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味热吻》 1.第一个吻 第一章 “哎,前边儿的,麻烦您让一让啊!车来啦——” 叮铃铃一阵脆响,宋诗意按着车铃、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人群里见缝插针,不时伸长脖子吆喝两句。 有人不满地回过头来:“就你赶,我们不也堵着——” 话说到一半,看清骑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黑眼珠里淬满了笑,也便作罢,不吱声了。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宋诗意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指了指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炸咯吱,“刚出锅呢,再捂着就该软了。我家就在前头,劳驾啊,让我过一过。” 那人往一旁挪了挪,宋诗意蓦地笑起来,轻快地骑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摆手,“多谢啦!” 周末的国子监大街永远在堵车。外地的游客、本地的师生,全都紧赶慢赶着来观摩这古老的学府遗址,盼着沾沾老祖宗的光。 宋诗意的家就在国子监大街里头,经过国子监大门往前走几步,老树底下、灰墙之上挂了块脱漆的牌子,红底白字,上面写着:箭厂胡同。 刚骑到胡同口,裤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宋诗意赶紧一个急刹车,单脚点地支着车,掏出手机一看,立马就蔫儿了。 她长叹口气,对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盼着那头的人中途死心,可对方极有耐性,死活不挂。宋诗意到底还是接通了电话,哀哀地开口:“又是您啊,孙教?” 孙健平的声气儿可大了,隔着手机都跟打雷似的:“什么叫又是我啊?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没没没——” “没什么没?听听你这语气,比深闺怨妇还幽怨!”孙健平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起正事儿来,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遂清了清嗓子,语气也放和缓些了,“我问你,归队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诗意一听归队二字就头大,低头心不在焉地戳着那塑料袋,“还在考虑……” “还在考虑?你都考虑多久了?十天半个月了!” “这是大事儿,还不兴人多考虑一阵?” “考虑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你?”孙健平是个急性子,嗓音立马又大了起来,“拖拖拖,反正就是跟我推三阻四的。你自己说说这两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帮你妈开那小铺子,成天当个小卖部老板娘,身后头跟着几个送货司机朝你献殷勤,围着你团团转。怎么,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宋诗意,我当初把你弄进队里,可不是为了让你退役了当个什么小老板娘……” 孙健平一说起这事儿就生气,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数落她。 宋诗意真是怕了他,耳膜被震得一鼓一鼓的,赶紧把手机拿远了些,“孙教,我这会儿快到家了,还在骑车呢,您不如等我回家了再接着训?” “我不!我告诉你,今儿我还就打算把话给你一股脑说清楚了,宋诗意——” “哎哎,下雨了!” “下什么雨啊,唬谁呢?不准挂!”那头一声暴喝。 宋诗意哭笑不得,也不见得真怕他,只是抬手抹了把脑门上刚砸下来的雨点,“真下雨了,我唬谁也不能唬您啊!” 北京可干燥得紧,不常下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得又急又密,胡同外的游客纷纷跑动起来,嚷嚷着要找地方躲雨。 有对母子跑过宋诗意身边:“哎哟,伞也没带,这叫人上哪儿躲雨去!” 那头的孙健平戛然而止。 宋诗意笑了:“这下您信了吧?哟,雨势大了,我真不能跟您说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呢。” 也不管孙健平又在那头急吼吼地嚷嚷些什么,宋诗意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重新往胡同里蹬去。 几步路,快得很。 她熟稔地左拐右拐,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把车停在里头最窄的甲十七号胡同口,拎起炸咯吱就往里跑。 雨下大了,劈头盖脸砸下来,还挺疼。 疾步踏在水泥地上,噔噔的步伐声响彻胡同。正值大中午的,家家户户都在烧菜做饭,谁家的老太太推窗往外瞧,笑了:“就知道是宋丫头回来了,瞧这风风火火的劲头也没谁了!” 宋诗意笑起来:“李奶奶,今儿吃什么呢?” 往窗子里头探了探头,“哟,豆腐卤?好香!” 奈何胡同里也有雨,吧嗒落在脖子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赶紧缩回脖子,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先回家啦!” 再往前走几步,红色木门里就是她家。 六十四平的老平房,房屋窄小,隔音差劲,除了窗明几净以外,也确实没什么优点了。 宋诗意推开虚掩的门,把鞋子一蹬,光着脚丫往厨房走,将那塑料袋递给正在炒菜的母亲:“喏,炸咯吱来了。” 钟淑仪拎了过去,百忙之中抽空回首,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没个正形。打从你进了胡同口,我就听见你撒丫子乱蹿的动静了。” “这不是下雨了嘛!”宋诗意从一旁的厕所里拿出自己的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客厅走,“二姨多久到?” “没一会儿了,估计这会儿堵车呢,得从雍和宫一路堵过来。” “哦。”宋诗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觉得脚踝有点疼,一边揉一边问,“好端端怎么想起来咱家吃饭了?她可是大忙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许这么说你二姨!”钟淑仪把炸咯吱挪进盘子里,端到客厅里的小方几上,正准备数落女儿,结果见她头发也没擦,光坐在那儿揉脚,眉头还蹙得紧紧的,一愣,“怎么,脚又疼了?” 宋诗意又松开脚踝,直起身来,摇摇头:“也就是下雨天敏感了点,有点酸。” 钟淑仪心里不是滋味,又开始念叨:“全赖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那滑雪队。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书也不念了,成了个半文盲,还年纪轻轻就弄得一身伤病。依我说,那孙健平就是个人贩子!把我好端端的女儿给拐走了,折腾得半死不活又给我倒腾回来……” 她嘀嘀咕咕,越说越气,真是恨不能把手里那一盘子炸咯吱给孙健平砸过去,可惜他不在眼前。 宋诗意哭笑不得,赶紧转移话题:“您还做不做饭了?一会儿二姨都来了,您饭菜还没准备好呢!” 钟淑仪一听,也是,赶忙又钻进了厨房。 宋诗意揉着脚,缩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 她习惯性切换到体育频道,巧了,电视里正在直播今年于日本举办的青年滑雪锦标赛,如今才刚进行到第一轮小组赛。 自打两年前宋诗意在比赛时受了伤,退役回来,还接受了一年半的康复训练,吃尽苦头后,钟淑仪就对滑雪深恶痛绝起来。全家人谁也不许提,一提就炸;电视上不许放,一看到就皱眉头;就连胡同里的邻里邻居提起这事,她也二话不说扭头走人。 宋诗意是知道母亲脾气的,便把电视声音关掉,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看起了无声比赛。 炒一道菜的时间没多长,在钟淑仪再一次从厨房出来之前,她大概也就看了那那么七八分钟。巧的是,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她还看到了一位中国小将。 是张新面孔。 二十岁开头的样子,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初出茅庐无所畏惧的气息。镜头给到他时,他已经全副武装站在山顶的赛道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无比醒目,在这山间白雪的衬托下,比天上那轮红日还耀眼几分。 他戴着漆黑闪亮的滑雪镜、黑色头盔,面目被遮去了一半,只能看见那张略微紧抿的唇,红艳艳的像个姑娘家,无端带着点矜持。可宋诗意一眼就判断出来,这可不是个矜持谦虚的主儿,瞧他手持雪杖不可一世站在那的姿态,活脱脱像个…… 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帽。 第一次参加世界级比赛吧?虽然只是个青年锦标赛。傻小子,没点敬畏心,尚且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宋诗意斜眼看着那小子,他在察觉到镜头切到他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冲着镜头傻了吧唧挥了挥手,一口白得发亮的小白牙整整齐齐。 啧,哪怕戴着护目镜看不清面目,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运动员身材,标准大长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是日本的阳光太耀眼了吧,这家伙轮廓竟有些发光。 他双手持杖,在预备声响起后,紧紧蹬着双板,背部弓起,进入了全面准备阶段。 双唇紧抿,浑身上下的线条都是紧绷的,充满力量。 日光正盛,照得他红装耀耀。 没想到男人穿红色也能这么好看,就是不知道滑得怎么样…… 裁判一声枪响,宋诗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回到赛场上,回到了当初服役的时刻。而那年轻人在枪响的一瞬间,宛若利箭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山下的赛道冲去。 山间白雪灼灼,那抹红是唯一的色彩。男子速降的赛道上是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赛道拱门,而他像是流星一样从最高处坠落,一路划过拱门,沿着陡峭的赛道急转而下。 屏幕上不断出现他的用时与目前成绩排名,可宋诗意眼前一花,思绪就飘远了。 已经没法全神贯注去看比赛了。 脑子里浮现出当初比赛的场景,多少次她站在那凛冽寒风里,眼前是自脚下蜿蜒而去的白色赛道,头顶是灼灼烈日。多少次她和那年轻人一样等候着裁判的枪声,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另她足以在枪响的瞬间进入忘我的准备状态。多少次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那刺骨的寒意进入肺里,从起初的难以忍耐到后来的宛若上瘾。 可惜不论多少次,最后都成为了回不去的那些年。 思绪戛然而止在钟淑仪端着炒肝儿出来的那一瞬,“看什么节目呢,声音都没有?” 宋诗意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以光速把频道调换了,镇定自若地说:“刚才那频道有问题。” 一边说,一边毫不心虚的把音量又打开了。 钟淑仪看了眼桌上的几道菜,就差没鸡鸭鱼肉全摆上了,遂满意地摘下围裙:“行了,大功告成,我去把厨房里那一摊给收拾了。” 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回头皱起眉头,“你怎么还穿这身啊?你二姨都要来了,快进去换件正经衣服!” “……”宋诗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花毛衣、牛仔裤,“这怎么就不正经了?” “换件像样的,快去!” 她翻了个白眼,知道母亲这德性,死要面子活受罪,死活不愿意被妹妹比下去,也只能起身进屋换衣服。 “换上个月我陪你去买的那件红色羊绒裙!”厨房里传来遥遥呐喊。 “那个也太浮夸了吧,在家吃饭谁穿那个?”老房子就是好,不隔音,声音传得清清楚楚。 “就穿那个!” “我——” “你闭嘴,穿就行!” “……” 宋诗意几下套好羊绒裙,趁钟淑仪还在厨房拾掇,又偷偷溜回客厅把电视调回了体育频道。 可那人已经滑完了。 屏幕上出现的已经是张欧洲面孔,蓝色滑雪服,又壮又厚实的,毛发还特旺盛。 诶,刚才那个呢? 他滑得怎么样啊? 她从半截儿看起,也没看到那人叫什么名字。 宋诗意盯着屏幕,心里不上不下的,那股没能纾解的情绪最终化成一股不甘心,从嘴边溢了出来。 她叹口气,关了电视,侧过头去盯着窗外狭窄逼仄的胡同,和从房檐上往下淌的雨水,揉了揉腿,往后一靠。 电视是关了,恍惚中却还能听见那山顶呼啸而过的风,看见那灼烈如日光的一抹红。 不甘心。 始终是不甘心。 宋诗意挣扎了片刻,事实上她已经挣扎了半个多月了,也没敢跟钟淑仪说。可这片刻的挣扎还是被冲动占了上风,她把心一横,拿起手机往卧室里走。 人生自古谁无死?横竖一死,要么死在当妈的手里,要么死在孙教手里。 她把电话拨了过去,劈头盖脸地说:“行,我想通了,孙教,我pick你!我宋诗意死也要死在赛道上,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 电话那头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吼叫,相反,一向性急的孙健平沉默了好几秒钟,稳健地回答她:“行,决定了就好,下周一来队里报道。老规矩,火车票给你报,机票不给报——” 又沉默了片刻,孙健平补充了一句:“报道之前,先去看看精神科,开个体检报告来。两年没训练,疯了吗这是?臭丫头,神神叨叨的!”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宋诗意:“……” 多年没见,她那教练还是这么雷厉风行,求你的时候给你当孙子,事情一成,“对不起我是你爷爷。” 她趴在床上翻了个白眼,把脸埋在枕头上,又没忍住,笑成了一朵花。 嘿,我宋诗意终于还是要回来了。 2.第二个吻 第二章 答应归队的当天晚上,宋诗意又接到了孙健平的电话。 “你日本的签证还能用吧?” “能用啊,怎么了?” “后天跟我去趟日本。” “等等,不是说好下周一才归队吗?” “早归晚归都是归,先跟我去日本看看大众锦标赛吧,机票吃住都给你报,权当提前适应一下回归赛场的感觉。” 孙健平说得很动听,但以宋诗意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 “你看上哪根好苗子了,又要去忽悠人家进队了吗?” 孙健平呸了一声:“臭丫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忽悠?我看上谁,想招谁进国家队,那可是人祖坟上冒青烟了——” 气得胡子都抖了抖,才发觉话题被岔开了,“一句话,去不去?” “去。”宋诗意答得斩钉截铁。 孙健平倒是愣了愣,这磨磨唧唧半个月才同意归队的家伙,这一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那头的宋诗意倒是淡定地挂了电话,翻了个身,脑子里浮现出中午那七八分钟的比赛片段。 她是真的想念那漫天风雪和白色赛道了。 只是临睡前,有个大红色的影子冒了出来,她模模糊糊地想着,那傻小子赢了吗?小组晋级了吗?要是还没被淘汰,说不定还能在现场看见他…… 啧啧,现场看那大傻帽春风得意的样子,有点意思。 鉴于钟淑仪女士的神经过于脆弱,宋诗意没敢把归队的打算告诉她,连日本之行都找了个挡箭牌——“我跟陆小双出去玩两天。” 陆小双跟宋诗意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个住甲十七号胡同,一个住甲十八号。 钟淑仪问她:“去哪儿玩啊?可别又跟着双丫头去后海喝酒!” 宋诗意含含糊糊地说:“放心吧,不去后海。这回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有多远啊?”钟淑仪翻了个白眼,“就你俩这能耐,撒丫子满北京跑,最远也就跑到六环。” 宋诗意为母亲的蔑视深感忧伤,叹口气:“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跑到北六环首都国际机场,然后……坐个飞机去日本。 也就三两天的行程,宋诗意轻装上阵,和孙健平在首都机场碰了头。 孙健平是从哈尔滨赶回来的,中国雪上项目的训练基地就设在那。师徒俩可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香港,宋诗意在那接受康复训练。 在机场大厅见了面,孙健平首先往她脚上瞧:“腿怎么样了?” “挺好。” “蹬两下给我瞧瞧。” 宋诗意嘴角一扯,踢了踢腿,表示身子骨恢复得不错。 “再跳两下。” 这回她有点犹豫,但还是依言往上蹦了蹦。 孙健平点头,继续吩咐:“再翻俩跟头看看。” “大庭广众之下,您这是把我当猴耍呢?”宋诗意终于回过神来。 孙健平这才悠悠一笑,“爱徒心切,忘了场合。” 呸,当她是傻子吗?这教练为师不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她挤兑的话都到嘴边了,到底还是化作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水波似的漾开了。 他带她五年,师徒一场,感情早就胜似父女。 宋诗意咧着嘴凑过去:“这半年您过得还好吧?听说队里人才辈出,瞧瞧您,一脸春风得意啊!” 溜须拍马也没用,孙健平瞥她一眼:“春风得意?有只白眼狼翅膀硬了,撒丫子一跑就不回来了,我还春风得意?我没心肌梗塞死过去,你就谢天谢地吧。” 从北京飞日本也不过三个半小时,两人唇枪舌战了一路。 宋诗意原以为此行就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没想到东京机场还有熟人接应。 孙健平熟稔地拍拍那人肩膀,冲她说:“这位是省队的田教练,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田鹏面色黝黑,一笑就露出口大白牙,比起孙健平来憨厚不少:“好久不见,世界亚军。” 这称呼叫宋诗意一个脑袋两个大,慌忙摆手:“您可别逗我了,田教练。都哪辈子的事儿了?” 田鹏是哈尔滨省高山滑雪队的教练,这些年也为国家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宋诗意算是个特例,并非循规蹈矩从省队上去的,但对田鹏也很熟悉,毕竟各大赛事都能碰面,再加上他和孙健平交情也不错。 三人仓促地在机场吃了顿饭,打车直奔长野县的比赛中心。一路听得个七七八八,宋诗意反应过来了,孙健平看上的好苗子就是田鹏的徒弟,省队的新人。 孙健平说:“之前你们省队集训的时候,我也在长白山,一群人里就看见那小子了。身体素质好,可塑性强,最要紧的是有冲劲。后来陆陆续续关注了他的几场比赛,确实是个好苗子。” 田鹏素来谦虚,说起这个徒弟倒也眼里有光:“我在省队执教十来年了,程亦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塑之才。虽说进队时间不长,但比师哥师姐都要强上不少。他来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这家伙留不长,迟早得被你挖过去。” “这话说的,怎么能叫挖呢?这是伯乐相中千里马。”孙健平大言不惭。 “拉倒吧你,伯乐是我,你顶多是个倒腾二手货的!”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逗乐了。 在她的五年运动员生涯中,能被孙健平视为千里马的,只有俩——前男子高山滑雪世界冠军丁俊亚,另一个就是她这不成器的徒弟,中途受伤,退役两年,如今卷土重来。 因此,她倒是对这个叫程亦川的年轻人好奇起来,备受省队国家队两位教练青睐,也不知实力如何。 还未见面,好胜心就先被激起。 这次的高山滑雪大众锦标赛,是在日本长野县的白马八方尾根滑雪场举行的。宋诗意四年前来过这里,参加的是那一年的锦标赛。 故地重游,又是以观赛者的身份,心境大不相同。 高山滑雪分八个项目,宋诗意主攻女子速降。所谓速降,就是在覆雪的高山上进行竞速比赛。比赛线路长达2000米,男子比赛高度在800米以上,女子为500到800米。赛道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旗门,选手全程都要穿过旗门,最终抵达终点。 巍峨高山,白雪皑皑,劲风扑面,寒意刺骨。 宋诗意和孙健平站在终点不远处的人群里,仰望着八百米上方的始发点,那里的人像是一颗小黑点,一声枪响后便急速往下速降。 田鹏就在终点处,这回他带了两个徒弟来,两个都进了今天的决赛。 其中一个叫杨东,排在第四个出场,成绩差强人意,虽说在前四人里排第二,但在宋诗意看来这四人成绩都不咋样,好戏估计还在后面。 而被再三提及的“好苗子”程亦川则排在倒数第二位出场,宋诗意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位选手进行过比赛了。 等待程亦川的同时,她还下意识寻找着那个红衣傻白甜。电视上的惊鸿一瞥,还真叫人惦记。当时看比赛时可没想过两日后的自己会出现在现场,若是他也进了决赛,真能亲眼见到他狂妄又倨傲的样子,也还挺有趣。 可惜十个人都冲过终点了,她始终没见到那家伙。 第十一位是程亦川,第十二位听说是个加拿大选手。宋诗意隐隐有些失望,明白那人多半已经被淘汰在小组赛,今日是无缘相见了。 不同于她的百无聊赖,轮到程亦川时,别说田鹏了,就连身边的孙健平都没忍住挺直了腰板,呼吸急促起来。 宋诗意斜眼笑了:“您的千里马要登场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头去看终点旁立起的大屏幕。两千米的赛道,终点处压根看不清人,也看不见曲曲折折的速降过程,于是无人机直播的画面被大屏幕呈现给现场的观众。 那个叫程亦川的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出现在起点处,也登上了大屏幕。 只一眼,宋诗意就怔住了。 八百米上,一片耀眼的雪白之中,年轻男生全副武装站在始发点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纯黑色头盔,滑雪镜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装备遮去他大部分的容貌,只露出两瓣菲薄润泽的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它们显得过于秀气,艳艳似早春三月的桃花。 察觉到镜头落在他的身上,他习惯性地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亮晶晶,白森森。 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轻狂倨傲,半点不懂何为谦虚。 预备—— 他站在双板上,肩、胯朝山下向外展开,雪杖在手,全身微弓,形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宋诗意看见了一头大红色的雪豹,以优雅的姿态、惊人的爆发力,携着风、卷起雪,朝山下俯冲而来。 那是一种狂猛的力量,难以言喻的速度。 程亦川的动作极为标准,纵是练习速降多年的前世界亚军宋诗意,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哪怕这两年疏于训练,她依然私底下偷偷观看了不少国际赛事,眼前这一场不过是大众锦标赛,没有名家,亦无大将,可她就是被程亦川震慑住了。 大屏幕上在读秒,但她无暇去看那飞速跳动的数字,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赛道上的人。 她有预感,有直觉,也有属于滑雪运动员的敏锐判断力,她知道这人的速度不会慢,甚至比先他出场的那十个都要快。 这个速度当然比不上世界大赛,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不过是个年轻且无名的小将,据田鹏说他加入省队不过一年时间!? 一分三十八秒九三,程亦川抵达终点,以一个漂亮的回转姿势停在雪地上。 候在那里的田鹏和已经比赛完的杨东猛地扑了上去,在观众激烈的欢呼声里抱住了程亦川。 年轻的男生被教练和师兄搂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挣脱,一边死命喊:“别啊,大老爷们儿的,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叫人看了多不好啊!” 要不是刚拿了个前所未有的好成绩,田鹏肯定当场把他摁进雪地里清醒清醒。 这节骨眼,他着实开心,激动地松开手,待程亦川踏出了滑板,弯腰把它扛起来后,拉着程亦川就往人群这边走。 “走,走走走,今儿有贵客来看你,算你小子争气,没给我老田丢人!” 程亦川一手扛了两只板,一手摘下碍事的滑雪镜,随手把这堆东西塞进师兄怀里:“累死我了。”——看得出,这动作是做惯了的,姿态娴熟,毫无不适感。 杨东也是老实人,他递过来,当师兄的也就理所当然接住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师弟说他累死了,可不是? 孙健平可激动坏了,拽着宋诗意就往前走,还抬手冲几人打招呼。哪知道动作太急,一下子被人把插在肩兜里的签字笔给打掉了,只得仓促蹲下身去捡。可那笔在一片黑压压的脚底下被踢来踢去,他老也够不着。 就这么片刻功夫,田鹏已经带着徒弟走到他们面前了。 孙健平还在找笔呢,宋诗意看看教练的屁股,忍住笑,冲程亦川伸出手去,率先打了个招呼:“恭喜你,程亦川,滑得很漂亮,不出意外要拿第一了。” 她笑得很欢畅,因为惊喜,因为这难以言喻的巧合。 原以为见不到那个傻白甜了,谁知道他就是程亦川,这个听了一路的千里马,被孙健平看中、不出意外即将成为她师弟的年轻男生。 她双目蕴笑望着他,头一回见他摘下滑雪镜的模样。 少年肤色偏白,比她高出近一个头。那双唇还是一模一样的秀丽润泽,似是高山之中的灼灼桃花。尖而挺拔的鼻梁上,终于因为护目镜的消失而显露出一双漆黑透亮的眼来。 单眼皮,眼尾有一点浅浅的弧度。 两道英挺的眉为他略显秀气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男子气,左边的眉尾处有一颗很小很浅的痣。 喧哗热闹的人群为他的到来而沸腾起来,用各国语言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但想也知道多是欢呼。 程亦川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挠挠头,片刻后恍然大悟。 从去年来,他倒也参加了不少比赛,小到市级赛事,大到国际滑雪爱好者赛事,凭着这张脸(?)和他过人的实力(……),现场也有不少女孩子被他吸粉。上次他在黑龙江比赛的时候,还有几个眼熟的姑娘跑过去为他举牌加油呢,据说是几个月前看了场有他参加的滑雪比赛后就惊为天人、不可自拔,后来就开始追他的比赛。 这位想必也是吧? 也就在这时候,孙健平总算是冒着被人群践踏身亡的危险,捡起了那支价值不菲的签字笔——这笔跟了他好多年了,当教练的,总得有一件像样的装逼利器——他直起腰来,呼哧呼哧喘着气。 下一秒,手里的笔被人抽走。 “借用一下啊,谢谢。”他的“千里马”程亦川小朋友,一点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签字笔,然后拉住了宋诗意伸到半空的手,还特别主动地替她翻了个面,令她手心朝上。 噫,这姑娘的手怎么这么粗糙?一点不细嫩…… 他一边感慨,一边唰唰几笔在人手心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字,边写还边腼腆又无可奈何地说:“大老远的追到日本来看比赛,这天气不冷吗?嗨,你们女孩子真是……” 在场除了观众还是一如既往为下一位选手加油打气外,其余几人都是蒙逼状态。 杨东是完全在状况外,扛着师弟的滑雪板,拿着师弟的滑雪杖,一头雾水。 孙健平则是匪夷所思地看看这匹“千里马”,又看看笑容逐渐扭曲的老徒弟,嘴角慢慢抖了起来。 田鹏的嘴张成了O字型,几秒钟后终于回过神来,一巴掌拍上程亦川的脑门儿,暴喝一声:“干什么呢你!” 程亦川被猛地一敲,头晕眼花地直起腰来,也愣住了:“签,签名啊……” 那只被写上“程亦川”三字的手颤了颤,不紧不慢缩了回去。手的主人似笑非笑抬起头来,挑挑眉,冲程亦川说:“谢谢你啊。” 程亦川下意识地咧嘴笑:“不客气——” 话音未落,被田鹏又一记暴击拍在脑门儿上,嗷呜一声叫了出来。 田鹏拧着他的耳朵,指指宋诗意:“你小子够膨胀啊!第一次见面就要给世界亚军签名?” 世,世界亚军? 程亦川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黑眼珠里满是震惊。 “谁?她?”他指着宋诗意,不可置信重复了一遍,“世界亚军?” 宋诗意真想仰天长叹,如今退役两年的她就要重头来过,还不知道有没有平均水平呢,世界亚军这四个字,当真是丢人现眼了。 她摆摆手,就差没捂住脸了,尴尬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不提当年勇……” 边说边往人群后方走,“我去个洗手间。” 深藏功与名,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一边走,一边隐隐听见后方传来少年人的声音,“我哪知道她是世锦赛亚军啊……” 咕哝里带着点不服输的意味,有点懊恼,又很快不可一世起来。 “世界亚军又怎么样?我可是要当冠军的人——嗷!” 又是一声惨叫,想必是田鹏的重击又到后脑勺了。 宋诗意原本还有点小小的失意,此刻终于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3.第三个吻 第三章 程亦川果不其然拿了第一。 颁奖台就设在离终点不远处的雪地上,三名青年运动员在欢呼声里站了上去。 年轻的男生站在最高处,冲着摄像机笑得灿烂极了。无数闪光灯、摄影机正对着他,而他的眼眸澄澈明亮,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闪动着喜悦的光。 这条路从来都是如此,败者黯然离场,胜者为王,一路鲜花卓锦,烈火烹油。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不太满意。 这时候,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您喝水。宋师姐,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敢在一旁多待,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到底给不给报?”她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问。 “报,报报报。快松手,别丢我人了!” 宋诗意手一松,笑嘻嘻走了。 悲伤的是,晚饭吃得如坐针毡,肚里压根没进多少东西,到了夜里九点就响起了奏鸣曲。运动员出身的人本身食量就大,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宋诗意只得打电话问前台是否提供食物,一口寒碜的英语真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前台服务生耐着性子说了三遍,她才听懂。 There’re some Japanese restaurants nearby. 中间有个俩词儿她没听懂,但附近有餐馆,这还是能明白的。 宋诗意换上了厚厚的蓝色及膝棉服,出门觅食,谁知道电梯停在了五楼。她一抬头,发现缓缓开阖的电梯外站了个人。 一身黑色大衣衬得他身姿修长、越发白皙,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落在她面上,一顿。 “……” 当真是冤家路窄。 年轻男生扯了扯嘴角,没有半点敬意地叫了声:“宋师姐。” 然后走了进来,懒洋洋站她旁边。 宋诗意微微一笑,仿佛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友好地问他:“大晚上的,去哪啊?” “吃宵夜。”程亦川答得简短,眯着眼好像还在生气,又掀掀嘴皮子,“师姐去哪?” “一样,吃宵夜。” “哦。”他目不斜视,压根不打算往下接话。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瞧他,眼神里如今还满是控诉。宋诗意觉得好笑,也不说话了。 电梯里沉寂下去,直到叮的一声,抵达一楼大厅。 出于礼貌,她抬头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不要。”程亦川言简意赅拒绝了她还没说完的邀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长腿一迈,朝外走去,孩子气地扔下一句,“我可没资格和世界亚军一起吃宵夜。” 宋诗意:“……” 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走出酒店,已经看不见程亦川的身影。 路口转个弯,前台所说的几家餐馆近在眼前。 长野县的风光极好,没有东京的繁华与现代化,却极具日本风情。路边的小店是古典而明朗的日式建筑,穿和服的姑娘站在门口,礼貌地说着句耳熟能详的日语,大概是欢迎一类的话。 远处的山浮在夜幕之上,深深浅浅的云下,小小的城是明亮秀丽的姑娘,在静谧的夜色里泛着温柔的笑意。 宋诗意不通日语,但好在每块招牌上总有那么几个关键字是中日共用的。 她停在某家拉面店门口,掀开门口的深蓝色布帘,感谢老祖宗发明的汉字影响深远、传播广泛,一个“面”字真是拯救了一个在饥饿中挣扎的文盲。 窘境出现在点菜时。 店内空间小,大晚上人也不多,零零星星三两人。和日剧里出现过的拉面店一样,客人围坐在环形木桌上,老师傅在中间做面条。 宋诗意艰难地拾起属于半文盲的垃圾英语:“I want some noodles..” 师傅指指墙上的一串日文,回以一句能与她的口音媲美的日式英语:“What kind of noodles?” “……” 看不懂。 豚骨拉面怎么说?菌汤乌冬面怎么说?随便来一碗怎么说? 她一脸尴尬地挣扎着,一字一顿往外蹦:“Whatever give me some noodles..” 随便给我点面。纯粹的中式英语,能气死李阳,震惊俞敏洪。 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笑。 宋诗意一回头,就看见不知何时掀起门帘走进来的年轻男生,一身黑色大衣肃杀冷冽,面上却如沐春风,就这么不紧不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猪豚骨拉面,鸡排拉面,海白菜拉面,辣味拉面……要哪个?” “第一个。” 程亦川无比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来,对师傅说了句英语。片刻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豚骨拉面摆在了桌上。两人都饿了,埋头苦吃起来。 宋诗意边吃边问:“你会日语?” “二外学了点。” “二外?你是学外语的?” “英语。” 宋诗意迟疑片刻,“本科生?” “不然呢?” 她笑起来,由衷地说:“挺厉害的,运动员里多半是年纪轻轻就开始练体育,念过大学的不算多。要念也是念体校,文化方面就……” 这句话暴露出的信息就很多了。至少程亦川看她一眼,明白了她的学历不会太高。 到底是孩子心性,程亦川没忍住刺了她一句:“运动员要那么高的文化做什么?拿个世界亚军就够风光了。” 宋诗意哑然失笑:“你小子挺记仇啊!” 程亦川斜眼看她:“谁让你在孙教练面前说我坏话?” “怎么,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废话。哪个省队的不在意国家队教练的看法?你见过不想进国家队的运动员?” 宋诗意笑了:“我那是说坏话吗?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那我也没有得意忘形啊,只是拿了冠军,适当表示一下喜悦。”程亦川气鼓鼓反驳她,“我不信当年你不是从低端局开始比的,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宠辱不惊平常心了。” 宋诗意喝了口热腾腾的汤,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青葱,顿了顿。 “就是因为得意忘形过,才不希望有天赋的年轻人步了我的后尘。” 程亦川一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宋诗意笑起来,侧头看着男孩子疑惑的双眼,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尚且带着难以掩饰的稚气,眉目如画,雅致如早春枝头新绿初绽。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问他:“你多大了?” “十九。” “当真是个孩子。”她由衷地感叹。 程亦川立马不高兴了,眼睛都瞪圆了,不满道:“你确定是我年纪小,不是你太老?” 宋诗意想也没想,手指一曲,敲在他脑门儿上:“没礼貌,对着师姐没大没小。田教练没教过你吗?做咱们这行的,尊敬前辈很重要!”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捧着脑门儿,“咱俩这是第一天见面吧?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呢。叫声师姐也不过是尊称罢了,又不是师出一门,你这还真把自己当长辈,动起手来了?” 因为怒气,他的双颊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嘴边还有白雾呵出。 黑漆漆的眼珠子愤怒地圆睁着。 这模样一点也没有威胁感,反倒叫人想起森林里受惊的小马驹。 宋诗意笑出了声,抬手又敲了敲他的脑门儿,这回轻了些。 “你,还,敲?”程亦川怒不可遏。 她斜眼飞快地瞥下他,淡淡地说:“田教练没告诉你吗?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的表情霎时间僵住了。 宋诗意好整以暇欣赏片刻,心道年轻人,喜怒哀乐都是这样鲜活。 “等你进了国家队,咱们就是师出一门了。”她微微一笑,给予致命一击,“到时候我师出有名,别说敲你了,就是叫上队里的人把你摁在地上胖揍一顿,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程亦川的眼睛都瞪成铜铃了,仿佛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说,咱俩是第一天见面没错吧?我是把你怎么着了,你要这么针对我?” 宋诗意没说话,伸出手来,掌心朝上对着他。 那手心里还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程亦川:“……………………” 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想说那咱俩就此别过,各吃各的,免得相对无言,饭都吃不下。可话到嘴边,出口却成了一句满怀期待而又小心翼翼的问询—— “喂,你没骗我吧?孙教练真打算把我招进国家队?” 宋诗意唇角一扬,抬头对上少年人的视线。 年纪比她小,个头倒是高不少,坐着也比她高出半个头来,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却又惴惴不安看着她,试图得到肯定的答复。 那语气里不自然地染上了几分急促,清朗的嗓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天真与稚气。 她无端笑起来,指指面前已经空掉的面碗,“再请我吃碗面,吃了我就告诉你。” 程亦川小声嘀咕一句:“还是个女人吗?这么能吃……” 话虽如此,他还是飞快抬头,冲做面的师傅灿烂一笑,用英语流利地说:“劳驾,这里再来两碗面!” 4.第四个吻 第四章 运动员食量大,也长不胖。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他一向爱滑雪,但只是业余爱好,家里管得严,他除去课外滑雪,其余时间还都是勤奋学习的好少年,并不曾过多关注滑雪赛事,就算看看比赛,也顶多是男子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鹏招进省队,这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毕竟宋诗意已经退役两年了,他从未看过她的比赛,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杨东不一样,杨东可都在省队待了三年多了。 “宋师姐吗?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雪上项目一向……咳,一向尴尬。能拿个名次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年她算是横空出世,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崭露头角,二十一岁参加世锦赛,一跃成为世界亚军,轰动了咱们滑雪界。” 说到这,杨东傻乎乎笑出了声:“你知道不,那时候国内的媒体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还能有比这个更艳俗的名字吗?” “可平心而论,宋师姐长得挺好看的。” 好看吗?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没化妆,一脸素面朝天的,皮肤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强算漂亮……但说什么公主,好像也太牵强了吧? 他嘀咕一句:“那是你们当运动员的每天见的都是剽悍女人,随便拎着个清秀点的就惊为天人。” 话题一转,他又好奇地问:“那她怎么在巅峰期就退役了?今年也才二十五,二十三就受伤退役了?怎么受的伤啊?很严重?” 杨东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当初还是个挺大的事儿。好像是她冲刺时为了加速,太心急,结果失控撞上旗门了,伤得是挺厉害。” 程亦川一愣。 运动员作息规律,第二日还要起个大清早回国,两人也没多说,很快就各自睡了。 程亦川听见隔壁床上传来的沉沉鼾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鬼使神差打开网页浏览器,手仿佛不听使唤,有了自我意识。 “宋诗意。”他摁出了这三个字。 弹出来的词条量是巨大的,而在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最醒目的一条是:“冰雪公主受重伤,或将永别滑雪赛场。” 他手上一顿,点开了那条两年前的新闻。 “……前高山滑雪世锦赛女子速降冠军宋诗意,在冲刺阶段不听教练劝阻,擅自加速,于赛道失控受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左膝韧带断裂,伤势严重,或将永别高山滑雪的赛场……” 刺眼的屏幕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程亦川有些怔忡,点开好些网页,逐条浏览,最后冷不丁回过神来,这才惊觉多年来养成的规律作息居然被打破,遂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 然而还是没能顺利进入睡梦,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这么严重的伤势,如今还能重返赛场?可即便是重返赛场,她也已经阔别运动员生涯整整两年了。干这一行的,十六七岁的大有人在,一般二十七八也就退役了…… 二十五岁的“高龄”运动员,真的还能卷土重来吗? 次日清晨,五人共同乘机回国。 飞机上,田鹏和孙健平自然而然坐在了一排,三个年轻人一排。程亦川恰好在宋诗意和杨东中间。 由于起得太早,宋诗意呵欠连连,飞机一起飞,就闭上眼睛补瞌睡了,间或在飞机颠簸时睁眼片刻。 程亦川满脑子都是昨晚看到的新闻内容,又是偷偷去瞄她的脚,又是神色复杂地去瞧她的脸。 可算是理解她为什么不待见他了——都是极富天赋的运动员,她曾经是,他现在是(毫无自觉一本正经的自恋)。可如今她的前途犹未可知,按常理多半是没什么太大希望了,可他还年纪轻轻,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发光发热(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哎,这事儿吧,挺伤感,他从昨天的愤怒逐渐变成今日的同情。 程亦川的脑回路挺长,还山路十八弯,曲折离奇。于是毫无自觉地频频观察身侧的师姐,眼中又是同情,又是理解。 飞机起飞十来分钟的时候,宋师姐终于忍无可忍地掀开眼皮子,侧头问他:“我长得像王祖贤还是林青霞?” 程亦川一愣:“哈?” “哈什么哈?是我长得太美,你挪不开眼,还是我长得太丑,叫你忍不住仔细研究?”她似笑非笑打趣。 少年脸上腾地一红,噌的一下拧开脖子,“谁看你了?呵,真够自作多情的!” 接下来的一路,他再也没有转过头去哪怕一秒钟,心里嘀咕:真不贵是“高龄”运动员,一句话暴露年纪,那两位都是哪辈子的明星了?这年头还有人提起来! 这边师徒两人,那厢师徒三人,很快在首都机场分别。 宋诗意问孙健平:“您不跟田教练他们一块儿回哈尔滨,留在北京干嘛?” 孙健平说:“怎么,不欢迎?我在北京待两天,周一和你一块儿回队。” 宋诗意立马有了不祥的预感一脸警惕:“您老人家想干什么?” 孙健平咧嘴,呵呵一笑,“我好久没见你母亲了,这回跟你一块儿上你家去,拜访拜访她,顺便告诉她你要归队的事儿。” “………………” 宋诗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心悦诚服道:“您是真的胆子大。” 师徒俩都心知肚明,要是真让钟淑仪女士见到这个“害她女儿如今成了半文盲和半残疾”的教练同志,箭厂胡同少说也会被她的滔天怒火烧成平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5.第五个吻 第五章 临行前,孙健平和那边的师徒三人道别。 他先是拍拍杨东的肩,“年轻人好好努力,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嗯,非常说明问题了,基本就是传达一个意思:“在省队也不错啊,好好过日子。” 而面对程亦川时,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老话说得好,胜不骄,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好好带孩子啊,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回头冲众人挥挥手,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诗意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师傅,毫不犹豫地说:“坚决响应您的号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腾那臭小子!” 师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时间还早着呢,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通过钟淑仪女士这一关,毫发无损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脚完好地走出箭厂胡同…… 瑟瑟发抖中。 * 程亦川离开省队那天,和速降队的在食堂里吃了顿散伙饭,没想到别队的师哥师姐们也都端着盘子来这桌挤上了。 他也不过在省队待了一年时间,着实没想到走时会收获这么多“殷切叮咛”。 “去了要好好练,可别给咱们丢脸。”这是好强的,有集体荣誉感。 “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劲,将来进国家队。师哥在国家队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岁能进国家队啊?”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过再过几年,等你年纪到了,多参加点比赛,好好表现,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进国家队了,你会喜欢我吗?会让我当你女朋友吗?”小姑娘眨着眼睛,满怀希望。 程亦川:“……” 人群刹那间哄笑起来,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田径队的师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们给你当个见证人,让你程师哥专心训练,别开小差。等你过个三两年,进了国家队,他再脱单也不迟。”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转向程亦川:“可以吗?” 这要怎么下台?他要当场拒绝,小姑娘估计能立马哭出来。 程亦川一脸幽怨地看了看田径队的师哥,尴尬地对小姑娘笑了两声:“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个食堂都是笑声,就差没把房顶掀翻。 下午,田鹏亲自把弟子送到了国家队的基地门口,和早在那候着的孙健平碰上了头。 孙健平大老远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来啦?” 接着就自来熟地从田鹏那把程亦川给揽了过来,一脸“交接完毕,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简单说了几句,田鹏就该走了,临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今后你就跟着孙教练了,好好练,好好比。” 就只是一句平实而朴素的话,没有半点宣扬师恩、要他牢记旧情的意思。 运动员生涯虽短,但毕竟身处这个圈子里,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体校、县队,大到省队、国家队,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练那送礼、套交情,就为往上爬。出成绩了,真爬上去了,又换成教练来讨好你,毕竟谁也说不准你会爬到哪个位置,万一就出了个世界冠军呢?他可指望这事儿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鹏没有。他的手搁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轻,却又重如千钧。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热,想起这一年来被田鹏相中,带进队里,教练又当师傅又当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他,又在赛场上一丝不苟训练他。到头来像是接力棒一样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田鹏笑了,笑得一脸褶子,摆摆手:“去去去,我田鹏两个字早就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了,还能让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徒一场,终究止步于此。程亦川十步一回头,田鹏最终还是成了大门外的一粒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孙健平一路观察他,最后感慨了一句:“这几年老田运气不错啊。” 得了几个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点羡慕了。 二十开头的年轻人走在一旁,还没从分离的伤感中抽身而出,有几分傻气地仰头看着基地的红房子。日光兜头而下,像是在他面上洒了把金灿灿的粉末,把他的年轻和朝气都镀上了金、染上了色。 他摇摇头,轻声却笃定地说:“是我。是我运气好。” 孙健平一愣,不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一堆资料文件去办公室注册报到之后,孙健平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这是薛同,也是滑雪队的,你跟着他去宿舍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我这儿还有一堆手续要办,明儿早训练场见。” 叫薛同的男生很和善,一边带着程亦川往外走,一边笑:“你是省队来的程亦川,练速降的,对吧?” “你知道我?”程亦川有点意外。 “那可不?嗬,早半年前就知道你了。那会儿孙教特意请假去日本看你比赛,回来就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找到根好苗子,咱们男子速降有希望了。”薛同直率极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是练速降的?” “不不不,我练的是自由式滑雪。” “那你也是孙教练带吗?” “不完全是。孙教练是滑雪队主教练,算是带咱们大家伙,但实际上负责训练的是年轻教练了。我这边玩儿花样和技巧的,主要是高翰新教练在带。你们男子速降队是丁俊亚教练在带。” 程亦川吃了一惊:“丁俊亚?你是说男子速降前世界冠军丁俊亚?” 薛同咧嘴一笑:“还能有几个丁俊亚?” 程亦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气翻涌。他从小不追星,这么多年也就把一个丁俊亚当成偶像、男神了。如今呢,嗬,丁俊亚就要成他的教练了! 一路上,薛同把基地的环境都给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抵达宿舍。 因地制宜,滑雪队的训练基地不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在长年有积雪覆盖的哈尔滨。也因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两人间,屋子宽敞明亮,一应俱全。 程亦川还以为他跟薛同一间房,结果进门才发现,屋里有人了。 薛同介绍说:“这是你室友,也是玩儿速降的。”边说边招呼,“魏光严,来,见见新室友。” 屋内暖气融融,叫魏光严的大男生穿着背心裤衩趟床上听歌,闻言摘了一只耳机,轻飘飘抬眼看了过来,说了句:“哦,幸会。” 程亦川把背包往空床上一放,扭头冲他伸出右手:“我叫程亦川,省队来的。” 魏光严一手拿着耳机,二郎腿翘得老高,眼珠子落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上,也没伸手去握,只把耳机又戴上了,翻了个身,“睡了,下午还要训练。” 程亦川:“……” 看来新室友不怎么好相处,他耸耸肩,收回手来。 薛同拉了拉他,示意他别计较:“这家伙脾气不大好,人还是不错的。哎,我就在你隔壁屋,有什么随时找我。” “好。” “你还没吃饭吧?孙教嘱咐我等着你来了一块儿吃,可把我饿坏了,走走走,去食堂!” 都是为运动员准备的食堂,省队与国家队也没太大差距。 薛同人缘很不错,一路上碰见熟人,大伙都笑着招呼他。薛同总免不了介绍介绍:“这是新来的队友,程亦川。” 有人恍然大悟:“哦,这就是……” 有人似笑非笑:“知道知道,今年日本青年锦标赛冠军嘛!” 各色各样的神情,或友好或考究的目光,程亦川是个聪明人,多少看得出几分。 薛同也有些尴尬,吃饭时冲他说:“你来之前就挺出名了,大伙都知道你。其实也不怪孙教,主要是咱们今年换了个李主任,和他不太对付,当初孙教申请把你招来队里,李主任百般刁难。孙教脾气大,直接跟他拍桌子怼上了,这不,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点头,也看得开:“没事,反正迟早会知道。” 薛同没理解他的意思,也点头说:“是啊,今天这不是来了吗?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家迟早会知道我有多牛逼…… 算了,那是后话。 回宿舍时,薛同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他一句:“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程亦川奇了:“他成绩提不上去,我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他还能赖我身上不成?” 片刻后,他对上薛同的视线,懂了。 在省队或许一样,但在国家队,大概就不一样了。 饶是程亦川向来自负,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里也难免紧张,国家队虽不是龙潭虎穴,但绝非可以毫不费力就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一面不时抬头左顾右盼。 薛同问他:“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露出一口小白牙友好地笑着,心道,真遗憾,今日该见的都见了,就差那位冰雪公主了。 不知为何,他很想让宋诗意瞧瞧,他程汉三终于杀进国家队了。 6.第六个吻 第六章 程亦川回宿舍时,房门虚掩着,魏光严还戴着耳机在睡大头觉,也没察觉到有人进屋。他把衣服换了,进卫生间洗了个澡,洗完正穿衣服,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而入。 “还睡个屁啊。到点了,起来训练!”来的人嗓门儿很大。 然后是魏光严的声音,懒洋洋的:“慌什么?不着急。” “还不急?你今儿要是再迟到,看孙老头不扒了你一层皮!”那人说着,忽地话音一转,“哎,这床有人住了?行李都搬进来了?”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直接拎个人回来,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你给踩出脚印了,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你给我下来——” 屋里正吵吵闹闹的,卫生间的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齐刷刷愣住,侧头看去。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程亦川,就这么拎着毛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床上。 先前铺好的床原本干净整洁,此刻有个男生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浅蓝色的格子被套上已经出现好几个脚印,黑糊糊的。 魏光严和卢金元都跟卡壳了似的僵在那里。 程亦川径直走到床边,胸口翻涌好一阵,念及自己初来乍到,硬生生把那句脏话压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卢金元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了两个字:“劳驾。” 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卢金元脚一软,赶紧跳下来:“我不是故意的——”说到一半,估计也觉得没人信,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先去训练场了。” 走到门口,又仿佛觉得这样的退场显得过于心虚。笑话,也不过就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的,能干嘛?敢干嘛? 他又索性转过身来,冲程亦川说:“你,新来的是吧?年纪挺小啊,以后跟我说话,记得加师哥俩字儿。懂不懂礼貌啊你?” 然后扬长而去。 屋里就剩下魏光严和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魏光严率先移开视线,心里暗骂卢金元没事找事干。目光落在那一床狼藉上,他面上发烫,觉得自己跟卢金元不是同谋也成了共犯,只能绷着脸说:“那床,我帮你收收——” “不用。”程亦川冷冷地说,一把扯下被子,扔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套了起来。 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魏光严看他片刻,插不上手,也说不出口,最后背上训练包就往外走,一句抱歉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的本意。 妈的,那欠揍的卢金元,留下这堆烂摊子就跑路了。 待会儿一定要揍死他。 * 运动员的训练是刻板而辛苦的,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也仍未结束。抓得紧的,甚至夜里九点、十点也在场地上训练。 下午变天了,宋诗意的脚踝开始酸痛,训练起来也力不从心。受过伤的地方一到这种日子就跟大姨妈似的,准时而又敏感。 丁俊亚正带着大家做体能训练,察觉到她频频停顿,问她:“旧伤犯了?” 她点头:“有一点。待会儿估计要下雪了。” 丁俊亚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气预报?” 他这一笑,女队员们都一眨不眨看着,一边感慨丁教练好看,一边叹息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笑,还凶,跟万年冰山似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丁俊亚是宋诗意的师兄,几年前两人一个在男子速降队,一个在女子速降队,正经说来,年纪差别不大,只是如今一个退役当了教练,一个却复出继续当运动员。 宋诗意很愁啊,这辈分怎么一下子变矮了? 她这师哥话不多,平日里高标准、严要求,女队这边怕他得紧。可宋诗意不怕他,毕竟两人曾是师兄妹,正经说来不算师徒关系。 她挑眉:“那是,我这天气预报比雷达还准。” 丁俊亚对她的伤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她赛道受伤,还是他把她背出基地,一路打车送去医院的。当下也不高标准、严要求了,反而纵容了一次:“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别练了。” 宋诗意想拒绝,但脚踝确实酸痛得厉害,索性点头:“成,那我走了。” “都自己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丁俊亚要送她。 宋诗意觉得好笑:“我这是脚疼,又不是脚断,回个宿舍还要你送?” 可丁俊亚没说什么,把她送到大门外时,远离众人了,才出声:“脚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酸痛。” “宋诗意。”他轻声叫她的名字,眉头一皱,“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宋诗意顿了顿,才说:“想滑出以前那种速度,大概很难了。” 很长时间里,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 晚上七点半,天黑得一塌糊涂,风里带着刺骨寒意。场馆外果然下起雪来。长白山岚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也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她又笑起来:“行了,反正你重心也不在我这儿,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挺不错的,你专心带她们就成。我嘛,反正就是个混子,来队里混吃混喝讨人嫌的——先走了。” 说着,她大步流星往雪夜里去,几步开外回头一笑:“好歹我还能当个天气预报,也不算是吃白饭的啊。” 丁俊亚哑然失笑。 宋诗意沿着林荫道往宿舍走。这个时间点,运动员们基本上都在训练,宿舍没亮几盏灯。她一拍脑门儿,想起个人来。 今日队里议论纷纷,句句不离三个字:程亦川。 哈,那小子终于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干嘛。 不知为何,运动员生涯五年多了,形形色色的运动员见过不少,能留在脑海里始终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身披红旗的冠军师哥,比如黯然离场的失意师姐。 可这么一个没什么成绩的年轻小将,她倒是记住了。大半年没见,她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在赛道上的灿烂笑容,和那抹难以忽视的红。 她正出神,转个弯,忽然瞧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人穿得不多,就一件棒球服,下面是运动裤,细细的裤管衬得两只腿又长又细。个子挺高,拎了只水瓶迎面走来,走着走着,忽地朝一旁的树干上一脚踹上去,嘴里大喊一声:“Shit!” 老树粗壮,被他这么猛地一踢,所剩无几的叶子纷纷往下坠。 谁啊,这么毛躁?骂人还这么洋气。 她走近了些,终于看清那人的面目,简直想笑。 年轻的男生眉眼耷拉着,好看还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精神,像是憋着股气。那口一笑起来就亮晶晶的小白牙看不见了,弯起来新月似的眉眼也不见了,就剩下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苦恼,嘴唇紧抿,难以抒解。 这算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在这寂静深夜里,刚朝大树上踹了一脚的程亦川正感慨,力的作用真他妈是相互的,还没来得及揉一揉发疼的小腿,就听见迎面而来的声音。 “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 明明是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哪知道平地一声雷。 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程亦川脚下一软,猛地一回头:“谁?” 几步开外,年轻女人好整以暇抱臂而立,一身黑色运动服,背上还斜斜挂了只背包。 “你看看我是谁?”她睨他一眼,走上前来。 程亦川的神情变了又变,从惊吓转为惊喜,然后又不满起来,小声嘀咕:“干嘛啊,大晚上走路也不出声,还穿得跟黑寡妇似的……” 宋诗意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一敲:“你小子欠揍啊?刚来基地,弄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没,就这么没大没小?” 喂,怎么一见面又敲人脑袋啊?! 程亦川捂着头,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你也没见得比我大多少,老是倚老卖老,有意思?” “没大多少也是师姐。” “呵,师姐。”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听闻师姐二字,程亦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冷笑一声,“国家队确实了不起,个个都是师哥师姐,我不光得好好学学爱护花草树木,还得学学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什么的。” 北风卷起一阵细密的雪,吹得少年前额碎发飘扬。 宋诗意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那里隐隐透着怒意,却又隐忍不发。 这语气…… 她定睛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程亦川跟被针扎了一样:“被人欺负?谁敢?” “那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他想说点什么,到底是说不出来,只冷冷地别过脸去:“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 说完就拎着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 宋诗意跟了上去:“宿舍不是有热水吗?” “烫脚。” “也对,这边靠近长白山,天气冷,滑雪运动员靠脚吃饭,好好保护。” “那你跟着我干嘛?”少年扫她一眼,“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误伤。”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小孩子。” 又是这句话! “我今年二十了。”他脸红脖子粗,强调自己成年已久的事实。 “那也是个小孩子。” 程亦川憋了一肚子气:“你要是来雪上加霜的,趁早走人!我不听。” “怎么,你还能把耳朵捂住不成?” “……” 眼看着程亦川气坏了,宋诗意终于不再逗他,只说:“不管怎么说,来了国家队总是好事。很高兴又见面了,程亦川。” 她语气轻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眨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亦川脚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黑夜里显得格外纤细,格外白净。 他朝上看,意外撞入一个轻盈的笑容里。 心头那点浮躁刹那间凝固了。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这个……一会儿友好一会儿不友好的师姐,至少这一刻是友好的。 他撇了撇嘴,换了只手拎水瓶,握住了半空中的那只手。 “谢谢。” 宋诗意下巴朝前方一努:“看那边。” 程亦川抬头:“长白山?” “是啊。”女人微微笑着,头一偏,仿佛在考虑什么,到底该多此一举,还是就此别过。可对上少年没精打采的眼,她最后终于还是把安慰的话说了出口,“既来之,则安之。别人的态度不重要,自己的本事才重要。” 为什么平白无故对他说这话?一副什么都看明白的样子。 程亦川心头一动,探究似的盯着她。 她把手一摊:“你不是说过吗?你是要当冠军的人嘛。怎么,就这么没精打采能当冠军?” “……” 她,她怎么还记得当初的梗?程亦川脸涨得通红。 宋诗意可没管他脸不脸红,抬手指指远处的天际,眉眼微扬:“小朋友,你的天地不在队里,在那边的雪山上。” 她的声音干净利落,像这簌簌而落的雪。 程亦川下意识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长白山在雪中巍然挺立,那里是高山滑雪赛场,男子速降的绝佳雪道。 等他收回目光时,才发现宋诗意已经越过他往宿舍的方向去了。黑夜里只剩下她冒雪归去的背影,坚定里透着点单薄,细看之下,脚踝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冲口而出:“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女人头也不回地冲他挥挥手,却只是懒洋洋说了句:“不谢。” 程亦川没忍住,嘴角蓦地一弯,片刻后又绷起脸来,嘀咕一句:“哼,女人心,海底针……” 7.第七个吻 第七章 来到国家队的第一天,没有训练,也没有朋友。 程亦川打完水,回到宿舍四仰八叉躺床上发呆,窗外是风雪呼啸的夜。 闲的发霉,他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光泽漂亮,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 “不算什么啊不算?”陈晓春一脸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谁不知道宋诗意三个字?这才两年时间,你再出门问问去,看还有谁知道她的?” “够努力的话,还是有机会再冲上去的。” “恐怕难了。”陈晓春的语速也慢了下来,惋惜地叹口气,“把她招回来,也是因为国内的竞速类滑雪项目实在难以跟上世界级水平,人不够,成绩也不够。可她回来一年了,速度还赶不上队里的平均水平,更别提跟当年相比了。” 程亦川的筷子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后来他所不知道的事了。 陈晓春还在继续:“那天我去我们高教那请假,听见他在劝孙教练,说是把人招回来,出不了成绩平白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如放手,至少她还能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趁年轻好好规划一下。” “那孙教练……说什么了?” “孙教练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还愿意留在这,当师傅的就不会赶她走。” 一席话,把人说得像只拖油瓶,讨人嫌还赖着不走。 薛同也挺惋惜的:“曾经光芒万丈,现在默默无闻,这事儿吧,挺伤感的。” 陈晓春:“要换做是我,肯定早就退役了,光荣过就完事儿了,何必来这么一次灰头土脸的复出?” 薛同点头:“我也这么想。观众可不管你曾经多辉煌,捞了就是捞了……哎,你说是吧?” 他问的是程亦川。 程亦川端着空杯子,默然不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陈晓春开始端盘子:“走,训练馆去,今儿下午要去雪场练专项呢。” 一周五天训练时间,百分之六十是在雪场,这是专项训练。百分之三十在训练馆,这是体能训练。还有百分之十是文化课,周四的晚上,周五的下午。 程亦川的思绪还停留在原处,想起昨天晚上在林荫道上的偶遇,那女人还眉开眼笑鼓励他,自己却…… 他说:“你们先走,我还想喝杯牛奶。” 陈晓春:“嘿,兄弟,不怕待会儿体能训练尿频尿急啊?” “我肾好。” “……………………” 陈晓春:“等一下,你把话说清楚,谁的肾看起来不好吗?” 两人唠唠叨叨走远了,程亦川迟疑片刻,端起盘子走到不远处的桌前,坐下,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抬头,唇角一下子扬了起来:“哎,是你啊?” 他点头,觉得该说点什么的,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出口变成了极为尴尬的一句:“昨天晚上,谢谢你啊……” “小事情。谁到了新环境不得适应个一阵?”她笑得灿烂,戳了块西红柿往嘴里送。 程亦川觉得自己有点蠢,没话找话说,这会儿才后悔起来,其实刚才就不该过来的。 最后只能明知故问:“去年在日本的时候,我记得你才刚打算归队。怎么样,这都一年了,还顺利吗?” “挺好的啊。”他问得小心翼翼,她倒答得自然。 “脚伤都恢复了?”他又补充一句,“那个,我听人说的。” 她仍旧是笑,“差不多,不影响。” 他只能挠挠头,迟疑着再问:“昨晚看你走路,是旧伤复发了?” “不是,只是一点小问题。”她还是那个笑容,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 程亦川定睛看着她,片刻后,有些无处使力的憋屈,明明是想还个人情,怎么她就跟坨棉花似的,油盐不进?挺好,差不多,小问题。 这国家队的人怎么回事啊?昨天的魏光严,今天的宋诗意,一个个都跟两幅面孔似的,私底下悲伤逆流成河无处释放,表面上还老子岿然不动云淡风轻。 他都不计较以前的不痛快了,这么眼巴巴跑来坐着,也想给她一点昨晚她给他的安慰和鼓励,她怎么就这么铁甲女金刚呢? 程亦川翻了个白眼,端着盘子站起身,嘀咕了一句:“行,算我自作多情。” 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回头冲她说:“师姐,你要是不想笑就别笑,谁给你钱了吗?笑那么用力……” 宋诗意笑容一僵,看见少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外,满脑袋问号。 难道她笑得很假? 什么叫用力?自打她扎起两个小辫会撒丫子乱跑了,箭厂胡同就没有她宋诗意一个笑容摆不平的事儿好吗?! 嗬,这小子。 8.第八个吻 第八章 宋诗意一向心态好,被狂妄后生挖苦了也不要紧,一路上自我麻痹,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当他是空气就好。 可到了训练馆,一上午的功夫,心情只能用四个字描述:一言难尽。 训练馆很大,雪上技巧在这,竞速类项目也在这,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一逮着机会,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壮观。” 一开始,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但毕竟年纪摆在这,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 当然,看今日这情形,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笑嘻嘻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位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一个巅峰状态。 屏蔽是屏蔽不掉的。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诶!” 宋诗意:“……” 跨部训练—— “刚,刚才那一下前顶,是我眼花了吗?” “应该不是的,我,我也看见了……” “好饱满的一坨!!!” 宋诗意:“????” 一坨?! 郝佳一脸邪恶地凑过来:“师姐,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那个程亦川,嘿嘿嘿,看起来性功能很超凡脱俗的样子?” “……” 宋诗意:“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郝佳一本正经:“裤、裆?” “………………” 宋诗意:我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我吧。 她心情有点复杂,想女子速降队数她年纪最大,结果……她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姑娘都挺早熟,一边不自觉扭过头去,默默地看了一眼隔壁的程亦川。 那小子还在重复着跨部训练,整个人仰面躺在垫子上,只有肩与脚后跟着地,腰与胯齐齐上顶。那一顶—— …… 她镇定地收回视线。 行吧,是挺超凡脱俗的。 等等,怎么她也被带偏了? 女队所在的训练馆,不止女子速降这一小范围对隔壁的关注过剩,纵观大厅,技巧类项目那一块也挺蠢蠢欲动的,休息时也老交头接耳。 后来,丁俊亚眉头一皱,扔了本子走过来。 “怎么,这是都训练好了?” 教练一来,姑娘们纷纷消停了。 丁俊亚看了眼隔壁,隔着道玻璃门,一群穿队服的年轻小伙子里,就那个穿红背心训练的最显眼。 显眼就算了,这大冷天的外面还在下雪,他倒是浑身热气腾腾,胳膊肘、大腿都露在外面,冒汗厉害时,还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扇风,那整齐的小菜地只差没跳出腹部,叫嚣着“来呀来呀,来看我呀”。 他眉头一皱,收回目光,扫视一圈女队:“隔壁好看,是吧?” “……” “觉得隔壁好看的举个手,我送你们去隔壁。”他冷着张脸,点了几个最能交头接耳的,“郝佳,卢思琴,李璇——” 目光落在靠边的宋诗意身上,她就在郝佳旁边,郝佳没事就找她说话……丁俊亚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有热情,有心警告一下她,可目光不自觉往她脚后跟扫去。 昨晚才犯过毛病—— 视线蓦地收回,他把那个三个字咽回嗓子眼里,“你们三个,出列,一人两百个下蹲。” 三人一阵哀嚎。 宋诗意没忽略掉丁俊亚最后那一个眼神,莫名一阵心虚。 好,好像逃过一劫? 她叹口气,不知该为这份宽容庆幸还是悲哀。 *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中午,程亦川就被丁俊亚叫去了办公室。 丁俊亚主要负责速降项目女子队,男队那边虽然也带一带,但上面今年的硬性指标落在了女队这边。我国女子速降出不来成绩不说,这两年连参加世界级比赛的积分都不够,成绩差了一大截,自从宋诗意退役后,连续两年都没人够格参加世锦赛了。 于是男队那边就交给了袁华,丁俊亚专注于带女队。 因此,袁华没找程亦川,反而是丁俊亚把他叫去了办公室,程亦川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位是他的偶像,要见男神,程亦川有点小激动。 他一路琢磨着,请丁教练给他在背心上签个名会不会太浮夸,可走进办公室,才发现气压有点低。 程亦川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觉得状况不太对,当下收起了激动,规矩地叫了声:“丁教练,您找我?” 丁俊亚大他八岁,却已显现出成熟男人的稳重来,男人和男孩的区别一目了然。抬头看他一眼,淡淡点头,指指桌上:“这个是队服,你先穿着吧。” 程亦川有点诧异:“袁教练今早才量了我的尺寸,不是说队服要下周才拿得到吗?” “这是我之前服役时用的,这套还没穿过,你应该能穿,先将就用着吧。” 程亦川从小富养,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遂下意识回绝:“不用麻烦了,我穿自己的运动服先训练着就成,反正下周——” “还是麻烦一下吧。”丁俊亚淡淡地说,把那套衣服往他面前一递。 程亦川顿了顿,接过衣服:“谢谢。” 衣服交接完毕,丁俊亚也没再多说,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训练计划。程亦川又站了一会儿,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试探着问了句:“那我先走了,丁教练?” 丁俊亚头也没抬,点了下头。 走出办公室时,程亦川没了笑容,来时的激动无影无踪,心里反而像是被人塞了只气球,鼓鼓囊囊,堵得慌。 想起临走时在省队的食堂里众人送别的画面,又思及这两日来了国家队的种种,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头发,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操。 这地方,难道真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走得太快,出门时险些撞上谁,他一个急刹车,对方还是磕在了他下巴上。 两人同时叫出了声。 程亦川捂着下巴,对上捂着额头的宋诗意,一句“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就被身后的男人往旁一拨。 下一刻,丁俊亚取代他站在宋诗意跟前:“伤着哪儿没?” 宋诗意:“没事,小事情。” 丁俊亚没马虎,还是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定额头只是略微发红,才转头去看程亦川,皱眉道:“走个路那么风风火火做什么?” 程亦川原本还担心撞伤了人,对上他那冷冰冰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从他肩膀上猛地撞了过去,头也不回走了。 一肚子邪火没出发,他走到楼底下,重重踹了一脚垃圾桶,那声巨响惊得三楼上的宋诗意都忍不住往下瞧。 这是怎么了?看样子,那家伙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还是在丁师哥这儿? 丁俊亚问她:“你找我?” 宋诗意赶紧收回目光,摆摆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谢谢师哥高抬贵手,没罚我下蹲。” 提起这个,丁俊亚面色不虞:“她们多大,你多大?都在队里多少年了,还跟刚进队的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气,来个新人就这么心猿意马——” “我可没心猿意马!”宋诗意为自己辩解,“都是郝佳她们在叽叽喳喳,我又没掺和。” 看她这么急着叫冤,丁俊亚面色微松:“那你朝隔壁男队看什么?” ……裤、裆? 宋诗意也只敢腹诽,没敢真开这种玩笑,多少年师兄妹了,她分辨得出她这师哥的神色转变。此刻知道他没责备的意思了,便放下心来,指指楼底下刚离开的那位垃圾桶杀手。 “他怎么了?” 丁俊亚面色如常:“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 定睛看他片刻,宋诗意笑了:“怎么,你不喜欢他?” 丁俊亚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队员,我有必要喜欢他?”再瞥宋诗意一眼,“反正有我们女队这么多人青睐他,他也不缺人喜欢。” 看他意有所指,宋诗意赶紧跳出这个指控范围:“我可没青睐他。” “谁知道呢?”丁俊亚睨她一眼,眼底却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笑,颇有种冰消雪融的缱绻意味,看得宋诗意一怔,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常年不爱笑的人忽然这么冲她笑……几个意思? * 可不管丁俊亚是几个意思,笑得有多和蔼可亲,在程亦川那儿的偶像光环是彻底被破坏了。 这国家队的戾气可真够重的! 他蒙头睡了个午觉,下午两点,随车去附近的亚布力雪场做专项训练。 亚布力是国家高山滑雪队的训练场地,地处长白山脉,长年积雪覆盖。 这趟去雪场是程亦川来队里之后第一次进行专项训练,孙健平也来了,和袁华站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半山腰速降起点处的人。 “来了几天了,也该看看他的本事了。” 袁华笑:“您可别诳我,您不是早就看过他的本事了?” “我看是一回事,你看又是一回事。毕竟你现在才是负责他的教练,哎,我可是廉颇老矣,不能饭否。” 袁华:“哟,瞧您这话说的,昨儿我可瞧见您在食堂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还不能饭否,谁能饭啊?” 孙健平:“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你懂不懂什么叫修辞啊?” 两人说话间,起点处的人已经下来俩了,速度不够,成绩没眼看,孙健平都懒得去看,只有袁华还在瞧计时器。 孙健平咂嘴:“都他妈是吃干饭的。” 袁华安慰他:“好歹吃的是国家的饭嘛,你又不出钱。” “……”孙健平服,再抬头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哟,那小子来了。” 可不是? 昨夜一场雪后,今日天晴雪霁,晴空万里,这山间耀目的洁白之中,蓦然出现了一抹醒目的红。 袁华哈哈一笑:“一看就很精神哪,小家伙状态不错。” 而事实却是—— 半山腰上,程亦川像个气鼓鼓的青蛙,鼓着腮帮踏上雪板,摘下了发间的滑雪镜,隔绝了视线中刺眼的白。 才来队里两日,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 这地方真行啊,要排资论辈,得尊老爱幼,老队员欺负他这初来乍到的新人,还有人嘱咐他爱护花草树木。他在训练馆卖力热身了一上午,还能被叫去办公室穿人旧衣裳,怎么,他是裸奔了还是衣不蔽体了? 他程亦川可从来没受过这种气。 而今终于踏上雪场,踩在柔软纯白的冰雪之上,他双手持杖,俯身向下,背部紧紧绷起,一口白雾从嘴边缓缓呼出。 脑中有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吧。 这里才是他的地盘。 那些看不起他的,瞧不顺眼他的,鄙夷的不屑的轻蔑的不友好的,此刻都在山脚之下。 程亦川紧握雪杖,忽然朝山下大喝一声,凛冽北风灌入肺里,激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他爱极了这滋味,那刺骨的冷中带着最极限的刺激,满鼻子满眼都是自由的味道。 山间的人全神贯注,在听闻枪响之后,猛地向下俯冲而去。 世界在这一刻寂静了,喧哗都是他们的,而他只闻风声,一心夺魁。 9.第九个吻 第九章 运动员要练习速降,需要乘坐缆车,从山下到山腰处的起点。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眼见着快到起点了,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那人头盔都瘪了,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没忍住,扭头往山底下看去,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10.第十个吻 第十章 宋诗意脱了雪板,抱在怀里往一旁走。 一轮结束,总要休息一会儿,平复呼吸,整理心情。 她坐在一个小小的雪坡边上,仰头冲半山腰看,女队如今的头号种子罗雪正在准备速降。 不同于宋诗意,罗雪出生于滑雪世家,父亲是昔日的全运赛自由式滑雪冠军,母亲曾在国家跳台滑雪队服役。她才十八岁,去年一来队里,就受到上面的特别关照。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会显得根正苗红些,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正值宋诗意归队,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但兴许是年纪小,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气神都不一样,没有伤痛,挺拔自信,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真对她好,还是叫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怀里一塞:“嗨呀,饿死了。来,孙教,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了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给塞回徒弟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山顶,一声枪响,那位身负重任的孽徒二号,终于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最后一次速降。 孙健平赶紧收起心神,抬眼去看。 身侧,孽徒一号喃喃地说:“这家伙脚上安了风火轮吧?怎么又快了!?” 训练时间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站在雪地上,就连隔壁的技巧类项目队员也聚了过来。大伙只等孙健平一声召唤,大门外的巴车候着呢,这就打道回府。 也因此,所有人都看见了额外加训一轮的程亦川。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半空中的红点上,有惊叹,有迷茫,有无所谓,也有很在意。 在意的多是速降队的人,旁人不过看看热闹罢了。 魏光严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难受至极。 身边的卢金元使劲儿踹了脚雪地,积雪四溅。 他恨恨地说:“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可到底无处发泄,只能翻来覆去骂着这四个字。 魏光严回头,瞥他一眼:“技不如人,你也不过是个混账东西。” “嘿,你怎么说话呢你?咱俩难道不是共同阵线的?” “共同阵线?”魏光严心里有气,笑了两声,说话越发尖刻,“你也配?” “呸。你可别假清高了,咱俩用不着狗咬狗,一嘴毛!”可不管卢金元怎么叫唤,魏光严头也不回往大门外走了。 他不想看见那小子滑完全程。 程亦川的出现仿佛时刻提醒着他,他在这坐以待毙,而后来者就要居上。 11.第十一个吻 第十一章 大巴车就停在雪场大门外。 已近黄昏,运动员们陆续上车,准备返回基地。 程亦川由于比别人多练了一次,出来得晚,扛着雪板、背着双肩背包上车时,前半个车厢都坐满了。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你给我安静一点,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捂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上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指指胸口,“搁这儿?” 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么gay?”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啥!”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吃着饭:“随你的便。” “哎,魏光严你弄明白一点——”他指节一屈,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冲谁。” “你——”卢金元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哎哎,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他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他把锅都一股脑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他屁滚尿流摔过了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却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恨到煎熬的他。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了。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12.第十二个吻 第十二章 食堂里闹哄哄的,正值饭点,成群结队的饥饿大军陆续涌来。 程亦川挑食,青菜只要叶子;牛肉不要肥的不要瘦的,得肥瘦参半;蔬菜沙拉只要蔬菜,不要沙拉;水果拼盘不吃梨,只吃苹果。 他那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盘菜,受到了薛同和陈晓春的嘲笑。 “看不出来啊程亦川,吃个饭这么讲究。”薛同说。 陈晓春斜眼看那盘菜,“这要给魏光严看见,还不得胖揍你一顿?人家小时候家境贫困,连饭都吃不饱,搁你这儿,这不吃那不吃的,瞎讲究。” 程亦川很淡定,端着餐盘走在两人后头。他从小到大被宠着惯着,霸王性子由此养成,挑食的习惯也纠正不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魏光严没有揍他一顿,半路却杀出个卢金元。 过道宽敞,程亦川走在中间,本不应该与人撞上的。 可那人手里端了碗汤,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之际,二话不说照着他脸上泼了来。 程亦川一手端着餐盘,一手下意识挡在面前,下一秒,滚烫的液体悉数泼在他衣袖上,有那么几滴溅在手背上、下巴上,烫得像火灼。 这还好在这是冬天,他那一身滑雪服厚实、防水,衣袖挡住了大部分的汤汁。 饶是如此,那滚烫的温度也叫他嘶的一声倒吸口气,险些拿不稳手里的餐盘,猛地退后两步,看清了眼前的人。 神色一变。 卢金元暗骂声操。 明明是抱着弄死他的心态干这事的,可没想到低估了这小子的身高,又被他用衣袖挡住了。 预想中的开水烫死猪没能实现。 气仍未消,简直遗憾得想骂娘。 已经走过的陈晓春和薛同二人已经冲了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程亦川一身的汤汁,问他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 有。 下巴上一阵刺痛,可有事的不是烫伤的地方,是神经。 程亦川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但抬眼对上卢金元挑衅的神情,顿时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 卢金元端着空碗,毫无歉意地说:“哟,不好意思,没看见你在这儿呢。” 眼见着程亦川的脸色沉了下来,下巴上红了一小片,他又慢条斯理把空碗放桌上,回头似笑非笑问了句:“烫伤了?真是对不住,师哥不像你身手那么灵巧,小小年纪天赋异禀。” 把手一摊,笑得很是得意:“这不,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哥计较啊。” 那张狂的模样,足以令程亦川瞬间满怒。 短暂的僵持。 程亦川笑了两声,极轻极短促。下一刻,他从餐盘里端起那碗白米饭,二话不说照着人脑门上扣去。 上好的东北大米,蒸得白白胖胖、软软糯糯,热气腾腾冒着烟。 不烫,但一整碗扣在脑门上,白花花一片,比汤汁狼狈多了。 卢金元的笑意戛然而止。 程亦川却笑着说:“哟,不好意思,我也没看见你在这儿呢,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弟计较啊。” 他面上带笑,把卢金元的话原封不动回敬给他。 别说一旁的薛同和陈晓春了,就连魏光严都怔住了。小范围内,正吃饭的运动员们纷纷侧目,看着这突发的骚动。 卢金元做梦也没想到程亦川敢反将一军。 竞技体育的世界是残酷的,每一步都要咬牙前行,付出血和汗的代价。人在极限运动时,能够爆发出最原始的力量。 而相应的,这个世界也有着最原始的法则:弱肉强食。 从体校到国家集训队,越是优秀人才扎堆的地方,竞争越激烈,排挤越严重。别说朝脸上泼水了,一路走来,卢金元见过的阴私事可不少。老将给新人穿小鞋,轻则言语辱骂、口头挑衅,重则肢体冲突。 十九岁那年,他在体校亲眼看见队友从滑雪鞋里倒出几颗大头针来。 不同于普通鞋子,为保护运动员的脚踝,滑雪鞋的鞋口有很长一段坚硬的材料,也因此,运动员在穿鞋时需要用力朝里蹬。 当鞋子里出现了针,可想而知那一蹬会蹬出什么样的后果来。 起初是震惊,后来是习以为常。 心术不正的人,有样学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倒扣了一碗饭在脑门儿上,卢金元简直气炸了,一把揪住程亦川的衣领:“你他妈有病?” 程亦川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盯着他,含笑说:“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师哥怎么这么认真啊?” “倒老子一头米饭,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他揪得更用力了。 程亦川又笑了一声:“你该庆幸我不爱喝汤。” ——否则,你可没这么好运,躲得过被浇一头的危险了。 程亦川自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父母常年在外奔波,并没有多少时间教育他。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程翰教给儿子最实用、也最基本的处世之道。 只是他的话比较通俗易懂,总是亘古不变的那一句——“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只要你占理,医药费爸爸给你出!” 程亦川学以致用,对此相当在行。 明知此时不该笑,可陈晓春愣是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被一旁的薛同着急地瞪了一眼,又赶紧打住。 可那一声笑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卢金元恼羞成怒,终于理智全无,一拳照着程亦川的脸砸了过去。 * 宋诗意归队后,并未第一时间赶去食堂吃饭。 滑雪服厚重、防水,也因此不太透气,训练一下午,她出了一身汗,习惯性先回宿舍洗澡。 当她踏进食堂时,骚动已经发生了。 一大群人饭也不吃,在大厅里围成一团,乱七八糟一片。 “干什么呢?”她莫明其妙,拨开人群朝里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亦川? 那家伙疯了?! 入队第二天,打架斗殴? 还是在基地,众目睽睽之下??? 事发地带堪称一片狼藉,桌椅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程亦川同学,此刻刚以一记完美的过肩摔,将卢金元咚的一声掀翻在地。 过肩摔后,再接锁喉。 卢金元被打出了鼻血,满口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间或夹杂着吃痛的惨叫,可就是无论如何打不着他——哪怕陈晓春和薛同,包括魏光严都在死命拉程亦川。 “都吃饱了撑的,站着看戏?”宋诗意冲围观的人喊了一句,“还不上去拦着?” 说是打架,其实压根儿是卢金元单方面的挨打。 又有几个男生如梦初醒,冲了上去,一人一手架住了程亦川。 “兄弟,冷静一点。” “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消消气啊,你消消气。” 程亦川被人拉开了,卢金元才终于解脱了,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上、脸上还沾着一团团的白米饭,鼻子以下全是血,浅蓝色的滑雪服也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油污。 他进队好几年,人品也算是有目共睹,差到离谱。 也因此,围观的目光里好些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只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你活该。 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敢还手。 当然,更没想到的是,程亦川竟然学过跆拳道,是个练家子。 人群里满是明晃晃的嘲笑,卢金元明明是先出手的那一个,结果一拳都没打着程亦川,反倒被揍了两下。一拳正中鼻子,当场就给他揍出了鼻血。他气得理智全无,随手拎了张凳子,这才换来程亦川一个过肩摔,外加一个锁喉。 如今程亦川总算被人架住,大概是局势一边倒得太明显,竟没人上来拉卢金元。 这下卢金元钻了个空子,眼看着拳头紧攥,朝着程亦川就扑过去。 可半路上还是杀出个程咬金来。 宋诗意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攥住了卢金元的手,拦住了他,“干什么你!” 唯一的反击机会落空,卢金元气得要命,破口大骂:“有你什么事儿?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可宋诗意也是运动员,并非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她双手抵住卢金元,不让他靠近程亦川,嘴里喝道:“老实点儿!你们俩疯了是不是?这是什么地方?要打架滚回老家去,大老远跑这来,就是为了狗咬狗不成?” 她算是高山滑雪集训队里最高龄的一批运动员了,拿出了师姐的架子来,还当真能唬人。 可惜卢金元正在气头上,急红了眼,张牙舞爪的,不肯善罢甘休。 不知是谁叫了声:“教练来了!” 宋诗意抬头,越过人群看见袁华和丁俊亚刚走进食堂,显然是这乱七八糟的现场震惊不已,一个满脸焦急,一个面如寒冰,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 这两位都是年轻教练,没有成家,也并非本地人,所以不同于成家的老教练,他们住在集训队的宿舍,也和运动员们一样,一日三餐都在食堂。 教练一来,这事就闹大了,不可能不了了之。 宋诗意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程亦川还被五六个人架着,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 但要命的不是这个,是他的模样。 不同于一身狼藉的卢金元,程亦川除了袖口和胸前有水渍之外,整个人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再看卢金元…… 何止一个惨字了得。 满头饭,满脸血,鼻血没被止住,还弄脏了领口、前胸,只差没在脑门儿上刻俩字:狼狈。 教练已经走到人群外,大伙自发让出了一条道来。 宋诗意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多想,低声冲卢金元说:“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说完,手上一松,退后两步,放开了他。 一个是杀红眼的卢金元,此刻毫无束缚。一个是被人架住的程亦川,绝无还手之力。 ……高下立现。 于是就在两位教练拨开人群,急匆匆赶来时,卢金元有如神助,大骂着“操/你/妈”,照着程亦川就是一拳。 那一拳力道之大,叫人怀疑程亦川的鼻梁是否还有生存空间。 “……”宋诗意都不忍心看,别开眼去,心里颤了两下。 伴着程亦川的痛呼,袁华惊呆了,冲着卢金元暴喝一声:“你干什么!” 丁俊亚一把攥住卢金元的后领,用力一拉,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抛开,然后二话不说抬起程亦川的下巴:“把头仰着。” 那一拳不仅打出了程亦川的鼻血,嘴唇也被牙齿磕破,分不清哪儿是哪儿的血。 丁俊亚侧头环顾人群,想找点止血的东西,宋诗意却在几秒之前就已经解下了围巾,飞快地递过来。 他一顿,看她一眼,接了围巾,折成几下,一把堵在程亦川脸上:“仰头,捂好了。” 再看一眼被袁华拎住的卢金元,那家伙的鼻血已经自己止住了。 他冷着脸,声音短促地对袁华说:“我带他俩去医务室,你处理现场。” * 程亦川被那一拳揍得耳边嗡嗡叫,接下来的好一阵,都有些头脑发懵,回不过神来。 丁俊亚让他抬头,他抬头。 给他围巾堵住鼻血,他就下意识堵住。 基本上是按照指示在机械行动。 疼痛令肾上腺素飙升,好像浑身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他有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食堂走到医务室的了,也诧异自己居然和卢金元这么一路共处都相安无事。 天已经黑了,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晕头转向到了医务室,被护士安置在临时病床上时,还下意识仰着头,用那围巾堵住鼻子。 天花板上是刺眼的白炽灯。 他不适地眯着眼,察觉到有血沿着鼻腔流进了口中,血腥味跟铁锈似的,咸而湿热。 除此之外,鼻端隐隐有种熟悉的味道。 是什么呢?他恍惚地想着。 好半天,直到护士摘了那围巾,一边嘱咐他别动,一边替他检查鼻腔、止血清洗时,他才记起来。 那是洗衣粉的味道。 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奶奶总爱用那个牌子,柑橘味,甘甜里带着点淡淡的苦。那是童年的味道。 他下意识侧头去看,那染血的围巾是米白色的。 刚才意识不清,这会儿才隐约想起来,那好像是宋诗意的围巾?是她递给丁俊亚的。 记忆再往前推,脑子一激灵,他猛地跳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大骂一声:“Shit!” 护士吓一大跳,手一抖,清理伤口的纱布都掉地上了。“你别动啊,还没弄完呢,一会儿又出血了……” 程亦川的意识悉数回笼,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 刚才在食堂,卢金元那一拳落在他脸上之前,是她松了手,对吧? 她松手了,还说了句什么来着? 大概是肾上腺素终于下去了,他的晕眩感完全褪去,只剩下清醒的愤怒。他想起来了,那时候她说的是:“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只听见护士一声尖叫。 “你快别动,又又流血了!” 鼻腔里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心头的怒气。 操,垃圾师姐想弄死他!? 13.第十三个吻 第十三章 宋诗意没有室友,单独住了间宿舍。 倒不是孙健平偏心,给徒弟特殊待遇,主要是归队时姑娘们两两一间,没有单出来的。 她心安理得住进了单人间,一个人乐得清闲。 草草吃了顿饭,从食堂回来,宋诗意心不在焉地往脚上喷云南白药。下午训练时,被那小子给激了下,一个没忍住就提速了,当时脚下一疼,她就知道要坏事。 幸好只是刹那冲动,很快止住。 喷雾停留在脚踝,凉飕飕的一片,她赤脚坐在床沿,还想着先前在食堂看见的那一幕。 呵,光看脸可真没看出来,那小子模样斯斯文文,还挺能打啊。 正想着,郝佳在外面敲门:“师姐,你在吗?” 她趿着拖鞋去开门,露出个脑袋:“我在。怎么了?” 郝佳指指走廊尽头的窗户:“楼下有人找。” “谁啊?” 郝佳咧嘴笑:“打架小能手。” “……程亦川?”宋诗意一顿,“他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刚从外面回来,碰见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瞎转悠,说是没你电话,也不认识女队这边的人,只能在那干等着。呵,你是没瞧见他那样子,被揍得可真惨。”郝佳一脸惋惜,很是心痛,“也不知道卢金元对着那么张脸,怎么下得去手。” “……” 怎么下得去手这件事,说起来好像和她有点关系。 宋诗意咳嗽两声,随手拎了件棉衣披上,“我下去看看。” * 宿舍底下铺了层积雪,松松软软。深蓝色的夜幕缀着星星点点的白。 她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双毛茸茸的拖鞋,可这会儿回去也迟了,索性就这么出了宿舍大门。 下雪的夜里,外面几乎不见人影,大门外却孤零零立着个人。 大概是站太久,那家伙不时往宿舍大门里看一眼,冷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某一个瞬间,当他又朝门里看来,冷不丁对上宋诗意的目光,一直紧皱的眉头便倏地一松。 只可惜下一秒,又猛地皱起,并且皱得更厉害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宋诗意猜到他一出医务室,就跑来找她了,不然也不会还穿着这身大红色滑雪服。 她走近了些,还在琢磨要怎么跟他解释,结果看见他那惨不忍睹的脸,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你还笑得出来?”程亦川简直震惊了。 他的鼻子红肿不堪,嘴唇破了俩洞,离开医务室前,护士为了替他消毒,还给他抹上了几百年没见过的红药水。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丧心病狂、一抹就毁容的玩意儿? 他拒不涂抹,结果被医生摁在医务室,死活不让走……最后只能丧权辱国地妥协了。 一出医务室,程亦川二话不说朝女队宿舍杀来,心道,一定要让那狠心的女人看一看,看她把他害成什么样了!虽说揍他的不是她,是卢金元,可她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看见他的第一秒,居然一点歉意也没有,还这么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宋诗意就站在他面前,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带着笑意反问:“我为什么笑不出来?当众打架的又不是我,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是我,丢脸的也不是我。我当然笑得出来了。” 嗬,听听这话。 这要多没良心、多铁石心肠的人才说得出口? 连日以来,对她的态度在同情与惋惜之间反反复复,此刻尽数被恼怒取代。 程亦川冷笑一声:“是,丢脸的当然不是你了。师姐那么清高的人,怎么能和聚众斗殴扯上关系呢?” “我——”宋诗意才刚刚张口,就被正在气头上的人打断。 “我知道,你怕被教练当成共犯,所以一见他们来了,立马就撒开了卢金元的手。也不看看多少人拉着我,就你一人拉着他。反正你只管撒手就对了,随他怎么动手,我是死是活也不关你的事,是吧?” 他一股脑说了一堆气话,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 宋诗意顿了顿,也没动怒,只定定地看着他:“说完了吗?” “没有。还没说完。”大概是连日以来受了不少挫折,气狠了,他气恼地握紧了拳头,“人人都说国家队了不起,个个都想进来。可我进来一看,哈,其实不过如此。” 宋诗意不说话,静静地听他发泄。 程亦川咬紧牙关,恨恨地说:“讲资历,排辈分。拉帮结派,排挤新人。眼红比自己强的人,毫无包容之心。不光队员这样,就连教练也良莠不齐,凭自己的喜好对待运动员,高兴就顺两下毛,不高兴就摆出一副臭脸来——” 他一股脑把憋在心里的事都吐了出来,气狠了,干脆不说了,一脚揣在林荫道旁的老树上。 这动不动就踢树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 光秃秃的树干上没有树叶,倒是有一层厚厚的雪。 他这一踹,树干猛地一晃,积雪簌簌而下,扑了他一头一脸,还有不少落进衣领里,冷得他一个激灵,浑身都僵了。 宋诗意简直想哈哈大笑,这小子戏怎么这么多? 简直是个谐星。 可她到底不像他所说那么没良心,知道程亦川此刻心情糟糕,若是火上浇油,只怕会气出毛病来。 她忍住笑意,伸手去拉他。 “你别碰我。”程亦川一蹦三尺高,不让她拉。 “你给我过来。”她板起脸凶他,一把拉住他的衣领,“低头!” “我不!”少年伸长了脖子,以示硬气。 宋诗意才不管他硬不硬气,踮起脚来,一巴掌摁在他脑门儿上:“叫你低头。” 硬生生把他给摁了下来。 程亦川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还敢动手?这是多猖狂,多笃定他不会打女人?! 他正怒火攻心,宋诗意却站上了路边的台阶,嘱咐一声:“别动。”然后伸手兜住了他的衣领,向外翻折,轻轻一抖。 积雪陆续被抖落在地。 她松开了手,踏下台阶,问:“该控诉的都控诉完了吗?” 那样冷静,那样不动声色。 该说的都说了,气也都发泄出来了,理智一回笼,程亦川就懊恼起来。他那么恼羞成怒,她却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衬得他跟个跳梁小丑似的。 他在原地挣扎片刻,手握紧了又松开。 教练那边痛骂了他和卢金元一顿,还让他们一人交一篇五千字检讨,他没法反抗,只能服从。对于卢金元哪怕再恨,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再动一根毫毛,除非不想在队里继续待下去。 在气头上时,他什么都没想,一心找宋诗意算账。 可如今呢,真到了这里,他拿什么跟她算账?除了一逞口头威风,难道还能打她一顿? 更何况他连说都说不过她,从日本到哈尔滨,他就没有一次占了上风。 夜风扑面,还带着一星半点的雪,吹得人刺骨凉。 他忽然就心灰意冷了,干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宋诗意有点莫名其妙,这家伙杀气腾腾找上门来,一通气发完,还没听她解释,这就走了? “喂,你别走啊!” 他没理她,步伐快得惊人。 宋诗意冲他喊:“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跑?” 他头也不回:“我没话跟你说。” 她只得趿着拖鞋追上去:“可我有话跟你说。” “不想听。” “不想听也得听。”宋诗意也来了气,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程亦川,你给我站住!” 程亦川脚下一顿,依然没回头:“怎么,这是命令?” 她眉头一蹙,冷笑:“你就当是。” 他不肯回头,她便快走几步,绕到他面前站定:“罪名给人安得干脆利落,安完了,也不给人解释的机会、申辩的权利,这就要午后问斩了?” 程亦川居高临下看着她,一脸“麻烦你说人话”的表情。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问:“教练怎么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诗意怒喝一声:“我问你教练怎么说!” 她那模样简直浩然正气、坦坦荡荡,叫程亦川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把别人干的事儿安在了她身上。 他冷笑:“怎么说?能怎么说?说我刚刚入队,没有半点规矩,不知道和队友好好相处,还当众斗殴——” “当众斗殴,呵。”宋诗意也冷笑一声,破天荒冒了句粗鲁的话,“没说你单方面殴打队友,你他妈谢天谢地吧。” 程亦川一顿。 宋诗意才懒得给他说话的机会,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顿,这下总算轮到自己了:“知道什么叫逞能吗?匹夫之勇,有勇无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她仰头看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 “就你会打,是吧?就你身手了得,哪怕先动手的是卢金元,你也能毫发无伤把他揍得个鼻青脸肿?” “我本来就——” “你闭嘴。”宋诗意冷冰冰地说,“这么大的人了,你以为教练还会跟对待幼儿园小孩似的,一句一句盘问你们到底是谁挑事,谁打谁,谁先动手,谁理亏?” 程亦川表情微变。 “就算你说是卢金元故意拿汤泼你,你就有理了?你说他是故意的,他说他是无意的,你觉得教练凭什么信你?难不成你脸上写着诚实守信四个大字?” “……” “你知道要是没有那一拳,现场看上去是个什么状况吗?” “……” “呵,不说话,看来是脑子开窍了。”宋诗意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是挺能打的,自己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站在那,倒是把挑事的揍得乱七八糟,鼻血都出来了。这事到了教练眼里,卢金元只要一口咬定他是无意中把汤洒你身上了,就会变成你抓着一个误会不放,得理不饶人,非把他打成那样。你知道要真成你单方面殴打队友,后果有多严重吗?” “……” “是,这地方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天堂。你进来了,拥有了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教练,更大的平台,可你凭什么以为一切都只会更好?既然好的更好了,凭什么坏的就不能更坏了?亏你还是本科生,高中没学过能量守恒?” 大抵是一口气说了不少花,气也消了一大半。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三年前,我隔壁宿舍的女生因为被人挤了名额,动手打伤了人,后来被对方咬着不放,说是要起诉她故意伤人。” 她停在了那里,程亦川终于开口:“……后来呢?” “后来,队里为了息事宁人,不闹出更大风波,把她除名了。” 以被国家队除名的方式收场,注定了不会有别的地方收留她。她再也无法以运动员的身份登上赛场,此生都将告别运动生涯。 曾为理想不懈努力,整个青春就只与滑雪二字有关,再无其他。可因为年轻气盛,只图旦夕的舒坦就由着性子胡来,理想就此破灭,青春亦如是。 空气凝滞了一刹那。 宋诗意看着他,淡淡地说:“被排挤的又不止你一个人,明着打架、私底下互相掐的多了去了。程亦川,你经历得太少了。” 风继续吹,漫天白雪愈渐浓烈,大有白了少年头的趋势。 程亦川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心里被人大刀阔斧劈了道天坑出来。 宋诗意好一阵没说话,就这么望着他。少年眼里的情绪变了又变,有惊疑,有懊恼,有尴尬,有不甘。 离得近了,他那破皮的嘴唇也更加明显,下唇磕出两个小坑,还涂着可笑的红药水,鼻子也还红肿着——再好看的人弄成这样,也好看不起来了。 她长叹一口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什么,明明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非得去多管这闲事?看看自己,如今腿伤在身,成绩平平,前途一片迷茫,到底哪来的闲心去搭理他? 何况他再蠢再冲动,品性又不坏,今日之事也没真闹出什么大乱子,顶多警告处理。就冲着他这天赋这成绩,教练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想多了都是泪。 宋诗意仰天长叹:“一定是这几天伙食太好,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她沧桑地摆摆手,“你还是回宿舍去吧,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身往女队宿舍走,心情格外凄凉。 可程亦川没有动。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施了咒,一动不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雪还在下,仿佛不知疲倦。 此刻的他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才发现无数被忽略的细节—— 那个离去的身影穿的黑色棉服,正是去年在日本吃拉面那一晚她穿的那件; 脚下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棉拖,边缘的颜色深浅不一,大抵已被路面的积雪浸湿; 袜子也没穿,脚踝光溜溜地裸/露在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脖子上光秃秃的,睡衣没有领,而棉衣的领口又太低,她模样可笑,边走边缩脖子。 …… 最后一个念头是,她走得并不快,右脚似乎有点别扭,像是忍着疼,不敢太用力着地似的。 那个背影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可一口气却堵在了程亦川的心头,她走得越远,他的呼吸就越急促。 像是有人在心上拉了道口子,冬夜的风呼呼往里灌。 他艰难地握紧了手心,咬紧牙关,片刻后终于认命,倏地朝她走去。起先是快步走着,接着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了小跑。 宋诗意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茫然回头。 “程亦川?”她惊讶地开口。 下一秒,肩头忽地落下一件厚重的外套……大红色的滑雪服。 那人用力拉着领口,像是要把她完完全全罩在里头。 她惊疑不定,猛地后退一步:“干嘛,我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你还想勒死我?” “……………………” 程亦川气急,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想骂娘,片刻后,又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起初是很隐忍的笑,到后来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干脆在原地大笑,轻快而张狂。 宋诗意莫名其妙看着他:“我说,你该不是气疯了吧?还是被卢金元一拳打傻了?” 他没理会她的取笑,只是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发热的眼眶,叫了声:“师姐。” “诶?”她睁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眼珠是这雪夜里唯一的星,独一无二,灼灼闪耀。 程亦川笑了,仿佛如释重负,眼睛里又渐渐有了第一次在日本见面时那种光采。 他定睛看着她,咧嘴一笑,又叫一声:“师姐。” 不同于以往,不只是一个关乎辈分的称呼,这一晚的师姐二字,他叫得心悦诚服。 “你神经病啊,大晚上不回去睡觉,一个劲叫我干嘛?”宋诗意被他弄得毛骨悚然,干脆一个爆栗砸在他脑门上,“滚回去睡觉。” 哪知道少年不说话,一路沿着林荫道跑了回去,没几步又回过头来,笑容灿烂地冲她再叫一声:“师姐!” “…………………………” 神经病!!!! 宋诗意气得牙痒痒,抬手冲他一比,示意再搞我我揍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宿舍大门。 走了几步,低头一看,一拍脑门儿。 那家伙的衣服! 她猛地回头,可林荫道上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她拎着衣服,翻了个白眼。 喂,你倒是拿回去啊,几步路而已,用得着吗?偶像剧演给谁看啊?! 14.第十四个吻 第十四章 程亦川没发觉, 明明上门找她算账的时候还一肚子气,简直咬牙切齿,觉得这基地的一切都叫人看不顺眼。可沿着林荫道回宿舍时,心境突然就跟盘古开天辟地似的, 完全明朗起来。 这雪很漂亮啊, 纷纷扬扬像鹅毛。 远处的长白山可真好看, 比富士山也没差哪儿去。 这林荫道也铺得别具匠心啊,夏天遮荫, 冬天挡雪……植物果然是人类的好朋友,净化空气,遮风挡雨。 一边感慨, 他一边停下脚步, 摸摸路边的老树,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虽然刚才踹的那一棵并非眼前这一棵,但他还是心虚地咳嗽一声, 嘀咕了一句:“下次再也不朝你撒气了。” 话说完, 又一顿, “操,我跟树道什么歉呢,被她气得脑子都坏掉了!” 程亦川大步流星往宿舍走, 走到一半又莫名其妙地想,对啊, 他不是在生气吗?怎么这会儿……完全没有生气的状态了?! 这队里全都是坏心眼子, 该生的气还是要生的。 他走了几步, 又默默补充一句,当然,凡事不能以偏概全,坏心眼子遍地都是,但也有那么几个好人。 比如说,宋诗意这个人——他撇撇嘴角——人是别扭了点,老戴着面具假笑,不肯拿真心示人,可心肠还是不坏的。 唔,大概,比不坏还要好一些。 薛同和陈晓春也不错。 那个叫郝佳的挺友好的,就是思想有点污秽。 他一路天马行空地琢磨着,终于到了宿舍。刷卡进门时,魏光严已经躺床上了,屋里灯还亮着。 在程亦川眼里,这人和卢金元都是一丘之貉,穿一条裤衩的。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就是他和卢金元商量好了的,他们不是在一桌吃饭吗? 呵,睡得还挺香,看来是良心被狗吃了,一点也不觉得愧疚。 他瞥了魏光严一眼,把外套一脱,拿出换洗衣物进卫生间洗澡。 床上的人听见关门声,动了动,飞快地回头看了眼程亦川的书桌……那家伙没看见。 是不是放得太不显眼了? 魏光严迟疑着,蹑手蹑脚爬起来,走到程亦川的书桌前,把那只白色塑料袋从一堆书后拎了出来,放在了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这下应该行了。 他潜回床上,继续闭眼装睡。 十分钟后,穿着背心裤衩的程亦川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下一秒,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疑惑地伸手去拨。 白色塑料袋里装了点奇怪的东西:云南白药,红霉素软膏,口罩,还有…… 女士晶莹润彩唇膏??? 什么玩意儿? 程亦川莫名其妙看着这堆东西,心头一动,猛地回头,正好与暗中观察的魏光严四目相对。 魏光严吓一大跳,下意识把眼闭上,两秒钟后,又回过神来,唰的一下睁眼。 操,都被逮了个正着,闭眼还有什么用! 抢在程亦川开口之前,他冷冰冰地说:“楼底下碰见女队的人,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是谁,把东西塞我手里就跑了,说是让我转交给你。” 程亦川没说话,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魏光严心虚,猛地一翻身,拿背对着他:“才来队里几天,就有红颜知己上赶着给你送药了。你还是别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该抹就抹吧。”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宿舍里,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魏光严面朝墙,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要你当好人!要你多管闲事!你他妈吃饱了撑的,人是卢金元打的,又不是你,你当什么活雷锋?何况那堆狗屁玩意儿居然要他妈一百块,一百块可以吃多少顿饭了? 而另一边,程亦川看看魏光严,又看看塑料袋里那堆东西,最后啪的一声,把袋子扔桌上了。 他不是傻子,魏光严的话漏洞百出。哪来什么红颜知己?根本就是他自己心虚,才来做这亡羊补牢的事。 怎么,这是和卢金元合计过了,刚正面行不通了,打算来个迂回战术,诱他放下戒心,徐徐图之? 程亦川冷着脸,继续擦头发。 不管他们搞什么鬼,他都以不变应万变。 魏光严听见那一声动静,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地问:“那药……你不抹?” “不抹。” “好歹是别人的一片心意,你抹一下会死?” “我浪费也是浪费别人的心意,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程亦川瞥他一眼。 魏光严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想出个蹩脚的理由:“你以为我关心你?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看着你抹。我不过是怕受人所托,辜负别人罢了!” “是吗?”程亦川笑了两声,淡淡地说,“这种红颜知己,智商太低,辜负了也好。我不过受了点皮肉伤,又没伤筋动骨,买云南白药干什么?红霉素软膏是拿来治皮肤病的,你看我是长脓包了还是怎么的?” “……”魏光严气绝,反问一句,“不是还有只唇膏吗?” “唇膏?”程亦川再笑,“男人用唇膏干什么?” “保护嘴唇,不行啊?” “行啊,怎么不行?”他翘着二郎腿,眯眼看着依然背对他的魏光严,“看样子你是要用唇膏的人,反正我是不用的,不如这唇膏我就转赠给你好了。” 说着,他从袋子里找出唇膏,朝魏光严床上一抛。 运动员身手灵活,靶子极准,这一扔,恰好扔在魏光严面前。魏光严咬牙切齿地拿起来,噌的一下坐起身,“你不要的东西,谁他妈稀罕啊?你当我乞丐吗?” 程亦川下巴一努:“你仔细看看呢。” 魏光严低头,定睛一看,终于看清了唇膏包装上的字样,女士二字,尤为明显。再往下看,一行小字标注:阳光珊瑚色。 “………………” 鬼知道他当时冲进药店胡乱拿了一气什么鬼。 程亦川淡淡地说:“不仅是女士用品,还他妈有颜色。怎么,我看起来像有异装癖?” 魏光严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送的!” 他把那唇膏往程亦川桌上一扔,翻身躺下,这回再也不扭头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呸! 他再也不管那小子死活了! 而程亦川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冷笑,这家伙想羞辱他?没门儿。 * 周五的早晨,天晴雪霁,晴空万里。 红日高升,照得一地敞亮,长白山脉在云端熠熠生辉。 国家高山滑雪集训队的升旗仪式又开始了。 都是成年人了,队里的升旗仪式很简单,不像学校里那么复杂,省去了主持环节,也没有什么国旗下的讲话。除非每逢大赛前夕,或者有新的决策要传达,才会有领导上台讲话。 像平日里,也不过就是全体集合,奏国歌,升国旗罢了。 可今日不同。 今日,男子速降队的袁华教练一脸严肃地站在了人群正前方。 宋诗意每次参加升旗仪式时,总会有种复杂的心情。那一年的世锦赛,她也是这样站在温哥华的体育馆里,看着三面不同的旗帜冉冉升起,居于第二的那一面,是属于祖国的五星红旗。 那是她迄今为止最光辉的一日,在异国他乡,在我国从来没有拿过名次的女子速降项目上,那一面红旗因她而升起。 那一日,世界上所有关注高山滑雪运动的人,都知道了中国选手宋诗意,是她打破了我国在女子速降项目上零奖牌的记录,完成了重大突破。 可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有多遗憾,亚军带来了巨大的晕眩感,也带来巨大的落差感。 在她左边站着来自瑞典的女子速降冠军,两人不过咫尺之遥,领奖台的高度也只差了十几厘米。甚至,他们的比赛成绩只有0.03秒的差距。 可因为那0.03秒,她与冠军失之交臂,万人场馆中奏响的是瑞典国歌,而非《义勇军进行曲》。 事实上,踏上这条路是因为热爱滑雪,站上赛场是因为不懈努力,渺小如她,就算拼了命在雪道上奋力一搏,也只是为了完成自我的圆满。 可宋诗意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当她站在领奖台上,望着那面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她才忽然意识到,竞技为滑雪赋予了新的意义。 那一刻的她不只是宋诗意。她是中国高山滑雪运动员,她为了个人的梦想而来,也肩负着更多人的期望。她从未意识到那面旗帜对她有如此重大的影响,它因她而升起,她也因它而圆满。 可那个圆满仍然是有缺憾的。 耳边响起的是瑞典国歌,而非熟悉的旋律。 夺冠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在那一天以前,完成奖牌零突破对她、对整个国家队而言,已是最大的目标。她光荣地完成了任务,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强烈的不甘。 只是0.03秒。 就差0.03秒。 此后的每一次升旗仪式,宋诗意站在人群里,仰头望着五星红旗,都会回想起那一日的遗憾。 就在宋诗意意难平之际,袁华站在了人群最前方。 他说:“下面宣布一个处分决定。国家高山滑雪集训队,男子速降队运动员,程亦川、卢金元两人,于本周四下午七点在食堂发生肢体冲突。经上级讨论后,念在两人态度端正,并且对这种错误的行为进行了较为深刻的反思,教练组决定对他们给予警告处分。” 顿了顿,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人。 “下面,请程亦川和卢金元对本次斗殴行为作出自我检讨。” 人群一阵骚动。 卢金元拼命往后缩,想让程亦川先上。这种场合,简直丢人至极。 可袁华走了过去,朝说:“卢金元,你是老队员,你先上。” 卢金元:“……” 只能拿着检讨书硬着头皮上。 卢金元的检讨非常传统,非常老套,换言之,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猜到他这万能套路检讨是从网上拼拼凑凑而来,基本上在换着法子阐述对于本次冲突事件他有多后悔,并且赌咒发誓今后再不犯错。 最后,他还“对程亦川同志进行诚恳的致歉,希望他不计前嫌,从今以后携手共进,争取为队争光,为国争光”。 宋诗意下意识侧头去看人群外围的程亦川,那家伙一脸冷漠,嘴角一扯,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冷笑了一声。 掏掏耳朵,她有点想笑。真是奇怪的错觉。 可她就是知道他会作何反应,那一声笑一定是不屑的,短促而轻快,透着倨傲和狂妄。 袁华侧头:“程亦川,该你了。” 程亦川:“哦。”大步流星去接替卢金元的位置。 袁华赶紧叫住他:“站住,你稿子呢?” 程亦川回头咧嘴一笑,指指脑门儿:“在这儿呢。” “……………………”袁华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程亦川老神在在站在了人群最前方,开门见山点题:“早上好,我是程亦川,今天耽误大家几分钟时间,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昨天的事情进行自我检讨。” 不太正经,但至少到这一句为止,还算过得去。 哪知道下一句就开始出岔子。 “第一个方面,我对自己出色的滑雪技巧作出检讨。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我不该在一开始就表现出这种过硬的实力,超过在队服役时间比我长的师哥们,这是非常不尊敬前辈的行为,尤其给卢金元师哥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台下一片哄笑,袁华的脸色都变了。 可程亦川还在诚恳地自我反省:“我检讨,我有错,我应该循序渐进,先让卢师哥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伤害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有人笑岔气了。卢金元脸绿了。 罪魁祸首没有笑,神情一派庄重:“第二个方面,我对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作出检讨。昨天晚上在食堂里,我以为卢师哥试图把一碗滚烫的汤泼在我脸上。可事后就他解释,这应当是个误会,他只不过是从桌旁站起来,一不小心撞上了一米开外的我。一米这个距离,按理说是不太容易撞到人的,可他毕竟是速降队的,速度太快,我也能理解。所以我检讨,我有错,我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卢师兄嫉妒我长得好看、想毁我容。” 哄笑声此起彼伏。卢金元脸黑了。 袁华拿不准到底该不该上去把这混账东西拉下来,便朝人群后方使劲儿看。人是孙健平招进队里的,一来就犯事儿了,本来该他来处理。可孙健平嫌丢人,不肯出面,只在背后做了决定,让袁华来干这事儿。 如今程亦川这么一通检讨,袁华就去瞧孙健平的眼色,想看看他的意思。 谁知道孙健平捂着脸,压根儿没眼看。 台上,程亦川已经开始阐述最后一点。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出色的——” 昨晚打好的腹稿,是“对出色的摔跤技巧作出检讨”。他不该一点不顾忌师哥的颜面,把人揍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作为新来的师弟,理应谦让,毕竟是师哥先动手,总要给师哥一点面子,假装一下打不过也好。 可他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了下来。 人群里,绝大多数在笑,小部分在憋笑,可还有一个人,在冲他摇头。 程亦川看不见其他人,也懒得去看,可当他对上宋诗意的眼神,却忽然停住了。她用一种焦急而又略带严厉的目光看着他,摇头,用嘴型对他说:“认错。” 这不是可以乱来的地方。 贫嘴一时爽,烂摊子谁来处理?当徒弟的不争气,师傅是要背锅的。 再者,他这嚣张气焰,如果不收敛收敛,只会招来更多不满。年轻人有傲骨是好事,但她还是那句话,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他不该这么自找麻烦。 腹稿早已打好,而今到了嘴边,却忽的说不出口。程亦川看着她,默了默,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昨夜的场景,和她那掷地有声的话。 极为短暂的几秒钟里,心头千回百转。 到底要不要……听师姐的话? 他微微蹙眉,脑子里天人交战。 15.第十五个吻 第十五章 这天早晨的升旗仪式, 以卢金元毫无闪光点的套路式检讨开始,在程亦川可圈可点的狂妄发言中到达高/潮。 他的检讨已近尾声,谁知道第三点却忽然颠覆了前两段的嚣张逻辑,一反常态的认真起来。 “第三个方面, 我对我出色的——” 在这句话之后, 他短暂地停顿了, 目光落在人群中,片刻后, 唇角那点轻薄的笑意不见了。 他别开眼,像是极不情愿似的,却还是老老实实收起了倨傲。 “第三个方面, 我对我的冲动幼稚作出检讨。” 台下众人摸不着头脑, 绝大多数还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继续口出狂言。运动员生活枯燥乏味,正需要这样的热闹调剂调剂。 可谁知道调剂品忽然变了调调。 “我刚从省队上来,初来乍到, 一心想出成绩, 想证明自己, 因为我练滑雪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领奖台上,听大家叫我的名字, 为我欢呼。” 运动员文化程度不高,但也都知道该用糖衣包裹住野心, 想拿冠军是真, 但须得说成是“为国争光”、“报效祖国”。 可程亦川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坦然站在众人面前,诚实地面对自我,袒露野心。 “我从小就喜欢滑雪,一开始是爱好,后来被选入省队,成了职业滑雪运动员。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我想拿冠军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我相信你们也和我一样,既然都走上了这条路,就没人希望默默无闻。” 他没穿丁俊亚给的队服,依然我行我素,运动背心外套了件白色运动服。他才不管丁俊亚会不会生气,主管男队的袁华都没觉得他在队服下来之前穿自己的衣服有什么不妥,那不就结了? 他可不穿别人的旧衣服。 于是台下一片浅蓝色队服,唯独他鹤立鸡群。 “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作检讨,并不是因为我想当冠军。我之所以反省,是因为昨晚有人对我说,我来到国家队,拥有了更好的教练、更好的平台和更多的机会,那么理所当然也要面临更激烈的竞争。好的既然更好了,坏的也会更坏,这是能量守恒定律,无可厚非。” 他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撇撇嘴:“所以我应该大度些,想明白些,不该一时头脑发热就和卢金元打架。我会好好反思,今后把重心放在值得放的地方,做一名心胸宽广的运动员。” 也不等袁华再说点什么,他做完检讨就走,一路走回台下的人群中。 袁华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小子会来这么一个大反转,只能把那些紧急救场的念头掐断,清清嗓子,上台收尾,告诫大家今后要团结云云。 人群里,双手插兜的少年目不斜视,慢条斯理地伸手掏了掏耳朵:“喂,刚才我在台上,你跟我说什么来着?” 再往旁边瞧,哟,宋诗意就站在他旁边。 原来他先前一路穿过人群,不偏不倚挤到了她的身侧。 “少装蒜。”宋诗意好笑,睨他一眼。 “我真没听见。隔那么远,谁知道你说什么来着。” “听不见?听不见你改什么结尾?” “我这不是良心发现,发觉一直插科打诨也不太好嘛。”他摊手,一脸无辜。 宋诗意有心刺他两句,批评他那不可一世的前两段检讨,可侧头看他,却只看见他一身洁白立于人群里,格格不入的样子。 眉眼还带着些许稚嫩,眼里若有光。 她下意识地想,他是和卢金元不一样的存在,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程亦川说的不错,在这台下没有谁甘于平庸,人人都想当冠军。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同类,拥有共同的理想。 多少人生在农村,因家境贫困被送去体校,努力是为了改变生活现状。 多少人成绩不好,没法继续求学,不得已走上艺体的道路,留在这国家队不过是为了谋生。 可程亦川不是。他是最罕见的那一种,因为爱好踏上那高高的雪山,仅凭满腔热血闯进了这里。他的热爱是纯粹的,想要夺冠的执着也是最纯粹的,不掺杂他物。 批评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宋诗意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放弃了。 为什么要拼了命去融入大众?棱角可以磨一磨,但内里最好还是别变。若是变了,他就不是程亦川了。 这小子是狂了点,倒也有那么几分可爱。 程亦川见她不说话,斜眼看她:“怎么,还想批评我?” 他可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任由她攻击,他自岿然不动,哼。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回宋师姐没有骂他了,反倒淡淡点评了句:“前面两段狂是狂了点,听着也还有点道理。” 惊得他睁大了眼睛:“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受了惊,她却岿然不动:“当然,最有道理的还是最后那段,一看就是深明大义、活得明白的有心人教给你的人生真谛。” “………………” 大写的服。 台上的袁华总结完毕,散会。程亦川还想跟宋诗意说上几句,冷不丁被人捉住了后衣领:“臭小子,给我滚过来!” “哎哎,我操说就说,别动手动——”话说到一半,回头看清了正主,立马怂了,“哈哈,是孙教啊?您有事找我,说一声就成了,我麻利的滚您面前就是,哪儿用得着麻烦您老人家亲自动手呢?” 程亦川厚着脸皮卖萌,心里却在惨叫,完了,这回孙老头要动真格了。 * 国家队一周训练五天,周末双休,运动员可以离开基地。 周六,宋诗意起了个大清早,上午去训练馆跑步,中午把衣服洗了,下午三点,换上了日常穿着,打算去商场。 基地离市中心很远,为了靠近雪场,偏僻得要命。 她等了半小时,才终于等来那唯一的一路公交车,身后跟着涌进来一群人,都是基地里憋了一周的家伙,趁周末出去放放风。 她找了个独座,缩在角落里打电话。 都大下午了,陆小双还没起床,铃声响了半天才接通,抬头就是嘟嘟囔囔的一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都几点了,还在睡?” “昨晚唱到凌晨三四点,天都亮了才回来,晚上六点钟我还得去赶场,这会儿不抓紧时间歇会儿,我晚上上台表演睡大头觉呢?” “你再这么白天睡夜里闹腾的,迟早猝死。” “呸,别咒我。” 陆小双和宋诗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同光着屁股在箭厂胡同撒丫子乱跑,一同在学校欺软怕硬、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了,据陆小双所说,那就成了“惩恶扬善、救校园霸凌受害者于水火之中”。 但不管读书时代日子多风光,两人成绩都糟糕得很一致。 高中时,宋诗意开始练滑雪,陆小双在学校里找了几个人组乐队,毕业后直接去了后海的酒吧驻场。 宋诗意言简意赅切入正题:“下个月我妈生日,我一会儿去商场给她买个礼物,到时候直接寄给你,你替我交给她吧。” “你自己寄给她不行啊?” “我怕她给退回来。这不是你送上门去,她也不好不收吗?” 陆小双不紧不慢笑两声:“哟,她这是还在跟你怄气啊?这可都大半年了呢,还没消气儿?” 宋诗意重新归队练滑雪后,钟淑仪基本上处于要跟她断绝母子关系的状态,半点也不退让。提起这话题,她就愁。 “可不是?我愁得头发大把掉,怕是不到年底就要秃了。” 她打电话打得专心,没发觉后面不远处坐了个人,听见她的话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程亦川被拘了一个星期,打算出门随便走走,上车后才发觉宋诗意坐在前头。她在打电话,他也不好上去打扰。 北京人讲话都这么逗? 他听着她一通电话天南海北地贫,坐在后头笑成了狗尾巴花。 这位师姐可真有意思,一会儿秃了头,一会儿说什么二姨成天打电话给她介绍对象,上回好不容易去她家吃饭,居然二话不说带了个相亲对象上门。 “好什么好啊?地中海,地中海你知道吗?中间足球场,两边铁丝网……嘿,我说陆小双,你还是不是人啊?什么叫地中海配我这半秃子刚刚好?!” 她声音不大,带点姑娘家的哀怨,却听得程亦川只想笑,半点也生不出同情心来。 陆陆续续有人下车,程亦川没有目的地,就这么一路听着某位师姐贫嘴煲电话粥,也忘了下车。直到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后,公交车停在了某一站,她忽然挂了电话,说是到站了。 眼看着她下了车,师傅问了句:“还有没有要下的?” 程亦川顿了顿,下一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 他下车后,左顾右盼一阵,居然没找着宋诗意的身影。奇了怪了,前后也就半分钟不到,怎么就不见了? 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家商场前,定住了。 好像是要给母亲买生日礼物?……那应该是进商场了。 他挠挠头,也没多想,就这么往商场里去了,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正在当跟屁虫。 一楼是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程亦川穿一件黑色毛衣,外面套了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短款羊毛夹克,左顾右盼地走着。 不少专柜服务员上前推销,一脸笑意。都被他摇头拒绝。 他也没觉得自己在找人,只是没看见宋诗意的身影,理所当然就坐电梯上了二楼。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扫过一家家商铺,女装、书店、钟表……某一个瞬间,脚下一停。 看见她了。 隔了一条过道,宋诗意停留在一家珠宝店里,正天真傻气地趴在玻璃柜上看什么。店员笑容满面地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递给她。她接过去看了看,又还了回去。 她在店里走走停停,又看了不少东西,最后仍然是回到了起点,又一次定睛去看先前那个东西。 店员一个劲说着什么,又把东西往她面前送,她拿过来,爱不释手的模样叫人一眼看出心动,可到底还是摇摇头,又把东西放下了。 她走出了珠宝店,又找了家奶茶店坐下来,点了杯喝的。 程亦川慢慢靠近,经过珠宝店时,听见两名店员在说话。 “等着吧,待会儿肯定回来买,看她那样子就很喜欢。” “我看不会。喜欢是喜欢,但应该买不起,你没见她听到价格的时候什么表情?” “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跟她说的已经是活动价了,她要是嫌贵,可以买银的。又想买黄金的又舍不得花钱,能怎么办?” 程亦川心下一动,走到了奶茶店外。 玻璃窗边,宋诗意坐在那里低头看手机,桌上摆了杯不加糖不加奶盖的清茶。 隔着一道玻璃,他鬼使神差地站在她侧后方,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眯着眼睛去瞧她的手机屏幕。 微信界面,对话人:陆小双。 宋诗意踌躇地打字:“你这个月领工资了没?” 没有发出去。 陆小双要养乐队,很费钱。这年头酒吧也不景气,后海一带隔三差五就有人去检查,不允许乐队驻唱。 她把那句话删了,又重新打字:“我看上只金镯子,你知道我妈那人,几十年了都一如既往的俗,不爱珍珠不爱钻石,就爱黄金——” 手上一顿,下一秒,全部删掉。 和陆小双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俩关系好到哪怕她忘了自己的经期,陆小双也能准确无误抢走她手里的雪糕,瞪着眼睛数落她:“明后天就要来姨妈的人了,疯了吗这是,还敢吃冰的?” 可她不想让陆小双为难。 这要是开了口,以陆小双那两肋插刀的性子,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半个不字,今天之内就会把钱打到她账上。可她知道陆小双也捉襟见肘。 关键时刻居然差钱,还找不到一个有钱的朋友…… 宋诗意一头磕在桌面上,哀嚎一声,都怪她年少脑子不够用,书读得不好就算了,怎么也没灵光一闪,交点有出息的朋友呢? 箭厂胡同那么些一起长大的家伙,个个都和她跟陆小双差不多。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一脸懊恼地滑动联系人名单,发现自己当真找不到可以开口借钱的对象,正拉动屏幕呢,身后凭空伸来一只手,忽地拿走了她的手机。 宋诗意一惊,猛地回头,却见那倨傲张狂的小师弟闲闲地立在那,手里还拿着她的手机。 她松口气,瞪眼睛:“干嘛呢你?把手机还我。” 程亦川却没说话,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扫了扫她的二维码,然后才把手机还她。 她低头一看,呵,这家伙自行加了她好友。 名字是【程亦川1′43″12】。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膨胀的人,居然把自己目前为止的最好成绩弄成了微信名字?! 头像是穿着滑雪服、戴着护目镜全副武装的他本人,站在皑皑雪山上,那身衣服可当真是中原一点红。 平心而论,挺帅的。但是她拒绝承认。 宋诗意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却只顾着低头摆弄手机,片刻后,她手里一震,有消息到了。 低头一看,宋诗意愣住。 对话框里,“程亦川1′43″12”发来了一笔转账,金额是两万。 她的脸色霎时间僵住,抬头问他:“什么意思?” 程亦川指指隔壁:“我刚才看见你在那儿选珠宝,钱没带够。” 不是没钱,也不是买不起,是“钱没带够”。 宋诗意眉头一皱:“所以?” “江湖救个急。”他镇定地拍拍胸口,笑得像个二傻子,“你也别太感激,我程亦川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红领巾。” “……………………” 16.第十六个吻 第十六章 握着手机, 宋诗意与他对视片刻。 不是没猜到程亦川家境不错,毕竟这小子日常穿着虽然简单,但一看便知价格不低。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不错到这个地步。 她有些好笑, 扬扬手机, “我问你, 你平常都这么傻里傻气的?” 嘿,怎么说话呢这是! 程亦川不可置信:“傻里傻气?我这不是看你钱没带够, 助人为乐吗?你不领情就算了,说我傻是几个意思?” “助人为乐?你平常助人为乐,都是随随便便出手就上万?” 程亦川一顿, 片刻后理直气壮地反驳:“这不是差钱的人是你吗?换个人, 我也没这么随便,出手这么大方。” 宋诗意被他弄得啼笑皆非,下巴朝对面椅子上一努:“坐。喝点什么?” 程亦川抬头看看墙上的小黑板, 也不跟她客气, 选了一个:“芝士草莓奶盖。” “……” 人型巨婴。宋诗意在心里说, 然后叫来店员,替他要了一杯巨婴饮品。 店员是个小姑娘,冲程亦川笑得很灿烂:“请问要什么甜度呢?我们有无糖, 三分、五分和七分糖,另外还有满糖。” 程亦川:“满糖。” 宋诗意都惊了:“你就不怕糖摄入量太高, 体重超标?” “超了再降不就行了?”他答得理所当然。 “队里这么多人, 一个个都严格控制体重, 就你一个奇葩。” “奇葩”翻了翻白眼,大言不惭:“严格控制体重有什么用?也没看他们控出什么成绩来,还不如我呢。” 宋诗意哑口无言,片刻后,轻哂两声:“程亦川,我可真佩服你。” “怎么,终于发现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程亦川洋洋得意,斜眼看她,“说吧,佩服我什么?是被我高超的滑雪技术折服了,还是我出色的人格魅力?” “都不是。” “那你佩服我什么?” “佩服你坐拥欠扁型人格,还能顺顺利利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也是很稀奇了。” “………………” 操,这女人! 程亦川眯起眼来:“我说师姐,刚才我还乐于助人,借你钱呢,你怎么一点不知道知恩图报啊?” “我这不是没收你钱吗?” “为什么不收?” “咱俩什么关系,你出手就是两万,这是埋汰我呢,还是人傻钱多?” 程亦川气不打一处来:“咱俩什么关系?同门师姐弟啊。况且这是我零用钱,放着也没用,借你救救急不是挺好的吗?” 他一脸忿忿不平的模样,宋诗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他凶她。 “行行行,我不笑。”她收起笑意,心平气和地说,“程亦川,这钱你收回去。是,我妈这么多年了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一只金镯子,我也的确很想买给她,可我家条件不好,也得从实际情况出发。一来我借了你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还的上。二来这镯子不是必需品,有它固然好,没有也不碍事。” 她说得坦然,眼睛里一片澄澈,没有自卑也没有不悦。 程亦川忽然就噎住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可这钱,他并不想收回来。 他皱起眉头,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啊。这钱对我来说也一样,我拿了没地方用,没有也不碍事。你拿去物尽其用,刚刚好。” 端起店员送上的草莓奶盖,他喝了一口,耍起了无赖:“反正我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你也不用有压力,我又不急着要你还——” “我急。” “……” 年轻女人坐在他对面,眨眨眼,“行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小师弟。” 她玩味似的说出那个称呼,端起还没喝完的茶,很快站起身,“我再去逛逛,你也早点归队,别错过最后一班公交。” “喂,你就这么走了?”程亦川不可置信,不是她让他坐下来的吗?奶茶才刚上,她这就把他扔在这儿坐冷板凳了? 可女人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懒洋洋地说:“好不容易放个风,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爱干嘛干嘛去。” “……” 程亦川死鱼眼状看她消失在视野里。 爱干嘛干嘛去?他这不是没事干吗。 *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宋诗意在商场走走停停,试图找到第二件心仪的礼物送给母亲。可有了珠玉在前,再没有第二份礼物可以打动她的心。 她安慰自己,还剩一个月时间呢,下周再出来看看吧。金镯子确实好,但超出了自身能力,再好也不能强求。 商场繁华,尤其周末,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她转过拐角处,冷不丁瞧见对面的店里,程亦川正在试衣服。一身纯黑色的运动服,卫衣加束脚裤。 商场可真小,人这么多,兜兜转转也还能碰见。 她远远地打量,偏着头想,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怎么能让一个人顺风顺水成这样呢?给了他优越的家境,超出常人的天赋,最后还赐他一副好皮囊。 你说说,都是练体育的,怎么他还能白得这么与众不同?一身黑色行头,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眼利落。 年轻就是好看。 那边的程亦川可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腹诽,还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店员笑眯眯地恭维他:“这套是我们这一季的主打款,卖得特别好,但是一般人穿不出您这种气质。” 程亦川看看侧面,又转回正面,暗暗嘀咕:“……黑色行吗?” 他一直是个骚包性子,没怎么穿黑色,花花绿绿的倒是穿了不少。这审美也是败莫雪芙女士所赐,仗着儿子皮肤白,从小她就给他穿花衣服。 “您说什么?”店员耳尖,笑起来,“您年纪轻,如果觉得穿黑色显成熟,不妨试试鲜艳点的颜色。这一款我们还有红蓝两款,要不您试试?” 这套黑色是程亦川自己选的,进来就指着橱窗里的模特:“我试试这个。” 要换做平常,他铁定选大红,可今天…… 他看着镜子,抓住了关键词,迟疑着问:“这套穿着,真的显成熟?” 店员对上他的目光,一顿,没明白他的意思。 “看起来是不是沉稳多了,成熟多了?”他满怀希望地问。 店员迅速会意,顺着杆子往上爬:“对对对,黑色本来就会显得更稳重一些,您穿这套,看着特别沉稳,特别有气质。当然,其他颜色肯定也好看,但是要成熟稳重,选这套准没错。” 程亦川满意了,对着镜子再看片刻,下了定论:“行,那就这套了。” 付钱时,他沾沾自喜地想着,这下宋诗意没法说他像个孩子了。 成熟,稳重,有气质——说的就是他。 * 当天夜里,程亦川拎着从超市买的进口水果,敲响了隔壁宿舍的门。 开门的是薛同,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头探脑地望外瞧,看见程亦川时,如释重负地又把门拉开了些:“嗨,我还以为是谁呢。” “鬼鬼祟祟的,这是在干什么?”程亦川往里瞧。 陈晓春在宿舍里鬼叫:“谁啊,薛同?” 薛同回头答道:“没事儿,是程亦川。” “叫他来叫他来,刚才去敲他宿舍门还没见人影呢,嘿,这下刚好赶上!” 程亦川正纳闷两人在屋子里大门紧闭,不知在搞什么鬼,进门一闻,空气里满满的烤肉味。 他一顿:“你俩在宿舍做饭?” 屋子中央,陈晓春蹲在地板上,拿了把蒲扇拼命扇,百忙之中回头冲他嘿嘿一笑,招招手:“来来来,不只是做饭,我们在弄好东西。” 他走近一看,地板正中摆了只烤肉炉子,陈晓春正把一片片五花肉往上放。肉一沾锅,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 运动员有严格的进食标准,每一行都有体重把控,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一直有着泾渭分明的界线。 烤肉这种超高热量的垃圾食品,程亦川很多年没碰过了。他原本以为喝高糖奶茶的他已经是我辈楷模了,哪知道这儿还有俩更令人肃然起敬的。 薛同递了只碗过来:“喏,辣椒粉都给你放好了,上个月我俩偷偷在淘宝买的,六婆串串香同款调味料,嘿嘿。” “六婆串串香是——” “四川特有名的串串香品牌啊,你没听说过?” “……”还真没听说过。 三人围坐在宿舍中央,都不怎么拘小节,也就席地而坐了。 据薛同和陈晓春介绍,烤肉炉是网购的,偷偷摸摸带回了宿舍,偶尔趁周末开开火,改善一下伙食。 知道程亦川讲究,陈晓春一个劲给他夹好东西。 “来,这块五花肉肥瘦均匀,是你的菜。” “嘿,这蒜蓉排骨是我早上就腌上的,来来来,尝尝味道。” 大概是因为程亦川第一次加入他们的烤肉小分队,陈晓春热情得像一把火,还一筷子夺过薛同刚夹起来的肥牛卷:“嘿,我说薛同,这片可是我切得最好最成功的,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想私吞?” 下一刻,他像春风一般亲切,把肥牛送到了程亦川的碗中。 “来,尝尝看。” 薛同:“…………” 他的肥牛!!! 都是年轻小伙,又是练体育的,食量惊人。薛同早上去菜市买好的两斤五花、一斤小排、半斤牛肉很快就被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饭后,程亦川把顺手带回来的水果分给两人。 薛同盯着塑料袋里满满的水果,惊了:“这得多少钱啊?全是进口的吧?!” 程亦川也往口袋里瞧了眼:“不知道啊,我随便拿的。” 陈晓春正处理犯罪现场呢,一边收拾一边回头:“我说程亦川,你这么养尊处优、出手阔绰的,家里还挺有钱的吧?我就奇了怪了,咱队里要不就是像我和薛同这种读不进书,半路辍学练体育来的,要不就是魏光严和卢金元那种家里穷,从农村出来讨口饭吃的。你说说,你家这不挺有钱的吗?你干什么不好,非得上这儿吃苦来了?” 程亦川拿了只香蕉,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嘎里有钱揍唔能念体育了?”(家里有钱就不能练体育了?) “练体育多苦啊,还赚不了几个钱。” 提到钱,程亦川忽地一顿,想起什么。 他三下五除二把那只香蕉吃了下去,侧头问陈晓春:“哎,我问你,宋诗意她家是不是挺穷的?” 陈晓春不提这一茬,他都忘了,运动员好歹每月拿津贴,平日里又没处花钱,衣食住行都在基地。按理说,宋诗意这么些年运动生涯,早该攒下些钱了。更何况她曾经拿过大大小小各种比赛的名次,最大的都是世锦赛亚军了,不说奖金丰厚,至少也是一大笔钱了。 怎么会连只金镯子都买不起? 陈晓春眯着眼睛看他:“你问这个干嘛?” 程亦川还以为他不知道,翻了个白眼,“你不是百晓生吗?上回还说队里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信以为真了。” “哎哎,怎么着,你以为我信口开河呢?”陈晓春来了气,把碗往桌上一放,撸袖子,“我告诉你,这我还真知道。宋师姐是吧?她是北京人,老胡同出生的姑娘,上回我还听人说呢,她家胡同就挨着国子监——国子监知道吧?超级大景点。别看胡同是老房子,可他妈值钱了!” “那不挺有钱的?”程亦川眉头一皱,嘀咕了句,“不应该啊……” 陈晓春斜眼看他:“什么不应该?” 涉及私事,程亦川不便多说,只含含糊糊回答:“我看她平时挺节约的,以为她家境也不太好。” 陈晓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成全自己江湖百晓生的名声,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可是看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这些的,你不准告诉别人啊——” 那是个很短的故事。 须臾之间,窗外阴天了,晴了一整日,终于下起雪来。 17.第十七个吻 第十七章 夜里九点, 魏光严满头大汗地回了宿舍。 房间里没开灯,漆黑一片,想必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还没回来。 真烦啊,那小子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论勤奋一点不如他, 天知道为什么老天爷眷顾, 才刚进队就有了这个成绩。 那天在雪场训练,魏光严亲眼看见袁华手里的计时器。 程亦川的速度和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差距, 但想想两年前他二十岁的时候,还压根儿滑不出这个成绩。 看程亦川那游刃有余的样子,再想想自己如今停滞不前大半年了……魏光严心知肚明, 那小子超过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哪怕他趁着周末时间去抓紧练习, 老天爷也没半点同情心。 一整天下来,依然没有半点进展。 魏光严心情糟糕,抬手摁开墙上的开关, 屋内霎时间明亮起来, 再一扭头——嗬, 床上直挺挺坐着个人! 差点没把他吓出心脏病来。 他哆哆嗦嗦指着床上的人:“你有毛病啊你!大晚上不睡觉,灯也不开坐在那,吓唬谁呢?” 程亦川哐当一声倒回枕头上, 拿被子捂住了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管不着。” “你以为我想管?我他妈差点被你吓死。” 被子里的人没吭声, 翻了个身, 面朝墙壁不动了。 直到魏光严洗完澡出来, 程亦川依然保持那个姿势侧卧着,古怪至极。 魏光严觉得莫名其妙,有心问他一句,但自尊心不允许,最后只能暗地里骂了句“神经病”,然后就关灯睡大觉。 可程亦川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今晚陈晓春说的话。 “她家以前条件挺好的,要不她怎么能去滑雪?北京又不是咱们东北,年年下大雪,他们那儿的滑雪场基本上靠人造雪,一般人也没那条件成天去滑。” “去年听说你要来队里,正巧那时候不是宋师姐也要归队了吗?我还听说你俩在日本就碰过面了,以为你俩有什么渊源,是不是在省队的时候都是一个教练带的。结果我们高教练说,宋师姐不是从省队进来的,当年她在高级雪场纯玩儿呢,恰好跟咱们国家集训队的碰上面了。那么大个雪场,除了咱们职业运动员,就只有她一个玩家级别的,也不知道是谁跟她杠上了,大概是说了什么看不起她的话吧,她那时候年轻气盛,非让人来比试比试。嘿,没想到吧,现在的师姐端庄大气,谁能想到以前的她也是个热血少女啊?” 那一年,宋诗意不过十六岁,缠着父亲带她来了全国最负盛名的亚布力滑雪场。国家队的姑娘们傲气十足,自然是看不起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玩家小姑娘了,一口应下了她提出的比赛。 “后来呢?她赢了吗?” “怎么可能?她才十六岁,也没受过我们这么专业的训练,当然输了。” “那你讲这个干什么?” “嘿,你急什么急?输是输了,但当时她又没受过专业训练,居然能跟国家队的较劲,速度还一直咬得死死的,差距非常小。你想想看,她要是接受了专业训练,会有多可怕?” 几个月后,孙健平亲自去了北京,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把她招进了队里。宋诗意终于成为了一名职业滑雪运动员。 她的滑雪是她父亲教的,一名滑雪发烧友,还曾经参加过不少大众级别的滑雪比赛。当年她还是一名高中生,要进国家集训队,基本上等同于告别学业。刻板的母亲不同意,认为荒废学业去练那前途未卜的滑雪,简直是疯了。 幸得父亲全力支持,她才顺利入队。 “只可惜她参加世锦赛的那一年,她爸爸被诊断出了肠癌晚期,发现的时候医生就说他活不过半年了。高教练说她家为了给她爸爸治病,用光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当时队里还给她捐款了,只可惜杯水车薪。” 程亦川心里咯噔一下,“那她爸爸……” “走了。撑过了半年,没撑过第二年春天。”陈晓春惋惜地说,“师姐命不好,你别看她成天笑吟吟的,其实心里苦着呢。那次受伤估计也是受了家事的影响,如今成绩上不去,家里的债也没还完,挺心酸的。所以说啊,老天爷是真的没什么心思来顾及我们这些凡人,瞧瞧师姐,多好的姑娘啊,怎么日子过得这么不顺心呢……” 故事到这里就没了下文。 生老病死,再常见不过的事。程亦川自小跟随爷爷奶奶长大,老人家总爱看些家长里短的电视节目,有时候是家庭伦理剧,有时候是亲情类节目,耳濡目染,他也知道了不少。 有时候会翻着白眼吐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悲剧啊?也就只有电视剧里才会这么惨,把编剧能想到的灾难全安在主角身上了。” 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宋诗意会是那不幸之一。 所以她才这么拮据,那件黑色棉衣从去年冬天穿到今年冬天,也还是她一成不变的常服。 所以她才会在珠宝店里来回踱步,哪怕对那只金镯子爱不释手,也终究只能黯然离去。 想到这,他又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那笔转账至今未被接收,到了明天肯定会退回来。 程亦川告诫自己别想了,这又不是他的事,爱莫能助。何况能出手相助的他不都出手了吗?可宋诗意太有骨气,不肯借他的钱。 他试图催眠自己,闭眼睡觉,可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总是商场里的那一幕—— 她弯腰凑近了展示柜,天真傻气地看着心仪的礼物,鼻尖仿佛都要触到那冷冰冰的玻璃,而她却浑然不觉。 奶茶店一别,之后就没再见面了。 可他忍不住去想,她是否在那家珠宝店前来回踱步,然后又一次踏进去了?她会不会俯身再一次去探看那只镯子,眼里带着渴望而不可及的伤感? 程亦川重重地翻了个身,烦躁不已。 操,他在这儿瞎他妈脑补个什么劲?她那么有骨气,买不起怎么还会回去受店员的白眼? 可那一幕就是不断在眼前重现。 下一秒,房间响起魏光严忍无可忍的声音:“你还睡不睡觉了?” 程亦川正烦着呢,张口就是一句:“你管我睡不睡?” “你以为我想管啊?”魏光严火大,噌的一下坐起身,“你他妈不睡就别在那儿折腾,翻来翻去床板响个不停,叫人怎么睡?” “……” 程亦川没留意自己这的动静,被他这么一说,忍了忍,默默不翻身了。 魏光严那么一吼,屋子里瞬间寂静下来,可他也没想到程亦川还挺讲道理,这就不还口也不闹腾了,安分守己侧卧在那。 被子稍微隆起了一小团,躺在里面的人显得有点过分乖巧了。 黑暗里,他迟疑地朝程亦川那瞟,半晌,粗声粗气问:“怎么,你脸没好,疼得睡不着?” “呵,这会儿开始装模作样关心我了?”程亦川没好气地回了句,“你他妈不是要睡觉?废话怎么这么多?” “………………” 魏光严砰地一声又躺下了,把被子往脑门上一盖,气得咬牙切齿。 谁他妈再对他示好一下,就是个大傻逼! * 这天夜里,程亦川迷迷糊糊睡着时,已是深夜。 睡前,他打开微信聊天界面,反复斟酌,想说点什么让宋诗意收下这笔钱。可对话框里的字句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没能变成一条完整的消息发送出去。 屋子里满是魏光严沉稳的呼噜声,呵,睡前还在为成绩发愁呢,一睡着就跟猪一样,烦恼一扫而光。 程亦川有些心烦意乱,最终握着手机睡着了。 次日清晨醒来时,对床的魏光严已经不见人影。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准是又跑去雪场加练了。 田鹏以前就对他说过,很多事情不是一味使蛮力就能成功,劳逸结合很重要,心态也一样。速度提不上去是因为遇到了瓶颈,如果真是多练几遍就能突破,也不会有那么多盛极而衰的运动员了。 这个道理,魏光严不见得不明白,只是不甘心。 程亦川呈大字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片刻后,脑子里灵光一闪,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当天中午,他又坐上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车,抵达了昨日的商场,直奔二楼珠宝店。 展示柜里一大堆亮晶晶的镯子,黄了吧唧闪瞎眼。 她看上的是哪一只? 店员热情地跟他推销着:“是要送老人,还是送父母?” 程亦川开门见山就问:“昨天有个年轻女人来你们这儿,看上只镯子没买,你还记得吗?” 店员A回头去看店员B,两人面面相觑:“周末人多,客流量很大,您说的是哪一个?” 他顿了顿,也不客气了,“就她走了,你们还在说看她那样子也买不起金镯子,给她银的她又看不上的那个。” 店员A:“……” 店员B:“……” 程亦川再问:“还记得吗?” 店员A面上微红,但还是很有职业精神,笑容满面地说:“记起来了,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对吧?” “她看上的是哪一款?” “唔,我记得是这款。”店员低头看了看,打开柜子,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只做工精美的黄金手镯,正中镂空雕刻了一朵牡丹,栩栩如生,“这只镯子其实不重,所以价格上也没有很贵,而且我们现在在做活动,特别划算。还有,今后如果带腻了款式,还可以到我们店里重新打样,您看——” “包起来。” 他说得太干脆利落,店员一愣,抬头看他。 他还没问价格啊…… 可眨眼间,程亦川已经走到了收银台,拿出钱夹,也没等她问一句怎么支付,言简意赅说:“刷卡。” 店员受宠如今,忙不迭帮他完成支付。 鲜少有这么爽快的顾客,连推销都不用,价格也不问,进来就买。 末了,她笑着抬头说:“请稍等,我给您开发、票。” 发、、票? 程亦川心下一动,忽地抬头问她:“等一下,发、票上的金额……可以少写一点吗?” 18.第十八个吻 第十八章 工作这么些年, 什么样的顾客没见过?有的挑剔,有的颐指气使,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 价格也不问就买了只金手镯,这还能用有钱来解释。 可从来开发/票、填金额, 都只见过想往高了填的, 怎么还有人想往低了去? 店员迟疑地说:“我们这儿有规定, 卖多少就得填多少,不能乱写。” 程亦川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行吧, 那你就随意发挥吧。” 店员:“……” 她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奇葩= =、 * 东西是买了,一时冲动,也没想过该怎么交给她。 程亦川拎着礼品袋回了基地, 这才开始犯愁, 要把她叫出来当面给吗?可他有预感,要真面对面干这事儿,依宋诗意那性子, 估计得板着脸呵斥他一顿, 然后让他拿去退了。 不成, 不能刚正面。 他搔搔头,在女队宿舍外面转了两圈,蹲在棵光秃秃的树底下想办法。好半天, 忽然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嘿,有熟人! 机会来了。 郝佳是本地人, 周末回了趟家, 这会儿正拎着爸爸包的饺子回宿舍, 冷不丁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郝佳!” 她回头一看,“程亦川?” 上下打量他片刻,郝佳挑眉:“你伤好了?” “差不多了。”他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嗬,你小子够没大没小的啊,咱们这才见了几次面,就直呼其名了?”郝佳翻白眼。 “不是你让我叫名字的吗?”程亦川理直气壮,“那要不,我还是叫你郝师姐?” “…………” 好师姐什么的,当真羞耻。 郝佳赶忙摆手:“别别别,那还是叫名字好了……哎哎,我说你,怎么又蹲在女队宿舍外头?” 程亦川有求于人,笑得那叫一个人畜无害,简直十二万分的乖巧。他把手里的礼品袋递过去:“麻烦你替我把这东西拿给宋诗意,成吗?” 又是宋诗意? 郝佳狐疑地看了眼那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又抬眼看看模样乖巧的程亦川,恍然大悟,勾唇一笑:“哟,上回大晚上的下着雪,你傻不隆冬在这儿等师姐。这回大白天的吃饱了没事干,又在这儿等师姐,还准备了礼物。怎么着,你小子想追人家?” 程亦川脸上一黑:“谁想追她了?哎,我说这位师姐,你这思想很有问题啊!” 动不动觉得“郝师姐”色/情,托她拿个东西给宋诗意而已,又成他有不良动机了? 郝佳问:“那你这又是楼下苦等,又是送人礼物的,不是想追人,是在唱哪一出?” “我——”程亦川一顿,下一刻,一脸正气地说,“我这是替她跑腿,帮她买东西回来,你想哪儿去了?” 他把东西往郝佳手里一塞,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走。没几步又顿住,大步流星走回来,叫住郝佳:“你等一下。” 郝佳:“怎么,还有事?” 程亦川拿出手机,咳嗽一声,“……加个微信?” 郝佳一愣,眼睛都睁大了,蓦地一笑:“怎么,绕了半天,原来不是想追师姐,是想借着找师姐接近我?” “………………” 这个人思想真的有问题。 程亦川死鱼眼状看着她,下了定论,然后忍无可忍地说:“我是想着,女队这边我也不认识几个人,要是将来还有什么事要找宋诗意,也好跟你——” 联系二字还未出口,他蓦地停下。 等等,他为什么要未雨绸缪? 他还能有什么事找宋诗意? 明明手机里也有她的联系方式,要这么迂回婉转地通过郝佳去联系,不外乎和这次一样是想背地里为她做点什么…… 他程亦川什么时候成这种感动中国的活雷锋了? 他被自己震惊了,在原地僵持片刻,搔搔头,骂了句shit,掉头就走。 郝佳在后面叫他:“喂,微信不加了?” “不加了。”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啊?比女人还善变。好歹有求于我,这才刚答应帮你办事,你就过河拆桥了?”郝佳气呼呼地冲他喊。 程亦川没法子,只能回头看看她,又一次露出一口小白牙,毫无诚意地说:“好友位我给你留着,下次有缘再加。” “………………” 呸,谁稀罕哪! 郝佳翻着白眼回了宿舍,敲了敲宋诗意的门:“师姐,你在不在?” 门是虚掩着的,宋诗意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在洗衣服,怎么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到大门口,双手还带着胶质手套,上面满是白色泡沫。 郝佳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喏,有人让我交给你的。” “什么东西?”宋诗意脱下手套,搭在一旁的柜子上,接过了那只礼品袋,莫名其妙,“谁给的?” 目光扫过纯黑色的包装,正中有一行烫金小字,不偏不倚正是她昨日逛过的珠宝品牌。 她一怔,似有预感。 下一秒,郝佳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想:“不是你让程亦川给你带的吗?嘿,那小子真欠揍,过河拆桥,气死个人……” 郝佳站在门口,唠唠叨叨吐槽着程亦川,可宋诗意没听进去。 她拎着那只礼品袋,明明很轻,却又莫名烫手。 郝佳觉得奇怪:“怎么,不是你让他帮你带的?难不成——” 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贼兮兮地笑起来,“哎,师姐,那小子当真在追你啊?” 宋诗意回过神来,瞥她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他多大,我多大了?我看他就一乳臭未干的愣头青,毛都没长齐,哪懂什么谈恋爱?” “那这东西——” “是我让他帮忙买的。” 八卦泡泡被戳破,郝佳撇了撇嘴,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又扑哧一声笑出来,拿胳膊肘捅捅宋诗意:“师姐,你刚才说得不对!” “哪儿不对?” “什么叫乳臭未干的愣头青,毛都没长齐?那天早上他穿背心在隔壁训练呢,你又不是没瞧见,那么鼓鼓囊囊一大坨,壮观得不得了,何止毛长齐了呀?” 郝佳挤眉弄眼地说着,边说还边伸手在肚子下面比了比。 宋诗意:“…………………………” “你走开,赶紧回你宿舍去。”她没好气地戳戳郝佳的头,“周身黄暴之气,都快蔓延到我的房间来了。” 郝佳:“哎哎,我这是实话实说啊!” “走吧走吧,你这心思要肯用在训练上,早八百年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师姐你不地道,我才刚帮你做了快递员,你就戳我痛脚……”郝佳嘀嘀咕咕、垂头丧气地走了。 门关了。 宋诗意拎着袋子坐在桌前,皱着眉头打开来看。 袋子里还有一只纯黑色礼盒,小心翼翼掀开盖子,天鹅绒的绸布为底,正中是一只镂空雕牡丹的黄金手镯,流光溢彩、精致贵气。 她定定地看着那只镯子,片刻后,重新盖上盖子,原封不动地将礼盒放回袋子里。 手机在充电,她站起身来,一把拔下数据线,走到窗边。 她没有程亦川的手机号,只有昨天刚加上的微信。点出对话窗口,看见那笔转账已经退了回去,顿了顿,她按下了语音聊天。 * 程亦川心情好着呢,解决了一桩烦心事,又当了一回活雷锋。 哎,说真的,他都开始羡慕他爸妈了,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竟然生出他这么懂事的孩子。 感人。 这乐于奉献、不畏牺牲的大无畏精神,除了他也没谁了。 他哼着小调回了宿舍,打起精神来,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了,准备浏览一下国外的滑雪网站、论坛。 没进省队之前,他是狂热的滑雪爱好者,时刻关注全世界的大众滑雪比赛,还兴致勃勃飞去世界各地参加过一些。后来虽说进了省队,也依然关注着国际滑雪形势,常常去论坛瞎逛。 当初考上大学,选择英语专业,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个。 上网原因之二:消费。 程亦川不爱乱花钱,但该花的地方绝不手软,这么些年来他一直随时关注着最新最科学的尖端装备。毕竟是要当冠军的男人(……),滑雪装备不能差。 国外的滑雪设备素来比国内先进,这倒不是科技问题,主要还是因为滑雪在我国不够普及。也因此,程亦川没法直接购买看上的装备,总是在国外的网站选好想要的,把图片和型号一起发给他爹,由常年在外的程翰和莫雪芙同志亲自采购,邮寄回国。 就在他一脸轻松地挨个把图片发给程翰时,一旁的手机亮了。 屏幕上三个大字:鸡汤王。 程亦川手上一顿,忙不迭扔了鼠标,手忙脚乱拿起手机。 接电话前,还做作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接起。 “喂。”他淡淡地出声,成熟而稳重…… 哪怕心里有个小人儿在手舞足蹈地叫嚣着:师姐她一定感动得泪流满面,这是要打电话感恩来了! 下一个念头:等等,我在背地里为她做了这么多,万一她,她情窦初开,想要以身相许怎么办?! 别。他眉头一皱,严肃地想着。我来国家队是有大理想大目标的,实现理想之前,我是不会动歪心思的。 …… 思想异常活跃,但表面依然稳如泰山的程亦川同学,为难地等待着对面开口。 可千万别太感激他啊,他脸皮薄,她要是太热情了,他会吃不消的。 正想着,宋诗意开口了。 “你在哪?” 他稍微有点失望,这声音、这语气,听着很是冷静,好像不如想象中那么喜出望外啊…… 他撇撇嘴:“宿舍啊。” “下楼。”宋诗意言简意赅命令道。 “什么?” “马上下楼来,我去你宿舍楼下等你。” 这下程亦川察觉到哪里不对了,眉头一皱:“干嘛,你要把东西还我?要是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就不下去了。” 他理直气壮耍无赖。 宋诗意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雪山、近处的训练场馆,深吸一口气。基地建得很别致,除去大气的场馆,小楼房均是复古的红色砖墙,这也是她热爱这里的原因之一。 她叫他的名字:“程亦川。” “干嘛?”他的语气里带着防备。 “谁让你这么做了?平白无故买只金镯子给我,你是被卢金元一拳打傻了?” “谁说是送给你的了?借的。”程亦川强调一遍,“有借有还的借。” “我都跟你说了,这镯子不在我消费范围之内,我不要。”宋诗意皱眉,“你现在,立刻,马上下楼,我去你楼下等着。” “我——” “你不下来,我就一直等,有本事你就一直窝在里面不出来。” 宋诗意冷静地说,然后不等他回答,立马切断了通话。 程亦川:“…………………………” 说好的感激涕零、以身相许呢??? * 程亦川不肯妥协,坐在宿舍里生闷气。 真搞不懂女人这种生物,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大家都这么熟了(错觉),人情世故你来我往的(错觉),她到底在别扭个什么劲儿? 他打定了主意不理她,她总不能横冲直撞闯进男生宿舍来,硬把东西还给他吧? 可气鼓鼓地坐在书桌前,程亦川克制不住自己,眼睛总往窗外瞧。 那女人说到做到,性格执拗,该不会真的在楼底下傻等吧? 他慢吞吞地走到窗边,探头探脑地望外瞧——操,她真的在下面! 宿舍大门外,穿黑色棉衣的女人身姿笔直站在那,一动不动,耐心十足,仿佛就是等到天荒地老也要把他给等到。 十分钟后,来回踱步的程亦川骂了句他的经典台词:“Shit!” 最后还是别无他法,从衣柜里拿出套衣服换上,然后风风火火冲下了楼。 跑出宿舍大门,他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宋诗意!” 女人回头,一脸平静,仿佛早就笃定他必然会如期而至。 程亦川快给她气死了,这表情几个意思啊?代表她把他吃得死死的,是吧? 他气势汹汹,先下手为强:“那镯子我是不会收回来的,你要么自己收着,要么就扔了!” 宋诗意都快憋不住笑了,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啊?每次惹人生气的同时,又叫人哭笑不得,气不起来。 她把礼品袋递过来:“别小孩子气,拿着。” 程亦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小孩子气?她这是打算一辈子拿他的年龄说事了?动辄说他是小孩子,要么就小孩子气,能不能有点别的台词了? 盛怒之中的人压根没想到,自己每次骂起人来也就一句shit,谁也没比谁有创意。 可往天他都能忍,今天她怎么能还说他小孩子气? 程亦川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怒目而视:“小孩子气?我怎么就小孩子气了?宋诗意你看看清楚,我明明浑身上下都是成熟男人的气概!” 没错,那一身崭新的装备,纯黑色的男人味,连店员都夸他成熟稳重有气质! 宋诗意一顿,目光落在那套衣服上。 这不就是他昨天在商场试穿的那一套吗?有什么特别的说法? 她抬眼看了看他带着怒气的表情,跟哄孩子似的说:“是是是,你最成熟了。来,成熟的你快讲讲道理,把东西拿去退了吧。” “……” 她当他是智障吧?有她这么敷衍人的吗? 程亦川快给她气死了,忍了又忍,才按捺住跟她吵架的心情:“我是一片好意,你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收下镯子,说声谢谢吗?” 宋诗意笑了:“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也很感激,但是钱我已经借到了,礼物也另有钟意的,这镯子还是麻烦你退了吧。” 程亦川一愣,狐疑地问:“你借到钱了?” 为了让他宽心,宋诗意点头,毫不迟疑地说:“昨天晚上在食堂碰见丁教练了,你知道他是我师哥,一听说我需要钱,二话不说就借给我了。” 假的。 但她笑得很真诚,骗一骗从来不懂掩饰的程亦川,绰绰有余。 可程亦川还是恼了,眼睛一眯:“怎么,他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了?” 这下换宋诗意一愣,有点琢磨不透他生气的点在哪。 “他是我师哥,我和他好多年交情,这样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也用不着内疚——” “所以呢?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急着要你还,你就算等个三年五载不还我,我也不会催。” “……” 宋诗意抬头看他,哑然失笑,摇摇头说:“程亦川,你讲讲道理行吗?哪有你这样逼着人借钱的?我从来只听说过上门催债,没听说过上门强借的。” 她拎着那只沉甸甸的袋子,抿了抿唇,“我们俩总共才见了几次面?两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说熟吧,你对我一无所知,要说不熟,又是同门师姐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就是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才更不想借你的钱,欠你这个人情。人与人之间相处,自在最重要,我一旦欠了你钱,每次见你都矮你一头,我这人自尊心强,最不愿意低头了。” 少年穿着一身黑衣,像这冰雪寒冬里的一抹异色,拧着脖子说:“没人叫你低头!” 宋诗意终于恼了,没好气地把袋子一把塞进他手里:“这东西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程亦川,我真是搞不懂你,无缘无故的你干嘛非得帮我一把?我都说不需要了,你何必这么热心肠?” 程亦川也忍无可忍了,又是一把将袋子塞回她怀里。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老是无缘无故帮我?我来基地的第一天,受了气,一个人出来晃悠,你干嘛跑来安慰我,说什么我的天地在雪山上?” 他皮肤白,生气起来面色通红,仿佛鲜血都要透出来了,眉眼生动得不像话。 “那天专项训练,卢金元在起点说我坏话,我人在山下,反正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你又干嘛帮我挤兑他,害他滑到一半摔了个狗啃屎?” “……” “还有,我在食堂跟他打架,人人都看热闹,你又为什么跑来插一脚?让我打架,让我自讨苦吃不就好了,为什么担心我被重罚,还帮着我来了出苦肉计,免得局面一边倒?” “……” 程亦川那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质问叫她彻底哑口无言。 少年用不甘又忿忿的目光瞪着她,说:“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就准你当老好人,不准我当红领巾?你帮我那么多回,就不能让我也帮你一次吗?何况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他妈不叫问题,我这忙帮得毫不费力,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嗓门儿太大,乍一听是愠怒,细品之下却带着一星半点儿的哀怨,依然是十足的孩子气。 可那孩子气是柔软的,善良的,带着冰雪的质朴与单纯。 旁人纷纷侧目。 已近黄昏,远处的落日西沉而下,挂在雪山顶,照得满目生辉,天地一片敞亮。 宋诗意与他对峙片刻,忽而低低地笑起来。 程亦川眼珠子都瞪圆了:“你还笑?” 他都快气死了,她怎么能这么没有良心?还笑!还笑?! 就在他的怒气到达峰值时,女人终于开口:“行,东西我收下了。” “就没见过你这么没良——什么?”抱怨的话都说了一半了,他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东西我收下了,人情先欠着。”她语调轻快地说。 程亦川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是真收了,还是有什么下文在等着我?”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没有下文了。镯子是我的了,钱先欠着你,麻烦你这债主给点面子,不要四处宣扬。” 先前还垮着的脸一下子明朗起来,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淬满了欢喜。 “不借丁俊亚的钱了?” “是丁教练,别没大没小直呼其名。”她纠正他,然后点头,“不借了。” 程亦川眉开眼笑:“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你口才了得呗。” “那是,我这人从小到大,十项全能,就没有哪方面差劲的。”他这人,惯会蹬鼻子上脸。 “……” 念在他是债主的份上,宋诗意决定给他点面子,就不拆穿他了。没有哪方面差劲的?脾气差,自制力差,在金钱方面大手大脚,将来持家能力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是毕竟是债主—— 她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对对对,十项全能,没毛病。” 眼前的人立马笑成了一朵花。 宋诗意看着他,唇角一扯,翻了翻白眼。 哈,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白甜。 19.第十九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 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会显得根正苗红些, 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正值宋诗意归队, 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但兴许是年纪小, 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 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气神都不一样, 没有伤痛, 挺拔自信,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 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 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 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 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真对她好,还是叫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怀里一塞:“嗨呀,饿死了。来,孙教,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了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给塞回徒弟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山顶,一声枪响,那位身负重任的孽徒二号,终于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最后一次速降。 孙健平赶紧收起心神,抬眼去看。 身侧,孽徒一号喃喃地说:“这家伙脚上安了风火轮吧?怎么又快了!?” 训练时间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站在雪地上,就连隔壁的技巧类项目队员也聚了过来。大伙只等孙健平一声召唤,大门外的巴车候着呢,这就打道回府。 也因此,所有人都看见了额外加训一轮的程亦川。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半空中的红点上,有惊叹,有迷茫,有无所谓,也有很在意。 在意的多是速降队的人,旁人不过看看热闹罢了。 魏光严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难受至极。 身边的卢金元使劲儿踹了脚雪地,积雪四溅。 他恨恨地说:“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可到底无处发泄,只能翻来覆去骂着这四个字。 魏光严回头,瞥他一眼:“技不如人,你也不过是个混账东西。” “嘿,你怎么说话呢你?咱俩难道不是共同阵线的?” “共同阵线?”魏光严心里有气,笑了两声,说话越发尖刻,“你也配?” “呸。你可别假清高了,咱俩用不着狗咬狗,一嘴毛!”可不管卢金元怎么叫唤,魏光严头也不回往大门外走了。 他不想看见那小子滑完全程。 程亦川的出现仿佛时刻提醒着他,他在这坐以待毙,而后来者就要居上。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不太满意。 这时候,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您喝水。宋师姐,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敢在一旁多待,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到底给不给报?”她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问。 “报,报报报。快松手,别丢我人了!” 宋诗意手一松,笑嘻嘻走了。 悲伤的是,晚饭吃得如坐针毡,肚里压根没进多少东西,到了夜里九点就响起了奏鸣曲。运动员出身的人本身食量就大,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宋诗意只得打电话问前台是否提供食物,一口寒碜的英语真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前台服务生耐着性子说了三遍,她才听懂。 There’re some Japanese restaurants nearby. 中间有个俩词儿她没听懂,但附近有餐馆,这还是能明白的。 宋诗意换上了厚厚的蓝色及膝棉服,出门觅食,谁知道电梯停在了五楼。她一抬头,发现缓缓开阖的电梯外站了个人。 20.第二十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等等,不是说好下周一才归队吗?” “早归晚归都是归,先跟我去日本看看大众锦标赛吧, 机票吃住都给你报,权当提前适应一下回归赛场的感觉。” 孙健平说得很动听,但以宋诗意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 “你看上哪根好苗子了,又要去忽悠人家进队了吗?” 孙健平呸了一声:“臭丫头,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忽悠?我看上谁, 想招谁进国家队,那可是人祖坟上冒青烟了——” 气得胡子都抖了抖,才发觉话题被岔开了, “一句话, 去不去?” “去。”宋诗意答得斩钉截铁。 孙健平倒是愣了愣,这磨磨唧唧半个月才同意归队的家伙,这一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那头的宋诗意倒是淡定地挂了电话,翻了个身,脑子里浮现出中午那七八分钟的比赛片段。 她是真的想念那漫天风雪和白色赛道了。 只是临睡前, 有个大红色的影子冒了出来,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那傻小子赢了吗?小组晋级了吗?要是还没被淘汰,说不定还能在现场看见他…… 啧啧, 现场看那大傻帽春风得意的样子, 有点意思。 鉴于钟淑仪女士的神经过于脆弱, 宋诗意没敢把归队的打算告诉她,连日本之行都找了个挡箭牌——“我跟陆小双出去玩两天。” 陆小双跟宋诗意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个住甲十七号胡同,一个住甲十八号。 钟淑仪问她:“去哪儿玩啊?可别又跟着双丫头去后海喝酒!” 宋诗意含含糊糊地说:“放心吧,不去后海。这回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有多远啊?”钟淑仪翻了个白眼,“就你俩这能耐,撒丫子满北京跑,最远也就跑到六环。” 宋诗意为母亲的蔑视深感忧伤,叹口气:“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跑到北六环首都国际机场,然后……坐个飞机去日本。 也就三两天的行程,宋诗意轻装上阵,和孙健平在首都机场碰了头。 孙健平是从哈尔滨赶回来的,中国雪上项目的训练基地就设在那。师徒俩可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香港,宋诗意在那接受康复训练。 在机场大厅见了面,孙健平首先往她脚上瞧:“腿怎么样了?” “挺好。” “蹬两下给我瞧瞧。” 宋诗意嘴角一扯,踢了踢腿,表示身子骨恢复得不错。 “再跳两下。” 这回她有点犹豫,但还是依言往上蹦了蹦。 孙健平点头,继续吩咐:“再翻俩跟头看看。” “大庭广众之下,您这是把我当猴耍呢?”宋诗意终于回过神来。 孙健平这才悠悠一笑,“爱徒心切,忘了场合。” 呸,当她是傻子吗?这教练为师不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她挤兑的话都到嘴边了,到底还是化作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水波似的漾开了。 他带她五年,师徒一场,感情早就胜似父女。 宋诗意咧着嘴凑过去:“这半年您过得还好吧?听说队里人才辈出,瞧瞧您,一脸春风得意啊!” 溜须拍马也没用,孙健平瞥她一眼:“春风得意?有只白眼狼翅膀硬了,撒丫子一跑就不回来了,我还春风得意?我没心肌梗塞死过去,你就谢天谢地吧。” 从北京飞日本也不过三个半小时,两人唇枪舌战了一路。 宋诗意原以为此行就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没想到东京机场还有熟人接应。 孙健平熟稔地拍拍那人肩膀,冲她说:“这位是省队的田教练,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田鹏面色黝黑,一笑就露出口大白牙,比起孙健平来憨厚不少:“好久不见,世界亚军。” 这称呼叫宋诗意一个脑袋两个大,慌忙摆手:“您可别逗我了,田教练。都哪辈子的事儿了?” 田鹏是哈尔滨省高山滑雪队的教练,这些年也为国家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宋诗意算是个特例,并非循规蹈矩从省队上去的,但对田鹏也很熟悉,毕竟各大赛事都能碰面,再加上他和孙健平交情也不错。 三人仓促地在机场吃了顿饭,打车直奔长野县的比赛中心。一路听得个七七八八,宋诗意反应过来了,孙健平看上的好苗子就是田鹏的徒弟,省队的新人。 孙健平说:“之前你们省队集训的时候,我也在长白山,一群人里就看见那小子了。身体素质好,可塑性强,最要紧的是有冲劲。后来陆陆续续关注了他的几场比赛,确实是个好苗子。” 田鹏素来谦虚,说起这个徒弟倒也眼里有光:“我在省队执教十来年了,程亦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塑之才。虽说进队时间不长,但比师哥师姐都要强上不少。他来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这家伙留不长,迟早得被你挖过去。” “这话说的,怎么能叫挖呢?这是伯乐相中千里马。”孙健平大言不惭。 “拉倒吧你,伯乐是我,你顶多是个倒腾二手货的!”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逗乐了。 在她的五年运动员生涯中,能被孙健平视为千里马的,只有俩——前男子高山滑雪世界冠军丁俊亚,另一个就是她这不成器的徒弟,中途受伤,退役两年,如今卷土重来。 因此,她倒是对这个叫程亦川的年轻人好奇起来,备受省队国家队两位教练青睐,也不知实力如何。 还未见面,好胜心就先被激起。 这次的高山滑雪大众锦标赛,是在日本长野县的白马八方尾根滑雪场举行的。宋诗意四年前来过这里,参加的是那一年的锦标赛。 故地重游,又是以观赛者的身份,心境大不相同。 高山滑雪分八个项目,宋诗意主攻女子速降。所谓速降,就是在覆雪的高山上进行竞速比赛。比赛线路长达2000米,男子比赛高度在800米以上,女子为500到800米。赛道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旗门,选手全程都要穿过旗门,最终抵达终点。 巍峨高山,白雪皑皑,劲风扑面,寒意刺骨。 宋诗意和孙健平站在终点不远处的人群里,仰望着八百米上方的始发点,那里的人像是一颗小黑点,一声枪响后便急速往下速降。 田鹏就在终点处,这回他带了两个徒弟来,两个都进了今天的决赛。 其中一个叫杨东,排在第四个出场,成绩差强人意,虽说在前四人里排第二,但在宋诗意看来这四人成绩都不咋样,好戏估计还在后面。 而被再三提及的“好苗子”程亦川则排在倒数第二位出场,宋诗意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位选手进行过比赛了。 等待程亦川的同时,她还下意识寻找着那个红衣傻白甜。电视上的惊鸿一瞥,还真叫人惦记。当时看比赛时可没想过两日后的自己会出现在现场,若是他也进了决赛,真能亲眼见到他狂妄又倨傲的样子,也还挺有趣。 可惜十个人都冲过终点了,她始终没见到那家伙。 第十一位是程亦川,第十二位听说是个加拿大选手。宋诗意隐隐有些失望,明白那人多半已经被淘汰在小组赛,今日是无缘相见了。 不同于她的百无聊赖,轮到程亦川时,别说田鹏了,就连身边的孙健平都没忍住挺直了腰板,呼吸急促起来。 宋诗意斜眼笑了:“您的千里马要登场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头去看终点旁立起的大屏幕。两千米的赛道,终点处压根看不清人,也看不见曲曲折折的速降过程,于是无人机直播的画面被大屏幕呈现给现场的观众。 那个叫程亦川的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出现在起点处,也登上了大屏幕。 只一眼,宋诗意就怔住了。 八百米上,一片耀眼的雪白之中,年轻男生全副武装站在始发点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纯黑色头盔,滑雪镜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装备遮去他大部分的容貌,只露出两瓣菲薄润泽的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它们显得过于秀气,艳艳似早春三月的桃花。 察觉到镜头落在他的身上,他习惯性地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亮晶晶,白森森。 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轻狂倨傲,半点不懂何为谦虚。 预备—— 他站在双板上,肩、胯朝山下向外展开,雪杖在手,全身微弓,形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宋诗意看见了一头大红色的雪豹,以优雅的姿态、惊人的爆发力,携着风、卷起雪,朝山下俯冲而来。 那是一种狂猛的力量,难以言喻的速度。 程亦川的动作极为标准,纵是练习速降多年的前世界亚军宋诗意,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哪怕这两年疏于训练,她依然私底下偷偷观看了不少国际赛事,眼前这一场不过是大众锦标赛,没有名家,亦无大将,可她就是被程亦川震慑住了。 大屏幕上在读秒,但她无暇去看那飞速跳动的数字,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赛道上的人。 她有预感,有直觉,也有属于滑雪运动员的敏锐判断力,她知道这人的速度不会慢,甚至比先他出场的那十个都要快。 这个速度当然比不上世界大赛,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不过是个年轻且无名的小将,据田鹏说他加入省队不过一年时间!? 一分三十八秒九三,程亦川抵达终点,以一个漂亮的回转姿势停在雪地上。 候在那里的田鹏和已经比赛完的杨东猛地扑了上去,在观众激烈的欢呼声里抱住了程亦川。 年轻的男生被教练和师兄搂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挣脱,一边死命喊:“别啊,大老爷们儿的,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叫人看了多不好啊!” 要不是刚拿了个前所未有的好成绩,田鹏肯定当场把他摁进雪地里清醒清醒。 这节骨眼,他着实开心,激动地松开手,待程亦川踏出了滑板,弯腰把它扛起来后,拉着程亦川就往人群这边走。 “走,走走走,今儿有贵客来看你,算你小子争气,没给我老田丢人!” 程亦川一手扛了两只板,一手摘下碍事的滑雪镜,随手把这堆东西塞进师兄怀里:“累死我了。”——看得出,这动作是做惯了的,姿态娴熟,毫无不适感。 杨东也是老实人,他递过来,当师兄的也就理所当然接住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师弟说他累死了,可不是? 孙健平可激动坏了,拽着宋诗意就往前走,还抬手冲几人打招呼。哪知道动作太急,一下子被人把插在肩兜里的签字笔给打掉了,只得仓促蹲下身去捡。可那笔在一片黑压压的脚底下被踢来踢去,他老也够不着。 就这么片刻功夫,田鹏已经带着徒弟走到他们面前了。 孙健平还在找笔呢,宋诗意看看教练的屁股,忍住笑,冲程亦川伸出手去,率先打了个招呼:“恭喜你,程亦川,滑得很漂亮,不出意外要拿第一了。” 她笑得很欢畅,因为惊喜,因为这难以言喻的巧合。 原以为见不到那个傻白甜了,谁知道他就是程亦川,这个听了一路的千里马,被孙健平看中、不出意外即将成为她师弟的年轻男生。 她双目蕴笑望着他,头一回见他摘下滑雪镜的模样。 少年肤色偏白,比她高出近一个头。那双唇还是一模一样的秀丽润泽,似是高山之中的灼灼桃花。尖而挺拔的鼻梁上,终于因为护目镜的消失而显露出一双漆黑透亮的眼来。 单眼皮,眼尾有一点浅浅的弧度。 两道英挺的眉为他略显秀气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男子气,左边的眉尾处有一颗很小很浅的痣。 喧哗热闹的人群为他的到来而沸腾起来,用各国语言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但想也知道多是欢呼。 程亦川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挠挠头,片刻后恍然大悟。 从去年来,他倒也参加了不少比赛,小到市级赛事,大到国际滑雪爱好者赛事,凭着这张脸(?)和他过人的实力(……),现场也有不少女孩子被他吸粉。上次他在黑龙江比赛的时候,还有几个眼熟的姑娘跑过去为他举牌加油呢,据说是几个月前看了场有他参加的滑雪比赛后就惊为天人、不可自拔,后来就开始追他的比赛。 这位想必也是吧? 也就在这时候,孙健平总算是冒着被人群践踏身亡的危险,捡起了那支价值不菲的签字笔——这笔跟了他好多年了,当教练的,总得有一件像样的装逼利器——他直起腰来,呼哧呼哧喘着气。 下一秒,手里的笔被人抽走。 “借用一下啊,谢谢。”他的“千里马”程亦川小朋友,一点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签字笔,然后拉住了宋诗意伸到半空的手,还特别主动地替她翻了个面,令她手心朝上。 噫,这姑娘的手怎么这么粗糙?一点不细嫩…… 他一边感慨,一边唰唰几笔在人手心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字,边写还边腼腆又无可奈何地说:“大老远的追到日本来看比赛,这天气不冷吗?嗨,你们女孩子真是……” 在场除了观众还是一如既往为下一位选手加油打气外,其余几人都是蒙逼状态。 杨东是完全在状况外,扛着师弟的滑雪板,拿着师弟的滑雪杖,一头雾水。 21.第二十一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呼吸顿时乱了,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 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 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那人头盔都瘪了, 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 有人仰天大喊一声, 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 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 她跳下缆车, 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没忍住,扭头往山底下看去,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 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 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 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22.第二十二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第九章 运动员要练习速降,需要乘坐缆车,从山下到山腰处的起点。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 眼见着快到起点了, 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 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 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 那人头盔都瘪了, 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 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 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 她跳下缆车, 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 没忍住, 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直接拎个人回来,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你给踩出脚印了,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你给我下来——” 23.第二十三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还不急?你今儿要是再迟到, 看孙老头不扒了你一层皮!”那人说着, 忽地话音一转, “哎,这床有人住了?行李都搬进来了?”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 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 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 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 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直接拎个人回来, 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 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 你给踩出脚印了, 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 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你给我下来——” 屋里正吵吵闹闹的,卫生间的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齐刷刷愣住,侧头看去。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程亦川,就这么拎着毛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床上。 先前铺好的床原本干净整洁,此刻有个男生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浅蓝色的格子被套上已经出现好几个脚印,黑糊糊的。 魏光严和卢金元都跟卡壳了似的僵在那里。 程亦川径直走到床边,胸口翻涌好一阵,念及自己初来乍到,硬生生把那句脏话压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卢金元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了两个字:“劳驾。” 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卢金元脚一软,赶紧跳下来:“我不是故意的——”说到一半,估计也觉得没人信,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先去训练场了。” 走到门口,又仿佛觉得这样的退场显得过于心虚。笑话,也不过就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的,能干嘛?敢干嘛? 他又索性转过身来,冲程亦川说:“你,新来的是吧?年纪挺小啊,以后跟我说话,记得加师哥俩字儿。懂不懂礼貌啊你?” 然后扬长而去。 屋里就剩下魏光严和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魏光严率先移开视线,心里暗骂卢金元没事找事干。目光落在那一床狼藉上,他面上发烫,觉得自己跟卢金元不是同谋也成了共犯,只能绷着脸说:“那床,我帮你收收——” “不用。”程亦川冷冷地说,一把扯下被子,扔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套了起来。 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魏光严看他片刻,插不上手,也说不出口,最后背上训练包就往外走,一句抱歉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的本意。 妈的,那欠揍的卢金元,留下这堆烂摊子就跑路了。 待会儿一定要揍死他。 * 运动员的训练是刻板而辛苦的,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也仍未结束。抓得紧的,甚至夜里九点、十点也在场地上训练。 下午变天了,宋诗意的脚踝开始酸痛,训练起来也力不从心。受过伤的地方一到这种日子就跟大姨妈似的,准时而又敏感。 丁俊亚正带着大家做体能训练,察觉到她频频停顿,问她:“旧伤犯了?” 她点头:“有一点。待会儿估计要下雪了。” 丁俊亚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气预报?” 他这一笑,女队员们都一眨不眨看着,一边感慨丁教练好看,一边叹息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笑,还凶,跟万年冰山似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丁俊亚是宋诗意的师兄,几年前两人一个在男子速降队,一个在女子速降队,正经说来,年纪差别不大,只是如今一个退役当了教练,一个却复出继续当运动员。 宋诗意很愁啊,这辈分怎么一下子变矮了? 她这师哥话不多,平日里高标准、严要求,女队这边怕他得紧。可宋诗意不怕他,毕竟两人曾是师兄妹,正经说来不算师徒关系。 她挑眉:“那是,我这天气预报比雷达还准。” 丁俊亚对她的伤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她赛道受伤,还是他把她背出基地,一路打车送去医院的。当下也不高标准、严要求了,反而纵容了一次:“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别练了。” 宋诗意想拒绝,但脚踝确实酸痛得厉害,索性点头:“成,那我走了。” “都自己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丁俊亚要送她。 宋诗意觉得好笑:“我这是脚疼,又不是脚断,回个宿舍还要你送?” 可丁俊亚没说什么,把她送到大门外时,远离众人了,才出声:“脚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酸痛。” “宋诗意。”他轻声叫她的名字,眉头一皱,“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宋诗意顿了顿,才说:“想滑出以前那种速度,大概很难了。” 很长时间里,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 晚上七点半,天黑得一塌糊涂,风里带着刺骨寒意。场馆外果然下起雪来。长白山岚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也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她又笑起来:“行了,反正你重心也不在我这儿,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挺不错的,你专心带她们就成。我嘛,反正就是个混子,来队里混吃混喝讨人嫌的——先走了。” 说着,她大步流星往雪夜里去,几步开外回头一笑:“好歹我还能当个天气预报,也不算是吃白饭的啊。” 丁俊亚哑然失笑。 宋诗意沿着林荫道往宿舍走。这个时间点,运动员们基本上都在训练,宿舍没亮几盏灯。她一拍脑门儿,想起个人来。 今日队里议论纷纷,句句不离三个字:程亦川。 哈,那小子终于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干嘛。 不知为何,运动员生涯五年多了,形形色色的运动员见过不少,能留在脑海里始终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身披红旗的冠军师哥,比如黯然离场的失意师姐。 可这么一个没什么成绩的年轻小将,她倒是记住了。大半年没见,她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在赛道上的灿烂笑容,和那抹难以忽视的红。 她正出神,转个弯,忽然瞧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人穿得不多,就一件棒球服,下面是运动裤,细细的裤管衬得两只腿又长又细。个子挺高,拎了只水瓶迎面走来,走着走着,忽地朝一旁的树干上一脚踹上去,嘴里大喊一声:“Shit!” 老树粗壮,被他这么猛地一踢,所剩无几的叶子纷纷往下坠。 谁啊,这么毛躁?骂人还这么洋气。 她走近了些,终于看清那人的面目,简直想笑。 年轻的男生眉眼耷拉着,好看还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精神,像是憋着股气。那口一笑起来就亮晶晶的小白牙看不见了,弯起来新月似的眉眼也不见了,就剩下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苦恼,嘴唇紧抿,难以抒解。 这算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在这寂静深夜里,刚朝大树上踹了一脚的程亦川正感慨,力的作用真他妈是相互的,还没来得及揉一揉发疼的小腿,就听见迎面而来的声音。 “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 明明是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哪知道平地一声雷。 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程亦川脚下一软,猛地一回头:“谁?” 几步开外,年轻女人好整以暇抱臂而立,一身黑色运动服,背上还斜斜挂了只背包。 “你看看我是谁?”她睨他一眼,走上前来。 程亦川的神情变了又变,从惊吓转为惊喜,然后又不满起来,小声嘀咕:“干嘛啊,大晚上走路也不出声,还穿得跟黑寡妇似的……” 宋诗意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一敲:“你小子欠揍啊?刚来基地,弄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没,就这么没大没小?” 喂,怎么一见面又敲人脑袋啊?! 程亦川捂着头,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你也没见得比我大多少,老是倚老卖老,有意思?” “没大多少也是师姐。” “呵,师姐。”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听闻师姐二字,程亦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冷笑一声,“国家队确实了不起,个个都是师哥师姐,我不光得好好学学爱护花草树木,还得学学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什么的。” 北风卷起一阵细密的雪,吹得少年前额碎发飘扬。 宋诗意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那里隐隐透着怒意,却又隐忍不发。 这语气…… 她定睛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程亦川跟被针扎了一样:“被人欺负?谁敢?” “那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他想说点什么,到底是说不出来,只冷冷地别过脸去:“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 说完就拎着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 宋诗意跟了上去:“宿舍不是有热水吗?” “烫脚。” “也对,这边靠近长白山,天气冷,滑雪运动员靠脚吃饭,好好保护。” “那你跟着我干嘛?”少年扫她一眼,“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误伤。”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小孩子。” 又是这句话! “我今年二十了。”他脸红脖子粗,强调自己成年已久的事实。 “那也是个小孩子。” 程亦川憋了一肚子气:“你要是来雪上加霜的,趁早走人!我不听。” “怎么,你还能把耳朵捂住不成?” “……” 眼看着程亦川气坏了,宋诗意终于不再逗他,只说:“不管怎么说,来了国家队总是好事。很高兴又见面了,程亦川。” 她语气轻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眨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亦川脚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黑夜里显得格外纤细,格外白净。 他朝上看,意外撞入一个轻盈的笑容里。 心头那点浮躁刹那间凝固了。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这个……一会儿友好一会儿不友好的师姐,至少这一刻是友好的。 他撇了撇嘴,换了只手拎水瓶,握住了半空中的那只手。 “谢谢。” 宋诗意下巴朝前方一努:“看那边。” 程亦川抬头:“长白山?” “是啊。”女人微微笑着,头一偏,仿佛在考虑什么,到底该多此一举,还是就此别过。可对上少年没精打采的眼,她最后终于还是把安慰的话说了出口,“既来之,则安之。别人的态度不重要,自己的本事才重要。” 为什么平白无故对他说这话?一副什么都看明白的样子。 程亦川心头一动,探究似的盯着她。 她把手一摊:“你不是说过吗?你是要当冠军的人嘛。怎么,就这么没精打采能当冠军?” 24.第二十四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滑雪是极限运动, 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 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 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 那人头盔都瘪了, 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 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 有人仰天大喊一声, 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 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 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 没忍住,扭头往山底下看去,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 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 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 速降而已啊大哥, 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壮观。” 一开始,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但毕竟年纪摆在这,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 当然,看今日这情形,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笑嘻嘻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位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一个巅峰状态。 屏蔽是屏蔽不掉的。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诶!” 宋诗意:“……” 跨部训练—— “刚,刚才那一下前顶,是我眼花了吗?” “应该不是的,我,我也看见了……” “好饱满的一坨!!!” 宋诗意:“????” 一坨?! 郝佳一脸邪恶地凑过来:“师姐,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那个程亦川,嘿嘿嘿,看起来性功能很超凡脱俗的样子?” “……” 宋诗意:“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郝佳一本正经:“裤、裆?” “………………” 宋诗意:我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我吧。 她心情有点复杂,想女子速降队数她年纪最大,结果……她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姑娘都挺早熟,一边不自觉扭过头去,默默地看了一眼隔壁的程亦川。 那小子还在重复着跨部训练,整个人仰面躺在垫子上,只有肩与脚后跟着地,腰与胯齐齐上顶。那一顶—— …… 她镇定地收回视线。 行吧,是挺超凡脱俗的。 等等,怎么她也被带偏了? 女队所在的训练馆,不止女子速降这一小范围对隔壁的关注过剩,纵观大厅,技巧类项目那一块也挺蠢蠢欲动的,休息时也老交头接耳。 25.第二十五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能用啊, 怎么了?” “后天跟我去趟日本。” “等等, 不是说好下周一才归队吗?” “早归晚归都是归, 先跟我去日本看看大众锦标赛吧,机票吃住都给你报, 权当提前适应一下回归赛场的感觉。” 孙健平说得很动听, 但以宋诗意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 “你看上哪根好苗子了,又要去忽悠人家进队了吗?” 孙健平呸了一声:“臭丫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忽悠?我看上谁,想招谁进国家队,那可是人祖坟上冒青烟了——” 气得胡子都抖了抖,才发觉话题被岔开了,“一句话,去不去?” “去。”宋诗意答得斩钉截铁。 孙健平倒是愣了愣,这磨磨唧唧半个月才同意归队的家伙,这一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那头的宋诗意倒是淡定地挂了电话,翻了个身, 脑子里浮现出中午那七八分钟的比赛片段。 她是真的想念那漫天风雪和白色赛道了。 只是临睡前, 有个大红色的影子冒了出来,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那傻小子赢了吗?小组晋级了吗?要是还没被淘汰, 说不定还能在现场看见他…… 啧啧, 现场看那大傻帽春风得意的样子, 有点意思。 鉴于钟淑仪女士的神经过于脆弱,宋诗意没敢把归队的打算告诉她,连日本之行都找了个挡箭牌——“我跟陆小双出去玩两天。” 陆小双跟宋诗意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个住甲十七号胡同,一个住甲十八号。 钟淑仪问她:“去哪儿玩啊?可别又跟着双丫头去后海喝酒!” 宋诗意含含糊糊地说:“放心吧,不去后海。这回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有多远啊?”钟淑仪翻了个白眼,“就你俩这能耐,撒丫子满北京跑,最远也就跑到六环。” 宋诗意为母亲的蔑视深感忧伤,叹口气:“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跑到北六环首都国际机场,然后……坐个飞机去日本。 也就三两天的行程,宋诗意轻装上阵,和孙健平在首都机场碰了头。 孙健平是从哈尔滨赶回来的,中国雪上项目的训练基地就设在那。师徒俩可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香港,宋诗意在那接受康复训练。 在机场大厅见了面,孙健平首先往她脚上瞧:“腿怎么样了?” “挺好。” “蹬两下给我瞧瞧。” 宋诗意嘴角一扯,踢了踢腿,表示身子骨恢复得不错。 “再跳两下。” 这回她有点犹豫,但还是依言往上蹦了蹦。 孙健平点头,继续吩咐:“再翻俩跟头看看。” “大庭广众之下,您这是把我当猴耍呢?”宋诗意终于回过神来。 孙健平这才悠悠一笑,“爱徒心切,忘了场合。” 呸,当她是傻子吗?这教练为师不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她挤兑的话都到嘴边了,到底还是化作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水波似的漾开了。 他带她五年,师徒一场,感情早就胜似父女。 宋诗意咧着嘴凑过去:“这半年您过得还好吧?听说队里人才辈出,瞧瞧您,一脸春风得意啊!” 溜须拍马也没用,孙健平瞥她一眼:“春风得意?有只白眼狼翅膀硬了,撒丫子一跑就不回来了,我还春风得意?我没心肌梗塞死过去,你就谢天谢地吧。” 从北京飞日本也不过三个半小时,两人唇枪舌战了一路。 宋诗意原以为此行就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没想到东京机场还有熟人接应。 孙健平熟稔地拍拍那人肩膀,冲她说:“这位是省队的田教练,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田鹏面色黝黑,一笑就露出口大白牙,比起孙健平来憨厚不少:“好久不见,世界亚军。” 这称呼叫宋诗意一个脑袋两个大,慌忙摆手:“您可别逗我了,田教练。都哪辈子的事儿了?” 田鹏是哈尔滨省高山滑雪队的教练,这些年也为国家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宋诗意算是个特例,并非循规蹈矩从省队上去的,但对田鹏也很熟悉,毕竟各大赛事都能碰面,再加上他和孙健平交情也不错。 三人仓促地在机场吃了顿饭,打车直奔长野县的比赛中心。一路听得个七七八八,宋诗意反应过来了,孙健平看上的好苗子就是田鹏的徒弟,省队的新人。 孙健平说:“之前你们省队集训的时候,我也在长白山,一群人里就看见那小子了。身体素质好,可塑性强,最要紧的是有冲劲。后来陆陆续续关注了他的几场比赛,确实是个好苗子。” 田鹏素来谦虚,说起这个徒弟倒也眼里有光:“我在省队执教十来年了,程亦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塑之才。虽说进队时间不长,但比师哥师姐都要强上不少。他来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这家伙留不长,迟早得被你挖过去。” “这话说的,怎么能叫挖呢?这是伯乐相中千里马。”孙健平大言不惭。 “拉倒吧你,伯乐是我,你顶多是个倒腾二手货的!”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逗乐了。 在她的五年运动员生涯中,能被孙健平视为千里马的,只有俩——前男子高山滑雪世界冠军丁俊亚,另一个就是她这不成器的徒弟,中途受伤,退役两年,如今卷土重来。 因此,她倒是对这个叫程亦川的年轻人好奇起来,备受省队国家队两位教练青睐,也不知实力如何。 还未见面,好胜心就先被激起。 这次的高山滑雪大众锦标赛,是在日本长野县的白马八方尾根滑雪场举行的。宋诗意四年前来过这里,参加的是那一年的锦标赛。 故地重游,又是以观赛者的身份,心境大不相同。 高山滑雪分八个项目,宋诗意主攻女子速降。所谓速降,就是在覆雪的高山上进行竞速比赛。比赛线路长达2000米,男子比赛高度在800米以上,女子为500到800米。赛道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旗门,选手全程都要穿过旗门,最终抵达终点。 巍峨高山,白雪皑皑,劲风扑面,寒意刺骨。 宋诗意和孙健平站在终点不远处的人群里,仰望着八百米上方的始发点,那里的人像是一颗小黑点,一声枪响后便急速往下速降。 田鹏就在终点处,这回他带了两个徒弟来,两个都进了今天的决赛。 其中一个叫杨东,排在第四个出场,成绩差强人意,虽说在前四人里排第二,但在宋诗意看来这四人成绩都不咋样,好戏估计还在后面。 而被再三提及的“好苗子”程亦川则排在倒数第二位出场,宋诗意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位选手进行过比赛了。 等待程亦川的同时,她还下意识寻找着那个红衣傻白甜。电视上的惊鸿一瞥,还真叫人惦记。当时看比赛时可没想过两日后的自己会出现在现场,若是他也进了决赛,真能亲眼见到他狂妄又倨傲的样子,也还挺有趣。 可惜十个人都冲过终点了,她始终没见到那家伙。 第十一位是程亦川,第十二位听说是个加拿大选手。宋诗意隐隐有些失望,明白那人多半已经被淘汰在小组赛,今日是无缘相见了。 不同于她的百无聊赖,轮到程亦川时,别说田鹏了,就连身边的孙健平都没忍住挺直了腰板,呼吸急促起来。 26.第二十六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颁奖台就设在离终点不远处的雪地上, 三名青年运动员在欢呼声里站了上去。 年轻的男生站在最高处, 冲着摄像机笑得灿烂极了。无数闪光灯、摄影机正对着他, 而他的眼眸澄澈明亮, 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闪动着喜悦的光。 这条路从来都是如此,败者黯然离场,胜者为王,一路鲜花卓锦,烈火烹油。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 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不太满意。 这时候,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 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您喝水。宋师姐, 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敢在一旁多待, 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 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 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到底给不给报?”她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问。 “报,报报报。快松手,别丢我人了!” 宋诗意手一松,笑嘻嘻走了。 悲伤的是,晚饭吃得如坐针毡,肚里压根没进多少东西,到了夜里九点就响起了奏鸣曲。运动员出身的人本身食量就大,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宋诗意只得打电话问前台是否提供食物,一口寒碜的英语真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前台服务生耐着性子说了三遍,她才听懂。 There’re some Japanese restaurants nearby. 中间有个俩词儿她没听懂,但附近有餐馆,这还是能明白的。 宋诗意换上了厚厚的蓝色及膝棉服,出门觅食,谁知道电梯停在了五楼。她一抬头,发现缓缓开阖的电梯外站了个人。 一身黑色大衣衬得他身姿修长、越发白皙,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落在她面上,一顿。 “……” 当真是冤家路窄。 年轻男生扯了扯嘴角,没有半点敬意地叫了声:“宋师姐。” 然后走了进来,懒洋洋站她旁边。 宋诗意微微一笑,仿佛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友好地问他:“大晚上的,去哪啊?” “吃宵夜。”程亦川答得简短,眯着眼好像还在生气,又掀掀嘴皮子,“师姐去哪?” “一样,吃宵夜。” “哦。”他目不斜视,压根不打算往下接话。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瞧他,眼神里如今还满是控诉。宋诗意觉得好笑,也不说话了。 电梯里沉寂下去,直到叮的一声,抵达一楼大厅。 出于礼貌,她抬头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不要。”程亦川言简意赅拒绝了她还没说完的邀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长腿一迈,朝外走去,孩子气地扔下一句,“我可没资格和世界亚军一起吃宵夜。” 宋诗意:“……” 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走出酒店,已经看不见程亦川的身影。 路口转个弯,前台所说的几家餐馆近在眼前。 长野县的风光极好,没有东京的繁华与现代化,却极具日本风情。路边的小店是古典而明朗的日式建筑,穿和服的姑娘站在门口,礼貌地说着句耳熟能详的日语,大概是欢迎一类的话。 远处的山浮在夜幕之上,深深浅浅的云下,小小的城是明亮秀丽的姑娘,在静谧的夜色里泛着温柔的笑意。 宋诗意不通日语,但好在每块招牌上总有那么几个关键字是中日共用的。 她停在某家拉面店门口,掀开门口的深蓝色布帘,感谢老祖宗发明的汉字影响深远、传播广泛,一个“面”字真是拯救了一个在饥饿中挣扎的文盲。 窘境出现在点菜时。 店内空间小,大晚上人也不多,零零星星三两人。和日剧里出现过的拉面店一样,客人围坐在环形木桌上,老师傅在中间做面条。 宋诗意艰难地拾起属于半文盲的垃圾英语:“I want some noodles..” 师傅指指墙上的一串日文,回以一句能与她的口音媲美的日式英语:“What kind of noodles?” “……” 看不懂。 豚骨拉面怎么说?菌汤乌冬面怎么说?随便来一碗怎么说? 她一脸尴尬地挣扎着,一字一顿往外蹦:“Whatever give me some noodles..” 随便给我点面。纯粹的中式英语,能气死李阳,震惊俞敏洪。 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笑。 宋诗意一回头,就看见不知何时掀起门帘走进来的年轻男生,一身黑色大衣肃杀冷冽,面上却如沐春风,就这么不紧不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猪豚骨拉面,鸡排拉面,海白菜拉面,辣味拉面……要哪个?” “第一个。” 程亦川无比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来,对师傅说了句英语。片刻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豚骨拉面摆在了桌上。两人都饿了,埋头苦吃起来。 宋诗意边吃边问:“你会日语?” “二外学了点。” “二外?你是学外语的?” “英语。” 宋诗意迟疑片刻,“本科生?” “不然呢?” 她笑起来,由衷地说:“挺厉害的,运动员里多半是年纪轻轻就开始练体育,念过大学的不算多。要念也是念体校,文化方面就……” 这句话暴露出的信息就很多了。至少程亦川看她一眼,明白了她的学历不会太高。 到底是孩子心性,程亦川没忍住刺了她一句:“运动员要那么高的文化做什么?拿个世界亚军就够风光了。” 宋诗意哑然失笑:“你小子挺记仇啊!” 程亦川斜眼看她:“谁让你在孙教练面前说我坏话?” “怎么,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废话。哪个省队的不在意国家队教练的看法?你见过不想进国家队的运动员?” 宋诗意笑了:“我那是说坏话吗?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那我也没有得意忘形啊,只是拿了冠军,适当表示一下喜悦。”程亦川气鼓鼓反驳她,“我不信当年你不是从低端局开始比的,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宠辱不惊平常心了。” 宋诗意喝了口热腾腾的汤,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青葱,顿了顿。 “就是因为得意忘形过,才不希望有天赋的年轻人步了我的后尘。” 程亦川一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宋诗意笑起来,侧头看着男孩子疑惑的双眼,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尚且带着难以掩饰的稚气,眉目如画,雅致如早春枝头新绿初绽。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问他:“你多大了?” “十九。” “当真是个孩子。”她由衷地感叹。 程亦川立马不高兴了,眼睛都瞪圆了,不满道:“你确定是我年纪小,不是你太老?” 宋诗意想也没想,手指一曲,敲在他脑门儿上:“没礼貌,对着师姐没大没小。田教练没教过你吗?做咱们这行的,尊敬前辈很重要!”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捧着脑门儿,“咱俩这是第一天见面吧?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呢。叫声师姐也不过是尊称罢了,又不是师出一门,你这还真把自己当长辈,动起手来了?” 因为怒气,他的双颊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嘴边还有白雾呵出。 黑漆漆的眼珠子愤怒地圆睁着。 这模样一点也没有威胁感,反倒叫人想起森林里受惊的小马驹。 宋诗意笑出了声,抬手又敲了敲他的脑门儿,这回轻了些。 “你,还,敲?”程亦川怒不可遏。 她斜眼飞快地瞥下他,淡淡地说:“田教练没告诉你吗?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的表情霎时间僵住了。 宋诗意好整以暇欣赏片刻,心道年轻人,喜怒哀乐都是这样鲜活。 27.第二十七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颁奖台就设在离终点不远处的雪地上, 三名青年运动员在欢呼声里站了上去。 年轻的男生站在最高处,冲着摄像机笑得灿烂极了。无数闪光灯、摄影机正对着他, 而他的眼眸澄澈明亮, 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闪动着喜悦的光。 这条路从来都是如此, 败者黯然离场, 胜者为王,一路鲜花卓锦,烈火烹油。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 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不太满意。 这时候, 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 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您喝水。宋师姐, 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 也不敢在一旁多待, 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 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 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到底给不给报?”她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问。 “报,报报报。快松手,别丢我人了!” 宋诗意手一松,笑嘻嘻走了。 悲伤的是,晚饭吃得如坐针毡,肚里压根没进多少东西,到了夜里九点就响起了奏鸣曲。运动员出身的人本身食量就大,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宋诗意只得打电话问前台是否提供食物,一口寒碜的英语真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前台服务生耐着性子说了三遍,她才听懂。 There’re some Japanese restaurants nearby. 中间有个俩词儿她没听懂,但附近有餐馆,这还是能明白的。 宋诗意换上了厚厚的蓝色及膝棉服,出门觅食,谁知道电梯停在了五楼。她一抬头,发现缓缓开阖的电梯外站了个人。 一身黑色大衣衬得他身姿修长、越发白皙,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落在她面上,一顿。 “……” 当真是冤家路窄。 年轻男生扯了扯嘴角,没有半点敬意地叫了声:“宋师姐。” 然后走了进来,懒洋洋站她旁边。 宋诗意微微一笑,仿佛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友好地问他:“大晚上的,去哪啊?” “吃宵夜。”程亦川答得简短,眯着眼好像还在生气,又掀掀嘴皮子,“师姐去哪?” “一样,吃宵夜。” “哦。”他目不斜视,压根不打算往下接话。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瞧他,眼神里如今还满是控诉。宋诗意觉得好笑,也不说话了。 电梯里沉寂下去,直到叮的一声,抵达一楼大厅。 出于礼貌,她抬头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不要。”程亦川言简意赅拒绝了她还没说完的邀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长腿一迈,朝外走去,孩子气地扔下一句,“我可没资格和世界亚军一起吃宵夜。” 宋诗意:“……” 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走出酒店,已经看不见程亦川的身影。 路口转个弯,前台所说的几家餐馆近在眼前。 长野县的风光极好,没有东京的繁华与现代化,却极具日本风情。路边的小店是古典而明朗的日式建筑,穿和服的姑娘站在门口,礼貌地说着句耳熟能详的日语,大概是欢迎一类的话。 远处的山浮在夜幕之上,深深浅浅的云下,小小的城是明亮秀丽的姑娘,在静谧的夜色里泛着温柔的笑意。 宋诗意不通日语,但好在每块招牌上总有那么几个关键字是中日共用的。 她停在某家拉面店门口,掀开门口的深蓝色布帘,感谢老祖宗发明的汉字影响深远、传播广泛,一个“面”字真是拯救了一个在饥饿中挣扎的文盲。 窘境出现在点菜时。 店内空间小,大晚上人也不多,零零星星三两人。和日剧里出现过的拉面店一样,客人围坐在环形木桌上,老师傅在中间做面条。 宋诗意艰难地拾起属于半文盲的垃圾英语:“I want some noodles..” 师傅指指墙上的一串日文,回以一句能与她的口音媲美的日式英语:“What kind of noodles?” “……” 看不懂。 豚骨拉面怎么说?菌汤乌冬面怎么说?随便来一碗怎么说? 她一脸尴尬地挣扎着,一字一顿往外蹦:“Whatever give me some noodles..” 随便给我点面。纯粹的中式英语,能气死李阳,震惊俞敏洪。 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笑。 宋诗意一回头,就看见不知何时掀起门帘走进来的年轻男生,一身黑色大衣肃杀冷冽,面上却如沐春风,就这么不紧不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猪豚骨拉面,鸡排拉面,海白菜拉面,辣味拉面……要哪个?” “第一个。” 程亦川无比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来,对师傅说了句英语。片刻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豚骨拉面摆在了桌上。两人都饿了,埋头苦吃起来。 宋诗意边吃边问:“你会日语?” “二外学了点。” “二外?你是学外语的?” “英语。” 宋诗意迟疑片刻,“本科生?” “不然呢?” 她笑起来,由衷地说:“挺厉害的,运动员里多半是年纪轻轻就开始练体育,念过大学的不算多。要念也是念体校,文化方面就……” 这句话暴露出的信息就很多了。至少程亦川看她一眼,明白了她的学历不会太高。 到底是孩子心性,程亦川没忍住刺了她一句:“运动员要那么高的文化做什么?拿个世界亚军就够风光了。” 宋诗意哑然失笑:“你小子挺记仇啊!” 程亦川斜眼看她:“谁让你在孙教练面前说我坏话?” “怎么,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废话。哪个省队的不在意国家队教练的看法?你见过不想进国家队的运动员?” 宋诗意笑了:“我那是说坏话吗?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那我也没有得意忘形啊,只是拿了冠军,适当表示一下喜悦。”程亦川气鼓鼓反驳她,“我不信当年你不是从低端局开始比的,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宠辱不惊平常心了。” 宋诗意喝了口热腾腾的汤,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青葱,顿了顿。 “就是因为得意忘形过,才不希望有天赋的年轻人步了我的后尘。” 程亦川一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宋诗意笑起来,侧头看着男孩子疑惑的双眼,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尚且带着难以掩饰的稚气,眉目如画,雅致如早春枝头新绿初绽。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问他:“你多大了?” “十九。” “当真是个孩子。”她由衷地感叹。 程亦川立马不高兴了,眼睛都瞪圆了,不满道:“你确定是我年纪小,不是你太老?” 宋诗意想也没想,手指一曲,敲在他脑门儿上:“没礼貌,对着师姐没大没小。田教练没教过你吗?做咱们这行的,尊敬前辈很重要!”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捧着脑门儿,“咱俩这是第一天见面吧?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呢。叫声师姐也不过是尊称罢了,又不是师出一门,你这还真把自己当长辈,动起手来了?” 因为怒气,他的双颊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嘴边还有白雾呵出。 黑漆漆的眼珠子愤怒地圆睁着。 这模样一点也没有威胁感,反倒叫人想起森林里受惊的小马驹。 宋诗意笑出了声,抬手又敲了敲他的脑门儿,这回轻了些。 “你,还,敲?”程亦川怒不可遏。 她斜眼飞快地瞥下他,淡淡地说:“田教练没告诉你吗?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进国家队了。” 28.第二十八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 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 “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 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 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 搞摄影的, 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 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 要真有人敢欺负你, 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 因为太急, 力道稍重, 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29.第二十九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后天跟我去趟日本。” “等等, 不是说好下周一才归队吗?” “早归晚归都是归, 先跟我去日本看看大众锦标赛吧,机票吃住都给你报, 权当提前适应一下回归赛场的感觉。” 孙健平说得很动听,但以宋诗意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 “你看上哪根好苗子了,又要去忽悠人家进队了吗?” 孙健平呸了一声:“臭丫头,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忽悠?我看上谁, 想招谁进国家队, 那可是人祖坟上冒青烟了——” 气得胡子都抖了抖, 才发觉话题被岔开了, “一句话, 去不去?” “去。”宋诗意答得斩钉截铁。 孙健平倒是愣了愣, 这磨磨唧唧半个月才同意归队的家伙,这一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那头的宋诗意倒是淡定地挂了电话, 翻了个身,脑子里浮现出中午那七八分钟的比赛片段。 她是真的想念那漫天风雪和白色赛道了。 只是临睡前, 有个大红色的影子冒了出来,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那傻小子赢了吗?小组晋级了吗?要是还没被淘汰, 说不定还能在现场看见他…… 啧啧, 现场看那大傻帽春风得意的样子, 有点意思。 鉴于钟淑仪女士的神经过于脆弱, 宋诗意没敢把归队的打算告诉她,连日本之行都找了个挡箭牌——“我跟陆小双出去玩两天。” 陆小双跟宋诗意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个住甲十七号胡同,一个住甲十八号。 钟淑仪问她:“去哪儿玩啊?可别又跟着双丫头去后海喝酒!” 宋诗意含含糊糊地说:“放心吧,不去后海。这回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有多远啊?”钟淑仪翻了个白眼,“就你俩这能耐,撒丫子满北京跑,最远也就跑到六环。” 宋诗意为母亲的蔑视深感忧伤,叹口气:“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跑到北六环首都国际机场,然后……坐个飞机去日本。 也就三两天的行程,宋诗意轻装上阵,和孙健平在首都机场碰了头。 孙健平是从哈尔滨赶回来的,中国雪上项目的训练基地就设在那。师徒俩可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香港,宋诗意在那接受康复训练。 在机场大厅见了面,孙健平首先往她脚上瞧:“腿怎么样了?” “挺好。” “蹬两下给我瞧瞧。” 宋诗意嘴角一扯,踢了踢腿,表示身子骨恢复得不错。 “再跳两下。” 这回她有点犹豫,但还是依言往上蹦了蹦。 孙健平点头,继续吩咐:“再翻俩跟头看看。” “大庭广众之下,您这是把我当猴耍呢?”宋诗意终于回过神来。 孙健平这才悠悠一笑,“爱徒心切,忘了场合。” 呸,当她是傻子吗?这教练为师不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她挤兑的话都到嘴边了,到底还是化作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水波似的漾开了。 他带她五年,师徒一场,感情早就胜似父女。 宋诗意咧着嘴凑过去:“这半年您过得还好吧?听说队里人才辈出,瞧瞧您,一脸春风得意啊!” 溜须拍马也没用,孙健平瞥她一眼:“春风得意?有只白眼狼翅膀硬了,撒丫子一跑就不回来了,我还春风得意?我没心肌梗塞死过去,你就谢天谢地吧。” 从北京飞日本也不过三个半小时,两人唇枪舌战了一路。 宋诗意原以为此行就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没想到东京机场还有熟人接应。 孙健平熟稔地拍拍那人肩膀,冲她说:“这位是省队的田教练,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田鹏面色黝黑,一笑就露出口大白牙,比起孙健平来憨厚不少:“好久不见,世界亚军。” 这称呼叫宋诗意一个脑袋两个大,慌忙摆手:“您可别逗我了,田教练。都哪辈子的事儿了?” 田鹏是哈尔滨省高山滑雪队的教练,这些年也为国家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宋诗意算是个特例,并非循规蹈矩从省队上去的,但对田鹏也很熟悉,毕竟各大赛事都能碰面,再加上他和孙健平交情也不错。 三人仓促地在机场吃了顿饭,打车直奔长野县的比赛中心。一路听得个七七八八,宋诗意反应过来了,孙健平看上的好苗子就是田鹏的徒弟,省队的新人。 孙健平说:“之前你们省队集训的时候,我也在长白山,一群人里就看见那小子了。身体素质好,可塑性强,最要紧的是有冲劲。后来陆陆续续关注了他的几场比赛,确实是个好苗子。” 田鹏素来谦虚,说起这个徒弟倒也眼里有光:“我在省队执教十来年了,程亦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塑之才。虽说进队时间不长,但比师哥师姐都要强上不少。他来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这家伙留不长,迟早得被你挖过去。” “这话说的,怎么能叫挖呢?这是伯乐相中千里马。”孙健平大言不惭。 “拉倒吧你,伯乐是我,你顶多是个倒腾二手货的!”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逗乐了。 在她的五年运动员生涯中,能被孙健平视为千里马的,只有俩——前男子高山滑雪世界冠军丁俊亚,另一个就是她这不成器的徒弟,中途受伤,退役两年,如今卷土重来。 因此,她倒是对这个叫程亦川的年轻人好奇起来,备受省队国家队两位教练青睐,也不知实力如何。 还未见面,好胜心就先被激起。 这次的高山滑雪大众锦标赛,是在日本长野县的白马八方尾根滑雪场举行的。宋诗意四年前来过这里,参加的是那一年的锦标赛。 故地重游,又是以观赛者的身份,心境大不相同。 高山滑雪分八个项目,宋诗意主攻女子速降。所谓速降,就是在覆雪的高山上进行竞速比赛。比赛线路长达2000米,男子比赛高度在800米以上,女子为500到800米。赛道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旗门,选手全程都要穿过旗门,最终抵达终点。 巍峨高山,白雪皑皑,劲风扑面,寒意刺骨。 宋诗意和孙健平站在终点不远处的人群里,仰望着八百米上方的始发点,那里的人像是一颗小黑点,一声枪响后便急速往下速降。 田鹏就在终点处,这回他带了两个徒弟来,两个都进了今天的决赛。 其中一个叫杨东,排在第四个出场,成绩差强人意,虽说在前四人里排第二,但在宋诗意看来这四人成绩都不咋样,好戏估计还在后面。 而被再三提及的“好苗子”程亦川则排在倒数第二位出场,宋诗意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位选手进行过比赛了。 等待程亦川的同时,她还下意识寻找着那个红衣傻白甜。电视上的惊鸿一瞥,还真叫人惦记。当时看比赛时可没想过两日后的自己会出现在现场,若是他也进了决赛,真能亲眼见到他狂妄又倨傲的样子,也还挺有趣。 可惜十个人都冲过终点了,她始终没见到那家伙。 第十一位是程亦川,第十二位听说是个加拿大选手。宋诗意隐隐有些失望,明白那人多半已经被淘汰在小组赛,今日是无缘相见了。 不同于她的百无聊赖,轮到程亦川时,别说田鹏了,就连身边的孙健平都没忍住挺直了腰板,呼吸急促起来。 宋诗意斜眼笑了:“您的千里马要登场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头去看终点旁立起的大屏幕。两千米的赛道,终点处压根看不清人,也看不见曲曲折折的速降过程,于是无人机直播的画面被大屏幕呈现给现场的观众。 那个叫程亦川的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出现在起点处,也登上了大屏幕。 只一眼,宋诗意就怔住了。 八百米上,一片耀眼的雪白之中,年轻男生全副武装站在始发点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纯黑色头盔,滑雪镜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装备遮去他大部分的容貌,只露出两瓣菲薄润泽的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它们显得过于秀气,艳艳似早春三月的桃花。 察觉到镜头落在他的身上,他习惯性地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亮晶晶,白森森。 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轻狂倨傲,半点不懂何为谦虚。 预备—— 他站在双板上,肩、胯朝山下向外展开,雪杖在手,全身微弓,形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宋诗意看见了一头大红色的雪豹,以优雅的姿态、惊人的爆发力,携着风、卷起雪,朝山下俯冲而来。 那是一种狂猛的力量,难以言喻的速度。 程亦川的动作极为标准,纵是练习速降多年的前世界亚军宋诗意,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哪怕这两年疏于训练,她依然私底下偷偷观看了不少国际赛事,眼前这一场不过是大众锦标赛,没有名家,亦无大将,可她就是被程亦川震慑住了。 大屏幕上在读秒,但她无暇去看那飞速跳动的数字,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赛道上的人。 她有预感,有直觉,也有属于滑雪运动员的敏锐判断力,她知道这人的速度不会慢,甚至比先他出场的那十个都要快。 这个速度当然比不上世界大赛,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不过是个年轻且无名的小将,据田鹏说他加入省队不过一年时间!? 一分三十八秒九三,程亦川抵达终点,以一个漂亮的回转姿势停在雪地上。 候在那里的田鹏和已经比赛完的杨东猛地扑了上去,在观众激烈的欢呼声里抱住了程亦川。 年轻的男生被教练和师兄搂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挣脱,一边死命喊:“别啊,大老爷们儿的,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叫人看了多不好啊!” 要不是刚拿了个前所未有的好成绩,田鹏肯定当场把他摁进雪地里清醒清醒。 30.第三十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 目光定格, 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 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 一屁股坐了下来, 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 “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 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 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你给我安静一点, 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 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 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31.第三十一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她心安理得住进了单人间,一个人乐得清闲。 草草吃了顿饭, 从食堂回来,宋诗意心不在焉地往脚上喷云南白药。下午训练时,被那小子给激了下, 一个没忍住就提速了, 当时脚下一疼, 她就知道要坏事。 幸好只是刹那冲动,很快止住。 喷雾停留在脚踝, 凉飕飕的一片, 她赤脚坐在床沿,还想着先前在食堂看见的那一幕。 呵,光看脸可真没看出来, 那小子模样斯斯文文,还挺能打啊。 正想着,郝佳在外面敲门:“师姐, 你在吗?” 她趿着拖鞋去开门, 露出个脑袋:“我在。怎么了?” 郝佳指指走廊尽头的窗户:“楼下有人找。” “谁啊?” 郝佳咧嘴笑:“打架小能手。” “……程亦川?”宋诗意一顿, “他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刚从外面回来, 碰见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瞎转悠,说是没你电话, 也不认识女队这边的人, 只能在那干等着。呵, 你是没瞧见他那样子,被揍得可真惨。”郝佳一脸惋惜,很是心痛,“也不知道卢金元对着那么张脸,怎么下得去手。” “……” 怎么下得去手这件事,说起来好像和她有点关系。 宋诗意咳嗽两声,随手拎了件棉衣披上,“我下去看看。” * 宿舍底下铺了层积雪,松松软软。深蓝色的夜幕缀着星星点点的白。 她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双毛茸茸的拖鞋,可这会儿回去也迟了,索性就这么出了宿舍大门。 下雪的夜里,外面几乎不见人影,大门外却孤零零立着个人。 大概是站太久,那家伙不时往宿舍大门里看一眼,冷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某一个瞬间,当他又朝门里看来,冷不丁对上宋诗意的目光,一直紧皱的眉头便倏地一松。 只可惜下一秒,又猛地皱起,并且皱得更厉害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宋诗意猜到他一出医务室,就跑来找她了,不然也不会还穿着这身大红色滑雪服。 她走近了些,还在琢磨要怎么跟他解释,结果看见他那惨不忍睹的脸,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你还笑得出来?”程亦川简直震惊了。 他的鼻子红肿不堪,嘴唇破了俩洞,离开医务室前,护士为了替他消毒,还给他抹上了几百年没见过的红药水。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丧心病狂、一抹就毁容的玩意儿? 他拒不涂抹,结果被医生摁在医务室,死活不让走……最后只能丧权辱国地妥协了。 一出医务室,程亦川二话不说朝女队宿舍杀来,心道,一定要让那狠心的女人看一看,看她把他害成什么样了!虽说揍他的不是她,是卢金元,可她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看见他的第一秒,居然一点歉意也没有,还这么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宋诗意就站在他面前,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带着笑意反问:“我为什么笑不出来?当众打架的又不是我,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是我,丢脸的也不是我。我当然笑得出来了。” 嗬,听听这话。 这要多没良心、多铁石心肠的人才说得出口? 连日以来,对她的态度在同情与惋惜之间反反复复,此刻尽数被恼怒取代。 程亦川冷笑一声:“是,丢脸的当然不是你了。师姐那么清高的人,怎么能和聚众斗殴扯上关系呢?” “我——”宋诗意才刚刚张口,就被正在气头上的人打断。 “我知道,你怕被教练当成共犯,所以一见他们来了,立马就撒开了卢金元的手。也不看看多少人拉着我,就你一人拉着他。反正你只管撒手就对了,随他怎么动手,我是死是活也不关你的事,是吧?” 他一股脑说了一堆气话,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 宋诗意顿了顿,也没动怒,只定定地看着他:“说完了吗?” “没有。还没说完。”大概是连日以来受了不少挫折,气狠了,他气恼地握紧了拳头,“人人都说国家队了不起,个个都想进来。可我进来一看,哈,其实不过如此。” 宋诗意不说话,静静地听他发泄。 程亦川咬紧牙关,恨恨地说:“讲资历,排辈分。拉帮结派,排挤新人。眼红比自己强的人,毫无包容之心。不光队员这样,就连教练也良莠不齐,凭自己的喜好对待运动员,高兴就顺两下毛,不高兴就摆出一副臭脸来——” 他一股脑把憋在心里的事都吐了出来,气狠了,干脆不说了,一脚揣在林荫道旁的老树上。 这动不动就踢树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 光秃秃的树干上没有树叶,倒是有一层厚厚的雪。 他这一踹,树干猛地一晃,积雪簌簌而下,扑了他一头一脸,还有不少落进衣领里,冷得他一个激灵,浑身都僵了。 宋诗意简直想哈哈大笑,这小子戏怎么这么多? 简直是个谐星。 可她到底不像他所说那么没良心,知道程亦川此刻心情糟糕,若是火上浇油,只怕会气出毛病来。 她忍住笑意,伸手去拉他。 “你别碰我。”程亦川一蹦三尺高,不让她拉。 “你给我过来。”她板起脸凶他,一把拉住他的衣领,“低头!” “我不!”少年伸长了脖子,以示硬气。 宋诗意才不管他硬不硬气,踮起脚来,一巴掌摁在他脑门儿上:“叫你低头。” 硬生生把他给摁了下来。 程亦川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还敢动手?这是多猖狂,多笃定他不会打女人?! 他正怒火攻心,宋诗意却站上了路边的台阶,嘱咐一声:“别动。”然后伸手兜住了他的衣领,向外翻折,轻轻一抖。 积雪陆续被抖落在地。 她松开了手,踏下台阶,问:“该控诉的都控诉完了吗?” 那样冷静,那样不动声色。 该说的都说了,气也都发泄出来了,理智一回笼,程亦川就懊恼起来。他那么恼羞成怒,她却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衬得他跟个跳梁小丑似的。 他在原地挣扎片刻,手握紧了又松开。 教练那边痛骂了他和卢金元一顿,还让他们一人交一篇五千字检讨,他没法反抗,只能服从。对于卢金元哪怕再恨,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再动一根毫毛,除非不想在队里继续待下去。 在气头上时,他什么都没想,一心找宋诗意算账。 可如今呢,真到了这里,他拿什么跟她算账?除了一逞口头威风,难道还能打她一顿? 更何况他连说都说不过她,从日本到哈尔滨,他就没有一次占了上风。 夜风扑面,还带着一星半点的雪,吹得人刺骨凉。 他忽然就心灰意冷了,干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宋诗意有点莫名其妙,这家伙杀气腾腾找上门来,一通气发完,还没听她解释,这就走了? “喂,你别走啊!” 他没理她,步伐快得惊人。 宋诗意冲他喊:“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跑?” 他头也不回:“我没话跟你说。” 她只得趿着拖鞋追上去:“可我有话跟你说。” “不想听。” “不想听也得听。”宋诗意也来了气,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程亦川,你给我站住!” 程亦川脚下一顿,依然没回头:“怎么,这是命令?” 她眉头一蹙,冷笑:“你就当是。” 他不肯回头,她便快走几步,绕到他面前站定:“罪名给人安得干脆利落,安完了,也不给人解释的机会、申辩的权利,这就要午后问斩了?” 程亦川居高临下看着她,一脸“麻烦你说人话”的表情。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问:“教练怎么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诗意怒喝一声:“我问你教练怎么说!” 她那模样简直浩然正气、坦坦荡荡,叫程亦川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把别人干的事儿安在了她身上。 他冷笑:“怎么说?能怎么说?说我刚刚入队,没有半点规矩,不知道和队友好好相处,还当众斗殴——” “当众斗殴,呵。”宋诗意也冷笑一声,破天荒冒了句粗鲁的话,“没说你单方面殴打队友,你他妈谢天谢地吧。” 程亦川一顿。 宋诗意才懒得给他说话的机会,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顿,这下总算轮到自己了:“知道什么叫逞能吗?匹夫之勇,有勇无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她仰头看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 “就你会打,是吧?就你身手了得,哪怕先动手的是卢金元,你也能毫发无伤把他揍得个鼻青脸肿?” “我本来就——” “你闭嘴。”宋诗意冷冰冰地说,“这么大的人了,你以为教练还会跟对待幼儿园小孩似的,一句一句盘问你们到底是谁挑事,谁打谁,谁先动手,谁理亏?” 程亦川表情微变。 “就算你说是卢金元故意拿汤泼你,你就有理了?你说他是故意的,他说他是无意的,你觉得教练凭什么信你?难不成你脸上写着诚实守信四个大字?” “……” “你知道要是没有那一拳,现场看上去是个什么状况吗?” “……” “呵,不说话,看来是脑子开窍了。”宋诗意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是挺能打的,自己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站在那,倒是把挑事的揍得乱七八糟,鼻血都出来了。这事到了教练眼里,卢金元只要一口咬定他是无意中把汤洒你身上了,就会变成你抓着一个误会不放,得理不饶人,非把他打成那样。你知道要真成你单方面殴打队友,后果有多严重吗?” “……” “是,这地方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天堂。你进来了,拥有了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教练,更大的平台,可你凭什么以为一切都只会更好?既然好的更好了,凭什么坏的就不能更坏了?亏你还是本科生,高中没学过能量守恒?” 大抵是一口气说了不少花,气也消了一大半。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三年前,我隔壁宿舍的女生因为被人挤了名额,动手打伤了人,后来被对方咬着不放,说是要起诉她故意伤人。” 32.第三十二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而面对程亦川时, 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老话说得好, 胜不骄, 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但不能懈怠啊, 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 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 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 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好好带孩子啊,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 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 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 回头冲众人挥挥手, 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 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 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诗意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师傅,毫不犹豫地说:“坚决响应您的号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腾那臭小子!” 师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时间还早着呢,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通过钟淑仪女士这一关,毫发无损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脚完好地走出箭厂胡同…… 瑟瑟发抖中。 * 程亦川离开省队那天,和速降队的在食堂里吃了顿散伙饭,没想到别队的师哥师姐们也都端着盘子来这桌挤上了。 他也不过在省队待了一年时间,着实没想到走时会收获这么多“殷切叮咛”。 “去了要好好练,可别给咱们丢脸。”这是好强的,有集体荣誉感。 “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劲,将来进国家队。师哥在国家队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岁能进国家队啊?”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过再过几年,等你年纪到了,多参加点比赛,好好表现,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进国家队了,你会喜欢我吗?会让我当你女朋友吗?”小姑娘眨着眼睛,满怀希望。 程亦川:“……” 人群刹那间哄笑起来,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田径队的师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们给你当个见证人,让你程师哥专心训练,别开小差。等你过个三两年,进了国家队,他再脱单也不迟。”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转向程亦川:“可以吗?” 这要怎么下台?他要当场拒绝,小姑娘估计能立马哭出来。 程亦川一脸幽怨地看了看田径队的师哥,尴尬地对小姑娘笑了两声:“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个食堂都是笑声,就差没把房顶掀翻。 下午,田鹏亲自把弟子送到了国家队的基地门口,和早在那候着的孙健平碰上了头。 孙健平大老远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来啦?” 接着就自来熟地从田鹏那把程亦川给揽了过来,一脸“交接完毕,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简单说了几句,田鹏就该走了,临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今后你就跟着孙教练了,好好练,好好比。” 就只是一句平实而朴素的话,没有半点宣扬师恩、要他牢记旧情的意思。 运动员生涯虽短,但毕竟身处这个圈子里,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体校、县队,大到省队、国家队,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练那送礼、套交情,就为往上爬。出成绩了,真爬上去了,又换成教练来讨好你,毕竟谁也说不准你会爬到哪个位置,万一就出了个世界冠军呢?他可指望这事儿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鹏没有。他的手搁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轻,却又重如千钧。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热,想起这一年来被田鹏相中,带进队里,教练又当师傅又当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他,又在赛场上一丝不苟训练他。到头来像是接力棒一样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田鹏笑了,笑得一脸褶子,摆摆手:“去去去,我田鹏两个字早就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了,还能让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徒一场,终究止步于此。程亦川十步一回头,田鹏最终还是成了大门外的一粒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孙健平一路观察他,最后感慨了一句:“这几年老田运气不错啊。” 得了几个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点羡慕了。 二十开头的年轻人走在一旁,还没从分离的伤感中抽身而出,有几分傻气地仰头看着基地的红房子。日光兜头而下,像是在他面上洒了把金灿灿的粉末,把他的年轻和朝气都镀上了金、染上了色。 他摇摇头,轻声却笃定地说:“是我。是我运气好。” 孙健平一愣,不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一堆资料文件去办公室注册报到之后,孙健平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这是薛同,也是滑雪队的,你跟着他去宿舍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我这儿还有一堆手续要办,明儿早训练场见。” 叫薛同的男生很和善,一边带着程亦川往外走,一边笑:“你是省队来的程亦川,练速降的,对吧?” “你知道我?”程亦川有点意外。 “那可不?嗬,早半年前就知道你了。那会儿孙教特意请假去日本看你比赛,回来就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找到根好苗子,咱们男子速降有希望了。”薛同直率极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是练速降的?” “不不不,我练的是自由式滑雪。” “那你也是孙教练带吗?” “不完全是。孙教练是滑雪队主教练,算是带咱们大家伙,但实际上负责训练的是年轻教练了。我这边玩儿花样和技巧的,主要是高翰新教练在带。你们男子速降队是丁俊亚教练在带。” 程亦川吃了一惊:“丁俊亚?你是说男子速降前世界冠军丁俊亚?” 薛同咧嘴一笑:“还能有几个丁俊亚?” 程亦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气翻涌。他从小不追星,这么多年也就把一个丁俊亚当成偶像、男神了。如今呢,嗬,丁俊亚就要成他的教练了! 一路上,薛同把基地的环境都给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抵达宿舍。 因地制宜,滑雪队的训练基地不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在长年有积雪覆盖的哈尔滨。也因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两人间,屋子宽敞明亮,一应俱全。 程亦川还以为他跟薛同一间房,结果进门才发现,屋里有人了。 薛同介绍说:“这是你室友,也是玩儿速降的。”边说边招呼,“魏光严,来,见见新室友。” 屋内暖气融融,叫魏光严的大男生穿着背心裤衩趟床上听歌,闻言摘了一只耳机,轻飘飘抬眼看了过来,说了句:“哦,幸会。” 程亦川把背包往空床上一放,扭头冲他伸出右手:“我叫程亦川,省队来的。” 魏光严一手拿着耳机,二郎腿翘得老高,眼珠子落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上,也没伸手去握,只把耳机又戴上了,翻了个身,“睡了,下午还要训练。” 程亦川:“……” 看来新室友不怎么好相处,他耸耸肩,收回手来。 薛同拉了拉他,示意他别计较:“这家伙脾气不大好,人还是不错的。哎,我就在你隔壁屋,有什么随时找我。” “好。” “你还没吃饭吧?孙教嘱咐我等着你来了一块儿吃,可把我饿坏了,走走走,去食堂!” 都是为运动员准备的食堂,省队与国家队也没太大差距。 薛同人缘很不错,一路上碰见熟人,大伙都笑着招呼他。薛同总免不了介绍介绍:“这是新来的队友,程亦川。” 有人恍然大悟:“哦,这就是……” 有人似笑非笑:“知道知道,今年日本青年锦标赛冠军嘛!” 各色各样的神情,或友好或考究的目光,程亦川是个聪明人,多少看得出几分。 薛同也有些尴尬,吃饭时冲他说:“你来之前就挺出名了,大伙都知道你。其实也不怪孙教,主要是咱们今年换了个李主任,和他不太对付,当初孙教申请把你招来队里,李主任百般刁难。孙教脾气大,直接跟他拍桌子怼上了,这不,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点头,也看得开:“没事,反正迟早会知道。” 薛同没理解他的意思,也点头说:“是啊,今天这不是来了吗?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家迟早会知道我有多牛逼…… 算了,那是后话。 回宿舍时,薛同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他一句:“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程亦川奇了:“他成绩提不上去,我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他还能赖我身上不成?” 片刻后,他对上薛同的视线,懂了。 在省队或许一样,但在国家队,大概就不一样了。 饶是程亦川向来自负,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里也难免紧张,国家队虽不是龙潭虎穴,但绝非可以毫不费力就出人头地的地方。 33.第三十三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闲的发霉, 他翻了个身, 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 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 心里咯噔了一下, 三言两语后, 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 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 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 “小川, 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 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 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 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 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光泽漂亮,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 “不算什么啊不算?”陈晓春一脸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谁不知道宋诗意三个字?这才两年时间,你再出门问问去,看还有谁知道她的?” “够努力的话,还是有机会再冲上去的。” “恐怕难了。”陈晓春的语速也慢了下来,惋惜地叹口气,“把她招回来,也是因为国内的竞速类滑雪项目实在难以跟上世界级水平,人不够,成绩也不够。可她回来一年了,速度还赶不上队里的平均水平,更别提跟当年相比了。” 程亦川的筷子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后来他所不知道的事了。 陈晓春还在继续:“那天我去我们高教那请假,听见他在劝孙教练,说是把人招回来,出不了成绩平白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如放手,至少她还能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趁年轻好好规划一下。” “那孙教练……说什么了?” “孙教练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还愿意留在这,当师傅的就不会赶她走。” 一席话,把人说得像只拖油瓶,讨人嫌还赖着不走。 薛同也挺惋惜的:“曾经光芒万丈,现在默默无闻,这事儿吧,挺伤感的。” 陈晓春:“要换做是我,肯定早就退役了,光荣过就完事儿了,何必来这么一次灰头土脸的复出?” 薛同点头:“我也这么想。观众可不管你曾经多辉煌,捞了就是捞了……哎,你说是吧?” 他问的是程亦川。 程亦川端着空杯子,默然不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陈晓春开始端盘子:“走,训练馆去,今儿下午要去雪场练专项呢。” 一周五天训练时间,百分之六十是在雪场,这是专项训练。百分之三十在训练馆,这是体能训练。还有百分之十是文化课,周四的晚上,周五的下午。 程亦川的思绪还停留在原处,想起昨天晚上在林荫道上的偶遇,那女人还眉开眼笑鼓励他,自己却…… 他说:“你们先走,我还想喝杯牛奶。” 陈晓春:“嘿,兄弟,不怕待会儿体能训练尿频尿急啊?” “我肾好。” “……………………” 陈晓春:“等一下,你把话说清楚,谁的肾看起来不好吗?” 两人唠唠叨叨走远了,程亦川迟疑片刻,端起盘子走到不远处的桌前,坐下,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抬头,唇角一下子扬了起来:“哎,是你啊?” 他点头,觉得该说点什么的,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出口变成了极为尴尬的一句:“昨天晚上,谢谢你啊……” 34.第三十四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一轮结束, 总要休息一会儿, 平复呼吸, 整理心情。 她坐在一个小小的雪坡边上,仰头冲半山腰看, 女队如今的头号种子罗雪正在准备速降。 不同于宋诗意, 罗雪出生于滑雪世家,父亲是昔日的全运赛自由式滑雪冠军,母亲曾在国家跳台滑雪队服役。她才十八岁,去年一来队里,就受到上面的特别关照。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 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 会显得根正苗红些, 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 正值宋诗意归队,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 但兴许是年纪小,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 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 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 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气神都不一样,没有伤痛,挺拔自信,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真对她好,还是叫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怀里一塞:“嗨呀,饿死了。来,孙教,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了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给塞回徒弟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35.第三十五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 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 会显得根正苗红些,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正值宋诗意归队,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但兴许是年纪小,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 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 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 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精气神都不一样,没有伤痛, 挺拔自信,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 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 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 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 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 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真对她好,还是叫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怀里一塞:“嗨呀,饿死了。来,孙教,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了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给塞回徒弟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山顶,一声枪响,那位身负重任的孽徒二号,终于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最后一次速降。 孙健平赶紧收起心神,抬眼去看。 身侧,孽徒一号喃喃地说:“这家伙脚上安了风火轮吧?怎么又快了!?” 训练时间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站在雪地上,就连隔壁的技巧类项目队员也聚了过来。大伙只等孙健平一声召唤,大门外的巴车候着呢,这就打道回府。 也因此,所有人都看见了额外加训一轮的程亦川。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半空中的红点上,有惊叹,有迷茫,有无所谓,也有很在意。 在意的多是速降队的人,旁人不过看看热闹罢了。 魏光严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难受至极。 身边的卢金元使劲儿踹了脚雪地,积雪四溅。 他恨恨地说:“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可到底无处发泄,只能翻来覆去骂着这四个字。 魏光严回头,瞥他一眼:“技不如人,你也不过是个混账东西。” “嘿,你怎么说话呢你?咱俩难道不是共同阵线的?” “共同阵线?”魏光严心里有气,笑了两声,说话越发尖刻,“你也配?” “呸。你可别假清高了,咱俩用不着狗咬狗,一嘴毛!”可不管卢金元怎么叫唤,魏光严头也不回往大门外走了。 他不想看见那小子滑完全程。 程亦川的出现仿佛时刻提醒着他,他在这坐以待毙,而后来者就要居上。 叮铃铃一阵脆响,宋诗意按着车铃、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人群里见缝插针,不时伸长脖子吆喝两句。 有人不满地回过头来:“就你赶,我们不也堵着——” 话说到一半,看清骑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黑眼珠里淬满了笑,也便作罢,不吱声了。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36.第三十六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 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会显得根正苗红些, 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 正值宋诗意归队, 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 但兴许是年纪小,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 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 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精气神都不一样, 没有伤痛,挺拔自信, 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 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 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 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真对她好,还是叫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怀里一塞:“嗨呀,饿死了。来,孙教,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了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给塞回徒弟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山顶,一声枪响,那位身负重任的孽徒二号,终于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最后一次速降。 孙健平赶紧收起心神,抬眼去看。 身侧,孽徒一号喃喃地说:“这家伙脚上安了风火轮吧?怎么又快了!?” 训练时间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站在雪地上,就连隔壁的技巧类项目队员也聚了过来。大伙只等孙健平一声召唤,大门外的巴车候着呢,这就打道回府。 也因此,所有人都看见了额外加训一轮的程亦川。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半空中的红点上,有惊叹,有迷茫,有无所谓,也有很在意。 在意的多是速降队的人,旁人不过看看热闹罢了。 魏光严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难受至极。 身边的卢金元使劲儿踹了脚雪地,积雪四溅。 他恨恨地说:“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可到底无处发泄,只能翻来覆去骂着这四个字。 魏光严回头,瞥他一眼:“技不如人,你也不过是个混账东西。” “嘿,你怎么说话呢你?咱俩难道不是共同阵线的?” “共同阵线?”魏光严心里有气,笑了两声,说话越发尖刻,“你也配?” “呸。你可别假清高了,咱俩用不着狗咬狗,一嘴毛!”可不管卢金元怎么叫唤,魏光严头也不回往大门外走了。 他不想看见那小子滑完全程。 程亦川的出现仿佛时刻提醒着他,他在这坐以待毙,而后来者就要居上。 他先是拍拍杨东的肩,“年轻人好好努力,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嗯,非常说明问题了,基本就是传达一个意思:“在省队也不错啊,好好过日子。” 而面对程亦川时,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老话说得好,胜不骄,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好好带孩子啊,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回头冲众人挥挥手,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诗意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师傅,毫不犹豫地说:“坚决响应您的号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腾那臭小子!” 师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时间还早着呢,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通过钟淑仪女士这一关,毫发无损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脚完好地走出箭厂胡同…… 瑟瑟发抖中。 * 程亦川离开省队那天,和速降队的在食堂里吃了顿散伙饭,没想到别队的师哥师姐们也都端着盘子来这桌挤上了。 他也不过在省队待了一年时间,着实没想到走时会收获这么多“殷切叮咛”。 “去了要好好练,可别给咱们丢脸。”这是好强的,有集体荣誉感。 “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37.第三十七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 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 目光定格,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 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 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 一屁股坐了下来, 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 “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 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 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 你给我安静一点, 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 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捂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上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指指胸口,“搁这儿?” 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么gay?”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啥!”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吃着饭:“随你的便。” “哎,魏光严你弄明白一点——”他指节一屈,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冲谁。” “你——”卢金元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哎哎,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他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他把锅都一股脑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他屁滚尿流摔过了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却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恨到煎熬的他。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了。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38.第三十八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 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 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 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 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 蹬蹬脚, “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 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 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 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 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他一向爱滑雪,但只是业余爱好,家里管得严,他除去课外滑雪,其余时间还都是勤奋学习的好少年,并不曾过多关注滑雪赛事,就算看看比赛,也顶多是男子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鹏招进省队,这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毕竟宋诗意已经退役两年了,他从未看过她的比赛,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杨东不一样,杨东可都在省队待了三年多了。 “宋师姐吗?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雪上项目一向……咳,一向尴尬。能拿个名次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年她算是横空出世,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崭露头角,二十一岁参加世锦赛,一跃成为世界亚军,轰动了咱们滑雪界。” 说到这,杨东傻乎乎笑出了声:“你知道不,那时候国内的媒体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还能有比这个更艳俗的名字吗?” “可平心而论,宋师姐长得挺好看的。” 好看吗?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没化妆,一脸素面朝天的,皮肤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强算漂亮……但说什么公主,好像也太牵强了吧? 他嘀咕一句:“那是你们当运动员的每天见的都是剽悍女人,随便拎着个清秀点的就惊为天人。” 话题一转,他又好奇地问:“那她怎么在巅峰期就退役了?今年也才二十五,二十三就受伤退役了?怎么受的伤啊?很严重?” 杨东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当初还是个挺大的事儿。好像是她冲刺时为了加速,太心急,结果失控撞上旗门了,伤得是挺厉害。” 程亦川一愣。 运动员作息规律,第二日还要起个大清早回国,两人也没多说,很快就各自睡了。 程亦川听见隔壁床上传来的沉沉鼾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鬼使神差打开网页浏览器,手仿佛不听使唤,有了自我意识。 “宋诗意。”他摁出了这三个字。 弹出来的词条量是巨大的,而在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最醒目的一条是:“冰雪公主受重伤,或将永别滑雪赛场。” 他手上一顿,点开了那条两年前的新闻。 “……前高山滑雪世锦赛女子速降冠军宋诗意,在冲刺阶段不听教练劝阻,擅自加速,于赛道失控受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左膝韧带断裂,伤势严重,或将永别高山滑雪的赛场……” 刺眼的屏幕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程亦川有些怔忡,点开好些网页,逐条浏览,最后冷不丁回过神来,这才惊觉多年来养成的规律作息居然被打破,遂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 然而还是没能顺利进入睡梦,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这么严重的伤势,如今还能重返赛场?可即便是重返赛场,她也已经阔别运动员生涯整整两年了。干这一行的,十六七岁的大有人在,一般二十七八也就退役了…… 二十五岁的“高龄”运动员,真的还能卷土重来吗? 次日清晨,五人共同乘机回国。 飞机上,田鹏和孙健平自然而然坐在了一排,三个年轻人一排。程亦川恰好在宋诗意和杨东中间。 由于起得太早,宋诗意呵欠连连,飞机一起飞,就闭上眼睛补瞌睡了,间或在飞机颠簸时睁眼片刻。 程亦川满脑子都是昨晚看到的新闻内容,又是偷偷去瞄她的脚,又是神色复杂地去瞧她的脸。 可算是理解她为什么不待见他了——都是极富天赋的运动员,她曾经是,他现在是(毫无自觉一本正经的自恋)。可如今她的前途犹未可知,按常理多半是没什么太大希望了,可他还年纪轻轻,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发光发热(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哎,这事儿吧,挺伤感,他从昨天的愤怒逐渐变成今日的同情。 程亦川的脑回路挺长,还山路十八弯,曲折离奇。于是毫无自觉地频频观察身侧的师姐,眼中又是同情,又是理解。 飞机起飞十来分钟的时候,宋师姐终于忍无可忍地掀开眼皮子,侧头问他:“我长得像王祖贤还是林青霞?” 程亦川一愣:“哈?” “哈什么哈?是我长得太美,你挪不开眼,还是我长得太丑,叫你忍不住仔细研究?”她似笑非笑打趣。 少年脸上腾地一红,噌的一下拧开脖子,“谁看你了?呵,真够自作多情的!” 接下来的一路,他再也没有转过头去哪怕一秒钟,心里嘀咕:真不贵是“高龄”运动员,一句话暴露年纪,那两位都是哪辈子的明星了?这年头还有人提起来! 这边师徒两人,那厢师徒三人,很快在首都机场分别。 宋诗意问孙健平:“您不跟田教练他们一块儿回哈尔滨,留在北京干嘛?” 孙健平说:“怎么,不欢迎?我在北京待两天,周一和你一块儿回队。” 宋诗意立马有了不祥的预感一脸警惕:“您老人家想干什么?” 孙健平咧嘴,呵呵一笑,“我好久没见你母亲了,这回跟你一块儿上你家去,拜访拜访她,顺便告诉她你要归队的事儿。” “………………” 宋诗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心悦诚服道:“您是真的胆子大。” 师徒俩都心知肚明,要是真让钟淑仪女士见到这个“害她女儿如今成了半文盲和半残疾”的教练同志,箭厂胡同少说也会被她的滔天怒火烧成平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来到国家队的第一天,没有训练,也没有朋友。 程亦川打完水,回到宿舍四仰八叉躺床上发呆,窗外是风雪呼啸的夜。 闲的发霉,他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39.第三十九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已近黄昏, 运动员们陆续上车,准备返回基地。 程亦川由于比别人多练了一次,出来得晚, 扛着雪板、背着双肩背包上车时, 前半个车厢都坐满了。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 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 目光定格, 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 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 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 “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 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 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 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 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你给我安静一点,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捂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上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指指胸口,“搁这儿?” 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么gay?”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啥!”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吃着饭:“随你的便。” “哎,魏光严你弄明白一点——”他指节一屈,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冲谁。” “你——”卢金元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哎哎,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他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他把锅都一股脑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他屁滚尿流摔过了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却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恨到煎熬的他。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了。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训练馆很大,雪上技巧在这,竞速类项目也在这,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一逮着机会,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40.第四十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答应归队的当天晚上, 宋诗意又接到了孙健平的电话。 “你日本的签证还能用吧?” “能用啊, 怎么了?” “后天跟我去趟日本。” “等等,不是说好下周一才归队吗?” “早归晚归都是归, 先跟我去日本看看大众锦标赛吧, 机票吃住都给你报,权当提前适应一下回归赛场的感觉。” 孙健平说得很动听,但以宋诗意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 “你看上哪根好苗子了, 又要去忽悠人家进队了吗?” 孙健平呸了一声:“臭丫头,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忽悠?我看上谁,想招谁进国家队, 那可是人祖坟上冒青烟了——” 气得胡子都抖了抖, 才发觉话题被岔开了,“一句话,去不去?” “去。”宋诗意答得斩钉截铁。 孙健平倒是愣了愣,这磨磨唧唧半个月才同意归队的家伙, 这一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那头的宋诗意倒是淡定地挂了电话,翻了个身,脑子里浮现出中午那七八分钟的比赛片段。 她是真的想念那漫天风雪和白色赛道了。 只是临睡前, 有个大红色的影子冒了出来,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那傻小子赢了吗?小组晋级了吗?要是还没被淘汰, 说不定还能在现场看见他…… 啧啧, 现场看那大傻帽春风得意的样子,有点意思。 鉴于钟淑仪女士的神经过于脆弱,宋诗意没敢把归队的打算告诉她,连日本之行都找了个挡箭牌——“我跟陆小双出去玩两天。” 陆小双跟宋诗意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个住甲十七号胡同,一个住甲十八号。 钟淑仪问她:“去哪儿玩啊?可别又跟着双丫头去后海喝酒!” 宋诗意含含糊糊地说:“放心吧,不去后海。这回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有多远啊?”钟淑仪翻了个白眼,“就你俩这能耐,撒丫子满北京跑,最远也就跑到六环。” 宋诗意为母亲的蔑视深感忧伤,叹口气:“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跑到北六环首都国际机场,然后……坐个飞机去日本。 也就三两天的行程,宋诗意轻装上阵,和孙健平在首都机场碰了头。 孙健平是从哈尔滨赶回来的,中国雪上项目的训练基地就设在那。师徒俩可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香港,宋诗意在那接受康复训练。 在机场大厅见了面,孙健平首先往她脚上瞧:“腿怎么样了?” “挺好。” “蹬两下给我瞧瞧。” 宋诗意嘴角一扯,踢了踢腿,表示身子骨恢复得不错。 “再跳两下。” 这回她有点犹豫,但还是依言往上蹦了蹦。 孙健平点头,继续吩咐:“再翻俩跟头看看。” “大庭广众之下,您这是把我当猴耍呢?”宋诗意终于回过神来。 孙健平这才悠悠一笑,“爱徒心切,忘了场合。” 呸,当她是傻子吗?这教练为师不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她挤兑的话都到嘴边了,到底还是化作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水波似的漾开了。 他带她五年,师徒一场,感情早就胜似父女。 宋诗意咧着嘴凑过去:“这半年您过得还好吧?听说队里人才辈出,瞧瞧您,一脸春风得意啊!” 溜须拍马也没用,孙健平瞥她一眼:“春风得意?有只白眼狼翅膀硬了,撒丫子一跑就不回来了,我还春风得意?我没心肌梗塞死过去,你就谢天谢地吧。” 从北京飞日本也不过三个半小时,两人唇枪舌战了一路。 宋诗意原以为此行就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没想到东京机场还有熟人接应。 孙健平熟稔地拍拍那人肩膀,冲她说:“这位是省队的田教练,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田鹏面色黝黑,一笑就露出口大白牙,比起孙健平来憨厚不少:“好久不见,世界亚军。” 这称呼叫宋诗意一个脑袋两个大,慌忙摆手:“您可别逗我了,田教练。都哪辈子的事儿了?” 田鹏是哈尔滨省高山滑雪队的教练,这些年也为国家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宋诗意算是个特例,并非循规蹈矩从省队上去的,但对田鹏也很熟悉,毕竟各大赛事都能碰面,再加上他和孙健平交情也不错。 三人仓促地在机场吃了顿饭,打车直奔长野县的比赛中心。一路听得个七七八八,宋诗意反应过来了,孙健平看上的好苗子就是田鹏的徒弟,省队的新人。 孙健平说:“之前你们省队集训的时候,我也在长白山,一群人里就看见那小子了。身体素质好,可塑性强,最要紧的是有冲劲。后来陆陆续续关注了他的几场比赛,确实是个好苗子。” 田鹏素来谦虚,说起这个徒弟倒也眼里有光:“我在省队执教十来年了,程亦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塑之才。虽说进队时间不长,但比师哥师姐都要强上不少。他来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这家伙留不长,迟早得被你挖过去。” “这话说的,怎么能叫挖呢?这是伯乐相中千里马。”孙健平大言不惭。 “拉倒吧你,伯乐是我,你顶多是个倒腾二手货的!”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逗乐了。 在她的五年运动员生涯中,能被孙健平视为千里马的,只有俩——前男子高山滑雪世界冠军丁俊亚,另一个就是她这不成器的徒弟,中途受伤,退役两年,如今卷土重来。 因此,她倒是对这个叫程亦川的年轻人好奇起来,备受省队国家队两位教练青睐,也不知实力如何。 还未见面,好胜心就先被激起。 这次的高山滑雪大众锦标赛,是在日本长野县的白马八方尾根滑雪场举行的。宋诗意四年前来过这里,参加的是那一年的锦标赛。 故地重游,又是以观赛者的身份,心境大不相同。 高山滑雪分八个项目,宋诗意主攻女子速降。所谓速降,就是在覆雪的高山上进行竞速比赛。比赛线路长达2000米,男子比赛高度在800米以上,女子为500到800米。赛道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旗门,选手全程都要穿过旗门,最终抵达终点。 巍峨高山,白雪皑皑,劲风扑面,寒意刺骨。 宋诗意和孙健平站在终点不远处的人群里,仰望着八百米上方的始发点,那里的人像是一颗小黑点,一声枪响后便急速往下速降。 田鹏就在终点处,这回他带了两个徒弟来,两个都进了今天的决赛。 其中一个叫杨东,排在第四个出场,成绩差强人意,虽说在前四人里排第二,但在宋诗意看来这四人成绩都不咋样,好戏估计还在后面。 而被再三提及的“好苗子”程亦川则排在倒数第二位出场,宋诗意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位选手进行过比赛了。 等待程亦川的同时,她还下意识寻找着那个红衣傻白甜。电视上的惊鸿一瞥,还真叫人惦记。当时看比赛时可没想过两日后的自己会出现在现场,若是他也进了决赛,真能亲眼见到他狂妄又倨傲的样子,也还挺有趣。 可惜十个人都冲过终点了,她始终没见到那家伙。 第十一位是程亦川,第十二位听说是个加拿大选手。宋诗意隐隐有些失望,明白那人多半已经被淘汰在小组赛,今日是无缘相见了。 不同于她的百无聊赖,轮到程亦川时,别说田鹏了,就连身边的孙健平都没忍住挺直了腰板,呼吸急促起来。 宋诗意斜眼笑了:“您的千里马要登场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头去看终点旁立起的大屏幕。两千米的赛道,终点处压根看不清人,也看不见曲曲折折的速降过程,于是无人机直播的画面被大屏幕呈现给现场的观众。 那个叫程亦川的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出现在起点处,也登上了大屏幕。 只一眼,宋诗意就怔住了。 八百米上,一片耀眼的雪白之中,年轻男生全副武装站在始发点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纯黑色头盔,滑雪镜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装备遮去他大部分的容貌,只露出两瓣菲薄润泽的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它们显得过于秀气,艳艳似早春三月的桃花。 察觉到镜头落在他的身上,他习惯性地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亮晶晶,白森森。 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轻狂倨傲,半点不懂何为谦虚。 预备—— 他站在双板上,肩、胯朝山下向外展开,雪杖在手,全身微弓,形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宋诗意看见了一头大红色的雪豹,以优雅的姿态、惊人的爆发力,携着风、卷起雪,朝山下俯冲而来。 那是一种狂猛的力量,难以言喻的速度。 程亦川的动作极为标准,纵是练习速降多年的前世界亚军宋诗意,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哪怕这两年疏于训练,她依然私底下偷偷观看了不少国际赛事,眼前这一场不过是大众锦标赛,没有名家,亦无大将,可她就是被程亦川震慑住了。 大屏幕上在读秒,但她无暇去看那飞速跳动的数字,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赛道上的人。 她有预感,有直觉,也有属于滑雪运动员的敏锐判断力,她知道这人的速度不会慢,甚至比先他出场的那十个都要快。 这个速度当然比不上世界大赛,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不过是个年轻且无名的小将,据田鹏说他加入省队不过一年时间!? 一分三十八秒九三,程亦川抵达终点,以一个漂亮的回转姿势停在雪地上。 候在那里的田鹏和已经比赛完的杨东猛地扑了上去,在观众激烈的欢呼声里抱住了程亦川。 年轻的男生被教练和师兄搂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挣脱,一边死命喊:“别啊,大老爷们儿的,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叫人看了多不好啊!” 41.第四十一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第一章 “哎, 前边儿的,麻烦您让一让啊!车来啦——” 叮铃铃一阵脆响, 宋诗意按着车铃、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人群里见缝插针,不时伸长脖子吆喝两句。 有人不满地回过头来:“就你赶,我们不也堵着——” 话说到一半, 看清骑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 黑眼珠里淬满了笑,也便作罢, 不吱声了。老话说得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宋诗意也不生气, 笑吟吟地指了指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炸咯吱, “刚出锅呢,再捂着就该软了。我家就在前头, 劳驾啊,让我过一过。” 那人往一旁挪了挪, 宋诗意蓦地笑起来, 轻快地骑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摆手,“多谢啦!” 周末的国子监大街永远在堵车。外地的游客、本地的师生, 全都紧赶慢赶着来观摩这古老的学府遗址, 盼着沾沾老祖宗的光。 宋诗意的家就在国子监大街里头, 经过国子监大门往前走几步,老树底下、灰墙之上挂了块脱漆的牌子,红底白字,上面写着:箭厂胡同。 刚骑到胡同口,裤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宋诗意赶紧一个急刹车,单脚点地支着车,掏出手机一看,立马就蔫儿了。 她长叹口气,对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盼着那头的人中途死心,可对方极有耐性,死活不挂。宋诗意到底还是接通了电话,哀哀地开口:“又是您啊,孙教?” 孙健平的声气儿可大了,隔着手机都跟打雷似的:“什么叫又是我啊?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没没没——” “没什么没?听听你这语气,比深闺怨妇还幽怨!”孙健平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起正事儿来,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遂清了清嗓子,语气也放和缓些了,“我问你,归队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诗意一听归队二字就头大,低头心不在焉地戳着那塑料袋,“还在考虑……” “还在考虑?你都考虑多久了?十天半个月了!” “这是大事儿,还不兴人多考虑一阵?” “考虑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你?”孙健平是个急性子,嗓音立马又大了起来,“拖拖拖,反正就是跟我推三阻四的。你自己说说这两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帮你妈开那小铺子,成天当个小卖部老板娘,身后头跟着几个送货司机朝你献殷勤,围着你团团转。怎么,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宋诗意,我当初把你弄进队里,可不是为了让你退役了当个什么小老板娘……” 孙健平一说起这事儿就生气,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数落她。 宋诗意真是怕了他,耳膜被震得一鼓一鼓的,赶紧把手机拿远了些,“孙教,我这会儿快到家了,还在骑车呢,您不如等我回家了再接着训?” “我不!我告诉你,今儿我还就打算把话给你一股脑说清楚了,宋诗意——” “哎哎,下雨了!” “下什么雨啊,唬谁呢?不准挂!”那头一声暴喝。 宋诗意哭笑不得,也不见得真怕他,只是抬手抹了把脑门上刚砸下来的雨点,“真下雨了,我唬谁也不能唬您啊!” 北京可干燥得紧,不常下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得又急又密,胡同外的游客纷纷跑动起来,嚷嚷着要找地方躲雨。 有对母子跑过宋诗意身边:“哎哟,伞也没带,这叫人上哪儿躲雨去!” 那头的孙健平戛然而止。 宋诗意笑了:“这下您信了吧?哟,雨势大了,我真不能跟您说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呢。” 也不管孙健平又在那头急吼吼地嚷嚷些什么,宋诗意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重新往胡同里蹬去。 几步路,快得很。 她熟稔地左拐右拐,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把车停在里头最窄的甲十七号胡同口,拎起炸咯吱就往里跑。 雨下大了,劈头盖脸砸下来,还挺疼。 疾步踏在水泥地上,噔噔的步伐声响彻胡同。正值大中午的,家家户户都在烧菜做饭,谁家的老太太推窗往外瞧,笑了:“就知道是宋丫头回来了,瞧这风风火火的劲头也没谁了!” 宋诗意笑起来:“李奶奶,今儿吃什么呢?” 往窗子里头探了探头,“哟,豆腐卤?好香!” 奈何胡同里也有雨,吧嗒落在脖子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赶紧缩回脖子,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先回家啦!” 再往前走几步,红色木门里就是她家。 六十四平的老平房,房屋窄小,隔音差劲,除了窗明几净以外,也确实没什么优点了。 宋诗意推开虚掩的门,把鞋子一蹬,光着脚丫往厨房走,将那塑料袋递给正在炒菜的母亲:“喏,炸咯吱来了。” 钟淑仪拎了过去,百忙之中抽空回首,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没个正形。打从你进了胡同口,我就听见你撒丫子乱蹿的动静了。” “这不是下雨了嘛!”宋诗意从一旁的厕所里拿出自己的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客厅走,“二姨多久到?” “没一会儿了,估计这会儿堵车呢,得从雍和宫一路堵过来。” “哦。”宋诗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觉得脚踝有点疼,一边揉一边问,“好端端怎么想起来咱家吃饭了?她可是大忙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许这么说你二姨!”钟淑仪把炸咯吱挪进盘子里,端到客厅里的小方几上,正准备数落女儿,结果见她头发也没擦,光坐在那儿揉脚,眉头还蹙得紧紧的,一愣,“怎么,脚又疼了?” 宋诗意又松开脚踝,直起身来,摇摇头:“也就是下雨天敏感了点,有点酸。” 钟淑仪心里不是滋味,又开始念叨:“全赖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那滑雪队。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书也不念了,成了个半文盲,还年纪轻轻就弄得一身伤病。依我说,那孙健平就是个人贩子!把我好端端的女儿给拐走了,折腾得半死不活又给我倒腾回来……” 她嘀嘀咕咕,越说越气,真是恨不能把手里那一盘子炸咯吱给孙健平砸过去,可惜他不在眼前。 宋诗意哭笑不得,赶紧转移话题:“您还做不做饭了?一会儿二姨都来了,您饭菜还没准备好呢!” 钟淑仪一听,也是,赶忙又钻进了厨房。 宋诗意揉着脚,缩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 她习惯性切换到体育频道,巧了,电视里正在直播今年于日本举办的青年滑雪锦标赛,如今才刚进行到第一轮小组赛。 自打两年前宋诗意在比赛时受了伤,退役回来,还接受了一年半的康复训练,吃尽苦头后,钟淑仪就对滑雪深恶痛绝起来。全家人谁也不许提,一提就炸;电视上不许放,一看到就皱眉头;就连胡同里的邻里邻居提起这事,她也二话不说扭头走人。 宋诗意是知道母亲脾气的,便把电视声音关掉,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看起了无声比赛。 炒一道菜的时间没多长,在钟淑仪再一次从厨房出来之前,她大概也就看了那那么七八分钟。巧的是,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她还看到了一位中国小将。 是张新面孔。 二十岁开头的样子,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初出茅庐无所畏惧的气息。镜头给到他时,他已经全副武装站在山顶的赛道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无比醒目,在这山间白雪的衬托下,比天上那轮红日还耀眼几分。 他戴着漆黑闪亮的滑雪镜、黑色头盔,面目被遮去了一半,只能看见那张略微紧抿的唇,红艳艳的像个姑娘家,无端带着点矜持。可宋诗意一眼就判断出来,这可不是个矜持谦虚的主儿,瞧他手持雪杖不可一世站在那的姿态,活脱脱像个…… 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帽。 第一次参加世界级比赛吧?虽然只是个青年锦标赛。傻小子,没点敬畏心,尚且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宋诗意斜眼看着那小子,他在察觉到镜头切到他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冲着镜头傻了吧唧挥了挥手,一口白得发亮的小白牙整整齐齐。 啧,哪怕戴着护目镜看不清面目,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运动员身材,标准大长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是日本的阳光太耀眼了吧,这家伙轮廓竟有些发光。 他双手持杖,在预备声响起后,紧紧蹬着双板,背部弓起,进入了全面准备阶段。 双唇紧抿,浑身上下的线条都是紧绷的,充满力量。 日光正盛,照得他红装耀耀。 没想到男人穿红色也能这么好看,就是不知道滑得怎么样…… 裁判一声枪响,宋诗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回到赛场上,回到了当初服役的时刻。而那年轻人在枪响的一瞬间,宛若利箭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山下的赛道冲去。 山间白雪灼灼,那抹红是唯一的色彩。男子速降的赛道上是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赛道拱门,而他像是流星一样从最高处坠落,一路划过拱门,沿着陡峭的赛道急转而下。 屏幕上不断出现他的用时与目前成绩排名,可宋诗意眼前一花,思绪就飘远了。 已经没法全神贯注去看比赛了。 脑子里浮现出当初比赛的场景,多少次她站在那凛冽寒风里,眼前是自脚下蜿蜒而去的白色赛道,头顶是灼灼烈日。多少次她和那年轻人一样等候着裁判的枪声,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另她足以在枪响的瞬间进入忘我的准备状态。多少次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那刺骨的寒意进入肺里,从起初的难以忍耐到后来的宛若上瘾。 可惜不论多少次,最后都成为了回不去的那些年。 思绪戛然而止在钟淑仪端着炒肝儿出来的那一瞬,“看什么节目呢,声音都没有?” 宋诗意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以光速把频道调换了,镇定自若地说:“刚才那频道有问题。” 一边说,一边毫不心虚的把音量又打开了。 钟淑仪看了眼桌上的几道菜,就差没鸡鸭鱼肉全摆上了,遂满意地摘下围裙:“行了,大功告成,我去把厨房里那一摊给收拾了。” 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回头皱起眉头,“你怎么还穿这身啊?你二姨都要来了,快进去换件正经衣服!” “……”宋诗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花毛衣、牛仔裤,“这怎么就不正经了?” “换件像样的,快去!” 她翻了个白眼,知道母亲这德性,死要面子活受罪,死活不愿意被妹妹比下去,也只能起身进屋换衣服。 “换上个月我陪你去买的那件红色羊绒裙!”厨房里传来遥遥呐喊。 “那个也太浮夸了吧,在家吃饭谁穿那个?”老房子就是好,不隔音,声音传得清清楚楚。 “就穿那个!” “我——” “你闭嘴,穿就行!” “……” 宋诗意几下套好羊绒裙,趁钟淑仪还在厨房拾掇,又偷偷溜回客厅把电视调回了体育频道。 可那人已经滑完了。 屏幕上出现的已经是张欧洲面孔,蓝色滑雪服,又壮又厚实的,毛发还特旺盛。 诶,刚才那个呢? 他滑得怎么样啊? 她从半截儿看起,也没看到那人叫什么名字。 宋诗意盯着屏幕,心里不上不下的,那股没能纾解的情绪最终化成一股不甘心,从嘴边溢了出来。 她叹口气,关了电视,侧过头去盯着窗外狭窄逼仄的胡同,和从房檐上往下淌的雨水,揉了揉腿,往后一靠。 电视是关了,恍惚中却还能听见那山顶呼啸而过的风,看见那灼烈如日光的一抹红。 不甘心。 始终是不甘心。 宋诗意挣扎了片刻,事实上她已经挣扎了半个多月了,也没敢跟钟淑仪说。可这片刻的挣扎还是被冲动占了上风,她把心一横,拿起手机往卧室里走。 人生自古谁无死?横竖一死,要么死在当妈的手里,要么死在孙教手里。 她把电话拨了过去,劈头盖脸地说:“行,我想通了,孙教,我pick你!我宋诗意死也要死在赛道上,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 电话那头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吼叫,相反,一向性急的孙健平沉默了好几秒钟,稳健地回答她:“行,决定了就好,下周一来队里报道。老规矩,火车票给你报,机票不给报——” 又沉默了片刻,孙健平补充了一句:“报道之前,先去看看精神科,开个体检报告来。两年没训练,疯了吗这是?臭丫头,神神叨叨的!”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宋诗意:“……” 多年没见,她那教练还是这么雷厉风行,求你的时候给你当孙子,事情一成,“对不起我是你爷爷。” 她趴在床上翻了个白眼,把脸埋在枕头上,又没忍住,笑成了一朵花。 嘿,我宋诗意终于还是要回来了。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42.第四十二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第五章 临行前,孙健平和那边的师徒三人道别。 他先是拍拍杨东的肩, “年轻人好好努力, 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嗯, 非常说明问题了, 基本就是传达一个意思:“在省队也不错啊, 好好过日子。” 而面对程亦川时, 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 “老话说得好, 胜不骄, 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 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 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 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 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 挤眉弄眼的:“老田啊, 好好带孩子啊, 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 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 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 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 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回头冲众人挥挥手,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诗意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师傅,毫不犹豫地说:“坚决响应您的号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腾那臭小子!” 师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时间还早着呢,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通过钟淑仪女士这一关,毫发无损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脚完好地走出箭厂胡同…… 瑟瑟发抖中。 * 程亦川离开省队那天,和速降队的在食堂里吃了顿散伙饭,没想到别队的师哥师姐们也都端着盘子来这桌挤上了。 他也不过在省队待了一年时间,着实没想到走时会收获这么多“殷切叮咛”。 “去了要好好练,可别给咱们丢脸。”这是好强的,有集体荣誉感。 “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劲,将来进国家队。师哥在国家队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岁能进国家队啊?”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过再过几年,等你年纪到了,多参加点比赛,好好表现,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进国家队了,你会喜欢我吗?会让我当你女朋友吗?”小姑娘眨着眼睛,满怀希望。 程亦川:“……” 人群刹那间哄笑起来,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田径队的师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们给你当个见证人,让你程师哥专心训练,别开小差。等你过个三两年,进了国家队,他再脱单也不迟。”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转向程亦川:“可以吗?” 这要怎么下台?他要当场拒绝,小姑娘估计能立马哭出来。 程亦川一脸幽怨地看了看田径队的师哥,尴尬地对小姑娘笑了两声:“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个食堂都是笑声,就差没把房顶掀翻。 下午,田鹏亲自把弟子送到了国家队的基地门口,和早在那候着的孙健平碰上了头。 孙健平大老远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来啦?” 接着就自来熟地从田鹏那把程亦川给揽了过来,一脸“交接完毕,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简单说了几句,田鹏就该走了,临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今后你就跟着孙教练了,好好练,好好比。” 就只是一句平实而朴素的话,没有半点宣扬师恩、要他牢记旧情的意思。 运动员生涯虽短,但毕竟身处这个圈子里,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体校、县队,大到省队、国家队,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练那送礼、套交情,就为往上爬。出成绩了,真爬上去了,又换成教练来讨好你,毕竟谁也说不准你会爬到哪个位置,万一就出了个世界冠军呢?他可指望这事儿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鹏没有。他的手搁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轻,却又重如千钧。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热,想起这一年来被田鹏相中,带进队里,教练又当师傅又当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他,又在赛场上一丝不苟训练他。到头来像是接力棒一样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田鹏笑了,笑得一脸褶子,摆摆手:“去去去,我田鹏两个字早就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了,还能让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徒一场,终究止步于此。程亦川十步一回头,田鹏最终还是成了大门外的一粒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孙健平一路观察他,最后感慨了一句:“这几年老田运气不错啊。” 得了几个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点羡慕了。 二十开头的年轻人走在一旁,还没从分离的伤感中抽身而出,有几分傻气地仰头看着基地的红房子。日光兜头而下,像是在他面上洒了把金灿灿的粉末,把他的年轻和朝气都镀上了金、染上了色。 他摇摇头,轻声却笃定地说:“是我。是我运气好。” 孙健平一愣,不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一堆资料文件去办公室注册报到之后,孙健平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这是薛同,也是滑雪队的,你跟着他去宿舍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我这儿还有一堆手续要办,明儿早训练场见。” 叫薛同的男生很和善,一边带着程亦川往外走,一边笑:“你是省队来的程亦川,练速降的,对吧?” “你知道我?”程亦川有点意外。 “那可不?嗬,早半年前就知道你了。那会儿孙教特意请假去日本看你比赛,回来就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找到根好苗子,咱们男子速降有希望了。”薛同直率极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是练速降的?” “不不不,我练的是自由式滑雪。” “那你也是孙教练带吗?” “不完全是。孙教练是滑雪队主教练,算是带咱们大家伙,但实际上负责训练的是年轻教练了。我这边玩儿花样和技巧的,主要是高翰新教练在带。你们男子速降队是丁俊亚教练在带。” 程亦川吃了一惊:“丁俊亚?你是说男子速降前世界冠军丁俊亚?” 薛同咧嘴一笑:“还能有几个丁俊亚?” 程亦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气翻涌。他从小不追星,这么多年也就把一个丁俊亚当成偶像、男神了。如今呢,嗬,丁俊亚就要成他的教练了! 一路上,薛同把基地的环境都给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抵达宿舍。 因地制宜,滑雪队的训练基地不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在长年有积雪覆盖的哈尔滨。也因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两人间,屋子宽敞明亮,一应俱全。 程亦川还以为他跟薛同一间房,结果进门才发现,屋里有人了。 薛同介绍说:“这是你室友,也是玩儿速降的。”边说边招呼,“魏光严,来,见见新室友。” 屋内暖气融融,叫魏光严的大男生穿着背心裤衩趟床上听歌,闻言摘了一只耳机,轻飘飘抬眼看了过来,说了句:“哦,幸会。” 程亦川把背包往空床上一放,扭头冲他伸出右手:“我叫程亦川,省队来的。” 魏光严一手拿着耳机,二郎腿翘得老高,眼珠子落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上,也没伸手去握,只把耳机又戴上了,翻了个身,“睡了,下午还要训练。” 程亦川:“……” 看来新室友不怎么好相处,他耸耸肩,收回手来。 薛同拉了拉他,示意他别计较:“这家伙脾气不大好,人还是不错的。哎,我就在你隔壁屋,有什么随时找我。” “好。” “你还没吃饭吧?孙教嘱咐我等着你来了一块儿吃,可把我饿坏了,走走走,去食堂!” 都是为运动员准备的食堂,省队与国家队也没太大差距。 薛同人缘很不错,一路上碰见熟人,大伙都笑着招呼他。薛同总免不了介绍介绍:“这是新来的队友,程亦川。” 有人恍然大悟:“哦,这就是……” 有人似笑非笑:“知道知道,今年日本青年锦标赛冠军嘛!” 各色各样的神情,或友好或考究的目光,程亦川是个聪明人,多少看得出几分。 薛同也有些尴尬,吃饭时冲他说:“你来之前就挺出名了,大伙都知道你。其实也不怪孙教,主要是咱们今年换了个李主任,和他不太对付,当初孙教申请把你招来队里,李主任百般刁难。孙教脾气大,直接跟他拍桌子怼上了,这不,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点头,也看得开:“没事,反正迟早会知道。” 薛同没理解他的意思,也点头说:“是啊,今天这不是来了吗?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家迟早会知道我有多牛逼…… 算了,那是后话。 回宿舍时,薛同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他一句:“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程亦川奇了:“他成绩提不上去,我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他还能赖我身上不成?” 片刻后,他对上薛同的视线,懂了。 在省队或许一样,但在国家队,大概就不一样了。 饶是程亦川向来自负,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里也难免紧张,国家队虽不是龙潭虎穴,但绝非可以毫不费力就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一面不时抬头左顾右盼。 薛同问他:“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露出一口小白牙友好地笑着,心道,真遗憾,今日该见的都见了,就差那位冰雪公主了。 不知为何,他很想让宋诗意瞧瞧,他程汉三终于杀进国家队了。 话说到一半,看清骑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黑眼珠里淬满了笑,也便作罢,不吱声了。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43.第四十三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程亦川由于比别人多练了一次,出来得晚, 扛着雪板、背着双肩背包上车时,前半个车厢都坐满了。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 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 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 他径直走到第三排, 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 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 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 “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 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 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 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 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 “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 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你给我安静一点,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捂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上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指指胸口,“搁这儿?” 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么gay?”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啥!”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吃着饭:“随你的便。” “哎,魏光严你弄明白一点——”他指节一屈,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冲谁。” “你——”卢金元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哎哎,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他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他把锅都一股脑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他屁滚尿流摔过了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却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恨到煎熬的他。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了。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这条路从来都是如此,败者黯然离场,胜者为王,一路鲜花卓锦,烈火烹油。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不太满意。 这时候,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您喝水。宋师姐,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敢在一旁多待,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44.第四十四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还睡个屁啊。到点了,起来训练!”来的人嗓门儿很大。 然后是魏光严的声音,懒洋洋的:“慌什么?不着急。” “还不急?你今儿要是再迟到,看孙老头不扒了你一层皮!”那人说着,忽地话音一转, “哎,这床有人住了?行李都搬进来了?”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 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 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 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 直接拎个人回来,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 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 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 你给踩出脚印了,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你给我下来——” 屋里正吵吵闹闹的,卫生间的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齐刷刷愣住,侧头看去。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程亦川,就这么拎着毛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床上。 先前铺好的床原本干净整洁,此刻有个男生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浅蓝色的格子被套上已经出现好几个脚印,黑糊糊的。 魏光严和卢金元都跟卡壳了似的僵在那里。 程亦川径直走到床边,胸口翻涌好一阵,念及自己初来乍到,硬生生把那句脏话压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卢金元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了两个字:“劳驾。” 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卢金元脚一软,赶紧跳下来:“我不是故意的——”说到一半,估计也觉得没人信,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先去训练场了。” 走到门口,又仿佛觉得这样的退场显得过于心虚。笑话,也不过就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的,能干嘛?敢干嘛? 他又索性转过身来,冲程亦川说:“你,新来的是吧?年纪挺小啊,以后跟我说话,记得加师哥俩字儿。懂不懂礼貌啊你?” 然后扬长而去。 屋里就剩下魏光严和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魏光严率先移开视线,心里暗骂卢金元没事找事干。目光落在那一床狼藉上,他面上发烫,觉得自己跟卢金元不是同谋也成了共犯,只能绷着脸说:“那床,我帮你收收——” “不用。”程亦川冷冷地说,一把扯下被子,扔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套了起来。 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魏光严看他片刻,插不上手,也说不出口,最后背上训练包就往外走,一句抱歉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的本意。 妈的,那欠揍的卢金元,留下这堆烂摊子就跑路了。 待会儿一定要揍死他。 * 运动员的训练是刻板而辛苦的,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也仍未结束。抓得紧的,甚至夜里九点、十点也在场地上训练。 下午变天了,宋诗意的脚踝开始酸痛,训练起来也力不从心。受过伤的地方一到这种日子就跟大姨妈似的,准时而又敏感。 丁俊亚正带着大家做体能训练,察觉到她频频停顿,问她:“旧伤犯了?” 她点头:“有一点。待会儿估计要下雪了。” 丁俊亚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气预报?” 他这一笑,女队员们都一眨不眨看着,一边感慨丁教练好看,一边叹息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笑,还凶,跟万年冰山似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丁俊亚是宋诗意的师兄,几年前两人一个在男子速降队,一个在女子速降队,正经说来,年纪差别不大,只是如今一个退役当了教练,一个却复出继续当运动员。 宋诗意很愁啊,这辈分怎么一下子变矮了? 她这师哥话不多,平日里高标准、严要求,女队这边怕他得紧。可宋诗意不怕他,毕竟两人曾是师兄妹,正经说来不算师徒关系。 她挑眉:“那是,我这天气预报比雷达还准。” 丁俊亚对她的伤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她赛道受伤,还是他把她背出基地,一路打车送去医院的。当下也不高标准、严要求了,反而纵容了一次:“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别练了。” 宋诗意想拒绝,但脚踝确实酸痛得厉害,索性点头:“成,那我走了。” “都自己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丁俊亚要送她。 宋诗意觉得好笑:“我这是脚疼,又不是脚断,回个宿舍还要你送?” 可丁俊亚没说什么,把她送到大门外时,远离众人了,才出声:“脚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酸痛。” “宋诗意。”他轻声叫她的名字,眉头一皱,“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宋诗意顿了顿,才说:“想滑出以前那种速度,大概很难了。” 很长时间里,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 晚上七点半,天黑得一塌糊涂,风里带着刺骨寒意。场馆外果然下起雪来。长白山岚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也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她又笑起来:“行了,反正你重心也不在我这儿,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挺不错的,你专心带她们就成。我嘛,反正就是个混子,来队里混吃混喝讨人嫌的——先走了。” 说着,她大步流星往雪夜里去,几步开外回头一笑:“好歹我还能当个天气预报,也不算是吃白饭的啊。” 丁俊亚哑然失笑。 宋诗意沿着林荫道往宿舍走。这个时间点,运动员们基本上都在训练,宿舍没亮几盏灯。她一拍脑门儿,想起个人来。 今日队里议论纷纷,句句不离三个字:程亦川。 哈,那小子终于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干嘛。 不知为何,运动员生涯五年多了,形形色色的运动员见过不少,能留在脑海里始终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身披红旗的冠军师哥,比如黯然离场的失意师姐。 可这么一个没什么成绩的年轻小将,她倒是记住了。大半年没见,她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在赛道上的灿烂笑容,和那抹难以忽视的红。 她正出神,转个弯,忽然瞧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人穿得不多,就一件棒球服,下面是运动裤,细细的裤管衬得两只腿又长又细。个子挺高,拎了只水瓶迎面走来,走着走着,忽地朝一旁的树干上一脚踹上去,嘴里大喊一声:“Shit!” 老树粗壮,被他这么猛地一踢,所剩无几的叶子纷纷往下坠。 谁啊,这么毛躁?骂人还这么洋气。 她走近了些,终于看清那人的面目,简直想笑。 年轻的男生眉眼耷拉着,好看还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精神,像是憋着股气。那口一笑起来就亮晶晶的小白牙看不见了,弯起来新月似的眉眼也不见了,就剩下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苦恼,嘴唇紧抿,难以抒解。 这算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在这寂静深夜里,刚朝大树上踹了一脚的程亦川正感慨,力的作用真他妈是相互的,还没来得及揉一揉发疼的小腿,就听见迎面而来的声音。 “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 明明是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哪知道平地一声雷。 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程亦川脚下一软,猛地一回头:“谁?” 几步开外,年轻女人好整以暇抱臂而立,一身黑色运动服,背上还斜斜挂了只背包。 “你看看我是谁?”她睨他一眼,走上前来。 程亦川的神情变了又变,从惊吓转为惊喜,然后又不满起来,小声嘀咕:“干嘛啊,大晚上走路也不出声,还穿得跟黑寡妇似的……” 宋诗意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一敲:“你小子欠揍啊?刚来基地,弄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没,就这么没大没小?” 喂,怎么一见面又敲人脑袋啊?! 程亦川捂着头,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你也没见得比我大多少,老是倚老卖老,有意思?” “没大多少也是师姐。” “呵,师姐。”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听闻师姐二字,程亦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冷笑一声,“国家队确实了不起,个个都是师哥师姐,我不光得好好学学爱护花草树木,还得学学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什么的。” 北风卷起一阵细密的雪,吹得少年前额碎发飘扬。 宋诗意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那里隐隐透着怒意,却又隐忍不发。 这语气…… 她定睛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程亦川跟被针扎了一样:“被人欺负?谁敢?” “那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他想说点什么,到底是说不出来,只冷冷地别过脸去:“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 说完就拎着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 宋诗意跟了上去:“宿舍不是有热水吗?” “烫脚。” “也对,这边靠近长白山,天气冷,滑雪运动员靠脚吃饭,好好保护。” “那你跟着我干嘛?”少年扫她一眼,“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误伤。”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小孩子。” 又是这句话! “我今年二十了。”他脸红脖子粗,强调自己成年已久的事实。 “那也是个小孩子。” 程亦川憋了一肚子气:“你要是来雪上加霜的,趁早走人!我不听。” “怎么,你还能把耳朵捂住不成?” “……” 眼看着程亦川气坏了,宋诗意终于不再逗他,只说:“不管怎么说,来了国家队总是好事。很高兴又见面了,程亦川。” 她语气轻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眨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亦川脚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黑夜里显得格外纤细,格外白净。 他朝上看,意外撞入一个轻盈的笑容里。 心头那点浮躁刹那间凝固了。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这个……一会儿友好一会儿不友好的师姐,至少这一刻是友好的。 他撇了撇嘴,换了只手拎水瓶,握住了半空中的那只手。 “谢谢。” 宋诗意下巴朝前方一努:“看那边。” 程亦川抬头:“长白山?” “是啊。”女人微微笑着,头一偏,仿佛在考虑什么,到底该多此一举,还是就此别过。可对上少年没精打采的眼,她最后终于还是把安慰的话说了出口,“既来之,则安之。别人的态度不重要,自己的本事才重要。” 为什么平白无故对他说这话?一副什么都看明白的样子。 程亦川心头一动,探究似的盯着她。 她把手一摊:“你不是说过吗?你是要当冠军的人嘛。怎么,就这么没精打采能当冠军?” “……” 她,她怎么还记得当初的梗?程亦川脸涨得通红。 宋诗意可没管他脸不脸红,抬手指指远处的天际,眉眼微扬:“小朋友,你的天地不在队里,在那边的雪山上。” 她的声音干净利落,像这簌簌而落的雪。 程亦川下意识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长白山在雪中巍然挺立,那里是高山滑雪赛场,男子速降的绝佳雪道。 等他收回目光时,才发现宋诗意已经越过他往宿舍的方向去了。黑夜里只剩下她冒雪归去的背影,坚定里透着点单薄,细看之下,脚踝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冲口而出:“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女人头也不回地冲他挥挥手,却只是懒洋洋说了句:“不谢。” 程亦川没忍住,嘴角蓦地一弯,片刻后又绷起脸来,嘀咕一句:“哼,女人心,海底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没忍住,扭头往山底下看去,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45.第四十五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第九章 运动员要练习速降, 需要乘坐缆车, 从山下到山腰处的起点。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 眼见着快到起点了,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 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 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 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 那人头盔都瘪了, 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 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 没忍住, 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程亦川由于比别人多练了一次,出来得晚,扛着雪板、背着双肩背包上车时,前半个车厢都坐满了。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46.第四十六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 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 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 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 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 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 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 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 “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 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 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 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 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他一向爱滑雪,但只是业余爱好,家里管得严,他除去课外滑雪,其余时间还都是勤奋学习的好少年,并不曾过多关注滑雪赛事,就算看看比赛,也顶多是男子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鹏招进省队,这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毕竟宋诗意已经退役两年了,他从未看过她的比赛,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杨东不一样,杨东可都在省队待了三年多了。 “宋师姐吗?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雪上项目一向……咳,一向尴尬。能拿个名次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年她算是横空出世,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崭露头角,二十一岁参加世锦赛,一跃成为世界亚军,轰动了咱们滑雪界。” 说到这,杨东傻乎乎笑出了声:“你知道不,那时候国内的媒体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还能有比这个更艳俗的名字吗?” “可平心而论,宋师姐长得挺好看的。” 好看吗?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没化妆,一脸素面朝天的,皮肤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强算漂亮……但说什么公主,好像也太牵强了吧? 他嘀咕一句:“那是你们当运动员的每天见的都是剽悍女人,随便拎着个清秀点的就惊为天人。” 话题一转,他又好奇地问:“那她怎么在巅峰期就退役了?今年也才二十五,二十三就受伤退役了?怎么受的伤啊?很严重?” 杨东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当初还是个挺大的事儿。好像是她冲刺时为了加速,太心急,结果失控撞上旗门了,伤得是挺厉害。” 程亦川一愣。 运动员作息规律,第二日还要起个大清早回国,两人也没多说,很快就各自睡了。 程亦川听见隔壁床上传来的沉沉鼾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鬼使神差打开网页浏览器,手仿佛不听使唤,有了自我意识。 “宋诗意。”他摁出了这三个字。 弹出来的词条量是巨大的,而在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最醒目的一条是:“冰雪公主受重伤,或将永别滑雪赛场。” 他手上一顿,点开了那条两年前的新闻。 “……前高山滑雪世锦赛女子速降冠军宋诗意,在冲刺阶段不听教练劝阻,擅自加速,于赛道失控受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左膝韧带断裂,伤势严重,或将永别高山滑雪的赛场……” 刺眼的屏幕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程亦川有些怔忡,点开好些网页,逐条浏览,最后冷不丁回过神来,这才惊觉多年来养成的规律作息居然被打破,遂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 然而还是没能顺利进入睡梦,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这么严重的伤势,如今还能重返赛场?可即便是重返赛场,她也已经阔别运动员生涯整整两年了。干这一行的,十六七岁的大有人在,一般二十七八也就退役了…… 二十五岁的“高龄”运动员,真的还能卷土重来吗? 次日清晨,五人共同乘机回国。 飞机上,田鹏和孙健平自然而然坐在了一排,三个年轻人一排。程亦川恰好在宋诗意和杨东中间。 由于起得太早,宋诗意呵欠连连,飞机一起飞,就闭上眼睛补瞌睡了,间或在飞机颠簸时睁眼片刻。 程亦川满脑子都是昨晚看到的新闻内容,又是偷偷去瞄她的脚,又是神色复杂地去瞧她的脸。 可算是理解她为什么不待见他了——都是极富天赋的运动员,她曾经是,他现在是(毫无自觉一本正经的自恋)。可如今她的前途犹未可知,按常理多半是没什么太大希望了,可他还年纪轻轻,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发光发热(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哎,这事儿吧,挺伤感,他从昨天的愤怒逐渐变成今日的同情。 程亦川的脑回路挺长,还山路十八弯,曲折离奇。于是毫无自觉地频频观察身侧的师姐,眼中又是同情,又是理解。 飞机起飞十来分钟的时候,宋师姐终于忍无可忍地掀开眼皮子,侧头问他:“我长得像王祖贤还是林青霞?” 程亦川一愣:“哈?” “哈什么哈?是我长得太美,你挪不开眼,还是我长得太丑,叫你忍不住仔细研究?”她似笑非笑打趣。 少年脸上腾地一红,噌的一下拧开脖子,“谁看你了?呵,真够自作多情的!” 接下来的一路,他再也没有转过头去哪怕一秒钟,心里嘀咕:真不贵是“高龄”运动员,一句话暴露年纪,那两位都是哪辈子的明星了?这年头还有人提起来! 这边师徒两人,那厢师徒三人,很快在首都机场分别。 宋诗意问孙健平:“您不跟田教练他们一块儿回哈尔滨,留在北京干嘛?” 孙健平说:“怎么,不欢迎?我在北京待两天,周一和你一块儿回队。” 宋诗意立马有了不祥的预感一脸警惕:“您老人家想干什么?” 孙健平咧嘴,呵呵一笑,“我好久没见你母亲了,这回跟你一块儿上你家去,拜访拜访她,顺便告诉她你要归队的事儿。” “………………” 宋诗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心悦诚服道:“您是真的胆子大。” 师徒俩都心知肚明,要是真让钟淑仪女士见到这个“害她女儿如今成了半文盲和半残疾”的教练同志,箭厂胡同少说也会被她的滔天怒火烧成平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会显得根正苗红些,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正值宋诗意归队,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但兴许是年纪小,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处处想争第一。 47.第四十七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 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 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 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 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 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 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 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 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 蹬蹬脚,“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 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 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他一向爱滑雪,但只是业余爱好,家里管得严,他除去课外滑雪,其余时间还都是勤奋学习的好少年,并不曾过多关注滑雪赛事,就算看看比赛,也顶多是男子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鹏招进省队,这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毕竟宋诗意已经退役两年了,他从未看过她的比赛,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杨东不一样,杨东可都在省队待了三年多了。 “宋师姐吗?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雪上项目一向……咳,一向尴尬。能拿个名次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年她算是横空出世,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崭露头角,二十一岁参加世锦赛,一跃成为世界亚军,轰动了咱们滑雪界。” 说到这,杨东傻乎乎笑出了声:“你知道不,那时候国内的媒体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还能有比这个更艳俗的名字吗?” “可平心而论,宋师姐长得挺好看的。” 好看吗?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没化妆,一脸素面朝天的,皮肤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强算漂亮……但说什么公主,好像也太牵强了吧? 他嘀咕一句:“那是你们当运动员的每天见的都是剽悍女人,随便拎着个清秀点的就惊为天人。” 话题一转,他又好奇地问:“那她怎么在巅峰期就退役了?今年也才二十五,二十三就受伤退役了?怎么受的伤啊?很严重?” 杨东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当初还是个挺大的事儿。好像是她冲刺时为了加速,太心急,结果失控撞上旗门了,伤得是挺厉害。” 程亦川一愣。 运动员作息规律,第二日还要起个大清早回国,两人也没多说,很快就各自睡了。 程亦川听见隔壁床上传来的沉沉鼾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鬼使神差打开网页浏览器,手仿佛不听使唤,有了自我意识。 “宋诗意。”他摁出了这三个字。 弹出来的词条量是巨大的,而在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最醒目的一条是:“冰雪公主受重伤,或将永别滑雪赛场。” 他手上一顿,点开了那条两年前的新闻。 “……前高山滑雪世锦赛女子速降冠军宋诗意,在冲刺阶段不听教练劝阻,擅自加速,于赛道失控受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左膝韧带断裂,伤势严重,或将永别高山滑雪的赛场……” 刺眼的屏幕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程亦川有些怔忡,点开好些网页,逐条浏览,最后冷不丁回过神来,这才惊觉多年来养成的规律作息居然被打破,遂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 然而还是没能顺利进入睡梦,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这么严重的伤势,如今还能重返赛场?可即便是重返赛场,她也已经阔别运动员生涯整整两年了。干这一行的,十六七岁的大有人在,一般二十七八也就退役了…… 二十五岁的“高龄”运动员,真的还能卷土重来吗? 次日清晨,五人共同乘机回国。 飞机上,田鹏和孙健平自然而然坐在了一排,三个年轻人一排。程亦川恰好在宋诗意和杨东中间。 由于起得太早,宋诗意呵欠连连,飞机一起飞,就闭上眼睛补瞌睡了,间或在飞机颠簸时睁眼片刻。 程亦川满脑子都是昨晚看到的新闻内容,又是偷偷去瞄她的脚,又是神色复杂地去瞧她的脸。 可算是理解她为什么不待见他了——都是极富天赋的运动员,她曾经是,他现在是(毫无自觉一本正经的自恋)。可如今她的前途犹未可知,按常理多半是没什么太大希望了,可他还年纪轻轻,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发光发热(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哎,这事儿吧,挺伤感,他从昨天的愤怒逐渐变成今日的同情。 程亦川的脑回路挺长,还山路十八弯,曲折离奇。于是毫无自觉地频频观察身侧的师姐,眼中又是同情,又是理解。 飞机起飞十来分钟的时候,宋师姐终于忍无可忍地掀开眼皮子,侧头问他:“我长得像王祖贤还是林青霞?” 程亦川一愣:“哈?” “哈什么哈?是我长得太美,你挪不开眼,还是我长得太丑,叫你忍不住仔细研究?”她似笑非笑打趣。 少年脸上腾地一红,噌的一下拧开脖子,“谁看你了?呵,真够自作多情的!” 接下来的一路,他再也没有转过头去哪怕一秒钟,心里嘀咕:真不贵是“高龄”运动员,一句话暴露年纪,那两位都是哪辈子的明星了?这年头还有人提起来! 这边师徒两人,那厢师徒三人,很快在首都机场分别。 宋诗意问孙健平:“您不跟田教练他们一块儿回哈尔滨,留在北京干嘛?” 孙健平说:“怎么,不欢迎?我在北京待两天,周一和你一块儿回队。” 宋诗意立马有了不祥的预感一脸警惕:“您老人家想干什么?” 孙健平咧嘴,呵呵一笑,“我好久没见你母亲了,这回跟你一块儿上你家去,拜访拜访她,顺便告诉她你要归队的事儿。” “………………” 宋诗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心悦诚服道:“您是真的胆子大。” 师徒俩都心知肚明,要是真让钟淑仪女士见到这个“害她女儿如今成了半文盲和半残疾”的教练同志,箭厂胡同少说也会被她的滔天怒火烧成平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倒不是孙健平偏心,给徒弟特殊待遇,主要是归队时姑娘们两两一间,没有单出来的。 她心安理得住进了单人间,一个人乐得清闲。 草草吃了顿饭,从食堂回来,宋诗意心不在焉地往脚上喷云南白药。下午训练时,被那小子给激了下,一个没忍住就提速了,当时脚下一疼,她就知道要坏事。 幸好只是刹那冲动,很快止住。 喷雾停留在脚踝,凉飕飕的一片,她赤脚坐在床沿,还想着先前在食堂看见的那一幕。 呵,光看脸可真没看出来,那小子模样斯斯文文,还挺能打啊。 正想着,郝佳在外面敲门:“师姐,你在吗?” 她趿着拖鞋去开门,露出个脑袋:“我在。怎么了?” 郝佳指指走廊尽头的窗户:“楼下有人找。” “谁啊?” 郝佳咧嘴笑:“打架小能手。” “……程亦川?”宋诗意一顿,“他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刚从外面回来,碰见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瞎转悠,说是没你电话,也不认识女队这边的人,只能在那干等着。呵,你是没瞧见他那样子,被揍得可真惨。”郝佳一脸惋惜,很是心痛,“也不知道卢金元对着那么张脸,怎么下得去手。” “……” 怎么下得去手这件事,说起来好像和她有点关系。 宋诗意咳嗽两声,随手拎了件棉衣披上,“我下去看看。” * 宿舍底下铺了层积雪,松松软软。深蓝色的夜幕缀着星星点点的白。 她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双毛茸茸的拖鞋,可这会儿回去也迟了,索性就这么出了宿舍大门。 下雪的夜里,外面几乎不见人影,大门外却孤零零立着个人。 大概是站太久,那家伙不时往宿舍大门里看一眼,冷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某一个瞬间,当他又朝门里看来,冷不丁对上宋诗意的目光,一直紧皱的眉头便倏地一松。 只可惜下一秒,又猛地皱起,并且皱得更厉害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宋诗意猜到他一出医务室,就跑来找她了,不然也不会还穿着这身大红色滑雪服。 她走近了些,还在琢磨要怎么跟他解释,结果看见他那惨不忍睹的脸,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你还笑得出来?”程亦川简直震惊了。 他的鼻子红肿不堪,嘴唇破了俩洞,离开医务室前,护士为了替他消毒,还给他抹上了几百年没见过的红药水。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丧心病狂、一抹就毁容的玩意儿? 他拒不涂抹,结果被医生摁在医务室,死活不让走……最后只能丧权辱国地妥协了。 48.第四十八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哎, 前边儿的, 麻烦您让一让啊!车来啦——” 叮铃铃一阵脆响,宋诗意按着车铃、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人群里见缝插针,不时伸长脖子吆喝两句。 有人不满地回过头来:“就你赶,我们不也堵着——” 话说到一半, 看清骑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 黑眼珠里淬满了笑,也便作罢, 不吱声了。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宋诗意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指了指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 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炸咯吱, “刚出锅呢, 再捂着就该软了。我家就在前头, 劳驾啊,让我过一过。” 那人往一旁挪了挪, 宋诗意蓦地笑起来,轻快地骑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摆手,“多谢啦!” 周末的国子监大街永远在堵车。外地的游客、本地的师生, 全都紧赶慢赶着来观摩这古老的学府遗址, 盼着沾沾老祖宗的光。 宋诗意的家就在国子监大街里头, 经过国子监大门往前走几步,老树底下、灰墙之上挂了块脱漆的牌子,红底白字,上面写着:箭厂胡同。 刚骑到胡同口,裤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宋诗意赶紧一个急刹车,单脚点地支着车,掏出手机一看,立马就蔫儿了。 她长叹口气,对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盼着那头的人中途死心,可对方极有耐性,死活不挂。宋诗意到底还是接通了电话,哀哀地开口:“又是您啊,孙教?” 孙健平的声气儿可大了,隔着手机都跟打雷似的:“什么叫又是我啊?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没没没——” “没什么没?听听你这语气,比深闺怨妇还幽怨!”孙健平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起正事儿来,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遂清了清嗓子,语气也放和缓些了,“我问你,归队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诗意一听归队二字就头大,低头心不在焉地戳着那塑料袋,“还在考虑……” “还在考虑?你都考虑多久了?十天半个月了!” “这是大事儿,还不兴人多考虑一阵?” “考虑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你?”孙健平是个急性子,嗓音立马又大了起来,“拖拖拖,反正就是跟我推三阻四的。你自己说说这两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帮你妈开那小铺子,成天当个小卖部老板娘,身后头跟着几个送货司机朝你献殷勤,围着你团团转。怎么,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宋诗意,我当初把你弄进队里,可不是为了让你退役了当个什么小老板娘……” 孙健平一说起这事儿就生气,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数落她。 宋诗意真是怕了他,耳膜被震得一鼓一鼓的,赶紧把手机拿远了些,“孙教,我这会儿快到家了,还在骑车呢,您不如等我回家了再接着训?” “我不!我告诉你,今儿我还就打算把话给你一股脑说清楚了,宋诗意——” “哎哎,下雨了!” “下什么雨啊,唬谁呢?不准挂!”那头一声暴喝。 宋诗意哭笑不得,也不见得真怕他,只是抬手抹了把脑门上刚砸下来的雨点,“真下雨了,我唬谁也不能唬您啊!” 北京可干燥得紧,不常下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得又急又密,胡同外的游客纷纷跑动起来,嚷嚷着要找地方躲雨。 有对母子跑过宋诗意身边:“哎哟,伞也没带,这叫人上哪儿躲雨去!” 那头的孙健平戛然而止。 宋诗意笑了:“这下您信了吧?哟,雨势大了,我真不能跟您说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呢。” 也不管孙健平又在那头急吼吼地嚷嚷些什么,宋诗意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重新往胡同里蹬去。 几步路,快得很。 她熟稔地左拐右拐,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把车停在里头最窄的甲十七号胡同口,拎起炸咯吱就往里跑。 雨下大了,劈头盖脸砸下来,还挺疼。 疾步踏在水泥地上,噔噔的步伐声响彻胡同。正值大中午的,家家户户都在烧菜做饭,谁家的老太太推窗往外瞧,笑了:“就知道是宋丫头回来了,瞧这风风火火的劲头也没谁了!” 宋诗意笑起来:“李奶奶,今儿吃什么呢?” 往窗子里头探了探头,“哟,豆腐卤?好香!” 奈何胡同里也有雨,吧嗒落在脖子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赶紧缩回脖子,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先回家啦!” 再往前走几步,红色木门里就是她家。 六十四平的老平房,房屋窄小,隔音差劲,除了窗明几净以外,也确实没什么优点了。 宋诗意推开虚掩的门,把鞋子一蹬,光着脚丫往厨房走,将那塑料袋递给正在炒菜的母亲:“喏,炸咯吱来了。” 钟淑仪拎了过去,百忙之中抽空回首,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没个正形。打从你进了胡同口,我就听见你撒丫子乱蹿的动静了。” “这不是下雨了嘛!”宋诗意从一旁的厕所里拿出自己的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客厅走,“二姨多久到?” “没一会儿了,估计这会儿堵车呢,得从雍和宫一路堵过来。” “哦。”宋诗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觉得脚踝有点疼,一边揉一边问,“好端端怎么想起来咱家吃饭了?她可是大忙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许这么说你二姨!”钟淑仪把炸咯吱挪进盘子里,端到客厅里的小方几上,正准备数落女儿,结果见她头发也没擦,光坐在那儿揉脚,眉头还蹙得紧紧的,一愣,“怎么,脚又疼了?” 宋诗意又松开脚踝,直起身来,摇摇头:“也就是下雨天敏感了点,有点酸。” 钟淑仪心里不是滋味,又开始念叨:“全赖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那滑雪队。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书也不念了,成了个半文盲,还年纪轻轻就弄得一身伤病。依我说,那孙健平就是个人贩子!把我好端端的女儿给拐走了,折腾得半死不活又给我倒腾回来……” 她嘀嘀咕咕,越说越气,真是恨不能把手里那一盘子炸咯吱给孙健平砸过去,可惜他不在眼前。 宋诗意哭笑不得,赶紧转移话题:“您还做不做饭了?一会儿二姨都来了,您饭菜还没准备好呢!” 钟淑仪一听,也是,赶忙又钻进了厨房。 宋诗意揉着脚,缩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 她习惯性切换到体育频道,巧了,电视里正在直播今年于日本举办的青年滑雪锦标赛,如今才刚进行到第一轮小组赛。 自打两年前宋诗意在比赛时受了伤,退役回来,还接受了一年半的康复训练,吃尽苦头后,钟淑仪就对滑雪深恶痛绝起来。全家人谁也不许提,一提就炸;电视上不许放,一看到就皱眉头;就连胡同里的邻里邻居提起这事,她也二话不说扭头走人。 宋诗意是知道母亲脾气的,便把电视声音关掉,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看起了无声比赛。 炒一道菜的时间没多长,在钟淑仪再一次从厨房出来之前,她大概也就看了那那么七八分钟。巧的是,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她还看到了一位中国小将。 是张新面孔。 二十岁开头的样子,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初出茅庐无所畏惧的气息。镜头给到他时,他已经全副武装站在山顶的赛道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无比醒目,在这山间白雪的衬托下,比天上那轮红日还耀眼几分。 他戴着漆黑闪亮的滑雪镜、黑色头盔,面目被遮去了一半,只能看见那张略微紧抿的唇,红艳艳的像个姑娘家,无端带着点矜持。可宋诗意一眼就判断出来,这可不是个矜持谦虚的主儿,瞧他手持雪杖不可一世站在那的姿态,活脱脱像个…… 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帽。 第一次参加世界级比赛吧?虽然只是个青年锦标赛。傻小子,没点敬畏心,尚且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宋诗意斜眼看着那小子,他在察觉到镜头切到他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冲着镜头傻了吧唧挥了挥手,一口白得发亮的小白牙整整齐齐。 啧,哪怕戴着护目镜看不清面目,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运动员身材,标准大长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是日本的阳光太耀眼了吧,这家伙轮廓竟有些发光。 他双手持杖,在预备声响起后,紧紧蹬着双板,背部弓起,进入了全面准备阶段。 双唇紧抿,浑身上下的线条都是紧绷的,充满力量。 日光正盛,照得他红装耀耀。 没想到男人穿红色也能这么好看,就是不知道滑得怎么样…… 裁判一声枪响,宋诗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回到赛场上,回到了当初服役的时刻。而那年轻人在枪响的一瞬间,宛若利箭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山下的赛道冲去。 山间白雪灼灼,那抹红是唯一的色彩。男子速降的赛道上是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赛道拱门,而他像是流星一样从最高处坠落,一路划过拱门,沿着陡峭的赛道急转而下。 屏幕上不断出现他的用时与目前成绩排名,可宋诗意眼前一花,思绪就飘远了。 已经没法全神贯注去看比赛了。 脑子里浮现出当初比赛的场景,多少次她站在那凛冽寒风里,眼前是自脚下蜿蜒而去的白色赛道,头顶是灼灼烈日。多少次她和那年轻人一样等候着裁判的枪声,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另她足以在枪响的瞬间进入忘我的准备状态。多少次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那刺骨的寒意进入肺里,从起初的难以忍耐到后来的宛若上瘾。 可惜不论多少次,最后都成为了回不去的那些年。 思绪戛然而止在钟淑仪端着炒肝儿出来的那一瞬,“看什么节目呢,声音都没有?” 宋诗意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以光速把频道调换了,镇定自若地说:“刚才那频道有问题。” 一边说,一边毫不心虚的把音量又打开了。 钟淑仪看了眼桌上的几道菜,就差没鸡鸭鱼肉全摆上了,遂满意地摘下围裙:“行了,大功告成,我去把厨房里那一摊给收拾了。” 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回头皱起眉头,“你怎么还穿这身啊?你二姨都要来了,快进去换件正经衣服!” “……”宋诗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花毛衣、牛仔裤,“这怎么就不正经了?” “换件像样的,快去!” 她翻了个白眼,知道母亲这德性,死要面子活受罪,死活不愿意被妹妹比下去,也只能起身进屋换衣服。 “换上个月我陪你去买的那件红色羊绒裙!”厨房里传来遥遥呐喊。 “那个也太浮夸了吧,在家吃饭谁穿那个?”老房子就是好,不隔音,声音传得清清楚楚。 “就穿那个!” “我——” “你闭嘴,穿就行!” “……” 宋诗意几下套好羊绒裙,趁钟淑仪还在厨房拾掇,又偷偷溜回客厅把电视调回了体育频道。 可那人已经滑完了。 屏幕上出现的已经是张欧洲面孔,蓝色滑雪服,又壮又厚实的,毛发还特旺盛。 诶,刚才那个呢? 他滑得怎么样啊? 她从半截儿看起,也没看到那人叫什么名字。 宋诗意盯着屏幕,心里不上不下的,那股没能纾解的情绪最终化成一股不甘心,从嘴边溢了出来。 她叹口气,关了电视,侧过头去盯着窗外狭窄逼仄的胡同,和从房檐上往下淌的雨水,揉了揉腿,往后一靠。 电视是关了,恍惚中却还能听见那山顶呼啸而过的风,看见那灼烈如日光的一抹红。 不甘心。 始终是不甘心。 宋诗意挣扎了片刻,事实上她已经挣扎了半个多月了,也没敢跟钟淑仪说。可这片刻的挣扎还是被冲动占了上风,她把心一横,拿起手机往卧室里走。 人生自古谁无死?横竖一死,要么死在当妈的手里,要么死在孙教手里。 她把电话拨了过去,劈头盖脸地说:“行,我想通了,孙教,我pick你!我宋诗意死也要死在赛道上,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 电话那头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吼叫,相反,一向性急的孙健平沉默了好几秒钟,稳健地回答她:“行,决定了就好,下周一来队里报道。老规矩,火车票给你报,机票不给报——” 又沉默了片刻,孙健平补充了一句:“报道之前,先去看看精神科,开个体检报告来。两年没训练,疯了吗这是?臭丫头,神神叨叨的!”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宋诗意:“……” 多年没见,她那教练还是这么雷厉风行,求你的时候给你当孙子,事情一成,“对不起我是你爷爷。” 她趴在床上翻了个白眼,把脸埋在枕头上,又没忍住,笑成了一朵花。 嘿,我宋诗意终于还是要回来了。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49.第四十九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第二章 答应归队的当天晚上, 宋诗意又接到了孙健平的电话。 “你日本的签证还能用吧?” “能用啊, 怎么了?” “后天跟我去趟日本。” “等等, 不是说好下周一才归队吗?” “早归晚归都是归, 先跟我去日本看看大众锦标赛吧, 机票吃住都给你报, 权当提前适应一下回归赛场的感觉。” 孙健平说得很动听,但以宋诗意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 “你看上哪根好苗子了, 又要去忽悠人家进队了吗?” 孙健平呸了一声:“臭丫头,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忽悠?我看上谁, 想招谁进国家队, 那可是人祖坟上冒青烟了——” 气得胡子都抖了抖,才发觉话题被岔开了,“一句话, 去不去?” “去。”宋诗意答得斩钉截铁。 孙健平倒是愣了愣,这磨磨唧唧半个月才同意归队的家伙,这一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那头的宋诗意倒是淡定地挂了电话, 翻了个身,脑子里浮现出中午那七八分钟的比赛片段。 她是真的想念那漫天风雪和白色赛道了。 只是临睡前,有个大红色的影子冒了出来,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那傻小子赢了吗?小组晋级了吗?要是还没被淘汰, 说不定还能在现场看见他…… 啧啧, 现场看那大傻帽春风得意的样子,有点意思。 鉴于钟淑仪女士的神经过于脆弱,宋诗意没敢把归队的打算告诉她,连日本之行都找了个挡箭牌——“我跟陆小双出去玩两天。” 陆小双跟宋诗意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个住甲十七号胡同,一个住甲十八号。 钟淑仪问她:“去哪儿玩啊?可别又跟着双丫头去后海喝酒!” 宋诗意含含糊糊地说:“放心吧,不去后海。这回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有多远啊?”钟淑仪翻了个白眼,“就你俩这能耐,撒丫子满北京跑,最远也就跑到六环。” 宋诗意为母亲的蔑视深感忧伤,叹口气:“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跑到北六环首都国际机场,然后……坐个飞机去日本。 也就三两天的行程,宋诗意轻装上阵,和孙健平在首都机场碰了头。 孙健平是从哈尔滨赶回来的,中国雪上项目的训练基地就设在那。师徒俩可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香港,宋诗意在那接受康复训练。 在机场大厅见了面,孙健平首先往她脚上瞧:“腿怎么样了?” “挺好。” “蹬两下给我瞧瞧。” 宋诗意嘴角一扯,踢了踢腿,表示身子骨恢复得不错。 “再跳两下。” 这回她有点犹豫,但还是依言往上蹦了蹦。 孙健平点头,继续吩咐:“再翻俩跟头看看。” “大庭广众之下,您这是把我当猴耍呢?”宋诗意终于回过神来。 孙健平这才悠悠一笑,“爱徒心切,忘了场合。” 呸,当她是傻子吗?这教练为师不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她挤兑的话都到嘴边了,到底还是化作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水波似的漾开了。 他带她五年,师徒一场,感情早就胜似父女。 宋诗意咧着嘴凑过去:“这半年您过得还好吧?听说队里人才辈出,瞧瞧您,一脸春风得意啊!” 溜须拍马也没用,孙健平瞥她一眼:“春风得意?有只白眼狼翅膀硬了,撒丫子一跑就不回来了,我还春风得意?我没心肌梗塞死过去,你就谢天谢地吧。” 从北京飞日本也不过三个半小时,两人唇枪舌战了一路。 宋诗意原以为此行就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没想到东京机场还有熟人接应。 孙健平熟稔地拍拍那人肩膀,冲她说:“这位是省队的田教练,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田鹏面色黝黑,一笑就露出口大白牙,比起孙健平来憨厚不少:“好久不见,世界亚军。” 这称呼叫宋诗意一个脑袋两个大,慌忙摆手:“您可别逗我了,田教练。都哪辈子的事儿了?” 田鹏是哈尔滨省高山滑雪队的教练,这些年也为国家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宋诗意算是个特例,并非循规蹈矩从省队上去的,但对田鹏也很熟悉,毕竟各大赛事都能碰面,再加上他和孙健平交情也不错。 三人仓促地在机场吃了顿饭,打车直奔长野县的比赛中心。一路听得个七七八八,宋诗意反应过来了,孙健平看上的好苗子就是田鹏的徒弟,省队的新人。 孙健平说:“之前你们省队集训的时候,我也在长白山,一群人里就看见那小子了。身体素质好,可塑性强,最要紧的是有冲劲。后来陆陆续续关注了他的几场比赛,确实是个好苗子。” 田鹏素来谦虚,说起这个徒弟倒也眼里有光:“我在省队执教十来年了,程亦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塑之才。虽说进队时间不长,但比师哥师姐都要强上不少。他来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这家伙留不长,迟早得被你挖过去。” “这话说的,怎么能叫挖呢?这是伯乐相中千里马。”孙健平大言不惭。 “拉倒吧你,伯乐是我,你顶多是个倒腾二手货的!”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逗乐了。 在她的五年运动员生涯中,能被孙健平视为千里马的,只有俩——前男子高山滑雪世界冠军丁俊亚,另一个就是她这不成器的徒弟,中途受伤,退役两年,如今卷土重来。 因此,她倒是对这个叫程亦川的年轻人好奇起来,备受省队国家队两位教练青睐,也不知实力如何。 还未见面,好胜心就先被激起。 这次的高山滑雪大众锦标赛,是在日本长野县的白马八方尾根滑雪场举行的。宋诗意四年前来过这里,参加的是那一年的锦标赛。 故地重游,又是以观赛者的身份,心境大不相同。 高山滑雪分八个项目,宋诗意主攻女子速降。所谓速降,就是在覆雪的高山上进行竞速比赛。比赛线路长达2000米,男子比赛高度在800米以上,女子为500到800米。赛道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旗门,选手全程都要穿过旗门,最终抵达终点。 巍峨高山,白雪皑皑,劲风扑面,寒意刺骨。 宋诗意和孙健平站在终点不远处的人群里,仰望着八百米上方的始发点,那里的人像是一颗小黑点,一声枪响后便急速往下速降。 田鹏就在终点处,这回他带了两个徒弟来,两个都进了今天的决赛。 其中一个叫杨东,排在第四个出场,成绩差强人意,虽说在前四人里排第二,但在宋诗意看来这四人成绩都不咋样,好戏估计还在后面。 而被再三提及的“好苗子”程亦川则排在倒数第二位出场,宋诗意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位选手进行过比赛了。 等待程亦川的同时,她还下意识寻找着那个红衣傻白甜。电视上的惊鸿一瞥,还真叫人惦记。当时看比赛时可没想过两日后的自己会出现在现场,若是他也进了决赛,真能亲眼见到他狂妄又倨傲的样子,也还挺有趣。 可惜十个人都冲过终点了,她始终没见到那家伙。 第十一位是程亦川,第十二位听说是个加拿大选手。宋诗意隐隐有些失望,明白那人多半已经被淘汰在小组赛,今日是无缘相见了。 不同于她的百无聊赖,轮到程亦川时,别说田鹏了,就连身边的孙健平都没忍住挺直了腰板,呼吸急促起来。 宋诗意斜眼笑了:“您的千里马要登场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头去看终点旁立起的大屏幕。两千米的赛道,终点处压根看不清人,也看不见曲曲折折的速降过程,于是无人机直播的画面被大屏幕呈现给现场的观众。 那个叫程亦川的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出现在起点处,也登上了大屏幕。 只一眼,宋诗意就怔住了。 八百米上,一片耀眼的雪白之中,年轻男生全副武装站在始发点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纯黑色头盔,滑雪镜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装备遮去他大部分的容貌,只露出两瓣菲薄润泽的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它们显得过于秀气,艳艳似早春三月的桃花。 察觉到镜头落在他的身上,他习惯性地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亮晶晶,白森森。 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轻狂倨傲,半点不懂何为谦虚。 预备—— 他站在双板上,肩、胯朝山下向外展开,雪杖在手,全身微弓,形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宋诗意看见了一头大红色的雪豹,以优雅的姿态、惊人的爆发力,携着风、卷起雪,朝山下俯冲而来。 那是一种狂猛的力量,难以言喻的速度。 程亦川的动作极为标准,纵是练习速降多年的前世界亚军宋诗意,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哪怕这两年疏于训练,她依然私底下偷偷观看了不少国际赛事,眼前这一场不过是大众锦标赛,没有名家,亦无大将,可她就是被程亦川震慑住了。 大屏幕上在读秒,但她无暇去看那飞速跳动的数字,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赛道上的人。 她有预感,有直觉,也有属于滑雪运动员的敏锐判断力,她知道这人的速度不会慢,甚至比先他出场的那十个都要快。 这个速度当然比不上世界大赛,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不过是个年轻且无名的小将,据田鹏说他加入省队不过一年时间!? 一分三十八秒九三,程亦川抵达终点,以一个漂亮的回转姿势停在雪地上。 候在那里的田鹏和已经比赛完的杨东猛地扑了上去,在观众激烈的欢呼声里抱住了程亦川。 年轻的男生被教练和师兄搂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挣脱,一边死命喊:“别啊,大老爷们儿的,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叫人看了多不好啊!” 要不是刚拿了个前所未有的好成绩,田鹏肯定当场把他摁进雪地里清醒清醒。 这节骨眼,他着实开心,激动地松开手,待程亦川踏出了滑板,弯腰把它扛起来后,拉着程亦川就往人群这边走。 “走,走走走,今儿有贵客来看你,算你小子争气,没给我老田丢人!” 程亦川一手扛了两只板,一手摘下碍事的滑雪镜,随手把这堆东西塞进师兄怀里:“累死我了。”——看得出,这动作是做惯了的,姿态娴熟,毫无不适感。 杨东也是老实人,他递过来,当师兄的也就理所当然接住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师弟说他累死了,可不是? 孙健平可激动坏了,拽着宋诗意就往前走,还抬手冲几人打招呼。哪知道动作太急,一下子被人把插在肩兜里的签字笔给打掉了,只得仓促蹲下身去捡。可那笔在一片黑压压的脚底下被踢来踢去,他老也够不着。 就这么片刻功夫,田鹏已经带着徒弟走到他们面前了。 孙健平还在找笔呢,宋诗意看看教练的屁股,忍住笑,冲程亦川伸出手去,率先打了个招呼:“恭喜你,程亦川,滑得很漂亮,不出意外要拿第一了。” 她笑得很欢畅,因为惊喜,因为这难以言喻的巧合。 原以为见不到那个傻白甜了,谁知道他就是程亦川,这个听了一路的千里马,被孙健平看中、不出意外即将成为她师弟的年轻男生。 她双目蕴笑望着他,头一回见他摘下滑雪镜的模样。 少年肤色偏白,比她高出近一个头。那双唇还是一模一样的秀丽润泽,似是高山之中的灼灼桃花。尖而挺拔的鼻梁上,终于因为护目镜的消失而显露出一双漆黑透亮的眼来。 单眼皮,眼尾有一点浅浅的弧度。 两道英挺的眉为他略显秀气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男子气,左边的眉尾处有一颗很小很浅的痣。 喧哗热闹的人群为他的到来而沸腾起来,用各国语言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但想也知道多是欢呼。 程亦川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挠挠头,片刻后恍然大悟。 从去年来,他倒也参加了不少比赛,小到市级赛事,大到国际滑雪爱好者赛事,凭着这张脸(?)和他过人的实力(……),现场也有不少女孩子被他吸粉。上次他在黑龙江比赛的时候,还有几个眼熟的姑娘跑过去为他举牌加油呢,据说是几个月前看了场有他参加的滑雪比赛后就惊为天人、不可自拔,后来就开始追他的比赛。 这位想必也是吧? 也就在这时候,孙健平总算是冒着被人群践踏身亡的危险,捡起了那支价值不菲的签字笔——这笔跟了他好多年了,当教练的,总得有一件像样的装逼利器——他直起腰来,呼哧呼哧喘着气。 下一秒,手里的笔被人抽走。 “借用一下啊,谢谢。”他的“千里马”程亦川小朋友,一点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签字笔,然后拉住了宋诗意伸到半空的手,还特别主动地替她翻了个面,令她手心朝上。 噫,这姑娘的手怎么这么粗糙?一点不细嫩…… 他一边感慨,一边唰唰几笔在人手心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字,边写还边腼腆又无可奈何地说:“大老远的追到日本来看比赛,这天气不冷吗?嗨,你们女孩子真是……” 在场除了观众还是一如既往为下一位选手加油打气外,其余几人都是蒙逼状态。 杨东是完全在状况外,扛着师弟的滑雪板,拿着师弟的滑雪杖,一头雾水。 孙健平则是匪夷所思地看看这匹“千里马”,又看看笑容逐渐扭曲的老徒弟,嘴角慢慢抖了起来。 田鹏的嘴张成了O字型,几秒钟后终于回过神来,一巴掌拍上程亦川的脑门儿,暴喝一声:“干什么呢你!” 程亦川被猛地一敲,头晕眼花地直起腰来,也愣住了:“签,签名啊……” 那只被写上“程亦川”三字的手颤了颤,不紧不慢缩了回去。手的主人似笑非笑抬起头来,挑挑眉,冲程亦川说:“谢谢你啊。” 50.第五十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看不出来啊程亦川, 吃个饭这么讲究。”薛同说。 陈晓春斜眼看那盘菜, “这要给魏光严看见,还不得胖揍你一顿?人家小时候家境贫困,连饭都吃不饱, 搁你这儿, 这不吃那不吃的, 瞎讲究。” 程亦川很淡定, 端着餐盘走在两人后头。他从小到大被宠着惯着, 霸王性子由此养成, 挑食的习惯也纠正不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 魏光严没有揍他一顿,半路却杀出个卢金元。 过道宽敞, 程亦川走在中间, 本不应该与人撞上的。 可那人手里端了碗汤, 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之际, 二话不说照着他脸上泼了来。 程亦川一手端着餐盘, 一手下意识挡在面前,下一秒, 滚烫的液体悉数泼在他衣袖上, 有那么几滴溅在手背上、下巴上, 烫得像火灼。 这还好在这是冬天, 他那一身滑雪服厚实、防水,衣袖挡住了大部分的汤汁。 饶是如此,那滚烫的温度也叫他嘶的一声倒吸口气,险些拿不稳手里的餐盘,猛地退后两步,看清了眼前的人。 神色一变。 卢金元暗骂声操。 明明是抱着弄死他的心态干这事的,可没想到低估了这小子的身高,又被他用衣袖挡住了。 预想中的开水烫死猪没能实现。 气仍未消,简直遗憾得想骂娘。 已经走过的陈晓春和薛同二人已经冲了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程亦川一身的汤汁,问他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 有。 下巴上一阵刺痛,可有事的不是烫伤的地方,是神经。 程亦川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但抬眼对上卢金元挑衅的神情,顿时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 卢金元端着空碗,毫无歉意地说:“哟,不好意思,没看见你在这儿呢。” 眼见着程亦川的脸色沉了下来,下巴上红了一小片,他又慢条斯理把空碗放桌上,回头似笑非笑问了句:“烫伤了?真是对不住,师哥不像你身手那么灵巧,小小年纪天赋异禀。” 把手一摊,笑得很是得意:“这不,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哥计较啊。” 那张狂的模样,足以令程亦川瞬间满怒。 短暂的僵持。 程亦川笑了两声,极轻极短促。下一刻,他从餐盘里端起那碗白米饭,二话不说照着人脑门上扣去。 上好的东北大米,蒸得白白胖胖、软软糯糯,热气腾腾冒着烟。 不烫,但一整碗扣在脑门上,白花花一片,比汤汁狼狈多了。 卢金元的笑意戛然而止。 程亦川却笑着说:“哟,不好意思,我也没看见你在这儿呢,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弟计较啊。” 他面上带笑,把卢金元的话原封不动回敬给他。 别说一旁的薛同和陈晓春了,就连魏光严都怔住了。小范围内,正吃饭的运动员们纷纷侧目,看着这突发的骚动。 卢金元做梦也没想到程亦川敢反将一军。 竞技体育的世界是残酷的,每一步都要咬牙前行,付出血和汗的代价。人在极限运动时,能够爆发出最原始的力量。 而相应的,这个世界也有着最原始的法则:弱肉强食。 从体校到国家集训队,越是优秀人才扎堆的地方,竞争越激烈,排挤越严重。别说朝脸上泼水了,一路走来,卢金元见过的阴私事可不少。老将给新人穿小鞋,轻则言语辱骂、口头挑衅,重则肢体冲突。 十九岁那年,他在体校亲眼看见队友从滑雪鞋里倒出几颗大头针来。 不同于普通鞋子,为保护运动员的脚踝,滑雪鞋的鞋口有很长一段坚硬的材料,也因此,运动员在穿鞋时需要用力朝里蹬。 当鞋子里出现了针,可想而知那一蹬会蹬出什么样的后果来。 起初是震惊,后来是习以为常。 心术不正的人,有样学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倒扣了一碗饭在脑门儿上,卢金元简直气炸了,一把揪住程亦川的衣领:“你他妈有病?” 程亦川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盯着他,含笑说:“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师哥怎么这么认真啊?” “倒老子一头米饭,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他揪得更用力了。 程亦川又笑了一声:“你该庆幸我不爱喝汤。” ——否则,你可没这么好运,躲得过被浇一头的危险了。 程亦川自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父母常年在外奔波,并没有多少时间教育他。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程翰教给儿子最实用、也最基本的处世之道。 只是他的话比较通俗易懂,总是亘古不变的那一句——“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只要你占理,医药费爸爸给你出!” 程亦川学以致用,对此相当在行。 明知此时不该笑,可陈晓春愣是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被一旁的薛同着急地瞪了一眼,又赶紧打住。 可那一声笑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卢金元恼羞成怒,终于理智全无,一拳照着程亦川的脸砸了过去。 * 宋诗意归队后,并未第一时间赶去食堂吃饭。 滑雪服厚重、防水,也因此不太透气,训练一下午,她出了一身汗,习惯性先回宿舍洗澡。 当她踏进食堂时,骚动已经发生了。 一大群人饭也不吃,在大厅里围成一团,乱七八糟一片。 “干什么呢?”她莫明其妙,拨开人群朝里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亦川? 那家伙疯了?! 入队第二天,打架斗殴? 还是在基地,众目睽睽之下??? 事发地带堪称一片狼藉,桌椅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程亦川同学,此刻刚以一记完美的过肩摔,将卢金元咚的一声掀翻在地。 过肩摔后,再接锁喉。 卢金元被打出了鼻血,满口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间或夹杂着吃痛的惨叫,可就是无论如何打不着他——哪怕陈晓春和薛同,包括魏光严都在死命拉程亦川。 “都吃饱了撑的,站着看戏?”宋诗意冲围观的人喊了一句,“还不上去拦着?” 说是打架,其实压根儿是卢金元单方面的挨打。 又有几个男生如梦初醒,冲了上去,一人一手架住了程亦川。 “兄弟,冷静一点。” “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消消气啊,你消消气。” 程亦川被人拉开了,卢金元才终于解脱了,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上、脸上还沾着一团团的白米饭,鼻子以下全是血,浅蓝色的滑雪服也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油污。 他进队好几年,人品也算是有目共睹,差到离谱。 也因此,围观的目光里好些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只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你活该。 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敢还手。 当然,更没想到的是,程亦川竟然学过跆拳道,是个练家子。 人群里满是明晃晃的嘲笑,卢金元明明是先出手的那一个,结果一拳都没打着程亦川,反倒被揍了两下。一拳正中鼻子,当场就给他揍出了鼻血。他气得理智全无,随手拎了张凳子,这才换来程亦川一个过肩摔,外加一个锁喉。 如今程亦川总算被人架住,大概是局势一边倒得太明显,竟没人上来拉卢金元。 这下卢金元钻了个空子,眼看着拳头紧攥,朝着程亦川就扑过去。 可半路上还是杀出个程咬金来。 宋诗意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攥住了卢金元的手,拦住了他,“干什么你!” 唯一的反击机会落空,卢金元气得要命,破口大骂:“有你什么事儿?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可宋诗意也是运动员,并非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她双手抵住卢金元,不让他靠近程亦川,嘴里喝道:“老实点儿!你们俩疯了是不是?这是什么地方?要打架滚回老家去,大老远跑这来,就是为了狗咬狗不成?” 她算是高山滑雪集训队里最高龄的一批运动员了,拿出了师姐的架子来,还当真能唬人。 可惜卢金元正在气头上,急红了眼,张牙舞爪的,不肯善罢甘休。 不知是谁叫了声:“教练来了!” 宋诗意抬头,越过人群看见袁华和丁俊亚刚走进食堂,显然是这乱七八糟的现场震惊不已,一个满脸焦急,一个面如寒冰,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 这两位都是年轻教练,没有成家,也并非本地人,所以不同于成家的老教练,他们住在集训队的宿舍,也和运动员们一样,一日三餐都在食堂。 教练一来,这事就闹大了,不可能不了了之。 宋诗意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程亦川还被五六个人架着,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 但要命的不是这个,是他的模样。 不同于一身狼藉的卢金元,程亦川除了袖口和胸前有水渍之外,整个人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再看卢金元…… 何止一个惨字了得。 满头饭,满脸血,鼻血没被止住,还弄脏了领口、前胸,只差没在脑门儿上刻俩字:狼狈。 教练已经走到人群外,大伙自发让出了一条道来。 宋诗意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多想,低声冲卢金元说:“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说完,手上一松,退后两步,放开了他。 一个是杀红眼的卢金元,此刻毫无束缚。一个是被人架住的程亦川,绝无还手之力。 ……高下立现。 于是就在两位教练拨开人群,急匆匆赶来时,卢金元有如神助,大骂着“操/你/妈”,照着程亦川就是一拳。 那一拳力道之大,叫人怀疑程亦川的鼻梁是否还有生存空间。 “……”宋诗意都不忍心看,别开眼去,心里颤了两下。 伴着程亦川的痛呼,袁华惊呆了,冲着卢金元暴喝一声:“你干什么!” 丁俊亚一把攥住卢金元的后领,用力一拉,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抛开,然后二话不说抬起程亦川的下巴:“把头仰着。” 那一拳不仅打出了程亦川的鼻血,嘴唇也被牙齿磕破,分不清哪儿是哪儿的血。 丁俊亚侧头环顾人群,想找点止血的东西,宋诗意却在几秒之前就已经解下了围巾,飞快地递过来。 他一顿,看她一眼,接了围巾,折成几下,一把堵在程亦川脸上:“仰头,捂好了。” 再看一眼被袁华拎住的卢金元,那家伙的鼻血已经自己止住了。 他冷着脸,声音短促地对袁华说:“我带他俩去医务室,你处理现场。” * 程亦川被那一拳揍得耳边嗡嗡叫,接下来的好一阵,都有些头脑发懵,回不过神来。 丁俊亚让他抬头,他抬头。 给他围巾堵住鼻血,他就下意识堵住。 基本上是按照指示在机械行动。 疼痛令肾上腺素飙升,好像浑身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他有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食堂走到医务室的了,也诧异自己居然和卢金元这么一路共处都相安无事。 天已经黑了,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晕头转向到了医务室,被护士安置在临时病床上时,还下意识仰着头,用那围巾堵住鼻子。 天花板上是刺眼的白炽灯。 他不适地眯着眼,察觉到有血沿着鼻腔流进了口中,血腥味跟铁锈似的,咸而湿热。 除此之外,鼻端隐隐有种熟悉的味道。 是什么呢?他恍惚地想着。 好半天,直到护士摘了那围巾,一边嘱咐他别动,一边替他检查鼻腔、止血清洗时,他才记起来。 那是洗衣粉的味道。 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奶奶总爱用那个牌子,柑橘味,甘甜里带着点淡淡的苦。那是童年的味道。 他下意识侧头去看,那染血的围巾是米白色的。 刚才意识不清,这会儿才隐约想起来,那好像是宋诗意的围巾?是她递给丁俊亚的。 51.第五十一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 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 笑容可掬:“师姐, 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 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 这小子, 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 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 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你给我安静一点, 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 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 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捂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上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指指胸口,“搁这儿?” 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么gay?”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啥!”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吃着饭:“随你的便。” “哎,魏光严你弄明白一点——”他指节一屈,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冲谁。” “你——”卢金元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哎哎,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他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他把锅都一股脑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他屁滚尿流摔过了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却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恨到煎熬的他。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了。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52.第五十二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挺模棱两可的, 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 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 好好带孩子啊,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 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 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回头冲众人挥挥手, 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 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 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 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 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 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 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 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诗意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师傅,毫不犹豫地说:“坚决响应您的号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腾那臭小子!” 师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时间还早着呢,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通过钟淑仪女士这一关,毫发无损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脚完好地走出箭厂胡同…… 瑟瑟发抖中。 * 程亦川离开省队那天,和速降队的在食堂里吃了顿散伙饭,没想到别队的师哥师姐们也都端着盘子来这桌挤上了。 他也不过在省队待了一年时间,着实没想到走时会收获这么多“殷切叮咛”。 “去了要好好练,可别给咱们丢脸。”这是好强的,有集体荣誉感。 “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劲,将来进国家队。师哥在国家队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岁能进国家队啊?”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过再过几年,等你年纪到了,多参加点比赛,好好表现,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进国家队了,你会喜欢我吗?会让我当你女朋友吗?”小姑娘眨着眼睛,满怀希望。 程亦川:“……” 人群刹那间哄笑起来,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田径队的师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们给你当个见证人,让你程师哥专心训练,别开小差。等你过个三两年,进了国家队,他再脱单也不迟。”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转向程亦川:“可以吗?” 这要怎么下台?他要当场拒绝,小姑娘估计能立马哭出来。 程亦川一脸幽怨地看了看田径队的师哥,尴尬地对小姑娘笑了两声:“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个食堂都是笑声,就差没把房顶掀翻。 下午,田鹏亲自把弟子送到了国家队的基地门口,和早在那候着的孙健平碰上了头。 孙健平大老远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来啦?” 接着就自来熟地从田鹏那把程亦川给揽了过来,一脸“交接完毕,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简单说了几句,田鹏就该走了,临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今后你就跟着孙教练了,好好练,好好比。” 就只是一句平实而朴素的话,没有半点宣扬师恩、要他牢记旧情的意思。 运动员生涯虽短,但毕竟身处这个圈子里,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体校、县队,大到省队、国家队,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练那送礼、套交情,就为往上爬。出成绩了,真爬上去了,又换成教练来讨好你,毕竟谁也说不准你会爬到哪个位置,万一就出了个世界冠军呢?他可指望这事儿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鹏没有。他的手搁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轻,却又重如千钧。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热,想起这一年来被田鹏相中,带进队里,教练又当师傅又当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他,又在赛场上一丝不苟训练他。到头来像是接力棒一样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田鹏笑了,笑得一脸褶子,摆摆手:“去去去,我田鹏两个字早就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了,还能让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徒一场,终究止步于此。程亦川十步一回头,田鹏最终还是成了大门外的一粒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孙健平一路观察他,最后感慨了一句:“这几年老田运气不错啊。” 得了几个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点羡慕了。 二十开头的年轻人走在一旁,还没从分离的伤感中抽身而出,有几分傻气地仰头看着基地的红房子。日光兜头而下,像是在他面上洒了把金灿灿的粉末,把他的年轻和朝气都镀上了金、染上了色。 他摇摇头,轻声却笃定地说:“是我。是我运气好。” 孙健平一愣,不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一堆资料文件去办公室注册报到之后,孙健平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这是薛同,也是滑雪队的,你跟着他去宿舍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我这儿还有一堆手续要办,明儿早训练场见。” 叫薛同的男生很和善,一边带着程亦川往外走,一边笑:“你是省队来的程亦川,练速降的,对吧?” “你知道我?”程亦川有点意外。 “那可不?嗬,早半年前就知道你了。那会儿孙教特意请假去日本看你比赛,回来就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找到根好苗子,咱们男子速降有希望了。”薛同直率极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是练速降的?” “不不不,我练的是自由式滑雪。” “那你也是孙教练带吗?” “不完全是。孙教练是滑雪队主教练,算是带咱们大家伙,但实际上负责训练的是年轻教练了。我这边玩儿花样和技巧的,主要是高翰新教练在带。你们男子速降队是丁俊亚教练在带。” 程亦川吃了一惊:“丁俊亚?你是说男子速降前世界冠军丁俊亚?” 薛同咧嘴一笑:“还能有几个丁俊亚?” 程亦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气翻涌。他从小不追星,这么多年也就把一个丁俊亚当成偶像、男神了。如今呢,嗬,丁俊亚就要成他的教练了! 一路上,薛同把基地的环境都给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抵达宿舍。 因地制宜,滑雪队的训练基地不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在长年有积雪覆盖的哈尔滨。也因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两人间,屋子宽敞明亮,一应俱全。 程亦川还以为他跟薛同一间房,结果进门才发现,屋里有人了。 薛同介绍说:“这是你室友,也是玩儿速降的。”边说边招呼,“魏光严,来,见见新室友。” 屋内暖气融融,叫魏光严的大男生穿着背心裤衩趟床上听歌,闻言摘了一只耳机,轻飘飘抬眼看了过来,说了句:“哦,幸会。” 程亦川把背包往空床上一放,扭头冲他伸出右手:“我叫程亦川,省队来的。” 魏光严一手拿着耳机,二郎腿翘得老高,眼珠子落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上,也没伸手去握,只把耳机又戴上了,翻了个身,“睡了,下午还要训练。” 程亦川:“……” 看来新室友不怎么好相处,他耸耸肩,收回手来。 薛同拉了拉他,示意他别计较:“这家伙脾气不大好,人还是不错的。哎,我就在你隔壁屋,有什么随时找我。” “好。” “你还没吃饭吧?孙教嘱咐我等着你来了一块儿吃,可把我饿坏了,走走走,去食堂!” 都是为运动员准备的食堂,省队与国家队也没太大差距。 薛同人缘很不错,一路上碰见熟人,大伙都笑着招呼他。薛同总免不了介绍介绍:“这是新来的队友,程亦川。” 有人恍然大悟:“哦,这就是……” 有人似笑非笑:“知道知道,今年日本青年锦标赛冠军嘛!” 各色各样的神情,或友好或考究的目光,程亦川是个聪明人,多少看得出几分。 薛同也有些尴尬,吃饭时冲他说:“你来之前就挺出名了,大伙都知道你。其实也不怪孙教,主要是咱们今年换了个李主任,和他不太对付,当初孙教申请把你招来队里,李主任百般刁难。孙教脾气大,直接跟他拍桌子怼上了,这不,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点头,也看得开:“没事,反正迟早会知道。” 薛同没理解他的意思,也点头说:“是啊,今天这不是来了吗?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家迟早会知道我有多牛逼…… 算了,那是后话。 回宿舍时,薛同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他一句:“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程亦川奇了:“他成绩提不上去,我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他还能赖我身上不成?” 片刻后,他对上薛同的视线,懂了。 在省队或许一样,但在国家队,大概就不一样了。 饶是程亦川向来自负,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里也难免紧张,国家队虽不是龙潭虎穴,但绝非可以毫不费力就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一面不时抬头左顾右盼。 薛同问他:“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露出一口小白牙友好地笑着,心道,真遗憾,今日该见的都见了,就差那位冰雪公主了。 不知为何,他很想让宋诗意瞧瞧,他程汉三终于杀进国家队了。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你给我安静一点,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53.第五十三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宋诗意也不生气, 笑吟吟地指了指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炸咯吱, “刚出锅呢,再捂着就该软了。我家就在前头,劳驾啊, 让我过一过。” 那人往一旁挪了挪,宋诗意蓦地笑起来,轻快地骑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摆手, “多谢啦!” 周末的国子监大街永远在堵车。外地的游客、本地的师生, 全都紧赶慢赶着来观摩这古老的学府遗址,盼着沾沾老祖宗的光。 宋诗意的家就在国子监大街里头,经过国子监大门往前走几步,老树底下、灰墙之上挂了块脱漆的牌子, 红底白字, 上面写着:箭厂胡同。 刚骑到胡同口, 裤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宋诗意赶紧一个急刹车, 单脚点地支着车, 掏出手机一看,立马就蔫儿了。 她长叹口气, 对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 盼着那头的人中途死心, 可对方极有耐性,死活不挂。宋诗意到底还是接通了电话,哀哀地开口:“又是您啊,孙教?” 孙健平的声气儿可大了,隔着手机都跟打雷似的:“什么叫又是我啊?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没没没——” “没什么没?听听你这语气,比深闺怨妇还幽怨!”孙健平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起正事儿来,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遂清了清嗓子,语气也放和缓些了,“我问你,归队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诗意一听归队二字就头大,低头心不在焉地戳着那塑料袋,“还在考虑……” “还在考虑?你都考虑多久了?十天半个月了!” “这是大事儿,还不兴人多考虑一阵?” “考虑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你?”孙健平是个急性子,嗓音立马又大了起来,“拖拖拖,反正就是跟我推三阻四的。你自己说说这两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帮你妈开那小铺子,成天当个小卖部老板娘,身后头跟着几个送货司机朝你献殷勤,围着你团团转。怎么,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宋诗意,我当初把你弄进队里,可不是为了让你退役了当个什么小老板娘……” 孙健平一说起这事儿就生气,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数落她。 宋诗意真是怕了他,耳膜被震得一鼓一鼓的,赶紧把手机拿远了些,“孙教,我这会儿快到家了,还在骑车呢,您不如等我回家了再接着训?” “我不!我告诉你,今儿我还就打算把话给你一股脑说清楚了,宋诗意——” “哎哎,下雨了!” “下什么雨啊,唬谁呢?不准挂!”那头一声暴喝。 宋诗意哭笑不得,也不见得真怕他,只是抬手抹了把脑门上刚砸下来的雨点,“真下雨了,我唬谁也不能唬您啊!” 北京可干燥得紧,不常下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得又急又密,胡同外的游客纷纷跑动起来,嚷嚷着要找地方躲雨。 有对母子跑过宋诗意身边:“哎哟,伞也没带,这叫人上哪儿躲雨去!” 那头的孙健平戛然而止。 宋诗意笑了:“这下您信了吧?哟,雨势大了,我真不能跟您说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呢。” 也不管孙健平又在那头急吼吼地嚷嚷些什么,宋诗意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重新往胡同里蹬去。 几步路,快得很。 她熟稔地左拐右拐,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把车停在里头最窄的甲十七号胡同口,拎起炸咯吱就往里跑。 雨下大了,劈头盖脸砸下来,还挺疼。 疾步踏在水泥地上,噔噔的步伐声响彻胡同。正值大中午的,家家户户都在烧菜做饭,谁家的老太太推窗往外瞧,笑了:“就知道是宋丫头回来了,瞧这风风火火的劲头也没谁了!” 宋诗意笑起来:“李奶奶,今儿吃什么呢?” 往窗子里头探了探头,“哟,豆腐卤?好香!” 奈何胡同里也有雨,吧嗒落在脖子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赶紧缩回脖子,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先回家啦!” 再往前走几步,红色木门里就是她家。 六十四平的老平房,房屋窄小,隔音差劲,除了窗明几净以外,也确实没什么优点了。 宋诗意推开虚掩的门,把鞋子一蹬,光着脚丫往厨房走,将那塑料袋递给正在炒菜的母亲:“喏,炸咯吱来了。” 钟淑仪拎了过去,百忙之中抽空回首,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没个正形。打从你进了胡同口,我就听见你撒丫子乱蹿的动静了。” “这不是下雨了嘛!”宋诗意从一旁的厕所里拿出自己的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客厅走,“二姨多久到?” “没一会儿了,估计这会儿堵车呢,得从雍和宫一路堵过来。” “哦。”宋诗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觉得脚踝有点疼,一边揉一边问,“好端端怎么想起来咱家吃饭了?她可是大忙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许这么说你二姨!”钟淑仪把炸咯吱挪进盘子里,端到客厅里的小方几上,正准备数落女儿,结果见她头发也没擦,光坐在那儿揉脚,眉头还蹙得紧紧的,一愣,“怎么,脚又疼了?” 宋诗意又松开脚踝,直起身来,摇摇头:“也就是下雨天敏感了点,有点酸。” 钟淑仪心里不是滋味,又开始念叨:“全赖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那滑雪队。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书也不念了,成了个半文盲,还年纪轻轻就弄得一身伤病。依我说,那孙健平就是个人贩子!把我好端端的女儿给拐走了,折腾得半死不活又给我倒腾回来……” 她嘀嘀咕咕,越说越气,真是恨不能把手里那一盘子炸咯吱给孙健平砸过去,可惜他不在眼前。 宋诗意哭笑不得,赶紧转移话题:“您还做不做饭了?一会儿二姨都来了,您饭菜还没准备好呢!” 钟淑仪一听,也是,赶忙又钻进了厨房。 宋诗意揉着脚,缩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 她习惯性切换到体育频道,巧了,电视里正在直播今年于日本举办的青年滑雪锦标赛,如今才刚进行到第一轮小组赛。 自打两年前宋诗意在比赛时受了伤,退役回来,还接受了一年半的康复训练,吃尽苦头后,钟淑仪就对滑雪深恶痛绝起来。全家人谁也不许提,一提就炸;电视上不许放,一看到就皱眉头;就连胡同里的邻里邻居提起这事,她也二话不说扭头走人。 宋诗意是知道母亲脾气的,便把电视声音关掉,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看起了无声比赛。 炒一道菜的时间没多长,在钟淑仪再一次从厨房出来之前,她大概也就看了那那么七八分钟。巧的是,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她还看到了一位中国小将。 是张新面孔。 二十岁开头的样子,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初出茅庐无所畏惧的气息。镜头给到他时,他已经全副武装站在山顶的赛道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无比醒目,在这山间白雪的衬托下,比天上那轮红日还耀眼几分。 他戴着漆黑闪亮的滑雪镜、黑色头盔,面目被遮去了一半,只能看见那张略微紧抿的唇,红艳艳的像个姑娘家,无端带着点矜持。可宋诗意一眼就判断出来,这可不是个矜持谦虚的主儿,瞧他手持雪杖不可一世站在那的姿态,活脱脱像个…… 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帽。 第一次参加世界级比赛吧?虽然只是个青年锦标赛。傻小子,没点敬畏心,尚且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宋诗意斜眼看着那小子,他在察觉到镜头切到他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冲着镜头傻了吧唧挥了挥手,一口白得发亮的小白牙整整齐齐。 啧,哪怕戴着护目镜看不清面目,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运动员身材,标准大长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是日本的阳光太耀眼了吧,这家伙轮廓竟有些发光。 他双手持杖,在预备声响起后,紧紧蹬着双板,背部弓起,进入了全面准备阶段。 双唇紧抿,浑身上下的线条都是紧绷的,充满力量。 日光正盛,照得他红装耀耀。 没想到男人穿红色也能这么好看,就是不知道滑得怎么样…… 裁判一声枪响,宋诗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回到赛场上,回到了当初服役的时刻。而那年轻人在枪响的一瞬间,宛若利箭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山下的赛道冲去。 山间白雪灼灼,那抹红是唯一的色彩。男子速降的赛道上是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赛道拱门,而他像是流星一样从最高处坠落,一路划过拱门,沿着陡峭的赛道急转而下。 屏幕上不断出现他的用时与目前成绩排名,可宋诗意眼前一花,思绪就飘远了。 已经没法全神贯注去看比赛了。 脑子里浮现出当初比赛的场景,多少次她站在那凛冽寒风里,眼前是自脚下蜿蜒而去的白色赛道,头顶是灼灼烈日。多少次她和那年轻人一样等候着裁判的枪声,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另她足以在枪响的瞬间进入忘我的准备状态。多少次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那刺骨的寒意进入肺里,从起初的难以忍耐到后来的宛若上瘾。 可惜不论多少次,最后都成为了回不去的那些年。 思绪戛然而止在钟淑仪端着炒肝儿出来的那一瞬,“看什么节目呢,声音都没有?” 宋诗意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以光速把频道调换了,镇定自若地说:“刚才那频道有问题。” 一边说,一边毫不心虚的把音量又打开了。 钟淑仪看了眼桌上的几道菜,就差没鸡鸭鱼肉全摆上了,遂满意地摘下围裙:“行了,大功告成,我去把厨房里那一摊给收拾了。” 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回头皱起眉头,“你怎么还穿这身啊?你二姨都要来了,快进去换件正经衣服!” “……”宋诗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花毛衣、牛仔裤,“这怎么就不正经了?” “换件像样的,快去!” 她翻了个白眼,知道母亲这德性,死要面子活受罪,死活不愿意被妹妹比下去,也只能起身进屋换衣服。 “换上个月我陪你去买的那件红色羊绒裙!”厨房里传来遥遥呐喊。 “那个也太浮夸了吧,在家吃饭谁穿那个?”老房子就是好,不隔音,声音传得清清楚楚。 “就穿那个!” “我——” “你闭嘴,穿就行!” “……” 宋诗意几下套好羊绒裙,趁钟淑仪还在厨房拾掇,又偷偷溜回客厅把电视调回了体育频道。 可那人已经滑完了。 屏幕上出现的已经是张欧洲面孔,蓝色滑雪服,又壮又厚实的,毛发还特旺盛。 诶,刚才那个呢? 他滑得怎么样啊? 她从半截儿看起,也没看到那人叫什么名字。 宋诗意盯着屏幕,心里不上不下的,那股没能纾解的情绪最终化成一股不甘心,从嘴边溢了出来。 她叹口气,关了电视,侧过头去盯着窗外狭窄逼仄的胡同,和从房檐上往下淌的雨水,揉了揉腿,往后一靠。 电视是关了,恍惚中却还能听见那山顶呼啸而过的风,看见那灼烈如日光的一抹红。 不甘心。 始终是不甘心。 宋诗意挣扎了片刻,事实上她已经挣扎了半个多月了,也没敢跟钟淑仪说。可这片刻的挣扎还是被冲动占了上风,她把心一横,拿起手机往卧室里走。 人生自古谁无死?横竖一死,要么死在当妈的手里,要么死在孙教手里。 她把电话拨了过去,劈头盖脸地说:“行,我想通了,孙教,我pick你!我宋诗意死也要死在赛道上,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 电话那头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吼叫,相反,一向性急的孙健平沉默了好几秒钟,稳健地回答她:“行,决定了就好,下周一来队里报道。老规矩,火车票给你报,机票不给报——” 又沉默了片刻,孙健平补充了一句:“报道之前,先去看看精神科,开个体检报告来。两年没训练,疯了吗这是?臭丫头,神神叨叨的!”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宋诗意:“……” 多年没见,她那教练还是这么雷厉风行,求你的时候给你当孙子,事情一成,“对不起我是你爷爷。” 她趴在床上翻了个白眼,把脸埋在枕头上,又没忍住,笑成了一朵花。 嘿,我宋诗意终于还是要回来了。 第三章 程亦川果不其然拿了第一。 颁奖台就设在离终点不远处的雪地上,三名青年运动员在欢呼声里站了上去。 年轻的男生站在最高处,冲着摄像机笑得灿烂极了。无数闪光灯、摄影机正对着他,而他的眼眸澄澈明亮,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闪动着喜悦的光。 这条路从来都是如此,败者黯然离场,胜者为王,一路鲜花卓锦,烈火烹油。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不太满意。 这时候,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您喝水。宋师姐,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敢在一旁多待,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到底给不给报?”她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问。 “报,报报报。快松手,别丢我人了!” 宋诗意手一松,笑嘻嘻走了。 悲伤的是,晚饭吃得如坐针毡,肚里压根没进多少东西,到了夜里九点就响起了奏鸣曲。运动员出身的人本身食量就大,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宋诗意只得打电话问前台是否提供食物,一口寒碜的英语真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54.第五十四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闲的发霉, 他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 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 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 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 “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 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 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 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 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 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55.第五十五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程亦川打完水,回到宿舍四仰八叉躺床上发呆,窗外是风雪呼啸的夜。 闲的发霉,他翻了个身, 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 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 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 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 “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 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 补充一句, “小川, 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 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 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 搞摄影的, 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 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光泽漂亮,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 56.第五十六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嗯, 非常说明问题了,基本就是传达一个意思:“在省队也不错啊, 好好过日子。” 而面对程亦川时,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老话说得好, 胜不骄,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 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好好带孩子啊, 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 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 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 “转机去吧, 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 回头冲众人挥挥手,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诗意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师傅,毫不犹豫地说:“坚决响应您的号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腾那臭小子!” 师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时间还早着呢,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通过钟淑仪女士这一关,毫发无损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脚完好地走出箭厂胡同…… 瑟瑟发抖中。 * 程亦川离开省队那天,和速降队的在食堂里吃了顿散伙饭,没想到别队的师哥师姐们也都端着盘子来这桌挤上了。 他也不过在省队待了一年时间,着实没想到走时会收获这么多“殷切叮咛”。 “去了要好好练,可别给咱们丢脸。”这是好强的,有集体荣誉感。 “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劲,将来进国家队。师哥在国家队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岁能进国家队啊?”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过再过几年,等你年纪到了,多参加点比赛,好好表现,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进国家队了,你会喜欢我吗?会让我当你女朋友吗?”小姑娘眨着眼睛,满怀希望。 程亦川:“……” 人群刹那间哄笑起来,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田径队的师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们给你当个见证人,让你程师哥专心训练,别开小差。等你过个三两年,进了国家队,他再脱单也不迟。”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转向程亦川:“可以吗?” 这要怎么下台?他要当场拒绝,小姑娘估计能立马哭出来。 程亦川一脸幽怨地看了看田径队的师哥,尴尬地对小姑娘笑了两声:“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个食堂都是笑声,就差没把房顶掀翻。 下午,田鹏亲自把弟子送到了国家队的基地门口,和早在那候着的孙健平碰上了头。 孙健平大老远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来啦?” 接着就自来熟地从田鹏那把程亦川给揽了过来,一脸“交接完毕,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简单说了几句,田鹏就该走了,临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今后你就跟着孙教练了,好好练,好好比。” 就只是一句平实而朴素的话,没有半点宣扬师恩、要他牢记旧情的意思。 运动员生涯虽短,但毕竟身处这个圈子里,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体校、县队,大到省队、国家队,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练那送礼、套交情,就为往上爬。出成绩了,真爬上去了,又换成教练来讨好你,毕竟谁也说不准你会爬到哪个位置,万一就出了个世界冠军呢?他可指望这事儿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鹏没有。他的手搁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轻,却又重如千钧。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热,想起这一年来被田鹏相中,带进队里,教练又当师傅又当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他,又在赛场上一丝不苟训练他。到头来像是接力棒一样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田鹏笑了,笑得一脸褶子,摆摆手:“去去去,我田鹏两个字早就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了,还能让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徒一场,终究止步于此。程亦川十步一回头,田鹏最终还是成了大门外的一粒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孙健平一路观察他,最后感慨了一句:“这几年老田运气不错啊。” 得了几个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点羡慕了。 二十开头的年轻人走在一旁,还没从分离的伤感中抽身而出,有几分傻气地仰头看着基地的红房子。日光兜头而下,像是在他面上洒了把金灿灿的粉末,把他的年轻和朝气都镀上了金、染上了色。 他摇摇头,轻声却笃定地说:“是我。是我运气好。” 孙健平一愣,不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一堆资料文件去办公室注册报到之后,孙健平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这是薛同,也是滑雪队的,你跟着他去宿舍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我这儿还有一堆手续要办,明儿早训练场见。” 叫薛同的男生很和善,一边带着程亦川往外走,一边笑:“你是省队来的程亦川,练速降的,对吧?” “你知道我?”程亦川有点意外。 “那可不?嗬,早半年前就知道你了。那会儿孙教特意请假去日本看你比赛,回来就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找到根好苗子,咱们男子速降有希望了。”薛同直率极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是练速降的?” “不不不,我练的是自由式滑雪。” “那你也是孙教练带吗?” “不完全是。孙教练是滑雪队主教练,算是带咱们大家伙,但实际上负责训练的是年轻教练了。我这边玩儿花样和技巧的,主要是高翰新教练在带。你们男子速降队是丁俊亚教练在带。” 程亦川吃了一惊:“丁俊亚?你是说男子速降前世界冠军丁俊亚?” 薛同咧嘴一笑:“还能有几个丁俊亚?” 程亦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气翻涌。他从小不追星,这么多年也就把一个丁俊亚当成偶像、男神了。如今呢,嗬,丁俊亚就要成他的教练了! 一路上,薛同把基地的环境都给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抵达宿舍。 因地制宜,滑雪队的训练基地不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在长年有积雪覆盖的哈尔滨。也因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两人间,屋子宽敞明亮,一应俱全。 程亦川还以为他跟薛同一间房,结果进门才发现,屋里有人了。 薛同介绍说:“这是你室友,也是玩儿速降的。”边说边招呼,“魏光严,来,见见新室友。” 屋内暖气融融,叫魏光严的大男生穿着背心裤衩趟床上听歌,闻言摘了一只耳机,轻飘飘抬眼看了过来,说了句:“哦,幸会。” 程亦川把背包往空床上一放,扭头冲他伸出右手:“我叫程亦川,省队来的。” 魏光严一手拿着耳机,二郎腿翘得老高,眼珠子落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上,也没伸手去握,只把耳机又戴上了,翻了个身,“睡了,下午还要训练。” 程亦川:“……” 看来新室友不怎么好相处,他耸耸肩,收回手来。 薛同拉了拉他,示意他别计较:“这家伙脾气不大好,人还是不错的。哎,我就在你隔壁屋,有什么随时找我。” “好。” “你还没吃饭吧?孙教嘱咐我等着你来了一块儿吃,可把我饿坏了,走走走,去食堂!” 都是为运动员准备的食堂,省队与国家队也没太大差距。 薛同人缘很不错,一路上碰见熟人,大伙都笑着招呼他。薛同总免不了介绍介绍:“这是新来的队友,程亦川。” 有人恍然大悟:“哦,这就是……” 有人似笑非笑:“知道知道,今年日本青年锦标赛冠军嘛!” 各色各样的神情,或友好或考究的目光,程亦川是个聪明人,多少看得出几分。 薛同也有些尴尬,吃饭时冲他说:“你来之前就挺出名了,大伙都知道你。其实也不怪孙教,主要是咱们今年换了个李主任,和他不太对付,当初孙教申请把你招来队里,李主任百般刁难。孙教脾气大,直接跟他拍桌子怼上了,这不,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点头,也看得开:“没事,反正迟早会知道。” 薛同没理解他的意思,也点头说:“是啊,今天这不是来了吗?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家迟早会知道我有多牛逼…… 算了,那是后话。 回宿舍时,薛同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他一句:“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程亦川奇了:“他成绩提不上去,我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他还能赖我身上不成?” 片刻后,他对上薛同的视线,懂了。 在省队或许一样,但在国家队,大概就不一样了。 饶是程亦川向来自负,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里也难免紧张,国家队虽不是龙潭虎穴,但绝非可以毫不费力就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一面不时抬头左顾右盼。 薛同问他:“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露出一口小白牙友好地笑着,心道,真遗憾,今日该见的都见了,就差那位冰雪公主了。 不知为何,他很想让宋诗意瞧瞧,他程汉三终于杀进国家队了。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57.第五十七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训练馆很大, 雪上技巧在这, 竞速类项目也在这, 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 一逮着机会,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 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腹肌也出来了, 两个字,壮观。” 一开始, 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 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 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 但毕竟年纪摆在这, 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 当然,看今日这情形, 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 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 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笑嘻嘻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位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一个巅峰状态。 屏蔽是屏蔽不掉的。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诶!” 宋诗意:“……” 跨部训练—— “刚,刚才那一下前顶,是我眼花了吗?” “应该不是的,我,我也看见了……” “好饱满的一坨!!!” 宋诗意:“????” 一坨?! 郝佳一脸邪恶地凑过来:“师姐,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那个程亦川,嘿嘿嘿,看起来性功能很超凡脱俗的样子?” “……” 宋诗意:“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郝佳一本正经:“裤、裆?” “………………” 宋诗意:我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我吧。 她心情有点复杂,想女子速降队数她年纪最大,结果……她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姑娘都挺早熟,一边不自觉扭过头去,默默地看了一眼隔壁的程亦川。 那小子还在重复着跨部训练,整个人仰面躺在垫子上,只有肩与脚后跟着地,腰与胯齐齐上顶。那一顶—— …… 她镇定地收回视线。 行吧,是挺超凡脱俗的。 等等,怎么她也被带偏了? 女队所在的训练馆,不止女子速降这一小范围对隔壁的关注过剩,纵观大厅,技巧类项目那一块也挺蠢蠢欲动的,休息时也老交头接耳。 后来,丁俊亚眉头一皱,扔了本子走过来。 “怎么,这是都训练好了?” 教练一来,姑娘们纷纷消停了。 丁俊亚看了眼隔壁,隔着道玻璃门,一群穿队服的年轻小伙子里,就那个穿红背心训练的最显眼。 显眼就算了,这大冷天的外面还在下雪,他倒是浑身热气腾腾,胳膊肘、大腿都露在外面,冒汗厉害时,还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扇风,那整齐的小菜地只差没跳出腹部,叫嚣着“来呀来呀,来看我呀”。 他眉头一皱,收回目光,扫视一圈女队:“隔壁好看,是吧?” “……” “觉得隔壁好看的举个手,我送你们去隔壁。”他冷着张脸,点了几个最能交头接耳的,“郝佳,卢思琴,李璇——” 目光落在靠边的宋诗意身上,她就在郝佳旁边,郝佳没事就找她说话……丁俊亚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有热情,有心警告一下她,可目光不自觉往她脚后跟扫去。 昨晚才犯过毛病—— 视线蓦地收回,他把那个三个字咽回嗓子眼里,“你们三个,出列,一人两百个下蹲。” 三人一阵哀嚎。 宋诗意没忽略掉丁俊亚最后那一个眼神,莫名一阵心虚。 好,好像逃过一劫? 她叹口气,不知该为这份宽容庆幸还是悲哀。 *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中午,程亦川就被丁俊亚叫去了办公室。 丁俊亚主要负责速降项目女子队,男队那边虽然也带一带,但上面今年的硬性指标落在了女队这边。我国女子速降出不来成绩不说,这两年连参加世界级比赛的积分都不够,成绩差了一大截,自从宋诗意退役后,连续两年都没人够格参加世锦赛了。 于是男队那边就交给了袁华,丁俊亚专注于带女队。 因此,袁华没找程亦川,反而是丁俊亚把他叫去了办公室,程亦川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位是他的偶像,要见男神,程亦川有点小激动。 他一路琢磨着,请丁教练给他在背心上签个名会不会太浮夸,可走进办公室,才发现气压有点低。 程亦川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觉得状况不太对,当下收起了激动,规矩地叫了声:“丁教练,您找我?” 丁俊亚大他八岁,却已显现出成熟男人的稳重来,男人和男孩的区别一目了然。抬头看他一眼,淡淡点头,指指桌上:“这个是队服,你先穿着吧。” 程亦川有点诧异:“袁教练今早才量了我的尺寸,不是说队服要下周才拿得到吗?” “这是我之前服役时用的,这套还没穿过,你应该能穿,先将就用着吧。” 程亦川从小富养,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遂下意识回绝:“不用麻烦了,我穿自己的运动服先训练着就成,反正下周——” “还是麻烦一下吧。”丁俊亚淡淡地说,把那套衣服往他面前一递。 程亦川顿了顿,接过衣服:“谢谢。” 衣服交接完毕,丁俊亚也没再多说,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训练计划。程亦川又站了一会儿,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试探着问了句:“那我先走了,丁教练?” 丁俊亚头也没抬,点了下头。 走出办公室时,程亦川没了笑容,来时的激动无影无踪,心里反而像是被人塞了只气球,鼓鼓囊囊,堵得慌。 想起临走时在省队的食堂里众人送别的画面,又思及这两日来了国家队的种种,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头发,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操。 这地方,难道真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走得太快,出门时险些撞上谁,他一个急刹车,对方还是磕在了他下巴上。 两人同时叫出了声。 程亦川捂着下巴,对上捂着额头的宋诗意,一句“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就被身后的男人往旁一拨。 下一刻,丁俊亚取代他站在宋诗意跟前:“伤着哪儿没?” 宋诗意:“没事,小事情。” 丁俊亚没马虎,还是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定额头只是略微发红,才转头去看程亦川,皱眉道:“走个路那么风风火火做什么?” 程亦川原本还担心撞伤了人,对上他那冷冰冰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从他肩膀上猛地撞了过去,头也不回走了。 一肚子邪火没出发,他走到楼底下,重重踹了一脚垃圾桶,那声巨响惊得三楼上的宋诗意都忍不住往下瞧。 这是怎么了?看样子,那家伙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还是在丁师哥这儿? 丁俊亚问她:“你找我?” 宋诗意赶紧收回目光,摆摆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谢谢师哥高抬贵手,没罚我下蹲。” 提起这个,丁俊亚面色不虞:“她们多大,你多大?都在队里多少年了,还跟刚进队的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气,来个新人就这么心猿意马——” “我可没心猿意马!”宋诗意为自己辩解,“都是郝佳她们在叽叽喳喳,我又没掺和。” 看她这么急着叫冤,丁俊亚面色微松:“那你朝隔壁男队看什么?” ……裤、裆? 宋诗意也只敢腹诽,没敢真开这种玩笑,多少年师兄妹了,她分辨得出她这师哥的神色转变。此刻知道他没责备的意思了,便放下心来,指指楼底下刚离开的那位垃圾桶杀手。 “他怎么了?” 丁俊亚面色如常:“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 定睛看他片刻,宋诗意笑了:“怎么,你不喜欢他?” 丁俊亚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队员,我有必要喜欢他?”再瞥宋诗意一眼,“反正有我们女队这么多人青睐他,他也不缺人喜欢。” 看他意有所指,宋诗意赶紧跳出这个指控范围:“我可没青睐他。” “谁知道呢?”丁俊亚睨她一眼,眼底却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笑,颇有种冰消雪融的缱绻意味,看得宋诗意一怔,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常年不爱笑的人忽然这么冲她笑……几个意思? * 可不管丁俊亚是几个意思,笑得有多和蔼可亲,在程亦川那儿的偶像光环是彻底被破坏了。 这国家队的戾气可真够重的! 他蒙头睡了个午觉,下午两点,随车去附近的亚布力雪场做专项训练。 亚布力是国家高山滑雪队的训练场地,地处长白山脉,长年积雪覆盖。 这趟去雪场是程亦川来队里之后第一次进行专项训练,孙健平也来了,和袁华站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半山腰速降起点处的人。 “来了几天了,也该看看他的本事了。” 袁华笑:“您可别诳我,您不是早就看过他的本事了?” “我看是一回事,你看又是一回事。毕竟你现在才是负责他的教练,哎,我可是廉颇老矣,不能饭否。” 袁华:“哟,瞧您这话说的,昨儿我可瞧见您在食堂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还不能饭否,谁能饭啊?” 孙健平:“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你懂不懂什么叫修辞啊?” 两人说话间,起点处的人已经下来俩了,速度不够,成绩没眼看,孙健平都懒得去看,只有袁华还在瞧计时器。 孙健平咂嘴:“都他妈是吃干饭的。” 袁华安慰他:“好歹吃的是国家的饭嘛,你又不出钱。” “……”孙健平服,再抬头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哟,那小子来了。” 可不是? 昨夜一场雪后,今日天晴雪霁,晴空万里,这山间耀目的洁白之中,蓦然出现了一抹醒目的红。 袁华哈哈一笑:“一看就很精神哪,小家伙状态不错。” 而事实却是—— 半山腰上,程亦川像个气鼓鼓的青蛙,鼓着腮帮踏上雪板,摘下了发间的滑雪镜,隔绝了视线中刺眼的白。 才来队里两日,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 这地方真行啊,要排资论辈,得尊老爱幼,老队员欺负他这初来乍到的新人,还有人嘱咐他爱护花草树木。他在训练馆卖力热身了一上午,还能被叫去办公室穿人旧衣裳,怎么,他是裸奔了还是衣不蔽体了? 他程亦川可从来没受过这种气。 58.第五十八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闲的发霉, 他翻了个身, 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 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 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 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 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 “小川, 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 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 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 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 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光泽漂亮,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 “不算什么啊不算?”陈晓春一脸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谁不知道宋诗意三个字?这才两年时间,你再出门问问去,看还有谁知道她的?” “够努力的话,还是有机会再冲上去的。” “恐怕难了。”陈晓春的语速也慢了下来,惋惜地叹口气,“把她招回来,也是因为国内的竞速类滑雪项目实在难以跟上世界级水平,人不够,成绩也不够。可她回来一年了,速度还赶不上队里的平均水平,更别提跟当年相比了。” 程亦川的筷子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后来他所不知道的事了。 陈晓春还在继续:“那天我去我们高教那请假,听见他在劝孙教练,说是把人招回来,出不了成绩平白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如放手,至少她还能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趁年轻好好规划一下。” “那孙教练……说什么了?” “孙教练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还愿意留在这,当师傅的就不会赶她走。” 一席话,把人说得像只拖油瓶,讨人嫌还赖着不走。 薛同也挺惋惜的:“曾经光芒万丈,现在默默无闻,这事儿吧,挺伤感的。” 陈晓春:“要换做是我,肯定早就退役了,光荣过就完事儿了,何必来这么一次灰头土脸的复出?” 薛同点头:“我也这么想。观众可不管你曾经多辉煌,捞了就是捞了……哎,你说是吧?” 他问的是程亦川。 59.第五十九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他先是拍拍杨东的肩,“年轻人好好努力,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嗯,非常说明问题了, 基本就是传达一个意思:“在省队也不错啊, 好好过日子。” 而面对程亦川时,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老话说得好, 胜不骄, 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 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 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 兴许是赛场, 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 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 好好带孩子啊, 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 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 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 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 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 “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回头冲众人挥挥手,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诗意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师傅,毫不犹豫地说:“坚决响应您的号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腾那臭小子!” 师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时间还早着呢,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通过钟淑仪女士这一关,毫发无损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脚完好地走出箭厂胡同…… 瑟瑟发抖中。 * 程亦川离开省队那天,和速降队的在食堂里吃了顿散伙饭,没想到别队的师哥师姐们也都端着盘子来这桌挤上了。 他也不过在省队待了一年时间,着实没想到走时会收获这么多“殷切叮咛”。 “去了要好好练,可别给咱们丢脸。”这是好强的,有集体荣誉感。 “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劲,将来进国家队。师哥在国家队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岁能进国家队啊?”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过再过几年,等你年纪到了,多参加点比赛,好好表现,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进国家队了,你会喜欢我吗?会让我当你女朋友吗?”小姑娘眨着眼睛,满怀希望。 程亦川:“……” 人群刹那间哄笑起来,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田径队的师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们给你当个见证人,让你程师哥专心训练,别开小差。等你过个三两年,进了国家队,他再脱单也不迟。”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转向程亦川:“可以吗?” 这要怎么下台?他要当场拒绝,小姑娘估计能立马哭出来。 程亦川一脸幽怨地看了看田径队的师哥,尴尬地对小姑娘笑了两声:“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个食堂都是笑声,就差没把房顶掀翻。 下午,田鹏亲自把弟子送到了国家队的基地门口,和早在那候着的孙健平碰上了头。 孙健平大老远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来啦?” 接着就自来熟地从田鹏那把程亦川给揽了过来,一脸“交接完毕,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简单说了几句,田鹏就该走了,临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今后你就跟着孙教练了,好好练,好好比。” 就只是一句平实而朴素的话,没有半点宣扬师恩、要他牢记旧情的意思。 运动员生涯虽短,但毕竟身处这个圈子里,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体校、县队,大到省队、国家队,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练那送礼、套交情,就为往上爬。出成绩了,真爬上去了,又换成教练来讨好你,毕竟谁也说不准你会爬到哪个位置,万一就出了个世界冠军呢?他可指望这事儿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鹏没有。他的手搁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轻,却又重如千钧。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热,想起这一年来被田鹏相中,带进队里,教练又当师傅又当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他,又在赛场上一丝不苟训练他。到头来像是接力棒一样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田鹏笑了,笑得一脸褶子,摆摆手:“去去去,我田鹏两个字早就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了,还能让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徒一场,终究止步于此。程亦川十步一回头,田鹏最终还是成了大门外的一粒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孙健平一路观察他,最后感慨了一句:“这几年老田运气不错啊。” 得了几个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点羡慕了。 二十开头的年轻人走在一旁,还没从分离的伤感中抽身而出,有几分傻气地仰头看着基地的红房子。日光兜头而下,像是在他面上洒了把金灿灿的粉末,把他的年轻和朝气都镀上了金、染上了色。 他摇摇头,轻声却笃定地说:“是我。是我运气好。” 孙健平一愣,不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一堆资料文件去办公室注册报到之后,孙健平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这是薛同,也是滑雪队的,你跟着他去宿舍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我这儿还有一堆手续要办,明儿早训练场见。” 叫薛同的男生很和善,一边带着程亦川往外走,一边笑:“你是省队来的程亦川,练速降的,对吧?” “你知道我?”程亦川有点意外。 “那可不?嗬,早半年前就知道你了。那会儿孙教特意请假去日本看你比赛,回来就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找到根好苗子,咱们男子速降有希望了。”薛同直率极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是练速降的?” “不不不,我练的是自由式滑雪。” “那你也是孙教练带吗?” “不完全是。孙教练是滑雪队主教练,算是带咱们大家伙,但实际上负责训练的是年轻教练了。我这边玩儿花样和技巧的,主要是高翰新教练在带。你们男子速降队是丁俊亚教练在带。” 程亦川吃了一惊:“丁俊亚?你是说男子速降前世界冠军丁俊亚?” 薛同咧嘴一笑:“还能有几个丁俊亚?” 程亦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气翻涌。他从小不追星,这么多年也就把一个丁俊亚当成偶像、男神了。如今呢,嗬,丁俊亚就要成他的教练了! 一路上,薛同把基地的环境都给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抵达宿舍。 因地制宜,滑雪队的训练基地不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在长年有积雪覆盖的哈尔滨。也因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两人间,屋子宽敞明亮,一应俱全。 程亦川还以为他跟薛同一间房,结果进门才发现,屋里有人了。 薛同介绍说:“这是你室友,也是玩儿速降的。”边说边招呼,“魏光严,来,见见新室友。” 屋内暖气融融,叫魏光严的大男生穿着背心裤衩趟床上听歌,闻言摘了一只耳机,轻飘飘抬眼看了过来,说了句:“哦,幸会。” 程亦川把背包往空床上一放,扭头冲他伸出右手:“我叫程亦川,省队来的。” 魏光严一手拿着耳机,二郎腿翘得老高,眼珠子落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上,也没伸手去握,只把耳机又戴上了,翻了个身,“睡了,下午还要训练。” 程亦川:“……” 看来新室友不怎么好相处,他耸耸肩,收回手来。 60.第六十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可到了训练馆, 一上午的功夫, 心情只能用四个字描述:一言难尽。 训练馆很大,雪上技巧在这, 竞速类项目也在这, 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 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 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 一逮着机会, 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 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 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 壮观。” 一开始, 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 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 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 但毕竟年纪摆在这,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 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 当然, 看今日这情形, 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笑嘻嘻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位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一个巅峰状态。 屏蔽是屏蔽不掉的。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诶!” 宋诗意:“……” 跨部训练—— “刚,刚才那一下前顶,是我眼花了吗?” “应该不是的,我,我也看见了……” “好饱满的一坨!!!” 宋诗意:“????” 一坨?! 郝佳一脸邪恶地凑过来:“师姐,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那个程亦川,嘿嘿嘿,看起来性功能很超凡脱俗的样子?” “……” 宋诗意:“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郝佳一本正经:“裤、裆?” “………………” 宋诗意:我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我吧。 她心情有点复杂,想女子速降队数她年纪最大,结果……她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姑娘都挺早熟,一边不自觉扭过头去,默默地看了一眼隔壁的程亦川。 那小子还在重复着跨部训练,整个人仰面躺在垫子上,只有肩与脚后跟着地,腰与胯齐齐上顶。那一顶—— …… 她镇定地收回视线。 行吧,是挺超凡脱俗的。 等等,怎么她也被带偏了? 女队所在的训练馆,不止女子速降这一小范围对隔壁的关注过剩,纵观大厅,技巧类项目那一块也挺蠢蠢欲动的,休息时也老交头接耳。 后来,丁俊亚眉头一皱,扔了本子走过来。 “怎么,这是都训练好了?” 教练一来,姑娘们纷纷消停了。 丁俊亚看了眼隔壁,隔着道玻璃门,一群穿队服的年轻小伙子里,就那个穿红背心训练的最显眼。 显眼就算了,这大冷天的外面还在下雪,他倒是浑身热气腾腾,胳膊肘、大腿都露在外面,冒汗厉害时,还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扇风,那整齐的小菜地只差没跳出腹部,叫嚣着“来呀来呀,来看我呀”。 他眉头一皱,收回目光,扫视一圈女队:“隔壁好看,是吧?” “……” “觉得隔壁好看的举个手,我送你们去隔壁。”他冷着张脸,点了几个最能交头接耳的,“郝佳,卢思琴,李璇——” 目光落在靠边的宋诗意身上,她就在郝佳旁边,郝佳没事就找她说话……丁俊亚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有热情,有心警告一下她,可目光不自觉往她脚后跟扫去。 昨晚才犯过毛病—— 视线蓦地收回,他把那个三个字咽回嗓子眼里,“你们三个,出列,一人两百个下蹲。” 三人一阵哀嚎。 宋诗意没忽略掉丁俊亚最后那一个眼神,莫名一阵心虚。 好,好像逃过一劫? 她叹口气,不知该为这份宽容庆幸还是悲哀。 *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中午,程亦川就被丁俊亚叫去了办公室。 丁俊亚主要负责速降项目女子队,男队那边虽然也带一带,但上面今年的硬性指标落在了女队这边。我国女子速降出不来成绩不说,这两年连参加世界级比赛的积分都不够,成绩差了一大截,自从宋诗意退役后,连续两年都没人够格参加世锦赛了。 于是男队那边就交给了袁华,丁俊亚专注于带女队。 因此,袁华没找程亦川,反而是丁俊亚把他叫去了办公室,程亦川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位是他的偶像,要见男神,程亦川有点小激动。 他一路琢磨着,请丁教练给他在背心上签个名会不会太浮夸,可走进办公室,才发现气压有点低。 程亦川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觉得状况不太对,当下收起了激动,规矩地叫了声:“丁教练,您找我?” 丁俊亚大他八岁,却已显现出成熟男人的稳重来,男人和男孩的区别一目了然。抬头看他一眼,淡淡点头,指指桌上:“这个是队服,你先穿着吧。” 程亦川有点诧异:“袁教练今早才量了我的尺寸,不是说队服要下周才拿得到吗?” “这是我之前服役时用的,这套还没穿过,你应该能穿,先将就用着吧。” 程亦川从小富养,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遂下意识回绝:“不用麻烦了,我穿自己的运动服先训练着就成,反正下周——” “还是麻烦一下吧。”丁俊亚淡淡地说,把那套衣服往他面前一递。 程亦川顿了顿,接过衣服:“谢谢。” 衣服交接完毕,丁俊亚也没再多说,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训练计划。程亦川又站了一会儿,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试探着问了句:“那我先走了,丁教练?” 丁俊亚头也没抬,点了下头。 走出办公室时,程亦川没了笑容,来时的激动无影无踪,心里反而像是被人塞了只气球,鼓鼓囊囊,堵得慌。 想起临走时在省队的食堂里众人送别的画面,又思及这两日来了国家队的种种,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头发,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操。 这地方,难道真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走得太快,出门时险些撞上谁,他一个急刹车,对方还是磕在了他下巴上。 两人同时叫出了声。 程亦川捂着下巴,对上捂着额头的宋诗意,一句“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就被身后的男人往旁一拨。 下一刻,丁俊亚取代他站在宋诗意跟前:“伤着哪儿没?” 宋诗意:“没事,小事情。” 丁俊亚没马虎,还是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定额头只是略微发红,才转头去看程亦川,皱眉道:“走个路那么风风火火做什么?” 程亦川原本还担心撞伤了人,对上他那冷冰冰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从他肩膀上猛地撞了过去,头也不回走了。 一肚子邪火没出发,他走到楼底下,重重踹了一脚垃圾桶,那声巨响惊得三楼上的宋诗意都忍不住往下瞧。 这是怎么了?看样子,那家伙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还是在丁师哥这儿? 丁俊亚问她:“你找我?” 宋诗意赶紧收回目光,摆摆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谢谢师哥高抬贵手,没罚我下蹲。” 提起这个,丁俊亚面色不虞:“她们多大,你多大?都在队里多少年了,还跟刚进队的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气,来个新人就这么心猿意马——” “我可没心猿意马!”宋诗意为自己辩解,“都是郝佳她们在叽叽喳喳,我又没掺和。” 看她这么急着叫冤,丁俊亚面色微松:“那你朝隔壁男队看什么?” ……裤、裆? 宋诗意也只敢腹诽,没敢真开这种玩笑,多少年师兄妹了,她分辨得出她这师哥的神色转变。此刻知道他没责备的意思了,便放下心来,指指楼底下刚离开的那位垃圾桶杀手。 “他怎么了?” 丁俊亚面色如常:“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 定睛看他片刻,宋诗意笑了:“怎么,你不喜欢他?” 丁俊亚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队员,我有必要喜欢他?”再瞥宋诗意一眼,“反正有我们女队这么多人青睐他,他也不缺人喜欢。” 看他意有所指,宋诗意赶紧跳出这个指控范围:“我可没青睐他。” “谁知道呢?”丁俊亚睨她一眼,眼底却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笑,颇有种冰消雪融的缱绻意味,看得宋诗意一怔,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常年不爱笑的人忽然这么冲她笑……几个意思? * 可不管丁俊亚是几个意思,笑得有多和蔼可亲,在程亦川那儿的偶像光环是彻底被破坏了。 这国家队的戾气可真够重的! 他蒙头睡了个午觉,下午两点,随车去附近的亚布力雪场做专项训练。 亚布力是国家高山滑雪队的训练场地,地处长白山脉,长年积雪覆盖。 这趟去雪场是程亦川来队里之后第一次进行专项训练,孙健平也来了,和袁华站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半山腰速降起点处的人。 “来了几天了,也该看看他的本事了。” 袁华笑:“您可别诳我,您不是早就看过他的本事了?” “我看是一回事,你看又是一回事。毕竟你现在才是负责他的教练,哎,我可是廉颇老矣,不能饭否。” 袁华:“哟,瞧您这话说的,昨儿我可瞧见您在食堂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还不能饭否,谁能饭啊?” 孙健平:“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你懂不懂什么叫修辞啊?” 两人说话间,起点处的人已经下来俩了,速度不够,成绩没眼看,孙健平都懒得去看,只有袁华还在瞧计时器。 孙健平咂嘴:“都他妈是吃干饭的。” 袁华安慰他:“好歹吃的是国家的饭嘛,你又不出钱。” “……”孙健平服,再抬头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哟,那小子来了。” 可不是? 昨夜一场雪后,今日天晴雪霁,晴空万里,这山间耀目的洁白之中,蓦然出现了一抹醒目的红。 袁华哈哈一笑:“一看就很精神哪,小家伙状态不错。” 而事实却是—— 半山腰上,程亦川像个气鼓鼓的青蛙,鼓着腮帮踏上雪板,摘下了发间的滑雪镜,隔绝了视线中刺眼的白。 才来队里两日,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 这地方真行啊,要排资论辈,得尊老爱幼,老队员欺负他这初来乍到的新人,还有人嘱咐他爱护花草树木。他在训练馆卖力热身了一上午,还能被叫去办公室穿人旧衣裳,怎么,他是裸奔了还是衣不蔽体了? 他程亦川可从来没受过这种气。 而今终于踏上雪场,踩在柔软纯白的冰雪之上,他双手持杖,俯身向下,背部紧紧绷起,一口白雾从嘴边缓缓呼出。 脑中有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吧。 这里才是他的地盘。 那些看不起他的,瞧不顺眼他的,鄙夷的不屑的轻蔑的不友好的,此刻都在山脚之下。 程亦川紧握雪杖,忽然朝山下大喝一声,凛冽北风灌入肺里,激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他爱极了这滋味,那刺骨的冷中带着最极限的刺激,满鼻子满眼都是自由的味道。 山间的人全神贯注,在听闻枪响之后,猛地向下俯冲而去。 世界在这一刻寂静了,喧哗都是他们的,而他只闻风声,一心夺魁。 闲的发霉,他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61.第六十一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运动员要练习速降, 需要乘坐缆车,从山下到山腰处的起点。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 眼见着快到起点了, 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 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 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 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 那人头盔都瘪了,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 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 有人仰天大喊一声, 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 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 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 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 没忍住, 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62.第六十二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她心安理得住进了单人间,一个人乐得清闲。 草草吃了顿饭,从食堂回来, 宋诗意心不在焉地往脚上喷云南白药。下午训练时, 被那小子给激了下,一个没忍住就提速了,当时脚下一疼, 她就知道要坏事。 幸好只是刹那冲动, 很快止住。 喷雾停留在脚踝,凉飕飕的一片, 她赤脚坐在床沿, 还想着先前在食堂看见的那一幕。 呵,光看脸可真没看出来,那小子模样斯斯文文,还挺能打啊。 正想着, 郝佳在外面敲门:“师姐,你在吗?” 她趿着拖鞋去开门,露出个脑袋:“我在。怎么了?” 郝佳指指走廊尽头的窗户:“楼下有人找。” “谁啊?” 郝佳咧嘴笑:“打架小能手。” “……程亦川?”宋诗意一顿,“他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刚从外面回来, 碰见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瞎转悠, 说是没你电话, 也不认识女队这边的人, 只能在那干等着。呵, 你是没瞧见他那样子,被揍得可真惨。”郝佳一脸惋惜,很是心痛,“也不知道卢金元对着那么张脸,怎么下得去手。” “……” 怎么下得去手这件事,说起来好像和她有点关系。 宋诗意咳嗽两声,随手拎了件棉衣披上,“我下去看看。” * 宿舍底下铺了层积雪,松松软软。深蓝色的夜幕缀着星星点点的白。 她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双毛茸茸的拖鞋,可这会儿回去也迟了,索性就这么出了宿舍大门。 下雪的夜里,外面几乎不见人影,大门外却孤零零立着个人。 大概是站太久,那家伙不时往宿舍大门里看一眼,冷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某一个瞬间,当他又朝门里看来,冷不丁对上宋诗意的目光,一直紧皱的眉头便倏地一松。 只可惜下一秒,又猛地皱起,并且皱得更厉害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宋诗意猜到他一出医务室,就跑来找她了,不然也不会还穿着这身大红色滑雪服。 她走近了些,还在琢磨要怎么跟他解释,结果看见他那惨不忍睹的脸,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你还笑得出来?”程亦川简直震惊了。 他的鼻子红肿不堪,嘴唇破了俩洞,离开医务室前,护士为了替他消毒,还给他抹上了几百年没见过的红药水。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丧心病狂、一抹就毁容的玩意儿? 他拒不涂抹,结果被医生摁在医务室,死活不让走……最后只能丧权辱国地妥协了。 一出医务室,程亦川二话不说朝女队宿舍杀来,心道,一定要让那狠心的女人看一看,看她把他害成什么样了!虽说揍他的不是她,是卢金元,可她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看见他的第一秒,居然一点歉意也没有,还这么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宋诗意就站在他面前,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带着笑意反问:“我为什么笑不出来?当众打架的又不是我,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是我,丢脸的也不是我。我当然笑得出来了。” 嗬,听听这话。 这要多没良心、多铁石心肠的人才说得出口? 连日以来,对她的态度在同情与惋惜之间反反复复,此刻尽数被恼怒取代。 程亦川冷笑一声:“是,丢脸的当然不是你了。师姐那么清高的人,怎么能和聚众斗殴扯上关系呢?” “我——”宋诗意才刚刚张口,就被正在气头上的人打断。 “我知道,你怕被教练当成共犯,所以一见他们来了,立马就撒开了卢金元的手。也不看看多少人拉着我,就你一人拉着他。反正你只管撒手就对了,随他怎么动手,我是死是活也不关你的事,是吧?” 他一股脑说了一堆气话,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 宋诗意顿了顿,也没动怒,只定定地看着他:“说完了吗?” “没有。还没说完。”大概是连日以来受了不少挫折,气狠了,他气恼地握紧了拳头,“人人都说国家队了不起,个个都想进来。可我进来一看,哈,其实不过如此。” 宋诗意不说话,静静地听他发泄。 程亦川咬紧牙关,恨恨地说:“讲资历,排辈分。拉帮结派,排挤新人。眼红比自己强的人,毫无包容之心。不光队员这样,就连教练也良莠不齐,凭自己的喜好对待运动员,高兴就顺两下毛,不高兴就摆出一副臭脸来——” 他一股脑把憋在心里的事都吐了出来,气狠了,干脆不说了,一脚揣在林荫道旁的老树上。 这动不动就踢树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 光秃秃的树干上没有树叶,倒是有一层厚厚的雪。 他这一踹,树干猛地一晃,积雪簌簌而下,扑了他一头一脸,还有不少落进衣领里,冷得他一个激灵,浑身都僵了。 宋诗意简直想哈哈大笑,这小子戏怎么这么多? 简直是个谐星。 可她到底不像他所说那么没良心,知道程亦川此刻心情糟糕,若是火上浇油,只怕会气出毛病来。 她忍住笑意,伸手去拉他。 “你别碰我。”程亦川一蹦三尺高,不让她拉。 “你给我过来。”她板起脸凶他,一把拉住他的衣领,“低头!” “我不!”少年伸长了脖子,以示硬气。 宋诗意才不管他硬不硬气,踮起脚来,一巴掌摁在他脑门儿上:“叫你低头。” 硬生生把他给摁了下来。 程亦川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还敢动手?这是多猖狂,多笃定他不会打女人?! 他正怒火攻心,宋诗意却站上了路边的台阶,嘱咐一声:“别动。”然后伸手兜住了他的衣领,向外翻折,轻轻一抖。 积雪陆续被抖落在地。 她松开了手,踏下台阶,问:“该控诉的都控诉完了吗?” 那样冷静,那样不动声色。 该说的都说了,气也都发泄出来了,理智一回笼,程亦川就懊恼起来。他那么恼羞成怒,她却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衬得他跟个跳梁小丑似的。 他在原地挣扎片刻,手握紧了又松开。 教练那边痛骂了他和卢金元一顿,还让他们一人交一篇五千字检讨,他没法反抗,只能服从。对于卢金元哪怕再恨,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再动一根毫毛,除非不想在队里继续待下去。 在气头上时,他什么都没想,一心找宋诗意算账。 可如今呢,真到了这里,他拿什么跟她算账?除了一逞口头威风,难道还能打她一顿? 更何况他连说都说不过她,从日本到哈尔滨,他就没有一次占了上风。 夜风扑面,还带着一星半点的雪,吹得人刺骨凉。 他忽然就心灰意冷了,干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宋诗意有点莫名其妙,这家伙杀气腾腾找上门来,一通气发完,还没听她解释,这就走了? “喂,你别走啊!” 他没理她,步伐快得惊人。 宋诗意冲他喊:“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跑?” 他头也不回:“我没话跟你说。” 她只得趿着拖鞋追上去:“可我有话跟你说。” “不想听。” “不想听也得听。”宋诗意也来了气,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程亦川,你给我站住!” 程亦川脚下一顿,依然没回头:“怎么,这是命令?” 她眉头一蹙,冷笑:“你就当是。” 他不肯回头,她便快走几步,绕到他面前站定:“罪名给人安得干脆利落,安完了,也不给人解释的机会、申辩的权利,这就要午后问斩了?” 程亦川居高临下看着她,一脸“麻烦你说人话”的表情。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问:“教练怎么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诗意怒喝一声:“我问你教练怎么说!” 她那模样简直浩然正气、坦坦荡荡,叫程亦川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把别人干的事儿安在了她身上。 他冷笑:“怎么说?能怎么说?说我刚刚入队,没有半点规矩,不知道和队友好好相处,还当众斗殴——” “当众斗殴,呵。”宋诗意也冷笑一声,破天荒冒了句粗鲁的话,“没说你单方面殴打队友,你他妈谢天谢地吧。” 程亦川一顿。 宋诗意才懒得给他说话的机会,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顿,这下总算轮到自己了:“知道什么叫逞能吗?匹夫之勇,有勇无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她仰头看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 “就你会打,是吧?就你身手了得,哪怕先动手的是卢金元,你也能毫发无伤把他揍得个鼻青脸肿?” “我本来就——” “你闭嘴。”宋诗意冷冰冰地说,“这么大的人了,你以为教练还会跟对待幼儿园小孩似的,一句一句盘问你们到底是谁挑事,谁打谁,谁先动手,谁理亏?” 程亦川表情微变。 “就算你说是卢金元故意拿汤泼你,你就有理了?你说他是故意的,他说他是无意的,你觉得教练凭什么信你?难不成你脸上写着诚实守信四个大字?” “……” “你知道要是没有那一拳,现场看上去是个什么状况吗?” “……” “呵,不说话,看来是脑子开窍了。”宋诗意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是挺能打的,自己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站在那,倒是把挑事的揍得乱七八糟,鼻血都出来了。这事到了教练眼里,卢金元只要一口咬定他是无意中把汤洒你身上了,就会变成你抓着一个误会不放,得理不饶人,非把他打成那样。你知道要真成你单方面殴打队友,后果有多严重吗?” “……” “是,这地方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天堂。你进来了,拥有了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教练,更大的平台,可你凭什么以为一切都只会更好?既然好的更好了,凭什么坏的就不能更坏了?亏你还是本科生,高中没学过能量守恒?” 大抵是一口气说了不少花,气也消了一大半。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三年前,我隔壁宿舍的女生因为被人挤了名额,动手打伤了人,后来被对方咬着不放,说是要起诉她故意伤人。” 她停在了那里,程亦川终于开口:“……后来呢?” “后来,队里为了息事宁人,不闹出更大风波,把她除名了。” 以被国家队除名的方式收场,注定了不会有别的地方收留她。她再也无法以运动员的身份登上赛场,此生都将告别运动生涯。 曾为理想不懈努力,整个青春就只与滑雪二字有关,再无其他。可因为年轻气盛,只图旦夕的舒坦就由着性子胡来,理想就此破灭,青春亦如是。 空气凝滞了一刹那。 宋诗意看着他,淡淡地说:“被排挤的又不止你一个人,明着打架、私底下互相掐的多了去了。程亦川,你经历得太少了。” 风继续吹,漫天白雪愈渐浓烈,大有白了少年头的趋势。 程亦川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心里被人大刀阔斧劈了道天坑出来。 宋诗意好一阵没说话,就这么望着他。少年眼里的情绪变了又变,有惊疑,有懊恼,有尴尬,有不甘。 离得近了,他那破皮的嘴唇也更加明显,下唇磕出两个小坑,还涂着可笑的红药水,鼻子也还红肿着——再好看的人弄成这样,也好看不起来了。 她长叹一口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什么,明明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非得去多管这闲事?看看自己,如今腿伤在身,成绩平平,前途一片迷茫,到底哪来的闲心去搭理他? 何况他再蠢再冲动,品性又不坏,今日之事也没真闹出什么大乱子,顶多警告处理。就冲着他这天赋这成绩,教练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想多了都是泪。 宋诗意仰天长叹:“一定是这几天伙食太好,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她沧桑地摆摆手,“你还是回宿舍去吧,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身往女队宿舍走,心情格外凄凉。 可程亦川没有动。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施了咒,一动不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雪还在下,仿佛不知疲倦。 此刻的他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才发现无数被忽略的细节—— 那个离去的身影穿的黑色棉服,正是去年在日本吃拉面那一晚她穿的那件; 脚下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棉拖,边缘的颜色深浅不一,大抵已被路面的积雪浸湿; 袜子也没穿,脚踝光溜溜地裸/露在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脖子上光秃秃的,睡衣没有领,而棉衣的领口又太低,她模样可笑,边走边缩脖子。 …… 最后一个念头是,她走得并不快,右脚似乎有点别扭,像是忍着疼,不敢太用力着地似的。 那个背影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可一口气却堵在了程亦川的心头,她走得越远,他的呼吸就越急促。 像是有人在心上拉了道口子,冬夜的风呼呼往里灌。 他艰难地握紧了手心,咬紧牙关,片刻后终于认命,倏地朝她走去。起先是快步走着,接着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了小跑。 宋诗意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茫然回头。 “程亦川?”她惊讶地开口。 下一秒,肩头忽地落下一件厚重的外套……大红色的滑雪服。 那人用力拉着领口,像是要把她完完全全罩在里头。 她惊疑不定,猛地后退一步:“干嘛,我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你还想勒死我?” 63.第六十三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 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 目光定格,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 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 笑容可掬:“师姐, 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 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 “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 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 “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 你给我安静一点, 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 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捂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上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指指胸口,“搁这儿?” 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么gay?”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啥!”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64.第六十四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闲的发霉, 他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 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 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 三言两语后, 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 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 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 “小川, 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 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 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 搞摄影的, 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 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 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光泽漂亮,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 “不算什么啊不算?”陈晓春一脸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谁不知道宋诗意三个字?这才两年时间,你再出门问问去,看还有谁知道她的?” 65.第六十五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运动员要练习速降,需要乘坐缆车,从山下到山腰处的起点。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 眼见着快到起点了, 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 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 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 那人头盔都瘪了, 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 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 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 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她跳下缆车, 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 没忍住, 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临行前,孙健平和那边的师徒三人道别。 他先是拍拍杨东的肩,“年轻人好好努力,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嗯,非常说明问题了,基本就是传达一个意思:“在省队也不错啊,好好过日子。” 而面对程亦川时,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老话说得好,胜不骄,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好好带孩子啊,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回头冲众人挥挥手,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这都不影响他那傲气外露的体质。 宋诗意笑了,转头问孙健平:“您打算让程亦川多久进队?” 孙健平说:“最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吧。老田说他的文化课还没结束,既然要进队,就不能继续留学校了,校方那边给了他一年时间结束什么专四专八的考试,要是过了,就给他保留毕业证,不追究他的课程出席率。” 宋诗意啧啧两声:“有文化的运动员就是不一样,还能拿个本科毕业证呢。” 孙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个学校的不?” “哪个学校?” 孙健平报出了C大的全名,换来宋诗意目瞪口呆的震惊脸,圆满了:“没想到吧?” 宋诗意神色复杂:“确实没想到。” 她承认,她是真嫉妒,真眼红,真想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凭什么那小子天赋异禀,还能有这样的文化成绩? 孙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等他进队了,给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们运动员一辈子刻苦训练,有几个文化程度高的?这狗日的,打破了我们运动员没文化的光荣传统,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是智障……我呸!” 66.第六十六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第四章 运动员食量大, 也长不胖。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 掀开帘子出门时, 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 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 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 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 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 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 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 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 蹬蹬脚,“好利索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 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他一向爱滑雪,但只是业余爱好,家里管得严,他除去课外滑雪,其余时间还都是勤奋学习的好少年,并不曾过多关注滑雪赛事,就算看看比赛,也顶多是男子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鹏招进省队,这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毕竟宋诗意已经退役两年了,他从未看过她的比赛,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杨东不一样,杨东可都在省队待了三年多了。 “宋师姐吗?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雪上项目一向……咳,一向尴尬。能拿个名次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年她算是横空出世,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崭露头角,二十一岁参加世锦赛,一跃成为世界亚军,轰动了咱们滑雪界。” 说到这,杨东傻乎乎笑出了声:“你知道不,那时候国内的媒体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还能有比这个更艳俗的名字吗?” “可平心而论,宋师姐长得挺好看的。” 好看吗?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没化妆,一脸素面朝天的,皮肤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强算漂亮……但说什么公主,好像也太牵强了吧? 他嘀咕一句:“那是你们当运动员的每天见的都是剽悍女人,随便拎着个清秀点的就惊为天人。” 话题一转,他又好奇地问:“那她怎么在巅峰期就退役了?今年也才二十五,二十三就受伤退役了?怎么受的伤啊?很严重?” 杨东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当初还是个挺大的事儿。好像是她冲刺时为了加速,太心急,结果失控撞上旗门了,伤得是挺厉害。” 程亦川一愣。 运动员作息规律,第二日还要起个大清早回国,两人也没多说,很快就各自睡了。 程亦川听见隔壁床上传来的沉沉鼾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鬼使神差打开网页浏览器,手仿佛不听使唤,有了自我意识。 “宋诗意。”他摁出了这三个字。 弹出来的词条量是巨大的,而在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最醒目的一条是:“冰雪公主受重伤,或将永别滑雪赛场。” 他手上一顿,点开了那条两年前的新闻。 “……前高山滑雪世锦赛女子速降冠军宋诗意,在冲刺阶段不听教练劝阻,擅自加速,于赛道失控受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左膝韧带断裂,伤势严重,或将永别高山滑雪的赛场……” 刺眼的屏幕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程亦川有些怔忡,点开好些网页,逐条浏览,最后冷不丁回过神来,这才惊觉多年来养成的规律作息居然被打破,遂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 然而还是没能顺利进入睡梦,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这么严重的伤势,如今还能重返赛场?可即便是重返赛场,她也已经阔别运动员生涯整整两年了。干这一行的,十六七岁的大有人在,一般二十七八也就退役了…… 二十五岁的“高龄”运动员,真的还能卷土重来吗? 次日清晨,五人共同乘机回国。 飞机上,田鹏和孙健平自然而然坐在了一排,三个年轻人一排。程亦川恰好在宋诗意和杨东中间。 由于起得太早,宋诗意呵欠连连,飞机一起飞,就闭上眼睛补瞌睡了,间或在飞机颠簸时睁眼片刻。 程亦川满脑子都是昨晚看到的新闻内容,又是偷偷去瞄她的脚,又是神色复杂地去瞧她的脸。 可算是理解她为什么不待见他了——都是极富天赋的运动员,她曾经是,他现在是(毫无自觉一本正经的自恋)。可如今她的前途犹未可知,按常理多半是没什么太大希望了,可他还年纪轻轻,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发光发热(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哎,这事儿吧,挺伤感,他从昨天的愤怒逐渐变成今日的同情。 程亦川的脑回路挺长,还山路十八弯,曲折离奇。于是毫无自觉地频频观察身侧的师姐,眼中又是同情,又是理解。 飞机起飞十来分钟的时候,宋师姐终于忍无可忍地掀开眼皮子,侧头问他:“我长得像王祖贤还是林青霞?” 程亦川一愣:“哈?” “哈什么哈?是我长得太美,你挪不开眼,还是我长得太丑,叫你忍不住仔细研究?”她似笑非笑打趣。 少年脸上腾地一红,噌的一下拧开脖子,“谁看你了?呵,真够自作多情的!” 接下来的一路,他再也没有转过头去哪怕一秒钟,心里嘀咕:真不贵是“高龄”运动员,一句话暴露年纪,那两位都是哪辈子的明星了?这年头还有人提起来! 这边师徒两人,那厢师徒三人,很快在首都机场分别。 宋诗意问孙健平:“您不跟田教练他们一块儿回哈尔滨,留在北京干嘛?” 孙健平说:“怎么,不欢迎?我在北京待两天,周一和你一块儿回队。” 宋诗意立马有了不祥的预感一脸警惕:“您老人家想干什么?” 孙健平咧嘴,呵呵一笑,“我好久没见你母亲了,这回跟你一块儿上你家去,拜访拜访她,顺便告诉她你要归队的事儿。” “………………” 宋诗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心悦诚服道:“您是真的胆子大。” 师徒俩都心知肚明,要是真让钟淑仪女士见到这个“害她女儿如今成了半文盲和半残疾”的教练同志,箭厂胡同少说也会被她的滔天怒火烧成平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哎,前边儿的,麻烦您让一让啊!车来啦——” 叮铃铃一阵脆响,宋诗意按着车铃、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人群里见缝插针,不时伸长脖子吆喝两句。 有人不满地回过头来:“就你赶,我们不也堵着——” 话说到一半,看清骑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黑眼珠里淬满了笑,也便作罢,不吱声了。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宋诗意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指了指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炸咯吱,“刚出锅呢,再捂着就该软了。我家就在前头,劳驾啊,让我过一过。” 那人往一旁挪了挪,宋诗意蓦地笑起来,轻快地骑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摆手,“多谢啦!” 周末的国子监大街永远在堵车。外地的游客、本地的师生,全都紧赶慢赶着来观摩这古老的学府遗址,盼着沾沾老祖宗的光。 宋诗意的家就在国子监大街里头,经过国子监大门往前走几步,老树底下、灰墙之上挂了块脱漆的牌子,红底白字,上面写着:箭厂胡同。 刚骑到胡同口,裤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宋诗意赶紧一个急刹车,单脚点地支着车,掏出手机一看,立马就蔫儿了。 她长叹口气,对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盼着那头的人中途死心,可对方极有耐性,死活不挂。宋诗意到底还是接通了电话,哀哀地开口:“又是您啊,孙教?” 孙健平的声气儿可大了,隔着手机都跟打雷似的:“什么叫又是我啊?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67.第六十七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宋诗意一向心态好, 被狂妄后生挖苦了也不要紧, 一路上自我麻痹, 小孩子不懂事, 别跟他一般见识, 当他是空气就好。 可到了训练馆, 一上午的功夫,心情只能用四个字描述:一言难尽。 训练馆很大,雪上技巧在这,竞速类项目也在这, 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 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一逮着机会, 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 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 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 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 壮观。” 一开始,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 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 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 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但毕竟年纪摆在这,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 当然,看今日这情形,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笑嘻嘻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位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一个巅峰状态。 屏蔽是屏蔽不掉的。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诶!” 宋诗意:“……” 跨部训练—— “刚,刚才那一下前顶,是我眼花了吗?” “应该不是的,我,我也看见了……” “好饱满的一坨!!!” 宋诗意:“????” 一坨?! 郝佳一脸邪恶地凑过来:“师姐,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那个程亦川,嘿嘿嘿,看起来性功能很超凡脱俗的样子?” “……” 宋诗意:“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郝佳一本正经:“裤、裆?” “………………” 宋诗意:我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我吧。 她心情有点复杂,想女子速降队数她年纪最大,结果……她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姑娘都挺早熟,一边不自觉扭过头去,默默地看了一眼隔壁的程亦川。 那小子还在重复着跨部训练,整个人仰面躺在垫子上,只有肩与脚后跟着地,腰与胯齐齐上顶。那一顶—— …… 她镇定地收回视线。 行吧,是挺超凡脱俗的。 等等,怎么她也被带偏了? 女队所在的训练馆,不止女子速降这一小范围对隔壁的关注过剩,纵观大厅,技巧类项目那一块也挺蠢蠢欲动的,休息时也老交头接耳。 后来,丁俊亚眉头一皱,扔了本子走过来。 “怎么,这是都训练好了?” 教练一来,姑娘们纷纷消停了。 丁俊亚看了眼隔壁,隔着道玻璃门,一群穿队服的年轻小伙子里,就那个穿红背心训练的最显眼。 显眼就算了,这大冷天的外面还在下雪,他倒是浑身热气腾腾,胳膊肘、大腿都露在外面,冒汗厉害时,还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扇风,那整齐的小菜地只差没跳出腹部,叫嚣着“来呀来呀,来看我呀”。 他眉头一皱,收回目光,扫视一圈女队:“隔壁好看,是吧?” “……” “觉得隔壁好看的举个手,我送你们去隔壁。”他冷着张脸,点了几个最能交头接耳的,“郝佳,卢思琴,李璇——” 目光落在靠边的宋诗意身上,她就在郝佳旁边,郝佳没事就找她说话……丁俊亚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有热情,有心警告一下她,可目光不自觉往她脚后跟扫去。 昨晚才犯过毛病—— 视线蓦地收回,他把那个三个字咽回嗓子眼里,“你们三个,出列,一人两百个下蹲。” 三人一阵哀嚎。 宋诗意没忽略掉丁俊亚最后那一个眼神,莫名一阵心虚。 好,好像逃过一劫? 她叹口气,不知该为这份宽容庆幸还是悲哀。 *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中午,程亦川就被丁俊亚叫去了办公室。 丁俊亚主要负责速降项目女子队,男队那边虽然也带一带,但上面今年的硬性指标落在了女队这边。我国女子速降出不来成绩不说,这两年连参加世界级比赛的积分都不够,成绩差了一大截,自从宋诗意退役后,连续两年都没人够格参加世锦赛了。 于是男队那边就交给了袁华,丁俊亚专注于带女队。 因此,袁华没找程亦川,反而是丁俊亚把他叫去了办公室,程亦川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位是他的偶像,要见男神,程亦川有点小激动。 他一路琢磨着,请丁教练给他在背心上签个名会不会太浮夸,可走进办公室,才发现气压有点低。 程亦川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觉得状况不太对,当下收起了激动,规矩地叫了声:“丁教练,您找我?” 丁俊亚大他八岁,却已显现出成熟男人的稳重来,男人和男孩的区别一目了然。抬头看他一眼,淡淡点头,指指桌上:“这个是队服,你先穿着吧。” 程亦川有点诧异:“袁教练今早才量了我的尺寸,不是说队服要下周才拿得到吗?” “这是我之前服役时用的,这套还没穿过,你应该能穿,先将就用着吧。” 程亦川从小富养,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遂下意识回绝:“不用麻烦了,我穿自己的运动服先训练着就成,反正下周——” “还是麻烦一下吧。”丁俊亚淡淡地说,把那套衣服往他面前一递。 程亦川顿了顿,接过衣服:“谢谢。” 衣服交接完毕,丁俊亚也没再多说,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训练计划。程亦川又站了一会儿,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试探着问了句:“那我先走了,丁教练?” 丁俊亚头也没抬,点了下头。 走出办公室时,程亦川没了笑容,来时的激动无影无踪,心里反而像是被人塞了只气球,鼓鼓囊囊,堵得慌。 想起临走时在省队的食堂里众人送别的画面,又思及这两日来了国家队的种种,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头发,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操。 这地方,难道真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走得太快,出门时险些撞上谁,他一个急刹车,对方还是磕在了他下巴上。 两人同时叫出了声。 程亦川捂着下巴,对上捂着额头的宋诗意,一句“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就被身后的男人往旁一拨。 下一刻,丁俊亚取代他站在宋诗意跟前:“伤着哪儿没?” 宋诗意:“没事,小事情。” 丁俊亚没马虎,还是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定额头只是略微发红,才转头去看程亦川,皱眉道:“走个路那么风风火火做什么?” 程亦川原本还担心撞伤了人,对上他那冷冰冰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从他肩膀上猛地撞了过去,头也不回走了。 一肚子邪火没出发,他走到楼底下,重重踹了一脚垃圾桶,那声巨响惊得三楼上的宋诗意都忍不住往下瞧。 这是怎么了?看样子,那家伙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还是在丁师哥这儿? 丁俊亚问她:“你找我?” 宋诗意赶紧收回目光,摆摆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谢谢师哥高抬贵手,没罚我下蹲。” 提起这个,丁俊亚面色不虞:“她们多大,你多大?都在队里多少年了,还跟刚进队的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气,来个新人就这么心猿意马——” “我可没心猿意马!”宋诗意为自己辩解,“都是郝佳她们在叽叽喳喳,我又没掺和。” 看她这么急着叫冤,丁俊亚面色微松:“那你朝隔壁男队看什么?” ……裤、裆? 宋诗意也只敢腹诽,没敢真开这种玩笑,多少年师兄妹了,她分辨得出她这师哥的神色转变。此刻知道他没责备的意思了,便放下心来,指指楼底下刚离开的那位垃圾桶杀手。 “他怎么了?” 丁俊亚面色如常:“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 定睛看他片刻,宋诗意笑了:“怎么,你不喜欢他?” 丁俊亚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队员,我有必要喜欢他?”再瞥宋诗意一眼,“反正有我们女队这么多人青睐他,他也不缺人喜欢。” 看他意有所指,宋诗意赶紧跳出这个指控范围:“我可没青睐他。” “谁知道呢?”丁俊亚睨她一眼,眼底却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笑,颇有种冰消雪融的缱绻意味,看得宋诗意一怔,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常年不爱笑的人忽然这么冲她笑……几个意思? * 可不管丁俊亚是几个意思,笑得有多和蔼可亲,在程亦川那儿的偶像光环是彻底被破坏了。 这国家队的戾气可真够重的! 他蒙头睡了个午觉,下午两点,随车去附近的亚布力雪场做专项训练。 亚布力是国家高山滑雪队的训练场地,地处长白山脉,长年积雪覆盖。 这趟去雪场是程亦川来队里之后第一次进行专项训练,孙健平也来了,和袁华站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半山腰速降起点处的人。 “来了几天了,也该看看他的本事了。” 袁华笑:“您可别诳我,您不是早就看过他的本事了?” “我看是一回事,你看又是一回事。毕竟你现在才是负责他的教练,哎,我可是廉颇老矣,不能饭否。” 袁华:“哟,瞧您这话说的,昨儿我可瞧见您在食堂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还不能饭否,谁能饭啊?” 孙健平:“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你懂不懂什么叫修辞啊?” 两人说话间,起点处的人已经下来俩了,速度不够,成绩没眼看,孙健平都懒得去看,只有袁华还在瞧计时器。 68.第六十八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 眼见着快到起点了, 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 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那人头盔都瘪了,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 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 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 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 她跳下缆车, 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没忍住, 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 她也一看便知, 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69.第六十九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一整个上午, 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一逮着机会,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 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 壮观。” 一开始, 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 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但毕竟年纪摆在这, 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 当然,看今日这情形,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 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 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 笑嘻嘻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 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位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一个巅峰状态。 屏蔽是屏蔽不掉的。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诶!” 宋诗意:“……” 跨部训练—— “刚,刚才那一下前顶,是我眼花了吗?” “应该不是的,我,我也看见了……” “好饱满的一坨!!!” 宋诗意:“????” 一坨?! 郝佳一脸邪恶地凑过来:“师姐,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那个程亦川,嘿嘿嘿,看起来性功能很超凡脱俗的样子?” “……” 宋诗意:“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郝佳一本正经:“裤、裆?” “………………” 宋诗意:我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我吧。 她心情有点复杂,想女子速降队数她年纪最大,结果……她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姑娘都挺早熟,一边不自觉扭过头去,默默地看了一眼隔壁的程亦川。 那小子还在重复着跨部训练,整个人仰面躺在垫子上,只有肩与脚后跟着地,腰与胯齐齐上顶。那一顶—— …… 她镇定地收回视线。 行吧,是挺超凡脱俗的。 等等,怎么她也被带偏了? 女队所在的训练馆,不止女子速降这一小范围对隔壁的关注过剩,纵观大厅,技巧类项目那一块也挺蠢蠢欲动的,休息时也老交头接耳。 后来,丁俊亚眉头一皱,扔了本子走过来。 “怎么,这是都训练好了?” 教练一来,姑娘们纷纷消停了。 丁俊亚看了眼隔壁,隔着道玻璃门,一群穿队服的年轻小伙子里,就那个穿红背心训练的最显眼。 显眼就算了,这大冷天的外面还在下雪,他倒是浑身热气腾腾,胳膊肘、大腿都露在外面,冒汗厉害时,还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扇风,那整齐的小菜地只差没跳出腹部,叫嚣着“来呀来呀,来看我呀”。 他眉头一皱,收回目光,扫视一圈女队:“隔壁好看,是吧?” “……” “觉得隔壁好看的举个手,我送你们去隔壁。”他冷着张脸,点了几个最能交头接耳的,“郝佳,卢思琴,李璇——” 目光落在靠边的宋诗意身上,她就在郝佳旁边,郝佳没事就找她说话……丁俊亚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有热情,有心警告一下她,可目光不自觉往她脚后跟扫去。 昨晚才犯过毛病—— 视线蓦地收回,他把那个三个字咽回嗓子眼里,“你们三个,出列,一人两百个下蹲。” 三人一阵哀嚎。 宋诗意没忽略掉丁俊亚最后那一个眼神,莫名一阵心虚。 好,好像逃过一劫? 她叹口气,不知该为这份宽容庆幸还是悲哀。 *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中午,程亦川就被丁俊亚叫去了办公室。 丁俊亚主要负责速降项目女子队,男队那边虽然也带一带,但上面今年的硬性指标落在了女队这边。我国女子速降出不来成绩不说,这两年连参加世界级比赛的积分都不够,成绩差了一大截,自从宋诗意退役后,连续两年都没人够格参加世锦赛了。 于是男队那边就交给了袁华,丁俊亚专注于带女队。 因此,袁华没找程亦川,反而是丁俊亚把他叫去了办公室,程亦川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位是他的偶像,要见男神,程亦川有点小激动。 他一路琢磨着,请丁教练给他在背心上签个名会不会太浮夸,可走进办公室,才发现气压有点低。 程亦川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觉得状况不太对,当下收起了激动,规矩地叫了声:“丁教练,您找我?” 丁俊亚大他八岁,却已显现出成熟男人的稳重来,男人和男孩的区别一目了然。抬头看他一眼,淡淡点头,指指桌上:“这个是队服,你先穿着吧。” 程亦川有点诧异:“袁教练今早才量了我的尺寸,不是说队服要下周才拿得到吗?” “这是我之前服役时用的,这套还没穿过,你应该能穿,先将就用着吧。” 程亦川从小富养,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遂下意识回绝:“不用麻烦了,我穿自己的运动服先训练着就成,反正下周——” “还是麻烦一下吧。”丁俊亚淡淡地说,把那套衣服往他面前一递。 程亦川顿了顿,接过衣服:“谢谢。” 衣服交接完毕,丁俊亚也没再多说,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训练计划。程亦川又站了一会儿,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试探着问了句:“那我先走了,丁教练?” 丁俊亚头也没抬,点了下头。 走出办公室时,程亦川没了笑容,来时的激动无影无踪,心里反而像是被人塞了只气球,鼓鼓囊囊,堵得慌。 想起临走时在省队的食堂里众人送别的画面,又思及这两日来了国家队的种种,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头发,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操。 这地方,难道真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走得太快,出门时险些撞上谁,他一个急刹车,对方还是磕在了他下巴上。 两人同时叫出了声。 程亦川捂着下巴,对上捂着额头的宋诗意,一句“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就被身后的男人往旁一拨。 下一刻,丁俊亚取代他站在宋诗意跟前:“伤着哪儿没?” 宋诗意:“没事,小事情。” 丁俊亚没马虎,还是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定额头只是略微发红,才转头去看程亦川,皱眉道:“走个路那么风风火火做什么?” 程亦川原本还担心撞伤了人,对上他那冷冰冰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从他肩膀上猛地撞了过去,头也不回走了。 一肚子邪火没出发,他走到楼底下,重重踹了一脚垃圾桶,那声巨响惊得三楼上的宋诗意都忍不住往下瞧。 这是怎么了?看样子,那家伙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还是在丁师哥这儿? 丁俊亚问她:“你找我?” 宋诗意赶紧收回目光,摆摆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谢谢师哥高抬贵手,没罚我下蹲。” 提起这个,丁俊亚面色不虞:“她们多大,你多大?都在队里多少年了,还跟刚进队的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气,来个新人就这么心猿意马——” “我可没心猿意马!”宋诗意为自己辩解,“都是郝佳她们在叽叽喳喳,我又没掺和。” 看她这么急着叫冤,丁俊亚面色微松:“那你朝隔壁男队看什么?” ……裤、裆? 宋诗意也只敢腹诽,没敢真开这种玩笑,多少年师兄妹了,她分辨得出她这师哥的神色转变。此刻知道他没责备的意思了,便放下心来,指指楼底下刚离开的那位垃圾桶杀手。 “他怎么了?” 丁俊亚面色如常:“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 定睛看他片刻,宋诗意笑了:“怎么,你不喜欢他?” 丁俊亚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队员,我有必要喜欢他?”再瞥宋诗意一眼,“反正有我们女队这么多人青睐他,他也不缺人喜欢。” 看他意有所指,宋诗意赶紧跳出这个指控范围:“我可没青睐他。” “谁知道呢?”丁俊亚睨她一眼,眼底却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笑,颇有种冰消雪融的缱绻意味,看得宋诗意一怔,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常年不爱笑的人忽然这么冲她笑……几个意思? * 可不管丁俊亚是几个意思,笑得有多和蔼可亲,在程亦川那儿的偶像光环是彻底被破坏了。 这国家队的戾气可真够重的! 他蒙头睡了个午觉,下午两点,随车去附近的亚布力雪场做专项训练。 亚布力是国家高山滑雪队的训练场地,地处长白山脉,长年积雪覆盖。 这趟去雪场是程亦川来队里之后第一次进行专项训练,孙健平也来了,和袁华站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半山腰速降起点处的人。 “来了几天了,也该看看他的本事了。” 袁华笑:“您可别诳我,您不是早就看过他的本事了?” “我看是一回事,你看又是一回事。毕竟你现在才是负责他的教练,哎,我可是廉颇老矣,不能饭否。” 袁华:“哟,瞧您这话说的,昨儿我可瞧见您在食堂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还不能饭否,谁能饭啊?” 孙健平:“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你懂不懂什么叫修辞啊?” 两人说话间,起点处的人已经下来俩了,速度不够,成绩没眼看,孙健平都懒得去看,只有袁华还在瞧计时器。 孙健平咂嘴:“都他妈是吃干饭的。” 袁华安慰他:“好歹吃的是国家的饭嘛,你又不出钱。” “……”孙健平服,再抬头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哟,那小子来了。” 可不是? 昨夜一场雪后,今日天晴雪霁,晴空万里,这山间耀目的洁白之中,蓦然出现了一抹醒目的红。 袁华哈哈一笑:“一看就很精神哪,小家伙状态不错。” 而事实却是—— 半山腰上,程亦川像个气鼓鼓的青蛙,鼓着腮帮踏上雪板,摘下了发间的滑雪镜,隔绝了视线中刺眼的白。 才来队里两日,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 这地方真行啊,要排资论辈,得尊老爱幼,老队员欺负他这初来乍到的新人,还有人嘱咐他爱护花草树木。他在训练馆卖力热身了一上午,还能被叫去办公室穿人旧衣裳,怎么,他是裸奔了还是衣不蔽体了? 他程亦川可从来没受过这种气。 而今终于踏上雪场,踩在柔软纯白的冰雪之上,他双手持杖,俯身向下,背部紧紧绷起,一口白雾从嘴边缓缓呼出。 脑中有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吧。 这里才是他的地盘。 那些看不起他的,瞧不顺眼他的,鄙夷的不屑的轻蔑的不友好的,此刻都在山脚之下。 程亦川紧握雪杖,忽然朝山下大喝一声,凛冽北风灌入肺里,激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他爱极了这滋味,那刺骨的冷中带着最极限的刺激,满鼻子满眼都是自由的味道。 山间的人全神贯注,在听闻枪响之后,猛地向下俯冲而去。 世界在这一刻寂静了,喧哗都是他们的,而他只闻风声,一心夺魁。 训练馆很大,雪上技巧在这,竞速类项目也在这,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一逮着机会,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壮观。” 一开始,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但毕竟年纪摆在这,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队的头号男魁。 当然,看今日这情形,程亦川也有跟他竞争上岗的潜力。 丁俊亚就在不远处,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下午的专项训练安排,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此刻看众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已明显有了转阴的迹象。 郝佳凑过来,笑嘻嘻对宋诗意说:“师姐你有所不知,魏光严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炙手可热的是那个新来的程亦川,哈哈。” 宋诗意:“…………” 又是他。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诗意懒得插嘴,索性默默不说话,想用勤奋训练屏蔽掉来自小师弟的光芒,可那位初来乍到,人气目前在女队显然处于一个巅峰状态。 屏蔽是屏蔽不掉的。旁边的郝佳、卢思琴一个劲在那新闻播报。 拉伸运动—— “数清楚了没?我看着好像是六块!” “还特整齐诶!” 宋诗意:“……” 跨部训练—— “刚,刚才那一下前顶,是我眼花了吗?” “应该不是的,我,我也看见了……” “好饱满的一坨!!!” 宋诗意:“????” 一坨?! 郝佳一脸邪恶地凑过来:“师姐,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70.第七十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 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 掀开帘子出门时, 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 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 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 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 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 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好利索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 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 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他一向爱滑雪,但只是业余爱好,家里管得严,他除去课外滑雪,其余时间还都是勤奋学习的好少年,并不曾过多关注滑雪赛事,就算看看比赛,也顶多是男子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鹏招进省队,这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毕竟宋诗意已经退役两年了,他从未看过她的比赛,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杨东不一样,杨东可都在省队待了三年多了。 “宋师姐吗?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雪上项目一向……咳,一向尴尬。能拿个名次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年她算是横空出世,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崭露头角,二十一岁参加世锦赛,一跃成为世界亚军,轰动了咱们滑雪界。” 说到这,杨东傻乎乎笑出了声:“你知道不,那时候国内的媒体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还能有比这个更艳俗的名字吗?” “可平心而论,宋师姐长得挺好看的。” 好看吗?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没化妆,一脸素面朝天的,皮肤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强算漂亮……但说什么公主,好像也太牵强了吧? 71.第七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 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 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 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 那人头盔都瘪了, 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有人仰天大喊一声, 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 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 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 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没忍住,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 她也一看便知, 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 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 速降而已啊大哥, 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72.第七十二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运动员要练习速降,需要乘坐缆车, 从山下到山腰处的起点。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 眼见着快到起点了, 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 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 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 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 那人头盔都瘪了, 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 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 有人仰天大喊一声, 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 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 没忍住, 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运动员食量大,也长不胖。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73.第七十三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一轮结束,总要休息一会儿, 平复呼吸, 整理心情。 她坐在一个小小的雪坡边上, 仰头冲半山腰看,女队如今的头号种子罗雪正在准备速降。 不同于宋诗意, 罗雪出生于滑雪世家,父亲是昔日的全运赛自由式滑雪冠军,母亲曾在国家跳台滑雪队服役。她才十八岁,去年一来队里, 就受到上面的特别关照。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 会显得根正苗红些,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 正值宋诗意归队, 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但兴许是年纪小, 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 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 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 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 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 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气神都不一样,没有伤痛,挺拔自信,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真对她好,还是叫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怀里一塞:“嗨呀,饿死了。来,孙教,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了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给塞回徒弟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74.第七十四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看不出来啊程亦川, 吃个饭这么讲究。”薛同说。 陈晓春斜眼看那盘菜,“这要给魏光严看见,还不得胖揍你一顿?人家小时候家境贫困,连饭都吃不饱,搁你这儿,这不吃那不吃的, 瞎讲究。” 程亦川很淡定, 端着餐盘走在两人后头。他从小到大被宠着惯着, 霸王性子由此养成, 挑食的习惯也纠正不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 魏光严没有揍他一顿,半路却杀出个卢金元。 过道宽敞,程亦川走在中间,本不应该与人撞上的。 可那人手里端了碗汤,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之际, 二话不说照着他脸上泼了来。 程亦川一手端着餐盘,一手下意识挡在面前,下一秒,滚烫的液体悉数泼在他衣袖上, 有那么几滴溅在手背上、下巴上, 烫得像火灼。 这还好在这是冬天, 他那一身滑雪服厚实、防水,衣袖挡住了大部分的汤汁。 饶是如此,那滚烫的温度也叫他嘶的一声倒吸口气,险些拿不稳手里的餐盘,猛地退后两步,看清了眼前的人。 神色一变。 卢金元暗骂声操。 明明是抱着弄死他的心态干这事的,可没想到低估了这小子的身高,又被他用衣袖挡住了。 预想中的开水烫死猪没能实现。 气仍未消,简直遗憾得想骂娘。 已经走过的陈晓春和薛同二人已经冲了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程亦川一身的汤汁,问他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 有。 下巴上一阵刺痛,可有事的不是烫伤的地方,是神经。 程亦川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但抬眼对上卢金元挑衅的神情,顿时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 卢金元端着空碗,毫无歉意地说:“哟,不好意思,没看见你在这儿呢。” 眼见着程亦川的脸色沉了下来,下巴上红了一小片,他又慢条斯理把空碗放桌上,回头似笑非笑问了句:“烫伤了?真是对不住,师哥不像你身手那么灵巧,小小年纪天赋异禀。” 把手一摊,笑得很是得意:“这不,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哥计较啊。” 那张狂的模样,足以令程亦川瞬间满怒。 短暂的僵持。 程亦川笑了两声,极轻极短促。下一刻,他从餐盘里端起那碗白米饭,二话不说照着人脑门上扣去。 上好的东北大米,蒸得白白胖胖、软软糯糯,热气腾腾冒着烟。 不烫,但一整碗扣在脑门上,白花花一片,比汤汁狼狈多了。 卢金元的笑意戛然而止。 程亦川却笑着说:“哟,不好意思,我也没看见你在这儿呢,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弟计较啊。” 他面上带笑,把卢金元的话原封不动回敬给他。 别说一旁的薛同和陈晓春了,就连魏光严都怔住了。小范围内,正吃饭的运动员们纷纷侧目,看着这突发的骚动。 卢金元做梦也没想到程亦川敢反将一军。 竞技体育的世界是残酷的,每一步都要咬牙前行,付出血和汗的代价。人在极限运动时,能够爆发出最原始的力量。 而相应的,这个世界也有着最原始的法则:弱肉强食。 从体校到国家集训队,越是优秀人才扎堆的地方,竞争越激烈,排挤越严重。别说朝脸上泼水了,一路走来,卢金元见过的阴私事可不少。老将给新人穿小鞋,轻则言语辱骂、口头挑衅,重则肢体冲突。 十九岁那年,他在体校亲眼看见队友从滑雪鞋里倒出几颗大头针来。 不同于普通鞋子,为保护运动员的脚踝,滑雪鞋的鞋口有很长一段坚硬的材料,也因此,运动员在穿鞋时需要用力朝里蹬。 当鞋子里出现了针,可想而知那一蹬会蹬出什么样的后果来。 起初是震惊,后来是习以为常。 心术不正的人,有样学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倒扣了一碗饭在脑门儿上,卢金元简直气炸了,一把揪住程亦川的衣领:“你他妈有病?” 程亦川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盯着他,含笑说:“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师哥怎么这么认真啊?” “倒老子一头米饭,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他揪得更用力了。 程亦川又笑了一声:“你该庆幸我不爱喝汤。” ——否则,你可没这么好运,躲得过被浇一头的危险了。 程亦川自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父母常年在外奔波,并没有多少时间教育他。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程翰教给儿子最实用、也最基本的处世之道。 只是他的话比较通俗易懂,总是亘古不变的那一句——“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只要你占理,医药费爸爸给你出!” 程亦川学以致用,对此相当在行。 明知此时不该笑,可陈晓春愣是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被一旁的薛同着急地瞪了一眼,又赶紧打住。 可那一声笑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卢金元恼羞成怒,终于理智全无,一拳照着程亦川的脸砸了过去。 * 宋诗意归队后,并未第一时间赶去食堂吃饭。 滑雪服厚重、防水,也因此不太透气,训练一下午,她出了一身汗,习惯性先回宿舍洗澡。 当她踏进食堂时,骚动已经发生了。 一大群人饭也不吃,在大厅里围成一团,乱七八糟一片。 “干什么呢?”她莫明其妙,拨开人群朝里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亦川? 那家伙疯了?! 入队第二天,打架斗殴? 还是在基地,众目睽睽之下??? 事发地带堪称一片狼藉,桌椅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程亦川同学,此刻刚以一记完美的过肩摔,将卢金元咚的一声掀翻在地。 过肩摔后,再接锁喉。 卢金元被打出了鼻血,满口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间或夹杂着吃痛的惨叫,可就是无论如何打不着他——哪怕陈晓春和薛同,包括魏光严都在死命拉程亦川。 “都吃饱了撑的,站着看戏?”宋诗意冲围观的人喊了一句,“还不上去拦着?” 说是打架,其实压根儿是卢金元单方面的挨打。 又有几个男生如梦初醒,冲了上去,一人一手架住了程亦川。 “兄弟,冷静一点。” “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消消气啊,你消消气。” 程亦川被人拉开了,卢金元才终于解脱了,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上、脸上还沾着一团团的白米饭,鼻子以下全是血,浅蓝色的滑雪服也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油污。 他进队好几年,人品也算是有目共睹,差到离谱。 也因此,围观的目光里好些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只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你活该。 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敢还手。 当然,更没想到的是,程亦川竟然学过跆拳道,是个练家子。 人群里满是明晃晃的嘲笑,卢金元明明是先出手的那一个,结果一拳都没打着程亦川,反倒被揍了两下。一拳正中鼻子,当场就给他揍出了鼻血。他气得理智全无,随手拎了张凳子,这才换来程亦川一个过肩摔,外加一个锁喉。 如今程亦川总算被人架住,大概是局势一边倒得太明显,竟没人上来拉卢金元。 这下卢金元钻了个空子,眼看着拳头紧攥,朝着程亦川就扑过去。 可半路上还是杀出个程咬金来。 宋诗意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攥住了卢金元的手,拦住了他,“干什么你!” 唯一的反击机会落空,卢金元气得要命,破口大骂:“有你什么事儿?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可宋诗意也是运动员,并非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她双手抵住卢金元,不让他靠近程亦川,嘴里喝道:“老实点儿!你们俩疯了是不是?这是什么地方?要打架滚回老家去,大老远跑这来,就是为了狗咬狗不成?” 她算是高山滑雪集训队里最高龄的一批运动员了,拿出了师姐的架子来,还当真能唬人。 可惜卢金元正在气头上,急红了眼,张牙舞爪的,不肯善罢甘休。 不知是谁叫了声:“教练来了!” 宋诗意抬头,越过人群看见袁华和丁俊亚刚走进食堂,显然是这乱七八糟的现场震惊不已,一个满脸焦急,一个面如寒冰,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 这两位都是年轻教练,没有成家,也并非本地人,所以不同于成家的老教练,他们住在集训队的宿舍,也和运动员们一样,一日三餐都在食堂。 教练一来,这事就闹大了,不可能不了了之。 宋诗意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程亦川还被五六个人架着,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 但要命的不是这个,是他的模样。 不同于一身狼藉的卢金元,程亦川除了袖口和胸前有水渍之外,整个人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再看卢金元…… 何止一个惨字了得。 满头饭,满脸血,鼻血没被止住,还弄脏了领口、前胸,只差没在脑门儿上刻俩字:狼狈。 教练已经走到人群外,大伙自发让出了一条道来。 宋诗意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多想,低声冲卢金元说:“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说完,手上一松,退后两步,放开了他。 一个是杀红眼的卢金元,此刻毫无束缚。一个是被人架住的程亦川,绝无还手之力。 ……高下立现。 于是就在两位教练拨开人群,急匆匆赶来时,卢金元有如神助,大骂着“操/你/妈”,照着程亦川就是一拳。 那一拳力道之大,叫人怀疑程亦川的鼻梁是否还有生存空间。 “……”宋诗意都不忍心看,别开眼去,心里颤了两下。 伴着程亦川的痛呼,袁华惊呆了,冲着卢金元暴喝一声:“你干什么!” 丁俊亚一把攥住卢金元的后领,用力一拉,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抛开,然后二话不说抬起程亦川的下巴:“把头仰着。” 那一拳不仅打出了程亦川的鼻血,嘴唇也被牙齿磕破,分不清哪儿是哪儿的血。 丁俊亚侧头环顾人群,想找点止血的东西,宋诗意却在几秒之前就已经解下了围巾,飞快地递过来。 他一顿,看她一眼,接了围巾,折成几下,一把堵在程亦川脸上:“仰头,捂好了。” 再看一眼被袁华拎住的卢金元,那家伙的鼻血已经自己止住了。 他冷着脸,声音短促地对袁华说:“我带他俩去医务室,你处理现场。” * 程亦川被那一拳揍得耳边嗡嗡叫,接下来的好一阵,都有些头脑发懵,回不过神来。 丁俊亚让他抬头,他抬头。 给他围巾堵住鼻血,他就下意识堵住。 基本上是按照指示在机械行动。 疼痛令肾上腺素飙升,好像浑身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他有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食堂走到医务室的了,也诧异自己居然和卢金元这么一路共处都相安无事。 75.第七十五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运动员要练习速降,需要乘坐缆车,从山下到山腰处的起点。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眼见着快到起点了,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 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 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 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 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 那人头盔都瘪了,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 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她跳下缆车,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 没忍住, 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76.第七十六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年轻的男生站在最高处, 冲着摄像机笑得灿烂极了。无数闪光灯、摄影机正对着他,而他的眼眸澄澈明亮, 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闪动着喜悦的光。 这条路从来都是如此, 败者黯然离场, 胜者为王,一路鲜花卓锦, 烈火烹油。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 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 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 不太满意。 这时候,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 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 您喝水。宋师姐, 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敢在一旁多待,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 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 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 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到底给不给报?”她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问。 “报,报报报。快松手,别丢我人了!” 宋诗意手一松,笑嘻嘻走了。 悲伤的是,晚饭吃得如坐针毡,肚里压根没进多少东西,到了夜里九点就响起了奏鸣曲。运动员出身的人本身食量就大,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宋诗意只得打电话问前台是否提供食物,一口寒碜的英语真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前台服务生耐着性子说了三遍,她才听懂。 There’re some Japanese restaurants nearby. 中间有个俩词儿她没听懂,但附近有餐馆,这还是能明白的。 宋诗意换上了厚厚的蓝色及膝棉服,出门觅食,谁知道电梯停在了五楼。她一抬头,发现缓缓开阖的电梯外站了个人。 一身黑色大衣衬得他身姿修长、越发白皙,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落在她面上,一顿。 “……” 当真是冤家路窄。 年轻男生扯了扯嘴角,没有半点敬意地叫了声:“宋师姐。” 然后走了进来,懒洋洋站她旁边。 宋诗意微微一笑,仿佛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友好地问他:“大晚上的,去哪啊?” “吃宵夜。”程亦川答得简短,眯着眼好像还在生气,又掀掀嘴皮子,“师姐去哪?” “一样,吃宵夜。” “哦。”他目不斜视,压根不打算往下接话。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瞧他,眼神里如今还满是控诉。宋诗意觉得好笑,也不说话了。 电梯里沉寂下去,直到叮的一声,抵达一楼大厅。 出于礼貌,她抬头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不要。”程亦川言简意赅拒绝了她还没说完的邀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长腿一迈,朝外走去,孩子气地扔下一句,“我可没资格和世界亚军一起吃宵夜。” 宋诗意:“……” 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走出酒店,已经看不见程亦川的身影。 路口转个弯,前台所说的几家餐馆近在眼前。 长野县的风光极好,没有东京的繁华与现代化,却极具日本风情。路边的小店是古典而明朗的日式建筑,穿和服的姑娘站在门口,礼貌地说着句耳熟能详的日语,大概是欢迎一类的话。 远处的山浮在夜幕之上,深深浅浅的云下,小小的城是明亮秀丽的姑娘,在静谧的夜色里泛着温柔的笑意。 宋诗意不通日语,但好在每块招牌上总有那么几个关键字是中日共用的。 她停在某家拉面店门口,掀开门口的深蓝色布帘,感谢老祖宗发明的汉字影响深远、传播广泛,一个“面”字真是拯救了一个在饥饿中挣扎的文盲。 窘境出现在点菜时。 店内空间小,大晚上人也不多,零零星星三两人。和日剧里出现过的拉面店一样,客人围坐在环形木桌上,老师傅在中间做面条。 宋诗意艰难地拾起属于半文盲的垃圾英语:“I want some noodles..” 师傅指指墙上的一串日文,回以一句能与她的口音媲美的日式英语:“What kind of noodles?” “……” 看不懂。 豚骨拉面怎么说?菌汤乌冬面怎么说?随便来一碗怎么说? 她一脸尴尬地挣扎着,一字一顿往外蹦:“Whatever give me some noodles..” 随便给我点面。纯粹的中式英语,能气死李阳,震惊俞敏洪。 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笑。 宋诗意一回头,就看见不知何时掀起门帘走进来的年轻男生,一身黑色大衣肃杀冷冽,面上却如沐春风,就这么不紧不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猪豚骨拉面,鸡排拉面,海白菜拉面,辣味拉面……要哪个?” “第一个。” 程亦川无比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来,对师傅说了句英语。片刻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豚骨拉面摆在了桌上。两人都饿了,埋头苦吃起来。 宋诗意边吃边问:“你会日语?” “二外学了点。” “二外?你是学外语的?” “英语。” 宋诗意迟疑片刻,“本科生?” “不然呢?” 她笑起来,由衷地说:“挺厉害的,运动员里多半是年纪轻轻就开始练体育,念过大学的不算多。要念也是念体校,文化方面就……” 这句话暴露出的信息就很多了。至少程亦川看她一眼,明白了她的学历不会太高。 到底是孩子心性,程亦川没忍住刺了她一句:“运动员要那么高的文化做什么?拿个世界亚军就够风光了。” 宋诗意哑然失笑:“你小子挺记仇啊!” 程亦川斜眼看她:“谁让你在孙教练面前说我坏话?” “怎么,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废话。哪个省队的不在意国家队教练的看法?你见过不想进国家队的运动员?” 宋诗意笑了:“我那是说坏话吗?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那我也没有得意忘形啊,只是拿了冠军,适当表示一下喜悦。”程亦川气鼓鼓反驳她,“我不信当年你不是从低端局开始比的,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宠辱不惊平常心了。” 宋诗意喝了口热腾腾的汤,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青葱,顿了顿。 “就是因为得意忘形过,才不希望有天赋的年轻人步了我的后尘。” 程亦川一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宋诗意笑起来,侧头看着男孩子疑惑的双眼,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尚且带着难以掩饰的稚气,眉目如画,雅致如早春枝头新绿初绽。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问他:“你多大了?” “十九。” “当真是个孩子。”她由衷地感叹。 程亦川立马不高兴了,眼睛都瞪圆了,不满道:“你确定是我年纪小,不是你太老?” 宋诗意想也没想,手指一曲,敲在他脑门儿上:“没礼貌,对着师姐没大没小。田教练没教过你吗?做咱们这行的,尊敬前辈很重要!”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捧着脑门儿,“咱俩这是第一天见面吧?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呢。叫声师姐也不过是尊称罢了,又不是师出一门,你这还真把自己当长辈,动起手来了?” 因为怒气,他的双颊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嘴边还有白雾呵出。 77.第七十七个吻 此为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程亦川打完水, 回到宿舍四仰八叉躺床上发呆,窗外是风雪呼啸的夜。 闲的发霉, 他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 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 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 心里咯噔了一下, 三言两语后, 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 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 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 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 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 搞摄影的, 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 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78.第七十八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不同于宋诗意, 罗雪出生于滑雪世家,父亲是昔日的全运赛自由式滑雪冠军,母亲曾在国家跳台滑雪队服役。她才十八岁, 去年一来队里, 就受到上面的特别关照。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 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 会显得根正苗红些, 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 正值宋诗意归队, 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但兴许是年纪小, 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气神都不一样,没有伤痛, 挺拔自信, 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 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79.第七十九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 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目光定格, 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 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 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挺多的?” 而且还有俩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 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 “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一点, 勉为其难挨你坐一下吧。” 嘿, 这小子,居然得寸进尺。 神他妈勉为其难。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 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 你给我安静一点, 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 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阖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了,干嘛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滋味。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垂。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他妈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偏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他妈的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乘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功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了,大他整整五岁。 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之下也干干净净。 不是莫雪芙女士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那魏光严快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带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冰一样。可手心却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砰砰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眼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濛濛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来,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来,一下一下剥开,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操,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妈咪妈咪哄,如是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来她面前奚落她! *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捂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上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指指胸口,“搁这儿?” 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么gay?”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啥!”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吃着饭:“随你的便。” “哎,魏光严你弄明白一点——”他指节一屈,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冲谁。” “你——”卢金元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哎哎,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他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他把锅都一股脑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他屁滚尿流摔过了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却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恨到煎熬的他。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了。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第四章 运动员食量大,也长不胖。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耸耸肩:“脚伤,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80.第八十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不同于宋诗意, 罗雪出生于滑雪世家,父亲是昔日的全运赛自由式滑雪冠军,母亲曾在国家跳台滑雪队服役。她才十八岁, 去年一来队里,就受到上面的特别关照。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 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会显得根正苗红些, 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 正值宋诗意归队, 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 但兴许是年纪小, 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 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气神都不一样, 没有伤痛, 挺拔自信, 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 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起点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Shit!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81.第八十一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 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 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 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 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 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 直接拎个人回来,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 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 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你给踩出脚印了,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 你给我下来——” 屋里正吵吵闹闹的, 卫生间的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 两人齐刷刷愣住, 侧头看去。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程亦川,就这么拎着毛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床上。 先前铺好的床原本干净整洁,此刻有个男生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浅蓝色的格子被套上已经出现好几个脚印,黑糊糊的。 魏光严和卢金元都跟卡壳了似的僵在那里。 程亦川径直走到床边,胸口翻涌好一阵,念及自己初来乍到,硬生生把那句脏话压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卢金元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了两个字:“劳驾。” 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卢金元脚一软,赶紧跳下来:“我不是故意的——”说到一半,估计也觉得没人信,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先去训练场了。” 走到门口,又仿佛觉得这样的退场显得过于心虚。笑话,也不过就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的,能干嘛?敢干嘛? 他又索性转过身来,冲程亦川说:“你,新来的是吧?年纪挺小啊,以后跟我说话,记得加师哥俩字儿。懂不懂礼貌啊你?” 然后扬长而去。 屋里就剩下魏光严和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魏光严率先移开视线,心里暗骂卢金元没事找事干。目光落在那一床狼藉上,他面上发烫,觉得自己跟卢金元不是同谋也成了共犯,只能绷着脸说:“那床,我帮你收收——” “不用。”程亦川冷冷地说,一把扯下被子,扔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套了起来。 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魏光严看他片刻,插不上手,也说不出口,最后背上训练包就往外走,一句抱歉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的本意。 妈的,那欠揍的卢金元,留下这堆烂摊子就跑路了。 待会儿一定要揍死他。 * 运动员的训练是刻板而辛苦的,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也仍未结束。抓得紧的,甚至夜里九点、十点也在场地上训练。 下午变天了,宋诗意的脚踝开始酸痛,训练起来也力不从心。受过伤的地方一到这种日子就跟大姨妈似的,准时而又敏感。 丁俊亚正带着大家做体能训练,察觉到她频频停顿,问她:“旧伤犯了?” 她点头:“有一点。待会儿估计要下雪了。” 丁俊亚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气预报?” 他这一笑,女队员们都一眨不眨看着,一边感慨丁教练好看,一边叹息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笑,还凶,跟万年冰山似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丁俊亚是宋诗意的师兄,几年前两人一个在男子速降队,一个在女子速降队,正经说来,年纪差别不大,只是如今一个退役当了教练,一个却复出继续当运动员。 宋诗意很愁啊,这辈分怎么一下子变矮了? 她这师哥话不多,平日里高标准、严要求,女队这边怕他得紧。可宋诗意不怕他,毕竟两人曾是师兄妹,正经说来不算师徒关系。 她挑眉:“那是,我这天气预报比雷达还准。” 丁俊亚对她的伤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她赛道受伤,还是他把她背出基地,一路打车送去医院的。当下也不高标准、严要求了,反而纵容了一次:“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别练了。” 宋诗意想拒绝,但脚踝确实酸痛得厉害,索性点头:“成,那我走了。” “都自己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丁俊亚要送她。 宋诗意觉得好笑:“我这是脚疼,又不是脚断,回个宿舍还要你送?” 可丁俊亚没说什么,把她送到大门外时,远离众人了,才出声:“脚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酸痛。” “宋诗意。”他轻声叫她的名字,眉头一皱,“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宋诗意顿了顿,才说:“想滑出以前那种速度,大概很难了。” 很长时间里,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 晚上七点半,天黑得一塌糊涂,风里带着刺骨寒意。场馆外果然下起雪来。长白山岚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也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她又笑起来:“行了,反正你重心也不在我这儿,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挺不错的,你专心带她们就成。我嘛,反正就是个混子,来队里混吃混喝讨人嫌的——先走了。” 说着,她大步流星往雪夜里去,几步开外回头一笑:“好歹我还能当个天气预报,也不算是吃白饭的啊。” 丁俊亚哑然失笑。 宋诗意沿着林荫道往宿舍走。这个时间点,运动员们基本上都在训练,宿舍没亮几盏灯。她一拍脑门儿,想起个人来。 今日队里议论纷纷,句句不离三个字:程亦川。 哈,那小子终于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干嘛。 不知为何,运动员生涯五年多了,形形色色的运动员见过不少,能留在脑海里始终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身披红旗的冠军师哥,比如黯然离场的失意师姐。 可这么一个没什么成绩的年轻小将,她倒是记住了。大半年没见,她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在赛道上的灿烂笑容,和那抹难以忽视的红。 她正出神,转个弯,忽然瞧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人穿得不多,就一件棒球服,下面是运动裤,细细的裤管衬得两只腿又长又细。个子挺高,拎了只水瓶迎面走来,走着走着,忽地朝一旁的树干上一脚踹上去,嘴里大喊一声:“Shit!” 老树粗壮,被他这么猛地一踢,所剩无几的叶子纷纷往下坠。 谁啊,这么毛躁?骂人还这么洋气。 她走近了些,终于看清那人的面目,简直想笑。 年轻的男生眉眼耷拉着,好看还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精神,像是憋着股气。那口一笑起来就亮晶晶的小白牙看不见了,弯起来新月似的眉眼也不见了,就剩下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苦恼,嘴唇紧抿,难以抒解。 这算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在这寂静深夜里,刚朝大树上踹了一脚的程亦川正感慨,力的作用真他妈是相互的,还没来得及揉一揉发疼的小腿,就听见迎面而来的声音。 “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 明明是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哪知道平地一声雷。 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程亦川脚下一软,猛地一回头:“谁?” 几步开外,年轻女人好整以暇抱臂而立,一身黑色运动服,背上还斜斜挂了只背包。 “你看看我是谁?”她睨他一眼,走上前来。 程亦川的神情变了又变,从惊吓转为惊喜,然后又不满起来,小声嘀咕:“干嘛啊,大晚上走路也不出声,还穿得跟黑寡妇似的……” 宋诗意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一敲:“你小子欠揍啊?刚来基地,弄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没,就这么没大没小?” 喂,怎么一见面又敲人脑袋啊?! 程亦川捂着头,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你也没见得比我大多少,老是倚老卖老,有意思?” “没大多少也是师姐。” “呵,师姐。”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听闻师姐二字,程亦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冷笑一声,“国家队确实了不起,个个都是师哥师姐,我不光得好好学学爱护花草树木,还得学学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什么的。” 北风卷起一阵细密的雪,吹得少年前额碎发飘扬。 宋诗意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那里隐隐透着怒意,却又隐忍不发。 这语气…… 她定睛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程亦川跟被针扎了一样:“被人欺负?谁敢?” “那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他想说点什么,到底是说不出来,只冷冷地别过脸去:“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 说完就拎着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 宋诗意跟了上去:“宿舍不是有热水吗?” “烫脚。” “也对,这边靠近长白山,天气冷,滑雪运动员靠脚吃饭,好好保护。” “那你跟着我干嘛?”少年扫她一眼,“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误伤。”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小孩子。” 又是这句话! “我今年二十了。”他脸红脖子粗,强调自己成年已久的事实。 “那也是个小孩子。” 程亦川憋了一肚子气:“你要是来雪上加霜的,趁早走人!我不听。” “怎么,你还能把耳朵捂住不成?” “……” 眼看着程亦川气坏了,宋诗意终于不再逗他,只说:“不管怎么说,来了国家队总是好事。很高兴又见面了,程亦川。” 她语气轻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眨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亦川脚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黑夜里显得格外纤细,格外白净。 他朝上看,意外撞入一个轻盈的笑容里。 心头那点浮躁刹那间凝固了。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这个……一会儿友好一会儿不友好的师姐,至少这一刻是友好的。 他撇了撇嘴,换了只手拎水瓶,握住了半空中的那只手。 “谢谢。” 宋诗意下巴朝前方一努:“看那边。” 程亦川抬头:“长白山?” “是啊。”女人微微笑着,头一偏,仿佛在考虑什么,到底该多此一举,还是就此别过。可对上少年没精打采的眼,她最后终于还是把安慰的话说了出口,“既来之,则安之。别人的态度不重要,自己的本事才重要。” 为什么平白无故对他说这话?一副什么都看明白的样子。 程亦川心头一动,探究似的盯着她。 她把手一摊:“你不是说过吗?你是要当冠军的人嘛。怎么,就这么没精打采能当冠军?” “……” 她,她怎么还记得当初的梗?程亦川脸涨得通红。 宋诗意可没管他脸不脸红,抬手指指远处的天际,眉眼微扬:“小朋友,你的天地不在队里,在那边的雪山上。” 82.第八十二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第一章 “哎,前边儿的, 麻烦您让一让啊!车来啦——” 叮铃铃一阵脆响,宋诗意按着车铃、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人群里见缝插针, 不时伸长脖子吆喝两句。 有人不满地回过头来:“就你赶, 我们不也堵着——” 话说到一半,看清骑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 黑眼珠里淬满了笑, 也便作罢,不吱声了。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宋诗意也不生气, 笑吟吟地指了指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 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炸咯吱,“刚出锅呢,再捂着就该软了。我家就在前头, 劳驾啊,让我过一过。” 那人往一旁挪了挪,宋诗意蓦地笑起来, 轻快地骑了过去, 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摆手, “多谢啦!” 周末的国子监大街永远在堵车。外地的游客、本地的师生, 全都紧赶慢赶着来观摩这古老的学府遗址, 盼着沾沾老祖宗的光。 宋诗意的家就在国子监大街里头, 经过国子监大门往前走几步,老树底下、灰墙之上挂了块脱漆的牌子,红底白字,上面写着:箭厂胡同。 刚骑到胡同口,裤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宋诗意赶紧一个急刹车,单脚点地支着车,掏出手机一看,立马就蔫儿了。 她长叹口气,对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盼着那头的人中途死心,可对方极有耐性,死活不挂。宋诗意到底还是接通了电话,哀哀地开口:“又是您啊,孙教?” 孙健平的声气儿可大了,隔着手机都跟打雷似的:“什么叫又是我啊?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没没没——” “没什么没?听听你这语气,比深闺怨妇还幽怨!”孙健平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起正事儿来,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遂清了清嗓子,语气也放和缓些了,“我问你,归队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诗意一听归队二字就头大,低头心不在焉地戳着那塑料袋,“还在考虑……” “还在考虑?你都考虑多久了?十天半个月了!” “这是大事儿,还不兴人多考虑一阵?” “考虑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你?”孙健平是个急性子,嗓音立马又大了起来,“拖拖拖,反正就是跟我推三阻四的。你自己说说这两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帮你妈开那小铺子,成天当个小卖部老板娘,身后头跟着几个送货司机朝你献殷勤,围着你团团转。怎么,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宋诗意,我当初把你弄进队里,可不是为了让你退役了当个什么小老板娘……” 孙健平一说起这事儿就生气,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数落她。 宋诗意真是怕了他,耳膜被震得一鼓一鼓的,赶紧把手机拿远了些,“孙教,我这会儿快到家了,还在骑车呢,您不如等我回家了再接着训?” “我不!我告诉你,今儿我还就打算把话给你一股脑说清楚了,宋诗意——” “哎哎,下雨了!” “下什么雨啊,唬谁呢?不准挂!”那头一声暴喝。 宋诗意哭笑不得,也不见得真怕他,只是抬手抹了把脑门上刚砸下来的雨点,“真下雨了,我唬谁也不能唬您啊!” 北京可干燥得紧,不常下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得又急又密,胡同外的游客纷纷跑动起来,嚷嚷着要找地方躲雨。 有对母子跑过宋诗意身边:“哎哟,伞也没带,这叫人上哪儿躲雨去!” 那头的孙健平戛然而止。 宋诗意笑了:“这下您信了吧?哟,雨势大了,我真不能跟您说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呢。” 也不管孙健平又在那头急吼吼地嚷嚷些什么,宋诗意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重新往胡同里蹬去。 几步路,快得很。 她熟稔地左拐右拐,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把车停在里头最窄的甲十七号胡同口,拎起炸咯吱就往里跑。 雨下大了,劈头盖脸砸下来,还挺疼。 疾步踏在水泥地上,噔噔的步伐声响彻胡同。正值大中午的,家家户户都在烧菜做饭,谁家的老太太推窗往外瞧,笑了:“就知道是宋丫头回来了,瞧这风风火火的劲头也没谁了!” 宋诗意笑起来:“李奶奶,今儿吃什么呢?” 往窗子里头探了探头,“哟,豆腐卤?好香!” 奈何胡同里也有雨,吧嗒落在脖子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赶紧缩回脖子,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先回家啦!” 再往前走几步,红色木门里就是她家。 六十四平的老平房,房屋窄小,隔音差劲,除了窗明几净以外,也确实没什么优点了。 宋诗意推开虚掩的门,把鞋子一蹬,光着脚丫往厨房走,将那塑料袋递给正在炒菜的母亲:“喏,炸咯吱来了。” 钟淑仪拎了过去,百忙之中抽空回首,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没个正形。打从你进了胡同口,我就听见你撒丫子乱蹿的动静了。” “这不是下雨了嘛!”宋诗意从一旁的厕所里拿出自己的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客厅走,“二姨多久到?” “没一会儿了,估计这会儿堵车呢,得从雍和宫一路堵过来。” “哦。”宋诗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觉得脚踝有点疼,一边揉一边问,“好端端怎么想起来咱家吃饭了?她可是大忙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许这么说你二姨!”钟淑仪把炸咯吱挪进盘子里,端到客厅里的小方几上,正准备数落女儿,结果见她头发也没擦,光坐在那儿揉脚,眉头还蹙得紧紧的,一愣,“怎么,脚又疼了?” 宋诗意又松开脚踝,直起身来,摇摇头:“也就是下雨天敏感了点,有点酸。” 钟淑仪心里不是滋味,又开始念叨:“全赖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那滑雪队。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书也不念了,成了个半文盲,还年纪轻轻就弄得一身伤病。依我说,那孙健平就是个人贩子!把我好端端的女儿给拐走了,折腾得半死不活又给我倒腾回来……” 她嘀嘀咕咕,越说越气,真是恨不能把手里那一盘子炸咯吱给孙健平砸过去,可惜他不在眼前。 宋诗意哭笑不得,赶紧转移话题:“您还做不做饭了?一会儿二姨都来了,您饭菜还没准备好呢!” 钟淑仪一听,也是,赶忙又钻进了厨房。 宋诗意揉着脚,缩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 她习惯性切换到体育频道,巧了,电视里正在直播今年于日本举办的青年滑雪锦标赛,如今才刚进行到第一轮小组赛。 自打两年前宋诗意在比赛时受了伤,退役回来,还接受了一年半的康复训练,吃尽苦头后,钟淑仪就对滑雪深恶痛绝起来。全家人谁也不许提,一提就炸;电视上不许放,一看到就皱眉头;就连胡同里的邻里邻居提起这事,她也二话不说扭头走人。 宋诗意是知道母亲脾气的,便把电视声音关掉,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看起了无声比赛。 炒一道菜的时间没多长,在钟淑仪再一次从厨房出来之前,她大概也就看了那那么七八分钟。巧的是,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她还看到了一位中国小将。 是张新面孔。 二十岁开头的样子,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初出茅庐无所畏惧的气息。镜头给到他时,他已经全副武装站在山顶的赛道前,一身红白相间的滑雪服无比醒目,在这山间白雪的衬托下,比天上那轮红日还耀眼几分。 他戴着漆黑闪亮的滑雪镜、黑色头盔,面目被遮去了一半,只能看见那张略微紧抿的唇,红艳艳的像个姑娘家,无端带着点矜持。可宋诗意一眼就判断出来,这可不是个矜持谦虚的主儿,瞧他手持雪杖不可一世站在那的姿态,活脱脱像个…… 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帽。 第一次参加世界级比赛吧?虽然只是个青年锦标赛。傻小子,没点敬畏心,尚且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宋诗意斜眼看着那小子,他在察觉到镜头切到他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冲着镜头傻了吧唧挥了挥手,一口白得发亮的小白牙整整齐齐。 啧,哪怕戴着护目镜看不清面目,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运动员身材,标准大长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是日本的阳光太耀眼了吧,这家伙轮廓竟有些发光。 他双手持杖,在预备声响起后,紧紧蹬着双板,背部弓起,进入了全面准备阶段。 双唇紧抿,浑身上下的线条都是紧绷的,充满力量。 日光正盛,照得他红装耀耀。 没想到男人穿红色也能这么好看,就是不知道滑得怎么样…… 裁判一声枪响,宋诗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回到赛场上,回到了当初服役的时刻。而那年轻人在枪响的一瞬间,宛若利箭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山下的赛道冲去。 山间白雪灼灼,那抹红是唯一的色彩。男子速降的赛道上是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赛道拱门,而他像是流星一样从最高处坠落,一路划过拱门,沿着陡峭的赛道急转而下。 屏幕上不断出现他的用时与目前成绩排名,可宋诗意眼前一花,思绪就飘远了。 已经没法全神贯注去看比赛了。 脑子里浮现出当初比赛的场景,多少次她站在那凛冽寒风里,眼前是自脚下蜿蜒而去的白色赛道,头顶是灼灼烈日。多少次她和那年轻人一样等候着裁判的枪声,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另她足以在枪响的瞬间进入忘我的准备状态。多少次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那刺骨的寒意进入肺里,从起初的难以忍耐到后来的宛若上瘾。 可惜不论多少次,最后都成为了回不去的那些年。 思绪戛然而止在钟淑仪端着炒肝儿出来的那一瞬,“看什么节目呢,声音都没有?” 宋诗意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以光速把频道调换了,镇定自若地说:“刚才那频道有问题。” 一边说,一边毫不心虚的把音量又打开了。 钟淑仪看了眼桌上的几道菜,就差没鸡鸭鱼肉全摆上了,遂满意地摘下围裙:“行了,大功告成,我去把厨房里那一摊给收拾了。” 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回头皱起眉头,“你怎么还穿这身啊?你二姨都要来了,快进去换件正经衣服!” “……”宋诗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花毛衣、牛仔裤,“这怎么就不正经了?” “换件像样的,快去!” 她翻了个白眼,知道母亲这德性,死要面子活受罪,死活不愿意被妹妹比下去,也只能起身进屋换衣服。 “换上个月我陪你去买的那件红色羊绒裙!”厨房里传来遥遥呐喊。 “那个也太浮夸了吧,在家吃饭谁穿那个?”老房子就是好,不隔音,声音传得清清楚楚。 “就穿那个!” “我——” “你闭嘴,穿就行!” “……” 宋诗意几下套好羊绒裙,趁钟淑仪还在厨房拾掇,又偷偷溜回客厅把电视调回了体育频道。 可那人已经滑完了。 屏幕上出现的已经是张欧洲面孔,蓝色滑雪服,又壮又厚实的,毛发还特旺盛。 诶,刚才那个呢? 他滑得怎么样啊? 她从半截儿看起,也没看到那人叫什么名字。 宋诗意盯着屏幕,心里不上不下的,那股没能纾解的情绪最终化成一股不甘心,从嘴边溢了出来。 她叹口气,关了电视,侧过头去盯着窗外狭窄逼仄的胡同,和从房檐上往下淌的雨水,揉了揉腿,往后一靠。 电视是关了,恍惚中却还能听见那山顶呼啸而过的风,看见那灼烈如日光的一抹红。 不甘心。 始终是不甘心。 宋诗意挣扎了片刻,事实上她已经挣扎了半个多月了,也没敢跟钟淑仪说。可这片刻的挣扎还是被冲动占了上风,她把心一横,拿起手机往卧室里走。 人生自古谁无死?横竖一死,要么死在当妈的手里,要么死在孙教手里。 她把电话拨了过去,劈头盖脸地说:“行,我想通了,孙教,我pick你!我宋诗意死也要死在赛道上,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 电话那头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吼叫,相反,一向性急的孙健平沉默了好几秒钟,稳健地回答她:“行,决定了就好,下周一来队里报道。老规矩,火车票给你报,机票不给报——” 又沉默了片刻,孙健平补充了一句:“报道之前,先去看看精神科,开个体检报告来。两年没训练,疯了吗这是?臭丫头,神神叨叨的!”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宋诗意:“……” 多年没见,她那教练还是这么雷厉风行,求你的时候给你当孙子,事情一成,“对不起我是你爷爷。” 她趴在床上翻了个白眼,把脸埋在枕头上,又没忍住,笑成了一朵花。 嘿,我宋诗意终于还是要回来了。 可到了训练馆,一上午的功夫,心情只能用四个字描述:一言难尽。 训练馆很大,雪上技巧在这,竞速类项目也在这,男队女队在相邻的两个场地,中间仅仅隔着一道透明玻璃门。 一整个上午,女子速降这边都很心不在焉,一逮着机会,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 “那个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哈,哪个?” “还能有哪个?边上那个,穿红色背心闪瞎眼的那个啊!” “这胸肌……”惊叹声说明一切。 “大惊小怪了吧?你是没看见刚才他跳起来的时候,腹肌也出来了,两个字,壮观。” 一开始,宋诗意没听清她们在说谁,还在喘口气时特意探过头去,融入大众:“又在欣赏魏光严的肉体?小心丁教练把你们拎出去罚下蹲。” 队里生活单调枯燥,姑娘们过着苦行僧般的训练生活,但毕竟年纪摆在这,慕少艾之心人人皆有,私底下也会对隔壁的男色交流一番。 83.第八十三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还睡个屁啊。到点了,起来训练!”来的人嗓门儿很大。 然后是魏光严的声音,懒洋洋的:“慌什么?不着急。” “还不急?你今儿要是再迟到,看孙老头不扒了你一层皮!”那人说着, 忽地话音一转,“哎,这床有人住了?行李都搬进来了?”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 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 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 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 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 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 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 直接拎个人回来,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 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 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 你给踩出脚印了,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你给我下来——” 屋里正吵吵闹闹的,卫生间的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齐刷刷愣住,侧头看去。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程亦川,就这么拎着毛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床上。 先前铺好的床原本干净整洁,此刻有个男生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浅蓝色的格子被套上已经出现好几个脚印,黑糊糊的。 魏光严和卢金元都跟卡壳了似的僵在那里。 程亦川径直走到床边,胸口翻涌好一阵,念及自己初来乍到,硬生生把那句脏话压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卢金元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了两个字:“劳驾。” 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卢金元脚一软,赶紧跳下来:“我不是故意的——”说到一半,估计也觉得没人信,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先去训练场了。” 走到门口,又仿佛觉得这样的退场显得过于心虚。笑话,也不过就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的,能干嘛?敢干嘛? 他又索性转过身来,冲程亦川说:“你,新来的是吧?年纪挺小啊,以后跟我说话,记得加师哥俩字儿。懂不懂礼貌啊你?” 然后扬长而去。 屋里就剩下魏光严和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魏光严率先移开视线,心里暗骂卢金元没事找事干。目光落在那一床狼藉上,他面上发烫,觉得自己跟卢金元不是同谋也成了共犯,只能绷着脸说:“那床,我帮你收收——” “不用。”程亦川冷冷地说,一把扯下被子,扔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套了起来。 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魏光严看他片刻,插不上手,也说不出口,最后背上训练包就往外走,一句抱歉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的本意。 妈的,那欠揍的卢金元,留下这堆烂摊子就跑路了。 待会儿一定要揍死他。 * 运动员的训练是刻板而辛苦的,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也仍未结束。抓得紧的,甚至夜里九点、十点也在场地上训练。 下午变天了,宋诗意的脚踝开始酸痛,训练起来也力不从心。受过伤的地方一到这种日子就跟大姨妈似的,准时而又敏感。 丁俊亚正带着大家做体能训练,察觉到她频频停顿,问她:“旧伤犯了?” 她点头:“有一点。待会儿估计要下雪了。” 丁俊亚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气预报?” 他这一笑,女队员们都一眨不眨看着,一边感慨丁教练好看,一边叹息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笑,还凶,跟万年冰山似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丁俊亚是宋诗意的师兄,几年前两人一个在男子速降队,一个在女子速降队,正经说来,年纪差别不大,只是如今一个退役当了教练,一个却复出继续当运动员。 宋诗意很愁啊,这辈分怎么一下子变矮了? 她这师哥话不多,平日里高标准、严要求,女队这边怕他得紧。可宋诗意不怕他,毕竟两人曾是师兄妹,正经说来不算师徒关系。 她挑眉:“那是,我这天气预报比雷达还准。” 丁俊亚对她的伤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她赛道受伤,还是他把她背出基地,一路打车送去医院的。当下也不高标准、严要求了,反而纵容了一次:“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别练了。” 宋诗意想拒绝,但脚踝确实酸痛得厉害,索性点头:“成,那我走了。” “都自己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丁俊亚要送她。 宋诗意觉得好笑:“我这是脚疼,又不是脚断,回个宿舍还要你送?” 可丁俊亚没说什么,把她送到大门外时,远离众人了,才出声:“脚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酸痛。” “宋诗意。”他轻声叫她的名字,眉头一皱,“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宋诗意顿了顿,才说:“想滑出以前那种速度,大概很难了。” 很长时间里,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 晚上七点半,天黑得一塌糊涂,风里带着刺骨寒意。场馆外果然下起雪来。长白山岚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也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她又笑起来:“行了,反正你重心也不在我这儿,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挺不错的,你专心带她们就成。我嘛,反正就是个混子,来队里混吃混喝讨人嫌的——先走了。” 说着,她大步流星往雪夜里去,几步开外回头一笑:“好歹我还能当个天气预报,也不算是吃白饭的啊。” 丁俊亚哑然失笑。 宋诗意沿着林荫道往宿舍走。这个时间点,运动员们基本上都在训练,宿舍没亮几盏灯。她一拍脑门儿,想起个人来。 今日队里议论纷纷,句句不离三个字:程亦川。 哈,那小子终于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干嘛。 不知为何,运动员生涯五年多了,形形色色的运动员见过不少,能留在脑海里始终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身披红旗的冠军师哥,比如黯然离场的失意师姐。 可这么一个没什么成绩的年轻小将,她倒是记住了。大半年没见,她还清楚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在赛道上的灿烂笑容,和那抹难以忽视的红。 她正出神,转个弯,忽然瞧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人穿得不多,就一件棒球服,下面是运动裤,细细的裤管衬得两只腿又长又细。个子挺高,拎了只水瓶迎面走来,走着走着,忽地朝一旁的树干上一脚踹上去,嘴里大喊一声:“Shit!” 老树粗壮,被他这么猛地一踢,所剩无几的叶子纷纷往下坠。 谁啊,这么毛躁?骂人还这么洋气。 她走近了些,终于看清那人的面目,简直想笑。 年轻的男生眉眼耷拉着,好看还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精神,像是憋着股气。那口一笑起来就亮晶晶的小白牙看不见了,弯起来新月似的眉眼也不见了,就剩下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苦恼,嘴唇紧抿,难以抒解。 这算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在这寂静深夜里,刚朝大树上踹了一脚的程亦川正感慨,力的作用真他妈是相互的,还没来得及揉一揉发疼的小腿,就听见迎面而来的声音。 “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 明明是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哪知道平地一声雷。 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程亦川脚下一软,猛地一回头:“谁?” 几步开外,年轻女人好整以暇抱臂而立,一身黑色运动服,背上还斜斜挂了只背包。 “你看看我是谁?”她睨他一眼,走上前来。 程亦川的神情变了又变,从惊吓转为惊喜,然后又不满起来,小声嘀咕:“干嘛啊,大晚上走路也不出声,还穿得跟黑寡妇似的……” 宋诗意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一敲:“你小子欠揍啊?刚来基地,弄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没,就这么没大没小?” 喂,怎么一见面又敲人脑袋啊?! 程亦川捂着头,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你也没见得比我大多少,老是倚老卖老,有意思?” “没大多少也是师姐。” “呵,师姐。”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听闻师姐二字,程亦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冷笑一声,“国家队确实了不起,个个都是师哥师姐,我不光得好好学学爱护花草树木,还得学学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什么的。” 北风卷起一阵细密的雪,吹得少年前额碎发飘扬。 宋诗意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那里隐隐透着怒意,却又隐忍不发。 这语气…… 她定睛看他:“怎么,被人欺负了?” 程亦川跟被针扎了一样:“被人欺负?谁敢?” “那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他想说点什么,到底是说不出来,只冷冷地别过脸去:“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 说完就拎着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 宋诗意跟了上去:“宿舍不是有热水吗?” “烫脚。” “也对,这边靠近长白山,天气冷,滑雪运动员靠脚吃饭,好好保护。” “那你跟着我干嘛?”少年扫她一眼,“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误伤。”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小孩子。” 又是这句话! “我今年二十了。”他脸红脖子粗,强调自己成年已久的事实。 “那也是个小孩子。” 程亦川憋了一肚子气:“你要是来雪上加霜的,趁早走人!我不听。” “怎么,你还能把耳朵捂住不成?” “……” 眼看着程亦川气坏了,宋诗意终于不再逗他,只说:“不管怎么说,来了国家队总是好事。很高兴又见面了,程亦川。” 她语气轻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眨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亦川脚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黑夜里显得格外纤细,格外白净。 他朝上看,意外撞入一个轻盈的笑容里。 心头那点浮躁刹那间凝固了。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这个……一会儿友好一会儿不友好的师姐,至少这一刻是友好的。 他撇了撇嘴,换了只手拎水瓶,握住了半空中的那只手。 “谢谢。” 宋诗意下巴朝前方一努:“看那边。” 程亦川抬头:“长白山?” “是啊。”女人微微笑着,头一偏,仿佛在考虑什么,到底该多此一举,还是就此别过。可对上少年没精打采的眼,她最后终于还是把安慰的话说了出口,“既来之,则安之。别人的态度不重要,自己的本事才重要。” 84.第八十四个吻 此为防盗章, 购买比例不足60%,36小时后可刷新阅读。  做拉面的老师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俩一口气毫不费劲干掉两大碗拉面的年轻人, 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吃了面,掀开帘子出门时, 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好在酒店近在咫尺。 几分钟的路途, 两人走得步伐轻快。明亮的夜色, 温柔的雪,还有刚吃完拉面暖和的胃, 是多年后想起初遇的这一夜,他们共同的记忆。 才刚刚得知自己即将被招进国家队的程亦川, 此刻颇有种被天降大礼砸中的飘飘然, 连跟宋诗意计较的功夫也没了。他用清澈而湿漉漉的眼望向身侧的女人:“师姐, 你今年多大了?” 宋诗意:“女人的年龄, 能随便问吗?” “说说怎么了?”他撇嘴。 “搁在古代,问了我的芳龄就得娶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宋诗意看着一脸嫌弃的人, 笑出了声:“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当初为什么会退役?”他问得自然。 宋诗意一顿, 耸耸肩:“脚伤, 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 就是好了也不建议继续练滑雪了。” “那你——”程亦川一愣。 “这不是好了吗?”年轻的师姐拍拍腿,蹬蹬脚, “好利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就回来了。” 少年人还是心地善良, 哪怕两人有过一星半点的不愉快, 也在此刻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对她说:“回来就好。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重新爬上顶峰的。” 宋诗意似笑非笑睨着他:“你连我的比赛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我厉害了?” “都拿过世界亚军了,难道不厉害?”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地望向飘雪的天际:“恐怕是上不去了。” “什么?”程亦川没反应过来。 宋诗意却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没什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国家队不是省队,就你这两把刷子——” “Excuseme?什么叫就我这两把刷子?”被质疑的人立马眯起眼来,片刻后下了结论,“原来你是真看不起我。” 先前还以为她是跟孙教练随口一说,可听听她这语气吧,她是真瞧不上他。 宋诗意对上他漆黑透亮、略带薄怒的眼珠子,都有些想笑了:“不是看不起,是好意提醒。程亦川,你是很有天赋没错,可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天赋异禀。等你进了队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还是眯着眼,唇角一弯,笑里仿佛携着凛风、裹着烈焰,倨傲又笃定,“比我有天赋的不见得比我努力,比我努力的不一定比我有天赋。” 两人对视片刻。 寂静的夜空因为云雾毕现的关系,隐隐泛着深蓝色,而这透亮的深蓝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洒向大地。偶有风过,纷飞的雪迎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 宋诗意笑了,也不言语,和他一同踏入酒店,走进电梯。 数字从零到五,一直到程亦川走出电梯时,他才终于没忍住打破僵局,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回头看着她,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但我一定会早日进队,总有一天听你亲口承认我不是只有两把刷子的。” 他微微笑着,面上有年轻人的挑衅和不服输。那种嚣张气焰叫人有些好笑,却并不讨人厌,兴趣是因为那眉眼太好看,又或许是他自信笃定的模样带着点可喜的孩子气。 宋诗意想,还真是个孩子啊。 她懒懒地抬了抬眉,点头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随即伸手按下关门键。 “哎,你怎么这么敷衍——” 门外的人话还没说完,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程亦川气急败坏地履了把头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瞧不上他,一直到进了房间时还黑着张脸。 可程亦川回房间洗了个澡,也就冷静下来了。她是世界亚军,爬上过山顶俯瞰众人,他算老几?她瞧不上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他从小到大就爱滑雪,后来又顺顺利利被田鹏选进了省队。原本还有些忐忑,结果进队之后力压群雄,年纪最小,但速度最快、技术最好。别说田鹏了,每回参加比赛,就连国外的选手、教练也对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他风光惯了,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遇见几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程亦川擦着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忽地问杨东:“师哥,你说国家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强很多?” 杨东握着遥控器,奇怪地看着他:“强肯定是要强一点,但也不至于很多吧?毕竟国家队的也是咱们几个省队里选上去的。” 看他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杨东问他:“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程亦川摸不着头脑。 “孙教练大老远跑来日本看我们比赛,肯定不会是心血来潮。上回在长白山集训的时候,他就在赛道边上关注你,这回还直接跑现场来了。等着吧,明儿田教就会找你了,估计很快就能进国家队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杨东一起来参加比赛,杨东还是师兄,结果就他被选进国家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他只能挠挠头,嘀咕一句:“就怕进去了成了凤尾,在省队还能当个鸡头,好歹不是鸡屁股……” 杨东哈哈大笑:“凤尾怎么了?当凤凰怎么不比当野鸡强?” 两人说了几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师哥,那宋诗——宋师姐以前很厉害吗?” 他一向爱滑雪,但只是业余爱好,家里管得严,他除去课外滑雪,其余时间还都是勤奋学习的好少年,并不曾过多关注滑雪赛事,就算看看比赛,也顶多是男子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鹏招进省队,这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毕竟宋诗意已经退役两年了,他从未看过她的比赛,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杨东不一样,杨东可都在省队待了三年多了。 “宋师姐吗?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雪上项目一向……咳,一向尴尬。能拿个名次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年她算是横空出世,十九岁就进了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崭露头角,二十一岁参加世锦赛,一跃成为世界亚军,轰动了咱们滑雪界。” 说到这,杨东傻乎乎笑出了声:“你知道不,那时候国内的媒体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还能有比这个更艳俗的名字吗?” “可平心而论,宋师姐长得挺好看的。” 好看吗?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没化妆,一脸素面朝天的,皮肤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强算漂亮……但说什么公主,好像也太牵强了吧? 他嘀咕一句:“那是你们当运动员的每天见的都是剽悍女人,随便拎着个清秀点的就惊为天人。” 话题一转,他又好奇地问:“那她怎么在巅峰期就退役了?今年也才二十五,二十三就受伤退役了?怎么受的伤啊?很严重?” 杨东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当初还是个挺大的事儿。好像是她冲刺时为了加速,太心急,结果失控撞上旗门了,伤得是挺厉害。” 程亦川一愣。 运动员作息规律,第二日还要起个大清早回国,两人也没多说,很快就各自睡了。 程亦川听见隔壁床上传来的沉沉鼾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鬼使神差打开网页浏览器,手仿佛不听使唤,有了自我意识。 “宋诗意。”他摁出了这三个字。 弹出来的词条量是巨大的,而在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最醒目的一条是:“冰雪公主受重伤,或将永别滑雪赛场。” 他手上一顿,点开了那条两年前的新闻。 “……前高山滑雪世锦赛女子速降冠军宋诗意,在冲刺阶段不听教练劝阻,擅自加速,于赛道失控受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左膝韧带断裂,伤势严重,或将永别高山滑雪的赛场……” 刺眼的屏幕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程亦川有些怔忡,点开好些网页,逐条浏览,最后冷不丁回过神来,这才惊觉多年来养成的规律作息居然被打破,遂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 然而还是没能顺利进入睡梦,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这么严重的伤势,如今还能重返赛场?可即便是重返赛场,她也已经阔别运动员生涯整整两年了。干这一行的,十六七岁的大有人在,一般二十七八也就退役了…… 二十五岁的“高龄”运动员,真的还能卷土重来吗? 次日清晨,五人共同乘机回国。 飞机上,田鹏和孙健平自然而然坐在了一排,三个年轻人一排。程亦川恰好在宋诗意和杨东中间。 由于起得太早,宋诗意呵欠连连,飞机一起飞,就闭上眼睛补瞌睡了,间或在飞机颠簸时睁眼片刻。 程亦川满脑子都是昨晚看到的新闻内容,又是偷偷去瞄她的脚,又是神色复杂地去瞧她的脸。 可算是理解她为什么不待见他了——都是极富天赋的运动员,她曾经是,他现在是(毫无自觉一本正经的自恋)。可如今她的前途犹未可知,按常理多半是没什么太大希望了,可他还年纪轻轻,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发光发热(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哎,这事儿吧,挺伤感,他从昨天的愤怒逐渐变成今日的同情。 程亦川的脑回路挺长,还山路十八弯,曲折离奇。于是毫无自觉地频频观察身侧的师姐,眼中又是同情,又是理解。 飞机起飞十来分钟的时候,宋师姐终于忍无可忍地掀开眼皮子,侧头问他:“我长得像王祖贤还是林青霞?” 程亦川一愣:“哈?” “哈什么哈?是我长得太美,你挪不开眼,还是我长得太丑,叫你忍不住仔细研究?”她似笑非笑打趣。 少年脸上腾地一红,噌的一下拧开脖子,“谁看你了?呵,真够自作多情的!” 接下来的一路,他再也没有转过头去哪怕一秒钟,心里嘀咕:真不贵是“高龄”运动员,一句话暴露年纪,那两位都是哪辈子的明星了?这年头还有人提起来! 这边师徒两人,那厢师徒三人,很快在首都机场分别。 宋诗意问孙健平:“您不跟田教练他们一块儿回哈尔滨,留在北京干嘛?” 孙健平说:“怎么,不欢迎?我在北京待两天,周一和你一块儿回队。” 宋诗意立马有了不祥的预感一脸警惕:“您老人家想干什么?” 孙健平咧嘴,呵呵一笑,“我好久没见你母亲了,这回跟你一块儿上你家去,拜访拜访她,顺便告诉她你要归队的事儿。” “………………” 宋诗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心悦诚服道:“您是真的胆子大。” 师徒俩都心知肚明,要是真让钟淑仪女士见到这个“害她女儿如今成了半文盲和半残疾”的教练同志,箭厂胡同少说也会被她的滔天怒火烧成平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临行前,孙健平和那边的师徒三人道别。 他先是拍拍杨东的肩,“年轻人好好努力,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嗯,非常说明问题了,基本就是传达一个意思:“在省队也不错啊,好好过日子。” 而面对程亦川时,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欣慰地摸摸这小子的头,“老话说得好,胜不骄,败不馁。年轻人有点小成绩是好事,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着早点再见到你。” 挺模棱两可的,也没明说是在哪儿再见,兴许是赛场,又兴许是国家队。没明说,也是为了给杨东留面子。 最后孙健平冲田鹏笑了笑,挤眉弄眼的:“老田啊,好好带孩子啊,咱们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铺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输送苗子!” 田鹏脸红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们走!”孙健平这老油条,哪里是田鹏能比得上的?说完他要说的话,都不给人机会反将一军,拎着宋诗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转机去吧,哈尔滨见!” 宋诗意忍俊不禁,回头冲众人挥挥手,目光从咬住腮帮的田鹏一一看过去,划过难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着的杨东,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人面上。 她那未来的小师弟身姿笔直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之中,背后是玻璃窗外一览无余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艳阳更加夺目的光彩。他一脸倔强地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多了一抹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85.第八十五个吻 第八十五章 宋诗意错愕地站在原地, 见到程亦川的喜悦在大脑当机三秒钟后消失了。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 “全国赛不是明天才开始吗?” “不去了。” 不去了??? 宋诗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noparticipating。”程亦川老神在在。 乌镇的景区大门口依然有很多人, 天色已晚, 江南的冬夜湿润而寒冷。但宋诗意浑身上下都被怒火点燃了。 “什么叫不去了?”她怒吼, “程亦川, 你在搞笑吗?好不容易拿到的比赛名额, 说不去就不去了?你的理由是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唇角一弯, “是你。” “你脑子进水了?上次世锦赛擅自离队的教训还不够吗?你忘了你还有处分在身, 再违反队规可能会被除名?”她大脑里每个细胞都在咆哮。 “这次不会。”程亦川笑了,似乎觉得她这样子很有趣,“我跟孙教请过假了, 他同意我退赛。” 宋诗意一惊, 怔了好一会儿。 “他怎么会……” “我跟他说我不想参加全国赛, 我的目标是明年的欧洲赛, 后年的世锦赛, 还有四年后的冬奥会。” “然后他就同意了?!” “我还说我想专心备战, 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比赛耽误时间, 赢了瞎膨胀, 输了白失望。” “……” 宋诗意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什么烂理由,连她都说服不了, 孙健平怎么会同意? 程亦川看她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样子, 轻快地笑了两声, 说:“我猜他大概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我们之间的苗头, 也看出我是要来找你。” 宋诗意一惊:“他怎么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我不知道,但他应该和我一样担心你心情不好,一个人躲起来cosplay没头脑和不高兴,所以这么轻易批了假。” “……” 难以消化的信息令她钝钝地站在原地,大脑还在急速反应中。直到下一秒,有人懒洋洋地伸手,把她圈了入怀。 宋诗意微微抵着他的胸口,“你干什么?” “安慰安慰我们没法参赛的宋选手。” “我并不难过,用不着安慰,撒手。”她语气很坏,还在为他如此轻易就放弃一场比赛而吃惊加恼怒。 “那你安慰安慰我好了。”牛皮糖不松手,死死圈着她不让她走。 “你没什么需要安慰的。” “我有。”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哀哀地叹口气,说,“从知道你没法参赛那天起,我就觉得自己很无力,很没用。想替你撑腰,替你打抱不平,但我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运动员,没能力替你伸张正义就算了,还连站出来公开为你发声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是地下恋情,因为她不让他告诉别人。 她越是故作无恙,他越是暗里着急。她有多在乎这个赛场,有多重视每一场比赛,他比谁都清楚。就好像刚才看见他的第一刻,她不可置信地问他为什么放弃比赛。 辗转反侧才归来,好不容易有所提升,拿到的第一场比赛资格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取消,她真的毫不在意吗? 这是她证明自己的第一步。 宋诗意挣扎片刻,也不动了。人来人往,不少人侧目看他们,毕竟就在公众场合这么亲密地抱在一起,还是很引人注目。 她压低声音说:“松手,大家都看着的。” “看就看啊,有本事他们也抱一堆。” “……他们没你这么有本事,麻烦你当个人吧程亦川。” “情急失态才是人之常情。”辩论选手再次上线,程亦川口齿伶俐,见招拆招。 虽然最后还是撒手了。 距离景区关门还有一个小时,可他来都来了,说想去看看夜景。 宋诗意恨不能把他塞回飞机上打包回哈尔滨,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她冷着脸看他买了票,仿佛压根没察觉到她脸色有多差劲似的,笑吟吟拉着她又进了景区。 程亦川左顾右盼,宋诗意没这个心思,走了没两步,问他:“全国赛也是赛,说放弃就放弃,你一点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他哂笑,琢磨片刻,模仿她那日的语气道,“我现在只想心无旁骛地训练,一个全国赛而已,我还没看在眼里。有就练练手,没有也无伤大雅——是这么说的吧?” “……”她咬牙咬得腮帮疼,正色道,“程亦川,我是无可奈何参加不了,所以说这话。可你既然拿到了机会,就理应参加,没有任何事值得你耽误比赛。训练只是成长的一方面,正式比赛才是运动员飞速成长的地方。” “是吗。” “难道不是吗?” “对我来说,它没你重要。” 她忍无可忍,“你是被感情冲昏头脑了吧?” “是啊。”程亦川欣然承认,“一直以来你都说我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既然路还长,能参加的比赛也很多,这一场没有了,还会有下一场。只要实力在,不会没有比赛。” 他抬眼看她,“可是宋诗意只有这一个。因为总是很坚强的样子,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也不多,我只好抓住这一刻。” 少年,或者该称他为青年了,年轻人站在灯火辉煌的水乡小镇里,脚下是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周遭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头顶有摇曳的大红灯笼,眼里却唯独她一个。 他双眼明亮,带着义无反顾的执着,低头下头来毫不知错地看着她。 宋诗意一顿,没了言语。 她依然为他放弃比赛而懊恼,依然认为他很孩子气,做事全靠冲动。可除此之外,也有难以言说的感动。 肯为她千里迢迢赶来相伴的人,她又怎么会不感动? 于是责备和感动混杂在一起,令她纠结无比,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抓起他的手,重重地咬了下去。 程亦川嗷的一声,吃痛地叫了出来。可当宋诗意抬头时,看见的却是一双饱含笑意的眼。 他看着手腕上泛红的齿音,似笑非笑地问:“气消了?” “没有!” “那——”他沉吟片刻,递来另一只手,“要不再咬一口?” “滚!” 程亦川笑了起来,伸手去拉她,被她甩开了。可是没关系,他有锲而不舍的精神,被甩开多少次都照抓不误。与她相处这么久,足够他摸清她的脾气。 这位师姐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足够坚韧不拔,铁杵都能磨成针,何况区区一个软心肠的宋诗意? 最终还是被他牢牢握住了那只手。他含笑抬起头来,说:“很漂亮。” “什么很漂亮?” “这地方——”他侧头看她一眼,道,“和你。” “……” 这位程选手应该是吃了兴奋剂不能参加比赛,所以带着这股兴奋劲儿找上了门来吧? 理智在说:你该生气的,别妥协,要让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宋诗意绷不住了,沸腾的面颊出卖了她,眼底的柔软也泄露了心情。 她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叹口气,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敲了敲脑袋,很是头疼。 这种又是生气,又是开心,还带点娇羞的矛盾心情,可真他妈要了命了。 程亦川排队买了热腾腾的定胜糕,又寻着举灯笼的人流向前,找到了灯笼店,买了一盏粉红色的灯笼给宋诗意。最后两人坐在河边的石凳上,一边啃定胜糕,一边看江南水乡的夜景。 程亦川问:“你住哪?” “景区外面的民宿。” “都来乌镇了,怎么不住景区?临河而居才是这里的特色。” 宋诗意摊手:“西栅景区都被旅游公司承包了,没有民宿,所有酒店都要在官网订,我看了下,价格是外面民宿的十倍不止。” “住一晚体验一下,十倍就十倍吧,来都来了。” “我比较抠。” “这是大实话。”程亦川吃完最后一口糕,伸伸懒腰,“好在你遇到了不那么抠的我,可以互补一下。” 宋诗意想把油纸糊他脸上。 程亦川却站起身来,说:“走吧。” “去哪?” “带你去住水边小屋。” “我都入住民宿了。”宋诗意拒绝,“总不能浪费一晚的房费吧?一百来块呢。” 程亦川回头冲她笑,“那怎么办?我也订了景区里的小屋,你说我们是浪费你那一百来块呢,还是浪费我这两千来块?” 宋诗意:“……” 他问:“走不走?” “你订了几间房?”她还在挣扎,“你可以住景区里,我住景区外。” “两间。”他言简意赅,终结了她的犹豫。 小镇沿河而建,民居都在水上,潺潺流水,飘摇花草,夜色里灯火汇成海洋,与静水楼台相互依偎。 两人找了半天才找到他订的酒店。一人一间房是真的奢侈,屋子很大,床还是双人木架床,很有江南复古的味道。推窗往外,有一个阳台,上有一张小几、两把凳子。阳台就在水边,可以看见来往船只和蜿蜒向前的河水。 宋诗意说:“我的背包还在民宿。” 换洗衣物、日用品都在里面。 程亦川说:“冬天的衣服也不用每天换,你先凑合着吧。洗漱用品这里也有,比你那民宿高档多了。” “……” 他还歧视低端消费。宋诗意白他一眼,把门关上了,心道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可住在街边的民宿,与住在水乡的河边,的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宋诗意洗了个热腾腾的澡,披散着头发去了阳台,坐在小几旁看河。 景区已经关门了,剩下的是为数不多住在景区内的游客,此时对岸的街道上人已经很少,但乌镇还亮着灯,夜色辉煌中又透着一丝寂寥。 这样寂静的时刻,心下却有一丝莫名的惶然,夹杂着等待与不安。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手机上来了他的消息:在干什么。 她低头看着屏幕,答:看风景。 他:一个人看风景这么可怜吗。来来来,我陪你。 宋诗意笑了,还没来及回答,下一刻,房门被敲响。她一顿,起身去开门,就看见同样顶着一头湿法的程亦川,手里拎了一只塑料袋,非常自觉地挤进了门。 他看见她时也明显一顿,因为她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只穿了件毛衣裙,小腿裸露着,下面是一双酒店的棉拖鞋。 “不冷吗?”程亦川皱眉。 “不冷,屋里开了空调,坐阳台上也挺暖和。” 程亦川拎着袋子到了阳台,把东西拿出来,竟然是一瓶红酒,两只高脚玻璃杯,最后还有一只漂亮的香薰蜡烛,和暖黄色的蜡烛罩。 “……”宋诗意匪夷所思,“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从家里带的。” “你跑这么大老远,还带两只红酒杯???” “嗯,你可以叫我精致Boy。” “……” 他把东西摆好,又把蜡烛点燃,罩上了罩子,回头命令:“把外套穿上再出来。” 呵,离了队里,他也变得很有气派了。没大没小,还端出了架子。 宋诗意还是把外套披上了,走到阳台坐在他对面,说:“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程亦川很镇定:“我什么时候和你分过尊卑大小吗?” 她一想,卡住片刻,“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师姐的?” “除了在日本遇见的那一次,我什么时候叫过你师姐了?” 桀骜不驯的少年打从一开始就不服她,表面上叫着宋师姐,实际上也没有半点师弟的样子。后来进了队里,就开始宋诗意宋诗意地叫起来。她因为他嚣张的态度,居然也没觉得奇怪。 如今一想,才觉得失算,因为没有师姐弟的距离,这关系转换起来好像也更容易。要是当初摆出师姐的架子,估计这小子也不敢造次了。 程亦川倒了两杯红酒,端起一杯示意,她顿了顿,也拿起了另一杯。酒杯与酒杯相碰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明亮而动听。 潺潺流水,他们对坐着,很长时间里也只是懒洋洋说着话。她看着远方,回头时却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越发汹涌。 夜深了,两人依然坐着没动。 宋诗意问他:“不参加比赛,会遗憾吗?” “不会。”他唇角含笑倚在那椅子上,像个懒散的富家公子哥,今夜只穿了黑色毛衣,越发显得温和无害起来,“不参加比赛就能换来这么一个晚上,我赚大发了。” 宋诗意笑出了声来,“我还怕你哪天醒悟了,后悔因为我耽误了你的运动生涯。” 程亦川还是那么懒洋洋地笑着,说:“运动生涯很短,五年,十年,不会更长了。滑雪可以陪我很久,但竞技陪不了我多久。所以这笔账该这么算,有的人能陪我一辈子,耽误一点运动生涯的时间把她留住了,就是赚了。” “你才多大,就拿一辈子说事。”宋诗意有些嗤之以鼻。 “好,那我不说一辈子。不管将来后不后悔,至少今天不来,会后悔。”年纪是他的弱点,他也不以此取胜,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时间会证明。 也许是红酒也醉人,话题东拉西扯,也变得很不矜持了。 “程亦川,你喜欢我哪一点?” “每一点。” “我麻烦你具体一点。” 他思索片刻,笑道:“可能是凶巴巴敲我脑袋的那一点,也可能是明明很伤心但每次都会笑着假装潇洒走人的那一点,可能是自己一堆烦心事还总有功夫替别人操心的那一点,也可能是和我一样看着雪山的时候眼里好像有太阳的那一点。” 年轻的他说着略显天真浪漫的话,漆黑透亮的眼睛很专注地看着她。 宋诗意忍不住挪开视线,心道,你现在的眼睛里就有太阳。很烫。 “那你呢?你又看上我哪一点?” 她很不客气地说:“看上你不要脸,刚好我脸皮薄,可以互补。” 程亦川:“开玩笑,我脸皮是出了名的薄。”一边辩驳,一边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你再摸摸看,仔细感受一下。” 于是猝不及防的,她的手心贴在了他的面上。 那一个瞬间,他身体前倾,离她很近很近。她看见他亮如星辰的眼,也看见他润泽漂亮的唇。手心相触的是他清俊好看的面容。 辉煌夜色照耀着他。 风还在吹,带起她的头发,吹动了罩子里的蜡烛。波光摇曳,人影晃动,她的眼前也花了。 他还在低声问她:“厚吗?” 她已然分辨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一开一合的唇,顿了顿,她凑了上去,主动伸手攀上了他的肩。 到底是谁更主动,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红酒杯被带倒了,残余的红宝石似的液体流了一地。蜡烛的罩子被谁的外套蹭歪了,风一吹,蜡烛就灭了。 唇齿相依,舌尖纠缠,气息不稳,理智全无。 她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攀附着他不松手。而他从未如此鲁莽过,仿佛用尽全力将她摁进怀里,死死掐住她的腰。 “进,进屋去。”她气息不匀地低声道。 下一秒,天旋地转,她被人抱起,远离了这辉煌夜色。屋内的灯光被人关掉,偌大的木架床原来是如此柔软,身体一坠上去,就陷入一片梦一样轻盈的漩涡里。 衣衫散落一地,他年轻的身体滚烫如热碳,令人战栗。 窗外有朦胧的光影透进来,她隐约看见了他的轮廓,漂亮而硬挺,运动员的体魄在此刻是如此完美,紧实修长,仿佛古希腊的雕塑。 他们纵情亲吻,从眉眼到鼻尖,从唇畔到下巴。他的唇柔软而滚烫,一路点燃了她。 眼前的女人是白日里温暖如朝阳的师姐,却在夜里化身女妖,连那散落一枕的黑发都是致命的诱惑。 他低头吻她,甚至是轻轻地撕咬,不痛不痒,却又要了她的命。 夜色温柔,木架床咿咿呀呀发出细微的声响,窗外流水潺潺,仿佛窃窃私语着屋内的缠绵春意。 86.终章 第八十六章 一夜突破十八禁, 可以说是超速了。 彼此都未经历过这种事, 一个按捺不住, 迅速交代了, 另一个不适感仍在, 结束后半是松口气, 半是眩晕。 宋诗意低声说:“我去洗个澡。”起身时, 腿还有些软。 她打开卫生间的灯,回头看见程亦川一动不动趴在被子里, 像是要把自己埋了, 忍不住想笑。 可澡洗到一半时,门被人打开。 她一惊,回头就看见一脸不服输的人。 “我要证明一下我自己。” …… 他的确证明了。 入睡前, 他把她圈在怀里, 低低地笑出了声。 “宋诗意。” “嗯。” “谢谢你。” 她一顿, “谢谢我?谢我什么?” “谢你迷人又可爱, 气势汹汹闯进我的世界里。” 她也笑起来, 说:“那我也谢谢你。” “你又谢我什么?” “谢谢你冲动又莽撞, 即使我拒绝, 也义无反顾抓住了我。” 困倦袭来, 他们好半天没有说话。程亦川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温热的触感, 说不出的柔软。 宋诗意懒懒地缩在他怀里, 越过他的肩膀, 看见了轻纱窗帘外的景致。世界都黯淡了, 可乌镇还亮着。而这一路她风雨兼程,跌倒又爬起,错失很多,抱憾不少,所幸还有意外之喜。 “程亦川。”她叫他的名字。 “嗯?” 她闭上眼,抱他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头埋在他胸前,听见了安稳的心跳声,然后喃喃地又叫了一声:“程亦川。” 是安心的,释怀的,平和的,欣喜的。 她叫着他的名字,听着他的心跳,坠入了温柔的梦里。 乌镇其实很小,两天的游览时间已经绰绰有余。余下的时间里,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水边游荡着,抬头是温柔的太阳,低头是晃动的水波。 镇上还有个月老庙,毫不迷信的两人为了应景,前去观光了一波,即兴抽了个签。 拿着签去庙祝那里解签时,庙祝说宋诗意是上上签,程亦川是上签。解读的大意基本上都是,男女双方面容姣好,只要好好相爱,未来一定能白头偕老。在一起的第一年不适宜要孩子,等到第二三年,再考虑下一代的问题最好。 程亦川还挺高兴的,得意洋洋说:“我就知道我们是绝配。” 话音刚落,又有一对情侣拿着签去找庙祝了。庙祝说的话与刚才对他们说的别无二致。 程亦川:“……” 对上宋诗意忍笑的脸,他说:“可能是巧合,他们抽的签刚好和我们一样。” 宋诗意:“要不再看看下一对?” 月老庙的香火毕竟是很好的,来来往往总有有情人进来看看。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一共等到了五对情侣,在一旁悄悄地听完了庙祝解签全程。最后的结论是,如有雷同,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 庙里全是好签,绝无坏签,庙祝的台词永远是祝福的话语,令人听了心情大好。 可程亦川也不去计较了,只挥挥手,表示自己很大度。 “坏的不灵好的灵,我倒是宁愿相信他的话。” 求完签的人们听了自己的上上签,都开开心心地跪在蒲团上给月老拜了拜,祈求爱情顺遂、婚姻如意,希望伴侣始终如一、相伴到老。 程亦川问:“你去吗?” “去,怎么不去?”宋诗意干脆利落跪在了蒲团上,仰头看着月老,双手合十,闭眼许了个愿。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神明,她一概不知。也许她的心愿没法被老天听见,也许老天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可是虚无缥缈的是神话传说,真心实意的是人的情感。 她闭眼,默默说完了想说的话。 程亦川花了二十元从庙祝那里买了一个红色许愿牌,郑重其事写下两人的名字。牌子上写着永结同心,被宋诗意笑话说像是结婚誓词。 程亦川没反驳,兴冲冲跑到庙外的大树上把它挂了上去,还趁着身高的便利,踮脚挂在了顶端。 他说:“越高离神仙越近,万一被看到了呢?” 宋诗意哈哈大笑。 从月老庙出来,一路都是挂满红牌的树。这世上有情人如此之多,芸芸众生皆不相同,但陷入轰轰烈烈的爱情里时,心境却是一模一样。 程亦川在日光下拉住了她的手,也没说话,就是懒洋洋地勾起唇角,一脸开心。 宋诗意侧头看看他,低头也笑了。 * 回哈尔滨的那一天,全国赛已经结束了。 宋诗意在宿舍休息了一个下午,和程亦川约好食堂“偶遇”,吃个晚饭。从宿舍走出来,正要转弯下楼梯时,听见一旁的公共卫生间里有动静。 那是压抑着的几声抽泣,然后是模糊不清的呜咽声,显然,哭的人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顿了顿,听出了那是郝佳的声音。 宋诗意站了片刻,正准备离开,那扇门却忽然开了,郝佳双眼通红地走出来,抬头就对上她的目光。 空气仿佛都静止了一刹那。 郝佳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点头,没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半句安慰,只说:“我去食堂吃饭。”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郝佳,然后转身走了。 都已经下到二楼时,身后却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郝佳叫住了她:“师姐!” 宋诗意一顿,回身,抬头望着高她几级台阶的人。 “还有事?” 郝佳的模样看起来很狼狈,面上还有泪痕,眼睛红通通的,头发都有些凌乱。她站在那里张了张嘴,空洞地说:“我没进前五。” 这个消息,宋诗意是意外的。全国赛只有国内的选手会参加,下至校队、市队,上至省队和国家队,层层递进,郝佳理应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哪怕略输罗雪一筹,也不至于进不了前五。 宋诗意没问她为什么,只是略一停顿,说:“比赛发挥失常也是常有的,用不着放在心上。” 郝佳问:“你是在安慰我吗?” 还没等到宋诗意回答,她哭着又问:“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做的吗?你骂我啊,质问我啊,告诉别人是我做的,还诱导他们把罪名推给罗雪啊。” 郝佳的情绪很激动,特别是面对不置一词的宋诗意,她有些歇斯底里了。 “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堵了别人的路?我本来很喜欢你,我一直把你当姐姐。你要离队了,我还难过了好多天。你都退役了,退就退了,不好吗?为什么一再出尔反尔?” 宋诗意一言不发看着她。 郝佳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我已经是第二名了,我已经要熬出头了,哪怕输给罗雪,至少我努力过了,从什么都不是变成了仅次于她的存在。教练肯给我机会了,队友也终于看的见我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春节时,一大家子吃团年饭,个个夸她有出息。她信誓旦旦告诉大家,今年她会参加所有赛事,来年一定会为家人争光,为国家争光。 可是宋诗意回来了,回来得猝不及防,一下子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连比赛资格都拿不到了,曾经夸下的海口都成了笑话。 郝佳的情绪全然失控,与其说在质问宋诗意,不如说在质问自己。 “这条路我走了那么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没办法放弃,不知道放弃了我还能干什么,可我也出不了头,永远被压在别人的光芒下。” 郝佳一屁股坐了下来,再也没了刚才在卫生间里的隐忍克制,开始嚎啕大哭。 曾经她很崇敬宋诗意,也很同情宋诗意,攀上过巅峰的人一朝落败,一蹶不振,相比之下,她是幸运的,至少还年轻,也没有病痛。可是谁知道宋诗意去而复返,忽然之间没了伤病,把她也给压了下去,不论她怎么反抗,注定被踩在脚下。 她不是不努力,她已经全力以赴了。小时候老师家长都告诉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可直到长大后的今天她才明白,那不过是鼓励人的措辞而已,少了几分真实。 世上有难事的,哪怕再有心,人力终究有限,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偿所愿。 宋诗意看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在原地站了很久,终究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安慰吗?如果安慰有用。 责备吗?其实同情多于怀恨。 郝佳这样,大概就是在走成长的必经之路。竞技本身就是如此残酷的一件事,成王败寇。多少人奋斗一生也没有出头,这座山攀登者甚众,可冠军永远只有一个。 她看着郝佳哭成泪人,最终选择一言不发离去。 每个人有每个人要面对的,就算彻头彻尾失败了,也要面对。 * 所幸体委的调查在来年一月结束,宋诗意和丁俊亚分别接受调查和问询,最后平安无事地从风波里脱身。但宋诗意也被点醒,今后做事还需谨慎,不可再留下这样模棱两可的把柄。 地下恋情仍在继续,可白日的训练馆和雪场里,他们连话都不会再说上一句。可以远远地彼此看一眼,眼底的情绪各自明白就好,无须在训练时刻黏黏糊糊,偷来一点点时间都能分个心谈恋爱。 能谈恋爱的大概就是晚上夜跑的时候了,他追在她身后,一圈又一圈。还有周末,得空了才能偷偷摸摸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 程亦川也曾抱怨过,可他喜欢上的人是宋诗意,为什么喜欢她,追根究底也还是她这样固执认真的性子。他能怎么办?他也只好埋头苦干,期许她早日拿到冠军,而他也能与她并肩而立。 说不定今天节约下来的谈恋爱的时间,加起来就是她提前拿到冠军所节省的时间呢?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十分励志了。 他对宋诗意说:“喜欢是放纵,爱就是克制。你看看,我对你的爱真是感天动地了。” 宋诗意从善如流点点头:“是的是的,请继续保持。” 二月是欧洲杯,一场大型赛事。 宋诗意如愿以偿获得了参赛资格,并且在这之前正式超越了罗雪,成为了女子速降队的第一人。 激动吗?她似乎很平静。这不是她第一次爬上这个位置,事实上进队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一直是没有争议的第一名。可遥想那跌落谷底的两年时光,才发觉能再一次爬上来有多艰难。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在于此。 参赛的那一天,她在早上六点被人叫醒。手机里是他的消息:出来。 宋诗意回头看看,罗雪在另一张床上熟睡。她披上外套,轻手轻脚打开房门,猝不及防被酒店走廊上的人拉了出去。 天光未亮,这座城市的许多人还在沉睡之中。 程亦川把她带去了酒店的楼顶,说:“看日出。” “……………………” 大哥你知道欧洲的冬天有多冷吗?今天还要比赛,到底哪里来的闲心看日出? 可她还是坐了下来,披着他的衣服,和他一起支着头看着远方。 阿尔卑斯山在云端,这座城市没有国内的高楼大厦,只有颜色艳丽的低矮楼房。雪山下的小镇安静又腼腆,像个害羞的北国姑娘。 一星半点的光逐渐出现在远处的雪山之巅,在很短的时间里,那抹金色跃上了云端。天地仿佛被颜料浸染开来,那道光刹那间铺满了一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像她渴望的奖牌,梦寐以求的奖杯。像站上领奖台那一刻,从天而降的缤纷彩带,一场金色的雨。 程亦川侧头看着她,笑了:“宋诗意。” “嗯?” “是时候发光了。” 她心下一动,对上他的目光,“万一没能发光呢?” “那要看你对发光的定义了。如果你认为拿冠军才能发光,那除了冠军,其他人都只能陨落了。”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朝她张开双手,说,“但对我来说,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在发光了。” 因为令人发光的并非只有冠军光环,为了梦想不懈努力的人,本身就是一道光了。 那一天,宋诗意站上了阿尔卑斯山的赛道。 烈风与寒雪,朝阳与赛道,这些仿佛成为了她年轻的生命里从未或缺也不可或缺的存在。她站在起点处,戴上了护目镜,屏息以待。 山下的人已然看不见,可她的目光还在那里。 她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期盼的目光,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年可以继续这样的竞技生涯。她跌倒后又爬起来,在这个过程里也曾一蹶不振,险些再也起不来。她放弃过,自怨自艾过,迷茫过,也曾在无数个深夜痛哭过。 可是今时今日,站在这里,所有的目光都在仰望。 他们只知她风光无限,却不知她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挣扎。 宋诗意迎风而下,眼眶发烫。 最终,她拿到了第四名,这是她受伤退役后,国家队这些年来的最好成绩。 而这一次,程亦川拿到了男子速降的第五名,魏光严第六名,两人紧紧挨着。所有人都在祝贺他们,孙健平也冲上来抱住了自己的小将们。 希望在升起。 八月的加拿大赛事,宋诗意拿到了季军。 次年的欧洲杯,宋诗意拿到了亚军。 与此同时,程亦川与魏光严还在拼死拼活为奔进前三而奋斗着。 可两年一晃而过,宋诗意所拿到手的,依然缺了一座冠军奖杯。二十七岁那年,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一年的世锦赛,她是全村人的希望,然而最后宣布成绩时,依然只有亚军。 她哈哈笑着对孙健平说:“可能是我有亚军魔咒?” 三年亚军,受伤前也是无限亚军,她好像到这里就无法前行了。当天晚上的庆功会上,一众运动员得到表彰,可大家看她的目光总是带了一点遗憾。 不拿冠军,好像就真的不够圆满,一座冠军奖杯是多少年的亚军都无法匹敌的。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是国家队最出色的女子速降运动员。在一片热烈的掌声里,她被第一个请上台致辞。 其实宋诗意不太适应当众演讲,相比起厚脸皮的程亦川,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如鱼得水。你看看,程亦川同学连做个检讨都能搞得跟开演唱会似的。 宋诗意有点紧张,往台下看时,看见程亦川在人群里吹口哨起哄,又忍不住笑了。 她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学过跳舞,受不了拉韧带的苦,三个月就跑了。后来读书的时候参加兴趣小组,喜欢上了手工,可是我手不巧,又按不住跳脱的性子,一坐就是大半天,所以也放弃了。小的时候总被父母批评,他们说我做事三分热度、仅凭兴趣,兴头一过,就抛在脑后了。他们说我要是个男孩子,将来肯定是陈世美、负心汉。” 底下哄堂大笑。 “可是后来我跟我父亲学滑雪,他是狂热的滑雪爱好者,虽然只是业余的,但一爱就爱了好多年。我妈常说,他爱滑雪多过爱她这个妻子。我想也许将来,我的另一半也会说,我爱滑雪胜过爱他?” 在她的自我问询里,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这三年来,我拿了不少奖,当然,也拿了不少奖金。” 再一次传来哄笑声。 “可大家都知道,宋诗意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五年前受伤,就只以亚军的身份黯然退场,后来两度复出,始终还缺一座金色的奖杯。我知道的,你们即使在鼓掌,就好比刚才,其实心里也都觉得还差了一点什么。即使平日里,我们是竞争者,挤破脑袋就为了一个参赛名额。可是当我站在赛场上,我胸前是中国国旗,我代表的是中国女子速降,你们都希望把那座奖杯带回中国。尤其是从未拥有过它的中国。” 笑声没有了,所有人都望着她。 她顿了顿,苦笑着说:“如果我有孩子,也许我不会愿意让她成为一名运动员,尤其是滑雪运动员。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年纪轻轻时就踏入职业生涯,而没有得到很好的文化教育,可职业生涯却非常短暂,能突破十年,已经算是了不起。大多数的运动员黄金时期也就七八年。而我已经二十七岁,来到国家队已经整整八年。我时常在想,如果我退役了,将来能做什么。我知道,很多人和我有同样的顾虑。” “我到今天为止,八年来,每一场比赛都在渴望那个冠军。可我至今还没拿到它。我不知道在我的运动生涯结束前,会不会有拿到它的那一天,如果这是一个童话故事,那我一定会开开心心地接受我的圆满大结局。可正因为这是现实,我曾被现实打倒过,才更对这个结局抱有忧虑,我总觉得生活不会这么圆满,它不会让我功成身退,给我我想要的一切。” “我的父亲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去世了,我因为身在队里,不能及时得知他的病情,回去时只见了他最后一面。我曾想过,如果我拿了这个冠军,我要把奖杯带给他看一看,了却他曾经的心愿。可是假使我真的拿不到,我也愿意释怀,去接受身为亚军的自己。我希望,也请求大家,如果真有那一天,请你们和我一样笑着接受身为亚军离开的宋诗意,别说遗憾,只需要笑着说一声足够了。” “因为竞技这个东西,它不属于某一个时代,它属于每一代。哪怕我拿了冠军了,三五年后,新的小将登场,他们会打破我的记录,取得更辉煌的成就,到那一天,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一个我。能记得我的,只有我。所以能决定我的运动生涯是否完整而圆满的人,也只有我。” “三年前在乌镇的月老庙里,我曾经许过一个愿。我对月老说,请他一定保佑我的心上人。请保佑他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保佑他不论跌倒多少次,哪怕坠入深深谷底,也有重回战场的顽强。保佑他一生平安顺遂,哪怕无法攀上顶峰,身边也有善良和爱他的人守护在旁。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期望。对你们,所有和我并肩战斗过的人一样的期望。” “最后,明年的冬奥会,我会全力以赴,完成最后的战斗。” 她笑着拿起一旁的亚军奖牌,放在唇边亲吻一瞬。抬头时,目光落在程亦川身上。 下一刻,掌声雷动,可他静静地站在沸腾喧哗的人群里,前所未有的从容。 这一天,不善演讲的宋诗意说了很多很多,成为全场最佳。而一直以来最能publicspeaking的程亦川,却在拿到话筒后只言简意赅说了八个字。 今天的他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第三名,众人都在屏息以待他要怎么骚怎么炫耀时,他却只是指指刚刚下台的宋诗意,说:“我就是她的心上人。” 全场石化,然后是嘘声,然后是起哄声,热浪一潮高过一潮。 他放下话筒,镇定自若地走下台去,对上双目圆睁的她。 他说:“你的心愿,月老知不知道不重要,刚才我知道了,这就行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吻了她。 勇气,顽强,不畏挫折,一往无前,这些他都做得到。只要有一个她在给他力量。 87.番外 番外·逢春 1 欧洲杯结束那天, 飞机才刚刚抵达哈尔滨, 魏光严就转机杀去了北京。 听宋诗意说, 那个新鼓手东子跟陆小双告白了。 鉴于魏光严一直以来坚称他与陆小双不过是好兄弟, 程亦川优哉游哉问他:“人家告白,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这么心急火燎的。” 魏光严说:“既然是好兄弟, 终身大事当然要亲自把关!” “都什么年头了, 婚姻大事父母都插不了手,你一外人还能插上手了?” “现在杀过去插插手, 也好过将来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孩子找我哭诉, 说当初嫁错了人。” 一旁的宋诗意沉默半天,终于插了句嘴:“她就算有什么要哭诉的,也该找我不找你吧?” 魏光严语塞, 扔下一个火速离去的背影, 消失在转机的通道里。 宋诗意与程亦川四目相对, 偷偷笑起来。 “这次该成了吧?” “谁知道呢, 那小子缺心眼, 这时候了都还死鸭子嘴硬。” “小双等他很久了。” “放心吧, 等不了多久了。” 2 抵达北京已是夜里八点, 魏光严一口气杀到了后海的酒吧里。 春夏秋冬, 后海的夜都是喧哗热闹的,乐队的鼓点敲在人心上, 震耳欲聋的音乐令人目眩神迷。 他冲进了酒吧, 没看见陆小双的身影, 抬头倒是看见东子坐在台上敲架子鼓。年轻人左耳上镶着三颗亮晶晶的耳钉, 脖子上露出一小块纹身,一身白T牛仔裤,裤子上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洞。好在脸是娃娃脸,去掉了这身行头给他带来的飞扬跋扈。 平心而论,很帅。 但是在魏光严眼里,东子=不良少年≈见异思迁的花心大萝卜+玩玩而已没有责任心+毛都没长齐怎么能弹恋爱。 于是众目睽睽下,某个突如其来冲进店里的人,轻而易举跳上台,拎小鸡似的把鼓手绑架走了。 众人哗然:What happened? 后院里,还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年轻男人把一个更年轻的男人推到了墙壁上,一个看似凶狠其实很虚张声势的壁咚。 “说,你看上她哪一点?” “哈?” “你给我放老实点,有一说一。要是说不出来,我揍你!” “哈??” “哈什么哈!有胆子告白,就该有脑子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告白。要是让我知道你就是玩玩而已——”魏光严揉了揉拳头,指节很做作地发出了咔咔的声音。 电影里都这么演的。他一边凶神恶煞地恐吓人,一边回忆童年看的《古惑仔》。 东子震惊地看着他,再次张嘴,还是那个字:“哈???” 下一秒,门口出现一个人,云淡风轻命令道:“放开他,有事冲我来。” 两人齐齐回头,看见了院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陆小双大姐大。 3 “不是在欧洲比赛吗?” “比完了。” “怎么跑北京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 魏光严顿了顿,别开脸:“宋诗意说东子给你告白了,我来帮你探探虚实。” “我是傻子吗,分不清别人真心还是假意?” “我这不是怕你当局者迷嘛。” 陆小双不紧不慢笑了两声,从湖边的石凳上站起来,一跃跳进湖边的游船上,吓了魏光严一大跳。 他压低声音吼她:“喂,叫保安看到怎么办?!” “请他去酒吧喝两杯,贿赂一下就完事儿。”她回头冲他招招手,“下来。” 魏光严做贼心虚,好宝宝当惯了,心跳如雷,观察好半天,确定没人看见,这才跳了上船。 船身一晃,他重心不稳,险些摔下去。 下一秒,陆小双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往她那踉跄两步,差点扑倒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心下忽然一动,干脆不刹车了,又往前一扑,把她扑倒了。 陆小双:“……” 魏光严:“……” 陆小双:“……” 魏光严:“……” 四目相对,她好半天才踹他一脚,“你干嘛?” “不小心摔了啊。”他理直气壮。 “明明就站稳了的。” “没有的事,就是站不稳。” “国家级运动员的平衡感这么不好吗?” “平时是很好的,今天不太好。” 两人还维持着他把她压在船上的姿势。陆小双动了动,想叫他起来,但他纹丝不动,压得很踏实。 她抬眼看他,似笑非笑地勾勾唇角,问:“再问一遍,你来干什么?” 他顿了顿,答:“找东子。” “找他干嘛?” “算账。” “算什么账?” 他像是挤牙膏一样,虽然一问一答,但好在还是挤出了她想要的实话。 他用黑漆漆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她,说:“我不就出个国比赛?几天没看着,你就要爬墙了!” 身下的人咯咯笑起来,“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咱俩屁关系没有,我这怎么叫爬墙?” 魏光严气势汹汹地吼她:“什么叫屁关系没有?你感觉不到吗?你不知道我对你什么感情吗?都他妈多久了,每天跟你聊天,你一生病老子嘘寒问暖,你一召唤老子立马上线,电子宠物都不带这么准时的,你还说屁关系没有?!” 陆小双大笑:“诶,要是东子不告白,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跟我说了?” “说说说,说你妹啊!”魏光严很生气,“我是想拿个奖杯再来找你,光明正大往你面前一放,说老子虽然不会打鼓,但是老子会滑雪。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计划全打乱了!” “这样啊。”被他压住的人眨眨眼,笑了,“没关系啊,你的计划是打乱了,但我的计划实现了。” 魏光严一愣,狐疑地问:“你的计划?你什么计划?” 陆小双冲他勾勾手指,他凑近了些,洗耳恭听,哪知道下一秒,被她一把揪住衣领。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串通宋诗意骗你的,东子压根儿没跟我告白。” 紧接着,女流氓强吻上来。 魏光严大惊失色。麻蛋,这是被骗了?可是面对献身的女流氓,他大脑一懵,决定先顺其自然,亲了再说。 然而下一秒,一束光照在两人身上,一身制服的保安手持电筒,怒气冲冲站在岸上大吼:“干什么呢?!这是公众场合,私自跑到船上干什么呢?快给我出来!!!” 一声雷霆震怒的咆哮,迅速引来一大片围观群众。 陆小双:“……” 魏光严:“……” 她可是这一代的熟脸,浑身一个激灵,迅速捂着脸跳上岸,准备跑路。然而下一刻,手腕忽地被谁拽住。 魏光严同学一身国家队的运动服,胸前还印着五星红旗,老神在在地跳了上岸,把正欲逃跑的人抓住了。他像是站上领奖台一样,一边冲着众人开心地笑,一边淡定地说:“大家好,介绍一下,这我女朋友。” 众人:“……” 咋回事呢,刚才还偷情男女,咋这会儿一脸得意介绍上了? 紧接着,魏光严把陆小双捂住脸的那只手给拉了下去,把她的面目曝光于群众眼前。他说:“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我女朋友,前面左转那家一号酒吧乐队驻唱。” 众人:“……” 所以呢? 最后,魏光严咧嘴一笑,在手电筒的光芒下,一身正气,仿佛站在聚光灯下,非常开心地说:“将来大家在后海附近,要是看见别的男人对她有非分之想,请记得拨打热线135XXXXXXXX。我将第一时间杀来现场,并给提供线索者不低于两百元现金奖励。” 陆小双:“?????????” 她震惊地抬头看去,就看见他得意的笑脸无限接近,下一刻,他捧住她的脑袋亲下来。 “陆小双,你完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榆木疙瘩开窍了。于是,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