无二话,但我也劝殿下遵纪守法,不要影响大局。”他最担心的恐怕就是我影响他的军务,搞小动作恶心他。 我叹气一笑,“瞧冠军侯这话说的,西征是国家大事,小王岂会不知轻重?你放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哒~” 他见我一改之前的敌对架势,服软卖好,怕我别有所想,又补了一句,“军中不可狎妓,纪律严明,殿下也别把平日的习惯带到军营里来。” 长安有闲王,吃喝嫖赌狂。 他这是信了市井对我的传言,怕我在军中狎妓? “小王府中的胭脂俗粉倒不足挂念,那冠军侯也不带姑娘吗?”我故意期待的看着他,他早已黑脸,满脸写着“你在废话”四个大字。 “行军作战最忌讳此,我等当以身作则!”他动了气,我咋咋唬唬的一叫,“哎呀,冠军侯我跟你明说了,我就是想亲近阿洛妲姑娘而已!那天拦下你,找你要人,你不肯给我,我只能求陛下跟你一起西征了呗。这下好了,阿洛妲也不去了,我还去干嘛~” “你!”霍去病被我突袭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料到我如此没有正行,虽然知道我随军是别有居心,但至少是有合理隐情的。 这下,他彻底炸了。 “殿下,玩笑话要是说的太多,可是会烂舌头的,说不准哪回冲锋陷阵,我营救不力,殿下就再也没法开口了。”他脸色铁青,站在原地,我丝毫不怕他的威胁,拍拍他的肩膀,“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谁惹得起你呀冠军侯,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不过,明日是我生辰,你舅父替你应了局,记得带上阿洛妲,我呀,一日不见她是如隔三秋,若想我好好安分随军,就看冠军侯怎么做喽~” “殿下是不是玩笑开过了?”赤生见霍去病气冲冲的回去,担心的问。 我笑道,“他是个聪明人,才懒得管我这些事儿呢,你瞧着,他明日一定会带她来。” 才说完,一阵冷风袭面,我咳了两声,鼻子竟堵了半边,赤生想起手拢还在幕帐,忙与我一道去取。 还未进门,骤然听到里头有人嗤笑——“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白脸儿!” “可不是么!才立冬呢,袍子手拢一样不少,冻得瑟瑟缩缩的,跟个娘们似的,哪像个男人!” 说话的声音听不出是谁,但绝对是随军的将领。赤生气的发抖,想出言制止,我拉住他,静静的站在帐门外侧,且听他们说。 “我听说,那靖王别的不行,房事可厉害了,一府上下,全是宠姬,小小年纪,御女无数,还都是些绝色,你说气不气人?” “不可妄言!那可是靖王殿下!” 几人神乎其神的胡诌了好几句,才有人制止,而且这声音像是先前问我随哪路军的崔将军。 “崔彻,你少管闲事!他刘粼是王又如何?他嗜酒成瘾,荒淫无度,都被编成歌谣了,这还有假?依我看,此辈根本不必随军出征!” “靖王殿下从小就体质孱弱,天资不足,众所周知,若真行事荒诞,陛下为何不责?如今殿下年岁还不满十五,大有发展余地,你们何必如此苛求,揭人短处?”崔彻与我没交集,他能说出这番不偏不倚的话,我是刮目相看的。 众人听罢消停了一瞬,紧接着又有人驳,“什么天资不足,坊间都传遍了,分明就是他胡天海喝的寻欢作乐,险些死在了温柔乡里!同是十五岁,冠军侯就已出征得胜了!像靖王这样穿罗戴绮花天酒地的贵胄,哪知道什么是打仗?什么是流血?不过是来领个军功,好延续荣华罢了!” “你!”崔彻本是想提醒他们慎言,也免得招致祸端,谁知这一个个声宏嗓大的,都只想要嘴上快活,不领他的情,他闷声生气,没再说话。 此番我算是看出了这京师的军心,他们由衷流露出的对霍去病的拥护和崇拜,简直溢于言表。 我听惯了这些诋毁,从不往心里去,重要的是知晓了霍去病的地位,看来我谁也不必讨好,只要把握住霍去病,就没有不听我派遣的人。 只是这硬骨头该如何啃下来呢…… 第14章 岁岁有今朝 夜半无眠,我摩挲着手中的兽囊,兰予起夜见我还明着床头灯,猫着身子凑到我塌边,“殿下怎么还没睡。” “你说,银奴如果没有被带到长安,是不是能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活着?”我望着兰予,她摇头挤出笑容,“殿下,银奴说过,他最开心的事,就是和殿下在一起。当年若不是殿下求情,他早就没命了,这些年的时光,都是他向老天借来的,这是天意。” “兰予,你忘了赵梨姐姐了吗?”我冷冷的盯着她,她的眼睛霎时红了,“当年我不过是去了上林苑一趟,竟让人有了可乘之机,将泄露军机的通敌之罪嫁祸在银奴的身上。他本就是获过罪的西域俘虏,推在他身上顺理成章。可兰予,他也是人啊,凭什么要他做牺牲品?陛下狠心,明知道有内情,还隐而不发,赵梨姐姐活生生的被他杖毙啊……到底是谁在陛下身边安插细作,银奴为何出了宫仍旧被暗杀,谁才是真正要他命的人,这些我全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还银奴清白!” 有滚烫的东西落在手背上,一滴接着一滴,我颤抖着闭上眼。 “殿下可能觉得我绝情,但我还是要说。”兰予缓缓站起身,“赵梨当年和我一起入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关系好的像一个人。她走了,我比谁都难过,想起她便心如刀绞,可逝者已逝,纵然我再怎么珍视她,她也成灰了…陛下是殿下的亲父,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费劲周折按下所有事情,是为了全殿下的将来,若我不陪着殿下,时刻警醒,我怕殿下来日只剩后悔。” 她说完,吹灭了灯,“明日生辰宴还得去沁园会客,殿下休息。” 就这样一直睁眼到天明,兰予照常唤我起身洗漱,她对着铜镜替我梳头,眼下同我一样布满乌青,我俩不约而同的谁也没提原因。 临了穿戴整齐要动身出发了,她却四处找起东西来。 “怎么没见昨日带出去的那个手拢?那可是几张极品白貂皮制的,别的殿下又看不上,殿下可是落在别处了?” “落在幕府了,回头让赤生去取。”我摆手欲走,她又叫住我,“沁园是个湖心亭,四面都透风,这个金丝海棠手拢虽是棉的,也比没有强,殿下要不将就着?” 我想起昨日听见的那些奚落之语,梗直了腰杆,“不必了。” 这沁园是花叙的食宿营生,湖心亭处在湖中央的小洲上,景致一季一换,美不胜收,因此常年客满为患。今日为了我的生辰,花叙命四下肃清,只许受邀的宾客从廊桥步行通往,我徒步行往小洲,只听得有人念—— 天际啸声呼昼夜,傲梅迎风独自开。 凛雪似嫌春色晚,化剑穿枝作飞花。 声未歇,湖心风刮落树上残存的雪花,簌簌而下。我驻足在树下,伸手去接那冰雪花瓣,指缝间犹有雪花落入湖中,点点泛光。 “纵使剑气入云海,雪仍破镜化涟漪。花先生,小王续的如何?”我朝那头站着的青衣男子浅笑,花叙的声音却从我身后传来,“殿下这句与霍兄弟的意境一致,细品却又另换了一副豁然开朗的天地,当属佳吟!” 那青衣男子—— 我下意识的转头,霍去病从后面绕出来,端着酒樽,一派淡然。 这还是我头一次看他穿如此素雅的常服,加之从未领教过他的才情,一时有些改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他奇怪的问。 “没想到冠军侯这么重视小王的生辰宴哦,你这一身算盛装出席了?”我嘻嘻笑笑的打趣他,他颇为无语,“下人们准备的,殿下入席。” 此刻宾客陆续来齐,不仅有西域豪商,还有此次西征的几位将领,崔彻也在其列。正问好寒暄时,李三郎带着他妹子也凑了过来。 我依稀记得李大小姐的闺名,她今日趁着雪景盛装了一番,脸上似是摸了厚重的脂粉,显得不太自然,但胜在娇柔妩媚。 “见过殿下,这是家翁嘱托的生辰礼,恭贺殿下岁岁安康。”李三郎与李玫皆同我行礼,我道了声多谢,搭讪李玫,眼睛却看着霍去病促狭笑,“什么风把李大小姐吹来了?竟也赏脸来贺小王生辰!” 李玫从容不迫回话,“家翁本是嘱托的兄长来为殿下贺生辰,但又怕兄长吃多了冷酒,对身体有碍,便叫小女跟来了。” 受邀的都是男宾,用脚想也知道她不是为我来的,这女人有点胆子。 “大家快入席,花某先敬殿下,恭贺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花叙天生适合组织酒局,我诚心与他饮了一杯,紧接着,便是崔彻等人上前敬酒,我立时十几杯下肚,脸色微醺。 花叙同我坐在席间,有意提了提坐在对面的珍宝商摩达。此人来自龟兹,把持着从西入东的运货通道,是名副其实的垄断商人,私下里对玉石深有研究,独爱中原的青玉。 我低头在自己身上扫视,随手解下一块青玉珏找摩达搭话,投其所好,“这玉本是小王幼时受陛下所赐,摩达先生看看如何?” 他听我如此说,立马放下酒樽,接过玉珏细看,不消一刻便叹道,“这玉若在下没判断错,应该是南阳独玉。” “先生真厉害,正是独玉。”摩达一针见血,令我折服,且听他又说,“这玉出自独山,乃是上好的山流水玉,玉色澄净,但美中不足的是出彩不够匀,只算上乘佳品。” “不过,要说这好玉——”他话锋一转,眼神围着满座的人溜了一圈,几乎把所有玉器都打量了,这才看着我束发上的玉笃定道,“殿下束发所系的这块怕才称得上世间罕物!” 众人齐齐看向我脑后坠着的白玉,七嘴八舌的想求观瞻。 这玉是我出生当日陛下所赐,从未离过身,若要拿给众人品鉴不是不可,只是上头有刻纹,一般人看不出来,我怕的是摩达火眼金睛,一看看出些麻烦事儿。因此我未动声色,静观其变。 “殿下这玉是羊脂玉,此类玉绵性极好,坠水后起,可滴水不沾。但殿下这枚独特罕有,玉内结有形似未化的饭粒状物,我猜测这枚玉在雕刻时,利用了这种‘饭渗’现象,以朱红饭渗为朱雀之眼、之羽,当算得是玉中之王!” 摩达说到最后,有映射我的身份,拱我为尊的意思,我对摩达施礼,“从前小王还以为这玉中有杂质,如今听了先生释疑,小王受教。这块青玉虽不是极品,但也是御赐珍品,小王便转赠先生。” 摩达没想到我会将青玉送他,毕竟御赐,他只摆手不敢收。 一旁坐着的大宛马商伯古迦笑劝他,“摩达大哥,你就收下,这是殿下的心意!” “老弟!不是我不收,这东西珍贵,我也没带什么能回礼的物件,实在不好意思!” 我瞧着他俩关系像是熟识,果然花叙笑对摩达道,“这有何难,你俩生意场上联手多年了,伯古迦替你还殿下人情就是了!伯古迦这次带的可都是精马良驹,难不成还原封不动的让他带回去么?” 花叙与他们素有交情,说起话来也不拐弯,伯古迦指着花叙笑,“你啊,原来不是请我来给殿下祝寿,是来套我的马的呀!哈哈哈!” 我忍不住大笑,竟有些艳羡这三人的关系。 “罢了,摩达大哥和花先生都于我有恩,我这次带马来,本就是要来作人情的。除了200头良马要交付殿下,还有一匹银霄马可赠予殿下。”伯古迦说着,拿出一卷画,画上一匹赤色,一匹雪白,都煞是精壮,“这匹赤色的是我大宛的汗血马,而这匹白马,则是我无意中用汗血马与突厥马培育出的新马种,它通体雪白,银鬃长毛,擅长奔袭。听闻殿下要西征,银霄马正好能派上用场。殿下觉着这个回礼如何?” 第15章 酒醉 正在我同他们三人说话间,李三郎避开了李玫,同霍去病在一旁咬耳朵,四只眼睛却远远聚焦在我身上。 “霍兄弟,我劝你对我女弟(注:西汉无妹妹称呼,姐姐为姊,妹妹为女弟)温和些。”霍去病听他这话,莫名其妙的朝他鼓眼睛,李敢反瞪他,“不用瞪我,我女弟就是被你迷了眼,吵着要跟来的!我家翁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若你不让她顺意,我回去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与我何干?”霍去病一副事不干己的笑着,一瞟眼,却见李玫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瞬间一个头两个大,笑容僵在脸上。 “看到了,她怕是非你不可的。”李三郎盯着李玫咂舌,李玫不知他俩说什么,也不好问,始终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矜持做派。 “你我同僚,我也不瞒你,我无意成家,麻烦你转告她便是。”霍去病压低声音,坦然的对李三郎摊牌,李三郎皱着眉头,“门当户对,倒是可惜!”既然霍去病都这么说了,李敢便放下了话头,男人比起女人,总是少被感情拖累。 “说实话,那日家翁生辰,我时隔两年再见靖王,竟还不太敢认,觉得他出落的越发好了,倒不像大家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少了些勇猛气概罢了。”李敢远远投射来的眼神,看得我颇不自在。 霍去病心中一动,在我和李敢脸上来回扫视,“你曾见过他?什么时候?” 李三郎讶异道,“两年前上林苑陛下秋猎那回,我记得你有去啊,你忘了么?当时靖王就坐在陛下东下首,只是未介绍他而已,我家翁告诉我说那是靖王,我便多看了几眼,他那会儿比现在还要矮呢。” 我被这俩神经病看的根本无法自在吃喝,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啥,但肯定没什么好话。 “您二位研究够了没啊,本王脸上可有机关?”我借着酒胆走到他俩身边问。 李三郎低头装作斟酒,霍去病却从身后掏出一个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到了我怀里,“殿下将这东西落在议事幕府,也不回头寻。” 我定睛一看,正是那貂皮手拢,忍不住调笑,“冠军侯这么贴心啊,还给我把东西亲自送来了,真是多谢。” 他似是嫌弃我的物什,哼了一声没说话,我见自己的酒已喝完,直接顺走了他案前的玉盅,抬手饮干,动作快的连他这个习武之人都拦不住…… “哎,你怎么没带阿洛妲来啊?”酒酣耳热,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言行已经失守,虽然心下道坏,但却仍忍不住朝霍去病靠拢。 “我不是叫你带她来的嘛~你天天能见她,我这都多久没见她了,好果子也不能都你一个人吃了嘛,好歹分我几口啊好哥哥~”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的两片嘴唇像是被粘住一样,忍不住的嗫嚅,身体还怪扭捏的撞了他一下,差点把他的早饭给哕(yue)出来。 李玫在旁听的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李三郎更是尴尬。 “殿下醉了,还不扶他去歇息!”霍去病面色铁青,朝赤生吹胡子瞪眼,吼的气势凌人,赤生怕我将他得罪狠了,赶紧扶我去醒酒。 “你去查查是不是阿洛妲的事有变故。”走至无人处,我一改方才荒诞不经,冷着脸甩手往前走,谁道我竟然真醉个不清,眼前天旋地转,骤然晕了过去。 醒来时,头痛的仿佛要裂成几瓣,我疼的倒吸凉气,兰予眼睛有点肿,见我醒来忙探了探额温,“殿下可觉得好些了?” “唔,有点使不上力。”我撑着坐起,看见张芝站在外头,讶异了一瞬,“张医令?” 从我记事起就是张芝给我瞧毛病,眼下他已年过五十,鳏夫一个,出宫辟府后陛下将他调任医令,专给我看诊。 “殿下每每饮酒都毫无节制,这次还起了高热,久眠不醒,我就喊张医令来了。”兰予说的气鼓鼓的,方才还一脸疼惜的看我,此刻又恨不得把我揪起来训话。 张芝在外间压低声音说,“酒性苦热,殿下肆意痛饮,致使毒热渗溢胃部,因而神志紊乱。况且殿下体质阴虚,又有思郁内结的心病,已经导致信期紊乱了……老夫不是话多的人,若殿下长此以往酗酒成性,不仅伤及根本,还会致受孕艰难,老夫言尽于此。” “我自己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呢,还管什么受孕?”我嗤笑着别过头,兰予气的直拍床沿,“殿下说的什么话?殿下千金之躯,为何要这么糟蹋自己,我就不信天下找不出一个良人与殿下执手到老!”她执拗的把药端给我,转身去送张芝。 赤生紧跟着进来传话,“殿下,花先生和冠军侯在正厅,听说殿下身体有碍,特来探望。” 花叙来我不意外,奇就奇在霍去病也来了,若他来看我笑话我信,若说是来探病,可拉倒…… “见过殿下。”声音重重叠叠,像是来了三人,我歪着身子看向门外,阿洛妲着一身瀚人曲裾正站在门边上,竟比我初见她的那身裙子还要美。 “阿洛妲姑娘也来了?快进咳咳咳……”我一激动,喉头发痒,忍不住的咳,赤生忙递参茶。 霍去病见我在病中都如此急色殷勤,原本对我残存的一点怜悯,瞬间换成鄙夷,“殿下身体欠佳,竟还有心思想佳人,真是佩服。” 我报之以笑,“可不~美人什么时候都是舒心悦目的,不像某人,脸比茅坑里的石头都臭。” “你——”霍去病噎的说不出话,满脸写着“靖王有大病,不与他见识”几个大字。 他总是这样,又菜又爱怼,说不了两句就被气上头了,明明是他自己开口找骂,却怪我出言不逊,着实有些好笑的。 “靖王殿下。”花叙温润如玉,没被这插曲影响,“花某听说殿下欠安,便亲来探望,顺便带了些药材,殿下可命医令们挑拣着用。”他的礼数向来周全,拿出手的都是珍稀,我道谢完看向霍去病,朝他伸手,明着找他要礼,他的脸又开始说话了,这次的几个字是——汝不要脸。 “雪莲,滋阴壮阳,殿下正好用得着。”他也是老阴阳人了,不挖苦我两句,像不会说话一样。 花叙知道此时发笑不合规矩,说着打圆场的话,“霍兄弟是关心你,大将军听说殿下生病,特地寻了这雪莲让霍兄弟亲自送过来,这是好意。” 阿洛妲不太通瀚话,却似乎看清了什么,突然开口,“我觉得殿下和将军挺配的。” ?两个男人配什么配!? 这回轮到我加入“脸上有字”大军了——呸! 阿洛妲一脸真情实感的艳羡,花叙则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做个有素质的君子,所以强忍下笑问:“何以见得?” “因为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如此说话,就像我和父兄一样,明明都是关心,却都反着将话说出来,对方虽然生气却也不会计较,换了别人,断然不敢说的这么直率。而且你们还能将每一句都反着说,怎么气人怎么来,如此旗鼓相当,难道不配吗?” “噗哈哈哈哈~”花叙实在忍不住狂笑起来,阿洛妲还不知道她一句话骂了两个人,迷惑的看着已经处在笑晕边缘的人。 我人都傻了,扭头看向霍去病,他也愣着看向我。 这次我俩出奇的一致,满脸写着—— 笑柄。 第16章 探病 “行了,言归正传。”我略清清嗓子,花叙也敛起声容,各自冷静。 “有些话,我想单独问问阿洛妲姑娘,各位……”我瞟向霍去病和花叙,花叙立马说自己去出恭,霍去病却一动不动,“不行。” 我料到他不肯,坦然道,“那你自便。” 转头,我就开始旁若无人的与阿洛妲说话。她也是个实心眼,没有因为霍去病坐在这儿而多讲他一句好话,一五一十的说明她入卫府后的种种。 原来她的阿翁是鬲昆人,一直在草原上行医,两年前有歹人追杀他,他将兄妹二人安顿在砗磲,后来兄妹俩走失,阿洛妲才躲到乐班去,这才来了长安。(注:鬲昆,公元前3世纪,《汉书》中被匈奴征服的北方游牧民族,即现今的柯尔克孜族) “其实我根本不想比什么花魁,只是为了能让父兄听到我的消息,让他们知道我来长安找他们了。”她紧蹙眉头,我想了想问霍去病,“你确定到处都找过了?” “寻人这个事,其实应该报给官衙,但阿洛妲怕她父兄是被当作俘虏关押了,所以我去派人在大牢里找过,并没有叫别克博礼和阿扎马特的人。”霍去病回答的很笃定,我思量了半天突然想到还有一种可能,“会不会他们没有入长安?” 阿洛妲眼睛一亮,霍去病也有些恍然,“如果是京畿,那就不好办了,荒郊野外,卫府人手不够。” “我自己去。”阿洛妲站起身,“殿下是好人,收留我在烟波阁不说,还送用度给我,冠军侯于我非亲非故,不仅容下我,还帮我寻人,你们的恩情阿洛妲无以为报——” 她毫无预兆的噗通跪倒,我本能的去扶,却忘了自己还没恢复力气,眼见着就要从床上栽下去,霍去病一个抄手稳稳的拦住了我。 “殿下小心。”他的气息吐到我的前额,我骤然觉得脸热,慌忙推开了他。 之后再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总是无端走神。 兰予收拾着会客后的桌案,瞧见那匣子雪莲,纳罕的叹,“冠军侯虽嘴上可恶,但这雪莲有活血通经的疗效,正巧能治殿下宫冷腹痛的症。说起来,张医令前些日子还找人巴巴去寻呢,今日竟得了这么好的几株,真是来的好!” “扔了,我可不敢吃,万一这东西有问题,我岂不亏!”我翻身预备歇息,耳朵却竖着在听,隐约听见兰予在外间唤人拿走,顿时忍不住喊道,“先把东西交给张医令看看。” 话没说完,兰予就走了进来,满脸促狭笑容,“就是交给他去的!阿洛妲姑娘没说错,殿下若不再口是心非,什么病都能大好了!”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训我。”我不耐烦的灭了灯,她轻声说,“好,不训殿下,早些休息,等身体好全了,还得接着去幕府呢,可不能懈怠。” 我差点忘了这茬子事儿,烦躁的踢了踢被子。 霍去病漏夜而归,大将军站在庭中,似是等他已久,“舅父?舅父还未歇息么?” “你可知错?”大将军一反常态,冷眼看向他,他懵头愣住,一时之间毫无头绪,“舅父?去病” “今日你带阿洛妲一同去,我就猜到是靖王的主意。”大将军料事如神,“我未观全貌,也不予置评,但他当初利用此女,让你一夜之间多了个百金侯的诨名,你还不警醒吗?” 大将军说的是霍去病豪掷七百金力捧花魁的事,霍去病自知有错,垂着头。 “我之所以允她入府,是想阻断她与靖王往来,她一个小小舞姬,哪能劳动靖王来同你抢人,他若中意谁,怕是鼻子眼睛也不会让人看见,更遑论留在他人府邸了。” 大将军说完转身,“你且留着她。若她真是靖王派来的细作,必定有所图谋,自会露出马脚,若不是,你只当多养了一口人,待查明清楚,放人归去便是。” “是,舅父,是侄儿想的不周全,鲁莽了。”霍去病有些懊恼,大将军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做事都要先看清楚整个来龙去脉,就像这次靖王去西征,陛下早就安排好了前后,他或许知晓缘由,但却绝不允许他逃脱掌控。君王的权力是不可被挑衅的。若你想做什么,不必掣肘,必要时刻,大局为重。” 霍去病知道这话的份量,这是要他离开长安之后,就算是用非常手段也要管住靖王。 大将军没再往下说,这个侄儿是一面响鼓,不必重锤就能鸣的透彻,“其实我一直很疑惑,陛下举世无双,难道看不出靖王的不堪吗?为何会同意他去西征?”霍去病确实一直被这个问题萦绕,他不敢置喙陛下的态度,却实在不解靖王与陛下的微妙关系。 那日宣室面见,靖王不卑不亢,陛下不冷不热,可他却觉得他们的气场之间有根无形的线,紧紧的牵连着。陛下的眼里始终有靖王的身影,沉稳深远的眼神,完全不同于他和舅父对视来的平静亲和,也更不是臣子间的疏离。 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大将军叹了口气,摇摇头,“靖王这个人,我一无所知。陛下的儿女事我怎敢主动提及,但我唯一知道的是,这靖王出生之时,是陛下亲手接生抱到宫里抚养的,一应起居都是你皇后姨母亲自打点,有同等待遇的除了卫长公主,就只剩你太子表弟了。你说,他与陛下是什么关系?” “不是父子,胜似父子。”霍去病答道,若有所思,大将军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 “是,侄儿知道。”霍去病朗声应下。 第17章 驯马 往年到腊月,宫中便会办驱傩节,今年这次格外盛大了几分,除了驱鬼逐疫,还图个来年战事告捷的好彩头。 可惜我的身子自从晕倒之后就一直没好利落,天冷地寒,愈发觉得熬不住,便趁着今日无雪,去上林苑试马。 才过门禁署,就见一批批的马队同行入内,我忍不住好奇,王七随手唤了个士卒问话,得知这些都是新补给上来的战马,正往羽林营输送,预备集中安置。 横竖我是去走马观跑马,与羽林营并不在一处,应当没那么容易遇到那个冤家,我也就没在意,先往宜春宫下车更衣。 为我更衣这事儿除了兰予,从无第二人服侍,赤生不敢贸然进来,在门口警惕的替我守着,我正穿靴,外头突然有人高声大叫,“抓住它!” 我忙不迭的弄好出来,“怎么了?” “银霄马跑了!”赤生急急回话,我朝远处望,那一抹银光已经撒开丫子跑的没烟儿了。 王七除了赶马车,驭马术也是一流,他纵马紧跟在后头,似是想把马拦截下来。我见他们去往的方向是羽林营,立马吩咐赤生去通知营内马夫,帮忙拦截。 不消一刻,马老老实实的被带回来了,不过缰绳却不是被跑在前头的王七牵着,而是后头那匹汗血宝马上的男人。 我睁大眼定睛细看,那人也越来越近—— “殿下。” “冠军侯。” 我极不情愿的和霍去病打招呼,要知道,他之前挤兑我的事儿我还没忘呢。 王七率先下马回话,“还好殿下先同营内打了招呼,这银霄马冲散了营内的队列,差点踩踏到人,是冠军侯及时将它驱赶出来,才未酿出大祸。都是属下方才没看顾好,请殿下降罪。”他说完跪在我脚下请罚,我碍于霍去病在,不好立马叫他起来,只得冲着霍去病说,“多谢将军施以援手,所幸没有造成损失。王七,你不该向本王请罪,快给将军赔礼。” 王七知道我是在说软话,故意让霍去病来处置,好让他消气,便又朝霍去病跪去。 “靖王也说了,没有损失,虚惊一场,你引以为戒。”霍去病对王七说罢,交回了银霄马的缰绳,脸上一丝气恼都看不见,竟然如此风轻云淡的一语带过了。 我原地愣住。 这?这还是那个和我锱铢必较的霍去病吗? 他不应该骂我一顿的么? 我有点没适应霍去病这温和的态度,呆呆的望着他走到我身前,“今日倒巧,殿下怎么想着来上林苑了?” “我……我来试试银霄马,这不,还没在宽敞地方和它磨合过呢。”明明是实话,我却说的吞吞吐吐,他也没在意,点点头,“眼下营里还有事务,待我处理妥当了,来走马观寻殿下——我有话要同殿下说。” 什么话?为什么要同我说?他想干嘛? 我脑中一连三问,半天没吱声。 “殿下,殿下可在听?” “哦,在,在……”我想的出神,慌忙答应,他竟也没说什么,补了一句,“那咱们半个时辰之后,在走马观见。” “……好。”我注视着他打马走远,银霄马突然昂头喷了个响鼻吓我一跳。 “哎哟,你这个小东西!”我没好气的把鞭子甩到它后腿上,其实一点力都没用,它却撕心裂肺的嘶鸣了两声,两只眼睛瞪的贼大,像是被我虐待了一般,我不禁被逗笑了,没想到马也是有情感的。 霍去病也是很守约,果真没过半个时辰就来了。 我犹在和银霄马对峙,怎么牵引它都不动蹄,就在原地颠我,急的我一脑门的汗。 “殿下,别把缰绳收太紧了。”霍去病跳下马,从王七手里接过牵引绳,伸手将口衔上的绳扣,改扣在鼻革上,马嘴立时就松快了不少。 这男人竟还懂马? 我的视线追随着他的动作,看的目不转睛,他抚摸着马的脸颊两侧,马儿竟舒服的呼噜噜起来,跟那猫儿有的一拼。 “阿戾就是我自己驯的。”霍去病见我一脸新奇,指了指他身后的汗血马解释到,“当初没有经验,着实叫它吃了很多苦,所以慢慢摸索了一些方法,好叫它听话些。”阿戾闻言动了动蹄子,似乎有些吃醋他抚摸银霄马,那小银毛也不收敛,得意的晃头。 “原来是这样,”我翻身下来,同他一道牵着各自的马儿散步。 “你方才说有话要同我讲,到底是何事。”我问起他前话,他看向我,“原本这个月,大将军是准备用一部分军饷去征马的,但从月初开始,就陆陆续续有民众响应征马的示文,主动来捐,不到半个月,足足征来了300匹。” 话说到这儿,我已经很清楚他的意思了,但也没让他打住,他停顿了一下,站在原地面向我,“这些马都是殿下安排的,对吗?” “冠军侯好本事,这么短的时间就查清楚了。”我没有否认,他目光一柔,“西域马商带了两百匹良驹来赴宴,走时却悄无声息,我就隐约有猜到,是花叙为殿下牵线搭桥,留下了这200匹马。之后捐马,殿下又命那些农户穿插着中原马捐,以免全部都是西域马,引起猜测。我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不直接自己捐出来?眼下马备紧缺,必定是功劳一件,殿下为何要花这么多心思,只为摆脱干系?” 霍去病这番话,着实让我对他有些改观。 我起初以为他就算发现了这事,也会把我往坏处想,我甚至都准备好了要与他对嘴一番。没想到,他竟是直接来找我,坦诚布公,不计前嫌。 人,惯以最大的恶意去猜度他人,却以最大的善意宽待自己。 这点,他远胜于大多数。 “你知道我的名声,我是个靠父辈靠出身的闲人,若说你冠军侯捐马,定是无人不信无人不疑的,可若要说是我靖王捐的马,不说百姓,你看哪个将军敢用?不怀疑我做手脚,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自嘲的笑笑,霍去病觉得好像也是这么回事,想了想又说,“可这终归是好事,就算大家误解殿下,也终将有大白的时候,殿下何苦要刻意隐瞒,不如我禀明陛下——” “不必!”我骤然打断他,回头正色道,“我私自买卖马匹,已经是逾矩了,若有心之人做文章,陛下会以为我轻轻松松便能私囤兵马,到那时好事都要变坏事。” 其实起初我买这批马,是想帮大将军解围,好歹他是歪打正着,让我成功跻身军营。可我又不想未央宫那位知道,这才绕弯子行事。 霍去病哑然,被我唬住,“殿下说的倒是,我还未想到这层,好。”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 “就当是我交给你的保护费,等年过完,你我往西行,一路上还不得仰仗你多多关照嘛~”我故作轻松,他见我如此洒脱不计较,也勾起了嘴角,似乎是在对我笑!? “呀!”我喜出望外大叫一声,忙不迭朝赤生招手,“赤生你快看!冠军侯竟然会笑呢!” “……”霍去病的笑容僵在脸上,我感觉回到了以前和他相处的样子,但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哎,冠军侯来来来,你再笑一下,赤生没看到!王七你也来看!” “……” 第18章 夺酒 从上林苑回来之后,雪飘飘扬扬一连下了好几日,似乎无穷尽一样。这些天朝堂休政,家家都在祭祀先祖,走街串巷,我没有什么亲人可以走动,自然也不用这么多人陪着我过年,所以命仆役都回家,等正月过完了再回府做事。 “殿下,底下人都家去了,依殿下的吩咐,赏了些银钱和年货作为一年到头辛苦的犒劳。”兰予进来回话,我望着冷冷清清的府邸,抚摸腰间的兽囊默不作声,她见此叹气,“正月祭祀多,殿下是不是想故人了?” 我清清嗓子,避而不谈,“这几天烟波阁的账都交给皎娘代劳,若宫里来人,你也不必回我,直接拒了。” 兰予犹豫了半刻,我见她没走,转头问,“怎么?” “宫里其实早就下旨来请殿下了,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殿下说,所以——” “请我……呵……‘他’请我去添堵吗?”我捏着兽囊,指节泛白,“‘他’说过,上元夜后,再无父女。怎么现在又想起我来了?他怎么不去找平阳侯夫人?那才是从不忤逆他的好女儿!” 我止不住的战栗,脑海中翻滚的全是陛下当初指着我说的一字一句,时至今日,历历在目。 “殿下别动气,岁末都是好日子,别说这些话坏了新年运。”兰予拦我的话头,我却似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没什么运不运的,若没有银奴,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兰予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色,“越说越不像了,我去给殿下设祭桌,殿下沐濯了赶紧来。” 听到设祭,满腹忿恨一下子被放空,酸涩慢慢的在胸腔内积攒,差点从眼睛里漫出来。我囫囵收拾好自己,祭案已有兰予打点,除了赵梨姐姐的骨灰翁,还有一方粟玉姐姐的无名牌位。 我一一抚摸过她们的“安身所”,低头取下腰间的兽囊,与她们并排放在一起,而后撩起裙袍,缓缓跪下。 一拜,二拜,三拜。 银奴,赵梨,粟玉。 你们若在天有灵,会原谅我么? 我好想你们…… 我闭着眼,还是有泪从眼里夺眶而出,根本不受控制。 “殿下节哀。”兰予红着眼欲扶我,我甩开手,不想让她瞧见我的狼狈,“我出去散散步,都别跟着。” 踏出府门,仿佛从地狱踏进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街上全是拖家带口出来放爆竹的百姓,小孩子遍地乱跑,不远处的一个垂髫小儿突然朝我一笑,“阿翁,你看这个人好生奇怪,竟穿的白裳!” “别乱说话,跟阿翁走!”青年男子同样瞟见了我的穿着,有如避瘟神一般拉走小孩儿。我意识到出门前未换衣裳,浑身缟素与周围穿红着绿的人群简直格格不入,只得低头紧了紧外袍,遮住底里。 往常朱雀街是要闭市的,只有年关时例外,街边有杂耍,百戏,有卖爆竹的,卖花灯的,喧闹的夜市烛火几乎能将昏暗的夜照的透亮。 “给本……给我一斗酒。”我站在酒肆门前,被好几个人推推搡搡,差点扑倒在店门口,店伙计十分利索的用酒袋装了一斗,伸手朝我要钱,我陡然想起,我连衣服都没换,怎么可能带了钱…… “我,我好像忘带金饼了。”我嗫嚅着,人生第一次遇到如此窘迫的局面,还是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 伙计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那客请不送。” “我付了。”一只手从我肩上探出来,不疾不徐的撂了几个金饼子在案上,顺手把酒袋接了。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霍去病。 “这儿人太多,先跟我走。”他一手提酒袋,一手握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在人堆里艰难行走。 我走在后头,忍不住望向他。他今日穿的深沉,朱红色的上衣,玄色下裳,破天荒的没有佩剑,只别了一把弯刀匕首在腰间,腰身伟岸了几分,想来他这样勤于练武的人,天再冷也是养不起膘来的。 呼~ 总算远离了正街的人流,我长舒一口气,他转身松了我的手腕,我隐隐觉得腕上发热,活动了一下。 “冠军侯怎么不在卫府过节,反倒跑这里来了?” 他眼神黯淡,“府里人多太热闹,我出来透透气。” 他不过是大将军的外甥,从小寄人篱下,阖家团圆时,哪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巧了,我府里人少太冷清,也是出来透气的。”我说完,他心照不宣的与我对视而笑,我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酒袋,“今日出来的着急,没带钱袋子,先谢冠军侯替我付账,明日我会让赤生把钱给你送上府。” 我才说完,手却扑了个空,原来霍去病后撤一步,避开了我,“殿下有疾,不可饮酒,这袋酒是我给自己买的。” “我的病早就好了!而且兰予天天管着我,已经半个月没饮了!真的!”我说的是实情,生怕霍去病不信,好言软语的游说,“张医令说过,适当饮一点是没关系的,我也不要这一整袋,你就分我一些,可以么?” 我扒拉着他的胳膊,头顶才及他胸前,和他硬抢我绝对是敌不过的,所以我很识时务,拿出了我摇尾乞怜的演技。 “……不行。”无情的拒绝打碎了我的念想,我看见他似乎在笑,忍不住朝他撒气,“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 “殿下若饮酒引发旧病,我正好能以殿下身体不适为由,留殿下在长安养病。殿下不想去西北了?”他说完将酒袋送到我手边,可这话简直就是捏住了我的七寸,我瞬间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其实,我并非是有意阻挠殿下去西北,只是我不得不弄清楚原因,西征不容出任何差错,即便是殿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霍去病说的很坦诚,我蓦然语塞。 确实,从一开始,花叙就让我不必对霍去病隐瞒我的意图,一来是要利用他的职务之便,二来,谁也不想打仗的时候被分心。 我沉吟片刻,艰难的开口,“霍去病,我要去找真相。” 第19章 除夕 “什么真相?”霍去病见我说的认真,皱眉追问。 我喉头发紧,一时之间,竟有些发不出声音,“去年上元,陛下处死了一个卫士,罪名是与宫内人私通,可事实上,他是被西域人追杀,不得已才逃到宫内人的外宅去的。” 他听的一知半解,“你想找证据替这个卫士翻案?” 我苦笑,“陛下知道真相,我何须翻案。” “什么意思?”他越听越迷惑了,我也不知怎么同他解释,“上元那夜我也在场,如果不是西域人陡然冒出来,陛下的玄影暗卫大概早就取他性命了。” 我朝四下环顾,借力飞上房檐,“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这是哪里?”霍去病蹲在月台上,不敢冒头,生怕未央宫内巡逻的宫卫发现。 我自得的坐在月台边上,整个未央宫被尽收眼底,风景独好,却冷冽料峭。 “这是了月台,要想上来,必须从朱鸟殿的房檐顶爬过来才行,烦闷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来这里看月亮,你看!”我朝天上指,霍去病顺着望去,月亮竟格外透亮,连行走的雾云都清晰可见。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霍去病仍疑惑,我解释道,“你应当听说过,陛下除了有羽林亲卫,还有一支暗卫。但这支暗卫远比人们想象的强大,他们没有面目,不会说话,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在任何地方。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替陛下行不方便的事。所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未央宫没有暗卫,其他地方都没法避开。” 霍去病点点头,“所以上元夜,那个卫士银奴是被陛下——”他说到这里顿住,似乎想不通原因。 “你是不是很奇怪,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值得陛下动用暗卫来除掉,我想,除非这个人,或者说他的存在对陛下来说很重要。” “那为什么你就笃定去了西北就能找到答案?他是个西域人?”他追问。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但银奴说过他从草原来,西北和匈奴王庭才有草原,我必须去找。他的阿母和他一样,有着碧霄湖蓝的眼睛,如果我能找到他的族人,大概就能查清楚,为什么有西域人要追杀他,他到底是谁。” “碧眼?”霍去病突然注意到这个特征,“阿洛妲的眼睛也是这样,难道这个银奴是乌孙人?” 我讪笑,“起初我也这么以为,但是花叙查了很多次,她有父有母,而且从未去过匈奴王庭,生活的地方除了沙漠就是戈壁,和银奴的出生地不一致,所以只是有对相似的眉眼而已。” 霍去病叹了口气,拧开酒袋,“依我看,这事要查也是千头万绪。如果真像你说的,陛下有意掩盖事实真相,非取他的命不可,那这个人绝对是于陛下不利的,你何必要执着,弄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就凭他是一个人!”我的声音骤然拔高,霍去病原地愣住,“我答应过他,既然生无法由自己决定,死一定要让他自己选择,可我却没保护好他……” 我眼睛被风吹的发涩,差点没忍住涌上心头的恨意,酒袋忽然砸到了我怀里,我怔怔看向身旁的人。 他望着月,向后躺去,“我不知道你和这个人有什么故事,但男子汉大丈夫,遵守诺言是为信。今日这酒,你喝,记得给我留点。” “多谢。”我咽下一口酒,温热又熨贴。 “百枝火树~千金屧唔嗯宝马香车~尘不绝月满婵娟~人故去旧年今夕~是上元。” “靖王殿下。”一声低沉的磁性嗓音传入耳中,我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眼前有一对“毛毛虫”正倒竖着,两颗圆圆的“黑葡萄”直直瞪着我,我不禁笑起来,“这毛毛虫和葡萄怎么都会飞?别动!看我不抓住你!”我说完就扑了上过去,又摸又抓,那人蛮力的推搡我,却又不敢使大劲儿。 “殿下醉了,我带你回去。”这声音相当熟悉,我想不清是谁,眯着眼睛倒在他身上。 “不,本王要喝酒~” “听话。”那人低吼了一声,一只手捏住我的脸颏,另一只手则满满环住了腰! 说时迟那时快,我条件反射般浑身一激灵,登时酒就醒了一半,反手就是一巴掌,瞬间把那人打蒙了,嘴里还不忘谴责,“好你个登徒子!!” “刘麟你发什么疯?!”霍去病彻底恼了。 他一个大男人搂一个弱鸡也叫登徒子?居然还毫无预兆的被甩了巴掌? 他气极了,光出气不进气,手也根本不挪地方,搂的更紧了,臂膀和腰腹同时发力,瞬间就被他当麻袋一般扛了起来。 “放我下来……我难受……”我眼冒金星,胃被他的肩压迫着,短短几步路,几度反胃恶心。 咚!我被毫不怜惜的扔进马车软厢,愣是砸出了声响,霍去病随即跳上车来,抓起我的衣领,眼神狠戾,“给我老实点。” 我被他用力摇晃,喉头往上一顶,顿时有如泄洪,“呕——” 真哕了…… 夜已深,大将军还在正堂等霍去病归家,门口一阵脚步,少年郎应声进来,“舅父。” 大将军见他神情狼狈,微微颔首道,“靖王情形如何?” “他旧疾发作,喊打喊杀闹了一个时辰,我不得已守了一会儿,眼下已无碍。”他说的其实很潦草,毕竟被靖王打了一耳刮子,外加吐了一身秽物的这些事,实在难以对舅父启齿,关键纵容靖王喝酒的始作俑者还是他自己,也就更不敢多说,只红着耳根,冷脸盯着别处。 大将军听完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自在,出去散散心也好。若想回去看看你阿母,只管带着礼去。一年到头,她想必也是记挂你的,下回要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霍去病没接话,垂头想了想,喊住大将军,“舅父,阿洛妲的父兄已经找到了。我认真查证过,她确实未与靖王勾结,这次西征,不如就让他们趁此离开长安,归家去。” “你能独挡一方了,孩子,一切你拿主意。”大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20章 线索 紧锣密鼓的准备近两天,兰予给我收拾了近三大马车的行李,若我不拦着,她怕是要把整个府邸带着走。花叙似乎也有话要交代,喊我去琼瑶台小聚,我到了阁台,却见何皎皎也在,有些意外。 何皎皎坐在下首,一见我进来,眼圈略红,站起来端正的行了个礼。 “有事?”我示意她落座,她反而迎上来,“殿下要弄清楚的事儿——有线索了!” 我差点没反应过来是何事,直到花叙将门谨慎的合上,我才意识到,“快说。” “前不久阁里来了位客人,听姑娘们说,这人曾在元朔二年随卫大将军出征过匈奴,所以皎娘自作主张陪了他几日。昨日他喝多了逞能,同我讲,当年被俘虏的一批匈奴中,有一个满头银发的少年,这少年和奶母被关在单独的囚室,仅由他一人看守。我想,这个银发少年应该就是殿下要找的人,同殿下之前说初见他的时间也对得上,所以就继续灌他套话。” 元朔二年,银奴被押到长安,发配入平阳侯府做马奴,他不会说瀚话,经常被赶到马厩里睡觉。那时候老平阳侯还在,如今的平阳侯曹襄还只是世子公子,他命人将银奴手捆住,然后系在马上,让他跟着一路跑到了上林苑,尔后又被当作活靶子,我正巧当时随御驾在狩猎场,救下了他,自此,他就跟着我,再未离开过。 我止住回想,追问皎娘,“他还说了什么?有提到银奴的亲族吗?为什么单独关押呢?” “殿下别急,他说那奶母和少年都说的是异族语言,他根本就听不懂,奶母后来和少年分开之后,一直喊‘哈桑’,想来应该是那少年的名字。” “哈桑?所以银奴其实叫哈桑……”我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属实与银奴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有些违和。 花叙若有所思,“如果银奴,也就是哈桑,他只是个普通人的话,为何会被陛下单独关押,又为何给他改名字?” 他说的这点我一直就有疑虑,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怀疑银奴大有来头的原因。 当初的俘虏名册原件我是仔细查过的,根本就没有哈桑或者银奴的名字,明明少了一个人,官中却从始至终“不予录入”,银奴死后,还有意抹掉他曾录入过的平阳侯府隶臣名册,将他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干净了。 “花先生问的,也正是我不明白的,这客人之后很快就丁忧去职,后事一概不知。” 皎娘遗憾的摇头,我坐在原地出神,她惶然下拜,“殿下,皎娘无用,这么久了,只打听出来这么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这不是件易事,尽力而为,本王不会怪你。”我抬手叫她起来。 花叙也拱手,“其实也不算毫无收获,相信殿下此行定有新发现,若要消息通传,只管认准花家的斥侯坊(注:侦察机构)。”他说罢,交予我一把铁制密匙,仔细教我用法,我对他立时肃然起敬。 搞地下工作,果然还是花叙最在行。 “主人,阿洛妲姑娘来拜别主人,是否要见?”艾青在外头通传,我们三人迅速对视,各自敛起声容,皎娘更是利落的从后门离开。 她是烟波阁的人,明面上同我只能有酒色往来,以免有人生疑。 “请姑娘进来。” “先生好。”阿洛妲应声进来,陡然见我也在,讶异的一笑,“殿下居然也在,我刚想去拜会殿下,可是巧了!” “姑娘好,姑娘最近气色越发好了,瀚话也流利不少,是有跟谁专门学习么?”我跟她搭话,她像只百灵鸟一般,笑的很甜,“殿下也发现了呀!是冠军侯的管家,陆管家教我的,不仅教了我瀚话,还教我写我的瀚字名字呢~可惜我明天就要启程回去了,不然真想跟陆管家多学点知识。” 我有点意外,“明天?你不是要找父兄么?怎么这么快要走。” 她和花叙对视一笑,花叙解释到,“阿洛妲姑娘已经寻到父兄了,找来找去还是霍兄弟在俘虏营找到的。” “是的,都怪我阿翁太谨慎了,与我走失这段时日,不敢相信我安然无恙的来了长安,所以一直隐瞒自己的名字,拒绝认亲。后来崔将军发现我阿翁在营里救治伤病,发现他会用草原上的土方,这才叫我去认。如今,我们也该回去了,大瀚再好,终究不是我们的家。” 她望着窗外,眼里有蓝天白云,草原大漠,像星星一般闪烁着对家乡的依恋。我点点头,转念挽留她,“横竖我们西征大军也是要往玉门关出塞的,你不如迟两日走,跟我们一起上路,也有个照应。” 她欲推辞,花叙帮着劝到,“你父兄刚从那地方出来,也要些时间将养,回乌孙路途遥远,也怕他们吃不消路上颠簸,何况跟着大军,你阿翁也不怕再被歹人追杀了,岂不两全。” 听完花叙这番话,她没再说什么,红着脸点点头。 夜半归府,兰予提着灯在门口等我,我笑她小题大做,她却一板一眼的接过外袍替我打理,“马上就要出发了,殿下可别漏下点什么——哎呀!”她忽然大呼一声,我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我忘了把那顶风帽给殿下带上了!那可是年前安息国进贡的,宫里除了皇后娘娘,就殿下得了这个,我真是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没给殿下放箱子里。”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疾步往屋内走,我一把拉住她,“姐姐,别忙了,我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这是打仗,带那么多东西不方便。” 兰予怔住,眼光粼粼,“殿下好久没叫我姐姐了……” 我没想到她重点放在这个,笑罢,“把那些马车里的东西都卸下来,只带贴身衣物。” “好。”她垂头去叫人,突然又折返,脸色红红,“殿下的月事带,我预备了足量的,殿下记得要常换洗……要不,殿下还是带着我去,赤生毕竟是男子,不比我方便。” “你不能去。”我厉声喝止,她有些受惊,我忙换了语气,“打仗不是闹着玩的,兵伐战乱,将军们都不带女眷,我怎好破这个规矩,你安心等我回来。” 她眼神暗淡,悻悻然出去喊人卸物。 我四下环顾,树静风止,似是无人来过,可是我却清楚的记得,上元那夜,兰予在宣室门口放的那盏朱雀灯。 我早已笃定她是陛下的耳目,所以我绝对不能带着她去。 第21章 欲饮琵琶马上催 元狩二年,正月十七。祭过天地,拜过神明,大瀚出师西北,陛下对着数十万将士叹吟: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天子叹吟,立时引起全军将士地动山摇的男儿唱和:大风起,云飞扬!威加海内,归故乡!我等猛士,守四方! 铮铮发亮的战甲倒映着他们士气勃发的脸庞,所有人都充满对西征的信心,但同时也有无法放下的牵挂。 霍去病昨日刚获封骠骑将军,他骑着那匹汗血马阿戾,稳稳的领着队伍走在前头。宝马矫健高大,骑马之人潇洒俊逸,简直是万众瞩目,浑身仿佛笼罩着格外突出的金光。 我骑着银霄马走在他身后,银霄步伐轻灵,比起霍去病的阿戾虽少了分健壮,但胜在体态优雅,自然不输一般,出尘轻盈,遗世独立。 大军过市,两马一黑一白,引得众人频频侧目。霍去病回头见我跟在后头,有意的稍稍放慢了速度,与我同列而行。 “方才祭祀怎么没见殿下?”他不怀好意的问我,我险些接不上话。 要知道,祭祀屠宰必得见血,而我自从当年见了银奴命丧血泊的样子,心里便存了阴影,如何敢去? 我随口扯谎,“那会儿风大,本王便去别处避了避。” “哦~想必是殿下前两日吐得搜肠刮肚了,没将养过来。”他明显是揶揄我那日醉酒,慌不择处的乱哕一气,我却厚着脸皮,立马就坡下驴,“正是正是~呵呵呵~” 还“正是”?这厚脸皮真是刀枪不入 霍去病冷哼一声不再与我说话,气氛一度十分尴尬,我眼见李敢等人跟上来,便打马往前,“本王先行!京外驿站见。” “哇!阿母!那是什么?”小孩子看见疾风白驹奔过,指着大叫。 “那是仙子下凡的坐骑!”妇人的回答差点让霍去病嗤笑出声。 靖王那酒鬼还能算仙子?最多算个被贬下凡的! 他抬头朝那身影眺望而去—— 浅笑映梅花,蹁跹如蝶羽。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不过抛开偏见,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貌称仙子也不为过 “霍兄?”李敢不知霍去病在看谁,他骤然回神,慌乱答道,“嗯,何事?” “哦。诺~就是这个东西。”李敢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绳符节,然后朝霍去病递过去,“玫儿叫我给你的。” “你没跟她说清楚?”霍去病反问,根本不伸手接。 李敢早习惯他在儿女私情上不给面子,但是碍于妹子的千叮万嘱,他不得不拉下脸来替李玫说话,“我看她是想不明白了!你就收了,她亲手做的,我和阿翁都有,若有人问,你只说是我给你的,不妨事。”说完他晃了晃自己手腕子上的结福绳,霍去病却仍旧不接,李三郎撇撇嘴,往他手里一塞,“就当做善事,让我这个好兄长交差。” 霍去病无奈的看着返回归队,转头将绳塞到了随从杨检手里。 “将军?这——”杨检虽没听到霍李间的对话,可他知道这东西年年都有女子到观里去求福绳,只为自己的亲人、心上人平安归来。 “别人的东西,收好就行。”霍去病嘱咐了两句,两腿却暗自施力,阿戾立即呼啸一声朝银霄马方向奔去。 “殿下别跟错了队,李三郎和李将军他们是往北走的。”霍去病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往后眺望,队伍出了京后兵分两路, 我想到这次规划的战略,不禁问,“何时能汇合?” “大概要等到夏初了。”霍去病略一思衬道。 那就是半年之后了。 半年应该足够我找到答案了…… 我回过头望向长安城,满满一城的浓雾笼罩在上空,连最高楼宇的未央宫都消失不见,我眼前仿佛笼上一层不真实的迷离,久久不散。 长安,这座我生活了足足十五年的地方,有如囚禁朱鸟的樊笼,今日竟真的要挣脱出去了,一时之间,竟五味杂陈。 “霍去病,你看。”我指着长安,那雾中所掩盖的仿佛不是城池,而是一个腐朽枯死的我,一个叫刘嫣的女子。 “不就是起雾么,走了。”霍去病驱马向前,我回过头,跟着他前行,他随口问,“殿下让阿洛妲跟着出关,也没跟我商量,大军可不许人尾随的。” 我恢复常态,纳罕到,“不许的吗,那你想个办法呗,本王都答应她一起同行了,食言可不好。” 他一副关他屁事的嫌弃脸,没好气的说,“她阿翁不是会医术么,叫他跟着军医正走。” “看看,冠军侯,哦不对,是骠骑将军!”我恭维他时从不吝啬我灿烂的笑颜,“不愧是骠骑将军,就是有办法!” 大军渐行渐远,一寸寸消失在视线里。 琼瑶台上,花叙一人独坐,案上的炉子里有水汩汩翻腾,他拨着雀舌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启唇,“大军行到何处了?” 帘后有个影子倒映在屏风上,“才出长安不过一县,现已在驿站歇息。” 花叙嗯了一声,拿热水烫杯,那人继续说,“靖王和骠骑将军并不在驿站内,而是去了附近的暮市。” 茶汤煮沸,热气蒸腾,那人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里头传来花叙的声音,“可看清了?” “小人看清了,正是靖王和骠骑将军。那二人的风姿鹤立鸡群,小人不会认错。” 花叙听罢,将煮好的茶注入杯中,顿时室内满是馨香。 他小酌一口,站起身走到帘后同那人耳语,“靖王身份复杂,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插手,且让他自己去折腾。另外,别让骠骑将军察觉你们的动作。”说完放了张契在那人手里,“这是给你们东家的心意,不必回礼了。” “是。多谢花先生。”那人熟门熟路的接了契,十分有礼的退出了屋子,花月下看着案上的残茶,喃喃自语—— 路途漫漫,殿下好生自珍。 第22章 暮市 夕日斜霞,大军在沿途驿站暂歇一晚。 我吃不惯驿站的饭菜,想去附近的暮市溜达一下,赤生却寸步不离的跟着,念叨着私自出来不合军纪,弄得我吃面都没了心情,立刻叫他闭嘴,“你若再说,便回去,横竖离开长安没多远。” 他知道扫兴,也不敢再多言,警惕的站在我身侧,牵着马四下巡视。 “殿,殿下——”我这塞了满嘴的面筋,没空答应赤生,只当他又想劝我什么,一抬头,竟然与马头正对,差点把面汤给呛出来。 “我就说要回去的,将军亲自来找殿下了……”赤生垂头望向身着沥青外袍的霍去病,我忍不住朝赤生这厮翻白眼。 “将军犯不着来找本王,本王吃完面自会回去。”我自顾自的扒拉面筋,他倒也没说什么,兀自坐到我旁边,静静的看着我吃尽一碗,喝完最后一滴汤,他才开口,“吃饱喝足,靖王殿下,请回驿站?” 我不理他这话,朝周围观望一番,好多贩卖精巧玩意的商铺,哪甘心就这么回去,“这么早回去做什么~这里的暮市比长安有趣,让我逛逛嘛!” 我嘿嘿一笑,抬手叫赤生跟我走,他拦住我的去路,“殿下是陛下亲封的校尉,一声不吭就走,叫众将士看见,岂不是我没树规矩。” “本王还以为将军不怕被人诟病呢~你放心,我和赤生前后脚溜出来的,没人看见,你让开,再耗一会儿天都黑了。”我推开他,他执着的跟着我,我早有准备,大不了耗着他,难不成他还能将我绑回去? 夜幕渐深,霍去病渐渐的从紧跟,变成我进哪个店铺,他就站在哪个店铺门口当门神,连带着他站在门前的店铺,都多了许多人侧目。 “好威武的男子……”几个姑娘扭捏的站在店铺门口瞧他,眼神都牢牢的钉在身上,连一些老妇都笑的颇为热情,真是低估了这位骠骑将军的魅力。 我嗤笑着站在一旁瞧笑话,他无意中回头,见我已从店铺中出来,不悦的喊道:“快走!这是最后一家了,赶紧回驿站!” 他不叫回去,我倒还不觉得逛的两只脚都酸肿发涨,“本王乏了,没劲骑马,要不,咱们坐这酒肆歇歇腿?” “刘麟,已经纵容你逛了这么久了,别挑战我的耐性。”霍去病有如煞神,扯着我往暮市外走,我甩了好几次都甩不开他的桎梏,不免也有些来气,“你好大胆子,竟敢直呼本王名讳!这还没从长安出来多久呢,你就放肆!” 我一心同他在拉拉扯扯,赤生也没发现周围的人群越来越拥挤。 一声清厉刺耳的哨声划破夜空,我浑身一激灵,回头望向赤生,他也同样惊诧的看着我,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 看来我没听错,这就是玄影哨音。 “殿下。”赤生本能的拔出剑,低声呼喊我靠拢,身侧突然就蹿出来个人,抬手就朝我们砍,我吓的倒抽凉气,仰身往后倒,霍去病登时就平地跃起,踢开了那人,手里的大刀错扎在炙肉摊子上,“呲”的一声,吓的店家立马晕死过去,路人纷纷尖叫。 “有埋伏!快走!”霍去病高声喊道,暮市顿时乱成一团,赤生原本想先带我离开,可手执利器的歹人越来越多,已经将霍去病团团围住,我便叫他去帮忙,他反倒叫我走,“这些人应该是冲着骠骑将军来的,殿下快去驿站报信,我留在这儿帮将军!” 说完,他就冲进了人堆里,一群人将路堵的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抱头鼠窜的哭喊。 我满身找自卫的武器,气恼怎么只牵了匹马出来,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呼,“殿下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哪里还由得我做反应,“铛!”金属刺耳的碰撞声在头上裂开,我怔怔然看着眼前挥刀的人应声倒下,霍去病出现在那人身后,脸上多了抹血痕,双眼炯炯。 “还不快走!”他朝我怒吼,我知道留在这儿也是累赘,就凭我这三脚猫功夫,断然是抵抗不住几个魁梧大汉的,立时翻身上马。 风呼啸在耳边,我脑子木然,手竟在颤抖。回头看向暮市,竟有火光。 我咬牙勒住马——他女马的,谁叫我这人心肠软! “钉钉钉——” 三只响箭清脆的射透了三名大汉的臂膀,霍去病朝箭身飞来的方向望,同我霎时对视,我疾速驱马,扔掉手里的弓弩,来不及分说,口中喊道:“上马!” 他也没迟疑,扣住马鞍飞身而上,忽然有人朝另一侧冲了过来,那人点地跳起,双手握着尖刀就是凌空一挥! 说时迟那时快,霍去病后倾躺倒,我则紧贴马背,刀面顿时呲的一声从我们身上凌空划过。 “找死!”他的眼里冒着火星,借马背腾空跳起,将那人的刀屈弯对向那人自己的咽喉,那人的瞳孔顿时张的老大,我慌忙闭上眼,隐约感觉到热血喷涌出来,溅在靴面上。 余下的残兵败将看见众人死伤过半,纷纷逃窜。 我焦急的找着赤生的身影,霍去病却在身后急急驱马,银霄马立时撒开丫子,疾驰起来,我慌忙叫道,“你个天杀的!赤生呢?” 霍去病此刻气息急乱,他坐在我身后同乘一骑,呼吸重重的拍打在我的耳颈处,挠得我全身酥麻,我难受的窝在霍去病的环抱里,怎么抢缰绳他都不给。 “老实点!赤生骑着阿戾已经返程回驿站了!”他忍不住怒喊道,我愣了一瞬。 对啊,方才并未见霍去病的马,原来是赤生骑走了…… 银霄马一口气跑到临近驿站的栈桥才慢慢放缓速度,霍去病在桥上勒停马,下马给银霄减重,银霄顿时轻松许多。 “你刚才为什么折返回来。”他牵着马缓行,扭头问我,我哪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故作无意,“恶人那么多,少了我,你万一招架不住,可不是我的罪过了。” 他见我还有心情玩笑,猜我无事。 赤生站在栈桥下,见我们安然无恙的回来,急急跑过来,“殿下和将军没事儿?” 我摇摇头,“你呢?可有受伤?” “我没事,将军的马可真是神驹!当时危急,将军叫马快走,那马像是听懂了似的,不等我坐稳喊驾,就一路狂奔原路返回了驿站,我还差点从马上颠的摔下来。”赤生一脸余惊未了,没被那群歹人吓到,却被这通人性的阿戾吓到了。 我闻言笑着下马,左脚不留神,没踩实脚踏,滑了出去,身体立马不受控制的跌下来。 霍去病眼疾手快,接住了我的半边身子。 “怎么了?” “我好像踏空了脚踏……崴到脚了……” 接住我的人顿时无语…… 第23章 旧相识 霍去病被突袭的消息不出半刻钟就全军皆知,有消息查到这些大汉都是匈奴派来的杀手,因此大军以驿站为中心,方圆一里全副武装。 赤生把我背到大帐,便将人都遣了出去,亲自去打水预备我沐濯。我独自坐在席子上,小心翼翼的除去鞋袜,脚腕顿时露出狰狞的红肿。 想起来兰予整理的药箱里有治跌打的药酒,我忙找出来哆哆嗦嗦的抹上。 除衣解带时,腰际明显少了些配饰,我估摸是打斗时掉落,也没在意,待我褪到一半,突然脑中一轰! 我的兽囊呢!? 我慌了,翻遍所有衣物都不见兽囊踪影,迭声喊赤生。 赤生冲进来,见我胡乱的穿衣,不知何事我会如此急的跳脚,我抓住他摇晃,“你看到我的兽囊了吗?就是我经常带在身上的那个?你看到了吗!”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那是银奴留给在世上最后的印记了,我居然弄丢了它!我真该死!! “该死该死!一定是丢在集市上了,我去找!”我一面说一面穿靴,赤生拦着我,“我去找,殿下别着急,我去!” “都别忙,东西在我这儿。”霍去病应声从房外走进来,手里正是兽囊,我一把夺过来,捧在手心,霍去病皱眉看着我,我也冷冷的望向他,浑身战栗。 “殿下既然这么宝贝这东西,就不该大意弄丢。” “将军为何偷听我们说话。”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失而复得的心情,弄的我六神无主,也就口不择言。 “你们这么大声,我还用偷听吗。”霍去病气极反笑,推我坐到席上,“这个时辰大家都休息了,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喊医正,我来瞧瞧你的脚。” 这么好心? 我有点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他却将眼神落在我的脚上,不由分说,哗啦就将我的靴子给拔了,朝身旁一撂,另一只手则握上我的脚踝,麻利的反向相错——咔! “啊——疼疼疼疼疼啊!!!!!”我爆发出惊天大叫,脚腕处竟发出咔咔吱吱的声音,酸疼的那一下,眼泪都差点给我逼出来,“霍去病!你想疼死我啊!!” 赤生却难为情的看着我。 在他看来,我们今日能顺利脱险,都是多亏霍将军的保护,眼下还帮我正骨,我却不识好歹,恶言相向。 霍去病却不理会我的叽哇乱叫,一面幸灾乐祸的看着我这张痛苦面具,一面鄙夷我怕疼的举动。 “这是治扭伤的药膏,每日按涂一次,直到筋骨好全为止。”他交给赤生一盒药膏,挑出一指,另一只手仍死死握着我的腿,“我给你演示一下,之后就这么给殿下涂。”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大手又按到我脚腕上来,不过这次没那么疼,倒是膏体清清亮亮,确实舒服很多。 赤生和我都有点脸热,也安静的出奇,无言的看着他给我揉扭伤处,“今日遇袭之事我已经查明,是匈奴细作所为,目的很简单,我头次独自领兵,若能偷袭杀了我最好,若不能,也可以知道我的底里。” 我料到了这层,那些大汉使的都是弯刀,这种刀是匈奴王庭军的制式,还都冲着这位骠骑将军杀,目的非常明显,“跟你走一路还真是危险,下次你可别跟着我了,我怕被误伤。” 他禁不住眉尾一挑——不是这弱鸡到处乱跑,他怎么会费心跟着? “殿下不是这个意思。”赤生出来打圆场,“殿下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不给将军添麻烦的。” “你到底是谁的人啊!?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没好气的朝赤生锤了一拳,他讨好的笑着,霍去病一脸“谁都比你懂事”的神情,把我的脚搁在他腿上细细揉。 略粗糙的手握着我的脚脖子,肌肤触手生凉,白皙如霜,比任何男人都要细腻,跟个姑娘似的。 我明显感觉到那双手捏着捏着就热乎乎的,忍不住抽走腿,他大约也见差不多了,叫赤生去寻绷带来给我缠上,好恢复的快一些。 房内只剩下我俩,一时间有些尴尬,他待赤生走远,正色道,“今晚的事仓促,也没细问,不知殿下妲当时在集市上有没有听到哨笛声。” 霍去病是个观察力极强,心思细腻的人,我知道他要问,也不隐瞒,“是玄影暗卫的哨音,暗卫应该是在提醒我们离开。” 连他都未对周遭有察觉,暗卫就已经提前警告,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天外来者? 霍去病有些好奇,但他与陛下目前利益一体,横竖暗卫是在帮他,他也没多问,“行了,这几天好好养,军营里不养瘸子,殿下最好尽快恢复。” 我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他落眼见我还捏着那个兽囊,忍不住道,“其实,捡到殿下这个兽囊时,我想起两年前的上元灯节,也有个带着这样兽囊的人,他当时穿着常服,身材瘦削高耸,却像个孩子一样在哭,后来是殿下来带走了他,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见殿下。” 这一番话说完,我竟呆在原地。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不敢相信,喃喃问。 霍去病展开笑颜,眼睛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欣然,“因为你头上的玉啊,这羊脂玉是我舅父献进宫的,我也有,但我的是块原玉,未经雕琢,所以无法佩戴。” 我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难怪我生辰那天珍宝商论玉,他一点也不好奇,更不意外,原来这玉他也有! “那你们得胜回朝的那次,我去定襄军营找你们,你为什么拒不承认我的身份?”我开始翻旧账,霍去病也不示弱,“黑灯瞎火的,谁看的清你的模样穿戴?” “哼,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早被你当细作杀了。”我自言自语,霍去病笑着,“是啊,所以少暗地里动心思,我的枪可不长眼睛。时辰不早了,殿下休息。” “谢谢你——的药。”霍去病身后传来一声我的大喘气,他知道我要面子,兀自掩上门。 第24章 结拜 几案上摊着一块方帕,艾青小心翼翼的打开帕子,展出一团被烧灼过的布料。 “飞鸟暗纹……”花叙抚着布料咕哝道,孟义站在一旁回话,“是,这种绣纹很常见,是习武之人偏爱的款式,为的是在人群中不打眼。” 夜行黑衣可借夜色掩人耳目,手头上的布料虽是玄色,却明显掺了银线,若是有月光,周身都会反射出银波,这样就完全失去了隐蔽的意义。 “你可看清楚了,确实都是那几个玄衣所为?”花叙问。 “不错,玄衣就只有三人,可却训练有素,来去无风。被骠骑将军打跑的匈奴细作,找到事先安置在林里的马准备离开,玄衣早就在那儿等着了,十几人全数被拿下。”孟义回想着那玄衣的手法,简直叹为观止,手起刀落间,怕是连血都没见几滴。 “没有活口?”花叙追问,孟义摇头,“没有,我们雇的探子在近处确认过,一个活口都没留。事后,他们先行离开,另一波人则将尸体全数拖走,还把那片草皮都烧了个干净。” 孟义口中的“探子”,正是花叙此前雇的眼线。 花叙思量这群人的来路,忽然眉尾凌厉一跳——— 玄衣如此周密警觉,还有专人替他们收尾,那这个探子! “那探子呢?”花叙急急问,孟义只摇头,他顿时心沉水底。 “还好有这个人在近处替我盯梢,这群玄衣竟能察觉十步之内的呼吸,我会屏气,又离得远,玄衣处理完那些细作,直接就揪出了探子,连问都没问,就了结了他……我当时不敢轻举妄动,足足等到子时才从树上下来,手脚都麻了。所以我只得了这团布料,想是玄衣打斗时刮蹭掉落的。”孟义背后犹有冷汗,他是花叙最得力的斥候手,回忆起经过竟然都胆战心惊,更遑论管那探子的死活。 “如此正好,我们绝不能再插手此事。”花叙听到他说并未拷问探子的来路,送了一口气,招惹这玄衣,真可谓嫌命长,明显是不能碰的。 “我们越平静无事越好,这个东西暂时按下不查,要查,我们也不能自己亲自上,得找合适的人。”花叙眼底的阴冷凉透了视线,低头端详那团布料。 宫制玄衣,行事狠辣,来去无踪…… 这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靖王身边……他们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宫内暗卫,难道世上真有夜行鬼吏,专治奸佞么…… 花叙皱眉沉思,久久未动。 敦为大,煌为盛,敦煌自秦时就是去往西北的必经之处,商贸货易更是来往不绝,是个颇为繁华的城郭。 大军入城,立刻就引起百姓围观,不少净纱遮面的女子频频朝马上的将士们瞧,脸上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像是在选夫一般激动,叽叽喳喳的讨论个不停。 我浑身酸疼的跳下马,忍着小腹坠疼和下身的汩汩血涌,快步走入驿站。 “殿下,要不要叫水?”赤生知道我这副模样的缘故,避开人问。 我咬着牙摆手,“天还未黑就叫水,让人看了不免生疑,还是晚一点,等我沐濯的时候再说。” 赤生皱眉点点头,仔细察看我的衣裳,直到充分肯定没有血迹渗透出来后,才去传饭。 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崔将军和阿洛妲,他们倒是颇有闲情逸致,趁天光未暗,摆了桌案练字,“赤生校尉,这边饭桌都散了,你怎么才用饭呀?” 阿洛妲高声笑问,赤生只得敷衍道,“殿下这几天骑马赶路有点累腰,食欲不振,所以我让厨房做了点糖水,殿下好克化些。” “校尉虽是男子,却真个心细,殿下有你真是省心。”阿洛妲想的简单,说完和崔彻相视一笑,赤生辞了他们进屋,我却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只得又退出来,把饭菜放在灶上热着。 怕有人误闯他仍旧折返,却又怕叫他们看见他平白无故的守在门口,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加入了那二人的练字活动。 “你们写什么呢,我能看看么?”赤生凑上去,阿洛妲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崔将军才教了我三个字,我还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呢,这几个我还得练,看不得看不得~”她捂住自己的书简,赤生满不在乎的笑道,“这个‘生’字我看就很好。” 崔彻闻言拍手,“对啊,阿洛妲姑娘,不如我教你写赤生校尉的名字?他的名字里就有这个字。” “好呀!”他俩一拍即合,立马一个教一个学,赤这个字笔画不多,阿洛妲意外的写的比前几个都好,立马获得赤生好评。 崔彻瞅着字,忽然说,“赤生校尉的姓氏很特别,我还从听过有第二个人姓这个字的。” “很少见吗?”阿洛妲问,两人双双看向赤生,他却皮笑肉不笑,淡淡的说,“我没有姓,这是陛下赐的名儿。” 二人听了一头雾水。 “我是弃儿。据我师傅说,他是在长安城郊的显密寺走水救援的时候捡到的我,当时火势颇大还下了场及时雨,所以唤我雨生。后来师傅带我去羽林,我凭着一身功夫,成了陛下的亲卫军。” 赤生回忆起过去,神情陡然变的明亮,“我那时十五岁,也就我们如今殿下那般年岁,不知愁为何物,陛下听了我的身世,说我烈火中生,该叫个铮亮的名字,所以给我重新赐名赤生。” 他孑然一身来到这世上,没有亲人没有牵挂,只需要向阳而生,炽热不灭。 崔彻看着他若有所思。 同为男人,他不知如何安慰赤生,却又感觉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默默说,“说到底我们这样行伍出身的人,哪个家里没少几个人,生在这战时,只有靠我们自己,才能过的越来越好,陛下乃武神圣君,我们终有安定日子,不再有妻离子散。若兄弟不嫌弃,你我结为义兄弟,来日,我们任何一人若有不测,则照料对方身后事,为对方立碑扫墓,不至孤魂无处归,如何?” 阿洛妲觉得他们越说越不吉利,但却不好打断。 “容将军不弃,赤生愿与将军结义。” 二人说风就是雨,以茶代酒,歃血为盟,正热闹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廊下唤阿洛妲。 第25章 辨雄雌 三人回头望去,一个全身瀚人打扮,却辫着匈奴大辫子的中年人站在那儿,他双目炯炯,精神矍铄,下颏的胡须也辫成了小辫儿,用根红绳扎紧。 原来这就是阿洛妲的阿翁。 我早已被他们外面几人闹醒,站在门口瞧热闹。 “阿翁,我马上就回来。”阿洛妲收拾桌案,与我们道别。她和父兄跟着军医正搭帐食宿,想是避嫌,不好跟这些男人同住同吃,大家就都没留她。 沐濯结束,身上轻快了不止一点半点,我仔仔细细的多塞了些草木灰在布条里,防止血渗透的太快,又服了些自带的药,总算能躺下。 赤生见我面白如纸,又吃不下东西,急的原地来回踱步,“这不行,殿下整天坐在马上颠簸,风吹日晒哪受得了,要不我去跟将军说,殿下生病了,不能赶路,暂休两天?”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称病。”我否决了这个主意,“大军带了足员的医正,且不说医术如何,光望望我这脸色就知有问题,何必上赶着去捅破。” “那要不,我给殿下套个马车?虽然还是会不太舒服,但总比骑马好,还能躺一躺。”赤生满心满眼似乎只有我的身体,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么一根筋起来,我笑到,“哪里有打仗还坐马车的!你看除了阿洛妲他们,还有谁能坐,无缘无故的,明摆着招人眼嘛!” “那怎么办?”赤生懊恼的摊手,我心下早有主意,压低声音叫他过来,“你把擦拭马具的布用醋泡一夜,明日自会有人帮我们安排。” 一夜无话。 天明。 “人都齐了么,靖王怎么还没到?”霍去病面对众将而立,四处环顾,我牵着马从他背后绕出来,“到了到了,本王这不是在呢~” 他回头见我整装待发,嗯了一声,翻身上马。 赤生朝我看了一眼,我双颊微红,用热水刚敷过,显得气色如常。 他递给我擦马布,我接过布去擦马鞍,见霍去病的阿戾在旁,便故意左右察看了一番道,“将军啊,你这宝马都不擦擦衔铁的吗,全是灰和泥哎!小王顺手帮你擦擦哈!”我没等他答话,抬手就将布按在了马嘴附近,阿戾仿佛踩到了弹簧一般,猛的踢蹄昂头,激起众人惊呼! “殿下!”赤生扑过来挡住我,同我双双摔倒在地,而那钉过马掌的铁蹄就堪堪从我们身上掠过! 霍去病此时早已惊出一头汗,他也未曾料到阿戾会突然凶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去拽缰绳,双手青筋根根暴起,十分少见的动用了马鞭,生生将马蹄止住。 “殿下!”他跳下马冲上来查看我的情况,“有没有受伤?” 我抱着腿,故作隐忍,“没有……嘶——” 还未说完,他急急擒住我的脚踝,拇指向下大力一按,我的脚差点被他真个扭折! “将军,殿下怎么样?还能骑马吗?”赤生问完有点心虚的看着我,霍去病摇头,“没有错位,但可能筋拉扯到了,所以会站不起来。”他转头喊杨检,“你把殿下送到阿洛妲姑娘那里,这几日殿下暂且乘车,银霄马就由赤生校尉代驱。” “多谢将军。”赤生替我言谢,当着各位将士的面将我扶到阿洛妲的马车上。 “殿下真厉害。”赤生微不可见的朝我低语,我背对霍去病,笑的得意。 其实马的嗅觉灵敏,最怕醋味,我让赤生用醋泡布,待它风干后,布上会留下强烈的气味,用这布去擦拭衔铁,就算再训练有素的马都会急眼。而如此胆大的去选择霍去病的阿戾,也是因为他的马生性就烈,旁人看了都会以为是这马抵触生人,不会想到布的问题上去,眼下当着众人的面,霍去病的马冒犯了我,委屈我去坐马车,顺理成章,自然无人诟病啦。 车内位置并不宽敞,阿洛妲同我分坐两边,赤生骑马随行。 阿洛妲的话不多,手里却一直没闲着,手指上下翻飞,那彩绦也越打越长,越打越精美。 我忍不住问她,“这是什么玩意儿,瞧着花样怪好看的。” 她笑着回,“是福绦,我们会在春天做很多这样的彩绦,然后编织在一起,可以系在腰上,也可以系在手腕上,总之是讨个吉利,寓意像长虹一般绚烂长寿。” 她说完,将绳递给我看,果然有五六种不同色的线横亘其中,而且没有交叉,只是按顺序排列,但整条彩绦却是浑圆的一根,也不知是怎么编就的,颇为神奇。我忍不住赞叹,刚想说什么,骤然打了个喷嚏,还未缓过劲,紧接着又打了第二个,第三个。 阿洛妲愣住了,“殿下受凉了吗?” “不知道。”我按了按太阳穴,脸颊有点发热,暗自担心真受了寒,便不敢再动弹。 这靠西北的地方,气候也真是奇怪的很,方才还是晨初冷风,这会儿却骤暖而上,我越来越热,又不好当着阿洛妲的面除去外袍,靠着车壁,颠簸的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转醒时,额上盖着手帕,我半躺在车内,阿洛妲坐在一旁,没有打彩绦,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发出笃笃咚咚的捣弄声。 “我怎么睡着了……”我捏了捏鼻梁,试图清醒,“药……马上就捣好了。”她说的吞吞吐吐,眼睛里闪烁着审视和狐疑,我陡然清醒了大半,“药?你会用药?是给本王的?” 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启唇欲言,却又生生止住,不知思量着什么,最后只憋出来一个字,“……是。” “姑娘有话不妨直说。”我预感到她有话要说,撑着身体坐起来。 “你为什么要扮作男子?”话一出口,我刹时愣住—— “什么?”我不自觉的攥住了衣袍,指节泛白。 阿洛妲却仿佛解脱了一般,“我阿翁是游医,虽然没想过要我继承衣钵,却教了我很多调理的方法,我会切脉,也能看一些简单的病症。殿下方才根本就不是睡着了,是行经期饮食不调,气血不和,所以受不了冷热交替,短暂晕厥。” 她说到这儿,盯着我一字字道,“姑娘,你到底是谁?” 第26章 杀意 越过乌戾山,横渡黄河水,队伍稳步踏入河西边界,赤生在外敲了敲车门,示意我们下车。阿洛妲闻声收敛了笑容,应声推开帘门,风沙立时席卷而来,我手慢了半拍,猛的就被沙粒扑了一脸。 “殿下别揉眼!”阿洛妲眼疾手快,用帕子沾了茶水,稍稍用两指撑开我的眼皮,轻轻一拂,异物感就减轻了许多。 赤生从未看到阿洛妲对我这样关怀过,不禁有些意外。 “多谢姑娘。”我看向她微不可见的失笑摇头,她才意识到方才完全不顾男女大防,对我太热情了,忙问赤生何处扎营,转移注意。 “殿下这回可如意了?”霍去病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朝我和阿洛妲笑的意味深长,我嘻嘻笑着点头,“多谢将军喽~没将军的示下,小王哪有机会和阿洛妲姑娘同乘马车哩!” 他嗤笑不再言语,阿洛妲却开口到,“将军,小女有事相求。” “何事?”他一面往营地外走,一面听阿洛妲说。 我趁此抽身回营地,赤生挨过来小声问,“殿下在车上和阿洛妲姑娘说了什么,看起来关系融洽的很。” 眼见四周无人注意我俩,我轻声说,“她知道我的身份了。” “什么?!”赤生的反应和我一样,脸色煞白。 看得出来,他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不安和好奇,我也不折磨他,原原本本的把来龙去脉说给他听,“她懂医理,一搭脉就知道了我的状况,我便解释说女子身份不便,所以一直顶着靖王的身份,要替陛下办事。” 我这套说辞明显赤生不满意,他抿紧唇角不吱声,半天才挤出一句,“殿下不该留她。” 他的眼里有杀意,我明白赤生的担心。他怕阿洛妲不可靠,徒生祸端。 “我何尝不知道……可不管是每个月都要小心的‘那段时间’,还是日常行军,求医问药,我这个身份,始终都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我需要她。” “那,要不要把她父兄——”赤生想将阿洛妲的父兄控制起来,好有个掣肘。 我摇头,“不必。她不是个受得了胁迫的人,别弄巧成拙了。只要霍去病同意她随军,一切都在我掌控中。” 晚间,霍去病召集众将集会誓师,做战略部署检查,此处已经异常逼近边线,已经不在大汉的安稳疆域内。 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亲临战场,多多少少有些猎奇心作祟,所以格外忐忑,一夜未宿安稳,几乎是用意念将日星从地平线望出来。 伴着晨光,第一声沉闷而磅礴的号角乐奏起,我腾的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来,附近营帐顿时此起彼伏的传来响动。 大概大家无一不是在黑夜中,彻夜不眠的等待这一声期待已久的号角。 不等赤生来叫,我就已自行穿戴好了锁子甲,他牵着我的银霄马,那马身也整齐的装备了甲胄,帐外那一排排骑兵,浩浩荡荡的站满方圆半里。 “骠骑将军到!”杨检的声音率先传来,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呼,“众将听令!” 骑兵们自发让出一条道来,皆绷紧神色,我驱马前立,迎面直逼过来一股凛然正气——头戴黄铜虎头盔,身穿盘龙锁子甲,手执丈八平蛮枪,坐下赤骥龙驹,身后十八燕骑! 胸腔子里似乎漏跳半拍,是霍去病从人群中驰马而来,他挥手空旋丈八平蛮枪,那枪头利如芒,恒持照眼光! 回眸朝我目光一定,我的目光陡然一顿,似乎被锢在了他那对深邃的眼眸中,不能自拔。 “骠骑将军!”赤生朝霍去病行礼,我还犹在发怔。 霍去病似乎没留意我的视线,骑着那通身赤亮的阿戾登上了看台。 此刻日悬东方,一万大瀚雄狮整装待发,初晨的冷风里弥漫着令人血脉偾张的激昂,霍去病凝视着万骑,高呼:“月息日起,为瀚光明,复我河西,卫我疆域。大军——出发!!” “复我河西!卫我疆域!”他的话才落音,众将就爆发出气震山河的响应之声。 我被这场景深深震撼,瀚家的浩然士气,是那么朴素又让人肃然起敬,完全无法轻易将这份激动咽下喉头。 霍去病的叹和感染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消除着他们潜意识里,面对死亡与搏杀的本能恐惧。 喝令一下,万马奔腾,有如离弦之箭,骑兵们嗖的一瞬就从营地蜂拥而出。我立刻回过神,奋力打马紧紧跟上。 踏雾登云气力长,银霄马是匹极品,一直紧紧跟着霍去病的阿戾,他有意的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并不操之过急。要知道,在这河西大漠,敌人绝不会主动出来迎战,只能找寻他们追着打。 大军一路往西北方向的祁连山,首先就拿匈奴遫濮部开刀。赤生紧贴着我的马,怕有冷箭暗枪,我正在想是要靠前还是乖乖在后头缩着的时候,霍去病就直接骑着阿戾,闪电般一晃而过,骑兵们顿时朝两个方向狂奔而去,瞬间便将乱成一窝的遫濮部包个水泄不通。 “殿下就在此处,不要上前了,这只是个小部落,不出一刻钟将军就能回程。”崔澈示意我勒马,我便驻足在沙丘上,远远见霍去病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刺伤了那遫濮王,心里竟也有如擂鼓般激动。 “噗!”遫濮王下一刻即刻被临空断头,那喷涌的血注直接溅洒在霍去病的铠甲上,我猛然倒吸了一口气,面色立时就青了。 “殿下别看了。”赤生小声朝我说,怕我勾起怕血的毛病,我强忍着胃中的不适,缓缓挪开了视线。 果然不出一刻钟,遫濮部的残余就被霍去病的双面夹击突袭打的四处逃窜,落败的骑兵宛如散沙,而我大瀚的骑兵阵则蹬着强有力的胜利步伐,卷着漫天的黄沙奔回—— “骠骑将军!大胜大胜!”身边此起彼伏的高呼,霍去病提着长枪直接冲到了我面前,而后陡然勒住马,那身带血的锁子甲,在阳光下浮动着昏暗的光,而他的眼神,凌利如鹰。 “回营!”他大喝一声,从我身侧驱马而过,鞍上正挂着那遫濮王的项上人头,颈口犹在滴血的外翻红肉,猩糊一片,仅仅在我面前近距离的一闪而过,却能直击我的天灵盖。 我白眼一翻,都来不及下马,转头就将早饭哕了个干净…… 第27章 非议 大军的脚力极快,仅在营地歇息半个时辰,就再次奔向婼羌。临近城郭,霍去病刻意命骑兵缓行,以减轻扬沙的强度和马蹄踏地而带来的震动。 我经过刚才那场面,不敢再贸然往刀口舔血的霍去病跟前拱,老老实实的做自己的本职,清点人数和战损情况。 “方才你可瞧见我这套路数?”霍去病神出鬼没的驱马而来,他的盔甲大概已洗刷过,赤袍上仍旧有大片黑乎乎的湿迹,应当是来不及处理的血。 我躲了躲他那股腥气味,“瞧见了,突然奇袭,又分为两路两面围攻,确实出乎意料。” “这是我想了很久的法子,等会儿打婼羌我们还这么干,你就瞧好。”霍去病沉稳无比的望向不远处的城郭,我注意到他提着的那杆长枪,忍不住好奇问,“你使的这个枪我还未见过,可有名字?” “上次受封时陛下所赐,名丈八平蛮枪。刀剑之类实战时倒也使得,但这杆更长,更方便在驱马时用。”他说罢,轻掂了一掂,凌空向我展示似的挥舞了两下,我啧啧的白了他一眼,“原来是这枪,我听人说这是上古时期蚩尤大战之时炎帝所持,后下落不明辗转留在我大瀚的,今日看倒也没那么稀罕。”我一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样子,眼睛却盯着看不够,他嗤笑出声:“你手里的稀罕东西还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给了你也是废铁一块,眼皮子浅”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给我是废铁?我不说以一敌百,杀个两三个还是可以的,小看谁呢! “别妨碍本王正事!”我猛地一吼,霍去病立刻识趣的打马躲开了,身边骑兵们都经不住侧目,仿佛要把我这个目中无人的玩意儿就地正法一样。 眼见埋伏都已在里外就位,霍去病的八人燕骑随着我候在若羌城郭的城门,若战事有变,这八人既能战也能撤。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仿佛要将人烤熟一样,我没办法睁眼,视线不由自主的定在那城内的了望台上,最多也就两盏茶的时候,那台子上突然升起一面旗帜,我瞬间意识到什么,立马坐直了身子,赤生随即报,“殿下,是崔将军举得旗!” “婼羌!降!降——!” 那呼喊声有如裂帛,一道道的传来,城门应声涌出叱咤的马蹄大军,打头的霍去病傲然领先于众骑,高出足足一头。 “婼羌——降了!”霍去病重复喊出这句话,大军的欣喜吼声一浪高过一浪,震的我的脑仁都是酥酥麻麻的。 “此地已为我大瀚之邦,全军就地扎营!”他说完反手挥动银枪,单手提在腰间,众将万骑随即发出震天的欢呼,将第一日连收两族的突袭战拉下帷幕。 我跳下马,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想喝水缓缓,霍去病也从马上翻身下来,同将士们一起扎营帐,抬手间,右臂残破的一块锁子甲露出一道极长的伤口,我眼错不见,待发现时,已经渗血。 “你受伤了?”我拉住他,他低头看向自己被割破的甲胄,满不在乎的哦了一声,“无事,叫医令给我些药就行。” “你先在就去上药,这儿不缺人扎帐子。”我霸道的把他推开,接手了他的活儿,他愣了一瞬,什么也没说,等我再回头,他已经听话的往医令帐子去了。 赤生帮着搭把手固定锥钉,抬头见我望着远处出神,唤我,“殿下,将军久经沙场,这点伤想必心里有数的,殿下不用太担心。” “谁说我担心他了?”我甩了手里的绳,忙不迭的否认,阿洛妲刚好找过来,我立马撇下了这头,迎了上去。 “姑娘怎么来了?”我见她换了医女的白袍,同她往营地外走,她一脸担心的左看右看,“殿下可有受伤?我拿了点外用药过来,预备给你们。” 我释然笑着,“我一点伤都没有,赤生也好好的,用不上。” 她却仍旧把药包塞给了我,眼睛里似是别有他话,“拿着,殿下用的上,这药包上贴着方子,殿下须得吃满七日才行。等下一次,我再给殿下拿过来,殿下坚持吃上几个月,能改善不少。” 我听到这儿,依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外伤药,而是针对妇方的调理药,立即接过,“多谢。” 晚间在营地用过饭,竟收到了花叙的信,我小心翼翼的独自回帐,将那寥寥几行字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河西地区部族纠葛,楼兰、大月氏残余、匈奴、西羌等皆对大瀚虎视眈眈,请殿下务必随身携带在下通关文书,小心行事! 鱼龙混杂之处,消息才灵通,这地界,哪里不乱?我单抽出文书贴身放好,外头传话进来,“殿下,将军说有要事相商,请殿下过去。” “即刻就来。”我忙将字条拈至灯下烧了,肃容前去。 议事大帐灯火通明,掀帘而入,众将皆在。帐内正中央摆着局势图,霍去病居中而立,地位显而易见,都唯他马首是瞻。 他一瞟眼,见是我猫着腰进来,眼神略滞,随即又接着说:“取胜的宗旨是快准狠,不出七日,就必须将这河西的西南部收回,眼下已耗去一日了。” 七日!!? 我才听完就皱起眉头,霍去病瞥见我的神色,挑着眉尾缓缓道:“殿——刘校尉可有高见?” 当着众人,他改口对我的称呼,我略思索一二,“将军想出其不意,今日才没有使用车兵,而是全部用骑兵。可将军有没有考虑过,接下来的长途骑行,将士们能否坚持的住?体力不支者又会否拖累进程?” 战场刀剑无眼,一旦有伤兵,必然就会拖后腿,再者连日作战体力跟不上,想要速战速决,用节奏战术取胜,绝非易事。 这一问,霍去病对我眼光立刻就有了变化,他点点头道:“刘校尉的顾虑在理,我已有对策,除了能战的骑兵,再另编若干医员后勤士卒,预备替换脱战的伤员。” 医令官和炊事厨子?让这些人去打仗,那不是更没有战斗力,还不如让伤员接着打呢! 我闻言没出声,倒是有几个人立马响应,“将军这个法子未为不可,我等愿听将军安排。” 霍去病也未与他们一拍即合,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在等待什么,“本王以为此法不可。这些医员后勤原本就人数不多,也没有什么战斗力,若是战事延期,他们还要负担繁重的医护事务,若真连他们都耗尽力气,岂不是后继无力。”话没说完,帐内就已经有了骚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倒是说个可行的法子啊?”几个刺头将军呛话,霍去病不急不躁,定定的看着我,透着几分审视和忖度。 “还没想好。”我实话实说,不避讳他们议论,众将轻蔑的嗤笑,“切……我看等打完仗了,你都不一定能想出来个办法,瞎搅和什么呢!” “殿下也是好心。” “我们且听将军说。” “是是,咱们先听将军安排。”崔澈和赤生你唱我和的打圆场,霍去病倒也没有立马一锤定音,而是让大家歇息解散。 第28章 献策 我猜到霍去病会来找我,所以杨检来传话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殿下来了。”他好像在看书,竟气定神闲,身上穿着崭新的一套贴身内袍,手臂受伤处扎着绷带,隐隐泛红。 “方才议事你是不方便说,所以才说没想好的么?”霍去病直奔主题,我摇头,“我没故弄玄虚,虽然当时再三思索,但事发突然,我是真没想好。” 他意外一笑,放了书,正儿八经的跟我坐着说话。 “那你现在可有思路了?先说我听听。”他似是期待的望向我,我便也不再纠结,侃侃而谈,“你今日的这两战,我都分析过,如果不采取兵分两路的方式,而是集中兵力,将士卒按行伍数分为三部,第一部负责第一轮的战斗主力,相当于增员的冲锋,二三部辅助,第二部负责第二轮,一三部辅助,由此类推。” “轮流制?”霍去病边听边对照时局图认真思索,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笑着点头,“正是,这样既可以让冲锋火力相对集中,又可以调动后盾力量协作,最重要的是,可以节省体力,让一轮的士卒都有时间缓冲,恢复体力,这样也能大大减少休整的时长。” 话落音半晌,他的眼神从时局图挪到了我的脸上,神情已然全部理解,却并未说话,投来的目光与之前已大不相同,我料不到他的态度,因此见他笑,也不敢放松。 “可行,明日起跟随我指挥轮战,听我直接调遣。” 呼~我释然,也不知为何方才紧张,然而紧接着下一刻,却突然愣住—— 不对!?! 他这个意思是叫我跟着他去前线? “不可不可!!”我原地跳起三尺高,差点把案几掀翻。 杨检和赤生在外头以为我们打起来了,都冲了进来,霍去病立马挥手叫他们出去。 他皱眉看向我,“为何不可?你怕死?” 我忙不迭的点头,“对啊!我可怕死了!我还没戴冠成婚呢!” 霍去病立时无语噎住,“此战本将经陛下授命全权领兵,一切皆要服从本将号令,由不得殿下。” “为什么呀?你干嘛非得要我去?”我急的走来走去。 怕死我没说假话,但我早就有计划要趁这次突袭出走,若跟他一起上前线,岂不是日日在他眼皮子底下,哪还有逃走的机会? 我看他岿然不动,说一不二的模样,知道怎么说他都不会放过我了,愤忿的摔手就要走,霍去病起身拉住我,不小心牵动了手臂的伤口,本能的嘶气一声,低头再看,伤口竟然又流血了。 “别碰瓷啊!你好好坐着不行吗?”我无奈退了一步,暂时不跟他置气,转身见案上有没用完的绷布,便叫他坐下,亲自给他重新包扎。 他一面看我缠绷布,一面说,“其实我知道,长安临行祭祀那次你是故意没来,赤生说你惧见血,是老毛病。可现下正是用人之际,这个主意本就是你出的,你若不去亲自协同指挥,到时出了问题你难道能全身而退?我既然敢用你,就不会害你。” 我拧着眉毛回头看向他,心里复杂的说不出话。虽然我从小在宫中早已把兵书当作嬉娱看的滚瓜烂熟,可这却并不能保证我从中悟出的作战方针是完全可实施的,毕竟没真正上过战场,纯属纸上谈兵,也只有霍去病这样胆大心细,敢用新人的将帅,愿意同我一道承担功败垂成的后果。 大局当前,我明事理,然而有一些事,暂时不便对霍去病明说,说了他也绝不会同意,还不如依他所言,见机行事。 我偃旗息鼓的没做声,他瞅着包扎的差不多了,笑道,“多谢殿下亲自包扎。” 我没好气的解释,“我可不是关心你,只是不想让外头人看了,栽赃说是我害的,不然,血流干了我也不管!” “是是是~”他连声迎合,怡然自得的喝了口案上的酒,我懒得跟他扯皮,认命的约法三章,“你执意要我跟着,我也没办法。但我丑话说前头,是你要采纳这个方法的,我可没出主意,若不见效,我可不背这锅。” 他笑的意味深长,“不会,男子汉大丈夫,应有担当。” 接下来的几日,简直是我这辈子最艰苦的酷刑,不仅吃喝拉撒全部在沙堆里解决,还得在马背上睡觉,有时候醒来之后,脖子疼的都扭不动,只能歪着脖子驱马。最可怕的是,这几天里,我连擦把脸的次数都不超过三次,那种皮革混合汗水的发酵臭味,奇迹般的从我的嗅觉里消失,导致我深刻怀疑自己已经被这些臭男人同化了。 抬首望望日头,又到晌午热得滴汗的时候了,整队大军在霍去病的带领下,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一路驱马疾行,还在往北深入。 赤生见我无精打采,递上水和干粮,怕我饿着,可我没什么胃口,怏怏的趴在马背上,也不牵缰绳,全凭马的方向感在跟队。 “将军,咱们可能遇上沙暴了。”熟悉地形的燕骑提醒霍去病,他也意识到风云有变,转头提醒大家,“都跟紧点!别大意!” 话未说完,又是好大一阵风,队伍里嘈杂起来,那风也愈来愈大,风中夹杂的细细沙砾,浑身乱钻,不是脖子就是鼻子耳朵,连马儿都眯着眼被压弯了颈。 霍去病有些紧张,抽调有经验的骑兵随行外围,以免遇上流动沙丘,不好施救。另外叫大家都下马步行,让马身遮挡一些风沙。 “靖王!”前头传来的大呼被风沙吹的听不清,赤生和我一样,没多余的衣料遮挡口鼻,都不敢张嘴,就怕吃沙子进去。 我勉强眯着眼,霍去病抓着一块颇长的白布,不由分说就往我头上缠,“霍去病,你——呸呸呸!”我掀开纱布,本能的想说话,可才张开嘴,就扑进来满口的沙子。 “快点把口鼻捂上!”他眉头紧拧用手捂嘴朝我喊,紧接着偏头大咳,我怕他着急,也顾不得他,二话不说就将脸裹了个严实。 而他的眼睛似乎被沙子刮得根本不敢睁全,眼睫毛上都盖着沙尘,嘴皮也干裂发白,嘴角抿出一条刚毅的曲线,坚挺的低头扛着风沙的肆掠。 第29章 风沙乱 漠北的昼夜温差极大,捱过沙暴,天都昏沉成橘色。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到帐子里来的,醒来时床边围满了人,赤生率先发现我,“殿下醒了?” “唔,你们都围着我做什么……”我迷迷糊糊的辨认出面前的阿洛妲,她坐在床头拧帕子,崔将军站在旁边,一脸担心。 “殿下方才从马上跌下来,还好没摔到要害,不然就不是晕一会儿这么简单了。” 说话声伴着帐帘响动,一股寒气立即逼进来,还未等我看清来人,额头就被一双粗砺的大手覆住——嘶~好凉! 我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立即躲开了这无礼的突然触碰,随即霍去病那双鹰眼就迎面嵌入我的眼帘。 “还好,没发热了。怎么?摔傻了不认识我了?”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凑的很近,近到仿佛要看清楚我脸上的汗毛。 我差点忘记要推开他,迟缓的缩进被褥里。 “我看殿下大概还没完全恢复精神,现下无恙,大家不如都去休息,明早还得上路。”崔将军朝着大伙儿说,尔后看向阿洛妲。 她才端起水盆要去打水,听了这话摇头,“将军们都去休息,我本就是医女,照顾殿下是应该的,今晚我给殿下守夜。” 崔澈意外的看着她,眼神移向我时,头一次流露出不满,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霍去病也没出去,他和赤生站在我床边,一人一侧,仿佛门神,让我颇有压力,我刚想问阿洛妲为何在此处,却发现身上的里衣不是我原先穿的那件,头发也梳洗过,散发着浓浓的皂角香,心下顿时慌了。 “谁……给我换的衣服?”我不敢看霍去病,紧张的望着赤生,他故作轻松陪笑,“本该是我来伺候殿下的,但是阿洛妲姑娘说殿下发热流汗,且这么多天行军都没好好沐濯过,正适合用药物通身擦洗,能快速恢复,所以我自作主张,让姑娘来帮的忙,未让任何人插手。” 我舒了一口气,转念又觉得自己方才霎那间的猜想十分离谱。就算霍去病是个热心肠的人,也不至于去帮我换衣裳,何况他还最见不得我舒坦,赤生岂会叫他轻易发现我的身份。 “阿洛妲姑娘懂医术,是顾念你有旧疾,才亲自过来的,你别辜负人家的好意。”霍去病说着,嘴角噙满笑意,我知道他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却也不好明说,只得点头。 帐子是临时扎的,其他士卒皆在此地囫囵入睡,他俩没说几句就都撤了,待阿洛妲进来,我让出一半床铺,“赤生在外面守着,没人敢闯进来,你不用睡地上。” 她闻言在帐子里检查了一圈,之后不见外的把铺盖铺在我这方简易床架上,同我卧在一头。 “还好我求了霍将军行军带上我,不然殿下今日可怎么是好,发着高热从马上跌下来,还是将军亲自将殿下抱回来的。”她担心的压低声音耳语,我脸颊微红嗫嚅,“真是扛不住了,这西域的天气着实奇怪。” 她点头,“殿下可能是水土不服,加之月事才走,还未恢复精神,每日骑马行军,确实对身体损害大。况且你们遇到的是沙暴,极容易得热病,不熟悉地形的话,早就失去方向了,你们还能从沙暴里走出来,属实不容易。” 我还不知如此凶险,有些后怕,“原来如此,难怪霍去病舍得今晚让将士们休息了,那将士们可有染病的?” “人太多了,吃的喝的都跟不上供给,哪还能人人吃药。我阿翁这几日才想到法子,便是让伙夫们将药放在吃食里,做成药膳,这样大家没病的预防,有病的能缓解一下。” 在外行军,不是刀尖舔血,就是受伤无医,其中的无奈和艰难,只是想象里的十中之一。 阿洛妲见我神情凄然,软言劝慰道,“殿下也不要忧愁,我生长在边疆,从小就看着父兄们带着我搬来搬去,长大了才明白是因为要躲避战乱。其实百姓们要的很简单,安居乐业,各族和睦,霍将军是个举世无双的勇将,我相信有他的带领,受苦只是暂时的。” “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霍去病的能力,相反这些天,我倒是发现他不少优点。他和卫大将军不同,大将军是爱兵如子,他这人却有法有条,从不施舍无用的人情。” 她听了笑着连连道是,我一副了然的口吻,“而且,你可知为何他不等你们这些医正后勤,同大军一起追敌?我本以为是他能短时间取胜,没想到追了两天两夜,平时上阵打得最凶的将士们,竟然自己做饭洗衣,有些甚至能随手采草药,治愈简单的外伤。要是我一早知道他的这些士卒本身就有各式才能,绝不会反对他要用后勤轮战的部署。” 这个阿洛妲听了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她补充道,“不止呢,殿下没发现么?除了霍将军身边的十八燕骑,还有好些游牧族裔的将军们,他们可都是极为熟悉这儿的行家里手,将军这是在用草原的方法,对付草原的敌人。” 我隐隐感叹,只觉得霍去病聪慧果敢,却听阿洛妲又说,“不过,有一个人是他对付不了的。” “谁?”我极为好奇,阿洛妲噗嗤笑出来,“就是你啊殿下!” “我?” “对啊~我当时刚得到赤生校尉的消息,一进帐子,就见殿下你咬紧牙关,怎么也喂不进去药,霍将军就想一口气给你灌下去,谁料灌到一半,生生吐出来,喷他一脸!你没瞧见他当时的表情,真是又气又无可奈何!” 阿洛妲笑的不住翻身,我这才明白原来是霍去病喂药我不喝,才让阿洛妲来给我洗药浴。 “除了喂药,其他的……没碰我?”我担忧的看向她,她收住笑容,略微回忆了一会儿,才说,“霍将军就给殿下擦了脸和脖子,其余都是我来的,殿下放心。” 我没再问,不安的点点头。 第30章 千里击敌 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 余下两日,霍去病转战河西三国,随到之处皆攻之而降,到今日,队伍从之前的九千骑,陡然增加至一万二,这里面有被降服的各国战俘,凡是身手不凡或者天赋异禀的,皆由霍去病亲自宽赦,让其随大军戴罪立功,实可谓艺高人胆大,真是一点都不怕这些人诈降。 眼下正在翻越焉支山,虽然兵力充盈,但我却明显感觉到大家脸上露出的疲态。 六日了,一万多人足足在这大漠里马不停蹄的行军征战六日,霍去病的身子却仿佛是铁打的一般,半点放松都没有,昂首沉着的领头。 我紧紧跟着他,大腿上特意绑的两层绸布全被马鞍磨烂,浑身跟个织布机似的,咯吱直响。赤生虽然出身羽林,但看得出,他也有些吃不消,一直强忍着在坚持,我想了想,打马追了两步,尽力拉住马缰与霍去病平齐。 “骠骑将军!山都快要被我们整个翻遍了,能不能让他们歇息一会儿?” 他根本不看我,沉着的驱马,一点也不减速,“不能。卢侯王根本就不在王城,我们现在只能去离他们最近的折兰国碰运气,你别想着休息,一鼓作气,不能停!”他大声喊着,夹紧马肚,我顿时又被他甩了一射之地。 “霍去病!他们已经跑了一百多里,很耗费体力!再这么疯跑下去,轮班制就不奏效了,节奏会被拖垮的!”我奋力喊出来,他却像个没事人似得,口吻仍旧轻松。 “卢侯王出逃,想必是已经听到风声,若再不追,便很难再找到他了。不远就是皋兰山,就算要歇也得先掩护大军再说,你少操心了,省点力气。”他说的不无道理,我囿于照顾军士,却没考虑到闪电作战的要义,顿时偃旗息鼓。 下山行军略快,皋兰山近在眼前,我放慢马力,却忽然发现动静。 “你看!”我朝不远处的树尖指去,那树巅上大力的颤抖,与风吹树动完全不同,霍去病的瞳孔见此骤然放大,身边燕骑高呼,“是折兰王的部队!” “追!”一声令下,刚歇口气的马儿们,瞬间如离弦之箭,万马奔腾,队伍里的号手反应十分敏捷,号角声震天动地,折兰、卢侯两部集结起来的军队立时与我们这边的骑兵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 战事来的太过紧急,赤生在一片混乱中奋力呼喊我,生怕我被骑兵们伤到,我见有燕骑保护,便四处观察地形,极力的想要在这一片混乱中,找出点思路。 “殿下去哪?!”赤生见我突然往身后的高地疾驰,似乎是怕我临阵脱逃,驱马拦我,我又急又气,怒喊道:“难道我会弃瀚军于不顾?还不快传弓箭手跟我走!!” 他被我一训,整个人清醒了几分,立刻指挥弓箭手一同跟上。 我忍着疲惫和紧张到极致的颤抖,命弓箭手们梯次排开,也给自己准备了一打弓箭,完全忘记了带护指,默默的把箭搭到弓上。 霍去病此刻在混战中已然是杀红了眼,他的长枪生生被血染成绛色,没到一刻钟便已经满身殷红,马蹄踏过之处,皆是遍地血肉模糊。 折兰和卢侯的兵力其实与我军相当,可是六日来,将士们的体力几乎快达到了极限,如今误打误撞的碰上,只能硬着头皮杀,根本没有缓战的后路。 战鼓仍旧还震天擂动着,冲锋军和一班次军已经倒下多数,这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战都要可怖,不少士卒的马被砍伤,兵器被击飞,只能同敌人赤身肉搏。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八名燕骑,“留下两人,其他的,都去协助将军。” “殿下不可!我们都是骠骑将军派来保护殿下的!不能擅自离开!”燕骑们没有一个肯走,我气他们迂腐,下死命令,“什么擅自离开?本王现在是奉将军之命调遣,难道你们想抗军令?” 他们八人脸上写满踌躇,可前线源源不断的有人倒下,支援就是刻不容缓啊! “都这个时候了!将军身边的燕骑都受了伤,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他战死在这里吗?!”我话未吼完,他们瞬间坚定了眼神,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六人刷的便冲进了混战里,我也没闲着,转身上马,“都给本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日一个敌人都不能放过!放箭!!” 右臂挥下,耳边便此起彼伏—— 嗖! 嗖!嗖! 利箭离弦,敌军一一中招,他们满场子的找射箭方位,无意中,折兰王之子与我对视,我慌忙大喊,“全部趴下!” 果不其然,队伍里有弓箭手被射中,惨叫不迭! 反击这么快? 我咬紧牙帮,再次指挥他们进行第二次打击,“斥候找出弓箭手位置!其他人——别让他们有爬起来的机会!放箭!” 众人得令,箭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准,我也执起弓。 先第一箭将其射倒,尔后紧接着“补刀”射其致命部位,如此便彻底消耗掉一人,减少敌人还能爬起来再作战的可能性。 半个时辰的激战,兵力亏损越来越大,冲锋军损耗过半,而我这边的弓箭方阵也死伤高达三分之一。 赤生极为担心,“殿下,骠骑将军还在坚持,可是”赤生同我齐齐望向那横尸遍野的战场,我盯着那个正在血海里搏杀的雄狮,摇头道,“没有他路,这一仗必须得赢!好不容易找到他们,必须打彻底,我们——霍去病!!!” 就在我睁大双眼高呼的那一瞬,霍去病不要命的直接借马背跳进了亲兵阵,给了折兰王当胸一枪!瞬间将他整个刺穿!!! 他好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惊呼,抬头望着我站立的方向,手中却利落的拔出了蛮枪,高举过头顶,枪头上全是殷红的鲜血。 我感觉他在笑,笑的那么释然,那么骄傲,仿佛所有的日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脸上。 可敌人总是防不胜防的,就在霍去病分神这一刻,他身侧竟跳起了两名手执血刃的亲兵!我这才发现他正站在最危险的中心,刚放松的神经又再次绷紧! “小心!!!”我大声朝霍去病嘶喊,他愣了一下,我立刻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嗖!!! 噗! 那亲兵的刀举在半空,陡然被定住,尔后从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我竟没有别过头,尽管手抖如筛,眼睛却仍一眨不眨的盯着冒血的咽喉,透出凌厉的微光。 赤生目瞪口呆的看着我手里的那张弓,那本是插在他的腰际,可我竟在电光火石间夺过,救了霍去病一命。 “胜利了!胜利了!” 耳边的呼喊声一遍遍的响彻了整个皋兰山,我骑马冲下高地与霍去病的精骑汇合,浓浓的血腥味冲击了我所有的感官,可是我竟没有感到不适,反而有种异样的畅快。 “将军!”杨检浑身是血的奔到霍去病面前,查看他的情况。 霍去病也没比他好多少,满脸的殷红,身上也不知道哪里受伤了,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你又救了我。”他突然看向我,我嗫嚅着,“你没事就好。” “论功行赏,你的箭每一发都是功。”他笑的很勉强,手无力的搭在马上,我察觉他有些打颤,不太对劲,又紧张起来,“先别说话,你是不是受伤了?” 杨检听我这么说,心再次悬起,连声问他哪里疼,他却阖上了眼睛,再也不搭话了。 第31章 十二时辰 “医正,将军到底怎么了?” 徐医正刚把完脉,杨检就急不可耐的问,我们也不敢大意,都围在霍去病塌边听诊断。 “杨千骑不要急,将军只是太累,睡着了。” “睡着了……?” 众人虚惊一场,都笑着舒了口气,杨检连声说没事就好,忙给霍去病除靴更衣,我和赤生便退了出来。 “将军真是奇人!”赤生惊叹连连,“莫说咱们打了这两场大仗,就光是赶了这么些天的路,就没见他睡满过两个时辰的!方才将军昏过去意识全无,我还以为将军受重伤了,竟然只是睡着了!” 赤生一面笑一面说,我回想起这六日奔袭战,心里仍是擂鼓狂跳。 这六日里,霍去病不仅吃的比一般骑兵少,睡的时辰也短,往往都是在长途驰马时偷得眯眼休息。可是当他站在战场上,完全就变了个精神,挥枪的力气毫不含糊的全施展了出来,斩下的人头足达千人。 想到这儿,不禁感慨万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方才见他沉沉入睡的样子,累的连眼窝都凹陷下去了,简直同出发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严谨的算算,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九啊。 “我在羽林营时,只听说过有能人可以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如今才知道,这能人就是骠骑将军,而且他还能骑行杀敌,简直更厉害一层。”赤生和所有将士一样,真心拜服霍去病的战斗力,滔滔不绝,我摆手道,“好啦,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快去洗漱休整,今晚亥时,到我帐子来,我有事要交代你。” 最后这句,我是避开了人对他说的,他与我四目相对,一改方才的轻松笑颜,立时警惕起来。 亥时几近,营地里的篝火烧的熊熊,将士们请了些热心的牧民将羊腿和牛腿子烤来食,不少士卒凯歌高唱,已经开始庆祝这次的大获全胜。 赤生踩点来找我,还特意穿了不显眼的玄色衣裳,大约是知道我要谋划什么,上来就问,“殿下,可是要行动了?” “嗯,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过了寅时便走。” 出雁门关前,我三言两语的和赤生通过气,他知道我一直就想亲自去斥候坊找消息,只不过没想到霍去病会让我随行上战场,所以一直没找到机会开溜。他似是有所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卷名册。 “这是什么?”我接过,上面俱是这次战俘的人名。 “我想着或许战俘中可以先找一番,问问是否有人识得叫哈桑的银发少年。所以,就去议事帐偷来了这个名册。” 这个名册是崔澈管着,连我都无权查看,赤生这么容易就能偷出来? 我对赤生投去刮目相看的注视,他不好意思的勾了下嘴角,继续说,“其实殿下这几日也没休息好,殿下不如先去俘虏营查探一番,日后再找机会。” “不,我等不了了。”我将名册放在怀中收好,“这些天被霍去病寸步不离的监视着,已经耽搁了原本的计划,若大军返回陇西郡休整,我离这儿更远。眼下霍去病睡的沉,没十二个时辰醒不来,我只去离这儿最近的龟兹,一天时间也够用了。” 赤生不放心,“要是霍将军醒来找殿下怎么办?” 我笑了,“所以才要留下你啊!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说。” 他将信将疑的凑过来。 卯时一刻,天微亮。 我风尘仆仆的在一家客栈落脚,客栈的店家是个龟兹中年男子,一见我就说通话(瀚语作为西域人交流的共用通行语言,称为“通话”),大概是因为我长着一张典型瀚人的缘故,因此我也不多言,将足金置于柜上,他立马带我去了最好的客房。 出行前我没用早饭,这会儿有些饿了,我摸出怀中的羊皮图,用手指勾勒着通往斥候坊的路线,下楼去周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龟兹国位于天山南麓,东通焉耆,西通姑墨,北通乌孙,是西域北部最为发达的“十字口”国,花叙在这儿设立斥候坊传递消息,正是依靠的这一通衢优势。 不过,龟兹国王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一直与匈奴同气连枝,对大瀚始终不太友善,每年派去示好的使者,都经常被截杀。特别是昨日霍去病大战得胜的消息,已经一夜之间传遍西域,各国都打叠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所以方才进都城,足足折腾了我好半晌,若没有花叙的手书,只怕都进不来。 然而我转悠了一圈,倒没发现这座都城有多排外,大家似乎并没有受到征战的影响,街上满是耳戴珍珠玉石,发结绦穗的龟兹男女,或是同异族人货易,或是闲谈,一派融洽景象,恍若世外净土。 路边的面疙瘩热气腾腾的出锅,我从没见过这么小巧香辛的面食,站那看了好半天,随即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尝鲜。可巧又有客来,那人满脸的胡子,五大三粗,上下打量我之际,嘴里还哇啦哇啦的,不知说的什么,但我能从他的肢体看出他的意思——他不待见瀚人。 “来这儿坐,小公子。” 一句瀚话突然从我身后蹦出来,我诧异扭头,正对上身后那人直直投射而来的眼神—— 好亮的一对褚色眼珠。 我纳罕的盯着他,上下打量。这人长的与一般龟兹人无异,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头发修剪的短促,身着绸缎外袍,腰间配有镶嵌宝石的弯刀,像有些权势的架子。 我起身换到他对面,从容坐下。 “你不是瀚人。”我说的是否定句,他笑着点头,“我有瀚话老师。” 哦,还读过书,应是个世家贵族。 “说的挺流利。”我随口称赞,并不放心上,毕竟还有正事,他却似乎极有兴趣同我聊天,自夸起来更是大言不惭,“是吗?我的老师也说我很有天赋,除了瀚话,我还会说六种语言。” “那阁下真是厉害了,国君该请你做译官才是。”我话里有揶揄的意思,他倒似乎一点没听出来,继续搭话,“不稀罕,还是自由自在的舒服。” 话不投机,我加快了吃面的速度,他却很执着的找我说话,“我看你是孤身一人,你来都城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似乎跟阁下没关系。”我没好气的回。 他着实有点招人嫌,好歹是个贵公子,干嘛老找陌生人搭话,不应该高冷点么? 他看我回避这个话题,突然狐疑的盯着我,“听说瀚人都爱打听消息,你该不会是个细作?” “咳咳……”面对这么直愣愣的二傻子,我竟然不知从何反驳起,差点被面汤呛到,“要不你自己查查?如果你能找的到我的话。” 我白了他一眼,翻身上马,身后他仍旧在喊,“喂!你去哪?你还没结我这碗的面钱呢!” “王子,不用结账了,送您吃。”店家用龟兹话笑眯眯的回到。 第32章 蛮子 斥候坊明面上是一座歌舞坊,坊主将我一路领至后院内室,又摒退两侧,尔后拿出一把长钥匙,与我手中这把仔细比对后,方才露出笑容,“年前主人就有来信,让我接待一位长安远客,如今都快夏初了,总算等到阁下了!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怎么?你家主人没有将事情交代清楚么?”我奇怪他为何不知我是何人,坊主听了微笑着摆手,“主人亲荐的客从来就不是一般人,我们是不过问前生后事的,您若不方便多说,可自行下到地室,我就不打扰了。”坊主边说边带路到地室。 地室入口处摆着掩人耳目的数坛美酒,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藏酒的地窖,低头过门洞走进里头才看见那一排排两人高的杨木架,架上堆叠着各色文书简牍,都用布条标示的明白。 坊主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扇门,转头看向我手里的钥匙,“阁下用这把钥匙开启门锁,里头都是与匈奴有关的密信文书,阁下可自行查看,一刻钟后,我来寻您。”他说完便退出去了。 发兵,对峙,埋伏,联合,这一屋子的书简,被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除了匈奴王庭曾派过使者去乌孙和楼兰半路被俘以外,就再没有一丁点儿关于俘虏的讯息,更别说哈桑这个名字,连半个字都没提到。 难道是我判断失误,银奴根本不是牵制草原的重要筹码,也不是大瀚同草原王庭的某种契约,是我找错方向了吗? 可是当年分明就有一队人马冲着他来,非要灭口不可,到底…… 我浑身酸疼的伏在案上,看着那一堆冗杂无用的王庭族谱,脑子里一团乱麻。 坊主不知何时来的,提醒我时辰已到。 “阁下,时辰不早了,咱们出去,若有新的消息,阁下可再来。” 此时夜色已到最繁华热闹的时段,歌舞访内鱼龙混杂,一位舞姬正热辣辣的跳着西域舞,唱着阿古丽,我心里有些烦闷,推辞了坊主安排的席面,想回客栈再做打算,谁知迎面撞上一个魁梧的胸怀。 “是你?”对方半惊半喜,我抬头向上,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白天遇到的那个奇怪的龟兹人——真是祸不单行…… “哈哈,你不是说我找不到你的吗?你看看,这就是你们瀚人说的缘分对不对!?”他一脸得意,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一只手拉着我的胳膊,亲昵的让人不适。 我抽身离他两步远,“我还有事,有缘再见。” “什么事儿啊!不是大事就别走了,小兄弟!”他那热情劲儿,颇有些不依不饶,拉着我往厢房走,手上的力气大的骇人,“这儿可是我们国都有名的歌舞坊,我既同你有缘,今晚的一切花销便都算我这儿!来,上酒!”他回头霸气十足的喊人上酒菜,眯眼笑的跟个老鸨似的,手上更是没轻没重的拍我的肩膀,差点把我半边身子给拍出内伤! “别动手动脚!你离我远点!”我铁着脸,一点儿也不领情。 他见我动真格了,反手就关上了门。 我瞬间警铃大作,后撤数步。 “现在想走,迟了。”他话未说完脸先变,一双大手猛袭过来揪住了我胸口的衣领,竟把我举起离地,简直力大如牛! “蛮子!你放开我!”我急的双脚空蹬,慌乱中踢到他的小腿,他吃痛一呼松了手。 “敢踢我?你这个瀚人奸细!”他恼羞成怒,一边出招一边喊叫,“此坊乃是我父王所设,我亲眼见你进来消失了足足半个时辰,之后鬼鬼祟祟从后院潜出,你说!你到底偷了什么东西?” 我来不及细想他的话,只顾着见招拆招,他的招式奇怪,且应接不暇,我下盘疏忽防御,再度被他打横举起,猛的砸到床铺上直疼的我闷哼。 这蛮子哪管我的死活,摔我不够,整个人更是直接扑上来,一手钳住我,另一手在我腰际摸索,意图搜身,我这下真恼火了,“禽兽!你敢碰我一根毫毛,我让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他突然愣了,瞧着我气鼓鼓的样子,骤然仰头大笑,“五马分尸?禽兽?啊哈哈哈哈哈,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做到!” 外头闻讯赶来的坊主直呼砸门,我见这蛮子分神,立马从前往后奋力一蹬,像条水蛇滑出他的桎梏,拔腿就跑。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抓住了我的衣襟,我只着一件外裳,护住领口拼命抽身,上裳竟刺啦一声在耳边裂开! 我愣在原地。 “你是——!?”女人???? 他惊呆了,脸由青转白,又霎时转红,如同猪血,我麻木的低头看向自己只裹着白绫束胸的上身,瞬间羞愤难当,奋力扯过帐幔裹住,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手握匕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一个小小女子,肩胛上怎么有那么大个伤疤?”他皱着眉,双手无措的举着似是投降,脸色却全是关切。 “关你什么事?!我劝你现在好好想想怎么活过今日!”我强撑着,脑子里飞快思索着退路,可这屋里无窗,外头又在砸门,只能先挟持他跟我一同走了。 “别放狠话了姑娘,女孩子不能这么凶,会没人要的!看来是我误会你了,这样,你放开我,我带你去买身衣服,保证不为难你了,可好?”他话说的轻松,一点没有被绑架的自觉,胆敢如此轻视我于女流,岂有此理? 我压下匕首,利刃瞬间就割破了他的脖子,他没想到我真能下狠手,迅速捏住了我的手腕,我倒吸一口凉气,手上失力,匕首也从手中滑落,门却轰然一声也跟着倒了。 “斯巴纳鲁吾黑!”五六个龟兹人长相的士兵站在门外乱糟糟的大喊,把我俩团团围住,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一涌而进的西域兵,转头看向蛮子,他似笑非笑,“他们在说,龟兹王子遇刺了。” 呃……嗯!?? 第33章 挟持 也不知此刻是被押向哪里,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声音,身子缩在麻袋里心如鼓槌。 真是倒霉,没找到线索就算了,还被一个龟兹蛮子绑架,说出去都丢人,若我知道他是个王子,绝对不会挟持他,非得杀了才干脆! 可恶! 我骂骂咧咧的被抬进极为安静的内室,里头除了脚步声,就没别的声音,麻袋紧接着就被解开,我稍稍适应了一下周围的强光,周围的陈设渐渐清晰的展露在眼前。 这是……宫殿? “都出去。”身后有人发话,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见那门口站着的士兵和婢女都垂头退出,殿内立马只剩了我一人。 “蛮子,你要干什么?”我朝那屏风后走出来的男人问,他捧着一件女子的龟兹衣裙,脖子上的伤已经做了处理,伤口并不深。 “这衣裙是我王姐的,你试试可合身。还有我不叫蛮子,我叫东弥彦叶。” 龟兹王族姓白,名字由自己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组成,现任龟兹国王叫彦叶鲁元,所以他叫东弥彦叶。 东弥并未回答我的问题,我半信半疑的看着那衣裙,也不试衣,自行站起身,“不必了,我要回客栈。” 他似乎猜到我要这么说,也不生气,“你现在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我拔高了反问的语气,声音很是尖厉,他笑着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匕首‘行刺’我,还把我伤成这样,我不把你私下带到宫里来,你难不成想去蹲大牢吗?” 他说完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脖子,坐下斟水喝。 我完全没想到这个蛮子会如此好心,也不好再坚持要走,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你早说你是王子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意图不轨……脖子上的伤应该不深?” “可疼啦,女人的心真狠!你说说,怎么补偿我?”他正经不过转瞬,又开始玩笑,我就知道不能关心他,白了他一眼,抢过水壶。 “那么点伤,你也好意思喊疼,可真娇气。” 他不跟我置气,“好了,你快把衣服换上,夜里凉。” 我想了想还是把衣服推给了他,“我不能穿女子衣裙,你可有男子的?” “这是为何?”他皱眉不解,眼睛又瞟向不该看的位置,我忽的站起身背了过去,“你别管那么多,拿来就是了!” 换衣裳的时候,他站在屏风后头替我守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刘涟漪。” 靖王这个身份已经随着霍去病的声名远扬渐入世人的视野,告诉他了太过冒险,而涟漪是我小时候的乳名,不算糊弄他。 他哦了一声,“你孤身一人来龟兹做什么,为何去了歌舞坊?” “我来找故人,去歌舞坊是问消息。” 之后他再没问,我一门心思系扣,这龟兹的男子外袍垂至小腿,全是一水儿的中缝系扣,我好不容易穿完出来,却没见东弥彦叶的人影了。 “你们王子呢?”我问门口的侍卫,他倒也懂瀚话,一板一眼的答:“王子去见迪亚瓦娜大妃了。” “迪亚瓦娜大妃是谁?”我费劲的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名字,那人也不知怎么解释,半晌回,“是王子母妃。” 没等我研究出个所以然,手下就得到了指示,要带我去见这位大妃,我跟着他们七弯八拐,步入正殿时,母子俩正用龟兹话高声争吵着什么,回头见我已到,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怎么来了?”东弥彦叶疑惑的问我,我哪知道那随从是听了谁的指示,茫然摇头。 妇人见状开口,“是我叫他们带来的。” 我看向那座上的女人,她容貌柔美,年纪虽已显,体态却匀称丰腴,食指上戴着一枚粼光宝石戒指,脖子上卧着串红色的宝珠,衬的肤色洁白如瓷,堪称绝色。 “这就是在歌舞坊划伤你的瀚人?”这话不善,大妃却一脸神色自若的打量我,似乎并未有什么怪罪之意。 我与东弥不约而同的点头,东弥正要接话,大妃抬手,眼睛只瞧向我道,“为何同我王儿大打出手?” 这话像是兴师问罪,东弥突然站起来,“都是一场误会,我误以为刘姑娘——哎呦!” 他正说着话,突然被我狠掐了一把,疼的收回了靠着我的那只手,疑惑的看着我。 我瞪了他一眼,向大妃重新自我介绍,“大妃,在下长安人士,姓刘名涟漪,前来龟兹国只为寻旧友故土,让旧友落叶归根,王子在歌舞坊遇到我,以为我是细作,要将我扭送官府,所以我奋起抵抗,失手伤了王子,若大妃要追究,还请从轻发落。”我粗着嗓子说完,躬身请罪,耳边听到东弥附和,“是的母妃,都是误会,追究就不必了,我也没受什么伤。而且我与刘兄一见如故,还想向她请教瀚话呢!” 大妃端坐榻上,俨然一副看戏神情,来回看了半晌,笑罢,“算了,既已言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刘公子是留下住几日还是——” “自然要住几天啊!”东弥答得飞快,把我倒弄的一怔。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急,赫然笑笑,“想来刘兄弟也是这么打算的,对?” “多谢王子好意,我只是路过贵国,立时就要前往楼兰,还请王子大妃放行。”我才说完,东弥就急了,“这么晚了还要赶路?你还是住几天!” “不了,我真得走了。” 拉拉扯扯间,大妃再也忍不住,清了声嗓,我俩顿时噤声。 “楼兰是我的母国,王兄最恨瀚人,但也不至于为难刘公子一介无辜平民,但楼兰不比龟兹,与大瀚确实嫌隙已深,如今大瀚正有战事,楼兰已封禁了城门,刘公子可有通关文牒,没有这个,断进不去楼兰。”大妃这番话推心置腹,难怪能有东弥这样天性使然的王子,我感激的点头,“多谢大妃告知,在下已备全手书。” 东弥不太开怀的看着我,我转念想到大妃的身份,又大着胆子说,“恕在下冒昧,不知大妃是否清楚楼兰国的俘虏都去向了哪里?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这旧友是俘虏出身,因此我只能这样追本溯源。” 果然,大妃有些忌惮,略微思忖后,还是认真答到,“楼兰同龟兹一样,很少卷入战事,若说俘虏,便只有出派的使臣或是可买卖的奴隶被俘而已,愿刘公子勿走歧途,不然这龟兹公子怕都是出不去的。”大妃作为上位者,动动手指也可浮尸百万,这句话是对我的警告。 “大妃放心,我若有别的企图,您大可捕我回来。” 我立下誓言,大妃点点头,东弥也不知怎么办,怏怏的看着我退出去,忽然大妃叫住了我,“刘公子留步。” 她摘下了手上的戒指,交到了我手里,“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玛瑙指环,但凡认识这个的人必然肯帮你,你若办完事,尽早还回,再不可入我龟兹,可能保证?” 我看着大妃,她这意思是要驱逐我了。 “好,我保证。” 第34章 当局者迷 “母妃,你为何要这么说?她不是坏人!” 人才退下,东弥就炸开了锅,大妃摇头,“王儿,这女人绝非池中物,你切不可认真。” 迪亚瓦娜大妃一句话,惊得东弥彦叶站在原地,他结结巴巴的说,“母后怎么知道她是女子的?” “哼,我和你父王的这么多女人生活了近二十年,还会看不出是男是女?!”大妃既有些得意又颇显无奈,“这‘刘公子’的右耳垂上有明显的耳洞,颈部没有喉结,同你站在一起,虽矮不了多少,可瘦了不止半圈呐!再者,王儿,你对她的喜爱也太过明显了,母妃我就算不了解她,也该了解你!” 东弥彦叶登时耳根泛红,手足无措的在殿内走来走去。 “这女子长得确实比我们龟兹最美的女子还要特别,可她的脸少了太多柔美,生这样男相的女子会克夫的!”大妃苦口婆心,东弥却恼了,“母妃怎得也信巫师那套说辞了?儿子看她就……挺好的,能打能扛,有主见,光她为了挚友不远千里寻归处这点就值得人钦佩,男子尚且还做不到这点呢!” 大妃见他眯瞪,急的叹了口气,“傻子,你才不过认识她一天而已,怎就信她到如此?你以为她真是为了什么挚友?哼!能让一个弱女子跋山涉水,不惧危险的来寻人,只会是为了她心中所爱!而且,你方才说的优点没有一样是女子该具备的。王儿,你还是醒醒,你已经二十有一了,再看不准人,母妃就得替你做主啦!” 东弥不依不饶,“那母妃既然认为儿子不该跟她有牵扯,为何给她外祖所传的玛瑙戒指,还出言帮她?” 大妃一副过来人的无奈,“王儿,你且看着,以她那样不食烟火,遗世独立的女子,是不会甘愿做你的王妃束缚于深宫的,这戒指迟早会回到你手里。” 大妃的话说的太过笃定,也太悲观,东弥缄默了,半晌才站起身,“这终归是儿子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是由儿子来挑。儿子去看看她歇息了没,先告退了。” 嗨~大妃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瀚人倒是有句话说的一点没错,这世上的人都是当局者迷。” 返回客栈,我一刻不停的收拾衣物,东弥一直跟着我,比我还忙活的勤,一会儿过来递帕子,一会儿跑去拿水囊,就连对着我那呼之欲出的“滚”,他都能殷切无比的望着我问,“还缺什么吗?都带上都带上~保管用得着~” “王子殿下,我是去办正事,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我彻底忍不了了,一样样的从包袱里挑出他塞进去的东西,至于手上这枚玛瑙戒指,我想了想,还是摘了下来一并搁在桌上。 原本当时就是囫囵接下的,无亲无故,不能受这么贵重的礼,何况听大妃口气,这东西意义非凡,还是不要带着这个打眼的好。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见我把戒指也留下了,他反应颇大。 东弥执起戒指,仍旧套到我的食指上,“这是我母妃给你的,不许摘。”转头,他挥手向那些卫兵们吩咐,“把公子的马牵来,我要送公子出城。” 我忙摆手,“别麻烦了,我自己走就行。” 他恍若未闻,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恭恭敬敬的请我上马车,“我送送你,好歹也算尽地主之谊。” 想到之前承诺大妃的话,我没能狠下心再拒,等事情办完,银奴的身世水落石出,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再踏足这里——算了。 我垂头上车。 【大汉营地】 “将军!!”杨检猛的冲进大帐,却不想霍去病坐在席上正同几位将军议事,立即被霍去病呵斥道:“咋咋呼呼的嚷什么?!” “属下唐突,可是属下有急事禀报——”没等霍去病准允,杨检便想开口,却再次被制止,“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你先去把靖王殿下请来。” 听到靖王殿下四字,杨检也不着急了,些许委屈的垂着头说:“属下要说的正是靖王殿下,将军又不让说是赤生大人发现的,说是不见殿下人影已经两天了——” 满屋子的人还未听完杨检的话,就没心思再往下听,“想必靖王是到别的地方喝酒去了?” “你叫校尉去伙房找找,他说不定在那。” 大家嘻嘻笑笑,没当回事,霍去病却觉得奇怪,“他什么时候发现殿下不见的?” 杨检回,“昨日辰时起就没见过了。” 霍去病望了望外头的月色,突然朝外走去,“把哨兵都叫过来!” 帐内几人见霍去病如此重视,都收了笑意,不禁思索起来,“靖王别不是偷偷去往什么地方了?” “这沙山野岭的,他能去哪?” “别不是被掳走了,不是还有残部没杀尽的么?” 霍去病可不觉得靖王会被掳走,按他的对靖王的了解,多半是靖王在故弄玄虚,私自离营了,所以他一刻不等,三步并作两步的直接奔往靖王大帐。 赤生早就等在了门口,望见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越走越近,他也越来越紧张,人未到门口,他已单膝跪了下去,“将军!求您救救殿下!” 救?! 这主仆俩到底在唱什么戏? 霍去病一声不吭,赤生先声夺人,“昨日是赤生疏忽,竟然没有发现那些刺客的行踪,以致让奸人有机可乘掳走殿下,赤生自知罪重,旦请将军派人去寻,万一殿下遇到不测,陛下必会重罚有关人等!到时候,就是将军,恐怕” 若说演戏,赤生的演技确实拙劣,但他这话却直戳霍去病的肺管子,他没听完,眉尾就已拔的老高。 “你这是威胁本将?” 凌冽的鹰视直达赤生眼底,仿佛能把人的脑袋给盯得削下来似的,赤生竟渗出薄汗。 殿下啊殿下,你真的把赤生我害惨了 “赤生不敢!赤生只是不知道这些奸人到底对殿下有何图谋,便只能做最坏的打算,而今将军多犹豫一分,殿下就多一分危险,想必将军也不愿意殿下真的出事?”赤生敏锐的感觉到了霍去病的疑心,所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圆场。 果然,不出所料,霍去病听完沉吟一刻——“杨检!牵逐沙来!本将亲自去寻靖王!” 第35章 楼兰 如大妃所说,楼兰国都入城的关卡着实繁多,就是持了手书,也得老老实实在城外排队待查,若没有东弥彦叶一路护送开道,真不见得能如此顺利的进入扜泥城。 “多谢你,我们就此别过。”我见马车已安然驶入城郭,叫马夫停车,东弥彦叶也跟着我行动,他十分顺手的背起了我的包袱,“送佛送到西,我送你到客栈了再走。” 我实在没见过如此“热心肠”的贵胄,不禁好笑道,“你是王子,不是随从,怎么这么爱跟着我?”他讪讪的垂头,“我这不是怕你一个人,碰上什么难处嘛……” “从长安到这儿,路重千里,我还怕难处吗?”我拿回他手上的包袱,“所以王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不然大妃要担心你了。” 大妃不喜他与我来往,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他却偏不听,自顾自的往前走,“我一夜未休,等我在客栈休息好了再走也不迟。” 他这理由找的生疏拙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分明就是赖上我了。 我不好再接着谈这个话题,脸色略温,想起大妃曾说的话,我略一定神,故意模仿女子的声线,冷不丁的朝他喊了一声,“哎,东弥!” 走出三步远的人,忽然像通了电一般原地一颤,回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东弥呀!”这次我是笑着说的,言语里的亲昵和糯意,自己听了都发颤。 只见他的微笑渐渐变成大笑,嘴角几乎都要咧到耳根了,一步并做两步的朝我奔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走对不对?” 我怕他又疯傻起来发神经,何况他的随从们都瞪大眼睛眼睛瞧着,赶紧打住,“不是,我是想起之前大妃说楼兰有详细的名册,记录了所有的官奴流向,你——能帮我弄到这个么?” “什么?!”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狂喜小眼神立时就僵住了,脸耷拉的比八字还丧,简直比翻书还快,“涟漪,不是我不帮你,这名册属于军务要文,放在我王舅宫里,就是我母妃都不一定有权利翻阅。你要找人,大可以寻别的法子,这么做太危险了。” 我原以为东弥彦叶一高兴,就能什么都不顾的,谁承想还有点理智,三言两语骗不到他。 “那算了,我自己再想办法。”我甩手就走,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他站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没走两步,他又跟在身后了。 “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找打吗?”我恶狠狠的凶他,他低头嗫嚅,“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帮你,我王舅的寿辰临近,借这个理由进宫不会有人怀疑,但是我不敢信你,万一你要对我王舅不利,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我也能理解,任谁也不会蠢到揣条蛇在怀里。 “这样,我跟你一起进宫,名册我不碰也不看,你帮我看了告诉我,这样我便不可能知道任何机密,可好?”我期待的望向他,他欲言又止,盯着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半天,最后才郑重的点头,“那你答应我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我王舅最恨瀚人,你若被发现身份,我真的只能把你娶回家保你了。” 我愣了,没好气的冷脸,“你想的美。” 东弥却一点都不生气,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那我们午时就进宫!” 马车上,我穿着楼兰传统的纱裙,手足无措的僵坐在最角落里,仿佛面壁思过。东弥的贴身侍从眼睛一眨不眨的审视我,他搞不懂我为什么凭空长出了女子的胸,明明王子身边的那个瀚人是个男子啊! 东弥则视而不见,一脸沉醉荡漾的望着我,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静谧。 “涟漪,你穿女子衣裳还真是好看~”他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我窘迫的拿眼示意他安分点,两手不安的捏着胸前的衣襟,心跳的飞快。 示众人以一身女裳的年岁早已不可追忆,要下车时,我面对这紧身的衣裙犯了难,这么贴身的长裙,又不能岔开腿跳,这怎么下去? 东弥见我站在那儿踌躇了半天,便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打横抱起。 我只觉身子一轻,还未反应过来,人就稳稳当当的落地了。 “腰挺细的~”他走过我身旁,对着我耳根子呢喃,声音小的微不可见,我却听了个清楚,脸腾然升温。 “若不是女子的衣裳配有面纱,我是绝对不可能受你胁迫穿成这样的!”我咬牙愤然朝他挥起一掌,他忙不迭的截下,将我的手牢牢锢在他的手心里。周围随从看着皆难为情的低头,人人自危。 他们王子什么时候有这个癖好了? 葭苇、柽柳、胡桐、白草,这些楼兰国最为着名的植株竟一样也没见着,反而整个王宫到处都种着颜色各异的鲜花,鸟雀的品种也极多,简直像座七彩斑斓的大花园,与龟兹国金碧辉煌的景象相比截然不同。 我思量着这楼兰国王大概是个爱赏草木的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急躁暴戾,常践踏生灵。 东弥悄悄侧头同我说,“西域各国因着最近的河西大战,都和瀚朝的关系剑拔弩张。楼兰离瀚朝最近,却又依附匈奴,所以受到的欺压也格外多,王舅还因愤恨,前不久秘杀了大瀚使臣,所以待会儿进去你千万别吭声。” “嗯,我知道。”我点头。 这是楼兰国王的会客正殿,楼兰王年纪比大妃要大不少,双目却甚是清明,透着股宰执王气,他并未注意到我,只同他外甥东弥说话,我垂着头,按东弥说的,眼不见心不烦。 楼兰王和东弥都用的楼兰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但却也能勉强分辨一些瀚话用词,他们讨论到了最近的河西大战和霍去病,尔后,又似乎提到了大妃的名字,最后,楼兰王突然说了一句——哈桑。 我猛的抬头,他们没注意到我,楼兰王又念了一次,这一次我听的清清楚楚,他分明说的就是哈桑! 哈桑是谁?是……银奴吗?! 第36章 哈桑 “涅巴哈!”楼兰王发现我抬头望着他,神色阴沉的朝我说了这句楼兰话。 东弥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忙走过来挡住我,手则背在后面示意我出去。 我逃似得快步离开,没多久,东弥也出来了,他铁着脸拉起我就走,等走到无人处,他才停住。 “我说了不要抬头让王舅注意你,你怎么不听我的?你这双杏眼,就是那画像上标准的瀚人,要是让王舅认出来,你真没活路!”他数落我一点也不手软,看得出他是真的害怕,我哪还管他疾言厉色,拉他的袖子,“对不起,我听到他说哈桑这个名字,就忘了你的叮嘱,你能不能告诉我,哈桑是谁?” 我委曲求全望着他,一改之前跋扈的样子,他放缓了语气,“哈桑是我王舅的大儿子,你也认识他?” 楼兰王的儿子? 难道只是和银奴同名? 我有些气馁的摇摇头,还想再问,东弥却没继续往下说,他牵着我去往休息的殿宇,见外头都是楼兰王的宫卫,他吩咐随从守在门口,说我要和他午休,“都不许进来。” 他把门牢牢叉好,转头喊我,“跟我来。” 这间房的窗户设的极低,他带着我翻过窗子,弓背躲过侍卫,一路带我到了戒备森严的楼宇,这边的侍卫都配着刀,想来是军机要处。 东弥似是轻车熟路,穿行来去,顺利进入内室。 “你快说要找什么消息?我来找。”他一面查探隔门里的书简,羊皮卷,一面问我,我小声道,“元硕二年,卫青大将军将一名叫哈桑的银发少年带到了长安,随行的还有和他同族的奶母。” 东弥愣住,回过头来,瞬间明白为何我听到哈桑这个名字,反应如此大。 “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就是俘虏名册上有,也没法确定就是你要找的这个人,他,是你什么人?是朋友……还是爱人?”他还是忍不住“办公谋私”,问出了他想知道的问题。 我不知如何描述,怆然回到,“人都没了,不重要了。” 东弥诧异的瞪着我,尔后粗声粗气的嗨了一声,“罢了,答应你的事儿,我肯定会做到,你看不懂这些字,我念给你听。” “谢谢你。”这次我是真心的道谢,东弥却没多高兴的样子。 一连翻了好几卷羊皮,都没找到什么有关联的文字,东弥都有些泄气了,他见最后是一卷族册,心知绝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线索了,连看都没看,就丢到了无关文卷的那一堆。 “不对,我记得我刚才翻到过族册,怎么有两卷一模一样的?”他忽然拿起两卷羊皮对照着举起来,我凑过去仔细一看,一卷明显新一些,一卷有些老旧变色。 他说完展开羊皮卷,立马发现老卷轴的楼兰王那一张是被人用刀划过的。 “怎么了?”我看不懂楼兰文字,只能问他,他指着那个被划烂的一块说,“你看这里是不是原本像有字的?”我翻到羊皮卷的反面,摸了摸卷面,确实是有刻印的,但却被人故意划坏了,以至于看不出原本刻上去的文字。 “这里的名字被人划掉了,为什么?”我问到。 东弥摇头不解,他指着这后头的hasan字符说,“你看,这后面的hasan就是我王表兄的名字,但这卷新的族册就没有被划烂的名字了,直接就是hasan,它的写法毕竟和hosan这个名字就只差一个字符,难道是礼官当初写名字写错了?” 我仔细看着这块被划坏的位置,发现划口很长,不像是只写错了一个字符的样子,明显长度和这位哈桑王子的全名一样长。我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在斥候坊看到的那个楼兰族册,有两个特别相似的名字,一个用瀚字写的哈桑,一个写的是和桑。 这说明,hasan和hosan,是两个人。 那为什么新的这卷族册抹掉了hosan和桑这个名字? “你的这个表兄有没有其他兄弟?”我问东弥,东弥思索了一下,“有啊,好几个弟弟呢,不过都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哈桑表兄的母亲是从乌孙送来王宫的下女,生了他之后就死了,不可能有亲兄弟的。” 我跟他俩面面相觑,自己的事情没搞清楚,又来了个新麻烦,还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找寻无果,我们原路返回,谁知巡逻的卫兵眼尖,也不知怎么看出有生人闯入的,竟大张旗鼓的找起贼人来,东弥见不好脱身,转头对我道,“我引开侧门的卫兵,你找机会翻出来,原路返回。” 我顾不得那么多,依言和他分头行动,可是楼兰王这宫殿真的花鸟太多,来的时候没好好记路,眼下竟然走着走着迷路了。 这里和方才的戒严程度完全两个极端,就是想找一个人,都根本看不见,越往小径深处走,花香越是浓郁,待转弯的角门一过,我霎时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片触目赤红的蔷薇花海!各色的彩蝶漫天飞舞,甚至有几只就端端停在我的肩头!我愣在原地,远远看见那白玉砌成的水榭中,有两个背对我的人影, 我不敢走近,周身的花海同外头简直是两个天地,恍若隔世。我见手边的蔷薇花上犹有水珠,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一下,谁知那水榭中突然帐飘穗动,吓得我慌不择路的拔腿就跑,差点被裙子绊一跤。 “怎么了,阿辽莎?”纱帐后的一位年轻的男子抬手挑开了帘帐,他的手有如玉瓷雕刻般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关节处微微泛红。 “没什么,哈桑王子。方才听见外面有动静,我出去看了却没人,应当是猫经过。”被唤阿辽莎的年轻女子微微弓腰,抱起男子才修剪好的一捧蔷薇去插瓶,“您侍弄花的本事真是绝妙,这满园子的花儿都活了!阿辽莎也想学学~” “听说母亲最喜欢蔷薇,她要是在,肯定很开心。”王子笑着垂头,笑意却未达眼底,眼眸中的忧郁比海还要湛蓝。 女子怕他难过,思念亡母,忙打水过来岔开话题,“您的手都弄脏了,我打水来给您洗洗。” 王子应声抬头,额前的银白碎发遮住了那一双囊括了浩瀚星辰的眼睛,“多谢。” 第37章 菩提心 且说我这厢,才从蔷薇花海那儿折回来,一头就撞上了东弥彦叶,他见我半天都没回来,怕我遇到不测,所以出来寻我。 “你跑哪儿去了?没被人看到?”他急急问我,我咕哝了一声摇头,“没有,我走到一片蔷薇花海迷路了。” 东弥稍稍放心,连晚饭也不吃了,直接带我出宫回客栈,马车上他似乎有心事,没跟我搭话,我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亦不言语。 “涟漪,今晚休息好了,就跟我回去,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这个哈桑是谁,被谁所害,远没有你过得好重要。”他骤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我怔忪片刻,抬头质问,“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他已经死了,逝者已逝,真相还重要吗?就算你找到了他的身世,找出了他的仇家,难不成你一个小小女子还去杀人?”东弥苦涩的嗤笑了一下,我不知为何,又有些愤怒,又有些难过,心里拧成了一团麻。 “我记得你们这儿的人大多信奉佛法。” 东弥听我说起这个,愣了一下。 “大乘佛法有曰菩提心者为净水盛火,我不过是求一抔净水洗涤业障,求一团盛火焚灭爱故,我过的好不好,一点也不重要。东弥,我感谢你,但你留不住我,一个人真心待我温暖了我整个童年的人,就是变成黄土,我也要放在心底。” 我捂着自己的心口,那条丑陋的痕迹居然还在体内隐隐作痛,令我忍不住越压越紧。 “算了。”东弥忽然正色道,“你下车,我不留你。” 我感激的望向他,他却不看我,脸上写满失落,“涟漪,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真心喜欢你,虽然只相处了两三天,我却不止一次的想象着你嫁给我的样子,甚至我连咱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你不在意我,是因为心不在我这儿,我便以为我只要跟着你,留住你,就能让你慢慢觉出我的好。可我方才却发现,你的心竟然都不在你自己身上。” 他乌啦啦的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我却听的怔怔发愣,不知道他神叨叨的在说什么。 “所以,你去找,不管你找不找得到,我总是在这儿等你。不过,你得快点来啊,不然正妃的位子可就被人占了!”他说着便又恢复了之前没正形的语气,我被他逗得又是迷惑又是好笑,依言下了车。 “对了,这个——”我临走时认真的想了想,还是把那枚玛瑙指环摘了下来,“这戒指听你大妃说权利还挺大,别浪费在我手里,我物归原主。” 我说完,将戒指摊在手心,等他取走。他蓦然失神,呆呆的拿起那枚戒指,忽然握住我的右手,利落的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哎~你?!”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不许还给我!!还有!不许摘下来!!”他的脾气来的毫无预兆,把我吓的一激灵,忍不住又想用拳头招呼他了…… “再会!”我站在路边朝他挥手,他半蹲在马车门帘处,也朝我挥手,眼神很是不舍,“再会,涟漪。” 佳人已远,马车也走出半里,东弥彦叶还皱着眉头,没从失恋的心情里缓过神来。 一旁侍从瞧着他的脸色,战战兢兢道:“王子既喜欢刘公子,咱们要不把他偷偷绑回去?” 东弥彦叶知道侍从误会了,烦闷的坐回去,身后却压到了一个包袱,“快回去,刘公子的衣服没拿!”他高声叫马夫掉头。 话别东弥,我加紧脚步返回客栈退房,这已经是离营的第三天,赤生应该按计划告知了霍去病,再不走,运气不好,可能就要碰上阎王了。 “劳烦掌柜退房。”我将房钱放在柜上,掌柜却疑惑的看向我,我瞬间才反应过来我还穿着楼兰的女装…… “额……唔,小女子是那位刘公子的家眷,家兄有事来不了,特让小妹来退房,还请掌柜行个方便。”我故意放轻了嗓音,掩盖住中气,说完还羞怯的侧头,掌柜这才将信将疑的退回了押金。 呼……扮作女子额不是……是做回女子真要些时间适应…… 我学着普通女子们阿娜的走姿上楼,关上房门的一刻才收起矫揉的兰花指,然而屋内却静谧的可怕,我本能的觉得不对劲,身后却清风一阵,脖子瞬间就被擒住了。 “姑娘别叫,若喊出声来,你的命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这男子说的是瀚话,口音十分熟悉,我来不及多想,忍住慌乱,正要说话,屋内却又走出一人。 这下,我彻底傻眼了——霍阎王本人来捉我了。 “将军,您要不要审问一下?这女子貌似听得懂瀚话。”杨检熟稔的将我双手反擒,我动不了分毫,胸前起起伏伏,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被霍去病发现?他会相信靖王原本就是女人吗?会不会把我交给陛下?还是直接把我当细作杀了? 我开始不由自主的哆嗦,这是第一次如此害怕身份被揭穿,我绝望的看着霍去病越走越近,却毫无办法,索性闭上了眼。 “姑娘,你既然能进这个房间,那一定知道这房的主人是谁。我问你,你是谁?靖王现在在哪儿?”霍去病停在离我一步远处,手握着腰际的剑,随时防备我有什么异动。 果然他是来找我,可惜我穿着这身衣裙就站在他跟前,他也认不出来。 我不说话,因为只要我开口,哪怕只说几个字,他也绝对辨别的出我的声音。 “姑娘,我劝你实话实说,不然刀剑可无眼。”杨检拔出了一把匕首,抵在我的腰间,掐着我脖子的手也紧了几分,霍去病见我脑门都涨的通红,便抬眼示意让杨检松手。 “咳咳咳……”一放开手,我便忍不住干咳了几声,眼睛忍不住往霍去病那处瞟,他那一身玄服便衣煞是威风,发髻威正更显出那轮廓优越的头骨,在看他脸上,犹有没好全的伤,想是伤势还未恢复就来寻我了,我不禁又生出些于心不忍。 霍去病不知我为何失神,颇有些奇怪,盯着我的目光顿时凌厉了起来,突然隔着面纱捏住了我的下巴,“你是谁?” 我……我要不告诉他,我只是跟靖王长的一模一样? 我苦笑,仍旧闭眼,下巴被他高高抬起,露出皎洁的脖颈和胸/脯。 我能感觉到目光有从皮肤上掠过,那是一种极为扭捏的审视,我不想他停留在不该看的位置,缓缓睁眼,然而却与他正好对视,惊的我眼皮一颤。 第38章 真心 “你们在干什么?!”门被人大力的推开,东弥彦叶毫无预兆的闯了进来,手里提着我的包袱。 方才我与霍去病的样子,脸与脸之间离得极近,就像是在调戏索吻一般,也难怪东弥误会。 “你又是谁?”霍去病截住东弥的拳头吼道,东弥却不回答,转头和我身后的杨检交手,场面瞬间被激起杀气。 我捡起东弥扔在地上的包袱,拔腿就往外跑。 “别让她逃了!”霍去病飞身要去拦我,还好东弥眼疾手快的将我往外推了一把,我借力直接从二楼跃下,冲出了客栈。 “哎,刘公子!王子上去找您了,您怎么出来了?”客栈门口正停着东弥的马车,我没理侍从的喊话,直接钻了进去,“没时辰解释这么多了!别让人上马车!” 说罢,我三下五除二就扒了自己的衣裳,迅速缠束胸换上男装。 楼上三人从二楼一直打到店门口,我早就等在门口了,装模作样的劝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别打了!” 像是施了魔咒似的,三人一听见我的声音便立马停住了手,可他们仨却你不放我,我不放你,皆怒目圆睁的定在原地,活像粘连在一起了似的。 “你怎么来了?”我看向霍去病问,他却只是瞟了我一眼,大吼道,“这蛮子是谁?” 跟他扭在一起的东弥气不打一处来,“老子是王子,你说谁蛮子!” “你就是蛮子!一上来就打我们!”杨检自然是护着霍去病,对东弥不依不饶,东弥气急看向我,眼中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这两人分明想轻薄——” “啊啊啊我来介绍!”我打断他的话,生怕他说多一个字露了馅,他疑惑的朝我眨眼,我只能盯着他示意别出声,“这是龟兹的王子东弥彦叶,这是我上峰卫将军。”我故意隐瞒了霍去病的姓名,只称他为卫将军,霍去病眯眼看向我,满满的审视。 “放手。”霍去病不在意什么王子将军的,他丝毫不怵的冷冷看向东弥,东弥顿时不爽,又像是要打起来,我只能分开了他们二人,站在他俩中间。 “别生气,我们有话好好说~”我对着霍去病赔小心,他却软硬不吃,“不用了。你把东西收好,跟我回去。”他说完就把我往他那边扯,谁知东弥迅速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不许走!涟漪,这是怎么回事?” “涟漪?卫将军?”霍去病重复着东弥对我的称呼,突然阴测测的笑了,“我还不知道如今要这么叫你了?”他玩味的神色看的我心脏乱跳,但看起来他好像不知道这是我还当着卫长公主时的乳名,稍稍定心。 “我之后再跟你解释哈~那个,嗯,东弥,你过来一下。”我麻溜的从霍去病的诘难中脱身,把东弥拉到一边小声问:“东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女子。还记得吗?” 东弥迷糊的点点头,“所以你上峰不知道?”我连连点头,他恍然大悟到,“……哦,难怪他刚才在房里没认出你来,还要轻薄你!” “你小点声!还有!他没轻薄我!”我脑门冒汗,只能言简意赅,“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你只要明白一点,保守我的秘密,谁也不能说就行了。哦,还有,别叫我涟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叫我刘公子!”我说着说着又莫名来火,总觉得东弥是猪队友。 他委屈巴巴的应下,后头的人却忍不住了,“你们俩偷偷摸摸的说够了没有?快收东西离开!”霍去病连喊带吼,我看得出他是极为不快了,只能半哄半赶的催东弥离开,谁知他临走了,居然当着霍去病的面给我挽头发。 “你家住哪里?我得空了就去找你。”东弥好像完全沉浸在了与我的不舍中,整个忽视霍去病和杨检的存在,我战战兢兢地在几个大男人的惊诧中回道:“男儿当走四方,若是有事,便留书信在古丽歌舞坊,我自会知晓。” 杨检瞧的迷瞪,他心里有点发毛,看向霍去病,“将军,这王子是不是有点奇怪啊?是不是……嗯,是不是好龙阳啊……”杨检虽然心细,也极为爱护霍去病,但却坦坦荡荡,是永远不敌如东弥这般温柔的。谁知霍去病听了,眼里竟有隐隐怨气,表情也是格外耐人寻味,杨检吓的不敢再多说。 打马数里,总算等到霍去病叫停,他带来的一干人等围在不远处歇息,杨检则带了我和霍去病的马去喂粮草。 我独自坐在溪边,面对霍去病,简直如坐针毡,嘴巴里除了嚼干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看着他讨好似的傻笑。 他幽幽地从袖中拿出一纸文牒,我伸头一瞟,上头所书的“通关”二字瞬时就让我笑脸变垮脸。 “你翻我的包袱?”我夺回文牒,他也不与我抢,忍了许久的怒火,燎烧着他的心,“你住的本将的大营,为我的部下,我难道搜不得?哼!好个为战献计的刘校尉!好个诡计多端的河间靖王!你好大的胆子!!说!你到底离开大营去了哪?那个龟兹王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吼的周围的亲卫都侧目过来,我也红了脸,背对他大喊,“你大吼大叫是巴不得大家来看我笑话是!?我就是被人掳走的!”我快步往远离亲卫的反方向走,霍去病不依不饶的追着骂。 “呵,‘涟漪’公子,你撒谎成性,打量‘卫将军’我是傻子吗?嗯?”他声音小了些,却阴阳怪气的厉害,“你以为赤生说的鬼话我不知道是谁教的?靖王的主意真是大,竟说是被匈奴掳走,该不会就是那个对你关怀备至的龟兹王子?既然人家爱慕于你,以至于连命都不要,来大营偷人,你何必又说谎骗他!倒不如说我是你的情郎,还能试一试他的真心,你说对不对?” “啪!” 耳光清脆,我垂下来的手心,热辣辣的疼,他被我打偏了头,不可置信的愣在原地,空气中只剩我与他的呼吸声。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我!”声音很大,仿佛在比气功,道理完全急的讲不出来。 他微动嘴角,钝钝的抬头望向我,“出征前,我们约法三章,没我的示下你不可私自离营,你违背与我的誓言,是你根本不信我会帮你!而今胜仗才刚打下,大瀚的校尉就被俘,若是消息传开,难道不是给大瀚与西北各国之间又添新仇?——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个蠢材,傻瓜,混蛋!” 他毫无感情的说完,甩手就走了。 我跌坐在原地,被三连骂气的太阳穴突突的,一种后悔又无奈的奇怪感觉袭满全身,眼眶中竟然有忍不住的泪意,慌忙调整自己憋了回去。 所以他不是生我和东弥的气,是怪我不相信他,还险些打乱了刚稳定的战局。 明明可以大张旗鼓的让浩荡的十八燕骑来救我,人多势众,我打不过,必然得乖乖回去,若万一是真被俘了,他只有亲自前来,才有谈判的诚意,所以他来了,他怕出现那个万一。 我怔怔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在我心里跟从前不再一样了。 第39章 军法 直到返回营里,这一路上霍去病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就连一个字都没有,竟然玩起了冷暴力。 我不知怎么挽回我打他的那一耳光,和我做出的这些破事,只能竭尽所能的用一些拙劣的方式讨好他,引起他的注意。 霍去病,你渴不渴? 霍去病,你热不热? 霍去病,我想休息一下。 霍去病,你怎么不理我? 霍去病,我错了。 直到他听见最后一句,才侧头看了一眼我,转瞬他就撇下了我,独自进入大帐,“把刘校尉带到校场,不许围观。” 什么?干什么绑我? 我呆若木鸡的被卫兵们直接五花大绑捆在长条凳上,赤生似乎知道这是为何,一步不离的跪在我身前,两手攥拳,浑身都紧紧的绷着。 “刘校尉私离军营,弃师而北,念其献策有功,不除衣衫。今奉将军令,受五十军棍,引以为戒!”军正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书简,宣读的像模像样。 五十军棍?!我心里慌乱,但仍是不信他会不畏我的身份。 我看向赤生,他眼睛猩红,无计可施的模样,又叫我口水难咽,心下道坏。 “你可有跟霍去病求情?他真要罚我?”我面朝下趴在凳上,艰难的抬头问他。 “我求将军让我代殿下受罚,将军不许……”他说完重重的朝我磕头,肩膀微耸,像是压抑着什么。 不会……霍去病动真格的? “来人!行刑!”不知谁喊了这一声,本就站在我身旁的军正,掂起了碗口粗的短条打棍,已经开始活动了。 “等等?你们没有什么垫子可以垫着的吗?将军不在,你们行个方便啊!啊呀!!” 一棍子毫无预兆的砸在了我的股膑上,疼的我喊出惊天一啸! 该死的霍去病!我就当初就该把他的脸给打肿! “我还没说完呢!你们敢打我?霍去病你给我出来!你竟然玩真的?啊呀!!!” 空旷的校场回荡着我的呐喊,行刑的人像是故意给我说话的时间似的,没等我再嚎两句,一棍子又闷声砸下来,我一下子牙齿磕到嘴皮,口中腥甜,再叫喊不出来了。 军令如山,无人敢违。 赤生眼里的泪已经蓄了满池,他盯着我,长眉倒拧,越来越狰狞。 “啊——”平地惊雷腾空起,赤生再也忍不住了,口中大喊,猛然抬手朝身边行刑的士兵袭去,招招都是杀意。 军正也都不是吃素的,早有预料赤生会反抗,他们三人泰山压顶,把赤生制的只剩喘粗气。 很快就又有人接手,我喘息了一刻还没骂两句,一棍子就落了下来,力透体内,瞬间冷汗直流,嘴唇都没了血色。 赤生救不了我,在旁无能狂吼,他喊的极有节奏,每低嚎一声,棍子就闷响一声,活像棍子挨在了他身上似的。 我顾不上看他,身下已经灼痛的火热,皮肤涨的像要裂开似的,每被打一下就钻心的疼。起初我还数着,到第八棍的时候头晕胸闷的厉害,要吐非吐,连身体的疼痛都有些麻木了,只感觉自己哆哆嗦嗦的跟着那一下下的棍子在颤栗,心里翻来覆去的诅咒霍去病。 “他怎么不骂了?是他在呼求吗?”霍去病坐在帐内,手里的兵书拿了半晌,一页都未翻,来回摩挲的手指看得出有些心思不宁。 杨检皱眉说,“不是,是赤生校尉,赤生想抗军令,所以我叫人把他绑了。至于殿下,他一直都没出声,寻常人受棍刑能出气就不错了,哪还有劲儿骂人。” 霍去病沉默了一瞬,外头又是闷声一响。 “将军!打不得了!”阿洛妲不管不顾的冲进来,脸上有泪。 “殿下的身体本就弱,病刚好就跟着将军上战场,双股间因为常日骑马,都磨破了皮,发炎溃烂她都没吭一声!我若不给她药,她怕是还要拿布条裹上强撑着行军!如今殿下伤都未好全,怎还能受五十棍刑,将军!” 阿洛妲急的跺脚,哭的双颊绯红。 霍去病对这些事全然不知,眉间微愣,但很快他肃穆了神色,“我大军将士们哪一个不是这样历练出来的?偏他一人特殊?你出去,若再多言连同你一齐受罚!” “殿下就是不一样!”阿洛妲急的用乌孙话大喊,崔澈紧接着也冲进帐来,他是来追阿洛妲的,之前劝了她很久,都未能劝下,这会儿忍不住也替阿洛妲说话,“已经打了十几棍了,殿下身体可能真的吃不消,日后回朝复命,将军要怎么同陛下交代?” 崔澈说到了霍去病真正忌惮的点,霍去病手指一顿,仍未说话。 阿洛妲见他不为所动,气愤的跑了出去,崔澈不好再追,外头却再次陆陆续续进来几位将军,这回大家的见解都很一致,军棍不能再打了。 “将军叫他们停手,靖王不可再受刑了。” 一位将军打头阵,其他人乌泱泱附和,霍去病斜眼,“你们不是说要我捉他回来严惩么?怎么现在倒来劝我?像是我不该罚他一样!” 他们立马摆手,“不是不该罚,是罚的太重了!那靖王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能跟着上战场已是不易,这军棍最多受得起十下,若到时候陛下怪罪,受累的还是将军,将军还是快快叫他们停手!” 霍去病冷哼一声,起身进了内室,大家不知他何意,他又皱着眉头折返,“杨检!还不去叫他们停手!” 我知道霍去病心狠,也知道他向来一视同仁,但却没想到他竟然能不顾情面,毫不敷衍的实打实给我来这么一顿,好说我们也是一个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同袍兄弟,属实把我给气的倒仰。 赤生嚎的嗓子都嘶哑了,我被放下来时,他谁也不让碰我,我的头发沾着汗水黏在脸和脖子上,两股无意识的发颤,明显肿起老高,整个人像根被泡软了的木头,狼狈的如同丧家之犬,思绪虽然清晰,人却不省了。 一昏迷就是一整天。 醒来时,赤生趴在我床头,我面朝下倚在枕上,想抬起身子,下身蓦然传来撕裂般的锥心之痛。 “嘶~”我忍不住轻呼,赤生立时醒了,拉起我的被褥,让我稍微挪一挪睡僵了的身体。 “什么时辰了?”我见点着油灯问。 “刚过寅时。”赤生说不出一句清晰的囫囵话来,仿佛被沙砾磨过嗓子,我自责的看着他,一时间相看无言。 “早些时候,阿洛妲姑娘来给殿下上过药,医正也来看过,说殿下虽然腿红肿的厉害,但没伤到根基,将养十日便可恢复。”他说完给我端了药过来,看着我喝,“殿下,咱们回长安。”他突然盯着我说,我抬头望向他。 这是最近第二个跟我说,要我回家的人。 赤生的眼眸落在灯下阴影里,满是心酸和不忍,我朝他摇头,“这次去龟兹,我已经有些消息了,相信不出时日,我能查个水落石出。” “将军如此重刑,是在警告殿下,他绝不可能帮我们,殿下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赤生说起霍去病,完全没了之前仰慕他的神色,他如今只想带我走。 第40章 耳环 “靖王醒了吗?”外头夹杂着夜风,送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听出是霍去病,没做声,赤生也站在原地不言语。 “我不见他,你叫他走。”我拢了拢被子,闭眼别过头去。 赤生这回很是认同,他虽然敬重霍去病,但只要伤害过我的人,就算是阎王他也要去扒皮的。 “将军请回,殿下不见。”赤生连借口都不找了,直接回道,霍去病似乎料到会吃闭门羹,捏着锦盒的手,重了一分。 “这是我从俘虏营里搜出来的东西,你看他认不认得。” 盒子送到我手里,我起初不接,赤生说是疑似银奴的旧物,让我来认,我奇怪霍去病怎么会想到要替我去俘虏营搜线索,将信将疑的打开。 这是一只雕刻精美的碧玺耳环,环内壁有刻纹,竟然又是hosan这几个字符。 我朝外看了一眼,让赤生唤人进来,人立马就进入帐内,卷起一股夜凉微风。 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驻足良久,就算不抬头,我也能觉出霍去病注视我的不同,就像蜘蛛,触爪密密麻麻的攀上你。 “这东西你从哪里搜来的。”我捏着这枚耳环摩挲,他平铺直叙,“从一个匈奴人手里拿到的,崔澈经我授意,亲自去俘虏营清点,顺便问有谁认识一个叫哈桑的银发少年,有个老军士应答,交出了这枚耳环。” “不过,老军士说,他认识的这个银发少年不叫哈桑,而是和桑,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伙房烧火,也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只知道他从楼兰来,伙夫们都叫他和桑日加。” “老军士是个守卫,偶然有一次,见到他来兵营里送马奶酒,被几个蛮子当马骑,还欲行些龌龊事,他便立马出手阻止,和桑为了答谢他,才将这枚耳环作为谢礼,也因这耳环是个碧玺,还挺珍贵,老军士才一直留了这么些年。” 原来他叫和桑日加,多么好听的名字,桑兮耕兮,农时忙兮,日兮昭兮,夙夜风兮。 心里有点发闷,我转头看向霍去病,他竟也看着我,我俩相觑无言。 “你能确认这是你要找的人吗?他的名字同之前打听到的大有出入,虽然天生银发的人不多,但能比对的信息太少。”霍去病走近几步,坐在塌边,我把耳环递给他,叫他看那串字符。 “应当就是银奴。这回我去楼兰也不是一无所获,你可知楼兰的大王子也叫哈桑,我起初很是意外,东弥彦叶却告诉我,楼兰人很爱取哈桑和桑这种名字,而且这两个名字写出来就只一个字符不同,读起来也很像。所以我想可能是皎娘之前拿到的消息不够准确,毕竟她问的那个人不通楼兰语。” 霍去病点头,将耳环仍旧还给我,我顺手把它放到随身佩戴的兽囊里,妥善压在枕下。 “这次还问出了很多疑点,既然如那老军士所说,银奴在王庭做了三年的烧柴人,为何之后王庭又要派人来长安暗杀他?难不成他身上有什么能威胁王庭的把柄?” 他的猜想与我一开始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幻想过很多个可能,他会不会是个匈奴王子,会不会是个细作棋子,又或者他知道些匈奴人的隐秘大计,而这大计还是针对大瀚的,所以非要灭口,免得落入敌手。 我理不出原委,但却笃信一点,“能被带到未央宫来做隶臣的战俘,都不是小人物,而银奴只是个烧柴人,何须费如此大的周折替他改名换姓。他的过往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绝对不是一个楼兰奴隶那么简单。” 霍去病闻言未语,反倒说,“这事急也没用,倒是你的伤……” 我面色一白,气氛霎时冷了下来。 “拜将军所赐,死不了。”我阴阳怪气的扯出笑来,满腹怨怼。 他似乎也在生气,盯着我,“下不为例。” 还敢威慑我?!你个王八羔子! “下次还敢!”我陡然拔高了声音,身子忍不住前倾,牵动下身,没神气半刻,紧接着就是一声惨痛的“哎呦”! 他慌忙疾走几步,离我的床榻只一臂远时,又收回了手—— 军营里受伤,男人们会互相替对方查看伤势,但他与我,不是能掀开被窝看视的关系,可他却在潜意识里就挪了脚。 “你若还敢,我便还打,我看是你的腿先废还是我的棍先断。”放狠话他是一流的,我气的身如抖筛。 我脸也丢了,人也被打了,他还要训我,凭什么? 鼻翼微动,泪顿时就扑簌而下。 他愣住,我也傻了。 “你哭什么!”方才我与他对吵,他也没急成这样,此刻却懊恼的走来走去,神色慌张。 “你欺人太甚!不仅骂我蠢,你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我面子里子都丢了!”我硬着头皮说出理由,但似乎并不是单单为着这个哭,心里也复杂的说不出来。 “我明明叫人都回避了!哪有人看!你同那龟兹王子旁若无人的拉扯,怎么不觉掉面子?”他一句三断,字字铿锵,嘴张大的模样能吞下一个拳头。 吵架就吵架,怎么又说东弥彦叶?不过是见了一面,怎么就结仇了? “人家才不会端着架子不许这个不许那个!人家一片好心,还带我去楼兰王宫,不让我只身冒险,你有资格和他比吗?”嘴快不把门,我随心吐了这一串话,霍去病听的是张脉偾兴,扑上来就抢我枕下的兽囊。 “替你办事是我脑袋被门挤了!既如此,你把那东西还来。”他要的是方才给我的耳环,我怎可能给他,死死压住枕头,不让他探进去,可他的手已然摸到了那兽囊。 我边哭边喊,“你不许抢!”东西却已经明晃晃的在他手上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我攀着他的胳膊,死死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只手拼命往上伸,想去够他高举的那只拿着兽囊的手,结果他似是没站稳,被我身体的重量压得一坠,我直接仰面被他按在了床上,身下骤然刺痛一片,汗霎时就冒了满头。 “我压到你伤口了吗?”人像个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手里的兽囊丢到了旁边,我望着帐顶,疼的一动不敢动。 他不敢闹了,一叠声的喊赤生进来,“帮殿下看看,是不是伤口压到了,可有问题?” 赤生的脸明显变了三变,什么叫“压到”? 我知道赤生不可能当着霍去病的面就查看我下身,而且赤生也不能看。 于是我摆摆手,“我没事,扶我一下。” 赤生上前来扶我躺好,霍去病也伸了手,赤生却用背将他挡开了。 殿下这个样子都是这个人害的,光会打仗带兵有什么用!离殿下越远越好! “将军,别逼我动手,请回。”赤生哑着嗓子,没看霍去病。 人影立了一会儿,待我转头再看人已经走了,兽囊留在床榻上,被出去的那个人捏的皱皱巴巴的。 “赤生。”我抬头看向他,“霍去病是个爱记仇的,你别为了我招惹他。何况这次我猜他是迫于压力才罚我的,不然叫人说他治下不公不严,也是我咎由自取。” “殿下……我无用。”赤生背对着我佝偻了脖子,声音更哑了,“我恨不得跟霍将军现在就打一架,替殿下出气,可我打不过他……早知道,我就不答应殿下胡来了,殿下也不必受此等折辱。” 怎么成我胡来了?他这是护我还是黑我啊! 我被他气笑,“没事,我会让霍去病明白,这顿打我不白挨。” 第41章 失火 军营里的炭盆都是明火,帐子之间又离的极近,若是不小心点燃帐幔,借着风力,很快就能烧起来。没了住处,我就能顺理成章的搬到霍去病的大帐去,横竖他的地方大,到时候叫他端茶倒水,好好给我做几天苦役解气。 想罢,我说干就干。待赤生出去,四下归于寂静,我挪到塌边,伏在地上将炭盆整个掀了过来,未灭彻底的火星,就像长了触手一般,迅速沿着毛毯舔舐而上,眨眼间,将黑咕隆咚的夜烧的透红。 “快救火!快去打水!!”外头越来越热闹,门口已然有人在救火了。我起初还能躺在塌上装作熟睡,眼下被烟呛的直流泪,嗓子又疼又干,火势完全不受控制,撩到我的衣袍,烧的噼里啪啦作响。 该死的霍去病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真的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我确实有点着急了,裹紧皮狍子趴在角落,帐子却似乎有倒塌的迹象,四下全是火光黑烟,竟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刘麟!”乱糟糟的救火声中爆发一声大喊。 是霍去病! 我猛的抬头,只见他披着皮大氅一头扎进来,似乎是在找我。 “我咳咳……我在这儿咳咳……”我努力的朝他挥手,他眯着眼回头,迅速将大氅脱下来直接将我连头都蒙住,扛起来就走。 大氅是冰凉的,我拧了拧,还能拧出水来,应该是他故意浸湿的。 身子一倒,应当是被放到安全的地方了,我从大氅里爬出来,眼前异常模糊,虽然知道四周点了灯,却仍然鲜红一片看不清东西。 “刘麟,你看得到我吗?”霍去病喊着我的名字,我朝说话的声音看去,却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头晕晕乎乎的,像在做梦一样。 “我看不清……”我艰难的抬起手想触碰到什么,他一把握住我,好像还端着一盏灯,离我极近。我无意识的摸了摸脸,脸上全是黏黏糊糊的汗,连眼睛上也是。 “我脸上好多汗,头也好晕。”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被他握住的手越来越紧,像是要故意把我攥疼一样。 “疼,你别攥着我。”我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他却腾的放下灯盏,转头一叠声的喊,“杨检,快去把医令叫过来!快点!” “我去给你打水擦擦脸,你等一下。”他说完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我躺在榻上,慢慢的感受到了一种紧绷的疼痛,手覆在眼睛上—— 这不是汗?我在流泪? 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我用力的想眨眼,却发现眼皮都抬不起来,脸颊下巴上全是眼泪。 完了……我该不会瞎了? 温热的帕子覆到脸上,霍去病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我木然的盯着眼前一团黑乎乎的人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医令马上就来了,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一面擦一面问。 哪里不舒服? 此刻我还真的连挨板子的那地儿都不疼了,一心只在想——难道就被烟熏一熏就会瞎吗?那我以后怎么骑马打仗?怎么去找线索?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许是我太安静,霍去病也吓到了,他捧着我的脸,手指触碰到我的脸颊,也不知是在擦脸还是抚摸,屏气凝神,不知在想什么。 “幸好,幸好。”医令看视完,叹气道。 霍去病扶着我躺下,站起身问,“可有大碍?” “将军若是再迟一点救出殿下,殿下的眼睛就真的被熏废了,如今只是暂时模糊看不见,下官且开些药,内服外敷,消去炎症,不出半月,殿下也就能恢复了。” 霍去病长出了一口气,忽然,他又说,“那他为何一直在流泪?可要紧?” “无事,烟火烤的,是正常的现象,晚些用了外敷药就会好一些的,将军别担心。” 医令见霍去病着急,安抚了一下。 方才被叫来的时候,他还以为霍将军被这半夜突然来的大火烧伤了,来了之后才知道,只是靖王殿下被熏迷了眼睛,心顿时安然放回了肚里。 我也没听太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还没瞎,犹如从刑场上被刀下留人,止住了一身冷汗。 大手抚上我的额头,我知道是霍去病,想说话也没什么劲儿了,他凑到我耳朵边,“大夫说无大碍,你现在有点发烧,我给你把衣服松了擦干净睡。这几天也没地方腾出来给你住,先暂时住在我帐子里。” 他还未说完就解了我的腰带,我立时警铃大作,像条泥鳅一样扑腾起来,“你别,你别碰我!” “你听话,不擦干净,着凉了病好不了!”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把我死死的按在榻上,我真的急了,握着他的手腕,不让他脱衣服,“我……我要赤生进来服侍我!你滚开!” 拼尽全力吼出这一句,他倒真的停了手。 我以为他生气了,谁知他起身喊人,“好,我叫赤生来,你别激动,身上到处都是伤,再动气更难养好。我出去,我不惹你生气。” 一时睡,一时醒,待意识清明时起身,迎面就被抱住,“殿下你终于醒了,你好些了么?” 我还是看不清,眼前像是罩着一张青白的大幕,听声音应当是阿洛妲,“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嗯,赤生校尉私下来求我,说殿下被熏了眼睛,又发烧了,他不方便服侍,所以我赶紧来了。话说前天的大火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把炭盆给掀翻了?” 我心虚的没说实话,总不能告诉她是我自己故意的,不然真是要被人笑话死,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知道,可能是我不小心踢翻的,黑咕隆咚的我也看不见。” “算了,这都不是大事,还好没人伤到,就是殿下的眼睛可能要好一段时间恢复了。霍将军说,殿下之前犯错也受了处置,如今既往不咎,有什么要求随意提,只要殿下能尽快康复,他都不计较。” 阿洛妲说完,我就来精神了,“他说随我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是啊,他当着我和赤生校尉说的。”阿洛妲不知道我在开心什么,眨巴着眼。 第42章 使唤 “算了,先别想这些,把药喝了,我去给你端进来。”阿洛妲心心念念的都是我的身体,她拿了靠枕塞在我胸前,好让我趴着能稍微起身喝药。 帘门微动,她不一会儿又进来了,脚步声有些重,我看不清她,张嘴等着喝药,她喂了一口到我嘴里,才触到舌头我就猛的一吞。 “好烫好烫!”我拿手煽风,舌头悬在外头哈气。 她倒没说话,也没笑话我,兀自吹凉,再送到口中,就是刚刚好的温热了。 “阿洛妲我身下有点痒,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捂出毛病了?”我喝完药指了指腿,她依言掀开我的被子,热气立时就跑了一半,露出两条修长的腿膑。 为了上药方便,阿洛妲给我粗制了新笼裤,裤腿只盖到大腿根儿刚能遮住股腚。 看了半晌,她也没动静,我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喊她上药。 “要不,你给我重新上药,那药凉浸浸的,涂了舒服点。” 她听了果真去找药了,翻的叮叮哐哐的,像是找不到似的,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警觉的盖住了腿,“你不是阿洛妲,你是谁?” 声音戛然而止,那团黑影走近,“你住的我的帐子,我不能进来吗?” 霍去病!阿洛妲怎么让他进来了?! 我如临大敌,手骤然攥紧了被子。 完了,被他看个精光了……天爷啊…… “你滚出去!”我怒不可遏的吼到,他却又走近一步,“你少动气,阿洛妲被她父亲喊去了,赤生也病了,今日只有我照顾你。” “赤生怎么病了?”我忙问。 霍去病又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药,一面找一面说,“他这几天都没休息,殚精竭虑,受了风寒,将养几日便好,你看看,这个可是外敷药?” 他将一团白朦朦的盒子端到我面前,才说完,又想起我看不见,暮然语塞。 “我看不清楚,闻着应当是的,你给我,我自己涂。”我朝前伸手,扑了个空,紧接着被子就被人掀开了。 “你不方便,我来。” 他怎么又掀被子!?!流氓!! “你干什么?我说了我自己来!”我气不打一处来,盲着眼睛,到处扯被子盖住自己。 他忽然笑了,“你怕不是在害羞?” ?!他在说什么啊? 我一下子被他噎住了,嘴巴不受控制的开始乱吣,“你有毛病?都是大男人,什么害不害羞,我还不是怕你伺候不好我吗?算了算了,你上药!用那玉杖,手不许碰我!” 我对着他恶狠狠的说道,他又笑了,叹了口气。 玉杖扁平,是专用来勺取药膏的,他仔仔细细的涂抹着,冰冰凉凉的触感叫我生出些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异样。 怎么……还是痒呢?好似不是受伤的那处,是…… 我捏着寝被,又紧张又羞愤,从长这么大就没被男人这么盯着看光过,真是奇耻大辱! “你怎么在抖,是哪里不舒服么?”霍去病见我颤栗的厉害,疑惑的问,我怕他喊不认识的医正来,慌忙答话,“没有没有!你涂完了么,涂完了给我盖上。” “先别盖,不然都蹭到被上了,横竖帐子里没人,你就这么晾一会儿,不然真得捂出痱子。”他说完,直接把被子抱走了,我愣在原地。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淦! 晚间的饭,是霍去病喂的,每喂一种,他都报菜名儿,“鸡丝……羊肉……吃完了吗……再喝点这个汤,医正专门吩咐做的药膳,多喝一些。” 最后实在撑的我趴着都感觉要反胃了,才止住他喂饭的动作。 “你是要撑死我吗?我实在吃不下了。”我推开他的手,他也没再坚持,复又盛了一碗饭,大口吃起来。 哎,他好像没换碗筷啊? 我看不清,横竖是吃的我的口水,巴不得恶心死他,翻过身不理。 他狼吞虎咽,似乎也饿的很,几乎是风卷残云,就把饭菜都收拾干净了。 不多时,他打热水来,我又犯愁了。 没阿洛妲帮忙,我要怎么梳洗呢? “你搬个屏风过来。”我指挥他,他照做。 “把那个衣架摆到浴桶旁边。”我再次指挥,他也照做。 “把水温调好。”我最后叮嘱,他调好冷热,扶起我,我打开了他的手。 “好了,帕子给我,你出去。”我满意的自己扶着浴桶,打算就这么站着擦擦了事。他却又扶住了我,“不行,你会摔倒。前天失火就是因为放你一个人在里头,你摔倒打翻炭盆,这次不能再让你一个人行动了。” 他把我手里的帕子夺了过去,“你自己脱,我来擦。” “不行!你出去,我不会摔倒。” “不行!” “不行!!”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盯着我的眼神,毫不退让。 害,那我迂回一下。 “那你站在屏风后面替我守着,我要是摔倒了,你就来扶我,这样总可以了。” 他不过是怕我受伤,并没想别的,所以一听这个办法就犹豫了。 “你自己……真的可以?”他确认着,我点头,“没事的,你去,帮我守着,别让人进来,我可不想让人看到我这么狼狈。” “好。”他放了手,“那你有事就叫我,我就在这儿守着。” 他站到屏风后面,实际也就离我不过五步远,我快速打湿了帕子然后拧干,也不敢结下衣服,伸到衣裳里擦,眼睛牢牢盯着屏风上的那个身影,防备他过来。 那身影一动不动,仿佛站成了雕塑。 好一会儿,我才弄妥帖,身上没那么多汗,也舒坦了,便叫他过来。 他叫人撤走了浴桶物事,又搬进来一个床榻。 “你这又是干嘛?”我看不太清,耳力却敏锐不少,隐隐感觉他睡的离我极近,“若你夜里要起恭,就喊我。” 他说完,替我盖了被子,自己也回去躺好,噗的一下,吹灭了灯。 夜里很静,除了飞鸟走兽的窸窸窣窣,就再无什么杂音。 霍去病躺下就没翻过身,一直静静地睡在那儿,我都能听到他均匀有力的呼吸声,可这么大个活人睡我榻边,我哪能轻易放心睡着,于是默默的望着帐定,看着一团漆黑发呆。 “喂,你睡着了吗?”我以为自己声音已经放的很轻了,谁知还是很清亮,把我自己倒吓到了。 “没有。” 低沉的嗓音揉着黑夜的静谧,跟白日叽叽喳喳吵嘴的感觉,完全不同,像换了个人一样。 我大着胆子说,“你是真的罚我,还是因为那些人逼你的?” 那些将军大校们很是鄙夷我与霍去病同伍,早就想讨伐我了,我一直都很清楚,只是没料到霍去病真的会动手。 “是真的要罚,也是真的被逼。我避开他们独自去找你,带你回来后,只说是你自己醒悟,回来请罪的,所以也只能按军规罚处。”他倒有原则,不过好歹还给我留了条底裤,没说我是被他捉回来的,念着自首情节,才没把我人给砍了。 他翻了个身,声音面朝我传来,“不过,你真要谨言慎行,下次若要去西北,避开战时,我才有空陪你。” 这话说的亲近,我不敢接话,整了整被子,“不用你陪,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拦着我就行。” “我不陪你,你想找谁?花月下可不会跟你疯,那个东弥彦叶更不行!”他冷哼一声。 第43章 碎碎念 眼见话头又说到这上面来,我气结,“你也是奇怪,老跟东弥过不去做什么?此人于我有用我便用,没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没做声,半晌,又说,“那你是嫌我没用了?那你回回出手护着我做什么,让我死了得了,就没人能拦着你了。” 他说完又翻身背过去了,我倒好笑。 “我什么时候说你无用了?再说,我犯不着护着你,是你每回都把自己置于生死之间,我是行侠仗义,不忍心群龙无首。”我哼了一声,也学着他想翻身,身子却不敢大动,只能愤愤趴着。 霍去病大概是不好意思说的那么直白,觉得我是拐着弯的在解释,心情好了不少。当时斩杀折卢王,射来的那一箭,是救命箭,若我不出手,他真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他知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你别跟他走太近,也别叫他碰你,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更叫他惦记。” 这话说的露骨,我脸色霎时翻红,还好夜深没点灯。 霍去病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清了清嗓子,“睡,不早了。” 晨起,杨检来替班,霍去病要去幕帐议事,把照顾我的活儿交给了他。 还未说一句,他就咿呀了一声,“将军怎么眼圈这么重,是没休息好么?” 我想到他昨晚替我倒水七八次,又扶我出恭,掀被盖被,折腾一夜,忍不住噗呲笑出来。 只听霍去病颓然的从榻上撑着坐起,揉了揉太阳穴,“还好……你等会儿给殿下把药煎了温着,他用过饭之后半个时辰要喝的,对了,喂药的时候凉一凉,别烫到他了,另外给他换个轻便的被褥,白日气候还是挺热的,晚上再把厚被子换上。若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横竖让他不生气好好养病就是。” 他旁若无人的交代了这么一大堆,衣裳也自己穿好了,走之前,还到我床塌边替我摆好靠枕,尔后才出去。 杨检早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惊讶。 他家将军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居然对靖王殿下这么体贴?怪!大古怪! 被霍去病照顾妥帖之后换人,我竟有些不习惯了,虽然杨检同霍去病做的,倒是不差分毫,我却不敢放肆行为,无聊的趴在榻上,他见我没事儿做,同我闲聊, “你什么时候跟着霍去病的?”我问。 杨检边收碗筷边回,“是元朔元年,我记得我那时刚十一岁,将军大我一岁余,却比我高一个头了,卫大将军让我跟着他,做他的马前卒,问我愿不愿意,我说愿意。” 他讲起旧事,似乎心情很好,做事都轻快起来。 “将军是个少话多思的人,为人处事冷淡,样样都要讲个理,所以很少有玩伴,他也不愿意跟那些凡夫俗子掺和在一起。不过殿下不一样了,我看得出来,将军和殿下都是至情至性的人,虽然殿下离经叛道的厉害,但将军是佩服的。” 说他就说他,干嘛拐弯抹角的骂我? 我不乐意了,嘴撅起老高,“这世间何为经,何为道?你们就都习的仁义经,修的济世道?离经叛道不过是驱逐我的借口,不为你们教条所容而已,我只不过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谁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呢?”杨检徐徐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将军想做什么,但绝不止是家国抱负。我阿翁有三个儿子,我是最小的,本不该是我被征兵,但我还是离了家,有时候做梦都想回去,但我不能,我要留在将军身边报效大瀚,两个哥哥替我照顾阿翁,娶妻生子就很好了。殿下你看,我们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谁不是负重前行呢?” 他说完就出去了,很是平静,我却如翻江倒海,一点都不平静。 竟然被一个下官教育了,还说的让人无法反驳……真要命…… 晚间霍去病来了,我以为会是杨检守夜,没想到霍去病还是坚持睡在我这儿。 “怎么,你还愿意像昨晚那样起夜?”我怪笑着揶揄,霍去病一点脾气都没有,兀自躺下。 “算是我欠你的。”他说完就睡了,想是累了,我也没说啥,不再折腾他,夜里也就起来一两次,实在是我睡不好眠浅,直至凌晨方晕晕乎乎睡熟。 将养了几日,身上渐渐好全,连视力也恢复了许多,我为了补觉,经常午睡睡到日落,这会儿睡醒听到霍去病同赤生在说话,也没做声打扰。 “陛下的旨意是要殿下回京么?” “是的,我护送你们,正好我也有事同陛下和舅父商量。” “好,殿下这边……” “我去说,你去休息。” “……好。” 我撑着坐起来,喊了声,霍去病应声进来,“怎么,可睡饱了?” “赤生呢?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我不答反问,他也不确定我听到了多少,坐在床边扶我起来用晚饭。 “没什么,他说收到了陛下的密函,召殿下回京复命。”霍去病轻描淡写,我满不在乎的哦了一声,想起来又问,“你也回去么?” “回,同你们一起。”他把碗筷都放到我手里,碗里早夹好了菜。 我从几日前开始就能看清物体了,只是还没褪掉红血丝,所以勉强能自己用饭。 端起碗吃了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那陛下有问什么吗?” “没有。”霍去病答完瞧着我,幽幽说,“这次出征,我统共收到两封密函,次次都有提及你,这回召大军回朝,又单独传召你,陛下委实对你独有青眼。” 他这话并不简单,不是可以乱应承的,虽然也曾告诉过他银奴的事情,可我同陛下的关系,那是一个字都不能多说的。 “你这可是说笑了,分明是陛下更为看重你才是。我听杨检说,这次大胜除你之外谁都不赏,连我也是一个子儿没有,你还不知足?”我故作羡慕,咂嘴两声继续埋头扒饭,他似乎略消了怀疑,“少恭维……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就出发。” 第44章 雁归 越乌戾山渡黄河, 伐遫濮部速斩王, 涉狐奴水,六天转战千余里,踏破匈奴五王国。 击溃西诸小王,有如摧枯拉朽。 霍去病此次闪电战事迹,被编为歌谣,传唱至瀚匈内外,大军才班师回至朔方郡,就已被围的水泄不通,打头驱马的霍去病更是引万人瞩目。 “元狩二年春三月廿七,河西春役,大获全胜,朕心甚悦,益封去病二千二百户,后之夏役,望其自珍,休养整待。骠骑将军,请接诏书!”传诏常侍宣读完陛下诏书,略躬身将诏书双手呈与霍去病,霍去病也同样双手接下,“臣领诏谢恩。” 我在队伍里找阿洛妲的马车。 病都好了这么多日了,怎的总没见她? “殿下不必找了,阿洛妲姑娘已经回乌孙老家了。”赤生在旁说。 怎么这么突然? 我奇怪的看向赤生,他细说,“是阿洛妲的父亲求的将军,说战事已休,他该带儿子女儿回去了,将军也不好挽留。” 就是那个小辫儿胡子老头吗? 我记得她父亲的长相,只感觉是个不好说话的人,也难怪能一点感情不讲,就拆散了崔澈和阿洛妲,毕竟他俩好了不是一两日了,这谁都知道。 “崔将军怎么说?”我问赤生。 崔澈和他是结拜之交,果然,赤生面上难看,“崔将军不肯弃军奔阿洛妲而去,况且父母之命,他也没办法扭转心意,因此这几天喝了不少酒,人都颓了几分。” “真是可惜了。”我扼腕叹息,原本还想待回去之后能挽留阿洛妲,顺便与他俩做媒,如今看,怕是不能够了。 “想什么呢?”霍去病风风火火的进了客栈,见我们站在房外说话,凑过来听。 我摇头道,“没事,什么时候启程回去?” “现在。” 长安几近,我越来越懒得动弹,最后进城时,我索性连马都不骑了,钻进马车闭目养神。 霍去病早观察我好几回了,此时一头扎进马车来,扔了鞭子,“你这是没睡好?” 我这是不高兴。 我懒得解释,敷衍应了一声,霍去病便命车队停下暂歇。 “这几晚不是都让你在马车里睡的么?怎么还会睡不好?”霍去病牵着我的马,替我拴在树桩上,转头招呼我下车,强行让我走动。 我没什么精神同他掰扯,自顾自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我是人不是马,我不能站着睡。谁像你,睡马背上也能打呼那么大声,我是被你吵的好吗?” 他见我不肯走,挨着我坐下,仔细的端详着我的脸,“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你是个光会喊疼的纨绔了,过来,我看看你眼睛。” 这几日他和赤生轮流给我上药,我早就习惯他的触碰了,只是那手托起我脸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躲闪眼神。 他捏着我的下巴,强行让我与他对视。 “恢复的还行,没什么红血丝了,今天开始就停药,是药三分毒。”他说完放了手,我以为例行检查结束了,正要起身回去,他却突然又捏住我的脸。 不过这回,他的眼神却不一样了,有股让我害怕的凝重和怀疑。 “干嘛?”我推他,他像一座山一样,岿然不动。 他就那么沉默的看着我的眼睛,连眼皮都不眨,活像要把我看出个洞来一样。 “之前去楼兰找你的时候,藏在你房内的那个女子是谁?” 房内的女子?哪有什么藏在—— 哎?那女子不就是我吗? 我骤然紧张起来,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语气,“女子?你说的是东弥彦叶的侍女,她是东弥派来服侍我的,怎么了?” 他是看见我的眼睛,想起来了吗……当时蒙着面纱,眉间画着妆花,怎么会这么容易被认出来…… 或许是我太过平静,他也有些不敢认,毕竟一个女子和男子差别还是很大的,比如—— 他视线下移,看着我胸前的一马平川,突然泄了气。 “没甚么,杨检当时对她稍欠礼待,突然想起来,问问罢了。” 稍欠礼待?都想把我就地正法了,还礼待!我呸! 我默默在心里腹诽这主仆二人,面上不敢带出来,嘻嘻笑笑的套话,“那楼兰女子生的挺好,怎么,霍将军看上了?” 他果然受不得我这样的刺激,反感的白眼一翻,“我不是你,见一个爱一个。那女子眼睛长的挺清秀,我看着倒有点你的样子。” 这话挺直接,应当是释然了,所以也不怕我知道他方才想什么。 我尬笑了两声,准备转移话题,他却继续说,“不过你用假名,不该用卫长公主的小字。” 他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小字? 我毛骨悚然的看着他,生怕他说出更多的信息叫我心慌,忙站起来往回走,“我就是随口说的,他哪知道这是谁的名字。行了,我休息好了,咱们走。” 霍去病见我不与他说话,也没什么兴致了,两三口解决了干粮,拍拍衣袖起身去牵马。 我迷迷糊糊的在马车上又睡了一觉,赤生叫醒我时,霍去病一干人已没了踪影,马车停在家门口,兰予就站在石阶上,红着眼看我一步步走近。 “恭迎殿下回来。”她抖着手接过我的大氅,眨眼间,泪模糊了眼眶。 卸甲脱戎,散发梳头,焚香沐浴,编髻系玉。 兰予有条不紊的服侍着我,我站在铜镜前,视线静静地尾随着她忙碌的身影。 这是我第一次远归,她服侍的格外谨慎,像是怕把我哪儿给碰碎了似的,眼神仔细的检查着我身上任何一处疑似伤口的地方。我也不制止,算是让提心吊胆三个月的人安心。 “殿下瘦了。”她正替我挽着腰间的束带,眉间不经意的爬上了愁容,口中却只淡淡的吐出这短短几字。 回想那些陪同霍去病征战,昼夜难度的日子,我不以为然的喃喃,“打仗嘛,多少会瘦点的。” “赞善大人,临淄服官将做好的新衣送来了~”外头的婢子贴着门通传了一声,我听着那称呼,稍有意外道,“我记得你是奉的正四品宣仪,何时晋封赞善了?” 兰予听了并未有任何情绪,不咸不淡的回话,“陛下自得了大军胜利的消息,立马就下了晋封的旨意,还让服官赶制新的戎服。这不,今儿就送来了,我想着,许是陛下不想明着赏殿下,怕落了人口实。” 赞善是正三品官位,陛下一挥手就让兰予连跳两级,再看送进来的戎服,皆是上好的花鸟草纹罗绮,剪裁也都是时新的样子,甚至连冠、带、屐、履这等都成套送了来,可谓一应俱全。 我若有所思的摸着那呈碟上的衣裳,织绣繁复的触感令人烦躁,我撂开手,“那就收着,行军穿这样的不合适,你回头多收拾几套棉织的,我好带着上路。” 第45章 真相 兰予的动作闻言滞了一瞬,急急抬头问,“怎么?这一仗不是已经大获全胜吗,为何殿下还要走?” 我接过她手里的冠子,自己瞧着镜,边戴边说,“这次回长安是奉陛下之诏复命,只歇两日,夏初还有一战,本王得听从霍骠骑行事。” 她听完神情颓了大半。 从小一同长大的主仆,三个月未见,一见才不足三天,我也不忍心再看她神伤,转头就要出去,她忙抱着我的外袍跟上来,“殿下这就要进宫了?还是先用午饭。” “不了,本王要先去琼瑶台,时间耽搁不起。”我坚持往外走,她自是知劝不动我的,只能好生送了我上马车,交代赤生仔细跟着。 琼瑶台离王府不远,我紧赶慢赶的抵达,直奔高阁。 雾气缭绕,茶香清幽,我自然而然的放轻了脚步,可坐在云雾中烹茶的花叙还是听到了动静。 “恭迎殿下归来。三月未见,殿下可无恙?”他站起身朝我略躬身一礼,面容几乎和我记忆中的他毫无二致,仍是那么温润而又疏离千里。 我不见外的走到他跟前,瞧他那俩小炉子上的茶,一边闻一边笑说:“本王这三个月有恙与否,先生不都知道么,还用问?” 他熄了那炉火,随手凌空挥了挥,房中这才散开雾气,露出他完整的样貌,“那殿下有什么好消息要说?” “你看看这个。”我把兽囊里的那枚耳环放在案上,花叙一边查看一边听我说明了来路原委,微微点头。 “这个和桑日加,想必是个人物,既然有名有模样,定能找到认识他的人,到那时将陈年旧事拼凑出来,他的底细也就明朗了。不过殿下在一心追查银奴身份的时候,也要多注意宫里的情况。” “什么情况?”我还真不知道宫里怎么了,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花叙慢条斯理,也朝我递来了一件物事,“这块布料,殿下可识得?” 飞鸟暗纹……花叙怎么拿到这个的? 我故意拿起来看,默不作声。 “坊间传闻,陛下有一支神秘暗卫,用来肃清朝臣,这衣料便是从暗卫无意中留下的。当初夜市上,他们曾出手为殿下和霍兄清理过逃逸的匈奴人,殿下为何会不认得?”他一边说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字句,一边倒茶洗杯,甚是胜券在握,我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已落入了他话里的圈套。 他方才的问话看似简单,其实暗藏玄机,而且根本就没有于我有利的答案。 这块布料我虽从没触摸过,但我却深知银线纹是玄影暗卫的服制。 若我说不认识,凭他能拿到这布料,就说明他已经窥见了暗卫真身,知道这些人是在保护我,我在说谎;若我说认识,那便是暴露身份,间接承认暗卫确实存在;最后,我在两难下选择了第三种方式,避而不答,但这等同于不打自招,欲盖弥彰。 到头来,答与不答竟都是一个结果。 花叙,你真是随便问句话都能逼死人…… “殿下半天不言,是在脑中作文章呢?”他抬眼将我的凝视给堵了回去,脸上浮着似有似无的微笑,我还是不信邪的挣扎着,“既然先生什么都知道,本王无话可说,但暗卫不是你我能窥探的,我至今都没见过一人的音容,你问也无益。” 遮住样貌,不出声音,这个神秘感真是营造的极妙! 但—— “我没想问这个。”他看向我,手里擦着刚烫好的茶杯,脸色却毫无波动,仿佛只是闲聊。 “那你想说什么?”我的语气尖利起来,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花叙放下了茶盏,“殿下说过,当年殿下是被黑衣执羽林剑所伤,而这些暗卫正是从羽林军中选出的高手,可赤生大人也出自羽林,何至于连他都不认识对方的招数?” “你的意思是,杀了银奴的,不是陛下的暗卫?”我愣住了,回忆瞬间像河水倒灌一般涌来。 当年陛下同平阳长公主姑母结下姻亲,只待我及笄,就将我嫁给那个草包曹表兄。银奴同我两小无猜,知我懂我,上元节当晚带我出逃,可刚出长安城,便被一群匈奴人追杀,暴露了踪迹,陛下的暗卫闻声赶到,不仅杀了那些大辫子蛮人,更是连我和银奴也一并射杀,若不是银奴挡在我身前生受六剑,我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从前我无论犯多大的错,陛下都是护着我的,就算我多次违逆他的心意,他都不曾伤我半分,更遑论取我性命。 正是那晚我才知道,师父说的帝者无心,不是吓我的话。 我的阿翁,真的无心。 从此我不再听一声声跪拜中的长乐未央,也不再看那万重之巅的权力无极,只身出宫,一辈子只做游手好闲的河间靖王,那受尽荣宠的帝之长女刘卫长便于我半毛钱关系也无。 可是婚约还作数,我看着那与我有七分相似的女子嫁入平阳侯府,心早已麻木。 这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也是个有阿翁疼有阿娘爱的孩子,而我都做了些什么? 越想头越疼,我恼怒的站起身,“就是他杀了银奴,就是他!哪里还有别人?你到底查了些什么?我要你查的你什么都没给我,光扒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花叙似乎也没料到我有这么大的情绪,忙挥手叫我冷静,“殿下别动气,旧认知被推翻,谁都难接受,但殿下绝不是那一叶障目的人。殿下好好想想,既然这些暗卫一贯都会在行动之后毁尸灭迹,那为何当年却留下全尸,任由其横死街头。要真是陛下的暗卫,绝对会把人引到隐蔽处杀,不可能如此按捺不住,当街就行凶。” “刀所噬之处,人所至之迹,皆会销毁。”我恢复了些理智,想起陛下曾跟我说的这话,与花叙的推断不谋而合。 “可他们用的都是羽林剑!”我仍旧不肯信。 花叙若有所思,“剑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他们要扮作陛下的暗卫不难,但他们却疏漏了一点,有权力使用羽林剑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 有权使用羽林铸剑的,除了陛下,卫大将军、以及宫禁军,还有便是—— 我想到一人,骤然定住。 我的生母,卫皇后。 第46章 无心 从琼瑶台出来,我魂不守舍,赤生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 “殿下和花先生说了什么,怎么脸色这么差?”赤生关切的问。 我不知怎么说,翻身上马叫他掉头回去。 “怎么,殿下不去宫里复命了?”赤生站在原地不走。 我看着他,心绪不宁。总不能说我这么多年都恨错了人,不好意思入宫。 正想找个理由,霍去病打马来了。 “我说你去哪里了,原来是找月下,现在去宫里么?我同你一起。”离我还有一射之地,他勒停马端坐在上如是说。 也好,有他陪同,比我自己再找机会入宫要好得多,至少不会单独同陛下碰面,我立刻收起烦恼,略笑了笑,“走。” 春至三四月,宫苑未央柳。一切如新,一切又如旧。 我跟着霍去病走在宫道上,触目皆是旧景,不知自己是在哪里神游,差点忘了看台阶。 “你这样魂不守舍的去面圣,落在别人眼里,又是一场风言风语。”他压低了声音提醒我,我拉扯出一个微笑,“将军何时如此畏人言了?” 他见我不听反怄他,眉头不禁皱了皱,“你要是觉得我是懦弱小人,就不必听我的。反正吃亏的是你自己,可伤不到别人。” 他说完,先我一步进了宣室,我愣在原地。 每每痛的无法自拔时,始作俑者何尝因我的恨意受到过半点伤? 真真是旁观者清,自陷囹圄。 “靖王何在?”宣室内传来一声帝王传唤,我收拾起心中万千,重新换上纨绔不羁的作派走了进去。 “臣在。”我施然走入陛下的视线,依着拜礼,有条不紊的躬身,手齐于额,随即听到侍者呼“拜”,我又随之双膝着地下拜,可还没等侍者呼“兴”,陛下就开口道,“免了,起来。” 他终是不想我违心跪他。 我依言起身,脸上没有谢意,同霍去病站到一处,垂头不语。 霍去病倒没我这么拘束,很是放松的向陛下提及出征细末,君臣二人跽坐详谈,更衬的我多余。 “这轮班骑兵之法其实并非是臣的主意,乃殿下所谋。”霍去病突然提到了这事,我抬头恰对上陛下略微讶异的双眼,慌忙又收了视线。 “哦?是靖王的主意?”陛下应了一声,眼神似乎始终定在我身上,霍去病点头道,“正是靖王殿下。殿下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懂得适时权衡,去病望尘莫及。” 哎等等!这冰渣子方才居然夸我?! 我颇为意外地看向霍去病,他却根本没朝我瞟一眼,甚是认真,我只能默默换出稳重的神情。 “将军过谦。”表面功夫还是得做,我略拱拱手,霍去病微微一笑,算是回敬。 “靖王虽习过兵书,但免不了会纸上谈兵,夏战,你还是按计划进行,靖王便留在长安,不必出征了。”陛下的话才落音,我就腾的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禁足我吗? 霍去病却像是猜到我会极力反抗似的,先我一步接上话,“陛下说的极是。这几月征战奔袭,殿下跟着上战场,已然有些吃不消,原本去病还想向陛下恳求恩典,让殿下不再随战来着。没想到陛下体恤,已有此意,去病便不多话了。” 你? 我愤然看向霍去病,他却拉了拉我的衣袖—— 不要说话,听我的。 他的眼神准确的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我半信半疑的盯着他,终究没能作礼开口。 “听舅父说,皇后娘娘身体有恙?”霍去病怕我不听话,便岔开了话题,我以为他是随意唠嗑,结果陛下点头道,“你姨母已卧床近一月余,总是胸闷咳嗽,你舅父前两天才来看过。若你要见,现下便去。” 皇后病了…… 我想起花叙方才同我说的话,简直三月恶寒,眼神立时就变了。 “多谢陛下。”霍去病得了探视的允许,立马就拉着我往外走,谁知没等我挣脱,陛下突然道,“靖王且留下。去病,你先去。” 霍去病愣了一下,随即回神放开了我的手。他疑惑的朝陛下瞧了一瞧,又朝我黑着的脸看了一看,之后无奈的点头道,“诺。” “我在宫外等你。”他在我耳边留了这么一句就出去了,我怔愣在原地,背对着陛下,并未转身,身后的人缓缓开口,“去病说你上了前线,你……可有受伤?” 陛下站在我背后,我不想看他,只听那语气里,似是有种别样的细腻。 从前我从未觉得他老过,乌黑的鬓发彰示着他最精神魁梧的样子。 转头,我瞧见他的鬓发竟发灰了。 “没有,霍将军派人保护,十分尽心。”我垂头答。 “那方才寡人说的话,你可有听清?”声线换了一个天地,这下,又是那个冷冰冰金口玉言的帝王了。 “臣听清了。”我知他话指的是让我卸职在京的旨意,自称为臣,是表明我不愿再用别的亲近身份同他说话。 他看得出来我不服,却未有怪罪。 “既然你无异议,那寡人择日便让平阳侯夫人搬出来,横竖平阳侯已死,世子自有你平阳长公主姑母照顾,你不必管,仍旧住公主府即可。” “陛下该不会以为,臣还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我站在那儿,没抬头,却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的凝视。 “她既然已为平阳侯生子,你又为什么拆散他们,叫他们母子分离?当年是我愚昧,害得她被你搜刮来背负我的名声,替我活着,被你利用过一辈子。如今我回来,只不过是看在你是我阿翁,生养了我的份上,尽些愚蠢孝道罢了,怎么,你还想我又去做你的乖女儿,再给你卖命吗?我不是刘嫣,我是刘麟。” 我的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面对他,我终究难保持体面。 “不过是个替身。顽固不化。”那个坐在宝座上的人,几乎没有一点人气,说出来的话,令我生寒。 “是,在你眼里,那都不是人,都是棋子,连我也没什么两样。”我斜眼过去,他也是那样冷酷的看着我,不仅失望,更是不屑。 怎么会有人没有心呢? 若不是没那个本事,我真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石头做的。 “你母后昨日说要见你,你若想去,换身衣服,平阳侯夫人在后殿等你。”他撂下这么一句话就起身走了。 我想了想,擦干泪,敛了声色。 第47章 恨 鹦咛荷放殿温凉,莲步生花暖斜漾。 金樽露,玉炉香,忽忆别宫年久生离恨,背灯偷揾,拭尽残妆。 一身蚕服,深衣绕膝,腰际的束带仿佛勒住的不是衣裳,而是从前那个言行不羁的小姑娘。她曾在这未央宫中,无忧无虑的扑蝶逗鸟,上树下塘。 “那是谁?”廊下有宫婢说话,她们猫着腰交头接耳,声音压的轻轻地,可我还是听的仔细。 “还能有谁!平阳侯夫人,卫长公主啊!” “卫长公主长的真好看啊~” “小声点……我听教习姑姑们说,公主殿下当年是神女降世呢,当然是美人……” 美人打过仗,骑过马,杀过蛮子啖过生肉,就这,还能是美人? 进了椒房殿还未站定,一女官笑盈盈的走过来问好,我离宫已两年,皇后身边的人全被陛下换了个遍,因此我并不识得,只端着架子不做声。 “见过卫长公主!”她福下身子见礼,身旁扶着我的月雯代我唤“吴待诏请起”。 月雯是陛下赐给平阳侯夫人的贴身女官,除了我与陛下还有侯夫人,也就她知道内情。这回,她们是专门进宫来与我接应的。 吴待诏站起身回话,“皇后已经等候公主多时了,请跟下官这边来。” 熟悉的侧廊,熟悉的兰花香气,我一步步走进这偏殿寝宫,心跳如擂鼓。 殿里没有服侍的人,吴待诏亲自去拢起凤塌上的青色帐幔,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披着青云纹凤袍靠在床头的女人—— 阿母她……也老了。 我收回注视,垂头依着规矩行拜礼,她端坐在那,从头至尾没有叫停,只是让我一下一下的磕头,直到最后一声“兴”落毕,她才略张了唇齿,气如游丝,“坐罢。” 我没张口与她说话,等着她出手,视线与她若有若无的触碰间,竟发现她是在仔仔细细的打量我。 “公主听说皇后抱恙,命人寻了这千年的好参,还请皇后笑纳。”月雯呈上礼碟,里头放着一支盘根错节的老参,想必也是平阳侯夫人尽力寻来的,她可真是把这场戏设计的尽善尽美…… “多谢公主。”吴待诏见皇后点头,这才笑着收了。 我见这些虚礼都已做足,冷冷道,“不知皇后有何事要见儿臣。” 或许是我语气太不客气,吴待诏和月雯的笑颜顿在半路,竟无一人敢出言劝和。 凤塌上的她却仿佛习惯了似的,摆手道,“你们都出去。” 殿内窸窸窣窣的就走干净了,周身立时冷清了几分,我坐在离塌不远的暖席上,漠然的垂着头。 “听说平阳侯世子前不久伤了风,如今可好?” 选孩子攀谈最自然,我的阿母十分清楚如何让一个母亲生出怜悯之心,所以她先问候“我”的儿子。可是她却不知道,现下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半大孩子都没有生养过的人,也就别提那份身为人母的悲悯了。 “他很好。”说多错多,越简短模糊越不易出错。 她见我没了下文,继续说,“女人一旦生孩子,身体便会损耗,当年生你和太子,本宫便卧床将养了许久。如今,你容光焕发,将养得宜,一丝为人母的样子都瞧不出来,倒也是福气。不像本宫,人老珠黄,落日余晖,只能喝喝药吊着了。” 我与太子是她尚未封后时所出,之后封了皇后,她便铆足了劲想再多生几个兄弟,为我大弟铺路,可惜接连两个都是公主。 她的眼神牢牢的附在我脸上,我深知她此番话的用意,皮笑肉不笑的避开话题,“皇后贵为国母,地位尊崇,实在多虑。” 不顺着她说话,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卫长,你恨本宫是吗?” 冷不丁的斜眼望向我,我扶正胸前略皱的交领,“皇后言重,儿臣不敢。” 她看出我在虚与委蛇,可巧我也没想遮掩。 “两年了,你怎么都不肯见我,连据儿都不去看,据儿从小最崇敬你,你倒真狠心。是,从前是本宫对你疏于照顾,可这些年过去,那银奴也已被陛下处死了,你的怨恨是不是也该放下呢?难道你就不能替本宫想想,谅解本宫的苦心吗?” 她不提银奴我还能忍受三分,这一提,我就忍不住想笑了。“皇后从未在意过儿臣,何来苦心?想当年不过是个臭道士说我与据儿八字不合,整个椒房殿便防我跟防仇人一般,我送个玩意给据儿,你们连我派去的宫女都要打死,还真是苦心一片呐。” 只要一想起我这么些日夜,恨错凶手,我就无法原谅自己。 而今谅解这个词能从她口里如此堂而皇之的蹦出来,我真是感叹她脸厚堪比树皮, 旧事重提,皇后的气色更差了。 我知道,她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原本还想求证银奴的事,但听她这话,似乎还想把脏水泼到陛下身上,加深我与陛下的龃龉,目的昭然若揭,也不用问了,问了也只有敷衍。 于是,我索然无味的站起身,“若无他事,儿臣就告退了。” “你等等!”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抬手叫住我,“本宫…想……想求你一件事。” 我哑然失笑,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发笑了,我还真没想到她能如此没有下限,“母后没吃药吗?求我?求我渡劫?” 她哪还顾得上同我斗气,垂下头的神情有些恍然,“本宫知道,你根本听不进去本宫的话,但本宫还是要说,我这次不是为自己求你,而是为你大弟据儿!” 我注视着她满是柔情的眼神,触目一哀。 她到底还是最爱她的儿子,我这个女儿,于她形同陌人。 “这次病来的陡然,本宫卧床数月,太医令都束手无策,只叫本宫静心调养。可数日前,送去太子宫的膳食中竟出现毒物,据儿险些误食!好在陛下明察,查出是齐美人指使投毒,立即处以了极刑。区区一个美人,不过怀有身孕罢了,若是安守本分,将来或许能随去封地颐养天年,可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居然胆敢觊觎据儿的太子位!如此心狠手辣的毒妇,若没有本宫死守防备,据儿如何能招架得住?而今又有个什么李美人入宫……” 第48章 诛心 她眼里露出藏不住的狠戾,“天下美人何其多啊,都不过颜色一时好而已,可只要那些王子们一日不离宫去往封地,据儿就永远会受到他们的威胁。卫长!你是他的亲姊,若你这次帮了本宫,就是救了据儿的命啊!” 她掌不住落下热泪,我虽不会心软,但这未央宫中,唯一同我还留有亲情的就是据儿,皇后她确实赌对了。 当初母后生他陷入昏迷,是我彻夜守着那小小的一团人儿,哄他入睡。我从不知这世间还有如此美好的生命,会在我做鬼脸的时候咯咯的对着我笑,会一边吃奶,一边紧紧的攥着我的一根手指,会在牙牙学语的幼年,喊出一句奶声奶气的阿姊。 他是无辜的,也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不能不管他。 可是,皇后想要的,早在我懂事起就一清二楚,她只想要她的儿子坐上那个天下最至尊的位置。 “原来皇后今日如此大费周章的跟我见面,就是为了让我帮据儿稳固太子之位……您可真是用心良苦。”我苦涩的拉扯出笑容,她牵强的笑着讨好我,简直比哭还难看。 “可是母后,您大概忘了您对儿臣幼时的教诲了。”我不紧不慢的踱步,她疑惑的瞧着我,不知我到底想说什么,“那年据儿刚学帝王术,夫子让据儿着文,他写不出,我便为他代笔了一篇——不知您可还记得您当时训斥儿臣所说的话?” 我牢牢的盯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脸慢慢转青。 “妇人毋与国事。言及朝政,儿臣可不敢。”我笑了,脸上写满讽刺。 她见游说无用,恼羞成怒,毫无章法的吼道,“刘卫长,他是你弟弟啊!!你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那又如何?皇家之事从我出宫之日起就再与我无干!”说的是气话,但这理不偏。 就算是我那权倾朝野的平阳长公主姑母面对这样的境况,怕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扶植太子,我又何来这么大权力插手? 此话一出,她已是气急声喘,身体朝前倾着,双手牢牢的攥着被子,“你恨本宫对你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可据儿做错了什么?他哪里对不住你了?陛下罚你的时候,是他去护着你,是他替你受过!你对本宫数年不闻不问,本宫不在乎!你因银奴的死怨恨本宫,本宫也不在乎!可本宫是你的生母啊!唯求你这一件事你也不答应,你当真如此狠心吗?” “别跟我提据儿!更别提银奴!若不是你,我会到如今这地步?” 她的话激得我突然就失控低吼了出来,可她却再无甚惧怕,支撑着身子奋力说道,“刘卫长,本宫虽贵为皇后,可只有陛下才拥有俯视众生的生杀大权。当初,是谁默许杀死那个贱奴,又是谁逼你嫁给平阳侯的,你还要本宫告诉你吗!” 我虽然正处与愤怒的边缘,但是我不至于被她气昏头脑,一听她这话,我反倒骤然平静了下来,“既然皇后口口声声说自己毫无干系,都是陛下所为,那请问为何身边的人从上到下都被换了个遍?” 凤塌上的女人霎时闻之色变,虽强行维持着平静,却不过是色厉内荏。 她这副东窗事发的惊诧模样,令我先前的怀疑全都水落石出。 “你指使你身边那位身手了得的女官夜行出宫,不仅要杀我和银奴,还要栽到陛下头上,想把自己摘干净,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也说了,是‘默许’,你觉得陛下能让你胡作非为?能让你左右据儿的未来?” “我……” 她还想辩解!她还想哄傻子! “赵梨替我顶下了罪名,成了个与卫士私奔的荡女,银奴替我挡剑,成了个弃人远走的薄情浪子,而我……你酿成这许多人的不幸,还要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皇后,青出于蓝,你敢做,我只会比你更做的出来,你别逼我。” 我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却好似头次听说一般,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杀你?怎么会?我分明叫他们杀那个怪人,怎么会杀你?” 事到如今,我已知其全貌,她还要做戏,我实在懒得听了,抽身往外走。 “你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陛下分明答应过我,永远不会告诉你,陛下为什么要骗我!?” 她像疯了一样,爬起来追赶我的脚步,“卫长,你相信我,我没有指使人去害你,我没有!是陛下!一定是陛下利用我!他说你和据儿乃是水火相,天生就克他,我怕陛下会对你不利,才让你搬去上林苑的,只要你不在宫里,你便碍不着据儿。可是,他为什么要派人刺杀你嫁祸于我?陛下为什么要离间我们母女?” 说出来的话越来越离谱,我止步喝住她这魔怔无状的言行,“够了!皇后难道就是正义之师?多说不过是笑话了,皇后自珍。” 大概这些年孤处椒房,她已对陛下多有怨怼了,如今这副偏执痴狂的样子,想必是欲抓住太子这根最后的稻草罢了。 若太子失势,那真比叫她死还锥心。 “卫长!天下母亲一般慈,你是我的头生子啊!求你再听我一言!”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拽住我,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支食指长的秘简,递到我的手上,“若你不想牵涉其中,你只需将此简传与平阳长公主,让她进言让王子们就藩即可,陛下最听他这位长姐的话了。去病和你舅父都手握重兵,又是外戚,若托付他们,陛下难免会怀疑他们生有二心。所以本宫真的是再无他法了,求你,求你答应!” 我望着她躬身的样子,突然发现我竟淡漠了恨意,甚至,连我对她最后的那点小如萤火的期许,期许她能持有的自知,也一并被磨灭殆尽。 香炉烟雾缭绕,我面对而立,从她消瘦的双手中缓缓接过了那只简—— “不!!!”她才勾起的嘴角忽然张开了数倍,呐喊从胸腔深处呼喊出来,身子也随着那简重重跌落,伏倒在我脚边,两手空空。 “刘卫长,为什么!!为什么啊?!”她哭喊着,仿佛希望已经在香炉中被焚为灰烬。 只有亲自在她眼前毁灭她的希望,才能让她彻底死心。 “儿臣这么做是想告诉您,病笃勿乱投医。您说霍表兄和舅父不可为太子进言,想让平阳长公主念着昔日进贤您的那份关系,替您办事,您想太多。谁做太子,她都是大长公主,她绝不会蠢到去妄议储君。” “儿臣劝皇后听从太医令嘱咐静养,我已经没阿母了,我不希望据儿也没有。” 杀人诛心,点到即止。 我拢了衣袖,转身离殿。 第49章 悔 平阳侯夫人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衣裙坐在偏殿等候,见我出来,忙叫月雯关门来替我更衣。 “殿下的衣物我都拿过来了,且换上出宫。”她叫月雯与我搭把手,我看着她那副同我肖似的眉眼,忍不住问,“你替了我两年,我却从未同你单独说过话……你本名叫什么?” 她愣住,半晌回道,“若荷。” “……比我的名字好听。”我穿戴整齐,待要推门从小路离去,她忽然叫住我,“殿下可后悔过?” “后悔什么?”我皱眉。 她的眼睛会说话,透着一丝对未知的惧怕,“后悔弃了这公主的身份,而且我……同平阳侯还有了孩子……” “别傻。”我笑道,“你拯救了我,让我从这场注定是悲剧的婚姻中脱身,我永远都感激你。横竖我是再也不会回到那身名禄枷锁里去了,以后只会是河间靖王。” 我折返走到她面前,“和世子一起好好活着,没什么能比命重要。” 她怔怔的看向我,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拼凑在一起却有点不明白。 快步回到出宫甬道上,抬头间已是日轮西斜,霍去病竟还等在那儿,看到他那宽肩蜂腰的背影,一颗冷透的心竟悄悄开始回暖。 “殿下出来了!”杨检指着我这边朝霍去病喊到。 霍去病转身,一脸的不悦,“怎耽搁这么久?” 待我走近,他又换了副态度,“陛下为难你了?还是你又顶撞陛下了?” 我本还在难受,见他如此关切,不禁好笑,“就算我得罪陛下,也殃及不了你的。走!我饿死了,去吃饭!” 平阳侯府的车吱呀呀驶过,霍去病觑了一眼,“原来今日卫长公主也进宫了。” 我装作没听见,翻身上马。 车内,若荷梗着脖子一阵咳,月雯忙递帕子,雪帕浸透出殷红的血色,“夫人……” “殿下看着像是真不想换回身份了,要不,咱们告诉靖王殿下实情,咱们去求她庇护世子!夫人总不能看着世子以后失去您的庇护,送到平阳长公主那里去,大夫说您只有半年的日子了。” 若荷立马打断她,“糊涂!夫君尚且在世时我们都没多少胜算,更别说现在夫君已逝。若她知道我们害过她,你以为她能让世子苟活?你记住,我只是得了风寒,这些话以后不可再说,不然,我就把你交给陛下,你自己看着办。” 若荷仔细的擦净嘴角的血迹,捏了捏自己的两颊,显得气色如新,丝毫看不出病态。 仙居阁的菜在长安属于一等中的一等,也不知道是哪家开的,规矩大的很,任谁想来吃一顿都得老老实实排队。 这回,靠着霍去病的名气,竟然一去就得了个上座,店家还额外送了两个招牌菜,我忍不住慨叹,“哎,这回你霍去病算是名扬立万了,竟然沾上你的光,了不得!” 我一面夹菜一面咂舌,他眼里藏不住笑意,嘴角偏还故意压抑的抿着,“难得听你说我两句好话,那这顿饭我请。” 我情不自禁的翘起嘴角,“多谢将军。” “这点小事谢什么?”他笑的有些窘迫,怪不好意思的扒饭,我摇头,“不是,我是谢你当时拦住了我,没让我进言激怒陛下。” 思维一下子跳脱的有点远,好在他跟得上节奏,很快就反应过来,淡淡的回道,“那你现在想明白了?” “嗯。”我点点头,“我明白,你不让我进言,是知道陛下一言九鼎,不会再变,所以不让我去自讨苦吃。” 他舒展了眉头,欣慰的拍了拍我的肩头,“总算没白帮你一回,你若不想待在长安,自有办法躲去他处,何须硬要和陛下争个名正言顺?天子的权威向来不容挑战,说你聪明,哎,你倒在这上头太较真了些。” 霍去病说完便埋头吃饭去了,我却被他的话戳到了实处,暗自后悔。 一直以来好像确实是我把过去看的太重,若我私下离开长安,陛下也不会明目张胆的来绑我回来,可这其中的错综复杂,我与陛下的旧恨,霍去病是全然不知的,所以他才能不去争这口气。 哎,怪只怪我非要堂而皇之的告诉陛下我不服他,如此一横,陛下就连丝毫怜悯也懒得施舍了。 “那要怎么办?我可不想真老老实实的待在长安。”我戳着碗里的饭,想想就心烦。 霍去病见我这个样子,略思忖一二,“你这次被陛下安顿长安,相当于是在军中卸了职,我若再要带你去军营就不合规矩了……这样,你去找找花月下,看他能不能给你出个主意,我说白了是陛下的人,帮着你糊弄陛下,便是从犯了。” 我拿食箸敲了敲,没好气的说,“你同我在这同流合污,已是知情不报了,竟想摆脱干系?哼!” “好好好!我有罪我有罪。”他扛不住我闹,连声求饶,“我和花月下一起帮你出主意,这总行了!” “这还差不多!” 我俩绕回到菜式上,一顿吃喝神侃,霍去病不知不觉的跟着我笑弯了眉眼。 “霍兄!殿下!” 屏风外忽然传来花叙的声音,霍去病率先反应过来,起身让座,“你也来吃饭?” 花叙站在外头,并不进来,身后还跟着个身形瘦削的陌生男子。 他扫了一眼案上的菜,回话到,“已吃过了,这几个菜可还和殿下口味?” 我听他语气像是主家询客一般,笑到,“挺不错,听先生的意思,仙居阁是先生的新生意?” “殿下误会啦,仙居阁是这位李兄与友人合开的,我只不过是推荐了两个厨子而已。”他笑着分辨,拱手朝身后那位男子做礼,那男子神情淡淡的,依着花叙上来同我们打招呼。 “在下李炎,春宴上见过霍将军,靖王殿下倒是只闻其人,今日得识二位,李炎之幸。”他走近了两步,朝我行礼,我也站起身,衣袖交错间,一股隐隐的菊香从他袖中逸出。 这李炎怎熏这么女气的香? 第50章 人杰 我默不作声的观察着此人,他生的倒是方正,唇红齿白,墨眉入鬓,身形看上去比我都要清减,腰际盈盈一握,低头颔首中的风流,远胜过许多女人。 袖子被人往下拽了拽,我不悦的看过去,正是霍去病对着我在鼓眼睛,应当是叫我别老盯着人家看,警示我收敛。 我打量的尽兴,拢回自己的袖子,同他搭话,“李先生是在哪里高就,小王还未听说过花先生有如此出尘的朋友。” 言此,李炎眼睫扑朔,“在下世代为倡伶,入不了殿下的眼是自然的,好在陛下垂怜,觉得我的歌舞尚且能看,所以召我入宫为乐官。” 霍去病没跟李炎搭话,他对雅乐歌舞完全不感兴趣,是个彻头彻尾的“正经人”,所以对这类话题都兴致缺缺,只一叠声叫杨检去牵马,预备家去。 “这个李先生你认识吗?我怎么在宫里从没见过他?”我陪着霍去病一起出来牵马,他不咸不淡的答话,“我不认识,他好像是去年初入宫的,你两年前就出宫辟府了,自然不可能见过。不过陛下确实挺宠信他,宫宴必有他献舞,前段时间他还推荐了个美人给陛下,据说是他自己的胞妹,也是个伶人。” 李炎的妹妹……想必就是皇后说的那个刚进宫的绝世妙音李美人了…… 他利落的翻身上马,我赶紧驱马追上,“看不出来啊,你一边打仗,一边还能搜刮到这样的新闻,真不简单,你还知道啥,跟我说说呗!” 我的八卦之魂已经熊熊燃起了,这个李炎和他妹妹似乎故事很多的样子。 他却突然瞪了我一眼,“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我可没那个闲工夫。我家去了,你自己回去。” 说完,他真撇下我走了,没追两步,我就感觉真有些吃撑了,胃里颠得慌,于是又自己下来,“算了,不说就不说,我去问别人。” 烟波阁客人还是那么多,我从小门一路进到书房里,何皎皎在里头侍弄着几盆花儿,已然是在等我。 她这几月倒是没变样儿,蝶穿牡丹的曲裾绕身,衬的人纤瘦柔美,粉黛妍容,就是眼圈有点红,像是哭过。 “皎娘怎么像是哭过,不乐意见本王么?”我坐下喝茶消食,出言逗她。 “殿下惯会取笑我,我只是方才被风迷了眼睛。”她捏着帕子跪下行礼,眼睛不敢盯着我,只把目光放在我的鞋头,仿佛要看出个花儿来。 “是吗,我还以为是你听到本王回长安了,高兴哭了呢。”我扶她起身,她的手碰到我的衣袖,指尖微颤,脸颊倒比眼睛都红了。 “殿下这几月可还好?可有受伤?”她细细打量我,满脸担忧。 我转着身子挥手,“不用担心,好着呢。花叙应当有递信给你?” 她见我说正事,打点出几丝庄重,“是,花先生已经都同我说了,殿下被陛下留在长安,没法出门,斥候坊会全力替殿下搜集消息。” 说起这事我就烦,眼见银奴的身世已有眉目,如今只要往匈奴跑一趟,说不定一切都明了了。 都怪霍去病不顶用! 他要是拉着陛下再夸我两句,非我不可之类的话,兴许陛下能照顾大局让我再随军不是! 我皱眉不语,皎娘不知我在想什么,战战兢兢的问,“殿下怎么脸色这么差,是奴家说错什么了么?” “不是。哦,我最近听了件新鲜事,听说有位李美人入宫,闹的长安沸沸扬扬的,你可知道?” 皎娘略微沉思,眸中一明,“殿下说的是那位李先生的女弟么?说起来,殿下还认识呢。”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我狐疑的看着她,她慢慢说道,“这位李美人家在长安,世代为倡,却籍籍无名,兄长李炎还坐过罪,被处以宫刑。” 宫刑!难怪这李炎如此阴柔…… “他为何会受如此羞辱的刑罚?到底犯了何事?”我不解。 皎娘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仿佛是杀了人,牵扯的命案,不过,这都是传闻,信不得真。” 她撂下这个,又继续说,“他去年被平阳长公主举荐入宫,就很是得陛下的青睐,经常在御前独舞,有一天做了个曲子给陛下听,唱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陛下大为震动,问这歌里唱的佳人是否真有其人,李炎便说,确有其人,此人便是他的女弟李瑶姬。” “瑶姬?” 竟是她? 我在脑海中搜寻着花魁大会那晚关于她的记忆,却只记得阿洛妲的那支舞,旁的人完全没什么印象。 “殿下那晚,眼睛只在阿洛妲姑娘一人身上,哪里还记得旁人呢。”皎娘说起这个,口吻虽然轻松,眼里却含着落寞,“李瑶姬当时并未以真面目示人,想来,是刻意为之。若真有着天仙样貌,却任万人评头论足,陛下或许就不会觉得她惊为天人了。如此想来,这女人倒是个有城府有见地的。” 皎娘淫浸于这烟花之处,早就深谙欲扬先抑之道,特别是这美人颜色,不就是讲究个天下唯一吗? 可我却觉得真正有城府的是她这位兄长李炎,没有他,她再怎么惊为天人,也无法上达天听。宫里并不是什么好去处,谁又愿意余生终日以色示人?唯有一个原因站得住脚,那就是像我那位阿母一样,一旦蒙宠,满门皆享荣耀。 这个受过宫刑的伶人,处心积虑谋得平阳长公主举荐,后又精心设计这一出天女下凡,还真是不容小觑。 想到这儿,我只剩唏嘘,略坐了片刻,便起身预备回去。 皎娘叫住我,捧出个匣子,“这是奴家从南边找来的一种奇药,名叫护心厥,据说在性命垂危时,含上一颗能保住心脉,至多维持两个时辰,殿下收下。” 她巴巴儿的托着那匣子等我的示下,我知道她心里活络的是什么,不忍拒绝,命赤生收了。 临走时,经过她方才侍弄的那些花儿,看着长势颇好,就知她平日照料的精心,于是随口说,“你若喜欢,我叫人多找些花种送来给你把玩。” 她的眸子霎时亮晶晶的,像掬满了一池的春水,粼粼波光,“多谢殿下。” 第51章 弯刀 大约是夏日来袭,天昏暗的越来越晚,靖王府还是往日那样门可罗雀,我靠着下棋打发时间,落得清静。 说起来,霍去病也是真的忙,从回长安就没怎么见过他人影,整日不是在某个将军府做客,就是被宫里传召议事,宫内宫外都把他当香饽饽,谁都想上去攀谈两句,瞻仰英雄风采。 这不,眼见着没几日他就要动身,卫大将军办了个小宴席,席面设在长公主府,她最近似乎常与一些家有闺秀待嫁的臣工们来往,为了热闹,特地去宫里请了一班子伶人来预备着,估计就等宴请之日,为他相看各家名媛了。 我是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的,但他早先答应过我,要替我想办法出城,若还不提醒他,人一走,我哪还指望得上他。 想罢,我立马喊王七驾车去梅园。 “见过靖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管家陆尤迎上来,为我引路。 “找你们将军说话,他在么?”我一面跟着他走,一面发现这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下人,来来往往间,都路过十几个人了。 “殿下来的巧,花先生也来找将军,正在书房说话……殿下注意台阶。”他引着我往那廊檐一路上去,却不像是去书房的路。 我狐疑的问,“书房搬地方了?难不成你家将军要议亲了?” 长公主遍请名门闺秀赴宴,又给霍去病大修宅院,这些信号凑一起,很难让人不往这上头想。 陆尤不意外我有这一问,却实打实被我的话逗乐了,“殿下说笑,将军可没这个闲工夫~这都是陛下的赏赐,陛下说将军立了战功,不能住的这么简陋,特赐了梅园对街的一处老宅,又拨了这些人来做事。所以这几天,府里为扩建宅邸到处叮叮哐哐的修缮,将军嫌吵,就把书房挪到金羽廊上头去了。” 原来不是要为成婚做准备…… 我莫名心里一安,陆尤打帘请我入室,花叙一眼就看见了我,陆尤便也不再通报,直接出去了。 “正说到殿下的事殿下便来了~霍兄,你也不必费口舌叮嘱我了,直接同殿下说罢。”花叙起身走到书案处给我让座,我却不知他这是来的哪一出,而且霍去病看着表情似乎不善,我也不敢落座。 “谈我的什么事?”我问坐在左手的霍去病,他却只盯着花叙看,尔后瞟了我一眼,犹豫着开口,“我们在谈——” “哦,霍兄不放心殿下。”花叙突然半路截胡了霍去病的话,“他说阿洛妲的父亲别克博礼最近突然出现在长安,形迹可疑,怀疑他之前同咱们说的身份是伪造的。” 又是那个小辫儿胡子老头?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的样子,不过是见了一面而已,印象却极为深刻,他走路时右手肘向外,手虚提腰间,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前日何皎皎就来同我说了这事,说别克博礼独自一人来了长安,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我不打算管阿洛妲的事情,所以也没在意,没想到霍去病也注意到了这个人。 “我哪里说了不放心?”霍去病是个喜欢较真的,他面带羞赧,指着我朝花叙说,“这个人从不叫人省心的,若不叮嘱他,他吃了亏还是得连累大家。” 他这话是对着花叙说的,眼神却一直在我脸上游走,似是在捕捉我的反应。 若是从前我定然要好好笑话他一番,只是这么多事发生,他确实是真诚待我,我自然不能给脸不要脸嘛~ “只要你不从中作梗,自然连累不到你。”我不计较他的话,放心的坐下喝茶,“不过,你们的消息不够灵通啊,我前日便知道了,他是来长安找人的。” “那你可知道他是乌孙国的九王子?” 我眉间一蹙,朝霍去病抬头望去,他一看就知道我知道的不全,事无巨细,娓娓道来,“这个别克博礼,原名叫拓达博礼,是乌孙老国王的九王子,他继承了生母的医术,年纪轻轻就能治百种疑难病症,可惜老国王治国无方,一味求和,九王子被挑中送往匈奴王庭为质。途中,他逃亡返家,老国王却不肯放他回宫,一口咬定九王子在送质途中已死,将他驱逐出了乌孙,之后他便在乌孙与匈奴的边境草原上游医。”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总不可能是来长安找我?”故事听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我挥手喝茶,霍去病叫我稍安勿躁,突然拿出了一个木盒,也不知是从哪里变出来的,“或许是钱不够用,他在当铺当掉了这把刀,崔澈在集市上认出来,便买回来了。” 盒子一开,里头躺着一把如同弯月的蛮刀,刀身和刀柄顶端都有阴刻的纹路,不难看出是西域的兵器。 “就凭这个东西,你就把人家老底都翻出来了啊?”我实在想不通他为啥要查阿洛妲的父亲,不过是个有故事的老头罢了,就算有国仇家恨,又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霍去病恨铁不成钢的翻了翻眼皮,花叙再次做解释道,“殿下认真看看这刀,没觉得跟追杀银奴的那伙人所拿的武器相似吗?” 他们是怀疑别克博礼是当年追杀银奴的凶手?怎么可能? 我愣了一下,低头又看了看那把刀——刀弯如月,有阴刻,同上元夜大辫子蛮人拿的兵器确实很像……只是这刀柄怎么还缠着彩绦? “我们会在春天做很多这样的彩绦” “然后编织在一起,可以系在腰上或是手腕上” “寓意像长虹一般绚烂长寿” 阿洛妲的话就像咒语,一遍遍的在耳边回荡,那把刀像烫手似的,我腾的丢回盒子,“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不能这么草率的就判断别克博礼就是当年的杀手之一,何况,他从未出手亮过自己的功夫,或许,他根本就不会武功呢?而且他有什么理由要杀银奴?这都说不通。” 霍去病和花叙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第52章 庆功酒 从梅园出来,夜已暮了。 花叙早我一步回去,霍去病似乎有话要同我说,提出送送我顺便消食,我便让赤生牵马,与霍去病并排走在前头。 “你是不是怕拓达博礼真的是当年的杀手。” “我为什么要怕。” 我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我确实非常不安,那是一种临近谜底的忐忑,知道与不知道,都一样煎熬。 他看了看我,仰头说,“你怕他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人,你还怕杀了他,你和阿洛妲会就此两立。” 我转头站定,盯着他一字字道,“如果拓达博礼真的是杀手,我会亲手杀了他。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加害银奴的人,这是在他生前我答应过他的。” “至于阿洛妲,罪不及子女,不关她的事。”我低了头,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沉重了许多。 “花叙和我,之前都不清楚为什么你这么执着的要找出真相,替银奴报仇,毕竟死者是绝对不愿意看到生者余生都在仇恨中度过。现在看,大概是你自己放不下过去。连拓达博礼都能忘掉前尘,和人成亲生子,好好生活,为什么你就不能呢?你是故意游手好闲做纨绔的吗?” “我没有……我不是。”我下意识的就要反驳,却找不出别的什么话,两眼空洞的看着前方。 身侧的人叹了口气,“算了,横竖我们都是猜测,就算刀是拓达博礼当的,也不见得当年的杀手就是他。之后,我会安排人去查这刀的来龙去脉,人就由花叙去查。” “……多谢。”我想了想还是同他说了这句谢,他幽幽的看着我,不知在瞧什么。 “那我这段时间怎么去王庭呢,你跟花叙商量出结果没有?”比起追查拓达博礼,我更关心这个问题。 霍去病突然呆了,“忘了说……” “你!?”我抬手就要锤他,他眼疾手快,截住我的拳,笑道,“他肯定在帮你想办法了,不如你明日来长公主府上赴宴,他也会来,咱们碰头再细聊。” 他说的是长公主和卫大将军张罗了几天的庆功酒,没想到明日就要开宴了。 我从他手里抽回手来,撅着嘴翻白眼,“谁要去凑你的热闹,你不怕我搅黄了你的好事?” “什么好事?”他皱眉。 我突然想到他这人最不喜谈情说爱的,立马来了兴趣,幸灾乐祸的说,“就是给你议亲的事儿啊,你不知道吗?长公主宴请了好多名门闺秀呢,听说李家那个大小姐也会去,你可有福了!” 他的脸突然就红了大片,不一会儿整张脸都黑的像个锅底,甚是不好惹。 “你别胡说,就是个庆功酒。” “我可没胡说,明日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见他不信,也不想继续逗他了,不过明日我一定亲自去看这场大戏,哈哈。 “你笑什么?”霍去病突然奇怪的问。 呀,我怎么笑出声来了! 我忙敛起声色,“没什么,不早了,将军回,我这就回去了。” 许是我收的太快,他愣了一瞬,尔后去牵马,“那我明日同你一起去,你且在家等我来。”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我不想跟他同行,本来我这样貌去见长公主就不是很稳妥,他还这么大张旗鼓的招人眼,这不是非要叫人注意我吗? 他上了马,不由我争辩,“你既然笑话我,我也得让你看清楚不是?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来接你同去。” 一大早,梅园的马车果不其然停在门口,兰予请他进来用早饭,他推说用了,只一叠声喊我,生怕我不出门似的。 我慢悠悠的拿着把半面出来,他觑着我那露出的额角笑了,“你这是什么打扮?” “昨夜惊了风,脸上长东西,你看。”我挪开半面,脸颊上的几个红色斑点格外引人注目。 他不笑了,快步走上前问,“可叫医令看过了?” 我仍旧拿半面遮上,一路走一路与他说,“看了,开了些外敷的药,要个几日恢复,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别叫人见我,不然我丢大脸了。” “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么多,真是比女子还爱惜自己的样貌。”他又重新笑起来,引我上车,我大剌剌的说,“那可不,若那些钦慕我的女子见我这副模样,移情别恋了怎么办。” “小小年纪,人都未弱冠,就整天想些花红柳绿的,你是个色鬼托生的。”他白了我一眼,很是不屑。 我才不跟他争这口舌,瓜子花生我都统统揣兜里,就等着今日看戏呢,等会儿到了,还得占个好位置才行。 平阳长公主府在靠近上林苑的西处,下车时,门口已是热闹非凡,不少马车都堵在道上。 霍去病先我一步下车,待我出去,人都簇拥着他进府了,我乐得清净,带着兰予和赤生往戏台那边走,不想这么巧,遇到李三郎和李大小姐,于是打了声招呼。 “见过殿下。” “李大小姐比去年好似更美了,今日这身桃色曲裾,正衬李大小姐的冰肌玉骨。”我自动忽视了李三郎,同李玫攀谈,她倒笑的娇媚,但似乎也不想同我多说,只问了我为何拿着半面遮挡,我便应付了一二,在戏台最前面好好找了个位置,开始摆我的瓜子。 “这个李大小姐好浓的妆,满长安就没见抹这么厚的敷粉的。”兰予颇通妆造之道,忍不住同我咬耳朵,我早习惯李玫这拿腔拿调的样子,磕起瓜子,“她一直就这样,霍去病去哪她去哪,真是个痴心人啊。” “她以为这么上赶着黏着将军,就能让将军多看她一眼么?真是丢人。” 女声从甬道上传来,一个穿着六合彩裾的漂亮姑娘昂着头走过来,我挺好奇她为何这么说,听起来像是李玫的对头。 “这话怎么说?”我拿半面遮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瞧她。 她气咻咻的说,“将军年初出征的时候,我亲眼看到她使唤她兄长去给将军送东西,这么私相授受还不丢人吗?” 这事儿我是头回听说,但确实像是李玫能干出来的,所以我也没想求证,顺着她道,“她丢人,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一听我这话,漂亮姑娘更气了,指着我道,“你这小子!怎么偏帮她说话?你又跟她什么关系?她在我们私塾学礼,都学到猪肚子里去了,就是丢我们私塾的脸!” 赤生见她出言不逊,想出声阻止,我斜眼示意他退下,他只能站到我身后按兵不动。 “姑娘别生气,在下跟她不熟,只是不知道姑娘和她有什么过节,白问一句罢了,你放心,将军不会喜欢她的。来来来,吃点瓜子花生啥的消消气!”我把案上的东西往她那边推了一半过去,她本能的上前了一步,却骤然转身停住了脚。 “阿母不让我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而且你看着不像正经人。” 这个女子怎么这么难哄? 我把那堆吃食又拨了回来,“那我自己吃。” 她没走,又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将军不会喜欢她?” “那个呆……嗯……大将军和李家没这个意思,霍将军肯定要挑一个合他心意的人啊,若真喜欢,便不会耽误到今日啦。” 我差点把呆子这词说出来了,兰予站在旁边听得有趣,生生忍住了笑。 漂亮姑娘点点头,若有所思,“你说的对……哎,那你到底是谁啊?” 第53章 避之不及 “靖王殿下!” 甬道上又多了几人,唤我的是走在前头的载宪,他提着两樽酒忘我这边走。 这人乃是光禄大夫家的幼子,出了名的洒脱直肠子,对谁都没心眼,所以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冷眼,敢主动跟我说话。 漂亮姑娘听到他对我的称呼,身子骤然一顿,没半刻,竟还发起颤。 我没功夫顾她,站起身同那些人寒暄,那姑娘一步步的往后挪,尔后竟然跌跌撞撞的落荒而逃。 “哎,林姑娘怎么了?” 载宪朝那漂亮姑娘的背影讶异了一句,我问他这姑娘的来历,他老老实实道,“她是林太常家的女公子,年刚十七。” “看来这回长公主殿下真是邀请了不少贵女,连太常家都请动了。” 林太常地位尊崇,一向不爱攀附权贵,族中都是实打实的累月经年攒下的基业,能被说动来相看结亲,霍去病的诱惑力真是不简单。 载宪连连点头,“可不,前头会客大堂都人满为患了,是大将军说这后头院子里要开戏台,我才带着人躲过来的,不想碰见殿下,真是凑巧了。殿下何不与我们同去给霍将军敬个酒?咱们且热闹咱们的。” 他周围的人都大眼瞪小眼的,没一个敢与我这么搭腔,也不知我同他是什么交情,无人置辞。 我见如此,不好和他们强行搭伴,恐彼此不自在,便说,“多谢载兄弟,小王就在这儿等霍将军,清净些。” 他也没强求,大约是看出了意思,留下一樽酒告辞,“哦对了,这是我特意带的乌涂好酒,名叫雪越峰,霍哥哥就爱这个,每年都叫我祖父留呢!殿下也尝尝!” 我忘了光禄大夫家有个酿酒老神仙,不仅能酿好酒,还爱喝酒,是长安远近闻名的酒神仙。 顿时被他说的心动,道了谢,辞了人,就立马叫兰予倒酒。 兰予一把按住了小酒坛子,“殿下忘了张医令的嘱咐了?怎么还敢当着婢子的面喝呢?!” 我忘了她和赤生还在后面站着,忙解释,“我身体大好了,每月都有老实喝药呢,真的!今日高兴,姐姐别扫兴,叫我喝两杯便罢手,好不好?” 她半信半疑的看着我,确实前几日月信来,也不似往前症状那么严重了,又吃不住我连连求告,便亲自为我斟了一杯。 “那殿下就喝这一杯。”她也不抠搜,给我斟满了,我一咬牙,任她搬走了酒坛。 这酒也是真的香,只接盖便能闻到馥郁的气味,滴酒不沾的人怕是闻闻都醉了。 我抬手慢饮,甚是舒爽,忽然想起方才那位林姑娘又忍不住八卦起来了。 “你们可知道方才那位林姑娘?” “听说过。”兰予点头,“是林太常的嫡次女,闺名叫绍音。林太常老来得女,很是宠爱她,她姐姐林绍华嫁的是程不识将军的小儿子,族内姻亲皆是文韬武略的名门世家,所以自及笄后,就被媒人们相看的火热,偏生这林姑娘谁都不允,说自己不稀罕王公贵胄,就要文武双全的盖世英雄。想来,她是看上骠骑将军了,才会如此讨厌李家姑娘。” “那她看见我跑什么?”我好奇的问,兰予却踌躇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怎么?有话便说。”我饮尽了酒,趁她走神,又偷偷给自己斟了一杯。 她浑然不知,低头看着脚尖,“可能是因为满长安都传殿下御女无数,跟着将军打仗都要带一个胡姬在身边伺候,林姑娘怕同咱们牵扯上关系,坏了她声誉……” 我顿住手,朝她看去,赤生却快我一步,比我都着急解释,“阿洛妲姑娘同殿下根本没有任何越矩的接触,这起小人怎敢如此编排?” 兰予怕我动气,忙分辩道,“我就是瞎说,我当然知道殿下是清清白白的,但,人言可畏,林姑娘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啊,殿下别同那些蠢人计较。” 早些年,我这名声都是我自己散布出去的,就算有些闲言碎语闹到陛下那,他都不曾约束,足见他与我一样,知道我名声越臭,身份就越安全,无人敢近身。 因此世人便更是胆大包天,茶余饭后都能拿我的事儿出来谈笑。 我讪笑道,“我也不是头一次被人避之不及,有什么好生气的。” “找你半天!” 霍去病高声唤我,我回头,见他朝我招手,“大将军要给你敬酒,你快过来。” 前厅才迎客不过一个时辰,已是热浪掀天,人人都喜气洋洋的,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我被霍去病拽着进去,大将军和长公主正忙着与人攀谈敬酒,见我来了,忙迎上来。 “殿下可算来了!”大将军脸上微醺,看来已喝了一巡,他执着壶,又递于我一杯,稳稳斟酒,“陛下说那轮战之策是殿下出的主意,臣真是大为慨服,臣替去病敬殿下一杯,请殿下饮尽。” 说罢,酒杯就递到我手上。 平阳长公主坐在席间,虽然和其他人说着话,但却和大家一样,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举着那半面,也不好推辞着杯酒,刚要仰头饮尽,霍去病压住了我的手臂。 “殿下意思意思便好,别忘了医令的叮嘱。” 他竟还记得我不能饮酒的事。 大将军听他说完,哦了一声,“殿下身体抱恙么?为何执着半面啊?” “昨夜受风长了疹子,有碍观瞻。”我简短带过,还是饮完了酒,酒杯倒置朝大将军示意,“不过喝杯酒还是可以的,恭喜霍将军大胜!” 大将军开怀大笑,看起来甚是亲和,眉宇间还有那年轻时候的一分俊秀残存。 想当年,还是他搭起的一把弯弓,教会我射出人生的第一箭,可惜,没亲口当着他的面叫过他一声舅父…… 我回神放下酒杯,抬眼间却看见长公主端详着我,不禁心里一紧。 “见过长公主。”都站在她面前了,也不能装作不识,幼时她见我比卫大将军多,我不太敢同她搭话,怕她看出点什么来,毕竟女子的观察力总是比男人敏锐。 “靖王殿下安。去病说这一路上,你很是照顾他,真是多谢殿下。”她朝我敬酒,我顺手拿了新杯同她一撞。 “都是将军照顾小王,长公主殿下这么说,真是折煞小王了。” 我俩双双饮尽,她似乎还有话说,霍去病却把我拉了过去,“等会儿你就别往这儿来了,去同花月下用饭,我给你们另备了席面,杨检会给你带路。” “去病,别急着叫殿下离席,舅母留不住你,难不成跟靖王殿下坐坐说说话也不许啊?”她突然出言打趣,霍去病倒不好立马叫我走了,转头眼巴巴的看了我两眼。 我怕越是避开,就越引长公主怀疑,索性坐下来道,“那我同长公主殿下喝两杯。” 第54章 罚酒 簇拥在长公主左右的宾客见她留我,都识趣的退下了。 我坐在离她一步远处替她斟酒,听她说,“一晃数年,殿下都长成大人了。当初陛下把殿下抱进宫来时,殿下还尚在襁褓,瘦的跟猫儿似的,陛下生怕养不活,把照料卫长公主的奶母拨了一半过去,我便挑了两个乳母入宫帮忙,好叫你们俩孩子都有口奶吃。如今殿下与去病都能比肩了,我是感慨万千,河间王妃大约也能瞑目了。” 真正的河间王次子其实入宫未满一年便夭折了,陛下却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个事实,从那时起,他就将我带到了上林苑,对皇后谎称我体弱,而我便开始了一人分饰两角的生活。 “长公主说的这些我也听陛下说过,陛下说长公主如姊如母,总是在陛下最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是陛下最得力最亲的人,小王一直很敬重长公主。” 话不作伪,都是我的肺腑之言,然我是一身骂名,与霍去病私交甚密,难免让长公主忌惮,所以此时说出来,最能打消她对我的敌视。 她见我颔首垂目,毕恭毕敬,不像是奸佞之人,遂将信将疑的与我举杯饮酒。 “世人都道殿下乖张,我今日瞧着,倒觉得传言不可信了。”她抿酒启唇,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 “别人怎么说,小王从来不在乎,不过是捕风捉影。骠骑将军是难得一见的将星,陛下惜才,叫我跟着他,好磨砺我的性子,我自然事事以骠骑将军为先,不敢任性妄为。虽然将军只大我三岁,但却明理强干,赤胆忠心,有勇气有魄力,我也是在他那里吃了好多苦头才成长起来的,所以今日将军叫我来,我便来了。” 我没吝啬词藻,把我想到的赞美之词,都在霍去病身上用了个遍,果真说完,长公主神色都柔和了许多,竟主动替我添酒。 “殿下说的不错,去病初出茅庐,确实是陛下一力作保,才有立下大功的机会,去病也正是看到殿下智谋过人,才大胆用殿下之策,如今你们二人,是互相成就,我看也无需敬他,你俩对饮一杯才好。”长公主笑的慈爱,眼睛看着不远处站着说话的霍去病,忍不住又叫他来。 “去病,你陪靖王殿下饮,我去更衣,等会儿歇息一下,记得来后院的戏台,我给你准备了几台好戏,你可别跑。”她说着就起身,卫大将军立马过来扶她。 她鬓间微松,确实像是醉了,才走到内室,眼神却清明起来。 “要是当年王妃还活着,见到靖王今日模样,大概也是欣慰的。”四下无人,长公主同大将军耳语,大将军沉吟,“殿下醉了,略歇一歇,我去叫人给你端醒酒汤来。” “没事,我躺一会儿缓缓就好。那些女公子们你记得让人看顾着,提点去病别慢待了,他这孩子,男人堆里长大的,一点人情味都不懂,风里来雪里去的,得让他后嗣有个着落。” 长公主迷迷瞪瞪的躺下了,大将军给她拢了拢薄毯,“我省得,殿下休息。” 且说我这头,送走长公主,转身见霍去病觑着我笑,我没来由的心里发毛,“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是说要带我去跟花叙吃饭么,快走,我都要饿死了。” 杨检见霍去病只笑不动,忙走到前面去带路,我便懒得管他,跟着杨检走,他倒亦步亦趋的跟上来,见离了人群,冷不丁的说,“方才你跟我舅母说的那些夸我的话,可都是真心的?” 这人耳力这么好吗…… 我故作不懂,“什么话?我说了许多,记不得了。” 他没继续追问,脸上的五官统统都是憋着笑意的。 花叙早就等好久了,见我们来了,站起身迎,“你俩叫我好等,每人罚三杯才行。” “喝就喝!”他自斟两杯酒,左右手各一只,咕咚咕咚就下肚了,一连喝了三轮。 “不是三杯吗?你怎么偷饮啊?”花叙奇怪的笑问。 霍去病抹了把下巴,稀松平常的说,“这个家伙已经喝了几杯了,不能再饮,我替他。” 花叙这才想起来我有旧疾,自怪自罚,我摆手聊正事,“你俩别在这儿没人劝酒,自己把自己先灌醉了,我有正事儿跟你们说。” “殿下是想问怎么去王庭?”花叙仿佛在我肚子里放了蛔虫,一猜一个准。 我点头,霍去病开口道,“我们想了,殿下如今军职交卸,留置京中,若想解除困境其实不难,只要得到陛下的允许即可。” “就这?”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真能让陛下允许,我还在这儿跟你俩废什么话? “陛下说的这么明确,就是立意要软禁我,叫我不得离长安半步,你们要是有办法就说,若没有,我现在就回去,当我白跑这一趟。”我起身要走,花叙拦住了我。 “殿下莫急,陛下允否,还得看殿下求什么啊。依我看,殿下可以探亲为名,北上拜会河间王,他是殿下的亲兄长,届时由他修书上请,想必陛下不会违背人伦亲情。” 河间王……可是我并不是真的河间王次子啊,都没见过那个便宜兄弟,他怎肯为我修书?万一穿帮,就更麻烦了。 我思前想后,半天都没吭声。 “怎么,殿下觉得不妥?”花叙见我只是暗自思虑,并未有过多欣喜,自然面上一紧。 我怕他俩看出点什么,笑道,“不是,只是我在宫中长大,与父兄秭妹从无往来,若贸然托河间王修书,恐怕难办。” 花叙似乎早已预见我会这么说,胸有成竹的拿出了一只竹简,“殿下大可不必担心这个,我知道殿下会为此事而来,因此提早要了河间国的消息,殿下请看。” 我接过竹简,霍去病也凑过来看,我也不避讳他。 只见上书十个蝇头小隶:河间王好舞,慕梨花,求之不得。 梨花……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殿下忘了么,繁梨花正是烟波阁选出的伶人,现下就在阁内挂牌。”花叙见我疑惑便出声提醒,我想了想却记不太清楚样貌,只得问他,“这人可靠?” 花叙笑了,如同那些主张怀柔的老谋臣般狡黠,“自己人,殿下放心用。” 我横竖是拾人牙慧,自然依着他的话行事,立马叫赤生过来,“今晚你回官中备赎金,明日本王亲自去烟波阁赎人,记得同皎娘也说一声,把人好好看住,别出什么岔子。” 第55章 栽赃 “是。”赤生领了话立马出去办事,霍去病笑说起闲话,“何皎皎这女子也不简单,偌大个烟波阁,操持的声名远播,伶人技艺出尘也就罢了,还能将那阁中造的景致非凡,好些奇珍异草都养的极好,李将军每每都要夸赞。” “你多早晚去的?知道的这么清楚……”我瞥了他一眼,兀自吃菜。 男人真是善变,从前还说自己不好女色呢,如今倒对这歌舞坊如数家珍起来了,看来这段时间没少去啊。 花叙不做声,笑看我们拌嘴。 “这几天宴请属实多……再说,那不是你的地儿吗,别的人我才懒得留意这么多。”他竟露出一丝小心赔笑的模样,但也就那么一瞬,尔后仰头喝酒大剌剌吃菜,甚是没心肝的样子。 我还想讥讽几句,却听到周围乱糟糟的叫喊此起彼伏。 “这听着像是——有姑娘落水了?”花叙听了好半天才说,霍去病咻的站了起来,往人潮涌动的方向快步而去。 一听有热闹凑,我也顾不得吃菜了,抓了一把花生跟上他。 吵得锣鼓喧天的院子在通往前厅的右拐角,许多人在那亭外驻足看热闹,亭子倚着花塘,正能瞧见闹事的姑娘们。 “骠骑将军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大家顿时自发为霍去病让出了一条道儿,坐在地上的李家姑娘李玫正哭的梨花带雨,一看霍去病来了,哭的更伤心了。 兰予此刻也跟着我在吃瓜,“这李姑娘的敷粉怎么这么贴合,哭成这样都没花妆,是调的什么配方啊。”兰予嘀嘀咕咕,我示意她别多话。 霍去病皱着眉头,显然是不知道怎么搭话,要不是今日他舅父作东,怕砸了他舅父的宴席,他才懒的来平这些麻烦事呢。 “你们这是做什么,李姑娘为何哭泣?”他命人扶起李玫,李敢不由分说就要冲上去同对面一个魁梧男子干仗,霍去病立马喝住。 “李三郎,你少朝我妹妹瞪眼睛!她说没做就是没做!”魁梧男子护着身后一个小姑娘,我定睛一看—— 哎,这不是那个落荒而逃的林姑娘吗? 她此刻还算冷静,明知自己已经被人围着看笑话了,也忍住没哭。 “李玫,李公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真是我把她推到花塘里去的,我会大大方方的认,但事实就是她自己跌进去的,我还叫我的丫头拿衣裳让她更换。” 林姑娘的丫头捧着衣裳跪在那儿,确实所说不假。 “你胡说!”李玫崩溃落泪,扑倒在李三郎怀里,“分明就是林姑娘知道我给将军做了对皮子护腕,心里不满,悄悄偷了我的包袱,还将那对护腕扔到花塘里,我与她对峙,叫她捡回来归还于我,便不计较这事,自认倒霉罢了,谁知!谁知她趁我没站稳,把我推到花塘里……” 她哭的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的,身上到处都是泥浆,手里还紧紧攥着她所说的护腕,哭的那叫一个凄惨动人。 众人顿时心软了,纷纷交头接耳,说这林姑娘不地道,为了霍将军争风吃醋,不像样子。 “你血口喷人!分明就是你耍心机!既然你说我推你,那我今日非把你按在那塘里不可!不然我白担这骂名了!”林姑娘也是虎的很,被那李玫逼急了眼,要上前与她拉扯,场面顿时混乱不堪,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我瞧着霍去病那紧锁眉头,如临大敌的样子,怕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毕竟两个姑娘是为他起的争执,他处置哪一方都不妥,所以他走来走去,只叫喊住手,却别无他法,急他的要死。 “都别打了!”一声震耳的剑击声差点眦裂在场人的耳朵,大家都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收起手里的剑刃,丢回给赤生,自己走到林姑娘面前道,“姑娘方才说,李姑娘是自己跌落进去的,你可有碰到她?” “我离她尚有两步远呢,怎么会碰到她!”林姑娘说的理直气壮,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我走到那花塘边,叫人都散开。好在,塘边无人踩到,都怕粘泥不干净,塘边只有四只脚印。 对此我有了判断,返回道,“请林姑娘脱鞋。” “不可!”林兄长大喝一声,把他妹子牢牢护着,林绍音却麻溜的褪了鞋踢出来。 “绍音你!”他没想到他妹子如此听话,怒目看向我,我不管他,命林绍音的婢子察看鞋底。 “大家看,鞋底一丝塘泥都没有,这说明林姑娘根本就没有靠近过花塘,若真的是把李姑娘推进去的,又要不踩到这塘泥——” 我又走回那塘边,站在离那塘泥最近的边缘伸出双手,“那林姑娘的手臂大概要长七尺长才能把李姑娘推下去了!” 我空做了个推的动作,大伙回味过来,纷纷议论,“这根本就不可能是推下去的,林姑娘哪有七尺长的手臂,肯定是李姑娘胡说的!” 李玫急了,忙说道,“我记错了,不是林姑娘推的,是她的婢子推的!” 这话一说出口,林姑娘的婢子也慌了,她倒是真踩到过塘泥,没法用这个办法自证清白。 我也不急,指着这周围一圈的脚印道,“大家看这地上的脚印。若人是被推进去的,那必定有很长的拖拽印记,泥印子会前深后浅,而且不工整,若人原地跳进去,脚下的泥便受力均匀,深浅一致。” 众人听完,都伸着头看那地上的印记,离得近的高呼一致。 “妹妹,你?”李三郎有点动摇,扶着李玫说不出话,在他看来,若真是如此,倒确实像他妹妹的心计,她这个人早就对霍去病痴心一片,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呢。 “兄长,怎么你也不信我?”李玫又开始哭,大家却都不太买账了,觉得没什么大意思,因此人散了不少。 林家这边都觉十分解气,个个看我都是英雄一般,林大郎主动过来同我道歉,“方才是在下唐突,多谢阁下解围,不知阁下名姓?” 林绍音听他问,忙尴尬的拉了拉,小声凑到她兄长身边耳语。 林大郎听完眼睛一瞪,神情瞬间复杂了几分。 “就算这事林姑娘不认,那我的包袱总是她偷的,她让她的婢女偷出那对护腕,这可是千真万确!我里里外外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最后就在这儿找到了!” 李玫不遗余力的还要泼脏水,我倒可怜她。戏唱此处,没有回头路走了,还不如咬定不松口。 而且她亲眼看到林姑娘带着婢子独自入的后院,特意把下人们都叫走了,所以她笃定林姑娘没有人证。 “对,玫儿一直就在找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丢了。”李三郎帮她说话,他虽然知道可能妹子不无辜,但却也咽不下这口气,终归妹子是自家人,要护短的。 我看出李玫似乎对此胜券在握,正要想突破,霍去病突然开口了,“你既说她偷你的东西,可知是什么时辰?可有人证?” 李玫胸有成竹,既不哭也不喘了,“当时我和兄长刚到府上,宾客还不多,我把包袱落在了马车里,长公主的管事说,有人在我们马车前头鬼鬼祟祟的,之后人就往这后院来了,好几个丫头看见她们进来的,就离这戏台不远。” 林姑娘听她说完,噗嗤一声笑了,霍去病转头问她,“你笑什么?” “我笑她谎话都编的漏洞百出!”林绍音得意的走到我跟前,我也不动声色,继续吃我的花生,让她说,“李玫,你可知我有人证?” 李玫愣住了。 “真是巧了,就是本王。”我拍拍手里的花生碎粒,露出纯良无害的笑容。 第56章 百仙宴 “不止呢!还有我们!”载宪一帮人终于赶来了,他们方才躲在雅间划拳,听说花塘边有姑娘打架,赶紧过来吃瓜,谁知正好是碰过面的林姑娘。 “我来的早,一进来院子就没人,我还纳罕,以为都派到前厅去待客了,谁知李姑娘在这儿等着呢。倒真难为你一番算计,若无我与靖王殿下碰见林姑娘,她真就有口说不清了。”载宪说完,身边的友人也跟着附和要做见证。 霍去病和我一同来的,自然知道院子里到底什么景象,不用其他人佐证,他都已然清楚李玫是在撒谎,顿时脸上异常难看。 “李姑娘,这回你要怎么说?难不成你又记错了?”林绍音昂着头,也不等李玫回话了,鼻子里轻哼一声,扬眉吐气的带着婢子走了。 林大郎却知礼,对着霍去病致歉,叫他不要生气,又对着我道谢,可就是挤不出几句,想必终究还是有些忌惮我,不愿妹子同我扯上什么干系。 李玫眼下彻底哭不出来了,她精疲力尽的演这么一场,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丢了脸面,自然浑浑噩噩,旋即就被李三郎带回去了。 “去病,方才你们在这儿闹什么呢?可惹出什么事?”长公主午休醒了,听到嘴快的下人传话,立马同卫大将军往这边赶。 霍去病轻描淡写,“没什么,姑娘间拌个嘴,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说完,叫人收拾这满地狼藉的瓜子果皮——这都是方才同我一样的吃瓜群众们留下来的战场。 “那你快过来入座,戏要开演了。”长公主喊他过去,眼神掠过我,也顺带同我招了招手。 宫里的礼乐歌舞我看的多,无非就是神宫月夜,探六郎那么几个剧目。今日也不意外,场面虽没铺陈太大,但人数也不少,乌泱泱的挤在那方华美的戏台后头,等着登场。 每年,各大舞坊都会挑选新伶人推举入宫,除了唱主角的,余下作配的伶人们总是一年一新,大多记不得脸。也就是因为这样,很多草芥伶人们如想出头,只能争取在这一年里努力冒头露脸,若能得哪位贵人赏识,说不得就能一夜之间咸鱼翻身,跻身上流。 戏目已开,长公主亲点了两场戏,又叫霍去病点,他却把那简筒扔给我,“你挑,我都行。” 我怪不好意思的,只得点了出将相和,讲的是大周武皇与将魁的故事。 “这个戏应景,我怎么忘了点这出,还是靖王殿下想的周到。”长公主赞了一句,围坐在台前的各位王公大臣立马改了冷脸,朝我眯眼笑着附和。 这些人,精着呢! 锣鼓点锤,戏已开场,然而却未有伶人起舞,反倒是个身着直裾的男子抱着琵琶拾级而上,一步一趋都恰着鼓点,甚是轻盈。 “李炎?”我认出他来,转头朝霍去病看了一眼。 霍去病稀松平常的吃茶,“当年本就是舅母推举的他,饮水思源,他自然会来。你不也说没见过他的本事么,今日正好能看看。” 戏我看过,但他舞的我却未看过,本来这折子就都是男人,他倒在里面像个女人,一身直裾十分方便舞动,且姿态翩跹,翻起卷云斜塔来,竟犹如一株兰草,柔中带劲,绝美异常。 这样的人物,该是有个什么样的妹妹呢?那李美人当真国色? 好奇心弄得我有些坐不住,正要问霍去病,却只看到他冷脸杀过来一瞥,“殿下别告诉我,你竟看上个男人了。” “哎呀,不是,我是想问他妹妹!”要男人干什么?我要看的是美人!! “那你更别想,那已是陛下的人了。”他吊着那虎眼大睛,瞪得我来气。 不懂风情!就不能单纯欣赏美人吗?思想真是没境界! “好!好戏啊!”一场落幕,满堂喝采,李炎更是得了长公主的头筹赏赐,抱着琵琶立于台下。 “多谢长公主。”他拜后起身,额头略有细汗,双颊绯红,戏里戏外别有一番味道,长公主似乎很满意,叫李炎过来说话。 “李协律最近做的这个新谱子,我等都是第一回听,比之以往要振奋不少,起承转合都是不一样的花样儿,难怪陛下对你多有赞誉。”长公主命人赐酒,他敬受了一杯,处之泰然。 “陛下深谙音律,在下也不过是揣度着做出来的,长公主过誉。倒是最近灵上湖乐班献了一本好谱给我,我便叫人赶在今日大宴前做出了部新戏,长公主可要同贵人们一观?” 他笑着请示,长公主二话不说便允了,戏台顿时往来频频,一下子上来了二十个样貌各异的美人,每一个都穿着不同的衣裙,辨识度都很高。 “这出戏叫百仙宴,讲的是天上的仙侍赴王母宴的故事,等会儿演完,我也有一些问题会提问各位,还请各位细看歌舞,参与问答凑趣。”李炎说完,鼓点就起了。 我听完就对这李炎刮目相看了,这不就是间接让人看戏,然后搞趣味问答互动么。 确实比我能整活儿…… 戏的内容很简单,没什么哭哭笑笑的情节,场景却变化颇多,一会儿来点雨滴子,一会儿来点云雾,再一会儿来点火焰花,大家看的又过瘾又奇幻,确实把天宫与人间的差别突出的彻底,而那些美人,穿的虽然都规规矩矩,颜色却都堪称上品,特别是那腰肢,都跟那滑蛇一般,刺溜一下就从台上蹿过来了,二十多个姑娘,身披飘带彩绦,穿行在座间,香色生风,好不醉人。 在座的除了长公主,没有女眷,贵女妇人们都懂事儿的避开,去前厅赶棋子抓骰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公主授意的。 戏落,二十多位姑娘齐齐退回幕后,众人都意犹未尽,李炎再次出来,“大家想必都看仔细了,那在下便要提问了。请问,方才一共有多少位姑娘出场?” “二十六位!”载宪高声喊出来,众人都忍不住大笑起哄。 “载郎君好眼力!那第二个问题,请问诸位,方才哪位角色的衣裙上绣了鸾鸟?” “这么多角色名字,那记得住啊!” “是啊,都没听清楚唱什么!” 这个问题有难度,大家都犯难了,不过,有个常侍还是答了出来,“是王母身边的侍女,名叫花容。” 话音一落,方才扮演“花容”一角的姑娘施施然走了出来,同大家见礼,她撩起了裙边,果不其然,绣了几只鸾鸟。 第57章 伶人 “殿下平常不是最留意这些的么?怎么只顾着饮茶啊。”霍去病笑着打趣我。 “我是在认真看戏,哪像这一个个的,光盯着人家姑娘浑身看个没完。”我嗤笑着放下茶盏,不同他理论。 “最后一个问题。”李炎一连问了好几个,可那座上宾霍去病就是不凑热闹,李炎也不由有些犯难,难道是长公主给的消息有误? 略微思忖片刻后,李炎朗声问众人,“请问,整部戏里哪个角色一句唱词都没有?” 若说前面几个问题,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懒得答,可就是这个问题,却刁钻的叫我有点上心了。如果没有记错,这部戏应当是有三个角色无唱词,一个是王母身边的侍女,一个是布雨的雷公,再有就是王母的三公主。 “应该是三个角色没有唱词才对?”我忍不住说出声来,李炎笑道,“只有一位角色,殿下再想想。” 一时之间,大家讨论的火热,人人都有不同的答案,甚至还有争论的面红耳赤的,似乎确实难住了在场人。 身侧,霍去病突然冷不丁的说话了,“没有唱词的是王母的三公主。” 喝!这呆子咋知道的? “骠骑将军好记性!雷公的唱词是一声‘喝’,侍女的唱词是喟叹,虽然都是气声,但也算唱了,唯独三公主从始至终未发出一声,因此答案正是三公主!”李炎高声肯定,竟然含着一丝激动。 在场之人除了长公主,连一向了解霍去病的卫大将军都有些惊讶,其他看官们也似乎不相信一向寡欲的霍去病会留意得如此仔细。 “三公主”应声从幕后走出来,身穿公主华服缓缓踏步,行动间葳蕤生莲,明艳无方,一双漆黑如珠的墨眼直视着霍去病。 我突然一下子打通七窍,想明白了长公主要请李炎演这出新戏的真正目的。 长公主根本就不是相看世家闺秀,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朝男女礼节繁复,若是正派名门,必不可能让他一下子就和对方深度接触,况且霍去病也没这么多时间去与女人周旋。 而伶人,一个好花堪折直须折,最擅温存小意的伶人,就没那么麻烦了。 只要霍去病看对眼,宴席一完就能带回府,若能让他高兴,怜悯她生个一男半女,一步步经营谋划,就是成为将军夫人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未央宫里就有这么个先例。 皇后走过这条路,李美人亦是。 这么想来,我忽然觉得那戏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明睐,见过将军。”李炎引着伶人来引见,“三公主”颇识大体,分毫不错的屈身朝霍去病行礼,霍去病示意了眼色,未置一词。 李炎料不准他的意思,不敢开口随意处置,长公主立马出来解围,“这姑娘名字起的不错,确实是个明眸善睐的样子,我看,不如今日就留在这儿服侍,劳李协律同陛下说一声。” 卫大将军清了声嗓子,起身去更衣,看来是不想掺和这事,让给霍去病自己拿出主意。 我便也跟着起身。 “你去做什么?”霍去病拉住我,语气里有些烦躁,我躲开他,拍了拍衣裳,“这儿没我什么事了,你自己玩儿。” 说罢,我拂袖走了,背后听得长公主淡然道,“去病,今晚你便带她过去,我这边也用不着她。” “……好。” 不过一默的功夫,身后落下一道沉稳的首肯,听不出喜恶。 我鬼使神差的踩到了卵石,步子一偏,差点在这儿档口崴脚。 “殿下小心看路。”兰予虚扶我,我怕她听见方才那话,同我瞎聊霍去病的事,忙快步走了。 “殿下怎么这就要走?”花叙一直在前厅吃茶听曲,见我匆匆忙忙的往外走,拦住我问。 我照实回他,脚下一步没停,“要唱的戏已经演完了,本王也得回去办正事了。花先生留步。” 他奇怪的朝我笑着,许是还没弄懂我的意思,我懒得解释,兀自上车。 赤生的脚力比我快,这会儿已经在车上侯着我了,他站在里头扶了我一把,一面交代,“殿下要的赎金,我已从官中取来了,眼下正在往府内押运。” “不送到府里。”我打断他,在车里稳当坐好,“明日午前,送到烟波阁,记着让他们走朱雀街,若有行人好奇围观,不要驱赶保密,直接告知是本王要替繁梨花姑娘赎身。” 赤生听完有些蒙,但仍坚定的称“诺”。 “殿下,这位繁姑娘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为什么突然要去给她赎身?”赤生没忍住,还是问了。 我眯眼假寐,“赎了她,你殿下我才能出长安。” 花叙从宴席上请辞后,立即收到了封密信,他不慌不忙的上车,待艾青确认无人跟踪,他才展开信匣。 目至信尾,最后一行赫然写着——求请当归阁一见。 花叙触目一默,叫马车掉头。 当归阁是家藏书阁,坐落在护城河中部的桥溪边,紧邻着朱雀街,如今虽无节庆,人流却也如织。花叙命人在阁门等着,说被长公主的戏宴勾起了瘾,要挑几卷好戏折回去看,所以只有艾青跟着进去。 他们警惕的左右环顾,尔后只花叙一人侧身潜入了当归阁的后院偏厢。 女子早早就在厢房中等候,她面覆黑纱,听见门口有动静,立于屏风后轻声道,“夜来有声似无声。” “花飞若剑似无间。” 花叙对上了信中的暗号,女子快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繁梨花拜见家主。”女子屈膝一拜,顺手揭了面纱,露出一张莹润的面庞,娟媚的眼眸在堪堪抬首间,似乎有束柔情若水的暖意。 花叙无所动容,神色淡然的抬手唤起,宛如道观里的神佛,稀松平常。 “我远不及阿翁那么有才干,当不起繁姑娘这一声家主,姑娘还是跟着阿青他们唤我主人。”花叙边说边请她坐。 繁梨花眼眶中的微光立时闻言一弱,“是,主人。” “我看了你递的信。”花叙省去寒暄,直入主题,“河间刚王眼下正在来长安的路上,已快行至京畿郡了。按例王侯朝觐,至多能在京中逗留十日,你的时间很紧。” “奴家知道。”繁梨花垂头细禀,“主人给的那卷孤本舞步画,奴每日都练,不敢耽误主人大计。只要能给刚王献舞,奴家必定能让他心焦如水磨。”她信誓旦旦,缓缓昂起头看着那如谪仙一般的璧人,可那璧人却什么也没做,仿佛她理应跪着。 第58章 皆苦 “姑娘这么用心办事,叫我如何嘉奖呢?”花叙勾起嘴角。 繁梨花的心活络起来,她试探着凑近了一步,“只要表兄不弃梨花这颗棋,什么嘉奖梨花都不在乎。” 声音发颤,真是如梨花落缤,我见犹怜。 花叙这时才打叠起精神正视她,语气也柔和了不少,“表妹说的哪里话,我把你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就想给舅父家留个血脉,谁叫他害死了他唯一的妹妹呢。所以表妹,你得小心攀亲戚,万一我效仿你阿翁,也来一出弑妹,你可不会像我阿母那样被折磨的半死时还能唤人施救。” 说到这儿,花叙仍是笑颜,眼底却平添一股狠戾,那是他从来未在人前展现的样子。 “我定会在密室里处置你,叫你无声无息的,血流竭尽,再到地下和你阿翁团聚。” 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狠辣的话。 尽管这话不是第一回听见,繁梨花也依然觉得毛骨悚然。 当初在刑部受严刑拷打,那些恶心到难以下咽的猪食,和身上难以忍受的鞭伤,让她生不如死了三天三夜。她想不通为何阿翁要贪得无厌,为何姨母死不替阿翁释罪。明明曾经表兄对她是那么温柔,为什么老天要让她拥有这样的命运? 她空洞的望着花叙,拉扯起她的嘴角,才不过跪了半晌,身体却已冷透了。 如今这一切,都是她该受的,她身上流着表兄恨不得拆骨抽筋的血海深仇,已经洗不清了。 “奴家再不会犯……主人……放心。” 花叙胜券在握,满意的微笑,然而毫无生气的眼睛里,只有如看死物的漠然,“那就好。” 从当归阁出来,阿青抱了满手的书卷,迎头竟碰上李炎的车马。 “李协律这是要回宫里?”花叙主动搭话,李炎探头出来,笑说道,“正是呢,要去给陛下复命。” 花叙升起兴致,多闲话了句,“哦?原来李协律还带着琐务来赴宴啊,陛下如此器重,协律也算苦尽甘来了。” 花叙知道李炎爬上位的所有来龙去脉,也知道他的野心,所以李炎对他不过分设防,坦然道直言,“先生谬赞,今日在下其实就是替陛下和长公主来办事的,也不是为着旁的,是为了骠骑将军。” 对面愣了一瞬。 “纵观朝野,骠骑将军乃是成陛下霸业的第一人,他的人生大事,陛下自是最上心的。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将军难保没有个伤病痛痒什么的,若将军能早日成家,留得血脉,霍氏卫氏两族,应当不至后嗣无继,于陛下也是慰藉。” 李炎虽未下车马,声量却已放低了不少,除了花叙,无人能听清他俩言谈。 “还好,长公主知道骠骑将军中意何种女子,又知我有些小本事,能调/教舞技,便费尽心思托我找了这么几个姑娘,安排今日宴席上露脸,眼下已有一女送去梅园了。先生是将军同窗好友,应当了解将军,能让他留人已是不易了,这不,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禀报陛下呢。” 车马寒暄完便走了,花叙默默登车,阿青小声在旁腹诽。 “真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他把自己妹子送到陛下身边还嫌不够,非巴巴的上赶着给霍将军也送一个,他这是想做皇亲国戚想疯啦?” “他这是聪明。”花叙冷冷的整好衣襟,“李美人入宫不出半月便升为夫人,陛下夜夜宿在她殿里,可曾有一日去看望过久病的皇后?” 皇后是霍去病的亲姨母,天下无人不知,都道生女当如卫子夫,皇后门楣满权贵。 阿青骤然明了,“李炎是怕霍将军为皇后鸣不平,所以送个人过去缓和关系?” 花叙摇头,“按你说的,李夫人分了皇后的宠,最要为皇后出气的人应是她的亲弟卫大将军才对,尚轮不到外甥出头。况且推举李夫人入宫的是长公主,他们卫家难道这么蠢,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青迷糊的看着主人,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皇后同卫家霍家息息相关,这不假,可卫大将军和霍兄,都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替陛下打来的疆土,皇后何曾有过什么助力。别看他们都是一家人,殊不知帝王家最不在乎的便是亲缘了,不能打仗,便是陛下的亲儿子也得废。” 花叙两指捻着袖边,沉着如潭水,“当年卫大将军数战成名,长公主毅然决然下嫁卫家,而今李炎也看出了这层道理,二人这才不谋而合,促成了今日这事。他们都清楚,任何事不论对错亲疏,只有遵从陛下所想,才能保此身荣华。” 阿青张口结舌,半天憋出一句嗫嚅,“那皇后也真够惨的……亲弟妹送人进宫去分自己的宠,亲外甥权势滔天,做皇后的却沾不到一点光,这皇后还当的有什么意思。” “世人皆苦,都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砥砺前行罢了。莫说宫中,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惯有杀亲之人逍遥法外多年的呢。”花叙颓下目光,自嘲的笑了。 阿青知道花叙联想到了什么,忙劝解,“主人莫伤感,如今家里的基业都尽数掌握在咱们自己人手中,这是夫人显灵,保佑主人呢。就算老家主在世,没有夫人擎着半边天,也难及主人今日的气象。” “就是繁姑娘……”阿青提到繁梨花,言语里忽然拿捏起分寸来,“她是夫人的亲外甥女,当年出事,繁姑娘年纪尚小,不一定能在这么大事儿里掺和,要不要再查查?” 阿青说的夫人,正是花叙的生母繁氏,繁家二十年前就已在江北盘亘,掌握着大量官盐的出入,虽然在长安是个排不上名号的小门户,却有着雄厚的家财和人脉。当初花家家主,也就是花叙的生父,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求娶繁氏。 可惜好景不长,盐铁皆收入官中,繁氏的亲兄便想倒卖私盐,还将所得脏银放到花家产业中流转,以此洗脱的干干净净。 当年正是繁氏发现自己亲兄与外人勾结,做出这些违律的大罪,还亲自把繁梨花接到家中,以免她被亲兄教养的鲜廉寡耻,谁知东窗事发,他栽赃嫁祸到花家头上,想拖花家一同下水,若不是繁氏一早防备,拿出繁氏家主的契信,繁家满门怕是都要入狱。其实,她若不做这么绝,亲兄也不见得能起杀心,恨就恨在花家家主断臂求生,从贩盐开采权被收回开始,他就觉得繁氏是他这辈子做的最赔钱的买卖,所以才不肯搭救繁家,以致彻底倒台。 繁氏直至被亲兄害死,灵前也没染过一柱香。她被打上罪人的烙印,就连入葬,都没资格葬在花家冢坟里。 这些,花叙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同谁提起了,它们只能埋在心里,烂掉,死去。 “阿青,你失言了。”花叙斜眼看过去,阿青立马噤了声。 第61章 旧年今昔(修订中) 看着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的赏心乐景,我冷脸递出玉斗,命身旁的婢子倒酒。 甘美的香气甚是袭人,我抬手猛地饮尽,谁知只是点普通的酸甜果酿。 “你——”未等我发落那混账婢子, 多谢祁常侍,还请转告陛下,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殿下这就要离席?”祁和的问话没有得到我的回应,我自顾自的披着襜褕,一头没入了雪天。 雪虐风饕,鹅毛如絮。我徒步出宫,踩在那皓银的松软上,每一步,都是僵硬麻木的。 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 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纸醉金迷处,有歌伎在幽幽唱词,人头攒动的街道彻底将我埋在了喧嚣中,我孤零零的站在街上,身边的热闹无一处与我相关,我就像个游魂,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泪来。 思何人,忧何事?旧年十五一夜,所思者俱去,独留我在人间又癫又狂,谁人知? “叮叮叮哐哐~”麟趾金像下雨一般洒落在酒肆前台的案上,店小二惊得两眼直翻,盯着我一动不动。 “怎么?没见过金子么?”我戏谑的笑着,脚步虚浮的往楼上走,掌柜见是只有宫中才有的麟趾金,立马哆哆嗦嗦的拦住我,“客客客客官~您这是什么意思?” “都滚出去,你,也出去。”我闭着眼睛一通颐指气使,转头便上楼,掌柜像是看见了来索命的白无常,连声点头后退道:“是是是~这就,哎呦~我这就滚出去,滚出去! 第69章 胡尘千里惊(修订中) 第六日,腿围特意绑上的两层绸布全被磨烂,浑身跟个织布机一样,略一用劲就咯吱直响,疼的咧嘴吸气。赤生虽然出身羽林,但看得出,他也是强忍着在坚持,我环顾队伍里的骑兵,无一不是面露疲态,神情严峻,于是奋力打马,“赤生,我去找霍去病,马上就回来!”扔了这句话,我立刻离了队,直接朝霍去病奔去。 “霍将军!”我尽力拉住马缰与他平齐,“已经快六个时辰了,到底要跑到什么时候?” “卢侯王根本就不在王城,我们现在只能去离他们最近的折兰国碰运气!”他大声说着,脚下却用力踩着马蹬驱马,我顿时又被他甩了一射之地,“霍去病!你带着他们在焉支山杀了个来回,已经很耗费体力了!再这么疯跑下去,替补都要被拖垮的!”我气的吼了出来,他却像个没事人似得,不紧不慢的说:“卢侯王出逃必定是听到了风声,若我们再不追,便很难再找到他了。不远就是皋兰山,就算要歇也得先掩护大军再说。” 他说的不无道理,我囿于照顾军士,却没考虑到执行闪电战的宗旨,于是没再反对。 可是刚到皋兰山还未放慢马力行上一里,就恰恰与折兰、卢侯两部集结起来的军队短兵相接,号角骑手反应十分敏捷的纷纷吹响号角。 战事来的太过紧急,方才还有些卸力的骑兵们,瞬间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按照先前霍去病下达的指示,直接硬冲了上去。 “殿下!!”赤生在一片混乱中奋力呼喊我,不让我跟掉队伍,我被八名燕骑护的死死的,根本不会冲散,于是大声喊道:“快跟我走!” “殿下去哪?!”赤生看我跑的急,似乎是怕我临阵脱逃,还在原地犹豫,我又急又气,怒喊道:“磨蹭什么?现在这个形式已经是硬碰硬了,我难道会弃我汉军于不顾?还不快传弓箭手!!” 他被我一训,瞬间明白为何要去高地,立刻指挥了弓箭手一同跟上。 风呼呼的刮在我的脸上,生疼生疼,我顾不得那许多,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马都还没勒住就立刻命弓箭手一字排开做准备。 折兰和卢侯的兵力其实与我军相当,可是六日来,将士们的体力几乎快达到了极限,如今误打误撞的碰上,只能硬着头皮杀,根本没有缓战的后路。 霍去病此刻在混战中已然是杀红了眼,他的长枪生生被血染成绛色,没到一刻钟便已经满身殷红,马蹄踏过之处,皆是遍地血肉模糊。 战鼓仍旧还震天擂动着,我的手忍不住的颤抖,连马缰都有些捏不住,赤生眼见着冲锋军和一班次军已经倒下多数,忙提醒我换班次军补上。 “命二班次军接替,还有——”我突然话一顿,转头看向身边的燕骑,“你们留下两人,其他人,都去协助霍将军。” “殿下不可!我们都是霍将军派来保护殿下的!不能擅自离开!”燕骑没有一个肯走,我只能下死命令,“什么擅自离开?本王现在是奉霍将军之命调遣,难道你们想抗军令?” 到底是听霍将军的还是听靖王殿下的呢? 我见他们人人脸上都写着踌躇,不禁怒喊道:“你们有没有脑子?!霍将军身边的燕骑几乎所剩无几,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他战死在这里吗?!” 话未说完,六名燕骑顿时坚定了眼神,刷的便冲进了混战,我回头就立马对弓箭手抬起右臂,“都给本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瞄准了!今日一个敌人都不能放过!放箭!!” 右臂立时挥下,耳边便此起彼伏—— “刷!” “刷!刷!” 利箭离弦,敌军一一中招,他们满场子的找射箭方位,无意中竟与我对视,我慌忙大喊:“快趴下!” 果不其然,还未命令完,顿时就有弓箭手被射中,“啊!”的一声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反击这么快? 我咬紧牙帮,再次挥手进行第二次打击,“别让他们有爬起来的机会!放箭!” 弓箭手得令,箭术竟也十分精准,先第一箭将其射倒在地,尔后紧接着由另一弓箭手“补刀”射其致命部位,如此便彻底消耗掉一人,减少敌人还能爬起来再作战的可能性。 半个时辰了,我方的兵力亏损越来越大,连第二班次军都已经有了伤亡,更别说冲锋军,几乎已是全队覆没。而我这边处于隐蔽的百人弓箭方阵,也死伤过半。 “殿下,霍将军还在坚持,可是这是不是该撤了”赤生同我站在一处望向那横尸遍野的战场,无奈的问。 我牢牢的盯着那正在血海里搏杀的霍去病,“不,不能撤,这一仗必须得赢。霍去病已经突袭成功,我们只能打不能——霍去病!!!” 就在我睁大双眼高呼的那一瞬,霍去病不要命的直接借马背跳进了亲兵阵,给了折兰王当胸一枪!整个刺穿!!! 他好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惊呼,抬头望着我站立的方向,手中却利落的拔出了蛮枪,高举过头顶,枪头上全是殷红的鲜血。 我感觉他在笑,笑的那么释然,那么骄傲,仿佛所有的日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脸上。 可敌人总是防不胜防的,就在霍去病分神这一刻,他身侧竟跳起了两名手执血刃的亲兵!我这才发现他正站在最危险的中心,刚放松的神经又再次绷紧! “小心!!!”我大声朝霍去病嘶喊,他愣了一下,我立刻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嗖!!! 噗! 那亲兵的刀举在半空,陡然被定住,尔后从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我竟也没有别过头,尽管手抖如筛,眼睛却仍一眨不眨的盯着冒血的咽喉,透出凌厉的微光。 赤生目瞪口呆的看着我手里的那张弓,那本是插在他的腰际,可我竟在电光火石间夺过,救了霍去病一命。 “胜利了!胜利了!” 耳边的呼喊声一遍遍的响彻了整个皋兰山,我骑马冲下高地与霍去病的精骑汇合,浓浓的血腥味冲击了我所有的感官,可是我竟没有感到不适,反而有种异样的畅快。 霍去病乘胜追击,一共俘虏匈奴王5人及王母、单于阏氏、王子、相国、将军等120多人。原先第一日战胜时,我就以为霍去病会像所有将军一样,带兵去这些战败小部落敛财屠民,可他却丝毫没有掠夺的意思,反倒还释放了一部分俘虏。 “你也是奇怪,换了别的军队,巴不得能拿多少拿多少,你倒乐得施舍!”我说这话时他正在给那些难民分派水,听见后略笑道:“这些百姓的日子已经过的很苦了,要抢也是抢剥削他们的人。再者我们这仗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若带上这么些金银财宝,美女壮丁,仗还没打,先把马给驮死了。” 我是头一次听到他这理论,竟也觉得颇为有理,因此也没再说什么,反而帮着他去给难民分干粮。 大军得胜返程,留下的三千精骑已经都负伤累累,但他们却像打了鸡血似的,有说有笑一路行过休屠国境,我率先发现不远处的祭坛,指着朝赤生问:“这是什么地方?” 还没等赤生抓耳挠腮的想出个答案,霍去病便答道:“这是休屠国的祭天处,供奉着祭天金人,他们把这里据说奉为圣地。” 祭天金人 “霍将军,你说既然这里都是我汉家的疆域了,祭天金人这样的圣物,是不是也该是我们的?”我朝他觑着眼笑,他似笑似疑,“怎么,你想带走?” 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我眨巴着双眼,一副“你说呢?”的讨好表情,他朝身后的伤兵残将看了看,突然朝我点头笑道:“好!来人!将休屠的祭天金人带走!” 一众俘虏倒吸一口凉气,然而汉军却闻言爆发了一阵欢呼,因为对他们而言,这不是简单的一件战利品,而是他们七千多死去的战士用命换来的荣耀,他们要带回大汉,让河西大地记住,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将军!”杨检才将那金人用马匹驮上,一回头便见霍去病坐在马上打颤,忙上前问道:“将军怎么了?”他话未说完,霍去病就两眼直发晕,拿手捏着太阳穴,我看他身上的伤口,都只用简易的缠法拿布条裹着,又带着伤打了那么长时间,定是坚持不住了,于是立马喊道:“都别拖延了,快回营!” 第70章 修订 营地早就接到了传信兵带来的胜利消息,他们把篝火烧的熊熊,请了热心的牧民将羊肉和牛腿烤上。营地里一片凯歌高唱,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汉家歌谣。 然而霍去病这边,我却在帐子里跟他急的满头大汗。 “都出去!”他倒在榻上,浑身难受的蜷着,杨检和赤生都不敢上前,我偏不怕他,把他死命的从榻上拖起来,“你给本王坐起来!你身上的伤口都没有清理,一直这么熬着,铁打的都要熬坏了!” 论固执蛮横,他霍去病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他拿上身份压我,也不一定使唤的动,所以他很干脆的往后一倒,满不在乎的闭眼,“随你们的便” “这将军~将军?”杨检站在一旁,犹在帮着我唤霍去病,他作为霍去病的贴身亲兵,最是心疼他家将军,因此也怕不治伤,会影响到身体。 没沾上枕头一会儿,霍去病就发出了打呼的声音,他那极度疲惫的面容,让我不再好唤醒他。 六日奔袭战,霍去病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我都悉数看在眼里。他身为领帅,不仅吃的比一般骑兵少,睡的时辰也短,往往都是在长途驰马时偷得眯眼休息。可是当他站在战场上时,完全就变了个精神,挥枪的力气毫不含糊的全施展了出来,斩下的人头足达千人。因此这短短几日,竟把他拖瘦了好些,连眼窝都深深的凹陷了下去。我也是这个时候才恍然想起,他也不过才十九岁。 杨检一脸为难的朝我瞧,等着我的示下,我只得朝众人道:“罢了,都先出去。另外,请崔将军传个医员来,给霍将军重新包扎一下伤口。”人立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杨检。 “你常服侍霍将军,该知道怎么给他更衣,本王就不多事了——”我正要往外走,杨检却陡然喊住我,“殿下今日多谢殿下出手相救,不然我们将军可能就中了小人的暗算了……从前是我误会殿下了,还请殿下不要记恨。” 他朝我跪下行了一礼,我却向来不擅应对这些冰释前嫌的情况,只得挥着手道:“起来,本王不计较。” “那现下将军这样……”杨检站起身,双眼仍闪躲着,不敢与我对视,我猜他是不敢违霍去病的意思,便说:“怕甚么?他要跟你发火你就推本王身上不就完了?你家将军难道还不信你不成!” 哈?! 杨检头一次遇到我这样直接背锅的,竟教别人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他眨巴着眼道:“这怎么行呢殿下也是为了将军好……” “别啰嗦了!你家将军的身体要紧,本王要回去用饭啦。方才跟他这个犟驴争半天,都快饿死了”我摸着瘪瘪的肚子出了帐,还未等我走近我自己的帐营,就闻到了一股肉香。 “殿下!殿下回来的正好!杨千骑刚才派人送来了好多膳食,殿下饿了这一路,先坐下用点。”赤生边说边将我迎进去,我一抬头就见满案香喷喷的吃食,立马坐下来,直接手撕了啖肉。 “你方才说,这些都是杨检送来的?”我偏头觑眼问赤生,赤生坐在我下首,点头道:“是啊,杨千骑说殿下要多少有多少,直接向后厨报就成。” 呵~我才从霍去病帐里过来没多久,杨检立马就送吃食来“报答”我,真是雷厉风行,不愧是霍去病身边的人。 我边吃边若有其事的笑了笑,赤生见我兴致颇好,也放松了语气道:“如今霍将军打了胜仗,算是众望所归,大军估计出三天便要回程,殿下总算能休息一段时日了。” “回哪里去?”他的话倒把我弄的一怔,赤生疑惑的说:“回陇西郡呀!兄——嗯崔将军说的” 他本想顺口唤崔永焕为兄长,可是却瞬间意识到不妥,立刻改了口,我瞟了他一眼,淡淡的说:“你们兄弟本该相认,本王不会管闲事,但崔永焕是霍去病的人,你们最好来往不要太打眼。” “属下知道。”他肃了脸色,知道我不想与霍去病有瓜葛,让他多避嫌,懂事的点头。我也吃的差不多有了八分饱,擦手起身道:“去准备一套常服,本王要沐浴更衣。” “常服?”赤生疑惑了一瞬,见我从怀里拿出花月下的手书仔细阅览,突然意识到我是要去查消息,立刻放轻了声音,“殿下今日就动身,会不会太仓促?霍将军就在军营,万一醒来了要找殿下怎么办?” “你傻啊!”我没好气的朝他白一眼,笑着说:“他睡得像头死牛,一时半会儿醒得了么?被他寸步不离的监视了这六日,已经是我失策了,要我再等下去,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陪着他耗!今日我是非走不可了,你留在营里周旋其他人,有人找的话只管放话说我病了,千万别让他们进来。” “这就算拦得了其他人,也拦不了霍将军啊”赤生最烦恼的便是这点,我想了想,知道这得罪人的差使是难为他了,勾着手指头叫赤生,他听话的将耳朵凑过来—— “啊?!”“我还没说完呢,你叫什么?”他不顾我的嗔怪,连声道:“不可不可!殿下,您这不是玩他吗?” “这哪能算啊?我这不是给你脱罪嘛~”我噘嘴加白眼,他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就这样!就这样!昂~~~~” 第71章 修订中 这座歌舞坊明面上是普通的嬉娱之所,暗地里却是为花月下收集整理西域各部的信息。我由坊主一路领至内室,摒退两侧,这才拿出手书给坊主确认。 “没错,正是我家主人亲笔。”坊主一面点头一面请我入座,我接了他的茶,听他细细说道:“年前主人就有来信,让我接待一位客人,如今都快夏初了,总算等到阁下了!嗯,不知怎么称呼阁下?”他这问的倒突然,我反问他:“怎么?你家主人没有将我的事情交代清楚么?就不怕我是半路截走凭证的奸人?” 这坊主听了微笑着摆手,“主家亲荐的客从来就不是一般人,若能劫走这类人的凭证,恰恰证明其本领之高,能与我主家共谋,何乐不为呢?” 哇~花家这套化敌为友,旧人换新的待客经真是可怕就连手下都一个个用的炉火纯青,简直细思恐极。 “那坊主便唤在下刘公子。”我想了想,没告诉名字,只托了个姓出来,相信他也能凭姓氏猜到我的身份。果然,他恍然的点点头,恭敬的做了个请的手势,“长安途远,公子舟车劳顿,是否要去准备好的厢房歇息?” “哎~”我长舒了一口气,颓然道:“我能停留的时日不多,请坊主还是直接带我去你们的文阁。”营地里只有赤生帮我在打马虎眼,万一被霍去病发现我私自离营,向陛下请旨遣我走,那就真算是完蛋了 坊主见我急切,也不愿耽误我的要事,立马将我引到文阁查阅密信。 文阁说是个阁,其实只是个硕大的地窖,入口处摆着掩人耳目的数坛美酒,走进里头才看见那一排排两人高的杨木架。架上堆叠的各色文书简牍,都用布条标示,坊主指了指其中一架,转头招来书童给我打下手。 “公子,这就是所有有关匈奴王庭的密函,您需要查看哪一份,只管吩咐他们找就是了。”坊主交代后便主动离开了,我头皮发麻的望着这长长的一廊,咬咬牙挨个翻找起来。 第72章 修 红日被我熬下山头,连油灯都点了半时辰了,我才将将看完这些七零八碎的密信。 什么发兵,对峙,埋伏,联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除了匈奴曾派过两队使者去乌孙和楼兰半路被俘以外,就再没有一丁点儿关于俘虏的讯息。 可是当年我离宫私见银奴,被一群黑衣刺杀,分明就是匈奴王庭派来的杀手啊!既然银奴不是匈奴人,那他们是因为什么理由非要杀了他灭口? 我浑身酸疼的伏在案上,脑子里什么头绪都没有。 坊主见我去了这半天都没回来,遣人来寻我,我抬头见只是个杂役,纳罕的问到:“你坊主忙的都没功夫来了么?竟也不怕我将这里的东西顺走。” “公子莫怪,坊内一到晚间便忙的丢不开手,实是无暇分身,不然怎么也得亲自来寻的。”他回话极为认真,生怕我怪他们怠慢,我倒笑了,问:“你们生意这么好啊?那好,领我也去看看。” “那图阿列热古丽~啊~热古丽~” 坊内大厅正有一位丁灵族的舞姬边舞边唱,她舞裙下裸露出的肌肤泛着雪白的柔光,我不禁驻足多看了两眼,身后的厢房却突然开门,直接扔出来个大男人,咚的砸在我脚边! “哈呀鲁!” 里头的人不知吼了一句什么,那男人骇的跟个老鼠似的,连滚带爬的就逃了出去,我转头朝厢房瞟了一眼,里头却再次传出一声高唤——“刘涟漪!?!?!” 哈?!怎么又碰上那个会说汉话的龟兹人了?! 我看见那笑着追出来的东弥延叶,汗颜扶额,本想快步离开,可他这一唤不打紧,周围的人都忿忿的再次看了过来,我只得将他又推了进房,顺手带上门。 “还真是你啊!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真是缘分!”他还犹沉浸在新友重逢的喜悦里,我不经意的白了他一眼,“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难不成也是来买醉的?”他脸色醺醉,衣带半解,屏风后还隐约坐着两三个绝色美人,我于是回道:“不过是想来这久负盛名的古丽坊逛逛,也不辜负我跑这一趟。” “哦,那可有你看上眼的姑娘?我既同你有缘,便做回东主,今晚的一切花销都算我这儿!”他说完笑的跟个老鸨似的,没轻没重的拍我的肩膀,差点把我半边身子都给拍出内伤!我没好气的躲开,伸头朝里面努嘴说:“不必了,你还是陪你的美人去,我只是来看看罢了。” “哎呦,说笑呢刘兄弟,但凡是个男人就没有只看不碰的道理,来来来!”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径直往里走,那三名舞姬一见我便纷纷靠上来,又是递酒又是喂葡萄,更不忘浑身打量我,笑得极媚。“你挑挑,这都是坊内一等的美人,应该也能入得你眼!” “是呀公子!看看我们嘛~”几名舞姬竟也能讲几句简单汉话,一个个手脚都极不规矩的开始在我衣裳上游走,倒像是在趁机吃我的豆腐。我忙着推开脂粉,晃眼间发现东弥延叶正眯着眼瞧我,心下登时不安起来,只得腾的站起身,直接朝外走。 “现在想走是不是迟了点?”他话未说完便变了脸,大步流星的走过来直接挡住出路,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子,我眼疾手快的出掌,他立刻与我动起手来。 “拦我?东弥延叶,你不要不知好歹!” “少废话!你为何跟踪我?说!你是不是汉朝皇帝派来的奸细!” 什么跟什么啊!?我跟踪他?!笑话!! 我恼怒的接下他一串连招,结果下盘疏忽,被他直接抬起砸到了床铺上,疼的我哎呦出声。 他根本不管我死活,整个人直接扑上来,一手钳住我,“你最好放手!” “哼,不放!你若不是奸细,为什么恼羞成怒?可见是了!”说完他另一只手便开始满身混摸,意图搜信物取证,我这下真恼火了,眼珠都要瞪出来血来,一字字的说:“东弥延叶,你只要敢碰我一根毫毛,我会让你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呵~”他轻蔑一笑,正要反驳我,谁知外头闻讯赶来的坊主高喊了一声:“怎么打起来了?这房内是哪位客人?” 就是这瞬,我趁着打岔声,像条水蛇似的从往后奋力一蹬,顺利脱出了东弥延叶的控制,他立时反应过来,猛的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不管不顾的拼命躲开,身上的衣裳竟毫无预料的刺啦一声在我耳边裂开! ……… “你!?是——女人!?!?!?”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而我低头见前襟坦然露出一截束胸的白绫,脸刷的就白了…… “无耻!!”我大吼一声,奋力转身合上衣襟,一回头就将腿上绑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皱着眉盯着我的匕首,两手空悬,似是不敢动弹的样子,脸色却没有多大惊慌,反倒关切的问:“你一个小小女子,肩胛上怎么有那么大个伤疤?” 肩胛。 当年银奴替我接住的那一剑,生生穿过他整个胸腔,剑锋甚至嵌进了我的右肩胛,所以才留下了这道狰狞的疤痕。 我经不住后怕,紧紧捏住衣襟,抬头见东弥延叶仍鬼祟的瞧着我的伤处看,我立刻握刀逼近了一步,恶狠狠的说:“关你什么事?!我劝你现在好好想想怎么跟我求饶!你此番知道了我的女子身份,难不成以为能活过今日?” “哈?”他听完居然笑了,“别放狠话了,姑娘家家的不能这么凶,会没人要的~我看啊你是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是我误会你了,以为你是来打探消息的,那你拿上我的腰牌出城,保证没人为难你,可好?” 哈?! 我听他的语气,感情是以为我在开玩笑?! “你啰啰嗦嗦的打发谁呢?我管你是谁!你不分青红皂白的与我打一架,还拽成二五八万的要送我走,你算老几!!” 我话才落音,门就哗的一声被砸开了,露出五六个脑袋,惊骇的看着我手里的匕首,愣在原地。 “斯巴纳鲁吾黑!”一句高喊突然炸开,我莫名其妙的转过头问东弥延叶,“他们说什么?”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龟兹王子遇刺了。” 额………哈!?!?!? 第96章 修 药又苦又腥,我就着蜜饯艰难的喝完,屋里熏香的味道,慢慢冲淡了方才因煎药而产生的咸涩,兰予马不停蹄的将小瓦罐中的药渣倒出来,仔细包好。 “殿下喝了这药,还算有点起色,再不似以前行经反反复复拖上好久了。”兰予边说边将包好的药渣放在食盒中,预备等会儿悄悄拿出去。 “张芝的方子自然有用,我只恨不得变成男子,每月就不用遭一回罪了。”我大大咧咧的歪到榻上,无力的抚着小腹,兰予正要劝我言语小心,外头突然一阵响动,她立刻警惕的问:“什么事?”外头答,“回赞善大人,膳房遣人来问殿下是否用午膳。” 我听着那把细嗓子声儿,像是前天抬举的典仪,便朝兰予道,“味儿散的差不多了,你叫她们进来,我正好有些饿,来得倒恰是时候。”她听罢四处查看一番,确认没留下任何可疑之处后才开门,回首见我只着薄披,便给我搭了件衣服。 果然,探头进屋的正是梨华,她见兰予拎着食盒,未有同她说话的意思,便只作了一礼,兰予点头就往外走,谁知梨华起身就叫住了她,“大人!” 兰予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身旁进来摆膳的婢子们鱼贯而入,因此也看不清兰予的神色。 “下官疏忽,这食盒原是由下官收检的,如今怎敢劳烦大人亲自送回去,还是交给下官。”梨华对兰予极为有礼,头半垂着,两手朝前微伸,兰予竟也不慌,神态自若道:“你如今近身当差,殿下身旁少不得你,你还是留在这儿好好服侍,我横竖无事,去找你们掌仪说说话。”她说完还甚是体贴的微微一笑,梨华也未坚持,点头道谢,一转身恰撞上我十分密切的注视。 “殿下在瞧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在看什么本王便在看什么。”我说完略扫了扫满案的吃食,她立刻极有眼力见的搛了清炒菜薹来,神色略有踌躇的又开口道:“殿下是否觉得方才赞善大人有点奇怪?” ?! 我原以为还要花好些功夫才能套出梨华的话,谁想她会如此直剌剌地说出来。不过由此,我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梨华,并非是兰予安插来的人。 “哦?为何?”我诱导着她往下说,她也没有藏掖,“赞善大人位高权重,属文官,并不辖管这等琐事,今儿却主动要帮我送食盒回去,实在热心。而且,我之前还看见——”她说完便合上了嘴,朝外头望着。 老实说,我还真的很好奇她到底看见了什么,于是屏退了左右,“你说。” “我看见昨儿夜里兰赞善去了王掌仪处,好像交了什么东西给她,还嘱咐她说要赶紧送去。这还都是方才赞善话里提起掌仪,我才记起来,要不然,我也没胆子怀疑赞善啊。殿下,你说她会不会夹带私物出府了?刚才那个食盒里,会不会就是赃物,所以才不肯给我呢?” 梨华担忧的看着我,想法是如此稚嫩,我一时三刻倒不知怎么盘算,生生被她逗笑了,“那你便替本王暗中查探查探,若赞善和掌仪有任何异动,你就告诉本王,明白吗?” “臣明白!”她坚定地点头,仿佛揣了件天大的要事在怀,甚是慎重。 还真是个像极了赵梨姐姐的人呢。 第96章 修 药又苦又腥,我就着蜜饯艰难的喝完,屋里熏香的味道,慢慢冲淡了方才因煎药而产生的咸涩,兰予马不停蹄的将小瓦罐中的药渣倒出来,仔细包好。 “殿下喝了这药,还算有点起色,再不似以前行经反反复复拖上好久了。”兰予边说边将包好的药渣放在食盒中,预备等会儿悄悄拿出去。 “张芝的方子自然有用,我只恨不得变成男子,每月就不用遭一回罪了。”我大大咧咧的歪到榻上,无力的抚着小腹,兰予正要劝我言语小心,外头突然一阵响动,她立刻警惕的问:“什么事?”外头答,“回赞善大人,膳房遣人来问殿下是否用午膳。” 我听着那把细嗓子声儿,像是前天抬举的典仪,便朝兰予道,“味儿散的差不多了,你叫她们进来,我正好有些饿,来得倒恰是时候。”她听罢四处查看一番,确认没留下任何可疑之处后才开门,回首见我只着薄披,便给我搭了件衣服。 果然,探头进屋的正是梨华,她见兰予拎着食盒,未有同她说话的意思,便只作了一礼,兰予点头就往外走,谁知梨华起身就叫住了她,“大人!” 兰予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身旁进来摆膳的婢子们鱼贯而入,因此也看不清兰予的神色。 “下官疏忽,这食盒原是由下官收检的,如今怎敢劳烦大人亲自送回去,还是交给下官。”梨华对兰予极为有礼,头半垂着,两手朝前微伸,兰予竟也不慌,神态自若道:“你如今近身当差,殿下身旁少不得你,你还是留在这儿好好服侍,我横竖无事,去找你们掌仪说说话。”她说完还甚是体贴的微微一笑,梨华也未坚持,点头道谢,一转身恰撞上我十分密切的注视。 “殿下在瞧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在看什么本王便在看什么。”我说完略扫了扫满案的吃食,她立刻极有眼力见的搛了清炒菜薹来,神色略有踌躇的又开口道:“殿下是否觉得方才赞善大人有点奇怪?” ?! 我原以为还要花好些功夫才能套出梨华的话,谁想她会如此直剌剌地说出来。不过由此,我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梨华,并非是兰予安插来的人。 “哦?为何?”我诱导着她往下说,她也没有藏掖,“赞善大人位高权重,属文官,并不辖管这等琐事,今儿却主动要帮我送食盒回去,实在热心。而且,我之前还看见——”她说完便合上了嘴,朝外头望着。 老实说,我还真的很好奇她到底看见了什么,于是屏退了左右,“你说。” “我看见昨儿夜里兰赞善去了王掌仪处,好像交了什么东西给她,还嘱咐她说要赶紧送去。这还都是方才赞善话里提起掌仪,我才记起来,要不然,我也没胆子怀疑赞善啊。殿下,你说她会不会夹带私物出府了?刚才那个食盒里,会不会就是赃物,所以才不肯给我呢?” 梨华担忧的看着我,想法是如此稚嫩,我一时三刻倒不知怎么盘算,生生被她逗笑了,“那你便替本王暗中查探查探,若赞善和掌仪有任何异动,你就告诉本王,明白吗?” “臣明白!”她坚定地点头,仿佛揣了件天大的要事在怀,甚是慎重。 还真是个像极了赵梨姐姐的人呢。 第97章 修 启程日在即,刚王特意设宴拜别长安旧友,恰逢我的经期已过,酒水生冷皆可用上零星半点,也就遂了他的意思,前去赴宴。 宴席设在太乙山,离长安城有小半天日子要走,又因着摆了我那靖王的名号,浩荡的仪仗更是拖慢了脚程。此时马车里,瑶姬坐右手,兰予和梨华则跪于左侧,我居中坐着用果品,时不时的瞧向瑶姬。 虽说如今她是刚王的人,可那天夜宴,她却提出要继续留居在我府上,并且由我派人为她送嫁至刚王府,我看在她帮我笼络刚王的份上,自然无法拒绝,只是我又少不得要在她面前摆出副正经模样,一时半会儿也松快不得,实是烦闷。 “殿下!”赤生在窗外唤了两声,梨华立刻打起门帘,“何事?”我探头询问,赤生驱马贴近马车,“后头有一队人马,看着像是花先生的随从。” 花叙? 我示意马车停驻,果然,那队人也停到了路边,翻身从马上下来的正是花叙。 “见过殿下。”花叙一如既往的温润如风,就是在这炎炎暑日,也自带了一股清冷凉气。 “不必多礼,花先生今日是来这太乙山游玩么?”我靠在窗边问,隐约感觉到背后有殷切的注视转移过来。 花叙走近了些,“刚王殿下宴请长安诸位文人骚客作流觞曲水,花某不才,恰好在列,因而前来。” “那请先生上车与本王同行。”我并非是问句,在场的人都听出意思,各自下车让座,“花某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殿下。”花叙依言上来,正撞上瑶姬起身出去,我挥手叫她,“罢了,你留下。” 长龙般的车马队伍又开始吱吱呀呀的行动起来,瑶姬一改坦然,颇为拘谨的颔首坐在一边,默不吭声。 “这位是琼瑶阁的花当家,你便称先生即可。”我热情的给瑶姬做着介绍,她扯着嘴角强笑,对花叙虚作一礼。 “久闻瑶姬姑娘的美名,今日得见,实为幸事。”花叙丝毫不拘束,彬彬有礼。 “……先生过奖。”瑶姬越发深埋臻首,我便朝花叙道:“这回多亏先生的妙计,不然本王也不会如此轻易的离京。” “哪里的话,其实殿下要谢的是瑶姬姑娘才对,若非她自愿帮扶殿下,此事也不可成行。”花叙把“高帽”让给瑶姬,倒叫我回首瞥见了瑶姬发白的脸色,不禁一笑,“是了,竟忘了姑娘才是大功臣,本王疏忽。不过姑娘似乎是个有鸿鹄之志的,若来日做了刚王妃妾,忘了本王的知遇之恩,那待如何?本王的恩可价值黄金万两呢~”我借赎身之事意欲威胁她保守秘密,她双肩微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叙开口解围,“瑶姬姑娘脸薄,殿下取笑了。当初姑娘得名天下第一花魁,也是殿下着意力捧,如今为殿下所用,能助殿下一臂之力也是她的好处,何来忘恩一说?” “哦?虽说瑶姬姑娘重情义,但难保此事不败露,不如——本王日后接你回京如何?”我突然将头转向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让瑶姬根本把不准我的意思,只是恍惚的看着我,神色中倒真有一丝期盼,“殿,殿下——” “殿下!”花叙打断了瑶姬的话,她陡然转头,而他则牢牢的看着我,“那殿下是已经有主意了?” 他这话绝非问我的主意,因为但凡长脑子的都知道,瑶姬回京是再无可能了,之所以这么顺着我的话问,不过是怕瑶姬被我一唬,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而已。 如此看来,花叙同瑶姬果真是乘着一条船,恐怕花魁大选之时这二人就已搭上了线。 现下,这俩人一个疏远一个恭谨,妥妥的做戏。我眼见已瞧了个明白,不禁冷哼一声,“本王哪有什么主意!先生莫开玩笑了。”话里意思是推锅,他倒也没拒接,笑而不语。瑶姬似喜似悲,也闷头不做声。 车吱呀呀的缓缓停住——“殿下,羽殇亭到了!” 第97章 修 启程日在即,刚王特意设宴拜别长安旧友,恰逢我的经期已过,酒水生冷皆可用上零星半点,也就遂了他的意思,前去赴宴。 宴席设在太乙山,离长安城有小半天日子要走,又因着摆了我那靖王的名号,浩荡的仪仗更是拖慢了脚程。此时马车里,瑶姬坐右手,兰予和梨华则跪于左侧,我居中坐着用果品,时不时的瞧向瑶姬。 虽说如今她是刚王的人,可那天夜宴,她却提出要继续留居在我府上,并且由我派人为她送嫁至刚王府,我看在她帮我笼络刚王的份上,自然无法拒绝,只是我又少不得要在她面前摆出副正经模样,一时半会儿也松快不得,实是烦闷。 “殿下!”赤生在窗外唤了两声,梨华立刻打起门帘,“何事?”我探头询问,赤生驱马贴近马车,“后头有一队人马,看着像是花先生的随从。” 花叙? 我示意马车停驻,果然,那队人也停到了路边,翻身从马上下来的正是花叙。 “见过殿下。”花叙一如既往的温润如风,就是在这炎炎暑日,也自带了一股清冷凉气。 “不必多礼,花先生今日是来这太乙山游玩么?”我靠在窗边问,隐约感觉到背后有殷切的注视转移过来。 花叙走近了些,“刚王殿下宴请长安诸位文人骚客作流觞曲水,花某不才,恰好在列,因而前来。” “那请先生上车与本王同行。”我并非是问句,在场的人都听出意思,各自下车让座,“花某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殿下。”花叙依言上来,正撞上瑶姬起身出去,我挥手叫她,“罢了,你留下。” 长龙般的车马队伍又开始吱吱呀呀的行动起来,瑶姬一改坦然,颇为拘谨的颔首坐在一边,默不吭声。 “这位是琼瑶阁的花当家,你便称先生即可。”我热情的给瑶姬做着介绍,她扯着嘴角强笑,对花叙虚作一礼。 “久闻瑶姬姑娘的美名,今日得见,实为幸事。”花叙丝毫不拘束,彬彬有礼。 “……先生过奖。”瑶姬越发深埋臻首,我便朝花叙道:“这回多亏先生的妙计,不然本王也不会如此轻易的离京。” “哪里的话,其实殿下要谢的是瑶姬姑娘才对,若非她自愿帮扶殿下,此事也不可成行。”花叙把“高帽”让给瑶姬,倒叫我回首瞥见了瑶姬发白的脸色,不禁一笑,“是了,竟忘了姑娘才是大功臣,本王疏忽。不过姑娘似乎是个有鸿鹄之志的,若来日做了刚王妃妾,忘了本王的知遇之恩,那待如何?本王的恩可价值黄金万两呢~”我借赎身之事意欲威胁她保守秘密,她双肩微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叙开口解围,“瑶姬姑娘脸薄,殿下取笑了。当初姑娘得名天下第一花魁,也是殿下着意力捧,如今为殿下所用,能助殿下一臂之力也是她的好处,何来忘恩一说?” “哦?虽说瑶姬姑娘重情义,但难保此事不败露,不如——本王日后接你回京如何?”我突然将头转向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让瑶姬根本把不准我的意思,只是恍惚的看着我,神色中倒真有一丝期盼,“殿,殿下——” “殿下!”花叙打断了瑶姬的话,她陡然转头,而他则牢牢的看着我,“那殿下是已经有主意了?” 他这话绝非问我的主意,因为但凡长脑子的都知道,瑶姬回京是再无可能了,之所以这么顺着我的话问,不过是怕瑶姬被我一唬,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而已。 如此看来,花叙同瑶姬果真是乘着一条船,恐怕花魁大选之时这二人就已搭上了线。 现下,这俩人一个疏远一个恭谨,妥妥的做戏。我眼见已瞧了个明白,不禁冷哼一声,“本王哪有什么主意!先生莫开玩笑了。”话里意思是推锅,他倒也没拒接,笑而不语。瑶姬似喜似悲,也闷头不做声。 车吱呀呀的缓缓停住——“殿下,羽殇亭到了!” 第98章 鹬蚌相争谁得利 羽殇亭不大,仅容得四五席,好在人也不多,余下都在亭外席地而坐。刚王从见到瑶姬,两只眼睛就没挪过窝,死死嵌在她身上似的,反倒是花叙,虽是宾客,却很快担起了行令官的职责,领众人凑趣。 “此令为赋花,只要是大家触目可见的花,皆可为诗面,韵则不限,恰好这羽殇亭侧傍缓溪,顺水而下,谁若接不上便罚三杯。花某斗胆先起句,两位殿下——”他说完,突然朝向我与刚王,“两位殿下请移步溪边一同行令。” “啊?本王就就不去了,你们玩儿你们玩儿!”刚王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众人尽知,然而鲜少说话的瑶姬却站出来劝道:“殿下,今日都是殿下的老朋友,又是殿下做的东,若殿下不陪着,岂非不妥?” 刚王满脸的窘迫,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可我做不出甚么赋啊,倒成笑话了。” “哎~殿下的好酒量我等是见识过的,若赋的不好,喝酒便是了,谁敢笑话?”载宪出来打圆场,刚王经不住轮番劝说,只好梗着脖子跟来。 起初的诗面倒是信手拈来,可是越往后接,能说的花便越少,大家一开始还正儿八经的站在溪边,现下却卧倒了好几个,双颊都喝得微醺。 我被罚过一轮,头脑还算清醒,站在那儿光看着刚王撒酒疯。他罚的实是不少,虽然有瑶姬和众人提词,但每轮都是他垫底。瑶姬生得柳丝似的扶不住他,我便示意赤生帮着扶回去。 “别扶我!我~我还要来!再来!我就不信了,非是我最差!”他这酒疯不轻,蛮力也大,挥手就将瑶姬和赤生齐齐推搡开,谁知瑶姬背对着溪水,脚下不妨,眼见着就要仰面摔进去—— “殿下!!”耳边是赤生和花叙同时的一声大叫,我的身体竟不由自主的跟着瑶姬一起往前栽,迎面扑了满脸的溪水,狼狈的趴倒在了溪里。瑶姬也是惊魂未定,她仍揪着我的腰带,仿佛摔傻了似的,怔愣的看着我。 “快来人!”众人酒被吓醒了大半,一叠声的叫人来捞,赤生更是顾不得那许多,直接拿了外衣将我囫囵裹住。 “这是怎么了?瑶姬姑娘怎么同殿下一齐跌水里了?” “想是殿下为了拉姑娘一把,不小心跌下去的!” 众人七嘴八舌,将我和瑶姬围作一团,有几个还没喝糊涂的,忙把“罪魁祸首”刚王拉走。 “夏衣单薄,恐着了凉,属下看,殿下应先行回府。”赤生警示我,我虽然因意外坠水难免有些恼怒,但却是心里有数的。男子袒胸露背向来常事,何况只是湿了衣裳,若为了这么个小事就回府,岂不成了处处避羞的女子行径? “前面不远就有个棚屋,殿下和瑶姑娘不如去借地更衣,这儿还等着殿下安排。”花叙说罢便使了人先行一步预备,恰到好处的救了场,可我瞧着花叙的举手投足,竟隐隐咂出了今日这“流觞曲水”用意,面上渐渐就冷了下来。 棚屋收拾的倒干净,兰予捧着衣服进去细细查看了一番,又嘱咐了赤生在外把守,确定没有异常这才给我更衣。我瑟缩着抱住臂膀,待兰予捧了袖子,我正要穿进去,她却小声呼道:“怎么有血?”我低头一看,果然手肘处磕破了块皮,只是伤的地方不疼,没什么感觉。 “如今这儿又没有药,可怎么办?”兰予满包袱找药无果,颓然的拿了块干净的绢带子给我缠上,“没什么要紧,瑶姬是不是还在外面等着?” 兰予皱眉没好气的说:“跪在外头呢。这荒山野岭的就一个屋子,怎么都得殿下先用,她这次连累殿下还让殿下受伤,该是重罪,殿下且让她跪着。” “她是该跪着。”我理着外衣说,“你叫她进来更衣。”兰予忽瞪大了眼,“现在?!殿下的头发湿了还未重梳,这么披着头发会不会被看出来?”我抬眼看向她,“叫她进来。” 第98章 鹬蚌相争谁得利 羽殇亭不大,仅容得四五席,好在人也不多,余下都在亭外席地而坐。刚王从见到瑶姬,两只眼睛就没挪过窝,死死嵌在她身上似的,反倒是花叙,虽是宾客,却很快担起了行令官的职责,领众人凑趣。 “此令为赋花,只要是大家触目可见的花,皆可为诗面,韵则不限,恰好这羽殇亭侧傍缓溪,顺水而下,谁若接不上便罚三杯。花某斗胆先起句,两位殿下——”他说完,突然朝向我与刚王,“两位殿下请移步溪边一同行令。” “啊?本王就就不去了,你们玩儿你们玩儿!”刚王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众人尽知,然而鲜少说话的瑶姬却站出来劝道:“殿下,今日都是殿下的老朋友,又是殿下做的东,若殿下不陪着,岂非不妥?” 刚王满脸的窘迫,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可我做不出甚么赋啊,倒成笑话了。” “哎~殿下的好酒量我等是见识过的,若赋的不好,喝酒便是了,谁敢笑话?”载宪出来打圆场,刚王经不住轮番劝说,只好梗着脖子跟来。 起初的诗面倒是信手拈来,可是越往后接,能说的花便越少,大家一开始还正儿八经的站在溪边,现下却卧倒了好几个,双颊都喝得微醺。 我被罚过一轮,头脑还算清醒,站在那儿光看着刚王撒酒疯。他罚的实是不少,虽然有瑶姬和众人提词,但每轮都是他垫底。瑶姬生得柳丝似的扶不住他,我便示意赤生帮着扶回去。 “别扶我!我~我还要来!再来!我就不信了,非是我最差!”他这酒疯不轻,蛮力也大,挥手就将瑶姬和赤生齐齐推搡开,谁知瑶姬背对着溪水,脚下不妨,眼见着就要仰面摔进去—— “殿下!!”耳边是赤生和花叙同时的一声大叫,我的身体竟不由自主的跟着瑶姬一起往前栽,迎面扑了满脸的溪水,狼狈的趴倒在了溪里。瑶姬也是惊魂未定,她仍揪着我的腰带,仿佛摔傻了似的,怔愣的看着我。 “快来人!”众人酒被吓醒了大半,一叠声的叫人来捞,赤生更是顾不得那许多,直接拿了外衣将我囫囵裹住。 “这是怎么了?瑶姬姑娘怎么同殿下一齐跌水里了?” “想是殿下为了拉姑娘一把,不小心跌下去的!” 众人七嘴八舌,将我和瑶姬围作一团,有几个还没喝糊涂的,忙把“罪魁祸首”刚王拉走。 “夏衣单薄,恐着了凉,属下看,殿下应先行回府。”赤生警示我,我虽然因意外坠水难免有些恼怒,但却是心里有数的。男子袒胸露背向来常事,何况只是湿了衣裳,若为了这么个小事就回府,岂不成了处处避羞的女子行径? “前面不远就有个棚屋,殿下和瑶姑娘不如去借地更衣,这儿还等着殿下安排。”花叙说罢便使了人先行一步预备,恰到好处的救了场,可我瞧着花叙的举手投足,竟隐隐咂出了今日这“流觞曲水”用意,面上渐渐就冷了下来。 棚屋收拾的倒干净,兰予捧着衣服进去细细查看了一番,又嘱咐了赤生在外把守,确定没有异常这才给我更衣。我瑟缩着抱住臂膀,待兰予捧了袖子,我正要穿进去,她却小声呼道:“怎么有血?”我低头一看,果然手肘处磕破了块皮,只是伤的地方不疼,没什么感觉。 “如今这儿又没有药,可怎么办?”兰予满包袱找药无果,颓然的拿了块干净的绢带子给我缠上,“没什么要紧,瑶姬是不是还在外面等着?” 兰予皱眉没好气的说:“跪在外头呢。这荒山野岭的就一个屋子,怎么都得殿下先用,她这次连累殿下还让殿下受伤,该是重罪,殿下且让她跪着。” “她是该跪着。”我理着外衣说,“你叫她进来更衣。”兰予忽瞪大了眼,“现在?!殿下的头发湿了还未重梳,这么披着头发会不会被看出来?”我抬眼看向她,“叫她进来。” 第99章 酒不醉人 人自醉 瑶姬尚有自知之明,跪着进来请罪,我遣走兰予梨华,横竖也不理她,独自坐在草席上梳头,。 “殿…下。”她声量微弱,我回头与她四目一对,她却陡然凝住了视线,疑惑的观察着我零落着碎发的脸,尔后有些迟钝的顺势往下看去,忽然如同迎头倒了盆冰水似的,浑身一凛。 “你——” “你是想问本王,为何没有喉结是吗?”我截过她的话,手微微拂过平滑的脖颈,“从本王对你初有耳闻时,就已知你远非歌舞倡伎那么简单,你的起居用物皆为上品,仅一年的打磨,身价就位列前茅,掮客更是不约而同的成为你的裙下之臣,连刚王都能为你所用——或许,我早该想到你是花叙的一步棋。” 现下不同于在马车里那般唯唯诺诺,没有花叙在旁提线摆布,瑶姬这尊人偶,明显撇开了内心的拘束,直勾勾的斜来一抹眼神,“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我不予置否,“当初我急于求法脱身,花叙恰时的上门献策,暗示刚王钟意于你,顺理成章的引我在这上头动脑子,然后理所当然的把你安插到我身边,自己摘的倒一干二净。但我很意外,刚王居然还未见我,便自行上书陛下求我回封地探亲,逼得我不用你都不行。以刚王的脑子,怕是想不出这样光冕堂皇的办法?瑶姬,你家主人这一手保得计谋万无一失,真是厉害,难怪刚王要借名头摆今日这出宴答谢他。” 瑶姬似乎没料到我能如此轻松的说出来,沉默了一会儿,垂头道:“既然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你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恕我无可奉告。”她的口气不敬,若放在其他见罪与我的人身上,我大多会遂了他们的心愿,而且将以其他更难忍受的方式送他们往生极乐。 但,我本意并不是要一条无足轻重的人命,我要的,是打乱花叙的阵形,让他们窝里斗。 没有什么是比明知深陷泥沼却永远无法自拔更令人绝望的了。 “你想多了,花叙派你来到底是要做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放下手里的梳子,心里暗自编着谎,因此并不急着理睬她,她眉头一皱,“既然你不在意,那你何必让我进来?难道只是为了羞辱我?” 我朝她移去视线,露出几分得意的精光,“那儿的话呀~我就想知道,你主人是否心仪我呀?不然为什么如此关注我的事?”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还未听完就怒了,指着我道:“你当初冒名顶替河间靖王现身长安,主人就已疑惑,因而在我问魁之时交与我查明内情。你自以为蒙蔽了所有人,可你逃不过他的法眼!现下暴露在即,你居然还敢痴心妄想,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 “哦~所以你才出此下策,推我入水,借此探我是男是女,原来如此。”我回想当时她覆在我胸口如同触电的手,了然的点头,她瞬间反应到我在套话,顿时后悔不迭,咬牙切齿,“你!你就这么自信?就不怕我把事实真相告诉主人?还是你想威胁我然后扳倒他?!我劝你——” “我劝你闭嘴!”我终是被这女人搅得头疼,毫不留情的打断她,“花叙若不是看在你是他表妹,又有些姿色的份上,怎可会放心用你这样的草包。简直蠢到家。” “你——”她恼羞的站了起来,怒目而视。 “他既然能安排你来,自有下一个接替人选,杀了你,我手上不过多沾一滴血,你当你多重要,能撼动花叙与我今时的地位?”我白了一眼,自顾自的回到镜前束发,瑶姬追过来反倒不依不饶,“那你是想做什么?你身为女人竟然假扮藩王,你就不怕死吗?” 这话于我早已是家常便饭,从前干得那些要命的事,也不知该死多少回,还怕这个? 我回头朝她冷淡一笑,“不劳你操心,你还是想想怎么去给你主人回话。哎~你说,花叙若知道我是女儿身,会不会同我更难舍难分呢~” 她听我这话一愣,脸上别提多五彩缤纷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有可乘之机。”她说完就转身离去,兰予候在门口见她一阵风似的出来,忙进来问道:“殿下怎么就这么轻易的让她走了?她像是直奔花先生那儿去了!” “嗤!”我笑出声来,低头扫视着几案找玉牌,“你们怎么个个都巴不得我杀人灭口?” “我不是那个意思。”兰予想的什么我清楚的很,只是逗她罢了,“我说笑呢。没错,瑶姬确实是花叙的细作,我这样明面上挑开,或许是自投罗网,但若这棋子不安分,只想回长安,你说,她会老老实实的还跟花叙一条心吗?不说这个了,我方才解下的玉牌不知放哪儿了,你可有看见?” 兰予仍在思索我说的棋子之事,闻言略微一默,转身去了屏风后面的高案,果然玉牌就好好的放在那儿,“这不是么,殿下擦了身子顺手放这儿了,怎么还问起我来。”她说完便替我系上,我望着离高案不远的栏窗,忍不住问道:“兰予,你说若花叙知道这一切,他,会不会帮我。” 灵活翻飞的手指突然停在了空中,紧接着,我看见镜里兰予投射来的眼光,“殿下若还想保住花氏一族,最好不要这么做。” 第99章 酒不醉人 人自醉 瑶姬尚有自知之明,跪着进来请罪,我遣走兰予梨华,横竖也不理她,独自坐在草席上梳头,。 “殿…下。”她声量微弱,我回头与她四目一对,她却陡然凝住了视线,疑惑的观察着我零落着碎发的脸,尔后有些迟钝的顺势往下看去,忽然如同迎头倒了盆冰水似的,浑身一凛。 “你——” “你是想问本王,为何没有喉结是吗?”我截过她的话,手微微拂过平滑的脖颈,“从本王对你初有耳闻时,就已知你远非歌舞倡伎那么简单,你的起居用物皆为上品,仅一年的打磨,身价就位列前茅,掮客更是不约而同的成为你的裙下之臣,连刚王都能为你所用——或许,我早该想到你是花叙的一步棋。” 现下不同于在马车里那般唯唯诺诺,没有花叙在旁提线摆布,瑶姬这尊人偶,明显撇开了内心的拘束,直勾勾的斜来一抹眼神,“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我不予置否,“当初我急于求法脱身,花叙恰时的上门献策,暗示刚王钟意于你,顺理成章的引我在这上头动脑子,然后理所当然的把你安插到我身边,自己摘的倒一干二净。但我很意外,刚王居然还未见我,便自行上书陛下求我回封地探亲,逼得我不用你都不行。以刚王的脑子,怕是想不出这样光冕堂皇的办法?瑶姬,你家主人这一手保得计谋万无一失,真是厉害,难怪刚王要借名头摆今日这出宴答谢他。” 瑶姬似乎没料到我能如此轻松的说出来,沉默了一会儿,垂头道:“既然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你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恕我无可奉告。”她的口气不敬,若放在其他见罪与我的人身上,我大多会遂了他们的心愿,而且将以其他更难忍受的方式送他们往生极乐。 但,我本意并不是要一条无足轻重的人命,我要的,是打乱花叙的阵形,让他们窝里斗。 没有什么是比明知深陷泥沼却永远无法自拔更令人绝望的了。 “你想多了,花叙派你来到底是要做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放下手里的梳子,心里暗自编着谎,因此并不急着理睬她,她眉头一皱,“既然你不在意,那你何必让我进来?难道只是为了羞辱我?” 我朝她移去视线,露出几分得意的精光,“那儿的话呀~我就想知道,你主人是否心仪我呀?不然为什么如此关注我的事?”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还未听完就怒了,指着我道:“你当初冒名顶替河间靖王现身长安,主人就已疑惑,因而在我问魁之时交与我查明内情。你自以为蒙蔽了所有人,可你逃不过他的法眼!现下暴露在即,你居然还敢痴心妄想,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 “哦~所以你才出此下策,推我入水,借此探我是男是女,原来如此。”我回想当时她覆在我胸口如同触电的手,了然的点头,她瞬间反应到我在套话,顿时后悔不迭,咬牙切齿,“你!你就这么自信?就不怕我把事实真相告诉主人?还是你想威胁我然后扳倒他?!我劝你——” “我劝你闭嘴!”我终是被这女人搅得头疼,毫不留情的打断她,“花叙若不是看在你是他表妹,又有些姿色的份上,怎可会放心用你这样的草包。简直蠢到家。” “你——”她恼羞的站了起来,怒目而视。 “他既然能安排你来,自有下一个接替人选,杀了你,我手上不过多沾一滴血,你当你多重要,能撼动花叙与我今时的地位?”我白了一眼,自顾自的回到镜前束发,瑶姬追过来反倒不依不饶,“那你是想做什么?你身为女人竟然假扮藩王,你就不怕死吗?” 这话于我早已是家常便饭,从前干得那些要命的事,也不知该死多少回,还怕这个? 我回头朝她冷淡一笑,“不劳你操心,你还是想想怎么去给你主人回话。哎~你说,花叙若知道我是女儿身,会不会同我更难舍难分呢~” 她听我这话一愣,脸上别提多五彩缤纷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有可乘之机。”她说完就转身离去,兰予候在门口见她一阵风似的出来,忙进来问道:“殿下怎么就这么轻易的让她走了?她像是直奔花先生那儿去了!” “嗤!”我笑出声来,低头扫视着几案找玉牌,“你们怎么个个都巴不得我杀人灭口?” “我不是那个意思。”兰予想的什么我清楚的很,只是逗她罢了,“我说笑呢。没错,瑶姬确实是花叙的细作,我这样明面上挑开,或许是自投罗网,但若这棋子不安分,只想回长安,你说,她会老老实实的还跟花叙一条心吗?不说这个了,我方才解下的玉牌不知放哪儿了,你可有看见?” 兰予仍在思索我说的棋子之事,闻言略微一默,转身去了屏风后面的高案,果然玉牌就好好的放在那儿,“这不是么,殿下擦了身子顺手放这儿了,怎么还问起我来。”她说完便替我系上,我望着离高案不远的栏窗,忍不住问道:“兰予,你说若花叙知道这一切,他,会不会帮我。” 灵活翻飞的手指突然停在了空中,紧接着,我看见镜里兰予投射来的眼光,“殿下若还想保住花氏一族,最好不要这么做。” 第100章 星罗棋布破玄机 “殿下!”屋外有人唤了两声,兰予忙引我出来,我见是载宪,立刻肃了神色,“何事。” 他摸出怀里的两个小玉瓶,“这一瓶是上好的擦伤药,这一瓶是止血粉,我方才见殿下跌到溪里手肘受伤,想必也没带什么药膏出来,可先囫囵用着。” 我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他笑的颇为窘迫,“殿下快别这么瞧着我,是去病哥哥命我带上的,他说这太乙山常有野物出没,殿下不善戈斗,难免受伤,叫我带着防备,这不,给他料得准准的!”他呵呵笑着道出内情,陡然又意识到发笑不当,怕被我会意成嘲讽,立马又敛住。 霍去病从前只说载宪胆大心细,现下瞧着,他行动中又还透着股憨劲儿,令我不觉莞尔。 “看来霍将军对殿下很是上心。”兰予待载宪走了说道,我心底毛毛的,偷偷觑眼,见她面上似乎也没别的深意,立马稳住神色微笑。 回头间,梨华正巧从那屋后绕出来,颔首皱眉。 “你这又是怎么了?”兰予问,梨华答:“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那野猪在屋后头一个劲儿的拱土,我怕惊扰了殿下,就上去赶走了,这不,踩了一脚泥,衣裳还被刮破了。”她说完拎起撕了片裙角的衣裳,果然鞋面儿上都沾了新泥。 “罢了,今儿真是诸事不顺。”兰予才说完顿觉自己言语外放,不安的看了看我,我淡然的笑笑,眼神落到不远处扶着刚王上车的花叙身上,他转身注意到我这儿,很是反常的躲避了视线。 花叙的反常可能我无法理解,但在瑶姬眼里,却不言自明。她孤零零的站在花府的书房,心中凄然。 近三年了。 她第一次重回花府,回到她成长了六年的“家”,可这重逢却是以被人识破诡计扭送回来为代价的。 她真恨呐。 “你确定靖王的身份没有问题?”花叙正襟危坐,四下寂静,静的瑶姬能听见自己心腔子里,一突一突的忐忑。 “瑶姬确定…靖王殿下……确实是男子。”她抑制着自己微颤的嘴角,面上尽量装出无奈的样子,谁知惹来雷霆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蒲柳身姿颤巍巍的应声跪下,瑶姬已然知自己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蒙混过关,可她从未听他现下咬着腮帮,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话过——这样阴恻恻的压迫感,比竭力的狂吼更让人心惊胆战。 “主,主人……”她哆哆嗦嗦,花叙似笑非笑,“我让你去探靖王虚实,你,很好,只是被靖王在马车上说的话一激,居然想出推她下水的办法,真真孺子可教啊嗯?” 花叙说的全是反话,嘴角也噙着笑,可瑶姬却哭成了把蔫菜花,“我…我错了表哥!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表哥,我也是个人,我有喜怒,有七情六欲,我一直都喜欢你,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唯有这一次……是我想岔…我怕你知道她是女子会另眼相看!表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够了。”花叙早就领教过瑶姬的苦情戏码,他长瑶姬五岁,几乎是看着她长大,还能不知道她心里在转悠什么念头? “来人。请瑶姬姑娘出去。”花叙摆手,瑶姬疑惑地怔在原地。 这,就结束了?表哥为何只是叫我出去?他什么意思? 她抬头茫然的看向花叙,然而他却再也没有投来眼光,她能看见的只有他的气定神闲,就像扔一件破衣裳般轻松。 完了,这下她彻底慌了手脚,心中所有的希冀都瞬时破灭,力气仅仅只够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表,表哥?!” 阿青和孟义一直候在门口,听见花叙的话,忙应声进来,谁知竟看见瑶姬梨花带雨的跪在地上,还抓着他们主人的臂膀,一时也不知看哪里才好,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带她出去。”花叙盯着死拽自己衣袖的一双纤手,语气已显烦躁。两人深谙花叙脾性,不敢再耽搁,自然也顾不上什么体面,直接将瑶姬架了起来。 “你们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走!!表哥!你不可以抛弃我!我还知道有关靖王的一件事!”她无路可退,交出了自以为还能救命的稻草,可是花叙却恍若未闻,根本不为所动。 “她说…她说她同你纠葛已深,她,她有意于你!你听到了吗?!表哥!!” “呵呵呵……”屋内迸发一声怪笑,未等瑶姬反应,又已演变成仰天大笑,“你给我听好了祁瑶。”花叙眼露凶色,直呼瑶姬姓名,“从即刻起,你走出我花府大门,若胆敢说一句有关我与靖王有关的话,我绝对会让刚王带着你的尸身回去——你知道,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瑶姬呆滞在原地,眼中早已没了什么表哥,只有一个心狠手辣翻脸不认的魔鬼。 “砰!”门被他甩手和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间,待他再睁眼,眼神里依旧还是那个温润如玉,只求岁月静好的花月下,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她不肯说实话,那你呢?”他并不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 “梨华绝不敢有一丝欺瞒,若有悖主人,定受千刀万剐,请主人放心。”说话者,正是梨华。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完全与平日判若两人,身上的夜行衣隐隐露出非同寻常人的紧实臂膀。 “论赌咒发誓,祁瑶可比你说的好听。”花叙轻笑,梨华却十分沉得住气,“婢子说的不如做的多,自然不如瑶姑娘,但若是她得力,主人当初也不会让婢子同时行动,以保计划无虞。” 梨华头脑清醒,早知花叙并非真的是寄希望于祁瑶,不过是借靖王一事给她个活着的机会罢了,若她能如实交代,尚留一命。可惜,祁瑶看不明白,非要自寻死路。 “很好,说说正经事。”花叙清了一嗓,似是洗耳恭听,梨华麻利的回话,“如主人所料,靖王确实是个女子,而且就靖王府上下口风稳如磐石的情况看,应当只有靖王身边的兰大人知晓内情,且维持现状多年,不然没道理半路出现一个女靖王,却无人怀疑。”花叙微微点头,她继续道,“婢子认真查探过靖王身边亲近之人的月信,除了兰大人一人在月中来信,其他人都是月初月末,而且每到这个时候靖王都会好几天不下榻,并且只有兰大人一人随侍。可兰大人官至赞善,何需亲身服侍?这是一疑。” 一般寻常人家的婢子若是遇上信期,普遍都容易劳累,所以较少近身服侍主子,可兰予却反其道而行,这样浅显的言外之意,就算花叙不懂妇科,也该十分清楚这李代桃僵的意思。 “所以你是凭信期确定真正在月中有信的是靖王?”花叙抬头问,梨华笃定的点头,“是,而且婢子险些撞破内情,只得捏造了个谎逃过一劫。尔后为证无误,婢子收买了了王典仪,趁她出府,偷偷翻看膳房的残羹,果然里面混入了一些气味异样的药渣,想来这位靖王必然在月信上有隐疾。这是其二。”她说到这儿顿住,恰让花叙想起年初冬日,他与霍去病同探靖王,当时房内浮动的气味血腥,靖王也确实面有盗汗,若真如梨华所说,那一切就都不言自明了。 “不过——”梨华又接着说,“根据婢子的观察,靖王虽然与兰大人亲近,大小事都交与她打理,可却并非完全相信她,甚至还叫婢子留意她的举动,主人对此怎么看?” 这问题显然在花叙的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兰予出身宣室,仅凭这一点,靖王就该防着她。” “那这么说,未央宫岂不是——”梨华一点儿也不傻,花叙颔首,“自然,若没有未央宫那位的允许,她一介女流又怎能安享靖王的名位?只是他这么做的用意究竟何在,我竟想不明白。”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何给你起名叫梨华吗?” “婢子知道,卫长公主曾有一名宠信的贴身近侍叫赵梨,后与卫士私通被处死。”她说起来,神色有些暗淡,毕竟与这样被处以极刑的人有关联,心里总是惴惴的。 花叙点头,“那晚赵梨在宫门甬道被捉,尔后尸身焚化,理应是交予掖庭处理,却反倒保存了骨灰留在靖王府,若关系一般,是绝不可能如此的。” 这些事是梨华头一回听,她若有所思道:“难怪主人替婢子起这个名字,靖王当时虽有控制,但听到婢子的名字,还是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由此看,靖王同卫长公主的关系并不简单。” 何止不简单。花叙浅笑。 靖王拼死要找的银奴原本就是卫长公主的卫士,私通之罪只怕是欲盖弥彰,这其中从未拿到台面上的卫长公主到底占了多大分量,一切都未可知。 看来是时候会一会这位卫长公主了。 “还有一事。”梨华踌躇了半刻,还是递来了一片衣裙角,花叙接过顺手翻了个面,上头的黄泥图案立时映入眼帘。 “借主人笔墨一用。”她走到案前,得到了花叙的眼神许可,略微思索着照那图又画了一幅,只是线条描摹的更为细致。 “主人且看。”她捧到花叙面前,花叙比对着瞧,若有所思道:“你这是拓印了靖王的那块玉牌?”他从前在湖心亭小聚时有幸见过这玉牌,只是未曾细看,如今被细作当个要紧事呈上来,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靖王多疑,婢子怕打草惊蛇,并不敢挪动,只是略微抬起玉牌默记了背面的花纹,然后用手指沾了湿泥将图案都摹在裙子上。”她指着那张重画的图纸,“殿下且看这面的图案,像不像一只鸟?” 花叙闻言又拿近了些。 果然像是一只振翅的小鸟。 “什么意思?”花叙不以为然,梨华忙道:“或婢子多事,我只是想到主人曾提起过,说靖王府不许张挂青鸟衔枝灯,婢子本以为是靖王厌弃青鸟,可这玉牌上就雕着一只,如何解释?况且这玉牌连梳头的老宫人都未曾敢碰,靖王更是甚少离身,极为珍视,听说当年供上,只得这一块玉石。婢子想,会不会这个玉牌上有什么关隘?” 梨华静静地站着等花叙示下,可他也理不出头绪,略显烦躁的起身道:“也罢,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如今且盯住祈瑶,其余的都交给阿青去办。”他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深究,梨华识趣的退出去,他突然唤住她,“等等,靖王……嗯她……哎,罢了,你去。” 主人为何欲言又止?梨华不敢多想,默默的垂头出去,遇上阿青折返,两人也只是交换了个眼神,并不多话。 其实花叙没想那么多,不过是担心靖王的伤势,当时她被祈瑶拉下水,分明袖子上猩红一抹,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问了又如何?她也不会在意。 “主人…?” 花叙听到阿青在唤他,不悦的抬眼,阿青怯怯的将图纸递过来,眼神里透着讶异,“主人,您的图纸掉了。” 闻言,花叙立时回神,低头发现自己竟然连手里的图纸脱落也不知道,还保持着原姿势盯空气。 “阿青,你同遇济堂说一声,苦参、紫苏、柴胡、茵陈、牡丹皮、黄柏这些都留最好的送去靖王府,务必从速。” 这些都是消炎止痛的内服药,靖王是受伤了? “是。”阿青按下好奇心,躬身答。 第100章 星罗棋布破玄机 “殿下!”屋外有人唤了两声,兰予忙引我出来,我见是载宪,立刻肃了神色,“何事。” 他摸出怀里的两个小玉瓶,“这一瓶是上好的擦伤药,这一瓶是止血粉,我方才见殿下跌到溪里手肘受伤,想必也没带什么药膏出来,可先囫囵用着。” 我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他笑的颇为窘迫,“殿下快别这么瞧着我,是去病哥哥命我带上的,他说这太乙山常有野物出没,殿下不善戈斗,难免受伤,叫我带着防备,这不,给他料得准准的!”他呵呵笑着道出内情,陡然又意识到发笑不当,怕被我会意成嘲讽,立马又敛住。 霍去病从前只说载宪胆大心细,现下瞧着,他行动中又还透着股憨劲儿,令我不觉莞尔。 “看来霍将军对殿下很是上心。”兰予待载宪走了说道,我心底毛毛的,偷偷觑眼,见她面上似乎也没别的深意,立马稳住神色微笑。 回头间,梨华正巧从那屋后绕出来,颔首皱眉。 “你这又是怎么了?”兰予问,梨华答:“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那野猪在屋后头一个劲儿的拱土,我怕惊扰了殿下,就上去赶走了,这不,踩了一脚泥,衣裳还被刮破了。”她说完拎起撕了片裙角的衣裳,果然鞋面儿上都沾了新泥。 “罢了,今儿真是诸事不顺。”兰予才说完顿觉自己言语外放,不安的看了看我,我淡然的笑笑,眼神落到不远处扶着刚王上车的花叙身上,他转身注意到我这儿,很是反常的躲避了视线。 花叙的反常可能我无法理解,但在瑶姬眼里,却不言自明。她孤零零的站在花府的书房,心中凄然。 近三年了。 她第一次重回花府,回到她成长了六年的“家”,可这重逢却是以被人识破诡计扭送回来为代价的。 她真恨呐。 “你确定靖王的身份没有问题?”花叙正襟危坐,四下寂静,静的瑶姬能听见自己心腔子里,一突一突的忐忑。 “瑶姬确定…靖王殿下……确实是男子。”她抑制着自己微颤的嘴角,面上尽量装出无奈的样子,谁知惹来雷霆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蒲柳身姿颤巍巍的应声跪下,瑶姬已然知自己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蒙混过关,可她从未听他现下咬着腮帮,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话过——这样阴恻恻的压迫感,比竭力的狂吼更让人心惊胆战。 “主,主人……”她哆哆嗦嗦,花叙似笑非笑,“我让你去探靖王虚实,你,很好,只是被靖王在马车上说的话一激,居然想出推她下水的办法,真真孺子可教啊嗯?” 花叙说的全是反话,嘴角也噙着笑,可瑶姬却哭成了把蔫菜花,“我…我错了表哥!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表哥,我也是个人,我有喜怒,有七情六欲,我一直都喜欢你,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唯有这一次……是我想岔…我怕你知道她是女子会另眼相看!表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够了。”花叙早就领教过瑶姬的苦情戏码,他长瑶姬五岁,几乎是看着她长大,还能不知道她心里在转悠什么念头? “来人。请瑶姬姑娘出去。”花叙摆手,瑶姬疑惑地怔在原地。 这,就结束了?表哥为何只是叫我出去?他什么意思? 她抬头茫然的看向花叙,然而他却再也没有投来眼光,她能看见的只有他的气定神闲,就像扔一件破衣裳般轻松。 完了,这下她彻底慌了手脚,心中所有的希冀都瞬时破灭,力气仅仅只够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表,表哥?!” 阿青和孟义一直候在门口,听见花叙的话,忙应声进来,谁知竟看见瑶姬梨花带雨的跪在地上,还抓着他们主人的臂膀,一时也不知看哪里才好,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带她出去。”花叙盯着死拽自己衣袖的一双纤手,语气已显烦躁。两人深谙花叙脾性,不敢再耽搁,自然也顾不上什么体面,直接将瑶姬架了起来。 “你们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走!!表哥!你不可以抛弃我!我还知道有关靖王的一件事!”她无路可退,交出了自以为还能救命的稻草,可是花叙却恍若未闻,根本不为所动。 “她说…她说她同你纠葛已深,她,她有意于你!你听到了吗?!表哥!!” “呵呵呵……”屋内迸发一声怪笑,未等瑶姬反应,又已演变成仰天大笑,“你给我听好了祁瑶。”花叙眼露凶色,直呼瑶姬姓名,“从即刻起,你走出我花府大门,若胆敢说一句有关我与靖王有关的话,我绝对会让刚王带着你的尸身回去——你知道,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瑶姬呆滞在原地,眼中早已没了什么表哥,只有一个心狠手辣翻脸不认的魔鬼。 “砰!”门被他甩手和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间,待他再睁眼,眼神里依旧还是那个温润如玉,只求岁月静好的花月下,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她不肯说实话,那你呢?”他并不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 “梨华绝不敢有一丝欺瞒,若有悖主人,定受千刀万剐,请主人放心。”说话者,正是梨华。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完全与平日判若两人,身上的夜行衣隐隐露出非同寻常人的紧实臂膀。 “论赌咒发誓,祁瑶可比你说的好听。”花叙轻笑,梨华却十分沉得住气,“婢子说的不如做的多,自然不如瑶姑娘,但若是她得力,主人当初也不会让婢子同时行动,以保计划无虞。” 梨华头脑清醒,早知花叙并非真的是寄希望于祁瑶,不过是借靖王一事给她个活着的机会罢了,若她能如实交代,尚留一命。可惜,祁瑶看不明白,非要自寻死路。 “很好,说说正经事。”花叙清了一嗓,似是洗耳恭听,梨华麻利的回话,“如主人所料,靖王确实是个女子,而且就靖王府上下口风稳如磐石的情况看,应当只有靖王身边的兰大人知晓内情,且维持现状多年,不然没道理半路出现一个女靖王,却无人怀疑。”花叙微微点头,她继续道,“婢子认真查探过靖王身边亲近之人的月信,除了兰大人一人在月中来信,其他人都是月初月末,而且每到这个时候靖王都会好几天不下榻,并且只有兰大人一人随侍。可兰大人官至赞善,何需亲身服侍?这是一疑。” 一般寻常人家的婢子若是遇上信期,普遍都容易劳累,所以较少近身服侍主子,可兰予却反其道而行,这样浅显的言外之意,就算花叙不懂妇科,也该十分清楚这李代桃僵的意思。 “所以你是凭信期确定真正在月中有信的是靖王?”花叙抬头问,梨华笃定的点头,“是,而且婢子险些撞破内情,只得捏造了个谎逃过一劫。尔后为证无误,婢子收买了了王典仪,趁她出府,偷偷翻看膳房的残羹,果然里面混入了一些气味异样的药渣,想来这位靖王必然在月信上有隐疾。这是其二。”她说到这儿顿住,恰让花叙想起年初冬日,他与霍去病同探靖王,当时房内浮动的气味血腥,靖王也确实面有盗汗,若真如梨华所说,那一切就都不言自明了。 “不过——”梨华又接着说,“根据婢子的观察,靖王虽然与兰大人亲近,大小事都交与她打理,可却并非完全相信她,甚至还叫婢子留意她的举动,主人对此怎么看?” 这问题显然在花叙的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兰予出身宣室,仅凭这一点,靖王就该防着她。” “那这么说,未央宫岂不是——”梨华一点儿也不傻,花叙颔首,“自然,若没有未央宫那位的允许,她一介女流又怎能安享靖王的名位?只是他这么做的用意究竟何在,我竟想不明白。”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何给你起名叫梨华吗?” “婢子知道,卫长公主曾有一名宠信的贴身近侍叫赵梨,后与卫士私通被处死。”她说起来,神色有些暗淡,毕竟与这样被处以极刑的人有关联,心里总是惴惴的。 花叙点头,“那晚赵梨在宫门甬道被捉,尔后尸身焚化,理应是交予掖庭处理,却反倒保存了骨灰留在靖王府,若关系一般,是绝不可能如此的。” 这些事是梨华头一回听,她若有所思道:“难怪主人替婢子起这个名字,靖王当时虽有控制,但听到婢子的名字,还是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由此看,靖王同卫长公主的关系并不简单。” 何止不简单。花叙浅笑。 靖王拼死要找的银奴原本就是卫长公主的卫士,私通之罪只怕是欲盖弥彰,这其中从未拿到台面上的卫长公主到底占了多大分量,一切都未可知。 看来是时候会一会这位卫长公主了。 “还有一事。”梨华踌躇了半刻,还是递来了一片衣裙角,花叙接过顺手翻了个面,上头的黄泥图案立时映入眼帘。 “借主人笔墨一用。”她走到案前,得到了花叙的眼神许可,略微思索着照那图又画了一幅,只是线条描摹的更为细致。 “主人且看。”她捧到花叙面前,花叙比对着瞧,若有所思道:“你这是拓印了靖王的那块玉牌?”他从前在湖心亭小聚时有幸见过这玉牌,只是未曾细看,如今被细作当个要紧事呈上来,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靖王多疑,婢子怕打草惊蛇,并不敢挪动,只是略微抬起玉牌默记了背面的花纹,然后用手指沾了湿泥将图案都摹在裙子上。”她指着那张重画的图纸,“殿下且看这面的图案,像不像一只鸟?” 花叙闻言又拿近了些。 果然像是一只振翅的小鸟。 “什么意思?”花叙不以为然,梨华忙道:“或婢子多事,我只是想到主人曾提起过,说靖王府不许张挂青鸟衔枝灯,婢子本以为是靖王厌弃青鸟,可这玉牌上就雕着一只,如何解释?况且这玉牌连梳头的老宫人都未曾敢碰,靖王更是甚少离身,极为珍视,听说当年供上,只得这一块玉石。婢子想,会不会这个玉牌上有什么关隘?” 梨华静静地站着等花叙示下,可他也理不出头绪,略显烦躁的起身道:“也罢,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如今且盯住祈瑶,其余的都交给阿青去办。”他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深究,梨华识趣的退出去,他突然唤住她,“等等,靖王……嗯她……哎,罢了,你去。” 主人为何欲言又止?梨华不敢多想,默默的垂头出去,遇上阿青折返,两人也只是交换了个眼神,并不多话。 其实花叙没想那么多,不过是担心靖王的伤势,当时她被祈瑶拉下水,分明袖子上猩红一抹,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问了又如何?她也不会在意。 “主人…?” 花叙听到阿青在唤他,不悦的抬眼,阿青怯怯的将图纸递过来,眼神里透着讶异,“主人,您的图纸掉了。” 闻言,花叙立时回神,低头发现自己竟然连手里的图纸脱落也不知道,还保持着原姿势盯空气。 “阿青,你同遇济堂说一声,苦参、紫苏、柴胡、茵陈、牡丹皮、黄柏这些都留最好的送去靖王府,务必从速。” 这些都是消炎止痛的内服药,靖王是受伤了? “是。”阿青按下好奇心,躬身答。 第101章 焉知黄雀在后否 风呼在脸上有点疼,我收起伸在窗外的脑瓜儿,缩回马车里。 驶离长安已有五日,算路程应是临近陇西。 阿洛妲安置了她的父兄,自己却未留在长安,执意求我带她一同向西。此刻,她在车里织着布络,脸上笑的恬静。我百无聊赖的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都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看你都织一路了,一刻不歇的。” 她笑着拿出几天前打的,“这几个络子是赤生大人托我做的,他说殿下随身的东西贵重,不是玉的就是金的,怕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给磕坏了,就劳我打了这些。”她说完仔细的整理好,接着拿起另一个纹饰简单但也很精致的络子抚看,我便问她:“这个绣纹怎么和那些不一样?应当不是给我的?” 她闻言先红脸,之后难为情的笑着小声道:“确实不是殿下的,是,是我自己用。” “啧啧,定是给你的心上人的~真是便宜了崔永焕,竟找着你这样实心眼的姑娘,好好的长安不住,非来这黄沙里陪着。”我咂出了妥妥的情意,她臊的更厉害了,但只是傻笑也不反驳。 “殿下,陇西到了。”赤生撩起车帘,我却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干瞪眼,“殿下?” “你派人把阿洛妲送到霍去病的营地,我同你即刻去楼兰。”我才说完,他就立马劝阻,“殿下此次是以省亲为由出城,冠军侯说万不能在这西北大漠暴露踪迹,必得在陇西汇合,问过他才行——” “我说去楼兰!”我打断他的话,抱臂瞪他,他忙接话,“属下这就派人送阿洛妲姑娘…可冠军侯也是为了殿下好啊…冠军侯走之前说,这次夏战恐有流窜的敌军埋伏,殿下在皋兰山一战指挥弓箭手,已经被敌军识得,若——” “停!”我实在听不下去,“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霍去病的?一口一个冠军侯,成天念叨!霍去病给你吃什么了?怎么不见你对我唯命是从?” “属下知错!”赤生倒乖,立马请罪,阿洛妲笑着劝和,“赤生大人和冠军侯都是关心殿下,殿下别生气。其实殿下大可知会冠军侯一声,至少让他安心,这样便不会妨碍殿下办事了,岂不好?”她说的在理,春战那回,就是我偷跑后被霍去病抓回来的,如此,告诉霍去病倒也是给自己省些东躲西藏的麻烦。 想罢,我摘下食指上的指环,“你把这个玛瑙指环交给霍去病,顺便帮我带个话儿,就说我有要紧事办,叫他勿管闲事,专心打仗。” 阿洛妲欣慰接了。 人走远,赤生担忧的看着我,“冠军侯不是给了殿下一只墨玉扳指专用来递信么?殿下怎么反倒把玛瑙的给出去了,万一冠军侯不认怎么办那?” 我狡黠地笑着把墨玉扳指从怀里掏出来,套到指间,“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别废话,走,咱们去楼兰!” 下榻的客栈位于楼兰城的东北角,这儿远离中心王宫和西集市场,是最不起眼但却最离要道最近的地方。 赤生跟我在外时,一般睡外间,可这楼兰的房屋大多是单进单间,所以他只得住到隔壁去。 约莫过了二更,外头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我本就睡的浅,立马警醒的翻身坐起。夜已深,不太可能是投宿的旅客,难道是阿洛妲遣的人么?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我随手搭了件外裳,未等我趿鞋,门突然咚咚作响,且只是敲,既不说话也不唤人,奇怪的很。 “谁?”我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外头的人闻声停手,半晌才有个熟悉的声音极不耐烦的说,“刘涟漪。开门。” 这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的口气,啧啧,不是霍去病还能是谁。 “唔,霍去病?你怎么在这儿?”我将睡眼朦胧演的特别逼真,偷偷在开门前将头发抓散,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朝我头上撇了一眼,乓的将佩剑扔在席上。 “你这披头散发的是睡觉还是招魂?”他口气十分不客气,我懒得和他对呛,打了个哈欠,“你有事就说,我困死了。” 又是珰的一声,玛瑙戒指从他手里滚出来,我眼疾手快的慌忙接住,他嘲讽的笑道:“不是‘困死了’吗?还能反应这么迅速?” 我脸上一僵,似乎也演不下去了,破罐破摔的翻白眼,“有事快说,没事别打扰我睡觉!” “没良心。”他盯着我突然嘟囔了一句,接着站起身,毫无预料的就把我手里的戒指夺了回去,作势要往外走,我忙拉住他,“哎,你还我的戒指!” “你的戒指?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那位龟兹王子的东西,怎么成你的了?还有,之前在长安我也给了你一个墨玉的,难不成也是你的?”他戏谑的看着我,我厚起脸皮怼道:“他已经赠予我了那就是我的!你还给我!” 我踮脚伸手去抓,他居然利用身高优势,将手举过了头顶,凭我怎么跳都愣是够不到。 “你休想拿回去。”他气定神闲的俯视我,“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么!那墨玉扳指内壁有我的爵位敕字,你靖王的身份不可暴露,正需要我这个能给你扛事垫背的,而那龟兹人送你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凡物。你料准我知道它的来历不会收,好让阿洛妲给你送回来。如此,两样东西掌握在手,除了流民马匪,其他任何势力你都不用怕了。靖王殿下,我说的,可对?” 他说的没错,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就是两个都要。 不过,就算他想的再周到,他也还是算漏了一件。 “冠军侯聪颖足智,这么快就识破我的小计了呀?哎,罢了,我也不是非要那个玛瑙戒指不可,你喜欢就拿着。”我说完躺回床塌,他意兴阑珊的站在原地,试探着问,“那,我扔了?” “扔扔,我要睡觉了。”我翻身背对他,耳朵却支棱着留意动静,果然他厌弃的说,“谁罕你这破东西,我又要它作什么!罢了罢了,给你!横竖那墨玉扳指我也不用,你拿着。但是你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随意使用。”说完他就一把扳过我的肩膀,将戒指塞到我手里。 “怎么?”我计谋得逞,一骨碌爬起来,“你怕我顶着你的名头为非作歹啊?” 他没理会我的玩笑话,神色渐渐正经起来,“你以为就凭这个东西,真能护住你?若有人留心,稍一打探就能知道你到底是谁,毕竟这大漠想杀我的人多而且多,抓到你,用来威胁我或是威胁陛下,也不是不可能。现下我要押解这些胡部残余回朝,也无暇顾及你,你自个当心着点儿。” 威胁陛下?他是知道什么了?为什么会觉得陛下重视我的生死? 我突然极度不安起来,狐疑的问,“所以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你一早看出是我故意引你来这儿?” “不然呢?”他戏谑的笑,“难不成我还真能上你的当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他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你算准了我会同你较劲,故意引我好奇,那我不妨将计就计呗,你既不肯来陇西见我,我便来这儿见你也是一样。不过,我劝你把你这些花花肠子留着去哄那个龟兹王子,他比较傻。”他说完,人影一闪就从门边消失了。 “喂!你就这么走了?”我伏在窗前压着声音喊,怕有人会听到,然而回应我的唯有呼啸的风沙和头顶明暗不晰的几点星子。 第101章 焉知黄雀在后否 风呼在脸上有点疼,我收起伸在窗外的脑瓜儿,缩回马车里。 驶离长安已有五日,算路程应是临近陇西。 阿洛妲安置了她的父兄,自己却未留在长安,执意求我带她一同向西。此刻,她在车里织着布络,脸上笑的恬静。我百无聊赖的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都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看你都织一路了,一刻不歇的。” 她笑着拿出几天前打的,“这几个络子是赤生大人托我做的,他说殿下随身的东西贵重,不是玉的就是金的,怕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给磕坏了,就劳我打了这些。”她说完仔细的整理好,接着拿起另一个纹饰简单但也很精致的络子抚看,我便问她:“这个绣纹怎么和那些不一样?应当不是给我的?” 她闻言先红脸,之后难为情的笑着小声道:“确实不是殿下的,是,是我自己用。” “啧啧,定是给你的心上人的~真是便宜了崔永焕,竟找着你这样实心眼的姑娘,好好的长安不住,非来这黄沙里陪着。”我咂出了妥妥的情意,她臊的更厉害了,但只是傻笑也不反驳。 “殿下,陇西到了。”赤生撩起车帘,我却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干瞪眼,“殿下?” “你派人把阿洛妲送到霍去病的营地,我同你即刻去楼兰。”我才说完,他就立马劝阻,“殿下此次是以省亲为由出城,冠军侯说万不能在这西北大漠暴露踪迹,必得在陇西汇合,问过他才行——” “我说去楼兰!”我打断他的话,抱臂瞪他,他忙接话,“属下这就派人送阿洛妲姑娘…可冠军侯也是为了殿下好啊…冠军侯走之前说,这次夏战恐有流窜的敌军埋伏,殿下在皋兰山一战指挥弓箭手,已经被敌军识得,若——” “停!”我实在听不下去,“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霍去病的?一口一个冠军侯,成天念叨!霍去病给你吃什么了?怎么不见你对我唯命是从?” “属下知错!”赤生倒乖,立马请罪,阿洛妲笑着劝和,“赤生大人和冠军侯都是关心殿下,殿下别生气。其实殿下大可知会冠军侯一声,至少让他安心,这样便不会妨碍殿下办事了,岂不好?”她说的在理,春战那回,就是我偷跑后被霍去病抓回来的,如此,告诉霍去病倒也是给自己省些东躲西藏的麻烦。 想罢,我摘下食指上的指环,“你把这个玛瑙指环交给霍去病,顺便帮我带个话儿,就说我有要紧事办,叫他勿管闲事,专心打仗。” 阿洛妲欣慰接了。 人走远,赤生担忧的看着我,“冠军侯不是给了殿下一只墨玉扳指专用来递信么?殿下怎么反倒把玛瑙的给出去了,万一冠军侯不认怎么办那?” 我狡黠地笑着把墨玉扳指从怀里掏出来,套到指间,“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别废话,走,咱们去楼兰!” 下榻的客栈位于楼兰城的东北角,这儿远离中心王宫和西集市场,是最不起眼但却最离要道最近的地方。 赤生跟我在外时,一般睡外间,可这楼兰的房屋大多是单进单间,所以他只得住到隔壁去。 约莫过了二更,外头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我本就睡的浅,立马警醒的翻身坐起。夜已深,不太可能是投宿的旅客,难道是阿洛妲遣的人么?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我随手搭了件外裳,未等我趿鞋,门突然咚咚作响,且只是敲,既不说话也不唤人,奇怪的很。 “谁?”我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外头的人闻声停手,半晌才有个熟悉的声音极不耐烦的说,“刘涟漪。开门。” 这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的口气,啧啧,不是霍去病还能是谁。 “唔,霍去病?你怎么在这儿?”我将睡眼朦胧演的特别逼真,偷偷在开门前将头发抓散,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朝我头上撇了一眼,乓的将佩剑扔在席上。 “你这披头散发的是睡觉还是招魂?”他口气十分不客气,我懒得和他对呛,打了个哈欠,“你有事就说,我困死了。” 又是珰的一声,玛瑙戒指从他手里滚出来,我眼疾手快的慌忙接住,他嘲讽的笑道:“不是‘困死了’吗?还能反应这么迅速?” 我脸上一僵,似乎也演不下去了,破罐破摔的翻白眼,“有事快说,没事别打扰我睡觉!” “没良心。”他盯着我突然嘟囔了一句,接着站起身,毫无预料的就把我手里的戒指夺了回去,作势要往外走,我忙拉住他,“哎,你还我的戒指!” “你的戒指?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那位龟兹王子的东西,怎么成你的了?还有,之前在长安我也给了你一个墨玉的,难不成也是你的?”他戏谑的看着我,我厚起脸皮怼道:“他已经赠予我了那就是我的!你还给我!” 我踮脚伸手去抓,他居然利用身高优势,将手举过了头顶,凭我怎么跳都愣是够不到。 “你休想拿回去。”他气定神闲的俯视我,“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么!那墨玉扳指内壁有我的爵位敕字,你靖王的身份不可暴露,正需要我这个能给你扛事垫背的,而那龟兹人送你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凡物。你料准我知道它的来历不会收,好让阿洛妲给你送回来。如此,两样东西掌握在手,除了流民马匪,其他任何势力你都不用怕了。靖王殿下,我说的,可对?” 他说的没错,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就是两个都要。 不过,就算他想的再周到,他也还是算漏了一件。 “冠军侯聪颖足智,这么快就识破我的小计了呀?哎,罢了,我也不是非要那个玛瑙戒指不可,你喜欢就拿着。”我说完躺回床塌,他意兴阑珊的站在原地,试探着问,“那,我扔了?” “扔扔,我要睡觉了。”我翻身背对他,耳朵却支棱着留意动静,果然他厌弃的说,“谁罕你这破东西,我又要它作什么!罢了罢了,给你!横竖那墨玉扳指我也不用,你拿着。但是你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随意使用。”说完他就一把扳过我的肩膀,将戒指塞到我手里。 “怎么?”我计谋得逞,一骨碌爬起来,“你怕我顶着你的名头为非作歹啊?” 他没理会我的玩笑话,神色渐渐正经起来,“你以为就凭这个东西,真能护住你?若有人留心,稍一打探就能知道你到底是谁,毕竟这大漠想杀我的人多而且多,抓到你,用来威胁我或是威胁陛下,也不是不可能。现下我要押解这些胡部残余回朝,也无暇顾及你,你自个当心着点儿。” 威胁陛下?他是知道什么了?为什么会觉得陛下重视我的生死? 我突然极度不安起来,狐疑的问,“所以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你一早看出是我故意引你来这儿?” “不然呢?”他戏谑的笑,“难不成我还真能上你的当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他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你算准了我会同你较劲,故意引我好奇,那我不妨将计就计呗,你既不肯来陇西见我,我便来这儿见你也是一样。不过,我劝你把你这些花花肠子留着去哄那个龟兹王子,他比较傻。”他说完,人影一闪就从门边消失了。 “喂!你就这么走了?”我伏在窗前压着声音喊,怕有人会听到,然而回应我的唯有呼啸的风沙和头顶明暗不晰的几点星子。 第102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风呼在脸上有点疼,我收起伸在窗外的脑瓜儿,缩回马车里。 驶离长安已有五日,算路程应是临近陇西。 阿洛妲安置了她的父兄,自己却未留在长安,执意求我带她一同向西。此刻,她在车里织着布络,脸上笑的恬静。我百无聊赖的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都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看你都织一路了,一刻不歇的。” 她笑着拿出几天前打的,“这几个络子是赤生大人托我做的,他说殿下随身的东西贵重,不是玉的就是金的,怕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给磕坏了,就劳我打了这些。”她说完仔细的整理好,接着拿起另一个纹饰简单但也很精致的络子抚看,我便问她:“这个绣纹怎么和那些不一样?应当不是给我的?” 她闻言先红脸,之后难为情的笑着小声道:“确实不是殿下的,是,是我自己用。” “啧啧,定是给你的心上人的~真是便宜了崔永焕,竟找着你这样实心眼的姑娘,好好的长安不住,非来这黄沙里陪着。”我咂出了妥妥的情意,她臊的更厉害了,但只是傻笑也不反驳。 “殿下,陇西到了。”赤生撩起车帘,我却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干瞪眼,“殿下?” “你派人把阿洛妲送到霍去病的营地,我同你即刻去楼兰。”我才说完,他就立马劝阻,“殿下此次是以省亲为由出城,冠军侯说万不能在这西北大漠暴露踪迹,必得在陇西汇合,问过他才行——” “我说去楼兰!”我打断他的话,抱臂瞪他,他忙接话,“属下这就派人送阿洛妲姑娘…可冠军侯也是为了殿下好啊…冠军侯走之前说,这次夏战恐有流窜的敌军埋伏,殿下在皋兰山一战指挥弓箭手,已经被敌军识得,若——” “停!”我实在听不下去,“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霍去病的?一口一个冠军侯,成天念叨!霍去病给你吃什么了?怎么不见你对我唯命是从?” “属下知错!”赤生倒乖,立马请罪,阿洛妲笑着劝和,“赤生大人和冠军侯都是关心殿下,殿下别生气。其实殿下大可知会冠军侯一声,至少让他安心,这样便不会妨碍殿下办事了,岂不好?”她说的在理,春战那回,就是我偷跑后被霍去病抓回来的,如此,告诉霍去病倒也是给自己省些东躲西藏的麻烦。 想罢,我摘下食指上的指环,“你把这个玛瑙指环交给霍去病,顺便帮我带个话儿,就说我有要紧事办,叫他勿管闲事,专心打仗。” 阿洛妲欣慰接了。 人走远,赤生担忧的看着我,“冠军侯不是给了殿下一只墨玉扳指专用来递信么?殿下怎么反倒把玛瑙的给出去了,万一冠军侯不认怎么办那?” 我狡黠地笑着把墨玉扳指从怀里掏出来,套到指间,“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别废话,走,咱们去楼兰!” 下榻的客栈位于楼兰城的东北角,这儿远离中心王宫和西集市场,是最不起眼但却最离要道最近的地方。 赤生跟我在外时,一般睡外间,可这楼兰的房屋大多是单进单间,所以他只得住到隔壁去。 约莫过了二更,外头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我本就睡的浅,立马警醒的翻身坐起。夜已深,不太可能是投宿的旅客,难道是阿洛妲遣的人么?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我随手搭了件外裳,未等我趿鞋,门突然咚咚作响,且只是敲,既不说话也不唤人,奇怪的很。 “谁?”我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外头的人闻声停手,半晌才有个熟悉的声音极不耐烦的说,“刘涟漪。开门。” 这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的口气,啧啧,不是霍去病还能是谁。 “唔,霍去病?你怎么在这儿?”我将睡眼朦胧演的特别逼真,偷偷在开门前将头发抓散,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朝我头上撇了一眼,乓的将佩剑扔在席上。 “你这披头散发的是睡觉还是招魂?”他口气十分不客气,我懒得和他对呛,打了个哈欠,“你有事就说,我困死了。” 又是珰的一声,玛瑙戒指从他手里滚出来,我眼疾手快的慌忙接住,他嘲讽的笑道:“不是‘困死了’吗?还能反应这么迅速?” 我脸上一僵,似乎也演不下去了,破罐破摔的翻白眼,“有事快说,没事别打扰我睡觉!” “没良心。”他盯着我突然嘟囔了一句,接着站起身,毫无预料的就把我手里的戒指夺了回去,作势要往外走,我忙拉住他,“哎,你还我的戒指!” “你的戒指?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那位龟兹王子的东西,怎么成你的了?还有,之前在长安我也给了你一个墨玉的,难不成也是你的?”他戏谑的看着我,我厚起脸皮怼道:“他已经赠予我了那就是我的!你还给我!” 我踮脚伸手去抓,他居然利用身高优势,将手举过了头顶,凭我怎么跳都愣是够不到。 “你休想拿回去。”他气定神闲的俯视我,“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么!那墨玉扳指内壁有我的爵位敕字,你靖王的身份不可暴露,正需要我这个能给你扛事垫背的,而那龟兹人送你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凡物。你料准我知道它的来历不会收,好让阿洛妲给你送回来。如此,两样东西掌握在手,除了流民马匪,其他任何势力你都不用怕了。靖王殿下,我说的,可对?” 他说的没错,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就是两个都要。 不过,就算他想的再周到,他也还是算漏了一件。 “冠军侯聪颖足智,这么快就识破我的小计了呀?哎,罢了,我也不是非要那个玛瑙戒指不可,你喜欢就拿着。”我说完躺回床塌,他意兴阑珊的站在原地,试探着问,“那,我扔了?” “扔扔,我要睡觉了。”我翻身背对他,耳朵却支棱着留意动静,果然他厌弃的说,“谁罕你这破东西,我又要它作什么!罢了罢了,给你!横竖那墨玉扳指我也不用,你拿着。但是你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随意使用。”说完他就一把扳过我的肩膀,将戒指塞到我手里。 “怎么?”我计谋得逞,一骨碌爬起来,“你怕我顶着你的名头为非作歹啊?” 他没理会我的玩笑话,神色渐渐正经起来,“你以为就凭这个东西,真能护住你?若有人留心,稍一打探就能知道你到底是谁,毕竟这大漠想杀我的人多而且多,抓到你,用来威胁我或是威胁陛下,也不是不可能。现下我要押解这些胡部残余回朝,也无暇顾及你,你自个当心着点儿。” 威胁陛下?他是知道什么了?为什么会觉得陛下重视我的生死? 我突然极度不安起来,狐疑的问,“所以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你一早看出是我故意引你来这儿?” “不然呢?”他戏谑的笑,“难不成我还真能上你的当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他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你算准了我会同你较劲,故意引我好奇,那我不妨将计就计呗,你既不肯来陇西见我,我便来这儿见你也是一样。不过,我劝你把你这些花花肠子留着去哄那个龟兹王子,他比较傻。”他说完,人影一闪就从门边消失了。 “喂!你就这么走了?”我伏在窗前压着声音喊,怕有人会听到,然而回应我的唯有呼啸的风沙和头顶明暗不晰的几点星子。 第102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风呼在脸上有点疼,我收起伸在窗外的脑瓜儿,缩回马车里。 驶离长安已有五日,算路程应是临近陇西。 阿洛妲安置了她的父兄,自己却未留在长安,执意求我带她一同向西。此刻,她在车里织着布络,脸上笑的恬静。我百无聊赖的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都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看你都织一路了,一刻不歇的。” 她笑着拿出几天前打的,“这几个络子是赤生大人托我做的,他说殿下随身的东西贵重,不是玉的就是金的,怕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给磕坏了,就劳我打了这些。”她说完仔细的整理好,接着拿起另一个纹饰简单但也很精致的络子抚看,我便问她:“这个绣纹怎么和那些不一样?应当不是给我的?” 她闻言先红脸,之后难为情的笑着小声道:“确实不是殿下的,是,是我自己用。” “啧啧,定是给你的心上人的~真是便宜了崔永焕,竟找着你这样实心眼的姑娘,好好的长安不住,非来这黄沙里陪着。”我咂出了妥妥的情意,她臊的更厉害了,但只是傻笑也不反驳。 “殿下,陇西到了。”赤生撩起车帘,我却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干瞪眼,“殿下?” “你派人把阿洛妲送到霍去病的营地,我同你即刻去楼兰。”我才说完,他就立马劝阻,“殿下此次是以省亲为由出城,冠军侯说万不能在这西北大漠暴露踪迹,必得在陇西汇合,问过他才行——” “我说去楼兰!”我打断他的话,抱臂瞪他,他忙接话,“属下这就派人送阿洛妲姑娘…可冠军侯也是为了殿下好啊…冠军侯走之前说,这次夏战恐有流窜的敌军埋伏,殿下在皋兰山一战指挥弓箭手,已经被敌军识得,若——” “停!”我实在听不下去,“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霍去病的?一口一个冠军侯,成天念叨!霍去病给你吃什么了?怎么不见你对我唯命是从?” “属下知错!”赤生倒乖,立马请罪,阿洛妲笑着劝和,“赤生大人和冠军侯都是关心殿下,殿下别生气。其实殿下大可知会冠军侯一声,至少让他安心,这样便不会妨碍殿下办事了,岂不好?”她说的在理,春战那回,就是我偷跑后被霍去病抓回来的,如此,告诉霍去病倒也是给自己省些东躲西藏的麻烦。 想罢,我摘下食指上的指环,“你把这个玛瑙指环交给霍去病,顺便帮我带个话儿,就说我有要紧事办,叫他勿管闲事,专心打仗。” 阿洛妲欣慰接了。 人走远,赤生担忧的看着我,“冠军侯不是给了殿下一只墨玉扳指专用来递信么?殿下怎么反倒把玛瑙的给出去了,万一冠军侯不认怎么办那?” 我狡黠地笑着把墨玉扳指从怀里掏出来,套到指间,“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别废话,走,咱们去楼兰!” 下榻的客栈位于楼兰城的东北角,这儿远离中心王宫和西集市场,是最不起眼但却最离要道最近的地方。 赤生跟我在外时,一般睡外间,可这楼兰的房屋大多是单进单间,所以他只得住到隔壁去。 约莫过了二更,外头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我本就睡的浅,立马警醒的翻身坐起。夜已深,不太可能是投宿的旅客,难道是阿洛妲遣的人么?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我随手搭了件外裳,未等我趿鞋,门突然咚咚作响,且只是敲,既不说话也不唤人,奇怪的很。 “谁?”我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外头的人闻声停手,半晌才有个熟悉的声音极不耐烦的说,“刘涟漪。开门。” 这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的口气,啧啧,不是霍去病还能是谁。 “唔,霍去病?你怎么在这儿?”我将睡眼朦胧演的特别逼真,偷偷在开门前将头发抓散,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朝我头上撇了一眼,乓的将佩剑扔在席上。 “你这披头散发的是睡觉还是招魂?”他口气十分不客气,我懒得和他对呛,打了个哈欠,“你有事就说,我困死了。” 又是珰的一声,玛瑙戒指从他手里滚出来,我眼疾手快的慌忙接住,他嘲讽的笑道:“不是‘困死了’吗?还能反应这么迅速?” 我脸上一僵,似乎也演不下去了,破罐破摔的翻白眼,“有事快说,没事别打扰我睡觉!” “没良心。”他盯着我突然嘟囔了一句,接着站起身,毫无预料的就把我手里的戒指夺了回去,作势要往外走,我忙拉住他,“哎,你还我的戒指!” “你的戒指?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那位龟兹王子的东西,怎么成你的了?还有,之前在长安我也给了你一个墨玉的,难不成也是你的?”他戏谑的看着我,我厚起脸皮怼道:“他已经赠予我了那就是我的!你还给我!” 我踮脚伸手去抓,他居然利用身高优势,将手举过了头顶,凭我怎么跳都愣是够不到。 “你休想拿回去。”他气定神闲的俯视我,“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么!那墨玉扳指内壁有我的爵位敕字,你靖王的身份不可暴露,正需要我这个能给你扛事垫背的,而那龟兹人送你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凡物。你料准我知道它的来历不会收,好让阿洛妲给你送回来。如此,两样东西掌握在手,除了流民马匪,其他任何势力你都不用怕了。靖王殿下,我说的,可对?” 他说的没错,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就是两个都要。 不过,就算他想的再周到,他也还是算漏了一件。 “冠军侯聪颖足智,这么快就识破我的小计了呀?哎,罢了,我也不是非要那个玛瑙戒指不可,你喜欢就拿着。”我说完躺回床塌,他意兴阑珊的站在原地,试探着问,“那,我扔了?” “扔扔,我要睡觉了。”我翻身背对他,耳朵却支棱着留意动静,果然他厌弃的说,“谁罕你这破东西,我又要它作什么!罢了罢了,给你!横竖那墨玉扳指我也不用,你拿着。但是你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随意使用。”说完他就一把扳过我的肩膀,将戒指塞到我手里。 “怎么?”我计谋得逞,一骨碌爬起来,“你怕我顶着你的名头为非作歹啊?” 他没理会我的玩笑话,神色渐渐正经起来,“你以为就凭这个东西,真能护住你?若有人留心,稍一打探就能知道你到底是谁,毕竟这大漠想杀我的人多而且多,抓到你,用来威胁我或是威胁陛下,也不是不可能。现下我要押解这些胡部残余回朝,也无暇顾及你,你自个当心着点儿。” 威胁陛下?他是知道什么了?为什么会觉得陛下重视我的生死? 我突然极度不安起来,狐疑的问,“所以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你一早看出是我故意引你来这儿?” “不然呢?”他戏谑的笑,“难不成我还真能上你的当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他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你算准了我会同你较劲,故意引我好奇,那我不妨将计就计呗,你既不肯来陇西见我,我便来这儿见你也是一样。不过,我劝你把你这些花花肠子留着去哄那个龟兹王子,他比较傻。”他说完,人影一闪就从门边消失了。 “喂!你就这么走了?”我伏在窗前压着声音喊,怕有人会听到,然而回应我的唯有呼啸的风沙和头顶明暗不晰的几点星子。 第103章 信口胡诌 天将朦,旅宿就有咋咋唬唬的商人入住,隔着地塌都能听见他们喝早酒的觥筹之声。我忍着烦躁下来用早饭,预备上路,迎头遇上热情的店小二冲我打招呼,“公子好早!” 赤生刚好从隔壁房出来,貌似也一夜未安眠的样子,我与他无奈对视一眼,浑身不得劲的坐下喝粥,店小二一边上小菜一边好奇的问:“您二位是没歇息好么?” 赤生不答,反问他,“敢问小哥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一大早就这么多商旅来投宿?” 店小二闻言摇头,“嗨,公子不知道,这浑邪王带领的降汉部队今儿夜里忽然叛变啦,如今河西好多汉军在清点叛军尸身,乱的很哩!他们这些商贾应当是临时改了路线,想从我们楼兰这处狭道走。” “叛变?他们既然投降了,为何又叛变?”我回过神,急赶着问了句,小二略微想了想又摇头,“想是诈降?谁知道哩~不过汉军应当早有准备,我听闻就是春夏那两战领头的汉军大将霍将军,这次又独挑大梁,亲手斩杀数百叛奴,真是厉害!” 霍去病!? 店小二还犹在念经,我心里却涌起一阵后怕。 这不怕事大的杀才!春夏两战结束,浑邪王来降是可想而知的事,霍去病身有监守之责,居然昨晚不好好睡觉,养精蓄锐,反而跑来找我?天老爷!若没及时回去收服这些余孽,河西保不准就前功尽弃了! “殿下怎么了?”赤生见我脸色不佳问道。 我强按下心绪,反正天塌了有霍去病顶着,毋用我操心,我得先关心自己的要紧事。 “无事。对了,你给古丽坊递信了么,东弥延叶什么时候到?” 赤生腾出正在啃馕的嘴,哦了一声,“递过了,他们说王子常去那儿问殿下的消息,就等着殿下能来一聚呢。”赤生说完又往嘴里囫囵送了几口,我便把自己碗里的馕包起来塞到他手里,“那还等什么?走走走!” “刘公子可是想我了?” 东弥延叶从古丽坊施施然的晃出来接我,脱口而出这句,愣生把一旁的随从们吓得不轻,一个个都猎奇的转着眼珠子。 我自是管不着这位大爷,麻溜的就躲进了坊内一早准备好的厢房,赤生则一脸横气的关上门,站在外头双手抱胸,露出腰间的佩剑,霸气护岗。 东弥延叶一直跟着我,见我坐下半天也没个笑脸,便知我是找他有正事,索然无味的问,“又是为你那个挚友来的?” 我一声不吭,拿出“我也不拐弯抹角,你也别哔哔赖赖”的架势,从怀里掏出花叙替我一早准备好的文书。 “你能不能替我谋一张去乌孙的通关文书?我有急用。”我说的很轻巧,但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毕竟与东弥延叶交情不深,如此要求,似乎还是鲁莽了点,但没办法,谁让霍去病不让我用他这边的门路,不然何必舍近求远。 东弥似是学乖了几分,也学我打马虎眼,“这点小事,回头说,我倒是想知道,上回把你带走的那个将军是你什么人?当时没来得及问你,现在想想实在是草率了点。” 我侧过头,双眼偷偷滴溜了一圈,立马想好了说辞,“他,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兄。” “你这可又稀奇了!”他瞪眼,“既是你的表兄,为何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原来他还没傻到无可救药,连我都差点忘了这茬,险些没把这谎圆回来,“哎,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家族秘辛,我这表兄啊,是私生子,从小就不在一处的!这次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远房的一个表亲失踪了,正好汉军在河西驻扎,这才来龟兹寻到我。” “哦~”东弥延叶恍然大悟的点头,似乎信以为真,我咋舌又绕回正题,“你放心,我绝对是正经大家出身,而且我一介女流,能去做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呢?本来我是可以求我那位表哥,让他替我办了这文书,可他老爱同我对着干,我实在难低头,想着若是王子你,定是动动小拇指的事,所以才来找你。你不会不帮我的,对?” 第103章 信口胡诌 天将朦,旅宿就有咋咋唬唬的商人入住,隔着地塌都能听见他们喝早酒的觥筹之声。我忍着烦躁下来用早饭,预备上路,迎头遇上热情的店小二冲我打招呼,“公子好早!” 赤生刚好从隔壁房出来,貌似也一夜未安眠的样子,我与他无奈对视一眼,浑身不得劲的坐下喝粥,店小二一边上小菜一边好奇的问:“您二位是没歇息好么?” 赤生不答,反问他,“敢问小哥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一大早就这么多商旅来投宿?” 店小二闻言摇头,“嗨,公子不知道,这浑邪王带领的降汉部队今儿夜里忽然叛变啦,如今河西好多汉军在清点叛军尸身,乱的很哩!他们这些商贾应当是临时改了路线,想从我们楼兰这处狭道走。” “叛变?他们既然投降了,为何又叛变?”我回过神,急赶着问了句,小二略微想了想又摇头,“想是诈降?谁知道哩~不过汉军应当早有准备,我听闻就是春夏那两战领头的汉军大将霍将军,这次又独挑大梁,亲手斩杀数百叛奴,真是厉害!” 霍去病!? 店小二还犹在念经,我心里却涌起一阵后怕。 这不怕事大的杀才!春夏两战结束,浑邪王来降是可想而知的事,霍去病身有监守之责,居然昨晚不好好睡觉,养精蓄锐,反而跑来找我?天老爷!若没及时回去收服这些余孽,河西保不准就前功尽弃了! “殿下怎么了?”赤生见我脸色不佳问道。 我强按下心绪,反正天塌了有霍去病顶着,毋用我操心,我得先关心自己的要紧事。 “无事。对了,你给古丽坊递信了么,东弥延叶什么时候到?” 赤生腾出正在啃馕的嘴,哦了一声,“递过了,他们说王子常去那儿问殿下的消息,就等着殿下能来一聚呢。”赤生说完又往嘴里囫囵送了几口,我便把自己碗里的馕包起来塞到他手里,“那还等什么?走走走!” “刘公子可是想我了?” 东弥延叶从古丽坊施施然的晃出来接我,脱口而出这句,愣生把一旁的随从们吓得不轻,一个个都猎奇的转着眼珠子。 我自是管不着这位大爷,麻溜的就躲进了坊内一早准备好的厢房,赤生则一脸横气的关上门,站在外头双手抱胸,露出腰间的佩剑,霸气护岗。 东弥延叶一直跟着我,见我坐下半天也没个笑脸,便知我是找他有正事,索然无味的问,“又是为你那个挚友来的?” 我一声不吭,拿出“我也不拐弯抹角,你也别哔哔赖赖”的架势,从怀里掏出花叙替我一早准备好的文书。 “你能不能替我谋一张去乌孙的通关文书?我有急用。”我说的很轻巧,但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毕竟与东弥延叶交情不深,如此要求,似乎还是鲁莽了点,但没办法,谁让霍去病不让我用他这边的门路,不然何必舍近求远。 东弥似是学乖了几分,也学我打马虎眼,“这点小事,回头说,我倒是想知道,上回把你带走的那个将军是你什么人?当时没来得及问你,现在想想实在是草率了点。” 我侧过头,双眼偷偷滴溜了一圈,立马想好了说辞,“他,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兄。” “你这可又稀奇了!”他瞪眼,“既是你的表兄,为何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原来他还没傻到无可救药,连我都差点忘了这茬,险些没把这谎圆回来,“哎,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家族秘辛,我这表兄啊,是私生子,从小就不在一处的!这次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远房的一个表亲失踪了,正好汉军在河西驻扎,这才来龟兹寻到我。” “哦~”东弥延叶恍然大悟的点头,似乎信以为真,我咋舌又绕回正题,“你放心,我绝对是正经大家出身,而且我一介女流,能去做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呢?本来我是可以求我那位表哥,让他替我办了这文书,可他老爱同我对着干,我实在难低头,想着若是王子你,定是动动小拇指的事,所以才来找你。你不会不帮我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