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她只想降妖除魔》 第1章 引子01 逃婚 谢家三小姐与孟家大公子的纳征礼出事了! 孟家与谢家本是政敌,此次联姻可谓牵动朝局的大动作,原本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可不成想—— 准新郎官孟谦从马上跌下,蹭掉一层面皮,露出另外一张脸,正是他的贴身小厮孟云。 谢三小姐大惊,不慎扯下面纱,竟然是正主的丫鬟惜花! 当时场面一度混乱,沸反盈天,鸡飞狗跳,谢御史当场就要把谢三从族谱上除名,孟司马二十年前受的剑伤复发昏厥。 众人又手忙脚乱地抢救孟司马。 闹到傍晚,孟大郎还不知所踪,谢三娘却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她脸上贴着纳征礼的花黄,身上却还穿着惜花的丫鬟制服,然而无论是妆容还是衣服,都弄得黑一道白一道,看起来狼狈不堪,她胡乱擦了擦鬓发上的水,对着满府混乱凄然道: “父亲,我的婚事还能成吗?” 混乱的谢府彻彻底底静了下来。 这……还用问吗? 虽然这件事怎么看怎么是双方新人反抗下的逃婚,然,这件婚事却传闻是小辈亲自求的。 政敌孟司马来谢府求亲求得突然,以嫡子求取庶女更是怎么想怎么诡异,谢御史也拒绝地毫不犹豫。 然而在孟司马正准备离开时,谢三娘子却突然地失礼地突然很失礼地冲了出来,跪在谢御史脚边声泪俱下地求父亲同意这桩婚事。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只说了一句求父亲答应这桩婚事,便再也说不出话,涕泗横流地一下一下地继续磕头,整个大堂都是她额头与地面撞击的回响。 许是被她那悲戚地像死了爹娘的样子吓到了,御史大人竟然无话可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和宿敌交换了女儿的名帖。 而坊间纷纷推测,孟司马会去谢家求亲,也是独子磕破了脑袋求的。 所以这桩婚事的背后,一定是两个年轻人最纯最真的爱! 然而各大说书人连话本都编写好了,两人却在纳征这一天玩了一出共同逃婚。 啊这……还不赶紧去抢购瓜子? —— 跪在谢府正堂中央,谢芜悠揉了揉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疼呀! 因为某种名为“天机不可泄露”的原因,她的确是十分满足这桩婚事的,然奈何天不遂人愿,偏在纳征这天叫她后院起火,不得不去和只妖怪打了一架。 而且还打输了! 从她来看,命都险些丢了,还记得赶回来挽救一二,她已然给了这桩婚事以最大的诚意。 可问题在于,降妖除魔的副业对她而言是个秘密,没人会理解她逃婚去打妖怪的良苦用心,只当她是变心了。 啧,这可怎么整? 一道灵光从谢芜悠脑海里闪过,她勾了勾唇角,突然高呼一声: “啊,有妖怪呀!” 随即自封灵识,两眼一翻,优雅地倒在了地上。 “小姐,晕了!”惜花噙着泪探了探谢芜悠的鼻息,一抽鼻子,大声哭了出来。 一腔怒火还没来得及宣泄的谢御史:??? 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求情的谢大郎君:!!! 高高挂起看好戏的谢夫人:呵呵。 静默,是今晚和谐的谢府。 “啊!”不知是谁高声叫了一声,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关,原本站得整整齐齐的仆从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粥,以往训练有素的礼节荡然无存,纷纷软了腿抱在一处,四顾看着空荡荡的空气,颤着声音哭。 “妖怪,是妖怪呀!” “三小姐都撞邪了!我们哪有活头?” “那可是命比铁板硬的三小姐呀,我们的命比纸薄,那经得起造?” “快去清虚观请道长!” “要去你去,我裤子都湿了呜呜呜……” 魂灵出鞘的谢芜悠流了一头的冷汗,原来她撞邪这件事,这么有冲击力的吗? 谢芜悠自小霉运连连,是那种出门必遇山贼,游湖必落水,时疫必中招,吃鱼必卡喉咙等要命的倒霉。 然而,千百劫难,都没能整死她,十七年过去,竟然还长成了个武艺高强,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清虚观的观主亲自批了她的命格——“命硬如铁”。 还直言世上没有妖邪敢招惹她。 但如今,谢府竟然有个能弄倒她的妖怪。 啊——不可深想,今儿恐怕要完! “放肆!”一个茶盏被摔在地上,击了个粉碎,谢夫人赵越黑了脸,深不可测的目光从堂下仆从们的脸上一一剜过。 魂魄状态的谢芜悠偶然与她对上,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仆从们不敢再说话,这位主母大人曾经是公主殿下,凶得很哩。 “呵,去请道长?谁去呀?”她的声音不大,却寒到了极点,众人噤若寒蝉,连谢御史都缩了脖子。 “荒唐!”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谢芜悠心里一颤,难道说……她看透了自己的心眼? 赵越施施然站起身,抓住了身边二小姐的手,“妖怪都打上门来了,我们还一起待在这等死吗?赶紧的,全府逃去清虚观避难!” 说罢便提了裙子快步往外走,活像身后有人在追,众人打了个寒颤,忙簇拥着几位主子一起跑。 谢芜悠大着胆子飘到赵越旁边,才发现她的脸色白得厉害,看来也被吓坏了。 ……原来可怕的嫡母这么好吓的吗? 谢芜悠看着逃难似跑出府的谢家人,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第2章 引子02观主 北境十二城主割据,谢芜悠所在之地名曰望月城,掌权者为当年北国月侯欧阳氏后人,现任城主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而北境第一大观清虚观的现任观主,则是城主的亲弟弟,自小入道家修行的公子,欧阳柘。 也是,谢芜悠从小打到大的死对头。 在谢芜悠的记忆里,他总是冷着脸站在那,端着一柄拂尘,身形单薄,言语刻薄。 如今求到他头上,谢芜悠心里打鼓,怕他给自己下脸子。 赶在谢家大部队之前飘进清虚观的后山,古树苍天,氤氲着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她以魂魄之身在庙宇中穿行,绕了几个弯子,才找到了柘道长的卧房,见到了……一滩烂泥。 此言并非恶意诽谤,而是如今的欧阳柘,确然醉成了这样。 可明明,旁边只有两个酒壶…… 这丢人玩意。 谢芜悠朝他飘近,想入他的识海去唤他,甫一进去,刚见得一堵墙,一树梨花,便被股大力弹了出来,欧阳柘睁开了凤眼,从桌上拿起拂尘,朝她挥来一道法光。 “何方鬼魅,敢入道爷识海!” 谢芜悠聚起魂力格挡,才堪堪避开,欧阳柘却不由分说地又挥来一下,她如今是魂魄,无法与人交流,本想着化个纸人笔谈,如今也作痴枉,她只能且战且退,先远了这个醉酒的混球。 “想跑?休想!道爷今天,心情很差!”欧阳柘指立唇边,念出一段长长的法决,屋子里的某种阵法似被激活,整个房间被一道光罩封了起来,太上无极敕令为梁为柱,将谢芜悠困在了一个极为强大的牢笼里。 黄老锁灵阵,没有任何鬼魅能逃脱的道家第一阵。 “巧了,姐姐今天心情也很差。” 谢芜悠怒上心头,以一种十分曲折的路子飞到一处窗缝里,欧阳柘突然瞪大了眼,道,“不好!” “半年功德,给你一个教训。”魂魄谢芜悠露出一抹冷笑,清丽地容色上染着邪气,如同带刺的玫瑰一般娇艳,她抬起手,轻易便挥开了一条缝隙,坚固的牢笼从那里开始渐渐皲裂,谢芜悠一溜烟飞了出去,没入半山腰自己的肉身之中。 屋内法阵灰飞烟灭,欧阳柘重重锤向桌子,此时房门却被敲响,一个小道士恭敬道: “师兄,谢御史全家一齐来观里躲避妖邪了,您看?” 欧阳柘的师父无为道长尚在,只是将清虚观传给他打点,因此观中人都只叫他师兄,而不是观主。 “让他们滚出去!”欧阳柘怒吼道。 “是。”小道士早就猜到是这样,师兄脾气差,又是贵族,天不怕地不怕的,才不会因为对方是御史就好好招待呢! “等等,你说谁家?”欧阳柘又突然唤住了他,眼里的神色有点奇异。 “是谢御史,谢蕴之的那个谢家。”小道士有点疑惑。 “原来是她!”欧阳柘想通了前因后果,磨了磨后槽牙,“且去看看她玩什么把戏!” —— “妖怪,妖怪呀!”谢芜悠刚一“醒”过来,嘴里却念着方才的台词,活脱脱一副被妖怪吓坏的娇俏模样。 谢家众人又被吓得一抖,齐齐看向前面带路的小道士。 小道士也哆嗦了一下,手里攥紧了桃木剑。 “呵呵,三娘子,清虚观可没有妖怪。 但贫道掐指一算,您今天闹的那出笑话,可能与妖怪有关。”欧阳柘从山上轻轻跃下,单薄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更单薄的剪影,面上却一派春风得意。 说到笑话时,他咬字格外重,谢家人面上纷纷有些不大好看,但有求于人,也不会与他过不去。 “道长算得真准,便是如此。”谢芜悠面上凄然,心里戒备。 “三娘子是不是想说,是被妖邪上身了才会逃纳征,且推测孟郎君那边也是。”欧阳柘笑得不怀好意。 谢芜悠却只能点头奉承,“道长好本事。” “那贫道可要看看,是什么厉害的妖怪,居然能驾驭你这比铁还硬的肉身,至少得有五百年修为,否则,说不出这样的胡话!” 谢家人闻言都怀疑地看向谢芜悠,她的命格硬,无为道长断言没有鬼魅敢靠近,如果不是真有这五百年道行的妖怪,便是她在说胡话了。 谢芜悠见局势被扭转,笑得意味不明,“道长一定有方法试。” 欧阳柘朝她打出一张符咒,冷笑道,“自然!” 道家符咒带着阳刚之力朝谢芜悠攻来,谢御史夫妇齐齐变了脸色,谢芜悠按住自己闪身躲开的本能,生生用额头接了这一符。 那符咒的火光在触及谢芜悠的一瞬便熄灭了,黄色的符纸迅速变焦,一息间化作一捧黑灰。 第3章 主线之伥鬼 开端 在那场轰动全城的纳征礼前,小小的平安村同样经历了一场并不光彩的婚事。 “朱大人说了,明日便要接小兰姑娘过门嫁与朱公子做正妻,这是你们王家几世修来的福分,还不早些准备!”黑瘦的小厮趾高气昂,将手里的两只鸡往院子里一甩,便充作了“聘礼”。 高大的男子直接上前揪起了小厮的衣领,气得双目血红:“这不欺负人吗?谁不知道朱里正家的公子是个傻子,小兰怎么可能嫁他!” “就是!你们莫要欺负小兰没有爹爹,咱们村里的人都会护着她的!” “带着你的瘦鸡滚远点!” “转告朱里正,让他也带着他的傻儿子滚远点!” 村民们你一下我一下,把小厮逼得连连后退,他颤抖着双腿,面容却依旧跋扈凶恶: “你……你们这些刁民!怎……怎么敢,我们定教你们税收翻十倍,所有人抓去充劳役,你……们给我等着!” “滚你,让姓朱的尽管来,我们不怕他!” 就在村民推搡着要把小厮赶走时,一个妇人黑沉着脸从屋内走出来,从小厮手上拿走了那两只鸡。 喧闹的场面立即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看着妇人。 “小兰她娘,你这是……”村长出言问道。 “这婚事,我家同意了。”说完这句话,她便拿着鸡进了院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哈哈,听到没,人家愿意嫁,就你们这群刁民多事!” 众人惊愕之际,小厮得意洋洋的声音募地炸开,将大伙都吓得一惊。 “滚!”随之是整齐划一的吼。 “切,当谁希得和你们闹,回去准备迎少夫人过门喽!” 王氏将鸡丢在院子里,捧了一把井水洗脸,手臂支在井边,垂着眼沉默不语。 她抬手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转身冲进了房门。 “我真是,宁愿我没生过你!”她指着地上跪着的王小兰,泪水一道一道地往下流。 王小兰的脊背颤了颤,头埋得更低。 “小兰,你糊涂啊!你怎么这么糊涂!”王氏瘫坐在地上,大力摇着女儿的肩。 “若是你翟妹妹,会做出这样的事吗?”她放开了哭得稀里哗啦的王小兰,喃喃自语。 母女各自哭了一会,王氏站起身子的,面无表情地去准备嫁妆: “明日安心嫁了,傻子也好,不明事,是给你自己一个归宿,也算为村里做件好事。” —— 村长拿着一张符,就要丢进火里燃了。 “唉,村长,这事麻烦翟巫女合适吗?毕竟是人的恩怨,和鬼魅没有关系。”一村民抓住了他的手。 村长也有几分犹豫,“可小兰她娘不对劲,许是中邪了呢?” “村长,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麻烦人家够多了。”村民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罢了。”村长作势要将符咒收回,却趁对方一闪神,丢进了火里。 “她和小兰关系亲厚,若不愿意管,便权当来喝喜酒的。”火光在眼里跳跃,村长的神色有些复杂。 那村民默了默,还是提醒道:“您别忘了,她是外村人,有些事……” 村长负着手,“嗯,老头子心里有数。” 再也无人多言。 “村长,小兰她娘找您。” 村长缓缓走出门,听完王氏的讲述后,眼睛瞪大。 “王婶子,小兰糊涂,你也糊涂吗?孩子的终身大事,再如何,也得挑个品貌兼优的,胡乱嫁个傻子算什么事?” 王氏跺了跺脚,面色难看地不行,“我当时也是气狠了,又不想连累大家,才会那么糊涂,这下可怎么办,小兰再怎么也是我女儿,哪有做母亲的舍得把亲生骨肉往狼窝里推的!” “怎么了?王婶,哪里有狼窝?”谢芜悠的声音如清泉一般,众人抬起头,一个极美的姑娘踏着树枝翩然落下,一身素衣上沾着些许风尘,但明艳的容貌却倏忽照亮了整片天地。 谢芜悠便是村人口中的翟巫女,她身负巫族最后的血脉,在此以母性化名了却因果,修控运之术延寿。 见着自个视如己出的姑娘,王氏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她紧紧抱住谢芜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翟丫头,怎么办啊!王婶干了蠢事,把你小兰姐许给朱里正家的傻儿子了!明日就过门!” 谢芜悠一愣,这错犯得颇为离谱,想来有什么不可说的原因,她抚了抚王氏的脊背,不问因由,只是柔声安抚,平静的语调让人安心,“无妨,朱里正是,只要他家明日出事,就娶不成小兰姐了。” “什么意思?”王氏停止了啜泣,错愕地看着她。 谢芜悠温柔一笑,“仲夏转凉,该让朱家倒台了。” 围观村民们齐齐张大了嘴巴。 好……好厉害的样子! “你要怎么做?” 谢芜悠顺着声音抬头看去,小小吓了跳,面容苍白的王小兰脸上挂着哭过的红痕,嘴唇干枯,皮肤略微浮肿,眼神空洞,全然没有平日的神采。 见她来了,王氏立马收住了脆弱的神情,直了直身子,板着脸看着她,语气也十分冷硬: “你出来做什么?” 王小兰没理她,只是看着谢芜悠,“翟妹妹,不管你打算怎么做,请带着我,算我求你。” “你还想往外跑?”王氏神情激动,作势就要冲上去。 几个村人赶忙拦住了她,“王婶,别激动,孩子想出去散散心,算了。” “她想出去散心?我还想出去散心呢!这都是什么事啊一天天的,自从生了她,我就没省心过!”王氏越说越激动,眼泪堵不住地往外流。 王小兰的眼眶也红了,但死死抿着唇,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任由母亲责骂。 谢芜悠赶忙扶住她,对着王氏笑得十分乖巧: “婶,我搜集那狗官的罪证有段时日了,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呈递官府收网,有些章程的确需要小兰姐去做个证,您帮帮忙,把她借我一日。” 王氏平复了些情绪,捂着眼睛道自己命苦,但也没有多做阻拦,任人搀着拉回了屋。 谢芜悠带着王小兰去平安湖边取船,她有轻功傍身,是可以穿行于山岳之中不错,但似王小兰这样的普通人,便只能走这条水路出村。 素手撑着船桨,谢芜悠轻声哼出一曲小调,注意到王小兰情绪不高,看着左右无人了,便笑着宽慰: “此事你不必担心,交由我处理便好,王婶婶也是一时冲动,后来也后悔得紧,不过是在你面前拉不下来脸而已。 她还说自己命苦,哪记得她平时最爱到处说自己命好,有个漂亮又美丽的女儿。” 王小兰直摇头,“她以后不会那样说了,你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 谢芜悠虽然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但觉得当下不便勉强她说,便揉了揉她的肩膀,亲昵地蹭她的脸: “什么大错是亲人间原谅不了的?只要人还好好活着,便没有什么算大事。” 王小兰咬着下唇,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会好好活着的,无论发生什么。”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对了,今年蜜的梅子,刚刚出来的时候急,没有装太多,给你。” 谢芜悠开心地接过纸包,当即塞了一颗到嘴里,酸酸甜甜的,不但不腻反而很清爽,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味道。 “好吃,谢谢小兰姐,妹妹每年都盼着这口呢。” 王小兰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轻轻擦去谢芜悠嘴角的糖渍,“臭丫头少骗我,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好的没吃过,会稀罕我这破玩意?” 谢芜悠摆摆手,“我是真的喜欢,而且我只是个庶女罢了。” “庶女?怪不得……”王小兰明白了些什么,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怜爱。 谢芜悠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不全然对,但也没纠正她,边划船边说:“小兰姐,你别怕,我父亲是御史,长兄是户部侍郎,我直接将证据给他们就好,今日你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我陪你。” 王小兰侧身坐着,看着河上风光,眼神不知何时变痴了,似乎在四处寻觅着什么。 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答道:“我知道的,谢三小姐。” 谢芜悠笑了:“平安村只有小兰姐你知道,请帮我保密。” “好。”王小兰垂着头,若有所思。 二人便这样一路闲话到了星会,逛了一圈,又闲话着回来。 次日,还没等朱家吹锣打鼓地去接新娘,便先迎来了一队面容冷峻的官差。 他们手脚迅速地查办了朱府,将朱里正扭送到了星会审查。 平安村并不富庶,里正月俸也并不高,但朱里正硬是用实力把自己贪成了豪绅之家,也算好本事。 而王小兰,则在风波结束之后,偷偷地再次坐上了前往星会的船。 这一天她穿上了新裁的衣裳,戴上最珍视的那朵绒花,还上了些脂粉。 上次去有谢芜悠引路,她有意记下了路线。 这次,她要和那人说清楚,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负责,她都认了。 “如果我告诉你,你这次出门,会死,你还会去吗?”水面微动,一个诡异沙哑的声音传来。 “谁?你是谁!”王小兰浑身汗毛倒竖,抱紧了手里的浆,戒备地看着四周。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去吗?” “无聊!”王小兰不理她,垂着头划船,方向是朝着星会。 平安村起初鬼怪很多,像这种魅灵,在谢芜悠来之前她也是日日碰见的。 “哈哈哈,有意思,小姑娘,死后来平安湖找我,我能帮你,哈哈哈……” 王小兰继续划着船,心想这魅灵说谎也太假了,死后该去投胎,又有几个能变成鬼的。 她愈发觉得这怪物不可信,继续朝前划去。 第4章 伥鬼02 俊美魔头 黑灰证实了谢芜悠碰上的是大妖邪,安顿好谢家人后,谢芜悠与欧阳柘心平气和地商讨了一夜,次日清晨便让惜花穿了自己的衣服称病,偷偷潜出观,朝平安村掠去。 那鱼妖不在别的地方,正是平安村平安湖。 她总觉得心里发慌,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了了。 回想起前几日小兰姐的样子,心里升起一些懊悔,该找王婶子问清楚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好好的小兰姐变得那般奇怪。 千万别出什么事,否则她该如何自处? 突然,她耳尖一动,猛地在一棵树上止了脚步,防备地看着周围。 回应她的只有呼呼风声。 在刚刚的那一瞬,她感受到了灵力的气息。 若是平日,不管存不存在对手,她都会好好地陪他玩玩。 可如今,她实在是心慌地厉害,迫不及待地要确认小兰姐安全无虞。 她往脚上注入了一些巫力,更加轻快的朝前跃去。 有了巫力的加持,很快她便到了平安村。 村民们都聚在一起,像是在等谁。 “翟巫女,你来了?”见她过来,村民赶紧迎上来,面上都带着热情的笑。 “小兰姐呢?她还好吗?” 村民们一愣,指了指一边忙碌的身影: “小兰啊,她可好了,一直忙活着蜜梅子,也不知道做那么多是做什么用。” 谢芜悠赶紧朝那边走去,伸手要去拉王小兰的手臂。 王小兰不着痕迹地退开,笑得有几分勉强,“别闹,我做梅子呢,你这个小馋猫,吃得我都没剩的了。” 谢芜悠笑了笑,“姐姐不是说自己不爱吃,只是为了我做的吗?” 王小兰的动作停了停,声音有点哑:“我骗你的,其实我爱吃。” 没等谢芜悠有所反应,王小兰又换了话头: “你手里没巫力了,该祭祀了,否则遇见妖邪,你拿什么保护我们?” “是了,我总忘,多亏有小兰姐。”谢芜悠甜甜一笑,王小兰知她的底细,总温声提醒帮扶着她,两人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她的眸光募地一暗:“这次恐怕得财祭,平安湖来了只大妖邪,少说有五百年道行。” 因为某些原因,谢芜悠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她的巫力是从百姓那里通过祭祀借来的信力,留不住,会不断损耗。 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她便需要再被拜祭一次,否则与普通人无异。 王小兰点点头,隔着长长的衣袖抱起坛子,“财祭吗?可以的,从朱狗府里搜出来的钱刚刚分还给大家,手头正松着呢。” 巫族的祭祀,分念祭,谷祭,财祭,生祭四个大类,财祭在效力中排行第二,因为财富乃人之所求,将它献出,往往能带着更多的信力。 财祭收来的钱要么巫女亲自消费于饮食,要么埋了祭山,总之不能还给大家,也不能赠予,否则被视为欺骗天道,会受到一定的反噬。 财祭的花样比较多,时辰相对也比较严格,因此谢芜悠只能转身去忙活这件事,没能继续与王小兰深聊。 纳征那日谢芜悠虽然没讨到甜头,但也伤了它的元气,须得时间修养,平安村鬼魅多,恐惧则会被钻空子,所以为了不引起村民恐慌,谢芜悠并未实言相告,只说暂时不要靠近湖边。 转眼到了晚上,月亮的光芒温润柔和,宛若轻纱,一村之人齐齐跪坐俯首,向着祭台上的谢芜悠。 “参拜巫女!”他们齐声唱道,双臂交叉于胸前,躬身拜下。 谢芜悠高坐台上,姝丽的姿容在月光的照耀下盈盈发亮,身上还穿着惜花的粉色丫鬟制服,却有几分画上神仙的风姿,神情肃穆而慈悲,周身似有圣光照耀。 “兴。”谢芜悠双臂张开,缓缓抬起。 村民们先后抬起身,虔诚地注视着她。 谢芜悠唱:“天地有德,万古如常,一祝风调雨顺!” 话音刚落,沙沙的风声响起,伴着细腻清凉的雨丝,在闷热的六月天格外令人舒心。 村民们张开手臂,虔诚地享受着巫女的赐福。 雨停之后,随着她的一声响指,祭台两边竟簌簌燃起篝火,灿烂明媚,绚烂温暖。 “二祝富足红火。” 她又扬手一撒,颗粒饱满、圆润肥硕的花生出现在众人的口袋里,悄然没有一丝声响。 “三祝人丁兴旺。” 村民们的激动的心情被彻底引燃,犹如那绚烂的篝火,他们跪拜着稽首大喊,“巫女神通,护佑我村!” 一双双手将钱袋高举过头,甘愿向巫女献上钱财,是为财祭。 信力随着钱财汇入谢芜悠闪着莹莹红光的手心,腰间的袋子也渐渐变鼓,一阵风吹过,村民们空空如也的钱袋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祭——礼——成。”谢芜悠最后唱。 村民再次拜下,“拜谢巫女,护佑平安,信力诚明,世代不移!” “世代不移吗?”男子的声音很小,不难听出嘲讽。 谢芜悠脸一沉,如风一般跃下了祭台。 来到不远处的土坡上,刚刚为她收钱的山灵正面色痛苦地被一个男子挟持着,可怜巴巴地朝她投来求救的眼神。 谢芜悠抬头望去,呼吸不合时宜地一滞,随即垂下眼,防备地向后撤了一步。 他生得过于俊朗,身形如松般挺拔,像无暇的玉,又如同刚出鞘的宝剑,一双眼眸更是如星辰般明亮,轻易地可以把人的魂魄摄住,哪怕心定如她,刚刚也忍不住晃了下神。 如若打斗起来,再晃这么几下,足以让她满盘皆输! 她眨了眨眼,幽幽的红光从眼睛里溢出来,这次不用抬头,也把她吓得后退了一步,额上悄然淌下几滴汗,无声地落进泥土里。 她刚刚打开的,是巫族嫡传血脉独有的鬼眼。 在红色的视野里,她看见了滔天的罪孽和如大海般深沉的业障! 鬼眼开,因果现,在她巫族的鬼眼之下,绝无虚相! 多年以来,她以此识善恶辨忠奸,也从未出过错。 可如此大的业障压身,为何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男子? 还是说他的真身是她的鬼眼也看不破的! 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昂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厉声道:“放了他!” “我还当平安村供了个什么活神仙,原来是个只会御使小鬼玩些杂耍的女骗子。“李谨扫了眼谢芜悠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神有些凉薄。 “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要管这小小平安村的闲事?”谢芜悠眼里戒备,暗暗蓄积着巫力。 “下官不才,正是本村新任里正,抱歉了,此事非闲事,而是下官的分内之事。”李谨抓着“小鬼”随意拱手,没有一丝敬意。 谢芜悠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也抱拳象征性地抬了抬,“原来是新任里正大人,失敬。上个罪官因罪伏法后,我作为护佑一方的巫女,日夜祈求上天,希望平安村能有位清白的里正,别总摊上这般的……” 她猛然收住话,李谨俊眉一挑:“什么?” “恶——棍——”谢芜悠却突然发难,打出一根红色的光针,直直刺向李谨抬起的手,被轻巧地躲开,她又迅疾劈出一个手刀,和他一来一往地过起了招。 李谨身手不凡,哪怕手上抓着小鬼也依然身姿迅捷,轻轻松松地便能躲过谢芜悠急骤的攻击,从容翩然,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谢芜悠感觉自己被愚弄了,一咬牙在掌风中带上了巫力,李谨接掌后身形颤动,她抓住这个空子夺过山灵,不想对方却是故意卖的破绽,侧身勾指顺走了钱袋。 “还给我!”感觉到巫力被抽走,谢芜悠身形踉跄。 李谨垫着钱袋的重量,微微蹙起了眉,“自然要还,不过是还给它原本属于的人。” 他端详着谢芜悠的眉眼,本身便是一块无瑕的美玉,人世间的贵气与天地间灵气仿佛都被她占了,最该是被娇养的鲜嫩幽兰,缘何掉进铜臭里一往而深? 谢芜悠深吸一口气,“里正大人,您要多少钱我都可以孝敬您,只是这钱不能给您,更不能还给大家!” 听她此言油滑,李谨更觉心中焦躁,言语间也带上了几分严厉:“你年纪不大,路倒走得够歪,平安村若是什么富地,你如此施为还情有可原,可村民们都穷得快吃不上饭了,你还要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当真是全无良心了吗?” 被他这么指责,谢芜悠险些真觉得自己丧尽天良了,但这人罪孽滔天不是假的,又在这演什么正人君子? 她索性顺水推舟,垂着头挤出几滴泪水:“大人清正,乃百姓之福,只是若直接还给他们,让他们知道我是个骗子,恐怕会气得生撕了我!我是死不足惜,但若是让淳朴善良的村民因此背了官司,那才是罪过……” 她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李谨,声音哽咽,“况且……况且最信我的都是些年长的老人,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那又该如何是好啊!” 李谨望进她泛着水光的泪眼,忍不住呼吸一滞,心口的某处隐隐作痛,仿佛在哪见过这样一双眼,感受过痛彻灵魂的不甘与悲哀,怜惜之情在心里疯长,手一松,钱袋落在了地上: “……你若真知错,便想办法把骗走的钱都还回给大家。但我是此地的父母官,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走的。” 不想谢芜悠却抽抽搭搭地从脖子上取下一块挂坠,含着泪水递给李谨。 “直接还钱不妥,也不够,这是上好的紫玉,乃是我的传家宝,应该够赎我以前的罪过了。大人典当后分给大家,别提和我有关的事,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忘记的。” 李谨接过玉,被姑娘的体温一烫,险些没握稳,只这一个失神,便被钻了空子——只见刚刚还委屈懊悔的谢芜悠迅猛地捡起钱,纵身蹿开百来米,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视线中。 他却没有立马追上去,而是怔愣了半晌,待“紫玉”上体温散去,才后知后觉地叹了一句:“小骗子”。 谢芜悠逃出去好远才敢停下来,她藏在一个巨石后面顺气,还仍心有余悸。 穷得叮当响的谢家三小姐哪戴得起紫玉?那不过是一块不值钱的紫琉璃,她买着玩的,戴着舒服就没有取下。 她在石头后面挖了一个深坑,把钱袋丢进去埋了,对着它扣了九个头。 “对付那鱼够悬,加上欧阳柘也不一定,还是得等无为道长。”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连连叹了几口气。 不过和李谨比起来,湖里那家伙好像算不上什么…… 那样的业障,起码做过屠城这样的恶事! 如此厉害的绝世魔头,来平安村做什么? 想起他那正直的做派,谢芜悠心中一动,莫不真是金盆洗手,要好好做人? 她又马上摇了摇头,不行,得做最坏的打算,他此时来此处,若和平安湖里的邪物有关系,就有大麻烦了! 谢芜悠忧心忡忡地潜回了村子,在清虚观的助力过来前,她得盯好村子里的人。 第5章 死讯 李谨的到来在平安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村人们站作一堆,对这个新上任的里正品头论足。 刘大娘咽了口唾沫,“大人莫不是神仙?长的可真好看。” 王氏托着下巴看着他,若有所思。 张婶会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啧啧嘴,“腰也好,李大人婚配否?有几房姬妾啊?” 李谨俊朗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下官刚刚取士,未曾婚配,家贫如洗,更没有姬妾。” 村民们互相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一贫如洗好,大家都一贫如洗。 “大人,有位姑娘你一定要认识认识!” “她是我们村子最美的。” “与大人真是般配,特般配!” 李谨想到了个诡异的巫女,仔细想想,的确空长了一副良善的皮囊…… 的确要好好“认识认识”,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村民们立马乐开了花,王氏冲村长递了个眼神,村长额首,走上前对李谨行了个礼,“请大人好好休息,为了表达我们对您的敬意,晚上会举行篝火会,届时我们会把全村最美的姑娘嫁给您做妻子。” “嗯?”这路数太野,李谨不知如何接,只听村长又道: “这是习俗,请您不要拒绝。” 不容李谨推辞,村民们欢天喜地地去张罗了,耳朵捕捉到一声惊呼,转过身,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假装不查,由村长引着去了官署,与几位同僚交接。 躲在暗处的谢芜悠暗暗松了口气。 村子小,事务不多,李谨收拾了一下住处,也混到了晚上的篝火会,只是他没想到此地民风竟然开放至此,婚姻大事真的能如斯草率! 被村民许给他的王小兰正垂首坐在身边,似乎是羞得不敢看他,从打扮不难看出郑重——穿着新衣抹上脂粉,头上还戴了朵胭脂红的绒花。 谢芜悠坐在最角落,忧心忡忡地啃着馒头,疑惑而担忧。 她歪着头问最口无遮拦的张婶,“婶,你们都不了解李大人的为人,为何要急着把小兰姐许给他?” 张婶转了转眼珠子,笑道:“翟巫女多虑了,这李大人肯定是好人,看面相就知道。赶紧定下来,免得将来留不住。” 谢芜悠扶额,是长相…… 不行呀,那可是满级魔头,她小兰姐万万嫁不得呀! 况且王婶一而再地随意给小兰姐定亲,还专挑村外人,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她暗自下了个重要的决定,正色道:“婶,你们信我吗?” 张婶给她夹了块腊肉,叹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几分肉痛:“你这丫头瓜不瓜,不信干嘛勒紧裤腰带也要把钱拿来供奉你?” 说到勒紧裤腰带,她的眼角甚至有了泪珠。 谢芜悠不知该不该放心了…… “唉,谈财伤情,不说这个,这么多年的情分,相信你们一定能读懂我的暗示的!” 说罢她直勾勾地盯着李谨,找准时机飞身到了最前面,抹着眼泪扯住李谨的腰带。 “你这个天杀的负心汉!不是说了只心仪我一个吗?” “啊?”村民们齐齐发出惊呼,立马从兜里摸出瓜子,却只见他们的巫女大人看着他们眼皮疯眨,宛若抽筋。 谢芜悠背着李谨疯狂地冲村民们使眼色,示意他们有隐情。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满堂疑惑。 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这场夺夫大戏,从李谨怀里扯出那块紫琉璃,“各位请看,这是我的贴身信物,我送与他定情的。这负心汉空长一副好皮囊,其实并非良人!小兰姐,你莫上他的当!” 村民们一定已经明白了她的暗示,并不会再考虑把小兰姐嫁给他了。 靠!是谁在磕瓜子啊喂! 谢芜悠抬起头,撞进了一双灿若星辰,此时却满载戏谑的眼。 她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使她迅速放开了他的衣襟,错开眼后退一步。 大意了,不能与这厮对视,不,是不能看他的脸! “翟妹妹?真的吗?”王小兰站起身,直勾勾地看着她,声音很脆弱,仿佛受了极大的伤害。 谢芜悠疑惑地抬起眼,不知是发觉了什么,如雷击一般愣在了原地。 “呜呜呜……”王小兰当她默认,泪水溢出眼眶,捂着脸大步跑开了,几个年轻人赶忙追了过去。 李谨顺着谢芜悠的眼神看去,突然也脸色一变,赶紧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 “翟丫头,想开点,男人的心变了,抓不回来的。”不知是谁拍上了谢芜悠的肩头,轻声安慰道。 “是啊是啊,你看他猴急的样子,一定很在意小兰了。” “翟巫女你貌美如花,还……巫力高强,一定还能遇到良配的!” 有人却叹了口气,对着明月饮下一杯酒,“看来巫女也不是事事如意,当真是人事无常,各自欢喜……唉呀,刘大娘你打我干嘛!” 谢芜悠怔怔地看着一行人消失的方向,好像是——平安湖。 她低头看了眼王小兰粒米未动的碗筷,心狂乱地跳着,泪水开始止不住地流。 “小兰姐到底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把她嫁出去!”她连忙问众村人,声音很大,带着哭音,没了平时的优雅,像个无助的孩子。 “没……没有啊……”众人齐齐低下了头。 —— 逼着村人说出真相后,谢芜悠一边抹着泪水,一边施展轻功朝平安湖赶。 “先把他们四个救下来,先把他们救下来……”她不断念着这几句话,来维持快要断线的理智。 然而她还是脚下一滑,从树梢摔了下去,滚了一身的泥。 “翟巫女,你没事?”一双手将她扶起来,她红着眼睛抬起头,是那四个小伙子。 “我的小兰姐呢?”她颤着声音问道。 “小兰呀,是李大人让我们回来的,说来奇怪,小兰明明就先走一会,速度应该也不算快,却始终与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怎么也追不上。” 谢芜悠咬住自己的手背,哭了几声,同时掏出一张符,哑着声音速速交代道:“赶紧回村!让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散开,把符丢进篝火里,所有人不得离开符火十丈内。” “好,好,你没事。”几人心里骇然,忙不迭接过符咒,但还是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没事,你们快走。”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快步朝平安湖赶去。 远远地看见李谨和王小兰站在湖边说话,她捂着嘴,收敛了气息缓缓靠近,直到能听清李谨那清越的声音。 “王姑娘一人跑到这里不怕吗?还是说约了谁?” 王小兰的声音与之前判若两人,“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莫恼,下官只是想帮王姑娘而已。” “哦?大人想怎么帮我?” “自然是……查清死因,沉冤昭雪。”黑沉的夜低沉的嗓音,说着最沉重的事实。 谢芜悠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抽了抽。 她的小兰姐死了。 从昨天赶来时见到的她,便已经是鬼了。 究竟是谁! “那就去那边查!”王小兰突然扯住李谨的胳膊,齐整的指甲变得又长又利,嵌进他结实的肌肉里,尖啸着把他往湖里拽。 然而无论王小兰的面色如何狰狞,看着有多可怖,指甲入血的声音有多惨烈,李谨依然稳若泰山,纹丝不动。 所谓鬼魅,其实惑乱的是人心,只要人心不动,便不会为鬼魅左右。 然而此时,漆黑的湖面上,一个巨大的触手迅猛地破水而出,李谨被王小兰抓着无法闪避,直接被抓入水里。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不过是一瞬之间,湖边的两“人”便没了影,湖面除了一圈圈荡开的波纹,看上去要多平静就有多平静。 谢芜悠放开手,任自己放纵地大哭。 前几天还好好的小兰姐,为何突然就变成了如此狠厉的鬼魅? 这叫她如何接受,怎能接受? 一颗青梅喂进嘴里,却已觉不出味道。 那日小兰姐和王婶的异常如此明显,但她却碍于种种顾虑,没有去求根问底。 如果那日问清楚了,帮她去解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原本可以这件事,本身便是莫大的悲哀! “你在难过吗?”强势的阴气裹住了谢芜悠。 “可是你知道吗?我们本来就是敌人呢!” 第6章 驱逐还是保护 她的后背一凉,紧接着尖锐而冰凉的物体抵在脖子上。 “小兰姐,你这是怎么了!”知道是王小兰来了,谢芜悠的泪水彻底决堤,想转头看看她,哪怕正被被威胁着。 “蠢货,别动!” 不等谢芜悠有所动作,就被冰凉的四肢缠上,一路拖着,噗通一声拉进了水里。 王小兰现在的身体全由魂魄所化,谢芜悠不忍伤害,只能任由她拉着在漆黑的湖里越沉越深。 湖水里冰冷而平静,小兰姐的鬼魂在身后搂着她,不合时宜地,她想起了儿时相拥而眠的日日夜夜。 眼泪化在水里,湮没无踪。 此时,一个带着劲力的拳头挥舞过来,她下意识偏过头,拳头擦过她的耳朵,直中王小兰面门。 王小兰吃痛,尖啸着松了力道,那人赶忙拉过谢芜悠,将她顺势扯离王小兰,带着奋力向上游去。 谢芜悠反抱住他,向下用巫力打出一掌,强大的反力推着两人飞出水面,他们也不敢耽搁,三两下游上了岸。 谢芜悠看清身边的人,果然是李谨。 不过,怎么没见到那条难缠的鱼? “失魂了?”李谨见她呆愣愣的,便迅速爬起身,把她打横抱起,远着湖面尽力狂奔,直到连潮气都感受不到了,才放下她,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李谨长长吐出一口气,“真吓人!你怎么了?” “她死了,都怪我。”谢芜悠将头埋进膝盖里,小声啜泣。 李谨打量了她一瞬,轻叹道,“生死有命,你切莫自责,早日查清真相,超度她往生才算尽心。” 超度?那岂不是真的天人永隔?谢芜悠心里悲愤更甚,想起他那滔天业障,语气不善,“李大人装模作样给谁看?那邪物已经不在湖里了,想来是跑了,和你没关系吗?” 谢芜悠不得不认,李谨和邪物不是一路,这对平安村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 可依旧棘手,鬼眼窥见的因果被天道限制,无法为外人道,哪怕她看见的业障再多,也只能独自把他斗垮。 她倒想送他喂鱼,可是有一点她不能忽略,背负同李谨般业障的人,为天地所不容,乃是妖邪最好的补品。 无论哪路妖邪吞了他,都会妖力大增,成为大患。 若是他被谁害死,也会化为最强的鬼,自己成为大患。 如他一般的人,只能依律定罪,午时问斩。 所以若他不能打败妖邪,为了平安村着想,她还得去救他! 且刚刚还欠了他一命。 越来越麻烦了! “跑了?”李谨有些错愕,但也没有多言,只是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礼,“昨天是我误会姑娘了,今日在村中查探一番,才知姑娘并非招摇撞骗之辈,请恕谨无知之过。” 谢芜悠先前是未控制好情绪,也不是真的想与李谨撕破脸,既然对方有继续粉饰太平的想法,她也乐得顺驴下坡: “李大人言重了,是小女子行为失当,惹人怀疑,且今日蒙大人救命之恩,愿结草衔环以报。” 李谨看出了她的敷衍,眸光微黯,将手里握着的物件收进了袖子里: “王姑娘出事应该有几天了,此事须早点通知大家,以期早日抓住凶手。” 谢芜悠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应当是去到湖边为水怪所害,然后化为……”她垂着眸子,艰难道,“伥鬼。” 妖物吃人后将人的魂魄拘下,炼成伥鬼为自己引诱猎物来投喂,外形状若生人,可在白日行动,王小兰几日前还活着,这是她能以鬼身在阳光下行动的唯一解释。 谢芜悠忍不住又哽咽了起来,认同这个结果意味着要接受小兰姐死状惨烈,且死无全尸的事实。 李谨蹲在她的身边,手伸了伸,没有落在姑娘单薄的脊背上,“是这样不错,但你想想,一个妙龄女子,为何要穿着新衣戴着绒花跑去湖边?” 魂相即生前之相,伥鬼化作生人,穿的是死前的衣物,而王小兰,的确从昨天起便是身穿新衣,头戴绒花。 谢芜悠眼神闪了闪,到底没说出口,王小兰独自盛装跑去湖边,除了见人,还有可能是去—— 自杀! 李谨轻叹一声,“走,不能再耽搁了,恐怕她已经回村子了,村民未必会信我们。” 谢芜悠却是异常笃定,“他们会信我,哪怕事实再难接受。” 两人皆轻功不俗,当即就运气赶了回去,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不知何时被蒸了个半干。 村中的空地上,明明灭灭的火光上下跳跃,村人们围坐在篝火旁,眼神却齐刷刷地黏在二人身上。 李谨拉住谢芜悠,指了指在母亲怀里哭泣的王小兰。 村长黑着脸站起来,手一扬,黄符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正是谢芜悠给人带回的那张。 突来的变故让谢芜悠身形一颤,巫力随着信任流失,体内带着体内经气逆乱,喉口溢出一丝腥甜。 但是她没守护好小兰姐,她该受着。 腰间命门穴突然一麻,李谨的手掌隔着衣服贴了上去,温和而浑厚的内力从相接处涌入,无声地安抚着她体内躁动的经气。 她借力运了个小周天调息,对着村民躬身郑重行下一礼,沉痛道:“王小兰几日前不幸于平安湖殒命,为水怪所拘,化为伥鬼,扮作常人潜伏于村中,是为了伺机骗大家去平安湖投喂水怪。此事是我失察之过,不奢求各位的原谅,只求再信我一次,能早日……超度姐姐。” 静默在空气中蔓延,村民们齐齐垂下头,紧抿着唇。 一人轻轻扯了扯村长的衣角,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厉声打破了静默: “胡说八道!王家姑娘明明是活生生的人,是你心生妒忌,把她推入平安湖中!李谨见死不救,和你是一伙的!” 谢芜悠的眼里有一瞬茫然,如此全然的不信任与她所预判的相差甚远,看着熟悉的人们声音里带着哭腔: “村长,是伥鬼啊!为虎作伥的伥,之前村里不是也有过?他们为妖邪所害,魂魄被奴役幻化,为的就是骗至亲之人献给妖邪从而替代自己。” 王小兰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呜呜哭着,王氏不住地流着眼泪,却垂头躲开谢芜悠的视线,冷声道: “我的女儿是活生生的人!翟巫女,你平时在村里骗些钱财也就罢了,休要含血喷人!” 李谨蹙紧了眉,他早先倒是怀疑谢芜悠是在骗钱,但将她如何降妖除魔说得最绘声绘色的,便是这位王婶子。 她还骄傲地说,翟巫女是她看着长大的,二人有母女般的情谊。 可不过一日工夫,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转变?若真的转变,那么本该愤恨的她,眼里又为何会有那么重的哀凄? 平安村,怕是有大秘密。 他朗声道:“伥鬼状若生人,不惧阳光,唯一的破绽便是小指,男子缺在左,女子缺在右。王姑娘,你说你不是伥鬼,那么敢不敢给大家看看你的右手?” 果不其然,村人闻言皆流露出惊恐之色,村长更是红着脸喊道: “还看什么看,我们不信你们!” 王氏和其它人也正正要说什么,就见王小兰缓缓抬起胳膊,露出完整的右手。 “怎么会?”谢芜悠踉跄着去看那根手指,却被一颗白菜迎头砸到。 王氏红着眼瞪她,“你这个骗子,滚啊!” “滚!”村民们像是早有准备,也纷纷掏出鸡蛋蔬菜,零零落落地朝她丢过来。 谢芜悠怔怔地看着漫天带着恨意的攻击,虽还未砸到身上,但恶意的利箭早已将她的心射得千疮百孔。 意识有点黯淡无光的黑。 —— “翟巫女,翟巫女,醒醒!” 受到剧烈的摇晃,她缓缓回过神来,眼前哪还有什么村民,李谨那张放大的俊脸正摆在面前,身边是光滑的石壁。 “下官是彻底被巫女大人连累了,成了望月城最早被村民赶出村的里正。” “这是哪?”谢芜悠回忆起村民们见骂不走她,便开始朝她扔菜叶和鸡蛋,是李谨抱着她一路跑开的。 “山顶,翟巫女倒可以走了一了百了,下官还有任命在身,得盯着别让王小兰带着全村人去跳湖。”李谨朝洞外努努嘴,顺着看过去,果然能看见村子里的灯火和寂静的平安湖。 谢芜悠看了一眼便缩了回来,她紧紧抱着膝盖,缩着头不说话。 “翟巫女,你真的了解平安村吗?”李谨看着远处的村子,村民们依然围在篝火旁,不知在说些什么。 谢芜悠只觉着他是在幸灾乐祸,落到此等境地,她自以为的了解,不过是一场笑话。 李谨看她神色萎靡,勾唇笑了笑,平安村村民看似在驱逐她,但他却觉得这很可能是一种保护。 但到底没说出口,既然村民如此费心不让谢芜悠牵扯进去,他又何必再把她扯进来? “既然王姑娘不是伥鬼,那么此案还得重新查,涉及妖邪,劳翟巫女去星会帮下官请个援兵,至于后事,便交由官府处置。” 谢芜悠却突然眸光一亮,惊呼道:“是半伥!” 第7章 谢小三 “半伥?” “是,妖物可以把吃掉的人变成伥鬼,厉鬼也可以借妖物的力化为半伥,从而拥有没有破绽的肉身。 但作为代价,它需要认妖物为主,帮它做事,因此哪怕肉身再诱人,也少有厉鬼会选择走这条路。” 李谨沉吟,“厉鬼?王姑娘受了什么冤屈,竟然能短时间化作厉鬼?” 谢芜悠默了默,也不打算再瞒他,如实道: “李大人可还记得,村民们急着将小兰姐许给你。” “嗯。”李谨点点头,“此事过于轻率了,况且据大家说,王姑娘还是村里最美的。” 目光快速从谢芜悠秀丽的小脸上扫过,李谨的耳尖有些发烫。 若论容貌,自己见过的女孩里,没有能及得上面前这位的。 观她举止进退,当是个大家闺秀,还武艺高超,勇敢坚忍,这么好的娘子,恐怕说亲的早已踏破门槛了。 “如你所见,平安村人很抱团,无论如何都不会坑害自己村里的人,村里人出了事,也必然是全村齐心解决。”谢芜悠说得有些艰难。 毕竟她没想到,这么久了,自己还算村外人。 李谨了然,“所以王姑娘出了什么事,要尽快嫁出去,且不能是村里人。” 谢芜悠红着脸点头,“嗯,就是大人想的那样,所以,若她死得冤屈,很容易化作厉鬼。” 等不得的是胎元,两人心照不宣地明白了,王小兰怀了村外人的孩子,但对方不肯负责,因此得速速找个外村人接盘。 初孕的女子,最是容易化煞! “她可说过那人是谁?”李谨问。 “未曾,否则也不会走此极端。” 李谨心里熨贴了些,“翟巫女是知道,晚上才会刻意搅局的?” 想起自己晚上的所作所为,谢芜悠脸一红,“不是,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搅局也是因为觉得此事荒唐。 不提了,如今只有一条线索可查,我不会置身事外,李大人可要同行?” 李谨轻叹一声,直觉此事不会这么好收场,“我想与你一起,只是谁来盯着他们。” 言罢指了指山下的村落,不知为何,已经凌晨,篝火都燃灭了,村民们还坐在那。 谢芜悠快速收回视线,“我自有法子。” 她取了中冲穴上的指尖血,滴于黄纸上点燃,微风拂过,空旷的山洞内出现了几个飘渺的虚影。 谢芜悠比了个奇异的手势,躬身回礼,“有劳各位小仙守护平安村,莫让他们靠近湖边。” “分内之事。”两个较长的虚影抖了抖,声音空灵,一群小虚影们正围着谢芜悠欢快地游戏。 谢芜悠抬起袖子,将一只小虚影收入袖中,比着手势躬身倒退着出山洞,身后跟着李谨。 “天快亮了,他们毕竟是鬼,可以吗?”李谨问道。 谢芜悠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他们是鬼的?” 李谨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谢芜悠,“不是吗?那他们是什么?” 谢芜悠不敢忘他身上的业障,哪怕如今看似统一战线,也不该什么底都往外交,但她素来以诚待人,如此行事也当真憋屈。 “总之不是鬼。” 李谨知她防备自己,心中无奈,却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半伥为妖物做事,思维会被控制吗?” 谢芜悠顿觉后脊发凉,“不会,除开命令,甚至能自己行动。” “那么她为何要?”李谨指的是欺骗村民,以及伤害谢芜悠。 “我不知道!”谢芜悠抱着手臂,驱散不了心里的寒意。 “我们本来就是敌人。”这是王小兰说过的。 她不敢深想其中的含义。 下意识地去拿袋子里的青梅,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 “这么好吃吗?你刚上山顶时就一直在吃。”李谨笑道。 谢芜悠任由纸包飘落在地上,掠出去几步,又赶回来把它捡起,整整齐齐叠好,放进怀里。 两人到星会时已然是上午,长街早已热闹了起来,便找了个小酒馆,点碗面填一填五脏庙。 说书人拍下折扇,高声道:“今天我们就来说说,谢三娘和孟大郎的从相爱到反目的爱恨纠葛。” 谢芜悠面色一僵,用尽了她作为世家小姐的涵养才堪堪忍住没有将刚吃进去的面喷出来。 李谨匆匆扫了她一眼,“是咸了些。”随即给她撒了一点白糖,“再吃吃看。” 谢芜悠哪还尝得出咸淡,她僵着脸点点头,机械地把面条往嘴里扒拉。 “谢三娘心如刀绞,却决然拂开孟大郎的手,凄凄婉婉哭诉,‘你我两家势同水火,如何喜结良缘?不如早点了断,也好各自欢喜。’” 说书人正讲得起劲,却被一看客不耐地打断: “然后两人求爹拜娘地换了庚帖,六礼都走了一半,结果纳征时出了事,这谁不知道啊?先生不如直接讲使他们反目的纠葛!” 直接讲?那还怎么水时长?再说,他有文人的风骨…… 嘭——,一锭银子被扔到桌子上。 说书人一展折扇,“孟谢二人得偿所愿,本该是最意蜜情浓,却在此时”啪——折扇拍下,“出了岔子!” 谢芜悠被那下吓得一噎,情急之下随手拿起一个杯子饮了一口水,顺下气后才发现那是李谨的杯子,不禁脸一红。 她悄摸儿看去,只见那人早就吃完了面,正侧着头认真听故事,面上竟然带着一种虚心求教的虔诚。 她悄悄把杯子还回去,佯装无事发生。 “什么事?”有人急着问道,然而说书人只是慢悠悠地喝茶,故意吊着人家。 “难道是与凤安娘子有关?”一人猜测道。 啪——说书人拍下折扇,“正是,这位看官好记性,南叶楼凤安娘子风姿绰约,与孟大郎一舞定情,这段佳话,不知星会还有几人记得喽!” 看客们恍然大悟,纷纷交头接耳,“是啊,此事前段时日望月人尽皆知,可有了谢三娘后便没人再提起了,真真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谢芜悠一凛,什么凤安娘子?她怎么不知道! 李谨却在此时回了神,撑着桌子就要起身,“走,此人故意吊人胃口,讲得也忒慢了点。” 走?她未婚夫婿都与某风姿绰约一舞定情了,走什么走!? 谢芜悠一把扯住他,正色道:“李大人稍待,我巫女的直觉告诉我,此处有案子的线索。” 巫女的直觉?李谨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地有道理,当即一撩衣摆肃然坐好,更加专注地听说书人说道。 说书人一捋胡须,满脸可惜,“谢三娘听闻凤安娘子与孟谦的风月轶闻,怒不可遏,当即提剑杀上南叶楼,刀光剑影,好不惨烈……” “难道,难道,她杀了凤安娘子?”有人颤声问道,他们虽然好事,但也不敢掰扯违背律法的事情。 说书人摇摇折扇,“总之此后凤安娘子便没了踪迹,孟谦逃了婚,谢三娘也不愿参加纳征礼,其中秘辛,外人便无从得知喽!” 底下有人心生惧意,好意提醒说书人,“这……牵扯到人命了,虽然凤安娘子只是个青楼花魁,但我城律法森严,不敢随便往谢三娘子身上扣这样的帽子。” 看客看说书人的眼神变了味,他自然不干,立马反唇相讥,“我给她扣帽子?君不见几天前那南叶楼被砸是真,同时凤安失踪也是真,即使是有官爷在这,草民也是敢说的!” 谢芜悠还在蹙眉理着这团乱麻,就见李谨一脸钦佩地打量着她,那眼神好像是在说——“不愧是巫女的直觉!” 他又想明白什么了? “走,去南叶楼。”李谨站起身,招呼谢芜悠道。 虽然不是很明白李谨的用意,但谢芜悠觉得有必要去看看“自己”的案发现场,也不再多言,跟着他向外行去。 —— 南叶楼作为望月城主城星会最大的风月之地,向来都是白日清雅,夜晚明艳。 而今日的南叶楼却是凄凄凉凉,精雕细刻的门楣依旧流光溢彩,门口的龟公却拿着蒲扇愁眉苦脸,翘着二郎腿唉声叹气。 李谨拉了拉谢芜悠的衣摆,轻声道:“观你衣着倒适合扮丫鬟,等下就过去说你是谢三小姐的婢女,来此处是找孟大郎的。只要他放咱们进去,就一切好说。” 谢芜悠眼神一颤,此人危险地很,万不可让他知道自己是谢府的人,外面惹的事,怎么也不能牵连家里。 她笑了笑:“只要能进去,李大人便有法子?” 李谨被刹那间的明艳晃了眼,不自在地错开眼点点头,几条看似不相关的线已然在脑海里串起来,只需要确认最关键的证物。 “我可不会骗人,再说何必这么麻烦?”谢芜悠直接大大咧咧走过去,在那龟公眼前打了个响指,便光明正大地进了南叶楼造价不菲的大门。 咚——是蒲扇掉落的声音,李谨看向龟公的双眼,是一片空泛的茫然。 谢芜悠在楼内笑得云淡风轻:“还不快进来。”背在身后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控制生人,乃是违禁之举,加之她现在巫力不足,做起来是十分吃力的。 但她却不得不这么做,她要的不仅是不露与谢家有关的破绽,还有在李谨心里一点一滴积累而起的对她的忌惮。 而这种忌惮,在关键时刻,或能起到重要作用。 “澜国巫术,当真厉害。”李谨赞道。 谢芜悠一愣,他为什么夸得这么真心实意? 两人一齐走进了南叶楼,本以为能看见与大门如出一辙的富丽,即使几日前被砸,也该有粉饰太平的整洁。 但令人惊讶的是,哪怕距砸楼已经过去了几天,南叶楼的大堂里依然是一副狼藉场面,残缺的桌椅七倒八歪地散落在地上,廊柱与屏风上可见刀剑留下的划痕,布幔上还隐隐有干涸的血迹。 怪,哪里都怪,若是无人掌事,为何还有龟公守门? 但若有人,那么一个风月场所,为何要放弃每日的巨额进帐而不做半点修缮? “这唱的是《空城计》吗?有意思。”李谨找到一处作画的桌子,施施然坐下,提起笔在纸上画着什么东西。 谢芜悠看着四周的惨状,目光在触及一把断琴时猝然一凝,“行事如此凶悍粗鲁,倒像是劫匪所为,但若是因为这个,也应该有官府的封条。” 李谨冷哼道,“即使不贴封条也不该这么消停,更不会让龟公看门,星会第一花楼被砸成这样,官府却毫无动作,你说是为什么?” 谢芜悠欲盖弥彰,“哦,那难不成真是谢三小姐带人砸的?她家父亲是不是做大官的?所以把事情压住了。” 李谨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是想不通她为何突然变得愚笨,“不是,谢三娘再厉害不过是个闺阁小姐,手下不过几个丫鬟婆子,如何能在鱼龙混杂的花楼为非作歹?” 谢芜悠重重点头,虚心求教道:“那是谁?” 李谨挑眉,“一个仰慕凤安娘子,拥趸众多,背景强势,且……着急逃婚的人。” 谢芜悠默不作声,在心里答他: “不可能是他。” “我就是知道。” 第8章 狐妖一只 “翟姑娘可了解孟谦?” 了解?谢芜悠一怔,她的确不了解,但又觉得承认这个事实有些滑稽。 从决定嫁他开始,身边就不断有人明示暗示他的名声有碍,不是良配。 但他人之言中的孟谦,她不了解,也不在乎。 她选择他,有自己的理由。 李谨只当她是不知道:“不愧是巫女,不爱沾惹沾凡尘俗世,我来星会不久,却处处都能听闻他的大名,人道望月第一纨绔,骄奢淫逸,前呼后拥,城主府的人都无法和他比。 不过那都是他人之言,但有条线索不得不提,孟小将军最近迷上了游湖,便独占了整条邺河,整整一个月,只要他家的船在,别人便走不得。” 谢芜悠心里一个咯噔,邺河?那是星会通往平安村唯一的水路! 平安村靠山邻水,若不是谢芜悠这种轻功卓绝的高手会为了掩人耳目常走山路,大多数人出入都靠的是水路。 而星会便是离平安村最近的大县。 谢芜悠看着李谨画在纸上的东西,心里发沉。 所以李谨的推测是那样? 如此一来,王小兰的话也说的通了。 “两位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两人抬头看去,一同蹙起了眉头。 二楼栏杆旁,站着一位其貌不扬的姑娘,正抱着个小小的包袱,眼里含着藏不住的惊恐。 李谨松松一拜,抬起头时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温柔笑意: “姑娘莫怕,我们是谢家的人,来此处找孟小将军,敢问姑娘可曾见过?” 姑娘慌乱地低下头,“我……我不知道。” “那姑娘该见过这朵绒花。”李谨举起手上的画,正是王小兰头上戴的那朵,寥寥几笔却画得惟妙惟肖,连紧张地不能自已的谢芜悠都忍不住暗自赞叹。 绒花谐音荣华,是一种仿花头饰,色泽明艳,是北国时期平民姑娘们在大日子才戴的头饰。 然而两百年过去了,昔日的北国变为北境十二城,各城分城而治,经济文化快速发展,审美早就有了巨大的变化,绒花因为夸张和繁复,已经被更加纤巧的蝶贝花簪取代,唯有花街柳巷的姑娘还会佩绒花来讨好彩头。 因而两人都将王小兰头上的绒花作为唯一线索,并前来星会查访。 结合孟谦游湖的事,便选了南叶楼作为入手点。 看清纸上画的花后,姑娘面色一白,惊呼道: “这是凤安娘子的!你们把她怎么了?” “你如何确定是她的?”没想到一步便查到了来历,谢芜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声音流露出一丝急促。 “这是胭脂红,只有花魁能戴……”想到什么,姑娘的眼里蓄满了泪,娘子在你们手里对不对?求你们放过她,她早就和孟小将军断了,是孟小将军死缠……” 见谢芜悠眼睛发红,姑娘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修正,“不是,是他身边人总骚扰姑娘。” 李谨挑挑眉:“何人砸的楼?” “不是你们谢家的人吗?还掳走了娘子……接着妈妈就和我们说惹了不该惹的人,让我们赶紧跑,大家都跑了,我不过是忘了东西。”姑娘哽咽着,看起来楚楚可怜。 李谨却不吃这套,残忍地戳穿了她:“不,你很清楚带走凤安娘子的是谁,而且你回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替她拿东西。” 姑娘睁大眼看着他,满脸错愕,连谢芜悠也眼含探究。 “你太刻意了,明明是恐惧谢家人的,还要故作仗义地质问我二人,话语间处处都是破绽,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李谨说得有理有据。 姑娘脸上的泪水渐渐淡去,最后露出一抹浅笑。 “我叫碧水,是凤安娘子的贴身丫鬟,我本以为先声夺人便能骗过二位,不想反而露了破绽,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但娘子待我恩重如山,要杀要剐随你们,我不会出卖她的。”碧水昂起头,看着倒是不屈不饶。 “碧水姑娘言重了,其实我们不是谢家人,而是官差。”李谨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向她送了送:“方才不知姑娘是娘子的亲随,无奈之下说谎,请见谅。 孟谢二家的恩怨我们并不关心,只是孟谦涉嫌杀害一位姑娘,若是和娘子待在一起,恐怕会对她不利,望姑娘坦诚相告。” “一下谢家一下官差,二位当我好骗吗?”碧水嘲讽一笑:“再者我并未说娘子与小将军在一处,即使小将军真如你所说,又与我和娘子何干?” “的确与你们无关。”谢芜悠突然开腔,碧水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戒备。 “人的事,自然与狐妖无关!” 第9章 情敌的画像 谢芜悠挥手朝碧水打出一道红光,拉着李谨向后飞出数丈远,只见刚刚她们站过的地方突然破开一个大洞,红色的巨大狐尾拔地而起,却因碧水在此时受了重击,又迅速缩回。 碧水吃痛,嘶吼着露出锋利的尖牙,白皙的脸上倏忽爬满红色的毛,一条红色的大尾巴在身后张狂地摇曳。 “你是何人?竟然能看破我的真身?”碧水怒吼。 “收你的人!”谢芜悠双手飞舞快速结印,“缚妖索,去!”印中红光诡异地凝成一根长长的红链,迅猛地从印中飞出,在碧水身边缠绕盘旋。 碧水的大尾巴裂变成三条,灵活地与缚妖索对抗,谢芜悠的鬓边流下一滴冷汗,她余光看了眼李谨,只见他双臂环抱,十分消停地看戏,毫无要出手的意思。 谢芜悠心里暗骂,碧水在大堂结了个禁锢阵,不破阵谁也走不了,她的巫力快用完了,只能尽力去分散碧水的注意力,以期能撕开一个逃生的口子。 红色的长链打到了碧水的眉心,她吃痛一躲,大门口的禁锢出现了破绽,谢芜悠直接撤印,接着将全身真气和仅剩的巫力凝聚于双腿,朝大门飞速掠去。 空隙维持不了太久,因此在生死面前,她顾不上那个深藏不露或者罪恶滔天的李谨了。 也无须顾,对吗? 李谨没想到看起来游刃有余的谢芜悠竟然抛下自己跑了,他愣了愣,眼见着她以极其矫健的身手独自逃到门口,逆着光转身,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 下一刻,狐狸那毛绒绒的尾巴缠绕住他的腰身,将他拽了过去。 谢芜悠逃出妖力范围,眼睁睁地看着李谨被抓走,无奈一叹。 不管李谨是藏拙也好,真无能也罢,她是真的一点巫力都不剩了,拿什么跟狐妖拼?拳头吗? 额……拳——头——! 大堂之中,被妖尾举起的李谨一拳砸向碧水,在对方戏谑的眼神中,用纯正的物理攻击将她打翻在地! 轰——,狐狸脸的碧水带着硕大的妖尾轰然倒地,抽动两下后便没了动静,李谨一个流利地翻滚,稳稳地站起来。 身后的碧水慢慢变回狐狸,李谨却看着门外的谢芜悠,神色不明。 谢芜悠站在门外,眼神干净澄澈,坦然到寻不到一丝愧疚,长街在她身后喧嚷,龟公睡得香甜。 一时间,相对无言,惟以静默。 —— 李谨提着红狐跨出南叶楼的门槛,神色如常。 谢芜悠看着被一拳打回原型的碧水,手心沁出冷汗,她就知道,此人藏着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可若是她没有看到业障,只会当他是一位清明的里正,在平安村救了自己两次的恩人。 她……真的做对了吗? 鬼眼和人眼,她究竟该信哪双? 也不知道李谨明不明白自己对妖邪来说意味着什么。 谢芜悠拽着衣角,沉着脸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你体质特殊,对妖邪来说是大补,想来碧水是因此出手,她妖力算不得高,应当是第一次想着害人。” 第一次知道自己“美味”的李谨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浑当无事发生: “是吗?她的确出现地蹊跷,我诈她是凤安的婢女,不想她真的认了,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谢芜悠心下松了口气,目光移向李谨手上拎着的包袱,眼含探究,那是碧水之前“怯生生”抱在手上的,据说是她遗漏在楼里的物件。 李谨把包袱递给她,“你打开看看,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你没看?”谢芜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总不是因为要守男女之防? 李谨不自然地撇过眼,轻轻咳了咳。 谢芜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这是要将正人君子演到底吗? 白给人添些心障。 碧水的包袱里有很多精致的细软,样式独特,质地上佳,每一件的或头或尾都会刻上一个“安”字,也许是凤安的东西。 其中有两朵胭脂红的绒花,样式上与王小兰戴的有些细微的区别。 除此之外还有几卷书册,一幅卷起来的小画。 谢芜悠缓缓展开画,最先露出来的是画的尾部,画师的落款印章朱红小巧,她定睛一看,瞳孔忍不住一缩。 “孟谦”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果断将画展开,是一幅美人抱狐图,虽然功底不算上乘,但一笔一画之间自有一分珍重在。 李谨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胭脂红的绒花,假设碧水没有说谎,那么这女子便是凤安无疑,而她怀里的红狐便是碧水。” 他的目光在美人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她的容貌……” 谢芜悠酸道:“不见得有多绝色。” 李谨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没发现与王小兰有些挂相吗?” 谢芜悠一噎,这才发现的二人确有相似之处,到这里,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了。 然而李谨却道:“案情已经很明了了。” 额,这脸打得颇为响亮…… 谢芜悠偏过头,她何尝不知明白“明了”的是什么,但她有自己排除那种可能的理由。 从现有线索来看,最可能的真相是:小将军孟谦与花魁娘子凤安一舞定情,然孟司马却为他和谢三娘定了婚,凤安得知后与孟谦断绝往来。 孟谦游湖散心时于平安村偶遇王小兰,因为酷似心上人而与她有了首尾,并赠以凤安的绒花,之后王小兰怀孕,孟谦却决定从南叶楼强掳凤安一起逃婚,王小兰可能是绝望自杀,也可能是孟谦不想让凤安知道而杀人灭口…… 王小兰知道谢芜悠的身份,因此也知道她与孟谦的婚事,敌人之说也能说得通了。 但因为某种原因,谢芜悠愿意相信孟谦一次。 于是她斟酌着道:“以我巫女的直……” “去孟府,找孟大郎,有这只狐狸在,不怕他不说实话。”李谨却直接打断了她,长腿一迈往前走去。 谢芜悠的脸慢慢涨红,她深吸了几口气来平复狂乱的心跳,小跑着追上李谨。 不是她想见孟谦,是里正大人一意孤行要走这个弯路,她只是陪他而已! 等等,孟谦真的在孟府吗? “孟谦一定在孟府,否则以我们那位孟司马的脾性,是不会如此轻易地放任南叶楼人走楼空的。”李谨脚步不停,依旧走得飞快。 被迫提起内力来追赶的谢芜悠:“哦。” 李谨带着谢芜悠径直来到孟府的一处墙角,那里的墙矮树高,且没有护卫把守,更重要的是,墙后是一片幽深的竹林,堪称全孟府最佳的潜入点。 谢芜悠惊讶地捂住嘴,“李大人对孟府很熟?” 李谨在跃上墙头之前给她留下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第10章 他觉得恶心 “读书人的直觉。” 谢芜悠默默在心里记上:李谨绝招之潜入——读书人的直觉,危险等级——乙类。 在被李谨带着轻松绕开孟府布防,直接摸到孟谦的院落后,谢芜悠默默把“危险等级”改成了“甲类”。 两人猫在几株高高的盆栽后面,看着院中披坚执锐的卫兵以及站成一排的婢子,思索着如何不惊动他们而见到孟谦这个高难度的问题。 谢芜悠是没办法的,于是她看向李谨,虽然她并不觉得李谨能有办法。 与李谨的视线对上,谢芜悠明白了自己可能就是李谨想到的办法…… 这男人竟然指望她像在南叶楼那样,控制整个院子的人! 呵,反正刚刚已经漏了巫力不济的底,不装了,不行就是不行,女人不能逞强。 于是她夸张地摇了摇头。 诶,你这嫌弃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吱嘎——是木门打开的声音,两人同时转过头去看,越过丫鬟护卫的头,眼可见那雕花梨木房门豁开一个口子,伴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走出一位高大俊朗的郎君。 谢芜悠的心跳都快停了,那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隐隐可见精瘦的胸膛,浓密的黑发随意披散,飞扬的眉目间却尽是憔悴,他看着院中精锐轻笑一声: “司马大人怕我逃跑也真是下了血本,你们可要把我看好了,我不会放弃逃走的。” 见到孟谦本尊,哪怕是远远地,谢芜悠的心也止不住地狂跳,听完他说的话后,她的面色有些难看。 逃走?他……真的不喜欢这桩婚事吗? 察觉到谢芜悠的异常,李谨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垂了眸光,似在思索。 他又去观察院中情形,不知孟谦的拳脚功夫如何,虽说孟府护卫如云,但只要孟谦不拖后腿,杀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谢芜悠也急于知道是哪里出了偏差,于是她和李谨想到一块去了——打出去。 正当二人思索着第一步打哪时,一道略显雀跃的声线从院外传来: “我找到他们了!” 谢芜悠和李谨运到一半的真气陡然泻掉,看着一个金灿灿的影子掠进院中,后面跟着一大众金灿灿的仆从。 这位谢芜悠知道,正是孟谦的亲生父亲,也是望月城的司马大人,她父亲的政敌——孟恒。 此人好似生来便与她父亲谢蕴之对立,谢蕴之清正廉洁,他就奢侈铺张;谢蕴之君子风范,不党不比,他就朋党众多,前呼后拥;谢蕴之简朴,他穿金戴银;谢蕴之洁身自好,他眠花宿柳;谢蕴之主张收敛锋芒,他就要锋芒毕露,最好直接把北境统一了…… 总之他二人是天生的宿敌,恰似黑与白,日与月,阴与阳,天和地,永远都是那么针锋相对,那么地水火不容。 可如此说来,孟谢两家是万万不可能联姻的,那她和孟谦的婚事又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孟谦如此反感的情况…… 李谨也想到了这层,听闻提出亲事的是孟家,而且还直接越过了作为嫡女的二小姐,点明要谢三娘这个庶女,且孟谦还是孟恒唯一的嫡子。 “司马大人如此高兴,是找到谢家人了?”孟谦斜靠在桌子上喝茶,声音凉薄至极。 然而孟恒却毫不在意:“不错,他们跑到清虚观去了,据说谢三丫头逃纳征是因为中邪,连欧阳柘都亲自出马除祟了,我看这婚事还能成。” 孟谦嘲讽地拱起手:“那便提前恭喜孟司马了,只是这易容手法还须改进,别一蹭就掉。” “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没有你老子,你算个什么东西,难得谢三小姐愿意嫁你,你就别想着那个凤安了,给老子乖乖成婚!现在,马上,你随我去清虚观,给谢三小姐赔罪!”孟恒气红了脸,怒斥道。 孟谦唇角浅淡地勾起,却在下一刻猛地抓住孟恒的肩,凑近他恶狠狠地咬牙道:“孟—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让我觉得恶心!” 孟恒怒目圆睁,浑身气到颤抖,他一把拿住孟谦的领口,挥起拳头招呼过去,却在他鼻梁前一寸寸生生停住了,深吸几口气,重重推开孟谦,转身离开了院子。 谢芜悠一怔,这桩婚事究竟有什么隐情?孟恒难道另有所求? 可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又能求什么呢? 乒乓——孟谦拂袖将桌上名贵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冲院中的护卫丫鬟大吼道:“滚!都给我滚!” 虽然孟恒的命令是要他们守在院内,但目前父子两搞成这样,护卫长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立马吩咐所有人退到院外把守,给小将军独处的空间。 总之他们人这么多,总不能让小将军跑了对。 对…………? 院中只剩孟谦一人,这下正中李谨的下怀,他飞身跃出,从身后捂住孟谦的嘴,把红狐和包袱在他面前晃了晃。 孟谦瞪圆了眼,重重点了点头,同时指向房内,意思是自己不会乱发出声音,去房内谈,他们听不见。 李谨这才放开她,招呼谢芜悠过来,三人一起进了屋。 一关上门,孟谦就赶忙问道:“你们是谁?把安儿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谢芜悠脸上蒙着帕子,露出一双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孟谦:“孟小将当真在乎凤安娘子,可莫忘了自己还有婚约在身。” 孟谦闻言眼里闪过一丝不耐,他打量着这个藏头露尾的女人,眯了眯眼。 第11章 顶可恶的人 他淡淡收回了视线,“那个悍妇都自己逃婚了,姑娘不会觉得这桩婚事还成的了?” 谢芜悠气到发抖,她不过是在赴宴时忍不住当街暴打了一个轻薄姑娘的纨绔,便落了个悍妇的恶名,成为巫女前她一直很倒霉,出门必遭大难,自此也没有再出门交游过,可世人却总抓着不放,以致于她多年来婚事艰难,无人问津。 出言的却是李谨,“悍妇?孟家以嫡子求娶庶女,原来是奔着这个名头去的!” 他的眼神极尽鄙薄,按他看来,此案最无辜的便是谢三娘子,但不出所料的话,受影响最大的也会是她。 可孟谦没有非议她的资格! 谢芜悠声冷如刀,“我只问你一句,你不愿娶谢三小姐,从未愿意过,是吗?” 孟谦眉宇间有几分不耐,“是,是,安儿是我一生挚爱,是我唯一在乎的人!我怎么会愿意娶别人?好了,二位提条件,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力达成,只求你们放了她。” 一生挚爱吗? “好。”谢芜悠淡淡一笑,“祝小将军早日得偿所愿,旁人将不会是你们的阻碍。” 她示意李谨将狐狸和包袱放在桌上: “小将军情深不渝,我们很佩服,只需要小将军如实回答几个问题,若答得让我们满意,我二人便不找凤安娘子麻烦。” 孟谦:“你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李谨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让对方放松警惕,也是为了确认说真话时的神色如何: “你与凤安几时认识,过程如何?” 孟谦显然轻松了几分,坐在桌旁抚摸着碧水的毛,眼里带着怀念: “正月初五,南叶楼新花魁首次露面,我自然要凑这个热闹,不想一见倾心,无法自拔。” 谢芜悠想到“一舞定情”,问道:“她跳了一支舞,你就喜欢上了她?” “是,但舞如何其实不重要,吸引我的是她的眼神,纯粹干净,不染纤尘,我想保护她,不让任何人和事把她弄脏。 我当下决定为她赎身,但价格太高,我虽然挥金如土,却手无实权,根本拿不出那么多,只能一日一日地包下她,让她只陪我一个。 后来孟恒为我和谢三娘定了婚,她便不愿再与我往来,她性格刚直,我无可奈何,也想过要放下……” 李谨打断了他的回忆,“于是你独占了整条邺河,游湖散心,然后遇见了一位同她长得相似的姑娘?” 孟谦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不错,那位姑娘叫王小兰,当时她在湖里采蚌,上来时不慎撞到了游船的甲板,险些丧命,幸好我注意到了异常的声响,派人下去查看,才把她救了上来。 她的眉眼很像安儿,眼神同样干净,也是位好姑娘,我将安儿以前赠我作信物的绒花随手送给了她,想借此放下。 然而送出去的只是花而已,挚爱,根本不可能放下。” 李谨看着谢芜悠,她的眉紧紧拧着,似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孟谦见无人说话,便继续讲了下去: “后来我便不再奢求放下,我找朋友们帮忙,去把安儿劫出来,再一同逃离望月城,喝酒时都说得好好的,但真正要做了,他们却找了各种理由推脱,那时我才知道,我孟谦人称小将军,看似风光,其实他们不过是看重我家的权势而已。 孟恒说得对,没了他,我其实什么也不是,除了宁远,没人愿意帮我。 宁远家门第不高,没有那么多可调遣的人手,但他认识一伙浪人,我出钱,他从中联络,托他们帮我砸了南叶楼,引发混乱,我好趁机带着安儿走。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安儿竟然死活不愿同我走,还说我不尊重她,我情急之下想用强的,却被……”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狐狸,“被碧水阻止,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碧水就是凤安养的红狐。” 谢芜悠冷笑:“那王小兰呢?你赠她绒花乱她心弦,一句放不下便弃了吗?” 孟谦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王小兰?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算起来我还算她的救命恩人,何来‘弃’字?” “她怀孕了,还带着孩子死在了平安湖,不得往生,如今不人不鬼,你敢说与你无关?”事到如今,离谱的偏差出现,所有认知被打翻,谢芜悠不得不去相信那个“明了”的真相。 孟谦脸上满是讶异,他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怎么会?我认识她不过一月之前,那时医者为她诊脉,分明没有怀孕,短短一个月,怎么会突然发生此等变故?” 注意到谢芜悠看他的眼神:“你们不会怀疑孩子是我的?绝无可能!我只见过她一面,送了一朵绒花,我心里只有凤安,与她从无肌肤之亲,又怎么会有孩子?” 李谨拿出在南叶楼画的画:“认得这个吗?” 孟谦回答得毫不犹豫:“这是安儿赠我的绒花,也是我送给王小兰的那朵。” 谢芜悠冷声道:“王小兰死的时候便戴着这朵绒花,孟谦,你还不说实话!” 孟谦眼里的疑惑不似作假:“我怎么知道她为何要佩着绒花去死?我以性命发誓,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二位不信我也没办法!” 信?谢芜悠差点连终身大事都赔进去了,哪还敢信他? 且刚刚她用鬼眼看过了,孟谦身上有业障,定然做过坏事! 李谨却指了指房间尽头桌案上的纸笔:“最近只有孟家的船能走邺河,孩子的生父多半就在你孟家的游船上,你去把那天在的人写下来,看看有没有可疑的。” 孟谦点点头,老实写名册,谢芜悠和李谨盯着他,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 李谨:“那日王小兰被救后在船上待了多久,又做了些什么?” 孟谦:“待了半日,她身体底子不错,很快便缓过来了,我见她与安儿挂相,便邀她一同游湖,她同意了。也没做什么,就和大家一道赏景,我们赋诗弹琴她就在一旁陪着。” 李谨:“有人对她表现地特别殷勤吗?” 孟谦停下笔细细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她自始自终都坐在我身边,安静极了,也无人与她搭话,她有时会主动为我添茶,但其实我身后有丫鬟。” 谢芜悠:“她可曾离开你的视线?” 孟谦:“总得出恭,但都不超过一柱香,后来游船靠岸,我看着她下的船。” 谢芜悠觉得有哪不对:“你说的是一月前的那次,而你孟家是占了邺河一整个月,此后你还有游湖吗?” 孟谦幽幽叹了口气,“有,怎么没有,直到五天前我去劫安儿,几乎是天天去,不过再也没见过她。” 此时孟谦终于写完了名册,大约有几十上百人,都是他曾经的朋党,当然,若他继续待在望月城做他的孟小将军,这些人多半还会再黏上来。 李谨扫了眼:“他们都是天天随你游湖吗?” 孟谦:“基本上是。” 谢芜悠蹙着眉头:“这么多人,若游玩时少了谁,应该很难发现。” 孟谦却摇了摇头:“不会,我们日日一同厮混,少了谁很容易被看出来,这也是他们每天不做正事,天天陪着我的原因——也许一次两次的缺席,就再也挤不进来了。” 谢芜悠突然面色一凝,朝一旁跃了三步,才堪堪躲开扫来的狐尾。 第12章 了不起的谢芜悠 糟糕,怎么把碧水给忘了,她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碧水对之前一拳还心有余悸,也没有再挨一拳的打算,便也不纠缠,用尾巴卷过孟谦,强烈的白光闪过,无论孟谦碧水还是包袱,都通通没了踪影,护卫们倒是因此察觉了异常,一拥而入将李谨和谢芜悠团团围住。 李谨和谢芜悠纷纷举起了双手,打是打不过的,投降或许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但他们运气委实不好。 孟恒恰好在清虚观碰了一鼻子灰,正是心烦的时候,又听说孟谦被人劫走了,立马大发雷霆,要亲自审问这两个小贼。 问及来历时,李谨果断搬出了谢家来拖延时间:“我们是谢家的家仆,三小姐派我们前来问问小将军,是不是真的这么不想娶她,谁知道赶上妖邪来抢人,当真运气不好。” 谁知孟恒竟然说:“谢家人是,好,刚好我手下有画师,寥寥几笔跃然纸上;有东瀛忍者,身轻如燕来去如风,且拿你二人画像去给谢家认认,不过几刻钟,想来耽误不了多久。” 他话锋一转:“但是,如果几刻钟以后你们再说实话,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李谨丝毫不慌,也不知是有什么依仗:“大人手下果然能人众多,如此也好。” 谢芜悠却不想在李谨面前漏了底细,眼见着有人来扯她脸上的帕子,连忙道:“李大人,你我所行之事光明正大,没什么好隐瞒的。 孟司马,他叫李谨,是平安村新上任的里正,来找孟小将军调查一桩命案,死者叫王小兰,是平安村人,也是我的……” 谢芜悠顿了顿,眼里有些湿意:“她是我姐姐,孟司马见谅,事情紧急,而孟家门第高峻,又是非常时期,走正门太误事,情急之下贸然闯入,是我们无礼了。” 孟恒眯了眯眼,此时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默了默,转过身命令道:“来人,将这个假冒朝廷命官的贼人及同党关入罪牢!” 这处理出乎谢芜悠的意料,按照刚刚的路数,不该是请画师画了像,再让东瀛忍者飞速送去给吏部认人吗?她还想趁机确认李谨是不是假冒的呢! 被押走前,她瞥了眼身旁的李谨,对方也在看她,那眼神仿佛在说: “猪队友!” 孟府处处富丽堂皇,如同仙境,罪牢却是阴冷潮湿,还散发着一股略带酸臭的血腥气。 这是孟府自家的牢狱,主要起震慑作用,所以隔间也不多,更不分男女,谢芜悠和李谨直接被关到了一屋,隔着小窗,可以看见隔壁批头散发的男子,正垂首坐在地上,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 见到有人进来,他连忙爬起,朝外喊道:“张统领,大人有没有说要放我出去?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张统领走过去,蹙眉道:“孟云,你搞砸了公子的纳征礼,谢家不回明话,大人正心烦着,我也不敢为你求情,你再等等。” 孟云?谢芜悠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她看向李谨,正好撞进他的目光,与之前又不同,竟然带了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李谨的确是对谢芜悠刮目相看,他本以为这丫头不是得罪了谢家就是犯蠢,没想到是在这等着他呢。 孟云是孟谦的贴身小厮,因身形像他又了解他的习惯动作,被孟恒易了容替代孟谦纳征,却在当天意外坠马弄掉了人皮面具,坏了大事。 办砸了这么重要的事,不在罪牢又在哪呢? 看她这眼神,看似疑惑,实则镇定,带着一种把控全局的自信,很明显早就算到了一切,此女心思之缜密,已然到了可怕的境地! 谢·心思缜密·芜悠:孟云到底是谁,我想不起来啊啊啊! 在谋算上落后了谢芜悠一步,李谨也没脸继续试探她,既然对方的提示已然明了到这个地步,自己再藏着也说不过去,于是在护卫们离开监牢后,他便站在小窗之前,开始套孟云的话。 “你是孟云,小将军的小厮,也是易容替代他纳征的人。” 孟云抬起头,隔着厚重的头发瞅了瞅他,默了默,还是点下了头。 谢芜悠:原来如此! “想出去吗?”李谨问道,“你应该有什么急事要做。”他看着门边木板上用指甲划出的痕迹,唇角自信地勾起。 孟云眼里闪过一丝戒备:“你想做什么?” 知道自己猜对了,李谨笑了笑:“我们故意被抓进来,就是为了救你出去。” 谢芜悠惊呆了,被抓进来不是她造成的吗?难道李谨连这个都算到了? 难道说……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不然他如何能算到这一步? 孟云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问道:“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李谨:“自然是和孟小将军有关的事。” 谢芜悠想了想,决定点一把火:“你刚刚也听到了,孟司马今天在谢家碰了壁,这次闹得这么大,婚事必定是黄了,虽然这事不全是你的错,但难保司马大人不记在你头上,他如此看重这桩婚事,你不过是个小厮,你觉得你会怎么样?” 孟云的肩膀抖了抖,不消说,他那长发下的脸一定褪尽了血色,谢芜悠可没骗他,谢家那边本来就只有她一个看好这桩婚事,只要她不再坚持,婚事肯定是成不了了。 她会坚持吗? 谢芜悠自嘲一笑,不会了。 那段过往,便当作一场荒唐的梦。 至于偏差的原因,她也会调查清楚。 孟云问:“你们真能逃出去?” 谢芜悠一愣,对啊,怎么逃出去? 第13章 逃狱 李谨却问了个无关的问题:“自然逃得出去,不过在那之前,你先说说,为何会坠马?” 孟云显然也没想到,他沉默半晌,再开口作答时,声音里似乎带上了几分哽咽: “事情发生以来,所有人都在怪我怨我,先生是第一个问我为什么的人……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又本来就是个冒牌货,再小心都不过为,怎么会无缘无故连马都骑不稳! 说来很怪,当时我在马上骑得稳稳的,流程都走了大半,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力量控制了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自己从马上摔下去,还怪异地用脸着地,直接将那人皮面具给蹭掉了。” 孟云掀开头发,露出一张红肿溃烂的脸:“那人皮面具粘的很牢,撕下来会破这么深的皮,若不是大力,怎么可能一蹭就掉!” 谢芜悠暗暗心惊,如果孟云说得是实话,那纳征礼的意外没有那么简单? 是谁想害她……不对,孟家这边有猫腻,那人也可能是好意提醒,重点是,谁有这个能力? 欧阳柘倒是有,但那天她是亲眼所见,他贪酒喝了个烂醉不是作假,怎么可能跑到纳征礼现场给孟云施咒? 难道还有第三种力量在盯着她? 谢芜悠心里发慌,情急之下红了眼,硬是挤出了一些残余的巫力,施在符篆上,朝孟云身上一送。 只见那符篆的灵光在碰到孟云时化为十分清正的光辉,干净地没有一丝杂质,明显是没有沾过任何邪气,亦无道术或巫力。 看来是他说谎了,也能理解,毕竟这事非他能承担,恐惧之下难免会横生臆想。 “这是?”孟云看着自己身上的符篆,疑惑道。 谢芜悠也不拆穿他,只是含糊道:“你招惹了妖邪,这个符篆可以为你散散邪气,好了,可以撕了。” “谢谢仙姑,真是帮大忙了!”孟云双手作揖,面上带着真诚的感激。 谢芜悠却眸色淡淡,似是不想与他多言,转向李谨:“怎么出去?” 李谨看着身后的墙:“这面墙不承力。” 他微垂着眼,重心下移,双手在丹田处抱球,随后旋转着在周身画了一个大圈,收回丹田,再慢慢推向墙。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孟云的红脸上的疑惑渐渐转为嫌弃。 谢芜悠却是面色肃然,不由得赞叹道: “好强的内力!” 孟云脸上的嫌弃又变回疑惑。 李谨没接着对墙做什么,反而是到小窗处,拉着木窗一扯,那窗户便像层纸一样被扯掉了。 “还不过来?”李谨催促道。 “啊?哦,好的。”虽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孟云还是十分配合地爬窗,窗户有点高,且并不大,但孟云也是有几分拳脚功夫的人,没费多大力便爬了过来。 然后他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李谨单手成爪,径直扣入墙中,然后抓着整面墙,缓缓放到地上…… 期间发出的响动微乎其微。 他不明白,谢芜悠却明了,之前李谨那一下,看似无用,实则非常精确地在墙体的边缘震出了完整的裂痕,将这一面墙生生从整个墙体上独立了出来。 要做到这样,内力强大还不够,还要有极其了得的控制力。 所以他能一拳将碧水打回原形吗? 不对,人与妖差距悬殊,怎么也不是内力能弥补的。 三个越狱者由李谨打头,凭借着“读书人的直觉”,十分熟练地在孟府里穿行,精确而巧妙地绕过重重守卫,回到竹林后的矮墙处跃了出去。 此等神技,连自小在孟府长大的孟云都直呼内行。 离了孟府,三人齐齐松了口气,但孟恒在星会手眼通天,他们也不敢多待,在孟云提议的提议下,他们决定去县外暂避。 三人在路边食肆匆匆吃了点东西裹腹,一路避着人,又是翻墙又是爬树,才在日落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星会县,于城墙外找了一个龙女庙过夜。 庙中龙女神情慈悲,手持净瓶内插杨柳,长裙下露出长长的龙尾,鳞片雕得惟妙惟肖,不难看出雕刻之人的虔诚。 然而庙内却是一片灰扑扑的狼藉,桌案上的贡品早已腐败,香案里的香都烧尽了,显然是很久都没有信徒供奉了。 谢芜悠静静地打扫着供桌上的灰尘,将腐烂的贡品丢掉,换上自己刚刚没吃完的馒头,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三下,嘴里念着“叨扰了。” 李谨打量着龙女像,眼里闪过一丝戾色,他平复着翻涌的血气背过身,不咸不淡道: “世上真有龙女吗?” 第14章 龙女的传说 谢芜悠道:“我没见过,但书上说有,相传龙女为天地灵气之精所化,会在灭世时带来希望。” 李谨捂着心口,敷衍地点点头,嘴唇紧紧抿成线,显然没信。 谢芜悠心里冷笑,愚蠢的人类,记载龙女的书可是她翟氏巫经,她一身巫术都是从上面学的,怎么可能记载无用的传说。 她突然想到了供奉,龙女天生神力,没人供奉也能呼风唤雨,而她谢芜悠如今可是成了光头将军,什么都没有了…… 唉,她为什么要把最后一块馒头给龙女?明明自己要更可怜一点。 而那边,李谨已经开始拉着孟云要“兑现承诺”了。 “放心,二位救了我,我孟云无父无母,此番逃出便真正自由了,二位有何问题尽管问,我一定有多少说多少。” 李谨点点头:“第一个问题,你和孟小将军关系如何?” 孟云叹了口气:“我打小就被卖入孟府了,与小将军一同长大,虽然名为主仆,却和亲兄弟一样亲,只是长大后他就慢慢远了我,大概是嫌弃我的出身,但在我孟云心里小将军永远是小将军!” 李谨看着他激昂的神色扯了扯嘴角:“第二个问题,你知道凤安娘子吗?” 孟云额首,把孟谦和凤安从一舞定情到被婚事阻隔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与孟谦所述并无二致。 李谨接着问他是否认识王小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知道,一月前小将军在平安湖救了她。” “然后呢,你是孟谦近随,可知他们之后可有相处?”谢芜悠的语气有些急切。 孟云撇过头:“我怎么知道,他早就远了我了,你们这么厉害,怎么不直接去问他本人?” 李谨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倒是想问,可他被碧水带走了,现在大概正和凤安娘子在一起,也许不会回来了。” 孟云惊讶道:“他真和凤安跑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替他遮掩了。 实不相瞒,从一月前定下亲事起,我就一直贴着那张面皮拿不下来,于是每次游湖,他都让我扮作他在船上玩乐,自己却不知道跑到哪去。 每次回来,他总是春风满面的样子,身上还带着女子的幽香,显然是和谁去私会了! 直到七天前,他回来的时候满脸慌张,身上湿漉漉的,但却什么都不肯说,之后便没让我再替他了。 两位能否实话告诉我,小将军是不是做什么糊涂事了?王姑娘还好吗?” 谢芜悠眼里闪过一丝痛色,还没等她开口,李谨便抢先一步道: “是也不是,好也不好。我们是平安村人,王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他的声音突然放轻,贴着孟云的耳朵呢喃道: “她有了身孕,但不肯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们从绒花查到了小将军头上,现在看来,多半小将军便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 孟云脸上坏得厉害,看不出情绪变化,谢芜悠明白李谨的想法,支着额头不知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关节。 突然,她袖中一紧,是之前收入的虚影在示警! 那虚影是山精,也是一种灵,同一座山的山灵心意相通,那边的两位大山灵一定是察觉到了重大的异常,才会有这么强烈的示警! 谢芜悠白着脸道:“李谨,平安村出事了。” 李谨还没说话,孟云却急忙道:“既然出事了,就赶紧去看看!反正我也没正事可以做,和你们一起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谢芜悠不想牵连无辜,李谨倒应地快,她明白李谨的怀疑,便也不多说,肃着脸走到外面,仰头看了眼乌云蔽日的天象。 “现在赶回去太慢,只能用那个了。” 她拔出腰间的匕首,咬牙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紧紧捏着一张符咒,高举过头,嘴里念念有词。 随着掌心血沁透符篆,红色的光芒渐渐从她手心晕开,在夜色里化为一道焰,直冲九霄。 做完这个,谢芜悠在地上用树枝蘸着血画出一个阵法,将山灵放在中间,柔和的白光亮起,她指挥着李谨和孟云站在两个圆圈内,自己则站在第三个。 谢芜悠站定后,一阵强劲的旋风凭空出现,在三人身后呼呼作响,卷着飞沙走时模糊了圈外的景致,一番天旋地转后,尘埃落定,龙女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平安村。 “你真是仙女?竟然有如此神通!”孟云险些惊掉了下巴,随即话锋一转:“你们都不是普通人,我帮不上你们的忙了,快把我送回去!” 平安村内空空如也,没有一丝人气,谢芜悠心里发沉,在村口守候已久的山灵们飘过来,垂首对她耳语着什么。 李谨见状拍了拍孟云的背:“‘仙女’大概没心情送你回去了,你也别妄自菲薄,总帮得上的,比如和王小兰对质指认孟谦,不见到你,她又怎么会相信我们查到孟府去了呢?” 听完山灵的话,谢芜悠急得嘴唇发颤,想起李谨在山洞里随口说的话,心尖慌得打颤: “不好,小兰姐真的带着全村人去跳湖了!” 第15章 命案一桩 谢芜悠面上闪过一丝坚定,提起气高高跃起,踩着树梢飞身而去,生怕晚了一时半刻。 孟云半张着嘴仰望着身轻如燕的谢芜悠,还没从这绝世轻功的震撼中回过神,便被一道千钧般不可反抗的力量提起,天地倒了个向,眼见着地面快速离自己远去,周围的景物迅速后退。 靠!为什么他会被抗在李谨的肩上啊——哕…… 谢芜悠望着空空荡荡的平安湖,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哪怕用山灵之力启动了百年只能用一次的阵法,还是没赶上吗? 谢芜悠手指抓地,指甲深深插入土里,以此来抑制身体的颤抖。 与土地相连的地方,她能感觉到这片天地生生不息的灵力。 这是……巫力感应? 她还有巫力,供奉她的人还没死绝? “这里有古怪?”李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哪里怪?”谢芜悠三两下爬起来,踉跄着过去看着李谨,眼含希冀。 “有生人的气息,但是却看不见,也听不见。”想起什么,李谨突然俯趴在地上,用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听着什么。 谢芜悠也赶紧趴下,虽然听不见什么,但她相信李谨,他内力深厚,能感受到生人气息绝非虚言,平安村人一定还平安无事,一定。 “地底下有些动静,翟巫女,你有没有听说平安村有什么墓葬或者密宫?”李谨站起身,眉毛却依然蹙着,许是也不能确定村人平安。 谢芜悠回忆道:“他们没提过,但平安村太容易招惹妖邪,我曾经也起过疑心,私下调查过,后来村长找到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李谨赶忙问:“说的什么?” 谢芜悠面色发白:“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有该承担的宿命,村子也是’,让我不要再追究了。 后来他和我谈了很久,让我量力而行,换个村子契约,我没答应,但也没继续查下去了。” 李谨:“所以平安村有秘密,而这个秘密与他们的过去有关,且……很有可能在地下——小仙们有没有看到他们往哪去了,是被谁引去的。” “他们被什么力量限制了,只看到大家往湖边来了,便急忙通知我,我们已经够快了,难不成这么多人还能原地消失不成?”谢芜悠一愣,连忙跪在地上四处摸索,李谨会意,也四处找了起来。 孟云悄悄往回撤着脚步,趁着二人不查,屏息退出一里地,直到看不见月下的两个人影,才轻轻松了口气。 眺望着平安湖的方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自言自语道:“一个个都不把老子当人,又是命案又是鬼的,你们慢慢玩,你云爷不陪了。” 倒行的他冷不防撞上一块冰凉,“哪个不长眼的!”他骂骂咧咧地转过头,看清来人后猛然瞳孔一缩,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是我,不是……啊”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被一声清脆地咔擦声所取代。 那是颈骨断裂的声音。 李谨耳朵动了动,猛地抬起头,“坏了,孟云呢?” 互相对视一眼,两人急忙起身朝声源处赶去,然而到底是晚了一步,幽深的树林中,孟云的头与脖子形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两个眼球突出眼眶,嘴巴半张,面皮上泛着惊恐的死气。 谢芜悠连忙打开鬼眼,同时将一张符拍在他的额头保住魂魄,可是鬼眼所见的世界里,尸体旁干干净净,不见一丝魂气和怨气。 “他的魂魄被吓散了。”谢芜悠白着脸道。 察觉到一道阴冷的视线,李谨抬起头,在远处看见看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立马提起气,脚步轻掠追了过去。 “唉?”谢芜悠阻止不及,眼见着李谨几个纵跃消失在视野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沉下心继续观察孟云的尸身,这次还看到了一些淡淡的邪气,主要聚集在孟云的脖颈处,但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消散着,片刻后便一点不剩,仿佛幻觉。 谢芜悠的额角滑下几滴冷汗,消失的村民,突然横死的孟云,还有湖里的邪物,王小兰的死因,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叫嚣着让她退却,不再触碰这巨大的网,回去做她的谢三小姐。 她用过血脉,受过供奉,打过妖邪,因果已偿,往后哪怕不继续下去,也能平安一世。 而她已为这片土地耗尽了最后一丝巫力,刚刚启动阵法还消耗了一些寿元,这已经够了。 她受过供奉不错,但现在已经两清,平安村人不信她,她已经没有立场再插手这里的事情了。 为还是不为? 李谨还没回来,远处却传来细密杂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了黑夜中闪烁跳跃的火光。 第16章 要她身败名裂 猝然的光明让她眯了眯眼,再看清来人时,她猜测自己约莫是上套了。 平安村村民齐齐整整地站在她的面前,毫发无损,这本来是令人高兴的事情,然而她却蹲在一具新鲜的尸体旁发愣,怎么看怎么可疑。 虽然如此,但也不全然是说不清楚的局面,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站在最前面的是王小兰,正看着她笑得诡异,身后村民却个个义愤填膺,眼神愤怒又失望。 “你果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村长抖着手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骂道。 谢芜悠强行冷静了下来,有条不紊地解释:“不是我,此人叫孟云,与小兰姐的死有关,我带他来这里对峙,没想到村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担心各位安危,一时没照看到他,一会儿工夫,就被妖邪取了性命。”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想阖上孟云的眼,却怎么也无法成功。 王氏闻言,胸膛剧烈起伏,怒不可遏:“你这个坏胚子的!还咒我家小兰,她亲眼见到是你杀了这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芜悠站起身,直视王小兰增了几分魅意的眼睛,不似从前的清澈,倒添了几分妖冶: “原来小兰姐是这么说的,不巧,论嫌犯,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 你为何杀他,他是你孩子的生父?亦或就是杀你的凶手?或者是那鱼让你做的?小兰姐,你有什么苦衷可以说,无论如何,我永远当你是我姐姐。” 村人们静默了半刻,随即陆陆续续骂出声来,细听一句比一句难听,王小兰的背颤抖地厉害——那是给村民和母亲看的,对着谢芜悠却是诡异地笑着,阴测测地十分可怖。 突然不知从哪起了一阵劲风,将火把都吹灭了,周围骤然一黑,还没等村民们反应过来,谢芜悠腰间一紧,一只温暖的手搂住她,随即带着她用轻功高高跃起,是想趁机逃走。 谢芜悠愣住,是李谨,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还没等谢芜悠想通这个问题,就被一股大力生扯了下去,李谨紧紧揽着她不放手,也跟着落在地上,接着脐下三寸被痛击,正是气海穴的位置。 再尝试调动内力,却感觉真气被冻成了寒冰,动弹不得,此时村民们已经团团围住了他们,并重新燃起火把,再逃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抢我夫君,害我性命,坏我名节,我和你拼了!” 王小兰不知何时和谢芜悠扭打在了一起,谢芜悠巫力耗尽,内力被封,只能被王小兰死死压制,锁在身下,双手紧掐住脖子。 谢芜悠挣扎了两下便认命般不动了,平瘫在地上,看着王小兰的眼里闪着泪光。 在她的耳边,是王小兰用鬼力传去的声音,与她变出来的假音不同,沙哑地如同百岁老人: “你不是想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好,我告诉你,是你的好未婚夫孟谦的! 那一天后,我日日等,夜夜盼,都等不到他,后来我发现有了孩子,朱狗伏法后,我便下定决心去县里找他。 可是没想到啊,整个星会都在议论谢三娘与他的婚事,说谢三娘是如何恳求父亲,如何情深意重。 呵,谢三娘,那不就是你吗?这个藏头露尾的骗子! 我去孟府质问他,却被孟云这个冒牌货引到平安湖杀害,想也知道是有人指使。 但我不恨孟家,更不恨谦郎,他们高不可攀,有自己的考虑,是我做了蠢事,孟云送上门来,我不杀对不起孩子,因此给了他个痛快。 但我恨你!你出身高贵,生得好看,谈吐不凡,还会降妖除魔,处处比我强,母亲也更喜欢你,我面上对你殷勤,其实心里很透你了,但又有什么办法?你是巫女,是御史家的小姐,我拿什么跟你拼? 可没想到,望月城那么大,好郎君那么多,你硬要抢我的那一个,还抢了两次!我要你身败名裂,要你变得和泥一样卑微! 哦,忘了告诉你,我报了官,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另一阵脚步声快速靠近,是星会来的衙兵,非大案不出动,也不知王小兰是用了什么心机,才惹得他们到此。 他们拉开了王小兰,迅速接管了现场,有条不紊地记录案情,收纳尸体,还有……扣押疑犯。 谢芜悠任由他们绑着,睁着眼一滴一滴往下掉着泪珠,她知道一切都是阴谋,却没有想到那是小兰姐布下的,对她一个人的阴谋。 刚来平安村的时候,她伪装成无家可归的孩子,是王小兰牵着她的小手去求阿爹阿娘,要认她做妹妹,给她一口饭吃。 后来她通过除祟证明了自己,也是王小兰第一个拿出攒了好久的三个铜板供奉她,才让她以巫女的身份站稳脚跟。 她爱吃青梅,王小兰便年年蜜,等她来的时候给她吃,还说自己不喜欢,想留给她更多。 每年除夕,无论她来不来,王小兰都会给她在桌上添上一副碗筷,也会炒好她最爱的菜肴。 她与妖邪打斗时受伤,为她包扎,提醒她按时换药,督促她忌口的也是王小兰。 所以王小兰是她在平安村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是谢三小姐的人。 可是这种知道,竟然成了压到她恨意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好是假的,她讨厌自己,一直都是? 第17章 东窗事发 被押回的路上,李谨蹙着眉头,看着谢芜悠流着眼泪走神,眼见着平安村越来越远,终是忍不住问道: “就这么离开没关系吗?村民们怎么办?” 谢芜悠一怔,缓缓回神,疲惫地看了他一眼。 在南叶楼,她毫不犹豫抛下的李谨,这次却为了救她把自己栽进去了呢。 而且看他对平安村的关心,似乎半分不掺假的。 似乎…… 她忍不住打开鬼眼,再次观摩了一下他的滔天罪孽。 真是……人心难测啊!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嘲讽:“李谨,你说人的关心,到底能装得有多真?” 李谨的心中愕然,半张着嘴沉默了半晌,才反问她:“翟姑娘,平安村村民疑你恨你,你的关心是真还是假?” 谢芜悠不想同他打太极,便沉着脸不答。 李谨自顾自地说道:“真假有别,在某个时刻,一切自会明明白白,心中有数。” 谢芜悠看着他:“只怕那个时刻,便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等李谨问什么,她便垂下眼,长长叹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你放心,王小兰已经全说了,真相和你想的差不多,一切都是她布的局,目的是让我身败名裂,现在她做到了,仇也报了,应该心愿已了,不会对平安村的人做什么的。” 谢芜悠说话无头无尾的,李谨满腹疑云,正想问个清楚,就见押送的队伍猝然停了下来。 为首的官兵骂骂咧咧道:“没看见押送要犯呢!哪个不长眼的敢挡路?” 那人一身青灰道袍,俊秀的脸在月光下盈盈发白,他抬起头,凤眼一挑: “不长眼的人,是你!”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柘公子”,押送的衙兵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刚刚还趾高气昂的人转瞬变得噤若寒蝉,为首的那位更是噗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 “柘公子恕罪,是我不长眼!您大人有大量……” “行了,丢人现眼!”欧阳柘朝他挥挥手,眼睛却看着谢芜悠,不知道是在说谁。 谢芜悠一噎,随即神情恹恹地垂下头。 没怼,也没做小动作? 欧阳柘大感稀奇,向衙兵询问前因后果,他是被谢芜悠的信号招来的,带了一身的符篆,不想却在人的手上截到了她。 衙兵战战兢兢地讲给他听了,他下意识猜到是妖邪所为,便朝孟云的尸体甩出一张燃着火光的符咒,是他纳征那天对谢芜悠用过的试灵符。 符咒稳稳地落在孟云头上,火光径自熄灭,符咒完好无损。 没有妖邪? “这是……孟云?”欧阳柘突然认出了死者,不就是易容成孟谦和谢芜悠纳征的孟云? 不行,他知道谢芜悠的,看着无所不能,作天作地的,其实胆小鬼一个,绝不可能做出杀人这种高难度的事。 但若是让别人知道她是谢三娘子,难保不会觉得她是因为恼火对方毁了纳征而杀人,以她那张笨嘴,说得清才怪。 于是他道:“我夜观星象,发现平安村有妖邪作祟,这才匆匆往此处赶,妖邪最擅长魅惑人心,眼见未必为实,此案有蹊跷,速速送往清虚观,由我道家中人接手。” 衙兵们面面相觑,连李谨面上也露出几分不可思议来,妖邪作乱杀人的确时有发生,但人命关天的大事,万没有越过官府调查,直接移交道观的说法。 欧阳柘见他们不愿,缓缓补充道:“此事我会通报城主,决不让各位难办,但若是不去清虚观,贫道无能,去不了各位身上这要命的煞气,轻则伤财,重则害命……” “事急从权,柘公子高风亮节,还能欺骗我们几个不成?”衙兵们立马改道清虚观,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怪神却是宁可信其有啊!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急急如律令…… 谢芜悠松了一口气,她不怕望月城知道杀死孟云的嫌犯是她谢芜悠,她怕的李谨知道她与谢家的关系。 这一路走下来,李谨越是让她改观,她便越是提醒自己要警醒,万不可意气用事,忘了鬼眼所见的业障。 李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欧阳柘,此人身份尊贵,却无视律法,胆大妄为,如此德不配位,非社稷之福。 欧阳柘也看向了这个芝兰玉树的嫌犯,与谢芜悠肩并肩行着,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契合感,竟然颇为登对。 见对方也在看自己,他无端生出几分怒意,眯着眼凌厉地回瞪,他柘公子绝不会在气势上输给任何一个男人,尤其是谢芜悠那边的! 谢芜悠察觉到身旁的异常,看明白后心中警铃大作——李·绝世魔头·谨正以一种十分阴沉的眼神看着她那位傻乎乎的竹马,而那傻子还像只公鸡一样自以为厉害地回瞪,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试探。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李谨,企图让他对木石头产生些碰不得的忌惮:“他是城主的亲弟弟欧阳柘,也是无为道长的大弟子,此举应该是为了帮我们,自己查清怎么都比关在牢里要好。” 李谨这才收回了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谢芜悠松了口气,欧阳柘却看着谢芜悠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眼里喷火,她何时这么温柔小意了?明明对他都是嚣张至极的,果然是蠢女人,看见好看的男人就变成鹌鹑! 漆黑的夜里,百年渊源的清虚观却依旧灯火通明,喧闹异常,谢府的下人提着灯笼慌慌张张地在古朴幽静的道观内四处奔走,嘴里叫着三小姐,声音凄楚,脸上恨不能挂着泪痕。 谢芜悠心道不好,完了,这是……东窗事发了? 第18章 过深的羁绊 欧阳柘十分淡定,他挥挥手招来两个小道士,指了指孟云的尸体,面色沉肃:“此人乃被邪物所害,速速抬到东皇殿镇压。” 小道士神色一凛,立马从衙兵手上接过担架,脚步轻快地掠走了,怎么也得有个五年的童子功,才能如此快得像一阵风。 衙兵们神色惶惶,又见欧阳柘从腰间取下一根长鞭,带着猎猎风声向两个疑犯攻去,如同有生命一般灵活地缠住两人,在黑夜中隐隐可见淡淡的金光。 他轻松一扯,两个可恶的疑犯便被带到了他的身后,毫无还手之力。 欧阳柘又拿出两张符纸递给为首的衙兵,指了指后山上的温泉:“将符咒泡入水里,能洗去煞气,时间紧急,快些去!” 衙兵们不疑有他,赶忙列队小跑着去了,至于嫌犯死者什么的,交给神通广大的柘公子必定万事大吉。 衙兵一走,谢芜悠便轻轻松松地从长鞭里钻了出来,朝着得意的欧阳柘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 李谨看着鞭子左右端详,被欧阳柘一把抽回,他负着手挑了挑眉毛,看向走来的几人。 赵越扶着姚嬷嬷的手婷婷袅袅地走过来,淡笑着问道:“柘公子回来了,我们家那个捡来的不见了,不知您能不能帮着找找?” 虽是询问谢芜悠的行踪,然而淡笑着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关切,身后一大群丫鬟婆子顺眼低眉,与那些慌乱寻找的其它下人在一个空间里矛盾而诡异地和谐。 谢芜悠低着头屏住呼吸,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鼻下传来一阵淡香,是缓缓走近的赵越。 “远远看着就觉得像,竟然真的是你,这几日去哪高就了?可让我好找。” 谢芜悠嘴唇微颤,现在怎么办?不知道拉着李谨跑开能不能圆过去? 却是李谨接过了话茬,“谢夫人客气了,当初在下不过举手之劳,不敢劳夫人记挂。” 谢芜悠悄悄抬起眼看了看,赵越所言都是对着李谨,连余光都没有分给她半点。 看来是她想多了,赵越从不肯正眼看她,别说她现在蒙着面,就是素着脸在路上打照面,这位贵为公主的嫡母都不见得识得她。 赵越原是东土明国的公主,谢蕴之是她的驸马,后来赵越的亲兄夺嫡失败,她失了庇护,便随着谢蕴之逃往北境望月城。 而谢芜悠,便是在赵越人生低谷时,被谢蕴之抱回来的私生女。 所以在赵越看来,谢蕴之在她不是公主后,便迫不及待地有了别人。 若不是因为望月城崇尚一夫一妻,极端反对纳妾和养外室,恐怕这府里早就妻妾成群了。 因此说谢芜悠是二人中间的一根刺也不为过。 思绪飘回,谢芜悠只庆幸惜花的衣服早在去孟府前就被她找了个由头换下了,不然无论如何都是蒙混不过去的。 “李先生才是说笑,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李先生在望月城有何需要帮忙的,我谢家上下必定全力以赴。”赵越肃了容色,还抬袖行了个端正的明国礼。 原来李谨于赵越有救命之恩,难怪孟恒要拿他画像时也能有恃无恐。 不过和李谨扯上关系,对于谢家而言不算好事。 赵越与李谨又寒暄了几句,得知对方在平安村任里正才心满意足,笑眯眯地告退离开。 “别找了,好好的道观被你们吵扰成这样,人家自己不愿意回来,你们倒是一厢情愿。”赵越三两句话便撤了满院子的谢府下人,百年古观终于在这个混乱的夜里重归清净。 欧阳柘察觉谢芜悠不想在李谨面前暴露真实身份,心情顿时好多了,于是方才也没多嘴,况且赵越显然并不在意谢芜悠的死活,过来搭话不过是想打听李谨的事。 他带着两人绕过谢家人所在的厢房,向东皇殿行去。 庄严的大殿之内,几名小道围着孟云的尸身窃窃私语,见欧阳柘进来,纷纷低头见礼。 “大师兄。” 欧阳柘点点头,问道:“怎么了?” “大师兄,此人身上没有邪气,魂魄也散了,可能是被人吓到后迅速杀死。”一小道答。 欧阳柘十分赞同,李谨却疑惑道:“为何不能是妖邪杀人,再用异术藏了邪气?” 谢芜悠想起自己在孟云身上看到的最后一丝邪气,忙道:“极有可能,我亲眼见着最后一丝邪气消散的,实在怪异。” 然而这一出在欧阳柘看来却是李谨质疑自己,谢芜悠帮腔。 这个好歹不分的女人! 于是他立马出言反击:“二位现在是嫌犯,说的话并不可信,这是其一;再者藏邪气的邪术贫道闻所未闻,巫族的吓人的门道倒是听说过不少,哪个说法更可信,不必多言。” 谢芜悠不明白他这又是在唱哪出,刚刚的体贴可靠仿佛都是幻觉,立马又变回了那个毒舌刻薄的欧阳柘。 若是平日里,她哪肯忍这口气,只是现在…… 第19章 厉鬼与半伥 有个不知底细的李谨在旁边,忍不了也得忍。 哼,愚昧的“贫道”,她这是在救他的命! 谢芜悠忍他三分,李谨却是丝毫不想迁就他,虽说他来望月入仕的理由并不单纯,但也看不得欧阳柘在这里矫情,于是毫不客气地怼道: “道长若不信我二人,为何还要把我们带回清虚观?那湖里妖邪非同寻常,还有个不人不鬼的王小兰和掳走孟谦的狐妖,不巧此事只有我们知道得最多,还请道长多为望月城考虑考虑,莫逞这无用的口舌之快!” 欧阳柘俊脸一红,抖着手指指着李谨说不出话来,他平生最好面子,最受不得的就是别人说他,但还没等他想好反击的词汇,就见自己那几个没眼力见的师弟凑了过去,一脸忧虑地要听“湖里妖邪”、“不人不鬼”和“狐妖”。 李谨便把这几日的见闻说了,不过略去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细节。 谢芜悠也趁机说了王小兰和自己说的话,不过将报复自己的动机改成了旁的。 李谨摸摸下巴,分析道:“也就是说,杀死王小兰的是孟云,且王小兰知道他是冒牌的……我之前还疑心是孟云扮作孟谦骗了她,如此看来并不成立。孩子还是孟谦的,他也撒了慌,孟云说的是真话。” 欧阳柘寻到漏洞,立马高声道:“不对!两方证词都对不上,真什么真?孟云说孟谦天天都让他替他,而且回来时身上还有女子的幽香,显然是天天去幽会,然而王小兰却说她们只有一次,之后便再没出现过——你在想什么,这么大的矛盾都看不到。” 谢芜悠扶额,她以后会为欧阳柘多烧纸钱的。 然而李谨却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是认真回答道:“不一定是假的,与王小兰只有一次,但不意味着出走只能是找王小兰,此事还需要求证,孟谦写过一张名单,可以去问问。” 他这边一就事论事,欧阳柘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三人一陷入沉默,激动万分的小道们便开腔了: “贫道认为,既然王姑娘都成妖邪了,怎么死的其实并不重要,不如我们先捉妖! 狐妖不知在哪,先不管,王小兰不就在村子里?平安湖也有只妖邪,我们先去把它们解决了。” “对的对的,我们快去!” 他们在青云观修行十几年,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妖邪,纷纷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欧阳柘嫌弃地撇撇嘴,这群孩子,当妖邪是案板上的肉吗? 李谨却道:“几位小道长说得对,我们最开始调查死因,是为了弄清楚王小兰的底细以及和湖下妖邪的联系,查到这里已经比较明了了—— 王小兰怀着身孕被害死,也许她当时还未发现那人不是孟谦,被心上人害死,怨气更重,女鬼属阴,水也属阴,在婴灵加持下能成为最凶的厉鬼。 然后她遇见了湖里的妖邪,我和它交过手,是个大家伙,她们因为共同目的”他同情地看了谢芜悠一眼,“赶走庇佑平安村的巫女而结盟。 妖邪将她变成了半伥,因此她能在阳光下行走,状若生人,还能随心幻化出小指,比一般伥鬼厉害地多,且有自己的思维。” 小道们崇拜地看着他,点头如捣蒜,欧阳柘虽然不服气,可也挑不出毛病,只能冷哼一声,注意到愁眉紧锁的谢芜悠,眼里闪过一丝期待。 谢芜悠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找出了破绽:“你们都不奇怪,为什么孟云尸体上的邪气会消失吗?王小兰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他,还有什么藏匿邪气的动机? 且如果她是半伥的厉鬼,应当是邪气深重的,若无猫腻怎会一丝不剩? 再者孟云说自己坠马是有妖邪上身,我在牢里用试灵符试过,也是一点邪气没有,我当时当他撒谎找借口,现在想来会不会那时便被做了手脚?” 还有一点谢芜悠没说出口,作为杀害王小兰的真凶,她的鬼眼却由始至终都没在孟云身上看到一丝业障。 李谨肃然点头:“翟巫女回避一下,我们给他搜搜身。” 第20章 障灵牌 欧阳柘连忙拦住他:“李里正也是嫌犯,还是一起回避地好。” 他本意是想压一压李谨的风头,却在看见他们成双成对地去耳房后,再次气红了脸。 李谨与谢芜悠关上耳房的门,相顾无言。 谢芜悠想问他为何要救自己,但又不想信他任何花言巧语,以免白白乱了分寸。 李谨想问她以后的打算,还想不想挽回平安村,可回忆起她刚刚谁都不敢相信的样子又觉得可怜,颇有些问不出口。 “那个……”两人同时开口道。 “没事,你先说。”又是异口同声。 还没等他们谦让出个结果,欧阳柘便匆忙推开了门,手上捏着一块诡异的木牌。 啊这……也太快了! 谢芜悠匆匆接过木牌,感知到一缕熟悉的气息,她走上前去看孟云,邪气与业障交织着盈满整个大殿,与之前的干净截然相反。 她试着将将木牌放回去,那邪气与业障迅速消散,快得令人咋舌。 李谨问道:“是这个东西在捣鬼?” 谢芜悠面色发白,指尖微微颤抖:“这是巫族的东西,名为障灵牌,能遮挡住巫族中人窥见的一些天机。 以前巫族昌盛时,大家都会佩戴,相当于衣服。不过自十年前的变故之后,这东西也应该跟着主人入土了,怎么会在北境出现?” “因为那是我赐给他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谢芜悠等人脑中一震,齐齐朝门口看去。 孟恒正昂首阔步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众半夜都不休息的随扈,身上依旧是金光闪闪,丝毫没有对道门重地的敬畏。 孟恒冷笑:“巫族才绝迹了十年而已,又没多稀罕,别人献给时我吹得天花乱坠,我随手就送给阿云了,有什么问题吗?” 欧阳柘走到谢芜悠前面,看着孟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拱手道: “是什么风把司马大人吹来了?” 孟恒摆摆手:“我听说我家儿媳妇不见了,大半夜的,这还了得!便赶紧带人过来帮忙,听说柘公子你在,又赶紧来打招呼,没想到看见了阿云的……尸首。” 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为孟云阖上眼睛,垂着头默哀了一柱香的时间。 之前怎么也阖不上的眼睛,竟然被孟恒阖上了,他将孟云的头摆正,最后拍了拍他的肩。 “既然阿云是被鬼魅杀死的,此事就这么了了,我不追究你们擅闯孟府和涉嫌杀人,你们也别想指摘我什么。” 欧阳柘垂下头握紧了拳头,孟家势大,连作为城主的姐姐都十分忌惮,而他生来就注定与权力无缘,根本没有与其叫板的资本。 谢家素来与孟家对立,谢芜悠倒不怕他,但她虽然为王小兰的死感到愤怒,却又找不到自己愤怒的立场。 毕竟人家苦主都说了,不记恨孟家,只恨她谢芜悠! 大殿之中,短暂的寂静后,李谨清越的嗓音显得尤为突兀:“孟司马是武将,算术看来的确是不精,怎么张口便是糊涂账呢?不知您麾下有没有精于此道的,让他来计较一二?” 孟恒和身后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犹如万箭齐发。 李谨恍若未觉,笑得如春风一样明朗:“我们闯孟府是为了查案,事急从权,在北境的法令中也是说得通的,是您不分青红皂白扣押朝廷命官,险些误事,不过既然令郎才刚刚走失,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可以不追究这个。 到这勉强算个两清,至于涉嫌杀人,虽说我二人在案发现场出现确有嫌疑,但有清虚观的道长作证,是妖邪作祟便是妖邪作祟,不劳您宽宏大量来放过我们。 刨去这两个,王小兰之死可是实实在在查到孟府头上了,这人命关天的事情,您这么一句话糊弄过去不太合适?” 孟恒阴沉着脸,一面强势地让门人抬走孟云的尸体,一面对着李谨恶狠狠道: “好个伶牙俐齿的里正,看来城主府让你做里正是屈才了! 好,你非要和我论清楚,那就论,我不拿你去官府,你尽管查,看最后谁能得偿所愿。” 说罢便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完全没把欧阳柘这个城主亲弟放在眼里,他面上有些难看,李谨尚能不畏权贵直道而行,而他却只能腆着脸赔笑,看着对方从自己的地盘带走孟云的尸体。 真窝囊! 谢芜悠不觉得孟恒一介凡人能斗得过李谨,她比较担心谢家那边。 李谨道:“除祟我帮不上忙,既然清虚观已经介入了,那我便做好分内之事,查清王小兰一案的真相。平安湖里的邪祟以及王小兰就拜托各位了。” 他对着欧阳柘等道躬身行礼,态度十分诚恳。 “翟巫女,你和哪边一起?”他问谢芜悠。 谢芜悠默了默,指向欧阳柘。 李谨眼里闪过一丝落寞,罢了,他本来就该是孑然一身,怎能因为几日相伴,便贪恋这种同道而行的温暖。 况且,她眼里的对自己的防备,可是从未放下过。 他转身走出大殿,此时被王小兰封住的内力恢复地差不多了,许是有什么着急事要做,他用轻功飞身而起,倏忽便消失在了月色之中。 谢芜悠看着他的背影,觉出了一丝孤独。 “我该回去了,无为道长何时回来?”估摸了李谨已经离开了清虚观的地界,谢芜悠也准备告辞。 “应该明日就能回,你放心,只要有师父在,便没有解决不了的妖邪。” 谢芜悠点点头,没有巫力的她不过是个普通姑娘,捉妖之事讲究缘法,万不可逞强,也只能全权交给清虚观来处理了。 她朝欧阳柘和众小道拱手道别,深吸一口气,往谢家的厢房行去,接下来可能还有一场硬仗…… 第21章 怪胎与异数 孟大郎与谢三娘的婚事以孟大郎与花魁娘子的私奔惨淡收场,孟家找不到真正的孟大郎,谢家也不愿再受这奇耻大辱。 于是婚约解除,所有的牵绊烟消云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然而可怜的谢三娘子却成了整个望月城的笑柄,在这样单方面的背叛下,大家却觉得是谢三娘无德,连个青楼女子也胜不过去。 庶女终归是庶女。 望月城奉行拜月古俗,崇阴德,尚一夫一妻,忠贞不二。 但谢家是个例外,他们从明国来,不是正统的望月人。 所以才会有谢芜悠这个异数、另类。 非妻子所生的孩子,在望月人眼里是突破了伦理底线的,不为世俗所容的怪胎! 况且谢三娘本就很奇怪,传闻她生得貌美如花,却常常称病,从不与官家女子交游,却又武艺超群,曾当街殴打壮汉。 她没有朋友,没有名字,大家只道谢家有位行三的庶女。 “行三?她可不行三,而是二!”一个婆子如是对新进府的小丫鬟道。 “当初夫人还怀着二小姐呢,大人便抱了三小姐回来,算算日子正是夫人家出事的时候,夫人能不气?为此和大人大吵一架,并不准三小姐越过她生的,排行也不行,于是大家就都这么叫了。 但其实府里的老人都知道,三小姐比二小姐其实要年长几个月呢!” 好,如此看来,连谢三娘这个名号都不尽然真…… 因此大家对谢三娘并无多少同情,反而对孟谦多了几分理解和包容,甚至有人赞他深情不渝,守住了节操。 早早嫁去醉城的谢大娘听闻了妹妹的窘境,连忙差人来将妹妹接去醉城避避风头。 谢芜悠虽然想念长姐,但心中有所顾虑,她想亲眼看着平安村的事情尘埃落定,可这次家里人的态度格外强硬,连赵越都破天荒地跑过来赏了她几句训诫: “怎么,又想装病跑到哪去惹幺蛾子?谢琼鸢自小待你不薄,难不成不配请动您大驾?” 谢芜悠最怵的就是这位公主嫡母,只能放下顾虑,乖乖地收拾东西上了马车,由一队护卫围着,踏上了前往醉城的路。 与谢芜悠一道的除了小跟班惜花,还有教养她长大的胡嬷嬷,以及另一个英气十足的丫鬟怜蝶。 马车之内,谢芜悠盘着腿静坐,胡嬷嬷拿了一卷书看着,怜蝶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宝剑,惜花趴在窗边,从帘子的一角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闹市。 “都还没出星会呢,有什么好看的,瞧你乐的那样,不如趁着安全来帮我擦擦剑。”怜蝶挪逾道。 惜花嘟嘟嘴:“你昨天不擦过吗?再说放在剑鞘里有什么天天擦的必要?星会我们虽然熟,但这来来往往的人可每天都不一样,我偏就乐意看。” “哼,那你看,看谁理你。”怜蝶将宝剑缓缓插回腰间的剑鞘,又将暗器拿出来一件一件地擦。 谢芜悠闭着眼面容宁静,仿佛与世隔绝;胡嬷嬷品读着一句妙极的句子,也自成一方世界。 突然,惜花惊呼道:“好俊的郎君!” “在哪?”谢芜悠和怜蝶一左一右夹着惜花,同时小声问道,胡嬷嬷也放下了书,坐在她们身后“恰巧”看向窗外。 “那个,穿月白色衣服的,手上拿着一个胡饼,以前没见过,可是真的好好看。” 谢芜悠顺着惜花的手指看过去,那人正同一个锦衣公子说着什么,手上拿着胡饼也不记得吃,他站在那,就仿佛是人间一处炫目的景,而那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昂扬并非来自文质彬彬的皮相,而是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挺拔。 她心尖颤了颤,目光终于聚焦到那人的眉眼上,赶在对方看过来之前迅速扯下车帘,并将两个看痴的丫鬟扯回车厢中间。 “怎么了?”胡嬷嬷细眉一挑,那么俊的小郎君,她还没看够呢。 “天机不可泄露,总之离他远一点!”谢芜悠面色发白,心狂乱地跳着,那郎君不是别人,正是几日不见的李谨。 三人都是知道谢芜悠底细的,当她说“天机不可泄露”时,便是很严肃而危急的事了。 然而美色当头,胡嬷嬷和两个丫鬟都表现出不赞同的态度。 惜花:“可是他一看就不像坏人,都未时了还没吃饭,真惹人疼。” 怜蝶:“看他吐息,所练功法纯阳清正,容不得有坏心思。” 胡嬷嬷:“我阅人无数,还分得清好坏,这孩子的正气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必定不是奸邪之人,小姐自己都未必比得上他端正。” 谢芜悠叹了口气,这就是李谨的可怕之处啊! 一个满身罪孽的人,能具有如此极端正派的样子,内里必定存在可怕的割裂。 须得时时谨慎,万不可掉以轻心! 胡嬷嬷似乎看出了谢芜悠的心事,她将之前放下的书拿起来,朝她递了过去。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 谢芜悠一愣,谢嬷嬷不是信佛吗?怎么还看起了孔夫子的话? 她珍重地打量着三人的眉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将书合上,还给胡嬷嬷,隔着厚重的车帘凝望背后的人潮: “我知道,但我赌不起。” 第22章 北境大战 醉城位于望月城以南,中间隔着一条奔腾不息的月江,因此两城虽然相邻,却需要走一段水路。 晕晕乎乎地坐了三天马车,开始大家还各有各的事干,到最后四个人只能靠在一处打盹,白天黑夜都快分不明白了。 总之一行人总算到了渡口,换乘更加晕的水路。 惜花一上船就吐了,怜蝶不断给她顺着气,面上带着嫌弃: “但凡以前小姐带我们练武时你能上点心,都不会是这么弱不禁风底子。” 谢芜悠坐在一旁满眼心疼:“可能各人体质不同,胡嬷嬷不也没练武吗?”她指了指胡嬷嬷,正面色淡淡地端坐,依旧是从容优雅的。 “对诶,嬷嬷还好吗?”怜蝶问道。 胡嬷嬷不答,只是抖着手指移到唇旁,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谢芜悠花容失色:“嬷嬷……欸,快拿药来,船员手上想必有……” 几个护卫手忙脚乱一番,最后从厨房拿来了两片生姜,两人含在嘴里,面色终于好看了一点。 船夫还说按按腕上内关穴能止晕船,怜蝶结合着内功上的一点心得,一左一右给惜花和胡嬷嬷按着摩,两人当下就不想吐了,但也拉着她不让放手,毕竟那滋味可不好受。 谢芜悠无事可做,便拿了帷帽自个儿去甲板上看看风景,两个护卫想跟着,她却挥挥手道: “船上又跑不了,你们去厢房歇息会,这一路是够晕的。” 护卫们的确是困乏地很,眼见着水上行程还长,小姐又自己会些功夫,便也不再坚持,道了一声谢,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清爽的江风将谢芜悠的衣袂吹得猎猎飞扬,也吹走了一路上的萎靡之气,给混沌的神志吹来了一丝清明。 月江水裹着泥沙向东奔去,一浪高过一浪,磅礴而壮美,令人心中敞亮,有一种飘飘欲仙、自由自在的感觉。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轻轻吟着这句话,面上露出些真诚的笑意,看见一旁设有茶桌观景,便行了过去,寻了个避人的角落舒舒服服地赏景品茶。 “多么宽的月江,起码得走个两日才能走完,带河就不一样了,水性好的游都能游过去。”有人谈论道。 “带河一个支流,怎么跟月江比?神州第一大河又岂是浪得虚名的?” “带河的确不算宽,不说水性好的,常常有人在龙城落水,漂到望月城被救上来的事哩!但这种事毕竟还是少见的,望月城和龙城的习俗可是完全不一样。” “可不完全不一样嘛!望月城女子都能做城主,全城都奉行一夫一妻,养外室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龙城人却个个三妻四妾,别说小老婆了,大老婆都得跪着跟丈夫讲话呢。” “哈哈,真真是完全不同,但你们听说没,望月城城主欧阳沐和龙城城主公子景然有娃娃亲,最近已经在议大婚的事了!你们说这两城差别那么大,两人结婚后怎么处哦?” “就是,怎么处?住哪边也是个问题哈哈。” 几人谈到这里纷纷笑开来,谢芜悠却是心里一个咯噔。 龙城和望月城在议亲了? 一个是城主,一个是城主继承人,若是成婚,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并城! 两百年前,北国皇庭遭了诡异的大难,北国无人主事,十二个诸侯互相制衡,谁也不服谁,一时间竟然无人可以出来挑大梁。 后来明国与澜国介入,明国的方士与澜国的巫一致宣称帝星未落,提议北国分城自守,等待先王归来。 于是北国变为北境十二城,两百年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没人敢轻举妄动,成为众矢之的。 除开十二年前,望月城城主与龙城城主给儿女定下娃娃亲。 只是当时其它十城的人都没想到,望月城的权柄会在未来落在女儿手上。 嫁女儿和城主成亲,其中意义全然不同。 谢芜悠与欧阳柘厮混着长大,最是清楚,欧阳柘因为体弱,离了道观就活不下去,从来都不是城主之位的候选人。 也就是说,从十二年前起,两城城主便是起了并城的心思才定的亲! 二城合并,必然打破平衡,之后无可避免的便是—— 战争! 无休止的战争! 第23章 有人想抽她 “哈哈!”轻巧的笑声如微风般吹过,惹得谈笑之人皆是一怔。 那笑声的主人接着道:“北境多少人盯着这桩婚事,这婚事背后又是怎么样的脏心思?真能成我跟你们姓!” 不会成?谢芜悠恍然,是啊,其它十城的城主又不傻,怎么会坐视两城并为一家? 只是不知道,这场敏感的婚事,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 她朝说话的那人看过去,杨柳眉,樱桃唇,身量纤细,穿着轻便的胡衣,腰间挂着根长鞭,身后跟着一众意气风发的小郎君,活像个帮派头头。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此人都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以她作为巫女的资历来看,她这男装扮的……连鬼都骗不了。 茶客们只当她是哪家娇养的小姐,纷纷笑开了来,中有一位笑眯眯地问道: “这位……哦,小郎君,你这话说得是不是太满了,一桩婚事而已,如何成不了?” 身旁的人笑着拍拍他的肩:“管它成不成,赌就完了,又不亏什么。” 他又转向胡衣少女,挪逾道:“小郎君,你姓什么?若是成了,你们要和我们哪一个姓啊?” 谢芜悠抿了一口茶,这么论就没意思了,是他们短视才对。 那姑娘面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我姓叶,单名一个璃字。” 啪——是茶碗打碎的声音,笑意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一时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江水滔滔依旧在耳旁喧闹。 之前被拍肩的那位茶客嘴唇颤抖,低声问着身边人:“叶……叶璃,哪个叶璃,不会是……” 叶璃突然绽开一张笑脸,对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我是龙城人。不知先生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短暂的沉默后,茶客们纷纷捂着肚子离开,“茅厕,茅厕在哪?”,虽然面上叫得痛苦万分,脚下却如风一样飞快。 “不重要,不重要,姑娘……不,郎君坐,我也肚子疼。”被问话的人摆着手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捂着脸也一溜烟遁了。 谢芜悠狐疑地看向杯子里的茶汤,轻轻地嗅了嗅,挺新鲜的呀…… 哦,应当是叶璃有问题,可是叶璃是谁?的确有些耳熟。 “好了,有位置坐了。”叶璃招呼着身后一大众跟班迅速占领了这块宝地,依旧杵在那沉思的谢芜悠便显得尤为突兀。 注意到角落里依旧没走的女子,叶璃眼里闪过一丝不豫,她定神看去,顿时怒火中烧。 是个女人,看衣料家世不差,且气度比她好,很可能长得也比她好看! 不爽,太不爽了,叶璃发昏,直接抽出鞭子,朝那飘渺的帽帷利索地甩过去,她倒要看看,这女人能有多美! “装模作样!” 谢芜悠下意识地偏过头躲开带着劲风的鞭尾,茶碗被无辜波及,当下碎成了八瓣。 这么大的力,若是打到脸…… 一股火气从谢芜悠心里窜出来,她红着眼看向叶璃,业障与功德交织,不是她能随意动的人。 谢芜悠垂下眸子,可惜了,不然…… 出来赏景的兴致被败了个完全,她也不屑于同个被宠坏的纨绔计较,于是站起身拍拍衣摆上的飞灰,转身要回厢房。 叶璃却是不干,她的鞭子在龙城横行无忌,从未有失手的时候,而这个藏头露尾的女人竟然敢躲,还真的躲开了!? 可恶!她扬起手,又向谢芜悠甩出一鞭,这一次带上了十成的力道。 第24章 祭江鬼 察觉到那鞭子带着更多的劲力朝自己过来,谢芜悠停住了脚步,凉丝丝地朝叶璃看去,此时船身一抖,叶璃下盘不稳滑了几步,那鞭子的力道被卸去,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似乎是撞上了什么,船又连连抖了几下,叶璃朝一边歪了歪,几个小弟连忙围上去扶住她,就这么一个晃神的工夫,甲板上便不见了谢芜悠的身影。 一群人面面相觑,只有叶璃怒意更甚,还想去把那个可恶的女人追回来。 “大哥,算了,位置抢到了,莫为不相干的人坏了兴致。”一个蓝衣公子连忙给她顺毛。 “二哥说得对,不就是个没眼色的小娘们,别理她!” 一个稍聪明点的转了转眼睛,转移话题:“大哥,你不是说江里有妖怪,带小弟们来长见识的吗?不如再说说,那妖怪如何?” 谈到得意之处,叶璃的面色才缓了下来,昂起头道:“你们就看着,大哥我可是有法术在身的人,保管收了那妖怪给你们当球踢!” “大哥法力无边!” “大哥厉害!” 小弟们面色一松,纷纷附和道。 那边,谢芜悠也回到了厢房,惜花和胡嬷嬷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怜蝶依旧尽职尽责地给她们按着内关穴。 她坐下自己倒了杯凉茶,仰着脖子一饮而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三人道: “你们知道叶璃吗?龙城的那位。” “什么?叶璃!”惜花突然大喝一声,猛地坐起来,哪里还有半点晕船的样子。 她急急问道:“是不是那个穿着胡衣扮男子,手上总拿着一根长鞭,看谁不顺眼抽谁的叶璃?” 谢芜悠点点头:“不错,全中。” 惜花面上闪过一丝怪异:“小姐不知道她吗?我们经常聊啊……” 谢芜悠干咳了两声,原来经常聊啊,怪不得耳熟。 “人家没往心里去呗,你家小姐你还不知道?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三百礼仪,读一万遍、抄一千遍也记不住!时事不关己,流言不入耳,惟有鬼怪杂谈过目不忘,神神叨叨的事情兴致勃勃。”胡嬷嬷也拂开怜蝶的手,滔滔不绝地数落谢芜悠。 “嬷嬷别说了,芜悠知道错了,惜花你快讲讲叶璃,我在船上遇见她了。”谢芜悠眨眨眼,没想到怜蝶花这么大气力治不好的晕船,被她两句话化解了…… “什么!她在这艘船上?小姐你可得避着点她,她可是龙城小霸王,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好看的小娘子,打人没有理由的。”惜花面色一白。 “小姐不用避着任何人。”怜蝶将剑拔出一节,反射出一道白亮的光。 谢芜悠问道:“龙城小霸王?她不是个女子吗?龙城女子的地位远远不如男子,怎还让她做了霸王?” 惜花小步跑去关紧了门,轻轻把怜蝶的剑按了回去,才围在谢芜悠身边小声道: “可不是,这才是更说明她的背景有多可怕! 叶璃的身世一直是个谜,没人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姐,只知道她住着个大大的院子,极尽奢华,仆从如云。 她的武艺不见得有多好,但是脾气却极为火爆,常常把好好的娘子抽坏脸,或者哪位郎君抽地遍体鳞伤,那些人家里也不是泛泛之辈,但往往都不了了之,选择了忍气吞声,也不知在忌惮些什么。 总之久而久之,就没人敢和她叫板了,谁见到她都是绕道走,怕她一个不高兴赏自己几鞭子,这可不是一般人消受地了的。” 谢芜悠歪着头分析道:“在龙城没人敢惹她,大概是与城主府有什么渊源,但若是出了龙城还这样,便值得值得深想了。” “她在哪都这样,不过主要在龙城,总之小姐,千万别惹她,别的暂不论,首先就是晦气,不吉利。”惜花殷切地嘱咐道。 谢芜悠忍不住扑哧一笑,和她谈晦气,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怜蝶捏了捏惜花肉嘟嘟的脸颊:“你这个小妮子说什么呢!小姐用得着怕谁?她要来尽管来,看是她的鞭子快,还是我的剑快!” 惜花长叹一口气,故作老成地摇头:“一匹马之勇啊,怜蝶你这莽夫,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可怕,莫坑害我家小姐。” 不等怜蝶有所动作,胡嬷嬷先赏了她一个爆栗,“什么一匹马两匹马?该是匹夫之勇,怜蝶的武艺好歹拿得出手,你便只剩下丢人了!” 四人欢天喜地地闹到晚上,吃过饭又开了窗户对着星辰与月亮小酌几杯果酒,谢芜悠拍掌道: “妙哉,取我的琴来!” 惜花赶忙去翻找,从一堆包袱里捧出一把曲线优美,通体漆黑的琴,胡嬷嬷则找了一袋泉水来为谢芜悠净手。 谢芜悠把琴摆好,放好手,正想抚出第一个音,却被胡嬷嬷喝止: “你不看谱乱弹就罢了,香还没点呢!” 谢芜悠只得收了手,乖巧地等胡嬷嬷点香。 好不容易等一切都就绪了,门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当强势的唢呐声响起时,谢芜悠知道短时间内是弹不成了。 “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吹什么唢呐。”胡嬷嬷的蹙起眉头,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惜花好奇地很,也跟在后面。 “唉,上点油收了,我没兴致了。”谢芜悠吩咐怜蝶道。 “好。” 谢芜悠神情恹恹地倚在窗台上看月,江面宽阔,隐隐能看见远处有一点小小的黑影,正朝船行的方向掠来。 谢芜悠心里好笑,为何看个黑影都觉得眼熟。 没过多久,胡嬷嬷便气鼓鼓地带着惜花回来了:“他们在祭江鬼,真能挑时候,船能不能安全过江还要讨好鬼?唉……琴怎么收了,小姐你啊!” 惜花拍着胸脯喘气:“他们摆了个祭台,生宰了一头猪摆在祭台上,啧啧,那场面,太血腥了!” 谢芜悠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月江虽然养活了大半个神州的生民,但葬身于江中的冤魂同样不少,这些野鬼若是不好好安抚,足够要一船人的命! 不过这些江鬼还是讲道理的,只要祭祀得法,船便能平平安安过江。 祭台旁的阴影里,叶璃把玩着手上的长鞭,嘴角勾起一抹笑。 祭祀? 可笑! 所谓妖邪,就是要诛杀才能永绝后患! 第25章 内外与真假 谢芜悠关上窗,与胡嬷嬷等人一同洗漱着准备歇息。 但她心里始终有点儿纷纷扰扰的想法,预感着有什么不吉祥的事情即将发生。 看着谢嬷嬷要去灭灯了,她心下一定,出声吩咐道:“怜蝶,拿些符篆去给杜伯他们。惜花,守宅阵还记不记得?在房里布一个,注意等怜蝶回来再收口。” “是。”惜花和怜蝶应下了,快步走动着去办事,谢嬷嬷灭灯的手一顿,似乎想说什么,到底也没开口,坐在一旁轻转着念珠发愣。 “小姐,这阵法防水吗?”惜花贴着符篆,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怎么说?”谢芜悠疑惑地眨眨眼,什么意思? 惜花拿着最后一张符,垂着眼嘟哝道:“哦,没什么,我在想,万一船翻了,会怎么样?” 此时船身没来由一抖,将没阖紧的门抖开一个口子,怜蝶轻巧地钻了进来,对着惜花的额头重重来了一下: “乌鸦嘴,快呸呸呸,尽说些不吉利的!” “好,呸呸呸!”惜花猛地凑近怜蝶的脸,对着她猛呸。 “咦~你好恶心!”怜蝶拿袖子速速擦脸,几个箭步闪到房间的一角,离惜花远远的。 “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快把阵法的口收住!”胡嬷嬷沉着脸呵斥惜花。 惜花吐吐舌头,重重关上门,贴好最后一张符,合了阵法。 想起之前看见的小黑点,谢芜悠依旧觉得心里发痒,便又重新走到窗旁,想要支起窗再看一眼。 手背却在这时覆上一层冰凉,是惜花滑嫩的小手。 她笑嘻嘻地看着谢芜悠:“小姐,阵法都合了,还是别开窗了。” 谢芜悠淡笑着抽出手:“这是生门,通于天地,开着更安全。” 惜花嘟起了嘴:“可是小姐啊,江上夜里风大,你会着凉的。” 笃笃笃……两人正说着话,门口却响起了敲门声,一下比一下重,在漆黑的夜里衬得尤为诡异。 “惜花,嬷嬷,小姐,快开门!我是怜蝶啊!”有人在外面喊道,听这音色,不是怜蝶又是谁? 惜花惊恐地尖叫一声,抖着指尖指着房中的怜蝶:“可是屋里有个怜蝶啊,她是怜蝶,你又是谁!?” 怜蝶蹙着眉头拔出剑,嫌弃地对惜花喊道:“傻妮子,你姐姐是真是假你就看不出来?外面那个才是妖邪呢!” “小姐,屋里那个是假的,妖邪惑乱人心,外面已经乱套了,快开门,让我斩了她!”外面的怜蝶把门拍得更急,惜花脸上血色褪尽,缩在谢芜悠的身后瑟瑟发抖。 胡嬷嬷也面上骇然,紧紧捏着手上的佛珠,颤声道:“这……小姐,到底谁是真的怜蝶?” 谢芜悠看着依旧紧闭的窗,面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姐!别发呆了,到底开不开门,你要有个决断!”胡嬷嬷催促道。 “嬷嬷别急,还不到要做决断的时候。”谢芜悠转回身看着房门的方向,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内心脏跳得有多么快,指甲嵌进肉里有多么疼!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愈发杂乱了起来,像是又多了几双慌乱的手。 “小姐快开门,我是嬷嬷。” “小姐,我是惜花啊!” 两道声线又并为一处:“屋里的那个是假的啊!” 第26章 生门与死路 屋内的怜蝶拔剑出鞘,对着屋内的惜花与胡嬷嬷:“真正的惜花和胡嬷嬷一直没回来,你们是假的?装得可真像!” “对!没错,从出去找唢呐我们便没回来,那时便是这两只妖邪了!”门外的惜花仓皇解释道。 屋内的惜花被这场面骇得泪流满面,拽着谢芜悠的衣角哽咽道: “小姐,小姐,我是真的惜花啊!若我不是真的,又怎么帮你布护宅阵?外面的肯定都是妖邪,嬷嬷肯定没问题,但这个怜蝶保不准是假的!” “你才是假的,小姐,我既在屋内,若不是真的,为何不攻击你们?”屋内怜蝶急红了脸,匆匆辩驳道。 屋内剑拔弩张,谢芜悠却问起了门外的人:“外面的惜花和嬷嬷,你们若是真的,为何要去这么久才回来,可是遇见了什么?” 先响起的是惜花的声音:“小姐,外面有水怪,到处都是,他们咬人的!我和嬷嬷找了一个房间躲了起来,看着它们退下了才敢往回跑。” 胡嬷嬷沉稳的声线里露出一丝慌乱:“小姐快开门,它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屋内的妖邪赶紧除去的好。” “救命啊小姐!开门让我们进去。” “小姐,开门把妖邪赶出去,把怜蝶救回来。” “早下决断啊小姐!” “小姐快开门,让我进来保护你。” “让我出去和妖邪拼了。” “小姐……” “开门……” …… 谢芜悠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安……静!” 所有人都是两个,但小姐只有一个,因此谢芜悠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成功让所有人闭了嘴。 “有劳各位费心,身边全是妖邪,我真是怕极了呢。”谢芜悠站起身,走到屋子中间,嘴角勾起轻松的弧度。 “先说外面的,无论是惜花、胡嬷嬷还是怜蝶,遇到妖邪一定不会往我这引,反而会往反方向跑,遑论让我开门? 而且惜花与胡嬷嬷一直在一处,看着那个怜蝶就不怕?胡嬷嬷好说,惜花最胆小,又怎会与她一同敲门。 怜蝶最为谨慎,不知真假便不会轻信,可如此还在催促我开门,便假得过头了。” 屋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屋内的三人愣了愣,怜蝶收起剑,惜花拍拍胸脯,叹道:“原来外面都是假的啊,幸好没开门。” 谢芜悠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屋内也是假的。” 惜花默了默,随即指着怜蝶怒目圆睁:“果然你是妖邪!你把真正的怜蝶藏哪去了?” “现在才对了。”谢芜悠冷笑道:“现在倒像惜花,她是胆小,但是怜蝶真假不知,她绝不会只是躲在我身后发抖。” 她又转向怜蝶,“同样,怜蝶尚武不假,但也不会在真相不明时拔剑指着自己人。” “怜蝶”和“惜花”的眼神立马变得阴冷,“胡嬷嬷”轻笑一声,音色变得尖利: “小姐,那我呢?” 谢芜悠道:“嬷嬷对我严厉不假,但遇见事情定会上前保护我,绝不会逼着我去‘早做决断’。 你们有偷心夺魄的本事,看得到前尘,学得了音容笑貌,却恰恰懂不了每个人最可贵的那一份情义。人虽然渺小,但却能有源源不断的勇气,为了自己想守护的人。 罢了,你们不过是一堆妖邪,又怎么懂得了人呢?” “哈哈哈哈哈哈!”几只鬼同时放声大笑,震得谢芜悠耳膜发麻。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来维持清明,她知道时间不容耽搁,废话许多便是为了在妖邪嘴里套话。 现在,机会来了。 众鬼果然上了套,迫不及待地要反驳谢芜悠:“人若是真有你说得那么好,又怎么会让我们无往不利呢?” 谢芜悠暗道不好,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骄矜之色: “无往不利?哈哈,你们可真会吹牛,难道你们真能骗了一船人不成?怕现在还在幻境里的只有我一个!” 房中几人变成一个可怖的鬼影,迅速在房间中扩张,张牙舞爪地在谢芜悠面前闪动: “你敢怀疑我们,呵,不妨告诉你,整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是幻境,醒过来的一个都没有! 现在他们正在自相残杀呢!马上,船就会冲进月江最大的漩涡,到时候谁都活不了!” 谢芜悠明白自己不能再耽搁了,鬼影话音刚落,她便冷不防地朝窗户冲过去,如她之前所言,此窗是生门,不过不是阵法的生门,而是这个幻境的突破口。 砰地一声,被撞倒在地的却是谢芜悠,窗户纹丝不动,如同铜墙铁壁。 鬼声阴阴阴阳阳地,夹着愤怒与幸灾乐祸: “竟然敢套我们的话!你装得倒是心如止水,其实心里害怕极了?说什么人有勇气,还不是只会瑟瑟发抖,连心障都破不开!” 谢芜悠伏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怕,她怎么会不怕? 从发现鬼眼失灵,看什么都是一团迷雾时,她就开始怕了。 可是她必须忍着,因为她若是错了,惜花她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们会迷失在幻境里,被妖邪害死! 想起惜花、怜蝶、胡嬷嬷,谢芜悠的眼神又重新变得坚定,她将自己撑起来,又重新将手放在窗上,奋力一推。 窗户似乎松了些,又似乎没有,耳边萦绕着妖邪尖利的笑声,谢芜悠强行稳住心神,嘴里轻念着那句咒语。 那句阳刚,不带丝毫妄念的话。 一字一句,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把恐惧击碎,杂念破除。 惟有天地与自己。 加诸于窗户上的千钧力道慢慢卸去,一丝光明从窗缝间漏进来,谢芜悠轻念着那句话,无视身后妖邪张牙舞爪的叫嚣,坚定而从容地推起了整扇窗,然后纵身朝下跃去。 呼呼的风声在耳畔作响,谢芜悠的眼睛幽幽发亮,红色的视野中,是满江游荡的鬼魅。 这是一场属于冥界的狂欢。 一头扎入江水之前,她听见鬼魅在她耳边低语: “你有没有听说过,生门,也是死路。” 第27章 生死危难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裹挟着谢芜悠,一个冰凉的触手扯上她的脚踝,带着不可抵挡的力量拉着她下沉,坠落。 谢芜悠耳边嗡嗡作响,却在不断下沉时恍然明白了何为生门即死路。 从窗户跳下时,她破除了幻境,但现实中的她也确然跳下了窗。 与在幻境中死去的人不同,她在踏上妖邪设计的死路的同时获得了清醒。 不过,可惜了…… 她水性不错。 还是那句话,鬼魅惑乱的是人心。 谢芜悠心里默念着真言,朝上自然地划水,如同儿时每一个平凡的炎炎夏日。 脚上冰凉的触感缓缓淡去,她冒出水面,长长吐出一口气,找准大船离去的方向,在鬼魅的包围中游着追过去。 从水流的感知来看,离妖邪所说的漩涡已经很近了,谢芜悠加快了速度,终于够到了船身,手上用力,三两下将湿漉漉的身体从水里提了上来,运气跃上船弦。 渡江的船极大,大帆便有六个,每个帆下都站着几个呆愣的船员,四肢僵硬地扯着船帆,控制着大船朝着偏离航线的某处开去。 而那个方向的不远处,根据谢芜悠在水下的感觉来看,便是那个隐匿于水下的大暗流。 若是真开进去,那么定是船毁人亡的结局! 船上其它地方也是一番惨不忍睹炼狱景象,无论是甲板上还是船舱,处处都是扭打在一起的身影,人们一边哭喊,一边捶打着身下的人,拳拳见血,在暴力中发泄着恐惧。 迷失的不仅仅是船,还有在黑夜中寻不到光亮的人的灵魂。 身体朝主帆掠去,谢芜悠看着身边的混乱,胸中是难以言传的唏嘘。 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谢芜悠定神看去,忍不住瞳孔一缩。 是身着胡衣的叶璃,她正跨坐在一位身穿宝蓝色衣裳的郎君身上,发了疯一般地扼住他的脖子,嘴里还骂着“妖邪,受死!” 不对劲,除了深夜行船的船员,在场诸人,包括谢芜悠自己,应当都是在睡梦中被拖入的幻境,身上穿的是袭衣而非常服,但叶璃一众人却穿戴整齐,手上还有兵器,难不成他们晚上都不更衣? 而且明明船员祭过江鬼,照理说可以平安无虞,为何这艘船会蒙此大难? 谢芜悠心中思绪万千,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正当她即将跃上主帆处唤醒船员时,就看见一个如箭矢般迅疾的身影从水中飞出,几个闪身便放倒了主帆下的所有船员,然后孤身一人扯动着巨大的帆,固定后又跃去另外一个大帆。 他的身上湿漉漉的,往下不断滴着水,轮廓分明的脸在月光下莹莹发亮,身姿挺拔,正气凛然,几瞬之间便救一整艘船的人于生死危难之间。 哪怕不用看清他那俊美得过分的五官,单凭这一身正气或厚重地要突破天际的业障,谢芜悠也知道那是李谨。 于万鬼中穿行的谢芜悠开始怕了,怕得心跳加速,面如胭脂。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恰巧路过还是别有所求? 谢芜悠不敢深想,更不敢继续杵在主帆下叫他注意到自己,连忙掠回船舱,先唤醒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进了船舱跃上三楼,越靠近厢房,她心中的不安便越发浓重。 她不敢想象里面是怎样的光景,以怜蝶的身手,若是被妖邪蛊惑,参照甲板上的情形,哪还会留惜花和胡嬷嬷的命在? 她战战兢兢地推开房门,却看到了更加令人惊讶的一幕。 第28章 血脉定魂 房间内,惜花靠在窗户旁哭着要往外跳,但因为平时疏于锻炼,怎么爬也爬不上去,小脸急得通红,笨拙的样子看起来颇为滑稽。 怜蝶则暴躁地在房间内四处摸索,嘴里骂道:“劳什子妖邪尽管来,等姐姐找到剑教你做鬼!剑,我的剑呢?没有剑我不会和你打的!” 谢芜悠松了口气,她头一次觉得惜花的笨拙与怜蝶的固执是个了不起的优点。 她先闪到怜蝶身后迅疾地点了她身上的穴位,待她倒地不动后,才掌了灯从包袱里翻出两张清心符,啪啪两声拍在她和惜花的印堂上,灵光闪过,两人过电般一抖,睁开眼缓缓恢复了清明。 “小姐,怎么回事?”怜蝶最先反应过来,她揭下头上失去效力的符篆,忧心忡忡地询问谢芜悠。 “一群江鬼惑了全船人的心智,你们刚刚都被幻境迷了。” 惜花呆呆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闻言又瘪着嘴哭了出来: “呜呜,小姐,你怎么浑身湿透了,嬷嬷呢?” 谢芜悠随手拿起一件披风披上,思及李谨又戴上帷帽,她拿出琴和所有符篆,忧心忡忡道: “我也不知道嬷嬷去哪了,与其漫无目的地找她,不如赶紧唤醒船上所有人。” 她将清心符放在怜蝶手上:“我去船舱里的大厅抚琴,你先去打开所有房门,再出去到甲板上寻剩下的贴符唤醒,注意别被妖邪钻了空子。 我弹完曲子后会多打一个轮子,你听见了便回来,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你。” 惜花用袖子擦了擦泪水,问道:“小姐,那我呢?” 谢芜悠正划破了手指在琴面上画符,与道家的清心符不同,这是她巫族的符面,名曰定魂。 “锁好门,不要怕,会没事的。” 惜花闻言垂下头,随后又坚定地抬起:“不,惜花不怕,惜花要和小姐在一起,哪怕是站在一旁看着也好!” 怜蝶叹了口气,无奈道:“傻姑娘,听话,你会拖累小姐的。” 惜花咬着嘴唇流泪,面上依旧倔强,但又说不出坚持的话。 “还真有一事需要你做,跟着。”谢芜悠却改了主意:“之前在星会路上看到的郎君还记得吗?他也在这艘船上,听见琴声也许会过来,你想办法拦住他,别让他靠近,也别让他知道我的身份。” 惜花的眼神亮了亮,重重点了点头:“小姐放心,惜花一定做好!” 谢芜悠抱着琴,怜蝶搂着惜花,施展轻功迅速来到大厅,这里在位置上属于船舱中心,且有时会用作宴饮,空间上的设计有扩音之用。 琴悦己,七弦之琴素来以音小为着,而谢芜悠的琴出于特殊的考量,请能人做了轻微的改动,音量上能和筝一样大。 如此一来,虽然船极大,在大厅演奏,勉强能覆盖到船舱内的人。 谢芜悠放好琴,抬手抚过琴弦,惜花静立在一旁,四处张望如临大敌。 怜蝶放下惜花后就去开门了,沉迷于幻境的人纷纷跑出来,又三三两两打成一片。 铮——铮铮,谢芜悠一手按弦,一手作兰花状轻盈地飘动,令人心静神安的旋律流泻出来,带着幽幽红光,缠绕,飘散,跃动着流入每个人的幻境,驱逐鬼魅,定心固神。 琴曲只是媒介,真正发挥作用的,是以她精血画出的巫族符咒。 没有供奉的她没有巫力,但作为最后屏障的血脉之力她从来不缺。 因为她是巫族最后的正统血脉。 —— 李谨绑好船帆,看着船回到航线,离那要命的暗流越来越远后,轻轻松了口气。 他本来是在望月城查案的,但查着查着发现案子的真相非他所预想的那般,似乎还有一个更加可疑的幕后黑手。 他决定跟着线索到醉城查探一二,层层通报太麻烦,也不好解释为何他一夜便能到达醉城,恰巧听闻赵越的大女儿嫁到了醉城,夫家有些势力,便承她报救命之恩的情,拿了她的玉牌借这个力查一查。 欠别人救命之恩的感觉并不好,他又不想与旁人产生过多牵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早日还清也算各自方便。 只是没想到,路上会遇到一艘被江鬼缠上的大船,如今航向是解决了,对于这些困在幻境的人他却是无能为力。 要是她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 脑海里闪过一张如桃花般娇艳的面庞,李谨的耳尖有点泛红。 可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背上还未褪下的东西,他淡然一笑,将某些不该有的绮念斩除。 船舱内传出丝丝缕缕的琴声,他本以为是谁被妖邪迷着在犯蠢,并没有在意,然而随着琴曲渐入佳境,他竟然魔怔地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力量。 他忍不住朝船舱掠去,却在舱口猛然收住了脚步。 呵,怎么可能。 就算是,也毫无可能。 察觉到一阵凌厉的掌风,他抬手格挡,入眼的却是一张朱砂黄符。 怜蝶拿着符从船舱内掠出来,瞥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下意识地以为是被蛊惑的船客,便拿着符朝对方印堂拍去,没想到反被对方擒住了手。 她定神一看,是那张见之难忘的俊脸,不就是小姐提到的那个不能暴露身份的人? 小姐嘱咐过她,如果在门口碰见,便邀他一同贴符,但最好想法子不让他进船舱与她打照面。 怜蝶想了想,露出惊喜的神情:“这位侠士没被蛊惑?太好了!快帮我一同唤醒大家。” 见对方看着舱内神情肃然,怜蝶忙又道:“里面有能人抚琴,不必担忧,外面却要靠我们贴符。仙人不愿被太多人见到,还请侠士不要进舱。” 李谨看着舱内神色不明,却还是接过了符,冲怜蝶轻轻额首: “像姑娘方才那般贴在额头就好吗?” 怜蝶点点头:“不错,以此门为界,你去东头,我去西头。” “好。”李谨应下,转身利索地去办事,怜蝶看着他四处奔忙的背影,与她向来幻想的江湖游侠慢慢重合,一种名为钦佩的情绪从心里升起。 但谢芜悠说过的,离他远点,因为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 所以,小姐会犯错吗? 将一张符贴在抱着栏杆要跳江的男子脸上,怜蝶看着他的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在心里轻轻拍下刚刚萌芽的怀疑。 小姐从未错过,也不会错的。 “啊!”东边的甲板上传来一声属于女子的凄厉的尖叫。 第29章 她该死 叶璃清醒时还带着对妖邪的愤恨,发现视野被一张粗糙的黄符遮蔽,怒意更甚。 “谁干的!”她大声喝道,一把扯下黄符,瞥见个四处奔走的人影,下意识地要甩出鞭子去抽他。 然而鞭子却像捆住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下没能扯动,倒能听见闷地一声响,她烦躁地低下头看去—— “啊!” 这是全然褪去了拙劣的伪装的,属于一个女子最恐惧的尖叫。 只见她最爱的红色长鞭正紧紧圈在一节苍白变形的脖子上,勒痕下面是套着宝蓝衣裳的躯体,而上面…… 皮肤青得发紫,无神的双目充血发红,紫黑的舌头软趴趴地伸长,她哽咽着解开鞭子,看着歪倒在一边的头颅,想认又不敢认。 “二……弟……”终于,她从唇齿间挤出了那个称呼,细微而含糊。 “节哀,妖邪惑乱人心,错不在你。”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李谨。 李谨也注意到了她二人穿着上的违和,心里升起一些疑虑。 他注意到在角落处有一个被砸烂的祭台,还有浓重的属于牲畜的血腥气,不知和此次鬼难有无关系。 听清李谨的话,叶璃疯狂地摇起头,嘶喊道:“不是我!与我无关,是你!你嫁祸于我,我杀了你!” 叶璃甩着鞭子攻向李谨,招招毒辣,带着近乎疯魔的恨意,仿佛李谨真是杀人凶手一般。 李谨暗自蹙眉,轻巧地躲过如尖刀般凶狠的鞭尾,同时从容地打量叶璃,思索怎样的经历才能让她养成如此刁钻蛮横的性子。 另一个身影迅疾地掠入二人之间,她轻巧地拽住猎猎生风的鞭子,带着将叶璃反扯了一个趔趄,又上了几步锁住她,擒着鞭子一绕,几个吐息之间便将还在发疯的叶璃捆成了粽子。 李谨看着几步便放倒叶璃的怜蝶,心中暗赞:“好俊的身手。” “你是个什么狗东西,也敢绑小爷我!低三下四的邪物,看我不马上收了你!去死!都去死!”叶璃躺在地上蠕动个不停,嘴里骂骂咧咧,显然已经失了理智。 怜蝶看她一身打扮,联想到白日主仆四人共同聊过的叶璃,猜想到了她的身份,心中恶感更甚,没好气地回怼道: “叶璃小姐不愧是龙城小霸王,杀了一个不够还要继续杀,也不看手上染的是谁的血。” 叶璃双目更红:“不是我!是你们,妖邪!脏东西!我会除掉你们,全部除掉!” “二哥!”叶璃的其它跟班三三两两地清醒过来,结合着混乱的回忆基本捋清了是怎么回事,顺着叫骂声找过来,便看到了地上的惨状。 他们身上多少带着被兄弟攻击挂的彩,也都在自己人身上留下了或轻或重的伤痕,那是在幻境里被妖邪诱导着犯下的过错,一路相携着走过来,看着没有大碍的同伴,心里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种庆幸却使他们快速确定了一个事实,二哥是这场浩劫中唯一的蒙难者,凶手十有八九就是被幻境蒙蔽的叶璃。 “大哥……是妖邪设的幻境,我们也都被迷惑,向自家人出了手。”老三阖上二哥的双眼,满脸痛色。 “不是我,不是!什么幻境不幻境的,都是这两个妖怪做的,杀了他们!”叶璃哭叫道。 “大哥!”老五哭着捉住她的肩,贴着她的耳朵大吼:“你有没有这么勒过妖邪,有没有!回答我!” 叶璃愣了愣,点点头,又摇头:“那是妖邪,不是二弟!是妖邪,你看,在那,在……”她弓起身看向一个方向,正是老二尸首在的位置。 “在哪?你告诉我被你勒死的妖邪在哪!”老五看着二哥的尸身,目眦欲裂: “你看清楚,那是二哥,不是妖邪!是二哥啊!妖邪迷了你的眼,让你把他当作了妖邪,是你亲手杀了他,是你!” “不是,不是,不是我!”叶璃拼命摇着头,仿佛这样便能逃开残酷的现实,去面对另一种不存在的结局。 老三看着二哥凄惨的遗容,红了眼哽咽道:“他劝过你,只有他劝你,可为什么死的却是他,不该是他,不该啊!” 他蜷起身紧紧捏住二哥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跟着你无法无天毁祭台的我该死,把猪剁碎丢进河里的老四老五该死,一言不发无所作为的老六老七也该死!” 他抬起眼,看着叶璃的眼神深刻而复杂: “但无法无天,自大狂妄,带着我们犯下此等大错的大哥,你——叶璃 最!该!去!死!” 第30章 驱煞 叶璃面色煞白,呆愣地躺在地上,看着充满恨意的兄弟们,嘴唇翕动,却又说不出一句话。 说?还能说什么?这是事实啊,是她杀了二弟,在妖邪设置的幻境里…… 而且是她招来的妖邪! “原来是你们毁了祭台!”清醒的船员们不知何时围了过来,在谈话中明白了前因后果,只剩下了满腔的愤怒。 “妖邪是叶璃招来的?”船舱内被谢芜悠唤醒的人站在船舱口张望,听闻此言立马惊呼出声。 这下连名字都带上了。 船客们一阵唏嘘,心有余悸的人也不管什么霸王不霸王的了,指着叶璃的鼻子就开始骂,要多难听便有多难听。 在嘈杂的叫骂声中,夹杂了三声轻快的琴音,怜蝶耳朵动了动,是轮指,谢芜悠在叫她回去。 她立马拨开人群进了船舱,来到大厅处听谢芜悠指示。 大厅内,被唤醒的船客叽叽喳喳地围着谢芜悠讨论,被惜花和护卫们死死拦在安全范围外,怜蝶足下轻点跃到谢芜悠身边,单膝跪地抱起了拳头。 谢芜悠和惜花一怔,一会儿工夫不见,又是在哪学的江湖做派? “回小姐,甲板上众人已全部苏醒……除了一名死者。”怜蝶维持着这个动作,将甲板上所见简要地说了一遍。 听闻死者是那名宝蓝色衣裳的郎君,谢芜悠心尖一颤,那个场景,她是看见了的…… 如果那个时候能做些什么,或许可以救回他的性命。 可是那时的情况,难以预料别处会不会有更惨烈的景象,她因此选择了顾全大局。 此中对错,难以评判,只剩下在生死面前的战战兢兢。 鬼魅还在外面飘荡,谢芜悠不敢多耽搁,急急吩咐道: “让大家都进来,我有话问叶璃,人全部进来后封住所有对外的门窗,再放上一卷儒家典籍,越旧的越好。” 看着谢府的护卫,她又道:“叫他们别拦着了,别人我又不怕,怜蝶你吩咐着他们一同去办,越快越好。 至于那位公子,劳烦他看着航线……等等,把这些符篆给他护身。” “是,小姐!”怜蝶利落地起身,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带着谢府众护卫浩浩荡荡地去执行任务,趁着这个空挡,谢芜悠又咬破手指,在琴面上画了一个新符——驱煞。 她重新将手放上琴,抚出一首明快激昂的《战歌行》。 此番是为了驱逐邪祟,让舱内诸人免受再一轮的侵扰,还船舱内以明净。 以儒家经典镇住门窗,一是因为神州尚儒,比起道经佛经,儒家经典更为普遍,书生爱书,视为生命,随身携带几十本也是常事。 再者是儒家的纯阳之力正大光明,每一句经文中自有儒生的信力,缺乏朱砂符咒时,乃是驱邪首选。 只是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疑惑,那种猜想让她愈发不安…… 怜蝶带着被自个儿鞭子捆住上半身的叶璃进来,身后跟着老三等人和一众船员。 谢芜悠恰好奏完曲,见惨死的老二被谁的衣服蒙着头抬进来,立马起身,长长拜下。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老五心急口快,忙道:“不怨你,是我们自己毁了祭台,招来了妖邪。” 谢芜悠不想节外生枝,只对怜蝶道:“把叶姑娘松开,此事真相如何还有疑点。” 众人又一愣,疑点?还能有什么疑点? 叶璃抬起头,黑沉的眼里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亮光。 谢芜悠看着大厅内的众人,问道:“请问哪位是船长?” 一位略显丰腴的中年男子闻言站了出来:“是我,小姐是这艘船的大恩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谢芜悠额首行了个半礼,“不敢,恩人另有其人,此时他正在外面控制航向,等此间事情解决,各位可自行致谢。” 船员小声议论起李谨,其它船客只是疑惑地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谢芜悠看着船长,又道:“敢问船长,祭江鬼的仪式自古有之,但还未到当场斩杀牲畜来做的地步,你们如此施为,是否有一些难以为外人道的缘由?” 船长看着满堂船客,擦了擦鬓角的汗,白净面皮上的血色又淡了几分,犹豫道:“确有些不好说的原因。” 谢芜悠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微笑道:“既然不好说,就先听叶姑娘她们说一说。” 她转头看向叶璃,“叶姑娘毁了祭台,却又总说要诛杀妖邪,带着众侠士夜半都不休息,想必并非是无理取闹?” 叶璃耷拉着脑袋轻轻摇头:“我听说了一些事情……” 第31章 三头巨蛇 “我听说望月城到醉城这一段航线,出了个大事。 一伙出海捕鱼的渔民,在回航的路上,看见了一个大妖邪,是一只长着三个头的海蛇,足有一艘大船那么高,牙齿很尖,眼睛能迷人心智。 然而他们只是看见了,并未受半点伤害,于是大家都只当他们行夜船被鬼魅迷了心智,一笑带过。 从醉城到望月城的航线照常走,也有人心存疑虑,不过在这些驾船人的再三保证下,也都慢慢打消了。 他们就是贪!贪那点钱财,遇事不查证反而遮掩,当真是居心叵测! 我听说这事后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了,我会除妖,就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便立马带着人从龙城一路赶过来,就是想除掉这个妖邪,还月江一个清净。 是我错了,我没想到传言竟然偏得这么离谱,妖怪根本不是三头蛇,而是鬼魅,我上了鬼魅的套,害了二弟的命,还险些搭上全船的人……”叶璃的声音越来越小,头深深低了下去。 “除妖?那你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自己来,连个靠谱的帮手都不找?说白了,你就是想出风头!”有船客骂道。 “就是,你是想当着全船人的面斩杀妖邪,然后为你歌功颂德!混账东西!” “大家稍安勿躁。”谢芜悠摆摆手,心中的不安更甚,她看了看不住拭汗的船长,问道: “请问船长,你们是不是也见过那大蛇?在高人指点下才开始以牲畜祭祀?” 船长左看看右看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满厅船客撩袍跪下: “对不起,诸位,是我们为了生计,刻意隐瞒了这条航线的风险。 三头大蛇却有其物,而且再次遇见它的,就是我们这帮人。 幸而当时船上有位道术高强的道长,击退了它,但自己也因此受了重伤,无法再斩草除根。 于是他告诉我们,大蛇从深海逆流而来,想必是贪念人间烟火,祭祀江鬼时把贡品换成现宰的牲畜,便能保航行无虞。 我们照做后,果然次次风平浪静,只是……” “只是被宰杀的牲畜,都会莫名其妙消失对不对?”谢芜悠站起身,神色惶惶。 “是。”船长点了点头,依旧跪在地上不起身,船员们也过去跪在他身后。 “你们把供品怎么了?”谢芜悠问叶璃她们。 “剁碎,扔进江里,蛇喜欢生吞,我想激怒它。”叶璃小声道。 嘭——巨大的响声从外面传来,船身剧烈一颤,伴随着惊天震地的浪响,舱内陶瓷字画噼里啪啦摔在地板上,大厅里跪着站着的人歪歪斜斜地倒成了一片。 谢芜悠靠在墙上,对叶璃喊道:“江鬼和大蛇不是一伙的!你成功激怒了大蛇,你不是来降它的吗?拿出你的办法!” 叶璃摔倒在地上,嘴唇抖个不停:“我带了雄黄和符咒,可是它好可怕,我不去!娘亲,呜呜……” 她将怀里的符篆一股脑地丢出来,抱着头大声哭叫,谢芜悠踉跄着闪过去捡符咒,看清符面后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符面是她从未见过的组合,但章法上却赫然是她巫族的画法,笔法很稚嫩,却也有些淡淡的灵力。 老五看着叶璃失望透顶,指责道:“叶璃,你收了几个小山精就以为自己会捉妖了?结果现在怂成这样,你真没用!我们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才会信你服你,叫你大哥,从今以后我们恩断义绝,你不配!” 谢芜悠咬破手指,用鲜血将符篆的描了一遍,符篆灵力大盛,发着幽幽红光,果真是除妖用的符。 她又将剩下的符篆都描了,若施用得法,也不是没有将大蛇吓走的可能。 紧了紧帷帽,谢芜悠足尖轻点,向船舱门口轻盈地跃去,背后传来惜花泫然欲泣的声音: “小姐,你去干嘛?别丢下我们。” 谢芜悠转身露出一个轻松明快的微笑,迅速开门离去,怜蝶和一群好汉拿着兵器想随她出去,却被紧紧关上的门给拦住了。 奇异地是,无论他们怎么用力去推,门都纹丝不动,怜蝶红了眼眶,扔下剑瘫坐在地上。 船舱外惊涛骇浪,船身在大浪中无助地摇晃,舱内的人被摇动着滚来滚去,惨叫连天。 叶璃抱着柱子哽咽,心里又自责又后悔,她想念母亲,想念每天都能升起的太阳。 明天的太阳,他们还能看到吗? 嘭——又是一声巨响,船身向一边倾斜,被抖得脱离地面的船客向一旁滑去,不少人脑中的弦一崩,重归于混沌。 第32章 共克蛇怪 谢芜悠离开舱门后,将一张千钧符贴在了门板上,如此就无人能出来了。 “嘶——”谢芜悠循声找去,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上,三个巨大的舌头吐着长长的蛇信子,围着中间的一个人。 那人负手立于一块漂浮的木板上,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却依旧掩盖不了他的卓绝风姿与英雄气概。 谢芜悠的心重重跳了两下,那是,李谨。 她目力不错,哪怕船身在波涛里疯狂摇曳,她也看到了那人背上新增的一滩鲜红的血迹。 “小姐。”落地的声音传传来,是翻窗而出的怜蝶,身上背着弓箭,眼神发亮,面上带着生死度外的勇气。 谢芜悠转身看着她,风吹起她的帽帷,神色竟然黑沉至极,让怜蝶感觉十分陌生。 “弓箭给我。”声音也像淬了冰。 “怜蝶有罪,等解决完蛇怪后愿任凭小姐发落。”怜蝶单膝跪下,将弓箭高高捧起。 谢芜悠先抽了一支箭,用箭簇划开手心,再包着符咒握住箭镞,让鲜血染红符咒,又渗进箭簇里。 “天地不言,符咒而成,以吾血脉,化符成兵。” 红光顺着箭簇爬满了整个箭身,谢芜悠拿起弓,搭箭勾弦,船身在波涛上沉浮,谢芜悠的箭光却稳稳当当,如红色的流星一般没入一只蛇头的额心。 被射中的头发出痛苦的吼叫,李谨趁机跃起,翻身骑在蛇头上,对着它的头顶重重地打了三四拳。 巨蛇的尾巴在江水中翻腾,激起了更大的风浪,另外两个蛇头露着森冷的尖牙要咬李谨,他在它们得逞之前跃入江中,不一会又踩着木板出现在另一处地方。 搭上第二根符箭的谢芜悠心中明了,他是在引着大蛇远离这艘船! 然而被攻击过的蛇头却转向了谢芜悠的方向,阴森森地吐着蛇信子,另外两个蛇头也随之转过来,低吼着朝这边游。 谢芜悠射出了第二根箭,这次是对着另一个头,然而它却早有防备,侧头躲过,还加快了游来的速度。 李谨飞身而起,抓住谢芜悠射出的第二根箭,翻身扑到蛇身上,朝着某处狠狠地扎进去。 三个蛇头都发出了痛苦的悲鸣,谢芜悠明了那是蛇怪的“七寸”,于是抽出了怜蝶的剑,将所有的剩余的符篆都裹上去,做成了一把灵力强劲的符剑,正当她想要提剑飞过去时,肩部某个穴位传来了钝痛,麻软的感觉占据了她半个身子,随着船身不稳,她重重朝地上栽去。 怜蝶接住了她,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怜蝶拿起箭,提气朝大蛇处飞去,轻盈的身姿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倒真像一只自由的蝴蝶。 但谢芜悠知道,她的怜蝶比蝴蝶更加坚韧。 怜蝶落在李谨身边,举着剑重重刺入李谨扎开的伤口,一道红光直冲云霄,三个蛇头胡乱摆动,搅动着更大的风浪,李谨推出一掌,将剑柄往里一推,蛇身痉挛着跃出水面,剧烈的抖动将怜蝶甩进江水之中。 此时整个蛇身都暴露在江面上,遮天蔽日般可怖,趴在甲板上的谢芜悠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大概有百尺来长。 蛇怪嘶吼着剧烈抖动,李谨也被甩了出去,一个蛇头伸出蛇信子,将他卷进血盆大口之中。 “李谨!”谢芜悠强撑着抓起弓箭,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箭上,强行运气将箭射了出去。 她刚刚看见了,在蛇腹处有一个新鲜的伤疤,应该是前面那位道长留下的。 红光没入伤口,抖动的蛇身陡然僵住,三双蛇眼里的光芒在下落时渐渐黯淡,它落回江里,激起巨大的水花,一个头软趴趴地砸在甲板上,压得整个船身一歪,阴冷的竖瞳恰好撞进谢芜悠的眼里,最后的光亮噗地炸开。 谢芜悠的耳边爆发出尖锐的鸣响,眼前白光闪过,天旋地转后再睁眼,已然换了一片天地。 身边空空茫茫,如迷雾般的虚无,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确切来讲,是感受不到自己还存在。 传闻三头巨蛇的眼睛能迷惑人心,她是中招了吗? 可以用那句话。 等等,那句话是什么? 看来蛇怪的妖力比鬼魅更加高明,尤其是死前怨气加持,最后一击,不好消受。 突然,空茫中有了一抹色彩,谢芜悠看过去,是一个挺拔的人影。 她想凑过去看清楚,色彩却如波纹般散开,渲染着周围的空茫,变成了一个祥和的村落。 这里是,谢芜悠最为熟悉的,平安村。 蛇怪想玩什么把戏? 然而下一刻,地面崩裂,塌陷,村中所有房屋塌入了地底,她的视野随之下陷,飞扬的尘土下,她看见了一个红色的棺材。 第33章 李谨的死讯 谢芜悠心中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去看清楚棺材里的东西,然而在一片血色的模糊后,天地旋转着变成另一副模样。 这次是一片浑然陌生的山,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然而下一刻,树木枯,野花谢,走兽死,生机逝去,化为死气沉沉的土丘。 一个人站在山顶上,跳着一种怪异至极的舞,谢芜悠觉得那个背影颇为眼熟,但还没等她看清楚那人的容貌,面前又混沌起来,变换作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 青袍长衫的男子背对着她站着,手上拿着一把长剑,剑尖上滴着浓稠的鲜血。 另一个男子躺在血泊之中,胸前开了个大口子,眼睛里灭了神光,灰败地如同那座枯死的山。 谢芜悠自知没有机会绕到正面去看清凶手的容貌,便认真打量着那人瘦俏的背影,看清了他腰间挂着的一块蓝色玉坠,上面雕刻着一朵小巧可爱的莲花。 场景又是一变,这次是战火纷飞的战场,双方士兵正死命厮杀着,突然战场中心闪现诡异的光亮,像是启动了什么阵法。 一个粗壮的光柱拔地而起,直冲霄汉,在苍穹上劈开一个口子,浓黑的云从裂口处渗进来,似要侵染整个世间。 谢芜悠灵体一震,恐惧地战栗,她感受到了,那种吞噬的力量,一种毁灭一切的,死亡的力量。 “啊!”谢芜悠惊呼一声,从床上猛地坐起,胸膛剧烈起伏,一个娇软的人儿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惜花了,你已经睡了七日了啊!”惜花抽抽搭搭道,越过她的肩膀,谢芜悠看到了同样眼眶通红的怜蝶和胡嬷嬷。 “我睡了咳咳,咳……”发出的声音虚弱而嘶哑,谢芜悠抽出惜花的帕子,捂在嘴边干咳,吐出一块参片。 胡嬷嬷赶忙喂上一勺温好的米汤,谢芜悠小抿了一口,突然想起什么,抓着怜蝶的手吃力地问道: “李……谨……” 胡嬷嬷又给她喂了一勺,安抚道:“小姐可能是忘了,你晕倒后不久醒过一次,该交代的都交代过,该做的我们都按小姐吩咐做了,你昏迷了七天,全靠参片吊着,元气大虚,赶紧沾些水谷精气。” 随着米汤下肚,补了精气,谢芜悠混沌的脑子稍微清晰了点,一些隐隐约约的回忆慢慢出现,这才想起,胡嬷嬷所言非虚,她的确醒过一次。 那些画面在与蛇眼对视后不久便在脑海里过完了,之后谢芜悠自行出了幻境,撑着虚弱至极的身体爬到船舱内,嘴里重复着一句话: “蛇口,江中,救人。” 在惜花扶住她,反复承诺明白她的意思后,她才放心地陷入了沉睡。 此次沉睡与蛇眼的妖力关系不大,而是因为她在一晚上使用了太多的血脉之力,损耗了真元,才会睡了七天。 巫族的血脉之力源于先祖,藏于血脉,与天地灵息相关,她是可以取用大量的血脉之力不错,但她的肉体却无法一次性承载太多这样的损耗,是以血脉之力虽然于她而言十分强横,但却不能随意使用,是作为最后手段的存在。 若再多耗一分半点,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谢芜悠一边乖巧地喝着米汤,一边看着惜花,眼里的意思很明显,让她不要有所顾忌,照实禀报,她急着想知道,很急。 惜花小心翼翼地看向胡嬷嬷,嬷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回禀小姐,你昏迷之后,谢府的护卫大哥们连同一些好汉便出去查看情况,瞧到了死在江里的三头蛇。 怜蝶自己游了上来,告诉他们恩人被一个蛇头吞了,大家便分散去查看三个蛇头。 然后……什么都没找到,大家便商议着从水下剖开蛇腹,看看肚子里有没有。 可蛇腹太坚硬,什么兵器都剖不开,船不能不走,蛇尸又那么重,我们便在船上为恩人做了葬礼,将蛇尸沉到江里了。 后来靠岸醉城,船上人便散了,大家也想感谢小姐你,但我们记得小姐你的吩咐,没有透露身份,并以为你治病为由早早离去。 对了,我们现在在大小姐家,这几日为你供参片,找医女为你艾灸的都是他们。” 谢芜悠早在“什么都没找到”时便听不进去了,她呆滞地喝着米汤,一抹冰凉打在手背上,竟然是滴泪水。 李谨他,死了么? 胡嬷嬷摇摇头,拍着谢芜悠的肩膀道:“小姐振作些,有个东西需要你定夺。” 谢芜悠回过神,看着她僵硬地点头:“我知道,我很振作,他这一走遗患无穷,需找高人同我一起会江上看看。 不知他走的时候心里有几分怨气,若是重的话,怕会化煞。 毕竟他是救了我们,不管他是变成异类也好,被江鬼分食也好,我都会想办法让他清白地往生。 这是我欠他的……” 惜花和怜蝶心中疑惑,小姐不是说要离他远点,天机不可泄露吗?为何如今三句不离他,颇有几分情深义重。 胡嬷嬷摇摇头,从桌上拿下一张画,略有几分委屈道: “小姐好狠的心,在船上那么久不见我,竟然没有半分担心和着急,醒了也没有半点关心。” 谢芜悠这才想起来,胡嬷嬷从幻境那里开始就一直不知所踪,直到现在才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 虽然明白嬷嬷是看她情绪不高故意转移话题,但谢芜悠却感觉十分愧疚,她敬重依赖嬷嬷,觉得嬷嬷很厉害,总是让人安心,因此很多时候都会忽略对嬷嬷的关照和保护。 她握住胡嬷嬷的手,诚恳道:“对不起嬷嬷,您那一夜遇到了什么,可有受伤?” 胡嬷嬷笑道:“这还差不多,那天我和你们一样陷入了鬼魅的幻境,看到了……过去的事情。” 谢芜悠心里一紧,没有错过胡嬷嬷脸上一闪而过的恨意。 第34章 过去与过去 胡嬷嬷全名胡素云,以前是明国一位大官家的闺秀,后来家族落败,被公主府买去做婢女,被赵越保全。 后来赵越也出了事,和驸马谢蕴之携全家逃亡望月城,胡嬷嬷也跟着,就这么成了谢芜悠的教养嬷嬷。 虽然是奴籍,但谢芜悠总能从她身上看到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举手投足间皆可见其非凡的教养,但正是这些更让谢芜悠心疼,为她经历的变故而感到难过。 鬼魅惑人往往是为了让人恐惧,她所见是身边无人可信,叶璃所见是与妖邪打斗,而胡嬷嬷看到的,多半便是当年的变故,因为那是她人生的转折点,是她的心结,也是这么多年来从未醒来的噩梦。 胡素云也在想,假如家中巨变,半生沉浮,都是如那夜一般,是妖邪所变的一场幻境就好了。 那天她在幻境中看到的,远比当年她亲身经历的更加血腥和可怖,妖邪本想以此让她更加恐惧,却不想她反而从此处识破了幻境。 真正刻骨铭心的回忆,是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脑中浮现,在心上发痒,将结痂的伤口撕裂,将甜美的梦境打碎。 这样的回忆,不容得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从幻境中挣脱后,我发现自己在甲板上,身边的人都被迷住了,我慌乱之中躲进一个小暗舱,一直没敢出去,直到一切都结束了,有人找到我,才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 谢芜悠问道:“嬷嬷是怎么出去的?那天我跳了窗,惜花和怜蝶在房门紧闭的房间里。且江鬼说过,‘生门即死路’,我意识到是幻境也未能挣脱,还是跳了窗才脱离。” 胡嬷嬷转着佛珠默了默:“比起那些小节,小姐还是先看看我在暗舱发现的阵法。” 她将那幅画递给谢芜悠:“我照着画了出来,是用什么血画的,大概有五丈宽。” 谢芜悠看着画,眉心蹙起,那个阵法她没见过,但直觉是一种招邪的恶阵,极有可能与江鬼作乱有关。 那天她便心生疑窦,为何毁了祭台会惹来那么多的江中厉鬼,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对了,叶璃她们怎么样了,从这个阵法看来,哪怕她不毁祭台,江鬼作乱也会发生,那公子的死不能怪她。”突然谢芜悠面色一变,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凉意。 “但李谨的死,她责无旁贷!他乃我望月城朝廷命官,叶璃等人该交由我望月朝廷发落。” 惜花有些发怔,她见过很多样子的谢芜悠,温柔的,慈悲的,宽容的,大大咧咧的……可如此锋利,这般严正的她,惜花从未见过。 “怜蝶有罪。”怜蝶却抱着剑单膝跪下,将谢芜悠吓了一跳。 “是我无能,才会看着她们被醉城官兵带走——送回龙城。” 惜花忙道:“唉呀,你这打了一回妖邪怎么变成这样?我们又不知道恩公是望月城的官,哪里考虑地到这些啊!” 谢芜悠抬了抬怜蝶的手:“惜花说得对,此事该我去做。胡嬷嬷,我现在胳膊抬不起来,能否请您帮忙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给父亲,将事情说明,以父亲的清正,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胡嬷嬷思虑了很久,才点头应下,转身要去写信。 谢芜悠却叫住了她:“嬷嬷稍候,这个阵法古怪,你们在船上可有询问过?” 胡嬷嬷额首:“自然,但船长说这个暗舱平时用不上,门不怎么锁,谁都能进去,很难找出画阵之人。” 谢芜悠心有不甘,还想问些什么,却听一个娇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三娘!” “是长姐。”谢芜悠闻声眉开眼笑,她与姐姐多年不见,心里想得很,当下要下床去迎,却发现手脚没有力气,挣扎半晌只能作罢,泪眼盈盈地看着姐姐走进来。 大娘谢琼鸢穿着一袭葡萄色凤凰双栖图云纹缎晕锦,下半身是一件粉玫红捆针棉裙,披着亮黄色丝绸斗篷,腰间系着如意丝绦,轻挂着海棠金丝纹香囊,当真是贵气十足,可以见得生活美满幸福。 但谢芜悠的视线却落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起码是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长姐!”谢芜悠靠在她的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 是为了久别重逢,也是为姐姐高兴。 “我的好妹妹,你受苦了。”想着谢芜悠先是婚事受挫,沦为全城笑柄,又是在路上遭遇大难,差点没了性命,谢琼鸢心里就难受极了,抚着妹妹单薄的背,不住哽咽。 “幸亏你没事,幸亏,若是你……我该怎么办,是我,是我叫你来的呀!” “长姐莫焦心,若是把你和外甥急出好歹,妹妹又该如何自处?”谢芜悠轻轻笑道,轻轻摸了摸谢琼鸢隆起的孕肚,“该有七八个月了,我一定要在这看着他出生。” 谢琼鸢也破涕为笑:“快七个月了,你这野丫头,这次怎么也得在这多待几个月,我还指着你照顾我坐月子的呢!” 谢芜悠不住点头:“一定,我真高兴,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去信和父亲母亲说一声?刚刚可把我吓了一跳呢!” “唉,还不是怕她们白高兴一场,母亲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记挂我。我嫁过来也有五年了,想着若他能健康长到半岁,就和夫君带着他一同回去过年,给父母一个惊喜,也顺便缓和一下关系。”谢琼鸢抚着肚子眉眼柔和,却也带着一丝忧伤和愁绪。 谢芜悠抱住她无声地安慰,想起过去的事情,心里一揪。 第35章 长姐的往事 谢琼鸢是赵越与谢蕴之的第一个孩子,她降生于两人意蜜情浓时,最受赵越宠爱。 与大郎和二娘不同,在她的记忆里,有温柔小意的赵越。 后来全家逃往望月城,赵越性情大变,敏感而多疑起来,常常对着她哭诉父亲的不是。 那时的她只能慌乱地抱着母亲,和她一起哭。 不久后,父亲抱回了谢芜悠,要写她入族谱,在母亲身怀六甲的时候。 自那以后,母亲就变得更加怪,常常无事生非,挑父亲的错处,甚至迁怒到和他生的三个孩子身上。 作为长姐的她,只能提前长大,代替母亲呵护着三个弟弟妹妹,还得时刻想着怎么缓和父母的关系。 直到遇见他,姜巍,一个来自醉城的商人,却文采斐然,温润如玉。 他让她觉得欢喜,感到安心,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可以全然依靠另一个人的幸福。 于是她认定了他,哪怕母亲坚决反对,甚至以断绝往来相逼。 婚后他们琴瑟和鸣,很快便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然而没过多久,孩子无缘无故地便流掉了,不给她一丝挽回的机会。 她和夫君为孩子立了墓碑,并开始服药调养,等待第二个孩子。 第二个孩子来得异常艰难,他们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呵护,还是没能保住。 成婚五年,墓园里已经有了六座小小的碑,她心如死灰,停了所有的药,同时让夫君纳妾。 难而那个男人说什么也不愿纳妾,说愿意与她一生无子,也乐得逍遥。 这个孩子在却在此时到来了,她战战兢兢,甚至想过直接流掉,好过什么时候就突然没有了,又平添一道心伤。 可上天好像突然开了眼,让她的孩子稳稳当当地长到了七个月,平安度过了最易小产的头一段,看起来很可能能够顺利降世。 谢芜悠也用鬼眼看了看她的肚子,能够看到旺盛的生机,她面色一松,捂住谢琼鸢的手承诺: “长姐放心,我会护着外甥平安出世的。” 谢琼鸢此时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只当是二人姐妹情深,也动情地回握住妹妹的手: “好姑娘,你的心意长姐记下了,你且安心在此处将养身体,等精神些了,有个有意思的万不能错过。” “结缘节,是不是结缘节!”惜花兴奋地叫出声来,被胡嬷嬷重重赏了个眼刀子。 谢琼鸢不计较她无状,还笑眯眯地点点头:“惜花还是和从前一样直率可爱,不错,正是结缘节,你快和你家小姐说说,让她馋馋,这只要够想去,就能快些好起来的。” 惜花赶紧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所知讲了出来,谢芜悠看她那小眉毛的弧度就知道哪句话夸大,哪句话胡诌,但为了不让长姐挂怀,还是耐着性子听了,并且十分配合地表现出期待万分的样子。 直到谢琼鸢离去后,谢芜悠才软绵绵地瘫在船上,她指挥着怜蝶拿出一张符篆,让化到水里喂给她喝。 “符也能喝?不是纸做的吗?诶!它怎么变成烟了?”依旧十分兴奋的惜花嘟嘟囔囔,谢芜悠哑着嗓子发出细弱的声音: “之后再和你讲,先给我……” 看她这样一度以为她快死了,吓得小脸一白,端着碗颤颤巍巍:“小姐,你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怜蝶一把抢过她手上的碗,利落地喂给谢芜悠喝,胡嬷嬷拎着惜花的耳朵提到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 “你这朽木,我是雕不动了,去对着墙仔细品品,说不出今天犯的三个错就送你回望月城。” 惜花:嘤嘤嘤…… 谢芜悠喝下符水,感觉一股暖流流入气海,她盘腿坐在床上,意守丹田,调养元气。 她不能等慢慢康复了,之前没有责任,如今她却要守着外甥平安出世。 她不是郎中,医术不精,但她知道的,守护一个孩子的,是家族至亲的功德。 她得想想法子,让姐夫家有这样的功德,就能保孩子平安长大。 不过,她之前没深想过长姐频频流产的原因,只当是宫内虚寒,养不稳胎元,可如此看来,是不是有些因果轮回的原因在里面? 谢琼鸢当时出嫁地比较草率,这几年又与家中关系微妙,谢芜悠对她夫家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年前的匆匆一面。 只记得姐夫姜巍英俊儒雅,而姻伯母秦歌—— 干练爽快,且……貌美。 第36章 秘密 次日一早,谢琼鸢正招呼着仆从们去给谢芜悠送早膳,就见妹妹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了饭堂里,神采奕奕的,哪里还像刚刚昏迷了七天七夜的病人。 谢琼鸢担忧大过欣喜,作为公主的女儿,她多多少少通点医理,也知道谢芜悠痊愈的速度有多么反常,她拉着谢芜悠左看看右看看,直到靠在她的心口处听见结实有力的心跳才放下了心。 “长姐别弓着了,小心点,你妹妹哪里是普通人?想着好玩的结缘节,还不是一夜就养好了。”谢芜悠扶起谢琼鸢,轻松地笑道。 “是因为练武吗?大好了就好,还免了给你送过去,来同我和你姐夫一起用早膳。”谢琼鸢携着她走进饭厅,一个如春风般温柔的男子赶忙迎上来,扶住谢琼鸢的另一个胳膊。 “三娘,这是你姐夫姜巍,五年没见,该不认识了。”谢琼鸢瞪了姜巍一眼,拉着他站到谢芜悠面前,规规矩矩地打招呼。 “姐夫风姿出众,我自然是认得的。”谢芜悠行了个礼,姜巍赶忙回礼,起身后又一把扶住了谢琼鸢,才笑着寒暄道: “不敢,家中简陋,怠慢三娘了,还望不要嫌弃。” 跟在后面的惜花差点惊呼出声,这一路走来又是雕梁画栋,又是亭台楼阁的,这都叫简陋,那谢府不成寒室了? 察觉到胡嬷嬷凉丝丝的视线,她紧紧闭上了嘴,做出个得体的微笑。 谢芜悠也有些语塞,只能避开简陋答道:“姐夫说得哪里话,是我叨扰才对。” 谢琼鸢知道自己这榆木夫君不善应酬,只会生搬套话,有时反而惹人心里不快,便急忙止住了话头,指着热气腾腾的饭桌道: “好了,三娘刚到,以后时日还长,先去用膳,莫凉了。” 三人围坐在桌前,也没有让人服侍的毛病,便谴了下人们去另一间屋子吃。旁边下人们吃得欢声笑语,主人们却吃得安安静静。 额,并非因为尴尬,而是食不言的用餐礼仪。 虽然不说话,但姜巍的全幅心神都在谢琼鸢身上,时不时地为她夹菜,给她递餐具、手帕。 谢芜悠看着心里很暖,悄悄开了鬼眼看他的业障,很是干净,一如他温润的外表。 她想到了那位异常貌美的姻伯母,想着用完早膳问问,若真是她的问题,还得尽早解决。 桌上菜肴十分精致,看得人食指大动,但谢芜悠却选了个宛如摆设的白面馒头啃,偶尔夹点咸菜。 回忆起与李谨查案的那几天,除了头一餐吃了碗面,其它时候都是在路边买馒头应付。 出星会时在路上碰见他,手上也是拿着烧饼,就像惜花说的,明明早已过了饭点,哪怕知道他危险极了,也没来由地觉得心疼。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良知跟着容貌跑? 之前她猜想过两种可能性,但她并不认为如李谨那般业障的人,会在横死后成为它鬼的养料。 他会化煞,成为江里最凶的恶鬼。 只怕再相见便是人鬼殊途,水火不容。 她曾说过要让他清白地往生,可如今却没有面对的勇气。 也许他生前是真的想做一个好人。 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三娘,三娘……”谢芜悠恍然回神,看见了长姐担忧的脸,谢琼鸢拿着帕子擦了擦她的脸颊:“你这孩子,从小就爱走神,可是饭菜都不合你胃口?竟让你一边垂泪一边啃馒头?” 谢芜悠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流泪了,第一次为他哭还能算是顾念一齐探案的情谊,可第二次…… 谢芜悠神色一肃,双颊泛起两朵红云。 这么想,怪不好意思的…… 只能说明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呀! 谢·重情重义·芜悠意识到了自己该偿了这份恩情,立马放下筷子,站起身对着长姐和姐夫行了一个礼: “长姐姐夫在在上,芜悠有件不得不做的事情,还请两位成全。” 谢琼鸢在短暂的错愕后便恢复了温柔的眉眼,轻轻扶起她,没有多问: “在醉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要帮忙就与我们说,但请千万告诉我们归来的日子,我们会一直等你回来。 三娘,悠儿,这里是你的家。” 谢芜悠眼里又落下几滴泪水,当年她刚刚成为巫女时,整日往平安村跑,为她掩护的便是长姐。 谢琼鸢始终如当初一般,不问不疑,只是无私地给予着支持与包容。 谢芜悠下了一个决定,上前抱住谢琼鸢,与她额头相贴,双目对上时,一抹红光从谢芜悠的眼里闪过,倒映进谢琼鸢的眼里。 做完这一切后,谢芜悠握住长姐的左手腕,用鬼眼悄悄扫了一眼,淡红色的光芒覆在纤细白皙的腕上,像一圈红绳。 红绳的末端延生出一根细线,连着谢芜悠的心口。 谢芜悠眼前有些发晕,白着脸匆匆告退,不让谢琼鸢发现自己的虚弱。 胡嬷嬷带着惜花和怜蝶福福身追了上去,姜巍看着主仆四人的背影,忍不住询问道: “三娘的眼睛也经常发红?” 谢琼鸢看着他温柔一笑:“夫君不看看时辰?” 姜巍猛地一拍脑门:“唉呀,要迟了,夫人见谅,为夫得去为孩子赚衣裳钱了。” “我的傻夫君,因为人都有秘密呀。”谢琼鸢轻声道,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第37章 往生 月江之上,一艘灰扑扑的渔船向前直直地前行,船头坐着一位老僧,盘腿入定,双目微阖,似乎与江风和波涛全然分离,自己便是一片宁静的世界。 谢芜悠红着双目,站在船尾一刻不敢松懈地打量着四周,双手紧紧抓着衣角,身体紧绷地不行。 “阿弥陀佛,万物皆有缘法,翟檀越不必过于忧心。有劳船夫先生,朝西南走。”老僧依旧是阖着眼,却好像能体察万物。 谢芜悠闻言赶忙朝西南看去,果真见到一丝微不可察的邪气,若不仔细看,很容易便忽略过去了。 她敬重地看向老僧,合掌拜了三下:“慧真方丈好神通,小辈拜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阿弥陀佛,翟檀越天赋异禀,比凡人多一双眼,其本亦同,勿忘。”慧真方丈看向谢芜悠,恳切而慈悲。 “是,感谢方丈教诲,小辈记下了。” 随着渔船快速前进,阴邪的气息愈发明显,此时还是白日,江鬼都伏在水面之下,能有此等邪气,必然是大邪物。 谢芜悠心口一悸,在蛇眼幻境中看到的一切走马灯般在脑中过了一遍,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翻涌的血脉,按着心口,她红着眼对慧真道: “那里便是三头蛇尸身沉没的地方……他应该也在那。” 慧真唱了一声佛号,待船停在邪气之上,又闭着眼入定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 “此处并未有厉鬼化煞,不知李檀越魂归何处?” 谢芜悠从船夫处拿来早就准备好的长绳,一端捆在船上,另一端捆在自己纤细的腰上,点燃一根细香: “我下去找找,有劳方丈,这根香燃尽便拉我上来。” 慧真:“阿弥陀佛,翟檀越务必顾惜性命,量力而行。” 谢芜悠额首,闭好气抱着一块大石纵身跳入水中,在大石的牵拉下快速下沉,随着离蛇身越来越近,心中悸动的感觉便越来越明显,她强忍着不适,打开鬼眼仔细地看着蛇尸四周,想找到李谨的亡魂。 在红色的视野中,蛇尸周围可谓“鬼潮汹涌”,江中的无名亡魂围着蛇尸转圈,争先恐后地吸着邪气。 谢芜悠一眼便知道没有李谨,因为他不可能这么弱…… 她抱着刻好符文的石头游过去,鬼潮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路,谢芜悠游到干瘪的蛇腹处,意图感知到李谨尸身的气息,从而追寻到他的所在。 然而刚刚游过去,她便被眼前的场景吓圆了眼,蛇腹处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怪物大力扯开,还想仔细看蛇腹中的场景,腰间一股力道传来,将她朝上方拉去。 谢芜悠咬咬牙,丢开石头解开腰间的绳子,划着水凑过去看,她用手扒拉着巨蛇的肚子,执着地想找到什么。 然而巨蛇腹中除了鱼骨,便是短腿的猪骨,没有任何与人相关的血气。 可怕的猜测在脑中产生,谢芜悠慌张地向上游去,冷不防与一双尚未闭上的蛇眼对上,一段幻境再次没入脑海之中。 平安村的棺材被推开,里面是…… 一个绝色美人。 女子眉眼温柔,肌肤上凝着几滴结成冰的泪珠,一道声线响起: “你与我有缘,既然来了,便带走。” “咳咳咳。”谢芜悠身体一弓,咳嗽着吐出几口水,船夫坐在一旁喘着气,腰间系着长绳,身上也是湿漉漉的。 “翟檀越不顾惜性命,可考虑过会害了他人的。”慧真立在一旁,声音不悲不喜,但语义已是极重了。 “你家中富贵,船夫家中贫贱,若他没能在自己船上看顾好你,日后半生岂能顺遂? 但若他下水没能救上你,反而自己丢了性命,你岂不是又平白害了一条性命?” 谢芜悠闻言立马对船夫行了个大礼:“感谢先生救命之恩,日后必以大礼谢之。” 又合掌对着慧真拜下:“方丈教诲得是,小辈知错了。” 慧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阿弥陀佛,罢了,是你的缘法,也是迷障,更是劫数。” 谢芜悠不懂慧真的深意,想到那个猜测,急切道:“方丈,蛇肚被扯开,李谨可能被别的邪物给……” “翟檀越,茫茫月江,你我人事已尽,因缘和合,因果业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莫强求而生心魔,阿弥陀佛。”慧真打断了她,看着广阔的月江,叹了一口气: “江中不得往生者甚多,既然来了,便送他们一程,两位檀越可介意在此处多待一夜?” 谢芜悠僵硬地摇摇头,拿了个披风裹着,看着江上的波涛出神。 船夫见状道:“方丈慈悲心肠,我既然收了翟姑娘的钱,便听二位差遣,姑娘也别提什么恩不恩,都是我的本分。” 谢芜悠拿出一张符篆,递到船夫手上:“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先生若有难办的地方,便烧了这张符,我必出现报恩。” 船夫还红着脸想推辞,慧真却出言劝道:“檀越收下,不报恩,便应劫,因果轮回,芸芸众生,无人可逃。” 船夫虽然不懂,但大致明白有些沉重的东西在里面,便十分珍视地将符篆收回船舱的一个格子里。 谢芜悠了了心事,足尖轻点跃到船舱顶部,仰着脸感受着江风拂面,呼出一口气。 慧真方丈摆好法事的物件,敲着木鱼轻声诵念着往生咒。 温和的佛光以渔船为中心扩散到整个江面,混浊的鬼气褪去怨念,清白往生。 也有的挣扎着要逃开,无可奈何地消散。 夜色凉凉,佛光普照,在佛的指引下,是放下执着重新开始,还是执于过去,堕落成魔? 第38章 结缘节(上) 醉城,结缘节。 暖黄的花灯在路边交织成璀璨的影,身着盛装的男男女女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女子手捧鲜花,男子携着柳条,圆月的光辉高悬苍穹,下面却是一番热闹的人间景致。 谢芜悠带着个桃粉色兔仙面具,心里纷乱的思绪与身旁的喜庆喧闹格格不入,怜蝶和惜花则各戴着个全白陶面,看着要多素净就有多素净。 “惜花,可是我这面具有什么含义,为何路上总有人看我?”谢芜悠虽然爱出神,但天生对这些敏感,那些灼热的视线让她有些不适,忍不住出言询问。 惜花欲言又止,脑海里出现了大小姐殷切嘱托的神情:“万不可让三娘知道面具的意义,否则就白折腾了。” 她当时面色一白:“可是,可是那天小姐醒来,我都说了呀!” 大小姐眉毛颤了颤:“她许会忘的,总之若是问,别说真话,好惜花,你家小姐在望月城是没什么希望了,你可千万别误了她一辈子的姻缘啊!” 惜花正回忆到紧要处,怜蝶突然一弹她的额头:“小妮子想什么呢!小姐问你话。” “你也不知道么?”惜花眨了眨眼,总不会怜蝶也忘了? 怜蝶眼神躲闪:“我有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不感兴趣?小姐问你呢,你可想清楚了再答!” 惜花气结,好你个怜蝶,揣着明白装糊涂,为难的事全让她来做! “啊,我想起来了,惜花你真是,不就是‘待嫁,可撩拨’嘛,你也不提醒提醒我,害得我都快忘了来干嘛的了!”谢芜悠一拍手掌,自个想起来了,听这跃跃欲试的语气,还挺感兴趣? 可她不是还念着那个刚死的吗?就算那个是误会,和孟谦那事也没多久啊? 谢芜悠拍了拍她们两人的肩,豪爽地笑道:“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还惦记孟谦?老黄历了,人要向前看,不在醉城拿下个金龟婿回去,怎么在望月城找回场子?你快和我细讲讲结缘节的规则,咱们大展拳脚一番!” 惜花话都说不利索了,磕磕绊绊地讲解着,然后看着谢芜悠风一般地冲进人群,又急忙被怜蝶拉着追上去。 她明白的,小姐心里越难过的时候,外显的就会越有干劲。 可她从来不说,只是自己憋着。 亦或是,自己都看不清…… —— 林莯雪抱着花,时不时透过桃粉色猫妖面具瞅瞅身边挺拔的男子。 想起他那俊俏的脸,林莯雪双颊又是一红,幸亏戴了面具,否则不知有多少姑娘会给他花呢 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便幻想着能在结缘节上与一位俊俏郎君结缘。 而如今,她只想和身边的郎君在这个最浪漫的地方……啊,好害羞! 所以今日,她一定要让谨哥哥错开所有的才艺展示,这样给他送花的就只有自己了。 到时候,由不得他不选! “郎君,接……接花否。” 正想着呢,她就看见前面出现了一枝花,一个女孩羞涩地低下头,身后还站着几位跃跃欲试的姑娘。 唉,他就戴着个面具走了几步,所以你们看上他什么了!? “那郎君身形可真好看,气度更佳,我也想去送花了。” 林莯雪:……这样都行? “莽撞!他身形好,你身形出挑吗?得让他看见你的好,他才会接花。 你看,她不就被拒绝了,一开场就受挫,太打击自信心了!” 林莯雪恍然大悟,对呀,得让他看到自己的好,最好还要有旁人来追求一二,让他有危机感! “谨哥哥,这儿太吵了,我们去琴楼,那儿雅致。”她挡在男子面前,隔开女子们的视线,用自己最娇美的声音道。 身后的女子撇撇嘴,装什么装,真是一对还会这么戴,近水楼台还得不到月的,比她们这些路人还没希望。 于是她们也细声细语地讨论道:“我新习了《凤求凰》,不如我们去琴楼!” “如此甚好,闻琴知人,奴家也想认识认识琴音清正的郎君呢!” 林莯雪心里冷哼,在男子点头后带着他往琴楼去,然而后面的女人却像狗皮膏药般怎么也甩不掉。 拇指指腹轻轻擦过长度恰好的指甲,林莯雪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 《凤求凰》?那种曲子,她十岁便弹厌了! 她林莯雪的琴艺,放眼醉城,谁敢争锋! 哦,当然要除开城主府魏先生、章先生、覃夫人,还有城东的宁隐士,城北的西门娘子,北岳郡的东方先生……这些大家了。 只要除开…… 除开…… 只要。 第39章 结缘节(中) “诶?那不是兄长吗?”林莯雪指着远处穿着官服的俊俏郎君道。 但没等她上前打招呼,就见他带着一众下属朝一个方向赶去了,看着有什么急事。 “唉呀,大好日子的,忙些什么呢,都二十好几的人了,真是!”林莯雪嘟囔道。 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琴房,她立马来了精神,带着人一同行到台下,等着下一个就冲上去。 现在上台的姑娘带着个兔仙面具,和她一样是没许人家娘子的桃粉色,不说琴艺,单看身段和气度,便吸引了不少郎君的目光。 林莯雪忍不住往一旁瞥了一眼,就见他的谨哥哥也抬头看着台上的姑娘,目光专注,似是对那姑娘极有兴趣。 林沐雪一酸,在心里冷哼道:身段这么好都没人说亲,指不定有多丑呢! 就算不丑,还能弹得有多好听? 那姑娘十分细致地净好手擦干,又铮铮铮地调了好久的音,才素手抚过琴弦,不紧不慢地勾了个散音。 她缓缓闭上了眼,手指在琴上如蝴蝶般翻飞,不说音色,姿势是好看极了。 曲音行云流水,带着三分快意,三分自在,三分慈悲还有一分愁绪。 林莯雪自己都差点感到陶醉,细细一看,听众们果然在暗暗竖大拇指,便赶忙出声挑她的错处: “什么呀,我都听不出来她弹得什么谱?根本没音准可言!还闭眼,那按弦都偏到哪跟哪了?” 不想那姑娘似乎耳力不错,在她话音落后猛地睁开眼看过来,像是被从梦境中突然叫醒的孩子,她看着林莯雪的方向,手下的琴音滑了滑,眼睛里似乎有红光闪过。 “铮!”一声尖锐的琴响,七弦竟然被她勾断了,崩开的琴弦将她的右手食指开了个口子,鲜血一股一股地冒出来,然而那姑娘却恍若未觉,只是看着林莯雪的方向,目光里交织着惊惧和狂喜。 “小姐!”两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姑娘冲上去,拿着帕子慌乱地为她包着伤口,而她只是看着这边,执拗地不愿移开目光。 “谨哥哥,她好可怕,总看着这边干嘛,是不是中邪了?”林莯雪故作害怕地躲到男子身后,然而却没有得到那人的回应,她悄悄看去,差点气炸了肺。 谨哥哥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台上的姑娘,人群仿佛成了他们一眼万年的陪衬,世界都是他们两个的。 不可以! 林莯雪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大声道:“谨哥哥,琴都被人弹坏了,咱们走。” 台上女子肩膀颤了颤,然后站起身致歉,十分豪气地将琴买了下来,和白面具说了什么便匆匆下台了。 郎君们拿着柳条有些举棋不定,本来他们是中意这位娘子的,但她连弦都能弹断,平日该有多粗蛮…… 林莯雪看着她没人要心中快意,扯着若有所思的谨哥哥往别处走,却在路口处被那姑娘拦了个正着,她拿着花,声音里带着亲和的笑意: “我有意赠花给郎君,但想看看郎君的容貌,不知郎君可愿摘下面具给我看看。” 李谨感觉喉口发干,但还是佯装镇定道: “可我还未决定是否要接娘子的花,不如娘子先摘面具看看。” 对方答道:“郎君不用现在决定,因为我还没决定是否要送,得我先决定送了,您才需要决定是否接。” 李谨觉得有趣,顺着绕:“可既然我不想接,为何还要让娘子决定送呢?” “郎君哪有不想,郎君是没决定,但要决定,还是得我先送。” 林莯雪头都快晕了,连忙出声找回场子:“你真有意思,无缘无故的,我谨哥哥凭什么为你破坏结缘节的规矩,你自个儿逛,我们还有事,先走了。”说罢便要走,不想对方却紧紧跟了上来,找机会从各个角度打量李谨。 林莯雪怒火中烧:“你这人怎么回事,还甩不掉了?” “抱歉抱歉,两位去哪,我恰好也往这走。”姑娘哂笑道。 “我们去靶场,怎么,你也要射箭?”林莯雪随便一说,姑娘家去箭场只能是为了挑郎君,一般都是羞于承认的,就算她真去靶场,也能给她逼退了。 “是啊,活动活动筋骨,见笑。”不想对方却真应了去射箭的。 “这位娘子,可愿接柳。”一位郎君却在此时追了上来,将柳条递给那姑娘。 李谨的眼神不自觉地转了过去,看着她垂眼低眉,耳尖有些微微发粉。 素昧平生,她不会愿意的。 “小女愿意。”那人答道。 李谨心脏一缩,胸闷得紧,他一甩衣袖朝前大步走着,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酸涩地无以复加。 但他还是忍不住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他听见她约那家伙一同去靶场,声音甜美,语声柔腻。 “可是小生不会射箭。”那家伙答道。 “没事,我会。” 察觉到李谨身边陡然降低的气压,林莯雪咬碎银牙,恨恨道: “谨哥哥,我不想去靶场了。” “可我想去,活动活动筋骨。”李谨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变更的气势。 林莯雪没来由地缩了缩肩膀,鬼使神差地便和他一同来到了靶场。 夜晚射箭有天然的难度,哪怕周边燃起了篝火,还是一个靶心四个影,很容易射偏甚至落靶。 故而这儿多是期待的娘子,敢上去展示的郎君很少。 李谨迈着长腿率先走到靶前,旋身背着弓也不看靶子,嗖得一声射出,羽箭直中靶心。 “哇!”娘子们激动地叫出声来,其中不少已想好要送他花。 “谨哥哥真厉害,欸?姑娘你怎么不上啊?莫不是根本不会!”林莯雪不怀好意道。 姑娘却看着靶子惊诧道:“不会,就这?” 第40章 结缘节(下) 她的话被不少人听到了,纷纷深吸一口气,李谨放下弓转过身来,笑道: “娘子见笑了,射艺非我所长,的确就这样。” 众人,简直是大型那啥现场! 那姑娘,好,是弹琴时瞥见滔天业障的谢芜悠,她必须确定此人是李谨,哪怕冒些风险。 因为如果李谨还活着,她又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来防备了。 谢芜悠回忆起李谨的武艺,以他那雄厚的内力,怎么也得射裂靶心! 回过神,她终于注意到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包括送她柳条的小郎君。 喂!别跑,她上还不行吗? 谢芜悠连忙三步作两步走上前,举起弓轻轻一扯。 “啪!”整个弓应声而断,不是弓弦,是木制弓背! 谢芜悠尴尬地愣在原地,靶场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这么硬的弦,这么脆的背,根本一点内力都承受不住啊喂! 她本来只是想帅气地将李谨的箭射裂开的…… 顶着众人针尖般的视线,谢芜悠草草拿起一张弓,横弓搭上三根箭,张弓射出…… 正前方的靶子上空空如也,一片落叶被风起又吹落。 这是……脱靶了? 然而不久后,围观人群突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原来是谢芜悠射中了三个不同箭靶的靶心,还堪堪错开了正前方的那个。 “娘子真是武艺高强,堪称女中豪杰啊!” “对!还力大无穷!” “此等英杰,我等愿与她……” 一个郎君低着头走上前,围观者纷纷停下了话茬,谢芜悠满怀期待地看过去,是刚刚送她柳枝的郎君。 他嗫嚅道:“娘子飒爽风姿,在下拜服,现有个冒昧的不情之请,还望娘子包涵。” 谢芜悠心跳加快,泪水都要涌了出来,终于,终于…… “请娘子将柳条还给我,我们不合适。” 谢芜悠身子一抖,如遭雷击,她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便看向了刚刚说“愿与她”如何的那群人。 被看的郎君一愣,随即颇为尴尬地补全了话头: “结为兄弟。” “噗——”林莯雪没忍住笑出声,察觉到旁人的视线,她抱歉地摆摆手: “不好意思,我失礼了,可是……噗,真的很好笑哈哈。”林莯雪捂着肚子笑得浑身发颤,想支着李谨来维持平衡,却被对方轻轻躲过。 李谨拍了拍索要柳条的郎君,对方一个闷哼便弯下了腰,李谨赶忙将他扶起,笑道: “抱歉抱歉,不过公子这身板真单薄,和女侠的确不搭,应该找个柔柔弱弱,还容易被你逗笑的姑娘。” “哈哈哈……”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林莯雪却是笑不出来了,他这话指向太过明显,大家立马忘了谢芜悠出的丑,只顾着看她的热闹。 谢芜悠也不禁破涕为笑,赶忙将柳条还给那人:“郎君不必为难,结缘节讲缘分,若郎君遇到更合适的,当然应该及时把握机会。”说罢看向林莯雪的方向。 下面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 “爱笑的娘子有福气,郎君还不把握机会。” “就是就是。” 那郎君无奈地一甩袖,将柳条塞进林莯雪怀里,也不问她收不收,一溜烟遁了。 林莯雪拿着柳条不知所措,顾忌周围火辣辣的视线,只能将柳条抱进怀里,咬牙吞了这场屈辱。 看着得意洋洋的兔仙面具,她心里气不打一处来,瞥见被谢芜悠拉断的弓背,心念一动,对着李谨嗲声道: “谨哥哥,照你那么说,女侠该和什么样的郎君搭?” 她心里冷笑,醉城的审美偏向纤细柔弱,没有郎君会想娶个粗蛮的女子回家,她这样也许会有人欣赏,但绝无人敢娶。 果然,郎君们闻言立马安静了下来,力气这么大的女子,他们可不敢要! 第41章 硝烟(上) “自然是配胸怀宽广,眼界非凡的英雄人物了。”李谨看着底下的人,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几位性格冲动的郎君有些闷不住了,他们最受不得激,一根柳条而已,送了便送了,但哪怕戴着面具,也万不可让人觉得他们心胸狭窄了去。 当即便有三四个郎君拿着柳枝,脚步轻快地朝谢芜悠走去,意图很显然,下面已经有人轻轻吹起来口哨。 李谨却在此时叹了一口气,脚一横拦在她的面前,与她透过面具眼神交汇,继续道: “但最重要的是爱重她,信任她,支持她,为她遮风挡雨,予她一世安稳。” 李谨的眼睛里仿佛有万千星辰,拉着谢芜悠脱离喧嚣,来到一片祥和至极的天地。 那片天地有李谨和她。 假如没有鬼眼…… 眼前一红,滔天的业障和可怖的罪恶依旧在。 谢芜悠被残余的理智拉着,向后轻轻退了一步。 她听见自己轻笑着挪逾道:“照郎君说得这样找,恐怕我一辈子也嫁不出去了。” “怎么找不到。”李谨却答得斩钉截铁:“婚姻大事,莫委屈了自己。” 底下有娘子被感动地流下了泪水,哭喊道:“不用找了,你面前这个不就是!” 旁人听了纷纷附和:“没错,他不就是了?” 人群热闹了起来,起着哄让他们互换信物,喜结连理。 谢芜悠握紧了花心跳如擂鼓,他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呵呵。”李谨扶着额头低笑,十分淡然地说出了三个字—— “我-不-是。” 谢芜悠松了一口气,但这股气一松,心里又感觉空落落的,仿佛被吸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林莯雪连忙上前扯住李谨的衣角:“是啊,你们真是,乱起哄,好了,这儿不好玩,谨哥哥,我们走。” 李谨点点头,与林莯雪一同离开了靶场,谢芜悠没有追上去,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脸,但她已经能肯定他就是李谨。 那个罪恶滔天,却又总是行事正派,惑乱人心的李谨。 郎君们许是看着谢芜悠孑然一身心生怜惜,也可能是想证明自己有容人之量,纷纷向她递出柳条,虽然其中有多少水分大家心知肚明,但也够谢芜悠成为今晚最令人羡慕的娘子。 谢芜悠叹出一口浊气,摇着头拒绝了所有郎君,一个人走出喧嚣,走到无人处轻轻跃上屋顶,在高处俯视着拥挤的人潮。 男男女女隔着面具,享受着这场结缘盛宴,他们羞怯地互换信物,有的已经在僻静处悄声说起了话。 她看见一直站在李谨身旁的姑娘赠花给他,还没能看到结果,就被一队游街的花神挡住了视线。 花神队伍里,他们又哄笑着让谁接受谁的心意,或是向谁表达爱意。 一对男女被陌生人推搡着,糊里糊涂地做了决定。 结缘节,结缘的是神,是男男女女自己,还是这些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谢芜悠从小便受尽非议,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在乎,但也幻想着在他人之言里,“谢三小姐”能有一门艳惊四座的好亲事。 所以在孟恒上门为孟谦提亲时,她动心了。 原因无他,仅仅是为了浅薄的面子,为了自己的后半生不像前一半那样,受尽鄙薄。 当时她盘腿入定,用了那个极其凶险的法子去窥测天机。 而她所看见的画面,是远远超乎她意料的…… 谢芜悠想得出神,记忆中的身影渐渐和长街尽头一人的背影重合,她猛地站起身,提气追了过去。 那是孟谦和凤安! 第42章 硝烟(中) 一男一女站在灯会入口处挑选面具,谢芜悠立在屋顶上远远望去,像极了孟谦与凤安。 待到谢芜悠追到近前时,二人又不见了踪影,谢芜悠赶忙询问买面具的商贩: “请问先生,刚刚在此处买面具的一对郎君和娘子往哪个方向走了?他们都生得十分好看。“ 小贩眨眨眼,四顾为难道:“姑娘,这大晚上的,我哪看得清啊?” 谢芜悠明白了他的意思,随手拿起一个黄色面具,在结缘节里的寓意是“凑热闹”,丢了一锭银子过去: “不用找了,余钱给先生买灯,现在先生可看得清了?” 小贩眉开眼笑:“刚刚与姑娘玩笑的,那两位往西边走了,娘子买的是青色狐仙面具,郎君买的是棕色牛神面具。” “谢了,这个送你。”谢芜悠换了面具把旧的丢过去,轻轻跃起,向西边掠去。 人群熙攘,谢芜悠凭着小贩的描述锁定了两人,正要翻下屋脊去拿他们,脚腕处一紧,被一股力道生拽了下去,落在窄巷之中。 谢芜悠防备地打量四周,是一群身穿官服的人,拽着她的是一名年轻俊俏的郎君,他收回长锁,朝她施了一个礼: “娘子见谅,我等奉命在此查案,见你飞檐走壁形迹可疑,抓你下来问问话,还请娘子配合。” 谢芜悠暗道声倒霉,怎么碰巧遇上了办案的官差,若是耽搁了,人生地不熟,她还能上哪去找孟谦和凤安? 她笑道:“官差大人见谅,我同人比赛呢,难得遇上个同会轻功的郎君,您不能无故坏我好事。” 后面的官差出言驳斥道:“胡说!你戴的是黄面具,根本不是来求姻缘的!” 另一人补充:“没错,而且会轻功的郎君也不少,我们大人就会!” 前面被称“大人”的郎君轻轻咳了两声,谢芜悠拿出腰间的花递给他们:“我的确是来结缘的,不过有了心仪的人便换了面具,以免招蜂引蝶。面具可以换,花却作不了假,不信你们看。” 大人没好意思接花,后面的官差却是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过,结缘节的柳条或者花上都挂着身份牌,用以日后联络。 “姜家?那不是林大人的母家那边的亲戚吗?没听说有位小姐啊?” 林莯炎闻言惊讶地看过去,心急如焚的谢芜悠赶忙解释道: “我是姜夫人的妹妹,从望月城过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亲家哥哥,失敬,只是我实在着急,能否先放我离开?” 林莯炎摇头道:“娘子先把面具取了,结缘节不过是游戏,名牌作不了办案的依据,兹事体大,岂能随意放你走?” 谢芜悠心一沉,她这边同样是大事,耽搁不得,面具是不能取,只能硬闯出去了。 正当她要有所动作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裹住了她的头脑,眼睛胀痛地厉害,她捂着头踉跄了几步,再睁开时,眼前赫然是一片火海。 她慌张地左右看,林莯炎等官差嘶嚎着拍着身上的火,面容痛苦,伴着皮肉烧焦的烟。 “娘子,娘子,谢姑娘?”听到声音,谢芜悠猛地回过神,面前是完好无损的林莯炎。 “火”谢芜悠嘴里念叨着这个字,额上淌下惊恐流出的汗水。 林莯炎面色微变,他额首道:“抱歉,这下更不能让你走了。” 谢芜悠平下心神,对于发生的情况心乱如麻,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在脑海里梳理着线索。 首先,她刚刚看到的很有可能就是孟谦和凤安,如此便能解释为何李谨也来了醉城。 他说过,会在人的方面查清王小兰的死因,这是他的职责。 假设李谨是个信守承诺的正人君子,那么他便是奔着孟谦来醉城甚至是结缘节,那么即使她现在错过两人,还有李谨会一路顺着线索追查。 再说她看到的火场,如若不是体虚犯的癔症,那便很有可能是某种预示。 她前两次感受到这种晕眩感,都是因为三头蛇。 而上次遇见蛇眼,有一道声音说:“来了,便带走。” 之后上岸,慧真方丈说的话也很让人在意。 传闻有上古神蛇,其眼能惑乱人心,能……预知后事。 若她所见是预言,那便麻烦了。 谢芜悠赶忙对着官差抱拳道: “是的,火,其实没有郎君和我比赛,是我听到有人说火,没头没尾的,心里慌乱便顺着声音追过来,却被各位拽到了此处。 官爷们也是在追查此事,兹事体大,望坦诚相告,也能让我尽绵薄之力。”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一个官差质疑道。 谢芜悠想到预言中所见,此人伤得最重,叫得最惨,笃定他们手上也没有什么线索,不过是想在她这瞎撞出什么东西。 “官爷可以不信我,但你们有阻止此事的把握吗?我猜你们手上也线索寥寥,否则不会抓着毫无干系的我问个不停。 希望各位慎重考虑,来此处的都是年轻的郎君娘子,醉城赌不起。” 其实谢芜悠说话还算有所保留,能来此处的人不仅仅是年轻,还都是锦衣玉食的权豪子弟。 官差还想说什么,林莯炎却抬手制止了他,对着谢芜悠行了一个礼: “娘子聪慧过人,下官愿意相信娘子。 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我们只是接到报案,说药铺里的硝石和硫黄大量被盗,想起今天结缘节有大量人口聚集,就带着同僚们来此处巡防,想着以防万一。 但我们却在要紧处发现了几堆泼了酒的草堆,这下容不得一点侥幸了,下官的亲妹妹也在集会里游玩,现在人越来越多,心里也只有焦急的份,不知娘子可有何良策?” 谢芜悠沉吟:“硝石、硫黄,难道他们要造火药!?” “嘭嘭嘭”,此时,巷子外响起了震耳的爆破声…… 第43章 硝烟(下) 众人抬起头,绚烂的烟花在头顶炸开,五彩斑斓,热闹喜庆,而又有一种缱绻心头的浪漫。 然而窄巷中的谢芜悠和官差,却感觉心里止不住地发沉。 这种能飞上云霄的奇思妙想,有时也会成为索命的利器! 绽放的焰火在谢芜悠眼前与几处炸开楼阁重合,谢芜悠闭上眼,想将那些带着预示的画面在脑海中定格。 林莯炎肃然道:“不等再等下去了,我们分散去找,然后在姻缘楼汇合。” “等等,不要分散。”谢芜悠突然睁开眼道。 “怎么?娘子是不放心兄弟们的武艺还是……”一个官差挑衅道。 “来不及了,且你们找了一晚上,不也什么都没找到?欲破此局,得用智。”谢芜悠打断他,转而看向唯一聪明些的林莯炎: “林大人,假如有人想要制造骚乱,能是有什么目的?” 林莯炎沉吟道:“能有很多,政治上震慑我醉城朝廷,寻仇报复,制造恐慌……” 谢芜悠点点头:“林大人说得对,但他们不是有备而来,更像是临时起意,不然不会用盗窃的方式获得火药。 所以比起政治阴谋,我更倾向于他们是在引起骚乱,震慑朝廷。” 林莯炎恍然大悟:“所以他们迟迟不动手,是在等最后的那个……” “是,因此我们要打乱他们的计划,从而寻求破绽,一网打尽。”谢芜悠道。 林莯炎面露犹豫:“可是这样,万一出了岔子?” 谢芜悠抱拳朝他拜下:“虽有风险,但是我们唯一的生机,成,可救千万人,败,则林大人清誉全毁,担下所有骂名。 民女不敢勉强,如何取舍全由大人自己做主,但无论大人如何选,旁人都无权指摘半点。” 林莯炎紧了紧手中的刀,此时若他找到妹妹后带队离去,再冷眼旁观,不会有人将这场惨案与他关联,他依然可以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他看着谢芜悠的眼神深了深,道:“我是官,安能取小名而舍大义?” 他转过身看向手底下的官差们:“城防司众人何在?” “下官在!”声音响亮齐整,带着重若千钧的气势。 “今日所为,皆是我一人专断,无论成败,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接下来请各位听我号令,无须多问。” “是!” —— 林莯雪跟在李谨身后,随着他在集市内乱走,手上拿着自己的花,面具下的脸早已羞得通红。 她刚刚因为那个粗蛮女子而产生危机感,一冲动就跟谨哥哥送了花。 谨哥哥虽然没有接过花,可也没有出言拒绝啊! 他跟那个女人说的可是直截了当呢。 所以她还是很有希望的! 待到等下结缘大会,只要她和谨哥哥一同组队参与,让他了解她林莯雪的品性,还怕结不了缘? “你们听说没,因为刚刚司仪突发心疾,今年结缘大会取消了!”两个拿着糖葫芦的娘子边走边聊道。 林莯雪心里一惊,忍不住顿住了脚步,侧耳听那两个娘子讲话。 阴影之中,一个矮小的身影也猛地顿住,眼角掠过一抹阴狠的光。 “不会?这么倒霉!那怎么办,缘分它差这口气呢!”听的那位娘子捂着嘴惊呼道。 “刚刚有人边跑边喊的,还能有假?” 此时,东边传来一阵热闹的乐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边不是香酿湖吗?往年也没用过那边的场地,结缘大会每次都是在西边的邀仙楼呀!” “管它呢,结缘大会都取消了,有别的热闹可凑去看不就行了。” “有理,快些去!” 林莯雪对别的热闹可不感兴趣,她只想拉着李谨去参与结缘大会! 诶?谨哥哥去哪了? 林莯雪这才发现自己忙着听别人说话,没跟上李谨,转眼之间,两人便走丢了。 她在原地生气地跺了跺脚,只能随着大流朝香酿湖走去。 听闻结缘大会取消,一部分人选择了离开集市,直接回家,但大部分娘子郎君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选择了前往香酿湖看热闹。 黑暗中,一群骨瘦嶙峋、衣裳褴褛的人悄悄商议着什么,不久后他们达成了一致,互相行躬身了个大礼,然后四散着做什么去了。 酿香湖是一个不大的小湖,湖边围着大理石雕的栏杆,中心立着一个高逾十丈的迎仙塔,虽然面积不大,但胜在层数多,也有很多人喜爱在上面赏景作乐。 而现在,迎仙塔的每一层都坐着一队乐师,或吹或打或弹,毫无曲调可言,呕哑嘲哳混作一团无序的热闹,如果有什么意义,应该唯有制造足够大的动静,让大家都聚过来。 失望的人骂骂咧咧地想走,却见一人站在塔顶上,拿着一团绳子在做什么,他们疑心此人想寻短见,纷纷在热闹的曲子声中投以屏声凝气的注视。 集市的人潮不断朝这边涌,越来越多的人围在湖边对着高亭上的人指指点点,渐渐的,其他位置的街道已空空如也,戴着面具的男女都围在了湖边,迎这场即将开场的热闹。 他们看见那人走到边檐出,张开双臂,然后…… 猛地跃下! “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惊呼声,不少胆小的娘子甚至捂住了脸。 第44章 走索 那身影却没有直直下落,如纸鸢般轻盈地在湖上划出优美的弧度,从容而稳当地落在一处栏杆上,躬身对着人群行礼。 “好!”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那人抬起双臂作出下压的动作,意思当是让大家安静。 凑近了看才发现,此人身段玲珑,应当是个姑娘,脸上带着黄色面具,此番不是为求姻缘的展示。 她将绳子的另一端紧紧系在栏杆之上,整条绳子与湖面形成个较为陡峭的坡度,随着风微微颤抖,不知能做什么用。 众人正疑惑间,就见那姑娘托人从栏杆旁拿出一根长杆,约莫有她身高的四倍长,她捧着木杆向所有看客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走上长绳子,颤颤巍巍地走出几步。 “我明白了,她这是要走索!”下面有人轻声讨论道,但也不敢声音太大,怕惹得她分神。 然而,湖边那么多看客都没敢发出声音,湖心亭的乐师们却突然发难,合力奏出了一段堪称恐怖的曲调,别说全身心维持平衡的姑娘如何,湖边的看客都心里一惊,再看向姑娘,果然,长木杆剧烈地晃动着,姑娘停住了脚步,艰难地维持平衡。 林莯雪紧紧绞着手上的帕子,虽然理智上知道走索的人落不落水与她无关,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感觉整颗心都被悬在绳索上随那个身影一起抖动,紧张又有些刺激。 几个吐息后,长木杆的晃动才慢慢停止,绳子也没有之前抖得那般厉害了,姑娘突然加快速度往前冲出一大截,又惹得台下一片惊呼。 绳子因为骤然的移动大张大合地抖动,姑娘纤细的身体在细细的绳子上起起落落,有那么一个时刻甚至甩离了绳子,幸而又稳稳落下,没有因此摔倒。 绳子还在抖动,看的人大气不敢出,亭子中的乐师又开始演奏,湖边的人混在刺耳的乐声中大声抗议,没说几句又闭了嘴。 因为走索姑娘的重心朝一边歪倒,眼看便要摔下去了,在落入湖中之前,她果断地将长杆丢进湖里,用脚背勾住绳子,拉着勾起身,跃到空中翻了一个身,平展着双臂稳稳立在绳子上。 “好!”观看的人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姑娘借着这个劲头又向前走出一大截。 此时难听且喧闹的乐声再次响起,姑娘利落地在绳子上转了一个圈,又向前继续走。 后来乐声又断断续续响起了几次,都没能对姑娘势如破竹般的前进速度造成太大影响,她竟然真的走到了迎仙塔顶。 就在大家以为她要登顶时,她却只是躬身捡起一套弓箭,背在身上,转个身,朝着人群的方向重新走。 较之之前的走法,如今她的速度更快更急,一个红色的纸球被人群中的谁抛上天,她取下弓射出一剑,纸球被射中,爆开后炸出满天飞的彩胜,惹得人群又是一片欢呼。 正看着高兴的林莯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女子射箭的姿势比较奇怪,像是在刻意避开右手食指。 是那个女人! 林莯雪心里无来由烧起一片妒火,顿时失了继续观看的兴致,一离开沉迷表演的状态,她就清醒地发现了一个破绽。 球破了,射出的箭去哪了? 此时四面八方不断有球被抛出,绳子上的姑娘继续向前走着,却总能箭无虚发地射中,然而林莯雪却越看越惊心,那飞出的箭如风掠影,想必带有极大的杀伤力,射中彩球的高度又高,极有可能伤到人。 不知是带着怎样的心思,林莯雪在人群中大声叫了出来: “别射了,会伤人的,快别让她再射了!” 虽然她一人的音量在人群中显得微乎其微,但还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人群中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听到她的声音,眼睛猛地蹬圆,小眼睛内流露出十分狠厉的神色。 他用淬了毒一般的目光狠狠瞪了眼谢芜悠,咬咬牙从腰间掏出个火折子,点燃了腰间的引信。 第45章 他绝不是人 绳上的谢芜悠注意到了人群中微弱的火光,心猛地提起,箭矢无法灭火,那凶徒又身材矮小,藏在人群之中,根本无法射中! 容不得多想,她提气掠起,朝那个方向飞身而去,眼见着引信快烧到头,谢芜悠掌上蓄力,朝湖面上重重一拍。 飞贱的水花朝那个方向泼去,然而看起来无论如何会慢一步,谢芜悠站在荷叶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出所料,那里即将发生剧烈的爆炸,按照幻境所见,方圆五十人都会被炸成焦炭。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只手径直上前握灭了引信,还没等他对那凶徒说出什么快意的话,就被一道水花从上到下淋了个通透。 他幽怨的眼神与谢芜悠隔空对上,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凶徒趁机发难,拿着匕首朝他刺去,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几个爽利的招式便将那人放倒在地,用一只脚便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城防司办案,闲人退散!” 一大群官差从后方涌入,疏散着人群,郎君娘子们疑惑地回去了,全然不知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谨哥哥,你的手!”林莯雪认出那是李谨,挤过去看他的手,本想过去看看的谢芜悠见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哈哈。”李谨不禁笑出声,却又在下一刻收敛了神色。 一位白衣公子毫不犹豫地冲进水中,片刻后两人双双上岸,谢芜悠看见他,随即低声在白衣公子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看着颇为亲密。 “哥!”林莯雪看见那白衣公子喊出声,立马迎上前,用袖子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水珠:“诶?你傍晚不都还穿着官服吗?怎么突然就换了衣服?” 林莯炎看着自家妹子,答道:“做了变装,此事说来话长,得先和司里交代,这位是李先生?”他看着李谨问道。 李谨摘下面具,露出他那张俊美到令人发指的脸,虽然早就确定了那是李谨,谢芜悠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心跳的节拍微微乱了三分。 “是我,见过林大人。”李谨微微额首,同时扫了一眼谢芜悠,好像在说“别装了”。 再装下去的确没意思,谢芜悠取下面具,露出一个他乡遇故知那般惊喜至极的表情: “李大人,是您啊,真巧,可还记得小女?” 林莯雪取面具的手在看到谢芜悠的容貌后猛地顿住,垂下手紧紧成拳。 “二位认识?”林莯炎问道。 李谨勾唇一笑:“何止认识,平安村的案子便是我们一起查的,只是后来各有分工,敢问翟巫女不待在望月城除妖,怎么也来了醉城这宝地?” 林莯炎一愣:“翟巫女?” 谢芜悠先不答李谨,而是向着林莯炎自我介绍:“还未向林大人自表明来历,我姓翟,是望月城平安村的巫女。 这位便是我平安村的里正李谨,敢问林大人又是如何认识李大人的?” 李谨眼里闪过一丝晦暗,林莯雪抢答道:“谨哥哥是兄长和我前日在月江边救回来的。” 那声谨哥哥真是叫得百转千回,谢芜悠心里一翻白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难怪李大人回来参加这结缘节,想来是为了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她将“救命之恩”四字咬得极重,林莯雪一噎,还想说什么,谢芜悠却转而回答李谨先前的问题: “我法力低微,无为道长回来后嫌弃我,不让我参与,我便想着再找大人一起查案,查了几日才查到醉城,便又追过来,然而大人却像沉在江里一样,不见踪迹,可把我好找。 敢问大人,这么些日子都去哪了?” 听到林莯雪的话后,她心里升起一个猜测:李谨是自己破开蛇腹逃出去的,在月江飘了这些时日,才精疲力竭地在前日上岸。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便能证明一个事实。 李谨绝不是人! 第46章 庶女无名 李谨默了默,正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官差打断: “林大人,要带这两位回去述职了。” 林莯炎点点头:“好,雪儿你先回去,他们二位都与此案有关,需要跟我们回去一趟。 李大人,翟娘子,麻烦你们了。” 浑身湿透的李谨和谢芜悠跟在官差后面肩并肩行着,不由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官差询问道:“二位可需要换身衣服。” 两人却齐声道:“走会路就干了。” 这……是什么不得了的共识。 回到城防司,将案情重新梳理了一遍,与李谨猜想地差不多,唯有一点有些说不通。 当时谢芜悠选了香酿湖湖心亭吸引人潮,是因为那里有个高六丈余的湖心亭。 将集会上能找的所有乐师搬上去合奏,其声响足以响彻集会,让官差换上常服后四处散布结缘大会取消的消息,大家失了乐子,自然会被这边吸引。 此处不是结缘节的活动地,原本没有安插火药,是安全的,而不直接将人潮散开,是为了稳住凶徒不情急之下引爆火药。 结缘大会取消,原先埋好的火药起不到最好的作用,凶徒有八成可能性会决定把它们挖出来,带到新的聚集地引爆。 一部分官差会变装混在最高层的乐师里,借由湖心亭的高度俯视集市,就能看到那些可疑的身影,再借由乐声提醒埋伏在各个关口的同僚,便能逐个击破。 但凶徒也许人数甚多,而援助到来前官差不够,会有一些漏网之鱼冲破防线,靠近人群,此时冒昧射杀会造成骚乱,谢芜悠便想到了射彩球的由头,一箭双雕。 这个计划看似完美,但由于官差人手不够,很难达到万无一失的效果。 所以这场行动成功的关键是人员安插。 谢芜悠,是如何知道要把人手安排在哪的?简直就像遇见到哪里会会爆炸一样。 李谨想过鬼神,但若谢芜悠真的有此等巫力,又为何不直接去把火药挖出来? 她给出的解释是:以结缘大会的场地为主,周边容易聚集的地方。 听起来有道理,但若是真的用到当时的场景里,很难与她布置地一模一样好。 谢芜悠看着李谨疑惑的神情,不自在地摸了摸眉毛。 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得到了三头蛇的预知之力。 而且是吞他的三头蛇…… 至于她为什么不把火药挖出来? 因为她只是隐隐看到哪里爆炸,不知道火药具体埋在哪啊! 而且一处一处去挖很容易打草惊蛇。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有一部分凶徒如矮个子,是哪儿人多去哪引爆自己的人形炸药。 幸而李谨在路上发现了他们,当即遁到暗处逐个解决,不然就满盘皆输了。 城防司的人听完二人的讲述皆是一脸唏嘘,同时惊叹于望月城人的智慧。 所以在谢芜悠询问凶徒为何要制造这种暴乱时,他们十分默契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李谨借了城防司的小厨房,为谢芜悠和自己下了一碗面,将就着填下肚子。 看着对面那人紧蹙的眉头,李谨心中好笑,总之四下无人,便与她小声道: “那些人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官府将他们拦在杜康外面不让进城,要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也是被逼急了,便悄悄混了一批人进城,想要制造点暴动让天下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谢芜悠闻言有些吃不下碗里的面了,她将筷子拿起又放下:“原来如此,难怪,为了成事连性命都不要,一腔孤勇,冷血无情。 县外流民食不裹腹,县内却在大肆操办结缘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境两百年了,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李谨挑眉:“哪朝哪代都会有,但天下有道,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你莫浪费这碗面,外面人想吃还吃不上呢。” 谢芜悠拿起筷子送了一口进嘴,惊讶地看了眼李谨: “李大人手艺不错啊!” 李谨笑了笑,闷声吃面。 谢芜悠的耳边响起了他在靶场说的话: “爱重她,信任她,支持她,为她遮风挡雨,予她一世安稳。” 一世安稳吗? 其实哪怕不安稳,总有避不开的风浪,只要能相伴着一同前行,停下时能有这样一碗面,也不错。 “谢娘子?”李谨吃完面,看着她唤道。 谢芜悠面色一白,慌乱扒了几口面,差点呛到。 “没事,你慢些吃,吃完答我。我只是听见有官差那么叫你,心里奇怪。” 原来是这样,谢芜悠松了一口气:“我之前被他们抓住,情急之下拿出盗来的花证明身份,那主人姓谢。” 李谨的眼神闪了闪,状若无意问道:“那她叫什么?” “上面没写,大概是因为她是庶女。”谢芜悠答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庶女,在北境是不配拥有名的,只以姓加排行来称呼。 她的名是按明国的规矩取得,但不为外人所知,就连户部的户籍造册上也没有记载。 “对了,说到名,还不知道翟巫女你叫什么呢?” 谢芜悠嘴张了张,残余的防备将“芜悠”两个字生生卡在了嘴边,李谨是人是妖或是什么别的还未知,贸然告诉其名,不智。 若是日后暴露了“谢”这个姓氏,单这三个字,便够邪术高强的人做很多事了。 于是她说:“我没有名,因为,我也是庶女。” 她此时还不知道,这个决定让她之后的一段时间都十分庆幸。 第47章 醉城不行 李谨闻言颇有些惊讶,谢芜悠小心观察着他的眼神,没有嫌恶或怜悯,只有一些带着探究的好奇。 谢芜悠心下松了松,眼神飘向别处,抿嘴问道:“李大人看起来很惊讶?” 李谨笑了笑,将他刚硬的五官柔和了三四分,如春风拂面般令人舒畅: “是挺惊讶的,娘子和我想象的庶女不太一样。” 谢芜悠一怔,娘子,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大人想象的庶女是什么样的?” 李谨想了想:“约莫会内敛小意些,或者心思密点……我观翟娘子气度,更像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嫡女,大概还是老幺。” “噗——”谢芜悠捂着嘴笑了出来,她的境况,可和李谨所说相差太远了。 “李大人看错了,我行二,而且爹不疼娘不爱的,哥哥姐姐待我倒是不错。” 谢芜悠弯着眉眼看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世算一件十分有趣的谈资,那些曾经委屈的,不甘的,惘然的,都是这相对一笑中化作了过眼云烟。 这难道就是……男色的力量? 正想得双颊通红,那“男色”又用悦耳至极的声音同她说话了: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如此翟二娘子也算父母双全。” 谢芜悠又笑开了,看着气氛不错,便试探着问道: “不知道李大人前些日子去哪了?可把我一阵好找。” 李谨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却还是温和有礼的面庞,只是看着像一副好看的皮肉。 “在江上迷路了而已,不该省钱选择自己划船的,差点没命。” 谢芜悠心里闪过一丝失望:“哦。” 李谨起身收了碗筷,在一旁的盆里洗着,一边道: “当初我照着孟谦给的名单查访几日,已大致明了了真相,只是缺乏关键的证人,此时我收到消息说孟谦在醉城杜康,便立马启程赶来,谁知在江上耽搁这么多时日,不知孟谦他们还在不在杜康。” “还在,我在结缘节上看见他们了,用轻功追的时候被林大人当作贼人抓住,才卷进了今天的事情里。 原来李大人不是冲着他们去的结缘节吗?”话刚说完谢芜悠便想起来了,刚刚还是她自己说的,李谨是为报“救命之恩”陪林莯雪去结缘节的。 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抱歉,我想起来了,李大人是受佳人所邀,结缘节如此盛会,想必好事将近。” “嗯。”李谨将碗放好,颇为愉悦地点点头。 谢芜悠咬紧了下唇,她不同意这桩亲事! 林莯炎好歹也是和她并肩作战过的战友,过命的交情,怎么能放任李谨去祸害人家妹妹! “这醋好香。” “哪有!”谢芜悠怒火中烧,她才不是……欸?李大人你拿着手上拿个小罐子闻什么? “是很香,醉城善酿造,醋和酒一样,都好,不信你闻。”李谨拿着罐子递给她,一股浓烈的醋味飘入她的鼻子,然而她只觉得尴尬 李谨笑着放下罐子,语气都轻快了些:“等案子破了,升官发财,我必买上两罐放在家里就面吃,可不是好事?” “李大人想得挺美,一个案子而已,离升官发财还远呢!”谢芜悠挪逾道。 “非也,按我望月吏部的规矩,我这个品级,若是能破这么难的命案,必定升官,而且还有赏银。” 有道理,毕竟做到里正这个品级,最不缺的便是升官的空间…… 李谨浑身上下都透着雀跃,谢芜悠突然明了,这个浑身业障的人竟然真的很缺钱! 以他的武艺,随便去街上表演个胸口碎大石,都能有不错的收入! 这大概便是——生活情趣? 等等,她在想什么!有破绽,大破绽! “李大人别高兴地太早,孟谦是孟司马的独子,能不能拿他归案都是问题,更别提平步青云了。” 李谨高深地看了她一眼:“翟二娘子放心,等我拿住孟谦破了案子,孟司马感谢我来不及,更别提阻我仕途了。” 谢芜悠好奇道:“这怎么说?莫非……” “二位,案情纪要整理完了,你们去看看画个押便能回去歇息了。”一个官差突然走近,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两人随他去办事处画了押,林莯炎忙着各种后续公务无法顾及他们,只托人带话告罪。 两人站在城防司的门口,看着身后紧闭的大门,面面相觑。 谢芜悠一脸茫然:“没有送行的车马?” 李谨心有不甘:“也没有赏钱,连口头承诺的无。” 二人齐声道:“醉城不行啊!” 第48章 不老的美貌 谢芜悠还想把王小兰一案的事情问清楚,却突然心口一紧,是谢琼鸢那边出了事。 于是她和李谨约了明日见面的时间地点,赶紧一溜烟遁了。 确定李谨没有跟上后,她从后墙翻入姜府,直奔谢琼鸢的院子,果真看到了满园慌乱之象。 她顾不得礼数,径直冲入兵荒马乱的主卧,扒开一层又一层的丫鬟婆子,看见了床上面色苍白的谢琼鸢,一个胡须花白的大夫正在为她施针,旁边站着急得团团转的姜巍。 “长姐!”谢芜悠轻轻唤着她,想去握她温暖的手,却发现插着几根银针。 “三娘,是三娘回来了吗?”谢琼鸢听见她的声音,眼中的光彩都强烈了几分。 “是我,长姐,是三娘不好,让你担心了!”谢芜悠以为谢琼鸢是听说了结缘节的变故而担心她,自责地要垂下泪来。 “不怪你,崔大夫,您快和她说,这孩子心思多,怕是又要多想了。”谢琼鸢最见不得她哭,赶忙让大夫说明。 崔大夫进完最后一根针,蹙着眉站起身道: “姜夫人身子康建,此胎又极稳,即使听说变故心中担忧,也不该这么危险,老夫从医几十年,从未见过此等情况。 此事诡异,这一次我勉强可以救回,但欲胎元稳固,还需找清根源啊!” 姜巍赶忙问道:“崔大夫,连你也看不出根源吗?” 崔大夫满脸愧色:“五年了,我从未看破过根源,如此学艺不精,无颜收取诊费,两位择日另请高明。” 他摇着头将银针拔出,留了瓶药丸便离开了,连方子也未处一个。 姜巍握住谢琼鸢的手满脸心疼:“鸢儿,别紧张,没了便没了,我只要你好好的,若你喜欢孩子,我们可收养一个,两个……你想养多少便养多少,只要你好,我就好!” 谢琼鸢拂去夫君脸上的泪水,依旧温柔如水,说出的话却十分决绝: “夫君你又在说傻话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若是真没了,希望你能放我随他一起去,莫要救我。” “鸢儿,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好,左不过一死,就让我们一家人走个完完整整!”姜巍涕泗纵横,摸着谢琼鸢的肚子温柔缱绻,且决绝。 “那母亲怎么办?她为了抚养你长大,吃了不少苦,夫君不管她了吗?”谢琼鸢问道。 姜巍一怔,面上的决绝松动了些,谢琼鸢眼神一黯,道: “好了,孩子还在,我同你玩笑罢了。你且出去收拾收拾,让我看看三娘。” 姜巍擦着泪水起身,谢芜悠连忙过去握住谢琼鸢的手,郑重道: “长姐放心,外甥会平安降世的,你们定能一家团圆!” 谢芜悠刚刚都听进去了,谢琼鸢的滑胎与体质无关,必定有鬼神之力的因素在,而长姐和姐夫都是没有业障的人,如此算来,问题很有可能出在那位过于美艳的姻伯母身上。 她将手指搭在谢琼鸢的寸口脉搏上,垂下头与长姐眉心相贴,将今晚所救人的功德尽数给了她,新得的功德没有与自身气息相融,最适合赠与他人。 指下的脉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谢芜悠不精于医道,但也知道这是元气恢复,胎元稳健的体征。 “三娘,我突然感觉好多了,就跟没事一样,想必是你的承诺让我安心的缘故。”谢琼鸢奇道,声音不像之前那般虚。 “长姐安心就对了,你是有福气的人,从今以后必会事事顺心。”还有半句话谢芜悠没有宣之于口: “所有的荆棘、障碍,请让妹妹来为你扫平。” 但她会去做。 谢琼鸢舒服些后,很快便被谢芜悠哄睡了,谢芜悠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看见了院子里清瘦修长的背影。 “姐夫。”谢芜悠心下一动,上前行礼。 “鸢儿睡了吗?”姜巍赶忙转过身,关切地问道。 “嗯,长姐好多了,姐夫莫要挂怀。” “那就好。”姜巍呼出一口气,拜了拜天边的明月。 “请问姐夫,姻伯母去哪了?为何我都没见过她?”谢芜悠急于确认她是否是问题的根源。 “失礼了,未能及时与三娘说明,母亲她去清修了,算着这几日也快回来了。”姜巍面上闪过愧疚之色,行礼道。 谢芜悠不敢受礼,躬身回了一个,道:“不敢,是我冒昧,姻伯母经常去清修吗?敢问是哪处神山,能修出这般美貌,芜悠羡慕地紧。” 姜巍的面色稍霁,微微笑道:“从我十四岁开始掌家起,母亲便常去清修,也不让人跟着,我也不知是那座山,只是每次回来母亲气色都会好很多,三娘可几日后当面问她,不必拘泥。” 谢芜悠眼底一暗,清修来的不老的美貌吗? 一定有问题! 第49章 情敌相见 次日一早,谢芜悠戴了面纱,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去约定的位置寻李谨。 在约定处不远的小巷子里,黑压压的一行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谢芜悠闻到迎面飘来一阵甜腻的香风,下意识地侧身躲过,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是昨天李谨身边的姑娘,林莯炎的妹妹: “呀,这不是昨天那个女英雄嘛!我险些以为您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呢。不过你杂耍的造诣如此高,想来要混进结缘节,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芜悠第一反应是去看面纱,明明还牢牢地套在鼻梁上,刚认识的缘分,她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哈哈哈,姑娘不会以为戴个面纱就能掩耳盗铃!你昨天的一曲断弦、拉断弓背还有高空走索,我可都记着呢。”林莯雪看着颇为得意。 谢芜悠不知道她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自己好像也凭个声音便认出了她,真奇怪。 “林娘子慧眼,小女佩服,只是小女现下还有事情,就不陪娘子闲话了。”谢芜悠抱拳谦恭地行了个礼,越过她打算脱身。 “姑娘等下嘛!”林莯雪突然出言叫住了她,一群身材魁梧的护卫扶着刀围过来,个个凶悍。 “姑娘昨日义举,也算救了我的性命,帮了我兄长的大忙,我请姑娘喝杯茶还是应该的。” 谢芜悠纠正道:“娘子是该请我,可去不去在于我。” 护卫们闻言将刀抽出了一节,林莯雪道:“可是莯雪怎么觉得,姑娘没得选呢?” 谢芜悠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林娘子这是何意?你对小女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好,我与你直说。”林莯雪脸上的得体的微笑一寸寸皲裂,声音也变得凶狠起来。 “谨哥哥我要定了!你不准去见他,现在不行,以后更不行!” 谢芜悠本来对李谨没什么想法,却在听到对方的话后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她谦和有礼惯了,这种情绪对她来说十分陌生,却并不无所适从,取而代之的是充实和淡淡的快意。 “我-偏-不!”谢芜悠鬼魅般闪到林莯雪的面前,怼着她的双目道。 “李谨,别看戏了,给我出来!在林莯雪反应过来之前,她又潇洒地后撤一步,叉着腰昂头喊道。 “咳。”李谨从墙后走出来,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姑娘颇有些尴尬:“真巧,你们都在。” “谨哥哥,她凶我!”林莯雪眼眶一红,扯着他的衣角哭诉道。 李谨缓缓向旁移了一步,抽出可怜的衣角,解释道:“林娘子是不了解翟娘子,她那样不算凶,挺守礼的。” 谢芜悠心里一暖,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对,他的意思是自己平时很凶吗? 哪有! “李谨,那些人是她找来打我的,你身为望月城的官员,安能坐视我望月子民在他城受辱?”她挺起胸脯,颇有些义愤填膺。 李谨看了看那些护卫,眼底一暗,笑盈盈地走过去在每人身上轻拍了一下,片刻后,所有人都见鬼般瘫在了地上哀嚎,看着面色十分痛苦。 李谨面露嫌弃:“翟娘子想必也误会了,这些人看着弱不禁风,伤不到你的,林娘子想必是在玩笑。” 林莯雪看着瘫软在地上的护卫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李谨虽然伤了她的人,可看着应该算是在帮她说话…… 谢芜悠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林娘子应当是在玩笑,是我多心了。 事不宜迟,李大人,我们走,林娘子如此风趣,想必还有自己的乐子要找,我们莫耽误她。” “有理,翟娘子这边请。”李谨做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谢芜悠一同扬长而去,留下林莯雪一人在巷中歪着头沉思。 他说,有理? 什么意思啊…… 第50章 姜家的势力 “我不喜欢她。”谢芜悠昂头走在前面,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嗯,我也是。”李谨赞同道,随即蹙起眉思索: “可是我现在蒙林大人收留,能有个容身之处,还不用给银子。” “咱两昨晚做的事够意思了,醉城一点表示都无,你尽管住得坦然些,把他家吃穷都没关系。” “哦,是不是不会背上因果?我多吃些,反而可以让他们少担点。”李谨问道。 “嗯,就是这个道理,不过李大人怎么知道因果之说?”谢芜悠震惊转过身看着他,因果的道理不是她巫族只传嫡系的终极奥秘吗? “佛经里也常讲。”李谨自以为学识不算广博,这也并不属于非常偏门的见识。 谢芜悠嘟起嘴,气鼓鼓道:“哼,什么佛呀道的,不都是从我们巫族发源来的,将照抄叫学习,最后倒成了他们的东西了!” 李谨觉得她这样煞是可爱,笑道:“是是是,巫是大道之源,他们都比不过你。” 谢芜悠唇角悄悄勾起,又猛地垮下,顿足看着面前的宅邸,牙关打颤: “这这这……我们来这做什么?” “哦,忘了同你说了,翟二娘子可还记得那日子在清虚观遇到的谢夫人?”李谨抬头看着姜府的匾额,同她温声解释。 他说赵越?那可太记得了!都认识十七年了,她见面要磕头叫母亲的。 “有点印象,她说要报你的救命之恩?”想起这个,谢芜悠突然明白了为何要来姜府。 “是,我来得急,没能走官府的章程,听闻她的长女嫁到了这户人家,便去向她求了这个人情,为我和姜先生牵个线,帮忙在醉城找孟谦。” “找林大人不是更好?”谢芜悠觉得奇怪,姐夫能帮忙找到孟谦? 李谨摇摇头:“我回应不了林娘子的感情,不想与他们过多牵扯,再则……”李谨勾唇:“论起消息灵通,醉城无人可及姜家。” “这是为何?”谢芜悠是真的不知,她只晓得姐夫家是做生意的,当初公主娘便是因着这个看不上他。 “跟我进去便知道了。”李谨神秘地笑了笑。 “唉呀,我肚子好痛,李大人先进去,我去隔壁医馆做个针灸。”谢芜悠突然蹲下身,面色痛苦。 李谨急得要去扶她,鼻尖一动,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红着脸不知所措。 谢芜悠趁机一溜烟跑了,她可不能和李谨一同进姜府,太危险了。 她今天的确是小日子,但练武之人血脉通畅,她打初次起就没体验过腹痛的滋味,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也不会向外男拿这个说事,刚刚是误打误撞而已。 谢芜悠从后门翻墙而入,迅速回房换了衣物,还戴了个严严实实的帷帽,寻到后院去找长姐,姐夫白日不在,最后必定是谢琼鸢出面,她便可趁机在后方盯着李谨。 李谨进姜府是经过层层通报的,因此也没比她快多少,谢芜悠来到后院时,谢琼鸢正要起身去见李谨。 “长姐这是去做什么,还不好好躺着?”谢芜悠上前扶住她,明知故问。 谢琼鸢满脸郑重之色:“三娘,你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块美玉雕成的玉牌,正面阳刻,为龙;背面阴刻,为凤。盘旋的龙身中刻有一个飘逸的赵字,背面刻着越,正是赵越的公主令。 “公主令!”谢芜悠没想到,赵越为了报恩,竟能把公主令给李谨。 虽然这块令牌在明国已然失去了其政治价值,但也必须承认,这是赵越身上最有力的身份凭证。 “是,有人携公主令而至,自称望月城里正,拜托姜家办一件事。”谢琼鸢道。 “长姐同意帮他吗?” “自然要帮。”谢琼鸢拉着谢芜悠跨出门,朝会客处行去:“母亲这五年来都对我不冷不热,此番赐下公主令,便是要原谅我了。” 谢琼鸢的眼里闪着光:“这件事我姜家一定要办成,无论是什么,因为这是母亲的考验。” 谢芜悠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必会见外男,便坐在一旁的偏厅内候着,由谢琼鸢出面去招待李谨。 “不知夫人身怀六甲,冒昧前来,实在叨扰。”见谢琼鸢身子重,李谨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躬身赔礼。 “大人多礼了,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大人只管提,无论什么事,我姜家一定助大人达成心愿。”谢琼鸢微微福身,言辞恳切。 “姜夫人言重了,姜家的大小铺面洒满全醉城,航运生意遍布整条月江,在下素来佩服,此番前来,是希望借姜家的东风,找一位与案情有关的证人。”李谨递上一份画像,谢琼鸢忙叫丫鬟拿过来,急急展开看。 “孟小将军?”谢琼鸢惊呼道。 谢芜悠开始有些奇怪,孟谦一行人分明有三人,画三张画像岂不是更加好找,为何李谨只画孟谦的? 心里冒出一个答案,谢芜悠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难道李谨是觉得,只有孟谦沾上了杀人的嫌疑,所以他只有寻找孟谦行踪的立场。 倒也像他素来的做派。 谢芜悠没有注意到,自己微微向上翘着的唇角。 “去把姜管家叫来,说一说孟谦三人的行踪。”谢琼鸢叹了一口气,吩咐丫鬟道。 “姜夫人知道孟谦在哪?” 第51章 马甲不能掉 “实不相瞒,自打他们渡过月江来到醉城,所有的行踪皆在我姜家掌握之中。”谢琼鸢颇有些羞惭地低下头。 李谨错愕片刻后便想通了其中关节,问道:“是否是因为谢三娘子?” 谢琼鸢点点头,素来温柔的水眸里闪过一丝戾色:“他背信弃义,为一风尘女子辱我谢家、辱我妹妹至此,我岂甘心任他在眼皮子底下逍遥快活!” 谢芜悠在一旁听着长姐的疾言厉色,既觉得感动又有些不知所措,同时还有一点异样的陌生感。 “姜夫人还未出手,可是有何缘由?” 谢琼鸢抚了抚隆起的肚子,眼神又变回以往柔和的样子:“我子嗣艰难,在孩子平安出世之前,且容他们再快活几日。” 她又看向李谨,温和一笑:“不过既然李大人来了,想必也不用我再做什么,因果轮回,想来只要李大人秉公办事,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李谨拱手解释道:“姜夫人误会了,孟小将军是证人不是凶犯,若他不愿意回望月城,下官也无权勉强,只用他签字画押的口供即可。 令妹的遭遇我很抱歉,也很能理解夫人的心情,只是她既然当日也逃了纳征,可能也不是十分满意这桩亲事,福祸相依,对令妹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谢琼鸢红了眼眶:“李大人是七尺男儿,自是坦荡,可三娘一个姑娘家,因此事在望月受尽非议,日后怕是再难说到好亲事了,我把她接来醉城,也是想让她在这里寻个如意郎君,好过在望月城受人白眼。” 谢芜悠心情复杂,她本也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只是在经历昨晚的事情之后,对于姻缘之事有了新的看法,不再甘心于他人眼里的体面了。 人言虽可畏,但最应该坚守不动的,还是自己的本心。 “三娘子也在此处吗?”李谨心里一动。 谢琼鸢眨眨眼,端起茶碗悄悄打量李谨,见他身高腿长,面如冠玉,颇为惊艳。 “三娘在的,李大人要见见吗?”谢琼鸢状若随意地问道。 李谨额首:“不知是否方便,下官有几句话要问她。” 谢琼鸢笑道:“方便,她就在偏厅,李大人稍候,我去叫她。” 谢芜悠闻言在偏厅急得直跺脚,不方便,太不方便了,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会要命的! 听到谢琼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芜悠顾不上这许多,推开门撒腿便跑,却和门口的两人撞了个满怀。 “小姐,你果然回来了,怎么回事?”惜花揉着被撞疼的额头问道,身旁站着怜蝶。 “小姐,我好像听见恩公的声音了。” 谢芜悠扯着二人便要走,身后却传来开门的声音,谢琼鸢招呼道: “三娘你往哪去?快过来,李大人有话要问你。” 谢芜悠转过头,看着谢琼鸢不住摇头,对方却换了可怜兮兮的神色: “好三娘,为了让母亲消气,你权当帮长姐一个忙。” 拒绝是万万不能了,谢芜悠心一横,对怜蝶小声道: “是他,你先回避,莫叫他看见你。” 她朝自己喉咙旁点了一下,整理好帷帽,深吸一口气,随谢琼鸢去了前厅。 李谨只看了她一眼便礼貌地移开视线,瞅着廊柱的方向辨不清神色。 想必是没认出她,谢芜悠心下微松,朝他行了个礼,声音喑哑低沉:“民女见过李大人,我今日着了火,失礼之处请见谅。” 李谨垂着头回礼:“不敢,是下官唐突,惹得姑娘病中还得出声,实在是惭愧。” 谢芜悠心里冷哼,假模假样,知道惭愧就赶紧走,还问什么。 谢琼鸢不知谢芜悠怎么一瞬之间便哑了嗓子,赶忙补救道:“三娘平日声音很好听的,今日不知怎么上了火,可能是水土不服。 李大人稍候,我和她说明一下情况,也好让她如实回话。” 她心知可能和谢芜悠最后点的那下有关,便把自家妹子拉到一边,轻声道: “你别看他现在官位低,此人进退有节,气度不凡,绝非池中物,以后不会比孟谦差。好好表现,说不定就成了呢?” 谢芜悠羞得恨不能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原来长姐竟然存了这样危险的心思,当真可怕! 第52章 桃林美人 她不好说什么,只得敷衍地点点头,只是再面对李谨时,比起之前更加不自在。 李谨许是有些看不下去,颇为尴尬地安慰她:“谢三小姐不必紧张,下官只是想问你几个与孟小将军有关的问题。” 谢芜悠抓了抓衣角,哑声道:“李大人问错人了,我与孟小将军从未见过面,对他一无所知。” 李谨奇道:“可听闻这桩婚事是三小姐亲自求的。” 谢芜悠冷笑一声:“父亲与孟司马是政敌,不同意婚事,我若不主动请求,谎称我与他有私,岂不是白白错过这么好的婚事?李大人,我是庶女,这么好的机会,我丢不起。” 谢琼鸢无奈扶额,谢芜悠这样……她圆都无法圆。 “既然如此,三小姐为何又在纳征礼时失踪呢?”李谨问道。 谢芜悠面上闪过一丝古怪:“李大人没听说吗?我中邪了,此番是被妖邪所控,后来谢府阖家去清虚观避灾,便是因着这个缘故。此事千真万确,清虚观人人皆可作证。” 此时姜管家小跑着进来,通报道:“回夫人,刚刚小人去确认了一下最新消息,让夫人和贵客久等了。” 谢琼鸢也不指望李谨能看上谢芜悠了,赶忙让姜管家向李谨通报正事,挥挥手让谢芜悠下去。 李谨却突然道:“姜夫人莫烦忧,三小姐很好,定能觅得如意郎君,一世无忧。” 谢琼鸢开始还有几分惊喜,只是在回想了谢芜悠的种种表现后,便毫不费力地分析出了李谨在说套话,只得假笑着点点头。 谢芜悠逃开的身形一滞,浅笑着朝李谨福身:“谢李大人吉言,您也必定会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的。” 李谨剑眉微蹙:“下官没有玩笑,三小姐应当对自己有信心。” 谢芜悠也颇有几分认真:“小女子也没有玩笑,李大人非池中之物,必能大展宏图。” 离了正堂,她心事重重地解了穴,迅速掠回房里换衣裳,对一脸疑惑的惜花和怜蝶留了句回来再说,便匆匆翻墙出府,绕到姜府门口,装作气定神闲地等着。 李谨恰巧在此时拜别了谢琼鸢,出了大门,朝她行来。 “好些没?”他温声问道,看来是没有发现破绽。 “嗯,针灸效果不错。”谢芜悠总觉得有什么被遗忘了,面上的笑都带了几分勉强。 李谨额首:“问到了,运气不错,姜夫人一直都在关注孟小将军的行踪,他们在杜康西南的一处桃林落脚,我们去寻他们?” “好。” —— 此时已是夏末,桃花早就谢了,桃林内挂着沉甸甸的桃子,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林间摘果子,哪怕是简单的摘取动作,也被她做得颇具风情,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让人神往的仙气。 这次不用那花魁才能戴的胭脂红绒花,谢芜悠也知道那是凤安,拐走她未婚夫的风尘女子。 听见林子中的脚步声,凤安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缓缓走进的李谨和谢芜悠。 特殊时期,她却好像没有过多的防人之心,短暂的惊讶后,便露出一抹十分友好的笑意,干净地仿佛刚刚剥开皮的桃子,香甜又纯净,果真如孟谦所说,让忍不住想去保护。 李谨上前行了一个礼:“想必是凤安娘子,下官李谨,望月城平安村里正,这位是翟二娘子,平安村的巫女。” “我是凤安,见过二位,快随我进屋坐坐。”凤安端着簸箕福身,只当他们是他乡遇见的同乡,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进屋喝茶。 她没有问她们的来意,招呼他们坐下后,便忙前忙后地沏茶切桃,脸上始终带着春风般的笑意,让人很舒服。 谢芜悠和李谨只是匆匆瞥了几眼便收回眼神,十分规矩地坐在桌旁,等着凤安忙完。 虽然只是几眼,也足够他们看出这是刚搭不久的竹屋,还残留着几分狐妖之力,碧水应当帮了不少忙。 约莫几柱香后,凤安才端着茶水和果盘走过来,面上带着些许歉意。 “抱歉,让二位久等了,寒舍粗鄙,请见谅。” 一路行来,二人的确有些口渴,道谢着喝了几口茶水,虽然不是什么名品,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幽香,竟有些令人沉醉。 桃子的果肉粉嫩剔透,香气清新,入口也是脆甜甘美的,谢芜悠忍不住多吃了几块,惹来李谨低沉的轻笑。 “我们有些事情要寻孟小将军,敢问娘子,小将军身在何处?”李谨拱手问道。 提到心上人,凤安的脸上飞上两朵红霞,她羞涩地笑道:“谦郎去打猎了,可能要过一会才会回来,二位稍等。” 谢芜悠面上闪过几分古怪,便问道:“怎么不见碧水姑娘?” “她呀。”凤安突然站起身,背对着他们。 “自然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呀。”她转过脸,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不好!谢芜悠和李谨想起身,却感觉浑身无力,脑中发昏。 晕倒的那一刻,二人齐齐想道: “大意了!” 第53章 身边躺了个汉子 谢芜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破败不堪的青布床帘晃荡着映入眼帘,斑驳的廊柱上贴着已然褪色的红喜字,粗糙的麻布被子硌得她肌肤生疼,她掀开被子缓缓转过头,看见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啊——”她尖叫着蹿出被子,又立马将被子拉回身上,遮住刺目的红肚兜。 温热的泪水喷涌而出,谢芜悠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失了身,清醒的记忆缓缓回到脑海,她想起来自己遭了凤安的暗算,与李谨双双昏迷了过去。 她不敢想之后发生了什么,挪动着双腿要下床寻找衣物,一个铁钳般的大手拉住了她,那男人扶着额头睁开眼,看清情形后陡然放开她,惊吓地后退了一大截,撞地墙一响,颤声道: “你是何人?” 谢芜悠本来就心碎欲裂,看着他这姿态立马火冒三丈,也不管遮不遮了,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哭喊道: “你个登徒子,我跟你拼了!” 男人任她掐着,不过紧紧闭着眼,像是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胳膊上搭上一片温热,谢芜悠绝望地想着,不会,床上还有旁人? 她颤抖着扭过头去看,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搭在她淡棕色的肌肤上,她抬起眼,对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呜呜,娘亲,爹爹,放,呜呜。” 她松开手抬到眼前,略显粗糙的手掌上有着大大小小的茧,为弹琴留的指甲也不见踪影,右手食指没有那道断弦留下的伤口。 谢芜悠天生肤白胜雪,皮肤细腻,这身棕黄的皮肉绝不属于她,而应该属于这个孩子的生身母亲。 “翟二娘子?”男人捂着被子,闭着眼问她。 “李大人,是我。”谢芜悠恢复了冷静,下床麻利地穿好衣物,听见身后孩子的啜泣声到底于心不忍,转身把孩子抱下床,轻轻拍着娇软的背。 “此处应该是碧水布下的狐妖幻境,从我们进入竹屋开始,便已入局,我并非没有察觉到妖力,只是竹屋新建,我又轻信那凤安无辜,便没有过多疑心。 狐妖乃受天地灵气偏宠的灵兽,它所布幻境与鬼怪不同,往往是有因果渊源的,有其运行之道,且无法灭魂,只能锁魂。”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那岂不是并不危险?” 谢芜悠蹙着眉摇头:“非也,幻境一日,外界一个时辰,若无法在外界三日内解决幻境,人便会因缺水渴死。” “既如此,如何破除幻境?”李谨颇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谢芜悠心里一动,李谨平日对付妖邪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如今陷于幻境,却好像有几分惜命? 难道这就是他的软肋吗? 谢芜悠在心里暗暗记下了,以后若真的对上,保不齐还有一分生机。 “狐妖幻境既然是基于因果而生,生门便在这份因果里。 找到那个种下善因的人,改变他没有得到善果的结局,消除因果,超度怨念,幻境便会消散。” 谢芜悠怀里的孩子突然笑着拍起了手:“娘亲,嘿嘿,一……郭!嘻嘻!” 谢芜悠面上闪过一丝古怪,将他递到换好衣服的李谨手上,背过身道: “狐妖幻境最可怕的地方并非因果,而是羁绊。 进入幻境的人会带着外面的记忆成为幻境里存在的人,有了身份,就会与其它人产生联系,而过深的羁绊,会让人甘心永远沉醉幻境,任由外面的躯体死去,腐朽…… 最深的羁绊不过骨肉亲情,碧水给了我们这么小的孩子,是要我们的命!” 李谨抱着孩子逗了逗,惹得孩子咯咯笑,他也笑道: “无妨,权当一场美梦。孩子我来带,你去找因果,若真的绊住了,也是我的命数。” 谢芜悠看着他恨铁不成钢:“李谨,你清醒点,假作不了真!” 李谨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若是真的没那么好,那么便有足够的选择假的理由,不是吗?” 第54章 拜神 谢芜悠一愣,气鼓鼓地转过身,不出去就不出去,关她什么事。 “乖儿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李谨笑眯眯地问。 “小福,老福的福。”小孩拍着手道。 “那到底是小福还是老福呢?”李谨上下颠着他,故作疑惑道。 “不是福,是呼,呼呼呼!”娃娃嘴一瘪,就要哭出来。 谢芜悠嫌弃地接过孩子,斥道:“真笨,是小虎,老虎的虎。对不对呀宝贝儿。” “娘亲,棒!爹爹,笨!”小虎开心极了,冲着李谨吐舌头。 李谨摸摸小虎的头,问谢芜悠:“你不怕羁绊了?” 谢芜悠冷哼:“我才不怕,我过得那么好,怎么可能被这里绊住? 难不成在这和你过一辈子很诱人?” 李谨闻言只是笑笑:“如此甚好,在下挺担心这个的。” 谢芜悠气得不行,正抬起脚想踩他,门外却陡然热闹起来,两人对视一眼,谢芜悠抱着孩子走在后面,李谨在前面开门。 吱嘎——摇摇欲坠的木门被打开,门外灿烂的天光流泻进来,隔着朴素的院子,外面的人见了他们,立马热情地招呼: “穆家小子,快带着你媳妇和娃娃出来,今天拜神不记得了?” 拜神? 李谨应了要往前走,却看谢芜悠停在原地,把小虎放下,对他说了句什么话。 没多久,小虎摇摇晃晃地从房里拿出一个钱袋,谢芜悠拍拍小虎肉嘟嘟的脸,将钱袋收到怀里,抱起孩子朝李谨走来。 李谨想起初见的场景,她是被村民供奉的巫女,他是新上任的里正。 她疑心他有所图谋,他认定她装神弄鬼骗人钱财。 本来就不同路的人生,因着王小兰的案子有了短暂的交汇,如今在幻境里成了人家的父母,也算对这段孽缘有了一个交代。 等离开幻境,就该回归正轨了。 若离不开…… 李谨眼神一暗,必须离开,他绝不会让她的命折在一只狐妖手上。 她值得更好的人生,最好的如意郎君,属于自己的孩子。 思绪万千间,两人已带着小虎随着人群来到一片空地上,朝土丘上一名衣裳猎猎的女子稽首行礼。 “仙姑!”人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女子浅笑着转过身,美颜地如同神明。 见到那张脸后,谢芜悠心慌地厉害,那张美丽的容貌看着极其眼熟,然而她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如果不是双手抱着小虎,她真想拍拍脑门,问问自己为何总是忘事。 “各位父老,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难处?”女子从土丘上飞下,平和地与大家站在一处,对于大家的到来惊喜又意外。 谢芜悠感到有些怪,这次“拜神”,不是她发起的吗? 人群立马安静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上前一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跪下,女子连忙去扶,老人却执拗地不肯起。 “九夭姑娘,自从你帮我们铲除了大虫,又加大了粮食的产量之后,村里人的生活好了很多,我们也是真心地感谢,但是粮食多了,硕鼠就来了啊,我们的粮仓是个个都被吃空,若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们也不会来叨扰您。 请您帮忙,否则老汉我也无颜起身面对相亲父老!” 九夭急得俏脸通红,赶忙道:“村长这是说得什么话,不就是除鼠嘛,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我定为大家解忧,何必如此生分,您年纪大了快些起来。” 村长顺势起身,带着全村人欢呼:“感谢仙姑!” 九夭笑得有些勉强,抱拳道:“各位慢些回去,在大家到家之前,我会除掉村中所有的老鼠。” 谢芜悠想什么想得出神,李谨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拍了拍她手上的钱袋: “人家和你不一样,无偿办事,不收钱。” 谢芜悠嗔了他一眼,随即又蹙眉道:“村民们往这边走时分明是喜气洋洋的,怎么一转头就成了受硕鼠所害了? 我感觉那位叫九夭的姑娘,可能便是种下善因之人。” 李谨摸了摸小虎的头:“虽然我也觉得有道理,不过应当没有这么简单,毕竟你说过,碧水是要我们的命。” “穆大哥,你们在说什么?我发现九夭姑娘真的神,什么都能做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走过来,拍着李谨的肩道。 李谨唇角微勾:“神吗?为什么我却觉得,是邪!” 那小伙子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附耳在李谨耳边悄声道: “不瞒你说,很多老人也在谈这个,她们都说九夭姑娘是个妖精,会带来灾祸的!” “呜呜呜……”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大人们的谈话,一直乖巧的小虎突然哭了起来,李谨轻轻拍着他的背,同时对小伙子道: “可是九夭姑娘带来的不都是福气吗?刚刚还求人家帮忙除鼠来着。” 小伙子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办法呢?她自个儿来的,我们又送不走,只能哄着她多要些好处,日后灾祸来了,也算不亏。” 一直到回到家,谢芜悠的脸都是沉着的,李谨支使着小虎去逗她,屁颠屁颠的样子太可乐,谢芜悠忍不住笑了出来,重重地锤了一下李谨的胸膛。 李谨向后倒去,叫得呲牙咧嘴:“唉呀,小虎,你娘亲好重的手,父亲不行了,你以后要和你娘亲好好的。” 小虎先是咯咯地笑着,也扑上去锤了李谨一下,李谨闭上眼,没了动静。 小虎有些害怕,扯着李谨的衣服咿咿呀呀地叫爹爹,可对方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他嘴一瘪,当即哭了出来,一句话倒是难得地清晰: “娘亲,爹爹死了!” 第55章 她配不上他 谢芜悠将哭着跑过来的小虎抱入怀中:“唉呀,真可怜,以后只能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了。” “呜呜呜,爹爹,回,呜呜呜……”小虎伤心极了,抽抽搭搭的样子好不可怜,谢芜悠心软地不行,哄道: “小虎别哭啦,娘亲给你把爹爹救回来还不行吗?” 小虎一愣,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谢芜悠勾唇一笑,走到李谨的“尸体”旁蹲下,瞄准他的痒痒肉一掐。 李谨的嘴角扯了扯,忍住没有笑出来,眼见着小虎的嘴角又瘪了下去,谢芜悠气结,李谨这存心拆她台呢! 她俯身在李谨耳旁咬牙道:“不配合是,我数三下,你再不‘复活’,我就要放大招了!” 李谨决意要逗逗她,也想看看她所谓“大招”是什么。 谢芜悠起身,悄悄抱起小虎,倒数:“三、二、一……别怪我轻薄。” 接着眼疾手快地将小虎软糯的唇压在李谨的侧脸上,发出“啪——”地一声响,再迅速抱开。 “簌——”地一声,李谨手脚并用地坐起来,捂着脸惊恐地后退了一大截,谢芜悠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小虎却扑了过去,抱着李谨高兴地猛亲。 李谨怎么还不明白刚刚轻薄他的是谁,抱起小虎作势要追那个罪魁祸首。 谢芜悠笑着跑开了,围着桌子绕圈,对着二人做鬼脸。 “小悠,请问我可以进来吗?”一道悦耳的声线从门外飘进来,像极了九夭,打闹着的两人一愣,小虎笑道: “姨姨,九……” 谢芜悠猜想“小悠”应该是指自己,见李谨也冲她点了点头,便应道: “快进来,我们都在。” 九夭曼妙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精致华美的五官惊艳了整片天地,她来到谢芜悠面前,娇嗔地摇了摇她的手臂: “小悠你真是,上午见了我像不认识一般,可把我伤心坏了。” 谢芜悠颇有些心虚,不认识是真的,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平凡的农妇能和“仙姑”有什么深刻的交情。 “抱歉,太早了,还没睡醒。”谢芜悠只能用拙劣的理由糊弄着,九夭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带着三分媚意斜睨了一眼李谨,捂着嘴道:“怎么样小悠,我给你找的男人可以,照这么折腾,老二想必也不远了。” 谢芜悠被这大胆的言论吓得不轻,从脖子往上红了个通透,慌乱背过身: “说什么呢!不是你想得那样。” 九夭上前搭上她的肩,笑得十分暧昧:“哦哟,怎么羞地跟大姑娘似得,不是我想的那样,那……” 她迅疾地扒开谢芜悠的衣领,指着肌肤上的点点红梅道: “那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是什么啊?” 谢芜悠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咬着唇甩开她跑出了院子,远远地还能听到九夭在身后放肆的笑。 她跑了很久,直到那种难受的羞恼被风吹凉,才停在一条小溪边,捧起清水洗了把脸。 水中有淡淡的皂角味,谢芜悠心情更不好了,听到上游的人声,隐隐提及“九夭”二字,忍不住循声找了过去。 她本无意遮掩行径,但那几人又提到了“穆家小子”,就顺势蹲在一丛灌木后,悄悄听着她们谈话。 “你也觉得九夭一股妖气,她看村里男人的眼神就不对,惹得大家都惦记她。” “就是,我家那个不争气也总提及她,还说要是能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就好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自己肯定有问题。” “你们看她穿的衣服,又是毛又是纱的,白得活像戴孝,不是我们没良心,但她自己那番作为,不就是给人话说?” “她和穆家媳妇关系不错,当初穆家小子能娶悠丫头,不就是她撮合的?但这对实在是……唉!我觉得穆家小子肯定存了别的心思!” “肯定啊!他当初怎么说也是我们村最俊俏的小伙子,又样样出挑,怎么也不该娶悠丫头啊!我看他就是奔着九夭去的,可怜悠丫头还以为人家给自己找了什么良缘呢。” “她现在还不总爱往悠丫头家跑,一点不知避讳,再这样下去,悠丫头迟早得遭大膈应。” 谢芜悠心里奇怪,她怎么就配不上李谨了?不是,是小虎娘怎么就配不上小虎爹了? 她转身瞥了眼清澈的溪水,差点叫出声来。 第56章 他会死心塌地 溪水中倒映着一个……不能称为女子的女子,她五官的排布活像被马蹄踩过一样,不该大的地方大,不该小的地方小,皮肤摸着倒是不错,只是丑得也太不可逆转、无可救药了。 李谨那副皮囊虽说不及他原身,但也称的上端正,与她这个人间惨案可谓天壤之别。 几个妇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太阳也落了山,天色迅速暗了下来,谢芜悠还看着水里的倒影出神,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心里隐约有了预估,只是有个地方没有想通。 身后吹来一阵好闻的香风,肩上搭上一双柔软的手,耳畔响起一声叹息。 “小悠,抱歉,面相中有命数,我若动你的脸,便会改了你的命。 但你放心,你相公会一辈子对你死心塌地的,再美的女子都不会入他的眼,不信你可以试。”九夭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颇有几分依赖。 谢芜悠感觉风中带着些凉意,她不动声色道:“人心难测,何况又有哪个男人不爱娇美的皮囊,你又凭什么保证他不变心?” 九夭有些着急:“我就是能保证,你忘了,我会法术的!” 谢芜悠继续激她:“所以你对他施了法,让他只爱我一个?” 九夭不敢看她,耷拉着脑袋像被抓住错处的孩子:“可以这么说,总之你们一定一定会很幸福的。” 谢芜悠轻叹一声:“你别多想,我只是问问,我对现在的日子很知足,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对我这么好?” 九夭瞪大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头发: “小悠,你今天怎么了?你忘了吗?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是这个村子里彼此最重要的人。 当然,你现在有穆大哥,有小虎子,那我怎么也可以排到第三,对对对?” 谢芜悠笑道:“对对对,不过你和他们并列第一。” 九夭乐不可支,跳着脚在空地转着圈圈,谢芜悠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一暖,忍不住开口问她: “你可知村人对你有些非议?你事事顺着他们,未必会讨到好。” 九夭脸上的笑意褪去,嘟起嘴巴看着十分委屈,她坐在地上用手臂环住膝盖: “我听到过几次,没关系的,总不可能让大家都那么满意。 但我相信,只要我对他们好,他们就会越来越喜欢我的。 到时候我就告诉所有人我的真实身份,和大家一起生活下去! 小悠,你知道吗,我很喜欢我帮人们达成愿望后,他们幸福的神情,以及那种对我的感谢与崇拜。 其实有些事情做了会让我付出代价,比如说除鼠,天道之前不分贵贱,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老鼠,也会让我沾上杀孽,损害机缘。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沾了杀孽,可那么多人都会因为这个过得更好啊! 这样,就够了,我无悔,这是你的村子,我也把它当做我的,虽然现在我还只能住在山上,可我相信总会有一天,大家会完全接受我的! 所以,那些话,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谢芜悠叹了一口气,她说了那么多句没关系,恰恰说明她心里的在意。 她坐在她的身边,轻声道:“其实他们是怕,男人怕你的强大,女人怕你的美丽。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所以他们非议你,疏远你。 你的强大可以帮人,但也意味着,你有伤害人的能力。 他们怕受到伤害,你明白吗?” 九夭抬起眼看她,眼里泛着一层薄雾:“我怎么会伤害他们?小悠,你也怕我吗? 如果你怕的是我的美丽,我愿意毁了这张脸,只要你高兴。” 谢芜悠握住她的手:“也许我以前怕过,但你这么好,我愿意信你,信任可以打破恐惧呀。” 九夭高兴地拥住她:“呜呜,小悠,你也很好,你真的很好,谢谢你。” 谢芜悠问道:“所以你愿意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九夭默了默,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谢芜悠的眼睛微微放大…… 擦干眼泪,谢芜悠和九夭一同笑闹着往回走,家的方向冒着着袅袅炊烟,诱人的米香飘入谢芜悠的鼻子,勾起了她腹中馋虫。 听到尴尬的声音后,九夭挪揄道:“你还知道饿?从一早起就没给爷俩安排吃的,可把小虎饿的,看见我就不住哭,得亏你家男人愿意下厨,不然你就继续饿着。” 谢芜悠一怔,对啊,幻境中也要吃东西,虽然没什么实际伤害,但幻境中的人会倒下,从而失去在幻境中行动的能力。 这也是幻境中的规则。 不过李谨竟然会下厨? 是了,就他表现出的两袖清风的样子,若不会自己露两手,恐怕不是饿死就是馋死。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谢芜悠还是对李谨做出的一桌菜感到惊艳。 她扭头看去,李谨正在围裙上擦着手,见她回来,温和一笑: “回来了,快些吃。” 谢芜悠被眼前的场景一刺,有些不知所措,她从小便没有双亲宠爱,何时受过这种温暖的人间烟火? 她又想到了惜花、怜蝶和胡嬷嬷,想到了王小兰,想到了那个不可能成为现实的预言之境。 其实她有家的,一直都有。 真正一个人的,是李谨。 总有人会在灯火里等她回家吃饭,而李谨,却是从来一个人。 于是她抬起头,直视李谨带着些许惆怅的眼: “是的,我回来了。” 第57章 原来他喜欢丑的! 谢芜悠不得不承认,李谨做的饭是真好吃。 每一处调味都是那么符合她的口味,满足感深入骨髓,如在云端。 可能是幻境背景的影响,毕竟小虎他爹中了媚术,死心塌地地爱着小悠啊。 吃完饭,李谨又主动去洗碗,丝毫没有让谢芜悠做一点事的意思。 谢芜悠站在门后抱着手臂看他,他这是……也跟着皮肉中了媚术? “水在烧,这家没有浴桶,你将就着用盆洗一洗,等明日我想法子给你做一个。”李谨看见她傻站着,开口解释道。 谢芜悠摇摇头,看来是真中了媚术。 “李谨,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小悠这幅皮囊特别迷人,你根本控制不住想对她好的心情。”谢芜悠忍不住问道。 毕竟她也是第一次进狐妖幻境,想长长见识。 “噗——”李谨却笑出声来,又强行憋住,正色道: “嗯,穆夫人生得极美,翟二娘子,你这次可赚了。” 谢芜悠脸一沉:“李谨,我在水里照过了。” “照过……哈哈哈!”李谨明白自己不用憋了,大声笑了出来:“所以你为何会觉得迷人,莫非是需要治治眼睛?” 谢芜悠朝他小腿肚上踢了一脚:“刚醒来时怎么不告诉我,我出门前看见面纱了,就是没来得及戴,难怪村人都躲闪着不看我,我还当是什么礼节!” “那真是抱歉了,我没想到这个。”李谨虽然在道歉,眉眼却是弯着地,看着很开怀。 “那你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吗?” 李谨额首:“在小虎眼睛里看到过。” 谢芜悠难以置信:“那你不奇怪吗?” 李谨摆好碗筷,也疑惑地看着她:“有何奇怪?” “自然是奇怪小虎爹娘为何会走到一起?” 李谨摇摇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若喜欢一个人,哪怕她比小悠再丑一千倍一万倍,我也会娶她为妻,一世疼爱。”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很有魅力,但谢芜悠却在想象比小悠丑一千倍一万倍这个概念,不禁打了个寒战。 于是她问道:“若是她真的那么丑,你又如何喜欢她?” 李谨笑了笑:“许是相逢时戴着帷帽、面具、面纱这些,骗得我陷进去了。” 谢芜悠脸一红,他说的这些她都戴着在他面前晃悠过,她轻轻咳了咳: “所以,为了后代考虑,你还是慎重点陷进去。” “没有啊,我们小虎那么俊。” “会隔代。” “那好看的女孩的下一代也可能不好看,因为隔代了。” “……有点道理。”谢芜悠突然有点疑惑,自己为何要与他讨论这个话题。 为什么来着? 直到两人双双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小虎,她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本来李谨是要去打地铺的,但惊讶地发现这家没有多余的被子。 于是只能……这样了。 反正是幻境对。 小虎睡着后,她轻声把媚术还有九夭的事情说了。 “九夭真心把小悠当朋友,也真心帮助村民,这便是善因。 村民忌惮她,非议她,小悠难安于偷来的幸福,疑她与自家夫君有首尾,日积月累,必会酿就恶果。 所以我们需要做的事便是让村民慢慢对她改观,真心接受她,便能结出善果,破除幻境。” 李谨轻轻蹙了蹙眉:“可既然你我成了小悠夫妇,破除幻境的难度便小了一大半,碧水不是要我们命吗?” 谢芜悠道:“我也想不通这一点,许是我多心,她没想要我们命,让我们做小悠夫妇只是为了减轻任务难度。” 李谨想了想:“不,她的确是想要我们的命。” “从头一次见面开始,便处处充满了杀机,所以这个身份一定还有别的问题。” 谢芜悠面色一白,侧过身躺着:“你多想了,还能有什么问题,早些睡。” 李谨却没有纠缠:“嗯,许是我多想了,睡,明天再见机行事。” 谢芜悠抓紧了被子,心里泛上了一丝对于未知的恐惧。 这可是狐妖幻境啊,她都打算金盆洗手了,对于解除幻境根本毫无把握。 可是怎么的就是逃不开呢? 是凤安太好看,还是自己太多管闲事? 谢芜悠心思纷乱,床另一头的李谨也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背对着谢芜悠,目光狠厉,眼里浮上一层血色。 片刻之后,李谨从桌上睁开眼,将身边的谢芜悠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地移到床上,盖好被子。 身后传来一道低哑冰凉的声音: “我等你半个时辰了,陛下。” 第58章 披着人皮的妖物 风起又落,一双手死死地扼住碧水的脖子,白嫩的脖颈剧烈地颤抖,变回红毛密布的真身。 “少在这里装神弄鬼!速速把幻境解开!”李谨怒道,手上的力道又紧了紧,碧水的喉口发出奇怪的声音,脸上却怪异地笑着。 “怎……么?不……喜……欢?”碧水艰难地说道。 李谨沉着脸不答,碧水将爪子抬起,颤颤巍巍的掰开李谨的手,大口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扭曲的快意。 “还是说,你害怕了?害怕得到时越幸福,失去时就会越痛苦,你怕你舍不得离开,更怕她会受到伤害,对?” 李谨眼里满是厉色:“惑乱人心的妖物!你又懂什么?” “哈哈哈!”碧水大声笑着,嘴角裂到耳根后面,声音凄厉: “我是妖物,你难道不是?我好歹活得坦荡,你却是个披着人皮欺骗自己的懦夫! 你有舍不开的幸福,有舍不得伤到的人,你有你的光,我难道就没有吗? 两次!我失去了她两次!如今是第三次,你还是要从中作梗! 我要杀了你!还有那个女人,她迂腐伪善,助纣为虐,也该死! 你杀了我呀!来啊,用力点掐,我死了,幻境终止,她必然魂飞魄散! 我不妨告诉你,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在幻境外面守着她的肉身不死,要么就进去幻境和她一起赎罪。 但若是你主动进入,便不能随便出来了,要么破除幻境,要么……魂飞魄散! 李谨,你要怎么选?” 李谨看着她,眼里闪着错愕,他放开手,问道: “什么两次三次,你把话说清楚。” 碧水变回真身状若癫狂:“你自己做的好事,还问我做什么?你满身罪恶不可饶恕,无可辩驳!我让你选便选,休要多言!” 李谨叹了一口气,为谢芜悠注入了一股护体真气。 “劳烦碧水姑娘,送李某回去。” 碧水冷笑道:“真想让白霖看看,她用命去爱的,是一个什么货色。” 李谨疑惑地看向她,碧水的笑意褪去,朝他挥出一道白光,李谨脑中晕眩,几番天旋地转间,又回到了幻境中的床上。 小虎含着手指看着他吃吃地笑着,他面色一暖,将孩子抱起,脸贴脸可劲哄。 “嘿嘿,爹爹!”小虎笑着,李谨抱着他,俊脸上都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若是真的能和她有个孩子,那该有多好。 罢了,满身罪孽,一身脏污,此生不配。 若有来世…… 呵,忘了,轮回不收他。 不,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那个人,他还没找到。 “两个懒虫,太阳照屁股了,快起床吃饭!”谢芜悠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带着一缕春风,令天空都明亮了起来。 李谨抱着小虎,应着走出去,满怀期待地看向谢芜悠做的早饭。 “呜呜呜……”小虎直接被吓哭了,谢芜悠抿着嘴看向别处,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个……头一次下厨,没掌握好火候,但不能浪费粮食,所以……你们爷俩将就一下。” 李谨憋着笑:“没事,你不也得将就,也算公平。” 谢芜悠看了眼那坨东西,立马挪开视线,哂笑道:“那可能不行了,为了惩罚我浪费粮食的罪过,我决定今天早上通过斋戒来祈福。” 李谨摇摇头,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津津有味的样子十分有感染力,小虎看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抓了一点塞进嘴里,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谢芜悠看不下去了,她怕自己内疚而亡,忙跑过去抱起小虎,哄道: “唉呀,真是个小哭包,动不动就哭,一点都不像个男孩子,好了好了,娘亲带你去漱口,然后冲点糖水喝好不好啊?” 李谨吃着那团黑乎乎的早膳,莫名觉得香甜,他一个人住着,总有很多姑娘会带着吃食含羞带怯地给他送来,他从来只觉得无趣,以及麻烦。 但谢芜悠做的,却无端让他觉得熨贴,仿佛堵上了一块心里漏风已久的洞。 他缺的,应该不是给他做饭的人,而是那个牵动他心弦,让他愿誓死守护,却又求而不得的她。 他吃完了谢芜悠做出来的所有东西,又给娘俩下了一碗面。 谢芜悠说的斋戒果然只是口头把戏,吃起面来比谁都快,吃完后抢着去洗碗,一边洗一边絮絮叨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可得好好教我,我不笨的,肯定会学得很快,你既然早上爱赖床,以后早餐还是得我来。” “呜呜呜!”小虎顿时觉得刚刚下肚的面不香了,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李谨笑道:“等我赖床再说,你哪次再比我起得早,我便教你。” 谢芜悠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做出极其为难的表情,十分“艰难”地挤出一句“那好”。 李谨面上的笑意陡然一凝,附耳贴在地上,眉心拧成了疙瘩。 谢芜悠也听见了那如万马奔腾般的轰隆声,将小虎揽进怀里,担忧地看向远方扬起的尘土。 要来的,绝不是什么善茬! 第59章 山妖来袭 “山妖来了!” “快跑啊!” 门外传来村民们慌乱喊声和脚步声,李谨拿起一把斧头,问谢芜悠: “九夭呢?” 谢芜悠却是白了脸,一手抱着小虎,另一手拉着李谨,当即夺门而出,边跑边道: “除鼠损了她的修为,她需要闭关修养一个月,昨天是向我来告别的。” 李谨手心一热,面上也火辣辣地红了起来,他抿着嘴点了点头,任由谢芜悠拉着往前跑。 “李谨?”谢芜悠却疑惑地叫他的名字。 “嗯?”李谨有些呆滞地回应道。 “你不会被吓傻了,下一步怎么办,去找九夭么?” 逃跑的队伍突然慢了下来,谢芜悠停下脚步,被李谨拉到身后,村人们发出恐惧的哀嚎,透过人群的间隙,能看到周围围满了山妖。 谢芜悠将小虎放下,捂住他的眼睛,自己的指尖却止不住地打颤。 即使与妖邪打了若干年交道,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满山遍野的妖怪! 他们呲牙咧嘴,满身毛发,面目狰狞,却又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为什么,这次有这么多!?”村长双腿打战,撑着拐杖满脸绝望。 “往年不是只抢牲畜的吗?这次是要做什么!”有人小声哭道。 人群哀哀戚戚,谢芜悠也心绪慌乱,她握紧了抓着李谨的手,对方也有力地回握,她这才发现二人竟然是十指相扣的姿势。 虽知过了线,可眼下情形由不得她顾及别的,李谨的手就像一根救命稻草,稳住她即将崩溃的心防。 “吵什么吵!都安静一点!”一只山妖扛着狼牙棒,不耐烦地吼道。 村人立马噤若寒蝉,互相依偎着颤抖,等待那妖精的后文。 “你们村子一直都很识时务,我们大王都看在眼里,眼下大王修炼遇到了瓶颈,需要你们帮点忙,没意见?” “没……没……”村人们唯唯诺诺,连连称是。 李谨想说什么,感觉到谢芜悠的手又紧了紧,陡然明白自己现在不是孑然一身的愣头青,而是拖家带口的丈夫、父亲。 枪打出头鸟,若是此时他说话了,便会将谢芜悠和小虎置入危险的境地。 狼牙棒山妖满意地点点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需要你们交出三岁以下的娃娃,那对于妖怪可是大补啊! 我们不动你们年轻人,人活着就还可以生嘛,放心,我们妖怪也讲道义,承诺百年内只收这一次,绝不会让你们村子亡族灭种的。” 村民们齐齐沉默了下来,这次是连颤抖都停止的,全然的沉默。 谢芜悠搂紧了小虎,心里泛上浓浓的恐惧,做了两天母亲,她可以洒脱地离开幻境,但那是因为她知道小虎在幻境里也能幸福快乐地活着。 只是不在她身边而已。 但若是村民们为了活命要把小虎交出去,她……难以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李谨握紧了手中的斧头,此时,村长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一步,扯着嘶哑的嗓子道: “钱财可散,牲畜可予,但想伤害我们村里的人——” 他顿了顿,朝狼牙棒妖怪的方向啐了口唾沫: “绝无可能!” “对,不可能!别说孩子,快入土的老人也不给你们糟蹋!”村民们红着眼喊道,声音里打着颤,面上却带着不容退缩的坚决。 再软弱的人,一朝被踩到了底线,触碰到了逆鳞,也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勇气。 这个村子的人和平安村很像,都是极其护短,一致对外的。 只要村中还有两个人,就会为了保护彼此而付出生命。 一道黑色的旋风从山下飞了上来,幻化作一个高大的影子。 “区区凡人,不识抬举,你们这是在,”黑影的声音雄浑响亮,如敲打在人的心里般震撼。 “找!死!” 第60章 撒豆成兵 一丈高的妖怪如山一般站在众人之前,身上长着粗犷的黑毛,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山妖,空气中紧绷着恐惧,还有一股子骚味。 “哈哈哈,是谁吓尿了?还不速速投降?”满山精怪嗤笑着,黑旋风妖的眼里带着蔑视蝼蚁般的嘲讽。 “是,我们怕死,但若不死,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对!没错,和他们拼了!” “拼了!” 看着瑟缩着放狠话的村民,谢芜悠心里一凛,将个人微末的恐惧压下,转而升起一种无畏生死的勇气。 人一旦不再恐惧后,头脑就会变得清明,从而从迷雾中找到生机。 她紧了紧李谨的手,轻声道:“不对劲,这么多的精怪聚集,必然招致异象,但前几日不说我看不出猫腻,为何连九夭也没察觉到? 再说为首的那个妖精,看着像个修为不凡的熊妖,就算修为遇到瓶颈,又怎么会无故想到要以幼童作补?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会赌上它日后所有的机缘。” 李谨的手动了动,意思是让她说自己的看法。 谢芜悠其实心里也不确定,但眼下看着李谨信她,便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所以我怀疑,他用了撒豆成兵,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虚张声势,最快地得到孩子。 如此心急又迂回,最大的可能是,他受了重伤,急需吞食幼童来维持境界。” “如何破局?”李谨侧过头,小声问道。 “我猜他不会随意出手,而是派豆子兵逼我们就范,撒豆成兵,全靠气海的一口气,他既然受了伤,数量又那么多,想来每个妖的灵气都不强,即使是凡人,用点力也能一拳打散。 我们在这都是凡胎肉体,若是他狂性大发要和我们一较高下,那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赢不过去的,只能拼着让他知难而退,往别处去。” 李谨放开谢芜悠的手,虽贪恋她柔软的掌心、似有若无的依赖,却也只能放开,用残温握住冰冷,为她杀出一条生路。 看着村民誓死不从的样子,熊妖的面色变得狰狞,小小凡人,也敢反抗他? 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恐怕天下所有生灵都要在他头上踩一脚了! “不知死活!”他双眼泛着幽幽的绿光,抬起手轻轻一挥。 “拿下!” 山妖们举起武器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村民们也颤抖着往前冲,一道矫健的身影跑在所有人前面,利落地挥起利斧,几个砍劈间,四五个狰狞的山妖转瞬化作飞灰。 村民们士气大振,眼里有了明亮的光,他们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学着李谨去击打山妖的脐下三寸。 看着妖怪被自己消灭,一种纵横沙场的快意在男儿们的心头萦绕,他们杀得更加卖力,哪怕山妖如野草般漫山遍野,也毫无惧意,只是为了那份信念向前冲杀。 谢芜悠发现山妖看着凶悍,却不敢真的害人性命,她不认为这是熊妖的仁慈,而是他已经虚弱到承受不起杀孽的反噬了。 她紧紧抱着小虎,心里有些慌张。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遗漏了! “小六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一道凄厉的声音传来,谢芜悠抬头看去,捂住了颤抖的嘴唇。 高大的熊妖提起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不顾孩子母亲凄厉的叫喊,将孩子…… 谢芜悠将小虎护在身下藏着,哽咽着不去看那边,孩子的母亲哭喊地撕心裂肺,那混着血肉的咀嚼声种入了她心里最深的噩梦里。 几个男人疯了一般地朝熊妖杀过去,徒劳地攻击他的气海,被他轻松震开十余米。 随着熊妖的变强,山妖也更难对付,被击倒的村民越来越多,李谨来到谢芜悠身边,揽住她颤抖的脊背,温声道: “别怕,这是幻境,是已发生的事情,我们阻止不了的。 我们已经尽力了,我带你逃走。” 谢芜悠抬起头,奇形怪状的眼睛布满血丝,泛着一层盈盈的泪光,她猛地将小虎塞入李谨怀里,抬腿朝熊妖跑去。 熊妖嘴边滴着血,牙齿上挂着血肉,正伸手去抓第三个孩子,在利爪离孩子还有一寸时,谢芜悠抢过孩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将孩子交给母亲,展臂挡在熊妖面前。 “大胆孽畜,九尾狐庇护的地方,岂容得你如此撒野!” 熊妖挥出的利爪在听见“九尾狐”三字后立马停住,闭眼片刻后露出一抹不屑的笑: “区区后辈,岂敢与本座叫板!” 谢芜悠面色一凛,他果然不怕九尾狐,她没看错,此妖果真修为深厚。 “修行不易,生吞抢来的孩童,你是在葬送自己的前途!” 熊妖眯了眯眼,突然发难,掐着谢芜悠的脖子将她提起,狰狞道: “我拼着最后一丝灵力撒豆成兵,无非是想让你们主动献祭,是你们不识时务,将我逼到了这一步。 葬送我前途的,是你们!” 他手上正欲用力,一旁却传来了响亮的拍掌声。 他低头看去,是之前带头打散豆子兵的男子。 李谨鼓着掌,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 “赶紧杀了她呀,反噬够你去见阎王了。” 熊妖惊讶地看向谢芜悠,见她脸颊发紫,嘴角却向上咧着,摆明是个圈套。 他赶紧松开手,猛地向后退了几步。 差点中计,吃小孩虽有杀孽,但补益更大,但若是杀了刚刚那个女子,可能会满盘皆输。 不能再耽搁了,他需要孩童,更多孩童! 被李谨妥善藏好的小虎哭着跑了过来,要娘亲抱。 在谢芜悠惊恐的眼神里,熊妖将手伸向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第61章 戮妖成神 “不要!”谢芜悠扑过去,被黑熊一掌扇开,重重地砸在树上。 剧痛的感觉放射至四肢百骸,谢芜悠咬牙挣扎着起身,又往这边跑。 李谨挥着斧头朝熊妖的利爪砍下,入肉三寸,鲜血四溅,熊妖吃痛,爪子一松放开了小虎。 谢芜悠接住从熊爪中掉下的孩子,抱着向一旁滚了几圈,闷哼着站起来,挪动着朝远处跑。 “敢伤本座,我废了你!”熊妖怒火中烧,猛扑过去将李谨拿住,谢芜悠听见李谨的闷哼,脚下猛地顿住,转过身满脸泪痕。 怒不可遏的熊妖手上用力,要废了李谨的四肢。 趁着熊妖低头的工夫,李谨用力挣脱,单手成爪攻进他的眼球,猛地一捏。 “吼——”,迸裂的声音响起,熊妖发出痛苦的嘶吼,将李谨丢到一边,捂着眼睛状若癫狂。 谢芜悠赶紧跑过去扶起李谨,三人一齐踉跄着往外跑,此时的山妖脆弱地一推就倒,推搡之间,硬是杀出一条血路来。 “我要杀了你们!吼——”然而熊妖还是怒吼着冲过来,此时一瞬之间,山妖全部消散,化为丝丝缕缕的黑气汇入熊妖的本体,他的身形涨高了一倍,露出熊的真身。 “李谨,它要和我们同归于尽。”谢芜悠如何也跑不动了,绝望道。 雷霆万钧的熊掌从上空砸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三个渺小的凡人,即将把他们拖入万劫不复。 “小悠!”熟悉的声音响起,千钧一发之际,九夭如救世主般从天而降,为谢芜悠和李谨挡住了拍下的熊掌。 “区区后辈,休管闲事,还不速速让开!”黑熊威胁道,强大的威压带着妖力倾泻而出,九夭喉中腥甜,呕出一口血。 “强弩之末罢了,也敢犯我村落,伤我挚友,拿命来!”九夭的双眼变成琥珀色,身后出现了九道摇曳的虚影,带着强劲的灵力朝他攻去。 一熊一狐就这么过起了招,几个小伙猫腰上前扶起谢芜悠和李谨,将他们带到山脚处和村民们一起观战。 失去孩子的两家人伤心地哭着,两位母亲已然厥了过去,村民们的脸上满是屈辱和仇恨。 村长红着眼,恨恨道:“我们脊东村,誓与妖邪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村民们挥舞着手臂,是立下誓言,更是寄托哀思。 远方打得惊天动地,山脚下的村民面色哀戚,却没人想过要趁机逃走。 若是九夭败,他们即使是拼尽这条性命,也要熊妖血债血偿!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九夭提着熊头走过来,裸露的手臂从破烂不堪的袖子里伸出来,将熊头推下山坡,落在脊东村村民的面前。 “参拜恩公,神女庇佑我村!”村长率先跪地,长长拜下。 “脊东神女,九夭!”村民们呼唤着她的名字,歌颂着她,也纷纷拜下,不住叩首。 这次是不掺有一丝虚假的,全然的感谢。 九夭站在山坡上喘着气,目光与谢芜悠相对,在看到对方眼里的赞许后,露出一个真心的灿烂的笑。 被村民们接受,她做到了。 村民们的声音响彻整片天地,救了他们的九尾狐被冠以神女之名,享受着所有人最虔诚的仰慕。 谢芜悠揽着小虎,虚弱地靠进李谨的怀里,嘴角勾着缓缓闭上了眼。 虽然艰险异常,但总算是等到了结出善果。 再醒来,便该是现实世界了。 —— 面条的香气飘进谢芜悠的鼻子,谢芜悠笑着睁开眼,却在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上后陡然收回笑意。 “娘亲,早。”小虎啃着手,笑得没心没肺,谢芜悠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坐起身,套好衣服抱着小虎走出房门,李谨正端了两碗面放在桌上,看见她温和一笑: “醒了?你睡了一天一夜呢,可休息好了?” “怎么回事?我们怎么还在这?”谢芜悠有些慌乱。 李谨疑惑道:“不然应该在哪?山坡上吗?” 谢芜悠急得跳脚:“现实啊!九夭被村民接受了,善因结了善果,幻境该破了!” 李谨有些茫然:“你别着急,可能善果不够,许是需要再等等。 先吃面,快坨了。” 谢芜悠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撒着葱花的面后选择闭上嘴,选择了爱惜食物。 菌汤做底,鲜美不可方物,面条劲道弹滑,入口咸香,谢芜悠和小虎一同吸溜着,脸颊幸福到发红。 李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合她的口味了。 这么想来,不出去也好,能名正言顺地一饱口福。 李谨淡笑着看着她们,旭日东升,花红柳绿,一切看着都是那么正正好好。 檐下燕子筑着巢,黑白相间的身影活泼明快,却让他愈发心凉。 这两只燕子虽一公一母,一大一小,但毛色和行为模式,却是一模一样的。 就如同他采的菌子,整齐地长在同一种树下,花纹完全相同。 味道也是一模一样。 这些都在提醒着他,幻境不是现实,假作不了真。 黑羽中混着白羽,石缝中也能长出小草,鲜美与苦涩交织,这才是现实。 过于整齐,毫无个性的统一,只可能是因着某种力量存在的虚假的幻境。 重复而乏味地演绎着同一段既定的过去。 因为那份遗憾和不甘吗? 无关私情,他宁死也不会和谢芜悠待在这样一处虚幻中,成为执念的棋子。 因为那是对曾经活过的亵渎,是对灵魂的背叛。 所以,你在等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九,夭。 第62章 秘洞寻妖 谢芜悠坐在梳妆台前,捧着李谨不知从哪找来的铜镜涂涂画画。 在幻境中已经待了快一个月了,自熊妖事件后,九夭闭关养伤,村人为她建起了神庙,香火不断,除此之外再无大事发生,谢芜悠每天除了吃吃喝喝玩小虎,便是摆弄这张脸。 上妆于女子而言是点缀也是兴趣,她以前天生丽质,无须画蛇添足,虽然省事,也少了很多乐趣。 而如今这副模样,恰好激发了她的斗志。 描好眉尾,大功告成,谢芜悠满意地看着铜镜里的脸,得意极了。 能拯救这样一张脸的上妆技术,才能称之为绝妙。 李谨端来一碗糯米糕,小虎闻见香味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抓起一块塞入嘴里。 此时他抬起头看向自家娘亲,张着嘴愣在那,白嫩的米糕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层灰。 小虎的嘴角流下一条清亮,用黏糊糊的手要去摸谢芜悠的脸。 一双大手及时阻止了他,李谨往他手上又塞了一块糕,略为嫌弃地抱到一边。 “你娘好不容易画的,一摸不就白忙活了?” 谢芜悠捻起一个米糕小口吃着,淡笑道:“没了便没了,主要是过程有意思,我又不是给谁看。” “话不能这么说,九夭素来关心你,怎么也得给她看看。” 谢芜悠面露疑惑:“她还没出关呢,不好去打扰。” 李谨拿出一块布打湿,为小虎细细擦拭着小手,“糯米糕打得不错,小虎也有一个月没见九姨了,不如我们带着礼物一同去?” 谢芜悠默了默,一个月,也就是幻境中的三十天,外面的三十个时辰。 时间不多了,有些事情,必须主动面对。 九夭这次闭关是由全村人共同护送而去的,选得一处灵气充沛的洞府,虽然九夭连连拒绝,但村长还是坚持给她安排了人护法,坚持日日送吃食放到门口。 虽然她从来都没动过,但这是脊东村人的虔诚。 谢芜悠和李谨带着孩子来到洞府,门口的年轻人整肃庄重,见他们过来赶忙上前询问。 “九夭与我约定过,若她闭关超过一月,我便可前去查看她的安危,如今一月之期已到,我心中挂念,便与相公和小虎一同来看看。”谢芜悠面不改色地扯着谎。 两个年轻人面露难色,村长的吩咐是不叫任何人打扰神女清修,但小悠不同,众所周知,她是神女最看重的人。 几番纠结之下,两人还是放谢芜悠他们进了洞府,并遣一人回去与村长通报。 穿过一段凄冷幽暗的窄道,前方豁然开朗,空旷的洞穴回响着水落石上的滴答声,无端有一种静悄悄的诡异。 “怎么不见九夭?难道还有别的洞窟?”谢芜悠问道,一句话在洞里缠绵回响,难以断绝。 李谨耳尖一动,搂着谢芜悠和小虎两个旋身,一个白影从后方掠到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冲他们呲牙咧嘴。 这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琥珀色的眼睛莹莹发亮,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展成一把蒲扇,想来便是九夭的真身。 谢芜悠这才发现洞内布了阵法,让她不得轻易出去,洞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抓痕,不难想象变回原型的碧水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她饿极了,快把米糕给她吃,我们进来时坏了阵法,若让她这样出去,便再难找到她了。” “她吃米糕吗?”李谨嘴上疑惑,手却麻利地从包袱里拿出糯米糕,放在了前方的石头上。 谢芜悠十分淡定地答道:“不知道,可也没别的了。” 李谨抱紧了小虎,拉着谢芜悠往旁边走了走,为难道: “是吗?” 果然,他们走到哪,九夭那圆溜溜的大眼睛便看向哪,同时后腿蹬紧,看着十分凶狠。 谢芜悠默默将李谨另一条手臂放在自己的腰上,同时迅速打量着洞穴内的布局,目光停在一块钟乳石上,心里有了计较。 李谨有些脸红,虽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平复不住心里狂乱的心跳。 她今日画的妆容,颇有真实的她的影子。 前方劲风扫过,李谨走出几步玄妙的步法,躲开了九夭的攻击。 “坎位百步,有一钟乳石,把她引到那里,那是个小的聚灵阵,能助她恢复神志。” 李谨“嗯”了一声,带着谢芜悠和小虎,身形诡谲地闪动,不一会便来到了钟乳石下。 九夭也没有再伺机而动,而是不住扑杀,然而每次都与李谨他们擦肩而过,她咬着牙闷哼,扭动着身体微微发力,九条狐尾张扬着变长,朝三人缠杀而去。 第63章 姑娘整容否 一个温热的手指点在了她的额头,那女子振振有词,念道: “天地厚德,育养灵兽,日光月华,聚灵定心,回!” 淡淡的灵光从九夭的额心处散开,以她为中心晕开成片,在整个洞穴内撩动起波纹般的光影,丝丝缕缕,真元归一。 狐眼中的兽性褪去,闪动着湿漉漉的灵气,狐嘴轻启,口吐人言,是九夭那熟悉的声音: “小悠?你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 谢芜悠轻松一笑,一个眼神暗示李谨拿来糯米糕,擦净手后为她喂上一块。 九夭此时还是狐形,张嘴大口大口吃着,李谨怕她咬到谢芜悠,忙把一袋子糕放在她的面前,让她自己低头吃。 谢芜悠怕她噎着,关切道:“慢点吃,别着急,外面还有乡亲们给你送的饭,管够。” 九夭虽然嘴里吃着糯米糕,却还揪着刚刚的问题不放,含含糊糊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变漂亮了?是有妖怪为你动了脸吗?” 谢芜悠心里一暖,笑道:“没有,用笔画出的小把戏而已,一洗便没了。” 九夭停住嘴凑近看她,鼻子还动了动,谢芜悠近距离看着她嘴边毛发沾着的米屑,忍住不笑出声。 “总之千万别动脸,特别是别找妖精动。”九夭拿爪子随意抹了把嘴,又回去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谢芜悠给了李谨一个眼神,对方会意,赶忙放下小虎,趁着九夭还没吃完,跑到洞府外拿今日村民们送来的吃食。 小虎第一次见九尾狐,稀奇极了,踮着小步子跑到九夭后面,伸出小手去摸九夭的头。 垂头吃糕的狐狸在被小虎触碰的那一刻,身形陡然一滞,随即朝后退开好几步,浑身颤抖地按住头。 “小悠,把他带出去,求你了,快点。”九夭颤声道,像是在极力忍耐。 谢芜悠连忙过去抱起哇哇大哭的小虎,脚下一滑的工夫,那低着头的狐狸就突然抬起头,眼里交替闪烁着琥珀色的光: “快啊!”九夭声嘶力竭,带着急不可耐的戾气。 谢芜悠心中骇然,抱着小虎忙不跌地跑了,在洞道处遇见李谨,忙问: “里面有肉吗?” 李谨不明所以,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有盘肉丝。” “先送进去,小心点,她有些不对。” 谢芜悠来到洞外,对值守的小郎君道:“九夭说想吃鸡,能不能劳二位去村里抓两只活的来?” 两个小郎君连连点头,忙不迭去了,谢芜悠哄着小虎,本想将他送回村子托人看顾,但想了想到底不放心,便决定放在身边亲自守着。 她坐在洞口,开始打量这座山,无端觉得地形布局有些熟悉,但又处处充满着违和感。 抱着小虎,谢芜悠鬼使神差地朝一处树林走着,她总觉得,穿过那片树林,后面有条长长的小溪。 树林里静悄悄的,连风声也没有,谢芜悠背后发毛,直觉在看不清轮廓的阴暗处,有几双窥伺的眼睛。 她抱紧小虎,加快了脚步,匆匆出了树林,凉爽的微风吹在她的脸上,裹挟着潮气和花香,面前没有小溪,而是一片碧绿清澈的湖。 谢芜悠轻轻松了一口气,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失望,不得不暂时压下心里的怪异感,抱着小虎打算往回走。 “鱼!”小虎对着湖水挥舞着双臂,谢芜悠又转回去,抱着孩子走到湖边。 湖水中的确有很多摇曳灵活的鱼影,不知是什么缘故,都聚集在湖面,在阳光下展示着它们绚丽的鳞片。 她将小虎放在地上,自己也跟着蹲下,一齐看着湖面赏鱼。 “待会让你爹来抓条回去煮汤。”谢芜悠看着鱼,鼻子却已闻到了鱼汤的香味。 “肯定妙极!”她咂摸着嘴,面上带着期待。 “哈哈,煮汤?你男人想不想回去都说不定呢!”一道声音凭空响起,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在心头如羽毛拂过。 “谁!”谢芜悠猛地站起,抓着小虎的手眼含戒备,小虎却眨巴着疑惑的大眼睛看着她,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呵呵,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因为你是愚蠢而可怜的有缘人啊。” 谢芜悠又低头看向湖面,猛地捂住嘴,湖中倒映着的小悠逐渐淡去,转而变成九夭那张绝美的容颜。 “你想做什么?”谢芜悠这次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她多半遇见了只魅妖。 所谓魅妖,因人心的不甘和妄念而生,蛊惑人心,以气运作交换,达成目的。 “我来帮你啊,有人生来美丽,而你却丑陋不堪,要不是九夭可怜你,你恐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可是那么好的男人,你真的配得上吗?谁不爱容色姝丽的美娇娘,九夭同你如此亲近,你夫君难道就不心动吗? 现在,他们孤男寡女在山洞里,你觉得,他们能做些什么?” 谢芜悠蹙起眉头,魅妖说的字字诛心,都是小悠心里最怕的,她不过一个外来人,若是真的小悠,她会怎么选? 第64章 求你信我 “你怎么帮我?”谢芜悠问道。 “我能帮你改容换貌,九夭不愿意做的,我来做,只要你自己美了,还怕留不住男人的心吗?” 谢芜悠觉得好笑,若是美丽便可留住人心,那她谢三娘也不至于混得如斯凄惨。 “哦,不换。”谢芜悠答得干脆,且不说小悠美不美与她何干,就算是她自己身处同样的处境,也绝不会与魅妖交易。 天道有常,换面之术,决不肯能往好处换去,看似鲜亮,实则是在夺运。 谢芜悠不懂相面,但也能从九夭的郑重中感受到,小悠气运不差,故而很容易成为此类妖邪的猎物。 魅妖往往不会轻易放弃,谢芜悠也无意与她多言,牵着小虎的手快步离开湖边。 “哈哈,怕什么,你自己不求上进,我还能纠缠着要予你好处不成?”那声音轻蔑地笑道。 “既然你不愿意舍弃这张脸,也有旁的法子对付九夭,既然你与我有缘,我便好心提点你一二。” 谢芜悠恍若未闻,径直走入林子,然而那声音却如影随行,自顾自道: “村人供奉她,无非把她错当了神仙,若是知道她也是个妖精,还虚弱到对孩童产生食欲,你说,大家会怎么做?” “你知道地倒是多。”谢芜悠突然停下步子,冷笑道: “九夭伤得没那么重,却走火入魔,丧失本性,想来有你的功劳。” 那声音消停了一会,谢芜悠却步步紧逼: “她拼着最后一口灵力也要设下阵法困住自己,此等心性,早已超尘入仙,我又怎能伤她!” “呵,倒是会说,你愿意容她,不过是因为她还没让你吃到苦头罢了! 你迟早会明白,在她面前,你就是地上的土,湖里的泥,有她在,你永远都是悲剧、笑话!” 谢芜悠唇角一勾,从腰间掏出一张符,突然朝一处虚空发难,随着一声凄厉地叫喊,符咒燃起火光,背后的黑影扭动显形,然后不甘地消散。 “你会后悔的!” 谢芜悠挑眉,后悔?她却觉得自己离破除幻境迈进了一大步呢! 一个月离不开,她心知一定有祸乱还在,脊东村的人很是虔诚,只要她自己不做什么,人这方面必定出不了问题。 于是她就想到了这些妖邪身上。 幸而虽然从头开始,屡试屡败,一个月下来到底让她成了一张符,现下除了魅妖,当能高枕无忧。 谢芜悠牵着小虎回到洞府门口,却见村长带着几人满怀忧虑地往洞内张望,李谨在门口走来走去,不住打量着四周。 焦躁的目光在触到谢芜悠和小虎的身影后立马安定了下来,面上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意,他走过来抱起小虎,轻声道: “九夭叫你进去。” 谢芜悠点点头,独自走入洞中,宽阔的洞窟内,散落着一地杂乱的鸡毛,变成人形的九夭蹲在溪边,不停搓洗着手上的血。 “你还好吗?”谢芜悠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问道。 九夭抬起头,美丽的眼睛有些红肿,白嫩的皮肤上挂着泪痕,她哑着声音问道: “小悠,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谢芜悠摇摇头:“怎么会,你也是受了伤,而且你不也忍住了吗?真了不起。” 九夭突然抱住了她,委屈地哭道:“小悠,别疑我,更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伤害村子里的人,你信我好不好? 我会快快养伤,很快就能和以前一样了,我会控制好自己的,你信我。 信我!” 谢芜悠抚着她的脊背,却无法说出什么承诺。 九夭此番表现,反而证明了她的情况很糟糕。 糟糕到会随时失去灵智,伤人性命。 “你不信我,对吗?”见谢芜悠久久不答,九夭放开她,眼里闪着冷芒。 “我……”谢芜悠不知该怎么开口,九夭见她犹疑,眼睛变成了琥珀色,将她一把推倒在地,怒道: “好啊,你不信我!那你现在就出去,告诉他们,我是九尾狐妖,和熊妖一个样! 你再告诉他们,杀我不难,十五子时,取三牲五畜的心头血混在一处,浸泡匕首三天三夜,再用匕首割破掌心,发下杀我之誓愿,不多,百人即可,用那匕首戮我,可让我魂飞魄散,百世不得超生! 你去啊,去做啊!我是妖邪,所以我无论怎么做,都是你们眼中的另类!想要融入你们,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谢芜悠见她神色异常,显然失了理智,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道: “和你是妖无关,无论是谁,都融不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村子。 这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护短、排外。 从前有一个巫女,来这个村子降妖除魔,在这里待了五年,从十二岁长到十七岁,村人感谢她,拿银子供奉她,待她如亲人一般好,她便以为自己是这个村子的人了,和大家没有区别了。 可是后来,村中的一个人变成了伥鬼,说慌中伤她,谎言很拙劣,却没有一人信她。 所以啊,九夭,不是你们做得不好,而是有些观念根深蒂固,那种信念能让他们在熊妖面前为了保护彼此忘记生死,不是你们做些好事可以撼动的。 而你好不好,也从来不是别人说得算的。” 九夭眼里琥珀色的光慢慢暗下,她哽咽着扑进谢芜悠的怀里,呜呜地哭着。 “信我,信我啊……” 声音渐小,九夭慢慢睡了过去,谢芜悠将她移到聚灵阵里,用自己的血帮她加大了阵法的效用。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洞穴,看着满脸疑虑的村人,自嘲一笑。 付出却不到回报,那种不甘,又岂是凡人放得下的。 村长将她请到一边,悄声问道:“小悠,为了虎子,你说实话,神女她……究竟是不是妖?” 谢芜悠不答反问:“村长,今晚是十五吗?” 第65章 夜半梦魇 “不要!”谢芜悠从床上猛地坐起,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沁满豆大的冷汗。 她低着头在床上焦急地摸索,褥子还是温的,然而身旁却空无一人。 心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温热的泪水从脸颊上淌下,她从枕下摸出一个东西,拿在手上下了床。 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谢芜悠睁大了眼睛,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后,在门推开时,挥出手上的东西。 一只大手钳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将她带到了门外,接着院子里皎洁的月光,谢芜悠看清那是李谨和睡着的小虎。 她赶忙将小虎接过来,抱在怀里不住垂泪,李谨收好她手上的东西,眼含忧虑: “又做噩梦了,抱歉,我刚刚带小虎出去出恭,让你担忧了。” 谢芜悠怔怔地看着他:“噩梦,那是噩梦么?幸好是梦,幸好……” 她用额头抵着小虎熟睡的脸,以这种方式来感受他的存在,感受他鲜活而真实的生命。 “若是真的,我该怎么办啊……”谢芜悠囔囔道。 李谨扶住她的肩膀:“翟二娘子,你还记得你是谁吗?这里是幻境,而小虎,是我们的羁绊。” “我记得的,但是李谨,假如小虎真的如我梦中那般,我……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记得。”谢芜悠的眼里蓄满泪水,看着脆弱而无助。 李谨心疼地将她揽入怀里,他知道的,从目睹了熊妖吞食孩童后,她便日日梦魇,梦见被吃的孩子不是别人,而是他们的小虎。 只是那犯下恶行的妖邪在几日前从熊妖变成了……九夭。 感受到怀中那样冰冷的物件,李谨心里愈发不安,他感觉他们已避无可避地进入了幻境的因果中,将会亲手造出恶果。 “翟二娘子,假如九夭真的……你会伤害她吗?”李谨出言问道。 谢芜悠从他的怀里挣开,双目通红,声音里带着一股狠劲: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小虎的,小虎永远是小虎,我能感觉得到!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人伤害了小虎,我会让她偿命! 对不起,我知道被困在这个幻境中的是我们,不是我,若届时你有别的打算,尽可……” 李谨打断了她,“你且顺心而为,不必顾忌我。” 谢芜悠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李谨,你我萍水相逢,不必如此。” 萍水相逢?李谨目光一黯,不过,如此也好。 “既是萍水相逢,你又了解我多少?我有我的道理,你自放手去做。” 谢芜悠额首,表示自己省得了,李谨有多深的秘密的确不是她知道的,也许这个幻境对他来说根本不会照成伤害呢。 “爹……娘!”一直熟睡的小虎突然睁开眼,微笑地看着他们。 小虎张着嘴,发出一段奇奇怪怪的声音,听着像是: “山……开……内……哥……处……爱尾……瑞爱……拜!” 谢芜悠只当他是在牙牙学语,摸着他的鼻子抿着嘴笑着,李谨催着她们回房多睡会,发现小虎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些……不舍? 他们当时都没想到,这是小虎最后一次睁眼看他们。 第66章 决裂 第二日,小虎便发起了高烧,白净的小脸烧得通红,身子还不住地抽动。 谢芜悠急得不住垂泪,李谨忙请了村里懂医术的老人来看,几碗汤药给灌下去,之后小虎的确是不抽了,但依旧额心滚烫,怎么也叫不醒。 看着小虎病容憔悴的样子,谢芜悠的生气都被抽走了一半,坐在床边不停地给小虎换帕子。 村人们闻讯都过来探望,但李谨知道,他们是依旧例过来看小虎最后一眼。 房门开着,村人进进出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吉祥话,谢芜悠无心应酬,而是坐到桌边拿起朱砂笔,找了一堆黄纸画符。 但没有一张符能从头画到尾,总是到一半就没了印记,村民们看着她焦躁地丢掉黄纸,很疑惑她为什么不多蘸点朱砂。 但谢芜悠的面色过于难看,没人想上去自找晦气。 李谨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王婶子说她家的牛多半长了牛黄,我去看看,也许能救小虎。” “嗯。”谢芜悠点点头,依旧一张又一张地画符,废符撒了一地,她依旧不放弃,提气又开始画。 她画符画得太过专注,便没注意到陡然变得安静的房间,在她的身后,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村民纷纷跪伏在地。 她抖了抖睫毛,心有所感般地看了眼小虎的方向,床上已不见那小小的身影,她站起身四处寻觅,发现小虎已被人抱到了门口,那人一身白衣,气质出尘,正是九夭。 “九夭!你要做什么?”谢芜悠目眦欲裂,指着九夭质问道,态度十分激烈。 九夭转过头,眼眸竟已变成琥珀色,面皮上也开始泛出白色的狐毛,看见谢芜悠的反应,她颇有些局促和慌乱,说话间明显底气不足: “交给我,带到……只要我在,你们还会有孩子的,信我。” 谢芜悠心都快裂了,她是什么意思,因为小虎快死了,就可以被她吃掉作补品了吗? 她是在说,只要保全她九夭,就能再让她们夫妻再生育一个健康的孩子? “不可以!九夭,我求你,把小虎还我,求你了!”谢芜悠仿佛陷入了夜夜来访的噩梦之中,身子瘫软在地,冲着九夭稽首。 “对不起,小悠,这次我不能听你的,会好起来的,信我。”九夭抬腿要往外走,谢芜悠急了,冲噤若寒蝉的村民喊道: “拦住她!别让她带走小虎!” 村民们不动,眼见着九夭马上便要走出院子,谢芜悠情急之下喊出了真相,也是她和九夭之间的底线: “她是九尾狐妖,她会吃了小虎的!” 九夭的身形一滞,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谢芜悠,震惊的村民很快从虔诚变成了愤怒,举起手边的物件朝九夭砸去。 她闪身躲过,面庞变成尖嘴狐脸,对着周围的人呲牙咧嘴,见谢芜悠几欲疯狂地跑过来,她眼神一暗,抱紧小虎,足尖轻点飞上了山。 谢芜悠呆愣看着她的背影,梦境中血腥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强烈的恐惧摄住了她的全身的,连流出眼泪都成了奢侈,她僵硬地走进房里,拿出了枕下那把沾着血光的匕首。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谩骂着九夭,有的人已经拿起来家伙,要上山去和九夭拼命。 “她是妖!和熊妖一样吃孩子的妖!” “她们是一伙的,都一样凶残,她一直在骗我们!” “杀了她!为小虎报仇!” …… 谢芜悠来到院子里,站在义愤填膺的村民面前,率先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掌。 “各位乡亲,我还需要九十九个人,九十九个真心要她死的人!” 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拥上前,以最强的恨意划开手掌,想要九夭死的念头随着鲜血涌入匕首,凝聚成强大的杀意。 谢芜悠冷眼看着这一切,抚摸着自己手心的伤口,面色木然。 从第九十九个人手里接过匕首,谢芜悠朝众村人深深行下一礼,也不等李谨回来,便狂奔着朝山上跑去。 村民们自然不会放她一人离去,也跟着一起跑上山,只是面前的画面,让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 第67章 她杀了九夭 李谨来到王婶家,百般道谢后拿起了宰牛刀,朝黄牛的脖颈一刀划了下去。 鲜血喷溅而出,牛身倒地,他拿着桶接牛血,嘴里默念着对不起。 君子远庖厨,并非是偏见,而是屠宰一事,会磨去人心里的仁爱。 李谨素来不爱自己动手做这些,但为了谢芜悠吃得开心,在幻境中,他一次又一次地破戒。 如今,更是连牛都宰上了。 牛血放完,李谨打开牛腹腔,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在肠胃里翻找着牛胆,再用刀破开。 黄稠的胆汁弄得他满手都是,贴在皮上十分疼痛,他恍若未觉,翻动着拿出一块拳头大的黄色石头,看成色是一块上好的牛黄。 王婶子连忙道喜:“这牛黄真好,定能救小虎子的性命,你快些拿回去!” 朝她施了一礼,捧着牛黄脚下生风往回走,李谨的心里无端地慌乱,总感觉要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 回到熟悉的小院,早已不见了谢芜悠和小虎的身影,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坐在院子里,眉飞色舞地骂着九夭的不是,手掌心无一例外都有一道割伤。 宝贵的牛黄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沾了满身尘土,李谨脑中发懵,大步朝山上跑去。 路边的景物不断重复,连鸟的动作都变得极度相像,李谨明白,最关键的因果已经到来,幻境快塌了。 一处清泉旁,哽咽声连绵不绝,李谨跑过去,就看见了悲恸到浑身发抖的脊东村村民,李谨拨开人群,眼睛一红。 远处的泉水边,人身狐脸的九夭正啃食着小虎手臂上的一块肉,而小虎小小的身子泡在泉水里,脖子软软地塌下,看着已然没了生机。 谢芜悠站在她的面前,尖叫着瘫软在地上。 九夭抬起头,嘴上还沾着小虎的血肉,却还摆着手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悠,信……”利器入肉的声音,谢芜悠将那把匕首插进了九夭的身体,九夭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又抬起脸,吐出最后一个字“我。” 九夭瘫软在地,天地变色,地面猛烈地晃动起来,飓风卷着沙石模糊了周围的景物,扭曲了村民的身影,苍穹裂了一个大口,背后是虚无的死寂。 李谨赶忙飞身跃到谢芜悠身边,看着她跳入泉水中将小虎揽在怀里,用手帕为他包好伤口,轻轻摸着他的小脸。 看着越塌越多的天,李谨握紧拳头,全身经脉震颤着,发出盈盈的光,巨大的虚影在他身后渐渐成形,罩住了越缩越小的清明之地。 李谨感受到来自魂魄撕裂般的疼痛,咬牙忍住,就算拼得魂飞魄散…… 谢芜悠抚着小虎的脸颊,指尖擦过他的唇前,感受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呼吸。 九夭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变回人形的脸上表情复杂,眼神中带着难以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明明五百年了,没有人选过这个答案!” 谢芜悠依依不舍地将小虎放下,看着他消散在水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眼见未必为实,但人们往往关心则乱,在村民们对你态度转变时,我想到了我自己。 所以我想,在事实未明白前,我该信你,起码,该因着我们的情义,给你一个机会。” 九夭抱着头,不住地摇着:“可是你还是造了匕首,分明是防着我,有意要我的命!” 谢芜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带着怜悯: “你已经虚弱到了极致,我若不作准备,如何对得起村民信我说你不是妖,如何配小虎叫我一声娘? 是你把刀递到我面前叫我为难,既然你选择了要考验人心,便要作好失望的准备。 因为当你考验它的时候,感情便变味了。” 九夭仰着头,看着虚影外的虚无,眼神寂寥: “所以,造成那个结局的,是我自己吗?” 第68章 过去的真相 九夭站在泯灭的幻影里,轻声述说着当年真实的因果。 五百年期,她是刚刚修成人形的九尾狐,对人类充满了好奇,在山坡上的桃树下,她遇见了一个独自哭泣的丑姑娘。 丑姑娘名叫小悠,是被人丢弃到脊东村的,自小吃百家饭长大,村民们待她不错,只是总会在背后扎堆议论她容貌丑陋。 然而小悠却喜欢上了村里最俊的少年,她鼓起勇气告白,被拒绝后遭到全村的少男少女笑话,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九夭何时遇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自然手痒想掺和一脚,她本想改了小悠的容貌,却察觉出来一些别的东西。 小悠的命格十分贵重,只是早年坎坷,日后必将有着波澜壮阔的一生。 她不敢碰小悠的面相,便给穆大郎下了媚术,叫他对小悠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看着小悠婚后美满幸福,她心里高兴极了,想做更多的事,用自己的能力让旁人高兴。 此时恰好遇到村中大旱,她从南方引来云气降雨,村人她贡为神女,虔诚参拜。 可是好景不长,由于她对村人有求必应,且做事手段诡异,人们开始怀疑她的身份,私下里渐渐有了非议之声。 而她最看重的朋友小悠,也渐渐对这份偷来的感情失去了安全感,看她的眼神总带着怨怼。 她情急之下答应帮小悠测试穆大郎,却险些和穆大郎有了肌肤之亲,小悠伤心欲绝,好几日不再理她。 不久后熊妖来犯,吃了几个孩子,她姗姗来迟,只救下了小虎,费尽千辛万苦斩杀熊妖后,终于得到了村人的诚心供奉。 但熊妖的所作所为太过惨绝人寰,村人供奉她,信任她,却不可能接受她是个妖精。 心结与外伤交杂,她被魅妖所惑,丧失了神智。 昏迷前她设下阵法将自己困住,以免出去伤人。 然而小悠却为了感谢前来探望她,此时的小悠被魅妖蛊惑,换了容颜,面相上已然是另一个人。 失去灵智的她差点伤到小悠,将其吓得不轻,看着小悠防备的样子,她伤心欲绝,一怒之下告知了匕首的做法。 她的确是想考验小悠,她为了脊东村的人沦落到如此境地,她想看看那层信任究竟有多少。 小悠的容貌变美,气运却被夺了不少,尤其是子嗣处,笼罩着一层黑云。 此乃大凶之兆! 由于担心小虎,她无法潜心养伤,每天必然冒着风险下山看看,确保小虎安全无虞。 然而意外还是来了,小虎得了急惊风,命在旦夕。 她不懂什么牛黄不牛黄,但她知道,后山的泉水注入她的妖力可以救他一命。 她将小虎掳走,面对小悠的质问,她选择了含糊其辞,因为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让挚友看到希望后又失望。 那时小悠没有喊出她的身份,但所有人都防备地看着她,还拿着东西要攻击。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她是妖精了。 她心里难受极了,但看着小虎的命悬一线,终究是无法停下来去计较这些。 她将小虎带到泉水之中,拼命地注入所剩无几的妖力,然而却只看着小虎的生机渐渐流逝,像抓不住的烟。 小虎命数已绝,因为他母亲和妖邪的交易改了他的命数,绝了他的命。 若想救活小虎,唯有逆天改命。 然而她现在,是一点妖力都使不出来了。 有些决定的做下只要一瞬间,当时的是非对错,在那人心中自有计较。 她在小虎胳膊上咬了一口,以他的血肉滋养妖力,反哺给小虎延续命数。 然而,对于她善举的回报,却是来自挚友扎在她心口上的一刀。 刀上带着一百人的怨恨,诅咒她魂飞魄散。 她就这么死在了自己用尽生命,散尽妖力守护着的人手上,连真相都无以言说,只给世间留下了这么一缕混在因果里的残魄。 她想,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失败的九尾狐。 更可笑的是,五百年了,无数人进入这段因果里,无一例外地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葬送了自己的魂魄,也让她更加绝望。 或许不是谁负了她,而是她做事的方式不对,惹人怀疑,平添心魔。 九夭长长呼出一口气,对着谢芜悠释然一笑: “此段因果已绝,断在你手里也算缘法,百因百果,世事变迁,该消散的,再执着便是业障。 归去,因果已尽,来日自在人为,两位尘缘未绝,我这鄙陋幻境,便不留二位了。” 李谨收回了身后的虚影,幻境消散成沙,风卷云散,归于虚无。 我们终将归于虚无,只是那份执着,还在等待着理解罢了。 第69章 龙脊山 “三娘还是一口水都喂不进去吗?”谢琼鸢站在一个竹屋之内,急得来回走动。 惜花坐在床边小声抽泣着,将药碗重重放在桌子上,捂着脸颤声道: “呜呜……怎么办呀,三天了,人怎么能三天不喝水,上次还可以喝水喝药,含着参片续命,为什么这次……呜呜呜!” 胡嬷嬷拍了一下惜花:“说什么丧气话呢,她会醒过来的,一定!” 怜蝶拿着剑向外大步冲去,恨恨道:“我去找孟谦,押着他来给小姐解毒!” “站住。”谢琼鸢喝住了她,眼里闪着冷芒:“你家小姐都中了招,对方是个什么东西,你心里没数吗?” 怜蝶垂着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她如何猜不到?谢芜悠的“副业”是她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人不与妖斗,就算要出面,也轮不到你。”谢琼鸢的声音凉得像冰,褪去平日温柔气质的她,此时杀气腾腾。 “那个……我能说一句话吗?”寂静之中,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响起,略显突兀和违和。 惜花缓缓放下蒙在面前的手,眯着眼朝床上看去,对上谢芜悠清亮的眸子时,小嘴张成了个圆。 谢琼鸢征愣的看着这边,轻轻松了口气,怜蝶原地跪下喜极而泣,胡嬷嬷最为镇定,喂水给粥一气呵成,还轻声问她想说什么。 谢芜悠喝了几口粥,颇为急切道:“千万不能让李谨……” 吱嘎——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李谨站在门口眼眶发红,身后跟着不知所措的姜巍。 谢芜悠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看着门口的男子发愣,昏迷三日,她浑身发软难以动弹,他却依旧行动自如,除却嘴唇有些干枯外,再无别的异常。 惜花将还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生生憋回去,端起桌上另一杯水,从容地走过去,挡在怜蝶跪下的背影前,朝李谨福了福身。 谢芜悠默默朝被子里躲了躲,瞒了这么久的真实身份,难道…… “李大人喝口水,与您一同的姑娘很好,交给我们就行,男女之防不可不遵,请您暂时回避。” 惜花垂着脸面色如常,公事公办的语气守礼又带着三分冷意,挑不出丝毫破绽。 “是我失礼了,劳烦替我好生照顾翟二娘子,有劳各位。”李谨向后退了几步,朝屋内众人深深行了个礼,谢芜悠心里愧疚,抿着嘴不敢看他。 谢琼鸢上前微微额首:“李大人多礼了,既然是李大人的同伴,我等必当精心照顾,李大人也刚刚醒来,还是赶紧随我夫君回去静养。” 听着那人脚步声渐渐远去,谢芜悠才敢抬头去看已然紧闭的门,流露出些许担忧和触动。 胡嬷嬷继续给她喂起了粥,谢琼鸢和怜蝶默不作声,只是看着她的方向出神。 惜花依旧笔挺地站在原地,声音僵硬:“怜——蝶,扶——我。” 怜蝶忙过去扶住她,可这小妮子竟然退一软,没骨头似得倒进她的怀里,一脸苦相: “呜呜呜……我腿都软了,你懂我的。” 怜蝶郑重地点点头:“不错,那日在江上,我也是苦苦支撑。” 谢芜悠心里称奇,看来哪怕李谨表现地再好,那滔天的业障,还是会让人感到害怕么? “有那么可怕么?”虽然这么问着,但谢芜悠已经开始暗暗得意,不愧是自己身边的丫头,就是有灵性! “是啊!”惜花重重点头,“和他说话,我身子都酥了半边。” 怜蝶眉心蹙起,颇为严肃:“不错,如斯俊美,着实可怖!” 谢芜悠一口粥差点呛到,胡嬷嬷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 “小姐做得不错,面对这类男子,的确该慎重些。” 谢琼鸢也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谢芜悠无语凝噎,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双颊飞上两朵红霞,想起幻境里的种种,合着现实的顾忌,她一时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李谨。 “对了,这里是哪儿?”谢芜悠打量着周遭,感觉十分陌生。 谢琼鸢答道:“这是离桃林最近的姜府别院,你们当时的状态过于诡谲,也不敢颠簸太远。” “小姐,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你们离开一日后,大小姐不放心亲自来找,来此处就发现你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般,李大人却是倒在一边。”想起当时的场景,惜花眼圈又是一红: “你们当时,都怎么也叫不醒,水也喂不进去,郎中也看不出所以然,道士看了直接跑掉,快把我急死了!” 谢芜悠见她哽咽难过,心里也不好受,明白自己这次的确太过火了点,连忙安慰: “没事,被狐妖算计,到一个幻境里走了一遭罢了,要不了命的。那幻境十分有意思,我讲与你们听可好?” 惜花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小步走过来蹲在床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她: “什么幻境?” 谢芜悠笑着招呼大家坐过来,往嗓子运了一口真气,绘声绘色地将幻境中的见闻好好讲了一遍。 惜花眨了眨眼睛:“可是小姐,你不是用匕首刺伤了九夭姑娘吗?为什么她却说你做了不同的选择?” 怜蝶做着匕首抽刺的动作:“难道是故意没刺进去?” 胡嬷嬷摇摇头:“不对,小姐亲眼看到小虎在受害,绝不可能不刺进去,如此便是将小虎置于危险之中了。” 谢芜悠笑嘻嘻地喝着茶,继续卖关子。 谢琼鸢突然开口道:“是杀意,你割破手掌时,没有对她的杀意。 因此那匕首上只有九十九人的杀意,便杀不了九尾狐。” 谢芜悠垂下眸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是,在确认事实之前,我没有立场对她有杀意,但若真是她杀了小虎,我必会补上。” “可是如此,小姐便出不来幻境了!”惜花惊呼道。 “因果循环,必定种善得善,种恶得恶,若是她种了恶因,我不予她恶果,不还是出不了幻境。”谢芜悠答道。 胡嬷嬷面色有些不善:“所以小姐你是差点困在幻境里,永远出不来了!” 谢芜悠痴笑着不答,谢琼鸢及时转了话头: “幻境中那村子叫脊东村?” 谢芜悠额首:“是,且是五百年前的名字,长姐可是也觉得熟悉?” 谢琼鸢抚着肚子:“五百年前还是北国时期,望月城不过是一个郡,地名没有现在讲究,那时一座山脉,名曰龙脊,所谓脊东,便是龙脊之东。” “龙脊山是现在的哪儿,后来怎么就没了?”谢芜悠总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也就在星会附近,两百年前没的,传说与‘皇廷之殇’有关。”谢琼鸢答得肯定。 谢芜悠头一次听说这么稀奇的事情,心里暗暗决定,等回到望月城,一定要找到这个脊东村,为九夭正名。 不过长姐一个闺阁长大的女子,如何知道这么多的传说轶闻? 谢芜悠嘴角微勾,是了,必定是那样。 第70章 那一年01 姜家是商贾世家,姐夫姜巍自小走南闯北,必定听说过不少有趣的传说。 应当是姐夫和长姐说的。 姐夫应当待长姐很好,会同她说故事,逗趣解闷。 就如同幻境中的李谨一般。 谢芜悠面色一白,她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破绽。 当时她与李谨双双晕倒在桌子上,为何惜花说见到她时是在床上? 就算是孟谦和凤安所为,为何又把李谨扔在床边? 她想到了最后幻境消散前,李谨身后的虚影,那强大的魂魄之力。 这一切的解释似乎只有一个: 李谨分明已经强大到无惧幻境了。 既如此,为何又表现地同她一般? 谢芜悠捂住头,她终究还是不自觉信了李谨的假面,忘了他是多么危险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像极了他有意为之的算计。 而她,是他的猎物吗? 他,图什么呢? 是巫族的血脉么? 谢芜悠的思绪渐渐飘远,飘到命运开始改变的那一年。 她记得,那是她活在世上的第九个年头。 那一年的梨花,开得特别盛。 春节时,她因为说错话顶撞了赵越,在万家灯火时,孤零零地被发配到别业住。 于是,胡嬷嬷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娃,和几个少言寡语的护卫,以及教导谢芜悠的几个师父,离开繁华的星会,来到偏僻的乡下。 胡素云是名门之后,文人风骨,既然领了教养之责,便会对谢芜悠以最高的要求。 然而三小姐的小院由她主事,事物烦杂,她处处亲力亲为,在谢芜悠的学业上难免力不从心,纵使她学识再广博,也难以样样兼顾。 于是她细心遴选,为谢芜悠挑了几个老师,教导文武礼仪琴棋书画,其中最出挑的是教文的启蒙先生,且还附带着个勤奋好学的伴读。 启蒙先生姓刘,名启字溯微,师从大儒,年少成名,因着不满北境政局归隐田园,独自带着个十一岁的养子讨生活。 胡素云看重他才华横溢,更怜惜他们父子身世飘零,便做主在谢家给了他们一处容身之所,也让他为谢芜悠传道授业。 谢芜悠不擅背诵,也不喜欢看书写字,但一向严肃的刘先生却总是夸赞她,赞她有灵性,是个好苗子。 伴读的同窗是刘先生一年前在月江边捡到的孤儿,读书勤奋刻苦,几乎能过目不忘,但刘先生却说他天生驽钝,朽木难雕。 年幼的谢芜悠常常觉得,或许先生是说反了。 先生端正严厉,笑起来也如春风化雨般温暖,谢芜悠总爱看着他……身旁的鬼影。 那影子轮廓很淡,隐隐可见是一名眉目清秀的女子,先生读经时,她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用饭时,她斜靠在一边看着;先生经坐时,她凑近数他的睫毛…… 她每次靠近先生时,谢芜悠都会看见,有那么一缕清正光影,从先生身上被她吸走。 之后,先生的面色便会又白一分。 她直觉那样不好,终究还是出言提醒:“先生,您身旁有位姑娘。” 刘启细细打量着四周,笑道:“没有姑娘。” 谢芜悠有些着急,忙解释道:“有的,先生和我一般,眼睛变红就能看见了,她可能是鬼。” 刘启翻开《论语》,递给谢芜悠: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是我能看见啊,为什么孔夫子要否认呢?”谢芜悠很疑惑,孔夫子错了吗? 先生摸了摸她的头:“夫子并非否认怪神的存在,而是教导我们,不因为他们而动心,从而影响我们对事对人的判断,明白了吗?” 谢芜悠看着一旁的姑娘,诚实道:“可是她在呀,而且好像很在乎先生,我想了解她的过去,如果视若无睹,不是违仁吗?” 先生顺着谢芜悠的眼神看过去,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半晌,他才收回视线,看着谢芜悠十分郑重: “芜悠天资远胜于我,这个问题我解答不了,但我相信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只需要记住,是人做的事就会出错,夫子也会错,但这句话,一定不错。 儒门之所以为儒门,便在这句话上。” 年幼的谢芜悠听得懵懵懂懂,她看着刘启身旁的姑娘,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姑娘察觉她在看自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谢芜悠被吓得一缩,她……她竟然吐舌头! 幸好嬷嬷和先生看不见她,不然她就惨了。 肯定比上次的惜花还惨。 第71章 瘟疫 当日晚上,谢芜悠运功恢复好元气后,便被告知李谨离开了,留下话说是去追孟谦他们。 想起之前的猜测,她既想松口气又有些迷惑,最后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他在望月城查到了什么? 孟谦怎么就从嫌犯变成了证人? 在幻境里待了那么久,她在琢磨些什么,竟然忘了开口询问? 谢芜悠眼神一暗,在幻境中,她好像每天都在琢磨让李谨做些什么菜。 偶尔想到现实,也是关于他的…… 真是蒙了心窍。 “母亲,您怎么来了?”谢琼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芜悠精神一振,赶忙推开门去看。 院子里,身段窈窕的女子背对着她,正扶着姜巍嘘寒问暖,听到声响,她转过身子,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庞。 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停住了脚步,唯有美丽永远与她为伴。 谢芜悠一怔,想起自己的猜测,打开鬼眼,去看她身上的业障。 对方也长长地看着她,眼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暗芒。 姜巍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场景,谢琼鸢唇角微勾,等了半晌,才轻声提醒道: “三娘,这是老夫人,还不赶紧见礼?” 谢芜悠闻言立马回神,朝秦歌行了一礼,微笑道: “姻伯母见谅,小女失礼了,只是从未见过像您一般美的女子,一时看痴了去。” 秦歌颇有些自豪地一笑,更显得这满院繁花失了颜色,她答道: “三娘子也是天生丽质,老身一把年纪,自是与你们这些小姑娘比不了。” 谢芜悠有自知之明,不敢受她如此抬举,忙道:“小女哪敢与您比,姻伯母的容色,恐怕天下没几个比得上的。” 秦歌坐在石凳上,接过谢琼鸢递来的花茶,轻轻吹着浮在茶面上的花瓣: “不敢,不说远的,就说你们望月城的城主欧阳沐,容貌千年难有,冠绝天下,三娘子想必也见过,此番又来夸老身,便是过誉了。” 谢芜悠垂下眼帘,她这是在指责自己言过其实,还是想听更多夸赞的话? 谢芜悠的确见过欧阳沐,只是站的太远,只觉得她像云中的仙女,反而没有这般的惊艳感。 按常理来说,此时不管有没有见过城主,都只需夸赞面前的人即可。 但谢芜悠是个较真的,无法凭空说她比欧阳沐好看,但若照实说,对方恐怕觉得自己在搪塞。 谢琼鸢扶着肚子径直坐在秦歌旁边,转移了话题: “说到沐城主,三娘还不知道,她的未婚夫,龙城少主景然,在自家宅院里被人暗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可有查清是谁做的?”谢芜悠颇为惊讶,这个婚事十分敏感,如此收场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倒不可怜景然,那人她曾偶然见过一面,欺男霸女无法无天,身上的业障重得如黑云压城,说句不该说的,也的确当杀。 谢琼鸢轻敲着桌面:“凶手尚未落网,但景城主震怒,杀了很多人,此事恐怕不得善了。” 秦歌本来有些面色不豫,闻言也来了兴致,道:“何止不能善了,依那位景城主的脾性,恐怕会直接开战。” “与谁开战?”姜巍忙问道。 秦歌直言不讳:“哪城人杀的,便与哪城人开战,这个节骨眼杀他,绝非私怨,很大可能是其它十城的人想破坏两城联盟。” 谢琼鸢挑了挑眉:“有没有可能是望月城呢?据我所知,这景少城主的品性,绝非良配。” 秦歌嗤笑一声:“城与城间的事情,断不可如此小器,两城联盟好处极多,怎么可能因这个原因自己断送?” 她话头突然一转:“好了,望月城的事隔着月江呢,别操心了,醉城自个儿都快自身难保了,几位先操心眼前事。” 姜巍闻言有些焦灼:“可是和母亲突然来此的原因有关。” 秦歌慢悠悠地放下茶碗:“不错,杜康现在瘟疫闹得厉害,此处虽偏僻但也算空矿,既然大家歪打正着都来了这,便别再回去了。” 谢芜悠想起李谨的话,心里有了一个猜测:“瘟疫是否和城外的难民有关?” 姜巍负着手来回踱步:“必然是,自古饥荒生大疫,朝廷不作为,还不让我等救济,当真可恨!” 知道难民的事后,谢芜悠本来打算通过救济难民为外甥积攒功德的,不想在幻境中一耽搁便是几日,如今滋生了疫情,她感觉自己也难辞其咎。 但听了姜巍的话,她有些诧异,原来姐夫也想过接济他们,只是朝廷不让又是什么说法? 秦歌奇道:“哦?我这儿子人傻钱多愿意出钱,朝廷还不让?” 姜巍义愤填膺:“不错,就是不让!不仅如此,还派兵围剿,好像和难民们有深仇大恨一般。” 谢芜悠心尖一颤,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第72章 以公义之名 因为难民们企图在结缘节当晚引发骚乱,所以朝廷便斩断了他们的活路? 而她和李谨,以公义之名帮了朝廷,却没有去维护他们的公义。 谢芜悠知道自己有责任为这场疫情做些什么,但她在醉城势单力薄,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鸢儿,你怎么了!”姜巍关切地扶住谢琼鸢颤抖的手,谢琼鸢白着脸,身体僵硬,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孕肚上的衣物,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谢芜悠忙凑过去探她的脉息,又变得如上次一般散乱,闻见一丝甜腻的血腥味,她缓缓低下头,在谢琼鸢的绣鞋边,看见了一滩血。 “大夫,快请大夫!”谢芜悠扶着谢琼鸢,凄声喊道,别院上下乱成一团,秦歌白着脸站起身,快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大夫是秦歌从杜康中心县区带回来的,但疫情当头,却缩到后院避难的大夫,其医德一目了然,医术也可想而知了。 看完脉后,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说话磕磕巴巴: “肝血不足以养胞胎,乙癸同源……肾为先天之本,藏精……要不用点金匮肾气丸试试,恰好老夫这有。” “可是她流血了,不应该用些更对症的药吗?”姜巍担忧地问道。 那大夫赔笑道:“这不也没流了,总之先补肾安胎。” 秦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面色很是难看,还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惊惶。 “三娘。”谢琼鸢虚弱地唤着,却是找谢芜悠。 谢芜悠握住她的手:“长姐,三娘在。” “我这胎,是不是又保不住了?”谢琼鸢流着泪问道。 谢芜悠心都要碎了,忙正色道:“保得住保得住,这个月份的妇人出点血很正常,长姐心放平才好。” 说完她努力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意,谢琼鸢点点头,摸着肚子看着帐顶不言语。 谢芜悠偷偷瞥了一眼秦歌,垂眸思索着谢琼鸢的子嗣艰难的原因。 她之前怀疑是秦歌的业障,然而用鬼眼看过去,却是比姜巍还要干净。 假如问题不在活人身上,那么要做的便只有弥补。 谢芜悠想了想,若要真能对疫情做出什么有为之事,还是得借姜家的东风。 且直接落在姜家门第上的功德,比起她转给谢琼鸢自己的,要更加能庇护子嗣。 她斟酌半晌,笑眼盈盈地执起谢琼鸢的手:“长姐不必忧心,外甥一定能平安长大的。不过疫情当头,若是能做些善事为他积福,想来是锦上添花的。” 谢琼鸢面上有些动容,带着些许询问的意思轻轻唤道:“夫君?” 姜巍点点头,朝秦歌长长一拜:“母亲,疫情当头,姜家作为醉城第一商号,理应有所作为。” 谢芜悠心里有些奇怪,姜巍分明已经掌家多年了,为何还是事事请示秦歌的意思? 是姜巍过于软弱,还是秦歌太强势? 谢琼鸢在其中,过得又是怎样的生活? 秦歌回了回神,颇有些怔忡地看着姜巍,恍惚道:“先不急,看看形势再说。” 说罢便匆匆回了房,也不的等姜巍再说些什么。 谢芜悠心一凉,她明白秦歌的意思,若疫情得到控制,便出手邀功博名声,若疫情一发不可收拾,便守好家财另谋出路。 姜巍握着谢琼鸢的手,温声道:“抱歉鸢儿,母亲许是累了,我会尽力劝说她的。” 是劝说,而不是直接出手。 果然,姜家真正的掌权人,还是秦歌。 一个人的决定或许会朝令夕改,但她基本的做事逻辑不会改变。 显然,秦歌是个利益至上的人。 谢芜悠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对谢琼鸢谎称要去找李谨,千般承诺会保护好自己后,也快步走回了房。 她挑了一套劲装穿上,用锦帕蒙好口鼻,收拾了所有金银细软,朝杜康县内去了。 然而之后疫情发展的轨迹,远远超乎她的意料。 第73章 为民请愿 谢芜悠观察了半日,将财务捐赠给了一个无偿救助病患的医馆,自己也帮忙煎汤熬药,忙前忙后地照顾病患。 她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功德并不多,但也只能先尽力而为,等疫情得到控制后,她还有别的法子去守护谢琼鸢。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姜氏商号便开始倾全力控制疫情,先是调了库存的粮食施粥,又将旗下药铺的药品悉数捐出,此外还调动航运,从别城送来郎中和物资,将所有病患集中在一起治疗。 有了姜家的加入,刚刚萌芽的疫病很快便得到了控制,姜家还出资制作防病的药丸,无偿派发给全杜康的百姓服用。 姜家此举,可谓力挽狂澜,以全部家财遏制了这场疫情。 虽然得到了名声,但姜家的财力元气大伤,十年内都很难恢复。 这不像秦歌的做派,然而她确然那样做了,还是如此不计回报,大公无私。 谢芜悠松了一口气,是她小看了秦歌,如此甚好,不用她再多做什么,只要秦歌和姜巍短时间内不做什么阴损之事,外甥平安出世必定不成问题。 眼下谢琼鸢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她决定去见一个人。 林莯炎看着面前的姑娘,露出温柔的笑意: “娘子有何指教?” 谢芜悠行了个礼,道:“想请教大人,城门外的难民如何了?” 提及难民,林莯炎轻叹了口气,眼里含着浓浓的愧疚: “不敢再隐瞒娘子,朝廷关着城门不让难民进来,任凭他们饿死在郊外……如此便生了疫病,是花灯节闹事的那伙人带进县里的,城主动了怒,下令要将他们全屠了。” 谢芜悠闻言睁大了眼,握紧拳头十分愤怒:“怎么可以这样!那都是无辜的人命啊!” “姑娘稍安勿躁,虽然军队去了,但难民们都退到了一个山里,凭着地势险要严防死守,目前还都安好。 听闻领头的是个极其俊美的外城人,倒有几分像是李兄。” 这个消息过于离奇和荒诞,谢芜悠不但不觉得庆幸,反而有种气极反笑的感觉: “他们不是都染了病吗?疫病如此凶险,自保况且艰难,又如何与军队抗衡? 李谨以为他自己是谁,望月城最小的芝麻官,怎么敢在醉城管这么大的闲事!?” 林莯炎肃然道:“下官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但的确就是发生了,且并没有听说山中病死了多少人,李兄天纵奇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为吾辈楷模!” 谢芜悠翻了个白眼:“一介莽夫,强逞英雄罢了,林大人莫拿他当楷模地好。 如今形势复杂,若叫醉城朝廷知道他是我望月官员,借由头开战也是有可能的。” 她又朝林莯炎行下一礼:“还请林大人帮我一个忙。” “娘子但讲无妨。”林莯炎答应地爽快。 谢芜悠神色恳切:“贵城城主此举不合道义,还请助我面见贵城城主,进献诤言。” 林莯炎面露难色:“娘子许是不了解我城城主,他……颇为固执,恐怕不会如此容易改变主意。” 谢芜悠看着十分自信:“林大人无须担忧,我有胜算。” 林莯炎负着手在堂下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同意了,只是站在不远处长长地看着谢芜悠,温声道: “平安回来。” 谢芜悠心里有点怪,轻轻额首,谁知对方突然靠近了些,低哑的嗓音中带着些许情意: “能告诉我,谢三娘与翟二娘,哪个是真的吗?” 谢芜悠后退了几步,垂首答道:“都是真的,不过能否别牵连谢家?” 林莯炎也礼貌地往后退了一步,站直身子看着别处,只是面上带着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 “好,翟二娘子随我去城主府,以你在结缘节的功德,城主定会见你。” 坐在林莯炎安排的马车上,谢芜悠轻轻感应着手里的巫力。 许是清虚观已经解决了平安湖的妖邪,误会解开,村民们开始重新信任她了。 虽然力量不多,但也足够她稍候控制城主,向天下颁下罪己诏书,撤回围剿难民的军队。 这个方法虽然风险大,但也是目前最直接,最快捷的法子。 她不敢想象李谨他们的情况有多么艰难,早一刻解决,便会少一成风险。 马车突然停住了,谢芜悠一个趔趄,差点摔出去,她掀开窗帘,探出身去看外面的街。 面前的景象让她惊诧,忍不住就踏出了马车,站在人群后面,旁观这场盛景。 用布条捂住口鼻的人们,保持着一定的间距,齐齐跪下,整齐地铺开在城主府门口,身后不断有人加入,用行动支持着公义。 最前方的女子深深拜下,朗声说着自己的祈愿: “姜氏秦歌,请城主为道义计,撤兵黛山,安置难民。” 身后的百姓齐齐喊着:“撤兵黛山,安置难民!” 一个孩子小声问着母亲:“黛山怎么了?” 母亲拍了她一下,低声喝道:“你管怎么了,姜老夫人救了我们全城人,只管跟着就是!” 谢芜悠明白了,百姓们支持的不是难民,而是力挽狂澜,救他们于水火的姜家。 秦歌美艳的容颜在阳光下盈盈发亮,殷切的样子给她的美添了一抹生气,竟比平时里看着更加摄人心魄。 谢芜悠穿过人群来到秦歌的身边,与她一同请愿。 虽然她人微言轻,但站在前面更有机会对城主施术。 林莯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她们身边,解下官帽,放下佩剑,郑重而诚恳: “城防司总督林莯炎,奏请城主撤兵黛山,安置难民!” 谢芜悠看着他突然殷切的态度,心里怎么想怎么怪。 他该不会是,喜欢自己? 第74章 那一年02 惜花盯着箱箧看了很久,轻轻尖叫了一声: “嬷……嬷嬷!小姐的细软被人翻过!” 胡素云没好气道:“她自己翻的,去救济病患,但愿公主将来仁慈一二,能予她一份嫁妆。” 怜蝶无奈地苦笑:“约莫不太可能……” 惜花细细看着箱箧上的锁扣,蹙着眉头:“不是啊,小姐拿东西的时候我知道,之后她不是这么扣地,你们真的没碰箱子吗?” 胡素云为好不容易保下来的琴抹着松油,嗤笑道:“空都空了,还碰它做什么?” 她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惜花,对方的眼里也含着止不住地惊恐。 怜蝶最为雷厉风行,直接打开了箱门,将所剩的不值钱的物件全部倒在了案几上。 惜花将那堆东西翻了一遍又一遍,俏脸煞白,嘴里祈求着:“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胡素云坐在茶几旁,面色沉地像水:“别找了,丢得就是那本书,那人是有意窃走的。” 怜蝶紧了紧拳头,拿着剑就要往外走:“我去查。” “站着!”胡素云喝道:“这是可以四处宣扬的事吗?客居在别人家里,拿把剑飞来飞去算什么?” 怜蝶深吸气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依我看,盗书的就是家里人。” 胡素云见她生气,神色柔了几分,缓声道:“你别太着急了,八年前的事还记得吗?该是小姐的,旁人盗不走。” 怜蝶一愣,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关于那本书的事,着实有些诡异。 九岁的谢芜悠站在梨花树下,看着墙头的小贼,腮帮鼓得圆圆的。 那小贼将另一条腿艰难地迈过屋脊,跨坐着左右打量,最后露个十分得意的笑容。 他低下头,打算利落地跳下,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笑意凝固在脸上,如金纸一般剥落下来,风一吹,扯带着瘦俏的人东倒西歪,嘭地一声落在地上。 小贼的牙磕在一双粉红色的鞋上,疼地钻心,更感到屈辱和恼怒。 他拿着浮尘一骨碌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昂首道:“贫道……” 谢芜悠打断了他:“别扯谎了,我不拿你见官,你都这么瘦了,想来也是饿得不行才翻墙的,我原谅你了。” 欧阳柘细眉一拧,他最恨别人说他瘦了,一甩浮尘,傲气地嗔道: “什么啊,贫道是看你家有鬼气,前来为你们收鬼消灾的!” 谢芜悠蹙着眉头看着他,眼里带着浓浓的失望: “君子固诚,我都说了不拿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撒谎? 你是不是看我年纪小好骗,可你年纪也不大,为什么这么喜欢骗人呢? 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我可是这个宅子的主人,我说放你,就一定放你,所以你不要再撒谎了。” 她说话语速极快,欧阳柘都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等他有机会反唇相讥时,却感觉手腕一温,是女娃娃抓住了他。 “好了,饿坏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欧阳柘的肚子是有些饿,不然也不会在吵架上败给她,于是暂时放弃了对牛弹琴,任她拉着往厨房走去。 “果然是撒谎,若你是这个宅子的主人,为何又要一路鬼鬼祟祟地避着人?”两个小小的身影躲在廊柱后面,欧阳柘木着脸,没好气道。 谢芜悠白了他一眼:“你好笨啊。” 她是可以被看见,可他却是被人看见了,哪怕她出言解释,还是会损害名声,惹人非议。 真笨,不过可能是饿得,这么想又有点可怜了。 “你说什么!?”欧阳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咬着牙怒气冲冲地质问。 “好了好了,没说什么,厨房就在前面,赶紧去。”见人都离开了,谢芜悠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了厨房里。 欧阳柘对着她那懵懂的笑意,一肚子火没处发,鼻子闻到饭香,当下决定吃穷她来报复。 他昂着头往桌旁一坐,命令谢芜悠:“我不吃肉,其它的好吃的都给我拿上来。” 谢芜悠摇摇头,这孩子,看着傲气,其实是个心软的,明明是不好意思吃她家的肉,还刻意表现得这么可恨。 谢芜悠看了看锅里的菜,是黄焖鸡,眨了眨眼,计上心头,冲他喊道: “吃素好,我们家拜佛,都吃斋饭的,只是我挑口味,厨子便特地为我做了一些素肉,味道和荤肉很像,你吃吗?” 欧阳柘倒也不是讨厌肉,只是天生命薄,在道观勉强保得一条命,吃肉便会惹上业障,从而被反噬,因此从小吃得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以假乱真的素肉。 他吸了一口气,仔细闻了闻,这香醇的鸡味,竟然比城主府的厨子做得还真? 他咽了口口水,依旧昂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谢芜悠嘴角一勾,他虽然还是不好意思,但总算是愿意吃了。 这黄焖鸡做得极好,鲜香的汁一浇,没肉都能吃几碗米饭。 她兴冲冲地盛了鸡和饭,端到了欧阳柘的面前,还殷切地奉上了筷子和勺。 欧阳柘拿着筷子便吃了起来,一块鸡入口,他直了直身子,看着谢芜悠面色有些怪异。 第75章 那一年03 谢芜悠心里一紧,就听他说道: “你家拜佛?可我怎么一点佛光都没看见?” 谢芜悠心里好笑,他还能看见佛光? 但为了多哄他吃些鸡肉补身体,谢芜悠只得装作十分震惊的样子: “啊,没有吗?怎么可能呢,明明,明明我们……” 她实在装不下去了,便以袖掩面,遮住脸上的尴尬。 欧阳柘看她肩膀颤抖,以为她哭了,便也暂时放下了怒气,缓声道: “好了好了,大概是哪里出了问题,拜佛我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帮你请尊东岳大帝来拜,保管家宅安宁,再无鬼魅。” 谢芜悠立马撤下袖子,笑盈盈道:“多谢了,快吃,你帮我家这么大的忙,可不能怠慢。” 欧阳柘很是受用她的殷勤,于是也没有在意为何她翻脸如翻书,且连泪痕都不留,美滋滋地吃着黄焖鸡。 真香,果真比城主府的厨子好。 吃了三碗米饭的欧阳柘慢条斯理地擦干嘴上的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罗盘,剑指立于唇边,轻轻念了一句什么咒语。 罗盘上的指针飞速旋转着,带着刺目的金光,谢芜悠无端觉得那金光惹人厌烦,向后悄悄退了一步。 欧阳柘只当她是没见过世面,唇角得意地一勾,托着罗盘脚下生风,嘴里十分霸气地说道: “跟上。” “唉,你真是道士啊?”谢芜悠看着他,青灰道袍,拂尘雪白,的确像个道士。 瞥见桌上的空碗,谢芜悠心里发虚,她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那鸡是去了骨的,他不会到吃完还以为是素肉! 她摇了摇脑袋,小跑着跟上前面的欧阳柘,奈何对方速度太快,根本不给她把事情说清楚的机会。 直到欧阳柘来到一处院落,跟着罗盘的指引直愣愣地要闯进去,谢芜悠才面色一凛,展开双臂拦在他前面: “你不能进去!先生在午休,不可打扰!” 欧阳柘看着罗盘上颤抖的指针,急切道:“那就更要进去了,午休时阳气盛而暂入于阴,正是那鬼采补的时候!” 谢芜悠动摇了些许,试探着问道:“你说的是不是先生旁边的姐姐,穿着一身白衣服,总跟着他,可别人都看不见。” 欧阳柘连忙点头,来不及细想为何谢芜悠能看见鬼,便从她让出的空隙里冲进了院子,踹开一个房门,看着门内的人面色发沉。 刘启并没有午休,他穿着整整齐齐的儒服,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腰间紧紧束着腰带,侧边处挂着一把青铜剑。 “道长来了。”他面色沉静,看着身后的谢芜悠,甚至露出了一个如往夕般温和的笑。 欧阳柘挺直胸脯,沉着声音道:“先生这是何意?” “恳请道长留她在人世,若不然,我便随她去幽冥。”刘启扶着剑,态度决然。 欧阳柘嗤笑道:“你们儒家不是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吗?这又是做什么,孔夫子教的不管用了?” 被这么小的道士嘲讽,刘启脸上却毫无愤色,而是耐心解释: “顺着本心走罢了,夫子传的不是不语鬼神的绳墨,而是天道。 罗娘子因我不得往生,若我今日护不住她,便该殉她。” 欧阳柘怒道:“你懂什么天道?她因留念世间窃取凡人阳气,便是逆天而行,超度已是不能,唯有打散,否则遗患无穷!” 刘启看着后方的空茫,温柔一笑: “在溯微看来,她需要阳气,我自愿予她,便合天道,遗患之说,尚未发生,若因此任你打散她,才是有违于天道。” 欧阳柘竟然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儒生心正神明,最不受鬼魅所扰,故而刘启若不是自愿,万不能被采了阳气去。 但他欧阳柘出手,怎么能空手而归,察觉到来自身后的视线,他心中一定,直接朝已经飘到刘启身前的罗娘子甩出一张符咒,喝道: “你欺负小孩,尽占嘴上便宜,我不和你讲又能如何!” 谢芜悠面色一变,这小道士,怎么不讲武德! 第76章 那一年04 然而符咒却在在飞到一半时便颓然落地,灵光褪去,成了一张普普通通的废纸。 欧阳柘脸上血色褪去,白得像冬日的初雪,他捂着心口,蜷缩在地上,呕出一口带着泡沫的血。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谢芜悠,怒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谢芜悠被他的样子吓得不行,赶忙蹲在他身边扶着他,急切道: “就是黄焖鸡呀,我也吃过,没毒的。” 想起什么,她脸一紫,小声地补充道: “不过啊,那鸡肉是真的,不是素肉……” 欧阳柘又呕出一口血,惊怒交加之下反而有了一瞬间的呆滞,愣愣道: “可你家不是拜佛吗?如何有真鸡肉?” 谢芜悠挠挠头:“我哄你的,我家拜的是孔夫子。” 欧阳柘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屈辱与愤恨在胸中交织,让他一把将谢芜悠推到在地,用颤抖的食指指着她。 谢芜悠自知做错了事,便也乖乖坐在地上任他指着,但自己撒谎的事被先生看见,恐怕…… 她抬起头心虚地看向刘启,却猛地瞳孔一缩,只见罗娘子正以一种十分阴冷的视线看着欧阳柘,手心汇聚起一团黑气。 来不及过多思考,谢芜悠爬起身冲到欧阳柘前面,伸着手想阻止罗娘子,却与攻来的黑气撞了个正着,一阵刺骨地冰凉后,她身子一软,晕倒在地上。 欧阳柘的愤怒被这个转折浇了个半灭不灭,所幸吐出最后一口血,眼一黑也倒在了谢芜悠旁边。 谢芜悠睁开眼,眼前是喧闹的街,摩肩接踵,走着形形色色的人。 她茫然地在人群里穿梭着,看见平日最爱的糖人,也提不起兴致,感觉哪儿都不对劲。 对了,就好像在梦里一样。 瞥见一抹白色身影,谢芜悠急忙跟了上去,那好像是罗娘子。 罗娘子的身影不似平日里那般发虚,而是实实在在的,身边的人也都能看见她,还同她热情地打招呼。 青砖瓦房的次第,异乡口音的吆喝声,以及空气中的潮气和鱼腥味……皆在提醒谢芜悠,此处并非她熟悉的星会,而是另一处天地。 谢芜悠心里有些害怕,看见罗娘子买完菜,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穿过喧嚷的长街,越过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在墙垣陌巷中穿行,来到一处炊烟袅袅的小院。 罗娘子似乎看不到她,眉眼低垂地摘菜洗菜,然后来到厨房一通忙活,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她拿了个食盒,小心翼翼地装好,双颊微红,小步又出了院子,朝一个地方走去。 谢芜悠也跟着她在瓦房间绕行,见她在一个地方突然放慢了脚步,状若无意地朝一个地方瞟着,面上的红晕又浓重了些许。 谢芜悠已然发现了,这儿的人都看不见自己,便大着胆子越过她去看,便见一个不大的郎君正站在井边挑水。 郎君面相斯文,衣裳破旧,赤足踩在泥里,奋力从井里往上拉着水,粗糙的草绳在他手上勒出道道红痕,然而他的面上却始终带着恬淡的笑意,嘴里默念着什么,反复在做世上顶有意思的事。 一直也背不下的几句经文,此时自个儿出现在谢芜悠的脑海里,徘徊不去。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她认出来了,这郎君不是别人,正是年轻二十岁的刘启。 罗娘子的面上也被刘启传染了那种温和的笑意,谢芜悠以为她是把饭送给先生吃的,毕竟她看起来很喜欢先生。 可是以先生的脾性,非亲非故,想必不会接受。 没想到罗娘子却把饭菜送到了先生邻居家的孤寡老人手上。 老人不好意思地站起身,眼眶里含着混浊的泪水,罗姑娘笑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强把饭菜塞给了他。 谢芜悠突然明白了,先生生活清贫,但必定不会看着身边孤寡忍饥挨饿,有一分吃食,也会先紧着老人吃。 所以罗娘子救助老人,便是帮助先生。 “其实是为了顺路看看他罢了。”罗娘子看着刘启所在的方向,突然开口道。 谢芜悠一惊:“你能看见我?不,你能知道我想什么。” 罗娘子看了她一眼,挎着食盒往回走: “此处是我的执念,你的魂魄困囿于此,自然一切皆在我的掌握之中。” 她叹了一口气:“可惜,外面的我灵智不不全,失手伤了你,溯微可能不会再容我了。” 谢芜悠连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不怪你,先生肯定也不会怪你,我出去和他说清楚就是了。” 罗娘子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你一介凡人,进了鬼魅的执念里,如何还出得去?” 谢芜悠眨眨眼,疑惑道:“出不去,是什么意思啊?” 罗娘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放下食盒将她拥入怀里,轻声道: “在此处与我做伴也好,我会待你好的。” 谢芜悠懵懵懂懂地点头,心里却总是止不住地发慌,她好像……陷入了什么不可逆转的境地。 罗娘子说话轻声细语,将后来的事情娓娓道来。 “我一直暗暗喜欢溯微,但他似乎无心情爱,他有他的道,有他的宏图壮志。 我心里不甘,在他离乡考试前与他表明心迹。 不出我所料,他温和地拒绝了我,不因别的,只因没那份心思。 我大哭了一场,害了风寒,此后便一直体弱。 后来听说他中了举,做了官,要迎娶大户人家的小姐。 我便死了心,身体也死在了那一年的冬天。 此生爱而不得,与他没有结果,是我内心的执念,于是我被自己困在了这片执念里,甘于沉迷那一段还算幸福的回忆。” 突然,罗娘子青着脸站起身,看着空空如也的天空大喝一声: “何人来此?” 一股红光将罗娘子摄住,毫不理会她的挣扎,将她拽起丢到了幻境的另一头。 天地间充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 “谢芜悠,生死关头,还不觉醒我巫族血脉。 接《翟氏巫经》。” 第77章 她不在其位 谢芜悠担忧地看了看罗娘子消失的方向,问那个声音: “《翟氏巫经》是什么?我为什么要接?为什么说是生死关头?巫族血脉是什么?你是谁?罗娘子怎么样了?” 那个声音顿了顿,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是你外祖母,不接书会死,你自己考虑!” “外祖母?那你认识我娘亲吗?”谢芜悠丝毫没在意会死的威胁,反而因为找到了外祖母而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 “想知道身世?简单,活下来,回澜国,我亲口告诉你。 可是现在的你只有选择接下巫经,才能活下来呢。” 谢芜悠想了想,道:“那你把巫经给我,我接就是了。” “哈哈哈哈,这可是鬼魅的幻境,我如何把巫经给你? 想要得到巫经,必须经过考验,你愿意吗?” 谢芜悠乖巧道:“好的,外祖母。” 跪在城主府门口的谢芜悠回了回神,怎么又想到拿巫经的事了。 只是那个孩子,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想起什么,她面色一寒。 哪怕一辈子不知道母亲是谁,她也绝不会踏入澜国一步。 此时一官员打开府门:“城主有旨,召见姜氏秦歌。” 谢芜悠赶忙扯住秦歌的袖子:“姻伯母,我随您一同进去。” 秦歌木着脸拂开她的手,说话间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 “三娘子多虑了,不必,老身一人进去即可。” 谢芜悠还想说什么,又被对方直接打断: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道理,我希望三娘子明白。”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谢芜悠一噎,多少感觉有些窘迫,一闪神的工夫,秦歌已经随着官员进了城主府。 “你莫忧心,老夫人一定能平安出来的。”许是看她眉心紧蹙,林莯炎忙出声开解。 谢芜悠更加肯定了之前的猜测,微不可察的向旁挪了一步,眉目间更添了一抹郁色。 没过多久,城主府厚重的大门再次打开,秦歌和刚刚的官员走了出来,官员手上拿着一份镶着金线的绢帛,对着黑压压的百姓道: “城主仁德,愿意撤兵,以此诏书为证,只是此去山路崎岖,难以策马,若是迟了,也是他们的命数。” 谢芜悠心里一沉,醉城城主这招着实阴损,若使者路上刻意耽搁,最后他们再混淆一下时间,便不必担屠杀的骂名。 怎么办? “城防司总督林莯炎,愿为使者,传城主旨意于黛山。”林莯炎上前一步,深深拜下。 “是了,林大人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最是合适。”百姓中有人赞同道。 林莯炎掌城防,平日在百姓面前露脸多,大家都知道他轻功卓绝,城主府若想把戏做足,便就没道理驳斥。 人群中传来声声赞同,百姓们七嘴八舌道: “是,派林大人去肯定没问题。” “让林大人去,人命关天。” “让林大人去。” 那官员的面色有些阴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待百姓们安静下来后,双手施施然托起诏书,递向林莯炎的方向: “那便拜托林大人了。” 林莯炎回了一礼,接过诏令塞进怀里,足尖轻点便跃上房檐,直接从人群头上飞过,以最直的路线朝城门掠去。 林莯炎走后,官员清了清嗓子,说着一些为城主府开脱的套话,百姓们只能听着,还时不时敷衍地点点头。 谢芜悠总感觉心中慌乱,就如同九岁那年误入罗娘子的执念之境,虽然不懂事情的厉害,但总是隔雾看花,难以安心。 她做了一个决定,当即猫下腰,悄悄往人群外挤,所幸她身形瘦俏,又无人识得她,因此并无人在意。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谢芜悠快步拐入一个深巷,绕到无人处轻松跃上屋檐,向前去追林莯炎。 谢芜悠常常奔走于望月城和平安村,一身轻功早已出神入化,哪怕晚出发了那么久,还是在城门外追上了林莯炎,恳切道: “若林大人信我,便让我带着诏令先行。” 林莯炎知她轻功胜于自己,也没啰嗦拖延,果断地拿出诏令转交于她: “将军不一定会相信,娘子先拖延一二,待我来证实情况。” 谢芜悠接过诏令,慎重的收好,朝林莯炎行过一礼后,她从丹田提起一口真气,如纸鸢般飞起,乘着风倏忽飘出去十丈远。 林莯炎看着谢芜悠离去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暗芒,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第78章 他消受不起 风吹动着李谨的衣袍,在山石上发出猎猎的声响,他沉眉肃目,巨高临下地看着山下的士兵。 多日的拉锯战,依靠山地复杂地貌的优势越来越小,醉城士兵已经基本摸清了这座山的底细,正拉满弓弦,准备给他们最后一击。 李谨心里悲凉,那么多的箭矢,他一人之力,护不住山里的人。 罢了,都是命数,也怪他优柔寡断,认为朝廷之过不及士兵,多日来,都没有主动攻击。 但两军对垒,往往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他对士兵心存仁慈,却拦不住他们助纣为虐。 “我再说一次。”他汇起一口真气,让自己清朗的声音响彻群山,宛若神明的训诫。 “山中的人,都是普通的百姓,你们是兵不错,但首先是有良知的人,如若你们放出手中的箭,日后又如何安眠?” 字字铿锵有力,直抵人心。 为首的将领面上闪过一丝痛色,回道:“我等已仁至义尽,再不决断,有愧家中老小。” 李谨明白,他们早就可以攻到此处的,不过顺势拖延了些时日,以待转机。 但转机似乎不会到来。 醉城朝廷无道,百姓苦,官宦同样苦。 明哲保身,泯灭良知,有时候比吃不饱饭更加磨人。 李谨闭着眼长叹一声,道:“请予他们最后一刻,和亲人最后说几句话。” 将军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士兵们暂且收回弓箭,再缓一刻。 放下箭的弓箭手指尖颤抖,身体站得笔直,脸上却挂着泪痕。 他们是兵,带着保家卫国的志愿,却被命令去做屠杀人民的事。 从到这座山的那一刻起,便不断有人从军中逃走。 而留下的,也都时刻受着煎熬。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他们又被命令拿起弓,拉满弓弦,准备射出带着杀意的箭。 他们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去看等下的场景。 千钧一发之时,一声“且慢”如仙音般响起,他们睁开眼,看见了一名极美的姑娘,正手举诏书,朝他们跃过来。 谢芜悠落在将军的面前,稳住自己踉跄的身形,将诏书一展,朗声道: “城主诏书在此,立即停止攻击,并护送难民回城救助。” 李谨在远处看着她,十几天不见似乎又瘦了些,站在几千人的军队面前,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亮晶晶的,姣好的容貌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如人间最温柔美丽的风景。 他唇角勾起融化春雪的笑意,温和中带着冰凉苦涩,看着将军接过诏书,令士兵放下了箭,他便独自走下山石,向曲径幽深中只影渐远。 将军心怀仁义,对于诏书真假没有丝毫怀疑,立马下令全体士兵带着口粮药品步行进山救助难民。 谢芜悠想起疫情的厉害,出声提醒道: “将军,难民之间恐有疫病流行,请让将士们以布巾蒙住口鼻来防护。” 将军闻言露出讶异的神色:“疫病?根据这十几日交手的情形来看,山中难民都健康极了,只是吃不饱饭,未见疫病。” 谢芜悠睁大了眼睛:“不是说醉城的疫病便是从难民那传出来的吗?难道……”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是醉城朝廷为了诛杀难民而扣的黑锅。 不对,好像也说不通,醉城城主做事随心所欲,百无禁忌,没必要多此一举。 而且以她在城中这十几日的见闻来看,疫病源头的确是结缘节进城捣乱的那批难民。 “我明白娘子的疑虑,但你应该是多心了,城主在派遣本将来此之前,的确认为疫病是从难民处传出的。 只是我们来此之后才发现难民并没有患病,也立即给城主府回了话,虽然那时城主还没改变主意,但也没有继续颠倒是非的必要。 他也不在乎是非。” 将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换了容色继续道:“好了,娘子说得有理,防护无错,总得为将士的生命负责。” 将士们得令蒙住口鼻,带着口粮齐齐进山,谢芜悠也跟着进去,怀里揣着一颗药丸,脚步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慌忙。 然而她扶着老者淌过浅溪,为伤者清洗伤口,安抚哭叫的孩子渐渐平静……穿过幽深黑暗的山洞,攀上最高的山峰,也没有找到李谨。 她打开鬼眼,去找那业障的方向,却只看到了满山无所归依的功德,星星点点,缓缓沉入土里、化在水中、吹散在风里。 她捧起一抹光点,看着它如雪一般在掌中融化,被永远抹去痕迹。 谢芜悠明白,这是本该属于李谨的功德。 但他受不起,哪怕一星半点。 如果李谨是在赎罪,是想重新做人,不知他是否知道这件事,又是否能够接受呢? 第79章 当断则断 直到军队护着难民离开这座算不上富足的山,辗转到山下最近的一处姜家别院中调养休息,林莯炎也没有出现。 城主府宣称会安置难民,却迟迟没有表示,只敕令姜家暂且负责,给了个“醉城第一贤商”的称号,便做了甩手掌柜,再无动作。 姜家的财力渐渐走向亏空,连一向心软的姜巍都表示难以供养难民了,秦歌却坚持要出资助难民安家,择地重建村落。 秦歌的此举过于高尚,让谢芜悠不禁心里犯嘀咕,怀疑她是被人夺舍了。 要帮助难民,不仅仅只有放姜家血这一条路,但秦歌的姿态,倒像是怕旁人插手。 以巫族的说法,这是在“抢功德”。 谢芜悠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秦歌做了一辈子生意,如何知道这个,况且她如此做,对谢琼鸢腹中的孩子有利无害。 好,也许有害,再这样下去,打他出生起,便会面对一个穷困潦倒的姜家。 惜花看着谢芜悠一会笑一会摇头的样子,不禁觉得诡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就和那本自己离开,又自己回来的的书一样。 《翟氏巫经》失踪第二天便自个儿回来了,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箱箧里,但怜蝶能确定,没有旁人进过房间。 她们没敢告诉小姐这个,毕竟谢芜悠自打回来起,便好像不太正常…… 好在胡嬷嬷和怜蝶有所对策。 惜花正想着呢,怜蝶便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面上挂着轻松的笑意。 她冲惜花眨眨眼,惜花会意,赶忙轻咳一声,问道: “小妮子今天心情不错,可是听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怜蝶轻轻推了她一下,嗔道:“你才是小妮子呢,姐姐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和李大人有关的事情,有意思不?” 嘭——谢芜悠手中的木簪没拿稳,在桌面上滚了一个圈,她状若不在意地将木簪拿起来,继续翻来覆去地把玩。 怜蝶与惜花偷笑着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惜花佯作急切道: “唉呀,和李大人有关啊,那自然是顶有意思的,还不快讲来给姐姐听听!” “切,姐姐不与你计较,我刚刚听大小姐说,李大人在小姐回来之前找过她一次,还是问孟谦那厮的去向。” 谢芜悠拿着木簪在桌上轻轻地扣,耳尖攀上一层薄粉。 惜花明白她关心什么,替她问道:“李大人还好么,最近这不太平的。” “大小姐说他瘦了一圈,面色有点苍白,看着像失血,但脚下生风,看着健朗。” 谢芜悠轻轻舒了一口气,此时门又复响,这次进来的是胡嬷嬷。 胡嬷嬷比怜蝶更加直接,把自己从难民那打听的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没劳烦惜花一起唱双簧。 “李大人真乃英雄,靠一人之力带着难民在山中躲了那么多日,还治好了疫病。” “李大人会治病?”惜花面露崇拜。 “倒也不是,照难民说得,他是找了个什么治病的药,有大夫听了,忙问那药是什么,难民却支支吾吾,只说不记得了。” 惜花眨眨眼:“那么多人都不记得了?” 胡嬷嬷面色有些怪,点了点头。 谢芜悠抚摸着簪子上的纹路,原来难民确是疫病的源头,不过被李谨用什么药平息了。 看难民们的态度,分明是有意隐瞒,其中又有什么样的秘密呢? 气氛有些僵,胡嬷嬷见谢芜悠面色又不好了,轻轻叹了口气,搭话道: “小姐现在只剩这一根木头做的首饰了吗?” 啪——谢芜悠掰断了木簪,转身看着她们,面色严肃: “嬷嬷,惜花,怜蝶,有些事情我不便宣之于口,但请你们重视我说的这句话。 离李谨远点,如非必要,不要再和他产生联系了。 也不要打听他的消息。” 怜蝶难以理解,急急问道:“可是小姐,你明明……” “怜蝶!只管听小姐的话便是!”胡嬷嬷沉着脸呵斥道。 怜蝶悻悻然闭嘴,不甘地后退了一步,惜花则是眼圈发红,垂着头绞着手帕。 她真的很佩服李大人,也真心希望,小姐能和他有个好的关系。 因为总感觉,他愿意并且有能力去保护小姐。 可是为什么,小姐明明很在乎他,却一定要远离呢? 谢芜悠叹息道:“我很好,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才会神不守舍。 你们的关心我心领了,只是我有我的道理,希望你们理解。” 她将断成两截的木簪丢到窗外,发出两声清脆的响。 有些事,还是当断则断地好。 第80章 姜府求婚 再次见到林莯炎时,是在姜家别院的正堂。 他一条胳膊用木板固定着,脸上有淤青,看得出在不久前挨过一顿不小的教训。 谢芜悠垂着头沉默不语,此时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林莯炎当初缺席黛山,是因为帮她引开了城主府派来捣乱的打手。 他想必知道那位将军的品性,断不会为难谢芜悠,也预料自己很难赶到黛山,当初那般承诺,约莫是顾忌她是外城人,终是不好言己城之短。 不过眼下他来商讨的事情,于谢芜悠而言更为切己和紧要。 他淡笑着坐在客座上,手上拿着一支晒干的花,枝干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谢三娘”和姜府的地址。 在结缘节上,若得娘子赠花,便代表有意于那位郎君,节后郎君是可以根据花上的身份牌去娘子家商议婚事。 而林莯炎此番前来的意思很直接,便是要与谢芜悠说亲。 秦歌坐在上首,端着茶碗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难民处忙活了数日,今日刚好得空回府里想休息一下,没想到林莯炎这么会挑日子,作为府里唯一的长辈,她这个姻伯母于情于理都得出来坐坐。 那林莯炎说话间还总朝她那看,是想征求她的同意吗? 秦歌拍下茶碗,疲惫地捏了捏太阳穴,说话间颇有几分不耐: “谢三娘子的婚事,该她长姐做主,望月城的父母做主,她自个儿做主,如今父母不在,琼鸢和三娘子同意便好。” 林莯炎立马将期待的眼神移向了谢琼鸢。 谢琼鸢抚了抚肚子,对一直垂头不语的谢芜悠道: “你既然将花送了他,可是对他有意?” 谢芜悠气不打一处来,她那是送他花吗? 林莯炎察觉到谢芜悠面色不佳,忙出言解释道: “没有,三娘子没有赠我花,她是将花予我表明身份,是我对娘子喜欢地紧,便悄悄藏了花,晒干留存,以待今日。 我知今日行为轻浮,举止冒昧,不求姜夫人能同意将三娘子许给我,只求能有一个和三娘子互相了解的机会。” 谢琼鸢了然,看着林莯炎越看越满意,于是开始为他美言: “三娘,林总督年少有为,又相貌堂堂,且他家和姜家也算姻亲,知根知底的,你要不考虑一下?”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谢琼鸢不好说出口,林莯炎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个妹妹,若谢芜悠嫁过去,是不用侍候公婆的。 秦歌却在此时轻笑出声,面上带着些许嘲讽: “若论亲戚,的确远了点,这么同三娘子说,炎哥儿的母亲,和我们巍儿的父亲,可是关系亲厚的表兄妹。 亲厚到他爹走了不久,炎哥儿他娘便跟着去了,连我这个原配夫人都对他们的情义自叹弗如呢。” 谁都没想到秦歌会在此时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拿出来说,大伙儿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秦歌却慢悠悠地接着说道: “当初我随他爹来到醉城,家里对我们的事可是一百个不同意,都劝他弃了我这个苗疆妖女,改娶他那个娇滴滴的痴情表妹。 你们别说,炎哥儿他娘可真是蕙质兰心,痴心一片,为此做下的事情,差一点就把我和他爹拆散了呢。” 秦歌说话毫无顾忌,惹得众人噤若寒蝉,她淡笑着在正堂内随意一扫,却对上了谢芜悠那双清明的眼。 她面色一白,重重地拍了一下矮桌,站起身子,毫不犹豫地回了房。 谢琼鸢想说些什么来调和气氛,毕竟谢芜悠丢不起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不想谢芜悠却抢先她一步进入了状态,坦然地同林莯炎聊起了这件事: “林大人可知道,我是个庶女,我生母甚至算不上我父亲的妾、外室,我不知道她是谁,我的存在名不正,言不顺。” 谢琼鸢松了一口气,她愿意说这个,便说明是愿意考虑这门亲事的。 可林莯炎会因此而改变态度吗?谢琼鸢心里有些打鼓。 林莯炎却蹙着眉头,眼里含着惊诧: “三娘子不知道生母是谁吗?可需要林某帮忙查一查,总要母女团聚的好。” “大人不在意?”谢芜悠的眼神闪了闪,这么令人感动的话,不知为何,却暖不了她的心。 “名牌上没刻名字,写的三娘,不就说明娘子是庶女吗?林某既然今日来此,便是做了决断,愿意接受娘子的一切。”林莯炎的态度十分坚定,谢芜悠看进他的眼里,却捕捉到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我在望月城同人退过婚,原因是他在纳征那天和一个青楼女子跑了,所以望月城没人愿意娶我,我才会来醉城参加结缘节。 即使这样,林大人也不在意吗?”谢芜悠的面上看不出期待亦或是自卑,只有一种毫不在乎的漠然。 林莯炎温和一笑:“虽然知道这样说不对,可是林某很感谢那位郎君,能把这么好的三娘子让出来,带来醉城。” 谢芜悠点点头,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她又道: “除此之外,我……” 林莯炎却挥手打断了她:“三娘子不必再说了,你是林某认定的人,无论你是贫是富,是美是丑,是老是少,都不会改变我想娶你的心。 所以三娘子,你愿意给林某一个机会吗?” 谢芜悠低下头,倏忽低笑出声,她笑了一会,才抬起头,绽放出一抹明媚的笑容: “林大人的条件如此诱人,小女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我同意与林大人试着相处几日,但有一件事情需要同你言明。” 林莯炎松了一口气,又忙道:“三娘子且说,林某听着。” “我做下如此决定,只是因为大人条件合适,与私情无关。”谢芜悠的态度十分认真:“且现在的我对于林大人,还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林莯炎站起身朝她行了半个礼:“三娘子如此坦率,是林某之幸。 三娘子不必感到抱歉,哪怕娘子一世不对林某动情,我也会待你好,予你一世安稳。” 谢芜悠在桌上反复压着自己的指腹,一丝忧伤随着青丝在鬓角摇曳。 “林大人这话说得不对。 若不动情,我便不会嫁。 再则,我的安稳,凡人给不了。” 林莯炎久久地看着她,随后又行下一礼: “三娘子的话林某记下了,明日辰时,我来此接你去游湖。” 第81章 游湖赏景 第二日,林莯炎果真准时驾着一架马车来到了姜府门口,接谢芜悠去游湖。 他站在马车旁,穿着墨绿色锦袍,一条白浅橙几何纹角带系在腰间,配着长若流水的长发,当真是雅人深致。 谢芜悠却丝毫不感兴趣,磨磨蹭蹭地不肯出门,但胡嬷嬷却是一贯雷厉风行,一柱香的工夫便把打扮得体的谢芜悠和惜花塞进马车里,同时给惜花对了个眼神。 昨天事发突然,她召集惜花怜蝶做了紧急讨论,最后决定放弃小姐三令五申绝不要靠近的李大人,转而撮合谢芜悠和林莯炎。 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是,嫁到醉城是小姐的最佳选择。 这里既有大小姐照顾,又远离人人非议她的望月城,更何况林大人对小姐一往情深,还官位高容貌俊。 现在小姐心里很乱,一时间看不清情况,此时就需要她们出手,帮小姐拨云见月,成其美事。 林莯炎赶着马车带谢芜悠和惜花走了很久,等马车突然停住的时候,两人已经齐齐进入梦乡好一会了。 他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做,幸而一直惦记着“任务”的惜花及时醒了过来,推了推谢芜悠,轻声唤醒了她。 谢芜悠显然有些起床气,木着脸跟着林莯炎上了一艘雅致的雕花木船,舱内准备好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午膳,一旁的小几上,还有下午可以享用的茶水甜点。 还有叠的整整齐齐的披风,棋盘,古琴,香料……所有细节考虑地都是那么地面面俱到,体现出对方的用心。 惜花满意地点点头,小姐心思细腻,对于细节上的周全往往多几分在意,林大人如此,便离成功又进了一步。 果不其然,谢芜悠立马醒了瞌睡,看着船舱内的布置眼里放光,她看着桌上的某一处,讶道: “竟然有糯米糕。” 林莯炎为她介绍,“这是西隆坊的糯米糕,有白糖,桂花,豆沙三种馅,三娘子可随着自己喜欢选择。” 谢芜悠心情好了很多,施施然坐下,被惜花服侍着净完手后便执着夹了一块,咬了一小口细细品着。 醇香软糯,甜度恰到好处,但口感上不如李谨做得劲道。 也是,谁能有他一掌掀翻整面墙的力道。 惜花看着自家小姐浅笑着品糕,如一朵新梅沾了初雪,娇艳欲滴,美艳不可方物,坐在船上,身旁是青山绿水的景,漂移着后退,当真是人比景美,如在画里。 她会心一笑,小姐一定是对林大人的安排很满意,才会笑得如此好看。 林莯炎见她笑,轻轻松了口气,坐在她对面也拿起筷子吃饭,只是眼神总会飘向不知名的地方,如同心有牵挂,难以安定。 谢芜悠回了神,将惜花叫过去同他们一起吃,林莯炎也没有异议,只是惜花坐下之后,谢芜悠面上就再也没有刚才那般温和的笑,随意吃着东西,像是在应付差事。 惜花有些局促,她是不是又做蠢事了? 如果是胡嬷嬷在这,肯定就不会这样了。 第82章 撞船了 林莯炎和谢芜悠都不是很多言的人,用过饭后,两人便只是这么相对坐着,一会儿下棋,一会儿品茶,还把琴拿出来各弹了一曲,话没讲两句,场面一度有些怪异。 惜花站在一旁心里惶惶,但也没胆子自己找话题,小姐平日在家中话也不多,许是她们读书人都爱这套呢? 她再次觉得,自己胜任不了这个工作,不该硬撑着来的。 谢芜悠没想到她和林莯炎的相处模式打击了小姑娘的自信心,她道觉得林莯炎十分识趣,安安静静地在一旁陪着,任她喜欢。 且琴棋书画的造诣与她相仿,切磋起来倒有几分意趣。 不像那个李谨,总是在耳旁聒噪,虽然她当时有被逗笑…… 和他画了个简易的棋盘下棋,结果他连半个时辰都撑不到! 哼,让她几步很难吗? 虽然那个时候该做饭了…… 船身在此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踉跄着磕在桌上,钝痛的感觉给她带来了几分清醒。 她又在想李谨了…… 不该如此的。 明明还没有动情,明明还来得及。 “怎么回事?”林莯炎面上紧绷,掀开帘子出去找船夫。 惜花用手覆在谢芜悠被磕到的额头上轻轻揉,靠在她耳边轻声道: “小姐,你看林大人多生气啊,他肯定很在乎你。” 谢芜悠有些不自然地扯扯嘴角,回应她道: “他的确很好,可不知怎么的,我对他没有那种……感觉。” 惜花愣了愣,眨着眼问道:“那么小姐,你对谁有那种感觉呢?” 谢芜悠一噎,摇着头站起身,颇有些躁郁地掀开帘子,看见游船前横了一艘渔船,船夫和林莯炎正在和渔夫说着话。 “这位就是贵人说的姻小姐么?”渔夫见谢芜悠出来,眼神一亮。 谢芜悠感到奇怪,看样子是两船相撞的事故,道过歉就好了,为何还要谈及她的身份? “是的,这位便是姜夫人的妹妹。”林莯炎笑容温和地点点头,言语间似乎有些与有荣焉。 “恩人家的人,果然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各个长得像仙女,心肠像菩萨。”渔夫闻言颇为感慨地看着谢芜悠,他转身拿起鱼篓,递给离他最近的船夫: “今日是鄙人第一次出来打渔,不会驾船,冲撞了姻小姐,请你们见谅,这几条鱼便当作赔礼了,还请小姐不要嫌弃。” 林莯炎正想拒绝,就见谢芜悠从船夫手里接过鱼篓,将鱼腾在一个盆里,笑眼盈盈地把鱼篓还给渔夫: “既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伯伯是说姜家有恩于您吗?不知什么说法?” 渔夫没想到她接下地那么干脆,还能考虑到把鱼篓还给自己,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开怀道: “是啊,姜老夫人助我们重建村落,还每家每户送了金银,大恩大德,我等必将永世铭记。” 谢芜悠心道好运,游个湖竟然能遇到那一批难民,刚好有些事情她还没弄清楚。 于是她温和一笑,道:“新建的村子离此处不远吗?能否引我去看看?” 一抹喜色爬上渔夫黝黑的脸颊,他在自己的小船上走了几步,惊喜地语无伦次: “好……好啊,这是我们村的荣幸,今日老夫人会来送布匹粮食,我们私下里打渔猎山珍,也是想凭着自己的手表达感谢,若小姐也愿意去,那真是太好了!” 谢芜悠笑着将鱼端起来:“既然如此,就麻烦伯伯将鱼做好了再赠与我了。” “好,好,小姐是痛快人,鄙人佩服!”渔夫爽朗地大笑,接过鱼划起船带路,谢芜悠也继续站在帐外,感受着湖上的清风,心胸开阔了不少。 她借着机会与渔夫搭话,摸清了难民的来处。 只是这真相,竟然让她觉出了几分怪异。 第83章 她查定了 难民来自杜康东头的仲岳县,那是一片连绵不绝的丘陵,四散分布着大小十几个村落。 那片丘陵虽然地势有些险要,但向来田地肥沃,物产丰饶,虽然交通不便,与外界交流不多,但各村之人也能自给自足,年年有余。 变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上山打猎的猎户发现,总会有动物在树上撞死。 开始是兔子,刺猬这种蠢东西,后来竟然还有獐子,狐狸…… 有位老人说这是不祥之兆,大山被人诅咒了,生机会慢慢流逝,他们要赶紧离开这片地方。 但年轻人不以为然,反而觉得是老天赐福,给他们白捡这些美味。 没过多久,山中发生了地动,本来不足为奇,可那一年的却尤为猛烈,将百年老树都震倒了几棵。 村民们那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恰好房子也塌了,便将倒下的大树拆解了回去做屋。 老人笃定还会有厄运发生,在忧愁与恐惧中撒手人寰,其它人按礼数办好丧事,依老人的意思,将尸身抛下山崖,与大山为伴,不必入土。 此后连着几年都没有发生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粮食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山中动物也越来越少,眼见着树木一棵又一棵地枯死,大山仿佛一位垂暮老人,渐渐地没了生机和光彩。 村民们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艰难,直到不久前,一场大雨笼罩了整个仲岳,连绵三天三夜,粘腻的潮气毁了缸里所剩无几的粮食,等到雨过天晴时,他们发现,山上所有的草都枯死了,昔日走兽遍地的山,如今连一条虫也不剩。 再然后他们便成了难民,来主城杜康求救济,可他们人太多,朝廷竟然紧闭城门,让他们在门外自生自灭。 他们那时已经饿得无力去别处了,几十个汉子说是入城求援,不想却跑去做火药害人,惹得他们处境更加艰难。 后来发现有了疫病,城主府便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多亏有位叫李谨的侠士帮忙,才保下了一条性命。 “李谨是如何治好各位的疫病的?若是能回忆起来,也能造福后世。”谢芜悠趁机问道。 渔夫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他为难地看了一眼谢芜悠,嘴张了又闭上,最后坦诚道: “抱歉,我们发过誓,绝不能说出去,还请小姐见谅。” “无妨,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仲岳长期与外隔绝,村中之人又如何会造的火药?” 渔夫也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瞒小姐,火药这东西在我们村里别说造了,连听也听得少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就会造了?” 谢芜悠看向林莯炎,这个案子一直都是他在着手侦办,若说谁掌握的消息最全,想必就是他了。 林莯炎察觉到她的眼神,回应道:“那些火药造地极好,绝不是一般人随意能做出来的,我们也怀疑过有旁人指使,只是那些人怎么也不肯说,最后都病死在牢里了。” “都病死了?”谢芜悠讶然,从她参与疫病救治的情况来看,死亡的可能性是一半,若及时救治,不会出现这种全部死亡的情形。 “两位,到了。”渔夫在此时出言提醒,谢芜悠便与林莯炎收住了话头,提着裙摆上岸,随渔夫往村子里走去。 她在脑子里理清思路,无论是谁指使的暴动,目前看来都与她无关,城与城的勾心斗角,她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再者是李谨靠什么救了难民,目前来看,如果说脊东村和平安村的“村风”是护短团结,那么这群难民便是守诺,谢芜悠早就深刻地认识到了这种精神的强大,所以从村民口中问出答案的可能是微乎其微了。 那么便剩下最后一件事,仲岳县丘陵荒芜,百姓流离失所的真相。 依渔夫刚刚所言,她怀疑这件事和一种巫术有关。 有人用巫术窃走了整个仲岳丘陵的生机! 谢芜悠想起了自己来星会的路上遭遇的江鬼,还有胡嬷嬷在库房里发现的巫族阵法。 那个人很可能知道她的底细,害怕她揭穿自己的阴谋,于是便在船上做了手脚,想阻止她来醉城。 谢芜悠握紧了拳头,那个阵法,险些要了包括她,惜花,怜蝶,胡嬷嬷在内的一船人的性命。 她虽然有一腔孤勇,但总是有诸多顾忌,不是什么闲事都管,什么正义都要伸张,什么不平都要摆平的豪杰。 若对方不这么做,她还可能袖手旁观,最多通知一下慧真方丈。 但那人的行为已经踩到了她的底线,无异于与她宣战。 所以仲岳山的事,她查定了! 正思虑间,几人已经进了村子,渔夫十分热情地为他们介绍村里的人,讲一讲建房子的考虑。 这些房舍是秦歌调派了不少人手过来一同建成的,材料用的也都不错,虽说看着每家每户都一样,失了点个性,但稳固和遮风挡雨还是能做到的。 谢芜悠远远地瞥见村中的一抹亮色,被众人簇拥着站在那,正微笑着听大家说话。 秦歌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长裙,头上简单地插了根银簪,虽是早就不适合她这个年纪的打扮,却因她容貌出众、身段玲珑而看不出一丝违和,反而只觉得惊艳。 谢芜悠等人连忙走近过去同她见礼,她似乎对两人的出现并不惊讶,只是依旧淡笑着听林莯炎说完前因后果,然后找准时机点了点头。 谢芜悠凑近看过她的脸,垂下头若有所思。 第84章 脂粉香 今日的秦歌看起来比以往更要艳丽。 凑近她时,谢芜悠闻到了脂粉的甜香味。 秦歌今日上了妆? 这便怪了,以往见她都是不施粉黛的,想来她自负美貌,也不屑于去用俗人的妆品。 谢芜悠正思量着此时,林莯炎却先一步出言询问,显然是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表舅母今日用的香粉味道清雅,可否告知来处,外甥想买了送人。” 说罢他快速地看了谢芜悠一眼,又匆匆低下了头,做出一派晚辈的恭敬态度,可身旁的人都能察觉到他陡然加重的呼吸和微微泛红的耳尖。 身后的惜花捂着嘴偷笑,林大人一定是注意到小姐的羡慕才出言询问的,他可真细心。 谢芜悠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因此错过了秦歌眼里的一丝惊惶。 “随便拿的,不记得了。”秦歌垂下眼,看着颇为憔悴。 她身后的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眼眶发红:“老夫人平日哪里用过脂粉,还不是最近累着了,这世上又有谁真的能打不倒,熬不老,她却总拿自己最好的一面来安慰别人。” 难民们闻言皆大为动容,悄悄抹着眼角的泪水,秦歌福了福身,淡淡道: “周掌柜言重了,只是天色不早,老身确有一些疲乏,各位乡亲,失陪了。” 难民们闻言有些局促,他们精心准备了宴席,如今菜都烧好了,恩人却要回去休息吗? “表舅母,乡亲们为您准备了亲手猎的山珍,您看?”林莯炎问道。 谢芜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怎么总是能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惜花在后面笑得更开心了,林大人是真的懂小姐的人。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可连着几件事看下来,他们之中确有一种默契在。 “我现在没胃口,装食盒里便是了。”秦歌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直到仆从收拾好了离开,也没有再掀开帘子再说一句话。 看来是真的累着了。 目送秦歌离开后,难民们招待着谢芜悠和林莯炎在村内用饭,美味的兽肉炙烤而成,火候恰好,香料增香,口感与味道皆是上佳。 谢芜悠小口吃着肉,总觉得很熟悉。 “姻小姐,味道如何?”难民们殷切地问道。 谢芜悠笑着点点头,答道:“特别好,而且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熟悉。” “哈哈,我们也不知是哪里的做法,这是之前在黛山时另一位恩人教的。 那是我们这一生,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顿肉。 只是不知他去哪了,那日他走得匆忙,都未能好好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谢芜悠眼波流转,荡漾着一些流光溢彩:“各位可知,他为何会走得那么匆忙?” “这谁知道呀,那天大军一进山就不见他了,许是不想和官兵打照面。” 一个妇人看着谢芜悠良久:“说到大军进山,那天有个蒙着半边脸的姑娘,和姻小姐长得真像,都是一幅好模样,约莫这就是相由心生。” 谢芜悠淡笑不语,既然他们只当是相像,那她也没有说破的必要。 “是是,仙人都长这样,和你们说你们别不信,我以前就经常在仲岳的山里看见仙人的影子,如今想来,很像一个人。” 其他人赶忙问道:“哦?像谁?” 谢芜悠用巾帕擦了擦嘴,眼里闪过一丝暗芒。 第85章 预见之境 “像……”那人笑着卖关子,一道硬朗的声线却在此时打断了他们,硬生生插了进来。 “姜家的姻小姐,想必便是望月城御史谢蕴之家的谢三娘子。”走来的一男一女容貌出众,气度不凡,手紧紧牵着,端是一对璧人。 谢芜悠面色一沉,孟谦和凤安,她不去寻他们,他们自己倒找上们来了。 见到谢芜悠时,凤安眼里划过一丝疑惑:“这不是……在竹林和李大人一起的姑娘吗?” 孟谦一怔,抬起另一只手在眼前比了比:“上次闯孟府的不会也是你?” 林莯炎挡在谢芜悠前面,一脸不善:“她是谢三娘子不错,二位想如何?” 三重身份同时被扒下,谢芜悠只感觉头脑发晕,她转过身,对如临大敌的难民行了个半礼: “这是我的两位故人,我们有事相商,就不继续叨扰了。” 难民们面面相觑,谢芜悠上前对孟谦和凤安做了个请的姿势,将他们朝一旁的幽静处带去。 惜花见过孟谦,小跑着走到林莯炎身边:“林大人,这就是小姐的那位前未婚夫和……你知道的。” 林莯炎了然地点点头,在谢芜悠的眼神示意后,知趣地同惜花一起落后了一段,给他们商谈的空间。 凤安面上满是愧疚,放开孟谦的手对她深深行下一礼: “抱歉,上次我并不知道碧水要给你们下那么厉害的术法,我以为她只是要迷晕你们,从而给我们逃跑争取时间。” 谢芜悠冷笑:“凤安娘子不愧是花魁,面子真大,一句抱歉就想抹了一个杀局。” 凤安面上有些灰败,美丽的眼睛里闪动着盈盈泪光,肩膀楚楚可怜地颤抖,孟谦将她拉到身后,沉着脸对谢芜悠行了个礼: “不知者无罪,一切的过错都在我身上,还请谢三娘子不要再计较此事。” 谢芜悠见他这护犊子的模样,心里没来由一阵憋屈,对于这个未婚夫,她的心里一直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 那层羁绊,也是她主动求来这门婚事的真正原因。 巫族有一个神秘的空间,名曰“预见之境”。 预见之境不在别处,而在巫族嫡系血脉的识海里。 入定后控制魂灵找到那里,在以巫力和血脉作引,便可窥见一段与自己有关的未来。 孟恒来求亲的那天,是谢芜悠第一次打开预见之境,也约莫是最后一次。 成婚是人生大事,但谢芜悠没有母亲,胡嬷嬷终身未嫁,也帮不了她,因此她的迷惘,只能自己去探。 于是她决定去未来看看,自己嫁给了谁,过得好不好,似乎都能如此简单地找到答案。 在预见之境里,她只能通过未来的自己去看身边的事物。 时间在那种视角下扭曲而模糊,如同雾里看花,朦胧而绚烂,常常让人觉得那是一场虚假的梦境。 她倾入了不少巫力,因此很准确地来到了成婚那天,一入眼便是吉日遮面的团扇。 周遭是沸反盈天的热闹,司仪高呼着“却扇”,手上的团扇被人拿开,她撞进了一双如星河般璀璨的眸子。 那双眼的眼深邃明亮,仿佛装得下高山流水,天下苍生。 但似海的深情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那人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喧嚣的人潮,走过曲折喜庆的回廊,将她稳稳地安放在绚丽却温馨的喜床上。 “悠儿,我来娶你了。”他看进她的眼里,喜悦且情深。 娶她的人名叫孟谦,是望月城司马孟恒的独子,传闻中人称小将军的纨绔。 但在她的眼睛里,他不像传闻那般风流多情,反而十分洁身自好,平日哪怕有女子借由头主动黏上来,也会被他毫不留余地地拆穿,甚则回怼一顿。 他也没有什么狐朋狗友,每日除了去军营处理事务外,便是回家陪她。 他也并非酒囊饭袋,大到神州局势,文治武功,下到琴棋书画,诗词武术,他都有自己的见解和不俗的造诣。 婚后的日子如蜜里调油,谢芜悠口味挑,他便亲自下厨做饭,找到她最爱的口味后再教给厨子,接着再是从别处逗她开心。 孟谦后来在军中立了功,一路高升,一年内便被城主敕封“大将军”。 她也成了整个望月城最被人羡慕的女子。 这样的婚姻与未来,堪称完美。 虽然早就可以离开了,但谢芜悠还是决定待到巫力能够维持的最后一天。 理智上告诉自己,这是防止还有变故。 但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她只是想在这样的甜蜜中多沉沦一会。 好的境遇只是其次,最让她割舍不下的,是那种眼里惟她的深情。 虽然只是看见,可那种震颤灵魂的悸动,却真真实实存在,仿佛自己真的经历过一遭。 清晨,孟谦在给她画眉。 看着镜中作妇人打扮的自己,唇角勾起幸福的弧度,来自过去的她有些怔然。 与镜中人的眼瞳对上,她突然魂灵一颤,嘈杂的翁鸣喧嚣着,令她巫力逆乱,即将从此界抽离。 是了,《翟氏巫经》中有载,在预言之境中,万不可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否则便会…… “答应我,你会找到他的。”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流下两行清泪,眼含悲伤。 她想回答,却有心无力,只见镜中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带着一种执拗与坚定。 视线逐渐模糊,周遭的景色快速旋转,在错乱的声音中,她被丢出了预见之境。 回到现实的她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此时现实中所经历时间不过一刻,她却好像历经几十载光阴。 想到预言中自己的嘱托,她赶紧跑到正堂,跪在了谢蕴之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不敢有瞒于父亲,女儿早就对孟小将军情根深种,此生非他不嫁,还请父亲成全!” 抬起头时,她看见了孟恒眼里的错愕,想起预言中那双醉人的眼睛,此生不渝的情意,她又磕了一个头,重复着刚刚的话。 “答应我,你会找到他的。”伴着悲伤的眼,在她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的悲戚使她红了眼,温热的泪水不住从双颊奔涌而下,渐渐泣不成声,她只得伏在地上涕泗横流,表达自己的矢志不渝。 她知道,谢蕴之对她的态度向来微妙,哪怕她全力请求,也不一定会换来他的同意。 但只能搏一搏,否则对不起预见之境的一场甜梦。 与政敌结亲后患无穷,但谢蕴之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与孟恒交换了庚帖,送走孟恒后,又在她眼前站了很久,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归于无言。 他负着手缓缓走出正堂,谢芜悠被惜花扶起,看着父亲不再伟岸的身影,觉出了一些寂寥。 再之后便是婚前的流程,直到纳征的变故。 她如此期待的命中注定,却变成一场笑话。 她想,大概是因为巫族没落了,所以预见之境也坏了。 虽然这偏差,大得过于离谱…… 第86章 她的心不干净 从对预见之境的回忆中出来,谢芜悠看着孟谦那张熟悉的脸,颇为狼狈地错开目光: “你既然不是我夫君,说得话也不在情理,我又为何要听你的话?” 凤安流着泪跪伏在地,凄然道:“我和谦郎是真心相爱,一切罪责皆在我,请你放过碧水!” 谢芜悠坦然受了她的大礼,俯下身勾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 “真心相爱?所以便要让我成为笑柄,灰溜溜地躲到这醉城来吗? 还有,是你刚刚自己说不知情,是碧水一人想杀我,如今又要自己承担罪责,放过碧水,如此前后矛盾,你让我听你哪一句?” 孟谦将凤安揽进怀里,看着她疾言厉色: “谢三娘子,安儿已经如此求你了,你再得寸进尺,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谢芜悠嘲讽道:“你二人倒是相配,你刚刚自己说罪责在你,如今倒还质问起我来了。” 孟谦一噎,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软声道: “是我失礼,只是这个婚事我从未认同过,都是孟恒一厢情愿,所有章程也是孟云代我完成,我自认有愧,但无错。” “好一个无错!”谢芜悠气极,反而笑出声来: “走章程的不是你,但顶着孟谦名头长大的也不是你吗?人人都知是孟谦和我谢三娘定亲,你却觉得一切与你无关? 你有办法抢凤安,难道就没法子更好地解决这件事?或者在事情不可挽回前同我说一声,好歹让我有个准备……可你什么都没做,还包了邺河游湖散心,孟谦,你当真无错?” 孟谦低着头不说话,凤安擦了擦眼泪,哽咽道: “是我们对不起三小姐,只是三小姐屡次和李大人以查案之名出现,不知有何用意?” 她眼神闪了闪:“若是想送谦郎入狱,恐怕是不行了,因为李大人已经来过了,他拿走了谦郎画押的口供,要回望月城去指控另一个人杀人。” 孟谦闻言果然眼神一寒,搂着凤安起身,戒备地后退几步。 谢芜悠在凤安眼里看见了一丝笑意。 她心中了然,凤安的心并不像孟谦所以为的那般干净,他选了她,以后只怕还会有旁的波折。 想通这一层,她心中明媚了不少,施施然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不再纠结于这乱糟糟的人情纠葛: “王小兰算我姐姐,我当初逃纳征便是因为此案,所以我在乎的只有真相,而不是孟谦如何。 既然李大人已经查清楚了,想必两位也知道情况,便如实说与我听听,说完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有任何牵扯。” 孟谦面色稍霁:“小兰姑娘的死虽说不是我所为,但我也难辞其咎。 可悲事发后我还想着帮那凶徒遮掩,险些误了大事……” 谢芜悠闻言肃了容色,坐姿也不禁端正了些许。 听孟谦讲之前,谢芜悠在脑海里快速梳理了一下之前查到的线索。 王小兰怀着孩子死在平安湖,魂魄为妖邪所拘,化为伥鬼。 她死时头上戴着胭脂红的绒花,经查证是凤安之物,是孟谦转赠给她的。 因为她的容貌与凤安挂相,而那时孟谦正因为情事而烦忧,顺手送她了绒花。 小厮孟云自定婚后便一直戴着人皮面具假扮孟谦,据他所说,每次游湖孟谦都会让他假扮自己,回来时身上带着脂粉味。 那日游船上见过王小兰的郎君都是孟谦的狐朋狗友,据孟谦所言,虽然人多,但若是谁突然消失,便会马上被身边人发现。 因此李谨在望月城主要是通过孟谦提供的名单查访,找寻证据。 至于真相,按王小兰所说已经比较明了——她在与孟谦春风一度后怀上了孩子,却被孟谦抛诸脑后,发现怀孕后她戴着绒花进城找他,被孟云假扮的孟谦引到平安湖杀害。 而这个案子牵扯到大司马孟恒,需要十分充足的证据,依谢芜悠所想,李谨查的是证据而不是真相。 但若真相真是如此,便难以解释孟谦只是证人而不是嫌犯。 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呢? 第87章 平安村过往 “李大人找到我说,是宁远在后面害我,让我如实相告,刚开始我还不信,直到他拿出了证据,我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给我看了宁远与孟恒往来的书信,还有浪人的证词。 那时我才知道,宁远在与我熟识后不久便投靠了孟恒,自愿做他的眼线,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他一面找来浪人助我打砸南叶楼,一面同孟恒通风报信,才让我那么早就被抓了回去。 他……其实一直对安儿有非分之想,据李大人所言,他家的通房便与安儿挂相,且……也叫安儿! 这个禽兽,当初他对我说喜欢小兰姑娘,让我帮他约她出来,游湖有几次他都不在,我还为他隐瞒…… 他家门第低,一直都不是很合群,因此他不在,往往只有我能发现。 李大人怀疑,孟云会去杀害小兰姑娘,也是他假传孟恒的意思指使的。 也是,若是孟恒以为有人怀了我的孩子,一定会逼我纳她作妾,他才不在乎他人之言,他只想……” 说到这里,孟谦看了一眼谢芜悠,突然住了嘴,不再继续说了。 谢芜悠面上闪过一丝怪异,她想到孟谦曾对孟恒说,他与谢家结亲的目的让他感到恶心。 正想开口追问,就见凤安又梨花带雨地跪在地上:“谢三小姐,我们知道的都同你说了,能否请你给个准话,你们……究竟会对碧水做什么?” 谢芜悠疑惑道:“碧水?她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凤安眼里闪着泪光:“碧水不见了,我们在醉城也不认识旁人,难道不是姜家做的?” 谢芜悠想了想,随即摇摇头:“不是姜家,我长姐说过,在孩子平安出世之前,她不会对你们出手的。 恕我直言,碧水作为妖,行事毫无顾忌,会惹来别的乱子也不足为奇。” 凤安和孟谦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谢芜悠也无意多说,正想问之前想问的话,却有一股热流猛地涌入四肢百骸,如小河入江般灌入她的灵脉。 她的双眼灼热难耐,不消揽镜自照也知红光熠熠,她连忙闭上眼转过身,用不自觉放大了数倍的音量道: “多说无益,碧水不在我这,二位请回。” 凤安还赖在地上不想离开,林莯炎和惜花赶忙上前,挡在谢芜悠前面,态度冷硬的地“请”走了他们。 谢芜悠感觉到血脉中涌动的强劲的巫力,心中大感怪异,她原地坐下调息,在气海处发现了一股如游丝般细腻的力量。 她调动巫力捉住那种力量,寒凉之气晕染开来,化作一道熟悉的声线: “芜悠,速回平安村。” 是王小兰,想必是那日在密林中被她种下的力量,她如今定是在村中召集大家供奉她的衣冠,以此奉上巫力,招她回来。 究竟有什么事情?她不是恨惨了自己吗? 谢芜悠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与村长的一段对话。 村长说,平安村以前叫脊东村! 谢芜悠面色一白,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所有线索串了起来,碧水的杀意,王小兰的异常,湖里的水怪还有急着让她来醉城的谢家人。 还有那天在月江内看到的幻境,平安村地底下埋着的棺材,里面装着的是—— 九夭! 她闭上眼感应了一会,果然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封灵信。 她用蓬勃的巫力摄住灵信,扯到面前展开,欧阳柘清隽的字体跃然眼前: “谢芜悠亲启: 不知当下是何年月,你能重获巫力,打开这封灵信。 关于平安村之过往,我于当下载于此信,自认无愧于你,若憾事难追,也乃天道命数。 五百年前,一九尾狐妖云游至平安村,以一身之妖力,行尽仁义之事,却因误会惨死于村民之手。 具体情节已不可追,只知村民杀意凛然,不留余地。 狐妖死前立下诅咒,咒他们世世代代被鬼魅侵扰,永不得太平,五百年后,它将重临世间,报仇雪恨。 九尾狐的报复乃顺应天道,旁人无权干预,平安湖妖邪为瑶鱼,乃九尾狐挚友,此番前来,只为同九尾狐见上一面。 平安村村民当有此劫数,我等无权干预,你既已被驱逐,则亦不该牵扯。 欧阳柘书。” 谢芜悠早已泪流满面,她哪里还不明白,当初平安村村民分明是合起来演戏,要赶她走,不被九尾狐的报复所连累。 她还以为村民们拿她当外人,始终不信任她。 谢芜悠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行让自己冷静。 她有幸在幻境中见过九夭,知道了当年的过往,以当时的情况,九夭的怨气最多招来鬼魅,如何能在五百年后重生? 还有瑶鱼,她若是回来见九夭,为何又要让王小兰做伥鬼? 王小兰在她会气海处留话,想必也是受瑶鱼掣肘,不好明说,如此便能理解成,王小兰所有异常的行为,都是出于瑶鱼的意愿。 而王小兰做了什么?似乎便是嫁祸她和李谨,赶他们离开。 李谨来历不明,深不可测,妖邪能察觉得到,所以要赶走李谨。 而巫族克妖,她虽然巫力平平,却有一身纯正的嫡系血脉,若要和妖邪一拼,也是个十分棘手的存在。 如此推测下来,瑶鱼要做的事情,决不只是见九夭一面而已。 且她要做的事,想来不会带着善意! 第88章 玄灵借命 “惜花,林大人,我需要紧急回一趟望月城,请代我与长姐说明,最迟五日返还。”谢芜悠转过身对二人交代道。 惜花一脸担忧:“小姐现在便要走吗?不带些东西?” 林莯炎则是惊讶地看着她:“五日?从此处到望月城,来回都不止五日?” 谢芜悠大步走到水边,丢了块石头试探水的深浅,随即点了点头: “马上便走了,走水里的路,一刻便到。” 之前在龙女庙,谢芜悠身上的巫力所剩无几,便借的山灵之力画地阵转移。 地阵基于巫女与土地的契约,根本上借得是天地灵气,故而有百年用一回的限制。 而如今谢芜悠用的水阵,是以自身巫力做引,在河流共通处撕开一个口子,从此河到彼河。 这是走的一条玄道,即平安村村民在村里供奉她,信力却可以转变成巫力到她的血脉之中的那条道。 这条道只有她一个人能走,且只能行走于有过联系的两点之间。 王小兰想必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恰到好处地算好一切,适时引她回去。 “我得走了,告辞。”谢芜悠冲疑惑的林莯炎抱拳施礼。 林莯炎颇有些无措地拿完好的手臂行了个半礼,看着她跪坐在水边,双手平展于水面上,嘴里念念有词: “五湖四海,同出一宗,归去来兮,借道玄灵。” 淡淡的红光从她手下丝丝缕缕地浸透到湖水中,拉成一条条曲折环绕的线,瑰丽又不可思议。 红线在蔓延至某处时陡然一凝,曲折的线被扯直,缠成一根粗绳,谢芜悠深吸一口气,躬身入水,顺着绳子朝水中的某处游去。 “她真的是巫女吗?”林莯炎想起之前谢芜悠近乎玩笑的介绍,目光一凝。 “小姐不避讳林大人,说明将林大人当作自己人了。”惜花趁机为林莯炎加油打气,她可没忘了今天出来干嘛的。 林莯炎目光微沉:“可是澜国巫族……” 惜花晃了晃脑袋:“什么?” “没什么。”林莯炎看着某个方向,辨不明思绪。 —— 谢芜悠顺着红绳的牵引,游入了一个炫目的光点中。 强烈的光模糊了周围的景色,一瞬后,光芒褪去,再睁开眼,已然是一片更加宽阔的水域。 察觉到脚腕上的紧绷感,谢芜悠心道不好,平安湖底常年水草丛生,玄道竟然走得是平安湖底。 谢芜悠屏住呼吸,颇为狼狈地去扯脚腕上的水草,然而杂乱的草叶缠地过于紧密,已然撕扯不开。 她只得将巫力汇在指尖,利落地划下,红光闪过后,水草被齐齐斩断。 谢芜悠嘴边冒出几个泡泡,周遭的水湿冷入骨,仿佛一片无穷无尽的深渊,她捂着嘴,奋力朝上划着,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慌乱。 使用巫力的同时,会耗损一部分清气,因此在水下最好不要使用巫力。 她的眼前开始发昏,喉中紧缩难受,四肢逐渐失去力气,在肺中所有清气耗竭前,她奋力朝下用巫力打出一掌,身体被推动着上浮,也彻底失去了力气,大量的水经过微微张开的嘴被抽进肺里,阻塞了所有生机。 虽然生机在迅速流逝,但她的神志却有着如烛火炸开般的清醒,她颇有些自嘲地想着,心思缜密如王小兰也一定想不到,她这个救星会把自己淹死在河里…… 不知道她有没有别的准备,比如说叫上李谨。 李谨…… 谢芜悠觉得自己一定是快死了,才会看见李谨如天神降世般游过来,朝她伸出手。 假如我孑然一身无所顾忌,哪怕你再危险,我也会飞蛾扑火一次。 可惜,我不是。 或者说,此生……都没有机会了。 第89章 请他喝喜酒 “咳……咳咳……”谢芜悠咳嗽了几声,连着吐出几口混着血沫的水。 她还活着? 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谢芜悠觉得自己可能也快死了。 她赶紧盘腿调息,却发现自己经脉十分通畅,比溺水前还健康了几分。 谢芜悠脸一白,这种情况,依照她嫡传巫女的经验,只有一个解释—— 夺舍了。 吓得心肝俱裂的谢芜悠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个冰冷的眼神,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熟人。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冷硬的脸上,一串晶莹的水珠顺着他完美的下颌线上流下,贴着脖子,流过喉结,最后没入…… 谢芜悠的脸不可抑制地红了,她颇有些狼狈地垂下头,却被那人一把按在他那乱人心弦的精瘦胸膛上。 咚咚……咚咚,耳边强有力的心跳与自己胸腔的节律合二为一,温暖的热度透过湿漉漉的衣裳,将她的耳根染得更红。 颤抖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在离那人精瘦的腰身还有一寸时……被一把推开。 谢芜悠张着手愣愣地坐在那,肩膀上似乎还有他那紧张的触感,随即羞恼占据了她的所有神志,让她忙不迭地朝身后爬出一大截。 李谨也仓惶地负手转身,强行沉下声音欲盖弥彰: “我下湖是为寻妖邪,谁知却寻到了差点淹死的翟二娘子,刚刚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妖邪假冒,得罪了。” 竟然说她是妖邪?一种委屈的情绪摄住了谢芜悠,让她嘴一瘪流下泪来,她绝望地捂住嘴唇,哭道: “你你你……怎么救得我?我……你……呜呜呜……” 按照惜花搜罗来的话本所述,救助溺水的人,需要嘴对嘴渡气。 听到她哭,李谨颇有些慌乱地转过身,手脚都不知该作何摆放: “还能怎么救?以手抵背,为你把肺中的水逼出来。” 谢芜悠的哭声陡然停住,睁着湿漉漉的眼睛问道: “没有碰我嘴?” 李谨眼神闪了闪,不自然地转过头: “你多虑了,我知道的,我若那样对你,你宁愿去死,不是吗?” 谢芜悠一愣,随即十分豪气地拿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绽出一个笑脸: “那倒不是,活着最重要,李大人帮忙记着,若真到了那一步,别放弃我啊!” “你还想再到那一步?”李谨猛地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质问道。 一种沉闷的力量摄住了谢芜悠,从李谨那双发红的眸子里,她看到了浓重的杀意。 直觉告诉她,他很生气,非常生气。 谢芜悠后退一步,小声嗫嚅道:“不会,不会,我这不是怕你不救我嘛……” “没人会再救你了,难道你还想和我有什么以后不成? 翟巫女,你明明是怕极了我,此事之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岂不是遂你心愿?”李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眼里寒到了心里: “以后,好好看顾你自己,别再做些冒进的蠢事!” 谢芜悠也不是没脾气,尤其是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伪装一直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更是心里来气,冷声道: “李大人说这话就见外了,以你和林莯炎的关系,届时还是要请你来喝我们的喜酒的。” 李谨呼吸一滞,声音又寒了几分:“你要嫁林莯炎?” 谢芜悠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 李谨沉着脸看了她很久,最后大笑着向后退了几步:“好,好,先恭喜二位了,届时定会来醉城讨一杯喜酒吃。” 谢芜悠眼里盈满了笑意,朝他确认道:“李大人别搪塞我,届时一定要来,不来我就给你下咒,咒你一辈子打光棍。” 李谨如同胸中梗了一块石头,上下不得,没好气道: “李某能吃,建议林家多备些酒肉招待,免得到时候不好看。” 谢芜悠突然垮了脸,为难道:“那……好。” 李谨想,如果他能死,那么一定是被这个巫女气死的。 谢芜悠在李谨气死前及时转移了话题:“李大人,我是收到小兰姐的求救过来的,你又是为什么在这?” 不想李谨的表情却又黑了几分:“赶回望月城后,还没等将证据上交,我便在大街上捡到了一个醉醺醺的道士。” 醉醺醺……道士,这两个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谢芜悠面上流露出几分尴尬:“不会是欧阳柘?” 李谨看了她一眼:“是他,我随意问了几句,他便把这里的事说了,当真可笑,五百年前的罪孽,怎么也轮不到这一代人来承受,清虚观不作为,不过是怕担上因果罢了。” 谢芜悠满脸不可思议:“所以你就跑了过来,要单挑九尾狐和瑶鱼?” 李谨摇摇头:“不,妖死不可复生,想来九夭是吓他们的,所以只有瑶鱼,之前我以为还有王小兰,现下看来,王小兰是我们这边的,如此胜算又大了几分。 事不宜迟,我们先速去村里看看。” 谢芜悠点点头,与他一前一后朝村落的方向掠去。 初秋的风已经带上了些肃杀的凉意,谢芜悠一边飞一边想着,若冬天还得和他先跳湖再跑路,可能衣裳便没有那么容易干了。 大概……会结冰。 谢芜悠走着神,没注意到前面的李谨陡然停在了树梢上,她来不及慢下速度,直直地扑在了他的背上。 她下意识地抱住李谨的脖子,李谨也顺手勾住了她的腿弯,树梢抖了抖,又稳稳停驻,只是那侠士的背上多了一个负累。 李谨无奈道:“飞不动就直说,我不会笑话你的。” 谢芜悠自觉面上无光,扶着他的肩膀闷声道:“你放我下来,刚刚是意外。” 虽然底下根本没有落脚处,离地面也就那么五层塔高…… 李谨也没真放下她,而是正了容色道: “别闹,你看平安村。” 谢芜悠抬起头,眯着眼眺望远处的村落,瞳孔猛地一缩。 第90章 狐妖墓 夕阳给寂静的平安村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纱,却依旧遮不住诡异的死寂。 “快些去村口,小兰姐应当给我们留了线索。”谢芜悠在李谨耳边轻声道。 姑娘呵气如兰,顺着耳廓一直热到耳根,李谨按下那麻痒的悸动,分秒必争地提气掠去。 谢芜悠这才发现,原来李谨的轻功远胜于她,那么些次,都有意为她放缓了速度。 红色的视野里,那滔天业障依旧如此真实。 假亦真时真亦假,谢芜悠在心里暗暗决定,那一日,只要他来,她便同他走。 平安村的事她们太过被动,等解决了这边,醉城的千头万绪,她要主动解决。 不消半柱香,李谨便背着谢芜悠稳稳地落在平安村村口,双脚触到地面后,谢芜悠急忙下来,跑到村口四处张望。 两条高高的虚影从山脚的树丛里飘了过来,朝她抖了抖: “巫女大人。” 谢芜悠四指相对比了个手势,躬身回礼:“两位小仙,请问有何指引?” “王姑娘托我们转告巫女大人,祠堂香案下,道通狐妖墓。” “多谢指点。”谢芜悠急急行过礼,拉着李谨的手朝祠堂奔去,跑着跑着就横在了他怀里,触眼只有他那冷硬的下颌。 “你太慢了,告诉我方向。”带着磁性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谢芜悠双颊发烫,憨声道: “哦,直走,然后看见篱笆房左拐,最大的青砖瓦房就是。” 失重感来得猝不及防,李谨直接跃到房顶上,斜着直达祠堂。 谢芜悠感觉有些尴尬,悻然道:“李大人果然快。” 李谨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又立马木着脸调整好,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谢芜悠仰头看着庄严肃穆的祠堂,心中颇有几分感慨。 来平安村五年,她从未进去过。 从来以为是她不配,却不曾想,村民们是想护她远离命定的劫数。 人心这东西,有时深得像海,冷得像冰,却又总能于黑暗中寻到光亮,在平凡中找到了不起的璀璨。 人心难测,那就莫去测它,但也万不可低估了它去。 香案下的密道做得并不隐蔽,因为大家都进去了,也无人盖上褪色的红地毯,带着把手的暗门明目张胆,让人想看不见都难。 如此拙劣的机关,竟然能瞒住谢芜悠那么些年。 李谨上前的扯开暗门,连灰尘都没有带起多少,约莫最近常有人通行。 暗门下是长长的阶梯,李谨先行一步去开路,谢芜悠提着裙角跟在他身后缓缓下行。 石阶长而幽深,从外面进来的二人一时间没能适应下面的昏暗,眼里只有一片全然的混沌。 等到双眼慢慢适应了下面的亮度,看清周围的样子,谢芜悠忍不住深吸一口凉气。 平安村地底下的光景,与其说是一个狐妖墓,不如说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地宫。 墙壁上皆是彩绘的壁画,粗粗瞥过去,大概讲的是九夭的故事。 画中的九夭皆绘作狐首人身,许是觉得凡间颜料绘不出她那超尘脱俗的美。 细细看去,故事内容与他们在幻境中所见出入较大,很多场景也对不上,但幻境到底只是幻境,本就是真中带假的,在此处论个对错意义不大。 但谢芜悠和李谨还是觉得十分奇怪,这个地宫恢宏大气,浮雕彩绘,壮美瑰丽,怎么都不像是一个村子的人能造出来的。 注意到四散的萤光,李谨一定神,随即惊讶道: “夜明珠?虽说历经五百年之久,但这个村子的人,如何弄得到这海上的奇珍?” “许是哪朝皇室帮了忙。”谢芜悠心里有些乱,直觉告诉她,这背后的渊源恐怕并不简单。 他们虽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脚步却未曾停过,隐隐听见前方有人声,两人对视了一眼,屏着气息赶过去。 李谨在一个高高的拱门旁停住了脚步,对谢芜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门后的场面,蹙起了眉头。 第91章 红棺材 拱门之内是一处更加宽阔的大殿,正中间摆放着一个显眼的漆木红棺,此时,平安村几百号人正挡在红棺面前,与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对峙。 王小兰站在最前面,森冷的鬼气氤氲着莹莹绿光,与妖娆女子面前的白光对抗着,两股力量达到了暂时的平衡,但从女子的轻蔑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未使出全力。 “王小兰,我好心放你离去,你不找该杀的人报仇,在和我较什么劲?”女子的声音尖锐阴冷,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她是瑶鱼。”谢芜悠用鬼眼看破了她的真身,轻声对李谨道。 “瑶鱼,你好狠的心,骗所有人说你是神女的挚友,却来行毁人尸身之事!”王小兰的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影子已然开始发虚。 村民们的面上也燃起怒火:“你不要脸!我们绝不会让你碰神女一分一毫!” 瑶鱼发出难听的笑声,在地宫中不住回荡,犹如铁器在石壁上一道道地划: “神女?你们这么护着她,是想等她回来要了你们所有的人命吗? 你们到底清不清楚?我和你们才是一边的,她的诅咒,只有让她彻底死了才能破! 至于挚友?哈哈,的确,我们是挚友,可挚友不就是互相捅刀子的吗?她身上那一刀,难道不是你们的先辈,她所谓的挚友扎的? 现在,就让我这另一个挚友,再补上一刀,好让她死个彻底!” 瑶鱼加大了白光的力量,脸上同时出现了鱼鳞,一双眼睛也变得狰狞可怖,王小兰的灵又虚了虚,用沙哑的声音质问: “你这样做,不怕人人得而诛之吗?” “是啊,我本打算让他们造出匕首彻底灭了九夭,然后互相隐瞒,但既然你们如此不听话……”她诡异一笑,身上的衣服爆开,变成滑腻腻的鱼身,身形在地宫中迅速胀大,尤其是那张血盆大口: “我只能先灭了你,再吃了他们提升妖力,届时不怕赢不过九夭! 哈哈哈,懊悔吗?本可以皆大欢喜的结局,却被你们自己生生弄成了这样呢!” 一道强劲的红光击中了鱼身,将瑶鱼向后击退了一大截,谢芜悠飞身而出,沉声道: “无耻妖物,明明你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休要在此惑乱人心!” 瑶鱼又缩回人形,看着谢芜悠轻笑道:“这不是那日在我手上仓惶逃窜的翟巫女吗?怎么,那么大的屈辱你都受得了?啧啧,你说咱俩谁更无耻?” 瑶鱼指的是纳征礼那日,她感知到平安村的变故,半途跑回平安村除祟的事。 谢芜悠和瑶鱼在平安湖打了一架,瑶鱼被她所伤,然而她自己也因巫力耗竭遁回了谢府。 之后她意识到单凭自己一己之力赶不跑瑶鱼,便想着联合清虚观的力量,然而清虚观竟然因为五百年前的过往,选择了袖手旁观。 谢芜悠毫不相让:“何必虚张声势?你若不是怕我,何必要大费周章赶我出村?那日我逃了不错,你不也没力气追吗?” 瑶鱼还想说什么,却突然看着一个方向面露惊恐,正是对着谢芜悠身后的李谨: “你不是应该在醉城吗?碧水没拖住你?” 她还记得,那日将这位里正拉入湖里后,本以为能毫不费力地吃掉他,却在某一刻感受到了深入魂魄的威压,他挣扎间挥出的一拳,竟然打散了她的大半修为。 幸而她跑得快,而他也没追,否则连命都保不住了! 狐妖碧水因为共同的目的与她暂时结盟,竟然宣称自己有办法对付他,她便将计就计,让碧水用浪人的行踪将他引去醉城,再设计拖住。 李谨和谢芜悠对视一眼,看来碧水和她是一伙的,但所幸碧水的突然失踪与她无关,否则他们便又多了一个敌人。 谢芜悠唇角微勾:“如何?还打吗?” 瑶鱼坐在了地上,颓丧道:“不打了,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反被人摆了一道。” 谢芜悠纠正她:“不,是被鬼。” 瑶鱼猛地瞪向王小兰:“是你?不可能!我明明没有破绽,是我帮你变成伥鬼赶走她的,你又凭什么对我起疑心?” 王小兰飘到谢芜悠的身边,俯视着瑶鱼:“变成鬼后,我知道了很多事,妖怪要赶走一个地方的巫女,必定有问题,我索性将计就计,且看看你要做什么。 至于为什么大家会配合我?无非是算到五百年期限已到,想将巫女推出局外罢了。” 瑶鱼的面色陡然变得阴冷:“所以呢?你们现在忘了五百年期限了?棺材里的那家伙,可是马上便要醒过来了呢! 她要我们的命,可是顺应因果,捎带这两个无辜的人,你们都要愉快地去送死吗?” “小兰,你的确不该叫翟巫女回来。”村长看着身边的壁画,长长叹了一口气。 壁画之中,一个奇丑的女子,正举着沾血的匕首,奸笑着从身后刺向狐首人身的女子。 “村长?”谢芜悠看着老人,眼中泛着晶莹的泪。 村长叹了一声,脸上流下两行浊泪,“无论是死在神女手上也好,别的妖邪手里也罢,都是我们的命数。 五百年了,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用这一代人的生命去偿还那个过错。 我们不能,也不该逃开。 这个漂亮的地宫,便该是我们最后的坟墓。” “村长此言差矣,五百年前的错误,与你们何干?”男子朗润的声音响起,是一直都未开口的李谨。 他看着眼神闪烁的瑶鱼:“我早就想问了,九夭与平安村的恩怨,与你何干?怎么平安村有诅咒你也有诅咒,她杀平安村是顺应因果,杀你也是?” 谢芜悠恍然大悟:“难不成九夭的死与你有关不成?” 瑶鱼抬起头,却是看向他们身后的棺木: “你们当真不怕她回来报仇?” 谢芜悠、李谨甚至是王小兰,都露出了嘲讽的神情,谢芜悠笑道: “妖死不能复生,所谓五百年后归来一说,不过是吓村民们的罢了。长久的恐惧和愧疚才是九夭真正的诅咒。” 瑶鱼却缩成一团,脸颊上的鳞片若隐若现: “不!我的确被诅咒了!她是九尾狐,不是普通的妖,她会回来的!” 谢芜悠有些动摇,李谨也肃了神色,大步走到红馆面前,躬身行礼后,双手扶上棺木,用力一推—— 第92章 挚友的含义 棺木推开的那一刻,村民们齐齐跪伏在地,齐齐垂下头不去看棺木内的光景。 王小兰虽然是鬼,却也是在平安村生养大的,对“神女”的敬重深深铭刻在灵魂里,也错开视线,不去玷染神女的尸身。 因此眼巴巴看着棺材内的,只只有李谨、谢芜悠和瑶鱼。 “怎么会?”李谨惊讶道,谢芜悠也瞳孔一缩,但没有发出声来。 因为这个场景,她曾经见过。 第一次与三头蛇对视时,她看到了平安村地底下的红馆;第二次便是看到的如今这个场面。 红棺之内,静静地躺着一位绝色美人,眉眼温柔,霜雪般白皙的肌肤上凝着几滴结成冰的泪珠。 眉眼却是九夭的容貌,却与幻境中见到的九夭有些不同。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区别,并不细微,却又难以言明。 “哈哈哈,你们看她这样,哪里像个死了五百年的妖?尸身不腐也就罢了,竟然连原形也不露,你们知道妖怪要维持人形有多难吗?”瑶鱼颇有几分疯癫地笑着,身上不住往外冒鳞片,肿大的鱼眼使她更加面目狰狞: “死,一起死!等她回来,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哈哈哈!” 李谨紧蹙着剑眉,细细打量着沉睡的九夭,不知为何,这里有种令他感到熟悉的气息。 察觉到谢芜悠在看自己,他淡淡额首,“的确,难道她灵体未散?” 谢芜悠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摇了摇头:“不对,瑶鱼说得不错,尸身不腐并不奇怪,维持人形才是最难的。” 她咬破手指,将指尖血在眼皮上重重抹过,再睁开眼时,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强烈的红光,她在红馆周围细细看着,末了又环顾了一下地宫内的构造,眼里的疑惑又甚了几分。 “先盖上,莫让人气惊了尸。”她先对李谨交代道。 嘭——听到棺材盖阖上的声音,村民们才敢前前后后地抬头,谢芜悠扶起村长: “请问村长,可有听说过关于神女尸身的什么说法?或者这个地宫以及红棺是何时有的?” 村长道:“神女死后,村子里闹鬼闹得比如今要严重得多,如此持续了近三百年,到两百年前,这个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鬼怪,无穷无尽的鬼怪。 后来朝廷听说了此事,便派高人建了地宫,将神女尸身放置于红馆之内,教给先祖们拜祭之法。 如此,鬼怪才少了些,村子也渐渐繁荣起来,只是祖训有言,若想平安度过剩下两百年,便不足为外人道,否则便会连累他人。 因此村中祭拜,向来都是背人而为,此事也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了,至于尸身,我们向来只有敬畏,未有人敢窥探。” 谢芜悠目光一凝:“两百年前……那不是皇庭之殇?不知建地宫的那位是不是……” 皇廷之殇,那场使北国分裂为北境的悲剧,至今都没有解开的谜。 两百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联系在一起……谢芜悠不敢去想背后是多么大的一个局。 李谨见她愁眉紧锁,轻轻叹了口气,转而看向神色癫狂的瑶鱼,将话题拉回了当下这件事上: “瑶鱼,你还没回答九夭的死和你究竟有无关系?” 瑶鱼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张开尖牙密布的嘴: “大祸临头了,这还重要吗?” 李谨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很,重,要。” 瑶鱼的身躯颤了颤,向后移出一大段,抱着膝盖面露恐惧: “我说就是了,当初她帮了这个村子这么多,被这里的人当神仙供着,哪有人无缘无故要杀她?虽然人性奸滑恶毒不错,但也不至于那么快……” 感受着谢芜悠和村民们刀子般的眼神,瑶鱼片刻惊惶后露出十分诡异的笑,立马将刚才的恐惧丢得一干二净: “是啊,我帮了不小忙呢!是我驱使魅妖去扰她修行,还有蛊惑村民,又在恰当的时候放了些障眼法,才惹得村民对她动了杀心。 不过我可没想着杀她,匕首的做法可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我又如何算得到这个?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蠢,以及人心太不坚定,经不起挑拨罢了。” 想到幻境中的九夭,谢芜悠气红了眼眶:“为什么?你不是她的挚友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瑶鱼轻笑道:“所谓朋友,不就是互相满足,提供帮助的存在吗?都有自个儿的目的,谈感情、义气,都很幼稚! 当初我与九夭相识,是因为同为开了智的灵物,互相鼓励着修仙而已。 可谁曾想,她的天资那么好,好得像这贼老天亲生的女儿!一百年,她一百年就修成了人形,而我,一百年了,连到陆地上都做不到! 她总是鼓励我,说什么天道酬勤,根本是放屁!天道不公,总是不均的,她自己占了便宜,倒最爱拿我逗乐子。 她是慷慨,是帮我很多,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虚荣,享受别人的感激与追捧而已! 她帮我,我让她满足虚荣心,互惠互利而已,我难道还承她的情不成? 后来她说她要去人间看看,回来同我讲人间的故事,呵,其实就是厌倦我了,何必说开? 她说她会回来,结果一去便是五年,可恨我那时还真心担忧她,冒着被道士诛杀的风险顺着月江找她。 结果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她站在最高的山上,被好多人朝拜,他们叫她‘神女’,把她当作仙人! 凭什么,凭什么她能事事顺心,人人称颂,而我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她的一根尾巴,永远困在那副丑陋的身体里! 我要毁了她在意的一切,让她灰溜溜地回去找我,哭着求我永远陪着她! 于是我精心计划了一切,可没想到,她竟然蠢到告诉人类自己的死穴! 呵,死了就死了呗,我不在乎,更不后悔! 我只是恨,她咒那些人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咒我?可我竟然现在才发现是她在搞鬼,好啊,那我就在她重生前回来吃了她进补,看看谁咒更厉害! 可惜,我那么完美的计策,竟然毁在了一只低贱的鬼手上,行,我认,五百年不见,我倒有些期待,她会怎么和我这个老朋友打招呼呢。” 谢芜悠气得浑身颤抖,沉着脸紧绷着身子才没让自己失态。 李谨仰头呼出一口浊气,看着红馆的方向满目怜悯,声音里带着一种浓重的无力感: “她咒你什么了?” 瑶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尖声嘶喊:“她咒我!她咒我修为停滞不前,永远是个废物!” 她捂着眼睛,绿色的浆液从指缝间泵出,应该是她的眼泪: “她好狠……呜呜,她好狠!她明明知道,我最介意的便是自己又笨又丑,最在意的便是修为,最想要的便是化形啊! 她这么咒我,让我努力五百年都没能化形,可怜我还不知道……呜呜,她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好歹不用再受这五百年折磨!” 瑶鱼哽咽着说不出话,看着痛苦至极,谢芜悠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来,李谨目光一凝,继续问道: “那么是谁告诉你无法化形的真相,还给了你这副皮囊?” 瑶鱼抹了抹泪水,站起身走了几步: “李大人,我的确蔑视天道,冷心冷情,视情义如粪土。” 她整理好衣襟,将鳞片全部隐去,以最美的姿态走了一段摇曳姿的步子: “可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是有底线的。” 理了理杂乱的鬓发,她变出一朵珠花,插在歪歪扭扭的发髻上: “那就是,我说出的话,哪怕死也不会食言!” 话音一落,她便猛地扑向红棺,在须臾间变回原形,张开大口,将整个红馆吞入腹中。 谢芜悠迅速结出一个法阵,将村民们全部罩住,施法朝旁移了几丈,才没有被瑶鱼那硕大的躯体所压住。 李谨飞身过去,朝瑶鱼的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打得她鱼目翻白,浑身颤抖,却依旧紧紧闭着嘴,不把装着九夭的红馆吐出来。 离开水的鱼便是放弃了先天优势,全然没有在水里的霸道,只是僵持着不吐棺材,躺在那痛苦地喘息。 李谨继续往她肚子上挥舞着拳头,打得肚皮都破开一个口子,露出绿色的蠕动的肠胃,也没能让她松嘴。 谢芜悠护着村民们出了拱门,正要回身去帮李谨,却被一个冰冷的东西紧紧缠住脖子,她朝后用巫力打出一道红光,那妖物吃痛放开了她,谢芜悠飞跃着后退一段,却被面前的场景吓得不轻。 地宫之内,不知从何处跑出一地的癞蛤蟆,个个都有五岁孩童大小,正垂着长长的恶心的舌头,看着她虎视眈眈。 第93章 捅破窗户纸 村民们发出恐惧的尖叫:“这是什么东西!” 谢芜悠身形踉跄,手心的红光时隐时现,她之前强劲的巫力来源于村民置生死于度外的大勇,而现下他们的凛然渐渐淡去,恐惧升起,谢芜悠身上的巫力也会受到影响。 她咬牙挥出一个防护法阵,将村民尽数护住,用所剩无几的巫力攻击着那些奇怪的蛤蟆。 它们的身上流着绿色的脓液,看着十分恶心,一蹦数丈高,身上的液体也四溅开来,谢芜悠强忍着胸中的不适,用巫力格挡源源不断朝她扑来的蛤蟆。 王小兰是鬼魅,拿这种灵智未开的妖兽毫无办法,眼见着谢芜悠手里的红光渐渐暗淡,她心中明了,赶忙提醒在阵法中瑟瑟发抖的村民: “不要怕,巫女会保护你们,信她,便能活下去!” 感受到身体内的巫力又逐渐强盛,谢芜悠渐渐从容了一些,冷静下来的她强撑着去仔细打量越打越多的蛤蟆,终于从它们背后的黏液上窥出了端倪。 那个黏液,和方才瑶鱼哭出来的好像一模一样。 脑中似有白光炸开,一段曾经熟悉的论述出现在谢芜悠的脑海里—— “泪兽,海妖之泪落土而成,盖保命之途也。” 是了,瑶鱼属于海妖,但凡海妖之泪,都有些不寻常的地方。 只要那些黏液碰到的石头、土地,过不了多久,就会蹦出一只全新的蛤蟆。 生生不息,永无止尽。 除非……杀了瑶鱼! 身边陡然的压力陡然一轻,是李谨加入了战局,他一套拳法舞得虎虎生风,将周围一丈内的泪兽都消灭殆尽,游刃有余,毫不吃力。 渐渐地,便没有泪兽敢再上来找死了,纷纷聚在一处,用突出的大眼睛看着李谨,身躯瑟瑟发抖。 “怎么办?”李谨与谢芜悠背靠着背,低声问道。 谢芜悠答他:“这是泪兽,想要根除,只能杀了瑶鱼。” “那杀吗?我去动手,还能救出九夭的棺材。” 谢芜悠下意识地想说不,关于瑶鱼化形的真相,极有可能牵扯出更大的阴谋。 但更重要的是,瑶鱼秉着天地灵气而生,是天生地长的灵物,哪怕做过错事,杀之也是不小的业障。 虽然李谨好像并不多这份业障…… 可是不一样……谢芜悠总觉得,她认识的李谨,是个全新的、干净的,与以往全然不同的人。 这样的人,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李谨看出了谢芜悠眼里的犹豫,只当她是想留着瑶鱼查清幕后的人,便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果断地冲进泪兽堆里,身形利落地诛杀,任由绿色的浆液沾了一身,也不闪不避,用最快地速度减少着泪兽的数量。 虽然源源不断地有泪兽从石头里冒出来,但李谨胜在速度快,又仿佛感觉不到疲惫一般动作,泪兽的数量竟以一个稳定的速度下降着,眼见着越来越少。 谢芜悠看向蛤蟆群后的瑶鱼,正肚皮朝上粗喘着气,过度突出的双眼泛着红丝,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 谢芜悠无惧她的眼神,大大方方地与她对视: “瑶鱼,你说得对,天道不公,你和九夭,判若云泥!” 瑶鱼硕大的身体绝望地动了动,泪兽群又更加躁动了几分。 谢芜悠了然,果然瑶鱼的情绪会影响到泪兽群的行动。 “你与九夭差的,不仅仅是修行的天分和悟性,还有更重要的,心性。 九夭至纯至善,以慈悲为乐,而你不懂她的心性,狭隘愚蠢,锱铢必较,你即使再修行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比不上九夭!” “你懂什么修行!你懂什么!一个从人身上窃取力量的小偷,是人非人,半鬼不鬼,你凭什说我!凭什么!”瑶鱼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怒骂着谢芜悠,身体剧烈颤抖,显然已气到了极致。 蛤蟆们的攻击也变得杂乱无章,李谨寻到一个破绽,连连诛杀了一大片。 谢芜悠轻叹一声,唤道:“阿翡。” 瑶鱼的身形一滞,随即有些歇斯底里:“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不可能,不可能!” “是她的最后一缕执念。”谢芜悠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幻境中的过往在眼前流动,看到一双天真懵懂的眼睛,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不可能,她没死,没死的妖哪来的那个,不可能!” “在执念凝成的幻境里,我曾经问过九夭,为何一定要融入这个村子? 她说为了一个朋友,她勤奋,刻苦,上进,一身鳞片十分漂亮,绿莹莹的,和翡翠一般。 她叫阿翡,很想修出人形,很想得道成仙。 可是她想告诉阿翡,人和妖没什么不一样的,哪怕的一辈子无法得道成仙,也可以过得精彩快乐。 等她真正融入村子,让村民们都接受妖,她就把阿翡接过来,亲眼看看人是怎样生活的。 以妖的身体,不用变成人,只用坦坦荡荡,让芸芸众生瞻仰她的美。” 瑶鱼沉默了,这次她没有流泪,只是悲戚地看着洞顶,像一具没了灵魂的空壳子。 蛤蟆们也停止了攻击,傻乎乎地蹲在那,眨着眼一动不动。 谢芜悠释然一笑,哪有什么真正丑陋的东西,不过是各有好恶罢了,心之所怡为美,何必分个好次? 嘭——李谨一拳将谢芜悠出神看着的蛤蟆给打爆了。 谢芜悠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随即缓缓将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内关穴上。 觉得恶心并不代表它丑对……胃气上涌而已,哕—— “你骗我,不会的,她哪有那么好,哪有妖不自私,不会的……”瑶鱼不住念着,与其说是在说服别人,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谢芜悠温声劝道:“将她放出来,她已经死了,还她个安宁。” 瑶鱼缓缓将眼神重新聚焦在谢芜悠身上,张了张嘴,又猛地咬上: “巫族……该死!” 她突然动了动身体,用尾巴扫出一道强劲的妖力,谢芜悠不知道为何她还能有那么强劲的妖力,带着不可逃避的霸道,直直地朝她杀来。 这是一个怨力很强的杀招,因此谢芜悠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动不得半分,将她钉在原地,等着那沉重的一击。 在妖力迫近的一瞬,那巨大的威压下,周围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谢芜悠看到李谨朝她扑过来,身上咬了好几只泪兽,他的手向前伸着,嘴里叫着什么。 他会叫什么呢?他又能叫什么?连谢芜悠这个姓名,她都从未告诉过他。 想到不久之前他还说过,不会一直救她,如今倒是实现地极快。 被打到会如何,那么强的妖力,大概会死。 她死了,会入轮回吗? 瑶鱼说得其实不错,她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一个不完全的巫。 因此她修不出自己的巫力,只能靠着他人的信力降妖除魔。 如果再选一次,她会回澜国吗? “妹妹。”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谢芜悠耳畔响起,她慌忙地看过去,却是王小兰那张惨白发青的脸。 作为厉鬼的王小兰并不像做伥鬼时那么状若生人,现在的她,青面獠牙,毫无人色,看着阴森可怖。 但此时她的笑,却很有人性。 “妹妹,你要好好的,照顾好我的母亲,还有大家。 之前同你说的,你别在意,我是从小嫉妒你不错,你不知道,每次你走后,母亲都会对你赞不绝口,还拿我和你做比较。 但我知道,我和你比不了,也没想过同你比。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伤心,毕竟我早就死了。” 王小兰的魂影越来越淡,谢芜悠摇着头,双手聚着红光,拼尽一身巫力,想要留住她的魂魄。 王小兰看了眼家人的方向,王氏正泪眼婆娑地看着这边,身体不住地颤: “从我怀上孩子后,母亲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知道,她对我失望极了。 帮我问问她,这次我做得对不对?” 魂魄在消散前颤抖成一团虚幻的影,她抖着要拉谢芜悠的手,断续说出最后一句: “家里,给你蜜了十坛,我……我死得突然,那是,是之后……做的,希望你……不要……嫌……” 话音未落,那虚影便噗得一声炸开,无可奈何地散了,谢芜悠徒劳地想抓住身边的点点星光,却只能看她们从指缝溜走。 “姐!”谢芜悠抱着头哭叫着,哽咽地不能自已。 “小兰,呜呜呜……”村民们也呜呜地哭着,王婶子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小兰姐,魂飞魄散了吗? 也就是,再无往生,永无来世? 孔子云:“不知生,焉知死。”谢芜悠向来以为自己明白,如今没了轮回慰藉,竟然只有彻骨的恐惧和空洞的茫然。 她,一个在生死之间游走的巫女,竟然不知如何面对死亡。 一个念头在识海里疯狂地叫嚣,赶走她所有的理智,让她为愤怒吞噬。 “是瑶鱼杀死她的!是瑶鱼!” “杀了瑶鱼!让她也魂飞魄散,不,永世不得超生!” 红色的光芒霎那充满整个视野,谢芜悠的身上燃起雄浑的巫力,那是从血脉中燃烧出的,代表巫族曾经荣光的磅礴力量。 “你,去死!”她的声音凉薄如刀,渗着森冷的寒意,村民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惊恐地看着她。 她五指成爪,一个闪着光的灵球在手心汇聚,雷电的力量仿佛聚集于内,因着强劲而不断扩大,照在她清丽的脸上,明明灭灭。 地宫内搅起盘旋的风,吹起她的衣襟,飘扬着在身后猎猎作响,她一步一步地朝瑶鱼走近,如同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瑶鱼躺在那,瞳孔因恐惧而颤抖,巨大的嘴却似是在上勾:“杀了我,来啊。” “如你所愿。”谢芜悠感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血脉里窜动,叫嚣着让她杀戮,来平息心里的怒火。 一击即将挥出,她甚至快意地勾起了嘴角,过了这条线,她将真正觉醒,成为另外一个更加强大的人。 手臂被人抓住,她不耐地看过去,是李谨,谢芜悠不悦地挥开他,威胁道,“李谨,你想找死吗?” 李谨复又握住她的手腕,大掌罩在可怖的光球上,掌心立马变得焦黑,皮肉被灼伤的味道溢出,他如同感觉不到痛一般,自若地放下,将光球压灭,然后十指紧扣,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了。”另一只手抚过她的头发,拇指轻轻按在了她的眉心。 谢芜悠躁动的血脉缓缓平复,她身子一脱力,被李谨轻轻揽入怀里,她任由自己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恍惚道:“我怎么了?” 李谨温柔地抚着她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妖物在诱你沾上业障,我来就好。” 谢芜悠闻言立马推开他,满眼不赞同,“我不能沾业障,难道李大人便可以吗?” 李谨笑得苦涩,“我的确可以,你一直都知道的,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 谢芜悠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她的小心思只是层薄弱的窗户纸,对方心知肚明,却还默默地承受。 如今将它捅破,还是因为要保护她。 嗖——羽箭入肉的声音,两人再看瑶鱼,已然没了生机…… 第94章 剖腹寻棺 普通的羽箭自然伤不了瑶鱼,仔细看去,那箭的尾部贴了一张朱砂黄符,金光熠熠,甚是玄妙,谢芜悠猜测是道家的九极至圣天雷诛妖符。 瑶鱼几乎是瞬间便没了生机,愣在一旁的蛤蟆也化作几滩水,渗入地里,转眼没了踪迹。 谢芜悠心里一松,却又立马骇然,这份沉重的业障,究竟是谁接下了? 此时她又注意到李谨刚刚因为要救自己被咬出的一身伤口,将衣裳染得十分狼狈,她抬手想拉他过来看看,却被一个愤怒至极的声音吓了个不轻: “你不应该在醉城吗?你能不能听听话,稍微怜惜一下你这条小命!” 清秀瘦削的男子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道袍,揣着浮尘气势汹汹地走来,身后还跟着一群黑压压的兵,让谢芜悠不禁脚下一滑,朝李谨身后躲了躲。 李谨不知为何欧阳柘会接下业障,便行了一礼,问道:“柘公子,您怎么过来了?清虚观不是不打算管这件事吗?” “呵,幸亏我来了,不然你们这些人都得喂蛤蟆。”欧阳柘没好气地冷哼道,甩过浮尘高傲地昂起头。 “柘公子将此事上报城主府,城主无法坐视不管,遂派出亲卫与妖邪一争,柘公子不顾师友阻挠,坚持要随行帮忙。” 一袭白衣的男子从军队后走出,仿佛踩着明月星辉,沐着朗润春风,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与他的俊美融成一片温柔的水,化成人心里的圈圈涟漪。 察觉到身后人突然屏住的呼吸,李谨朝来人抱了抱拳,微微一拜: “这位是刘学士,幸会。” 传闻望月城城主府有一位“内相”,足智多谋,貌比潘安,深得城主器重,想必便是眼前这位。 见到李谨,刘衾寒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回礼道: “李里正,久闻大名。” 两个俊逸出尘的男子互相见礼,本是人世间极养眼的美景,谢芜悠却硬生生地嗅出了一抹惊悚的味道。 因着这刘衾寒也是她极为熟悉的故人。 到如今这个境地,她倒也真不在意李谨是否知晓谢芜悠这个名字,或者说被他救了这许多次,就算他要拿姓名做文章害她,她也愿意认了。 只是她想有朝一日,能亲口告诉他,关于她的身份,她的过去。 而不是由谁无心而又偶然地喊出来。 因此她从李谨身后走出来,对着刘衾寒行了个礼: “刘师兄,好久不见,翟二娘这厢有礼了。” 打小识得她,知道她底细的人都明了,“翟二娘”是她行走江湖的名字。 见到是她,刘衾寒耳尖羞红,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摆,乱七八糟地行了个礼,磕绊道: “翟……翟师妹,真……真的好久……好久不见。” 此时的刘衾寒哪有刚刚风度翩翩的样子,舌头都捋不直的他仓皇而狼狈,不过因着容貌俊秀,倒颇有几分可喜。 若是以往,谢芜悠定会好好打趣他几句,只是如今王小兰刚刚魂飞魄散,她并无玩笑的心情。 见她垂着头不说话,眼睫上颤着晶莹的泪珠,刘衾寒面色更红,不自然地朝一旁偏了偏僵硬的身体。 见他们相顾无言,欧阳柘一翻白眼,怒道: “好了,什么时机还在这叙旧?九尾狐的尸身在哪?那才是重头戏!” 李谨道:“被瑶鱼给吞了,这鱼的肚子不一般,恐怕已经……” 欧阳柘一甩浮尘:“没了更好,刘学士,把闲杂人等都撤出去,贫道要开鱼腹看看。” 刘衾寒立马安排着亲卫疏散村民,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个宫室里已然没有旁人,只余下欧阳柘和赖着不肯走的谢芜悠李谨。 谢芜悠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李谨身上拨动着,李谨抿着唇,面上平淡如水。 “怎么会?我看着它们咬下去的,衣服上还有血。”谢芜悠边扒拉边小声嘟囔。 “你看错了,血是沾上去的。”李谨的口吻不容置疑,只是尾音有点发颤。 “哪有旁人受伤?”谢芜悠明显不信。 李谨镇定自若:“蛤蟆也有几只是红血。” 欧阳柘看着他们两人,脸黑得如同锅底,重重地咳嗽一声,没好气道: “它肚子里可能有剧毒,你们两还赖着作甚?不想活了?” “柘公子不是也不怕吗?”谢芜悠疑惑地看向他。 欧阳柘气结:“我不怕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而且你还杀了瑶鱼,没关系吗?”谢芜悠的眼神有些担忧。 “没什么,随你们的便!”欧阳柘凶狠道。 他从腰间解下一把长剑,利落地拔出,迅速往上贴了数十个符咒,嘴里念念有词,剑身金光大盛,他举剑利落地在鱼腹上划过,然后闪身退到谢芜悠身前。 惊雷般的炸响后,鱼腹上裂了一个大大的缝隙,泛着腐臭的黄水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在前方的地面上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湖泊。 虽然三人早已捂住了口鼻,然而还是挡不住那翻云覆雨般的恶心,谢芜悠没忍住连连干呕。 欧阳柘的面色也不好看,手作剑指从眼皮上擦过,金色的光芒从瞳孔里溢出,他看了半晌,松了一口气。 “臭是臭了点,但好在无毒……哕。”一说话吸进一大口气,欧阳柘也没忍住和谢芜悠蹲在了一处。 两人一时不查,李谨已然飞身过去,在瑶鱼身旁毫不嫌弃地找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次连欧阳柘也对他有了真心的钦佩,崇拜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谢芜悠看着李谨百无禁忌的动作,想起了月江里被撕裂的蛇腹。 许是想将自己片刻地扯离浓重的悲伤,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欧阳柘,妖兽的肚子能用手扯开吗?” 欧阳柘闻言把手上的长剑朝她送了送:“你看我贴了多少张厉害的符篆?你觉得可能吗?” 谢芜悠问:“如果有人能做到呢?” 欧阳柘嗤笑道:“那他肯定不是人,而是更厉害的妖兽!” 见谢芜悠看着李谨的身影神色复杂,欧阳柘心里一惊,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谢芜悠,人妖相恋是没有好结果的!” 见谢芜悠没有红着脸驳斥,而是沉思不语,欧阳柘的心里愈发烦乱,五指成爪,顺着浮尘的白毛,低声问: “谢芜悠,我把平安湖的妖怪杀了,你是不是该兑现某个诺言?” “不太记得了,你说。” 欧阳柘叹了一口气:“你说等降服了平安湖的妖邪,便告诉我为何要嫁孟谦。” 原来是这事,倒真像她说过的。 谢芜悠哑着声音,轻轻地将在预见之境看到的同他说了一遍。 此事确实诡异,她之前决定告知欧阳柘,也是想听听他的看法。 “所以你就因为一个幻境,那么坚决地要嫁一个陌生人?”欧阳柘听完,气到浑身发颤。 “那不是幻境,而且我隐隐觉得,偏差的成因十分重要。” 欧阳柘还想骂她什么,李谨却在这个时候折返,落在刚刚能对话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了,棺材、尸骨,溶得干干净净。” “也好,走。”欧阳柘连去验验的谨慎都没有,沉着脸转身便走,连李谨都颇感惊讶。 “柘公子又怎么了?” 谢芜悠疲惫地摇摇头。 三人走上阶梯出了地宫,清新的空气涌入肺里,感觉灵魂都澄净了不少。 此时外面已是子夜,圆月高悬于苍穹之上,清冷而寂寥。 然而失去的亲人,已无法与他们共赏一轮圆月。 谢芜悠和团团围坐的村民们一起,对月抱拳祈福,追思王小兰消散的灵魂。 哪怕她已入不了轮回,再也无法往生。 李谨在鱼尸旁翻找太久,身上的味道十分难闻,自行寻了个池子去沐浴。 刘衾寒来到欧阳柘身边,温声道:“如何,有没有找到九尾狐的尸身?” 欧阳柘沉着脸摇了摇头:“化得连骨头都不剩了,看她还怎么归来复仇!” 刘衾寒看着拜月的谢芜悠:“真是如此,柘公子亲眼所见?” 欧阳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蹙着眉头思索: “没有,那么恶心,我才不过去,是李谨去看的,刘大人不信?” 刘衾寒温和一笑:“没有,李大人又不是妖邪,没动机撒谎。” 欧阳柘面色白了白,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刘衾寒又道:“小兰姑娘的魂魄真的救不回来了吗?芜悠看起来很伤心。” 欧阳柘仰头看着孤寂的明月,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一点痕迹都没有,消散地无影无踪,哪还救得了。” “唉,人生在世,最怕如此,当真是一点痕迹都无。”刘衾寒也叹道。 “刘学士此言差矣。” 刘衾寒和欧阳柘闻言看去,面上露出几分惊诧。 第95章 青梅思亲 李谨不知在哪洗得干干净净,连衣裳也干爽整洁,浑然没有方才的血腥气,他负着手迎着月光走来,俊美的面庞上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挺拔的身姿在夜幕之中如拔地而起的青松,好似从九天误落凡尘的神仙。 走近身来,他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使那种肃杀里添了一抹慈悲,泉水的清冽随着夜风被送过来,让人心旷神怡。 他转身看着虔诚祝祷的谢芜悠等人:“谁说一点痕迹都无,他们都记着呢。” 刘衾寒看着他:“可是终究会忘,就算活着时不会忘,那死了呢?” 李谨坦然回视:“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芸芸众生,不过如此。魂聚魂散,活着,和人产生交集,本身就是一种永远都不会抹去的痕迹。” 刘衾寒盯着他的眼睛,默了很久,最后绽出一抹温和的笑: “李大人大才,下官佩服。” 李谨抱拳道:“不敢,内相才是大才,下官不过是个堪堪入榜的榜尾而已。” 欧阳柘闻言蹙起了眉:“你考错了,以你的武艺,若考武试,直接当将军也是有可能的。” 李谨笑了笑:“在下读了几天书,比较羡慕内相这种文官。” 刘衾寒不骄不躁,依旧淡笑着道:“学成文武艺,报与帝王家,是文是武,其实都无什么分别。” “内相说得是。”李谨随口敷衍道。 文与武的分别,对于某些杰出的人来讲,或许是可以轻松跨过的。 但规矩的壁垒,却压垮了世间的大多数人。 如同刚刚来到星会的李谨,他想进户部任职,却对考试内容一无所知,他用一夜的时间把自己送上考场,但只堪堪上了榜尾,需要从最小的里正一步一步往上爬。 想进户部是因为他需要用一个名字,在诺大的望月城找一个人。 而那个名字与望月城,便是他空茫记忆的唯一线索。 —— 平安村渊源复杂的狐妖复仇以瑶鱼的伏诛无疾而终,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 在村民们的坚持下,谢芜悠接受了大家在大难后的第一次供奉,拥有了一身不少的巫力。 李谨找了一口棺材,从平安湖中寻出了王小兰浮肿腐烂的尸身装进去,让大家办了风风光光的葬礼。 谢芜悠想,李谨肯定不怎么怕脏怕臭。 旧坟的新冢旁,王氏抱着一碗青梅,与谢芜悠坐在刚刚长出的哀草上,眼眶红红地看着王小兰的墓碑: “我的小兰,娘来看你了,你的梅子巫女吃到了,她很喜欢,这个是娘做的,你尝尝好不好? 娘可能蜜得没你好,你不要介意,以往你都说自己不喜欢,但娘知道,你只是想留给巫女妹妹。 你是娘的骄傲啊,容貌好,心肠软,为人大气,做事勤快,娘每次看着你呀,就会想你会便宜哪家小子。 娘宠巫女不宠你,是因为她没有娘亲,心疼她,没想到却薄待了你,让你多想。 娘不考虑你的感受也是因为,知道你心眼好,不会计较。 娘错了,再大气的人,也是会难过的、也是会累的、也会感到委屈的。 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 谢芜悠哭着抱着王氏,不敢去看墓碑上刻的名字。 “你问娘,你做得对吗?对!你保护了巫女,你是英雄,是娘的骄傲啊!”王氏哭倒在地上,捶打着泥土,“你一直是最好的,一直是啊!” “呜呜,王婶子,节哀顺变。”谢芜悠抱着她劝,心里也悲伤地不能自已。 小兰姐明明那么好,死了也不忘要为她蜜青梅,为何就得了这样的结局? 这世上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哭了一日,好不容易将王氏送回去,又给她熬了碗甘麦大枣汤,盯着喝下睡了,谢芜悠才疲惫地趴在桌子上,盯着忽明忽暗的灯花出神。 魂飞魄散是因为保护她,但小兰姐凶案的真相依旧没有水落石出。 杀死小兰姐的是孟云不错,问题是谁指使了孟云。 孟云是孟府的人,按照常理,杀人这般的大事,他只有可能听孟恒差遣。 但按照李谨所推测的,玷污小兰姐的是宁远,假传孟恒的意思,误导孟云去杀害王小兰的也是宁远。 依照孟谦所述,即使孟恒以为王小兰怀了他的孩子,也不会杀她。 若照此推测,疑点有二。 其一,王小兰说过,孩子是孟谦的,若那人是宁远,又是如何扮作孟谦的呢? 其二,王小兰当时已经找到了孟府门口,宁远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中作怪,还能完全将孟云骗到? 还有一个难点,若以上所有全部成立,又有多少可以呈上的公堂的证据可以指认宁远有罪? 谢芜悠想不明白这些,想着离与长姐定下的五日之期还有时间,届时依旧可以从灵道折返,故次日便去官衙找了李谨,想同他一起了解此案。 平安村的小官署肯定寻不到他,想着九尾狐妖一事惊动了城主,李谨作为里正,必定要在章程上有个交代,此时多半在郡官衙内述职,谢芜悠便径直去了星会官衙。 通报之后,守门人的传讯竟然是让她进去,谢芜悠猜想应当是有别的熟人在,便直接抬腿走了进去。 果然,屋舍之内,刘衾寒、欧阳柘和李谨都在,正围着一份卷宗讨论地热火朝天。 刘衾寒指着纸上的某处,俊美的眉头蹙起一个好看的疙瘩: “李大人,孟小将军的这份证词只能证明宁远曾经离开过游船,并不能证明他与王小兰发生了何事。 再者,就算证明这一点,也不能指证他误导孟云杀人。 且真凶是孟云这件事,本来就缺乏直接的证据,故而只凭这些证据以杀人罪抓捕宁远,于法理不合,于道义不合。” 欧阳柘冷哼了一声:“让我直接给他贴一张真言符,不就什么都说了,这也于法不合。” 刘衾寒拂袖道:“确然。”余光瞥见门口的谢芜悠,脸立马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抿着唇没有再进一步说明。 李谨冲谢芜悠额首算作招呼:“刘大人说得不错,此案虽与鬼神牵扯颇多,但杀人过程却与鬼神无关,不可动用道家手段解决。 但我依旧觉得有必要逮捕林莯炎,只有真正对簿公堂,我们才有机会逼他露出破绽,将谎言逐个击破后,便能找到线索,还原真相。” 欧阳柘嗤道:“真是麻烦,道爷我不玩了,关于九尾狐的笔录做完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柘公子有事要忙?”李谨见他神色闪烁,不禁问道。 欧阳柘一甩拂尘,朝谢芜悠看了一眼:“有重要的事要查清楚。” “无事了,今日有劳道长。”刘衾寒对着欧阳柘行下一礼,目送着他远去。 路过谢芜悠时,欧阳柘的眼神有些复杂,谢芜悠垂下头,见他腰间佩了一块玉。 他何时开始佩这些了? 思绪只是片刻工夫,做足礼数后,谢芜悠也没有再去看他,而是对刘衾寒道: “见过刘师兄,李谨说得对,宁远能犯下命案还不脏手,想来是个心思缜密的,若是照着平常路子去查,想来不会有什么收获。” 刘衾寒红着脸声音放得极轻,小心翼翼道:“师……师妹说得对,只是有……有一件事,你们可能不知道。” 李谨和谢芜悠的眼里齐齐闪过疑惑的神色,是什么事情? —— 南海,一无名小岛上,走兽躁动,鸟类扑闪着翅膀飞上苍穹,土地上显现出某种阵法的轮廓,炫目的光柱直抵苍穹,云彩里被激出流光溢彩的霞光。 老树妖的枝叶被猛烈的灵气冲击,哗哗落了满地,他苍老的声音里却只有浓浓的惊诧: “三元归一,灵兽复苏,神州要出大事!” 光芒不久后散去,留下山顶上一个惹眼的红影。 “我赌会有人爬出来。”草妖对树妖说道。 光秃秃的树妖摇了摇,“那我赌他会问‘我是谁’。” 嘭——伴随着剧烈的响声,红棺炸开,美丽的女子身着白衣,茫然地看着四周。 “我,是谁?” 第96章 不可查的真相 刘衾寒红到滴血的面上闪过一丝肃然,连说话时都流利了不少: “宁远的父亲,也就是户部侍郎宁佑安,不久前因涉嫌渎职被罢官,牵连宁家一众子弟,所以他们打算举家迁往龙城。 此事由龙城一位高权重者牵线,此时望月与龙城的关系正处在风口浪尖,城主没有理由拒绝,便特批他们离城,若因并不充足的证据扣押他们,恐怕让两城关系横生枝节。” 谢芜悠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怎么又和龙城扯上关系了?” 李谨对望月城与龙城的事略有耳闻,结合着北境局势一分析,也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确实难办,依照望月城如今的实力,龙城有足够理由怀疑望月要背弃当初的联盟,从而派人杀了景然破坏联姻,此时望月城做什么都是错,不动为上。” “什么意思?望月城有什么理由杀景然。”谢芜悠想到当初秦歌的分析,望月与龙城的联姻有利可图,此事嫌疑最小的便是望月城。 刘衾寒想与她解释,只是脸又变得涨红,只磕磕绊绊说出几个字: “简……简单来……来看,的确……” 见他实在说不出话了,李谨叹了一口气,代他道: “定下联姻之事时,望月城是先城主执政,那时望月城重农轻商,能凭着肥沃的土地自给自足,世代的积累实力强横,有与龙城并城称霸北境的资本。 而如今商路通畅,其它各城凭着经商富了起来,望月城与龙城的优势便不再明显了。 沐城主上位后及时与刘学士调整政策,重视商业的发展,几年下来,望月也渐渐回到了曾经的地位,但龙城却不然,老城主守旧,少城主无才,看似强横,其实已与其他城邦差距甚远,早就不具备和望月联手的资格。 还有一点,如今商路通畅,北境十二城的联系也越发紧密,和气则生财,若在此时出手打破平衡,便是在自取灭亡。 故而毁掉这门亲事,从望月这边看,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刘衾寒看了李谨良久,目光中流露出藏不住的赞许,回了神,他肃然道: “下官愿以性命为证,城主府绝没有做出损害景少城主性命的事,此事虽然棘手,但望月城宁愿受了这诸多坏处,也绝不会做出那等有违道义之事!” 谢芜悠有些不解:“既然龙城实力都如此落后了,我们还怕他们做什么?” 真正说到要紧处,刘衾寒也没有再犯那要命的毛病:“望月城虽然不俱龙城,但龙城城主痛失独子,很难保证他会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情,再加上……”他犹豫了片刻,冲二人行了个礼: “抱歉,此事为城主府机密,下官不便透露,总之望月城不能惹龙城便是了。” 谢芜悠想起王小兰的音容笑貌,更觉心痛如绞:“龙城如何?北境又如何?一个人死了,真相就不能查了吗?” 刘衾寒垂着头不说话,最有可能直接杀死王小兰的凶手都已经死了,追究谁是孩子的父亲其实意义并不大。 以及是宁远教唆孟云杀人并无实证,只是李谨的推测,从各个方面来看,最大的嫌疑人是孟恒。 故而此时要么开罪龙城,要么动摇军心,害处太大,坚持而为,不智。 李谨却看着谢芜悠,坚定道: “查,必须要查!” 第97章 请她回家 见谢芜悠和刘衾寒都讶然地看着他,李谨放缓了语气: “其一,我乃平安村的父母官,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是我的职责,任何人都有立场放下这个案子,而我没有。 其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案细节虽然并未大肆宣扬,但毕竟牵扯权贵,总会为人所知,若没个交代,寒了望月子民的心,比任何害处都要来得大。 其三,下官愿以仕途担保,必会妥善处理此事,不会让此案损害望月城半分。” 刘衾寒看着他的神情多了几分考量,他自认辩才冠绝北境,但今日得见李谨,却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想法。 他暗自查过李谨,无根无源,宛若凭空出现一般,如此才能却只考了个榜尾,甘愿在平安村做个里正。 更诡异的是,他那个宛若诅咒般的名字…… “刘师兄,无论城主府如何决策,就算自己查,我也要找出真相。”谢芜悠站在李谨身旁,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刘衾寒从腰间掏出一块玉牌,在谢芜悠面前停了停,最后还是交到了李谨手上: “我信你们,这是我的个人令牌,见此牌如见我,应当有些用。” 谢芜悠和李谨都颇有几分惊诧,刘衾寒的官位虽是学士,却是众所周知的内相,望月城大事的决策都必然经过他,这块玉牌的分量也可想而知。 刘衾寒看着李谨,诚恳地拜下: “李大人天纵奇才,能在我望月任职是我望月之幸,下官知晓李大人必不会看重所谓仕途,但还是逾矩恳求,若此事得以妥善解决,请李大人为望月百姓计,入城主府共兴民生。” 这话说得妥帖恭敬,但谢芜悠却听懂了其中的深义,刘衾寒是觉得李谨以仕途作保不够分量,提醒他要谨言慎行,并许以高官厚禄罢了。 谢芜悠与刘衾寒也算青梅足马,但每次见他,却都如雾里看花,水中看月,表浅而不透彻,虚幻而不真实。 因此哪怕他次次见她脸红,她也不敢有什么自作多情的猜测。 李谨自然也明白,便也顺着他道:“不敢,下官定谨守诺言,绝不妄用令牌。” 刘衾寒眉头一松,略微放下了心,抬手捏了捏羞红的耳尖,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才又郑重地朝二人拜下: “如此,便拜托二位了,祝你们马到成功,功德圆满。” 谢芜悠和李谨齐齐回礼,相顾看了一眼,同时转身,离开了官衙。 来到喧嚷热闹的大街上,李谨看向谢芜悠莹白的侧脸:“既然明查不成,那便暗访,做几个套子,让他自己说出真相,届时便不干城主府什么事了。” 让他自己说出真相,谢芜悠流露出些惊喜,面上有了几分笑意,看着李谨,目光缱绻而信任:“听你的。” 望进姑娘的眼,李谨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有什么东西已在悄然不觉间变了味道,将初雪染成乌黑的泥沼,下坠、沉沦。 他负着手急匆匆向前走着,强忍着比刘衾寒还要剧烈的颤抖,指了指远处的一排青砖瓦房: “此处离寒舍不远,翟二娘子不介意的话,可随我去吃个便饭,也细细商讨一下个中细节。” 不去外男家的礼节是属于谢三娘的,而作为巫女护佑一方百姓的翟二娘则可以事急从权。 故而谢芜悠点了点头,同他穿过陌巷,去到一处幽静小巧的院子。 只是看到门口那个耷拉着脑袋的人时,谢芜悠和李谨同时一惊,而她却在抬起眼后闪出了晶亮的光辉。 第98章 她的告白 “谨哥哥!”喊出心里朝思暮想的名字,一路上的颠沛坎坷涌上心头,泪水倏忽模糊了双眼,林莯雪站起身,奔向那个宽阔的胸膛。 李谨侧开身,还顺手捞走了身后的谢芜悠,林莯雪扑了个空,正要跌倒时,一只柔软的手扶住了她: “林娘子怎么来星会了?” 谢芜悠温声问道,看向李谨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指责。 李谨一怔,想明白了什么,面色晦暗了些许。 是了,她要嫁给林莯炎,届时这位便算她的小姑。 他的想法,她又怎么会在乎呢? 林莯雪却是瞪了谢芜悠一眼,重重甩开她的手,看向李谨委屈而又缠绵: “那天你拐走了谨哥哥,他便再没有回来了,我听闻他是星会一处村落的里正,便跑来找他,这一路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我险些……呜呜……” 林莯雪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梨花带雨的样子看着好不可怜,谢芜悠心生恻隐,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巾帕,递到她的手边。 按她所说的时间点推算,应当是疫情之前,所以她应当不知自家兄长在求娶姜家的姻小姐。 林莯雪下意识地想接过去,抬头发现递巾帕的是谢芜悠,又赌气似地收回了手,抽抽搭搭地继续哭。 谢芜悠一时间有些尴尬,拿着帕子递也不是收也不好,只能硬生生地杵在那,无奈地看着林莯雪哭了一脸的泪和涕。 李谨有些不耐,此事怎么处理都是麻烦,正烦心时,察觉到巷口的动静,瞥见一个熟悉的侧影。 他福至心灵,这才开始细细打量林莯雪,虽然看着的确委屈,衣裙却是崭新的,是一身宝石红蹙金落针撮晕缬水裙,而在他的印象里,林莯雪是极爱穿浅色的。 再打量她的眉眼,虽然哭皱成了一团,还是隐隐能看出眼尾的上挑,名为丹凤眼。 李谨会心一笑,从谢芜悠手上拿过帕子,轻轻放在林莯雪的怀里: “林娘子受苦了,请进屋细说。” 林莯雪忙接过帕子秀气地擦眼泪,用眼角得意地看了眼谢芜悠,又马上打了两个哭嗝,颤着肩膀跟在李谨进院子。 谢芜悠揉了揉眉心,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看着林莯雪行将跨进院子,双腿一动,出其不意地抢在了她的前面。 林莯雪气得连哭都忘了,这几日她天天守在门口,无聊时便拉着周围的人打听李谨,得知从未有女子被他请进过院子。 第一个该是她的! 虽然心里这么想,她却不想在嘴上落了下风,冷哼一声,对谢芜悠翻了个白眼:“无谓之争。” 看出她的惋惜,谢芜悠心情又好了不少,脚步轻快地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施施然坐下,托腮看着院中的五颜六色的牵牛花,差点哼出小调来。 李谨手脚迅速地从井里打出一桶水,手脚迅速地烧开,沏了一壶茶摆在石桌上。 他捧起一杯茶递给林莯雪,面上带着惑人的微笑: “可否请林娘子说一说,这一路上所遭遇的事情。” 林莯雪红着脸接过茶,本想优雅地小小抿一口,却因太过口干舌燥,忍不住昂着头一饮而尽。 谢芜悠突然有点想笑,她怎么觉得林莯雪有点……可爱。 李谨不经意间注意到谢芜悠眼里的笑意,看着林莯雪如同打量自家的孩子,那种温柔,一如她身后粉色的牵牛花。 他怔了怔,心里有些失落。 她真的那么喜欢林莯炎吗?喜欢到爱屋及乌,连屡次针对她的林莯雪也能忍受? 见李谨在出神,林莯雪只好拿起茶壶自己添茶,三杯下肚,才解了那难耐的渴,缓缓说了起来: “我怎么也是个官家小姐,即使再心急见到谨哥哥,也不能自己拿着包袱就跑过来。 所以出门时我带了两个贴身丫鬟,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护院。 过月江的时候,坐了三天三夜的船,我便难受了三天三夜,可是只要想到马上能见到谨哥哥,我就又有了撑下去的勇气。 本以为上岸了就能好些,可是马车更难受,客栈还那么简陋,我没一日吃好饭,没一日睡好觉,每当难受的时候,我就会抬头看着明月,想着谨哥哥大概也在和我一同看着月亮。 想到谨哥哥的脸,我的手忍不住抚上月亮的轮廓……可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我被望月城的人驳得脸面全无,那时我真的好委屈!” “噗——”说到这里,硬生生把快要睡着的谢芜悠给笑醒了,她在望月城亵渎月亮,可不是找骂吗? 望月城之所以叫望月城,便是因为拜月的民俗,其实这也是北境正统,不过时过境迁,只有望月城人还在秉承传统罢了。 林莯雪瞪了她一眼:“都是愚民的瞎话罢了,连澜国的巫都死绝了,怎么还会有人信这个!” 谢芜悠头皮一麻,立马敛去笑意,她分明知道自己是巫,如此言语,便是太过了。 李谨却先开了口:“入乡随俗,虽说林娘子之前是不知者无罪,但知道了还如此言语,李某只能理解为你天性恶毒了。” 林莯雪的脸红成了煮熟的虾,她又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继续讲之后的遭遇: “这些都不算什么,想着谨哥哥还能勉强忍下来,但之后的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们天人两隔! 好不容易到了星会,找了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那一夜是我休息得最好的一夜,可第二天一早,伙计便来敲门,让我要么交钱,要么退房。 我哪知道交了多少房费,这一路都是婢子打理的,我当时虽然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喊婢子去交房费。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我意识到不对,出门一看,连护院也不在了。 想到一路上的异常,他们互相之间眉来眼去的,好像是有私情,我很怕他们私奔,便回房寻找包袱,但他们这些黑了良心的!将所有东西都带走了,连件衣服都没给我剩! 当时我绝望极了,穿着单薄的衣料走在醉城的大街上,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可我却不知道谨哥哥在何方……” 李谨早就没了耐心,捏了捏眉心,单刀直入:“所以有人救了林娘子吗?” “是,有个好人帮了我,他叫宁远,是他收留了我,也是他帮我找到了这里。”林莯雪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看着李谨的眼神有些躲闪: “他对我很是殷勤,但我和他说清楚了,我的意中人是谨哥哥,我林莯雪此生,非君不嫁!” 谨哥哥,我从醉城吃尽苦头赶到这里,其中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我……想听你说真话,到底……有没有可能。” 林莯雪坚定地看着李谨,炽热而决绝。 察觉到李谨的目光,谢芜悠疑惑地看过去,对上他的眼,她猛然一颤。 那个眼神,深邃复杂,带着痛彻灵魂的挣扎与纠结,还有一种浓浓的狼狈和难堪。 如此……有这么难做决定吗? 谢芜悠心里有种酸酸涩涩的感觉,难道他对林莯雪,还是有些许动情的? 也是,是她救了他,缠着他,让他感觉到被珍视,又不远千里来找他,向他表明心意。 相比较自己,除了气他,骗他,让他受伤,强得不知道去哪了。 她能感觉到李谨对自己的在乎,但他显然不是望月人,也就是说,他并不一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 虽然这话由谢芜悠一个庶女说出来有点可笑,但她在望月城长大,早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男子只能有一个妻。 如果李谨不这么想,不是非她不可,或者不是只要她呢? 那她打算放下一切的毅然决然,又算什么呢? 一场笑话吗? 第99章 一别两宽 林莯雪脸红得滴血,看向李谨的眼神却坚若磐石,倔强中带着卑微的乞求。 连谢芜悠都不禁敬佩她的勇敢和坦率。 若那人不是李谨,她愿意祝福她有一个好结果。 可心中一个地方已经动了,再想置身事外,远比想象中的要艰难。 “绝无可能。”李谨答地干脆,一向带笑的脸仿佛被冻住了,冷得像一块冰。 “为……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泪水先理智一步涌了出来,林莯雪手忙脚乱地擦着泪,心里却不敢对这个事实哪怕投以半分的相信。 李谨负过手,抬头仰望头上的苍穹:“与林娘子无关,只是李某志在庙堂,望月城又崇尚一夫一妻,所以此事必须要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林娘子是醉城人,于李某的仕途没有半点帮助,既然如此,还是各自安好地好。” 林莯雪流着泪,朱唇半张,惊讶地看着他,对于感情,她可以纠缠不休,可以毫无尊严,但却对这种全然的利弊考量而感到无力。 她抖着唇瓣,小声说出一句:“可……可你可以去醉城,我兄长他……” 李谨冷淡地打断了她:“林大人的确身任要职,但他在朝中人脉单薄,除非大的机缘,恐怕也止步于此了,既然不是天大的好处,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林莯雪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颓然地掉着眼泪,蹲下身子紧紧抱住自己,心里像被重重压上了一块石头,沉闷而透不过气。 她从来没有这么这么地喜欢一个人,从第一眼开始,便日日痴迷,夜夜幻梦,愿意为他不择手段,将自己卑微到尘埃里 而如此,竟然要败给现实吗? 谢芜悠定定地看着李谨:“李大人说的是真的吗?你说过,婚姻大事,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李谨坦然地回视:“那是对娘子而言,李某一无出身二无人脉,一粥一饭都要靠自己去挣,为了实现闻达于天下的志向,不得不蝇营狗苟,这是在下自己选的路,既然与二位错开,便无再论一二的意义。” 谢芜悠垂下眼帘,长长地睫毛遮住眼里的失落:“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便错开。” 她转身扶起林莯雪,温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轻声道: “走,为这种人伤心难过,不值得。” 林莯雪看着谢芜悠,从前的厌恶感在一瞬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同病相怜的凄然。 她听见那凄然后飘出一道轻轻的声线:“林娘子在何处落脚?我送你回去。” 林莯雪愣了愣,透过朦胧的水雾看着那个轮廓温柔的女孩,语声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就住在宁远家,离这也就隔一个坊。” 谢芜悠额首,挽住她的臂膀,与她相携着向外走去,在快出巷口的时候,她侧过身子,与李谨相视点了点头。 —— 据传宁远家的房契已经抵押出去了,换了大量的现银,如今全府的人都在着急收拾东西,只等着月底举家迁往龙城。 谢芜悠与林莯雪一齐来到宁府的门口,守门的小厮朝林莯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见到谢芜悠,面上颇有些为难,说需要通报一声。 “管事不必麻烦,我只是送林娘子回来,就不叨扰了。”谢芜悠微微躬身,拍了拍林莯雪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林莯雪臂弯处陡然一空,温暖的热度渐渐冷却,她忙拉住了谢芜悠的手,看她的眼神带着哀求: “求你,陪我进去说说话。” 谢芜悠眼神动摇,试探地朝小厮看了看,那小厮是个有眼力见的,见状连连点头,拔腿便跑进了门,去寻自家主人。 林莯雪拉着谢芜悠的手,眼眶红红: “望月城民风不如醉城开放,我知道如此住在外男家里不合你们的礼法,可我实在没办法了,宁远是个好人,他说过假如我想回去,便将我顺道带到带河,送上船走水路回醉城,我本以为用不上,现在竟然成了唯一的路。” 谢芜悠字在脑海里迅速回忆着北境地图,月江由西至东,将北境分为北八城和南四城,望月城与醉城便是隔江相望的关系,带河是月江一条往北走的支流,也是隔开龙城与望月城的天然屏障。 也就是说,如果宁远一家向东走前往龙城,势必要过带河,带河与月江又是相通的,如此把林莯雪送回醉城,的确是最省事和稳妥的办法。 谢芜悠看着林莯雪有些抱歉,她与李谨要做的,便是叫宁远他们过不了带河。 “实在抱歉,在下出来晚了,让两位娘子久等。”宁远擦着额角的汗,小跑着来到门口,对着她们十分真诚地行下一礼。 谢芜悠和林莯雪弓下身,谢芜悠暗暗打量着他,有些出乎意料。 许是最近见惯了李谨、刘衾寒这般的人精,便下意识地觉得,这位长袖善舞,将孟谦、孟恒以及龙城某位权贵玩弄于掌中的宁远,也会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 可是此人一身锦衣华服,头戴金冠,恨不能把春风得意写在脸上,且衣服的配色与花纹,简直与孟谦如出一辙。 他太过迫不及待地把心思表露地明明白白。 起身回神,谢芜悠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炽热。 她做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假笑:“这位就是宁远宁公子,久闻宁公子大名,幸会。” 宁远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故作疑惑地问道:“不敢,敢问娘子是?” 谢芜悠道:“无名之辈罢了,不敢和公子比,这望月城人人都知道,向来眼高于顶的孟小将军,都对你宁公子颇为看重,凡事必会叫上阁下。” 宁远面上的笑一僵,红润的脸都有那么一瞬地青,他不自然地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快别在门口说了,请娘子进屋细讲。” 谢芜悠携着林莯雪往屋内走着,一面继续寒暄: “那我失礼了,说到孟小将军,当真是个英雄人物,潇洒仗义,心胸广阔,这望月城的女子谁不想嫁他?” 她突然垂下头,看着失落而苦痛:“可是他最后竟然选了个青楼女子。” 林莯雪嘟着嘴:“哼,这世上的男子没一个好的,都是和李谨一般地负心人,空长一副好皮囊,撩拨地人动心却又薄情寡义,我看还是出家当姑子地好,什么孟谦李谨都不去理!” 宁远面色有些狰狞,静静握着拳头牙关轻颤,尽可能放平了声音道: “你以为孟谦是什么好东西,不学无术的纨绔,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李谨又如何,一个小小的里正,若是不关心仕途,只怕连饭都吃不了?” 林莯雪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异样,随即明白了什么,露出个单纯无害的笑脸: “是莯雪失言了,宁大哥不就是个好人吗?不知将来哪家娘子能有这三生修来的福气,嫁给你做妻。” 宁远闻言面色稍霁,看向二人的眼神里多了分止不住的狂热。 谢芜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第100章 夺运 宁府的院子并不十分大,许是即将乔迁的缘故,沿路看来显得空空荡荡,宁远引着她们行至一处小园,光秃秃的地面上有盆栽移动的痕迹,看来除了角落里那一簇挺拔的翠竹,能搬的都搬了。 谢芜悠看着中通外直的竹子,眉峰一挑,半玩笑道: “这竹子长得不错,应该可以出几管不错的笛子,拿到乐行去卖,想必有师傅愿意高价收。” 宁远闻言眼神一亮,立马颇有几分激动地招呼人来坎竹子,余光瞥见林莯雪异样的眼神,身子一僵,又立马挥退了前来砍竹的下人。 “哈哈哈,娘子可真会开玩笑。”他哂笑着打圆场,佯装刚刚的失礼都是在逗谢芜悠的乐子。 谢芜悠品了一口茶,忍住想蹙眉头的冲动,即使是幻境里喝的村野之茶,也没有这么难喝。 当然,她不知道那些茶都是李谨从山上采的野茶,再亲手炒制的。 她不着痕迹地将茶杯朝外推远了几分,正色道:“我没有玩笑,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品相的竹子,一根能卖二两银呢。” 宁远的屁股在凳子上颤了颤,转而看向那簇竹子,嘴唇轻轻开阖,应当在数根数。 谢芜悠面上闪过一丝笑意,又立马转了话头:“当然,宁公子高风亮节,铜臭应当入不了您的眼。” 宁远艰难地将眼神移过来,只见她叹了口气,悠悠道: “唉,小女子就不一样了,与家里闹翻跑出来,客栈日日收租,不得不精打细算起来,一两二两的银子也开始计较,真是有辱斯文。” “姐姐住在客栈吗?”林莯雪关切地看向她,想起之前自己被客栈老板扫地出门的场景,不由得乞求地看向宁远。 宁远眼中闪过狂喜,立马表态:“娘子如花似玉,住在客栈过于危险,如不嫌弃,不如先与林娘子一起在寒舍暂住,过几日我家迁往龙城,娘子届时也可再考虑是否要回家。” “这……”谢芜悠看起来很是犹豫,林莯雪忙抓住她的手,劝说道:“好姐姐,你便应了,好与我做个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她红肿的眼睛又蓄满了泪水,满腔悲伤蓄势待发。 谢芜悠手忙脚乱地为她拭去泪水:“好了好了,你别哭……我……我叨扰便是了!” “太好了,我去安排人准备!”宁远高兴地拍着手,倒真像一个好客的主人。 “不必,姐姐与我住一屋便好,姐姐,你不嫌我?”林莯雪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她带过来的人。 谁知宁远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来者是客,怎可如此怠慢?家中还有余房,娘子不嫌弃就好。” 三人又寒暄客套了一番,最后还是听了宁远的,客随主便,一个住西厢房,一个住东厢房。 谢芜悠看着两间房之间长长的距离,险些笑出了声,这宁远,将坏心表达地也过于明显。 对于这样的敌人,她都有些提不起逗弄的心思了。 安顿好后,宁远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林莯雪立马收住了脸上的笑意,拉着谢芜悠坐在桌旁,垂着泪说悄悄话。 谢芜悠心中轻笑,终于有机会说了,将她一同拉入宁府这淌浑水的林莯雪,除了想找人挡灾外,便是要有个吐脏水的位置而已。 至于她名声如何,又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不在林小姐的考虑范围内。 这姑娘,养地过于自私…… 不过无妨,谢芜悠不也存着欺瞒,大家半斤八两而已。 林莯雪说起李谨和自己来滔滔不绝,从午后一直讲到夜半,才终于疲累地睡了过去,眼角还挂着泪痕。 谢芜悠无奈地摇了摇头,为她轻柔地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关上门离开。 头上是漫天星辰,她歪着脖子想要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却被一阵风带到了一边的墙角。 看清那人俊朗的脸,她挪逾道:“哟,这不是志在庙堂,想闻达于天下的李大人吗?怎么来这转悠了?” 李谨的目光有些暗沉,见对方一脸无谓的样子,心中怒意大盛,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一把摁在墙上,垂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眼睛: “你为何住下了?打探情况需要住下吗?你不懂什么叫循序渐进吗?还是说你不明白那宁远对你们存着什么心思!” 谢芜悠不怕现在的他,依旧眉眼弯弯:“唉呀,李大人生气了,真是,又没有天大的好处,生气做什么?” 李谨一怔,语气有些不确定:“你……信了吗?” 谢芜悠郑重地点点头:“嗯,特别信。” 李谨耳尖泛红,不自然地移开身子,有些无措地揪着衣角: “那番话……我……说给别人听的,当时不远处有宁远的人,还有若能让林娘子断了念想……” 想起什么,李谨又颇有几分难堪:“不过你信了便信了,想必也不重要,你应当也不在乎。” 谢芜悠默了默,轻声道:“我在乎的。” 李谨猛地抬起头,眼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你说什么?” 谢芜悠红着脸别过头:“我说我在乎。” 李谨呆呆地愣在了原地,谢芜悠羞地不行,朝旁移开一大截: “好了,我自然知道留下不合礼法,也知道宁远存着什么肮脏想法。但我留下有我的原因,而且这样也更能打探出真实的消息,你保护好我便是了。” “什么……”李谨看着她羞红的脸,话到嘴边,硬是把在乎变成了“原因”。 谢芜悠也正想说这个,颇有几分得意地抬起了头: “是这样,人身上的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阴阳宅的风水,但我看宁远家搬得乱七八糟,只剩下一丛翠竹定运,我诓他将竹子砍了,阳宅风水一散,我便能反客为主,夺了这块地的运。” “也就是说,若竹子没了,你便能掌握这个宅子里的一举一动?” “不错!” 李谨面露担忧:“你这应当叫夺运,可会有什么损害?” 谢芜悠惊奇地看着他,他还知道夺运?但还是笑道: “不算的,我只是稍加引导罢了,真正让他砍竹子的,是他自己的贪婪。” 第101章 因为漂亮所以危险 “那你又是如何让宁远留下你的?”李谨眼里含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谢芜悠的眼神闪了闪,眼睛瞥向一旁:“你应当也看出来了,他嫉妒孟谦,但凡孟谦的东西都想抢过来,我不过是试着在他面前表达对孟谦的仰慕,如此而已。” 其实这个说法并不通,谢芜悠在李谨家演的是仰慕李谨的戏,就算她肤白貌美,但也不是几句话便能让宁远起歹心的。 李谨却刻意避开了这个破绽,沉声道:“翟娘子难道不知道,以自己做饵为下下之策吗?” 谢芜悠一愣,她自幼与妖邪斗智斗勇,用自己做诱饵,已然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了。 没有人觉得不对,因为在他们心里,她是无所不能的巫女,也总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那些面对未知的恐惧,只能在漫漫长夜里独自承受。 她鼻子一酸,垂下眼帘:“因为我最合适。” 李谨看着她,声音温和:“总有更好的办法,你觉得自己合适,是因为你没有认真想。 别再这样了,不总有人能护住你。” 他看着天边的月亮,叹了一口气:“林莯炎也护不住。” 谢芜悠抬起眸子,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真能看着她嫁林莯炎不成? 他难道不明白,她所谓与林莯炎的婚事,不过是她以自己为饵,做的另一个局而已? 想到这里,她心中有些郁结,负气转身,不去看他。 李谨不知自己又哪里说错了话,无奈道:“你别小瞧了宁远,事出反常必有妖,以他的才华品行,如何能惹得这么多人青眼?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便更要深入查访了,束手束脚地在雾里看花,不是更加难以进展?” 李谨一噎:“罢了,我在暗处保护好你便是了,你万事小心,别靠宁远太近,小心一切东西,尤其是虫子一类。” “虫子?”谢芜悠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谨的面色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两声:“从我之前查访的结果来看,孟司马和孟小将军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看重宁远,我曾在一本奇书上读到过蛊术,可以惑人心智,因此怀疑他们是中了蛊。” 谢芜悠面色一白:“蛊?倒有可能,我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邪术的痕迹,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只是澜国的蛊,为何会出现在北境?不知宁远是自己会练蛊,还是从别处得到的几只? 无论是哪种,都是极其麻烦的……” 李谨能明白她的恐惧,澜国的巫族便是折在了蛊师手上。 巫族虽然强大,但在心怀叵测、身怀异术的人面前,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李谨想让她宽心,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这次吓一吓,下次才会长记性。 于是他幽幽道:“他应当不是蛊师,就看他还剩几条蛊,又会用在谁身上了。” 谢芜悠的脸又白了几分,缩着肩膀四处防备地看了看: “应……应当不会用在我身上……” 李谨偷偷勾了勾唇:“假如你只是说了几句仰慕孟谦的话,应当不会用在你身上,与凤安有着相似的丹凤眼的林娘子更危险。” 谢芜悠闻言更害怕了,林莯雪只是眼睛长得像孟谦的心上人,而她却是孟谦的前未婚妻啊! 她笃定宁远会留下她,也是因为之前纳采、问名、纳吉时,她都察觉到过一个鬼祟的影子。 那道视线,带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十分扭曲的嫉恨。 那时她不懂那个眼神从何而来,还以为是鬼怪作祟,不想因此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直到今天见到宁远时才明白,那眼神的来源是宁远。 不知是什么样的过往,才会令一个人如此扭曲地嫉恨另外一个人,想要将他打入尘埃,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 无论是在意的,还是不在意的。 总而言之,相比于林莯雪,她一定会是宁远更好的猎物。 见谢芜悠神色惶惶,李谨趁热打铁道:“既然如此,恐怕我得多盯着林娘子那边了,翟娘子你保护好自己。” 见他要走,谢芜悠赶忙拉住他的手腕,红着脸道:“其实我更危险。” 李谨一挑眉:“哦?何出此言?” 谢芜悠硬着头皮,声音小极了:“因为我比她漂亮……” “噗——”李谨低低地笑着,惹得谢芜悠更加羞愤,怒道: “怎么?李大人觉得不对?” 李谨笑着摇头:“非也,翟娘子容貌姝丽,乃天下顶顶好看的女子,从这方面考量,娘子只要出门便是危险的。” 谢芜悠被他这话羞得不行,昂着下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寻不到特定的痕迹。 “所以,所以你……” 李谨点点头,又立马疑惑地蹙起了眉:“可虽然娘子危险些,但却接掌了这个宅子的气运,掌控所有人的动向了,如此还不能自保吗?” 谢芜悠气结:“我又不是神仙,所谓掌握气运,不过是能感受一些变动,或者驱使一些地缚灵罢了,还能看到人做事,听到人说话不成?” 李谨看上去有些失望:“啊?我以为是呢?那听起来也没多大用处。” 谢芜悠气愤地在原地跺脚,末了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李谨耍了! 可不该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清脆的响声从小园的方向传来,伴着杂乱的脚步声,谢芜悠唇角一勾,也懒得继续同李谨计较,不知从哪掏出一支笔,并着一小罐子朱砂,朝李谨一抬下巴: “他们砍竹子了,走,咱们去夺运。” 李谨握拳抵住唇压住快要溢出的笑,谢芜悠这样子,像极了那位孔雀般的柘公子。 谢芜悠横了他一眼,用一种十分优雅的姿势拿着笔,施施然掠走了。 李谨轻松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身影在黑夜中如同两道风影,轻盈而不留痕迹,哪怕有人余光瞥见,也无处寻踪,只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谢芜悠找了几个地方,优雅地蹲下,优雅地拨开草丛,再优雅地把自己埋进去…… 李谨憋着笑,十分贴心地为她兜着草,看着她猫在草丛里弓着腰,用笔尖蘸着朱砂,艰难地在墙根处画出一个符咒。 收笔时,符咒上闪出盈盈的红光,刺得李谨的眼睛剧痛,让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李谨强压下那种剧烈的不适感,面不改色地继续为谢芜悠拦着草叶,还赶走了几只爬向她的小虫。 等到画完所有的符咒,李谨的下唇已然没有了血色,谢芜悠双目泛着幽幽红光,志得意满地站在一颗老槐树下,接受着面前一众虚影的参拜。 李谨也能看见他们,便站在谢芜悠不远处默默运气平复翻涌的气血,听她同他们套话。 只是随着问话的深入,两人都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第102章 安儿 疑点之一,宁宅占地并不广,甚至与周边房舍比起来是显得十分逼仄的,可此处断断续续聚集而来的地缚灵却有数十只之多。 再者宁家的格局看似普通,完整走下来,却越看越符合巫族灵宅的道理,若不是主人将此地转让,心里没了归属感,谢芜悠还真拿不下这处地盘。 如此说来,宁家祖上恐怕与巫族颇有渊源。 更奇异的地方来了,按照地缚灵所交代的,宁家上下在此地住了数百年之久,按理应当有几分势力,却活像受了诅咒一般,总是如此破落户的模样。 家里人做官不会超过六品,且每一任家主都会在五十岁前莫名其妙地上吊,无一例外,刚刚有起色的家业也会中断在这里。 而宁远此人也不太对劲,之前的他也算老实本分,却在十五岁那年意外落了一次水,醒来后就整日整日地说胡话,好不容易正常了,却做起了飞黄腾达的梦,说必要让宁家在他手上变得大富大贵,在北境乃至神州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从此之后,他便像打不垮似的,做生意、考科举甚至连武林大会都去过,堪称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直到将家底折腾一空,才终于消停了几年。 那一年的他十分萎靡,日日酗酒,对着空气说胡话,像什么“人家不是这个剧本啊?”“我可能是穿错了人。”云云。 直到有一日,他不知在外面认识了谁,回来的时候高兴极了,但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差点断绝父子关系,没多久他便攀上了孟谦,鞍前马后地做狗腿子,常常整夜整夜地不回家。 后来他又发现,孟谦没有实权,只是个纨绔子弟,根本帮不了他什么。 那段时间他看起来有些阴沉,总是嘀咕着什么“世道不公”“他除了出身还有哪里好”之类的话。 直到有一日,他从外面买回了一个姑娘,生得很好看,他给她取名安儿,此后心情才明媚了不少。 再之后他便莫名其妙地攀上了孟恒,暗地里给孟恒传消息,明面上还日日同孟谦厮混。 至于他是何时与龙城勾连的,地缚灵们也不知道,他们只能肯定宁远绝对没有去过龙城,应当是那位“大人物”主动来的望月城。 谢芜悠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叶璃,她也是龙城人,之前谢芜悠以为李谨死了,曾去信让父亲解决此事,之后便没有半点音讯了。 谢蕴之是一位直臣,以他的脾性,哪怕如今不宜与龙城再起争端,也会将此事死磕到底。 可为何如今一点消息也没有? 谢芜悠先将此事按下,没有消息也好,毕竟李谨还活着,不必要为此让城主府为难。 她将思绪又拉回到这件事上,想着宁远的种种异常,心里有了个离谱的猜测: “以他落水后的转变,以及那句‘穿错了人’,倒像极了夺舍。” 李谨眼神一亮:“若真是夺舍,此事便是他的软肋,也是咱们绝佳的突破口。” 谢芜悠看向地缚灵:“再请教各位小仙,能否详细说一说,以前的宁远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谨与她相视一笑,从眼神里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既然他喜欢抢东西,那么便找人来找他讨一讨! —— 次日一早,林莯雪便红着眼睛推开了谢芜悠的房门,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姐姐,我想他了,我真没用。 磨脚的鞋我不会再穿,难吃的糕点我不会再用,可是总伤害我的他,我却一爱再爱……” 谢芜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朝屏风的方向无奈地看了一眼。 她实在害怕被下蛊,就央着李谨也在房里歇下了。 比起李谨,她更怕蛊虫……所以也只能事急从权,将礼法先放一放。 而另一边,林莯雪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悲伤的话: “我想,应该有另外一个相似的世界,有我和他,我生而高贵,他也不用费力朝上爬,我们炽烈地爱着,岁月静好,一生一世,沧海桑田……” 谢芜悠一怔,想起预见之境,忍不住问道: “真的会有那样的世界吗?如果有,身份背景不同的你们,还是你们吗?” 林莯雪红着眼有几分激动:“他是谨哥哥,不是别人,也永远不会是别人,哪怕他名字变了,身份变了,样貌变了,他还是谨哥哥。” 谢芜悠不知是该笑她还是该笑自己,按理讲这么多都比变了,人应当不是那个人了,可好像又不是这样。 决定这个人是谁的,究竟是什么呢? 预见之境,究竟是坏了,还是另有深意? 咚咚咚——门扉处传来叩门声,女子温婉的声音响起: “二位娘子,用早膳了。” 林莯雪闻言赶忙擦去眼泪的:“是宁娘子,宁公子的妹妹。” 谢芜悠疾步走过去打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位正当妙龄的姑娘,眉眼弯弯的样子看着很是讨喜,五官虽不出彩,却又处处让人舒服。 她微微福身,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娘子好,小女子宁瑶,来给两位娘子送早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谢芜悠同她回礼:“劳烦宁娘子了。” 两个婢女从她身后走出来,各端了一个托盘,细看其中一人,竟然与凤安挂相。 谢芜悠眼神一凝,想必这位便是宁远那个通房安儿,她为何会在这? 余光瞥见一个虚影,她侧耳听去,轻轻点了点头。 她心里骇然,面上却笑眼盈盈地执住安儿的手,故作惊诧道: “贵府的婢子生得真好看,而且看着极眼熟……” 她装作艰难地想了想,突然一拍手:“唉呀,我想起来了,像孟小将军常带在身旁的凤安娘子。” 安儿的面色一青,抬起头直视谢芜悠带着笑意的眼睛: “真的很像吗?能有多像?” 谢芜悠心上泛过一丝同情,但还是如实道:“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像,姑娘的脸型略尖些,若是站在一处,说是亲姐妹也是有人信的。” 安儿的面色有些灰败,脚下一滑朝一旁摔去,将身旁的那个婢女也撞到在地,两盘新鲜的早膳撒了一地。 谢芜悠就站在她的身边,以她的身手全然是可以扶住她的,可她却没有选择那样做。 故意摔倒的人,为何要扶呢? 看着洒了一地的早膳,谢芜悠的面色也不太好看,看来这个安儿,也不是个什么良善之辈。 宁瑶先将二人扶了起来,轻声细语的询问有无受伤,才十分抱歉地转向谢芜悠和林莯雪: “实在失礼,我们这就收拾,再为二位送两盘新的。” 谢芜悠实在不敢再吃她家的东西,微笑着欠身: “无妨,只是我想吃附近福安坊的早茶,既然早膳洒了,也正好给了我一饱口福的机会,就不劳贵府再准备了。” 宁瑶的脸急得涨红,但又找不到阻止谢芜悠的理由,便又看向林莯雪: “林娘子也一起去吗?我们可以为林娘子再准备。” 谢芜悠握住林莯雪的手,笑道:“林娘子第一次来望月城,怎么也得尝尝福安坊的早茶,可别偷这个懒。” 林莯雪是真的感觉到了怠慢,便点点头:“我和姐姐一同去。” 宁瑶羞愧难当,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相携着离开,她又扶着刚刚收拾好残骸的安儿,安慰道: “嫂子莫多想,兄长是心怡你的,和你长得像凤安娘子没关系。” 安儿眼神晦暗:“大小姐莫折煞奴婢了。”她将奴婢二字咬得极重。 她是少爷的通房,本不必出来做这种琐事,但她听闻宁远带回来了两个貌美的娘子,心里气不过,便在早膳里下了些东西。 可直到刚刚,她才终于确定了,在宁远心里,她不过就是个可悲的替身。 替身又有什么资格争风吃醋呢? 她一时间失去了下毒的兴致,更无心处理毒发之后的麻烦事。 于是她索性将两盘饭菜都打翻,中止了投毒。 她在心里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和宁远说清楚,若他真敢如此负她,她也敢玉石俱焚! 第103章 夺舍之人 这一整天,谢芜悠都一直提防着宁远,可他追求娘子的手段却拙劣地紧,还不舍得花钱。 他直接在宁府划了一块场地,摆了一些瓜果,请谢芜悠和林莯雪看百戏。 是他们府里下人自己演的…… 谢芜悠强行忍住自戳双目的渴望,笑语晏晏地同宁远拉着话。 见气氛差不多了,她清了清嗓子,高声讲出一个故事: “小女子想到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借今日高兴,同大家说说。 这是个真事,如今想来,还颇觉诡异。 星会有个五大三粗的屠户,解得一手好牛,但从小到大没念过一日书,可谓目不识丁。 杜康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年年应试,年年落榜,但也算一肚子墨水,能出口成章,百步成诗。 本来这样的两人应当是没有交集的,一个江北一个江南,秀才就算买肉也不会去找那个屠户,且有身边人为证,两人都没有过过月江。 然而一件怪事却把二人联系在了一起……” 众人皆看着谢芜悠,等着她说下文,谢芜悠却陡然停住,慢悠悠地用了一口茶。 躲在暗处的李谨在心里暗自发笑,这女子看似忠直,却惯会吊人胃口,如同她在杜康那次走索,明明可以平稳地走完,却偏要走得一波三折,引得大家都移不开眼。 “什么怪事?”宁远现在还没意识到她的用意,十分认真地听着,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续。 余光看了看阖府上下的眼神,谢芜悠满意地一笑,将茶杯放下,施施然继续讲: “那秀才也是命薄,考了那么多年都没中,甫一中举,情志过极,一口痰卡住,丢了性命。 后来经过有心人考证,恰好在同一日,那屠户失足落水,救上来后已是奄奄一息。 好在屠户家家境颇为殷实,家人延重金聘名医救命,折腾了三天三夜,总算是醒了过来。 按理说这该是喜事,可怪就怪在那屠户醒后说得第一句话。 他说,‘我中了,我终于中了。’ 家人大惊,纷纷看向名医,名医面上挂不住,推说是癔症。 可那屠户却不依,说自己是望月城的秀才,刚刚中了举,不是这个五大三粗的屠夫。 后来家人仔细询问,他竟能将望月城的风土人情说得事无巨细,且说起来了辞藻华丽,引经据典,与以前的屠户判若两人。 更绝的是,他还叫来丹青笔墨,将从前自己的模样画了出来,并着籍贯姓名来到星会核对,竟然与之前横死的秀才完全符合。 此事已然超乎常理,一行人便立马去了清虚观请道长解决,道长一看便说是夺舍,立马做法请走了秀才的魂魄,送与往生,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屠夫的魂魄找了回来。 屠夫醒后悲恸大哭,说及自己作为幽魂的遭遇来泪如雨下,当真是尝尽百般苦,历得千千劫。 家人听了哪有不心疼的,与屠夫抱作一团,自此心中对鬼神敬畏,也是可想而知。” 谢芜悠斜眼看着满院的沉默,唇角勾了勾,又加了把火: “唉,要我说这秀才也是不懂,若早知自己已然身死,铁了心要装作屠夫,就算说失忆,家人也不会往夺舍上想。 不过这可就苦了那屠夫了,只能看着一个无耻的盗贼日日与家人欢聚,而自己却始终处于修罗地狱,不人不鬼。 那滋味,想必难受极了……” 啪——宁府里最老的管家手一松,将什么物件掉在了地上,而他却没有及时去捡,而是用浑浊的双眼惊惧地盯着宁远,随后又悲恸地在四周的空气中寻觅着什么。 谢芜悠无措地眨眨眼:“各位这是怎么了?可是小女讲得不好?” 宁远的脸已然青到了极点,下人们面面相觑,气氛十分诡异。 “好!好极了!”林莯雪很捧场地鼓起了掌,但因着周围的寂静而显得更加尴尬。 坐在她身边的宁瑶忙捉住她的手,冲她十分微妙地摇头。 林莯雪见状犹疑地停下了手,谢芜悠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笑着缓和气氛: “罪过罪过,孔夫子都说不谈怪力乱神,我却在这里讲些有的没的,冲撞各位了,大家权当我什么都没说。” 她端起茶杯,对着宁远笑眼盈盈: “宁公子,抱歉我说错话了,在此以茶代酒,自罚三杯聊表歉意。” 言罢她十分利落地干了三杯茶,讨好的姿态看得人十分熨贴。 林莯炎盯着她娇美的脸心中打鼓,虽然她讲得故事过于敏感,但没道理她会知道这件事,多半只是无心之失。 他对凤安有执念,是因为她是人人追捧的花魁,却心甘情愿地依偎在孟谦身上,那么让人嫉妒,疯狂地想去占有。 而谢芜悠无论是样貌还是出身都远胜于凤安,自她与孟谦定亲起,他就不止一次地偷窥她的美貌,希望能娶她为妻的是自己。 以前是他攀不上,而如今看来她并不讨厌自己,若不趁机做些什么,恐怕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故而当下他不宜因为陈年往事迁怒于她,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真宁远的魂魄早就不知飘到哪去,如今宁家上下还得仰仗他发迹,想来不会计较此事。 想到这里,宁远的心情好了不少,脸上的笑也明媚了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娘子多虑了,我家下人不争气,吓到了而已。” 话说到这,周边的气氛才活络了一些,但百戏肯定是继续不下去了,几人各自告罪回了房,事情便算到此为止了。 可真的会到此为止吗? 当天下午,路人看见一名白净瘦俏的年轻道人在宁府墙外站了很久,走的时候还在不住摇头。 有人认出来,那不是大名鼎鼎的柘公子吗? 就在众人猜测宁府是沾了什么东西的时候,从府内传出流言,他们家的宁远宁公子,极有可能在十五岁那年便被人给夺舍了! 如今的宁公子,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鬼呢…… 可怜真正的宁公子,眼睁睁看着肉身被夺,现在魂魄不知还在不在。 虽然此事毫无根据,但却流传极广,很多人深信不疑,最后连宁老爷也被看见去了清虚观,和无为道长密谈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宁远冷笑着看着几个多嘴的下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摆。 流言蜚语又如何?知道他是夺舍者又如何?没了他宁远,宁家凭什么去龙城享受荣华富贵? 一大家子迂腐文人,丢了官位,恐怕连饭都吃不上! 想到吃饭,宁远邪魅一笑,他听说翟娘子今早出府去用早茶了,看来是极看重口腹之欲的,那么他得下点本钱来搏美人一笑了。 而此时,“极看重口腹之欲”的谢芜悠正与李谨待在一处,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李大人确定要自己来吗?” 李谨垂着头,怯懦地看了她一眼,咬着下唇,一双手捏着衣角猛揉: “娘……娘子觉得阿远学得不像吗?” 许是为了装得更像,他特地放尖了嗓音,虽然柔化后的语声与他的音色诡异地契合,可还是能感觉到一种浓浓的做作…… 谢芜悠捂着肚子:“像,像!就是没人会信而已。” 李谨挺直身体,恢复了他一贯的模样,见她笑也不恼,只是无奈道: “那也无法,我想不到合适的人了,自己来总放心些,不行多练几次便是了。” 谢芜悠笑道:“李大人不是想不到,是无人可想,您在星会有旁的朋友吗?” 他愣了愣:“好像真没有,翟娘子是我唯一的友人了,望多些垂怜。” 说完还十分郑重地作了一揖,看得谢芜悠更乐。 她轻轻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好,好,我定不负你便是了。” 虽然知道她是玩笑,李谨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柔,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层雀跃,为他的俊朗又镀上了一层暖光: “好,我记着了。” 谢芜悠一愣,才发觉自己说得话有多么暧昧,淡淡的红晕在她白皙的脸上晕染开,如一滴缓缓散开的浅墨。 她想说自己不是在玩笑,嗫嚅的样子让人误会是要反悔,李谨眼里的光暗了暗,笑着转移了话题: “翟娘子今日讲的故事是真的吗?” 说道得意的地方,谢芜悠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被带走,她立马叉起了腰,看起来狂妄又恣意: “哈哈,我瞎编的,魂魄哪里能飘那么远?说是两个城,不过是为了后面增强可信度而已。扯到清虚观,不是为了设局吗?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还有将魂魄换回来的事,更是不可能了,若是魂魄离体而被夺舍,生魂会立马变为亡魂去往轮回,这种魂魄没来得及生出怨气,就是变鬼也是不太行的。 怎么样,我讲得好?” 李谨竖起了大拇指:“怎一个好事了得,娘子不去说书,是坊间一大缺憾!” 谢芜悠颇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我不说书,其实我想执笔写书的,就写故事,但若是父亲知道,恐怕会直接丢我出家门。” 这还是谢芜悠第一次和李谨讲起自己家里的事情,说罢二人皆是一怔,李谨突然蹙起眉头: “翟娘子刚刚说的是魂魄离体被夺舍,那么若是未离体呢?” 谢芜悠想了想,眼神变得有些怪。 第104章 同归于尽 她的眉心蹙起了一个深深的结:“若是这种,极可能出现两个魂魄共用一具肉身的情况。” 李谨点点头:“但地缚灵并未谈及宁远有这类反常。” 谢芜悠转了转眼珠子:“李谨,你觉得原本的宁远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到此处李谨还是十分有发言权的,他这几日一直在琢磨如何伪装成他,虽然练习结果颇为感人,但在脑子里却是吃透了的。 “良善,性子绵软,胆小而内向的一个人。”李谨答道。 谢芜悠看着他的眼睛,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李谨明了她的意思,与她相视着点了点头。 看来她们的计划需要稍微作些变动了。 —— 安儿坐在铜镜前,透过昏黄的光影,打量着自己的容颜。 一双带着些许媚意的丹凤眼,挺拔小巧的鼻子,带着些许肉感的唇瓣…… 这样一张脸,曾经无数次被他抚摸过,专注着凝视着,叫出那个缱绻的名字—— “安儿。” 他从未说过这个名字的来历,她却自作多情地想,许是他怜惜她半生飘零,愿许她日后安稳。 可如今看来,凤安、安儿,多么讽刺! 他曾在夜深人静时紧紧搂住他,展现出白日里没有的温柔: “安儿,你是我无边黑暗里的唯一一束光。”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有你,真的是太好了。” “我心悦你,只心悦你,无论如何,不要走,求你。” …… 那些让人酥到心里的情话,竟然是假的吗? 那份相互依赖,一同取暖的情义,都从未存在过吗? 如果是假的,如果是…… 她从抽屉中拿出一把水果刀,轻轻摩挲着磨了一整日的刀刃。 若是假的,便用死亡来实现这份诺言! 吱嘎——门扉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她不动声色地将小刀插进自己的衣袖中,对着镜子绽放出一抹甜美的笑,朝那人迎过去。 宁远急不可耐地将她揽入怀中,上下摩挲着她纤细的腰身: “宝贝,是不是想我了。” 她红着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娇羞地点了点头: “嗯。” 宁远更加心猿意马,搂着娇香软玉便想往榻上走。 “别急,好久没与公子对饮,今日我备了美酒,何不小酌几杯。”她将宁远拉到桌旁坐下,千娇百媚地给他倒酒。 宁远掩下眼里的不耐,敷衍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子怕是不饿,听闻您今晚给两位娘子备了不少佳肴,不知她们可还喜欢?” 提起这事,宁远眼中闪过一丝躁郁,今日他费了不少银子想搏美人一笑,林莯雪倒吃得赞不绝口,可那谢娘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然没有一道菜入得了她的眼? 他摆摆手:“莫提此事,宝贝,你有什么话要讲,不如我们先……” 安儿妩媚一笑:“急什么,现在公子还只有安儿一人,恐怕不久之后,这后院便要多两位姐姐了。” 宁远也不在乎她的想法,得意地点了点头:“哈哈哈,你这小嘴真甜,快让我尝尝是什么做的?” 说罢便凑过去要与她亲热,安儿眼里闪过一丝嫌恶,推拒着走开,垂眼问道: “郎君真的要娶别人吗?安儿一个人还不够吗?” 宁远已经隐隐有了怒气,今日这婢子忒不识好歹了些,他可是要做大事的人,身边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如她这般低贱的女子: “安儿,听话,别闹,你这样不懂事。” 安儿抬起头,绝望地看着他,凄然问道:“不懂事?你说过,只心悦我一个的!” 宁远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但床第之间,情到浓时说一些情话也是可能的。 难道还要他兑现吗? “安儿不会信了?”他的眼神有些嘲讽。 “我不该信吗?还是说,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替身,凤安的替身!”安儿的情绪有些激动,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冲掉了刚刚上的脂粉,看上去狼狈不堪。 宁远心中怒意更甚,好好的兴致被败完了,一巴掌想也不想地便扇过去,怒道: “你知道便好,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凤安的平替罢了,而且我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我会把凤安也抢过来,到时候你便滚!” 安儿难以置信地捂着脸,火辣辣的刺痛比不上心里的难过,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眼里的光逐渐暗淡,最后变成了一谭黑沉的死水。 她抽出袖子里的小刀,发狠朝他刺过去。 另一边,谢芜悠唤出李谨,神色着急地说出事了。 地缚灵告诉她,安儿和宁远起了冲突,宁远正掐着她的脖子要她的命。 李谨忙揽起谢芜悠朝那处赶去,比起她自己还是快了不少的。 然而等他们赶到之时,透过窗户的缝隙,却见两人泪眼婆娑地拥在一起,衣襟上还有撕扯的痕迹,茶具桌椅倒了一地,一把小刀孤零零地落在一旁,却好似丝毫影响不了二人的岁月静好。 谢芜悠和李谨狐疑地对视一眼,随即打开闪着红光的鬼眼四处看了看,失落地摇了摇头。 看来附近并没有目睹反转的地缚灵。 李谨陡然明白了什么,正想动作,房中的情形又陡然发生了改变。 “贱婢!”宁远将安儿毫不留情的推倒在地,负着手气愤地朝门外走来。 谢芜悠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出门,要闪躲已来不及,心提到了嗓子眼,快速思考着被宁远发现后的措辞。 只她在这还好说,带着个李谨又是怎么回事? 门打开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些绝望。 眼前一花,下一刻她便出现在了一旁的草丛里,腰间放着李谨的手。 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好闻的气息,如同上好的沉香,沉稳馥郁,让人安心。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李谨总能来无影去无踪,原是身怀绝技,怎能与凡人等同? 待宁远骂骂咧咧地走远后,李谨拉着谢芜悠起身,对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进屋同安儿聊聊。 谢芜悠颇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李谨想到的她也想到了,但因着早上的事情,她无法信任安儿,这样的一个人,哪怕有着共同利益,合作起来也是存在祸患的。 她将李谨拉倒更偏一点的位置,小声地与他将早上的事说了一遍。 “虽然此时恰恰佐证了她对宁远的情深,但也足见此人不足以信。” 李谨却无所谓地笑了笑:“这事我知道,只是有一层翟娘子可能没想到,她一个未脱奴籍的通房,如何能弄到什么毒药?” 谢芜悠一愣:“你是说……” 李谨淡笑:“翟娘子可知她在早膳里下了什么?” 谢芜悠好奇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一些巴豆,最多让二位泻些火。 我猜她是想让你们觉得宁府怠慢,用了不干净的食物,从而转头走掉而已。” 谢芜悠扶额,看来这家地缚灵不行…… 去了这层心结,与安儿合作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从安儿房中走出,看着头顶清朗的明月,谢芜悠舒展着疲惫的身体: “还得去宁娘子那一趟,不然恐怕留不住安儿。” 两人刚刚从安儿处得知,她今天竟然存了与宁远同归于尽的心思,若不是宁远有些身手,恐怕已经刺伤他了。 依照如今宁远的性子,明日轻则将她发卖,重则送官处以极刑。 偌大宁府,好像也只有宁瑶与她有几分情义。 既然演戏,便要将戏做足了,只有这样,猎物才能上钩。 想到安儿一个弱女子,因为一个情字竟然能做出这样极端的事,谢芜悠不得不感慨一句情深智隔。 “情爱如斯可怕,到最后竟然愿意带着自己和对方一同去死?”谢芜悠摇摇头,看着闭上的房门心绪纷乱。 “情爱不可怕,可怕地是想占有的那份心。 若是真爱一个人,哪怕自己跌落地狱,也会想让她一世安好。” 李谨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是不带着半分巧言的真心,谢芜悠颇为意外地看着他,竟然从那俊美的皮囊里看出了一些悲伤。 她心里有些难过:“可对方却不一定愿意这样,若所爱之人身处地狱,又如何在人世安好?怕是愿意去殉他。” 李谨勾唇一笑:“傻瓜,那是因为跌落地狱的那个,并不被所爱之人爱着啊。” 还不等谢芜悠说什么,他便负着手跃上屋顶,拿出一块玉牌晃了晃: “还需要官府配合一二,刘大人的令牌该派上用场了。” 谢芜悠看着他倏忽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在地狱那个是你的话……” 那么地狱应当也很有意思。 第105章 好戏开场 宁瑶捏着手心的帕子,在自个儿闺房中坐立难安。 白皙的脸因紧张而变得潮红,下唇却被咬得发白。 她再次闻了闻手上的帕子,轻咳着拿开,眼角呛出了几滴泪水。 “小姐!”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一个婢女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少爷带人去安儿姑娘那里了!” 宁瑶面色一肃:“速去叫父亲。” 随即疾步向安儿房间赶去,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远远看去气势颇为磅礴。 待她赶到之时,不早不晚,宁远正押着鬓发散乱的安儿一脸狠厉地向外走,嘴里还不断骂着什么。 宁瑶的胸膛重重起伏了两下,看着安儿的模样心一横,将在心口徘徊已久的那句话以最凄厉哀婉的声音喊出: “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跑过去,重重扯住安儿的袖子:“这是嫂子啊!你要拉她去哪里?” 宁远一愣,他没想到一向木讷迂腐的宁瑶这次能反应地这么快,但安儿做的事已然超过他的底线,不是这个无用的妹妹能保得住的。 他的面色有些狰狞:“嫂子?她都朝你哥我拔刀相向了,你还叫她嫂子? 我送她去哪里?哈哈哈,她连杀心都起了,不卖掉我还留着她过年吗?” 说罢他还示意身后的小厮把小刀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以此来吓退她。 若是平日的宁瑶,到这也便被唬住了,但今日她已经完全了解了事情的全貌,对此事也早有计较。 她将手帕在眼睛处擦了擦,就着喷涌而出的热泪哭喊道: “可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一家人的事便该在家里解决,若真是不要她,那才真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呸!我可不认想要我命的家人,我告诉你宁瑶,若你再护着她,信不信我连你都不认!”宁远气急败坏,指着她鼻子骂。 宁瑶腿一软,朝后退了几步,一张有力的手扶住她,宁佑安怒视着宁远道: “逆子,你若敢不认你妹妹,那老夫也不会认你!” 宁远烦躁地揉揉头发,明明并未声张此事,为何到头来都来妨碍他? 可也只是麻烦而已,他才不怕,也有不在乎的资本。 他狞笑着看向他们:“行啊,那就不认,不过我可提醒你,宅子都抵出去了,不去龙城,你们恐怕得露宿街头!” “混账!”宁佑安指着宁远的手指剧烈颤抖,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虽然宁远说得话不好听,但不得不承认那是现实。 他们宁家抛弃了祖业,到如今,便只剩了孤注一掷这一条路。 宁瑶却哑着嗓子道:“兄长不会认为,龙城会聘一个孑然一身的外城人做重臣!” 宁远惊讶看向她,一时竟然无言反驳。 宁瑶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没有家族的你,名不正言不顺,且无牵挂和软肋,随时可能背叛,龙城岂敢重用你! 就算那位大人物对你言听计从,可龙城城主如何,其他大臣又如何?” 宁瑶自然说不出这番话,都是昨日谢芜悠一句一句教她背的。 宁远的面色有些灰败,宁瑶说得这一层他从未考虑到,但又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此时宁瑶说的话就比平日来得更加让人恐惧了: “说到一家人,兄长,我倒想问问您,您真是我兄长吗? 您真是十五岁落水前那个温柔善良的我哥吗?” 宁远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宁瑶则继续补刀: “若您不是,那么哪怕露宿街头,我宁家也绝不认一个窃贼!父亲也这么想?” 宁佑安审视地看着宁远,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说什么怪力乱神呢!我当初不过是落水后失了记忆,性情大变怪我吗?就因为一个胡诌的故事你就怀疑我?”宁远有些气急败坏。 宁佑安缓缓开口:“老夫已经朝清虚观求证过了,确有夺舍一事,且你的情况很像。” 宁瑶看着安儿颤抖的身子,心生怜惜:“兄长如此着急发卖嫂子,不会是因为她发现了什么!” 宁远这才想起今天种种因何而起,一种被算计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宁瑶不是要留下这个贱婢吗?为此还绕那么大一个圈,他偏不让她如意! “呵,到头来还是为了这个贱婢,好啊!那也别发卖了,直接交与官府定夺,看你还多不多嘴!” 奴籍想犯上,交与官府便是杀头重罪,但既然是人命官司,则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届时宁瑶也说不了什么了。 “好!我信嫂子!”宁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呵,本来她不用死的,这下可是你逼的!”宁远狰狞地笑着。 宁瑶不卑不亢:“既然无罪,又怎么会死,且看着!” 安儿缩着脖子不说话,连个眼神都没给宁瑶,宁远见状心里更加有底,押着她便往衙门走,宁瑶和宁佑安紧随其后。 躲在暗处看戏的谢芜悠和李谨相视一笑,也悄悄跟了上去。 林莯雪起身后找遍了整个宁府,最后决定再回去做个梦。 没准还能梦到和谨哥哥在一起的那个世界! 第106章 火速升堂 闹市之中,郡官衙的朱红大门拔地而起,鎏金装饰显露出一些富贵与威严。 门外站着一排执杖官差,衣着整齐,神情肃穆,旁置一大鼓,漆已斑驳,是为投案鼓。 眼见着宁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来,为首便是狞笑着的宁远,他快步走到投案鼓前,拿起鼓杵,抛起来在空中打了三个旋,稳稳接住,在鼓面上打出一串急促的节律。 官衙还未有所应答,百姓们已然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瓜子,悠哉闲哉地等着看热闹。 没过多久,一个小巧的影子快速从门内掠出,面无表情地拿出纸笔: “来者何人,所投何案?” 宁远松松垮垮地抱了一个拳,指着安儿神情愤慨: “宁远,告这贱婢忤逆犯上,企图用刀刺我。” 那位身材小巧的书记官又问了几个问题,同时运笔如飞,在纸上写下密密麻麻的字。 他用的一支大狼毫笔,墨水吸满,字写出来却是细边小楷,只用笔尖最头上的一点,竟然能几百字而不吸墨,一气呵成,字迹清晰。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收起笔,抬起头露出一双精致的眼睛:“小案子,进去,马上升堂。” 这下不止是宁远,连围观群众也是一愣,不过是喜出望外,热血沸腾的一愣。 什么时候命案也这么简洁(草率)了? 察觉到周围人狐疑的目光,小个子官员拱了拱手,解释道: “是这样,我们发现此类案件往往查不出除主人家供词外旁的细节,因此为了简化办案流程,推行先升堂再取证的模式,还在试行阶段,让各位见笑了。” 人群中一阵唏嘘,他说得过于直白,主人告奴仆犯上,要取证也是在主人家,证人也是主人家的人,自然查不出旁的东西。 恐怕最后判也是按主家的意愿判。 宁远得意地看向宁瑶,她这下可把安儿坑惨了,如此草率的升堂不是走过场是什么?他们太过高看了星会官衙! 宁瑶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红着眼睛看向书记官,似乎含着控诉。 “忘了自我介绍,下官元如一,是负责此案的书记官,今日恰巧府尹大人在,由他亲自审理。 请宁公子把嫌犯和物证交予在下,一刻后在西堂审理,诸位百姓皆可前去见证。” 元如一吩咐完,命几个官差接过安儿和小刀,便又疾步朝衙内行去,还重重地关上了门。 一个官差出列:“诸位随我去西堂。” 是了,能放这么多百姓围观的地方不大可能在衙内。 众人随着官差绕过一面墙,来到一个半开放的厅堂内,由官差指示着站好位置,静侯开庭审理。 谢芜悠戴着李谨刚买的帷帽,手里抓着不知拿来的一把瓜子,悠闲地等待审判的开始。 按照李谨的计划,并不需要她做些什么。 原来真的有不以自己为饵的方法,只是自己一贯躲懒不去想而已。 看来醉城的事,也完全可以换个方式解决。 只是若不以自己为饵,他还会及时出现护住她吗? 总是…… 第107章 梁甲一 寂静的西堂内,宁家人站在各的位置上,沉默不语。 两旁各站着一列执杖官差,身后是黑压压的围观百姓,都手拿瓜子,对接下来的升堂审理拭目以待。 “威……武……”急促的杖声突然响起,伴随着官差们整齐划一地颂唱,让人的心里陡然一凛,也对这闹剧般草率的升堂提起了一丝敬意。 两个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一前一后从后方走上主位,后面的人身量娇小脚步迅捷,边走还边在纸上写着什么,看那清秀的眉眼,正是元如一。 走在前面的那个,宽松的官袍被一根腰带紧紧束着,头上的官帽戴得漫不经心,落下鬓边的几绺散发,一双桃花眼泛着惺忪的泪光,他没精打采地往堂上一坐,朝元如一轻轻招了招手,一张详尽的卷宗便轻轻地落在他的手上。 他边打哈欠边去看卷宗,显而易见地毫无准备,堂上却无人敢说道一二,只因他的位置乃此次审理中头等重要的。 然百姓们已然嗑着瓜子对他议论纷纷,却不是因为他特立独行地行事态度,而是那张过分年轻的脸。 “这是府尹大人?正四品的大官?也太年轻了点!” “可不,这位梁大人十六岁考取状元,今年二十又一,就已做上了正四品府尹,啧啧,天纵奇才,前途不可限量啊!” 一名瞎眼道人摇了摇手里的招牌:“这位可是豫县神童,依贫道看他之所以福运加身,都是因为这个名字! 相传梁家商贾世家,梁员外却希望家里出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因此梁大人出生后,他便特意找到我道门中人测名,希望他以后能高中一甲,官运亨通。 果不其然,用了我道家黄老之术取出的名字,即使是商贾世家,也能出一位才高八斗的状元! 所以各位,好的名字真的可以改变人的一生! 贫道测名不收千两,也不收十两,甚至不到一两,只要五十文,五十文便可以改变命运……” 道人正说得起劲之时,一个白嫩的手捏着红绳串起的五十文递到他的面前。 他瞎掉的眼睛一亮,朝那个方向抬了抬头,原来是一位戴着帷帽的姑娘。 迅速地收好铜钱,他咧嘴笑开,露出一口黄牙:“姑娘测名吗?” 谢芜悠摇摇头:“不测名,只是想请教一下是什么好名字让这位商贾出身的梁大人高中一甲?” 道人的脸红了红,将铜钱快速收入怀里,眼珠子左右瞟了瞟,轻而快地说出两个字: “甲一。” “啊?”谢芜悠疑心自己听错了,“我是问他的名字,不是中了什么。” 道人有些难堪:“就……甲一。” 谢芜悠还没反应过来,堂上梁大人已慢悠悠开了嗓: “下官梁甲一,星会府尹,此案由我主审,见过诸位。” 他起身抱了个拳,不知是不是谢芜悠的错觉,他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 那瞎眼道人哂笑:“就叫梁甲一,如何?是不是简单直接,不过还是有门道的……” 周围人哄笑着打断了他:“不用五十文,我们自己也会取,道长去别处积德。” 那厢堂上,梁甲一轻咳了两声:“在开审前,本官先提醒各位父老,钱财难赚,莫遭人骗,谨慎花费,合理娱乐。” 谢芜悠一愣,这么远的距离,周遭又嘈杂,他高坐堂上,难道还真能听见不成? 而站在他侧下方的宁远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 他看着梁甲一年轻的脸,心里有些打鼓,此人也算名噪一时,眼光毒辣,断案如神,曾得城主亲口嘉许。 他也曾试过攀附,却连他的面都没能见上,正应了传闻所言的心高气傲。 但传闻还有一条—— 非大案、奇案不接。 宁家一个简单的小案子,他又怎么会看得上眼? 第108章 一断堂 “各位莫要紧张,世上哪有那么多大案奇案,本官偶尔也会审审小案子赚酒钱。”梁甲一懒洋洋地将卷宗放在桌上,往后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道。 这话虽说得随意,却切中宁远心头疑虑,让他长长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是他多想了。 这两件事根本毫无关联,纵梁甲一再明察秋毫,也无法由此案查到那件事。 “劳各位久等,此案正式开始审理。”梁甲一恋恋不舍地离开椅背,缓缓坐正,宣布正式开审。 元如一上前一步,朗声道:“请苦主宁远陈述案情。” 宁远清了清嗓子:“昨日酉时,家中通房安儿邀我前去叙话,我欣然前往,原本好酒好肉花前月下,她却突然问我能不能一辈子惟她一人。 诸位都知道,我宁家即将迁往龙城,届时移风易俗,难免要娶正妻,我不忍欺瞒,告之实情,她却认为我负她,持刀刺我,若不是我反应及时,恐怕现在已经命丧她手了! 我本念着与她的情义,只想将她发卖,奈何我妹妹宁瑶苦苦纠缠,硬说我污她,因此才来叨扰大人们做个决断,也好还宁某人清白。” 围观百姓已开始对着宁远指指点点,这人看似正派,不想却是个养通房的,望月人素来情贞,此种做派拿到大庭广众说无异于找骂。 宁远感觉到身后刀子般的目光,悄悄冷笑,望月人的看法他何必在乎?若是为了此等虚名在“一断堂”面前撒谎,才叫真的犯蠢。 是了,书记官元如一和府尹梁甲一名字里都有个一字,因着断案快准狠被世人称为“一断堂”。 自打看到元如一起,宁远就把准备好的所有谎言都吞进了肚子里,老老实实交代,不说错任何一个实情。 虽然实情明显缺乏人证物证,但他信“一断堂”的实力,只要是事实,就能得到证明。 元如一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官差递上一个托盘:“请宁公子确认一下,她打算用来伤你的是不是这把刀。” 宁远粗粗瞥了瞥:“是,这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想必是她自己磨了的。” 元如一又示意官差将托盘递给梁甲一:“大人,请看证物。” 梁甲一先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抽出一方巾帕,不慌不忙地将每一根手指都擦上一遍,再拿出一方丝帕,包着手拿起小刀快速扫了几眼。 隔着帕子将小刀放回托盘里,他又掏出一张帕子,将十根手指再次悉数擦了一遍,才缓缓道: “不错,嫌犯当日磨刀,显然是有备而来,宁公子面犯桃花,春风得意,想必让她伤了心,此案案情已然明了,元如一,唤嫌犯上来画押。” 宁远一愣,随即绽出一抹得意的笑,他知道简单,可是没想到这么简单,甚至让他有些可惜,没能将安儿卖个好价格。 正算着自己损失了多少银两,安儿已然跟着官差走了上来,面容沉静,鬓发散落,不见悲欢。 梁甲一看着她:“嫌犯安儿,因情感纠葛于昨日磨刀蓄谋杀害主人宁远,现有宁远供词及凶器小刀为证,你认是不认。” 安儿点点头:“我认。” 梁甲一打了个呵欠:“那便赶紧画押,元如一。” 元如一端起另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状纸和红印泥,他走向安儿,垂眸道: “请嫌犯在此状纸上画押,依照望月律法,奴仆犯上,将被判以绞刑。” 梁甲一托腮看着这边:“元如一,把‘除非’也给她说说。” “是。”元如一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颇有几分蛊惑: “除非……” 第109章 十罪可恕 宁远一愣,心里狂乱地涌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元如一精致的眼睛远远地扫了他一眼,带着三分戏谑。 “除非你能证明原告他——罪该如此。” 此言一出,堂外的百姓立马炸了锅。 “什么意思?” “什么叫罪该如此?” “是让她告发自己主人?” “这还了得?” …… “各位请稍安勿躁,元如一,还不解释清楚。”梁甲一支着头,懒洋洋道。 元如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北国古律·赦律,第八十三条,凡杀人未遂案,若生者此前触死刑之法,则欲杀人者可酌情赦免其罪。 而我望月刑律第四条,古律赦论有效。 到此案中来讲,若宁公子在作夜前犯了死刑法,安儿姑娘是可以被赦免罪过的。 不知各位可明白?” 百姓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位大人什么意思?以前也未见你们提过北国古律,今日特地提出,是诚心和宁某过不去?”宁远看着梁甲一,眼神里仿佛淬了毒。 梁甲一依旧支着脑袋,眼神迷离,仿佛在隔着醉眼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宁公子多虑了,我们元书记官一向看重古律,以前未曾提起,不过是因为本官没接过杀人未遂的案子罢了。” 元如一却毫不客气地拆了他的台:“梁大人莫不是忘了,杀人案在赦律中也有记载,之前是你让下官不提的。” 梁甲一闻言坐直了身子,兴致反而高了几分: “哦?杀人案都能赦免?你且说来听听。” 元如一,“待议项很多,唯有一条无可辩驳—— 十罪可恕。 即若此人同时犯了刑律中的十条罪,则人人得而诛之,官府不得追究任何人的罪过。” 一个细微的想法从谢芜悠心里闪过,没等她抓住它的影子,就听见宁远恼火的声音在堂上响起: “荒唐,若谁犯了十条刑律还没被抓,那官府也可以早日关门了! 所以两位大人是觉得鄙人犯了几条杀头的大罪,不妨把证据说一说!” 梁甲一笑了笑:“宁公子莫恼,都是章程而已。” 他看着安儿清了清嗓子,终于拿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威严: “好了,闲话莫叙,犯奴安儿,你可有需要指控之处?” 安儿的眼眸闪了闪,陡然抬起头,胸膛剧烈起伏: “有!我要告他对情不忠,拈花惹草,满口谎言,巧言令色!” 没嗑几颗瓜子的百姓们又开始喧嚷起来: “她莫不是疯魔了,大人问的是死罪的证据。” “可怜人,都要丧命了,想一吐苦水而已……” “那也得分场合,这可是公堂。” 梁甲一无奈地拍了拍桌上的惊堂木: “肃静肃静,这是公堂,大家记得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怒斥安儿无状时,他却用一种极感兴趣的眼神看向安儿,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兴致勃勃的笑意: “他如何拈花惹草了,快细与本官说说!” “咳咳!”元如一重重咳了两声。 梁甲一冲他摆摆手:“案情相关,你且拿笔记好便是了。” 百姓哗然,案情相关吗?大人只是想看热闹! 他们长叹一口气,互相匀了匀瓜子,严正以待接下来的“案情”。 第110章 恼羞成怒 星会府衙之上,身着素衣的安儿低垂着头,眼眶红红泪水涟涟,激愤慨然地将宁远的不忠之举一一道来: “我虽然是奴籍,但也是土生土长的望月城人,虽不求嫁入高门,但也想着能有个身份相当的同我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宁公子虽未娶我,可他对我诸般承诺,还与我有夫妻之实,不就是我相伴一生的人吗? 同是望月人,我并不觉得渴求他忠贞是一种错误,哪怕我是奴婢之身!” 宁远的面上闪过一丝匪夷所思,但台下望月人纷纷附和,连梁甲一和元如一也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安儿看着周围的人停顿了一会,才又十分愤怒地转向宁远: “而他,宁远,从不对外人提起我便罢了,还日日同孟小将军将军他们流连烟花之地,每日回来都带着浓重至极的脂粉香!” 人群轰然,皆震惊到了极点: “家中有人还去烟花之地!” “去也罢了,竟然都不掩饰一二!” “就算安儿姑娘是奴籍,也万不可如此啊!” “当真是禽兽!” “人渣!” …… 宁远暗自撇了撇嘴,没想到在古代还有像望月城这般奇葩的地方,真后悔没有早点去龙城。 不过梁甲一这厮想做什么?真的只有听八卦这么简单吗? 正此时,梁甲一看向宁远摇了摇头:“若安儿姑娘所言不虚,宁公子此番作为虽不触犯律法,却也有悖于我望月伦理。” 宁远冷哼一声:“她说得不错,但我只是陪着孟小将军玩乐而已,再者这与此案有关吗?” 梁甲一勾唇一笑:“宁公子是认了?元如一,记好了,有些细节,有关无关还说不定呢。” “男儿在外应酬也算正常,我虽然心存芥蒂,但也告诉自己认清身份,从未因此道过一声委屈。 可最让我心寒的是我生辰那日,他那段日子在陪孟小将军游湖,但应了要与我一同庆祝,会早些回来。 我精心备了他爱吃的菜肴,从黄昏等到星夜! 好不容易盼回了他,却被告知累了,只想睡觉,一句不提我生辰之事。 我忍下委屈服侍他沐浴,却发现,发现……” 安儿拿帕子捂着眼睛,泣不成声。 宁远面色一白,那日是这贱婢的生辰?他全然不记得了! 若被她攀扯出之后的事…… 不会的,不会的,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只要他不认,没人能指控他什么! “我发现他身上,尽是……与旁人缠绵的痕迹!”安儿抹着泪水,哽咽道。 “你胡言!”宁远心里慌乱,像被踩了尾巴的狐狸,指着安儿怒斥,“我虽然常去烟花之地,但从来洁身自好,再加上那几日在陪孟小将军游湖,我又去找谁缠绵?” “哈哈。”梁甲一笑道,“宁公子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与案情无关,怎的如此激动?有一个词形容你倒是十分贴切……” 元如一在砚中吸了一笔的墨水:“恼羞成怒。” “哈哈哈……”堂外百姓发出哄笑,他们只在乎热闹,至于看似越跑越偏的庭审,谁又在意呢? 宁远脸涨成了猪肝,指着安儿的手指因为气愤不住打颤:“这个贱婢寡廉鲜耻,在众人面前如此中伤在下,我还不能多说几句话了吗?” 梁甲一捏着嘴强行收住笑,不停点头:“可以,可以,宁公子既然想说,便往清楚了说,虽然阁下即将前往龙城高就,但这名声也不能太难听不是。” 他又看向安儿:“安儿姑娘,敢问生辰何日?” 第111章 我们回家 “回大人,奴婢的生辰是五月十七。”安儿答道。 梁甲一瞥了眼面色微微泛白的宁远,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如何?宁公子,可还记得那日去做了什么?” 不等宁远回答,元如一便补充道:“请宁公子好好想想,若是想不起来,恐怕会凭空染上一些嫌疑。” 宁远一噎,他本想说不记得的。 毕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不记得才正常。 突然,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阴森森地看着高坐堂上的梁甲一: “不记得便是不记得了,这嫌疑染上也无妨,总之与此案无关,我不追究还不行吗?” 梁甲一勾了勾鬓角的碎发,毫不避讳地回视,沉了沉声:“宁公子可能不太明白,在这公堂之上,有关无关由本官说了算。” 宁远的脸由白转红又转黑,心里燃起怒火:“我才是原告,这事与本案无关,我有权拒绝回答!” 梁甲一眯着眼睛,夸张地做出疑惑的神情:“有权拒绝回答?宁公子说笑了,你真的是望月人吗?” 元如一不知从哪拿出一张户籍纸,朗声道:“回大人,宁公子生于望月,长于望月,是纯粹的望月人,且并未出门游历过。” 略微喧闹的人群此时立马安静了下来,回想起之前的传言,百姓们惊惧地看着宁远,悄悄往后退了退。 宁远面色有些僵,望月城的律法他就没认真看过,因为在他看来,无论现在的章程是什么,未来都会因他而改变! 他便是这个封建时代的光,是上天选中的人! 回了回神,眼前的环境渐渐清晰,他此刻正站在公堂之上,被所有人质疑,被这些狗官质问。 他的拳头紧了紧,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会站在顶端,让这些人哭着求他! “梁大人,你也知道,在下即将前往龙城任职,俗话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当真要在这种无关的问题上对我不依不饶吗?” 梁甲一笑了笑:“很抱歉,我这人就这样,小案子也要往大了审,不然浑身难受,劳宁公子担待。” 宁远咬牙,恶狠狠道:“好,你记着,小爷我那天和位一见钟情的娘子风流快活,事后她和我约定了露水姻缘,逼我发誓不要说出去,大人们难道连这位娘子的名姓也要审出来吗?” 梁甲一连忙摇头:“不必不必,得给人家娘子留点脸面。” 还没等宁远感到得意,就见他又把目光投向元如一,蹙着眉头问: “元书记官,劳烦把宁公子之前说过的供词读一读,本官有些乱了。” 元如一放下笔,潇洒地展开墨迹未干的卷轴,朗声道: “‘你胡言!我虽然常去烟花之地,但从来洁身自好,再加上那几日在陪孟小将军游湖,我又去找谁缠绵?’ 当时态度:‘恼羞成怒’。” 气氛有些僵硬,谢芜悠抬头看了看,原来从梁甲一到身边百姓,都在十分辛苦地憋笑。 只见元如一朝安儿道了声“失礼”,才又继续念道: “接着他说:‘这个贱婢寡廉鲜耻,在众人面前如此中伤在下,我还不能多说几句话了吗?’ 大人,读完了。”他松松行了个礼,又肃然拿起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梁甲一捂着嘴:“唉呀,宁公子这供词前后差的有点大啊,就算是为了那位娘子的闺誉,也不可做出公堂撒谎这种糊涂事? 先不谈在公堂上扯谎是什么罪名,但有一便有二,这样一来,本官就不知该拿你哪句话作为证词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这还怎么审啊?看来小案子也不好办啊!” 宁远有些慌了:“那便不审了,我不追究还不行吗?安儿,是我负你,你要杀我我认了,这事过了,我以后会既往不咎地对你好的,我们回家。” 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安儿,抬了抬胳膊,想动身去拉她的手。 一个执杖官差面无表情地拦在他的身前:“公堂之上,不可随意走动。” 宁远横了他一眼,随即又立马将眼神黏在安儿身上,想借此将此事揭过。 堂下的谢芜悠心中好笑,这宁远是把公堂当自己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了吗? 难道他还没看出,这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局。 一个为他而设的剧。 梁甲一但笑不语,安儿却福了福身,又道: “奴婢还有话要说。” 第112章 一个圈套 梁甲一温和地笑了笑:“安儿姑娘之前所述事实已然得到证实,若你还有别的线索可以证明宁公子有罪,尽可道来。” 安儿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向宁远的方向,挣扎的神色一闪而过,变为不可撼动的愤恨和毅然: “那事过去之后约莫一月,公子便开始发梦魇,梦中呓语不过一句话。” 宁远脸上血色全无,指着安儿怒骂道:“你这贱婢莫要造谣,我从未发过梦魇,也从不说梦话,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安儿看着他,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道:“他说,‘小兰,别来找我’!” 在安儿说出这句话之前,谢芜悠便已将目光死死锁在了宁远面上,唯恐错过他哪怕一个可疑的神情。 因为直到这句话之前,无论是安儿还是宁瑶,她们的所作所为皆是依照他与李谨定下的剧本。 而梁甲一和元如一虽不完全受他们摆布,但其表现好得令人意外,从开始到现在,状若无意之间一步一步地将宁远逼入他们设置好的圈套里。 现在宁远已然承认那日与一女子缠绵过,与孟谦的证词对上,便能确定那人便是王小兰。 而之后……便看现下如何发展了。 宁远的眼睛蓦地睁大,腿一软朝旁斜了斜身子,他捏着自己的大腿强行唤回理智,看着安儿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小兰是谁,我可不认识什么叫小兰的人,我看在做梦的是你!” “真的不认识吗?”元如一停笔看着他,晶亮的眼里闪着妖冶的光。 宁远一怔,愣愣地点下头:“我确定。” 梁甲一轻轻敲着桌面:“是么,很不巧的是,本官手里有另一个案子,正好提到了宁公子你……以及小兰姑娘。” 宁远的身躯抖了抖,眼睁睁看着梁甲一支使着手下人带来一份卷宗,让元如一展开念了,正是王小兰死于平安湖的案子。 卷宗中提到,王小兰的尸体于几日前被打捞上来,经尸检已有一月身孕,有人证明她在死前曾在孟府后门出现过,且一个多月前曾被孟谦的游船所救。 而那天正是五月十七,据同行之人证明,宁远也在船上。 且就在孟小将军的身边坐着! 梁甲一托腮看着依旧神色惊惶的宁远:“不知宁公子可否想起来自己认识一位小兰了?” 宁远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眼下已然查到此事上来,但只要有那张底牌在,望月城便奈何不了他! 他扯了扯嘴角:“呵,原来是她,我哪记得她叫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梁甲一,“哦?是么?宁公子的话本官可不敢再信了,不过本官有个推测。 公子承认在五月十七与一位娘子缠绵,而王小兰死时又恰好怀着一个月的身孕,而宁公子又恰好在那一日见过她……” 他拉长语调而不说破,而堂下百姓已然炸开了锅。 宁远攥紧拳头,看着梁甲一双目赤红:“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本官虽未上任,但也是手拿龙城聘书的人,你们无凭无据如此构陷于本官,是想向我龙城宣战吗!” 梁甲一却勾起了唇角,连底牌都亮出来了,看来的确是穷途末路了呢。 “哈哈,宁大人言重了,不过此案确实还有别的证据,这也是今日清晨刚到的,那取证之人应当还未离开。”梁甲一侧身对着一位官差:“劳烦将李大人请出来作证。” 当李谨的身影出现在公堂之上时,喧闹中有了一刻奇妙的寂静,见者无一不惊异于他那俊美的外表,一时间竟忘了今夕何夕。 而宁远则是惊讶地瞪大眼睛,猛地转过身看向人群的某一处,与一双清明的眼对上,心里涌起滔天的怒火。 好啊,好极了,原来一切都是一个圈套,都是给他设下的局。 他的手指悄悄动了动,既然要玩,那便好好玩玩! 第113章 欺骗 公堂之上,李谨身着官服,垂首立于堂上,笔挺的身姿似乎泛着淡淡光华,凝着世间所有缤纷色彩,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为他牵动,仿佛他就是天地舞台上唯一的中心。 而在谢芜悠的眼里,光彩是他,黑暗也是他。 滔天业障与不属于人间的俊美交织,像极了惑乱人心的妖邪。 而她,却一再想去飞蛾扑火。 “下官平安村里正李谨,王小兰一案由在下主办。” 梁甲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李大人辛苦,请说说你在醉城查到的线索。” 李谨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袋,解开复杂的绳结,里面放着一团油布,一层一层将油布展开,露出一个小巧的木盒。 解开木盒的锁扣,将里面的东西展开,原来只是一张薄薄的纸。 连谢芜悠也有些惊讶,不过一张纸而已,他为何要如此慎重地保管? 想起一些事情,某个令人震惊的答案浮现在脑海里。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选择无视这些诡异的事实。 怎么都要试一次,就算败了也甘愿。 “下官前往醉城,是为了找孟小将军调查一些线索。 由于某些原因,他不便回望月城作证,因此下官带回了这张由他签字画押过的口供,用以替代人证。” 元如一去接过薄纸,还没等他念出来,便被宁远怒气冲冲地打断了。 “哈哈哈,望月城审案都如此草率的吗?还能不出庭作证?别在这搞笑了,要我说,孟谦他才是最大嫌疑人! 他也是那天认识的王小兰,且你们自己查的,王小兰死前曾在孟府后门出现过,难道还不能证明是孟谦杀死了王小兰?我劝你们赶紧去醉城把他抓回来,别在这互相耽误时间了!” “哈哈哈。”梁甲一低低地笑着,“宁公子……不,宁大人,您可真会说笑,本官何时说了小兰姑娘是他杀?” 宁远脸一白,梗着脖子道:“就算是自杀,那也是孟谦逼的,与我何干!” “抱歉,显然孟小将军不这么想。”元如一手里拿着供词,声音发沉: “供词里说,那日您去找孟小将军帮忙,托他以自己的名义约小兰姑娘申时在平安湖边见面,因为您对他说——”他顿了顿,看着宁远的眼神冷到了极点: “您中意她。” “他胡说!”宁远大声喝道:“分明是他自己约的王小兰,现在反过来诬到我头上,当真可笑!” 李谨垂着眉头:“宁大人稍安勿躁,对于五月十七那日小将军的行程,下官找到了不少人证,都能证明小将军那日没有再私下见过王小兰。 而且他们都表示,并未注意您在王小兰离开后去了哪里。” 宁远找到了可乘之机,脸上有了过于得意的笑意:“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我在他们也当我不在,说的话又如何能取信? 还有孟谦,你们难道不知道那段时日有人易容成他吗?他在与不在又如何证明?” 梁甲一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宁大人说得对。“ 正当宁远得意时,他又蹙起了眉头,疑惑道:”欸?本官听说的是贴身小厮孟云在纳征那日易容成他,怎么就变成了‘一段时间’? 难道宁大人知道什么内情?” 宁远转了转眼珠子:“既然孟谦对我无情,那我也不必有义气,实不相瞒,孟谦从来就没有中意过这份婚事,所以从定亲那日起,孟云便一直扮作了他的模样。 而且我可以证明,在五月十七那天,是真正的孟谦亲口约的王小兰!” 百姓们手上的瓜子都磕完了,案子却陷入了这样的僵局,既然可以随便改头换面,那还如何拨开迷雾得窥真相? 梁甲一却依旧轻松恣意,他掸去袖口的灰尘,一派从容: “那日本官恰巧也在附近,有幸看到了孟云蹭掉面具的场景,脸上可谓血肉模糊,由此可见这易容术极毁容貌,用上便不能随意取下。 如此便清晰了,那段时日有两个孟谦,目前看来也只有两个孟谦。 现在确定了其中一位的行踪,只要再排除另外一位……” 李谨抱拳:“下官也查过了,那日孟司马带着孟云扮的孟谦出门应酬,有不少大人都可以作证。 名单与供词下官早在去醉城前便已呈递府衙,如有必要,可以传唤证人。” “我靠!我去你的,你特么有病啊?这么小的案子查那么细干嘛?想升官想疯了?”宁远终于绷不住脸上的神情,冲李谨破口大骂。 李谨被骂也依旧面不改色,平静地看着他:“人命关天,如何能算小案子?再者在下确实想破案升官,万一是凶杀案,不就是个极好的机会?” 见他如此坦诚,宁远倒不知该说什么了,抬手愤恨地指着他良久,最后只连说了三个好字。 “唉……”梁甲一大声叹了一口气,一脸失望地看向宁远:“所以宁大人又说谎了?那日孟小将军并没有约小兰姑娘?” 他嘴角又勾起一抹淡笑:“还是说……他约了,不过去的不是他,而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宁远摇着头,“总之不是我,你们这些昏官,有本事拿出证据来!” “该再拿证据的不是我们,而是你。”梁甲一站起身,笑意褪去,严正肃然,带着压迫力十足的气场: “还请宁公子拿出证据证明,那日你没有去平安湖见王小兰。” 元如一提笔看着他:“宁公子不如让那位娘子来作证?”眼神募地一寒,“还是说,那娘子就是小兰姑娘!” 宁远面如土色,这场逼问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他没有任何准备,越说越错,被逼到如今的境地。 要不,就认了,总之他们证明不了自己杀了王小兰。 况且,本来便不是他杀了王小兰! “好,本想着死者为大,给小兰姑娘留份脸面,既然你们苦苦相逼,那我也只能说了。 那天的确是我,这么算来孩子也是我的,你们满意否?” 他话音刚落,李谨便变得疾言厉色,步步紧逼:“是你为何要孟小将军牵线?王小兰死前又为何会出现在孟府后门? 所以你不仅玷污于她,还欺骗了她,叫她从头至尾都以为你是孟小将军!” “太无耻了!”堂下有人骂道。 “禽兽!”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宁远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 “是谁?是谁说我有娘生没娘养,有本事你站出来啊!” 人群随之安静了一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索性豁出去了: “是,是,我冒充他,但那是那贱人活该! 她一乡野村姑,我能看上她是她荣幸,可她却爱慕虚荣,一心想着孟谦那个无用的纨绔! 他有什么好的,凭什么一个个都喜欢他,凭什么! 她连头都不敢回,听见脚步声便说恶心话,活该被我蒙上眼……” 啪——李谨冲过去挥出一巴掌,将他重重扇倒在地。 已经冲到人群前的谢芜悠收住了步子,咬紧牙关双目赤红。 几个官差疾步上前押住李谨,将他拉到一边,与宁远隔开。 “你打我,你个芝麻大的官竟然敢打我!”宁远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愤恨地看着李谨: “怎么?男欢女爱有罪吗?我一没用强二没下药,是她自己弄错了,你情我愿的事情,你们还能判我刑不成?” 梁甲一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所以那日你见到去寻孟谦的王小兰,担心她说出真相,届时孟谦孟恒都不会再容你,于是你便动了杀心,将她骗到平安湖边,出手杀了她!” 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惊的狠厉,一双桃花眼拂去了困倦的迷雾,穿透所有虚伪的罪恶,直抵人心。 宁远开始真正怕了,以“一断堂”的实力,恐怕没那么容易任他糊弄过去。 但是梁甲一的推测,并非真正的情形! 他还有机会的! 第114章 下蛊 人到极度紧张时反而会表现出一种极致的兴奋。 现在的宁远便是如此,他抱着手臂癫狂地笑着,看着梁甲一挑衅道: “梁大人盛名在外,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啊! 这无凭无据的,搁这瞎扯呢! 对于那日发生的事情,本官可是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的……” 宁远十分自得地将那日自己的行踪复述了一遍,还提供了不少证人的名单,看着成竹在胸,万无一失。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周遭诡异的安静,以及身旁官差仿佛看智障似的眼神。 谢芜悠扶额,她早就看出来了了,宁远是个不值得看重的对手。 梁甲一挑眉,放松地坐回椅子上,脸上又有了之前那般不羁的淡笑: “宁大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宁远十分自信地勾唇:“每一个时辰的行踪我都有证人,能有什么问题。” 底下有百姓忍不住了,朝着堂上大声道:“愚蠢也该有个限度,大人们根本没提到那是哪一天!” “什么?没……没有吗?”宁远面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部褪去,仓皇地看着公堂上的一切,只觉得眼前发黑。 刚被官差放开的李谨朝他抱了个拳:“下官负责此案多日,一直没能确定王小兰的具体死亡时间,感谢宁公子不打自招,让小兰姑娘有了个准确的忌日。” “胡……胡说!”宁远觉得他们没有证据,还想挣扎一二,却被一人无情打断。 “宁远,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欧阳柘身穿道袍从后堂走出,手里还拿着一柄浮尘。 “活人不会说话,而魂灵却不会掩埋真相,你误导孟云残杀王小兰的事情,我们已然得以窥见全貌,只是鬼事无法为人证,因此诱你在堂上说出真相而已。” “不会……不会,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宁远惊恐地看着身边的空气,身体打颤,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谢芜悠轻轻叹了一口气,宁远所心虚的小兰姐的鬼魂,恐怕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间了。 第一次死去是因为眼前这人,而第二次,却是为了救她…… 欧阳柘嘲讽地看着他:“没有鬼?你不就是个夺舍的鬼魅吗?做了若干年人,忘记自己从何处来了?” 宁远闻言心神大乱,捂着头不住摇着:“不,不是,我不是鬼,我只是穿越了,我没有死,我还能回去……” 欧阳柘眯了眯狭长的眼,趁机朝他打出一张符篆,“宁远,还要躲躲藏藏吗?” 安儿红着眼睛神情激动:“你个死人,真要看着我被判绞刑不成?” 宁远的面部肌肉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幅度颤抖着,他抽动着嘴角,断断续续地说着类似于“你是谁”“滚开”之类的话,身体极不协调地抽搐了几下,表情在愤怒与胆怯之间快速切换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了胆怯的那一面。 他紧紧抿着嘴,双手攥着衣角,眼睛紧紧盯着安儿,带着浓浓的缱绻和眷念。 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宁远,梁甲一正了正身子,“堂下可是望月城星会县宁氏大公子宁远?” 宁远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察:“回……回大人,是……是我。” 梁甲一又问,“从十五岁落水以后,你一直都还在这副肉身里,只是被那人压制了?” 宁远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点点头:“嗯。” 安儿站在远处看着他,流着泪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与大人们说,莫要让那混账牵连你!” 宁远的脸迅速涨得通红,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想说话又觉得喉头发梗,唇瓣几次张开又闭合,只得看着安儿泪流不止。 安儿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但却狠不下心来逼他,只能含泪朝梁甲一拜下: “大人见谅,郎君被那混账压抑地太久了,如今怯于人多,难以沟通,这……” 梁甲一和元如一对视一眼,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谨朝前走了一步,“让下官来。” 梁甲一挥手做出请的姿势。 李谨转过身对着宁远,“宁公子的情况在下能理解,请莫要妄自菲薄,下官来说即可,你只用说是或者不是可好?” 宁远眼神闪了闪,还是咬着牙重重点了点头。 李谨行了个礼,“因为你从来不在他清醒的时候出现,所以他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宁远嗫嚅着道,“……是。” “你很怕让他知道你还在,或者说,你认为他能比你让‘宁远’活得更好。” 这次宁远没有犹豫,答得十分干脆:“是。” 安儿的眼里满满地都是心疼,宁远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做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李谨朝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在那人看过来之前仓皇地移开眼,继续发问: “你能看见他见过的人,做过的事?所以你喜欢上了安儿,会在晚上出现去陪她。” 宁远点点头,又摇了摇。 “那就不是全部,而是一部分。” “是。” 李谨面色严正了些:“你是否看见了他玷污以及杀害王小兰的过程?” 宁远愧疚地低下头:“只看见……他找孟云,说……司马……” 李谨了然,“他让孟云扮作孟谦杀害王小兰,并谎称是孟司马的意思,因着他那时是孟司马的心腹,所以孟云深信不疑,前去杀了王小兰。” 宁远点头,眼圈发红。 谢芜悠鼻子发酸,若是这个人能够再勇敢一点,小兰姐也不会惨死在平安湖里,化为厉鬼。 李谨的眼神也寒了寒,“最后一个问题,他是如何取得孟谦、孟云以及龙城权贵的信任的?” 宁远面色发白,唇瓣有些颤抖。 “是不是……蛊虫?” 宁远点点头,随即想起什么,猛地看向谢芜悠的方向,指着她道: “谢……谢三娘子!刚刚他……” 谢芜悠头皮一麻,全身皮毛像过电一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前开始发昏,身体也开始不自觉地打颤。 刚刚宁远与她眼神对上时,那种浓烈的恨意里,还藏着杀机! 她有所发现,只是不相信他能隔着这么多人给她下蛊。 一阵一阵的恶心感在胃中翻涌,她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肚子缩成了一团…… 第115章 魂灵娃娃 “谢三娘子没事,虫子在这。”李谨不疾不徐地捻起一只绿色小虫,朝宁远的面前凑了凑。 宁远着急地看了看,看清楚后长长松了口气:“是……是这只。” 谢芜悠揉了揉自己的脸,缓缓站起来,装作无事发生。 隔着帽帷与欧阳柘的眼神对上,没来得及收起的惊恐之后,眼尾挑起鼻子朝天,乃毫不掩饰之轻蔑是也。 谢芜悠缓缓移开眼,虽然尴尬,但若没有李谨救她,不知会是怎样的场景。 是当场暴毙,还是失去心智,成为任假宁远摆弄的木偶? 若是后者,那还不如死了。 果然,人不能好勇斗狠,刚刚处于上风时,她刻意掀开了帽帷去朝假宁远投以挑衅的眼神。 若不掀开帽帷,假宁远也无法那么快地确认那是她。 突然,她面色一变,隔着帷帽难以置信地看向李谨。 他刚刚说什么?谢三娘子? 他何时知道的她的身份? 谢芜悠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直觉得身份是二人间最后一堵各自安好的墙,但其实一直都并不存在吗? 他一直都在心知肚明地看她演戏? 李谨的声音将她拉回了案子上,将这些杂念暂且放在了一边: “他是如何得到的蛊虫?” 宁远想了想,摇了摇头:“我……醒的时候不多……” 欧阳柘甩了甩拂尘,昂起头如同一只自以为是的鹅: “无妨,拿那贼人的魂魄出来问问便知,若不说实话,必叫他魂飞魄散!” 说罢他勾勾手指收回宁远身上的符篆,剑指立于唇边念出一长串符咒,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娃娃,将符篆贴在娃娃身上。 谢芜悠帷帽下的眉心紧紧蹙起,双眼闪着幽幽红光,似乎想确认什么事情。 符篆身上闪着灰色的光,渐渐笼罩住娃娃,均匀地铺开,如同在土里滚了一圈。 “不好!快撕下来!”谢芜悠大喊一声,随即飞身上前,掌心聚起红光。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在欧阳柘有所动作前,那娃娃突然发出尖锐的翁鸣,然后迅速地碎裂,变成了一地残渣。 谢芜悠将巫力放出去,想聚拢宁远碎裂的魂魄,却依旧是徒劳无功。 “已经粉碎了,救不回来了。”谢芜悠收起手上的巫力,陈述着这个事实。 虽然她也想知道蛊虫背后的真相,但“宁远”落得和王小兰一般的结局,她的心中是畅快的。 这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欧阳柘却觉得脸面尽失,双目赤红地盯着那滩碎屑看了很久,任梁甲一如何询问也不回答。 还是看明白情况的李谨回了梁甲一:“刚刚道长想把疑犯的魂魄引到娃娃中审问,却出了事故,导致疑犯魂飞魄散了。” 欧阳柘闻言白了他一眼,怒道:“这都看不出来?娃娃被人动了手脚,这事不简单!” 谢芜悠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澜国的蛊虫出现在了望月城,且对方的手竟然能伸到公堂之上,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灭魂。 对方的实力不可估量! “谁给你准备的娃娃?”李谨问道。 欧阳柘本就白净的面色闻言更加苍白,他咬牙骂了一句叛徒,也不解释,端着拂尘便往外走。 李谨和梁甲一派出的一队人马紧随其后,谢芜悠本也打算跟上,却在临走前感受到一阵极其难耐的心悸。 她红着眼抬起头,看向醉城的方向满心忧虑: “长姐!” 她咬牙看了看蜂拥而出的官差,李谨芝兰玉树的身形向前方奔去,坚毅的脊梁好像永远不会压弯。 而公堂内,梁甲一已然走到了元如一的身边,同他一起整理这个复杂的案子,还时不时笑嘻嘻地同宁远、宁瑶还有安儿搭搭话,好像将这个奇案整理清楚并非难事。 小兰姐的案子能有个好的结尾,蛊虫的案件自有李谨和欧阳柘去查。 而她的长姐,此时身处危险,只有她能救! 如何选择,似乎已然明了。 正当她打算原路返回到醉城时,一双手拉住了她。 第116章 纠缠 “姐姐,你要回醉城,对不对?”林莯雪红着眼睛,紧紧拉着谢芜悠的手臂。 看着谢芜悠未褪去红光的眼睛,她的语气从疑问变为确定:“用非同寻常的法子!” 谢芜悠扯带着她往前走着,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带上我,好吗?”林莯雪嘟着嘴,一脸委屈。 谢芜悠不答,只是自顾自地分开人群,朝一个地方赶去。 “姐姐,你行行好,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林莯雪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一边狼狈地擦着泪水,一边提着裙子追上谢芜悠。 谢芜悠摘下帷帽,转身看着梨花带雨的林莯雪: “宁瑶不会不管你的,再不济还有李谨,我真的有人命攸关的急事,带不得你。” “不要,姐姐,我只相信你,求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望月城!”林莯雪趁机又缠上她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肯分开。 谢芜悠最受不了这个,无奈之下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玉坠: “那条路真的带不得你,你若信不过宁瑶和李谨,便拿着这个玉坠去谢御史府上找大公子,他会帮你。” 林莯雪眨了眨眼睛,接过玉坠,谢芜悠一口气没松完,就发现人家的手臂依旧紧紧地贴着自己,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林娘子,你这是?”谢芜悠看着被林莯雪抓着的地方,声音微微发沉。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能走呢?”林莯雪眼角流下几滴泪珠,滴在谢芜悠的手背上。 谢芜悠不敢再耽搁,扯着她往邺河边去,“要从水里游过去,可能会淹死,林娘子真要冒险?” “我会水的,不会淹死,试一试!”林莯雪紧紧缠着谢芜悠,亦步亦趋地朝邺河边走。 谢芜悠拿她没办法,轻轻叹了一声:“这是你的选择,福祸由你承担。” “我担!”林莯雪坚定地点了点头,随谢芜悠一同来到了邺河边,一处背人的芦苇丛后。 谢芜悠不再管她,将开灵道的章程裹挟着巫力做了一遍,在巫力的加持下,这次的红线绳比之上次的更加粗壮,谢芜悠站进水里,把绳子的尾端递给林莯雪: “若抓不住,便走不了,但能抓住,也并不一定能走。” 林莯雪也提着裙角下了水,颇有几分犹疑地接过绳子,红光触手时,她瑟缩了一下,绳子便朝水下落去,谢芜悠的眉头莫名一松,看来是不必带她下水了。 片刻之后,林莯雪便从水里提出了一条红绳,好奇地捏在手里端详,湿漉漉的眼睛里闪起兴奋的光。 既然能拿起绳子,便是有缘,但能否通过灵道,全看天生体质,强求不得。 “你闭好气同我打个手势,我便带你下去,顺着红绳游即可,光芒过后,立马上岸,若成,上来便是醉城,若不成,便还是这里。”谢芜悠别过头,“你想好,下水便有风险。” 林莯雪直接深吸一口气,朝谢芜悠比了个手势。 谢芜悠有些意外,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倒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 她埋头进了水里,顺着红绳,游进璀璨的光芒中。 第117章 急不可耐 谢芜悠从水里冒出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咚——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她抬头看去,与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对上。 五岁大的孩子朝地上一坐,顾不上可惜掉在水里的糖葫芦,颤抖着指着谢芜悠声音打颤:“水……水妖姐姐?” 谢芜悠划了两下游到岸边,利落地爬上岸,答道:“我不是水妖,但你要小心,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再靠水边那么近了。” 小娃娃咬着手指,看着谢芜悠身后瞪大了眼:“姐姐,那……她是水妖吗?” 转过身,林莯雪在水中狼狈扑腾的身影落入眼中,谢芜悠心里一惊,忙又入水游了过去,一把将她捞了上来。 “咳咳咳——”林莯雪趴在岸边,呛出几口水,全湿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落魄而又引人遐思。 谢芜悠蹙眉,随即意识到自己也是这副模样,听着有人靠近的脚步声,赶忙用巫力烘干了自己和林莯雪身上的衣服,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娃娃的头,扶着林莯雪朝姜府的方向走去。 她在开启灵道时动用了寻魂术,故而通向的是离长姐最近的水域。 身后,一群人急匆匆地抱起小娃娃:“我的小公子啊,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了,可把我们担心的。” 小娃娃看着谢芜悠的背影,“世上真的有水妖啊,是很漂亮的姐姐。” 仆从们面面相觑,有人顺着小公子的眼神看去,依稀抓住了两道曼妙的残影,倏忽一下消失,快得像错觉。 谢芜悠拉着林莯雪拐过一个弯,再走两步便是姜府别院的后墙,她无意带林莯雪翻墙去喝口茶,便指着一条大路道: “恭喜林娘子,现在你在醉城了,你的家乡你应当比我熟,顺着这条路一直走,随便找个城防司的人帮忙,很快便能回去了。” 为了防止对方继续纠缠,在看见她轻轻张开的檀口后,谢芜悠急忙先出言道: “我真的有急事,林娘子自己注意安全,容我失礼,先行一步了。” 她快速地抱了个拳,也不等林莯雪再开口,立马飞身上了屋檐,几个起落后便落入深宅中。 林莯雪委屈地垂下头,看着手心的玉坠,小声嘟囔道: “跑这么快做甚,人家只想把这个还给你,然后再说声……” 她眨了眨眼,一滴小小的水珠从睫毛上滴下来,落进灰扑扑的地上,转眼消散: “谢谢。” 谢芜悠不知道林莯雪小小的心灵又发生了怎样的巨变,她此时正在姜府的院落之中慌乱而无措地寻找着谢琼鸢。 那特殊的感应告诉她,长姐的胎气又动了,然而她却想不通,为何还会出破绽。 她的眼神募地一寒,难道说……那人又做了什么? 她就这么,不知死活吗! “谢三娘子,你回来了。”林莯炎温柔的声音从某处响起,谢芜悠看过去,眼里的寒意又沉了沉: “林大人,我长姐呢?” 林莯炎微微一笑:“就在西厢,不过谢娘子不必着急,姜夫人在一个时辰前动了胎气,我闻讯连忙带了最好的大夫过来,目前已然大好了。” 谢芜悠微微放下心,看着林莯炎嘴角浅淡地勾起:“那真是多谢林大人了。” 他摆摆手,笑得人畜无害:“无妨,谢娘子不在,关照姜夫人是我职责所在。” 谢芜悠心里冷笑,她是该说他殷勤,还是该说他……急不可耐? 但她也没有和他过多耽误,因为见着他便会心生不适,还是早点打发了好: “林娘子回来了,就在不远处的街上,约莫在找城防司帮忙,她这次在望月城可吃了大亏,林大人还是快些接她回去。” 林莯炎面色大变:“雪儿回来了?”言罢急忙朝外赶去,连与谢芜悠告别都忘了。 他一转身,谢芜悠就迫不及待地收起了虚假的笑意,匆匆朝西厢赶去。 第118章 守护 谢琼鸢有气无力地倚在床边,听见门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灰败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苍白的唇绽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朝疾步走来的谢芜悠伸出冰凉的手: “三娘,你回来了。” 谢芜悠的眼眶有些湿润,忙紧紧抓住长姐柔软的手,缓缓渡了一些巫力过去。 谢琼鸢面上的血色渐渐恢复,手脚也暖了起来,她捏了捏被谢芜悠握着的手,自然地放开,温声道: “事情办完了吗?” 谢芜悠憋回即将流下的泪水,重重点了点头。 “好,好,我们三娘是有本事的,多大的事都能办成,多难的关都能闯过去,姐姐为你感到骄傲。”谢琼鸢理了理她的鬓发,温柔地夸奖着她。 谢芜悠莫名想到李谨说过的一句话——“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如此翟二娘子也算父母双全。” 她的长姐,一直以来,都像生身母亲一般温柔地待她。 予她生死关后归家一抹暖黄的灯光,不问原由地支持着她的选择,摸着她的头,说着最温柔的话。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谢琼鸢的肚子,她的长姐,那么好,却平白经历了那么多不该她承受的苦痛。 这个孩子,她一定要保着他平安出世! 她隐下眼里的情绪,拉着谢琼鸢的衣袖,询问道: “长姐还有一月便要临盆了,这么紧要的关头,为何不见姐夫和姻伯母?” 谢琼鸢顿了顿,低声答:“夫君有几个紧要的单子要谈,这次疫情姜家虽然名声大噪,但底子也的确亏损了不少,若不借着第一商号的东风定下几笔,日后恐怕便难了。” 谢芜悠心疼地看着姐姐,她还没说什么,姐姐便着急替姐夫解释,哪怕心里再苦也不显露半点,这大概便是动了真情。 “但是他说过再过半月,哪怕是商号倒闭,也会赶回来陪我的。”谢琼鸢补充道,眼里闪着晶亮的光。 谢芜悠赶忙安慰她:“姐夫是真心心疼姐姐的,哪怕赶不回来,这份情义也天地可鉴。” 谢琼鸢抚着肚子淡笑着点点头,“母亲也很关切我,今日一出事便赶来了,虽然走得也快,但想必是有什么急事。” 谢芜悠的眼神闪了闪,低头垂下长长的睫毛:“哦?姻伯母也挺忙碌的,不知她最近气色可好?” “气色挺好的,比之前又光彩照人了一些,百姓们暗地里给她封了个醉城第一美人,再过几年,恐怕旁人便要以为我是婆婆了。”谢琼鸢轻声笑了笑,看不出旁的情绪。 谢芜悠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厉色,“越活越年轻吗?倒真是有些意思。” 谢琼鸢疲惫地打了个呵欠,朝下躺了躺:“三娘见谅,我想小憩一会,想必你也累了,也回去歇会。 胡嬷嬷她们也被我带来这个别院了,对你挂心地很,别让她们等太久。” 谢芜悠点点头,扶着谢琼鸢睡下,为她掖好被角,同旁边侍候的婆子丫鬟叮嘱了几句,才躬着身子出了门。 到了门口,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朱砂罐和笔,在门边画了几道驱邪符。 她之前设下的感应无异于马后炮,眼下她无法全程守在长姐身边,故而还是防范为上。 等她画好符咒站起身,就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了个满怀。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惜花吸着鼻子,抱着谢芜悠的双臂又紧了紧,仿佛怕她下一秒又飞了。 “惜花,不得无礼。”胡嬷嬷红着眼睛轻斥道,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哑。 惜花嘟着嘴依依不舍地放开,怜蝶抿着嘴朝前走了一步,细细打量了谢芜悠一圈,在确定没有明显的外伤后,轻轻松了口气。 谢芜悠心里一暖,将两个小姑娘齐齐揽入怀里,“好了,你家小姐是什么人,有她搞不定的事吗?” 惜花笑得眉眼弯弯:“那肯定没有呀,我们小姐最厉害了。” 怜蝶严肃地点点头:“确然,小姐的武艺虽然差强人意,但于轻功上的造诣绝对是罕有敌手的,就算搞不定,逃也肯定没问题!” 惜花捏了她一把,“没话找话呢你,你要是憋久了想说,不如和小姐说说书的事情,就你懂武学!” 怜蝶有个特质,便是越紧张在意的时候就会越顾左右而言它,絮絮叨叨说一堆与当下无关的废话。 谢芜悠本想捂着嘴偷笑,听见“书”字时心里一紧,一道亮光从脑海中闪过: “书怎么了?是被人盗了吗?” 若真是被盗了,那之前的一些疑点便说的通了。 怜蝶点点头,将《翟氏巫经》被盗又放回来的事情具体说了,胡嬷嬷又跟着补充了一些细节。 怜蝶眉心深深皱起几道沟壑,“小姐,依我看对方一定武艺超群,且极其熟悉姜府。” 谢芜悠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也能对上,心中更加有数,说话间也带上了几分笃定: “她不一定武艺超群,只是会些障眼法骗过了你罢了。” 惜花眨眨眼:“是诶,需要偷书去看的人想必和小姐有点关系,照这么说的话,那她也不一定熟悉姜府了。” 谢芜悠赞许地揉了揉她的头,“不错,是与我有些渊源,姜府她应当熟悉,但这点并不重要。” 胡嬷嬷抬起眼皮,“看来小姐已然猜到了。” 谢芜悠眼神暗了暗,“此事我会处理,你们一切如常即可。”她顿了顿,左右看了看,声音放轻了一些: “但你们要注意防范这两个人。” 她低下头,勾了勾手指,小声说出了两个名字。 惜花震惊地睁大了眼,怜蝶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胡嬷嬷则十分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 “前面那人还算像,也确实有些问题,但后面那个是怎么回事?小姐别是夹了什么私心。” 谢芜悠的脸有些红,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连惜花也起了疑心,狐疑道: “小姐,你不会真的说这种慌,为什么呀?” 谢芜悠感觉有些难堪,她好歹是个娘子,那种真相说出来,多少有些伤自尊的。 胡嬷嬷见她不语,愈发坚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小姐,你年龄也不小了,遇事不要意气用事,多为未来考虑些。” 她看着不知名的远方,轻叹一声:“人年轻时总觉得这一生该波澜壮阔,便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意,到老了总会知道,哪有那有么多的惊天动地,都是柴米油盐,功名利禄。 小姐,有时候要随性,这是自在,但大的决定时,还是现实一些好。 如此……能少很多懊悔。” 胡嬷嬷很少这样语重心长,仿佛将自己半生悲欢揉碎了放在一段话里,以此来追悔那些沉重的遗恨。 谢芜悠像被摄住一般,没头没脑问出一句: “嬷嬷应该很想回到过去……” 第119章 失踪案 胡素云看着谢芜悠,眼神深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往常的样子,她掖了掖额角的鬓发,无奈地勾起唇角: “小姐,不要去想不可能的事情,专注于当下和未来。” 谢芜悠一怔,有些疑惑自己刚刚的反应,那一瞬间内感受到的悲伤与失望浓烈地像潮水,真实却又莫名其妙。 她抬起头,阳光在她眯起的眼睛里璀璨着,但总感觉隔了一层让人全身困重的水雾,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逃脱不掉。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小姐,那里……”怜蝶唤她,为难地指向一个方向。 不远处,林莯炎立于墙上,颇有几分乞求地看向谢芜悠,双腿难耐地左右活动,看着很是焦躁。 谢芜悠挑了挑眉头,让胡嬷嬷和惜花先回房,对着林莯炎点点头,指着别院的后门,示意他去那里见面。 林莯炎红着眼睛,犹疑一刻便掠下了墙头,看来是不想多耽误时间。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谢芜悠歪着头想了想,难不成林莯雪找不着了? 她这是又在唱哪一出? 带着怜蝶朝后面行去,于回廊尽头处得见一棵桃树,树干上绑着根绳子,另一头栓着条黄毛小犬。 见谢芜悠过来,本来打盹打得正香的小犬倏地一下站起来,朝着她狂吠,上窜下跳个不停,还露出可爱的小尖牙示威。 谢芜悠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视线在它脖子上的铃铛处停留了一瞬,便又快速走开,把它凶巴巴的吠声抛在身后。 怜蝶见她有些在意,便快速解释道:“这是大娘子几日前带回来的,说等孩子出世后养着玩,不过它性格不好,不是睡便是叫,只在大娘子面前乖顺些。” 谢芜悠点点头:“还是得劝劝长姐,这么凶的狗,小心为上。” 小犬的事很快便被谢芜悠放在一边,因着林莯雪确实不见了。 谢芜悠本以为她只是没找到城防司,自己乱跑去别处了,然而在和林莯炎带着城防司那么多人前前后后找了半日后,她不得不确定这是一场带着阴谋的事故。 毕竟人是她带回醉城的,不怎么负责任地将林莯雪丢在巷子里的也是她,虽然两人在身份上都是娇滴滴的官家娘子,但谢芜悠明显更接近于男子,而林莯雪可称手无缚鸡之力。 所以这事可以归结为:谢芜悠一个大丈夫因为不负责任,导致林娘子下落不明…… 人有时真的很难面面俱到,在和林莯炎一同找林莯雪时,谢芜悠很疑惑为何自己又偏离了本来的轨迹。 她无奈地点燃了一个符咒的,想召唤周围的小鬼问话。 一种自责的情绪涌上心头,倒不是因为弄丢了林莯雪,而是又把长姐的事往后推了推。 在等小鬼聚拢过来时,谢芜悠让怜蝶往这边凑了凑,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怜蝶点了点头,接过谢芜悠手上一张刚刚画好的黄符,转身快步朝姜府行去。 在她走后,谢芜悠看着符咒烧过的灰烬,等了一刻钟,又再一刻钟…… 她有些疑惑地眯起眼,将巫力汇聚到眼皮上,将鬼眼的灵力又加大了几分。 红色的视野里,天地灵气周而复始地运转,互相生化,她能看见每个人身上丝丝缕缕的业障、功德,如一团纷乱的线,绕成了纷纷扰扰的人世间。 然而在这样普通而又喧闹的人世间里,竟然找不到一缕魂魄。 虽说魂魄并不是每处都有,但像这样的闹市,若一只都没有,就非常匪夷所思了。 谢芜悠目光一凝,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中成型。 有人在防着她找到林莯雪,更甚者……有人在暗处窥伺着她! “如何?”又找了一圈的林莯炎近前来,急切地问道。 谢芜悠如实相告,“有人在针对我设防,所以抱歉,一点线索都没有。” 林莯炎焦躁地来回踱步,“你不知道,最近刚出了一宗大案,丢的是一位和雪儿一般大的娘子,几日后有樵夫报案,称在山崖下发现了一具女尸,那尸体看来分明是个老妪,衣着却与那娘子一模一样,此案现在还未告破,若是雪儿……” 他颓然地捂住眼睛,看上去痛苦不堪,“娘亲走得早,父亲之后便疯了,我和雪儿相依为命长大,若是她有什么长短……” 谢芜悠不禁有些动容,之前林莯雪独自远走望月城,林莯炎却能神色自若地来姜家提亲,她本以为他并不在乎这个妹妹。 如今看来,只是心大而已,到底还是很重要的血肉至亲。 脑海中一道亮光划过,谢芜悠顺着想了下去: 林莯炎向她提亲的真相她已经猜到,既然林莯炎求娶她是为了那件事,恰巧林莯雪又是那时出走,那便可以说,在林莯炎心里,妹妹没有那件事重要。 而林莯雪一回醉城便被掳走,若不是随机作案,便很可能是冲着她而来,且知道她前段时间不在醉城,又在姜府附近有眼线的。 未出阁的娘子为一个男人远走他乡,这件事在谁家都不会轻易对外宣扬,在谢芜悠离开前,姜家也并不知道这件事。 故而知道这件事的,一定是林莯炎毫不设防,或者心存讨好的人…… 如果那女尸的确是失踪女子,那么其中多半有邪术的手笔。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林莯雪为何会成为目标了。 她能通过灵道,谢芜悠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但也足以证明林莯雪体质的特殊性。 所以林莯雪的失踪有两个可能性,其一,被一伙会邪术的贼人随机掳走;其二,被她想的那个人有计划地掳走。 如果能像林莯炎确认那件事情,第二种的可能性就极大了。 林莯炎看了谢芜悠一眼,发现她竟然在出神,终究没忍住恶语相向: “你为何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她不配进姜府吗?她一个小娘子,你怎么放得下心?” 谢芜悠心里冷笑,面上波澜不惊,反而问他:“与其责怪我,林大人不如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仇家?” “亦或者,有没有招惹什么不该招惹的,不同寻常的人?”她走近了一步,看向林莯炎的眼睛泛着幽幽红光,正在气头上的林莯炎不禁心里犯怵,朝后退了退。 他的声音轻了不少,“我说过,我没有仇家,至于我招惹的人,最不寻常的应该是…… 你!” “你的确不该招惹我。”谢芜悠轻笑,美丽的容颜没了平日的恭谨,在暗处白地发亮,风拂过她的发丝,像只勾人魂魄的妖。 第120章 世俗不容 林莯炎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乱了乱,见那朱唇轻启,银珠落盘般的嗓音贴着双耳滑入心里: “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你应当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想招惹了。 情窦初开时你并不是第一次见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动了心,有了意。 其实我能理解你,毕竟她是那么美,而且好像永远都不会老。 身份的鸿沟注定了你们两个人永无可能,更重要的是……她对你无意。 于是你想了个办法……” “够了!”林莯炎怒吼,“你在说些什么,这和雪儿的行踪有关系吗?” 谢芜悠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完,“你决定与她们家结为姻亲,这样你便有由头与她常常相见了。” 林莯炎脸上的愤怒逐渐褪去,转头看向别处,不去看谢芜悠那双晶亮的眼。 “本来你是没有机会的,因为她们家人丁单薄,没有合适的女眷。 可是也许是老天垂怜,她的儿媳妇竟然有个未出阁的妹妹,还千里迢迢上赶着来醉城求姻缘。 这么好的机会,简直像是老天送来的,于是从结缘节见到她的一刻开始,你便决定要娶她为妻了。 但这种决定与她无关,仅仅因为—— 她是秦歌的姻侄女!” 林莯炎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面色很灰败,他不明白他是哪露了破绽,竟然让谢芜悠猜到了他肮脏的心思。 明明他藏的那么好,那么地克制,哪怕心里狂热到了极点,也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自小便认识秦歌,她是母亲的表嫂,据说也是曾经的情敌。 以前他只把她当做长辈,但也钦慕于她的美貌,暗暗立誓要娶一个同她一般美丽的妻子。 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长大,从懵懂的孩童变成了英俊高大的郎君,她却还是如从前那样娇美,仿佛和他一般年纪。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无法对其他女子动情了,那种滚烫的悸动,只有见到她时能感受到。 见过世间最美的风景,从此再无能刻在心上的影子。 但他知道,她与他于伦理不合,为世俗不容。 如谢三娘所言,更重要的是,她只当他是情敌生的晚辈,甚至还带有从上一辈遗留的敌意。 没有情,更没有爱,只有防备和厌恶! 无数个痛苦的夜里,他睁眼看着无边的黑暗,想到毫无希望的爱情,宁愿从此死去,归于茫茫虚无。 可他舍不得,舍不得每一个可能再见到她的活着的日子。 谢三娘的出现,给他的妄想带来了希望,只要能娶了她,这个被未婚夫抛弃的女人,便可以与姜家结为姻亲,从此光明正大地密切来往。 谢三娘家在望月,嫁到醉城,姜家便是她的娘家,届时哪怕是上门久住,也是有可能的。 只要能见到她,只要能见到,便是他灰暗生活最亮的光。 可谢三娘是怎么知道的?这么隐秘的心思,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也决定一辈子不说出口。 到底……是错在了哪里? “唉……”耳边传来悠长的叹息,“对我而言,你的确是不错的选择。但你太心急了,情深智隔,处处皆是破绽。 但你最大的失误,是没能让我喜欢上你。 只有喜欢了,才会看不见那些破绽,帮你想借口,帮你在心里圆谎。” 是他太心急了吗?林莯炎闭上了眼,倚靠在墙上。 可那么浓烈的感情,怎么能忍得住不去着急,耐得住无法相见的寂寞?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此事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算我有愧于你,但雪儿的事情,你休想置身事外。” “哈哈。”谢芜悠低笑出声,“林大人,以你的才能,还不知道谁最可疑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林莯炎沉着脸,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不安。 谢芜悠摇摇头,“她是你的表舅母,难道林大人没听说过,她是‘苗疆妖女’吗? 她常常去隐居,每次回来都会比走之前更美,容貌永远年轻……” “你别说了!不可能是她!”林莯炎红着眼睛吼道。 谢芜悠拿住他的胳膊,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那娘子遇害时你找不到她的行踪,再出现时她却比以前更加荣光焕发。她近来常问你林莯雪的行踪,你毫不避讳地实言相告,且……” 谢芜悠顿了顿,声音变得绵长起来:“她对你家的特别一清二楚。” 林莯炎面色大变,甩开她后退了好多步,“你知道地灵石的事?” 谢芜悠一挑眉峰,无辜地看向他,“这不就知道了?” 意识到被谢芜悠套话了,林莯炎面露悔色,想到林莯雪的性命,还是咬牙说出了真相: “我家祖上和巫族有些渊源,地灵石是我家的传家宝,据说蕴含着蓬勃的巫力,她几日前找我要,我便给她了。 这不恰好证明她没有拐走雪儿吗?因为她已然有地灵石了,便不需要旁的手段了。” 谢芜悠颇有些惊讶,因着林莯雪能通过灵道,故而她诈了炸林莯炎,没想到竟然牵扯出巫族来。 据她所知,正统巫族向来只在澜国,千百年来,只有各地往来求助,未闻有巫族中人出山济世。 醉城与巫族相隔千里,为何祖上会产生联系,还留下能通过灵道的林莯雪以及那个不知底细的地灵石? 还有另外一个疑点,是关于秦歌的真实身份。 依照谢芜悠的推测,秦歌应当是一名叛逃的旁系巫女。 且谢芜悠看不出她的业障和底细,要么她也佩戴了障灵牌,要么就是…… 她们同出一宗! 旁系的巫女,向来只有资格学习基本阵法,却无法接触到载道之经。 即,她们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谢芜悠猜测,便是因着这个,秦歌之前才完全没有对因果的敬畏,恣意妄为,却让长姐白白承担了果报! 盗巫经的应该是她,看完巫经后她才明白了姜家子嗣艰难的根源,于是在疫情时赎罪,偿还果报。 这么一算,时间也能对上。 但这样无法解释,她为何会知道连谢芜悠也不知道的地灵石。 而且好像是突然知晓的…… 长姐再次胎动,应当与她有关,谢芜悠想不通,她又如何敢再次冒险? 美貌真的就对她那么重要吗? 无论如何,得先找到她! 回过神,谢芜悠抬起眼看向林莯炎,“也许她并不会用,总之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她,咱们得先寻到她才行。” 转过身看向门口,却对上了一双狼狈的眼睛。 第121章 寻他千百度 怜蝶抱拳跪在地上,脸上露出几分慌乱“小姐恕罪,是我失察,将他带了过来。” 话音刚落,她又惊恐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一些小姐要隐瞒的东西。 心里不由得有些难堪,可小姐明明是再坦荡不过的人,为何到了此人面前便束手束脚,藏头露尾? 明明他如此刚正,又那么在意小姐…… 谢芜悠少有地没有搭理怜蝶,透过微光氤氲的尘埃,她看着那个俊美至极却又异常狼狈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融入记忆,刻在心上。 李谨的衣服皱巴巴的,泛着脱色的灰,像在水里泡了很久,又生生熨干,鬓发散乱,胶着在坚毅的下颌旁,如玉般朗润的脸上不知从哪沾了几道灰,发白的指尖还黏着点干枯的血迹。 他的眼里分明盛满了焦急,却在见到谢芜悠后化为了和身体一致的狼狈,紧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转身逃也一般地消失在视线里。 谢芜悠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与林莯炎站得极近,且都好巧不巧地穿着绿色衣裳,颇有登对的嫌疑。 且林莯炎今日是借看望谢琼鸢的由头来见秦歌的,衣着上十分考究,玉冠金履,腰间还佩了白玉环,与李谨的简朴狼狈对照鲜明。 谢芜悠心里很不是滋味,想也不想地便追了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怜蝶和阴沉的林莯炎面面相觑。 直到跑出去几条街,谢芜悠才再次确定,若是李谨不想等,那么她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 二人的轻功,差距太大! 谢芜悠茫然地站在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潮,无措地轻唤着他的名字,却寻不到他的半点踪迹。 可恨此处的鬼魅地灵都被秦歌清理过了,以致于她根本无从找他。 怎么办?她会不会,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若是他诚心想躲,恐怕连望月城也不会回去了。 一个里正而已,他可以舍掉的。 谢芜悠心里难过极了,瞥见一旁高逾五丈的松树,她直接飞身掠了上去,站在最高的枝桠上。 顾不上背着人,故而人们都纷纷停住了步伐,抬头看着她。 谢芜悠快速将人群扫视了几遍,不出所料,没有李谨的身影。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谢芜悠的整个灵魂都被一种强大的恐惧给摄住了,很难将错过李谨的后果用言语表达出来,但最直接的情感告诉她,那将会是一场灾难。 那一刻,所有的其它的顾虑都被抛诸脑后,谢芜悠流着泪,站在那么高的树上,在人头攒动的人面前,将心上的名字喊了出来。 “李谨!” “你出来啊!” “我有要事找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谨!” 人们抬着头,如看戏一般看着高处那个容貌美丽的姑娘,抛下所有般地呼唤一个男子的姓名,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他们想,那个男人一定没有心,否则怎么会让这么美的姑娘为他伤心难过,不管不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是醉城,民风开放,且无人识得她。 李谨迟迟没有出现,一种彻骨的冰冷摄住了谢芜悠,看着下面的人群,她突然有些头晕,扶着树杈缓缓蹲下,抱住自己才能止住那种颤抖。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李谨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醉城,又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开望月城时,她心里记挂着长姐,又被林莯雪纠缠不休,忘记了和任何人告别。 她走的是灵道,于望月城来讲无异于人间蒸发。 许是和欧阳柘他们一起又发现了什么潜在的危险,李谨急于确认她是否回了醉城,是否安全。 至于来的途径,她还依稀记得,来醉城的船上看到的月下黑影。 以及后来目睹李谨从水里飞到甲板上。 还有后来李从怀里掏出供词时,那一层又一层的防水。 由此基本可以推断出,李谨能通过水路快速往返望月城和醉城。 谢芜悠悲哀地发现,自己对李谨依旧是一无所知。 对她而言,他仍然是那个业障滔天,来历不明的危险人物。 但看看她如今的处境,心已经丢了,不管那人是真心还是骗术,她都回不了头了。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她突然有点同情林莯炎,虽然他对她心存欺瞒利用之心,但那份求不得的爱,真的是难耐而煎熬的。 李谨迟迟不肯出现,谢芜悠周身的热血都已经凉了,她站起身,打算离开此处。 正当她运气之时,左侧腿弯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让她身体一斜,如断线风筝般朝后栽下了高大的树。 她快速朝下落去,除了耳畔的呼呼风声,便是心上失重的濒死感。 和一些无可奈何的遗憾。 谢芜悠闭上了双眼。 随着一声低沉的闷哼,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裹住了她,抱着她向上缓了缓,随即轻盈地落下。 谢芜悠睁开眼,是李谨依旧狼狈的下颌,他的面色很沉,仿佛带着滔天的怒气,她有些害怕,安抚似地攥紧他胸前灰白的衣襟。 李谨一愣,身体僵硬了些许,忍不住低下头,却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美丽而惑人,要命的是还带着些不加掩饰的讨好。 他忍不住在这湾温柔的水里沉沦了片刻,双脚触碰到坚实的地面,他又仓皇地移开眼,迅速将她放在地上。 谢芜悠心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浓浓的委屈,他就这么厌她,非得最后关头才肯出现吗? 心里有千言万语还未说出口,便见他神色一凛,又欲抬脚朝哪行去。 身子快于思维,她猛地扑上前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哽咽道: “你又要去哪?难不成想让我再死一遍?” 李谨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硬成了铁,连指尖都不敢再动一下。 周围的看客兴奋地鼓起了掌,李谨眼见着一个鬼祟的人影趁着沸腾的人潮,灵活地几个转身,便再也没了踪影。 他磨了磨后槽牙,自觉不能再让旁人看谢芜悠的笑话,深吸一口气,利落地将谢芜悠扯到身前,再次打横抱起,飞身离开了这个人多眼杂的地方。 第122章 李谨的过往 李谨抱着谢芜悠飞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湖边,将她轻柔地放在一块大石上,接着蹲下身,握住她纤细的小腿。 被李谨碰到的地方如过电一般麻痒,向上直冲头皮,谢芜悠刷地一下站起身,颤声问: “你……你你,要做什么?” 李谨的脸倏地涨红,连连朝后退了几步,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抱……抱歉,我……我想看看你的腿……” 谢芜悠警觉地蜷起身子,将膝盖紧紧抱住,“你看我腿做什么?” 李谨立马肃了神色,“方才有贼人害你,才会让你落下,我已看清那人的样子,只是追的时候被你……” 他的面色又红了几分,不自然地别过头。 谢芜悠怔了怔,是了,她刚刚是被人暗算了,李谨后来是想去追贼人,不过被她患得患失地牵扯住了。 可贼人为何要那么做?想害她性命吗? 那么高的树,打她的小东西力道不小,贼人的功夫恐怕很高…… 亦或者……不是寻常人。 想到这里,心里涌起一阵羞恼,若不是她犯蠢,那人已经被抓到了! 李谨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谢芜悠有些来气,“我不上去就不会摔下来,我上去是又是为了什么?” 李谨眼里闪起一些奇异的光,“是为了什么?” 谢芜悠更恼了,“找你啊,你跑什么?没和你们打招呼就走是我不对,可你跑什么跑?” “我知晓你在找我,但我想问的是,你为何要找我?”李谨看着她,含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谢芜悠看向别处,“没什么,通知你喜酒没有了。” 李谨一怔,“什么意思?” 谢芜悠绞了绞手指,“我不嫁林莯炎了呗。” 李谨强忍住自己快要溢出嘴角的笑意,甚至刻意地把眉峰皱了皱,“为何?” 为何?不心悦他心悦你呀! 然谢芜悠自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说喜欢我是假的,他娶我是为了接近我的姻伯母!” 李谨有些失落,随即心里涌起浓浓的愤怒,林莯炎的眼睛是瞎了吗?有这么好的机会却不珍惜! 若是落在旁人头上,只怕会幸福到极点…… “是为了秦歌?他着实眼拙!” 他不提这事还好,此番提起无异于再次提醒谢芜悠,对方是如何洞察一切还神情自若地配合他演戏的! 她在石头上站起身,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真实身份的?” 李谨默了默,“在望月城,认识你不久后。” 谢芜悠惊得浑身一抖,“这么早?你且细说说!” 李谨看了她一眼,斟酌着道:“我早前见过谢夫人,认得你家丫鬟的衣服,你又显然不是丫鬟,后来见到孟谦孟恒,从你的态度不难猜出来……” 谢芜悠捂住了脸,如此显然的事情,她竟然自作聪明地演了那么久,她从前不是如此愚笨的呀! 果然,男色误人,其实从见到李谨第一眼起,她的心就乱了,所以才会有诸多出丑。 她冷哼一声,“李大人好厉害的本事,逗弄我可还有趣?” 见她又变回了那个疏离的称呼,李谨有些怅然,“抱歉,我并非心存冒犯,只是既然谢三娘子瞒着我,必然是因着防备,我若点破,恐怕会让你更恐惧疏离……” 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此,于破案不利。” 谢芜悠咬牙,他当真是不讲情面,一句为了破案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她紧了紧拳头,索性把话说开: “倒成我的不是了,李大人自己神秘地很,一点底都不漏,还想让别人坦诚相待不成?” 李谨垂下头,末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无意中窥视娘子底细是我不对,也知道道歉无用,不知用自己的秘密作为交换,谢三娘子可看得上?” 谢芜悠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不显,高高地昂起下巴,学着欧阳柘的样子,高傲地点了点头。 李谨攥紧拳头复又松开,与谢芜悠不同,这个秘密是他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长着奇怪的鳞片,手上拿着一条吃了一半的活鱼。 那是一处没有人烟的小岛,我茫然地生活了几日,遇见一只树妖,唤我‘李谨’。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的名字叫李谨。 他说我在岛上活了几百年了,可我却依稀知道外面世界的样子,于是我出了岛,凭着浅淡的印象游到了北境。 我来到望月城,恰好赶上科举,我想进户部任职,所以便考了文试,可惜倒底太仓促,只中了榜尾。 之后我便被派到平安村任里正,接着便遇见了娘子。 这便是我的全部过往,或者说,全部记得的过往。” 谢芜悠下了石头,走到他的面前,轻轻拉住他的袖子: “除了鳞片,还有什么线索吗?我帮你查,你生性正直仁慈,必定不是邪物,最多是受了恶诅,解开便好了。” 李谨转过头,不敢去看她娇美的脸,因为他明白,在真相未明之前,任何的侥幸心都会让他横生妄念,将她拉入泥潭。 不该那样,她是世上最好的娘子,值得最完美的郎君,该有最幸福的人生。 而他,不配! 见他不答,谢芜悠有些着急,想起另外一个细节,询问道: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进户部?是找人吗?我兄长便是户部的人,他可以帮你。” 李谨垂着眼,铁着心肠沉声道:“谢三娘子,你何时才能不这么逞能,学会量力而行? 我才认识你多久?两个月不到的光景,你算一算,我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几次? 我的事不是你能管的,我也不再想忍受你的鲁莽了,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赔罪,但我也请求你不要再添乱,离我的事远一些! 既然你无事,我便先回望月了,刘大人许我的升官发财还未兑现,我得赶紧回去。” 李谨仓皇地转过身,又打算离去,却被谢芜悠一把拉住,他闭了闭眼,感觉坚硬的心防在慢慢皲裂,里面的贪嗔痴膨胀着要溢出,让他将那个姑娘揽入怀中,揉进骨血里。 “李谨,不要走……”谢芜悠的声音里带着乞求,李谨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他心里在想什么,她心里清清楚楚。 “林莯雪丢了,凶手可能是秦歌,她手上有地灵石,还用了邪术,巫力比我强太多,但我不得不逞能,因为事关我长姐的安危。”她的睫毛脆弱地颤抖着,手指一寸一寸往下,包住他大手的小小一角。 “求你,帮帮我,否则我会死的……” 第123章 那便一起吧 李谨没有甩开她,而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好。” 还没等谢芜悠表现出雀跃,他却补充道: “若我放任谢三娘子去死,恐怕你那两位位高权重的青梅竹马也不会饶过我。” 谢芜悠瞪了他几眼,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越过他朝前走去: “那你可得好好讨好我,我师兄你不是没见过,根本拒绝不了我的要求,欧阳柘虽然嘴硬,耳根子却软得很。” 她又转过头,凶巴巴地盯着他的眼睛:“若让我生气了,我便让你一辈子进不了户部。” 与她晶亮的眼神交汇,李谨的眼神有些发暗,他好想堵住那张啰嗦的小嘴,让她从此染上他的气息,一辈子也逃不掉。 可是不行,他绝不能伤她,哪怕不要这条命。 他垂下头,声音微哑,却如拂在心上的羽毛,泛起层层悸动: “如此,还请谢三娘子多担待些。” 谢芜悠感觉脸颊有些发烫,眼神闪了闪,微微嘟起粉嫩的唇: “李大人玩笑了,您又对我不好,我为何要担待?” 李谨一怔,他待她不好吗?在不越界的范围内,他愿意把命揉碎了给她,如果可以的话。 心里想着,他也直接问了出来,带着一些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委屈,“何处做得不好?” 不久前熄灭下去的恐惧燃烧成熊熊火焰,从谢芜悠的心肝直冲颠顶,她单手扯住李谨的前襟,脚尖踮起,怒道: “哪哪都不好!比如你刚刚跑什么跑?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和林莯炎那厮怎么了!以及我那么着急地追你,还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找,别说你没看见,不然后面一下就出来的人是谁?” 其实谢芜悠说话还留有三分余地,从五丈高的大树落下不过瞬息之间,而能及时赶到的李谨,说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也不为过。 谢芜悠咬紧后槽牙,所以他是一直都仿佛事不关己地藏在人群里,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丢人吗? 李谨见她气得厉害,心慌成了一团乱麻,见她眼里又要溢出泪水,情急之下索性将她环腰抱起,放在旁边的一个树桩上。 如此便是谢芜悠居高临下地拽着李谨的衣襟,约莫看着谐和了几分。 谢芜悠心里的气焰矮了一截,耳尖窜上一抹可爱的粉红,面上却依旧又气又怒,手上的力道又紧了紧,“惯会整些没用的!” 李谨抱歉地看着她,“是我不对,我应当矮些,你心里好受便好。 我之前以为林莯炎是你的未婚夫婿,见你二人说话,自觉不该打扰,便擅自离开,后来你叫我,我没停下,让你着急,是我不对。” 没等谢芜悠问出为何不停下,李谨便又出言继续道: “后来你攀到大树上,我本不该再袖手旁观,只是此时我发现有奇人异士盯上了你,为免打草惊蛇,便没有轻举妄动。” 明知他在故意转移话题,谢芜悠却无法不接茬,因着她确实很在意是谁在背后害她。 她松开了李谨可怜的衣襟,“那人什么形貌,为何盯着我?” “麻衣斗笠,身后背着一根长棍,我探了探他的内力,深不可测,是人,却有妖气。” 谢芜悠有些疑惑,她本以为与澜国有关,来人就算不穿着澜国服饰,也不该有这么浓的中原江湖气。 武林,这是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耳畔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抱歉,他应当是冲着我来的,伤你,只是为了逼我出手。” “何以见得?” “他本行色匆匆,还曾与你擦肩而过,直到听见你叫我的名字,才突然间停下来看你。”李谨当时不出现,也是担心再牵连她。 “所以他可能认识从前的你?并且有不小的渊源。”谢芜悠有些激动,“亦或者说,李谨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线索,我们查这个名字就好。” 李谨很无奈,他不愿再说违心的话,只能好言好语地劝她: “他暗中一个手段便能要了你的命,三娘子,求你听我一句劝,莫再插手了。” 谢芜悠撇撇嘴,不插手?看着你躲到天涯海角吗? “他今日能伤我逼你现身,明日便能再抓我诱你出现,李大人若还念着一些共同探案的情谊,还请不要再推开我了,再把一切查清楚之前,离你一丈远的位置都不,安,全!” 李谨握紧拳头复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才终于有勇气去直视那位要与他绑在一起的姑娘,如墨般的眼睛里酝酿着深不见底的漆黑。 “你,想好了?”他哑着声音,再次确认道。 “我没得选呀。”谢芜悠抿了抿嘴唇,话却依旧硬邦邦的,仿佛真的没有退路了。 若她不想和李谨绑在一起,无论是澜国还是清虚观,都是她的去处。 再不济找一个人嫁了,也能彻底斩断和李谨的联系。 然而她却说,她没得选。 那便只能是因为,此生非他不可了。 理智告诉李谨,谢芜悠太年轻,哪怕她做出了什么决定,喜欢上了谁,也可能只是一时的冲动。 在不久的未来,她也许会懊悔此时的莽撞,或者承认这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他该铁石心肠地放开她,永远地离开她的生活。 可他舍不得! 她的态度,给他全然黑暗的未来投入了一份侥幸,而这份侥幸撕碎了一切克制,将内心的欲望与自私放出牢笼,吞噬他,以及无辜的她。 这一步迈出,可能是繁花盛开的山谷,亦可能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那便……一起。”说出这句话,李谨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觉得天光都亮了不少。 谢芜悠猛地抬起头,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出,以至于眼前都泛上了一层水雾,几颗温热的珠子从眼角凝住,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在秀气的下颌上溶为一片。 李谨捧着她的脸,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却越擦越多,笑意变成劫后余生般的战栗,哽咽而不能自已。 “是我不好。”李谨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抚着她颤抖地脊背压在温热的胸膛上,垂头轻吻着她的发顶。 “我会护好你的。”李谨拥着她,看着不知名的远方,“一定。” 第124章 别再推开她 听见他的承诺,谢芜悠哽咽着开口:“必须……,我们还要……一起……把所有的真相……都查清,把恶人都……抓起来。” 李谨拍着她的背,“是,是,把恶人都抓起来,那时才安全。” 谢芜悠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个撒娇的孩子: “嗯嗯!你……不能再推开我了,你……要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 李谨顿了顿,长长地在她发顶上落下一吻,眼里的情绪复杂而深邃: “我如何舍得?” 谢芜悠抬起手紧紧抱住他紧实的腰,重重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求你,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要再推开我了。 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面对,哪怕死了也无憾。 没有父母疼爱的谢芜悠,从小到大都是惶然的,面上越爱笑,心里便越没有安全感。 她曾经真心地敬爱谢蕴之,也把赵越当做自己的亲娘。 可一次又一次的冷待让她的依赖褪去,只剩下了敬畏和疏离。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是不可替代的。 这不是贪心,而是本能。 但对于这种感情的表达,难免会伤害到真心待她好的人。 所以她自小便会隐藏情绪,而不让所有人发现,旁人待她好,她便加倍还回去,可是不是走进了心里,她也不知道。 她好像,没有真正学会在意别人。 如王小兰、欧阳柘、胡素云……都是陪伴太久,直接成了亲人。 而李谨,从初次见面到如今未足两月,她却好像觉得,是信赖了很久的故人,亦或者是十余年人生里的缺失的正正好好的一部分。 这便是话本里说的男女之情吗?她不懂,却无论如何也放不开他,想这么靠在他的胸膛上,永远永远…… 脑海里闪过一个刻骨铭心的画面,是镜子里的她自己,眼里含着浓重的悲戚: “答应我,你会找到他的。” 预见之境里,她爱到骨子里的人是孟谦。 而在离开前,镜中的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若是小将军孟谦,又何必找呢? 她的的眼里闪过一些别样的情绪,若要找的是命定的人,那么那个人她已经找到了。 耳边是他坚实有力的心跳,谢芜悠更加坚定,那人只能是他。 预见之境的偏差来得诡异,或许关键便在那个必须要找到的“他”。 那么,怎么确定那人是不是李谨呢? 想起什么,她的脸有些红,从李谨的怀里钻出来,低垂着头,小声道: “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哭脏了,不如先去换衣裳?” 李谨感觉怀里一冷,颇有些不适应,强忍住将谢芜悠再搂入怀中的冲动,微微转过身子: “不知时间是否来得及?耽搁了许久,恐怕贻误时机。” 说起此事,谢芜悠面上的羞意退去了几分,“我让怜蝶回姜府是为了打探秦歌的行踪,为保安全便以巫力为引,画了寻踪符给她。 早在找到你时我便感应到她的位置有所变化,这小妮子一心把自己活成一个武士,没有我的吩咐不会暗自行动。 所以此事唯一的解释便是,林莯炎猜到了秦歌去哪,为了防止我找过去,趁我们不在劫持了她,自己去寻秦歌。 我能知道她们在哪,而我们的脚程更快,便放他们先行,事后追过去也不算误事。” 李谨点点头,“是我想岔了,事关大娘子安危,三娘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做无谓的耽搁。 既然如此,便去整理一番”他垂头看了看自己,自嘲一笑“如此也不是办法。” 谢芜悠低声嘟囔,“你怎样都是好看的。” “嗯?” “没什么,那边有处小泉,还算隐蔽,你去洗一洗,我去买衣服。”谢芜悠朝前快速指了指,又立马低下头,小跑着走了。 “欸?注意安全。”李谨颇有些疑惑,不是她自个说超过一丈都不安全吗?怎的如今又要分开行动。 想到那个深不可测的人,李谨有点不放心,还是跟了过去,他向来行动快,赶在她之前一些回来不成问题。 心里下了决定,李谨便飞快掠了过去,觉得谢芜悠的面色有点不同寻常,便保持着一些不被发现的距离。 其实谢芜悠天不怕地不怕惯了,神秘人的威胁顷刻被她抛诸脑后,只要李谨不自以为是地再推开她,多厉害的对手她都觉得可以争取应对几分。 毕竟前几次生命危险,都可以用“阴沟里翻床”来概括。 她还是很厉害的! 因而方才所说“不安全”“我会死的”云云,都是她着急之间胡诌的。 而她现下要和李谨分开行动,则是因为一个很尴尬的事实…… 看着谢芜悠风一般地飞进姜府,直奔谢琼鸢的房间,李谨心里又好笑又无奈。 原来是她没钱了。 这个傻姑娘,在疫情时捐出了自己的全部细软,连一根发钗都没有留。 如今她比李谨还穷。 但谢芜悠不知道的是,除了俸禄外,李谨也有些额外的收入,不然早就饿死在望月城街头了。 可她对此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她正腆着脸皮向长姐借钱,想为自己的心上人置办一套像样的衣物。 午睡刚起的谢琼鸢侧卧在美人榻上,美目里闪着一些惊诧,“一家人谈什么借不借的,你要多少?” 谢芜悠绞着手指,她从未主动找哥哥姐姐讨过钱,如此还是头一次。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手掌,不好意思地看向别的方向。 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谢琼鸢瞳孔缩了缩,心里盘算着这个数额的银子,可能需要去钱庄开银票。 可为了自家亲妹妹,五百两又算的了什么? 谢芜悠细若蚊喃的声音响起,“五……五两,可以吗?” 她悄悄抬起头,见谢琼鸢似乎有些为难,便立马改口,“三两也行,我会立字据的。” 谢琼鸢的声音有点沉,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凉意,“三娘,你平日的月钱是多少,又是谁在管?” 谢芜悠脸红地不行,果然是自己太过分了吗? “我不知道有多少,都是嬷嬷在管,她说要为我攒嫁妆,怎么也不能动。”谢芜悠不敢说自己把嫁妆全捐了,否则谢琼鸢不会坐视不管。 谢琼鸢无奈道,“难道你们不知道,早在你九岁的时候,母亲就已经把你的嫁妆备好了吗?” 第125章 最幸运的小娘子 “啊?”谢芜悠有些惊诧,哪怕是之前和孟谦走到纳征那一步,赵越都从未和她提过,谢府为她备了嫁妆。 她们也不好问,怕平白触赵越霉头。 “月钱就是给你零花的,看你身上素的,多置办些首饰。 怪我嫁的太早,有些事情没能亲自教你。”谢琼鸢垂眸掩下眼里的自责,转头给身边的大丫鬟递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忙将腰间的荷包取下递给谢芜悠,“夫人平日不用现银,三娘子有急事,便先拿奴婢的用,虽然不多,但五两还是有的。” 谢芜悠很是惊讶,“五两还是有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她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再次惊诧于财富的力量。 “你平日带这么大笔巨款在身上……”谢芜悠不敢承认自己活得不如丫鬟,便想着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谢琼鸢没耳听了,扶着额头无奈地挥了挥手,“你快些去,别耽搁了正事。” “是,长姐,那芜悠先告退了,您注意些自个。”谢芜悠捧着荷包,感觉掌心在微微发烫,放到腰间又有些不放心,只能紧紧攥在手心里,又防备地将手塞在袖口之中。 谢芜悠的月钱确实不多,胡嬷嬷又都给她攒着,因此她手上也是常年地不落钱。 但绸缎首饰这些,谢府倒未短过她,谢沁柔有多少,她便有多少,也不至于落了谢府的面子去。 不过现在的确是一点不剩了…… 谢芜悠垂着头退到门口,转身离开前,突然福至心灵,检查了一下门边的驱邪符。 看着还算完好,但打开鬼眼便不难发现,符咒上的灵力没有了。 谢芜悠心里一紧,蹲下细细查看,原来是不知被谁刮蹭了一下,导致要紧处的朱砂脱落,泄了灵气。 她咬破自己莹白的手指,用渗出的血将符咒从头到尾描了一遍,末了还不放心,又在背人处多画了几个。 “夫人?您……”房内传来说话声,谢芜悠侧耳听了听。 “唉,又困了,再睡会。”谢琼鸢柔柔的声音传出来,接着是走到床边的动静。 谢芜悠松了口气,又检查了遍那些符咒,才放心地朝成衣店掠去。 身后的李谨眯着眼,盯着谢琼鸢紧闭的房门良久,才提起气,暗自去追谢芜悠。 —— 谢芜悠抱着一个大布包,红着脸来到小泉边。 听着泉里传来水波撩动的哗啦声,她的脸又红了红,深吸一口气,将脚步放得极轻,蹑手蹑脚地朝泉边走去。 她只是为了确定李谨是不是“他”,绝对没有旁的心思! 心里这么想,谢芜悠的脸却越来越红,心跳地也越来越快,没过多久就如同中毒一般,喉口发鲠,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颤抖地拨开茂密的草丛,谢芜悠想将眼睛怼到缝隙里,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包,暗暗给自己鼓劲,她今天是全醉城最幸运的小娘子,一定可以得偿所愿的。 这个衣服便是最好的证据! 事情是这样的,谢芜悠去买衣服,一眼便看中了最好看的那件月白色长裳,衣襟上绣着青松白鹤,大气又精致。 然而问及价格,却要十两。 她手上确实有十两,但和长姐说的是借五两,若挪用十两这么多,可能不太合适。 然而掌柜却说,但凡来买衣物的漂亮娘子,都可以花十文抽根签。 五百根签里,最厉害的一根签便是价值十两的长衫。 这个玩法倒清奇,十文谢芜悠自个就有,便抱着豪赌的心态试了试。 结局是,她竟然真的抽中了! 掌柜欢天喜地地给她包好了衣服,还说了很多吉祥话,直称她是醉城最幸运的小娘子。 她虽然高兴,但也很不好意思,想给掌柜五两银,却被对方坚决地拒绝: “小店做这个游戏,是有高人指点,若是娘子不收这件衣服,恐怕会有损财运。” 谢芜悠自己是信运的,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客气,真诚地道过谢后,便欢天喜地地抱着衣服来找李谨了。 不用算卦,她也知道自己肯定很幸运,一定可以得偿所愿的! 从回忆中回过神,谢芜悠看着那个闪着光辉的缝隙,鼓足勇气凑了过去,将眼睛大大地睁开。 想着可能看见的场景,她的鼻腔已经有些温热了,然而平静的小泉之中,竟然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耳畔传来低沉的声线,泉水的甘洌和男子身上的凛冽合为醉人的调,将谢芜悠裹了个严严实实。 脸颊被带着凉意的手触上,谢芜悠浑身一个哆嗦,只听李谨又道: “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生病了?” 谢芜悠看着地上的土,想着这里能不能出现一个坑,她也好把自己埋了。 “到底怎么了?”见她猫腰蜷在草丛里,姿态扭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皮肤红得像煮熟的虾,双眼空洞地看着土壤,问话也不回……李谨的心里有些慌了,忙将她一把抱起,朝树荫下走去。 大概是中暑了,季夏时节,有时候暑气还是有点大的。 “我去给你找藿香。”李谨起身欲走,却被她紧紧抓住衣摆。 “你……怎么洗得这么快?”谢芜悠低声问道,头紧紧低着,面色又红了几分。 “三娘子去的时间不短了。”李谨有一瞬地心虚,又很快恢复了镇定。 他扫了眼她怀里的布包,绝不能让她知道真相…… 谢芜悠有些怔冲地抬起头,一双水蒙蒙的眼睛睁得很大,小脸红扑扑的,殷桃小嘴晶莹红润。 李谨垂首看着她,喉口有些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谢芜悠眼里的李谨,松松垮垮地穿着一身带着潮气的里衣,隐隐可见内里精壮的轮廓,如墨的长发随意披散,更加衬得他双目如墨,眉峰似剑,而那突起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让人心里发痒…… 谢芜悠心悸地厉害,明白今日做不成事了,将手里的包快速塞进他的怀里,软着腿踉踉跄跄地跑了。 李谨抱着衣服,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谢芜悠娇憨的背影,没有任何缘由地,嘴角勾得越来越高。 他这辈子,如何也放不开她了。 拆开外包的布,李谨将白色的衣裳抖开,前前后后看了看: “确实不错。 值一百两!” 第126章 他不喜欢他! 清晨的阳光绚烂瑰丽,将平淡的时光笼罩、氤氲,披上神秘而梦幻的轻纱。 谢芜悠缓缓掀开眼皮,迷迷蒙蒙的,是男人闪着金边的轮廓。 他将她一把捞入怀里,垂头吻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撩人: “夫人昨晚累着了,可还要再歇会?” 她看见自己重重地抓了下他的后背,把松垮的袭衣扯带着滑下,露出半个有力的肩。 他低笑着撑在她的上方,带笑的眼深邃明亮,仿佛要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看来夫人是不累,那为夫只得再辛苦一二了。” 他的影子缓缓罩住她,在一切归于混沌前,她看见了他胸膛上一颗明艳的朱砂痣。 —— 谢芜悠又掬了一把水在自己的脸上,才稍稍平复下那心悸的躁动。 预见之境中看到的片段随意杂乱,只有这一段窥见了那人身体上的细节。 面貌可以作假,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胸口上去。 为了防止李谨多想,预见之境的事情她暂时不会和他讲,所以她需要暗暗找机会看看他的胸口,确认是否有那颗朱砂痣。 “感觉如何?可是着了暑气?腿还好吗?” 谢芜悠一怔,缓缓转过头,是一身清爽的李谨,穿着那件月白长衫,更称得他身姿如松,面容朗润。 这总是猝不及防出现的低沉的声线,拨动着她心弦微荡的悸动感,和预见之境中不能说是很像,只能称之一模一样。 “三娘子?”见她不答,李谨轻唤道。 “无事,都好。”谢芜悠这才回了神,答他。 李谨细细看着她,仿佛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无事。 谢芜悠被他看得满脸羞红,轻轻推了他一下,“好了,真的没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讲。” 刚刚李谨唤她三娘子,她才想起,走到这一步了,他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预见之境里,那人可是唤她“悠儿”的。 若李谨这么唤她…… 谢芜悠突然有些开不了口了。 见她垂着头久久不说话,李谨约莫猜到是什么不好说的,心里有些酸酸软软的期待,同时出言为她纾解紧张: “不如我先说个,有来方能有往,如此三娘子也不算吃亏。” 谢芜悠额首,“嗯,也好。” “你知道我来望月城,想进户部,是为了找一个人。 缘由是我于岛上醒来时,一无所知,脑海里唯有一句话: ‘去望月城,找谢芜悠。’” 听完这句话,谢芜悠的脑海里轰地一声炸开,过于地惊讶错愕反而让她面上僵硬,看起来不为所动。 李谨说话间一直在打量她,见她面色不变,便以为她并不认识谢芜悠: “看来你不认识此人,无事,我一直私下查找,也是怕打草惊蛇。 那人应当实力不俗,且与我身上的恶诅有关,也许找到他,便能解开我记忆缺失的答案。” 他深深地看了谢芜悠一眼,目光缱绻而坚定,“也许找到他后,我便能放下心中所有顾虑,追寻心之所向。” 谢芜悠心里一个咯噔,那你还是顾虑着! 若他知道她便是谢芜悠,弄清身世的希望少了一大半,又跑了怎么办? 谢芜悠想想便头皮发麻,面上的平淡有些绷不住了,见他的眼神渐渐疑惑,心里一紧,猛地扑上前搂住他的脖子: “你莫要灰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的!” 李谨没想到她突然来了这一出,身体僵成了一块铁板,俊俏的脸迅速涨红,举着双手不知往哪放。 正当他打算试探性地抱住那纤细的腰身时,谢芜悠突然放开了他,面色肃然: “走,我感应到怜蝶了,不过先去分开的地方看看,也许她给我们留了什么讯息也说不准。” 李谨僵硬地点点头,虽然好像总觉得有什么话没说完,以及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谢芜悠咬了咬嘴唇,转过身迅速掠出去,不给李谨半点发现破绽的机会。 她何尝不想与他坦诚相待,告知他所有自己知道的。 关于她过往的一切,开心的不开心的,有趣的无趣的,只要她记得,她都想告诉他,以此来填补他失去记忆的无助。 可是现在还不行,他太好了,好到可以完全不顾自己,只要能成全她。她很怕他再次过不了心里的坎,选择一个人去面对,再把她丢下。 因为真正在乎了,所以任何的风险都要规避。 谢芜悠突然停住脚步,在空中轻盈的一个旋身,把自己放在他的背上。 “我累了,有劳。” 她搂住他的脖子,将下巴靠在他的肩上。 温热的呼吸如羽毛般拂过他的耳朵,给耳尖染上了一层薄粉。 谢芜悠看着他完美的侧脸,心中幸福又惆怅。 她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呀! 可究竟要多少功德,才能换来与他的一个善终呢? 李谨背着谢芜悠脚步如飞,如幻影般掠过大街小巷,却没落入任何人的眼里,不到半柱香便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谢芜悠为了招鬼,寻了一处背人的破庙,除了阴暗幽深,再无别的优点。 看着阴暗处,之前和林莯炎一同站过的角落,谢芜悠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和他的距离,羞惭地明白了李谨的心情。 两个可能有婚约的男女,在阴暗的破庙里,靠那么近地说着话,若那是李谨和别人……恐怕她会更生气。 她忙解释道,“之前我是为了招鬼才选了这么一处位置,为了逼问他对秦歌的心思,才同他站那么近讲话。” 李谨一愣,随即嘴角不可抑制地勾起,深深点了几个头,“嗯,我知道了。” “你不生气了吗?” “嗯,不生气了。” 谢芜悠从他背上下来,重重地踩在地上,气鼓鼓地自己去查看了。 果然,果然,他没有自己喜欢他那样喜欢自己! 如果是她看见他和别的小娘子,肯定会生气很久! 李谨摸不着头脑,忙追上去拉住她,尽力补救“其实还有一点……” 谢芜悠闻言更气了,他居然敢生她气,她都解释了好吗? 果然,还是不喜欢她! 第127章 嘴甜的男子都花心 感觉手被温暖包裹,谢芜悠下意识地要挣开,可李谨却执拗地握着,还牵起了另一只,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谢芜悠嘟着嘴,头歪向一边,眼睛里泛着迷蒙的水雾。 “别生气了好不好?”李谨温声道,“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没生气。”谢芜悠的声音闷闷的,她无意与李谨置气,只是心里委屈。 她是先动心、先沦陷、用情更深的那一个吗? “没关系的。”谢芜悠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绽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不要紧,只要你不走,怎么样都行。” 李谨突然明白了,她的所有异常,所有脾气,都是因何而来。 她怕失去他! 这种认知让他既甜蜜又心疼,就算这份情意中该有一人患得患失,那也不该是她。 她就该被宠着,哄着,理所当然地从他这得到一切所求。 若他对她的爱意有十分,那她只用有半分,就能让他开心到骨子里了。 有种被压抑许久的东西在胸腔里喷薄而出,让他扯着她柔软的手,将她搂进他坚实的怀抱里。 “你叫我如何放得开你?又如何忍心让你难过半分?” 他动情地吻住她的额头,到眉梢,再到鼻尖,最后落在朱唇前的一寸处…… 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沉重,气息渐渐炽热,谢芜悠心跳地快跌出胸腔,她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长长的睫毛覆住了晶亮的眼睛。 李谨抬手抚上她的面颊,缓缓沉下去,在最后一刻错开,缠绵地吻住她的下颌。 “别再害怕了,该害怕的人是我。”他低声道。 蜂腰被柔软的小手紧紧环住,李谨呼吸一滞,只听她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贴着坚硬的胸骨,软软的声音带着肺腑一同震颤: “你也不要害怕,好吗? 明明你,那么好……” 还有半句话谢芜悠没有说出口—— 会有很多很多小娘子喜欢你的…… 李谨抚摸着她的头发,心情如同踩在云朵上一般,幸福地不知所措。 破庙依旧是阴冷潮湿的,然而两人都觉得,这是世上顶顶美丽、温暖的所在。 等到两人都把对方的气味酿进了骨子里,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彼此。 谢芜悠红着脸不敢去看他,垂着头装作无事发生,四处寻找怜蝶可能留下的线索。 李谨嘴角不可抑制地勾起,也如她所愿,低垂着头,去另一边寻找了。 不过……找什么? 李谨犹豫了良久,还是决定不去打破这酸甜的气氛,垂着头装作认真寻找的样子。 没过多久,便听身后传来谢芜悠略带雀跃的声音: “找到了!” 他急忙凑过去,及时夸赞道,“好眼力,这么细的针都能看见。” 谢芜悠得意地昂起头,“那是!姑娘我耳聪目明,多小的东西都能找到。” 李谨端详着那针,钝头圆尾,身上缠着绿色的线,应当不是用于攻击。 “怜蝶这小妮子每日都做着闯荡江湖的梦,还居安思危,总在身上带一堆飞针暗器,这个绿尾钝针是传讯用的,意思是‘安全,不必挂心’。” 李谨闻言也有些惊讶,“那日在船上见过她,身手很不错,我一直以为她是你身边的暗卫。” 谢芜悠拿着针笑了笑,“才不是呢,她从小便跟着我了,是正儿八经的大丫鬟,不过后来我看她有武学天赋,便带着她一起学,谁知能走得比我还远。” 李谨心里好笑,不是比她更远,而是远胜于她…… 谢芜悠的武艺,也就轻功拿得出手。 “你是不是在笑我?”谢芜悠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眯着眼防备地看着李谨。 李谨握拳抵住唇角,还是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在谢芜悠的面色黑沉到极点之前,及时补救道: “只要同你在一处,我便是想笑的,因着心里真心实意地高兴。” 谢芜悠愣了愣,随即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她快速转过身,低声嘟囔,“巧嘴滑舌!”嘴角却忍不住地上勾。 “欧阳柘说过,嘴甜的男子不能信,而且会很花心。” 李谨笑着把她揽进怀里,附耳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噗——”谢芜悠没忍住笑出声,重重拍了一下李谨的胸膛,“你太坏了。” 李谨捂着胸膛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面容十分扭曲,“侠女好强的内力!” 谢芜悠眨了眨眼睛,“受内伤了吗?” 李谨重重点了点头,“五脏俱损,恐命不久矣。” “哦?快给我看看!”谢芜悠突然扑过去,扯着他的衣襟向两旁一拉…… 第128章 路遇猛虎 手背覆上一层温热,谢芜悠的手被对方紧紧扣住了,只见李谨面色潮红,身体僵硬,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太……太快了?”他低声道。 “啊?”他的声音太轻,以致于心里十分可惜的谢芜悠没有听清。 她本想借着玩笑的气氛,顺势而为,杀他个措手不及的。 谁知他反应那么快,这都能制住! “我说……”李谨顿了顿,朝周围扫了一眼,“在这,恐怕委屈了你……” 谢芜悠怔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委屈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又羞又气,重重将他推开: “你想什么呢!” 李谨整理着衣襟,略带委屈地看着她,仿佛一个被欺辱了的小媳妇。 谢芜悠凶巴巴地瞪了回去,“惯会笑闹,走了,去追他们!” “这么着急吗?不是说我们脚程快,可以缓缓么?”李谨笑眯眯地问道。 谢芜悠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一直用轻功飞太傻了,骑骑马坐坐车不好么?” 李谨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不知小姐是想坐车还是骑马,在下去为你置办。” 谢芜悠却昂高了头,“你有银子么?” 还没等李谨说话,她便得意地拿出了那个荷包,拍了拍以示份量: “没关系,本小姐有!” 李谨可不敢让她再花钱了,虽说抽签很有意思,可他手上也没那么多个一百两…… “还是我来,这个案子也算奇案,望月城给报销的。” 谢芜悠疑惑道:“醉城的案子,望月城报销?” 李谨十分严肃地点点头,“不错,就算官府不报,梁大人也给报的。” “梁甲一?他又为何要出这份钱?” 李谨继续一本正经地瞎扯,“一则梁大人不缺钱,二则他对奇案兴趣浓厚。” 趁着谢芜悠还没转过弯来,李谨赶紧唬她,“更重要的一点,此案恐怕不仅限于醉城。” “啊?不是秦歌做的吗?” “那只是推测,真相如何还须查验,也许会牵扯出更大的阴谋。” 谢芜悠点点头,“你说得有理,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出发。” 见她暗搓搓地把荷包收好,李谨舒了一口气。 总算,不用再抽签了…… 省下了不少钱。 只是他不知道,他的无心之言,竟然一语成谶了。 —— 谢芜悠感应到,怜蝶她们朝西走了。 不知怜蝶回姜府查到的线索是什么,但谢芜悠觉得不必再查一遍,只管跟着林莯炎走即可。 一则费时费力,二则她总觉得林莯炎隐瞒了什么。 以及所有真相,虽然看起来轻易便能串在一起,但谢芜悠总觉得,在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背后,有一双穿针引线的手。 还有诡异的地灵石,林莯雪的特别…… 所以也许根据线索无法查到秦歌,然而跟着林莯炎却可以。 至于林莯炎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把怜蝶带在身边? 谢芜悠眼里划过一丝冷芒,还能为何,为了在关键时刻牵制住她而已。 看来在他眼里,嫡亲的妹妹都比不上秦歌的一根头发丝! 谢芜悠正思索着,却见李谨正和店家说着什么。 走近了几步,她才明白李谨在整什么幺蛾子。 他找店家要了一辆结实却不配马的车,又从另一家马行租了一匹可以自己跑回来的马,将它们套在一起,邀功般地请谢芜悠上车。 “这又是为什么?”谢芜悠扶着他的手迅速钻进车里,放下车帘隔绝那些各异的眼光。 “等下你便知道了,不过建议你不要探出头来看。”李谨淡笑地坐上车辕,拿起马鞭利落地一扬,发出嗖嗖破空声,马儿扬蹄朝前疾驰而去,留下滚滚烟尘。 马夫张着嘴,吃了满口的灰,然而他却毫无所觉,愣愣地看向一旁的人: “他他他……好像根本没抽到马身上。” 那人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你眼花了。” 马夫用灰扑扑的手指挠了挠灰扑扑的脑袋,“没有……” —— 谢芜悠撩开车帘的一角,眯着眼看着哼着小调的李谨,马鞭被他随意地放在一边,然而马却毫不停歇地往前跑着,还能自个儿转换方向。 “你会驭兽?”她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应该算,等会你想让谁来拉车,狼还是豹子?”李谨也不瞒她,答得十分干脆,“或者老虎也行啊。” 谢芜悠有点嫉妒,巫族也有驭兽的能力,可她学不会! 李谨这中的哪里是恶诅,明明是异能呀! 虽然可能李谨本来就会,可谢芜悠总想着他之前是个普通人,因着变故才成了这样。 一个……和她一样的普通人。 虽然她可能忘了,自己也普通不到哪里去…… “你还会什么?”谢芜悠心里有些沉重,李谨越特别,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就越大,走下去就会越艰难。 李谨的目光沉了沉,随即又爽朗地笑开,“我本事大着呢,具体来说恐怕一路都说不完,以后慢慢展示出来岂不更美?” “你便吹!”谢芜悠重重地放下帘子,不久后又隔着帘子对他喊道: “我选老虎。” 李谨笑道,“好嘞,这就给小姐安排上。” “嗯。”谢芜悠满意地点点头,“让它跑快些,今晚我要到醴县喝到正宗的猴儿酿。” “包管小姐满意。”李谨打了个呼哨,马儿跑得又更卖力了些,谢芜悠抓紧了马车上的横杆,稳稳当当地坐着,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真好啊,现在。 行至深林之中,李谨下车放走了马儿,敲了敲马车的木制窗,“它来了,要出来看看吗?” 门帘轻轻动了动,露出谢芜悠的一只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睛灵活地转了转,定格之时,只听得那帘后的姑娘轻轻抽了口气。 在马车之前,站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虎,天生一双吊梢眼,于顾盼间露出点点凶光。 这真是李谨招过来拉马车的吗? 还是,闻着肉香自己找过来的…… “它……真的听你的话么?”谢芜悠往帘子里面缩了缩,根据她遇到阴沟必翻船的体质,这只老虎很可能是来吃她的。 李谨淡笑着点了点头,神色不似作假。他本觉得这种能力是妖异之象,可如今看着心上人“钦佩”的神色,竟然颇为怡然自得。 不可不可,君子要谦逊。 李·谦逊·谨朝老虎抬起了手,老虎眼中精光一闪,迈着步子朝他跃来。 谢芜悠瞳孔微缩,身子比脑子快,一阵风的工夫便已挡在了李谨面前,张着手臂闭上了眼。 第129章 他是个混蛋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转而是来自腹部软软的触感,谢芜悠试探性地睁开眼,却见一个大大的毛茸茸的身影蹲在地上,乖顺地用头蹭着她的肚子。 之前的害怕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谢芜悠惊奇地蹲下,像抚摸小猫一般摸着它软软的额头。 “手感好好……”谢芜悠越来越不客气,甚至揪起了它尖尖的耳朵,老虎也不生气,只是任她揉搓。 谢芜悠把目光移向了它的爪子,又大又厚,看着很有趣的样子…… 她也就蹲下了身,在大大的爪子上一下一下地戳按着,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清澈如孩童。 “握手。”谢芜悠想看看爪子下面的光景,便试探着对老虎提出了要求。 那老虎竟然真的抬起了一只前爪,轻轻地放在谢芜悠纤细的手上,如同在建立什么奇妙的联系。 “真有趣。”谢芜悠摸够了老虎,才转身看向李谨,却发现他的脸色黑沉地厉害。 “怎么了?”谢芜悠心里一惊,“是不是很费神?” 李谨不答,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她,仿佛压抑着最汹涌的波涛。 谢芜悠有点犯怵,笑着打哈哈,“是我犯傻了,明明你能驾驭它,哈哈。” 李谨依旧是那副神情,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谢芜悠指了指马车,“我先上去了,还要喝猴儿酿呢。” 说罢便提着裙角要上去,手腕一紧,被他紧紧握住。 谢芜悠转过身,高高嘟起了嘴巴,晶莹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行,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李谨不语,以一种复杂的神色注视她良久后,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了自己的脖子。 谢芜悠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五脏六腑仿佛被摄住了一般,在一起撕扯,翻搅,化为最剧烈的痛。 然而这些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在血液喷涌而出之前,李谨又迅速拔出了匕首,伤口倏忽之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层浅浅的血痕,白衣未染,快得像错觉。 谢芜悠手指颤抖着去摸他的脖子,血痕之下的肌肤光洁如初,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的泪水喷涌而出,冲他吼道: “你死不了对,你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这么吓我?” 身后的老虎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趴伏在地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李谨抹去她脸上的泪,“对不起,但我怕你不信,更怕你记不住。 我不会死,而你的命只有一次,所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救我,好吗? 旁人伤不了我,但若是你有个好歹,活着对我便是最大的折磨。” “混蛋!”谢芜悠擦着眼泪怒骂道,狠狠地捶打了几下他的胸膛,愤怒地冲回了车厢里。 李谨叹了口气,将马车套在瑟瑟发抖的老虎身上,安慰似的摸了摸它的脑袋,跳上车辕,道了声“有劳”。 马车稳稳地开始加速,谢芜悠在车厢里紧紧抱住自己的腿,把梨花带雨的脸埋在腿上。 混蛋!混蛋! 不过是仗着她在乎他! 本来开开心心的,惯会破坏气氛。 她刚刚就应该走掉的。 真没出息,还不是怕他担心,或者把马车弄丢了要赔…… 总之他是个混蛋,也只有她这么好的小娘子愿意迁就他! 不行,胡嬷嬷说过,不能让郎君觉得她脾气太好,好欺负。 起码要三天不和他说话! “呃……”帘子外传来李谨的闷哼声,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怎么了? 谢芜悠心里本能地一缩,当下就想出去看看。 手都放在帘子上了,她突然觉出一些不对来。 他那么坏,多半是装的。 李谨还在外面哼哼唧唧,谢芜悠却铁了心的不为所动,仿佛在打着一场冗长的拉锯战。 最后,还是李谨先败下阵来,掀开一角帘子,隔着缝隙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你不在意我了。”他故意软着声音道,一手捂着心口,俊秀的脸苍白如纸,好一幅病弱美人的做派。 谢芜悠气极,好啊,果然是装的! 在意他干嘛,随他蒙骗吗? 她闭上了眼皮,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既然你累了,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这些小家伙进去的。”李谨虚弱的声音中带上了一抹坚定: “我会守住这个帘子的!” 小家伙? 前方传来一些细微的动静,谢芜悠将眼皮悄悄抬起一条缝,瞥见一抹淡黄的影子后猛地睁开美目,以破风之势从李谨手里抢过什么,紧紧抱在怀里。 好可爱的小老虎! 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子,湿漉漉的眼睛讨好般地看着她,还轻轻摇着短短的尾巴。 “唉,你们回去,谢小姐只要你们妹妹,两个男孩子撒什么娇?” 嗖——什么东西朝李谨飞来,他张开手掌抓住,眼角闪过一丝笑意。 黄色的符纸上用朱砂写着一行放荡不羁的字—— “虎母劳累,应当代为照顾幼虎。” 幼虎前画了一个竖线,连着另外三个字: “所有的” 李谨憋着笑,肃然道:“好好,你们进去,谢三小姐仁慈,天底下没有比她更良善的小娘子了,你们真幸运!” 谢芜悠对着三只撒娇卖萌的小老虎,幸福地都要飞上天了,她躺在虎大的肚皮上,两只手各摸着虎二和虎三的背,嘴角扬地不能再扬。 察觉到李谨掀开了帘子,她猛地收回笑意,木着脸凶狠地看向他。 李谨笑得谄媚,“还生气吗?” 谢芜悠哪还记得生气的事?然而嘴上却不能说,她势必要三天不和李谨说话,说到做到! 于是她阖上了眼睛,躺在虎大的肚子上假寐。 “唉,只见新虎笑,哪闻旧人哭啊,你们伺候好谢三小姐,莫伤着她了。”李谨悲戚地退出车厢,将帘子盖得结结实实。 不一会儿,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帘子后面探出头来,眨着懵懂的眼睛,嘴里叼着一张黄黄的纸。 李谨立马坐起身,满怀期待地拿起纸定睛一看…… 第130章 白焰 “未经传唤不得入内”! 李谨瘪了瘪嘴,瞪了小老虎一眼,小崽子一缩,可怜巴巴地回了车厢。 “诺!”李谨冲马车内喊道,只能以手支在膝盖上,无聊地看着周边快速后退的树影。 而一帘之隔的车厢内,谢芜悠已然乐成了一朵盛开的花,强忍着不去笑出声来,抱着小虎崽子们打滚。 太有趣了! 李谨那厮还挺会哄女孩开心,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谢芜悠眼里闪过一丝暗芒,按李谨自己说的,他起码也有个几百岁了,失忆之后倒是干干净净,可之前…… 不会有个几十上百段经历! 目光与小老虎们湿漉漉、黑漆漆、水灵灵的大眼睛对上,谢芜悠心里一柔,立马觉得自己的心思复杂又肮脏。 小老虎这么干净,怎么能在小老虎面前思虑别的呢?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只要她够厉害,战战兢兢的就是李谨。 谢芜悠紧紧抱住一只胖乎乎的虎崽子,用头在它柔软的毛上猛蹭。 另外两只也不停地用头拱着她的胳膊,躺在车厢里肚子朝上,求抚摸求挠痒。 谢芜悠头一遭觉得,人长两只手,太少了! 她看了看紧紧盖住的车帘,小心翼翼地褪下鞋袜,露出莹白如玉的脚。 然后怀里抱一只,两脚各踩一只…… 她紧紧闭上眼,眼角漏出了一滴幸福的泪水。 她愿称此为——人间极乐! 谢芜悠的快乐一直持续到了傍晚,虎妈妈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提前到达了醴县。 谢芜悠依依不舍地看着虎妈妈带走小老虎们,李谨则又召来了一匹野马,套上缰绳拉着车进入县城。 谢芜悠仰躺在小老虎们存在过的车厢里,感受着马车慢了数倍的节律,心里又给李谨记了一笔。 这厮忒没眼色,有这么可爱的小老虎在,猴儿酿还重要吗? 有小老虎在,风餐露宿又有何妨? 正无聊间,外面又传来李谨颇为夸张的声音: “你这小崽子作甚?谢三小姐说了,非传召不得入内,你难道还想不请自来不成?” 谢芜悠精神一振,李谨又找了什么有意思的崽子? 从怀里掏出黄纸,谢芜悠又写了一张纸条。 李谨瞥见车帘缝隙处黄色的一角,淡定地移开视线,冲着怀里黑白相间的小狼崽挤眉弄眼: “不可以的,你走,莫惹三小姐生气。”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黄纸便被玉手拍在了他的背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李谨嘴角勾起,她碰他了呢,有进步! 两指夹住符纸,还能感觉到姑娘指尖的温度,似乎依稀萦绕着淡淡的馨香,李谨见着纸上的字,笑意更甚。 “来者是客,传。” “唉,我家小姐果然是天底下最知礼、最好的小娘子,你进去,好生伺候着。” 谢芜悠咬着下唇,紧紧盯着车帘,在见着进来的小家伙后险些尖叫出声。 它看着就像个圆滚滚的团子,一身毛发蓬松柔软,眼睛如同两颗小小的黑曜石,额间一簇白毛,像极了火焰。 这是哪里找的神兽? 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将小狼崽一把捞进怀里,按着头摸个不停。 对不起了,可是它太可爱了,她忍不住…… 小老虎们立马被谢芜悠抛到脑后,心里眼里只有眼前这只可爱的狼崽。 北境近年来盛行养犬,因此说这只小狼崽是小犬,也没有人会怀疑。 虽然它的毛色确实是特别地紧。 谢芜悠虽然被美色所惑,但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打开鬼眼看了看,确定了它的身上没有妖力。 它这么特别,想必日子会很难过,不如养在身边? “你愿意吗?”谢芜悠看着它,轻声问道。 小狼崽看着她,黑黑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它轻轻嗷呜了一声,舔了舔谢芜悠的手背。 “太好了!你额心的白毛真好看,就叫你白焰。”谢芜悠高兴地搂紧白焰,用额头在它身上不住地蹭。 “嗷呜~” 李谨耳朵一动,心里暗道不好。 怎么就要留下来了?不应该和小老虎们一样,是“露水情缘”吗? 他的眼神一暗,看来是他“引狼入室”了。 没良心的小狼崽子,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此时,白焰从车帘后探出头来,叼着一张黄纸递给他。 李谨得意地笑了笑,从它嘴里一把抽出黄纸,举至面前一看,下一刻,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纸上写着:“买精肉,白焰要吃最好的。” 在李谨的眼刀飞过来之前,白焰及时缩回了头,滚进了谢芜悠的怀里。 路过肉铺时,李谨不情不愿地买了三斤上好的猪腿肉,细细地切成丝,包好了递进马车里。 哼,就惯着你,小时候胖是可爱,等过几个月……哼哼,看她还要不要你这头猪! 想到白焰胖成猪后被谢芜悠赶走的下场,李谨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掏出腰间的荷包数了数剩余的银票,如果一路上样样都要最好的,可能不是特别够。 他瞥了眼街上的某一角,喃喃自语道: “不知醉城认不认穆沉熙。” 谢芜悠一怔,他说谁? 第131章 她命数如此 她好像听到是…… 不,不可能,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名字的事情很快便被谢芜悠抛到脑后,因着李谨竟然带她来到了全醴县最奢华的酒楼,扬言要在这请她喝猴儿酿。 他……是不是在岛上待久了,对银钱斤两一无所知? 这种酒楼的消费,用一掷千金形容也不为过,她不信梁甲一会给他报销。 但这傻孩子可能也只是想用最好的哄她开心…… 谢芜悠心里软了软,但进肯定是不会进去的,虽然逃得掉,但也很丢人呀! 于是她抱着白焰把头一扬,一副瞧不上的神色,抬腿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正张罗着停马车的李谨愣了愣,随即追过去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问道,“三小姐怎么了?可是不满意这家?” 谢芜悠怕他真不要马车了,于是停下步子,高贵地点了点头。 “可这是最好的了……”李谨看着这家“醉仙居”,在醴县独领风骚,比其它酒楼强得不止一星半点,哪有争议的空间? 是了,他家小娘子是出身显赫的官家小姐,想必尝厌了这些世间翘楚,想试试些旁的口味。 记得狐妖幻境之中,她便很满意他做的吃食。 那么粗鄙的东西,竟然也能喜欢,一定是这样了。 自认窥破真相李谨得意地笑了笑,“三小姐想试试些偏门口味?” 偏门?谢芜悠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倒也不必…… 她本来就不爱品酒,再者,她们是出来游玩的吗? 可怜的怜蝶还在林莯炎那个伪君子手上呢! 谢芜悠全然忘记了是谁在策虎赶路,又是谁在马车里玩崽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忘记初心的李谨,一扭头自顾自走了。 李谨大致明白了她是在节约银两,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得牵着马跟在后面,随她走着。 而此时可怜的怜蝶正坐在一处十分华贵的酒楼之中,看着满桌珍馐轻轻咽了口唾沫。 林莯炎温和一笑,“怜蝶姑娘多少吃点,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你家小姐本领太高,押着你留条退路罢了。 再者,没有你查到的线索,她回去重新查,也能耽搁一二不是?” 怜蝶冷傲地将头扭向一边,“林大人少费些口舌,若是随意吃点也就罢了,如此,我坚决不受!” 林莯炎缓缓倒出一杯酒,香醇的酒香四溢开来,勾得怜蝶眼神一红。 “在下知道,怜蝶姑娘跟着三小姐什么好的没吃过?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这姿态做出来了,想必日后谢三小姐也能少些怨气。” 怜蝶拳头紧了紧,胡言! 她跟着谢芜悠,吃过什么好的? 啊不是,他心术不正,行拐带之事,意图妖邪,小姐看他什么姿态? 这些日林莯炎为了讨好她,啰啰嗦嗦地说了很多话,她多少听进去了一些,结合着小姐小心他和秦歌的嘱托,心里对于这纷乱的恩怨已然有了个大概了解。 怜蝶目色微寒,这林莯炎也是有意思,自家妹子生死未卜,却能为了让谢芜悠对秦歌仁慈些,在这不急不缓地惺惺作态? 林莯雪什么运道,摊上这么个兄长? 她忍不住出言质问,“林大人,令妹生死未卜,您就不着急吗?” 林莯炎一怔,眼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低下头,轻声道: “那是她的命数。” 嘭——怜蝶猛地站起身,重重地在桌上打了一掌,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你还是个人吗?就算你喜欢秦歌,林小姐又何其无辜,她是你亲妹妹!” 林莯炎坦然回视着她,“正是因为她是我亲妹妹,才应当去赎罪! 我们家,对不起表舅母。 如果可以,我愿意替她。 可是不行,谁叫她是女孩,还和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她的命,我只希望旁人少管闲事,不要误了表舅母的事。” 怜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住地摇头,疯了,他已然疯魔了! 若这是他的真实想法,那么他肯定不想快点赶到,而是…… 不住地拖延时间,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好! 怜蝶心里一惊,难道说,他一直在带着她绕远路? 她定了定神,沉声道:“小姐脚程快,回姜府查探的时间根本费不了她多少时间,恐怕她现在已经和林大人的心上人对上了。” 林莯炎的眼神闪了闪,怜蝶乘胜追击,“小姐向来把巫族的事看得极重,找我恐怕得排在后面,若林大人再不着急些,以我威胁小姐的计划怕是走不通了。” 林莯炎惊恐地看着她良久,面上的神色在某一瞬间全部皲裂,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怜蝶姑娘,比起你家小姐,你的智谋也差太远了! 你不如直接说,让我快些把你家小姐引过去找表舅母,如此也不会这么好笑!” 怜蝶眉心一蹙,“你什么意思?” 林莯炎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靠近她,声音里带着阴测测的凉: “怜蝶姑娘以为,我是凭什么当上城防司之首的?” 身上窜起一阵鸡皮疙瘩,怜蝶下意识地挥出一掌,却发现浑身的内力都滞塞住了。 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时候? “姑娘怀里的平安符还请好生收好,莫要弄丢了。” 怜蝶一愣,忙把符咒掏出,展开一看…… 第132章 偷心的局 还没等她从复杂的线条中辨明不对劲之处,林莯炎便如同鬼魅一般飘到她的身边,捉住她的手腕一捏,抢走了那张符篆。 “哈哈,我只是怀疑她留了后手,诈你一诈罢了!”林莯炎放声大笑,与从前克己复礼的模样判若两人。 从最隐蔽的心思被剥离到阳光下的那一刻起,囚住阴暗的囚笼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现在的他,要不顾一切地去追寻心爱的人,任何事都不能越过她去! “你!”怜蝶气到浑身发抖,然而却浑身酸软使不上力道,捂着手腕缩在凳子上,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林莯炎。 “你看我也无用,怜蝶姑娘,恕我直言,以你的天资,当个江湖草莽还行。”林莯炎垂下身子,勾起怜蝶的下巴,嘴角带着邪佞张狂的笑: “但若是想做个武士、暗卫,呵呵,不拖你家小姐后腿便不错了!” 怜蝶感觉喉口发鲠,林莯炎的话如一把尖刀般插进了她的心里,还狠狠搅动着鲜活的血肉。 小姐去平安村从来不肯带她,明知道她不怕危险,却以保护的名义把她拘在内宅。 在月江上的那一遭,才让她真正找到了自己。 本以为之后会不一样,可谁知又回到了原点,小姐依旧喜欢独来独往,再危险也不让她帮忙。 是早就看出她驽钝,不堪大用吗? 她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从心里溢出一句,“为什么?” 林莯炎嘲讽地笑了笑,“为什么?谁的心没些黑暗的角落,而你家小姐拿着一根蜡烛,就想把一切阴暗照亮。 那些最纠结的、撕扯着的欲望,复杂地如同理不清的线,有谁能陪她走下去? 而你,蠢笨而自以为是,又如何帮的了她?” 撒谎!挑拨离间而已! 怜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他横眉以对,“你又了解我几分?就敢在此胡言乱语!” 林莯炎不可置否,“我也不瞒你,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而我的天赋便是能迅速看穿一个人。 难道姑娘忘了我是如何被你们当做谢三小姐的良配,尽力撮合的吗? 她说我败在没让她动心,这个我不认。 那天去黛山送诏令,是我特意让给了她,又独自引开追兵,再任他们殴打。 事后我刻意没去黛山与她汇合,也没有半分解释,只是带着伤去姜府提亲,她心思细腻,必定能猜到我是为她挡了一劫。 人自己猜出的真相,往往比别人告知的要更能入心。 之后游湖,我又处处投其所好,让她觉得我们很合适。 这个局,便是我设下的,让她丢心的局。 而失败的原因不在我,而是因为她的心里早就有了别人。 我错就错在,只看出她对李谨的防备,却没看到压抑的倾慕。 呵,但谁又能想到,人会去防备自己的心上人呢?” 怜蝶颇有些颓丧,是她低估了林莯炎。 但也不该低估,毕竟他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城防司总督,其心思手腕,又岂是普通人能比的? 不知道小姐能不能想到这一层。 若是想不到,则会落入林莯炎的圈套,但若是想到…… —— 谢芜悠抚着白焰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李谨心里一紧,忙拿出怀中的水囊为她添了杯水。 “这家店……便宜是便宜,但是不是委屈了你?” 谢芜悠脑海里无端闪出在杜康破庙里,她扯着李谨的衣襟,对方支支吾吾地说委屈了她的场景。 这个登徒子! 她瞪了他一眼,端起茶水,温柔地喂给白焰。 李谨撇了撇嘴,将自己的杯子放到谢芜悠面前,又殷勤地倒了杯水: “现在还跟着定位符走吗?莫小瞧林莯炎,他是个心黑的。” 谢芜悠拿着白焰的爪子蘸上水,在桌子上写了四个字: “没你心黑”。 李谨一噎,闷闷道:“是啊,他可没法同我比。 想来三小姐是胸有成竹了,毕竟我这天下顶顶心黑的都被你拿捏地死死的。” 白焰的狼爪又在桌上划下两个字: “自然”。 李谨皱了皱鼻子,伸手握住了白焰的一只爪子,轻轻摇了摇: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说话?” 谢芜悠在心里答他:两天八个时辰三刻。 李谨见她不理自己,闷闷收回手,举着桌上的茶壶一饮而尽。 谢芜悠看着他,举起茶杯小酌了一口。 不愧是不死之身,真是—— 什么都敢喝呢! 第133章 客栈01 陈泽是第一次来醴县,行路有些仓促,身上银两不太够,承担不起醴县普遍的高消费客栈。 便宜的客栈几乎家家爆满,他在醴县内寻寻觅觅几圈,终于在正西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家较为冷清的。 这家客栈的位置有些隐蔽,若不是他无头苍蝇般在此处多绕了几圈,就险些错过了。 客栈的装潢倒也算气派,乍一看丝毫不输其它店的派头,他不知刚刚是如何看漏了去的,大概是下意识地觉得自个儿消费不起? 不过也无法了,先住着再说,实在不行只能拿手艺抵了…… 只要有人的地方,想必都是看重他的手艺的。 思虑清楚后,他也不再饿着自己,腿一迈便跨了进去,一阵淡淡的香气迎面而来,他仔细辨了辨,竟然说不出门道。 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些疑虑,他从腰间掏出一个小药瓶,张嘴喂了自己几颗。 客栈内里不似外面那般冷清,倒有些喧闹的人间烟火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衣着各异,在各自的座位上谈天说地,陈泽心里莫名一松,抬腿迈进了客栈。 “请问,还有客房吗?” 对着颇显拥挤的大堂,寻不见店小二的他索性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了一声,却好似一块重石投在水滩里,将一切波涛掩盖,惟以沉寂的静默。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堂内所有人纷纷停下了声音和动作,以一种十分微妙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另类、怪物。 但这种诡异的场景只停留了一瞬,在他感觉到错愕之前,一切便已恢复了正常,仿佛刚刚发生的场景是他的幻视幻听。 陈泽左手搭着右手的脉,又迅速换了个边,很好,除了因受惊而带来的细数外没有别的异常,没有中毒也没有癔症,当然,他体胖而蕴生的痰湿还是在的。 陈泽是个不折不扣的胖子,下巴五层层层分明,腰身粗圆足斤足两,幸而他天生一双小短腿,看上去还有些憨态可掬,慈眉善目。 “唉哟,小店繁忙,怠慢客官,房间管够,一口价一百文,客官住否?”一个肩上搭着抹布的店小二见状急忙迎过来,面上带着谄媚的笑,言语间拉着陈泽的袖子,将他往店内扯。 陈泽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但终究没说什么,毕竟离了这,他便再也找不到一百文一夜的店了。 奔波了几日,陈泽早已浑身酸痛,周身每一块肥肉都在抗议着不堪重负,比起旁的,他更需要休息。 店小二办事极其利索,收了一百文房费,三下五除二地便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拿着一把钥匙毕恭毕敬地请他上楼,看看房间,顺便把行李放好。 陈泽跟在店小二身后爬楼梯,几步的工夫便有些气喘,眼角瞥见身边走过的贵夫人,移过视线仔细看去,却见她正和一个浪人互相对视着,片刻后又各自移开,继续着两不相干的事。 萍水相逢,又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为何看上去却像阔别多年的老友一般? “客官,可要搭把手?”店小二的声音拉回了陈泽的思绪,他应了一句,便拉着扶手加快了向上爬的速度。 低至白菜价的客房出乎意料地整洁明亮,连浴桶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气,令人心旷神怡,他叫了一桶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此时门外传来了个青年男子的说话声,竟然令他感到分外欣慰。 “三娘子,不如今晚我们还是睡一屋,你一人我怕不安全。” 对方没有理他,转而是重重的关门声和一声短促的狗叫。 陈泽玩味地笑了笑,和你在一起才不安全…… 男人的心思,互相都懂。 第134章 客栈02 舒舒服服的泡澡能激出藏在骨肉内里的疲乏,陈泽周身的肥肉愉快地抖了抖,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搭在浴桶边缘,任由上泛的困意交织着雾气将自己包裹,轻轻阖上了困重的眼皮。 梦中的幻影虚虚实实,时而困重时而轻盈,有这一路上所见的芸芸众生,草木荣枯,还总潜藏着一些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惧。 “陈——泽——”悠长的女声在耳畔回荡,却难以寻到其根源。 是我。 “哈哈,陈泽。”那道声音轻笑着,态度有些轻佻。 你是谁? “陈!泽!”没来由的,声音里带上愤怒的狠厉。 你在哪! 烦躁的感觉裹挟住了陈泽,他挣扎着从浴桶中坐起,入眼皆是迷雾,他舞动着双手挥去雾气,见到的却是鲜红的血色。 血,到处都是血,手上是,浴桶里是,地上也是……浓到化不开的血腥气糊满了鼻腔,他想站起身逃离,却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双腿。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睁大了双眼,状若疯癫地用暂时还能活动的双手朝浴桶外舀血,一捧又一捧,然而时间流逝,他已然舀到双臂发麻,地上的血不见多,桶里的血也不见少。 “啊——”极度的恐惧让他大叫出声,他用力抓揉自己的头发,又突然发了狠,抓住浴桶的边缘,一下又一下地用身体去撞。 然而木质的浴桶在这一刻却仿佛化身成了铜墙铁壁,怎么也无法撼动分毫,他抓狂地大叫着,一下又一下地撞击,也不知多少下之后,那种被禁锢的感觉突然消失,浴桶被轻易撞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内里的血液倾泻而出,将房间变成了血色人间。 他俯趴在地上,手臂用力,拖动着笨重的身躯,艰难地朝门口爬着,只要出去,出去便能破除迷障,出去也能找到救他的人! 然而如同之前一样,无论他爬了多久,那紧紧关闭的大门,依旧在离他那么远的位置,仿佛从未靠近过。 身心俱疲的他终于放弃了,手一撑仰躺过来,对着血迹斑斑的天花板大口喘气。 “呵,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梦境而已。”冷静几分后,陈泽总算从那种强烈的恐惧中挣开,理智慢慢回笼。 “梦就梦,不就是血吗?当郎中的最不怕的就是血!”他咬牙道,便任凭自己在血泊中躺平,等着梦境自己结束。 然而主观上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地上的血泊已然凝结成褐色的块,梦境却依旧还在继续,陈泽有些躺不住了,牙齿不自觉开始打战,每一个毛孔都战栗着,也不知是冷还是热。 “怕是现实的水凉了,得想个办法醒过来,若是感了寒,还得有的麻烦。” 腿部依旧没有知觉,陈泽想把自个儿撑起来,却连手也感觉不到了,他挺了挺唯一能动的脖子,朝自己的身上一看。 “啊——”看到眼前的场景,陈泽惊恐地尖叫出声,恐惧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绵长不绝,绝望而令人心惊…… 第135章 (高能慎入)客栈03 陈泽习以为常的大肚子已然消失不见,转而是一堆蠕动的肠道,原来他脖子以下从胸骨到耻骨正中处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皮向两旁扯开,清晰可见不断收缩的心脏、奔腾不息的脉管……以及被筋肉悬在小腹处的胞宫。 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陈泽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紧闭的门,在肺的一起一伏间,棕黄的门上映出一个宽阔的身影。 陈泽似乎对那身影熟悉极了,绝望摄住了他,使他只能尖叫着哭嚎,眼睁睁地看着那门一寸寸地打开…… “放过我,啊——”陈泽大叫着坐起来,发觉自己正躺在湿漉漉的地板上,身旁是早已倒下的浴桶,他急忙检查自己周身的皮肤,白白净净,完好无损,只是不着寸缕,渗着一丝凉。 顾不得起身去穿衣服,他大口吐息着,呆呆愣愣地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瞳孔不住收缩再放大,面色苍白地像金纸。 过了半晌,他才从地上站起身,胡乱穿上衣服,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这房间他是不敢待了,只要闭眼,便尽是那满目的血色。 换房,换房,一定要换房! 吱嘎一下推开门,他擦了擦额上的水珠,一双肉感的短腿快速交错着,身上的肥肉随着行路间起伏抖动。 不一会他便开始细细地低喘,脸又变得通红,可那走廊却还没走到尽头,也仿佛根本没有移动一样。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周围的寂静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将他谨慎的勇气一寸寸吞噬殆尽,只留下不断发酵的恐惧。 “有……有人吗?”他抱紧手臂,左右喊着,然而那一扇又一扇的门却依旧紧紧闭着,既如荒芜的空寂,又似潜藏着巨兽的囚笼。 他颤抖着手指扶上一扇紧闭的门,轻轻叩了叩,没有得到回应,他一下又一下地加重着叩门的力度,最后索性变成了狂乱地大力拍击。 “给我出来!混蛋!”他嘶吼着,一脚朝门踹去。 之前还如同钢筋铁骨的房门却在此时自个儿开了,陈泽没及时收住脚,一个趔趄跌进房里,两掌及时撑在地上护住了脸,然而停在鼻尖前一寸的,却是浓稠的血水。 他缓缓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惊惧的眼睛,对方仰躺在地上,胸腔腹腔全开,内脏一清二楚,明明小腹悬着胞宫,脸却是他陈泽的脸。 “啊——”陈泽大叫着起身,朝外跑去,以他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在长廊上狂奔,两旁的房门全都自动打开,里面是如出一辙的场景,里面的他瞪着绝望的眼睛看着外面,向他软言求饶,无数道同样的声线汇成一处,却又密密麻麻、无孔不入,蚕食着陈泽所剩不多的理智。 “啊——走开!走开!”他捂住耳朵,朝前不要命地跑着,终于,拐角处出现熟悉的楼梯,他连跑带摔地扑了过去,拉着栏杆冲到大堂里。 下午喧闹的大堂此刻冷冷清清,不见人影,陈泽感觉身后有无数双触手拉着自己,连气都不敢喘,径直朝大门跑去,此这次的门轻松便推开了,他欣喜若狂地跨过高高的门槛,本以为外面是明媚的天光,不想却是…… 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冷清的大堂! “不,不要!”陈泽刚刚被吓得不轻,脑海已然乱成了米糊,他难耐地抓了几把自己可怜的头发,继续朝下个门跑,然而却依旧重演着相同的场景。 “鬼……鬼打墙!”他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说法,随即想到传闻中的,背过身撒童子尿可以破除鬼打墙。 童子尿若入药,便实打实指的男童的尿,有清热解毒之功,然若是到阴阳玄学里,则只需要未泻元阳的男子。 陈泽无比庆幸,自己虽然三十大几了,却依旧未碰过女色,只因沉迷岐黄之术,以及天然地便提不起兴趣。 他立马窸窸窣窣地解开裤腰带,转过身对着大厅放了个干净,再转向紧闭的大门,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 第136章 客栈04 推开门,外面依旧是大堂,但陈泽看着眼前的场景,激动地险些掉下泪来, 因为这次所见的大堂不再是冷冷清清的模样,而是如下午一般喧闹的场景,穿着各异的男女老少各自聚拢谈天说地,如一幅灿烂的人间画卷。 他松了一口气,举足迈过门槛,在足尖即将点地时猛地停住,周身的汗毛不可抑制地倒竖起来,每一寸皮肤都在恐惧地战栗。 之前下午的时候还未发现,现下才猛然发觉,大堂之中的这许多人,衣着各异得也太厉害了! 天南地北的有之,两百年前的有之,前朝北国的亦有之! 学医之人不可信鬼神,否则便会自乱其心,虽然他也曾有过不一样的尝试,但如今也只能算得上一句半信半疑。 这满屋子的人,究竟……是人是鬼? 一阵凉飕飕的冷风吹在他的脊梁骨上,惹得他一阵瑟缩,想到身后可能存在的东西,他脸色一青,急忙迈过门槛,朝前疾行了几步。 在他离开后,身后的门迅速溶成一面墙,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陈泽打了个寒战,硬着头皮朝“人群”中走去。 他是个医者,且还是医术尚可的那一类,只要靠得够近,他不信自己连是人是鬼都分不出! 打定主意后,他看向了一伙拿着团扇笑闹的娘子,头上无一例外都戴着绒花,从衣着来看,少说也是五百年前的北国人了。 陈泽乃带下医,人送绰号“千金圣手”,因此比起和自己更相似的男儿,他反而更熟悉女子。 他暗暗走近,观察她们的身形举止,本是十分失礼的举动,可那些女子却没有展现出丝毫不适,依旧自顾自地聊着天,仿佛陈泽不存在一般。 他心里暗喜,又大着胆子走近了一些,再近一些,连如玉肌肤上细软的绒毛都能看清楚了,却依旧没有引起娘子们的警觉。 陈泽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他大着胆子喊出了声,本做好了出现下午那般诡异场景的准备,但结果什么都没发生,甚至可以说无人搭理,也无人在意。 又喊了几声后,陈泽彻底慌了,他挥舞着双手想拍打身边的人,手却如影子一般,从对方身体中穿过,像是彼此世界里最飘渺的幻影。 他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大堂内乱转着,心里的焦虑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高一些,如果说贫瘠的荒芜是空泛的寂寞,那么在热闹中无人问津便是入骨的绝望了。 人活一世,最怕的不是千夫所指,而是根本无人在意过…… 幸而在陈泽彻底绝望之前,一个娇小的背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千金圣手陈泽,幸会。”那姑娘背对着他,看着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声线却清清冷冷,带着些瓷器般的清润。 “你能看见我?”陈泽激动地想上前拉住她,去无法拉进两人的距离,始终隔着那么远。 “凡胎肉眼,皆为幻影,先生随我来。” 语罢,那身影便如清风一般向前飘去,陈泽心一紧,急忙跟上,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后,她飘过了那个禁锢陈泽已久的门。 “无妨,过来。”似乎能感受到陈泽的犹豫,那姑娘温声劝道。 陈泽犹疑地朝外看了看,突然朝后退了几步。 “不对,她们也许不是人,但你一定是鬼,我为何要和你走?” “先生为何说我是鬼?”那姑娘依旧背对着她,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你都飘着走了,还敢充作人?”陈泽指了指她虚空的裙角,眼里带着防备。 “呵呵,以陈圣手的眼界,飘着的便是鬼吗?” “若不是鬼……”陈泽心里开始打鼓,“敢不敢给我看看你的脸?” “唉,先生莫看了,快过来,过了这扇门,一切便结束了。” 陈泽脸一白,“怕要结束的,是我的命!” 不等姑娘再说,他拔起腿转身便跑,姑娘叹了一口气,虚影闪过间,她便飘到了陈泽面前,四目相对,距离不过一寸。 “我敢给,陈先生敢看吗?”她的声音倏忽变成七岁孩童的模样,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娇意,然而陈泽却惊恐地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跪下,不住地磕头。 “是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我,我活着就能救更多人,你行行好,行行好,放过我,自己往生去!” 姑娘久久不答,陈泽颤抖着抬起身子,却看到了更令他恐惧的一幕…… 第137章 客栈05 只见大堂里的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看他,眼神空洞充满死气,几百号人的样貌,竟然都在八九个女人脸内循环往复。 “啊——” 他猛地朝后方摔去,捂着头大叫着,凄厉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似要穿破耳膜,直直地到人心里去。 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然装不下任何东西了,只剩无穷无尽的惊和恐,头皮的战栗和周身的僵硬早已不足为道,眼前模糊成了幻影,片刻之后,周身传来入骨的凉意。 他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白胖的身躯还泡在木制浴桶里,水早已变得冰凉,他踉踉跄跄地爬出桶,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剧烈的酸痛无比真实,竟然让他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是梦,是梦啊!”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又意识到这个场景在梦里出现过,急忙爬上床,擦干了身子,按着自己的脉琢磨了许久,最后掏出了一颗裹着金箔的药丸急急给自己喂下。 “病得不轻,难道是解毒丸的配方有问题?” 他自言自语着,拿出之前入店前服的药瓶闻了闻,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连药带瓶一起扔出了窗外。 “草率!怎可不试验而直接用?” 感觉到腹中的饥饿,陈泽穿好衣物起身,走到门边犹豫了片刻,才伸出手迅速地推开门,见到来往走动的人,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客官洗完了,泡得可舒服?”视线盲区突然传来凉飕飕的人声,陈泽吓得一哆嗦,他忙看过去,原来是之前引他上楼的店小二。 他悻悻然点了点头,“舒服舒服。” “哦,舒服吗?”店小二突然笑了笑,渗着些阴测测的凉意,“看客官泡了这么久,应当是做了什么美梦。” 陈泽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能做什么梦?现在楼下有吃的吗?” 店小二忙躬下身子引他下去,“有的有的,客官楼下请。” 一边往楼下着走,小二一边介绍着店内的菜色,陈泽侧耳听着,时不时询问一下价格。 行至大堂中,陈泽特意关注了一下堂内诸人的衣着,都是当代流行的样式,与梦中不同。 看来那确实是梦境无疑。 “就这些吗?”见店小二不再作声,陈泽疑惑地问道。 “是的,客官,就这些。” 陈泽指向靠边的一桌男女,除却两人不似人间颜色的相貌和那只奇怪的狗外,更奇的是他们桌上的菜。 依刚刚店小二所言,这个酒楼内的菜色都很是普通,最多算得上家常品类,其它人桌上也都是那种灰扑扑的调调,看着勉强能入口。 而偏偏那对男女桌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珍馐佳肴,与周边的比起来,如同误入此处的一抹鲜艳,光光是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店小二的面上露出一丝尴尬,“那位先生看不上小店的菜,说委屈了他家夫人,便不知自己从哪买了些菜,到厨房亲手做的。 抱歉,客官,我们日后一定聘用更好的厨子,改进这个问题,还请您多多包涵。” 陈泽艰难地从那桌菜上移过眼,不情不愿地随意点了几道菜,简单对付了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吃饭间,他还是忍不住朝那桌看,葫芦鸭、牛三鲜、菌菇土鸡汤,清蒸鲈鱼……连那条狗吃的都是上好的肉糜,那筋肉分明的,比他吃的这不知是什么肉的炒肉强多了! 真真是人不如狗! 察觉到一道清明的视线,他错了错眼神,发觉那桌的娘子正淡笑着看着他,一剪秋眸如清泉般清冽,让人清爽而舒服。 好美的娘子,他千金圣手陈泽也算见过人间各种颜色,却从未遇见过这样美到人心里的容颜。 陈泽有些意动,不知怎样的身子,能养出这般养眼的神采。 若是研究清楚,想必在美容一途,他能更进一步。 —— 陈泽本打算住一夜便继续行路,不想当天晚上便电闪雷鸣地走了暴,可怜的窗户坚挺地抵挡着风雨,颇有些毁天灭地的架势。 陈泽在床帐内瞪着眼睛,听着外面吵闹的雨声,想睡又不敢睡。 他怕一闭上眼,便会进入先前迷障的梦境,挣脱不开。 “哈哈哈……”黑沉的夜里,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女子轻盈的笑声,混杂在雨声之中,隐隐绰绰的,叫人听不真切。 陈泽拿手背捂住眼睛,这世上的人太多了,也吵闹,要是人能少一些,能让这个世界更安静一点就好了。 “哈哈……”女子的笑声又娇俏了几分,即使是外面的狂风骤雨,也依旧比不上这笑声更惹他心烦。 这些男男女女,何时才能学会安静! “哈哈哈……啊!”笑声突然转变成一声尖利的惨叫,陈泽再也无法忍耐怒气了,掀被下床,朝传来声音的墙气势汹汹地走去。 胖子不容易生气,但若是生气,那必是十分有分量的! 陈泽就这样举起了自己十分有分量的拳头,朝那墙板重重砸去,同时怒吼,“安静些,要玩回家去!” 警告的效果不错,隔壁房间随即便没了声响,陈泽心中怒意稍平,暂且将噩梦的恐惧抛到脑后,凭着微弱的光线摸回了床上。 床边有一个矮桌,为了平衡,他用手撑在矮桌光滑的边角上,才勉强撑住了自己肥胖的身体,缓缓移回了床上。 这次倒是很快便陷入了沉睡,梦里没有那些祸乱人心的鬼怪,只有一只相貌可怖的大鸟,举着利爪落在他的头上,眼里闪着凶恶的光。 陈泽知晓自己是在做梦,因此并无多少恐惧,只是盼着梦境能快点结束,他好去吃那金箔包着的丸药。 毕竟过于虚假的梦境,代入感会差很多。 不过药不能停,病还得治。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雨依旧还在倾泻般地下着,陈泽的前路上要过一座山,若冒雨前行,恐怕不利于身家性命,无论他想不想,恐怕只能再多待几日。 他走出了房门,想到楼下去用早膳。 不知道那对容貌不错的小夫妻今早吃什么。 吃不上……看看也好啊! 然而他无意间朝右看了一眼后,却险些尖叫出声。 第138章 客栈06 先前的时候并未特别留意,现下一瞥才发现,他的房间竟然是走廊最尽头的屋子,右边雕花木墙,再无别的房间。 “许是隔壁楼呢?” 陈泽喃喃道,颤抖着手推开木墙上的小窗,脚尖艰难地踮起,支撑着肥胖的身体朝外看去—— 冰凉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他胡乱抹了一把,眯缝着眼挣扎地向外看。 看清外面的光景后,他募地瞪大眼,任凭雨水被风吹进眼里,疼痛却不闪不避。 隔着幕布一般厚重的雨帘,他看到高大幽深的槐树上,赫然挂着数十具尸体。 那些尸体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天南地北,各朝各代,情形与梦中无异,远远地看其面相,竟然都是昨晚在大堂见过的。 他猛地跌坐在地上,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关上窗户,身上被雨已然打了个半湿,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木墙上便传来了如战鼓般急促而沉重的敲打声,几十号人口音各异地说着: “安静些,要玩~回,家,去……” 虽然内容与陈泽昨晚所言几乎一样,可几处地方说得千回百转,变得十分妖冶。 “啊——啊——”陈泽骇得周身皮肉都在颤抖,他连滚带爬地跑回房,紧紧关上房门。 “是梦,一定是梦!”陈泽堵在门上不住重复着这句话,但剧烈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的慌张。 “睡一觉便醒了,对,睡一觉。”他软着双腿站起身,走到床铺前,正欲躺下,作夜被他敲过的那面墙又开始响声大作,诡异的声音嘈杂地响起。 陈泽捂着耳朵,一屁股碰到了矮桌上,将他硌得呲牙咧嘴,下意识地放下手扶过去,他却摸到了让他更加恐惧的东西—— 鸟爪印! 极深,极大的,鸟爪留下的印记! 他难以置信地垂下头看过去,看清那爪印形状后如碰火般弹开,想起梦中那狰狞的大鸟,他缓缓转过身…… 房间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两人高的大鸟,尖利的爪子在地板上抓得咯吱作响,喉间发出低沉的吼声,闪着凶光的双眼正怒视着他。 “是梦,是梦……”陈泽闭着眼不断麻痹着自己,但从指尖开始战栗的恐惧却丝毫不假。 “梦?可笑!陈泽,千金圣手,你自己欠下的债,梦里可还不了!”那只大鸟突然口吐人言,全身的羽毛竖起,作势要向陈泽扑过来。 “你是……她的家人!”陈泽终于相信了这不是梦后知后觉地开始躲闪,趁着大鸟向前扑的间隙,难得灵活地朝房门冲去,一步不敢停地跑下了楼。 空旷的大堂之内,唯有之前那对小夫妻还在用着早膳,如昨晚一般色香味俱全,听到他的动静,那娘子又淡笑着看向他,眼里带着种看穿灵魂的了然。 一个活人不见还能如此从容,这两人多半也是邪祟!陈泽戒备地看着他们,特地绕远了路,贴着墙根移到心心念念的大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抖着浑身的肥肉,奋力一推—— 大门仿佛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来即是缘,怎会轻易让先生出去呢?”谢芜悠喝了一口牛肉汤,与他说道。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陈泽防备地看着她们,以及楼梯口站着的虎视眈眈的大鸟。 谢芜悠又捻起一块白莹莹的糕点,秀气地咬了一口,眼里闪过一丝满意,不疾不徐道: “先生不如先说说,有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进来。” 陈泽面色一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快些放我出去!” 大鸟忌惮地看了谢芜悠一眼,但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怒,迈着细长的双腿朝陈泽走来: “陈泽,你还我女儿翠翠!” “不是我,不是我!人妖殊途,我害你女儿作甚?”陈泽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面上却坚定地否认着。 陈泽?听着这个名字,谢芜悠歪着脑袋细细思索着,总感觉好像在哪听过。 “本座也想问问你,人妖殊途,实力更是天差地别,你是如何害得我女儿!” 大鸟怒吼着,扇动着翅膀扑过去,坚硬的鸟喙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朝陈泽袭去。 陈泽避闪不及,眼睁睁看着那猛禽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有一丈时,一个娇柔的身影闪到了他身前,身上的飘带随着风猎猎飞扬,拂过他肉感的面庞,只见那泉水般清澈的女子双手结出闪着金光的印,将体积数倍于她的大鸟稳稳拦住,半步前进不得。 陈泽瘫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还没匀过气,便被一股大力拉到一边,他抬头一看,是那位俊美的郎君。 他怔然道,“真是多谢你们夫妻了。” 那郎君闻言猛然低下头,羞红的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子红到耳根,他沉声道: “别乱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陈泽疑惑地蹙起眉头,不如你先把脸上的笑收一收? 谢芜悠看着面前的大鸟,十分有诚意地先收了印,大鸟也无意与她为敌,便也收住了翅膀,只是双眼毫不避讳地朝陈泽发射着恨意。 “夫人,能否给小女一个薄面,在处理那人之前,先好好查一查他怎么害了令媛?”谢芜悠对着大鸟抱拳躬身,态度诚恳。 大鸟双目一红,“总之凶手就是他便对了!你这半道巫女怎么回事?早些时候视若无睹,如今到开始多管闲事了?” 谢芜悠哂笑道,“陈先生是我老师的故友,近些年发福有些厉害,早些时候没认出来,便由着他遭了些罪,夫人见笑了。” 方才大鸟虽然来势汹汹,但也只是如之前那般吓唬陈泽而已,为的是逼迫他说出真相,而谢芜悠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想起来,陈泽是她老师刘启的朋友,还曾教过年幼的她简单的医理。 有了这层关系在,谢芜悠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陈泽闻言面色一红,不知这位娘子是哪个朋友的高徒,他年轻的时候的确是身量匀称,虽然不算俊俏,但也能说是温文尔雅。 而现在…… 目光与那只奇怪的小狗对上,陈泽绝望地捂了捂脸。 白焰嫌弃地低哮了一声,小狗勾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主人喂多少便吃多少而已。 “呵呵,这就是你们人类,事不关己时便可高高挂起,但若能扯上关系,便大开方便之门!当真是虚伪至极,凉薄至极!”大鸟扇着翅膀怒斥道。 谢芜悠不卑不亢,“夫人所言差矣,圣人尚讲故旧不遗,人情亦可称为道义。况且贵客栈通人鬼妖三界,收天地不甘之魂,如此格局,若无一点不可不插手的缘由,小女可不敢管你们的闲事。” 从进来的那一刻他们便发现了,这个客栈不是普通的客栈,除了早他们一步进来的陈泽外,便再无一个活人。 里面熙熙攘攘的,都是几百年内不愿往生的鬼魅! 天地有常便有异数,然而此地她们能进,陈泽能进,便值得人深思了。 谢芜悠看过陈泽,身上的业障的确是浓得化不开,被引入此地,极可能是为了惩戒。 可是在知道陈泽的身份后,谢芜悠又转变了观点。 第139章 客栈07(尾章) 芸芸众生,无论是人是妖,是鬼是巫,都躲不开因果循环,躲不开业障报应。 唯有一种人除外—— 医者。 为医之人,生死边缘走,阎罗殿里闯,一日之间,能救得百人生,也能送得百人死。 这样的人,如何算因果,如何论业障? 业医之人,半身人,半身神,一脚踩在人间,一脚踏在鬼界。 真真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而谢芜悠知道,陈泽便是一位医术不错的医者。 若如此,那么她看到的业障便不作数,客栈选择他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翠翠不是我害死的!”谢芜悠正和大鸟对峙间,陈泽突然大声喊道。 “胡说!我明明能感觉到,你的身上沾着她的血,有着害她的杀孽!“大鸟扑扇着翅膀,满天飞舞的细尘让谢芜悠蹙紧了眉头。 李谨上前走了一步,看着大鸟眼里闪过奇异的光,大鸟一阵瑟缩,立马停止了扇动,藏起翅膀,连身子都矮了矮。 陈泽眼里蓄满了浓浓的愧疚,“是我医术不精,没能救下她。 那日我上山采药,在一株野山参旁救了浑身是血的她,简单包扎后,我把她带回医馆全力救治,可是到底人妖殊途,三日之后,她死于失血过多。 虽然我的出发点是为了救她,可我明明对于妖族的身体一无所知,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妄加干预,以致于耽误了最佳的救治时机,这是我一人的罪过,若夫人心中有恨,尽可撒在我身上。” 陈泽负手站在那,态度坦荡而慈悲,让人不得不信他的说辞。 大鸟沉默良久,一阵金光过后,她变成了位一身金衣的妇人,脸上淌着泪水。 “请恩人告诉我,是哪座山,哪株人参,我儿尸身又在何处?” 陈泽微微躬身,“不敢,是杜康东南的一座野山,南坡十里处,那人参品相不错,恐怕已被人挖走,至于翠翠姑娘的尸身,我不知如何处理,便按照人界的规矩,寻了一口棺材葬了。” 见他如此笃定,鸟妖心里又多信了三分,忙作揖拜下,“多谢恩人相告,待我查清我儿惨死的真相,必回来向恩人赔罪、报恩!” 见鸟妖要走,谢芜悠叫住了她,“夫人慢些走,敢问陈先生为何会进入客栈,是否与夫人有关?” 鸟妖摇了摇头,“我与这个客栈的主人不熟,也是听讯过来的,不知恩人为何在此处。” “敢问这个客栈的主人是?” 鸟妖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 “半妖,孙逸铭。” 谢芜悠和李谨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对这个名字的陌生。 此时,一个不羁的声音在大堂内炸开: “如何?三娘子可认得老子?” 谢芜悠抬头看去,只见那店小二正随意转动着手里的抹布,几个旋起掉落后,那抹布竟然变成了一根钢铁长棍,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 李谨眯了眯眼,“是你?” 他站在最高处,看着李谨露出一抹邪佞的笑: “这话应当我来说才对,我的,老朋友。”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李谨便如暗影一般冲了过去,一把扼住他的脖子。 孙逸铭在他手里大笑着,李谨掌心用力,便将他一把捏成了泡影。 随着他一同碎成暗影的,还有整个客栈。 流影消逝,孙逸铭的最后一句话在晴朗的天空中打转: “李谨,后会有期,老子找了你两百年,我们的事,还没完呢!” 李谨蓄力要追出去,手臂却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了。 他抬起头,对上了谢芜悠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她对他摇了摇头,“对方有备而来,为的是探我们的底细,追不上的。” 谢芜悠已然在心里想好了接下来的对话如何进行,李谨大概会说,“我知道,可是我不甘心。”郎君嘛,总是有些好胜的,只要她好言相劝,多夸他几句,这事也就暂且揭过去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李谨这厮突然开怀地笑开,一只手揽住她的侧腰,用他那极有迷惑力的声线沉沉道: “你终于愿意同我说话了。” 谢芜悠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把拍开他的手,却见他拿着一堆黄纸欢天喜地地跳开,浑身上下都大写着雀跃: “哈哈哈,既然破戒了,便不可再变回去了,这次可没黄纸了。” 谢芜悠气得冲过去直拧他的腰,却听一旁传来陈泽的咳嗽声: “咳咳,敢问两位恩人,是我哪位朋友的高徒?” 两人这才停止了笑闹,李谨昂首看着天色装作无事发生,“好厉害的空间,明明外面没有雨,里面却好似大雨滂沱一般。” 谢芜悠行过去行下一礼,“见过陈先生,家师刘启刘溯微,小女谢家三娘。” 陈泽一惊,脸上有了喜色,上上下下看了她一圈,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十年不见,三丫头竟然都出落成这般美人了,难为你还记得我,溯微在天之灵若是见你如此正直勇敢,想必也会宽慰不少的。” 提到老师,谢芜悠眼前有了一层迷蒙的泪意,此时鸟妖过来告别,几人又目送鸟妖远去。 “陈先生为何会在醴县?” 陈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露出几分尴尬:“惭愧,我在杜康惹了官司,连夜逃出来的,打算向西去昆花城投奔我一个友人。” 谢芜悠面上露出几分了然,“扁鹊尚有不治而走,陈先生医术卓绝,遇到这种事情也属无奈。” 李谨却挑了挑眉头,“哦?陈先生也是从杜康来的?” 陈泽点点头,“披星戴月,未敢停歇,没想到却遇上这种事情……”他抬头看了看客栈出现的方向,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好了,在下要继续赶路了,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谢芜悠和李谨与他躬身告别,便见他如一阵烟般溜走了。 李谨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三娘子,你真信他是无辜入此客栈的?” 谢芜悠横了他一眼,“无不无辜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要因为心中的一点疑虑,便无凭无据地逮着我老师的友人不放,然后亲手法办了他吗?” 李谨点点头,“说得有理,我们不管,自有别人管。” 突然,他自得一笑:“而且管这事的两人,三娘子认识。” 第140章 定情信物 谢芜悠错开眼,将摇头摆尾的白焰抱入怀中,自顾自钻进了马车。 “至少现在,在我心里,他只是老师的故人。” 李谨唤来一匹马,套好缰绳,看着马车内温声道:“好,我随你。” 马车内安静了一会,随后传来谢芜悠凶巴巴的声音: “符纸还我!” 李谨笑道,“没收了,有我在,不消你出手。” “哼!”谢芜悠冷哼,“记住你说的话。” “哈哈,好嘞,三小姐下一站去哪?” 谢芜悠得意地扬起嘴角:“一切都在小姐我的掌控之中,去仲岳山,把秦歌老巢给端了!” 虽然隔着帘子,但李谨仿佛已然看到了小娘子那眉目飞扬的样子,心里一软,一面控制着马儿朝前走,一面顺着她心意“求教”: “哦?三小姐如何确认秦歌在仲岳山?” 果然,谢芜悠的声音里又增添了几抹雀跃,“难民说过,曾经在山中见过神仙般的人物,像极了一个熟人,即使后来他没说出口,也不难猜出那人是秦歌。 秦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清修’,实则是用巫术窃取天地灵气,来维持自己容颜的美丽。 仲岳山的的大灾来得蹊跷,我一直怀疑有人用巫术作怪,结合疫情期间秦歌反常的表现,能更进一步确认秦歌盗了仲岳山的灵气。 但我无法确定秦歌只有这一处祭坛,万一她去了别处,我岂不是扑空。 于是我利用了林莯炎,他爱慕秦歌,这么多年必定少不了私下跟踪,秦歌的老巢在哪,想必他心中有数。 但他是个黑心的,妹妹不一定有秦歌重要,怜蝶心性单纯,多半瞒不过他,因此他很可能会带着我们绕路。 不过绕则绕,大方向不会错,只要不断靠近仲岳山,我有法子确定林莯雪是否在那。” 李谨笑了笑,崇拜道:“三小姐有什么妙招?” “说来也是无心插柳,她身上有我的贴身玉坠,沾了我的气息,因此在一定距离内,只要我锁定一个大致的范围用心感应,是能够与它产生共鸣的。” 摇晃的车帘内,谢芜悠得意的笑容都快扬上天了,李谨却冷不防递进来一个块紫色的琉璃。 “这块传家宝紫玉不应该才是谢三小姐最值钱的东西吗?怎么还有一块贴身玉坠?” 谢芜悠打量那块紫琉璃半晌,才想起来这是初见时用来骗李谨的。 那时他以为她是个骗子,抓着她让把钱财还给村民。 金银里带着村民们对她的信力,若还了,便没有巫力了。 她有苦说不出,便掏出随意买的紫琉璃,诓他是家传的紫玉,让他帮忙当了换钱。 可她明明记得,后来他和王小兰定亲时,她是当众把紫琉璃抢回来了的。 还举起来宣布,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怎么又回到了李谨手上? 见谢芜悠不说话,李谨哪还猜不到她在想什么,闷声道: “你这个没心肝的小娘子,是你说这是我们定情信物的,我知道你不会珍惜,所以不告而取替你保管好而已。果然,丢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幸好我动作快。” 谢芜悠张着嘴错愕不已,白焰在她怀里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露出白白的肚皮,她心不在焉地挠了挠,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所以你是你什么时候拿走的?”谢芜悠越说越脸红,这个问题无异于在问,李谨是何时对她有意的。 “就……那次把你从平安湖救起来……” “我被水草缠住的那次?” “不是,是咱小兰姐在水底下吓你的那次。” 谢芜悠难以置信地掀开车帘,盯着李谨僵硬的脖子: “那也太早了,你知道我那个时候多怕你吗?” 李谨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耳尖泛着粉,“我只是不小心攥在手里了而已。” 谢芜悠还想再问什么,却在看见车前几个小小的身影后把此事全然抛到了脑后。 小老虎! 她笑着对小团子们张开双臂,马车抖了抖,三个小东西便钻进了车帘。 将马车在虎妈妈身上套好的李谨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条狗。 他对着一脸懵的白焰,突然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触。 于是他握住了白焰的一只爪子,诚恳道: “君心难测,从今以后咱俩就是兄弟了。” 白焰瞪着狗眼看着他,然后叼走了他腰间的一袋肉。 此时谢芜悠的声音从车帘内传来: “白焰呀,拿完零嘴赶紧进来,莫被风吹着了。” 看着白焰摇着屁股走进车帘的样子,李谨突然觉得,即使是身上这件谢芜悠亲自挑选的衣裳,也不足以抵御这入骨的寒冷。 他将手里的紫琉璃轻手轻脚地塞进怀里,以此来获得一些微末的热度。 身后传来车帘撩动的声音,他已经不报任何期待了,许是白焰或者虎大虎二虎三又要找他拿什么。 腰间突然一紧,是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谢芜悠将头放在他的肩窝上,贴着他的耳畔呵气如兰: “同我说说嘛,你有多喜欢那块紫琉璃?” 李谨目不斜视,控着马车避开一棵大树,“不喜欢,我随便一上街就能看到一模一样的,可是我舍不得丢,毕竟是唯一的念想了。” 谢芜悠紧了紧圈着他的手臂,“可是我也没旁的东西了,那个玉坠算我的信物,要不救出林莯雪后我送给你?” 李谨眉宇间闪过一丝嫌弃,“要不你换个信物?也别送我了,收回来处理了就行。” “穷讲究,不对,你送过我东西吗?”意识到这一点的谢芜悠惊呼道,突然放开了李谨,闪身坐到了隔他十寸的位置。 李谨面色一红,“准备了,但怕你不要。” “你问都不问怎知我要不要?快拿出来看看。”谢芜悠闻言来了兴致,抱着他的胳膊轻轻摇。 “不用了,你肯定不喜欢。”李谨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我喜欢,快给我。” “哪有看都不看就说喜欢的。”李谨听着这话一点都没觉得安心,反而更加慌乱。 谢芜悠无法,只得先退一步,“好,我也有给你准备,要不你先看我的?” 李谨身子一直,她也准备了? 是什么呢? 第141章 相思盈袖 看着李谨期待的眼神,谢芜悠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的脑袋。 真是,本想找欧阳柘算个良辰吉日,吹锣打鼓,郑重其事地给他的,怎么就轻易被他给激了去? 而且她手太笨,那东西做得好丑,他会不会嫌弃? 虽然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她认认真真,用尽全力去完成的。 谢芜悠绞着手指,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那轻飘飘的东西,却好似有千斤重量般藏在她的衣襟里,压得她胸口发闷,心跳加速。 察觉到手被一抹温暖裹住,谢芜悠怯生生地抬起头,对上李谨带着笑意的眼睛: “无妨,知道你准备了,我便有极大的欢喜,你想放到何时都好,我先送你就是了。” 谢芜悠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倏然加速的心跳,手指微动,把一个小小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衣襟里。 鼻尖嗅到浅浅的幽香,清冽幽远,又如丝丝缕缕的相思般拨动人的心弦,缠绵悱恻。 谢芜悠惊奇地抬起头,吸着鼻子左右看了看,随着香味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白皙手腕上的一抹嫣红上。 它看起来是几圈纤细的红线,上面缀着几颗粒圆润红艳的红豆,但那线的质地却很光滑透亮,不像是棉线绳,倒像是红玉或者玛瑙之类的宝石。 可它却又如棉线一般柔韧,在手腕子上随着风轻轻摇曳。 “它叫相思盈袖……”李谨微微偏过头,羞红着脸道。 谢芜悠嘴角无法抑制地勾起,转着手腕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仿佛想把它每一寸的样子都刻进心里一般。 “好漂亮!”她真心赞道。 “是你好看。”李谨见她喜欢,心里也软绵绵地溢满了高兴。 他轻手轻脚地把手探进自己前襟,从谢芜悠把东西塞进去的那刻起,那个地方便好像塞进了一个太阳一般,源源不断地发着烫,把心尖都烤得炽热了。 正高兴着的谢芜悠看见他在拿那东西,想起什么,面色猝然一变,忙捂着脸冲进车厢,把帘子严严实实地拉好。 她把自己的整个上半身都埋在虎大的肚子上,仿佛这样才能缓解那铺天盖地的尴尬。 帘子外传来李谨倒吸一口气的声音,谢芜悠脚趾止不住地蜷,难堪地想哭。 呜呜……早知道就先送的,撞礼物这种事,只要她先送,尴尬的就是李谨。 虽然她那东西做得……丑不堪言。 李谨看着手心里红艳艳的小东西,眼眶红红,身高腿长的男子,差点就这么哭了出来。 那是一条编织的红绳,上下有些粗细不一,每一个歪歪扭扭的结都可以看出谢芜悠的努力,绳子编的很密实,没有旁的装饰,他可以隐隐感觉到里面溢出来的咒力。 李谨自认才疏学浅,但也知道在遥远的明国,有一条极为重要的民俗: “予君红绳,定吾终身。” 在明国,娘子送郎君亲手编的红绳,便代表认定他了。 李谨快乐地每个毛孔都飞上了云端,与烈日和白云肩并着肩,连那高傲的白鹤也没有他高。 望月城御史谢蕴之,是明国的驸马爷。 谢芜悠虽然在望月城长大,身负澜国巫族的血脉,但也能算是明国人。 身后车帘撩动,李谨湿着眼眶转过头,谢芜悠清丽的小脸埋在车帘的缝隙里,见他看去,又悄悄往车厢里缩了缩。 她刚刚在车里想了想,还是决定忍着尴尬出来给他系上。 李谨轻功厉害,跑得太快,而且指不定游得更快,她编织红绳,是为了绑住他。 所以哪怕再尴尬,她也得亲手给他系上,不然就白忙活了。 察觉到对方炽热的眼神,谢芜悠又往后缩了缩,低声道: “就……保平安的。” “嗯。”李谨捏着红绳,看着她的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意。 谢芜悠脸上发烧,“不……不能重编的,不……不吉利,所以……有……有点丑。” 李谨低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知道的,莫学你师兄说话。” 谢芜悠很是羞恼,抬起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李谨趁机举起绳子,“不丑,哪里丑了?分明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绳子!” “可结都是歪的。” “歪得恰到好处。” “粗细都不等。” “不等才好看。” “花言巧语。” “你喜欢就好。” “……”谢芜悠不想再同这个讨厌的人多话,便赶忙探身抢过绳子,火急火燎地圈在他的手腕上,系的时候又募地慎重了起来,稳稳当当、一丝不苟地系好,最后还打了个死结。 “是你自己说好看的,不准取下来!”她凶巴巴地命令道,然后转身冲进了车厢。 “好香啊!三娘子是不是加了什么?”李谨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的雀跃。 谢芜悠抓着白焰的头,指尖蜷了蜷,“我什么都没加。” “为何我觉得香?” 谢芜悠面色一变,“许是你鼻子坏了。” 还没等李谨继续纠缠,谢芜悠就先发制人道: “我要休息了,你把车控地稳些。” “好,你安心休息,一切有我。”李谨虽然还想同她再说说话,可也不会勉强她,只是说着这句带着一些承诺的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谨用不大的音量轻轻唱起了歌,谢芜悠却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是明国的歌,他是想说,他知道红绳的寓意。 谢芜悠羞得不行,抱着小老虎们和白焰在车里打起了滚。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她看着手腕上的相思盈袖,清冽的幽香怎么也忽略不了,还说她送的东西香,哪比得上这个的万一? 定是鼻子坏了! 她只是贴身放了一段时日而已,若有香气,那必定是…… 总之不能告诉他! 听着李谨的歌声,盯着自己红艳艳的手腕,谢芜悠的嘴角就开始自个儿往上勾,活像中了咒。 “相思盈袖……倒还挺美。”她一遍又一遍地品读着这个词,面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也不知他是加了什么,才能这么好闻。 这个材质她见所未见,又剔透又柔软,颜色还绚丽。 而且,怎么连个结都没打? 没有结,又是怎么系上的呢? 算了,不想了,她侧躺过身,在白焰松软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摸着,绣着金银花的车帘隔绝了车外的阳光,和那个如阳光般完美的男子。 “我很喜欢。”她低声道。 歌声突然停下,金银花车帘被掀开,李谨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你说你喜欢什么?” 第142章 他山之诅 谢芜悠腾地一下坐起,看着他嗔怒道:“我说我喜欢你的歌声,快坐回去继续唱,我刚刚差点就睡着了!” “那是我的荣幸。”李谨也不恼,笑眼盈盈地坐回车前,继续唱歌。 刚刚是他过于高兴,忘了他的小娘子有多害羞。 可也不怪他,任谁被心上人看着,软绵绵地说“我很喜欢”,也会立马掀开那碍事的帘子,看一看她漂亮的小脸。 哪怕那帘子对他来讲形同虚设。 李谨的耳尖攀上一层绯红,所以她很喜欢的是什么? 是相思盈袖,还是…… —— 黄白大虎拉着车灵活地穿过一丛密林,短暂的阴暗之后,是更加炽热的阳光和宽阔的视野。 湛蓝的苍穹之下,此起彼伏的山峰连绵不绝,生机盎然的绿意以眼可窥见的程度渐渐减淡,在山脉上彻底变为荒芜苍凉的死气。 干枯裂开的土地,随风飞舞的黄沙,一切都是那么萧索而悲哀。 谢芜悠撩开车帘,神情凝重地看着眼前的荒漠,双目闪着盈盈的红光,车在某处山脚停定后,她轻轻跃下车,以掌贴于地面,阳光下并不夺目的微光晕染开来,竟然如泣如诉。 良久之后,谢芜悠的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在落尽土里之前,便化成了虚无的飞烟。 她站起身,神情难得地肃杀,眼神瞥着远处山峰上飘渺的薄云,声音里透着一股狠厉: “窃灵害生,无可饶恕!” 李谨环顾着满目萧索,眉心紧紧蹙起:“仲岳山都这样了,她为何还要回来?” 谢芜悠面色微变,“她契约了这片地方,做了此地的巫女,因此这儿有她的灵阵,能供她获得巫力。” 李谨闻言颇有些错愕,“山都死了,灵阵还能用吗?” “山没死。”谢芜悠疑惑地眯了眯眼,“的确奇怪,按理应该被抽干了,可偏偏还剩一口气。” 这些日子查到的线索裹成了一团混乱的麻,在谢芜悠的脑海里缠绕,她隐隐感觉自己缺一个重要的线索,来找到线头,把一切诡秘都串联起来。 心里升起一丝慌乱,有个声音似乎在耳畔回响: “快些点,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一切都晚了!” 谢芜悠仿佛魇住了一般,双手颤抖着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一阵天旋地转后,手腕的灼人的温度给她带来了一丝清明,李谨那关切的声音在耳中被隐隐放大: “三娘子!三娘子!醒醒!” 一根红线在眼前旋绕,她伸手去抓,随着红光几个绕转后,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此时已被李谨抱到了马车之上,横躺在他的怀里,脸颊边是他微微泛着粗粝的大手。 见她醒转,李谨轻轻松了口气,谢芜悠注意到,他快速地扫了一眼相思盈袖。 “怎么回事?”他问。 “无妨,是我大意了,忘了在别人的地盘,会有诅咒和压制。” “那你别管了,有我便好。”李谨有些心慌,从进入这片荒芜的土地开始,他便直觉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谢芜悠摇了摇头,轻轻环住他的脖颈: “我长姐肚子里的孩子,有她的血脉,或者说,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传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而专注: “她的罪,便是那孩子罪,会报在我长姐身上。 所以,这件事我必须亲手解决,不为别的,只为了我长姐。” 第143章 地难寻 李谨深深地看着她,轻叹了一声: “我知晓你的坚持,亦理解你对长姐的情义,可是此番来仲岳山,我的心里就没定过,我是不死之身,再大的难也不足为道,最大的牵挂不过一个你,若你有个好歹,活着对我而言无异于折磨。” 谢芜悠的眼里倒映出他的影子,和那双坚毅却深情的眼睛。 他说,她是他最大的牵挂。 果然,红绳真的能拴住他吗? 谢芜悠举起莹白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的唇上。 果不其然,几乎是一瞬之间,李谨的呼吸急促了许多,耳尖也攀上了一层粉红。 谢芜悠淡笑着凑到他的耳畔,软言道: “嘘,别说出来,不吉利。” 李谨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喉结动了动。 “有你在,我不会怎样的。” 谢芜悠侧了侧头,突然很想吻他,朱唇凑近他的侧颜,还有一寸之时,某种怪异的感觉攀上她的心口,使她不自觉地愣了愣。 然而片刻之后,李谨便握住她的柔荑从唇上移开,捉了她的肩移到自己面前,面色肃然: “你莫与我玩笑,我虽然有心护你周全,但凡事总有万一,总有些东西是我未曾见过,防不胜防的,你若信我,便在外面等我,我定替你把事情处理地妥妥当当。” 谢芜悠嘟了嘟嘴,“你这个负心人,你说过不会离开我一丈的。” “那是你说的。” “万一孙逸铭来把我抓走了怎么办?” “巫族克妖,他是半妖,奈何不了你。” “我这么如花似玉,被别人惦记上了怎么办?” “你身上还有巫力,凡人奈何不了你。”李谨指了指外面的老虎们,“以及,它们会保护你的,你不惦记别人就好。” 谢芜悠的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李谨的眉心跳了跳,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 她突然狠狠锤向他的胸膛,声音里含着怨憎: “果然,你心里有你的雪儿,要瞒着我去救她,然后执手相看泪眼,她在你怀里哭泣,你搂着她温声安慰,然后然后……” 谢芜悠擦着泪水,哽咽着说不出后面的话,目光从指缝悄悄看出去,却见李谨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十分疑惑。 “雪儿……是指?” 突然,他恍然大悟地一合掌,“哦,你是说林娘子,怎么可能……对,我也不瞒你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李谨突然转了话风,顺着她说了下去。 谢芜悠气结,快速擦干挤出来的眼泪瞪着他,怒道: “我偏不让你如意,我去定了!” 李谨算是明白了,无论怎么掰扯,她都是要去的。 “再说,仲岳山这么大的地方,就算你脚程快,没有我也是找不到秦歌的!” 李谨一怔,“很难找吗?” 谢芜悠夸张地点点头,“千真万确,没有巫族的血脉,是不可能找到她的。 不然她在仲岳山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村民见过她一面? 那地方,幽深难寻,周围还布有巫族阵法,凡人无法轻易踏足,即便是你,恐怕也会耽误上几日。 李谨,我知道你本事高,可你赌不起我,我同样赌不起我长姐。” 谢芜悠的神情无比认真,但李谨总觉得有哪处不对。 若事实真是如此,她为何不一早说出来,反而就细枝末节和他掰扯了这么久? 但李谨知道,自己无权限制她,就算是为她好的名号也不行。 她是属于她自己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只道了一句: “既然你赌不起,便去,只是对方未必需要你如此苦心。” 谢芜悠目的达成,舒畅地不能自已,哪还有心思关注李谨后半句话,敷衍地点点头,掀开帘子朝车外行去。 老虎被留下看车和白焰,谢芜悠无狗一身轻,在路上这里摸摸,那里算算,看着的确是在找一处极难寻的地方。 如此折腾半日后,她突然快活地跳起,指着山上的一处地方激动道: “就在那里!” 李谨看过去,无奈地抿了抿唇角。 当真是“幽深难寻”“凡人无法轻易踏足”以及“无她便寻不到”的宝地…… 第144章 不离不弃 顺着谢芜悠莹白的手指看过去,湛蓝的苍穹之下,荒芜的群山中,在最高的峰顶上,突兀地顶着一块翡翠般的绿洲。 李谨按了按跳动的眼角,终究还是没忍住道: “在下不是傻子,如此奇特的地方,即使是独自前来,也该是头一个查看的。” 谢芜悠却深深蹙起了眉头,之前糊弄李谨的说辞若有一分真,那剩的九分便都是假,可是如今听他这么一调侃,反而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正如她之前说的,若是真的如此显眼,为何村民们会视而不见,而是绝望地背井离乡? “你想到了什么?”李谨的拇指抚上她的额头,为她把蹙起的褶皱磨平。 “不对劲,怎么也该有个障眼法。”谢芜悠轻轻靠在他的手掌上,忧虑道。 指腹处传来谢芜悠轻轻倚靠的力量,李谨的心尖颤了颤,他能感受到两人间不知不觉间想互相亲近的冲动,这种感觉随着相处的时日迅猛增多,愈演愈烈…… 到此刻,已经如潮汐般蔓延开来,难以聚拢了。 可是,可是,他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到底是什么呢? “嗯?”见他眼神幽深,不言不语,谢芜悠轻轻捏着他的手指摇了摇。 李谨回了回神,看向她晶亮的眸子,如同荒土上的一湾清泉,却又如一朵孤寂娇嫩的小白花。 她太好了,他还配不上她而已。 李谨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轻轻笑了笑,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 “有两种可能,一则是她知晓我们要来,设好了套子等我们往里面跳。” 谢芜悠看了眼高耸入云的绿峰,眼里倒映出太阳的光辉。 “这倒不怕,她应当没见过你,只当有我一个的话,她是不惧的。”她舒出一口浊气,身子不自觉地转向南边,看着远方的某一处: “我虽然算嫡系,但未回过澜国,没有彻底觉醒血脉。 对她而言,我唯一值得忌惮的,便是手上这点微薄的祭祀之力了。 而这种力量,她是不缺的。” 李谨眼里闪过一丝敬畏,“那若是你彻底觉醒血脉?” 谢芜悠怔了怔,《翟氏巫经》里的一句话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王朝可覆,山海可平,万年一瞬。” 她嘲讽地勾起嘴角,说什么王朝可覆?若真如此,央央大族,怎会一夕崩塌? “不会有那一天的。”谢芜悠正色道。 “除非我不再是我了。” 不知为何,看着谢芜悠的神色,李谨却觉得这是一句预言。 他握住她的手,神情认真: “只要我在,你永远都是你。” 谢芜悠嫣然一笑,“好。” 李谨轻柔地掸去她衣上黄沙,“另一种可能”,他的眉宇间结上了一层忧色: “有人在我们之前,破了她的法。” 细如发丝的惊惧从谢芜悠的心尖上拂过,又在清亮的眼里绕了一圈,最后才难解难分地将自己拔出去。 她后知后觉地扯出一抹笑意,“怎么可能?北境还有别的巫不成?” 李谨扶住她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要心存侥幸,秦歌为何会突然找林莯炎要地灵石,又怎么会突然盯上林莯雪? 以及,明明知道了你长姐屡次流产的根源在她,甚至几近散尽家财去补救,为何区区几日后,又会再次施术维持美貌? 这一切的背后,真的没有另一种力量在推进吗?” 谢芜悠垂下头,“但愿她只是读了巫经,有所启示而已,这背后牵扯地太多,我……我不敢深想下去。” 谢芜悠其实从来,只想做个普通的小娘子,可身世将她和妖魔鬼怪推到了一起,渐渐的,一切都好像越来越复杂诡谲。 什么巫族妖族人族,她只想保护好在乎的人。 为什么,会那么难呢? 李谨轻柔地捧起她的脸,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注视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别忘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你的身边,有我。 无论遇见什么,我会和你一同面对。 所以,别怕。” 谢芜悠眼里波光闪动,是啊,她怎么忘了,现在她不一样了。 她的身边,有着可以并肩的人了。 谢芜悠握住他的手,“你也一样,无论发生什么,请带上我一同面对。 我依靠着你,来变得更加勇敢,你也可以依靠着我。 我们,相互依靠。 不离不弃,好吗?” 李谨看进她的眼里,不知不觉便要陷入那似海的深情里。 可是,脖子已然僵成了一根铁,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头。 他愿意陪她面对巫族遗留的纠葛,却不忍让她陪自己去探寻那深重罪孽的背后,是怎样血淋淋的真相。 她这么年轻,这么好,如一朵即将盛放的娇花,他怎么舍得拉她进入自己的淤泥里。 无法再深想下去,若再想,李谨会觉得,这段同路时梦里般快乐的日子都是个错误。 李谨憎恨自己的畏首畏尾,但越是在乎,就越难不去为她考虑,自欺欺人。 没有回答,李谨紧紧抱住了她,戴着红绳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相思盈袖和歪歪扭扭的红绳碰在一处,两相发出盈盈的光辉。 如同两人火热发烫的心脏。 谢芜悠本还想再推他一把,他是个重诺守信的人,只要让他说出不离不弃,那便定不会做先离开的那个。 正待想问的时候,越过他坚实的肩膀,她却看到了绿峰上的不同寻常。 法光通天,流光熠熠。 这是,大阵将启的征象! “李谨,来不及了,不管是哪种可能,我们都必须要上山了。 否则,林莯雪的姓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好,我背你上去。”李谨略有些不舍地放开她,站在她身前微微倾身。 谢芜悠熟练地跳上他的脊背,环住他的脖子,“我好了,走。” 李谨丹田提气,脚下有沙尘飞扬而起,不等尘土落到谢芜悠的身上,他便如离弦之箭般弹出,几个弹指间化作一点黑影。 谢芜悠紧紧闭着双眼,不能看,否则会晕。 她还是很有经验的。 察觉到李谨停了下来,周遭的空气也从灰扑扑地发干变成了带着凉意的清爽。 她睁开眼,松手落在了一片开着佩兰的草地上。 谢芜悠朝前走了几步,望着面前的景色,目光幽远: “这里,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第145章 守阵之门 清亮的溪水边,佩兰开了一丛又一丛,紫色的花儿如张开的小伞,顶着可爱的绒儿,几只白兔在草丛中蹦蹦跳跳,倒别有一种静谧的意趣。 溪水蜿蜒曲折的尽头,立着一个草房子,暖融融地闪着柔和的光,虽然简陋脆弱,却让人本能地觉得温馨。 “也与我想的不同,这儿便是秦歌的祭坛?”李谨负手走了几转,神色间颇有些惊奇。 不怪李谨这么讲,因为从荒土进入此处不过一瞬间的事,而再回头,已然瞧不见退路。 也窥不清出路,这儿便像个独立的小世界一般。 “自然不是,但这的确是入口,要破了她留下的谜题,才能进入祭坛,这也是最重要的一到屏障。” “破谜题?可大阵已然打开,可还有别的破法?” 谢芜悠拉着李谨朝草房子行去,“有,但除非彻底杀死这座山。 此地名为守阵之门,乃巫女的魂灵之力和土地的灵力连成的锁,里面含着契约,牢不可破,除非两方中有一方死了。 但守阵之门的场景往往倒映着巫女的内心世界,我本以为秦歌的内心该是繁华璀璨的,毕竟她那么爱美……” 谢芜悠驻足在草屋之前,看着那破败斑驳的木门,突然脚上传来毛绒绒的麻痒感,她垂下头,原来是一只莹白的小兔子。 她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是我浅薄了,凡事不可只看表象,更不能随意小瞧了别人。” 李谨扶上她的肩膀,“莫想了,是热闹还是静谧,进屋去瞧瞧。” “好。”谢芜悠抬起手,贴在木门上,轻轻推开。 灿烂的金光照进谢芜悠的眼里,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却发现肩膀处的温热不见了,李谨的沉稳的呼吸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光影的夹缝里,竟然只剩下了她一人。 征愣与惊疑之间,眼睛已然适应了那璀璨的金光,她眯着眼从手指的缝隙中看出去,原来是初升的旭日。 红彤彤的太阳从连绵的群山之间升起,在飘渺的轻云中兀自灿烂着,清晨的朝雾给辽阔的天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在广袤的林原上,壮阔又璀璨。 一个曼妙的身影逆着光行来,她在阳光下快活地招着手,清澈柔美的嗓子似在呼唤她。 谢芜悠朝她走去,随着距离的靠近,那个名字渐渐清晰,竟然不是秦歌,而是—— “清歌。” 先那姑娘一步靠近谢芜悠的,是淡淡的木兰花的清香,她无端觉得熟悉,灿烂的红绡随着风猎猎飞扬,张扬而美丽。 谢芜悠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无端觉得心头一颤。 那姑娘有着一双如水的秋眸,讨喜的娃娃脸还带着几分稚气,但也可以窥见日后是怎样的人间绝色,但无论怎么看,都和谢芜悠十分相像。 倒也不准确,此时应当是秦歌或者清歌年少时的回忆,这个姑娘的实际年龄,应当长于谢芜悠。 所以应该说是,谢芜悠同她相像。 第146章 辅祭之争 “清歌,找到山眼了吗?”姑娘眉眼弯弯,像极了山涧里初升的月牙,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蓉儿,我找到了,在那里。”清歌笑着点点头,抬手指向身后的某处。 谢芜悠这才发现,自己是附在了清歌的身上,而非如狐妖幻境一般,是直接成为了幻境中的一个人。 她又把目光移回到蓉儿身上,能身穿红衣的,想必是一位嫡系巫女。 之前她只是猜测秦歌和自己是同族,还不能十分确定,但如今看到这位蓉儿,同自己长得有八九分相似,说毫无关联,恐怕不太可能。 所以清歌和婉儿,应当都是翟氏的人。 在巫族翟氏,嫡系巫女以单字为名,以彰显身份贵重,旁系巫女论派排辈,都是双字名。 如此便对上了,婉儿应当叫翟婉,秦歌原名翟清歌。 见阳光愈盛,翟清歌从腰后拿出一把伞,撑开遮在了翟蓉头上。 “清晨的阳光也很烈,莫伤了皮肤。”她体贴地笑着的,眼里不知觉溢出了柔和的光彩。 “没关系的清歌,在自家的山里,我也晒不黑。”翟蓉从伞下走出,对着炽烈的旭日伸了一个懒腰,像一朵迎风摇曳的玫瑰花。 翟清歌忙撑伞追过去,“不是不会黑,是黑了也看不出来,你不是一直很想出去看看吗?万一有机会呢?” 翟蓉的清澈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疑惑,似在提问,又似在喃喃自语: “会有那一天吗?” “会的,等你成了一家之主,什么规矩不能破呀?”翟清歌想也不想,便出口安慰道。 翟蓉不回答,眼里神色似有几分落寞,任由翟清歌的纸伞遮去头上的阳光,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蓉儿,清歌姐。”一个略低沉的女声传来,两人侧身看去,是一位身量魁梧的姑娘。 只看身形,约莫会以为她是个男儿,偏偏皮肤又生的黑,使本就不扬的容貌又往下压了压。 和翟蓉翟清歌这样的美人站在一处,便显得她更加相貌平平了。 巫族的姑娘,十个里面有九个美的,还有一个倾国倾城,这样一个姑娘身处其中,想必是十分惹眼的…… 翟清歌轻轻扬了扬下巴,神色间略有几分得意: “怎么样清弦,可找到山眼了?” 翟蓉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头,她这话无异于明知故问,山眼只有一个,三个人分开三个方向去找,只有一个人能找到。 而翟清歌方才说,她已然找到了,故而翟清弦肯定也是没找到的。 “没有,对不起蓉儿,是我没用。”翟清弦黝黑的面上闪过一丝自责,翟蓉愿意带她出来是抬举她,可她却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只有一个山眼,清歌找到了,你又上哪去找,照你这么说,我也没用了。”翟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亲昵地牵起她的手,大步迈出翟清歌的伞,朝之前翟清歌指的方向行去。 一种翻江倒海般的情绪从谢芜悠的胸腔中燃起,那种酸胀至极的不甘与嫉妒使她喉口发堵,指甲嵌近肉里带来钻心的疼,她这才明白,这是翟清歌的情绪。 翟清歌没有给自己太多沉溺在情绪里的时间,在黑着脸沉默了片刻后,她又举着伞快步跑过去,脸上挂着温柔的笑,亦步亦趋地跟在翟蓉后面,为她挡住热烈的骄阳。 从之后的交谈中知道,三人出来找山眼是为了寻朱砂矿,朱砂乃山精,只有寻到灵力最丰沛的那块朱砂,才算被天地承认的真正的巫女。 而翟清歌和翟清弦之间,会有一个人能有幸成为翟蓉的辅祭。 嫡系巫女经过考验后,都会亲自从旁系中选一位辅祭,而这位辅祭会成为她最忠诚的助手,以及比丈夫更加亲近的亲人。 辅祭会陪伴巫女走完这一生的大起大落,历尽千帆,来到生命的尽头。 就连死后,也会同衾而眠,合墓而葬。 成为嫡系巫女的辅祭,对于旁系巫女来说,是最大的荣耀。 而根据她们方才的谈话,翟蓉是有资格成为家主的巫女。 那么她的辅祭,身份便又不一般了。 大概这就是翟清歌如此厌憎翟蓉亲近翟清弦的原因。 与面前的几人比起来,谢芜悠只能算个半吊子,因此她带着虔诚的敬仰之情,看着翟蓉站在山眼之上,手腕翻转,腰身盈动,带着丝丝缕缕的灵力,跳出一段巫舞。 舞是无法从书中学会的,因此谢芜悠并不会巫舞,此番是她头一遭见。 身穿红衣的小姑娘身姿轻盈地在天地间跃动着,如一只翩然的蝴蝶,又似一朵迎风摇曳的兰花,幽幽的红光给这个场景添上了一些梦幻,但其实于谢芜悠而言,这本就是一场奢侈的梦境。 “三娘子,三娘子?”谢芜悠正看得痴的时候,李谨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谢芜悠的视线无法动弹,却能感觉到有一圈发烫的东西,正贴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李谨?你能听见我吗?”谢芜悠尝试着发出声音,但不确定是否能传过去。 “可以,相思盈袖与你魂灵相连,只要你想让我听到,我便能听到。” “所以相思盈袖究竟是什么?” 对方显然陷入了尴尬地沉默,随之又出言:“你往后会知道的,先说说现在,你在哪?可还好?门一推开我便不见你了,可是被阵法传去了别处?” “我还好,我在翟清歌,就是现在的秦歌,我在她的回忆里,她果然是翟氏的旁系巫女,目前正在和另一位旁系竞争当嫡系巫女的辅祭,你在草房子里吗?” “是,我进了草房子,那么谜题是在回忆中,还是房子里?” “不该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了。”突然想到什么,谢芜悠又问道: “李谨,你老实告诉我,那次碧水的狐妖幻境,你是不是曾经挣出去过?” “咳咳。”李谨不自然地咳了咳,双颊飘上一层粉红,承认能出去并没有什么,但是出来又进去,就非常值得人深思了。 谢芜悠心中了然,泛起一层又一层的甜,如同涟漪般圈圈荡开。 “好了,我承认,我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李谨冷不防说起了拙劣的情话,硬是把涟漪搅成了惊涛骇浪。 “胡嬷嬷说过,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失望,“李谨,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李谨默了默,好像是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色起意: “咱嬷嬷说过挺多话的……” “那叫岁月沉淀下来的睿智。”谢芜悠自豪道。 “我对你,始于天生丽质,终于蕙质兰心。”李谨木木地解释道。 “哦,再看。” 李谨说不清楚,索性自己翻了篇:“所以,为何我们会被分开?” “我之前想的是,可能进来才正常,因着你魂魄异于常人,巫族的幻境拉不动你。 可我又觉得有些立不住,因为进来回忆之中,看到的是于翟氏和翟清歌很隐秘的事情,不该是随便可观的。” 李谨沉吟半晌,突然恍然大悟般一合掌: “会不会是这样呢?你有翟氏血脉,故而能进入回忆,而我本该是被直接排挤出去的,因着你说的特殊性,才越过幻境,直接进入了此处。” 谢芜悠久久不语,李谨心里咯噔,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三娘子?可是我说得不对?” “不,你说得很对。”谢芜悠面上闪过一丝怪异,“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有此等智慧。” “……” “……”谢芜悠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觉得李谨蠢笨可爱…… 明明,他也办成了不少事,想到了很多她没想到的东西。 是因为在乎,所以想处处保护他吗? 一缕亮光从她脑海里划过,她眯了眯眼睛,似乎窥到了某些隐藏在云雾背后的真相。 李谨也有几分心虚,因为谢芜悠每次逞威风的时候,哪怕看起来聪明极了,他也只觉得她可爱。 他倒没有就此深想下去,而是出言打破了沉默: “假如我推测的成立,谜题应当在回忆里,但解谜的机关,或许要从草屋中激发。 草屋之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方桌,两把椅子,不过桌子上摆着朱砂、笔、黄纸。 这里没有门窗,我害怕影响到你,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三娘子,你那边如何?” “嫡系巫女还在山眼上跳巫舞,如此可以获得山神的指示,找到朱砂矿的方向。”谢芜悠随之将朱砂考验的渊源以及辅祭的缘故和他说了说。 她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李谨,那黄纸上可有写字?我猜测那就是谜题。” “现在还没有,应当时机到了才会显现出来。” 谢芜悠看着翩然舞动的翟蓉,虽然于私心而言,她真的很想在此处多看看,毕竟当年翟氏的样子,她可能一辈子再无机会看到了。 可是翟清歌的大阵已然启动,晚了,恐怕便保不住林莯雪的性命了。 “李谨,我们可能不能耽搁了,你把手腕上的红绳贴在黄纸上,随我念一段咒。” “好,我放上了。” 谢芜悠顿了顿,随即快速说出一段话,李谨身形一抖,差点没站稳。 第147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谢芜悠的声音总是谦和温柔的,带着一种水一般的沉稳,还有一丝小娘子的娇气。 李谨爱极了听她说话,不仅是因为这迷人的声音,还有与之相得益彰的永远温和的言辞。 而如今,灵魂合成的声线一如往昔,而那姑娘说着的内容却是—— “姑奶奶我翟氏嫡系巫女在此你个猪见猪踢驴见驴踹天下第一极品蠢笨死物还敢装神弄鬼?” 李谨感觉心里那个仙女般的小娘子如画一般被撕碎了…… 一时间,他俊脸煞白,冷汗直流,尽管如此,他还是微微颤抖着唇瓣,用目前能表现出的最凶的声线,把那话原封不动地传达了一遍。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咒语刚毕,黄纸便颤抖着浮出一层白膜,在李谨面前迅速皲裂开来,红光闪现,一列小字显现在黄纸上。 “字真的出来了。”李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奇,“这是什么道理?” 谢芜悠脸一热,“我乱猜的,刚刚看她们相处,对翟氏巫族的森严等级颇有感触,于是凭着血脉上的一点优势,对这个可怜的黄纸施压罢了。 好了,莫再提这个了,老师在天之灵看见,该生气的。 谜面是什么?可看得清?” “有些奇怪,是一句家喻户晓的诗,‘问世间情为何物’。 要把‘直教人生死相许’接上试试吗?” “应当不是,若这是答案,那么翟清歌早应随夫君去了才是。 而现实却恰恰相反,随姻伯父去的,是他的表妹,林莯炎林莯雪的母亲。” 李谨了然,“所以翟清歌应当是厌憎这个说法的。 不过若写错了会如何?” “我不知道,但还是不要轻易尝试显然错误的答案。”见翟蓉翩然落下,眼中红光闪烁,谢芜悠忙道: “翟蓉应当是找到方向了,待我再看看,兴许能找到更好的答案。” “既然这个黄纸这么……好说话,那么多骂骂能不能将后半句直接骂出来?” “……你可以试试。” 谢芜悠这边随着翟清歌的移动跟着往北边的某处去了,而李谨的声音却在发出“姑奶奶”三字后被骤然切断。 谢芜悠开始还有点担忧,随即意识到,李谨很可能只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而已。 多此一举,他在她这还有形象吗? —— 翟蓉三人一路朝北行去,转眼间已至中午,该是要忙活午饭了。 翟清歌瞪了翟清弦一眼,翟清弦黑脸一红,连忙朝翟蓉抱了个拳,主动请缨要去寻找食物。 “小心些,别走远了。”翟蓉温声关切道。 “谢谢蓉儿,我会注意的。”翟清弦憨厚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随即转过身,没入一个林子里。 目送着翟清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翟蓉才发现,翟清歌手里已然有了一只病殃殃的兔子,面上挂着得意的笑。 “这兔子为何如此没精神?”翟蓉问道。 “许是大限将至,送上门来给蓉儿裹腹的。”翟清歌盈盈一笑,半边天光都有些黯然失色。 翟蓉轻轻叹了一口气,清歌自小照顾着她长大,最是关系亲厚,能力也不错,该是个完美的辅祭。 冲着这情份,翟蓉也该选她才是。 目光从兔子脚上的七星钉上划过,翟蓉的目光有些黯淡。 可她…… “唧——”兔子的惨叫传来,原来是翟清歌一击未能将兔子断颈,正按着兔子的头,一下一下地往树上砸,面目狰狞而凶狠。 翟蓉闭紧了双目,指尖轻动,将兔子可怜的灵魂送去了幽冥。 谢芜悠也有些不适,弱肉强食是自然的法则,无关对错,但毫无意义的虐杀却是一种罪孽。 也能倒映出一个人内心的暴戾。 翟清歌的手脚很利落,三两下便将可怜的兔子剥皮扒筋,又开膛破腹取出内脏,洗干净后用一根树枝串起来,架起了火堆在火上烤。 翟蓉盘腿坐在草丛之中,微垂着眼感悟天地大道,红色的衣袂飘扬,轻抚过她莹白的皮肤,掠过黑羽般的睫毛,花瓣似的唇,远山隐隐的眉,如一张不存于人间的画,如真似幻。 翟清歌颇为痴迷地看着她,浓浓的钦慕和希望在眼里交织,心里暖融融的幸福不似作假,她从腰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调料,细细地撒在兔肉上,诱人的香气四溢开来。 谢芜悠想,翟清歌必然是真心在乎翟蓉的。 只是对方,未必会欣喜于这样浓烈又强势的在意。 谢芜悠觉出了一丝异常,她和翟蓉生得如此相像,可面对着自己时,翟清歌却从未有过旁的神色。 是她太善于伪装,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三娘子,三娘子。”李谨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真的骂出来了!” 这倒是在谢芜悠的意料之外,“哦?骂出了什么?” 李谨却没直接说重点,而是先邀功般说了一摞废话: “是这样,我以你的名义,用尽浑身解数,引经据典,荤素不忌地骂了整整三刻钟,才终于骂出了三个字。” “……不会是‘直教人’?”谢芜悠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不错,不愧是三娘子!” “李谨。”谢芜悠“声音”一沉,李谨的坐姿都正了正。 “你真可爱。”谢芜悠的神情有些无奈。 “……”李谨捂了捂脸,竟然连耳尖都变得粉红“我知道。” 虽然附在翟清歌的身体上,可谢芜悠还是感到一阵战栗。 来自灵魂的战栗 “我知道你爱我。”李谨的尾音都有点飘。 谢芜悠很想问问他,这连接怎么由她切断。 她的目光转向一直闭目的翟蓉,只见她秀美的眉心蹙了蹙,缓缓睁开了那双清澈却勾人的眼睛。 “清歌,既然你准备充足,为何还要让清弦多跑一趟?”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般清澈动人,又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沉稳,但偏有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翟清歌面色一白,周身的绒毛都随着她这句不咸不淡地责问竖起来了,浓烈的委屈遮天蔽日般摄住了她,撒调料的手腕一僵,落下去好多沾在兔肉上。 几乎是下意识地,翟清歌丢开调料瓶,徒手抹去兔肉上多出的调料,剧烈的灼烧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口,可她的动作却依旧一丝不苟,嘴里还喃喃道: “不行,不能多,多了蓉儿就不喜欢吃了。” 木兰花的香气包裹过来,翟蓉温柔地捧起她快速长出水疱的手指,轻柔地圈上一层符咒。 “你啊……罢了。”翟蓉无奈地叹息,朝符咒上注了一些巫力。 灼烧的感觉褪去,化为丝丝缕缕的清凉,扯开符咒,皮肤竟然已完好如初。 “可惜……”谢芜悠也颓然叹道。 李谨忙问,“怎么了?” “我,看不清这么好的符咒是怎么画的。” “什么符咒?” 谢芜悠顺势把之后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了。 “无妨,我不会让你受伤,就算受伤,我也会类似的术法助你恢复。” 谢芜悠想到之前在黛山之中,李谨不知凭借什么奇术,竟然治好了所有难民的瘟疫。 事后却能让难民一同替他隐瞒,不向外吐露分毫。 “李大人的异术,可是曾在黛山大显身手过?” 第148章 无主之地 李谨默了默,倏地沉沉一笑,声线里带着一些微不可查的蛊惑。 “留个悬念,往后你便知道了。” 谢芜悠冷哼一声,“不说就不说,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也隐隐明白,李谨瞒着她,应当是有别的顾虑。 直到兔肉快烤好了,翟清弦才小跑着回来,用衣襟将什么兜了一个满怀,起初她脚步轻快,脸上含笑,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兔肉的香气越来越明显,她面上的笑意逐渐淡去,脚步缓慢沉重起来,头也重重低下了。 翟蓉看出了她的失落,正想为翟清歌解释一二,翟清弦却抢先开口了: “对不起,我去太久了。” 翟清歌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你也知道?还有你找的都是些什么?简陋便罢了,颜色这么艳多半都有毒!” 原来翟清弦兜着的,是一堆红红绿绿的果子。 “没有,没有,我,我尝过了,没,没有毒的!”翟清弦磕磕绊绊地辩解,翟蓉却直接拿起一个颜色最亮的果子,毫不犹豫地咬了两口。 “味道不错,刚好渴了,多谢清弦。”她对着翟清弦嫣然一笑,飘忽的云朵仿佛也随之停住了脚步,惊艳在她的美丽与亲和里。 谢芜悠本也有些发痴,耐不住翟清歌胸腔里的情绪太过强烈,然而下一刻,翟蓉就转身撕下一条兔腿喂进嘴里,恰好是翟清歌撒错调料的位置。 “嗯,真香,咸淡也恰好,我很喜欢,和果子配起来最好了,我们一块吃。” 少女的腮帮子鼓鼓的,红润的嘴唇上沾着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们,倏忽浇灭了翟清歌心里的火气。 她拿出一块帕子,轻轻擦净了翟蓉嘴上的油,“好,一起吃,不过你多吃点。” 将果子和兔肉吃完,三人又向北走了几十里,天光不知何时暗沉了下去,空气中的潮气愈来愈浓,抬头四顾,竟然已身处一片山谷之中。 “蓉儿,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这儿好像已经不在咱们家的十阵山里了。”翟清歌总算收起了撑了一路的伞,紧张地环顾四周,拉着翟蓉的袖子问道。 翟蓉也有些紧张,但还是摇了摇头:“应当没有走错,山神指的是这边,天地有灵,胸怀广阔,应当不会局限于我翟氏的土地。” 翟清弦想了想,憨笑着缓解气氛:“许是历代接受考验的巫女太多,没有新的朱砂矿了,所以只能来外面开疆拓土了。” 翟清歌面色一变,怒斥道:“住嘴,什么话都敢乱讲,谁知道这不是哪家划好的地盘!” 澜国大小巫族繁多,都有自己的神山和属地,互相之间泾渭分明,既不相互往来,也很少相互滋扰。 因此翟清歌说得不错,在自家地盘外妄言“开疆拓土”,极有可能挑起两家巫族的争端。 谢芜悠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谁知道此刻还繁盛强势的巫族,会在短短十余年后,从澜国土地上几近消失呢? 翟清弦黑脸一红,悻悻然闭了嘴,翟蓉也少有地没有为她说话,而是俯下身,将双手贴在土地上,闭眼细细感受。 半晌,翟蓉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幸好,这儿是一片无主之地,不然真不好寻朱砂了。” 翟清歌上前执起她的手,轻轻拭去掌上的土,“那就好,蓉儿,天快黑了,若今日寻不到,还是要早些寻找过夜的地方。” “应当就在附近,但我总觉得被什么障住了,这儿地势太低,不敢随意动土,等明日再说。”翟蓉看着两侧的高山,眉心拧成了川字。 取朱砂需要开山,一个不小心便会塌方,山谷乃最被动的开采地。 只能说翟蓉的运气委实不好,往玄乎了讲,便是天地有意为难她,不愿意轻易承认她作为巫女存于世间。 在巫族,若一个巫女不能被天地承认,想得开的便自贬为旁系,但若是想不开,往往便走了极端。 不过她们往往把此称为,自愿献祭,还魂于天地。 翟清弦忙安慰她,“蓉儿,没关系的,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找到朱砂矿的。” “找不到又如何,蓉儿是三百年来天生灵力最足的嫡系,怎么能和那些资质平平的相提并论?”翟清歌一个眼刀又甩了过去,惹得翟清弦怯生生地朝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便退到了山壁上,噼噼啪啪的碾碎音响起,她转头一看,尖叫着摔在了地上。 她颤抖着指尖指着石壁,“虫……虫子,好多好多虫子!” 翟蓉关切地搂住她,翟清歌翻了个白眼,抱臂朝石壁走去,附在她身上的谢芜悠很想闭上眼睛,但却不得不随着她去查看那些石壁。 “呜呜呜,李谨,怎么办?她要去看虫子,还是好多好多!”她只能朝李谨求救似地呼唤,哪怕也许并不能得到什么实际上的帮助。 “三娘子很怕虫子吗?”李谨这话问得奇怪,细品还有点委屈。 但谢芜悠可没心思细品,“哪个小娘子不怕虫子?就算我在村里待地多,也是怕的。” “可众生平等,世上的虫子那么多,为何要怕呢?”李谨似乎是想转移她的注意,且显然起了不错的效果。 谢芜悠默了默,“其实,我不是怕它,而是担心不小心伤害它后,自己心里的那种负罪感。 它太小了,太容易被无意间弄得面目全非,我害怕那样的事情发生,便害怕它们了。” “原来如此。”李谨笑了笑,“无妨,这种事无法避免,但只要你不主动去刻意伤害,便不必感到抱歉。” 李谨这么一说,谢芜悠心里像被抚平了一般,对于未知的恐惧渐渐消散,想起各种虫子,竟然有了些淡淡的温暖与欣喜。 老师教过她,这种感觉叫做“仁”。 “李谨,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进入了‘体仁’的状态。” “三娘子是悟性好的……”还没等李谨说完,便听见谢芜悠那边传来了哭音。 她看见什么了? 第149章 仙燏 “李谨,我的心里没有仁爱了,我对不起老师!”谢芜悠哭道。 在翟清歌面前,密密麻麻的黄翅虫贴满了整个山壁,因着翅膀的颜色与山上的黄土融为一体,远看并不能被轻易发现。 但若是凑近看,大片而密集的灰黄大翅虫,冲击力还是很大的。 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翟清歌都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她忙挡在翟蓉前面,遮住她好奇的视线。 “一些黄色的蛾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真是白长了那么大个子。”她瞪着歪在翟蓉怀里瑟瑟发抖的翟清弦怒斥道。 谢芜悠莫名觉得那画面有些滑稽,毕竟翟清弦长得五大三粗,相反是翟蓉身量娇小。 就好像李谨歪在她怀里抖一样…… 脑海里浮现出李谨的样子,谢芜悠的心跳忍不住加速,她突然发觉,其实李谨很瘦俏,也就比欧阳柘壮一点,但不知为何,他的气质便无端让人觉得,他该是精壮的。 该多做点好吃的给他补补才对。 “三娘子,你在想什么?”李谨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 “在想给你做什么吃的能壮点。”魂灵传音的门槛没有说出口那样高,因此谢芜悠一个不留神便把真实想法传了过去。 “……”李谨显然没想到她的思维能跳跃至此,愣了半晌才答: “你做的,都好。” 回想起狐妖幻境中自己做的不明物体,谢芜悠便感到有些胃中翻涌,于是她凉凉道: “我怀疑你在讽刺我。” “没有,不过那虫子,我觉得有些蹊跷。”李谨惯会及时转移话题。 “怎么了?” “像一种蛊虫。” 阳光在乍地明亮后迅速褪去,夜幕展开,星辰显出影子。 山壁上的虫子展开翅膀,轻柔地飞舞,三人齐齐倒吸一口气,不过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惊艳。 美,太美了,满天的白色萤光缓缓用翅膀扇出曼妙的轮廓,那晶莹的光点在空中飘散四溢,白光与黑夜交织成落在人间的星空,比谢芜悠见过的萤火虫还要美。 “不好,真的是那种虫。”听到谢芜悠的描述,李谨态度有些异常。 “什么虫?你别着急,这是回忆,伤不到我。” “这是澜国被称为蛊中之后的仙燏,因为美得如同星空临世,故得此名。” 翟蓉在仙燏的光辉下张开双臂,盈盈的光亮更显得她美若天仙,如火的红衣轻轻飘动,给此处美景更增了一分烟火气。 “好美……”不远处传来男子的惊呼声,翟清歌神经一紧,忙从腰间掏出一块巾帕,系在翟蓉仙女般的脸上。 其实巫女顶天立地,并没有不能见外男的限制,然而翟清歌偏偏觉得,她家蓉儿高不可攀,不能轻易被凡夫俗子窥见真容。 绚烂的光影后,隐出几个男子的身形,待他们更又走近一些,才能看清是几个白面纶巾的书生。 “咦?澜国男子的打扮竟与中原无异吗?”谢芜悠惊呼道。 “应当不会,他们也许就是中原人。 澜国悠远难寻,却有一些奇异通道可往,常常有人于山中行进时误入澜国,起初也是因此才为中原人所知,这些人应当便是误入之人。”李谨似乎对澜国颇为了解。 “那澜国来中原呢?也很艰难吗?”谢芜悠记得,在八年之前,曾经有一个男孩,为了父辈的承诺,千里奔袭,只为给她送一本书。 他还说,长大要娶她…… 李谨默了默,脑中闪过什么,下意识地让他觉得十分艰难: “我不知道,也许也有简单法子。” 两人正用魂灵交流之时,有个男子抱拳上前,却不是对着翟蓉,而是翟清歌: “唐突娘子,在下醉城姜叔远,与几位朋友一同外出云游,误入此地,敢问此处何地?” 细看那人容貌,能看出一些姜巍的影子,想来便是翟清歌日后的丈夫。 谢芜悠有些好奇,明明如今翟清歌还一心向着翟家,满心满眼都是翟蓉,姜叔远是如何让她如此决然地叛出翟家的。 她有预感,将这点弄清楚,便能得出谜题真正的答案。 “醉城是哪个鄙陋之地?本姑娘从未听说过,此处乃巫族翟氏十阵神山北边,尔等凡夫俗子速速回转,莫要冲撞神山!”翟清歌叉着腰神情倨傲。 姜叔远还未说话,身后已然有个书生赤红着脸上前,“你这娘子说话好生无礼!什么怪力乱神的,君子顶天立地,哪里去不得?” “立云,不得无礼。”姜叔远拉住了他,忙躬身对着翟清歌道歉: “娘子见谅,我这朋友性情耿直,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突然,他的脸一红,声音也小了些: “不过娘子美若天仙,想必也不屑于和我等多言。” 翟清歌符咒都掏出来了,听他这话明显一愣,谢芜悠感觉到,她的心跳快了许多。 “噫,又是见色起意的。”谢芜悠意有所指。 李谨很快给了回应,“不一定,许是上辈子认识,这辈子续缘的呢?” 谢芜悠起初只是觉得这个说法好笑,可笑着笑着,那句令她痛彻心扉的话却又浮上心头,怎么也挥不走。 “答应我,你会找到他的。” 对呀,险些忘了,还未查看李谨胸口的朱砂痣。 “叔远,立云,她刚刚说……巫族。”一个身量不高的男子声线颤抖地走上前,轻轻拉着两个友人的衣角。 姜叔远这才面色一白,感觉四肢都有些发软,“你是说……《澜地游记》,我们和文章中的猎户一样,误入了澜国?” 翟清歌翻了一个白眼,“这里是澜国呀,你们还不是澜国人不成?”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只是刚出北境!”几个男子颇为崩溃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哭嚎。 翟清歌有些不耐烦了,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遭遇了什么,她只想帮蓉儿早点找到朱砂矿: “真晦气,遇上这些倒霉的凡人,蓉儿,别理他们,我们去找地方休息。” 她挽着翟蓉的胳膊,将她往别的路拉。 翟蓉却推开了她的手,拉下脸上的巾帕,半蹲身子,四指相对,行了个巫族的礼: “几位莫要慌乱,我是这山中巫女,曾于家中典籍中读到过类似的情况,乃是因为天地有灵,时而会有一步千里的诡秘通道出现,各位能来便是机缘,要回也只用原路返转。” 男子们看着翟蓉的脸,齐齐倒吸了一口气,她的美貌与守礼如同一湾清凉的泉水,浇灭了他们心头的躁动与不安。 翟清歌烦躁地扫过去,却对上了姜叔远的眼,含着某种说不清的情愫。 她有些不爽地别开眼神,这人莫不是眼睛坏了,不看蓉儿反而看她? 蓉儿是九天神女,是世界中心,她有什么好看的? “多谢娘子指点,只是这通道能维持多久,会不会寻不到?”有人稍微回了神,忙移开视线,躬身请教。 “大概能有一月之期,久了便说不准了。” 几人听了,哪里还敢耽搁,连忙告别要走,只有姜叔远依旧看着翟清歌,脚下仿佛定住了一样。 “走了,叔远。”立云摇摇头,想上前去拉他,却发现脚下一沉。 “啊!”他低头看去,发出一声惊叫。 第150章 巫火焚祟 只见他的双脚,连同鞋子一起,都变成了灰色,他努力动了动,连指尖也无法抖动分毫。 其他人见状,也都低头去看自己的双脚,包括三个巫女在内,无一例外都化为了石头,且还能隐隐感觉到在向上攀升。 一时间,绝望与恐惧的尖叫盈满了整个山谷,谢芜悠却毫不意外,因着早在一切发生之前,李谨便已为她解释了仙燏的厉害。 仙燏蛊,喜群居,白日如普通飞虫,无毒无害,夜间现闪闪萤光,飞翔时萤粉四散,可令生人化石。 翟清歌站得离翟蓉近一些,便将巫力灌在掌上,不住地往翟蓉脚上灌,然而却无法影响已石化的部分分毫,她红着眼咒骂着,之后又蹲下身用手指刮。 翟蓉哭着将她往上拉,“清歌,不要,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蓉儿,巫术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你不是天命之女吗?怎么会折在这个山谷里,怎么会?” 翟清歌的情绪也绷不住了,抱着翟蓉的双腿大声哭泣,哭了一会,她又站起身子,疯了一般地用巫力去攻击天上密密麻麻的仙燏。 翟蓉紧紧抱住她的腰,不断抚着她的背,“清歌,冷静些,让我来,我来!” 翟清歌又噼里啪啦地甩出几个符咒,才堪堪将翟蓉的话听进耳里,神思有了一分清明,呼吸也平稳了些许。 “蹲下,捂住口鼻。”翟蓉将那块帕子递给她,扶着她蹲下身子。 “各位听我一言。”翟蓉站直身子,看着哭嚎的人们朗声道。 按理说人在癫狂之至的时候是听不见其它话的,可翟蓉的声音偏偏就有这样的作用,让纷乱的人心倏忽间便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她,眼里带着虔诚。 “抱歉,此虫诡异,我不知该如何解毒,但私以为当务之急应当先除虫止损,至于石化的地方,只能再寻他法。”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只是看着她不住点头。 “谢谢各位,烦请先低下身子,捂住口鼻,小女不才,打算烧死它们。” 没有多余的废话,所有人都蹲下身子,捂住口鼻,十余人的动作,硬是像一个人一般齐整。 “魅术。”谢芜悠同李谨解释道,“我也用过,但比她费力多了,且不会这样毫无痕迹。” “南叶楼那次?” “是,不过主要目的是唬住你。”谢芜悠倒是诚实。 “哈哈,我当时真的被唬住了,随即有了一个想法。” “什么?” “如你一般连人心都能迷惑的祸患,应当拴在身边,亲眼看着。” “……”谢芜悠突然不说话了,李谨心里一紧,难道唐突她了? “蓉前辈好厉害!”谢芜悠真心赞道,还有一些淡淡的羡慕。 让大家蹲下后,翟蓉先是将照明符推上苍穹,刹那之间,如同旭日初升,山谷之内被照的亮如白昼,也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翟清歌痴迷地看着翟蓉,一如姜叔远定定地看着她。 无论什么飞虫,都是趋光的,仙燏们煽动着翅膀朝天上飞去,翟蓉趁着这个空档在手中结出一个金光熠熠的印,随着亮光愈盛,印也愈来愈大,龙吟般的呼啸声从印中传出,在最浓重的时候一条火龙破印而出,朝天空飞去。 火龙席卷了所有仙燏,烧灼的噼啪声音从天空中传来,伴着刺鼻的焦糊味,渺小的虫子还未来得及四散开来便被火龙燎成了灰。 火龙还在天空上肆虐,大地之上,只有翟蓉一人站着,印里的金光、仙燏的萤光、满天的火光齐齐照亮了她如画的面庞,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睛里,红衣随着火光飞扬,热烈而慈悲。 所有的仙燏都被灼烧殆尽,火龙吞噬了所有火星呼啸着飞回翟蓉的印里,翟蓉收了印,也掐灭了山谷里最后一丝光。 所有光熄灭,她便是人间的光。 由翟清歌牵头,书生们纷纷跪地,朝她拜下,嘴里念着: “巫女除恶,功德无疆。” 翟蓉看着大家依旧石化的脚,张了张嘴想制止他们,还是没说出口,眼里划过浓浓的凄凉。 谢芜悠懂这种凄凉,其实人本至尊至贵,因着不够相信自己,才会以信力供养巫族,来祈求庇佑。 人人皆可以为圣贤,亦能成仙成佛。 翟清歌突然回了头,和姜叔远钦慕的眼神对上,那种眼里惟她的深情,令谢芜悠心神一震。 所有人都在仰慕翟蓉,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最灿烂的那个,只有姜叔远,眼神始终都在翟清歌身上,再无她人。 不是因为翟清歌比翟蓉美,脾气比翟蓉好,地位比翟蓉尊贵,或者巫术比翟蓉高强。 而仅仅因为,她是翟清歌。 但此时就连翟清歌自己,也觉得翟蓉才是世界中心,自己便是为翟蓉而活的。 所以可不可能,是姜叔远的爱意,让翟清歌找到了自我,发现人该为自己而活呢? 情是什么,其实很简单,让人心生欢喜而已。 没有那么多的山盟海誓,生死相随,只是因为,你让我的世界更加绚烂,填补了孤独的时光。 翟清歌之前无微不至地照顾翟蓉,却因此失去了自我,所以不但不欢喜,甚至常常会因为她对翟清弦的一些偏向而痛苦到发狂。 这不是情,而是一种畸形的占有欲。 找不到自己,人便懂不了情。 翟清歌之后叛出巫族,不是为了姜叔远,而是因为自己。 “李谨,你拿笔,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嗯,你说,我来写。”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 随着翟清歌的视线,谢芜悠与翟蓉清明的双眼对上,心中柔软,似有笑意: “心生欢喜。” 这四字仿佛含着千钧力道,透过灵魂传出的刹那,天色明,微风停,只有翟蓉的笑意渐渐加深,明艳而慈悲。 谢芜悠转头去看,发现山谷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她和翟蓉两人相对而立。 回头看向翟蓉,谢芜悠才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这副躯壳了。 她朝翟蓉走近几步,半蹲下身行了一个巫礼。 “见过前辈。” 脸上传来清清凉凉的触觉,谢芜悠抬起眼,却见翟蓉脸上挂着泪痕。 一种发自内心的悲恸从胸腔涌起,谢芜悠的声音有些哽咽: “您到底是谁?” 第151章 要快乐啊 翟蓉的眼里有一瞬的惊讶,被她快速隐去了,她淡淡地笑道: “如你所说,一个前辈而已。” 与心里呼之欲出的答案不符,谢芜悠的情绪被卡在了半路,不上不下,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翟蓉捏了捏她的脸,“傻丫头,活那么明白做什么?高高兴兴的便好了,那些已经离去,没能陪伴你的人,又有什么好思念的呢?” “谨遵前辈教诲,可这不是清歌前辈的回忆吗?您怎么会在?”其实谢芜悠想问的是,她是真的吗? “唉,清歌啊,嘴上说得再不念我,其实心里还记着我,我便在此有了一缕魂识。”她看着谢芜悠的脸,目光缱绻: “也让我,得以在此见你一眼,我的” 谢芜悠希冀地看过去,她目光闪了闪,缓缓接上: “我们巫族最后的传人。” 谢芜悠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她却突然看向天空,美目一凝: “我的时间不多了,悠儿,听我一句,任凭翟婵如何说,也不要回澜国,更不要想着复兴巫族,你是巫族最后的嫡传血脉不错,但巫族大势已去,离开也是顺应天道。” 周围的景象渐渐模糊,翟蓉抓住谢芜悠的手,力道也越来越微不足道,她的眼里含着不舍,最后说出一句话: “不要逆天而行,好好活着,要快乐……” 谢芜悠看着翟蓉的影子渐渐淡去,眼泪早已流了满脸,她伸着手追赶着,眼前一黑,落入一个怀抱里。 “三娘子,谜题解了,没事了。”李谨拍着她的背,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声安抚。 “可是我也找不到她了,我该去哪里找她,她说她不是我娘,可是我娘又是谁?她说逝去的人不必再想,可那是我娘亲,我怎么能不想? 她要我快乐,可我自小便没有娘亲,我如何快乐?如何啊!” 谢芜悠少有地表达出如此激烈的情绪,涕泗横流地在李谨怀里将所有委屈倒出来,那种贯穿童年的不安与孤独,是那么痛彻心扉,难以治愈。 “是啊,孩子身边,怎么能没有娘?哪个母亲能狠心,丢下自己孩子呢?”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谢芜悠含着泪水看过去,是一个白发老妪。 “翟清歌?”带着浓浓的鼻音,谢芜悠不确定地问道。 理智回笼,她开始打量周围的场景,各种石头纵横交错地摆着,林莯雪躺在正中央,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谢芜悠认出,这便是献祭用的阵法,这么多年,翟清歌就是凭借这个阵法窃取仲岳山的灵气,来维持自己的容颜。 “翟蓉是不是我母亲?”谢芜悠哭着问道。 翟清歌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她细细打量着谢芜悠,良久才惊奇道: “你的确和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但我确实不知道你是不是她的骨血。 因为我很早,便离开澜国了。” 突然,她释然一笑:“哈哈哈,我竟然才发现你与她相像,果然,我是真的放下她了。 当初她没有选我做辅祭,而是选了翟清弦那个虚伪的女人!明明我才是对她最好的那一个,我上半辈子都是为她而活,而她,却不愿意选我去走剩下的路。” 提及这事,翟清歌并没有方才表现地那么释然,眼里有藏不住的怨气。 “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我开始想,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叔远的朋友在仙燏的事情后都回了北境,唯恐通道断开,只有叔远不肯走,日日在十阵山周围转悠,只为了能见我一面。 我那时才明白,人该为了自己活,和在乎自己的人在一起,翟氏给不了我的欢喜,叔远可以给我。 于是我叛出翟氏,哪怕要承担那样的后果。” “是什么后果?”谢芜悠忙问道。 翟清歌看了她一眼,刹那后露出诡异的笑。 第152章 最好的祭品 “不好!”李谨下意识地要将谢芜悠推出去,但力还没使出,两人便被一个大大的金丝网原地吊起,悬在了半空之中。 “山灵御锁咒!你好大的手笔!”谢芜悠按住李谨欲用力挣脱的手,对着翟清歌神色失望。 “别用和她如此相像的脸这样看着我!”翟清歌眼里红光闪动,那金丝网上金光流动,李谨面色一白,吐出一口血。 “呵,翟氏最后的传人,和一只妖邪如此亲近吗?”翟清歌讽刺道。 巫族克妖,而山灵御锁咒是合山之灵力以及巫女的全部巫力与咒怨制成,只要山不死,便能困住一切灵物。 而妖邪若身处其中,则会痛不欲生。 “他不是妖邪,起码,没有你像!”谢芜悠看着荒芜的群山以及老如枯木的翟清歌,面色讽刺。 翟清歌怒极反笑,“我不同你个娃娃争,方才同你废话只是为了布咒,我祭出全部巫力任凭自己变成这个鬼样子,不过是想抓住你这个绝佳的祭品。” 她阴恻恻地笑着,“哈哈,有你在,仲岳山、地灵石、林莯雪又都算得了什么?你身上有巫族全部的气运,献了你,别说我能长命百岁重回巅峰,就是复活这座山也是有可能的。” 她的面容突然一柔,眼里划过一丝慈爱:“三娘子,听话,只有这山回春了,我的孙儿,你长姐的孩子才能平安出世。 你是好孩子,牺牲自己,成全你姐姐一家,你会愿意的,对吗?” “她不愿意!翟清歌,你连嫡系巫女的主意都敢打,有你在,谢琼鸢一家岂能和乐?也许你以命赎罪,才是对她们最大的成全!”谢芜悠还没说话,李谨倒抢先一步,看着谢芜悠神色紧张,仿佛她真会应承下来一样。 虽然时机不对,谢芜悠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柔,这个傻子,比她还在乎她自己。 “清歌前辈,回头是岸,你也知我身上有巫族最后的气运,巫族虽然大势已去,但若是这些反噬都落在你一人头上,恐怕也会牵连长姐腹中孩儿。”想起回忆中看到的种种,谢芜悠终究是说不出重话,温言以劝。 翟清歌却显然不吃她这套,在那样的时代,她尚且能头也不回地叛出翟氏,如今自然也不会拘泥于还未落到头上的预言。 “什么反噬业障,你不妨看看你身边那个?他都能活得好好的,说明什么?与其等着上天垂怜分点滴功德续命,不如将绝对的实力抓在自己手里,到那时我想护谁护不住? 谢三娘子,你也别怨,这是巫族欠我的,仲岳山变成这样怪不了我,都怪那早该死绝的翟氏!” 既然被提到了,李谨也不怵她,淡然道:“善恶终有报,圣人虽说洁己以进,既往不咎,但如若鄙人真是满手罪孽之人,也当义不逃责,还请尊驾莫要因鄙人而心存侥幸。” 谢芜悠握住他的手,坚定地看着翟清歌:“小辈既然选了他,便不只是贪图欢喜,他的罪,我会与他一起赎!” 李谨的身子僵了片刻,垂头落进谢芜悠眼里的一湾清泉中,他的心跳都停了一拍,顺着内心紧紧反握住她的小手。 两人手腕上的红绳也紧紧依偎在一起,在阳光下盈盈发亮。 翟清歌感觉眼睛有些刺痛,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疲惫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抬眼看着远方: “他也这么说过,巫族的诅咒再厉害,他也愿意和我一同承受。 这话相爱时说出来有多甜,承担时便有多苦。 直到现在,我也不敢去深想,他究竟有没有后悔。 我甚至很恐惧去见他,他在地下和表妹待了这么久,该是忘了我的。” “可他做到了不是吗?若不是真心爱你,又怎会愿意为你承受诅咒,既然是真心爱你,又如何会后悔!”谢芜悠又紧了紧握住李谨的手,怕他松开一样。 “傻姑娘。”李谨喃喃道。 “唉,他们说得对,这个世界真的很糟糕,毁了也好。”翟清歌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 “可我懒得想那么多,毁了会不会更好,我也不知道,但力量拿到手里,我便能看顾着孙儿出生。” “他们是谁,又想做什么?”谢芜悠面色一白,她直觉此事并非戏言,而是什么惊天的阴谋。 翟清歌凉凉一笑,“有什么好问的,又有什么可说的,这事我不想掺和,而你们,则是没命掺合!” 她突然发难,一手控制着金丝网悬到峭壁之上,另一只手朝上一挥,石头阵法在空中投出一个大印,带着迫人的威压将二人朝悬崖下压去。 “且慢!”一个虚喘着的声音嘶吼着响起,令翟清歌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缓缓转过身子。 第153章 夺寿之诅 姜巍衣裳破烂,鬓发散乱,左脚的鞋底不知何时掉了,鞋尖渗着鲜红的血,白皙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灰,还挂了几道伤口,他粗喘着,泪水开始往外涌,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秦歌磕了个响头,哽咽道: “娘!儿子求您,收手!” 秦歌重重地咳嗽着,身子又佝偻了几分,她颤颤巍巍地朝姜巍走了几步,声音苍老而颤抖: “你是何时知道的?” “娘,纸包不住火,儿子不傻,求您,看在未出世的孙儿,以及小墓园死去的那六个的份上,不要再作恶了!”姜巍涕泗横流,哭得像个孩子。 提到那六个孩子,翟清歌的面目有些狰狞,她颤抖着指尖指着姜巍: “混账!你是在怨为娘的吗?你怎么敢怨我?你怎么能怨我,咳咳咳……” 翟清歌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蹲下身咳得老脸通红,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一般。 姜巍扶住她的胳膊,拍打着她的背,“儿子怎么会怨娘,儿子只怨自己,明明是诅咒般的存在,却还要祸害鸢儿。 娘的来历不凡,我一直都知道,自我有记忆开始,您和父亲便一直体弱,到了我十岁时,郎中前来诊脉,说您和父亲皆五脏俱衰,与百岁老人无异。 不久之后,父亲便去了,我看见您给自己准备好了寿衣和棺材,日日看着我垂泪。 后来有一日,您出了趟远门,我日日祈求神明能带回您,后来您也的确回来了,看起来容光焕发,我以为是神明显灵,可长大方知道,是澜国发生了‘巫变’。 我明明知道您的美貌不简单,父亲的死不简单,我的存在是违背天意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知死活地去祸害鸢儿,娶她做正妻,教她尝尽骨肉流散之苦。 偏偏此事诡谲,我存着私心不敢与她坦白,她便以为是自己宫寒,日日服药,还想张罗着为我纳妾。 娘!鸢儿何其无辜,我们负她太多,若您献祭了三娘子,我便再无面目面对鸢儿!” 姜巍心一横,冷不防地放开了她,朝悬崖边跑去。 他站在悬崖边上,对着翟清歌喊道: “娘,若您执意要献祭三娘子,儿子无权阻止您,唯有一死以偿。” “逆子!我将你生下来,千辛万苦地养大,便是叫你如此以性命胁迫母亲的吗?”翟清歌怒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指着姜巍破口大骂。 手指向上移了移,被指着的人变成了谢芜悠,眼里带着浓浓的恨意:“我凭什么不能献祭她?你懂什么?她是翟氏嫡系巫女,而你父亲,便是被翟氏的诅咒害死的! 若不是‘巫变’发生地及时,我又在仲岳山设了阵,你以为我能比他多活多久? 姜巍,你根本不知道,巫女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腐臭的鲜血,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她是个没有觉醒血脉的废物,即使活着也护不住琼鸢肚子里的孩子,只有献祭了让我得到巫力,才能保着孙儿平安出世啊! 姜巍,你想清楚,是要她活,还是要你妻儿老母活!” 姜巍坚定的目光有一瞬的动摇,他怔然看着娇美的谢芜悠,似乎是在确认,她的毛孔里有没有那么肮脏的血。 但也就是这一瞬地失神,让翟清歌找到了空子,挥手控制着一根藤蔓绑住了姜巍,将他拉回了自己身边。 她慈爱地抚摸着他的面庞,“巍儿,娘亲真的不想让你看到自己这不堪的一面。 可是你自己要来的,不过无妨,等我献祭了她,有了巫力,便为你抹了这段记忆。 到时候,你便又可以快乐无忧地活着了。” “不要,娘,求您,不要!”姜巍被藤蔓缚住,只能流着泪不住摇头。 翟清歌摸了摸他的头,转过身,却对上一道炫目的红光。 第154章 无名刺客 谢芜悠双手结印,控制着缚妖索抵在翟清歌的喉口上,尖利的锁链散发着幽幽寒光。 “放我们下来。” 翟清歌眼里写满了惊异,“缚妖索?你倒是有天赋,比翟蓉当年差不了多少。” “休要多言!”谢芜悠控制着缚妖索碰上她紫色的脉管,搏动时的凸起都能扎到尖锐之上。 “谢三娘子,好久不见,可还记得林某。”林莯炎的声音冷不防响起,手里挟持着愤恨的怜蝶,一把森冷的匕首抵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林莯炎!你看清楚,她可是要杀你妹妹的人!”谢芜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有些事情猜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莯炎痛苦地看了阵法中心的林莯雪一眼,但也只是一眼,连她的生死都没有过问一句,只是坚定地看着谢芜悠,将锋利的匕首又朝怜蝶迫了迫: “我数三个数,若你不收了你的链子,我就要了这个小婢女的命。” “三”他随之便开始了倒数。 谢芜悠摇着头,祈求地看着她,缚妖索往后退了些。 “不要!小姐,你是知道怜蝶的,若侥幸活下来,怜蝶也无颜苟活于世!”怜蝶突然大喊道。 “二!”林莯炎在她脖子上划开了一个浅浅的口子,面容狰狞了几分。 “你别伤她,我收。”谢芜悠不敢拿怜蝶的性命作赌注,在怜蝶绝望的目光中,念着咒要收回缚妖索。 千钧一发时,随着一声惊遏行云的鹰唳,一只雄鹰俯冲而下,将林莯炎扣在了地上。 怜蝶一个侧身夺过匕首,在他丹田处狠狠刺了一刀。 她的内力被林莯炎所封,只有刺伤他叫他无法运转内力,才能保证不再被挟持。 此时她该立马退到一旁的,可是看着林莯炎腹部被自己刺出的伤口,一种汹涌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她的眼睛红了红,极想扑上前去,和林莯炎分出个高下。 在林莯炎被扑倒的瞬间,谢芜悠的缚妖索便又对上了翟清歌,威胁的话还未说出口,谢芜悠突然神色一变,控制着缚妖索朝翟清歌身后袭去。 翟清歌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身后传来铁器入肉的声音,她佝偻着腰转身,看见了十来个黑沉的影子,正举着刀朝她攻来。 “来者何人!”翟清弦手中巫力涌动,控着草木沙石朝来人攻去,然而他们却像不怕疼一般,哪怕被攻击地再厉害,也依旧保持着挥刀斩下的动作,鬼魅般地朝翟清歌扑来。 翟清歌虽然身处自家灵山,但身体已然衰老至极,见刺客刀光闪动,想躲却无力躲,反而重重地咳嗽起来。 鹰唳响起,几只利爪弯喙的巨鹰朝刺客扑杀过去,利落地啄瞎了他们的眼睛,谢芜悠的缚妖索也没闲着,将刺客们绑起再甩飞出去。 然而那群刺客却如同杀不死般,哪怕衣裳尽红,被打倒百次,半柱香工夫又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全手全脚地继续攻击。 “翟清歌,快放我们下来,否则都得死!”谢芜悠控控制着缚妖索将一人丢远,冲翟清歌急急喊道。 翟清歌将姜巍放开,为他结了一个藤网护住,没有搭理谢芜悠。 “她怕是个疯的。”李谨的面色很沉,手搭在金丝网上,磅礴的力量蓄势待发。 若翟清歌再不识好歹,为了保住谢芜悠的命,他也只能亲手杀死这座山了。 “娘,小心。”见一人从背后杀向翟清歌,姜巍目眦欲裂,瘦弱文秀的身子从藤网后冲出来,如离弦之箭般朝翟清歌扑去。 翟清歌回过头,眼看着亲生儿子即将为自己挡去致命的一击,心胆欲碎,抓着姜巍的胳膊换了一个面,以自己瘦弱苍老的脊背去承受那冰冷的刀刃。 噗——兵刃入肉的声音传来,翟清歌却没有感觉到致命的疼痛,她难以置信的回过头,林莯炎浑身是血地倒入她的怀里,手里是那刺客刚刚被拧断的脖子。 翟清歌的眼神里有些疑惑,她捧着林莯炎的身体坐在地上,低声问着:“为什么?” 林莯炎咧开一抹笑,血沫争先恐后地涌出,然而他只是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去碰翟清歌满是褶皱的面颊。 翟清歌也愣愣地看着他的手,然而终究是没有碰到,林莯炎便没了吐息,那手也软绵绵地摔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为林莯炎阖上圆睁的双眼,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红光闪动,困住李谨和谢芜悠的金丝网被移回地上,缓缓地消散在空气中。 李谨握紧了拳头,朝刺客们攻去,然而刚刚还十分凶悍的刺客们立马没了骨气,闪身躲避几下后,毫不犹豫地跃下高高的悬崖,如断线风筝一般朝下栽去,没过多久,便听见崖下传来咚咚咚十几声响,想必已然摔成了肉泥。 “巍儿,你是不是很怨娘,为了一己之利,把好好的一座山变成这样,还害得那么多人流离失所。”翟清歌不知何时变回美貌的样子,站在一块高地上,俯瞰着荒芜的山脉,风吹起如墨她的长发,有一种惑人的美。 姜巍跪在了地上,垂头不答。 “你是怨娘的。”翟清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肯定,如这山脉一般荒凉。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你还那么小,没有掌家的能力,不通情爱,文武不成……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人在这冷漠的人世间,一个人摸索着向前走?” 姜巍抬起头,隔着泪眼朦胧的双眼看着她,凄然叫了一声:“娘!” 翟清歌捧起他的脸,温柔地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你们都以为我是为了这副皮囊,怎么会?我要这皮囊有什么用,我只是想着孩子在人间,不舍离去罢了。 巍儿,我只是想多陪你一年,再多陪你一年,我见你加冠,便想看你成婚,等到你成婚了,我又想看你儿女出生,为人父亲。 是我,太贪心了,以致于害了你和琼鸢的孩子,让你知道你有个罪孽深重的母亲。” “娘……娘啊!”姜巍靠着她的手掌哭个不停,翟清歌眼角滑下一行泪,却厉色道: “哭什么哭?还真永远长不大吗?你便不能让为娘放心走走吗?” “不走,不走,娘!”姜巍哭嚎着抱着她的腰,像奢望留住一场易碎的梦。 “早在你十三岁那年,我就该走了,这是巫族诅咒,是我本该承受的宿命。”翟清歌想挣开他,却被他抱得越来越紧。 她闭着眼睛站直身子,转向谢芜悠的方向,半蹲着身子四指相对行了个巫礼,诚恳道: “三娘子,抱歉。” 谢芜悠抹去眼角的泪水,“因为什么?是想献祭我,还是因为长姐,亦或者……” 她雾蒙蒙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还是因为早在月江上的时候,你便想要我的命?” 谢芜悠可没忘,来月江的船上遇到的风波,三头蛇是叶璃招来的不假,但导致蓝衣公子殒命的江鬼,却是因着胡嬷嬷发现的巫族阵法。 翟清歌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惊愕,“我为何会想要你的命?” 谢芜悠眼里冷意更甚:“想来是你知道我是嫡系巫女,担心我发现端倪,便在船上下了黑手,想毁船杀人。” 翟清歌摇摇头:“你想错了,在你来醉城之前,我并不知道你是嫡系巫女。 若不是你拿鬼眼打量我,又在……”她顿了顿,“林莯炎面前自称翟娘子,我也猜不到你翟氏血脉的身份。” 谢芜悠有些惊愕,同时又有些后脊发凉,若不是翟清歌,又会是谁呢?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翟清歌却没有时间了,她呕出一口血,低声道: “我错过了最后的续命时机,已然回天乏术,没必要骗你,我向你道歉,不是因为你所问的任何一条,而是因为……” 话还没说出,她突然闭上眼倒在姜巍怀里,鲜红的血液不断从七窍往外冒,血花落在地上,渗透铺开,点亮了金色的网。 她没有继续之前的话,而是紧紧着姜巍的袖子,用染血的双眼描摹他瘦削的轮廓。 “真想……再……多……陪你……一年。 你要……好……”最后三个字细若蚊喃,如一根细线断绝,飘忽不知所踪。 “啊——娘,我的娘亲啊!”姜巍抱着翟清歌的身体,放声大哭。 孩子凄厉的哭嚎在山中回响,绵延不绝,而逝去的亲人,却无法再回来了。 谢芜悠的感同身受的悲伤还未升起,便被一种强大空洞感摄住了,她捂住自己的心口,垂头看见了满地的金线。 本就所剩无几的巫力随着金线被抽走,紧接着便是…… 她自己的生机! 李谨从背后抱住了她,手足无措地擦拭着她额头上的冷汗,唇瓣发白而颤抖:“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谢芜悠只感觉眼前发黑,喉口也发鲠,撑着最后一口气力,才艰难地发出了两个音: “我——山——” 沉重的困倦感再也逃脱不开,只能被撕扯着脱离躯壳,不断下坠…… “三娘子!” “小姐!” 连所亲所爱者的呼唤也无法留住。 第155章 神明救难 谢芜悠没想到,翟清歌即使是死了,也要拉她下水。 她在死前将仲岳山的巫女传承,给了谢芜悠! 仲岳山一座快死的山,若不采取邪门阵法献祭人命,对于契约巫女百害而无一利。 翟清歌此举,想必是为了保住姜巍一家,毕竟巫女传承世袭罔替,似如今这般后人凋零的情况前所未有,若谢琼鸢怀的是个女娃娃,保不齐便会落在她头上。 她死前那声道歉,想必便是因着这个。 谢芜悠本就不算正经巫女,留不住巫力,翟清歌一死,仲岳山的传承落在她的头上,垂死的大山便疯了一般地汲取她的力量与生机,不过片刻便让她失去了意识,投入到无尽的昏蒙之中。 在记忆的碎片里浮浮沉沉,每次将要彻底下沉之前,隐约听见的李谨悲伤的声音,绝望而苦痛,这会予她最后一丝清明,奋力往上浮一浮。 他说过,他死不了,若她不在了,活着便是最大的折磨。 生亦何欢,死亦何悲,她不怕死,却舍不得让他孤单地活着。 许是因为得到了翟清歌的传承,之前在守阵之门中没有看完的回忆,在这种混沌中如走马灯一般在她面前闪过,像是对斯人最后的追忆。 翟蓉烧死了仙燏后也无计可施,趁着双手还能动,一众人一起以手抓地,匍匐着爬到一处溶洞之中,靠着钟乳石上滴下的水,艰难地维持生机。 翟蓉神情恹恹,她握住翟清歌和翟清弦的手,眼角滑落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这是我的劫数,我死而无怨,只是连累了你们,我心有愧,难安。” 翟清歌紧紧抱住了她,“蓉儿,不会的,你是天命之女,不会死在此处的。”她突然哽咽着落下几行泪: “就是死在此处又如何?能和你死在一起,什么时候都不算早!” 翟清弦轻轻叹了一口气,黝黑的脸上有些释然: “能和蓉儿一起死在这里,我这一生也算没有白活。” 姜叔远不知何时爬到了旁边,痴痴地看着翟清歌道: “几位娘子千万别灰心,姜某相信世间之人自有神明眷顾,必有奇异缘法助我们渡过此劫数。” 翟清歌闻言眼里露出奇异的光,没有搭理姜叔远,而是抓着翟蓉的手: “可有向婵大人求救?” 翟蓉摇摇头:“早在进入此山谷时我便通知那边了,但母亲多半不会管,她说过,翟家不需要无用的巫女,更何况,我又不是……”翟蓉没没有继续说下去,“且我后面还有菀儿,我若死了,菀儿可以得到我的全部巫力。” 翟清歌有些愠怒,“翟菀怎么和你比?”知自己失言,她及时止住了话头,重重地拍向自己的腿,“真不知婵大人在想些什么!” “清歌姐,慎言。”翟清弦轻轻提醒道。 “用你来教训我!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翟氏究竟是为什么要寻你回来?”死到临头,翟清歌也没了诸多顾忌,随心而为了。 翟蓉想制止她,却被翟清弦轻轻扯住了袖子,她的面上不见愠怒,只有浓重的疑惑: “是啊,为什么呢?” 翟清歌见她好拿捏,更加收不住了,大声斥道: “真是晦气,蓉儿会沦落此地,说不定就是被你连累了!” “清歌!”翟蓉也沉了脸,声音里带着威压,翟清弦却依旧不见悲愤,反而温和一笑: “也许。” 翟清歌被翟蓉呵斥,紧张的内心更加难受,一根崩住的弦猛然断去: “你就护着她!翟蓉,你就是个烂好人!你以为翟氏是什么上慈下孝的良善家族?若不是我一直在你身旁做恶人,你能傻乎乎地长到这么大吗?” 翟蓉黑着脸缄默不语,她不认同翟清歌的说法,却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她争辩。 翟清歌愤怒地爬到一旁,对着墙壁躺着,姜叔远见状紧随其后,躺在她不远处静静陪伴。 饥饿并不是杀死人的唯一凶器,石化还在不断上升,到了第三日的时候,一行人便只剩了头还是皮肉。 恐怕,已然回天乏术了。 “清歌娘子,叔远能与你死在一处,此生无憾。”姜叔远不知何时已然躺在了翟清歌身旁,如同合衾而眠。 “我不乐意。”翟清歌凉凉道。 姜叔远却突然高兴起来,“你同我说话了。” “有病。”翟清歌翻了个白眼。 “你说有便有。”姜叔远笑得眉眼温柔。 “蓉儿会不会生我气了,死后她会愿意见我吗?”翟清歌还保持着对着墙的姿势,但她真的很想再最后看一眼翟蓉。 “你不欠她什么,你很好,你是属于你自己的。”姜叔远道。 “你懂什么!”翟清歌声音陡然一高,尾音有藏不住的沙哑和虚弱。 “我不懂什么,但我懂你。”姜叔远的声音越说越小,眼皮沉得睁不开。 察觉到他的虚弱,翟清歌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姜叔远是,你不要睡,你不是相信有神明来救你吗?神明快到了,你醒醒!” 良久不见回应,翟清歌心都沉了下去,前所未有的丧气裹住了她的心,沉得发闷。 “好。”姜叔远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还带着三分笑意: “我同你一起等神明眷顾。” 一种灿烂的感觉在翟清歌心里绽开,融化了所有的消极,在临死前,温暖和甜蜜前所未有。 她想回一声好,嘴巴却再也无法开阖,原来石化已然到了嘴巴之上。 正当众人都躺好准备迎接死亡之时,杂乱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男子的急促的声音在溶洞中回响: “公主,这里有中了蛊毒的人!” “快解毒!”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声,随之是冰冰凉凉的感觉,僵硬的四肢渐渐有了温度,翟清歌的眼角滑下两行泪。 你说得对,神明真的会眷顾不放弃希望的人。 救她们的人是澜国公主苗卉,她顺着仙燏虫被盗的线索一路查到此处,又追踪着她们的踪迹来到溶洞里,终于在他们丧命之前解了毒。 翟蓉很感谢苗卉的恩德,也不多言,直接额头对额头结了同心契,正当是谢芜悠和谢琼鸢结的那个。 这是巫女对旁人最大的守诺,性命相托,安危相系,绝不食言。 苗卉是一个很美的女子,笑起来温柔活泼,在分别前,她热情地抱住了翟蓉,欣喜道: “我很喜欢你,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这个声线……思维混沌的谢芜悠有点怔忡,她恍惚记得,在遥远的记忆里,声音的主人似乎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好可爱的小娃娃,长大以后给我们熙儿做媳妇好不好?” “哈哈,她对我笑了,定是同意了这门婚事,熙儿高兴吗?” 脸上传来软软的触感,奶声奶气的娃娃问道: “娘亲,婚事是什么?媳妇又是什么?” “哈哈哈……”几人的笑声齐齐响起,和和乐乐,满室春风。 不过,也记不清了。 可是心里沉甸甸的悲哀,又是来自何方? 第156章 落发断情 “清歌姐,姜小郎君又来了。”翟清弦叩了叩翟清歌的房门,声音古井无波。 啪——翟清歌打开房门,一巴掌重重地扇过去。 翟清弦捂着脸,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声音依旧平静地令人心慌: “清歌姐,你不必如此,你天资卓绝,又和蓉儿感情笃厚,辅祭之位必然是你的。我无意与你相争,也无力与你争。” 啪——翟清歌又挥手打出一巴掌,还打得是同一边,翟清弦的半边脸迅速肿起来,称得她更加面目丑陋。 “姐姐打你,还需要理由吗?”她勾唇一笑,抱着手臂朝门外走出去,对着阳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姜叔远一个凡夫俗子,凭什么见我,是他自己不愿意同朋友们回去,要在十阵山旁晃荡,等他哪天被巡山的姐妹抓住,乱棍打死了,你再来同我通报。” 这不是翟清歌第一次同翟清弦这样讲,但即使如此,她每日起身时依旧会期待地看向外面,而翟清弦也依旧会为她通报姜叔远的行踪。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翟蓉的考验再次到来,然而这次,她却只带了翟清弦,并顺利地找到了朱砂矿。 之后翟清弦被宣布成为辅祭,翟清歌则成了整个翟氏的笑话。 “为什么!”翟清歌赤红着双眼找到翟蓉,神色近若癫狂。 “清歌,谢谢你前十四年的照顾,以后……我希望你为自己而活。”翟蓉是如此回答她的。 “我不接受,蓉儿,你怎么能如此对我!”翟清歌咆哮着,甚至要掐翟蓉的脖子。 翟蓉挥退了要上前护她的翟清弦,还让她去守住房门,莫被他人看到。 “清歌,我们不是一路人,绑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翟蓉任她掐着,眼里的光彩有些黯淡。 “那她呢?”翟清歌指着翟清弦高壮的背影,“那个虚伪的女人便和你是一路人了吗?” 翟蓉闭着眼不答,良久的僵持后,翟清歌突然大笑三声,一把推开了她。 “好好好,翟蓉,你很好!”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拔下头上的簪子,任一头青丝散落。 她按下了簪子上的机括,一把小刀弹出来,她挥刀齐齐斩断自己的长发,剩的头发堪堪到耳垂。 “翟蓉,你我从此便如同这断发,再不相干!”她将藏剑簪丢在地上,抹着泪头也不回地离去。 身后传来翟蓉撕心裂肺的哭声的,翟清歌的泪落得更凶,她加快了前行的步子,走着走着便开始狂奔,不顾旁人笑话的眼神,一路向前狂奔。 仿佛这样,才能将不堪的往事甩在身后。 藏剑簪是她设计,由翟蓉拿去定制的。 她日日佩戴,既因为那是翟蓉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也是随时准备着用它保护翟蓉。 而以后,再也不需要了。 跑着跑着,她便跑到了十阵山外面,头一晕倒在一座简陋的草房子面前。 惊讶的男子将她抱进屋里,贪婪地用目光描绘她的轮廓。 这个草房子外有一条小溪,种着佩兰,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白兔。 守阵之门。 此回忆开启于守阵之门,也终结于守阵之门的场景。 而这个草房子,亦是翟清歌另一段人生的开端。 她在这里爱上了姜叔远,放下了过去,勇敢又决绝地叛出翟氏,历尽千辛万苦陪爱人回到北境,成婚生子。 只是巫族的诅咒如影随形,他们终究是没能守住长远。 而之后翟清歌的选择,害死了一座山,却全了一个母亲的责任。 谢芜悠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怨恨她,心里酸酸涩涩的情绪,却好像是嫉妒。 她,嫉妒着姜巍,能有一个不顾一切,也要陪他长大的母亲。 而她…… “谢芜悠,睡够了没?嫡母在此,还不速速起来请安!” 谢芜悠心脏一揪,十七年镌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让她快速地睁开双眼,从床上弹起,躬身行了个礼。 看着赵越华美的鞋尖,谢芜悠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 她……好像,醒过来了? 第157章 嫡母的威严 北境望月城,谢府三小姐闺房之内,气氛在复杂的波涛中诡异地寂静着。 惜花和怜蝶又惊又喜,胡素云眼里泛上一层薄雾,赵越身后的婢女婆子则是惊掉了下巴。 不会,这都行? 昏迷多日的三小姐,被夫人一句话吓醒了? 还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不愧是她们夫人! 望月城奇怪的谈资增加了…… 赵越只是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平身。” 谢芜悠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脚下一绊,险些要栽倒,一只戴着护甲的手稳稳扶住了她。 赵越的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打小就站不稳,长大还是这幅德行!” 这倒不假,谢芜悠小时候调皮,四处爬树摸鱼,常常摔得浑身是泥,她又怕疼,坐在地上哭个不停,娇滴滴地张开手臂要人抱。 “娘亲,抱抱!”她那时还把赵越当做娘亲,本能地寻求安慰。 “没用的东西,谁是你娘亲,自己站起来!”赵越也是如这般嫌弃地看着她,沉着脸呵斥。 “呜呜呜……嬷嬷,抱!”她哭得更凶了,又张着手臂对着匆匆赶来的胡素云。 “谁都不准帮她,让她自己站起来!”赵越拦住了心疼的胡素云。 赵越带着一大群人冷冷地看着她,她就坐在地上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真正明白自己是没人哄的孩子。 自己擦干眼泪,把小脸抹成了花猫儿,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久坐带来的腿麻并不能支撑住她胖乎乎的身体,歪了歪又要倒下。 一只戴着护甲的手生硬地抓住她的胳膊,往她手里塞了一块桂花糖。 “给你,沁柔不要的。”赵越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忽地看向别处。 她破涕为笑,急匆匆地将糖块剥了纸放进嘴里,夹在门牙中间对赵越露出一抹笑意。 “娘,好吃!” “脏死了!”赵越嫌弃道,拿着帕子在她脸上生涩地抹着。 从回忆里出来,看着赵越手上金灿灿的护甲,谢芜悠心里升起一些不一样的感受。 她对赵越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不是有母亲扶着吗?” 赵越被她的笑一晃,这孩子,多少年没敢在她面前笑过了。 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她心里晕开,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连忙转过身子,摆出作为嫡母一贯威严的架子。 “好了,你再休息休息,我去同外面那个说一说,免得外人说我御史府恃宠而骄。” “外面的是谁?”谢芜悠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连忙抓住了赵越的袖子。 “还能是谁,我望月城最尊贵的柘公子呀,端着个浮沉杵在外院不走,说是在清扫邪魔。”赵越看了看被谢芜悠抓住的袖子。 谢芜悠赶忙松开,心里有些不安,她急忙套上外袍,对赵越道: “我去和他说,也好让他安心。” 全屋的人包括赵越在内,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你……怎么还走路?”赵越奇怪地问道。 “我,不该能走吗?” 赵越摇摇头,“随你,总之是你自己的人情。”她转身出了房间,带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小姐,呜呜!”赵越一走,惜花再也忍不住情绪,冲上去给了谢芜悠一个熊抱。 “到底怎么回事?”谢芜悠还纠结在刚刚的问题了,眼神瞟过凌乱的被子,她突然明白了怪异的原因。 第158章 只活了她一个 “我躺了几日?”她赶忙问道。 谢芜悠近来也是命途多舛,经常一晕便是几日,根据她的经验,睡个几日起来,必然是四肢无力的。 而她现在,通体轻盈,四肢有力,状态好得不能再好。 “小姐,你睡了一个月。”胡素云将紧紧缠在谢芜悠身上的惜花扒拉开,解释道。 谢芜悠感觉到心惊,竟然睡了一个月!如此还能醒来,且一如常人,赵越她们的反应反而过于冷静了。 “我是怎么回来的,李谨呢?” 三人的面色又怪异了起来,尤其是怜蝶,一张脸青白交加,侠女般的人物,竟然少有地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惜花顶着胡素云刀子般的眼神,怯生生道:“小姐,你去问柘公子,他不让我们乱说的。” 谢芜悠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究竟是我的人,还是他欧阳柘的人?” “小姐,我们是你的人。”胡素云福了福身,“但我们对事对人有自己的判断,只一心为了小姐你好。” “更何况……”她轻轻抬起眼,“当初说离他远一点的,是小姐你自己。 小姐正值妙龄,会因着一时血气改变主意,但我们做亲随的,也许无法劝说小姐回心转意,但也万不可添一把火。” “我的确是在飞蛾扑火,我早知道的。”谢芜悠独自系好衣带,梳了个简单的头发。 “但你们放心,我绝不会将谢家牵扯进去,尤其是你们。” “小姐,怜蝶随时准备为小姐赴死。”一直一言不发的怜蝶突然单膝跪下,郑重而真挚。 惜花恨铁不成钢地去拉她,“唉呀,你快起来,嬷嬷不是那个意思,小姐,我们只想你……” “我就是那个意思!”胡嬷嬷毫不留情地制止了惜花的圆场,“三小姐,你只是以为你能护住,但事情发生时,你根本就毫无办法!”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疾言厉色,“十八年前,明国有个官家小姐,仗着自己胸中有点墨水,不知死活地为情爱卷入夺嫡之争。 她也以为,这是她一人所为,与亲朋无关。 可是后来呢?一家一百零九口人,上至八十岁祖母,下至刚出生的弟弟,只活了她一个!” 她的眼角没有泪水,可谢芜悠却觉得她悲哀到了极点。 胡素云深吸一口气,嘴角勾了勾,声音平稳了许多: “可明明,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她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定定地看着谢芜悠,神色阴郁: “三小姐,你说,她是不是该回到过去,一剑杀了当初的自己。” 谢芜悠也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胡素云仰天大笑了三声,大步走出了院子。 谢芜悠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怜蝶紧紧握着拳头,面色激愤,惜花泣不成声,哭完之后,看着不言语的两人眨了眨眼,小声道: “嬷嬷她……” 谢芜悠和怜蝶齐齐抬起了头,看着捏着手指的她。 惜花有些战栗,捏了捏手指眼神飘忽,“她刚刚笑的时候露出了牙齿……” 怜蝶摇了摇头,帮谢芜悠理了理衣裳,谢芜悠随之大步走出了房门。 “唉,小姐,不是嬷嬷说要‘笑不露齿’的吗?” 怜蝶赏了她一个爆栗:“傻丫头,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 惜花捂着额头吐了吐舌头,“人家也是想缓和气氛嘛,你看小姐,心情不松快多了?” 怜蝶看着谢芜悠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可如今,不是该松快的时机。” 想到这一个月的所见所闻,怜蝶的面色又有点发白,“有些事情,小姐须得早做决断。” 惜花走上前为谢芜悠整理床铺,“小姐于我有恩,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好的坏的,对的错的,我都会用身家性命去支持。 这次我听了你和嬷嬷,是因为你们说那样是为小姐好,我很笨,不知道什么是为小姐好,所以听你们的。” 她转过身看着怜蝶神情冷肃,“但若是你们一直和小姐的决定站在对立面,即使有千万个为她好的由头,惜花也绝不会再跟从。” 她的眼睛眯起,倒映出阳光璀璨,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因为在我的心里,小姐永远是小姐。” 怜蝶没有再说话,低下头陪惜花整理床铺。 第159章 伏妖阵 还未行入外院,谢芜悠便看见了那光芒通天的道家伏妖法阵,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里升起,她加快步子走了过去,果然看见了盘腿坐于阵法中心的欧阳柘,手里端着他那把雪白的拂尘。 这个阵法杀机四伏,灵力极强,若是普通妖怪误闯而入,恐怕连自辩的机会都无,直接魂飞魄散,欧阳柘这是动了真格,拿最大的阵仗来对付李谨。 谢芜悠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在她昏迷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身边的人都对李谨如此忌惮? 自己能毫发无损甚至更加健康地醒过来,李谨又牺牲了多少? 不知道便问,她与欧阳柘从小厮混到大,不信从他嘴里问不出真相! “欧阳柘,你这是在做什么?” 欧阳柘猛地睁开双眼,紧紧盯着刚刚醒来的谢芜悠,想要把她看穿一般。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诸多汹涌的情绪,如此良久之后,他才平稳了呼吸,甩了甩拂尘,将阵法撤下。 “除妖呢,看不出来?”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神情如往常般刻薄。 “谢府有妖?”谢芜悠明知顾问。 “呵。”欧阳柘凉凉一笑,“三小姐竟然不知道,自己教一个什么样的东西盯上了吗?” 谢芜悠只觉得心里燃起熊熊的怒火,神情也变得肃杀起来,蓬勃的巫力在身后涌动,晴朗的天空转瞬变得阴沉。 “小女子还真不知他是个什么东西,还请道长明示!” 欧阳柘何时怕过这个,拂尘一甩挥开乌云,“那你便不知道,总之以后不准再见他,否则别怪贫道不念旧情,将他收入锁妖塔中!” 谢芜悠深吸一口气,被怒气焚毁的理智回来了几分,欧阳柘素来吃软不吃硬,若这么针锋相对下去,恐怕打一架也无法知道她想问的。 于是欧阳柘便看到,刚刚还十分强横的谢芜悠,突然捂住脸,抖着肩膀开始痛哭,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打湿了地上的符咒。 欧阳柘不然地看向别处,每次都这样,吵不过就哭,真当他在乎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谢芜悠哽咽着,“他一个九品芝麻官,为了小兰姐的命案千里奔袭,将真相查得清清楚楚,此为尽职。” 谢芜悠抹了抹眼泪,鼻音浓重,“你们清虚观都不敢沾的因果,他想都不想就往里淌,此为孤勇。 还有你不知道的,他在醉城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保住了千百难民的命,此乃大义。 这样的一个人,你们却说他是妖邪,那么我想问问你们,这世间众生,还有比他更像人的吗?” 谢芜悠越说越伤心,越想越为李谨委屈,她抓着欧阳柘的袖子,颤抖着手摇晃: “你说啊,欧阳柘,你说啊,他哪里不好,哪里不像人,你说啊……” 欧阳柘说不出话来,谢芜悠说得字字诛心,都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李谨的品性,连他都自叹弗如。 “你要我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你说得都对!他是天下第一贤人,旁人连他的头发丝都比不上,你可还满意?” 谢芜悠愣了愣,连打到一半的哭嗝都顿住了,她郑重地点点头: “挺满意的,你说得很对。” 欧阳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甩袖丢开她的手,“谢芜悠,若非他的行为毫无指摘之处,我清虚观已然合力收了他了,岂会任他继续披着人皮装人? 他现在是毫无破绽不错,但他的事,你管不起!” 谢芜悠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管不起?他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大了!”欧阳柘眯了眯眼,便要将前事娓娓道来。 “上钩了。”谢芜悠心想。 第160章 血祭 那日谢芜悠昏迷后,生机眼见着快速流失,心跳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弱,扒开眼皮,连瞳孔都渐渐散了。 李谨红着眼,强迫着不让自己疯掉,他抱着谢芜悠飞到阵法中心,推开林莯雪早已干枯的尸身,举起匕首直直刺进自己的心脏。 惜花当时都吓傻了,以为他是要殉情,哭着伏在地上磕头。 不想一抬头,便见他又举着匕首刺进心脏,还拧动着不断翻搅。 惜花愣住了,他何必对自己这么狠? 鲜血不断从胸腔喷涌而出,落在阵法中心,被金线快速吸收。 然而刚刚破开的口子往往不久后便会收起来,血便断了,为了源源不断的鲜血能进入土里,李谨只能不断拿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哪怕额上浸出豆大的冷汗,也连疼都不喊一声。 怜蝶瘫坐在地上,这还是人吗?如此异常,又如斯狠决,即使是妖也做不到。 李谨的血液浸入土地,被金线贪婪地吸收,哺育着山的生机,谢芜悠便得以留着最后一口生气,李谨一边往自己的心上捅着刀子,一边哑声叫她: “三娘子,别睡,别丢下我!” “你说过,要和我一起查清身世的,怎么能自己去偷懒?” “你不是说你认定我了吗?认定了,不该一生一世相伴吗?你怎么可以先走,怎么可以?” “三娘子,求你,别走,别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姜巍哭晕了又醒过来,太阳落下又升起。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撒向大地时,怜蝶惊异于自己看到的一切。 连绵不觉的仲岳山,竟然一夜之间长出了青青绿草,不再是黄沙遍地,而是芳草满目。 李谨用自己的血,救活了一整座山。 她壮着胆子去看李谨怀里的谢芜悠,面上有了血色,又变回了以往鲜活的样子。 沙哑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让她心里一惊: “她的书在哪?” 她颤抖着眸光看过去,李谨的白衣上尽是干涸的血迹,眼窝凹陷形容枯槁,一双眼睛沉地发黑,带着能毁天灭地的暗。 怜蝶忍不住抖了抖,哪敢欺瞒,照实答道:“在姜府,小姐的箱箧里。” “照顾好她,我去去就回。”李谨吩咐。 四肢早已瘫软,怜蝶便硬着头皮爬过去,从李谨怀里接过谢芜悠,他郑重的样子,像是在传递什么稀世珍宝。 李谨在她身上点了几下,阔别多日的内力又在她体内蓬勃了起来,然而她却无心去欣喜,只是垂着头道谢。 感觉像是一阵强劲的风刮过,李谨便没了踪影,怜蝶张皇地四处看着,竟然不知他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姜巍抱着翟清歌早已冰冷的尸体,声音空洞: “他是飞走的,和他召来的鹰一样高。 怜蝶姑娘,人,能飞吗?” 怜蝶回答不了他,只能紧紧抱着谢芜悠,看着地上褐色的血迹发愣。 那么远的距离,李谨往返一趟,只花了不到半日。 他还是穿着谢芜悠送他的那身衣服,把书放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又往阵法中心放了半日血。 山坡上开出了五颜六色的野花,煞是好看。 怜蝶采下一朵,放在鼻尖嗅了嗅,轻轻蹙起了眉。 为何感觉,有血腥气呢? 第161章 世世代代,永不背离 “我要看你的书了,你会介意吗?”李谨靠在谢芜悠耳旁,轻轻问道。 谢芜悠只是沉沉睡着,没有一丝反应。 李谨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放血时他唯一护住的地方便是这里,这么重要的东西,万不可弄脏。 “对不起,我等不到你同意了,但你连红绳都能送我,巫经想必也是可以的。” 他在她发上轻轻落下一吻,“你是我的,我不同意,你便不准死。” 李谨读书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将巫经前后看了三遍。 “抱歉,三娘,我好笨,看了一个时辰才看明白怎么救你。”李谨温柔地将巫经放回谢芜悠的怀里,看着仲岳山神情冷肃。 “让所有村民都回来吗?不知你能不能等这么多日子。” 他的耳尖动了动,眼里露出一丝喜色,立马伏在地上,侧耳听着地上的动静。 他闪身来到山脚,果然看到了提着包袱三三两两回来的村民。 “恩公,是恩公,是您救回了仲岳山吗?”见到是他,村民们的脸上露出狂喜,也没有在意他身上可怖的血迹,纷纷跪伏在地上,涕泗横流: “我们听人说仲岳山活了,便赶回来看,没想到真的活了,真是苍天开眼啊!” 李谨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里划过一丝冷意,看来那人也不算太无用,有胆子设这样的局,还做好了圆场的准备。 若谢芜悠不死,便放她继续活着。 若要谢芜悠活着,必须得到村民们的承认。 李谨也不欺瞒,将仲岳山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他抱着谢芜悠,直直地跪在村民们面前,伏下身子: “求各位,供奉她!” 村民们流着眼泪摇头,他们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困苦,以及之后的流离失所、颠沛流离都是因为一个巫女的一己之私。 李谨救了他们不假,但他们不是圣人,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去接受巫族,再敞开胸怀接受一个巫女。 他们对着李谨齐齐跪下,悲泣道:“恩公,您救了我们的命,我们愿意把命还您,但背负着亲人的血债供奉巫族,我们真的做不到啊!” 李谨不辩解,也不指责,只是抱着谢芜悠,跪在他们面前,重复着那句话。 “求你们,供奉她。” “供奉她。” …… “或者,你们杀了我也好。”李谨与谢芜悠额头相贴,声音里藏着脆弱与绝望。 姜巍带着秦歌的尸身回去了,又请人来收了林家兄妹的尸体,以及,地灵石的碎片。 怜蝶则忙活着为李谨和谢芜悠取水摘果,维持生机。 村民们回到了之前的村落里,想要重新开始生活,然而跪在村口的李谨便像一块压在他们心口的大石头,搬也搬不走。 直到这一日,天空下了大雨,连绵三日不觉,他们坐在屋内,心里却是外面李谨倔强的影子。 突然,一个孩子哭着跑了出去,摊开稚嫩的手掌挡在李谨的头上,想为他遮去风雨。 “不要让哥哥难过了,他是不是我们的恩人吗?”孩子对着村落哭喊道。 村民齐齐打开了门,脸上挂着泪痕,心里的某根弦猛然断裂,他们齐齐冲进雨中,用手掌挡在李谨的头上,组成了一把牢不可破的伞。 “恩公,仲岳县愿诚心供奉巫女,世世代代,永不背离。”不知是谁带头喊道。 “世世代代,永不背离!”村民们齐齐喊着这句话,雨水将他们的过去与泪水一同冲刷,汇成溪流,滋养新的土地。 迎接新的生活,并非要放下过去,而是带着那样柔软的情义,在思念中继续前行。 仇与怨,要算,但若计较太细,就成了负累了。 翟清歌的阵法是掠夺阵,而非供奉阵,不能继续使用,李谨将它毁去,亲手搭建了新的阵法。 村民们对着沉睡的谢芜悠,虔诚地进行了第一次祭祀。 他们认出来了,这便是于三军阵前救下他们的蒙面姑娘,也是忙前忙后救助他们的仙姑。 这次祭祀,他们做得心甘情愿。 惜花和胡嬷嬷在马车上吐了十天,刚刚赶到此处,便被李谨安排着上了一艘小船。 她们看见李谨召来群鱼,推动着小船快速前行,一夜之间便回了星会。 感动也许有,但更多的是对未知的忌惮和恐惧。 李谨让她们先回谢府准备,自己则带着谢芜悠去平安村,接受平安村村民的供奉。 如此下来,才算保住了谢芜悠的命。 第162章 仕途比她重要 谢芜悠握着拳头,背对着欧阳柘,看着远方的天空,飘渺的云看似缠绕着太阳,紧紧依偎,但实则相隔千里,毫无瓜葛。 “如何?谢芜悠,这下你知道他有多邪门。”欧阳柘得意地昂着头,阔步绕到她的面前。 “你也别太自责了,毕竟连我师父……谢芜悠!我都告诉你了,还哭什么?”与他想得不同,谢芜悠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谢芜悠没有答他,而是任由满腔的情绪宣泄着,哭嚎出声,来寄托浓重的心疼与悲伤。 “不停地往自己心上捅刀子,他该有多疼啊!” “我突然变成那样,他该有多担心……” “我该听他的,不进仲岳山……” 谢芜悠一边哭一边喊着,欧阳柘的手抬了抬,随后慢慢落下,在身旁紧攥成拳。 “他能有多疼,该是习惯了……”他抿着唇角,轻声咕哝。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不想谢芜悠哭得难过,倒是对一旁的动静警醒。 “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和我们一样,会疼、会痛、会孤单、会委屈……怎么就该习惯?” 谢芜悠的态度过于激烈,让欧阳柘怔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看着她。 与他对视良久,谢芜悠才注意到自己失态了,欧阳柘怎么看李谨,她无权干涉,也不该干涉。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掌抹去泪水,“抱歉,小女失礼了,敢问道长,他在哪?” 欧阳柘咬紧了牙关,不知为何,他宁愿看谢芜悠在他面前哭嚎,大声呵斥他,也不愿见她这样守礼疏离。 一个念头从心里飘起,欧阳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谢芜悠,你以为他真的有多在乎你?我阿姐一传他,他便去了,哪怕那时你还没醒过来。 你在他心里,甚至比不上望月城的仕途! 你说他救你,会不会只是因为有趣呢?毕竟即使他是老妖怪,也是应该没有碰过巫族法阵的。 亦或者……”欧阳柘突然贴近了她的脸,声音里像带着勾子: “他是贪图你这副皮囊,舍不得少了这么个漂亮的……猎物罢了。” 谢芜悠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欧阳柘呼吸一滞,只感觉心尖都颤了颤。 他大步退开,转过身子背对着她:“那你可得担心点了,你这品貌,也就比庸脂俗粉强点,和我阿姐连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你说他现在,还记得你吗?” “欧阳柘,你……”谢芜悠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怎么?”欧阳柘耳尖一红,尾音都有点颤,不知在紧张着什么。 谢芜悠定定地看着他,深吸一口气,一舒胸臆,“为什么要学戏文里的……恶女人说话!” “谢芜悠!”欧阳柘咬紧了牙关,“你莫要不识好歹!你以为他喜欢你什么,你又有什么值得人家喜欢的!” 见欧阳柘炸毛,谢芜悠哈哈大笑,这才对嘛,一本正经鄙薄她的才是欧阳柘,对旁人恶意揣测挑拨离间的他太奇怪了。 “哪哪都值得他喜欢,他说过,我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娘子。” 欧阳柘的面色青白交加,活像吃了黄焖鸡:“谢芜悠,你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谢芜悠托腮上下打量着他,突然一合掌神色欢快: “我明白了,欧阳柘,你是在嫉妒呀!”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九天降下,从欧阳柘的天灵盖一路震到脚底板,他白皙的脸刷地一下红成了猪肝,从内到外发着烫。 “哪……哪有!”他颤声否认道。 第163章 李谨,疼吗 “咦,别装了,你就是,你分明是在……” 没等谢芜悠说完,欧阳柘便黑沉了脸色,冷声打断了她: “谢芜悠,原来你知道。” 谢芜悠欢快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安放,只能凝在了脸上,缓缓化为了不太显然的疑惑。 这样的神色在欧阳柘看来却是嘲讽至极,他紧紧抓着拂尘,眼神流出几分阴鸷: “呵呵,你知道啊,所以便看着吗?是不是很有意思?” 谢芜悠正想问他又钻了哪门子牛角尖,便见他拂尘一甩,纵身离开了谢府。 看着他瘦俏的背影,谢芜悠悄悄扮了个鬼脸,“不就是嫉妒我找到了心仪的人嘛,这臭脾气,当一辈子贫道算了!” 晚霞的金辉洒在绿意盎然的庭院里,给少女如画的面庞镀上一层暖黄的光,那眉目突然快活地舒展开来,明媚的笑意使漫天彩云更又灿烂了几分。 她如蝴蝶般轻盈地翩然飘起,衣袖翻飞打了个旋,似风儿般吹过回廊,钻进假山后面,紧紧抱住了郎君结实的腰身。 “我就知道你是骗欧阳柘的。”谢芜悠将头埋进他的怀里,藏住自己快要勾上天的嘴角。 李谨紧紧搂住谢芜悠,感受着她温暖的体温,似要把她溶进骨血里。 平安村祭祀结束后,欧阳柘带着谢斌气势汹汹地杀来,以“人妖殊途”为由强行带走了她,还对他百般防备,不允靠近。 李谨自是不怕欧阳柘的伎俩,但他既心虚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不忍谢芜悠为难,便装作被他拿捏的样子,实则时时都守在谢府之内,盼着谢芜悠醒转。 “你醒来便好。”千言万语鲠在喉口,却只有五个字流出唇齿。 但谢芜悠知道,这简单的五个字,是李谨多少淋漓的鲜血,多少煎熬的夜晚换来的。 虽未亲见,但即使是从旁人嘴里听闻,也能感受到心上难以挥去的痛楚。 谢芜悠侧过头看着他的左胸,莹白的手指颤抖着抬起,在心口的位置碰了碰,又蜷缩着弹开,眼里闪着晶莹的泪珠,哑着声音问: “李谨,疼吗?” “我不知道,我唯一记得的,便是怕,三娘子,答应我,那种滋味别让我再尝第二次。”他握住谢芜悠的指尖,神情痛苦: “除非,你恨透了我。” “不会了,一定不会了……”谢芜悠靠在他怀里重复着承诺。 她的心里很难过,明明她们如此契合,可为什么总好像隔着千山万水,难以全一个现世相守?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李谨他,真的是一个来历不明,凭空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吗? 还是早已相识经年,或者前世情深的故人? 他是预见之境中那个眼里惟她的孟谦吗?可究竟是梦里的孟谦变成了李谨,还是现在的李谨变成了孟谦? 谢芜悠想不明白,但她直觉,那人胸口处的朱砂痣一定是重要的线索。 面颊泛起一丝潮红,谢芜悠的指尖悄悄攀上他的心口,顿了顿,娇小的手掌慢慢贴在了他的胸壁上。 李谨身子一滞,大掌抚了抚她的长发。 最后一缕阳光明艳地炸开,夜幕降临,谢芜悠的柔声细语中带着一丝娇意,像是勾人入梦的花香: “李谨,这里,受了那么多刀,长好了吗?” “好了。”李谨的声音有些哑,且克制。 “我不信,能给我看看吗?” 回应她的是一副僵硬的身躯。 谢芜悠也没指望他同意,趁他不被自个上手,将那衣襟向两旁一扯—— “你们在干什么!” 第164章 把她当礼物 这声责问带着浓浓的惊骇和滔天的怒气,却又在这黑沉的夜里用最后一丝清明压低了音量,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谢芜悠身子一僵,桃花般的小脸瞬间血色尽失,李谨身子比脑子快,风一般地挡在了她的面前,遮住来人的目光。 谢斌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向温润的脸上因愠怒黑沉地如同锅底,他在自己腰间胡乱摸索一通,扶着剑柄抽出,颤抖着指着李谨,狠厉却依旧压低了音量: “李——谨——!你,怎么敢如此唐突我妹妹!” 李谨垂头抱拳,将谢芜悠摘去:“是小子失礼冒犯,请谢大人责打!” 谢芜悠从他身后颤颤巍巍地探出头,细声细气:“兄长,是我……” “休要多言!”谢斌对她呵斥道,转而继续剑指李谨: “你与我家三娘无名无分,逾矩便是天大的折辱,你身为男子,怎可如此罔顾礼法,陷她于千夫所指的境地?” 李谨羞惭难当,道理他都省得,却总忍不住要越过雷池,这比什么都不懂要来得更加可憎,思及此,头压地更加低了。 “大人教训地是,是我无礼,错处都在我,还请大人莫要苛责三小姐。” “当然错处在你!”谢斌白皙的脸气到涨红,“三娘少不更事,她能懂什么?你三两句甜言蜜语诱拐了她,还想往她身上推托不成?” 谢芜悠很是羞愧,她今年年方十七,委实担不得“少不更事”,别家娘子到这个年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李谨,兄长自幼袒护我,你多担待点。”她红着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李谨心下羞惭,又同时听着两人说话,许是乱了方寸,抱拳道: “确然不怪她,责任在我,兄长说得极对。”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三人包括李谨自己在内,都被这声兄长骇到了极点,谢芜悠的脸红得要滴血,赶忙拿手捂住了脸。 谢斌怔愣了半晌,迟来的怒气更加惊天动地,他拿剑的手微微颤抖,也顾不上压低声了,拿着剑便劈了上去,同时大喊道: “李谨,我杀了你!” 谢芜悠见李谨直愣愣地要受下这一剑,赶忙将他推开,“李谨,你这是陷我兄长于不义!” 李谨这才想起来要躲,两人你追我躲,好不热闹,还有一个谢芜悠在中间手足无错,三人闹将着跑到院子里,倒不是不怕旁人看见,而是确然没有感觉到旁人的气息。 除了……赵越和谢蕴之。 “斌儿,住手!”赵越呵斥道。 谢斌虽早已气红了眼,但在听见母亲的声音后身体猛地一直,一松手将长剑扔在地上,腿一软跪了下去。 真真是公主的威严…… 赵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厉言训斥: “谁给你的胆子,敢剑指我的救命恩人?” 谢斌愤然抬起眼,刀子般的眼神看向李谨:“可他……” “不过是惦记你妹妹而已。”赵越冷着眼打断。 谢斌心里一凉,以母亲对谢芜悠一贯的态度,该是毫不在意她同谁在一处的,甚至为报救命之恩,该是愿意把她当礼物送出去的。 不管对方是谁! 第165章 把她关起来 “公主?”谢蕴之也骇然看着她,欲言又止。 赵越傲然看了他一眼,继续道: “你可以把你漂亮的妹妹关起来,锁起来,甚至绑起来,严加看管,亲自盯着,直到她明礼义,知廉耻,自己管得住自己的腿,乖乖听你的话,不再做不该做的事,见不该见的人。 但是谢斌,你不能像现在这样,拿着剑,如同一个莽夫一般,对着恩人乱砍。” 她将眼睛转向李谨,施施然行了一个礼,李谨赶忙躬身,不敢受下。 赵越浅浅一笑:“如若你把他砍伤了、残了,那才真是只能把姑娘赔给他了,你说是不是呀?” 谢斌愣了愣,忙不迭称是,站起身规规矩矩对李谨行了个礼,客气而疏离: “斌唐突恩人了,万望恕罪。” 还没等李谨来得急回礼,就见谢家人齐齐挡在了谢芜悠面前,谢蕴之和谢斌神情冷肃,倒是赵越眼角眉梢盈着笑,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柔: “李大人,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赵越愿九死以报。” 李谨只能躬着身子回礼,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是……”赵越突然拔高了音量。 “一码归一码,谢老三既不是我生的,也不算我养的,若你对御史府三小姐有了心思……” 她眯了眼,周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场,“还请书清白身世于名帖,创功绩于庙堂,再三媒六聘,得咱们谢御史同意,将她明媚正娶回去。 若你做不到,只想和她无媒苟合,那想必全谢府,都是不会同意的!” 被她护在身后的谢芜悠不禁心中一动,异样的情绪丝丝缕缕从心里升起,胸腔都轻轻震动着。 她说的全谢府,包括她自己吗? 原来在谢家,有这么多人在意她这个庶女呀…… 李谨闻言也肃穆了神色,双手捧上公主令,诚恳道: “您予我令牌助我查案,所谓恩情已然勾销,不必再有拘泥,三小姐貌美心善,谨自问般配不上,但也愿意尽全力做到夫人所述,与她求一个名正言顺。” 赵越收回令牌,面色稍霁,谢蕴之负着手,面沉似水,“那在此之前?” 李谨长长一拜,“谨必当恪守礼节,绝不再做唐突三小姐之事。” 赵越,谢蕴之,谢斌齐齐点了点头,同时看向门的方向,意思是“慢走,不送。” 李谨不舍地看了眼谢芜悠,还是抱拳躬身,老实离开了。 谢芜悠眼角滑下一滴泪,这就是亲情吗?果然是让人温暖…… “祠堂,三日。”谢蕴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拂袖离去。 赵越挑了挑眉,冷笑道:“红绳编得真丑,李大人如斯相貌都救不了,你的确该好好反省反省了。”语罢连多余的眼神都没予她,施施然去了。 谢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仰天长叹,也摇着头走了。 谢芜悠的家庭地位又迅速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还没等她来得及回去知会惜花她们一声,老管家便如幽灵般冒出来,笑眯眯地请她去祠堂领罚。 谢芜悠跪在祠堂中,看着冰冷肃穆的牌位,纷杂的回忆接踵而来,谜题和焦灼在心中漫开。 长姐如何了?林莯雪真的死了吗?在船上画下巫族阵法的是谁?黑衣人又是谁的势力?宁远灭魂的真相又是什么? 谢芜悠的心情蓦然沉重了起来,原本谢家愿意同李谨提要求,便是同意她们在一处的意思。 但此时,她与李谨的未来,真的取决于一纸婚书,一场婚礼吗? 谢家人将她当作珠玉般的小姐,只盼她无忧待嫁,不历风雨。 可她的劫数,谢家挡不住。 胡素云说得不错,家族兴亡,万不可心存侥幸。 而谢芜悠与她的区别在于,无为才是侥幸。 从江鬼一事中已然可以看出,暗处的人知晓她谢三小姐的身份。 她的血脉生来便容易被人觊觎,若不主动出击,强大自身,才是真正把自己和谢家置于危险的境地。 想明白这些后,谢芜悠心里轻松了不少,她给列祖列宗上了三炷香,便出门找到管家,面色肃然: “有劳管家,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父亲。” 第166章 身世之谜 谢芜悠终究还是没能离开祠堂,虽然失礼,但的确是谢蕴之亲自来见的她。 谢蕴之脸黑得像锅底,他负着手走进祠堂,见到列祖列宗的牌位,精神一振,自己被自己的表情吓了一跳,赶忙肃穆容色,整理衣冠,虔诚地上了几炷香。 他看着谢芜悠,眉头蹙了蹙又松开,长长叹出一口气,负手走入耳房之中。 “长姐如何了?”谢芜悠轻轻关上耳房的门,迫不及待地问道。 谢蕴之的面色一柔,眼角溢出了些笑意,“大娘半月前得了个龙凤双胎,母子三人都平安。” 谢芜悠喜形于色,高兴地不得了,“太好了!长姐总算得偿所愿,只希望日后会越来越好。” 见她笑得开心,谢蕴之的面色又猛地黑沉下来,“你乐什么?数月前还说与孟谦情根深种,非君不嫁,闹了那么大个笑话,现在又喜欢上了旁人,谢芜悠,情爱之事,你是有多随便?” 谢芜悠怯生生地抬起头,眼神却是清澈而坚定的,“父亲,孟谦一事是我弄错了,但李谨……” “我知道,你认定他了。”谢蕴之打断了她。 谢芜悠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这还差不多,红绳都送出去了,你若再变,便莫说自己是我谢家的人!”谢蕴之的眉宇间突然凝上了一层愁绪,“可是李谨……罢了,人生于世,心正神明,俯仰不愧于天地,便能胜却所有怪力乱神。 你既然选了他,便要信他是个正人君子,若有朝一日发现自己的确看错了,那也要断得干净,如此才是我谢家家风,你可明白?” 谢芜悠看着父亲头上的白发,鼻子有些酸,所有人都觉得李谨身份诡谲,是祸害,她该敬而远之,可只有父亲能直道而行,告诫她信他。 她诚心诚意地弯腰拜下,郑重道:“是,父亲。” “可无媒苟合的事情,你若再做,我便打断你的腿!”谢蕴之的态度又突然变得凶狠。 谢芜悠腿一软,悻然答道:“知道了,女儿绝不再犯。” “罢了,你记住便好,子不教,父之过,还是父亲疏忽之过。”谢蕴之的态度缓了缓,“你找我何事?只是为了问大娘的事吗?” “最要紧的是这个,但也有旁的……”谢芜悠绞着手指,鼓着勇气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郁结多年的问题: “父亲,您老实答我,我……究竟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谢芜悠私下里查过,谢蕴之从未离家超过三日,除非是她母亲来了北境,否则绝不可能会有她。 她不是没想过是诡秘通道,但那种可能性太小,也太过怪异。 可“巫变”发生在她七岁的时候,在此之前,翟氏嫡系巫女如何会自己远走他乡?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谢蕴之主动给她一个答案。 她能感觉到父亲对这个问题的回避,她能理解,毕竟她的存在,直接导致了他和赵越多年不和。如果他不愿意提,她甚至可以一辈子不问。 可阴差阳错的,她在翟清歌的回忆中见到了翟蓉的残魂。 那一刻,她知道了自己并没有那么坦然,也无法再继续混沌地活着了。 因为过去不仅仅是过去,而是永远也斩不断的连接与思念。 她想知道真相,想以一个明明白白的身份,去思念逝去的人呀! 谢蕴之一向平稳的呼吸乱了,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双目赤红。 她终究还是问了吗?虽然早有准备,可为何真到了这一日,那胸中剧烈翻涌着的情绪,却怎么也压不住呢? 他深吸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所有的努力便都顷刻之间化成了徒劳。 “你是谢家人,你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谢蕴之颓然地捂住脸,“别再问了,好吗?” “可您并没有兄弟……”谢芜悠小声道。 “我当然没有兄弟!”谢蕴之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大极了,在空荡的耳房中回响。 谢芜悠有些怕,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 “那您认识翟蓉吗?”她的眼里含着期待,不愿放过他脸上每一个哪怕是最细微的表情。 谢蕴之的眼里闪过的疑惑不似作假,“不认识,你从哪听说的?” 谢芜悠有些失望,她深吸一口气,俯身拜下,“父亲,恕我隐瞒,女儿九岁那年,知道了一些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 这也是女儿这些年常常偷跑出府的原由。” 谢蕴之的身子直了直,神色也冷静了几分。 谢芜悠缓缓开口,“九岁那年,因着惹嫡母不快,我被安排到别业居住了半年。 也是那一年开始,我发现自己能看见鬼魅。 我看见,在授业恩师刘启的身边,常常有一名白衣女子。 后来柘公子寻鬼气前来收鬼,我误把他当做小贼,给他吃了肉食,导致他在与鬼魅对峙时落了下风。 我一时心急,上前为他挡了一击,魂魄被困于那姑娘的执念里,本无逃生的可能。 此时却有一老妪插手,她自称翟婵,是我的外祖母,说我乃澜国翟氏巫族最后的嫡系血脉,要传我《翟氏巫经》,助我渡过此劫。 但要接《翟氏巫经》,需得通过一个考验……” 第168章 那一年06 谢芜悠感觉自己的魂灵不可抑制地被拉扯着朝男鬼的嘴中去,她拼尽全力朝另一边飘,却依旧只是徒劳,眼看着离那黑洞的距离越来越小…… “平儿!” 千钧一发之时,一声苍老而悲戚的呼唤从身后传来,男鬼高涨的鬼气陡然一泻,谢芜悠被放开,迅速飘到院墙上,与男鬼隔着宅院限制相望。 男鬼咬咬牙,虽不甘心,但也只能认下这个事实,无奈地转过身,看着身形佝偻的老母亲。 “平儿,我的平儿啊,是你,真的是你啊!”老妪颤抖着枯瘦的双手想去触碰男鬼的脸,男鬼神情哀戚,朝后飘了飘。 “娘,人鬼殊途,您不能碰我。”男鬼跪在地上,垂泪俯首。 “傻平儿,娘能看见你了,你还不懂吗?”老妪擦了擦眼角混浊的泪水,看着男鬼的眼神满是慈爱。 “不,不会!娘,您会长命百岁的,一定有办法的,您去看大夫,喝汤药,能大好的。”男鬼不住摇头,不敢去面对母亲阳寿将尽的事实。 “平儿,你先行一步,在那边好好等娘,不要动别的心思,咱们老实了一辈子,这逆天之事,万万不能做啊!” “可是娘”男鬼不甘地抬起手,“儿子老实了一辈子,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何就得了这么个短寿的命数,这老天,真的公平吗?” 老妪眼角又滑下几行泪,“吾儿无错,错的是天,可我们凡人,只能受着。”她伸出手,总算捧住了男鬼渐渐淡去的虚影,嘴角露出一抹满足的笑: “乖,听话,等着娘,下辈子娘还要做你的娘。” “娘?”谢芜悠轻轻念着这个字,面上眷念又疑惑,此时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好看吗?看完,该上路了!” 谢芜悠又猛地窜入院墙内,朝外一看,魂识差点吓碎了。 只见这家的院墙之外,密密麻麻贴着数十只鬼,男女老少皆有,死状各不相同,鬼气有强有弱,无一例外地都用绿幽幽的眼看着她,闪着贪婪的光。 “哈哈,你能进院子也好,这样没鬼和我抢呢!”鬼气最盛的长舌鬼拖着长长的舌头,轻松突破了院墙的限制,朝谢芜悠袭来。 “啊!救命啊!”谢芜悠欲哭无泪,只能拼命地朝远处飘,她寻了个缺口飘出院墙,也不知找了个什么方向,胡乱朝前猛冲而去。 她一路朝前,感受着身后越来越浓重的鬼气,不消回头,也知道追她的鬼魅只多不少,她俨然是一块行走的肥肉,在漆黑的夜里被所有难眠的鬼狩猎着。 然而她的速度终究还是不够快,不多时便被一大群鬼魅团团围住,进退不得。 “你……你们这么多鬼,我只有一个,你们给谁吃呢?”谢芜悠怕得不行,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同鬼魅们周旋。 此言一出,鬼魅们果然开始躁动,鬼气也不平稳起来,谢芜悠钻空子朝地面上飘了飘,想故技重施找个宅院躲躲,起码也能甩开鬼力并不强大的一部分。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鬼魅们愤怒不已,立马统一了立场,更加紧密地围住了她,不给她任何逃生的可能。 而谢芜悠的运气也是委实不好,落下的地方是个无主荒宅,最是爱藏鬼魅的所在,这一下来,包围圈又厚重了几倍。 “呵呵,小丫头,鬼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我们先各凭本事分了你,然后再打一架互吞,岂不公平?”长舌鬼长长的舌头快速摆动,阴恻恻地说出这么一段话。 “就是,不劳你操心,这样最公平了!” 群鬼纷纷附议。 谢芜悠一听自己要被吃,还是分着吃,心里绝望地想哭,怯生生建议道: “这样太麻烦了,又废鬼,不如你们先打,赢的人整吞我,岂不更好?” “不行!你这丫头太能跑,还是先吞了你靠谱。” “就是,分了她!” “快点,我都等不及了呢!” 群鬼吵闹着围了上去,各个张开了血盆大口,谢芜悠极度害怕之下,倒抓到了一个空子,灵活地钻出去,慌不择路地来到一个角落,扑进了一只小猫的身体里。 “喵——” 随着一声痛苦的猫叫,谢芜悠久违地感觉到了脑中昏沉,浑身酸痛,她颤抖着腿试着站起来,失败几次后歪在地上晕了过去。 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似在温柔地述说着劫后余生,谢芜悠眼皮抖了抖,鼻尖清晰地嗅到一种清冽的香气,如同初雪新溶,高山幽涧。 “少主!咱们都自身难保了,还救这快病死的猫做甚!”男子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焦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这小主人,样样出挑,就是过于仁善,难堪大任! “封叔言重了,于我是举手之劳,于它却是重获新生。”男孩的声音如珠玉般朗润,十一二岁的年纪,却能听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沉稳。 感觉到脊背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抚着,谢芜悠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然而这一叹,却把她自个儿吓了一大跳。 “喵——” 她睁开圆圆的眼睛,四处转了转,还是那处荒宅,不等她看清自己的处境,便被手的主人放在了地上,还轻拍了拍她圆圆的屁股。 “去,小猫,好好活着,别辜负了这条命。” 谢芜悠只感觉整个头皮都麻了,他刚刚拍的哪?他怎么可以,怎么能! “喵——”她愤怒地叫了一声,转过身想去看那罪魁祸首,回应她的只有两个高大的背影。 她高高仰着头,勉强能把少年的轮廓收入眼中,他穿着麻衣缟素,头发用一根白飘带简单地束起,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腰间挎着一个小包,上面缀着若干个银色的小铃铛,身姿挺拔难掩贵气,可打扮却写尽了颠沛流离。 是他救了自己吗? 谢芜悠抬起自己的前爪,看着粉红色的肉垫,近乎本能地舔了舔。 准确来说,是她附身的这只小猫。 一个人究竟有多善良,才会在最低谷最艰难的时候,对一只素不相识的小猫伸以援手? 以及,这样的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谢芜悠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很想知道。 “喵——”谢芜悠站起身,并不十分熟练地迈动着四条腿追了上去。 第169章 那一年07 谢芜悠鬼鬼祟祟地跟在两人身后,她也不知自己是图个什么,总之《翟氏巫经》线索全无,这条灵魂也不知还能在人世间存在多久,若能弄明白一件疑惑的事,满足一下胸腔里跳动着的好奇心,也算在消失前做了一件事。 她灵活地没入一处草丛里,猫着腰朝前窜了窜。 “喵——”(我真聪明,这么快就完全掌握了猫的行走。) 老封的拳头紧了紧,“少主!”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将一块帕子垫在地上,温柔地放上几条小鱼干。 “无妨,随它去。” “好,您就行善,属下很是好奇,等您偿了所有承诺,全了您心里所谓节义,可还来得及为双亲沉冤昭雪!” 少年站起身,声音里听不清起伏: “封叔若不认同,也尽可别跟着我。” 他抬起眼,眸光里带着隐隐威压:“我穆沉熙虽困顿,但也绝不用心不齐的人。” 老封头皮一紧,这种眼神,不会错的,当即单膝跪在地上,抱拳俯首: “属下失言,请少主责罚!” 少年温和一笑,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封叔的忠心,熙自然是知道的。 继续赶路,星会就在前面了。” 二人走后,一个白色的小团子利落地跳到小鱼干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喵——”(好吃,主要是干净。) 谢芜悠也不敢多耽搁,吃了几条便将手帕一包,叼着继续跟上去。 她刚刚可听得清清楚楚,他叫穆沉熙,父母出了事,需要他去沉冤昭雪。 来到星会,大概他是要偿什么承诺。 是什么呢? 不过他也太粗心了,还浪费,这么多鱼就放在地上不要了。 幸亏有她帮忙吃,还能打包。 她真是天下最厉害的小猫! 猫的速度还是很快的,谢芜悠跑着跑着一直都没跟丢,还能偶尔偷闲吃吃鱼。 跟着他跑了一整日,谢芜悠却丝毫不觉得无聊,心里始终有隐隐的兴奋在跃动。 穆沉熙的背影十分挺拔,如同一棵顽强的小松,虽风雨摧折却不屈不饶地向上直指,了解与靠近他,便如同在翻阅一本极有意思的书,内里必然含着惊喜。 绚丽灿烂的晚霞染红了天空,夜幕降临,也带来了一些诡谲不安。 回想起头天晚上的遭遇,谢芜悠心里有些怵,总感觉这个晚上也会是不同寻常的。 细细回想,她能安然醒来,不至于被百鬼分食,想必和占了小病猫的身子有关。 故而鬼魅虽然可怖,但应该伤不了有肉身的她。 可心里的不安,又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跟着穆沉熙来到一处水边,谢芜悠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月黑风高的水边,一群布衣蒙面的人手持弯刀,森冷的白刃倒映着幽幽月光,浓烈的杀意毫不避讳地朝穆沉熙袭去。 “你们有完没完?”老封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挡在了穆沉熙前面。 蒙面人不发一言,举起弯刀便攻了上去,老封持剑迎战,招招狠辣,直攻命门,像割韭菜一般收割着人命,利落地几个旋身后,便将十余个蒙面人横扫在地,皆是一剑封喉。 “喵——”(好俊的功夫,这老封虽然嘴毒了点,但武功是真的厉害。) 谢芜悠在一旁观战,忍不住感叹道。 虽然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但昨日与各种鬼魅的近距离接触已然练就了她强大的内心,即使是目击白日杀人这种场景,也能做到波澜不惊了。 是这样吗? 不对,昨日的所见再可怖,也无法迅速改变一个人。 更遑论谢芜悠本来就是个心大的。 很怪,非常怪,这些人虽然看似“死了”,却没有那种让人心惊的死状,若不是脖子上有一道伤口,看上去就像摔倒了一般。 等等,他们脖子上的伤口呢? 而且割喉该是血流如注的! 老封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惊惶地看向穆沉熙: “少主,他们是?” 穆沉熙脸一沉,“胥安和好大的胆子,他知道这东西流出澜国的后果吗?” 话音刚落,那群蒙面人便全手全脚地站了起来,又拿起了刀,朝两人杀来。 老封啐了一口,拿着剑专朝四肢上砍,但因此慢了许多,敌人人数太多,渐渐地有些应接不暇。 穆沉熙用轻功朝后跃出一大段,喊道:“封叔,撑住。” “少主先走,不必管老封!”老封大喊道,一分神的工夫,背上便结结实实地中了一刀,疼得面容扭曲。 谢芜悠心里暗道不好,有第一刀就会有第二刀,贼人杀不死,之后的裂口只会越撕越大。 穆沉熙是不会武功吗?为何只知道朝后躲,让手下一人对敌? 谢芜悠朝他看去,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迅猛地斩下一段竹子,用指尖轻松戳出几个圆圆的眼,横于唇边吹了起来。 用指尖能戳破竹子,此等内力,不仅不是不会武功,相反是武艺高强。 老封此时已然身中三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对抗,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蒙面人却如初凶悍,高下已然分明。 穆沉熙跃近了些,竹笛尖细的声音起伏大了开来,忽高忽低如同抓不住的风,余韵在黑夜里如丝线般绵延,透着些邪气。 蒙面人的动作显而易见地迟缓了起来,眼神有些迷蒙,有几个甚至丢了刀,倒在地上抱着头打滚。 老封心里的弦一松,甩开剑大字形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眼见着所有蒙面人都失去了战斗力,呆愣愣地挺在原地不动,穆沉熙却依旧吹奏着颇显涩滞的笛声,显然是在等待什么。 不一会儿,蒙面人便开始抽动,黑色的线虫争先恐后地从九窍爬出,密密麻麻地十分可怖,谢芜悠直看得胃中翻涌,踩着猫步朝外跑了跑,也算眼不见为净。 耳朵动了动,芜悠猫察觉到细微的脚步声,她悄悄移过去,看到了一簇森冷的箭矢,正对着穆沉熙的搭弓上弦。 第170章 那一年08 “喵!”芜悠猫大吼一声,旋即扑了上去,四只爪子嵌进那人面上皮肉里,尖利的牙齿对着鼻梁重重咬下,令猫血脉偾张的鲜血渗进嘴里。 “啊!什么东西,滚开!”那人慌乱地丢了弓箭,从草丛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双手用力扇着在脸上撕咬的猫,那猫却如同焊死在他脸上一般,爪子越抓越深,死活不肯松口。 噗——是刀尖入肉的声音,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凶狠地刺入小白猫的身体里,一刀又一刀,直到那爪子和牙软软地松开,才抓住它血流如注的身体,粗暴地朝外甩去。 尖细的笛声停下,一道绿影闪过,随着男人的闷哼,一管粗糙的竹笛没入他的心口,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他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便颓然倒地,抽动了几下便没了生机。 谢芜悠背上中了四刀,从未感受过的剧烈的痛感裹挟着她,浑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头中发虚,飘渺的魂识随时都要脱离可怜的肉体。 快些,她好去找下家,被抛在空中时她如是想着。 大概落地一摔便能出来了,这是晚上,危险地很,得快,哪怕找条虫子也好。 然而下一刻,她并未落入坚硬的地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柔的怀抱,带着些泉水般清冽的香气。 她迷蒙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神色复杂的眼,嵌在足以惊艳时光的容颜上,她的眼睛忍不住睁圆了些,雾蒙蒙地倒映着他的样子。 当星辰落入人间,霞光眷顾于一人,香甜的美梦极深之处,才能凝聚成这样的容色。 胡嬷嬷常说,她的伴读刘衾寒能长成世上顶漂亮的郎君,可眼前这人,已然比他强上许多。 跟随一路,这是谢芜悠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穆沉熙,却是在猫生的最后一刻,只能带着这样惊鸿一瞥去往生。 “我给你的命,不许你这样糟蹋。”少年蹙着眉头,在她的伤口上点了点,酥酥麻麻的痒混在疼痛里,比之前更加酸爽。 谢芜悠很想大哭一场,果然美丽的东西都有毒,她都这样了,他还不给她一个痛快,让她受这样的折磨! 感觉到生机回来了一些,预计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谢芜悠难耐地在他怀里滚了滚,发出低低的猫叫。 “喵~”(呜呜呜,让我死,求求你了!) 穆沉熙抚着她小小的头,安慰的言语有些生疏: “乖猫儿,撑过今晚便好,坚强一点,别睡。” 谢芜悠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去救这个白眼狼?不让死折磨她便罢了,还要折腾一晚上,还不能睡! 而且你家老封还躺在地上呢!你却在这里救一只一心向死的猫咪! “少主,恕老封眼拙,原来此猫如此有灵性。”被她惦记的老封下一刻便走了过来,看着全然不似中了三刀的人。 穆沉熙抚了抚她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早知它如此心痴,便不该让它跟着。” “少主?”老封不是很能理解,在他看来,随手救只猫便能化解一劫,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封叔,你记着。”穆沉熙抬头看着他,目光肃然,“谁的命都是自己的,不该拿来换别人。” 他看了看老封身上的血迹,垂眸掩下心里的难堪:“若以后再撑不住,便逃了。 王府已然垮了,熙孑然一身,朝不保夕,不值得封叔拿命换。” 老封沉默了很久,夜风吹着落叶滚了几个圈,几片梨花飞来又飘走,只留下几缕混着血腥气的暗香。 某一刻,他突然单膝跪下,郑重地抱剑额首: “主上,老封受穆王爷救命之恩,因此追随您,曾自认忠心耿耿。 但直到现在,老封才知道,自己护着的,是澜国的未来。 朝堂混乱,民不聊生,老封愿意为了黎民百姓追随主上,哪怕代价是生命!” 他将软剑放在地上,放下另一条腿,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穆沉熙自嘲地笑了笑,“封叔高看熙了,您这一拜,给熙身上压了多重的担子 而熙现在,不过一条丧家之犬而已。” 老封跪在地上,没有回答他。 “唉,起来,有些事,是只要活着,就必须去做的。 死了虽然一了百了,但也太过于窝囊。”穆沉熙说这话时轻点了一下谢芜悠的头,让她迷蒙的心智清醒了些。 “喵——”(说谁窝囊呢!不就是疼点,小姐我受得住!) 不过他们刚刚好像提到,澜国? 好像在哪个话本里看过,还有…… 剧烈的疼痛下,谢芜悠的神智突然有了一分清明。 她蹬圆了猫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穆沉熙。 穆沉熙也垂头看向她,弯唇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第171章 那一年09 “想知道身世?简单,活下来,回澜国,我亲口告诉你。” “谢芜悠,你乃我澜国巫族最后的嫡系血脉。” 澜国! 她那位神秘的外祖母提到过,巫族血脉来自澜国! 所以如果有人送巫经来给她,也只可能是从澜国来的人! 而穆沉熙,是那个送巫经的人吗? 谢芜悠圆圆的猫儿眼缓缓下移,落在穆沉熙一直未曾离身的银铃小包上。 他是来偿一个承诺的,那个承诺,与巫族有关吗? 还是说,那个承诺本来便是送巫经给她? 谢芜悠心里惊疑不定,在疼痛与希望的交织中度过了这个难耐的晚上,疼痛或许会让人觉得生不如死,可那微末的希望却能让人变得坚忍,在暗夜中一点点摸索着求生。 红彤彤的旭日缓步走上苍穹,播撒光辉,谢芜悠圆圆的猫眼里倒映出阳光灿烂,她在同样一夜未眠的穆沉熙怀里打了个滚,颤颤巍巍下地,试探着迈出了一步。 这种感觉……她又紧接着走了两步、三步,快活地喵叫着,跳跃着打了几个转。 一夜而已,她竟然大好了? 所以……猫咪的愈合能力这么强的吗? 她刚刚开始练武时,经常磕着碰着,无论是淤青还是划伤,都要过十数日才能大好。 “好厉害的猫儿。”穆沉熙抚着她小小的头,眉目温柔。 老封背着行囊走过来,“主上,不知下一波追兵何时追上,咱们得快些前行了。” “快些又如何?只一个名字而已,都不知去哪寻觅。”穆沉熙眉心紧了紧。 老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算在城内挨家挨户问,老封也一定要将那人给主上找出来!” “万万不可。”穆沉熙突然变了容色,“如此能不能找到还另说,若被胥安和的人知道,恐对她不利,澜国的祸水,万不可牵连到她身上。” “主上说得是。”老封的脸也有些惨白,“是老封冒进了,可还有别的办法?” 穆沉熙抚着谢芜悠的猫头,惹得她舒服地闷哼,“听闻古北国会纳天下户籍于户部,凡有名有姓的人皆会记载在册,不知北境是否还沿袭此条,你我可潜入望月城户部看看。” 谢芜悠抬起头看着穆沉熙,张开嘴,露出尖尖的牙,“喵——”(你们到底找谁?是我吗?) 穆沉熙点了点她粉红色的鼻尖,“放心,带着你,以后熙去哪都带着你。” 谢芜悠看着已然大亮的天光,算着自己的三日期限还有一日半,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还算松快,“喵——”(那好,应该去了便知道了。) 穆沉熙嘴角勾了勾,“好,那我们慢些走,养精蓄锐,进了星会县做些准备,夜里便潜入户部看看。” 谢芜悠一听此言猫容失色,立马弓着身子大叫着表示抗议,“喵,喵喵喵!”(不行啊,我会来不及的!) 穆沉熙将她抱入怀里,一下一下抚着白色的毛发,“也不用如此开怀,带你去星会吃些好的。” 谢芜悠欲哭无泪,“喵呜——”(去星会,该是我招待你们两个外乡人才是。) 穆沉熙看着心情大好,抱着芜悠猫脚步轻快地朝星会的方向行去,谢芜悠既受用他的轻抚,但也时刻告诫自己做猫不能沉迷享乐,一双圆圆的猫眼时时盯着他身侧挂着银铃的包,肉肉的爪子时刻准备着朝那里扑去。 然而一直到了晚上即将潜入户部,谢芜悠也没能碰到那个小包分毫。 谁能想到穆沉熙这厮竟然如斯警醒,挖空心思地去防备一只小猫咪,每次她即将得手之际,总会有一双大手毫不留情地拦在她的面前,将她提溜到与视线平齐的地方,直对着他灰扑扑容颜上晶亮的眼。 “小猫儿,我知你能听懂,记着,那包不能乱碰!” 穆沉熙一进星会县便吸引了整个大街的目光,因着容貌太过招摇,故而不知用什么方法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像是另外一个人。 “猫都喜欢亮的东西,许是那铃铛惹它惦记。”老封为芜悠猫说着话。 穆沉熙想了想,在行囊里翻了翻,拿出一个小包裹,叮叮当当的,发着清脆的响。 他在谢芜悠面前展开那个小包,“诺,给你,玩这个。” 谢芜悠心里生气,谁要玩——哇!好亮,好漂亮! 她的视线黏在那袋东西上,怎么撕也撕不下来,只见那个其貌不扬的布包里装着形形色色她没见过的宝石,晶亮晶亮地发着光,她轻轻跃进去,在里面秀气地打了个滚,随即沉溺于富贵冢里,又将正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老封的眼角抽了抽,“主上,也不用都给它,那可是……” “没关系的,封叔。”少年的眼神里仿佛装着整颗灿烂的太阳,“千金难买它高兴,况且熙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没什么是舍不下的。” 老封没有再说什么,单膝跪地对穆沉熙行了一礼。 星会的户部极大,一是因为户部管财,相比之下更富,另一层原因便是要容纳全城最重要的户籍阁。 老封身着玄色夜行衣,站在门庭高峻的户籍阁前,一阵秋风吹过,自幼练武的他忍不住踉跄着歪了歪。 谢芜悠一身白毛太过惹眼,也给裹了一层黑布,她难耐地抖了抖身上的毛,细细打了个喷嚏。 布料迅速地摩擦,穆沉熙又给她套了一层布。 “主上,这里也太大了!”老封轻声道。 穆沉熙的眉心蹙起,“先进去,总得找找看。” “是。” “喵——”(请给我脱一件谢谢!) 两人一猫如风一般掠进阁内,守阁的小吏还没来得及张开嘴,便被穆沉熙用什么制住了了,软绵绵地倒在了桌上。 “最多持续两个时辰,抓紧些。”穆沉熙道。 老封看着密密麻麻的书架摇了摇头,“来不及的,太多了,可能再长点?” 穆沉熙看着熟睡的小吏,也摇了摇头,“不可,用多了伤身害命。” 老封听了也不再多言,立马掠到架子之间,从第一本开始翻找。 穆沉熙也来到他身边,“既然说了是来星会,便不用找其它郡县的,知道姓,符合条件的应当不多。” 老封看着整个占满整个屋子,不知还有几个屋子的星会户籍,艰难地点了点头。 谢芜悠轻盈地跃到穆沉熙旁边的架子上,站在与他等高的地方,轻轻叫了一声: “喵——” 这一声倒没什么寓意,且无论她是什么意思,穆沉熙好像都听不懂,不如随他理解。 “你也想帮忙吗?”穆沉熙问道。 谢芜悠重重地点着猫头。 正打算当笑话看的老封愣在原地。 穆沉熙似乎并不意外,温柔地笑了笑,大掌轻轻覆上她的头: “那便有劳了……” 第172章 那一年10 芜悠猫屏住呼吸,此番出来,她可是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穆沉熙身上,若是个误会,她便真的只能魂飞魄散了。 孔夫子保佑,如果东岳大帝和佛祖愿意,也尽量来保佑保佑她! 所幸终是有神佛眷顾的,穆沉熙说出了万中唯一,却能救她于水火的答案。 “她姓谢,名芜悠。”少年的声音有一种清脆的磁性,谢芜悠虽不十分明白,心跳也忍不住漏了一拍。 她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自己得表现出足够的震撼才能引起重视,于是她十分浮夸地跳了跳,不住地喵喵叫,又坐立着挥舞前爪,然后咬着穆沉熙的袖子往自己这扯。 老封吓得恨不能马上上前来捂住她的嘴,穆沉熙看着被她咬着的衣袖,眼神一亮: “你认识她吗?” 谢芜悠先是摇摇头,同时挥着前肢往自己身上撞,想表达“不是认识,是就是我”的意思。 在看到两人陡然失望的眼神后,谢芜悠只得无奈地点头,又咬着穆沉熙的袖子扯了扯。 “什么意思?你真认识?”老封放下手中的户籍册,火急火燎地走过来看着摇头摆尾的小白猫。 谢芜悠不住地点头,然后转身跃到官员的架子上,轻而易举地在前排找到了御史谢家,脚一蹬踢到穆沉熙怀里。 谢家是从明国来的,在望月城没有根基,又得城主器重身任要职,因此户籍册也排在十分靠前的位置,且并不厚。 “嘿,奇了,真的姓谢,这猫还会认字?”老封奇道,凑过去和穆沉熙一起看户籍册。 穆沉熙翻阅的速度极快,不多时便翻完了那本户籍册,然而无论是他还是老封,面上都是灰败的失望。 谢芜悠心里一惊,跳到他的肩头想自己翻阅,穆沉熙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当着她的面又翻了一遍。 停在某一页时,谢芜悠感觉自己的世界都轰然倒塌了,那些曾经自欺欺人的信念,在这一刻粉碎了个彻底,将骄傲变成了可悲的笑话。 虽然自小父母都不爱搭理她,虽然母亲对她总是冷眼以待,虽然她因为说错了话就被赶出了星会,虽然其它小娘子都有意疏远她……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是被人在意,和哥哥姐姐一样,幸福地活着的。 直到她在户籍册上看到,自己的名目寥寥,只有简单的“庶女,行三,生辰不详”几字,便将她这个活生生的人给交代了。 她在家里就这么不受待见,这么……多余吗? 穆沉熙翻完名册后,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将名目翻回谢芜悠的那一张。 他指着那行短短的字,看着小白猫十分郑重: “是她吗?” 小白猫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主上,这猫怎么了?到底能不能信它?”老封有些疑惑地挠挠头。 穆沉熙将户籍册放回去,看着外面蹙起眉头,将小白猫抱起,对老封打了个“走”的手势。 老封点点头,跟着穆沉熙的步法掠出户籍阁,几经波折才绕开巡防出了户部。 然而即使如此,在二人离开后,户部还是响起了紧急戒严的号令,大批士兵快速集结,接着城门戒严,全城连夜巡查外乡人。 穆沉熙所住的客栈已被一队士兵包围,他带着老封径直改道,避开层层卫兵,悄然来到谢府后门,将芜悠猫放在地上,郑重地对着她行了一个澜国礼。 “一路多有冒犯,敢问阁下可是谢家三小姐谢芜悠。” 谢芜悠和老封皆瞪圆了眼睛,谢芜悠惊得一时之间忘记了动作,老封想说什么,又立马封住自个的嘴,不多说无用的废话。 “喵——”谢芜悠点点头,十分感佩地看着他。 “婵大人曾经说过,缘法会让我们相遇,巫术神秘莫测,小白猫太过聪慧,因此熙才妄自猜到了真相。”穆沉熙四处警觉地看了看,从腰侧的小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将布包轻轻展开,露出里面的一本书和一张名帖。 “这是婵大人托熙从澜国带来的《翟氏巫经》,转交给三小姐,也算不负重托。” “谁在那儿?出来!”笃笃笃的脚步声靠近,隐隐有军士的叱骂声。 穆沉熙语速快了许多,“这是三小姐的名帖,有你的生辰八字,是当年父母定下你我娃娃亲之时交换的,熙家道中落,此次前来也是想还三小姐自由。” “喵?” 穆沉熙的眼神闪了闪,“可此番熙又欠了三小姐一条命,无颜做此等失礼之事,今日向你承诺,等为父母沉冤昭雪,便回来重新认识三小姐,若我二人能有互相中意的缘分,必十里红妆迎三小姐做唯一的妻。” 谢芜悠此时并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分量,只觉得心里有些酥麻,此时士兵已然持刀走入巷内,穆沉熙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带着老封消失在夜色里,也带走了惊疑的士兵。 谢芜悠叼着巫经和名帖进入谢府,寻了一处灯火速速看完,大致明白了回魂的法子,心里默念着试了试,不想再睁眼,就已然回了罗娘子的执念之境里。 还没来得及后悔没藏好名帖和巫经,她便看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第173章 那一年11 终章 一团带着蓬勃巫力的红光如流星般朝一身白衣的罗娘子袭去,带着碎裂魂灵的强大威压,然而却在即将打到她的那一刻,被一缕清正的光影拦住了。 刘启身穿儒服,帽子戴着端端正正,腰间佩剑,面容含笑,然而魂灵的影子却难以逆转地变淡,成了一缕难以抓住的虚影。 “溯微!”罗娘子撕心裂肺地喊着,绝望地想圈住他的魂灵。 “罗娘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刘启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虚弱一般,温文有礼一如往昔,令人如沐春风。 “老师!”谢芜悠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短暂的巫经阅读使她隐隐知道刘启即将魂飞魄散,这个打击太过深重,以至于她无法接受,更不能接受。 “呵,无知凡人,巫族降鬼,岂有你插手的份?魂飞魄散,是你应得的!”苍老而刻薄的声音如一把淬着毒的尖刀,挑拨着人心里的义愤和恨意。 谢芜悠攥紧了拳头,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周身涌动,而刘启只是仰头看着幻境里的明月,嘴角勾着淡淡的笑: “此心光明,夫复何求。” 罗娘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溯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是否有过我?” 刘启依旧看着明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思无邪而已,当年溯微知道自己想娶的是娘子你,便辞官来寻,却天人两隔,此生是溯微对不起娘子,只是天道永恒,即使没有来世,有这一轮明月在,溯微也无憾了。” “不要,我不懂什么天道,我只要和你厮守,今生也好,来世也罢,我只要和你在一处,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啊!”罗娘子泣不成声,幻境随着她情绪的波动激烈起伏着,天旋地转了起来。 “吵什么吵!”转动与颠倒的世界随着一道红色的光波趋于稳定,翟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怒意。 “一个逆于天数的鬼魅而已,消亡便是你最好的结局,他能为你挡下一击,并不代表我愿意大发慈悲放过你!”翟婵的声音突然狠厉起来,下一刻,更加蓬勃强势的红色光球从天边落下,朝罗娘子砸去。 刘启的面色变了变,飘到罗娘子的面前想以微末的魂力再为她挡一挡,然而却显然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在灭顶之灾即将降临的时候,他们面对面凝望着彼此,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了,半生遗憾与悔恨渐渐消融,唯有相见甚欢的乐。 嘭——预料中的撕裂并未降临,巨大的撞击声在耳边炸开,刘启回过头,眼里倒映出漫天红光和一个衣袂飘飘的女孩。 谢芜悠双眼闪着赤色光辉,双手结印,稚嫩的法印光辉微弱,却坚定不移地挡在强大的巫力前,将它的去路死死挡住。 她娇俏的小脸发红,冷汗如细雨般从额上淌下,她看着遥远的天际,声音稚嫩而分外严厉: “随意闯入他人幻境,无礼;滥灭魂灵,不仁;牵连无辜,不义! 外祖母,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清正的白光将微末的法印迅猛撑大,将红色光球称成了小团子,扭曲而不甘地炸开,变成了漫天红雨。 刘启看着四散的红光,面色震撼,“这是,大勇!” “谢芜悠,你敢忤逆我?”翟婵的声音显而易见地虚弱起来,有些被逼入死角的慌,“如今你已然是个半人半鬼的另类,不回澜国你便活不下去,还有,你不想知道你母亲是谁了?” “滚出去!”谢芜悠将法印托上天空,即将把它狠狠砸下。 “呵,你会回来的。”翟婵的语气十分肯定,“记着,生死的鸿沟犹如天堑,惟有巫族能够跨过!” 谢芜悠面不改色,法印落在地上,如水波一般迅速荡开涟漪,圈圈散开,将四野的红光逼退,幻境的天地终于重归澄澈。 “罗娘子,抱歉,但我需要超度你去往生,否则我与老师便出不了幻境,老师的魂魄也再无补全的可能。”谢芜悠朝罗娘子行了一礼,即不怜悯,也不强硬。 “溯微能救回来吗?”罗娘子看着她,眼里含着希望。 谢芜悠不敢去深想不能的可能性,只是错开眼神,轻轻点头。 “好,好,你要救他回来,我在奈何桥等他。”罗娘子鼓起勇气抱了抱刘启飘渺的影子,随即小跑开,站在水乡的小桥上,泪眼婆娑地冲谢芜悠点头。 刘启看着桥上的姑娘,眉眼一如当年惊鸿一瞥,白衣胜雪,宛如纯净的梨花。 “等我来奈何桥找你。”他低声道。 罗娘子猛地转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笑。 幻境与她的影子渐渐散去,谢芜悠和刘启被一缕暖黄的光包裹着,回到了自己的身躯。 醒来后,谢芜悠用尽办法为刘启养魂,才保住了他的三年阳寿。 刘衾寒回星会拿东西,才刚刚回来,便得闻这样的噩耗,泣不成声。 他本来想拿捡到的巫经和名帖逗义父和师妹开心,如今已然全无兴致,按义父的吩咐,连夜收拾东西离开谢府,去民间开坛讲法,匡扶道统。 而谢芜悠,也为了活下去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那个说过要回来娶她的男孩,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直至她打开预见之境,决定嫁给孟谦。 但关于澜国郡王穆沉熙的传说,她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 传闻他容貌惊为天人,手握重兵,把持半个澜国朝堂。 且六艺俱全,曾有望月城人误入澜国,得他相救,赠予一张亲笔澜国山水图后送返,那画在望月风靡一时,价格被炒到千金,文人墨客争相模仿,若能仿到半分风韵,便可名噪一时。 曾经日日为婚事发愁的谢芜悠也想过,到如今的身份地位,他该是已然为父母昭雪了。 可他,和自己的距离太远太远了。 儿时匆忙的承诺,该是早就忘了。 眼睛看向澜国的方向,似有一个挺拔坚韧的少年逆光而来,笑道: “谢三小姐好,我是穆沉熙。 能否,重新认识你?” 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幻梦一场而已,终究是庸人自扰罢了。 第174章 家人祭天 谢蕴之负着手对着耳房的门,兀自沉默了很久。 “父亲,这便是我自小特别,总偷偷跑出去的原因,我受着平安村的供奉,因此得以活下去,但相应的,我也需要替平安村铲除鬼魅,超度亡魂。 此次纳征,也是因为平安湖出现了大妖邪,我才会逃掉……去除妖。 而现在,由那只妖邪牵扯出的恩怨越来越庞杂,与没落的巫族有关,与妖有关,也与李谨的过去有关。 女儿身处局中,已然逃不掉了。” 谢芜悠垂着头,突然俯身拜下: “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承家风而载荣光,惟愿一人担下所有,只求不牵连家人!” 谢蕴之蹙着眉头,身子蹲了蹲想将她扶起,手停在半空,脊背颤抖,攥紧了拳头。 “呵呵,究竟是胡素云的事给你吓破了胆,还是你心野了,要找个由头出去快活?” 赵越突然推开了门,身后跟着谢斌和谢沁柔,倒没有一众丫鬟婆子,只是面上带着一贯的嘲讽。 “你以为你还摘得开吗?你在谢家生,在谢家长,见过你的人都叫你一声谢三小姐,户籍族谱上刻着你谢芜悠的名字,你说说,你的对手究竟有多蠢,才会不知道你有这么一大家子软肋?” 谢芜悠跪在地上,头垂得更低了,想到八年前的过往,小声道: “户籍上有我的名字吗?” 谢斌愣了愣,他在户部任职,对于谢家的户籍可谓烂熟于心,闻言颇有几分讶异: “三娘为何这么问?户籍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有你的名字和生辰。” 谢芜悠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谢蕴之清咳了两声,解释道: “原先不知你的生辰,不敢随意写,户部的规矩是生辰不明不可记名,因此拖延了几年,后来你的名帖被人送来,也就补上了。” 赵越冷笑道,“什么跟什么呀?之前是我不肯认你,便没有,后来我改主意了,便有了,怎么,你还有异议不成?” 她高抬着下巴,颇有几分睥睨众生的冷傲,谢芜悠看着她的样子,无端觉得鼻头有点酸: “可是母亲,我真的没有把握……” 赵越冷冷地打断了她,“怎么?没把握斗赢便想跑?你跑了,谁来保护我们?” 谢芜悠垂着头,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对不起,对不起……” 谢斌手忙脚乱地给她递上一方手帕,“傻芜悠,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荣辱与共,论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呢?” 赵越的语气不经意间柔和了些许,“人生如白驹过隙,悲者有之,欢者有之,本就没有什么非留恋不可的理由。” 突然她勾起一抹笑意,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雀跃,“而我常常于话本中读到,但凡一个人要成就大的伟业,有一条必是家人祭天。 谢芜悠,我们没了便没了,你别给谢家丢脸便好。” 此话一出,耳房中的众人纷纷都以一种十分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这番话太过惊世骇俗,思路也过于清奇,竟然一时无人能跟上她的步调。 赵越理了理头发,面上有些不自然的红,“怎么,我说得不对?” “对对对!”谢蕴之和谢斌忙不迭点头,谢芜悠擦着红红的眼睛,也感动地看向她,缓缓点了点头。 “不对!”一道突兀的声线冷不防地响起,在空旷的祠堂内回旋,突兀而刺耳。 第175章 水至清则无鱼 谢沁柔眼里擒着泪,紧紧咬着嘴唇,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压抑着天大的委屈,她愤恨地看了谢芜悠一眼,又怨恨地瞪着赵越: “凭什么!” 谢家人皆是惊骇地看着她,二娘平时话少,好似对什么都不关心,和谁都不亲近,因此大家都不是很习惯如此情绪充沛的她。 她自己显然也并不习惯,紧了紧战栗的手臂,掉下几颗泪珠,咬牙留下一句,“我受够了!”,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欸?”谢斌抬脚欲追,被赵越生生扯住,面色黑得像锅底: “追什么追,惯的她,什么本事没有,样样都不出挑,还敢学着别人使小性子!” 谢芜悠想说什么,到底没敢开口,只能看着赵越也满忿地离开,谢蕴之紧紧跟在后面给她顺毛,谢斌本想跟着一起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谢芜悠: “对了,城主亲自下诏,越过吏部直接升了李谨的官,他如今是户部郎中,恰好在我手下任职。” 谢斌深深地看着她,“为兄会替你考校他的人品,若处事方正自然是最好,但若他是花言巧语朝秦暮楚之辈,为兄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再让他碰你一根手指头!” “兄长……” 谢斌眼里闪过一丝痛色,“之前孟谦的事是兄长没能护好你,以后不会了,你值得嫁最好的郎君,莫因他人之言轻贱了自己。” “是。”谢芜悠眼眶温热,垂头掩下心里的感动。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子里,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即将破云而出,将昼夜翻个面。 “卯时了,他该是已经到了,我昨日吩咐过,让他先整理户籍,这种繁复的工作最能看清一个人的品性……” “整理什么?”谢芜悠颤声问道。 “户籍呀。”谢斌有些不明所以。 “我的名字真在户籍上?” 谢斌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语气也放柔了些许,“千真万确,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好!”谢芜悠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 谢斌想到什么,面色倏地一沉,“你就这么想见他?” 谢芜悠确实想见他,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谢斌见她神色犹疑,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想来你有你的顾虑,换套衣服,随我去户部帮忙,快秋收了,我求之不得。” “可以吗?”谢芜悠想到九岁那年,穆沉熙他们不过是在户籍阁待了一会,便惹得全城戒严,想来户部此等国之重地,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谢斌弹了下她的额头,“蠢姑娘,也不想想为兄是谁,我们父亲又是谁。” 谢芜悠惊骇地瞪大了眼,她以为兄长和父亲是死守礼法,两袖清风的。 “那是官场啊……”谢斌苦涩一笑,“快些,不然不带你了。” “哦,好,好。”谢芜悠忙回去换了一身男装,还做了一些简单的变装,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面容清秀的书生,对着镜子满意地看了几眼,便急急朝外跑去。 胡素云站在院子里,提着个酒壶小酌了一口酒,见她如此打扮,也没多问,只是嘲讽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谢芜悠有些心虚地拍了拍袖子,快步掠去门口,风一般飘进谢斌的马车。 “哟,这是哪家来的小公子?”谢斌吩咐让马车启动,调侃着问她。 “这个还得请教谢侍郎。”谢芜悠风度翩翩地抱了个拳。 “谢游,我伴读,中过秀才,我亲提来做辅事小吏。”谢斌递给她一张小折子,上面有着“谢游”的所有信息,十分周全,看不出破绽。 “这也太快了……”谢芜悠担忧地看着他,若“名”可以随意伪造,那其中暗藏的危险也可想而知了。 “水至清则无鱼。”谢斌笑道,“左不过都是面子功夫而已,让他们伪去便是,拉低了绳墨,人就会变懒,至于实情,还不都在我们户部手里握着?” 看着谢斌睿智的眼睛,谢芜悠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自作聪明的人,其实只骗得了自己。 接着谢斌微妙一笑,“哦,对了,李谨的户籍便是假的,科举时他的策论震惊朝堂,若不是这个缘故,怎么可能只中了榜尾,从区区里正做起。” 谢芜悠没有在意他暗指李谨自作聪明的锋芒,而是小脸一红,垂着头低声道: “那我不就遇不见他了。” 谢斌摇着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等谢芜悠和谢斌匆匆赶到的时候,已经辰时了,天光大亮,便见户籍阁的台阶上站着几群官员,探头探脑地往里看,面上都写着惊诧。 谢斌是户部的二把手,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只带光环和排场,谢芜悠随着他走到阁前,一路上眼见着肃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空气里都带着一种紧绷。 谢斌负着手清了清嗓子,“如何,谁来和我讲讲里面有什么稀奇可看?” 众人闻言皆噤若寒蝉,你看我我看你,但谢斌到底也不是什么真的洪水猛兽,还是有人敢出这个头,磕绊着道: “阁里来的新任郎中大人,长得像画中人便罢了,做事可真麻利,一个时辰的工夫便整理好了一整个分阁的户籍,就没见过哪个新官如他一般熟练的。” 一整个分阁都整完了?谢芜悠面色有些难看,谢斌注意到了,以为她心疼对方,轻轻摇了摇头,朝她一指: “谢游,你且进去帮帮他,免得旁人说我户部挤兑新人。” 这下正中谢芜悠下怀,不愧是最宠她的长兄,谢芜悠朝他行了一礼,“是,大人。”,便快步进了户籍阁,脚下忍不住带上了一些内力。 “不愧是谢侍郎带在身边的小吏,走路真快。”外面有官员不禁感叹道。 “若你羡慕,尽可以练。”谢斌凉凉的声音响起,面色有些阴。 那人掂了掂自己肚子上的肥肉,憨笑道: “怕是不行。” 谢斌温和一笑,但那笑意比愁容还有阴上几分,让人心里发慌: “无妨,先从最简单的跑腿开始,你一定可以的。” 官员后悔的泪水流了满脸,为官这么久了,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破嘴?但也只能接受现实,吭哧吭哧地去完成谢斌给的任务。 而谢芜悠刚刚找到李谨,便险些被吓破了胆。 只见他已然走到了官员册,并迅速地拿起了为首的那一本,即将翻开—— 第176章 (高甜!)何为轻薄 谢芜悠慌不择路,深吸一口气,用自己最娇柔的声音百转千回地叫了一声“李谨”,直惹得对方身形一滞,手一松将户籍册落在架子上。 他转过头,看着一日未见的她,从被请出谢家后,他便做好了很久见不到她的准备,聊以慰藉的画像都描定了三幅,如今她却俏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穿一身男装,作小吏打扮。 谢芜悠见他神情呆滞,约莫是自己前来的冲击不够大,也来不及多想,张开怀抱朝他扑去,打算如话本上那般,跳起来挂在他的身上。 到时候再借着转圈圈的工夫,偷偷把那本户籍册收好藏起来。 这个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谢芜悠都忍不住为自己出卖色相的机智叫好,然而,想是这么想,现实却是在她还没起跳时,便被一张大掌摁住了额头,死撑着不让再靠近。 谢芜悠就这样原地不动地划了两下手臂…… 等到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一张小脸迅速因羞恼而涨红,她撤了向前的力道,用指尖搓了搓李谨腕上的红绳,委屈道: “你都不念着我吗?话本里的良人都是越挫越勇,你倒好,被赶出来一次便知难而退了吗?” 李谨强忍着握住她手的冲动,狼狈地撤回手,从架上随手拿下一本户籍册,在手里无意识地翻动,“你父兄说得有理,无媒无聘,若我同你亲近,便是冒犯了。 再者,自古以来,但凡父母不让嫁的,都不是良人,例如薛平贵之于王宝钏,我既是你的良人,便得过你父母那关。” 谢芜悠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手里的册子,在手里开开合合的,似乎危险极了,于是她心一横,趁他不备趁机紧紧环住了他,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姿态亲昵: “你只知道薛平贵,怎么不说薛仁贵呢,再说了,媒妁与聘礼只是结为两姓之好的承诺,代表双方都选定对方,不能更改了。而我们已然有了这样的联系,这些东西,便只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谢芜悠说着话,手指也在悄悄爬向他手上的册子,虽然她说得头头是道,但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毕竟一心二用是很费神的。 李谨却攥紧了拳头,将户籍册捏得更紧了,声音里含着压抑的克制,“三小姐,别这样,我怕我会忍不住……” “为什么要怕?”谢芜悠懵懂地抬起头,如愿以偿地握到了他的手腕。 李谨抿了抿唇,有些话说出口,他都觉得是一种罪,“你不懂,也暂时不需要懂,总之……会轻薄你便是了。” “轻薄?”谢芜悠仰头眨了眨眼睛,突然迅猛地吻上他的唇角,笑得眉眼弯弯,“是这样吗?” 李谨的目光倏然沉了下来,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腰,另一手弃了户籍册,将她的手腕扣住翻身压在架子上,迫近她的眼睛,呼吸粗重: “那不算,这样才算。” 大掌在她的腰上抚了抚,轻轻掐了一下,谢芜悠轻轻哼了一声,他旋即吻上她的额头,含住鼻子,轻轻擦过唇瓣,又吻住下颌。 谢芜悠感觉身子都软了,被举起的手臂被他软软地放下,另一手抚着她的脊背,带来全身的战栗,他从她的颌吻到颏,又继续往下,轻轻吮着莹白的脖颈。 手从某处擦过,他低沉一笑,声音里带着几分邪气,“这么用力裹,疼不疼?” 谢芜悠愣愣地“嗯”了一声,双臂抬了抬环住他的腰,因为紧张而轻轻掐着。 “是为了陪我吗?”李谨轻轻拨开她的衣襟,吻着精致的锁骨。 谢芜悠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先是点了点头,察觉到对方更加炽热的感情后,又猛地摇头,娇声纠正道: “是帮你。” “你的确帮了不少忙。”李谨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她的味道。 “我知道红绳上是什么味道了。”李谨低哑着声音道。 谢芜悠总算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了,愤怒地推开了他,“我不让你轻薄了,你这个登徒子!” 李谨笑着向后退了退,双手举着告饶,“也无法继续轻薄了,毕竟场合不对。” 谢芜悠羞恼地不行,“你还想怎么继续,混蛋!” “好好好,我混蛋,但也比某些别有用心的小骗子要好,来,给你,说什么为了陪我帮我,其实都是为了这本破册子。”李谨不知何时将掉在地上的册子拾了起来,举着递给谢芜悠,面上带着做作的委屈。 谢芜悠冷哼一声,一把抢过册子,却看着册子上的一个字瞪圆了眼睛…… 第177章 心上朱砂 “孟?”她惊呼道,原来这本竟然是孟家的户籍册! “可不是,想看便看,不必顾着我。”李谨转过身子,“毕竟,你差点就是孟家人了。” 谢芜悠赶忙将户籍册放回去,在架子上快速扫了一眼,并未看见谢家的,想来是被谢斌另外收起来了。 她恨不能以头抢地,看看如此能不能变得聪明一点,户籍册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一种名帖,这个关口让李谨翻了,多少有点暧昧的意思,故而心思缜密如谢斌,该是早就收起来了。 “不是,我对他们家一点都不感兴趣!”谢芜悠看着李谨寂寥的背影,懊悔又着急,忙拉着他的手,不住地摇。 “不感兴趣,就求着嫁给他吗?昨日我被赶出谢府的时候,也没见你求着要嫁给我。”第二句李谨将声音压得极低,谢芜悠险些没听清。 “对不住嘛,昨日是我吓破了胆,没能帮你说话,你若愿意娶我,我现在便带你回去长跪不起求父母兄长就是了。” 李谨转过身,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心中波涛泛起涟漪,险些……就被她糊弄过去了! 她明知他的脾性,一无所有,身世未明,决不会轻言婚嫁之事,却还要如此表态,惹他意动,分明是想将前面的话题揭过去。 “好了,我知道你现在愿意嫁我了,所以你能不能说说,当初缘何要嫁入孟家?” 谢芜悠眼神闪了闪,“这个……当初在醉城,我不是就已经回答你了吗?” 李谨笑出声来,他记得清清楚楚,她当时的回答是,作为庶女,不能错过这么好的婚事,所以谎称与孟谦有私。 那个理由,骗骗旁人还行,却骗不了对她了解甚深的他。 感觉到李谨带着些嘲弄的眼神,谢芜悠的脸染上一层薄粉,有些不自在,“怎么,你不信?” “嗯,不信。”李谨如实答道。 谢芜悠默了默,低声问道: “李谨,你的胸口可有一颗朱砂痣?” 转移话题么?李谨不明所以,挑了挑眉,“没有,我身上干干净净,连个小黑点都无,更别提朱砂痣这么显眼的东西了。” 谢芜悠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你确定吗?谁会没事将自己身上查得那么细,许是看掉了。” 李谨捏了捏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确查过,而且不止一遍,许是因为没有记忆,我总觉得这副身躯不属于我,我好像一个客人,寄居在旁人的家中,缺一点心安。” 李谨的手指擦过她粉嫩的朱唇,这是他无数次想亲近、攻占的地方,却总因这种莫名的情绪而无法付诸行动,只能狼狈地错开。 若不是孟谦的身世显然没有问题,谢芜悠都要怀疑李谨是夺舍了,然而这种猜想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总之缺失了朱砂痣,便很难再将李谨和预见之境里的孟谦联系起来。 究竟,是哪里没有串起来呢? “别想转移话题,我不仅确定我身上没有朱砂痣,还能确定孟谦也没有。”李谨勾起她的下巴,直视她蒙着三分愁云的眼睛,“当初查案时为了区分他和假扮他的孟云,我可是调查地清清楚楚,所以你当真不愿意告诉我缘由?” 谢芜悠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并非全然的坦荡,还藏着一些不安。 是了,翻了篇的事情,若不是因为不安,又何必问清楚呢? 可她能给出的真相,无疑会更加加重这种不安。 不说,也会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刺。 究竟,该怎么办呢? 第178章 卦合姻缘 谢芜悠低下头,暗暗运转真气,让自己的脖子到耳尖渐渐变得涨红,看着便像极为窘迫一般,她放低了声音,磕绊道: “我同你说,你,你可不能,笑我。” 李谨抿了抿唇,“好。” 谢芜悠绞了绞手指,想说又说不出口,只得柔柔地上前抱住他,把头藏进他的怀里,闷声道: “我当时在学算卦,自以为学有小成,便借着此事练了练手,合了八字结果好极了,我便拼了命把婚事求了来,结果……” 李谨抚着她的头发,眼角有了一丝笑意,“结果不能说是不吉,而是连婚礼都没成。” “是呀,我想不通,便又算了算,结果又变成大凶了。” “这次倒准,想来学会了,不如给我算算。”李谨的语气轻松了不少,笑着挪逾。 谢芜悠身子僵了僵,眼珠一转,“没学会,我之后又算了几遍,次次结果不一样,于是我接受了自己没天赋的事实,封卦了。” “哈哈哈,以后也能算,不过朝反向想便好。” 谢芜悠锤了锤他的胸膛,将他推开,眼里带着怒意,“说了让你不准笑了,哪有你这样的?我不理你了!” 没等李谨哄她,谢芜悠便迈着小碎步跑了出去,喊也喊不回。 她走出户籍阁,深吸一口气,面上带了些许惆怅。 如果可以,她真的,真的不想再骗他了。 这种拙劣的谎言,是对他信任的伤害,对她们情谊的辱没。 “想什么呢?”男子沉沉地声音在耳畔想起,把心虚的谢芜悠吓了一跳。 “真生气了?”李谨真想捏捏她的脸,但顾忌着场合,不敢造次。 “哼!”谢芜悠冷哼一声,想到什么,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林莯雪真死了?” 这话题跳的有些快,但也确然是急需弄清楚的,且李谨怕她又几日不和他说话,便赶紧顺驴下坡: “我当时哪有心思管她,不过那的确是一具穿着她衣服的女尸,且形容枯瘦苍老,已然辨不出形貌。” “唉,多半是她了,真可惜,那么年轻的姑娘……” “你也别太自责,这事不怪你,翟清歌是冲着林莯雪去的,如何都能拐走她,与你无关。” “嗯,我知道,且她的业障还在我身上担着呢。该受的,不该受的,我也都受了,多思多虑亦无大用。”谢芜悠红了眼睛,看着自己素手,已然不如从前那样清正,而是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业障。 那是属于翟清歌的,而她得了翟清歌的传承,便也将业障引到了自己身上。 而这种传承,于她并无益处,还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她自认熟读巫经,于天地因果循环理解颇深,然眼下的情况,却让她对这个世界的规则产生了怀疑。 因果,真的就全然公平吗? “李谨,我觉得你也不一定做过恶事,其中一定有别的因由。”谢芜悠信李谨的人品,所以愿为此不去信因果,不去信这双鬼眼。 李谨默了默,面上有些不安,“那个名字我在找了,但目前看来,孙逸铭和碧水应当都知道我是谁,以及做过什么。” 谢芜悠歪着头回忆了片刻,疑惑道: “孙逸铭我知道,他说你是他的老朋友,还说找了你两百年,还说和你的事情没完。 但碧水是什么说法?之前瑶鱼提到过,碧水是她指使去醉城引开并拖住你的,我们还没弄清楚碧水和瑶鱼的渊源,她便失踪了。” 李谨左右看了看,伏在谢芜悠耳畔,说出了一句令她十分震惊的话。 第179章 她最深的爱意 “她叫我,陛下。” 谢芜悠的眼睛猛地瞪大,她赶紧抓着李谨的手,又拉回户籍阁,关上门,寻了个背人的角落,扶着李谨的肩站好,面色严肃: “你之前说过,你的名字是树妖告诉你的,还说你在岛上待了几百年?” 李谨垂着眼微微额首,“是。” “孙逸铭找了你两百年,所以你在岛上待得时间很可能也是两百年,而你上岛之前,皇廷之殇还没发生,北境还是北国!”谢芜悠的越想越心惊,胸腔里的心脏在迅猛地跳动: “而北国的国姓是……” 李谨点点头,面上有些颓然,“是李。” 谢芜悠的面色有些苍白,“所以,你极有可能是北国哪一任帝王。” “也许。”李谨的声音听不出悲喜,谢芜悠却更加心惊。 她不敢想象,在北境十二城都宣称等待先王归来的当下,若真出现一位北国帝王,将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她咬破手指从眼皮上擦过,捏了个决长长念出一段咒,璀璨的红光从她的双目处朝外层层叠叠地透出,在她睁眼的一瞬达到鼎盛,她用那双绚丽的眼睛看了李谨一眼又一眼,除了依旧滔天的业障外,还有那怎么也无法忽略的紫薇帝气。 她颓然地收去了鬼眼,依靠在架子上神情迷茫。 “紫薇帝气,是紫薇帝气呀!北境十二分了两百年,为何偏偏是你?” 突然,她猛地抱住了他,靠在他的肩头泪如泉涌,“李谨,不查了,我们不查了好吗?我信你是个好人,你现在不好好的吗?我们就这样,糊涂走一辈子,好吗?” 李谨任她抱着,却像一根僵硬的木头,没有如以往一般温柔地回抱住她,也没有轻抚她的头发,轻吻她的发顶。 他的声音有些空,叫她觉得飘渺而虚幻,“可是啊,三娘,不查清楚,我连陪你变老都做不到。 更何况,我的神志是突然清醒的,带着空无一物的记忆和一个名字,若我不做什么,也许便会在某一天重新变回行尸走肉。 所以,无论如何,该查的必须查,该偿的必须偿,最少,也得依照指示,在望月城找到谢芜悠。” 第二次在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依旧没有丝毫情感,谢芜悠身子颤了颤,心里的酸涩愈发重了,“若是找不到,或者找到也无用呢?” 李谨沉默了很久,抓着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放下,“找到再论。” 他转过身,把自己没入户籍之中,没有再说一句话。 谢芜悠擦干净脸上的泪,更是坚定不能叫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赶紧跑出户籍阁,要去和所有知晓她名姓的人通好气,千万别在哪漏了。 若他一辈子不愿意放弃寻找,她也就一生不提自己有过名字。 抛弃自己的名字,是谢芜悠能给他的,最深的爱意。 —— 谢芜悠其实交游不多,除了谢家人,外面知道她全名的,一只手便可算个清楚。 孟家的确算个隐患,但既然亲事已经黄了,想来他们也不会随意做出在外直呼她名姓这般失礼的事情。 更何况,此事的另一主角小将军孟谦还流落在外,众所周知,和个头牌花魁一起。 因此,刚刚费尽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谢家人帮她隐瞒的谢芜悠连水都没喝一口,便又匆匆赶往清虚观。 但实际上,对于这件天大的事,谢家人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漠然。 怜蝶和惜花自然是全然配合,其它丫头婆子虽然好奇,但也不敢多问。 赵越和胡素云的冷笑带着独有的明国风情,让谢芜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谢蕴之倒是有些面色发红,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弃就弃,为父对这个名字不满很久了,之后再为你挑个更好的。” 谢芜悠敏锐地抓到了重点,眼睛一亮,“那这个名字是谁起得。” 这下彻底触怒了谢蕴之,“天上掉的!这个名字以后不许再用!” 这话一出,旁人那里便简单了许多。 谢沁柔:“哦。” 谢斌:“既然是父亲所言,儿子自当遵从。” 过于顺利地解决了大头,谢芜悠觉得整个人有些飘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之后的行程会更加顺利。 直到她见到了满身酒气,眼下青黑的欧阳柘。 第180章 世界与法门 穿着男装的她有些悻然,挠了挠梳的干干净净的后脑勺,“木石头,我有重要的事同你说。” 欧阳柘狼狈地侧过身子,仰头饮下一口酒,那日他冷静下来又想了想,凭她那点微末的智慧,定然对他的心思还一无所觉,所谓嫉妒,怕是别的意思。 亦或者说,是从来没在乎过他想什么罢了。 “谢芜悠,你不向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吗?”他的唇角惨淡地勾起,面上带着嘲讽之意。 “对不住,不过正是为这个名字而来……”谢芜悠直觉不能在欧阳柘面前说是为了李谨,便半路转了话头,“想告诉你,我父亲说要重新为我起名字,以后不要再用‘谢芜悠’称呼我了。” 这倒是超出欧阳柘的预料,他愣了愣,酒气也散了几分,“好端端的,为何要改名字?你当知道名字是嵌进命数里的,不可妄动。” 谢芜悠心虚地笑了笑,“父命不可违,他说这名字不是他取得,因此要自己取个。” 欧阳柘怪异地看着她,嫌弃的表情又上来了,“就你家事多,随意改,叫你家长辈挨个取换着用,道爷我还是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谢芜悠有点急了,果然说谎容易招致祸患,连连冲他摆手,“不行不行,你想怎么叫都可以,唯独谢芜悠不行。” 欧阳柘敏锐地觉出了不对,立马横了眉,声音冷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有事瞒着我?” 谢芜悠哆哆嗦嗦地把真相说了。 “所以你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还大逆不道地谎称是你父亲的主意?谢芜悠,你好大的本事!”欧阳柘气得胸膛起伏,举着酒壶大口灌着顺气,却不慎呛了一口,连连咳嗽起来。 谢芜悠朝他胸前的穴位点了一下,才为他止了咳,“父亲的确这么说过,再者名字哪有人重要?如今真相未明,他又极其不安,我不能掐灭他的希望。” 欧阳柘冷笑,“所以你觉得,骗他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我不知道。”谢芜悠颓然地垂下眼,她知道也许这样不对,但当局者迷,她已然不知所措了。 “呵,我又在操心什么,依你就是了,这事会如何收场,贫道倒是期待地紧。”欧阳柘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谢芜悠心里很怪异,虽然目的达成,但总觉得沉甸甸的,无法放松,这个决定,真的对吗? 她转身欲走,欧阳柘却是出声叫住了她,“站住!” 谢芜悠看向他,面含疑惑。 “你心里还装得进别的事吗?还是如今有了李郎中,便不要你梦里的孟将军了?” 谢芜悠脸一红,“是预见之境的差错吗?你已经查出眉目了?” “呵,不然同你一般,三心二意,拖延成瘾?” 欧阳柘拂开桌案上的空酒壶,在一堆乱糟糟的书籍里翻找着什么。 谢芜悠注意到他翻书的手指有些颤抖,细看眼睛肿得厉害,眼白都有些发黄,心里有些担忧,委婉道: “欧阳柘,你是修道之人,应当懂嗜酒伤身,以后还是少喝点……” “你不必多言,我不在乎那个,也不必在乎。” 还没等谢芜悠想明白为何不必在乎,他便找到了想要的书,神色倨傲地递给她。 谢芜悠翻了翻,满篇解释道家既玄又玄的说法,顿觉脑仁生疼,递还给他,“抱歉,看不懂,劳您释释义。” 欧阳柘翻了白眼,“真是无用,书中的意思是,我们存在的天地不是全部,其外自有三千世界,三千世界又分大小,大世界里又有小世界……” 谢芜悠揉了揉太阳穴,“还是听不懂,能再简单些吗?” 欧阳柘赏了她一个爆栗,“够直接了,你听着,每个大世界里小世界的运行轨迹是相同的,不过各有先后,你所开启的预见之境,不过是见到了先走的世界的影子,并非本界的未来。” 谢芜悠张大了嘴,她莫名想到了宁莯雪曾经说过的一席话,希望别的世界也有他们,不过能实现本世界达不成的遗憾。 竟然真的确有其事? “所以预见之境本来就不准吗?也有变数,只能作参考?” 欧阳柘又戳上了她的额头,留下了一个圆圆的红印子。 “真是蠢笨,我不是才说过,每个大世界里的小世界轨迹是相同的吗?若相同,自然应该一样。” 谢芜悠回过味来了,“所以不一样是不对的,说明轨迹被打乱了!” 欧阳柘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又拿起另外一本书,要递给谢芜悠,又料定她看不懂,便拿在手上晃着直接说: “而这本书则记载了‘法门’,每个世界都有可以打开法门的规则,法门是世界的出口,一旦松动,外面的东西便可进来,从而影响轨迹。 法门会松,只有一个解释,便是别的小世界的法门已然开了,而开了法门的小世界,是会立即毁灭的。”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法门松了吗?”谢芜悠明白事情非同小可,面色严正了些。 “预见之境错了是其一,另一个让我产生怀疑的,是假宁远。” 谢芜悠想起假宁远在公堂上被当众灭魂的事情,是因为魂灵娃娃被动了手脚,想来是因为清虚观出了叛徒。 她当时急着走灵道去醉城救长姐,没能看到后续,也不知这么久过去了,有没有查出些什么。 “他怎么了?是和他的死因有关吗?” “他牵扯的东西太多,单是那来历不明的蛊虫便够他死了,倒不一定是因为这个。 你且听我说……” 第181章 关键的变数 话说那日假宁远公堂灭魂,欧阳柘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清虚观出了内鬼,当即朝回赶去,李谨和梁甲一派出的衙兵一前一后地跟上,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清虚观。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为欧阳柘的管理法器的仆从已然死透了,且举观上下齐齐寻找,也未能找到一丝半缕的魂魄。 死者叫阿福,自幼就跟着欧阳柘,是以连去道观也随侍身边,算是勉强入得他眼的助手。 他也是除欧阳柘外唯一接触过魂灵娃娃的人。 阿福的死法十分诡异,他在正午之时独自一人爬上了清虚观里最高的塔,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以头着地,当场毙命。 梁甲一的人迅速封锁了清虚观,又将第一案发现场保护起来,盘查一通后,大致排除了有第三者进入高塔的可能。 而李谨则是仔细看了看阿福落地的位置,突然眼神一亮,指着周围看似平平无奇的布置问欧阳柘,可知是何阵法。 欧阳柘看不出门道,便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一翻白眼讽刺了几句。 李谨也不恼,只说要去找谢芜悠来看,谁知这一去便再没出现过。 谢芜悠心里一咯噔,李谨看出了什么,非要她来看不可? 只可惜已然过去这么久,恐怕该动的都被动过了。 想来李谨在醉城不提,也是怕她分神,不知如今再问他,还能不能将当时的场景完整地复刻出来。 “然后呢?此案怎么结的?”谢芜悠问他。 “梁甲一按畏罪自杀断的,只是留了一些现场的图纸,点名要你再看看。”欧阳柘又翻找出一堆图纸,递给谢芜悠看。 谢芜悠一脸严正地接过,图上画得十分详细,看起来费了不少心思,看来梁甲一也如李谨一样,认为她能看出其中的门道。 而她顶着欧阳柘探究的眼神翻了一遍又一遍,唇角勾起,然后—— 尴尬地笑了笑…… “哈哈,真抱歉,然而我无论怎么看,也没从这些桌子板凳还有花草里看出巫族的东西。” 欧阳柘毫不意外地流露出了浓浓的嫌弃。 但考虑到他也是什么都没看出,甚至在现场连异常的灵力波动都没感觉到,所以他又冷哼一声,拿起浮尘甩了甩: “果然是李谨这厮在故弄玄虚,也就梁甲一这小子瞎眼,要听他的话折腾。” 谢芜悠将图纸别入衣襟中,“我回去问问他,先不提这个,就算阿福是被巫术控制要灭假宁远的魂,那背后的人又是如何算到你要用魂灵娃娃对付假宁远?又为何要灭他的口?你又如何由假宁远怀疑到法门上?” 欧阳柘本来不爽她语气中对李谨的偏向,以及那句暧昧的“回去”,但一连问多个问题是谢芜悠的坏毛病,早在小时便改过了,只有在聪明绝顶的他面前还会如此,又莫名觉得心中熨贴,说起话来也耐心了不少: “对假宁远设下的网是由李谨部署的,对道术有所了解的人不难猜到我会用此物对付假宁远,所以凶手应该在知情者里,清虚观只有我和师父知道,府衙那边有梁甲一和元如一知情,再就是你和李谨。” 谢芜悠顺着欧阳柘的思路想下去,在这六人外又想到了一个知情人。 但她觉得那人同样不可疑,便也没有说出来。 “假宁远被灭魂的原因暂时不清楚,梁甲一的推测是和蛊虫的由来有关,他已然上路追查了,想来不多时便有结果。” “为何要上路追查?” 欧阳柘哼了哼,“龙城人执意要按旧约接宁远一家过去厚待,哪怕我们多次解释了原委,真是君子做派呢……” “最好如此,就怕是别有用心。”谢芜悠担忧道。 “呵,最好是别有用心,魂飞魄散的人无从查起,活生生的人还怕寻不到马脚吗?” 谢芜悠闻言眉心一蹙,欧阳柘这话说得,有些过于冷情了。 欧阳柘也愣了愣,眉目间有些戾气,烦躁地撇过头,“第三个问题,我查过宁远,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造出的商品,让我觉得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走到架子旁,翻找出一个册子,“你看看,一个才学不出众的人也许能有若干个灵光一闪,但不会有这么多奇异但不符合这个时代的点子。” 谢芜悠随意看了看,目光在“外卖”一项上多停留了些许,看到是与食物有关,莫名想念起李谨的手艺。 直到察觉到欧阳柘的不耐,她才回了神,点了点头,“不错,且有些东西他只提到了构想,但却能知道具体的功用,应当是只见过而不会造。” “若他真是异世之人,那么预见之境的偏差便能说得通了,必然是某个小世界法门被打开,从而影响到了我们的轨迹。” 谢芜悠身子有些脱力,本以为卷入巫蛊遗患、和妖牵扯不清、扯进政治纷争已然是她本该平凡安稳人生中最轰轰烈烈的意外了,如今竟然连苍穹之外,时空之中的事都摆到眼前了吗? 她抿了抿嘴唇,“可能也没多大问题?或者还需要别的佐证?” 欧阳柘冷笑,“呵,没多大问题?如果是真的,那么另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小世界如今已经不存在了,这也算小事吗?” “和……和我们关系不大?”谢芜悠的面色有些苍白。 “不大?”欧阳柘的声音陡然提高,透着狠厉,“轨迹都是一样的,他们会灭,我们便也会!偏差你以为是因为什么?有人想改变我们的结局,保住这个世界而已!” 他凉薄一笑,眼角眉梢挂着一点疯意,“可会不会成功,谁又能知道呢?” 谢芜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正视事实,半晌吐出一口浊气,再开口,已然变成冷静自持的样子: “我知道了,预见之境中我的婚事与如今不同,那个世界的孟谦与现今这位判若两人,所以弄清这个偏差的缘由,便是改变轨迹的关键。 而那个世界的我也的确对我重复过,必定要找到他。 如此便对上了,那个‘孟谦’,就是关键的变数!” 第182章 天下第一美人 “关键的变数……”欧阳柘反复琢磨着这个词,笑得嘲讽,“若你找到了那个孟谦,一个是前世的情郎,一个是今生的爱人,谢芜悠,你要怎么选?” 谢芜悠淡淡一笑,“道长不也说了吗?一个前世,一个今生,并不需要半分犹豫。” 从欧阳柘处出来后,谢芜悠又去找了刘衾寒,对了一下名字的事情,并试探着询问了一下哪里可以查前朝古史。 俊美的郎君面色羞红,“前……前朝古……古史吗?那……那得去城主府了,敢……敢问师妹是想查什么?” 谢芜悠默默离他远了几步,“我……我听闻李郎中与北朝某任帝王撞了名讳,一时好奇而已。” 刘衾寒脸上的红淡了些,说话也利索了不少,“撞名,而已,既然那段历史,已然被,封禁起来,便,便不必在意。” 谢芜悠辞别了刘衾寒,站在喧嚣的长街上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看着天色约莫快到酉时,算来李谨应当快下值了,想起他的手艺,莫名觉得嘴馋,枯卧这么些时日,也该去填填五脏庙了。 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哼着小曲朝李谨的住所行去,便是他那日在车辕上唱的那首关雎。 路上挑了一些水灵的青菜,称了一斤品相不错的五花肉,她心里对于今晚的美食已然有了数种构想,轻松进入院内,李谨显然还未回来,她便自己打了一桶水起来,不是很熟练地洗菜摘菜。 天色渐晚,门外长街上行人的喧嚣声渐渐小了,各家各户燃起温暖的灯火,只有秋蝉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来镌刻生命最后的痕迹。 谢芜悠无聊地紧,但出于教养也未登堂入室地走动,只是在院子里东浇浇花,西掸掸灰,天色又暗了几分后,她才真正确定李谨是被什么事绊住了,看着自己购买的食材下定决心,一头扎进了厨房。 捉摸不定的柴火,忽冷忽热的灶,性格各异的调料……样样都是横亘在她和美食之间的阻碍。 然而她有巫术,和一颗勇于尝试、不怕失败的心。 可她万万没想到,各种失败的形式都尝试过一遍后,她的味觉罢工了,最后她只能端着几盘难分敌友的菜,坐在桌旁等待李谨回来。 抬头望了眼高悬的明月,谢芜悠有点担忧,这么晚了,万一他已经吃过了该怎么办? 吃过,那也算逃过一劫…… 这么一想,谢芜悠忍不住笑出了声。 门外的巷子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谢芜悠却动都没动一下,因为那声音显然不属于李谨。 大概是同坊的邻居,约莫是两位年长的女子。 “听说住这的李大人升郎中了,越了好几级,当真是平步青云,可能不日就要搬走了。” “可不是,而且人家可能直接搬进城主府呢!”妇人说起八卦,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这又怎么说?”另一位也来了兴致。 “我家那口子在城主府看门,今天可看见了,城主晚间亲自召见他,你说他一个刚上任的户部郎中,能有什么事需要和城主汇报?” “哦!我明白了!李大人生得那么俊美,多半是和刘大人一样,被城主看中了!” “瞧你这话说得,咱们城主神仙般的风姿,什么样的男子配不上?龙城那个死了也好,咱们城主,就该嫁世上最好的郎君。” “嗯嗯,就是!” 两人的脚步声远去,言语间还在夸赞着欧阳沐如何地美丽贤德,谢芜悠却觉得刚刚尝的半瓶醋五花肉味道上涌,浑身泛酸气。 怪不得这么迟都没回,原来是会美人去了! 也是,昨日欧阳沐便召过他,他骗过了欧阳柘没去,若城主宽宏大量不降罪,今日应当还是要再补上的。 夜太凉,且漫长空寂,昨日欧阳柘说过的,她不甚在意的话,便又丝丝缕缕地浮上心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 “你以为他真的有多在乎你?我阿姐一传他,他便去了。” “你可得担心点了,你这品貌,和我阿姐连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你说他现在,还记得你吗?” …… 阿嚏——谢芜悠瑟缩着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薄薄的衣裳,在这初秋的夜晚感到了一丝寒冷。 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了一下关于欧阳沐的记忆,都是远远的,高高在上的,但哪怕那么远,也能在不大的剪影中窥探到她的倾国之姿。 从她十五岁第一次露面开始,便惊艳了整个神州,百姓们都倾倒于她的美貌,称她是千年来的神州第一美人。 谢芜悠生得美,出门往往引人侧目,她耳聪目明,只要留心,便也能将旁人的窃窃私语听入耳中。 在欧阳沐露脸之前,人们对她都是单纯的惊艳和夸赞。 可在他们知道望月城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城主后,大家也会夸赞她的美貌,但随之而来的永远都是那句话: “不过和城主比差远了。” 谢芜悠以前并不在意,笑笑也就过去了,而如今有了心仪的人,便生出些自惭形秽的不安来。 传闻欧阳沐对身边人的要求极为苛刻,除了才学出众外,还要有个俊朗的皮囊。 且她不用侍女,身边随侍,皆是刘衾寒那般出众的郎君。 因着城主的身份,对于这个习惯,大家的态度更多的是赞一句风雅。 这么喜欢看漂亮郎君的她,想来不会放走李谨的。 谢芜悠脑海里已经自动出现了她们郎才女貌,一见钟情,一眼万年的场景了。 她看了看关得不怎么紧的房门,心里升起了一丝怒气,深更半夜的,人家都去花前月下了,她还在这里对谁守哪门子礼! 更深露重的,冻病了也只有自己心疼!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手指轻挥点燃了桌上的灯花。 暖融融的光点亮了整个卧房,谢芜悠掀开眼皮,险些惊呼出声。 第183章 今晚便留下吧 身后传来略显慌乱的呼吸声,谢芜悠猛地转过身,朝后退了几步,抱着自己姿态防备,“你你你,离,离我远点!” 李谨举起手退到门槛之后,无暇去管赶路时落在官服上的落叶,心跳如擂鼓一般热烈,面色红得不能看,能言善辩的一个人,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索性闭上嘴任谢芜悠发落。 然而在看着谢芜悠倒退着去碰桌上的画稿时,李谨怎么也站不住了,风一般地掠过去,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抵在了桌边。 “李谨,你要干什么!”谢芜悠瞪圆眼看着他,惊骇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意。 “别……别看。”他低下头,带着乞求,“给我留点脸面。” 谢芜悠眯了眯眼,残忍道,“抱歉,你已经没有脸面了。” 李谨一怔,手上的劲卸去,被谢芜悠眼疾手快地逃开,抓向了那堆画稿。 她退后去几步,防备地看了李谨一眼,然后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手里的画,比起墙上挂的简单不少,但无一例外都是她,神色各异的她! 有平安村初遇,她穿着惜花的丫鬟制服,手里攥着钱袋的狡黠;有共克三头巨蛇,她蒙着面纱,搭弓上弦的飒爽;有醉城结缘节弹琴走索、有马车内玩虎逗狗…… 两人从相识到相知的一幕幕,都被他鲜活地留在画上,生动得仿佛能将那些记忆带到眼前。 “李谨,你可真能画!”谢芜悠羞得不行,虽然场景各异,但每一张的主角都是她,还十分像,乍一见像被若干个自己给包围了。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笃定,“你果然是馋我身子!” 李谨愕然地看了她几眼,随即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夜风吹过,谢芜悠闻到了淡淡地脂粉气,这才又想起他今晚去见了谁,愠怒道:“你这个见色起意的坏人!你今天见到更美的娘子了,是不是要换个人画了!” “啊?”李谨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立马出言解释,“绝不会,我此生除了山川天地,便只画你一个。” 谢芜悠闻言更生气了,“你少骗我!不对,你也觉得她比我更美吗?” “不是,你在说谁?我今天见谁了?”李谨俊俏的脸上闪过几分无措。 “你还敢装傻,我都听人说了,人家亲眼看到你进了城主府,去见天下第一美人去了。” “你误会了,我去城主府是应城主的召,不是去见美人,倒的确是见了城主。” 突然他讨好地笑了笑,“不过我真真是没想到,回家来能见到天下第一美人。” 谢芜悠脸一红,声音都软了些,“休要花言巧语,你这傻装得太过了点,我不信你不知道天下第一美人就是城主欧阳沐!” 李谨总算知道她在别扭些什么了,上前将她捉进怀里,轻轻刮了刮鼻子,“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但我今日没有注意看,应当是不如你的。” “哼,你少来,大家都说我比她差远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话虽然这么说,但谢芜悠心里已没有多少怒气了,声音娇娇软软的,像是在撒娇。 李谨又怎么会看不出,笑着捏她的脸颊,“世人大多眼瞎心盲,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芜悠拍开他的手,抬起两条手臂去捏他的耳朵,“我等了你好久,本来想吃你做的菜的,可给你做了一桌都没等来你。” 李谨搂着她的腰,刚毅的眉眼都笑得柔和了起来,“原来院子里那桌好菜是你做的,我还当是在哪家好店买回来的,我都饿了好久了,城主府也不管饭,三娘子陪我再吃一顿可好?” 谢芜悠手下加了力道,疼得他直皱眉,“什么叫再吃一顿?我也没吃呢!还不都怪你。” “怪我怪我,等我去回个火热一热,再给你也炒两个新菜可好?”李谨对外面的菜有个预估,自然不会拿那个来委屈谢芜悠。 “这还差不多,快去,我饿了。”谢芜悠这才放开了他。 李谨见她娇憨的样子心里喜欢得紧,走之前还快速亲了亲她的侧脸,在她一拳挥来之前快速逃离。 等他走了,谢芜悠才看着满屋子的自己,偷偷笑出了声。 她抱着怀里的一堆画稿,眉眼弯弯地坐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偷笑着翻看,最后选了一张最喜欢的,偷偷藏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嘟起了嘴,顺着香味追到院子里去吃饭。 吃到李谨做的菜后,她才再次恢复了味觉,并明了自己做的又失败了…… 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李谨,谢芜悠竟然有些不忍…… 她咬着筷头,踯躅道,“那个,不好吃就别勉强。” “好吃的,不信你再尝尝。”李谨夹起一块肉,递给谢芜悠。 她为难地蹙了蹙眉头,“不……不用了,你自己享用就好。” 李谨听罢吃得更起劲了。 两人各吃对方做的,一顿饭用完,也算宾主尽欢,又手脚迅速地收拾好,见谢芜悠作势又要进屋,李谨眼神一深,挡在了她的面前。 “三娘子,夜已深,你确定要进去吗?” 谢芜悠的确有话要问他,于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夜已深,甚冷,还是进屋地好。” 李谨躬身迫近她的眼,“你现在不怕了么?” 想起满屋子的自己的画像,谢芜悠红着脸退后一步,“我又有点怕了。” 突然,她抬起头,用晶亮的眼睛仰望着李谨,“不过,我相信你。” 李谨喉结动了动,艰难道,“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自己都不信我自己。 我送三娘子回去,或许家里有谁在等你。” 李谨笑得意味深长。 察觉到这也许算逐客令,理智上知道天色已晚,的确该回去了,但心里却依旧有些不爽,于是她气鼓鼓地推开门,往床上大字形一躺,蛮横地如同土匪头子: “我偏不走,我和家人说过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查,莫拿礼法限制我,所以就算今晚不回去也不会如何,李郎中要赶我走不成?” 李谨眸色一深,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房门,坐在谢芜悠身边,大掌抚摸起她的脸颊,声音有点哑: “好,既然你愿意,便留下。” 谢芜悠被他抚得有些躁,抓住他的手借力把自己拉起来,在他耳旁耳语了几句。 第184章 李谨,不要负我 温热的气息惹得李谨耳廓发痒,他揽住她的腰轻啄她的唇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就知道你还惦记这件事,去便去,只为你心安。” 谢芜悠微垂着眼感受着他的亲近,酥麻的微痒从唇角和腰间流窜到心里,似有什么要随之破土而出。 这种感觉怪异又危险,让她轻轻推开李谨,“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去。” 李谨的眼神深了深,抓着她的手臂一带,轻而易举地将她推在了床上,覆在身下,声音带着沉沉的嘶哑: “不急,还早。” 谢芜悠睁圆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双颊迅速红了个通透,双手柔柔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却软软的没有力道,“你想,做什么?” 他勾起一抹危险的笑,“三娘子想我做什么?”大掌已然不老实地抚上她的腰,将紧束的腰带都揉松了些。 谢芜悠微喘着颤了颤,将两条手臂抬起,犹豫着勾住了李谨的脖子。 他愣了愣,有些错愕,“你?” “李谨,不要负我。”谢芜悠勾着他的头垂下,唇瓣颤抖着,贴上他的脖子,轻轻吻着。 李谨没有回应,也没有阻止,她鼓起勇气,身子一翻将他压在身下,松开衣襟朝下吻去。 她心跳如擂鼓,面红耳赤,如此对她来说太过越界,可是为了留住他,她愿意硬着头皮去做。 但总感觉,差了些什么,不该如此,如在梦里…… 她甚至还分神想七想八,去关注他胸口,的确没有那颗朱砂痣。 “悠儿。”李谨沉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胸腔微震,惹得她唇一麻,心里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 李谨的手抚弄上她的头发,谢芜悠抬起眼,惊愕地看着他,“你刚刚,叫我什么?” 难道,他知道了? 李谨笑了笑,“只是想到幻境中我们做夫妻的日子,我便有这种心思了,那时你不是叫小悠吗?” 谢芜悠松了一口气,“可那是别人的名字。” “我后来得知,狐妖幻境里的名姓是假的,是属于魂灵的,你不是没有名字吗?以后我如此唤你可好。”李谨扯开她的发带,五指成爪,一下一下梳着她的长发,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有什么灵光在谢芜悠脑海里闪过,幻境中她叫小悠与她有关的话,那么穆姓和李谨又有什么关系呢? 见她不答,李谨以为她不喜,“只是私下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个字很配你。” “好。”谢芜悠搂着他的腰,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悠儿,如果我负了你,你会如何?”李谨看着床帐顶,眼神有一瞬的空。 “你不负我不就好了。”谢芜悠搂得紧了些,心里有些不安。 李谨笑道,“你吓吓我,我不就不敢负你了。” 谢芜悠听着他的笑,倒也算爽朗,心里松快了些,也起了点玩笑的心思: “让我想想,如果你负了我,我才不会寻死觅活呢,我要把你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找个比你好一百倍的郎君,过得高高兴兴的,气死你。” 李谨笑着去亲她的发顶,“听着就可怕,多半会真的被气死,若真死了,你会伤心吗?” 谢芜悠被逗乐了,也没多想,笑着答他,“会,毕竟我这么良善,多半会去你坟前大哭一场。” 李谨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继续出题,“哭完后你发现,我负你是个误会,你会如何?” 谢芜悠转了转眼珠子,“嗯……你都死了,我也嫁人了,那就算了呗。” 李谨的眼里有一瞬的悲凉,“你没有嫁人,你只是想气我,做的戏。” “那我就找一个人嫁,反正你死了。” “在你找到如意郎君之前,我又活了,你会考虑我吗?” 谢芜悠不能助长他负她的心思,于是重重锤了下他的胸口,“你好烦呀,我都忘了你了,才不要考虑你呢,误会不误会的,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那我换个身份,也换张脸。” “那你可以和我几百个追求者公平竞争,但别让我发现是你这个负心人。” 李谨勾着手指去刮她的鼻子,“好狠心的小娘子,我可不敢负你了。” “嗯!误会的也不行,我可狠心了,才不会一直念着你呢!”谢芜悠补充道。 “好好好,我争取不负你。” “什么叫争取?” …… 两人耳鬓厮磨着笑闹了一阵,才双双起身,整理衣襟头发,一齐朝清虚观去。 到了清虚观,在阿福自杀的塔下,李谨凭记忆复刻了当时的场景。 其实读过巫经的他已然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了,但他不忍让谢芜悠败兴,便没有说出来,让她自己猜。 谢芜悠对着模拟的现场,托腮沉思了良久,突然一合掌,兴奋道:“啊,我知道了,这是个献祭阵,把物件按五行带入方位就能看出了,还真是我们巫族的阵法。” 李谨也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献祭阵,难怪寻不到魂魄,是被天地收了。” 谢芜悠笑得眉飞色舞,“献祭需要真心实意,如此就不是被人控制了,应当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李谨赞同地点头,“若如此,便可从他的生前查,便能找到背后作祟的巫了。” “巫和蛊扯在一起,和澜国有关无疑,那日在仲岳山攻击翟清歌的人,杀不死,砍不倒,很像我小时候见过的来自澜国的刺客。” “你小时候遇见过刺客?”李谨呼吸一紧。 “不是追杀我,是追杀别人的,我在旁看到了……”谢芜悠将自己灵魂出窍,附在猫身上的经历和李谨大致讲了讲,但是略去了娃娃亲的部分。 “穆沉熙……”李谨轻念着这个名字,有些复杂的情绪。 “怎么了?”谢芜悠心里一紧,难道他能察觉她已经隐到几乎不存在的仰慕吗? 李谨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 第185章 捡漏 “为什么?”谢芜悠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娃娃亲对象和心上人,这样的两人能有别的牵扯,对她而言真是怎么想怎么怪异的存在。 “因为画风。”李谨神秘一笑,说得玄乎极了,且看起来没有继续再说的打算。 “哦。”谢芜悠莫名心虚,也不敢再问下去,望着泛着鱼肚白的天空,问起了另一件事: “城主今天召见你,说了些什么?” 她的手指勾了勾自己的衣角,颇有几分忐忑,“方便说吗?” 李谨握住她的手指,有点好笑,“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又把王小兰的案子问了一遍,说了几句夸奖的场面话,但她问起了翟二娘子,并提出要见你,还承诺要封个一官半职,我不敢替你应下,只答说见到你会转达。” 谢芜悠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募地睁大,城主竟然要给她封官吗?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李谨抚着她的头发,故作忧愁,“如何,我的悠儿可要和我同朝为官?只是这样,我就更加配不上你了。” 谢芜悠蹙了蹙眉,拍下他作乱的手,“什么呀,想来是城主贤明,觉得我有功当赏而已,我们也不当欺瞒她,你且替我回了,就说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且在乡野惯了,入不了庙堂,就不见城主了。” “好,明天我递个折子,替你回了。” 谢芜悠环住他的腰,在坚实的胸膛上舒适地蹭了蹭,“是今日,你看,天都亮了。” 李谨抬起头,看着天边的鱼肚白,隐隐可见天边的一抹即将渐渐变得强烈的金光。 “没说错,是明日,下官今日休沐,不用去衙里。” 谢芜悠心里一喜,抬头望着他,笑得好看极了,“那李大人今日有何安排?” 李谨垂头蹭了蹭她的鼻子,“只要不查案,不捉妖,做什么都行。” 谢芜悠喜不自胜,这是要陪着她的意思? “给我做好吃的,陪我逛街!” 她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笑得得意极了,“你看,我刚好带了钱,五两银子呢,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好,悠儿豪气,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谢芜悠这一日过得十分开心,除了有李谨作陪外,另一个重要的点在于运气。 一旦她想买什么,店家就会立马原地降价,从本店限量变成今日特价。 十文钱的镶玉银簪你敢信? 一百文的锦缎百褶裙上哪买? 还有五文的明珠耳环、翡翠发梳…… 真真是什么漏都让她捡到了! 心情甚好的她拉着李谨的手,带他去吃自己最爱吃的卤味。 “这家的卤鸡爪特别好吃,也不贵,5文两只,不说别的,那老卤的味道真真是绝妙,我请你吃。”谢芜悠边走边介绍,突然眼里闪出两道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谨。 她凑近他,笑得眉眼弯弯,“你学会了,以后天天给我做好吗?” 李谨却摇了摇头,“不好。” 谢芜悠嘴一扁,正要翻脸,就听李谨又道: “最多五日做一次,那么多好吃的,得雨露均沾。” “你最好了!”谢芜悠极爱和他谈论以后,因为有他的未来,只要想想,都是光芒万丈,幸福美满的。 一刻钟以后,谢芜悠看着大门紧闭的卤味店,满脸失望,小嘴嘟得能挂上一瓶酱油。 李谨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没事,在旁边问问,看看是什么大事让他们连此等绝味都不卖了,让我们悠儿如此失望。” 谢芜悠赞同地点点头,眼里重燃希望的光:“好,说不定家里有!” 其实她并非是真有那么嘴馋,只是这鸡爪关联上了两人的未来,便有一些不一样的意义。 人在美好的东西面前,往往会更加恐惧失去。 谢芜悠不愿去想那么多的不稳定,以及那一个个残忍的“假如”,因此想通过找到鸡爪,来平复那种夹杂着恐惧的不安。 也好告诉自己,你看,鸡爪都能失而复得,没有什么是无法挽回的。 可惜事实令她失望,卤味店可能很久都不会开业了。 她才醒来不久,因此并没有听说最近星会闹得沸沸扬扬的少女失踪案。 一月之内,星会已然丢了将近三十名妙龄小娘子,平均每日就会丢一位。 难怪今日一路行来,极少见到与她同乐的同龄娘子。 失踪的少女里,有一位便是店主的亲生女儿。 女儿都丢了,夫妻俩自然就无心生意,现在每日去星会府衙找梁甲一点卯,催促有关官员赶紧将女儿找回来。 谢芜悠的纷杂风月心思暂时放到了一边,面容沉肃了起来,“以‘一断堂’的实力,不该一个月都没破案。” 李谨将她拉到了一边,小声耳语,“据我所知,他的确早已锁定了凶手,还曾经离开星会亲自出马去追凶,只是不知为何没带回那人,且陆陆续续地又丢了几位姑娘。” “梁甲一也会断错案?” 李谨敲了敲她的额头,“是人就会出错,但在这方面,他必然比你我擅长,悠儿是不放心吗?” 察觉到他情绪不高,谢芜悠赶忙摇头,“不不不,我自然是相信梁大人的,既然他回来了,想必不日便能抓到真凶,不如我们去买些鸡爪,你按我描述的口味试着卤一卤?” 李谨面色稍霁,“那就劳烦悠儿破费买鸡爪了。” 谢芜悠自豪地拍了拍依旧鼓鼓囊囊的荷包,再小手一挥,“无妨,都是小钱!” —— 是夜,李谨把买的几大包东西递给谢府的小厮,目送着谢芜悠进了谢家的门。 谢芜悠走出几步,又立马回过头,李谨芝兰玉树的身影还站在月光下,看着她眉眼柔和。 她挥了挥手,朝里小跑了几步,再回过头,他还在看着她。 也不知回了多少次头,谢芜悠才进了自己的小院,品着唇齿间的卤香,快活地原地小跳。 “小姐怎么这么开心?”惜花和怜蝶两日没见她,匆匆迎上来,脸上带着喜色。 谢芜悠不知该从何说起,就指了指桌上的一大堆东西,笑道:“你们看,这么多好东西,全是捡的漏,其实一两银子都没花到!” “哇!小姐运气真好!”惜花佩服地拍起了手,怜蝶满脸写着难以置信,都让谢芜悠更加得意。 “呵呵。”胡嬷嬷却冷笑了两声,“我看不是她运气好,是有人冤大头。” 谢芜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无妨,我不会让店家吃亏的,以后谢府买东西都去他们家,我明日就去嫡母面前美言。” 胡素云懒得同她掰扯,只对着惜花怜蝶眉一横,“你们两个,看什么笑话呢?快去给小姐张罗沐浴!” “是。” “是。” 两人连忙应下,踏着小碎步去了,谢芜悠心里虚,便任她安排着收拾完,才点着蜡烛清点起自己的宝贝。 惜花也凑了过来,平日里谢芜悠见人的头面都由她打理,但自从在醉城谢芜悠捐掉自己所有家当后,她一度失去个人价值,常常感到如同无刀上战场的迷茫。 而今,有了这么一堆补给,便意味着她又可以重新找到自我,再次大展拳脚了! 两人的眼里都燃着热烈的火花,时不时地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叹,然而在看见一块蓝色莲花玉坠的时候,惜花才敏锐地意识到事情并不一般! 第186章 预言 “小姐。”惜花一脸神秘地唤她,“你今日,究竟是和谁出去的?” 谢芜悠四处看了看,胡嬷嬷和怜蝶都没有注意这边,才敢露出一抹笑意,“李谨呀。” “哇,这个玉坠是他买给你的吗?”惜花八卦地看着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谢芜悠却摇了摇头,“不是,都是我自己买的,这个二十文呢,有什么说法吗?” “二十文?”惜花疑心自己听错了,她隐约记得是二十两才对。 “小姐不知道吗?在望月城,并蒂莲是情贞的象征,这种玉坠通常都是男子向女子表面非卿不娶的心意用的。 而这种蓝色的,是明月阁新进材料出的限量款,意义更加非凡,有珍贵和不可替代的意思。” “啊?这样啊!”谢芜悠的眼里盛满了懊悔,“惜花你说,我把玉坠卖给他,再让他送我,可不可行?” “小姐开心就好,李大人应该不会反对的。”惜花看着这堆价值不菲的东西,突然灵光一闪地明白了所有真相。 其实某种意义上,本来都是李大人买的…… 出了这个小插曲,谢芜悠也没心思看别的了,拿着玉坠躲进床帐里,自己偷乐着欣赏去了。 看了一会,她突然瞳孔一缩,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个玉坠,她见过! 她立马在床上盘腿而坐,神息内收,在识海里搜寻着着关于这个玉坠的记忆。 她如今巫力充沛,于记忆也有增益,能在脑海中定格曾经见过的画面。 一个画面募地闪进她的脑海里。 古色古香的房间内,青袍长衫的男子持剑而立,剑尖上滴着浓稠的鲜血。 另一个男子躺在血泊之中,胸前开了个大口子,眼睛里灭了神光,灰败而枯槁。 持剑的男子很瘦,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始终没有回头,谢芜悠只看见他腰间挂着的一块蓝色玉坠,上面雕刻着一朵小巧可爱的莲花。 谢芜悠将注意力移向血泊中的男子,之前没有注意过,如今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他是……对了!龙城横死的少城主,欧阳沐的前未婚夫,景然! 这个场景是她在与三头巨蛇对视后看到的,那时景然还没有死。 她竟然预见到了景然的死亡场景! 谢芜悠又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日预见的别的场景,有九夭的坟冢,仲岳山灵力殆尽,以及唯一一个没有发生的…… 战争和…… 那个场景,鲜血使战场开启,苍穹上撕裂出一个口子…… 谢芜悠想到了欧阳柘说过的,法门! 她预言了法门的开启,导火索是战争! 谢芜悠心跳如擂鼓,若法门真的开启,别说她和李谨不能厮守,所有人,所有物,全部都完了! 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熟悉的眩晕感又在识海里炸开,意识一闪,再度睁眼是,她看见了一片慌乱的谢府。 赵越面容枯槁,发髻散乱,嘴唇却还倔犟地抿成一条直线,谢蕴之负手走来走去,红着眼睛怒吼: “究竟是谁拐走了沁柔!” ! 谢沁柔失踪了? 谢芜悠无措地看着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或慌乱或愁云惨淡,谢沁柔身边的苏嬷嬷带着丫鬟们跪成了一排,脊背疯狂打颤,看着要多害怕就有多紧张。 待幻境烟消云散,一切归于烟尘后,谢芜悠依旧久久不能平静,若预言之事必会发生,那么谢沁柔失踪便是定数? 不行,她得告诉父亲,将小妹保护起来。 传言是真的,谢沁柔虽然是二小姐,但是年龄却比谢芜悠小几个月,都是因为赵越不愿自己的孩子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庶女越过。 虽然谢沁柔从小就内向孤僻,和谢芜悠不亲,但是二人共同成长的姐妹情谊还在,虽然对方不一定把她当姐姐,但谢芜悠却不能不把她当妹妹。 她披上衣服匆匆系好,在惜花错愕的眼神中朝外行去,直奔父亲的院子求见。 谢蕴之听闻是她预见的,不敢懈怠,赶忙调动了府内防卫,重点保护谢沁柔的院子,同时找了个由头禁了她的足,不让她出门。 他嘱咐谢芜悠不要四处声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更是怕赵越听了后心急,伤了身子。 毕竟,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危险就如同人头上悬的一把刀,虽然威胁着生命,但更多的是折磨人心。 “父亲,便对外讲我院子进了老鼠,需要和姊妹同住,这几日我贴身保护沁柔。” 谢蕴之轻轻松了一口气,面色动容,“如此甚好,你受累了。” 谢芜悠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怪…… 第187章 比李谨还好看百倍 在这件事上,谢蕴之表现得过于客气,客气地不像一家人。 但谢芜悠没有多想,毕竟眼下最关键的是谢沁柔的安危。 于是在这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谢家三娘子浩浩荡荡地搬进了谢家二娘子的院子。 谢沁柔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一身袭衣柔弱地扶着苏嬷嬷的手站在房门口,看着来势汹汹的谢芜悠如临大敌。 她屈辱地咬紧了下唇,她今日才因字写得不够好被父亲呵斥,还严重到要禁足练习的地步,谢芜悠此时住进来,必定是来看她的笑话的! 谢沁柔又委屈又愤恨,从小谢芜悠就样样强过自己,父亲母亲虽然对她不热络,可也从没薄待过她,她能看出来,那些嫌弃的话,都是为了激励她做得更好。 而她谢沁柔就不同了,母亲对自己是真的失望,以及永远地不满意。 可也确当如此,连她自己都不满意的自己,又如何让高贵的母亲满意呢? 谢家的大娘子和大公子都素有才名,就连庶女三娘都有当街暴打歹徒的悍名,只有她谢二娘,文不成,武不就,平平无奇,如同混在金子里的石头,灰扑扑的,没有人能看见她。 就几个吐息的工夫,谢沁柔的细腻心思已经绕了百八十圈了,她看着趾高气扬的谢芜悠,艳若桃李的脸上光彩照人,永远看起来都是那么地招人喜欢,轻易地抢走她所有的风头,且如今她这个行二的还没说亲,谢芜悠这个行三的却都已经把女婿往回带了,虽然那个郎君无世家背景,但生得真是好看,升官也升得快…… 她咬紧了银牙,眼神像要射出刀子一样,“谢三,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谢沁柔拉着苏嬷嬷往回走,走到门口又转身看向谢芜悠,挺直的身板透着倔犟: “我谢沁柔,一定要找个比你那个要好看百倍、更有出息的郎君,否则,否则,我宁愿终身不嫁!” 说完话,她便扭头冲进了房间,让苏嬷嬷紧紧关上了门。 谢芜悠疑惑地看向身边的人,却见惜花已然急得快哭了,胡嬷嬷勾着唇幸灾乐祸地笑着,怜蝶则是逃避似地抬头望天。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一个消息。 “呵,她不知道。”胡嬷嬷冷笑道。 “嗯,小姐不知道。”怜蝶附和。 惜花扯了扯她的手臂,泫然欲泣,“小姐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谢芜悠垂头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谢沁柔的意思。 明国有规矩,长幼有序,排行靠前的女儿没结亲,后面的女儿便不能出嫁。 谢芜悠有些好笑,“但之前我不是都和孟谦走到纳征了吗?父母似乎没有要遵明国礼的意思。” 胡嬷嬷挑了挑眉,“之前你那副不嫁孟谦就要去死的样子,谁敢拦你?但那事闹成这样,你觉得公主和驸马究竟有多好的脾气,才会为你破第二次例?” 惜花抓着她的手,表情十分丰富:“所以啊小姐,你嫁不出去了!这世上哪有比李大人还好看百倍的郎君?” 谢芜悠倒是松了一口气,这话倒不必当真,毕竟缘分来了,哪还管得上气话,且谢沁柔会这么说,便恰恰证明缘分还没到。 如此一来,谢沁柔的失踪便少了一个很重要的风险,那便是被人诓骗。 心里虽这么想,她却是做出一副慌张的神态,“唉呀,柔妹妹怎么可以如此待我,我和李谨情深似海,我一日都等不得要嫁他呀!” 她重重地挑了挑脚,发出沉闷的响声,对着门内喊道,“柔妹妹,你别着急做决定,我会让你改变看法的! 惜花、怜蝶,速速把望月城、醉城、龙城所有世家的适龄郎君整理成册,我要帮我柔妹妹好好相看相看!” “好的,小姐。” “是,小姐。” 两人齐齐应了,这事听起来繁杂,但二人已经准备了十年了。 不过从前是为了谢芜悠,如今却是帮谢沁柔。 而此时,屋内的谢沁柔却又攥紧了拳头。 虽然在排行上压谢芜悠一头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谢芜悠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实在炫耀她的下属得力。 她嗔怒地看了眼低眉顺眼的苏嬷嬷,心里的不豫更加浓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胡素云出身世家,是赵越身边最出色的。 而她的苏嬷嬷,勉强识得几个大字,迂腐迟钝,难怪把她带成这样。 “小姐,今晚睡觉熏什么香?”苏嬷嬷为她铺好了床,轻声细语地问。 “嬷嬷自己选就好。”谢沁柔心里不耐,苏嬷嬷就是这样,眼界低又啰嗦,多小的事都要问她。 “还是小姐说,奴婢怕自己挑的小姐不喜欢。” “那就不熏了!”谢沁柔怒道,一翻身上了床,吹灭了唯一的蜡烛。 “好的,小姐。”苏嬷嬷放下帐子,轻手轻脚地往耳房走,路上绊到什么发出一声闷响,她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忍住没有叫出声,将那东西移开,缓缓朝前走,只是步子明显有点跛。 “真笨!”谢沁柔在心里说。 “三小姐?”苏嬷嬷疑惑地看着耳房里凭空冒出的谢芜悠,小声惊呼。 “嬷嬷脚磕着了吗?我有些药,给您拿来。”谢芜悠注意到了刚刚那一下。 “不必了。”苏嬷嬷疏离地后退了一步,“三小姐懂得讨人喜欢,但奴婢是二小姐的人,不能受您的恩惠。” 这话说得有些不识好歹,谢芜悠帮她是出于好心,到她这倒成了别有用心了。 谢芜悠也不勉强,在凳子上盘起了双腿,“嬷嬷不必管我,早些安置。” 苏嬷嬷疑惑地看了她几眼,就自己去床上睡了,丝毫没有主仆尊卑的心里负担。 谢芜悠闭上眼入了定,她知晓苏嬷嬷,眼里只有谢沁柔一人,她能做到一生只为谢沁柔而活,做什么都是为了她。 赵越将她分给谢沁柔,是有道理的。 而胡嬷嬷,谢芜悠自然是敬重的,但她想到了之前让她给父亲写的信。 内容是让他为李谨的“死”讨个公道。 虽然李谨没死,且幸好父亲没掺合进去,但那信也的确是没有寄出去。 因为胡嬷嬷自己觉得不智,哪怕应承了她,也不会去做。 但谢芜悠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她还记得穆沉熙说过,谁的命都是自己的,不该拿来换别人。 人,该为自己活。 君子不器,人不是做什么的工具,可以找到活着的尊严,不断超越原先的自己,拥有达到更高境界的可能性。 无论是成仙成佛,还是闻道成为圣贤,其实谁都可以。 曾子驽钝,却传下了孔门。 谢芜悠的一身巫力,都是来自生民的信力。 但如果他们不信她,而信自己,其实也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 人性的力量…… 谢芜悠似有所悟,顺着空茫寻到灵光一闪,缓缓向上。 神识被放出,笼罩住了整个空间,天人合一。 与她相关的连接,从前看不分明,现下渐渐清晰起来。 一条线宽而淡,延伸向澜国的土地; 两条线灵光闪动,连着平安村和仲岳县,那是她巫力的来源; 一条从心口而出,奔向李谨; 一条从眉心连向长姐。 可惜最后那条线一生只能缔结一次,不然如今换到谢沁柔身上正好。 谢芜悠心念微动,扯了扯,突然睁开眼,额上淌下一滴冷汗…… ! 不对劲! 第188章 祸不单行 妖力! 她从连向长姐的线上感觉到了妖力! 这意味着,有妖怪瞒过了她,控制着她与长姐的同心咒! 无论她感觉到的是安还是危,都只是那妖力的所有者想让她看见的!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是她从醉城回来意识不清的一段时日,还是……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谢芜悠如何也坐不住了,长姐现在生死未卜,身边很可能有什么厉害的妖怪,她又刚刚临盆,身子正虚…… “谢芜悠!”谢沁柔带着嗔意的呼唤有些娇软,还带着含混的鼻音,却把谢芜悠从方寸大乱的入定中唤回了现实。 窗台上的树影摇曳,伴着月光落下长夜的影,静谧中的响声真实而梦幻。 “怎么了!”她猛地站起身,立马就要冲进谢沁柔的卧房。 一道轻飘飘的声线阻了她的脚步: “梦呓而已,二小姐常有这个毛病,让三小姐见笑了。” 是苏嬷嬷。 她披散着头发,半坐起身子,虽是和谢芜悠说话,眼神却未落在她的身上。 “混蛋呀!”谢沁柔大叫了一声,接着呜呜地哭起来。 气氛略显尴尬…… 谢芜悠有些担忧地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真的不用唤醒她吗?” “不用,二小姐好强,叫醒了她会更不好受。”苏嬷嬷的声音重了几分,带着些许敌意,“这孩子白日隐忍惯了,晚上还不能发泄一二吗?” 谢芜悠眉毛抖了抖,但也无心计较她们的偏见,只是呼出一口气,轻轻站起了身子: “我去院子,天也快亮了。” 她转身出了耳房,负手立在院子里,眯着眼看着漫天的星光。 谢沁柔这边不能离人,否则被人乘虚而入也是生死未卜,可谢琼鸢那边也让她十分挂心…… 看来只能劳烦他了。 她将巫力灌注于右手手腕上,在心里尝试着如在守阵之门里那般呼唤李谨,淡淡的红光随着巫力升腾而起,一种麻痒的感觉顺着手腕窜到心口。 “李谨,你在吗?” 感觉到某种连接被建立起来,她用神识说道。 识海中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李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又运去更多的巫力,再次问道。 ”李谨……“ ……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依旧收不到对方的回应 罢了,急不得,遣怜蝶去寻他过来便是了。 虽然谢芜悠努力表现地镇定,但脚步暴露了她的慌乱,许是左脚挡在了右脚的前面,也许是右脚拦了左脚的路,总之没有任何障碍物的,她便自己将自己绊倒了。 她朝前扑去,一身武艺好似消失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石桌的尖角离她光洁的额头越来越近,直到…… 千钧一发之际,右手腕子上突然一紧,一股大力将她朝旁一拽,错开了石桌,接着朝上一升,将她拉着站稳。 谢芜悠细细喘息着,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去,手腕上的紧绷又立马消去,相思盈袖静静地挂在那,一如平日。 唯一不同的是,它有些发热。 “悠儿!你怎么了?”李谨紧张的呼唤飘入她的识海里,急切而带着惧意。 谢芜悠突然觉得周身的紧绷松软了一半,莫名的委屈倏地酸了鼻子,模糊了眼睛。 “李谨,我没事,只是差点摔了一跤,不过……我长姐那边可能出事了!”谢芜悠声线微颤。 “别着急,你慢慢说,需要我做什么。”听到她无事,李谨镇定了下来,那种沉稳好似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谢芜悠定了定神,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他说了。 “我现下得守着我柔妹妹,你帮我去看看我长姐可好?”谢芜悠虽想两全,可眼下也只能顾一边,李谨是她最信任的人,能把长姐交给他。 几个吐息后,对方依旧没有回应,谢芜悠正想询问,便被一股熟悉的力道拉到了一旁的阴影处,眼前是那人俊朗的面容。 她的一双眼眸里似有流光浮动,她垂下头,紧紧抱住他的腰身,靠在他的胸膛上,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像抓住了世上最温暖的那团火焰: “求你,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谨安抚地顺了顺她的脊背,“悠儿,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你长姐那边……应当无事,巫族克妖,即使是你昏迷的时候,也没有妖能在同心咒上乘虚而入。” 他读过巫经,如今谢芜悠知道的,他都知道。 他心疼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所以这妖力,是在你种咒的时候便有了。” 谢芜悠身子一僵,立马撑起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李谨,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一些纷杂的线头在心里缠绕着要破土而出,然而谢芜悠却将它们死死按住,看着李谨的眼神里带着一些侥幸和祈求。 李谨抚过她的长发,“一些猜测而已,也许是错的,你亲自去看看,我在此为你看顾二小姐。” 谢芜悠抿了抿唇,红着眼眶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劳烦你了,衙门那边……你与父亲知会一声,他都知道。” 李谨温和一笑,“好,你放心。” 谢芜悠垂眸在他的胸膛上最后依偎了一瞬,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无论如何,她永远都是我长姐。” “嗯,也是我的。” 她脸颊一烫,羞恼地转身跑开了,别样的情绪暂时压抑了恐惧和不安,化为了满心坦荡。 谢芜悠巫力今非昔比,从谢府池溏便能开灵道到醉城。 她扯着红绳朝水中游去,一抹光芒突然在识海里炸开…… 第189章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水,四处都是水! 翻着浪花的波涛,如巨兽一般冲入田野,冲垮了桥梁,吞噬了房屋,将宁静的小村子变成了一片泽国。 零落木板上抱着惊慌失措的人,呼救声在浪声里显那么渺小,便如渺小的人于这天地间的各种神奇力量。 “把孩子拉上去,对,别管我!” 江大铭扒着船边,奋力将孩子托了上去,然后靠在床边喘着粗气,视线却已然开始寻觅下一个援救对象,哪怕因救人而过度劳累的他此时有点脱力,船上也早就满满当当塞满了他救下的人。 洪水之上,小小的船身此时颤颤巍巍地在水上战栗着,木板尽力而为地包裹着这一大船人,却也看起来脆弱不堪,只怕再消一个大浪,便会变成一堆零落的碎片。 “孩儿他爹,别救了,船上装不下了!”江婶抱着孩子缩在人群中心,流着泪朝人群外被遮住轮廓的丈夫大喊着,声音凄楚令人悲伤。 江大铭没答她,他何尝不知道船上装不下了,作为一个船夫,他已经尽力了,可是……看着水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是平日里在一起言笑晏晏过的亲朋,他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在绝望中丢掉性命? 他得继续救,哪怕救不过来,也能给他们一些微末的希望。 “孩儿他娘,你不是烧了符咒吗?那是奇人给的,只要烧了,她便会来救我们。”他嘶哑着嗓子大喊着,以免被浪打声淹没了音调。 “奇人也不能这么快赶到啊!她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我求你,上来!娃儿不能没有爹啊!” 江大铭咬了咬牙,放开木船,朝一个女孩游去,只剩下一声对不起被裹进波涛里。 江婶灰败的眼睛仰面看着苍穹,在灰尘的天空下,金光与白光交织,响声震天。 流星滑落,漏下的光柱朝下疾驰而下,轰隆一声巨响,炸开五丈高的水花,推出的浪潮冲向小船。 “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船被打到了浪上,旋了几个身,狠狠砸向一块大石。 “什么裂了?”听到一声酥脆的响,有人颤抖着问道。 “进水了!快往外舀水!” 船上之人乱了阵脚,江婶护着自己的孩子,被人群和浪潮推搡着左摇右摆,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天空上光点,眼角淌着泪水。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呵!” “是不是我们今天死在这里,也只能怪自己倒霉?” “其实,该死的,不是天上的他们吗?” 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无人听的话,冷眼看着光点越来越近,近到能分辨身形,看清招式。 一个和尚,和……一只,蛇妖。 和尚手持金钵,法相庄严,蛇妖身覆鳞片,上人下蛇,曲线玲珑。 “越来越近了,哈哈哈。”江婶咬着牙,垂着头笑着,渐渐地便咬紧了牙关,泪如泉涌。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人是那么渺小! 生老病死,功名利禄,寿夭祸福……样样都那么让人难受!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你也觉得天道不公吗?”江婶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却在此时被一道声线点明,她看过去,那是一位面生的娘子。 她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衣裳破烂,气度却十分从容,与周边的人格格不入,面上的笑有些狂热。 “天道不公,不如就逆了他,凡人渺小,亦有可为!”那娘子的眼里似乎燃烧着火焰,要将江婶子心里的火也点燃了。 “啊!死定了!” 江婶又抬起头,白色的光芒在她的眼里不断扩大,灭顶的压迫感从天灵盖倾泻而下,肉身似乎要撕裂开来。 “不!”江大铭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绝望而凄厉。 江婶子头回庆幸,自己的男人是个老好人。 她紧了紧怀里瘦小的身体,心里很痛,只是可怜了孩子。 哗啦——有什么东西从水里冲了上来,掀起一阵水花,冰冰凉凉地落在人们脸上。 炫目的红光炸开,压迫力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睁开眼的人看见,在那红光之中的,是一位姑娘。 “是神仙吗?”江婶听到有人喃喃道。 谢芜悠喘着气将法力化去,本想用巫力控着落在船上,却发现船上塞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于是她翻了个身,落在一旁的房顶上,之前在月江救过她的船夫抱着小女孩游到船边,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泪水。 她抬头看着天上斗法的一僧一妖,那僧她见过,是一同超度江鬼的慧真方丈,那妖……她应当也认识。 咬破手指,鲜红的血液溢出来,谢芜悠以指为笔,在空气中流畅地画出一张符咒,用巫力催动着涨大,举到头顶上,蓄力劈到水中。 “让!” 以她符咒劈下的位置为界,水流自个儿避让开,一条五丈宽的路被让了出来,两旁是一人高的水墙。 “江先生,带着大家顺着这条路上山。”她手上结着印,鲜血不断渗出,对还在惊讶中的江大铭喊道。 “欸,好!”江大铭会意,带着船上的人转移到通道里,又和几个年轻人分头去救水里的人,一起顺着被劈出来的路上山。 这个符咒太过损耗巫力,才一炷香的时间,谢芜悠的额上便开始往下淌冷汗,但此时江大铭才救完了所有人往山上跑,路还很长。 “嗷嗷嗷!”一只金毛小犬立在通道里,湿漉漉的毛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看着谢芜悠的眼神却无比凶狠。 谢芜悠红着眼看向它,脑海里突然串起了某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 “做个交易,我放了你,你帮大家快些上山,我,快撑不住了。” “嗷嗷嗷!” 谢芜悠额首,“有劳了。” 红色的光芒从她眼里朝外升腾,她咬破舌尖,用舌尖血画出一个符咒,光芒笼罩了小犬,一层禁制如碎裂一般破开,须臾之后,谢芜悠面前没了小犬,化成了一只身段玲珑的妖。 谢芜悠看着她,了然又有些无奈,“果然是你呀,好久不见……” 第190章 因为承诺 “碧水。” 狐狸脸的碧水动了动脖子,妖力裹住了全身,她看着谢芜悠嘴角露出一抹狞笑,尖利的爪子从指尖伸出,举着森森寒光一步步走向她。 “是啊,好久不见,不过翟娘子你还是那么蠢,把弱点轻易露给敌人。” “我以为我们不是敌人,你细想想,咱们其实并没有什么过节。” 碧水的面色突然变得狰狞,毛发迅速遍布了全脸,完全狐化。 “不是敌人?你当我这段时间的屈辱是因为谁?” “那也是因为你先想要我的命,我退一步不算这个,你也退一步可好,如今孟谦和凤安恩恩爱爱,你也该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翟娘子,不,我该叫你三小姐,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何想要你的命?” “趁李谨还没来,你可以慢慢告诉我,但你答应我的承诺若是不兑现,我们必让你付出代价。”谢芜悠将周身的巫力放到最大,碧水猛地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眼里有了几分惧意。 “让我猜猜,你是狐妖,九夭也是狐妖,她算你的前辈,你是在为她出气?所以我守着平安村,你便要杀了我?但瑶鱼说是她派你来拖住李谨的,莫非你被瑶鱼骗了,真以为她是去接九夭复生的?” 这个猜测刚说完,谢芜悠便又自己想到了破绽,若碧水真是为了九夭,该是赶着回望月城找“复活”的她才对,怎么会在此和她清算? 碧水咳着血挣扎起来,举起爪子露出尖牙,“她才骗不了我!我和她的目的自始自终都是相同的,便是要九夭死,要九夭真正魂飞魄散,再也回不了人世间!” 谢芜悠眼里亮光闪过,“你的心结想来与幻境有关,既然不是九夭,那便是另一个……小悠,不,她应该不叫这个名字,但你是为了她。” “呵呵,你可真是聪明!记着,她叫阿叶。” 察觉到谢芜悠巫力的减弱,她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舔了舔自己的利爪: “不过我杀你,可不是因为阿叶,或者凤安。” 她眼神一凌,朝谢芜悠冲去,利爪刺向她的腹部。 谢芜悠看着她靠近,手上却依旧结着印,加固着将水墙分开的符咒。 利爪划破了她的衣服,停在了她的肌肤前。 碧水黑沉着脸,“你为什么不躲,那些人的命有那么重要吗?” “因为承诺”谢芜悠看着江大铭一家人的背影,温和一笑,“是要用生命践行的啊!” 碧水愣了愣,收了爪子,朝村民们走去。 “算了,这次就按你的规则来。 下次,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她周身放出妖力,闪身跃出十丈远,刮着小旋风,将通道里的村民都在顷刻之间转移到了山上。 最后一个人消失的时候,谢芜悠呼出一口气,把最后一些巫力灌到腿上,将自己送到了一片屋顶上。 嘭——随着她的离开,法印失效,通道关闭,重新合上的水流炸出高高的水花,淋了她一身。 她大字躺着,不停地喘着粗气,眼睛看着天上酣战的一人一妖,轻轻抿住了唇。 管,还是不管呢? 想解决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要确认的也已经确认了,想来…… 慧真方丈应该也不会要了她的命……? “唉,想什么呢,我又飞不起来。”谢芜悠坐起身子,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191章 破执 一金一白两个身影你来我往地过着招,法决如电,迅疾如风,看着眼花缭乱。 蛇妖被击退十来丈,缠在一棵树上稳住身形,面向慧真方丈喘着粗气: “金刎,三百年了,你也早已皈依佛门,为何还是放不下当年的恩怨!” 慧真方丈身后的袈裟随着风猎猎飞扬,慈悲地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心欲求空,当应劫而已。” 白蛇眼露凶光,白色的灵光在周身闪耀: “也就是说,方丈是不会放过我了。” 慧真方丈神色俨然:“白琼施主,你与金刎的几百年恩怨,若是易地而处,想来也不会放过他,天数使然,因果罢了。” “方丈己不由心,何必拿天数当幌子?”谢芜悠不知何时跃到了和他们同一高度的树上,戏谑地看着慧真方丈: “您不会以为,三百年前的旧怨才是您无法成佛的关键?” 慧真冲她稽首,“翟檀越,别来无恙。” 见到谢芜悠,蛇妖白琼的身子一僵,面色有些难看。 谢芜悠勾了勾唇角,“我刚刚看到了,您会成佛,但契机不在于此。” 慧真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一分痴狂,眼神也变了些,“是三头蛇目,还请檀越指点迷津,阿弥陀佛。” “方丈不如先想想,为何成佛?” 慧真一愣,嘴里小声念着什么,手里的念珠飞快转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平静地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多谢翟檀越,贫僧悟了,原是要破执。” 他对着白琼拜了拜,“阿弥陀佛,叨扰白施主了。” 说罢,他将手里的念珠扯断,掷入洪水之中,佛光普照,金光粼粼,汹涌的水温柔地退下,天地如旧。 谢芜悠看得分明,他舍了自己作为金刎的所有妖力,才退了这片洪水。 慧真颂着经,独自朝远处行去。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谢芜悠目送他远去,轻声道。 白琼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生硬地说了一句“多谢”,然后转身欲走。 “不必客气,和阁下多年的照顾比起来,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对吗?我的,长姐。” 白琼收了打算遁走的妖力,落在地面上,背对着谢芜悠,变回了谢琼鸢的样子。 “你不该说破的,三娘。”声音是谢琼鸢的声音,但不似平日的温柔,而是带着种凉薄。 蛇性凉薄,这才是真正的她。 谢芜悠笑道,“哈哈,长姐教训得是,的确没必要说破,我认识的谢琼鸢从来就是你,在她该有的一生内也都会是你,糊涂一点好像更好。” “可你还是戳破了,为什么呢?”谢琼鸢侧过身子,打量她的双眼,赫然是一双竖瞳。 “我想确认一下,是否需要给我原本的长姐报仇。” 谢琼鸢答得笃定,“你没有那个本事。” “若该为,则无论可不可为。”谢芜悠眼神坚定。 谢琼鸢唇角轻勾:“好,我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我原名白琼,是一只修行了千年的蛇妖,二十多年前化龙应劫失败,幸得明国公主赵越救下一条性命。 当时她已身怀六甲,我看出她腹中是个胶固不下的死胎,不日便会危及性命,当时我法术被禁锢,能力有限,但因果所限,我不能看着恩人去死。 于是情急之下,我只能将肉身与魂魄炼化在一处,附在她腹中的死胎上,以回春生机助她临盆。 然而孩子出世后,我却失去了记忆,真真正正作为谢琼鸢长大。 十八岁那年,我发现自己竟然会蜕皮,我慌乱不已,独自逃出府,遇见了姜巍,他将我送回家,我害怕被家人发现秘密,便顺水推舟,谎称我爱上了他,非君不嫁,如此便可远逃醉城。 我自小便无法与人共情,所表现的皆是刻意模仿,我不知道什么爱情,但知道嫁他不坏,可以解我当下的困局。 真正让我改变的,是死去的那六个孩子,那种痛苦,哪怕我活了一千年,也从未经历过。 怀上老七时,我的记忆恢复,立马明白了所有的因果,翟清歌必须死,然而巫族克妖,若我亲手杀了她,便是逆天而行,会折损百年修为。 于是我想到了你,船上招江鬼的阵法是我画的,我活了一千年,多少知道点巫族阵法,此后我又刻意让你觉得我胎动,引着你去查翟清歌。 是我算计了你,但我不后悔,你还活着,证明了这本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大家都没损失,你还得了仲岳山,难道不好吗?” 谢芜悠没有说话,朝后退了一步,对着谢琼鸢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 “三娘拜谢长姐多年来的照顾之恩。 祝阁下,此生顺遂,早日成龙。” 说完该说的话后,不等谢琼鸢挽留,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琼鸢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心口酸酸的。 是她哪里做错了吗? 不应该呀,人的处事,她该是早就学会了的。 她把“谢琼鸢”演得毫无破绽,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似水温柔。 可是演的,和真的有什么区别呢? 人何必在乎真相?明明假象才最完美的。 可这种心里缺了一块的空,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192章 不准养狗! 谢芜悠从谢府池溏里冒出头,被荷叶狠狠地扇了两下,她胡乱抹了把脸,攀到池溏边,利落地上了岸。 砰——木桶落地的声音,一个群小丫鬟慌乱地福身,声音里打着颤: “三……三小姐安。” 谢芜悠木然地看向她们,认出她们以前是在谢琼鸢院子里伺候的,伤心事被勾起,嘴一扁鼻子一酸,哭着跑了,留下一地的水痕。 丫鬟们:…… 从此谢府多了一条传闻,谢三小姐愤而跳湖,然而自杀失败,原因极可能与婚事有关。 谢沁柔听闻这件事,气得将手里的毛笔甩在了地上,眼眶发红: “她太过分了!” 这件事在她看来,全都是谢芜悠为了再次越过她出嫁耍的心机,在父母面前卖惨求同情的绿茶行径,当真令人不齿! 苏嬷嬷为她捡起毛笔,轻柔地擦去灰,递还到她的手上,既不接话,也不发表任何观点。 谢沁柔最恨她这闷葫芦的性格,既不能出谋划策,也不能为她分忧出气,心里更加不豫,恶劣地将毛笔又甩到了地上,让苏嬷嬷捡。 苏嬷嬷眉头都没皱一下,如此循环往复。 终于,在捡到第十次的时候,苏嬷嬷温和一笑,建议道: “小姐喜欢玩这个的话,可以养条小犬,丢东西给它捡,也挺有意思。” 谢沁柔的理解是苏嬷嬷心中生怨,在讽刺她,正打算回怼过去,门外却突然传来几声欢快的犬吠。 “白焰!你怎么在这?”院子里的谢芜悠惊讶又兴奋。 “李郎中前日便送来了,先安置在东院,一直没机会和小姐说。”听声音是惜花。 屋内的谢沁柔手指紧紧握成拳,牙关气到打颤,极致的屈辱和愤怒终于冲垮了理智,让她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谢三,你!竟然敢在我的院子里养狗!”她指着谢芜悠,语气极其不善。 白焰感受到她的恶意,失落地嗷呜一声,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躲到了谢芜悠身后。 谢芜悠安抚地顺了顺白焰的毛,对着谢沁柔笑得没脸没皮: “是呀,叨扰柔妹妹了,请你多担待。” 她这一耍赖,谢沁柔反而没有办法了,她本就孤僻不善言辞,辞严厉色地说出一句话已然耗费了天大的勇气,这下小脸迅速涨得通红,磕绊道:“我……我不同意!” 谢芜悠转过身揉了揉白焰的头,轻声说:“白焰呀,你柔姐姐不让你住这,你去求求她好吗,她最心善了。” “嗷~”白焰应了一声,小尾巴摇着跑到了谢沁柔的面前,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她的鞋,两腿一分坐在她面前,昂着狗头望着她,小眼睛一下一下地眨。 谢沁柔有片刻失神,矮下身试探着摸了摸白焰的头,白焰舒服地哼了哼,小尾巴摇得更欢。 手里似乎抓着什么,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什么别的,谢沁柔将那东西丢了出去。 谢芜悠侧头躲过那黑影,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支毛笔。 谢沁柔:…… 苏嬷嬷:…… 白焰欢乐地叫了两声,小短腿一踮一踮地跑过去,嘴一张咬住,又一踮一踮地跑回来,看着谢沁柔疯狂摇尾巴。 谢沁柔接过笔,再次扔了出去。 白焰:“嗷呜!” 谢芜悠倒是没想到这就玩上了,淡笑着从惜花手上接过一本册子,递到了苏嬷嬷手上。 苏嬷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册子一看,封皮上赫然写着一列书名—— 《北境适龄未婚配才俊实录》 编撰—惜花、怜蝶 苏嬷嬷不动声色地将册子收进了衣袖里。 其实谢沁柔作为谢府嫡女,婚事该是由父母做主,无须自个操心的。 然而赵越不知是怎么想的,女儿已然十七岁“高龄”,竟然毫无要给她订婚的打算。 别说她,即便是谢斌,二十多岁的年纪,也至今未曾说亲。 所以望月城百姓们合理推测,这位曾为公主的谢夫人,可能谁都瞧不上,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家的凤子龙孙。 谢芜悠也这样想,并由此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当初孟恒替孟谦来向她提亲,会不会是因为顾忌此事,不敢向赵越亲生的谢沁柔提亲,才退而求其次,选了她这个庶女。 那么由这条线想下去,孟恒提亲的动机,应当是谢家或者父亲。 如今摆在谢芜悠面前的事情很多,但除了谢沁柔可能失踪一事较为急迫,最重的当是不知何时便会打开,毁灭所有人的法门。 谢芜悠用三头蛇眼预言过法门的开启,因此可以先假设欧阳柘的推测都是对的。 那么按照他的说法,预见之境会出错,在于两个小世界的轨迹出现了偏差,偏差的成因是,有人想改变这个世界法门开启的结局。 那么预见之境中,那与她情投意合,胸口有着朱砂痣的孟谦,便是偏差的关键。 此事要有眉目,可能也只能从孟家,或者说孟恒的身上查起。 谢芜悠看了看丢毛笔丢得乐此不疲的谢沁柔,眉心微微蹙起。 可是谢沁柔的安危,她同样不能不管。 欧阳柘和李谨倒是都可以托付,但终归是外男。 若让他们去查……的确可行,但欧阳柘她使唤不动,对于李谨又不能言明预见之境。 况且他还有自己的身世要查,昨日她已告知他碧水的行踪,他目前已离开了望月城。 到底,该怎么办呢?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喧闹声,谢芜悠心里一动,跃上墙头看了一眼。 谢芜悠的眼神冷了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个转机。 第193章 半妖 谢沁柔拿着笔随手转着,偷偷瞟谢芜悠就是不提问,白焰圆溜溜的狗眼就跟着那笔动来动去,摇着尾巴跳着脚催促。 谢芜悠注意到她的眼神,解释道:“长姐回来了,带着一儿一女。” “哦。”谢沁柔抿着唇勉强算应了应,然后将毛笔用力一甩,飞出去很远,白焰欢快地跑去捡,却突然被吓着一般,慌乱地躲到了谢芜悠身后。 “沁柔,好久不见,三娘也在呀。”谢琼鸢扶着赵越走进院子,虽然是朝着谢沁柔打招呼,眼神却一直落在谢芜悠身上。 “见过母亲,长姐。”谢沁柔的耳尖有些发红,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但面上却依旧是平淡如水的。 谢芜悠也跟着见礼。 “表现出欢喜的情绪会要你的命吗?摆出一副臭脸是给谁看?”赵越不喜地看着谢沁柔,直言斥责。 谢沁柔的眼眶立马就红了,谢琼鸢赶忙摇了摇赵越的胳膊,笑眯眯地打圆场: “母亲,柔儿这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修行,无妨的。” 赵越本就是习惯性地斥责,心里没多大气,看着谢琼鸢的面子便没有继续,随着自己心意换了话题: “你们长姐的两个孩子还未取名,你们两一起帮着想想,最后选个最好的。” 谢沁柔闻言,微不可查地探头往后看了看。 谢芜悠会意,帮她问道,“这可得好好想想,孩子们在哪?” 提到孩子,赵越的表情一柔,“在琼鸢院子里,刚刚睡下,你们晚膳后可以去看看。” 谢沁柔垂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沁柔可以出院子,但不能出府,谁教你用毛笔逗狗的!”赵越看穿了谢沁柔的小心思,但总忍不住刺她几句。 见谢沁柔的眼眶又红了,赵越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着自己乏了,转身先行回自己院子。 谢沁柔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用母亲说过的话凌迟自己,只觉得狼狈不堪,泪水快要溢出眼眶,便默默地快步回了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如此,院子里只剩了谢芜悠和谢琼鸢以及丫鬟们。 “你们忙自己的去,我有些体己话要和三娘说。”谢琼鸢淡笑着看谢芜悠,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去了个空旷的亭子。 “长姐一日到望月,不怕穿帮吗?”谢芜悠暗暗与她拉开距离,坐在石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谢琼鸢手指轻轻一挥,茶水上便冒出了淡淡的热气,谢芜悠一顿,还是顺势品了一口,摇了摇头: “凉了便是凉了,即使用神通回暖,也不如新泡的有滋味。” 谢琼鸢挥开茶壶盖,控着一口茶从壶中飞出,手指一旋将它变成个冰球,吐出细长的蛇信子卷入嘴里,闭目一笑: “个人有个人的品味而已,热的轻宣,凉的沉敛,各有风情。” 谢芜悠笑着拍了拍掌,“妙哉,阁下这活了千年的眼界,我等凡人自叹弗如。” “谢芜悠。”谢琼鸢突然收了笑意,唤她的名字,“我是来道歉的,是我做错了,我不该算计你,我应该告诉你实情,再和你商量着去解决,我虽然活了千年,却从不懂什么是情感,但昨天与你分开后,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拉住谢芜悠的手,别过头不看她,声音里却带着乞求,“再给姐姐一个机会,好吗?” 对方久久不答,谢琼鸢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甚至说的做的都还掺杂着一些不知从哪模仿来的东西,但她感受到了那种被守护的温暖,超越生死的力量,便不愿意再放开,再去做一条冰冷的蛇。 可是,她本来就是冰冷的蛇。 谢芜悠,不愿意再渡她了。 正当她要撤回手时,谢芜悠的另一只手却盖了上来,声音有些哽咽: “好,姐姐。” 她欣喜地抬起头,看见了满脸泪痕的谢芜悠,不是她想象中的冷硬,而是脆弱地像个孩子。 顺着本能,她站过去,抱住了她。 “我也欠你一个谢谢,谢谢你将碧水困住,给我出气。” 谢琼鸢一愣,随即释怀地笑开了。 “以后你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让姐姐去帮你处理。” 谢芜悠放开她,拭去眼泪,态度肃然: “实不相瞒,眼下便有一件事要麻烦长姐。” 谢琼鸢释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怎么感觉被谢芜悠利用了呢? “罢了,是我的果报,你且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谢芜悠没有解释什么,这么短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她跨过心里的坎,她承认自己的确有不单纯的心思。 谢芜悠:“倒不用刀山火海,长姐在家守好沁柔便好。” 谢琼鸢一愣,“就这样?” “嗯,就这样,相信以长姐的修为,必能保她无虞。”谢芜悠点点头。 “她被谁盯上了?”谢琼鸢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不知道,所以,劳长姐多费心。”谢芜悠起身朝她行下一礼。 “好,我应了。”谢琼鸢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相对着喝了喝茶,没什么话聊,谢琼鸢性子凉不喜多话,谢芜悠则是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信任她。 但谁都没提要离开。 直到那凉茶没了,谢芜悠才想到了一个问题。 “长姐,你的孩子们,算半妖吗?” 她想到诡异客栈的主人,便是妖界赫赫有名的半妖孙逸铭。 “不算,他们是我在恢复妖力前怀上的,那时的我还算凡人。” 谢芜悠:“那,什么样的才能算半妖?” “你是想问孙逸铭。”谢琼鸢笑了笑,“我一直在关注你们,知晓他曾经对你们出手。” “是,长姐知道他多少?” “不多,只知道他是猴妖与人所生,天性皮得很,妖力算强的,弄了个客栈,到处‘惩奸除恶’,没妖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实际上,也没有妖愿意同他亲近。”谢琼鸢声音发凉,“他就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两边都不会容他。” 谢芜悠的手指蜷了蜷,“听说他在找一个人,找了两百年,长姐可知是谁?” 谢琼鸢摇摇头,“不清楚,但两百年前,的确是怪得很。” 谢芜悠直了直腰,“怎么说?” “在某一时刻,好像所有妖的妖力都消失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灭顶之灾。”谢琼鸢眼睛不自觉地变成了竖瞳,“但是之后什么也没发生,也没什么异象,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谢芜悠想到什么,眼睛猛地睁大:“发生了大事,北境的‘皇庭之殇’不就是,当年发生了什么,至今没有大白于天下,但于北境局势造成了翻天的变化! 对,龙脊山,长姐你提过,龙脊山的消失也是两百年前,那是一整座山脉,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那都是我做人以后知道的,人妖两族向来泾渭分明,妖的身上沾了过多人气,是要被同族排挤的。”她想到什么,明显一愣,“不过那个碧水倒是有意思,那么浓的人气,该是在人间待了几百年了。” 谢芜悠敛目沉思,所以关键还是在碧水身上吗? “对了,你的心上人,李谨,他……” 谢琼鸢欲言又止,谢芜悠却急忙抬起了头: “他如何?” 第194章 金纸书 望月城此刻晴空万里,南面隔着月江的醉城却是大雨磅礴,电闪雷鸣。 面容清丽的女子头戴斗笠,披着蓑衣,面无表情地往坑里填着泥。 平地冒出一缕青烟,在磅礴的雨里显得尤为诡异,一只红狐从青烟中显形,须臾又化作清秀的少女。 她翻掌举起一阵光罩,为凤安遮去头上的大雨,同时屈膝跪地: “主人,我被蛇妖所困,刚刚逃出,请惩罚我无能之过。” 凤安烦躁地将斗笠脱下,挥起铲子狠狠地砸向碧水,“没用的东西!” 碧水不闪不躲,直直地受下了这一击,头上立马淌下血,但她只是闷哼一声,依旧跪地直直的,撑着防雨的光罩。 “是我身上的星运都用完了吗?从来没有哪一世像今生这么倒霉!” 碧水垂下头,没有否认。 林间传来沙沙的响声,碧水耳朵一动,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您快躲起来,李谨追过来了!” 凤安也面色一白,赶忙捡起斗笠,向另一头树林跑去,边跑边问,“你向他透露了我的身份?” “未曾,许是找我报幻境之仇。”碧水一挥手填了凤安挖的土坑,咬破中指在上面画了一个符咒。 她挥出一掌,林间传来动物的惨叫,一只鬣狗被打出几丈远,躺在地上抽搐两下就不动了。 随之林间走出更多鬣狗,眼里冒着幽幽绿光,虎视眈眈地盯着碧水呲牙咧嘴。 碧水额上淌下一滴冷汗,初次见面她便存了试探的心思,可明明那时的李谨还不强,可此后的每一次重逢,李谨都会比上次强上数倍不止,就好像是逐渐学会了自己的能力! 可是,不应当,明明距离那件事已经两百年了。 更要命的是他身上那种越来越强的威压…… —— 谢琼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的身上,好像有龙气。” 谢芜悠并不意外,毕竟李谨是人间帝王,但还是确认道:“龙气?和紫微帝气差不多吗?” 想到那种王者般令妖恐惧的压迫感,谢琼鸢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应当……” 点到此处,谢芜悠便也没有继续往下深究,只当谢琼鸢所说和自己看到的是同一种东西。 恰好此时,丫鬟来请三位小姐去饭堂吃饭。 谢沁柔在房间内磨叽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出了房门,脸上带着些疲惫的神色,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她把东西塞给谢琼鸢,抿着嘴不说话,只是垂着头像在想心事。 那是一封印花素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两字有三字的,皆是姜字打头。 原来是谢沁柔给侄儿侄女起的名字。 “沁柔有心了。”谢琼鸢笑了笑。 谢沁柔脸一红,半施了个礼,垂着头急匆匆地先走了。 “其实我想让你取。”谢琼鸢在谢芜悠耳边轻声道。 谢芜悠看着写了满满一张纸的名字,在两个名字上指了指: “这两个还不错。” “好,依你。”谢琼鸢笑道。 虽然纸上有很多名字,但只有这两个是出现了两次。 谢芜悠明白,那是谢沁柔默默给出的最优解。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了饭,随后又一起去看刚出生的两个小家伙。 孩子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并不熟悉的亲人。 谢芜悠看着他们,心里既有暖融融的欢喜,随即又有些五味杂陈。 前段时间,她拼了性命,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们平安出生。 而如今,他们活泼泼地在自己面前,却是因为他们的母亲本就有自保的能力。 人有时会给自己背上一些看似伟大的责任,但其实,从来没有谁是没了谁不行的。 如此,又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地去努力呢? 谢芜悠轻轻抚过两个孩子娇嫩的面庞,在心里给了自己答案: “为着我心里舒坦。” —— 翌日,福康居雅间,谢芜悠捧着一杯清茶倚在窗旁,看着外面的熙熙攘攘。 在来来往往的长街后,几名披坚执锐的府兵肃然而立,守卫着望月城大司马的府邸。 谢芜悠轻轻转着手里的茶杯,垂目思索如何名正言顺地进得那高墙之内。 谢三小姐的外貌不为外人所知,就连这曾经的姻亲孟恒,也阴差阳错地没有见过她的真容。 所以谢芜悠的原计划是,以某个身份混进孟家去调查真相。 可是堂堂司马府,不是她想进便能进的。 “客官可是想进司马府?” 一道清丽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谢芜悠心里一惊,忙转身看去。 女子笑着福了福身,“抱歉,吓到客官了,我是此间雅室的茶女,叫我玉蓉就好。” “玉蓉娘子,敢问你为何如此猜测?”谢芜悠朝她行了一个礼。 “哈哈,不瞒客官说,来这个雅室的客官,有一大半都是奔着司马府的。” 谢芜悠:“哦?这是为何?” 玉蓉眼神一亮:“因为咱们大司马是出了名的爱才惜才,但凡有几分本事在身的,管你是杂耍功夫,还是宰牛刀法,通通来者不拒,入得府中必礼遇有加,故而天下本事的人,都想进司马府去见见世面。” 谢芜悠笑道,“原来如此,看娘子的神色,可是也想去试试?” 玉蓉为她斟了一杯刚煮好的茶,清冽的茶香如同一缕飘渺的云雾,“唉,我试过,可人家说不缺会煮茶的,我又拿不出金纸书,便被拒绝了。” “金纸书,作何解?”谢芜悠好像没什么特殊的技艺,怕是也会和别人撞。 “就是拿得出手的经历,比如我,假如我煮的茶能让……”玉蓉打量着她的神色,“城主,让城主闻见,夸一声好,那么我就算有金纸书了。” 谢芜悠笑了笑,“那是因为城主没闻见。” 玉蓉也捂着嘴笑,两腮微微发红,颇有些娇俏可爱。 谢芜悠还记得头回进孟府的时候,便已暴露了平安村翟巫女的身份,当时闹得不甚愉快,所幸当时蒙着脸,除却那个身份,还有别的门路可走。 她会弹琴,会射箭,会轻功,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特别的技艺,司马府屹立多年,肯定不乏其中好手。 那么只能往金纸书上想了。 “客官在想什么?”玉蓉又为她斟了一杯茶。 “我在想茶中缺了什么。”谢芜悠顺口答道。 玉蓉闻言,眼神倏然一亮,“不错,我也觉得,差一朵花,客官你等等,我去摘!” 谢芜悠额首,“有劳娘子。” “应当的,知己难觅。”玉蓉灿烂一笑,迈着轻巧的步子朝外跑去。 谢芜悠观察着司马府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在脑海里思索着自己的金纸书。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雅间的门便被一个人慌张地推开了: “玉蓉!” 第195章 茉莉花 谢芜悠惊讶地看着这个无礼的小厮,虽身穿粗布,却皮肤白皙,容貌俊秀,不像是茶楼打杂的下人,倒像是哪家矜贵的公子哥。 “打扰贵客,请问玉蓉娘子何处去了?” 他的额上淌下一滴细汗,垂着头朝谢芜悠行下一礼。 “约莫三刻之前,说去摘花了。”谢芜悠精神一振,猛地拍桌而起,“可是寻不到她了?” 小厮头一晕,扶着桌子才堪堪站稳,他红着脸急促道,“完了,这下完了,若是她出什么事,我也活不成了!” 谢芜悠道:“你别急,我帮你找找,才三刻钟,应该不会远。” “那有劳了。”小厮丝毫不觉得让雅间的“贵客”找一个茶女有什么不对,好像那茶女的安危便是天大的事,值得所有人去劳心。 但人命关天,谢芜悠倒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在当下望月城失踪案频发的关口,玉蓉极有可能是和其它姑娘一样遭遇了不测。 “等一下,你看见她出福康居了吗?”谢芜悠问他。 小厮做出一个快哭了的表情,“我若是看见,又怎么会放她一人出去?我不过是解了个手……她确实出去了,是大堂的小二说的。” “速速带我去见这位小二。”谢芜悠赶忙道。 “好,请随我来。”小厮转身,带着谢芜悠从雅间的楼梯下去,快速扫视了一圈熙攘的大堂,径直奔向一个正在擦桌子的小二。 谢芜悠一愣,她莫名想到了孙逸铭,那家伙之前在自己客栈不就假扮的小二? 但目前情势容不得她多想,赶忙上前朝小二抱了个拳:“敢问小郎君,玉蓉娘子出福康居的时候可有说明去哪?” 小二看着谢芜悠,似乎有些紧张,“她……她说” “她说什么?”小厮看着很是着急,赶忙抓住了小二的衣襟。 小二脸色一白,不住摇头,“她,她什么也没说。” 谢芜悠面色一寒,“人命关天,请你说实话。” 小二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她说,她没说,是了!她说她去去就回。” 谢芜悠心里一沉,虽然小二明显有所隐瞒,但谢芜悠想不通他这样做的动机,只能先假设玉蓉可能走之前的确没说明自己的去向。 “那你可有看清她往哪个方向去了?”谢芜悠又问。 这次小二倒是点头点的利落,“有,有,她向直对着的小巷子去了。” 小二的回答有些超出谢芜悠意料,毕竟此时的福康居甚是繁忙,跑堂小二应当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一个煮茶娘子的去向的。 然而这位小二不但知道,反而很是笃定。 纷扰思路,想清楚其实也是一瞬之间,谢芜悠决定先将福康居的异常按下,先顺着线索寻一寻玉蓉娘子。 若轻易寻回了,自然是好,她再接着想金纸书之事。 但若此事真的和望月城少女失踪案有关,那么她倒可以借势查下去,一则这样谢沁柔可以安全一些,二则解决此事本身便可以算不错的金纸书。 小巷曲折幽静,与喧嚷的长街恍如两片天地,行至深处,沁人心脾的清香愈来愈浓,在最极致之处,成千上万朵白色茉莉挂在高大的树上,仰头望去,清凉芬芳,满目都是梦的样子。 “她是来摘茉莉的,茶中缺的是一朵茉莉。”谢芜悠恍然大悟。 “她的确遭遇了意外,我会找到她。”谢芜悠望着身边的小厮,声音笃定。 小厮对她行下一礼,“在下楚初云,愿随娘子调遣。” 谢芜悠闻言打量了他一瞬。 楚初云?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第196章 一批上等货 “这批货是上等货色,要卖向醉城的,可得盯紧点,别让她们在路上跑了!”凶神恶煞的男子手持长鞭,叮嘱着手底下的一众小弟。 “老大你放心,一群吓破胆的小娘们而已,不听话就扇巴掌,哥几个绝对把她们看得死死的。” 啪——老大反手便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这个爱冒头的小弟脸上,迅速地肿起半边面颊,口里流出了血。 “扇巴掌?扇成你这个熊样吗?那还千里迢迢送来醉城干嘛?早在明国不就卖了?”老大气得蹬圆了眼睛。 小弟捂着脸,悻悻然喊是,几人商议了一会,拿着一把生锈的长针迫近了瑟瑟发抖的姑娘们。 “谁敢动心思,老子便把这些针往你们娇滴滴的手指头脚趾头戳进去,听明白了没有?” 姑娘们抱着头紧紧缩在一起,时不时发出几声恐惧的啜泣。 赵歆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躲在人群中间,努力不让人注意到她。 她得跑,必须要跑,被这伙人贩子抓住已有月余,本想着等人来救,可如今却离明国越来越远,真等到了醉城,便一切都完了。 在明国境内时的看守最严,逃跑也最难,如今已经出了明国边境,过了龙城,目前应该在望月城,正该是他们感到疲累,卸下心防的时候。 “老大,星会的兄弟今天抓了两个上等货,要放在我们这批一起送走。”黑瘦的男子擦着汗,钻进树林里。 “不行!绝对不行!”老大连连摆手,眉头蹙在了一起,“抓到就运走是规矩,各走各的线同样是规矩,规矩不能破,否则出事了谁负责?” 赵歆眼神一黯,她这一路上都不敢轻举妄动,便是因为这个过于谨慎的老大。 “可是咱这批路上不死了两个吗?补上也正好,那头说了,是因为最近没有方便走的线路,可以送给我们。” “送?”老大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赵歆也抿紧了嘴唇。 —— “楚先生,你先去官衙报案,在见到梁大人之前,一定要说玉蓉娘子已经丢了三日了,让衙役速速上报,莫要耽搁。”谢芜悠跃上屋檐,同时对楚初云道,“我先去高处看看,稍后去府衙找你。” “好。”楚初云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谢芜悠跃上最高楼顶,四面八方的风吹得她衣襟飞扬,她垂头俯视着纵横交错的长街,定神细细搜寻着可疑的身影。 风卷着沙吹得她两目干涩,在确定了一些事情之后,她心念一动,朝星会官衙掠去,俯身藏在屋脊之后,悄悄窥伺着正要进入朱红大门的楚初云。 果然,他没有按照她所说的那样虚报时间,而是—— 径直拿出了一块玉牌。 观那玉牌的质地,与刘衾寒曾经给她们的如出一辙。 果然,是那个楚初云。 谢芜悠心里有诸多猜测,但终究是无凭无据,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见楚初云被带进了官衙,谢芜悠数着时辰,一刻之后,纵身落在了官衙门口。 “劳烦通报,我找刚刚进去的楚先生。” 守门的官差闻言点了点头,迅速小跑进衙通报。 谢芜悠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被请进了衙,带往梁甲一办案的阁楼。 “这位娘子,请问如何称呼?”梁甲一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对着进门的谢芜悠收了收下巴。 “见过府尹大人,小女子言心。”谢芜悠躬身行下一礼。 这个名字是她新想的化名,是将她本来的名字单取首尾而得。 梁甲一嘴角勾了勾,眼神似乎带着种看穿一切的了然,“哦,言心娘子,幸会,此番来找本官,可是对此案有何看法?还请畅所欲言。” 谢芜悠扫了一眼楚初云,他那几乎藏不住情绪的脸上已然风平浪静,只是嘴角微微下压,有些无可奈何的忧愁。 加之在外面的所见,谢芜悠更加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放松一笑,缓缓道来。 第197章 生死逃杀 “站住,死娘们,抓到你老子饶不了你!”田野之中,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子紧紧追在柔弱的女孩身后,一边追一边谩骂。 赵歆一边跑一边哭,腿都要吓软了,然而却只能硬着头皮拼着命往前一直跑。 她不敢回头,因为回头会减慢速度,她不知那些人离自己还有多远,只感觉发凉的后背上,有无数双手擦过,即将抓住她,把她拖入无尽的噩梦。 快到了,快到了,在不远的前方,有一个官署,里面的人能救她。 “救命啊,官爷救命!”她大声呼救,同时踉踉跄跄地朝前跑。 一个佩剑官差从门内出来,见到她赶忙迎过来,身后何时没了追逐的脚步声,赵歆不敢停,朝官差奔去。 她脱力倒在官差手上,哭得声嘶力竭,“后面……有人追我……呜呜呜,他们要抓我……去卖,他们要杀死我,呜呜呜……” 官差拔出剑在她后方查看了一番,狐疑地扶起她,“后面无人,你先随我进衙。” 他收起了剑,引着赵歆往衙门里走,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真麻烦,刚巧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写卷宗有得忙了。” 赵歆的眼神猛地瞪大,他只有一个人?可追她的歹人有四个! “跑!快跑!你打不过他们!”她惊叫一声,拉着官差就要跑。 “什么?城主脚下,谁敢……唔……”利器入肉的声音,赵歆惊恐地瞪大了眼,看着官差的心口多了一把匕首。 人贩子抽出匕首,将官差丢到一边,狰狞着脸迫近赵歆。 看着他靠近的手,赵歆尖叫着挥出一把沙,这是她之前抓在手里的干沙,还真派上了用场,趁着歹人揉眼睛的空档,她转身继续跑,心里的恐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极点。 这群人当真穷凶极恶,居然连官差都敢杀,她不敢想跑出这么远的自己如若落在他们手上,会是怎样的结局。 —— “这是一个局,漂亮的姑娘们是饵,目的是为了引出暗处的那伙人贩子。”谢芜悠道。 “哦?敢问言心娘子是如何发现的?”梁甲一托着腮,戏谑地看着她。 谢芜悠淡淡道,“猜的,风声鹤唳的时候,今日城内敢单独出门的漂亮娘子却格外多,我盯了几个,发现她们专往小路走,暗处还有人跟着,因此猜出是大人的手笔。” 梁甲一点了点头,“不敢隐瞒娘子,近日少女失踪案频发,连本官也曾经被误导了方向,后来发现这背后是一个巨大的人口贩卖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已出此下策,暗中击破。” 谢芜悠眉心微蹙,“那玉蓉娘子呢?别的娘子都安然无恙,只有她是真丢了。” 梁甲一看了一眼楚初云,楚初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玉蓉与我都是城主府的人,我也是才知道,她是……城主……特派来协助梁大人的,因此任务更重一些。” 梁甲一似乎对谢芜悠尤其信任,全盘相告,“元书记与她在一处,要把另一条大鱼引出来,如此才能掌握姑娘们被运走的路线,将被拐的姑娘找回来。” “元书记?”谢芜悠一愣,元如一不是个男子吗?如何与玉蓉一起将大鱼引出来? 梁甲一清了清嗓子,双颊飘上两朵可疑的红晕,“元书记扮女装还是能以假乱真的。” 谢芜悠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就元如一小巧的身板,精致的眉眼,的确能扮成个好看的美娇娘。 “梁大人的安排天衣无缝,是小女子多思多虑了,望月城有‘一断堂’,便没有破不了的案子。”谢芜悠行了一个礼。 按理说此时谢芜悠便该走了,但她知道的太多,为了避嫌,也只能等案子了了再离开。 可谁曾想,这“天衣无缝”的计划还真出了幺蛾子。 “大人,不好了!”一个衙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还没等梁甲一威严地说出“何事惊慌”便大声喊道,“跟着玉蓉娘子和元书记的同僚把人跟丢了!” 砰——“什么!”梁甲一和楚初云齐齐拍桌站起来。 第198章 老天不公! 赵歆猫腰蹲在城墙边上,身边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狼狈的她。 但她不敢呼救,若非必定可靠的人,便会反而牵连了无辜的性命。 如同那个官差。 想到这里,赵歆的眼圈又有点酸涩,若是她听父皇的话,或是不自作主张地甩开侍卫,去执着地追寻一个两百年前的画中人,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不行,她得冷静下来,到人更多的地方去,才能真正安全。 否则,便是一个死字! 直到见到守卫城门的士兵,她才敢把那句救命喊出口。 然而一张脏兮兮的大掌却从后面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死死地锁住。 另外三个人贩子从不同方向围上来挡住她,遮去她面前的所有光亮。 “这里怎么了?”一声诘问从人墙外传来,对她来说却如闻天籁。 “没什么,媳妇癔症犯了,不认人,从家里跑了,可把我们好追。”一个人贩子温和地笑着解释,憨厚地挠着头。 赵歆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看着问话的官兵不住摇头。 人贩子偷偷给官兵塞了一块银锭,笑道,“官爷,我媳妇病得重,家丑不好外传,您多担待。” 赵歆绝望地看着官兵悄悄收起银锭,转身离开。 “回去再收拾你!”人贩子立马收起了虚伪的假面,恶狠狠地在她耳边道。 赵歆眼里的神光灭了,眼泪从空洞的眼睛里不断外流,失去了反抗的勇气,瘫软着身体任由人贩子将她拖离人烟。 “我跟了你们一路,她不是你家的媳妇,你们在撒谎。”女孩的声音坚定而掷地有声,四个人贩子倒吸一口凉气,在看清对方只是个弱女子后又齐齐舒开。 “少多管闲事!”他们掏出腰间染血的匕首,凶狠地威胁。 “见义不为,无勇也。既然看到了,哪怕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看着你们为恶。”女孩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做出防守的姿态。 “我是他媳妇。”赵歆突然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我想起来了,我的确得了癔症,总会幻想有人害我,因此总跑,才总让夫君费心。” 她深深地看了谢芜悠一眼,目光里带着深沉的痛,“这是我家的事,还请姑娘莫要多事!” 谢芜悠愣了愣,她没想到,这个娇弱的女孩,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去推开自己最后的希望,也不想连累别人的性命。 这可如何是好,接下来的戏,该怎么唱呢? 几个人贩子看着谢芜悠娇美的脸蛋,贪婪地摸着下巴。 虽说干这行切忌节外生枝,可面前这个,显然很值钱。 谢芜悠心中了然,缓缓道,“我并不完全信你的话,但若你所言不虚,你家应当住的不远,请让我和你们一同回去来确认。” 几个人贩互相对视一眼,扑上前制住了她。 然后,谢芜悠便被绑住了手,押在了赵歆旁边。 “你们果然是人贩子。”谢芜悠瞪着他们。 “哈哈哈,那还真是恭喜姑娘,猜对了。”人贩子得意地笑着,谢芜悠这个意外收获甚至扫平了追赵歆这么远的怒气,让他们心情大好。 “你可以跑的。”赵歆颓然看着地面,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若跑了,良心难安,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谢芜悠一脸正气地糊弄。 “你向官府提供线索,比现在有用。” 谢芜悠:“……” 人贩子们闻言哈哈大笑,其乐融融的氛围倒真像一家人。 赵歆叹了一口气,“罢了,还是谢谢你,我的前半辈子过得比谁都好,就这么死了也不亏,这大概便是命,芸芸众生,谁都是公平的。” 突然,她声音又低了下去,“可是,我还没找到他,还没查清当年的真相……” 谢芜悠忍不住道,“你也别太消极,他们是把咱们卖掉,不是杀掉,只要命还在,一切便都还有希望。” 赵歆知道回去后自己将会被作为众矢之的修理,多半活不过这遭,但仍不忍拂了谢芜悠的好意,勉强扯出一抹温和的笑: “嗯,你说的对,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只要这条命在。” “这才对,不明白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卖到醉城多好,躺着便能赚钱,也许不如你们之前的日子,但也比我们这些刀口上舔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强多了。”一个人贩子似有所感。 “她们懂个屁,这世界上的苦日子,这些娇滴滴的小姐过过几日?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我们在烂泥里打滚的时候,她们都吃着肉弹着琴,被爹娘宠着爱着,现在老子就偏要她们也尝尝不被当人的滋味,打打老天爷的脸!” “别扯了,快走!在望月城耽误地够多了!”一人喝道,几人这才停止了交谈。 谢芜悠心中沉吟,老天爷不公平,这是她第几次听到这种话了? 她不禁想到了法门,想到了未来的灭世之难,《翟氏巫经》有载,“论天地之无上神力,当在人心”,若每个人都厌憎着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的法门,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是巧合,是岁运使然,还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呢? 第199章 针具灭毒指南 “老大,抓回来了,路上还顺带了个多管闲事的。”人贩朝老大一拱手。 老大手臂环抱,眼里闪着凶光,腰上的一大把铁针森森发寒,被他抽出,拿在手里。 人贩面露不忍,“老大,这小娘们后来老实了,这个值钱的还是她骗来的呢,要不就……” 啪——老大反手便是一鞭子,将那人抽倒在地,“老子用你来教?她路上予你什么好处了!嗯?” “没有,没有,老大饶命。”那人跪地求饶,泪水鼻涕流了一脸。 “都给老子看着!逃跑想歪心思的,是什么下场!”老大清了清嗓子,拿着针朝赵歆迫近。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子。 谢芜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群姑娘里,并没有元如一和玉蓉。 看来是还没送过来,这队人在此停留,也不单单是等赵歆她们。 老大怒吼:“都给老子把头抬起来!你们这些笨蛋,她们不抬头,你们不会扳吗?麻利点上!” “是是是!”人贩子们点头称是,赶紧上前,一人两个下巴,把女孩们的头扳起来强迫她们看。 “呵,这还差不多,都给老子看好了!你们两个,把她手松开按好!”老大满意地笑了笑,抽出一根生锈的长针,粗鲁地捏住赵歆的手掌。 赵歆的嘴唇已经因恐惧而发白,但面上却是厌憎大于恐惧,在她心里,扎穿十指的恐惧比不上被这个混蛋握住手的恶心。 “你刺,刺完她便会死了,也算解脱。”谢芜悠平静的声音响起,将老大都吓了一个哆嗦。 “死了就死了,老子不在乎!”老大自觉没有脸面,恶狠狠地吼她。 “无妨,最好也给我来两针,我也不想活了,这生锈的针带毒入骨,不出三刻必死,我也想早点解脱,哈哈哈。”谢芜悠的笑声在寂静的林间回响,惹人心慌。 老大有点犹豫了,若是真的想要这些姑娘的命,他何必拿针?拳拳见血岂不更加有威慑力? 其实为了货品能够卖上价,他可是连皮毛都不敢损害半分。 这可怎么办?话都放出去了,不狠狠惩罚这个小妮子,他颜面何存? 想到这里,他又把狐疑的目光投向了这个新抓来的,不禁被她明艳的容色晃了一下眼,尤其是那一剪微微泛红的秋眸,仿佛透过那张毫无瑕疵的美人皮,看到了明晃晃的黄金万两。 想到望月城分部马上要送来的另外两个上等货,他顿时心情大好,终究还是贪婪战胜了理智,防心撤下了不少。 “你看起来倒是博学,那你来想个办法把这针刺进去,若三刻之后她不死,我便放了你,如何?” “此话当真?”谢芜悠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嘴角抑制不住的上勾让她的容色看起来又鲜活了些许,连老大这般心硬的人也有些意动。 “当真,当真。”才怪,他笑着在心里补充道。 “姐姐?”赵歆看着谢芜悠,眼里带着些许祈求。 “姑娘,对不起了。”谢芜悠被解开束缚,朝赵歆行下一礼,似是表达愧疚。 “劳烦把针给我处理一下。”她看向老大,眼里似有霞光。 老大有片刻失神,呆愣愣地把针给了她,“还需要别的工具吗?” 谢芜悠毫不客气,“米醋,烈酒,沸水,磨刀石。” “怎么这么麻烦?”一个人贩子小声提出了异议。 不想老大却说,“去准备。” 一行人长途跋涉,走的又都是野外,车上自然是工具齐全,谢芜悠要的又都是常用物件,故而很快便基本张罗上了,除却沸水准备了一口锅在烧。 赵歆看着锅里平静无波的水面,如同在看自己危机四伏的人生。 他们不可能放过谢芜悠的,但赵歆只是可惜,少了个自己瞧得上的朋友。 “这要泡多久啊?”见谢芜悠把针丢进了白醋里,就迟迟没有其他动作,一人忍不住问道。 谢芜悠望了一眼天色,“把锈泡松了就行,约莫几柱香。” 言罢她又看了一眼老大。 “催什么催?不还有两件货没到?”老大踢了那人一脚。 众人贩子齐齐低下了头,没人敢提醒他,是他自己说最多等到申时就走,否则不安全。 而现在,已经申时三刻了。 直到泡到了酉时,谢芜悠才慢悠悠地把针拿出来,细细地在磨刀石上磨去锈。 又耽误了几刻,她才把磨好的针丢进沸水里煮,直到水烧干了才倒进了酒里。 此时天已经擦黑了。 赵歆在绝望中等待了许久,时时都似乎在沸水里煎熬,她只希望快点把针扎到自己的手指里,不要再拖延了。 “别墨迹了,扎了让我去死,求你了,快点!”终于,她忍不住大喊了出来。 “姐姐,快点,动手!别再折磨我了,好吗?”泪水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渐渐泣不成声。 被她这么一闹,老大似乎如梦初醒,看着黑沉的天色额角流下一滴冷汗,喃喃道:“鬼上身了?怎么拖到现在!那边肯定出事了!快把这个拖延时间的小娘们绑起来,走!” “出事了?”谢芜悠莞尔一笑,天地都为之一亮,她幽幽道: “那也不用顾忌了。” 第200章 原来他赌不起 “你们,你们别过来!”绝路的亡徒持刀抵在玉蓉纤细的脖子上,身边另一个人贩则挟持着元如一,“你们再靠近一步,我们就杀了她们!” 梁甲一站在一队衙兵前,面色难得地严整了些许,眼神盯着贴在元如一脖颈旁的刀尖,衣袍下的手指在微微打颤。 前一日的过往不由得在脑海中浮现。 “元书记,帮本官一个忙呗!就是、扮个女装,做个诱饵,事后必有重谢。”他将双脚翘到桌子上,双手枕在头后面。 “不要,会有危险。”元如一眯着眼看着他,神色防备。 “不会不会,会有人暗中跟着你们。”梁甲一起身扯了扯他的袖子,清澈的目光靠得他很近。 元如一一怔,立马垂下头后退了一步,声音很低,“你不会担心的吗?哪怕可能性很小。” “小元,你要相信我的布置。”梁甲一想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却被他灵活地避开。 “好的,我知道了。”他仰起头,微微一笑。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梁甲一总觉得心里,很悲伤。 从回忆中出来,面前的脸还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只是一把森寒的刀正威胁着他脆弱的生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狂妄自大。 懊悔的填满了梁甲一的胸腔,原来他赌不起那人的命,为何没有早点发现呢? 他强自镇定下来,声若洪钟带着府尹的威压,“尔等同党已伏诛,归降朝廷,戴罪立功方有一线生机,若担上人命,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你们这些当官的,惯会说瞎话!老子才不信你们呢!”人贩子却丝毫不吃这一套,大声怒骂道。 玉蓉的面色黑沉得不像话,恶狠狠地骂了一声“蠢货,还不动手?”两道黑影闪过,迅疾的弩箭已然没入两个人贩子的胸膛,两人圆睁着眼,身体松松地倒地。 梁甲一错愕地转身,弩是国之重器,即使是府衙也没有资格配备,那么来的人是? 楚初云带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人从暗处闲出身形,身后跟着一大群拥蹙,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两个弓弩,原来刚刚那精准的两箭,竟然是一人同时射出的? 梁甲一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司马大人。” 孟恒挥挥手,“此案非同一般,本官岂能坐视不理?” 楚初云早在玉蓉恢复自由后便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嘘寒问暖。 玉蓉只是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便把他吓得一个哆嗦,赶紧去找梁甲一: “梁大人,言心娘子以自己为饵深入敌营,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玉蓉面色稍霁,眯着眼看梁甲一。 梁甲一摇了摇头,“派去的精锐还是没跟上。” 元如一在一个府兵的搀扶下从他身边走过,两人都刻意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对方。 “有蹊跷!”孟恒突然吼了一嗓子,将众人都吓了一个哆嗦,“总跟丢太不正常,这伙人贩子多半会什么迷阵!” 他看向自己身后的一大群人,一个男子立马出列,砰地一声趴在了地上,将脸埋到土里,似乎是在闻什么味道,一面闻还一面朝前爬…… 如此过了一炷香,他才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站起身来,对着孟恒行下一礼: “大人英明,确有阵法。” “那你能破吗?”孟恒问他。 那人状若十分自信地朗声道,“阵法粗陋简单,然,属下见所未见,所以,破不了。” 梁甲一强忍着将他埋进土里的冲动,“司马大人,看来如今只能用笨办法,把周遭都围起来了。” 孟恒仰头看了一眼擦黑的天色,叹了一声,“但愿还来得及。” 正当众人打算行动之时,一阵由远及近的人声传来,伴随着轻巧而细碎的脚步声。 孟恒身后的人纷纷掏出了各式各样的武器,衙兵抽出了刀,楚初云挡在了玉蓉前面,众人皆如临大敌地看着雾霭朦胧之后的一行人。 只有玉蓉一脚踢开了楚初云,看着那个方向,眼里含着流光溢彩的期待。 第201章 司马府欢迎你 “娘子,你没事?”玉蓉快步迎上去,携起为首之人的手。 “玉蓉?你无事便好。”女子清澈而雀跃的声线传来,众人这才看清,从迷雾之中走出的,是一群容貌姣好,却衣裳褴褛的姑娘。 “言心娘子?你单枪匹马把大家救出来了?还破了迷阵?”梁甲一一面招呼着衙兵去招呼被救出的姑娘,一面对谢芜悠的壮举表示惊骇。 谢芜悠有些惊讶,“迷阵?原来你们迟迟不到是因为这个,我不知道有什么迷阵,可能易出不易进。那伙人贩子就在前面不远处,被都被我放倒了。” 她指了一个方向,此时雾霭散去,借着落日的余光,勉强能看清在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男子。 衙兵们得了梁甲一的授意,赶忙往山坡上跑,孟谦身后也有几人出列去查看情况。 被救下的姑娘们方才还有些恍惚,如今可以确定自己得救了,纷纷瘫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唯有赵歆不同,她的形容虽然狼狈不堪,眼里却闪着奇异的光,指着谢芜悠道,“这位娘子好厉害!几个吐息的工夫,便把那些针尽数飞入了所有歹人的丹田处,封了他们的力,再一人一个手刀,十几个大男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言心娘子,原来你这么厉害,必定能够得偿所愿。”玉蓉依旧携着谢芜悠的手,微不可查地朝孟恒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谢芜悠会意,朝她轻轻一笑,又问梁甲一,“民女自作主张,没有干扰梁大人的布置?” “没有,若按下官的布置来,恐怕这些姑娘,包括元书记和玉蓉娘子,都会死。”梁甲一垂下头,看着很懊丧,“回去我就上书城主府,言明此案前因后果,请城主责罚。” 孟恒带着众人走过来,“梁大人不必妄自责,再说此案还未了,梁大人有时间上书,不如好好查查一伙人贩为何会懂阵法,早日将这群祸害铲除了才是。” 他突然搭手拍上梁甲一的肩,迫近他笑着继续:“届时是奖是罚,相信城主心中自有定论。哦,但如果你仕途不顺,也可以来司马府,本将定会优待。” 谢芜悠立马看了眼玉蓉和楚初云,面色都极其难看,孟恒果然嚣张,当着二人的面便敢撬朝廷的墙角,看来是丝毫不把城主放在眼里了。 没等梁甲一想好如何回应,孟恒便又转向了谢芜悠,见她是个姑娘,挥到一半的手募地收回,“欸?这位英雄原来是个貌美的娘子,无妨,你可识得我?我是司马孟恒,司马府用人不问来历,也不拘于男女,若娘子不嫌弃,也可以来我司马府,哈哈哈。” 对方粗犷的笑声震得谢芜悠耳朵发麻,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躬身行下一礼,“承蒙抬举,民女一定会慎重考虑。” “常常听父亲说起孟伯伯英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歆儿这厢有礼了。”赵歆朝孟恒行下一礼,礼数周全,气度不俗,众人的目光复又落在了她身上。 孟恒托着下巴打量她,“看你面相倒是眼熟,你父亲是哪位?” 赵歆大大方方地抬起头,“不知伯伯可还记得,长安的赵家五郎。” 孟恒的瞳孔一缩,周身一震,“丫头,有些话不能乱说,哪怕这里是北境!” 谢芜悠对赵歆颇有好感,见状忙挡在了她前面,“司马大人,这位娘子人品贵重,定不是巧言攀附之辈,请您信她。” 孟恒的表情很怪,“你不知道她在开多大的玩笑!” 被众人齐齐注视着,赵歆却依旧从容大方,看着孟恒笑道,“家父常说,这世上只有一人会唤他呆子。” 孟恒沉着眸光注视着赵歆,谢芜悠站在中间,额角不禁滑下一滴冷汗,气氛在寂静中紧绷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孟恒突然捂着脸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真是有意思,活久了什么事都能遇到,不愧是他的闺女,得亏你遇到了你孟伯伯,不然还有得你受的。” 赵歆紧攥着衣角的轻轻松开,悄悄舒了口气,被官府带走要盘查身份,自己落在北境朝廷手里总是有风险,也会给父皇带来困扰,幸而自己从小爱观画,有幸见过孟恒年轻时的画像,听父皇说过当年的故事,知道孟伯伯是绝对可信的人,才有刚刚贸然出言投靠的这一出。 梁甲一看穿了其中的机锋,甚至已然将赵歆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便立马表态,“既然是孟司马故交之女,那么便不必多余去趟官府了,劳烦司马大人安置。” 楚初云不高兴了,“哦?梁大人平时办案都是图方便的吗?” 梁甲一闭嘴不言,城主府这两位虽然麻烦,但和赵歆身世带来的风波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再说他也并非多看重头上这顶乌纱,不是还有司马府这条退路吗? 玉蓉直接一脚踢了过去,“就你话多,也不看看这里有没有我们说话的份。” 孟恒一愣,“你们是?” “大人,他们都是城主的近随。”他身后的一人答道。 谢芜悠扶额,原来他是不知道…… 孟恒的脸抽了抽,愣了半天挤出一句: “不是说城主身边没有女侍从吗?那她是谁?” 众人:…… 大人!这是重点吗? 第202章 控运之术 玉蓉冷声道,“孟司马神通广大,找奇人异士自己去查呀!” 孟恒也沉了脸,“倒也不必,本官对城主的爱好并无兴趣,只是劳玉蓉娘子转告城主,让她收一些儿女情长上的心思,好好用在治国理政上。以及,不要去肖想不该碰的人,她知道我指的是谁。” “大胆!”楚初云气红了脸,挥起拳头朝孟恒冲去,孟恒身后的人齐齐拔出兵刃,梁甲一和谢芜悠等人则是希望自己能原地消失。 千钧一发之时,却是玉蓉拉住了楚初云,对着孟恒淡淡一笑,“好,玉蓉记下了,请问孟司马还有旁的吩咐吗?” 孟恒视尴尬的气氛和对方隐忍的滔天怒火于无物,自然地摆摆手,“没有了,你二人快些回去复命。” “好,孟司马,梁府尹,小女子告退。”玉蓉施施然行下一礼,楚初云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微微躬身。 “言心娘子,后会有期。”离开之前,她深深看了谢芜悠一眼,脸上带着友好的笑。 谢芜悠额首回礼,玉蓉的心机太过深沉,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叫人捉摸不透用意,哪怕对方看着友善,她也惧于与她深交。 赵歆要和孟恒回司马府,谢芜悠得和梁甲一去府衙记录案情,分别之际,赵歆拉着谢芜悠的手,双眼微红: “姐姐,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知日后可还能相见,给我一个偿还恩情的机会?” 谢芜悠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明天见。” 赵歆忍不住抱住了她,声音放低,“太好了,我叫赵歆,与姐姐一见如故,姐姐莫要忘了我。” 赵歆艰难地放开了谢芜悠,红着眼看着她远去,直到黑夜隐没了她的身形,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看向等着自己的一大群人。 “啊,对不住,让孟伯伯和各位久等了。”她脸一红,赶忙行下一礼。 孟恒大笑道,“哈哈,无妨,殿下和陛下年轻时真是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狡猾的小呆子。” 他引着赵歆坐到马车上,“不过你父皇能凭着这股子呆劲斗到帝位上,你怎么把自己送到了人贩子手里。” 赵歆羞惭地低下头,“说来话长,但我远不如父皇,是真呆,皇宫里都知道的。” 孟恒摇摇头,“你父皇应该急坏了,我这有东瀛忍者,脚程快,可速速前去送信,你有什么打算,是由人护送回去,还是让他派人来接?” “有劳孟伯伯,不过我想在北境多逗留一段时日,让父皇将我的贴身卫队微服派来便好。” 孟恒笑了笑,“他听你的?” 赵歆苦笑着摇头,“与他说,我在尽力劝皇姑回去看看。” “哈哈哈!”孟恒爽朗大笑,“还说自己不狡猾?我看你就是你父皇的克星!” 赵歆也只能跟着笑,若她能克住她父皇,也不至于要偷跑出宫…… 不过父皇他,应该急坏了。 同时,谢芜悠那边。 “言心娘子,你当真不知那处有阵法?”梁甲一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一路上就没停过。 “真不知道,我随便走的,有什么问题吗?”谢芜悠还是很茫然,当时应该认真看看的。 “没有,只是觉得娘子运气很好,随便逛逛就遇见了逃出来的姑娘,接着又随便就走出了阵法。”他对着苍天叹出一口气,“要知道,运气也是破案的要素之一,下官以前运气倒是不错,最近也真真是倒霉。” “破案靠运气,简直是闻所未闻!”元如一的语气颇为不善。 梁甲一一抖,悻悻然闭了嘴。 谢芜悠只是笑笑,她有巫族气运加身,巫星相护,运气确实不错。 控运才是她最强的本事。 “而且,下官早就想问了,这不是谢三娘子吗?大人为何叫她言心?”元如一看了谢芜悠一眼,戳穿地毫不客气。 “……”谢芜悠突然觉得自己运气也不算好。 “二位识得我?”她问。 见元如一表情不对,梁甲一心里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捂住他的嘴,就听他幽幽道: “可不吗?娘子上次在公堂下掀开了帽帷,惊鸿一瞥,让正在审案的梁大人惊艳了三天。” “别说了。”他冲上去捂元如一的嘴,对方却激烈地挣扎,“唔,你滚开!他还说,还说,唔,说娶妻便要娶个和谢三娘子一般美貌的!” 梁甲一的脸红成了虾子,看着谢芜悠连连摆手,“浑话而已,朋友之妻不可欺,谨兄与我是惺惺相惜,我断然不会对三娘子有别的想法。” 谢芜悠倒没有怀疑梁甲一的用心,只是总觉得元如一的态度有些怪,这种带着些哀怨的醋意,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面对李谨的时候,自己也常常有过。 她的睫毛颤了颤,可是,他们俩,都是男子…… 那种情感,不是只有男女之间才会有吗? “咳咳,那个,无妨,既然二位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也不遮掩了,听柘公子说梁大人去龙城查过宁远一家,不知可否方便告知结果?”谢芜悠顺势转移了话题。 梁甲一一脸苦色,“唉,龙城人说他们压根没到,一家人就这么没了踪迹,我顺着追查,又恰好查到了拐卖姑娘的线索,便顺着先解决此事了。” 谢芜悠一惊,看来背后的人朝宁家出手了,如此穷凶极恶,又是为了掩盖怎样的阴谋? “还有,阿福的事情谨兄已和我说过了,我查到阿福生前心有遗憾,常把天地不仁挂在嘴边,直到一年前才有了变化,我怀疑和什么邪教有关。” 谢芜悠点点头,“多谢梁大人,我知道了。” 她梳理了一下现有的线索,渐渐地串成了一个巨大的网,那背后势力的样子慢慢现出轮廓。 虽然两个世界的偏差在于“孟谦”,但法门会开启,应该本就是有心之人的谋划。 他们利用人心里对这片天地的怨气,行邪术开启法门,毁灭一切。 只是他们自己求的又是什么呢? 她有一种直觉,或许在孟府查不到她想要的,但可能有意外的收获。 第203章 冒牌货 经过拐卖一事,谢芜悠不但有了“金纸书”,还得到了孟恒的亲口邀请,因此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司马府,住进了一处叫梅花苑的院落。 谢芜悠看着梅花苑奢华的牌匾,嘴角抽了抽。 此处她有印象,预见之境里,“孟谦”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将此处改成了……菜地。 因为,阳光甚好,土地甚肥…… 正出神间,一个柔软的身体扑上来抱住了她。 “姐姐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赵歆喜不自胜,眼眶甚至有些温热。 谢芜悠心里一暖,轻轻回抱住她,“抱歉,不过歆儿也拄这吗?” “是我求孟伯伯将你安排在这的,希望姐姐不要介意。”她放开谢芜悠,改为携住她的手,“我带姐姐进去,姐姐看看喜不喜欢。” “好。”谢芜悠答应得好,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因为此处在她印象里只有农田,她还看到过“孟谦”撸起袖子,卷着裤腿在阳光下劳作的样子。 故而等进到院中,谢芜悠着实被其中的华贵惊叹到了,这与她记忆中的梅花苑不能说不像,只能说毫无关系。 初秋开放的花卉在院子里争奇斗艳,遮去了梅花未开的不足,石板铺就的小径幽深曲折,木制建筑有一种古朴的大气。 一湾清泉生的恰到好处,旁边摆了琴棋书画茶,还挂了几只毛色现鲜艳的鹦鹉。 谢芜悠问道,“挺好的,只是歆儿要在望月城逗留多久?不急着回家吗?” 赵歆引着她坐在茶案前,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会多待一段时日,我当初偷跑出来,也是想要做到的事。 姐姐不问我是谁吗?只要是你问,我必不隐瞒。” 谢芜悠摇摇头,赵歆的身份她大致心中有数,但也不必完全说明白,“歆儿不也没问我是谁,你我一见如故,自然而然便好。” “好一个自然而然。”赵歆莞尔一笑,往茶中加了几朵桂花,“若姐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以说,只要我能出一份力,定不推辞。” 谢芜悠额首,心里思考着能不能让赵歆直接去问孟恒,当初为何要去谢府求亲。 如果那样的话,可能自己会立马被当做别有用心的人给赶出去。 谢芜悠举起茶杯垂眸思索,要查偏差,有两种思路。 一则,认为关键在于婚事,预见之境中婚事顺利,婚后也美满幸福,故而可以查一查孟恒来提亲的原因,这个也比较好入手。 另一方面,认为关键在于孟谦,预见之境的孟谦和她见过的孟谦显然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必然存在真假之分,她见过的孟谦与传闻相符,和孟恒相处时也看不出破绽,不大可能是假的。 如此说来,预见之境里的孟谦,也就是那位胸口有朱砂痣的良配,应当是冒充的! 他可能是用了易容术或者别的法子改容换貌,凤安不是凭空冒出来的,真正的孟谦很可能早就在婚前和凤安跑了,此人替代了他的身份,娶她为妻。 可他与孟谦性格迥异,才能也有云泥之别,平日也未见他遮掩伪装,孟恒为何毫无察觉? 还是说,孟恒从头到尾就知道这件事! 知道这件事,且同意旁人替代儿子娶自己? 能把亲子的身份拱手相让,那人必定与孟恒关系匪浅。 且说明向谢家提亲这件事,应当与孟谦本人无关,是另有旁的目的,且是只要把她娶回来,就能达成的。 那是为了她,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谢家呢? 假孟谦至今未曾出现,但她有预感,在此守株待兔,不久便可得偿所愿。 那么现下,只需查清司马府向她提亲的动机。 她放下茶杯,淡笑道,“还真有件小事想请歆儿帮忙。” 赵歆闻言一喜,“但说无妨。” 第204章 郡王真迹 谢芜悠思索了一瞬,她想从赵歆这讨个便利,能够时不时在孟恒面前露个脸,熟稔一些后再谋求查清真相的时机,可这样直接开口难免让她以为是利用自己攀附权贵,寒了那份真挚的情义。 于是她委婉道,“我初来乍到,不懂司马府的规矩,歆儿是贵客,如果司马大人没有别的指派,能否让我跟在身边,如此我也能狐假虎威一番,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噗嗤——”赵歆捂着嘴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姐姐顾虑地是,也请放心,我父亲和孟伯伯是莫逆之交,只要我在,定会尽力护姐姐周全。” 谢芜悠朝她敬了一杯茶,“有歆儿这句话,我就心安多了,你我交心,本不该谈这些,只怪我胆子太小,不如这样,你来星会还没好好逛过,是否需要我带你逛逛?” 赵歆眼神一亮,“甚好,我没什么本事,但尤其喜欢观画,听闻星会有澜国那位郡王的真迹,姐姐可知道在哪?” “哪位郡王?穆沉熙吗?”澜国历代流过来的郡王亲笔不算少,但唯有穆沉熙的画被众人追捧,争相模仿。 赵歆猛地站起来,激动地直跳脚,“对,就是他!我看过仿作,那意象已然十分恢弘,便一直向往着能见到真迹,姐姐能否圆了我这份心愿?” 谢芜悠心里一动,“别处见不到吗?那穆沉熙看着是个爱赠画的。” “姐姐,你在说什么?”赵歆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摇了摇,“整个北境乃至明国,只有望月城有人曾见过穆沉熙,也只有那么一幅画,别处也只有他的传说而已!” “只有望月城有?”谢芜悠沉吟,“那的确值得去看看,我带你去找。” 穆沉熙曾说过要回来重新认识她,她虽未当真,但也曾暗暗期待了十几年,如今看来他是爽约了,但那张望月城独有的画里,或许有关于此事的线索。 —— 慕文斋是星会最大的书画斋,尤其以画闻名,其中不乏各朝古画典藏的流通,但也有很多新起之秀的优质画作出售。 东家自称风雅客,素来以眼光毒辣为人称道,他所看上的画,皆是上佳之作,因此慕文斋内除了非卖品,没有任何一张画能在墙上逗留超过十日。 故而,后来人称慕文斋的画为“十日展”。 望月城富饶,爱画之人众多,与好的画作失之交臂实在可惜,在同好的建议下,慕文斋平日只展画,不售画,只留每月月中月尾对所展之画进行一次拍卖。 传闻中的那幅画,曾经震惊北境与明国的穆沉熙亲笔,便是在此售出。 今日恰好是月尾,谢芜悠和赵歆打算待拍卖结束后找风雅客询问画作去向。 顺便问一问托他卖画的那位传闻见过穆沉熙的先生的线索。 慕文斋内有一股好闻的墨香,环境也较为雅致,拍卖的厅堂不大,参与的人却尤其多,因此坐起来略显拥挤。 所幸分了男女席,中间还挡了个彩绘屏风,倒是照顾了来买画的小娘子。 “言心娘子,好巧。”刚一落座,谢芜悠便听见旁边传来熟悉的声线,她转头看去,不是玉蓉是谁。 她微微垂头表示见礼,将赵歆和玉蓉互相介绍了一番,两人的表现都是淡淡的,貌似有什么她看不见的硝烟。 谢芜悠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便朝玉蓉搭话,“真是巧,玉蓉娘子来买画吗?” 玉蓉笑得温柔恬静,“是呀,来看看有什么新画,风雅客这厮自诩文人,向来不给城主府面子,因此城主想观画,也只能老老实实让属下来参加拍卖。” “原来如此,正好,歆儿精通鉴赏之道,可以为玉蓉娘子参谋参谋。”谢芜悠努力缓和气氛。 “是吗?”玉蓉一挑眉,审视般地看向赵歆,在谢芜悠视线投来的一瞬变为温和的笑: “那就有劳赵娘子了。” 赵歆扯了扯嘴角,态度有些热不起来,虚虚抱了一个拳,“不敢不敢。” 幸而此时一人走上了台前,才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第205章 千金一画 “感谢各位同好赏脸莅临小店,不才风雅客,见过各位。”文质彬彬的男子躬身行下一礼,在坐皆是知礼守礼的,纷纷起身回礼。 自此,拍卖开始。 先上的是几幅名家古画,都已展出半月,因此不用过多介绍和犹豫,很快便被有意者拍到收入囊中。 “歆儿,这几幅画如何?”谢芜悠问赵歆。 赵歆微微摇了摇头,“都是名家之作,厉害在年头,水准算稳定,从收藏上来说还是不错的,一般店铺都会拿这些压轴,这家店倒都放在前面了,且看他后面都是什么宝贝。” 谢芜悠点点头,笑盈盈转向玉蓉道,“可以再看看,歆儿说后面也许有更好的。” 玉蓉却道,“倒不用顾忌那许多,言心娘子喜欢哪张,我便买哪张,总之慕文斋出不了错。” 她甜甜一笑,“况且画的好坏,本就不能用一把尺子来衡量,各有各的意境,各人也有各人的喜好,若见着好的便要抢到手里,那岂不是可惜了真正喜欢的人? 你说呢,赵娘子?” 谢芜悠微微蹙眉,玉蓉这话说得委实有点不留情面了,虽说论道理也不错,但总有些锋芒太露,让人下不来台。 赵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恭谨谦和,“玉蓉娘子说得的确有道理,只是这拍卖场上都是各凭本事,倒没有什么不夺人所好的禁忌,各自去争便好。” 谢芜悠有些听不懂了,这二人是在打什么哑谜吗? “好一个各自去争,那便看。”玉蓉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些狠厉。 谢芜悠无法袖手旁观了,拉着玉蓉的袖子打圆场,“好了,歆儿今日是陪我来看热闹的,应当不会与你争画。” 倒不是她托大替赵歆应承什么,只是她确信赵歆身无分文,是绝对不会用世叔的银子买如此贵重的画回去的。 她与赵歆虽相识不久,但总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令人心安的气质,让人莫名信重,这种奇异的熟悉感如同家门口的花香,日日闻见,但真在别处见到了,却一时叫不出它的名字。 赵歆望向玉蓉,“我的确不会与玉蓉娘子争画,只是旁人未必不会争,我只能在此祝娘子好运。” 玉蓉握住谢芜悠拉着她的手,笑道,“那便在此多谢赵娘子了。” 谢芜悠不明所以地任她握着,瞥见台上那风雅客又站了上去,对着台下施了一礼,侧身示意侍从奉上一个盖着红绸布的托盘,看里面的形状显然是个卷轴。 “各位同好,这便是今日最后一幅画,也是鄙人拙见最好的一幅,作画的是我望月城的一位画师,其画风颇具穆沉熙之风骨,出于某些顾虑,此画作并未在上一轮展出,此番是第一次现世,请各位评鉴。” 此话一闭,台下立马喧闹了起来。 “无名客,是无名客!” “那位横空出世的新起之秀!据说画风似穆沉熙,但是画工要更令人惊艳!” “他的上一幅画,一挂出来就被权贵围堵,无论如何也要买,险些将慕文斋搞垮,因此这幅才未得展出,直接拍卖!” 赵歆早在听说画风像穆沉熙时便坐直了身体,晶亮的眼睛黏在那方红布之上,仿佛要盯出个洞来。 玉蓉紧了紧谢芜悠的手,“如此名气,倒是适合拿来充城主府的脸面,言心娘子觉得呢?” 谢芜悠正白着脸思索着什么,听到玉蓉的话先是一愣,随即扯了扯嘴角,道,“也不必勉强,毕竟是无名之辈,还是要求个物有所值。” “你说得对。” 伴随着一阵静默,风雅客揭开了红绸布,将画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中的颜色终于得见了天光,流泻出纸张,晕染开绚丽的流光,在独属于它的人间大放异彩。 所有人都在见到画的那一刻愣住了,随之都下意识地,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五百两!” “一千两!” “一千二百两!” …… 不等风雅客开腔,人们便争相开始竞价,满堂喧闹,场面一度要失控。 “一万两,黄金。”玉蓉的声音清脆坚决,如一块大石落进了沸水里,止住了一切躁动。 她负着手站起身,无惧于各式各样的眼光,坦然道,“风老板,这画,城主府收了,不知您”她转身看了眼神色各异的人,“以及各位同好,有没有异议?” 望月城的地界,城主府便是老大,其他人再豪横,也都不敢与城主府相争,再加之一万两黄金,旁人也轻易拿不出来,值得纷纷闭了嘴。 “这下好了,和穆沉熙的《澜山图》团圆了。”有人小声不忿道。 赵歆和谢芜悠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 城主府赵歆去不得,看来这《澜山图》是暂且与她们无缘了。 玉蓉勾唇一笑,附耳对谢芜悠轻轻说了一句话。 第206章 姐姐可知磨镜 姑娘呵气如兰,打在谢芜悠的耳畔,略有痒意,她道: “其实《澜山图》被城主存在别院里,那里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住,言心娘子有没有兴趣随我去看看?” 谢芜悠下意识地看向赵歆,见她如同霜打的茄子,眼里的神光都黯淡了,心里一软,轻声问道: “容我冒昧,如果歆儿也能去的话……” 玉蓉勾起的唇角微微一松,语气还是爽快的:“当然,两位是一道的,理应同时邀请,恕我失礼。” “姐姐,去哪呀?”赵歆听见谢芜悠叫她,赶忙凑了过来。 “去玉蓉娘子的住处看那张画。”谢芜悠对她轻声道。 听见这个消息赵歆该是高兴的,但她却犹疑地看了一眼玉蓉,道: “是否太过打扰?” 玉蓉微笑,“无妨,我盼着二位去呢,请稍等我一下,我差人将这副画护送回去。” 她同两人施了一礼,随着等候已久的风雅客去雅间,几个高大的郎君从男宾席起身,跟在她们身后。 没买到画的人看着玉蓉的背影,小声互相讨论: “这位娘子是谁?从未听说城主身边有女官。” 一人摸着下巴猜测,“应该并不算重臣,否则今日这么大的日子,怎么会被打发出来买画?” 提到城主,郎君们的脸上浮起一道红晕,“今晚月江祭,又能看到城主了,这画给城主又何妨?” “哈哈,是,咱们城主天仙下凡,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全天下没有任何女子比得上城主!” …… 赵歆倒没有在意自己被包含在了“不如城主”的那一列,只是颇有些讶异地看向谢芜悠: “今天是盛名在外的月江祭吗?难怪路上如此喜庆,我还当从来如此呢。” 谢芜悠有些惭愧,她带赵歆出来是自诩向导的,却连月江祭这么重要的节日都忘了介绍。 月江祭是望月城特别重要的节日,旨在感恩月江养育神州万民的恩德,向来都由城主府主持,欧阳沐十二岁第一次露面时,便是以跳祭舞的名头,此后更是每年都跳,作为与民同乐。 因着她的美丽与开明,望月城的城民才会如此爱戴和崇敬她,将她奉为神明一般完美的存在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赵歆提到刚刚那幅画和比穆沉熙的仿品还要高明许多,不一定不如原作。 无名客并不是一个艺名,而是画师本人不愿留名,大家不知怎么称呼他,便以无名相代。 谢芜悠羞恼地握紧拳头,她虽然不是很懂画,但基本的鉴赏还是会的,这无名客的画,显然和她怀里的小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且李谨还亲口说过自己该感谢穆沉熙,因为“画风”。 这位无名客,多半便是李谨了! 一幅画卖万金,李谨他还装什么穷! 因着他在醉城那句发了俸禄买醋,她可是一直想着拿自己那几两银子接济他的。 如此说来,这一路上中的奖,买的便宜…… 谢芜悠正恨不能找个地缝把自己埋了,一只柔软的小手便挽上了她的胳膊,转过头,赵歆冲她笑得暧昧: “姐姐的脸红成这样,可是在思念心上人?” 谢芜悠一抖,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我才没有想他呢!” 赵歆嘴巴一嘟,“好,姐姐果然有心上人了,妹妹我看来是没机会了。” “不是……”谢芜悠突然意识到什么,疑惑地看向她,“什么机会?” 赵歆冲她眨眨眼睛,笑得神秘兮兮,“姐姐可知‘磨镜’?” 谢芜悠愣了愣,正想细问,玉蓉回来了,手上并未带画,身后不远处悄悄跟了几个郎君。 她热情地挽住谢芜悠的另一个手臂,“走,快午时了,别院可没吃的,我们去酒楼吃好的。” 食楼是全望月最好的食楼,菜色这是上上之品,只是三人都并未沉醉其中,谢芜悠是因为吃惯了李谨做的,另外两人就不知为何了,结账时三个娘子差点打起来,最后还是由玉蓉掏的钱。 “无功不受禄,我二人受之有愧。”谢芜悠道。 赵歆也连连点头。 玉蓉忙摆手,“哪里是无功,是大功,拐卖案城主不好赏赐你们,便把功都记在了我头上,我得了不少好处,才是真的受之有愧,今日你们可得让我好好感谢一下。” 此时吃完饭已有一段时间,玉蓉迟迟没有说离开,而是请了个茶案品茶。 “是我选了司马府,本就不该找城主讨赏。”谢芜悠喝了一口茶,这次已经加了茉莉进去,比之前更加清香。 知晓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会扯到司马府对城主府的制衡,谢芜悠及时转移了话题: “玉蓉娘子的茶这么好,城主该是经常夸赞。” 哪知玉蓉却是看着她,眉眼中带着认真和雀跃: “你喜欢就好,旁人没有喝过,城主也没有。” “哈哈。”赵歆放下茶,轻轻笑了两声。 第207章 得见澜山 “你笑什么?”玉蓉的神色有些阴沉。 赵歆摆了摆手,“对不住,只是在想玉蓉娘子如此茶艺,若是从前没给人尝过,那岂不是都倒了?” “确实如此。”玉蓉却是冷哼一声,“也无人敢喝不是?” “哈哈哈,娘子真幽默。”赵歆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品着喝下,“那恕我嘴馋胆大了。” 谢芜悠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小心玉蓉娘子治你罪。” 玉蓉也跟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似乎带着些许藏不住的戾气。 三人喝完茶,才由玉蓉引着,慢悠悠地朝别院走,路上却是越来越热闹喜庆,还有不少披坚执锐的府兵,谢芜悠这才发现,别院似乎离月江祭的祭台很近。 玉蓉笑着介绍,“今晚月江祭,二位站在别院的阁楼上,恰好能看得清清楚楚呢。” “太好了,真是谢谢玉蓉娘子了。”赵歆高兴得不行。 谢芜悠也感到有些惊喜,“如此甚好,长这么大,我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机会呢,玉蓉娘子可要在城主府长长久久,以后我年年都要来找你。” 玉蓉琥珀色的眸子一深,露出几分深邃复杂的神采,落在唇角淡淡的笑意上,“求之不得呢。” 此时已然到了别院门口,古朴的木门有一种时间的厚重感,匾额上书“温府”,苍老的守门人百无聊赖地摇着蒲扇,院内葱郁幽静,几丛藤蔓不甘寂寞地爬出墙头,这样一处院落在闹市中显得尤为低调,几乎没有人会将它与城主府联系在一起。 玉蓉与守门人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两人推开门进了院子,布置也算雅致,与谢府颇有相似之处,走过几个弯,竟然有一眼浑然天成的温泉,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瞧着便十分舒服。 “原来温府住的是这位老爷。”谢芜悠笑道。 玉蓉答道,“是,这院落便是为了它置办的,言心娘子可想试试?” 谢芜悠摇手,“哈哈,不敢泡城主的温泉。” “这有什么事?”玉蓉十分殷切,“此处我说了算,我这就安排人服侍两位沐浴。” 赵歆讶然,“玉蓉娘子真厉害,想必是城主身边的红人?” 赵歆的表情有些怪,谢芜悠忙打圆场,“还是算了,不好连累你受罚。” 赵歆也没有坚持,“下次我得城主许可了一定邀你们过来。” 从石子路走出去,有一团花团锦簇的小园,便隐隐可见后面三四层高的阁楼,按照方位一算,应该就是玉蓉说的绝佳观礼点。 “两位这边请,《澜山图》正存放在阁楼顶层。”玉蓉指了个方向,拉着她们往楼内走。 赵歆的呼吸紧促了几分,看着有些紧张,她攥着谢芜悠的手,神色激动,“那可是《澜山图》!我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看到,两位姐姐真是我的贵人。” 玉蓉看她那痴样,心里只觉得好笑,她是什么底细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装什么乡野村姑呢! 谢芜悠也有些期待,“我也是第一次得见,该说玉蓉娘子是我们两人的贵人。” 玉蓉只是摆手,面上的神色有些嘲讽,“不敢不敢,真正的贵人另有其人,一幅画而已,我不敢居功。” 谢芜悠一怔,她这样子,莫名地像欧阳柘…… 是了,回头可以找欧阳柘打听一下,毕竟这位城主府新贵身份颇让人在意。 几人不再说话,顺着阶梯上到四楼,一副云雾飘渺的山水画便正对着楼梯口,转瞬间便夺走了除玉蓉外两人的呼吸。 画中的高山云雾,仿佛带着清冷的凉意,丝丝缕缕地填满屋子,将所见之人瞬间带入澜国山水之中,于山巅起舞,云里遨游。 待到赵歆和谢芜悠稍稍回神时,玉蓉好像已经离开有一会了,隐隐约约记得她临走时说,是去准备月江祭的事宜。 赵歆走近画,颤抖着垂头细看,一面看一面赞叹,“山中草木走兽,无一不栩栩如生,仿品不及万一……”突然,她的眼神一顿,“咦?怎么有只白猫,澜国的山里有白猫吗?” 谢芜悠浑身一震,忙凑过去看,画中的小白猫与她当年附身的那只一般无二,正慵懒地趴在一片晕影里打盹,再看那晕影的形状,似乎是一轮明月。 意识到什么,她赶紧在画中寻觅,不多时便在画的一角找到一个背着行囊的身影,眼神所对正是小白猫的方向,挺拔的身影如同屹立不倒的承诺。 她心里有些震撼,穆沉熙从未忘记小白猫,也没有忘记过对她的承诺,月影寓意望月城,这幅画是想告诉她,哪怕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他穆沉熙也必会前来,兑现自己的承诺。 赵歆突然惊呼道,“姐姐,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第208章 李谨是负心人 谢芜悠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赵歆的神色很怪,惊讶里带着藏不住的激动,以至于声线都在颤抖,她抓着谢芜悠的手来维持平衡,才勉强说出口: “世人都道无名客是画风与穆沉熙相仿,因此名声大噪,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谢芜悠也身形一抖,忙问,“此事不小,你有几成把握?” “至少有八成,姐姐,我从小便爱看画,没什么大本事,但基本上能从画里看出一个人的品性,穆沉熙端方君子,如松如竹,兼有挥斥方遒的霸气和细致入微的温柔,这种人世上总共也没几个,无名客较之只是多了些沉稳,比起两个不同的人,他们更像是一个人的不同年纪!” 谢芜悠不明白了,赵歆能辨画识人,她却是实实在在见过两人,无论是年龄还是外貌,统统都对不上,怎么也不该是一个人。 赵歆还沉浸在自己的激动里,“今天拍卖的那幅显然是新画的,说明穆沉熙就在望月城,但他容貌俊美非凡,用真容必定藏不住行踪,我猜他是易了容。” “易容?”谢芜悠想起什么,“如何易容?” 赵歆正要说,窗外突然传来喧闹的烟火声,房间内闪着明明灭灭的光,她们推开窗户,便见到了漫天绚烂的烟火。 “月江祭开始了。”赵歆的眼里倒映出璀璨的姹紫嫣红,嘴角勾起真诚的笑意,谢芜悠也倚在窗边,暂且放下了诸般心思。 也不知李谨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怎么还不来找她? 她看了看手上的相思盈袖,唇角弯了弯,有它在,无论她跑到何处,李谨都能找到她的。 “啊——他?”赵歆突然惊呼一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谢芜悠看下去,随着悠扬的琴声,身着红群的绝美女子在祭台上翩翩起舞,身段玲珑,动作如行云流水,刚柔并济,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她那张惊艳众生的容颜。 望月城城主,欧阳沐,传闻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美人,是天地的恩赐,造物的杰作。 那女子仰起头,朝阁楼上的谢芜悠勾唇一笑,当真是倾城倾国,让世间别的女子都失去了颜色。 谢芜悠却无心流连她的美色,只是抿着唇看着祭台一角的人,面色有些阴沉。 为欧阳沐抚琴伴舞的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李谨。 回了望月城,他不来找她报平安,竟然去给城主大人伴舞? 且相识这么久,她竟从来不知他会抚琴! 若是其它的,谢芜悠也就忍了,可那是琴,是她最爱的,但如今第一次听闻他的琴声,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 谢芜悠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远远地看着他低头抚琴的身影,仿佛一缕抓不住的青烟,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流走,再也追不回来。 她想得入神,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赵歆,也正看着李谨的身影,泪如雨下。 月江祭之后,照例欧阳沐要在城民面前说些场面话,再宣布一些官员任免的事宜。 她似乎是看了眼阁楼,带着些挑衅的意味,对着痴迷的人们笑得风情万种,朗声道: “户部郎中李谨,即日起升任城主府侍中,望勤勉行事,不负望月城民。” 李谨上台躬身行下一礼,“下官尊令。” 谢芜悠紧紧攥起了拳头,李谨在做什么?望月城城民人所共知,城主府内的职位,几乎等同于欧阳沐的后宫。 并非有什么实质上的风月轶闻,只是进城主府任职的男子个个丰神俊朗,且都迟迟不成婚,府上连侍妾也是没有的,仿佛成了欧阳沐的所有物,因此才有“后宫”之说。 谢芜悠感觉自己头上绿油油的,甩都甩不掉。 可无论怎么告诉自己是另有隐情,也无法挥去心头那团雾蒙蒙的委屈。 以他的本事,哪怕情势再紧急,只要人回了望月城,便会先来找她报声平安,再将之后要做的事情知会一声。 而如今,却是连面也不露一个,就打算悄摸摸自己进城主府吗? “姐姐,能不能帮我见到李谨。”赵歆的声音有点哑,谢芜悠转过头,才发现她好像刚刚哭过。 “怎么了?”谢芜悠心里一紧,耳畔似乎有一个絮絮叨叨的惜花,正摇头晃脑地讲着一个负心郎君的故事。 她摇了摇头,努力告诉自己去想李谨好的地方,去想他让人信重的人品,绝对不会…… 她突然想到了他黑云压城般的业障…… “姐姐,有一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赵歆抓住她的手,眼眶红红,“而对于我来说,这件事情便是见他一面。” “哪有这么多玄之又玄的?你且和我说,是不是这个混蛋负了你!”谢芜悠虽是在问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声音又凶又颤。 赵歆没有心思疑惑她的情绪,只是看着空茫地远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总之我该见他一面,也算是个了断。” “你能同我说说吗?”谢芜悠的声音里含着些许乞求。 赵歆却是哭着摇头,“对不起姐姐,我不知该怎么说,你能帮我见到他吗?” 谢芜悠望向窗外,与望月城里千万道视线汇在一处,落在那个挺拔的背影上,灯火的光使他比平素还要柔和,但为何总觉得陌生而遥远。 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好,我们去他家守着,不信见不到他。” 赵歆拭泪的动作一顿,“姐姐知道他家在哪?” “恰巧知道。”谢芜悠将眼神从窗外撕开,朝楼下走去,“离此处不算远,我们快去快回。” “好,谢谢姐姐。”赵歆小跑着跟在她的身后,有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好像从前觉得有多么难,多么不真实的事情,只要在言心姐姐的身边,就会变得迎刃而解。 谢芜悠带赵歆来到了李谨的小院,深吸了几口气,推开了院门,径直把赵歆带进了院子。 赵歆站在了篱笆外面,面露犹豫,“姐姐,这儿毕竟是别人家,我们这样是否不太合适?” “无妨,进来等。”谢芜悠并未解释缘由,只是拉着赵歆进院坐下。 初秋的夜里到底是凉的,谢芜悠无心和李谨守什么虚礼,便将赵歆安置在院子里,自己进了书房,先去处理那些画。 赵歆一心认为无名客和穆沉熙是一个人,见到画恐怕会有别的顾忌,恐怕就更加问不出真话了。 然而推开书房的门,再掌上灯,面前所见的场景,却是谢芜悠如何也没想到的。 第209章 北哀帝李谨 书房之内所有的画像,都被收拾地干干净净,一张不留,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时间收拾画,难道李谨早就回来过了吗? 谢芜悠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揉了揉脸,还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招呼着赵歆进屋: “歆儿,外面冷,进来等。” 赵歆没说什么,如她所言进了屋,与她相对坐下,手指叩在桌面上,轻轻蜷了蜷。 “歆儿受累,我们今天可能等不到他了。”谢芜悠咬着唇瓣,她其实并不愿意面对,李谨可能只是不想见她。 有相思盈袖在,李谨便知道她在这,知道却不回来,便真的是在回避了。 她紧了紧胳膊,在醉城寻不到他的恐惧再次浮了上来,将她的周身裹住,唯独剩下刺骨冰凉的冷。 “没事,不是有姐姐陪我吗?”赵歆覆住她的手,带来了一些暖意。 谢芜悠一怔,此情此景下,她突然明白,赵歆身上那种让她心安的气息,竟然是源自于和李谨的相像。 赵歆的气息,很像李谨…… 怎么可能? 是因为都是皇室中人吗? 谢芜悠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了口:“歆儿,抱歉,我想问,你是明国的公主。” 赵歆点了点头,“不敢隐瞒姐姐,我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封号乐安。” 谢芜悠垂目沉思,如果是帝气的缘故倒也说得通,她认识的皇室中人不多,除却十分熟悉的赵越,便只有赵歆和李谨了。 察觉到赵歆在看她,谢芜悠额首行了一礼,“见过乐安长公主,家父谢蕴之,小女在家行三。” 赵歆眼神一亮,“你真是我姐姐?谢夫人可是我亲姑母。” “不敢,我非嫡母所出,只是父亲的庶女。” 赵歆一愣,随即笑了笑,“抱歉,是我冒昧,但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亲姐姐了,还望你不要嫌弃我这个妹妹。” 谢芜悠垂下头,“不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时间也就慢慢过去了,直到晨光熹微,天色渐渐明亮,谢芜悠才揉了揉酸痛的腿起身,黑沉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我们走,他不会来了。” 赵歆却没有动,而是定定地看着她,“李谨,就是姐姐的心上人。” 谢芜悠复又坐下,有些无奈,“你总是如此通透。” 赵歆摇了摇头,“那姐姐可知道,两百年前,曾经有一位帝王,也叫李谨。” 谢芜悠精神一振,“不知,在北境,前朝古史是机密,不为外人道,也不让人谈论,两百年过去了,知道的人很少。” “唉,在明国不算。”赵歆轻轻叹了一口气,“李谨是北境最后一人帝王,世称北哀帝,随着‘皇廷之殇’一起没了踪迹,此后北国变为北境,诸侯变为城主,各守其政,以待先王归来。 姐姐应该也不知道‘皇廷之殇’具体是什么,毕竟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 “的确不清楚,只知道是什么诡异的大难,以至于如今也无人敢踏足北沙城。” 赵歆的面容隐没在暗处,模糊了轮廓,声音也透着诡异: “北国皇都北沙城,在两百年前如同受了诅咒,界碑之内,一瞬之间,所有活人,全部化成了石头,君王李谨却不知所踪。但我朝国师却坚持帝星未落,直到五十年后他驾鹤西去也依旧坚持。” 谢芜悠感觉心都沉了下去,“也就是说,北哀帝还活着,起码活到了一百五十年前!” “不。”赵歆却摇了摇头,“是活到了现在!” 第210章 她应该及时抽身 “姐姐,明国宫中有他的画像,我自小看着长大的,虽然灯火阑珊,但我自信绝不会看错,这个李谨便是两百年前的北哀帝,绝无虚言。” 见谢芜悠神色恍惚,赵歆眼神一黯,“是太匪夷所思,不怪姐姐不信。” 谢芜悠却是点点头,“不,我信你。歆儿,谢谢你告诉我,我知道他为何要避着我了。” 赵歆轻轻拥住她,柔声道,“姐姐,我自知没有资格对你的事情指手画脚,但为了求一个心安,我还是想劝你,他的事情你掺和不起,如果能抽身,还是……” “歆儿。”谢芜悠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应当也和你想得一样,所以一声不吭地帮我做了决定。” “姐姐,有这份情意在,你即使退一步,也值得相爱一场。” “他是个很好的人,人品贵重,体贴入微,我心悦他,这没有错。” 赵歆搂紧了她,“是,是,没有错,你没有错。” 谢芜悠澄澈的眼眸倒映出晨光灿烂,倏地带上了些许笑意,“那么既然无错,就不该放下,如果要放下,那我们判断对错的意义又在哪呢?” 赵歆轻叹一声,“我只是心疼姐姐,但若是姐姐坚持,我也决不会阻拦。” 她撑起身子,握住谢芜悠的手,“以后的日子,恐怕会很艰难。” 谢芜悠摇了摇头,有什么比阻止灭世更加艰难的?若知道现有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变为齑粉,那么什么重要什么无关紧要,自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提及灭世一事,有些东西得赶紧查了。 她直了直身子,向赵歆行下一礼,诚恳道,“冒昧问公主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真实缘由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并非我个人的私事,请公主指教。” 赵歆忙去扶她,“姐姐,别如此生疏,你救了我的性命,但凡我知道的,定会如实相告。” 谢芜悠轻松地笑了笑,“好,多谢,孟司马与我父亲都来自明国,且是众所周知的政敌,但不久之前,孟司马突然来谢府替独子向我提亲,这婚事没成,动机却一直成谜,那日听你说见过孟司马的画像,听陛下讲过当年的事,所以想问问,歆儿你是否知道,我父亲和孟司马,可是在明国时就有什么特殊的过往,才使得他们这些年来一直针锋相对?” “姐姐,我大致知道为何。”她拍了拍谢芜悠的胳膊,示意她放宽心,“其实我在宫里看到的,是一幅二十年前的四人像,包括我父皇和孟伯伯,我喜欢那幅画,父皇便把当年的故事都告诉我来哄我睡觉,所以我大致清楚他们的恩怨,虽然涉及一些秘闻,但我也会如实告诉姐姐。” “多谢,那另外两人是?” 赵歆顿了顿,看着她道,“谢明诚、穆明心。” 见谢芜悠神色迷茫,她心中了然,继续道,“看来姑父未和你提过,无妨,谢明诚应该便是姑父和孟伯伯不对付的原因,他……算你大伯,而穆明心,就是穆沉熙的父亲。” 这消息过于反常,以致于谢芜悠有些懵,“什么,我有大伯?而且怎么扯上了澜国郡王的父亲?” “说来话长……”赵歆一副要细细道来的样子,谢芜悠心里好奇,但也不能忽视两人已然枯坐了一夜的事实。 于是她打断了赵歆,“歆儿,既然三言两语说不完,那么在讲之前,请容我去为你做些早膳。” “我和姐姐一起。”赵歆赶忙起身,跟着熟门熟路的谢芜悠来到厨房,见她揭开锅盖,然后身形一僵。 谢芜悠举着锅盖,凝视着下方,任由泪水从脸颊滑落…… 第211章 明国往事01 “从今日起,你叫谢明诚。”高高在上的男人俯视着堂下的郎君,眉眼间蹙着忧愁。 他身旁的女人面露不忍,几次要下堂去拉他,但终究是绞着手里的帕子,只敢把万千情绪凝为眼里的一层薄雾: “我儿受苦了。” 谢蕴之紧紧攥着手里的衣料,还是深吸一口气,放开手,三两步走到那郎君身前,直直撩袍跪下: “父母在上,既然大哥已然认祖归宗,谢家嫡长子的名头,当非大哥莫属,蕴之不才,愿辅佐大哥。” 谢甯重重打翻手边的茶碗,怒视着谢蕴之,这榆木脑袋的儿子只知道添乱,谢家泱泱大族,继承人之名岂能说变就变,况且蕴之才与公主定了亲,若将来不做家主,又让皇上怎么想?只是那声雷霆万钧的“胡说八道”还没骂出口,就听见那一言不发的郎君轻轻说出一句: “不要。” 谢明诚站起身,揉了揉跪酸了的膝盖,看着堂上十八年未见的双亲,他的眉眼恰到好处地收拢了二人的优点,组成了一副俊逸无双的面相,只是一双眼睛里带着与生俱来的灵气,他揉了揉自己随意一束的头发,懒洋洋地撑了一个懒腰,恭谨却又漫不经心地笑道: “父母和弟弟放心,儿子不争什么,也不要什么,回来只是向大家报个平安,再承欢膝下尽几年孝道,但终究还是野惯了,日后也终究有离开的一天,所以出了这个门,无须再有旁人知道谢家有我这么个不孝子。” 谢甯素来端正,看见他离经叛道的样子就来气,斥责道,“你还想走?父母在,不远游,你懂不懂!” 谢蕴之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谢明诚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懂呢,游必有方,只要父母在,儿子就不跑远,经常回来给父母带稀奇物件,也算有点小用不是?” “你!”谢甯拍桌而起,却不想身边的人比他更快,平素温柔如水的发妻挡在了他的面前,眼里噙着泪水: “行了!你自己手足无措,把气撒在孩子身上作甚?十八年!他在外流浪了十八年!你我从未教养过他,还想要求他什么?你谢甯自小读圣贤书长大,如今却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吗?” “蕙娘,我……”谢甯揉了揉眉心,丢了十八年的长子回来本是一件高兴的事,而如今正是非常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谢家出不起任何错…… 否则就会和翰林胡家一样,全族皆灭,独留一个孤女,还充了奴籍。 虽然穆缰为谢家寻子十八年令人感动,可穆家是五皇子的母家,而他们谢家,是站了三皇子的。 谢明诚看着谢甯为难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颇为庄重地行了一个礼: “我理解父亲的顾虑,但无论如何,请要以任何恶意揣测穆伯伯,五岁之前,儿子一直被辗转贩卖,是穆伯伯救了我,后来我们因战争被阻隔在关外十年,也是穆伯伯教养我长大,直到今日才得以回京,而这些,不过是因为他对父亲的一个承诺,如此人品贵重之人,于道义不该受到任何疑心!” 谢甯红了脸,不自在地别过头,“穆校尉的恩情,我谢家自会感激,只是我必须与你说清楚,如今谢家已卷入夺嫡之争,你与穆校尉还有五皇子,也该注意分寸。” 谢明诚挑挑眉毛,离家十八年,第一次回谢家,真真是“倍感温暖”。 他直起身子,缓缓说出四个字: “恕难从命!” 第212章 明国往事02 孟恒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所以你第一天回家就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不愧是你明诚。” “你该哄哄他们的,态度这么强硬对你没好处。”说话的郎君身段修长,比谢明诚多了几分刚强,他此时正擦着一把轻巧的刀,眉心却微微蹙起了一个疙瘩。 谢明诚朝穆明心眨了眨眼睛,“是我莽撞了,以后按哥说的来。” 孟恒不怀好意地坏笑着,足尖轻点跃到正在练字的白袍郎君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贴着他的耳朵戏谑: “哎,呆子,别练了,人明诚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了,你不表示表示?” 赵昀写字的手一顿,随即淡然道,“谢家多想了,我对皇位没兴趣。” 孟恒摇了摇他的肩膀,“五皇子啊,兄弟不是这么做的,一顿酒的事情,情义都在里面了不是?” 他抬手接住一块劲力十足的石头,朝抱着手臂的谢明诚骂道: “你个不识好歹的,哥哥帮你说话呢!” 谢明诚冲他做了个鬼脸,“是是是,就你会做兄弟,五殿下请我,你跟着去,再顺道带上你那几百号兄弟,就和上次我哥做东时一样!” 孟恒挥了挥拳头,“那当然,他们都是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肉吃我谁也不会落下!” 孟恒也是个世家公子,同时也是五皇子赵昀的伴读,但奈何过于喜欢交朋友,还总把人往家里带,家中长辈不胜其烦,便严令禁止他带人回家,还减了他的例钱,他无可奈何,只能把歪主意打到了赵昀等人的头上。 穆明心的刀鞘往他身上一顶,直逼得他连连后退,“也没见你兄弟给你什么福享,只有你一个人自作多情。” “哪……哪有!”孟恒的脸变得涨红,“他们都有本事,是我不够厉害,等我将来发达了,一定修一个最大的房子,用最奢华的东西来招待他们。”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穆明心低声念着,倏忽一笑,拍了拍孟恒的肩膀,“祝你好运,到时候别忘了兄弟我。” 孟恒也拍了怕他,“当然不会忘,你是我最瞧得上的一个!只要你提,别说给你个屋子住了,帮你养儿子都行!” 谢明诚也笑道,“我哥的儿子要和我女儿定娃娃亲的,你给他养儿子,别忘了我女儿。” “行行行,都交给我了!” 啪——赵昀的笔落在了之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墨迹,他蹙了蹙眉头,冷声道: “越说越没谱了。” 孟恒打趣他,“是是是,他们兄弟媳妇都不知道在哪,而呆子你可是定好亲了,我们这群人里面,就你有谱哈哈哈!” “可是我心悦旁人。”赵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啊?哪家娘子?阿恒,你知道吗?”谢明诚冲孟恒挤着眼睛。 孟恒也张大了嘴,“什么玩意?我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怎么不知道他何时勾搭上了某位娘子?” 穆明心将刀妥善收起,“好了,别乱打听,又不要你们帮忙。” “哥,你知道啊?”谢明诚拉住他的袖子,“提示一下。” 穆明心弹了下他的额头,“无可奉告!” 谢明诚揉着额头,无可奈何地看着穆明心走远了。 他和穆明心一同长大,互相之间还从未有什么秘密,为何这件事就不能知道? 穆明心的父亲穆缰本是个不起眼的校尉,有个在宫里做才人妹妹,十八年前因为一个承诺背着一岁的独子决然出京,一路循着线索北出长城,历时五年才在草原上找到了被拐的谢家长子,然而折返时遇上了边关战乱,被隔在关外,一拦就是十年。 父子三人好不容易入了关,然而路变了很多,弯弯绕绕,又走了三年才到达京城,十八年过去,京城早已物是人非,妹妹从才人做到了贵妃,谢家却站了三皇子那边,曾经的情义都不再单纯,不变的唯有无休止的尔虞我诈。 而五皇子赵昀,正是穆贵妃的独子。 如今朝堂局势,太子薨逝后,储位悬而未决,大臣们忙着站队,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是炙手可热的人选,五皇子素来默默无闻,本无人在意,只是不久前二皇子因谋逆被流放,三足鼎立的平衡被打破,五皇子便不可避免地被牵扯了进来。 谢家嫡子谢蕴之已与三皇子同母的公主定亲,表明了谢家支持三皇子的态度,但若是谢家有人亲近五皇子,那么难免被当权者认为是别有用心,从而招致祸患。 流连于权力场的人都知道,京城容不下他们四人的情谊。 然而谢明诚却只觉得可笑,可悲! 为这些衣冠楚楚,却终日惶惶的所谓权贵可悲。 他跟着穆伯伯长大,学的是为一诺远走千里的大义,又岂能认这权力场的规矩? 但一人之力,何以对抗千万人? 午夜梦回,每每于深宫之中惊醒之时,赵昀都十分痛恨当初自己的无能。 二十年前埋葬的,不仅仅是四人的单纯,还有他赵昀有因无果的爱情。 第213章 明国往事03 “兄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明诚正和孟恒喝酒划拳,谢蕴之不知何时恭谨地站在了门外,微垂着头唤谢明诚。 谢明诚扭过头,看着谢蕴之轻轻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啊?是蕴之呀,稍等稍等,我这就来了。” 孟恒一把搂住谢明城的肩膀,“欸,走什么?小古板和我熟啊,进来一起喝嘛!” “兄长,请。”谢蕴之黑着脸做了个请的动作。 “阿恒,你等着,我马上回来和你继续猜!”谢明城从孟恒的手下钻出去,笑嘻嘻地出了门,然而一到门外,他就立马直了身子,负着手拿出了大哥的风范。 两人走到隔壁雅间,关上门,谢蕴之向谢明诚稽首道: “兄长,请听蕴之一言,孟恒为人离经叛道,市井做派,且喜结交德行低劣之人,圣人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请兄长慎重结交。” 谢明城心里有些别扭,但想到穆明心说要哄着家里人,便故作老成地轻轻点了点头,肃然道: “我知道了,多谢蕴之提醒,孟恒人品如何,我会细细考量的。” 谢蕴之哪听不出他的敷衍,急忙道,“不是蕴之要干涉兄长什么,只是担心兄长被他骗了!他最是巧言令色,将人往火坑里带!” “我知道了。”谢明城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把担忧的谢明城哄回去,然后一溜烟跑回隔壁,摇着孟恒问: “阿恒,你把我家老实弟弟怎么了?让他这么防备?” 孟恒还有些疑惑,“啊,这小古板和你说我了?唉,以前太子还在的时候,他是三皇子伴读,我是五皇子伴读,太学里也算常打照面的,我看他小小年纪过于克制,于心不忍,就想着带着他多去见见世面……” 谢明城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所以你把他带哪去了?” 孟恒挠挠头,“哪都带呀,开始还处得不错呢,我教他翻墙他也翻了,扯谎也扯了,差点就结拜成兄弟了,不过有次我带他去了青楼听曲,没忍住教训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狂徒,事情闹得大了,害他被关了七天的禁闭,出来就说什么‘割席分坐’,然后就没理过我了。” “噗——”谢明诚没忍住笑出了声音,“只怕他那时都不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知道后肯定吓坏了。” 孟恒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也许,我和他说是听曲赋诗的,他还兴冲冲地作了一首词,还和我说最喜欢那里了。” 谢明城想了想谢蕴之红着脸说喜欢青楼的样子,一种诡异的感觉从心里升起,末了又觉得有些滑稽,然后拍了拍孟恒,诚恳道: “孟兄,相信我,这孩子永远不会原谅你,还有青楼了。” “哼,小气。”孟恒干了杯酒,将杯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放,“我想了想,可能是秦家大小姐。” 谢明城勾唇一笑,“那我赌张家小姐。” 孟恒俯下身,低声道,“十两银,买定离手。” 谢明城凑近他笑道,“成交。” “有人吃霸王餐!啊——”伴随着一声惨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倒了桌子,盘子碎了一地的精彩混着人群的惊呼,必有大事发生。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立马读懂了对方眼里兴奋的火焰。 第214章 明国往事04 “蝼蚁小民,竟敢冒犯!” 待谢明诚出去之时,大堂内已然是一片七零八落的混乱,尤为显眼的是门口站着的一个男子,金丝纹理的黑袍裹住了他全身,只留得一双眼睛黑漆漆地露在外面,手上擒着一根枯木法杖,杖头缠绕环抱着颗盈盈发亮的珠子,幽幽地似乎是发着血色的光。 “这人是谁?好生霸道!赶紧去叫武侯过来!”堂内几人不平道,一人悄悄往外走,就要去叫巡街的武侯过来处理。 “混账!”那人法杖一挥,一道光芒直直地击中想出去的人,一声惨叫后,那人被击倒在地。 “吾乃澜国翟氏巫族神使,降临此地乃尔等荣幸,何来付酒钱的道理?” “你这装神弄鬼的泼皮,天子脚下岂是你撒野的地方!”一群年轻力壮的男子拿着棍子从后面跑出来,围着中间的人面色不善。 “不知所谓!”巫族使者将法杖在地上敲了敲,炫目的光亮从杖首散开来,磅礴的力量在其中涌动。 “欸,真是的,太不敬了,神使大人用了多少钱,记在我二人账上,权当作供奉。”谢明诚笑着迎上去,拍了拍老板紧绷的脊背,“和气生财,这可是澜国巫族的使节,闹到官府也讨不到好的。” 老板蹙着眉头,心有不甘,“谢公子,不是钱的问题,他欺人太甚!” 使者冷哼道,“能供奉吾乃尔等的荣幸!” 谢明诚拍了拍老板的背,朝他挤了挤眼睛,“无妨,先让他走,接下来交给我们。” 老板不情愿地长叹了一口气,冲男子们挥了挥手,“散了,没你们事了,把受伤的人带下去医治。” “是。”他们不情不愿地应了,送了使者好几个眼刀,满脸怨气地下下去了。 使者得意洋洋地从大门走了,谢明诚笑着迎上去,跟在他身后搭讪,“神使大人,您去哪?能否给小民一个供奉的机会?” 使者头也没回一个,依旧是高傲至极的背影,刻薄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 “记住,这是吾对你的恩赐。” 谢明诚勾了勾唇角,“是,记住了,您可是去宫里面圣?” “呵,是我纡尊降贵去见你们凡人皇帝。” “这样啊,虽说您是神使,不必在意凡人怎么想,但是您远道而来,为了神的威严,不如先去浴汤泡泡解解乏?”谢明城跳到了他的面前,眼里的光真诚而乖巧,使者一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好嘞,您这边请,我带您去京城最好的汤池。”谢明城风度翩翩地躬身指了个方向,引着使者来到了闹市之中,一处装饰奢华的汤池。 他熟门熟路地率先进去,置下一锭银子,指名要最好的那个露天独立汤池。 照理说那地平日里都得提前约,但今日偏得十分顺利,小厮利索地取了牌子,直接便带二人过去了。 汤池旁被围墙围得严严实实,看着倒是处安全隐秘的所在,走到院门口,他防备地看了一眼谢明诚,对方会意,乖巧地守在了门口。 “请神使沐浴,我在门口为您守着。” 使者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院子,紧紧关上门,四处检查了一番,才放心地将法杖放在池边,解了开严严实实的袍子,丢在岸边,全身上下只剩了一条红色袭裤,缓缓踏进了散着热气的汤池里。 将全身浸入温暖的水中,周身的乏累顿时一扫而空,他舒服地闷哼一声,闭上眼尽情享受。 就在他差点睡着的时候,一点细微的响动让他心里警铃大作,他急忙警觉地看向自己的法杖,竟然已经不在原地,他从水里快速爬起,四处张望,在远处的屋顶上看到了一抹类似自己衣袍的黑影,旁边有根挺立的长杖。 “何方妖孽!”他大喝一声,顾不得身上只有一条红色的袭裤,顺着旁边的梯子就爬上了屋顶,急急忙忙去追法杖和袍子。 黑袍似乎是一抖,也朝前飘去,法杖紧紧地贴在它的旁边,诡异的是,其中好像并没有人在控制,黑袍和法杖都好像是自己在飞一样。 他无暇多想,顺着屋脊大步追着,全然没注意到随着他的奔跑,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 “你们快看,有个红裤头在裸奔!”男女老少看着屋顶上的身影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有人拿起了画笔开始描摹。 若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黑袍一穿,也只能道是往事云烟,奈何一个冒冒失失的青年不知何时跟在了他后面,一面跑一面叫他: “神使,神使,澜国翟氏巫族的神使大人,不是说洗完要进宫吗?您怎么了?” 人群再次炸了锅。 “唉呀,原来是巫族使者呀。” “马上要进宫的那位。” “不知是有什么事呢?” “总之已经是丢人丢到家了,哈哈哈。” “澜国流行穿红裤衩呀?” “也许人家本命年呢!” …… 被黑袍和法杖引着在京城的屋顶跑了一圈,使者才终于在一棵大树底下抓住了衣袍和法杖,一个金色的影子从黑袍下跑出去,一溜烟爬上了大树。 使者怒不可遏,随意穿上袍子后,气急败坏地举着法杖往树上乱打,把茂密的大树打地七零八落,叶子簌簌地掉了他一身,才露出了树枝上站着的,原来是一只得意洋洋的小猴子。 谢明诚这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手忙脚乱地为使者清理身上的绿叶,“原来是只小猴子,神使,要不算了,咱不和它计较。” 暴怒的使者推开他的手,气到声音都在颤抖: “绝无可能,老子今天非要弄死这个畜牲!” 谢明城一愣,心里好笑,原来他不是一直自称“吾”的。 于是他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像一个莽夫一样朝树上乱打,全然不顾身上已快被落下的绿叶给埋了。 埋了好,多么健康的颜色。 然而无论他怎么打,总是与身形敏捷的猴子擦身而过,他越来越气急败坏,那猴子倒是越来越起劲,乐呵呵地看着他,激他继续打。 然而最后一个光球慢悠悠地飞到一半高就消散了,之后无论他如何挥杖,都打不落哪怕是一片叶子。 “草!”大声喊出一种植物名后,他把自己的宝贝法杖狠狠摔在了地上,扶着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猴子失望地叫了一声,蹦蹦跳跳地挪到别的树上跑了。 谢明诚任务完成,悄悄挪了挪步子,溜进看热闹的人群里,几息间便没了踪影。 第215章 明国往事05 “哈哈,昨日真是畅快,阿恒的那些兄弟也真是厉害,猴子训得真好。”谢明城爽朗地笑着,兴冲冲地给孟恒敬酒。 孟恒笑得更大声,“哈哈哈,我的兄弟自然是厉害的,怎么样,下次请他们喝顿酒?” “咳咳咳。”谢明诚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红着脸不住地咳嗽,旁边的赵昀轻轻蹙起了眉。 谢明诚喝下穆明心递来的一杯水,哑着嗓子向孟恒求饶,“你饶了我哥哥,我哪有那么多钱?” “阿诚,你们这事做得有些草率了。”穆明心担忧道,“澜国巫族诡谲莫测,我怕不会善了。” 孟恒摆摆手,“穆兄,你这就多虑了,阿诚机灵着呢,一点把柄都没留给他,就是场意外,他还能怎么追究?去把全天下的猴子都杀了吗?” “嗯嗯!”谢明诚赶忙点头附和,“而且我看得分明,他的法杖已经没有灵力,不能再欺负人了。” 穆明心轻轻叹了一口气,“希望如此。” 他的话音刚落,酒肆外的长街上却涌动起了一阵喧闹的热潮,谢明诚从窗户探出头去,朝一个熟悉的身影挥了挥手: “张大哥,有什么热闹可以看呀?” 赵昀放下酒杯,嘴唇抿成一条线,低声道: “他是和谁都这么熟吗?” 穆明心接茬,“是呀,从小如此,还常常给一些娘子错觉,辜负了人家的芳心。” 赵昀捏紧了衣袍,看向谢明诚的背影,光线给轮廓镶上了一层金边,竟然如同一道虚幻的影。 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微微抬起手,轻轻一碰,那少年的影子,便碎成了一地狼藉。 “哪有什么错觉,是旁人痴心妄想而已。” 孟恒端着酒碗,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二人打机锋,挠了挠自己的头,还是转向谢明诚那边,问他: “阿诚,什么热闹呀?” 谢明诚僵硬地转过身,面色惨白,他扶着窗柩才堪堪支撑住身子,颤声道: “完了,我们真的闯祸了!” “你莫慌,到底怎么了?”穆明心站起身问道。 谢明诚握紧了拳头,垂着脸将自己淹没在阴影里: “没什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孟恒急得不行,拍桌而起,大声道,“到底什么事?阿诚,你说清楚!” 谢明诚深深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随即转身扶着窗跃下二楼,等他们追出去之时,已然不见了他的踪影,唯有熙熙攘攘的人潮在纷乱地涌动着。 “这可怎么办?穆兄,要不我唤我兄弟们去找?”孟恒下意识地看向三人中最为稳妥的穆明心。 穆明心很快镇定下来,朝孟恒抱拳道,“人多力量大,有劳孟兄了,这孩子做事不计后果,所以无论他有什么理由,都要先将他拦下。” 赵昀的面色半明半暗,带着种黑云压城的危险,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玉哨,置于唇边轻轻一吹。 尖锐而短促的哨声落下,一个蒙面人抱拳跪在了他的面前。 “找到谢明诚,将他带过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孟恒张大嘴看着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错愕,“呆……五殿下,他们是?” 穆明心拍上他的背,“时间不等人,快去找你的兄弟们。” “可,可是……”孟恒指着蒙面人,疑惑地看向穆明心,接触到他的眼神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忙改口道: “好,好,我去找他们。” 孟恒离开后,穆明心看着赵昀,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 只希望能早点找到谢明诚,否则……王座上的那位,恐怕容不下他。 第216章 明国往事06 “禀圣人,五殿下动了玄裳卫。”太监打扮的年轻人俯身附到帝王耳边,低声道。 “哦?倒是奇了,他做了什么?”苍老的帝王抚摸传国玉玺的手一顿,浑浊的眼睛里划过一道精光。 “找今日犯下重罪的,谢明诚。” “哼!”帝王眼里燃起怒火,“这小子心倒是不小,既然谢家管不住自己的孩子,那朕便用他的命来教教他们! 传朕旨意,谢明诚扰乱神使祭祀,企图败落国运,其心可诛,罪无可恕,从即日起除其明国户籍,交由翟氏神使发落。” “诺。” —— 孟恒等人找到谢明诚时,他已被套上了黑沉的枷锁,灰头土脸地被关在牢房中,白皙的皮肤上被勒出了一道道红印,但眼神依旧明亮,见三人进来,歪着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你小子真是的!都这个时候了还笑的出来!”孟恒红着眼眶,眼泪将落不落,看着他紧抿着唇线。 谢明诚做了个鬼脸,“我做我认为对的事,而且做成了,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穆沉熙紧蹙着眉头,“可你把自己搭进去了,仁智勇三达德,丢了智,也不是君子所为。” “我不智,但我哥有呀,哥会救我的不是?” 穆沉熙沉默了一瞬,郑重道:“是,哥会救你的。” 谢明诚的笑容一凝,赶紧摆手,“唉呀,算了算了,我与哥哥玩笑的,都闹成这样了,从容赴死也算段佳话,各位兄弟莫忘了我就好。” 穆明心狠狠捶上牢门,“谢明诚!你别想死得这么轻易,你说过,要把女儿予我穆家做儿媳的,大丈夫言出必行,你想赖掉不成?” 谢明诚一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微凉的寒意让他有点瑟缩。 “哥,缘分天定,娃娃亲不好的。”他认真道。 穆明心却坚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明诚眨眨眼睛,突然脸一红,低下头小声道: “我知道了,如果有漂亮娘子愿意进来,我会配合的。” “谢明诚!”三人同时骂道,包括一直没说话的赵昀。 四人看着彼此,最后齐齐笑出声来,然后又苦涩地收起笑容,缓缓垂下头。 “明诚。”赵昀看着他,咬了咬唇,艰难地开口道,“胡家的两个孩子,你说出她们在哪,我能尽力保住你。” 谢明诚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们本就是死囚!你清醒点!”赵昀伸出手,想从牢门的缝隙去拉他,却绝望地见他后退了几步,连衣角都没碰到。 “殿下,她们是无辜的。”谢明诚摇着头。 “可她们本就要去死,因为政治,因为制度,你改变不了这些,也不该替她们去死!”赵昀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谢明诚不会认同他的观点,可他必须说服他,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想不通,世上为何会有谢明诚这么蠢的人。 他只是设计愚弄了一下澜国使者,耗尽法杖巫力是那笨使者的选择,与他谢明诚何干? 然而,在使者拿胡家幼女活祭法杖,重新获得巫力时,谢明诚却认为是自己害了本就是死囚的胡家人。 他孤身一人跑到祭台上,当场将那使者海扁一顿,还径自带走了那两个女孩。 等官兵抓到他时,已然不见那两个女孩的身影。 女孩是明国给澜国的诚意,也是对臣民的敲打,谢明诚救走了女孩,无异于打了朝廷的脸。 但若是找回女孩,再诚心认错,有五皇子相保,再加上他谢家嫡子的身份,应该不难保住他的命。 “呆子,你说什么?阿诚没有做错!”孟恒也失望地看着赵昀,“我只恨没能和他一起!” “兄长!”谢蕴之匆匆走进牢里,见这么热闹,明显一愣。 他很快调整好表情,向三人一一见礼后,凑到谢明诚面前,道: “兄长,谢家有丹书铁券,父亲说只要你说出胡家女的行踪,便认你谢家嫡长子的身份,用丹书铁券为你保命!” “谢家竟然有丹书铁券?”孟恒大惊,忙扶住谢蕴之的肩,摇了摇,“他本就是谢家嫡长子,为何还有条件?赶紧向圣上禀明,没有胡家女也能保他一命。” 谢蕴之垂下头,“父亲说,不交出胡家女,便是拿谢氏一族豪赌,他不能这么自私。” “那我便不是谢家嫡长子了。”谢明诚笑道,“请谢郎君回禀谢大人,谢明诚,誓死不会说出半个字。” 他虽然笑着,声音却极其坚定,将信仰化为了光,以生命作为燃料,来成就人生的璀璨。 “阿诚不交胡家女,你们谢家也得认他,他本就是呀!”孟恒却不甘心放谢家独善其身,拉着谢蕴之不放手。 谢蕴之猛地甩开他,指着他骂道,“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怪你这个灾星!不学无术的纨绔,以为自己很潇洒仁义?其实只会把事情做得一团糟!你这么正直,为何在里面的不是你?那是我亲哥,我也很痛!我多希望是你,那样天下就太平了,可惜不是,而是我哥,是我哥啊!” “蕴之!”谢明诚严厉地唤他,“你清醒些,你看看你自己,哪有世家公子的样子!” “哥,世家公子是什么样子?你活下来,教我,我听你的,好吗?”谢蕴之贴着牢门,涕泗横流地乞求他。 谢明诚却残忍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你是谢家唯一的嫡子,你便是长子,上面并无兄长,莫弄错了。” 孟恒还不死心,又抓住了谢蕴之的肩,“他是为了保你们,你们谢家当真要这么无情?” 谢蕴之怔然地看着谢明诚,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缓缓站直,“好,我没有兄长。” 他转头看向孟恒,眼里没有一丝温度,“我劝过他的,离你远些,是他不听我的,如今如此,都怪他自己遇人不淑。” 孟恒怒极,“分明是你们谢家无情无义!” 谢蕴之突然冲上去,与孟恒紧紧扭打在一起。 第217章 明国往事07 谢蕴之一介书生,素来武艺平平,很快便被孟恒锁住四肢,狠狠压在地上。 孟恒单手摁住他的脸,咬牙道:“谢家好一个世家大族,教出来的便是你这种货色吗?幸好明诚不在谢家长大,否则岂不是白污了一块璞玉!” 谢蕴之红着脸奋力挣扎着,凶狠地骂道:“孟恒!明明是你带坏了他,否则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够了!”谢明诚猛地拍向牢门,面带愠色,“最后一段时间了,让我清净些,好吗?” “走,这里没有救他的办法。”穆明心一手制住一个,轻松将地上两人分开,“还有一日时间,未必来不及做什么,抓紧时间。” 穆明心有大将之才,永远沉稳的声音里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孟恒垂着头不说话,谢蕴之红着眼睛,突然呜呜地哽咽了起来。 “我只问你,为了谢家考虑,你愿不愿意暂时放下你那无用的怜悯,向圣上低头?”谢蕴之擦着泪,问谢明诚。 “不愿。”谢明诚答得十分干脆,好像他谢蕴之就是个世故的可怜虫,只会明哲保身,丝毫不懂道义为何物。 可他根本不懂,身上背负着一整个家族的兴亡,是怎样一份沉重的责任! 他凭什么,把别人珍视的,小心翼翼守护的东西轻易碾碎,只为了顾全他自己的忠义? “好。”谢蕴之直起身子,定定地看向他,“既然如此,无论你这次何等下场,都与我谢家,与我谢蕴之,再无关系!” 说完这句话,不顾孟恒还未爆发的怒气,他便一挥袖子,毫不犹豫地出了牢房。 “走。”穆明心拍了拍孟恒和赵昀的背,又对谢明诚道,“明诚,好好休息,明日要做好应对一切情况的准备。” 三人缓缓往外走,心里都沉淀着化不开的愁云。 “哥。”谢明诚扶着牢门,唤穆明心。 穆明心转过身,微笑道,“哥在呢,什么事?” 谢明诚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和爹,不仅为这十几年的相伴,还有你们教我的东西。 我不后悔,死了也不后悔,这种感觉,其实很不错。” 穆明心看着他良久,郑重道:“明诚,你长大了。” 赵昀蹙着眉头,叹了一口气,率先出了牢房。 孟恒挠了挠头,问穆明心,“所以穆兄,我们接下来去哪?” 穆明心勾唇一笑,“出去后,我有话要问你。” 看着牢房的门被关上,谢明诚摇摇头,晃动着叮叮当当的枷锁,盘腿了下去。 他抬着头望着小窗外的一缕蓝天,淡淡一笑,双臂往头后一枕,哼着小调睡了过去。 —— 次日,明国观象台,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威严的帝王高高在上,远远观看着这场大戏。 使者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出其下鼻青脸肿的滑稽样子,他拄着一根没有巫力的黯淡法杖虚张声势,毒蛇一般阴狠的视线从谢明诚身上扫过,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对着帝王的方向高声道: “我本有心匡扶贵国国运,然奸人作祟,适得其反,如今唯有以他的血肉祭天,方能平复怨气,消除业障。” 帝王说了一句什么,但是由于距离太远,底下的官员们都听不太清,直到不知有谁高声喊了一句,大家才连忙大声跟着附和: “奸人祭天,海清河晏!” 有几个白胡子老臣狠狠一甩袖子,大骂了几句荒唐,但被轻而易举地淹没在了随波逐流的浪潮里。 一阵清脆的脚镣声响起,是谢明诚被几个军士押着走上观象台,他清俊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即将赴死的恐惧,反而挂着轻松的笑意,他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一路上见到眼熟的人,还笑着抱拳打招呼。 “哼!妖里妖气!”使者冷哼一声,将法杖放到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把银质匕首,狞笑着朝谢明诚走去。 军士押着谢明诚绑在刑架上,牢牢固定住手脚和头。 “什么?他想凌迟!”底下有人惊呼道。 正当使者把玩着匕首凑近谢明诚的脖颈时,一阵强光从背后发出,众人纷纷遮住了眼。 第218章 明国往事08 千钧一发之际,穆明心将一张沾着血的符咒贴在法杖上的灵石上,唇瓣翕动,快速念出一大段咒语,末了附上一句庄重无悔的誓言: “穆明心愿以十年自由相换,恭迎翟氏巫女驾临!” 誓约在此刻化为有形的神迹,从绚烂的光芒中孕育,缠绕拉扯,破碎开空间的阻隔,为明国大地带来一抹不属于它的红影。 围观的帝王将相,文武百官,贩夫走卒,都在此刻齐齐禀住了呼吸,被绑住手脚的谢明诚也微微睁大了眼睛,将一位姑娘完完整整装了进去。 她从光芒璀璨中走来,身上穿着炫目张扬的红衣,绝伦的容颜里镌刻着慈悲,一剪秋眸如湖光山色,仿佛能容得下天下苍生。 “仙女呀。”他叹道,唇角轻轻一勾,那姑娘的视线不知何时落了过来,朝着他微微额首,笑出了两朵梨涡。 谢明诚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去死了。 咚——地一声响,使者颤抖着双腿猛地跪倒在地,从脖子到耳根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地面,好像背上压着千钧的重担,他哭着求饶,连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许是被吓破了胆: “参……参见嫡……嫡巫女大……人,大……大人……饶……命……” “大胆翟十三,翟氏予你使者的荣光,便是教你出来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的吗?”翟蓉的声线很温和,落在谢明诚耳朵里便像水泉水一般清脆,但却实打实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将翟十三吓得更加说不出来话。 翟蓉朝翟十三推出一掌,一根泛着红光的锁链凭空飞出,缠绕着他捆了个结实,她轻点足尖腾空飞起,在人群的惊呼声中与台上帝王两两对望: “明国皇帝,我翟氏祭祀须得心诚,翟十三所言均为谬论,还请莫要当真。” 老皇帝缓缓张开了嘴巴,一口痰在喉口滚了半天,也未能说出一个好字,而翟蓉已经飘走,手指轻动解开了谢明诚的锁链。 她垂头行下一礼: “抱歉,小郎君。但你朋友为救你已然立下誓约,阵法将破,恐怕他要随我一同走了,且十年都不能离开澜国。 我乃翟氏嫡巫女翟蓉,此番我翟氏本该担下识人不明之责,然誓约不可灭,只能向你承诺,会尽我个人之力还你朋友自由。” 谢明诚心跳地都快跃出胸腔了,但他知道翟蓉在说什么,急忙跑过去拉住浑身彩光的穆明心,喊道: “我来替我哥,可以吗?” 翟蓉面露难色,此时炫目的光圈开始缩小,看着是要收口。 感受到穆明心身形的颤抖,谢明诚将自己的手掌割开,直接按在了法杖上,念道: “谢明诚愿意为穆明心承担十年之约,换成多少年都行!” 翟蓉素手捏出一个法诀,垂目默念,周围的风沙混着彩光越来越大,围绕着几人形成一个漩涡。 孟恒和赵昀分开人群跑过来,谢蕴之紧抿着唇线,闭眼强迫自己不去关注谢明诚的决定。 别走,好吗?给血脉亲情留点余地,求你! 孟恒和赵昀朝里面喊了什么,但只听到一句类似“一人五年”这样的话,等他们突破强风冲进中心时,四个大活人已然消失不见,只留下曾经绑过谢明诚的镣铐还在风中摇曳。 孟恒呆呆傻傻的愣在原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赵昀只是看着远处龙座的方向,眼里酝酿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此后生死两茫茫,山海相隔,难觅故人音容。 五年之后,昔日的呆子踩着人命坐上了皇座,倾尽全国之力去寻访澜国,却只收到了,那人的死讯。 世上不可逆转的,除了时间,便是生死。 他赵昀白白坐拥天下,却寻不得内心的一处安宁。 但若能换得他回来,任何代价,都不足为道! 第219章 城主传召 “就这样,穆伯父和谢世叔被那嫡巫女带去了澜国,从此再未回过中原。”赵歆讲完,唏嘘一叹,仰头将一杯凉茶饮尽。 谢芜悠怔愣地看着她,突然扶着桌子猛地起身,罩在在她的上方,眼里闪着盈盈泪光:“穆明心便是穆沉熙的父亲?那谢明诚后来又如何了,可……可有留下后人。” 赵歆垂下眼眸,“五年之后,父皇登基,举全国之力于澜国寻访,其中结果我不得而知,但是孟伯伯是那一年来的望月城,虽然坊间皆传言他是为了我姑母,但我却觉得他也许知道什么。” “为了嫡母?”谢芜悠惊道,突然想起孟谦和孟恒的对话,关于婚事的原因: “你让我感到恶心。”孟谦是这么说的。 而当时孟恒的反应,愤怒又无奈,还有一丝不愿解释的颓然。 原来如此,孟谦也认为孟恒远走明国奔赴望月城,以及与谢蕴之针锋相对的这许多年,都是因为对赵越的仰慕。 也许源头是某位说书人的奇思妙想,总之极有可能是好事之人的以讹传讹。 而真相如何,大概只有孟恒本人能给出答案了。 查到这里,关于谢芜悠的身世,前世“孟谦”的真实身份,还有穆沉熙的画,似乎都可以完完整整地串起来。 谢芜悠或许能从孟恒那里得到答案,但她想先问问谢蕴之,关于她是谁,从何而来,她想从父亲那里得到答案。 “歆儿,抱歉,我有一件事急须确认,恐怕不能陪你去找李谨了,而且他在躲着我,你跟在我身边是见不到他的,你先回司马府,恕我失陪。” 赵歆本只想见李谨一面,但知道谢芜悠与李谨的关系后,也知道不应当再麻烦她,见谢芜悠神情严正,必有大事要做,便点了点头: “姐姐不必顾忌我,放心去做就好。” 谢芜悠轻轻抱住她表达感激,随即对着院子唤道: “劳烦各位护送赵娘子回司马府。” 本来打算自己问路回去的赵歆一愣,惊讶地看着院子里凭空出现了四五个人影。 “都是孟司马的部署。”谢芜悠解释道。 赵歆恍然大悟,她还有些不安,一夜未归孟伯伯会不会着急,如今看来是多心了。 安置好赵歆,谢芜悠便用轻功隐蔽地向城主府掠去,此时正是辰时,谢蕴之应当在城主府上朝,现在在门口守着,便能第一时间见到他。 可令谢芜悠没想到的是,她在城门口站了不到一刻,原本紧闭的城门突然大开,楚初云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迎到她面前,传她入城主府。 楚初云道,“可是谢御史家的三娘子,城主传召,请。” 谢芜悠身边都围满了军士,百姓自发地站远了些,拥挤的广场立刻以谢芜悠为中心散开一个大大的戏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而楚初云毫不避讳地叫出她的身份,更是堵住了她的所有退路。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权力顶峰那人的眼睛。 谢芜悠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抬腿走进了城主府的大门。 第220章 试用期 城主乃北国诸侯,虽然其名似官名,实则世袭罔替,形同君王。 然依照旧约,十二城是暂时分治,并非真正的国家,此约定事关政统的正当性,因此城主虽有君主之实,却不可穿明黄皇袍,统一着深紫朝服。 欧阳沐一袭紫衣雍容华贵,汉白玉铺就的台阶使她高不可攀,她俯视着百官,带着上位者的威严,绝美的面庞倏忽一笑,那威严便飘散成了春风,风情万种。 “各位爱卿,可知拐卖案是谁破的?”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李谨,朝下问道。 “回禀城主,府衙卷宗有载,是一名唤作言心的娘子。”梁甲一出列,垂头回道。 她凉丝丝地看向梁甲一:“那么梁大人,卷宗有没有记载,假宁远案又是谁破的?” “是李侍中,以及一位姓翟的巫女。” 百官面面相觑,不知城主想做什么,谢蕴之蹙了蹙眉,李谨只是轻轻扫了欧阳沐一眼。 欧阳沐支着下巴,淡笑道:“如果孤告诉各位,这位翟巫女和言心娘子,其实是同一个人,还是位官家娘子,各位怎么看?” 一位官员面色一喜,赶紧出列,奉承道:“恭喜城主喜得良才,城主任贤举能,不拘男女,可召入朝堂,委以重任。” 另一人忙道:“女子心细,召于朝堂,刚柔并济,方能更好地为我望月谋福。” 又有几个官员出列连连附和。 欧阳沐的女子身份一直饱受坊间非议,而称颂女子能做官,便是拍对了马屁。 欧阳沐满意地点点头,“几位爱卿说得极是,孤今日将她召来了朝堂,各位见见,顺便帮孤相看相看,适合与个什么官职。” 孟恒今日没有上朝,似乎被什么急事绊住了,谢蕴之还未反应过来这是自家女儿,因此并未说什么。 刘衾寒看向李谨,见他神色平淡,心下怪异,在他看过来之前悄悄收回了视线。 “城主英明!”众臣忙附和。 欧阳沐看了身边的侍从一眼,对方会意,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传谢三娘子!” 谢蕴之这才猛地看向门口,便见谢芜悠跟在楚初云身后缓缓走了进来,大殿恢宏,官员众多,她踏着刻着浮雕的白玉路,眼神澄澈,没有喜形于色,也没有丝毫惧意,走过谢蕴之面前,她停下脚步,躬身行了一礼: “父亲。” 谢蕴之愣了愣,察觉到殿内的凝滞,忙将她扶起,道: “怎么是你?赶紧去拜见城主。” “是。”谢芜悠这才慢悠悠地走到前面,向欧阳沐见了个半礼: “臣女谢芜悠,拜见城主。” 她径自起身,看向欧阳沐身边的李谨,他只是惊讶了一瞬,便立刻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疏离而守礼,谢芜悠心中苦涩,但她知道,有她的名字在,李谨便不会如之前那般躲着她。 因为这个名字,曾经是他空茫记忆的唯一线索。 可是为什么呢?有一丝亮光从脑海里闪过,谢芜悠没有抓住。 “谢三娘子觉得如何?”欧阳沐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 谢芜悠恍然回神,方才一时不查飘远了思绪,没有听欧阳沐说话。 她怔然看了看欧阳沐,对方一合掌,喜道: “那便这么决定了,谢三娘子从即日起来我身边任女官,毕竟是第一个,俸禄按五品官算。 李侍中,拟旨,从今天开始,谢娘子便要与你共事了,你要多关照。” 虽然欧阳沐有点自说自话,但是此举对她而言多少有点瞌睡了递枕头的意思,便先行礼应承了下来,又道: “承蒙城主看重,只是臣女愚笨,未必能胜任,可否先行尝试,再论日后?” 欧阳沐点头,“甚好,刘学士,依你所见,将尝试期加入吏制如何?” 接着,朝会就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谢芜悠站在谢蕴之身后,没有参与,只是看着李谨的方向,希望从他眼里看出别的情绪。 可惜朝会终了,谢芜悠也没有在李谨脸上看到丝毫留恋与隐忍。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好像丢了一件东西,那便是——对她的情意。 第221章 一笑不倾国 下朝之后,谢芜悠本想先去找父亲问明身世,但却被告知试用期不得离开城主府,欧阳沐又恰好差人来找,因此谢芜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蕴之出了城主府,而自己则被一群侍从围着,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谢芜悠今日第一天当官,却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谢女官,这边,小心台阶。”带路的侍从毕恭毕敬,仿佛在保护一件易碎的珍宝,谢芜悠颇为有些不自在,见对方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郎君,便试着搭话缓冲气氛: “小郎君在城主府供职多久了?” “回女官大人,卑职十四进府,如今刚满三年。”他顺眼低眉,十分谦卑。 “哦,你是哪人?在此处可还习惯?” “卑职是南县人……”他顿了顿,道:“城主仁德,自然是习惯的。” 其它人同时低下了头,面色都有些苍白。 谢芜悠意识到什么,眉心轻蹙,心里记下此事,同时换了个话题: “那小郎君认识玉蓉娘子吗?” “回大人,卑职不认识。” 谢芜悠看向其它人,察觉到她的视线,纷纷摇了摇头。 “大人,到了,此处是城主的清风院,我等没有资格进入,请您独自觐见城主。” “好,多谢。” “不敢。” 谢芜悠看着清风苑朱红鎏金的大门,汉白玉铺就的屋顶雪白剔透,但组合在一起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让人害怕的城主吗?谢芜悠想到欧阳沐的举动,倒叫人觉不出动机。 和司马府宣战吗?倒是有可能,拿自己当靶子,颇有几分制衡的意思。 倒不是谢芜悠看轻欧阳沐,只是以她的所见所闻,欧阳沐确实像个唯利是图的政治家。 如此说来,她会给自己委任什么官职?户部和御史台都是谢家的势力范围,兵部和工部属司马府,其它的都是小势力,城主府抓得最牢的是刑部和礼部,她一个女子,被派去礼部的可能性比较大。 谢芜悠有些踌躇满志,她乃大儒刘启的弟子,能掌管礼乐,也是一桩好事。 她推开门,却被眼前的场景迷了眼睛。 或者可以说,是眼睛都被气花了! 绝色美人斜靠在美人塌上,身后是锦簇的繁花,李谨坐在案前,垂首为她画像。 听到声响,欧阳沐抬起眼,朝门口看去,见是谢芜悠,笑得如同三月春风,忙抬起藕臂朝她招了招手: “悠儿来了,快过来。” 谢芜悠咬紧嘴唇,低着头走过去,路过李谨时,脚狠狠一跺,他停下笔,抬头看了看她。 “见过城主。”谢芜悠躬身埋下翻涌的情绪。 “快起来,本来想安排你到礼部任职,但是月江祭刚过,没有大事,岂不是埋没了你,恰巧孤身边一直缺个合心意的助手,李侍中是男子,到底有些不便,你便先在我身边侍候,如何?” 欧阳沐虽然是在询问,但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谢芜悠淡淡道: “城主安排就好,现下可要下官做什么?帮李侍中调颜料吗?” 想来她领女官之职,欧阳沐不会将她当丫鬟使,虽然这清风院确实没有丫鬟,谢芜悠这么说纯粹是因为心中不快。 不想欧阳沐却喜道,“爱卿甚知孤心意,李爱卿在为孤画像,题名一笑倾国,正缺一个人帮忙。” 谢芜悠看向李谨,眼里带着火焰,“画像?一笑倾国?” 李谨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谢芜悠咬碎银牙,他难道忘了,曾经说过只画她一人,且她有一副画像叫《一笑不倾国》! 便是谢芜悠偷偷拿走的那一张,名字是她自己取得,写在画像上,谁也没告诉,而如今这幅《一笑倾国》,便是对她最大的讽刺。 “黛色,有劳。”李谨道。 谢芜悠看着桌上的花花绿绿,眼睛有点乱,她揉了揉睛明穴,直白道: “抱歉,我不会调黛色。” “无妨。”李谨便自己调了,谢芜悠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多余,便伸手去动,无意中碰到了李谨的手背,对方猛地弹开,将彩墨碰倒了一片。 各种纷杂的颜色聚在一起,迅速晕染开来,毁了画上的美人轮廓,也精彩了谢芜悠的双手。 “失礼了。”李谨淡定地将画一揉,把多余的颜料吸走,躬身向欧阳沐告罪。 欧阳沐打量着她们二人,眼神微沉。 第222章 离了李谨吧 欧阳沐迎上前来,掏出一方手帕,道,“悠儿的手脏了。” 语罢执起她的手,细细擦拭着上面的颜料。 李谨手脚迅速地收拾好桌上的残局,不知从哪拿出一张新纸,归置出干净的颜料,拿起笔问欧阳沐: “还画吗?” 还——画——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其中却带着十足的熟稔和宠溺,他和欧阳沐的关系何时如此亲近了? 难道是短短几日的朝夕相处,就…… 谢芜悠心里百转千回,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去编话本,一边将自己气了个半死,面上的表情就如同花花绿绿的手一般精彩,欧阳沐的眼里晦暗不明,突然抓住她脏兮兮的手,拉着她向某处走去。 “不画了,孤要带谢女官去清洗,李爱卿便先回。” 谢芜悠一愣,直挺挺地被她拉着往前走,看着她们两手相接的地方,被带着粘性的彩墨黏在一处,有些狼狈,却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城主有了一些烟火气。 “城主,你……的手也脏了。”谢芜悠有些不好意思,轻声提醒道。 欧阳沐没有答她,依旧是紧紧攥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一处凉亭内坐着,另一只干净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上的铃。 不消三个吐息的工夫,一众面容俊朗的青衫郎君从回廊后显出身形,手里拿着考究的金制托盘,盘带着热水、丝巾、香膏……凑得近前来,恭顺拜下: “城主。” 欧阳沐看了看桌子,郎君们会意,立马将一应物件放下,然后如同突然出现一般,一溜烟便消失了。 谢芜悠猜测是隐蔽处有什么暗道,这些郎君们皮肤白得不正常,极可能是长期不见天日。 正思索间,欧阳沐已然将她的手放进温水里,执了丝巾,轻轻擦洗起来。 谢芜悠手一抖,忙垂首道:“臣不敢。” “悠儿,孤想同你做朋友,朋友之间,这没什么。”欧阳沐温和一笑,万般风情,即使是谢芜悠也忍不住酥了半边身子,随她去了。 欧阳沐见她没有逃避,眼里有一丝喜色,“孤很久都没有朋友了,上次交朋友,还是很小的时候。” 谢芜悠看着她绝美的脸,突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升起,想起从前,作为谢三小姐的自己也是从来都没有相熟的小娘子,永远都是他人眼里的怪胎、异类。 而欧阳沐身居高位,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异数。 “下官从前也没什么朋友,最近身边才渐渐热闹了起来,也许人有时的确会很孤独,但可能只是因为缘分还未到。”谢芜悠宽慰她道。 “小时候一个都没有吗?”欧阳沐突然问道。 谢芜悠仔细想了想,与欧阳柘有些针锋相对,惜花怜蝶总是当她是主子,和穆沉熙的情谊并不单纯,与王小兰更多算亲人…… 这么一算,好像只有曾经的一个人算是朋友。 “有一个。”谢芜悠笑了笑,其实她对欧阳沐的敌意不大,再加上她是欧阳柘的亲姐姐,聊了聊也能略微打开心扉: “偷跑出府认识的,比我大一岁,是个小哭包,我那时爱充英雄,就常常出去逗她开心。” 欧阳沐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她问道:“后来呢?” 谢芜悠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悲伤,“有一天突然找不到了,可能是不想理我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欧阳沐抬起眼看向她。 “因为前一天,她看见我进谢府了,约莫是猜到了我的身份,不想和一个庶女做朋友。”谢芜悠抿了抿唇,虽然她不认为自己的身份是一种耻辱,可自小因此受过的冷待和非议,依旧在心里留下了痕迹,隐隐作痛。 欧阳沐没有再说什么,谢芜悠的手此时已经被洗干净了,她用丝帕擦干,又细细地抹上香膏。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从一旁的金丝楠木盒里拿出一串手链,圈在了谢芜悠的手腕上。 “这个送你。” 谢芜悠看着那串链子,端得是流光溢彩,还镶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华丽至极,必然价值不菲。 “不敢。”谢芜悠忙站起来,要将手链取下。 “城主赏赐,不可退回,收下。”欧阳沐盖住她的手。 “城主,究竟为何?”谢芜悠有些不安,总觉得欧阳沐的示好不寻常地过了头。 欧阳沐的视线凝在相思盈袖上,温润的红色,仿佛含着生命的活力,丝毫不比红宝石逊色。 “离了李谨,他心里已经没你了,孤是为了你好。” “原来如此。”谢芜悠嘲讽一笑,欧阳沐送手链,是想教她离开李谨。 “孤不是那个意思。”见谢芜悠冷了神色,欧阳沐的呼吸紧了紧。 “城主放心。”谢芜悠冷声道,“只要真如城主所说,他心里没我,下官绝不纠缠。” 欧阳沐叹了一口气,“那你去,然后你就会发现,这世上所有人,都只看得到美丽的皮囊,至于其它,永远都会排在后面。” “多谢城主教诲。”谢芜悠答得不咸不淡,欧阳沐的想法过于偏激,然而对她而言,并没有纠正的必要。 满心不豫地出了清风苑,谢芜悠便感知到李谨在某个拐角等她,她没摸了摸手上的相思盈袖,一步一顿地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第223章 我心里没有你了 李谨负手站在一树凋零的合欢花前,仰头看着零落的颓败的残花,眼里氤氲着三分疑云。 “谢女官。”察觉到她来,李谨转过身,躬身长长行下一礼。 谢芜悠脚步一顿,垂下眸子,紧紧咬住下唇,绷着脊背,轻回了声,“李侍中。” 两人静静对立着,风卷着残花簌簌落下,沾惹了衣襟。 檐上燕子扑扇着翅膀,四处寻觅着筑巢的草叶。 光线悄悄变换了位置。 终究是李谨先叹了口气,打破了久地如同亘古般的寂静。 “多亏阁下提供的线索,碧水都说了,我乃北国末代皇帝李谨,世人称我一声北哀帝。” “哦。” 李谨闻言有一丝惊讶,向她近了一步,问道,“谢女官早就知道了?” 谢芜悠抬起头,微红的眼睛直直看向他,不答反问: “李大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被吓破了胆,便带着所谓为我好的念头,单方面决定了断红尘,与我再无瓜葛,是也不是?” “抱歉。”李谨抱拳俯首,“对不住,但的确是这样,我用某种方法抹去了自己的情意,所以现在的李谨,已经不爱悠儿了。” 谢芜悠身形一个踉跄,扶着树才堪堪稳住,泪水如泉涌般从眼眶里溢出,她以为李谨是在装模作样,只要她够坚定,他便会和从前一样动摇,但事实竟然是,他决绝地,不留余地地,抹去了她在他心里的存在吗? “荒唐!人的情感怎会被抹去?不会有那种方法的。”谢芜悠摇着头,突然眼神一亮: “糯米糕,你临走前在灶里做了糯米糕,新鲜的还热乎,那是我最爱吃的,若不是心里有我,为何还要如此细致?” 李谨只是淡淡地,用那依旧温柔,却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看着她,坦然与她对视,仿佛是把心打开,指着空空如也的里面告诉她,里面什么也没有,包括她: “我只是没了情意,并非失了记忆,谢女官于我有恩,我又记得谢女官的喜好,便如此做了,若我心中还有你,那么哪怕欲盖弥彰,也不会如此做的。” 谢芜悠的心抽了抽,下唇被咬出血,盯着他静默半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扶着树,挥袖拭去眼泪,冷声道: “你真的以为我与你的事无关吗?若真如此,为何你一个两百年前的皇帝,会念着我的名字从荒岛上醒来,还有树妖为证,你从未离开过荒岛,我不过十九岁,从何认识的你?这其中的渊源,你真的明白吗?” 李谨的面色有点尴尬,悻悻道,“我本想着自己找到谢芜悠,便能得到答案,谁知谢女官竟然能把名字瞒得滴水不漏,这也着实令我措手不及。” 谢芜悠嘲讽地看向他,“呵,你知道的太少了,被牵扯进去的不是你,而是我!如你还有一点良心,就老实任我驱策,找到真相,避免灾祸,否则,无论是你,是我,还是望月城、北境、明国、澜国……都!会!完!” “你究竟知道什么?”见谢芜悠抬腿要走,李谨急忙抓住了她,指尖与相思盈袖相触地那一刻,又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弹开。 谢芜悠眼神闪了闪,握住了相思盈袖,“我知道的暂时不能告诉你,但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线索,不如你先说说,你进城主府的目的。” 李谨泄气地后退一步,无奈道,“城主知道当年之事的线索,条件是便是让我做这个侍中。” “还有为她抚琴!”谢芜悠补充道,她一直很介意,自己不知道李谨会弹琴的事。 “我竟不知你会弹琴。”谢芜悠轻声道。 “因为我也不知道。”李谨苦涩一笑,“我碰到七弦琴便弹出来了,大概是从前会的。 这几日我得以查了查古籍,史书确实记载‘善抚琴’。” “还记了什么,如实告诉我。”谢芜悠把头仰得高高的,用鼻子对着他,见他愣了愣,立马凶狠道: “你搞清楚,现在把控全局,洞察先机的是我,你必须听我的!” 谢芜悠的样子如同一只呲牙咧嘴的小猫,展示着自己的小尖牙,自以为威胁力十足,李谨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有种捏住她脸颊的冲动。 手抬出一半,他才惊觉此举不妥,忙收住笑,抓住自己的手,木着脸将书上看到的背了一遍,只字不差,且……脸不红气不喘: “……上容貌甚美,姣若明月,朗如清风,六艺俱全,尤善操琴,好瑰丽奇妙之事,搜罗天下奇书,常与方士秉烛夜谈,不好女色,不充后宫,群臣上奏,皆不纳。” 谢芜悠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上心怀仁爱,任人唯贤,有女子代父从军,按军令处决,上闻之,策马夜奔,于刑场救下女子,按军功拜为校尉。” 谢芜悠心里一惊,难道他喜欢这一类? 之后李谨所诉基本可以概括为他仁慈他贤明,他是旷古烁今第一明君,奈何时运不济,被诡谲之事湮没了行踪。 “城主应你的告诉你了吗?”谢芜悠没好气道。 “还没有。” “呵,怕只是在拖延时间,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谢芜悠嘲讽道,看见没,以为美人对你有意,其实人家只是在利用你。 李谨没读懂她的眼神,摇了摇头,“也许,但我也无路可走。” “三日内,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把答案逼出来,这是我的命令。”谢芜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这样,我累了,告辞。” 李谨看着她的背影,淡笑着摇了摇头。 突然,他捂着心口痛苦地蹲在了地上,眉毛紧紧蹙在了一起。 第224章 病来如山倒 谢芜悠脚步仓皇地跑回了欧阳沐给她安排的院子,紧紧关上房门,接着便好像支持不住一般,贴着门瘫软在地,捂着脸放声大哭。 从李谨说一句话开始,甚至是之前,她就委屈地想哭,想扑到他怀里,放肆地宣泄所有不安,然而李谨的话却告诉了她一个残忍的事实,十分突然又草率地,那颗炙热的心里再也没有了她的位置。 她仿佛一只踩着草叶在汪洋里漂泊的蜉蝣,如今草叶没了,突然只剩下了自己,周围是看不到边际的大海。 她不得不选择自己漂起来,强忍着心里的痛苦,如同与敌人谈判一般,将挚爱着的人唬住,叫他听她的话,哪怕心死了,也起码留住身体。 到最后,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连站立都变得艰难,可已经不爱她的李谨却没有丝毫察觉,依旧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远远地和她说着话。 谢芜悠哭着哭着便趴在地上睡着了,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朝声音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前面是一个灰色的山谷,天上有两个巨大的人影,面容模糊,但都在看她。 “带着悠儿,好好活着。” “明——诚——” 空间一转,她似乎处在熟悉的宅院里,耳畔是谢蕴之年轻了二十岁的声音: “谢明诚!你敢离开一步,我就,我就永远不告诉她你的存在!” “多谢。”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线。 “我得回去陪着蓉儿。” “那她呢?你要她自己一个人,无父无母地长大吗?”谢蕴之怒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愧疚的声音与梦境开头的重合,随即是渐行渐远的,绝决的脚步声。 不要走,不要走,请不要丢下我。 谢芜悠想哭,但干涩的眼睛似乎是为谁流干了眼泪,怎么也哭不出来,她想找个人依靠,最后却发现自己无依无靠。 睁开红肿的眼睛,头皮上有隐隐的刺痛,面前是欧阳沐那张放大的绝世容颜,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悠儿,你醒了。”她温柔地为她拭去额上的汗。 她身后跪着的战战兢兢的白胡子大夫如蒙大赦,忙上前来起了谢芜悠头上的针,躬着身退下了。 “我怎么了?”谢芜悠问道,声音沙哑。 欧阳沐美丽的眼睛一凝,仿佛要挤出晶莹的泪珠,“你染了风寒,昏迷了一天一夜,吓死我了。” “抱歉,给城主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欧阳沐抱住她的手臂,倚在她肩头,“我可以是你的依靠,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 谢芜悠不知该说什么,欧阳沐的照顾让她心里有了一些暖意,但是不知为何,总有一些甩不开的违和感。 但是,对方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能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就,谢谢了。” 欧阳沐扣住她的手,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 谢芜悠这几日都被欧阳沐关在清风院内照顾着,连李谨的面都未曾见到过。 病去如抽丝,谢芜悠身体一向康健,这次病势反而来得比常人凶猛,在床上反反复复地干咳,总是不见好,相思盈袖亮了两次后就偃旗息鼓了,和她一样病殃殃的,没精打采地搭在手腕上。 欧阳沐穿着一袭牡丹抹胸红裙,勾勒出曼妙的身材,她风情万种地坐在床边,端着一碗药喂给谢芜悠。 “孟谦回来了,身边没有跟人,看着像受了情伤。”欧阳沐捂着嘴笑道,“叫他眼瞎,不知道自己的福气有多好,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孟谦回来了?谢芜悠拧眉沉思,不知这个孟谦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么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李谨离开望月城了。”欧阳沐突然道。 第225章 丑丫头 “他去哪……咳咳咳……”谢芜悠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但话没说完,喉口便一阵发痒,捂着嘴开始剧烈地咳嗽。 “慢点,慢点。”欧阳沐一手为她顺着气,另一只手执起茶壶,倒了一杯温水,轻柔地喂给她。 擦着她嘴角的水渍,欧阳沐呵气如兰,温声道: “他去北沙城了,因为孤告诉了他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谢芜悠湿润的眼睛里似有水雾,乞求般地看着她,欧阳沐眼神沉了沉,一只手托住了她的一侧脸颊。 “怎么,悠儿想去找他吗?”欧阳沐迫近了她,带着些许压迫感。 谢芜悠定定地和她对视:“秘密是什么?” “悠儿风寒未愈,不宜奔波。”欧阳沐为她掖了掖被子,谢芜悠还想说什么,却感觉身子一阵一阵地发软,软绵绵地被欧阳沐放在床上。 “好好休息,孤会守着你的。”欧阳沐轻擦她的脸庞,语声温柔。 “我……”谢芜悠喉口发梗,头也越来越晕,在意识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她在心里念了一段极为绕口的咒语。 微弱的金光被投入识海之中,如一颗渺小的星辰,在广袤的夜空中孤寂地闪耀,却照不亮整个黑沉的夜空。 谢芜悠又做了一个梦。 “这是哪家的丫头,丑的跟夜叉一样,打她!”锦衣华服的小公子龇牙咧嘴地朝墙角啐了一口,抬起脚作势要踢。 “唉,别这样。”旁边另一个俊秀的小公子阻止了他,温柔地蹲下身,勾起地上小姑娘的下巴,笑得如春风一般和煦: “长得丑并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一愣,颇有些歪斜的眼睛里倒映出对方的影子,带着些微弱的光。 “可是”那小公子却突然提高了尾声,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 “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他猛地将她推倒,一脚踩在了她的侧脸上。 丑丫头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任凭自己承受着没来由的恶意,从小在围墙内长大,她知道自己丑,却也从未觉得丑陋是一种错误,直到这次叛逆翻出了那面墙,才知道自己是个不容于世的另类,怪胎。 或许这样的自己,真的该死掉才好! “住手!”谢芜悠拽着两人的后领一拉,像提小鸡一般轻松提到了一边,她护在丑姑娘前面叉腰看着他们,呵斥道: “又是你们两个,怎么?忘记本姑娘的拳头有多硬了,上次哭着说下次一定不的难道不是你们?小小年纪便言而无信,长大后必然是个奸人!” “怎么又是你!”两人一个哆嗦,指着她想骂又不敢骂,抱着头像老鼠一样跑了。 “别让我再看见你们!”谢芜悠追在他们身后骂道。 看着自己儿时的模样,梦里的谢芜悠有些恍惚,她依稀记得后来的确没再见过这两个小公子,他们的家族早在城主登位的第一年便销声匿迹了。 “你没事?欸,人呢?”谢芜悠转头想去安慰丑姑娘,却发现墙角早已没了人影,她立马拔腿就追,凭着一些武学基础,在一个湖边找到了埋头痛哭的丑姑娘。 “唉呀,你别管他们说什么,他们不是好人,你应该为他们感到悲哀!”谢芜悠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胡乱说了一大堆知乎者也的道理。 “可我的确是丑!你那么漂亮,你不会懂的。”丑姑娘哭喊道。 “美……美人在骨不在皮!真的,只要气质好人就能很好看,我家嬷嬷就是,当然我不是说胡嬷嬷不好看,只是我觉得她的气质比她的皮相更吸引人。” “可我的皮也太丑了,没救了,真的让我死掉!”丑姑娘抹着眼泪就要往湖里冲。 “你等等!”谢芜悠立马冲了过去,从背后抱住她,连拖带拽地把人扯回了岸边,两个人双双倒在湿润泥泞的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谢芜悠攥紧拳头,有些恨铁不成钢,“活着多可贵啊,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要去死?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听着,美人在骨不在皮只是第一句,这后面还有一句,那便是皮相不过虚幻,是可以骗人的。” 丑姑娘惊讶地抬起头,带着泪痕的脸看着谢芜悠,满脸不可置信: “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我从来不骗人的,你跟我来。”谢芜悠上前牵起她的手,拉起她就跑。 丑姑娘抹着眼泪,就这么跟着她,见她要进闹市,忙扯了个帕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谢芜悠把她拉到了一间水粉铺子,从身上摸索许久,最后扯下了腕子上的手串,豪气地往掌柜那一放。 “伯伯能否行个方便,让小女换些胭脂使?” 掌柜看了看手串,不忍占她便宜,便指了指对面的当铺: “小姑娘,你这手串好,小店的东西换不了,不如这样,你去对面的当铺将它押了换银子,再来伯伯这里买东西可好?” “当铺?好,我去看看,谢谢伯伯。”谢芜悠不知道当铺,挠了挠头,懵懵懂懂地过去了。 从当铺里抱着一大堆银子出来,谢芜悠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门向她打开,从此谢三小姐的身上,再也留不住贵重首饰。 不过这都是后话,谢芜悠在水粉店里买了很多物件,借了一个雅间,为丑姑娘描画起来。 末了她还给自己上了一个丑妆,当丑姑娘再看向镜子时,原本天壤之别的两个人,竟然相像得如同亲姐妹一般。 看着她惊讶的神色,谢芜悠更加得意洋洋,“怎么样,这下相信我了,这还只是妆术,相传江湖中有易容门道,更加不得了呢!” 丑姑娘看着谢芜悠,不自觉弯了唇角,她轻声问: “你人真好,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当然!”谢芜悠揽住她的肩,笑道,“若你愿意,我们以后便是朋友了,以后日日在初见的墙角见面可好?我有好多好玩的要给你看呢!” 丑姑娘垂着头思索了很久,才轻声应了一句,“好。” 梦里的谢芜悠叹了一口气,她小时候举止怪异,常常交不到朋友,丑姑娘是她第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只是后来也寻不到了。 一缕炫目的金光照进梦境,原来是那星辰燃烧成了骄阳,吞噬黑夜。 丑姑娘的轮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长大后的样子。 看着自己平静的睡容,谢芜悠很难相信,她是得了风寒。 但欧阳沐并没有害她的动机,尤其是李谨已经离开了。 谢芜悠不禁开始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是人家衣不解带的照顾才救了自己一命,而她现在却在怀疑人家。 停止了对自己的注视,谢芜悠需要在天黑之前找到可靠的动物夺舍,才能保证暂时的安全。 感知到某处似乎有什么动静,谢芜悠心念微动飘了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紧紧黏住了视线。 第226章 她的朱砂痣 珠帘后水雾氤氲,金玉打造的巨型汤池内,欧阳沐孤寂地泡在铺满香料的水里,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周遭连个服饰的侍女都无,当真是冷冷清清,孤家寡人。 美人微蹙着眉,倏地轻叹一声,抬起藕臂,摇了摇斜上方的铃铛。 不到片刻,便有一位年轻郎君端着银质酒壶和杯子快步行来,放在她的手边,也不斟酒,便又快步离去。 谢芜悠本该跟着他去看看是否有地道,然而她的眼神早在欧阳沐抬起手臂去摇铃时就无论如何也移不开了,并不是因为那惊鸿一瞥的美景,而是因为她胸口竟然有一点朱砂痣。 刨去男女显而易见的差别,她与“孟谦”的那颗简直一模一样。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灼热的视线,欧阳沐突然抬起了头,正正对着谢芜悠的视线,眯起了眼睛。 谢芜悠心里一惊,虽然确信对方看不到自己,可正对着视线还是令她魂魄发麻,将朱砂痣的线索牢牢记下,她也不久待,轻诵着巫族口诀,飘出了城主府。 关于附身这件事,谢芜悠有个绝妙的主意,平常的猫猫狗狗太过于脆弱,而她身边恰巧有只离成精只差一脚的灵宠。 好巧不巧,能踢那最后一脚的妖也在。 谢芜悠附到白焰身上时,谢沁柔正一脸哀怨地坐在院子里,抚摸着白焰的耳朵。 “父亲肯定厌透我了,才会关我这么久。”此时四下无人,谢沁柔便敞开了心扉,和“白焰”诉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长姐肯定也对我失望极了,天天盯在我身边,唯恐我不上进。” 谢芜悠正思索着现在跑开是不是不仗义时,就听谢沁柔的声线突然变得哀凄: “谢芜悠那个混蛋!一声不吭跑到城主府做官,她倒是敢做……” 谢芜悠低了低头,谢沁柔素来自卑,同为谢府的娘子,她这一做官,倒是又压了她一头。 现在她心里,怕是的确不好受的。 “她真是,令人放不下心。” 谢芜悠一震,没忍住转过狗头诧异地看她,想以此确定身后的谢沁柔是否是真的。 “看什么看?”谢沁柔脸一红,拍了拍“白焰”的嘴巴,“我才是姐姐,自然该多看顾她。” 谢芜悠汗颜,浑身的毛抖了抖,从她的膝盖上跳下,迈着小短腿快步跑了。 没费多大力就在不远处找到谢琼鸢,谢芜悠赶紧摇着尾巴凑过去,抬起不怎么长的前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谢琼鸢冷冷地看着她手舞足蹈,唇角一勾,“在哪新学的?” 谢芜悠闻言失落地扑倒在地,又抬起爪子想画个符咒,却发现对于狗来说,最适合干这个的是舌头。 然低头看着脏兮兮的地面,谢芜悠有些下不去嘴。 “呵,本座看着你也挺着急的,明明就差一步成精,可总是拿不准是帮还是不帮。”谢琼鸢支着手臂懒洋洋地看着她,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竖瞳,谢芜悠莫名感到了一种千斤重的压迫感,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趴。 可是谢琼鸢都说到这了,谢芜悠只能咬牙忍着难受,艰难地点着狗头。 “怎么,你想本座帮你?”谢琼鸢眼里闪过一丝兴味,随手便撤去了一半威压。 谢芜悠忙立起身子,努力做出一个抱拳的动作。 “倒是有趣。”谢琼鸢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有了三分笑意,却又突然话头一转: “只是悠儿怕是早知道你快成精,却从未提过要帮你,想必有自己的考虑,本座恐怕不能帮你了。” 谢芜悠欲哭无泪,虽说她的确认为成精的机缘要靠自己挣,别人帮不得,可如今她本尊都在城主府生死未卜了,这暂用的肉身还是早日有个人形才妥当。 怎么办?难道真要自己修炼了? 找欧阳柘?不行,恐怕会被当作祸害当场打死。 谢芜悠感受了一下白焰体内的灵气,觉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若说初见白焰时它还差五分成精,那么入谢府前便是两分,如今是一分。 未开灵智的灵兽不会自己修炼,该是都靠机缘才会,不应有此速度。 想清楚这一点,或许便能解决剩下一分的问题。 “差点福气。”谢琼鸢起身离去前,状若无意说了这么一句。 第227章 空师 得了谢琼鸢提点,谢芜悠恍然大悟,是了,李谨身上的紫薇帝气,谢家因赵越而有的贵气,还有自己身上的巫族气运,都被当作了白焰的机缘,还差的这一分,该去找类似的人要。 一张温柔的脸映入谢芜悠的识海,如今在望月城,谁能比过她这个明国公主尊贵?子蒙父荫,赵歆的生父是如今的明国之主,身上的贵气不会比赵越少。 有了目标,谢芜悠便赶忙付诸于行动,早一时化作人形,她便能早一时去北沙城找李谨。 谢芜悠迈着白焰的小短腿,熟练地从小路溜出谢府,不同的是以前是靠轻功跃出围墙,如今却是钻狗洞。 ……狗狗钻狗洞也算天经地义……。 虽然那个狗洞的尺码显然小于白焰的臀围,但谢芜悠还是非常顽强地调动全身肌肉,从洞里扭了岀去。 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谢芜悠高兴地叫了两声,欢快地朝孟府的方向跑去。 不过她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当后头被闷棍狠狠击中时,谢芜悠并没有时间念咒脱离肉身,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深切地认识了自己的错误。 白焰外形特别,青天白日招摇过市,必会招致祸患! 不知歹人对白焰做了什么,之后一连几日,谢芜悠都昏昏沉沉的,意识随着白焰的肉身一起混沌,偶而短暂的清醒,也只让她想清楚了不能将白焰丢在此处。 也许离开再寻机会附身能有转机,但谢芜悠没有机会细细思考,便又继续陷入了昏睡。 做狗的鼻子会比人灵敏百倍,谢芜悠靠着嗅觉判断出,白焰应该是被运往了醉城的方向。 那里是李谨捡到白焰的地方,记忆中能感知到熟悉的味道。 “圣女,空师不是说要停止一切行动吗?为何您还要继续为陈先生做事?”迷迷糊糊间,谢芜悠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自有我的打算,不会坏他的事就是了。” 谢芜悠猛地立起耳朵,这声音,好熟悉! 叶璃! 对,就是之前在船上遇到的龙城小霸王叶璃,她在江鬼的迷惑下杀了人,下船后便没有再见过了,如今再听她的声音,已有浓浓的沧桑之感。 她在哪当了圣女?空师又是什么? 一段模糊的记忆涌入谢芜悠的脑海,似乎是预见之境的场景,自己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不曾想,空师竟然是他。” 手背上覆上一个温暖的手掌,那人宽慰道: “放宽心,我会陪着你破局的。” 前后因果已然不知,但这个空师,极有可能便是她和欧阳柘一直寻找的,企图灭世之人! “听闻叶夫人患了重疾。”那男声却是不依不饶。 “你少管闲事!”鞭子破空之声,桌椅乒乓乒乓倒了一地。 “我不知道空师发什么神经!但陈先生的研究必须做完,那是我娘,我不能看着!”叶璃的声音里带着些哭音。 “呵,这便是圣女的决心吗?”那人却丝毫不怕她,“看来圣女就该待在圣女该在的地方,不该参与到大业中。” “我的决心不够?哈哈哈,你们不如去问问空师,突然要停下所有行动的他,决心才更令人怀疑!” “胡言!空师是火种,是大道的声音,他不会错,一定不会!”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凶悍的语调中少了几分底气。 “我也希望他不会错!所以与其在这盯着我,不如去望月城问问他。” 望月城,看来空师果然是望月城人,甚至是她认识的。 “哼!”脚步声渐行渐远,谢芜悠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 “谢芜悠的狗,我看不惯你很久了!”叶璃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谢芜悠在心里反驳,不,你看不惯的是我,不是白焰,但如果你是看不惯白焰,那你可能是想竞争做我的狗。 “抓不到谢芜悠,拿你给陈先生做研究,应该也能有所收获!” 谢芜悠心下疑惑,抓不到她?原本是要拿她本人做研究的吗? 她有什么好研究的? 不对,白焰又有什么好研究的呢? 笃笃笃——是叩门的声音的,吱嘎打开,又是一道熟悉的声线: “叶娘子,陈泽有礼。” 陈泽,千金圣手,刘启的故交,前不久在孙逸铭的客栈遇见过。 当时李谨便说他不是无辜入得客栈,谢芜悠顾念着旧情不愿相信,如今却是要深入感受他的罪孽了吗? “抱歉,恕我无能,没能抓住谢芜悠,但这只小犬是她所养,是难得一见的灵兽,且还差临门一脚成精,特寻了个机会弄来请先生研究。”一向不可一世的叶璃在陈泽面前格外谦卑。 “叶娘子不必自责,谢三娘子的事情我自有办法,令堂的病我也会尽力的。”陈泽的声音恭谨温和,却让谢芜悠忍不住背脊发凉。 他对于自己有什么办法?和她那场莫名其妙的“风寒”有关吗?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叶璃哽咽着道谢,就差给陈泽跪下了。 “不敢不敢。”陈泽赶紧去扶她,“叶娘子可要进屋用杯茶?” 叶璃突然白了脸色,“不打扰陈先生,这狗就交给您了,小女还有事,先回了。” “好,叶娘子慢走。”陈泽接过浑身无力的谢芜悠,目送着叶璃远去。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劳你受累,谢谢。”陈泽摸着白焰的头,声音温柔。 谢芜悠心里的恐惧却是到了极点,因为她在陈泽身上闻到了十分浓重的人血味! 然而她只能任由陈泽将她抱进屋,四肢固定在床上,端着一盘血腥浓重的刀具,阴影罩在了她的上方。 第228章 我是你的良心 “为了医道,奉献生命,这是你的荣耀。”陈泽的眼里带着莫名的光,手里端着不知名的汤药,向谢芜悠送过来。 不要,不要,谢芜悠紧紧咬住嘴,头扭动着挣扎。 “乖,这样你才不会痛。” 陈泽的语带诱哄,手指轻轻按住白焰脸上的两个穴位,谢芜悠便感觉牙关一松,嘴巴任由他拨开。 咕哝咕哝,液体被送下去,谢芜悠心中绝望,但也只能对白焰道声对不起。 突然,丝丝缕缕的金光从白焰身上散出,陈泽似被烫到,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谢芜悠停下念到一半的咒语,感受到经脉中蓬勃的妖力,意识到白焰可能要成精了。 想必是受陈泽身上矛盾的功德和罪孽的影响。 谢芜悠借着这股力量崩开身上束缚自己的绳索,抢过一把刀做出防御的姿势,戒备地看着陈泽。 然而,陈泽胖乎乎的脸上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眼里是狂热与兴奋,丝毫没有半点忌惮。 谢芜悠无暇深想,但也到底没有狠下心攻击他,而是用刚刚幻化出来的双腿朝门口跃去。 然而,此刻,金光却无可奈何地散了,谢芜悠身子一软,被自己绊倒在了床上。 “抱歉,我这药,是专用来对付妖怪的。”陈泽走过来,脸上还真有三分抱歉,手脚轻柔地将化成人形的白焰绑了回去。 “所以,鸟妖的女儿是你杀的吗?”谢芜悠死死盯着他。 “你竟然那么早就开了灵智?”陈泽有些错愕,“翠翠的确是我救下的,但也献身医道了。” 陈泽拿起刀,稳稳地朝谢芜悠划过来。 “你混蛋!对着个小孩子的身体也能下得去手?”谢芜悠骂道。 白焰此刻已然化作一个五岁孩童的样子,但凡陈泽还有些许仁心,也不该能下得去刀子! “阿娇,棉花,素兰,她们都是七岁的女孩子。”陈泽温柔道,眼里带着怀念,“可她们都为了医道付出了生命,若我对你下不了手,她们便白死了。” “什么医道?只是你陈泽流芳千古的私欲而已!” 陈泽的面色陡然变得狰狞,把刀摔在地上,两手掐住谢芜悠的脖子。 “你胡说!你懂什么?治不好的病那么多,只有人牺牲了,医道才能进步,是你自私,是你!” 白焰的眼神一空,谢芜悠离开了他的身体,她在屋子里环顾一圈,以魂魄的视野,没有看到任何鬼魅。 在陈泽发疯时,她快速去了趟后院,看有什么可以附身的东西来救白焰。 面前的场景让她目瞪口呆,不大的院子里,整整齐齐摆了数十个坟冢,上面刻着名字和生卒年,几乎都是女子,年龄从七岁到四十九岁,还有几只妖。 不对,有规律,除了妖怪,人类女子死的年龄,都是七的倍数。 她想起了小时候,陈泽教她背的《素问》。 其中有一篇上古天真论,讲的便是女子一七到七七的身体变化规律。 陈泽,在验证这个规律,然后,研究一些东西。 谢芜悠心中愤怒,立马转身飞回房内,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陈泽的脑子里。 哪怕是赌上这缕魂魄,她也定要让这魔头尝到苦头! 陈泽突然放开对白焰的钳制,捂住头痛苦地叫了出来。 “陈泽,你作为医者的仁心呢?” “内景隧道,惟反观者能照察之,医道不是缺人牺牲,而是你没这本事!” “你,无能!” “你,不配做个医者。” “你就是个草菅人命的,杀人魔!” 陈泽捂着头,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啊……别说了!你什么都不懂,滚出去,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你每晚都被冤魂纠缠,你以为他们能清理干净吗?不,她们都在这呢,都在这里看着你!”谢芜悠强撑着压制他,同时出言套话,她怀疑叶璃她们不仅给陈泽提供实验品,还为他清理了魂魄。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群人极有可能与巫族有联系。 “不,不,他们明明清理干净了,我给他们药丸,他们帮我清理……”陈泽突然红了眼睛,目光凶狠:“不对,你是在套我的话!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的良心!” “三娘子客气了,他哪里有良心?”一道女声突然传来,同时强劲的力量将谢芜悠从陈泽的脑子里拽了出来,打进了白焰身上。 第229章 重生 飘动着的紫色细丝轻轻闪过,落在捆住白焰的绳子上,轻飘飘地仿佛没有重量,但却轻而易举地断了绳子。 谢芜悠坐起身来,四肢依旧绵软无力,眼见着一根紫色的长线紧紧捆住了濒临崩溃的陈泽。 “谢三小姐,别来无恙。”一个玲珑娇小的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面容精致,一双眼睛里仿佛流转着紫色流光,身量不高却玲珑有致,谢芜悠虚弱地靠在墙上,错愕道: “元书记?” 此人虽是女子,但从容貌上看,简直和元如一一模一样。 元如一抱了个拳,“正是在下,奉命与梁大人一同前来,缉拿此贼。” 梁甲一笑嘻嘻地跟在后面走进来,冲她打了个招呼: “谢三小姐,几日不见,愈发年轻了。” “你是,魔族!”陈泽瞪向元如一,眸子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呵,眼力不错,想必是沾过我族同胞的血了。”元如一手指轻勾,那紫线便勒得更紧了,陈泽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谢芜悠了然,原来元如一是魔族,难怪能一眼识破她的真魂。 魔乃鬼之极,通九幽,识魂魄,不拘于四合,无困于天地。 梁甲一肃了容色,“陈泽,你虐杀人、妖、魔逾数十众,而今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可还有话说?” “虐杀?我是为了医道,是你们愚蠢无知,墨守成规!而今我医书将成,必将福泽万世,若你们还有半点远见,便该放了我!”陈泽喘着粗气道。 元如一抱着手臂,嘲讽他:“医道?看你虚的,三句话离不得喘,若你懂医道,那岂不是母猪都能上树!” “你!”陈泽气急,梁甲一上前拽起他的前襟,怒道: “你这个渣滓,没资格提医道,还不快把谢三小姐的毒解了,然后好好交代交代,都是谁在帮你!” 陈泽冷笑,“哦?谢三小姐的毒,你是说这条狗,还是指城主府里躺着的那个?” “你什么意思?你给谢三小姐下毒了?”梁甲一红了眼,扼住他的咽喉。 “下毒的不是我,但只有我能解毒。” “不解会如何?”谢芜悠扶着床边跳下地,定定地看着他。 陈泽答:“不出三月,记忆全失,灵智尽散,重返天真。故此毒名,重生。” “我不会的,我是巫女,如你所见,形神可分,肉体之毒并不会影响我的记忆和神识。” “所以,虽然下毒之人意在让你重生,但实际上,你会死。” “不是你下的毒,为何你会知道这么多?”梁甲一问道。 陈泽本不想答,但无奈何身上绳索步步紧逼,只好实言:“我想研究巫女,有人应承我把谢芜悠抓来研究,前提是让她活着,并解开她身上的毒,这毒是他告诉我的。” 谢芜悠眼含在意,“他是谁?” 陈泽却是抿嘴不答,被元如一的线勒到浑身打颤,也坚决不吐露一个字。 他的眼里,似乎是恐惧。 “元书记,有火吗?”谢芜悠看向元如一。 “有,管够。” 元如一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张狂的野性,她勾起玉指,召来了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梁甲一观他神色,见他眼神瞟向某处,赶忙箭步冲过去,找出了一箱手稿。 陈泽紧紧咬住下唇,看着梁甲一将一张纸放到火焰上,须臾化作一缕青烟。 “不要!”陈泽总算绷不住了,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这是我的心血,也是那些姑娘们的命啊!留着它们,可以造福后世,对,也可以救谢三小姐!你们别碰它们,求求你们别碰它们!” “陈先生,并不是它们有用,你就能洗脱罪恶的。”谢芜悠怜悯地看向他,“也许你确实是为了世人,但你的路走错了。” “可是它们能救你!是你唯一的希望!在自己的生死面前,这些小节又算什么?你如是,千万苦于疾病的人亦如是,它们是希望,是无数人能战胜病魔,活下去的可能啊!” “它们不是希望,是罪孽。”谢芜悠摇摇头,“元书记,烧了,真相不用它们来换。” “不行,三娘子,起码找到救你的方法。”梁甲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眼含关切。 “那我与他又有何区别?”谢芜悠坚定不移,“不是还有三个月吗?总有办法的。” 元如一看不得梁甲一这样婆妈的样子,手指一挥,便将火焰丢进盒子里,只转瞬间,火苗吞噬了所有手稿,付之一炬。 “元如一,你!”梁甲一险些被烧到,红着眼看着手稿覆灭,带着谢芜悠活下去的希望。 “谢三小姐求的,怎么,梁大人要打下官吗?”元如一眯着眼看着他,眼里带着些恼恨。 “手稿没了。”陈泽呆呆地看着那堆灰烬,眼神空泛。 “那是我活着的意义呀,就没了吗?” “哈哈哈,我这半生,求的又是什么呢?” 陈泽仰天大笑,下一刻,咬住地上的刀片,割断了自己的舌头。 谢芜悠叹了一口气,她知道,陈泽已经陷入心魔之中,万劫不复了。 “这,这,能拘下他的魂魄吗?”梁甲一求助地看向元如一。 元如一淡然道:“他身上有咒,身死则魂灭。” 谢芜悠感觉身体有些力气了,大着胆子上前拨开他的衣物,果然看到了一个鲜血绘制的巫族灭魂咒。 “背后之人,与翟氏巫族有关。”她惊骇道。 梁甲一托住下巴,“陈泽做的药,连妖魔都能制服,想必他们是为此与他交易,可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二位是如何查过来的?”谢芜悠却突然问。 梁甲一答:“还是少女失踪案,早就怀疑他了,苦于没有证据,还是李兄提点,才知往醉城找。” “抓我过来的人里面,我恰巧认识一个,龙城叶璃,我听到有人叫她圣女,他们背后的头儿叫空师,据说现在在望月城。”一断堂实力非凡,谢芜悠决定据实以告。 “空……”元如一沉吟,“实不相瞒,我来人间便是因为他们。” 第230章 佳人如明月 此话一出,两人纷纷看向她。 “空,是一种方外力量,它们信仰毁灭,认为无即是有,湮灭即永恒。” “其实有些道理。”梁甲一点点头。 元如一白了他一眼,“你可以加入他们。” 谢芜悠回忆道,“我听他们说,空师是火种,是大道的声音,这个大道,也许便是指的空。” “对,空师便是通过某种途径与他们建立联系之人,代他们在人间传道,寻找信徒,打开法门,然后,迎接他们。” 梁甲一感觉汗毛倒竖:“他们来做什么?” 元如一的瞳孔震了震,“来毁灭一切!” “这谁愿意帮他们?”梁甲一满脸不可置信。 谢芜悠明白了,“因为毁灭即是重生,此方天地毁了,同样的世界便会走向不同的结局,现存的苦难消失,才叫真正的逆转过去。” “匪夷所思。”梁甲一听得云里雾里。 元如一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们最会骗人,看你求什么,因材施教。” 她的神色一紧,“而我们魔族感知到,已然有个小世界毁灭过了,我们的法门已经松了,将会成为第二个。” “啊?”梁甲一惊呼。 “是,我见过那个世界,通过巫族秘法,预见之境。”谢芜悠见元如一是行家,便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期间梁甲一去处理了陈泽的尸体,三人换了一个地方,谈至深夜。 元如一还告诉她了一个陈年秘辛,与李谨有关。 “劳二位去龙城抓叶璃,我前往北沙城找李谨,一定要早日找出空师,阻止他们。”谢芜悠的眼里闪着悠悠绿光,那是属于狗妖白焰的夜间特效,而她身上的毒也已渐渐淡去了。 “那你的肉身怎么办?不找解毒的方法了?”梁甲一蹙着眉头看她。 谢芜悠变成狗身,转身离去,“不知天下人能否活过三个月。” 梁甲一担忧地目送着她远去。 元如一心里发酸,“你喜欢她。” “李兄种下绝情蛊前,托我照顾她。”梁甲一眼神清正。 “他不爱了,让你爱,是这个意思吗?” 梁甲一扶额,“不是。佳人如明月,我心中确有仰慕,但不敢亵渎。” “梁甲一!”元如一扶住他的肩膀,眼眶发红,“我堂堂魔族少主,为了你变成女子,你竟然仰慕她!” 梁甲一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哈哈,果然是后来变得,我就说不是我眼拙。” “你这个呆子!”元如一将他推开,自己则藏进虚空中,消失不见。 “不对。”梁甲一突然睁大了眼,“李兄从何学的蛊术?” 他眼神一定,等抓到叶璃后,得好好查一查,绝情蛊是个什么品级的蛊。 还有宁远一家,同在龙城,他们的失踪是否与空有关。 “元书记!”梁甲一想起什么,突然喊起来,“谢娘子现在腿那么短,要多久才能到北沙?” 元如一不答他,他心里焦灼,便继续喊: “好少主,不,是公主,这个很重要,不单是因为三娘子,还有李兄,须得赶紧找到他,我总感觉,他才是破局的关键。” “你就是担心你的明月!”元如一酸道,“她是巫,现在又用的是成精的身体,她知道该怎么做。” 第231章 妖路凶险 人有人的路,妖有妖的道。 众妖之力,质异而本同,只要有妖力交错的地方,便有路。 一条,更加快的路。 然而,这条路快则快,却是危机四伏。 从醉城到北沙城一路上,各路妖精的骚扰就从未停止过。 白焰的身体妖力稀薄,幸而谢芜悠还有会些符咒阵法,勉强能应付些灵智不全的小妖。 “伏妖咒!”谢芜悠大喝一声,两掌相接之处,金光四溢,分开手掌,从胸前推出,炫目的屏障迅疾推开,将前方一狼妖重重一击,飞出十丈开外。 狼妖迅速爬起,血红的眼睛戒备地看着她,谢芜悠微扬着下巴,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屑,见他不走,目光一凝,一手聚起妖力球,向前推去。 “嗷呜——”狼妖呲牙咧嘴地呜咽一声,不甘心地走了。 狼妖一离开,谢芜悠便如同脱力一般,迅速变回白焰的原型,额上的白色火焰悄悄淌下一滴血,她终于脱了力,沉沉地昏死在路边。 带着对白焰的愧疚,谢芜悠梦里的场景也是浮浮沉沉,不太清晰,带着某种沉沦的放纵。 “夫君?大白天的,你怎么变回去了,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她隐约听见自己说。 被人从身后抱住,那怀抱坚实而温暖,耳边痒痒的,是那人带着热度的吐息。 “无妨,我不以这副样子多和你相处,我怕你会真以为你夫君是孟谦。” 谢芜悠心里一悸,这声音,好好听,像羽毛从心尖上刮过,叫人不自觉便软了半边身子。 想侧过头去看清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独独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皮相而已,你连人家身份都借了,还在乎这个做甚。” “他被那女子险些害了命,凑巧被我救下了,夫人宽心,为夫不欠他什么。” 脖子被人轻吮着,谢芜悠迫切想看到他的脸,却在此时,被一种强大的危险感唤回了现实。 谢芜悠身上冷汗涔涔,刚刚那是预见之境?为何她还会进入预见之境? 其中缘由不等她想清楚,就感觉有几百道视线齐刷刷地射在自己身上,毛发不由得都立了起来。 变成人形,谢芜悠抬起眼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狼,好多狼,漫山遍野都是狼。 她怎么就忘了,狼多群居,方才那一头,多半只是个探子。 她努力保证镇定,抱了一个拳,“各位,小妖并无恶意,且妖力低微,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若以前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你可是去北沙城。”最高大壮实的狼站在山坡顶端,俯视着下面的她。 “不敢有瞒陛下,确然。”谢芜悠态度恭敬。 “倒是识趣,可惜,本王答应了一只妖,一月之内,北沙城只妖不入。不知阁下是走,还是死。”狼王眯了眯眼,声音里透着狠劲。 “竟然有此事,如此,是小妖冒犯了。”谢芜悠并不觉得自己能闯过去,不好折损白焰的小命,只得先退,再灵魂出鞘飘进去。 妖不能进,鬼是可以的。 可惜,谢芜悠打得一手好算盘,却没料到对方改了主意。 “王上,有蹊跷,这个狗妖刚刚攻击我时,用的巫族符咒。” “哦?巫族。”狼王沉吟,同时,狼群围住了中间的谢芜悠。 “本王最讨厌巫族,不管你是为何要用他们的符咒,不如都去死了算了。” 谢芜悠咬紧牙关,下一刻,所有狼都高高跃起,露着獠牙朝她扑过来。 第232章 他杀了整座城的人 此时的谢芜悠心里只有两句话。 一,完蛋了。 二,对不起,白焰。 既然连累了白焰的命,那么便让她的灵魂来承受这份濒死的痛苦。 算不上是补偿,只能说是赎罪。 谢芜悠闭上眼,静静等着被狼群撕咬的痛苦降临,死亡前的一瞬间会被延长,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闪过,一些事情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做下这一切恶行的人,是他吗? 不过,这一瞬间也太漫长了些。 察觉到不对,谢芜悠睁开眼,跃起的狼群被一股力量停在了空中,唯有脸上的狰狞清晰可见。 狼王眯着幽绿的脸,跃上前来,对着下方的男子呲牙咧嘴: “孙逸铭,区区半妖,你也敢管本王的闲事?” “哈哈哈。”不羁的笑声放纵而恣意,在妖道里久久回响,行者打扮的男子随便摇了摇手里的棍子,漫天狼妖便如雨点般弹开,将棍子背在身后,孙逸铭挑衅地看向狼王: “怎么会是闲事呢?我要进北沙城呀。” 孙逸铭手上的棍子闪烁出炫目的金光,在在手上熟练地舞动着,他轻轻勾了勾唇,捻住棍尾,状若随意地朝狼王挥出一棒。 “不好!”狼王大喝一声,纵身跳开,但还是来不及,一匹狼妖用身体为他挡去攻击,才堪堪保住他的性命。 而那匹为他挡下攻击的狼妖,却被金色的法光切成了两半,血混着内脏流了满地,金光的余威将大地劈开一道长长的沟壑,深不见底。 “所以,还打吗?陛下?”孙逸铭冷笑道。 对方的实力太过恐怖,狼王也显然并不打算用生命兑现承诺,仰天长啸一声,整个山谷浩浩荡荡的狼妖便如潮汐般退去了,只留下了原地的孙逸铭和谢芜悠。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谢芜悠朝孙逸铭深深辑下一礼。 “呵,救命之恩,不如以身相许。”孙逸铭却突然凑近了她,重重在她身侧吸了一鼻子。 谢芜悠一惊,但想起来现在是白焰的身子,虽说白焰是李谨送给她的,但承他救命之恩,若白焰愿意,跟他走也是合理的。 不等她答,孙逸铭却突然后退了一步,蹙眉看着她: “你身上有股很讨厌的味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跟随主人入过前辈的客栈。”谢芜悠变回白焰的原型。 孙逸铭认出来了,这是李谨抓给谢娘子逗闷子的狗,呵,那负心汉,现在可是彻彻底底变心了呢。 不过也是,谁对谁的感情能虽两百年不变?若真有这样的深情,那为红尘所困又有何妨? “原来你有主子啊,还是老子的仇人呢!如何,你是去北沙城找他的吗?” “是,阁下要杀了我报仇吗?”谢芜悠坦然看向他,若他要杀了白焰,她也只能尽力一搏了。 孙逸铭看了她半晌,随即轻蔑一笑,“我们的仇,轮不到一个刚化形的小妖来担。” 他大步向前方走去,谢芜悠赶紧迈着白焰的小短腿在后面跟着,却不想听到了令她十分震惊的一句话: “收拢人心是他所长,曾经,他也算我主子。” 李谨曾是孙逸铭的主子? “那为何后来您会与他反目成仇呢?”谢芜悠直言问道。 “因为他杀了我全家!”孙逸铭突然停住脚步,近乎嘶吼地喊道,巨大的妖气在妖道里翻涌起沙尘,遮天蔽日: “不仅是我的家人,而是整个北沙城,他杀了整个北沙城的人!” 第233章 白娘子 “绝无可能。”谢芜悠却是面容沉静,丝毫不怀疑,“他不是这样的人。” “呵,我曾经也这么觉得。”孙逸铭捂住眼,遮去眼里的痛色,“所以,老子找了他两百年,定要他给个交代!” “他可能给不了你交代了。”谢芜悠抿了抿唇,“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孙逸铭眼眸一暗,“哦?以为忘记便能一笔勾销了吗?不过若是我犯下这滔天罪孽,也没有颜面去回首那段记忆。” “阁下有别的办法?”谢芜悠观他神色,猜测道。 “老子等了两百年,不是为了再信一次他的花言巧语的。”孙逸铭大步走到前面,带起一阵凛冽而肃杀的风,谢芜悠也不怕,跑着追上去,问他: “阁下是有法子让他记起来?” “小妖怪,你可还记的因缘客栈。” “是前辈用来收留孤魂,惩罚罪人的那个客栈吗?” “不错,客栈的神通缘于我拼死从幽冥寻来的法宝,自在石,北沙城内我已布下阵法,只要李谨进去,我便能用自在石布下幻境,将时光回错到两百年前,好好看看他这北国之主究竟做过什么好事!” 谢芜悠随着他施法离了妖道,顿在了北沙城高峻的城门前: “也就是,只要进入这城门,我们便能见到两百年前真实的过往吗?” 孙逸铭也少有地挺直了肩背,展现出几分忐忑来:“是呀,很快便能见到了,一段真相,却折磨了老子两百年。” 他托起一块无色的石头,灼灼光华顷刻间便点亮了整个天空,变成一束光柱直冲苍穹,笼罩了整个北沙城。 “走,去看看。”孙逸铭不知是说给谢芜悠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缓步走到城门前,每一步都仿佛含着千钧重量,他扶上依旧高大气派的城门,用力一推。 璀璨如朝阳的光从门内闪出,谢芜悠下意识地闭上眼,脑中一白。 待她再睁开眼时,身旁已经没了孙逸铭的踪影,喧嚣渐浓,她左右环顾,自己竟然身处一片热闹的长街,每个人的脸都如此清晰,或吆喝或行色匆匆,走着自己的路,过着自己的人生。 “闪开闪开!”伴着马儿的嘶鸣和鞭子的破空声,谢芜悠只感觉一阵越来越大的劲风在朝自己迫近,她转过身,却腿一软坐在地上,眼见着疾驰的马车朝自己冲过来。 张嘴想叫救命,入耳的却是哇哇的哭声,谢芜悠愣愣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却发现这是一双肉乎乎的,属于孩童的手。 谢芜悠此时很想问问孙逸铭,在这个幻境中死掉了,是能再换个角色吗? 周围是百姓的惊叫声,谢芜悠甚至能看清每一根马毛竖起的轮廓了,然而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未将领,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搂住,短暂地腾空后,她安全地落在了一旁的地上。 而那马儿,竟然自己缓缓停了下来,如同做错事一般耷拉着脑袋,任车夫如何抽打也不动分毫。 “没事了,乖,不哭。”温柔如水的声音淌进谢芜悠的耳朵里,让人觉得十分安心,那人的手轻轻拍打着谢芜悠软软的背,柔和而熨帖。 谢芜悠本还在不受控制地啼哭,在她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下来,她如今是孩童身形,被那人抱在肩头,看不见恩人的长相,只能侧头窥见乌黑的卷发,和一种让她感到熟悉的气息。 “你们好生霸道,在这么多人的街道上纵马,就不怕伤到人吗?”似是被抱着往马车走去,谢芜悠搂紧了她的脖子。 马夫挑下车,一甩马鞭,趾高气昂道:“呵,谁家的孩子,那么没眼力见?父母管不住,活该被撞死!我家公子赶着有事,不怪她挡路便是慈悲,你这妖女动作忒快,莫不是对马儿施了什么邪术!” “你好聪明呀!”恩人却是笑了笑,丝毫不见生气,“原来你家公子有事,那是我耽误了,为表歉意,我帮帮你们。马儿,快些走,公子赶时间呢!” 马夫还没来得及回去,那马便发了狂,飞速向前跑了,此时路上的行人均已避开,马车畅通无阻地冲出了城门,极速往郊外狂奔。 “公子,公子!妖怪,你是妖怪啊!”马夫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远的车,腿一软摔在地上,指着她们发抖,百姓们虽然觉得他们罪有应得,可到底惧怕妖怪,默默退开了些。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妖怪,但是马儿听我的就是了。”恩人将谢芜悠放在地上,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柔声道: “小姑娘,你的家人在哪呀?姐姐送你回去可好?” 谢芜悠呆呆地看着她,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仿佛装着苍穹大海,深邃而温柔,广袤而包容,轻易地便将人的魂魄吸了去,更不提她肤白胜雪,眉若远山,谢芜悠见过不少美人,但从未有这样一位,让人见了便觉得日子都是甜的。 美人见她不答,疑惑地四处看了看,一小贩和她对上,立马羞红了脸,低下头嗫嚅道: “这孩子在这站了一日了,约莫是被家里人丢了。” 百姓也三三两两道,“是啊,没见着大人,又是个女娃,应当是不要了。” “啊?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能和我回去了?”美人却是笑得开心,用自己的鼻子贴着谢芜悠的,“我叫白霖,我现在住的地方可漂亮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呀?” 谢芜悠看着白霖的笑脸,觉得很难拒绝,再者自己也不知去哪,便轻轻点了点头。 “太好了!以后跟着我玩,我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白霖牵着她的手,兴冲冲地便要走,却被一双毒蛇般的手扯住了衣角。 “你这妖女,别走,快把我家公子变回来!我家可是云阳侯府,你得罪不起!”马夫梗着脖子威胁道。 “好了好了,我让马儿回来便是了,若还有什么事,拿着这块牌子去城里最大的房子找我便好,就这样,以后别再欺负人了,回见!”白霖塞给他一块玉牌,挥挥手便走了,只是那人也不再纠缠,似是被吓到了。 谢芜悠起先还有些疑惑,但很快便被解开了,因为她已然被带回了白霖所住的“城里最大的房子”,守卫见她过来,远远地便齐齐躬下了身子,声音整齐地如同一阵浪: “白娘子。” 第234章 御龙飞天 谢芜悠昂头看着高耸的宫门,阳光在金吾卫的金家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落在地上,光芒粼粼,恰似这百年王朝的神圣。 惊鸿一瞥,可窥见王朝的强盛。 思及结局,平添唏嘘。 “大家好呀!”白霖笑眯眯地和卫兵们打招呼,没有丝毫架子,美丽的面庞上有几分纯善的稚气。 谢芜悠被她牵着,抬头仰视着她,无端想起了另一个人。 九夭。 同样的美丽,同样的善良,同样的强大。 而她能控制马儿,身形迅速,又像后来的李谨。 谢芜悠垂头敛了眼里神色,任她牵着向宫墙之内行去。 进幻境之前,她再次用了那个术法。 控运。 如今看来效果甚好,她好像,直接触碰到了当年真相的关键人物。 李谨是现在的帝王,而她住在皇宫之中,李谨的过去,必定与她有关。 —— “陛下出宫了?”白霖牵着谢芜悠,站在飞霜殿前,面前站着容貌姣好的女子,低眉垂目,状若恭敬,腰板却直直挺着,眼神里藏着三分不屑。 “是,陛下收了一份战报,便亲自去了,具体情况,下官不便说,请白娘子谅解。”她福了福身道。 谢芜悠打量着她,自称下官,想必是女官一类的,却打扮地雍容华贵,宛若飞霜殿的女主人,与白霖说话半露不露,字里行间似乎在强调自己与陛下才是自己人,不动声色地将白霖挤出去,看来是个有野心的。 根据李谨口述的北国史,哀帝到亡国都未有过妃嫔,也没立过皇后,也难怪这位女官会动心思。 白霖心思纯善,怕是斗不过她。 白霖却是眨了眨懵懂的眼睛,“啊?不便说你还告诉我是战报,尹宫正,你不是很擅长保守秘密欸!” 尹宫正的面色青白交加,难看地紧,白霖却一点没看出来,还十分认真地问她: “你真的不喜欢阿谨吗?虽然我觉得你在骗我,可是我很喜欢他,想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所以,抱歉了,我不能让给你的。” “下官不敢。”尹宫正行了一个礼,但声音都在发颤。 “也不是,喜欢上谁很正常的,没有敢不敢的,只是要看他喜欢谁,对。”白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便拉着谢芜悠转身去了别处。 谢芜悠现在的面色也比尹宫正好不了多少,听白霖这意思,她是和李谨两情相悦了? 李谨那老妖怪,果然是个情史丰富的负心人! 凛冽的风也没能吹散谢芜悠心里的郁气,让她用一个孩童的身体不停地吃着两百年前的人的醋,她捏紧了手里扶着的角,却听身下传来一声痛呼: “啊,你轻点捏,前几天撞伤过。” 谢芜悠低下头,险些尖叫出声,她现在正骑在一条白龙身上,身边是悠悠白云,脚下是万里河山,孩童的身体并不畏高,最先盈满心里的不是恐惧,而是快意。 她,飞得好高! 迷迷糊糊记得刚刚白霖说要去找李谨,她胡乱点了点头,便被背着上了天,白霖现出原形,是一条身形巨大的白龙。 龙,所以白霖是龙女? 谢芜悠想起了有关龙女的记载。 “龙女为天地灵气之精所化,会在灭世时带来希望。” 灭世…… 有什么线索从谢芜悠脑海里穿过。 第235章 刀下留人 “唉呀,他到底在哪呀?”白霖绕着皇城飞了一圈都没有看见皇帝,便又飞得低了些,谢芜悠想要阻止,转念想到自己改变不了过去,也只得闭上了嘴。 远处地面上豆子大小的芸芸众生,远远地见到白霖的真身,惊慌地四散开来,有的伏地跪拜,白霖不知道与自己有关,还疑惑道:“他们是怎么了?” “许是看到姐姐真身,害怕了。”谢芜悠试探着提醒。 “唉呀,不懂,不想了,他往何处走了呢?”白霖似是没听到一般,依旧低低地飞着兜圈子。 谢芜悠轻轻呼了一口气,看来影响过去走向的话和事,是丝毫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陛下是看了战报后离开的,是不是应当往战场的方向走?”谢芜悠再次试探道。 “对诶,你好聪明,我记得阿谨说叛乱在西边,我们应该往西边多飞一会。”白霖恍然大悟,在下方百姓的惊呼声中转了方向,朝西边飞去。 看来两百年前便是如此,大概是白霖自己想通的,这么说来,说出的话除了不会改变故事的走向,也是能得到合乎逻辑的回答的。 是了,支持幻境的是魂力,并非单纯的记忆。 只要是魂力,便是能带着魂魄主人的性格的。 握着白霖的龙角,谢芜悠突然意识到,她从一开始接触的便是白霖,且是独立的白霖,而不是李谨记忆中的她。 按照之前的推测,幻境中应该有白霖的魂力,那么对应现实,白霖应当也在北沙城。 亦或者,是她的尸骨在! 思虑间几息的工夫,白霖已然飞出去千里之远,她瞥见官道上骑马的一队人,快活地叫了一声,便俯冲而下,向为首之人飞去。 陈希察觉到耳畔传来呼呼风声,危险的感觉令他头皮发麻,他立马拔出腰间的剑,大喝一声“陛下小心”,横身挡在了皇帝面前。 一队卫兵立马也拔出剑围在了皇帝身边,面前顷刻间乌云蔽日,大风飞扬,一条十人长的白龙俯冲而下,落在地上,化作了一位面容姣好的白衣少女,背上还背了个三四岁的女娃娃。 “阿谨,我总算追上你了,你要去哪,我和你一起。”白霖朝年轻的帝王明媚地笑道,谢芜悠在她背上,与她一同看着被卫兵护着的皇帝,一身长衫俊美无双,气质温润如玉,身量似乎比两百年后单薄些,约莫少了一些霸气。 皇帝正要迎上去,却被陈希护在身后,少年将军拧紧了一双剑眉,举剑戒备地看着面前似妖非妖的女子。 “陛下,此女诡谲,恐非善类。”他沉声提醒道。 “无妨,她是朕信得过的人。”皇帝翻身下马,从陈希身后走出,笑着来到白霖面前,轻轻将她耳畔的碎发拨到耳后,“小白,你来了。” 他看了眼谢芜悠,惹得对方心里一纠,“从哪捡了个小娃娃?” 白霖红着脸低下头,“大街上,先不说别的,你是不是有急事?我可以带你去,我肯定比马儿要快。” 皇帝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陈希便劝谏道,“陛下不可,您是天下之主,社稷根基,万不能以身涉险。” 白霖听不出来自己便是那个危险,匆忙解释道,“不危险的,我很厉害,可以保护好阿谨。” 皇帝耐心劝陈希,“陈爱卿,你所言有理,但事急从权,人命关天,若是来不及救下孙将军的性命,朕心难安。” 陈希却直直地跪在了地上,“若陛下执意如此,还请带上微臣,臣无能,愿以死谏。” 谢芜悠有些惊讶,这古板将军的行为与威胁无异,若是度量小些的君王,直接斩了他也是可能的。 白霖却连连点头,还一把将谢芜悠塞进了他的怀里,“那就一起去,小团子交给你带了,要保护好她。” 谢芜悠无法反抗,铠甲上的凉意透过衣服传到她身上,她预测自己会被丢出去。 毕竟人家是来保护皇帝陛下的,抱个孩子算什么事? 谢芜悠身上一暖,是陈希将披风解下披在了她的身上,紧紧裹住。 “臣定不辱命,有劳白娘子了,陛下要去弥城柳县,一直往西走便好。”陈希低头行礼。 谢芜悠疑惑,他为何要说有劳? 被抢了台词的皇帝:…… “没事没事,柳县我知道,咱们走。”白霖连连摆手,不等几人做好准备,便起了一阵大风,飞沙走石之后,李谨和陈希都稳稳地坐在了龙身上,谢芜悠则是被抱在在陈希的怀里。 虽然这是幻境,且谢芜悠如今的肉身是个三岁孩童,但还是有种男女授受不亲的羞涩,她挣了挣,想让他抱松点,却被贴着耳畔低声警告了一句: “别动,否则掉下去了。” 谢芜悠脸不自控地红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有再动作,只是任他搂着。 陈希唇角轻轻一勾,随即又被他压下了,他将披风的帽子盖在谢芜悠头上,大掌为她挡去呼呼的风。 不知是幻境加快了等待的速度,还是龙本来便有这么快,约莫一柱香的时间,白霖便开始下落,皇帝温声指导着她落在具体的地点。 侩子手的刀正要落下,却见午时的阳光突然没了亮,一阵诡谲的大风后,刑场上多了四个人影。 “刀下留人!”为首之人喝道,遂从腰间掏出一块金牌。 “参见大人。”监斩官抖着腿迅速跪下,围观百姓不明所以,也一同跪了一地。 “此女,斩不得。”皇帝负手站在阳光破云之处,金光给他不凡的身姿镀上一层边,他站在头发散乱的女囚面前,高大伟岸如同神明。 女囚呆呆地仰起脸,不自觉湿了眼眶。 “你来了,李谨。”她翕动着苍白干燥的嘴唇,轻声道。 第236章 陛下驾到 “她是妖怪,伤了我们不少人,为何斩不得?” 百姓不识金牌,闻言立马激动了起来,气愤地质问皇帝。 皇帝凉飕飕地瞥过去,凤眸里凝着怒意: “她女扮男装代父从军,战功卓着,你们却因她是女子而疑她害她,她为了自保伤人,何错之有?” “女扮男装祸乱军纪是错,作为妖想要和人生活在一起更是错,她是个妖孽,就活该去死,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怕不是和他一样都是妖?”一将军打扮的人扶着腰间的剑,气势汹汹地从远处走来,陈希眯了眼睛,挡在了皇帝面前。 白霖疑惑道,“阿谨不是妖怪啊,是你们皇帝陛下,你们人真奇怪,总爱指着人说是妖。” 众人皆变了神色,传闻今上气度不凡,容貌俊美,有天神之姿,这男子不说别的,样貌是极像的。 林尹面色一黑,这小妮子威胁到了他的封赏,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送上了断头台,若是真的陛下参与进来,那他不久什么都没了? 不行,决不能这样,大不了……趁乱杀了这群人! 他握住腰间的剑柄,正要拔出,手却突然被一股大力钳制了,腿弯处受了重重一击,跪在了众人面前。 “混账,竟然意图行刺陛下,吾乃金吾卫首领陈希,还不束手就擒!”陈希攥住他的衣领,将他如小鸡一般轻松提起,又重重摔在地上,周围的百姓忙退开几丈开外,不敢去招惹这个武艺非凡的壮汉。 林尹是城中有名有姓的武士,这人能把他打成这样,莫非真的是那什么金吾卫? 皇帝解开女囚的镣铐,从怀中拿出一分诏书,稳着气息念了,封百夫长孙木兰为金吾卫副将,即日入北沙城赴任,赐宅院,可带着家人同去。 谢芜悠算是明白了,这便是史书里记载的那个桥段,只是此女名叫孙木兰?听起来倒像是民间给的别称。 孙木兰领了旨,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皇帝,轻声道: “我母亲是人,父亲却是妖,这样也没关系吗?” 皇帝笑着看向白霖,眼里似有柔光,“北沙城,欢迎所有想来人间看看的妖怪。” “哈哈。”孙木兰嗤笑出声,抱了一个拳,“臣接旨。” 皇帝随后去府衙查清了这个案子,严惩了林尹,安抚孙木兰一番后,四人又飞回了北沙城,路上白霖同皇帝讲了一件事,倒是谢芜悠没想到的。 她说自己在仲岳县见到了狐妖墓,也窥见了九尾狐九夭的过往,心中感佩,所以请皇帝帮忙重新修缮一下地宫,将脊东村地底的煞气震一震。 “我在那留了点东西,可能几百年后会有作用,护一护还是好些。”白霖如是说道。 谢芜悠心里一震,她想到了被瑶鱼“消化”的红棺材,或许其中还有别的曲折。 正想试着问问时,却有别人抢先她一步开口。 第237章 龙女之泪 “当真有趣,敢问白娘子在那留了些什么?” 这声音是贴着谢芜悠的耳根传来的,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在身后搂着她的陈希。 “嘿嘿,留了几滴眼泪,至于作用嘛,自然是天机不可泄露啦。”龙身的白霖笑嘻嘻道。 “什么作用呀?白姐姐偷偷告诉我们好不好?”谢芜悠借着自己孩童身躯的便利,娇滴滴地撒娇道。 环着她的手臂一紧,谢芜悠怪异地朝身后看了一眼,陈希正看着别的方向,察觉到她的视线,还回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芜悠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听白霖的答案。 白霖果然是学着谁的样子在故作玄虚,被谢芜悠一问便兜了底: “好,既然你真心实意地请教我了,那我就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只能说这么多哦! 咳咳,那滴眼泪能指‘向我的来处,继承我的宿命。’” 谢芜悠在心里回味着这句话,龙女的来处传闻是龙脊山,宿命则是救世,白霖这么说,意思是能将九夭指向龙脊山,并让她继承白霖救世的宿命? 红棺中的九夭,的确是容颜不改,还诡异地维持着人形,脸上凝着几滴泪珠。 所以那泪珠并不是九夭的,而是白霖的,那座宏伟的地宫正是北哀帝所建,维持九夭尸身不腐的不是妖力,而是白霖的龙女神力。 但九夭的魂魄散了是真,一具无魂空尸,又如何救世呢? 一个词在谢芜悠的脑海中闪现,她的眼里猛地炸开一些亮光,身后的陈希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抱得太紧了,我不舒服。”谢芜悠顺势扭了扭,十足孩童做派。 “呵呵。”对方沉沉一笑,“忍着罢,掉下去小命就没了。” “小白,你说,这世界之外还有别的力量吗?”皇帝坐在龙首,仰望着澄净的苍穹,此时天已擦黑,隐隐可见几颗遥远的星,闪着幽远、微弱、神秘的光。 “有啊,我们龙便是为了这个存在的,若是它们来了,我便要用命去赶走它们。”白霖答得无所谓,谈及生死,反而有种万丈豪情在。 谢芜悠心中赞赏,不愧是先天灵物,悟性和心性都是上佳。 “小白,这便是你既定的宿命吗?也是你出现的原因?”皇帝的声音有些忧伤。 “是啊,天地之气,万年而化一龙,我既然出现了,便是有宿命的召唤的。” 皇帝的情绪有些哀伤,不住追问道,“若是它们走了,不来了,你是不是,便能好好活着?” “应该是,可是,真的会走吗?”白霖的声音渐渐低了,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寂寥而孤独。 杂乱的线索在谢芜悠脑海里串成一条线,她突然明白了,也许那种方外力量便是空,这片天地,其实早在两百年前便被开启了一次! 按照元如一说的,这些东西并不能直接降临,而是会通过蛊惑人作为媒介。 她看向前面的皇帝,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她好像陷入了一个误区,便是把注意力放在了作为龙的白霖身上,而忽略了,两百年前的皇庭之殇,最大的谜团是这位帝王,他做过什么。 陈希道,“白娘子不必丧气,事在人为,想必陛下已有赶走它们的办法。” 谢芜悠心跳如擂鼓,皇帝这个样子,很有可能是已经被蛊惑了,极有可能,他便是这一代的空师,陈希这么说,无疑于是在拱火! 或许真正的历史上,便是因为他们这些身边人的推波助澜,才会把北国,把李谨,推向那样的结局! 这么向来,谢芜悠对陈希的成见更大了,恨不能现在就狠狠剜他一眼。 一张温热的大手安抚似地拍了怕她的肩头,谢芜悠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事情,她看着便好,何必和局中人置气? 况且陈希此言又何尝不是帮她套了话呢? “陈希,此事你不该过问。”皇帝却是一改春风般的温柔,颇为冷淡地答道。 陈希却丝毫不惧,答得不卑不亢:“臣并非是要过问,只是陛下要做什么,都可以吩咐臣去做,微臣永远是陛下最好用的那把刀。” “君子不器,人不是刀。”皇帝却转过身来,看着他认真答道。 谢芜悠望进那双眼睛,并没有她熟悉的、深爱的神采,但其中含着万里河山,以及对黎民众生的悲悯和仁爱,这无疑属于一位仁君的眼神。 谢芜悠无法把他和两百年后的李谨联系起来,也无法再通过李谨判断现在的君王是一个怎样的人,但从进入幻境的所见所闻,她已经可以与当年的孙逸铭一样相信,他是一位值得追随的君主。 谢芜悠越来越好奇,当年皇庭之殇的真相了。 第238章 其心可诛 皇帝不肯透露自己的计划,但陈希如此表态,之后很可能会被或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拉到计划之中。 所以回到北沙城之后,谢芜悠除了盯着白霖外,便是寻找机会去找陈泽打探消息。 而陈希便宛如一个工具人,对她作为一个孩子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时还会牵着她离了皇宫上街去,到最深的巷陌中买一碗香醇的老卤鸡爪。 谢芜悠既讨厌他的助纣为虐,也有些迷茫于他的身份,她不是没有过别的怀疑,但是李谨和孙逸铭作为当年的局中人,该是到自己的肉身里去了的。 他们应当是只能在自己的肉身中旁观这段过往,也许偶尔能说话,但却改变不了故事的走向。 谢芜悠没去找过李谨,也是因为心里存着些怒意,便不愿教他知道自己在这,宁愿去找陈希拐弯抹角地打探。 提到孙逸铭,谢芜悠倒有些疑惑,自打她进入幻境便没再见到过他,而两位主角身边值得在意的人,除了陈希外,便也只有孙木兰和尹宫正。 谢芜悠不是没怀疑过,孙逸铭是孙木兰的家人,毕竟二人都是半妖,又都擅于棍法,相像之处不可谓不多,所以她也请陈希帮忙打探过,然而对方的回答却是父母膝下唯她一人。 但这件事并不重要,谢芜悠也就按下了。 另外一个麻烦是面前这人。 “小团子是,告诉姐姐,白娘子是不是妖怪呀!”尹宫正张扬着一张红唇,涂着蔻丹的长指甲摩挲着谢芜悠的下巴,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努力让自己笑得亲善。 谢芜悠想跑,然而退路却被死死堵住了,一群膀大腰圆的宫妇围着她,丝毫空子都不留。 “不是,不是,白姐姐是神仙。”谢芜悠摇着头道。 尹宫正看着她,笑得危险,“不说是,那姐姐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这是走到既定的命运上了,并非谢芜悠能够改变的。 她便冷眼看着尹宫正将自己带到一个黑黢黢的房子里,关了整整一夜后,将她推到了一个高高的圆台上。 事情发生的时候,尹宫正并没有露面,圆台上坐着很多身穿道袍的人,圆台下有很多百姓,都抬着头看着最中央的她。 道士问她白霖是不是妖怪,有没有杀人,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圆台下却突然沸腾了起来,人们喧哗着要铲除妖邪,谢芜悠猜测“自己”应该是说了类似于白霖是妖,白霖杀了人之类的话,人们就此荒唐地相信一个三岁的,满脸泪痕的孩子,只因为他们恐惧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存在。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故,必当诛之! 这画面谢芜悠觉得熟悉,也觉得讽刺。 一阵风吹来,带着谢芜悠熟悉的属于龙的神力,白霖一把抱起她,想救这个刚刚诬陷她的孩子逃离此处。 然而还没飞出去,一个金色阵法猛地升起,带着光芒万丈的法印,带着千钧力道,压向无辜的白龙。 “孩子还在那!”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但却丝毫没有减弱法印的力道和速度,白霖痛苦地呜咽一声,用自己的身体为谢芜悠挡去强劲的攻击。 “姐姐……”即使知道这只是过去的镜花水月,但谢芜悠还是感觉胸口涨得难受,红了眼圈,泪水成串往下落,打在白霖紧紧揽着她的双臂上。 “没事的,小团子,他们杀不死我的。”白霖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将自己的伤口给她看。 “你看,已经愈合了。”刺目的鲜血还在四溢流淌,然而皮肤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仿佛是别处溅上去的血。 谢芜悠心脏一缩,这种愈合速度,李谨也是有的! 谢芜悠还在惊愕,白霖已经抱起了她,变成龙身向天空飞去,然而原本澄净地天空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细细密密的法网,紧紧地缠绕在白霖的身上。 法网的每根线,都连向一个默念法决的道士,谢芜悠粗略看过去,竟然有千百之众。 世人愚昧,枉将救世白龙作祸世妖邪,终将自食苦果。 法网收紧,白霖变作人形,将谢芜悠紧紧护在怀里,任由法网的金线越收越紧,割进她的血肉里,发出割裂的响声。 白霖很强,自愈能力非凡,凡人杀不死她,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痛。 她疼得掉眼泪,声音里带着哽咽的抽泣,但她只是护着谢芜悠,嘴里轻喃着: “不行啊,不能挣开,否则他们都会死的。” “那就让他们去死啊!”谢芜悠在她怀里喊着,她从来没说过这么毒的话,可是在这个幻境里,她却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心里的杀意。 良善如她,竟然头一次觉得,有些人便该去死,只因为一个错,便能看出他坏到了根里。 这段时间太过漫长,谢芜悠从开始的大喊大叫到心如死灰,白霖都还在受着痛苦的刑罚,低着声音呻吟。 后来,她主动散了灵力晕过去,那些道士才精疲力尽地收了神通,改用捆仙索绑住了她。 后来的事情谢芜悠不敢亲眼去看,只听说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杀死白霖,都没有成功,直到皇帝班师回朝,一怒之下将所有道士关进了天牢。 年轻的帝王抱着昏迷的白霖唤了三天三夜,却依旧唤不醒她,因为她心里不敢面对痛苦的真实。 谢芜悠在那看着,身旁站着陈希和孙木兰。 她想,快到最后了。 这一天,皇帝将自己关进一个密室中,独坐了很久,出来时,他的眼里蓄满了血丝,嘴唇苍白,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他召来陈希,对他秘密颁布了他此生最残酷的一道旨意。 第239章 李谨的罪孽 “将所有战俘、死囚以及,伤害过小白的道士,分成五批,于十五子时于五行通天台,行割喉之刑!” 五行通天台,是皇帝这些天命陈希造的玄妙建筑,谢芜悠去看过,敢确定是一种邪阵。 在邪阵上于十五子时杀人,其中必有猫腻。 答案可能在密室里。 夜半,谢芜悠独自来到密室门口,却遇见了另外两人。 陈希和孙木兰。 “小白狗,果然是你。”孙木兰看着她冷笑。 谢芜悠朝她行下一礼,“孙先生,不,应该叫你,孙娘子。” 谢芜悠从陈希处查到,孙木兰只是百姓对她的尊称,她的真名是“孙苡茗”。 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孙逸铭,只是众妖对她性别误解后的误传,她虽然从未解释过,但也没在任何一个场合说自己是个男子。 “呵,谁在意那个?”孙苡茗看向陈希,眯了眯眼,“你不是陈希,不归肉身,你并非当年之人,我不在乎你是误入北沙还是有所图谋,总之,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真相,便不是我的敌人。” 陈希点了点头,“好,我会看清楚的。” 谢芜悠早猜到陈希不是当年之人,但是她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陈希究竟是谁。 三人一同进入了密室,眼前豁然一亮,与人们刻板印象中较为狭小黑暗的密室不同,此处空旷敞亮,高高的书架上放着许许多多的书,它们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放置,那里有个空旷的台,上面有以鲜血绘就的阵法。 “这是什么阵?”三人的目光都被那血阵吸引,孙苡茗蹙了蹙眉头,率先问道。 “怕是得在书里面翻了。”谢芜悠抬起头,看向了浩如烟海的藏书,眉心也凝起了深深的沟壑。 “不必。”陈希却径直走到了阵法中心,盘腿坐下,“试试不就知道了,我们既然能进来这,便应当能在既定条件下看到当年的一切。” “我明白了。”谢芜悠点点头,也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 孙苡茗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坐着,以审视的目光看了看陈希,也学着谢芜悠的样子盘起了腿。 “照我说的做。”谢芜悠看向他们。 “好。”两人一齐答道。 “阖目,静心,澄意,意守丹田,气运百会,走督脉,至长强,灌涌泉……抱气,运手,抬掌,合!” 三人的手心相贴,聚成了一个圆圈,以个人气血为源头,灌于阵法之中,奇异的灵光缠绕成复杂的循环,交错往复,突然,三人均是一震,识海在某一刻变得空空茫茫,顺着某种奇异的通道一直向上,漂浮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这种感觉,欣快中带着全然的满足,人生中的所有烦恼顷刻烟消云散,似存在又似消亡,混沌而又清明。 “破!”清脆的声音于虚空中响起,陈希和孙苡茗一惊,忙收敛心神,如同寻觅光亮一般聚在了谢芜悠的身边。 他们刚刚,是迷失在了一个境界中,若不是谢芜悠的一声棒喝,恐怕在失去边界的时间中走到消亡的结局上。 “久违,谢三娘子。”看向谢芜悠,孙苡茗有短暂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谢芜悠也才发现,在这片领域中,两人皆是与本人最接近的样子,孙苡茗一身劲装,比幻境里更像男子。 两人下意识地看向陈希,纷纷惊愕地倒吸一口凉气。 “阁下好生神秘。”孙苡茗嘲讽一笑。 谢芜悠眼神深了深,“看来我遇到高人了。” 陈希不答,也看不出神色。 因为此时的他没有样貌,只是一团形状看着像是个男子的白光。 “知道了,朕知道了。” 似是一句无意的轻叹,寻不见根源,弥漫在虚空之中。 三人的注意力这才被皇帝吸引,他阖着双目,悬浮在这片天空里,嘴角挂着平和的笑。 “生是异数,毁灭才是永恒,这是尊驾的信仰,将所有生命吞噬,扼杀,脱离徒劳的情绪和感官,便是各位毕生的至高追求。”皇帝睁开眼,说得平静。 无人答他,领域变得澄澈柔和,洋洋洒洒地下起了花瓣雨,浪漫温柔,见之,心花怒放。 “可是抱歉,对于我们人来说,活着便是修行,也许求生是一种贪念,但这便是我们的认知之所及,不可勉强。 我们与各位,还是道不同。”皇帝躬身行下一礼,隐没在空间里。 “他的确了不起。”谢芜悠赞道,这虚空境哪怕是复刻在幻境里也险些迷惑了他们,而皇帝面对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品,还能不被迷惑,坦荡地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其心正。 “可惜没能坚守。”孙苡茗面色有些不好,她恨了李谨两百年,可却发现若异位而处,自己甚至比不过他,也是可悲可笑。 “他又来了。”谢芜悠道。 “你们是不是要毁灭这方天地?小白便是天地化来对抗你们的,她会死,对吗?”皇帝的面色有些慌乱,谢芜悠猜想,这应该是救孙苡茗回来后的那天。 皇帝闭上眼,流下两行清泪,“知道了,她打不过你们,世界会毁灭,她也会死,对不对?” “好,我配合你们临世,换你们暂时不吞噬这里,不伤害小白……”皇帝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悲愤,又像是解脱。 “李谨!你答应了他们什么?”陈希冲上前,提起了皇帝的领口。 皇帝的眼神放空了,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呆呆顺从陈希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悟到了他们的道法,见到了他们的力量,若他们来,我们绝无胜算,因此我与他们达成协议,只要我以北沙城为祭台,造出他们要的大阵,助他们窥见此间风景,他们可以放过这个世界,去吞噬别的。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我想要小白好好活着。” 孙苡茗红着眼睛怒吼,“你知不知道害死了整座城的人!世界差点毁灭了,白霖也死了,你满意了?” 皇帝垂下头,颓丧至极,“我,想起来了。 我按他们所说造了五行通天台,用自己的血画了阵法,还献祭了不少人命。 我去往中心阵眼,扣下了巫族至宝,天灵石,那是我骗小白去澜国偷的,我以帝王的名义,压上了北国国运,那一刻,月亮变了颜色,宛若火焰,等我从阵眼出来时……”皇帝抿着唇,再也说不下去。 “所有人,所有生灵,都变成了石头!”孙苡茗目眦欲裂,“包括我的家人,他们是你大发慈悲让我从柳县接来享福的,却是跳进了地狱!而我,因为要护送你的白娘子去城外行宫,而留得一条苟延残喘的命,我是不是还要感谢感谢你,毁了我的一切,却还让我好好活着!” 皇帝蹲在地上,紧紧抱住了头,“我不知道,我罪该万死,可是,小白她,她却救了我……” 谢芜悠身形有些踉跄,不是为他对白霖的情谊,而是这厚重的罪恶,真的如同千钧重担一般,压在他的肩头,那些业障是真的,她所深爱的李谨,真的犯下过十恶不赦的罪过。 “他们的目标,不止是北沙城。”和他们比起来,陈希算是十分平静了。 “对,天破了一个大洞,无尽的黑色蔓延扩散,毁灭的力量,一如我感觉到的。 是我轻信他们,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们虽然强大,但若是我不造这个阵法,他们便来不了这个世界,伤不了任何人,是我亲手促成的这个劫数,这份罪过,我万死难辞。 可最后死的却不是我,小白用身体补了天,还拼着最后一份灵力剔出龙骨,为我塑了不死肉身,让我活了下来。 虽然带着愧疚永远不死是我的惩罚,但小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她那么好,应当无忧无虑地活着,配最好的郎君,穿最美的裙子,吃最好的佳肴……是我亲手害死了她,是我啊!”皇帝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巨大的苦痛感染了所有魂灵,谢芜悠不忍再看,别过脸想自封灵识。 “没事的。”陈希不知何时来到了谢芜悠身边,“洁己以进,以其进也,不保其往也,错了该承担责罚不假,但不可沉溺于悔恨。” 他低低地笑了笑,“当然,也不可连累他人罢了。” 谢芜悠莫名觉得安心,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便见对方转向皇帝,问出了被她遗漏的关键问题: “你是怎么接触到它们的? 我是指,空。” 第240章 杀他,也殉他 “我自小便爱玄学,立志探寻世界的真相,我也确实有些天赋,我看过所有道法书,这个阵法,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名曰,无所待。” “好一个无所待,便是不被天地限制住吗?”陈希笑道,“李谨,你可真是千古第一人。” “是千古罪人。”皇帝自嘲道。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谢芜悠看着无尽的虚空,那背后是浩渺的寰宇和奔流向前的时间,“总会到这一步的,人想超越自己所在的四合,探寻真相,谋求超越,只是外面的诱惑与歧路,远比我们所认知的要可怕。” 皇帝似有所感,“的确可怕,接触到他们的那一刻,好像人生的所有困惑都能得到解答,朕虽然当时拒绝了他们,可那种感觉却一直在朕心头萦绕,挥之不去,捻之不散,以致于最后鬼迷心窍,酿成大错。” “老子不想管这些!”孙苡茗双眼通红,宛若厉鬼,“我父母是人妖相恋,在一起的阻碍重重,我自小便不断搬家,没过过安生日子,李谨,是你说北沙城欢迎妖怪,是你说可以给我们一个家,你不知道他们有多高兴,可是你却亲手杀了他们,我宁愿你从未出现过,既然最后的结局是破灭,又为什么要给我们希望!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皇帝不断摇着头,随后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俯身磕了一个头。 “哈哈哈,好一个贤明的君主!为了赎罪,可以给臣子磕头,哈哈哈……”孙苡茗仰天大笑,垂下头,流了满脸泪水,手中妖力聚成一把刀,指向皇帝: “李谨,把你的命给我,外面你身负龙骨,我杀不了你,但在这里,我却可以灭了你的魂魄。 我们,一了百了可好?” “只要你能放下。”皇帝仰起脖子,气度慨然,视死如归。 “好!好!”孙苡茗连说了两个好字,笑容有些癫狂,“那便,多谢陛下成全了!” “你真的想杀他吗?”谢芜悠闪身拦在了皇帝前面,定定地看着孙苡茗,“还是说,你打算杀了他之后,再自裁,来回报救命之恩?” “住嘴!姓谢的,老子敬你三分,你便真的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也看到了,他的命都是白霖给的,莫非你还恬不知耻地想要与他共度一生?”孙苡茗似乎被踩中了心中心事,拿刀指着谢芜悠,面目十分凶狠。 孙苡茗说得不假,谢芜悠按下心中的苦涩,强作冷静道: “孙娘子,你找了他两百年,真的只是为了报仇吗?你女扮男装从军,被斩时都不愿反抗,为何这两百年却任由旁人当你作男子而从不解释?这其中的原因,你心里清楚。” 孙苡茗浑身都在颤抖,她清楚啊,她太清楚了!因为她认定了李谨作为她的君主,便再也不需要任何王朝,或者任何人,去认可一个半妖女子。 能为她力排众议,让一个半妖女子为官的君王,只要有李谨一个就够了。 她怒吼道,“可是那又如何?我父母,我弟弟妹妹的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我可以用命殉他,但我也必须亲手杀了他!” 谢芜悠垂下了头,“你说的不错,若我是你,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是抱歉呀,我身后的这个人,我无法看着你杀了他。” 她的眼里闪耀出红色的光芒,身后于虚空中凝出千百张符咒,红光在手里闪动,凝出杀气十足的缚妖锁。 “所以,既然我们各有立场,那便,各凭本事!” 谢芜悠将长锁投向孙苡茗的刀,想要缚住它,然后碾碎。 巫族克妖,孙苡茗很强,但绝非谢芜悠的对手。 孙苡茗撤了刀,一个旋身,将自己的后背迎向缚妖锁,谢芜悠收索不及,锁尾抽到了孙苡茗的身上,她闷哼一声,咬牙没有呼痛。 “你为什么……”一句话还未问完,谢芜悠便感到喉间一股腥甜,体内灵力暴乱,脑中昏蒙,再也维持不住身后的符咒和手中的缚妖锁,四肢一软倒在了地上。 这是,反噬。 孙苡茗转过头,冷笑地看着她,“那日因缘客栈之后,我便预料到你会坏我的事,因此你在仲岳山出事时,趁着李谨那厮方寸大乱,我混在百姓中拜了你,如今我可是你庇护的人了,伤我,可是会被反噬的! 呵呵,当年巫变,不正是因为这个,千年巫族,一朝倾覆,你们巫族强则强,弱点也非常明显啊!” 谢芜悠强撑着站起来,嘴角溢出血丝,手里又断断续续地凝出了缚妖锁。 “不就是反噬吗?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休想动他!” 孙苡茗笑,“哈哈,李谨啊李谨,你好生厉害,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姑娘愿意为你去死。她们真真可怜!不知你的心里,究竟装过谁?” “谢三娘子,你让开,我早在两百年前便死了,你爱的并不是我,而我的心里,永远只有小白。” “闭嘴,老娘知道!”谢芜悠红着眼朝他甩去一道锁,堪堪落在他的脚边: “我都看到了,你们天生一对,情比金坚,我就是你失忆后的一个意外,我知道,可那又如何,我就是愿意为你去死,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皇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谢芜悠显然是动了真怒,此时说什么都只会让她更加心凉。 “好,那我便先杀了你,再杀了他,你们去地狱儿女情长!”孙苡茗举起刀,就要朝谢芜悠刺过去。 “请等一下。”一直一言不发的陈希却挡在了谢芜悠的前面,刀尖堪堪离他半寸。 “滚开,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杀!”孙苡茗怒吼。 “我只问孙娘子一个问题。”陈希声线平稳,不疾不徐,“若是陛下在此魂飞魄散了,那外面的他的肉身,或者说龙骨,会如何?” “会重新变成龙脊山。”孙苡茗为了杀死李谨,查过不少古籍,因此一清二楚。 “白霖留下的眼泪已经毁了,若是龙骨没了,最后的巫女也死了,那么若补上的天再漏了,无人可补,这天下又会有多少人变成石头,孙娘子想过吗?” 陈希的话点醒了谢芜悠,她险些忘了,此番来找李谨不仅仅是她自己的私事,也是为了近在咫尺的空的威胁。 “他们已经来了,空,一个与我们相同的小世界已经毁了,法门松动,我们会成为第二个,魔可以作证,我没有乱说,你可以去问元如一,她是魔族公主,她总不会骗你。”谢芜悠急忙解释。 “好生大义凛然!”孙苡茗依旧举着刀,“为了天下苍生,所以,我的仇要再往后推吗?这次是多久,再两百年吗?” 谢芜悠摇头,“没多久了,不出几个月,法门便会再次开启,世界会再次被献祭,到那之后,若我们都还活着,再谈恩仇,可好?” 孙苡茗却是依旧不应,“我凭什么相信你们?等从这里出去,我从哪再找李谨的破绽?” “就凭我在这,你本来就杀不了陛下。”陈希往刀尖上凑近了一步,表现地云淡风轻。 他并未展现出任何实力,但就凭他能在此不露庐山真面目,便可见其魂力之深厚,在场之人应当都不是他的对手。 孙苡茗看着他,周身妖力涌动,似乎想全力一击。 皇帝的面上露出担忧之色,因为他心里清楚陈希的来历,所以明白一件事情。 他只是个凡人! 第241章 众卿平身 孙苡茗掌心的劲风扫到陈希的脸上,他只是定然站着,岿然不动,谢芜悠看着那妖力陡然收住,莫名松了口气。 “算了,老子不喜欢做无谓之争。”孙苡茗收了妖力,向天叹出一口气,“没想到,老子精心布置的局,竟然毁在一个不速之客手上。” 谢芜悠却明白,不是孙苡茗不想尽力一搏,而是在她心里,本身就舍不得杀死李谨。 她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罢了。 真相已然明了,孙苡茗施神通收了幻境,当四周的景色开始崩塌,皇帝站在裂痕的中心,望着另一边的三人,露出一抹温暖又释然的笑。 “如果再遇见她,请答应她一个条件。”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便落入崩坏的裂缝,似乎投向了永远的湮灭。 谢芜悠若有所思,按理说李谨该是能和她们一同出幻境的,可是不知为何,她在那一瞬有一种错觉,面前那人是如九夭一般,执念得了后灰飞烟灭的残魂。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陈希轻轻答了一声: “好。” —— 当北沙城的大门被再次推开时,门外站着的,是整个北境十二城的城主与他们的达官显要。 以及,明国皇帝赵昀与御林军。 明国皇宫之中藏有北哀帝画像,因此赵昀一眼便认出了站在前面的李谨,率先迎过去,躬身行礼: “明国李氏皇族第十代帝王赵昀,恭迎北国陛下重归北沙城!” 他此语一出,身后众人纷纷跪下,俯身跪拜。 为首的城主们挨个向李谨行礼: “望月城第八代城主欧阳沐,拜见陛下,恭迎陛下归来。” “龙城恭迎陛下归来。” “醉城恭迎陛下归来。” “抚城恭迎陛下归来。” “雨花城恭迎陛下归来。” “昆花城恭迎陛下归来。” “泰城恭迎陛下归来。” “蓬莱城恭迎陛下归来。” “黎城恭迎陛下归来。” “南城恭迎陛下归来。” “木北城恭迎陛下归来。” “玉城恭迎陛下归来。” 北境十二城城主来得整整齐齐,另有明国帝王为见证,要让李谨重登大宝,北境重归一统。 北境相互制衡了两百年,如今天子临世,是变数,也是机会。 若李谨不做这个皇帝,便意味着旧约废弃,北境战乱在所难免,而明国也有理由插足分一杯羹。 若李谨当皇帝,则旧约生效,但北国皇族早已覆灭,他手无实权,便是其它势力争抢的一块肥肉,谁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便能在未来取而代之。 众人虽未抬头,但李谨却能感觉到千万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如芒在背。 所有人都在等他怎么选。 是先乱还是后乱,是有为还是无为,便是这个选择的关键,他只是庆幸,庆幸自己在一早便推开了谢芜悠,没将她卷入这九死一生的漩涡中心。 然而这漩涡,却有人愿意自己跳进来。 “白霖转世凤安,恭迎陛下归来。”清脆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李谨转过头,便见面容姣好的女子垂着头,朝他躬身一拜。 凤安抬起头,眼里盈着盈盈泪光,含情脉脉地看着李谨: “阿谨,我都想起来了,这一世,让我做你的皇后可好?” 李谨轻轻呼出一口气,成为皇后,这便是她的要求吗? 有些选择看似艰难,其实只需要简单的原因便可得到答案。 脱离了所有政治得失考量,也不管罪孽深重的他是否还能成为帝王,只是因为要答应她一个要求,所以要走上那个位置。 “好,我答应你,登基为帝,并,册你为后。”李谨轻抬手扶起她,又不着痕迹地退开。 他负手看着赵昀,看着他的文武百官,朗声说出了那句话: “众卿平身。” 第242章 立后 “登基?立后?呵呵……” 北境和明国千万达官显贵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得城墙上传来一声如银铃般清脆的女声,面容姣好的女子眼里闪着红光,从墙上轻轻跃起,翩然落下,如九天神女般飘到李谨面前,然后,一把提起了他的衣领,贴着他的脸怒吼道: “李——谨——,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李谨为难扫了眼密密麻麻注视着他们的人,又看向了谢芜悠,只觉得自己好像把事情越做越糟了。 欧阳沐面色有些古怪,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楚初云,对方看了眼远处重兵把守的马车,冲她摇了摇头。 欧阳沐用打量的目光看向前面的谢芜悠,轻轻眯起一双美眸。 “你……身上怎么有妖气?”李谨闷了半天,缓缓开了口,用只有两人音量道。 谢芜悠直冲巅顶的怒意一顿,冲冠一怒的劲头退了些,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白焰的妖力很难维持这么高难度的变化术法,她紧了紧李谨的袖子,闷声道: “我附到白焰刚刚成精的身体里了,这是化形术。” 李谨面色一白,随即有些愠怒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你自己的身体呢?” “抱歉,谢三娘子。”凤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朝谢芜悠温和行下一礼,“我知你与失忆后的阿谨两心相许,但我不能退让,否则,我是在对不起上一世的自己。” “谢三娘子?”众城主面面相觑,随即都跟着望月城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队伍中央的谢家父子。 孟恒早就变了脸色,凑到谢蕴之身边,轻声问,“怎么回事,她真是芜悠丫头?” 谢蕴之不答,却是把目光投向了欧阳沐。 正当众人心思浮动之时,谢芜悠却是直言回答: “凤安娘子不必如此,我既然敢以这副模样出来,便不怕旁人知晓我的身份。倒是你,要如何证明你便是白霖的转世?” “我能证明。”却是另一道声音答了她,碧水站在城墙上,身后蓬松巨大的狐尾遮天蔽日,法光万丈如同流霞,她的声音空灵幽远,轻而易举地覆盖了所有人: “吾乃天生灵物三尾红狐,蒙龙女救命恩情,守护龙女转世之人凤安娘子,为证明吾言非虚,愿自断一尾,以魂魄向天地起誓,若我所言有半句虚假,吾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碧水话音刚落,便毫不犹豫地断了自己的一条尾巴,妖力断连的波动掀起遮天蔽日的飞沙,被大风裹着向外扫出带着劲力的一阵浪,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昭示着妖之强大和人之渺小,风沙停止,众人悻悻然撤下遮面的衣袖,心里不再有半分疑虑。 如此以断尾明志,魂魄起誓,便连李谨和谢芜悠也暂时被唬住了,但就算她是白霖转世,谢芜悠也不愿退让,不卑不亢道: “好,我便假设你是白霖转世,不谈前世的人龙相恋,便说今生的凤安,可是几月前与望月城小将军孟谦一同私奔的那个人?” “他路上拈花惹草见异思迁背叛了恩公,被我赶走了!”凤安仰头俯视着谢芜悠,态度极其冷漠。 “别说了,是我不好。”凤安抬起袖子落下两滴泪来,看着十分楚楚可怜: “且我现在想起来了,心里只有阿谨,也只想嫁他圆前生一个梦,阿谨也愿意娶我,想来该是与旁人无关的。” “哦?是吗?”谢芜悠冷笑一声,转而看向李谨,正色问他: “李谨,我,望月城御史谢氏庶出三女谢芜悠,澜国翟氏巫族最后的血脉,在这里当着天下人问你,究竟愿不愿意娶她?” 此言一出,孟恒和赵昀齐齐变了神色,惊诧地看向谢芜悠。 谢蕴之和谢斌则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这是,在拿自己的全部去赌李谨的一个答案,逼他做一个选择。 很愚蠢,却也是最直的办法。 第243章 女帝 “呵,白霖转世?利欲熏心的玩意,转多少世都是这么个东西!”孙苡茗抱着手臂在一旁看戏,身旁却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声音。 “哦?看来孙副将知道她是谁了?” 熟悉的灭顶的压迫感如同千钧压顶,孙苡茗一震,转过身子,看向来人。 身材纤细的小娘子取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赵歆笑了笑,神色中带着些许疲惫: “孙副将,好久不见。” 孙苡茗惊呼一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虽然面容改变,但这种熟悉的气息,她万万不可能认错,她一面退一面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该是魂飞魄散了,为什么?” 赵歆抿着唇,眼里蕴满痛色,看着远方的虚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魂飞魄散的那个人,是阿谨呀,那个傻子,明明已经不存在了,还凭着最后一抹魂识,要给你灭了泄愤。” 孙苡茗捂着头,“不可能,他明明好好的啊!还变了心,爱上了别人,怎么可能魂飞魄散,怎么会!” 赵歆捂着脸泪如雨下,“是他拼着魂魄之力将我的神识收集,送入轮回,我才能转世成为明国公主,救世本是我的宿命,终究还是他救了我呀!” “他死了,两百年前便死了,是吗?”孙苡茗愣愣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赵歆扶住了她的胳膊,摇了摇,“无论如何,那都是我们的恩怨,不干悠儿的事,无论你知道什么,去说出来,帮帮她们,算我求你,好吗?” 孙苡茗抬起头,正好看着李谨拉起谢芜悠的手,无奈地摇摇头: “我自然是不愿的。” “不愿意,便不要娶。”谢芜悠拉着他,挑衅地看向凤安和碧水: “这一国之后,我也想当当,且你这个活了两百年的妖怪,只有本小姐能降,你敢不敢从我?” 李谨语塞,看着各怀心思的众人,朝她行下一礼: “自是,不敢不从。” “阿谨!你不能这样,难道你忘了承诺了吗?”凤安流着泪看着他,“还是你对我有所怀疑?难道你忘了,那天晚上,告诉你身份的人是我!若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狐妖为何忠诚于我,我又如何得知前世的事情?” “呵,那是因为,你前世本就是局中人,也是另外一个幸存者呀!”孙苡茗抱着手臂从高处跃下,阴森森地看着她,“我说得对吗?尹宫正?” “孙苡茗,你!”凤安面色一白,自知瞒不下去,狠狠蹬向碧水,斥责她办事不力。 碧水低下头,不敢说话。 孙苡茗看过去,笑得更嘲讽,“哦哟,这不是小燕吗?我没记错的话,你上辈子就跟着这人渣了,怎么,被打一辈子不够,还要生生世世受折磨才爽吗?” 她又转向凤安,“还有你,上辈子就为了当皇后无所不用其极,北沙灭城,你刚好在城外躲过一劫,却是急火攻心气死了,看来这辈子是执念不改,还要当上皇后呀!” “人生于世,各有各的所求,你为何要来妨碍我!”凤安声音骤寒,不复娇柔动人,眼神如冰雪一样凉,竟然有些望而生畏的气势: “山河破碎,局势微妙,若我不为后,谁能将这天下定下来?李谨能做到吗?还是靠你,眼里只有儿女情长的谢三小姐?” 各城之人议论纷纷,都在说她大言不惭,凤安抬头看了看电光隐隐的劫云,心下苍凉: “主人没有说谎,因为她是前朝唯一一位女皇,叶慧。” 全场奇异地静下来了,都纷纷不可思议地看向上方的碧水,电光在她身后闪烁,她看着众生,无奈地笑了笑: “主人,这便是你生生世世所求权力顶峰呀,也不怎么样嘛。 第一世,你本是脊东村一普通村妇阿叶,那时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被你救了,养在身边。 我见证了你与妖邪交易,改了自己的容貌,也注定了后来的命数,我看着你害死了九夭,给整个村子降下了诅咒。 后来,你家中有人来寻,原来你身份不凡,是丞相家的小姐,宫里选秀,你妹妹不愿意嫁,他们才想到来找你,不顾你已然嫁人,逼你嫁入皇宫。 从此,你的人生便不一样了,你被人害,也害人,从采女变成皇后,最后当上千古第一女帝。 而我,承蒙你的贵气,从狐狸变成了三尾狐妖。 因为早年与妖邪的交易,你一生无子,无人可继承你的江山,可是你也不想死,你开始追求长生之法,可惜未等你找到方法,起义军便杀入了皇城,破了你的国,北朝建立。 垂暮之年的你不甘,让我施展狐妖秘术储存你的记忆,凭此在下一世找到你,再次辅佐你登上那个位置。 五世了,我们从未成功过,所以我想,你是不是该放弃了,主人?” 还未等凤安说出什么,雷劫便已落下,碧水的身形隐没在轰鸣的浓烟滚滚中,须臾变成了一捧烟。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因为她明知故犯,为她守护的人说了一个慌。 谢芜悠想起,当初碧水放过她,是因为她说了一句话: “因为承诺,是要用生命践行的呀。” 第244章 她只要一个拥抱 红色的狐毛在天空中旋转着,轻盈地飘落,凤安抬起手,将它握在手心,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悲戚: “真是小傻子呀,你不知道,权力的美妙,多少辈子也不会腻。” 她转过身,随意挥了挥手,“抱歉呀各位,闹了个笑话,便权当我没来过。” 她走得潇洒干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阻拦她,年轻女子娉婷的背影消失在黄沙飞扬的天地里,只是身边再也不会有那一只红狐。 或许这种结局对于两人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回过神来的众人,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了李谨面前,不知何时满脸泪光。 “见过陛下。”赵歆低着头,朝他行下一礼。 李谨怔然看着她,一种既熟悉又悲切的感觉在胸腔翻涌,一个声音在耳畔叫嚣着:“是她,就是她。”但又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直到那姑娘抬起头,风刮起她的帽帷,与那双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黑得纯粹,李谨却仿佛透过神秘的轮回,看到一抹像天空一样的蓝色,又如同曾经困住他的大海,盈着跨越生死的爱意。 那人在最后消散前说,“答应她一个要求。” “请让我,再抱抱你。”赵歆道。 这便是她的要求,历经两百年,在生死与消亡之间的,唯一的要求。 李谨点了点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副肉身本就该拥抱她。 赵歆冲上前紧紧搂住他,在他的肩上落了一滴带着光芒的泪水,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她很快便放开了李谨,擦净泪水,朝他躬身一拜: “前尘已了,斯人已逝,我们,都该向前走。” 她转身走到明国之主赵昀的面前,行了一个大礼,“父皇,请恕女儿不孝,以后不能承欢膝下了。” “你有什么打算?”赵昀问道。 “我想去试试,自己能活成什么样子。” 赵昀叹了一口气,“去,有时间回家看看,你永远都是朕的女儿。” 赵歆朝他一拜,也转身没入了风沙之中。 “你就这么走了?你不是察觉了什么吗?”孙苡茗跟在她的身后。 “那滴泪是龙最后的力量,我给了李谨,自此以后,我便与前世的龙女白霖无关了。”赵歆拭去脸上的泪,“这场人生是阿谨换给我的,我想好好活。” “行行行,老子和你一起。”孙苡茗语气不耐,但脚步却一步不慢地跟着她。 “我说公主殿下,我们往哪走?” “澜国。”赵歆停下步子,转身看着被远远甩在身后的北沙城,“我对不起悠儿,只能从别处弥补了。” 孙苡茗挠了挠头,“那我更该和你一起了,我也对不起她。” “阿嚏——”谢芜悠打了个喷嚏,好像有人在说她。 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很多人对不起,只是摇着短短的尾巴,偷偷看着北沙城门口的情况。 早在凤安离开时,她便再也维持不住变化术,趁着没人注意到她,悄摸跑到城门后,变回了白焰的狗身。 见到赵歆抱李谨的时候,她倒是没有别的想法,只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凤安不是白霖的转世,赵歆才是。 因此她才会被一张画像勾去了魂魄,坚信他还活着,说什么也要见到他。 谢芜悠倒有些不懂,愿意为之舍下性命,剔骨相护的感情,为什么今生说放下便放下了。 只是再次拥抱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吗? 还是她也发现了,现在这个人,早就不是当初她的阿谨了。 谢芜悠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管他是不是旁人的阿谨,她只认他是她的李谨。 凤安的闹剧落幕,一切似乎回到了之前的样子,只是经此一闹,李谨已然被推着做出了复国的决定。 但关于立后的事情,却被一众相关人士有意糊弄过去了。 一群大人物轰轰烈烈地推开了北沙城的大门,城内不是他们想的那般荒凉沧桑,而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两百年没有人类踏足,城邦变作了荒野,被坚韧的花草覆盖,葱葱郁郁,繁花似锦。 他们入太庙拜了先祖,又入太极殿商议日后的朝政制度,谢芜悠悄悄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奇异,两百年的分裂,竟然就这么看似轻松地合为一体,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好像每一个普通的日子。 各个城主都带了人来,北沙城一日之内便有了国都的排场,然而百废待兴,一切自是没那么简单,但李谨约莫是想起来了一些之前当皇帝的记忆,竟然处理地井井有条,多方一制衡,还真的谁都不敢妄动。 且他也知道点到为止,天一擦黑,他便办了宴会,谢芜悠都不知道他何时找人去做的饭,招待各路人马吃好喝好后,今日之事便算结束,再有后续,明日再议。 当李谨揉着酸痛的身子回到被简单收拾好的寝殿时,迎面而来便是白焰毛绒绒的身子,他那都快笑僵的脸陡然一冷,将变成人形的谢芜悠扣在身下,问她: “你还没回答我,你的肉身怎么了?” 谢芜悠眨了眨眼睛,“没什么,你先答我,还喜不喜欢我?” 她问得云淡风轻,其实心跳快得要飞出胸腔,她这些日子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但她本质上还是那个害羞的娇小姐,又如何受得住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李谨垂着眼,呼吸重了几分,“谢三娘子于我有恩,今日所说,是为了给你留下颜面。”他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明,“而我之前说的断绝情爱一事绝非虚言,我可以娶三娘子,但却无法再爱你。” 谢芜悠眼里的光熄灭了,她猛地推开李谨,坐直身子,强作坚强: “我知道了,陛下早些休息。” 李谨看着她跑出去,没有挽留,以胳膊捂住眼睛,遮去一片荒凉。 绝情蛊他随时都能撤下,即使撤不下,再次爱上她对他而言也再简单不过。 可是他能给她什么?只要在这副躯壳里,他便还是那个满手罪孽,朝不保夕的李谨。 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幸福? 第245章 她可以作为公主长大 谢芜悠的心在被李谨拒绝的那一刻陡然空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措让她方寸大乱,只能流着眼泪朝外一路狂奔,妖力支持不住,变回白焰的样子,四腿奔袭,滑稽又狼狈。 她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有那些业障在,李谨君子品性,怎会与她定终身? 是她抱着侥幸,赌他不忍看自己难过,赌他对这份感情下不了狠手。 可她错了,李谨仁善宽厚,更果断坚决,直接给自己下了绝情蛊,一点希望也不留给她。 她不知该庆幸自己相中了一个品性好的郎君,还是该悲哀她与命定之人难以善终。 一缕光芒从谢芜悠心中闪过。 命定之人…… 命定…… 同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命? 明明,明明预见之境中,她的命定是另外一个孟谦。 可为什么,到了如今这方世界,这个人变成李谨? 谢芜悠擦去脸上的眼泪,是她魔怔了,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抬身价,但是不得不承认,按照之前的思路,两人世界偏差的关键是她的命定之人。 那个人的身世,以及那个仍然存在破绽的猜想,需要去验证。 捕捉到一缕熟悉的味道,谢芜悠利用白焰的狗鼻子一路寻去,绕了多个圈子,似乎是跑到了宫殿的另外一头,路上忙碌的仆人士兵越来越多,看衣摆花纹,起码来自三处不同的地域,谢芜悠悄悄藏到一处草丛后面,听见父亲熟悉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当年为什么会到那个地步!?不是因为你孟恒胡闹,还有他穆明心自作聪明吗?” 谢蕴之的胸膛剧烈起伏,怒意里带着悲切,猛地站起身,喘息几个起伏后又颓然坐下,自嘲一笑: “当然了,还有他,他要他的大义,不要谢家,不要我们这些血亲,也,不要我这个弟弟。” 孟恒一掌拍下,石桌猛地一震,发出猛烈的响声,仆人皆是惊惶地朝后退了几步,唯恐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毕竟北国臣子在此时私见明国皇帝,怎么想都是一件微妙的事情。 然而孟恒的声音太大,简直是在往他们的脑子里塞要命的东西: “谢蕴之!多少年了,你还只知道怪别人!分明是你们谢家抛弃了他,假仁假义的东西,也配提我穆大哥的名字?” “呵,谢家抛弃他?他何时在意过谢家?这事说到罪魁祸首,他赵氏皇族才是!”谢蕴之直接指向了赵昀的鼻子。 孟恒捉住他的手腕扯到一边,“谢家老儿你干什么呢!你我朝里朝外斗斗也就罢了,怎可在北国地界对明皇不敬!” 谢芜悠大致能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只是孟司马看似和父亲更为不和,但和赵昀对上时,却是袒护父亲的态度,可见是防备明皇的。 看来他知道,面前这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争不抢的呆子了。 而是一位踏着鲜血坐上皇位的一方霸主。 赵昀眼里带着几分愁绪,仰头饮下一口酒,对着谢蕴之一笑: “姐夫,越姐姐和鸢儿可好?” 谢蕴之怔了怔,稍微冷静了些,对着赵昀抱了个拳,脊背弯的不情不愿: “托陛下洪福,公主和鸢儿都好。” 赵昀勾起唇角,“不敢,是姐夫照顾得好。” 孟恒见此事揭过了,轻轻松了一口气,但听谢蕴之被夸,心里又有些不忿,还没等他思虑好做什么反应,便听赵昀又凉凉道: “那么,她呢?姐夫将她照顾地可好?” 谢蕴之看着他良久,又转头看向孟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下官疑虑多年,孟司马作为明国新帝身边的红人,怎么突然也来了这小小望月城,原来不是因为什么儿女私情,而是来看顾故人之女的呀! 只是你这看顾也未免太过儿戏,先是莫名其妙求亲,你儿子又逃婚辱她,还是跟个青楼女子,孟司马可当真讲义气,不知百年之后,是否有颜面去见我那早亡的兄长,告诉他你养的好儿子,是如何折辱她女儿的!” “你!”孟恒拍桌站起身,正要反唇相讥,赵昀却将酒杯重重落在了桌上,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上位者令人胆寒的威压: “此事稍后再算,先从头理理,朕有些好奇,谢家嫡长子的独女,是怎的被作为二房庶女养大的?原来在谢家,亲缘辈分,是可以随意混乱的?” 谢芜悠趴在了地上,缩成了一团,她再愚笨也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虽然早就有所猜测,可当真相摆在面前时,她还是有种如遭雷击的感觉。 她不是父亲和旁人生的女儿,而是他嫡亲的兄长,谢明诚的遗孤。 她不敢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遭遇了什么,才会从澜国赶来千里托孤,却又全然抹去自己的存在,教她从头到尾都作为谢蕴之的女儿长大。 谢蕴之不说话了,低着头握着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孟恒面露不忿,恨声道: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他自始自终都觉得是明诚对不起谢家,不想认他,更不想承认他的存在,他不解释,公主岂能容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充作嫡女?明诚是不是还该谢你宽宏大量,恩赐芜悠一个庶女的名头苟活?” 谢蕴之不说话,只是看着一旁垂泪,赵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听闻望月城特殊,崇尚情贞,一世一双人,好啊,很好,朕心向往之,甚至希望自己也是望月的普通百姓,不用被逼着扩充后宫,开枝散叶,可是芜悠作为庶女长大,该是承受了多少非议?” 孟恒握紧了拳头,“人言猛于虎,是我无用,没能斩断非议。” 赵昀饮下杯中酒,烈酒入喉,呛咳了几声,眼里有些湿意: “朕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把孩子交给你,若是送到朕这里,必以公主之尊待之,护她一世周全,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因为她是谢家人!”谢蕴之抬起头看着他们,“明诚在外漂泊一世,希望自己的女儿落叶归根,两位与他再怎么亲厚,到底还是外人!” 谢芜悠心里稍安,她是作为庶女长大不错,但父亲从未亏待她,但凡她想学的,总是倾尽全力请来最好的先生倾囊相授,否则又如何有如今的她? 再反观赵昀、孟恒,一个将自己女儿看到了人贩子手里,另一个把儿子养成了纨绔,论起为人父母,在谢芜悠心里他们都及不上谢蕴之半点。 赵昀也看向谢蕴之,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不少: “姐夫,你能不能说说,当年,你见他最后一面的场景。” 谢蕴之默了默,别扭道,“哪敢隐瞒陛下,但其实也没什么……” 亲生父亲的最后一面吗? 谢芜悠想到了之前模糊在梦里听到的,眼里氤氲起两湾泪水。 第246章 长街诀别夜,蘅芜裳裂时 长街雨后,年轻的文官穿着官服,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往家中走。 他本是世家公子,明国的驸马爷,却因为家族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不得不带着儿女孕妻逃到这望月城来讨生活。 街边幽幽的灯火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摇曳,黑暗也沉重地如同驱不散的云,他紧了紧单薄的衣服,开始练习到家后要怎么笑才显得轻松。 初来望月城,哪怕因为谢家嫡子的身份得城主青眼,谢蕴之也从不敢懈怠,只想更加勤勉,早日在望月城站稳脚跟,才能让公主过上以前的生活。 想到一双儿女和即将出生的第三个孩子,谢蕴之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只是瘦削的肩膀不自觉往下沉了沉。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云后的弯月和它身旁的一颗最亮的小星,微张开了嘴,眼眶微红。 今日,好像是五年之期的最后一天。 五年前,他的长兄谢明诚因罪被献祭,其好友穆明心向孟恒认识的奇人求得一法,可以用十年自由换翟氏巫女献身救他。 谢明诚获救后毫不犹豫地和穆明心分担了那十年,一人献祭五年自由。 今日,便是那五年之期的最后一天。 谢蕴之心里升起隐隐的期待,如果兄长能回来,帮他一起扛起谢家,那么他是不是就能轻松很多? 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偶尔提点一下他,也是好的。 这里没有什么孟恒、穆明心、赵昀之流,在望月城,他只有谢家,只有自己。 一簇光芒在谢蕴之眼睛里燃起,他起先以为这是错觉,可当那光芒越来越盛,强烈地需要他用手臂挡住时,他才惊喜地发觉,这是不是意味着兄长要回来了。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光芒里跑出来,身后似乎还带着厮杀的喧嚣,谢蕴之心里一惊,丢下手中的伞,迎上去扶住那个他憎恨却盼望了五年的人,面颊上偷偷滑下两滴泪水。 “兄长,是你,你真的回来了!”他本不想这么轻易将情绪外露,可是当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他还是颤着声音表达自己的欣喜,泪如泉涌。 五年过去,曾经如初雪般干净的少年长成了能抗下万钧重担的男子,时光的刀使他的轮廓变得刚毅,也加深了他眉心的沟壑,但却依旧没有磨去他眼里的光芒,永远坚定而执着,哪怕浑身血污狼狈不堪,也盖不住他骨子里的侠气。 这是谢蕴之最恨谢明诚的一点,但也是这个,让他觉得自己能放心地依靠对方,与他背靠背,一齐面对这人事浮沉,风霜雨雪。 “兄长,这五年,发生了很多事,谢家……你能不能留下……”谢蕴之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该先说什么,但谢明诚却打断了他,用一个孩子。 怀里一暖,多了个娇小的孩子,谢蕴之垂下头,目光和那小小的一团奶娃娃对上,对方含着手指,对他咧着嘴笑着,叫人看着便开心。 “明诚,兄长对不起你,她叫芜悠,蘅芜草的芜,悠悠我心的悠,是我和蓉儿唯一的骨肉。我夫妻二人遽遭变故,再无生路,只求你能看在血脉亲情的情分上,予她一口饭吃。”谢明诚哽咽着道。 “不,不,你什么意思?你不是好好的,为什么再无生路,为什么?”谢蕴之一手抱着谢芜悠,一手拉着谢明诚的袖子,不让他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谢明诚仓皇拂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要往那光圈里冲。 “谢明诚!你敢离开一步,我就,我就永远不告诉她你的存在!”谢蕴之看着他的背影,像是抓不住的青烟,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以为他会留下,他以为他会选择他这个弟弟的,可是为什么,要丢下一个孩子然后离开,让他的生活更加狼狈,且再也没有兄长可以依靠的希望。 “多谢。”谢明诚止了脚步,转过头看向他,苍凉一笑。 “我得回去陪着蓉儿。” “那她呢?你要她自己一个人,无父无母地长大吗?”谢蕴之怒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谢明诚不敢看他怀里的谢芜悠,转身朝光芒之中跑去,身后是谢蕴之的怒吼和谢芜悠越来越大的哭声。 “不要!”谢蕴之哭着追上去,想要抓住他,一片衣角被他握在手里,他心里一喜,然而下一刻光芒收紧,将那片衣角斩断,手心便只剩了空。 风吹过,灯笼摇曳,油纸伞狼狈地躺在地上,寂静的长街,年轻的官员抱着一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孩子,和孩子一起放声大哭,悲伤在天地间回响,破开了黑暗,却寻不到光明。 北沙城内,谢蕴之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拉开束带,从里面取出一块深蓝色的绢布。 布上绣着一株蘅芜。 第247章 同性相恋,何足怪哉 赵昀颤着手将那片衣角抓在手里,眼尾发着红,突然锤着桌子大哭起来。 孟恒用手支着额头,虽未哭出声来,泪也是流了满脸。 “澜国与北境相隔千里,我父亲会不会没死?”谢芜悠变化成自己的样子,不再隐藏行踪,从草丛后走出去,红着眼睛朝三人见礼: “父亲,孟伯父,明国陛下,芜悠这厢有礼。” 谢蕴之并未错愕,只是有些释然地看着她,“你听到了也好,这话我无法主动对你说,如今也算错有错招。” 孟恒似是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翟二娘子也是你,是个有本事的姑娘,孟伯父有愧于你。” 谢芜悠躬身行下一礼:“不敢,与令郎的婚事是我自己应下的,不该责怪孟伯父。” 孟恒想说什么,见着赵昀没有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怪我没护好你,罢了,如今见你无事便好。” 谢芜悠垂头敛去悲戚之色,她本尊身中“重生”之毒,并不能说是无事,但也不用在此时说出来让长辈忧心。 赵昀擦去泪水看向谢芜悠,许是习惯隐藏情绪,并无见到故人之女的激动,“鼻子像明诚,其它应当都随你娘,孩子,节哀,你父母确实是死在了那一年,是穆明心亲自派人送的讣告。” 谢芜悠脸上淌下几行泪,对着澜国的方向三拜九叩,给父母行了大礼。 “我母亲是不是叫翟蓉?” 赵昀眸中闪过一道寒光,“是,便是当初将明诚和明心带走的澜国嫡系巫女,确实生得极美。” 他怔然看着远方,“若是朕早点去争皇位,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会一直留在明国,一直留在朕的身边……” 将手里的衣角紧了紧,他刮去眼下最后一滴泪,“罢了,朕说这个干什么?难道过去的事还真的能逆转不成?” 谢芜悠哽咽着问道:“陛下可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那时还未巫变,我想不通有什么能害死他们?” “朕不知道,穆明心未在信中言明,想来是怕我们去报仇,挑起两国争端。”赵昀轻轻叹了一口气,“报仇?朕这些年往澜国派了不少人马,不是有去无回便是不得其门而入,谈何报仇?” 孟恒悲恸道,“就连穆大哥夫妻的死讯,我们也是从沉熙世侄的事迹里听说的。” 谢蕴之解释道,“我和孟司马去见过带回澜山图的人,他见过穆沉熙,当年穆明心在澜国娶了公主,还被封了异姓王,后来却在巫变中被牵连获罪处死,只留穆沉熙一个人出逃。还是穆沉熙长大后才为他们沉冤昭雪。” 孟恒重重地锤向桌子,“这两个人,当真是都不得善终!怪我,就不该和明诚一起招惹澜国人!” 谢蕴之凉凉道:“哦?孟司马终于清醒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见二人又要掐起来,谢芜悠忙出言问孟恒,“芜悠有句话想询问孟伯父,此事很重要,请孟伯父解惑。” “你问,我便是为你来的这望月城,没什么好瞒你的。” 谢芜悠抱拳躬身,“芜悠多谢孟伯父厚谊,还请伯父告知,当初为何突然来谢府提亲?” “呵,总不会是他儿子求的。”谢蕴之不满地看向孟恒。 孟恒默了默,“是为了护你。” “真是笑话,有本官在,望月城还有谁敢强娶芜悠不成?”谢蕴之刻薄地反问。 孟恒沉默不语,谢蕴之当他心虚,正要继续嘲讽,赵昀却开了口: “你不必顾忌朕,望月城没人敢强娶芜悠不错,但却有人有这个权力把她关起来据为己有,因此你要通过联姻的方式把她护在府里,是也不是?” 孟恒为难地点了点头,“此事乃我望月城家丑,让北国皇帝见笑了。” 答案在谢芜悠心里呼之欲出,谢蕴之却是一头雾水,“你们什么意思?谁要把芜悠关起来?” “是,城主吗?”谢芜悠面色苍白地问道。 “是。”孟恒点了点头,“她对你有非分之想,一直在暗中谋划囚禁你,我查到的时候也很震惊,但此事是丑闻,不可为外人道,她要召你进城主府也无理由阻止,因此我才出此下策,让你做我司马府的儿媳,以公爹的身份为你挡下此劫。” 他神色一紧,“一月前阿谦出了事,她趁我不在才敢召你入城主府做女官,是我没护好你,你且直说,她有没有冒犯你?” 谢芜悠明白自己为何会身中重生之毒了,欧阳沐对她有占有欲,想要将她变成傀儡,只是明国皇帝在这,若贸然说出,恐怕会另起波涛。 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她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我不明白,分明我从未招惹过她,且我小时候霉运连连,向来是深居简出,究竟是何处惹她惦记?” 谢蕴之茫然地打断了他们,“你们在说什么?城主不是个女子吗?” 赵昀喝了一口酒,“同性相恋,再正常不过。” 孟恒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蕴之深吸了几口气,“那么芜悠是怎么惹上她的呢?” 孟恒问道,“芜悠小时候有什么女伴吗?” 谢蕴之正想摇头否认,谢芜悠却道,“的确认识过一位朋友,她看我的眼神确实与城主极像,后来就未见过她了。 只是,她与城主长得并不像,全然是两个人。” 谢蕴之面色一沉,“哦?你何时出的谢府?” 自然是偷跑出去的,谢芜悠低下头悻悻然道,“父亲,我错了。” “那位朋友是不是生得样貌丑陋,与城主的倾国倾城宛若天壤之别?”孟恒嘲讽道。 谢芜悠点了点头。 孟恒:“呵,那便是了,欧阳沐小时候就长那个样子,长大后不知是施了什么神通,完全像另外一个人了。” 谢芜悠想到自己当年安慰丑姑娘说世上有易容之术,想不到对方真的有本事去找到,并且将一张假皮一直披在脸上。 “只是我府里也有精通此道的好汉,据他所说欧阳沐并未易容,难道是什么妖术不成?”孟恒托着下巴疑惑道。 赵昀若有所思,“朕大概明白了,或许是蛊术,澜国有种蛊叫易容蛊,种下便可随心改变外貌,这蛊在澜国也算常见,只是不知如何流到了北境?” “望月城的确出现过蛊。”谢芜悠指的是宁远手上的那批蛊,或迷人心智,或夺人性命,至今还未查清来历。 赵昀一怔,“此事非同小可,朕不便多言,各位需重视。” 谢蕴之朝他行了一礼,“多谢陛下提醒。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若易容蛊在澜国常见,那岂不是可以随意冒充别人?难道不会乱套吗?” 赵昀额首,“所以易容蛊有个弱点。” 谢芜悠心跳如擂鼓,如果是那个,那么一切都可以串起来了! 第248章 该娶她的是穆沉熙 赵昀:“凡是使用易容蛊的人,胸口都会有一颗明显的朱砂痣,如此一来,遇到为难的地方,也有查证的入手点。” 谢芜悠呼吸一重,果然是朱砂痣,欧阳沐身上有,前世的孟谦也有,他们,都使用了这种方式来改换容貌。 欧阳沐易容是求美丽的皮囊,那么假孟谦又是为了什么呢? 谢芜悠目光一凝,假设偏差就是从婚事开始的,那么前世欧阳沐惦记自己这点不变,孟伯父为此求亲也不变,婚事成立,但孟谦喜欢凤安,为她逃婚也会发生,假孟谦的存在,或许只是为了娶她。 倒有一个人精通蛊术,且与她曾有婚约,还与孟恒有渊源,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认下假儿子。 符合这所有条件的,便是画出《澜山图》,承诺要来望月找她,孟恒挚友穆明心的儿子,澜国的郡王—— 穆沉熙。 那么偏差的关键便在于,为什么这一世的穆沉熙没有成为假孟谦,以及,前世她爱的人是穆沉熙,为何今生会爱上李谨,她前世与李谨又究竟有没有交集? 梁甲一与元如一已然着手去查始作俑者,术业有专攻,论起查案谢芜悠不如他们,如今只能等待结果,但前世无法阻止的事情,今生也不一定有胜算,于她而言,重归预见之境,查清偏差,找到那一分生机,便是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 “芜悠?你在想什么?”赵昀见她呆愣,不忍问道。 谢芜悠回了神,揖下一礼,“想请教各位长辈,与澜国郡王穆沉熙可有联系?” 三人齐齐摇了摇头,孟恒道:“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他也是苦大的,若是他在中原长大,依明诚生前戏言,你二人该是有婚约的。” 谢蕴之脸一黑,“呵,婚约婚约,你当女儿家的婚约是儿戏吗?说到这个,芜悠,你真的要嫁李谨当这皇后?你究竟明不明白其中利害!” 赵昀忙打圆场,“各位放心,朕绝非为战争而来,若是芜悠丫头做了皇后,整个明国便是她的母族,朕亦会拼尽全力护北国局势稳定。” 孟恒摇了摇头,“我二人也会尽力,但此番欧阳沐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们到底出身望月城,只怕是会顺了那黄毛丫头的意,方便她一家独大。” “北国稳定便仰仗各位了。”谢芜悠双手交叠,行下一个大礼,起身抬起娇美的脸庞,却道,“只是我不会做这个皇后了,是我与他生了分歧,各位长辈莫问原因。” 谢芜悠倒不怕在这丢脸,只是怕说出是李谨不要自己,惹得各位长辈生气,与他离心。 谢蕴之摆摆手,“不嫁也好,陛下的处境麻烦,你还是别淌这趟浑水了。” “谨遵父亲教诲。”谢芜悠应承,又与三人寒暄了几句,才躬着身子告退。 离开几人的视线后,她就脱力变回了狗身,小跑几步后便歪在了一边的草丛里。 小时候委屈了总会去找长辈撒娇,寻求安慰,有时人突然成长了,变成大人了,便会不自觉地把委屈咽下,以最风光的一面展现给家人。 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过得很好便好。 “原来是只小妖怪。”男子润如清风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清风拂过,她被一双微凉的手抱起,抬起头,对上了刘衾寒那双琥珀般的眸子。 “师兄,是我,芜悠。”谢芜悠用妖力汇出一道声线。 “哦?是师妹呀,这是怎么了?”刘衾寒淡淡一笑,边与她说着话,边抱着她朝前走去。 谢芜悠觉得有哪里怪,但脑中晕晕沉沉的,一时想不太分明,只老实答道: “师兄知道我是巫族中人,一点灵魂出窍的把戏而已。” “嗯,师妹是有本事的,义父若知道了,必然欣慰。”刘衾寒骨节分明的手轻敲着她的头,冰冰凉凉的,却更让人混沌。 谢芜悠迷迷糊糊地想着,他为什么要提起刘先生? 当初鬼魅幻境后,谢芜悠一直苦学巫术想要为先生补魂,却连裂隙都瞧不见在哪,更不知从哪着手去补,后来先生执意要去传道,她阻止不了,便眼睁睁地看着先生走了。 她甚至以为,其实先生的魂魄没有受伤,所以才看不到裂隙。 直到三年后,先生无疾暴亡,才印证了魂魄有缺,是她学艺不精,才没能救下先生。 如今师兄提起,是在怪她吗? “对不起,师兄,我太困了,想睡会……”谢芜悠低声道。 “睡,一切有师兄在。”刘衾寒柔声道,谢芜悠莫名心安,沉沉睡了过去。 在回廊上拐了几个弯,刘衾寒轻轻勾起了唇角,对着前方的人行了一个礼: “参见陛下。” 李谨看着他怀里的白焰,凤眸眯了眯,“刘学士,这是在做什么?” 刘衾寒笑了笑,将白焰放进李谨怀里,答:“师妹回去了,走之前嘱咐臣将此小犬交给陛下。” 李谨抚了抚白焰的头,的确感受不到那么强烈的属于谢芜悠的气息,的确像是刚离开不久。 他看打量着刘衾寒,君子如美玉,沉静而温润,“平安村初见之后,学士好像变了不少。” “陛下好眼力。”刘衾寒不紧不慢地揖了一礼,道:“臣近来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知晓了君子不贰过,打算换一种活法了。” 李谨额首,“那便恭喜学士了。” 视线在刘衾寒腰间的玉佩上停了一瞬,李谨抱着白焰转身离开了此处。 他离开之后,刘衾寒解下了腰间的玉佩,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轻声道: “放心睡,一切有师兄。” 第249章 死一人活千万人 谢芜悠醒来时,身处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八方皆是一片全然的空茫与虚无,见不到边际,也没有任何除她以外的活物。 “返璞归真,这是‘心境’吗?” 谢芜悠喃喃自语,只得盘腿坐下,澄神内视,看看是她的灵魂被困住了,还是神识被困在了某个境界。 然而一入定,一种温润的感觉便笼罩了她的魂灵,她这些日子借用白焰的肉身,消耗了不少魂魄之力,于魂识是有损伤的,而这里灵气充裕,与她又十分相合,恰好可以养好这中损害。 看来是哪位朋友将她的魂养起来了,也好,索性她目前突破不了这方限制,不如先顺势养上一养,接着她便能在这里进入那方境界: 预见之境。 进入此境需要巫力和血脉作引,谢芜悠目前是纯魂魄的状态,照理说是进不去的,但谢芜悠多次灵魂出窍,且多次面临生死危机之时,如今的她,巫力与血脉之力都融进了魂魄里,只要魂魄无虞,是可以试上一试的。 那处境界,本身是带着极大凶险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是一般巫族子弟,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进去一次,但谢芜悠如今为了查到偏差的根源,也只能再次尝试了。 魂魄的状态如同一团相互缠绕的阴阳双鱼,在空间里互生互化,交汇分离,成就圆融的混元一气。 谢芜悠的魂魄便在此种状态下被温养着,渐渐变得完满,趋于圆润、强大。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光,谢芜悠才有了火候到了的感觉,随即探入魂灵深部,找到血脉传下的那一团光,以血脉之力和巫力为引,然后,投身没入。 许是因为那个世界已经毁灭了,因此这个过程的凶险小了很多,谢芜悠在经历短暂的撕扯感后,便感觉脚下一实,是她已经没入了自己的躯体里,通过她的眼睛旁观那方世界。 “很好,记住,万不可与自己对视。”谢芜悠在心里告诫自己。 “悠儿,你要去哪?”男子的声音润如清泉,随她落入了一个裹着雪松般清冽冷香的怀抱。 “我预见到了一些事情,需要去龙城查探。”谢芜悠偎在他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 “我陪你一起。”男子轻轻在她耳垂上落下一吻。 “不行,你留在望月城,加固城防,以备大战。”谢芜悠转过身子,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神色认真。 属于孟谦脸迅速崩解,露出那男子俊美无双的真容,魂魄谢芜悠抖了抖,这眉眼气质,虽然长大了十岁,但她还是能快速认出那是穆沉熙。 心里无奈一叹,他还真是,言出必行啊! 眼里的他突然快速放大,温润的唇贴了上来,魂魄谢芜悠愣了片刻,才想起封住五感,直到一段时间后,那缠绵的吻结束,只留下唇上火辣辣的触感。 原来是这样,在那一世,她还未与李谨这般过。 “注意安全,记得带上我送你的蛊。”穆沉熙没有多问,只是关切地嘱咐道。 “都带上了,祭祀我也做过了,万事俱备,不会有问题的。”谢芜悠握住他的手,上面有一圈明艳的红绳,她摩挲了一下,笑道: “等这事解决了,我们便一起回明国看看,然后你再带我去澜国,我们一起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必再管旁的琐事,可好?” 穆沉熙轻轻叹了一口气,“北境无主,旧约摇摇欲坠,日后必然纷争不断,此事非我们能解决,早日脱身也好。” “夫君,你是想给百姓一个安定吗?”谢芜悠仰头问他。 穆沉熙摇了摇头,“除非真的把李谨找回来,否则北境难以快速安定,妄自插手,反而不如顺其自然。” 谢芜悠深以为然,“是呀,但李谨已经消失两百年了,只怕是寻不回来的。” 魂魄谢芜悠惊骇不已,按照她们的说法,现在的自己根本不认识李谨。 结合自己那一世的线索,李谨从无名小岛上醒来时,脑中只有一句话:“去望月城找谢芜悠”,接着在树妖处得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来到了望月城参加科举,成了平安村里正。 他从未隐藏自己的姓名,又是平安村里正,按照时间节点,谢芜悠不可能不认识他。 所以答案只能是,在这一世,李谨根本没有来望月城! 偏差到此处已然很明显了,上一世只有穆沉熙没有李谨,这一世有李谨却没有穆沉熙。 李谨醒来时只知要来望月城找她,这个世界的生机很明显了,便是李谨。 是了,李谨身负龙骨,可以补天。 呵,所谓生机,就是拿他一人的命,来救千万人的命吗? 穆沉熙至始至终都未出现在望月城,想来也是这个自己的手笔。 你不愿让心爱之人卷入纷争,难道我就愿意让自己的爱人魂飞魄散吗? 不管上一世的自己有多么喜欢穆沉熙,这一世的她都只认李谨,就算他疏远她想要推开她,她也比谁都看重他的命! 所以,这个生机,她谢芜悠不要! 第250章 十罪 谢芜悠决定在这里多待一会,多搜集一些线索来找别的法子破局。 既然不能让李谨以身补天,那么她就在这里直接看清楚空师是谁,知道他的计划,然后逐个击破,不让阴谋得逞不就好了。 和穆沉熙依依惜别后,谢芜悠去了龙城,查一个人。 那人便是死了一年有余的,欧阳沐前未婚夫,龙城少城主,景然。 不知道这里的自己预见到了什么,要去查一个死了一整年的人,而且看这行动路线,好像还是查罪证。 查一个已死之人的罪证? 疑惑间,幻境里的自己用了几只蛊,便得到了真话,能判刑的恶事里,景然明明白白做过的便有:“诬陷”“纵火”“养兵”“劫掠”“贪腐”“殴打”“杀人”“毁人坟墓”“强抢民女”九条。 而其中的“诬陷”“纵火”“杀人”“毁人坟墓”都是因为一家人而开的先河。 那家人的姓也很让人在意:——“叶”。 空的“圣女”,那位号称龙城小霸王的叶璃,可不就姓叶? 这厢,谢芜悠已然去了叶府旧宅,果真如传闻中一样,烧的连渣都不剩了。 谢芜悠抬脚走了进去,废墟的灰烬在空气中散发着焦味,腐朽的焦土下萌发出几颗绿芽,倒也不是全然的阴沉肃杀。 谢芜悠召出了几只鬼魅,生前都是这家人的奴仆,细细询问了一些问题。 这家家主叫叶皓,是龙城朝中的一个文官,但一直没有升迁的机会,一家人普通地不能再普通,若说有什么事和城主府扯上关系,还是一件二十年前的惨事。 二十年前的某日,还是少城主的景铭见到了叶皓未出阁的女儿叶音,惊为天人,一见钟情,当即就要强娶入城主府做妾。 叶音不愿,逃婚至龙城与望月城交界的带河,投河明志,尸骨无存。 谢芜悠心中隐隐失望,这故事虽说与城主府有关,但不足以构成景然杀人掘墓的动机。 谢芜悠举目打量四周,或许,他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勾了勾唇角,对着几只鬼魅行下一礼,“有劳各位,带妾身在这叶府走上一走。” 灵魂谢芜悠心中好笑,这就是与另一个自己同行的感觉吗?思维的同步已然非默契一词可以形容的了。 看来两个世界虽然有出入,但很多经历都是重合的,因此她们的想法和思维模式也一致。 不对,重合?为何能重合? 最关键的婚事有偏差,身边的爱人也全然不同,如此,还能重合吗? 那一边,谢芜悠已然在府内走了几圈了,将叶府原本的布局摸得明明白白,哪儿是假山,哪儿是水塘,哪儿有棵树……都能在脑海里一一复刻出来,施法送走了几只鬼魅,她负手站在院子中央,轻轻舒了一口气。 “是巫族灵宅呀,和宁远家一样呢!”谢芜悠喃喃自语。 灵魂谢芜悠在心里补充:“还有这世代无法飞黄腾达,总招致厄运的命数也一样。” “只要去醉城看一眼,便能知道答案了。” 一魂一人同时道。 谢芜悠找了一处溪流,走了灵道,去往醉城,林府。 林家兄妹突然蒙难,这林府便一夜之间成了荒宅,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搬空了,只留下满目萧索。 但谢芜悠在乎的不是这个,她跃到一旁的大树上,鸟瞰着这个宅子,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是另一个巫族灵宅。 宁家和叶家暂未可知,但林莯炎可是明明白白承认过,祖上与巫族颇有渊源,且有家传秘宝名曰地灵石,其中蕴含着无穷的巫力。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测,北境十二城,其实每座城都有一块蕴含土地灵力的地灵石,且有一个守护着地灵石的巫族血脉。 醉城的林家有,望月城的宁家和龙城的叶家同样有! 景然杀人掘墓找的是这个,宁远一家在龙城离奇失踪,想必也与此有关。 假宁远魂灭得突然,很多谜底都未解开,但他被动过手脚的魂灵娃娃所害,给魂灵娃娃动手脚的凶手却死于巫族阵法。 由此不难推出,假宁远背后的人,与巫族有关。 巫蛊皆源自澜国,假宁远刚来的时候事事不顺,做了什么与父亲大吵一架后才开始发迹,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他拿家里的传家宝地灵石,去与旁人换了蛊虫? 孟恒重用他是因为被下了蛊,但龙城那位大人物明知有蛊虫作祟还让宁家过去,或许并不是被蛊虫所控,而是根本别有所图! 林莯雪能通过灵道,又被翟清歌抓走献祭,多半身负巫族血脉,那么以此类推,宁瑶会不会也与她一样,有这样的特别之处呢? 巫族之力源于天地而传于血脉,本为一体,澜国巫族已灭,剩余的巫族血脉,便会有更多更强的灵力。 翟清歌提过“他们”想颠覆世界,找上她的应该是空,蛊人也是空派出的,空的那边,应该有很厉害的蛊师和巫女。 那么与宁远换蛊虫的应该是空,企图收拢翟清歌的也是空。 空与巫族有关,若要力量图谋更多,需要收集地灵石和巫族血脉便能说得通了。 只是不知景然和空是不是一道的。 还有让宁家过去的龙城大人物,好像也是见过宁远一面才有此意,而那时景然已经死了。 与宁远换蛊虫的空,应当是早就知道宁家情况的。 如此算来,这盘争夺地灵石的局里,已经出现了三方势力,真相,好像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这个谢芜悠查的只是景然,灵魂谢芜悠相信,只要在预见之境继续看下去,一定能获得不少关键线索。 且灵魂谢芜悠还知道一件这个谢芜悠不知道的事。 便是皇廷之殇的真相。 李谨在幻境中亲口说,在献祭阵法中放下了巫族秘宝天灵石。 这两者,必有联系! 第251章 大难不死,却无后福 从灵道返回龙城,谢芜悠用内力蒸干身上的水,转而去叶家墓地查探。 叶家人死去多时,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残余的魂魄。 灵魂悠看见“自己”在路上逐渐加强了控运之术,天地间散落的气运源源不断地朝她汇集,这种运气是她最强悍的实力,甚至能扭曲真实,扭转乾坤。 有这样的运加成,想必此行能有所收获。 日薄西山,阳气尽而阴气起,月上柳梢头,雾气让坟冢更加朦胧,添了些幽深之气。 一身玄羽的乌鸦站在树上,盯着下面的人摇头晃脑。 叶音跪拜在父亲的坟墓前,温言细语地回忆着往昔,今日不是清明,也并非忌日,可她就是想要来此处看看,同父亲说说话。 多年的愁云让她宿疾缠身,如今她已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对那人下不了杀手,哪怕他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将她囚禁多年,哪怕他亲生的好儿子杀了自己全家。 她并不贪生,但却没有死的勇气。 叶音的身边站了很多黑衣人,谢芜悠在暗处看着,心里有个猜想,便开了鬼眼,去看泪流不止的妇人。 她的身上,果然有一层属于巫族血脉的光华,只是已经很淡了,很可能是已经传给了下一代。 谢芜悠有很多问题想问她,这些黑衣守卫她不是不能应付,但暗处还有另一批蛰伏的人,让她忌惮。 景然死了,谋求叶家血脉的,很有可能是空。 灵魂悠觉得,也有可能是那个所谓的龙城大人物。 对方迟迟不动作,谢芜悠也有耐心,便在草丛里蹲着,和那伙人一起听妇人和“叶皓”话家常。 听着听着谢芜悠才明白,原来此人便是叶晧独女叶音,也难怪有巫族血脉。 原来当年她落入带河并没有死,而是被江水冲到了望月城,被一个姓刘的渔夫所救。 渔夫善良淳朴,两人日久生情,没多久便成了婚,过上了几年安定的日子,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刘三。 后来不知是怎么走漏了身份,景铭微服找过来,杀了渔夫全家,将叶音抢回了龙城做外室。 叶音受了刺激,前尘尽忘,被景铭哄骗,生下一女,取名叶璃。 生产之痛痛入骨髓,叶音生下叶音后想起自己生过一个孩子,然后零零碎碎地想起了前尘。 然而此时的她已然没有一死与夫君儿子团聚的勇气,只能苟且活着,像个行尸走肉。 叶璃从小得不到母爱,又有景铭娇惯,才养成了那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后来景然杀人掘坟,也是带着一份对她这个外室的怨气。 她恨景然,该找景然报仇,可却什么都做不了,她虽然无法说服自己去呵护叶璃,但也不忍让她承担仇恨,所以叶璃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叶家是她外租。 后来景然被暗杀,她心中也是极其畅快的,却也恨没能手刃仇人。 她恨景铭,却也真心爱过他,既然不能一死了之,便只能在无边的痛苦中度过每一日。 “父亲,您为何不告诉他们,当初我负气出走,是带上了传家宝的。” “您怎么这么傻,至死还要保护我这个不孝的女儿……” 此话一落,几十个黑影快速闪出,迅速击晕了保护叶音的黑衣人,为首之人冲上前,将刀架在了叶音脖子上。 “说!地灵石在哪?”他的声音有些粗,身形也比较高,应当是个男子。 “丢了。”叶音面无表情地答道。 “胡说,传家之宝,怎会弄丢,你且看看这是谁?”首领显然不信,示意手下人上来一个蒙着头的小娘子。 “没用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夜色已深,那娘子又被蒙着头,但叶音便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的女儿叶音,脸色倏地变得苍白。 听到叶音的声音,叶璃挣扎起来,首领扯下她的头套,拉出塞在她嘴里的抹布。 “呸!”叶璃朝那首领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首领反手便是五个响亮的巴掌,直直地将叶璃扇倒在地,往胸上狠狠踢了一下。 “小贱人,叫你不老实!” 叶璃躺在地上大口喘着起,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叫: “哈哈哈,你们以为拿我就能威胁她了?这老女人根本不在乎我!从来都没有!当然,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哈哈哈!她只惦记她以前的孩子,她恨我,她恨不得掐死我!哈哈哈!” 叶音的神色变得冷漠:“是呀,我只恨当年没有掐死你,你这个杂种!” 叶璃听了这话更加疯狂,大声喊着:“莫殇!你这贱人有种就杀了老子呀!我不想活了,早就不想活了!” “闭嘴!你要死也是死在我手里,我不同意,你便不准死在外面!”叶音大声呵斥道。 “哦?那不知为了让她不死在我手里,夫人愿意拿什么来换呢?”莫殇拿着把刀在叶璃脖子旁比划着,看向叶音笑得惹人生厌。 “我都告诉你,但你先放了这杂种。”叶音道。 “不可,你又不想活,她跑了,我拿什么威胁你呢?” “简单,你不威胁她就是了。”清脆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谢芜悠笑着从天而降,身边凭空飞舞着一道红色长索。 她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莫殇身边几十个随从,一瞬间全部倒在了地上。 长索飞过去,将莫殇裹成了粽子,倒在了叶璃身边。 谢芜悠躬身看着他,勾唇一笑,刹那芳华,明艳了时光: “这里,现在我说了算。” 第252章 都是有娘不如无娘 “是你,神仙姐姐。”叶璃痴痴地唤道。 “能得小霸王如此称呼,芜悠三生有幸。”谢芜悠捡起莫殇的刀划开她身上的绳索,扶着她站起来。 灵魂悠在心里暗骂,什么神仙姐姐?看起来倒真是感念她救命之恩,但想必此时她已然谋划着要把谢三娘送给陈泽了! 等等,将她送给陈泽的叶璃是空的圣女,想来职位不低,可莫殇一行显然不是空那边的,怎么也不见空的人来救她? “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叶音防备地看了她一眼,想把叶璃扯到身后。 叶璃却猛地挣开她,反而跑到了谢芜悠身后。 谢芜悠轻轻摇头,点了莫殇一个穴位,让他昏睡了过去。 不再管莫殇如何,她十分郑重地对着叶音行下一礼,声音清澈,“翟氏巫女芜悠,见过前辈。” 感受到谢芜悠轻轻外放的巫力,叶音心里一悸,忙躬身回了一礼: “原来是主家的人,叶音失礼。” “前辈一脉也源自翟氏?”谢芜悠问。 叶音苦涩一笑:“大概我活着也就这点用处了,即是主家的人,叶音必将真相如实以告。” 她微垂着头,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两百年前,北哀帝盗翟氏巫族天灵石于北沙城献祭,以帝王之命格将天灵石强行与北国国运绑定,之后北国覆灭,分为北境十二城,天灵石有灵,分为十二片,化为地灵石。 澜国大巫出山看过后,确认地灵石已然与十二城绑定,若想回归澜国,只能待北国一统后由李谨本人亲自解契,于是便委派身边的十一仆从和一位辅祭留下,驻守北境,世代守护地灵石。 脱离了澜国的巫族会受诅咒,哪怕有大巫指点建了巫族灵宅,每代族人也逃不过横死的命运,且官运不通,财运不济,横遭厄运。 我们家便是那位辅祭的后代,比起其它家族,更是家族不兴,人丁凋零,但这就是我们的宿命,世代传递的使命。 至于叶家的地灵石,叶音惭愧,真的是丢了。巫族血脉世代只传一人,多是传给女子,但我的却传给了长子,我便把地灵石也传给了他。 只是我那可怜的孩子,被景铭在心口捅了一剑,扔进月江里了,地灵石恐怕,也就这么丢了。” 见叶音神色悲伤,谢芜悠安慰她,“若他传了巫族血脉,应当没死。” “月江不是带河,哪还有生机?”叶音却不愿去抓渺茫的希望,怕只是云烟。 “前辈,芜悠冒昧问您,叶家世代霉运缠身,人丁单薄,但是这巫族辅祭血脉可曾断过?”谢芜悠轻轻握住她的手。 叶音轻轻摇头,“倒是没有。” “那便是了,就跟前辈你跳了带河却无虞一样,令郎也必是有惊无险,因为运在,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能叫你们碰上。” “运?”叶音惭愧一笑,“我家虽是辅祭大人的后代,可是巫族传承早就丢了,但我信大人说的,只希望我那孩儿能过得平安,最好能忘了我这个带来灾祸的母亲。” 叶璃冷嗤一声,“您就放心,这么多年他回来找过您吗?不是忘了,便是恨透了!” 这话伤害了叶音,让她露出几分霜打般的脆弱神色来,垂下头少见地没有斥责叶璃。 叶璃赢了,却反倒觉得无趣,也红了眼眶倔强地看向一旁。 谢芜悠有些无奈,看向莫殇转移了话题:“他叫莫殇?叶娘子可知是何来头?” 叶璃一脚踹在了莫殇的脸上,狠啐了一口,“他可是大官,龙甲卫首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表面上不知多会哄老头子开心,私底下却什么勾当都做!而且再风光又如何?还不是心甘情愿地当景然那贱人的一条狗?贱人都死了一年了,还巴巴地想要复活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叶璃,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吗?满口污言秽语,像什么话!”叶音抬起手,便要扇下一巴掌。 “我有娘生没娘养呗!”叶璃挑衅地凑过去,指着自己被莫殇打肿的脸颊,“来呀,扇呀!老子五个巴掌都挨了,不差你这个!” 谢芜悠忙拦在了两人中间,“好了,两位给我一个面子,先别争了,叶娘子说莫殇要复活景然?这种逆天之术,他哪里有那个本事?” 叶璃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抓了很多姑娘,还要抢地灵石做个大祭,都是为了复活景然。” “他抓了很多姑娘?”谢芜悠想到了之前的少女失踪案件,或许不仅仅是拐卖青楼那么简单。 “也不都是抓的,今天来了个疯的,自己甘愿被献祭。”叶璃淡笑着看向叶音,“还是从望月城跑过来的,我印象很深,因为她的娘也对她处处不满意,待她苛刻至极,所以才将她逼到了这一步。” 叶音没有说话,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 “不过人家的娘可是明国公主,要求高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像某些人,只是自己过得不顺找茬!”叶璃乘胜追击,谢芜悠却面色大变,忙问她: “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谢……沁柔。” 第253章 穆郎,你是个好人 谢芜悠有些乱了方寸,她从未听说二娘出走的事情,想来是真的和父母闹了大矛盾,以至于谢家都不愿向她求助找人。 灵魂悠也觉得匪夷所思,且她预见过这一幕,而那个世界的谢沁柔却没有逃走,按照这个思路推理,蛇眼看到的还是前一个世界的影子,而并非自己的世界能发生的事情。 她心下一沉,如今偏差已成,恐怕什么预见能力都没有用了,以后也只能靠自己去走了。 事不宜迟,谢芜悠从腰间的小包里拿出一个草笼,从中引出一只浑身碧绿的三翅小虫,放到莫殇身上。 这就是,下蛊。 灵魂悠不是第一次见了,还是叹为观止,这小包堪称小穆沉熙同款,难怪她以前做猫的时候对方从不让她靠近,想必也是顾忌她的性命。 对不起了穆郎,芜悠这辈子已经有心上人了,你是个好人,换个活法。 毕竟这也是上一世的谢芜悠为你选的。 等了几息时间,谢芜悠收了缚妖索,在莫殇眉心打了个响指,他便猛地睁开了双眼,直愣愣地站起身子。 “带我去关押姑娘的位置。”谢芜悠命令道。 莫殇转向了一个方向,却并未向前走,而是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接着继续转,数不清在原地兜了多少个圈子,却依旧没有向前迈出一步。 谢芜悠紧紧蹙起了眉头,叶璃的声线发着颤:“只怕不止一处地方!” “混账!”谢芜悠忍不住骂道,“带我去找谢沁柔。” 莫殇这才确定了一个方向,脚步僵直地朝前走。 叶音母女也跟在后面,龙城处处都是景铭的眼线,她们想要不被抓回去,只能跟着神通广大的谢芜悠。 莫殇带三人来到了一座高山的山脚,僵硬地就要往上爬,但是走了两步被石头绊倒,又摔回了原点。 “这里我记得,就是这座山的山顶,那里可冷了,飘雪呢!”叶璃说着还打了个寒颤。 谢芜悠一个手刀击晕了莫殇,问,“山顶具体哪个位置?” “最大的那个洞里,门口有龙甲位把守,很好找。” 谢芜悠将莫殇平放在地上,道:“他一时间醒不了,你们先在山脚等我,我一个人上去便好。” 叶音看着高高陡峭险峻的高山,也知道自己跟着爬也是拖后腿,于是点了点头,担忧道: “大人一定要处处小心,龙甲卫也并非泛泛之辈。” “多谢前辈。”谢芜悠行下一礼,脚步轻跃,用轻功飞上了山。 到了山顶,果然在一处山洞口见到不少龙甲卫,谢芜悠用蛊虫放倒了他们,快速掠进了山洞。 “啊……”里面传来姑娘们的惊呼,谢芜悠一眼扫过去,并未见到其它龙甲卫,也没有见到谢沁柔,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身朝最里面的洞窟走去。 山顶的确是极冷,姑娘们被冻地嘴唇发白不说,谢芜悠也有些受不住,越朝内走,这种刺骨的寒意就越盛,到最后已然叫人如坠冰窟,她运气内力抵御寒冷,才有了一丝暖意。 不知又走了多深,谢芜悠才到了最里面,她召出缚妖索护在身边,放轻了脚步,走了进去。 “谁!”里面传来一身娇喝,谢芜悠无暇多想,立马控着缚妖索攻过去,却在离那人眉心一寸的时候堪堪收住,忍着反噬散了所有巫力。 “二娘,你怎么在这?快同我回去!”谢芜悠匆匆要去拉谢沁柔的手,被对方躲过,拿起冰棺上的匕首怼在了白皙的脖颈边。 “谢芜悠!你为何在这?你对莫郎做了什么!?”谢沁柔身上穿着昂贵的裘衣御寒,可见在这是很受优待的,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里蕴起两湾泪来。 “二娘,你被迷了心吗?他要用你们的命去换景然的,就算你自己心甘情愿,那外面的娘子们又何其无辜,她们都该去死吗?”谢芜悠没想到谢沁柔竟然魔障至此,也急红了眼。 “迷了心?我爹娘才迷了心,从小便只喜欢你一个!你才迷了心,四处奔走救毫不相干的人!外面的人与我何干?我只要莫郎得偿所愿,为此付出这条卑微的生命,放弃一文不值的怜悯,又都算得了什么!”谢沁柔状若癫狂,竟然就要举刀去抹脖子,谢芜悠挥掌打开匕首,快速召出缚妖索将她牢牢锁住,手指上燃着红光,直击她的印堂。 “散!”谢芜悠喝道。 几缕只有鬼眼能看见的黑气丝丝缕缕地散了,谢沁柔眼里外越的神光渐渐收敛,短暂地黑沉后,她的眼里重归清明。 见到谢芜悠,她的眼眶募地红了,泪水不争气地往下落,“谢芜悠,我是怎么了?呜呜呜……” 谢芜悠解了缚妖索,紧紧搂住她,“没事了没事了,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谢沁柔方才,是被人用巫术迷了心! “二娘,在中招之前,可见过什么奇怪的人?”谢芜悠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眼里带着一些戾气。 有些人,竟然把手伸到了她的家人身上! 不可饶恕! 灵魂悠庆幸自己找了谢琼鸢坐镇,谢家那边应当没有问题,只是不忍想起赵越说的家人祭天的觉悟,心里觉得好笑。 在这之后,又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担子。 她得救下所有人,救下这个世界,才能不辜负家人的这种觉悟。 “我也不知道我是何时中的招,但那天我和母亲吵了一架,一个人跑出府,在一处小巷子里见到了一位很老的夫人。 她的身量很高,体格比较壮,皮肤有些黑,尤其是不知给谁戴着孝,穿一身缟素,便更显得黑了,她笑着问我怎么了,我有点害怕,便跑了。 然后我便遇到了莫殇,不知道原因,我便觉得他是世界之光,是我最重要的人,迷迷糊糊地就跟着他来了这里,心甘情愿地把命给他,去……” 谢沁柔突然停了嘴,面上露出害怕的神情,缓缓转向谢芜悠身后。 谢芜悠感觉背后一阵战栗,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第254章 谢芜悠,我嫉妒你 那是一座巧夺天工的冰棺,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 谢芜悠站起身子,去看他的面容,忍不住呼吸一滞。 是景然。 如今他看起来与生前并无二致,除了肌肤呈现诡异的苍白,胸腔也没有起伏,脖子上的伤口被人缝起来,应该是一剑封喉的死法。 “莫殇,想复活他!”谢沁柔紧紧扯着谢芜悠的袖子,在背后流着后怕的泪水,“谢芜悠,死去的人真的能被复活吗?” “不会。”谢芜悠摇了摇头,脑海里却想起了翟婵说过的话: “生与死的鸿沟宛若天堑,只有巫族能够跨过。” 巫族,真的能起死回生吗? “许是觉得我的经历像景然,莫殇跟我讲了不少事情,他说大阵是景然生前便开始造的,目的是改变龙城运势,一统北境。”谢沁柔回忆道。 “他都做了些什么?”想到此行的目的,谢芜悠忙问道。 谢沁柔脸一白,“他在龙城周围的山脉上建了五方祭台,每月十五,往……往山下扔女孩,说叫祭祀……” “丧尽天良!”谢芜悠骂道。 “他们说就差地灵石和巫女了,只要有地灵石,龙城就能彻底不一样。” “这就是景然迫害叶大人的原因!”想来景然不知从哪知道了叶家的秘密,因此苦苦相逼,要得到地灵石。 灵魂悠沉思,五方祭台与地灵石,听起来与皇廷之殇的一样,所以蛊惑景然做这件事的人是空,目的是重临世间? 可是叶璃也是空的人,还是有很多对不上的地方。 谢芜悠来此处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景然的罪行多了一条,“邪术”。 北国古律,十罪可恕,景然的十条罪过,她已经收集齐了。 所以哪怕杀死景然的是望月人,龙城也再无开战的理由。 “走,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去外面。”谢芜悠轻轻握住谢沁柔的手。 谢沁柔反向拉住她,“等一下,谢芜悠,你有没有本事毁了这句尸体,只要没有重生的可能,祸患便没有了。” 谢芜悠淡淡地看向景然,毁了尸身,不仅仅是没有祸患,也没有了指控杀他之人的证据。 她身侧的小包里装着化尸蛊,只要一只,便能让他化成一滩水。 “我没有那个本事,走,莫要耽搁。”谢芜悠将谢沁柔往外拉。 “没事,我们一起把他拖出去,外面有个悬崖,丢下去便好。”谢沁柔却依旧坚持。 “人都死了,何必呢?”谢芜悠叹道,对一具尸体下手欺辱,她做不出来。 “你可知道莫殇为何要复活他?忠心?才不是!他们一同长大,是因为喜欢!因为他畸形的喜欢,害了我们这么多人,我不甘心!”谢沁柔泪如泉涌,愤恨不平。 谢芜悠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道,“先把姑娘们救出要紧,这些事情后面再说。” “谢芜悠,你是不是不信男子会喜欢男子?”谢沁柔反问。 灵魂悠在心里道,她信不信还真不一定,反正自己是信的。 毕竟已经被欧阳沐偏执的恋情坑害成这样了。 而且既然欧阳沐能够易容,那之前那位奇奇怪怪的玉蓉娘子多半是她亲自扮的,赵歆想必早就看出来了,还多次提醒自己“可知磨镜”。 不愧是公主,见闻果然是多些吗? “我不知道男子会不会喜欢男子,但是莫殇,是个女孩。”谢芜悠道。 下蛊的时候她才发现的,莫殇没有喉结,她探了探她的脉,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 谢沁柔唇瓣微微张着,似乎很难接受这个答案,谢芜悠顺势将她拉出了冰窟,到了外面的洞穴,解开了姑娘们身上的绳索。 晨光熹微,站在山峰之巅,鸟瞰着连绵不断的群山,视线的尽头天地交汇,一线霞光,绚烂夺目,仿佛一把跃动的火,要烧尽这无边无际的黑沉。 被救的女孩们眼里倒映着初升的阳光,百般感慨涌上心头,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山河壮美,恩恩怨怨,执着念想,好像都成了笑话。”谢沁柔轻叹道。 “谢芜悠,你知道吗?我很嫉妒你,你很聪明,什么事都能做好,什么东西都能学会,而我天资平平,总比你慢上许多。 你所轻易得到的,我却要很努力才能够到,不怪母亲对我不满意。 我以为我的不顺是因为你,知道认识了莫殇,我才知道与你无关,这便是笨孩子的命。” 她指向山洞里面,“景然,他也是这样一个笨孩子,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父亲的认可,都做不成哪怕一件了不起的事。 所以他才会建大阵,哪怕犯下累累罪行,但只要能被人记住,好像一切又值得了。 谢芜悠,你可能永远都理解不了,对于我们这些平凡人来说,想要被人记住,有多么地重要。” 谢芜悠抬起手,遮在阳光前,一缕阴影投在她的眼睛上: “我没有遮住阳光,我只是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永远遮不住阳光,因为我只是渺小的一个人。 天地面前,众生平等。 二娘,你是公主之女,御史的女儿,景然是龙城少城主,你们,都不平凡。 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你们过的日子,他们穷尽一生也求不来。 其实你们求的不是让人记住,只是让自己满意而已。” 谢芜悠移开手掌,任由阳光打在自己脸上,发梢都是迷人的金色: “也许那片阴影,是自己给的呢。” 谢沁柔轻叹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就见谢芜悠看着山下的火光,面色募地变得煞白。 第255章 对不起,我不该出生 “糟了,我们被包围了。” 火光几乎是瞬间燃起来的,想来之前那些官兵是借着夜色行路,才没有过早被她发现,这也意味着对方知道她们的存在,或者说就是冲着她们来的。 “大家先待在山上不要动,来人是敌非友,我先下山去看看。” 谢芜悠与谢沁柔相视点头,便飞身而起跃下了山,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在山中穿行。 “阿璃!你们别过来!”叶音悲戚的哭喊从半山腰传来,为首的士兵举着长刀,朝叶音劈下去。 谢芜悠挥出几片树叶,叶子上带着巫力,将柔软的叶子化成了锋利的刀刃,几个士兵忙举刀格挡,下一刻被谢芜悠踹在了地上,挨个下了蛊。 谢芜悠举起一把刀横在最后一个士兵头上,沉了声线: “你们是谁派来的?山下的人又是谁的人马?” 士兵见同伴都莫名其妙地不省人事,心下大骇,哆哆嗦嗦道: “我们是龙甲卫,在山下看到了莫大人,猜到有异,便一路杀上来,山下……山下都是我们的人马,妖女还不快束手就擒!” 谢芜悠勾了勾唇角,诈他,“少虚张声势!恐怕山下都是城主府的人!” 那人不说话了,谢芜悠一个手刀拍晕了他,赶紧去看叶璃的伤势。 “神仙姐姐,求你,带我娘走,不要,不要让她再落入我爹手里了。”叶璃喘着气,费力地说着话,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 “阿璃,傻孩子,要走我们一起走。”叶音哭着握住叶璃的手,“傻孩子,为什么要替为娘挡一刀,为什么?” “因为我欠你的呀,我是那个男人的血脉,你看着我,就永远不会快乐,不是吗?”一滴泪从叶璃的眼角滑下,落进土里。 “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出生的。”叶璃哭了起来。 “都是娘不好,都是娘不好呀!”感受到叶璃越来越弱的呼吸,叶音哭得肝肠寸断,抱着谢芜悠的手臂哀求: “大人,求你,救救她,只要你救她,要我做什么都行!” 谢芜悠站起身子,看着叶音的双眸里闪着一层莫名的光,“好,我要你说实话,你究竟,在不在乎这个女儿?” 叶音掩面大哭:“我在乎,我在乎啊!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宝贝,我怎么可能不在乎?是我对不起她,是我不配做一个母亲,是我没能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我后悔,我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如果能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好好对她,把她当最珍贵的宝贝,把一切好的都给她,让她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娘子!” 叶璃侧着头哭着,泪水止不住地流,谢芜悠将叶音扶起来,温声道: “你从现在开始对她好也不晚,她已经没事了。” 谢芜悠刚刚给叶璃用了疗伤圣蛊,讲了这许多话,她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 澜国蛊术并没有这么厉害,只是穆沉熙一脉,恰好是最擅此道的。 “我的伤口呢?”叶璃赶忙去摸自己的小腹,惊奇地发现皮肤完好无损,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周身轻盈,比没有受伤前还要通体舒畅。 想到刚刚自己一副要死的样子,她红着脸站起身来,拉着谢芜悠的手,“你真的是神仙姐姐,这也太神了。” 谢芜悠却是躬身行了个礼,道:“芜悠想请二位帮我一个大忙。” 叶音和叶璃齐齐点了点头。 —— 天光大亮,卫兵们齐齐熄了火把,景铭穿着一身银甲坐在最前面,眼里红血丝满布,下颌冒着密密麻麻的胡茬,嘴角轻轻向下耷拉,直了一世的脊背微微弯了。 谢芜悠带着一群姑娘走下山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景铭撑着剑站起来,话里透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呵,望月城大将军夫人,居然敢在两军对峙的时候来我龙城游玩,当真是胆大包天!” 谢芜悠心下一沉,两军对峙,竟然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且他等在山下,围而不攻,想必是冲着她来的。 “望月城有姑娘失踪,臣妇微服探访查至龙城,未与城主通报,真是失礼了。”谢芜悠躬身行了一礼,态度谦和。 “少花言巧语,你们望月城欧阳柘杀了我家大郎,这血债孤必要讨回来!”景铭拔出刀,红着眼睛怒吼道。 灵魂悠一震,凶手竟然是欧阳柘!难怪这个自己要查景然的罪过,龙城以此向望月城开战天经地义,唯有十罪一说能扭转舆论。 北国古律有言,杀人偿命,惟十罪可恕。 即若此人同时犯了刑律中的十条罪,则人人得而诛之,官府不得追究任何人的罪过。 “城主是真的想报仇,还只是想挑起战争?”谢芜悠嘲讽地看着他。 “混账!”景铭拔出了刀指向谢芜悠,“孤首先是一个父亲,再是一城之主!倒是你们望月城,若乖乖交出欧阳柘,哪里还会有战争?” “您是父亲,城主也是姐姐,且有人的亲人是人,有些人的亲人却是混蛋!”谢芜悠指向身后的姑娘们,神情愤慨: “不知城主知不知道令郎做过什么?为了自己能建立功业,他竟然用活生生的姑娘献祭!而你的臣子莫殇为了复活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城主要是不信,尽可以去悬崖下看看,那里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的尸骨!” “老子不管那些!大郎已经死了,他生前做过什么重要吗?老子哪怕拼上一切,也必要将欧阳柘那妖道千刀万剐!”他一把挥出大刀,刀上劲力将一旁的树干砍开一道大口子,“好了,孟夫人,两军交战,你便留下做人质,不知道你的命,能不能换欧阳柘的。” 谢芜悠却突然转了话头,“敢问莫首领如何了?” 景铭的面色有些不自然。 “是不是目光呆滞,四肢僵直,如同木偶呀?”谢芜悠笑道,“没有我的解药,再不出半日,他便会化为一滩脓水!” 景铭双目圆睁,审视地打量了谢芜悠几眼,他按下心里的惊骇,镇定道: “你不会以为孤会在意他的命?” “城主的确可以不在乎他的,只是不知城主在不在乎这两位的?”谢芜悠拍了拍手,叶音和叶璃携手从后面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泪痕,看到景铭时眼里一亮,齐齐哭喊出声来: “父亲”/“三爷”,“我们被她下了蛊,半日不吃解药就会化成一滩脓水!” 景铭在看到二人时便已失了理智,立刻化身一只狂怒的豹子,拿着刀就要朝谢芜悠砍来:“你这毒妇!快把解药交出来,否则孤就把你们都杀了!” “可以,我不介意同归于尽。”谢芜悠拿起剑,却是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众人齐齐露出诡异的神色。 第256章 但使一顾却相逢 谢芜悠把剑刃离自己迫近了一寸:“您的势力更强,我也知道我浑身都是破绽,您可以选择强力突围来折辱我,对我用刑,或者是拿后面娘子们的性命威胁我。但是我也不惧告诉您,解药在我夫君手上,他见我活着才会拿出来,而我不想给您折辱威胁的机会,所以被动时我会毫不犹豫地了结自己,这样您做什么我都不会在乎了。奉劝龙城主按我说的做,否则您会真正明白什么叫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你这个疯子,哪有用自己的命威胁敌人的!”景铭深觉遇到了难缠的对手,方才他的确想着抢两个姑娘做人质和她换,或者是更下作无耻的法子,可如今她却把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只要一步选错,就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谢芜悠猜对了,对于叶音叶璃,他景铭赌不起! “好,我送你们过带河找孟谦。”景铭只能妥协。 “抱歉,不止我们,您的好属下共抓了五批姑娘,我要全部带走。”谢芜悠有恃无恐,喝道:“莫殇,速速上前!” 莫殇脚步僵硬地走到了谢芜悠面前,景铭心中一切不收控制的恐惧感又浓了一分。 “带我们去最近的祭台。”谢芜悠吩咐,莫殇也紧接着做出了行动。 景铭心中大骇,更不敢怀疑谢芜悠的蛊虫,只得言听计从地救出所有姑娘,照她所言将她们放到了一艘大船上。 灵魂悠有些失望,并没有看到宁瑶,也不见林莯雪。 有之前的运势一说,谢芜悠基本能确定传下林家巫族血脉的林莯雪没有死,只是不知落在了哪方势力手中。 “孤随你去取解药,阿音和阿璃留在龙城。”景铭拦下打算上船的叶音母女。 “不行。”谢芜悠果断拒绝,“解毒之前,离开我超过十丈便会死,城主自己掂量。” “你以后莫犯在孤手上!”景铭恶狠狠道。 “谨遵教诲。”谢芜悠从善如流,直气得景铭额头上的青筋又跳了跳。 “只是臣妇想请教一下城主,您是从何得知凶手是欧阳柘的?”谢芜悠紧紧锁住景铭的目光,景铭不甘认输地回瞪,却迷失在了她眼里的红光里。 “空师。”景铭的声音有些僵硬。 “也是他告诉您我的行踪的?” “是。”景铭违背意志地点下了头。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他有什么特征?” “二十出头,貌比潘安,舌灿莲花,望月口音……”景铭的眼神有些痴,在谢芜悠以为只有这些时,他又补充道: “眼睛,他的眼睛像阿音。” 谢芜悠对他行下一礼,“多谢城主,您便带着您的人先回去,不必远送。” 景铭僵硬地举起手,“龙城卫兵,全部随我下船。” 士兵们只服从命令,便都列队整齐地下了船,谢芜悠看向叶璃,对方会意,展开了大船的帆。 此时正是东风,大风一送,船便向前开出十丈距离,景铭的目光依旧呆滞,愣愣地看着船边叶音泪眼婆娑的眼,眼见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阿音……阿音……”景铭的身子僵直不动,脸上滑下两行泪水,不住地流着。 “不……不……要走。”他低声吼着,身子却依旧不动如山,双眼猩红,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待船已经远得只剩一个点时,景铭突然浑身一软跌在地上,呕出一大口鲜血,十指紧紧扣着地上的泥土匍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声:“阿音!” 船上的谢芜悠也呕出一口血。 “谢芜悠,你怎么了?”谢沁柔扶住了她的身子。 谢芜悠轻叹一声,“我便是怕这个才没有早早控制他,他们可能要追过来了,我去控帆。” 她跃到主帆下,对心不在焉的叶璃道:“去陪叶前辈,这里我来。” 叶璃点了点头,看着围栏边叶音一动不动的背影,有些迷茫地问谢芜悠: “神仙姐姐,你说,我娘爱过我爹……不是,爱过城主吗?” 谢芜悠扯了扯帆,直对着望月城,控运之术影响了风向,船便朝着那个方向飞速前进,她看着远方的空茫,叹道: “我听见她叫龙城主三爷。” 叶璃垂目想了想,“城主的确是行三,但娘平时从不这么叫他,娘平时不和他说话。” 谢芜悠淡淡地笑了笑,“我倒是好奇另一点,你长兄为何叫刘三?” 叶璃深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看向叶音,女子柔弱的脊背微微颤抖,似是在看着远方哽咽。 “她为什么,为什么?”叶璃的眼角也滑下两行泪水。 谢芜悠摇了摇头,不便多说。 灵魂悠在心里叹道:“这声前辈叫得不冤,叶音确实值得佩服,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这些无法控制,但是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这段感情里主动的是景铭,可是真正用一生去守护它的,却是叶音。” 她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李谨宁愿断情也不愿意和她在一起了。 可是,她也有自己的选择呀。 哪怕,对方已经不爱自己了。 灵魂悠正想李谨想得出神,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此时屏蔽五感已经来不及了,男子温润的唇已经贴上了她的脸颊。 “对不起,我来晚了。”穆沉熙搂着她,如同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灵魂悠替他臊得慌,哪里晚了?分明龙城人都还没追上来,你就是想大庭广众之下耍流氓! 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能看穿他的企图,并且一把推开他的。 果然,谢芜悠细嫩的小手推上了他的胸膛,却只是柔柔地捶打了几下,然后抬起一双泪眼,娇滴滴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哽咽: “夫君,你怎么才来?我好怕啊!” 灵魂悠果断封闭五感,这一世的谢芜悠不行。 待她再出来时,江上已经铺满了战船,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景铭扛着大刀站在最前面,双眼猩红地看着对面的叶音。 “阿音别怕,我这就救你回来。”他挤出一抹难看的安慰的笑。 叶音冷漠道:“不必,我和阿璃根本没中毒,我们是骗你的,是我求大人带我们走,因为在你身边的每一天,我都很痛苦,非常痛苦!” 景铭踉跄地后退几步,被他身后的将军扶住,他神色脆弱地看着叶音,咬牙说出三个字: “我不信。” 叶音失了矜持,大喊道:“有什么不信的?景铭,我恨你!我恨透你了!你欺我辱我,杀我夫君,限我自由,还任由景然害我全家,你让我如何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不够狠,没能一刀一刀把你身上的肉割下来喂狗!你知道吗?我看见你便恶心,恶心透了!” 景铭的唇瓣颤抖着,突然绽出一抹笑,“阿音,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没事,我很快就救你回来,你别怕。” 他突然横了眉,对着身后的士兵道:“准备进攻,不要伤到夫人。” “景老三!你敢!若你敢伤望月城一人,我便死在你的面前!”叶音扶着栏杆,红着眼道。 景铭一愣,见她既无匕首,也无毒药,身边又有叶璃在,以为她只是放狠话,便依旧我行我素地指挥士兵准备强弩。 谁都没注意到,叶音眼里最后一缕光亮渐渐暗淡了。 “景铭,若有来生,我们不要再见了。”叶音笑道。 景铭的脊背佝偻了一下,眼角滑下一滴泪,低声道,“好。” “阿璃。”叶音握住叶璃的手,笑得温柔:“娘待你不好,娘对不起你,你以后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好好活着。你可以去找你兄长,他生得极其好看,应该不难找。” “娘,您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一起去找哥哥,好不好?”叶璃有些慌,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敢放松。 叶音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定定地看向景铭,颤声道: “景铭,你停不停手?” “你回来,我便停手。”景铭看着士兵将强弩上弦,这种武器威力极大,可以直接将船射穿。 “放你走,我做不到,这辈子都做不到。”景铭痛苦地闭上眼,看向对面。 只是一瞥,时间仿佛静止了,耳畔的声音都不再那么清明,叶音嘴里开始大股大股吐血,身边的人慌了手脚,齐齐围上去,她的身体瘫倒在地上,嘴里滑出一团软肉。 咬舌自尽,这个动作叶音已练习多年,还查过哪个地方最易咬断且必死无疑,以前的她没有勇气,而如今两军对垒,她死在这,倒也死得其所。 景铭踉跄着要往船下跑,全然没注意到脚上勾住了强弩的绳索,在士兵的惊呼声中,那利器离了弦,飞一般地射出去,贯穿了他的胸膛。 景铭像是没察觉到一样,依旧朝前跑着,只是身体再也不为意识所控,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朝前爬着,朝对面船上的叶音伸出手。 叶音狼狈地倒在血泊里,嘴里冒着血,手指动了动,朝对面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移了一寸。 两人垂死的眼睛互相对视着,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初见的一见倾心。 少年郎君打着马,朝高台上的娘子丢去一朵桃花,那娘子低下头,看进他的眼里,噗嗤一笑。 若相逢止于初见,留些许惊艳遗憾,也许更好。 第257章 你活不到她回来了 “狗贼,站住!”叶璃挥出长鞭,朝前面两人抽去,身量娇小的女子运起光罩格档,受到鞭尾强劲的劲力后,不自觉颤动了一下。 “你没事?”梁甲一拉起她的跑得飞快。 “这姑娘,从龙城一路追到北沙城,她就不累吗?”梁甲一面跑一面抱怨,元如一苍白的脸不自觉抽了抽。 “坚持,坚持一会,等我,再结个传送阵……”元如一喘着气道,叶璃用的是巫族手段,即使她算比较强大的魔,也有些招架不住。 这天地间的生克,终究还是难以跨越。 “别勉强了,前面就到北沙城了,我不信她到了那还能逞凶!”梁甲一突然旋身扫起一阵黄沙,迷了叶璃的眼睛。 “混蛋!”叶璃一手揉着眼睛,一手胡乱抽出一鞭,正好打在元如一的背上。 元如一咬牙闷哼,梁甲一脸一沉,朝叶璃甩了一把白烟: “试试本官从陈泽那拿的‘重生’。” 叶璃面色一白,忙捂住口鼻,梁甲一趁机将元如一打横抱起,故意大声喊道,“小元,快传送”。 见两人没了踪影,叶璃惊觉自己上当受骗,暗骂了一句该死,收起长鞭,疾步向前追去。 绝不能让他们把空的秘密带去北沙城! 听见叶璃的脚步远去,梁甲一重重喘出一口气,低下头一看,却被怀中人的面色吓了一跳: “小元,你怎么了?” 元如一抬起一双精致的眼睛看向他,女子形态的她虽然五官与从前相似,但顾盼间多了些妩媚,梁甲一被她看着,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元如一眼里的光芒一黯,低声道:“梁甲一,对不起,我维持不住人形了,不能再保护你了,后面的路,你要小心。” “维持不住人形是什么意思,你还会回来吗?”梁甲一又着急地看向她,眼里流露出些无措。 “傻子,当然……”元如一话说一半,突然问道,“你希望我回来吗?” 梁甲一一愣,“自然希望。” 元如一弯唇一笑,“好。” 梁甲一头一次从这张朝夕相对的脸上看出一些娇俏来,一些怪异的念头从心里升起,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元如一笑着在他怀里化作了一缕烟。 “真的会回来吗?不会是骗我的。”梁甲一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喃喃道。 “她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但是你肯定活不到她回来了。”叶璃拿着鞭子,冷笑着从土丘后绕出来: “好一个多智近妖的梁大人,若不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恐怕真的就让你糊弄过去了!” 梁甲一站直身子,多日的奔波让他形容狼狈,衣裳破烂,白净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头发干枯打结,身上还有股说不清的味道,但他依旧如同每一次升堂那般随意,松松地倚靠在旁边的石头上,淡笑着看着对方: “叶璃姑娘是为什么要加入空?是想救活你二弟,是治好你母亲的病,还是……彻底逆转过去,让景城主不要找到你娘,然后抹杀自己的存在?” 叶璃怒极,朝他连连挥出五鞭,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 “你懂什么?你凭什么?自作聪明地窥探别人的人内心,你以为自己就很厉害吗?” 梁甲一笑着擦去嘴角的血:“看来我猜对了,不过劝姑娘迷途知返,空除了吞噬一切外,什么也逆转不了。” 叶璃脸上怒意褪去,颇有些得意地看着他,“呵,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才对,你根本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你一个将死之人,本圣女也懒得同你解释,只是梁甲一,我想问问你,难道你就从来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吗?” 梁甲一挑了挑眉毛,“有啊,小时候一个糖葫芦我没吃完就碎了,这算不算?” “呵,果然,我们不是一类人,所以,去死!”叶璃将一把匕首缠在了鞭尾,如电光一般朝梁甲一甩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鞭尾,反向一拽,利落地将叶璃绑了起来。 “李兄……不,参见陛下,臣失仪。”梁甲一见李谨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忙躬身行了一个礼。 “不必多礼,请起。”几日的帝王生活让李谨的身上更多了几分庄重,他负手立在那,便好似人间唯一的神明。 李谨不知用什么法门迷了叶璃的意识,她呆愣愣地站起身,静立不动。 “梁大人受苦了,我先带你们回宫里收拾,再细论这些日子的曲折。”李谨对他一揖。 梁甲一忙回礼:“依陛下所言,下官查到了不少东西,也有很多事情想问陛下。” “冒犯。”李谨一手抓住梁甲一,另一手抓住叶璃,脚下募地腾空,一瞬之后便落在了地上,不过已身处北沙皇宫之中。 梁甲一只觉得眼前一黑,脑中晕呼呼的,下一刻便换了一方天地,更诡异的是身上的鞭伤也消失了,他竟然都不知道李谨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下官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和陛下长谈了。”梁甲一深深地看着他。 李谨命人将叶璃关起来,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梁大人不介意的话,现在说也好。” 梁甲一连道不介意,忙凑过去,直接问他:“李兄怎么轻松便坐了皇位?又怎么有了这诸多神通?” 李谨也不瞒他什么,便把北沙幻境所见简略讲了,包括被空诱惑祭城以及他身负龙骨的事情。 “原来空是这么一回事,让人感受自在之境,难怪他们一个个都像中邪了一样!”梁甲一惊叹道。 “他们,是指?”李谨的喉口发紧,他想起来谢芜悠在幻境里提到的“他们已经来了”以及“法门松动”这样的话,这几日俗事缠身还没来得及细想,如今细细品来,后背不自觉冒出一层冷汗。 他都做了什么?怎么能不问清楚就让谢芜悠去面对这样的敌人,还自以为是为她好! “谢三娘子没和您说吗?这是一个由空师牵头,被空蛊惑的邪教,叶璃便是他们的一员,好像还是圣女,他们的目的是搜集当年天灵石的碎片,也就是地灵石,然后重新献祭天地,引空进来毁灭一切!”梁甲一面色沉了沉: “宁家人便是守护地灵石的家族,全被他们抓了去,恐怕巫族血脉也有很大用处。” 说到巫族,两人面色齐齐一变,梁甲一忙问:“谢三娘子如何了,她身上的毒可解了?” 李谨方寸大乱,猛地站起身来:“什么毒?” 第258章 王爵之死 十二城主在北沙城以诸侯之礼待之,赐王府爵位。 欧阳沐也从望月城主变成望月王。 李谨如同魅影一般出现在望月王府,一把扼住了楚初云的咽喉,将他逼到了角落。 “谢芜悠在哪!”李谨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看着对方。 “臣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楚初云的脸迅速涨红,但还是直视他的眼睛,无所畏惧。 “敬酒不吃吃罚酒!”李谨轻轻叩了叩他的脑门,楚初云的眼神随之一空,呆愣愣地看着远方。 “谢芜悠,在哪?”李谨咬着牙重复了一遍。 “城东五里,地宫。”楚初云面容僵硬地发着音。 李谨目光微沉,提起楚初云的胳膊便移到了城东五里,又命令着他把自己带到了地宫入口。 地宫的机关一打开,李谨便感受到了相思盈袖的气息,看来此处有禁制,能锁住灵力的感应。 但除此之外,李谨还感受到了一股浓重的压迫感,似是在向他叫嚣着下面的危险 自他从孤岛上醒来以后,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除巫力之外的压迫感。 这种力量,不知道谢芜悠怕不怕,她被关在那下面,该有多痛苦。 李谨很想打自己两巴掌,为何总是瞻前顾后地将她推开,她中了毒,分明他的血便能解,可是因为他的冷漠,叫她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口。 若她有什么好歹,那他真真是生不如死了。 若能救下她,只要她还愿意,他便什么也不顾虑了。 念头虽多,但也在一瞬之间,李谨将楚初云丢在了外面,自己毫不犹豫地下了隧道,顺着相思盈袖的气息去寻谢芜悠。 细微的气息如同一根缠绵的线,将他往黑暗之中越拉越深,然而到了头,却是一片空,李谨意识到这些气息不过是残余,谢芜悠可能早就被什么手段转移了! 鼻尖似有血腥味萦绕,李谨追至一个深洞,颇有些惊骇地张开嘴。 奇诡的阵法交织成复杂的形状,一个容貌丑陋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阵法中心,早已没了呼吸,李谨认出这便是早朝还见过的欧阳沐。 是谁杀了她? 发现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好似凝住了一般,千般神通无法施展,不远处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李谨暗道不好,自己是中计了。 可谁能设置出这么精妙的棋局? “阿姐!”欧阳柘痛苦的怒吼传来,他红着眼朝李谨杀过来,却被一段拂尘缠住,不得动弹。 “别过去,那是个邪阵,陛下果然还是想献城!”鹤发童颜的老道看着李谨,手里聚起道家玄术,随时准备攻击。 “我是被冤枉的,我来此处,是找谢芜悠。”李谨负手而立,语声平稳地解释,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糟糕。 “少花言巧语!你杀了我阿姐,我要你偿命!”欧阳柘发了疯地要往外冲,无为道长轻叹一声,一弹指敲晕了他。 李谨看着欧阳柘,眼里流露出几分震惊之色,“他阳寿将尽,我的血或许可以救他。” “不必!”无为道长却是横眉怒目地瞧他,“我这徒儿受谢三娘子所托,一直在查空的事情,拼了半条命才找到这寻踪之法,四个王爷,我们跟在您后面找到了四个王爷的尸身,个个死于这祭天邪阵,如今在此处抓到您,人赃并获,外面还有个身中邪术的楚初云,这样的您,可能并没有狡辩的权力。” “那不是邪术,您把他叫进来,我帮他解了。”李谨有些急了,若他被困在此处,谢芜悠怎么办? “抱歉,为天下苍生计,贫道不能相信陛下。” 李谨蹙了蹙眉头:“若是这些都是有心人设计,真凶潜逃在外,试问天下苍生如何?” “那也决不能放陛下出去!”无为道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陛下身负龙骨,举世无敌,唯有这北国皇陵能镇,因此只能委屈您待在这里了!” “原来此处是皇陵。”李谨苍凉一笑,“李谨有愧于列祖列宗,因此只能被镇在这里呀。” 他将欧阳沐的尸身扔了出去,冲无为道长行下一礼: “在洗清冤屈前我愿意待在这里,只是请道长应我两件事: 一则确认谢三娘子安全无虞; 二则不要放弃继续追查真凶,李谨个人清白事小,天下苍生事大。” “贫道本不必应承你什么,但你所言有理,贫道便以风烛残年查上一查,看看又没有这个所谓的真凶!” 无为道长带着众弟子拂袖而去,以道家之术封了皇陵的口,李谨从内再无出去的可能。 李谨叹了一口气,但到底是不知谢芜悠的安危,心下焦躁,便负着手在地宫内随意走动了起来,鬼使神差地,他走到最大墓室前,一掌推开了棺材盖…… 他自己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明白为何要做这么失礼的事,正准备将棺材盖上再行礼赔罪时,棺材内的一瞥却摄去了他的心神。 第259章 悠儿,嫁我可好 棺材里的谢芜悠穿着一袭如火的红裙,未施粉黛的小脸白得晶莹剔透,睫毛的阴影打在眼下,美得如同九天的神女。 李谨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夺走了,忙将她从棺木里抱出来,寻了个暖和的地方,珍重地搂在怀里查看她的情况。 “悠儿?悠儿?”李谨唤了她几声,对方的眼睛却依旧紧紧闭着,丝毫没有要苏醒的样子。 李谨探向她的脉,果然摸到了一种奇诡莫测的剧毒,便是重生。 他忙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迅速地捋出来一些血,滴在了谢芜悠嘴里。 幸而这身骨血并未被压制,解毒的作用还在,李谨又看了脉,确定谢芜悠体内的毒解了,只是她还没有要醒转的意思。 李谨有些无措,只能紧紧抱着她,用下巴贴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明明刘衾寒说过她回来了,怎么看起来魂魄并未归位?李谨不敢想她的魂魄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只要一想心里便像绞在一起那般难受。 等等,刘衾寒,他不是每次见了谢芜悠都会脸红口吃吗?为何那日抱着白焰,却没有丝毫异常? 若他的“羞怯”是对于谢芜悠这个人,那么哪怕她是附在白焰身上,他应该也是会那般的,即使谢芜悠走了,那种悸动与酥麻,又岂是轻易能散去的? 李谨自己便是如此,只是表现没有刘衾寒那般外显,包括欧阳柘,他能轻易从他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因此从初初见面便互相敌视。 不对,李谨的感觉不会错,刘衾寒对谢芜悠根本不是喜欢,而是类似于一种畏惧的本能。 虽然他伪装得很像是倾慕之情,但或许骗的了别人,却骗不了同样对谢芜悠情根深重的他。 不管他的畏惧是为什么,总之刘衾寒有问题。 但白焰身上没有谢芜悠的魂魄是真,若他撒了慌,那谢芜悠的魂魄又在何处? 李谨的视线缓缓下移,轻颤着指尖一勾,从谢芜悠的衣裳里勾出一块玉佩。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因此清楚地记得,这玉佩便是刘衾寒那日挂在腰间的一块。 这下基本能确定了,做下这整个局的,便是刘衾寒。 李谨眸色一暗,手上用力将玉佩捏成了齑粉,一股熟悉的气息从玉佩中释出来,飘进谢芜悠的身体。 “李谨。”谢芜悠抬起沉重的眼皮,声音虚弱地唤道。 李谨抿着唇,将她紧紧抱入怀里,垂目感受她重新鲜活的生命。 “你笨死了,我中毒了都不知道,还赶我走。”谢芜悠无力地锤着他的背,泪如泉涌。 “对不起,对不起……”李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你抱着我做什么?你不是不爱我了吗?”谢芜悠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被他抱的更紧。 “没用的,我只要见你一眼变回再次爱上,只要活着便会这样。”李谨没说的是,那日谢芜悠走后他便把忘情蛊解了,日日忍受着痛彻心扉的情感。 忘情蛊对他早就没用了。 “花言巧语,好像我对你用了什么妖术一样。”谢芜悠不推了,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你是火焰,我是飞蛾而已。” “呵,我何时烧伤过你?都是你欺负我!”谢芜悠不乐意了,从他怀里挣出来,拼尽全力坐远了些。 “好了,说正事。”谢芜悠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匆匆错开目光,“师门不幸,师兄便是空师,包括欧阳沐和景铭,他一共杀了五个城主,我在玉佩里看着却无能为力,只能眼见着你往人家设好的套里钻。” 想起刘衾寒的所作所为,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恨: “他故意让我在预见之境里看个够,以至于把巫力全部耗干了,现在我倒是什么真相都知道了,可是有什么用?只能看着他把一切都毁了!” 李谨凑过去揽住她:“你别急,慢慢说给我听,预见之境是什么?真相又是什么?我与你一同想办法。” 谢芜悠想到李谨便是生机,便活该去补天,眼睛一红,凶狠道: “我不要你想办法,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反正你也出不去,就在这待着!” 话虽狠,却也没推开他,还往他的怀里凑了凑。 李谨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突然便猜到了她心里所顾虑的事情。 “悠儿,嫁我为妻,好吗?”李谨贴在她的耳畔沉沉道。 “你……莫不是被夺舍了?”谢芜悠起身,揉了揉他的脸,似乎是在确认他是不是李谨。 “抱歉,是我……”轻浮二字还未说出口,便见谢芜悠小脸一白,赶忙捂住了他的嘴,疾声道: “可怜见的,本姑娘答应你就是了,何时成婚?” 李谨定定地看着她,谢芜悠脸一红,别过脸道: “瞧你这患得患失的样子,反正我们也不一定出的去了,就在此处成婚也好。” 她踉跄着站起身,拉着李谨的手,往外走去:“走,我们去看看有没有祠堂之类的,总之是你李家先祖,可充作高堂拜拜,我亲生爹娘也不在了,这样也不算失礼。” “悠儿。”李谨反向扯住了她,谢芜悠以为他要后悔,身形一僵。 难道到了现在,他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吗? 第260章 成婚!!! “我们不拜他们,就在这里,我们的重逢之地。”李谨抚着她的侧脸,“以后,我一定补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谢芜悠想到之前定亲的阴影,眼角抽了抽:“不必,繁文缛节太麻烦了,婚都成了,还受那罪做什么?你好好陪着我便好。” “好,我陪着你。”李谨笑着望进她的眼里,双手捧着她的脸,在额上细细落下一吻。 两人十指相扣,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行至大堂中央,一人穿着红裙,一人身着皇袍,倒正好显出托付终身的慎重来。 李谨仰着头,透过厚厚的石壁直面苍天,朗声念着: “天地为见证,我二人今日在此结为夫妇,区区之身愿以灵魂为誓,从此对夫人一心一意,不离不弃,若违此誓,魂飞魄散。” 谢芜悠紧了紧他的手,红着脸道:“妾身也愿以灵魂为誓,从此与夫君同心同德,恩爱不疑,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两人携着手,先遥拜幽远的天地,再拜逝去的高堂,最后,十分郑重地,相对一拜。 他们都躬着身子,久久没有起身。 “咳咳……那个,礼成?”一个声音从边上传来。 谢芜悠和李谨起了身,微笑着看着对方,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我是算见证了两位的婚事吗?”那个声音又道。 李谨和谢芜悠这才双双一惊,去寻那声音的来源,便见拐角处有个阴暗的影子,看轮廓是个女子。 不过声音也显然是个女子。 “元娘子?”谢芜悠听声音很像元如一。 影子欣喜地抖了抖,“是我,我被叶璃那厮打散了,撑着给陛下报信后便聚到这阴气与龙气并重之地养伤,恰好撞见了两位的喜事,恭喜。” “叶璃?”谢芜悠有些震惊,她险些忘了叶璃是空的圣女,只记得她们在前世还算共患难的朋友。 “你们不知道吗?她是空师同母异父的亲妹妹,还是圣女,在空里地位特别,梁甲一没和你们说吗?他有没有事?”元如一消散前去给李谨报了信,但中间的时间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一想到这里,元如一便有些乱了方寸。 “他无事,只是我二人还未有机会将所有事说清。”李谨解释道。 “没事就好。”元如一松了一口气,“我们在龙城查到了空师的身份,就是望月城的内相刘衾寒,他是景铭的外室叶音和渔夫所生的孩子,继承了叶音家的辅祭血脉,巫术高绝,因此才接触了空,成为了空师。” 谢芜悠点点头,巫力耗尽,她在预见之境里也只待到了景铭和叶音死,但是根据景铭的描述,那空师多半便是刘衾寒,结合元如一所言,一切便都能串起来了。 “当是如此,他本名刘三,身上有地灵石和辅祭的血脉,被老师救起来后才改名刘衾寒,而他的巫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因为捡到过我的《翟氏巫经》。” 当初谢芜悠还魂,把巫经和名帖捡了送过来的,不是刘衾寒又是谁? 谢芜悠当时忘了,她的这位师兄,也是个过目不忘的奇才。 元如一叹道:“他幼时本来家庭幸福,可是景铭过来,杀了他父亲,夺走了他母亲,还将他刺了一剑丢进月江,空的理念便是毁灭今生所有不幸,也难怪他会走极端。” “毁灭今生所有不幸吗?”谢芜悠沉吟,“元娘子,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空并没有骗人,它是对的,不幸是可以被毁灭的。” 元如一默了默,沉声道:“你被别迷惑了,我不懂那么玄乎的东西,但我能确定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更改!” “我只是在想,小世界的轨迹真的本该是相同的吗?道法书会不会错了?巫族中人可以看见预见之境,也就是所谓前一步小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我在江上得到的三头蛇眼也可以看到,但是那些结果都可以改变,从而造成不同的结局。”谢芜悠托着下巴讲着,感受到两人的疑惑,她尴尬地笑了笑,解释了一下大小世界的概念、预见之境和三头蛇眼。 她悄悄观察着李谨的表情,这家伙聪明得很,会不会猜到她当初与孟谦定亲的原因。 察觉到她的视线,李谨看向她安抚地笑了笑,目光里是可以醉死人的温柔。 谢芜悠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刚刚一瞬她想到了前世的穆沉熙,这样要不得,哪怕二人很像,她也决不能在心里将他们联系起来。 李谨面露了然:“想来卜算之术也是这个道理,人们预测未来是为了趋吉避凶,过去不可变,对应的便是未来可变,因此我并不觉得所有小世界应该是相同的轨迹。” 元如一有些懵,“那和空有什么关系,他们的道理不是逆转过去吗?” 李谨道:“或许他们的道理并不是简单地逆转过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个世界化生多个世界,与其说是在一条线上前进的不同小世界,不如说是同一个世界向着不同方向发展的无限种可能,而预言所见,不是走在前面的世界,而是和当下最为相似的世界,所以空要毁灭的与其说是这个世界,不如说是当下我们所见的这种可能性,他们觉得坏的可能性没有了,便能只留下好的,这就是所谓的逆转过去。” 谢芜悠激动地握紧了他的手:“夫君说得对,这样我所疑虑的那个点便清晰了。” 这声夫君叫得李谨心里暖融融的,他帮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笑道: “夫人可是有什么特别的见闻?” 元如一的影子抖了抖。 谢芜悠连连点头:“是!我从预见之境退出来的时候,听到我母亲在唤我!” 她的眼眶一红:“我能确定那声音是真的,不是我的幻觉!” 第261章 妾心同君心 预见之境里,景铭和叶音先后身亡,叶音哭晕在地,龙城士兵乱了方寸,一片混乱之中,穆沉熙揽住谢芜悠,将她紧紧护在身后,嘴里还温声说着别怕。 灵魂悠望着眼前让人心安的背影,却觉得有些刺目,他的确值得另一个谢芜悠去保全,但代价不该是她的李谨。 她的李谨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一个世界的任何一个相似的人都无法代替。 看到这里,谢芜悠基本能猜到,那位年轻俊美又善辩的空师便是刘衾寒,他的眼睛像叶音,因为他便是叶音的长子刘三。 巫力已然耗尽,谢芜悠任凭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穆沉熙不知为何回了头,易容成孟谦的脸上带着些许缱绻。 与其说是她离开了前世,倒更像是前世的记忆正在离开她。 当所有的色彩淡去,她短暂地停在了一个空茫的天地里,巫族称此为时空的缝隙。 然后她便听见了那声亲切的却又遥不可及的呼唤: “悠儿。” “娘!”谢芜悠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她能确定这声呼唤真实存在,而且正是缘于与她骨血相连的娘亲! 谢芜悠确信对方有话要说,然而下一刻她便回到了玉佩中的魂魄里,只留下满心的落寞。 巫力耗尽,她又拼尽魂魄里不多的血脉之力将神识外放出玉佩,便看到了,刘衾寒将景铭一剑穿心的场景。 大概与当年一样,不过孩子长大了,情势也全然相反了而已。 刘衾寒的脸上并没有快意,而是呼出了一口浊气,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接着,他把对方的尸身放在一个谢芜悠没见过的阵法里,又紧接着去了下一个地方,如法炮制,又杀了醉城、昆花城、泰城城主,放在阵法中央。 谢芜悠猜想,十二城主齐齐被献祭,应当能开启类似于当年的阵法。 这也是她头一次知道,原来见她便会脸红的师兄,巫力比她还要强上许多。 后来,他去了皇陵,见到了欧阳沐。 美人的眼睛痴痴地看着一个沉睡的姑娘,疑惑道:“怎么还没醒过来?不是说会……” “会变成毫无认知的孩童是吗?然后被教成王爷的傀儡,穿着这身红衣心甘情愿地当你的女王妃。”刘衾寒嘲讽道。 谢芜悠这才知道,原来十二城主已然成了十二王爷。 “你怎么来了?”被戳中心事的欧阳沐面色一沉,“你想说什么?你不过同我一样,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欧阳沐又趴到棺木前,目光里痴迷又癫狂:“芜悠是天上的明月,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孤知道孤配不上她,你也配不上她,李谨更配不上她!可是孤真的好爱她,好想把她留在身边,所以,只能这样了,让她重生,就能和孤一样,就能永远陪着孤了!” 谢芜悠叹了一口气,这眼神,玉蓉时就早有端倪,赵歆提醒过她的,是她失了防备,才会到这个局面。 “呵呵,王爷自个心思肮脏,便以为别人都同你一样吗?”刘衾寒嫌恶地往后撤了一步。 欧阳沐防备地看向他:“哦?果然,你根本不喜欢芜悠,当初入城主府的时候,你骗了孤。” “是呀,王爷以为我有了功名便会向师妹求亲,因此才急着让我入城主府坏我名声,说到底师妹多年来婚事艰难,不都是王爷您的手笔? 只是您没想到的是,多年来与谢御史不和的孟司马,才是望月城真正守护她的人,这事让您头痛了很久,最后不惜来威胁臣,让臣用计谋使孟云坠马,才让婚事告吹。”刘衾寒像是故意说给谢芜悠听的一样,把所有事情都串了一遍。 “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是要背叛孤吗?”欧阳沐的手摸到了某个地方,那里有一把长剑。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城主好好想想,这辈子都干过什么,死的时候又有多少遗憾。”刘衾寒看着她的眼,双目一红。 欧阳沐大张着嘴,从棺木旁离开,颤着手抽出了剑,举着走到了皇陵入口处第一个墓室里。 她眼里满是恐惧,还是身不由己地走到阵法中心,举剑朝自己的胸膛刺了进去。 生机随着喷涌而出的热血流逝,欧阳沐躺在冰冷的地上,唇角翕动着说: “孤此生,好像,只……做过一件事,便是,让喜欢的……的人,不幸。” 谢芜悠看着她死去,心里只觉得悲哀。 不知道她为何把自己捧得这么高,又那么自卑,最后变成了偏执。 美人的面皮迅速枯萎,露出她本来的样子。 谢芜悠突然明白了,也许,是因为这张皮相。 “师妹,我这算不算,替你报仇了?”刘衾寒回到棺材前,将玉佩解下,挂在了谢芜悠的身上,紧紧关上了棺材。 “师妹,安心睡,师兄会处理好一切。”他的声音被关在厚重的木板外,只留下了一片黑沉。 —— 元如一越发不明白了:“你母亲?难道是别的世界的你的母亲?” 谢芜悠点点头,“是这样,但不仅仅是这样,在棺材里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就仔细想了想预见之境的原理,发现有一点是绝对的,那就是我只是旁观者,影响不了那个世界,是比魂魄还要虚无的存在,可是这么虚无的我,为何只能从自己的双眼看世界?” 李谨弯唇一笑:“明白了,因为那个世界的本来也是你,所谓预见,只不过是你的记忆与那个世界的记忆在某个空间产生了重合,所以便是你‘看到了’那个世界的一切。” 谢芜悠激动了起来:“对,所谓道生一,生灵也是这个一的一部分,所有生灵与道一样,都是唯一的,既然每个世界都只是一种可能性,那么便能理解成,生即永存,谁都不会死,这个世界的他没了,还有千千万万个世界,但所有世界的他都是他,只不过是他的不同存在状态!” 元如一恍然大悟:“那么空的理念便是谁都死过,全然的灭亡才是回归本初?但是信徒们的目的却是让自己永远地‘生’在好的那种可能性里。” 李谨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盯着远处的虚无目光微沉:“其实和两百年前的思路一样,空所声称的是他们只看看,实际却是打开了一个口子要吞噬一切。如今它又说只是灭了这种坏的可能性,如我所料不差,灭亡是会扩散的,若灭掉的小世界多了,最后可能如溃堤一般层层推演,演变成彻底的湮灭,所以最后什么都不会剩,包括他们所求的幸福!” 谢芜悠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确实打破了我们之前的认知,我之前和欧阳柘察觉到有空的存在,还是从法门松动导致轨迹破坏论,如今看来也算歪打正着。” 元如一听谢芜悠讲过那个推测,点了点头:“倒也不错,法门是世界的屏障,屏障被空攻破,才会出现大的变故。” 李谨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有些苍白,谢芜悠注意到了,轻轻抚上他的额头,温声问:“怎么了?” 李谨摇了摇头:“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有些不安,看到的既是最相似的,又为何变故那么大?难道那个世界就没有空?但是一切都是推论,也许是我多想了。” “有个人想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用什么方法影响了这个世界。”谢芜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在她看来,这个变故,是“自己”想改变穆沉熙的命运。 李谨眉心微蹙:“更不对了,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从这个世界影响别的世界呢?” 谢芜悠微微睁大了眼,元如一随之也惊呼了一声。 他们都齐齐想到了那个答案。 因为崩坏已经开始了,无数个世界消失,这个世界已然是最后的希望,才会有人带着那么强大的意志来改变 “只是猜测而已。”谢芜悠笑了笑。 “都是我们的推论。”元如一抖了抖影子。 “我没有遗憾了。”李谨牵起了谢芜悠的手。 谢芜悠和元如一齐齐看向李谨:“为什么要打乱队形?” 李谨勾了勾唇角,双手牵起谢芜悠,看着她目光缱绻: “是真的,无论以后会面对什么,生存也好毁灭也罢,我都没有任何遗憾与怨言了,从与你在此处重逢的一刻开始,阴霾便已经散了,一切皆为永恒。” 谢芜悠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他,似是与他在世界尽头相拥,哽咽道,“妾心同君心。” “那个……两位过会再互诉衷肠。”元如一打断了他们,“我突然想到,梁甲一现在是外面唯一知道刘衾寒是空师的人,他会不会有危险?” “你能出去吗?”谢芜悠问她。 元如一急得发颤:“外面是道家的阵法,专克妖和魔,我哪出得去!” “我去看看。”谢芜悠撑着身子要走出去,被李谨打横抱起,大步送到了入口处。 阵法的气势很足,藏龙卧虎危机四伏,符咒的法光彼此纠缠,当真是密不透风,天衣无缝。 但谢芜悠还真看出了些门道,指着几处示意:“这个阵法照理从里面是解不开的,但是我和欧阳柘打到大,试着用各种方式破过他的所有阵法,我猜想在这几个阵眼用巫力强攻也不是不行。” “太好了,赶紧破了它。”元如一欣喜不已。 “我没有巫力了。”谢芜悠轻轻叹了一声,“师兄真是算无遗策。” 忧心梁甲一的安危,元如一急得声音发颤:“就没有什么办法是不用巫力就能离开这里的?” “哪有那种办法?巫力是一切阵法的引子。”谢芜悠有些慌乱了,一个温暖的手揽住了她,祛除了她心里的所有不安。 李谨的声线低沉柔和,让她感到安心:“我记得有个阵法名唤巫女归乡,是保命之法,书中未详细记载如何发动,但想来既是关键时刻使用,应当是不需要多少巫力的,你可知道如何做?” “我也只看过巫经,和你知道的一样多。” “你再想想,有没有见过巫族的人,听她们说过什么话?”李谨引导却不催促。 谢芜悠顺着他的指引想下去,顿觉面前开朗了不少,回忆道: “我外祖母说过,生与死的鸿沟唯巫族可以跨越,我一定会回去的。 只是他害死了我的老师,仇比天大,我虽囿于天伦不能找她报仇,却也不能回去找她……”话说完,谢芜悠自己先觉出了不对,“等等,当初她没解释,我便一直以为是她害得我老师早亡,可是细想起来,她那一击并未用上力,所见好像是幻觉一般,我出去后也并未发觉老师灵魂受损,如今得知师兄修巫术,说老师是被反噬而死倒是更合理些。” “你外祖母是翟婵吗?”元如一突然问道。 “是,元娘子认识?” “我们魔族有关注澜国最后一位大巫。”元如一轻轻呼出一口气,“她这人眼高于顶,从不向人解释什么,这些年在澜国依旧以守护者自居,哪怕众人嘲弄也从未弯下傲骨,算是个人物。” “男子习巫有悖于巫族法则,老师作为义父为他担下了反噬。”谢芜悠脸上滑下两行泪,“许是老师在指引,我突然明白了巫女归乡怎么用了,这皇陵,刚好能用!” 第262章 她一个人去死就好 “生与死的鸿沟,唯巫族可以跨越,你一定会回去的。”李谨看着她的眼神含着些许浓重的情意,低沉的嗓音重新念着这句话。 元如一声音平静,“你可以回到巫族,唯跨越生与死的鸿沟。” 谢芜悠抬起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巫字: “两人隔河对望,便是巫字,而这条河,便是那条鸿沟。 巫经中记载的阵法,便有一个阴位一个阳位,想来只要一个鬼魂一个生人,便能启动这个阵法。” 元如一的影子从墙上走下来,化作她本来的样子,精致的双眼里漾着些许流光,顾盼生辉。 她轻笑道:“我来,此处只有在下一个鬼魂。” 谢芜悠狐疑地看向她,问道:“魔乃鬼之极,但更偏于无生无死的状态,元娘子可以吗?” “试试便知。”元如一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谢芜悠总觉得那抹笑意里带着一些沉重的哀愁。 元如一催促她:“好了,快去布阵,这是目前唯一的破局之法,莫要耽搁了,我们,还有梁甲一,都等夫人回来相救。” 谢芜悠点了点头,转身去画阵法,用的是自己的指尖血。 谢芜悠画完后,李谨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她,将自己的指尖按在了她的伤口上,两人的鲜血在一瞬相溶,伤痕恢复如初。 谢芜悠眼眶一红,转过身紧紧抱了抱他,强忍着要大哭出声的悲痛,笑着离开了他的怀抱,抬眼看着他俊朗的眉眼,笑盈盈道: “夫君,我心悦你,嫁与你为妻是我此生最开怀的事。” 李谨拨开她鬓边的碎发,眉眼间的温柔如春风一般醉人: “我亦心悦夫人,深入骨髓,永世如是。” 谢芜悠匆匆移开眼:“好了,又让元娘子看笑话了,我很快便回来。” “好,早去早回。”李谨被她牵着走到阳位,松开了与她相牵的手。 两人的指尖分开地缓慢,似乎有条线在拉着一般,残余的温暖缠绵萦绕,似有若无。 元如一走到了阴位前,笑着叹了一口气: “好一个人间情爱,我算是不敢再沾身了,此事结束后我便回魔族,帮我跟梁甲一说一声。” 她跳进阴位里,阵法便开始有了盈盈光芒,流转的光辉在空间里游走,在李谨和元如一之间交缠勾错。 “哈哈,真的可以。”元如一笑出了声,“对了,以后麻烦两位费心,帮梁甲一相看一位明月般的娘子做夫人,他太木了,有喜欢的姑娘也不敢表达,这样可不行。” “元娘子……”谢芜悠感觉有些不对,但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元如一周身散出一股紫色的魔气,阵法光芒大盛,强劲的力量将空间撕裂了一个口子,直直地将谢芜悠往里拉去。 半身没入光芒里,谢芜悠的泪水再也堵不住地往下流,她不舍地想再看李谨最后一眼,却发现他也红了眼眶,眼含悲怆。 一瞬的对视,却好像百年一般漫长,在心上一刀一刀地留下钝痛。 她后悔了,她不想走了,山崩地裂,一切都消亡又如何?她只想与李谨再多待一会。 她想往外挣,可是那股力量又岂是她能抗衡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谨的身影被光芒隔绝,两人的距离从咫尺变成了千山万水。 李谨最后的眼神似乎还在她的眼前,仿佛知道那便是诀别。 一瞬的失重,她倒在了一片软绵绵的土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对不起啊!”谢芜悠捂着眼嚎啕大哭,整个山上都回荡着她悲伤的哭声,凄婉哀绝。 她和李谨,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再也无法相见了! 她骗了他,违背了才许下的承诺。 从见到刘衾寒杀了景铭,元如一又提到圣女叶璃时,她就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与上一世不一样了,没有十罪,没有争夺地灵石,也没有献祭女孩复活爱人的莫殇,敌人变更了计划,这些都指明了知晓未来的不止她一个。 所有城主都在北沙城,这是个设好的局,很快,无法阻止的,天上那个口子就会再次被撕破,所有人都会死,包括她,包括李谨。 她死了没关系,别的世界还有她,可是李谨,他不是从前那个北哀帝,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但她能肯定他是个新的人,他只在这个世界存在。 她要李谨活着,她要这个唯一的,爱着她的李谨活着。 破了的天,便让她一个人去补。 天灵石源自巫族,开启世界的钥匙是巫族,也能由巫族最后的血脉关上。 只要她在那之前,成为真正的巫女就好了。 她撑着自己的身体起来,便见着一个撑着拐杖的绝色美人站在面前,垂头冷冷地看着她。 “外祖母?”谢芜悠无法将她与记忆中老态龙钟的声音联系起来,但她识得这种血脉相承的气息。 “呵,总算舍得回来了,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吗?”她取下腰间的银制酒壶,仰头饮下一口酒。 “外祖母,当年的事是芜悠误会了您,我道歉,请您让我成为真正的巫女,请尽快!”谢芜悠向她行下一个大礼。 “迂腐死板,不知道跟谁学的!”翟婵不屑地挑了挑眉:“成为巫女可以,依规矩你先要找到山眼,还要挑选辅祭,你本就在生在外面长在外面,十阵山不一定认你。” 谢芜悠急得双眼发红:“外祖母!您就一点都不知道吗?天地都要毁了,还拘泥这些做什么?” “呵,无知小辈,天崩地解又如何,规矩若轻易可废,那便不是规矩了。”翟婵不慌不忙地喝着酒,“好了,你若真着急便快去寻山眼,莫再扰我!” 谢芜悠胸膛剧烈起伏,闭着眼深吸了几口气,才又问道:“那辅祭又怎么办?现在哪还有什么旁系巫女?” 翟婵翻了个白眼:“谁告诉你辅祭一定要旁系巫女?翟清歌吗?果然,她这一辈子都放不下那件事,呵呵,难怪翟蓉不选她。” “那需要什么人?” “愿意一辈子陪着你,把你看得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人,哦,你别想了,要女子,还得是处子。”翟婵勾人的桃花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你,还是处子?若破了身,便滚!” “我还是!”谢芜悠羞愤极了,可又有些绝望:“可哪去找这样的人?您就别为难我了,真的兹事体大!” “我就爱为难别人,你自己想办法,我在那边山顶的八映台等你们,你什么时候带着辅祭和朱砂来了,我就什么时候为你做祭祀!”翟婵将拐杖往地上一拄,便在原地化作了一缕青烟,想来是已经到了那边山上。 这便是真正的巫女,在自家神山里百无禁忌。 谢芜悠用袖子擦干净泪,却是委屈地越擦越多,她哪里会找山眼,又去哪里寻辅祭,且她就算做到了,也只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送而已。 她坐在了地上,缓缓躺平,闭眼感受着脸上温暖的阳光,这是最后的生的感觉。 或许她便不该来,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本就不该流这么多泪水,应当开开心心的,和心上人相依相偎。 她好像又回到了地宫里,抱着李谨,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肌肤所触都是他的炽热。 可是面前画面一转,她看到苍穹裂了一个大口子,李谨对她笑着,被那黑暗吞噬。 她挣扎着要去救他,身后却有一双温暖的手搂住她,或许不止一只手,不然如何裹住她的四肢百骸?温柔的感觉无孔不入,拉着她在一片柔和里共同心跳。 不行,不行啊,她得去救李谨。 嘘,没事了,没事了。 是谁,是谁在说话? 是山啊,是你的母族世代供奉的十阵山呀! 谢芜悠猛地睁开眼,白云遮住了阳光,留下一片暗影,她转身触碰着松软的土壤,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巫力正在灌入自己的灵脉。 寻着那缕巫力探进去,她好像感受到了,山的心跳。 谢芜悠赶忙爬起来,朝着一个方向快速掠去。 她知道山眼在哪了,是十阵山告诉她的! 第263章 见令牌如见我 十阵山下,两名年轻小娘子沙哑着声音喊着什么,往地上不住叩首,白皙的脸庞已然晒得干枯,额头红肿不堪,膝盖处的衣物被血液染红,大的那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小的那个才十二三,但她们眼里的光芒却格外坚定,有种以命相搏的勇气。 谢芜悠在远处看着她们,无端想起了那一日的李谨。 他那天是不是也在仲岳山上,这么直挺挺地跪着,只为求来那些村民的供奉救她一命。 刚刚她找到了山眼,但取朱砂只能开山,这个需要人力,她一个人无法做到。 她必须找到人帮忙。 仲岳山告诉她,这里有两个女孩有求于巫族,而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有数十个武功高强的好手暗中守护。 谢芜悠决定与她们交涉一二,以此获得开山的人手。 她举步靠近,大些的女孩看见了她,眼神一亮,伏在地上大声喊道: “红衣貌美,必是巫女大人,小女子滕寻香,求您救救我家主子!” 小女孩也急忙跟着哀求:“小女滕寻双,求您救救我家主子,他是个很好的人,求您!” “快起来。”谢芜悠忙过去躬身扶起她们,温声道:“我还不是巫女,但若你们能帮我成为巫女,我定然全力救你家主人。” 谢芜悠不想骗她们,但此话说得有些虚,对方又如此焦急,未必会信。 “成为巫女?您是……”滕寻双看着她,眼里闪过某种奇异的光,还未将什么说出口,便被滕寻香打断: “我们相信您,有什么指示,请尽管吩咐。” 谢芜悠比这手势行了一个巫礼:“我这里需要人手,最好是壮年男性,还需要开采矿石的工具,我知你们出身不凡,还请召集远处的兄弟来帮帮我。” 滕寻香忙躬身行了个大礼:“实在抱歉,我们没有冒犯的意思!” 这是担心谢芜悠误会是威胁。 滕寻双却是讶道:“姐姐果然神,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我家主子有救了!” “寻双,不得无礼!”滕寻香忙出言斥责,对着谢芜悠毕恭毕敬:“您的吩咐我们会照做,与您救不救我家主子无关,仅仅是为了表达我们的敬意。” 谢芜悠看着她,心想这姑娘倒是通透,只是不知道愿不愿意做她的辅祭。 她唇角勾了勾,应当没问题,陪着她一辈子虽然过分,但前提是她要有一辈子。 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用命补天去了,倒也不算耽误人家。 想到这里,谢芜悠心里安定了不少,见二人面容干枯,想到不远处有条小溪,忙招呼着二人过去休整: “两位娘子受累,百步外有条清溪,若不嫌弃,可稍饮几口解渴。” “不敢!我二人绝不染指巫族神山!”两女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忙后退了几步,又跪倒在地。 “为何不行?可是有什么规矩?”谢芜悠是真的不懂,山是澜国的山,巫族是澜国的守护者,哪有什么不能染指的规矩。 “不敢妄言巫族规矩,只是以我二人罪孽深重,决不能脏了神山的地方!” 谢芜悠满心疑惑,又有些担心到手的辅祭飞了,不过如今采朱砂更为急迫,便也没有勉强,只让她们叫人过来。 只是若是叫来的人也“罪孽深重”,“不能脏了巫族的地方”,那又如何是好? —— 北沙城重为国都,朝臣新定,原望月城御史谢蕴之领御史台,留京任职。 故谢家举家搬迁至北沙城。 因为得闻谢芜悠在北沙城,胡素云和惜花怜蝶便先行一步,以免小姐没人照顾,赵越有意躲着赵昀,以收拾细软为由耽搁几日。 惜花和胡素云自上次醉城之旅起便落了病根,一上船便神情恹恹,全靠怜蝶按着内关穴保命,嘴里的姜片换了一片又一片,勉强能压住那股恶心。 “姜没了!”惜花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眼角挤出两滴泪珠。 “快……快去取。”胡素云声线抖着催促。 “坚持住,我这就去!”怜蝶忙跑去取姜,连轻功都用上了。 “呕,我受不了了。”惜花眼睛红彤彤的,捂着嘴就跑了出去,许是去找个栏杆一吐为快了。 胡素云紧咬着唇瓣,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最终,她像是打赢了什么斗争一般,踉踉跄跄却不失优雅地跑到桌边,从衣袖深处拿出一张黄纸,一只朱笔,流畅地画出一张符箓,融进桌上的温水中一饮而尽。 她的面上露出一丝畅快来,还没等她收起朱笔,身后便传来了惜花虚弱的声音: “嬷嬷有什么好药,能否给婢子试试?”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将笔快速放回衣袖中,做出难受的样子看向惜花: “温水而已,哪有什么药?” 惜花扶着门框稳住身形,温柔一笑:“无妨的,只是婢子还想请教一下嬷嬷,之前遇到江鬼的那个晚上,嬷嬷是怎么保护的自己?又是怎么,恰好找到的关键的阵法?” 胡素云冷了神色:“你是我一手带大的,难道不明白,什么叫不该问的别问吗!” 惜花直了直单薄的脊背,神情坚定:“嬷嬷学的是玄术,明明可以帮小姐却有意隐瞒,婢子并不觉得那是不该问的,我们是小姐的仆从,当一切以小姐为先。” 胡素云闭了闭眼,给惜花也画了一张符,溶在水里,举碗递给她: “以小姐为先不错,但她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惜花,别问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伤害小姐。” 惜花往后面退了一步:“嬷嬷还是向小姐说清楚,婢子很笨,不懂怎么为自己活,所以,婢子不能理解嬷嬷。” “姜来了!”怜蝶跑了进来,见她们剑拔弩张的,无措地愣了愣。 “怜蝶,麻烦你收了嬷嬷身上的可疑物件,然后,将她绑起来,听小姐发落。”惜花垂了眸子,轻声吩咐道。 “啊?惜花,你在说什么呀!”怜蝶挠了挠脑袋,一脸无措。 胡素云将符水带着碗摔在地上,面露嘲讽:“把我绑起来,惜花,你有这个资格吗?” “对不起嬷嬷,我有。”惜花从衣领里拿出一块木牌,递给怜蝶查验。 怜蝶惊讶地看着牌子,上面的字迹刻得歪歪扭扭,但确实是出自谢芜悠的手笔。 因为,她也记得那件事。 那还是惜花刚刚来的时候,因为怕生天天躲起来哭,一双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没事啦,我会对你好的!”谢芜悠从树上跳到她的身边,揽住她的胳膊温声安慰。 “我配不上小姐的好,我什么都做不好,像个废物一样!”惜花捂着脸呜呜地哭。 “谁说你不好,我去打她!”谢芜悠握紧了拳头。 “没人说,我自己这么觉得。”惜花哭得更伤心了。 谢芜悠软绵绵的拳头打在了她的身上,“原来是你说惜花不好,我打你!” 惜花疑惑地看着她,噗地一声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看着可怜兮兮。 谢芜悠帮她抹干净泪水,眼神认真:“真的,你很好,虽然你做事粗枝大叶,但其实你心思很细,能察觉到别人察觉不到的细节,而且你很有灵性,你的直觉比谁都要准!” 惜花被她唬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她,问道:“很厉害吗?我能为小姐做什么呢?” 谢芜悠露出夸张的表情:“当然厉害了!你要么就不做,要么就是最厉害的,你能发现我身边的异常,然后拯救所有人!” 她从怀里拿出新得的小刀,捡起一块木头倒腾了半天,然后十分郑重地交给惜花: “见这块令牌如我亲临,等你抓到可疑的人了,一定要用令牌去及时收拾她,为我排除隐患。” 她躬下身子行了个最端正的礼:“惜花娘子,小女子的身家性命就全数托付给娘子了!以后,就拜托了!” 然后谢芜悠还召集了院子里的所有人,把令牌的作用高调说了一遍,只是对于交给谁保了密,惜花的小脸红扑扑的,眼里有了光亮,从此再也没因此哭过了。 那块刻着“谢芜悠在此”的木头,被她细细改成了木牌,挂在胸前贴身保管。 这份责任,她也从未轻视过,而是用十年如一日的认真去对待。 “惜花,别闹了,小姐当时才多大呀,她只是不想你哭,哄你的。”怜蝶把木牌还给她,拍了拍她的肩膀。 “照我说的做,若坑害了小姐,你以后如何自处?”惜花冷了声线,变得严厉起来。 怜蝶犹豫着看向胡嬷嬷,迟迟不动。 “怜蝶,我知道你想入江湖当个侠女,你和小姐说,她不会不准,但你既在她身边一日,就请为她考虑,否则,小姐容你,我也不会容你!”惜花说出了最严厉的话。 “谁说我要走!”怜蝶红了眼睛,“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对小姐忠心?是,我比不上你,我做不到把她当做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但我随时准备为她拼命,做她一个人的刀!惜花,这次我听你的,希望你没有做错!” “嬷嬷,见令牌如见小姐,而怜蝶的剑,随时可以为了小姐杀人,所以,得罪了!”怜蝶朝她抱拳,接着便凑过去准备搜身。 “好啊,好啊,你们很好!”胡素云突然阴了脸,露出可怕的表情。 “怜蝶,快先制住她!”惜花喊的一瞬,怜蝶已然攻了过去,却被她迎面帖了一张朱砂黄符,定在了原地。 惜花正要大喊,却被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挟持住脖颈,也往头上贴了一张符。 胡素云的眼眶有些湿润,悲恸道:“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们,包括小姐,但你们什么都不懂,只看得到眼下的真相,留你们在这,只会坏了我的大事! 这件事的意外已经够多了,我再也容不得旁的枝节,所以,麻烦你们暂时死一死!” 惜花和怜蝶骇然地看着她,眼角垂下几行泪。 是夜,船畔传来两下水声,值夜的船员一愣,只当是什么大鱼。 胡素云的身影闪回了房间,抬笔仿着二人的字迹,写下两封诀别书。 第264章 只是没了个谢芜悠而已 十阵山上,清脆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地在山壁间回响,十几位汉子擦了擦头上的汗,继续挥动工具开山。 “辛苦几位深夜赶工了,这朱砂矿就在下面,再深些就能挖到了。”谢芜悠稽首道。 “大人客气了,都是小人们应当做的。”汉子们客气道。 一位笑呵呵地来事:“没事的大人,您将我们分成了两拨,轮换着干,哪里有什么累的?我们只等他们快点打完水回来,一人喝上几口,就没什么大事了。” “惭愧,让各位受累。”深夜劳人干活,谢芜悠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张望着发现去打水的人还没回来,不免有些心焦。 透骨的凉意弥漫在水汽里,氤氲在山间,篝火明明灭灭地闪,更显得前路漆黑一片。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谢芜悠忧心道。 滕氏姐妹因为某种原因不能上来,这些人听命于滕氏姐妹来帮她,却不欠她什么,因此谢芜悠对他们有些战战兢兢的责任感。 汉子们忙摆摆手:“害,大人忧心了,能出什么事?一个个能打着呢!” 话音刚落,打水的人便回来了,只不过去的八个,只回来了五个,他们抱着水壶手脚利落地分给兄弟们,看着谢芜悠有些欲言又止。 因为他们碰上的事实在有些玄乎,而且是他们自己招惹的,帮人做事还惹别的事上身,到底有些说不过去。 谢芜悠看出他们的为难,忙问道:“还有三位兄弟没回来,可是遇见什么事了?但说无妨,请莫要有什么顾忌。” 汉子轻轻松了一口气,面色还是有些紧张,索性一抱拳低下了头: “是我们失礼了,擅作主张救了两位落水的姑娘,只是她们头上贴着黄符,一动不动的,叫也叫不醒,像是中了某种邪术,我知我们没有提要求的资格,但是人命关天,还是想请大人去看看,若大人觉得冒犯,还请权当小的没提,并责罚于我。” “您这是在说什么?人命关天,我岂会置之不理?”谢芜悠忙道。 旁边的汉子连忙附和:“罗飞你真是想多了,大人和主子一样是再好不过的人。” “不会耽误了大人的事情吗?”罗飞问道。 谢芜悠不禁对眼前这人产生了一些敬意,同时也更加好奇他们口中的主子是什么人,竟然能有这么些忠直之士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无妨,我又不能帮忙挖矿,事不宜迟,快带我过去!”谢芜悠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罗飞点点头,将谢芜悠引去了湖边。 谢芜悠走到一半才察觉出一些不对,十阵山与她血脉相连,为何她从未感知到山上还有别的姑娘? 若没有,那她们又是怎么落水的?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谢芜悠心里发芽,使她忍不住加快了步子,最后甚至使上了轻功,向湖边快速掠去。 约莫还有十丈远的时候,谢芜悠已经能基本看清地上所躺之人的轮廓,熟悉的感觉让她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立马红了眼眶,快步赶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惜花,还有怜蝶?”她的声音里都打着颤,抖着手展平了她们额头上的符咒,竟然是一种道家定身符。 道符和巫符最大的区别,便是道符不用巫力驱动,也不认血脉,只看画符之人的修为。 因此谢芜悠虽身为巫女,却也学了不少道符来使用。 “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没敢贸然揭下。”罗飞解释道。 “你们做得对,不能直接揭。”谢芜悠点了两人身上几处大穴,咬破手指,在她们湿漉漉的符咒上加了几笔,灵光一闪,符咒才软绵绵地飘了下来,溶在了水里。 “咳咳咳……”惜花和怜蝶咳出一口水,难受地蹙了蹙眉头,缓缓睁开眼睛。 “小姐!”惜花立马认出了谢芜悠,猛地起身抱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姐?我不是死了吗?”怜蝶恍惚挠着头,还有些怔忡。 “你们没死,应该是误入灵道到了此处,是谁害了你们!嬷嬷怎么样了?母亲她们有没有事?”谢芜悠轻拍着惜花的背,眼睛看着怜蝶问道。 “夫人她们应当没事,嬷嬷……也应当没事。”怜蝶有些说不出口,抿着嘴低下了头。 “小姐,嬷嬷是坏人,就是她将我们推下水的!”惜花不知何时离开了谢芜悠怀抱,睁着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谢芜悠,声音里带着痛色,却十分清晰。 谢芜悠看着她,眼里有些痛心,却也没有过多的惊讶。 知道了空的理念,她对于胡素云,多了几分心疼。 惜花将事情的始末用平稳的声音说了,谢芜悠点点头,安慰道: “你们能直接到我身边,也算造化,此事你们不必过多忧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谢芜悠猜想胡素云也是刘衾寒那边的人,赶着去北沙城帮他布阵,先机已失,敌人有备而来,她们的胜算已然不存在了。 只能,坦然接受那个结局,用命去偿。 “那时我们在月江上,此处是哪?”怜蝶才发现这是一片湖,周围都是此起彼伏的山峦,看着全然不像什么江水冲过去的地方。 “这里是,澜国十阵山。”谢芜悠笑了笑,“你们福大命大,老天都不让你们死,开了灵道直接送到了我身边,当真是奇迹。” 惜花和怜蝶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这可是澜国,只在传说中存在的,诡秘遥远的澜国,她们竟然一落水就到了吗? “你们过来,还帮我解了另一个燃眉之急。” 谢芜悠听到另一边采到矿石的欢呼声,看着两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天无绝人之路,之前还觉得困难重重的事情,竟然轻易就解决了。 朱砂采到,辅祭也送到,她现在便可上到峰顶,成为巫女。 然后,回北境,补天就义。 晨光从地平线上升起,天边泛起鱼肚白,欢快的鸟鸣在山谷里回响,带着生生不息的活力。 等补完天后,天下还是苍生的天下,只是没了个无足轻重的谢芜悠而已。 只是,心里的些许遗憾和不舍,还在丝丝缕缕地缠绕,勾勒出那个人的轮廓罢了。 第265章 皆为棋子 李谨那日离开去找谢芜悠,梁甲一本想跟着去,却被拦住了,且不论他这一身风尘的不宜再长远奔波,李谨心中本就有不太好的预感。 梁甲一也颇有风雨欲来的直觉,他的行动已然打草惊蛇,空的势力发展至今又颇具规模,他们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实力到了什么程度,而李谨的权力却是建立在某种制衡关系上的,若真硬碰硬,他们未必有胜算。 “等等,陛下,您既有忘情蛊,不知是否有改容换貌的法子?”梁甲一忧心忡忡,便叫住了即将离开的李谨,问道。 不是他自诩重要,而是如今知道真相的人太少,若李谨有什么意外,他得有自保的法子。 李谨的心挂在谢芜悠身上,闻言也不耽搁,立马给了他一只和皮肤一般颜色的小虫,叫他种在脸上,然后按住胸口的朱砂痣,想变成什么样子,便能变成什么样子。 “陛下,你……”梁甲一看着虫子,心里冒出了很多疑惑,发痒地躁动着,让他想要探寻真相,然而李谨已然闪身离开,顷刻便没了影子。 梁甲一深深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 “你,究竟是谁?” 虽然心里痒,但是皮肤好像更痒,梁甲一站了一会便不住地打寒战,由侍女引着去沐浴,才叫解燃眉之急。 至于谢芜悠的事情,自有李谨解决,虽然心焦,但是他好像已经没有了参与的立场。 紫色的流光漾在姑娘的笑颜里,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好像,他也并不是很想管别人的事了。 梁甲一洗漱好,吃了些粥裹腹,看着指尖的小虫,想了想还是种在了脸上,在外袍里套了一套普通宫人的衣服,他身材瘦,因此看上去并不维和,他又在床前布置了铃铛,枕下放了匕首,做完这些,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体,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许是知道这是他这段时日最后一个安稳觉,他一觉睡到了晚上,才被宫里兵荒马乱的声音吵醒。 他心里警铃大作,以李谨的速度,假如顺利,不该现在还没回来,同样以他的才干,有他坐镇,宫里不会如此慌乱。 恐怕,他那边是出事了。 亦或者说,是中计了。 昔日望月城的智囊,内相刘衾寒,果然没有那么好对付。 梁甲一定了定神,将枕头竖着,脱了外袍包上去,再盖上被子,看上去就像有人还在熟睡一样,然后把匕首藏进衣袖里,按着朱砂痣变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对着镜子确认易容成功,梁甲一才悄悄推门出去,没入了慌乱的人群之中。 耳畔是宫人们慌张的声音,只言片语之中,他了解到了目前的乱局。 五位王爷,也就是昔日的龙城、醉城、昆花城、泰城、望月城城主被发现死在不同地方的同一个阵法里,罪魁祸首被无为道长当场撞破,正是当今天子,李谨。 道士指控并囚禁帝王,此事本荒唐至极,然而帝国五位手握大权的王爷同时蒙难,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一时竟然无人敢站出来说话。 倒不是天下无直臣,而是此时以孟恒为首的股肱之臣齐齐聚在了一起,像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握住了风雨飘摇的北国江山。 人们这才发现,素来高调的司马孟恒,确实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爱结交朋友,以至于这许多年来,他的朋友竟然遍及北境,所以才能一呼百应,挽大厦于将倾。 梁甲一混在人流里,并不打算去找孟恒说明一切。 因为很显然的事实便是,孟恒在刘衾寒的棋局里。 但他想不通,刘衾寒辛苦设这一个局,难道就是为了看孟恒掌权? 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刘衾寒杀的这五位王爷,可以理解成嫁祸李谨,让无为道长等人放松警惕,同时暗渡陈仓,用别的方式完成献祭。 可是这五位王爷,又偏偏是势力最大,野心最强的。 若从政治上来讲,此举,可令北国局势快速稳定。 可据梁甲一了解,空求的是乱,而不是安。 人间怨气越重,枉死的人越多,对他们便越有利。 叶璃那日说的话也有些让人在意: “你根本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 “我想问问你,难道你就从来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吗?” “果然,我们不是一类人。” 世界的真相……或许空蛊惑他们所依靠的,并不是口头上什么宣教。 梁甲一决定要混进空里,是为了探查这个真相,更是为了弄清楚,他们要做什么大动作。 —— 谢芜悠与滕氏姐妹等人暂时告别后,便带着朱砂矿和惜花怜蝶攀上了翟婵所在的峰顶。 惜花细细喘着气,努力跟上谢芜悠的步子,怜蝶抱着剑,眼里若有所思,时不时躲闪地看惜花一眼。 “你不必看我。”惜花扶着树,小声对怜蝶道。 “我没有。”怜蝶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虽然谢芜悠并未言明,但是两人都猜到了,恐怕谢芜悠带她们上来,是为了从中间挑选一位辅祭。 “我知道你比我有本事,所以若小姐挑的是你,我不会有任何怨言。”惜花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眼神清正。 “惜花,但求陪在小姐身边,无论是什么身份。”看着谢芜悠的背影,惜花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牵了牵怜蝶的手,喘着气跟上了谢芜悠。 怜蝶提着剑,面色有些复杂。 她很想成为辅祭,但是因为太想了,让她开始怀疑,这种想,究竟是因为忠诚,还是只是自己的好胜心? 虽然她们没死,还因祸得福来到了谢芜悠身边,但是无法忽略的事实是,怜蝶的犹豫造成了两人的悲剧。 刚开始胡素云显然对她们没有杀心,若她当机立断地听惜花的话,或许她能制住对方的。 而她不听惜花的话,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没有惜花有价值。 惜花发现了隐藏的叛徒,是她没注意到的,她不愿意承认的是这个事实。 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做不到把谢芜悠当成活着的意义,她是为自己而活。 而惜花却不一样,她能活着就为了一件事,谢芜悠。 仅仅如此,简单却不可思议。 一个戏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哟,你也是两个呀,和你娘一个样,还愣着干什么,选一个。”翟婵站在一个大阵前看着她们,晨光在东,星辰在西,竟然与阵法的图案不谋而合。 或许一切都是注定。 谢芜悠对她们解释道:“惜花,怜蝶,我必须要成为真正的巫女,现在我需要一位辅祭,是处子就行了,你们全凭自愿,谁来都可以。” 在她看来,辅祭需要承担的唯一使命,便是让她成为巫女,至于别的……反正她也快死了。 “什么叫谁来都可以?”翟婵面上闪过一丝怒意,“要真心待你,把你看得比她生命还重要,愿意陪你一辈子的!” 她转过身子,遮去眼里的悲哀: “你知道辅祭选错的后果吗?我太祖丢了天灵石,我姐姐英年早逝,你母亲……罢了,不提了。” 她重新看向三人,眼神严厉:“所以,谢芜悠,你要明白,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怜蝶来。”谢芜悠看着惜花,快速做了决定。 怜蝶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谢芜悠说错了,她惊讶地看着谢芜悠,确认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对,你,怜蝶。”谢芜悠点了点头。 惜花弯唇一笑,朝后退了一步。 “哈哈哈,谢芜悠,你和翟蓉真是一模一样!”翟婵笑道。 “罢了罢了,巫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被你糟蹋了的,你如何都与我无关了。”她拄着拐杖,指向了大阵中心。 谢芜悠毫不犹豫地跃到了正位,盘腿坐下。 怜蝶深深地看了惜花一眼,也顺着翟婵的指示盘坐在了客位。 “等一下!”翟婵正要施法,惜花却大声阻止了这一切。 “小姐,并不是你不选我,我就不会为你而活的。”她径直走进了阵法,站在了怜蝶身边: “还是小姐觉得,该让怜蝶在你身边陪一辈子?” 谢芜悠正想说什么,惜花便又斩钉截铁道: “不,你不会,你知道怜蝶想要什么,你不会不成全她。” 翟婵便在一旁看着,少见地没有出言讽刺。 “所以,小姐,你究竟在想什么?或者说,你要拿自己的命做什么?” 怜蝶猛地瞪大眼,她明白了,谢芜悠恐怕存了死志,才会选择能自己活下去的她。 “小姐,让我来,天下没有比我更满足那三个条件的人,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绝无二言。 所以,哪怕小姐的命令是,活下去,我也会做到。 但还请小姐你,承认我做你的辅祭。” 惜花用的词是承认,而非选择。 因为在她心里,她早就是谢芜悠的辅祭了。 能真心待她,把她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一直陪着她的那个人。 只是缺个认可而已。 “唉,惜花,我承认你,你来。怜蝶,抱歉,是我自私了。”谢芜悠有些无奈,又有几分释然。 “是怜蝶惭愧。”怜蝶对她抱了一个拳,坦然出了阵法。 惜花替代怜蝶,坐在了客位上,大阵启动,她看见日月星辰在她周身不休地轮转,万物生生不息的轮回仿佛都成了一个小圈,自己升的又高又远,在一个奇妙的纬度俯瞰着匆忙的芸芸众生。 她或许不理解,但她没有一丝迷茫,因为她知道,谢芜悠在身边。 时间在阵法里失去了意义,仿佛一瞬,又仿佛万年,待二人再睁开眼时,却见到了天上黑沉的口子,正如同深渊一般,将这世界倒灌入内。 她们的脚边,最后一抹绿意即将消逝,远处是已然无法活动的翟婵和惜花。 生机在流失,希望在消失。 谢芜悠看着那个口子,却觉得周身汇聚起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产生了种难以平复的冲动: “去填满它!” 谢芜悠任由自己不断上升,炫目的光芒将她包裹,万里远的空间被吞噬,她带着人间所有生的希望来到缺口前,将自己融入漩涡之中。 力量与力量融合,胶着,最后归于静止。 她含着泪,最后看向了人间最鲜明的色彩。 她的,挚爱。 第266章 永世不离 广仙山位于北沙城北,是一片云雾飘渺的山地,其中风月瀑布飞流直下如人间星河,芳菲谷四季花开不败,乃北境十大奇景之一。 然自三年前始,广仙山便怪事不断,更有传闻说上过山的人都会霉运连连,坏运气这事可大可小,但没人敢沾惹在身上,因此渐渐地便无人敢踏足,俨然成了一片禁地。 是夜,月明星稀,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白袍反射出一缕亮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一张的国字脸在兜帽里映出轮廓,白袍人眉心微微抖动,紧张里藏着一丝微妙的兴奋,转过身沉了声音道: “都快些,跟上我的脚步,阵法的生路只有一条,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则会永远迷失!” 闻者齐齐深吸了一口气,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喧嚣,抹不去铺天盖地的静谧,倒添了几分诡谲。 这群人的组合也颇为怪异,有铠甲染血的年轻侍卫,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一身锦衣的貌美小姐,还有满头银发的老妪,浑身油腥的屠夫……但他们都无一例外的神情肃穆,眼睛里少了神采,满载风霜。 “来者何人?”突然,苍老的声音在山壁间回响。 白袍使者一抱拳,单膝跪地,朗声道: “白门空使章休,领三十四名新教徒前来成就大业。” “口令为何?” 章休双手交叠于胸前,屈膝跪下,以身就地,眼眶里溢出热泪: “斩灭恶果,重归善因,此心不灭,此身不死。” 苍老的声音声线也有些颤抖,激动地接道: “献祭吾愿,以身相求,返璞归真,化元合一,离散重聚,憾事得偿!” “离散重聚,憾事得偿!”两侧的山壁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齐齐拍着手边的石头,振奋地将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无边的寂静仿佛在一瞬间被火点燃了,顷刻间燎原,广仙山上,数不清有多少张嘴在同时喊着,也感染了山外的三十四人,也哭着大喊着这句话。 锦衣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但被她快速隐去,学着别人狂热的样子,哭喊嘶吼着这句看着平平无奇的话。 但她懂,经历过离散,感受过天人永隔的滋味,知道什么叫再也找不到想见的人,才能明白重聚一词有多么地让人发狂,憾事当亦如是。 也不知喊了多久,这股热情才渐渐淡了下去,苍老的声音变得嘶哑,更像是枯木从地上擦过的声音: “空使还请速归,空师有令,不再收纳新人,请这三十四位朋友回去,老头子在这里对不住了。” “不接纳,为什么?”侍卫红着眼睛冲上去,被章休拦住,却是粗着嗓子对那老者: “还请王老行个方便,这三十四位都是再苦命不过的人,他们甚至愿意不经历仪式,直接为大业献身,章休在这里求王老,放他们进去!” 山谷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章休知道是有戏,赶紧对众人道: “还不快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投身大业!” 侍卫最先,也喊得最大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不甘与痛苦: “队长嫉妒我的一身功夫,设奸计让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我身上的血便是他的!可是没人相信我,我众叛亲离无家可归,那狗贼却节节高升,我恨啊!” 中年妇人呜呜地哭着:“我当初不顾爹娘的反对,宁愿与家里人断绝关系也要和他在一起,可他为了飞黄腾达,竟然将我抛弃,害得我有家不能回,带着两个孩子穷困潦倒地活了十几年,可老天不开眼,一场瘟疫,便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这天底下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只有我受苦,为什么!” 后面的人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苦难喊出来,一个比一个悲切,锦衣少女垂着头,眼里流露出几分迷茫。 最后,只剩了她,人们齐齐看向她,似乎是在期待她能说出更痛苦的悲剧。 她放松自己,靠在一旁的石壁上,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我自小家境富裕,各位所说的那些苦,我大多都没吃过,这世界上的人那么多,我应该算比较幸运的那一类了,我想,也许是我太贪心,才会奢求那场意外没有发生过,妄想家人都在,团圆一辈子。” 她的声音一低,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在和自己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我一个人,有时,还是会觉得孤独。” 山谷重归寂静,一柱香后,石壁的摩擦声从远处传来,白袍人眼睛一亮,朝众人打了个走的手势,随即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用曲折的步法走进了山谷,消失在一处石缝后。 众人会意,紧跟而上,石缝后的空间豁然开朗,但也没有传闻中的繁花似锦,而是密密麻麻的洞窟和数不清的人,都正垂着头,以一种麻木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锦衣少女寻了个角落蹲下,暗自打探着这里的布局,由外围粗略的印象估算,广仙山起码还有数十个这样的地方,恐怕得藏了有几万人。 “喂,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锦衣少女看过去,忍不住呼吸一紧。 是叶璃,她认识的。 因为这锦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用易容蛊改容换貌之后的梁甲一。 “我叫……杨佳佳。”梁甲一随意起了个。 “哦,看来你真的是个娇小姐,从名字就能看出来。”叶璃玩着手上的鞭子,默了一默: “我叫叶璃,因为我一出生,我娘就想离开我爹了。” 梁甲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叶璃的身世,还是他亲自查到的。 叶璃坐到了他的身边,看着天上的星星发愣: “你很想你的家人,在这个世界他们或许是天上的星星,但是在别的世界,他们可就是你身边实实在在存在的人了。” “世界的可能有很多种的,我们所在的只是其中的一种,还是不好的那种,只有毁灭它,我们才能去好的那个。” “你知道吗?在你来之前,空师会帮所有的教徒做仪式,参与仪式的人,能切实感受到那个世界的幸福。” “有人看到了与所爱终成眷属,有人看到了阖家团圆,有人看到了故去的的亲人躲过了那个劫数……而我,什么都没看到,或者说,什么感受都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 “所以,那个世界的我,应该还没出生,母亲和她爱的人好好的,没有被我父亲抢走的悲剧,多么好呀!” “明日大业,真希望快点到来……” 叶璃絮絮叨叨地说着,可能在这少有同龄人,又或是因为这是泯灭前的最后一天,让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彻底打开了心房,在这里她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龙城小霸王,而是一个迷茫的、不知所措的年轻姑娘。 梁甲一很难想象,如果一个人一直告诉自己:“你的存在是个错误,是至亲痛苦的根源,只有你从未存在过,一切才是最好的!”那她该有多么地绝望。 他真心厌憎起空来,改变过去听起来诱人,却会让人无法安于现世,永远困在过去,再也没有向前走的勇气。 叶璃,不该为了这种理由去死! 梁甲一定定地看着她,沉声道:“可那样你就不存在了!明日对于别人或许是重生,但对你来说却是毁灭,这样你也心甘情愿吗?” “我就是心甘情愿,不然我怎么能成为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圣女呢?你知道吗,别的圣女都是被关起来的,因为她们与地灵石息息相关,明天得头一个被牺牲呀!”叶璃红着眼道。 梁甲一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你是不是,很害怕睡觉?因为,和那天的感觉一样。” 叶璃紧了紧胳膊,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我怕又怎么样,总之,明天就结束了。” “你能自由活动不是因为你心甘情愿,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梁甲一仰躺在石头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 “因为什么?”叶璃下意识问道。 梁甲一冲她勾了勾手指,眼里流淌着蛊惑的光:“你过来,我告诉你。” 叶璃没有疑惑他为什么知道,也真的凑了过去,梁甲一嘴唇翕动,一手悄悄落在她的脑后。 “因为空师,继承你母亲巫力的人不是你,而是他!” 话音刚落,叶璃的面上还未来得及表现出震惊与难以置信,梁甲一便在她脑后大穴上重重落下一击,迅速与她调转位置,悄无声息地将她放倒在石头上。 他按向胸口朱砂痣,变成了叶璃的样子,天黑辨不清衣服样式,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两人调换了位置,都只当躺着的是梁甲一,俯着身子的是叶璃。 得知次日就要大祭,梁甲一不敢再耽搁,哪怕冒险也要试上一试,他负着手走到一个空使面前,趾高气昂道: “带本圣女去巡视大祭场地,我要亲自检查一下。” “是。”叶璃在空里莫名其妙有着特权,大家早已习以为常,空始垂着头,恭敬地为她引路。 天边泛起微蒙的光,隐约照亮了曲折蜿蜒的前路,梁甲一与空使一前一后地在山路上攀爬,皮肤上冒了一层汗,虽衣裳单薄,倒也不觉得寒。 前方向上的山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梁甲一心里的忐忑渐渐被抚平,逐渐变成了抬腿、用力、再抬腿的无限轮回,枯燥又有些心惊胆战,不经意往下一看,才知已然攀上了这么高的地方。 空使的脚步停了下来,梁甲一气喘吁吁地抬起头,一眼望去,却失了呼吸。 此起彼伏的山峦连绵不绝,旭日的光辉笼在它们身上,人仿佛站在云雾里,被广袤围绕着,俯瞰着渺小的芸芸众生。 一览众山小,若人站在这个位置,当会有豪气填满胸腔,觉得这世间的事,好像都不是那么难了。 “圣女,你觉得美吗?”空使问梁甲一。 “美。”这是真心的夸赞。 “这所有的山都是祭台。”空始伸出手指着两边的高山,又指向中间的山谷,“而这里便是阵法。” 梁甲一的声音在打颤:“明日,所有人都要从不同的山上跳下去,用血液染红阵法,完成献祭。” “是啊,五万教徒的命,带最强的信念,没什么做不到的。”空使点点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地灵石和其它圣女”梁甲一不敢贸然问,便故意地停顿,引她开口。 “对,你们和地灵石会在山谷中央,完成主阵。”空始顺着说下去,“便是中间的那个阵,也是这次献祭的核心。” “既然那里是核心,那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看?”梁甲一防备地看向她,默默朝后退了一步。 “因为上来,才能看清楚呀!”空使拉下兜帽,永远得体的表情扭曲到极致,咬着牙道: “假的!都是假的!” “你什么意思?”梁甲一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天光大亮,山间传来由远及近的钟声,信徒们闻声齐齐开始登山,从梁甲一的角度看过去,像极了倾巢而出的蚂蚁,从黑暗的洞穴里齐齐涌出,顺着一个方向狂奔。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见阵法即将启动,梁甲一有些慌乱。 那人却是勾唇一笑:“问我有什么用?走,我带你去找空师,咱们找他问清楚。” 又是一段长途跋涉,远方已经有人不少人站在了峰顶,两人才终于走到了中央的核心阵法,穿进排布诡异的竹林,见到了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 他穿着一身随意的长袍,衣袂在山风中飘扬,左手举着一个火把,右手抓着一把亮闪闪的石头,正站在一个木屋前,神情冷肃。 空使推了一把梁甲一,道:“去问他呀,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梁甲一觉得怪异,但也无暇多想,因为他听见前方的木屋里,隐约有姑娘的哭声。 想来这便是圣女们所在的地方。 想来房子内便有阵法,绝不能让他启动阵法,开始献祭。 空使不知何时便没了踪迹,梁甲一虽顾忌她,但还是认为目前的事情更为重要些,只得硬着头皮面对。 他定了定神,他既然敢烧,想必便是找到叶璃了的,以自己现在的容貌应当骗不了他,为今之计,只能换一个。 他按着朱砂痣,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 她的脸很美,只是眼角生了细纹,眼皮开始耷拉,昭示着一个事实,她已不再年轻。 “三郎,我的儿,你这是要做什么?”这个声音柔肠百转,如泣如诉,刘衾寒身形一抖,缓缓转过身来看他。 “叶音,是你呀。”他温和一笑,却也没母子相见的温暖:“夫人突然造访,可是为了叶璃而来?” 梁甲一从他身上感知不到情绪,他就像一件被洗得发白的衣服,早已失去了原本的色泽,再也不会为外界所动。 他默了默,道: “阿璃想成全你,去一个没有她的世界,那你呢?你的愿是什么?” “她这么想?”刘衾寒轻笑一声,“我想要的,与她并不矛盾,夫人爱谁,要和谁纠葛一生我都没意见,别说生个叶璃,就是再给那人生百来个孩子又何妨?我只希望,你没有给我这该死的地灵石,也没传我这无聊透顶的巫族血脉,我只想和义父和师妹好好的,不要因为我的缘故,伤害他们任何人。” 他又转向木房子,眼里露出一丝痴狂: “这并不难,只要烧了她们,一切都能实现!” 梁甲一嗅到一股浓烈的火油味,才明白那房子早就被油浇透了,只要一着火,便会立马烧的不可收拾,他急红了眼:“你疯了!里面有你亲妹妹!” 刘衾寒停顿了一瞬,嘴角扯了扯: “那种事,无所谓了,若是在乎太多人,便谁也护不住。” 不等梁甲一来得及阻止,他便果断地将火把抛了出去,火光在空中划出一个曲折的弧度,在他俊秀的脸上打下诡异的影,突然,那影定住了,他脸上的释然消失,变成了扭曲的狰狞。 李谨接住了火把,一掌扇灭了张扬的火焰,将木棍重重丢在地上。 刘衾寒咬牙道:“李谨,你别坏我的事,你不知道我是为了谁!” 李谨面露嘲讽:“与我何干?你把我和悠儿关在地宫,总不会是为了我们。” 刘衾寒面色平静了些许,垂头不语。 “谨兄,他手上有地灵石!”梁甲一大声喊道。 似是一阵风掠过,李谨便朝他的手腕狠狠劈下一击,刘衾寒反应不及,被夺走了手上的东西,他暗骂一声,掌心聚起红光袭向了李谨的背。 见对方呕出一大口血,连连喘息难以恢复,刘衾寒明白过来,冷笑道: “师妹给你的红绳与她血脉相连,若不是你摘了,我还真伤不了你。” 李谨捂着胸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在扶着他的梁甲一耳边说了些话。 梁甲一眼神一空,拳头攥紧,狠狠剜了刘衾寒一眼,转身跑进了小木屋。 刘衾寒的身后聚起蓬勃的巫力,嘴唇勾出诡异笑意,他一步步迫近李谨,用巫力压制着他,威胁道: “我劝你赶紧把地灵石还给我,否则后悔的是你自己!” “无稽之谈!”李谨压下喉口翻涌的甜腥,抢先攻了上去,刘衾寒用巫力护住全身,同时攻向他的手,要抢夺地灵石。 两人一来一往地过起了招,梁甲一抱着叶璃,带着其它十一位圣女跑出了木屋,朝竹林外逃去,刘衾寒发了狠要阻止,却被李谨纠缠,脱不开身。 两人斗得难舍难分,不知过了多久,梁甲一惊惶地跑回来,颤声道: “我们怎么跑都在原点,竹林起了阵,被封住了!” “不好!”却是刘衾寒变了神色,他艰难的挡下李谨的一拳,焦急地看向他的手心: “李谨,别打了,你看看你手里的地灵石!” 李谨也察觉到了不对,卸下了劲力,摊开手心,只见原本十二块颜色各异的灵石不知何时融成了一块,彩色的光芒越来越盛,烫得手心隐隐作痛。 刘衾寒用血擦过眼皮,强行开了鬼眼,看向十一圣女,身上可清晰见到一条灵力线,直通向李谨手里的石头,他垂头看向了自己,果然也有一条,与另外十二条合在一起,成聚灵之势,经由北国之主的手化缺为整,重现天灵石。 “不好,有人改了竹林的阵法,这世上还有别的空师,李谨,快,毁了天灵石!”刘衾寒慌乱道。 李谨直觉对方没有骗自己,虽然还有诸多疑惑,但还是将全身的力量汇聚在手上,以千钧力道去碾天灵石,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那石头却依旧纹丝不动,光芒甚至还越来越盛。 刘衾寒的双眼流血,额头沁满了汗,他对李谨大喊:“你带着天灵石快走,想办法毁掉,不要再回北国!” “来不及了,空师,你是不是以为,没人发愿便万事大吉?”胡素云从阴影处走出来,嘴角有干涸的血迹,她拉开手里的信号弹,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响,天空中炸开绚丽的焰火,钟声随之响彻群山,此起彼伏的,是浪潮般的坠落声。 梁甲一认出她是引他过来的空使,明白了她或许便是另一个空师,面色瞬间白成了纸,心脏被恐惧摄住了,有些喘不上气: “五万人,在一起跳崖!” 竹林见不到血色,却已经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有女孩在呕吐,但更引人注意的,是由天灵石发出,直冲云霄的绚丽光柱,美得轰轰烈烈,却接引着黑沉的毁灭,将苍穹的口子越撕越大,所到之处,是消亡都算不上的湮灭。 “胡素云,你做了什么?”刘衾寒红着眼冲过去。 胡素云神色癫狂,“你摆的根本不是献祭阵,而是超度阵!刘衾寒,你怎么敢?幸亏我及时改了竹林的阵法,还喝了小姐的血,用她的名义完成了发愿,恭迎道降临,大道降临啊!” 刘衾寒连连摇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用一碗血冒充巫族最后的血脉!” 胡素云冷笑:“告诉你也无妨!自她小时起,我每天都会取她一根头发化为符水,所以只要她一点点血,我便能骗过天地!” 她痴痴看着天上的光柱,痴狂道:“父亲,女儿做到了,我不欠你们什么了,哈哈哈!” “离散重聚,憾事得偿!”她朗声颂念,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口,绝了此生的命。 “都是假的!重聚一次还会离散,偿了一件还会有更多件,而最珍贵的东西,却因贪婪亲手毁掉。”刘衾寒抓着头发,神情绝望: “我本以为我能改变这一世的结局,让空彻底消失,可到底还是失败了吗?” “你建立的空教,的确已经消失了。”李谨放开天灵石,眼里倒映着它的光辉: “好好照顾悠儿。” 他腾空离去,朝着天裂处一往无前。 空教的人都跳崖了,用怨气打开了天裂,但也意味着只要补上,天下就会太平了。 既然是他种下的孽根,便由他来彻底终结。 一抹红影突兀地出现,李谨认出那是谢芜悠,果然,她是和自己存了一样的心思,要牺牲自己,把生机留给另一个人。 其实他们并不想拯救天下,他们只是想让挚爱的人活在太平里,仅此而已。 得妻如此,无论什么结局,他李谨都无憾了。 “悠儿,我来了。” 裂隙的漩涡前,他拉住了一身红衣的挚爱,看进她的眼里,温和一笑。 “你快走呀,我来就好了,不关你的事!”谢芜悠无力地推着他的胸膛,眼神绝望,接受了无法替他去死的事实,心痛地好像要裂开,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起码,能两人在一起。 李谨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在她唇上轻轻一碰。 “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一份。” 他用尽全力推出一掌,将她推离,也将自己送入了漩涡里。 “夫君!”谢芜悠声嘶力竭地大喊,却只能看着他越来越远,融进黑暗里,被包裹、缠绕、一寸一寸地吞噬,将容颜碎成无意义的色彩,永远抹去了存在。 黑暗聚拢,光芒熄灭,碧空如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谢芜悠伸出手,一滴泪从她指尖溜走,她闭着眼任由自己从高空坠落,也许很快,她的灵魂便能与他一同归寂,在虚无中融合,永世不离。 或许这也算她们二人,最好的结局。 第267章 李谨,别走 耳畔风声呼啸,这种失重的感觉,谢芜悠不是第一次体验了。 只是之前,有李谨接住她。 这次,恐怕不会再有了。 她想起李谨曾经说过的话: “没人会再救你了,难道你还想和我有什么以后不成?” 是啊,她们没有以后了,再也没有了。 可能结局,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背后暖融融的,像是李谨的怀抱,谢芜悠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停止了下坠,手上的相思盈袖不知何时不见了,化为了身后的一股暖流,将她平平稳稳地放在了一座山峰上。 在她落地之后,力量散去,相思盈袖也变成了灰。 “啊!” 谢芜悠伏在地上,指甲深深地嵌土里,又拔出狠狠捶地,声嘶力竭地哭喊。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这最后一步都算到了! 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活下来? 凭什么要带着他的那一份活? 他这么算无遗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活下来陪着她? 谢芜悠侧身蜷在地上,浑身颤抖,眼里已经哭不出泪水,心痛得缩成了一块,连跳动都成了奢侈。 他不存在了,他不存在了呀! 谢芜悠哭着哭着就再也哭不出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血丝满布,看着青色的碧空,自由高飞的鸟,那是李谨用命为她换来的太平。 可是,那对于她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心里的血凉了,以后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都无法影响她分毫。 “哈哈。”谢芜悠哑着嗓子笑了两声,踉跄地爬起来,一边摇头一边往前走,时不时地被石头绊一下,甚至狠狠摔倒地上,而她却只是低低地笑着,仿佛没有任何知觉一般,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她可能忘了自己会轻功,也没有想到去用巫术,她只是用自己的双腿从山顶走回竹林,从清晨走到黄昏,不进米水的跋涉使她面容苍白,嘴唇干枯,她也只是淡笑着,得体地应对着各种关心的目光。 她看见圣女里的林莯雪,还亲切地打了个招呼:“林娘子,好久不见,幸好你还活着。” “翟娘子……”林莯雪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袖口处拿出一块玉坠,递还给谢芜悠: “这是你的玉坠,一直没有机会还你。” 谢芜悠面上挂着笑,看着那块玉坠,眼神却募地一空。 故人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惹得心尖刺痛。 “这块传家宝紫玉不应该才是谢三小姐最值钱的东西吗?怎么还有一块贴身玉坠?” “你这个没心肝的小娘子,是你说这是我们定情信物的,我知道你不会珍惜,所以不告而取替你保管好而已。果然,丢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幸好我动作快。” “我只是不小心攥在手里了而已。” 李谨向她求一个定情信物,却只得了一块不值钱的紫琉璃。 玉坠她有所感知,只是林莯雪被刘衾寒抓走后便切断了,如今再见,徒增怆然。 “翟娘子?”见她久久不回神,林莯雪小声唤她。 谢芜悠笑了笑,“林娘子留着。” “不行,这不合适,本来你就于我有恩……”林莯雪赶忙推拒,谢芜悠却突然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双眼痛苦地阖上: “求你,行行好,别让我再看见它了。” 林莯雪吸了吸鼻子不敢说话,竹林里变得静谧,本想上前打招呼的宁瑶和叶璃也悻悻然退后了一步,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谢芜悠却看了过去,眼含关切:“宁娘子,恕我冒昧,请问家中可还安好?” 宁瑶行下一礼,“承蒙翟娘子关心,他们被软禁了,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那便好。”谢芜悠额首,又看向叶璃:“叶娘子,别来无恙,你还记得我吗?” “不敢忘记神仙姐姐。”叶璃也行下一礼。 谢芜悠深深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实你母亲很爱你,只是不善表达,如果还有机会,便多陪陪。” 叶璃眼眶一红,答了句“是”。 谢芜悠躬身看着胡素云尸体,手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血迹从手心流出,滴在地上,晕开成朵朵血花,但她只是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梁甲一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把这段时间他们整理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空教是刘衾寒创立的,他小时候对家里的变故耿耿于怀,一直在寻找改变的方法,一次偶然,他捡到了谢芜悠巫经,便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背了下来,从此潜心修习。 他很有天分,巫力突飞猛进,但随着血脉的觉醒,他越来越没有办法正常面对谢芜悠,总会脸红口吃,甚至想趴在地上。 原因巫经并未记载,但巫族女尊男卑,他又是辅祭后代,很可能是因为天然的血脉压制。 后来,刘衾寒在修习时遇到了空,逐渐被蛊惑成为空师。 在某次与空接触时,原本在一旁经坐的刘启却进了那片领域,站在一旁看着他: “衾寒,收手,洁己以进,什么时候都不晚。” 刘衾寒错开他的视线:“义父,我收不了手了。您教我的是修身,但有些事情,必须要改变,否则,心不安,何以修身?” 刘启叹了一口气:“我教你的东西,你从来没有学会过,从今以后,你不是我的弟子了。” 他的轮廓在空间里隐去,空给刘衾寒传达了危险的信号,他便也快速退出,回到肉身之时,他见到刘启提着剑看着他。 刘启悲怆道:“你的所为有违大道,有负苍生,为父只能清理门户。” 刘衾寒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何孔夫子的画像上总有一把剑,因为儒者本来就是佩剑的,他们的刚毅,大勇,让他们随时可以为了道义奉献生命,而这不是为了他人,只是要成就自己的直。 刘衾寒转身便跑,刘启提剑追上去,混乱之间,刘衾寒用了空最后教他的法子。 刘启倒在了地上,身上没有伤口,心脏却永远停止了跳动。 刘衾寒捂着头瘫软在地上,与刘启的尸身躺在一处,就这么呆了一天一夜。 期间,他无数次拿起剑想了结自己,却没有下手的勇气。 死是最简单的,但也是最软弱无用的。 他无法接受自己亲手杀死了师父,从此更加迷信空的教义,坚信人不会死,偏执地要毁灭这段糟糕的人生。 谢芜悠身体一个踉跄,原来儒者正大光明,根本不会死在什么巫族反噬上,真正杀死他的,是空。 刘衾寒原本的计划便是夺取十二地灵石和十一圣女,再加上他自己,一同献祭,再用所有教徒的鲜血打开大阵,迎接空。 他会为每一个教徒进行仪式,借助空的力量送他们去最满意的可能性里看看。 而他能做到这个,也是因为李谨撕开过口子。 胡素云是一名空使,会写法术符咒,他一向比较倚重她,却也没想到她竟然能成为另一个空师。 一年前,刘衾寒突然得到了几段记忆,与空给他看到的不同,而是他所满意的世界的后续。 他没有做空师,但是世界还是会被空侵占,别人会毁了这个世界,而谢芜悠一定会先死。 他突然明白了,空是谎言,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一个天地,而是有他们这些人存在的,所有世界。 他们的目标或许根本不是毁灭世界,而是,毁灭人! 于是,他打算继续做空师,顺势而为,在这天送所有空教徒去死,圣女身上有机缘,轻易杀不死,但怨气够强,什么机缘都没用,他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将她们烧死,永绝后患。 他将李谨和谢芜悠关起来,也确实为了保护她们。 可是没想到,胡素云却窥见了他的布局,并且改了阵法,毁了一切。 阵法启动需要上位者真心发愿,她冒充的谢芜悠是天下最后的巫女,也够这个分量。 空的布局,当真周密。 谢芜悠听后,只是平静地看了刘衾寒一眼,说了一个字: “哦。” “你可以杀了我。”刘衾寒忍着压制流畅道,嘴角溢出献血。 “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你不再是我师兄,梁大人,麻烦你,把他关起来。” 谢芜悠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他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弯了,红色的光从他身上被吸入谢芜悠手心,结束后,刘衾寒如释重负地直起了身子。 “这身血脉和巫力,我便也收走了,如果你的悲剧是从巫经开始的,请容我说一句抱歉。”谢芜悠对他行下一礼。 梁甲一红着眼走过去,道:“谢娘子,能帮我救小元?” 谢芜悠木然点了点头,把刘衾寒绑起来交给圣女们,便带着梁甲一去了皇陵。 然后在一个棺材里,取出了她送给李谨的红绳,不过编成了一个结。 梁甲一捂着嘴,泪如泉涌。 当时在皇陵,谢芜悠离开后…… “元娘子!” 李谨的对面,元如一的轮廓越来越淡,气息也越来越虚弱,她看着李谨,颤声道: “一定要救他,别让他知道我……” “怎么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李谨赶忙地凑过去,用血液画出一个符咒,一定程度聚拢了她的魂魄。 “魔为鬼之极,散去魔力,才能做鬼,而主动散去魔力的魔,是没有资格存于世的。”元如一笑了笑,“陛下不必自责,我知道你您本来就能出去,只不过是想送走夫人,我理解的,您为天下献祭生命,他才得以能活下去,所以我为您保全夫人,也是分内之事。” “是我对不起你,也无颜面对梁大人。”李谨从衣袖里拉出谢芜悠编的红绳,他一直随身带着,只是后来断情时,就藏进了袖子里而已。 元如一的残魄越来越淡,符咒也抵挡不住,她轻道了一声“对不起”便化作了一团紫色的光球,随着时间的流逝缩得越来越小。 李谨将红绳扯下,系成了一个形状独特的结,撤下符咒,把元如一的魂魄收了进去,最后又聚入了皇陵里剩余的魔气。 “这是我们欠你的,且如此也好过让它跟着我一起灰飞烟灭。”李谨看着红结眼里有些不舍,但还是迅速地将它封入了谢芜悠躺过的棺材,又在棺材上以血绘就了一个符咒。 “好生养着,我定会护住你的所爱之人。” 李谨在皇陵内寻了几块木头,折成模板,以血在上面绘就符咒,放在了皇陵入口处,阵法中谢芜悠手指过的几个地方。 光芒闪现之后,木牌变成了黑灰,但显而易见的,阵法的力量被削弱了。 李谨如法炮制,又画了好多个木牌,耽搁了几日时间,才得以破了那个阵法,重见天日。 然后踏上了,他在送走谢芜悠时便选择的,一条必死的路。 谢芜悠看着红绳编成的结,指尖都在颤抖,但她还是坚持着下了一个咒术,紧接着狼狈地将绳结塞到梁甲一手上,躬身行了一个礼: “我知抱歉无用,但还是想说对不住,我们不知道巫女归乡需要元娘子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是我们夫妻二人害了她!” 梁甲一红着眼睛扶起她:“快请起,我如何能怪你们?且这也是她选的路,究其根本,最对不住她的人是我。” 他看着红结懊悔不已:“若是我能早日把在意说出口,可能她便不会走这条路,是我没有珍惜她,失去之后愧悔已是无用,只想冒昧请问李夫人,小元她,可还有生机?” 谢芜悠点了点头,“只要梁大人用思念温养红结,便能等到她回来,只是时限短则数年,长则数十载、一辈子,梁大人若觉得勉强,也可让我带回巫族,用神山灵气养着,虽然时间更长,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不麻烦了,我带着便好。”梁甲一将红结收进怀里,神色坚定:“我会等她回来的。” 谢芜悠弯了弯唇:“能回来便好,你愿意等她也好,挺好的。” 她捂着自己抽痛的心脏,眼里流露出一丝脆弱:“我,很羡慕你们。” “李夫人……”梁甲一想安慰她,又觉得再这样的现实面前,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起不到任何作用。 “梁大人不必多言,我知道的,他希望我好好活下去……”谢芜悠伸手拦了拦他,“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澜国去了,劳烦梁大人给谢家带个话,说一下嬷嬷的死讯,以及帮我和惜花怜蝶报个平安,我们过几天会回去。” “好,李夫人放心。” 谢芜悠拱手向他告别,随即一挥手在空气中撕开一个口子,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梁甲一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捂紧了怀里的红结。 他还有机会见到小元,而谢芜悠的李谨,却是彻底消失了。 也不知她平静的笑容里,究竟藏着怎样刻骨铭心的伤? 谢芜悠回到了澜国,先和惜花怜蝶报了个平安,轻描淡写地说了是李谨替她补了天,然后在对方惊骇的眼神里下了山,找到了滕氏姐妹道谢。 她详细地问了问他们家主子的情况,确定是单纯地丢了魂,便赠了她们一张用血描过的招魂符,细致讲了使用方法,对方千恩万谢,忙不迭回去尝试了。 她们离开后,谢芜悠便一直站在那里,发了很久的愣,直到天色已经黑得见不到一丝亮光了,她才四肢僵硬地仰躺在地上,睁着眼看着浓郁的夜色,不知和谁道了一声“好梦”。 但她也没有进入梦境,而是这么直挺挺地躺着,睁眼到了黎明。 怜蝶和惜花站在不远处,均是一脸痛色。 谢芜悠爬起来,笑着对她们说了一句“早上好”。 怜蝶紧蹙着眉头,惜花却是弯唇一笑,凑上前抱着她的胳膊拉她去用早膳。 谢芜悠道了声谢,被她拉进了屋子里,坐在了热气腾腾的饭食前。 “这是惜花的手艺。”谢芜悠笑道。 怜蝶眉头松了松,忙不迭应是。 “你快尝尝,我最喜欢的。”谢芜悠在对面摆了一副碗筷,兴冲冲地夹了一个汤包过去。 “小姐!”怜蝶眼睛一红,担忧地要冲上去,却被惜花拦住了。 “别打扰小姐和姑爷吃饭,我们先出去。”惜花拉着怜蝶,转身出了房门,但也没走远,站在门口,遥看着谢芜悠故作坚强的背影。 “你还不知道,惜花做了我的辅祭,以后可是会一直陪着我们的,你可有口福了,能一直吃到她做的早膳。” “惜花做的便算我做的,午膳和晚膳你来做好不好?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谢芜悠一边说话一边吃饭,吃着吃着便发现嘴里很咸,脸上湿湿的,竟然一直在落泪。 她丢了碗筷,以手掩面,泪水争先恐后地从指缝流出,单薄的肩膀因哽咽而颤抖。 “要是你活着就好了。” “你为什么要死啊?” “就不能不死吗?” 谢芜悠哭倒在了桌子上,不住地用额头撞击着桌面,咚咚咚的响声在屋内回荡,这场景看了便叫人伤心,门口的惜花和怜蝶也早已泣不成声,抱着对方压抑地哭泣。 也不知哭了多久,谢芜悠的声音才渐渐小了,惜花悄悄走进去,见她枕在手臂上,脸上糊满了泪,只是终于是睡着了,不用再清醒地承受痛苦。 她对怜蝶打了个手势,对方会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她打横抱起,往屋内去。 谢芜悠突然抱住了她的脖子,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瓮声道: “李谨,别走。” “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 这话说完,她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怜蝶咬紧了唇瓣,把谢芜悠放在床上,轻柔地盖好了辈子。 惜花取了个帕子,为谢芜悠擦干净脸,直到她不哭了,才悄悄退到一边,守着她安眠。 只是还没过多久,远处便隐约传来了争吵声,翟婵沉着嗓子,有些藏不住的激动,似乎是在赶什么人走。 第268章 他的胸膛 怜蝶对惜花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转身出去查看情况。 “朝廷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让我们翟氏的巫女出山袭爵?” 山坡之上,几个锦衣男子被翟婵训得头都抬不起来,见到怜蝶过来,像见到救星一般凑了过去,躬身行礼道: “敢问来的可是新任巫女,谢娘子?” 怜蝶福身回了一礼:“不敢,我只是小姐的丫鬟,小姐还在休息,请诸位安静些。” “呵,听到没?叽叽喳喳聒噪不休,吵到人家了,还不快滚!”翟婵趁机敲了敲拐杖。 几名男子有苦说不出,分明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是翟婵一直在吹胡子瞪眼! 一名男子抱着拳对怜蝶低声道:“那这位丫鬟姑娘,不知谢娘子在何方安寝?咱们再走远些,向您禀明一下来意,等谢娘子醒了,您也好有个交代。” 翟婵听了,面上又有了怒意,“没什么好交代的!谢芜悠她男人刚死,没有和你们回去袭爵的闲情逸致!” “袭爵?”怜蝶愣了愣,想着或许别的事情能让谢芜悠快些走出来,便也有些意动,趁翟婵转身指了指山脚,男子会意,连连点头。 所有的沟通在翟婵转回身的那一霎那戛然而止。 “好,想来这巫族之事不分大小还是翟大人说了算,我们就不作无谓的叨扰,这就告辞了。”他们腆着脸对翟婵行了一礼,就立马脚下抹油跑了,翟婵冷哼一声,也消失在原地。 怜蝶故意朝反方向绕了一圈,耽搁了几柱香的时间,确定了翟婵不在周边之后,立马提起内力,用轻功掠到了山下。 几个男子还等在那,面色有些焦急,见到她时纷纷松了一口气,齐齐躬下了身子。 —— 谢芜悠这一觉便睡到了次日上午,神色如常地和惜花怜蝶打招呼,吃过早膳后自个拿了工具去采朱砂,惜花她们乐得见她有事做,便也没帮忙,只是让她自己采。 谢芜悠还是会偶尔自言自语,也会在桌上放李谨的碗筷,床上放他的枕头被褥,夜里常常睁着眼直到黎明,嘴里喃喃着“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回过北国,全国都在为李谨服丧,孟恒成了摄政王,但帝位悬而未决,她只告诉了家人自己和李谨成婚的事,然后在她们关切的神情里狼狈地逃回了十阵山,又找了个地方哭了一场。 她常常会哭,吃饭时会,采朱砂时会,学做菜时也会,有时还会拿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墙,光洁的额头被磕的红肿不堪,幸而第二天便能痊愈,许是因为在自家灵山里。 头一个月,她找来红纸剪了一堆喜字,贴满了整座十阵山,穿着一身红衣满山走,见人便笑着发喜糖。 第二个月,她又扎了很多白灯笼,替代了红喜字,在山上幽幽地飘着,红衣变成了孝服,头上系了一条白丝带。 第三个月,喜字和白灯笼都没了,谢芜悠还依旧穿着白衣,只是哭得次数少了很多,但每天至少有一次,她一个人采了不少矿,还学会了做饭,吃饭时她依旧会为李谨准备碗筷,神情里多了一些得意: “你看,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也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 她又低下了头,泪水不自觉开始往外面涌,捂着眼哽咽: “可我想让你在我身边啊!” 惜花的脚步顿在了门口,转头看向怜蝶: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小姐说那件事?” 怜蝶挠了挠脑袋,一脸疑惑:“啊?不是你来决定吗?我一直在等你的吩咐。” 惜花复杂地看着她,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等下便和小姐说。” “哦,等等,你说还是我说?”怜蝶又问道。 “你……算了,我说。”惜花摇了摇头。 “嗯嗯。” “说什么?”谢芜悠探出身子来,眼睛还有些红肿,只是脸上已然挂上了一向的笑意。 怜蝶迅速将事情说了:“哦,是想和小姐你说,三个月前有一群官员来十阵山找您,想请您去都城元化府,继承您亲生父亲的爵位。” “三个月前?”谢芜悠的眼角抖了抖。 惜花已经没眼看怜蝶了,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谢芜悠看。 谢芜悠看着文书,笑了笑:“我还当我的身世是个多么大的谜团,竟然澜国人人都知道我是巫女翟蓉和明人谢明诚所出,想来颇有些可笑。” 惜花和怜蝶瞪大了眼睛,齐齐问道:“原来您不是老爷在外面和巫女生的女儿呀!” 谢芜悠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呀,父亲其实不是我父亲,而是我二叔。” 她简单地说了说当年的事情,两人均是一脸震惊,惜花道: “原来如此,想来是大老爷来澜国之后做了官,立了功,所以得了爵位,现在小姐回来了,便是可以继承这份爵位的。” “那,小姐要去吗?”怜蝶问道。 谢芜悠点点头:“去,既然与爹有关,必然要去,当年的真相外祖母不肯告诉我,或许元化府能找到答案。” 见惜花和怜蝶均是一脸敬佩地看向她,谢芜悠脸一红,低着头道: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她抬头看着漫山青翠,面露窘迫: “咱们快没钱了……” “啊?” 谢芜悠捂住了脸:“那可是一个爵位呀!” 惜花和怜蝶齐齐躬下身子: “对不起小姐,我们应该早点说的。” 谢芜悠羞窘地摆了摆手:“别说了,咱们快些动身便是。” 对于谢芜悠要去元化府这件事,翟婵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不知为何,她却说自己没有阻拦谢芜悠的资格。 谢芜悠心里疑惑,问她却不愿意继续说,只得暂时按下,总之没人能限制她是一件好事。 虽然元化府是她全然没有踏足过的地方,也无亲朋指引,但她现在是真正的巫女,而且是天下最后一个,巫力多得用不完,想带着惜花怜蝶去哪,对她而言不过是挥挥手的事情。 巫族的强大,其实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但之所以能和普通人相安无事这许多年,还是得益于巫族森严的戒律。 在以前的巫族,巫女是不能随意离开神山的。 但如今,巫族已经快亡了,没人管的住谢芜悠。 惜花和怜蝶拎着包袱,熟练地跟在谢芜悠身后穿过一个红色光圈,转瞬之间便到了千里之外的澜国都城,元化府。 即使已然见识过很多次了,惜花和怜蝶还是觉得双腿有些发软,毕竟原地瞬移这种事,听起来就是神仙才能做到的。 她们随即又有些释然,毕竟她们从未见过神明,但若人间只有一位神明,那么那位神一定是谢芜悠。 三人各有各的心思,但由于一些敏感的知觉,让她们齐齐低下了头,与大街上几百道视线对上,共同呼吸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 但沉默,往往是爆发的预演。 “啊——妖怪,是妖怪啊!”大部分人陷入了慌乱。 “是菩萨显灵!”一部分人低头跪拜。 “巫术,这是巫术!”年纪稍大的人窥见了真相,只是声音太小,被淹没在喧嚣里。 也许这世上大部分真理都是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且被人嘲笑的。 惜花抖着腿踉跄了一下,被怜蝶嫌弃地扶住: “这就受不了了?你可是小姐的辅祭,以后还要见很多大场面的。” “不是啊怜蝶。”惜花瘪着嘴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是这塔顶的瓦太松了,我站不住呀!” 怜蝶朝脚下看了一眼,腿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澜国的建筑也不知都是个什么讲究,其它的房子都又矮又平,但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建一个如她们脚下这般的高塔,少说有九层高,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怜蝶颤声道:“小姐,这……这太高了,周围没有落脚缓冲的地方,咱们还带着惜花,轻功肯定不行,可能得再传送一次。” “呵。”谢芜悠僵硬地站着,嘴角扯了扯:“这次传太远了,还是没去过的,暂时用不了传送了。” 几人僵硬且绝望地站着,勇敢地直面数百人的指指点点,正是窘迫时,那屋檐下却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在阳光下透着白,能清晰见到皮肤下紫色的脉管,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看着让人很心安。 “多谢英雄。”谢芜悠会意,对怜蝶道:“我先过去试试,如果此法可行,你便抱着惜花跟上。” “可是……”怜蝶有些不放心,谢芜悠却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她也不多作耽搁,话毕便用轻功跃了过去,只是发力方式所限,她的前进的趋势是向外的,只会离塔身越来越远。 眼见着便要从九层高塔上落下了,掠过屋檐时,谢芜悠一掌推向屋顶,借力翻了个身,抬臂握住了那只手。 温热的掌心相触,一股大力将谢芜悠从危险的边缘扯回,因为用力的缘故,谢芜悠的上半身先一步转向了那个人,微笑的面具凝在了脸上,即将说出口的感谢也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刚刚一落地,她便挣开了他的手,仓惶向后退了一步,后腰贴在栏杆上。 那人定定地看着她,眼里含着些许不解,两人便在一种极其怪异的氛围中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移开视线。 “小姐?你还好吗?我们下来了。”怜蝶的声音从房顶上传来。 随即是惜花的惊呼,“等一下,小姐还没答……啊!” 两个身影从檐上落下,谢芜悠这才着急忙慌地去拉,但后仰的角度使不上力,若是真拉住,恐怕会被带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一手扶住了她的腰,将她往内一带,在她的手握住怜蝶的一霎那,另一只手捉住她的上臂,以劲力一扯,这才把怜蝶和惜花拉了进来。 怜蝶落地后立马放开了谢芜悠的手来维持自己和惜花的平衡,谢芜悠的一边身子陡然一松,便顺着那人的力道被拉进了怀里,鼻子狠狠磕在那人坚实的胸膛上,忍不住一个闷哼。 那人却像僵住了一样,维持着手在她腰上的动作,久久不能动弹。 “嘶……”看见这个场景的惜花和怜蝶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269章 本王对她一见钟情 惜花和怜蝶手拉着手,视线齐齐黏在面前这个男子身上,舍不得移开来互相对视,但已然知道两人心里有了一致的想法: “真好看,虽然不敬,但真的比李谨生得还好。” 谢芜悠被他困在怀里,羞愤得浑身都在颤抖。 是他,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要在现在出现! 穆沉熙! “放开我!”她哑着嗓子怒吼道。 穆沉熙愣了一愣,耳尖发红,有点无措,以至于身体没能及时做出反应,不想下一刻谢芜悠便再也绷不住情绪,捶着他的胸口大哭: “混蛋!放开我呀!” 穆沉熙连忙松开了手臂,连连说抱歉,谢芜悠却依旧闷头捶打着他的胸膛,不住打着哭嗝,将他平整的衣襟揪得皱皱巴巴,还把眼泪鼻涕蹭在他的身上。 惜花和怜蝶忙上前赔罪:“恩人见谅,我家小姐平日不是这样的,只是她刚刚丧夫,情绪不是很稳定。” “无妨。”穆沉熙点点头,任由谢芜悠胡乱发泄情绪,等她哭够了,才猛地推开他的身子,转身便往塔里走。 “且慢!”穆沉熙忙出言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谢芜悠已然推开了房门,一脚踏了进去,什么东西迎面冲来,她身上的巫力立马外放阻挡,将那东西击倒在地,但力量的余波层层扩散,屋内穿来浪潮般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谢芜悠愣住了,还没来得及道歉,便被穆沉熙一把拉出了房间,紧紧关上门,然后按开了墙上的一个开关。 “没事,小损失。”穆沉熙安抚一笑,那笑容比阳光还灿烂,额上却有一层细细的汗珠。 “对不住,非常对不住。”谢芜悠捂住了脸,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无妨,我带三位下去。”穆沉熙擦了擦额上的汗。 谢芜悠面对着房门,隐约听见里面有蟾蜍的叫声,为难道: “可这房间还能进去吗?” 穆沉熙斟酌着道:“其实楼梯在屋外,顺着露台绕到后面便是。” 谢芜悠木着脸默了默,本着这人上辈子欠她的以及日后不要再见的想法,冷漠道: “好,请留步,我们自己下去便好。” “可能不行,夫人往下面看看。”穆沉熙指了指塔下。 谢芜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下去,只觉得眼前发晕,楼下的围观百姓是没了,但密密麻麻围满了披坚执锐的士兵,皆看着她们所在的方位如临大敌。 她朝穆沉熙福了福身:“有劳了。” 四人刚刚下到八楼,便被一群忧心忡忡的蛊师围住了,为首的老者紧紧拉着穆沉熙的袖子,颤声道: “到底怎么了?您为什么要放蟾蜍,珍品蛊还好吗?” 穆沉熙拍了拍他的手背,宽慰道: “无妨,蟾蜍放的及时,应该都能处理掉,不会有大乱子,以后再养……秦老!您还好吗?” 话说一半,那老者便晕了过去,身后的中年人忙抱住他,给他种了一只黑色的蛊虫,刚毅的脸上亦是一脸悲色: “那都是国宝啊!好多都绝种了,怎么养啊?” 哀凄的气氛感染了所有人,八层塔响起了很多道压抑的哭声。 穆沉熙尴尬地四处赔笑:“会有办法的。” 谢芜悠也双腿一软,险些要站不住,幸而有惜花和怜蝶一坐一右及时架住了她。 “小姐,你还好吗?”惜花面露担忧。 “腿……腿有点软。” 蛊师们的视线落在她们身上,秦老睁开了血红的眼睛,灼灼地看着谢芜悠: “王爷,她们是谁?到底刚刚发生了什么?” “是呀,九层蛊塔怎么会有旁人?”蛊师们窃窃私语。 见周围人的目光越发不善,穆沉熙压了压唇角,轻道了一声:“皇室机密。” 置疑的声音突然停下了,众蛊师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穆沉熙趁机来到谢芜悠身边,轻道了句“得罪”,迅速把她打横抱起,快步走下了楼梯。 谢芜悠本该挣开他下来,但一举毁掉澜国国宝的事情过于惊悚,再加上每层蛊塔的人都在打量她,楼下还有那么多官兵在等着问罪……想想便忍不住脚趾抓地,只能紧紧捂住脸,在穆沉熙怀里装死。 她前一夜又是彻夜未眠,许是原地去世的想法过于强烈,她竟然就这么在穆沉熙的怀里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下意识地往那人怀里蹭了蹭,还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男子的身形一僵,走路的步子更稳了些,嘴角轻轻悄悄向上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王爷,她……”官兵首领提剑上前,看着他怀里的谢芜悠欲言又止。 “本王来解决便好。”穆沉熙肃然道,俨然一副已然将妖女降服的派头。 如果他的声音不故意放轻的话…… “是。”官兵躬身行了一礼,话里透着坚定,但音量却小得可怜。 穆沉熙满意地点点头,抱着谢芜悠径直走进了自家王府——便在蛊塔附近。 百姓和官兵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齐齐屏住了呼吸。 穆王爷何时这么亲近过一个女子? 等等,重点好像不是这个,那凭空出现在蛊塔顶端的女子究竟是谁? 王府守卫皆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人物,在穆沉熙身后轻轻关上门,便板着脸转过身将王府护得密不透风,隔绝了所有不善的目光。 谢芜悠睡得香甜,惜花和怜蝶没了主心骨,只能跟在穆沉熙身后,战战兢兢地进了穆王府。 这处府邸气派在外,内里却是雅致精巧,有中原园林的美感,没有金砖玉瓦的铺张,却无处没有韵味,总之十分赏心悦目。 穆沉熙将谢芜悠抱入房中,轻轻放在床上,正要退开时,谢芜悠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眼角流下两滴泪。 穆沉熙“为难”地看向怜蝶,正“不得不”坐下的时候,怜蝶却木着脸走过来,轻声说了一句“冒犯”,说罢便拿着剪刀手起刀落剪了他的衣角,然后紧紧抓住衣角的另一边,代替他坐在了床边。 穆沉熙只能穿着狼狈的衣服灰溜溜地出了房门,轻轻关上,转身对上了惜花打量的目光。 对方指着远处做了个请的动作,穆沉熙额首,与她一道步入了院外的凉亭。 惜花看着他残破的衣角,躬身行了个礼:“王爷见谅,我们失礼太多,不可再麻烦您在屋内陪着我家小姐。” 虽然显而易见他并不嫌麻烦。 惜花继续道:“我家小姐因为丧夫之痛,已经多日没睡个好觉,事有轻重,在我们看来,小姐能睡着便是最大的事,所以这一路上多有失礼,请王爷恕罪。” 穆沉熙忙扶她起来:“无妨,我看你家小姐用的巫术,想必便是翟氏新任巫女谢芜悠,我二人父母颇有渊源,我又在前不久承了她的救命之恩,因此该看顾你们。” “救命之恩?”惜花不解地看向他。 穆沉熙摇了摇头,答得一脸认真:“此事先不提,我对你家小姐一见钟情,不想让她觉得我是因为救命之恩才想照顾她。” “哦,原来如此。”惜花点点头,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又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 “啊?” 澜国男子都如此直接的吗? “小姐的夫君刚刚去世,她还没出丧!”惜花惊呼。 穆沉熙神情认真:“我可以陪她,亦可以等她,我心里欢喜她,便愿待她好,哪怕她不愿意回应。” “可您才见了小姐一面!”惜花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儿时见过,梦里亦见过,如今再见,一见倾心。” 惜花一抖,“我倒不知该不该告诉小姐了。” 穆沉熙勾了勾唇角,朝她抱了个拳:“姑娘自己定夺,只是怕是会吓着她,平白生了抗拒之心。” 惜花咬紧了唇瓣,双手紧紧交握,原地打了几个转,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穆沉熙的眼睛正色道: “好,我便瞒小姐一次,她不能一生沉浸在痛苦里,希望王爷能成为她的光亮。” 穆沉熙笑道:“定不负姑娘所托。” 他脚步轻快地走离了凉亭,走着走着便用轻功跃了起来,一路飞回了自己院子。 他冲进书房,手脚迅速地将墙上密密麻麻的画收了起来,全部锁进了屋角的箱子里。 画上人物皆为一人,那女子清丽绝伦,笑靥如花,眉宇间带着一股子朝气,正是谢芜悠。 他拍了拍手,面上的笑意根本压不住,终是忍不住,原地跳了几步。 “王……爷?”罗飞小跑到门口,见到这个场景差点没刹住步子。 一瞬之间,穆沉熙已然高坐堂上,沉声吩咐道: “那日去过十阵山的,包括你和两位小姐,都速速离开元化府。” 罗飞抱拳俯首:“是。” 第270章 教他讨厌她 北境皆知澜国郡王穆沉熙画技惊世,但在澜国,他最为人推崇的,却是蛊术。 澜国尚蛊,定为官学,其都城元化府,处处可见九层蛊塔,层层分明,养的都是不同平阶的蛊虫。 而穆沉熙天纵奇才,在这方面的造诣,说是冠绝澜国也不为过。 且他也早就不是郡王,而是王爷。 但就是这样一个位高权重,蛊术精绝的人,却在朝野凭空消失了有一年之久。 外人众说纷纭,穆王府大门紧闭,对外只说王爷在闭关炼蛊,暂不与外界交游。 澜国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各方势力都在虎视眈眈,想争着从穆王府这块没有根基的肥肉上狠狠撕下一块,吞吃入腹。 权力场的争斗便是如此,自古从未停止过。 所以对于穆王府而言,最要紧的事便是,捂住穆沉熙突染重疾的真相! 穆沉熙其实并没有闭关炼蛊,而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一睡不醒,只能靠蛊虫续命。 道士、高僧、神医、大蛊师……穆王府的人都求过了,却都束手无策。 道士和高僧的说法倒是一致,说他是失了魂,但他们都用各自的方法招过魂,无一成功。 后来,有人提醒他们,或许在澜国,还是要靠巫术。 僧道做不到的,可能巫女能做到。 但澜国历经巫变,早已没了巫女,如今圣上开明,说要保护巫族传承,倒也涌出来了一批“巫族传人”,只是多为招摇撞骗之辈。 茫茫天下,可能已经没有真正的巫女了。 几经辗转,穆王府的人才查到,在十阵山还有一位老妪以巫族正统自居,而当年巫变时,的确是有核心人物暗中操作,才得以保下了她的性命。 穆沉熙的两位义妹立马前往十阵山,亲自求巫女帮忙,幸而也得了一张招魂的符咒,按巫女的方法用下后,果然起了效果,第二日穆沉熙便睁开了眼睛,泪水打湿了枕头。 一年的卧床让他声音嘶哑,四肢无力,他狼狈地滚下床,红着眼不断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 等他清醒后,却已不记得这一茬,只隐隐记得自己的魂魄去了一个孤岛,睁开眼时记忆全无,还披着满身的鳞片啃着一条活鱼,可能是夺了一只妖怪的舍。 奇的是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还记得要去望月城找谢芜悠。 这是他儿时许下的承诺,也是支持他在这些年走过黑暗的最光亮的追求。 他未曾见过谢三小姐的真容,只知道她是一只勇敢有义气的猫儿,相逢太早还不通情爱,但他想认识完整的她,和她亲近,起码能成为交心的朋友。 这是他从前的想法。 醒来几个月,日子一天天地回到过去,更多关于夺舍的记忆被想起,作为妖怪李谨时,他好像真的去望月城找过谢芜悠,不过不是为了承诺,而是认为对方知道自己变成妖怪的真相。 然后他结识了一位翟巫女,后来也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是谢御史府里的三小姐。 回忆到这里后,穆沉熙心里涌起一阵狂喜,酥麻的感觉充盈心头,谢三小姐不就是谢芜悠?原来他会喜欢的,一直都只有一个她而已。 李谨的情感从灵魂深处冒出来,带着如海一般深沉的对谢芜悠的倾慕和爱意,他夜不能寐,执笔画下她的样子,如痴如醉。 他目前能想起来的部分是,李谨因为自己的身份压抑着爱意,而谢芜悠却只是怕他,想来是发现了他身上的妖气。 谢芜悠不喜欢他,而他却也只能被迫疏远她,将这份感情压在心里,给她一份安宁。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想来后面不会再有什么进展,许是没有再见过了。 如今他回到了穆沉熙的躯壳里,已然没有什么顾忌,她虽然已嫁作人妇,但对方已然死了,在他看来已不是两人之间的阻碍。 他们二人本就是娃娃亲,只是各种阴差阳错,才蹉跎至今,如今他既然认定了她,便必要将断了的缘续上,什么事也不能阻拦。 —— 晚上,睡了一日的谢芜悠从床上猛地坐起,花朵般娇艳的面容有些微微扭曲。 她没失魂,所以也没失忆,所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被穆沉熙打横抱起后,睡!着!了! 才三个月,她便忘记了李谨,在旁人身旁感到安心了吗? 谢芜悠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毕竟是前生的丈夫,想必在那个世界也是极其喜欢的,世界有很多,人却只有一个,会互相影响也属正常,所以她会在本能地穆沉熙身边感到踏实,甚至有点喜欢他,依赖他,想与他待在一处。 但这条路,谢芜悠不愿意走,她的心里只装的下一个人,也只想装一个人,至于旁的纷扰,最好通通斩去! 她白皙的面庞隐没在阴影里,半明半暗。 “惜花,怜蝶。”谢芜悠喊道。 “小姐。”两人匆匆披了外衣走进来,看来是一直关注着里面。 谢芜悠正色道:“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我也无颜要什么爵位了,我们现在便回去,有手有脚的,还能饿死不成?” 怜蝶抱拳:“好的,小姐,怜蝶这就收拾。” “小姐三思。”惜花握住了她的手,温声相劝: “您忘了吗?您来此处本就不是为了爵位钱财,而是要查清大老爷和夫人当年的真相,为人子女,孝字当先,如今正是查清真相的好机会,怎能轻言退缩?” 见谢芜悠垂头不语,惜花心知可行,继续道: “至于乱子和过错,您更不用担心,穆王爷已认出您的身份,知晓是故人之女,会帮您解决这件事的。” 谢芜悠猛地抬起头,面露惊恐:“他怎么认出来的?” 惜花想了想,“好像是看您用巫术,便将前后的事情串起来了。” 谢芜悠紧紧咬着唇瓣,低下头思虑,穆沉熙一诺千金不是假的,前世北境千里迢迢他都去了,何况今生她回了澜国?只怕就算躲在十阵山,对方也会追过去,到时她又往哪躲? 惜花说得对,孝字当先,当年穆明心与她父亲谢明诚有生死相托之情,所以就算她与穆沉熙不做夫妻,但只要两人都活着,这关系于情于理都淡不了。 之前是她想岔了,以为躲着穆沉熙便能万事大吉,现在经惜花一提醒,还是只能去面对,而且第一印象何其重要,她今天搞成这样,对方不一定会喜欢自己。 所以,让穆沉熙讨厌她,才是她现在应该做的。 “好,那不走了。”谢芜悠的唇角轻勾,“你们说说,我该怎么做,才会让一个人讨厌?” 怜蝶忙道:“小姐怎么做都不会让人讨厌的!” 惜花看着谢芜悠明显松快些的表情,确认了自己的决定没错,也随之轻松地笑了笑,道: “得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若他平庸,小姐瞧不起他便惹人讨厌;但若是他惊才艳艳,那么小姐得学着普通女子追捧他,甚至缠着他,叫他看见小姐便头疼,自然就讨厌了。” “有理。”谢芜悠点点头,虽然缠着别人她有点做不来,但此事太过重要,她必须要做到,否则她无法面对自己,也无颜再思念李谨。 “明日早上,去问王府的人要些脂粉钗环,还有最漂亮的衣服,越多越好。” “啊?”怜蝶面露惊恐。 “是。”惜花福了福身,面带笑意。 第271章 紧紧抱住她 许是白天睡饱了,谢芜悠夜里没了睡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前几个月不同,那时她是直挺挺地平躺在床上,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惜花来看她,她也没有半分反应,心如一滩死水,风吹过,惊不起半分涟漪。 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穆沉熙的样子,时而是拉住她时温暖的手掌,倏忽又变成了当年初见时落魄却挺拔的背影,渐渐地,今生与前世交错,竟然分不清了,唇齿间似乎有他的温润,耳畔有他带着暖意的吐息。 谢芜悠红着脸坐起来,手足无措地用被子蒙住头,羞愤地想哭,更想痛扁穆沉熙一顿,但又觉得毫无道理,明明人家什么都没做错,她自己在胡思乱想罢了。 手脚迅速地穿上衣服,心乱如麻的谢芜悠想找床琴来弹弹,却恍然惊觉,她已然多时不弹琴了,她的那床落霞还留在北境,都未曾记得要拿到澜国来。 想起落霞,谢芜悠细细地叹了一口气,也难怪惜花她们不拿,那床琴,向来都是胡嬷嬷负责保养的。 如今,也只得叹声物是人非。 她不得不承认,过去三个月,她一心追思李谨,忽略了很多情感和细节,如今被穆沉熙一冲击,竟然跟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都到这一步了,睡觉更是个奢侈的事,谢芜悠索性出了房门,随便走走散心。 听惜花说,这里是穆王府,想来景致不错,逛逛也好。 澜国四季并不分明,总带着种温暖明媚的热情,她混混沌沌地就在的这里过了寒冬,也谈不上什么年关,只记得没能见到雪。 春天的风里都带着花香气,谢芜悠寻着一股幽香闲庭信步,走上了一个曲折的回廊,廊檐上爬着某种藤蔓,开着小小的白花,没有铺天盖地的幽深,倒别具纤细之美,当是常修剪的。 看来穆沉熙是个有些雅趣的人。 是了,前世的时候,司马府也被他安置地繁花似锦,还开了菜园,多了些红尘的烟火气。 哪像她之前见到的,只是金砖玉瓦的富贵堆砌。 心里觉得有趣,谢芜悠的嘴角不自觉打起了弯,她脚步轻快地朝回廊深处走着,是得了意趣,打定主意要看看回廊走到头是什么。 平静的碧湖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澄净之下可窥见嬉戏的游鱼,湖中零散地立着一些石桩,一道挺拔的人影在石桩上闪动,身法轻盈,出拳如电,谢芜悠透着回廊尽头的圆形拱门看出去,恍惚觉得那是一副绝世名画。 她身形踉跄了一下,左脚险些绊了右脚,仓皇转过身想离开,但可走的路只有回廊一条,而走回头路是对这份雅致庭园的不尊重。 且谢芜悠心里是极爱武道的,穆沉熙的拳法颇有机巧,她心里是想试试,但总归是冒昧。 等等,冒昧?那是不是便会惹人讨厌? 谢芜悠眼睛一亮,穆沉熙是文武双全的人中龙凤,心里必然傲气,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冒昧地攻过去逼他接招,若是赢了他必会惹他不快,便能让他更讨厌自己几分。 若是赢不了,她便用巫力强胜,更惹他讨厌。 谢芜悠被自己的机智折服了,见到一旁的桃树开得正盛,枝桠修剪得恰到好处,她福至心灵,二话不说折了开得最盛最好的一枝,粗鲁地剃了旁枝,揉碎了花瓣胡乱扔了一地,还故意留了几朵花提醒穆沉熙这是什么。 看着手里毫无美感的桃枝剑,想到穆沉熙表面温文尔雅,心里怒不可遏的样子,谢芜悠面上笑意更盛,她先对着湖面调整了下表情,挑高眉毛压下嘴角,做出不可一世的样子,直起身子仰高头加强傲气的感觉,然后提气跃了起来,踩着湖水攻了过去。 穆沉熙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已然不知道自己在练哪套拳法,谢芜悠刚来时他就发现了,但是察觉到她的犹豫,便没有立即冲过去,而是装作认真练拳,他倒是真没有表演的心思,因他并不认我她能看上这鄙陋功夫,只是在思索怎么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去找她搭话。 然后他注意到谢芜悠折了桃枝,折完还跟桃树道了歉,当真可爱极了,随后她将桃枝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动作里带着几分急切,处理完又去湖水里照了照,可能是想整理仪容。 他不知她想做什么,但一想到可能与自己有关,脸上便不自觉烧了起来,心尖热闹地雀跃着,动作的不自觉都加快了几倍。 在察觉谢芜悠以桃枝作剑,攻过来要和他对招时,他才知道自己低估了一个人可以快活的极限,那种感觉就是,身体里每一个部分都在快乐地尖叫,他自己这个人却可以瞬间冲上云霄。 穆沉熙脚下的步子都踩不稳了,险些从湿滑的石桩上滑下去,顺势装作被谢芜悠吓到了,肃然的面上表现出惊愕,与谢芜悠的视线对上时,他险些没舍得跃到另一个石桩,而是想将她狠狠揉进怀里。 谢芜悠手上举着桃枝,自己却仰头看着他,眉毛挑高嘴角下压,委屈的样子像是在撒娇,让他的心瞬间化作了一滩水,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立刻把她娶回家。 谢芜悠见他被自己的一击逼得快要落水,心里笑出了声,看来她是可以赢他的,且见他面容惊愕,嘴角微微抽搐,身体气到发颤,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剧烈的情感,心里笃定他肯定恼极了自己的无礼,撑着最后一丝修养才没有骂出声。 穆沉熙的确是在用最后一丝修养苦苦支撑,不过不是压抑着愤怒,而是别的…… 压抑着言语和表情的二人,只能在功夫上见真章,谢芜悠举着桃枝出招迅疾,步步紧逼,穆沉熙闪避的身形逐渐自然,转守为攻,谢芜悠攻势被压制,只能灵活地在他的拳风里游走,桃花在拳风剑雨里零落,飘散了漫天落英。 粉色的花瓣如一场迟来的雪,从二人的发梢肩头上滑落,飘在湖面上,被懵懂的鱼儿亲吻。 谢芜悠斗得酣畅,也暂时忘了控制表情,穆沉熙亦如是,两人轻盈地擦身而过,笑颜落于对方心里,绵延成生根发芽的情丝。 谢芜悠的心尖被这根情丝牵动,酥麻之中带着钝痛,让她狼狈地后撤一步,意识到穆沉熙并没有讨厌她,说不清的烦躁让她脑中发昏,掌心运起巫力,朝他胸口击去。 穆沉熙虽然险些被幸福冲昏理智,但还是察觉到了谢芜悠急切想赢的心,打算顺势故意输给她,便顺势接下这一掌。 哪知这一掌里带着巫力,打在胸膛上,如同一块大石重击,穆沉熙反应不及,被推飞出去几丈远,咚地一声掉进水里。 谢芜悠颤着手愣在了原地,她本只想逼退他让他认输,怎么就打在了他的胸膛上? 强烈的愧疚感让她记忆模糊,已然记不清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越想越觉得好像是普通人承受不了的力道,人的胸膛何其要紧,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谢芜悠立马跳进了水里,在黑暗的水中寻找穆沉熙的身影,她朝着他落水的方向猛滑,竟然还真的看到他漂在水中,对着她直愣愣地一动不动,看着便不大好。 她快速游过去,着急地查看他的情况,他的眼睛似乎是是睁着,眼里有她模糊扭曲的影子。 谢芜悠一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一手运起巫力,估摸着水岸的方向朝斜下方打出一掌,强大的反推力将二人送到岸边,她抱着穆沉熙扑到岸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正想起身看他,却被紧紧搂住了,郎君的怀抱带着炽烈的热度,将她紧紧锁在怀里,似要溶进骨血里。 这一举动刺激到了谢芜悠,太像了,像当初她和李谨逃离平安湖的场景,也像将她从湖里救出来之后,李谨患得患失的拥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和穆沉熙又经历一遍? 热泪从眼眶涌出,谢芜悠挣开穆沉熙的怀抱,不管不顾地跑开,就着湿衣一路飞回自己的院子,穆沉熙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滴着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里是浓浓的伤痛。 落水那一刻,看着水里的谢芜悠,他又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作为李谨时,他与谢芜悠再次重逢过,在醉城经历过很多,狐妖幻境中,两人似乎是两情相悦的,只是各有各的顾忌,后来他从平安湖里救出了落水的她,便如刚刚的场景一样。 当时她被水草缠住,差点气绝,他的心从来没有那么乱过,慌乱地将她救上来,过了很久她才醒,那段时间,他只能一直看着她的脸,每一瞬都如同百年一般漫长,希望与绝望交织的酸楚,让他失了理智,不断放血喂到她的嘴里。 所幸他的血真的有效,她醒了过来,那一刻他觉得生命结束也值了,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 理智回笼,他恨她的冒失,更恨自己无法保护她一辈子,她却只是告诉他与林莯炎的婚事,还请他去喝喜酒。 穆沉熙坐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原来真正的结局竟是这样,她与他有过更美好的回忆,但还是选择了嫁给别人。 他忽然没那么自信了,作为李谨时他与她经历了那么多,都没能让她动心,穆沉熙又比李谨强在哪里,凭什么叫她喜欢,愿意放下深爱的亡夫? 穆沉熙其实是骄傲的,哪怕是最落魄的时候,他也坚信只要自己在便能改变一切,但是在谢芜悠面前,他却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是个讨厌极了的人。 他从来不屑于模仿别人,因为自己便是最好的,可是想到要再次错失谢芜悠,他却有些慌了,她喜欢谁?林莯炎吗?林莯炎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如果他做到了,她是不是能更喜欢他一点? “穆七何在?”穆沉熙冷着神色,沉声唤道。 “是。”一个年轻人从大树上跃下,面上带着笑意:“穆八还说要来救王爷,我就说王爷没事,都是装出来惹美人心疼的。” 穆沉熙挥了挥手,“去办三件事,其一,将混沌七弦琴拿出来,送给谢娘子。其二,给本王找条趁手的长锁,要快。其三,从明日起,本王入城防司任校尉,主巡城之务。” 还没等穆七表现出震惊,穆沉熙却紧接着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刚刚说,装作受伤能惹她心疼,是也不是?” 第272章 相思蛊 谢芜悠回到房中,烦躁地脱下了身上所有衣服,胡乱扔在地上,用巫力蒸干头发,将袭衣往身上一套,便将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精准地踩在她的所有软肋上,轻描淡写地击碎她的伪装,教她的情绪土崩瓦解,而他自个却又永远寻不到错处,看着无辜又可怜。 不对!什么可怜?他哪里值得人可怜了! 明明,他才是被保护起来的那一个,他甚至不知道,他所习以为常的太平,是用谁的命换的! 谁都可以,可是他不行,不然她与李谨的情,便真的和没存在过一样了。 谢芜悠在心里赌咒发誓,同时不断论证着要远离穆沉熙的理由,想着想着,困意竟然又升了起来,不知是思索到哪时,她彻底睡了过去,去梦里继续想了。 次日,清晨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顺着睫毛打下扇子般的影,她眼睫微颤,睁开了琉璃般的眼睛,眼里的微光与昭阳相映,带着些闪亮的希望。 她神清气爽地伸了一个懒腰,却见惜花和怜蝶紧紧贴着房门站着,面上带着些欲言又止的尴尬。 谢芜悠嘟着嘴眯了眯眼,抬手指向怜蝶: “怜蝶先讲,然后惜花补充。” 怜蝶抱了个拳:“回小姐,婢子无能,没能完成您交代的任务,请小姐责罚。” 惜花撞了她一下:“你这不跟没说一样!” 怜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不是怕你没话补充了吗?” “瞧你这样。”惜花嗔了她一眼,秀气福身:“小姐,外面来了约莫二十个侍女,把脂粉钗环衣裙都送来了,还等着伺候小姐洗漱。” “嗯,很好,那咱们也得好好表现。”谢芜悠一拍床板,轻盈地跃起,稳稳落在地上,朝门口大步走去,端得是斗志昂扬: “一定不能给她们留下好印象!” 怜蝶着急忙慌地跟上去,还想再问问谢芜悠自己该怎么做,惜花落在后面,面上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些真心的开怀。 “见过谢娘子,请让我们帮您洗漱。”为首的侍女优雅福身,笑里含着善意,让人心生好感。 “你叫什么名字?”谢芜悠凑过去勾起她的下巴,笑得如同泼皮无赖。 “回娘子,奴婢紫茜。”侍女处变不惊,依旧得体周全。 “太难了,记不住,叫你小紫。”谢芜悠转身往椅子上大大咧咧一坐,还十分不熟练地翘起了二郎腿: “好了,不是要洗漱吗?来,我准备好了。” 紫茜应了声“是”,领着五位侍女来到谢芜悠面前,分别端着水盆,捧着杯子,托盘里装着布巾,还有香料和一个空盆。 谢芜悠像个大老爷一般享受着她们周全的服侍,在她们要退下时,却语气不善地叫住了她们。 “这是干什么去?这盆是银的,杯子剩的可是花瓣上的露水,香料和布巾看着也很值钱,拿都拿来了,哪有用完再收走的道理?” 紫茜嘴角的笑僵了僵,温声道:“谢娘子若不嫌弃,愿意收下它们,我们自然是感到荣幸的。” 谢芜悠露出贪婪的笑:“哈哈哈,我就是这么大度的人,怜蝶,快把东西都收起来,别让小红姑娘她们受累了!” 紫茜:……说好叫我小紫的呢? 她递了个眼神,让五人放下东西退下,面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又唤人拿上来七八件衣服: “请娘子挑选今日穿的衣服,我们服侍您穿好后为您梳妆。” 谢芜悠勾了勾嘴角,走上去粗鲁地将衣服一件件展开来看,一面看还一面啧啧称奇: “唉呀,这料子真好,肯定值不少钱,我该拿到哪卖呢?” 等把所有衣服都祸祸了一遍,她才坐回椅子上,拼命压下上扬的嘴角,故作嫌弃地让惜花把衣服收起来,道: “怎么都这么素?我今天能见到王爷,怎么能穿这么素的衣裳,再去拿几件来!” 紫茜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有些忍不了了,不咸不淡地问她: “娘子不是要为夫守孝吗?” 这话说得颇为逾矩了,但谢芜悠却反而高兴起来,这说明自己已经成功激怒穆王府的人,她一拍桌子,横眉质问: “我守不守孝与你何干?大家心里都明白,非要我说破吗?有你们王爷这么优秀的郎君在,我还守着那死鬼做甚!” 她说这话本是想惹人看轻,教穆沉熙厌烦,毕竟像他一般的男子,应当是最瞧不上这种趋炎附势的女子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当这句话传到穆沉熙耳中后,他捂着脸,险些要高兴地哭出声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见谢芜悠发怒,紫茜忙带着身后的人躬下身:“奴婢有罪,还请娘子息怒,这就去为娘子拿新衣。” 谢芜悠撩了撩头发:“首饰脂粉也要新拿,已经拿过来的就不劳带走了,放这便是。” “是,奴婢们这就去。”紫茜和众侍女忙放下东西,逃也似地跑了。 “哈哈哈,紫茜姑娘怎么这么可爱。”她们一走,谢芜悠便拍着桌子大笑起来,笑完和惜花她们一起收东西。 “小姐,是不是太过了?”怜蝶红着脸道,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臊过。 谢芜悠拍了拍她的肩:“无妨,目的达成就好,反正都是穆王府的东西。” 惜花淡然道:“穆王府怎么了?” 谢芜悠收东西的手一滞,心里慌了一瞬,她为何会这么想?穆沉熙与她不过才认识一天而已。 面对惜花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梗着脖子道:“我亲生父亲和他父亲算一家人,所以我和他算堂亲,所以他的就是我的。” “哦,原来如此呀。”惜花状似随口一问,将所有东西分门别类放好,“这些东西小姐打算怎么处理。” 谢芜悠有些心不在焉了,“等下拿去卖了。” 紫茜她们不多时便带着更多的钗环服饰来了,谢芜悠没了表演的心思,随意挑了一件衣服,一言不发地任她们打扮。 侍女们略微有些惊诧,难道她也知道见好就收,今天就坑穆王府这点东西? 直到打扮好后,谢芜悠才蹙着眉头看着镜子,要求她们再往头上添一倍钗环。 紫茜早就没了脾气,按她的要求处理好后,谢芜悠看着镜中的自己,捏了捏眉心。 这姑娘是怎么做到将这么多钗环插得恰到好处,让人不但看着不艳俗,反而像人间富贵花的? 紫茜后背冒了一层冷汗,这祖宗又在憋什么坏?她的确生得美,美到怎么打扮都是锦上添花,但若是再添钗环,头发可能就盛不起了…… 谢芜悠失落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们再拿些衣服首饰来,不走量我不好卖。” 紫茜斟酌道:“娘子,王府的东西,拿到市井卖是不是不太好?” 谢芜悠没有答她,只是凉凉地掀起眼皮,看着她。 紫茜头皮一麻,连连道歉,“好的,娘子,您开心就好,我们再去拿!” 见对方带着人忙不迭地跑了,谢芜悠汗颜,其实她只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来反驳紫茜了。 幸好错有错招,紫茜误解了她的意思,倒还更惹人讨厌了。 谢芜悠又跃跃欲试了起来,她也是第一次学着惹人讨厌,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惜花和怜蝶看破不说破,那是因为穆王府的人脾气好,怎么都愿意纵着她! 下午,谢芜悠要了辆马车,指挥着仆从将“货物”搬上去,路过院子旁的凉亭时,窥见内里通体漆黑的混沌琴,谢芜悠眼神一亮,忙抛下“财富们”快步走过去,颤抖着手抚过琴弦,情不自禁地弹出一段旋律。 承受着很多道视线,她将琴紧紧抱入怀里:“那些我都可以不要,这个最好,我的了!” 仆从们忙躬下身子:“都是您的!” 谢芜悠快步将琴抱回去,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走之前还是不放心,把怜蝶留下保护它,只带了惜花出去。 此番出来她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进一步惹人讨厌,她的计划是将东西卖个好价钱,再借穆王府的名义四处赊账,让穆沉熙来还钱。 但她没想到,刚刚卖了衣服首饰准备去最大的酒楼吃饭,却见到前面的路被堵的水泄不通,她掀开车帘去看,是穆沉熙带着一群兵在巡街,似乎是想维护治安,然而跟着看他的姑娘太多,竟然成了走到哪堵到哪的祸害。 他俊美的面庞上有一丝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着。 谢芜悠一拍手,表演的机会来了,她定要让穆沉熙亲眼见到她最“迷人”的一面。 她轻盈地跳下车,在惜花欣慰的眼神里故意走到了穆沉熙的视线内,单手撑在生意最好的小摊上,摇了摇满头富贵的首饰,趾高气昂道: “你这小罐子不错,全给本夫人包起来送上马车!” “口封不实,可能不太好包……”摊贩为难道:“再说,这个东西,您要这么多也没用。” 谢芜悠指了指自己的马车:“可识得穆王府?本夫人是穆王爷的贵客,全府的人都敬我三分,你敢不听我的?” 摊贩脸一白:“如果是穆王府,那便更不能卖了,我虽低贱,也以蛊师自称,穆王爷的蛊术天下第一,我怎么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你确定?”谢芜悠挑了挑眉毛,盯得摊贩身上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我确定,不卖就是不卖,死也不!” 啪——谢芜悠猛得拍上桌子,双眼通红,看着十分凶悍,她缓缓俯下身,凑近他咬牙道: “行,不卖就不卖!” 她是真演不下去了,正打算悄悄离开,身后却多了个高大的身躯,轻而易举地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她要,你卖她就是了,顾忌本王做甚?”穆沉熙的声音总是带着些勾人的哑,让人轻而易举软了半边身子。 认出穆沉熙,摊贩的脸红成了煮熟的虾:“王爷……我……这……明明您的更好,我又怎敢……” 穆沉熙越过谢芜悠的肩头,抬臂拿起一个小罐子打开看了看,点头道: “你养的很好,不必妄自菲薄,你又未曾见过我养的,何必看轻自己呢?” 谢芜悠如同被他圈在怀里,紧张地身子都僵了,但还是好奇那是什么东西,拿起一个罐子看进去,笑容僵在脸上。 罐子里面,是一条红色的长虫,如同琉璃般透亮,还带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 好像,相思盈袖。 “这是什么?”谢芜悠的声音在发颤。 摊贩皱紧了眉头:“原来夫人不知道啊,这是相思蛊,一人戴一条就行了,能吸引同样戴了的异性来相看,是结缘用的。” “无妨,你若喜欢,都带回去便是了。”穆沉熙温声道。 谢芜悠猛地将罐子放在桌上,双眼红得可怕:“我不要,我一条都不要,别让我再见到它们了!” “好,那就不要。”穆沉熙的眼里闪过几分无措,眼见谢芜悠要走,心里乱成了麻,想起今早的准备,突然捂着胸口,躬身开始脆弱地咳嗽。 正打算遁走的谢芜悠身形一滞,想到昨晚自己做的事,愧疚地看向穆沉熙。 不会真打坏了?他可是她穆伯父的儿子呀!若真有个好歹,她以后如何自处? 穆七从侍卫中跑出来,颇为浮夸道: “唉,王爷,就劝您好好养伤,不要出来巡城,您偏不听,说什么城防安全大于天,只有您的长索能震慑宵小,您何时才能顾忌一下自己,您不知道自己的内伤有多重吗?” 说罢还故意拍了拍他腰间的长索,唯恐谢芜悠看不到一样。 谢芜悠一听真的伤了,心里慌得不行,忙扯住他的手腕子道:“你受了内伤?我能治呀,走,跟我回去治伤。” “我没事,别听他瞎说,我得先巡完城。”穆沉熙从腰间解下长索,拈在手心:“这条索是我抓捕可疑之人的利器,是城防人代代相传的精神,我不忍辜负。” 谢芜悠一愣,原来穆沉熙这么醉心城防安全吗? 还将这份精神寄托在一条长索上? 谢芜悠又想起自己惹他讨厌的初心来,决定趁机做点什么。 她从他手里拿过长索,指尖相触时,双方心跳均漏了一拍,谢芜悠状若无事地低头,将巫力贯到长索上,然后,生生震断。 她故作惋惜:“唉,这利器不行呀,精神也别守得好,既然你没事,那也别巡城了,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好好陪我逛逛,尽尽地主之谊不是?” 围观百姓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孩当真胆大,竟然敢让穆王爷放下引为使命的大事,陪她一个女流之辈逗乐子。 还说巡城没有意义? 她完了! 穆沉熙看着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双眼略红,喉结微动,伸出另一只手将腰间刚刚戴上的令牌取下,丢给穆七: “本王怠慢了贵客,太失礼了,这校尉不当也罢,你去帮本王辞了。” 谢芜悠:??? 穆七:哦…… 众百姓:啊? 第273章 他有没有这个福气 谢芜悠一噎,问他:“你的伤真没事?” 穆沉熙顿了顿,这个问题着实不好答,和谢芜悠逛街以及惹她心疼,他哪头都想要。 “无妨,我底子好,没什么大碍,你想去哪逛?”穆沉熙略微挺直了脊背,展现出自己坚实的体魄,虽然想得到她的关注,但他更不想给她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 他想护着她,成为她的依靠,就算不能娶她为妻,也要成为她最信赖的朋友。 为了这个目的,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谢芜悠打量着他的神色,心里揣摩不透他的意思,但据赵歆描述,穆明心是极重信义的人,穆沉熙想来也不会差,她作为故旧之女孤身来到澜国,他也许真的是心甘情愿地要全她所求。 如此,倒是她小人做派了。 她羞愧地垂下眼,恰好与相思蛊对上,浓重的酸楚再次漫上心头,强压下落荒而逃的想法,她抬起眼,对着穆沉熙绽开一抹笑意: “好呀,劳烦穆王爷先换身衣服。” 谢芜悠今天被细细上了妆,发上簪了不少华贵的发饰,身上穿着一条胭脂红的长裙,美得不似人间颜色,她这一笑,穆沉熙的呼吸都被夺走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的样子永远镌刻心尖。 “好。”他答道,声音哑得厉害。 谢芜悠眉眼更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朝他迫近了一寸: “那芜悠就在这个茶楼等王爷了,王爷可要快些。” 穆沉熙看着她嫣红的唇瓣,眼神一暗,颇为狼狈地后退一步,应了声好。 谢芜悠朝他福了福身,转身便进了茶楼,要了最好的雅间。 进入雅间,还未落座,她便将最好的茶点了一遍,让人家全部煮在一起,但价格一定要叠加,越贵越好。 茶师怪异地看着她,扭头便走了,一个小厮赔着罪走进来,笑着问他来煮茶行不行? 看来是没有茶师愿意接这种辱茶的客人了。 谢芜悠点了点头,道:“记穆王爷账上。” 小厮连连点头,忙不迭下去准备了。 谢芜悠想清楚了,穆家人的高义她很钦慕,但是对待穆沉熙绝不能等闲视之,因为她要逃开的,是两人宿命般的姻缘。 所以,她必须继续惹他讨厌,做什么都可以。 她悄悄移到窗边,轻盈地翻出去,迅捷地没入一个小巷里,与马车边的惜花对了个眼神。 她要让穆沉熙扑个空,并且被茶楼逼着结账,然后哪里都找不到她。 想想,就觉得很讨厌。 惜花淡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转身上了马车,让车夫把车驾回王府。 谢芜悠扒在墙边,颇有些雀跃道:“惜花变聪明了不少。” “惜花姑娘自然是聪明的。” 一道同样带着笑意的声线从上方传来,将谢芜悠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微微侧头,像见了鬼一般看着穆沉熙那张俊脸,身形一个踉跄,被穆沉熙眼疾手快地揽住了腰。 “王爷……真快。”谢芜悠忘了挣脱,尴尬道。 穆沉熙不自然地看向一边,耳尖微微发红: “也不是什么事都快……这是怕娘子久等。” 谢芜悠不幸地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猛地推开他,羞窘地后退了几步。 气氛有些许尴尬,直到茶楼老板带着一群人围了过来。 “穆王爷。”老板脸上带着笑,俯身恭敬地行下一礼。 “唉呀,抱歉,我刚刚点了一些茶,但是身上没带银子,能否请王爷帮忙……”谢芜悠旋身躲在穆沉熙的身后,抓着他宽大的袖摆,声音里带着做作的撒娇。 穆沉熙的脊背一僵,谢芜悠心里暗自得意,定然是被她恶心到了。 还没等穆沉熙说什么,茶楼老板就赶忙迎上来,手里还提着一大包茶: “不敢不敢,如何能要王爷的银子,娘子来是我们的福气,这些茶叶还请收下,是按娘子的喜好混好的。” “这感情好呀,多谢老板了。”穆沉熙还未开口,谢芜悠便赶忙凑过去接过茶叶,还替他应承道: “老板君子之风,谈钱倒俗了,穆王爷丹青不错,不如让他赠您几幅画做镇店之宝?” 老板闻言大喜,但也不明情况,只是悄悄打量穆沉熙的脸色。 穆沉熙却是温柔地看向谢芜悠,“也好,送几幅?” 谢芜悠没想到他的性情竟然温和到如此地步,只得继续作妖: “既然收了三袋茶,便送三幅,现画的比较有诚意。” 穆沉熙脸上笑意不变,“虽是那样没错,但我今日最要紧的是陪着娘子你,若要我现画,可能得劳你在旁等着。” 谢芜悠的下一句都想好,便是“你先画,我自己去逛了。”此番却被他反将了一军,想到画画太耽搁时间,只得悻悻然道: “天色不早了,还是算了。” 穆沉熙点点头,唤了穆七出来,让他带着老板去穆王府取画,顺便把谢芜悠的宝贝混合茶叶带了回去。 看着几人走后,谢芜悠又心生一计,眉毛拧在一起,对他道: “王爷好大的排场,明面上看着一个人,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暗卫跟着我们,也忒不自在,我看不如早些回去来的安生。” “没人了,只有穆七。”穆沉熙看她的眼里有光,让谢芜悠心里一悸。 “哦。”谢芜悠低下头,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接下来,她让穆沉熙见识到了女子的实力。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穆沉熙的手臂上便挂满了谢芜悠买的各类物件,背上还背了个盒子,是她买的瓷器。 自然,用的都是穆沉熙的钱,谢芜悠把他的钱袋捏在手里,兴致勃勃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两人的面上都盖着谢芜悠新买的面具,因为商贩见是穆沉熙都不愿意收钱,谢芜悠无意坑害别人,便遮去了两人的身份。 谢芜悠又买了一些首饰塞进穆沉熙怀里,娇声道:“王爷,芜悠还有好多想买的,可是您这钱好像不太够了呀!” 穆沉熙艰难地从盒子后探出头,道:“左边。” 谢芜悠看向左边,是一个钱庄。 “这是我家的,你要多少,进去拿就好。” 谢芜悠如遭雷击,是她低估了穆沉熙的富裕,也知道了自己有多么可笑,竟然想通过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式惹他讨厌。 她自以为十分厉害的挑衅,到了穆沉熙这里,都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没有力道。 “咳咳咳……”穆沉熙虚弱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谢芜悠忙放下思绪,凑过去看他。 “你没事?把东西放钱庄,让他们送回去就好。”谢芜悠从手上拿过几个盒子,率先一步进了钱庄。 穆沉熙唇角微勾,紧跟在她身后,顺着她把东西放下。 “我帮你看看,我那一掌带了巫力,别留下病根。”谢芜悠扯下他的面具,那还是她亲手给戴上的,他太高了,她踮着脚还系得歪歪扭扭。 钱庄的人忙跑出来行礼,谢芜悠问他们要了一间厢房,拉着穆沉熙冲了进去,还紧紧关上了门。 当热烈的阳光被挡在门外时,谢芜悠才身子一僵,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心里默念着巫女眼中无男女,她木然转过身,冷脸吩咐道: “把衣裳解开,我看看你胸前。” 穆沉熙隐没在黑暗里的面色红得不像话,呼吸都紧促了几分。 谢芜悠自然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心想打蛇打七寸,这次必然能成,便硬着头皮冲上去,粗鲁地扯他的腰封。 北境男子的衣服多为窄袖劲装,澜国却效法魏晋,着广袖长衫,穆沉熙穿铠甲时英姿飒爽,穿长衫时又俊秀温润,身形高大瘦削,如松竹般挺拔,像尊遥不可及的神,然而现时他却颤着身子,手足无措地推拒着谢芜悠作乱的手,像个被欺负的小媳妇。 只因长衫有个特点,腰封一松,便容易顺着领口扯开了。 谢芜悠只觉得自己找到了他的软肋,心头的愁云顷刻散了,又恢复了之前的德行,出其不意地捧住他的脸,用闪着红光的眼与他对视,穆沉熙知晓有诈,但还是没舍得闭上眼,两人目光相触,眸光渐远,都望进了对方的心里,一个看到了伤痛,一个看见了情意。 谢芜悠定住了他,自己却也迷茫地后退了几步,为何在刚刚那一瞬,她恍惚在他身上看见了李谨的影子,看见了只有李谨眼里才能见到的爱意。 定然是别的世界的影响。 谢芜悠这么告诉自己,垂头毫无障碍地扒开了他的腰封,将他的前襟扒开,为了更惹他讨厌,还扯断了中衣的系带。 目光触及他结实有力的肌肉,谢芜悠的脸不自觉红了,她忍着羞意将他被击中的位置扒开,竟然看见了一个紫红色的手掌印。 她轻轻倒吸一口凉气,颤着手贴上去比对,竟然和自己的手完美对上,看来正是她留下的。 “我……我,想赢,所以,用巫力暗算你,才搞成这样的。”谢芜悠话都说不利索了,还不忘继续惹他讨厌。 穆沉熙大概想说什么,可惜说不出来。 “我帮你看看有没有内伤。”谢芜悠用发着红光的手贴上去,以巫力探查他的周身气血,诡异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会这样,我查不出问题。”谢芜悠眼里闪过些无措,又看向他,解了定身。 穆沉熙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红着脸朝后面退了几步。 “你自己有什么感觉吗?”谢芜悠现在更在意自己有没有闯祸。 “……胸口有点闷,喉口发痒,咳嗽时会牵扯着疼。”穆沉熙作为蛊师,对于医理也是十分精通的,因此杜撰起症状来还是成套的。 谢芜悠不疑有它,以为穆沉熙真的有什么大问题,立马红了眼眶,扯着他衣袖道: “你找最厉害的大夫看看,或者你自己用蛊虫治疗试试,别不当一回事。” 穆沉熙又咳嗽了两声,脆弱道:“我都看过了,都无大碍,可能是我臆想出的症状。”他这话也算半真半假。 谢芜悠蹙起了眉头:“怎么会?那么明显的手掌印,许是因为你内里深厚,掩盖了,若是淤血伏在隐秘的地方,以后必成大患!” 穆沉熙心虚地低下头,症状是他编的,掌印是他用蛊虫造的,这下看来不好收场了。 “那,我该如何是好?” 谢芜悠来回踱步,最终重重一拍手:“我为你用巫力疏通血脉,我不信一遍一遍通,还能有地方藏淤血!” 穆沉熙强压下要上扬的嘴角,故意蹙起了眉: “那要多久才能治好?” “最慢半年,你放心,我会负责的。”谢芜悠垂着头,神情有些失落。 她好像,把事情越做越糟了。 穆沉熙忙躬身行下一礼:“那就有劳谢娘子,我身上可能有不少这种暗伤,熙此番真是承娘子大恩了。” 这话说得人十分熨贴,既是原谅了谢芜悠的过失,又减少了她的负罪感,更重要的是,因着还有其他“暗伤”,谢芜悠对他的治疗,可能得越长越好,算是把她绑住了。 谢芜悠觉出了一点味道,但又找不到对方绑着自己的理由,只能理解成他人太过良善,只想让她不内疚。 她承认自己败了,看着他认真道: “穆沉熙,就没有什么事是能让你生气,什么人是能让你厌恶的吗?” 她这话一说,穆沉熙突然明白了,她此前种种举动的目的,好像都是要让他生气,从而讨厌她,离她远一点。 她,讨厌自己。 这个事实让他感觉胸口钝痛,收到谢芜悠疑惑地目光,他狼狈地错开眼,不答反问: “熙也想问谢娘子,有什么事可以让你高兴……什么人能让你喜欢?” “不会有了,这个世界都不会再有了。”谢芜悠惨淡一笑,“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归仁矣,芜悠真心佩服,只恨自己才疏学浅,无法知行合一,反而在王爷面前闹笑话了。” 穆沉熙自嘲一笑,她误会了,他也没成圣贤,只是太喜欢她了而已。 闹笑话的不是她,是他像个笑话。 “我为王爷疏通经脉,还请再褪下衣物。”短暂的沉默后,谢芜悠指了指一旁的软塌。 “先回去,今日谢娘子受累了。”穆沉熙紧了紧拳头,他又何尝诓骗过别人?见她认真坦荡,更显得他下作,可他又哪里舍得告诉她真相? 只要能留着她便好。 谢芜悠不知他心中难受,只觉得他是不好意思,她今天闹得也有点过,便没有勉强,顺从地随他回去了。 钱庄为两人准备了马车,谢芜悠和自己买的东西待在车里,穆沉熙戴着面具在前面打马,一路无话。 夜里,谢芜悠躺在床上,愈发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是没有发生的事情,她为何又一定觉得,她会和穆沉熙在一处呢? 还平白闹出一堆笑话。 或许对方,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竟然有些别样的酸楚。 她赤着脚下床,从买的东西里翻出一个小罐子。 打开罐子,红色的蛊虫爬出来,乖顺地缠在她的手腕上。 这只相思蛊她后来再别的摊位买的,穆沉熙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什么都没说。 但她却狼狈地觉得,他好像什么都懂。 摸着相思蛊身上盈润的光,谢芜悠伏下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里淌下两行泪。 闭上眼,她恍惚梦到了她头一次去李谨家里的那个晚上。 她枕在他怀里,听他沉沉的声线在胸腔震动。 他问,若他负了她,她会如何? 她说她会忘了她,找个更好的郎君嫁了。 他又问,若他没有负她,是个误会。 她说,误会不误会的,她不念着他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除非换张脸,和别人公平竞争,但不能让她发现,他就是那个负心汉。 可那只是吓他的,她哪里舍得不念着他,和旁人在一起呢? 迷糊间,李谨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抱到了床上,盖好被子。 他坐在她的床榻边,呆呆地看了她很久。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负了你,当初戏言,竟然成真。” 谢芜悠想摇头,想告诉他,他没有负她,她也不怪他,更是时刻念着他。 “忘了我也好,重新开始。”他发出一声轻叹。 谢芜悠想抬起沉重的眼皮,告诉他自己没忘,可是她只是在梦境里挣扎,触碰不到现实。 直到那人消失,再也不见。 谢芜悠也在梦境越沉越深,无法握住那双近在咫尺的手。 穆沉熙站在门外,看着月亮发愣。 他又想起来一些东西,回忆停在了那个晚上,他对谢芜悠半真半假的询问。 他不是戏言,只是想知道,没了他,谢芜悠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她可以。 他知道,自己之后终究会推开她,可能是用绝情蛊,甚至是接近旁的女子。 因为他不会沉溺于短暂的欢愉,许给她一个风雨飘摇的未来。 他给了她相思盈袖,所以她才讨厌相思蛊,这是李谨负了她的证据。 这段回忆里,最好的消息便是,她真心喜欢过李谨。 如今,他身子换了,身份也换了,倒是与当初的设想不谋而合。 只看他,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第274章 紫茜的知音 “紫茜姐姐,你怎么才回来?” 紫茜关上门,眉间似有忧色: “王爷在东院站到现在,何姑姑说到底没有名分,我们得陪在旁边随侍。” 南湘给她倒了一杯茶,笑道:“既然分过去了,怎么不安排在那边住,更好照应不是?” “不行的,王爷亲自吩咐的,怕谢娘子不自在。”紫茜握着茶杯,脊背僵硬地坐在桌边。 南湘坐在她旁边托着下巴,脸上攀上两朵红云:“咱们王爷神仙般的人物,若是谢娘子知道他是以王妃仪仗来待她,指不定多高兴呢!” “她……”紫茜抿了抿唇,低下了头。 “怎么了?”南湘被勾起了兴趣,握住了她的手。 “不行的,王府有规矩,不可以妄议贵人。”紫茜抽出手捂着胸口,眼里泛起一层薄雾:“可我憋的难受。” “姐姐……”南湘悻悻地看着她,连衣都不宽,拖了鞋就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隐隐还能听到指甲在床板上抠的声音。 南湘抖了抖眉毛,能把紫茜为难成这样,这谢娘子是有多……啊,不行,不能议论主子。 “姐姐,我去跟何姑姑说,明日我去。”南湘有些心软。 床上的人顷刻出现在面前,紧紧握住南湘的手: “好姑娘,你是我一辈子的妹妹!” —— 次日,南湘怀揣着忐忑的心带着比昨天多一倍的衣裳首饰来到东院,却见谢芜悠已然自己收拾好了,端坐在窗边看书。 她又换上了自己的一身稿素,未施粉黛,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南湘一个女子都看得有些痴,谢芜悠皓腕似雪,手边放着一张素笺,将一句话写了三遍,晕染开淡淡的墨香。 “子不语怪、力、乱、神。” 南湘有些疑惑,谢娘子不是巫女吗?学的便是怪神之术,又如何不语呢? 谢芜悠发现了南湘她们,忙站起来,额首致意: “你们别担心,是我自己醒得早,你们来得够早了,我身边的丫头都还没起呢。” “多谢谢娘子,是我们不对。”南湘只顾着看美人,都快忘了自己会受罚,谢芜悠这算是给了她们一条生路。 谢芜悠见南湘眼生,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昨日好像没见你,紫茜姑娘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奴婢南湘,紫茜姐姐无事,是奴婢自己仰慕娘子风采,特地与姐姐换了来看看。” 谢芜悠反应过来紫茜是被自己吓着了,心里好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银票,递给南湘: “梳妆就不必了,劳南湘姑娘两件事,这钱是我问王爷借的,劳烦归到库房里。以及麻烦帮我们弄些吃食来。” “娘子客气了。”南湘忙接过银票,亲自收好,又立马安排人传膳。 午休回到寝舍时,紫茜激动地跑出来抓紧她的手,眼含期许: “怎么样?是不是有很多话想说却不能说?明白姐姐的感受了吗?” 南湘沉醉在谢芜悠春风般和煦的温柔里,红着脸点了点头。 紫茜流下泪来,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 第275章 一个尴尬的梦 谢芜悠确实已经放弃了惹他讨厌的计划,因为她今天早上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她不知为何,笃定地认为穆沉熙对自己情根深种,在深思熟虑后决定和他说清楚。 湖畔的桃花开得正盛,穆沉熙长身而立,看她的眸子里似有春水般的情意,她不自在地扭过头,道: “穆沉熙,我忘不了先夫,你别再喜欢我了。” 穆沉熙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她没注意,继续说着: “你是个很好的人,一定有很多很好的小娘子倾心于你,你又何必耽误在我一个寡妇身上呢?” “你说得有理。”穆沉熙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对娘子没有那种想法。” 谢芜悠如遭雷击,身形都踉跄了几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羞窘道: “是……是吗?可是,前世,明明……” 穆沉熙如往常一般温和一笑:“你不知道吗?前世也是你缠磨于我,才有那么一段姻缘的。” 话音刚落,周遭景色便变了,她看见自己拉着易容成孟谦的穆沉熙,红着眼睛道: “我不管你喜欢谁,总之预见之境里是你,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穆沉熙十分为难且勉强地点了点头。 谢芜悠是被尬醒的。 彼时天光未亮,她觉得胸口仿佛堵了一口郁气,闷得难受,甚至想去预见之境再看看,弄清楚真相是不是那样。 她盘腿入定,心法都行了一半了,却陡然被一盆冷水浇醒了。 她在做什么? 无论是与孟谦定亲,后来试探李谨胸口有无朱砂痣,再到如今在穆王府出丑,都是因为预见之境。 如此迷信预见之境的她,和被空蛊惑的信徒又有什么区别。 她找来一张纸,写下:“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是她的老师教她的,当初去往醉城的路上,她见胡素云愁眉紧锁,看着这句话的眼神有一些迷茫。 她说要远离李谨,胡素云还将这句话给她看,眼里似有乞求。 假如她当初将这句话看进去了,心无挂碍地和李谨相处,是不是胡嬷嬷也能释然,不再相信空的鬼话? 那么后来的所有事情,想必都不会发生。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是说夫子不承认鬼神的存在,只是儒家子弟,心不会为它们干扰而已。 他们直道而行,修持本心,以礼待人,不会受前世今生以及吉凶的影响。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便是如此。 谢芜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翻出《论语》来看,将这句话又写了两遍。 每一遍,都有不同的理解。 笔法也有所不同。 如同眼前的迷雾被拨开,她看见了,一直被她忽略的真相。 第276章 风暴前的寂静 “是贵人啊,快里面请。” 人来人往的茶楼门口,胖老板老板笑眯眯地迎到谢芜悠面前,躬身请她进去。 “先生慢忙,我今日不喝茶。”谢芜悠朝他福身。 “不敢不敢,贵人于我们茶楼有恩,愿意用我们这粗陋茶水解渴是我们的荣幸,钱我们也是万万不敢收的。”老板坚持拉她去楼上的雅间,谢芜悠正想着如何推脱,眼神却被大厅内的拥挤情形吸引了。 “老板,请问这是?” 老板擦了擦眼角的浊泪:“还得感谢贵人,三幅穆王爷的真迹,放眼整个元化府也没有哪个店里有啊!” “是,是吗?”谢芜悠有些汗颜,她好像无意间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能看看吗?”她想起此行的目的,问道。 “自然可以,贵人雅间坐,我们为您拿上来。”老板依旧不放弃为她安排雅间,谢芜悠推脱不掉,只能跟着一个小厮上了楼。 老板差人去拿画,谢芜悠隐隐听见下方陷入了混乱…… 她紧了紧手指,心里更有些忐忑。 一名茶师木这脸走上来,不情不愿地给她烹了一壶十全十美混合茶。 当颜色诡异的茶汤出现在面前时,谢芜悠的眉毛微抽,艰难地喝了一口。 苦涩又无回甘,当真是极品。 她想对老师说,是她错了,她不该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的。 如今这般,当真是苦果自尝。 略带犹疑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谢芜悠下意识地以为是老板,有些紧张地转过头,却见是一个探头探脑的清瘦男子,神态虽略显猥琐,但身上有股温和的书卷气,应当是个读书人。 一直木这脸的茶师却是先一步迎了上去,蹙眉道: “尊驾有什么事吗?” 男子躬身一礼:“抱歉,想请问一下,里面的娘子是不是姓翟?” 茶师陡然提高了声音:“贵人姓什么与你们何干?你们这群人有何目的?这一个月在城中逮着美貌娘子便问,如今竟然闹到我们茶楼来了!” 男子红了脸,连连躬身赔罪,被几个小厮请着出去了。 “翟姓在澜国常见吗?”谢芜悠有些在意,问茶师。 “是个大姓。”茶师又冷了脸,给她加了一杯茶水。 谢芜悠点点头,在心里把这件事略过去了,因为老板在此时带着一队人走了进来,十分恭敬地捧着三幅精心裱好的画。 茶师倒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谢芜悠看着画,确实是很赏心悦目,可她实在不懂画,无法确定她想知道的事情。 注意到茶师的神色,她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道: “看来茶师先生很懂画?” 茶师凉凉地给了她一个眼神,谢芜悠诡异地懂了,他在说:“若不是想看画,谁愿意给你烹茶?” “我这还有一幅画,能不能请您帮忙看看?”谢芜悠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卷轴,递给茶师。 茶师打开卷轴,先是眼神一亮,随即又嫌弃地看了谢芜悠一眼,凉凉道: “穆王爷乃天下一等一的人物,不想都却也是个只看皮囊的俗人。” “张青!”老板咬牙呵斥。 谢芜悠却只觉得头皮发麻,颤着声音道: “先生误会了,这画像是我找人仿的,不是穆王爷的真迹。” “绝无可能!”张青神色肯定:“这必然是出自穆王爷笔下,就是与王爷当面对质小人也是不怕的。” 他明白什么,放下画像冷哼一声:“贵人此般炫耀,当真是配不上王爷的青眼!” 说罢也不顾老板挽留,愤怒地拂袖而去。 老板对着他的背影软绵绵地威胁了几句,赶忙回身对着浑身瘫软的谢芜悠赔不是: “贵人息怒,贵人息怒,张青和别人不同,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先生,因此傲气了些,读书人都那个臭脾气,您别和他计较。” 谢芜悠白着脸微微回神:“我不在意,还请您不要责怪张先生。” 老板连连作揖:“贵人真是菩萨般心肠。”他看着桌上的画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难怪穆王爷能如此看重于您,从小像上便能看出深重情意来。” 桌上的小像画得不是别人,真是谢芜悠。 画画像的也不是穆沉熙,而是李谨。 这张画像,还是她从李谨的书房偷拿的,今日翻出来看,突然重视起赵歆说过的话: “姐姐,我从小便爱看画,没什么大本事,但基本上能从画里看出一个人的品性,穆沉熙端方君子,如松如竹,兼有挥斥方遒的霸气和细致入微的温柔,这种人世上总共也没几个,无名客较之只是多了些沉稳,比起两个不同的人,他们更像是一个人的不同年纪!” 放下对预见之境的顾虑,但从她自己的感受来看,穆沉熙和李谨都过于相似了。 且在北沙城幻境里面,除了她完全不认识的北哀帝李谨之外,还有个对她照顾有加的外来人陈希。 陈希,穆沉熙,当时他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团虚影,她们都当他是修为深不可测,才隐藏了行踪。 如今想来,境由心生,他极有可能只是忘了自己的容貌。 也忘了,自己是穆沉熙。 她今日在街上四处打听,听说了两条很有价值的线索。 其一,穆沉熙在朝野消失了一年,对外称闭关炼蛊,无人在这一年见过他。 其二,他有两个义妹,名叫滕寻香、滕寻双。 她的指尖都在颤抖,其实线索已然串起来了,真相呼之欲出,再加上这幅小像作为物证,那个猜想越发清晰: 穆沉熙一年前并非闭关炼蛊,而是得了离魂症。 他的魂魄并未四处游荡,而是附到了李谨身上。 附到李谨身上的他因为某种原因丢了记忆,并不知道自己是谁,直到三个月前李谨身死,她又恰巧给了滕氏姐妹招魂符咒,才让他神魂归位,变回了穆沉熙。 不行,只是猜想,这只是猜想。 她攥紧了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这件事还有一个最大的不通之处。 李谨死于补天,连他龙骨铸成的肉身都毁了,穆沉熙的魂魄怎么可能完好无缺地回来? 这个说不通,便不能证明穆沉熙是李谨。 老板看着谢芜悠神色纠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笑着转移话题: “这三幅兰草的确是旷世佳作,但之前送来的山水更好看,且必然不是澜国风景,不过穆七公子说拿错了,才又换得这三幅。” 谢芜悠猛地站起身,过于惊骇的她反而露出一抹笑意: “多谢老板了,我这就回去问王爷讨那三幅画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山水。” 老板看着她的笑只觉得脊背发凉,额角淌下一滴冷汗,忙躬身与她告辞。 谢芜悠神色自若地离开了茶楼,一直在暗中窥伺的男子还未来得及上前搭话,便见她如一缕烟般消散在原地,顷刻间没了踪影。 他脸一白,也匆匆跑远了。 —— 谢芜悠回去后便在王府召了一只好事的地缚灵,迫着它带自己去找穆七拿回来的画。 王府的库房守卫森严,谢芜悠却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在里面翻到了那三幅召回的画,还有其它十几幅相似的。 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谢芜悠却险些要笑出声。 墨迹是新的,画上地方也确实不属于澜国,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平安村。 “李谨,不,穆沉熙,你可真是有意思!”谢芜悠紧咬着牙关,恨声道。 细微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侍卫,谢芜悠手脚迅速地将画收好,离开了库房。 许是事不够大,地缚灵又神秘兮兮地带她去了穆沉熙的书房,带她欣赏了一番箱子里她自己的画像。 “呵呵。”谢芜悠这次的手极稳,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所有画,末了只发出了一声冷笑。 她慢条斯理地将画放回箱子里,复原被撬开的锁,缓步走出了书房。 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眉间,她轻轻弹弄着自己的指甲,声音清冷: “最后再确认一次,也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 我的,好夫君。” 第277章 她要惩罚他 “李谨!” “你出来啊!” “我有要事找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谨!” 穆沉熙从浴池里冒出头来,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回忆越来越清晰,尤其是在醉城时,谢芜悠站在最高的树上,抛却所有脸面清誉,不顾一切地寻找他的样子。 她那么知礼的一个人,究竟是有多绝望,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作为李谨时,他太过于不安自己的身世,以致于忽略了,谢芜悠对他有多么深的情意。 他只是一味地推开她,还自欺欺人地说是为她好。 他太看轻谢芜悠了! 那些属于她的,祈求的卑微的声音,在他耳畔不断回响,惹得他留恋又心痛,愧疚又悲戚。 “你又要去哪?难不成想让我再死一遍?” “你……不能再推开我了,你……要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 “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行,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无论发生什么,请带上我一同面对。 我依靠着你,来变得更加勇敢,你也可以依靠着我。 我们,相互依靠。 不离不弃,好吗?” “李谨,不查了,我们不查了好吗?我信你是个好人,你现在不好好的吗?我们就这样,糊涂走一辈子,好吗?” “李谨,不要负我。” 她明明知道李谨要找谢芜悠,却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甚至他在望月城生活了这么久,也没从旁人口中得知她叫谢芜悠。 这绝不是什么巧合,他能想象到,他的悠儿是带着多么大的不安,四处奔走,顶着非议告诉亲朋,谢芜悠这个名字以后不再属于她。 她放弃了自己的名字,为了他! 可是他又做了什么?他连个承诺都不敢给她!只是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失望,孤独地生活在惶惶里! 穆沉熙走出浴池,迷茫地站在巨大的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身子。 曾经,他在李谨躯壳里的时候,大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像个客人,连亲近她都觉得异样。 可是如今,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却再无亲近她的资格。 其实,是李谨还是穆沉熙又有什么区别?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让她幸福吗? 可她的心被伤透了,是他亲手刻上去的伤疤。 穆沉熙拂开铜镜上遮盖自己面容的雾气,抿紧了唇线。 既然伤口已经结痂,就别再撕开。 他会好好待她,以全新的,穆沉熙的身份。 至于曾经伤害她,让她失望的李谨,便永远埋藏在回忆的灰烬里,不要再翻出来了。 “王爷,谢娘子来了,说要为您疗伤。”穆七站在门后,声音里带着些激动。 “好,本王马上出来。”穆沉熙的脸募地红了,起身擦干自己,穿上衣物。 经历过颠沛流离,对于富贵生活他并不看重,从不让人近身服侍,凡事亲力亲为,大概是世上最随和的贵族。 跪坐在外间的蒲团上,他又理了一遍衣襟,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对穆七道: “请谢娘子进来。” “是!”穆七雀跃地打了一个呼哨,转身去请谢芜悠。 女子轻盈的脚步越来越近,穆沉熙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晕开,是谢芜悠带回来的混合茶,他尝来琢磨她的喜好。 穆沉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不愧是她,品味真好,这茶真乃极品。 咚咚,咚咚,谢芜悠推开门走近,带着些许香风,胸腔里心跳渐次清晰,在他耳边鼓噪。 “见过王爷。”谢芜悠淡笑着,福身一礼。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是熙麻烦谢娘子了。”穆沉熙朝她行了个明国礼,端方周全,带着十足的尊重。 “客气了,王爷是在喝茶?”谢芜悠挑了挑眉毛,自己提着茶壶续了一杯,就着穆沉熙喝过的杯子小嘬了一口。 “这是我昨天配的?王爷喜欢吗?”她抬眼看着他羞红的耳尖,眼含笑意。 穆沉熙险些醉在她明艳的笑意里,手指在外袍上轻捻,轻轻额首:“十分甘甜,我甚是喜欢。” 谢芜悠一拍手:“是吗?我还说配错浪费了好茶,既然王爷喜欢,便都拿给王爷喝,王爷会全部喝完的对吗?” 穆沉熙温柔地看着她:“娘子配的,熙定不会浪费。” 谢芜悠脸上浅浅的笑意凝住了,这种无条件的纵容以及温柔的爱意,根本就是与李谨一模一样,她也有些出神地望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抬起,捧住他的脸颊。 她站起身,隔着桌子附身凑近他的脸,轻柔的吐息打在他的脸上,细细探寻着他眼里的天地。 果然,那种克制和压抑还在,与从前如出一辄。 “这茶穆郎喝来,真的觉得甘甜?”她朱唇轻启,声音里带着蛊惑。 穆沉熙脑中早就空了,脊背僵成了一块,只定定地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能尝尝吗?”谢芜悠凑近他,勾起了唇角。 穆沉熙继续点头,随即又有些疑惑,她方才不是才尝过了吗? 谢芜悠却猛地低下头,贴上了他的唇。 穆沉熙脑中似有烟花炸开,带着胸腔发麻的震撼,和穿透黑夜的灿烂热意,紧接着那股热浪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几近粉碎他的理智。 他眸色渐深,正要回敬,谢芜悠却突然放开了他,舔去唇瓣上的水渍,表情似在回味: “果真是甜的。” 穆沉熙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用理智压下心里咆哮的躁动,双手抓着衣摆微微颤抖,看着谢芜悠的眼里只有疑惑与不解。 谢芜悠心里冷笑,不愧是他,对自己够狠,什么都能忍住。 她状若无事地坐回穆沉熙对面,勾着自己的一缕发丝,问他: “穆郎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若他说了,她便不再计较他的推拒与隐瞒,她们以后好好的,再也不分开。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穆沉熙看着桌上的茶壶出神片刻,复又专注地看向她,认真道: “熙心悦娘子,愿意娶娘子为妻,一生一世只爱娘子一人,这便是熙想要告诉娘子的事。” 谢芜悠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打量他,似乎想看穿他的灵魂: “没有了?” 穆沉熙移开了眼神:“字字从心,再无他言。” 谢芜悠扯了扯嘴角,这场表明心迹显然毫无准备,他这是考虑到她冒昧的亲近,不想让她难堪而已。 他一直都是这么自以为是,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对待她,全然不顾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冷淡一笑,答得云淡风轻:“好,很好,只不过心悦我的人很多,想娶我的人也不少,王爷可以试试。” “但当一试。”这句穆沉熙倒是说得坚定。 谢芜悠面沉似水,他也只敢试试了! 但她想不通,分明她们是成了婚的,他又为什么不愿意与她相认? 又是在顾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支着头,打量着穆沉熙,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 “穆郎生得真好看,当真是,秀色可餐。” 穆沉熙呼出一口浊气,推开碍事的桌子,将她扯进怀里,声音低哑: “若娘子想,吃了便好。” 谢芜悠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笑得媚眼如丝: “王爷是在轻薄妾身吗?不,应该算冒犯了。妾身一个刚丧夫的寡妇,王爷确定要这么欺负妾身吗?” 她可以强调了丧夫二字,观他作何反应。 他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住了,狼狈地错开眼神,闷闷道: “我可以等,等到出孝也好,等到你忘了他也罢,我都愿意。” 这下轮到谢芜悠疑惑了,怎么回事?为何他看起来并不记得他们的婚事。 莫非他是回魂后神魂不稳,魂识的记忆没完全想起来? 她在他怀里坐直身子,捧着他的脸贴上了他的额头。 红色的丝线从她的眉心没入他的,探寻他的魂魄。 这是谢芜悠成为巫女后才有的能力,探魂。 也是她对于穆沉熙身份最后的确认。 在她探入他魂魄的那一刻,曾经种下的羁绊严丝合缝地接上了,铺天盖地的,都是她熟悉又深爱的气息。 紧接着,她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他作为李谨时与她回忆。 哈,真的是你。 泪水不自觉地从谢芜悠脸上滑落,穆沉熙笨拙地吻去她脸上的咸意,贪心地贴上她的唇。 谢芜悠正在探魂,额头动不得,只能任他生涩的亲近。 他以为这是默许,便不由自主地夺走她的呼吸,汲取她的味道。 谢芜悠在魂魄里看到他对她一见钟情的悸动,看到他偷偷从她身上拿走紫琉璃,感受到相处时他心里偷偷疯长的情丝,以及越来越压抑的克制。 很早很早开始,他便会在夜里摩挲着紫琉璃想她,把她的样子描摹成画。 他本可以离开狐妖幻境,却为了她流连于虚幻的幸福,赌上他唯一脆弱的魂魄。 她从望月城消失时,他疯了一般地找她,意外发现自己竟然能腾空飞行,心中恐惧更甚,更加不敢靠近她。 两人在一处后,她心里不安,他却更加焦灼,担心自己的贪欢,会让她万劫不复。 清晰的记忆停在那个晚上,谢芜悠确认了,他只记得这些。 这个傻子,大概以为她真的找了别人嫁了。 谢芜悠继续朝内里的记忆看去。 原来那天他去寻碧水,从地里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孟谦,他捉住凶手凤安逼问,对方为了保命,用他身份的秘密交换。 他才知道,他是北哀帝,是曾经亲手毁了一个王朝的罪人,还与旁人有过纠葛,活下来的机会更是对方用命换得。 这样的他,配不上他的悠儿,今生都不可能了。 于是他给自己种了绝情蛊,焚毁了所有的画,埋葬了紫琉璃。 他知道他该给谢芜悠一个交代,可是不知为何,绝情蛊没有效果,他依旧深爱她,他怕自己会贪心地留住她,只为了自私地平复心里的剧痛。 欧阳沐要求他抚琴配舞,他去了,也知道谢芜悠会去找他。 于是他为她做好了早膳,小火温着,怕她挨饿。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连告别都是如此温柔。 谢芜悠突然不想再恨他了,两人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能活着相逢已是不易,虽然她痛过,可他也未曾好受。 可是她后来又看到,从与她成婚起,他便存了死志。 送她来澜国,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可笑她还傻傻以为自己可以替他死。 他凭什么将一切安排好,只留她一人在人世间可悲地活着? 他要死便死,但为何不与她商量,起码让她选择能在最后与他相伴? 谢芜悠的嘴唇有点发麻,心中郁气更甚,直直咬下一口,直到血腥在味蕾绽放。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更加疯狂地纠缠,是带着血色的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她宁愿不死不休,也好过天人两隔。 她要惩罚他,用自己的方式,让他明白她的痛,教他知道自己有多么自以为是。 她心念微动,在他明暗的记忆分界处建了一堵墙。 既然没及时想起来,那便暂时不要记起了。 将神魂抽回,身体的感知瞬间清晰了数倍,她绝情地将他推开,红着眼看他。 谢芜悠用手抵住他的衣襟敞开的胸口,指尖从那个掌印上擦过,眼见着颜色浅了些。 她立马开了鬼眼,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呼: “穆沉熙,你身上有虫子!” 穆沉熙回了神,手上松了些,答她道: “我是蛊师,身上自然有几只防身的蛊虫。” 谢芜悠拆穿了他的谎言:“你的武艺还需要蛊虫防身?你胸前的掌印是蛊虫咬的,你一口气那么长,哪里像受了内伤的!” 穆沉熙笑了笑,胸口的掌印转瞬消失不见,他将指尖在地上叩了叩,三只粉色的小虫出现在地板上,蠕动着离开了。 他抬起谢芜悠的下巴,声音微软:“好了,没有虫子了,不过你方才夸我一口气很长,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既然王爷没有受伤,那妾身便先回去了。”谢芜悠想起来,却被他紧紧按在怀里,温声道: “好了,不惹你了,说正经的,我舅舅要见你。” 谢芜悠心里一惊:“我应承你什么了?你也太着急了点!” 穆沉熙揉了揉她的脸颊,笑道:“你以为是什么?我舅舅是澜国之主,你忘记你是来做什么的了?” 谢芜悠拍开他的手:“原来是为了封爵,好说。” 她挣开穆沉熙,翩然掠到了门口:“穆王爷生得好看,今天是妾身冒昧了,但希望您明白体心有别,日后相见,注意分寸。” “体心有别。”穆沉熙面上的笑意淡去了,尝着这句话,嘴里发苦。 谢芜悠的身影消失地极快,他面上红潮未褪,却觉得春寒料峭,紧了紧皱巴巴的外袍,在桌上看见了一锭银子。 好像是……五两? 第278章 她买断了 谢芜悠脚步轻快从回廊走回去,微寒的夜风吹在脸上,化不去滚烫的热意,道旁时不时会有仆从丫鬟向她行礼,态度恭敬地如同对待女主人,她一一额首回应,一时竟忘了可以用轻功掠回去避免麻烦。 紫茜在她离开后微微起身,对身旁的南湘道: “谢娘子看起来心情甚好。” 依据大概是她快要咧到耳后的嘴角,分明是樱桃小嘴,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南湘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紫茜紧紧握住她的手,眼里满载得遇知音的感动。 南湘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姐姐心里明白就好。” 紫茜点头:“我省得的,妹妹懂我便好。” 南湘捂着嘴吃吃一笑,“我自然是懂姐姐的。” 两人相携着往前走,都觉得和对方心有灵犀。 但,实际上—— 紫茜:王爷肯定又破财了,谢娘子才会这么高兴。 南湘:啊啊啊!谢娘子她,嘴!肿!了! 与此同时,惜花和怜蝶正坐在桌前表情严肃地面面相觑。 “惜花。”怜蝶眉心微蹙。 “怜蝶。”惜花欲言又止。 紧接着,她们握住了对方的手,眼里是带着疑惑的绝望,同时开口道: “你说,小姐拿咱们最后五两银子去做什么了?” 门在此时被推开了,谢芜悠脸上红潮未退,笑意依旧明艳,将两人的话全数听进去的她只是愣了一下,才一边缓缓关上门,一边随口问道: “怪不得没找到更多的,原来那是最后五两了。” 怜蝶做出要哭的表情:“小姐,您把典当的钱都还给王府了,当然只剩咱们自己的五两了。” “唉,可惜了。”谢芜悠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表情似在回味,又自己羞红了耳尖。 “什么可惜了?”怜蝶疑惑地挠头。 谢芜悠摸着嘴唇,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不过没关系,穆沉熙说,澜国君王要见我,我马上就有爵位了!” 惜花笑了笑,“那,小姐,在我们拿到第一笔俸禄之前?” 谢芜悠愉快道:“在我们拿到第一笔俸禄之前,就一直待在穆沉熙这里。” 怜蝶突然一合掌,大喝了一声。 谢芜悠和惜花齐齐看向了她,谢芜悠的手指还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我想起来,小姐在望月城也封了官,没给俸禄!” 两人齐齐扶额。 —— 一夜甜梦,次日清晨,谢芜悠被惜花轻手轻脚地拍醒,简单洗漱后用了点早膳,接着被南湘等人簇拥着更衣上妆梳头,等她神志清醒时,看着镜子里雍容华贵的自己轻轻低呼了一声。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合娘子心意?”南湘正在为她描眉,一笔险些落歪。 “这,这是要做什么?”谢芜悠指着自己的满头珠翠问道。 问话的是她,疑惑的却是南湘,分明她们一来便说了,谢芜悠也没有疑议,她们才敢下手的。 “回小姐,咱们今日去觐见陛下,须得早些准备。”惜花答她,紧接着又替她解释: “小姐这是才睡醒呢。” 南湘噗嗤一笑,帮她勾完了眉尾,“娘子刚刚看着可不像神志不清,让干什么干什么,一点都不含糊。” “哈哈,我们小姐以前常这样,骗过夫人都没问题的。”怜蝶爽朗的笑声从后方传来。 “你们别打趣我了。”谢芜悠微红了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忐忑。 她之前在坊间打听过穆沉熙,所以知道,当今澜国之主,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长辈。 澜帝苗政,是穆沉熙生母苗卉的嫡亲兄长,两人之间的关系,素来都是十分亲厚的。 所以见苗政对她来说,总有些其它的意思。 谢芜悠又有些疑惑,苗政登基二十载有余,穆沉熙若真是与他亲厚,又怎会有中间那段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还有她的父母,又是怎么死的? 谢芜悠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问穆沉熙。 “王爷去吗?”谢芜悠问南湘。 南湘红着脸笑道:“王爷自然会陪着娘子的。” 谢芜悠的唇角翘了翘:“甚好,我初入宫闱,不知进退,能否与王爷同车?” 南湘肃然站直了身子,眼里带着三分惊骇七分狂喜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娘子稍等,奴婢这就,就去通报王爷!然后,换车,换大马车!” 看着对方脚下生风地跑了,谢芜悠倒不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是否合适了。 今日无朝会,因此谢芜悠和穆沉熙可以一早入宫,缓缓前行的大马车里,谢芜悠与穆沉熙中间隔了三丈长,连他脸上的神色都辨不太分明。 见对方端坐在那,身体略显僵硬,谢芜悠起了坏心,朝他笑了笑: “王爷坐那么远做甚?过来靠近些,妾身有话想问王爷。” 穆沉熙捏紧了衣角,道:“恐怕不太合适,这是分寸。” 谢芜悠挑了挑眉,真不错,居然敢拿她的话来堵她。 身上有个爵位,说话便是有底气些。 啧,还是钱权的力量么? 她笑得娇艳,手指在桌面轻叩:“王爷对妾身要注意分寸,妾身王爷不用,所以妾身让王爷过来,王爷便可以过来。” 穆沉熙呼吸重了几分,但还是僵着身子没动,闷声道: “这便是体心有别吗?” 谢芜悠略施小计,下一刻便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谁知他反应更快,在她手勾过去之前便闪到了马车的另一头,吐息略显慌乱: “别,我怕你破费。” 谢芜悠却是惊诧地看着他:“破费什么?五两银子的巨款,难道不够买断吗?” 穆沉熙看向她。 她看着穆沉熙。 穆沉熙继续看着她。 她继续看着穆沉熙。 紧接着,穆沉熙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还未来得及因为被他抱到腿上而惊呼,就被他堵住了呼吸。 谢芜悠终究还是没能问出想问的问题。 待到二人下车时,扶住谢芜悠的南湘一愣,她记得早上给谢芜悠上的妆不是这样的。 她想起什么,涨红了脸。 早上王爷特地问了,马车上可有备脂粉口脂。 看来之前上的是,吃了…… 第279章 面圣 澜国的皇宫不似北国那般四方周正,有几分圆融交汇之美,布局中与皇宫所处龙脉的地气相合,上迎天气,阴阳贯通,呈御守之态,乃依巫理所建。 谢芜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奇怪之余又有些羞愤,刚刚她在车上都做了什么?该问的都没问,现在就要糊里糊涂地去见澜国皇帝了吗? 有件自李谨补天后,她便一直忽略的事情,巫变。 那是约莫她九岁那年,澜国发生的一场颠覆性的变故,几乎灭掉了所有的巫族, 她对于巫变的真相一知半解,也不清楚如今巫族在澜国的处境,细想起来,贸然承爵,的确不太妥当。 “悠儿。”耳畔传来一道轻轻的呼唤,谢芜悠猛地转过头,便见穆沉熙正淡笑着看她,唇瓣未动,声音却在继续: “只有你能听见。” 和煦的笑意在穆沉熙眼里如焰火般绽开,带着些狡黠的喜色。 “哦,王爷真厉害。”谢芜悠回道。 穆沉熙耳尖微红,眼睛偏向前方,不动声色: “离太极殿还有段路程,你若心中有疑虑,尽可以问,我必当实言以告。” “实言以告?什么都说吗?”谢芜悠嫣红的眼尾朝上挑了挑。 “嗯。” 谢芜悠用余光看向他,呼吸紧了紧:“你有过别的女子吗?” 穆沉熙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引路的太监紧张地询问他: “王爷可是身子不适?不然还是叫乘软轿?” 皇宫地广,本来以他们的身份该坐软轿的,只是二人都不愿压在别人肩上,才一同步行。 “无妨。”穆沉熙威严地摆了摆手,太监便也不敢多说,只低着头带路。 “这话在此处讲有些仓促,但我穆沉熙此生,无论过去未来,惟你一人。”穆沉熙答她。 谢芜悠正视着前路,默了很久,才回了一句: “原来没有啊,难怪。” 穆沉熙一愣,声线打颤:“何意?” 谢芜悠淡笑着转移了话题:“没什么,想问问王爷,当年巫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我的亲生父母,是怎去世的?” 穆沉熙的声音有些发闷: “谢叔父夫妇是因为巫族的纠纷,具体我也不清楚,父亲说他们不愿让旁人知道,主动与我们断了联系,我们知道消息时已经过了几年了。 至于巫变,其中原由复杂,但是你放心,那与我舅舅无关,当时他虽已经登基,掌权的却是旁人,后来舅舅与我拨乱反正,也重新为此事正名,只可惜澜国已经没有巫女了。” 这个回答虽然略显敷衍,但精准地解答了她眼下最要紧的疑惑,谢芜悠点了点头,答道: “哦。” 穆沉熙知道她这是觉得自己敷衍了,连忙解释: “我不是不愿告诉你,只是时间所限,等回去的路上,我再给你细细道来。” 他的话音刚落,恢宏的太极殿便在眼前清晰了起来,两个年轻男子迎过来,手里各抱着瓷罐和草篓,朝二人躬身见礼: “见过王爷,请。” 穆沉熙点点头,朝瓷罐内叩了两下手指,年轻男子紧接着封住了口。 “谢娘子,请。” 两人又来到了谢芜悠的面前。 “我没有。”谢芜悠明白过来,这罐子该是装蛊虫的,她不养蛊,身上自然没有。 “得罪了,娘子见谅。”一个男子悻悻然退下,另一个却依旧停在那,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娘……娘子,说……说笑了。”他身子有些发颤,但依旧坚持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穆沉熙问道。 男子一个哆嗦,险些要哭出声来,抖着嗓子答道: “肖……肖邢。” “不错。”穆沉熙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给谢芜悠传声道: “本想留着和你联络,不想遇到个眼力好的,抱歉了。” 谢芜悠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什么意思?” 穆沉熙走到她的面前,手指轻拂过她的发梢耳后,手指接着在草篓口抖了抖。 “失礼,她不知道,是本王忘了。”穆沉熙对肖邢笑道。 肖邢只感觉脑中眩晕,他刚刚,好像被穆王爷夸了? 直到谢芜悠掐着穆沉熙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依旧没有从那种狂喜中缓过神来。 谢芜悠和穆沉熙的衣袖紧贴,在宽大的袖摆下,她正紧紧掐着穆沉熙的虎口。 太可气了!竟然往她身上放虫子! 虫子,那可是虫子啊! 她感觉浑身的肌肤都在发痒,像是什么有脚的东西成群结队地从皮肤上走过,大张旗鼓地爬上手臂,越过脖颈,侵占头皮…… 她想不下去了,但又不能喊出来,只能更加用力地掐穆沉熙,来宣泄心里的难受。 全然没有注意到,她们已经走进了太极殿,朝殿上高坐的苗政行去。 苗政本来正百无聊赖地批着奏折,见谢明诚的女儿对他而言的确算件新奇事,但到底不是真的故人,再加上心里有愧,也没能教他那么激动。 直到他看见了,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苗政激动地坐直了身子,眼里闪着精光。 有点意思,那可是他的好外甥穆沉熙啊! 虽然是晚辈,但是苗政从来都觉得这个他不是正常人。 十二岁之前,他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不是某一方面,而是方方面面。 当时他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神童,直到十二岁那年变故,苗政拼了命才保住一个他,本只想让他保住一条性命,若他能重掌大权再接回来。 不想两年之后,穆沉熙就私下联系上了苗政,与他里应外合,密谋夺权,苗政一个做舅舅的,智谋竟然全然比不上十四岁的外甥,不自觉就被他带着走,糊里糊涂地便重掌大权了。 彼时澜国民生凋敝,恢复到如今的国力,穆沉熙出了很大的力。 民间都传,穆沉熙是神仙下凡,来拯救百姓的。 在苗政看来,他的确是神仙,而且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一挂。 做人做到如此程度,该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了,可他不爱美人,不贪钱权,仿佛没有自己,只是个无欲无求的神佛。 全然不像一个人,更不像一个孩子。 苗政不想见他这样,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外表下,裹的都是苦水。 他的外甥,本该快快乐乐地长大,理所当然地拥有世上最好的东西,不该像如今这个样子,只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器。 但是他身边这个女孩,好像是他可以接纳,真心喜欢着的。 外甥有喜欢的女孩,要成婚了,马上就能有孩子了,真好。 苗政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摆出一张慈爱的笑脸,对谢芜悠道: “这是明诚和翟巫女的女儿吗?生得真美,你该是最后一位巫女了。” “民女谢芜悠,见过陛下。”谢芜悠被他的声音一惊,赶忙放开穆沉熙的手,躬身行了个礼。 “对,你叫芜悠,蘅芜定情,悠悠我心,但最重的含义,是望你无忧无虑。”苗政负手看着远方,似能窥见故人的影子,他惆怅地坐下,长叹了一声: “你爹是很好的人,若是他们好好的,沉熙爹娘也好好的,该有多好。” “您认识我爹娘吗?”谢芜悠看着他,眼里闪着泪光,穆沉熙又悄悄握住她的手,用温暖裹住她。 苗政点点头,“认识,你爹在朝中当了几年官,你娘也在,她和卉卉是很好的朋友,当时你们两家人经常来往,亲如一家。” 见二人的手又靠在了一处,苗政笑道: “明诚年轻时常说要把女儿嫁给妹夫的儿子,后来见妹夫真生了儿子,渐渐就不敢说了,后来你娘怀了你,更是提都不提此事,倒是卉卉兴致很高,总打趣他说要结娃娃亲。” 谢芜悠有些疑惑:“那后来结了吗?穆王爷八年前远行至望月城,不就是为了与我退亲?” 这下轮到苗政疑惑了,他看向穆沉熙,露出复杂的表情: “你这孩子心眼也太实了,那四个泼皮互相玩笑的,你还特地跑去退亲?” 穆沉熙红了脸,手心沁出薄汗: “这种事情,怎么能玩笑?那时我四五岁,还有记忆,母亲总指着悠儿说那是我将来的媳妇,连庚帖都塞在我手上了,我怎么能不当真?” 苗政毫不客气:“卉卉就是这么个德行,你难道不知道?朕看你就是见小芜悠长得好看,自己想认这门亲事!” 穆沉熙脸更红了,他记得襁褓里的小芜悠粉雕玉琢十分可爱,看着他便笑,还伸着手要抱抱。 “舅舅教训地是。”穆沉熙摩挲着谢芜悠的手心,哑着嗓子回道。 “哼,你想什么朕还不清楚?”苗政冷哼,又看向谢芜悠:“芜悠丫头,明诚于国有功,朕一直未能好好抚恤,你是他的遗孤,朕本想封你为郡主,如今看着你们二人般配心里欢喜,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沉熙的王妃?比起郡主,当是更好的。” “舅舅。”穆沉熙身体都僵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旁的谢芜悠,眼里带着希冀。 谢芜悠弹开他的手,朝苗政躬身行下一礼,答得不卑不亢,铿锵有力。 第280章 不愿嫁他 “多谢陛下抬爱,但无论是郡主还是王妃,芜悠都不能接受。” 穆沉熙眼里的眸光一黯,希望破碎在琉璃般的眸子里,细碎的悲伤如同河流,看得苗政心都在滴血。 他迅速藏好狼狈,劝说道:“如今巫族处境到底艰难,你若不愿嫁我,做个郡主也无妨。” “谁说我不愿嫁你了?”谢芜悠却是望进他的眼里,弯唇一笑。 狂喜又瞬间烈火燎原,烧干了那条悲伤的河。 苗政扶额,情绪这么容易被一个女子牵着走,这还是穆沉熙吗? 谢芜悠朝苗政行下一礼:“我们小辈的事,怎敢劳烦长辈操心?只是芜悠已经正式成为翟氏巫女,便是向天地立了誓言,一言一行先是代表巫族,才是自己,望陛下见谅。” 苗政理解她的意思,巫变虽与他无关,却是朝廷所主导的,她若接受爵位或者赐婚,便是巫族彻底要附庸于皇权,这是巫族中人所不能接受的。 他看着她,正色道:“丫头,你想好了?你才这么年轻,巫族式微乃是大势,你真的要将这么大的担子揽在身上吗?” 即,巫族已成过去,只要她不提,没人知道巫族还有这么一位传人,她只用作为自己而活,这比起她一个人传下巫族,轻松地不止一星半点。 谢芜悠无所畏惧地勾了勾唇角:“芜悠对巫族本没有感情,更不论我父母都是死在巫族手上的,但既然芜悠因为自己的目的成为了巫女,便要担下这份责任,才不枉为人。” 苗政惊奇地看着她,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谢明诚的影子,无畏无惧,孤独而又强大地对抗着人世艰险。 “好!是朕考虑不周,巫族曾为国教,却横遭危难,如今虽拨乱反正,但亦是人才寥寥,谢巫女既愿挽大厦之将倾,当奉为国师,司大祭,通天地,以保我澜地风调雨顺,谢巫女,你可愿意?” 谢芜悠躬身一礼:“臣,接旨。” —— “唔,明明也没干什么,好累啊。” 回去的马车上,谢芜悠窝在穆沉熙的怀里,抱着他劲瘦的腰身,慵懒地打着哈欠。 “舅舅要给你赐宅子,届时琐事繁多,更累。”穆沉熙抚摸着她的头发,故意吓她。 “咦,太可怕了,而且我们还人生地不熟的。”谢芜悠故作慌乱。 穆沉熙唇角微勾,循循善诱:“但你要是早点嫁我为妻,便能继续名正言顺地住在王府,新赐的宅子也能让王府的人来打理。” “啧,王爷这么心急么?”谢芜悠软绵绵地勾住他的脖子,笑道: “帝王的威严不容冒犯,我拒了赐婚,若不那么说,恐怕以后就无法嫁给王爷了,岂不是断了后路?” 穆沉熙揽住她的腰,喉口发干:“是这个道理。” 谢芜悠摩挲着他俊美的脸:“王爷这么好看,我哪里舍得把话说死?” 她抱住穆沉熙,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 “就算现在不想嫁,万一以后便想了呢?” 穆沉熙体内沸腾的血一下便凉了个彻底,闷声问道: “为何现在不愿?” 谢芜悠笑出声音:“嫁人有什么好的,这世上好郎君那么多,我又真正见过几个?” “那你若是见到比我更好的,是不是便会去找他了?”穆沉熙的声音有些委屈。 “哈哈,傻子,世上哪有比你还好的?”谢芜悠靠在他的肩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穆沉熙眼神一黯,抱着她压在柔软的毛毯上,看着她眼里酝酿着风暴: “我等你到愿意嫁我的那天,永远等着,哪怕是一辈子。” 谢芜悠抬手抚摸他的脸:“傻子,便是知道你不会变心,我才敢若即若离,教你难过呀! 哪怕你不那么坚定,对我坏一些,或许我便会怕了,毕竟,你那么好。” 穆沉熙俯身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我哪舍得对你坏?你怎么对我都好,只要你高兴。” 谢芜悠回抱住他,想起过往,眼神有些迷茫: “曾经我很喜欢一个人,以为只要等着便能等到他,可是我错了,我越怕他离开,他便离开地越坚定,我心都快碎了,可他却认为他是为我好,你说,荒唐不荒唐?” “他错了。”穆沉熙专注地看向谢芜悠,指尖描摹她的轮廓,“是他不好,他低估了你的情意,他不值得你记着。” 谢芜悠笑得无奈:“他不值得,那么王爷觉得自己值得吗?” 穆沉熙答不出来了,他和李谨本就是一人,做过的事情,如何也不该赖掉。 可是,她那一点似有若无的喜欢,他又怎么舍得丢下? 谢芜悠继续添火:“是我说笑了,王爷怎能和那负心汉比?他不回来最好,若是他敢回来,我必……唔。”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堵住了唇舌,湮没于嘴边。 “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穆沉熙扣住她的手,承诺得郑重。 谢芜悠红着脸细喘,心想你这不就在欺负我? 车厢内的温度不断攀升,最难耐的时候,谢芜悠狠狠咬在他的肩头,堵住嘴里快要溢出的声音。 估摸着快到王府了,穆沉熙手脚迅速地将浑身发软的谢芜悠扶起来,系好腰带,拉高衣领,才能遮住某些痕迹。 “欲盖弥彰!”谢芜悠软绵绵地骂道。 穆沉熙又在她唇上啃了一口。 待二人下车时,依旧是一副光风霁月的妥当样子。 紫茜看破不说破,嗯,又换了个妆面。 第281章 巫变的真相 黑是夜的底色,霎那的红光却快得像错觉,顷刻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正准备入睡的穆沉熙被那红光一晃,下一刻,娇软的小娘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好冷,手也冷,脚也冷,被子里又不能放汤婆子,总之我付了钱的,我要抱着你睡。”谢芜悠委屈道。 温热的大掌覆上了她的额头,郎君的眼神里含着暖融融的关切: “怎么会这么怕冷,莫不是生病了?” 谢芜悠一掌拍开他要探向自个脉搏的手,沉着脸转头便要离开。 温热的身体从身后紧紧搂住了她,穆沉熙脆弱地靠在她的肩头: “不行,你把我的温度抢走了,现在冷的是我了。” “与我何干?”谢芜悠压下上勾的唇角,象征性地挣了挣。 他抱得更紧,声音里是十足的委屈:“的确与你无关,但你是全天下最良善的小娘子,一定不忍心看着我受苦受难的。” “啧,可怜见的,我最看不得俊美郎君受苦了。”谢芜悠不再挣扎,抬手爱怜地抚着他的脸。 下一刻,她低低惊呼一声,便被打横抱起,坚定地朝榻上走去。 穆沉熙轻柔地将她放稳,倾身覆上去,正要去寻她的唇,却被一双小手柔柔地抵住了胸膛。 “悠儿?”他握住她的手,声音哑得厉害。 “世人皆道穆王爷一诺千金,我看倒不尽然。”谢芜悠的手指轻轻打着圈,惹得他更加燥热。 穆沉熙无奈道:“旁人之言我不在乎,但别说是应承过你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便会尽全力做到。” 谢芜悠的手指滑到他的嘴唇上,轻轻摩挲:“这张嘴倒是会说得紧,我还没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呢,是你自己说的回来要告诉我巫变的事,可你在马车上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穆沉熙故意问道。 “你躺下来,我告诉你。”谢芜悠勾了勾手指,笑得娇美。 穆沉熙立马躺下,将她捞进怀里啃了两口,谢芜悠捂住他的嘴,咬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他眼神立马暗了,立马就要翻过去,谢芜悠却是早有准备,先他一步翻了上去,搂着他盖好被子。 “好了,最正派的穆王爷,和我细细说说巫变的事。” “不能稍后再说吗?”穆沉熙央求道。 “不行,兹事体大,耽搁不得。”谢芜悠木着脸毫不留情,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像极了吃不到肉的白焰,到底没憋住笑,轻轻在他侧脸亲了一口: “乖,讲细点,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许有遗漏。” 穆沉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认命般地将过往缓缓道来: “巫变的关键是蛊人,说来你还见过。” 谢芜悠顿时歇了玩笑的心思,肃然看着他,眼里带着些惊恐: “可是小时候刺杀你的那群怪人?” 穆沉熙点了点头,“不错,便是那群,砍不死的人。” —— 二十年前,金屋山下,一个男人跪在地上,不断叩头,额上的鲜血浸透了泥土,却没有他声嘶力竭的哀嚎来得更加惊心: “我求求你们,求你们了!放了寻香和寻双,她们还只是孩子呀,让我去,我来替她们死!” “混账东西!”山巅上美貌的红衣女子重重落下拐杖,山里瞬间刮起阴冷的风,飞沙走石,更骇得跪地的人们恐惧不已。 她下首一男子怒视着他:“滕介!听听你说得什么话?什么叫死?她们是被神明选中祭祀,纯洁的灵魂将与山神永存,这是多么大的荣耀!你竟然敢心存怨气,还说要拿你肮脏的灵魂来换?” 滕介红了眼,怨恨地看着他们:“我不懂,她们明明是才出生的孩子呀,为什么就该去祭祀?你们算什么神明,算什么守护者?” “愚不可及!”巫女眼里闪着红光,将他的脊背紧紧压在地上,任由他嘶吼着,挣扎着,看着自己还在襁褓内的两个女儿被丢下悬崖。 “不!”滕介凄厉的声音在山谷里绵延不绝,回响成人世间最悲戚的歌。 “巫族,该死!”巫力撤去,他对着转身离去的巫女怨毒地咒骂着,这次不用巫族出手,恐惧的百姓争相压住了他,用拳头来惩罚他对巫族的不敬。 他流着泪咬牙承受,为着刚死去的幼女,也为了这荒唐的人间。 “夫君,孩子,孩子呢?” 刚刚回家,面色苍白的妻子便迎了出来,她眼眶红肿,像是刚刚哭过,临盆不足十日的她走起来还有些踉跄,要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才能维持平衡。 他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温和地笑道: “没事了,孩子被我藏起来了,等风声过后,我们再去找她们。” “好,太好了!”妻子弯唇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她轻柔地抚摸着他脸上的淤青,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夫君辛苦了,我去给你煮面。”妻子笑着转身,他拉住她的手,哑声道: “不用了,我不饿。” “夫君说笑了。”妻子拂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去了厨房。 妻子离开后,滕介抓着头发,捂着嘴哽咽,但他不敢教妻子听到,更不能让她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她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噩耗? 他突然想起什么,蛊房里那几只剧毒的蛊得收起来,还有屋里的刀具,布条,在走漏风声之前,他必须全部毁掉。 他进了蛊房,却发现剧毒的蛊少了一只。 心里慌乱地厉害,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却见妻子正在灶台前忙活,一如从前岁月静好的日日夜夜。 她转过身,对着他笑道: “还说不饿,闻着味就过来了。” 他大步上前紧紧抱住她,声音里带着恳求: “芸娘,我们一定要好好的,过一辈子。” “当然了,傻瓜。”芸娘回抱住他,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泪。 芸娘给面条浇上酱卤,撒上葱花,他急忙接过去,也不到前厅,就站在厨房狼吞虎咽。 “这是你最爱的酱卤面,关键是酱要煮好,你每次都不记得加茴香,也不知道火候,所以做出来的不够香还有糊味。” 滕介的声音有些囫囵:“茴香得你加,我才能找到家的方向,火候得你掌控,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油嘴滑舌,以后不能这样了。”芸娘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外走: “我累了,回去休息会,麻烦夫君收拾了。” “好,你快去休息。”滕介也狼狈地转过身,让泪水滴进面碗里,却因此错过了她眼里最后的眷恋。 他收拾地很慢,总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时而迷茫地停下,然后开始哽咽。 沾着酱料的瓷碗落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狼藉。 心里的某一块仿佛被刺了一下,他大步朝卧房跑去,嘴里不断呢喃:“不会的,芸娘,不会的。” 他推开门,却见到了此生都忘不掉的场景。 他最爱的芸娘躺在床上,眼神空茫地望着账顶,耳朵不断往外流着血,染红了身下的床单。 他哭喊着抱起她,手足无措地给她下蛊,想要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对不起,夫君,孩子太小,我想去照顾她们。”她颤抖着抬起手,却够不到他的侧脸。 “你还是,不太会骗人呀。”她流着泪惨淡一笑,泪水蓄满梨涡。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放……茴香,还有……火……”芸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身子软在了他的怀里。 滕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脸上,神情木然,声音阴沉地如同厉鬼: “茴香得你加,我才能找到家的方向,火候得你掌控,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一遍一遍地,他守在爱人身边重复着这句话,从正午到黄昏,当鸡鸣响起,他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怒吼道: “没有了,都没有了!啊!”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眺望着远处的金乌山,神情阴鸷: “巫族,我与你们,不死不休!” —— “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要采菊东篱下吗?”丞相林甫笑着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端起一杯茶。 滕介穿着一身布衣,身上还沾着些许风尘,他有些羞窘地往后靠了靠: “出去看了看,想通了,还是要为百姓做实事。” “好,好啊!本相老了,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林甫笑着看他。 “老师不老。”他赶紧躬身抱拳。 “不,老师老了,否则又怎么会有人敢欺瞒呢?” “老师!”他慌了,立马跪在地上。 “罢了,不愿说就罢了,老师也有不愿说出口的过往。”林甫疲惫地摇了摇头,“你是本相的大弟子,本相没有后人,既然你有志于庙堂,丞相府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势力,以后还是会交托于你的。” “承蒙老师抬爱。”他叩了一个首。 林甫嘱咐道:“权力是一把刀,用得好利国利民,用得不好生灵涂炭,希望你不要忘记心中的仁爱,日后好自为之。” “是,老师!”他承诺地郑重,心里却道:“对巫族的仁慈便是的对百姓的残暴。 只要能清扫巫族,我滕介将不择手段!” 为官十余载,他悄悄把持了半个朝堂,表面却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对谁都和气。 世人都夸他仁善,却不知他暗地里用孩童养蛊,只为了练出一种杀器。 他告诉自己,凭什么他的孩子能死得那么轻飘飘,别人的孩子却不能为了灭掉巫族牺牲生命? 杀器练成,他们是人血脉里却都是蛊,他们是蛊,却有着人的外观。 他将他们叫做,蛊人。 蛊人没有情感,身体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这是蛊虫给他们的,他们不会死,是完美的战士。 但巫族何其强大,再完美的战士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他派出蛊人们去参加祭祀,去拜那些可恨的巫女。 只要庇佑与被庇佑的契约形成,巫女便不能再伤害他们。 紧接着,他徐徐展开了他密谋已久的,搅动朝堂的风云。 导火索是一场洪水,死了不少百姓,之后还爆发了瘟疫,当地的巫族魏氏被证实早就断了传承,招摇撞骗多年。 此事一出,民心大乱,积累的民怨轰轰烈烈地爆发,纷纷怀疑起自家巫族。 巫族也动荡了起来,一部分家族忙着打压别人,趁机争夺地盘,一部分开始暴力镇压反叛的民众,用实力重塑威严。 但无论哪一种,无疑都是在激化巫族与百姓间的矛盾。 在滕介的授意下,元化府学子开始流行作文章贬斥巫族不仁,纷纷扬扬的文章传唱于天下,早已渗透进澜国的儒家思想被利用,一知半解的百姓开始暴乱。 皇帝驾崩,新帝继位,给混乱又加了一把火。 苗政听从穆明心的提议和平解决,滕介趁机诬陷穆明心与巫族勾结,私相授受,借此关押穆王,并挟持新帝,把持朝政。 他翻出了翟氏巫族的累累恶行,逼迫穆明心夫妇作证,证明好友翟蓉曾经仗着巫力行凶,穆明心夫妇宁死不从,双双自刎于王府。 唯有独子穆沉熙出逃,不知所踪。 自此,整个澜国陷入了举报巫族罪行的疯狂里,若有谁敢为巫族说话,即使是乱棍打死也不会有人获罪,愤怒的人趁机报复,但更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小人要踩一脚曾经的神明。 越来越多的大巫族选择封山不出,想与外面的喧闹隔绝,却不知这刚好遂了滕介的意,他派出蛊人,在一座座巫族神山里屠杀,鲜血染红神殿,神明却只有对疯狂的信徒无能无力的绝望。 也有巫女外逃,但出了神山,便是人的天下,滕介发布政令丑化外逃巫女,并奖励举报者百金,自此,人人争相灭巫,巫族绝迹于澜国。 到后来几年,澜国一直都处于法治沦丧,谈巫色变的诡谲气氛里。 直到穆沉熙与苗政里应外合,诛杀滕介于府中,才算中止了这场混乱。 伏诛的那一日,滕介坐在厨房里,锅上煮着一锅烧糊的,没有茴香的酱汁。 他看着穆沉熙稚嫩的脸,颓然一笑。 “你来了,也好,其实巫变后我就该死了,但是我却没有勇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褐色的酱汁,如同干枯的血迹。 “我的手脏了,不配见她们。” 他主动用脖子迎上穆沉熙的剑,鲜血四溅。 “但是,我不后悔。” 穆沉熙扔下剑,帮他关了灶台上的火,将酱汁浇进面里,撒上葱花,拌匀。 他躬身将面放在他的尸身前,转身离开了厨房。 茴香得你加,我才能找到家的方向,火候得你掌控,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可他搅动了风云,屠杀了神明,却依旧找不到家的方向,掌控不了那一簇火焰。 因为,逝去的,无论如何,都是找不回来的。 “他逼死了我的父母,毁了我的一切,我该恨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我却只觉得他可怜。”穆沉熙靠在谢芜悠怀里,眼神有些迷茫。 谢芜悠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因为你做完了你该做的事,便不需要再有恨意了。” “那么悠儿,你恨他吗?”穆沉熙握住她的手,昂头看着她。 “我也觉得他可怜。”谢芜悠笑了笑,“不说这个了,你会做那个面吗?说得我都馋了。” 穆沉熙也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里满怀期待:“我只会加茴香和控制火候。” 谢芜悠额角微抽,大意了,她应该是不知道他厨艺好的。 她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豪气道:“厨房何在,我给你露一手。” 第282章 惩罚开始了 经穆沉熙稍加提点,谢芜悠便明了了酱汁的做法,轻轻松松地调出了一锅酱,还同时煮好了面,混在一起熟练地拌匀。 做好了面,两人也不寻地方坐着,便这么相对而立,端着碗开始吃。 “有点咸。”谢芜悠蹙了蹙眉头。 “很好了,你觉得咸可以加些白糖。”穆沉熙笑着给她拿糖,手却猛地一滞,心虚地看向谢芜悠。 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透露着些许危险: “王爷会的真多,想来不仅仅会放茴香。” “抱歉,我想尝你的手艺,想感觉被你喜欢着。”穆沉熙倒是实诚。 “你运气不错,我以前手艺很差,现在好多了。”谢芜悠低头吃面。 “后来呢?”穆沉熙觉出了一丝苦涩。 “后来,给我做饭的人不在了,我便会了。” 穆沉熙握住她的手:“你不用会,我给你做一辈子。” “王爷说笑了,您的手哪是做饭的手呀!”谢芜悠笑了笑,抽出手,继续吃面。 “我原本便打算什么也不要,孤身去望月城找你。”穆沉熙的声音很小,接着连塞了几大口面。 “沉熙哥哥愿意为了我,抛下一切富贵,采菊东篱下吗?” 穆沉熙身形一滞,望向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愿意。”谢芜悠放下碗,站起身子,“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盼着他好吗?可是我觉得,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穆沉熙有些心慌,连忙拉住她的衣摆,眼含乞求:“好不好我说了算,只要见着你,我便心中欢喜,这便是好。” 谢芜悠居高临下地揉了揉他的脸,摇着头道: “你想得太简单了,不过是年少贪欢,日后你会后悔的。” 穆沉熙的心尖突突直跳,这不是他作为李谨时的内心想法吗?后来他做了什么,他坚决地推开了她! 他真的慌了,想告诉谢芜悠不是这样,对方却不给他机会,伸出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 “好了,莫要再说了,我有别的话要问你。” 他只能叹了一口气:“你问。” “如今可还有蛊人?我好像前不久在北国醉城见过。” 穆沉熙也猛地想起来这一茬,在仲岳山攻击翟清歌的刺客,可不就是蛊人? 他肃了容色:“此事非同小可,蛊人我和舅舅都是暗地收编的,秘法也早就封存,不该流落在外。” “明日带我去见见蛊人,我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的头绪。” “好。” “还有一个问题。”谢芜悠看着他,“既然巫族的人都死了,我外祖母翟婵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听闻是有人保下了她。”想起什么,穆沉熙肃然道:“我想我知道是谁了,你可知道最近元化府有人在找你?” 谢芜悠点了点头:“嗯,你查过了?” “对,他们背后的人,虽然现在已经退出朝堂,但应该是当时唯一一个能保下你外祖母的人了。”穆沉熙牵住了她的手,“明日一起去见见。你听我说,我不是年少贪欢,我是认定了你,我……” 谢芜悠打断了他:“好,明日一起见见,今天不早了,我先回去歇下了。” 说罢不顾他委屈的神色,残忍地扭头便走,只剩下两碗凉透的,没吃完的面。 穆沉熙闷闷地独自吃完了面。 谢芜悠走在回去的路上,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283章 封为国师 次日,苗政在朝会上承认了谢芜悠最后巫女的身份,并封为国师,享一品官员俸禄。 当谢芜悠身着大红朝服,应召走上大殿时,所有打量的目光都瞬间变成了惊艳。 和历代巫女一样,她美得如同天上走下的神女,但不同的是,她神态间有柔和与仁慈。 她像神,却也是人。 站在百官之首,穆沉熙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深情而专注。 谢芜悠也看向他,弯唇一笑。 行至与他平齐的位置,她微微欠身,只对高高在上的帝王行了个巫礼。 苗政却匆匆从皇位上走下来,来到她面前,长身一揖。 穆沉熙打头,文武百官也躬下身子行礼。 谢芜悠直着身子,坦然受之。 “国师,请。”苗政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引她走上大殿鎏金的阶梯。 微微额首,她领先苗政半个身子走上阶梯,停在了龙椅之侧。 站在高处俯视着下方的文武百官,谢芜悠的心里有些许不安,直到再次对上为首之人温和的视线,永远包容和满怀爱意,她的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下来,顿了一顿,轻启朱唇: “巫族历经沦丧,现传承凋零,芜悠自幼长于北国,因此幸免于大难,得以在如今承袭血脉。 今蒙陛下圣明,担国师之责,自当尽己所能,除妖降魔,昌隆国运。 巫族承天命而佑生民,乃神明之使,自古受百姓敬重,不入朝廷刑律,然巫非圣贤,德难配位,多有欺压百姓,作威作福之恶举,更有生祭孩童等违背人伦之事,此为大难之祸根,亦是陋习恶俗,芜悠既蒙受孔孟之教,断不能承无德之事,故在今日昭告天下,自今日起,巫族废除生祭,所有巫族中人,亦受律法限制,不得再做法外之事。” 听她说完,殿内百官的眼神逐渐变得敬重,本以为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巫女是想重新享受巫族昔日的荣光,不想她却是只要担下责任,而只取自己应得的部分。 直而不贪,有礼有节,虽身为女子,却颇有几分名士之风。 看来以后的巫族,将会有一番新面貌。 朝会结束,谢芜悠顺着人流朝外走,想着等下找个僻静处和穆沉熙会合,再一同去看蛊人。 然而刚刚走出大殿,便有很多不认识的官员上来同她搭话,面对铺天盖地的奉承,她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殷勤的态度令她想不出该如何脱身,正此时,一道清朗的声线闯了进来,轻而易举地拯救了她。 “各位大人,本王有事要与国师商讨,能否行个方便?” 不知为何,穆沉熙分明温柔地如同春风一般,生得也如神仙一般好看,可官员们却纷纷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告退着离去了。 其它观望着的人也变了神色,别过头匆匆走了。 谢芜悠惊奇地看着他,对方笑着指了指宫门方向,两人并肩朝外走去。 至人烟稀少处,谢芜悠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扯着袖子问他: “你做过什么?他们都这么怕你?” 穆沉熙弯着唇角露出儒雅的笑,看着无害,甚至令人忍不住想亲近,“我也不知,大概因为我管着御史台,行事又不讲人情的原因。” “原来如此。”谢芜悠了然,他为人正派,哪怕处处守礼,也是会小人恐惧的。 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便是这个道理。 穆沉熙弯着眉眼,朝她边上凑了凑,低声道:“你如今算朝中新贵,明里暗里盯着你的人不少,但若想不受打扰,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芜悠眨了眨眼睛,问道:“王爷请讲。” 穆沉熙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胸腔里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嫁我为妻,便好了。” 谢芜悠淡淡勾唇,从他手里抽出手,大步走在了前面: “无妨,都是必经的锤炼。” 穆沉熙却追了上来,不轻易放弃: “昨日我回去好好想了想,其实你嫁我对王府有诸多好处,一则我乃皇族中人,你是巫族传人,若你嫁我,便代表巫族与皇族冰释前嫌,更显皇族度量;二则我被抬举为第一蛊师,巫蛊之间多有嫌隙,你我结合,能消弭这一对立,也能稳固我的地位;三则……” “王爷不必再说了。”谢芜悠打断了他,眼里含着些许失望,“我就知道,王爷对我别有用心,果然,越好看的男人便越会骗人。” 穆沉熙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正想解释,或者把心刨给她看,却突然领悟到,或许她不是误解他,也不是怕拖累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嫁而已。 他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些受伤。 谢芜悠看着他失落,难以抑制地心疼了,毕竟他生得太过好看,让她很难没有负罪感。 于是她主动牵上了他的手,语气软了些: “好了,我知道是因为我昨天说的话,王爷才如此哄我的,只是我顾忌的不是这个。” 穆沉熙琉璃般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向她,瓮声问道:“那你顾忌什么?” 谢芜悠垂下头,眸子里的光似乎有些破碎: “王爷莫不是忘了,我是个嫁过人的寡妇,你那么好,全天下的清白娘子都想嫁你,不该配我这样的。” 穆沉熙急急说道:“我不在意,我只心疼你,他没能陪你走完一生,我愿意陪你走,只要你愿意,什么困难都可以越过。” “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以为深情可以碾碎一切,却不知道,很多时候,人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谢芜悠摇摇头,放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去见蛊人,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 穆沉熙依旧专注而坚定,“我会等到你愿意的,也会用时间证明自己。” 谢芜悠看着远方不答,穆沉熙也不继续,只默默地领着她去见蛊人。 一路上少有的,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第283章 封为国师 次日,苗政在朝会上承认了谢芜悠最后巫女的身份,并封为国师,享一品官员俸禄。 当谢芜悠身着大红朝服,应召走上大殿时,所有打量的目光都瞬间变成了惊艳。 和历代巫女一样,她美得如同天上走下的神女,但不同的是,她神态间有柔和与仁慈。 她像神,却也是人。 站在百官之首,穆沉熙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深情而专注。 谢芜悠也看向他,弯唇一笑。 行至与他平齐的位置,她微微欠身,只对高高在上的帝王行了个巫礼。 苗政却匆匆从皇位上走下来,来到她面前,长身一揖。 穆沉熙打头,文武百官也躬下身子行礼。 谢芜悠直着身子,坦然受之。 “国师,请。”苗政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引她走上大殿鎏金的阶梯。 微微额首,她领先苗政半个身子走上阶梯,停在了龙椅之侧。 站在高处俯视着下方的文武百官,谢芜悠的心里有些许不安,直到再次对上为首之人温和的视线,永远包容和满怀爱意,她的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下来,顿了一顿,轻启朱唇: “巫族历经沦丧,现传承凋零,芜悠自幼长于北国,因此幸免于大难,得以在如今承袭血脉。 今蒙陛下圣明,担国师之责,自当尽己所能,除妖降魔,昌隆国运。 巫族承天命而佑生民,乃神明之使,自古受百姓敬重,不入朝廷刑律,然巫非圣贤,德难配位,多有欺压百姓,作威作福之恶举,更有生祭孩童等违背人伦之事,此为大难之祸根,亦是陋习恶俗,芜悠既蒙受孔孟之教,断不能承无德之事,故在今日昭告天下,自今日起,巫族废除生祭,所有巫族中人,亦受律法限制,不得再做法外之事。” 听她说完,殿内百官的眼神逐渐变得敬重,本以为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巫女是想重新享受巫族昔日的荣光,不想她却是只要担下责任,而只取自己应得的部分。 直而不贪,有礼有节,虽身为女子,却颇有几分名士之风。 看来以后的巫族,将会有一番新面貌。 朝会结束,谢芜悠顺着人流朝外走,想着等下找个僻静处和穆沉熙会合,再一同去看蛊人。 然而刚刚走出大殿,便有很多不认识的官员上来同她搭话,面对铺天盖地的奉承,她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殷勤的态度令她想不出该如何脱身,正此时,一道清朗的声线闯了进来,轻而易举地拯救了她。 “各位大人,本王有事要与国师商讨,能否行个方便?” 不知为何,穆沉熙分明温柔地如同春风一般,生得也如神仙一般好看,可官员们却纷纷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告退着离去了。 其它观望着的人也变了神色,别过头匆匆走了。 谢芜悠惊奇地看着他,对方笑着指了指宫门方向,两人并肩朝外走去。 至人烟稀少处,谢芜悠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扯着袖子问他: “你做过什么?他们都这么怕你?” 穆沉熙弯着唇角露出儒雅的笑,看着无害,甚至令人忍不住想亲近,“我也不知,大概因为我管着御史台,行事又不讲人情的原因。” “原来如此。”谢芜悠了然,他为人正派,哪怕处处守礼,也是会小人恐惧的。 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便是这个道理。 穆沉熙弯着眉眼,朝她边上凑了凑,低声道:“你如今算朝中新贵,明里暗里盯着你的人不少,但若想不受打扰,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芜悠眨了眨眼睛,问道:“王爷请讲。” 穆沉熙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胸腔里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嫁我为妻,便好了。” 谢芜悠淡淡勾唇,从他手里抽出手,大步走在了前面: “无妨,都是必经的锤炼。” 穆沉熙却追了上来,不轻易放弃: “昨日我回去好好想了想,其实你嫁我对王府有诸多好处,一则我乃皇族中人,你是巫族传人,若你嫁我,便代表巫族与皇族冰释前嫌,更显皇族度量;二则我被抬举为第一蛊师,巫蛊之间多有嫌隙,你我结合,能消弭这一对立,也能稳固我的地位;三则……” “王爷不必再说了。”谢芜悠打断了他,眼里含着些许失望,“我就知道,王爷对我别有用心,果然,越好看的男人便越会骗人。” 穆沉熙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正想解释,或者把心刨给她看,却突然领悟到,或许她不是误解他,也不是怕拖累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嫁而已。 他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些受伤。 谢芜悠看着他失落,难以抑制地心疼了,毕竟他生得太过好看,让她很难没有负罪感。 于是她主动牵上了他的手,语气软了些: “好了,我知道是因为我昨天说的话,王爷才如此哄我的,只是我顾忌的不是这个。” 穆沉熙琉璃般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向她,瓮声问道:“那你顾忌什么?” 谢芜悠垂下头,眸子里的光似乎有些破碎: “王爷莫不是忘了,我是个嫁过人的寡妇,你那么好,全天下的清白娘子都想嫁你,不该配我这样的。” 穆沉熙急急说道:“我不在意,我只心疼你,他没能陪你走完一生,我愿意陪你走,只要你愿意,什么困难都可以越过。” “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以为深情可以碾碎一切,却不知道,很多时候,人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谢芜悠摇摇头,放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去见蛊人,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 穆沉熙依旧专注而坚定,“我会等到你愿意的,也会用时间证明自己。” 谢芜悠看着远方不答,穆沉熙也不继续,只默默地领着她去见蛊人。 一路上少有的,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第284章 蛊人……村 蛊人很强大,恢复能力强,不怕痛,是人人都惧怕的杀器。 传闻蛊人被朝廷秘密处理了,近十年间也的确绝迹于澜国,但也有人说,蛊人是被关押起来,作为皇室的秘密武器。 因为其危险性,他们一定被沉重的铁链锁在阴森的地牢里,连阳光都见不到,眼睛通红,皮肤苍白,死气沉沉…… 谢芜悠心里也隐隐有这样的猜测,因此当被带到一处风景如画的山谷时,她小小地吃了一惊。 袅袅炊烟从不大的村落中升起,金灿灿的稻子在阳光下摇曳,往来种作,鸡鸣狗吠,隐隐还能听到孩童的啼哭,比外面的世界还要平静些许。 “这是,蛊人……村?”谢芜悠有些难以置信。 “嗯。”穆沉熙勾着唇笑了笑,“他们不是没有思想,只是被养大时,没人教过他们杀人外的东西罢了。” 谢芜悠隐隐松了口气,不禁也弯了眉眼,“所以,王爷教了他们怎么做人,并给了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 穆沉熙看向她,“但他们身上毕竟沾了巫族的血,国师介意吗?” 谢芜悠摇了摇头,“他们只是刀,是被无辜牵扯进恩怨里的受害者,倒是陛下和王爷能容下他们,着实令人敬佩。” 穆沉熙笑道:“异数虽有碍稳定,但以德化人,直道而行,方为治国之道,我和舅舅都这么认为,便这么做了。” “澜国有二位,是百姓之福。”谢芜悠眼里流露出真心的欣赏,被他眸子里的亮光一晃,脸上攀上两朵红云。 她佩服起自己,这么好的郎君,居然舍得吊着他。 当他静静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对方有种冲动,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只为他能开怀一笑。 “在想什么?”醉人的声线飘入耳中,谢芜悠少有地红着脸后退了一步,眼神飘到一边不敢看他。 见她粉面含羞,如一朵娇滴滴的海棠花,穆沉熙只觉得喉口发干,揽住她的腰,哑声喊道: “悠儿,我……” 谢芜悠只觉得一股麻痒从他触碰自己的地方烧到全身,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时,身上的巫力自动放开了,她连忙抱住穆沉熙旋了个身,喊了声:“小心。” “哎呦!”一个身躯被弹飞,呼痛声似乎属于一个女子,谢芜悠眸光一沉,飞身攻了过去。 那女子只是顿了一下便恢复了过来,见谢芜悠攻过来,也迎了上去,两人赤手空拳地过起了招。 “妖人。”她骂道。 “刺客!”谢芜悠也怒了。 双方打得难舍难分,拳风飞扬,拳脚上谢芜悠略胜一筹,但却怎么也打不倒她,无论击中她多少次,她都能立马站起来,没事人一般继续和她打。 “见过王爷。”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村子里的蛊人,纷纷跑过来朝穆沉熙见礼。 “阿九,王爷,这?”他们有些担忧地看着酣战的二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无妨。”穆沉熙负手看着战局,似乎在思索着些什么。 谢芜悠看着这个姑娘就莫名焦躁,虽然隐隐猜到了对方并非刺客,但就是不想收手,顺势打了下去。 可打一会算活动筋骨,怎么打都击不败便令人恼火了。 她的好胜心已然被激起,若不赢一局,恐怕今晚难以安眠。 为了能做个好梦,再次一掌击中对方胸口后,趁着对方后退的工夫,谢芜悠以指绘符朝她一推,想将她彻底定住。 对方动作随之一僵,她当是符咒起了效果,宁气飘然落地。 可不想僵硬只是虚晃一招,符咒对她并无作用,下一刻她便挥拳打了过来,谢芜悠闪躲已是不及,只能看着那拳头朝自己的面颊迫近。 居然,敢打脸! 谢芜悠抬手想护住脸,却没有受到预料的冲击,穆沉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挡在了她的前面,仅用两指便卡住了拳头,屈指一弹,那姑娘便毫无招架地被推出去,踉跄地退后了好几丈。 “阿九,你太过了。”穆沉熙沉着脸,声音里透着严厉。 那姑娘不忿地看着穆沉熙,眼里似有盈盈泪光,看着便教人心疼:“明明是她先打我的!她还耍诈,幸好我不怕!” “还不是你先没头没脑地攻过来,我自然当你是刺客。”谢芜悠从穆沉熙身后探出头来,眼里也有几分怒意。 貌美姑娘叉着腰,挑衅地看着谢芜悠:“我和王爷哥哥向来都是这般,不信你问他!” 穆沉熙神色一冷:“从前你年纪小,胡闹些便罢了,如今长大了,竟越发不知分寸了吗?再者,你们身怀异数,比武中本就占上风些,怎能说别人耍诈?” 阿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哀怨几乎要溢出双眼,含着的泪水将落未落,看着好生教人可怜,其它蛊人们纷纷倒吸一口气,有些按捺不住上前安慰她的欲望。 “不准转移话题!”谢芜悠却是凶巴巴地看着穆沉熙,问道:“你们从前是哪般?说与我听听,王爷哥哥?” 穆沉熙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歪着头想了想,才缓缓答道: “阿九醉心武道,我来时必会与我切磋,应该便是这样。” “醉心武道?”阿九震惊地看着他,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我是喜欢你,想惹你注意,你是不懂还是装作不懂?这些年,我从未喜欢过别人,只等着你,竟然只换来你一声醉心武道?” 谢芜悠的面色沉得都快滴水了,一把将穆沉熙拉到身后,直视着阿九道: “啧,阿九姑娘想来是在村里待久了,不知道在澜国,至少有一半娘子等着要嫁他,他就算一天娶一个,这辈子可能也娶不到咱们头上来。” 她怒视着谢芜悠:“你究竟是谁,凭什么同王爷哥哥这么亲近?” 谢芜悠危险地勾起唇角:“我乃翟氏巫女谢芜悠,不如姑娘先说说,为何不怕我的符咒?” “翟氏……”阿九的气焰瞬间被浇灭了,面色苍白如纸,直直地跪了下来。 她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不知是翟氏巫女,阿九得罪,请王爷赐曲,取我性命给大人赎罪。” 几个围观的蛊人也跪到了阿九身后,脸上带着愧悔。 “他们,包括阿九,都在十阵山拜过翟氏巫女,所以不怕你的巫术。”穆沉熙揽住谢芜悠的肩,轻声解释。 “你决定。”他道。 谢芜悠抓着自己的衣角,血脉里的某一处隐隐作痛,提醒着过去的悲剧。 被拜祭过的翟氏巫女,如她方才一般,毫无招架之力地,单方面地被屠杀,血染十阵山。 而做下这一切的直接凶手,正跪在她的面前,问她如何裁决。 当事情似乎离自己很远时,她能轻松地说出与他们无关,但真正面对这一切时,事实的沉重才将一切决定都变得艰难。 微风拂过,稻田被吹得沙沙作响。 她转头看着金黄色的麦浪,带着新的生机和鲜活的力量。 她释然地松了一口气,道: “我无法替谁原谅你们,但同样也无法审判你们,站起来,穆沉熙教你们做人,不是让你们永远背负着罪孽而活。” 她深深地看着阿九,又道: “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 阿九垂下身子,恭敬道:“刀山火海,必为大人做成。” 谢芜悠却笑了笑:“以后遇到我这么好看的娘子,莫打脸了。” 众人齐齐笑出声,阿九一愣,也噗嗤一笑,随即郑重地保证,以后绝不打人脸。 拒绝了留下来吃饭的邀请,谢芜悠和穆沉熙笑着离开了村子,刚刚一上马车,谢芜悠的脸便猛地阴沉了下来。 穆沉熙正笑着想同她说什么,一见她的神色,连忙闭上了嘴,将原本要说得话吞了下去。 “嘁,王爷哥哥。”谢芜悠冷笑道。 穆沉熙绷着脊背,恨不能赌咒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也没给过她错觉,只是见她有武学天赋,多提点几句而已。” “哦。”谢芜悠答得不咸不淡,眼里甚至还有点忧伤。 穆沉熙朝她凑近了些,眼神湿漉漉地看着她,满是郑重与情意:“悠儿,我真的,只喜欢你,只想和你共度一生,旁人于我,皆是过客。” 谢芜悠侧过脸,声音发闷:“皆是过客呀,王爷这么凉薄吗?” 穆沉熙无奈地环住她,“你明知我不是。” 突然,一抹亮光闪入他的脑海,如烟花般炸开,让他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贴着谢芜悠的耳朵,声音难掩雀跃: “悠儿这是,吃味了?” 谢芜悠脸颊微红,鼓着腮不理他。 穆沉熙更加肯定心中所想,心里的不安立马烟消云散,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悠儿,我好高兴,原来你这么在乎我。” “可我不高兴。”谢芜悠心里别扭,挣扎着不让他抱。 “那我便让你高兴。”穆沉熙弯着眉眼,将她扯到怀里,俯身去寻她的唇。 想起上次马车上的孟浪,谢芜悠羞窘难当,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娇嗔道:“登徒子!” “你喜欢便好。”穆沉熙捉住她的手,压在一边。 谢芜悠真怕了他了,脸红地要滴血,“别,回王府再说,我有事同你讲。” “那你高兴了吗?”穆沉熙眸光微亮,抚着她的脸颊。 “高兴,高兴……”谢芜悠哪敢说不高兴,但还是被他堵住了呼吸,辗转厮磨了一番。 谢芜悠细喘着靠在他怀里,总觉得他是不是哪里不一样了。 好像,没那么好骗了。 “悠儿,你说要和我说什么?”作乱的手又摩挲起她的下巴,谢芜悠还未开口,便听那人雀跃道: “是不是要说说婚事?” “不……”谢芜悠的嘴唇被他按住,只听那家伙沉浸在自个的世界里,自顾自道: “钱财田产俸禄均由你管,我不花钱,孩子你爱让他们姓什么就姓什么,翟和谢都行,我可以继做这个王爷养家,也可以随你回十阵山倒插门,总之,你让往东,我绝不往西。” 谢芜悠开不了口,白眼都翻了一半了,却见他突然矮下了身子,琥珀般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她,满怀希冀请求,软着声音道: “悠儿,好吗?” 啊……这谁受的住? 谢芜悠认命地环住他,柔声道: “挺好的,不过我想你更有主意一些,我不爱操心,你别指着我安排。” 穆沉熙从善如流:“好,夫人说得都好,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婚期定在那日可好?” “……”谢芜悠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扯回自己的话题:“如今还真不是可以考虑此事的时候,我从蛊人身上看到了旁的东西,怀疑巫乱和蛊祸后面,还有别的手在推动。” 穆沉熙惊讶地看着她,眼里还带着些许疑惑: “其实,这不影响我二人成婚。” “穆沉熙!”谢芜悠瞪圆了眼。 “好了好了,不与你玩笑了,你担忧的是中原的蛊人,此事的确马虎不得,但我能确定当初活下来的蛊人都在谷中,所以中原的蛊人,应当是有人特地培养的。”穆沉熙迅速严肃了起来,倒是谢芜悠无法及时进入状态了。 “所以,滕介还有同伙,一个幕后的,不为人所知的人。”穆沉熙摩挲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肯定。 第284章 蛊人……村 蛊人很强大,恢复能力强,不怕痛,是人人都惧怕的杀器。 传闻蛊人被朝廷秘密处理了,近十年间也的确绝迹于澜国,但也有人说,蛊人是被关押起来,作为皇室的秘密武器。 因为其危险性,他们一定被沉重的铁链锁在阴森的地牢里,连阳光都见不到,眼睛通红,皮肤苍白,死气沉沉…… 谢芜悠心里也隐隐有这样的猜测,因此当被带到一处风景如画的山谷时,她小小地吃了一惊。 袅袅炊烟从不大的村落中升起,金灿灿的稻子在阳光下摇曳,往来种作,鸡鸣狗吠,隐隐还能听到孩童的啼哭,比外面的世界还要平静些许。 “这是,蛊人……村?”谢芜悠有些难以置信。 “嗯。”穆沉熙勾着唇笑了笑,“他们不是没有思想,只是被养大时,没人教过他们杀人外的东西罢了。” 谢芜悠隐隐松了口气,不禁也弯了眉眼,“所以,王爷教了他们怎么做人,并给了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 穆沉熙看向她,“但他们身上毕竟沾了巫族的血,国师介意吗?” 谢芜悠摇了摇头,“他们只是刀,是被无辜牵扯进恩怨里的受害者,倒是陛下和王爷能容下他们,着实令人敬佩。” 穆沉熙笑道:“异数虽有碍稳定,但以德化人,直道而行,方为治国之道,我和舅舅都这么认为,便这么做了。” “澜国有二位,是百姓之福。”谢芜悠眼里流露出真心的欣赏,被他眸子里的亮光一晃,脸上攀上两朵红云。 她佩服起自己,这么好的郎君,居然舍得吊着他。 当他静静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对方有种冲动,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只为他能开怀一笑。 “在想什么?”醉人的声线飘入耳中,谢芜悠少有地红着脸后退了一步,眼神飘到一边不敢看他。 见她粉面含羞,如一朵娇滴滴的海棠花,穆沉熙只觉得喉口发干,揽住她的腰,哑声喊道: “悠儿,我……” 谢芜悠只觉得一股麻痒从他触碰自己的地方烧到全身,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时,身上的巫力自动放开了,她连忙抱住穆沉熙旋了个身,喊了声:“小心。” “哎呦!”一个身躯被弹飞,呼痛声似乎属于一个女子,谢芜悠眸光一沉,飞身攻了过去。 那女子只是顿了一下便恢复了过来,见谢芜悠攻过来,也迎了上去,两人赤手空拳地过起了招。 “妖人。”她骂道。 “刺客!”谢芜悠也怒了。 双方打得难舍难分,拳风飞扬,拳脚上谢芜悠略胜一筹,但却怎么也打不倒她,无论击中她多少次,她都能立马站起来,没事人一般继续和她打。 “见过王爷。”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村子里的蛊人,纷纷跑过来朝穆沉熙见礼。 “阿九,王爷,这?”他们有些担忧地看着酣战的二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无妨。”穆沉熙负手看着战局,似乎在思索着些什么。 谢芜悠看着这个姑娘就莫名焦躁,虽然隐隐猜到了对方并非刺客,但就是不想收手,顺势打了下去。 可打一会算活动筋骨,怎么打都击不败便令人恼火了。 她的好胜心已然被激起,若不赢一局,恐怕今晚难以安眠。 为了能做个好梦,再次一掌击中对方胸口后,趁着对方后退的工夫,谢芜悠以指绘符朝她一推,想将她彻底定住。 对方动作随之一僵,她当是符咒起了效果,宁气飘然落地。 可不想僵硬只是虚晃一招,符咒对她并无作用,下一刻她便挥拳打了过来,谢芜悠闪躲已是不及,只能看着那拳头朝自己的面颊迫近。 居然,敢打脸! 谢芜悠抬手想护住脸,却没有受到预料的冲击,穆沉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挡在了她的前面,仅用两指便卡住了拳头,屈指一弹,那姑娘便毫无招架地被推出去,踉跄地退后了好几丈。 “阿九,你太过了。”穆沉熙沉着脸,声音里透着严厉。 那姑娘不忿地看着穆沉熙,眼里似有盈盈泪光,看着便教人心疼:“明明是她先打我的!她还耍诈,幸好我不怕!” “还不是你先没头没脑地攻过来,我自然当你是刺客。”谢芜悠从穆沉熙身后探出头来,眼里也有几分怒意。 貌美姑娘叉着腰,挑衅地看着谢芜悠:“我和王爷哥哥向来都是这般,不信你问他!” 穆沉熙神色一冷:“从前你年纪小,胡闹些便罢了,如今长大了,竟越发不知分寸了吗?再者,你们身怀异数,比武中本就占上风些,怎能说别人耍诈?” 阿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哀怨几乎要溢出双眼,含着的泪水将落未落,看着好生教人可怜,其它蛊人们纷纷倒吸一口气,有些按捺不住上前安慰她的欲望。 “不准转移话题!”谢芜悠却是凶巴巴地看着穆沉熙,问道:“你们从前是哪般?说与我听听,王爷哥哥?” 穆沉熙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歪着头想了想,才缓缓答道: “阿九醉心武道,我来时必会与我切磋,应该便是这样。” “醉心武道?”阿九震惊地看着他,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我是喜欢你,想惹你注意,你是不懂还是装作不懂?这些年,我从未喜欢过别人,只等着你,竟然只换来你一声醉心武道?” 谢芜悠的面色沉得都快滴水了,一把将穆沉熙拉到身后,直视着阿九道: “啧,阿九姑娘想来是在村里待久了,不知道在澜国,至少有一半娘子等着要嫁他,他就算一天娶一个,这辈子可能也娶不到咱们头上来。” 她怒视着谢芜悠:“你究竟是谁,凭什么同王爷哥哥这么亲近?” 谢芜悠危险地勾起唇角:“我乃翟氏巫女谢芜悠,不如姑娘先说说,为何不怕我的符咒?” “翟氏……”阿九的气焰瞬间被浇灭了,面色苍白如纸,直直地跪了下来。 她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不知是翟氏巫女,阿九得罪,请王爷赐曲,取我性命给大人赎罪。” 几个围观的蛊人也跪到了阿九身后,脸上带着愧悔。 “他们,包括阿九,都在十阵山拜过翟氏巫女,所以不怕你的巫术。”穆沉熙揽住谢芜悠的肩,轻声解释。 “你决定。”他道。 谢芜悠抓着自己的衣角,血脉里的某一处隐隐作痛,提醒着过去的悲剧。 被拜祭过的翟氏巫女,如她方才一般,毫无招架之力地,单方面地被屠杀,血染十阵山。 而做下这一切的直接凶手,正跪在她的面前,问她如何裁决。 当事情似乎离自己很远时,她能轻松地说出与他们无关,但真正面对这一切时,事实的沉重才将一切决定都变得艰难。 微风拂过,稻田被吹得沙沙作响。 她转头看着金黄色的麦浪,带着新的生机和鲜活的力量。 她释然地松了一口气,道: “我无法替谁原谅你们,但同样也无法审判你们,站起来,穆沉熙教你们做人,不是让你们永远背负着罪孽而活。” 她深深地看着阿九,又道: “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 阿九垂下身子,恭敬道:“刀山火海,必为大人做成。” 谢芜悠却笑了笑:“以后遇到我这么好看的娘子,莫打脸了。” 众人齐齐笑出声,阿九一愣,也噗嗤一笑,随即郑重地保证,以后绝不打人脸。 拒绝了留下来吃饭的邀请,谢芜悠和穆沉熙笑着离开了村子,刚刚一上马车,谢芜悠的脸便猛地阴沉了下来。 穆沉熙正笑着想同她说什么,一见她的神色,连忙闭上了嘴,将原本要说得话吞了下去。 “嘁,王爷哥哥。”谢芜悠冷笑道。 穆沉熙绷着脊背,恨不能赌咒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也没给过她错觉,只是见她有武学天赋,多提点几句而已。” “哦。”谢芜悠答得不咸不淡,眼里甚至还有点忧伤。 穆沉熙朝她凑近了些,眼神湿漉漉地看着她,满是郑重与情意:“悠儿,我真的,只喜欢你,只想和你共度一生,旁人于我,皆是过客。” 谢芜悠侧过脸,声音发闷:“皆是过客呀,王爷这么凉薄吗?” 穆沉熙无奈地环住她,“你明知我不是。” 突然,一抹亮光闪入他的脑海,如烟花般炸开,让他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贴着谢芜悠的耳朵,声音难掩雀跃: “悠儿这是,吃味了?” 谢芜悠脸颊微红,鼓着腮不理他。 穆沉熙更加肯定心中所想,心里的不安立马烟消云散,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悠儿,我好高兴,原来你这么在乎我。” “可我不高兴。”谢芜悠心里别扭,挣扎着不让他抱。 “那我便让你高兴。”穆沉熙弯着眉眼,将她扯到怀里,俯身去寻她的唇。 想起上次马车上的孟浪,谢芜悠羞窘难当,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娇嗔道:“登徒子!” “你喜欢便好。”穆沉熙捉住她的手,压在一边。 谢芜悠真怕了他了,脸红地要滴血,“别,回王府再说,我有事同你讲。” “那你高兴了吗?”穆沉熙眸光微亮,抚着她的脸颊。 “高兴,高兴……”谢芜悠哪敢说不高兴,但还是被他堵住了呼吸,辗转厮磨了一番。 谢芜悠细喘着靠在他怀里,总觉得他是不是哪里不一样了。 好像,没那么好骗了。 “悠儿,你说要和我说什么?”作乱的手又摩挲起她的下巴,谢芜悠还未开口,便听那人雀跃道: “是不是要说说婚事?” “不……”谢芜悠的嘴唇被他按住,只听那家伙沉浸在自个的世界里,自顾自道: “钱财田产俸禄均由你管,我不花钱,孩子你爱让他们姓什么就姓什么,翟和谢都行,我可以继做这个王爷养家,也可以随你回十阵山倒插门,总之,你让往东,我绝不往西。” 谢芜悠开不了口,白眼都翻了一半了,却见他突然矮下了身子,琥珀般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她,满怀希冀请求,软着声音道: “悠儿,好吗?” 啊……这谁受的住? 谢芜悠认命地环住他,柔声道: “挺好的,不过我想你更有主意一些,我不爱操心,你别指着我安排。” 穆沉熙从善如流:“好,夫人说得都好,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婚期定在那日可好?” “……”谢芜悠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扯回自己的话题:“如今还真不是可以考虑此事的时候,我从蛊人身上看到了旁的东西,怀疑巫乱和蛊祸后面,还有别的手在推动。” 穆沉熙惊讶地看着她,眼里还带着些许疑惑: “其实,这不影响我二人成婚。” “穆沉熙!”谢芜悠瞪圆了眼。 “好了好了,不与你玩笑了,你担忧的是中原的蛊人,此事的确马虎不得,但我能确定当初活下来的蛊人都在谷中,所以中原的蛊人,应当是有人特地培养的。”穆沉熙迅速严肃了起来,倒是谢芜悠无法及时进入状态了。 “所以,滕介还有同伙,一个幕后的,不为人所知的人。”穆沉熙摩挲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肯定。 第285章 她舍不得 谢芜悠靠在他的怀里,眉心微蹙:“是,我正想同你说,我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巫力。” “巫力?难怪,我自认在蛊之一道颇有心得,却一直琢磨不透,这蛊人是怎么养出来的。”穆沉熙想明白了什么,“所以,当初有巫族中人在背后推动了巫变?” 谢芜悠的面色有些苍白,“对自己的族人下手,还把手伸到了中原,此人或者说巫,很危险!” 穆沉熙搂紧了她,“别忧心,我们现在去的地方,也许能查到一些线索。” 谢芜悠面色稍安,“嗯。” —— 满头银丝前丞相林甫只穿着一身布衣,看向谢芜悠的眼神满是慈爱: “老朽正想去拜见国师,不想国师却先一步过来,也算缘分。” 谢芜悠躬身行下一礼:“幸而来了,芜悠一介小辈,怎么能劳林相往而见之?” 林甫连连摆手,“国师抬举了,老朽如今只是一介布衣,靠着几个弟子孝顺度日罢了。” 穆沉熙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林相自谦了,您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自会名留青史。” 林甫眼里闪过一丝痛色,“若真有德,便不会教出滕介那般的弟子了,更不会轻信将相府势力尽数予他,以至于酿出大错。罢了罢了,想来青史自有分辨。” 穆沉熙连忙宽慰:“滕介是走了极端,林相能在他当权时与他断绝关系,划清界限,已足见气节。” 谢芜悠恭敬道:“说到这里,芜悠想请问林相,我外祖母翟婵的性命,是不是您保下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林甫一恍神,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嘴角勾起一抹轻轻的淡笑,反而问谢芜悠: “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虽然未答,但看他这神色,应当是他救下的不错了。 谢芜悠看着他,情绪复杂:“想来林相之前派人在城中找我,也是为了这句话。” 林甫自嘲地摇了摇头,饮下一口茶:“一别两宽,音讯全无,为着这句话,老朽已经等了五十年了。” 谢芜悠面露不忍:“外祖母身体康健,精神看着也好,在十阵山内时,容貌还如年轻时一般无二,至于她这些年过得如何,芜悠自小在北国长大,也不太清楚。” 林甫咧嘴笑着,“还和当年一样啊,真好,真好。” 他笑着笑着便湿了眼眶,掏出一块布手帕狼狈地擦拭,声音里带着哽咽: “那日我在十阵山下等了她一天一夜,我以为她愿意的,可终究是我会错意了,是我扰了她的修行,仅此而已。” 谢芜悠忙道,“如果您愿意,芜悠可以带您回十阵山和外祖母见一面,把话说开。” “罢了,这辈子都错过了。”他擦干眼泪,神色稍微平静了些许,看向谢芜悠:“当年我以命要挟滕介,才只保下了你外祖母一人的性命,国师与王爷前来,除了此事,可还要问别的?” 谢芜悠额首:“倒是还有一事,我们发现,滕介所培育的蛊人体内有巫力,所以想请问您,知不知道他当时,可有与哪位巫女有交集。” “他与巫女有交集?”林甫却是面露惊诧:“这倒是怪了,他分明厌恶巫族至极,又怎么会与巫女有交集?至少,老朽和弟子们,是从未发现端倪的。” 他紧接着看向穆沉熙,“但若是暗中联系的,或许王爷府上的两位小姐能知晓一二,滕介当时对寻香寻双,倒真是视如己出。” 穆沉熙如遭雷击,忙打量谢芜悠的神色,谢芜悠也同时看向他,两人视线相撞的一刻,又纷纷心虚地挪开。 穆沉熙早就在谢芜悠进王府时便把滕氏姐妹送到别院了,理由是怕她知晓自己为她所救,以为他的喜欢是为了报恩。 因此这段时间,他也从未向她提过这两位妹妹。 如今再看,却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意思。 谢芜悠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反应,她不知道为何他没提过滕氏姐妹,但这件事是她自己查到的,在穆沉熙那里,她该是不知道此事的。 不过,他为何不提滕氏姐妹? 是怕她猜出他失魂了一年,是去夺舍了李谨吗?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两人相差甚远的思路又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视线再次交汇,一个是气势汹汹,一个满眼无辜。 “怎么了?”见二人之间气氛微妙,林甫问道。 “林相说得有理,是熙舍近求远了。”穆沉熙忙转向林相,恢复了一贯的整肃。 两人礼数周全地从林甫家里退出来,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当车帘落下时,端庄得体的二人立马换了一副面貌。 穆沉熙可怜兮兮地扯着谢芜悠的衣角,“你听我解释。” 谢芜悠沉着脸看他,“好,你先狡辩。” “我……不是狡辩。”穆沉熙闷声道。 “快说,哪来两个妹妹!”谢芜悠先发制人,钳住了他的下巴。 穆沉熙不敢耽搁,语速飞快:“是滕介收养的两个女孩,按他被生祭的那对双胞胎取的名,当初我去滕府偷证据时她们帮过我,滕介伏诛后她们处境尴尬,我便认她们作义妹护了起来。” “为何没听你提过,也未见到她们?”谢芜悠眯起了眼,突然寒光乍现,“也没听府中任何一个人提过只言片语!穆沉熙,你分明有意瞒我!” “不是,不对,是,我有意瞒你,前一年我得失魂症,是她们去十阵山向你求符咒救下的我,可我对你一见钟情,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为了报恩,因此才瞒下了她们的存在,绝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谢芜悠微张着嘴,难掩惊讶: “王爷真是才思敏捷,能这么快编出这么完善的理由。” “我真的,字字属实,你信我。”穆沉熙握住她的手,眼含乞求。 “那你保证你再也不骗我。”谢芜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保证。”穆沉熙不假思索。 谢芜悠勾起唇角,“好,那我问你,之前一年,你的魂魄去了哪,做了什么?” 穆沉熙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谢芜悠反抓住他的手,坚定地望进他的眼里。 穆沉熙郑重道,“悠儿,我不骗你,但这件事于我十分重要,非轻易可以宣之于口。” 他揽住她,带着些眷念:“也许你知道后就不愿再亲近我了,所以即使是这样的事实,你还想知道吗?” 谢芜悠失笑,“经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更想知道了。” 穆沉熙的声音里透着不安:“悠儿,我没有玩笑,我真的很怕,你知道后,会不理我。” “哈哈。”谢芜悠不禁笑出声,在他看过来之前紧紧抱住他,不让他看见眼里的湿意。 “怎么了?”穆沉熙也回抱住她,温声询问道。 “我只是发现,我们两人都很爱隐瞒对方。”谢芜悠想起过去,她隐瞒李谨的,可是名字。 而且不止名字,但凡她认为会让他离开的,她都会瞒下,一如他的身份,一如预见之境。 可惜最后,想留下的还是没能留下。 如今,如她所愿,战战兢兢的那个换成了他,为了不让她多心,他隐瞒自己失过魂,为了留住她,他隐瞒自己作为李谨活过。 可是,好像,爱的更多的都是他,更痛的也是他。 穆沉熙揽紧了她,像是拥住人生最后一抹温暖:“对不起,我不会再隐瞒你了,你想知道的,我全部告诉你,是去是留,你选。” “我知道的,你瞒我是因为在乎我。”谢芜悠突然释然了,“其实我们都错了,我们都不知道,对方有多在乎自己,有多想和自己在一起。” 她放开他,退开身捧住他的脸,眼含珍重: “沉熙,我也很在乎你,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样的。” 她靠近他,贴住他的唇齿,眉心相触。 丝丝缕缕的红光没入他的眉心,拆开了那堵墙,将最后的回忆释放在他的脑海。 从坚定地推开她,到北沙城重逢,到登基为帝,到皇陵拜堂,再到生离死别。 一切的一切,他都想了起来。 交缠的唇齿外,热泪融为一片。 “对不起,我瞒了你好多事,我的名字,我嫁孟谦的真相,你的身份,我都瞒了你。”谢芜悠看着他的眼,声音哽咽,“最后一件,我没嫁过别人,我只嫁过你,也只喜欢你。”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穆沉熙自己流着泪,手却不断擦拭着她的脸颊,“都是因为我不好,我鬼迷了心窍,低估了你的情意,我自负又讨厌,自以为都是为你好,还将你一人丢下,自己去死。” “你知道就好,你这个混蛋!”谢芜悠在他胸前重重锤了两下。 穆沉熙任她动作:“我是混蛋,你怎么打我都行,只要你心里舒服。” “不打了,打坏了心疼的还是我!”谢芜悠擦干眼泪,气鼓鼓地坐到一边,闷闷道: “你知道你祭天后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可重逢后你却不愿意认我,还想着重新来过,我不该吊着你,不该让你尝尝我以前的感觉吗?” 穆沉熙紧紧环住她:“该,你做的对,你再让我揪心多久都不为过,不及我伤你万一。” “对,我原先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我心还是太软,一见你难过,便舍不得了。”她侧身扯了扯他的脸颊: “都怪你爹娘给你的这副皮囊太好看了。” 穆沉熙内疚难当:“都是我不好,你若不解气,可能再把我的记忆封住?” 谢芜悠靠在他的怀里,“不行,本来就不聪明,再折腾几次傻了怎么办?” “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负责,我不介意变成傻子。” “不负责,但我会把你卖个好价钱的。” 他笑着去啄她的唇角,“被你卖了我也甘愿。” 谢芜悠勾住他的脖子,红着脸道:“我不卖你,以后,我们好好的,不要再分开了。” 穆沉熙摩挲着她的面颊,“好,我们如今苦尽甘来,便不要再分开了。” 谢芜悠定定地看着他:“生死也相随。” 穆沉熙愣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勾起了唇角,答她: “好,生死也相随。” 第285章 她舍不得 谢芜悠靠在他的怀里,眉心微蹙:“是,我正想同你说,我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巫力。” “巫力?难怪,我自认在蛊之一道颇有心得,却一直琢磨不透,这蛊人是怎么养出来的。”穆沉熙想明白了什么,“所以,当初有巫族中人在背后推动了巫变?” 谢芜悠的面色有些苍白,“对自己的族人下手,还把手伸到了中原,此人或者说巫,很危险!” 穆沉熙搂紧了她,“别忧心,我们现在去的地方,也许能查到一些线索。” 谢芜悠面色稍安,“嗯。” —— 满头银丝前丞相林甫只穿着一身布衣,看向谢芜悠的眼神满是慈爱: “老朽正想去拜见国师,不想国师却先一步过来,也算缘分。” 谢芜悠躬身行下一礼:“幸而来了,芜悠一介小辈,怎么能劳林相往而见之?” 林甫连连摆手,“国师抬举了,老朽如今只是一介布衣,靠着几个弟子孝顺度日罢了。” 穆沉熙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林相自谦了,您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自会名留青史。” 林甫眼里闪过一丝痛色,“若真有德,便不会教出滕介那般的弟子了,更不会轻信将相府势力尽数予他,以至于酿出大错。罢了罢了,想来青史自有分辨。” 穆沉熙连忙宽慰:“滕介是走了极端,林相能在他当权时与他断绝关系,划清界限,已足见气节。” 谢芜悠恭敬道:“说到这里,芜悠想请问林相,我外祖母翟婵的性命,是不是您保下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林甫一恍神,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嘴角勾起一抹轻轻的淡笑,反而问谢芜悠: “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虽然未答,但看他这神色,应当是他救下的不错了。 谢芜悠看着他,情绪复杂:“想来林相之前派人在城中找我,也是为了这句话。” 林甫自嘲地摇了摇头,饮下一口茶:“一别两宽,音讯全无,为着这句话,老朽已经等了五十年了。” 谢芜悠面露不忍:“外祖母身体康健,精神看着也好,在十阵山内时,容貌还如年轻时一般无二,至于她这些年过得如何,芜悠自小在北国长大,也不太清楚。” 林甫咧嘴笑着,“还和当年一样啊,真好,真好。” 他笑着笑着便湿了眼眶,掏出一块布手帕狼狈地擦拭,声音里带着哽咽: “那日我在十阵山下等了她一天一夜,我以为她愿意的,可终究是我会错意了,是我扰了她的修行,仅此而已。” 谢芜悠忙道,“如果您愿意,芜悠可以带您回十阵山和外祖母见一面,把话说开。” “罢了,这辈子都错过了。”他擦干眼泪,神色稍微平静了些许,看向谢芜悠:“当年我以命要挟滕介,才只保下了你外祖母一人的性命,国师与王爷前来,除了此事,可还要问别的?” 谢芜悠额首:“倒是还有一事,我们发现,滕介所培育的蛊人体内有巫力,所以想请问您,知不知道他当时,可有与哪位巫女有交集。” “他与巫女有交集?”林甫却是面露惊诧:“这倒是怪了,他分明厌恶巫族至极,又怎么会与巫女有交集?至少,老朽和弟子们,是从未发现端倪的。” 他紧接着看向穆沉熙,“但若是暗中联系的,或许王爷府上的两位小姐能知晓一二,滕介当时对寻香寻双,倒真是视如己出。” 穆沉熙如遭雷击,忙打量谢芜悠的神色,谢芜悠也同时看向他,两人视线相撞的一刻,又纷纷心虚地挪开。 穆沉熙早就在谢芜悠进王府时便把滕氏姐妹送到别院了,理由是怕她知晓自己为她所救,以为他的喜欢是为了报恩。 因此这段时间,他也从未向她提过这两位妹妹。 如今再看,却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意思。 谢芜悠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反应,她不知道为何他没提过滕氏姐妹,但这件事是她自己查到的,在穆沉熙那里,她该是不知道此事的。 不过,他为何不提滕氏姐妹? 是怕她猜出他失魂了一年,是去夺舍了李谨吗?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两人相差甚远的思路又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视线再次交汇,一个是气势汹汹,一个满眼无辜。 “怎么了?”见二人之间气氛微妙,林甫问道。 “林相说得有理,是熙舍近求远了。”穆沉熙忙转向林相,恢复了一贯的整肃。 两人礼数周全地从林甫家里退出来,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当车帘落下时,端庄得体的二人立马换了一副面貌。 穆沉熙可怜兮兮地扯着谢芜悠的衣角,“你听我解释。” 谢芜悠沉着脸看他,“好,你先狡辩。” “我……不是狡辩。”穆沉熙闷声道。 “快说,哪来两个妹妹!”谢芜悠先发制人,钳住了他的下巴。 穆沉熙不敢耽搁,语速飞快:“是滕介收养的两个女孩,按他被生祭的那对双胞胎取的名,当初我去滕府偷证据时她们帮过我,滕介伏诛后她们处境尴尬,我便认她们作义妹护了起来。” “为何没听你提过,也未见到她们?”谢芜悠眯起了眼,突然寒光乍现,“也没听府中任何一个人提过只言片语!穆沉熙,你分明有意瞒我!” “不是,不对,是,我有意瞒你,前一年我得失魂症,是她们去十阵山向你求符咒救下的我,可我对你一见钟情,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为了报恩,因此才瞒下了她们的存在,绝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谢芜悠微张着嘴,难掩惊讶: “王爷真是才思敏捷,能这么快编出这么完善的理由。” “我真的,字字属实,你信我。”穆沉熙握住她的手,眼含乞求。 “那你保证你再也不骗我。”谢芜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保证。”穆沉熙不假思索。 谢芜悠勾起唇角,“好,那我问你,之前一年,你的魂魄去了哪,做了什么?” 穆沉熙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谢芜悠反抓住他的手,坚定地望进他的眼里。 穆沉熙郑重道,“悠儿,我不骗你,但这件事于我十分重要,非轻易可以宣之于口。” 他揽住她,带着些眷念:“也许你知道后就不愿再亲近我了,所以即使是这样的事实,你还想知道吗?” 谢芜悠失笑,“经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更想知道了。” 穆沉熙的声音里透着不安:“悠儿,我没有玩笑,我真的很怕,你知道后,会不理我。” “哈哈。”谢芜悠不禁笑出声,在他看过来之前紧紧抱住他,不让他看见眼里的湿意。 “怎么了?”穆沉熙也回抱住她,温声询问道。 “我只是发现,我们两人都很爱隐瞒对方。”谢芜悠想起过去,她隐瞒李谨的,可是名字。 而且不止名字,但凡她认为会让他离开的,她都会瞒下,一如他的身份,一如预见之境。 可惜最后,想留下的还是没能留下。 如今,如她所愿,战战兢兢的那个换成了他,为了不让她多心,他隐瞒自己失过魂,为了留住她,他隐瞒自己作为李谨活过。 可是,好像,爱的更多的都是他,更痛的也是他。 穆沉熙揽紧了她,像是拥住人生最后一抹温暖:“对不起,我不会再隐瞒你了,你想知道的,我全部告诉你,是去是留,你选。” “我知道的,你瞒我是因为在乎我。”谢芜悠突然释然了,“其实我们都错了,我们都不知道,对方有多在乎自己,有多想和自己在一起。” 她放开他,退开身捧住他的脸,眼含珍重: “沉熙,我也很在乎你,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样的。” 她靠近他,贴住他的唇齿,眉心相触。 丝丝缕缕的红光没入他的眉心,拆开了那堵墙,将最后的回忆释放在他的脑海。 从坚定地推开她,到北沙城重逢,到登基为帝,到皇陵拜堂,再到生离死别。 一切的一切,他都想了起来。 交缠的唇齿外,热泪融为一片。 “对不起,我瞒了你好多事,我的名字,我嫁孟谦的真相,你的身份,我都瞒了你。”谢芜悠看着他的眼,声音哽咽,“最后一件,我没嫁过别人,我只嫁过你,也只喜欢你。”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穆沉熙自己流着泪,手却不断擦拭着她的脸颊,“都是因为我不好,我鬼迷了心窍,低估了你的情意,我自负又讨厌,自以为都是为你好,还将你一人丢下,自己去死。” “你知道就好,你这个混蛋!”谢芜悠在他胸前重重锤了两下。 穆沉熙任她动作:“我是混蛋,你怎么打我都行,只要你心里舒服。” “不打了,打坏了心疼的还是我!”谢芜悠擦干眼泪,气鼓鼓地坐到一边,闷闷道: “你知道你祭天后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可重逢后你却不愿意认我,还想着重新来过,我不该吊着你,不该让你尝尝我以前的感觉吗?” 穆沉熙紧紧环住她:“该,你做的对,你再让我揪心多久都不为过,不及我伤你万一。” “对,我原先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我心还是太软,一见你难过,便舍不得了。”她侧身扯了扯他的脸颊: “都怪你爹娘给你的这副皮囊太好看了。” 穆沉熙内疚难当:“都是我不好,你若不解气,可能再把我的记忆封住?” 谢芜悠靠在他的怀里,“不行,本来就不聪明,再折腾几次傻了怎么办?” “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负责,我不介意变成傻子。” “不负责,但我会把你卖个好价钱的。” 他笑着去啄她的唇角,“被你卖了我也甘愿。” 谢芜悠勾住他的脖子,红着脸道:“我不卖你,以后,我们好好的,不要再分开了。” 穆沉熙摩挲着她的面颊,“好,我们如今苦尽甘来,便不要再分开了。” 谢芜悠定定地看着他:“生死也相随。” 穆沉熙愣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勾起了唇角,答她: “好,生死也相随。” 第286章 今晚无事 “王爷,国师,两位小姐说,的确见滕介和一个神秘女子暗中见过面。” 穆王府庭院内,穆七抱着拳,对正襟危坐的二人汇报着城外别院回来的消息。 “嗯,可还有别的线索。”穆沉熙饮了一口茶,样子要多板正便有多板正。 “对,比如称呼,或者外貌特征。”谢芜悠双手交叠在膝上,脊背绷直,端庄大气。 穆七眼里闪过一丝怪异,这两位主子,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回王爷,回国师,并不知道称呼,只隐约记得那女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并不像巫族女子。” 谢芜悠和穆沉熙快速对视了一眼,齐齐想到了一个人。 翟清弦。 也是翟蓉当年,排开翟清歌,所选择的辅祭。 如此想来,她们好像一直都忽略了她的行踪。 她是翟蓉的辅祭,按道理应该生死相随,可关于她有没有死在那一年,并没有任何线索能够证明。 如果,她没有死呢? 穆七退下,庭院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都轻轻蹙着眉头,绷着脊背,刻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关于我父母的死,我也曾问过我外祖母,但她不肯说,我拿她没办法,才来的元化府,想着能不能查出一些线索。”谢芜悠道。 “可是岳父岳母的死因,却是巫族那边的缘故。”穆沉熙接续。 谢芜悠红了脸,也没计较他言语上占的便宜:“所以翟清弦这条线索很难查出什么,但关于中原的蛊人,却还有一条线索可查。” 穆沉熙轻轻勾起唇角:“便是十阵山出现的那批,依据翟清歌当时的态度,她应该是拒绝将地灵石交给空了,可是她死后,地灵石和林莯雪却都失踪,可能是有人在混乱中调了包。” 谢芜悠额首,“所以,刘衾寒可能知道什么。” 穆沉熙朝她靠近了些,状若严肃地问道:“他如今在哪?” 谢芜悠抿了抿唇,“在北沙城天牢服刑。” 穆沉熙悄悄看她,“你可有办法过去?” 谢芜悠的呼吸慌了些,“有,用时无须一刻,但此地离十阵山有些远,得借日出之势。” “嗯,所以今晚无事了。”穆沉熙的声音有些哑。 谢芜悠捏紧了衣角,猛地站起身:“不早了,我先……”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扯着袖子拉进怀里,堵住了临阵脱逃的话。 厮磨一阵,急促的呼吸交缠,穆沉熙眼尾微红,哑声道: “你在车上应我的,不能不算话。” “不一样。”谢芜悠眼里凝着薄雾,一双手紧紧抵在他的胸膛上。 “哪里不一样?”他揽着她的腰,眼里凝着危险的光。 “你那时不知道我们拜过堂。”谢芜悠挣扎着想走,却被他更加用力地箍在怀里。 他嘴角放肆地勾起,笑得危险至极,“是,不过现在知道了。” 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侧颊,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分邪气: “悠儿,其实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谢芜悠小脸通红,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了,我会慢慢了解的,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成婚再说。” 穆沉熙贴着她的耳垂,声音低沉惑人:“明明早就成婚了,做给别人看的,有什么所谓。” 一阵红光闪过,两人所处的地方已然变成了穆沉熙的卧房,红烛在纱帐后摇曳,烛光也多情。 这下轮到穆沉熙呆住了,他坐在自己的大床上,眯着眼看着面前依旧害羞的谢芜悠,似是想重新认识她。 谢芜悠木着脸站起身,按着他的肩往床上一推,然后迅速盖上被子,在他的额心落下一吻: “早些休息,乖。” 正在她打算起身潇洒离去时,郎君的大掌已然盖上她的后脑,锁着她压在身下,一起埋进了她亲手盖上的被子里。 他垂头细嗅她的芬芳:“既然悠儿如此主动,为夫再客气便显得矫情了。” 谢芜悠声线打颤:“你不矫情,是我矫情,改日,我没准备好,真的。” 他却沉声笑道:“不必准备,一切有我。” 然几近坦诚了,他却突然抱住她,眉眼弯得温柔: “好了,不逗你了,等下月初五。” 谢芜悠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骨头都要酥了,声音轻得如同羽毛: “日出之前叫我起来。” “好,安心歇下。”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揽着她盖好了被子。 第286章 今晚无事 “王爷,国师,两位小姐说,的确见滕介和一个神秘女子暗中见过面。” 穆王府庭院内,穆七抱着拳,对正襟危坐的二人汇报着城外别院回来的消息。 “嗯,可还有别的线索。”穆沉熙饮了一口茶,样子要多板正便有多板正。 “对,比如称呼,或者外貌特征。”谢芜悠双手交叠在膝上,脊背绷直,端庄大气。 穆七眼里闪过一丝怪异,这两位主子,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回王爷,回国师,并不知道称呼,只隐约记得那女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并不像巫族女子。” 谢芜悠和穆沉熙快速对视了一眼,齐齐想到了一个人。 翟清弦。 也是翟蓉当年,排开翟清歌,所选择的辅祭。 如此想来,她们好像一直都忽略了她的行踪。 她是翟蓉的辅祭,按道理应该生死相随,可关于她有没有死在那一年,并没有任何线索能够证明。 如果,她没有死呢? 穆七退下,庭院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都轻轻蹙着眉头,绷着脊背,刻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关于我父母的死,我也曾问过我外祖母,但她不肯说,我拿她没办法,才来的元化府,想着能不能查出一些线索。”谢芜悠道。 “可是岳父岳母的死因,却是巫族那边的缘故。”穆沉熙接续。 谢芜悠红了脸,也没计较他言语上占的便宜:“所以翟清弦这条线索很难查出什么,但关于中原的蛊人,却还有一条线索可查。” 穆沉熙轻轻勾起唇角:“便是十阵山出现的那批,依据翟清歌当时的态度,她应该是拒绝将地灵石交给空了,可是她死后,地灵石和林莯雪却都失踪,可能是有人在混乱中调了包。” 谢芜悠额首,“所以,刘衾寒可能知道什么。” 穆沉熙朝她靠近了些,状若严肃地问道:“他如今在哪?” 谢芜悠抿了抿唇,“在北沙城天牢服刑。” 穆沉熙悄悄看她,“你可有办法过去?” 谢芜悠的呼吸慌了些,“有,用时无须一刻,但此地离十阵山有些远,得借日出之势。” “嗯,所以今晚无事了。”穆沉熙的声音有些哑。 谢芜悠捏紧了衣角,猛地站起身:“不早了,我先……”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扯着袖子拉进怀里,堵住了临阵脱逃的话。 厮磨一阵,急促的呼吸交缠,穆沉熙眼尾微红,哑声道: “你在车上应我的,不能不算话。” “不一样。”谢芜悠眼里凝着薄雾,一双手紧紧抵在他的胸膛上。 “哪里不一样?”他揽着她的腰,眼里凝着危险的光。 “你那时不知道我们拜过堂。”谢芜悠挣扎着想走,却被他更加用力地箍在怀里。 他嘴角放肆地勾起,笑得危险至极,“是,不过现在知道了。” 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侧颊,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分邪气: “悠儿,其实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谢芜悠小脸通红,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了,我会慢慢了解的,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成婚再说。” 穆沉熙贴着她的耳垂,声音低沉惑人:“明明早就成婚了,做给别人看的,有什么所谓。” 一阵红光闪过,两人所处的地方已然变成了穆沉熙的卧房,红烛在纱帐后摇曳,烛光也多情。 这下轮到穆沉熙呆住了,他坐在自己的大床上,眯着眼看着面前依旧害羞的谢芜悠,似是想重新认识她。 谢芜悠木着脸站起身,按着他的肩往床上一推,然后迅速盖上被子,在他的额心落下一吻: “早些休息,乖。” 正在她打算起身潇洒离去时,郎君的大掌已然盖上她的后脑,锁着她压在身下,一起埋进了她亲手盖上的被子里。 他垂头细嗅她的芬芳:“既然悠儿如此主动,为夫再客气便显得矫情了。” 谢芜悠声线打颤:“你不矫情,是我矫情,改日,我没准备好,真的。” 他却沉声笑道:“不必准备,一切有我。” 然几近坦诚了,他却突然抱住她,眉眼弯得温柔: “好了,不逗你了,等下月初五。” 谢芜悠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骨头都要酥了,声音轻得如同羽毛: “日出之前叫我起来。” “好,安心歇下。”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揽着她盖好了被子。 第287章 她可以解释 谢芜悠晚上睡得不错,连带着梦都是甜的,人还未醒,嘴角已经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那笑意上被人轻轻烙下一吻,温柔且珍重。 “悠儿,到时辰了。” 谢芜悠纤长的睫毛抖了抖,掀开眼皮,与他的视线对上,立马红了脸。 发现自己靠在他的臂弯内,手臂环着他劲瘦的腰身,这抹红立马攀上了耳尖,她想退出来,却被他的手困在了怀里。 “不……不是要起吗?”谢芜悠紧埋着头,有些语无伦次。 “嗯,是要起。”穆沉熙笑道,垂头在她发顶吻了吻: “悠儿,年年岁岁,我们一直如此,可好?” 谢芜悠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低低嗯了一声。 贴着他的手滑到前面,触到了块块分明的肌肉。 这是自己身上没有,谢芜悠觉得新奇,便勾着手指划起了轮廓。 这下轮到穆沉熙逃开了,他面容僵硬地坐起来,扯过被子罩在自己身上,声音微哑: “悠儿,你先去洗漱。” 谢芜悠愣了愣,随即勾起一抹浅笑,迅疾地扑到他身上,贴着他的耳畔轻声细语: “我平日起得晚,手脚练得极快,夫君还是叫早了。” 两人折腾了一阵,果真紧紧踩上了日出的点,谢芜悠也顾不上刺痛的手,拉着衣带还没系好的穆沉熙,一面跑一面捏决,齐齐跳进了撕出来的口子,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嘭—— 紫茜手上的盆落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 她的心里在尖叫。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国师自然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的。”何姑姑按下跳动的眉毛,冷着脸训斥惊弓之鸟般的侍女们。 “是。”紫茜和其它侍女一起,佯装镇定地福了福身。 然而她心里的风暴还刮得毁天灭地: “啊啊啊,王爷和国师是从同一间房里跑出来的!衣裳还没穿好!” —— 与此同时,谢芜悠和穆沉熙那边也是狂风骤雨。 她们落地的位置,好巧不巧,正是北沙城新谢府的大门之内。 而更巧的是,谢家人正穿戴整齐,要一齐去哪。 所以,在见到谢芜悠和穆沉熙衣裳不整,发鬓散乱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几乎是瞬间的,平地之上真的刮起了风暴。 “何方登徒子!”谢斌拔出了剑。 “谢芜悠,你!”谢蕴之指着谢芜悠,气得每一根胡子都在颤抖。 “呵。”赵越垂头看着自己的蔻丹。 “哼!”谢沁柔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谢琼鸢拉住了她,“走什么?这个比上个还好看,不多看看?” 然而这一切都在一个小身影冲入谢芜悠怀里时被终结了。 “爹,娘,我总算等到你们了!” 谢芜悠木着脸看着白焰毛绒绒的耳朵,强行冷静: “其实,我可以解释。” 谢蕴之挥手屏退了下人,转身负着手折回了府里。 “你最好能解释清楚!”如老钟一般的声音砸了了下来。 谢芜悠一个踉跄,被穆沉熙稳稳扶住,他冲她摇了摇头,自然而优雅地替她系好衣服,理顺头发,还从袖子里掏出根螺子黛为她描好了眉。 谢芜悠脸一红,也给他整好了衣襟。 “你们在做什么!”钟声又砸下来,谢芜悠又是一抖,拉着穆沉熙和白焰匆匆进去了。 第287章 她可以解释 谢芜悠晚上睡得不错,连带着梦都是甜的,人还未醒,嘴角已经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那笑意上被人轻轻烙下一吻,温柔且珍重。 “悠儿,到时辰了。” 谢芜悠纤长的睫毛抖了抖,掀开眼皮,与他的视线对上,立马红了脸。 发现自己靠在他的臂弯内,手臂环着他劲瘦的腰身,这抹红立马攀上了耳尖,她想退出来,却被他的手困在了怀里。 “不……不是要起吗?”谢芜悠紧埋着头,有些语无伦次。 “嗯,是要起。”穆沉熙笑道,垂头在她发顶吻了吻: “悠儿,年年岁岁,我们一直如此,可好?” 谢芜悠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低低嗯了一声。 贴着他的手滑到前面,触到了块块分明的肌肉。 这是自己身上没有,谢芜悠觉得新奇,便勾着手指划起了轮廓。 这下轮到穆沉熙逃开了,他面容僵硬地坐起来,扯过被子罩在自己身上,声音微哑: “悠儿,你先去洗漱。” 谢芜悠愣了愣,随即勾起一抹浅笑,迅疾地扑到他身上,贴着他的耳畔轻声细语: “我平日起得晚,手脚练得极快,夫君还是叫早了。” 两人折腾了一阵,果真紧紧踩上了日出的点,谢芜悠也顾不上刺痛的手,拉着衣带还没系好的穆沉熙,一面跑一面捏决,齐齐跳进了撕出来的口子,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嘭—— 紫茜手上的盆落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 她的心里在尖叫。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国师自然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的。”何姑姑按下跳动的眉毛,冷着脸训斥惊弓之鸟般的侍女们。 “是。”紫茜和其它侍女一起,佯装镇定地福了福身。 然而她心里的风暴还刮得毁天灭地: “啊啊啊,王爷和国师是从同一间房里跑出来的!衣裳还没穿好!” —— 与此同时,谢芜悠和穆沉熙那边也是狂风骤雨。 她们落地的位置,好巧不巧,正是北沙城新谢府的大门之内。 而更巧的是,谢家人正穿戴整齐,要一齐去哪。 所以,在见到谢芜悠和穆沉熙衣裳不整,发鬓散乱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几乎是瞬间的,平地之上真的刮起了风暴。 “何方登徒子!”谢斌拔出了剑。 “谢芜悠,你!”谢蕴之指着谢芜悠,气得每一根胡子都在颤抖。 “呵。”赵越垂头看着自己的蔻丹。 “哼!”谢沁柔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谢琼鸢拉住了她,“走什么?这个比上个还好看,不多看看?” 然而这一切都在一个小身影冲入谢芜悠怀里时被终结了。 “爹,娘,我总算等到你们了!” 谢芜悠木着脸看着白焰毛绒绒的耳朵,强行冷静: “其实,我可以解释。” 谢蕴之挥手屏退了下人,转身负着手折回了府里。 “你最好能解释清楚!”如老钟一般的声音砸了了下来。 谢芜悠一个踉跄,被穆沉熙稳稳扶住,他冲她摇了摇头,自然而优雅地替她系好衣服,理顺头发,还从袖子里掏出根螺子黛为她描好了眉。 谢芜悠脸一红,也给他整好了衣襟。 “你们在做什么!”钟声又砸下来,谢芜悠又是一抖,拉着穆沉熙和白焰匆匆进去了。 第288章 一家三口 又回到大堂之内,还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这些人,不过被“审问”的不再是谢芜悠一个人,而是,一家三口? 听完谢芜悠十分真诚的解释,赵越没忍住冷笑出声,谢沁柔翻了个白眼,谢琼鸢若有所思,谢斌眉心紧蹙,谢蕴之平静的眼神里似乎酝酿着风暴,缓缓抬起手指,指向了穆沉熙: “所以,他是穆明心的儿子,但是前一年离了魂,成了李谨?” 穆沉熙赶忙抱拳躬身,“是,见过岳……谢叔父!” 谢蕴之的面色又黑了一度,他先是觉得穆沉熙唐突了谢芜悠,随即又想到,难道他是觉得自己不算他岳父,只能算作叔父? 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谢芜悠虽是谢明诚的女儿,但却是老夫一手带大的,老夫如何担不得你这声岳父?” “啊?”却是谢家的三姐弟在听了这话后齐齐惊呼出声。 谢芜悠的身份从未挑明过,因此在她们看来,谢芜悠依旧是父亲和旁人意外生的庶女。 他们因此在心里怨过父亲,但也从未因此迁怒过谢芜悠,更是真心当她是手足。 “说得跟真的一样。”赵越捏着帕子,眼睛看向别处。 “不敢,熙是不敢唐突,还请岳父岳母受晚辈一拜!”穆沉熙朝谢蕴之和赵越行下一个大礼。 谢蕴之吹胡子瞪眼:“明媒正娶了吗?亏你还是个王侯,就这么不知礼节?” 赵越凉凉道:“谢大人好大的官威,不叫岳父不行,叫岳父也不行,为难起王爷来也未见有什么礼节。” 谢蕴之立马悻悻然闭上了嘴。 谢芜悠知晓自己的存在是嫡母心里的一根刺,也是她和谢蕴之多年不和的导火索,于是赶忙解释道:“母亲,沉熙可以作证,我确实是父亲的兄长谢明诚所出,我的母亲叫翟蓉,是澜国翟氏巫族的巫女。” “嗯,谢蕴之当年也是这么说的。”赵越轻轻应了一声,又突然话风一转: “可是我没信,如今你们又来说,还带了证人,我若信,岂不是承认我冤枉了谢蕴之?” 一家人静默了一会,无人敢说什么,还是赵越又开口道: “其实我知道的,他没那个胆子乱来。” “我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却又不愿意承认是自己错了而已。” “您过不了坎,苦的却是父亲,还有我们。”谢沁柔昂起了低垂的头,直视她过去作为神明般敬畏的母亲。 赵越本性良善,就是嘴硬心软,性子别扭,可是这样的她,带给谢沁柔的,是一段压抑的童年。 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母亲的肯定,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被爱着,只能垂下头,闭上嘴,尽力听话,才能少挨几句斥责。 可这种做派,只会让她更加不满意。 谢沁柔苦涩一笑,福了福身,“沁柔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是孩儿失礼了。” 赵越托着额头,没有说什么。 谢琼鸢神色依旧淡淡,她不是很能体会人类之间这些曲折的情感,但她知道气氛需要有人调和,于是她把目光移向了谢芜悠身边的白焰。 白焰此时已经化作人形,琥珀色的眼睛与她对上,轻轻眯了眯。 她的眼里闪过一缕光,将对方吓得一缩。 谢琼鸢满意地勾起了唇角,笑道:“白焰是宫里送过来的,一直养在谢府,说等着见他爹娘。” 话音刚落,白焰便甜甜地叫了一声“爹!娘!” “你识得我?”穆沉熙颇为惊奇地看着他。 白焰的眼神闪了闪,复又甜甜笑道: “谢芜悠是我娘,谁娶了我娘,自然就是我爹!” 白焰成精时身子是谢芜悠占着的,所以她还是第一次听白焰作为妖说话,没忍住笑出声:“真没良心,当初不还是李谨把你抓来送我的。” 白焰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不管,我只认娘亲。” 谢芜悠觉得有哪里不自然,但看着白焰的样子,她心里又有些说不出亲近,感觉很像很久之前弄丢的一抹温暖,填补了些许缺失的遗憾。 穆沉熙握住她的手,她看向他,鬼使神差地明白了他也有相同的感觉。 一个小小的手盖上他们相握之处,两人低下头,白焰正看着他们笑,眼里似有一些沧桑。 第288章 一家三口 又回到大堂之内,还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这些人,不过被“审问”的不再是谢芜悠一个人,而是,一家三口? 听完谢芜悠十分真诚的解释,赵越没忍住冷笑出声,谢沁柔翻了个白眼,谢琼鸢若有所思,谢斌眉心紧蹙,谢蕴之平静的眼神里似乎酝酿着风暴,缓缓抬起手指,指向了穆沉熙: “所以,他是穆明心的儿子,但是前一年离了魂,成了李谨?” 穆沉熙赶忙抱拳躬身,“是,见过岳……谢叔父!” 谢蕴之的面色又黑了一度,他先是觉得穆沉熙唐突了谢芜悠,随即又想到,难道他是觉得自己不算他岳父,只能算作叔父? 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谢芜悠虽是谢明诚的女儿,但却是老夫一手带大的,老夫如何担不得你这声岳父?” “啊?”却是谢家的三姐弟在听了这话后齐齐惊呼出声。 谢芜悠的身份从未挑明过,因此在她们看来,谢芜悠依旧是父亲和旁人意外生的庶女。 他们因此在心里怨过父亲,但也从未因此迁怒过谢芜悠,更是真心当她是手足。 “说得跟真的一样。”赵越捏着帕子,眼睛看向别处。 “不敢,熙是不敢唐突,还请岳父岳母受晚辈一拜!”穆沉熙朝谢蕴之和赵越行下一个大礼。 谢蕴之吹胡子瞪眼:“明媒正娶了吗?亏你还是个王侯,就这么不知礼节?” 赵越凉凉道:“谢大人好大的官威,不叫岳父不行,叫岳父也不行,为难起王爷来也未见有什么礼节。” 谢蕴之立马悻悻然闭上了嘴。 谢芜悠知晓自己的存在是嫡母心里的一根刺,也是她和谢蕴之多年不和的导火索,于是赶忙解释道:“母亲,沉熙可以作证,我确实是父亲的兄长谢明诚所出,我的母亲叫翟蓉,是澜国翟氏巫族的巫女。” “嗯,谢蕴之当年也是这么说的。”赵越轻轻应了一声,又突然话风一转: “可是我没信,如今你们又来说,还带了证人,我若信,岂不是承认我冤枉了谢蕴之?” 一家人静默了一会,无人敢说什么,还是赵越又开口道: “其实我知道的,他没那个胆子乱来。” “我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却又不愿意承认是自己错了而已。” “您过不了坎,苦的却是父亲,还有我们。”谢沁柔昂起了低垂的头,直视她过去作为神明般敬畏的母亲。 赵越本性良善,就是嘴硬心软,性子别扭,可是这样的她,带给谢沁柔的,是一段压抑的童年。 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母亲的肯定,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被爱着,只能垂下头,闭上嘴,尽力听话,才能少挨几句斥责。 可这种做派,只会让她更加不满意。 谢沁柔苦涩一笑,福了福身,“沁柔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是孩儿失礼了。” 赵越托着额头,没有说什么。 谢琼鸢神色依旧淡淡,她不是很能体会人类之间这些曲折的情感,但她知道气氛需要有人调和,于是她把目光移向了谢芜悠身边的白焰。 白焰此时已经化作人形,琥珀色的眼睛与她对上,轻轻眯了眯。 她的眼里闪过一缕光,将对方吓得一缩。 谢琼鸢满意地勾起了唇角,笑道:“白焰是宫里送过来的,一直养在谢府,说等着见他爹娘。” 话音刚落,白焰便甜甜地叫了一声“爹!娘!” “你识得我?”穆沉熙颇为惊奇地看着他。 白焰的眼神闪了闪,复又甜甜笑道: “谢芜悠是我娘,谁娶了我娘,自然就是我爹!” 白焰成精时身子是谢芜悠占着的,所以她还是第一次听白焰作为妖说话,没忍住笑出声:“真没良心,当初不还是李谨把你抓来送我的。” 白焰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不管,我只认娘亲。” 谢芜悠觉得有哪里不自然,但看着白焰的样子,她心里又有些说不出亲近,感觉很像很久之前弄丢的一抹温暖,填补了些许缺失的遗憾。 穆沉熙握住她的手,她看向他,鬼使神差地明白了他也有相同的感觉。 一个小小的手盖上他们相握之处,两人低下头,白焰正看着他们笑,眼里似有一些沧桑。 第289章 先在北国办婚礼 两位姿容出众的郎君娘子垂头看着一个糯米般的娃娃,眉目含笑,眼角眉梢都含着幸福的神采,这画面看着便教人艳羡,但在谢蕴之看来,却无端觉得扎眼。 话说出来,也带着些责怪之意:“你们这次回来,是来知会为父你的婚事吗?” “爹娘要成亲了?好耶!”白焰欢呼一声,快乐地转起了圈圈。 谢家人齐齐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穆沉熙。 “那个……不是,我们……”谢芜悠脸红得不行,下意识地看向穆沉熙,对方点了点头,侧身将她护在后面。 谢芜悠看着他坚实的臂膀,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墙,能挡去所有风霜,教身后之人真心觉得安心。 他躬身抱了一个拳,在谢芜悠信任的眼神中,朗声道: “下月初五……唔……” 谢芜悠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扯到一旁,急急道: “没有婚事,芜悠刚在在澜国刚刚被封了国师,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怎么能转头嫁他当王妃?我们今日回来,是为了查一件重要的事情,既关系到我父母的死因,更关乎天下安危。” “天下安危?”谢家人齐齐惊呼出声,但皆是一脸不信。 “娘亲最厉害了!”只有白焰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脯。 “既然如此,你们便快些去。”谢蕴之垂下了眼,声音里带着些疲惫。 “是,父亲。”谢芜悠躬身行礼,朝谢家人一一告别后,扯着穆沉熙的手便往外走。 “等等。”却是谢琼鸢喊住了她。 “长姐?”谢芜悠眼里有些疑惑。 直到看见谢琼鸢微微变成竖瞳的眼,谢芜悠才恍然大悟,羞窘道: “长姐是不是要回醉城了?打算何时走,我们去送送。” 她先前预见到谢沁柔失踪,便拜托谢琼鸢帮忙看着她,后来危机解除,但李谨死了,她沉溺于悲伤,便忘了这件事。 以至于谢琼鸢便这么一直待在谢家,带着两个孩子从望月城搬到北沙城,一直周全看顾这谢沁柔。 等等,谢沁柔?一缕亮光滑入了谢芜悠的脑海。 在预见之境里,谢沁柔是离家出走后被莫殇诱骗,一心要献祭结束自己的性命。 谢芜悠找到她时发现,她中了巫术,被迷了心窍,才会如此反常。 谢沁柔说过,她和赵越吵架离家后遇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位很老的夫人,身量很高,体格比较壮,皮肤有些黑,身上还戴着孝。 按这个描述推测,此人很有可能是翟清弦。 她极有可能是上一世指导景然建造祭台的幕后黑手。 那个祭台与迎接空的不同,被献祭的女孩也不是心甘情愿,以及翟蓉都死了,翟清弦却有巫力来蛊惑谢沁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是为了她自己获得巫力而设的。 至于拐骗谢沁柔,想必是想借明国皇室的贵气。 要地灵石,应该是想取叶音而代之,成为龙城的巫女。 她所求的,只是力量。 起码上一世是。 李谨死后,谢芜悠混沌归混沌,也没忘了告知孟恒去调查龙城和莫殇,看看有没有这种拐卖少女的勾当,但是最后的结果令人意外,景然从未造过祭台,莫殇更是在他死后便殉情了,世上再无此人,上一世发生的事情,这一世都没有发生。 当时谢芜悠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便揭过去了,如今看来,变故便在翟清弦的行踪上。 这一世的翟清弦,并没有去龙城。 “回什么?夫君都把姜家搬到北沙城来了。”谢琼鸢无奈的声音将谢芜悠从思绪里拉了出来。 谢芜悠惭愧地捂住脸。 真要走了,白焰又扯着她不肯放手。 她赌咒发誓会回来接白焰去澜国,对方才吸了吸鼻子,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她足尖一点开了传送阵,光芒亮起时,谢蕴之在光幕外喊了一声: “婚礼必须先在北国办!” “是,岳父!”穆沉熙朗声应道。 谢芜悠:…… 第289章 先在北国办婚礼 两位姿容出众的郎君娘子垂头看着一个糯米般的娃娃,眉目含笑,眼角眉梢都含着幸福的神采,这画面看着便教人艳羡,但在谢蕴之看来,却无端觉得扎眼。 话说出来,也带着些责怪之意:“你们这次回来,是来知会为父你的婚事吗?” “爹娘要成亲了?好耶!”白焰欢呼一声,快乐地转起了圈圈。 谢家人齐齐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穆沉熙。 “那个……不是,我们……”谢芜悠脸红得不行,下意识地看向穆沉熙,对方点了点头,侧身将她护在后面。 谢芜悠看着他坚实的臂膀,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墙,能挡去所有风霜,教身后之人真心觉得安心。 他躬身抱了一个拳,在谢芜悠信任的眼神中,朗声道: “下月初五……唔……” 谢芜悠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扯到一旁,急急道: “没有婚事,芜悠刚在在澜国刚刚被封了国师,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怎么能转头嫁他当王妃?我们今日回来,是为了查一件重要的事情,既关系到我父母的死因,更关乎天下安危。” “天下安危?”谢家人齐齐惊呼出声,但皆是一脸不信。 “娘亲最厉害了!”只有白焰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脯。 “既然如此,你们便快些去。”谢蕴之垂下了眼,声音里带着些疲惫。 “是,父亲。”谢芜悠躬身行礼,朝谢家人一一告别后,扯着穆沉熙的手便往外走。 “等等。”却是谢琼鸢喊住了她。 “长姐?”谢芜悠眼里有些疑惑。 直到看见谢琼鸢微微变成竖瞳的眼,谢芜悠才恍然大悟,羞窘道: “长姐是不是要回醉城了?打算何时走,我们去送送。” 她先前预见到谢沁柔失踪,便拜托谢琼鸢帮忙看着她,后来危机解除,但李谨死了,她沉溺于悲伤,便忘了这件事。 以至于谢琼鸢便这么一直待在谢家,带着两个孩子从望月城搬到北沙城,一直周全看顾这谢沁柔。 等等,谢沁柔?一缕亮光滑入了谢芜悠的脑海。 在预见之境里,谢沁柔是离家出走后被莫殇诱骗,一心要献祭结束自己的性命。 谢芜悠找到她时发现,她中了巫术,被迷了心窍,才会如此反常。 谢沁柔说过,她和赵越吵架离家后遇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位很老的夫人,身量很高,体格比较壮,皮肤有些黑,身上还戴着孝。 按这个描述推测,此人很有可能是翟清弦。 她极有可能是上一世指导景然建造祭台的幕后黑手。 那个祭台与迎接空的不同,被献祭的女孩也不是心甘情愿,以及翟蓉都死了,翟清弦却有巫力来蛊惑谢沁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是为了她自己获得巫力而设的。 至于拐骗谢沁柔,想必是想借明国皇室的贵气。 要地灵石,应该是想取叶音而代之,成为龙城的巫女。 她所求的,只是力量。 起码上一世是。 李谨死后,谢芜悠混沌归混沌,也没忘了告知孟恒去调查龙城和莫殇,看看有没有这种拐卖少女的勾当,但是最后的结果令人意外,景然从未造过祭台,莫殇更是在他死后便殉情了,世上再无此人,上一世发生的事情,这一世都没有发生。 当时谢芜悠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便揭过去了,如今看来,变故便在翟清弦的行踪上。 这一世的翟清弦,并没有去龙城。 “回什么?夫君都把姜家搬到北沙城来了。”谢琼鸢无奈的声音将谢芜悠从思绪里拉了出来。 谢芜悠惭愧地捂住脸。 真要走了,白焰又扯着她不肯放手。 她赌咒发誓会回来接白焰去澜国,对方才吸了吸鼻子,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她足尖一点开了传送阵,光芒亮起时,谢蕴之在光幕外喊了一声: “婚礼必须先在北国办!” “是,岳父!”穆沉熙朗声应道。 谢芜悠:…… 第290章 化作春泥更护花 现如今北国已是孟恒的天下,大事全由他抉择,虽是摄政王,却与帝王无异。 只待个恰当的时机,便能登基称帝。 为了节省时间,谢芜悠直接将自己和穆沉熙送到了他的面前,宫内差点大乱,被他一嗓子定了下来。 “芜悠丫头来了,又有什么大事?这位是……”孟恒笑眯眯地看向她,视线却被穆沉熙所吸引。 他负手缓步迈下长阶,双目微微发红。 穆沉熙长身一拜:“穆明心之子穆沉熙,拜见孟伯父。” “是沉熙呀!好孩子,和你父亲真像!”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重重拍了拍穆沉熙的肩膀。 他问了问穆沉熙这些年的经历,几次要落下泪来,穆沉熙没有提起失魂变成李谨的事情,只说是病了一年。 相逢太晚,并非一时之间能聊完的,谢芜悠找着机会,向孟恒抱拳道:“孟伯父,我们此次来北国,是想见见刘衾寒,询问一些重要的事情,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你们既然有正事,就先做,等忙完了,我们再好好叙叙。”孟恒抹了抹眼角,“若明国陛下见到你,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有机会必会去明国拜会赵伯父。”穆沉熙应道。 两人接着由宫人引去了天牢,探望刘衾寒。 天牢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阴森幽暗,许是身份特殊,刘衾寒所住的地方宽敞明亮,还种着几株生机勃勃的绿萝。 刘衾寒穿得朴素却整洁,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此时坐在桌前写着什么,手边有一沓写满的手稿,见二人进来,刘衾寒放下笔,露出一抹平和的浅笑: “师妹,你来了。” 谢芜悠疏离地点了点头:“刘先生,这位是澜国的穆王爷,我二人今日前来,是想询问你一些问题,希望能如实以告。” 刘衾寒额首。 三人交谈了几个时辰,才将所有的线索理顺了。 当初空对翟清歌抛出过橄榄枝,但翟清歌没有同意,他们便把林莯雪掉了包,还请组织内的好手偷走了地灵石。 虽然他手下的确有蛊师,也承认宁远一事是他们所为,但他的确不知道那伙蛊人从何而来,也没有能力养出蛊人。 出了那事后,刘衾寒调查过,但每到关键之处,就仿佛有一只大手从黑暗中探出,然后掐灭所有线索。 谢芜悠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刘衾寒摩挲着那一堆手稿,叹息道:“想来是又有人被空所惑了,以前是我迷障,如今诸事落定,只想把义父教给我的东西写下来成书,也好好想想,人活着,如何才能立起来。” “刘先生是怎么突然醒悟的?”穆沉熙突然问道。 刘衾寒面色变得苍白:“我获得了几段记忆,是另外几个世界的,在那里我没有成为空师,但世界还是会被献祭,所以我觉察到,空是要毁灭一切,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谢芜悠回过味来,赶忙问道:“你记不记得更具体的,比如说天裂的方位?” 刘衾寒额角淌下一滴冷汗:“我想起来了,很远,但都是从东边来的,那些世界没有北国统一,我一直待在望月城,而望月城的东边除了龙城便是……” “明国。”穆沉熙和谢芜悠齐声道。 “看来,的确得去见见赵伯父了。”穆沉熙有些犹疑地看了看谢芜悠,“对了,欧阳道长去哪了?他不是能追踪邪术吗?” “他们好像离开北沙城了,可能的确查出了什么。”刘衾寒蹙了蹙眉头,“柘公子的身体,可能不大好了。” “什么意思?”谢芜悠心里慌了一下,“他自小身体就不好,功德不是能维持吗?还是因为他杀了景然?” “他杀景然是我挑唆的,我那时想借此挑动龙城与望月城的战争,用战场的怨气助长大阵。”刘衾寒自嘲一笑。 “不是得自愿献祭吗?”谢芜悠问出了心中疑惑,北哀帝献祭时好像也是杀了很多人,所以究竟需不需要自愿? “自愿效果更好而已,只要是人命,用对了地方,就有作用,所以越是大权在握的人,越容易做成,一如北哀帝李谨。”刘衾寒喟然一叹,“说回柘公子,他当初会去杀了景然,犯下杀孽,也是笃定自己活不长了。” “为什么?不是一直很好吗?”谢芜悠有些无措,穆沉熙握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谢芜悠突然明白了,欧阳柘酗酒,杀人,不再像以前一般沉迷于积攒功德,对她不冷不热,都是因为,他确定自己活不长了。 穆沉熙揽住她的肩膀,“对不起,蛊救不了他,李谨的血倒是可以,可如今……” “我找找他在哪,总能想办法。”谢芜悠强自露出一抹笑,施法捏决,画出一个阵。 然而,光芒总是乍一亮便熄灭了。 谢芜悠又试了几次,次次如此。 明白了什么,泪水喷涌而出,她扑倒在穆沉熙的怀里,泣不成声。 穆沉熙轻抚着她的后背,无声安慰。 等到声音都哭哑了,谢芜悠猛地起身,从虚空中摄住一封从远方漂来的灵信,颤抖着手打开。 信上的字不多,略显潦草: “明国,京城。 保重。” “我们去明国,说不定能找到他,说不定还能救。”谢芜悠红肿着眼,拉着穆沉熙跳入了阵法,消失在原地。 刘衾寒站起身,弯腰拾起一片枯叶,至于眼前端详。 他轻笑一声,将叶子放进土里,吟道: “化作春泥,更护花。” 第290章 化作春泥更护花 现如今北国已是孟恒的天下,大事全由他抉择,虽是摄政王,却与帝王无异。 只待个恰当的时机,便能登基称帝。 为了节省时间,谢芜悠直接将自己和穆沉熙送到了他的面前,宫内差点大乱,被他一嗓子定了下来。 “芜悠丫头来了,又有什么大事?这位是……”孟恒笑眯眯地看向她,视线却被穆沉熙所吸引。 他负手缓步迈下长阶,双目微微发红。 穆沉熙长身一拜:“穆明心之子穆沉熙,拜见孟伯父。” “是沉熙呀!好孩子,和你父亲真像!”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重重拍了拍穆沉熙的肩膀。 他问了问穆沉熙这些年的经历,几次要落下泪来,穆沉熙没有提起失魂变成李谨的事情,只说是病了一年。 相逢太晚,并非一时之间能聊完的,谢芜悠找着机会,向孟恒抱拳道:“孟伯父,我们此次来北国,是想见见刘衾寒,询问一些重要的事情,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你们既然有正事,就先做,等忙完了,我们再好好叙叙。”孟恒抹了抹眼角,“若明国陛下见到你,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有机会必会去明国拜会赵伯父。”穆沉熙应道。 两人接着由宫人引去了天牢,探望刘衾寒。 天牢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阴森幽暗,许是身份特殊,刘衾寒所住的地方宽敞明亮,还种着几株生机勃勃的绿萝。 刘衾寒穿得朴素却整洁,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此时坐在桌前写着什么,手边有一沓写满的手稿,见二人进来,刘衾寒放下笔,露出一抹平和的浅笑: “师妹,你来了。” 谢芜悠疏离地点了点头:“刘先生,这位是澜国的穆王爷,我二人今日前来,是想询问你一些问题,希望能如实以告。” 刘衾寒额首。 三人交谈了几个时辰,才将所有的线索理顺了。 当初空对翟清歌抛出过橄榄枝,但翟清歌没有同意,他们便把林莯雪掉了包,还请组织内的好手偷走了地灵石。 虽然他手下的确有蛊师,也承认宁远一事是他们所为,但他的确不知道那伙蛊人从何而来,也没有能力养出蛊人。 出了那事后,刘衾寒调查过,但每到关键之处,就仿佛有一只大手从黑暗中探出,然后掐灭所有线索。 谢芜悠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刘衾寒摩挲着那一堆手稿,叹息道:“想来是又有人被空所惑了,以前是我迷障,如今诸事落定,只想把义父教给我的东西写下来成书,也好好想想,人活着,如何才能立起来。” “刘先生是怎么突然醒悟的?”穆沉熙突然问道。 刘衾寒面色变得苍白:“我获得了几段记忆,是另外几个世界的,在那里我没有成为空师,但世界还是会被献祭,所以我觉察到,空是要毁灭一切,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谢芜悠回过味来,赶忙问道:“你记不记得更具体的,比如说天裂的方位?” 刘衾寒额角淌下一滴冷汗:“我想起来了,很远,但都是从东边来的,那些世界没有北国统一,我一直待在望月城,而望月城的东边除了龙城便是……” “明国。”穆沉熙和谢芜悠齐声道。 “看来,的确得去见见赵伯父了。”穆沉熙有些犹疑地看了看谢芜悠,“对了,欧阳道长去哪了?他不是能追踪邪术吗?” “他们好像离开北沙城了,可能的确查出了什么。”刘衾寒蹙了蹙眉头,“柘公子的身体,可能不大好了。” “什么意思?”谢芜悠心里慌了一下,“他自小身体就不好,功德不是能维持吗?还是因为他杀了景然?” “他杀景然是我挑唆的,我那时想借此挑动龙城与望月城的战争,用战场的怨气助长大阵。”刘衾寒自嘲一笑。 “不是得自愿献祭吗?”谢芜悠问出了心中疑惑,北哀帝献祭时好像也是杀了很多人,所以究竟需不需要自愿? “自愿效果更好而已,只要是人命,用对了地方,就有作用,所以越是大权在握的人,越容易做成,一如北哀帝李谨。”刘衾寒喟然一叹,“说回柘公子,他当初会去杀了景然,犯下杀孽,也是笃定自己活不长了。” “为什么?不是一直很好吗?”谢芜悠有些无措,穆沉熙握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谢芜悠突然明白了,欧阳柘酗酒,杀人,不再像以前一般沉迷于积攒功德,对她不冷不热,都是因为,他确定自己活不长了。 穆沉熙揽住她的肩膀,“对不起,蛊救不了他,李谨的血倒是可以,可如今……” “我找找他在哪,总能想办法。”谢芜悠强自露出一抹笑,施法捏决,画出一个阵。 然而,光芒总是乍一亮便熄灭了。 谢芜悠又试了几次,次次如此。 明白了什么,泪水喷涌而出,她扑倒在穆沉熙的怀里,泣不成声。 穆沉熙轻抚着她的后背,无声安慰。 等到声音都哭哑了,谢芜悠猛地起身,从虚空中摄住一封从远方漂来的灵信,颤抖着手打开。 信上的字不多,略显潦草: “明国,京城。 保重。” “我们去明国,说不定能找到他,说不定还能救。”谢芜悠红肿着眼,拉着穆沉熙跳入了阵法,消失在原地。 刘衾寒站起身,弯腰拾起一片枯叶,至于眼前端详。 他轻笑一声,将叶子放进土里,吟道: “化作春泥,更护花。” 第291章 又祭天? 穆沉熙和谢芜悠来晚了一步。 明国都城,已然被血色笼罩了,血腥气浸透了空气,深深地渗进泥土里。 一如当年的北沙城。 赵昀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皇袍,手里托着天灵石,站在最高的祭台上,俯首看着惊恐的芸芸众生,眼里却没有一丝怜悯。 粗布麻衣的老妪立在一旁,眼神释然。 “赵昀!你已坐拥天下,儿女绕膝,却又为何要与邪道为伍!”无为道长倒在金阶上,血染拂尘,仍在不甘心地质问。 “坐拥天下?呵呵!”赵昀自嘲一笑,“朕要的,从来只有一个他而已,他不在了,天下于朕,亦不过是一捧黄土罢了!” 谢芜悠躲在角落,看着天上渐渐被撕开的口子,神情悲怆,她转身紧紧搂住身旁的穆沉熙,在他耳旁畔凄然道: “对不起,这次真的只有我能补天了。” 穆沉熙反抱住她,安慰一笑: “我们说过,生死相随,你若死,我便陪你。” “对不起,我现在理解你了,我舍不得让你陪我死。”谢芜悠捏着巫决的手指被穆沉熙握住,未成的术法消散在虚空中。 穆沉熙道:“不用舍不得,我们一起活。” 谢芜悠不解:“怎么说?” 穆沉熙早就给她种了蛊,意念说话只需一瞬,便用意念快速解释道: “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得到的天灵石,但是能够确认,天灵石是祭天的必须条件,但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位高权重着用生命发愿。” 谢芜悠眸光一黯:“对,头一回是李谨,上一次是胡嬷嬷冒充的我,这次想必是赵昀自己。” 穆沉熙看向赵昀:“赵昀还活着,说明他心里还有犹豫,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我先去引开他的注意力,拖延时间,你趁机制住翟清弦不让她干预我,只要距离足够近,我有把握让他自己把天灵石给我。” 谢芜悠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然后我立马打开传送阵,我们一起带走天灵石,祭天便无法继续了。” 穆沉熙笑着点头。 他做了一个手势,谢芜悠会意,在他往前跃去的瞬间,谢芜悠在心里给他传了一段话。 “所以,沉熙,只有我们坦诚相待,并肩战斗,才能有最好的结局。” 穆沉熙勾起嘴角,轻轻应了一声“是”。 “陛下,该发愿了。”翟清弦漠然转头,轻声提醒道。 “嗯。”脑海里闪过那人的影子,赵昀心里有些忐忑,看着手中的天灵石,目光遂又变得坚定。 正在他打算献祭生命的时候,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打断了他。 “殿下,不,应该叫您陛下,好久不见。”穆沉熙负手落在大阵之下,容貌却已变成了谢明诚的模样,正笑眼盈盈地看着赵昀。 赵昀愣愣地看向他,只感觉全身的血都在这一瞬间倒流了,不自觉湿了眼眶,伸着手朝穆沉熙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明诚,是你吗?”他的声音哽咽,仿佛这些年的苦楚都找到了缺口,如河流般宣泄出来,让他泣不成声。 “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护住你,那些人我都杀了,你回明国好不好,陪着我好不好?”他哭得像个孩子,朝前又走了几步。 穆沉熙也朝他近了近,衣袖下的手悄悄动了动: “抱歉殿下,当时我不是没想过回明国,但是蓉儿受了巫族反噬,没有巫力送我们过来,山遥路远,终究是耽搁了这许多年。” “别提她!”赵昀的声音陡然提高,他被自己吓到,又放柔了声音,含着些许乞求: “对不起,我失态了,我见过你们的女儿,可知道你娶妻生子,我真的高兴不起来,明诚,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可曾明白过?” 翟清弦早在见到穆沉熙的一瞬间便想到了易容蛊,看着赵昀魔障的样子,她想开口提醒,身体却像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这种熟悉的压制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知道这附近有嫡传巫女,她面色一沉,咬破舌尖轻轻转了转手腕。 穆沉熙轻轻挑眉:“殿下什么心思,明诚不明白,可否说与明诚听?” “我……”赵昀涨红了脸,看着步步逼近的穆沉熙,他突然笑出了声。 穆沉熙的脚步陡然顿住,淡淡凝视着他。 “你深爱过一个人吗?”赵昀问道。 穆沉熙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不,你没有!”赵昀的神色陡然变得凶狠,“若你真爱过一个人,便会知道,哪怕他化成了灰朕都能认出来!更何况只是个不伦不类的冒牌货了!” “原来如此,是侄儿冒犯了。”穆沉熙大大方方地扯开领口,露出红艳的朱砂痣,然后蹲下身,将易容蛊叩在地上,朱砂痣转瞬便消失了。 他也变回了原本的容貌。 松松抱了一个拳,穆沉熙笑道:“沉熙见过赵伯父,家父穆明心,侄儿有礼了。” 赵昀一摆袖:“你这着实算不上有礼。” 穆沉熙笑得坦荡:“侄儿不过是想确认一下,家父说得对不对,看看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超越男女的情意。” 赵昀眼睛一红:“呵,穆明心,当初便是他百般阻拦,朕才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最后痛失所爱!” 穆沉熙摇了摇头:“父亲不是阻止您,而是让您想清楚,能不能为了这份爱承受世俗的非议,放弃所拥有的一切,与谢伯父一起在禁区里走一辈子。” “朕愿意呀!可是明诚愿意吗?”赵昀大声吼了出来,带着十足的委屈。 “关于此事,我父亲倒是提过……”穆沉熙神秘兮兮地托着下巴,神色有些为难,“还有他与翟伯母的婚事,其实……” “穆明心说过什么!他是不是真的爱那个女人?”赵昀明显慌了,急急走下祭台,地灵石移位,天裂缓缓合上,然而赵昀已然顾及不到这么多,满心满眼只有那一个他为之痛苦一生的答案。 哪怕,对方有一丝一毫的愿意,娶别人时有一星半点的不情愿,他赵昀此生,便不全然像一个笑话。 一只小虫悄悄离开穆沉熙的指尖,扑扇着翅膀朝赵昀飞去。 然而下一刻,寒光闪过,蛊虫被劈成了两半。 第291章 又祭天? 穆沉熙和谢芜悠来晚了一步。 明国都城,已然被血色笼罩了,血腥气浸透了空气,深深地渗进泥土里。 一如当年的北沙城。 赵昀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皇袍,手里托着天灵石,站在最高的祭台上,俯首看着惊恐的芸芸众生,眼里却没有一丝怜悯。 粗布麻衣的老妪立在一旁,眼神释然。 “赵昀!你已坐拥天下,儿女绕膝,却又为何要与邪道为伍!”无为道长倒在金阶上,血染拂尘,仍在不甘心地质问。 “坐拥天下?呵呵!”赵昀自嘲一笑,“朕要的,从来只有一个他而已,他不在了,天下于朕,亦不过是一捧黄土罢了!” 谢芜悠躲在角落,看着天上渐渐被撕开的口子,神情悲怆,她转身紧紧搂住身旁的穆沉熙,在他耳旁畔凄然道: “对不起,这次真的只有我能补天了。” 穆沉熙反抱住她,安慰一笑: “我们说过,生死相随,你若死,我便陪你。” “对不起,我现在理解你了,我舍不得让你陪我死。”谢芜悠捏着巫决的手指被穆沉熙握住,未成的术法消散在虚空中。 穆沉熙道:“不用舍不得,我们一起活。” 谢芜悠不解:“怎么说?” 穆沉熙早就给她种了蛊,意念说话只需一瞬,便用意念快速解释道: “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得到的天灵石,但是能够确认,天灵石是祭天的必须条件,但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位高权重着用生命发愿。” 谢芜悠眸光一黯:“对,头一回是李谨,上一次是胡嬷嬷冒充的我,这次想必是赵昀自己。” 穆沉熙看向赵昀:“赵昀还活着,说明他心里还有犹豫,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我先去引开他的注意力,拖延时间,你趁机制住翟清弦不让她干预我,只要距离足够近,我有把握让他自己把天灵石给我。” 谢芜悠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然后我立马打开传送阵,我们一起带走天灵石,祭天便无法继续了。” 穆沉熙笑着点头。 他做了一个手势,谢芜悠会意,在他往前跃去的瞬间,谢芜悠在心里给他传了一段话。 “所以,沉熙,只有我们坦诚相待,并肩战斗,才能有最好的结局。” 穆沉熙勾起嘴角,轻轻应了一声“是”。 “陛下,该发愿了。”翟清弦漠然转头,轻声提醒道。 “嗯。”脑海里闪过那人的影子,赵昀心里有些忐忑,看着手中的天灵石,目光遂又变得坚定。 正在他打算献祭生命的时候,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打断了他。 “殿下,不,应该叫您陛下,好久不见。”穆沉熙负手落在大阵之下,容貌却已变成了谢明诚的模样,正笑眼盈盈地看着赵昀。 赵昀愣愣地看向他,只感觉全身的血都在这一瞬间倒流了,不自觉湿了眼眶,伸着手朝穆沉熙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明诚,是你吗?”他的声音哽咽,仿佛这些年的苦楚都找到了缺口,如河流般宣泄出来,让他泣不成声。 “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护住你,那些人我都杀了,你回明国好不好,陪着我好不好?”他哭得像个孩子,朝前又走了几步。 穆沉熙也朝他近了近,衣袖下的手悄悄动了动: “抱歉殿下,当时我不是没想过回明国,但是蓉儿受了巫族反噬,没有巫力送我们过来,山遥路远,终究是耽搁了这许多年。” “别提她!”赵昀的声音陡然提高,他被自己吓到,又放柔了声音,含着些许乞求: “对不起,我失态了,我见过你们的女儿,可知道你娶妻生子,我真的高兴不起来,明诚,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可曾明白过?” 翟清弦早在见到穆沉熙的一瞬间便想到了易容蛊,看着赵昀魔障的样子,她想开口提醒,身体却像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这种熟悉的压制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知道这附近有嫡传巫女,她面色一沉,咬破舌尖轻轻转了转手腕。 穆沉熙轻轻挑眉:“殿下什么心思,明诚不明白,可否说与明诚听?” “我……”赵昀涨红了脸,看着步步逼近的穆沉熙,他突然笑出了声。 穆沉熙的脚步陡然顿住,淡淡凝视着他。 “你深爱过一个人吗?”赵昀问道。 穆沉熙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不,你没有!”赵昀的神色陡然变得凶狠,“若你真爱过一个人,便会知道,哪怕他化成了灰朕都能认出来!更何况只是个不伦不类的冒牌货了!” “原来如此,是侄儿冒犯了。”穆沉熙大大方方地扯开领口,露出红艳的朱砂痣,然后蹲下身,将易容蛊叩在地上,朱砂痣转瞬便消失了。 他也变回了原本的容貌。 松松抱了一个拳,穆沉熙笑道:“沉熙见过赵伯父,家父穆明心,侄儿有礼了。” 赵昀一摆袖:“你这着实算不上有礼。” 穆沉熙笑得坦荡:“侄儿不过是想确认一下,家父说得对不对,看看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超越男女的情意。” 赵昀眼睛一红:“呵,穆明心,当初便是他百般阻拦,朕才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最后痛失所爱!” 穆沉熙摇了摇头:“父亲不是阻止您,而是让您想清楚,能不能为了这份爱承受世俗的非议,放弃所拥有的一切,与谢伯父一起在禁区里走一辈子。” “朕愿意呀!可是明诚愿意吗?”赵昀大声吼了出来,带着十足的委屈。 “关于此事,我父亲倒是提过……”穆沉熙神秘兮兮地托着下巴,神色有些为难,“还有他与翟伯母的婚事,其实……” “穆明心说过什么!他是不是真的爱那个女人?”赵昀明显慌了,急急走下祭台,地灵石移位,天裂缓缓合上,然而赵昀已然顾及不到这么多,满心满眼只有那一个他为之痛苦一生的答案。 哪怕,对方有一丝一毫的愿意,娶别人时有一星半点的不情愿,他赵昀此生,便不全然像一个笑话。 一只小虫悄悄离开穆沉熙的指尖,扑扇着翅膀朝赵昀飞去。 然而下一刻,寒光闪过,蛊虫被劈成了两半。 第292章 就该全毁了! 穆沉熙猛地朝后跃出一大步,才逃开了那蛊人迅猛砍过来的弯刀,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蛊人如潮水般从看不见的阴暗处涌出来,铺满了祭台下视野可见的每一个角落,视线所及,皆是蛊人,以及他们手上闪着寒芒的弯刀。 谢芜悠没了藏身之地,跃到穆沉熙身旁,与他背靠着背,直面这些杀不死的敌人。 穆沉熙从腰间掏出一管短笛,横于唇边吹奏了起来,这曲子是蛊人的克星,能将与他们血脉相融的蛊虫引出来,然而一曲吹毕,除了二人仓惶地躲避铺天盖地的攻击外,蛊人依旧强悍,没有倒下哪怕一人。 “他们好像听不见。”穆沉熙放下短笛,抢过两把刀,如同削萝卜一般削着蛊人。 谢芜悠在后面用巫力护着他:“不对,他们出来前我隐隐听到了铃响,翟清弦应该是趁我不备用铃召出了他们。” 穆沉熙正砍出的一刀灵活地转成了刀背,直中一个蛊人的头,巨大的力道直接折断了他的脖颈,头颅向一旁大幅度地甩出去,一颗绿莹莹的石头轻盈落地。 “我护住你!”谢芜悠了然,立马聚起光罩,将自己与穆沉熙护在里面,穆沉熙拿出笛子,吹出那段曲子。 被击中的蛊人在地上打起了滚,紧接着开始抽搐,黑色的线虫从耳中爬出后,他倒在地上,彻底失了生机。 如此,倒是个办法,可是,来不及了…… 随着巫力的流逝,谢芜悠对翟清弦的控制越来越弱,而赵昀却只是中了蛊虫被劈开释出的小毒,很快便能恢复清醒。 密密麻麻的蛊人挡在前面,两人寸步难行,谢芜悠又半分不能放松,使不出能到他们身边的阵法,等到赵昀醒来,谁也阻止不了祭天! 虽心里如此想,但谢芜悠和穆沉熙仍旧在竭力拼杀,击出几十块石头,再吹响笛曲,如此往复,一点一点地消灭敌人,一寸一寸地前进。 哪怕,前路看不见生机。 “阿弥陀佛,翟檀越,好久不见。”金色的佛光温柔地撒下,附近的几个蛊人随之停止了动作,慧真方丈抬了抬手,奄奄一息的无为道长被拉到了他的身边。 “无为老友,贫僧来晚了。”他将无为道长安置在安全的位置,颂着经文朝这边缓缓行来,所过之处,蛊人皆怔住一般没了动作。 “你来晚了,那本座岂不是更晚?”谢琼鸢从妖道里现出身形,身下巨大的蛇尾一扫,怔住的蛊人齐齐飞了出去。 “长姐,你来了。”谢芜悠轻松一笑,同她招呼。 “还有我,娘又不讲信用!”白焰用妖力和谢琼鸢一起开着道,红扑扑的小脸看着煞是委屈。 “悠儿好布置!”穆沉熙赞道。 “还不止她们。”谢芜悠高深地挑了挑眉。 远处的翟清弦寻了空子,呕出一大口血,挣脱了谢芜悠的控制,怨毒地看向她们,摇着手腕上的铃,召出了更多的蛊人。 更多的蛊人涌出,横亘在他们面前,如同一汪跨越不过的海洋。 “黄毛小儿,也敢坏我大业!”她怨恨地怒吼。 “翟清弦!你究竟是为什么?”谢芜悠问道。 “为什么?一切都该毁了,所有的都该毁了,人就不该活着,什么都不应该存在!”她圆睁着双眼,摇醒了身旁的赵昀: “你给我醒醒,你不要你的明诚了?快发愿!来不及了!” 赵昀怔然看着她,眼里泛着泪意。 “赵伯父!你不想知道谢伯父的真心吗?”穆沉熙趁机喊道。 “来不及了!”翟清弦拉住他。 “你要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去吗?”穆沉熙在一旁撕扯。 “我不知道?”赵昀的眼里闪过一些无措,捂着头看着下面的混乱。 “你还要什么答案?他不爱你!他和翟蓉情投意合,不惜拿命殉她!看看谢芜悠你就该知道!你还存着什么期待?毁掉这个世界你才有机会!”翟清弦大力摇着他的肩。 “翟清弦,我父母就是你害死的,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赵伯父,若你真念着和我父亲的义气,就不该和这个凶手沆瀣一气!”谢芜悠喊道。 赵云怀疑地看向翟清弦,拿起了一把刀指着她:“你究竟是谁?这么多年,你从未提过你认识明诚,你究竟是何居心?” “陛下,若你怀疑我,我把便命赔给你,只要你愿意发愿。我死不死无所谓,但如果你不发愿,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和他在一起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他已经死了呀!”她又看向谢芜悠和穆沉熙,神色癫狂: “谢芜悠,你想知道你父母死的真相吗?我偏不告诉你!你们谁都无法阻止我,没有人能阻止!哪怕我死了,你们也别想阻止,所有的都该毁掉,毁掉!” 话音刚落,她便一把撞上了赵昀手上拿着的刀,血喷涌而出,她嘴角勾着笑,颓然倒在了地上。 嘭——赵昀手上的刀随之落地。 赵昀盯着翟清弦的尸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明白了,我这就发愿。”他捧着天灵石,坐回了阵法中心。 炫目的光柱直冲云霄,祭天的缺口再次撕开,迎接绝对的死亡。 神魂俱灭的痛苦从回忆烧灼到灵魂,焚尽四肢百骸,穆沉熙放下唇边的短笛,紧紧地抱住谢芜悠。 “不要去。”他含泪乞求道。 第292章 就该全毁了! 穆沉熙猛地朝后跃出一大步,才逃开了那蛊人迅猛砍过来的弯刀,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蛊人如潮水般从看不见的阴暗处涌出来,铺满了祭台下视野可见的每一个角落,视线所及,皆是蛊人,以及他们手上闪着寒芒的弯刀。 谢芜悠没了藏身之地,跃到穆沉熙身旁,与他背靠着背,直面这些杀不死的敌人。 穆沉熙从腰间掏出一管短笛,横于唇边吹奏了起来,这曲子是蛊人的克星,能将与他们血脉相融的蛊虫引出来,然而一曲吹毕,除了二人仓惶地躲避铺天盖地的攻击外,蛊人依旧强悍,没有倒下哪怕一人。 “他们好像听不见。”穆沉熙放下短笛,抢过两把刀,如同削萝卜一般削着蛊人。 谢芜悠在后面用巫力护着他:“不对,他们出来前我隐隐听到了铃响,翟清弦应该是趁我不备用铃召出了他们。” 穆沉熙正砍出的一刀灵活地转成了刀背,直中一个蛊人的头,巨大的力道直接折断了他的脖颈,头颅向一旁大幅度地甩出去,一颗绿莹莹的石头轻盈落地。 “我护住你!”谢芜悠了然,立马聚起光罩,将自己与穆沉熙护在里面,穆沉熙拿出笛子,吹出那段曲子。 被击中的蛊人在地上打起了滚,紧接着开始抽搐,黑色的线虫从耳中爬出后,他倒在地上,彻底失了生机。 如此,倒是个办法,可是,来不及了…… 随着巫力的流逝,谢芜悠对翟清弦的控制越来越弱,而赵昀却只是中了蛊虫被劈开释出的小毒,很快便能恢复清醒。 密密麻麻的蛊人挡在前面,两人寸步难行,谢芜悠又半分不能放松,使不出能到他们身边的阵法,等到赵昀醒来,谁也阻止不了祭天! 虽心里如此想,但谢芜悠和穆沉熙仍旧在竭力拼杀,击出几十块石头,再吹响笛曲,如此往复,一点一点地消灭敌人,一寸一寸地前进。 哪怕,前路看不见生机。 “阿弥陀佛,翟檀越,好久不见。”金色的佛光温柔地撒下,附近的几个蛊人随之停止了动作,慧真方丈抬了抬手,奄奄一息的无为道长被拉到了他的身边。 “无为老友,贫僧来晚了。”他将无为道长安置在安全的位置,颂着经文朝这边缓缓行来,所过之处,蛊人皆怔住一般没了动作。 “你来晚了,那本座岂不是更晚?”谢琼鸢从妖道里现出身形,身下巨大的蛇尾一扫,怔住的蛊人齐齐飞了出去。 “长姐,你来了。”谢芜悠轻松一笑,同她招呼。 “还有我,娘又不讲信用!”白焰用妖力和谢琼鸢一起开着道,红扑扑的小脸看着煞是委屈。 “悠儿好布置!”穆沉熙赞道。 “还不止她们。”谢芜悠高深地挑了挑眉。 远处的翟清弦寻了空子,呕出一大口血,挣脱了谢芜悠的控制,怨毒地看向她们,摇着手腕上的铃,召出了更多的蛊人。 更多的蛊人涌出,横亘在他们面前,如同一汪跨越不过的海洋。 “黄毛小儿,也敢坏我大业!”她怨恨地怒吼。 “翟清弦!你究竟是为什么?”谢芜悠问道。 “为什么?一切都该毁了,所有的都该毁了,人就不该活着,什么都不应该存在!”她圆睁着双眼,摇醒了身旁的赵昀: “你给我醒醒,你不要你的明诚了?快发愿!来不及了!” 赵昀怔然看着她,眼里泛着泪意。 “赵伯父!你不想知道谢伯父的真心吗?”穆沉熙趁机喊道。 “来不及了!”翟清弦拉住他。 “你要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去吗?”穆沉熙在一旁撕扯。 “我不知道?”赵昀的眼里闪过一些无措,捂着头看着下面的混乱。 “你还要什么答案?他不爱你!他和翟蓉情投意合,不惜拿命殉她!看看谢芜悠你就该知道!你还存着什么期待?毁掉这个世界你才有机会!”翟清弦大力摇着他的肩。 “翟清弦,我父母就是你害死的,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赵伯父,若你真念着和我父亲的义气,就不该和这个凶手沆瀣一气!”谢芜悠喊道。 赵云怀疑地看向翟清弦,拿起了一把刀指着她:“你究竟是谁?这么多年,你从未提过你认识明诚,你究竟是何居心?” “陛下,若你怀疑我,我把便命赔给你,只要你愿意发愿。我死不死无所谓,但如果你不发愿,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和他在一起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他已经死了呀!”她又看向谢芜悠和穆沉熙,神色癫狂: “谢芜悠,你想知道你父母死的真相吗?我偏不告诉你!你们谁都无法阻止我,没有人能阻止!哪怕我死了,你们也别想阻止,所有的都该毁掉,毁掉!” 话音刚落,她便一把撞上了赵昀手上拿着的刀,血喷涌而出,她嘴角勾着笑,颓然倒在了地上。 嘭——赵昀手上的刀随之落地。 赵昀盯着翟清弦的尸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明白了,我这就发愿。”他捧着天灵石,坐回了阵法中心。 炫目的光柱直冲云霄,祭天的缺口再次撕开,迎接绝对的死亡。 神魂俱灭的痛苦从回忆烧灼到灵魂,焚尽四肢百骸,穆沉熙放下唇边的短笛,紧紧地抱住谢芜悠。 “不要去。”他含泪乞求道。 第293章 巫族的来源 谢芜悠反手抱住他,声音里带着些笑意: “别怕,办法来了。” 话音刚落,通天的光柱旁刮起了一阵巨大的风,带起飞沙走石模糊了天裂的样子,一群人大喊着从风力杀出来,与蛊人拼杀在一处。 “我刚刚用翟清弦设了连接,在那开了个口子,正好借祭天大阵的力结阵。”谢芜悠眉目间带着飞扬的神采。 穆沉熙看着那头:“那是蛊人村的人?你夺走了祭祀之力,使得祭天无法继续!可谁又在澜国起阵?” 飓风的最后,一抹红影从空中落下,正是巫女打扮的惜花。 她冲谢芜悠点了点头,一抬手红光飘撒,轻而易举地勾走了赵昀紧紧抱在手里的天灵石。 “别忘了,惜花可是我的辅祭。”谢芜悠勾唇一笑,手心光芒闪动,天灵石已然由惜花传了过来。 “这里交给各位了!”她拉起穆沉熙,纵身飞到了谢琼鸢和慧真方丈身后,足尖点地召出传送阵,潇洒地离开了明国。 阵法的出口是一片湿软的草地,谢芜悠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穆沉熙翻身覆在她身上,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活下来了,没有人需要祭天。”他的身形微微颤抖,眼眶里含着湿意。 “是呀,我们活下来了,没有人需要祭天,以后也不会有人需要了。”谢芜悠疲惫地叹出一口气,将他推在一旁,靠在他的肩头。 “你有永绝后患的方法?”穆沉熙握住她的手,牙关有些发颤。 谢芜悠点了点头:“第二次见到祭天,我突然参悟到了巫族的源头。” “是……空吗?”穆沉熙感觉难以置信。 “没错,就是空,那种空空荡荡,却又似乎有千钧重的感觉,是一样的。”谢芜悠答得艰难,“巫族最早的力量,都是用人命换的,还记得平安村的小仙吗?你曾问我他们是不是鬼,他们的确不算鬼,却也是人魂变来的,是死去的人。” “不是你杀了他们。”穆沉熙说得肯定。 谢芜悠握住他的手:“不是,他们很早便死在山里了,是我与平安村结契的时候唤醒了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巫力来源所必须的纽带。” 穆沉熙回握住她:“我明白了,巫族的力量,来自于死亡,是一命换一力。” “巫族的力量,早年都是献祭人命得来的,其中道理,与空类同。”谢芜悠的声音有些沉重。 穆沉熙道:“可人改变了巫族,我读过巫经,现今巫族的力量,是来自人心里的信念,而非血淋淋的鲜血。” 谢芜悠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错,我一直所理解的也是如此,但天灵石告诉我不是的。” 她聚起手中流光溢彩的石头,眼里倒映着它的光辉: “它是巫族的秘宝,与巫族息息相关,和天地紧紧相连,但它却也是开启世界的钥匙,是毁灭一切的祸根。” 她顿了顿,笑容苦涩:“正如同巫族,虽然可以靠天地、靠人心获取力量,但是却不能切断用人命滋养起的纽带,它的根,便是死亡。” “所以你的办法是?”穆沉熙隐隐猜到了,但心里却难以相信。 “你今天见到慧真方丈了,可看出来他原身是和我长姐一样的蛇妖?”谢芜悠转而问他。 穆沉熙微讶,“他佛法精纯高深,未见妖力。” “数月前,他才散去了一身妖力,专修佛法,如今却已到了如此。”谢芜悠舒展了眉目:“不破则不立,鬼能成魔,兽能成妖,人却无法成仙,根源便在巫族这里,如今天下有道,人心向上,或许,该是巫法归祭的时候了。” “这不是小事,你可想好了?”穆沉熙肃容问她。 “不用想,因为这不是我选的,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法门松动,万千世界皆是如此,没了刘衾寒还有胡素云,去了翟清弦还有赵昀,这一切不会有尽头,除非天灵石毁了,巫族消失,空才再无可乘之机。”谢芜悠站起身,朝穆沉熙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 穆沉熙看着四周,面上露出奇异的表情。 “我们是唯一存活的世界,也是大千世界此劫数唯一的解法,所以我想,答案从一开始就给出了。”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声音轻柔: “给你讲个故事,假设你没有成为李谨。 若你不失魂,你会在处理好澜国的一切后前往望月城找我,可那时我已经和孟谦定亲了,你去孟伯父府上拜会,知晓了孟谦逃走的事,也知道孟伯父提亲的缘由,为了保护我,你用易容蛊变成了孟谦,与我成了婚。 婚后我们琴瑟和鸣,你以孟谦的身份成了将军,我也没有回澜国成为真正的巫女,可是不久后刘衾寒举事,空降临世界,毁去了一切。 这样轮回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于是某个世界的我在灭世前继任了巫女,献祭所有巫力,改变了这个世界的走向。 ‘我’在虚空之中找到了李谨游荡的残识,说服他献祭肉身,将你送了过去。 于是就有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谢芜悠抬手覆上他的面颊,擦去那滴冰凉的泪水: “虽说是千万小世界,可人只有一个,我们确确实实是离散了那么多次,许是那种情绪太过强烈,才能冲破限制,有了灵智的合一,成了现在我们这般唯一能活下去的可能。” 穆沉熙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似乎能融化所有离散的悲伤,谢芜悠微笑着看向他,等着听他千帆过尽终见黎明的感慨。 “悠儿,果然,我们成婚后能琴瑟和鸣。” 谢芜悠微微睁大了眼,觉得有些不对。 “所以,下月初五,你嫁我好吗?”穆沉熙摩挲着她的手,张扬地傻笑着。 谢芜悠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悠儿,你去哪?好不好嘛?”穆沉熙慌张地在身后追她。 “天灵石未毁,何以为家?”谢芜悠冷冷地答他。 “没问题的,你的意思我懂了,当初补天的是白霖,如今生机是我变成了身负龙骨的李谨,所以答案在龙身上,对不对?”穆沉熙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求夸奖一般看着她。 谢芜悠抱着手臂挑眉:“我都带你来这个岛了,还说了那么多,猜到龙算不得什么。” 带着些许咸味的海风温柔地刮着,摇得树叶沙沙作响,白色的海鸟飞到金黄的沙滩上,踩下密密麻麻的脚印,这般景色风情,与北、澜、明三国大异。 这是一个被大海围绕的岛,是李谨的避世之所,是记忆全无的穆沉熙最初醒来的地方。 “这里其实是一个谜底。”穆沉熙扶着粗糙的树干,眺望着远处的碧海蓝天: “这里是你给出的,白霖来处的谜底。” 当初在北沙城幻境里,白霖提过,是她在狐妖墓留了眼泪,也是那眼泪保持九夭尸身百年不腐。 她还说,那几滴眼泪,几百年之后会起作用。 “那滴眼泪能指‘向我的来处,继承我的宿命。’”九夭如是说道。 曾经,他们以为九夭的来处是传说中的出现又消失的龙脊山,因此无法理解这句话。 可现在,他们有了新的计较。 “李谨在九夭死后,便没了面对自己的勇气,自灭神魂于虚空,只留下了几厘碎片。”谢芜悠喟然一叹,“可他的肉身负有龙骨,永生不死,便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穆沉熙请抚她的脊背:“岛上的树妖知晓他的名字,说明他是先来的孤岛,再灭的魂魄,可他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为何要漂洋过海来这么远的地方自灭神魂?” 谢芜悠看着他,眼里带着感慨:“因为这里,便是白霖的来处。” 穆沉熙继续道:“刘衾寒说,瑶鱼一案是他设计的,是为了断你巫力来源,也是为了得到狐妖尸身献祭,可他虽然在瑶鱼肚子里动了手脚,却没有得到那个红棺。” “哦,我知道了,因为那个‘指向我的来处’,所以给送到我们岛上来了。”另一道声音突然闯了进来,雀跃道。 穆沉熙笑眯眯地蹲下,对着偷听已久的草妖道: “是你呀草兄,你果然能走了,真厉害。” 草妖说话飞快:“嘿嘿,那可不是?不久前的确有个红棺出现在咱们山上,我赌会有人爬出来,树妖赌她会问‘我是谁’,结果你们猜怎么着?真的爬出来一个白衣姑娘,第一句话就是‘我是谁’哈哈哈,最后我和树妖各给了对方一片叶子,算扯平。” “不对。”谢芜悠托着下巴,严肃道:“树妖叶子比你多,这不能算扯平。” 草妖安静了一会,随即发出尖锐的叫声,猛地朝一个方向跑去,谢芜悠和穆沉熙运着轻功追在身后,被带到了一棵苍天大树面前。 谢芜悠轻轻抽了口气。 一身白衣的女子赤足站在树下,正弯眉和树妖说着什么,手里抱着一个陶罐,许是听树妖提到了谢芜悠她们,有些惊讶地转过身,轻轻捋起脸颊旁的青丝,勾起唇角跑了过来。 谢芜悠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她是谁,也湿了眼眶跑过去,直到与她面对面了才停住脚步,怔忡地端详她的眉眼。 对方被她打量地有些无措,从罐子里拿出一颗青梅递给谢芜悠:“妹妹,吃梅子吗?” “吃。”谢芜悠泪已经下来了,拿过梅子一口塞进嘴里,囫囵道: “姐姐,好吃的,很好吃,甜极了。” “你别哭呀,我,我,都给你吃!”白衣女手忙脚乱地将陶罐塞到谢芜悠怀里,伸手想擦她的泪,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身上擦拭着手上的蜜。 她羞窘地朝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呀,惹哭你了,其实我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谢芜悠猛地放下罐子,上前搂住她,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她的,丝丝缕缕的红线没入她的灵识,解开了因为生死封印的记忆。 “我叫,九夭……不,我叫,王小兰。”王小兰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问谢芜悠: “翟妹妹,我不是应该死了吗?怎么成了九夭,还来了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芜悠从衣襟里拿出天灵石,笑道:“因为两百年前有位龙女娘子,想请你帮她一个忙。” “那帮完忙?”王小兰愣愣道。 谢芜悠牵起她的手,“如果你不介意做九尾狐妖,我便带你回平安村,回王婶子身边。” 王小兰的眼里蓄起两湾泪:“这是我的造化,我不介意。” “那什么是‘继承我的宿命’?”刚和树妖掰扯完的草妖抱着一大堆树叶走过来,疑惑地问她们。 谢芜悠看向他,长睫微垂,淡然答道: “巫法归寂。” 第293章 巫族的来源 谢芜悠反手抱住他,声音里带着些笑意: “别怕,办法来了。” 话音刚落,通天的光柱旁刮起了一阵巨大的风,带起飞沙走石模糊了天裂的样子,一群人大喊着从风力杀出来,与蛊人拼杀在一处。 “我刚刚用翟清弦设了连接,在那开了个口子,正好借祭天大阵的力结阵。”谢芜悠眉目间带着飞扬的神采。 穆沉熙看着那头:“那是蛊人村的人?你夺走了祭祀之力,使得祭天无法继续!可谁又在澜国起阵?” 飓风的最后,一抹红影从空中落下,正是巫女打扮的惜花。 她冲谢芜悠点了点头,一抬手红光飘撒,轻而易举地勾走了赵昀紧紧抱在手里的天灵石。 “别忘了,惜花可是我的辅祭。”谢芜悠勾唇一笑,手心光芒闪动,天灵石已然由惜花传了过来。 “这里交给各位了!”她拉起穆沉熙,纵身飞到了谢琼鸢和慧真方丈身后,足尖点地召出传送阵,潇洒地离开了明国。 阵法的出口是一片湿软的草地,谢芜悠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穆沉熙翻身覆在她身上,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活下来了,没有人需要祭天。”他的身形微微颤抖,眼眶里含着湿意。 “是呀,我们活下来了,没有人需要祭天,以后也不会有人需要了。”谢芜悠疲惫地叹出一口气,将他推在一旁,靠在他的肩头。 “你有永绝后患的方法?”穆沉熙握住她的手,牙关有些发颤。 谢芜悠点了点头:“第二次见到祭天,我突然参悟到了巫族的源头。” “是……空吗?”穆沉熙感觉难以置信。 “没错,就是空,那种空空荡荡,却又似乎有千钧重的感觉,是一样的。”谢芜悠答得艰难,“巫族最早的力量,都是用人命换的,还记得平安村的小仙吗?你曾问我他们是不是鬼,他们的确不算鬼,却也是人魂变来的,是死去的人。” “不是你杀了他们。”穆沉熙说得肯定。 谢芜悠握住他的手:“不是,他们很早便死在山里了,是我与平安村结契的时候唤醒了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巫力来源所必须的纽带。” 穆沉熙回握住她:“我明白了,巫族的力量,来自于死亡,是一命换一力。” “巫族的力量,早年都是献祭人命得来的,其中道理,与空类同。”谢芜悠的声音有些沉重。 穆沉熙道:“可人改变了巫族,我读过巫经,现今巫族的力量,是来自人心里的信念,而非血淋淋的鲜血。” 谢芜悠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错,我一直所理解的也是如此,但天灵石告诉我不是的。” 她聚起手中流光溢彩的石头,眼里倒映着它的光辉: “它是巫族的秘宝,与巫族息息相关,和天地紧紧相连,但它却也是开启世界的钥匙,是毁灭一切的祸根。” 她顿了顿,笑容苦涩:“正如同巫族,虽然可以靠天地、靠人心获取力量,但是却不能切断用人命滋养起的纽带,它的根,便是死亡。” “所以你的办法是?”穆沉熙隐隐猜到了,但心里却难以相信。 “你今天见到慧真方丈了,可看出来他原身是和我长姐一样的蛇妖?”谢芜悠转而问他。 穆沉熙微讶,“他佛法精纯高深,未见妖力。” “数月前,他才散去了一身妖力,专修佛法,如今却已到了如此。”谢芜悠舒展了眉目:“不破则不立,鬼能成魔,兽能成妖,人却无法成仙,根源便在巫族这里,如今天下有道,人心向上,或许,该是巫法归祭的时候了。” “这不是小事,你可想好了?”穆沉熙肃容问她。 “不用想,因为这不是我选的,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法门松动,万千世界皆是如此,没了刘衾寒还有胡素云,去了翟清弦还有赵昀,这一切不会有尽头,除非天灵石毁了,巫族消失,空才再无可乘之机。”谢芜悠站起身,朝穆沉熙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 穆沉熙看着四周,面上露出奇异的表情。 “我们是唯一存活的世界,也是大千世界此劫数唯一的解法,所以我想,答案从一开始就给出了。”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声音轻柔: “给你讲个故事,假设你没有成为李谨。 若你不失魂,你会在处理好澜国的一切后前往望月城找我,可那时我已经和孟谦定亲了,你去孟伯父府上拜会,知晓了孟谦逃走的事,也知道孟伯父提亲的缘由,为了保护我,你用易容蛊变成了孟谦,与我成了婚。 婚后我们琴瑟和鸣,你以孟谦的身份成了将军,我也没有回澜国成为真正的巫女,可是不久后刘衾寒举事,空降临世界,毁去了一切。 这样轮回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于是某个世界的我在灭世前继任了巫女,献祭所有巫力,改变了这个世界的走向。 ‘我’在虚空之中找到了李谨游荡的残识,说服他献祭肉身,将你送了过去。 于是就有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谢芜悠抬手覆上他的面颊,擦去那滴冰凉的泪水: “虽说是千万小世界,可人只有一个,我们确确实实是离散了那么多次,许是那种情绪太过强烈,才能冲破限制,有了灵智的合一,成了现在我们这般唯一能活下去的可能。” 穆沉熙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似乎能融化所有离散的悲伤,谢芜悠微笑着看向他,等着听他千帆过尽终见黎明的感慨。 “悠儿,果然,我们成婚后能琴瑟和鸣。” 谢芜悠微微睁大了眼,觉得有些不对。 “所以,下月初五,你嫁我好吗?”穆沉熙摩挲着她的手,张扬地傻笑着。 谢芜悠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悠儿,你去哪?好不好嘛?”穆沉熙慌张地在身后追她。 “天灵石未毁,何以为家?”谢芜悠冷冷地答他。 “没问题的,你的意思我懂了,当初补天的是白霖,如今生机是我变成了身负龙骨的李谨,所以答案在龙身上,对不对?”穆沉熙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求夸奖一般看着她。 谢芜悠抱着手臂挑眉:“我都带你来这个岛了,还说了那么多,猜到龙算不得什么。” 带着些许咸味的海风温柔地刮着,摇得树叶沙沙作响,白色的海鸟飞到金黄的沙滩上,踩下密密麻麻的脚印,这般景色风情,与北、澜、明三国大异。 这是一个被大海围绕的岛,是李谨的避世之所,是记忆全无的穆沉熙最初醒来的地方。 “这里其实是一个谜底。”穆沉熙扶着粗糙的树干,眺望着远处的碧海蓝天: “这里是你给出的,白霖来处的谜底。” 当初在北沙城幻境里,白霖提过,是她在狐妖墓留了眼泪,也是那眼泪保持九夭尸身百年不腐。 她还说,那几滴眼泪,几百年之后会起作用。 “那滴眼泪能指‘向我的来处,继承我的宿命。’”九夭如是说道。 曾经,他们以为九夭的来处是传说中的出现又消失的龙脊山,因此无法理解这句话。 可现在,他们有了新的计较。 “李谨在九夭死后,便没了面对自己的勇气,自灭神魂于虚空,只留下了几厘碎片。”谢芜悠喟然一叹,“可他的肉身负有龙骨,永生不死,便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穆沉熙请抚她的脊背:“岛上的树妖知晓他的名字,说明他是先来的孤岛,再灭的魂魄,可他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为何要漂洋过海来这么远的地方自灭神魂?” 谢芜悠看着他,眼里带着感慨:“因为这里,便是白霖的来处。” 穆沉熙继续道:“刘衾寒说,瑶鱼一案是他设计的,是为了断你巫力来源,也是为了得到狐妖尸身献祭,可他虽然在瑶鱼肚子里动了手脚,却没有得到那个红棺。” “哦,我知道了,因为那个‘指向我的来处’,所以给送到我们岛上来了。”另一道声音突然闯了进来,雀跃道。 穆沉熙笑眯眯地蹲下,对着偷听已久的草妖道: “是你呀草兄,你果然能走了,真厉害。” 草妖说话飞快:“嘿嘿,那可不是?不久前的确有个红棺出现在咱们山上,我赌会有人爬出来,树妖赌她会问‘我是谁’,结果你们猜怎么着?真的爬出来一个白衣姑娘,第一句话就是‘我是谁’哈哈哈,最后我和树妖各给了对方一片叶子,算扯平。” “不对。”谢芜悠托着下巴,严肃道:“树妖叶子比你多,这不能算扯平。” 草妖安静了一会,随即发出尖锐的叫声,猛地朝一个方向跑去,谢芜悠和穆沉熙运着轻功追在身后,被带到了一棵苍天大树面前。 谢芜悠轻轻抽了口气。 一身白衣的女子赤足站在树下,正弯眉和树妖说着什么,手里抱着一个陶罐,许是听树妖提到了谢芜悠她们,有些惊讶地转过身,轻轻捋起脸颊旁的青丝,勾起唇角跑了过来。 谢芜悠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她是谁,也湿了眼眶跑过去,直到与她面对面了才停住脚步,怔忡地端详她的眉眼。 对方被她打量地有些无措,从罐子里拿出一颗青梅递给谢芜悠:“妹妹,吃梅子吗?” “吃。”谢芜悠泪已经下来了,拿过梅子一口塞进嘴里,囫囵道: “姐姐,好吃的,很好吃,甜极了。” “你别哭呀,我,我,都给你吃!”白衣女手忙脚乱地将陶罐塞到谢芜悠怀里,伸手想擦她的泪,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身上擦拭着手上的蜜。 她羞窘地朝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呀,惹哭你了,其实我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谢芜悠猛地放下罐子,上前搂住她,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她的,丝丝缕缕的红线没入她的灵识,解开了因为生死封印的记忆。 “我叫,九夭……不,我叫,王小兰。”王小兰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问谢芜悠: “翟妹妹,我不是应该死了吗?怎么成了九夭,还来了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芜悠从衣襟里拿出天灵石,笑道:“因为两百年前有位龙女娘子,想请你帮她一个忙。” “那帮完忙?”王小兰愣愣道。 谢芜悠牵起她的手,“如果你不介意做九尾狐妖,我便带你回平安村,回王婶子身边。” 王小兰的眼里蓄起两湾泪:“这是我的造化,我不介意。” “那什么是‘继承我的宿命’?”刚和树妖掰扯完的草妖抱着一大堆树叶走过来,疑惑地问她们。 谢芜悠看向他,长睫微垂,淡然答道: “巫法归寂。” 第294章 大结局:巫法归寂 曾经,滕介近乎杀死了巫族所有的人。 如今,谢芜悠却是要灭绝巫法,就在巫族神山,十阵山内。 彼时,明国的厮杀已经落幕,赵昀那边所有的蛊人都被绑了起来,密密麻麻铺了一地,惜花受命将蛊人都带回蛊人村,然后速回十阵山,谢琼鸢和慧真方丈不放心,带着保住一条命的无为道长也一起来了此处。 她们正好与谢芜悠在山脚遇见,谢芜悠先是有些惊讶,随即释然一笑:“也好,如此佛、道、妖都算有了见证。” “你想做什么?”谢琼鸢问道。 她答得随意:“毁了天灵石,顺便断绝巫法。” 谢琼鸢眼里闪过一丝戏谑,“只怕你外祖母不会同意。” 谢芜悠眉心轻蹙,领着穆沉熙和王小兰往山上走:“一起上去,不过这次我想一步一步爬上去。” 走在山路上,谢芜悠能感觉到山脉里流动的血液和磅礴的生机,耳畔是山中灵物雀跃的欢呼,恭迎它们的巫女归来。 谢芜悠的手指轻轻在泥土上抚过,似是轻道一声后会无期。 穆沉熙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路向上,朝那可望不可及的云雾前进。 直到山河尽在脚底,入眼皆是壮阔风景,翟婵正站在峰顶的法阵旁,缓缓饮着酒。 阳光撒在她的银发上,似是点点星光,许是因为脸上皱纹满布,竟然让她看起来轻松了很多。 翟氏先祖的牌位被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法阵周围,她也第一次脱下了巫女的红衣,穿上了一身蓝色布衫。 “谢芜悠,你来了。”她将酒壶扔下山,招呼里带着些疏离,一如平日。 谢芜悠看着面前的一切,轻轻一叹:“您总是什么都知道。” “不敢,我只是一个辅祭而已。”翟婵轻轻一挑眉,“好了,别说没用的,要做就赶紧的,老娘还有事!” 谢芜悠有些讶然,翟婵竟然是辅祭?那她的巫女又是谁? 见到翟婵眼里的催促,谢芜悠突然明白了,或许她并不是那么喜欢守着十阵山,离开这座神山,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人生需要追寻。 比如那位在元化府,等了她一辈子的书生。 “芜悠明白了。”谢芜悠额首,和穆沉熙轻轻对视一眼,带着惜花和王小兰走进了阵法之中。 谢芜悠将天灵石放在阵法中心,彩色的流光立刻盈满了整个阵法,王小兰的身上白光闪动,有几星发着白光的泪飞出来,在天灵石周边萦绕。 谢芜悠和惜花各据一方念起了咒语,彩光盘旋,逆流成波涛,随着以天灵石为中心汇聚萦绕,直指苍天。 赵昀颓然坐在龙座上,脚下躺着翟清弦的尸体,见到远处的光芒,他眼里闪过一缕狂热,猛地站起了身。 起义军首领被他惊到,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颓然倒地之时,系在他手腕上的一块绣着蘅芜的布终于散开了。 他突然明白了,记忆里那个太阳般炽热的少年郎,真的爱上了一个姑娘,并愿意用生命去殉。 而他赵昀,至始至终,都是局外人而已。 赵越看着远方的光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悠儿会解决的。”谢蕴之扶住她的肩。 “不用家人祭天吗?”她疑惑地看向桌上的话本。 谢蕴之不动声色地将话本收了起来。 刘衾寒站在窗旁很久了,一直紧蹙着眉,看着那道光。 他不明白,那么拙劣的谎言,为什么总有人信呢? 大概是因为,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很快,他就松了一口气。 因为那光芒的上空,没有裂口。 那像是一个逆流的瀑布,要将水流送回天上,变为甘霖落回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光柱终于消散了,便为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薄雾散去,天的尽头,仿佛多了些什么。 史书有载,这一日天显异象,北国之南,明国之东,恶沼退散,澜国露出了它真正的样子。 北国和明国动荡的政局,也因第三国的出现,拉锯稳定。 从此往来通商,更不必提。 只是从那以后,世上再无巫族。 —— 下月初五,谢芜悠没能嫁给穆沉熙。 巫法归寂之后,穆沉熙护着翟婵回了元化府,谢芜悠则和谢琼鸢一起走妖道回了北沙城。 同行的还有九尾狐妖王小兰,惜花,无为道长以及慧真方丈。 怜蝶据说跟着谁去闯荡江湖了,白焰早在明国就不辞而别,说要去追寻自己的妖生。 春暖花开的时候,谢芜悠和谢沁柔一道,去北沙城新建的清虚观踏青拜神。 接待她们的是一脸戏谑的欧阳柘。 “怎么?穆沉熙还没来北沙城娶你呀?”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脸被笼罩在屋檐的阴影里。 谢芜悠怜悯地看着他:“这么远的路,他又是皇族,要备仪仗,这才三个月而已,柘公子怎么看着比我还急?” 欧阳柘挑了挑细眉:“呵,好歹一起长大的情谊,我自然担心你嫁不出去,清虚观求姻缘甚灵,不如你再求一个?” “甚好,那给我求一个。”谢沁柔上前一步挡在谢芜悠面前,冷冷地看向欧阳柘。 欧阳柘难得地露出吃瘪的表情,侧身让出一条道,恭敬道: “两位娘子这边请。” 谢芜悠在后面偷笑,路过欧阳柘时想狠狠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早已退开百步远,正垂眼想着什么。 无为道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蹙眉看着他: “谢三娘子知道你现在是鬼修吗?” “嘁。”欧阳柘自嘲一笑,“都巫法归寂了,她现在不过是凡胎肉眼,如何知道?” 见谢芜悠蹦蹦跳跳地去了姻缘树,他的神情里闪过一丝痛苦,转身狼狈地走进了黑暗: “好了,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师父您保重。” 无为久久凝望他消失的方向,长长叹了一口气。 桃花飘落,似纷纷扬扬的雪花,枝桠上挂满了红绸带,竟比那花儿还要娇艳三分。 谢沁柔执着笔,踯躅半晌也没能落下去。 “该写什么呢?”她问身旁写得飞快的谢芜悠。 “嗯?”谢芜悠的脸上挂着红云,先是愣了一愣,才轻声道:“刚刚小道士说,将愿望写在红丝带上,挂上姻缘树,就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 “这我知道,可我不知道怎么写。”她眯眼看向谢芜悠的,“能给我看看你的吗?” 谢芜悠忙把丝带攥在手心,咬着唇瓣转过头:“我还能写什么,二娘不都能猜到吗?” “哼,不看就不看,你眼睛睁大点看我写!”谢沁柔十分不爽地将丝带铺平,故意将字写得极大。 谢芜悠好奇地看过去,没忍住扶额。 她写道:“谢沁柔要与比谢芜悠那个更好看的郎君相守一生。” 写完后,她恶劣地指了指最高的枝桠:“你不是会轻功吗?帮我挂到最高的地方去。” “啊?哦,好的。”谢芜悠其实想说自己太久没有打架,武功都生疏了,但看着谢沁柔有些阴沉的面色,默默闭了嘴,看着几丈高的树杈,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她硬着头皮运气一跃,便感觉后腰一闪,但身子已经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也只能以扭曲的姿势把脚勾在树干上,笨拙地系好谢沁柔的丝带。 系好后,她又觉得上来一趟这么难,不如把自己的也挂好,于是又挣扎着去够另一个没人系过的枝桠。 腰部的疼痛突然变得剧烈,谢芜悠身子的平衡被打破,眼见着就要朝后栽去。 在坠下去之前,她想的竟然是这样会不会不吉利。 正狼狈时,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腰,稳稳一托,拿着红丝带的手被温暖裹住,耳畔的男声带着些无奈: “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听到这个声音,谢芜悠心里涌起一阵委屈,小嘴立马就嘟了起来,哀怨道: “还不怪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久,我什么时候摔死了都没人管。” “对不起,都怨我,是我太在意繁文缛节,我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他的手在谢芜悠的丝带上搓了搓,疑惑道:“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系在这?” 谢芜悠心里警铃大作,一句“不要看”还没喊出口,对方已经单手将那丝带抖开,还念出了声音: “谢芜悠愿与穆沉熙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谢芜悠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远远地还听见谢沁柔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穆沉熙也愿意,我需要再写一张吗?”穆沉熙笑着凑近了她的脸,哑着声音问道。 “写什么写,羞死人了!”谢芜悠嗔他。 “那我们一起系上可好?”他专注地看着她。 “哦,快点。”谢芜悠站稳了些,拿起红丝带的另一端绕过了枝桠,和他一起打结,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两人却做得格外艰难,差点把自己的手指绑上去,打完一个再叠上几个,直到无绳可打了,两人才放下手,静默地站在树上。 “我从澜国带来的迎亲仪仗在你府上,你回去应一声,我们就能开始走六礼,在北国办婚礼了。”穆沉熙捉住她的小手,声音有些紧张,“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不愿意……”谢芜悠才说完这三个字,就感觉手上一痛,她悄悄勾起了唇角,慢慢说完: “不愿意,你不是白跑一趟?那样太可怜了,谁叫我心善呢?” “太好了!”穆沉熙失态地笑出声,揽着她几步便掠到一个无人的小院里,将她紧紧抱入怀里: “我知道你嫌礼节麻烦,我又何尝不想快点娶到你?可是礼不可废,少一步我都觉得委屈你,你再忍忍,我提前派人买下了你家旁边的宅院,届时我们在那完婚便好。” “忍什么!说得好像我很急一样,我不急,我一点都不急!”谢芜悠红着脸推开他。 穆沉熙只看着她笑:“你不急,是我急,是我在强忍着。” 一手抚上她的脸,他感觉心里发痒: “三个月没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思念,可是路途太远了,澜国王侯成婚又繁琐,我紧赶慢赶还是耗费了这么长时间。” 手掌下移勾起她的下巴,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他的脸缓缓迫近她,近乎唇齿相贴。 谢芜悠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颤声道:“等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穆沉熙不管不顾地在她唇上吮了一口,红着眼问她: “哪里不对?” “这是北国,按照以往的经验,每次我们稍有逾矩,就会……”谢芜悠瞳孔微缩,穆沉熙也明白了什么,两人齐齐看向小院门口。 谢斌正沉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剑。 “你们,在干什么!”他大喝一声,举剑杀了过来。 穆沉熙变了脸色,忙吻了吻谢芜悠的额头,急急道: “我在谢府等你回来应我。” 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谢芜悠扑上去紧紧拉住谢斌的衣摆,凄然道: “兄长,冷静呀!” 谢斌扯出自己的衣摆,追着穆沉熙跑去,同时喊道: “登徒子,哪里跑!” 谢芜悠担忧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着看着便弯了唇角,脚步轻快地往谢府走去。 希望这次的婚事不要出幺蛾子,她在心里想道。 第294章 大结局:巫法归寂 曾经,滕介近乎杀死了巫族所有的人。 如今,谢芜悠却是要灭绝巫法,就在巫族神山,十阵山内。 彼时,明国的厮杀已经落幕,赵昀那边所有的蛊人都被绑了起来,密密麻麻铺了一地,惜花受命将蛊人都带回蛊人村,然后速回十阵山,谢琼鸢和慧真方丈不放心,带着保住一条命的无为道长也一起来了此处。 她们正好与谢芜悠在山脚遇见,谢芜悠先是有些惊讶,随即释然一笑:“也好,如此佛、道、妖都算有了见证。” “你想做什么?”谢琼鸢问道。 她答得随意:“毁了天灵石,顺便断绝巫法。” 谢琼鸢眼里闪过一丝戏谑,“只怕你外祖母不会同意。” 谢芜悠眉心轻蹙,领着穆沉熙和王小兰往山上走:“一起上去,不过这次我想一步一步爬上去。” 走在山路上,谢芜悠能感觉到山脉里流动的血液和磅礴的生机,耳畔是山中灵物雀跃的欢呼,恭迎它们的巫女归来。 谢芜悠的手指轻轻在泥土上抚过,似是轻道一声后会无期。 穆沉熙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路向上,朝那可望不可及的云雾前进。 直到山河尽在脚底,入眼皆是壮阔风景,翟婵正站在峰顶的法阵旁,缓缓饮着酒。 阳光撒在她的银发上,似是点点星光,许是因为脸上皱纹满布,竟然让她看起来轻松了很多。 翟氏先祖的牌位被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法阵周围,她也第一次脱下了巫女的红衣,穿上了一身蓝色布衫。 “谢芜悠,你来了。”她将酒壶扔下山,招呼里带着些疏离,一如平日。 谢芜悠看着面前的一切,轻轻一叹:“您总是什么都知道。” “不敢,我只是一个辅祭而已。”翟婵轻轻一挑眉,“好了,别说没用的,要做就赶紧的,老娘还有事!” 谢芜悠有些讶然,翟婵竟然是辅祭?那她的巫女又是谁? 见到翟婵眼里的催促,谢芜悠突然明白了,或许她并不是那么喜欢守着十阵山,离开这座神山,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人生需要追寻。 比如那位在元化府,等了她一辈子的书生。 “芜悠明白了。”谢芜悠额首,和穆沉熙轻轻对视一眼,带着惜花和王小兰走进了阵法之中。 谢芜悠将天灵石放在阵法中心,彩色的流光立刻盈满了整个阵法,王小兰的身上白光闪动,有几星发着白光的泪飞出来,在天灵石周边萦绕。 谢芜悠和惜花各据一方念起了咒语,彩光盘旋,逆流成波涛,随着以天灵石为中心汇聚萦绕,直指苍天。 赵昀颓然坐在龙座上,脚下躺着翟清弦的尸体,见到远处的光芒,他眼里闪过一缕狂热,猛地站起了身。 起义军首领被他惊到,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颓然倒地之时,系在他手腕上的一块绣着蘅芜的布终于散开了。 他突然明白了,记忆里那个太阳般炽热的少年郎,真的爱上了一个姑娘,并愿意用生命去殉。 而他赵昀,至始至终,都是局外人而已。 赵越看着远方的光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悠儿会解决的。”谢蕴之扶住她的肩。 “不用家人祭天吗?”她疑惑地看向桌上的话本。 谢蕴之不动声色地将话本收了起来。 刘衾寒站在窗旁很久了,一直紧蹙着眉,看着那道光。 他不明白,那么拙劣的谎言,为什么总有人信呢? 大概是因为,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很快,他就松了一口气。 因为那光芒的上空,没有裂口。 那像是一个逆流的瀑布,要将水流送回天上,变为甘霖落回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光柱终于消散了,便为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薄雾散去,天的尽头,仿佛多了些什么。 史书有载,这一日天显异象,北国之南,明国之东,恶沼退散,澜国露出了它真正的样子。 北国和明国动荡的政局,也因第三国的出现,拉锯稳定。 从此往来通商,更不必提。 只是从那以后,世上再无巫族。 —— 下月初五,谢芜悠没能嫁给穆沉熙。 巫法归寂之后,穆沉熙护着翟婵回了元化府,谢芜悠则和谢琼鸢一起走妖道回了北沙城。 同行的还有九尾狐妖王小兰,惜花,无为道长以及慧真方丈。 怜蝶据说跟着谁去闯荡江湖了,白焰早在明国就不辞而别,说要去追寻自己的妖生。 春暖花开的时候,谢芜悠和谢沁柔一道,去北沙城新建的清虚观踏青拜神。 接待她们的是一脸戏谑的欧阳柘。 “怎么?穆沉熙还没来北沙城娶你呀?”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脸被笼罩在屋檐的阴影里。 谢芜悠怜悯地看着他:“这么远的路,他又是皇族,要备仪仗,这才三个月而已,柘公子怎么看着比我还急?” 欧阳柘挑了挑细眉:“呵,好歹一起长大的情谊,我自然担心你嫁不出去,清虚观求姻缘甚灵,不如你再求一个?” “甚好,那给我求一个。”谢沁柔上前一步挡在谢芜悠面前,冷冷地看向欧阳柘。 欧阳柘难得地露出吃瘪的表情,侧身让出一条道,恭敬道: “两位娘子这边请。” 谢芜悠在后面偷笑,路过欧阳柘时想狠狠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早已退开百步远,正垂眼想着什么。 无为道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蹙眉看着他: “谢三娘子知道你现在是鬼修吗?” “嘁。”欧阳柘自嘲一笑,“都巫法归寂了,她现在不过是凡胎肉眼,如何知道?” 见谢芜悠蹦蹦跳跳地去了姻缘树,他的神情里闪过一丝痛苦,转身狼狈地走进了黑暗: “好了,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师父您保重。” 无为久久凝望他消失的方向,长长叹了一口气。 桃花飘落,似纷纷扬扬的雪花,枝桠上挂满了红绸带,竟比那花儿还要娇艳三分。 谢沁柔执着笔,踯躅半晌也没能落下去。 “该写什么呢?”她问身旁写得飞快的谢芜悠。 “嗯?”谢芜悠的脸上挂着红云,先是愣了一愣,才轻声道:“刚刚小道士说,将愿望写在红丝带上,挂上姻缘树,就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 “这我知道,可我不知道怎么写。”她眯眼看向谢芜悠的,“能给我看看你的吗?” 谢芜悠忙把丝带攥在手心,咬着唇瓣转过头:“我还能写什么,二娘不都能猜到吗?” “哼,不看就不看,你眼睛睁大点看我写!”谢沁柔十分不爽地将丝带铺平,故意将字写得极大。 谢芜悠好奇地看过去,没忍住扶额。 她写道:“谢沁柔要与比谢芜悠那个更好看的郎君相守一生。” 写完后,她恶劣地指了指最高的枝桠:“你不是会轻功吗?帮我挂到最高的地方去。” “啊?哦,好的。”谢芜悠其实想说自己太久没有打架,武功都生疏了,但看着谢沁柔有些阴沉的面色,默默闭了嘴,看着几丈高的树杈,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她硬着头皮运气一跃,便感觉后腰一闪,但身子已经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也只能以扭曲的姿势把脚勾在树干上,笨拙地系好谢沁柔的丝带。 系好后,她又觉得上来一趟这么难,不如把自己的也挂好,于是又挣扎着去够另一个没人系过的枝桠。 腰部的疼痛突然变得剧烈,谢芜悠身子的平衡被打破,眼见着就要朝后栽去。 在坠下去之前,她想的竟然是这样会不会不吉利。 正狼狈时,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腰,稳稳一托,拿着红丝带的手被温暖裹住,耳畔的男声带着些无奈: “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听到这个声音,谢芜悠心里涌起一阵委屈,小嘴立马就嘟了起来,哀怨道: “还不怪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久,我什么时候摔死了都没人管。” “对不起,都怨我,是我太在意繁文缛节,我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他的手在谢芜悠的丝带上搓了搓,疑惑道:“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系在这?” 谢芜悠心里警铃大作,一句“不要看”还没喊出口,对方已经单手将那丝带抖开,还念出了声音: “谢芜悠愿与穆沉熙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谢芜悠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远远地还听见谢沁柔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穆沉熙也愿意,我需要再写一张吗?”穆沉熙笑着凑近了她的脸,哑着声音问道。 “写什么写,羞死人了!”谢芜悠嗔他。 “那我们一起系上可好?”他专注地看着她。 “哦,快点。”谢芜悠站稳了些,拿起红丝带的另一端绕过了枝桠,和他一起打结,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两人却做得格外艰难,差点把自己的手指绑上去,打完一个再叠上几个,直到无绳可打了,两人才放下手,静默地站在树上。 “我从澜国带来的迎亲仪仗在你府上,你回去应一声,我们就能开始走六礼,在北国办婚礼了。”穆沉熙捉住她的小手,声音有些紧张,“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不愿意……”谢芜悠才说完这三个字,就感觉手上一痛,她悄悄勾起了唇角,慢慢说完: “不愿意,你不是白跑一趟?那样太可怜了,谁叫我心善呢?” “太好了!”穆沉熙失态地笑出声,揽着她几步便掠到一个无人的小院里,将她紧紧抱入怀里: “我知道你嫌礼节麻烦,我又何尝不想快点娶到你?可是礼不可废,少一步我都觉得委屈你,你再忍忍,我提前派人买下了你家旁边的宅院,届时我们在那完婚便好。” “忍什么!说得好像我很急一样,我不急,我一点都不急!”谢芜悠红着脸推开他。 穆沉熙只看着她笑:“你不急,是我急,是我在强忍着。” 一手抚上她的脸,他感觉心里发痒: “三个月没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思念,可是路途太远了,澜国王侯成婚又繁琐,我紧赶慢赶还是耗费了这么长时间。” 手掌下移勾起她的下巴,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他的脸缓缓迫近她,近乎唇齿相贴。 谢芜悠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颤声道:“等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穆沉熙不管不顾地在她唇上吮了一口,红着眼问她: “哪里不对?” “这是北国,按照以往的经验,每次我们稍有逾矩,就会……”谢芜悠瞳孔微缩,穆沉熙也明白了什么,两人齐齐看向小院门口。 谢斌正沉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剑。 “你们,在干什么!”他大喝一声,举剑杀了过来。 穆沉熙变了脸色,忙吻了吻谢芜悠的额头,急急道: “我在谢府等你回来应我。” 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谢芜悠扑上去紧紧拉住谢斌的衣摆,凄然道: “兄长,冷静呀!” 谢斌扯出自己的衣摆,追着穆沉熙跑去,同时喊道: “登徒子,哪里跑!” 谢芜悠担忧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着看着便弯了唇角,脚步轻快地往谢府走去。 希望这次的婚事不要出幺蛾子,她在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