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福妻》 1.第 1 章 平生头一次,杨萱挨了打又被罚了跪。 六月天,炽热难挡,纵然院子绿竹成荫,多少带来丝丝凉意,却仍抵不过这铺天盖地的暑热。 杨萱默默地跪在廊前的青石板上。 一刻钟前,父亲杨修文大发雷霆,劈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罚她到外面跪着,再不许她进书房。 两个时辰前,杨萱在书房碰倒茶壶,洇湿了一大摞信。 杨修文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每个月初十这天要经筵侍讲,等他自宫里回来,那摞信的信纸已经黏连在一起,墨迹四散晕开,早就辨不清字迹。 信是白鹤书院的山长辛归舟所写。 杨修文是辛归舟的学生,也是他的女婿。杨修文娶了辛归舟唯一的女儿辛瑶。 此时,辛氏正在书房哭泣。 杨修文亲自拧了帕子给她拭泪,“大热的天,你刚刚有了身孕,别哭了,嗯?即便不为自己,也得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你还有脸提孩子?”辛氏泪水流得越发急,“肚子里这个还没生出来,你尚且知道顾忌,萱儿顶着大太阳在外头跪了这些时候,你竟是忍心?难道萱儿不是你的孩子?” 杨修文梗一下,无奈地解释,“瑶瑶,那些信件都是岳父往年对我的教导,我特意挑出来打算誊抄一遍整理成册,发送给书院弟子传阅。现在都让萱儿给毁了,你说我能不生气?” 辛归舟三年前病故,十月初七是他的忌日,白鹤书院要举办祭奠仪式,杨修文是想那天将辛归舟的书信带过去。 辛氏理解杨修文的怒气,可不管怎样,杨萱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女儿,捧在手心里养到八岁。 上个月田庄下暴雨,杨修文去察看有没有倒塌的房子,杨萱也跟着去,不留神掉进河里,回来之后就发了热,小脸烫得跟火炉似的,差点没了气。 辛氏衣带不解地守在床边,险险才从阎王手里把人抢回来。 杨萱醒了,她却病倒了,请范先生来瞧,竟是喜脉。 辛氏生下杨萱后,足足八年没有过身孕,不成想竟然能再度怀上,欢喜之余,身上的病立刻好了,较之平常更显精神。 而杨萱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恍恍惚惚的,记性也不若往日清楚。 辛氏估摸着她八成是落水吓丢了魂,特意寻出件杨萱周岁时候穿的小衣,让从小伺候她的奶娘到河边叫魂儿。 奶娘连着叫了三夜,果不其然,杨萱脸上渐渐有了笑,又恢复成先前的活泼模样。 这才刚刚康复,却惹得杨修文动怒。 这么热的天,就是坐在放着冰盆的屋里不动弹,都蹭蹭往外冒汗,何况是跪在外头的太阳地里。 小孩子的魂魄还不安生,尤其杨萱才叫回魂来,万一打骂之下又受到惊吓呢? 所以,辛氏得知杨萱挨罚,不顾身上有孕,急匆匆就赶过来。 刚进门便看到杨萱瘦小的身体笔直地跪在那里,膝盖底下连个蒲团都没有。 辛氏的心顿时碎了,可她素日敬重夫君,断不会当着下人子女的面儿驳回杨修文的处罚。 等走进书房,就忍不住哀哀哭求。 压抑不住的哭声透过糊窗的绡纱传到外头。 杨萱不安地挪动下膝盖。 前世她在菩萨像前诵经,一跪就是个把时辰,早已经习惯了。只是现在才八岁,身子骨尚嫩,兼之是跪在青石板上,硌得膝盖疼。 相较自己,她更担心的是辛氏肚子里的孩子。 记忆里,她并没有弟弟或者妹妹。 不知道是辛氏没有怀孕还是早早就掉了。 事实上,杨萱前世根本没有留意辛氏是否怀过孕,她八岁时正忙着和庶姐杨芷一道学习弹琴赋诗。 辛氏刚刚诊出有孕,胎还没坐稳,切不可太过伤心担忧。 尤其还是这么个大热天。 可如何安抚好辛氏呢? 杨萱正思量,眼前突地一暗,多了道身影。 是长她两岁的庶姐杨芷。 杨芷刚十岁,穿了件素色银条纱袄子,浅粉色湘裙,乌黑的青丝在脑后绾成纂儿,戴了只小巧的珍珠花冠,显得清爽利落。 杨芷四下瞧瞧没看到人,整整裙裾在杨萱身旁跪下,悄声道:“萱萱,姨娘刚才煮了香薷饮。” 香薷饮能消暑清热,家里隔上三五天就要煮一锅给大家喝。 好端端的,杨芷特意提到这个干什么? 杨萱心中一动,不由仰头看看天色。 此时已经申正,日影有些西移,不像正午时候那般炽热了。 可是谁又规定申正不能发暍? 杨萱毫不犹豫地歪了身子,软软地往地下倒去。 “啊,”杨芷惊呼一声,慌忙唤道:“萱萱,阿萱,你怎么了?爹爹,爹爹快来,妹妹晕倒了。” 晕倒了? 辛氏大吃一惊,哆嗦着便要起身,杨修文已经大步冲到门外,张臂抱起杨萱,急切地唤道:“萱儿,萱儿,这怎么回事?” 杨芷含着泪水语无伦次地道:“我听说妹妹受罚,就过来看看,谁知道才刚跪下,妹妹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爹爹,妹妹不会有事吧?” 杨修文匆匆抱着杨萱进屋,小心将她放到罗汉榻上,伸手掐上她的人中穴。 杨萱不想醒,可杨修文手劲实在大,她疼得受不了,眼泪差点流出来了,再装不下去,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蕴着泪意的双眸扫一眼面前人影,细细软软地唤道:“爹爹。” “萱儿,”杨修文松口气,扬声唤道:“松萝,快去请范先生。” 唤了两声没听到有人应,这才想起因为杨萱惹祸,小厮松萝遭受池鱼之灾,刚挨了十大板,想必现下正在直房上药。 杨修文站起身子,打算再去唤人。 杨萱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爹爹,我没事儿,不用看郎中……爹爹别生气。” 杨修文垂眸,瞧见那白净小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顿时心软如水,柔声道:“请范先生瞧一瞧,爹爹也放心。” 杨萱松开手,乖巧地点点头。 杨修文出门找人,杨萱长长舒口气,冲辛氏眨眨眼,“娘——” 辛氏已猜出她八成是装的,没好气地说:“闯这么大祸,就该好生揍你一顿长长记性,往后还敢不敢了?” 杨萱默默地答:“还敢!” 可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只嘟了嘴,娇声道:“娘,我不想喝苦药。” 辛氏嗔一声:“你若好端端的,就不必喝药,可要身子不济,那就得吃几副药调养调养。”话说完,就见杨萱粉白的小脸蛋皱成了一团。 辛氏不理她,侧头问杨芷,“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杨芷连忙摇头:“我只说姨娘在屋里煮香薷饮。” 辛氏瞪她,“就你心眼儿多……沆瀣一气欺瞒你爹,这法子头一遭好使,下次没人再相信你们。” 杨芷忙道:“不敢再有下次,还请母亲在父亲面前代为说项。” 杨萱紧跟着摇摇辛氏的胳膊,转换了话题,“待会儿范先生来了,顺道请他看看娘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提起孩子,辛氏唇角绽出由衷的笑意,手不由自主地抚向腹部,“现在哪能看得出来,至少还得过两个月才行。” 杨萱自然知道,因为前世她也曾有过孩子。 从怀胎到分娩,吃足无数苦头,拼着九死一生才生出来所谓的“遗腹子”。 她的儿子叫夏瑞。 刚诞下孩子时,她的婆婆夏太太恨不得把她当祖宗伺候着,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她滋补,只可惜,婆婆先前对她有多好,后来就对她有多差。 婆家容不了她,她只好撇下孩子住到陪嫁的小田庄里。 原以为,远远地避开京都,避开那个人,她可以在田庄安稳度日,可夏太太仍不放过她,一碗汤要了她的命…… 2.第 2 章 再睁开眼,她瞧见小小的架子床上垂着的姜黄色帐帘,微风自半掩着的窗棂间吹进,带来满室蔷薇花香。 帐帘随风轻轻摇动。 而眼前,是一张清丽温婉宜喜宜嗔的面容。 那是她的娘亲辛氏。 是刚刚三十出头,容颜正好的娘亲辛氏! 杨萱用了七八天的工夫终于接受了自己重活一世,回到八岁那年的事实。 重新活着,真好! 回到自己的家里,真好! 没有夏家人,真好! 唯一遗憾的,就是再也不能见到瑞哥儿。 不过,夏太太将这个宝贝孙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瑞哥儿所谓的“叔父”,丁丑科年轻的探花郎夏怀宁又亲自教他读书给他开蒙。 想必,没有她这个声名败坏的娘亲,瑞哥儿会过得更好。 看着因提及胎儿而满心欢喜的辛氏,杨萱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时,外头传来散乱的脚步声,杨修文陪着范先生撩帘而入。 范先生已年近花甲,就住在前头的槐花胡同,与杨修文早已过世的父亲是知交好友。 两家往来密切,并不需避讳。 范先生先给杨萱把了脉,捋捋胡子道:“二姑娘气血稍嫌不足,只是三伏天不宜太过进补,等入秋之后用些四物汤即可。” 又抬手试试辛氏的脉相,面色显出几分凝重,思量半天才道:“脉相有些虚浮,我先给你开个安胎的方子,天热心气容易急躁,切忌大喜大悲。” 杨修文急忙奉上纸笔。 范先生写完方子,仔细瞧了遍不见错漏,交给杨修文,“一天一剂,先吃两副,等过五天我再来瞧,要是期间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尽管让人去叫我。” 杨修文忙道:“有劳世叔。” 范先生“呵呵”笑道:“我是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的,要不是我膝下无女,说不定你还会是我家女婿,用得着这么见外?” 范杨两家是曾有过婚约的,只可惜两家都没有闺女,只得作罢。 现下范先生又重提此话,颇有再度联姻的意思。 杨修文听出话音来,可眼下不管儿子杨桐还是两个女儿,年纪都还小,不到说亲的时候,便略过此话,拱手送了范先生出门,又顺道打发松枝去抓药。 辛氏脸上明显有些怔忪。 杨萱知其为腹中胎儿担忧,遂道:“经书上说万事皆有缘法?娘能怀上孩子就说明弟弟跟我有缘分,娘别担心。” 听到她的童声稚语,辛氏哭笑不得。 她怀孩子,跟杨萱有什么相干? 可细一想,自己八年不曾有孕,偏生杨萱病倒,自己诊出来喜脉。 没准还真是因为肚子里这个跟杨萱有姐弟的缘分。 辛氏本非爱钻牛角尖之人,如此一想,便放下心不再思虑。 母女三人走进二门,辛氏径自回到正房,杨萱与杨芷则穿过西耳房旁边的夹道往姐妹俩住的玉兰院走。 玉兰院是后罩房最西边隔出来的一处僻静小院,因院子里种着两株白玉兰而得名。 六月里玉兰花早就败了,西墙边的一大片蔷薇却正值花期,开得姹紫嫣红,张扬而招摇,引来蝴蝶蜜蜂纷飞不停。 玉兰树下摆着石桌石椅,桌上放了只竹篾编的绣花棚子跟针线笸箩,丫鬟春桃和素纹正凑在一起商量绣荷包。 见到两人进来,丫鬟们忙起身招呼,“姑娘回来了。” 杨萱对春桃道:“你去看看春杏伤势怎样,不行的话就请郎中来瞧瞧。” 春杏是跟着杨萱一道去书房的丫鬟,跟松萝一样,也是足足挨了十大板,被秦嬷嬷带下去擦药了。 春桃应着正要离开,素纹道:“我去吧,春桃姐姐留下伺候二姑娘。” 杨芷点头,“让素纹去。” 素纹是杨芷的丫鬟。 杨萱与杨芷身边各有两个丫鬟,伺候杨萱的是春桃与春杏,伺候杨芷的是素纹与素绢。 春杏既然挨了打,如果春桃去看,那么杨萱跟前就没人使唤了。 杨萱便不推辞。 素纹利落地将石桌上的针线收拾好,行个礼,迈着细步穿过东墙角一处宅门走出去。 杨萱看着石桌上的荷包,笑问道:“都是谁做的?” 春桃指着那只六角形湖蓝色缎面荷包道:“这是素纹做的,给大姑娘盛香料驱蚊虫”,又指了另外一只方形嫩粉色绸面荷包,“这个是我做的,素纹说再用银线绣两朵玉簪花,姑娘觉得呢?” 湖蓝色荷包的针线明显比嫩粉色的细密匀称。 素纹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在她们几个中是最好的。 前世,杨萱给杨修文与辛氏等人烧三周年祭的时候,曾经在坟前遇到过素纹。 素纹做妇人打扮,还准备了点心瓜果等四样祭品,她说她现在靠做手帕荷包等小物件谋生,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杨萱感慨不已,当初从杨家离开的下人足足十余个,唯独素纹惦记着旧主,还知道在坟前祭拜一番。 想到此,杨萱笑道:“不错,姐姐那只打算绣什么?” 杨芷道:“也绣玉簪花吧。” 春桃笑应:“好,等素纹回来我告诉她,绣成一样的。” 杨萱与杨芷前后脚走进屋。 玉兰院正房坐北向南三开间,中间是两人共用的厅堂,东边是杨芷的屋子,西边是杨萱的住处。 厅堂正中墙上挂了幅写意的《早春图》,画轴下方供着长案,摆着花觚香炉等物。 紧挨着长案是张黑漆四仙桌,两边各一把黑漆的官帽椅。官帽椅下首,东墙边摆一张罗汉床,西墙边摆一座百宝架。 百宝架旁边便是通往内室的门,此时房门大开着,只垂着天青色素纱门帘。 内室用两扇绘着春兰秋菊的绡纱屏风隔成明暗两间。 北面是暗间,摆着架子床并衣柜、箱笼等物。南面是明间,靠窗横着一张书案,书案东边是顶天立地的架子。 书案西边则是只美人榻。 杨芷靠着书案站定,问道:“你膝盖疼不疼,看看有没有淤青,让人打井水上来敷一下,这样消散得快。” 杨萱坐在美人榻上,将白色绸裤挽到膝盖处,果见上面一片青紫,因被石子硌着,星星点点几处红丝。 尤其,杨萱生得白嫩,这片青紫便格外显眼。 杨芷心疼不已,“好在没见血,不过这淤青没有三五天也消不去。”扬声唤春桃去端冷水。 少顷春桃端了铜盆进来,杨芷亲自绞帕子敷在杨萱膝头。 杨萱本是热出满身汗,被冰凉的帕子激着,顿时“嘶”一声,“真凉。” “夏天井水就是凉,”杨芷笑道,伸手轻轻摁住帕子免得滑落,“且忍耐会儿,冰上一刻钟就好。” 杨萱“嗯”一声,抬头问道:“姐看我脸上肿不肿,爹还打我一嘴巴。” 杨芷仔细打量片刻,笑着点点她滑嫩的脸颊,“脸上没事,看不出来。” 杨萱松口气,等到帕子变得温热,扯下去,放下裤腿,苦着脸道:“爹爹不许我再去竹韵轩。” 杨芷道:“爹爹是一时气急,过阵子消消气就好了,再说西耳房里的书不够你看的?” 正房院的西耳房也布置成书房,以供辛氏素日写字作画所用,杨修文有时候也在那里读书。 但西耳房的书籍极少,不过是诗词歌赋并几卷佛经,再就是女四书。 前几天,杨萱已经将里面翻了个遍,不曾找到想要的东西,这才将主意打到竹韵轩。 听到杨芷问,她便嘟着嘴抱怨,“那些书都看过好几遍,女四书从去年开始就天天读,实在没意思,我想看看别的。” 杨芷微出主意,“你把想看的书列个单子,回头让松枝或者松萝送进来。” 杨萱皱着眉头,“说不出特别想看的书,就想翻着找找,看哪本有意思就读一读……昨天看到本杂谈,上面写着有只白狐被猎户杀死,变成女鬼回来索命,把猎户吓死了。我一害怕才不小心翻了茶。姐,你说人要是被害死,会不会也能变成恶鬼索命?” “胡说八道!”杨芷瞪着她,“人死了就死了,要转世投胎过另外一辈子,哪里记得这世的事情。往后不许看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当心夜里做噩梦。” 杨萱不怕做噩梦,她的前世就是一场噩梦。 不,她的前世本也是和睦喜乐的。 杨家是名门,曾祖父曾经入过内阁,可惜祖父杨慎虽然满腹诗书,身子却很差,乡试只考完一场就病倒了,以后再没下过场。 好在杨修文争气,十六岁考中秀才,因杨慎过世耽搁了一科,二十那年考中孝廉后跟辛氏定了亲,转年又考中进士。 等到三年庶吉士期满,杨修文留在翰林院任编修,这十几年来升任至翰林院侍读学士。 侍读学士虽只是个从五品官职,但职掌制诰史册之事,每月都有机会面见圣上,颇为清贵。 杨萱衣食无忧地长到十四岁,正打算说亲的当口,突然夏家提出来要杨家姑娘冲喜。 冲喜便是噩梦的开始。 杨萱仰头看着杨芷。 其实前世她并不太喜欢这位庶姐,还不如跟大舅家的表姐合得来。 而且,她作为冲喜新娘嫁过去的夏家,原本求娶的是杨芷。 可杨修文跟辛氏却迫着她上了花轿…… 3.第 3 章 出嫁时,她差两个月及笄。 辛氏说,夏怀远卧病在床,未必能有心力行房,拖延两个月也就满十五了。 等生辰那天,她会跟夏太太商议办个隆重的及笄礼。 及笄礼之后再敦伦。 只可惜,辛氏打算得好,事实却全然出乎她的预料。 三日回门,杨萱扑在辛氏怀里哀哀哭泣。 辛氏心疼不已,搂着她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滚。 杨芷却道:“母亲别太难过,这也是夏家看重萱萱,喜欢萱萱,往后就好生过日子。” 杨萱气得反驳,“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没嫁人,懂什么?你可知道有多痛?” 就好像身体被人生生劈成两半似的。 杨芷脸色涨得紫红,再没有说话。 前世杨芷真的没有嫁人。 因为,她没等到出嫁就死了,葬在杨修文跟辛氏的坟茔旁边。 想起往事,杨萱压抑不住心头酸涩,泪水忽地喷涌而出。 杨芷吓了一跳,连忙矮了身子劝慰道:“萱萱,萱萱不哭,是姐不好,姐不该对你这么凶。” “姐,”杨萱张手抱住杨芷拼命摇头,“不管姐的事儿,我就是难受,想哭。” 杨芷哭笑不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那你就哭一小会儿,哭久了眼睛痛,母亲看见又得难过……但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是一定不许再看了。” 杨萱哽噎着点点头。 她不看书也知道,有些人没有走黄泉路,没有过奈何桥,没有喝孟婆汤。 上天特地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让她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哭泣片刻,杨萱渐渐止住泪水。 春桃另外换过一盆水,杨芷俯身绞了帕子给她净过脸,又将她发髻打散,重新梳头。 妆台上的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显出姐妹两人的面容。 她们生得五分肖似,都有圆圆的杏仁眼和笔挺的鼻梁,不同的是杨萱肤色好,白里透着粉,就像是春日枝头的野山樱般娇柔温婉,而杨芷肤色略显暗黄。 可她头发长得好,绸缎般浓密顺滑,倒是胜过杨萱。 杨芷很快给她梳成双环髻,鬓角两侧各戴一朵粉红色宫纱堆的绢花,笑着夸赞:“萱萱真漂亮,待会儿换上新裁的那件水红色袄子就更好看。” 杨萱一直喜欢穿粉红、蜜合等鲜亮的颜色,可前世守寡六年,除了逢年过节能够打扮得稍微明艳外,其余时候都是穿天青或者湖蓝甚至老气横秋的秋香色都穿过。 饶是如此,夏太太仍不满意,明里暗里说她不安分,成心想勾引人。 夏府里,公爹夏老爷早就过世,剩下的主子不过是夏太太、杨萱、二爷夏怀宁还有大归的姑奶奶夏怀茹。 三位女主子都是寡妇。 能勾引的除了下人就只有小叔子夏怀宁。 可她视他如蛇蝎,唯恐避之不及,怎可能去勾引他?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前世,她冤死在夏家。 这一世,她要远远地避开夏家人,再不去当什么冲喜新娘,就是八抬大轿三聘六礼地娶她也不去。 也不让杨芷去。 她们要幸福安稳地活到齿秃发白。 想到以后跟杨芷都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说话时候牙齿透风含混不清,杨萱禁不住弯起唇角,露出腮边小小两粒酒窝。 杨芷好笑,亲热地点着她,“都多大了,还又哭又笑……”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春桃跟素绢的请安声,“见过大少爷。” 接着是半大少年独有的沙哑嗓音,“两位姑娘在吗?” 杨萱忙整整裙裾,跟杨芷手拉手走出去,招呼道:“大哥下学了。” 来人是杨修文的长子,杨桐。 杨桐比杨萱大四岁,比杨芷大两岁,今年十二,在鹿鸣书院读书。 杨家人都生得好相貌,杨桐也不例外,身材瘦削挺拔,穿件蟹壳青的杭绸长袍,面容还不曾完全脱开孩童的稚气,但已经有了少年的清俊儒雅。 见到两位妹妹,杨桐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递过手中的油纸包,“经过福顺斋,同窗说那里的芝麻凉团很好吃,买回来给妹妹尝尝……是糯米做的,别贪吃,吃多了不克化。” 杨萱愣一下。 福顺斋在金鱼胡同。 前世的夏家就在金鱼胡同往北不远的干鱼胡同,夏怀茹最喜欢吃福顺斋的点心,杨萱为了逢迎她,隔三差五会打发人去买。 因是吃惯了,杨萱也慢慢适应起那里的口味。 而鹿鸣书院位于黄华坊的水磨胡同,中间隔着不短的距离。 大热天,杨桐怎么想起来去福顺斋? 杨萱狐疑不已,而杨芷已经打开油纸包,问道:“大哥,里头是什么馅儿的?” 杨桐答道:“裹着白芝麻的是绿豆沙,裹着黑芝麻的是红豆沙,听我同窗说还有种凉糕也不错,今儿去得晚已经卖完了,等下次买来尝尝。” 杨萱知道凉糕,也是用糯米做的,馅料酸酸甜甜非常可口。等入秋之后,福顺斋还会做双色花卷双色馒头等家常面食,生意非常红火。 正思量着,杨芷已将杨桐让进厅堂,吩咐素绢将四只糯米凉团摆在甜白瓷的碟子里。。 杨萱掂起一只绿豆沙的,小心地咬了口,弯起眉眼,“唔,真好吃。”顿一顿,又含混不清地问:“娘那边有了吗?” 杨桐道:“我刚从正房过来,母亲留了两只红豆沙的,给父亲留了只绿豆沙的……你先吃,吃完再说话。” 杨萱腮帮子鼓鼓的,默默地嚼了片刻,咽下去,笑问:“姐跟母亲都爱吃红豆沙,我喜欢绿豆沙,大哥爱吃什么的?” 杨桐回答,“我不太喜欢甜食,更喜欢核仁酥百合酥。” 素绢沏了茶来,杨萱喝两口漱去嘴里碎渣,又重新斟了半盏,浅浅喝一口笑道:“我吃了大哥的点心,回头给大哥绣个扇子套还礼,好不好?” 杨桐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杨芷抿着嘴笑,“大哥应得痛快,到时候萱萱绣出来,大哥可一定得随身带着。” 杨萱这才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自己才刚开始学针线,连张帕子都没绣平整过,又如何能大包大揽地给杨桐绣扇子套。 可话已出口不能往回收,遂道:“我等练好了再绣,保准不让大哥丢人。” 杨桐好脾气地道:“没事儿,绣得好不好都是萱萱的心意,我总是会带的。” 杨萱得意地瞥一眼杨芷,“姐瞧不起我,哼,我肯定让你大吃一惊刮目相看。” 杨芷乐不可支,“好,我等着。” 前世,杨萱独居在田庄三年有余,每天除了看农妇们养鸡种菜,就是待在屋里或者绣花或者写字,还学过熏纸笺。 绣只扇子套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萱信心十足,可杨桐却沉声对杨芷道:“你是姐姐,理应帮着萱萱,怎么倒在旁边瞧热闹?” 杨芷面色有些讪然。 杨萱忙解围,“我不用姐帮忙,我自己能绣。等绣完扇子套再给姐绣张素绢帕子,再然后给弟弟做身小衣裳。” “好,好,”杨芷只是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杨桐却耐心叮嘱,“扇子套我不等着用,这会儿天气热,等入秋凉快了再绣不迟。” 可入秋之后,谁还会天天摇扇子? 杨萱心知是杨桐的好意,甜甜地答应了。 其实,杨桐算是杨萱的庶兄,他跟杨芷才是真正的一母同胞,都是王姨娘生的。 辛氏十六岁与杨修文成亲,成亲三年都不见身上有动静。 杨家人丁本就不兴旺,连着三代都是独苗儿,绝无可能在杨修文这辈断了根儿。 辛归舟便写信让辛氏从陪嫁丫鬟中选一个伺候杨修文。辛氏思量许久,挑中了模样普通的撷芳,将她抬成姨娘。 王姨娘自小伺候辛氏,跟着她识文断字,很有自知之明。 论长相,辛氏比王姨娘貌美;论才学,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身份,辛氏既是杨修文的正妻又是她的师妹,早在白鹤书院时就彼此有意,两人的情分绝非别人能比拟。 王姨娘清楚明白自己的地位和情势,也就没有那些不安分的想法,白天她仍是在辛氏身边听使唤,夜里若是杨修文过来,她便用心侍候,要是杨修文不过来,也没有闹幺蛾子。 许是佛祖见她本分,格外开恩,头一年王姨娘生下长子杨桐,过两年又生下杨芷。 这期间,辛氏肚子仍是没有动静。 辛氏寻思着自己八年不曾生养,恐怕往后也不一定能生,便跟杨修文商量着将杨桐记在自己名下,算作是杨家的嫡长子。 谁知,刚写定族谱,祭拜完祖先,就查出辛氏有喜。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金秋时节,辛氏生下了杨萱。 杨修文想辛氏既然能生闺女肯定就能生儿子,便没再往王姨娘屋里去,只一心一意守着辛氏。足足又过了八年,辛氏已经三十二岁,这才再次有孕。 杨桐虽是王姨娘所出,但因从小养在辛氏身边,受辛氏教导,对两个妹妹并无偏倚,且念及杨萱岁数小,反而更纵容杨萱。 在杨萱的记忆里,杨家素来和睦,唯一有过纷争的就是辛氏决定让她代替杨芷去冲喜那天。 那天下着雨,王姨娘跪在正房院的青砖甬道上,头“咚咚”地磕在地上,“老爷,阿萱是您的闺女,阿芷也一样,都是老爷的骨肉,可夏家求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 杨桐撑着伞遮在王姨娘头顶低声劝,“姨娘回去吧,父亲也没法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萱萱总归比阿芷还小两岁。” 风太大,伞根本撑不住,黄豆粒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瞬间打湿了王姨娘的袄子。 王姨娘鬓发散乱神情狰狞,厉声喝道:“杨桐,我问你,你的心都偏到哪儿去了?” 杨桐不答,索性收了伞,跟王姨娘一道淋在雨里…… 4.第 4 章 那时杨萱正值豆蔻年华,心里也曾暗暗憧憬过将来的生活。 因被父母耳濡目染,她自小喜欢的便是像父亲或者兄长那般清俊儒雅文采斐然的男人,以后可以像扫雪烹茶琴瑟相和。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而且濒临亡故的夏怀远,她是百般不情愿,可她性子温顺乖巧,在杨修文的威严与辛氏的哀求下,仍是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 回门那天,她抱怨过夏家的所作所为之后,辛氏交给她一只海棠木匣子,耐心叮嘱她,“夏家在京都根基浅,吃穿用度上未必能宽裕,你别太计较这些……女人家的嫁妆用不着贴补婆家,可你不能绫罗绸缎地穿着,却眼睁睁看着婆婆穿件大粗布褂子,总得尽尽孝心。尤其你家里还有个大姑姐,先用点心思把她笼络住,你婆婆那边就好说话了……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实在与夏家人合不来,你手里攥着这些银钱傍身,也不至于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匣子里是十几张银票,合起来将近两千两,更有金钗珠簪翡翠玛瑙等十几样首饰,被夏日阳光映着,璀璨夺目。 杨萱吓了一跳。 她的亲事虽然应得仓促,嫁妆却半点不少,满满当当四十八抬。 杨家是诗礼之家,不曾购置铺面,家里除去祭田外,另有两处田庄,一处在大兴,约莫二百亩的良田,另一处是在真定,大概五百亩。 辛氏都给她做了嫁妆,还另外给了八百两现银。 这些财物足够她衣食无忧地度过此生,完全没有必要再搜刮娘家。 杨萱便推辞不要,“大哥跟姐都没成亲,娘还有这两件大事操办,我用不了这许多。” 辛氏苦涩地笑,“给你你就收着,如果以后他们需要,你再拿出来就是。” 杨萱听着不对劲儿,正要再问,辛氏却扬声吩咐了下人摆饭。 五天后,便有消息传来,杨家被锦衣卫抄了家。家中财物充公不提,阖家上下也尽都入狱。 杨萱大惊失色,可她是新妇,被婆婆夏太太拘着不得出门,便托付夏怀宁去打听。 彼时夏怀宁既未读书也没有差事,根本找不到门路,只能打听些坊间流言,说是白鹤书院与朝臣勾结妄图左右朝政,头几天被查封,杨家是被白鹤书院牵连。 杨萱还不曾及笄,根本没经过事儿,手足无措地捧出银子求夏怀宁找人打点,只是银子花出去数百两,连个靠谱的人都没找到,而杨家上下已经午门问斩。 只有杨萱是出嫁女而逃过一劫,还有十几位事前被打发出去的下人,侥幸留得性命。 后来因缘际会下,杨萱终于得知内情。 辛归舟在给杨修文的信中大肆宣扬仁孝治国以德化民,又影射太子暴虐凶残,不若靖王亲和宽厚更有国君风范。 白鹤书院出事时,启泰皇帝病重,正由辛归舟认为暴虐的太子监国。而杨萱生下夏瑞的第二年,启泰皇帝驾崩薨逝,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 新帝建元丰顺。 杨萱不关心到底谁做皇帝,太子也罢,靖王也罢,都跟她没关系。 可既然重活一世,她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家重蹈覆辙。 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将那些有可能置杨家于死地的书信找出来毁尸灭迹。 辛归舟非常赏识杨修文,而且因为杨修文有面圣的机会,辛归舟也常常会把自己的观点阐明出来,以期杨修文能够在圣上提及一二,或许能够触动圣心,废黜太子另立靖王。 两人书信往来非常频繁。 上次在竹韵轩,杨萱已经泼茶毁掉一些,可还有更多书信不知道被杨修文藏在了何处。 好在,现在才是启泰十八年,离启泰二十三年太子监国尚有五年,杨萱可以慢慢去寻找其余信件。 再不济,她可以寻找适当的机会给父亲提个醒儿。 或许,父亲自己就能醒悟到信件的不妥当。 想到此,杨萱稍微定下心,开始思量着给杨桐绣扇子套。 她选中的图案是两个,一个是数竿翠竹,取节节高升之意,另一个是桂圆树上停着只喜鹊,寓意为喜中三元。 其实她最喜欢的是鲤鱼跳龙门。 就是清波荡漾的水面,青鱼草鱼等探着头跃跃欲试,一条鲤鱼则腾空跃起,身上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鲤鱼跳龙门很讲究针法和技艺,要绣出鱼的神态不说,而且鱼鳞一层叠着一层丝毫不能乱,非常漂亮。 要以杨萱的绣工肯定没问题,可眼下却不是展露技艺的时候,所以只能忍痛割爱。 杨萱拿着选出来的图案找辛氏商量。 辛氏掩唇笑道:“翠竹看着简单,但绣不好就是一节节绿砖头,根本没有竹子的风骨清韵。喜中三元对你来说又太难了,喜鹊的羽毛配色要配得好,否则很容易绣成乌鸦……要不然,你绣几株兰草?年前你绣的兰草就已经有点韵味了。” 杨萱顿时沉下脸,“我不绣兰草。” 她刚学针线时,最开始练的便是兰草,绣得最好的也是兰草。 前世夏怀宁借口喜欢兰草,时不时央及她帮他绣香囊绣荷包甚至是做衫子。 她若是不应,婆婆夏太太会拉着脸不高兴。 后来她绣的那些东西,都成为自己“勾引”夏怀宁的证据。 可笑之极! 这辈子,杨萱绣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绣兰草,绝对不绣! 杨芷看出杨萱脸色不好,笑道:“那就绣竹叶好了,等父亲下衙回来,请他画几竿枝叶疏落有致的。绣活儿好不好,七分看技艺,还有三分看花样,花样好,风骨也就出来了。”说罢,不动声色地朝杨萱眨了眨眼。 辛氏笑应,“你们两人看着商议,或者去问问桐哥儿,看他喜欢什么。” 杨萱点点头,与杨芷一道走出正房院。 杨芷俯在杨萱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想去竹韵轩?待会儿估摸着父亲快要下衙,你到竹韵轩门口等着,如果父亲不让你进去则罢,如果他让你进去……” 杨萱眸光一亮,仰头看着炽热的阳光。 这么大热的天儿,杨修文肯定不忍心她站在外面挨晒。 只要她进到竹韵轩,就说明禁令解除了。 杨萱不由弯起眉眼,拉着杨芷的手摇了摇,“姐真聪明。” 杨芷白她两眼,“别说是我的主意,还有,找书可以,但不能乱动父亲的东西,要再惹出麻烦来,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杨萱连声保证,“一定不会!”顿一顿,又道:“姐,等做秋衫的时候,咱俩都做件玫红色袄子,镶荼白色的牙边,再绣上银白色的玉簪花,肯定好看。或者做湖蓝色袄子绣大红海棠花……等我帮姐绣。” 杨芷扳着手指头数算,“现下是要给大哥哥绣扇子套,估摸着七月能绣成,然后应了给我绣素绢帕子,再然后是给弟弟做身衣裳,等腾出工夫绣袄子,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春天才能穿上。” 杨萱吃吃地笑。 这点儿绣活,按杨萱前世的女红,真不算什么,可如今自己是个不满九岁的孩童,不能太过惊悚了。 想一想,歪着头道:“要不就让素纹绣,我可以描花样子,我的花样子描得又快又好。” 杨芷笑盈盈地看着她,“袄子就让下人们做,你只管把大哥哥的扇子套绣出来就好,然后咱们一道抄经书,中元节的时候请父亲带到护国寺散出去,请佛祖庇护弟弟安然无恙。” 中元节,护国寺会请高僧讲佛法,也会邀请京都名士谈经论道,杨修文每年都要带着妻女去听经。 今年辛氏有孕,未必愿意到人堆里挤,但杨修文应该会去。 把经书以辛氏的名义散出去,再在佛祖面前上几炷香最好不过。 杨萱连连点头,摇着杨芷的手笑,“我听姐的。” 杨芷莞尔,点一下她的鼻尖,“病这一场,倒是懂事了。” 吃完午饭,杨萱歇过半个时辰晌觉,又酽酽地喝了半盏茶,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取一把团扇遮在头顶上往二门走。 守门的王婆子正靠着屏门打盹儿,杨萱不想惊动她,提着裙角悄没声地走出去。 及至竹韵轩,站在门口唤道:“松萝。” 松萝身上棍伤没好利索,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的,见到杨萱,立刻苦着脸道:“二姑娘恕罪,老爷还没下衙,小的可不敢私自让姑娘进来。” 杨萱歉然道:“上次是我连累你,对不住,这次我不进去,就想问问我爹大概几时回来。” 松萝忙不迭摇头,“姑娘可折煞小人了,可千万别这么说,小的受不起,”抬头看看天色,“如果没别的事情耽搁,差不多也就这个时辰。” 杨萱应着,往竹荫下挪了挪步子。 松萝恭敬地问:“不知姑娘事情急不急?要不姑娘先回去,等老爷下衙,再吩咐人去请姑娘。” 杨萱就是来使苦肉计的,肯定不会回去,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稍等片刻好了。” 松萝不再勉强,搬一把竹椅过来,又沏盏茶奉上,隔着老远站着。 有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半边太阳,很快又飘走。 天闷热得令人难受。 偶有风来,吹动着竹叶婆娑作响,隐约夹杂了男子窃窃低语声,“听说伯父最擅长《谷梁传》,我才刚有心得就班门弄斧,会不会被伯父见笑?” “不会,”是杨桐的声音,“我父亲最愿意提携后辈,你比我还小一岁,已经开始读《谷梁传》,能读懂已是不易,何况还有所悟。我父亲定会觉得后生可畏。” 《谷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用以解释《春秋》内容大义,若非读过《春秋》,很难理解其中意思。 那人既然比杨桐还小一岁,那就是才刚十一岁。 十一岁能读《春秋》,几乎可以称得上神童。 杨萱心中纳罕,不由循声望去,透过竹叶掩映,只见杨桐陪着一个少年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量不高,穿件灰蓝色棉布长袍,袍摆上绣三两支青翠的兰草。 阳光斜照下来,他额头细密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一双桃花眼乌漆漆地发着亮。 面容如此的熟悉! 岂不正是她前世的小叔子,夏怀宁? 5.第 5 章 他现在面容尚稚嫩,脸盘不若成年时候瘦长,声音也带了些半大少年独有的哑,可腮边轮廓却清晰地与前世的相貌贴合起来。 杨萱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身子摇晃着险些坐不住。 她永远忘不了这张脸。 在挂着大红色百年好合帐帘,铺着大红色鸳鸯戏水锦被的喜房里,他覆在她身上,桃花眼映着满屋子的红色,像是猛兽对待自己的猎物,不管不顾地撞进去,毫不留情毫不吝惜。 是的! 是夏怀宁代替兄长夏怀远迎的亲,是夏怀宁与她拜的堂,也是夏怀宁与她入的洞房。 后来杨萱才知道,打算冲喜的夏怀远早两天就昏迷得不省人事,被搬到偏僻的西小院等死。 夏太太为了给长子留个后,挑唆着夏怀宁弟代兄职。 而今,再度看到那双桃花眼,杨萱满心都是凄苦,再顾不得苦肉计,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二门走。 松萝也瞧见杨桐两人,笑着迎上前,“少爷下学了,老爷还没回来。” 杨桐指着身旁夏怀宁,“这是夏公子,书院同窗。”侧头瞧见竹荫下的椅子,遂问:“刚才瞧见有人经过,是二妹妹?” 松萝先朝夏怀宁行个礼,笑应道:“二姑娘想请老爷画几片竹叶,在这里等了会儿。” 杨桐猜出杨萱是因为有外男才避开,没再追问,指着竹椅对夏怀宁道:“屋里闷热,这里还算凉快,且稍坐片刻。” 夏怀宁颔首坐在杨萱坐过的椅子上。 松萝近前将杨萱所用茶盅收走,又搬来一把椅子,重新沏了茶。 夏怀宁端起茶盅浅浅啜了口,沉默数息,抬头问道:“杨兄可曾学过作画?” 杨桐赧然回答:“未曾,之前倒是见过父亲作画,只略微知道点皮毛。” 夏怀宁指着旁边青翠碧绿的竹叶,笑道:“左右闲着无事,不如你我各画几竿修竹,等伯父回来指点一二可好?” 杨桐欣然同意,将夏怀宁让至屋内,令松萝准备纸墨,两人各自提笔作画。 只这会儿工夫,天色突然阴下来,暗沉沉得好像灶坑里烧饭的锅底。 少顷,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墨黑的天空,几乎同时,惊雷滚滚而至,轰然炸响。声音响且脆,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辛氏正靠在罗汉榻上看书,见状忙将书放下,站起身道:“这响雷真是惊人,别吓着萱儿,我过去看看。” 秦嬷嬷阻止她,“眼看着就要下了,太太别淋着雨,还是我去吧。”说着找了件外裳攥在手里,急匆匆往玉兰院走。 春桃在屋里瞧见她,提着裙子迎出去,“嬷嬷怎地这时候过来了?” 秦嬷嬷道:“这雷声惊天动地的,太太怕骇着姑娘们,二姑娘呢?” 春桃指指西屋,“姑娘适才打发我出来,说想自个儿待会儿。” 秦嬷嬷撩起门帘探头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看出窗前站着抹瘦小的黑影,双手紧紧地拢在肩头,身子好像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响的雷,就是她这半老婆子听了都发怵,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秦嬷嬷叹一声,见四仙桌上有才沏的茶水,遂倒了大半盏,交给春桃端着,轻轻走进屋,温声道:“二姑娘,喝口热茶润一润。” 杨萱茫然地回过头。 恰此时,又一道闪电自窗口划过,将屋内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秦嬷嬷的面容。 她穿件白色立领中衣,官绿色比甲,脖子下面的盘扣系得规规整整,斑白的头发梳成圆髻拢在脑后,鬓角一丝碎发都没有。 在她身后是端着朱漆海棠木托盘的春桃,托盘上青瓷茶盅袅袅冒着热气。 此情此景,与不久之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杨萱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同样是个雷雨天,夏怀茹带着夏太太身边的孙嬷嬷与张嬷嬷去田庄探病。 大热的天,孙嬷嬷也是穿得这么干净利落,把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紧紧的,她身后的张嬷嬷手里提着只海棠木的食盒。 孙嬷嬷从食盒里端出只青瓷汤碗,言语恭谨地说:“大奶奶,太太听说您生病,心里急得不行,只苦于还得照看瑞少爷不能亲自过来。今儿一早吩咐我用人参炖了鸡汤,适才我怕冷了,又特地到灶上温了温,大奶奶趁热喝了吧。” 杨萱苦夏,不太想喝,便随口道:“先放着吧。” 孙嬷嬷固执地将碗捧到她面前,“待会儿就冷了,奶奶多少喝两口,总归是太太的一份心意。” 杨萱想想也是,掂起汤匙正要喝,瞧见汤面上漂浮着的干瘪瘪的葱花,顿时没了胃口,顺手将碗推开,“不喝了,等饿了再说。” 岂料张嬷嬷突然走近前,双手钳住她的肩头,恶狠狠地说:“灌!” 杨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怒道:“放肆,在主子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 孙嬷嬷低声道:“奶奶,这是太太交代的,我们也没办法。怪只怪奶奶颜色太好,着了人的眼。好在奶奶已经有了瑞少爷,逢年过节定然短不了奶奶的香火,奶奶就安心去吧。” 话到此,杨萱怎可能不明白,夏太太是容不下她了,可她不想死,遂紧紧咬着牙关拼命挣扎。 张嬷嬷长得粗壮,一双手跟铁钳似的,死死地压着她,而孙嬷嬷一手端着碗,另一手用力捏着她的腮帮子。 杨萱只觉得脸颊都要被捏碎了,终于撑不住叫喊出声,“来人,救命。” 张嬷嬷讥诮道:“奶奶消停点吧,那几位丫头都被打发出去了,这电闪雷鸣的,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要是您安生些,咱们彼此都有些体面,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杨萱怎会甘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开张嬷嬷,刚要坐起身,瞧见提着裙子跑进来的夏怀茹。 夏怀茹见此情状吓了一跳,惊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是替我娘来瞧病的吗?快放开萱娘,放开她!” 张嬷嬷不吭声,冷着脸再度将杨萱摁在床上。 孙嬷嬷捏着杨萱的鼻子。 带着浓郁油腥气的鸡汤顺着杨萱的齿缝灌了进去…… 前世,今生,场景慢慢重合起来,杨萱再忍不住,抬手掀翻了海棠木托盘,大声嚷道:“来人,救命,救命啊!” 青瓷茶盅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春桃与秦嬷嬷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萱忽地又指着她们,声嘶力竭地喊道:“走开,快走开,不要过来。” 秦嬷嬷朝春桃使个眼色,两人捡起地上碎瓷片,悄悄退出门外。 杨芷闻声自东屋出来,瞧见春桃手中碎瓷,冷声问道:“笨手笨脚,怎么伺候的?” 春桃支吾着说不出来。 秦嬷嬷叹口气,“二姑娘有点不对劲。” 杨芷瞪她一眼,“怎么不对劲儿?我进去看看。” 秦嬷嬷忙替她撩起门帘,“姑娘当心脚下,怕是有碎瓷没捡干净。” 雨终于下起来,很快地有点练成线,又汇成片,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天色比先前亮了些许。 杨萱双手掩面,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瘦弱而无助。 杨芷小心地避开地上碎瓷,走近前柔声唤道:“萱萱,萱萱。” 杨萱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溢满了泪水,少顷,张开双臂抱住杨芷,“姐,我不想死。” “胡说八道,”杨芷只以为她是怕雷声,哭笑不得,“只有那些大恶不赦的人才会被雷劈死,咱们又不曾做恶事,老天有眼,不会打死咱们的……快起来,地上凉,倘若染了病还得吃苦药。”说着,用力拉起杨萱,让她坐到美人榻上,又扬声唤春桃端洗脸水进来。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已是风停雨歇。 青石板上坑坑洼洼地积了水,被斜照的夕阳映着,折射出细碎的金光。玉兰树碧绿的树叶上滚着残雨,很快汇成水珠,颤巍巍地挂在叶尖,晶莹剔透。 院子里充溢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杨萱重新梳过头发换了衣裳,与杨芷一道往正房院去。 杨修文已经回来了,正低头跟辛氏说着什么。 姐妹俩忙上前行礼。 辛氏笑问:“刚才雷电交加的,你们怕了没有?” 秦嬷嬷欲言又止,杨芷已开口道:“有些怕,尤其有一阵儿,感觉雷电就在窗前,马上要钻进屋子里似的。” 杨修文朗声笑道:“莫担心,只要不站在树下就无妨。”侧了头,又问杨萱,“萱儿下午去竹韵轩了?” “嗯”,杨萱答应声,“我没进屋里,就在院子里等着。本来是想请爹爹帮我画几枝竹叶,我要给大哥绣只扇子套。” 杨修文笑着展开手边两张纸,“这里有两幅,你觉得哪幅好?” 两张纸上画得都是竹。 一张是新篁数竿,竿竿竹节分明修长挺直,像是出自夏怀宁,另一张画着四五簇繁茂竹叶,应该是杨桐所作。 平心而论,前者较之后者而言,更具竹之风骨与清韵。 杨萱不假思索地指着后者,“这个好。” 杨修文问道:“为何?” 杨萱嘟着嘴道:“竹枝绣起来不好看,像是王嬷嬷手里拿着的烧火棍,竹叶容易绣,怎样看都是竹子。” 杨修文温声笑道:“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可单论画技来说,前者看起来简单,但竹枝清瘦坚劲,能画成这样至少得有两三年的苦功,”又指着后面的竹叶,“阿桐画的竹叶形态尚可,但太过繁密,缺少灵性……不过这两幅都不适合萱儿,等吃过饭,爹爹给你重新画几枝竹叶。” 杨萱点头道谢,“多谢爹爹。” 辛氏笑着插话,“你们俩还得给你爹爹道喜,他新收了个资质极佳的弟子,正得意着。” 杨萱愕然。 他收的弟子该不会就是夏怀宁吧?! 6.第 6 章 旁边杨芷已开口问道:“是哪家公子这般有福气投在父亲门下?” 杨修文和蔼地扫一眼杨芷,笑道:“严苛地说,也不能算是弟子,他是阿桐的同窗,在书院里另有师长。我只是略加指点而已……他姓夏,名怀宁,祖籍山东,比你们两人年纪都大,以后如果碰见要称他一声师兄。” 果然! 杨萱呆若木鸡。 既然夏怀宁跟杨修文有了师徒名分,以后他肯定会在竹韵轩出入。 她不想再与夏怀宁有瓜葛,半点都不想,可又没有理由阻止杨修文收弟子,只能尽量避开夏怀宁,少往外院跑。 杨萱沮丧不已,直到吃完饭跟杨修文到西耳房,亲眼看着他画好几片疏朗有致的竹叶,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待她离开,秦嬷嬷迟疑着将打雷时候的情形跟辛氏说了说,“……二姑娘抬手把茶盅打了,又哭嚷不许人靠近,说别害她……那声音听着我心里发怵,是不是被什么腌臜东西冲撞了?” 辛氏默默思量片刻,沉吟着道:“我也觉得萱儿有些地方不对劲,可仔细想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能是什么东西冲撞了,难不成是河里的水鬼……要不再让李显家的往田庄跑一趟,访听访听都哪家孩子落过水,等中元节时候给他们烧些纸钱,再给萱儿和阿芷求个护身符。” 秦嬷嬷点头,“行,我这就跟李显媳妇说。” 李显家的就是杨萱的奶娘,今年还不到三十,因杨萱不愿天天让奶娘跟着,眼下她就管着家里人的四季衣裳,倒也不曾闲着。 杨萱完全不知道秦嬷嬷与辛氏的打算,连接好几天,她都在玉兰院跟杨芷一起绣扇子套。 闲暇时,那些她不愿记起的往事就会潮水般涌上心头,压得她沉甸甸地难受。 洞房那夜便是开始。 十七岁的夏怀宁肩宽腰细,单手钳制住她的两只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嫂子,娘再三吩咐我,我不能不从,这也是为嫂子好,为我哥好,等嫂子生下一男半女,我哥有后,嫂子后半生也就有了依靠。” 说罢,俯身下来。 杨萱不愿意。 说好的是嫁给夏怀远冲喜,夏怀宁跟着入什么洞房?这根本不合礼法不守纲常。 她拼命地挣扎,却抵不过夏怀宁的力气,她用力地呼叫,却只听到两个婆子在门外嘻嘻哈哈地谈笑。 最终仍是教他得了逞。 回门时,杨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给辛氏听。 辛氏沉默许久,低声劝她,“有些地方是有这样的习俗,兄长如果早亡,小叔子可以要了长嫂,替兄长延续子嗣……况且,你要是有个孩子,往后的日子能好过些。” 既然辛氏也这般说,杨萱只能苦苦忍着。 好在,过了头一个月杨萱的小日子便没有来,而夏怀远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萱怀着孩子守寡,顺便给爹娘守孝。 消停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多,等夏瑞过完百岁,夏怀宁就打着看望孩子的旗号往大房院里去。 进得屋里,看两眼孩子,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粘在杨萱身上。 杨萱岂会不知他安的是什么心? 先前委身于他是迫不得已,是为了留个后,现在她有了瑞哥儿,再无可能行那种苟且之事。 故而,每日里早早梳洗罢,就抱着夏瑞往夏太太那边去。 一来能避开夏怀宁,二来夏太太帮着照看夏瑞,她可以腾出手来做点针线活计。 夏怀宁也往夏太太屋里跑得勤,看到杨萱的绣活儿赞不绝口,“嫂子这兰草绣得真好,得空帮我也缝件绣兰草的衫子吧。” 杨萱讥讽道:“疗疴炎帝与书功,纫佩楚臣空有意。灵均先生纫秋兰以为佩,小叔是以灵均先生自比?” 灵均便是屈原,先古有名的文士,性情高洁才华横溢。历朝历代的才子学士多以空谷幽兰自比,喜欢在衣襟处饰以兰草。 夏怀宁只不过读了三五年书,连童生试都没考,有什么脸面往身上绣兰草? 夏怀宁面皮紫涨,讪然无语,夏太太却道:“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阿宁喜欢,你就帮他做一件。一件衫子也费不了几天工夫,我给你照看着瑞哥儿,你赶紧做。” 杨萱只得应好。 等从夏太太屋里出来,经过回廊时冷不丁被人拖到暗处。 夏怀宁一手箍住她,另一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萱娘,你别瞧不起我,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杨萱又气又恼,拼命挣扎却挣不脱。 可推搡之中,夏怀宁眼底埋着的火种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熊熊地着,声音低沉又透着哑,“萱娘,这阵子我忍得苦,又想你想得紧……你依了我吧……我会用心读书努力上进,等考取孝廉便带着你和瑞哥儿外放,咱们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萱娘,你信我!” 杨萱根本不相信,也没打算信。 科考举仕犹如大浪淘沙,谈何容易,就凭夏怀宁那点学识还大言不惭地说考举人? 况且即便他现在就是举人,她也绝不可能毫无廉耻地与他偷情。 夏怀宁见她不应,野性上来,用力将她抵在墙边,伸手用力撕扯她的衣衫。 杨萱傻了眼,她完全想不到夏怀宁竟会无耻下作到这个地步。挣,挣不脱,逃,逃不掉,坚硬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袄子硌着她的背,凉而且硬。 绝望之中,泪水仿似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喷涌而出,瞬时湿了满脸。 夏怀宁怔住,连忙松开手,急急地道:“萱娘,对不住,我是一时冲动,并非有意唐突……你别哭,我以后再不这般待你。” 夏怀宁果真再没有对她无礼过,可发生过的事情对于杨萱来说,仍旧像吞了只苍蝇那般难受,吐,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里。 好容易,上天垂怜她,教她有机会重活一世,谁成想冤家路窄,刚回来一个月,偏偏在自己家里遇到了他。 杨萱有口难言,只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少往竹韵轩跑,能不碰见就不碰见。 过得七八日,杨萱磨磨蹭蹭地终于将扇子套绣好了。 米白色的云锦料子,青翠碧绿的竹叶,顶端开口处束着石青色的缨络。由于杨萱故意藏拙,扇子套的针脚并不细密,竹叶的配色也缺少层次,可看上去却有几分童稚的拙朴。 杨芷夸赞道:“萱萱的针线真是长进了,绣得比我强多了。” 杨萱做出得意的样子,乐颠颠地呈给辛氏瞧,“娘觉得好不好?” 辛氏自不会打击她学习女红的热情,笑道:“好看,尤其上面两枝,叶叶挺拔,很有竹之气节。要是针脚能再匀称些就更好了,不过你才刚开始学,能绣成这样已然相当不错了。” 杨桐下学回来拿到扇子套爱不释手,当即将折扇装进去,别在腰间,“这下方便多了,以后我天天带着。” 杨萱不好意思地说:“大哥别跟人说是我绣的,免得被人笑话。” 杨桐笑道:“萱萱绣得很好,没有什么丢人的。不过女孩子的针线不好让别人知道,我不会在外面乱讲。” 杨萱信任地点点头。 杨桐是君子,对两个妹妹又非常爱护,他说出来的话必然会做到。 第二天,杨桐腰间别着扇子去了鹿鸣书院。 书院里大都是七八岁到十四五岁的学童,对这种小饰物并不在意,也没人多嘴询问,只有夏怀宁注意到,眸光闪了闪,含笑讯问:“阿桐这扇子套很别致,不像是外头买的。” 因为有了夏怀宁拜师杨修文的关系,杨桐便不将他当外人,解释道:“是二妹妹绣的,她刚开始学针线,给我绣了这个……图样是我父亲所画。” 夏怀宁恍然,“上次雷雨天,二姑娘去找先生便是为此?刚学针线就绣得这么好,二姑娘手真是巧。” 杨桐不想在外面评点自家妹妹的女红,只但笑不语。 夏怀宁脸上便显出几分懊恼。 早知道是用来做花样,他也画竹叶了,兴许二姑娘能挑中他画的竹子。 可这懊恼只展露瞬息便已不见。 夏怀宁又问:“上次买回去的凉团,师母跟两位师妹可喜欢?先生说后天休沐,要带我进内宅拜见师母,我想再买些点心带着,不知师母喜欢什么口味?” 杨桐道:“那几只凉团口味极好,只是我母亲身子不方便,不太吃外面的东西,不必破费。” 夏怀宁笑道:“这怎么叫破费,而是正经的礼节,去拜见长辈再不好空手去的。我别的东西置办不起,几文钱的点心总该买一些,那就这样吧,我挑着新鲜样子多买几种,说不定就有师母爱吃的口味。” 杨桐不好再推辞,只得笑着答应,“那就劳烦你了,正好中午你可以留饭,母亲是扬州人,家里厨子做一手地道的扬州菜。” 夏怀宁毫不客气地应了。 休沐那天,夏怀宁果然带着四色点心去了杨家。 说是四色,其实四只纸包里分别包着两样点心,合起来足足八种。 杨修文引他进正房拜见辛氏,又喝了拜师茶,然后吩咐人将杨芷姐妹唤出来厮见。 杨萱万般不愿,却不能不出来,垂头丧气地跟在杨芷身后进了屋。 两人对夏怀宁福了福,招呼声,“师兄。” 夏怀宁急忙作揖还礼,抬起头,那双幽深的桃花眼便定在杨萱脸颊上,久久不愿移开…… 7.第 7 章 杨萱只随便换了件能见人的嫩粉色袄子,双丫髻上插了对宫纱堆的粉色山茶花,整个人看上去娇娇嫩嫩的。 杨芷却认真打扮过,穿着湖蓝色暗纹袄子,月白色百褶裙,戴着小小的南珠花冠,流光溢彩的南珠衬着她眸黑如点漆,格外温婉静雅。 夏怀宁收回目光,取出只两寸见方的小匣子, “我家胡同后面有位老匠人,很擅长雕些木刻的玩物,我挑了两件给师妹玩儿。”说罢,笑着打开呈给辛氏。 匣子里是两只桃木根刻成的小动物,一只兔,一只牛,正好合了杨萱与杨芷的属相。 辛氏拿起来仔细打量片刻,赞不绝口,“好手艺!” 夏怀宁笑道:“那位老匠人先前在银作局当过差,因为年纪大了,手头不如往年利落,做不了精细东西,就雕些玩物混口饭吃。” “难怪,”辛氏连连点头,“要说木刻跟作画差不多,如果只要求形似,这倒容易,要刻出精气神来却难,像这种看似拙朴实具□□的则是难上加难。” 夏怀宁忙躬身为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辛氏自幼在白鹤书院长大,于字画上颇有心得,听夏怀宁这般说,便笑道:“我虽不擅作画,但尚有几分品鉴的能力,以后老爷不得空,你们有了字画送进来让我看看也可。” 夏怀宁连忙道谢,与杨桐一道告退离开。 辛氏吩咐文竹将夏怀宁带来的点心摆在碟子里。 除去凉团、凉糕之外,另有百合酥、芝麻糕和枣泥酥饼等等。 福顺斋的百合酥跟别家的不一样,上面点缀着松子仁、瓜子仁,另外还撒了少许山楂糕,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辛氏本该在饮食上谨慎小心,见状也不自主地掰下一块,尝过之后,夸赞道:“香酥酸甜,很好吃。” 杨芷拿着木刻的牛爱不释手, “爹爹眼光着实好,夏师兄生得一表人才,言谈举止也落落大方。” 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前世做的那些龌龊事情。 杨萱噘着嘴暗暗“哼”了声,“我没觉得这人哪里好,看人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而且上次画的竹子也不怎么样啊?” 辛氏轻笑道:“竹子不好画,他们又不曾正经学过作画,不能太苛责。阿芷说的不错,夏怀宁大方稳重,以后会有造化。” 辛氏自然看到了夏怀宁傻傻盯着杨萱瞧的眼神,却没在意。杨萱生得出色,一个半大小子乍乍看到漂亮小姑娘发了呆也是正常。 当年,杨修文头回见到她,也是跟呆头鹅一般。 辛氏笑笑,又掂起只枣泥酥饼,一半自己拿着,一半递给杨萱,“你不是爱吃枣泥馅儿,尝尝这个口味如何?” 福顺斋的点心就没有不好吃的。 杨萱接过来,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唇角沾着好几粒黑芝麻。 辛氏掏帕子给她擦把嘴,温声解释:“你爹之所以收他为弟子,除开他着实有天分,资质好之外,也是因为咱们家人丁不旺。阿桐没人帮衬,如果在同窗之谊再加这么层关系,以后两人能够互相照应。而且,夏家家世不显,在京都没有根基,你爹就是多拉扯几把,也不会惹人眼目。” 听起来很有道理,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前世夏怀宁只发奋了四五年就能考中探花,这世从小就开始读,加上杨修文指点,说不定能独占鳌头考中状元。 前途是显而易见的好。 如果真能照应杨桐,那也算值了。 可惜得是,她上次的苦肉计没行通,还得另外想法子进到竹韵轩。 杨萱默默叹口气,回到玉兰院,也不叫人伺候,往砚台里注少许水,掂起墨锭开始研墨。 墨锭摩擦着砚台,发出沉闷地吱吱声,而水慢慢变成黑色,变得粘稠。 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一池墨好,她已经心无旁骛,提笔开始抄写经文。 三五天的工夫,已经认认真真地抄出来四卷《金刚经》。 等到杨修文下衙,她与杨芷一道将经文呈给他,“爹爹中元节要不要去护国寺,如果去的话,想请爹爹把这些经书替娘分发出去。” 杨修文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笑问:“这是阿芷抄的?” 杨芷凑上前看了看,应道:“是。” 杨修文又问:“你现在临赵孟頫的帖子?” “父亲看出来了?”杨芷忐忑不安地回答,“我觉得赵体比颜体更好看,所以从正月以来就临《洛神赋》。” 杨修文点点头,“颜体上手容易,不过你既是喜欢赵体也无妨。赵体笔圆架方,撇捺舒展,结构布白更方正谨严。只是帖子选的不好,可以先临《三门记》,等过上一两年再换《洛神赋》。” 杨芷答道:“我没找到《三门记》,只在大哥那儿看见一本《洛神赋》,就讨了来。” 杨修文闻声笑道:“我那里收着一本,待会儿你随我去取。” 是要去竹韵轩? 杨萱精神大振,翻出自己写的,双眼热切地盯着杨修文,“爹爹,您看我的。” 杨修文含笑接过,略略扫两眼,再仔细端详片刻,赞道:“萱儿的字大有长进,虽然笔力稍嫌不足,但起笔顿笔已经很有颜体的浑厚端方。” 杨萱连忙道:“爹爹,我一直临写《勤礼碑》,要不要换别的字帖?” 杨修文道:“《勤礼碑》就极好,不用更换。萱儿性子软,多临颜体字能沉稳些。” 杨萱顿觉失望,她也想借更换字帖的名头到竹韵轩去。 可父亲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 正懊恼,见杨修文站起身往外走。 杨芷伸手扯扯杨萱衣袖,使个眼色示意她一起去。 已近黄昏,夕阳将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丽多彩。 杨修文穿件家常的圆领袍走在前头,半边身子映着霞光,呈现出朦胧的金色。高高束起的发髻中,隐约夹杂着几丝白发。 他已经三十有八,再过两年,就到了不惑之年。 想起先后两世,他对自己的教导与疼爱,杨萱紧走几步,牵住他的手,娇声唤道:“爹爹。” 杨修文低头,瞧见她鼻头沁出层薄薄的细汗,被夕阳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乌漆漆的眼眸里满是孺慕,顿时心软如水,开口问道:“怎么?” 杨萱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听到他问,便甜甜糯糯地道:“中元节我们能不能去逛庙会?” 杨修文本是要听高僧讲经的,可瞧着女儿娇俏的神态,不忍拒绝,稍思量便满口答应:“好,爹爹带你们去,届时咱们趁着凉快早点走。” 杨芷喜不自胜,紧跟着快走两步,走在杨修文另一侧,仰头道:“太好了,谢谢爹爹。” 杨修文看着身边这双娇软乖顺的女儿,心里尽是满足,声音愈发放得柔和,“回头再问问你们母亲,若是她身子方便,也一道跟着去。” 辛氏想去护国寺,一是想给杨萱供一盏长明灯,二来,李显家的去田庄打听过,今年虽然没人落水,但近几年在河里淹死的孩子少说也有四五个。李显家的在河边已经烧过纸钱了,辛氏仍觉得不踏实,想要去庙里烧柱香,并请几件开过光的护身符给杨萱带着。 可转念一想,不管庙会还是护国寺,中元节那天都是人山人海,辛氏怀胎不易,时隔八年才又怀上,加上怀相不太好,实在不敢冒险。 斟酌再三,辛氏终于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却把这几件事情一一嘱咐给杨修文,再三提醒他千万别忘记。 杨修文笑着拢拢她肩头,“瑶瑶尽管安心,到了之后我不做别的,先把这几桩事情做妥当。你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回来。” “我哪里就那么嘴馋了,还惦记着吃食?”辛氏嗔一声,又叮嘱道:“也看着阿芷跟阿萱别贪吃,庙会上东西虽可口,毕竟是外头做的,比不得家里干净仔细,少吃两口解解馋也就罢了。” 杨修文忙点头应允。 两人正说着话,杨芷与杨萱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因是逛庙会,怕挤丢了东西,姐妹俩都没戴那些贵重饰物,衣衫也简单,都是极平常的杭绸袄儿。只杨萱耳垂缀了对轻巧的青金石耳珰,杨芷腕间套了只珍珠手串,正与头上的珍珠花冠呼应。 辛氏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对姐妹花,板起脸对素纹与春桃道:“到了外头都警醒点,切不可离开姑娘左右,倘或姑娘有个磕着碰着的,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一一交代完,才目送着几人出门。 时辰尚早,暑气不曾升起来,微风徐徐,清爽宜人。 杨萱偷偷掀起车帘。 包子铺的徐大爷正将热气腾腾的笼屉搬出来,卖炊饼的许婆子则扎着青布围裙将炊饼摆得整整齐齐,而卖西瓜的胡大叔手提着西瓜刀,大声吆喝,“西瓜,又甜又沙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而旁边庆顺酒楼的旗幡被风吹动,轻轻地飘扬。 一切跟记忆中的印象并无差别。 可总有些事情是跟前世不一样了,就比如,前世直到夏家上门求娶之后,她才知道有这户人家,而今生,夏怀宁却自发自动地上门了,而且还入了杨修文的眼。 不过如此一来,夏家总不会再让杨家姑娘冲喜了吧? 一念至此,杨萱忽地想起,前世既然王姨娘已经猜出杨家有难,嫁到夏家很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杨芷会不会也知道了? 杨芷年长两岁,更易于生养,夏家着急给夏怀远留个后,开口求得也是她。如果杨芷说要嫁,杨修文未必不会同意。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而杨修文自诩为君子,最爱竹之高洁品性,绝不会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非得把自己塞过去。 涉及到生死,杨芷为什么一言不发? 她在临死前又可曾后悔过,可曾怨恨过? 8.第 8 章 杨萱蓦然心惊,手一抖,车帘垂下,将徐徐清风挡在车窗之外。 车厢里渐渐闷热起来,使得杨萱坐立不安烦躁不已。 杨芷却是正襟危坐,头略略低着,发髻梳得紧实齐整,小巧的耳垂上缀着对黄豆粒大小的珍珠耳钉,衬着她的脸颊光滑莹润。 杨芷看着温柔端庄,性情却像了王姨娘,非常有主见有主意。她不可能不知道在那种时刻,能够借出阁之际顺理成章地离开杨家,意味着什么。 杨萱胸口涌上无尽的愧疚,不由出声招呼,“姐。” 杨芷侧头,腮边漾起浅浅笑意,“怎么了?” 杨萱往她身边靠了靠,闻到一股淡淡甜香。杨芷喜欢桂花,平素多用桂花熏衣裳,身上总是带着浅淡的清甜。 杨萱深深嗅一下,嘟起嘴抱怨,“坐车真无趣,还有多久才能到护国寺?” 杨芷细声细气地说:“总还得走一会儿,今儿起得太早,你是不是困了?先眯会儿眼,等快到护国寺,我唤你起来。” 一如既往地和气亲切。 杨萱有些不敢面对她,趁势点点头,微阖着双眼靠在车壁上。 车轮滚过路面,发出单调的辚辚声,像是幼时奶娘哼唱的摇篮曲,令人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好似又回到了大兴的田庄。 正值春日,田间地头的杏花开得热闹而绚烂,每有风来,花瓣纷纷扬扬如落雨。 她刚吃过早饭,与春桃在田间小路漫步,夏怀宁自杏花林走出,桃花眼中映着漫天粉色的杏花,“萱娘,殿试我点了探花。娘应允过,只要我能考中进士,我的亲事便由我做主。我想谋个外放的差事,带着你跟瑞哥儿上任……你喜欢江南还是山西?” 没想到夏怀宁还真能考中进士,杨萱颇感诧异,却是断然拒绝,“我不去,我就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为什么?”夏怀宁大声喝问。 她云淡风轻地说:“好女不许二夫,我既嫁了你兄长,就不可能……” “胡说八道!”夏怀宁赫然打断她的话,“你别忘了,当初是我跟你入的洞房,夏瑞也是我跟你的孩子。”说着,伸手扼住她的腕,“你跟我走!” 杨萱猛地睁开眼,茫然地四下打量番,懵懵懂懂地问:“还没到?” “快了,”杨芷答道,“刚才马车颠了下,惊着你了?”边说边掏出帕子替她拭汗,“怎么热出这满头汗?”又吩咐素纹,“给二姑娘倒点水喝。” 素纹提起脚旁食盒,取出温在暖窠里的茶壶,倒出半盏。 茶是早起临出门的时候沏的,现在正好不冷不热。 杨萱一口气喝完,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这时就听车夫“吁”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外面传来杨桐的声音,“妹妹下车吧。” 杨芷替杨萱将鬓角碎发抿在耳后,重新戴正发簪,仔细端详番,这才牵着她的手,一同下了马车。 护国寺是前朝所建,迄今已逾百年,门前栽了数棵合抱粗的古松。古松高约丈余,枝叶亭亭如盖,带着岁月独有的悠远沉静,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安定下来。 山门右侧有一大片空地,以供香客停放车驾所用,现下时辰虽早,可已停了十数辆马车,其中有几辆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者素色狮头绣带,很显然是京里的勋爵权贵之家。 杨修文记着辛氏嘱托,进得寺内先带儿女们在佛祖面前磕头烧香,供奉上香油钱,又对知客僧提起护身符之事。 知客僧乐呵呵地道:“这可巧了,昨天惠明大师与广善大师刚来寺中,各准备了一些护身物件,主持还说不知哪位有缘之人能得了去。我这就禀过主持取来给施主瞧瞧。” 惠明大师是护国寺主持惠通的师兄,佛法极深,据说有知古今通阴阳之才,可他平素居无定处四海为家,很难有机会遇到,更遑论得到经他开光的护身符了。 可见,杨萱他们几人还真是有福气。 杨修文双手合十,连连道谢,“有劳大师。” 知客僧含笑离开,不过一炷香工夫,手里托着个朱漆茶盘回来。 而身后另外跟了一人。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身体瘦削,穿件灰蓝色长衫,面皮非常白净,半点胡须没有,眼里天生带着三分笑意,非常亲切。 杨萱却是身心俱震。 这个人她见过,是前世最得丰顺帝信赖的御前大太监范直。 丰顺帝登基时,她已经避在大兴田庄了。 有天正下大雨,她掌了灯在屋里抄经,有个姓张的小媳妇进来回禀说外头有人想借个躲雨歇脚的地方。 她披着蓑衣出去察看,正瞧见范直从马车下来。 旁边一个內侍替他撑着伞,另一个內侍扶着他的胳膊,而身穿大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点地,跪在雨水里充当车凳。 万晋朝宦官权大,启泰帝晚年病重时就宠信內侍超过朝廷重臣,没想到丰顺帝继位之后更甚。 尤其是范直,据说就因为他在御前夸过一句武定伯府里茶盅精美,世间罕见,第二天武定伯就被锦衣卫抄了家。 经过农妇口口相传,其中不知道已经加了多少作料,杨萱原本是不信的。 可眼前的情形却由不得她不信。 她也完全没想到,堂堂正三品、令无数达官显贵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会如此奴颜婢膝地去奉承一个阉人。 范直见到她,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拱手揖了揖,“我们一行赶路经过此地,不防遇到大雨,能否讨些热水来喝。” 这种天气,她不好拒人于门外,便打发春桃将他们引到旁边偏厅歇息,又吩咐张家媳妇沏茶。 没多大工夫,张家媳妇进来期期艾艾地说:“那位爷衣襟淋了雨,想借个火盆烤火……我看他们像是赶了许久的路,厨房里有现成的菜,要不再做点家常便饭?”说罢奉上一只银元宝,“那位爷给的赏钱。” 二十两的银元宝,便是整治一桌上好席面也绰绰有余。 杨萱没看在眼里,可对于下人们来说却是极厚重的打赏。 杨萱淡淡道:“你看着办吧。” 婆子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结果,不但上了点心瓜果,上了一桌饭菜,还烫了一小坛老酒。 范直跟两位內侍在偏厅烤火,而锦衣卫的指挥使与十几位穿着玄色甲胄的军士则身姿笔挺地站在院子里,任由着白练般的雨点击打着他们。 雨下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那些军士一动不动地在淋了半个时辰大雨。 待得雨停,范直亲自向她道谢,“承蒙奶奶热情款待,万分感谢,我姓范名直,他日若有为难之事,我可略尽微薄之力。” 也便是那次,杨萱终于得知杨家家败的内情。 当时,范直曾叹着气说:“杨大人为人端方,又有一身才学,圣上曾极力劝服他,可惜杨大人刚愎自用太过固执……圣上也曾惋惜不已……” 自那以后,杨萱陆陆续续听说过不少范直的消息,却再没有见过他。 自然,像他那种位居高处的贵人,也绝非说见就能见到的。 而今重活一世,没想到竟能遇到尚未得势的范直,杨萱心中五味杂陈,不免多看了几眼。 范直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对杨修文拱手揖道:“太子殿下正与主持说话,听说杨大人在此,吩咐我给大人请个安。” 知客僧笑着揭开茶盘上蒙着的大红色绸布,“这几样物件也是太子殿下亲自挑出来的,不知杨施主看着如何?” 杨萱偷眼望去,茶盘上铺了层宝蓝色姑绒,随意摆着金璜、玉佩、禁步、手镯等物,约莫七八样,都是极其精巧的物件。 想必是惠明大师特地为达官权贵们准备的。 杨修文也考虑到这点,面色有些沉,淡淡道:“既是殿下喜爱之物,我不好夺人所爱。” 范直笑道:“杨大人多虑了,因殿下正好在场,便多了句嘴,不过倒是得了惠明大师的称赞,说殿下眼光好,这几件都非凡品。” 杨修文沉吟不语。 范直脸上笑意犹存,可眸中已隐约有了冷意。 杨萱猜出父亲不想承太子的人情,但她却不想开罪范直,毕竟他是太子宠臣,一句话或许就能定人生死。 想到此,杨萱扯一下杨修文衣袖,稚气地开口:“爹爹,我觉得那只碧玉的葫芦很好看。” 葫芦只寸许大,通体碧绿澄明,蒂把处系一条大红色的穗子,非常漂亮。 范直掂起玉葫芦捧到杨萱面前,笑问:“二姑娘喜欢这个?” 杨萱点点头,软声唤杨修文,“爹爹。” 杨修文垂眸,见到杨萱秋水般明澈的眼眸,因是含着恳求,眸底湿漉漉的,像是才出生的小奶猫一般,教人无法拒绝。 杨修文暗叹声,松了口,“那就拿着吧。” 杨萱黑亮的眼眸立刻迸发出闪亮的光彩,腮边也漾出由衷的欢喜,连忙接过范直手里的玉葫芦,曲膝福了福,“多谢大人,”又朝知客僧行个礼,“多谢大师。” 范直笑道:“我只是奉命跑个腿,当不得姑娘谢,要谢该谢惠明大师才对,”微侧头,问杨芷,“大姑娘喜欢哪一件?” 杨芷迟疑着没开口。 杨萱指着玛瑙石的手串道:“这个好看,姐要了这个吧?” 杨芷抬眸看向杨修文,直到他点头,才道谢接过。 轮到杨桐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已经有了玉佩,是前年请潭拓寺的方正大师开的光,就不贪多了。” 范直赞道:“观杨公子气度,颇得杨大人风范,杨大人教子有方啊。” 杨修文双手抱拳,淡淡道:“见笑了。” 范直笑着回礼,“杨大人尚有正事,我不多耽搁,这便回去复命。”与知客僧一道离开。 见两人身影消失不见,杨修文蓦地冷下脸,沉声问杨萱,“阿萱,你可知这人是谁?” 9.第 9 章 平白无故地,父亲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难不成被他看出来什么? 杨萱心头发虚,正思量怎样为自己开脱,岂知杨修文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径自开口道:“他姓范,是司礼监的行走太监。” 行走太监是奉命往各处传旨或者送文书物品的太监,地位并不高。 杨萱颇感奇怪。 她以为范直原本就在东宫伺候,没想到竟是在司礼监当差,短短数年,他便从不知名的小太监一步登天成为御前大太监,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难怪前世那么让人非议。 只听杨修文又道:“此人专爱投机钻营,此时本该在宫里当差,却与太子勾结在一起,可见其心术不正。” 言外之意,是范直不顾本分,私下结交皇子。 可范直敢堂堂正正地跟太子前来护国寺,未必不是得了圣上的应许? 杨萱想一想,仰头道:“松枝是爹爹的小厮,有时候爹爹会吩咐他替我买笔墨纸砚,我也请他帮忙带过点心,难道不可以吗?” 杨修文正色道:“咱家怎能跟宗室相比,宗室中一言一行都是心机,皇子结交天子近臣就是大忌。” 杨萱还待分辨,杨桐在旁笑道:“父亲,萱萱还小,听不懂这些。” 杨修文垂眸瞧着杨萱稚嫩的脸庞,神色渐缓,抬手拂一下她的发髻,温声道:“今儿的事情爹爹不怪你,可往后你得记着,若是再见到宗室或者内侍,不得爹爹应允不许擅自开口。”顿一顿,忽而想到杨萱一年出不了几次门,能够遇到那些人的机会几乎微乎其微,遂叹一声,牵起杨萱的手,“走,咱们逛庙会去。” 杨修文的手修长有力,因常年握笔写字,食指和无名指的指节处长了块厚厚的茧子,摸上去有些粗糙,却是温暖。 杨萱莫名有些怔忡。 她想告诉父亲,圣上既然选定了太子,他总会登基即位,而范直会是权倾一时的大太监。 就算靖王再出色再宽厚,总归是个失败者。 可杨萱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且,她说出来的话,爹娘跟兄长只会当作童言稚语,绝不可能当真。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杨家人将她保护得太好,但凡有任何愁事难事,谁都不会当着她面儿讲。她便像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只管开出漂亮的花朵就行,既看不到世情险恶,也不知道人心叵测。 以后,她再不能像先前那般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什么事情都不懂得,她要做出几件有分量的事情,让爹娘能够重视她的意见。 因是怀着心事,杨萱对于逛庙会便提不起多大兴趣。 杨桐只以为她是被父亲斥责而郁郁不乐,变着法儿讲着好笑之事逗她开心。杨修文自觉出言太重,有意弥补,先带她去卖文具的摊位前转悠。 杨萱从小就喜欢纸,无论是质地结实的呈文纸还是美如缎素的磁青纸,都情有独钟。前世她在田庄就曾仿着薛涛跟谢景初制作纸笺以打发日子。 而且,她的纸笺做得相当不错。 此刻见到摊子上一沓沓摆放齐整的纸张,杨萱两眼立刻迸发出闪亮的光彩,饿虎扑食般凑了上去。 摊位上纸张很多,便宜的有连三、连四、连七纸,价格居中的是各色榜纸,价格贵的则是官青纸、磁青纸以及红签纸。 杨萱左斟右酌选定三样纸,心满意足地让杨桐付了银钱。 杨桐长舒一口气,赔笑问道:“萱萱只选了这几样,那边还有摊位,要不要再去挑挑?”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庙会上行人开始多起来,摩肩擦踵络绎不绝,杨桐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照着,亮晶晶地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旁边杨芷静静地等着,面上并无半分不耐。 杨萱脸上绽出甜甜的笑容,“这些足够了,我想跟姐去看看有什么花样子,顺便挑些丝线。” 卖丝线的摊贩除了卖针头线脑之外,还卖头绳、丝绦、手绢、香囊等零碎物件。他们走南闯北各地闯荡,经常会有新鲜的花样子和稀奇玩意儿。 前世杨芷就曾买到极少见的铃兰和蝴蝶花图样。素纹替她缝了条米白色的罗裙,裙摆上绣了一整圈绿草,期间夹杂着各色铃兰,更有蝴蝶在花丛间嬉戏。行动间草摇花动,上面的蝴蝶仿佛活了似的,非常俏皮。 她艳羡不已,在辛氏面前抱怨,“以前姐有了好东西总是先尽着我,这次做出来新裙子也不想着给我也做一件。” 辛氏气道:“你也明白。阿芷总是让着你,你丝毫不领情,只这一次没让就惹出来这些闲话,可见平常的书都白读了,回去好生将《女诫》抄写五遍。” 杨萱不敢对辛氏有怨言,却恼了杨芷,直到素纹也给她做了条一模一样的,也没真正消气, 裙子做好杨萱立刻上了身,但杨芷再没穿过那条裙子。 后来杨萱才知道,杨芷做裙子是要去潭拓寺上香的时候穿。 杨修文有位同窗在户部任左侍郎,名字叫做薛况。薛太太做媒给杨芷说了户人家,对方是真定府同知张兆的儿子,前科的进士。 正约定在潭拓寺相看。 那天因为杨萱还在置气,时不时对杨芷摆脸色,杨芷面对她的时候,言谈举止总有些小心翼翼。 张太太便对薛太太说:“……模样倒罢了,但谈吐畏畏缩缩的,虽说杨家是诗礼人家,可庶女毕竟是庶女,总脱不开小家子气。再有,看着杨家两姊妹并不和睦,不像是别人口中的和美人家,恐怕也是以讹传讹。” 亲事自然没成。 辛氏灰头土脸地回了家,对杨芷道:“你是长姐,阿萱有错处,你尽管指出来让她改……往常里的沉稳大方都哪里去了?” 训完杨芷却没斥责杨萱,只淡淡地说:“子不教父之过,这女儿没教好却完全是我做娘的错处。我不罚你,罚我自己抄百遍《女诫》吧。” 杨萱从来没见过辛氏那般失望,吓得慌了手脚,“扑通”就跪在辛氏面前,可心里对杨芷愈加厌憎。 直到杨萱居住在田庄,一点一滴地回忆起往事,才明白自己的错处,才追悔莫及。 如果相看的时候,杨芷能穿上那条格外增色的裙子,如果她们姐妹能够亲亲热热地上香,说不定亲事就定下来了。 杨芷完全可以在杨家出事之前嫁出去。 张兆后来升任真定府知府,或许还能够为杨修文奔波一二。 总之,一步错,步步错。 杨萱用力摇摇头挥去前世的记忆,伸手挽住杨芷的胳膊,“姐,要是有好看的布料,咱们买几块,我应了给你做衣裳的。真的,就做玫红色袄子镶荼白色牙边,肯定好看。” 杨芷肤色暗黄,极少穿大红大绿等鲜亮衣裳,就是连随身佩戴的荷包香囊甚至手帕都是素素淡淡的。 杨萱的大姑姐夏怀茹肤色也偏黄,还是寡居之人,可她偏偏不顾别人指点,就喜欢穿银红、玫红等明艳的色彩,而且她很擅长穿戴,打扮起来有种花信女子独有的昳丽。 杨芷比夏怀茹长相好看得多,肯定会更漂亮。 等过三四年,杨芷到了说亲的年纪,杨萱要亲自盯着辛氏,一定要替杨芷挑个才学好性情也好的夫婿。 至于她自己,杨萱对于夫妻间的那档子事全无期待,而生产时,因为她年纪小,身子骨没长开,几乎九死一生才将夏瑞生出来。 这一世,杨萱想,如果实在要嫁,她就嫁个能由着她的老实男人。 她不介意对方纳几个姨娘,生几个庶子,只要能给她一角清静的地方,保证她的生活安然无虞便好…… 10.第 10 章 万晋朝布匹长短不一,有约莫十丈的大匹布,也有只三丈两尺的小匹布,幅面也宽窄各异,大致有七尺的宽面和三尺的窄面。 小匹布能做三条裙子略有富余。 杨萱与杨芷商量着,买了一小匹湖色素罗和一小匹茜色府绸,选出来一包各色丝线及七八张新奇花样子。 因天气实在太热,人又多,杨萱没心思闲逛。她既然提不起兴致,其他人都依从着她,大家一同到吃食摊位上吃过午饭,便打道回府。 回家后,姐妹两人将今天的收获一一显摆给辛氏看,其中自然少不了在护国寺得到的那两样护身符。 辛氏赞不绝口,“惠明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们竟是有这福分……难得这玉和玛瑙的品相还都不俗,不枉平常供奉的那些香油钱。” 杨萱简略谈起在护国寺的经过,趁机向辛氏告状,“……我说看中了这只葫芦,爹爹朝我摆脸色,还训斥我不该多语……这些都是惠明大师预备好送人的,只是借了太子之手而已,为什么不能要?” 辛氏一听就明白,往常护国寺逢朔望日,也会往外发送几件护身符,可都是寻常物件。 惠明大师极少露面,这次来了护国寺不说,还偏偏带了这些好东西。 难说不是为太子准备的? 叹一叹,温声道:“这其中关系着朝廷大事,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往后听从你父亲的就是。” 杨萱歪着头,乌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两转,“起初爹爹还很高兴的,后来听范公公说太子也在,爹爹就不高兴了。爹爹不喜欢太子吗?为什么呢,是太子做错事情了?” 看着她好奇且热切的目光,辛氏斟酌好一会儿,才回答:“并不能说是错,但太子性情着实暴虐了些……你满周岁那年,太子率军北征,大获全胜,俘虏鞑子三千余人。太子下令,格杀勿论。听说当时行刑的军士刀刃都卷了,流淌的血迹一直漫延到十里开外……如果只是把兵士杀死倒也罢了,但其中尚有半数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即便把那些人当成奴仆使唤也好,总胜过如此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杨萱身子猛地抖了下。 前世杨家问刑她没有亲眼瞧见,可她曾无意中听到夏家下人的谈话,说是在杨家之前另有一家也是满门抄斩,等轮到杨家人,刽子手手里的刀已经钝了,得砍三四下才能毙命。 当时是七月初,天气炎热,午门前的腥臭味弥漫了好几日未曾散去。 对待异族百姓如此,对待万晋子民也是如此。 或者太子当真性情残暴。 可残暴又如何? 最后仍是太子即位,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即便杨修文再不满意,也没法凭凭一己之力让太子失势,而换成靖王。 这也太不自量力了。 杨萱要做的是,尽力劝服杨修文从这潭浑水中脱身,不要再管谁当皇上,只好好地尽他臣子的本分就是。 难得辛氏今天愿意开口说这种事儿,杨萱打算先劝劝辛氏。 略思量,接着辛氏方才的话茬,“鞑子肯定恨死咱们万晋士兵了,如果让他们当奴仆,万一他们往井水里投毒或者半夜放火,那该怎么办?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等那些幼童长大了,他们的娘亲肯定会告诉他们报仇,这不又给自己惹来麻烦吗?” 辛氏颇有些诧异地看一眼杨萱,“阿萱说的有道理。但孔圣人讲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只有以德为政,才能像北极星那样天运无穷,千秋万世……能得一仁君是百姓之福,而得一暴君则是百姓之祸。先前靖王下江南巡查,你外祖父曾与他长谈过,说靖王宽廉平正礼贤下士,一心推崇蒲鞭之政。” 杨萱嘟起嘴,不以为然地说:“外祖父跟爹爹觉得靖王好有什么用,圣上选定了太子,愿意让他当国君,我们应该听圣上的话。”侧头,问旁边静静聆听的杨芷,“姐,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杨芷毫不犹豫地点头,“萱萱说得对。” 辛氏失笑,嗔道:“你们两个半大姑娘,竟学那些文人士子谈论起国事来了,今儿都起得早,不觉得困倦?回去好生歇个晌觉,我也稍微眯一会儿。” 扬手将两人打发出去。 杨萱还有话没说完,可不想打扰辛氏歇息,遂听话地与杨芷一同告辞。 经过西耳房旁边的夹道,杨萱拉住杨芷认真地问:“姐,你真的认为我说的有道理?” 杨芷仔细考虑数息,郑重地点点头,“萱萱说得没错。” 她是真的这样认为。 平常杨萱不怎么跟王姨娘照面,可杨芷却经常去西厢房小坐。 王姨娘有满肚子的主意,恨不得时时对杨芷面提耳命。 辛氏与杨修文伉俪情深,王姨娘再兴风作浪也翻不过天去,而万晋朝也没有把姨娘扶正的例。 所以杨芷注定了就是庶女的命,就是要矮杨萱一头。 既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么就得顺应这个事实,审时度势,尽量让自己多得些好处。 王姨娘便告诉杨芷在辛氏面前尽孝,对杨萱忍让。 辛氏饱读诗书光风霁月,不屑于内宅争斗,对杨芷基本与杨萱无异,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教授两人识字弹琴,并没有分出个高下来。 而杨萱性情单纯,虽然因为被阖家宠着略有些骄纵任性,却完全没有坏心思。 王姨娘对眼前的生活很满意,杨桐已经成为嫡子,将来势必要承继家业,杨芷又过得顺心。 剩下的就只有杨芷嫁人这一件大事了。 而依着辛氏的性情,肯定不会随意给她打发个人家。 杨芷由己身推及朝政。 太子是圣上御笔钦定的,他们这些人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不想方设法为自己讨些好处,却偏偏要跟太子为敌? 只因她是庶女,平常谨慎惯了,不愿意多言,可心里对杨萱的话却是一百个赞成。 杨萱得了杨芷支持,也极为高兴。杨芷心眼多,她们两个合力在辛氏眼前多吹吹风,如果能说动辛氏,杨修文那边就容易多了。 想到此,杨萱甜甜笑道:“我就知道,姐对我最好了。等歇完晌觉,咱们请奶娘把袄子裁出来。我可以保证,姐穿银红色肯定好看。” 杨芷微笑,“我听你的。” 两人各自回了各人屋子。 杨萱本想再仔细回忆下前世关于范直的事情,却是有心无力,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而此时,夏怀宁正在庙会卖首饰的摊位处闲逛。 这里卖的首饰并不名贵,以银饰或者鎏金饰物居多,可胜在式样新奇,也得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青睐。 夏怀宁慢慢踱过去,忽而定住步子。 墨绿色的姑绒上,摆着对小小的赤金耳坠,耳坠细细长长,底端做成星星状,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记忆里,也曾有人戴着这样一对耳坠,金色的星星垂在她脸旁,轻轻荡起好看的漩涡。 夏怀宁看得有些呆,指着耳坠问摊贩,“大叔,这耳坠子多少钱?” 摊贩见是个衣着普通的半大小子,只当他在戏弄自己,大手一挥斥道:“管多少钱,你买得起吗?毛都没长齐还学人家买玩物,赶紧一边待着去,别耽搁我做生意。” 旁边卖瓷器的摊贩听见,扯开嗓门道:“嗨,小兄弟,有了相好的姑娘了?回去跟你娘要了银子再来。” 周遭人发出欢快的嬉笑声。 夏怀宁捏一捏荷包里寥寥可数的几个铜钱,红着脸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燥热才慢慢散去。 眼前,仿佛又闪现出回忆过无数次的情形。 在摆满了大红色陈设的喜房里,他从喜娘手里接过喜秤,轻轻挑开喜帕。 喜帕如蝴蝶般飘然落地,杨萱俏丽的面容便出现在他面前——温婉的柳叶眉,圆圆的杏仁眼,眸中水波潋滟含羞带怯,腮边涂着胭脂,为那张白玉般的面颊增添了些许霞色。 唇上涂了口脂,水嫩欲滴。 而那对细长的星星就在她脸旁轻轻摇动。 夏怀宁顿时无法呼吸。 他没想到这个新过门的嫂子会这么漂亮,又是这么柔弱,仿佛春日枝头初初绽开的野山樱,娇嫩缱绻,等待着人去采撷。 原本,夏怀宁对于代替长兄行房还极为不情愿。 可瞧见杨萱的长相,先前的不满尽都变成了期待,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火焰,才刚点燃便已燎原。 当热情如烟花般绽放,当大脑因激动而空茫,夏怀宁低头看到她腮边的泪,被龙凤喜烛照着,像是莹润的珍珠,楚楚动人。 夏怀宁心生怜惜,俯身想吻去那行泪,她却劈手给了他一巴掌。 一个七尺男儿怎可能由得女人作威作福? 尤其他是夏家幼子,从小被夏太太宠着长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掌掴…… 11.第 11 章 夏怀宁气极,将她身上衣衫全部扯掉,毫不犹豫地再度进入了她。 他折腾她大半夜,她也哭了大半夜,直到过了子时才沉沉睡去。 她鬓发散乱,乌漆漆地铺了满枕,雕翎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脸颊上,泪痕犹存,格外的天真稚气。 夏怀宁痴痴地望着她的容颜,心里满是懊悔。他是想待她温存轻柔些,并不愿这般粗鲁,可箭在弦上,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 也便是那一夜,他爱上她,她却恨了他。 *** 夏怀宁顶着满头大汗回到干鱼胡同。 夏太太一手叉在腰间,另一手虚虚地点着夏怀茹破口大骂,“那个穷书生有什么好,就是面皮长得白净些,可白净能当饭吃能当衣裳穿?告诉你,少跟他眉来眼去的,前头齐娘子说了,后天孙家的媒人过来下小定。要是这桩亲事黄了,你到哪里找这么户殷实人家?” 转头瞧见夏怀宁回来,立刻变了张面孔,不迭声地吩咐张嬷嬷,“快去端茶,再拧条帕子过来……看热出这一身汗,大热天的跑哪里去了?” 夏怀宁避而不答,接过张嬷嬷手中帕子胡乱擦把脸,哑着嗓子道:“娘,孙家的亲事退了吧,不是个好人家。” “就是,”夏怀茹立刻接茬,“孙二胖得跟头猪似的,走不了两步路就呼哧呼哧喘,肯定是个短命鬼。” 夏太太怒道:“胖点怎么了,胖说明油水足,有福气。换成别家,能出得起二百两银子的聘礼?孙家财大气粗,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人家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这些人一年嚼用。”沉着脸,一本正经地道:“这亲事绝对不能退,你爹死得早,这些年我拉扯你们三个,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你要是不帮衬家里,怀远和怀宁拿什么成亲娶媳妇?你想让咱们夏家断了根?” 夏怀茹顿时短了气息,一跺脚甩手跑了出去。 夏怀宁唇角翕动,终是没有再开口。 眼下家里的确是毫无进项,而花钱的地方却处处都是。 单是他在书院的束脩每月就要一两银子,而且,为了不被同窗低瞧,夏太太总是扯了好布料给他做衫子,每天还往他手里塞几文钱,以备喝茶或者吃点心所用。 夏家祖籍山东文登,有年发海水遭了灾,夏怀宁的父亲夏壮跟随几个同乡一道逃难到辽东,投在总兵廖英承麾下。 山东汉子本就有股拼劲儿,加上夏壮天生三分蛮力,很受廖英承器重。 启泰帝登基时,廖英承进京勤王,夏壮跟随左右,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启泰帝坐稳皇位,开始论功行赏,夏壮被任命为辽阳城守备,赏银三千两。 夏壮用这三千两银子买了干鱼胡同的两进宅子,回山东老家娶了原先邻居家的姑娘。 这便是夏太太。 夏太太本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渔家女,摇身一变成了使奴唤婢的主子,心里美得不行。 她也着实有些福气,成亲第二年,也便是启泰三年,夏太太生了夏怀茹,紧接着又生了夏怀远。 谁知道好日子并不长久,夏怀宁五岁那年,女真人举兵进犯,夏壮战死。 夏家的天突然就塌了。 夏太太将下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下孙嬷嬷和张嬷嬷并一个小丫头帮她洗衣做饭照看孩子。 可是再多的银子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只出不进,何况夏壮原先的俸禄并不算多,没留下多少现银。 不过两年,家中就开始捉襟见肘。 有个曾经与夏壮共过生死的朋友主动找过来,说他愿意带夏怀远去辽阳,那里尚有夏壮旧部,能照拂一二。 夏太太不舍得让儿子去,可夏怀远却是铁了心,说与其在京里混日子,倒不如当兵谋个出路,还能给家里增加点进项。 夏太太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地送走了年仅十岁的夏怀远。 家里少了一个能吃的半大小子,花费也见少,可夏怀远却托人捎信回来,让夏怀宁去读书,说不认字就没有前程。 夏太太听儿子的话,勒紧了裤腰带供夏怀宁读书。 怎成想夏怀远那么听话懂事,夏怀宁却是个混不吝的,学问没长进,坏习气倒学了不少,整天惹是生非。 前两个月,夏怀宁跟书院里同窗斗气,吵着吵着便动了手。 夏怀宁拿书本掷过去,谁知道对方更浑,抓起砚台就砸过来,正打中脑门。夏怀宁当场晕在地上不省人事。 夏太太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先后请来四五个郎中都说已经断了气,没法救治。 夏太太披麻戴孝地找到同窗家门口嚎啕大哭。 本来两个半大小子吵架,都有不是的地方,可现下闹出了人命,同窗家里自觉理亏,东拼西凑借了六十两纹银息事宁人。 夏怀宁悠悠醒转时,第一眼瞧见的就是昏暗的灯光下,夏太太坐在桌旁一五一十地数算着桌面上的散碎银子。 数完了,抹两把眼泪,再从头数过。 见夏怀宁除了脑门肿起个大鼓包外,竟是半点毛病都没有,而自己又白得了六十两银子,夏太太欢喜得直念佛。 夏怀宁吃了这次教训,便不愿意到先前的书院去。夏太太怕同窗讨要银子,也不希望他去,夏怀宁就自作主张找到了鹿鸣书院。 自从去了鹿鸣书院,夏怀宁一改往日懒散的习气,竟是变得好学起来,白天手不离书不说就是夜里,也经常点着油灯看书看到半夜。 夏太太甚感欣慰。 好事成双。 夏怀宁开始奋发努力,夏怀茹的亲事也有了着落。前头金鱼胡同杂货铺的齐娘子做媒,替月盛斋孙家的次子求亲。 孙二长得肥头大耳,肤色又黑,可架不住人家家里有钱。 月盛斋是金鱼胡同生意极红火的酒楼。 除此之外,孙家另有六间铺子,有卖酱货的,有卖包子的,有卖生肉的,是周遭数得着的富户。 而且,夏怀茹肤色也不白,相貌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长了一把好腰,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的,风摆杨柳一般撩动着男人的心。 能够嫁到孙家去,夏太太觉得很有脸面。 而夏怀宁却知道孙二真的是个短命鬼,成亲四年就撒手人寰。 可孙家也当真富裕。 夏怀茹除了每月十两的月钱之外,月月都添置新衣新首饰。 两家既离得近,夏太太每月掐着日子往孙家去,从夏怀茹手里抠银子,趁机顺走个花瓶或者白瓷碟子。 卖出去又能得些银钱。 依靠孙家的银子和夏怀远隔三差五寄回来的俸禄,夏家的日子重新抖起来,夏太太又添置了几个听使唤的下人。 孙家人将夏太太的行径都瞧在眼里,却没有人说破。 起先夏怀宁以为是孙家有钱不在乎,后来才知道孙二脑子有毛病,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夜里都是孙老爷宿在夏怀茹床上。 当家老爷们默许了的,别人谁敢多嘴? 孙二死后,孙太太再容不下夏怀茹,正好孙老爷另外有了新欢,对夏怀茹的心也淡了,遂任由婆娘将她赶出门去。 好在,孙老爷并没有绝情到底,虽没有另给银子,却允许夏怀茹将她添置的衣物首饰尽数带回了娘家。 夏怀茹自然不是吃素的,将屋子里能带走的东西统统装进箱笼里,高高兴兴地归了家。 夏家又发一笔横财。 夏家便是这样一个充满腥臭的烂泥塘。夏太太纯粹是个泼妇,夏怀茹则毫无廉耻之心,  而杨萱就好似自天边降落的星子,照亮了夏怀宁的生命。 她声音柔和,即便气极,也不会口出秽语;她身姿如松,走路轻盈却不轻佻。 因家里居丧,过年时要贴白纸对联,别人嫌晦气不肯写,杨萱便裁出来纸张自己写,那一笔浑厚端方的颜体看直了他的眼。 落雨时,夏怀宁会躲在大房院的门外听琴声。杨萱弹《佩兰》,弹《流水》,琴声初听空灵而清越,细品之下,却满是寂寥与怅惘。 尤其是伴着雨声,更添孤苦与哀伤。 夏怀宁从来没见过这般温婉美好,这样干净纯粹不染半点尘埃的女子。 他想留住这美好,想拥有这美好。 所以他发疯一般苦读,只求能够让她高看一眼,只求能够如愿以偿地守在她身边。 可到头,却只是一场空。 是他的母亲与长姐摧毁了他所有的希冀。 夏怀宁不愿去想得知杨萱噩耗以后的那几天是如何度过的,他只知道漆黑湿冷的黄泉路上,他拼命地奔跑。 空茫里有个声音问,“别人都恨不得一步不愿往前挪,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他气喘吁吁地回答:“有个故人刚过了百日,魂魄马上要归向地府,我担心没人陪伴她会觉得害怕。” 那声音笑:“阴间一日,地上三年,每个人的黄泉路都不一样,你跑这半天,兴许已经赶到她前头了,不如在三生石旁略坐坐,等着她。” 他依言跑到三生石旁,谁知道跑得太久两腿酸麻,一个趔趄栽进忘川河里。 再睁开眼,他回到了自己十一岁那年,他与同窗口角被砚台砸中了头。 那年,夏怀远仍在辽阳不曾回京,夏怀茹正在说亲还未曾出嫁,而杨萱才刚刚八岁,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她的长兄杨桐正在鹿鸣书院求学。 夏怀宁庆幸不已,上天终是怜他一片痴心,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他要好好陪在杨萱身旁,守着她长大…… 12.第 12 章 杨萱姐妹跟李显媳妇花费了二十多天,终于将杨芷的裙子做成了。 湖色的十二幅湘裙,裙摆上绣着碧绿的莲叶和大朵的粉色莲花。看上去本是有些艳俗,可湘裙外又另外笼了层轻容纱,将莲叶与莲花罩得影影绰绰,飘逸若仙。 袄子便是用的那匹茜色的府绸,式样极简单,既没有绣花也没有收腰,却是在领口与袖口处均镶了道约莫寸半宽的湖色襕边,正与湘裙呼应。 辛氏看惯了杨芷素净的打扮,乍看到她穿这样明媚的茜红,眼前一亮,上下端详杨芷好半天,不迭声地道:“看着跟换了个人似的,阿芷以后就该如此打扮……这裙子做得好,最出彩就是这层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 杨芷自己也颇为满意,听辛氏夸赞,更觉欢喜,微红着脸道:“是萱萱想出来的点子,本来我还担心穿着怪异,不成想真的好看。” 杨萱连忙邀功,“花样子也是我描的,本来还想帮姐姐绣花的,怕绣不好,就让素纹绣了。” 言语里很有些遗憾。 辛氏笑道:“不忙绣衣裳,先绣出十几张帕子,十几只香囊,做十几双袜子,等不看针也能把线绣平整,那会儿就能绣大件物品了。” 杨萱点点头,“我抓紧练习,过年的衣裳我想自己绣。” 辛氏道声好,又道:“等正月里闲着,让李显媳妇教你们裁衣裳。裁衣裳可是考校眼力和手艺,那些有经验的裁缝打眼一瞧就知道你用几尺布,穿多大鞋。我年轻时候不爱针线,到现在也不敢动剪子,你们可别学我。” 杨萱两人“吃吃”笑着应是。 正说的热闹,丫鬟文竹进来,笑盈盈地道:“太太,姑娘,外头夏公子来送节礼,正在二门等着呢。” “赶紧请进来,”辛氏打发走文竹,笑叹声,“日子过得真是快,好像才过了中元节,这一眨眼就要过中秋节了。” 杨萱听到夏怀宁就觉得难受,起身道:“师兄来了,我跟姐到里间避一避。” 辛氏不甚在意地说:“不用,又不是外人,”顿一下,续道:“咱家也该把节礼准备起来,要不让秦嬷嬷带着你们俩准备?” 杨芷双眼亮晶晶的,迟疑着问:“我们俩能行吗,要是出了差漏怎么办?” 杨萱则毫不犹豫地道:“反正有往年的例,照猫画虎就是了。而且,不懂的地方可以问秦嬷嬷。” 辛氏含笑点头,“跟咱们有来往的人家不多,总共就七八家,都是你父亲的同僚或者同窗,十几年的交情了,不会太挑剔礼数。再者,你们拟出来礼单,我也得看两眼。” 杨芷轻舒口气,“有母亲掌眼就好,我怕礼数不对被人笑话。” “姐一向仔细,考虑得周到,”杨萱笑笑,抬眸,通过半开的窗棂瞧见夏怀宁的身影,顿时沉了脸,没再吱声。 紧接着,文竹撩起门帘笑道,“夏公子来了。” 夏怀宁穿件宝蓝色长衫,阔步而入,站定后,先朝辛氏长长一揖,“夏怀宁见过师母,”又朝杨萱姐妹拱拱手,“两位师妹安好。” 杨芷忙站起身,下意识地抿了抿鬓角碎发,端端正正地回礼,“师兄安好。” 杨萱随着敷衍了事地欠欠身,嘴唇动一动,没有出声。 夏怀宁目光落在杨芷的裙子上,停过数息才移开,从衣袖掏出张浅绿色纸笺,恭敬地呈给辛氏。 纸笺上写着“弟子夏怀宁奉月饼两斤,敬请师父师母笑纳”等字样。 辛氏略略瞧一眼,笑道:“怀宁是临颜体字?看着间架有些像,但几处笔画却不规整,写捺的时候先逆锋向左起笔,转笔后需得略顿一下,才显浑厚。” 夏怀宁再度行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他就没正经练过字,前世单忙着研读经史子集了,因科考字迹需得工整,他忙中抽闲练了几个月,谈不上字体,只求工整能认。 这一世,他倒是想正经八百地练出笔好字来,至少不能差杨萱太多,所以寻了本字帖着实练了些时日,可他握笔姿势和运笔习惯已成定势,一时半会儿根本改不了,所以辛氏一眼就瞧出不当之处。 夏怀宁趁机向辛氏请教书法。 辛氏并不藏私,将纸笺上错误的笔画尽数指出来,又吩咐杨萱研墨,准备亲自示范给夏怀宁看。 书案不长,夏怀宁正站在杨萱身侧,垂眸便可以看到她耳垂上莹润的珍珠耳钉和耳后细细的绒毛。 夏怀宁顿时想起那对在她腮旁轻荡的赤金坠子,忍不住长吸口气。 鼻端传来清浅的茉莉花香。 是久违了的,属于她的味道。 莫名地就感觉阵阵凄楚,像是流浪的旅人终于寻到暌违已久的伙伴,而眼眶也忍不住有些酸涩。 夏怀宁忙侧头轻咳两声敛住自己的情绪,待转回头,见杨萱已经研好一池墨,远远地避到屋子的另一侧。 夏怀宁顿感失落,却强打起精神看辛氏如何起笔运笔。 看过两遍,自己又练习了几个字,才开口告辞。 临出门前,下意识地回头,正瞧见杨芷俯身整理笼在罗裙上的薄纱。 薄纱被撩起一角,露出里面粉艳的莲花。 夏怀宁脚步滞了滞,朝门口打帘的文竹掩饰般笑笑,大步离开。 直到走出二门,心头的疑惑才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种双层的穿衣方法是他考中秀才那年才开始盛行的。 应该是丰顺元年。 江南织坊出了一种新布料叫做葛纱。葛纱既透气又吸汗,夏日穿起来非常凉快,美中不足就是太过轻透,观之不雅。 也不知谁想出在葛纱外头笼一层轻容纱的点子,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丰顺帝即位后,连开两年恩科,京都街头到处都是进京赶考的士子,几乎每个人都是这种内层一件浅灰或者淡青的葛纱短袍,外罩一层素纱的穿法。 这种风尚很快从男子流行到女人身上。 夏怀茹就曾做过一件差不多的裙子,湖色罗裙上绣着粉色莲花,而且比杨芷身上的更大朵。 夏太太指点着她骂:“你一个寡妇每天穿成这样到处招蜂引蝶,还要不要脸?” 夏怀茹根本不理会她,扭着腰身道:“横竖娘看我不顺眼,跟我穿成什么样子有啥关系?就像萱娘天天穿得那么素净,娘不是也没给好脸子看,照样将人撵到庄子上去了?” 夏太太面皮有些挂不住,斥道:“满嘴胡吣,萱娘是嫌家里吵闹,连儿子都不要,自个躲清静去了。” 夏瑞已经三岁,略略懂些事了,瞪着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争吵的两人。 夏怀宁不愿让夏瑞听这些污言秽语,一把抱起他往自己屋里走。 夏瑞伏在他肩头奶声奶气地问:“叔父,娘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夏怀宁鼻头一酸,却强作出笑容,答道:“没有,瑞哥儿这么乖,你娘怎可能不要你?她是生病了,怕过给瑞哥儿,才去庄子上住,等病好了就回来陪你。” 夏瑞搂住他的脖子,委屈地说:“我想娘了。” *** 他也想她! 夏怀宁深吸口气,仰头看天。 已经入了秋,天空蔚蓝高远,一团团棉絮般的白云缓缓地飘动。 耳边传来杨桐关切的声音,“怎么了?” 夏怀宁掏帕子拭拭眼角,“刚才眼里进了只飞虫,有些痒……你的字写完了?” 杨桐不疑有他,笑答:“写完了,正准备进去找你。” 杨桐每天都要练习二百个大字和二百个小字,先前夏怀宁来时,他正在练字无法分~~身,所以才让夏怀宁独自进了内院。 “师母见我有几处笔画写得不规整,亲自教导我几遍,所以耽搁了些时候,”夏怀宁边解释边跟在杨桐后面走进清梧院。 杨桐道:“我母亲自幼练习颜体字,比我父亲的字更显功力。我们兄妹三人从小都是母亲亲自写字帖教导描红的,回头我找找以前的字帖还在不在,等征得母亲同意后,可以借给你用。不过,我父亲说近年朝廷多推崇台阁体,我去年开始书习台阁体,要不你跟我一道练习?” 夏怀宁对颜体仍是执着,遂道:“我底子不好,还是按部就班从基础练习吧。” 杨桐笑笑,没再强求。 而此时的正房院,文竹正将夏怀宁提来的食盒呈在辛氏面前。 拙朴的松木盒子没有上漆,仍保留着松木原色,里面衬一张素白的细绵纸,并排摆着两只油纸包。 油纸包用麻绳捆着,贴了红纸,上面盖了福顺斋的印章。 盒内另有一张淡绿色的纸笺,写着“冰糖桂花、五仁、莲蓉和豆沙各一”的字样。 看字体就知道出自夏怀宁之手。 辛氏叹道:“看着年纪小,考虑得真是周到,难怪得你父亲青睐……就凭这份细密,以后也少不了大造化。” 边说边打开油纸包,一包是混糖皮,另一包却是酥皮。 杨萱最爱吃酥皮月饼…… 13.第 13 章 辛氏把那包混糖皮的月饼原样包好,将酥皮月饼中五仁馅的打发文竹送到王姨娘那边,其余三只各切成四份摞在白瓷碟中。 杨芷爱吃桂花,当先掂一块小口尝了,笑道:“好吃。” 辛氏挑了块莲蓉的,问杨萱,“你不是最爱豆沙,怎么不吃?” 杨萱不太想吃夏怀宁带的东西,便敷衍道:“不饿,待会儿再说。” 辛氏并不在意,吃完一块,又吃了一块,甚是香甜。 杨芷笑道:“母亲要是爱吃,改天去福顺斋再买些回来,我记得上次的百合酥,母亲也尝着好。” 辛氏道:“这莲蓉不太甜,还略略有些酸,挺合口味的。” 杨萱目光一亮,“娘爱吃酸,那肯定是弟弟了。下次范先生来诊脉,问他能不能看出男女?”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文竹清脆的声音,“大少爷来了。” 少顷,门帘被撩起,杨桐捧着本字帖进来。 辛氏招呼他吃月饼。 杨桐净过手,正要去拿,杨芷开口道:“大哥别拿莲蓉的,母亲喜欢吃。” 辛氏忙道:“阿桐随便拿,我吃什么都行,再者想吃了就打发人去买。” 杨桐便挑了块豆沙的吃了,道:“怀宁说要练字没有合适的字帖,我正好收拾东西,找出来这个,不知道合不合适?” 辛氏翻开看看,“好几年的东西了,难为你还收着。当初你练字是四五岁上,劲道小,不碍什么,怀宁用的话,闺阁气太过,不太适合。回头请你父亲寻一本合适的字帖给他。” 杨桐点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以为怀宁才开始练,用这本就可以。” 辛氏笑道:“刚我们还说起怀宁心思密,你得跟他学着点儿。对了,明后天还得给他回礼,怀宁家中除了母亲跟长姊,可还有别的什么人?” 杨桐道:“还有个兄长在辽阳从军,在京都的就只有母亲与阿姐。他阿姐前阵子刚定亲,可能明年入夏要出阁。” 听他谈起夏怀茹,杨萱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一世夏怀茹许配了哪家。 可杨桐再没提,倒是辛氏接口道:“怀宁父亲早亡,夏太太一人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要不送一匹鲜亮点的布料好了。” 杨桐赞同道:“夏太太性子委实泼辣,之前怀宁与同窗争执被打破头,昏迷了好一阵子才醒,夏太太还上同窗家里哭闹过,怀宁觉得没有脸面再回去见同窗,就换到鹿鸣书院了。” 辛氏莞尔,随即感叹,“这就是为母则强,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没有哪个母亲会泰然处之。” 杨萱听着直撇嘴。 辛氏完全领会错了,夏太太可不是为母则强,她就是天□□占便宜,半点亏都不能吃的人。 一转念,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荒诞的念头。 辛氏打听这么多,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现在杨家既没有欠着夏怀远的情,也没有到被太子惦记着的地步,根本犯不上跟夏家这样的门户结亲。 可也不一定。 三年前,大舅舅辛农就因为爱惜人才,把大表姐嫁给一文不名的书院弟子。 好在表姐夫是真有学识,一鼓作气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现在安徽的一个小县城当县丞。 辛家都是读书人,有着文人独有的清高。 难免辛氏不会生出这种心思? 杨萱顿觉头皮发麻,浑身发冷,心里暗暗抱怨,那位同窗既是打中夏怀宁脑袋,为什么不把他打笨一点? 若是能蠢笨些,肯定就不会得杨修文青睐。 好在辛氏只感慨了夏家的不易和夏怀宁的有出息,并没有多提其它。 两天后,杨桐带着一盒新墨、两刀宣纸以及一小匹大红色府绸去夏家回礼,回来时给辛氏带了两斤莲蓉月饼。 许是吃伤了,辛氏突然犯起恶心来。 杨桐吓得脸色都变了。 辛氏宽慰他,“我这是害喜,上次怀阿萱也是四个月头上开始吐,吐上两个月就好了。” 可辛氏这次孕吐有些重,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苦不堪言。 厨房里只能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吃的。 杨萱跟杨芷则开始打点中秋节礼。 辛氏这边的亲戚都在扬州,只有过年时候才送礼,平常的端午中秋等礼节都略过了。杨修文则是三代单传,并没有什么本家亲戚,正如辛氏所说,来往的只有杨修文的同窗和同僚。 杨萱从礼单上见到了吏部任左侍郎的薛况的名字。 她本能地感觉薛况应该很靠谱,因为薛太太做媒的那家吴太太回绝杨芷的时候,既没有挑剔杨芷的相貌,又没挑剔她的穿着打扮,只提出两点。 一是杨芷举止畏缩小气,二是杨家姐妹不睦。 可见吴太太更看重品行与家风。 杨萱希望杨芷能够接续前世的缘分,而且如果跟吴家定下来,那就没有夏家什么事情了。 往年礼单上都是普通的四色表礼,大致是点心、茶叶、白糖等物。 杨萱记得大兴田庄种着十几架葡萄,有颗粒饱满的紫葡萄,这个倒是寻常,另外一种黄绿色的水晶葡萄却是难得,而且水晶葡萄个头大又长,口味非常甘甜。 如今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不如让田庄上挑着好的送两篓过来,分给薛家一半,多少是个心意。 想到此,便自作主张在薛况名字后面加了葡萄两字。 两人拟定礼单,送给辛氏过目。 辛氏大略扫两眼,颔首赞道:“不错,你们两个能当一半家了……不过,我得提醒几句,工部吴大人是云南人,家里一向吃咸味月饼,这个要标记上,免得买错了。张大人的家眷吃了桂花之后浑身发痒,不能送冰糖桂花馅的。咦,薛大人家里额外多一篓葡萄?” 杨萱解释道:“去年田庄送来的葡萄很好吃,我记得薛大人家里有个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姐妹,兴许她也喜欢吃葡萄。” 辛氏笑道:“你这会儿记性倒好使了,薛姑娘跟你同年同月生,只比你小五天,个子比你高一大截,前年你们见过,去年薛太太添丁,没怎么在外面走动……要是送就不能只送一家,索性让多摘几篓,每家都尝尝。” 杨芷应着,在各人名字后面都添上葡萄两字,让李显去照样置办。 过完中秋节,杨修文要启程去扬州祭奠辛归舟过世三周年,临行前特地将杨桐兄妹三人召集在一起细细叮嘱,“阿桐是家中长子,爹爹不在,你该当起家中大任,照顾好你母亲及两位妹妹。” 又嘱咐杨芷与杨萱,“你母亲身子开始沉重不方便走动,你们俩要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最后看着杨萱,“阿萱生辰,爹爹不能陪你过,你有什么想要的物件,爹爹给你带回来。” 杨萱歪头想了想,脆生生地道:“三舅舅去年做的水田笺很好看,爹爹帮我问问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学着做纸笺。” 杨修文笑着答应。 送走杨修文,再过半个月,就到了九月初三,杨萱满九岁。 辛氏送给她一对珠簪,杨芷精心绣了两条帕子,杨桐则抱了只纸盒子走进正房院,神秘兮兮地说:“萱萱猜一猜,里面盛得是什么?” 杨萱端起来试试,感觉挺沉手,摇一摇,并没有多大的响动,便苦着脸道:“猜不着,大哥别卖关子了,是什么东西?” 杨桐不忍再逗她,伸手打开盒盖。 杨萱探头,不由低呼出声。 满满一盒子,都是谢公笺,有深青、浅绿、深红、粉红,甚至还有极难得的明黄和铜绿色。 杨萱忙取出来数了数,惊喜道:“竟然有十色,都齐全了。多谢大哥。” 杨桐笑道:“不单是我的功劳,这几种难得的颜色都是怀宁帮忙凑齐的。明黄色的实在少见,只买到这十几张,他还说什么时候把十色的薛涛笺也凑齐了送给你。” 杨萱顿时觉得手中纸笺就好像烫手的山药,留着吧,自己堵心,可要是丢下,又怕拂了杨桐一片心意。 叹口气,佯装出欢喜,将纸笺收了。 可往玉兰院走的时候,脸上的失落却是怎样也掩不住。 杨芷诧异地问:“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哪里不舒服?” 杨萱“嗯”一声,“我讨厌那个夏怀宁,看着贼眉鼠目的,就不像个好人。本来我收到纸笺挺高兴,可想到是他找来的,我又不想要。” 杨芷失笑,“夏师兄没做错什么吧,你为何不喜他?” “不为什么,”杨萱恶狠狠地赌着气说,“你还记得咱们头一次见他,他盯着我看了好久。我觉得他没安好心……这些纸我不想要,送给你吧。” 杨芷别有意味地看她一眼,迟疑着问:“好容易集齐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萱没吱声,“笃笃笃”走进自己屋里,寻出先前夏怀宁送的那只木刻的兔子,仍然塞给杨芷,“这个我也不想要,都给你。” 说完,觉得不妥,“姐也别要,都扔掉算了。” “别,”杨芷低呼,“挺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再说,好歹也是夏师兄的心意,我先收着,你什么时候想起要,过来跟我拿……” 14.第 14 章 边说边擦了擦兔子长耳朵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非常爱惜的样子。 杨萱直直地盯着杨芷的举动,莫名地有些发慌。 杨芷不会对夏怀宁心有好感吧? 现在回想起来,每次见到夏怀宁,杨芷似乎都很在意,要么特意抻抻裙子,要么抬手抿抿鬓发。 生怕在细微处露出瑕疵。 只有在面对心仪之人,女子才会如此注重自己的仪态。 杨萱越想越忐忑。 杨芷看到杨萱阴沉不定的脸色,也有些担心。 杨萱平常乖巧,可也有些娇纵的小脾气,按照以往她对杨萱的了解,只恐怕脸面挂不住,马上要使性子。 杨芷连忙赔笑,“萱萱,不是我不依你,是因为这些纸笺和兔子都是大哥和师兄费了心思的,母亲也知道。如果你这样随意丢弃,大哥怕是会难过。” 就是在辛氏面前也没法交待。 杨萱点点头,笑道:“姐说的是,不能扔了,可我也不想看见……让春桃找个匣子收着,塞犄角旮旯里算了。” 她前世活到二十岁,怎会因为杨芷没有听从她的话而发脾气? 她如果真的使性子,被辛氏知道,那她就是无事生非胡搅蛮缠。 她是要在家里慢慢树立聪明能干明理知事的形象,让辛氏重视自己的看法,绝无可能在这种事上给自己下绊子。 杨芷闻言,轻轻舒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杨桐除了去书院之外,其余时间尽都留在家中,将门户看得紧紧的,而杨芷与杨萱一天有大半天陪在辛氏跟前。 辛氏仍是吃了吐,吐完再吃。 杨萱看着眼里,心疼不已。 前世她也害喜,可只是早晨起来有些恶心,并没有吐过。饶是如此,怀胎十月,也是一天天数算着日子熬过来的。 而辛氏才刚五个月,孕期才只过半,剩下的日子怎么熬? 相较而言,辛氏却乐观得多,笑吟吟地说:“女人怀孩子都受苦,我这不算什么,当初姨娘怀阿芷的时候,脚背肿得老高,鞋子都穿不进去。阿芷别忘了姨娘,以后要多体贴孝敬她。” 杨芷低声道:“母亲放心,姨娘生我之恩,我记得,母亲养我教导我,我也记得。” 杨萱紧跟着表孝心,“我也会体贴孝顺娘。” 辛氏莞尔,“既是孝顺,把你们拿手的曲子弹来听听。” 文竹很快将琴搬来。 杨芷弹《碧涧流泉》。这首曲子她练得熟,坐正,抬手轻拂琴弦,将涓涓溪流环绕奇峰怪石或直泻而下或平缓流淌表现得淋漓尽致。 杨萱最拿手的是《佩兰》与《流水》,前世每当心情抑郁的时候就会弹这两首,也不知弹过多少遍,几乎是她弹出第一个音符,后面的旋律就会自发自动地闪现在脑海里。 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杨萱怕她听出蹊跷,不敢弹这两首,就选了首短小的汉乐府曲《关山月》应付。 杨萱技艺有,但曲子不熟,抹、挑、勾、打之间便有些凝滞。 辛氏听罢,评点道:“阿芷弹得流畅完整,美中不足是阅历尚浅,弹不出曲中意境。阿萱则是根本没练,弹错好几处音。” 杨萱嘟嘴,边奉承边撒娇,“娘真厉害,姐弹得那么好,娘也能挑出毛病来。我真的是没练习,因为我不喜欢弹琴,反正以后也不想当才女,就不要每天练习了吧。还有,我也不喜欢画画。” 辛氏抬眸,“你原先不是挺愿意弹,还哭着闹着想要把好琴?” “现在不爱了,”杨萱理直气壮地回答,“弹琴就是个消遣,不如绣花裁衣有用处。我更喜欢绣花,还有做纸笺。” 辛氏瞪她一眼,无奈地道:“你就是一阵风一阵雨的,没有长性,过不了几天就觉得绣花没意思了。”却没有勉强她,侧转头问杨芷,“阿芷呢?” 杨芷略思索,笑道:“我觉得弹琴挺好,既娱人又宜情,高兴的时候弹个欢快的曲子,不高兴就弹个舒缓的曲子,再大的烦恼也能开解。” 辛氏颔首,“对,弹琴不仅是个消遣,也能消除忧愁,让心胸更开阔些。这样好了,你每天练习半个时辰,就从《流水》开始学,学完《流水》学《潇湘水云》,从易到难。” 杨芷欣然答应。 自此后,杨芷每日会在正房院练习半个时辰琴曲,杨萱则在旁边绣花或者描花样子。 琴声悠扬,随着日渐肆虐的秋风飘散开来。 夏怀宁站在清梧院的梧桐树下,负手望天,听得入神。 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大雁排成整齐的队伍,鸣叫着向南飞去。 待得曲罢,夏怀宁随手捉一片飘落的梧桐叶,轻轻捻动着叶柄,问道:“是师妹在弹琴?” 杨桐回答:“八成是二妹妹,二妹妹更像母亲,在琴棋书画上颇有天分。” 夏怀宁释然。 上次,他看到杨芷的裙子,着实大吃一惊。 隔着两世,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怎可能做出几乎相同的两条裙子,除非有人亲眼见过。 而丰顺元年,杨芷已经故去,有可能见到夏怀茹裙子的只有杨萱。 他思量过无数次,假如杨萱与他一样再世为人,他该如何向她表明心迹,又该如何解释前世那些迫不得已? 可不管怎样,杨萱最终是死在他的母亲夏太太之手。 她心里该是恨着他罢! 听过琴声之后,他却是打消了心中疑虑。 一个人的相貌体态可以伪装,可琴声是无法掩饰的。 那曲《流水》他听了近百遍,何处高亢何处低回,早已烂熟于心。 弹琴之人琴技平平,相较前世的杨萱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说,眼下杨萱尚幼,技艺还未娴熟。 也是,死而复生这种神乎其神,被他碰到已是匪夷所思,怎可能降临到第二个人头上? 而且,他不希望这世间再有别人跟他一样洞察先机。 尤其,那人还是杨萱。 夏怀宁长舒口气,含笑跟在杨桐身后走进屋子。 再过数日,秋意已是浓得化不开,树叶尽都枯黄,颤巍巍地挂在枝头,待风吹过,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杨修文风尘仆仆地自扬州归来。 一来一去足足两个半月,杨修文消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冷,可见到等在门口迎接的辛氏以及三位子女,冷峻的脸庞上还是露出了由衷的欢喜。 辛氏挺着大肚子亲自给他张罗热水更衣沐浴。 梳洗罢,杨修文将儿女们都叫至跟前,打开箱笼一样样往外拿东西。 有无锡产的憨态可掬的泥阿福,有南洋舶来的巴掌大小的玻璃靶镜,有盒上印着西洋女子的香粉还有各式笔墨纸砚等等。 三人各得了许多物品,俱都欢喜不已。 杨修文从箱子底取出几本书交给杨桐,“这是白鹤书院的弟子所作,有时文有诗词,你大舅舅跟几位先生将立意与文笔好的摘抄出来刊印成册,你可以读一读,看看别人是怎样写文章的。” 杨桐应声接过。 杨萱眼尖,瞧见箱底另有几册书,遂问:“爹爹能不能也给我一册?” 杨修文笑道:“只刊印出百二十本,除了分发给一众弟子,另有许多学子文士索取,爹爹也只得了一册,等阿桐看完你再看。” 杨桐忙把书递给杨萱,“萱萱,你先读。” “不用,不用,我又不考科举,就是随便翻翻,大哥不用管我,”杨萱连忙拒绝,抬手指着箱底,“那些是什么书?” 杨修文顺手递给她一本,“你外祖父留存的书信,有向善篇、有劝学篇、有游记,也有针砭时事的策文,也是你大舅挑出来一并刊印成册。” 杨萱心底突然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定定神,随意翻看着,没翻几页就看到硕大的文字,“答贤婿子瑜之惑并论化鸱为凤”。 这应该是大舅舅辛农拟定的题目。 杨修文,字子瑜。 化鸱为凤意思就是以德化民,改恶为善。 再往下看,上面写着,“《大学》有云,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余以为天下王嗣中能当以为仁者,靖王楚沛也……” 果然! 杨萱犹如三九寒天当头浇上一盆冷水,从内到外凉了个透彻。 外祖父跟杨修文书信往来中谈论政事也就罢了,大舅舅竟然还摘录出来装订成册。 也不知到底印出多少册,如果跟《诗文集注》一样刊印出一百二十册,那她就是把家里的书信尽数毁了又有什么用? 这就是明晃晃的证据! 杨萱觉得天整个儿都要垮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迷迷蒙蒙中听到杨修文的声音,“萱萱,你想要的做纸笺方子,爹爹没能要回来。” 杨萱神情茫然地看着他。 杨修文重重叹口气,“你三舅舅平常顽劣也就罢了,可不该在你外祖父的奠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前言行无状,你大舅舅一气之下把他撵了。” 杨萱猛地惊醒,颤着声问:“爹爹,您说三舅舅怎么了?” 杨修文重复一遍,“他已经被逐出家门清除族谱,不再是辛家人了……” 15.第 15 章 “为什么?”杨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修文看看旁边同样睁大双眸的杨桐与杨芷,沉声道:“你外祖父三周年祭奠那天,书院弟子以及许多慕名而去的文士都已经到齐了,你三舅却迟迟不露面。宾客们都等了两刻钟,他才酒气熏天地从百花楼出来,还口口声声唤着妓子小名。” 百花楼是扬州极有名的青楼妓馆。 想起当时宾客们议论纷纷的情形,杨修文脸色更沉,厉声道:“真是丑态百出,把辛家的脸面全丢尽了。” “不,不可能!”杨萱大声叫道,“三舅舅不是那样的人,定然是别人陷害他。” 辛氏忽地泪如雨下,瞬间淌了满脸。 杨修文扫一眼辛氏,语气讥诮,“如果是你大舅或者二舅,兴许还有可能。你三舅就是一浪荡子,哪里用得着别人陷害,自己瞧见泥塘就自发自动地跳进去了。” 杨萱固执地说:“不是这样,三舅舅最好了。” 杨修文不再理会她,沉着脸对杨桐道:“读书便是为了明理知事,懂得三纲五常,倘或脸这些都不顾及,那么只能落得众叛亲离不容于世。” 杨桐肃然应道:“孩儿谨记父亲教导。” 杨修文缓了脸色,叹口气,“你们回去吧,我另外有话跟你们母亲讲。” 杨萱不情不愿地回到玉兰院。 她是真不相信三舅舅辛渔会在那种庄重的场合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那太荒谬了。 虽然按规矩来说,父亲亡故,儿子要守孝三年,但是通常二十七个月就满了孝期。 就是说,出了正月舅舅们就可以除服。 这期间足有九个月的时间可以饮酒作乐,三舅舅何必非得在奠礼的前一天喝得酩酊大醉,以致于夜宿青楼? 三舅舅从来就不是愚拙之人。 三年前,辛归舟病故。 当时杨芷染了风寒不能出门,辛氏便带着杨桐与杨萱到扬州奔丧。 三舅舅比辛氏小三岁,是辛归舟最小的儿子,彼时虽已婚配,但未有子嗣。 辛归舟在扬州颇具名望,前去吊唁之人络绎不绝。 大舅舅辛农、二舅舅辛牧以及三舅舅辛渔带着子侄辈站在灵前答谢宾客。 宾客们上完香,会对辛农与辛牧道恼,请他们节哀顺变。 却没人搭理辛渔。 辛农与辛牧都饱读诗书,考中过进士,但不曾入仕,就留在书院执教。辛农教授《论语》,辛牧专讲《春秋》,记得弟子们敬重。 唯独辛渔,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 别人纷纷谈论说一亩好田里长了棵歪苗。 杨萱听在耳朵里,好奇地问:“三舅舅,你怎么不像大舅舅那样做个有出息的人,这样别人也就愿意跟你说话了。” 三舅舅点着她的鼻尖道:“一家人不能个个都能干,总得有个不成器的。” 杨萱不懂。 三舅舅便叹,“这样别人心里才舒坦。” 后来,三舅舅索性不在灵前守,而是带着杨萱到处逛。 他带她去看泡着毛竹片的水塘,告诉她怎样打料、捞纸,把纸浆做成湿纸;他带她去花房看茶花,彼时不到花期,茶花枝叶却是繁茂,他告诉她怎样让一株茶花开出两朵不同颜色的花;他带她去鸟市,告诉她哪是画眉哪是黄莺,还告诉她八哥鸟要修剪舌头才能学会说话。 杨萱走得累了,三舅舅将她抱在怀里,用斗篷严严实实地包着。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厚。 杨萱就问:“三舅舅,大舅舅和舅母他们都是里面穿棉布衣裳,外面套着麻衣,你为什么把麻衣穿在里面,不嫌弃麻衣扎人吗?” 三舅舅梗一下,低声道:“我皮厚,不怕扎。” 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外祖父的棺椁入土,三舅舅晒的纸也好了。 杨萱与三舅舅一起将成纸一张张从烘壁上揭下来。 这就是原纸。 得到原纸后,再用排笔和毛刷将事先调好的涂液刷到纸面上,晾干压平,就得到漂亮的纸笺。 纸笺光洁如玉,隐约有好看的暗纹。 三舅舅笑着问她:“萱萱,你给纸笺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当时水田衣正时兴,三舅母就穿了件灰蓝、青碧和湖绿几色拼接而成的水田衣。 杨萱随口便道:“水田笺。” 三舅舅和煦地笑,“好,就叫水田笺。” 这样清雅的通达的三舅舅,绝不会不知道被家族逐出是怎样的后果。 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就像前世的杨萱,纵然手里捧着上千两银子,衣食无忧,可事到临头,谁有能给她撑腰,给她依靠,还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何况被除族,根本不可能带走公中的半点财物。 三舅舅不曾有过差事,也不知是否藏有私房银子,倘若两手空空地出去,他又如何安身立命? 杨萱辗转反侧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两眼乌青地跑去正房院。 辛氏正站在门口,低声跟文竹吩咐早饭,瞧见杨萱,将手指压在唇上“嘘”一声,“你爹爹连日赶路太过疲累,现下还睡着,你跟阿芷说声,今儿上午就别过来了。” 杨萱点点头,同样压低声音道:“娘写信给三舅舅,叫他来京都吧。大舅舅不要他,萱萱要,让三舅舅住咱们家里。” 辛氏骤然又红了眼圈,哽噎着道:“萱萱真是长大了,总算你三舅没白对你好。我稍后就写信,三舅舅知道你挂念他,定然很高兴。” 杨萱慢慢踱回玉兰院,从长案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木匣子,匣子里装着她攒下来的私房钱。 她跟阿芷一样,从六岁起,每月都有二两银子月钱。她平常没有花用的地方,最多就是趁春桃春杏出门的时候,让她们带回一把窝丝糖来,也不敢多买。再就是灯节或者庙会,自己做主买几样好玩的小物件。 这三年已经攒下来五十多两银子,倒是还有十几只过年得来的小小银锞子。 合起来约莫六十两。 如果辛渔来京都,十有八~九是不会在家住的,杨萱想把这些银子送给三舅舅,两个人省着点花用,用上三五年不成问题。 打算好,杨萱稍微安下心,铺开一张裁好的宣纸,准备替三舅舅抄卷《金刚经》以保佑他不被邪祟入侵。 而此时杨修文已经起了身,正与辛氏一道吃早饭。 辛氏便提起杨萱,“……最近懂事许多,你不在家的时候,就指望她跟阿芷陪我解闷。刚才也说,要写信给三舅舅,让他住进咱家。我也是这个想法,不如让三弟进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杨修文叹一声,“三弟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当时扬州有头有脸的文士都在场,知府老爷也派了门客过去观礼,还有秦铭。他路经海陵,特特赶了去。真是颜面尽失啊……你写信吧,他要是想来就过来,给他寻处安身之地。” 秦铭也曾在白鹤书院就读,跟杨修文和辛氏都认识。 辛氏便问:“秦铭去海陵干什么?” 杨修文道:“他近日得了盐运使的差事,正视察淮南盐场。具体的,我不便多问。” 盐务向来是朝中之重,盐运使又是个肥差,杨修文避嫌也是应该。 辛氏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迟疑着问:“秦铭是不是跟随了靖王?” 启泰帝年事已高,精神不济,今年开春将六部交给了几位皇子掌管。太子负责吏部与兵部,而靖王负责的就是户部。 若非自己人,靖王怎会允许秦铭掌管油水这么足的差事? 杨修文未答,却也没有否认。 不否认就是默认了。 辛氏心里有数,低声道:“中元节时,阿萱曾问起太子,她说太子虽暴戾,但当今圣上相信他,愿意将江山交给他,咱们身为臣民,也只能顺服。我听着也有几分道理,太子已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倘或更改,于黎民百姓而言未必是好事。” 杨修文摇头,“瑶瑶,这事儿势在必行。当年岳父在世时,跟靖王有过协议,岳父合书院之力助靖王登基,靖王则应诺以后立白鹤书院为江南第一书院。这次,大哥还告诉我一件隐秘之事……”四下张望番,声音压得更低,“当时岳父并没有答应,可他送靖王出门正好遇到高旻寺的高僧法证大师,法证大师说靖王头顶有紫气闪现。” 紫气东来是祥瑞之兆。 辛氏默然,随即又道:“但圣意已决,而且张皇后故去已有十年,中宫始终空虚,可见圣上对张皇后仍未忘情,又岂肯轻易废黜太子。我倒是觉得,不管是太子即位或者靖王,只要能恪守本心为民请言,已经不辜负父亲当年的教导了。” “话不能这么说,白鹤书院现有弟子不过八十余人,而南麓书院每年弟子逾二百之数,难道瑶瑶不希望看到白鹤书院超过南麓书院,成为江南书院之首,将岳父的心血发扬光大?” 杨修文放下手中碗筷,起身拍拍辛氏胳膊,“瑶瑶安心养胎,这事交给我,后天面圣,我打算讲《大学》。” “师兄,”辛氏随之起身,“为人君止于仁,可为人臣也要止于敬啊。” 杨修文顿一顿,“瑶瑶,朝政之事你就别管了,我自有主张。” 16.第 16 章 再过数日,大雪沸沸扬扬地飘落下来,一夜之间,将亭台楼阁妆点得一片银白。 便在这冰天雪地里,隆福寺的腊梅冒着严寒绽出满树娇嫩的黄花,傲首挺立在枝头。 夏怀宁寻只陶土罐子,一大早跑到隆福寺,跟小沙弥左缠右磨,终于讨得数枝半开的腊梅,踏着满地积雪去了杨家。 杨家也种了两株梅,不过是红梅,要到正月里才能开花。 这种天气,能看到含苞初放的鲜花,再赏心悦目不过。 杨桐大喜过望,仔细打量番遒劲的梅枝,俯身嗅了嗅,笑道:“这两枝开得好的给父亲插瓶里,这两枝还没开的送到母亲屋里。” 说着找出一对定窑的细颈广口梅瓶,灌少许水将梅枝分别插上了。 杨修文不在家,两人将梅瓶交给松枝后,径自去内院。 刚走到正房院门口,正见杨芷姐妹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杨萱穿件镶了兔毛的嫩粉色夹袄,外面披着连帽大红羽缎斗篷,帽沿上也镶着兔毛。辛氏怕她冷,将帽子系得紧,那张莹润如玉的小脸被雪白的兔毛笼着,如雪后晴空般明净清澈。 而眸底笑意未散,娇俏动人。 夏怀宁看得双眼发直。 这才是杨萱该有的样子,穿着鲜亮的衣裳,过着悠闲的生活,被家人娇着宠着,而不是前世那样,一年四季都穿得灰突突的,像是老气横秋的妇人。 以后他也会小心地呵护她,让她每天都笑意盈盈。 想到那个美好的将来,夏怀宁满腹都是柔情,急急地招呼声,“师妹。” 杨萱没吭声。 杨芷笑着福一福,“大哥,师兄……这腊梅真漂亮,从哪里得来的?” 杨桐笑道:“怀宁从隆福寺求的,送给母亲插瓶。” 杨萱听闻,目光不由落在夏怀宁手里捧着的腊梅上。 不得不说,他折的梅枝还真不错,梅花繁而不密,错落有致地缀在枝桠上。大多数含苞待放,而枝桠顶端却有三朵是全然绽开了的。 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嫩黄的梅花瓣像是上好的蜜蜡,晶莹透亮。尤其是,花心里许是藏着雪,这会儿已经融化成水,颤巍巍地挂在花瓣上,更显柔嫩。 没想到,年少时的夏怀宁还有这份雅兴。 跟她印象里粗鲁无知的他大相径庭。 短短几年功夫,他为什么会变化那么大? 杨萱诧异不已,审视般看向夏怀宁,不期然正对上他直视过来的视线。眸光中充满了热切与期待,还有隐隐的欢喜。 杨萱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杨芷急急地跟上来,笑着道:“我记得贤良寺也有腊梅,不知道开没开,等让李显过去看看,也求几枝回来插瓶。腊梅香味足,就不用熏香了。” 隆福寺离杨家稍有些远,贤良寺却是近。 “那就让他跑一趟,反正也不远,”杨萱浑不在意地说,忽然又想起贤良寺的素斋,她已经好几年没吃过了,便补充道:“顺便让他带只素鹅或者素鸡回来,晚上蒸着吃。” 杨芷启唇浅笑,亲昵地替她理理帽沿上的兔毛,“你这个馋嘴丫头,春天时候,自己吃了大半只撑得肚子涨,我以为你再也不吃素鸡了呢?” “哪儿的事?”杨萱睁大双眸,“我怎么不记得?” 杨芷撇下嘴,指着春桃道:“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春桃“吃吃”低笑,“贤良寺的素鸡确实好吃,比真鸡还香嫩。” 言外之意,那就是确有此事。 可杨萱脑子里毫无印象,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贪吃的时候。在她记忆里,自从嫁到夏家,就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哪怕是刚从地里割的韭菜,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她都没有敞开过胃口吃。 当天下午,李显果真跑了趟贤良寺。 贤良寺的腊梅虽然坐下了花骨朵,可远不到盛开的时候,至少还得四五天的工夫。 但素鸡是真的美味,周身烤的焦黄,筷子扎下去,滋滋泛着油花,看着很腻,咬起来却软嫩香滑,咸鲜可口。 杨萱鼓着腮帮子说好吃。 饭后,杨芷先陪杨萱回到玉兰院,又溜达着去了西跨院。 王姨娘正吃晚饭,见到杨芷,连忙招呼道:“姑娘吃饱没有,正好给你留了只鸡腿,快趁热吃了。” 炕桌上摆着四道菜,两荤两素,跟正房院的并无差别,只份量上少了些。 正中的碟子上便盛着半只素鸡。 杨芷侧身在炕边坐下,笑道:“姨娘快吃吧,我刚也吃了,母亲给我和萱萱每人一只鸡腿。” 王姨娘知道辛氏绝不会在吃穿上亏待杨芷,遂不多劝,极快地吃完饭,打发丫鬟欢喜撤去碗筷,沏来热茶,笑问:“太太怎么想起贤良寺来,是打算去上香?” 杨芷道:“不是,今儿夏公子带了几枝腊梅,我想起贤良寺也种着腊梅,正好萱萱想吃素鸡,就让李显跑了一趟。” 王姨娘恍然,“我看夏公子时常往家里来,他学问到底怎么样,家里是做什么的?” “学问应该是极好的,听父亲说,比大哥要胜一筹。”杨芷微低着头,脸上呈现出浅浅羞色,“家里倒是普通,祖籍是山东文登,圣上登基那年进的京,将户籍落在京里。父亲早已亡故,母亲还健在,另有一兄一姐。” 王姨娘唇角露出几分讥诮,“确实算不得好,腿上的泥点子还没弄干净呢,这样的人家结交不得。” 杨萱诧异地问:“为什么?” 王姨娘细细道:“你想,夏家是渔民出身,才进京十余年,肯定满嘴的鲁地话,你能听得懂?就算是口音改了,可夏家阖家没读过书,你想谈阳春白雪,她们说下雪不如化雪冷,这能说到一块去?更要不得的是夏家还出了夏公子这样的人才,全家还不得当眼珠子般看待,他要是急了恼了,估计全家人要一齐动手把你撕了。” 杨芷细细品味番,没作声。 王姨娘续道:“老话说得好,门当户对,传了上千年,这可不是白传的,自有十分的道理。我看顶好就是寻个读书人家,闲来无事还可以下下棋弹弹琴,能说到一块去……这事儿还是听太太的吧,好在你比二姑娘长两岁。” 杨芷明白。 辛氏为着杨萱着想,定然会费心替她挑个好人家。 否则的话,如果她嫁个浪荡子,杨萱岂不也跟着落面子? 何况,辛氏还不是那种看不得庶女出息的嫡母,总归不会在亲事上亏了她。凡事就由辛氏做主就是。 杨芷默默喝完杯中茶,起身告辞。 回到玉兰院,看看妆台上摆着的那只憨态可掬的木牛,吩咐素纹寻匣子收了起来。 等再下过一场雪,就到了腊八节。 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的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辛氏经过两个多月的苦日子,终于止了孕吐,精神旺盛了不少。她仍是把拟定礼单子的差事交给杨芷姐妹,她则吩咐着丫鬟仆妇或是采买过年用的灯火香烛等物品,或者拆洗桌布椅袱擦拭衣柜台面,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杨芷跟杨萱也不敢大意,不但比对了往年送出的节礼,又额外打听这几家可有添丁或者短了人口的,又或者家里出过什么大事犯忌讳的。 总之,两人力求做得尽善尽美,以减轻辛氏的负担。 这日,杨修文早早上了衙,辛氏打发文竹将杨萱唤了去,悄声道:“你三舅舅进京了,你随我去瞧瞧吧。” 杨萱既惊且喜,忙问道:“现在去吗,他住在哪儿?” 辛氏点点头,“不远,就在西江米巷后面的水井胡同。你另换件衣裳,不用太花俏,咱们早些去早些回。” 西江米巷在刑部和锦衣卫卫所附近,的确不太远,可那边出入的人龙蛇纷杂,并非太平之地。 杨萱想一想,将大红羽缎斗篷换成了石青色棉布挂着灰鼠皮里子的斗篷,将头上珠簪换成了寻常的银簪。 临出门前,把匣子里积攒的银钱用手帕包裹起来,再拿青布包袱卷着,提在手里。 辛氏瞧见杨萱的打扮,微微颔首,让文竹扶着上了马车。 因着天冷,前几天落的雪未曾化尽,车轮辗在上面略略有些打滑。 车夫不敢赶太快,只慢慢走着。 不过两刻钟,便走到西江米巷,从巷口拐往北面,有条极窄的胡同,就是水井胡同。 车夫小心地将车赶进去,缓缓停下来。 杨萱打眼一瞧,面前约莫七八间院落,都是黑漆大门,粉白色墙面,青瓦屋顶,看着模样都差不多。 很显然这是成片的典房。 万晋朝百姓住房除了买房和租房之外,另有一种典房,跟长租差不多。通常租期是十年或者二十年,租金也高,但是租赁期满,房主会把租金还给租户,就相当于房主将房子典当给租户,到了期限再赎还回来。 辛氏走到左边第三个大门处,上前用力拍了拍门,少顷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被打开,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岂不正是辛家老三辛渔? “三舅舅!”杨萱开口招呼,一面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 辛渔一把抱起杨萱,很快又放下,乐呵呵地说:“小萱萱长大了,三舅舅抱不动了。” 辛氏笑嗔:“没大没小的,都多大了,还让人抱。” 这时,门里传出个温和的女声,“外头冷,都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请阿姐和萱娘进来。” 是三舅母陆氏。 杨萱曲膝行礼,“见过三舅母。” 陆氏牵起她的手,仔细端详她一番,笑道:“萱娘长成大姑娘,出落得更漂亮了。快,进屋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又对三舅舅道,“阿姐身子不方便,三爷稍微搀扶着些,地上雪水未干,别滑倒了。” 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正北面是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三间厢房,西墙根下放着口大瓷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既无花草也无树木,空空荡荡的。 屋里陈设也简单,一张四仙桌,四把官帽椅,桌子上摆得都是粗制瓷器,有一只杯口掉了块瓷,露出个小豁口。 陆氏忙着沏了茶,给四人各自斟了满盅。 杨萱趁机看清了她的打扮。 丁香色的素面棉袄外面套着天水碧的夹棉比甲,底下是姜黄色的夹棉裙子。平整的圆髻上插了支银簪,再无其它饰物。 看起来非常寡淡。 杨萱只见过陆氏一次,就是回扬州奔丧那次。 虽然是在孝中,可陆氏穿着时兴的水田衣,梳着精致的堕马髻,发髻上戴一对青金石发簪,也是素净,却显雅致。 不像现在——就连家里的秦嬷嬷穿着都比陆氏体面。 好在陆氏气色极好,眉间眸底都带着欢喜,并无丝毫怨尤。 辛氏浅浅啜口茶,问道:“你们几时进京的,这房子花了多少银子?” 陆氏笑着回答:“先前我们就打算往京里来,东西都收拾好,正好又收到阿姐的信,三爷便催促着赶紧来……房子并不贵,花了二百两银子,赁了十年。十年后,这二百两原封不动仍还给我们。” 十年,二百两,合着一年二十两,一个月不到二两,倒是并不贵。 杨萱正默默核算着,就见辛氏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银票,铺在桌面上,“这是六百两,你姐夫让给的,做个小生意或者赁间铺面。” “我不要,”辛渔腾地站起来,将银票塞回辛氏手中,“我有手有脚的,又识文断字,到巷口给人写信写讼书也能过得了活。” “是呀,”陆氏接话,“我可以缝缝补补,总共就两个人,怎么也能挣口吃的。” 辛氏道:“你看这屋里,什么都没有,总得添置些器具摆设,京都不比扬州,三九天能冻死人,要准备好柴炭,做几床厚被子。过几天街上店铺要关张了,直到正月十八才开门,不得备上这一个月的柴米肉蛋?你要当我是你姐,就拿着。” 辛渔犹豫片刻,仍是摇头,“姐,我不要。我不是窝囊废,我靠自己也能立起来,能过得好。真的,不信你就看看。如果你实在给我,那就是看不起我,认定我是个废物了。” 话到这份上,辛氏不好再坚持,无可奈何地收了银票,起身道:“我到里间瞧瞧,屋里什么样儿。” 陆氏忙过去扶住她,“阿姐当心,这里有处门槛。” 待两人进了里间,杨萱走到辛渔面前,悄声道:“三舅舅,我能看得起您,”将手里包袱卷交给辛渔,“这是我攒的银子,不是给您的,是想让您在院子里种棵桂花树,养两盆茉莉花,再支个秋千架。下次我来的时候就有东西玩了。” 辛渔胸口一滞,抬手揽住她肩头,低声道:“萱萱的心意舅舅明白。舅舅手里有银子,真的,舅舅这么聪明能干,哪能缺得了钱花?但是,现在不能露出去,得过几年才成。”说罢,思量片刻,拔下头上竹簪,轻轻一拧,簪头跟簪身分成两截,簪身竟然是空心的。 辛渔笑一笑,“你瞧,舅舅的钱都藏在这里。” 17.第 17 章 杨萱忙叮嘱,“三舅舅快收起来,千万别丢了。” 辛渔将竹簪复插在发间,笑道:“萱萱放心,舅舅天天戴着,丢不了,再者就是普普通通一竹簪,偷儿也瞧不过眼去。” 杨萱点头,由衷地赞叹:“还是三舅舅最聪明。” 辛渔乐不可支,抬手轻轻拂一下她小巧的双环髻,学着杨萱的语气道:“还是萱萱眼光最好。”叹一声,解开青布包裹卷儿,看到一块块的零碎银子和小小的银锞子,温声道:“萱萱的银子舅舅收了,回头就在院子里种上花种上树,再架上秋千架。” “舅舅还得教我怎样做水田笺。”杨萱补充道。 “好,”辛渔毫不犹豫地答应,“不过做纸太麻烦,要采枝、剥皮、选料、淹料十几个步骤,大半年才能制成一批原纸。倒不如咱们直接买原纸,另外处理成纸笺,这样……” 话未说完,就听门外传来汉子的吵嚷声,有人大声吆喝:“他奶奶的,谁家马车不长眼,把路堵成这样怎么过去?” 辛渔顾不得多语,大步往外走,杨萱提着裙子紧跟着出去。 门口站着四个十七八岁的男子,都穿土黄色裋褐,腰里别着长刀,一看都是习武之人。 其中站在车旁愤愤不平叫喊着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而车夫正作揖打千地赔着不是。 却是因为巷子窄,马车堵住了大半边路,可靠墙仍有一人多宽的空隙,并不妨碍行人出入,即便是这胖子,也能畅行无阻。 辛渔连忙道:“对不住,几位爷,我们这就把车驾出去,劳几位稍等片刻。” 胖子骂骂咧咧道:“屁!要爷等,多大脸?爷没那闲工夫。” 辛渔弯腰赔笑,“很快,很快的,爷多体谅。” 看着素来不羁的三舅舅在这些比他小十几岁的孩子面前点头哈腰,杨萱莫名地感到难过,定定神,开口道:“几位大人,实在是事出有因。我母亲身体不方便,且路上湿滑,不得已才停到门口。若是妨碍大人通过,我们这就把车挪开。”对着胖子福一福,仰起头道:“还请大人通融则个。” 但凡男人都不会为难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况且杨萱生得美,鼻梁挺直秀气,嘴唇小巧红润,一双乌漆漆的眼眸似是山涧清泉,清凌凌地透着亮。 整个人娇娇弱弱的,令人不愿高声,生怕惊吓了她。 胖子适才的暴戾之气顿时散了大半,没好气地说:“不用了。” “嗤,”旁边有人轻笑。 杨萱循声望过去,瞧见了那个人。 他同样穿着土黄色裋褐,可他身形瘦长,裋褐便有些空荡。许是因为日晒的缘故,他的肌肤呈现出淡黄的麦色,五官冷硬,眉峰挺立,有种锐利的英俊。 可那眼底却冷郁阴森。 是的,尽管他唇角似是带着笑,眸中却有不曾掩饰的阴郁。 胖子大声道:“笑什么笑,老子不稀得跟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萧砺你有种,回头我跟你过上两百招,谁先趴下谁认输。” 萧砺! 杨萱身子猛地震了下,不可置信地再朝那个高瘦男子瞧去。 萧砺唇角噙一丝笑,“比就比,谁怂就是狗娘养的。”说罢,淡然转身,朝着里面第五个门走去。 胖子骂骂咧咧地挤过窄道,大步跟上去。 杨萱呆呆地站着,始终无法把眼前之人跟她前世所见的那人联系起来。 萧砺便是丰顺三年的锦衣卫指挥使。 那日,大雨倾盆如注,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萧砺单膝跪在地上,大红色飞鱼服的衣摆垂在泥泞里,而范直洁净的皂靴正踏在他的膝头。 直到范直被内侍簇拥着走远,他才起身,刚抬头,正瞧见站在伞下的杨萱。 杨萱记起来了。 萧砺的眼眸也是这般的阴郁,阴郁且凶狠。 纵然隔着重重雨帘,她仍是感到如芒刺背般的不安,急忙移开视线,转身走进屋子。 田庄的媳妇们川流不息地往偏厅送茶水点心,送火盆饭食,萧砺与他那些军士们,则身姿笔挺沉默如雕塑般站在雨水中。 而现在,萧砺显然还未曾发迹,只是个最下等的力士或者校尉。 也不知此时的他已经巴结上范直还是没有。 记得他成为指挥使时,年纪并不大,好像还没有成亲。 夏怀茹曾讲过件传闻。 京都曾有个官员意欲将女儿许配给萧砺,岂料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女儿便哭闹着剪了头发要当姑子。 亲事自然没成,官员倒是降了职。 想想也是,那么可怕的眼神,谁敢跟他朝夕相处。 杨萱正想得入神,忽听身后传来辛氏焦急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 却原来,她跟陆氏在屋里听见动静,也跟着出来看看情况。 辛渔简略地将事情经过讲了讲,笑道:“没什么大事,许是那几位受了上峰排喧,拿旁人撒撒气。” 辛氏叹一声:“这个地方就是这点不好,进进出出要么是刑部的捕快,要么是锦衣卫的军士,一言不合动刀动枪的。往后你可得谨慎些,别一时逞口舌之快跟那些人斗气。” 辛渔无奈地道:“阿姐尽管放心,我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连这点都想不透?” 辛氏笑笑,“行啊,往后你好生过日子,别再跟以前似的没个正形。等过阵子我再来瞧你。” 辛渔道:“我知道,天气冷,姐不用来回跑,也免得姐夫不乐意。我指定好好的。” 辛氏没再啃声,回头又叮嘱陆氏,“你好生劝着他,年纪不小,也该有个子嗣了。” 陆氏含笑点点头。 辛氏再没多言,唤杨萱上了马车。 马车里火盆已经灭了,北风不住地透过车窗的缝隙往里钻。 文竹忙抻开薄毯搭在辛氏腿上。 辛氏靠在车壁上,突兀地就叹了口气。 杨萱觑着辛氏脸色,小心地问:“娘,爹爹不高兴咱们来瞧三舅舅吗?” 半晌,辛氏才点点头,“你爹说你三舅舅既已除族,便跟辛家没有关系,咱们瞧他这一次也是全了情分,以后最好不要来往。” 杨萱不满地说:“爹也真是,三舅舅就算不是辛家人,那也是我的三舅舅……娘把银子给了舅母没有?” 陆氏扶着辛氏往里间走的时候,她瞧见辛氏把银票往陆氏掌心里塞。 辛氏烦恼地摇摇头,“她死活不收,说如果收下,你三舅舅就要跟她合离。” 杨萱睁大双眸,笃定地说:“才不会,三舅舅顶喜欢舅母。” 辛氏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你又知道了?” “嗯,是的啊,舅母比甲上绣着凌霄花,三舅舅最喜欢凌霄花了。他以前告诉过我凌霄就是‘苕之华,芸其贵矣’的陵苕。” 如若两人感情不好,三舅母肯定不会在衣衫上绣三舅舅最喜欢的花。 就像她,看到兰草就觉得厌恶一样。 辛氏脸上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那就好,我还生怕你三舅舅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顾及……这样有你舅母劝着,日子总能过下去,等生下一男半女,就更得努力上进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杨家门外。 杨桐正指挥者着两个小厮往院子里搬花树,一盆是已经坐了花骨朵的茶花,还有盆结满了绿色小果子的不知名的植物。 见到两人下车,杨桐笑着解释:“怀宁刚送来的,他另外有事儿先走了……他昨天去丰台买了几棵花,这叫一品红,现在有了花骨朵,差不多正过年的时候开,图个喜庆。那盆是金桔,再有二十几天果子就变黄了,金灿灿的也是好兆头。” 辛氏欢喜不已,“怀宁真是有心,赶紧搬进去,别冻坏了。” 杨桐便道:“一品红放厅堂,把金桔放母亲屋里可好?” “不用,”辛氏笑道,“把这盆金桔放你屋里,到时候佳句频出金榜题名。” 杨桐乐呵呵地应道:“多谢母亲。”吩咐小厮分别送进去,一边跟辛氏闲聊,“前几天怀宁倒是提过童生试,父亲说怀宁有九成把握能过,我的希望不大,想等两年再说。” 辛氏道:“等两年也好,书读得多了,写出文章更有理有据,况且你年纪又不大,不用着急。” 杨桐略带几分惆怅地说:“话虽如此,可怀宁比我还小一岁……唉,不过父亲建议等他考过童生试之后,等下一科再考乡试。父亲说这一科的主考官有可能是严伦严大人,严大人的诗文辞藻华丽酷爱骈俪,怀宁文风朴实,恐怕不讨喜。不如暂缓一科,兴许下一科会更换主考官,届时将乡试会试一并考了。” 其实夏怀宁也是这样打算。 尽管前世他被点为探花,可实在是侥幸中的侥幸。 丰顺帝登基后,急需得用之人,遂连开两年恩科,取中的士子也较往年多。等到第三年正科时,因为有才学的都在前两年被取中了,他在瘸子里面拔将军,考得一个不错的名次。 殿试时候要做策论。 丰顺帝自幼习武,又是率直之人,最讨厌华而不实过分雕琢的文字。偏偏夏怀宁诗文读的不多,想华丽也华丽不起来,只能平铺直叙。 可这朴实直接的文风恰恰入了丰顺帝的眼,更兼夏怀宁年岁不大,丰顺帝龙心大悦,朱笔一挥将他点为探花郎。 这一世,夏怀宁固然比前世多学了些时日,但三年一取士,有才学者比比皆是,且朝中多盛行对仗工整辞藻绚丽之诗文,夏怀宁半点讨不到好处。 他自信童生试是囊中取物,可能不能考中举人却没有十分的把握。 所以也就听取杨修文的建议,打算二月考了童生试之后,等上三年再考乡试。 而此时,夏怀宁正在家里被夏太太骂的灰头土脸…… 18.第 18 章 “你这个败家东西,就两盆破花,摆着看的玩意,没几天就谢了,花了足足十两银子。十两啊,买成米咱家能吃半年,买成柴咱家能烧半年。白花花的银子啊,疼得娘心口难受。你说你个兔崽子,你个败家子,隆福寺现成的梅花还开着,再掐两枝送过去不行吗,不照样能看?福顺斋的点心,才三五文一斤,又好吃又体面,十两银子,足够天天买点心了。你说,是不是姓杨的勒索你,咱不要这个师父,不跟着他读了!” 夏太太啰里啰唆说个没完,开始夏怀宁还忍耐着,听到最后觉得不对劲儿,没好气地说:“娘,跟先生没关系,先生可从来没说过要东西,连束脩都没收。” 夏太太声音愈加尖利,“他没要,你献什么殷勤,是觉得咱家银子多得花不完?宁哥儿,你得气死我,可怜你爹死得早,你娘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养大。有了好吃的不舍得吃,先紧着你吃,有了好喝的不舍得喝,先紧着你喝。你这翅膀还没硬,都已经扎煞开毛了。” 一盆茶花三两银子,一盆金桔四两银子,加上来回雇的马车钱,足足花出去十两。 夏怀茹本来站在旁边瞧热闹,听到夏太太念叨这几句,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倒好,立刻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夏太太两手叉腰,唾沫星子乱飞,“你以为跟你没关系是不是,养你这么大,费了我多少米多少布,赶紧去把嫁妆绣出来,你要是绣不出来,我没得闲钱给你置办。” 夏怀茹立刻垮下脸,“孙家不是给了一百两银子?” “银子你就别惦记了,一分一毫你都带不走,那是留着我娶儿媳妇的。” 夏怀茹咬咬唇,不甚情愿地出去了,一路走着想起来夏太太的话,又大笑,“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养大,敢情怀宁是这么长大的?” 而夏太太怨气仍未出尽,那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 夏怀宁淡淡道:“娘,您别说了,您的生养之恩我都记着,往后您也记个帐,但凡我花的一两一钱银子,将来我都会三倍五倍地还给您。” 神情清清冷冷的,像是看个陌生人。 夏太太突然就失了底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跟我算计那么清楚,你小时候我没日没夜地照顾你,你说能折算成多少银子?” 一边哭一边骂。 夏怀宁冷眼瞧着,只觉得从心里往外透着凉。 人跟人的差别真是大。 为什么他就不能有辛氏这般知书达理温柔可亲的母亲? 他进出杨家许多次,辛氏从不曾这般哭闹,甚至也不曾高声说过话,更没有斤斤计较着他送的点心多少钱,送的月饼多少钱。 他来来回回送这许多东西,只除了这次的花木值钱之外,其余都没有花费什么。 而杨修文却帮他甚多,每次都仔细修改批阅他的文章,还告诉他如何破题承题,怎样起股束股。 杨修文在翰林院任职,认识许多名士大儒,而科考的出题人以及阅卷人往往都会是他们。 杨修文帮他分析大儒们的风格和喜好,可能会出那方面的考题。 而这些,就是捧着银子也不一定能知道的内幕消息。 杨修文这般待他,他花点心思孝敬师父师母又怎么了? 中秋节,师母给他回礼的纸墨和府绸,就值好几两银子了。 夏怀宁想着这些,见夏太太仍在地上嚎啕,叹口气,俯身伸出手,“娘,您起来吧,地上凉。” 打滚撒泼,这是夏太太惯用的法子。 前世,每当夏怀宁没有听从她,她要么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地数落着孩子不孝,要么抓起剪子菜刀对准自己胸口说没法活了。 根本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在。 夏怀宁既害怕夏太太气出病来,也觉得被人看见尴尬,只能答应了她。 一而再,再而三,屡试不爽。 夏怀宁也就习惯了凡事顺着夏太太,就连起初极不愿意替兄长洞房,也被迫着答应了。 唯一一次忤逆夏太太就是没有如她所愿跟吏部文选司郎中姚谦的女儿定亲。 杨萱停灵五天,就下地埋葬。 夏太太说天气炎热,搁置时候久了,尸体就要腐臭,再者,杨萱又非寿终正寝而是病死,是恶故之人,早点埋了好早点投胎。 丧事是在田庄办的,只让夏瑞穿着麻衣哭了几场,就草草选定一副柳木棺材便把她葬在夏怀远坟茔旁边。 京都家里既没有设灵堂也没有挂白幡。 甚至左邻右舍都不知道家里已经没了杨萱这个人。 七月里,有官媒上门,说姚谦家中有个女儿年方二八,之前曾定过亲,本该冬月出阁,可五月初男方祖父因病故去,男方作为长孙需守孝三年。 姚家女儿耽搁不起,只好退了亲。 姚谦相中了夏怀宁的才学,觉得两人年龄也相当,如果成了亲戚,以后夏怀宁的仕途,他可以相助一二。 文选司就是掌管官吏班秩、升迁以及改调事宜。 言外之意,夏家若是有意结亲,就请了媒人上门。 能有这么个得力的亲家,无疑于天上掉馅饼。 夏太太大喜过望,满口答应了。 夏怀宁却不同意,搪塞道:“萱娘去了才刚一个月,还没做七,不好谈论亲事。” 夏太太斥道:“萱娘,萱娘,那有这么叫自己嫂子的?再说,嫂子死了,也轮不上当小叔子的守孝……我看姚家是真心想结亲,之前五月中,有人跟我提过,我还以为随口说说,没怎么当真,谁知竟是真的。有这么个岳父,以后你的前程就不用愁了,他总得给你安排个肥缺,或者是有权势的。娘也跟着你享两天清福……对了,你嫂子嫁妆里有不少好东西,你看着挑出几样来,回头上姚家去带着。” 夏怀宁淡淡道:“萱娘的东西是留给瑞哥儿的,娘别惦记。” “切,瑞哥儿一个毛孩子能花费多少?”夏太太“嗤”一声,“你嫂子整整四十八抬嫁妆,还有许多现银,瑞哥儿八辈子花不完,用点东西怎么了?你是他亲爹,他还能不让你用?” 夏怀宁抬眸,“既是如此,我就实话告诉娘,我不想成亲,别说萱娘现在没做七,就是过了周年,我也没有娶妻的打算。娘不用费心了,再有上门提的,都回了吧。” “不行!”夏太太霍地站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老大不小了,不能连个儿子都没有。” “娘刚才不是说了,瑞哥儿就是我的儿子,怎么能说没有儿子?” 夏太太怒了,“瑞哥儿可是记在你哥名下,跟你没关系……我早看出来了,就是那狐狸精不安分,把你勾得五迷三道,忘了本分。”顿一顿,目光有些犹疑,“得亏她命不济死得早,你就歇了这份心,我明天去请官媒到姚家把这事儿给你定下来。” 夏怀宁直直地盯着夏太太,“娘,萱娘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还能怎么死?”夏太太有些心虚,却扬了声道:“你没看她瘦的跟竹竿似的,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看就没有大寿数。” 夏怀宁不信。 恩荣宴的第二天,他到大兴找杨萱。 杨萱袅袅娜娜地站在田头,神情安详淡然。 虽然仍是瘦,可较之在京都时,气色却好了很多。 湖蓝色袄子衬着她肤光如雪目若点漆,莹白的面颊上还带着浅浅红晕。 杨萱无情地拒绝了跟他外放的要求,却把自己做的两身衣裳托他带给夏瑞,还恳求他多教夏瑞读些书。 那时候的她康健平和,怎么可能会在短短两个月之内病入膏肓,而且在夏怀茹与张嬷嬷去看她当天就死了呢? 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杨萱生病的消息。 看到夏太太躲闪着的目光,夏怀宁不能不多想,遂沉着脸,冷声再问:“娘,萱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夏太太色厉内荏地说:“不是说过了,病死的。” 夏怀宁道:“娘不愿对我说实话,可能会对别人说吧。”扬声叫他的小厮长福,“去街上看看有没有衙役经过,就说家里有点小事,请他们帮个忙。” 夏太太厉声嚷道:“你要干什么?” 夏怀宁无奈地叹一声,“我觉得萱娘死得不明白,想请娘和张嬷嬷她们到衙门说清楚,又怕娘不肯去,只好让衙役过来搭把手。想必我这个探花郎,还能指使动他们。” 但凡平民百姓,岂有不怕见官的? 夏太太当即变了脸色,凄厉地嚷道:“夏怀宁你这个不孝子,娘还不是为了你?你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一门心思惦记着她,她是你嫂子,你可不能乱来。” 当初以死相逼迫着他洞房的是她,现在说他跟嫂子乱来的也是她。 夏怀宁只是冷笑,“所以呢,你们把萱娘怎么了?” 夏太太有气无力地说:“鸡汤里放了砒~霜……” 19.第 19 章 夏怀宁冷冷地站着,面无表情。 先后两世,他的母亲没有变过,他的长姐没有变过,他的家没有变。 唯一变得只有他。 他看见过光,接触过美好,所以不想继续再在这乌七八糟的烂泥塘里混,他想挣扎着爬出去,过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 夏太太心神不宁地看着面前的夏怀宁。 夏怀宁是八月初生辰,刚满十二岁,与她个头差不多高,却是瘦,远不如她长得健硕结实。 就是这样瘦弱的半大小子,她自己生养的儿子,却让她莫名地心生怯意。 尤其那双眼睛,淡漠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毫不留情地甩手离开。 夏太太吸口气,小心赔笑道:“宁哥儿,中午你想吃啥,我让孙嬷嬷给你做。” 夏怀宁温声道:“不用特意将就我,家里我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默一默,又道:“娘,我跟您商量个事儿。先前我那同窗赔了六十两银子,您又得了孙家一百两,能不能借我五十两,五年后,我五倍还给您?” 夏太太立刻警惕起来,“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想买什么东西直接跟娘说,可不能跟那些公子哥儿学着胡花乱花,更不能买那些当不得吃当不得穿的没用东西。” 夏怀宁轻轻叹一声,“那就算了,我先回房去。” 前世夏太太能腆着脸每月去夏怀茹婆家打秋风,能在杨萱死后堂而皇之占有她的首饰。 不借银子也在意料之中。 夏怀宁原本对于借钱也没抱太大希望,此刻也没有多大失望。 那只能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了。 从重生那天起,夏怀宁就想得清楚,这一世,他要尽力让夏怀远避开马踏之殃,不再早早故去,这样就无需杨家姑娘来冲喜。 夏怀远就可以在家里奉养母亲。 他会在其它地方另置一处宅院,不再生活在家里。逢年过节,他会捧上大把银钱孝敬夏太太。 反正,只要有银子,夏太太就会开心。 而他,要好好守着杨萱,为她挣一份前程,看着她每天笑靥如花温柔以对。 杨萱全然没想到自己的下半辈子已经被夏怀宁惦记上了。 她正和杨芷查看大兴田庄送来的账目。 大兴田庄只有两百亩,其中约莫四十亩山林地,没法种粮食,便栽了桃李杏树以及葡萄。 庄子上十五户人家都依靠一百六十亩地过活。 辛氏是才女,但对于中馈庶务却不甚精通,就没有教给杨萱。 而前世杨萱嫁得匆忙,在账目上更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她平常吃的米多少钱一斤,菜多少钱一把,身上穿的衣裳多少钱一尺。 对于五谷杂粮也完全不认得。 还是到了大兴以后,才慢慢分清了黍和稷,分清了粳米和江米,才知道大多农户家里吃不起粳米,都是用禄米搀着杂粮吃。 禄米本来就是陈粮,口味算不得好,还要再混上高粱或者菽子,就更难以下咽了。 想起往事,杨萱一时有些恍惚。 杨芷看她发呆,戳一下她臂弯,愁眉苦脸道:“萱萱你看明白没有,反正我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哪儿跟哪儿,干脆咱们去问问母亲吧?” 杨萱应声好。 两人便披上斗篷捧着账本去了正房院。 辛氏最近孕吐轻了许多,加之月份渐大,身形愈加丰腴,气色也极好,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 此时,她正翻着账本跟秦嬷嬷核算过年的花费以及来往的年节礼。 得知两人来意,辛氏笑道:“田庄的账目我到现在仍糊涂着,都是秦嬷嬷帮忙看,正好请嬷嬷给讲讲。” 秦嬷嬷连呼不敢,一边“劈里啪啦”地扒拉着算盘珠子,等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拿过田庄的账本,翻开头一页,告诉她们,“这是今年的花费,年初置办农具,添置牲口、买种子,年中疏通水渠,共花费二百八十两。”又翻开第二页,“这是今年的收成,山上的忍冬花、天门冬等等草药卖了七十八两;树上的桃子、杏子、葡萄等果木收入三十二两,最后是稻米杂粮等等,收入七百五十六两。” 接着翻开后面几页,却是更详细的记录。 例如小麦四十亩,得粮四十八石,按每石八百文,共得银三十八两另四百文。 带壳稻谷百二十石,每石四百文,得银四十八两。 去壳稻谷二百石,每石六百文,得银一百二十两。 另外还有高粱、黄豆、绿豆等等,都逐项记得清清楚楚。 杨萱总算明白了,将账本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一遍。 抛去花费和官府的税收之外,大兴的二百亩田庄约莫有三百六十两的收益,其中四成是杨家的,大概是一百五十两。剩余的二百一十两,十五户人家按着各自出的劳力另行分派,平均每家十四两。 这十四两中还得把他们平常吃用的粮食刨去,再除去添置的衣物、日用品,以及偶尔请郎中瞧病。 一年忙碌下来,每家能攒下三四两银子已经不错。 而在杨家,她每年单是月钱就有二十四两银子。 可见当佃户实在不容易。 秦嬷嬷约莫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咱家里祖上老太爷良善,都是先把官府的税和花费抛去之后再抽四成收益,别的人家毛算出来多少利,直接抽四成或者五成,其余税收花费都从剩下的银钱里扣,分到各人头上,一年忙碌下来能得四五两银子已经不错。还有的,不管年景如何,每亩地一律按着二百斤粮食算,遇上不好的年头,白白出一年劳力不说,还得倒找给主家钱。” 杨芷不解,“怎么会倒找银钱呢?” 杨萱抢着回答,“要是遇到水灾或者旱灾,地里庄稼都没了,主家还是要照常抽利,岂不就是农户从自己口袋里贴补出去?” 秦嬷嬷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道理。这样下来,第二年就买不起种子,又得跟主家赊账,等到秋收,利滚利算下来,得来的银子还不够还债,这一年还是白干。”” 杨萱想一想,哀求道:“娘,咱们以后还是这样收租好了,不要跟别人学,你说一年忙碌下来反而还欠债,让人怎么过?” 辛氏微笑地看着她,“这是你曾高祖留下来的规矩,为的就是行善积德,已经传了好几代人,肯定不能随便更改。” 杨萱点点头,略略放下心来。 或许正因如此,所以田庄上的佃户才对杨萱非常尊敬又非常感激吧。 佃农们家里都很清苦,轻易不沾肉星,自己家里养的鸡不舍得吃,却每隔七八天就会宰一只肥肥的大公鸡送给杨萱。 男人们偶尔到山上猎到野兔或者山鸡,也会清理干净送过去。 张家媳妇最擅长做野味,炖出来的兔子肉能把人的鼻子都香掉。 住在附近的小孩子禁不住馋,探头探脑地在门口转悠。 杨萱食量小,吃三四块肉已经足够,便让张家媳妇切两只白萝卜,浓浓地炖一锅汤。开锅后,将门口的小孩子叫进来,连肉带汤每人盛一碗,让他们坐在院子里吃。 听着他们欢声笑语,杨萱也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不知她死了之后,是谁接管了田庄? 会不会苛待庄上农户? 张家媳妇连着生了三个闺女,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她死前张家媳妇又怀了胎,也不知第四胎生得到底是男是女? 杨萱决定,等有机会一定再去田庄住几天,看看前世的那些人过得怎么样。 日子过得飞快,小年那天结结实实地下了一场大雪,不等残雪完全化净,启泰十八年的最后一天到来了。 杨修文带杨桐去祠堂祭祖,向祖先们汇报这一年的所作所为。 辛氏拟定了午饭和年夜饭的菜式,交给厨房准备。 杨芷则跟着素纹学习怎样剪窗花。 前世,杨萱寡居在家,很久没有这样热闹地过年了。她一会儿跑去厨房看看菜式准备得如何,一会儿看看窗花剪出来多少,一会儿又到门口看婆子们贴春联。 东窜西跳的,倒是真正像个期盼过年的九岁小丫头了。 大年初一,那盆一品红应景地开了花。 花朵儿不算大,茶盅口一般,可胜在颜色纯正,极艳丽的大红色,不带半点杂质,在绿腊般光润的枝叶衬托下,尤显喜庆华贵。 辛氏非常高兴,不迭声地道:“大吉大利啊,真是好兆头,今年定然有喜事。” 杨萱“吃吃”地笑,“那当然,家里添丁就是最大的喜事。” 杨修文便瞧着辛氏笑。 辛氏产期在二月中,已经诊出来是男孩。 范先生说出脉相那天,杨修文欢喜得喝了一小坛春天里酿的梨花白,又借着酒劲儿一连取了好几个名字。 杨家子嗣向来不旺盛,刚得杨桐那年,杨修文便决定不用那些金玉之物命名,也不选清贵文雅的字,反而根据门口两棵梧桐树,起了杨桐这个名字,以期孩子能平安长大。 儿子既然用了“木”,女儿就决定用“草”,都是极寻常的名字。 如今见一品红开了花,而且这个吉兆很大可能是应在胎儿身上。 杨修文心思活络起来,拊掌道:“就这么决定了,就用‘桂’字,给孩子取名杨桂。” “桂”音同“贵”,而且“圭”乃是古代帝王举行朝聘或者祭祀礼时所用的一种玉器。 辛氏觉得不妥,却不便在大年初一拂了杨修文的兴头,遂笑道:“桂字不错,不过也得看看孩子的八字,再做决定。” 话音刚落,文竹笑吟吟地回禀道:“夏公子来给老爷太太拜年,大少爷正陪着往这边来。” 辛氏本就对夏怀宁印象不错,此时因为这一品红更是觉高兴,忙叫瑞香把事先准备好的荷包取过来,又往里添了对银锞子。 不多时,杨桐与夏怀宁并肩而来。 杨桐穿宝蓝色锦缎长袍,腰间系一块竹报平安的玉佩,气度清雅温文;夏怀宁则穿件鸭蛋青素面潞绸棉袍,身上虽无饰物,可他目光沉稳,笑容笃定,在气度上丝毫不输于杨桐。 夏怀宁先跪地给杨修文与辛氏请了安,又与杨萱姐妹寒暄过,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杨萱身上。 屋里热,杨萱没穿大衣裳,只穿件嫩粉色绣着绿梅花的夹棉袄子,湖蓝色的夹棉罗裙。发髻旁却是插了对镶着红宝石的赤金簪子,耳垂上也缀着红宝石的耳钉。红宝石约莫小指甲盖大,极是耀目,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熠熠生辉。 杨芷经王姨娘提点过,冷眼旁观着,正将夏怀宁的目光瞧在眼里,暗叹一声,“果然萱萱说得对,这人就是没安好心,哪里有这么盯着别人看的?” 夏怀宁并没有在杨家耽搁多久,磕头之后略坐了坐就告辞离开。 杨家却另有不速之客。 便是现任淮南盐运使的秦铭。 与他一道前来的是秦太太及其两个女儿。 秦铭跟杨修文在外院竹韵轩私谈,辛氏则热情地将秦太太母女三人让进正房院,又遣人叫了杨芷姐妹过来相见。 秦太太先拼命奉承了杨芷两人好相貌好气度,又介绍自己的女儿,“这个是姐姐叫秦笙,已经十二,小的九岁,闺名秦筝。” 秦筝? 杨萱一愣。 这名字她以前听过,岂不就是当初因为跟萧砺说亲,愤而削发坚决不从的那个? 夏怀茹曾当笑话般谈起,说街头都传秦家姑娘有才学,大的擅长吹笙,小的擅长弹筝。 杨萱不由多瞧了秦筝两眼…… 20.第 20 章 肌肤白净,目光温柔,一双柳眉细细弯弯,个头却是不高。 杨萱随辛氏,生得本就比京都女子娇小些,可秦筝比她还要矮上小半个头,看起来弱不胜风般,非常可爱。 杨萱记得,传出那些闲语时,是丰顺二年。 京都连接有好几家权贵及勋爵被抄家或者流放,萧砺也因此声名鹊起。 那年杨萱十九岁,秦筝应该也是十九岁。 按照万晋习俗,姑娘家通常在十五六岁出阁,十八岁已经非常晚了,而超过十八不嫁,是要受人诟病的。 秦筝相貌不差,看着又是个温顺性子,怎么会耽搁到十九岁? 可那些事情毕竟是在前世,离现在的启泰十九年还很久远。杨萱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便不多想,热情地邀请秦筝姐妹去玉兰院小坐。 秦家姐妹很是意动,却没有当即答应,而是侧头看向秦太太。 秦太太知其心思,笑道:“你们去吧,记得要好生玩,不许胡闹,也别淘气,免得惹杨家姑娘笑话。” 辛氏忙道:“我们这两个也皮猴似的,天天上蹿下跳地没个正形。” 杨芷诧异地挑了眉,“母亲,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您前些天不是还夸我跟萱萱听话懂事?” 辛氏与秦太太相视大笑,“也是,都是大姑娘了,不像小子那般爱折腾,且由着她们自己去玩。” 四人行过礼,有说有笑地往玉兰院走。 杨萱亲热地牵住了杨芷的手。 杨芷平常话语并不多,适才却难得地在辛氏门前接话茬。 杨萱明白,杨芷是想在客人面前留下一个自己被嫡母喜爱的印象。她既然求好,杨萱愿意成全她。 况且,原本杨萱也打算这一世要尽力对杨芷好,以弥补她前世的遗憾。 素纹已先一步回去,生好火盆,摆出两碟点心,又热热地沏了壶新茶。 小姑娘们凑在一起,最常谈论的不外乎是衣裳首饰,平常的消遣。 秦笙就问起杨芷罗裙上那一圈亮蓝色的小花,“是什么花,以前竟没见过。” 杨芷笑答:“是鸢尾。中元节时候在护国寺庙会上买的,当时我没觉得好看,萱萱非说好,现在看起来还真不错。” 秦笙赞道:“颜色果真配得好。” 罗裙是水红色的,最底下密密绣着一整圈鸢尾,花中间的花蕊却是用金黄色的丝线杂着金线绣成,行动间,金光闪耀,非常亮眼。 因为裙子艳丽,身上的袄子就简单了些,是湖蓝色缎面夹袄。夹袄底缘和领口缀一圈白色兔毛,素雅而不是清丽。 杨芷笑道:“这也是萱萱搭配的,以前我就没想到水红色能配亮蓝……萱萱最近对针黹女红很着迷,天天琢磨新的衣裳样子。” 杨萱便回屋将自己收集的一叠花样子找出来。花样子约莫三四十张,有半数是寻常的喜上眉梢、五福捧寿、富贵白头等吉祥图样,另外还有诸如桔梗花、扶桑花、朱槿等不常见的花样。 杨萱除了描出来样子,还用朱砂、赭石等颜料上了色。 秦笙已经十二岁,马上就要跟着秦太太四处相看说亲,对衣饰更在意些,见到这些图样,爱不释手地问:“二姑娘,我能不能照着描几张?也不多描,有三四张就好。” 杨萱既然拿出来,就没打算藏私,笑应声“好”,大方地让秦笙随便挑,等她挑完,又吩咐春桃春杏赶紧去描,以便秦笙离开时能拿到。 如此一来,几人立刻熟悉起来,不再秦大姑娘杨二姑娘地称呼,俱都亲热地唤了小名。 秦笙感激地说:“我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会做两三样点心,回头我做出来请你们尝尝,千万别嫌弃我手笨。” 杨芷笑道:“我们哪里敢嫌弃你笨,不满你说,我跟萱萱什么点心菜肴都不会,连厨房都没进过几回。对了,你们两人因何取这样的名字,定然是十分精通音律吧?” “还行。” “没有。” 秦笙与秦筝不约而同地开口。 杨芷“吃吃”地笑,“筝妹妹太过自谦,既然笙姐姐说还行,那定然是不俗的。” 秦笙笑道:“我们的名字是祖父所取,祖父善音律,我跟阿筝只是略知一二。我平常弹琴弹得多,阿筝真正是名副其实,能弹极好的筝曲。” “大姐姐,”秦筝涨红了脸,抱怨道:“大姐姐专会取笑人。” 秦笙不以为然地说:“好就是好,怕什么?” 杨芷遗憾道:“可惜家里没有筝,否则真想一闻天籁,不过倒是有把旧琴,是母亲幼时用过的,现今借了我用。” 说着吩咐素纹将琴抱出来。 秦笙眼前一亮,“这是冰纹断的唐琴,唐琴琴肚圆,宋代以后琴肚就狭窄瘦长了,圆肚发声更为清脆。”忍不住抬手,轻拨数下。 琴声叮淙,仿若涧水飞溅,极是悦耳。 杨萱一听便知道她真正是下过苦功的,便央她弹一曲。 秦笙丝毫不扭捏,略思量,弹了曲《风入松》。 才起音,便似有万壑松风迎面吹来,深厚旷远,又有细小虫鸣夹杂其中。 阖目静听,好像置身如水的月光下,面前风拂松枝动,松摇月影碎,一派平和泰然。 琴声传到正房院,辛氏侧耳听了听,问道:“我家阿芷弹不出这种意境,不知是府上哪位千金?” 秦太太笑答:“定然是长女阿笙。阿笙是自来熟,跟谁都说得上话,阿筝则是个闷葫芦,极少主动开口,更别提当着别人的面儿弹琴了……有时候一整天不言不语的,我都替她愁得慌。” 辛氏便道:“活泼有活泼的好处,文静也有文静的好,要是两人都话多,整天叽叽喳喳也嫌烦。” “正是,”秦太太拊掌笑道:“我就话多,以前家里姊妹也多,嫡出庶出的足有六人,我娘就嫌弃得很,说我们太过聒噪,担心以后嫁不出去。” 辛氏随口问起秦笙,“府上长女十二岁,上门说亲的怕不是要踏破门槛了吧?” 秦太太叹口气,脸上却藏着隐隐得色,“陆陆续续有上门求的,可我家老爷要么嫌人相貌不好,要么嫌弃学问不好,再就嫌对方家里不清净,庶子庶女一大堆。” 秦铭与杨修文一样,家里除秦太太之外,只纳了一位姨娘,生育一对庶出的儿女。 辛氏附和道:“秦大人所虑不无道理,那种人家口舌多,是非也多,的确嫁不得。” 秦太太续道:“之前还好,来求亲的大抵家世差不多,只挑个相貌品行。现在老爷升职有了点小权势,倒是什么人都招惹来了。我家老爷的意思,还是找个知根知底能说得上话的最好。对了,你们家里桐哥儿跟阿笙年岁差不多吧?” 这个时候提起杨桐,难说秦太太没有存着什么想法? 辛氏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往外撇关系,“阿桐是五月生辰,很快就满十三了。本来说开春考童生试,我家老爷说把握不大,让过两年再说。我寻思着过两年也好,把握大一些,考完童生试接着考乡试,如果能考中的话,就开始张罗亲事。如果张罗太早,怕他分心影响课业。” 秦太太眸中露出一丝失望,却仍是笑着,“男人晚点成亲也没什么,姑娘家却拖不得。再过阵子,你们阿芷也该开始张罗了。” 辛氏叹道:“可不是,孩子们一天天大了,我都要变成黄脸婆了。” 秦太太连忙打断她,“别这么说,我比你还大几岁,你要说老,我就更老了。” 两人正说得热闹,文竹掀帘进来禀道:“才刚秦大人打发人过来。” 言外之意,外头男人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秦太太起身告辞。 辛氏便要留饭。 秦太太笑道:“大年初一没有在别人家吃饭的道理,等过完上元节闲下来,咱们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辛氏笑应好,吩咐丫鬟绿绣去玉兰院将姑娘们请来。 不大工夫,伴随着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四人鱼贯而入。 秦笙将才得的花样子显摆给秦太太,“是阿萱帮我描的,回头我也照样子绣条罗裙……灯会上兴许也有卖花样子的,我们商量着想一起去赏灯,不知道行不行?” 秦太太自然愿意,可扫见辛氏隆起的大肚子,便犹豫道:“得先回去跟你父亲商议过才能决定,杨家姑娘怕是也得征求杨大人同意,哪里能说去就去了,灯市上少不得有拍花拐卖小姑娘的,还是事先安排好护卫马车。” 秦笙朝辛氏福一福,脆生生地道:“伯母,要是阿芷和阿萱能出门,烦请伯母遣人给我们送个信儿,人多一起玩得热闹。” 辛氏含笑答应,与杨萱姐妹送秦氏一家出门。 秦铭已经在角门等着了。 他个头不高,却生得很白净,上唇两撇短胡髭,显得精明能干。 看得出来,秦筝的相貌更像秦铭,而秦笙则像秦太太多一些,所以姐妹俩不算肖似。 秦笙惦记着灯会,临上车前又特地打发丫鬟告诉杨萱,千万记得给她写信。 送走秦家人,辛氏对杨修文说起秦氏姐妹邀约杨萱一起赏灯之事。 杨修文二话不说地应允,“那就去吧,两家离得不算远,一道出去也好有个照应。” 辛氏颇感诧异。 杨修文低声道:“近来圣上龙体欠安,把都察院交给靖王掌管了……这下靖王跟太子可以说是平分秋色,但是靖王宽廉平正深得天下文人之心,可以说更占优势。” 都察院主掌监察和弹劾百官,而且可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是个不折不扣的实权机构。 太子掌管吏部与兵部,靖王先前只得户部,现在又多了个都察院,并不逊色于太子。 杨修文声音放得愈发低,“既然得了都察院,便不能让那些御史闲着,我们已经商议好,先从靖王手下几个不安分的小卒子开刀,然后蔓延到太子那里,把他那些得力干将除掉几个……明年是正科,万千学子集聚京都会试,正好写个万言书为民请命……所谓法不责众,总不能把学子尽数入狱……” 辛氏沉默片刻,开口道:“,朝廷的事儿我插不上嘴,可是不成功便成仁,师兄能成功最好不过,可若是不成呢?” 杨修文顿时变了脸色,“瑶瑶,你怎能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辛氏叹口气,“我是做母亲的,自然要替孩子们着想。” 杨修文慨然道:“孩子们自然与我一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不!”辛氏大惊,狠声道:“你的孩子自有你做主,可我的孩子,我得让他们活着……” 21.第 21 章 杨修文冷眼看着她,“瑶瑶这话什么意思?我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难道他们不曾唤你一声母亲?” 辛氏自知失言,却并不理亏,仍是沉着脸道:“阿桐跟阿芷的确唤我母亲,我是视他们如同己出,可萱萱毕竟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师兄莫非忘了,当初为了孩子,我们请过多少名医,拜过多少神佛,我又喝过多少苦药,这才有了萱萱……如果师兄不肯替孩子们着想,还有肚子里这个,我辛辛苦苦生出他们来干什么?” 杨修文面色缓了缓,温声道:“瑶瑶,你自幼饱读诗书,并非那些市井粗妇。你当知道,古往今来,多少清官能吏名垂青史,不都是因为忠义两字?我虽非帝师,可每月都有机会得见圣颜,理应趁机劝服圣上另立明君,为天下人造福。岂能因为一己之私碌碌无为泯然众人?” 辛氏赌气道:“你想名垂千古,可我不想,我也不在乎那些身后虚名,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活着。” 杨修文怔怔地看着她,眸底露出浓浓的失望,“瑶瑶,你变了。” 辛氏刹时落了泪,可思及今天是大年初一,怕不吉利,立刻又拭了去。 等到吃饭时,杨萱仍瞧出辛氏面色有异,关切地问:“娘是不是有些累了?” 辛氏勉强笑道:“昨儿睡得迟,又被鞭炮声吵着,没睡踏实。” 杨萱明白,睡眠不足确实会让人心烦意乱面色憔悴,并不疑有他。 杨芷也道:“昨天的鞭炮声的确太响了,我估摸着将近四更天才消停。吃过饭,母亲好生歇个晌觉吧。” 姐妹俩温言软语地相劝。 杨萱生得娇美,乖顺可爱,杨芷生得温柔,端庄大方。 杨萱固然是她怀胎十月所出,可杨芷也是守在她跟前养了十多年,平日里多在她膝前侍奉,且对杨萱颇多忍让。 看着眼前这对花骨朵一般漂亮的姐妹花,辛氏悲从中来,却拼命压下了,温声道:“方才我问过你们爹爹,他应允你们去灯会赏灯,你们想与秦家姑娘一道吗?” 杨芷温柔地笑,“秦家姐妹待人很和气,而且非常有礼数。” 那就是想了。 也是,她们平常养在内宅,连前院都很少出,只两个人说话解闷,能有个玩伴自然是万分欢喜。 辛氏笑道:“现在还早,等过个三五日,你们写封信过去。” 正月初五,杨萱执笔给秦家姐妹写了信,告诉她们可以一道去赏灯,随信又附上几张那日秦笙虽然没有挑中,但杨萱认为还算不错的花样子。 转天秦笙就回了信,还遣人送来她做的梅花饼。 梅花饼自然是做成了梅花状,花心处用红笔点了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里面的馅料里竟然放了真的梅花瓣,酸酸甜甜的非常可口。 杨萱赞叹不已,顿时生起做点心到底念头,于是写信询问秦笙做梅花饼的方子。 秦笙回复得详细,告诉她面皮应该加多少水,多少面,几只鸡蛋,放几两白糖,又瘦梅花瓣采下来之后,先清洗干净,然后晾干,用糖渍起来,约莫两三天就能用,到时掺进豆沙馅子或者红枣馅里就可以。 杨萱迫不及待地就要尝试。 幸得家中红梅已开,她与杨芷踮着脚尖忙活一个多时辰采得了一小篮梅花瓣,将里面杂质挑出来,换过三次水,摊在竹篾子上控掉水晾着。 屋里热,不过半天功夫已经干透。 杨萱寻一只青花瓷罐,里面铺一层梅花瓣洒一层白糖,最后用皮纸封口,再拿麻绳系紧备用。 两天后,梅花瓣果然渍好了。 杨萱将厨房里人都打发出去,开始和面做饼皮,杨芷跟着在旁边打下手。 两人都是头一次,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忙活了大半天,足足糟蹋了一盆面外加半斤鸡蛋半斤糖,也没有和成光滑柔软的面团,反而弄得满头满身都是面。 眼看着又到了做饭的辰光,杨萱不能再占着厨房,只能灰头土脸地走到二房院,沮丧地说:“和面太难了,明明我就是按着阿笙说的,两杯水和两瓢面,怎么黏黏糊糊地和不成呢?” 辛氏道:“杯子还有大有小,许是阿笙说的是酒盅,你用了茶杯。” 秦嬷嬷闻言,哭笑不得,叹道:“哎哟我的太太,水跟面就是个大概份量,和面的时候要用手搅着,感觉软了就少加点面,感觉太硬就滴两滴水,没有一杯一杯往里添的。” 辛氏苦着脸道:“我没下过厨房,不懂得这些”,侧头对杨萱道,“下次和面你叫王嬷嬷或者秦嬷嬷在旁边看着。” 杨萱无奈地点点头。 好在她和的那一大盆面也没糟蹋,管厨房的王婆子往里再加了一瓢面,揉成面团,烙出来十几只面饼。 因为里面放了鸡蛋跟糖,竟是出人意外的香甜可口。 而那坛子梅花瓣,可以用来泡水喝,别有一番滋味。 杨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秦笙。 秦笙笑得差点喘不上气,将做梅花饼的步骤一条一条写得更为仔细,还特意送给她两套面点模子。 一套刻着桃花、兰花、菊花和梅花等四时花卉,另一套则刻着莲蓬、双鱼、寿桃等六样吉祥图案。 模子用枣木刻成,纹路清晰匀称,非常精致。 杨萱本不想再尝试点心了,可看到这两套模子,又重新燃起斗志,叫了王嬷嬷在旁指点。 王嬷嬷没让她做点心,先教她做最简单的馒头。用面引子和面,然后在火盆旁边放置两个时辰,等面发开之后揉成团,揪成剂子,塞进模子里磕出来,最后上锅蒸熟。 当天晚饭的主食就是杨萱做的花式馒头。 虽然不太成功,但也能入口。 杨萱张罗着要送给秦笙尝尝,被杨芷拦下了。 转眼间就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阖家人要聚在一起吃汤圆,而灯会便从正月十六到十八,一直持续三天。 秦杨两家约定好十六那天晚上赏灯。 天刚擦黑,秦家的马车就来到杨家门外。 来人除了秦铭夫妻以及秦笙姐妹外,还有秦铭的长子秦渊夫妻以及秦笙的庶妹秦笛,满满当当坐了两车。 杨家中,辛氏怕拥挤,自然是不去的,杨修文嘱托秦嬷嬷和文竹在家里好生伺候,他则带着杨桐兄妹三人一道前往。 京都灯市有好几处,其中最繁华的要数东华门外的灯市,这里也离杨家最近。 马车刚走到椿树胡同便已经寸步难移,街道两边尽是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人群,一个不小心就会冲撞到路人。 杨修文对车夫张奎道:“就停在这里吧,反正距离不远,我们走过去就行,你找地方把马车停好,别碍着人走路。” 杨桐从车辕上跳下来,将杨芷与杨萱顺次扶下车。 这空当,秦家人也尽都下了马车,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往东华门走。 走不多远,就见天空骤然明亮起来,如同白昼。 拐过弯儿,迎面便是一座两层楼高的灯塔。左边是一条飞舞着的巨龙,右边则是展翅的凤凰,在龙凤花灯四周,挂着近百串九子连珠宫灯,一层层倾泻下来,宛若银河之水降临人间,璀璨绚烂,美轮美奂。 杨修文颔首叹道:“太过奢华了,今岁花灯较之去岁更见张扬。” 秦铭笑道:“上千两银子堆起来的,自然不比往昔。”说罢,指着路旁挂着聚朋匾额的酒楼对众人道:“我与杨大人约了同窗知交在此饮酒。你们自去赏灯,回去时到酒楼找我们即可。” 杨修文嘱咐杨桐,“你好生照看妹妹,若是走散了也别慌张,就朝灯塔这边走,旁边就是酒楼。”又问杨萱,“记住没有,千万跟紧哥哥,倘或跟丢了,就到这里来,或者……”伸手指了路边穿着罩甲的军士,“那些人都是京卫,专门维护秩序,也可以报上爹爹的名讳,央及他们送你过来,爹爹自会答谢他们。” 杨萱乖巧地点点头,“记住了。” 杨修文伸手摸摸她齐整的发髻,又揽着杨芷肩头问道:“阿芷记住了吗?” 杨芷笑道:“爹爹放心,我会照顾萱萱。” 杨修文笑笑,与秦铭大步走进酒楼。 秦渊成亲刚半年,小两口正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已经商量好要去吃小食,便先行离开。 秦太太牵着六岁的秦笛,也将杨修文适才的话嘱咐了秦笙姐妹一番。 几人便一同走进人堆儿里。 街道两边的店铺也都挂出了花灯以吸引行人驻足,有些还出了灯谜,如果猜对了,就可以赢得一盏花灯或者进店挑选一样指定价格的物品。 杨桐连接猜中了好几个,顿时来了兴致,索性站在路旁绞尽脑汁地猜谜。 杨萱对猜谜没兴趣,就跟秦笙闲话。 秦笙道:“你不用着急,我刚开始学做饭的时候也闹出过许多笑话,还差点把厨房点了。” 杨萱诧异地问:“你自己会生火?” 秦笙笑道:“慢慢学的,别人生火不容易掌握火候,索性就自己生火。” 杨萱伸出白嫩纤细的手瞧了瞧,皱着眉头问:“你不怕弄脏衣裳,弄脏手?” 秦笙道:“仔细点儿就不会,我喜欢鼓捣饭菜点心,但是不经常做,我娘怕我糙了手,说姑娘家手太粗糙不好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不多时走到卖杂货的摊位旁。 杨萱最喜欢逛杂货摊,往往能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当下就拉着秦笙近前去看。 摊位上东西琳琅满目,有针头线脑、有香囊手帕、有胡粉胭脂,还有孔明锁、九连环等小玩意儿。 杨萱买了一套十二根的绣花针和一只手掌心大小的西洋镜,最后又取过花样子一张一张翻看着。 秦笙凑上前,两人嘀嘀咕咕地分别选中三张好看的。 杨萱问过价钱,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铜钱,数出来二十文交给摊贩。 摊贩递给她一只小小的南瓜灯,“姑娘留着玩儿。” 南瓜灯只拳头大,里面短短一节蜡烛,倒是可爱。 杨萱笑问:“大叔,您那里有没有火折子,我想提着照路。” 正月十六月亮圆得像是银盘,再加上周遭俱都是点燃的花灯,亮得近乎白昼,哪里用得着照路? 摊贩知其是孩童心性,并不说破,爽快地掏出火折子,将蜡烛点上,又叮嘱道:“提的时候平稳些,别歪着免得烧了外头的纸。” 杨萱谢过他,将南瓜灯提在手里,乐呵呵地说:“小时候家里不让出来看灯,我爹就把花灯买回家,让我提着满院子疯跑。” 秦笙笑道:“还小时候呢,现在也没长大啊,等长到十岁才真正算大。” 杨萱刚才想起了前世,自从成亲,她就再没点过花灯。 时隔多年,再度提着花灯,不免心有感触。 可她却无法解释,只笑着狡辩:“我也只差半年就十岁了,说小时候也不为过。” 秦笙笑笑,“你倒是喜欢说话,你不知道阿筝,她最是沉闷,可以呆呆坐上大半个时辰不开口,我跟她在一起要憋闷死。”抬头,忽然指了上空,“看,好漂亮。” 杨萱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却是路旁搭的竹架子,上面挂着一盏约莫半人高的走马灯。 走马灯用极轻薄的素绢做成,里面绘着穿彩色纱衣的绝色女子,走马灯缓缓转动,那女子或当风而立或执扇掩面或者花中扑蝶,就像活了似的。 恰有北风吹来,走马灯摇摇晃晃,灯内女子也随之摇晃不停,引得众人惊呼不已。 杨萱莞尔一笑,无意中回头,正瞧见灯市入口处那座两层楼高的灯塔被风吹着,也是摇晃不停。 而且随着北风渐急,那硕大的巨龙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似的。 杨萱大惊,连忙扯扯秦笙衣袖,“那灯塔会不会倒了?” 秦笙不以为然道:“不会,灯会年年搭建灯塔,工匠都是做熟了的,非常有经验,肯定倒不了。” “可是看着挺吓人的。”杨萱紧紧皱起眉头。 好在,没多大会儿,风渐渐小了,灯塔随之停止摇动。 杨萱长舒一口气,可马上就想起,前世,灯塔是倒过一次的。 而且就是被风吹倒的。 她记不起具体是哪年了。 好像是因为辛氏生病,杨修文在家里照顾辛氏,没有人带他们兄妹三人出来。 灯塔倒塌引起火灾,灯会上烧死以及踩死许多人,还有不少伤了胳膊伤了腿的。 此时的夏怀宁正站在灯塔下面,一面摆了个卖笔筒、笔山等竹刻的小摊位,一面耐心地等待着灯塔的倒塌。 他比杨萱年长,有些事情记得更加清楚。 前世,就是在启泰十九年的正月十六,因为灯塔底层毛竹断裂,也因为当时北风太大,灯塔轰然倒地。 当时司礼监的行走太监范直正在灯塔下面,是萧砺一把将他推开,救了他一命。 后来,范直成为权势滔天的御前大太监,而萧砺从此平步青云,从名不见经传的锦衣卫校尉一跃成为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一世,夏怀宁也想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22.第 22 章 自从上次夏怀宁跟夏太太借银子没有成功, 他心里就惦记着赚点零花钱花用。 毕竟他有许多事情想做,有许多人想要结识,单靠每天的十文八文钱根本不够,何况过了腊八书院休沐,夏太太连这八文都省下了。 夏怀宁跟杨桐借了五两银子, 加上平常自己攒的约莫百八十文, 到了后面胡同的老匠人那里。 临近年根,人们都忙活着置办年货, 没几个人愿意到他这里来买玩物。 加上天气冷,手拿不住刻刀, 老匠人又舍不得生火, 索性不再刻新东西, 而是披件破羊皮袄,蹲在南墙根晒太阳。 夏怀宁买了三套十二生肖的桃木刻, 十几只竹刻的笔筒、臂搁以及镇纸等物, 又央及老匠人做出十几只巴掌大小的木盒子。 盒子底部铺上姑绒, 将桃木生肖放进去,就是件既不贵又雅致的见面礼。 正如他先前送给杨萱和杨芷的一样。 而那些竹刻笔筒笔山等物, 他找一块蓝布包裹包起来, 打算拿到庙会上转手卖掉。 一进一出, 每样物件差不多能赚三四文钱。 在庙会上摆摊是要交摊位税的,夏怀宁不打算交税, 瞅着两家摊位间有个空隙, 挤进去将包裹解开, 铺在地上,再铺一层蓝色绒布,将十几样玩物整整齐齐地摆上去。 旁边摊贩不乐意了,虎着脸道:“兄弟,这是我的地界。” 夏怀宁拱手为揖,“大哥,我并非有意抢您的地方,实在是家里窘困,我娘又卧病在床,我抽空刻了几样小物件,想换几文钱给我娘看病抓药,请大哥通融一二。” 摊贩见他说话客气,生得白白净净的,看样子像个读书人,而地上包裹只两尺见方,占不了多大地方,便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往旁边闪闪,别碍着我的客人。” 夏怀宁忙往旁边挪开半寸,袖手站定,心里暗自得意。 本来他想若是摊贩不通融,就送他一只生肖木刻,可见摊贩应了他,便绝口不提,正好又省下七文钱。 夜色渐浓,北风时续时急。 因灯市上点着许多花灯,加上行人众多,人头攒动,并不觉得冷。 夏怀宁生意不错,接连卖出好几样,赚了将近二十文钱,可他心里却是越来越急躁。 按往年的惯例,这个时辰范直早就应该来了。 启泰帝是个爱热闹的,因为不满足御花园里窄小的地方,有年突然起意要与民同乐,到东华门观灯。 御辇刚出宫城,百姓们就一窝蜂地簇拥过来,想一睹天颜。 启泰帝被侍卫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毫发无伤。可百姓却因为拥挤推到了不少摊位,还有人被踩踏在地,伤了筋骨。 好在侍卫们处置得当,并没有燃起大火。 饶是如此,启泰帝仍是惊出一身冷汗,再没提出到灯会观灯的想法,只得仍然带着妃嫔们在御花园赏灯取乐。 可他惦记着灯会的热闹,每年都会打发太监出来查看情况,回去后好讲给他听。 范直身为行走太监,就是个跑腿打杂的,且他记性好口才好,这些年都是他奉命来观灯。 今年启泰帝龙体欠安,需要静养,宫里怕扰他休息就没挂灯,启泰帝一时也就忘了此事,身旁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也不会多嘴提醒他。 谁知启泰帝喝完药准备就寝时,无意中瞧见窗外皎皎明月,竟一下子想起来了。 司礼监顿时人仰马翻,四处找范直。 范直年年观灯,对灯会实在没有兴趣,而且花灯年年都是这些路数,不外乎兔子灯、猴儿灯、宫灯、走马灯,远没有宫里来得精致。 可既然圣上有令,少不得打起精神披件灰鼠皮褂子顶着冷风跑这一趟腿。 出了东华门,范直粗粗扫几眼,没看到什么稀奇东西,先往吃食摊位上要了碗白汤杂碎。 一碗汤下肚,范直五脏六腑都暖和过来了,这才不紧不慢地顺着街边溜达,一边走一边往路旁摊位上寻摸,打算挑几样稀罕东西回去孝敬给哪位贵人。 寻常百姓观灯,大都是从东往西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搭建在灯市入口处的灯塔,而范直是从宫城出来,从西往东走,要走到入口处才能见到灯塔。 此时杨萱已经急得不行。 她是真真切切记起来了,就是在前世的今天,灯塔被风吹倒了。 虽然有七八分把握,今晚灯塔还会再倒,可她却束手无策。 总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告诉他们赶紧离开,别人肯定会当成孩子的胡闹之语,或者以为她疯了。 尤其今天搭建得是龙凤灯,诅咒灯塔大为不敬。 而杨桐他们,老早就走散了,跟杨萱在一起的只有秦笙以及两人的贴身丫鬟。 杨萱再没心思去逛摊位赏花灯,她全副的注意都集中在灯塔上,只要风稍紧一些,就会忍不住朝那边张望。 正六神无主时,突然瞧见街对面的树下站着两位军士。 左边那人高且瘦,穿件青灰色曳撒,腰间别一柄长刀,面容隐在树枝的暗影里,模模糊糊地瞧不真切,那双眼眸却是锐利,幽幽地发着光。 又有风来,数枝摇动,露出那人的面容。 五官冷硬,眉峰挺立,眸光阴郁且藏着凶狠。 正是萧砺! 杨萱顾不得多想,提着裙子奋力从人群中挤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在萧砺面前,福一福,“大人。” 萧砺垂眸,冷冷地看着她。 杨萱仍是穿着先前那件大红羽缎的斗篷,因为挤来挤去有些热了,斗篷帽子没戴,带子也没系,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里面宝蓝色织锦褙子和湖水绿的罗裙。 她本就生得白净,在灯光的辉映下,更是欺霜赛雪般,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而那双大大的杏仁眼仿若山涧清泉般明澈,却是盈满了焦虑。 萧砺想起来了,这是水井胡同新搬来那户人家的亲戚。 腊月中旬曾经打过一次照面。 小姑娘胆子挺大,又会说话,连王胖子都不忍凶狠她。 可平白无故地,她过来干什么? 萧砺沉声问:“何事?” “大人,”杨萱莫名地颤了下,吸口气,伸手指向灯塔,“我觉得灯塔好像不太结实,要是被风吹倒了怕砸着人……说不定还会起火。” 萧砺侧头望去。 正值北风紧,上面的龙凤花灯左右摇晃得厉害,悬垂着的九子连珠宫灯更是飘摇不定,有几次几乎要垂到地面。 隔着十几丈,仿佛能听到毛竹“咯吱咯吱”的断裂声。 萧砺心中一凛,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搭建灯楼的都是极富经验的老匠人,所用毛竹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儿臂粗的上好竹竿,就是给他们一百个脑袋,那些匠人也不敢敷衍了事。 这样搭建出来的灯塔,怎可能连这点风都经不住? 可低头瞧见杨萱眼眸里的焦虑与希冀,萧砺仍是决定走一趟。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倘或真的着了火,这满坑满谷的人,绝非惩治一两人就可以平息下来。 萧砺打定主意,低声跟旁边军士交代两句,军士低笑声,“别是小姑娘诳你吧?瞧着人家漂亮,骗你都信。” 萧砺用力捣一下他肩头,正要迈步,又顿下身形,问杨萱,“你跟谁出来的,你家大人呢?” 杨萱细声细语地回答:“走散了,现下只有我跟秦家姐姐。不过我爹说会在灯塔下面等我。” 萧砺皱了眉,微微倾了身子,指着不远处的路口,“你们几人别到处乱走了,就在这附近等着,我过去看看,倘或无事很快就回来……如果真的起火,你们赶紧到那条胡同,千万别慌张,贴着墙根一直往北走,往北走,记住了?” 杨萱听明白了,仰起脸,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萧砺见状,嘴角扯一下,似是想笑,却没笑,大步离开。 杨萱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长长舒了口气,回头又看向那条胡同。 想必灯塔附近的人山人海,这边相对冷清一点。 起码跑过去不会太费事。 而冬天刮北风,若是起火,火势会向南蔓延。 贴着墙根则是怕被人撞倒。 在拥挤的地方,只要倒下,立刻会有无数双脚踩过来,很可能就会再也站不起来。 没想到,萧砺面相凶狠可怕,倒是挺仔细。 正思量着,忽听树下军士问道:“小姑娘,你认识萧砺?” 杨萱下意识地摇摇头。 军士嬉笑道:“不认识你颠颠地过来找他,不怕他揍你一顿?萧砺可凶,打人最疼了。” 杨萱想一想,开口道:“我爹说如果走丢了或者遇到为难的事儿,就找路旁穿罩甲的人帮忙。他说你们是保护我们的。” 军士默了默,忽然扬扬手,“走吧,玩去吧,就在附近,别乱跑。” 杨萱又往灯塔处瞧了瞧,龙凤花灯仍是晃得厉害,想必萧砺还不曾挤过去。 她不敢乱走,在旁边摊位上要了两碗馄饨,跟秦笙一道坐在条凳上吃。 秦笙认真地看一眼树下的军士,压低声音道:“阿萱,你弄错了。这两人跟街旁的人不是一路的,那些是京卫,穿罩甲,这两个是锦衣卫,穿曳撒。” 杨萱故作不明白,“不都是护卫吗?” 秦笙解释道:“平常管着京都治安的是五城兵马司,今儿可能因为人手不够就调了京卫来。锦衣卫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觉得他们两人可能是跟着哪个贵人出门办案的。” 杨萱仍是一脸懵懂。 秦笙笑着夹起一只馄饨,“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事,等你像我这么大年纪就知道了。” 此时,萧砺刚刚走到灯塔底下。 灯塔从搭建那天起,为了避免被人撞倒,也是担心被人偷走上面的花灯,总有几名士兵在灯塔下守卫着。 不等萧砺靠近,士兵便喝止道:“站住,什么人?” 萧砺亮出腰牌,前后晃了晃。 腰牌正面刻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后面写着“镇抚司校尉”字样。 士兵见是普通的木牌,鄙夷一笑,“咱们是府军前卫,特奉命在此守卫,跟你们锦衣卫不相干,识相的赶紧离开,如果灯塔有个闪失,咱们担不起这干系。” 萧砺沉声道:“我正是因此而来,这灯塔不对劲儿,老远看着摇晃得厉害。” 士兵笑道:“昨天刚搭好时,北风比这可厉害得多,啥事都没有。不该你管的事儿,不用你跟着操心,走吧走吧,都在京都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翻脸不好看。” 萧砺无语,正要离开,忽听北风呼啸中夹杂着“喀嚓喀嚓”的断裂声,他忙定住身形,目光从灯塔底部开始,一寸寸搜寻着。 士兵见他不动,顿生恼意,推搡道:“兄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我们头儿看见你在这儿杵着,少不得连累我们哥儿几个吃挂落。” 萧砺已知灯塔有异,岂肯就此离开,脚下用力,牢牢地定在原处。 有几位好事的行人立刻围拢上前看热闹。 士兵越发恼怒,挥舞着刀枪将几人驱散开,又推搡萧砺。 正僵持着,范直摇摇晃晃地过来,尖着嗓子道:“怎么回事儿,吵吵啥?” 士兵见是内侍,神情恭敬地说:“咱们奉命在此当差,这位爷不知道脑子进了水还是被驴踢了,冲过来就说灯塔要倒。这上头都是龙凤花灯,哪能容得如此放肆。咱们正要将他赶了出去。” “唔,”范直看向萧砺,“有这事儿?” 萧砺正要回答,只听“喀嚓”声愈大,有根毛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而灯塔已经开始倾斜。 士兵也发现异状,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萧砺很快反应过来,急步上前奋力托住竹架,厉声道:“快找人修缮。” 士兵还算机警,一人匆忙又唤了几名京卫过来帮忙,而另一人已经飞跑着去寻匠人。 周遭看热闹的反应过来,俱都傻了眼,其中一人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不好了,灯塔要倒了,快点跑啊。” 刚喊两声,他身后突然蹿出一人,手里拿一只竹刻臂搁,用力击打在那人后脑处。 呼叫之人软软地倒在地上。 有京卫迅速地将他拖到灯塔下面。 这时先前的士兵已扛着几根毛竹过来,后面踉踉跄跄跟着两位工匠。 范直见工匠已经开始修缮,四下逡巡一番,慢悠悠地踱到先前手持臂搁之人跟前,笑呵呵地道:“公子好胆识,不知如何称呼,年纪几何?” 夏怀宁拱手为揖,“小子姓夏,名怀宁,今年十二。” “好,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有勇有谋果敢机智,令许多长者汗颜。” 夏怀宁连忙道:“不敢当公公夸奖。适才那位锦衣卫大人才真正英勇,只手独托灯架。小子是见灯塔很快就能绣好,如果乱喊乱叫,怕引起众人恐慌,仓促之下才动了粗。只不知那人伤势如何,待会儿我还得去赔个不是。” 范直“嗤”一声,“管他去,不死是他的造化,要是死了你也不用担心,我给你兜着,就是闹到圣上跟前,也自有我去说话。” 夏怀宁喏喏应是,俯身取过两只生肖木刻,恭敬地说:“多谢公公代为周全,一个小玩意儿,公公留着玩,还请不要嫌弃。” 范直接在手里,仔细端量番,笑道:“有点意思,有没有虎和鸡?” “有,有,”夏怀宁连声应着,急忙寻出一头虎一只鸡,用木盒盛着,双手捧给范直。 范直只取走木刻,“盒子简陋了些,我用不上。”又从怀里掏出小小一只银元宝,“拿着。” 夏怀宁惶恐地推拒,“这是小子孝敬公公的,不敢要公公打赏。” 范直“呵呵”一笑,“小本生意不容易,收着吧。夏怀宁是吧,我记着你了。”将两只木刻袖在袖袋里,转身离开。 夏怀宁看着范直的背影,慢慢翘起了唇角。 果然,机会还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范直一过来,他就看到了。只是因为范直一直在给那些人评理,他插不上嘴。 好在,虽然灯塔没有倒塌,他没有机会搏个救命之恩,但是也给范直留下了非常深刻,而且非常好的印象。 不管怎样,今天晚上出来这一趟算是值了。 夏怀宁掂一下手里五两的银元宝,满足地长舒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灯塔下边。 灯塔另外支起几支架子,已经非常稳固了。 范直不知何时也已离开。 那名年老的工匠正朝着萧砺作揖打千,年轻工匠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老工匠感激地道:“多谢大爷仗义,实在是小人昨天吃坏了肚子,跑去蹲了两趟茅厕,谁知道这个臭小子年轻不懂得轻重,随便挑了两根就架上去了。幸好发现得及时,否则有多少命也不够我们爷俩赔的。” 那几个士兵也颇为尴尬地说:“对不住哥哥,先前是我们轻狂妄为出言不逊,改日请哥哥吃酒赔罪。” 萧砺笑道:“好说,过几天咱们一起喝两杯。都是兄弟,不用赔罪不赔罪的。我那边还当着差,先走一步。”说着拍拍士兵肩膀,扬长而去。 经过夏怀宁身边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夏怀宁突然生起好奇之心。 这世萧砺没有巴结上范直,不知道还能不能当上锦衣卫的指挥使? 23.第 23 章 杨萱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心神不定地看着灯塔, 直到灯塔完全稳固下来不像先前摆动得那么厉害,才松口气,掂起勺子喝了两口汤,笑着问道:“阿笙,你是想再逛逛还是就回去, 也不知其他人在哪里?” “左不过就是这条街上, 肯定丢不了。”秦笙也喝口汤,赞一声, “汤很鲜美,肯定不是鸡汤, 也不知道用什么熬出来的……刚才那人不是说要等他回来?” 杨萱很是矛盾。 既想等萧砺回来, 趁机巴结上这位未来的权臣, 以期将来杨家出事,他多少能够拉扯一把。 可本能地又有些怕他, 还有内心深处藏着的一丝丝轻视。 前世武定伯因为范直的一句茶盅精美被抄家后, 阖府上下尽都入狱。数日后, 丰顺帝朱批,男丁午门斩首女眷流放千里。 便在差役押送女眷上路之时, 萧砺挥剑斩杀了武定伯的儿媳妇。 据说, 那位儿媳妇身怀六甲, 已经显了怀。 张家媳妇叹息着告诉杨萱,“……十有八~九是怕肚子里怀得男胎, 可做人怎么能不留一点余地?一尸两命啊, 这人以后肯定不得好死, 早晚下油锅。” 可惜得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杨萱连只鸡不敢杀却早早死了,临死之前,萧砺仍是风风光光地活着。 至于最后是不是不得好死,杨萱根本无从知道。 只是,萧砺做过太多恶事,手上沾了太多血腥,即便杨萱再世为人,看到尚未发迹的萧砺,脑子里仍会时不时想起市井流传的他的恶行。 尤其他面相冷,眼眸锐利,看人时恨不能看到人心里去,透着一股狠劲儿。 就跟前世田庄里,那个姓薛的猎户家中的狼狗似的。 那条狗是野狼跟家狗配出来的种,性子残暴凶猛,一双眼眸发着幽幽绿光,极为瘆人。 薛猎户很宝贝他的狗,每次打猎都带着,每每打到猎物就将内脏掏出来让狗吃个够。 有年冬天,薛猎户不小心从山上摔死了,狼狗困在家中好几天没出门,狂性大发,将薛猎户四岁的小孙子啃了。 薛猎户的婆娘几乎疯了。 田庄的男人拿着锄头铁锹围堵那只狗,凄厉的狗叫声响了半下午,听得人心里发慌。 萧砺就像那条狼狗,骨子里天生带着野性。 适才是情势所逼,灯塔若是燃了关着上百人的性命,杨萱窥得先机,便不会坐视不管。 病急乱投医,她找别人怕不靠谱,而萧砺将来是要做高位的,必然有两把刷子。 事实证明,萧砺的确有本,灯塔的事情解决了。 想必接下来两天,士兵也会多加谨慎。 而现在……杨萱左右思量番,决定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好,遂起身跟树下的军士知会一声,与秦笙顺着原路往回走。 走不多远碰见了杨桐。 杨桐跟杨芷在一起,两人手里各提着好几盏花灯,见到杨萱,杨桐立刻献宝般道:“萱萱你看,这些都给你。” 杨萱惊讶地问:“大哥从哪里得来这么多花灯?” 杨芷“吃吃”笑,“大哥猜了一路灯谜,这都是得来的彩头,还打算继续猜到头呢。”说罢撇撇嘴,揶揄道:“大哥口口声声答应爹爹要照看萱萱,遇到猜谜什么都忘了。” 杨桐面露惭色,“是我不对,不该只顾着自己贪玩。” 杨萱有些心酸。 说到底杨桐也才十二岁,还是个大男孩,平常已经很照拂她了,难得有这点喜好,遂道:“大哥说什么呢,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前头没多少了,大哥去猜吧,我们在这里歇歇脚。” 正说着话,秦太太带着秦笛与秦筝也恰好也经过。 众人正聚了个齐全,便一道在旁边摊位前的条凳坐下。 杨桐见周遭都是女眷,独独自己一个男子,将手里花灯尽数塞到杨萱手里,低声道:“萱萱你先坐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杨萱点点头,“我等着你,不乱跑。大哥,你再多得几盏花灯回来。” 杨桐笑着抚一下她发髻,对秦太太行个礼,继续猜灯谜去了。 歇脚的众人商量着要东西吃。 杨萱跟秦笙刚吃过馄饨,肚子还饱着,不打算再吃,两人各要了一碗甜水,一边喝,一边翻看其他人采买的东西。 杨芷买了八匝各色丝线,两只小巧的顶针,一柄牛角梳,还有几张糊好的袼褙。 秦太太笑问:“杨姑娘会做鞋了?” 杨芷羞红着回答:“没有,是卖针线的摊贩带了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大风天穿得很单薄。我瞧着挺可怜,左右这些东西没几文钱,就多买了几样。正好最近也空闲,就学着做做。” 秦太太赞许地点点头,口里“啧啧”两声,“瞧人家杨姑娘,再看看你们,”吩咐丫鬟将秦筝与秦笛两人买的东西摆出来。 一包松子糖,半斤窝丝糖,两包各式点心,还有一布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众人都禁不住笑。 只有秦笛羞窘得马上要哭出来一般。 杨芷急忙替她开解,“我刚才瞧见松子糖了,馋得也想买,谁知道素纹不知跑哪去了,也没买成。回头经过卖点心的摊子,我指定去买一包。松子糖又香又甜,很好吃。” “还有糖渍核仁,也好吃。”秦笙附和着,顺手扯开布袋,抓一把栗子放在桌上空碟里,“尝尝甜不甜。” 栗子被炒得已经裂开了口,可剥起来也不算容易。 杨萱去掉外面的硬壳,又费了好大工夫,把里面一层皮儿剥掉,正要往嘴里塞,冷不防瞧见萧砺昂首阔步地从跟前经过。 仍是木木地板着一张脸,神情晦涩不明。 她莫名地心虚,飞快侧转身,手一抖,栗子滚落在地上,沾了泥土。 杨萱咬咬牙,只得另取一只。 在另外一桌吃东西的春桃瞧见,慌忙走过来,“姑娘仔细伤了手,我来吧。” 杨萱摆摆手,“吃别人剥好的没意思,你自去吃你的,我慢慢剥。” 仔细地剥干净塞进嘴里。 栗子既面又甜,极为可口。 杨萱很想再吃几只,却实在不愿意费事剥皮,只得作罢。 此时,萧砺已经回到先前的树底下。 军士问道:“灯塔没事吧?” 萧砺如实回答:“匠人选料时候不仔细,有根毛竹裂了道缝,好在去得及时,另外搭架子支起来了。” “啊?”军士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张着大嘴,半天才合拢,笑道:“我只当那小姑娘说瞎话,隔着这老远也能看清楚?这回你该是立了大功,要是论功行赏也得算上人家小姑娘一份,也不知是谁家姑娘,天生的美人胚子,再长两岁,肯定比阿蛮姑娘还娇俏。” 阿蛮是杏花楼的舞姬,带点胡人血脉,生得唇红齿白,天生一拃细腰,极是风骚。 萧砺眼前突然闪过杨萱坐在条凳上剥栗子的情形。 葱白般细嫩的手指一点点撕扯着栗子皮,神情认真而专注,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手中栗子更重要的事情。 可就在见到他的瞬间,那粒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栗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萧砺莫名地想笑,可不等笑意绽开,唇角又紧紧地抿在一起。 其实,他老早就瞧见杨萱了。 此时夜色渐深,已经有人陆续离开,吃食摊位前的人稀稀落落的,那群穿红着绿插金戴银的妇孺便显得格外惹眼。 尤其是杨萱,单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就仿佛会发光似的,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 羽缎斗篷,织锦褙子,发间小巧精致的珍珠花冠,又是跟那样一群人在一起,肯定出身极好。 阿蛮怎配得上跟她比? 萧砺轻轻呼口气,将此事抛在脑后。 杨萱等人坐了没多久,杨桐手里提着三只花灯兴高采烈地回来。 众人一道回到灯塔附近,打发人到聚朋酒楼将杨修文与秦铭唤了出来。 两人脸色红润,目光明亮,极为兴奋的样子,身上还带着浅浅酒气。 因为喝了酒,杨修文便没骑马,与杨萱姐妹一同坐车,看到车厢里那许多的花灯,笑问:“买了这么多?” 杨萱指着最小的南瓜灯道:“这个是我买东西摊贩送我的,其余都是大哥猜灯谜得来的。” 杨修文笑笑,柔声道:“你娘没出来赏灯,明儿夜里,咱们把花灯挂在院子里让你娘看,好不好?” 看到父母如此恩爱,杨萱只为他们开心,忙不迭地答应,“好,好!” 杨修文轻叹声,低低道:“你娘抱怨我不曾为她着想,不为你们着想……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骨肉,我只巴望你们好,怎可能不想着你们?” 杨萱蓦地明白了些什么,仰头唤道:“爹爹,我也想要爹爹好,要爹爹平安。” 杨修文亲昵地触一下她稚嫩的脸颊,“我们都好……爹爹今天很高兴,非常高兴。” 杨萱还待再问,只听车夫“吁”一声,停下马车。 已经到家了。 正房院的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屋里却是暗沉沉的,想必辛氏已经歇下了。 杨萱不予惊扰辛氏歇息,轻声跟杨修文道了晚安,与杨芷穿过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月上中天,如水的月色倾泻下来,在地上泛起无数银白的光点。 院子里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枝桠乱动,扰碎月影一地。 杨芷仰头看了看银盘般的圆月,在树下站定,轻声问:“萱萱,爹跟母亲吵架了吗,我怎么觉得爹爹说话不对劲儿?” 杨萱默一会儿,答道:“不像是吵架。你还记得中元节到护国寺,爹爹不愿要太子挑选的护身符吗?听娘说,爹爹要劝圣上改立靖王为储君,娘劝爹爹不要管,爹爹生气了。” 杨芷怔怔地站了片刻,抬手替杨萱拢拢斗篷,“大人的事儿,咱们别跟着操心了。外头冷,你快进屋睡吧……我看看月亮。” 杨萱握住杨芷的手,“姐,我看过史书,知道利害,咱们找机会劝劝爹好不好?没准儿爹能听咱们的话。” 杨芷缓缓摇头,“没用的,萱萱……姨娘曾经跟我说过,爹爹性情温和不爱发脾气,可骨子里犟得很,爹爹认定的事情,便是母亲也劝不动……除非外祖父或者大舅舅相劝。” 可这根本不可能! 就是辛归舟跟辛农挑唆着杨修文支持靖王的! 杨萱顿感无语,扯了杨芷进屋,“姐也睡吧。” 到底是年幼捱不住困,这一夜纵然发生了许多事情,杨萱仍是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睛。 杨芷早就醒了,正拿一根布条给辛氏量脚。 辛氏告诉她,“剪袼褙的时候,前后要各留出两指宽,两边宽窄各富余一指。” 杨芷量好尺寸,用炭笔在袼褙上做了记号,问道:“留得会不会太多了?” 辛氏道:“不会,纳鞋底的时候不能齐着边儿,肯定要往里挪一点儿。如果做大了,可以多穿双袜子或者垫上鞋垫,要是做小了就没法穿了。” 杨芷笑着点头,“我这头一双鞋是做给母亲的,母亲万不能嫌弃我手笨。” 杨萱进屋时,正听到这一句,立刻接话道:“姐给娘做完之后,顺便帮我也做一双,我也不嫌姐笨。” 辛氏嗔道:“真好意思张口,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再过会儿就该吃中午饭了。阿芷学着做鞋,你也一道跟着学,给阿芷做一双。” 杨萱满口答应,“这有什么难的,我做就是。” 杨芷忙道:“萱萱手劲小,纳不动鞋底,先不着急,等过两年再说。” 辛氏凝神看杨芷两眼,温声道:“阿芷,你别总是让着阿萱,委屈自己。你素来沉稳老成,有些话我想先说给你听听。” 杨芷疑惑地瞪大双眼。 辛氏叹一声,“你三月过了生辰才满十一,按理不必这么早说亲。” 杨芷刹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母亲……” 辛氏续道:“我肚子里这个下个月就生了,最迟八月就能出门,想带着你四处走动走动。这阵子你不用做别的,回头我给你挑几匹布,你跟姨娘商量着做几件出门穿的衣裳,如果有了合适的,就早早定下来。” 杨萱眸光一亮,不迭声地赞同,“对,是该早点定下来,早点成亲。” 杨芷越发羞窘,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似的,低低垂着,完全不敢抬头。 辛氏狠狠瞪一眼杨萱,斥道:“越活越没有规矩了,什么事情都能插嘴?吃过午饭回去抄五遍《女诫》,晚饭时候我检查。” 杨萱顿时蔫了,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是。” 杨芷顾不得羞涩,抬头道:“母亲,萱萱不是有意……” “不用给她说情,阿萱早该管管了。”辛氏打断她的话,正色对杨萱道:“出了正月,你也该收收心,该练针线练针线,该学做饭学做饭,别今儿来了兴头想干这个,明儿又惦记着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都做不成。” 杨萱应声“是”,吃过午饭,乖顺地回屋抄写《女诫》了。 等天色暗下来,杨修文亲自动手,在正房院的两棵树之间栓了绳子,将昨天得来的花灯和今儿新买的几十盏灯尽数挂上去。 灯一盏盏在绳索上,在树杈间亮起,好像星子点缀其中,流光溢彩。 杨芷瞧着杨修文忙碌的身影,凑近杨萱身侧,咬着耳朵道:“萱萱,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儿?” 杨萱诧异地问:“什么事情?” 杨芷声音放得极低,断断续续地说:“……跟母亲透个话……找个读书的人家。” 杨萱蓦地就想起前世被她搅黄了的,真定府知府张兆的儿子。 想必杨芷会愿意。 可前世,是杨芷十四岁那年,薛太太才开口保得媒。 如果能有个机会提前提醒一下薛太太就好了…… 24.第 24 章 辛氏雷厉风行, 隔天就让文竹开了库房取出六七匹布, 送到王姨娘所住的西跨院。 布匹都是上好的料子,有纹路似鸾凤飞翔的鸾章锦;有艳若晚霞的明霞缎;有流光溢彩的流光缎,还有几匹素色的杭绸。 王姨娘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芷含羞带怯地将辛氏的话说了遍。 王姨娘沉吟片刻,郑重道:“阿芷, 这事不能听太太的。” 杨芷疑惑地抬头。 王姨娘道:“太太再能干,不过是个内宅女子,眼界总比不得男人长远。你现在相看, 最多只能往五六品的官员家里找,还未必能嫁给嫡子长孙, 再想要家世好, 就得往京外找。我觉得你应该等两年, 反正年纪小, 到十三四岁定亲也来得及。别看这三四年,兴许咱们能够往高里找。” “可萱萱说……” 王姨娘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 “阿萱才几岁,哪里懂得了这些?就是太太……太太娘家三个男丁,只她一个女儿,你外祖父将她宠到心尖尖上,整日里就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就连针线还是定亲之后现学起来的。太太风光霁月, 心里可没这些弯弯绕。” 杨芷迟疑着问:“那要把这些布料退回去?” 王姨娘嗔怪声, “你也跟着学傻了不成?要是退回去, 就怕拂了太太一片好意。咱们还是照样量着尺寸做,等出门相看时只说相不中便是。这说亲,哪有一时半会儿就相中了的,有些得相看三四年才能定下来。”边说边捻一把面前的明霞缎,叹道:“当年这还曾经是贡品,张皇后生前就指名要这种料子……太太待你还真不错,难为你天天在跟前伺候。” 杨芷微微笑道:“母亲对我跟萱萱并无差别。” “怎么可能?”王姨娘也笑,“再好也不是自己亲生的,总会有差别。只不过太太衣食无忧,不在乎这些俗物罢了……等裁衣时,裁得稍微富余些,今秋穿了,明春还能再穿一季,否则可惜这好料子。” 杨芷点点头,跟王姨娘商量做什么袄子,裁什么裙子。 王姨娘忽而又道:“定亲的事儿不急,嫁妆可得提前准备起来,别到时候被人小瞧了。”说着打开炕桌上的抽屉,取出一对玛瑙碟子,“过年时候太太让人送点心留在这里的,正好给了你。” 玛瑙成色极好,乳白的底色散布着深浅不一的灰,工匠颇具匠心,就着这灰色刻成了喜鹊。一只是喜上眉梢,另一只是喜鹊登枝,都是非常好的意头。 王姨娘举着碟子对向窗口,光线便透过玛瑙折射开来,晶莹透亮。 杨芷却觉得心里完全不透亮,有些不安,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遂问:“说不定过些天,母亲会遣人来要,姨娘给了我算怎么回事?” 王姨娘道:“就说不当心打碎了,或者直接说你喜欢要了去,太太不会追究。” 杨芷摇摇头,“还是先放在姨娘这里吧,若真是不着急定亲,有这几年工夫总会攒出来的。” 接连几天,杨芷往西跨院跑得次数多,可也没耽误在辛氏面前侍奉。 而为期三天的灯会已经平安过去,并没有任何起火或者灯楼倒塌的消息。 秦笙再度打发人给杨萱写了信。 这次是告诉她一种梅花汤的做法。 就是用冷水和面,不加面引子,擀成类似馄饨皮的面片,再用刻成梅花状的铁模子凿出来,另外煮一锅清汤,水开后将梅花面片放进去煮熟,起锅时洒几片梅花瓣并一小把香葱末。 杨萱觉得挺简单,便对照着秦笙的方子,又请王婆子掌眼,终于鼓捣出一盆梅花汤,摆在饭桌上。 汤盛在甜白瓷的汤盆里,汤水澄清,汤面上青葱点点,其间点缀着片片红梅,更有白色水汽氤氲飘散,只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辛氏先给杨修文盛一碗,又给杨桐盛出来一碗。 杨桐赞不绝口,连声道好喝。 杨修文也颇为赞许地说:“这是出自《山家清供》的古方,元刚曾有诗曰,‘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味道真是不错!” 杨萱笑道:“是汤头好,刚开始汤是浑的,王嬷嬷把炖好的鸡汤撇去浮油,沥净渣滓又重新熬过一遍,这才显出清冽来。” 辛氏点点头,“你多跟王嬷嬷学着点,以后也能做一手好菜。” 少顷,杨修文吃完饭,将筷子搁在桌面上。 辛氏瞧见立刻也放下筷子。 文竹上前将杯碟收走,紧接着沏上热茶。 杨修文掂起茶盅盖,轻轻拂着水面上的茶叶,看着三人问道:“十六那天去灯会,你们听说灯塔差点倒塌没有?” 杨萱愣住,不知道杨修文是何意思。 杨芷却低呼一声,“差点倒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跟大哥只顾着猜灯谜了。” 杨修文看着杨萱迷茫的样子,料想她肯定也不知道,便问杨桐,“你也没听说过?” 杨桐略思索,回答道:“我听怀宁提到过,确有此事。那天他买了一些木刻小玩意打算在灯会上赚点零用钱,就在灯塔旁边摆了个小摊位。说是有个锦衣卫的校尉先看出不对劲儿,还有宫里一位公公也在场。当时情况紧急,有人叫嚷说灯楼要倒了,怀宁怕引起恐慌,拿起臂搁把那人打晕了,还得了那位公公的赞赏。” 辛氏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对劲儿?” 杨修文叹口气,“领了搭建差事的是靖王妃的奶兄,靖王因此被圣上斥责,那位锦衣卫的校尉反倒因此升了职。” 辛氏淡淡开口,“若非有靖王的关系,靖王妃的奶兄未必能搭得上工部营缮司,受牵连也在情理之中。” 杨修文道:“如果真是无心之过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人故意从中捣鬼。瑶瑶,你想想,就怕出意外,灯塔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士兵看守,怎么就轮到锦衣卫的校尉指手画脚,而且偏偏司礼监范公公也在场?” 杨萱吓了一跳。 杨修文的意思是说,萧砺是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固,但并未直言,直到看见范直,才故意当着范直的面儿揭露出来。 这事儿自然就报到圣上耳边了。 可事情的起因明明是她啊,萧砺刚开始根本不相信,是基于谨慎的态度才过去察看的。这根本是无妄之灾。 可杨萱不敢出声分辩。 说不定杨修文会追问,满大街数不清的男女老少,还有近百京卫,别人都没看出灯塔要倒,她的眼力就比别人强? 再者萧砺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小姑娘的胡言乱语? 这叫杨萱如何回答? 做梦梦见灯塔倒了,梦见萧砺力挽狂澜? 如果真的做梦,怎么不先跟爹娘说? 这些问题杨萱一个都答不出来。 好在杨修文并不打算当着儿女的面儿谈论太多政事,而是转了话题对杨桐道:“年前有几个同窗进京述职,趁着这几天清闲我要去拜访他们,如果怀宁过来,让他把最近写的经论和策论留下,夜里回来我会批阅……你也要多读些时文,试着写一写,练练笔头。” 杨桐恭声应好。 杨修文便打发了三人离开。 回到玉兰院,杨萱有心想给秦笙写封信,嘱托她别把当时情形说出来,可又怕秦笙根本没当回事,她写信去,反而落了痕迹。 思来想去,杨萱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什么也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多久就是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下了一整天的雨。紧接着,像是银河开了口,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春雷一阵接着一阵。 河畔柳枝开始抽出嫩芽,田间地头开始泛出新绿,蛰居的动物被春雷惊醒。 辛氏腹中胎儿也蠢蠢欲动,经过将近四个时辰的疼痛,终于在二月十八这日呱呱落地。 稳婆利落地剪短脐带,将婴儿身上的血污擦净,包上柔软的细棉布过秤秤了下,再用襁褓包裹好,交给站在院子里等候多时的杨修文,大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小少爷,足足六斤八两。” 杨修文抱着孩子欢喜得合不拢嘴。 杨萱则拉着杨芷进了西厢房。 辛氏虚弱地躺在床上,满头满脸都是细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腮旁,整个人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杨萱知道生产之痛,当即红了眼圈,心疼地道:“娘受苦了。” 辛氏无力地笑笑,“没什么苦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这还是顺当的……你们瞧见弟弟没有?” 杨萱笑道:“爹爹抱着不撒手,不让我们瞧。” 辛氏见杨修文喜欢,欣慰地笑了,“我也没瞧清楚,不知道长得像谁?” 正说着话儿,秦嬷嬷端着热水进来,杨萱俯身去绞帕子,水很热,烫得她的手都红了。杨萱不敢兑冷水,也不叫苦,将热热的帕子覆在辛氏脸上。 辛氏满足地叹一声,“这下舒服多了,要不总是黏糊糊的。” 杨萱笑着另绞帕子再擦一遍,又换了干帕子。 这时杨修文抱着襁褓走进来。 杨萱迎上前,张开手臂,“爹爹,我抱一下弟弟。” 杨修文避开不让,“你力气小,别摔着他。” “不会的,我会当心。”杨萱嘟着嘴恳求。 辛氏笑道:“让她抱一会儿吧,阿萱心里有数。” 杨修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去。 杨萱左臂弯托住婴儿头部,右胳膊托在屁股处,轻轻晃了晃。 辛氏惊讶地道:“阿萱还真行,有模有样的。” 杨萱得意地说:“稳婆刚才就是这么抱的,我一看就会。”说着让给杨芷,“姐,你试试。” 杨芷扎煞着双手比划几下,“我不敢。” 杨萱笑道:“没事,弟弟很乖的。”低了头,看怀里婴孩的脸。 小婴儿两眼紧紧闭着,正睡得香。 莫名地,就想起她自己的孩子,夏瑞。 当年她怀胎时,夏太太隔三差五会给她炖肉汤,可她既要守父孝,又要守夫孝,根本无心下咽,仍是吃素食为多。 夏瑞生下来不算大,才只五斤六两,小脸红红的,皱皱的,跟猴儿似的。 可不到七八日就长开了,脸蛋上有了肉,粉嫩嫩的招人喜欢,偶尔还会张开没长牙齿的小嘴无声地冲着她笑。 等满月时,就已经能够分辨出他的眉眼来了。 脸型与神情随她,可那双桃花眼却是十足地像了夏怀宁。 也不知夏瑞如今怎样了,应该长大许多了吧,会不会突然想起她这个娘亲了? 杨萱心头一酸,忙吸吸鼻子,将几欲涌出的泪生生憋了回去。 杨修文上前接过襁褓,“给我吧,抱久了沉手。你跟阿芷先回去,你娘累了,容她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就好。” 杨萱探头,瞧见辛氏果然阖了眼,便跟杨芷一道离开。 穿过西夹道时,杨芷心有余悸地道:“生孩子真这么疼吗,听着母亲叫喊,我的腿都发软。” 杨萱随口答道:“那是自然的,娘这是第二胎还好些,要是头一胎时间更久。” 杨芷窃笑,“说得好像你生过似的。” 杨萱马上醒悟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往回找补,“稳婆说得啊,你没听见?” 杨芷摇头,“我只顾得担惊受怕的,什么也没听见……萱萱,你怕不怕?” 杨萱默一默,轻声回答:“怕,很怕。” 怕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怕自己熬不过生产的苦,更怕再次与亲生骨肉生离死别。 杨芷伸手紧紧地握住了杨萱。 *** 时隔九年,辛氏再一次生产,着实有些辛苦,几乎睡了足足三天,杨修文也在床前陪了三天。 第四天,杨萱起了个大早,又颠颠去西厢房。 屋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出声招呼。 杨萱探头往里,瞧见杨修文正端着碗,一勺勺喂辛氏喝粥。杨修文似是做惯了的,等辛氏咽下一口,第二口已经等在唇边了,不徐不疾。 难怪下人们都不在,肯定是避出去了。 杨萱脸一红,正要悄没声地离开,杨修文已经看到她,将粥碗一放,唤道:“阿萱,你陪你娘说会儿话,我上衙去了。待会儿奶娘喂完弟弟,让她把弟弟抱过来。” 杨萱应声好,先送杨修文出门,又拿起粥碗继续喂辛氏。 辛氏笑道:“不用你,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坐起身,靠在迎枕上,将剩下半碗喝了。 这时秦嬷嬷走进来,将手里东西呈给辛氏看,“这是六只喜蛋,这是给舅爷做的衫子,另有两块细棉布的布头,是给舅太太的,再包了半刀纸和一盒墨。” 杨萱忙问:“是要去三舅舅家吗,我也去?” 辛氏道:“只去报个信儿就回来,不多耽搁……你爹爹不喜你们过去,等以后再说。” 杨萱央求道:“爹爹已经上衙了,咱们不告诉他就是。让我跟着去一趟呗,过年也没给三舅舅拜年。” 辛氏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应道:“那你赶紧去换了衣裳,快去快回。” 杨萱飞快地换好衣裳过来。 辛氏叮嘱道:“见了三舅舅就说我很好,洗三没打算过,前天已经往扬州写了信,没准你大舅舅他们会过来,到时候满月过得热闹些。三舅母要是给你贺礼,就先收着,别让她觉得咱们外道。” 杨萱一一应着,待辛氏说完,与秦嬷嬷和春桃一道,仍是坐了张奎的车。 过了西江米巷时,杨萱想起上次的事端,吩咐张奎道:“这次别停在水井胡同,你找个宽阔地方停下,好在带的东西不多,我们走过去便是。” 张奎道声“好”,把马车停得稍远了些。 杨萱戴着帷帽走在前面,春桃跟秦嬷嬷两手各提着东西随在旁边,刚走进水井胡同,正看到有人挑着一担水摇摇晃晃地走来。 虽然他只穿了件寻常的鸦青色裋褐,却掩饰不住那与生俱来的清雅从容。 杨萱眸光一亮,急步走上前,撩开帷帽的薄纱唤道:“三舅舅。” 辛渔脸上立刻绽出欢喜的笑容,“是萱萱?萱萱怎么想起过来了?” 杨萱刚要开口,只听旁边“吱呀”门响,从里面走出一人。 杨萱本能地抬头望去。 那人穿身土黄色的裋褐,腰间别一把长刀,因为瘦削,裋褐显得有些空荡。面相冷硬,一双幽深的眼眸阴郁而凶狠。 岂不正是萧砺? 杨萱愣一下,莫名地有些心虚…… 25.第 25 章 萧砺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臆想他的? 会不会觉得是被她牵连, 要跟跟她算账? 如果真的当着三舅舅的面问起来,她应该怎样才能把话圆上? 杨萱尚在犹豫, 辛渔已经将肩上担子放在地上, 笑呵呵地打招呼,“萧兄弟, 是要出门去?” 萧砺淡淡应道:“有桩差事要办。”目光扫过杨萱, 停了数息。 杨萱立时紧张起来,心思转得飞快。如果萧砺非要问,她就说凭感觉认为灯塔要倒, 也只是猜测而已。 可萧砺飞快地移开视线, 一句话都没说, 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 杨萱心有余悸地喘口粗气。 辛渔笑道:“萧兄弟面相看着凶,其实为人不错,挺热心的。还有之前那个身材略胖的王兄弟也是个热心人。” 杨萱很是惊讶,诧异地问:“三舅舅怎么认识他们了?” 辛渔弯下腰, 复将担子挪到肩上,一摇三晃地往前走,“前阵子劈柴,不当心伤了手,因为刚来不熟悉,没找到郎中,萧兄弟正好看见, 给我敷了上好的金创药。王兄弟给我劈了一大垛柴禾, 现在还没烧完。” 杨萱忙问:“哪只手伤了, 严不严重?” 辛渔伸出左手,敷衍地晃了晃,“不严重,早好了。”说着,迈进门槛,扬声道:“清娘,萱萱来了。” 陆氏闺名陆悦清。 陆氏急忙迎出来,笑道:“刚才听着外头像是阿萱的声音,还以为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快进屋。” 杨萱瞧见西窗底下多了几只花盆,里面压着枝子,已经有嫩黄的新芽发了出来,便凑过去问道:“是养得什么花?” 陆氏答道:“压枝的是两盆月季一盆蔷薇,过几天就移到土里栽着,另外种了几样草花,还没发芽。你三舅舅说了,过几天天暖了,去弄棵梧桐树栽在院子里,树下摆张石桌石椅,夏天可以乘凉。” 辛渔已经将水倒进水缸里,提着水桶从屋里走出来,正听到陆氏的话,便笑着问道:“萱萱觉得种什么树好?” 杨萱想一想,回答道:“要是乘凉就种叶子多的树,或者桂花树,要是好看的,我喜欢西府海棠和白玉兰挺好。” 话音刚落,瞧见辛渔的左手,食指明显少了一个指节,断裂处尚未长好,颜色明显比别处深。 “三舅舅,”杨萱上前,抓起他的手,眼圈立刻红了,“还疼不疼?” 辛渔轻轻拍一下她肩头,柔声哄道:“早不疼了,萱萱不哭啊,没事的,一点不耽误干活。” 杨萱只觉得心酸。 曾经三舅舅每天只是莳弄花草、逗逗鸟雀,再就架着鸟笼子去逛古董铺子。 他眼力好,往往能淘到珍稀东西。 杨修文书案上摆着的那方刻着犀牛望月的澄泥砚就是三舅舅淘来,转送给他的。 这样一个不知生活疾苦的富贵闲人,现在却要亲自劈柴担水,说不定还得自己掏粪池。 当初三舅舅为什么要在众多宾客面前出丑? 杨萱与三舅舅相处虽然只有短短数月,可三舅舅能将麻衣贴身穿着,他就绝对做不出在祭奠礼之前夜宿青楼的事儿。 杨萱展开衣袖擦去眼角的泪,仰起头,低声问道:“三舅舅,您是不是早就想离开扬州,想跟白鹤书院分开了?” 辛渔怔一怔,手指移到杨萱腮边,轻触了下,“进屋洗把脸,当心让风吹皴了。”忽而又笑,“身上没带着帕子,怎么用袖子擦眼泪,都这么大的姑娘了。” 很明显是避开这个话题,不想回答。 杨萱吸吸鼻子,“换衣裳换得急,忘记了。” 陆氏已经兑好温水,绞了帕子。 杨萱擦把脸,从秦嬷嬷手里接过包裹,摊平在桌面上,将喜蛋拿出来,“有件大喜事告诉舅舅,我娘生了弟弟,十七那天生的。” 陆氏看着喜蛋惊喜万分,“上次你娘说就是这几天,没想到这么快,你娘身子怎么样,生得顺不顺当?” 旁边秦嬷嬷回答道:“太太是大前天一早开始发动,未初生下来的,还算顺当。不过太太这个年岁,又是许久没有生育过,着实受了些苦,这几天一直躺着休养。昨天洗三也没正经过,就请稳婆给二少爷洗了洗,太太说等满月一道过。” 杨萱接着道:“我爹已经给大舅舅他们写了信,说不定大舅母她们会过来。” 辛渔神情淡淡的,并没有多大反应,只开口问道:“孩子生下来多重,可有了名字?” 杨萱笑吟吟地回答,“刚生下来的时候是六斤八两,可我觉得这两天又重了,抱着沉甸甸的。爹爹一早就取好了名字,叫做杨桂,桂花树的桂。” “杨桂,桂,”辛渔轻声念两遍,唇角浅浅露一丝笑,“姐夫和大哥一直能合得来。” 杨萱听懂了辛渔的话。 这时,陆氏已取出两个匣子,“长命锁是给桂哥儿的洗三礼,另外有块田黄石,留着桂哥儿长大了刻方小印。” 边说边打开匣子。 长命锁小小的一只,很普通的样式,份量也不重,色泽却极亮,像是新买的。而田黄石却已是有了些念头,质地温润光洁,隐约可见里面一条条细密的萝卜纹。 杨萱道谢收下,又将给辛渔的长衫和给陆氏的两块布头并纸墨取出来。 辛渔看到纸,笑道:“萱萱上次问我做纸笺的方子,我写下来几个,给你看看。” 大步往里屋寻了本小册子出来,翻着指给杨萱看,“水田笺和云母笺我以前都做成过,没有问题,另外几种我就是粗粗琢磨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试。” 杨萱翻来翻去爱不释手,娇声道:“三舅舅能不能借我回去抄下来,抄完了马上还给您。” 说话时,大大的杏仁眼圆睁着,小小的唇嘟着,粉嫩的脸颊像是春天枝头初初绽开的桃花瓣,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恳求。 辛渔忍俊不禁,“本就是给你写的,如今我没心思弄这些。你回去试试,要是做不成,咱们另想辙子。” 杨萱欢喜不已,高兴地说:“多谢三舅舅。我最近开始学下厨了,等做出好吃的点心,就孝敬给您和舅母尝尝。” 辛渔笑着拍拍她肩头,“萱萱真能干。” 杨萱记着辛氏说过的话,见无别事,遂提出告辞。 辛渔并不挽留,亲自送她往外走,边走边道:“往后萱萱少往这里来吧,别惹得你爹不高兴,让外人瞧见也不好……回去让你娘放心,我既是能够舍得家业出来,自然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清娘。” 压低声音,“萱萱知道,舅舅手里不缺银子,不会真正为生活所迫。” “可是……”杨萱迟疑着开口,“三舅舅买两个打杂的下人吧,最好是两口子,男的给舅舅看着大门,还可以劈柴担水,女的帮舅母洗衣做饭。” 辛渔思量片刻,点头,“好,且过去这三五个月,等入秋就买。”顿一顿,又道:“要是以后听到我什么不好的消息,千万别当真,舅舅虽然无能,基本的道义却是有的……也劝着你娘别跟着生气。” 不等杨萱反应过来,伸手拉开大门。 门外赫然就是杨家的马车,张奎手里拿一把大大的棕刷,正给马刷毛。 杨萱吃了一惊,问道:“不是让你在旁边胡同等着?” 张奎恭声道:“先前有位爷让过来,说靠边停着能容人通过就成,不用隔这么远,不方便……就是住在第五户那家的军爷,上回来时碰见过,个子挺高挺瘦。” 个子高而且瘦,八成就是萧砺了。 上次还因此而找茬,这回怎么就变了呢? 不过,马车停在这里本就不妨碍别人,杨萱没有多想,扶着春桃的手上了马车,跟辛渔挥了挥手。 张奎甩起马鞭,车稳稳地驰去。 秦嬷嬷低声开口,“姑娘,我觉得这边三舅爷的情形,最好先瞒着太太。太太在闺中时,跟三舅爷最合得来,要是知道伤了手,怕心里不自在。反正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不如瞒到出了月子再说,姑娘觉得呢?” 杨萱想起三舅舅晃晃悠悠担水的模样,又想起他被剁掉一个指节的手指,沉闷地道:“好。” 辛氏知道了,也只是徒然跟着担心,何必给她添这许多烦恼。 秦嬷嬷又叹:“三舅爷年幼时候最是机灵,比大舅爷和二舅爷认字都早,学东西也快,别人都说以后三舅爷会继承老太爷衣钵……怎么活着活着就成这样了呢?” 杨萱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杨家角门。 夏怀宁正从里面出来,瞧见杨萱,目光一亮,合手做个揖,“师妹,”笑着解释,“我昨儿刚考完童生试,听说师母喜得麟儿,过来瞧一瞧,顺便跟阿桐谈谈考试心得。” 杨萱不冷不热地说:“这个时辰大哥肯定在书院,夏公子理应更清楚才对。” 说罢,并不理会他,淡漠地经过他身边,走进角门。 擦肩而过时,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袭来。 这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夏怀宁一颗心顿时火热起来,可随即又沉了下去。 杨萱这反应……也太过冷淡些了! 难道是在外面受了气,一时没藏住情绪? 夏怀宁疑惑不解,可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劲儿。 自从他拜杨修文为师,杨修文视他为子侄,杨桐待他若兄弟。偶尔的几次去内宅,辛氏也是非常地喜欢他看重她,就连杨芷,也会时不时地偷眼瞧他。 唯独杨萱,总是低着头好像看不见他似的,甚至出声招呼的时候,视线也完全没有放在他身上。 前世,因为初夜的粗暴,杨萱从不肯主动与他说一句话。 夜里,会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远远地躲在床边。 待她入睡,夏怀宁会靠过去,展臂将她揽在怀里。 她喜欢用掺着茉莉花的皂块濯发,枕畔被间便染上浅浅淡淡的茉莉花香,整夜整夜萦绕在他鼻端。 那种感觉,不啻于是种折磨,可夏怀宁甘之若饴。 成亲第八天,杨萱终于主动与夏怀宁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能不能请你打听一下,我爹娘因何下狱,关在哪里?” 可惜,他既没本事,也没有门路,只能把街头听来的闲言说给她。 再过两天,杨家阖府问斩。 夏家刚办喜事不足一月,且杨家又是获罪而死,夏太太怎可容杨萱着素? 夏怀宁偷偷去买了白烛,对杨萱道:“在外头不好守孝,你就在屋里守。” 杨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低说了声,“多谢!” 没过多久,杨萱查出有了身孕。 夏怀宁再没碰过她,而与她在一起的七夜,便是前世他仅有的跟女子欢爱的经验。 前世杨萱恨他,他心里明白,可这一世,他们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而且,他每次来杨家都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所带礼物也都是用尽心思。 既不过于贵重超出常理,又完全投了杨萱的喜好。 不管怎么说,杨萱都没有仇视他的理由。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或者杨萱天生谨慎,对其它外男也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 夏怀宁想弄个清楚明白…… 26.第 26 章 杨萱回府后, 连衣裳都没换,先去了西厢房。 虽已是入了春,可总有些春寒料峭, 西厢房里仍燃着火盆, 进门便是一股热气。 辛氏斜靠在墨绿色的大迎枕上, 掌心捧着样东西,正瞧得入神。 听到脚步声,辛氏抬头,唇角绽出温和的微笑, “萱萱你过来看看, 这好不好玩儿?给你弟弟的贺礼。” 杨萱脱下天水碧的棉布斗篷, 凑上前, 见是只青灰色的玉鼠。 玉鼠约莫婴儿拳头大小, 尖嘴圆耳,滚圆的肚子,雕刻得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今年是鼠年, 杨桂属鼠。 杨萱猜想十有八~九是夏怀宁送来的, 敷衍地说了声,“还行, 就是颜色不好, 灰不灰青不青的, 不像是件好东西。” 辛氏无奈地笑, “这是火石青, 是岫岩玉, 玉的品相在其次,我让你看雕工。你看见没有,老鼠爪子还攥着花生呢。” 杨萱不忍拂辛氏兴致,仔细端详番,果然瞧见老鼠前爪下面露出半截花生壳。而最妙的却是鼠目,刚好借了玉石上两处黑点,显得亮晶晶的,分外有神。 说起来,辛氏有时候还跟少女一般,最喜欢这种有趣好玩的小动物。 夏怀宁也太会投机了。 前世,他可不是这般斯文、沉稳、肯用心思的人。 夏太太出身渔家,一根肠子通到底,说话骂骂咧咧的。早晨天还没完全放亮,就扯开嗓门骂下人偷奸耍滑,能嚷得家里人全都听见。 夏怀宁随她,也是动不动脸红脖子粗的,说话扯着嗓子跟吵架般,有时候听到夏太太哪句话说得不爱听,摔了门就走,丝毫没有礼数。 起初杨萱百般不适应,听到摔门声就会吓得抖一抖,慢慢就视若无睹听而未闻。 至于礼物,杨萱没见过夏怀宁孝敬夏太太什么东西,伸手去讨银子却是常有的事儿。 只是在她面前还能收敛些,不曾冲她喊叫过。 夏怀茹跟夏怀宁脾气差不多,不同的是夏怀茹手里有钱,吃穿上不受夏太太拿捏,反而在夏太太跟她讨银子的时候,说两句酸话报复回来。 没想到重生回来,夏怀宁除了模样跟前世一般无二之外,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性情学识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但不管变得如何,只要看到那张脸,杨萱就会从心里往外不自在,就想避而远之。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杨家跟夏怀宁完全搭不上干系,自己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一世倒好,竟然是阴魂不散了呢。 杨萱无奈地摇摇头,取出陆氏给的两只匣子,“长命锁是补上弟弟洗三的,田黄石说留着给弟弟刻印章。” 辛氏没在意长命锁,倒是托着田黄石看了许久,“这是你外祖父的旧物。之前你外祖父为了磨练你三舅舅的性子,让他学习篆刻。你三舅舅在外祖父案上瞧见这块石头,非要讨了去。你外祖父怕他刻坏了,特地嘱咐等他刀法练熟之后再雕刻,免得暴殄天物。谁想到你三舅舅没长性,刚学个皮毛就抛下了……你可别学你三舅舅,今儿寻思这个,明儿惦记那个。” 杨萱连忙道:“我知道了,娘也真是,明明是说三舅舅,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辛氏笑道:“因为你也有这个习气,给你提个醒儿。对了你三舅舅怎么样,能过得惯?还有你三舅母,她身体可好?” 杨萱隐去三舅舅受伤之事,只挑了好的说,“舅母在盆里压了月季和蔷薇枝子,打算下个月移到院子里,三舅舅还说买一棵梧桐树留着乘凉。我觉得不如栽桂花树,开花之后可以酿桂花酒,做桂花酱……厨房里堆了好几棵白菜,三舅母说中午包白菜馅饺子,留我吃午饭。若不是娘吩咐我早去早回,我还想尝尝三舅母的手艺。” 辛氏欣慰地笑,“适应就好,我还怕他们不习惯。” 京都人喜欢冬天里囤许多萝卜白菜在家里,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客人习惯包饺子待客。 而扬州很少包饺子,也没有囤菜蔬的习惯。 辛氏将田黄石仍放回匣子里,等拿起长命锁时,又忍不住唉声叹气,“你三舅舅从扬州到京都,一路花费了不少银钱,典房又花了二百两,也不知道手头宽不宽余,还花钱买这个干什么?都是些应景的东西,中看不中用,你小时候收了五六只,都不曾戴过。” 孩子年幼时戴着难受,而且喜欢乱抓怕划破手,等长大了又不愿意戴这么幼稚的物件。 也只三四岁时能勉强戴几天。 杨萱笑道:“这总是舅母的心意,不送这个又没有别的可送……对了,姐来过吗,有没有问起我?” “怎么没问?你刚走她就来了,”辛氏欠身从床头矮几的抽屉里掏出一双鞋,“鞋做好了,让我试了试,又弹了两首曲子。我看她眼底有些红,让她回去歇着了。” 这双鞋,早在还没完工的时候,杨萱就见过。 鞋底是青布包边,里面再衬一层白棉布,挺硬结实;鞋面是天水碧的锦缎,绣了两朵紫玉兰。 杨萱给她出主意,绣紫玉兰的时候用两根紫色丝线掺一根银线,走动时不经意间会有银光闪动,既漂亮又雅致。 杨芷果然听从她的建议,将之前绣好的部分拆掉重新绣了,花费了许多工夫。 尤其是纳鞋底,因为想舒服不硌脚,鞋底用了九层袼褙。 普通绣花针根本扎不透,得先用锥子钻孔,再用大粗针纫了麻绳钻进去,拔针的时候少不得借助小钳子夹出来。 缝上七八针,再用锤子敲打几下,以便袼褙更加紧实熨帖。 单只纳鞋底,杨芷便用了足足十天工夫,食指的指腹都勒出道红痕来,既费时又费力。 杨萱当即打消了学做鞋的念头。 此时,见到这双完工了的些,杨萱忍不住抱怨,“做鞋很费事,这半个月姐都没空理我,而且白天她总是去西跨院,都看不到她人影儿……我不想去姨娘那里。” 辛氏笑道:“阿芷有正事干,哪能天天陪着你胡闹?西跨院本也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一个嫡出的姑娘往姨娘哪里跑什么?再者,你去了也不方便,姨娘有些体己话就不好对阿芷说了。” 杨萱迟疑着道:“姨娘会不会把姐教坏了?” 辛氏“噗嗤”一笑,却是坐起身,耐心地给她解释,“你九岁多,也该懂事了……撷芳以前是丫鬟,现在是姨娘,从身份上一辈子都越不过我去。她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都是我教养的,阿桐自不必说,从认字到描红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如今又读着书,当知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而嫡母跟姨娘更不可同日而语……至于阿芷,王姨娘还指望我给她说门好亲事,以后阿芷在婆家受了委屈,也得依仗我这个嫡母上门去讨道理,难不成还能指望她这个姨娘?王姨娘最多就是贪图财物,只要别狮子大开口,就由她去,说起来阿芷也是咱们杨家姑娘,陪嫁太过寒碜,大家脸上都无光。” 说这一会儿话,辛氏便有些困倦,复又躺下,对杨萱道:“我稍微眯一会儿,你先回去吧,等吃中饭的时候再过来。” 杨萱点点头,起身帮辛氏掩好被子,低头时瞧见她眼角不知何时多了细细的鱼尾纹。 恍然记起,辛氏已经三十余三,这次生杨桂,虽说顺当,可仍是伤身伤神,憔悴了许多。 杨萱在床边默默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春风迎面吹来,略有些凉,却让人神清气爽为之一振。 玉兰院的白玉兰已经盛开,满院子都是浓浓的甜香。 再过几日,府门口的柳枝已经变得翠绿,桃花也开起来了,热热闹闹蓬蓬勃勃。 三月初八,是杨芷的十一岁生辰。 辛氏尚在月子里,加上不是整生日,就没有大办,只让王婆子煮了盆长寿面。 饭后,杨修文上衙,杨桐上学,杨萱姐妹则到西厢房陪辛氏说话。 辛氏打发文竹将她的妆匣拿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只赤金蝴蝶簪,对杨芷道:“你过来,我给你戴上。” 杨芷上前,矮了身子。 因是生辰,她今天穿了件嫩粉色褙子,褙子的领口与袖口缀了襕边,密密地绣着绿萼梅。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双丫髻,却有两缕结成了麻花辫,垂在腮旁。 辛氏小心地将金簪插在发髻旁边,打量下,笑道:“好看。” 杨萱捧了镜子过来,“姐照一下,真的很漂亮。” 杨芷半信半疑地抬眸。 金簪上的蝴蝶是用极细的金线盘绕而成,蝶翼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那对蝶目则用了黑曜石。每当她侧头或者说话时,蝶身会颤巍巍地抖动,红宝石也会发散出耀目的光芒,较之平常更添三分颜色。 杨芷很满意,却局促地说:“母亲,这金簪是不是太贵重了?” 辛氏笑道:“你长大了,往后少不得去亲近要好的人家走动,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充充门面。你戴这个就挺好看,我以前还收着几样差不多的侧簪和顶簪,等哪天空闲了找出来给你们分分。” 杨芷忙屈膝行礼,“多谢母亲。” 辛氏笑笑,看向杨萱,“你过生日,阿芷给你绣了帕子,今天阿芷生辰,你可备了礼?” 杨萱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两只荷包。 荷包都是绣的桂花。 一只是大红色锦缎上绣着团团簇簇米白色的银桂,另一只则是石青色锦缎上横一枝倾斜的金桂。 桂花看着简单,其实很不好绣。花朵太密显得拥挤,花朵太疏,又缺少美感,像是即将凋零似的。 最重要的便是配色,用色彩的浓淡才凸显花朵的层次。 杨芷细细端详番,很是意外,“萱萱几时绣得这么好了?” 杨萱得意地说:“早就这么好了,前阵子我给弟弟做的肚兜,也绣了桂花,娘就夸过我。” 话音刚落,便瞧奶娘抱着杨桂走进来。 杨萱忙上前接在手里,轻轻地哄着。 杨桂吃饱喝足又刚小解过,正是精神旺盛的时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杨萱。 杨萱笑着逗她,“看姐姐长得漂亮吧,你要是听话,姐还给你做肚兜。” 杨桂无声地咧开了嘴。 杨萱忙让杨芷看,“弟弟笑了,你瞧他嘴边有对小酒窝,像我。” 辛氏忍俊不禁。 正其乐融融时,院子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夹棉门帘被撩起,杨修文铁青着脸阔步而入。 门帘在他伸手落下,重重地打在门框上发出“咣当”的声音。 杨萱手一抖,连忙将杨桂放在辛氏身旁。 辛氏讶异地问:“老爷这么早就下衙了?” 杨修文“哼”一声,怒道:“你还有脸问,你可知道三弟做了什么?在扬州丢人显眼不算,现在又把人丢到京都来了,我还哪有脸面去衙门?” 辛氏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茫然地问:“三弟怎么了?” 杨修文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猛地一拍桌面。 杨桂受惊,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辛氏忙将他抱在怀里,安抚般拍了拍,低声道:“师兄且收着点儿,孩子们都在呢,别吓着孩子。” 杨修文重重出口气,这才看到屋子里的杨萱两人,沉声道:“你们都出去”,又吩咐奶娘,“把二少爷抱走。” 奶娘匆匆从辛氏手里接过杨桂离开。 杨萱与杨芷面面相觑,低低应声“是”,屈膝行个礼,随后跟了出去。 走出门外,杨萱有意放慢脚步,就听到辛氏隐忍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师兄这么大火气?” 杨萱还要再听,被杨芷用力拉着离开了。 杨萱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记忆里,杨修文从未对辛氏大声喊叫过,更遑论当着她们的面儿。 三舅舅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以致于杨修文如此生气,竟然不顾公事,气冲冲地回家朝着辛氏发火了呢? 27.第 27 章 因为这个变故, 原本要庆贺杨芷生日的家宴也取消了。 各人都在各自的住处用饭。 饭后,杨桐到玉兰院给杨芷送生辰贺礼。 是他亲笔抄录的一本琴谱, 上面不但有广为流传的名曲, 还有不少民间小调。 杨芷惊喜不已, 一边翻着一边问:“真难得这么多琴曲,大哥从哪里抄来的?” 杨桐回答道:“书院里有位擅长抚琴的同窗叫张铎, 他酷爱收集琴谱,我跟他借了两本回来。” 杨芷感激地说:“多谢大哥,抄录琴谱肯定花费了许多时间,等让萱萱做一次梅花汤给大哥补补。” 杨萱知杨芷是借此来开解自己,佯怒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哥是因为你花费工夫,怎么扯到我头上了?再说阳春三月,梅花都开败了,到哪里寻梅花去?” 杨芷笑道:“那就做桃花汤, 我看那个模子说是桃花也能含混过去。” “切, ”杨萱撇嘴,没好气地问:“桃花能吃吗?” 杨桐想一想,开口道:“《千金药方》说每日取桃花三瓣泡水,空腹饮用,可细腰身。《图经本草》上说用酒浸泡新鲜桃花,可使容颜红润。看来桃花有驻颜之效, 吃几朵桃花有利无害。不过, 你们姑娘家吃就好, 我是男子,容颜美丑不算什么。” 杨萱启唇一笑,对杨芷道:“听到了吧,大哥说不喝桃花汤,姐还是另外想法子还礼吧。” 杨芷做无奈状,歪头想想,笑道:“先前的袼褙还剩了些,我给大哥做双鞋吧。大哥抬脚我量量尺寸。” 杨桐没客气,扯了长袍袍摆,抬脚踩在椅子上。 趁着杨芷量尺寸的时候,杨萱提起杨修文那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就拍了桌子,大哥可曾听说过什么?” 杨桐皱眉,“我整天都在书院,回来后也没听到什么消息,要不我问问松枝,他每天跟随父亲左右,想必应该知道。” 杨萱摇头道:“不用了,爹爹把我们赶出来就是不想我们知道,问了松枝肯定会惊动他。万一再生气呢?明天我问问娘。” 杨桐道声好,“我也打听着,有信儿的话等明天告诉你。” 送走杨桐,杨萱看了会书便洗漱上床。 月色清浅,将玉兰树的影子映在窗棂上,微风一吹,影子摇晃不止,光怪陆离。春风自窗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满屋子淡淡的甜香。 杨萱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天辛渔说过的话,“如果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千万别当真……舅舅虽然无能,可基本的道义是有的……” 这就是说,即便三舅舅有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也无需担心,因为有可能是三舅舅故意为之。 可三舅舅为什么不让她告诉辛氏,辛氏那么牵挂他? 如果当时她多问一句就好了。 杨萱思来想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阖了眼,第二天却是醒得早,匆匆地梳洗完就赶去西厢房。 辛氏仍在床上躺着,像是尚未起身,而杨修文俯身站在床边正解劝什么。 见到杨萱,杨修文神情明显一松,温声道:“阿萱,过来陪你娘用早饭,我衙门里有事,要早点过去。” 不等杨萱答应,竟是急匆匆地离开。 桌上摆着两样咸菜、两碟炒菜,一碟花卷一碟蒸饺,还有一小盆炖得浓稠的红枣薏米粥。 旁边的碗跟筷子都是干净的,看来不但辛氏没吃饭,杨修文也没吃。 杨萱走到床边,低低唤了声,“娘,起来吃点东西吧。” 辛氏侧身坐起来,斜靠在迎枕上,眼底有明显的青紫,看起来很憔悴,“吃不下。” 杨萱胸口一滞,却笑着解劝,“娘以前不是说过,人要是不吃饭,一整天都没有精神。我也没吃,正好陪娘喝碗粥,再耽搁会儿,怕是要冷了。” 辛氏默了默,起身穿上外衫。 她仍是穿着之前的湖绿色袄子,先前怀着胎儿,袄子做得有些肥大,现在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看上去非常瘦弱。 怀胎十个月,辛氏半点没长肉,反而更加瘦了些。 辛氏将头发简单地绾成个圆髻束在脑后,净了脸,在桌旁坐下。 杨萱已经盛出两碗粥,又夹一只蒸饺放在辛氏面前的小碟中。 辛氏温声道:“阿萱你吃,我自己来。”将那只蒸饺吃了,又浅浅地喝了小半碗粥就放下筷子。 杨萱心里藏着事儿,原本也没什么胃口,可她年纪小饿得快,昨夜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没了,肚子里空落落的。 一只蒸饺刚下肚,就将饿劲儿勾出来,竟是吃了两只花卷,两只蒸饺,喝了整整一碗粥。 才心满意足地将筷子放下。 辛氏唇角绽出一丝温柔的浅笑,抬手替她拭去腮旁一粒饭渣,唤文竹将杯碟撤了下去。 杨萱喝口茶,漱过口,因见辛氏眼底发青,眸里布着细细的血丝,料定她夜里也没睡好,便道:“娘再歇一会儿吧,睡个回笼觉,养养精神。” 辛氏摇摇头,“不用,我不困。阿萱,你将秦嬷嬷找来,让她吩咐张奎套车,我要出门。” 杨萱大惊失色。 辛氏还没出月子,而且春天正是风大的时候,倘若被风吹着伤了元气,一辈子都会头疼。 连忙劝阻道:“娘要去哪里,有事情吩咐我就是。” “这事你办不了。” “我能办,”杨萱又道:“我长大了,您让我试试?” 辛氏温柔地笑笑,语气很坚决,“你真办不了,去找秦嬷嬷吧。” 杨萱不动弹,继续问:“娘,娘,昨天爹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舅舅做了什么?” 辛氏犹豫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本不该跟你说,可是……你知道也好,你爹也是没法子,不能怪他。” 却原来是辛渔不知从何处知道京城有处耍钱的地方叫逍遥馆,最近都在那里胡混。 这几天突然走了狗屎运竟然赢了钱。银子在手心还未捂热,便被人怂恿着去了杏花楼。这下可好,赢得钱尽数挥霍了不说,还倒欠杏花楼八十两银子。 杏花楼将人扣下了,放话说三天之内拿着钱赎人,如果过了三天,就送到顺天府大狱。 辛渔在京都没有别的亲戚,只能报出杨修文的名号。 如果杏花楼的小厮悄没声地将杨修文叫出来,借八十两银子,兴许人就赎回来了。可小厮不知道怎么想的,到了翰林院门口,二话不说,吵吵嚷嚷地喊着杨修文的名字,让他带钱去杏花楼赎人。 翰林院尽是饱学之士,其中还有不少大儒,怎容得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当下便对杨修文侧目而看。 杨修文又羞又囧又气,甩着袖子出去对小厮道:“我不认识什么辛家三老爷四老爷的,他的事情别扯在我身上。” 小厮扯着脖子嚷,“我不管,是辛三让我来找你,说他是你的小舅子。小舅子出事不找姐夫还能找谁?你别想赖银子,少一文都不行,若是今明两日见不到银子,你那小舅子就等着去下牢狱……连婊~子的钱都赖,真没天理了,亏你看着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 杨修文何曾受过这种羞辱,顿时勃然大怒,斥道:“辛三早被辛家驱除家族,现今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就是说破天,我也绝不可能给你半个铜板。”说罢便要进翰林院。 可抬头瞧见同僚们在里面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又没有脸面进去,只能满腹怒气地往家走。 杨修文素日最重声名,平白无故地受此屈辱,怎能忍得住,所以进得家门就把怒气发作到辛氏头上。 杨萱隐约有些明白三舅舅的用意。 可三舅舅做点什么不好,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败坏自己的名声?不管是赌钱还是逛窑子,都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事情。 杨萱有心劝慰辛氏,又无从开口。 遇到这样的事情,凡是上点心的人,都不可能不生气。 没办法,只好问道:“娘套车是想去哪里?” 辛氏无奈地回答:“还能去哪儿,首要的先把人赎回来,否则送去大狱,不管有理没理,一准儿要扒层皮下来。” 去杏花楼的确不是杨萱能办成的事儿,可杨萱也不想让辛氏出去奔波,遂道:“娘牵挂三舅舅,可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况且昨儿已经过了一天,说不定三舅母把人接回家了呢。还是先让秦嬷嬷去水井胡同问问,如果人回来了最好不过,要是没回,秦嬷嬷正好带着银子跟三舅母跑一趟接人。” 辛氏想想,点头道:“先去问问吧,如果没回来,我亲自跑趟杏花楼。不为别的,你大舅把他赶出门,你爹不认这个小舅子,我这个当姐姐的认他,管他,我不怕连累名声。再者,我也想趁机劝劝他,不能破罐子破摔,别人瞧不起他,他就更应该活出个人样来。” 杨萱默然无语,出门找到秦嬷嬷打发她去了水井胡同。 再回到西厢房,辛氏又吩咐她,“你往东次间去,在衣柜最底层左边的抽屉有一只匣子,把匣子拿过来。” 杨萱又颠颠去了东次间,打开抽屉,里面果然躺着一只海棠木的匣子。 匣子约莫尺许见方,涂着朱漆,盒盖上绘着国色天香的图案,四只角上分别镶着螺钿,盒盖上挂着把小巧的铜锁。 非常精致。 杨萱心潮澎湃。 前世,她三朝回门,辛氏就是把这只匣子交给了她,里面盛着辛氏几乎大半辈子的积蓄。 她居住在田庄,平常没什么花费,匣子基本没有动过。 也不知夏太太会不会原封不动地交给夏瑞? 杨萱拿着匣子心神不定地将交给辛氏。 辛氏自荷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锁,里面放着田契房契等文书还有十几张银票。辛氏取出两张小额的,又找出一张三百两的,将匣子仍然锁上。 杨萱不解地问:“怎么要这么多,不就是八十两吗?” 辛氏道:“赎了人回来不能再让他游手好闲,总得给他寻条出路,你三舅舅闹腾这两次,是别指望科考了,我想让他盘间铺子,做个小本生意。” 杨萱想起辛渔的用意,劝道:“娘别一下子给这么多,万一三舅舅又拿去赌了呢?先过上三两个月,如果三舅舅真能听得住劝,再置办铺子不迟。” 辛氏思量片刻,叹道:“也是,你说的有道理,且等一阵子吧。”复开锁,将那张三百两的银票放进匣子里。 过了不大工夫,秦嬷嬷回来了,叹着气道:“舅太太在家里哭呢,昨儿往左邻右舍借银子,借了个遍,也没人借给她。刚才又去当铺,可那家里都是些破铜烂铁,哪有件像样的东西,东凑西凑连十两银子没凑出来。” 辛氏“腾”地站起来,“我去趟杏花楼。” 秦嬷嬷忙劝道:“太太身上恶露没干净,即便不怕风吹,可也不方便在外面行走。我伺候太太这么多年,办过的事怕有上百桩,太太要信得过我,我就跑这一趟腿。” 辛氏淡淡道:“我信嬷嬷,可我想亲自去。” 语气虽轻,却是坚决。 杨萱见拦不住,咬牙道:“我也跟着去。” 辛氏扫她一眼,“去便去吧,到了之后老老实实地留在车里,不许下去走动。” 杨萱答应声,飞快地回屋换了衣裳。 辛氏也重新打扮过,穿了件银红色穿花百蝶褙子,头发梳成如意髻,戴一支赤金牡丹花簪,脸上敷了铅粉,又浅浅扑一层胭脂。 整个人富贵又清丽,令人不敢小觑。 出门时,秦嬷嬷拿一件云缎披风笼在辛氏肩头,又将帽子扣在她头上。 三人坐上马车朝杏花楼驰去。 刚走到碾子胡同,杨萱就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多了脂粉的香气,而车外胡琴檀板的咿呀声,歌女舞姬的嬉闹声,还有公子哥儿的调笑声,交织在一起真真切切,仿佛撩开车帘就能看到说话之人。 杨萱敛住心神,坐得笔直,半点不敢往外看。 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张奎停下车,“太太,到了。” 辛氏叮嘱杨萱,“好生待着”,扶着秦嬷嬷的手下了马车。 车帘晃动,杨萱瞧见旁边小楼门口站着的女子,分明才是三月天,她们却早已换上了轻薄的纱衣。 透过纱衣,能看清她们身体的轮廓,以及肚兜上的图样。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穿这样的衣服,真是……伤风败俗! 杨萱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急忙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坐在车内。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车帘掀动,辛氏面色惨白地回来…… 28.第 28 章 后面跟着愤愤不平的秦嬷嬷。 杨萱伸手扶辛氏上车, 低声问道:“娘,怎么了,三舅舅呢?” 辛氏没好气地说:“不用管他。” 杨萱讶然,将目光投向秦嬷嬷。 秦嬷嬷看了眼辛氏才道:“三舅爷真是……真是,怎么变成这样了。太太为他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可好,在杏花楼里享艳福。还说不想回家, 除非……” “别说了,不要再提他,我没有这个弟弟。”辛氏眼眸发红,断然阻止。 秦嬷嬷仍是说出了口, “……说让老爷八抬大轿把他接出来。” 其实辛渔的原话是这样的,“姐夫既然不认我, 说与我不相干,阿姐还来干什么?我在这里有得吃有得喝, 还有人陪,快活得不行。” 辛氏好言相劝,“你姐夫只是说气话, 我是你姐, 怎可能不管你?咱们回去吧, 陆氏还在家中等你。过了今明两日, 你就要被送进顺天府大狱。你想想牢狱进去了可不好出来, 而且不管有理没理, 进门先是一顿板子。” 辛渔斜靠在美人榻上, 怀里搂一位千娇百媚的妓子,懒洋洋地说:“今日有酒今日醉,这两天先享受着,享受够了进牢狱也不枉……就算是被打死,过不了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顿一顿,端起面前矮几上酒壶,对着壶嘴“滋溜”抿一口,“吧嗒吧嗒”嘴,“阿姐回吧,想要我出去也不难,只要你能说动姐夫,让他带人抬着轿子来接,我立马就走,一息都不耽搁。” 辛氏再劝,辛渔却翻来覆去就是这话,到最后竟是拍了桌子,“阿姐说我难为姐夫,我还真是难为他。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认我,我就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接回去。” 辛氏能如何? 要杨修文来接他,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无奈之下,只得悻悻离开,偏偏辛渔跟在后头追了句,“姐夫不愿意来也没问题,阿姐如果说句要跟姐夫和离,我也跟你走。” 辛氏气得心肝疼。 这是自己亲弟弟说出来的话? 别人都盼着自家亲戚和美幸福,她弟弟可好,竟然要亲姐姐和离! 辛家是诗礼传家,几时有过大归的妇人? 况且,她跟杨修文成亲十几年,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倘或没有辛渔这事,他们都不曾红过脸不曾争吵过。 而辛渔张口就是和离,辛氏怎可能不生气? 杨萱轻轻握住辛氏的手,柔声道:“娘别生气了,舅舅是一时糊涂脑子犯拧,娘不跟他一般见识。” 辛氏深吸口气,拍拍杨萱,咬着牙道:“都三十岁的人了,别人都是三十而立,他是越活越倒回去了……辛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人?” 秦嬷嬷开口道:“太太,咱们是回去还是怎么?” 辛氏撩起车帘,仰头看着杏花楼富丽堂皇的门楼一时拿不准主意。 如果回去,这次岂不就是白来了,难道真要丢下辛渔不管? 可要不回去,她实在不愿意再见到辛渔,而且也没有把握来说服他。 杨萱默默地等着辛氏拿主意,无意中,透过撩开的车帘,看到一个人影从对面酒楼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土黄色的裋褐,腰里别一把长刀,身材矮粗却是很健壮。 就是与萧砺合住在水井胡同那个姓王的胖子。 三舅舅曾经说过,王胖子是个热心人。如果他知道三舅舅在杏花楼,说不定会劝他回去,即便不能,请他们找几个人把三舅舅拖回家里就是。 杨萱打定主意,眼看着王胖子就要走远,顾不得跟辛氏招呼,忙不迭跳下马车,提着裙角追过去,边跑边喊道:“王大人留步,王大人留步。” 王胖子就是个小小的校尉,是锦衣卫最底层的军士,除去街头上那些小混混,还没有被称作“大人”,根本没想到是叫自己。 直到杨萱喊了好几声,他才狐疑地停下脚步。 杨萱忙乱地行个礼,气喘吁吁地道:“我是水井胡同第三家姓辛的那户人家的外甥女,以前见过。” 王胖子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有印象,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笑呵呵地问:“你找我啥事儿?” 杨萱喘口气,“我舅舅欠了杏花楼的银子被扣下了,今儿我们带了银子来赎人,可舅舅不肯回去,能不能麻烦大人……”话没说完,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紧接着一个低沉而冰冷,仿佛金石相撞的声音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这声音! 杨萱莫名地颤抖下,回过身,面前果然是白杨树一般高瘦挺拔的萧砺。 他比她高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家大人呢?” 杨萱正站在他的阴影下,整个人被他遮住,忙往旁边挪开两步,指向马车,“我娘在那边。” 辛氏已经下了马车,正白着脸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萧砺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按在刀柄上,静静地等着辛氏走近,这才开口:“杨太太,看您打扮和岁数,应该是见过世面的。想必您也知道,但凡有父母带着年幼的姑娘来这里,都是为了什么?” 能是为什么? 正经姑娘没有人会来这边,哪怕是经过也不可能。在杏花楼门口打转的,只可能是爹娘来卖女儿。 辛氏面皮顿时涨得紫红,冲杨萱道:“阿萱,回马车上待着。” 杨萱明白萧砺的意思,焦急地解释,“大人,不是这样,是因为我舅舅……” “阿萱!”辛氏厉声打断她的话,“赶紧上车。” 杨萱不敢再多语,磨磨蹭蹭地走到马车边上,再回头,看见萧砺正跟辛氏说着什么。 辛氏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又取出两只小小的银元宝交给了萧砺。 杨萱还要再看,却见萧砺突然侧头朝这边扫了眼。 纵然隔着丈余,冰冷的目光仍是像刀子般令人心悸。 杨萱赶紧踩着车凳爬上马车。 不多会儿,辛氏回来了,脸色稍微松快了些。 杨萱试探着问:“那位萧大人说什么了?” 辛氏“嗯”一声,“他要了十两银子酬金,今天就把你舅舅弄回去。” 十两银子? 杨萱错错牙,他还真能张开嘴要。 锦衣卫的校尉年俸三十六两,萧砺现下升任为小旗,俸禄不会超过五十两,这下可好,一开口两个半月的俸禄有了。 三舅舅不是说他是个热心人吗? 想必当初的金创药也不是白给的吧? 可是,既然求到他头上,也只能任凭他索要,否则三舅舅这么闹腾下去,谁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事来? 想到此,杨萱道:“等稍晚阵子或者明天,咱们再往水井胡同跑一趟,看看三舅舅是不是到家了,免得他们白收了银子不干活儿。” 辛氏点头道:“明天吧,今天怕是来不及,你爹兴许快下衙了。” 杨修文对辛渔成见很大,肯定不愿意辛氏过来,如果被他知道,说不定又得发脾气。 杨萱不想再看到杨修文跟辛氏争吵。 想一想,又开口,“待会儿嘱咐下张奎,让他瞒着些,别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辛氏淡淡答道:“不用,瞒是瞒不住,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爹会谅解。” 言外之意,往后不再管辛渔了。 杨萱沉默不语。 可能这就是辛渔想要的吧,跟辛家,跟杨家都撇清干系,撇得干干净净的。 杨修文下衙后,果然又跟辛氏起了争执,可到晚饭时,两人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不像有过嫌隙的样子。 杨修文还体贴地替辛氏盛了汤,吃完饭也没有马上放筷子,一直等到辛氏吃完才放下。 而杨萱却又一次被罚了,是杨修文亲自下得指令。 禁足半个月,抄五十遍《女诫》,不得允许不准出玉兰院,就连一日三餐也只能在玉兰院吃。 杨萱愤懑地接受了处罚,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抄《女诫》,直抄到胳膊累得发颤才停笔。 好在,辛渔的确被送回家了。 据说是萧砺叫了四个人将辛渔五花大绑,捆在牛车上推回去的。 一路上辛渔将杨修文骂了个狗血喷头,以致于王胖子看不过眼,掏出自己脏兮兮的帕子给他堵了嘴。 辛氏仍是打发秦嬷嬷去了水井胡同。 辛渔不让进,隔着大门骂杨修文不是东西,扬言两家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秦嬷嬷再敲,门突然开了,迎面就是一盆冷水。 秦嬷嬷裙摆湿了大半,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从此,不管是扬州还是京都,大家都知道白鹤书院的辛老三彻底被家族和亲戚抛弃了,而辛老三也走上了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歪路。 就在杨萱禁足这天,夏怀宁春风得意地来到杨家。 他毫无悬念地通过了童生试,成为顺天府学的生员,也就是俗话所说的秀才。 秀才在见到官员的时候,无需跪拜磕头,而且如果在府学表现出众,每年有银两资助。 杨桐羡慕地说:“我听父亲说,今年顺天府学收生员百二十人,怀宁年纪最小,可造性必然最大。” “哪里,哪里?”夏怀宁谦虚道,“真定府另有一人刚满十二,我比他大了半年有余,永平府也有个不足十二的少年才俊。而且我这完全是运气,第三场的经论跟先生让我练习的题目大同小异,若非有先生指点过,我也未必能有高分。” 杨桐笑道:“运气也是本事,不一定每个人都有你这运气。” 夏怀宁觉得这话千真万确。 每年或病死或早夭的人成千上万,可能够重活一世的除了他还有谁? 另外,通过童生试,虽然有了生员的名头,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进入顺天府学,像那些白发苍苍或者分数很低的生员就被拒之门外。 府学门口贴出榜文那天,太子也在,还特地令人把他叫进去,打量他好几眼,沉声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既能临危不乱又有一身好才学,希望再过几年,你能堪当大任。” 夏怀宁知道,太子说这番话,不单因为他名列榜文前排,更有范直的功劳在里头。 他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小子愿跟随殿下,任殿下驱遣。” 太子笑着扶他起身,亲自将一枚碧绿得如同一潭湖水般的玉佩系在他衣袂旁。 能得未来国君青睐,这也是他独一份的运气。 夏怀宁启唇一笑,解开手里提着的包裹,露出里面的松木匣子,“我最近又寻到一些纸笺,你看如何?” 小心地将里面的纸取出来。 杨桐细细翻看,这一沓怕是有五六种纸笺,光洁如玉的是玉版纸,靛蓝如墨的是磁青纸,漆黑厚重的是羊脑笺,更有据说段成式曾赠与温飞卿的云蓝纸。 杨桐大喜过望,“二妹妹最喜欢各种纸笺,尤以收藏纸笺为乐,如果她看到,肯定非常高兴。多谢怀宁。” 夏怀宁挑眉,“你跟我还如此见外?你的二妹妹也便是我的师妹,岂不都是一家人?而且,又不花费什么工夫,去书局或者纸笔铺子见到了就顺手买几张,当不得谢。” “该谢该谢,”杨桐拱手为揖,“你知道我最近课业加重,单是夫子布置的功课都勉强才能完成,两位妹妹是女子,更是轻易不得出门,难为你惦记着肯帮她收集,就为你这份心也该当致谢。” 夏怀宁亲热地捣他一拳,“行了,别说这些客气话,你记着欠我的情就好,将来是要加倍还的。” “好,好,”杨桐笑着答应,又道:“对了,我大舅要来京都给阿桂庆贺满月,现下他是白鹤书院山长,在朝中略有薄名,人脉也颇广,父亲有意将你引见给他。如果你得闲的话,十八或者十九这几天过来一趟,彼此见个面。” 夏怀宁连声道好。 及至离开杨家,那张脸上堆砌的笑容立时消失不见。 他不想与辛农有任何关系。 前世,就是白鹤书院勾结朝臣扰乱政事,先被查抄,进而连累到杨家。 他才刚刚在太子面前露了脸,可以想见仕途会是一片光明,在这个紧要关头,他怎可能跟即将获罪之人交好,从而自毁前程? 其实,若非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杨萱,想三聘六礼地娶了她,就连杨家,他也不会来往密切。 好在,杨修文为了避嫌,只在私下指点他,并没有大肆张扬,也不曾带他四处拜见大儒名士。除去杨家跟夏家,别人均不知两人还有师徒的名分。 夏怀宁记得清楚,夏怀远是启泰二十四年春天回的京都,回来刚一个月就被马蹄踢伤了。 夏太太先是往杨家索取了百两银子,请医问药半个月多仍未见好,又开始惦记起杨家的姑娘。所以拿出二两银子请了个媒人到杨家求亲。 夏太太原想杨家愿意把那个庶出的姑娘嫁过来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娶了个嫡女,而且陪送了那么多嫁妆。 一抬接一抬的嫁妆,把干鱼胡同堵了个水泄不通。 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热闹。 夏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拿根炭火棍,抬进来一抬就在墙上划一道横,等到嫁妆发完,墙上的黑印都糊成一团,根本数算不清楚。 更为可笑的是,夏太太没有准备给抬嫁妆的人的赏钱,还是夏怀茹从自己的私房拿出几吊钱打发了人。 夏怀宁摇摇头,挥去过去那些不好的回忆,重新充满了信心。 他已经洞察了先机,又有超好的运气,再不会像前世那般不堪。他要置办一处体面的宅邸,要布置的整齐精致,要早早与杨萱定下亲事,赶在杨家获罪之前,风风光光地迎娶杨萱进门…… 29.第 29 章 晚饭后,杨桐去玉兰院把纸笺交给杨萱, “……怀宁送来的, 他通过了童生试, 最近比较有空闲, 外出时无意见到就买了回来。” 杨萱原本挺高兴,听到此话立时垮下脸, 将匣子往杨桐怀里一塞, “我不要。” 杨桐没想到杨萱会有此举, 匣子险些落地,幸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 诧异地问:“怎么了, 为什么不要,你不是最喜欢纸笺?” “我是喜欢纸笺, 可也不能乱收外男的东西。”杨萱鼓着腮帮子, 没好气地说。 杨桐失笑,“怀宁又不是外人。来之前我已经呈给母亲看过, 母亲知道此事……里面既无夹带,又得了长辈许可,收下无妨。” “不要, ”杨萱丝毫不通融,白净的小脸紧紧地绷着, 非常严肃, “你认为夏公子不是外男, 可我认为是。我已经九岁多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难道随便一个阿猫阿狗给我送张纸,我都要欢天喜地地收下?” 杨桐摇头,略带几分不满地说:“这是什么话?萱萱不好这样说别人。” “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啊,”杨萱瞪大双眼, “我就是不想收,不但是这次的,就是以前夏公子送来的东西,我都不想要。” 一边说一边将以前收在犄角旮旯的那只匣子翻出来,打开给杨桐过目,“这是木刻的兔子,这是上次的纸笺,再没有别的了吧?” 盖上盖子,塞进杨桐手里,“大哥还给夏公子吧。” 杨桐真的呆住了,两只手一手捧一只匣子,百般不解地看着杨萱。 杨萱因禁足,只穿了件半旧的青碧色袄子,头发梳个简单的纂儿束在脑后,耳洞里插两根小小的茶叶柄,浑身上下半点饰物都没有。 可就是这样素淡到极点的打扮,看上去却如空山新雨般令人见而忘俗。 尤其那双圆圆的杏仁眼,仿佛天上的星子,又黑又亮,可里面分明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素日最娇软乖巧,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平白无故地犯起犟脾气来。 杨桐自是要顺着她,无奈地叹口气,“已经收下的东西怎么好退出去,而且也是怀宁的一片心意……这样吧,先放我那里,等以后再说。” 杨萱脸上终于显出笑,歪着头,脆生生地道:“放哪儿都可以,反正跟我不相干。以后要是大哥送我礼物,我肯定高高兴兴地收下,可要是经了别人手的,我定然不要的……以后还得嫁人呢。” 杨桐再一次愣住,既好笑又好气,“萱萱,你打算得也太早了。” 杨萱嘟起嘴,“未雨绸缪啊,娘说等入秋就要开始给姐姐相看了,我也得先准备起来。” 杨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道:“那我就带回去了,以后会注意,不再随便把别人的东西送给你。” 杨萱甜甜地应一声,“谢谢大哥,大哥最好了。” 杨桐笑着摇了摇头。 *** 三月十七,是杨桐满月的日子。 大舅舅辛农与大舅母并二舅母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十六赶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辛农的幼女,已经满十岁的辛媛。 辛氏身上恶露已净,就搬回了正房院,叫秦嬷嬷带人把东西两厢房都精心收拾好,以便客人居住。 因为这个大日子,杨萱也特别被恩准放出来拜见各位长辈。 辛农今年正值不惑,可岁月根本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仍是面如冠玉眉朗目清,着广袖深衣,衣裳是玉带白的,宽大的袖口上绣着清雅的水墨风荷,腰间束一条青色布带,头上插一黄杨木簪,气质温文举止儒雅,宛如皎皎明月惠风和畅。 三年前,杨萱去扬州奔丧,见辛农着衰服,只觉得他严肃沉闷,此时看上去,不但没有了先前的古板,反而有种成熟男子独有的从容淡定。 杨修文只比辛农小一岁,也是个气度颇佳的男子,可站在辛农面前却生生被衬得黯然无光。 反观大舅母,许是因为连接生了三个子女的缘故,体态臃肿不说,面貌也很显老相,尽管比辛农小四五岁,可看起来却像年纪比他大个四五岁。 而二舅母虽然体态也偏胖,气色却极好,白净里透着红润,非常富态。 杨萱与杨芷进去时,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一路进京的所见所闻,沿途各地的民俗趣事。聊完见闻又夸赞杨桂生得结实,两眼有神。 并没有人问起辛渔及陆氏的生活,没有人关心他们的衣食起居,甚至连这个名字提都没人提。 就好像辛家一直以来就是三兄妹,不曾有过年纪最幼的辛渔一般。 杨萱心中愤懑,却仍是乖顺地与杨芷一道给各位长辈问安,也收获了不少见面礼。 待行过礼,辛农吩咐下人搬上两把琴,“这是松越大师所制,听说你二人都喜弹琴,就跟他要了两把。” 松越是江南有名的制琴大家,据说每年只制一把琴,而且是雷打不动地二月二出琴。每到那天捧着重金前去索琴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而辛农竟然一下子就能要来两把,他在江南文士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两把琴都是桐木为板,蚕丝为弦,可琴身并不相同,一把是灵机式,一把是落霞式。 灵机式琴声幽静,落霞式琴声柔婉,辛氏那把旧的唐琴就是落霞式。 杨芷让杨萱先挑,“萱萱喜欢哪把琴?” 杨萱笑道:“我用得少,姐平常弹得多,还是姐先选。” 杨芷便没客气,伸手取了落霞式的琴,剩下一把自然就是杨萱的。 辛农温润浅笑,“试试琴声如何?” 这便是带有考校的意味了。 杨芷先弹,弹得就是她平日经常练习的《小江南》。 这首曲子她弹得已经相当熟了,起音便是一连串跳跃的,像是山涧清泉汀淙而下,渐渐汇入湖中。琴声由跳动转为沉静,由轻快转为缠绵,烟雨迷蒙中,有素衣女子穿着木屐撑一把油纸伞“嗒嗒”地踩在青石板路上…… 辛农双目微阖,凝神聆听,待得琴声停下,仿似仔细回味一番,才道:“不错,只是此曲意境朦胧清婉,阿芷用力太过,显得有些哀怨不平,有失本心。另外左手按弦略重,使得声音略显钝涩。” 杨芷虚心受教。 接下来轮到杨萱。 杨萱有些纠结,辛农在琴上的造诣远胜辛氏,而且看他刚才听琴的神态,认真而专注,自己定然没法糊弄他,就是选一首不熟的曲子也不行。 思量片刻,选定之前秦笙弹过的《风入松》。 她与秦笙又有不同,秦笙是完全遵循曲意来弹,而杨萱想得却是在大兴田庄时的生活。 清晨,伴着鸡鸣声起床,踏着露珠漫步田间地头;夜晚,枕一袖墨香入睡,房前屋后都是夏虫的低吟。 就是这样无欲无求平平淡淡,为什么夏太太仍不放过她,就因为夏怀宁不肯成亲就要置她于死地,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琴声由平缓转为急促,由悠远转为激烈,到最后竟是悲愤难抑,伤心欲绝,完全脱离了琴曲本意。 琴声戛然而止。 辛农盯着她看了许久,沉吟道:“琴为心声,你指法与技巧不错,只是……告诉我,你适才想到了什么?” 杨萱平复下心情,斟酌片刻回答道:“原本是想像着月静松枝停,风摇松枝动,后来却突然平地起波澜,狂风大作以致于树倒猢狲散。” 顿一顿,续道:“又想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辛农显然听明白了她的话,慢慢踱到她身旁,“阿萱,你还小,这些事情你不懂。” 他衣衫上熏了香,浅浅淡淡的。 适才离得远闻不到,现在离近了,闻出来是一种可以使人清心悦性的妙高香。 杨萱吸口气,仰起头直视着他,“我虽然不懂,却也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知道蝼蚁尚且偷生。” 辛农启唇一笑,笑容清浅温润,“你也说是蝼蚁,人岂能跟蝼蚁相比?若是人人都不立危墙,那么我万晋大好河山谁去保卫?边关九镇,谁来镇守?习武者能保家卫国血染沙场,我等学子,也当为国效力,为民造福。”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下来,杨萱顿时哑口无言。 辛农又道:“抛去大义,我们也有小家。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想门楣光耀,就得抓住时机,逆流而上。” 杨萱咬牙,“可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将来也是他登基为帝。我梦见过,太子即位后改元丰顺。” 辛农叹口气,唇角露一丝不以为然的笑,“真是孩子话,梦怎可当真?”抬手拍拍她肩头,“一个姑娘家,别想这些没用的,你舅母带来许多江南新出的布料,你们三人去挑一挑,做几件漂亮裙子穿。” 杨芷上前牵住杨萱的手。 大舅母笑道:“料子都放在西厢房,走,咱们一道过去瞧瞧。” 辛氏跟二舅母也随着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的地上摆满了舅母们带来的箱笼和大大小小的瓶罐。 大舅母打开箱笼,将里面的布匹一件件拿出来。 不得不说,江南在衣饰穿戴上要比京都时兴大胆得多,料子种类也多。 但是绢就有花绢、云绢、素绢还有罗底绢好几样,更遑论绸、锦以及缎。更为稀奇的是,还有四匹西洋布。 西洋布比轻容纱更显轻薄,几乎薄如蝉翼,颜色也素淡雅致,分别是竹根青、天水碧、醉仙颜和玉带白。 杨芷看得目不转睛,辛氏也爱不释手。 唯独杨萱丝毫没有兴致。 显而易见,大人们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用三句话就把她打发了,“你还小,你是个姑娘家,做梦怎么能当真?” 她该怎么办,难道说自己是再世为人,把前世发生的事情明明白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 他们会不会把她当成妖孽? 如果她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男人就好了,就像辛农这样受人推崇的名士,恐怕他说大雪是白的,别人也会相信吧? 好像唯一一个把她的话听进去的就是萧砺! 她说灯塔要倒塌,秦笙都不相信,可萧砺却肯前去查证。 可萧砺本就跟随太子,而她总不能大喇喇跑到他跟前说,“以后太子要当皇上,可我爹和我舅舅都支持靖王,你得救他们一命。” 这也太荒谬了! 说不定萧砺又会板着脸问:“胡说八道,你家大人呢?” 张口“你家大人”,闭口“你家大人”,很显然也是把她当成孩子。 其实萧砺也才十七,比她大不了几岁,如果加上她前世活的二十一年,她比他还大四岁呢。 唉……如果能巴结上萧砺就好了,或者直接巴结上大太监范直,再或者巴结上太子殿下…… 30.第 30 章 可是, 怎样才能巴结上他们呢? 太子殿下高高在上, 她活了两辈子都不曾见过他的面貌;范直平常在宫里, 没事不会出来溜达, 而她也只是中元节那天见过一次;只有萧砺最有可能。 可她被拘在家里,又不能去找三舅舅,想要“无意中”碰到萧砺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正想得入神, 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 杨萱恍然回神。 却是辛氏抻了那匹醉仙颜西洋布的一角正往她身上比试。 大舅母笑道:“阿萱生得白净, 穿这样的浅红正合适,就是料子太透了些, 不好见人。扬州那边穿这种料子的, 都是里面另外再衬了衣裳。” 杨芷道:“先前我做过条轻容纱的,跟这个差不多。”说着打发素纹将那条层叠裙找来。 大舅母抻开仔细看了看,夸赞道:“你这条好,轻容纱没有从头包到尾, 显得利落多了……正好再做件袄子搭配起来。” 辛媛见了艳羡地说:“阿芷姐,我能不能照样子也做一条, 不完全相同, 我不往上绣莲花。” “你喜欢就做, 一模一样也没事儿, ”杨芷完全不介意,“我这也是萱萱想出来的法子。” 辛媛高兴地说:“谢谢阿芷姐, 我临来前也做了很多新式样的裙子, 我都找出来, 你看中哪条就拿去穿,我觉得咱俩高矮胖瘦差不多。”连声唤着她的丫鬟秀橘开箱笼。 大舅母嗔怪一声,“看把你兴头的,以后有得是机会让你显摆,这满地都是东西,非得今天折腾人?” 二舅母乐呵呵地开口,“随她们去吧,正是爱打扮的年纪就得多打扮,否则到了咱们这岁数,腰跟水桶似的,有了好样子也穿不上身。” “可不是?”大舅母连连点头,又看向辛氏,“小姑还行,仍然是一把细腰。” 辛氏笑道:“嫂子们是没有心事,心宽体胖,我是让孩子愁得,想胖胖不起来。” 大舅母想起辛氏之前为了求子到处拜神拜佛,叹一声,“这下可好了,总算否极泰来,不用再发愁了。” 这空当,秀橘已经把专门盛着辛媛夏装的箱笼找出来,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四只包裹。 辛媛将最大那只提到炕上,解开包裹,把里面的裙子逐一摊开,整整摊了半面炕。 杨萱讶然。 才住这几天,用得着带这么多裙子? 似乎还不止这些,另外还有三只包裹。 辛氏也有些惊讶,问道:“阿媛怎带这么多夏裳,小孩子长得快,今年过去明年就穿不上了,你还怕我不舍得给阿媛做衣裳?” 大舅母笑道:“就你会往歪里想,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自己照看三个女孩子,身边还有个缠磨人的,别叫你费太多心。有几条是特意做的大了点,兴许明年还能穿上。” 杨萱听出话音来,问道:“媛表姐要在家里长住吗?” 大舅母捏一把她粉嫩的脸颊,开玩笑道:“以后阿媛就是杨家姑娘了,跟萱萱一屋睡觉,好不好?” 杨萱歪着头甜甜地道:“好,我睡觉老实不踢被子,媛表姐睡相好不好?” 大舅母乐不可支,一把搂住杨萱,“吧唧”亲了口,“舅母是逗你呢,阿媛在扬州孤单,我送她过来住上一年半载的。” 白鹤书院在白鹤山脚,占了约莫三百亩地,前头是学子们的课房以及夫子们的寝房,后面则是辛家人的住处。 辛农有一妻两妾,生养了三子三女,儿子都还未曾娶亲,但前头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了。 辛牧则只有二舅母一人,育有两个儿子,也都没成亲。 辛媛没有同龄的姑娘做伴,而且年纪渐长不能总是溜到前头找学子们玩。 大舅母就寻思着正好把她带来跟杨萱姐妹相处些日子。 杨萱原本就对辛媛印象颇好,现今又是个成年人的芯子,自不会因家里多出个人而计较,反而热情地邀请辛媛跟自己同住。 辛氏本打算将她安排在西厢房,见杨萱大度,而且三个姑娘住在一起总是说话方便些,遂笑着应了。 只等大舅母一行离开后,便将辛媛的箱笼搬到玉兰院去。 众人热热闹闹地给杨桂过完满月,杨修文便陪着辛农带着杨桐四处拜访故交旧识,闲暇时候不免提到夏怀宁,遂跟辛农道:“是我私下认的弟子,读书极有天赋,去年此时已经读《谷梁传》了,今年乡试又中了秀才,被选到顺天府学读书。”侧头问杨桐,“你可告诉怀宁你舅舅要来?” 杨桐忙道:“早就跟他说过,他答应一定来,或许出了什么意外也未可知,赶明儿我去他家里瞧瞧。” 转天,杨桐到了干鱼胡同,回来告诉杨修文,“怀宁染了风寒,我看病得不轻,两腮烧得通红,声音也哑了……他怕过给我,不让我久留,只说愧对父亲厚爱,这次怕不能聆听舅舅教诲,就把我撵出来了。” 杨修文无奈地摇摇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好在以后还有机会。” 夏怀宁确实是病了,不过都是他自找的。 他计算着日子,三月十五那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只穿了亵裤,没穿上衣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 三月中的天气,虽然白天已经暖洋洋的颇具春意,可夜里仍是冷,加上春风寒凉。 第二天夏怀宁就有点头疼鼻塞,胃口也不好。 夏太太得知,酽酽地煮了碗生姜红糖水,捏着鼻子给夏怀宁灌上了。睡过一个晌觉后,夏怀宁竟然好了大半,头也不疼了鼻子也通畅了。 夏怀宁觉得不行,夜里又在外头冻了大半个时辰。 他原先就没好利索,加上冻得时候太久,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地病了,而且一病不可收拾,连着喝了两顿生姜水都没管用。 夏太太又用土法子,拔下头上银簪子,顺着夏怀宁后背从上往下刮,一直挂到快出血丝也没见好。 没办法,只能花钱请郎中了。 等请来郎中,夏怀宁已经烧得人事不知了,连吃三副药热度仍是退不下去。 夏太太爱子心切,跳着脚骂郎中庸医骗钱,非要赖掉诊金不给。 郎中岂能受这个气,“唰唰”把先前写好的药方撕了,抓好的药也拿了回去。之前吃的三副,权当喂了狗,拔腿离开夏家。 当天干鱼胡同周遭的几家药铺都知道了夏太太的德行,等到夏太太来请,坐馆郎中要么出诊未回,要么有事没来,要么干脆说没空。 夏太太只得跑出去五里路请回来个郎中,重新开了方子。 杨桐去的时候,夏怀宁刚吃过两副药,稍微见强,这才能说出那般有条理的话。 辛农等人在京都待了七天,第八天一早告辞离开。 杨修文与杨桐骑马一直送到京外十里地,这才分手告别,等回到家门口时,正见一人颔首作揖地跟门房打听什么。 那人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件青莲色直缀,袍边缀一块不俗的黄玉,皮肤白净相貌周正,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杨修文下马,客气地问:“这位小哥,是有事还是找人?” 那人忙上前行礼,“敢问可是杨修文杨世叔?” 杨修文打眼一瞧不认识,疑惑地问:“小哥如何称呼?” 那人道:“我姓范,单名一个诚字,家父名讳上成下瑞。” 杨修文恍然。 范成瑞是范先生的第三子,一直外放为官,面前这人便是范成瑞的儿子,范先生的孙子。 他还是七八年前见过范诚一次,一晃眼,先前的孩童长成了大小伙子,竟然认不出来了。 杨修文忙将他请到书房,又引见了杨桐。 厮见过,分主宾坐下后,范诚道出来意,“我一直随家父住在吕梁,因明年要考童生试,所以提前回来准备一下。祖父说世叔学问通达,而且家里杨桐贤弟也正在读书,便打算带我来拜见世叔。不巧临出门前,有个急症请他去看,病患为大,我只得冒昧独自前来。” 杨修文笑道:“无妨无妨,你我两家乃是世交,自该经常走动,谈不上冒昧。阿桐也正准备童生试,你们经常探讨也便于彼此上进。目前阿桐在鹿鸣书院就读,不知阿诚是如何打算?” 范诚又作揖,“正要劳烦世叔引荐。” 杨修文道:“鹿鸣书院几位夫子学识都不错,学风也正,今年科试有四人考中生员。不如跟阿桐一起,来回路途倒也便宜。” 范诚连声答应,“好好,”又对杨桐行礼,“以后仰仗贤弟帮衬了。” 当下杨修文考校过范诚学问,写了封引荐书交给他。 从此杨桐就有了范诚这个小伙伴。 而杨萱多了辛媛这个玩伴,生活也热闹了许多。 三个人一起看书,一起弹琴,一起做针线,虽然偶尔有些小口角,可没多大会儿就烟消云散重归于好。 只有王姨娘忧心忡忡,百般焦虑,趁着杨芷过去西跨院的时候,便说起自己的猜想,“我觉得表姑娘怕是要留在京都了,阿芷啊,你可长点心吧,别让她把你的亲事抢了。” “姨娘想多了,”杨芷笑着摇头,“大舅母说只住一年半载的,就算是住两年,阿媛也才十二,不着急说亲。再者,大舅一家都在扬州,难道她自己留在京都?” 王姨娘叹道:“你呀,以后少学那些琴棋书画,能会听会弹就行了,这玩意儿也不当饭吃,别跟太太似的,学这些学的脑子都不够使了,到现在账本都看不透彻……你想想,大舅太太只剩下这个闺女,岂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扬州跟京都差着几千里,吃穿都不同,季节也不一样,谁舍得孩子受这罪?我估摸着,大舅老爷许是打着在京都为官的谱儿,先把闺女送过来熟悉一两年,然后在京都找个婆家。” 杨芷默默思量着没有言语。 王姨娘又道:“不管是不是这个打算,你防备点没错。平日里来往,多注意着她有什么毛病,比如吃饭挑剔或者爱打骂下人,或者身上有什么不好说的症候,都先记着,以后要是需要,就把口风露出去……” 31.第 31 章 “这不好吧?”杨芷讶然地睁大双眼, “媛表妹是自家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倘或她有不妥当的地方, 告诉她改过来就行,为什么还得张扬出去?” 王姨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你怎么就不明白, 先前就跟你二姑娘两人,二姑娘比你小, 理应你先出嫁才能轮到她。现在多了个表姑娘,表姑娘跟你可没有先后顺序,有好的人家,说不定她就捷足先登。你肤色暗淡, 在相貌上讨不着便宜,性子又沉闷, 跟那两位一比,终是逊色半分。如果再不暗中使劲, 那些门户高的人家怎么能瞧中你?” 杨芷茫然地摇摇头,“姨娘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总是教导我尊重嫡母, 忍让阿萱, 这会儿整个都变了?” “那时候你小,不懂得假装, 要是我教给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你能做得来, 还不得惹太太生厌?现在你大了,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了……这十年过去,太太已经了解你的本性,即便言行有些出格,她也不以为你是有意而为。” 杨芷完全不认同,“母亲不会的,姨娘早也说过,母亲心性豁达,不会计较这些弯弯绕绕。” “那是以前,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王姨娘着急地道:“太太待你再怎么好,总归隔着层肚皮,别说比不上二姑娘,就算是表姑娘,也说不定谁更亲近。女人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你别不当回事儿,如果嫁不到个好人家,有你后悔的时候。” 王姨娘话匣子一开,便有些刹不住,“早年太太陪嫁了四个丫鬟,采翠模样最出挑性子最要强,既不当小也不做妾,自己相中了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死活求了恩典放出去。成亲第二年,因为难产身子受损,货郎连根参须子都买不起,活生生熬死了。还有扶梅,嫁到真定田庄的管事家里,之前来给太太磕过头,那会儿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跟三四十岁似的……姨娘虽然守了半辈子寡,可不缺吃不缺穿,又生了你们一儿一女,阿芷,姨娘现在就指望你了,你嫁个显贵人家,到时候给你父亲提点两句,说不定姨娘还能再生个孩子……” “姨娘别说了,”杨芷霍然起身,“我还有事儿,过两天再来看您。”挪着细碎的步子,飞也似的逃离了西跨院。 直到走到西夹道才渐渐放慢步伐。 西夹道旁种了十几竿修竹,清风徐起,吹得竹叶婆娑作响,像是大雨沙沙又似人语喧哗。 杨芷看着青翠的竹叶出神。 她虽然在辛氏跟前长大,可辛氏让她记着王姨娘生育之苦,时不时让她去西跨院陪伴姨娘。 王姨娘对她嘘寒问暖,更多的却是教导她孝敬辛氏。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王姨娘对辛氏心存感激,又别无他求,所以才本分地待在西跨院,不争不抢。 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假的。 王姨娘本非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老实,甚至还有些可怕…… 杨芷心神不定。 她本能地觉得应该把王姨娘说过的话告诉辛氏,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不断地劝阻她——王姨娘才是跟你血脉相连的亲娘,她肯定不会害你,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多防备些总没有坏处。 杨芷收拾好心情,脸上带着浅浅微笑踏进玉兰院。 辛媛正坐在石凳上跟杨萱学习做荷包,一边缝一边嘟哝,“费这么大半天工夫,才缝了两道边,要是秀橘都能做成一只。我真不明白,干点别的什么不好,非得做针线,身边又不是没有丫鬟婆子?” 看到杨芷回来,将手头的针线一推,“不学了,我跟阿芷姐弹琴去,阿萱你要不要打檀板,三个人更热闹。” 杨萱摇头,“我没兴致,你们弹,我洗耳恭听,顺便给阿桂缝个肚兜。” 辛媛牵着杨芷的手,“今天我们把渔樵问答的三四段练出来,明儿练五六段,这样到姑母生辰时候就能练得熟了。” 辛氏五月初十的生辰,辛媛想出个点子,打算跟杨芷对弹一整套的渔樵问答,以作贺礼。 杨芷笑着应允。 都说侄女肖姑,辛媛较之杨萱更像辛氏。她跟辛氏都是不折不扣的辛家人,于琴棋书画上颇具天分,对针黹女工则毫无兴趣。 因为在家中最为年幼,辛媛更受娇惯些,一会儿嫌弃春桃把梅瓶摆放得没有美感,一会儿嫌弃素纹沏茶火候太过,要么又嫌弃京都的水不若扬州的水质甘甜。 可脾气发过也就罢了,照样还是欢天喜地乐呵呵的。 面对这样坦坦荡荡全无芥蒂的辛媛,杨芷没办法去挑剔她的缺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辛氏生辰。 辛媛费劲口舌鼓动了杨桐吹竹笛,杨萱打檀板。 恰逢那天月色清浅,四人在竹林旁或坐或站,真正把曲子演练出来了。 辛氏赞不绝口,“难为你们辛苦大半个月,弹得真是不错,尤其阿芷,技艺长进不少。” 辛媛颇为遗憾,“可惜姑母家里地方太小,要是有面湖就好了,琴声隔着湖水传过来,清凉温润,那才真正好听。” 杨修文笑道:“京都寸土寸金,这还是祖辈留下来的宅子,若是单靠我的俸禄,连这处房舍都买不起……以后大哥进京,让他买处带园子的宅邸。” 辛媛不好意思地说:“姑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辛氏道:“你姑父明白,你是住惯了书院的敞亮地方,书院里有山有水,看着就开阔。可在京都,那种好地方,咱们有钱也买不到,何况还没那么多银子。” 杨芷默默听着,突然醒悟道,王姨娘的猜测是对的,辛农的确是想在京都定居,否则杨修文不会谈起买宅院的事情。 那么辛媛真的要在京都说亲了? 一时,心里竟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进了六月,天气骤然热起来,启泰帝耐不住酷暑,把朝政尽数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带着妃嫔往西山别苑避暑。 秦太太给辛氏写信,说西郊落枫山山脚有座不大的寺庙叫做观枫寺,地方清静又凉快,而且观枫寺做得一手好素斋,不如两家一起过去松散几日。 辛氏尚未决定,辛媛先拍着手嚷起来,“去吧,姑母,来京都两个多月,我都没到别处玩过,只在家里闷都闷死了。” 辛氏想想也是,她生过杨桂之后,身子一直没调理好,整日里倦怠得慌,加上杨桂开始缠人了,竟是没带辛媛出去逛过。 遂笑道:“那咱们就一起去。” 当下给秦太太写了回信,双方约定好六月初十清晨出发,十二日赶早回京。 杨萱在田庄住过好几年,倒不觉得新奇,杨芷却兴奋得不行,跟辛媛商量着带哪几身裙子,哪几样首饰,又怕寺里被褥不干净,总得带上自己惯用的才成。 另外平常用的茶盅茶碗,洗脸铜盆以及解手用的马桶都要带着。 辛氏听闻,哭笑不得,特地到玉兰院告诉三人,“连来带去一共才三天,每天三身换洗衣裳,带九条裙子绰绰有余。秦家之前去住过,那里用具还算干净,而且寺里预先会将褥子先行晒过,褥子不用带,带床毯子并床单铺上就行。马桶就不必了,院子里有茅厕,平常有婆子打扫,倒是可以带两只夜壶备用。其余东西我会准备,你们个人收拾好自己要用的物品。” 辛媛这才消停,仔细合计了要带的东西,一一整理出来。 杨萱寻思夏日蚊虫多,又是在山脚下,紧赶着做好几只香囊,里面装上藿香、薄荷、紫苏等香料,一是为驱虫,一是为提神解乏。 秦笙写信来,说她也准备了香囊,还帮杨家三位姑娘一并备上了。又告诉杨萱带几本书打发时间,另外落枫山风景极美,要是想作画的话,就得带上笔墨等用具。 杨萱没有那么风雅,可想着辛媛兴许要用,干脆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尽都带上了。 初十那天辰时刚过,秦铭的长子秦渊骑马来接。 杨家本来有一辆马车一匹马,因容不下这许多人及箱笼,又到车行另外雇了两辆车并两名护院。 辛氏抱着杨桂并奶娘、秦嬷嬷和文竹坐一辆车,后面三位姑娘各带了一名丫鬟坐一辆车,还有辆车专门放着箱笼行李。 秦家比杨家还多一辆车,两家人浩浩荡荡往西郊赶。 天色尚早,路上行人并不多,杨萱撩起车帘,让晨风徐徐吹进来。 路旁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其间夹杂着各色不知名的草花,有蝴蝶翩然穿梭其中,显得生机勃勃。 有早起的农夫已经在田间耕作,清晨的太阳温暖地斜照下来,给他们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纱,而不远处的村落里,炊烟正袅袅。 一切安详而静谧,唯有马蹄踏在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约莫行得一个多时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遍布绿树的小山,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隐约可见一角灰色廊檐。 再前行半刻钟,古朴拙致的观枫寺步入眼帘。 马车未停,而是绕过寺门,自寺旁山路往上,径自去往后山。 后山建了四排屋舍,每排都是两座宅院,清一色的白灰墙黑漆门,青灰色瓦当的屋顶,有几间的墙头透出几竿竹叶,而另外几间则有蔷薇探出墙头,非常清雅。 秦铭跟寺里主持相识,预定了最前排的宅院,秦家居左,杨家居右。 杨修文请车行的车夫与护院帮着将箱笼搬到内院,说定好后天辰正来接,让他们先行离开。 宅院是三开间的两进院落,带着东西厢房。 辛媛带了琴,要跟杨芷探讨琴艺,两人共住东厢房,杨萱乐得一个人清闲,独自住了西厢房。 刚安顿完毕,有沙弥带着两个身体健壮的婆子来,说是附近村落的农妇,有客人的时候就过来帮忙做些打扫院子清洗马桶等粗活。 辛媛不耐烦听她们说话,拉着杨芷要到山上看风景。 杨萱道:“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叫上秦家姑娘一起,正好也给媛表姐引见一下,秦家的几位姑娘都很和气。” 杨芷也道:“对,咱们一起来的,理该一起玩儿,不好撇下她们。” 三人商议定,刚走出大门,正见秦笙带着秦筝、秦笛并丫鬟们往这边走,却原来她们也想约着到山顶转一转。 杨萱先介绍了辛媛,又逐一介绍秦家姐妹。 辛媛听闻秦家姑娘也都通音律重诗画,高兴得不行,“早点认识你们就好了,咱们可以一同弹奏新曲子,又白白耗费这许多天。” 杨萱跟秦笙简略说了说她们为替辛氏庆生,特地排了一整套《演渔樵问答》之事。 秦筝难得开了口,“是真的吗,你们几人合奏同一套曲子?我们带了琴来,等会儿能不能再弹一遍。” 辛媛得意地说:“这有何难,不过最好是晚上弹,晚上伴着月光更具意境。” 秦筝摇头,“是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合曲意。” “你说得对,”辛媛笑一笑,“那就早点吃饭,现在天黑得晚,酉正时分仍是亮着,就酉正弹。” 秦笙悄声对杨萱道:“你这个表姐看着就是个心胸敞亮的,不像你姐姐……心思那么重。” 杨萱笑着点头,“媛表姐最喜欢琴和画,其它很少计较,确实挺豁达的,话也多,跟她在一起,耳朵总是闲不住。” “这样的姑娘讨人喜欢,”秦笙笑笑,可笑容里却有抹令人无法忽视的忧愁,仔细看来眼底也有些憔悴。 杨萱察觉到,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夜里没睡好?” 秦笙四下瞧瞧,见其余人都围着辛媛叽叽喳喳地说话,遂压低声音,“我爹替我相看了一门亲事。” 杨萱心头一跳,“是什么人?” 秦笙叹口气,“大同的一名参将。” “啊?”杨萱惊讶,“在京外,还是武将……已经定下来了?” 秦笙苦笑,“岂止是这个,那人还是个死了老婆的,想续弦……” 32.第 32 章 “不可能, ”杨萱圆睁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 “秦伯母能同意?” “别提了, ”秦笙渐渐放慢步子, 因见路旁树下有块大石挺平坦, 便道:“让她们往前头去,咱们在这坐会儿……这阵子憋屈得要命, 本来想给你写信, 可字落在纸上就是凭证, 要是被别人瞧见不妥当,只能盼着见面跟你说。” 秦笙身边叫茉莉的丫鬟快走两步,用根树枝将石面扫了扫, 掏出帕子铺了上去,春桃依样学样,也将自己的帕子铺上去,两人识趣地站在不远处。 大石被太阳晒了些时候,坐上去温乎乎的,并不湿冷。 秦笙坐定, 重重叹口气,“我娘也不同意, 说文官没有跟武将结亲的,彼此家世差别太多了,话都没法说到一块儿去。而且, 那人年纪也大, 已经二十六了, 刚好是我的两倍。家里还有个六岁的女儿……我娘说我还是个孩子,哪能给别人当后娘?可我爹也不知怎地,就好象吃了秤砣似的,硬是不改主意。我娘跟我爹都争吵好几天了,也便是因此才想着出来松散几日。” 杨萱恍然,“我说呢,要是平常不得提前二十天半个月来预备,咱们这可好,才七八天就议定了行程。对了,秦伯父没一道来?我竟是没见到他。” 秦笙摇头,“没来,我爹说他另外有事,但是后天可以过来接我们。我大哥跟二哥来了,不过我娘没告诉他们。本来我娘也不打算跟我说,可实在憋在心里难受……我是不想应的,但我爹这脾气,他认定的事情,我娘一般劝服不了他。” 杨萱感同身受,“我爹也是,虽然性情极温和,可犟起来,我娘也没辙……不过这门亲事也太离谱了,又不是嫁不出去,何苦嫁到大同给人当后娘?你倒是想个由头给推了,就说八字不合,或者说你近两年犯太岁,不宜谈婚论嫁。” 秦笙忧愁地说:“这不正跟我娘想法子吗?其实也不一定到大同,听我爹的意思好像是那人正设法往京里调,想在五军营或者神机营谋个职位。” 两人正对坐着长吁短叹,忽听前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赫然就是辛媛。 接着就是急促而零散的脚步声夹杂着恐惧的叫喊。 秦笙惊讶地站起身,“怎么回事?走,过去看看。” 没走多远,迎面就见那浩浩荡荡七八人奔跑着过来。 杨萱忙问:“怎么了?” 辛媛跑在最前头,小脸吓得惨白,根本说不出话。 杨芷倒还镇静,“阿媛说有蛇,我倒是没见到,只看着她们往回跑就跟着回来了。” 辛媛定定神,“是真的,这么长一条,”伸展双臂比划着,“灰不溜秋的,擦着我的鞋边爬过去,我没踩到它,它就跳起来想咬我。”忽然又尖叫一声,指着路旁草丛,“就在那里,它追来了,追着来咬我了。我要回去,不在这山上了。”言语里带了哭腔,提着裙子又往前跑。 秀橘紧跟不舍,杨芷见状,说一声,“我去看看她。” 一众人就呼啦啦地往住处跑。 杨萱无语。 草丛里确实有蛇,她瞧得真真切切的,是条灰突突的草蛇。 这种蛇叫乌梢,没有毒,也不咬人,大兴田庄河边草丛里经常可以看到,佃户们抓了之后泡酒,或者去了皮炖着吃。 她头一次看到也是吓得一蹦三尺高,见得次数多就不怕了。 反正只要不惹它,它就不会攻击人。 秦笙却是根本没看见蛇,只觉得这群人呼啦地过来,又呼啦地跑走,见风就是雨的,非常搞笑。 可别人都回去了,她们也不便在山上久待,遂也决定回去。 正要转头,却又听到脚步声响。 不似之前辛媛她们那般零乱纷杂,而是沉着的镇定的。 须臾,自山路拐角处走出一人,高瘦冷厉,穿靛青色裋褐,腰间意外地竟是没有别大刀。 见到杨萱,萧砺一愣,本能地板起脸,刚要开口,杨萱已经指着树林掩映下灰色的青瓦屋舍,“我家大人在那边,我们上山来转转,看到有蛇,就想回去了。” 说话时,腮边显出对浅浅的梨涡,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亮晶晶的,仿佛因为猜到他要说的话而得意。 萧砺扫一眼杨萱,没吭声,便要绕过她们往前走,走两步又顿住身形,“别往草里走,或者再进山时,手里拿根树枝先打一打……这山上没毒蛇。” 声音低且冷,明明是好意,可那神情就好似别人欠了他银子没还似的。 杨萱难得遇见他,势必要拉拢下关系,忙唤道:“萧大人且留步。” 萧砺垂眸,直直地盯住她,“何事?” 杨萱赔笑道:“我想问问我三舅舅的情况,不知道他现今怎么样,我娘拘着我不让出门,有阵子没见到三舅舅了。” 萧砺答道:“我不在水井胡同住了,不太了解。” “啊,这样,”杨萱有些沮丧。 她问起辛渔,一来着实惦记他,二来也是个搭话的好借口,还可以趁机拜托他照顾三舅舅。 没想到…… 这人真不会聊天,一下子就把天聊死了。 萧砺见她失望,续道:“胖子他们仍在那边住,你要是真想知道,回头我问问他。” 杨萱摇摇头,“算了,不麻烦大人了。” 即便问过王胖子,她没法出门,见不到他,自然也无从知道。 萧砺并不勉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萱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对秦笙解释,“我三舅舅跟这位萧大人是邻居,前阵子三舅舅闹腾出一件事,我爹娘不许我见他,可三舅舅待我最好。” 当初辛渔闹腾的动静不小,秦笙也听说了,了然地道:“长辈们之间的事情,咱们做晚辈也没法掺和,只能暗中尽点心吧……不过,唉,粗人就是粗人,说话冷冰冰的,看人的时候也没有礼数。这种人不好打交道,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合适,说不准冷不丁就给你一下子。真的,前几年我祖母在的时候,跟我娘提过,说我有个出了五服的表姑就嫁了个百户还是千户的,她那还是低嫁,半点福没享着,而且身上总是带着伤。我也是怕这个,读书人总是讲道理,这种人不肯讲理,只会动拳头。” 杨萱莞尔。 她没见过武将,却见过田庄的薛猎户,薛猎户也是一膀子好肉,体格非常健壮。 可他对婆娘却是好,如果打回来猎物,精细的嫩肉都给婆娘和孩子吃,他只啃骨头,春天里最缺粮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挖野菜填肚子。 薛猎户把冬天风干的肉丁给婆娘当零食,自己喝几乎能照见人影的菜粥。 可见还是得分人,跟书生还是武夫并不太想干。 不过书生大多瘦弱没有力气,想必动起拳头也不会太痛…… *** 萧砺人高腿长,没多大会儿走到另一处岔口。 将要拐弯时,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眼。 正有山风来,掀动起杨萱裙裾,她外面笼着的那层轻纱当风飘扬,宛若仙子。 脑海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上元节那天夜里,跟他一道当值的徐虎说过的话,“……天生的美人坯子,再长两年,肯定比阿蛮姑娘还娇俏。” 阿蛮人如其名,很有些蛮性子,看不上眼的,就是捧着黄澄澄的金子都不搭理你,可要是入了眼,宁肯倒贴了银子与你共度良宵。 杏花楼的老鸨虽不乐意,但阿蛮是花魁,还指望她赚钱,轻易得罪不起,只得听之任之。 好在阿蛮眼光高,能入了眼的除了上科传胪张鹤鸣之外,也仅只萧砺一人。 张鹤鸣能填一手好词,词韵简单上口,易于传唱,每每有新词写出,很快就流传开来。。 萧砺却是冷得像冰,平常里半分笑模样都没有。 京都不管酒楼还是客栈,总会供奉几个当公差的人,免得街头混混来找茬惹事。 杏花楼做得是坑人的生意,除了街头混混,时不时还有哪家的婆娘来寻汉子,哪家的老爹来寻儿子,经常发生吵闹,更需要有个靠山。 萧砺王胖子那帮人就是杏花楼的底气。 除了他们是锦衣卫的校尉之外,还因为他们会打,皮面上看着毫发无伤,愣是挑不出毛病来,可谁挨揍谁心里清楚,那股伤痛,养不上三五个月绝对好不了。 萧砺等人隔阵子会去杏花楼吃顿饭。 那种地方,自然少不了有姑娘陪着喝花酒。 男人们一手搂着姑娘,一手端着酒盅,要多乐呵就有多乐呵。 萧砺也喝酒,却不肯搂姑娘,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旁边。 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打动了阿蛮的心。 阿蛮主动过来陪酒,堪堪不过一拃的细腰扭得像是春天刚抽芽的嫩柳,而眼中燃烧着热情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萧砺,“萧大人即便是座冰山,我也能让你化成水。萧大人想不想试试?” 一边说,那条蛇一般白嫩柔软的胳膊就要搂过来。 萧砺竖起长刀格开她的手,“刀剑不长眼,姑娘当心些。” 阿蛮铩羽而回,对他的肖想却不曾变过,反而愈久愈深。 萧砺年方十七,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是不喜欢女人,却没打算在这个当口找女人。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得先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宅邸,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成亲。 而且,对于女人,他有自己的执念…… 33.第 33 章 他的执念就是低矮的茅草屋里的一对母女。 母亲约莫二十四五岁, 正值花信,女儿只有六七岁。两人都有白净的皮肤, 圆圆的脸盘,不大的眼睛。 尤其是女儿,笑起来的时候, 眼睛会眯缝成一条弯弯的线,甚是可爱。 她叫方静。 九岁那年,他从江西进京探亲, 行至曹州遇到匪盗, 跟随他的小厮护院皆都遇难, 唯独他因人小, 而且自幼习武腿脚灵便, 躲到林间树头才侥幸逃过一劫。 虽然性命保住了,可生活的磨砺却刚刚开始。 他用身上上好的杭绸直缀换成两身粗布裋褐,又将束发的羊脂玉冠典当出二两银子。 依靠这二两银子, 他从曹州走到德州。 遇到那对母女时, 是个雨天, 他身上衣衫湿了个精透, 又是寒冷又是饥饿。 路旁茅草屋里透出的一丝亮光和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吸引了他,他拖着疲惫的双腿上前叩了门。 是女儿来开得门。 而母亲正从锅里将热气腾腾的饭端出来。 一盆散着水汽的红薯, 一盆泛着油光的菜粥,还有一小碟切成段的腌黄瓜。 屋子里氤氲着饭菜的香气。 他嗫嚅着想讨口菜粥喝, 可不等说出口, 只觉得两腿发软, 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等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而面前赫然是女童圆圆的脸庞,和一双明显含着喜悦的双眸。 “娘,哥哥醒了。”她脆生生地喊。 妇人急步过来,抬手覆上他额头试了试,“还好,不烫了……静儿,快把饭端来。”说着扶他坐起身。 萧砺这才发现自己穿了件既长且肥的袍子。 妇人温和地解释,“这是静儿爹的衣裳,你将就着穿。你的衫子都湿透了,我给你洗了晾在外头……吃过饭喝碗姜汤,再发一身汗,说不定夜里就好利索了。 ” 他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婶子救命之恩。” 妇人叹口气,“你能醒是你命大……这附近没有郎中,看病得到十里外的孟庄村,当时正下着雨,我手头也没闲散银子……就煮了碗姜汤,不值得谢。” 方静端了饭菜来,仍是昨夜那些,只多了块巴掌大小的杂粮面饼。 萧砺实在是饿得狠了,几乎狼吞虎咽地将菜粥喝完,吃掉两块红薯,又拿起面饼递给方静,“这个给你,我吃饱了。” 方静连忙摇头,“娘做了两个饼,我的已经吃完了,这个是你的。你快吃吧,里面有白面,还打了个鸡蛋,可香了。” 一边说,一边咽了口口水,像是在回忆面饼的味道。 萧砺仍将饼放回盘子里,“给你留着晚上吃。” 吃过饭,又喝了碗姜汤,萧砺复又沉沉睡去,等到夜幕降临时,身子果然轻快了许多。 妇人仍用白菜叶子加上一小把米煮了菜粥,却把那只杂粮面饼掰成小块,一半倒在萧砺碗里,另一半倒进方静碗里。 转天一早,萧砺向妇人辞行。 妇人问:“你一个孩子孤零零的,身上也没有银钱,是要往哪里去?” 萧砺回答:“我家里人都在京都,我是要去京都寻亲。” 妇人叹口气说:“都快入冬了,天儿马上要冷了。若是夏天还好说,往空旷地方怎么也能凑合一晚上,这大冷的天,你到哪里歇脚?要不你就先住下,等明年开春再走,婶子家里虽然只有粗茶淡饭,却也不差你这一口。” 萧砺想一想,住下了,却没有闲着,天气好的就往树林里捡树枝,捡的多了就用麻绳捆起来,一路拖着回家以作柴火烧。 等到落了雪,他在树林旁边挖个洞,里面安放上捕鼠夹子,洞口用浮土盖上,再放几片萝卜叶子。 运气好的话,就可以逮一两只野兔。 雪落得久,三四天不化,便在雪地上支个笸箩,撒一小把谷子,只等麻雀前来觅食。 若是逮到野兔,妇人会炖一大锅萝卜汤。 汤炖得久,兔子肉的鲜味都渗进汤里,萝卜变得晶莹剔透,绵软无比,咬一口能鲜掉牙齿。 若是抓到麻雀,妇人会烧一锅滚水,拔了毛去除内脏,用竹枝串起来,就着做饭的灶火烤。 方静耐不住馋,小狗般蹲在锅灶旁边等。 跳动的火苗映照在两人脸上,像是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光,有种让人心定的力量。 第一只麻雀烤熟,方静不着急吃,献宝似的跑到他面前,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道:“哥哥,你先吃。” 萧砺将麻雀撸到盘子里,撕一条左腿给方静,撕一条右腿自己吃。 麻雀小,除去两条腿也就没什么肉了,可两人仍是把所有骨头都细细嚼过才舍得扔。 一只麻雀吃完,另一只也烤熟了。 等吃完三五只,两人的手上脸上都沾了炭灰,面对面瞅着对方笑。 妇人也笑,一边从锅底舀一盆热水,兑好之后让两人洗手洗脸。 萧砺在方家住了足足一个冬天。 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灶火映照下,妇人温柔的脸庞,还有半夜梦醒时,妇人轻轻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旧衣的身影。 虽然她长相普通,也不曾读过书,认得的字不超过二十个,更不会弹琴作画,可她却满足了萧砺对于女人所有的要求。 温和而又温柔,肯为他下厨做饭,肯为他挑灯缝衣。 杏花楼的阿蛮虽然生得漂亮,会跳撩人的胡舞,她可愿意冒着烟熏火燎下厨?她可会担心他受冷,而在半夜醒来帮他盖被? *** 杨萱回到住处,刚进二门,就见辛媛站在竹林旁,正绘声绘色地跟辛氏和杨桐等人讲述遇到蛇的事儿。 她口才好,又是连说带比划,把大家逗得一惊一乍的。 辛氏后怕地说:“以后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往山上走,要是被蛇咬着怎么办?再要去的话,跟阿桐一起,或者叫松枝他们跟着。” 辛媛撇下嘴,“不用了姑母,反正我再不想去的,上面除了有座八角亭,再没特别的,景致也寻常,不如白鹤山好。” 辛氏又笑道:“各有各的好处,观枫山现在不是季节,你看这周遭都是枫树,等到秋天叶子红了,肯定好看。” 辛媛嘟哝着,“秋天我也不来,我最怕蛇了,也怕毛毛虫。我要去香山,香山的红叶很有名。” 杨桐闻言便道:“香山的确美不胜收,上面除去枫树还有槭树和黄栌,色彩更浓烈丰富。去年我跟怀宁不自量力还想作画来着,结果笔力太差,连半成的美都画不出来。不过香山也有蛇。” 辛媛当即垮了脸。 杨桐笑着解释,“蛇从草木生,凡是草木旺盛之地免不了虫蛇等物。如果真要去的话,我们拿着竹竿走在前面,先把蛇赶走,表妹跟在后面就是。” 辛媛听着有道理,立刻又欢喜起来,“那就说定了,过完重阳节去香山赏红叶。”侧头瞧见杨萱,忙问道:“萱萱怎么磨蹭到现在,你不怕蛇?” 杨萱笑道:“那种蛇不咬人,去年我在大兴田庄也看到过。” 辛媛好奇地问:“大兴在哪里,远不远?除了种庄稼,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没别的,再就是养的牲畜,”杨萱扳起手指头数算,“有猪、羊、牛、鸡、鸭,附近河里有鱼,佃户家的孩子会凫水抓鱼。” 辛氏没好气地打算杨萱的话,“别提抓鱼了,去年你落水差点没把我吓死,要是再掉进水里去,我怕是不行了。” 杨萱连忙打住这个话题,转而问杨桐,“大哥刚才去哪里了?” 杨桐答道:“我跟秦家两位兄长到寺里转了转,里面果然很小,只一座主殿外加两处侧殿,两刻钟足可以走遍。有两处景致不错,一处是僧人值房附近的一池莲,里面不单有粉莲白莲,还有两株墨莲,值得一瞧。另外是正殿后面的茶室,是毛竹搭建而成,里面布置摆设仿着魏晋古风,很有易趣。” 杨萱连连点头,“好,我下午过去看看。” 杨桐犹豫数息,见无人注意,低声对杨萱道:“你还记得,去年在护国寺咱们遇到一位范公公吗?他也在寺里。” 范直? 杨萱忙问:“他来干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杨桐道:“就隔着竹桥看见了,秦家兄弟不愿理会那些内侍,所以我们就拐到别处了,并没有说话。” 杨萱再没做声,却颇感惊讶。 秦太太说过,观枫寺规模不大,地角偏僻,平常往这边来的人不多。 可萧砺跟范直先后出现了。 他们不会是约在这里碰面的吧? 否则的话,这也太巧了。 她一直以为萧砺是在范直得势以后才巴结上他的,没想到两人竟然早就认识。而且,能私下里约着见面,想必关系应该很密切。 杨萱心神不定地走进正房,见方桌上摆着两碟点心并茶水杯盏,随手挑一块杏仁酥吃了,笑问:“娘,有客人来?” 辛氏答道:“秦太太来坐了会儿,听到你们回来就走了。” 杨萱瞧见辛氏眼底有些微红,像是哭过的样子,马上猜出几分情由,遂试探着问:“秦太太是不是说起秦笙的亲事了?” 辛氏颇为惊讶地看她一眼。 杨萱道:“刚才阿笙也跟我说了,她是一百个不情愿,如果实在推脱不过,她宁肯绞了头发当姑子。” “不许胡说,”辛氏斥一声,随即又问,“阿笙真这么说?” 秦笙并未提及姑子一说,是杨萱看到观枫寺突然想起来的,便敷衍道:“反正是不想嫁的,不但是续弦,还要当后娘,换谁谁也不乐意……秦太太是怎么说的?” “男人认定的事情,女人还能怎么样?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秦太太为这事好几晚上没睡着觉,她约我歇过晌觉之后听主持讲经。我昨天梦到你三舅舅了,也不知是好是坏,正好请主持帮我解一解。” “梦到三舅舅怎么了?”杨萱奇怪地问。 辛氏没精打采地说:“没什么,就是小时候的一些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事儿。” 杨萱便道:“刚才在山上遇到了之前那位萧大人,我问起三舅舅,他说他现今不住水井胡同了,但是那个王胖子还在,说可以去打听他。” 辛氏瞪她一眼,“以后少跟那些人搭讪,也别去打听你三舅舅,他都三十岁的人了,还用得着你惦记他?” 杨萱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 辛氏瞧见,解释道:“他们这些在街头行走的公差,天天吆五喝六,要么就动刀子要么动拳头,有几个是好人家的孩子,正儿八经读过书的?要是跟他们攀扯上,岂不坏了你的名声?” 34.第 34 章 名声跟性命相比, 还是后者更重要些吧? 可也未必, 杨修文就曾说过类似“文死谏,武死战”的话, 他最钦佩的便是魏玄成跟房梁公, 而且一直想拜相入阁光复门楣。 魏玄成最著名的便是敢于直谏。 杨萱默默叹口气, “娘, 我记得了。” 辛氏点点头,声音放缓许多, 温和地说:“阿萱, 大人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操心了,圣人有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许多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你想太多也没用, 跟阿媛似的每天高高兴兴的多好?” 话音刚落, 见文竹等人提了食盒进来,遂笑, “这就要摆饭了,去洗洗手,马上吃饭,秦太太说这里有几道素斋做得极可口。” 午饭有八道, 除了素鸡、香菇面筋和松仁小肚等常见素食外, 另有几道清炒时蔬。 素鸡味道一般, 不若贤良寺的醇香糯软, 可时蔬许是因为原料就采自山间之故,非常鲜美。 尤其是凉拌黄瓜,上面撒了炒熟的芝麻并数粒枸杞,红红绿绿的既好看又清口。 一盘子菜很快被吃了个精光。 文竹跟春桃等人将碗筷杯碟撤下,另沏了茶水上来。 茶汤黄亮清澈,有股特别的香味,是寺里僧人送来的霜后桑叶茶,说是可以祛风清热。 一盏茶喝完,三位姑娘脸上都显出疲色。 辛氏笑道:“早晨起得早,又赶了这半天路,都回去歇个晌觉吧。我也睡一会儿,睡醒之后跟秦太太一同往寺里听经,你们要不要一道?” 辛媛萎靡不振地摇头,“我不耐烦听经,不想去,我打算跟秦二姑娘一道鉴赏弹琴奏乐,阿芷姐也一起。” 杨芷稍犹豫,笑着点点头。 唯独杨萱道:“我陪着娘去,顺便看看一池莲是怎生好法。” 几人商定,便各自回房歇息。 春桃已经铺好被褥,放下了帐帘,因怕屋里进蚊子,又在窗下燃了把半干的艾草。 山风习习,夹杂着艾草苦涩的清香,令人昏昏欲睡。 杨萱略略翻看几页带来的杜子美诗集,慢慢阖上了眼。 梦里仿佛又回到大兴田庄。 却是个深秋季节。 路旁野菊早已衰败,只余干枯的茎叶在风中颤抖,而树上最后一颗柿子却仍是金黄,执着地挂在枝头。 天已经短了,才过酉初,暮色便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因炕洞连着灶坑,比架子床暖和,所以入秋之后,杨萱就会挪到大炕上睡。 正对着大炕是四开扇大窗户,糊了结实的桑皮纸。 北风肆虐,吹得院子里的石榴树摇晃不止,投射在窗户纸上的树影好似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 不知何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时断时续。 起初杨萱以为是树枝摇动,后来发现不是。 一连几天,杨萱无法安睡,便告诉春桃,每到夜深,屋子里总是有响动,有时候小有时候大,吵得她睡不着。 春桃说:“兴许屋里有耗子,抱只猫把耗子吓走就好了。” 转天张家媳妇抱了只花狸猫来。 入了夜,屋里暗漆漆的黑,花狸猫一对眼却愈发明亮,像嵌着两粒夜明珠幽幽地盯着北墙面上挂着的一幅《富贵满堂》年画。 墙里的声音停了数息,复又响起,悉悉索索吱吱呀呀。 “喵呜——”花狸猫突然跳起来,伸出爪子将那幅画扯下来半幅…… 杨萱蓦地惊醒,发现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蝉却叫得起劲,吱吱呀呀地没完没了。而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只灰黄相间的家猫,正“喵喵”叫着。 杨萱毛骨悚然,扬声唤道:“春桃,春桃。” “来了,”春桃撩帘进来,手里端一壶茶,“姑娘醒了?要不要喝口茶?”眼光瞥见地上家猫,笑道:“怎么跑这里了,刚才秦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还过来找,我说没瞧见。” 杨萱喝了半盏茶,问道:“秦筝养了猫?” 春桃答道:“是啊,秦姑娘说跟表姑娘来合琴曲,顺便把她养的猫抱来看看,谁知道一错眼就不见了。” “赶紧把它送过去,顺便要些热水,我擦把身子。”杨萱坐起身,只觉得后背精湿。 适才沁出一身汗,薄绸小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箍得难受。 春桃应声好,伸手去抓猫,岂料那猫戒心十足,抬足就是一爪子。春桃“哎哟”声缩回手,侥幸道:“还好没挠着,否则就是三道血印子,姑娘当心别碰它,我去叫山茶来。” 山茶是秦筝的随身丫鬟。 没多大会儿,山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上前把猫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是在姑娘这里,我怕它跑到林子里,可真的没法找了。” 杨萱淡淡一笑,“二姑娘养了很久了?” 山茶笑道:“没几个月,二月里表少爷从保定府来京求学,路上捡这只猫,二姑娘就要来养了。这猫野性大,轻易不让人靠近,我先回去把它关起来。” 正说着,春桃提了热水进来,山茶再度屈膝福了福,挪着碎步离开。 杨萱褪下外衫,绞了帕子,轻轻擦拭着身体。 温热的水汽使得毛孔都舒张开来,浑身汗意顿消。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闪现过适才的梦境。 其实,这件事儿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 就在她避在田庄的头一年。 那幅年画虽非名家之作,可挂在家里颇有些年头了。 好像是曾祖父在世时候挂的,祖父杨慎体弱多病未曾到过田庄,及至杨修文这辈,杨修文公事繁忙,每年只过来两三日,匆匆忙忙地将就着书房睡了,也不曾进过正房。 所以,那幅画就一直挂着。 没想到却被花狸猫给扯破了。 杨萱踩着椅子将画轴摘下来,想托人重新裱糊顺便修补一下。 画挂得久了,粉白的墙面便留下一处长方形的污痕,可仔细看时,那污痕却非画轴留下的印迹,而是一条极细的缝隙,牛毛般,正合了画的轮廓。 杨萱本能地抬手摸了把,墙面似乎活动了下,她再用力,一道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门开处是跟年画一般大小,大概两尺进深的凹洞。 洞里上下摞着两只樟木箱子。 有耗子不知自何处钻了洞进来,在箱子旁边做了窝,生养出四五只肉乎乎的小耗子。 夜里的“悉悉索索”声就是耗子们来回走动的声音。 出人意外的是,两只箱子都是空的,除了箱底铺着的一层墨绿色姑绒外,再无其它物品。 也不知是被曾祖父取走了,还是无意中被哪个下人发现,悄悄给置换了去。 好在杨萱并没有期望里头会有稀世珍宝,自己也没觉得失望。 只是时隔这么久,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梦到那只花狸猫和那两只樟木箱子?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杨萱摇摇头,忽而想到,爹娘不是都觉得梦境是无稽之谈,不肯信她吗? 那么她把箱子找出来,他们是不是就会相信了呢? 杨萱打定主意,飞快地换上干爽衣裳,重新梳过头发。 刚要出门,院子里传来辛氏温和的声音,“你们好生玩儿,且不可淘气,也不许随便出去,有事的话去找秦嬷嬷,或者打发人去寺里叫我。” 辛媛脆生生地道:“姑母放心,我才不会出去,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哪里比得上我们弹琴作乐来得自在?” 接着是杨芷的声音,“母亲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媛表妹和秦家姑娘。” 杨萱走出西厢房,笑着开口,“娘,我收拾好了,这便走吗?” 辛氏上下打量她一眼,抬手抻抻她身上青碧色绣粉白月季花袄子,“这件袄子几时做的,袖子有些短了。” “是二月底裁的,那会儿娘还在月子里,”杨萱看看露出一小截皓腕的衣袖,噘着嘴道:“李显媳妇还特意做的松快些,娘说我是长高了还是长肉了?” 辛氏仔细端详片刻,含笑点头,“个头长了,你也该添置几件衣裳了,我估摸着春天那几件可能都穿着紧了。” 辛媛忙道:“萱萱可以穿我的,我做了那许多新衣裳,若是白放着,明年也就小了。” 杨萱打趣道:“表姐容我随便挑吗,看中哪件就穿哪件?” 辛媛犹豫数息,豪爽地道:“行,我尽着你挑,不过有件海天霞色的裙子你不能要,那件我应了给阿芷姐的。” 杨芷心头一跳,忙推辞道:“我比你高,肯定穿不下,而且我也新做了不少,哪能要你的裙子?” 辛氏看着三人谦让,含笑开口,“不用推来让去的,家里又不是没布匹,回头量了尺寸照着阿媛的新样子再做就是。” 辛媛连连点头,“对呀,咱们可以穿同样的衣裳出门,说不定别人会以为咱们是双生子?” 辛氏忍俊不禁,抬手虚点辛媛一下,“那敢情好,以后你给我当闺女,别再叫姑母了,直接喊娘。” 辛媛羞红了脸。 杨芷眸光却是闪了闪。 对呀,可以让辛媛嫁给杨桐,姑表兄妹,亲上加亲不是很好吗? 正说得热闹,外面婆子进来回禀,“太太,秦家太太过来了,已经在门口了。” 辛氏忙招呼杨萱,“走吧,别让人等急了,”又叮嘱辛媛,“别由着性子胡闹,阿芷性子稳重,多照看着。” 辛媛与杨芷齐声应了。 外面秦笙也换过衣裳,换了件月白色绣鹅黄色忍冬花的袄子,湖绿色罗裙,宛如一株修竹清新淡雅。 杨萱忙夸好看。 秦笙笑着看眼杨萱身上的青碧色袄子,“因为去寺里,不好穿得太过艳丽,就换了这身,你不也是吗?” 杨萱摇头,“啊,我没有想这么周到,顺手穿了这件而已。” 秦太太笑道:“你们两人倒是投契,我原本以为阿笙能够跟你家大姑娘合得来,她们两人岁数差不多。” 秦笙解释道:“我跟阿芷也合得来,但是阿芷说话总感觉藏着掖着,不若阿萱敞亮。” 秦太太嗔一声,“那叫沉稳,不像你,跟家雀似的叽叽喳喳。” 几人说笑着自观枫寺后门走进。 门口有个年岁不大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呼了佛号道:“住持已在侧殿恭候几位女施主,请随我来。” 秦太太含笑道:“有请小师傅带路。” 小沙弥微微颌首走在前面,秦太太与辛氏紧随其后,杨萱与秦笙再错后半个身形,文竹春桃等丫鬟则静悄悄地缀在最后面。 走不多远,便瞧见一排低矮的小屋,屋子上下全是毛竹搭成,门上挂着竹帘。 透过洞开的窗户,可以瞧见里面铺着的一角簟席。 想必这就是杨桐所说的茶室。 杨萱扯扯秦笙衣袖,“我大哥说里面极清雅,待会儿咱们也去喝盏茶吧。” 秦笙笑应声好。 这时便听“吱呀”一声,门开处,自茶室走出一人。 那人身穿灰蓝色道袍,肤色白净,脸上自带三分笑意,显得和蔼可亲。 正是范直! 带路的小沙弥双手合十,礼貌地招呼,“施主有礼。” 范直笑着回礼,“小师傅请。” 声音尖而利,完全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粗浑。 说罢,欠身退到路旁,容她们几人先行通过。 秦太太跟辛氏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旁,秦笙也是高昂着头,好像旁边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杨萱脚步微顿,屈膝福了福,“多谢。” 范直很着意地瞧她一眼,笑容从容而沉着,完全没有被忽视或者被轻视的羞恼。 秦笙伸手拉她一把,“不过一个内侍,你跟他客气什么?” 杨萱低声道:“他给咱们让路,道声谢也是应该。” “切,”秦笙不以为然地撇下嘴,“我最讨厌内侍了,你没读过史书吗,历朝历代都有煽风点火扰乱朝纲的内侍,不就仗着伺候过皇帝,天天在皇帝跟前跟大臣上眼药?” 杨萱笑道:“都是一样的,像你我从小跟着奶娘,肯定觉得奶娘比别的下人要亲切。内侍们天天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转悠,伺候圣上吃喝拉撒,圣上自然待他们有所偏爱。” 秦太太回头赞道:“二姑娘心思灵透,确实是这个理儿。不过圣上愿意宠信内侍也没办法,我们犯不着去巴结他们。” 犯得着! 杨萱默默嘀咕着,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范直仍然站在原处,负手望天。 午后阳光斜照下来,正打在他额前,将他脸上神情照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眸里的笑意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阴郁冷厉。 跟萧砺的眼神一般无二…… 35.第 35 章 这张脸才是范直的真面目吧, 如果单靠亲切的笑容, 他怎可能在短短数年就成为御前大太监, 而且只凭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呢? 杨萱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因见后殿已到, 忙敛住心神, 跟秦笙一道走了进去。 屋内已有三四个妇人在, 正中间站着两位和尚, 穿着大红袈裟的是住持见性,旁边另有一穿灰色袈裟的和尚。 见性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见明, 他最擅长《大悲心陀罗尼经》,今天由他来讲这部经。” 说罢欠身离开。 “阿弥陀佛, ”见明双手合十, 示意大家坐下, 然后转至一挂竹帘后面。 地面摆着十几只蒲团,众人各自寻了位子就坐,就听帘后传来清脆的木鱼声, 不过数息,木鱼声停, 见明开始讲解经文。 在佛经中,杨萱最熟的是《金刚经》和《心经》,因为抄得次数多, 几乎可以出口成诵, 对于这部《大悲心陀罗尼经》却是一窍不通。 因为不懂, 便觉得格外枯燥。 刚开始还能装模做样地听, 渐渐就开始心不在焉, 尤其她自重生以来就不曾这么跪坐过,时候久了,觉得两个膝头既酸又麻。 不由挪动双腿,换了个姿势。 秦笙立刻察觉到,冲她做出个痛苦万分的表情。 可见她也是很不耐烦了。 杨萱莞尔,偷偷指了指门口,意示要不要出去。 秦笙睃一眼正襟危坐的秦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正眉来眼去,辛氏转过头狠狠瞪杨萱一眼,朝外面努了努嘴。 杨萱如同得了赦令,忙提着裙角踮着脚尖,飞快地挪了出去。 少顷,秦笙也蹑手蹑脚地出来,两人心有默契地走出去一段,才开口抱怨,“真无趣,早知道就不跟着进去,直接茶室坐会儿。” 杨萱笑道:“不忙着喝茶,我大哥说值房附近有一池莲花开得极好,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顺着青石板路绕过侧殿,行不多远就看到松柏掩映下的值房,再前行十余丈,就是一面清波荡漾的池子。 池子四周乃大石砌成,仅两丈见方,莲花却极多,最惹眼的就是中间的墨莲。 说是墨莲,其实是紫红色,刚绽开时的花瓣是浅紫,随着时日渐久,颜色愈来愈深,及至凋谢,几乎变成黑色,故而得名墨莲。 那两株绿莲也极美,花瓣比普通的粉莲更厚一些,跟涂过蜡似的光亮润泽。 此时日影已经西移,已不若适才那般炽热,山风徐徐吹来,莲叶随风摇摆,有鲤鱼在枝茎间嬉戏,溅起点点水花。 杨萱满足地叹口气,“我经常想,等长大了,能够住在这种地方就好了,不要求都多大,只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一把琴,一本书足以。” 秦笙讶然地看她两眼,笑道:“阿萱,你……你怎么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才来寺里刚一天就悟透了,如果多待两天,是不是要惦记着削发为尼了?” 杨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肯定不行,要是时间长了不吃肉要馋的。除开这点,做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也没什么不好。”随手指了一处,“你看多清静啊。” 秦笙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一片苍松翠柏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显得枝叶浓碧,而上面悬垂着的古藤绿萝,正随着山风轻轻晃动。 有一种令人心定的静谧。 两人静静地坐着,忽听身后脚步声急,似是有人正朝这边奔跑,紧接着传来焦急的声音,“二姑娘,二姑娘。” 杨萱猛地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素纹,忙问:“怎么了?” “太太呢?”素纹气喘吁吁地问:“二少爷许是病了,刚才哭得厉害,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住,吃得奶全吐了。” 杨萱心头一沉,顾不得多说,提着裙子就往偏殿跑。 跑到偏殿门口,听到里头讲经的声音,杨萱停下,定定神,对文竹道:“你进去叫太太出来,别惊动别人。” 文竹应声好,悄声将辛氏叫了出来。 辛氏似是听得入了神,面有愠色地问:“大师正讲经……” “弟弟不舒服,”杨萱打断她的话,“适才吐了奶,还发了热。” 辛氏没有听完,急匆匆就往外走。 杨萱对随后赶来的秦笙道:“我先回去,稍后你跟伯母解释一下。” 秦笙点点头,“快去吧,事急从权。” 杨萱随在辛氏身后一路小跑着回了住处,刚进门就听到杨桂嘶声裂肺的哭喊。 辛氏原本还是挪着急步,此时再忍不住,迈开大步跑进屋。 奶娘抱着杨桂正在地上溜达,杨桂满脸通红,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像是非常难受的样子。而秦嬷嬷则绞了帕子,不时给他擦拭脸上的泪。 辛氏一把夺过杨桂,轻轻拍着,喝问道:“怎么回事?” 奶娘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在地上,颤着声道:“我也不知道,歇完晌觉起来二少爷就有点没精神。我寻思许是上午玩得累了,没睡够,就喂了他些奶,谁知吃完就吐了……一边吐一边闹,怎么哄也哄不住。” “那你怎么不早点找人叫我?”辛氏厉声道。 奶娘支吾着没出声。 而杨桂被这声音吓着,哭得更厉害了。 奶娘心疼地抬头看了眼,想说什么却没说。 杨萱看在眼里,对辛氏道:“娘,这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快请个郎中来吧?” 辛氏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安抚着杨桂,一边吩咐文竹,“快去打听打听,这附近哪里有郎中?” 秦嬷嬷道:“十里外的李家村有位郎中,已经打发张奎去请了,又托付了秦家车夫去请老爷回来。” 吃过晌饭,杨修文就带着杨桐及秦家两位少爷去附近的什么地方作画去了,并不在家中。 辛氏心里安慰了些,因见奶娘鬓发散乱,身上沾了许多奶渍,模样甚是狼狈,情知孩子生病也非奶娘所愿,便缓了声音道:“你起来吧,先去换件衣裳。” 奶娘起身,看一眼仍哭闹不休的杨桂,飞快地进屋换了衣裳出来,怯生生地道:“太太,我抱着少爷吧。少爷眼下重了,抱久了胳膊疼。” 杨桂听到奶娘的说话声,张着手让奶娘抱。 辛氏不甚情愿地递给了她。 这时,外面婆子进来禀报,“张奎回来了,说李家村的郎中被人请去生孩子了,不在家。” 辛氏脸色顿时垮了,咬咬唇,“我们回京都。” 杨萱惊呼声,“现在?要不要等爹回来?” 辛氏摇头,“不等了,这就走。”转头对秦嬷嬷道:“嬷嬷留下照看三位姑娘,文竹跟着我回去。” 杨萱道:“我也回。” 辛氏道:“你留在这儿等你爹,我得照顾弟弟,顾不上你。” “我能照顾自己,”杨萱哀求道,“我跟娘一起回吧。” 辛氏不愿意多纠缠,便点头允了。 杨萱飞快地回到西厢房,抓了件薄绸披风,吩咐春桃将桌上的点心包起来,又灌了壶热水,急匆匆地跑出去。 张奎一路快马加鞭,把车驾得飞快。 杨桂不知道是哭得累了,还是被马车摇晃得困了,竟是沉沉睡了去。 一张小脸热得发烫,让人提心吊胆的。 杨萱想起前世夏瑞在七八个月的时候也生过这样差不多的病。 半夜里莫名其妙地就发了热,上吐下泻哭闹不止。 偏生外头还下着大雨。 她头一次看到夏瑞生病,吓得六神无主,让人去告诉夏太太。 夏太太进门就搂着夏瑞哭诉,“我可怜的大孙儿,你娘怎么照看得你,怎么就病了,这有个好歹怎么办?” 一句句全是对她的指责,既没有说该怎样做,又不说打发人去请郎中。 后来夏怀宁知道此事,冒雨去请了郎中,又冒雨跟着郎中去药铺抓了药。 药抓回来,夏怀宁全身湿得精透,而药被他塞在怀里,倒是半点没有淋了雨。 杨萱亲自守在厨房煎药,夏怀宁换过衣裳也去了厨房,对她说:“萱娘,你别担心,郎中说热退下来就没事了……往后,瑞哥儿身上再有不好,你不用告诉娘,直接找我,我是他爹。” 唯有那一刻,杨萱觉得家里有时候也需要个男人。 至少半夜三更肯有人往外面跑个腿儿。 就像现在,如果杨修文在的话,大家也就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惶惶不知所措。 想到此,杨萱摊开包好的点心,又倒了杯茶水递给辛氏,“娘吃点东西吧。” 辛氏摇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说罢,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残阳如血,矮矮地缀在西山山头,给路旁的树木庄稼都笼了层暗淡的金色。 辛氏重重地叹口气,伸手往杨桂额头探了探。 杨桂皱下眉头,“哇哇”地大哭起来。 奶娘忙拍拍他,呢喃着哼唱,“月儿清,月儿明,桂哥儿睡觉觉。” 唱过两遍,杨桂迷迷糊糊地又合了眼。 杨萱悄声问:“弟弟还热着吗?” 辛氏“嗯”了声,再度撩开车帘。 只这会儿功夫,日影已经完全西落,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马车明显比先前要慢。 这才走了刚半程的路,按这样的速度下去,回到京都,城门肯定关了。 可天色暗,张奎不可能驾车驾得太快。 杨萱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车内一片静寂,只听到杨桂粗重的呼吸,像是鼻子里塞着什么东西似的。 在马蹄单调的“嗒嗒”声和车轮的“辚辚”声中,一行终于赶到了阜成门外。 城门果然关了。 秦嬷嬷下去叫门,“官爷通融一下吧,我们是翰林院杨修文杨学士的家眷,车上有病人,着急进城看郎中。” 守城士兵冷冷地道:“没有令牌,不管你是羊大人还是牛大人,我们一律不能开。我们可担着干系,若是开了门,摘了脑袋算谁的?” 杨萱跳下车,恳求道:“求求你们了,我弟弟病得厉害。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决不会给大人惹麻烦。请开开门吧,或者让我娘一个人进去也行。” 士兵举着火把看了看,见是个漂亮小姑娘,语气轻缓了许多,“姑娘,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我们也不能放进去。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有没有相熟的郎中,可以叫过来隔着墙头看看病。再不行的话,往西南三十里有个村子,那里兴许有郎中。” 隔着墙头怎么看? 既不能把脉,而现在天色这么暗,也看不清脸色,就凭三言两语能开出药方来? 或者再跑三十里,去村子里找人? 杨萱急得快哭了,恨不得跪在地上喊大爷。 辛氏在车里听闻,思量片刻,开口道:“去村子里试试吧。” 张奎应着,便要驾车掉头,只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正策马奔来。 那人骑得极快,须臾之间,已驰至眼前。 杨萱仰头望去,瞧见那张轮廓冷硬的脸颊和那双阴郁的双眸,失声唤道:“大人。” 萧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杨萱焦急道:“弟弟生病了,我们从观枫寺赶回来,他们不让进。”说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瞬时流了满脸…… 36.第 36 章 萧砺没吭声, 翻身下马, 摘下腰牌,冲着城门楼喊道:“开门。” 有士兵下来,从门缝里接过腰牌,前后两面看了个仔细, 打开城门,“进吧。” 萧砺朝马车努努嘴,“她们跟我一道的。” 士兵斜他一眼,“出了事儿你担着?” 萧砺简短地回答:“我担!” 士兵举着火把, 探进马车扫了眼, 不耐烦地说:“进去吧。” 张奎唯恐士兵反悔, 赶紧驾车驰进城门。 萧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进了城。 看到车后那抹身影,辛氏开口问文竹,“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有, ”文竹掏出荷包, 捏了捏, 估摸道:“差不多有二两。” 辛氏又问杨萱,“你呢?” 杨萱摇头, “荷包在春桃身上。” 辛氏想一想, 吩咐张奎停车, 下去对萧砺道:“多谢军爷仗义,不知军爷现今居住何处, 改日定当备礼登门致谢。” 萧砺启唇, 吐出几个字, “椿树胡同。”说罢,扬鞭策马,转瞬消失在街巷中。 辛氏回到车上,对文竹道:“明天记得带上十两银子,两包点心,到椿树胡同还了这份情。” 文竹点头应好。 不多时,马车已行至槐花胡同。 辛氏让文竹与杨萱先回家,她跟奶娘抱着杨桂直接去找范先生。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像是半个月饼似的,黄澄澄地挂在天际。如水的月色静静地铺泻下来,将周遭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的。 树梢仿似凝固般,一动不动,没有半点风丝儿,而夏虫却精神得很,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肆意地鸣唱。 杨萱踏着清浅的月色叫开大门。 门房见到杨萱吃了一惊,忙问:“不是说后天才回?怎么就只姑娘一人?” 杨萱简短地道:“太太很快就回,你仔细听着门。” 脚步未停地进了二门。 因主子不在家,正房里便没点灯,就只屋檐下挂了盏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 文竹立即将人都唤了来,有的去吩咐厨房备饭,有的去寻药炉备用,有的安排茶水点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辛氏神情疲惫地抱着杨桂回来,不等杨萱开口,就倦倦地说:“范先生开了药让先吃着,明儿一早再过来把脉。” 杨萱探头去看,杨桂还没醒,小脸仍是红得厉害,浅浅的眉毛紧紧皱着,看着就是极痛苦的样子。 杨萱心头一酸,不敢多话,忙吩咐下人们把饭菜端上来。 辛氏没有胃口,却是勉力吃了半碗饭,就催杨萱去睡,“你在这儿也是添乱,快回去歇息吧,明天要是弟弟好了,你得陪他玩儿,要是不见好,你还得帮忙照看他。” 杨萱应声好,乖乖地回了玉兰院。 天闷热得厉害,让人无端地焦虑不安。 杨萱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出一身汗,少不得又起身洗了把脸。 直到凌晨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了雨,闷热才散去,杨萱迷迷糊糊地阖上眼。可终是睡不踏实,一个激灵又醒了。 外头仍是阴沉沉的,雨还没停,水珠顺着屋檐的瓦当落下来,滴滴答答敲打着廊前台阶。 杨萱瞧眼更漏,已是卯正时分,索性不再睡,穿了衣裳,也没撑伞,只头顶披件薄绸披风,小跑着去了正房院。 绿绣站在廊前瞧见她,忙迎出来,低声道:“姑娘怎么不撑把伞?” 杨萱将披风递给她,同样悄声问:“我娘呢?” 绿绣指指东次间,“二少爷闹腾一宿,到四更天又吃过一副药才安生。太太也是,刚阖眼。” 杨萱撩开门帘探进半个身子,见辛氏合衣躺在炕上,杨桂老老实实地躺在她身侧,两人正睡得香。奶娘则坐在美人榻上,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儿。 杨萱不欲打扰她们,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对绿绣道:“让她们睡吧,不用特意喊起来吃饭,等几时醒了几时再吃。” 绿绣点头应是。 杨萱回到玉兰院,见春杏已提了食盒回来,便喝了半碗粥,吃了只葱油花卷。 吃完饭更觉头沉得难受,想睡觉却睡不着。 这会儿雨倒是停了,一丝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透射出来,天色顿时明亮了许多。 玉兰树的枝叶上滚着雨滴,被阳光照着,像是细碎的金刚石,光芒璀璨。 文竹提着两个油纸包进来,对杨萱道:“太太昨儿吩咐我给那位萧大人备礼,我请松萝到致和楼买了半斤枣花酥和半斤玫瑰饼,十两银子是两只五两的银元宝,用荷包装着。姑娘看合适不?” 杨萱也不确定。 致和楼是京都有名的点心铺子,做出来的糕点用来送礼非常体面。 只不过两种点心都是甜味的,而她认识的几个男人,像是杨修文、杨桐以及夏怀宁都不怎么喜欢甜食。 萧砺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应该也不喜欢吧? 可谁又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呢? 送礼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心意到了就成。 他不喜欢的话,转送给别人也是件人情。 想到此,杨萱便道:“这样就挺好,你几时过去?” 文竹道:“太太眼下仍睡着,等醒了禀过太太就去。” 杨萱思量片刻,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帮这么大忙,理应好生谢谢他。” 两人先去了正房院,见辛氏仍没醒。杨萱便知会了绿绣一声,让张奎套车。 椿树胡同就在灯市附近,虽然算不得长,可一排也足有十三四间宅邸。 昨天夜里着急赶路,竟没有问清楚到底是第几间。 只能挨家敲门去问了。 杨萱让张奎将车停在胡同东的宽阔地儿,跟文竹一道下了车,从最东头第一家开始问。 第一家大门漆着黑漆,门面上铜制辅首很新,像是才换过不久。 文竹用力叩响辅首,过不多久就听门内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拉开,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 赫然就是萧砺。 杨萱惊喜不已,忙唤道:“大人,原来头一间就是。” 萧砺没吭声,拔腿往里走。 杨萱热脸贴个冷屁股,与文竹对视片刻,跟着走进去。 绕过影壁,发现院子里并没有人,而她总不能私自就闯到屋里去。 两人正疑惑,听到东边传来响动,却原来在东厢房旁边另有一月洞门,穿过去是座跨院。 跨院极小,只两间屋。狭长的院子里盖着简陋的马棚,萧砺正拿着鬃毛刷沾了水给一匹枣红马刷毛。 动作轻柔且细致,很有耐心。 杨萱错错牙,腹诽道:你着急给马刷毛,好歹说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人晾在门口? 可她是来道谢的,而且又不能得罪这位未来权臣。 杨萱只得忍了气,屈膝行个礼,刚要开口,就听萧砺问道:“你家没大人,整天让你自己四处乱跑?” 杨萱瞥一眼被无视的文竹,解释道:“我爹还在落枫山没回来,我娘昨夜照顾弟弟尚未起身。昨晚承蒙大人仗义相助,我们定然是要登门致谢的……而且,而且,我另有事询问大人。” 萧砺侧头,问道:“何事?” “是上元节,”杨萱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老早就想问大人,那天是不是给大人惹麻烦了?” 萧砺垂眸盯着她。 她穿了件鹅黄色素罗袄子,梳着双丫髻,发间戴一对镶着绿松石的发钗,小巧的耳垂上悬着绿松石的耳坠子,淡雅素净。 而那双大大的杏仁眼,如秋水般明澈透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她真是漂亮! 萧砺有片刻愣神,立刻就想起昨夜在城门外,她也是这般仰着头,巴掌大的小脸被士兵手里火把照着,莹莹散发着光芒。 睫毛处一滴清泪像是雨后枝叶上滚动的水珠,仿佛下一息就要落下来似的,却偏生颤巍巍地挂着。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杨萱凝神等着萧砺回话,而旁边枣红马也等着萧砺继续刷毛,等了片刻不见动静,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一股热气朝着杨萱直喷过去。 杨萱不防备,惊呼一声,本能地躲在萧砺身后。 两人离得近,杨萱才只到他胸口。 萧砺低头,就闻到一股浅浅淡淡茉莉花香自她发间弥散开来,似有若无的,在他鼻端萦绕。 心莫名地就软了下,声音也放得柔,“别怕,它不伤人。” “那它会不会踢我?”杨萱心有余悸,颤着声问,“以前张大叔说他家的山羊不伤人,可是那头羊见到我就追着我跑。” 那时候她都十七八岁了,可还是被吓得两腿发软。 萧砺面前顿时闪现出杨萱在前头哭喊着奔跑,一头凶狠的老山羊支愣着双角在后面追赶的画面。 唇角不自主地弯起,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不会,你不招惹它,它不会主动踢你。” 杨萱松口气,可仍是后退两步,离得稍远了些,继续道:“我听说,有人说你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故意隐瞒不报……” 萧砺笑容淡去,复又变成先前淡漠的样子,“由得他们去说,是非公正自在人心。” 话虽如此,可要是传得人多了,听在有心人耳朵里,肯定会多生枝节。 不过,他以后既然能成为权臣,想必这些流言对他的确没什么影响。 杨萱放下心,又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文竹手里接过那两包点心并那只荷包,恭敬地呈在萧砺面前,“昨夜大人受恩情,特地买了点心,只不知大人口味,就都买的甜味的。另有薄银少许,恳请大人笑纳。” 她本生得白,又养得娇,一双小手葱管般白净纤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像是桃花瓣一般粉红娇嫩。 萧砺忽地想起了另一双手,比眼前的这双手还要小些,却粗糙得多,手侧指背全是冻疮,青一块紫一块。 那双手的主人会扯着他的衣袖叫哥哥,会把灶坑里烤好的红薯热腾腾地掂出来留给他吃,会砸开上了冻的河面,帮他洗袜子。 可她从来没吃过致和楼的点心,恐怕也从来没听说过致和楼的名头。 萧砺心头一黯,接过点心放在旁边石桩上,却打开荷包取出那两只银元宝看了看,又用牙咬一下,塞进怀里。 杨萱见状,一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上次把辛渔从杏花楼送回家,萧砺就收了十两银子的酬金,这次又毫不犹豫地收了谢礼。 虽然她原本也是诚心诚意要送的,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也就罢了,还放到嘴里咬一口。 难不成怕她拿的是假银,特地欺瞒他不成? 他既然能租赁得起带跨院的宅子,而且还养了马,应该没那么缺钱吧? 如此想着,眸中不由就带出一丝轻视。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没做声,挥动着鬃毛刷飞快地给马洗刷完,一言不发地牵了马离开,再次将杨萱晾在原地。 杨萱半点都没想到,与文竹面面相觑片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顺着原路走出大门。 萧砺牵着马站在门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淡淡道:“你上车,我送你回去……” 37.第 37 章 杨萱拒绝, “不敢麻烦大人, 我家离得不远, 一刻多钟就到。” 萧砺木着脸, 冷声道:“最近京都不太平, 你一个姑娘家,没事别在外头乱跑。”翻身上马, 静静地等着她。 “是, ”杨萱敷衍地应着, 扶了文竹的手上了车。 张奎扬鞭驰动马车, 萧砺默默地随在车辕旁边, 不前不后, 正与张奎齐平。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地上热得像是着了火。 马车两边挂着帘子,更觉闷热。 杨萱偷偷掀起,正瞧见斜前方的萧砺。 身姿如松,猿背蜂腰,虽然瘦,却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而身上仍是以前那身土黄色的裋褐,洗得都有些发白了,上面渗出好大一片汗印。 束发的布带却是新的,很稳重的靛蓝色。 土黄色非常难穿, 显得人灰突突的, 远不如他昨天穿的靛蓝色精神。 更不如大红色夺目扎眼。 莫名又想起, 大雨如注中那一袭沾了泥水的飞鱼服。 彼时, 他已经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了,即便仍需奉迎范直,也犯不着亲自跪在地上充当车凳吧? 就像现在他并不缺银子,为什么还要张嘴咬上一口? 只有市井小民,难得见到银子分辨不出真假,才会那样做。 还有,他要送她回家,应该是一片好心,可配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那份好意就大打折扣了。 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无法用人之常情去推测。 杨萱下意识地摇摇头,冷不防听到旁边有人低喝,“把帘子放下。” 刚才她想得入神,竟不知萧砺几时放慢了马速,竟然就在车窗旁边。 杨萱皱起眉头小声嘀咕,“太热了,一点儿风没有。” 萧砺垂眸,果见她挺直的鼻梁上沁了层薄薄的细汗,脸颊也因天热呈现出浅淡的红色,宛如春天枝头盛开的野山樱,粉嫩娇柔。 不由放缓声音,“以后出门带把扇子,家里没扇子?” “出来得急,忘记了。”杨萱解释,撇下嘴,“你不是不许我出门吗?” 萧砺冷“哼”一声,策马奔到前面。 没多大工夫,马车驰到榆树胡同。 张奎搬了车凳过来,文竹先下车,回身将杨萱扶下来。 只这会儿,萧砺早不见了人影。 杨萱站在原处稍顿片刻,突然感觉有些欢喜。 其实萧砺也不可怕,她跟他顶嘴,他不也没怎样吗? 只不去看他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是了。 一回生二回熟,多见几次,就可以跟他打听一些朝政之事,如果两家能有来往就更好了。 可是想想就觉得不可能。 万晋朝文官跟武官向来泾渭分明。 文官瞧不起武官,觉得他们粗俗粗鲁不开化,武官瞧不起文官,觉得他们假仁假义假清高。 两边能和平共事已经不错了,很难会有私交。 更何况,杨修文来往之人除去大儒就是名士,再就是他的同窗同僚,根本不会把萧砺看在眼里。 杨萱无限惆怅地跨进门槛,刚走到二门,就听到正房院杨桂嘶声裂肺的哭声。 她忙提着裙子跑过去,见奶娘紧紧地搂着杨桂,辛氏则抓住他的两只手,正试图让范先生把脉。 可不等范先生探上杨桂的手腕,他已经挣扎着脱开了。 范先生无奈道:“罢了罢了,这样就是诊出脉息也做不得准。我听着二少爷哭声有力,当无大碍,只是这热度退不下来却是难办,时候久了,怕烧坏了五脏六腑。要不这样吧,给他洗个热水澡,用生姜片搓下手心脚心,让肺腑中的热毒都发散出来,再按昨天的方子吃上两副。等吃夜饭的时候我再过来看看。” 辛氏只得松开杨桂,道声好,恭敬地将范先生送出二门。 回来后对杨萱道:“胆子真是大了,自己就能做主出门了?” 杨萱笑着解释,“娘说今天要上门致谢,这到别人家里,总不好过了晌午才去。而且,娘昨晚累了一夜,我就寻思替娘担点事情,哪里是胆子大了?” 辛氏听着在理,瞪她一眼又问:“东西送去了?他怎么说?” 杨萱道:“送了半斤枣泥酥半斤玫瑰饼,都是致和楼的点心,十两银子是两只银元宝,用荷包盛的。我交给他,他就接了,没多说别的。” 这是绿绣提了兑好的热水进来,辛氏再没有心思追究这事,伸手先试试水温,觉得冷热尚可,让绿绣把水倒进木盆里。 小孩子都爱玩水,杨桐也不例外。 尤其还是个大热天,刚才他哭出一身汗,现在泡进温热的水里,竟是半点不哭不闹。 就连奶娘用姜片使劲揉搓他的脚心,他也不曾反抗过,只顾着用手拍打着水花。 这一个澡洗完,奶娘和辛氏的衣裳都湿了大半。 好在杨桂的精神着实旺盛不少,冲杨萱“咿咿呀呀”说了好几句话。 杨萱眼尖,瞧见杨桂牙龈上两处白点,问道:“弟弟是不是要长牙了?” 辛氏看了看,“好像是,难怪会哭闹,兴许就是因为长牙。”让杨桂张开嘴,对着窗口再看两眼,脸上终于见了笑,“应该是出牙了”,又亲昵地点着杨桂的鼻尖,“你这个小东西,得吓死个人,等你爹回来让他好生教训你一顿。” 杨桂根本听不懂,咧着没牙的小嘴傻笑。 杨萱本也以为杨修文会一早赶回来,可是并没有。 直到第三天的晌午,杨修文才带着杨芷辛媛等人一道回府。 杨桂已经退了热,开始恢复往常的活力。 辛氏却病倒了。 范先生先给杨桂把脉,又给辛氏把了脉,长长叹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生病,最揪心的就是娘,这不孩子好了,当娘的就盖病了。” 提笔一挥,开了方子,给杨修文过了目,“我回去配药,等会儿让阿诚送过来,你就不用跟着跑了。” 杨修文没客气,笑着应了。 约莫一刻钟工夫,二门的婆子便引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进来。 杨修文给杨萱三人引见,“这便是范先生的孙辈,家中行三,单名一个诚字。” 杨萱三人笑着行礼,唤道:“范三哥。” 范诚羞得脸皮紫涨,忙作揖还礼,一双眼睛只盯着脚前方寸之地,不敢随意乱转。 杨萱莞尔。 她早知道杨桐近来大多与范先生的孙子一同上学,还从不曾见过他。 今日一见,只觉得他生得白净斯文,相貌虽不若夏怀宁,可那双眼睛却比夏怀宁老实可靠得多。 范诚先把手里药包呈给杨修文,又另外取出两只朱漆木盒,“吕梁那边有位姓钟的先生,制得一手好墨,父亲求了几盒托人带了来。” 盒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四个墨锭,正面有“澹斋”两字,另一面刻着“林去尘墨”的字样,墨锭四边都刻了瓦楞纹,非常精致。 杨修文凑近闻了闻,问道:“是兰烟墨?” 范诚笑答:“世叔好眼力,林先生以往多做松烟墨,近些年才开始制兰烟墨,据说墨色黑润,气味馨香尤胜过松烟墨,最近先生又尝试棉烟墨。” 杨萱好奇地问:“松烟墨是焚烧松枝为墨,兰烟墨烧什么,烧兰枝?那棉烟墨呢,是烧棉花?” 范诚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十岁左右的姑娘,穿了件极普通的青碧色绣粉白月季花袄子,梳着双丫髻,头上戴一只小巧的珍珠花冠,珍珠的光泽映衬着她白净的肌肤柔亮润泽,更胜过上好的羊脂玉。 而那双秋水般明澈的大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范诚蓦地红了脸,连忙移开视线,语无伦次地道:“应该是……啊,我也不太清楚,回头写信问问父亲。” 杨修文笑着替他解围,“棉烟墨许是焚烧棉杆,棉花昂贵,百姓做冬衣尚且不够,怎能用来制墨?” “对对对,世叔所言极是。”范诚忙不迭地回答。 杨修文也觉好笑,不再纠结此事,将一盒墨锭交给杨萱,“正好四块,你们三人每人得其一,留下一块给阿桐,试试兰烟墨较之松烟墨有何不同?” 范诚忙道:“这是新墨,新墨火大,最好搁置数月去去火气,等年底时候再用,墨色更加醇和。”话刚出口,便意识到不妥。 杨家乃诗礼之家,辛家更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她们自小与文墨为伍,怎可能连这个都不懂? 自己倒真是班门弄斧了。 说不定还给人留下爱卖弄才学的印象。 如此一想,脸上便呈现出窘迫的红色,好似要滴出血来似的。 杨萱看不过眼,笑道:“多谢范三哥指点,不过这墨该如何储存,若是干了怕裂开,若是受潮怕有墨霜。” 范诚低着头回答:“无需特别保存,盛放在木盒里即可。” 杨修文补充道:“若是不放心,隔上十天半个月拿出来瞧瞧,放在阴凉通风处散一散。” 范诚应声“对”,再不敢多待,开口告辞。 杨修文亲自将他送出二门。 杨萱进內间告诉辛氏,“范家三哥人如其名真是实诚,这会儿工夫,我瞧他身上的衫子都快湿透了。” 辛氏在里间将外面情形听得一清二楚,笑道:“这孩子可不傻,夏怀宁的聪明露在外头,范诚的智慧却在心里头。” 杨萱顿时明白。 范先生打发他的孙子过来,可不仅仅是送药,而是送上门来相看的。 杨萱很有几分心动。 范杨两家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范先生性情品行都很好,这个范诚看着老实可靠。 最重要的是两家离得近,有点风吹草动很快就能知道音讯。 如果真的能成就好了…… 38.第 38 章 辛氏这次病, 足足迁延了十余日, 等到完全康复, 已经进了七月。 杨桂果然长出两颗扁扁的小白牙。 五个月的他精神头儿极好,会攥着拨浪鼓无意识地摇动,会两腿朝天乱蹬一气,也会“咿咿呀呀”地自问自答。 杨萱先后给他做了好几个细棉布的肚兜,肚兜上或者绣着金鲤鱼,或者绣着小老鼠, 看上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辛氏颇为意外,连连夸赞杨萱在女红上有天分,短短一年工夫就能绣成这么复杂的图样。 杨萱绣花绣累了, 就到正房院照看杨桂,教他翻身逗他顽笑, 非常有耐心。 而杨芷则更多跟辛媛在一起, 弹琴画画、吟诗诵词或者讨论如何搭配衣裳首饰。 辛媛进京不但带了几十条裙子,还带了足足一妆匣首饰。 单是成套的赤金点翠头面就有两套。 点翠是将翠鸟翠碧色的颈羽镶嵌在赤金底座上,因为工艺精细,故而价格不菲。 而一整套的头面包括一支顶簪、一支挑心,外加一对掩鬓、一对分心和相配的耳坠子, 金光与翠羽的碧色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相较之下,杨芷的首饰要寒酸得多。 她跟杨萱一样, 五六岁之前大都戴绢花或者银簪, 过了七八岁才添置了金钗金簪以及珍珠花冠, 但是也都是极简单的样式。 最贵重的也就是今年生辰辛氏送她的赤金嵌宝蝴蝶簪。 完全没法跟辛媛比。 杨芷心头不免有些黯然,可辛媛仿似没察觉似的,仍是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支赤金嵌宝祥云簪在头上比划着,“阿芷姐,你说我梳成堕马髻戴这支簪好不好看,再配上那件绣凌霄花的袄子,等中元节庙会的时候穿。” 杨芷兴致缺缺地道:“堕马髻要十三四岁才能梳,再说你头发少,怕梳不成。” 辛媛反驳道:“堕马髻又不是专门的妇人发式,怎么不能梳?你们京都就是不开化,在扬州,八~九岁也可以梳,还能戴假髻……我就要这么打扮。” 杨芷便道:“随便你吧,不过依我看,到庙会还是穿着平常点为好,人太多,要是挤丢了或者被人趁乱拔了去,就得不偿失了。” 辛媛顿时拉长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芷姐是怕我比你漂亮,抢了你的风头吧。” 杨芷本意是为辛媛好,但隐约也有这点小心思,被辛媛大喇喇地说出来,脸上颇有些挂不住,说话也没过脑子,“你再打扮还能比得过萱萱?萱萱不戴这些俗物也比强你百倍,我既不怕萱萱,又怎会怕你?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辛媛恼羞成怒,小性子上来,伸手一拂,妆台上的梳篦、妆粉、胭脂等物噼里啪啦尽数落在地上。 丫鬟们忙不迭地去捡。 别的还好说,那一盒粉却是洒了大半。 杨芷因肤色暗淡,在家里虽不敷粉,可出门的时候是必然要擦的。 这盒粉是从萃香阁买的,花了约莫一两银子,而且是她最爱的桂花香味。 杨芷见妆粉只剩了个底儿,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连盒子带粉都不要了,“啪”扔进字纸篓里。 辛媛见状,冷笑道:“不就是一盒粉,我赔给你就是,大不了赔你两盒,发什么脾气?”将门帘一摔,笃笃回到杨萱住的西厢房,大声吆喝着秀橘去买妆粉。 杨芷听到她的吆喝声更觉气苦。 因辛媛是客人,年纪又比她小一岁,杨芷便待她如杨萱一般,很是忍让。 就拿今日这事来说,原也是辛媛不占理儿,可杨芷损失了妆粉不说,还被她这样抢白,忍不住呜呜咽咽落了泪。 事情传到正房院,辛氏抚额苦笑,将杨桂交给奶娘,匆匆跟杨萱一道来调解纠纷。 两人先到西厢房看辛媛。 辛媛发过脾气便没事了,正拿着本诗集随意地翻看。 抬头瞧见杨萱,顿时想起杨芷所说比她强百倍的话,“啪”地合上书扭过头。 辛氏已经将事情打听了个清楚,知道杨芷虽有错,辛媛却是占了七分不是。可辛媛是个犟脾气,吃软不吃硬,也不责骂她,只笑吟吟地道:“听说三姑娘今天真是威风,一言不合就把表姐的妆粉扔了,那粉虽说不值多少银子,可也是经过好几道工序做出来的,又是别人的东西。说扔就扔了?” 辛媛昂着下巴,“我就是不小心碰洒了,是她自己扔的。”侧头瞥一眼杨萱又小声嘟哝,“谁让她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行,我哪里不如她了?” 前一个“她”说的是杨芷,后一个“她”却是指的杨萱。 辛氏自是想不到杨萱也被牵连其中,耐心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阿芷温柔宽和,这点比阿媛强,但是阿媛直爽开朗活泼大方,倒是比阿芷和阿萱都强。单论今天这事,庙会上人多手杂,尽量还是别太招摇为好,不过吃过晌饭,我倒是想去前街逛铺子,阿桐和阿萱都该添置秋装了。阿媛好生打扮起来,咱们漂漂亮亮地出门去。” 辛媛骄纵,却并非不明理之人,知道辛氏是给自己台阶下,点点头道:“顺便去香粉铺子瞧瞧,我应允给阿芷姐赔妆粉。” 辛氏笑应好,“赔东西是其次,阿媛得记着以后不可再任性了。妆粉好说,可如果摔坏别的物品,又哪里找一式一样的东西赔?而且,阿芷素日待阿媛如何,想必阿媛心里也有数,该怎么做,姑母就不多说了。” 安抚完辛媛,辛氏又到了东厢房。 杨芷已经让素纹伺候着净了面,正要梳头,见辛氏进来,不等辛氏开口,先自认错。 辛氏叹道:“阿芷什么性情我岂不知道,再往后不管是待阿媛还是阿萱,尽管拿出长姐的做派,她们做错事,该教的教,该罚的罚,不必时时委屈自己。” 一句话说的杨芷又落了泪,拿帕子遮住面孔哀哀哭泣。 辛氏接过素纹手中的牛角梳,先将杨芷发髻打散,一缕缕梳顺了,绾成个好看的堕马髻垂在脑后,“阿芷这把头发真是好,又黑又顺,梳什么发髻都好看。我年轻时候头发不好,绾不起发髻,最怕别人往头上瞧,所以很少戴金银饰物。近些年添置的都过于老气,不适合你们姑娘家。正好下午逛铺子,给你们都挑几件式样时兴的首饰……满了十一岁,正经是个大姑娘了,该打扮起来。” 辛氏两边说合了,顶着大太阳带着三位姑娘逛了半下午铺子,终于皆大欢喜。 杨芷跟辛媛重归于好。 辛媛是粗剌剌的性子,事情完了也就完了,杨芷却是在心里存了芥蒂。 就连杨萱都不曾碰过她屋里的东西,辛媛一个表姑娘却说动手就动手,也太多刁蛮了些。 如果真成了自己的嫂子,以后相处少不了吵吵闹闹,还是算了吧。 念头一转,又将之前将她跟杨桐撮合到一起的想法打消了。 而杨萱思量好几天,越来越觉得范家不错。 范先生本就有意跟杨家结亲,而范诚十五六岁的年纪,跟现下杨家的三个女孩子都挺合适。 也不知范诚到底相中了谁。 杨萱决定去探个口风。 这日听说范诚来了杨家,杨萱借口到竹韵轩找书看,带着春桃到了外院。 果不其然,正瞧见范诚与杨桐坐在竹韵轩门口的竹林旁一边喝茶一边谈讨课业。 杨萱走近前,屈膝行礼,佯装疑惑地问:“大哥,范三哥,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怎么没去书院?” 杨桐解释道:“教我们的许先生家中有事,暂且停课一天。不过留了不少窗课,我和三哥正为此焦头烂额,你过来找父亲?” 杨萱笑着摇头,“大哥之前提到《图经本草》,我想看看父亲这里有没有,借回去看一看。” 杨桐道:“在我那里,萱萱你稍等,我这就去取。” 松枝另外沏了茶过来,又要去搬椅子,杨萱笑着止住他,“不用麻烦,等大哥取了书,我就回去。” 她既然站着,范诚也不好意思自己坐着,跟着站起来,开口道:“二姑娘先前问的事儿,我已经问过父亲了。” 杨萱一愣,“什么事情?” 范诚顿时闹个大红脸,支吾着说:“就是兰烟墨。” 杨萱恍然,“我差点忘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诚吸口气,“……还是以桐木或者松木为主,最后焚烧兰草以取其香气……林先生说,就墨质而言,与松烟墨并无太大差别,但是棉烟墨却是以棉杆为主,墨锭较松更容易出墨,但不如松烟墨黑亮。” 说话时,范诚始终垂着头,一手撑住桌面,另一手垂在体侧,下意识地摩挲着袍边玉佩,看上去十分紧张似的。 杨萱隐约有了点数,却作不得准,想一想寻了话题再问:“我近来学画画,先前练字用的是熟宣,可父亲有天提了句作画要用生宣,我还没来得及细问。想请教三哥,画画到底用什么纸好?” “不知二姑娘学的是什么画?”范诚抬头看一眼杨萱,又飞快地低下头,不等杨萱回答,兀自道:“如果画工笔就用熟宣,画写意就用生宣,生宣湿染性好,更容易画出韵味……若是担心晕染太过,也可以用半熟宣,这样容易上手。” 杨萱作受教状,佩服地说:“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多谢三哥解惑。” 范诚连忙道:“不用客气,我也是才刚入门,略知一二。” 话音刚落,只听松枝清脆的声音道:“夏公子,夏公子过来了。” 杨萱回头一瞧,循着青石板路走来一人,身穿宝蓝色长袍,生着一对桃花眼,满脸的意气风发。 岂不正是夏怀宁? 待走近了瞧,发现那双眼眸里隐约藏着怒气…… 39.第 39 章 自打进入顺天府学, 夏怀宁真正是大开眼界。 前世, 他只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院读书,能够高中全凭着对杨萱那一腔热血和天上掉下来的狗屎运。 而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接触到全京都的青年才俊,其中更不乏名门望族的子嗣。 先前杨修文提到的,那个以辞藻华丽而出名的大儒严伦的孙子也在顺天府学。 府学的管理极为严格, 学子们吃住都要求在学里, 每半月有一日休沐时间。因有部分是京郊过来的, 诸如昌平、大兴等地方,单是来回路途就得小半天, 他们索性便不回,趁着休沐之日熟悉一下京都各处风土人情。 夏怀宁为了笼络他们,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向导。 几个月下来,夏怀宁结交了好几位朋友,在书院里也颇受夫子们看重,算得上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这日又逢休沐, 夏怀宁突然想起有日子没见到杨桐了, 便临时起意过来溜达一趟。 进了大门,刚拐到这边,他就看到站在竹林旁的杨萱和范诚了。 杨萱穿件浅粉色袄子, 袖口绣着细密的绿萼梅,因袖子有些短, 露出一小截白净的手腕, 套了只水汪汪的碧玉手镯。 手镯的绿衬着肌肤的白, 加上袖口的粉,像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 因杨萱侧身对着他,他瞧不分明真切的神情,却知道她脸上始终带着盈盈浅笑,而范诚的神情却让他看了个完全。 红涨的脸庞,闪躲的眼神和眸子里不由自主散发出的灼灼光芒。 夏怀宁便是从这青葱年月长大的,岂会不了解范诚心怀的鬼胎? 尤其,两人离得这么近,只隔了一张书案,几乎算得上面对面了。 两人有什么话,不能隔着老远说,非得靠这么近,是怕被人听见么? 杨萱是他的人,几时轮得着别人觊觎了? 夏怀宁脑子一热,满心的怒火就像油锅里溅了水,噼里啪啦地炸起来,铁青着脸走过去,冲着范诚冷冷地问:“敢问尊驾何人,如何会在此处?” 语气很有些不善。 范诚本不想回答,可思及能来此处定然是杨家熟人,遂不卑不亢地答道:“在下姓范名诚,与杨桐乃同窗,今儿来讨论窗课。请问您如何称呼?” 夏怀宁不答,侧头瞧着杨萱,“阿桐呢,怎么单留你们孤男寡女的?” 杨萱顿时板起脸,冷声道:“夏公子慎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夏公子怎么满口胡言?我旁边的丫鬟,还有父亲的小厮都在这里,怎么就是孤男寡女了?还是说,夏公子觉得我名声太好,非得往我头上泼一盆污水?” 夏怀宁立刻醒悟到自己言语不妥,连忙行礼,“师妹勿怪,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还请师妹见谅。” 杨萱不想搭理他,抬头看到杨桐已经寻了书出来,忙迎上前接过,笑道:“有劳大哥,回头我看完了就还给你。” 杨桐笑道:“我现下用不着,你不用急,慢慢看。”又热情地招呼夏怀宁,“有阵子不见了,怎地想起今日过来,正好我给你引见范三哥。” 范诚道:“我已经介绍过了,尚不知夏公子尊姓大名?” “他姓夏名怀宁,是我父亲收的弟子,之前也在鹿鸣书院就读,今年春天考中生员,现如今在顺天府学进学。” 范诚颇为惊讶,夏怀宁看着年纪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年轻就中了秀才。 少年得志,难免有些恃才傲物。 当下拱手道:“久仰,久仰!” 夏怀宁随意地还礼,“好说,好说。” 杨萱听出他话语里的敷衍,冷笑声“沐猴而冠”,又笑着对范诚道:“多谢三哥指点,以后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还望三哥不吝赐教。” 范诚立时又红了脸,“我也只是粗通皮毛,当不得谢。” 杨萱笑一笑,叫上春桃往回走。 夏怀宁瞧着她纤细的背影,眸中渐渐蕴起一丝冷意。 适才杨萱并未特意掩住嘴,那一句“沐猴而冠”他是听了个千真万确。 什么是沐猴而冠,不就是说他戴了帽子也不像人,徒有其表假模假样? 挤兑他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对范诚这么好,又不是自家人,却一口一个三哥叫得那般亲热。 难不成是有别的心思? 别指望! 前世,就没有这个姓范的什么事儿,这一世,也不可能再有别人拆散他们,即便兄长夏怀远也不可能。 不管杨萱愿不愿意,她只能是他的。 *** 走进二门,春桃低声嘀咕着,“难道姑娘不待见这位夏公子,他当真没有礼数,姑娘是没看到,他刚进来的时候,脸色青得跟……跟谁欠了他的银子似的。” 杨萱紧紧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她瞧见了夏怀宁的脸色,还有他眼中掩藏不住的怒火与嫉妒。 那神情,就好像来抓奸似的。 虽然,夏怀宁每次来,辛氏都不曾特意让她回避,可数算起来,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两人说过的话更是一个巴掌能数过来。 夏怀宁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真是莫名其妙! 过不了几日,中元节到了。 辛媛早就巴望着去瞧热闹,辛氏自不会违逆她的心意。可杨修文最近公务繁忙,分不开身。 而护国寺庙会不比灯会。 灯会只是一条街,直着走几个来回总能遇到,庙会却足足三里地,还有好几处分岔口。 寻不到人是常有的事儿。 辛氏自己没办法照顾三个女孩子。 杨萱自告奋勇地留在家里照看杨桂。 杨桐则主动提出愿意陪着辛氏去逛庙会。 如此便商定好,四个人一道去,如果走散了,那么辛氏跟杨桐各照顾一个,到时候在护国寺门口会合。 几人倒是没有走散,可辛媛跟杨芷又起了争执。 虽然当时两人就已和解,杨芷心里却存着气,又不好在辛氏面前说,只能跑到王姨娘那里倒苦水,“……我是打算去挑几样花样子,再看看有没有时兴布匹,她非得去看耍把戏的,好,那就先看,看完了再去杂货摊也成,可她看完把戏又要去买朱砂赭石等颜料。买完了总算能去杂货摊了,她一会儿说丝线颜色不纯,一会儿说布料不细软,横挑鼻子竖挑眼,让人怎么买?等到中午吃饭时候更可笑,她说吃什么就要吃什么,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别人都得听她的?比起萱萱差远了,萱萱可没她这么多毛病。” 王姨娘做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我跟你说的没错吧,表姑娘骄纵蛮横惯了的,在扬州家里是最小的,人人都宠着她,现在太太也忍让她。如果真有那种好人家来说亲,她绝对会先抢了去……让你先做好准备,就是防范这个的。还有上次,她平白无故地摔了你的粉盒,你想想若是换成二姑娘,她敢动手摔?还不是欺负你是个庶女,不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你可得自己争口气。” 杨芷思量片刻,叹道:“姨娘说得对,媛表妹真的打算留在京都。你没见她的妆盒,那些金银玉石一套一套的,能耀花人的眼。” 王姨娘“哼”一声,“辛家有得是银子,每年单学子们交的束脩就不少,还有白鹤山上种的药材香草。记得以前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有次喝醉酒画了幅画,有人捧着二百两银子来求……太太当年的陪嫁也是海了去,不说十里红妆,可足有一百二十四抬嫁妆。咱们杨家不能比啊,你爹爹的薪俸连吃穿都不够,都是吃着老本还有田庄的出息。对了,上次太太带你们去银楼,可又给表姑娘添置了首饰?” 杨芷点头,“我们三人每人买了两支钗,母亲单另给我添了一对绿松石的小簪和一对绿松石耳坠子。” 王姨娘满意地笑笑,“七月是鬼月,不好出去走动,八月过完中秋节天气凉爽了,这花会文会的也该办起来了。你把这阵子新作的衣裳都拿出来挂着,别压上褶子。” 王姨娘预料得一点儿都不错,刚过完中秋节,户部左侍郎薛况的太太就给辛氏写信,说潭拓寺有两棵百年桂树开了花,相约着一起赏桂花松散松散。 辛氏欣然应允,告诉三位姑娘提前准备着,八月二十六那天去赏秋。 杨萱悄悄问辛氏,“薛太太是不是给阿姐说亲?” 辛氏瞪她一眼,“就你心事多,小小年纪天天不寻思点别的?”可唇边的笑却证实了杨萱的猜测。 杨萱“嘿嘿”笑,“娘,说的是哪家?” “打听那么多干什么?”辛氏没好气地答。 杨萱笑道:“就是问问,别像阿笙似的,去给人做续弦。” 从落枫山回来后,秦笙给杨萱写过信,说她的亲事差不多定了,现下正合八字。 信纸上的字迹模糊了好几处,显然写信时候落了泪。 这种事情,杨萱有什么办法,只能干巴巴宽慰了几句,倒是把杨桂的趣事说了一些给她听。 秦笙再回信时,告诉杨萱做一种很简单的面疙瘩汤,信末提了一句,八字合得是大吉。 意思就是,这桩亲事已经成了。 因为天气热,杨萱一直没往厨房去,没有尝试面疙瘩汤的做法,也就没有给秦笙回信。 这期间的曲折,辛氏也知道,故而听到杨萱这样说,就把内情透露给她,“是真定府同知的嫡次子,今年十六,已经考中秀才……想在京里说门亲事,以后把家安在京都。” 那就是了,正是前世的那家。 没过几年,这位同知就会升任为真定府知府,官居四品。 他的儿子会考中进士。 杨芷嫁到这样的人家,应该会愿意吧…… 40.第 40 章 杨萱偷偷告诉杨芷, 赏秋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芷一点就透,轻轻咬了下唇, 低声问道:“是哪家?” 杨萱犹豫片刻,“娘没说。” 杨芷明白,男女相看这种事情在没有定论之前都是瞒着的, 瞒着当事人是怕以后遇到了尴尬, 而瞒着外人, 是怕传出闲话来。 不管男女,都要多相看几家才能做出决定,而相看次数多, 别人就会议论, 哪家的姑娘相看了七八家都没有嫁出去,或者说谁家的公子挑急了眼,连谁谁家都愿意去相看。 话说出去, 对男女双方都没有好处。 杨芷遂不追问, 拉着杨萱跟她商议出游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 八月底,草木半黄, 正是山野里色彩最绚烂的季节, 又是约在寺里, 没有必要穿锦着缎,让长辈看着太花哨且奢华。 杨萱出主意,“不如就穿先前做的那条笼了轻容纱的裙子, 裙子上绣着粉色莲花和绿色荷叶, 这样袄子穿嫩粉色和天水碧都相配。姐是怎么想的, 反正今儿空闲,干脆找出来试试。” 杨芷欣然同意。 素纹很快地将杨芷能出门见人的衣裳都找出来,摊了整整半面炕。 杨芷不厌其烦地逐件试过,果然还是杨萱说的对,那条双层的裙子最亮眼而且最衬她的气度。 嫩粉色袄子显得人娇柔,天水碧看上去清雅。 杨芷想想自己略显暗淡的肤色,拍板道:“我想戴母亲刚买的绿松石簪子,就穿这件天水碧的。” 二十六那天一早,三位姑娘打扮齐整了到正房院给辛氏过目。 辛氏先看向杨芷,乌黑油亮的青丝梳成规规矩矩的纂儿,旁边插一对赤金镶绿松石发簪,天水碧的袄子,轻容纱的罗裙,清新淡雅得仿若春天新发的柳条,令人赏心悦目。 再看杨萱,浅粉色袄子玫瑰红罗裙,头发梳成双丫髻,戴一朵宫纱堆的山茶花,看上去活泼可爱,却是一团孩子气。 辛氏莞尔一笑,转向辛媛,目光便沉了沉。 辛媛也是穿着粉色衣裳,颜色更鲜亮些,头发梳成堕马髻,戴一支金累丝菊花簪,菊花花心镶了块金色的碧玺石,很是华丽。 辛氏温声道:“阿媛梳这头发显老气,不如换成双丫髻或者双环髻。” 辛媛嘟着嘴不乐意,“姑母,我觉得挺好看的。庙会时候我就想梳这样打扮,您说人多手杂不方便,这会儿是去赏秋,当然要越漂亮越好啊。” 杨芷看着被金簪映衬下辛媛白皙的肌肤,心里满是苦涩。 杨萱虽然漂亮,可她特意往小里打扮,看着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任谁都不会有别的想法。辛媛却好,特地打扮得如此艳丽,岂非明晃晃地抢她的风头? 杨芷心里憋屈,偏偏辛媛半点不自知,笑呵呵地对杨芷道:“阿芷姐,要不你也换件粉色袄子,咱们三个穿一样的,管教别人看花了眼。” 杨萱觑着杨芷脸色,知其已经堵了心,忙道:“那还不如都穿碧色袄子,我穿碧色也漂亮。” 辛媛笑道:“也成,咱们这就回去换。袄子素淡了,裙子最好艳丽些,我换上那条醉仙颜的裙子,或者跟阿芷姐穿一样的裙子。” 辛氏没好气地打断她,“行了,别来回折腾了,赶紧吃饭早点启程,不好让别人等。” 几人便不言语,安安静静地吃了饭,坐上马车就往潭拓寺走。 杨萱特意跟杨芷坐在一处,解释道:“姐别生气,媛表姐不知道今天另外有事儿,娘不让往外宣扬,所以我就没告诉她。姐也知道,媛表姐最是没心没肺的,哪里想得到许多?姐高兴些,若是板着脸被人瞧见,还以为姐脾气不好,或者咱们姐妹之间不睦呢?” 杨芷心思剔透,马上醒悟过来,长长叹口气,拉着杨萱的手道:“你呀,真是个鬼灵精,天天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杨萱“吃吃”地笑,“想得东西很多呢,在想下个月我满十岁,姐送什么贺礼给我。” 杨芷笑道:“你想要什么?” 杨萱歪头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现在没想好,等想好了告诉姐。” 杨芷亲昵地捏捏她的脸,“随便想,只要姐能办得到,总会应了你。” 两人一路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潭拓寺。 潭拓寺位于积水潭北,几乎可以说是京都最古老的一间寺庙,而又因其地理位置好,深得名门望族青睐,香火非常旺盛。 此时桂花已经开了些时候,而枫叶还不曾红透,前来游玩的人不多,倒是难得的清静。 跟其它寺院一样,潭拓寺寺后也建了成排的小院落以供香客们歇脚或者暂住,院落与院落之间隔以竹木花树,互不干扰。 辛氏带着三人没往寺里去,径自走到寺后的小院落,寻到墙边种了柿子树那座,吩咐文竹叩响了门。 一位四十多岁的婆子出来应门,满脸堆笑地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们太太正跟张太太提到您,快请进。”恭敬地站在门侧,请辛氏先进门,然后在旁边随着,“张太太前天到的京都,在娘家歇了两天,我们太太娘家跟严伦严大人是邻居,跟张太太自小就认识。” 杨萱听明白了。 真定府同知张兆的太太是严伦的女儿,跟薛况太太是手帕交。 而薛况与杨修文有同窗之谊。 所以薛太太就从中代为牵线。 说话间,已行至二门。 有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站在门口迎接,穿件玫瑰紫柿蒂纹杭绸褙子,头上戴支赤金镶宝小凤簪,脸庞圆圆的,天生带着三分笑意。 正是薛太太。 隔着尚有好几步,薛太太就伸出手,一直走近前,拉着辛氏抱怨,“……可把你给盼来了,我这茶已经喝过两遍了,寻思着再不来我就到榆树胡同寻人去。” 辛氏连连道歉,“本来想早点出门,可家里那个缠磨人的抱着不撒手,少不得哄得他欢喜,这才能出来。” 薛太太笑道:“你真是有福气,养了这几个漂亮姑娘不说,儿子也是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哪里哪里,“辛氏客气着,随着薛太太走进厅堂。 厅堂里坐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容长脸,穿件秋香色绣宝瓶纹褙子,里头中衣的盘口扣得规规整整,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一丝碎发都没有。 应该就是张太太。 可张太太是这么严谨肃然的人吗? 杨萱有些茫然,完全记不起前世的张太太长成什么样子。 紧挨着张太太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身材瘦削,也是容长脸儿,跟张太太有五六分像,要么是张太太的女儿,要么就是张太太的妹妹。 薛太太引见了辛氏与张太太。 张太太介绍身边的妇人,“是我的长女,前年成了亲,今天跟着来上炷香求碗圣水。” 潭拓寺里有口活水井,据说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更有周遭不孕的妇人求了回去供奉着以期怀胎生子。 难怪张太太选中这个地方,正好一举两得。 辛氏则介绍杨萱三人。 张太太连连夸赞辛氏会调养人,三位姑娘不但模样生得好,就说这份气度,一个个从容优雅就让人望尘莫及。 辛氏客气道:“也就出门装得了一时半会儿,在家里没少淘气……不过这几年到底懂事了,因我身体不好,干脆把家里大小事宜都交给她们姐妹去办。去年的年节礼就是她们做主置办的,总算都是知交好友,没人挑剔她们礼数。” 十一二岁就当家理事? 倒是个能干的。 张太太暗中点头,抬眼瞧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 杨萱满脸稚气,不添乱就行了,定然帮不了什么忙;辛媛看着是个坐不住的,未必能有耐心经管家中杂事,如此看来,应该杨芷承担了大部分家事。 张太太再度打量起杨芷。 相貌普通了些,但显得本分,穿着也不花哨,文文静静的很服管教的模样。 当下就满意了几分,笑道:“孩子受教是一方面,也是杨太太心大,敢放手让她们去做,这个却是不容易。” 薛太太接茬道:“的确是,我家里二丫头从小毛毛糙糙的,直长到十四岁,我才敢吩咐她些差事,结果交代一桩办砸一桩,我都愁得不行。好在懒人自有懒人福,她婆家大妯娌是个能干的,里里外外一把抓,倒让我们二丫头清闲了。” 话音刚落,先前应门的婆子乐呵呵地进来,“张家二爷送了篓葡萄,说是西域那边来的,有种异香,现下正在门口等着。” 张太太佯怒,“这孩子,都进了门也不说来问个安。”吩咐身边长女,“把他叫进来认认人,时候久了不来往,怕以后孩子们见面都不认识。” 薛太太也道:“谁说不是,不管亲戚还是朋友都得多走动,走动了才能交好,要是十年半年不来往,再好的情分也就断了。” 杨萱听着只觉好笑。 这都是议定好的程式,相看完了女方就该相看男方,可偏偏要说得好像偶然碰到似的。 正寻思着,只听院子里脚步声响,紧接着门帘被撩起,一个身穿宝蓝色直缀的少年红着脸走进来。 也是一张容长脸,模样不算出众却也算周正,肤色很白净,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张太太笑道:“这就是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老二,名字叫做张继。”又替张继引见了薛太太和辛氏,简短地提了提杨萱三人,“这是两位杨姑娘和一位辛姑娘。” “给伯母请安,三位姑娘安好。”张继行个罗圈揖,略站片刻,寒暄过几句,就匆匆离开。 辛氏紧接着打发杨萱她们出门,“你们往寺里瞧瞧那株桂花树,足有百年之久,好几年不开花了,今年又开了,说不定是个好意头……就在寺里走动,不许往别处去。” 这相看的第一步结束,接下来就是父母长辈们商讨事宜,容不得孩子们在旁边听了。 杨萱等人应着,携手走出院子。 辛媛捂着嘴笑,“原来是给阿芷姐相看来了,你们俩是不是都知道了,偏偏瞒住我一个人?” 杨芷面皮涨得通红,“你乱说什么,才不是呢。” 杨萱连忙岔开话题,“桂花树能活一百年吗,我以为至少活二三十年。长那么久,恐怕得有两人合抱粗了吧。也不知是金桂还是银桂?” 辛媛仍是吃吃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人自后门走进潭拓寺,问清桂花树的位置,便朝那边走过去。 隔着尚有一段距离,就听到女子的娇笑声,“……这么说来,是树精显灵,如果我真心求拜,树精能应我吗?” 声音很是熟悉。 杨萱顿住步子,不太想过去与那人照面…… 41.第 41 章 那种说话的腔调, 尾音拖得长, 又特意带了些鼻音,除去夏怀茹还能有谁? 辛媛走在前面, 见杨萱站着不动,着急地招招手, “快过来, 我都闻到桂花香了, 真的好大一棵树。” “怎么了?”杨芷牵住她的手, “是不是累了?” 杨萱笑着摇头, 吸口气跟了上去。 百年桂树约莫两人合抱粗,枝桠繁盛枝叶茂密,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米黄色的花朵,站在树下只能看到高耸直立的树干, 几乎看不到蓝天。 杨萱油然升起一股敬畏之心,“如果树木也有辈分, 这棵树恐怕也是老祖宗般的人物。” 辛媛“咯咯”笑,“那可真就是树精了。” 话音刚落,从树荫的另一侧转出一男两女。 男的约莫二十六七岁,生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穿了件玉带白的长衫, 头上戴着紫金冠,看起来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气度, 可那双眼眸又有种不容小觑的果敢狠厉。 杨萱飞快地扫他一眼, 目光落在夏怀茹身上。 她穿件海棠红的袄子, 袄子前襟绣着大朵的绿朝云。 红配绿几乎是俗到极致的搭配了,可她偏偏又穿条青翠的裙子,非常乍眼,想让人不去注意都难。 辛媛看呆了眼,屏住气息,“天呐,还会有人这样穿戴,可是挺好看的,对不对?” 杨芷点头,“是好看,但换作是我根本穿不出去啊。”话虽如此,可眼眸仍是不住地朝夏怀茹望过去。 袄子裁得短小,刚过腰际,腰身又收得紧,裙幅却宽,被风吹着宛如一汪春水碧波荡漾,更凸显出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夏怀茹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唇角绽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伸出小手指勾住男子的手,娇嗔着道:“走啦,桂花都快谢了,倒不如去后山看看有什么好景致?”随即低了声音,“适才你可是在树下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男子低笑声,转身大步离开,夏怀茹带着她的丫鬟小翠,紧紧地跟了过去。 辛媛这才开口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奶奶,行事真大胆。” 杨萱深有同感。 夏怀茹的确大胆。 因为这男人并非是她的相公。 光天化日之下,她这般堂而皇之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就不怕被人看见指指点点,就不怕传到孙家耳朵里拿她问罪? 想必夏怀茹根本不在乎,也没有把名节放在心上。 前世,夏怀宁将她抵在墙上意图非礼那次,她回到屋里就哀哀地哭。 恰好夏怀茹去找她,撞了个正着。 听她说完,夏怀茹闲闲地道:“哭什么,又不是别人?反正给你破瓜就是他,多一次少一次没啥差别。既然阿宁对你有情,就这么过呗,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再不沾男人?” 杨萱哽噎着怼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待会儿我就去禀明母亲,请她教训二叔。” 夏怀茹冷笑,“你傻不傻?这事儿,我娘能替你做主?她不骂你勾引阿宁就是好的。亏你出身名门自小读书,脑子是被门挤了。” 杨萱反驳道:“你才被门挤了,不知羞耻不守妇道。” 夏怀茹气得拂袖离开。 而杨萱终是没跟夏太太说。 不是听从了夏怀茹的话,而是愧于出口。 辛氏自小就教导她读女四书,要讲究德言容功,她还不曾口出污秽之言,更没法跟婆婆说自己与小叔子的丑事。 夏怀茹气走没两天,又回过头来邀她一道逛铺子。 正好杨萱打算给夏瑞做几身夏天穿的小衣,就应允了她。 杨萱穿着素淡的缥色衫子,夏怀茹衫子倒寻常,却是穿了条真紫色的裙子,裙摆没有绣花,而是用粉色缎面剪成桃花状,一朵朵缝了上去。 铺子里的人看到杨萱只觉得这是个漂亮的小媳妇儿,可看到夏怀茹,目光就会在她身上停留很久,从头看到她脚,再从脚看到她头。 回到家里,夏怀茹得意地对她说:“萱娘,你生得好有什么用,女人要会打扮,要柔媚才能吸引别人?” 杨萱便回她,“吸引人又怎么样,不也照样大归在家?” 万晋朝规矩虽严,却并不反对寡妇再嫁,干鱼胡同另外一家的姑娘守过两年夫孝后,被个死了婆娘的药铺掌柜娶回家当续弦,过得衣食无忧。 夏怀茹却没有人上门求娶。 夏怀茹气得摔门离开。 杨萱并不怕她生气,因为夏怀茹好热闹,总会耐不住寂寞再度过来找她说话。 后来,她避在田庄,也只有夏怀茹惦记她,每隔两个月就会探望她一次。 可不管怎样,杨萱已经决定,这一世再不想跟夏家有任何的瓜葛,不管是夏怀茹还是夏怀宁。 三人在树荫下站了片刻,又到正殿和藏经楼瞧了瞧,看着已近正午,便往后面的院落去。 恰好辛氏从里面出来,正碰了个对面。 辛氏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欢喜,温声道:“正打算去找你们,你们肚子饿不饿?我已经吩咐人准备了素斋,中午就在寺里用饭。” 辛媛立刻道:“是有点饿,我们适才逛了一大圈,这里藏经楼很大,足足五层楼,肯定有许多古籍珍本,可惜只能在底下看看,僧人不让往上走。” 辛氏笑道:“那是一定的,潭拓寺早几百年就有了,历朝历代积攒下来,还能少得了?看不了也无妨,以后托人抄出来,咱们回家里看。” 辛氏难得有这样轻松欢快的语气,杨芷与杨萱都瞧出来了,互相对视了一眼。 回到家中,辛氏将杨萱和辛媛赶回去歇息,独独留了杨芷在正房院说话,“……那位张太太是真定府同知张兆的太太,家里有两儿一女,都是嫡出,长子娶了太常寺寺丞的长女,女儿嫁给了工部都水司郎中的儿子,要说亲的是次子,人你已经见过了,相貌挺周正,已经得了秀才的功名,明年秋闱要下场应试……张太太对你很满意,说要是八字合适就定下来。我也觉得他们家里不错,可还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可有什么想法?” 杨芷羞红着脸不能应声,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我不知道。” 辛氏笑道:“这事不急,尤其咱们是女方,更得矜持些,不能贸然答应……你跟你姨娘商量商量,她心思细,想得长远。” 杨芷点点头,出了正房院的门就到了西跨院。 王姨娘早就心急如焚,见杨芷过来,不等她喘口气,就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杨芷事无巨细地将见面的经过说了遍,连同张太太跟她长女的打扮,张继的穿着相貌,甚至杨萱跟辛媛的表现都一一讲述清楚。 最后又把辛氏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王姨娘。 王姨娘思量好半天,才开口,“要是以前,这桩亲事确实不错,对方是五品官,家里清静没有庶出的子女,张继年纪轻轻考中秀才,也算是知道上进。可往长远里想,却是没什么意思。其一,地方官想要调到京里不容易,有些人使出几百上千两银子也不能成事,张兆若是不能进京,对他儿子的仕途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其二,同知离着知府好像只差两级,可是却有天壤之别,如果是知府也就罢了,同知……实在是不够看的。你年龄又不大,有的是挑选的余地,而且你爹……你爹指定是能高升的。你想表姑娘都没说什么,你又不比她差,依我之见,干脆回绝了吧。” 杨芷犹豫不决,一方面觉得辛氏看中的人家必然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又觉得姨娘的话大有深意。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遂道:“要不我问问萱萱。” 王姨娘正端着茶盅喝茶,闻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二姑娘才多大年岁,她能知道什么?问了她也是白问,说不定还被她打趣。” 杨芷知道杨萱决不会拿自己开涮,但想想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事情去问杨萱,实在太难为她了。 王姨娘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你听我的,绝对没有错。不是有句老话,好饭不怕晚,尽管先挑着,不用着急定下来。” “可是,该怎么回绝张家?” 王姨娘笑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你只管说不愿意,太太自会寻合适的由头拒绝。” 杨芷默默地点点头。 从西跨院出来,日影已经西落,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空气里弥漫出饭菜的香味,隐约又有汀淙的琴声传来。 悠扬干净,空灵若山谷幽兰,静静地开放,等待人采撷。 是辛媛在弹琴,弹得是《佩兰》。 见杨芷回来,辛媛立刻站起身,打趣道:“秀才娘子回来了?” 杨芷既羞且恼,嗔道:“别瞎说。” “怎么瞎说了?”辛媛嘻嘻笑着,“难道姑母留你不是说这事儿?我觉得张公子挺好的,年纪轻轻就是秀才公,不过这也说不准,我爹考中秀才也很早,但是考中进士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 杨芷不愿意跟她讨论这事儿,没好气地说:“八字都没一撇呢,别说了,好像别人嫁不出去似的。” 辛媛见她生气,脸面上也有点挂不住,撇下嘴嘟哝道:“张公子长得挺好看,又有学问,比起你不是强多了?” 这话说得可太伤人了。 杨芷气得直哆嗦,咬了唇道:“既然你觉得好,那你就答应了吧。” “我才不稀得要呢。”辛媛轻蔑地说,“我娘总得在京里给我细细地挑……” 42.第 42 章 她说不稀得要, 以后得细细地挑, 却说张继比杨芷强太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说她辛媛比杨芷强出十万八千里去。 杨芷气得没再说话,扭头进了屋子,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第二天一早,在辛氏面前哭着回绝了亲事。 辛氏已听说她跟辛媛发生的口角,耐心地劝她, “阿媛口中没遮拦, 你不用搭理她。姑娘家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千万别因为置气耽搁自己。” 杨芷不说话, 只是哭着摇头。 辛氏又道:“你如今在气头上, 且不用着急, 等过个两三日再答复我也不迟。”打发走杨芷后,转身将辛媛叫了去,板着脸道:“阿媛, 你太令人失望了。平常你也只是心直口快, 没想到竟是丝毫不懂人情,不近人情。” 辛媛辩解道:“姑母, 我确实没想跟杨芷吵架, 就只是开个顽笑, 哪想到她连这点顽笑都经不起。再者我的话也没错儿, 张家公子那点不如她了?杨芷是姨娘生的,能嫁给官员家的嫡出儿子, 有什么不满足?我上面两位姐姐嫁得可都不是官宦人家。” 辛氏也是觉得张继完全配得上杨芷, 听辛媛这样说, 默了片刻道:“不管配得上配不上,你就不该说这样的话,一个小姑娘平常不学点针黹女红,倒是天天把嫡出庶出挂在嘴边,是从哪里听来的浑话?” 辛媛小声嘀咕道:“我娘说的,我大姐二姐是庶出,她们的亲事我娘半点没沾手,都是我爹独自决定,我娘只帮忙置办出嫁妆。” 所以,辛农将他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得意门生。 辛氏顿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阿媛,以后你说话前先思量思量再开口,再不许这样胡言乱语折人脸面。” 辛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三日后,杨芷再给辛氏回话时,只一口咬定不乐意,其余的什么都不说。 她既然如此决绝,辛氏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便不强求,只得给薛太太写信将亲事推了。 杨萱极是感慨,心想杨芷跟这位张继果真是没有缘分,前后两世都错过了。 而辛媛却悄悄告诉杨萱,“我觉得阿芷姐本来就没看中张公子,不过是拿我当替罪羊罢了。她这人心思真黑暗,你以后可得当心别被她欺负了。” 杨萱笑笑,没应声。 再过数日就是杨萱的十岁生辰。 跟头几年一样,辛氏只吩咐厨房煮了长寿面,并没有大肆操办。 府里众人都备了礼,诸如笔墨纸砚香囊帕子等物,各自不同。 夏怀宁在学里不得空过来,却是打发小厮长福送来一匣子笔,有画人物花鸟的狼毫,有用来晕染的大小白云,还有排刷等等。 杨桐记着杨萱的话,推辞不受。 长福苦着脸打千作揖,“公子要是不收,小的回去免不了一顿板子,您老大人大量,体恤一下小的。” 杨桐想着总是夏怀宁一番好意,笑道:“现下二妹妹大了,母亲吩咐过不得轻易往里传送东西。这样吧,东西我留下,权当怀宁送给我的,我承怀宁的情。” 长福千恩万谢地出了门,拐过胡同,瞧见辛氏旁边的大丫鬟文竹正跟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拉拉扯扯的。 男子像是给文竹什么东西,文竹不肯要,那人却硬塞进文竹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长福嘴里“啧啧”两声,心道:原以为杨府是书香门第,没想到下人也免不了私相授受,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哪处更干净。 文竹怀揣着荷包匆匆忙忙回到正房院,对辛氏道:“我以为谁找我呢,竟是三舅爷。三舅爷说二姑娘整生日,送了样东西。我本是不想要,三舅爷非得给。” 说着将荷包交给辛氏。 辛氏打开来看,里面是只极普通的银镯子。镯身全无纹饰,只镯口做成丁香花形状。 镯子看着挺粗,掂起来份量却不重,应该是空心银,或者里面掺了假。 可不管怎样,总归他心里还惦记着杨萱。 辛氏叹口气,将镯子仍旧放进荷包里,“送给二姑娘吧,对了,三舅爷看着精神怎样,胖了还是瘦了?” 文竹低声道:“瘦了不少,而且看着比往常显老相。” “都是咎由自取,”辛氏恨恨地道,“自己不上进也怨不得别人。” 文竹不敢应,躬身退了出去。 杨萱见到荷包很是高兴,先没有打开,而是仔细问了辛渔近况,待文竹走后,才欢天喜地地戴在腕间。 辛渔的眼光是极好的,镯子虽然简单却很好看,尤其在丁香花下方,还刻着两个小小的古篆字——忘忧。 萱草即为忘忧草。 杨萱心头一动,想起辛渔束发的竹簪,簪头也刻成丁香花。 于是轻轻旋转着丁香花,旋过五六下,镯口脱落,里面卷着两张字条,一张写着,“遥贺萱萱芳诞”,落款是三舅舅。 另一张则写着,“镯子里可以放仁丹,也可以把你的私房钱放进去”。 杨萱欣喜若狂,将两张纸都撕成碎片,又急火火地翻腾长案下面的木匣子。 匣子里本来盛着她历年积攒的月钱,去年腊月,她把所有积蓄都给了辛渔,现在只有十几两散碎银子。 碎银子却是没办法塞进镯子里,得先换成银票才成。 吃晚饭时,辛氏便瞧见杨萱腕间的银镯子,叹一声,“你倒是跟你三舅舅投契,我给你的碧玺石手串怎么不戴?” 杨萱笑道:“碧玺石太贵重,这几天我要去厨房做菜,怕沾上水沾上油,银镯子不怕。”觑着辛氏脸色,又低声求恳,“我能不能去看看三舅舅,跟他道声谢?” 辛氏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行。” 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杨萱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倒是往厨房里做了先前秦笙说的面疙瘩汤,又跟王婆子学会了用面引子发面以及怎样给包子皮捏褶子。 等到落雪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很熟练地蒸出来一锅包子。 肉馅的包成圆包子,素馅的捏成稻穗状的长包子,再围着摆一圈婴儿拳头大小的葱油花卷,一锅蒸出来既好吃又好看。 辛氏又单独带着杨芷去赴过几次宴,可相看的人家不是没有张家家世好,要么就是人才不如张继上进。 总之,都没能成。 进了腊月,人们开始忙年,这种宴会也便暂且告一段落。 启泰十九年的冬天格外冷,雪一场接着一场,前面残雪未化,紧跟着又落上一层新雪。 京都的柴米粮菜价格飞涨,恨不得是冬月的两倍。 饶是如此,铺子里也常常缺粮少菜。 百姓除了骂娘之外,并不着急,因为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只苦于路途难走,粮仓里的粮发不到粮铺里。等天气好转,铺子里自然就有了粮。 杨家也不愁,杨修文找了个好天气,到车马行雇上两辆车,从田庄拉回来一车米,半车菜和半车鸡鸭鱼肉,足够他们应急。 杨萱开始学着和面擀皮包饺子。 王婆子本就有一手灶上的好活计,既然杨萱愿意学,少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教。厨房里三个当差的有了口福,连续好几日天天吃饺子。 过完年,雪仍是不见停,全国各地渐渐有灾情传来,尤其是辽东和宁夏,都有房屋倒塌百姓伤亡的情况。 雪上加霜的是,鞑子集结十几万兵马在西北边陲杀戮抢夺。 正月十三,榆林卫接连送来三道战报,道道都是战事紧急请求援兵。 也便是因此,启泰二十年的上元节格外平淡,灯市上没有搭建灯塔,而逛灯会的人也格外少。 杨修文倒是带着杨萱与辛媛去转了一圈,只买了数盏花灯就兴致索然地回去了。 辛媛直抱怨没意思,不若扬州的灯会热闹。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太子自动请缨率兵御敌。 启泰帝允他二十万兵马,带足粮草,并亲自送出德胜门。 原先由太子坐镇的几处衙门则分别交由其他皇子暂管。 出了正月,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了,下过两场春雨后,柳梢抽出新绿,草芽也发出嫩黄,河面的冰早已解冻,而人心则渐渐开始活泛起来。 杨修文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原本申正之前便可下衙,现在常常酉正时分也不能赶回家。 虽然忙碌,气色却极好,清俊的脸上总是挂着从容笃定的笑。 因为杨修文欢喜,连带着全家的气氛都很好,尤其是杨芷,先前因亲事不顺而沮丧的心情早已不见,又恢复成往常的端庄温柔。 三月里,杨芷满了十二岁。 秦笙给杨萱写信说她的亲事最终没有成,因为男方改了主意不打算往京里调动而是留在大同戍边。 杨萱很替秦笙感到高兴,总算不用给人当后娘了。 与此同时,辛氏也接到了大舅母的信,大舅母打算在京都买处宅院,不日就要启程进京…… 43.第 43 章 辛媛高兴得要命, 杨芷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以往,她觉得王姨娘窝在西跨院里远不如辛氏见识广,也不如辛氏心胸开阔。现在看来, 王姨娘才是真正聪明之人。 她老早猜测辛农会在京都安家,果然就是如此。 以后是真正要听姨娘的话了。 人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才好,要那么贤良大方又有什么用? 就在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时候, 殿试成绩公布出来,张贴在午门外。 因为正值杏花开, 也称为杏榜。 次日,也便是三月十二, 新科进士们要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沿着长安街转一圈,以示皇恩浩荡。 三年一次的状元游街不但是进士们的荣耀,更是大姑娘小媳妇的节日。每次挤在长安街两侧的年轻女子比庙会都多。 辛媛早就惦记着一睹状元郎的风采,匆匆吃过早饭, 就催促着辛氏出门。 尽管她们出门早,可到达长安街时,路旁已经站了了许多人。尤以年轻姑娘为盛,都精心打扮过, 手里拿着杏花或桃花, 也有攥着手帕荷包的,正翘首期盼着。 辛媛寻个人群稀落的地方, 仗着身形灵活, 拉着杨萱钻到了前面。 杨萱这才发现, 不但大街上满是人, 就连路旁的茶馆酒楼也满是人,有无数脑袋从窗口弹出来。 而每隔三五步,便有身穿罩甲腰别长刀的锦衣卫站在路边,维持秩序。 辛媛兴奋得满脸通红,唧唧喳喳地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看,能考中状元郎真是风光大了。今年白鹤书院有六人来应考,不知道他们考中没有?” 杨萱道:“你怎么不早说,我爹爹肯定知道。” 辛媛浑不在意地说:“我刚想起来,而且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问都没法问。” 的确是个不上心的。 杨萱无语,掂起脚尖往后看了看,见辛氏跟杨芷就在旁边不远处,笑着冲她们挥挥手,才又放心地四处张望。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对街,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鸦青色的直缀,灰蓝色的束带,上面别着两只石青色荷包,袍边还垂着块碧绿油亮的玉佩。 那人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一双桃花眼自带三分风流。 正是许久不见的夏怀宁。 显然他最近过得不错,看上去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而且还学会佩玉了。 即便是隔着一条街,杨萱也能看出那块玉品相极好,绝不是夏家能够买得起的。 况且夏家即便有银子也不会买玉,夏太太爱金银,夏怀茹爱绸缎。 相比之下,玉太不起眼了。 正思量着,夏怀宁仿佛察觉到什么,侧头朝这边看过来,杨萱极快地收回目光,假作与辛媛交谈。 恰在此时,午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锣鼓声,人群似是烧开锅的水,骤然沸腾起来。 杨萱踮起脚尖,却被旁边的人挡着,什么也看不见,而身后人群疯狂地往前挤,推着杨萱也不断地往前,几乎快到了街道中间。 “退后,退后!”几名锦衣卫挥动着长刀吆喝道:“快点退后,老子的刀不长眼。”一边说,一边推搡着众人往路边退。 杨萱夹在人群里被推来挤去,脚下不留神踩到石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突如其来一只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紧接着,头顶传来淡漠的声音,“为了看个不相干的人,连命都顾不上了?” 杨萱仰头,瞧见了萧砺冷冰冰的面孔。 “我就是看看状元郎长什么样儿,”杨萱站定身子,小声解释。 萧砺松开她,冷声道:“往后站,往前挤什么?他们骑的马虽然都是挑出来性情温顺的,可今天人多,万一受惊,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站在前头的。你不动脑子想想,那个弱不禁风的状元郎能制得住惊马?” “那可未必,”杨萱小声嘟哝,“君子六艺不也有骑射吗?” 萧砺冷冷扫她一眼,“站我旁边。” 杨萱挪挪步子,站在他身侧。 两人离得近,杨萱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皂角味。 想必是这件罩甲才洗过。 可他刀柄上的络子却明显旧了,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杨萱盯住瞧了片刻,感觉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却原来是游街的队伍快走到了。 而萧砺明显绷紧了身体,垂眸朝她看一眼,挪动下身体,原本站在她左侧,又换到她右侧。恰恰挡在辛媛前面。 辛媛不满地瞪他两眼,跟着换到了杨萱身旁,低声道:“这人真讨厌,挡着我什么也看不见。” 话音刚落,立刻兴奋起来,“来了,来了,快看。” 队伍最前面是八个身着圆领罩甲举着旌旗和牌子的军士,牌子上写着“肃静”“回避”等字样。 杨萱哂笑,这个时候,哪里可能肃静,谁又愿意回避呢? 军士过去约莫丈余,是身穿大红袍,头戴乌纱帽,手里捧着圣旨的状元郎。状元郎左右,错后半个马身则是榜眼和探花。 辛媛大失所望,“这个状元郎长得也太丑了,看年纪比我爹岁数都大。” 杨萱抬头看去。 状元模样并不差,只是肤色太黑显老相,却也不像辛媛说得那么夸张,至多三十出头。相较之下,榜眼更老,头发都白了许多,唯独探花郎生得眉清目秀丰神俊朗。 小姑娘小媳妇们都认准目标把手里东西朝探花郎扔过去,探花郎面色红了红,启唇一笑,拱手朝大家作揖为礼。 姑娘们更是兴奋,尖叫着扔着手帕荷包等物。 辛媛手里也攥着帕子,可惜力气太小,不等扔到探花郎马前就落在地上。她懊恼地叹一声,斜眼瞧见杨萱袖口露出帕子一角,飞速地抽出来团成一团又扔出去。 帕子落在马背上,行不得几步就滑落在地,后来的马匹紧接着踏上去,雪白的素绢帕子顿时多了两只黑蹄印。 杨萱气道:“你扔你自己的,干嘛把我的也扔了。” 辛媛不以为然地笑,“不就一张帕子,回去之后赔你两张,不,五张,行吗?” 杨萱板着脸,“不行,那是我的帕子,绣着我名字。” “什么名字,就两根破草,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你的?再说,都已经扔了,被踩得不成样子,捡起来你也不会要吧。回头我赔给你就是了。” 杨萱无可奈何地瞪她一眼,“以后再不跟你一起出门了。” 辛媛“嘻嘻”笑着,“别生气了,你且饶我一回,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快看,那个人是书院的,就是骑白马的,第二个,我见过他。” 杨萱忙抬头去看,只瞧见个笔直的背影,并没有看到脸面。 这次春闱,前二甲共取了一百零八人,没多大会儿就尽数通过。 人群如潮水般又很快散去。 回去的马车里,辛媛不无失望地说:“……真正顺眼的没有几个,要么长得丑,有几个相貌不错,可看起来缩手缩脚的上不得台面。” 辛氏笑道:“你以为呢?都说寒门出学子,这百多名进士都一大半出自平民百姓,更有些寒苦人家连毛驴都没骑过,乍乍让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有几个能保持镇定?后面的不必说,其实前面几排经过殿试选出来的,肯定个个才学出众。” 辛媛信服地点点头,“姑母说得对。要是他们都能到白鹤书院读书就好了,白鹤书院有跑马场,能练习骑射。” 可白鹤书院的束脩不便宜啊! 杨萱暗叹声,突然想起萧砺的话,“你不动脑子想想,那个弱不禁风的状元郎能制得住惊马?” 不但状元郎制不住,恐怕这批进士里面就没有人能制住。 看来以后真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又思及,他让她站在他身侧,还特意挪到她右边。 他是习惯右手握刀,这样就可以腾出左手拉住她吧? 唉,萧砺这人……明明是一片好心,非得板着脸冷冷淡淡的,像是别人欠他似的。 可她还真是欠了他的,若不是他扶她一把,说不定被人挤倒了呢。 一路思量着回了家。 下午等杨修文下衙,辛媛问起白鹤书院的学子。 杨修文颇有几分得意,点头道:“还不错,考中了三人,其中二甲传胪就是白鹤书院的。” 辛媛心直口快地说:“哎呀,我只顾着看探花郎了,竟是没注意哪个是传胪。” 辛氏笑问:“是不是年岁不大,生得挺白净那个?” 杨修文答是,“原本会试是在第十一名,殿试时,靖王见他年少有为应对得体,将他提到第四名。” 杨萱惊讶地问:“殿试靖王也在?” 杨修文道:“对,还有几位阁老和翰林院的两位学士。靖王先后提名四人,均没人反对,圣上也是应允了的。” 这就是明晃晃的施恩。 先前的第十一名提到第四名,任谁都会感激靖王的知遇之恩。 就是白鹤书院也会对靖王感激涕零。 毕竟整个万晋朝数百所书院,能够培养出小传胪也不容易。 尤其,白鹤书院八人应考,取中三人,其声誉肯定会更胜以往。 难怪最近杨修文精神特别好,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想必是跟靖王得势有关系。 太子出征,靖王正好趁机巩固势力。 状元游街当天,便是恩荣宴。恩荣宴设在礼部,礼部尚书位居首席,另外左右侍郎,以及受卷、弥封、监试等人均都入席,与新科进士一同庆贺。 再过几日,皇命出来,一甲三人均到翰林院任编修编撰。 二甲前五十名另行再考,取其佼佼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是为馆选。其余众人或为科道官、六部主事,或者各自凭能力活动到州、县任职。 杨修文更加忙碌,要么与学子们谈经论道,要么设宴给某人饯行,十天之内竟然有半数不在家里用晚饭。 就在京都的酒楼茶馆充满了离愁别绪之时,西北传来战报,太子率兵收复固原五镇之后,没有停兵休养便擅入草原,结果大败于荒莽之地,其麾下将士死伤近万,更有千余人被鞑靼人俘虏成为奴隶。 朝野上下顿时哗然。 有人斥责太子一意孤行草菅人命,有人认为太子急功近利不懂用兵之道,也有人上折子要求太子卸印,另请名将执掌兵权。 早朝时,众说纷纭,启泰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靖王挺身而出,怒道:“今我皇兄正在沙场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我等在京师繁华之地得享安宁,有什么资格评判皇兄所为?古话有云,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当再筹粮草再募精兵以援助皇兄才是。” 此言一出,启泰帝频频颔首。 户部尚书首先表态,五日之内定当筹齐饷银十万两,粮草十万石,尽快发往西北以壮军威士气。 消息传出去,靖王声名大振,不但有宽廉平正的清誉,更多了高义博爱之美名。 杨萱心里喜忧参半。 如果太子战死西北,或者启泰帝终于意识到靖王的好处,更换储君,那么是不是白鹤书院就不会被查抄,杨家就不必遭受灭门之灾了? 而她就能够跟爹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必因为想要活命而匆匆嫁给夏怀远…… 44.第 44 章 原本杨萱以为她重活一世, 能够窥得一丝先机, 总能比前世过得放肆些。 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上天似是特意在跟她开玩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教她摸不着头脑。 就好比,前世她明明没有嫡出的弟弟,而今生却凭空多了个杨桂出来。 又好比, 她本想促成杨芷与张继的亲事以避开后来的祸事,可辛媛却介入其中, 兜兜转转间, 他们两人仍是没有缘分。 现在太子已经势微, 靖王呼声日高, 杨萱有些吃不准,太子是否还会跟前世那样登上皇位。 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夏怀宁。 他才刚抱上太子的大腿, 不曾平步青云,从西北传来连二连三的坏消息让他无所适从。 先是太子冒进荒原大败,然后太子放弃已经收回的固原五镇南撤至平凉,再传太子至平凉后不顾百姓利益,肆意抢掠财物, 引得百姓怨气不止。 弹劾太子的折子犹如雪片似的飞向启泰帝的案头。 启泰帝尽都留中不发。 靖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殿前为了太子跟御史们争得面红耳赤。 不管是固原还是平凉, 都离京都太远,持续的战报虽然让京都百姓惶惶了几日,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 人死了依旧要发丧,儿女长大了仍是要嫁娶。 四月中, 杏花已渐衰败, 石榴花却绽出了红艳艳的花骨朵。 大舅母终于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京都, 随她而来的有两位管事,两个婆子还有一众丫鬟小厮以及七八只箱笼。 辛氏依旧将她安置在西厢房。 大舅母等不及歇息,先将杨芷跟杨萱叫到跟前,笑道:“阿媛自小被我宠坏了,这一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也没什么表示的,临来前打了几支簪,一是替阿媛赔个不是,二来也是我做舅母的一份心意。”给两人各一只朱漆匣子,“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我另外再打。” 杨萱得了一对赤金簪子。 簪头做成石榴花状,以蜜蜡为花瓣,红珊瑚为花芯。珊瑚只黄豆粒大小,颜色却极艳丽,亮泽温润。 杨芷除了同样镶红珊瑚的梅花簪之外,另有一支点翠金钗。 杨芷惶恐地退让,“这太贵重了,舅母,我不能收。” “怎么不能?”大舅母板着脸,目光却和蔼,“你都是大姑娘了,该有些像样的首饰。你母亲未出阁的时候就不爱这些金玉之物,肯定也想不到你们。” 辛氏赧然,“嫂子专爱揭人老底,真叫人汗颜,我手里有首饰,只不过平常不怎么戴罢了。” 大舅母朗声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当年真算得上十里红妆了,我是替两位外甥女抠点东西出来。” 杨芷忙道:“母亲素日里没少给我们,今年我生辰,又给我一对金钗。” 大舅母笑着说:“这种东西不怕多,咱们有了镶红宝的,还惦记着镶蓝宝,有了金的最好再来两支玉的,反正戴在头上也不沉,越多越好。” 还真是这样,首饰之于女人就好比珍本之于文人,美女之于英雄,有多少都不嫌多。 几人都露出会心的微笑。 叙过片刻,杨芷见大舅母面有倦色,便知趣地杨萱一道退了出去。 大舅母瞧着两人携手离开,眉宇间闪过一丝轻蔑,低声道:“妾生的总归是妾生的,再怎么教导也脱不开小家子气。萱萱看见东西只笑了笑,阿芷两眼都直了。” 辛氏轻笑道:“嫂子也太破费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们没见过,一时忘形也是有的。而且两人年岁小,现下用不着这些。以后出阁的嫁妆,我都备着,不会在脸面上难看。” 大舅母笑笑,“阿媛先前写信说因为妆粉跟阿芷口角,我就想过了,有什么争执不能用银子解决的,一支钗不行就两支钗,咱家又不缺银子。” 辛氏有些无语,“嫂子也别太纵着阿媛。阿媛性情爽朗是好事,可有时候说话做事不经脑子,现如今咱们能娇惯她,以后出嫁成了别人家的儿媳妇,谁还纵着她?” 大舅母无可奈何地叹气,“养了三个闺女,就这一个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先前两个嫁的都是寒门,没有聘礼,可嫁妆却一点没少。我寻思着千万别亏了阿媛……回头我说说她,切不可再肆意妄为。” 再说下去不免涉及到家里的私事,以及辛农的做派了。 辛氏换了话题,“这阵子师兄打听过好几处宅子,南薰坊这边方便,只可惜都是小院落,住着憋屈,价钱也贵,不划算。黄华坊那头还行,有两处四进宅子,都挺新的,再往北仁寿坊和照明坊有几处不错的,就是离得远了些。草图都在师兄那里,等他下衙再仔细商议。” 大舅母笑道:“我对京都不熟,总共没来几趟,全仰仗你和姑爷帮忙拿主意。我反正不急,家里没啥事儿,就留在京都慢慢地看。” 辛氏道声好,“先照着草图把合意的挑出来,再抽空挨个去看看。买宅子不亲眼看过不成,就是去得次数少了也不成,总得看个三五回才能拿定主意。” 接下来的日子,辛氏隔三差五陪着大舅母出门看宅院,只把三位姑娘留在家里。 杨萱趁机打发春桃出门将十五两银子换成银票,小心地卷好之后塞进镯子里。藏好之后,有些窃喜,又有些心虚,感觉自己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的。 这天,辛氏跟大舅母自外面回来,两人脸色都不好。 杨萱惯会看脸色,忙吩咐文竹沏茶端点心。 大舅母将辛媛叫来,二话不说,先自斥道:“跪下!” 辛媛顿觉莫名其妙,狐疑地看着大舅母的脸色不太想跪。 大舅母怒喝:“跪下!” 辛媛抻抻裙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在地上,嘟哝道:“到底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地进门就罚跪,我可没做什么坏事?” 大舅母铁青着脸,沉声道:“状元游街那天,你把自己的帕子扔了,也把阿萱的帕子扔了,可有这回事儿?” 辛媛“嗯”一声,歪着头问:“怎么了?” 杨萱一听事情涉及到自己,老老实实地跪在辛媛身旁。 大舅母继续问:“你们可知落在地上的手帕荷包都哪里去了?” 杨萱骤然心惊,抬头不解地看向辛氏。 辛氏面色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辛媛小声回答:“不知道,”想了想补充道:“都被马蹄踩坏了,可能不见了吧。” 大舅母冷哼一声,“这东西还能不见了?我告诉你,那荷包香囊等物都被人捡起来,洗得干干净净地挂在铺子门口。” 辛媛惊讶道:“是要卖钱吗?这倒是个好主意,全无本钱,都是红利啊。” 可如果要卖的话,应该是摆在铺子里,怎可能挂在门口? 挂起来也太招人眼目了。 杨萱渐渐白了脸色。 大舅母续道:“那人不指望卖帕子那三文五文钱,他把东西挂到门口是让人评点,若是有人认出自己针线想要索回去,他高价卖出去不说,还会暗自跟了去辨认门户,以便勒索。” 辛媛噘着嘴嘟哝道:“那就不要了呗,反正没名没姓的,谁也不知道是谁的?” 大舅母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恨恨地道:“也就你这个不通女红的人看不出来,针线活儿跟写字一样,每个人的字体不一样,每个人收针起针落针的针法也不一样,稍懂针黹的人都能瞧出来。就算别人不知道那是你的帕子,可有些街痞闲汉专门挑了精致的帕子买回去把玩,你愿意自己贴身的东西落到他们手里?” 辛媛“啊”一声,这才醒悟到后果,粉嫩的脸颊一点点褪去血色,颤着声问道:“那我跟阿萱的帕子呢?” 大舅母从怀里取出条帕子,抖了抖,“这是你的,我没出面,请街上的小哥花了一百文买回来的。”说着,寻到火折子,“啪”地点燃。 帕子遇到火,“呼啦”着起来,不大会儿便成为灰烬。 屋里弥漫起淡淡的焦糊味道。 杨萱急切地问:“那我的呢?” 辛氏默默地摇了摇头,“没看到。” 没看到是什么意思? 是被风吹到别处没人捡,还是已经被人买走了? 她的帕子跟辛媛的帕子相距不过三尺,就算是有风也不可能只吹走她的。 杨萱用力咬住下唇。 辛氏淡淡道:“你们可记住这个教训吧,别以为有些事许多人做,你们也能做。她们可能是不在乎,又或者帕子荷包本就是铺子买的,丢不丢无所谓。可咱们不一样,咱们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是要脸面的。” 辛媛低着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都是我的错,娘、姑母、萱萱,你们打我罚我吧,我都认。” 辛氏长长叹口气,话语仍是温和,“罚你也于事无补……阿媛,你只记住这个教训,往后行事说话先考虑三分,别再莽撞了。”又对杨萱道:“这事儿就过去了,以后你的帕子上别绣萱草花,只绣茎叶,或者换个别的花样。总之,阿媛没扔过你的帕子,你也从来没在帕子上绣过萱草花。这事再也不许提!” 杨萱用力点点头,“好。” 大舅母这才缓了神色,“都起来吧,吃一堑长一智,长个教训也未尝不可。好在这事我们心里都有数,掀不起大风浪来。” 辛媛先起来,又将杨萱扶起来,对着她郑重行个礼,“萱萱,是我不好。我应允赔你五张帕子,肯定会赔你。” 杨萱苦笑,“算了,赔不赔没什么,我另外再做就是。” 此事就算过去了,辛氏依旧时不时与大舅母一同出去看宅子。 辛媛倒是收敛了性子,闷在家里折腾好几天,终于绣成五张帕子,拿过来给杨萱,“呶,赔你的。” 杨萱展开,见上面一团团的绿疙瘩,哑然失笑,“这是什么?” “萱草,”辛媛瞪大双眼,“不像吗?” 杨萱把自己绣的帕子拿过来,比在一起对着看,“你这是萱草?” 辛媛左右看看,嬉笑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你觉得是萱草这就是!” 杨萱挑眉,“那我觉得不是呢?” “那也是!”辛媛伸出手,指着上面的针眼,万分委屈地说:“我本来打算让秀橘绣,肯定又快又好,我娘非让我亲自绣。你看看我的手,都快戳成筛子了。”一屁股坐在长案旁边的美人榻上,侧身靠着大迎枕,赖皮道:“反正就是这样,要不要随你。” 杨萱哭笑不得,挨个看了看,料子都是上好的素绢,可这绣工……没一张能够带出门去。 只好道:“好吧,我收下。” 拿出剪刀,当着辛媛的面把成团的绿疙瘩拆掉,“我教你绣花吧,不绣别的,能绣几片竹叶就成,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可以了。” 辛媛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学,太费劲了,而且低着头控得难受。” 杨萱“嗤”一声,“你画画的时候一画就是半天,怎么不见你头疼?” “那不一样,我喜欢画画,”辛媛振振有词,忽而压低声音,“杨芷最近天天到西跨院,鬼鬼祟祟的,准没有好事儿。” 杨萱瞪她一眼,“别瞎说,先前姐也经常过去,十有八~九在商议亲事吧。” 辛媛撇撇嘴,“杨芷真是自作聪明,我觉得那个张公子挺好,错过张家,我倒是想看看她最终能挑中什么样的人家?” 杨萱所料不错,杨芷正跟王姨娘谈到亲事…… 45.第 45 章 王姨娘打得好算盘, 杨芷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已经让她在辛氏膝下侍奉了十年,现在杨芷渐渐大了,该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心慢慢拢过来。 否则, 她不是白白给辛氏生了个闺女? 她愿意让杨芷养在辛氏跟前,毕竟说起来在嫡母身边长大更荣耀些,可孩子是她的,心可不能完全偏到辛氏身上。 这天见到杨芷, 王姨娘笑着问道:“怎么不在太太跟前伺候, 又过来干什么?” 杨芷答道:“母亲跟大舅母去黄华坊看宅子,没在家。” 王姨娘轻轻叹口气,“前天就出去过,宅子还没定下来?” “哪儿这么容易?”杨芷微笑, “现在的宅子动辄就是几千两银子,定然要多看看。前阵子母亲去照明坊看过一处,院子很敞亮,屋子里收拾得也齐整, 本来打算定下来, 谁知上次去看,隔壁邻居是个混不吝的, 只能作罢。” 王姨娘叹道:“这两个月净忙活宅子了, 你的亲事怎么办?宅子事大, 可还有舅太太盯着, 而且总归不是咱们自己的房子。可你的亲事她要是撒手不管, 那谁能帮得上忙……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上心。” 四五月份,天气不冷不热,各种花草树木都茂盛,正是举办花会宴会的好时节。有人缘广或者喜欢做媒的人家就会出面把家里有适婚儿女的夫人太太请来聚聚,能成自然是美事一桩,不成也能结个善缘,多些人脉。 六月天气热了,主家懒得张罗,客人也懒得走动,更有些讲究的人家会到田庄避上十天半个月的,几乎没有宴会。 而七月是鬼月不好出门做客,八月有个中秋节,前半个月都忙活节礼。等过完中秋节,可不就是九月了? 不趁着这个时候多跑一跑,一晃眼这一年就过去了。 杨芷沉默会儿,勉强挤出个笑容,“这种宴会不去也罢,我不想去。” 杨芷原本被王姨娘挑唆着,加上头一次相看就被张家看中,对自己颇有信心,可跟着辛氏赴过五六次宴会之后,才真正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识。 首先杨家家世不显,虽然祖上曾经贵为阁老,可几十年过去,早就被人忘记了。如今杨修文在清流一届颇有美名,可他官职不高、没有实权、油水也不丰厚,真正的高门大户根本看不上杨家。至于那些钻营投机的小官员或者京外的地方官,辛氏先就给否了。 再次杨芷相貌只是中人之姿,虽然耐看,但站在人堆里并不出众。那些夫人太太看一眼就略过去了,根本不曾打听她是哪家姑娘。 还有一点,她在杨家不觉得,出了门才知道嫡庶之间确实有道鸿沟,有些姑娘知道她是庶出,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 更令人尴尬的是,她是独自跟着辛氏去的,若是杨萱和辛媛在,她总算有个说话的人。可现在,辛氏跟那些妇人们应酬,她只能干巴巴地站着,或者腆着脸到别人跟前凑趣。 有过那几次经历,杨芷对于单独跟着辛氏赴宴从心里感到抵触。 王姨娘苦口婆心地劝,“这也是怪太太出门少,要是她经常带着你们四处走动,何至于一个半个人都不认识?你别怕没有熟人,去个三五趟,见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熟悉了,要是带上二姑娘跟表姑娘才叫傻。你不想想,有她们两个在,还能显出你来吗?” 杨芷低着头不作声,半天嘟哝道:“我不想去。” 王姨娘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声,“你呀!该说你什么好,你的心也真大,不着急不上火,也不替自己打算一下?不出门走动也就罢了,好歹也得给自己挣点好处。你找个合适的时候跟太太说,这阵子正好空闲,想做两件衣裳搭配舅太太给你的钗簪。” 杨芷忙道:“我有衣裳搭配,去年和今年都做了好几件。” “衣裳还有嫌多的?”王姨娘不满地说,“舅太太这次带了不少箱笼过来,肯定也有布料。江南的布料比京都时兴,即便你现在不做,留着以后裁衣裳也行。” 杨芷思来想去到底没去辛氏跟前提做衣裳的事儿,反倒把自己先前做鞋剩下一丁点袼褙找出来,按照杨桂的尺寸纳了两只鞋底。 可鞋面吃不准用什么布料,就挑了几块可用的布头跟杨萱商量。 杨萱见那鞋底只巴掌大,以靛蓝色粗布包边,里面却是用了白色细棉布衬底,极为精致。 顿时爱不释手,捧在手里端详一番,抱怨道:“姐真是偏心,应允我的鞋始终没见影儿,却给弟弟这么费工夫……这鞋底真厚实。” 杨芷笑道:“弟弟肌肤细嫩,鞋底厚穿着舒服不硌脚。你说鞋面用宝蓝色还是鸦青色,会不会太老气了?用大红色行不行?” 杨萱想起前世给夏瑞做过的鞋子,提了建议,“用宝蓝色吧,鞋面绣上灰色小老鼠。” 杨芷苦笑,“你别难为我了,我又不是你,哪里绣得出老鼠来?” 杨萱笑道:“那就绣两条绿色的青虫,这个好绣。” 两人商议好,果真绣了条青虫在鞋面上。 辛氏把杨桂抱来试穿,杨桂不抬脚,却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拼命抠那条青虫,像是要把青虫抠下来似的。 辛氏忍俊不禁,亲昵地点着杨桂额头,“傻小子,这是假的,拿不下来,快谢谢姐姐。” 杨桂双手拢在一起,有模有样地揖了下。 杨芷笑道:“弟弟试一下,要是好看姐再给你做一双,还绣大青虫。” 杨桂咧开嘴,把脚抬了起来。 鞋子稍有些大,走起来不跟脚。 辛氏道:“孩子长得快,兴许过上半个月就能穿了。不过最好前面最好加条襻带,免得跑着跑着掉了。” 杨芷从善如流,在脚背处缝了两条襻带。 这一晃就到了六月。 老话说,冬天雪多,来年夏天的雨水就多。果然不错,自打进了六月,隔两天就下一场雨。好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地上的雨水经过艳阳高照,很快就干了。 大舅母终于选定了黄华坊的一处四进宅院,说是四进,可第四进正房后面留着好大一块空地,完全可以加盖一进成为五进宅院。 主家是苏州在京都行商的商人,因得罪了人生意不好做打算回乡,宅子卖得便宜,共四千八百两银子。 杨萱咋舌不已,小五千两银子,这还叫便宜,而大舅母就这么眼也不眨一下就扔出去了。 辛家果然有钱。 大舅母并不打算加盖,而是跟辛氏商量着想挖一方池子种几株莲藕养几尾鱼,池边种垂柳种修竹再盖一座小亭。 辛氏连连称好,“康哥儿必然要留在扬州,只顺哥儿跟到京都,四进院落绰绰有余,修个花园是应该的,平常自己可以赏花赏景,来了客人也有个玩乐之处。” 大舅母得了辛氏应和,立刻吩咐管事找人挖池子,另一边吩咐婆子带着丫鬟把屋子各处都清扫一遍,该粉刷的地方叫匠人粉刷,该修整的地方修整,又叫人丈量尺寸打算添置家具。 正当大舅妈忙得不可开交之时,这天又下了大雨。 雨水倾盆如注,瞬间在院子里汇成小河,顺着墙角暗沟流淌而去。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转天天色放晴,辛氏发现东厢房屋顶塌了半边,地上积了好大一滩水。 所幸东厢房无人居住,平常只是堆放些杂物,并没有太大损失。 杨修文站在院子里瞧着塌陷的屋顶,担心地说:“不知道田庄老屋怎么样,这些年一直没有修缮过,怕是要漏雨,还有田里的庄稼,怕是受不住。” 辛氏道:“嫂子那边有现成的工匠,今明两天让他们把屋顶修一修就没事了,田庄那边倒是要抽空去看看。” 杨修文沉吟片刻,“那我告两天假,明儿就去。” 杨萱听说去田庄,顿时想起在落枫山时候做的梦。 也不知靠北墙挂着的那副年画还在不在?年画底下是不是仍有机关?那两只箱子里到底盛了什么东西? 杨萱赶紧跑来跟辛氏道:“娘,我想跟爹爹去田庄。” 辛氏拒绝,“不行,你忘了上次怎么淘气落水了?要是再来这么一次,娘就要被你吓死了。” 杨萱噘着嘴撒娇,“我那会儿还小,现在都长大了,肯定不会乱跑。娘也不想想,这两年我何曾淘气过?” “那也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帮我照看弟弟。” “娘——”杨萱拉长尾音,摇着辛氏胳膊,“您让我跟爹去呗,正好叫上李显媳妇,让她在河边烧些纸钱。” 辛氏想起历年在河里淹死的孩子,心中微动,板起脸道:“你跟着去也行,但是一不去下河,在河边也不成,二不许上山,连天下雨下得山石都松了,万一不小心砸下来,你跑都跑不及。” 杨萱不迭声地答应着,回到玉兰院吩咐春桃收拾东西。 辛氏犹不放心,除了李显媳妇之外,又吩咐文竹跟着一道。 辛媛也想跟着,大舅母劝道:“你姑父这次有事儿,住不了几日就回来,等那边房屋修缮好了,你要是想去,咱们可以多待几天。否则屋里漏了雨,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好说歹说将辛媛劝住了。 转天,杨萱一大早就出发,等到达大兴,还不到午时。 田庄里半个月前收割了小麦,现在大豆、蜀藜刚下种,田里地白茫茫一片都是水,看不到庄稼,只能看到几根草在随风摇摆。 进往田庄的路也泥泞不堪,到处坑坑洼洼的,积着雨水。 有佃户愁眉苦脸地在田边察看,几个孩子倒是欢乐,噼里啪啦踩着泥水玩,溅得满身满脸的泥点子。 看到杨修文,佃户连忙围上来道:“老爷,路不好,怕马车打滑,不如解了马,我们把车推进去。” 四五个人推着马车,一直到主屋门口才松开。 杨萱踩着车凳扶了春桃的手下车,看到面前半旧的黑漆木门,斑驳的粉白围墙心里感慨万千…… 46.第 46 章 这是她前世生活过的地方, 从不满十七到二十岁。 那三年她过得安闲淡泊,清晨在田垄地头散步, 夜晚伴着稻香虫鸣入眠。她见过佃户们在下雨前争抢着收稻割麦, 也见过农妇们欢喜地将一袋袋粮食收入仓中。 对于这个二百亩地的小田庄, 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正发呆,旁边传来个女子爽朗的声音,“二姑娘要将箱笼搬进去吗?我可以搭把手。” 杨萱侧过头,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位二十三四岁的年青妇人, 肤色白净目光明亮, 左边嘴角小小一粒朱红色的痣。穿件银红色衫子, 衫子虽旧洗得却干净, 就连肘弯处磨破的地方也用同色布片缝补得方方正正。 整个人看起来利落能干。 她便是张家媳妇,娘家姓姚、闺名叫做姚兰,能做一手好饭菜的张家媳妇。 现在的她比前世年轻了六七岁, 正处于女子最好的年华。 杨萱禁不住微笑起来,开口道:“前天下雨屋子漏没漏,我想住在西次间, 不知道能不能住人?” 姚兰应得干脆, “主屋好好的,一滴雨都没漏, 就只偏厅碎了两片瓦,地上有水渍。西次间能住, 但是得先透透气, 姑娘来之前打发人送个信儿就好了, 先把被褥都晾一晾。连着半个多月阴天,怕是发潮。”想一想,建议道:“姑娘要不在廊前歇一歇,或者四处转一转,我这就把西次间收拾出来。” 杨萱瞧见石榴树下正翻绳的小女孩,扬手招呼她过来,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能不能带我到处走走?” 姚兰忙答:“这是我家闺女,叫桃花。” 桃花不甚规整地行个礼,“回姑娘的话,我六岁,能带姑娘走。” 姚兰赶紧嘱咐她,“就在附近转转,别往远处去,也不能往河边走。”上一次杨萱落水,田庄的人都知道,李显媳妇还专程来过好几回。 桃花脆生生地应着,“知道了,娘。” 姚兰与李显媳妇合力将箱笼搬进西次间,春桃跟着进去收拾东西,文竹则随了杨萱与桃花在田庄里转悠。 田庄总共就十五户,都是青砖墙面茅草为顶的矮房子,胡乱地分布在主屋旁边。站在主屋门口就可以一览无余,完全没有可逛之处。 杨萱索性在门口的柿子树下站定,笑吟吟地问桃花,“你妹妹呢?” 桃花答道:“妹妹夜里闹觉,这会儿睡着,祖母在家里照看她。”说完,想起来什么似的,歪了头,稚气地问:“姑娘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 杨萱逗她,“我猜的。” 桃花眸光闪一闪,“姑娘猜我妹妹叫什么名字?” 杨萱微笑,她当然知道桃花的妹妹叫梨花,两年之后,她还会有个妹妹叫做杏花。 可她却故意说错了,“你叫桃花,妹妹是不是叫桃叶?” 桃花“咯咯”笑,“不对,我妹妹叫梨花。因为我娘生妹妹时候,正好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她相貌似姚兰,笑起来也跟姚兰一样,两只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儿。 前世她也经常在主屋帮忙,要么挥舞着一把大扫帚扫地上落叶,要么就听姚兰吩咐到屋后菜园子里拔一根葱或者摘两根茄子。 杨萱说每个月给她发五百文月钱,姚兰推辞不要,说她每月一吊钱已经很多了,桃花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干这点子活儿不当什么。 想起往事,杨萱深吸口气,拉着桃花的手笑道:“我箱笼里带了点心,待会儿回去吃。对了,我听说东头有户人家养的狗很厉害,咬人不?” “不咬人,”桃花摇摇头,“薛大伯每天都用链子拴着狗,夜里才解开。” “那张大爷家里的山羊呢?” 桃花又摇头,“张大爷家里没养羊,他家养了一群鹅,那只大鹅最凶了,不让我们从他门前过,每次看见都追着我们跑。” 姚兰出来察看情况,正好听到,笑着插话道:“张大爷家的鹅能看守门户,比狗都管用,就是厉害,不管大人孩子都敢追,若是遇见了,捡块石头扔过去就行。” 正说笑着,见杨修文跟几位佃户过来,杨萱忙道:“爹爹夜里歇在哪里,我让人收拾出来。” 姚兰道:“东次间的被褥也晾出来了,今儿日头大,晾上半个时辰就够。” 杨修文道:“不用麻烦,我睡书房,现成的被褥,正好还能看会书。” 姚兰笑着点头,“我估摸着老爷会用书房,已经敞开门窗透气了。” 杨修文赞许地看她两眼,与那几位佃户一道走进书房。 杨萱跟着走进院子,看到竹架子上搭着好几床被褥,另外一个姓薛的媳妇正拿根棍子轻轻拍打着灰尘。 杨萱在树下石凳上坐定,吩咐春桃将点心匣子取出来,对桃花道:“我带了杏仁酥和玫瑰饼,玫瑰饼非常甜,你最好先吃杏仁酥,否则吃完玫瑰饼就会觉得杏仁酥没味道。” 桃花听从她的话,小心地捏起一块杏仁酥咬了口,满足地眯起眼睛,“真好吃。”却是把点心放下,期期艾艾地说:“我想带回去给妹妹。” 杨萱看着她笑,“你先吃,但是每样只能吃一块,吃多了待会儿就没法吃饭了。等你回家时,我给你包一些带给你祖母和妹妹吃。” 桃花惊喜万分,立刻起身又给杨萱福了福,“多谢姑娘。” 姚兰没让桃花在主屋吃饭,而是将她撵回家去,说是不能占主家便宜。杨萱没有勉强,只吩咐春桃将点心每样包了四块,让姚兰送了家去。 杨萱与杨修文一道用的午饭。 杨修文便谈起先前在田地里察看的情况,“前天雨下得急,刚点的种子怕是冲走了不少,这会儿田里全是水,等稍干两天再补种。” 杨萱关切地问:“那他们有多余的种子吗?” “去年收成好,他们都留了足够的种子,应该够用。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不管今年收成好不好,都把租子免了了,让他们放心。” 杨萱松口气,甜甜地笑,“爹爹真好。” 杨修文笑道:“人心换人心,都是跟了几十年的庄稼把式,如果太苛刻,他们不尽心种地,咱们又不能天天盯着,到头来还不是咱们吃亏……这几天正好趁他们空闲,先把偏厅房顶修缮好,我看外头大门和围墙也该重新粉刷了,要不咱们就多耽搁几日,等刷完墙再回去。” 杨萱反正总是没事,笑着应了。 吃过饭稍微消了消食,杨萱走进西次间,第一眼就忍不住朝北墙瞥过去。 就是在以前的地方,挂着那幅《富贵满堂》的年画。 画的年岁久了,纸张略有些泛黄。 春桃见她注意年画,笑着解释,“刚才张家媳妇想摘下来的,可想想庄子里没有备着别的画就没摘。下次再过来,从家里带一幅挂着好了。” 杨萱无谓地说:“这幅就挺好,这么挂着吧。”借口要歇晌,将春桃打发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她一人。 杨萱盯住那幅画,莫名地竟有些紧张。 画幅底下会不会根本没有机关? 毕竟,这一世跟前世并非完全一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些会照着原样来,而哪些会发生改变。 杨萱忐忑不安地掀开画幅,仔细地找准墙上痕迹,轻轻推一下,再推一下,墙面应声而动,慢慢出现一个凹洞。 跟前世一样,约莫半人高。 可是里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樟木箱子,也没有老鼠经过的痕迹。 不知为什么,杨萱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有箱子,她就不必惦记里头的东西,也不必纠结是否要告诉杨修文。 这样最好了。 杨萱心情轻松地躺在架子床上,刚晒过的被褥暄软温暖,有种叫做阳光的味道淡淡地弥漫着。 杨萱慢慢阖上双眼,可还不曾入睡,猛地又想起来,就是在这张床上,夏太太身边的孙嬷嬷撬开她的牙,将那碗几乎冷掉的鸡汤灌进她嘴里。 她是在这张床上咽得气儿。 杨萱睁开眼,目光一一扫过房里的陈设。 架子床旁边是张矮几,张嬷嬷就是把汤碗放在矮几上的,而矮几过去则是一张书案,书案正对着窗户,而孙嬷嬷便是靠在这张书案上,凉凉地说,“……逢年过节短不了你的香火。” 而靠西墙并排放着妆台和衣柜,再就是摆着一只青花瓷梅瓶的高几。 北墙倒是干净,只挂了那副年画,年画底下是张小小的黑漆木桌,上面摆着茶壶茶盅以及两碟点心。 杨萱深深吸口气。 她便是死在这里又怎样?这一世,她决不会重蹈覆辙,再不会在同一处跌倒两次。 这样想着,心中再无芥蒂,终于沉沉睡去。 及至醒来,已是半下午。 春桃坐在床边手里拿一把蒲扇正给她扇风,见她醒来,笑道:“姑娘真是好睡,要再不起就得唤醒姑娘了。中午睡太多,夜里怕是要走了困。”边说边往木桌前倒了茶水来,“姑娘喝口茶提提神。” 杨萱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问道:“什么时辰了?” 春桃答道:“差一刻申正……刚才张家媳妇过来说薛猎户送了只兔子,问红烧了吃还是炖了汤吃,地窖里还有些冬天存的淮山。” 杨萱道:“随便吧,怎么都可以。” 春桃笑着说:“我也是这么告诉她,说姑娘不挑食,让她怎么拿手怎么做。”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便传来炖肉的香气。 姚兰竟是做了两种,两条兔子后腿剁成块红烧了,其余连肉带骨头一道炖了淮山。 杨萱睡了半下午觉,丝毫不觉得饿,只略略吃了几块,杨修文却是胃口大开,几乎将那盘红烧兔子腿全吃光了。 吃过饭,太阳终于落了山,最后一丝光线慢慢消失在山的那侧。 李显媳妇拿着一摞纸过来,“天都黑了,阳气消散,我陪姑娘往河边把这纸钱烧了,要是再晚,阴气太重,姑娘就不好出门了。” 杨萱道声好,让春桃提了灯笼,跟李显媳妇去河边。途中经过张大爷家门口,果然听到白鹅嘎嘎的叫声,只是大门关着,白鹅叫得虽凶也跑不出来。 杨萱在隔着河岸三尺远的地方烧了纸钱,点了三炷香,然后倒出来三杯酒。 头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则倒进河里。 李显媳妇口中念念有词,意思是已经供奉过了,请求水鬼开恩,不要再抓田庄的孩童。 祭拜完之后,三人沿着原路回到主屋。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银盘般挂在墨蓝的天际,月色如水,洒下一地清辉。 杨萱恍然记起,今天是六月十五,难怪月亮这么圆而且这么亮。 因为中午睡得久,夜里到底走了困,躺在床上看着窗户纸映出石榴树的枝桠,竟是毫无睡意。 田庄的夜较之京都,仿似更热闹些。 远远地,有狗吠声传来,而墙角,不知名的夏虫兀自欢唱不停,“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便在这单调而枯燥的虫鸣声中,杨萱隐约察觉到,屋里好似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清浅的呼吸。 她猛地坐起身。 床前站着一人。 那人身形高且瘦,穿黑衣黑裤,脸上蒙了黑纱,只余一双眼眸露在外面,莹莹发着光。 见到杨萱,他明显诧异了下,眸光闪一闪,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转身往门口走去。 杨萱低低唤一声,“萧大人。” 那人身形微顿,转过身,扯去面上黑纱,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杨萱急急解释,“我跟我爹一起来,前天大雨怕房屋漏雨。萧大人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主屋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还有男子的喊叫声,“就是这里,我看到他跳进这家院墙了……” 47.第 47 章 紧接着, “啪啪啪”辅首被用力叩响, 有人急促地喊:“开门,快开门。” 杨修文喝问:“三更半夜的, 是谁?” “我们是沐恩伯府的, 有人偷了府里财物, 我们追拿盗贼至此, 打扰之处且请见谅。” 沐恩伯府,是靖王妃的娘家。 杨萱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萧砺身上。 萧砺蒙上面纱,低低说一声, “我走了”,便要去开门。 此时, 杨修文已经打开院子大门, 呼啦啦涌进来一大帮人, 隔着窗纱能看到为首之人正跟杨修文说着什么, 另外数人则举着火把,在院子里四处察看。 萧砺轻轻抽出长刀, 刀锋映着月光, 寒光四射。 这个时候出去, 无疑是要与他们正面对上。 可是,外头至少有十人,看模样应该都是会功夫的。 而且,他之所以闯进屋里, 肯定是知道寡不敌众, 要暂且躲避一下。 杨萱脑子一热, 开口唤道:“大人”,跳下床,顾不得穿鞋,光脚走到萧砺面前,“我知道哪里能藏身。” 萧砺垂眸看着她的脚,低声道:“你快回去,别连累了你。” 杨萱不吭声,伸手扯住他衣袖,用力拉着他走到黑漆木桌前,踩上椅子将年画掀开,推开机关,“这里。” 萧砺凝望她一眼,飞快地钻进去,缩紧身体。 杨萱关上暗门,放下画幅,才要松口气,却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而掌心黏黏糊糊的。 很显然是萧砺手臂上的血沾到了她手上。 杨萱正要寻帕子擦掉,门外传来杨修文的说话声,“此乃小女所居之处,想必她正熟睡,着实不便进入。” 有个粗嘎的声音道:“杨大人放心,我们只进去瞧一眼,倘或没人即刻就出来,而且此事只在场之人知道,决不会传到外人耳里。可要是盗贼真的在里头,令爱的安危和名声……我们就没法保证了。” 杨修文沉吟不决。 杨萱明白,倘或是其他人,杨修文或者会尽力阻拦,可来人是沐恩伯府的护院,又是拿着她的安危做筏子,杨修文必然会进来看一看的。 她衣衫齐整,并无不妥之处,而且如今年纪尚幼,于名声上绝无大碍。 可这手上的血怎么办? 也不知地上有没有,要是滴在地上,又当如何解释? 心念电转之际,杨萱突然闭上双眼,捏紧拳头,用力捣向自己的鼻子。 杨萱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喷涌而出,紧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孔缓缓淌了下来。 杨萱任由鼻血流了数息,才抬手捏住鼻头,朝门外唤道:“春桃,春桃……” 门蓦地被撞开,杨修文跟一个穿玄色裋褐的彪形大汉同时闯进来。 杨修文急切地问:“阿萱,怎么了?” 杨萱瓮声瓮气地回答:“鼻子流血了。” 春桃披着衣衫匆匆跑过来掌了灯。 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彪形大汉审视般盯着杨萱。 杨萱披散着头发,一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懵懂模样,巴掌大的小脸上既有泪又有血,看上去极为狼狈,而浅粉色的中衣前襟也落了好几滴血。。 见到杨修文,杨萱迎面扑过来,抽泣着道:“……睡着觉,不知道怎么就出血了……茶壶里没有水……” 泪水好似端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落。 杨修文心疼不已,因见她光着脚,忙把她抱到椅子上,柔声安慰,“松开手让爹瞧瞧,没事的,许是白天在太阳地里站久了,稍过会儿就好了。” 这个空当,春桃已经端来一盆温水。 杨修文亲自绞帕子,先给杨萱擦了泪,又仔细地拭去她腮边和唇角的血,“明儿让厨房煮些香薷饮消消暑气,往后天热的时候,切莫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了。” 杨萱抽抽答答地应着,眼角却不住地往彪形大汉身上瞥。 那人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时而往房梁瞧瞧,时而往桌子底下瞅瞅,又将耳朵贴近衣柜细听,忽地往床底下一探,喝道:“快出来,我瞧见你了。” 杨萱缩在杨修文身旁战战兢兢地道:“爹爹,我怕。” 杨修文拢着她肩头,安抚般轻轻拍着,“不怕,爹爹在呢。”少顷,站起身,冷声对大汉道:“不知可曾看到贼人踪影,如果察看完了还请回避,小女在此多有不便。” 彪形大汉又四下逡巡一番,朝杨修文拱拱手,“杨大人,多有打扰,来人定当登门赔罪,告辞!”大步离开。 春桃又进进出出好几回,先沏了新茶,又兑好一盆温水伺候杨萱洗脚。 等收拾妥当,杨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杨修文看着她稚嫩脸庞上掩饰不住的困倦,心疼地说:“我出去了,你换了衣裳赶紧睡,明天不用早起,我让厨房给你留着饭。” 春桃另外取来干净中衣,将杨萱身上沾了血的换掉,待她躺下,拢好帐帘,吹灭灯烛。 杨萱盯着帐帘外面春桃影影绰绰的身影,开口道:“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伺候。” 春桃低声道:“我陪着姑娘,姑娘放心睡。” 杨萱从帐帘探出脑袋,“你在这里我睡不着……这才刚三更天,还有大半夜呢,屋里又没有榻席让你歪着……你去吧,要是睡不好明天怎么当差?” 春桃想一想觉得在理,又嘱咐杨萱有事唤她,轻轻掩上门离开。 屋内重又恢复先前的宁静。 杨萱默默躺了片刻,才起身走到方桌旁,踩着椅子卷起年画,将机关打开。 萧砺从凹洞里钻出来,目光凝在杨萱脸上,低声问:“鼻子怎么了?” 杨萱嘟起嘴,“你衣服上有血,我沾了满手,没办法就捣了鼻子一下……你受伤了?” 萧砺“嗯”一声,“从沐恩伯府出来时,不小心被砍了下。”抬起手臂,对着月光看一眼,袖子上好大一片黑,也不知到底流出来多少血。 杨萱心有不忍,轻声问道:“我帮你包一下吧?” 萧砺默一默,开口道:“有劳,我这里有伤药,顺便帮我洒一点。”说着从怀里掏出只瓷瓶,放在桌上,又挽起衣袖。 朦朦胧胧里,杨萱看到约莫两寸长一条伤口,好似依旧有血在往外渗。 她拔开瓷瓶的木塞,将药粉对准伤处不要钱似的洒下去。 就感觉萧砺似是“嘶”了声,手臂不自主地收紧。 想必是痛得狠了。 药粉极是有效,不过数息,鲜血便缓缓止住。 杨萱正要去寻帕子包扎,萧砺已从怀里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这个还给你,以后别乱扔了。” 杨萱抖开帕子,见右下角绣着盛开的萱草花,心里明白这正是被辛媛丢在长安街的那张,嘴上却不认,“这不是我的,我的帕子不绣花。” 将帕子叠成长条,毫不犹豫地包在伤口处,绕过一圈,又寻一条束发的绸带,紧紧实实地固定住。 打结的时候,手指不免碰到他的肌肤,只觉得所触之处不像人肉,更像是石头,硬邦邦的。 包扎完毕,开口问道:“大人,我这算救了你吧?” 萧砺垂眸看她,“怎么?” 杨萱咬咬唇,对牢他的眼眸,“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次我救你,以后如果我有危难之事相求,大人不能见死不救。” 萧砺挑眉,“古人也说,施恩图报非君子。” 杨萱反驳,“我又不是君子,大人才是……以后大人也得救我一次,不,得救三次。” 萧砺扯扯唇角,似是想笑,可笑意未显便极快地掩去,“好,我答应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杨萱急忙跟上一句,觑着萧砺脸色并无不虞,暗暗舒口气,忽听萧砺问道:“你名字里有个萱字?” 杨萱不防备他竟问起自己名字,犹豫片刻,点点头,“就只有个萱字。” 萧砺轻声道:“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杨萱愣住,这是嵇康说过的话,嵇康崇尚养生故有此语,没想到萧砺竟会知道。 他应该也是读过书吧? 正思量着,只听萧砺又问:“你几岁了?” 问完名字,又问年龄,待会儿是不是还要问生辰八字? 这样的问题太过逾越。 杨萱讶然地抬头,瞧见他的面容,被如水的月光照着,往日的淡漠冷硬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极少见的柔和。 甚至那双素日阴郁狠厉的眼眸,竟然也像笼了层轻纱似的,温润亲和。 杨萱鬼使神差般答道:“就快十一了。” “十一,”萧砺低低重复一句,“你倒是胆大,不像十一岁的孩子。”站起身,“想必那些人已经离开,我该走了。” 难怪他迟迟不走,原来是怕那些人在外面等着。 杨萱恍然,见萧砺已走到门口,忙又唤住他,“大人出去,别走西边的路,西边薛猎户家中养了只极凶的狼狗,夜里会放出来,不声不响咬你一口。也别走东边,张大爷养白鹅,要是经过他家,白鹅一准会嘎嘎乱叫。” 萧砺脸上露出动人的笑,“那我该走哪边?”不等她回答,已经推门出去,纵身一跃自墙头翻出,转瞬消失在月色里…… 48.第 48 章 杨萱默默站了片刻, 正要进屋, 忽见地上多了团黑影, 有人低低唤道,“姑娘……” 这深更半夜的, 不是闹鬼了吧? 杨萱顿觉毛骨悚然,偷偷侧过身, 却是春桃,不知何时站在了庑廊下,衣衫非常整齐。 杨萱捂住胸口,长长喘一口气,“你要吓死人。” “姑娘, ”春桃神情晦涩不明, “那人……” 杨萱立刻打断她的话,“你什么都没看见, 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没有别人。” 话音刚落,听到西边传来痛苦的尖叫声,伴随着纷杂的呼喊声, “打死他, 别让他跑了,娘的,真歹毒。” 杨萱又是一惊, 下意识地与春桃对视一眼, 心高高提了起来。 不会是那群人没走, 萧砺又被堵了个正着吧? 念头刚刚闪过, 西边又传来狼狗的闷哼声,紧接着是薛猎户堪比铜锣的大嗓门,“谁敢动我的狗,我跟他拼了?” 又有人嚷道:“你的狗咬了人,我们凭什么不能打死它?” 听着像是先头那个彪形大汉。 薛猎户道:“这狗我养了三四年,从来没咬过周遭邻居,你们半夜三更在我家门口转悠,不咬你们咬谁?” 原来还是沐恩伯府的那群人,竟然真的没走。 不过眼下被薛猎户牵扯着精力,想必萧砺完全可以趁乱离开。 杨萱松口气,对春桃道:“我回去睡了。” 进屋,掩上门,头刚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梦里始终有淡淡的血腥味掺杂着苦涩的三七粉的味道,在鼻端萦绕。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杨萱才起身,姚兰已经将饭热过三四回了。 杨萱睡得足,精神极好,正好肚子也饿了,喝了整整一大碗红枣薏米粥,吃了两只青菜包子,还要再尝尝糯米糕。 春桃顶着两只黑眼圈劝,“姑娘少吃些,马上要用午饭了。” 姚兰看着春桃没精打采的样子,问道:“夜里没睡好吧,我也是,头先被吵醒过一次刚合眼,又被吵醒了,就再也没睡着。姑娘听说没有,昨儿薛家的大狼狗被打死了。” 杨萱惊诧地问:“那只大狗死了?” 姚兰点头,“咬伤了四个人,被人乱棍打死了。薛猎户红了眼叫上三个侄子要跟他们拼命,还是老爷出头给压下的,最后费了半天口舌两边说合,薛猎户拿出跌打伤药给那四人治伤,那些人赔给薛猎户二十两银子,老爷另外许了十两银子。” 没想到杨修文后来过去调停了,杨萱睡得沉,竟是半点不知道。 难怪现在都不曾见到他的人影,想必是昨夜一宿没睡,正在补觉。 那只狼狗能在薛猎户死后啃了他的孙子,可见狼性未灭,死了也便死了,至少消除了日后隐患,杨萱并不感觉可惜。 至于沐恩伯府的护院,谁让他们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被咬是咎由自取,也不令人同情。 倒是薛猎户得了三十两银子,可以另起两间瓦房或者添置些农具,过上两年好日子。 应该算是好事吧。 一上午,田庄都很寂静,直到吃过晌饭才重新喧闹起来。 佃户们搬来木头瓦片修缮偏厅屋顶,其中就有薛猎户的侄子。 有人问道:“薛大叔家里那狗怕是有四十多斤,能炖出好一锅肉,你们有口福,能痛快地吃一顿。” 薛侄子“切”一声,“我二叔把狗看得比命根子都重要,连毛皮都不舍得剥,还舍得吃肉?天不亮他就扛到山上埋了……这会儿在家里吧嗒吧嗒掉眼泪呢,要不东家有活计,我二叔能不来?” 那人笑道:“埋哪儿了,我待会去刨出来,白可惜那么多肉。” “可别,”薛侄子忙劝阻他,“二叔知道了能跟你拼命,现下心里正窝着火没处发呢。” 杨萱隔着窗户听见,对春桃道:“薛猎户对狗还真上心。” 春桃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那狗天天跟在脚边寸步不离,眼睁睁瞅着被人打死,让我也舍不得剥皮吃肉。” 正说着话,见桃花小心翼翼地托着只汤碗往这边走,春桃赶紧迎出去,“我来吧,当心摔了。你娘也真是,就让你端着来?” 桃花仰着头笑,“我娘在剁肉馅,夜里汆丸子。我能行,在家里这些活计都是我干。” 汤碗里盛得是香薷饮,里面除了香薷、厚朴、白扁豆还加了蜂蜜,炖得糯软香甜,完全没有苦味。 杨萱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对桃花道:“待会儿让你娘也给你盛一碗,夏天喝了消暑气。” 桃花摇摇头,“这是给姑娘和老爷喝的。” 杨萱笑道:“就说我让你喝,你娘一准儿会答应。”因见桃花发髻有些歪,便取出梳子,“你站近点,我给你重新梳梳头发。” 说着将她发髻打散,边梳着边道:“桃花头发真好,又多又黑。” 桃花脆生生地回答:“因为我吃山核桃,我爹每年秋天进山打核桃,我娘说吃核桃头发就长得好。” 杨萱笑笑。 其实那也未必,她平常没少吃蜜渍核桃仁,但是头发还是不甚浓密,还不如桃花的多。 反倒是杨芷这个不爱吃核桃的,却长了一把好头发。 可见头发好不好不在乎吃什么,可能就是天生的。 杨萱将桃花头发梳顺,先高高地结成两个麻花辫,然后在头顶盘成双丫髻。 春桃见桃花束发的布带已经旧了,打开杨萱妆盒翻了翻,抖出一条湖蓝色绸带来,“我记得姑娘有两根这样的,还想给桃花系上,怎么只剩一根了?” 另外一根她用来给萧砺包扎伤口了。 杨萱梗一下,搪塞道:“不急着找,先用那对水红色的,水红色的好看,再把那对粉紫色木槿花拿出来。” 春桃依样找出来。 杨萱用缎带将发髻固定好,两边再各插一对小小的木槿花,举起靶镜问桃花,“好不好看?” 桃花对着镜子左照右看,兴奋得面颊潮红两眼放光,不安地看向杨萱,“我娘……” 春桃打断她的话,“姑娘赏给你的,你就收着,待会儿我跟你娘说。” “多谢姑娘,多谢春桃姐姐。”桃花连忙屈膝行礼,两眼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靶镜,咧开嘴笑了笑,抬手摸一下精巧的木槿花,“静姑姑也会做绢花,可是没有姑娘的好看。” 春桃随口问道:“哪个静姑姑,田庄里的?” “不是,”桃花摇摇头,“静姑姑住在吴家村,离田庄十里地,她跟方婆婆做了绢花就拿到集市上卖,还卖手帕跟荷包。” 春桃抿嘴儿笑。 杨萱的绢花都是从扬州带过来的,质地和式样都没得说,怎是乡野女子做出来的东西能相比的? 可这话却没法对桃花说,说了她也不懂。 杨萱知道这位静姑姑。 静姑姑本是山东人,跟寡母相依为命。 后来寡母重病,静姑姑自愿嫁给个行商的鳏夫,带着寡母来到大兴。 只可惜好景不长,静姑姑没过两年好日子,鳏夫因病过世,婆婆说她克夫,将她跟寡母赶出门。 吴家村里正见她可怜,将家里空闲的旧宅子借给她住。 前世杨萱住进田庄的时候,桃花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大姑娘,做得一手好女红,她的针线活儿就是跟静姑姑学的。 打发走桃花,杨萱问春桃,“我往年穿小的衣裳都哪里去了?” 春桃笑道:“姑娘是想找出来给桃花?先前那些棉布的大都拆洗做袼褙了,有些绸布的做了鞋面。留下的都是云锦素缎等好料子,她们在田庄怕是不方便穿。” 杨萱想一想,道:“回去找找吧,有合适的就送过来,收着也白收着,放久了布料都旧了。先前我娘找出来一匹雪影青的绸布看着就发黄。” 春桃含笑答应着,瞥见那根湖蓝色绸带,又开始嘀咕,“昨儿姑娘歇晌,我收拾簪子的时候还在,怎么就没了呢?” “找不到算了,”杨萱漫不经心地说:“这根足够长,剪成两半送给桃花也能凑合着用。” 站起身寻到剪刀,目光无意中扫过墙上那副年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手里剪刀也险些落地。 年画是工笔画的富贵有余,五六株盛开的牡丹花旁,游动着数尾嬉戏的红鲤鱼。 牡丹花有魏紫,有赵粉还有一株两色的二乔。 而眼下,二乔浅粉色花瓣上,明显一道暗红的血渍。 很显然,是她昨夜无意间蹭上去的。 幸好夜里灯光不若日光明亮,而且那位彪形大汉只顾着床底衣柜等处,并没有注意一览无余的北墙上的这幅画。 这才侥幸躲过。 可杨修文就不一定了,文人学士最爱鉴赏字画。 昨晚是因担心杨萱无心顾及,可如果他再来,肯定会看出端倪。 年画上的血渍虽然已经变得暗红,可看上去仍很新鲜,绝对超不过三日。 而且不知道年画背面以及墙壁上有没有沾上血,倘或杨修文掀开看,又该如何解释? 杨萱胡乱寻个由头将春桃支走,快步走到北墙根,轻轻掀开画幅。 果然年画背后一个小小的血手印。 好在墙面仍是白的,并没有沾染血渍。 杨萱暗松口气,思量片刻,去书房找杨修文。 杨修文正俯在案前看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杨萱,清俊的脸上立刻漾出和煦的微笑,“阿萱今儿没歇晌觉?” 杨萱嗯一声,嘟着嘴道:“早晨起得晚,要是歇了晌觉,夜里又睡不着了。爹爹在干什么?” 杨修文笑道:“看看这半年的账目,阿萱有事儿?” 杨萱期期艾艾地说:“爹爹,咱们能不能今儿就回京都,我不想在田庄过夜……我怕。” 杨修文了然,温声道:“阿萱不怕,有爹爹在,今天夜里不会再有人来了。现下天色已晚,赶回去怕关了城门,再说夜里爹爹还约了佃户们谈事情。今天把事情做完了,明儿咱们吃过早饭就回去,好不好?” 杨萱在田庄待得习惯,想回去只不过是怕杨修文去她屋里瞧她,闻言便乖巧地点点头,“好。爹爹谈什么事情,我也想听。” 杨修文却是会错了意,以为杨萱是因为害怕想要跟自己待着,笑道:“是商议明年的农事,种什么庄稼谷物……阿萱要是不嫌无趣,就过来听听。” 吃过晚饭,杨萱便跟杨修文到了书房。 前来议事的佃户有五人,看到杨萱在,并不太惊讶,俱都恭敬地招呼声“二姑娘。” 杨萱冲大家笑笑,安安静静地窝在杨修文身旁。 养大白鹅的张大爷先开口,“东家说好好的地不种高粱,那种什么?” 杨修文笑道:“不是不种高粱,高粱仍是要种,但不用种这么多,省出半数来种红薯。红薯产量高,一亩地能产上千斤,是高粱的一倍有余。人能吃,鸡鸭等禽畜也能吃,比高粱合算。” 张大爷皱着眉头满脸都是质疑,“真的?一亩地产一千斤粮食?这玩意儿咱没侍弄过,能长好?” 杨修文道:“亩产千斤不是我说的,是我户部文书上写着的。早七八年前鲁地就有种红薯的,先前产量低,官府没当回事儿,近两年产量起来了,一亩地养活一口人绰绰有余。要种也简单,回头我托人买苗种,再问清种植方法,先种十亩地看看情况,要是好就多种,不好就拉倒。” 张大爷“嗯”一声,“这样行。高粱米不能不种,富余了还能换上二两酒。” 屋里人都笑起来,“东家免了今年的租子,就是不种高粱也短不了你的酒。” 这时,薛猎户道:“东家仁义,咱们也不能不承东家的情。昨儿夜里的事情大家都清楚,要不是东家拦着,他们还想动刀动枪。娘的,咱们庄上近百口子人,怕他们个球?要是真动手,老子就陪他们练练……种地我不懂,我说说我懂的。这三十两银子我不要,想到镇上打几把刀枪,冬天闲散的时候,各家出个青壮劳力凑在一块练练。平常可以进山打点兔子野鸡开开荤,要是再有昨天那事儿,咱们庄上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薛老弟说的对,”另一人随声附和,“今儿我下地才发现,好容易出来点苗儿被人踩了不少。咱们周遭十里八乡没有糟蹋庄稼的,除了那帮畜生没别人。薛老弟,你看我家二小子成不成?” 薛猎户咧开大嘴,“身板还成,就是瘦了点儿,等练上一冬,准能壮实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不等杨修文开口,已经把人手凑了个七七八八。 杨修文肃然道:“你们既已决定,我也不说什么,总之凡事切莫冲动,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昨天那些人虽然只是护院,可背后牵扯着沐恩伯府,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人,咱们不能拿鸡蛋碰石头,免得牵累到家里妇孺老弱。” 薛猎户思量片刻,叫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先把礼数做到,要是别人再不识趣,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姓薛的没有孬种。” 杨萱默默听着,忽而想起来,前世薛猎户也是召集了一帮人练武,还在进田庄的路旁挖了深沟以阻挡外人随意进入。 可惜他没遇到时机,而且年纪又大了,否则说不定还会成为一名良将。 几人商议了一个多时辰,把明、后两年的农事都议定,防卫队的人员和训练时间也确定好,这才散去。 杨修文看杨萱听得津津有味,笑问:“阿萱不觉得无趣?” 杨萱站起身,舒展下胳膊,“我觉得很有意思,不同的田地适合种不同庄稼,就跟不同的茶用不一样的茶具一个道理……还有爹爹懂得真多,还会打算盘还会种庄稼。” 杨修文朗声大笑,亲昵地点一下她的鼻尖,“爹爹会打算盘是真,种地却是不会,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先前又请教过别人,这才略懂些皮毛……要想真正成为名臣良相,光会写八股文不成,农事水利都得知道才成。” 杨萱默然。 能够成为阁臣光复门楣,是杨修文最大的愿望。 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夜无事。 第二天杨萱早早起身,跟杨修文回到京都。 辛氏没以为他们今日返回,带着杨芷和辛媛一道到大舅母新买的宅院去了。 杨萱翻箱倒柜把幼时穿过的衣裳找出来,果然跟春桃说的一样,留下的都是云锦蜀锦等好料子。 倒是七八岁上的衣裳都还在。 杨萱捡着府绸、潞绸等在田庄能穿出去的袄子裙子挑出一大包,又包了些各式各样的碎布头。 这一世说不准桃花还是会早早学会针线,即便不能,桃花把这些布头送给静姑姑也是好的,至少能够帮衬她些许…… 49.第 49 章 直到正午, 辛氏等人才回来。 辛媛见到杨萱, 立刻冲上前拉着她的手,“你怎么不早说今天回来,我们一道看看我家新宅子。花园里的水池子已经修好了, 可惜莲花还没种,就只养了几尾鱼,池子旁边铺了鹅卵石,种了一小片竹林,极是清雅。搬家的时候,你跟我一起住过去吧。”不等杨萱回答,又急切地问:“你在田庄怎么样,好玩吗?我也要跟着去。” 杨萱笑盈盈地回答:“还行,只不过吃住都不如京都方便,我怕你住不惯。” “你能住我就能住, ”辛媛急搓搓地问辛氏, “姑母,什么时候再去田庄?” 大舅母嗔道:“阿萱才刚回来,而且阿桂还小,离不开人,田庄里飞虫禽畜都多, 被咬着或者磕着碰着可不得了。” 辛媛想一想, “那娘带我们去?” 大舅母道:“我得尽快把宅子收拾出来搬过去, 还能总在你姑母家里赖着?” 很显然, 杨修文跟杨桐也不可能有空带她们去。 辛媛沮丧不已。 杨萱急忙转换话题, 问辛氏,“娘这里有没有适合中堂挂的年画,我看到庄上西次间那副已经旧得不成样子,想换一幅。” 辛氏无谓地说:“我这里倒是有几幅好画,不过庄上不常住,挂着可惜了。等几时再去的时候再说。” 杨萱笑道:“是这样,庄子上有个姓张的媳妇,家里女儿叫桃花,才刚六岁半,生得齐整又能干,我挑出来一些穿小了的衣裳打算让人送过去,正好把年画换回来。” 大舅母闻言道:“要是真能干,可以把人带回来,放在身边调~教个两三年,正好春桃她们放出去的时候,她们接上。” 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想起杨家头上还悬着利剑,说不准哪天就掉下来,杨萱不愿意让桃花平白受此无妄之灾,遂笑道:“过两年等八岁再说,现在把娘儿俩分开,不忍心呢。” 辛氏也道:“确实太小了,六岁还是个孩子呢,哪能使唤得住?” 大舅母笑叹,“你就是心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四五岁上跟着大人下地干活还不多的是?” 正说着话,厨房里将饭摆出来,阖家热热闹闹地吃完,杨萱回屋歇了个晌觉,不等睡醒,便被辛媛推了起来。 杨萱睡眼惺忪地问:“什么事儿,你怎么不睡觉?” 辛媛道:“我睡不着,就把我那些旧衣裳也找出来了,你一并送给那个桃花。” 杨萱打个呵欠懒懒地坐起身。 辛媛拿来的衣裳都是她去年进京时候做的,有好几身还没怎么穿就小了。 杨萱挑出来两件,将其余的仍然还给辛媛,“桃花每天要喂鸡喂鸭,有时候还得跟着下地捡柴火,这些纱啊罗啊还有锦缎根本没法穿,太娇贵。” 辛媛“哦”一声,“你帮我收着吧,过两年要是桃花上京里来,再送给她,我留着没用,都不能穿了。” 杨萱无语。 桃花进京也是当丫鬟,有哪家丫头穿这样的好料子? 可对上辛媛这说一不二的脾气也没办法,只能让春桃收着了。 此时的杨芷正坐在西跨院炕边长吁短叹,“有些人真是命好,整天咋咋呼呼的没个正形,可架不住人家会投胎……辛媛那屋子得有我跟阿萱加起来那么大,大舅母说给她定了一水的花梨木嵌螺钿家具,单一张拔步床就将近百两银子。” “你是觉得生在姨娘肚子里亏了?”王姨娘正在做袜子,闻言抬头瞧一眼杨芷,低下头继续缝,“可你想想,外头还有大把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过年的时候有件不打补丁的衣裳都高兴得蹦高。投胎是老天爷安排的,再怎么样也挣不过命,但嫁人却是我们自己能做得了主的。只要嫁得好,别说花梨木就是紫檀木也用得上。还有那些勋贵人家,宅子都分好几路,单是花园子就比咱们这三进宅子大……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杨芷胡乱揉搓着手中帕子,垂头丧气地说:“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哪里能说上话?以前相看那些人家也都是跟咱们家世相若的人家,并没有高门大户。我便是有本事也没有用武之地。” 王姨娘将手中针线活儿放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杨芷,“这会儿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了?先前我就让你催太太多出去走动,你死活不乐意。我跟你说,再往后出门的时候,先打听清楚都哪些人家,其中有没有能攀得上富贵门户的?见面后,多跟这样人家的姑娘往一起凑,等处得好了,说不定人家就下帖子请你。这不就有了机会?你说你去年白出去那么多趟,都结识了几个人?我记得有次还遇到过武定伯内侄媳妇的闺女,你怎么不知道热络些?” 杨芷低头不语。 那不是武定伯的内侄媳妇的闺女,而是武定伯儿媳妇的隔房伯娘的闺女。 攀扯到武定伯身上已经拐了好几道弯了。 那个姑娘也姓杨,叫杨美。 不过人跟名字半点不相干,长得五大三粗不说,穿着满池娇的锦缎褙子,头上顶着大大小小好几样赤金首饰,能晃花人的眼。 别的姑娘都不愿跟杨美站在一处,生怕沾了铜臭气。 杨芷长在杨家,虽然也喜欢金子,可从小受辛氏和杨修文的熏陶,凡事以清雅精致为美,怎可能低声下气地往杨美跟前凑。 可王姨娘说得也有道理,得主动跟别人交往才有可能认识到更多的人。 杨芷下定决心倘或再出门赴宴,定然要好生跟辛氏打听仔细了。 只是夏日酷暑,没人操办宴会。 长日漫漫,终于过了中元节,过了中秋节,又过了杨萱生日。 大舅母新宅院的家具摆设总算安置妥当,看着黄历挑出九月初六这个黄道吉日将东西搬了过去。 辛氏带着几位孩子去温锅烧炕玩了一天,而大舅母专程叫了席面回请杨府全家又是一天,再然后大舅母又委托辛氏邀请了秦家、薛家等能说得上话的往家里玩了一天。 大舅母有了能走动的人家,就算在京都安定下来。 辛氏却累倒了,在家里歇了七八天才见好。 这会儿已经到了十月。 一直处于风口浪尖的太子终于有了好消息,据说他又带了数百人的精锐军队挺进中原,活捉了鞑靼部落首领苏哈木的三儿子苏布寒。 现在已经班师回朝,不日将到达京都,在午门献俘。 京都百姓群情振奋,他们打小儿就知道鞑靼人在边关骚扰万晋百姓,可是从来不知道鞑靼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现在有了机会都想一睹苏不寒的真实面目。 长安街两旁的酒楼茶馆临街二楼的房间,在短短半天就被订了出去。 大舅母耐不住辛媛吵着想看热闹,也花银子订了一间,到了正日子那天,约了辛氏母女过去看热闹顺便吃午饭。 跟上次状元游街一样,长安街两侧仍是人山人海,所不同的是,上次围观人群以大姑娘小媳妇居多,这次更多的是半大小子,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老汉和妇人也在其中。 毋庸置疑,依旧有穿着长身罩甲的锦衣卫在路旁维持秩序。 杨萱蓦地想起萧砺,从田庄回来约莫四个月了,她出过好几次门,可一次都没有碰见他。 今天这种时刻,想必他也会在场。 杨萱探着头,目光一寸寸搜寻过去,突然就凝在一道瘦长的背影上——靛蓝色的裋褐,暗红色罩甲,腰间别一柄长刀,刀柄上的络子都有些散开了。 应该就是他吧? 肯定就是他! 杨萱呼吸骤然停了下,心却“怦怦”跳得厉害,那么急又那么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白净的圆脸。 并不是萧砺! 杨萱长长舒口气,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己该是轻松还是失望,却有种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 使得阳光灿烂的天气好像也黯淡了许多。 杨萱默默端起茶盅,抿了口茶,百无聊赖地再度往下面瞧。 就在街对面绸缎铺子门口站着一人,麦色肌肤,五官冷且硬没有半点表情,眸光阴郁而冷厉,好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 同样穿长身罩甲,可罩甲不是暗红色,而是暗金色。 杨萱低低嘟哝一句,“明明在当差,不到前头约束行人,站到人家铺子跟前干什么?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进去买绸缎?” 而心却不受控制般欢喜起来。 目光紧紧地凝在他身上不愿移开。 不过数息,萧砺已察觉有人正盯着他,猛然抬头,对上杨萱躲闪不及的视线,冷硬的脸庞刹那间柔和下来,唇角也微微翘起,绽出一抹浅浅的笑。 极浅极浅,却是动人。 杨萱蓦地想起在田庄那夜,临走前,他也曾有过这般短暂的笑容,说了句,“那么我该走哪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几个月,她不曾想起过他,可今日乍然相见,却觉得自己真的有些挂念他。 她想跟他说句话,问问他到底走了西边的路还是走了东边的路。 也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有。 杨萱吸口气,站起身,对辛氏道:“娘,我出去一下。” 辛氏只以为她是解手,点点头,嘱咐春桃,“仔细点,别冲撞了人……东西带齐备了没有?” 春桃拎起旁边的包袱,“都带了”,见杨萱已走出门外,来不及多说,急步跟了上去。 杨萱走到楼梯口便有些迟疑。 大街上人那么多,而且大半是男子,她出来得匆忙,连帷帽都来不及戴,难道真的要这么大喇喇地挤过人群到对面找他吗? 况且,辛氏跟大舅母就在楼上,垂眸就能瞧见她。 她就是吃了豹子胆不敢这么做。 杨萱一步步挪下去,走到一半停下步子,正要回头往上走,无意间瞧见酒楼门口,有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是萧砺。 他竟然穿过大街过来了。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过来干什么? 杨萱情不自禁地加快步子,不料脚下一个踉跄…… 50.第 50 章 杨萱情不自禁加快步子, 不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就见萧砺已急步上前,双手伸开做出搀扶的姿势。 如果真的摔倒,那可不就单纯鼻子出血,没准鼻子就摔歪了。 杨萱吓得脸色苍白, 一把抓住旁边的木栏杆,稳住身形。 萧砺柔声道:“你别急, 我总会等着你。” 杨萱有些心慌。 他说等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下来他也会等着,还是说他猜到了她会下来。 活过两世,杨萱从不曾喜欢过谁,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事实上,她接触比较多的男人也只有杨修文和杨桐, 再加一个夏怀宁。 前两个是她的家人, 而后面的让她憎恨和厌烦。 可是适才看到萧砺笑容的那一刻,听到他开口的那一刻,杨萱突然感觉心潮汹涌,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 还有隐约的期待。 杨萱扶着木栏杆一步步走到萧砺面前,仰起头。 萧砺垂眸瞧着她, 唇角扯一扯, “哪儿都少不了你,这么喜欢看热闹?” 杨萱歪着头, 圆睁了双眸分辨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爱看热闹, 我娘跟舅母都在上面。” 萧砺笑笑, 从怀里掏出方素绢帕子,“你的那条沾了血洗不掉,就把它烧了,这条赔给你。” 帕子上缠着那条湖蓝色绸带。 湖蓝配着素白,清新雅致。 杨萱莫名地感到失落。 却原来,他特地穿过街道过来,就只是要把帕子赔给她。 并非因为其它理由。 杨萱沉下脸,摇摇头,“我不用别人的东西。” “不是别人的,是新买的,跟你那条差不多,只是上面没有绣花,”萧砺将帕子递到她面前,“那天多谢你相助,收下吧,我还在当差,先走了。” 杨萱突然就动了气,挥开他的手,“我说过那不是我的,别算在我头上。你要是真想谢,那就记着答应过的话”,转身往楼梯上跑。 萧砺惊讶不已,跟着上前两步,叮嘱道:“你别跑,当心摔着。” 杨萱回头,气呼呼地瞪他一眼,“用你管?” 顺着原路回到雅间,见杨芷正坐在她先前靠窗的位置上。 杨芷忙起身,“萱萱你过来坐。” 杨萱没精打采地说:“不用了,姐坐吧,我这里也能看到。”顿一顿,“鞑靼人跟咱们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没什么好看的。” “那不一样,”辛媛立刻反驳,“鞑靼人头发是黄的,眼珠子是蓝的,还有绿的,晚上会发光,跟狼眼似的。” 大舅母忍不住笑,“你又知道了,晚上要是能发光,还不得吓死个人?” 辛媛肯定地说:“是真的,我听爹说的。他以前见过绿眼珠子的人。” 话音刚落,只听街面传来纷杂的尖叫声。 辛媛侧身一瞧,兴奋地喊道:“来了,来了,我看到旌旗了,阿萱来来,咱们一起看。”伸出手用力将杨萱拉到她身边。 两人肩并着肩靠在窗棂上,只见不远处旌旗招展,上面用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楚”字,在阳光照耀下发射出细碎的光芒。 楚是万晋朝的国姓。 不多时军队行至楼下。 杨萱看到了关在囚车里的苏不寒。 那人低头蜷坐在囚车里,身上衣衫褴褛斑斑点点满是暗红色的血迹,头发散乱着能看出是黑色,却瞧不见眼珠子到底是蓝还是绿。 他手腕跟脚踝上都锁着粗长的铁链子,看着骨架很大而且结实。 可以猜想他的身材定然非常魁梧。 可再强悍又如何,只要沦为阶下囚,那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任人羞辱的份儿。 紧跟着囚车之后,是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 正中居首那人便是太子楚洛。 他穿玄色甲胄,玄色头盔上缀着红色缨络,神情端肃目光深邃,有种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街面上,不知谁率先喊了句,“恭迎太子殿下得胜回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被这声音感召着,街道两边的人群“呼啦啦”尽数跪倒在地,齐声呼喊,“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抬手拔出腰间佩剑,高举在头顶,朗声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万晋疆土,若有侵犯者,虽远必诛!” 剑锋辉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众人紧随呼喊,“若有侵犯者,虽远必诛!” 一遍接着一遍,声势浩大,宛如排山倒海。 良久,太子收剑入鞘,对着四周含笑拱手,“都起来吧,各位都是我万晋男儿,大家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才的出才,江山需要依仗各位守卫,朝廷需要诸君协助治理。” 听得此言,街上的半大小子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而那些长者好几位都是老泪纵横涕泗交流。 杨萱默默看着,本能地觉得,就只凭这几句话,靖王大概已经输了。 毕竟,外敌入侵时,奋勇迎敌的是太子。 身为国君,首要的是保护百姓安宁。倘若国土不再,黎民性命不保,纵然你待人再宽厚再廉正又有何用? 靖王在京都呼声虽高,可小动作也不断。 总会有明眼人看出端倪来。 马车辚辚,献俘的军队慢慢远去。 街上的人却不愿离开,那些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自发自动地跟随在队伍后面往午门走。 街面上顿时空旷下来,杨萱不可避免地又看到街对面的萧砺,冷着一张脸,正跟几个军士说着什么。 察觉到杨萱的目光,萧砺飞快抬眸,冲她微微一笑。 杨萱马上拉下脸,缩回身体,就势关严了窗户。 萧砺纳罕不已,面上却不露,仍是平心静气地吩咐,“这几个坊区,每个集市都要张贴,再挑几个识字的人守着,如果有人前来观看,就念给他们听。今日太子说完这番话,定然有不少少年儿郎想从军,咱们先把根骨资质好的挑出来留下,其余的送到京卫那边。” 军士含笑点头,“头儿放心,这事一准办得妥当……听太子这么一说,我都想到西北戍边去了。” 萧砺抬手捣他一圈,“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谁不想保家卫国?都跑到西北去,京都的安危谁管?你给我老老实实在京里待着,以后有你去打仗的机会。” 军士“嘿嘿”傻笑,“我们这就去办事了,先找秀才把文书好好写出来。” 萧砺应一声,扬手让两人去了。 51.第 51 章 杨萱瞪她, “别瞎说。” 辛媛扫一眼辛氏与大舅母,掩住嘴,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可瞒不过我,我都看出来了, 那人一直盯着你看来着。” 杨萱“切”一声,“这就说明不一般?你还一直盯着他看呢,你们俩是不是关系也不一般?” “嗳,”辛媛惊呼声, “这是哪儿跟哪儿?” 大舅母不满地说:“大街上还咋咋呼呼的, 不怕被人听到笑话?” 杨萱坦坦荡荡地说:“媛表姐说我跟那位萧大人关系不一般,我可不认。” 大舅母顿时黑了脸,毫不客气地冲辛媛斥道:“这种话也能乱说?真得好生养养性子了,回去把女四书都抄五遍,禁足一个月。” 辛媛本想反驳, 可看到大舅母决绝的神情, 不敢开口, 只喏喏应道:“是。”眼角瞥着杨萱,忿忿不平地说:“你干嘛出卖我?” 杨萱道:“我怕你以后时不时在我耳朵边唠叨,唠叨个三五遍,不是真的, 别人也会当成真的。” 辛媛“哼”一声, 转过头不理她。 辛氏看着两人, 开口道:“阿萱也禁足一个月, 抄五遍女四书。” 杨萱答应,“好。” 辛媛才又露出笑,对杨萱道:“要不咱俩做伴一起抄吧?” 杨萱无语,“你在你家里禁足,我在我家里禁足,怎么能凑到一起?” “我忘记这岔了,”辛媛恍然,扒拉着手指头算日子,“今儿初九,要抄到冬月初九才成。我十月二十三还得过生辰呢?” “又不是整生日,不过也罢。”大舅母侧头看向辛氏,愁眉不展地说,“你瞧瞧,都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着调。”叹口气,又板了脸对辛媛道:“以后能不能长点心,多动动脑子?就像刚才那人,且不说阿萱认不认得他,他明摆着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即便认识也是万无可能的。你编排出那些闲话,真要传出去,阿萱还怎么说亲?” 辛媛低声嘟哝着,“我就是说句顽话。” “当着这么多人,哪里有顽话?”大舅母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你想什么我都知道。这种事在私底下,出了你的口,进了阿萱的耳,再无第三人听见,这叫做顽话。” “知道了,再不会这样了。”辛媛急忙认错,又对杨萱赔礼,“阿萱,对不住。” 杨萱笑道:“你要真心实意赔礼,就替我绣条帕子,上次那几条根本戴不出去。这一个月的时候,总能绣出条见得了人的吧?” 辛媛没好气的答道:“行行行,你真能翻旧账。” 马车行到长安街尽头,大舅母先将辛氏等人送回槐花胡同,然后才回位于黄华坊石头胡同的自家宅子。 杨萱收拾好东西便要回屋抄书,辛氏唤住她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罚你?” 杨萱答道:“是因为媛表姐?” “不是,”辛氏看着她,“是因为你行止不妥当,古话说空穴来风,你要是行为端正,阿媛会平白无故地说那些话?” 杨萱有些心虚,低下头不作声。 辛氏续道:“我知道你们没啥,可光天化日之下,酒楼门口人来人往的,遇到了点个头也就罢了……端着盘子在大街上吃包子,能有什么好出身,你非得凑到跟前去惹人闲话?”说罢,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缓了语气道:“行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杨萱告退出来,穿过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刚走进院子,一片枯叶迎面扑来,打个转儿落在地上。 杨萱俯身捡起,瞧见叶片上错综复杂牵连不断的脉络,长长叹口气。半晌,才将枯叶扔掉。 春桃低声道:“姑娘,其实太太说的有道理,萧大人……根本不是一路人。” 杨萱盯牢她,看了几眼,“你多虑了。” 进到屋里,吩咐春杏将女四书都找出来。 杨萱有个习惯,不管写字也好,做针线也好,身边容不得其它东西。比如写字,案面只能留有笔墨纸砚,其余零七八碎的概不许留。而做针线,手头也只能有绣花绷子、针线笸箩等物。 见春杏寻书,春桃连忙将长案清理出来,裁好的宣纸摆到左边案头,两支羊毫湖笔架在笔山上,砚台与墨锭放在当中间。 这空当,春杏已经寻了书过来。 女四书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和《女范捷录》,杨萱对《女诫》和《内训》看得熟,另外两本看得少,随意翻了翻,摊开《女范捷录》。 春桃与春杏识趣地离开,趁势掩了门。 春杏小声问道:“不是出门看太子班师献俘,好端端的怎么又受了罚?” 春桃不愿提及杨萱的秘密,便将过错推到辛媛身上,“是表姑娘做错事捱了罚,姑娘跟着受带累。” 春杏半点不怀疑,气道:“表姑娘行事真是一点章法也没有,”伸手指指东厢房,“那边也罚了?” 春桃摇头,“大姑娘跟表姑娘生分了,没牵连到。” 春杏低声道:“牵连了也不会罚,今天老爷下衙早,我看西跨院那位带着欢喜到竹韵轩去,好像是说三圣庵的姻缘树灵验,想带大少爷和大姑娘去拜拜。” 这两人在厅堂窃窃私语,杨萱研着墨,心情却像沸开的水咕噜噜冒着泡,久久不能平静。 眼前总是晃动着萧砺站在酒楼门口吃包子的情形。 他穿暗金色罩甲,应该是又升职了,到哪里不能吃顿饭,就是在一楼散座上吃也无妨,伙计肯定不会将他赶出去。 非得站在大风口,就不怕冷风进到肚子里,肠胃受不住? 杨萱直觉地认为萧砺站在那里是存心等她的,因为她上前行礼的时候,分明看到他眸光亮了下,唇角也带着笑。 而且,辛媛说的是真的,她能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瞧。 除了萧砺,还会是谁? 可他既然能站在酒楼门口等,为什么先前就不多说句话? 一副看起来很忙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把帕子递到她面前,“这是赔你的,我还当着差,先走了。” 难不成她特地避开别人的眼目颠颠从楼上下来,就是为条帕子? 亏她还因为两人心有灵犀而暗自欢喜呢。 还好没人知道,如果别人瞧出来,她的脸面往哪里搁,早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杨萱越想越气,手下用力不当,一道墨汁飞溅出来,溅得到处都是,衣袖和衣襟上也沾了许多黑色墨点。 这袄子还是她新做的,今儿是第二次穿。 杨萱懊恼不已,扬声叫春桃。 春桃在厅堂边打络子边跟春杏闲话,听得杨萱叫,以为她写完了。 进门一看,纸还不曾铺上,而案面上星星点点全是墨迹。 春桃忙招呼春杏收拾书案,自己伺候杨萱换了袄子道:“沾了墨得赶紧洗,回头怕洗不出来。姑娘且喝杯茶,让春杏研墨。” 杨萱摇头道:“不用了,先头是不小心,收拾干净你们就出去吧。” 春桃答应着,拿了脏衣服跟春杏一道退出去。 忙活这一通,杨萱倒是想开了。 前世她对于萧砺的了解只是道听途说的那些,再就是仅有的一次碰面,话都没说一句。 这世的接触倒是多,先先后后见过四五次了。 可她又了解些什么呢? 既不知他生辰年月,又不知他家乡籍贯,更不晓得他口味重还是轻,勤快还是懒惰,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只不过总是见他沉着一张脸习惯了,那天冷不丁见到他的笑,立时就被戳中了心。 其实,正如辛氏所说,他们两人不是一路人,绝不可能有结果。 她又何必因此而纠结? 总之,他已经应允还她救命之恩,等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会将她拒之门外就足够。 杨萱平静下心情,往砚台里续了水,不多时研好一池墨。铺好纸,拿镇纸压上,取支笔,蘸了墨,轻轻在纸上写下“女范捷录”四个字。 *** 此时的萧砺正行色匆匆地赶往户部。 负责黄册的曲司务见到他,愁眉苦脸地迎出来,“萧兄弟,真是对不住,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 萧砺挑眉,“是没法找,还是找不到人?” 曲司务指指身后,“萧兄弟进去瞧瞧,这只是京都三十三坊,一百零六牌的黄册,满满当当一屋子,如果知道男人的姓名还好说,这女子更没法找了。要不萧兄弟再去山东打听打听,您那个表妹到底嫁给了什么人,住在哪个坊市?” 萧砺摇摇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只说是跟人来了京都,再多的也问不到。” 曲司务道:“其实萧兄弟打听人比我们便宜,我们这边都是各坊市、各厢各里报上名册来,每十年更换一次,具体哪家多个人少个人,我们也不清楚。” 萧砺苦笑,“如果打听官身,我就不麻烦曲大哥了。但凡做官的,不说是祖宗十八代,但不出五服的亲戚都能查个底儿朝天,可要是找个平头百姓,我却真是没有头绪。” 曲司务沉吟番,“这样吧,回头我再跟相熟的几个文书提一提,看他们哪个有功夫去打听一下。不过我们最近真是忙,秋粮刚刚入库,西北那边战事停了,可辽东还不消停,这几日得忙着打点粮草运过去,一时半会未必能有信儿。” 萧砺无计可施,只得答应,“如此有劳曲大哥费心,改天得空请您小酌几杯。” 曲司务含笑点头,“好说好说。” 萧砺悻悻地从户部出来,他知道曲司务是敷衍自己,但这事也的确不好查。 京都足有近万户,上十万人口,寻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他要找就是曾经给过他一个冬天的温暖的方婶子和方静。 那年他离开德州之后足足走了小半年才来到京都。 到了京都才知道,他在曹州遇到匪盗完全是个阴谋,京都的亲人恨不得让他早点死,死得干干净净。 走投无路之下,他认了个义父。 义父得知他自小习武有童子功,又见他能吃得下苦,便出银子让他继续学武。 五年后,他十五岁时候,终于学得武艺成,义父辗转托人将他送到锦衣卫当了个最底层的校尉。 校尉俸禄低,一个月三两,赁了房子便吃不饱饭,想要吃饱饭就只能好几个人合租一处宅子。 后来他从校尉升到小旗,每个月可以拿四两半银子,加上平日里各处的孝敬和积攒的银钱,终于能租赁一处像样的房子。 他便打算将方婶子两人接到京都,方婶子母女住正屋,他住在跨院。 去年冬天,他风尘仆仆地赶往德州,没想到屋子还在,人却没了。 村里的人话说得不太中听,说也不知是当娘亲的再嫁还是当女儿的出阁,反正两人收拾了家当一起跟个京都口音的客商走了。 萧砺回京后,就拜托曲司务,没想到都快一年了,仍是没有音讯。 萧砺快马加鞭回到椿树胡同,进门先给枣红马喂了草粮和水,因见天色已晚,便掩上门往附近寻了家面馆进去。 面馆门脸不大,前头是店面,后头是住家,开店的是一家四口,夫妻俩加个老父亲,再加个七八岁模样的孩童。 萧砺经常在这里吃,打杂的孩童已经认得他,热情地招呼,“官爷还是要爆鳝面,宽汤重青?” “不要芫荽,”萧砺补充一句,少顷又道:“再烫二两酒。” 孩童清脆的应一声,进了厨房。 过得片刻,却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姑娘端了面出来,笑着解释道:“今儿我娘不舒服,面是我下的,要是不合官爷胃口,还请官爷多多体谅。” 萧砺抬眸,看清了姑娘的长相。 鹅蛋脸,长一双浓眉大眼,不算漂亮看着却干脆利落,腮边一对梨涡,随着她说话一起一伏地跳动着。 萧砺突然想到杨萱。 杨萱也有一对梨涡,浅浅的,平常不明显,只有微笑的时候才露出来。 他知道自己总是沉着脸,少有孩童不怕他,偏偏杨萱胆子大,不但不躲避,反而每次都迎上前,瞪着那双如涧水般清澈明净的眼眸看着他。 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娇娇嫩嫩柔柔弱弱的,让人忍不住想呵护她照顾她。 萧砺唇角弯了弯,温声道:“不妨事”,掂起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 面条才出锅,袅袅散着水汽。 萧砺眼前顿时浮现出杨萱水雾蒙蒙的双眼。虽然她是弯了膝盖行礼,可那双眸子满满当当尽是抱怨。 她到底为什么生气了? 52.第 52 章 有一刹那, 萧砺几乎想去找杨萱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可念头刚起,便已经冷静下来,掂筷挑起面条, 吹了吹, 不紧不慢地塞进嘴里。 面条粗细不匀, 远不若以前劲道,煮的火候也有些大,好在汤仍是原先的滋味。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能够做出这样一碗面,也算难为她了。 萧砺吃了面, 就着汤水喝完杯中酒,将饭钱留在桌面上, 还额外多给了两文算作给小姑娘的赏钱。 外头起了夜风,地上枯叶被风卷着四处乱窜, 踩上去便是“咔嚓”一声脆响。 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际,发出清冷的光,星星倒是繁盛,不厌其烦地眨着眼睛。 路上行人已是非常稀少,偶有几个,都是紧紧拢着衣襟, 低着头, 行色匆匆。 萧砺才吃过面, 身上仍是暖着, 正好趁机消消食,慢慢踱着步子回了家。 照例先是去跨院给枣红马添了把夜草,瞧着马槽里水不多,又倒上半槽水。 枣红马满意地打个响鼻,将头伸到萧砺面前,亲昵地蹭蹭他的脸。 萧砺拍拍马背,低声道:“快去歇着,明天还有的忙。” 转身回到正院。 隔壁家里似是炖了肉骨头,空气洋溢着扑鼻的肉香,丝丝缕缕往萧砺鼻子里钻,隐约夹杂着女人的斥责声,“别吃了,你们两个混小子,余下是给你爹留的,你爹辛辛苦苦从早忙到晚……这死鬼,到现在都不回来,也不知在哪里绊住腿了?” 隔壁住着一家四口,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俩和两个年纪不大的儿子。 男人在灯市一间粮米铺打杂,干得是体力活儿,就是给客人往家里送粮米,忙起来的时候连口水都捞不着喝。有的客人离得远,他送完再回家,天色就黑透了。 女人在家里等得着急,待男人进门,往往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可骂着也爱着。 孩子小经不住饿,她先照顾孩子吃完,哄着他们睡下,她则一直等着男人回家。 夏天天热,两口子便坐在院子里吃。 一只桃子,男人让着女人,女人让着男人。一碟饺子,女人吃上两三只借口饱了让给男人吃,男人不听,哄着劝着让女人吃。 让着让着,话语里就有了旖旎的味道。 相比隔壁灯火的温暖,萧砺这边却是乌漆漆静悄悄的,一丝人气儿没有。 萧砺进屋,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油灯。 灯光昏暗,照得屋里影影绰绰的。 厅堂只靠北墙放了张四仙桌,配了四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冷冷清清的。 东次间也空旷。 靠南墙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掉了漆面的木桌,靠北墙放着只半旧的榆木衣柜。 几乎算得上家徒四壁。 萧砺想起先前那转瞬即逝的念头,自嘲地笑了笑。 杨家虽非大富大贵,可也是家境颇好的书香门第。 他记得清楚,每次见到杨萱,她身上穿的衣服佩戴的首饰都不一样。 有一次是穿鹅黄色袄子,戴绿松石发簪,还有一次是穿青碧色袄子,戴南珠珠花。 而今天,她穿宝蓝色绣云雁纹的织锦被子,天水碧罗裙,看上去素淡,可裙子的裙幅极宽,长长的裙摆垂落下来,如水波流动。 尤其是,他站在楼梯底下,而她眸光里含着笑意,粉嫩的脸颊晕着浅浅红霞,一步步走下来,仿若九天仙子降落凡尘。 那一瞬间,他心里纷乱如麻,不假思索地说出那句话,“你别慌,我总是等着你。” 话出口,他已醒悟到不妥。 他是地上的沙,混在人堆里丝毫不起眼,而杨萱却是天上的云,只能仰望不敢奢望。 萧砺摇摇头,挥去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去院子里抱把柴火到厨房,烧开半锅水,先舀出一些温在暖窠里,剩余的兑上冷水,再添一把柴,舀出一瓢洗了脸,余下的舀在盆里泡脚。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出门在外万事不便也就罢了,可只要在家里,睡觉前总是会热乎乎地泡下脚,去掉全身的疲乏。 泡完脚,萧砺顺手将袜子洗干净,晾到外面竹架上。 这会儿隔壁男人终于回来了,女人迎出去开门,嘴里已经骂出来,“都快宵禁了,你还知道回来,死在外头算了,省得连顿饭吃不清闲,凉了热,热了凉。看你这满身土,快换了衣裳洗脸去,别用冷水洗,锅底有热水……讨厌,就知道动手动脚,干一天活儿也不嫌累?” 接着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得了差不多七十文赏钱,赶明儿你往集市上买块绸布裁衣裳,上次那块红色的就很好看。” “不用,”女人生硬地拒绝,“我有衣裳穿,眼看着天儿冷了,孩子们的棉袄还没做成,还是去买匹青布买几斤棉花,给他俩每人做件新棉袄,给你做件新坎肩,坎肩没有袖子耽误不了你干活,还能护着心肺别着凉。” 男人又道:“最近铺子里一直忙,兴许会忙到年根,我再多攒点银钱给你买支簪子戴……往后夜里别等我吃饭,你早早吃了睡,我回来自己热热就好。” 萧砺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渴望中的生活。 当他披星戴月地回家,家里会亮着一盏灯,会有饭菜的香气,有个女人在灯下等着自己,有孩子雀跃着朝自己跑来。 而他愿意付出生命来守护自己的家,保护自己的妻儿。 *** 自打太子回京,想要学武的少年一天比一天多,萧砺忙得脚不点地,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 反之杨萱却很空闲,每日里抄十几页书,做点针线活儿,再就坐在琴前抚上一两曲。 她上一次弹琴还是辛农来的时候,转眼就过了一年半,生疏得不行,就连之前弹过许多次的《风入松》也是七零八落,几不成调。 这日又在练习,杨芷撩帘进来,“不是说再不弹琴了吗,怎么又弹上了?刚才听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正是受罪。” “姐,不至于吧?”杨萱苦着脸分辩,“我只是没找准调子,琴音还是很清亮啊,你听听。”左手按弦,右手抚出几个音。 杨芷抿着嘴儿笑,“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听听,每个音都不准,如果是我没听过的曲子也就罢了,这样听起来真正难受。” “哼,”杨萱撇下嘴,“姐专会取笑我,我还非得练好才成。”静下心认真再弹一遍,问道:“这次怎么样,好点没有?” 杨芷想一想,从牙缝挤出八个字,“稍有起色,勉强入耳。” 杨萱佯怒,“姐这样说,那我以后每天清晨就开始练,在厅堂里练。” 杨芷笑道:“你这小无赖。” “谁让你取笑我?”杨萱将琴袱盖上,起身走到杨芷身旁,问道:“先前不是说今儿有宴会,怎么没去?” 杨芷答道:“母亲身上不方便,等过几天再说。” 说话时虽是笑着,可笑容很是勉强,不太情愿的样子。 大舅母是四月里进的京,到现在正好半年。这半年辛氏始终没得闲,好容易大舅母寻到合适的宅地,高高兴兴地搬进去还宴请过好几次。 辛氏终于空下来,可以继续张罗杨芷的亲事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她们看完献俘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陆陆续续下了三四天,屋里屋外到处潮乎乎的,路上也泥泞不堪,根本没法出门。 下完雨,天气骤然冷下来,可总算放了晴。 趁着还没入冬,先后有三四家来下帖子邀请赴宴的。 杨芷早就把赴宴穿的衣裳准备好了,不巧的是,辛氏却来了小日子,没办法只得把两家日子近的推掉了,其中便有杨美家。 王姨娘在杨芷跟前嘀咕,“这可真是巧,我记得以前太太是月底的时候行经,还差着日子呢。再说,三四天差不多也就完了,还用得着把杨家的帖子拒了?” 杨芷没好气地说:“姨娘这话不地道,来了就是来了,如果母亲不想去,就会直接说出来,才不会转弯抹角用这种理由欺哄我?姨娘也知道,行经的时候各种不方便,哪有经期出门做客的?” 王姨娘恨道:“我也没说别的,不过是给姑娘提个醒儿,姑娘是我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我能害了姑娘?何至于这般挤兑我?可见姑娘眼里只有太太,根本没有亲生的姨娘了。” 杨芷闷闷不乐地离开西跨院,刚走到玉兰院便听见杨萱在弹琴。 偏偏杨萱因为手生,弹得是错误百出,杨芷听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这才推门而入说了那番话。 两人感情好,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批评的话而心存芥蒂,可提及出门做客,杨芷心头的郁气就有点掩饰不住。 一是因为亲事不顺,相看这么多,就没有遇到比张家更靠谱的人家;第二则是因为王姨娘。近些日子以来,王姨娘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将辛氏往阴暗里想。 就比如来小日子,这种事情问问辛氏贴身伺候的,或者浆洗上的,一打听就知道。 辛氏真没必要在撒谎,可王姨娘…… 杨芷知道王姨娘真心实意地替自己打算,但是听她这样猜度辛氏,杨芷又不能接受。 杨萱大略猜出几分杨芷的心思,却假作不知,将自己抄的书拿出来,笑道:“姐看我的字怎么样?我已经把这四本书抄过一遍了,感觉字体精进了不少,等过年时,我也能够写对子了。” 杨芷笑着翻开装订在一起的书册,顿时大惊失色。 杨萱的字果然长进了许多,不管是笔锋笔势还是间架结构都极具颜体神~韵,更难得的是,通篇的字工整灵秀起合流畅,墨迹均匀平整,可以想见杨萱的心境是如何的平和。 反观她自己,最近烦闷得不行,稍有不顺便心浮气躁。 杨芷惭愧地说:“萱萱,我得跟你学,以后每天抄一篇经书,也把字体练起来。” 杨芷只抄了五篇经文,第六天辛氏身上干净,便带着她出门赴宴。 杨萱跟往日一样抄过几页书就开始弹琴。 经过这阵子练习,杨萱已经找到了以前的感觉,可平常弹琴总是收着不敢露出真技艺,今天趁辛氏与杨修文等人都不在,正儿八经拿出本事来弹奏几曲。 她先弹了最近常练的《风入松》,再弹《佩兰》,最后是已经滚瓜烂熟的《流水》。 曲子的旋律刚刚响起,杨萱深吸口气,双眼微微阖上,左手按弦,右手自有主张地弹拨开来,而前世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般闪现在脑海里——泼辣蛮横的夏太太、恬不知耻的夏怀宁、轻浮浅薄的夏怀茹,还有手指强劲有力堪比钳子的张嬷嬷。 琴声清越又带着无限的悲凉与哀伤,随风飘过院墙飘进了清梧院。 夏怀宁正与杨桐谈论明年的童生试,听到琴声,脸色立刻变了。 府学里的先生曾经告诉过他,琴跟字是相通的,世间没有两个人的字体一模一样,也没有两个人的琴声是一模一样。 有些人按弦重,有的按弦轻,有的用指腹按,有的用指侧按,发出来的琴声各自不同。 而且,即便是同样的曲子,个人理解不同,琴意也不一样。 夏怀宁听过好几人弹过《流水》,琴声要么空灵要么悠扬,只有一个人会弹出寂寥弹出忧伤。 那便是前世的杨萱。 是独自躲在屋里守孝的杨萱…… 53.第 53 章 前世, 杨萱经历过生离死别,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郁郁寡欢。 这一世, 杨萱才刚十一, 杨家还不曾灭门, 她没有理由会这样的落寞孤苦。 除非……除非杨萱也是重活一世, 带着前生的记忆。 夏怀宁强压下心头激荡, 佯作无意地问杨桐,“谁在弹琴?师母还是师妹?” “是二妹妹,母亲带大妹妹出门了,”杨桐凝神听了会儿琴声, 笑道:“二妹妹苦苦练了好几天, 琴艺果真大有长进, 难怪你错认是母亲。” 夏怀宁道:“我听先生说, 琴声通心语, 我听着好像有悲苦之音, 二姑娘最近遇到难处了?” 杨桐失笑, “没有的事儿, 她这年纪能有什么为难之事,每天就只看看书写写字……可能是因为最近被禁足在家觉得烦闷。” 夏怀宁奇道:“为什么禁足?” 杨桐本就不太明白个中理由, 且其中牵连到辛媛更没法跟夏怀宁说,便随意道:“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母亲将她拘在家里练练字。” 夏怀宁见套不出话, 转而又道:“阿桐近些时候对我越发见外了,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寻了些新样子的纸笺, 你竟是不肯收?” 说得是杨萱生辰,夏怀宁又让长福送来一匣子纸。 这次杨桐坚辞不受,也没有在杨萱面前提。 听夏怀宁提到此事,杨桐面色有些赧然,“我对纸笺并无多大兴趣,收了也是白放着。二妹妹那边,母亲说年纪已经大了,不能再随意收外人的东西。说起来只是纸笔,又过了明路,传出去却不好听。” 夏怀宁“哼”一声,“阿桐果然是将我当外人。” 杨桐忙道:“怎么会?若真当你是外人,也就不跟你说这些了,或者只管收了你的礼,弃之不用,然后随便还点笔墨等物回礼。” 夏怀宁笑一声,“好吧,你我两人本就不用作假,喜欢就是喜欢,不喜也不必勉强,往后我也不费心了。对了,我还有一句话问你,说出来阿桐千万别怪我唐突。” 杨桐奇怪地问:“什么话?” 夏怀宁道:“之前我在门口遇到过二姑娘一次,她待我极是冷淡,还有上次那个范诚也在,二姑娘也是爱答不理的,我是想知道她对我是否有所误会,还是说我当真得罪过她。她待别人应该不像待我那般冷淡吧。” 杨桐暗忖,杨萱对夏怀宁的确没有好印象,但又不便直言相告,便解释道:“二妹妹平常甚少出门,何曾见过别人,就算范三哥也只见过两回。我觉得可能是怀宁误会了,二妹妹身为女子,合该注意分寸恪守规矩。” 夏怀宁无言地笑了笑。 恰此时,琴身又起,却是另一首《佩兰》,曲名出自屈灵均的“纫秋兰以为佩”。 如果说,刚才那曲《流水》已让夏怀宁猜度到杨萱是转世再来,那么这首曲子使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记得清楚,杨萱还因为兰草之事讥刺过他,也便是因此,才坚定了他科考举仕的信心。 前世杨萱对他就没有好声气,难怪这世仍旧漠视他。 可是不管怎样,他就是要定了她。 如果杨家能够允了亲事最好,他愿意三聘六礼地娶了她,将她捧在掌心里呵护着。 可若是杨家不答应…… 夏怀宁唇角慢慢漾出一个浅笑,太子不是平安无事地回京了吗,再过两年启泰帝病重,太子就要监国。 太子监国不久,白鹤书院跟杨家相继出事。 杨萱就算重活一世又如何? 一个被困囿于内宅的小小女子,还能有本事力挽狂澜? 他则不然。 他已经搭上范直,又得太子青眼相待,他会好好利用这两年时间成为太子身边得力的人。 等到杨家人下狱,他再出面搭救,由不得杨萱不嫁给他。 夏怀宁打定主意,没多耽搁,跟杨桐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开。 杨萱自是不知道夏怀宁今天休沐,也不知道他跑来跟杨桐说了半天闲话,更不知道夏怀宁对她势在必得的心思。 她吃过午饭略略消了会儿食,就躺在床上睡下了,正睡得迷糊,听到外面脚步声响,似是杨芷回来了。 杨萱索性不再睡,穿好衣裳去问问赴宴的情形。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杨萱心头一惊,忙推门进去,果见杨芷正趴在床上哀哀抽泣,素纹端了盆清水,手足无措地等在旁边。 杨萱使个眼色让素纹出去,走到床前低声问道:“姐,怎么了?” 杨芷没吭声,仍是抱着枕头抽泣。 杨萱再问:“有人欺负姐了吗,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杨芷没好气地道:“我一个姨娘生的庶女,哪敢劳驾嫡出姑娘替我出气?” 杨萱听明白了,想必她在宴会上被人拿身份做了文章。 想一想,开口道:“姐何必跟那些人计较,肯定是她们看着姐漂亮稳住,别的地方压服不住,只能借这个说事儿。” 杨芷抽抽泣泣好半天,终于止住眼泪,杨萱要替她绞帕子,杨芷不让,自己矮身拧了手帕,胡乱地擦两把脸,低声道:“萱萱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针对你。” 杨萱笑道:“我知道,我这么听话懂事,姐当然不会跟我一般见识……姐,这到底怎么回事?” 杨芷叹一声,“是我命不好,没有托生到正头太太肚子里,竟被个脑满肠肥的人看不起。” 却原来杨芷得了王姨娘教导,一门心思想巴结上有富贵亲戚的。 正好今天杨美也在,杨芷便主动过去跟她说话,谁知不等靠近,杨美已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地说:“你就是杨学士家中那位庶女?” 杨芷听着别扭,可本着交好的心思不愿发作,便道:“是,不过因为幼时身体不好,一直跟在太太跟前长大。我今年十二,不知道该称呼你姐姐还是妹妹?” 杨美挑牲口一般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用跟我套近乎,我娘说了,庶女都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绝不会给我二哥娶个庶女回去。” 杨芷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原来并非杨美来说亲,而是杨太太带着她来挑儿媳妇。 而其他人都远远躲着杨美,没准儿就是怕沾上杨家,换来这种羞辱的话? 杨芷后悔莫及,等到出门瞧见杨美二哥,更觉羞愧。 杨二哥五短身材,体型肥胖,相貌跟杨美极其相似,都是一张圆盘大脸眯缝小眼,身上穿紫红色蜀锦长袍,肥胖的腰间别着五六只荷包。 就这么个人,竟然还瞧不上她看,嫌弃她是个庶女。 若是给别家姑娘知道,她哪里还有脸面见人? 当着辛氏的面儿,杨芷死死憋住没哭,可等回到玉兰院,那股羞辱涌上来,竟是完全控制不住。 杨萱温言劝道:“别哭了,又不是姐的错,以后别理她,宁可自己一个人也好过跟那种人在一起。” “谁说不是?”杨芷捏着帕子点点眼窝,“反正今年我是不打算再出门了,等明年再说,到时候萱萱陪我去。” 杨萱含笑答应,“行,我陪借去。如果见到杨美,我让她好看。” 杨芷终于启唇笑了。 毫无疑问,这次相看又没有结果。 杨芷也铁了心再不出门,也不往西跨院里去,倒是陪着杨萱一道抄了两遍女四书,两人又商议着给辛媛准备了生辰贺礼,十月二十三那天打发婆子送了过去。 辛媛回信道谢,还应允等解禁那天请两人前去做客。 谁知冬月初九那天,杨家却来了位不速之客,说是来提亲…… 54.第 54 章 辛氏打发文竹叫了杨萱与杨芷一道过去。 来人是位三十四五岁的中年妇人, 穿件银红色满池娇缎面褙子,鹅蛋脸,肤色挺白净, 两道细长的柳叶眉,看上去非常和善。 辛氏笑着介绍, “这是范家三太太, 你们该称伯母, ”又对范太太说:“大的是阿芷, 开春就满十三了, 小的是阿萱,九月里刚过了十一岁生日。” 杨芷心里很受用, 辛氏每每在介绍她时, 从不在言语上论及嫡庶,就好像两人都是她嫡出的女儿一般。 两人齐齐屈膝行礼。 范太太一手拉一个将两人拉起来, 打量完杨芷又打量杨萱,不住嘴地夸赞, “真是漂亮,姐妹花似的,又水灵又大方。我还是七八年前见过她们,那会儿才一丁点高, 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说着从腕间撸下两只手镯,分别套在两人手上。 杨萱推辞不受。 范太太道:“伯母给的见面礼, 客气什么?吕梁人远地偏, 真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但往来客商不少。这是祁连山产的酒泉玉,名气不大,戴着倒不难看。酒泉玉有白色、蓝色、绿色还有杂色,姑娘家戴白色太素,杂色不好看,特意挑了这两只。” 杨芷那只是翠碧的绿色,杨萱那只则是清湛的蓝色,衬着她白嫩的手腕,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辛氏笑道:“伯母赏的,就收下吧。” 杨芷与杨萱再度行礼道谢。 范太太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戴着玩,以后伯母发达了给你们买更好的。” 辛氏大笑,对杨芷姐妹道:“你们赶紧巴望着范家伯母发达。” 杨芷抿嘴笑道:“东西贵不贵重是其次,伯母的心意才是最难得。” 范太太着意地打量杨芷两眼,拉着她的手问:“真是个会体贴人的好孩子,平常闲着喜欢做什么,都读些什么书?” 杨芷经常出门,这种问话都答过无数次了,当即开口道:“每日里就只做些针线活儿,现今弟弟长得快,春天里缝的袄子等不到秋天就小了,得紧赶着做。再有就是抄点经书,等去庙里的时候发散出去,也是功德一件。” 范太太连连点头,又看向杨萱。 杨萱脆生生地说:“我跟姐一样,做针线、看书还有弹琴。” 范太太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姑娘家也就这几年的好时光,真等到嫁了人,哪里还有空闲看书弹琴?” 又略略叙过几句,杨芷看出辛氏与范太太尚有事情要谈,识趣地拉着杨萱的手告退。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范太太艳羡不已,“真是一对姐妹花,带出去多让人眼热。我就喜欢个闺女,可偏偏生的都是皮小子。” 辛氏有了杨桂,也就不在意别人说儿子,笑着开口道:“那是你没见到两人淘气的时候,这当着客人的面儿,总得装上一时半会的……说起来还是儿子好,能一直守在跟前,闺女养大了也不知道嫁到哪里去,更让人操心。” “可不是?”范太太趁势道,“如果能嫁在近处,可别往远处去。我今儿来一是感谢杨大人对阿诚费心指点,二来也就是因为此事。早些年公爹就写信夸咱家姑娘既有才又有貌,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好。只因为孩子们岁数小,而且我们远在山西不能当面求娶,总显得不尊重。今年我家老爷任期满了三年,腊月就要回京述职,特地嘱咐我一定把孩子的亲事定下来……您觉得我家那臭小子还有哪里不当意,回去我就让他改。” 辛氏忍俊不禁,“三嫂真会说笑。” 范太太正色道:“不是说笑,真的是家里一老一小把二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适才我也瞧见了,不说相貌,单就是这份大度,比起……那些年岁大的也不遑多让。我家阿诚也非口尖牙利之人,两人肯定能合得来。” 辛氏暗叹声。 范太太当真是个聪明人,杨芷适才的确有些过于表现自己了。 若不然,范诚跟杨芷的年龄倒正合适,也免得她再四处奔波。 可能,杨芷命里就是亲事不顺吧。 辛氏摇摇头,笑道:“阿萱年纪小,我还真没往她身上想。” 范太太道:“日子不经过,这一年一年快着呢,我总想着才忙完年没多久,看看,这不又快到腊月了?” 辛氏赞同地点头,日子过得的确快,她生杨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才多久,杨桂已经满地跑了。 范太太又道:“我今儿来也不是马上就能把亲事定下来。古话说得好,一家有女百家求,如果我有这么个漂亮闺女,定然是睁大眼睛仔细地挑。我是想,以后上门求亲的人肯定不少,要是别人上门,您呀别着急应,先看看,能不能比得过我们阿诚的人才。” 听范太太说得有趣又这样实诚,辛氏不由启唇笑道:“阿诚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孩子们的亲事我一人也不能做主,总得跟老爷好生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范太太目的已经达到,笑吟吟地道声好,告辞离开。 范太太前脚出了杨家大门,王姨娘后脚就将杨芷叫到了西跨院,悄声问道:“范太太是不是来提亲的?” 杨芷奇道:“姨娘怎么知道范太太来过?” 王姨娘“哼”一声,“我怎会不知道?你还没出生呢,我就开始打点看守二门的王婆子,这十几年过去,少说也搭进去百八十两银子。你当我真是窝在这跨院里诸事不问?我还还不都为了你?” 杨芷默默地看向她,不经意瞧见鬓角处有一根白发。 其实王姨娘比辛氏还小两岁,可看上去气色明显不如辛氏,整个人的气度也不如辛氏敞亮。 过了数息,杨芷才道:“范太太只说感谢爹爹教导范三哥,又提起范家三叔年底回京述职,如果能留京的话,两家要多走动。” 王姨娘拍一下脑门,自嘲道:“我也是糊涂了,当着你们的面儿,她定然不会说……这镯子是她给的见面礼?” 杨芷答应声,将镯子褪下来,递给王姨娘,“说是酒泉玉,萱萱得了只蓝色的,我得了这只绿的。” “看着光泽不错,”王姨娘对着窗口仔细端详片刻,又倒来一碗水,把镯子放进去。 整碗水立刻变成绿汪汪一片,甚是好看。 王姨娘满意地说:“是样好东西,对了,那个范诚来过好几回,你觉得他相貌如何?” 杨芷想了想,开口道:“我就只见过他一次,记不太清楚了,当时也没好意思细看,感觉应该挺周正……范太太相貌就不差。” 王姨娘思量会儿,道:“如此说来范家还真不错。范先生三个儿子都当官,我记得三四年前他家老大就在广信府任知府,不知道范家老三在吕梁任什么职务?” 杨芷茫然地摇摇头。 王姨娘并不指望从她嘴里知道答案,续道:“能进京述职,怎么也是个从五品的官员,如果是六七品的小官,根本没资格进京。这样看的话,范家比头前的张家可好多了,一家子当官,而且老大至少是个三品四品的大员,稍微拉扯一把就能起来。” 杨芷苦笑道:“姨娘觉得好有什么用,得范家有这份心才行,还得征得母亲同意。” 王姨娘白她一眼,“你就死心眼,等范三爷回来,你爹少不得去拜访,随口透个话儿就成。咱们杨家跟范家是老交情,若能结成亲家有什么不好?你爹一准儿是同意的,哪天我寻个机会给你爹说一声。” “还是别去了,”杨芷劝道,“上次爹不是说这种事情都是母亲做主?去求父亲不如跟母亲说。” 王姨娘沉下脸,“你懂什么?我又不是专程说这事儿,我还另有别的事情,只不过顺道提一句。” 杨芷看着王姨娘笃定的笑容,没有作声。 只是还不等王姨娘找到合适的机会,辛氏已经将范太太的来意告诉了杨修文。 杨修文满口答应了,“阿诚为人忠厚,学问做得扎实,必然能考中功名,届时请范大哥稍微拉扯,我再暗里使使劲儿,前程定然不差。” 男人跟女人的关注点截然不同。 辛氏道:“我是觉得两家离得近,知根知底的,范三嫂又是个通透的,相处起来容易……就是阿萱太小了,我舍不得她。” 杨修文了解地笑笑,“又不是现在就嫁过去,她跟阿芷都得等到及笄,就是留到十六岁也行。” “唉——”辛氏重重叹一声,“养闺女有什么好,早晚别人家的人,不合算啊。” 此时北风正呼啸,吹得窗户纸哗啦啦作响,清浅的月光将院子里桂花树的枝桠投映在糊窗纸上,如同怪兽般张牙舞爪。 屋内却是安静闲适。 烛台安放在炕桌上发出温暖的光,墙角高几上的香炉正袅袅冒着白烟,有暗香入鼻。 辛氏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袜子,缝几针就抬起头叹两声。 烛光照在她脸上,有种令人心折的妩媚。 杨修文顿时想起多年以前,他头一次去辛家的时候。 辛归农将他引至书房,不成想屋里有位少女正聚精会神地看书。见有生人来,少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慌慌张张地离开,却在出门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是那一眼,杨修文的心里就装了辛氏。 转瞬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看着面前相貌几乎不曾改变的辛氏,杨修文心中一动,忽地吹熄了蜡烛。 第二天辛氏便起得晚,直到杨芷与杨萱来请安才匆忙穿好衣裳。 三人一同用过早饭,辛氏留了杨萱单独说话,“昨天范太太说要结亲,我跟你爹都觉得不错,想把这事定下来,你觉得呢?” 杨萱愣了下,脑海里蓦地就闪现出萧砺的身影。 原本是横眉冷目的跟别人说话,却在察觉到她目光地那刻,整个人立即柔和下来,眼中也带了浅浅笑意。 就是那抹难得地笑,曾教她由衷地欢喜,也让她至今无法忘怀。 可是不能忘又如何? 两人相距太过遥远,迟早也会变成陌路。 杨萱摇摇头,用力挥去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垂眸,低声道:“全凭爹跟娘做主。” 辛氏只当她是害羞,笑着道:“那就定下了,等过个七八天,不,等他们再来求两回,我就答应下来。” 杨萱好笑,“娘何苦来?” 辛氏理所当然地道:“咱们是姑娘家,自然要矜贵些,不能一提就应,求三回才显得心诚。” 杨萱忽而就想到前世,夏太太只来闹过一次,辛氏就应了。 果真是到了绝境,但凡有一线生机,都要尽力去活着…… 55.第 55 章 过得三五日, 辛媛写信给杨萱请她去玩。 杨萱正按照秦笙教的法子做东坡肉。选取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焯水去掉浮沫, 先放到砂锅里加上一干调料炖, 再转到蒸碗里蒸。 东坡肉不难作, 食材也简单, 都是平常家中所用,就是费火候, 连炖带蒸差不多要一个时辰。 所以冬天最适合学这道菜, 起码守着灶台不用怕热得冒汗。 头一次,王婆子掌勺,杨萱在旁边打下手, 第二天她就独自从头到尾做下来,除去火候稍有欠缺外, 味道极是不错。 杨桂非常给面子, 就着糯软焖烂的肉,搅拌了肉汤足足吃了大半碗饭。 得知要去大舅母家, 杨萱连夜又蒸出来一锅,用陶瓷罐子盛着带了过去。 大舅母揭开盖子闻了闻, 稀罕得不行, “阿萱真是能干,连灶上活计都会。” 杨萱得意地说:“我也会包包子,包饺子, 差不多能置办一桌席面。” 辛媛立刻撇撇嘴, “吹牛, 我才不相信。” 杨芷道:“是真的,阿萱会做许多菜式,还会做点心。” 辛氏笑着解释,“原本是秦家的长女阿笙喜欢下厨,就写了点心方子教给阿萱做,一来二去阿萱也喜欢做菜了。我也没多管,任由她在厨房里折腾,反正最多糟蹋点粮油,能学会了免得自己犯馋。” 辛媛道:“做菜没什么难的,等我也学几道亮出来给你们尝尝。” 大舅母瞪她一眼,“你先做出来再说,免得到时候打了自己的脸。” 辛媛不爱听这话,拉着杨萱跟杨芷出去了。 大舅母无奈地摇摇头,“愁死了,都十二了还是个小孩儿心性,连阿萱一半沉稳都没有,什么时候能长大?” 辛氏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得色,“嫂子,不是我夸口,阿萱真的是省心。小的时候挺娇纵,脾气也大,这两年长大了许多,比阿芷都沉得住气。嫂子不用急,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开了窍,一下子转了性子。” “唉,”大舅母愁眉苦脸地叹一声,“马上就该说亲了,就这脾气怎么带出去走动,要是在外头还这么不着调,我看亲事要玄。” 辛氏想一想,开口道:“阿萱的亲事差不多定下来了。” 大舅妈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没听你提起过?说的是哪家,阿萱还小,太早定下来别到时候有闪失。” “这个倒不怕,”辛氏笑笑,“我本也没打算这么早,是前面榆树胡同的范家相中了阿萱,上门来提亲。范家跟我们家是世交,家世和人品都没得说,师兄对范家孩子也满意。我就想着等他们下次再来就应下来。” 隔着石青色的夹棉帘子,杨芷紧紧咬住下唇,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方才跟杨萱一道去了辛媛屋里。 辛媛虽然禁步一个月,可没断着添置东西。百宝架上多了对斗彩卷枝纹的梅瓶,四仙桌上换了套斗彩花蝶纹茶具。 斗彩是这三两年才兴起的制瓷技艺,色彩比青花鲜亮,价格也比青花昂贵。 杨桐有只斗彩的牧童短笛笔筒,小小的一只,听说花了二十二两银子。 辛媛新添置的这些,至少也得值两百两。 更遑论,她又新做了许多衣裳,是要过年时出门做客穿的。 杨萱性子好,耐心地看着她显摆,还时不时给出意见,什么衣裳搭配什么首饰。 杨芷却看不下去。 凭什么辛媛这种行事轻狂不知分寸的人会这么好命,几乎要什么有什么? 而她处处忍让,却还得仰仗别人鼻息生活。 所以连借口也不寻,只说要回正房。 辛媛丝毫不在意,随便指了个丫鬟将她带过来。 谁知道刚走进厅堂,就听到这么隐秘的事儿。 杨芷脑子“嗡”的一声,顿时空茫一片,耳边只回响着辛氏欢快的话语,“等范家三太太再上门就应下来。” 应下杨萱跟范诚的亲事。 范诚要跟杨萱定亲了,那她杨芷怎么办? 杨萱才十一岁,可她马上就十三了。 亏得她一直将辛氏将母亲来看,时不时在她膝前伺候,辛氏却这般对待她。 难怪姨娘说不是亲生的,总归是隔着层肚皮。 杨芷满心都是苦涩。 正在愣神,只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撩帘而入。 是大舅母身边的丫鬟。 丫鬟手里拎着水壶,壶嘴正“嘶嘶”往外冒着水汽。 很显然,适才是去提水了。 丫鬟见到杨芷,笑问:“表姑娘几时回来的?” 杨芷勉强挤出个笑容,“这才刚进门,”抬手掀起门帘走进东次间。 辛氏见她独自回来,且脸色不太好,猜想她可能又跟辛媛起了别扭,遂问:“怎么你自己,那两人呢?” 杨芷扯扯嘴角,“她们还在表妹屋里看衣裳,我闻不得屋里的熏香出来透口气,顺便就回来了。” 大舅母对辛氏解释,“……初来乍到,身边人手不足,怕临近年根找不到合适的裁缝铺子,先把过年的衣裳做出来,开春后,也得带着阿媛出去认认人儿。” 辛氏问道:“大哥没说几时来京?” 大舅母无谓地道:“他走不开,肯定来不了。虽然书院里过了腊八节就散学,可他过年还得祭祖。倒是写信让我们回扬州过年,我是不打算来回折腾,反正你大哥身边不缺人伺候,也有人膝下承欢。有我们没我们差不了什么,我跟阿媛乐得清闲。” 辛农在扬州有两个姨娘,还有辛康、辛顺两个嫡子,以及庶子辛安。 另外还有辛耕一家。 大舅母即便不回去,扬州也可以很热闹。 辛氏笑着换了话题,“我们过年衣裳也要做起来了,今年请了云裳阁的裁缝,约好明天到家量尺寸。云裳阁名气不大,绣活儿还不错,手又快,阿芷跟阿萱各做三身,阿桐做四身,腊八那天就能完工。” 大舅母问:“云裳阁听着名字耳熟,是不是就在隆福寺附近,以后我也找她们。” 再随意聊得片刻,已近正午。 厨房已做好饭,摆在饭厅里,共摆了四凉六热十道菜,其中便有杨萱做得东坡肉。 大舅母尝过两口,少不得又将杨萱狠狠地夸了番,顺道批评了辛媛几句。 辛媛毫不着恼,乐呵呵地说:“术业有专攻,阿萱会做,我会吃。” 大舅母哭笑不得,往她盘子里夹了好几筷子菜,“术业有专攻,赶紧堵着嘴,别再说话了。” 杨萱忍俊不禁。 而杨芷看着她们言笑晏晏,半点胃口都没有。 吃罢饭,辛氏惦记着杨桂不欲多待,略坐了会儿就带着杨萱两人回去。 刚走进正房院,迎面瞧见王姨娘规规整整地跪在院子当间。 大冷的天,她身上连件斗篷都没披,只穿了件丁香色的缎面夹袄。 辛氏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跪在这里干什么?” 王姨娘膝行两步,跪在辛氏腿旁,“太太,您可得替大姑娘做主啊,她都十三了,亲事还没有着落,您不能不管她啊。” 杨芷本欲上前搀扶,听见此话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却没作声 “有话起来说,跪着像什么,”辛氏瞬间冷了脸,沉声道:“十三岁没说亲的姑娘有得是,阿芷既不是身染沉疴又不是貌比嫫母,急什么?姨娘是巴不得她嫁不出去,特意跪在这里哭嚎?” 王姨娘身子愈发俯得低,“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不着急?刚才老爷说,榆树胡同范家三太太前几天上家里来提亲,太太悄没声就定给二姑娘了。二姑娘才十一,大姑娘还大两岁,怎么就不能按着序齿来?” “是老爷跟你说的?”辛氏脸色铁青,回头吩咐文竹,“去看看老爷在不在,不论他在做什么,势必请老爷过来一趟,给姨娘和大姑娘做主。” 文竹应一声,提起裙角就往二门跑。 杨修文今天休沐,正在考校杨桐功课,听文竹这般说,面色一沉,大步往内宅走。 杨桐紧跟在后面。 见到杨修文,辛氏对王姨娘道:“把你的委屈说给老爷听。” 王姨娘收住眼泪,声音里仍带着几分泣意,听起来可怜兮兮的,“回禀老爷,原本是我想着范家跟杨家世代交好,范家哥儿又跟老爷读书,知根知底的,如果能结成儿女亲家岂不是美事一桩。老爷说范太太来求亲,太太定给二姑娘了,我就来问问太太可否有此事。” 辛氏抬眸望着杨修文,“老爷没说范太太求娶谁?” 不待杨修文回答,王姨娘先自开口道:“范太太说话时旁边有没有别人在,还不是太太一句话的事儿?再说都是杨家姑娘,娶哪个不是娶,大姑娘年长,按例得由长及幼。” 辛氏冷笑声,不愿回答。 杨桐见状,开口道:“姨娘这话欠妥当,怎可能娶谁一样呢?阿诚老早就心仪二妹妹,既然求亲必然也是求得二妹妹。” 王姨娘突然发了疯,怒道:“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兔崽子,你忘记是谁怀胎十月生了你?你忘记自己是谁的孩子?嫡亲的妹妹你不管,却帮个旁人说话,你还有没有心?” 杨桐急道:“我只是说个事实,再者阿芷跟阿萱都是妹妹,并无亲疏之分,何来偏帮一说?” 杨修文也怒了,阴沉着脸道:“阿桐已经是记在辛氏名下,自然是辛氏的孩子,若是撷芳觉得不忿不平,正好到年根了,过年祭祖时候禀过祖宗,再把阿桐还给你,免得占了嫡长之名,行不出嫡长之事。” 杨桐大惊,“扑通”跪在地上,唤道:“父亲,孩儿恳请父亲三思!” 杨修文不语,只冷眼瞧着王姨娘。 王姨娘脸色惨白,满眼的不可置信。 杨修文这话的意思是除了杨桐嫡长子的名分?那么杨桐就只是个庶子,杨桂才是承继家业的嫡子。 不行,这怎么能行? 王姨娘磕头如捣蒜,对着杨修文哭喊道:“老爷万万不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能连累到阿桐身上。” 辛氏沉默片刻,开口道:“师兄,阿桐素来身直影正,友爱弟妹,嫡长之事怎可儿戏?只是……”顿一顿,续道:“范太太确实是言明了求娶阿萱,姨娘若不信,他日等范太太上门,大可当面询问……阿芷既然是姨娘的女儿,那她的亲事就全由姨娘做主,往后她的嫁妆也由姨娘一力承担。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怕耽搁大姑娘的亲事。” 杨萱看看辛氏,忽然走到杨芷面前道:“既然姐觉得范三哥娶谁都一样,那么这门亲事我不要了,让给姐吧。反正事情没定下来,也没人敢传到外面,碍不着彼此名声。就当范三哥原本求得就是姐。” 说罢,搀扶了辛氏手臂,“外头冷,娘进屋喝口热茶暖和暖和……” 56.第 56 章 杨芷呆若木鸡, 脑子却转得飞快。 王姨娘主意多, 肯定会为自己仔细地打算,可辛氏毕竟是嫡母, 手里攥着十里红妆,闹翻了自己就半点得不到了。 还有杨萱, 她说把亲事让给自己, 到底是真是假? 既然她能当着爹爹的面儿这么说, 日后应该不会反悔吧? 杨芷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 未及开口,却见王姨娘扯住了杨修文的袍摆,“老爷,我真的只是过来问问,难不成这个家里我连句话都说不得了?我亲生的闺女,连打听一下她的亲事都不能?” “行, 怎么不行?”杨修文俯身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 “辛氏不是说了,阿芷的亲事全交给你操持?以后你不用拐弯抹角地打听了, 直接做主, 看中谁就嫁给谁。回去吧,好好想想阿芷以后的路, 大冷的天染上病还得请医延药,马上就腊月了, 难道要带着病过年?” 杨芷闻言, 心急如焚, “噗通”一声也跪在杨修文脚前,“爹爹,我虽是姨娘所生,可自小到大都是长在母亲身边,母亲教我认字,教我描红还教我弹琴。生恩固然重要,养育之恩也不能忘怀,我合该伺候孝敬母亲。” 杨修文摇摇头,温声道:“阿芷,快起来,你身子骨嫩,可当不得在这冰冷的地上跪。” 杨芷听话地站起来。 杨修文神情亲切话语温和,“你能记得你母亲的养育之恩这很好,你也知道你母亲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和钱财。我月俸十五两,连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都供不上,这些年全依仗你母亲用心打算,还时不时拿出嫁妆来贴补。即便这样,有些人仍不满足,既想吃喝你母亲,又想使唤你母亲替自己打算……你既然念及你母亲的恩情,就更应该听她的画,让她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杨芷彻底傻了。 杨修文待她跟杨萱素来亲厚,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溺爱,而且因为她听话懂事,比杨萱更得杨修文喜欢。 她以为杨修文怎么也会替她打算一二。 要知道王姨娘手里除了三五百两银子,加上少许首饰摆设外再无其它财物。 辛氏说让王姨娘操持嫁妆,她总不能就拿着五百两银子嫁人吧? 她并非贪心之人,也不想跟杨萱平起平坐,能得杨萱一半就满足了。 女子如果没有嫁妆傍身,还怎么在婆家立足? 杨修文怎么就不考虑这些? 杨芷咬咬唇,忽地跑到廊前跪下,泣声道:“母亲,我给姨娘给您磕头赔罪,请母亲念在她侍奉您十几年,又愚钝无知的份上饶过她这次吧。” 话音刚落,尚未及磕头,只听身后杨修文惊呼一声,杨芷转身一看,王姨娘脸色惨白摇晃着身子倒在杨修文臂弯。 杨修文忙叫杨桐,“快,先把姨娘扶回西跨院,”又扬声叫绿绣,“让松枝去请范先生,别,别麻烦范先生,请个别的郎中来。” 杨桐上前扶住王姨娘另一边,与杨修文两人半拖半拽地拉着王姨娘走出门外。 杨芷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该继续跪着,还是要跟着去看看王姨娘。 这时,杨萱从屋里出来,拉起杨芷,“姐起来吧,别跟姨娘似的,如果也冻出病来,两边都要人伺候,多添乱啊。” 杨芷面色红了红,“我先跟母亲赔个不是。” 杨萱拦住她,“我娘早晨醒得早,折腾这半天有些困倦,吩咐文竹点了安息香,已经睡下了。我也要回去眯一眯。姐先回去吧,有事儿以后再说,不急在这一刻。”说着,嘱咐文竹看好门户别扰了辛氏休息,慢慢往西夹道走。 杨芷看着她瘦小却挺直的背影,呆了片刻,忽地急走两步追上去,抓住杨萱的手,“萱萱,你听我说,我没有想抢你的亲事,是姨娘,姨娘太心急了,唯恐我嫁不出去。你也知道,我最近相看了许多人家,都没有合适的,所以姨娘……” “姐,别说了,”杨萱微笑着打断她的话,“我都明白……如果姐真的没想过,先前姨娘刚开口的时候,就会拦住姨娘,可见姐还是想了。不过没关系,我是真心实意想让给你。以前你对我的那些好,我都记在心里,会报答姐。” 轻轻地抽出手,转身继续往玉兰院走。 秋风吹动她藕荷色的罗裙,裙裾飘荡,隐约可以瞧见裙底那双精致小巧的缎面绣鞋。 那双鞋是杨芷做的,给杨萱十一岁的生辰礼。 杨芷有些心安,杨萱一向重情意,两人素日相处得好,不会因为王姨娘闹得这一出就冷落彼此,可莫名又觉得惶恐,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溜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王姨娘果然染了风寒,辛氏将李显媳妇打发过去帮忙给王姨娘煎药。 第二天,杨芷一大早就叫上杨萱跟辛氏请安。 辛氏正坐在大炕上给杨桂讲黄香温席的故事,见到两人进来,脸上立刻漾起欢喜的笑容,就仿佛昨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似的。 杨芷忐忑不安地开口,“母亲,昨天姨娘行事欠妥当,我替她……” “过去的就过去了,不用总抓着不放,”辛氏笑吟吟地从炕桌上的托盘里抓起两只蜜桔塞给她,“昨儿你爹爹出去买的,稍有点酸,倒是很好吃,你尝尝。” 说着剥开一只,递给杨桂。 杨桂还不太能控制住手劲儿,抓了个满把,有汁水儿顺着指缝淌下来。 辛氏忙寻帕子给他擦干净,又笑着对杨芷道:“姨娘病着,身边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多陪陪她,不用往我这里跑了。如果姨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做。”侧头对文竹道:“摆饭吧。” 很显然,他们要吃早饭了,并没有打算让她一起吃。 杨芷咬咬唇,屈膝对着辛氏福一福,“那我先退下,等下午再来看望母亲。” 辛氏笑道:“不用来回跑,病人为大,照顾好姨娘就行了。” 杨芷默默地走出正房院,低头瞧着手里两只蜜桔,用力一攥,桔皮裂开,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巳初时分,云裳阁的绣娘应约来量尺寸,顺道带来一沓子裁下来的布片作为样品以供挑选衣料。 杨萱打算做两件锦缎褙子,两件杭绸袄子,还撺掇着辛氏做了件冰蓝色妆花褙子和银红色云锦褙子。 杨桂小,用不着特意去裁缝店做。 辛氏又吩咐文竹到清梧院找了件杨桐穿的袍子,让绣娘记下尺寸,给杨桐做两身直缀。 没有人提及杨芷。 杨芷得知消息,神情木木地什么也没说,可走路的脚步声却比往常重了三分,端茶倒水的动静也比平日大。 王姨娘心知肚明,哑着嗓子怒道:“想巴结辛氏就尽管去,朝我使什么性子摆什么脸子。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 杨芷恼道:“我怎么摆脸子了,难不成连口水都喝不得?”说着眼圈便红了。 王姨娘顿时软下来,开口道:“辛氏做初一,咱们就做十五,既然不给做衣裳,那么过年有客时,你就穿往年那些旧衣裳,让别人都看看她的贤惠大度。” 李显媳妇端着药碗过来正听到王姨娘的话,心里恨得牙根痒。 她针线活儿好,府里但凡出门见客的衣裳总找她裁,就她所知,单今年辛氏就给杨芷做了不止十件新衣裳,尤其是春天,她连着好几个月净是为杨芷忙。 这养着养着还养出白眼狼了。 李显媳妇气不忿,“呸”一声朝碗里啐了口唾沫,这才加重脚步撩开帘子。 王姨娘这场病足足迁延了半个月才终于见好,而此时已经进了腊月。 庄子里早早送来了过年的东西。 虽然夏天因为雨水遭了灾,可补种及时,庄稼的产量只比往年少了两成,而杨修文应诺,仍旧没有收租。 佃户们过意不去,跟着薛猎户进山采了不少山货送来,其中还有半口袋山核桃。 薛猎户笑着说:“张家大妞儿说给二姑娘补补头发,多吃核桃养头发。” 早在七月,杨萱就让人把收拾出来的一大包衣裳送到庄子里,顺道将西次间北墙的年画换了。 带回来的年画收在杨萱的箱笼里,那会儿血迹看着还新鲜,她打算过上半年等血迹陈旧了再拿出来重新裱糊。 见到那袋山核桃,杨萱立刻想起有着甜美笑容的桃花,遂让春杏把辛媛先前留下的衣裳找出几件,用包裹包好,托薛猎户带给桃花。 待薛猎户等人离开,辛氏开始收拾满地的粮米口袋和盛着山蘑干菜的布袋子,又把剥了皮的野兔山鸡也一一摆放好,准备用来打点交际。 杨萱则认真地翻看着田庄的账目。 辛氏觉得好笑,“都是些数目字,有什么好看的?” 杨萱指着面前这页,“娘,您看这是高粱的收成,这是蜀藜的收成,蜀藜比高粱多一百四十斤,可价格卖得便宜,不如高粱合算,但是这片地只能种蜀藜,要是种高粱就长不好……我听过爹爹跟佃户议事,觉得很有意思。田地跟人一样,不同的地适合不同的庄稼。” 辛氏道:“你倒是能干,连农事都懂了。我在真定陪嫁了个田庄,比大兴这个大,差不多四百亩地,回头看看能不能就近再买些地,以后给你当嫁妆。大兴的田庄是你曾祖父那会儿置办的,一准儿要留在杨家,不能让你带走。” 杨萱嘟了嘴,“可我喜欢大兴,大兴离得近,时不时能过去看看,真定太远了。要不把真定的地和大兴的地换过来怎么样?真定庄子大,足有大兴的两倍,根本不吃亏。” 辛氏笑着点点她的脑门儿,“就你会算账,怎么不说大兴的地既贵又不好买。当年要不是在京郊买不到地,也不会买在真定了。不过换过来也可行,回头跟你爹商议商议。” 杨萱喜笑颜开,“那最好了,谢谢娘。” 只可惜杨萱白高兴了,杨修文并没有答应。 真定的田庄虽大,可大兴是杨家几辈传下来的,实在没有给闺女当嫁妆的道理。 杨萱沮丧不已,却也没办法。 好在腊八节到了,秦太太一早就打发人送来腊八粥,还带了秦笙写的一封信。 而范三太太则亲自送来了腊八粥,不可避免地又提起两家结亲的事儿…… 57.第 57 章 范三太太过来时, 辛氏正逗着杨桂玩七巧板。 七巧板是在护国寺庙会上买的, 用松木做成, 表面涂了清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七块木板,却能拼出许多不同的形状、图案来。 杨桂非常喜欢,时不时缠着别人陪他玩。 见到范三太太,辛氏忙教着杨桂叫人。 杨桂说话晚, 周岁时候才开口叫爹娘,现在都快三岁了, 说话还不太利索, 却是听话, 按着辛氏的吩咐拱手揖了揖,奶声奶气地说:“伯母请安。” “哎哟来, 真乖, ”范三太太一把抱起他,夸赞道:“桂哥儿真厉害, 都会作揖了。”抬头对辛氏道:“你真是会养育孩子, 一个个的都这么可人疼。我瞧阿萱像你多,桂哥儿更像杨大人。” 杨桂不太喜欢被生人抱, 只老实了数息就挣扎要下炕。 辛氏接过他,抱怨道:“刚生下来还没这么明显, 长着长着愈发像父亲, 这眉眼、鼻子跟他爹一个模子磕出来似的, 就没有像我的地方。”亲昵地蹭蹭杨桂脸颊, 将他放在地上, 回过身将炕上散落的七巧板收拾进布口袋里。 收拾完了,交给奶娘,“带少爷到玉兰院找姐姐玩去。” 范三太太跟着叮嘱,“外头风大,别急着出去,先把大衣裳穿好,帽子戴严实,免得受了风。” 奶娘应着,给他披上厚棉斗篷,牵了他的手往外走。 辛氏不放心,跟着走出厅堂,低低吩咐文竹两句,文竹点点头,也去了玉兰院。 绿绣端来茶水点心,又往火盆里加了根炭,掩好门帘。 辛氏指着那碟瓜果道:“苹果我嫌酸,阿萱吃着还行,桔子却甜,说是福建那边运过来的,比先前买的南丰蜜桔个头大一些。三嫂尝尝。”边说边剥开一只递给范三太太。 范三太太接过,掰下一瓣,尝了尝,点头道:“果真甜……要不大家都惦记着回京呢,京都到底方便,天南海北的东西都能买到,在吕梁就不行,到了冬天最多的就是冻梨。” 辛氏问道:“范大人几时能回来?” 范三太太扳着手指头数算,“往年都是腊月十八衙门封印,今年他要回京,已经说好腊月初十动身,路上顺当的话十天左右,稍耽搁就得到小年了。” 辛氏又剥只桔子递过去,叹道:“就怕下雪耽搁路程,今年算是好的了,去年雪水多,一场雪连着一场雪,许多走马货商没赶得及回乡。” “可不是,”范三太太跟着叹,“做官不自由,衙门的事情不交待明白了,不能脱身。不过,公爹说看这天色,三五天之内不会下雪。今天是个大晴天,冷倒是不冷,就是风大。” 这时,文竹掀帘进来,给两人续了茶,不动声色地朝辛氏点点头。 辛氏心知肚明,笑道:“大风天还特意跑一趟,打发个下人送来就是。三嫂亲自过来了,待会儿我也得亲自上门还礼。” 范三太太“咯咯”笑,“不用你跑腿,有多少东西我带回去。”顿一顿,续道:“这不是有事吗?其实前两天公爹就催着我来,阿诚那小子也时不时念叨,我心想家里这么个矜贵姑娘,可得仔细权衡着,正好借送腊八粥的机会再催一催。你说,这事儿能不能成?” 辛氏道:“三嫂不是外人,我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按咱两家的交情和阿诚的人才,我岂有不愿意的,就是我家老爷也觉得非常好。只是上头还有个阿芷……” 话到此,辛氏便感觉门口帘子似乎晃了晃,她暗暗叹一声,继续道:“阿芷尚未说亲,阿萱不好越过她去。再者阿萱岁数总归小了些,阿芷的年纪倒正相当。” 范三太太思量数息,开口道:“说起来杨家两位姑娘,不管娶到哪位,我们阿诚都是高攀了的。” 门外,杨芷猛地屏住了气息,手里的帕子早攥成一团,起了皱。 只听范三太太又道:“大姑娘的品貌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可阿诚是我的长子,平常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就因着我来求娶之事,在我面前念叨二姑娘好几回。少年慕艾,咱们也都打那时候过来的……我想顺了他的意。再者,又不是现在就成亲,过完六礼差不多得两三年,大姑娘那样的人品说亲快,只要带出去,哪有不爱的?” 辛氏无奈地说:“不瞒三嫂,我家老爷更看好阿芷跟阿诚。” “这样啊?”范三太太神情明显黯淡下来,“那就是阿诚没有福气了……说实话,府上大姑娘好归好,就是争强好胜了些,不若二姑娘大度,我怕阿诚会吃亏。弟妹再跟杨大人商量商量……我听说咱们这辈儿两家就打算结亲的,可惜没成,如果阿诚这辈再不成,也挺可惜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芷岂能听不出来? 范三太太的意思很明显,要娶就只能娶杨萱,不行的话,他们就相看别的人家。 就是说,范家压根就没考虑她。 杨芷既是羞愧又是恼怒 这十几年,但凡杨萱爱吃的东西,她丁点不沾,全都碰到杨萱面前。 凡事辛氏买回来好料子,只要杨萱看中了,她一眼都不多瞧。 忍着让着这些年,她竟然是争强好胜的那一个。 杨芷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进去问问,她怎么就不大度了,她又哪里拔尖抢先了? 可仅存的理智阻止了她,她一句话没说,气冲冲地跑出了门外。 辛氏扬声问道:“外头怎么了?” 文竹撩起门帘,笑道:“门没关严实,让风吹开了,没事儿。” 范三太太趁势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又耽搁这半天。我刚才说的话,弟妹务必多想想,也劝劝杨大人,等正月里空闲了我再过来。” 辛氏应声好,亲自将范三太太送到二门,回转来,问文竹:“大姑娘说什么了?” 文竹摇摇头,“没说,看着脸色不太好。” 辛氏低低道一句,“可惜我费了那么大劲,还以为扳正过来了,到底还是本性难移,跟王撷芳品行一样。” 文竹紧紧抿着双唇,不敢插话。 *** 呼啸的北风让杨芷清醒过来,她紧了紧斗篷,慢下步子,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不管范家是多么的好,范家老大是多大的官儿,跟她杨芷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自始至终范三太太都不曾考虑过她。 如果王姨娘没有挑唆她,如果王姨娘没有闹腾过,那么她还有可能跟辛氏出门相看,辛氏找人做衣裳也不会忽略她。 而现在……放眼京都,哪有姨娘在外面走动的? 再说姨娘在京都举目无亲,又该上哪家去走动? 杨芷慢慢挪着步子,只感觉从里到外透心地凉。 这下她的亲事真正要艰难了。 好半天,终于走回玉兰院。 刚进门,看到杨萱正坐在四仙桌旁陪杨桂玩七巧板。那几块木板先摆成房子,稍微移动一下变成一匹马,再移动几块还能变成一条鱼。 杨桂乐得直拍手。 杨萱温柔地笑,“阿桂想想,还能变成什么东西?咱们拼只小兔子,好不好?” 杨桂稚气地回答:“好。” 杨芷呆呆地看着。 她从来不知道杨萱会拼这么多花样,更不知道杨萱还会有这般耐心的时候。看着杨桂的眼神充满了母爱,就像是辛氏看待杨桂时的目光一样。 杨芷虽然时常给杨桂做衣裳,可她并不喜欢小孩子,只觉得孩童很淘气,而且动不动就哭,让人束手无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杨萱变了呢? 记得她十岁生辰那年,杨萱还因为辛氏送她一支簪而赌气,后来也因为讨厌夏怀宁非要把木刻和纸笺扔掉。 可是再接着就懂事了,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一个人怎么会变化那么大? 58.第 58 章 杨芷眼前浮现出去潭拓寺相看张家那天, 杨萱不厌其烦地陪她试衣裳挑裙子, 还有杨萱兴致勃勃地看辛媛显摆她的饰物,脸上半点羡慕与嫉妒都没有。 或许,杨萱才是真正大度吧? 可念头一转, 杨芷心中又浮上委屈。 杨萱凡事有辛氏替她打算,即便现在没有许多首饰,以后肯定也是一样都不少。 她又能依靠谁? 谁都靠不上,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杨芷不停地为自己辩解,她也不想的, 但是没办法。 杨萱正跟杨桂玩得入神, 猛抬头瞧见门口站着的杨芷, 忙问:“姐怎么了, 看着脸色不太好, 生病了?” 眸光里, 一如既往地关心。 杨芷怔怔地看她片刻, 猛地掀开门帘走进东屋。 夹棉板子打在门框上, 发出“咣当”的声响,杨桂被吓到, 瘪嘴要哭,杨萱忙过去抱住他, 柔声安慰,“桂哥儿乖, 没事的, 姐在呢, 不怕。” 杨桂抽抽鼻子,张开手臂搂住她脖颈,满身浓郁的奶香味扑了她满鼻。 杨萱身子一僵,眼泪忽地溢满了眼眶。 前世她独居在田庄时,夏瑞还更小些,刚刚两岁。但是夏瑞说话早,已经能够说出清楚的句子,也这样常常两手揽住她的脖子,软软糯糯地说:“娘好看,娘身上香。” 她习惯用茉莉香味的皂角濯发洗浴,也给夏瑞用。 可花香掩不住奶香,夏瑞的身上总是好闻的奶味儿,说话时,口齿间也是浓浓的奶香,温温热热地扑在她耳畔。 想到从前,泪水便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杨萱忙低头在杨桂袄子上蹭了蹭,就势将眼泪蹭去。 奶娘见状忙上前道:“我来抱着少爷,少爷如今沉手了,姑娘受不住。” 杨萱将杨桂交给她,掏帕子拭拭眼角,问春桃:“我眼里怕是进了东西,你帮我瞧瞧?” 春桃盯住,仔细瞧过,“兴许是眼睫毛,姑娘别揉,越揉越痒,我去端盆水姑娘洗一洗。” 少顷,春桃端来铜盆。 杨萱拧帕子擦把脸,又给杨桂洗手,“洗干净就不许乱抓东西了,待会去娘那里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小孩子都喜欢玩水,杨桂也不例外,一边答应着一边用力往盆里拍,溅起无数水花。 杨萱捉住他的手,指着袄子前襟的水渍道:“你看,姐的袄子都湿了,如果桂哥儿再拍水,姐生了病,就不跟桂哥儿玩了。” 杨桂连忙道:“我不拍了。” 杨萱笑着亲亲他湿乎乎的小手,用帕子擦干,挑一点膏脂在他手背揉匀,又帮他穿戴好,刚走出玉兰院,瞧见文竹正往这边走。 文竹笑道:“正想去请姑娘呢。” 杨萱问:“范三太太走了?” “差不多走了一刻钟,”文竹回答,“太太刚把范太太带的年节礼清点了一下,这会儿想请姑娘去商议回礼。” 杨萱领着杨桂走进东次间,果然看到炕上摆着好几个纸包和盒子。 辛氏将礼单交给她,“范家送的礼,你看看。” 礼单上除了常见的四色表礼外,另有自吕梁带回来的一包大枣和一包沙棘果,再有两盒新墨和一匣子毛笔。 笔墨都摊在炕桌上。 墨仍是先前的兰烟墨,笔则林林丛丛好几种,大白云、小白云、羊毫、紫毫样样俱全。 杨萱略略扫几眼,问道:“范伯母跟娘说什么了?” 辛氏笑道:“她说阿诚只相中你了,如果咱们家不成,他们就打算另外相看别家。” 杨萱面色红了红,连忙解释,“我只见过范三哥两回,头一次是在内宅见到的,还有次是在竹韵轩碰到过,并没有私下来往。”顿一顿,又道:“难怪姐满脸不高兴。” 杨桂正一点点抠着桔子皮,忽然就插了句嘴,“桂哥儿怕。” 杨萱失笑,轻轻点一下他的小脸蛋,“小东西,就会告状,”抬头对辛氏道:“姐可能心里有气,掀帘子动作大了点,夹棉板子砸到门框,弟弟吓了一跳。” 辛氏丝毫不感到意外,嘲弄地笑笑:“你范伯母才叫精明,头一面就看出她争强好胜的性子,怕跟阿诚合不来。” 杨萱很是不解,“范伯母为什么这样说,姐一直都让着我,怎么就看出要强来?” “你才几岁?”辛氏嗔一声,“你以为就只表面上的争争抢抢才是要强?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都是好胜。就像王撷芳,以前老实本分,可自打生下阿桐,心思就活络了。这些年,她看起来不言不语的,暗地里却没少下工夫。我之所以没搭理她,一来是她翻不出风浪,二来也顾及到阿桐的脸面……谁成想,隔着七八年,竟然又生了阿桂?” 杨萱听得明白。 原先辛氏以为自己不能生了,杨家以后要靠杨桐承继。杨桐虽然养在辛氏名下,但王姨娘毕竟是生母,不好太压制她,免得伤及跟杨桐的情分。 现在虽然有了杨桂,但两人相差十几岁,不等杨桂开蒙,杨桐已经要科考了。而且杨桐对外一直是杨家的嫡长子,平常行事为人都很端正。 别说辛氏不忍,就是杨修文肯定也不愿意自己好好的长子被废了。 想到此,杨萱问道:“那么范家这边就放下了?” 辛氏犹豫好久,才斟酌着问:“你觉得范诚怎么样?” 杨萱认真考虑片刻,“挺好的,尤其是家里有个范先生更好,如果生病了不用往外面请郎中。” “你这孩子……”辛氏“噗嗤”笑出声,怅惘地叹一声,“本来好好的亲事,中间偏又闹出这一出,虽说外人不知道,可心里觉得别扭。回头我再跟你爹商议下,你先把回礼拟出来,过两天我亲自送过去。” 杨萱比量着范家礼单,在四色表礼之外,又加上四匹大舅母带来的布料和二两西湖龙井、二两安溪铁观音。 价格上比范家送来的礼稍稍贵出几分。 辛氏微微一笑,没做改动。 过得三四天,辛氏将年节礼送到范家,回来对杨萱道:“你跟阿诚的亲事就算定了,因为是腊月各家都忙,先交换了信物,等明年三月再正经八百地商议六礼。”从怀里掏出只黄玉镯子,“范三太太的镯子,是块暖玉,你收着吧。” 杨萱一惊,接在手里,果然所及之处温润盈泽,并不像碧玉那样沁凉。 可心中不知为何,却丝丝缕缕地溢出一股凉意。 说不上后悔,只是觉得自己的终身就此决定了,有种莫可言说的茫然。 杨萱抚摸两下镯子,问道:“娘把什么留在范家了?” “就是我平常戴的那支羊脂玉的玉钗,”辛氏低低一笑,促狭道:“那支钗别人戴不得,早晚还是你的。” 言语间颇有点小小的得意。 辛氏难得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想必是很高兴,很满意这桩亲事。 杨萱心里那丝莫名的惆怅顿时散去,她寻一块绸布将黄玉镯子包好,慎重地塞进床头的抽屉里。 时间过得飞快,仿佛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杨萱下厨炖了锅东坡肉,又跟王婆子等人一道包出两盖帘饺子。 阖家坐在一起吃团年饭。 王姨娘穿件极素淡的浅碧色袄子低眉顺目地站在辛氏旁边打算伺候杯箸,不知是因为前阵生病没修养好,还是这几天睡得差,看上去眼底青紫神情憔悴。 辛氏淡淡道:“难得阖家一起吃顿饭,快坐下吧。” 王姨娘低低应声,歪着半边身子在辛氏右边的椅子坐下,不动声色地踢了脚身旁之人。 她旁边是杨芷。 杨芷被王姨娘撺掇着,本来也穿得素净,可临出门时被素纹拦住了。 素纹压低声音,劝道:“大年夜,阖家都欢欢喜喜的,姑娘穿着这样是图什么呢?太太是什么人,老爷心里清楚得很,即便是心有怀疑,找人问问就知道。姑娘这一年添置了多少衣裳,能瞒得过去吗?” 杨芷思量数息,换了件玫瑰紫的缎面袄子。 等人坐齐,杨芷心中暗道侥幸,因为不仅杨桐穿了件浅绯色长袍,就连杨修文也难得地穿了件紫红色直缀。 许是怕紫红色太惹眼,袍襟处用暗灰色绣了密密一圈水草纹。 杨桂跟杨萱更是,都是大红色绸面夹袄,粉雕玉琢般,一个比一个喜庆。 满桌子人,就只王姨娘显得突兀且寡淡,就像是年画上的一道污迹,瓷瓶上的一处缺口,非常不合时宜。 席间杨修文瞪了王姨娘好几眼,像是要发火,可终究念着是除夕夜,又或者是因杨桐跟杨芷都在场,并没有开口。 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完年夜饭,转天就是启泰二十一年。 夏怀宁与范诚不约而同地来给杨家拜年。 辛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夏怀宁了,乍乍看到,只觉得眼前一亮,讶然道:“怀宁蹿了个头,都长成大人了。” 杨萱淡淡扫他一眼。 夏怀宁真的长高许多,就跟雨后春笋似的,整个人都挺拔起来了,又因为穿着新衣,看上去春风得意容光焕发,俨然一翩翩佳公子。 反观旁边的范诚,因为已经知道跟杨萱的亲事,两眼始终盯着脚前的地面,头都不敢抬,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 杨芷瞧在眼里,忽然就觉得舒坦了些。 而夏怀宁越发挺直了脊背,启唇笑道:“师娘,我今年长了三寸有余,每季都得另裁新衣,我娘烦得不行。”跟杨桐站在一处比了比,笑呵呵地问:“师娘看我跟阿桐谁更高?” 非常热络的样子。 辛氏很认真打量番,微笑道:“差不多高,不过怀宁更瘦些,往后你要多吃饭,还能再长高……阿诚也瘦,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都得多吃鱼肉等滋补之物。” 三人齐声应着,再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开。 回到清梧院,杨桐打趣范诚,“今儿怎么了,除了拜年一句话都没说?” 范诚脸色仍是通红,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说话,可心里紧张,怕一开口就结巴。” 杨桐“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一下他肩头,“没事,以后我给你撑腰。” 夏怀宁听着不对劲儿,疑惑地问:“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 杨桐笑道:“往后阿诚就得称我大哥了。”话出口,想起两家只交换了信物,忙又叮嘱,“两家大人都同意了,只是不曾来得及合八字,先别张扬出去。” 夏怀宁得知杨萱竟然要跟面前这个木讷的范诚定亲,只觉得脑门涨得厉害,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恨不得对准范诚脑门捣上两拳。 忍了几忍才勉强没有发作。 夏怀宁先后两世活过近三十年,即便杨萱跟范诚交换了庚帖,约定好婚期,他也巴不得天下人谁都不知道,以便他图谋抢人。 现在听闻两人还不曾行六礼,更是不可能往外宣扬。 只冷冷地对着范诚打量来打量去,心道:这人长相普通,才学普通,只有家世勉强过得去。如果杨萱是个寻常小姑娘,听从父母之命也就罢了,她既然重活一世,会看得上他,这眼光也太差了。 一面思量着,一面暗自后悔,早知道杨萱跟自己一样重生,他早就该表明身份。 两人都掌握了先机,如果能携手并肩,肯定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为真正的权贵。 打定主意,夏怀宁先前对范诚的怒气尽数变成了轻蔑与怜悯——先让你得瑟几日,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匆匆告辞。 范诚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年少成名未必是好事,我觉得这位夏公子太过盛气凌人,将来还真不一定能成就大事。” 杨桐觉得夏怀宁平常还挺随和,可对范诚却是非常不客气,又联想到他数次送东西进来,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笑着对范诚道:“不用管他,咱们两人用心准备好这次童生试就是……对了,上元节,你去不去赏灯?” 范诚听出杨桐的话音,不迭声地答应,“去,去,咱们一道?” 59.第 59 章 杨萱不太想去赏灯, 毕竟年年灯会都是大同小异, 并无特别之处,而她又非真正的孩童,去过两次三次也就罢了,没有那么大瘾头。 可辛媛正月初三来拜年时就约定好一起, 秦笙也写信来邀约十六日赏灯。 秦笙去年随秦太太去平定州看望舅舅, 在那里待了两个多月。 算起来, 杨萱足有小半年没见到秦笙了, 还挺想念她的。 再加上, 杨桐笑着对辛氏道:“母亲,我能不能带阿芷和萱萱去灯会, 我已经约了人。” 笑容别有意味。 辛氏不用猜就知道, 他约好的人,除了范诚还能有谁? 上元节灯会和中元节庙会是一年中难得没有男女大防的日子。定了亲的男女可以悄悄拉一拉小手, 而不曾定亲的男女可以成群结队呼朋引伴地游玩。 辛氏自是相信自己孩子的品行,也信得过范诚的为人,遂欣然答应,“行,你带着她们跟阿媛一道去,我跟你爹就不跟着了。只别玩太晚, 也不许在摊子上胡乱吃东西。” 杨桐连声答应,“母亲尽管放心, 我都晓得, 会照顾好妹妹们。” 正月十五夜里, 杨家人围在一起吃了团圆饭,转天,太阳还不曾西移,辛媛就急匆匆到了杨家。 她穿件粉色妆花褙子,梳着堕马髻,发间插了柄镶百宝的梳篦,活泼俏皮又不失明媚。 杨萱则穿着湖蓝色祥云纹的杭绸袄子,配深蓝色罗裙,头发简单地绾成了纂儿,戴了只镶百宝的南珠花冠。 斗篷都是一式的大红猩猩毡斗篷。 两人并肩站在玉兰树下叽叽喳喳地说话,宛如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美。 杨芷隔着窗子瞧见,心里一阵酸苦。 杨萱从小生得漂亮不必多说,就连辛媛也是唇红齿白,而且她那只梳篦上嵌了一圈细碎的红宝石、碧玺石、猫眼石等物,被夕阳照着,发出璀璨的光芒。 跟这两人出门,自己只能沦为陪衬,徒自惹人笑话。 等杨桐使人过来相请时,杨芷便借口身子不舒服回绝了。 杨萱要进屋相劝,辛媛伸手拦住她,撇撇嘴道:“不去算了,免得一晚上耷拉着脸,谁有闲心哄她?” 死拉硬拽地催着杨萱往外走。 杨芷等了片刻,不但杨萱没来,就是杨桐也不曾打发人过来问候一声,又是自怨自艾半天。 杨萱跟辛媛走出角门,发现秦家的马车已经到了。 秦笙撩起车帘向她招手,“上来,咱们一起坐。” 秦笙的丫鬟丁香从车上跳下来,将两人扶上去。 马车里只秦笙与秦筝两人。 杨萱笑问:“我娘照顾弟弟分不开身,怎么秦伯母也没来?” “三妹昨天吃汤圆积了食,肚子不舒服,加上我大嫂还差半个多月就要生了,我娘不放心,要留在家里照看着……我二哥一道来的。” 杨萱羡慕道:“真好,你就要当姑姑了,不知道怀的是男是女?” “是个小侄女,”秦笙笑道:“我娘说先开花后结果,挺好的,我也是更喜欢侄女。” 秦筝冷冷地插一句嘴,“我可不喜欢小孩子。” “为啥?”杨萱奇道。 秦筝不满地说:“我娘不许我养猫,等嫂子生产后,就要把猫扔了。” 杨萱顿时想起秦筝那只野性十足的土猫,笑道:“那只猫真正厉害,伯母许是怕它伤了人,你找笼子把它关起来,别四处乱跑就好了。” 秦笙道:“关起来它就会没完没了地叫,阿筝不舍得……那只猫已经挠过好几人了,丫鬟们都不敢上前抓,就只山茶能制住它。” 杨萱道:“那还是关起来为好,豁上去让它叫两天,习惯就好了。” 秦筝斩钉截铁地说:“我不!” 杨萱愣了下,瞧见秦笙给她使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没再作声。 辛媛却兴致勃勃地对秦筝道:“一只猫未免太过孤单,不如再养一只,两只做个伴兴许就不叫了。说不定还能生小猫?” 秦笙目光一亮,高兴地道:“阿媛你说的对,我怎么就没想到,是该再养一只。” 秦笙惊讶得瞠目结舌,就为那只土猫,阖家不安宁了许久。娘亲怕土猫闯到大嫂屋里,冷不丁吓着大嫂,所以特地告诉大嫂屋里下人,只要见到猫就打出去,直到它不敢过去为止。 可打一回秦筝就闹一次,连带着大嫂也心有不满。 这下倒好,辛媛鼓动她再要一只,府里岂不是要翻了天? 杨萱也觉得不妥当,可看到秦筝兴高采烈的样子,又不好多说,只轻轻掀开帘子往外瞧。 跟前几次一样,马车走到椿树胡同,就放慢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杨萱下意识地朝尽头上那间院舍望过去。 只见月色清亮,却不见灯光闪动,显然屋里没人。 也是,这个日子,萧砺怎可能在家,没准在灯会上呢? 杨萱怔一下,感觉有淡淡的喜悦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让她突然对灯会就有了期待。 可念头才升起,就被她死死压了下去。 灯市入口的地方,又架起了灯塔,这次是只庞大的花斑虎。 虎身是竹篾搭成,外面糊了层轻薄的白色素绢,素绢上绘着虎皮的斑纹。虎身里燃了灯,灯光透过素绢散射出来,比其余花灯更显明亮。 老虎灯上方挂着巨大的旗幡,凛冽的北风将旗幡吹得猎猎作响,露出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凡侵我万晋河山者,虽远必诛”。 字是蘸了金粉写成,被灯光与月光映照,熠熠生辉。 杨萱仰头看着老虎灯,莫名就想起献俘那天的情形。 太子身着玄色盔甲,手里的长剑发出冷冷的寒光,他神情肃穆,带着俾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而周遭百姓一遍遍地高呼,“若有来犯者,虽远必诛!” 今年虽是虎年,可眼前这盏老虎灯很明显是给太子造势的。 也不知谁想出来这么个主意。 只要见到这灯塔,就必然会想起是太子率兵西征赶走了鞑靼军队。 杨萱看灯看得入迷,整个人全然被灯光笼着,就像笼了层金黄色的薄纱,瘦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里,因为斗篷过于宽大,显得她的身体格外瘦小而纤细。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呵护她,给她挡风遮雨。 范诚傻傻地盯着她,几乎错不开眼珠,直到杨桐拉他一把才恍然回神,而脸颊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 杨桐只作没看见,笑道:“咱们一边逛铺子一边猜灯谜,走到尽头正好有吃食摊子,咱们歇息会儿就往回转,你们觉得如何?” 辛媛不以为然,“我要逛铺子还有吃小食,你们随便。” 反正灯市就是这条街,总不会岔到别处去。 而范诚不开口,只偷偷瞧着杨萱等她发话。 杨萱知道杨桐还惦记灯谜,笑应道:“好,大哥多赢几盏花灯,等带回去给弟弟玩儿。” 几人商议定,便沿着街面慢慢往前走。 秦笙俯在杨萱耳边低笑,“那位范公子……是怎么回事?” 杨萱坦坦荡荡地说:“是我们家世交,两家人有意撮合,所以一道出来了。” “难怪?”秦笙朝范诚打量几眼,低声道:“挺好的,看着挺憨厚,应该靠得住,而且……是不是早就惦记你了?” 杨萱嗔她一眼,不由也朝范诚那边望去,正对上范诚凝望她的眼,范诚“刷”地转过了头。 好像转过头就等于不曾偷看过她一样。 秦笙笑得打跌,“是个傻的,这时候不是应该过来问问你有什么事,要不要一道猜谜吗?唉,真是傻人有傻福。” 杨萱随着笑两声,拉着秦笙道:“咱们也过去瞧瞧。” 秦笙从善如流,笑道:“好。” 杨萱走到范诚身旁,落落大方地问:“三哥猜中几个了?” 范诚看见杨桐手里已经好几根红布条,羞愧道:“我还没开始猜……我马上就猜。”果真抬头,凝神去瞧麻绳上系着的布条。 秦笙乐不可支,扯扯杨萱衣袖,低声道:“只惦记偷看你了,哪里顾得上猜谜?你信不信,这位范公子一晚上不见得能猜中三五个。” “谁说的?”杨萱斜眼睨她,“我爹说范三哥学问很扎实,总会猜出十几二十个吧。” 刚说完,便见范诚伸手扯下一根布条,杨萱大喜,笑道:“怎么样?” 范诚见杨萱欢喜,遂集中起精神猜谜,不再分心。 不知不觉中,秦笙与杨萱便走到了前面。 秦笙瞧瞧左右,忽地道:“阿萱,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杨萱玩笑道:“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可以,备好谢礼就成。” 秦笙咬着唇,犹豫会儿,开口道:“我约了人在这里相见,想请你代为周全。” 杨萱大惊,低声问:“是谁?秦伯母不知道吗?” “就是之前要说亲,后来说要打仗因此推了的那人,”秦笙极快地回答,“他姓周名路,现下又来了京都。他又上门提过亲,我娘原本就不同意,现在仍未改口,可我爹先前极力想促成,现在却也反对了。” “可是,你怎的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来了京都。”杨萱百思不得其解。 秦笙索性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明白,“我在平定州时,有次跟表妹一同上街遇到闲汉纠缠,是他帮忙解的围。太子班师回京那天,我又看到他了。真的,长安街那么多人,我没去看热闹,是等人散了之后出去买笔墨,谁知道就在笔墨铺子门口碰了个正着。当时有人当街跑马,差点撞着位腿脚不灵便的老妪,是他冒险将老妪拉到旁边……后来,说起彼此家世,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段渊源。” 还真是有缘分。 杨萱重重叹口气,“那你们……总不能一直瞒着家里人。” 秦笙苦笑着拉住杨萱的手,“我没打算瞒,只是想告诉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果多求几次,说不定我爹娘就答应了。而我,不会另外许亲,总是会等着他。” 正说着,杨萱只觉得手上一紧,秦笙紧张地说:“他来了,我看见他了,阿萱,你帮我。我只说两句话,用不了一刻钟就好。” 杨萱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人群中走来一人,那人生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穿件鸭蛋青直缀,看上去既有种读书人的斯文气度,又有武将的果敢刚毅。 杨萱骤然心惊。 这个人她见过…… 60.第 60 章 前年, 薛太太约在潭拓寺相看张兆的儿子,杨萱偶遇夏怀茹。 夏怀茹正跟个男人也在寺里看桂花,还曾勾着他的手指约他往后山去。 那个男人就是周路。 因着夏怀茹的缘故,杨萱对周路的印象特别深,刚照面就认出他来。 而周路却完全没认出杨萱来。 彼时杨萱年纪小,又特意打扮得孩子气,周路一个大男人怎可能注意个小丫头? 两年过去, 杨萱个头窜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 已经长成大个姑娘。 看到杨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周路微微一笑, 目光中隐隐含着挑逗, 随即低低对秦笙说了句什么, 两人并肩拐进旁边一条巷子。 杨萱直觉得这位周路不是什么好人, 可既然已经答应秦笙容她过去说几句话, 也只能暂且等着。 正巧,附近有个卖杂货的摊位, 杨萱凑过去挑了把桃木梳, 又选了支簪身稍钝的黄杨木簪。 杨桂眼看着头发长长了, 能够束起来了,金簪或者银簪过于尖利, 而玉簪怕摔, 用木簪最合适不过。 两样都不是名贵物品, 加起来才二十文。 付过钱, 杨萱又到两边摊位转悠片刻,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回到原处,却不见秦笙出来。 杨萱有些急,走到巷子口向里看了看。 长长的巷子一半沐浴在如水的月色里,另一半被围墙的阴影遮着,黑乎乎的,一明一暗幽深静谧,与灯市的热闹繁华恍若隔世。 莫名地还有些瘆人。 此时,就是借杨萱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独自往里走。 不得已又回到街面上,踮着脚尖四下张望寻找春桃等人。 往常春桃跟得紧,即便她吩咐不用跟,春桃也寸步不离,偏偏今天不知为啥竟然不见了踪影。 就连沉迷于猜灯谜的杨桐跟范诚也不知身在何处。 杨萱张望片刻,再度回到巷子口,打算在这里死等,也免得被辛媛等人瞧见,问起秦笙的下落没法回答。 正心急如焚,杨萱忽觉眼前多了道黑影,接着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你站这儿干什么?” 杨萱抬头,对上萧砺那双淡漠的黑眸,不由狂喜,连忙唤道:“大人?” 萧砺冷冷地俯视着她,再问:“你站这儿干什么,你家大人呢?” “大人没来,我在等人,”杨萱匆匆解释几句,恳求道:“已经进去有些时候了,我不敢去找,不知道大人有没有空,能不能帮我进去找一找。” 萧砺脸色沉得发黑,却应道:“走”,当先迈开步子。 杨萱忙随在他身旁,亦步亦趋地跟着。 明明相隔不远就是喧哗的灯市,可巷子里却出奇的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时续时急的风声,以及两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杨萱莫名地感觉有些冷,忙将斗篷拢了拢,扣上风帽。 走了好一阵儿,萧砺突然停住脚步,食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声。 杨萱站定,摘下帽子,凝神听着。 拐角处传来男子的低语,“我难受得紧,都相思成病病入膏肓,只有你才是我救命的药,给我吧,嗯?” 声音急促,带着重重的喘息。 紧接着是秦笙的声音,“不行,我娘会打死我……你别这样,不要。” “反正我总会娶你,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紧要,求你了,阿笙。你解了我的渴,我明天早晨就备礼去提亲,或许你娘看在我们一片赤诚的份上会松口呢。” “可是……”秦笙明显有些犹豫。 杨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正要出声劝阻,却被萧砺一把捂住了嘴。 “别喊!”萧砺凑近她耳畔,恶狠狠地道,随即攥住她的腕,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回巷子口,这才松开手。 杨萱不满地道:“大人,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萧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的事儿,为什么要阻止?杨萱,你听着,如果一个男人是真心待你,他自会堂堂正正三聘六礼地娶你过门。像这种偷偷摸摸,随便说两句好话,许几样首饰哄骗你的,都不是好人……你听见没有?” 杨萱点点头,“听见了。” 萧砺厉声道:“听见了也得记着,长点脑子。你想想,能干出这种勾当的会是什么好人,你出声撞破他们的好事,自以为是对他们好。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恼羞成怒反而给你泼一盆脏水?” “不会的,”杨萱急忙开口,恳求地道:“大人,秦家姑娘跟我是好友,如果阻止了,她还有回头的路,可要是真被那人得逞,她就再没办法回头了。大人,求求你……再者她今天是跟我在一起,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也脱不开干系。今天我没法不管,以后我不跟她来往了,再有事的话,也找不到我头上。” 仰着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满满都是哀求。 萧砺一点一点软了神色,声音仍是冷,“还有,不许在暗处待着。大街上灯火通明有的是地方,你却偏偏躲这么个犄角旮旯里,现在虽然海晏河清的,可万一有那些个存心不良的,当头一麻袋兜了就走,谁知道上哪儿找你去……就是找到也晚了!” 杨萱不由生起几分后怕,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认错,“我错了,再不敢了。” 萧砺舒口气,这才和缓了声音,指着街面上高悬着好几盏花灯的摊位道:“你去那里等着,别乱走。刚才你没到巷子里,也没听见说话声,就只在那里猜灯谜,记住没有?” 杨萱乖巧地回答:“记住了。” 萧砺又道:“赶紧过去。” 杨萱不敢有半分反抗,挪着碎步急匆匆走到灯火通明处,再回头,看到巷口的萧砺似是笑了笑,转瞬消失不见。 杨萱心头一酸,只觉得眼眶热辣辣的,像是有泪要涌出来,她忙抬起头,深吸口气,将几欲流下的泪逼了回去。 过了些许时候,周路晃晃悠悠地出来,左右看看,往西边走了。又过了好一阵子,秦笙才慢慢走出来。 她的衣衫倒算平整,发髻却有些凌乱,想必适才应该整理过。 杨萱忙侧过头,专心致志地挑花灯。 秦笙走近前,轻轻拍一下她肩头,“阿萱,是不是等急了?” 杨萱佯作才看到她,问道:“你说完话了,快来帮我挑挑,这盏兔儿灯好还是那盏老虎灯好?” 秦笙随意打量两眼,“今年是虎年,你是属兔的,莫如两盏都要了,一左一右挂在床头。” 杨萱道:“我倒是想,可怕占着手,春桃她们不知去了哪里?” 秦笙爽朗地笑,“没事儿,我给你提着。” 杨萱付过钱,与秦笙一人提着一只花灯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回头瞧一瞧,却始终没见萧砺出来。 再走过去便是小食摊子。 秦笙道:“去吃点东西,顺道等等阿筝她们。” 杨萱正觉得累,也想歇歇脚,两人便各要一碗馄饨,在条凳上坐下。 馄饨刚出锅,热气腾腾。 隔着氤氲的水汽,杨萱打量着秦笙,她神情很平和,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欢喜,应该是没有被周路得逞。 否则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乍乍失身,无论如何不可能这般镇定。 杨萱暗松口气,却又替秦笙不值。 周路成过亲生过孩子,两年前还跟夏怀茹勾搭过,显然在应付女人上很有经验,秦笙养在深闺里,敌不过他的花言巧语也是正常。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秦笙被骗。 思量会儿,开口道:“阿笙,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秦笙正嘟着嘴吹凉汤勺里的馄饨,闻言笑道:“有话就说,咱们俩之间还用得着遮遮掩掩?” 杨萱道:“以前我曾见过这位周路一面,在潭拓寺,他跟个妇人一同赏桂花,两人看着挺亲密。” 秦笙笑一笑,“我知道少不了这种事儿。周大哥跟我说过,早年他守妻孝的时候,走在街上就有女子投怀送抱。大同民风开化,别人也都见怪不怪,可他不想找那种行为不端的人,所以才打算往京都寻个知书达理的。只是,京都的女子也尽都安分守己,照样有不知羞耻的去勾搭他。周大哥也是逢场作戏,并不会当真。” 杨萱暗暗错了错牙,秦笙又怎知周路对她不是逢场作戏? 这话却没法说出口,杨萱只能咽在嘴里,又道:“阿笙,你既然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周路合该再请媒人上门。我丑话说在前头,今儿我帮你遮掩,以后绝不会有第二次……其实,我也不赞成,他年岁既大出许多,家里又有孩子,你真甘心当后娘?” 秦笙点点头,面上突然多了几分羞涩,压低声音道:“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阿萱你不懂。孩子在祖母跟前养着,与我并不相干,届时不过陪送一副嫁妆,没什么妨碍的。” 杨萱彻底无语,低低叹一声,“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婚姻不是儿戏,还是多跟秦伯母商议一下。” 秦笙笑道:“你呀,就别跟着操心了,周大哥已经有法子了。” 杨萱遂不多问,默默地吃了几只馄饨,眼角忽然瞥见秦笙腮旁,不由愣住。 她本来是戴着一对绿松石的耳坠子,可眼下耳坠只剩下一只…… 61.第 61 章 另外一只会不会被周路拿在手里, 借以要挟秦太太允亲? 如果这样的话, 秦笙就会很被动。 周路能如约娶她为妻还好,可若是一顶粉红轿子抬回家呢?秦笙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也只能受着。 可看秦笙脸色,分明是情根深种的样子, 只怕她说得太多, 秦笙也不会往心里去,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多管闲事。 杨萱无事地再叹口气, 觉得碗里的馄饨也不如刚才鲜美了。 秦笙倒是心情极好,不但把馄饨吃了个精光, 还喝了小半碗汤,微笑着道:“其实家里做的馄饨也很好吃,只是吃惯了觉不出好了, 外面的东西吃得少, 好像更可口似的。对了,阿萱, 煮馄饨时候,临出锅前捏几只晾干的小虾皮进去,味道极鲜美。” 杨萱应着,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欢快的话语声, “原来你俩在这里, 让我们好一个找。” 侧头, 就见辛媛与秦筝步履轻松地走来, 后面跟着春桃、山竹、秀橘等人, 每人手里都提着好几盏花灯。 杨萱惊讶地问:“你们买这么多花灯?” 辛媛没回答,先吩咐秀橘给她要一碗白汤杂碎,然后大喇喇地往条凳上一坐,故作神秘地问:“阿萱,你猜我遇到谁了?” 杨萱摇头,这无根无由的,叫人如何猜起? 辛媛本也不指望她能猜出来,乐呵呵地道:“就是之前在潭拓寺见到的那位张公子,你知道吗,他竟然已经是进士了?现在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得意得不行……唉,没福气的人就是没福气,哼!” 没福气指的就是杨芷。 因为杨家与张家亲事未成,杨萱就没有特意打听张继,不过张继前世就考中了进士,这世能中也不意外。 杨修文倒是知道张继成了庶吉士,因怕辛氏烦恼,并没有多提。 上次王姨娘因为亲事吵闹,杨修文不由想起这茬,所以对王姨娘丝毫不留情面。 现下距潭拓寺相亲已经两年,当时又是匆匆一瞥,杨萱几乎忘记了张继什么模样,只记得人不太高,有些瘦,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辛媛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杨萱遂问:“你在哪里遇到他,他也来赏灯?” 辛媛伸手指向东华门方向,“那里搭了个土台子,凡猜中二十个灯谜以上的,凭手里红布条就可以上台猜谜,猜得多的另有奖赏,还可以两两比试。张公子就跟表哥比,结果把手里布条全输了,平白让我跟阿筝得了便宜。” 杨萱无语。 难怪先前翘首企盼好一会儿都没见人,原来都跑到东华门外瞧热闹去了。 又问道:“我哥还在猜谜?” 辛媛点点头,“容易的都猜完了,剩下十几个都是难的,表哥和范三哥说要把所有谜语都猜出来,多赢几盏花灯回来。灯谜台的花灯都是宫里的匠人所作,比摊位上的精致。对了,夏家公子爷在。” 杨萱没好气地道:“他也猜灯谜?” 这时,摊贩将白汤杂碎送过来,秦筝要的清汤面也好了。 白汤杂碎是小火先把心肝肺肠等内脏熬炖烂糊,再煮一锅菌菇汤,等客人来了,舀一勺内脏加一勺汤,用油盐酱醋调味,最后捏一撮香菜末或者青葱末。 辛媛拿勺子搅动一下汤里的杂碎,满足地吸口气,“真香”,这才回答道:“夏公子没猜谜,在那里帮忙操持。我听话音好像灯谜台是他提议搭建的,灯市入口那架老虎灯也是他想出来的点子,表哥还夸他心思奇巧。” 这么说,夏怀宁是要靠上太子了。 杨萱撇下嘴,没打算再去管夏怀宁,目光扫见秦笙,忽然惊呼出声,“阿笙,你的耳坠子怎么少了一只?” 秦笙正笑吟吟地听辛媛说话,冷不防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一张俏脸顿时变得通红,忙俯身往脚前去找,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真的吗,真少了一只?”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秦笙身上,七嘴八舌地道:“掉哪里了,这大晚上的怎么找?” “灯会上这么多人,说不定早被人捡走了。” “捡走倒不怕,别被人诬赖上才好。” 秦笙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嗫嚅着没有开口。 杨萱冷眼瞧着,心里已经明镜般透亮。 平常人得知丢了东西,头一件事肯定摸摸耳朵看在不在,秦笙却东张西望地问别人,肯定是心里有鬼。 索性出主意道:“阿笙干脆把剩下这只坠子赏给丫鬟算了,即便有人上门,死不承认就是。只要没有内鬼,外人哪里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耳坠子。” 众人纷纷点头道好。 辛媛大大咧咧地说:“我替我家丫头讨个赏,给秀橘算了。回头让她孝敬你一双鞋,秀橘做鞋既厚实又舒服,我脚上这双就是她做的。” 秀橘正跟春桃等人在旁边桌也吃东西,突然听到自己名字,以为辛媛唤她,忙擦把手过来笑问:“姑娘什么吩咐?” 辛媛笑道:“我给你讨了彩头了。” 杨萱觑着秦笙磨磨蹭蹭不想给的样子,再加一把火,指着秦笙道:“秦姑娘丢了一只耳坠子,你家姑娘把另外一只讨给你了,快过去磕头领赏吧。” 秀橘迟疑着不敢上前。 秦笙并不乐意,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只得卸下耳坠子交给秀橘,“……往后更得用心伺候你家姑娘,不许偷懒。” 秀橘双手接过,“噗通”跪在地上,“多谢姑娘赏。” 辛媛笑着从荷包里掏出数粒银锞子,对其余丫鬟道:“你们也都有赏,这边不用你们伺候,看中了什么就去买。” 丫鬟们欢呼一声,各自领了两只银锞子,欢天喜地地逛摊位去了。 杨萱暗松口气,这般一来,即便周路拿着耳坠子上门,最多就是他捡了别人的东西前来诬陷,再无可能传出私相授受的闲话来。 秦太太并不会因此受到钳制。 可若秦笙非要死心塌地地跟着周路,那就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她了。 四人在摊位前坐着歇脚,一边说些闲话。 丫鬟们虽是得了应许去逛,却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转了转很快就回来。 夜色渐浓,北风肆虐,略略有些寒凉,而逛灯会的人也散去了不少。 杨萱拢紧斗篷,抱怨道:“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就见杨桐与范诚并秦二顺次走过来,三人手里空空如也,半盏灯都没有。 范诚望着杨萱满脸歉意,“本来是得了十几盏灯,没想到真定张继确实有才学,都被他赢了去。先前,是我们小瞧了他。” 杨萱并不太在意花灯,遂笑道:“胜败得失都是常事,没什么的。” 杨桐意气风发地道:“不错,我们虽然猜谜输了,可赢了朋友,也算不打不相识,我们约定后天去清心居喝茶对诗。” 辛媛道:“表哥,这次千万别输了,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行边说边往椿树胡同走,走到半路不期然竟又遇到张继。 张继见这边好几位女眷,侧头对身后小厮说了句什么。 小厮抱着满怀花灯走过来对杨桐道:“杨公子,范公子,二爷说家里只他一人,用不着花灯,就借花献佛送给几位姑娘玩吧。” 杨桐拱手道谢,张继则颔首回礼。 辛媛嘀咕道:“还算识相。” 声音不算大,可街面上寂静无声,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继飞快地瞥她一眼。 辛媛自觉理亏,却不认错,歪着头道:“你家里既没有孩童,又没有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喜欢玩花灯?” 杨萱忙扯扯她的衣袖。 张继笑笑没作声,再对众人行个罗圈揖,带着小厮拐向另一条路。 明亮的月光照着他修长的身影,杨萱突然发现,张继比两年前高大结实许多。 以前是个青涩少年,现在已经是肩宽身长的大人了。 杨桐先将辛媛送回黄华坊,再回到槐花胡同,夜已经深了。 辛氏还不曾睡,一直等到杨萱回来,嗔道:“怎么玩到这么晚?”没再责备,催促着她赶紧睡觉。 春桃已先一步回屋生了火盆,春杏则端了热水过来。 杨萱脱下斗篷,正打算撸起袖子洗脸,忽然瞧见腕间一圈明显的紫红。 春桃吓了一跳,忙问:“这怎么回事?疼不疼?”催促着春杏找伤药。 杨萱忙止住她,“不用,不疼,不当心碰了下。” 若是碰着,怎可能是一整圈红印? 春桃心下狐疑,与春杏对视一眼,识趣地不再追问。 杨萱梳洗罢,打发两人下去歇息,自己却瞧着那道紫红发了半晌呆。 这圈红是萧砺攥出来的。 他隔着衣裳扼住她的腕,也不管她的步子能否跟得上,用足气力往外拉。 那会儿,她既惊且怕,竟是半点没察觉疼,只记得他冰凉如水的目光盯着她,冷冷地问:“你听见没有?” “你记住没有?” “下次再不许如此。” 声音虽然凶,可说出来的话,一句一句全是为了她好。 有些话,甚至辛氏都不曾嘱咐过她。 他总归是待她好的。 杨萱心潮澎拜,就好似煮沸的水不停地翻滚,可一转念,又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他说,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待你,定然是会堂堂正正三聘六礼地上门求娶。 而他,并不曾来过。 或许,压根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杨萱咬咬唇,猛地吹熄蜡烛,一头钻进帐帘里。 月上中天,月光愈加明亮,将窗户纸照得一片银白,也在帐帘投下清浅的月影。 杨萱睁大眼睛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萧砺那双阗黑到辨不清深浅的眼眸。 他不许她站在黑暗处,说倘若有人用麻袋当头兜了去,谁都看不见。 可是,他怎么就看到她站在巷子口了? 此时此刻,相隔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也有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62.第 62 章 夏怀宁睡不着。 此时外面北风凛冽, 他却激动个得浑身冒汗, 恨不能就这样只穿着中衣跑出去,对着苍天大喊两声,“我能行,我会成功!” 谁会想到,临近午夜, 灯市上不管摊贩还是行人快散尽了,太子殿下竟然陪着启泰帝轻车简从地出来观灯。 老虎灯扎得结实, 威风凛凛地立在寒夜里。 上面的旗幡被风扬起,金粉写成的大字被月光映照得熠熠生辉。 启泰帝默默端详片刻, 连着说了三声“好”。 范直躬身道:“这是夏公子想出来的点子, 夏公子年仅十六,可前年就过了童生试, 眼下正在顺天府学就读,真正是少年天才。” 夏怀宁匍匐在地上,竖起耳朵静静聆听着范直对他的溢美之词。 少顷,一角明黄色云锦常服映入眼帘, 常服下, 明黄色缎面朝靴时隐时现, 骤然停在他面前。 接着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抬起头来。” 夏怀宁战战兢兢地抬头, 对上一张虽然老迈却端肃冷厉的脸, 匆匆一瞥, 再度俯下~身子。 启泰帝淡淡说一句, “果真是年轻,不错,不错。”随即,被众人簇拥着离开。 夏怀宁衣衫尽湿,两腿抖得几乎站不起身。还是一名刚十岁出头的小太监将他搀扶起来,凑在他耳边道:“范公公请公子稍候片刻,他尚有话对公子讲……等伺候圣上歇下,即刻便来。” 夏怀宁当然要等。 毕竟范直将是丰顺年间炙手可热的御前大太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他原本衣衫穿得少,适才得见圣颜又惊出一身冷汗,现下汗已尽消,中衣湿漉漉地箍在后背上,凉的难受。 好在,范直并没有耽搁太久,就自东华门出来,见面就跟他道喜,“圣上见过的能人海了去,可得他亲口夸赞的却没几个。他日夏公子飞黄腾达,切莫忘记咱家曾在圣上面前为公子美言过。” 夏怀宁连道不敢,一颗心却仿似兜满了风的船帆,满腹豪情壮志。 这一步,他又走对了! 他提出做老虎灯,不仅因为今年是虎年,也不仅想让百姓记得太子之师的威猛,还因为太子肖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前世,太子改元那年,就有人做了这么一架老虎灯供万人敬拜。 灯身里糊着银箔,银箔反射了烛光,再透过轻薄的素绢投射到外面,自然比别的花灯更加耀目,更加明亮。 去年春节,靖王出足了风头,在京都名声大振,而太子却因为西北战事的不顺一直饱受诟病。 夏怀宁惴惴了大半年,好几次都想改弦易张投奔靖王,可思及前世太子凌厉的手段,又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直到太子凯旋而且在长安街说了那么几句话,夏怀宁这才安定下来,打定主意要帮太子将威望树立起来,所以就想起在上元节的时候搭建这么一座老虎灯,而且让那些富有才学的士子到灯谜台上。 灯谜台上悬挂的灯谜都是饱学之士所作,猜中者不但能得到精美的宫灯,还能得到太子亲手准备的湖笔端砚。 正如佳人爱红粉,英雄爱宝剑,但凡有学识者,哪个不爱好笔好砚? 范直听夏怀宁提到这两个想法,当即就与他议定细节,理出章程呈到太子案前。 原本夏怀宁只是想趁机攀附上太子,没想到竟然还得到了启泰帝的称赞。 既然已经在圣上面前留下好印象了,那么明年他想要参加秋闱。 他有前世的底子,虽然并不太扎实,可重生这三年,他确实是苦读了的,又跟杨修文学了不少时文策论的窍门。 春闱他没有十分的把握,可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 按照前世的轨迹,后年春天,启泰帝会卧床不起,太子监国。 他有了举人的身份,已经可以谋个一官半职,然后想方设法谋些银钱,买一处宅子。然后,等太子登基,开恩科的时候,他再参加春闱,混个进士。 而当务之急,他得让杨萱知道,他来了! 他因她而来! 这年春天,朝政应该是波谲云诡,太子跟靖王之间明争暗斗,不分高低,而百姓不管这许多,仍是该种田种田,该读书读书。 过了正月二十,杨桐与范诚便收起嬉闹的心,卯足了劲儿准备童生试。 杨萱给杨桐精心缝制了考袋。 墨蓝色的锦缎为底,上面绣着喜中三元的图样。 喜中三元是一只喜鹊落在桂圆树上昂首鸣叫。 杨萱用了十足的心思,桂圆饱满丰润,枝叶青翠碧绿,喜鹊乌黑油亮,尤其两只眼睛是用黑丝线混着金银线绣成,看上去神气十足。 杨桐感激不已,连连道:“让萱萱费心了。” 杨萱玩笑道:“我也不单是因为大哥,而是想那么多赶考的人,如果有人问起大哥的考袋,兴许我还能得个手巧的名声。” 辛氏笑嗔,“要那个名声干什么,又不是要开绣花铺子。”却是吩咐杨桐,“这两天夜里不要熬太晚,读书在于平日,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上。要养足精神,才能把学过的东西都发挥出来。” 杨桐恭声应着。 临考前一天,杨萱亲自下厨烙饼打算给杨桐带进考场吃。 为了让饼暄软,和面时,杨萱多打了好几只鸡蛋里头,又倒了半盅羊奶。 馅料则备了两种,一种是甜味的,用白糖夹着蜜渍桂花,另一种是咸味的,用的是椒盐混着芝麻碎。 烙饼需用慢火,半点儿急不得。 王嬷嬷给杨萱打下手,往灶坑里填稻草,杨萱则踩着两只摞起来的蒲团不错眼地盯着锅里的饼。 饼受了热,一点点鼓胀开,散发出淡淡甜香,颜色也开始变得微黄。 杨萱握着铲子正要翻个面儿,不知从哪里蹿出了一只黑猫,擦着她的脚边跑过去。杨萱吓了一跳,身子歪一歪差点摔倒,等定下神再往锅里看,饼的底面已经略有焦糊。 杨萱忙挨个翻了面,没好气地问王嬷嬷,“谁养的猫,怎么不看好了?” 往常在厨房打杂的婆子赔笑道:“回禀姑娘,这猫并非家里养的,是只野猫。去年秋天里,不知道被谁家混小子打断了腿,躲在柴火堆里养伤,我瞧着可怜,把吃剩下的饭菜给它喂点,时候久了,它就天天过来蹭饭。正好,厨房里也怕招惹老鼠,我就寻思着有只猫也不错,顺道抓抓老鼠。要是姑娘不喜,我这就把柴房后墙的洞堵上,再不叫它进来。” 杨萱无谓地说:“算了,你愿意养就养着吧,它不伤人吧?别抓了人。” “不伤,不伤,”婆子连忙道,“它通人性哩,因为被人伤了,见人都躲得远远的,只要别靠近,它不会抓了人。” 杨萱看着锅里的饼色泽已经金黄,没心思再跟她费话,挥挥手让婆子退下,又让王婆子熄了灶坑的火,让饼就着锅里余热真正熟透,才盛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辛氏带着杨芷姐妹并杨桂一并将杨桐送出门外。 范诚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没想到夏怀宁也在。 两人离得远远的,谁都没有搭理人。 夏怀宁给杨修文和辛氏行过礼,笑道:“我怕迟了,紧赶慢赶才过来,刚好赶得及。”又嘱咐杨桐,“拿到卷子先别着急答题,从头到尾看一遍,是不是少了或者错了页,万一不对赶紧找人更换。对了,你带了薄荷等醒脑之物没有,正午时分容易犯困,若是困了就停笔眯一会儿,再嗅些薄荷冰片,等脑子清醒了再开始答。” 杨桐拍拍考袋,“都在里头了,二妹妹给准备的,非常齐全,阿诚也有一份,你放心。” 夏怀宁笑笑,“那就好,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答题别紧张,想好句子再往纸上誊写。” 杨桐一一应着,笑道:“父亲跟母亲都嘱咐过了,我都知道,行了,我走了。” 跟范诚上了马车。 杨修文则骑马在旁边随着。 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夏怀宁这才收回目光对辛氏道:“阿桐学东西细致,又肯往深里学,肯定没问题,师母尽管放心吧。” 辛氏笑道:“阿桐尽力就好,能不能考中就看天意了。怀宁一早赶过来,吃了早饭没有?” “吃了,路上买了包子。”夏怀宁应道,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只木刻娃娃,“前两天逛铺子看到的,觉得有意思,就买了回来,不知道二妹妹喜欢不?” 辛氏接在手里仔细端详会儿。 娃娃是松木刻成,约莫两三岁的样子,脸蛋白白胖胖的,穿蓝色长衫,皂色裤子,头顶梳个小抓髻,憨态可鞠。 再仔细瞧,娃娃的眉眼很有几分杨萱的模样。 辛氏恍然,想必夏怀宁看出这娃娃模样像杨萱,所以特特买了来,遂笑道:“倒是有趣。”转头递给杨萱,“好玩不?” 杨萱粗粗扫一眼,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63.第 63 章 这分明是夏瑞的样子! 娃娃刻得精细, 眉眼口鼻栩栩如生, 工匠还给上了色,眉毛涂得乌黑,双唇涂成粉红,两颊粉里透着白,跟真人似的。 乍看起来, 确实有点像杨萱,但仔细端详会儿, 就会发现那双桃花眼其实跟夏怀宁一样。 尤其右耳垂还点了一粒小黑痣。 夏瑞的右耳垂就有痣,夏太太很得意地说:“耳朵有痣好, 既聪明又孝顺, 等瑞哥儿长大了赚银元宝给祖母花。” 可夏怀宁怎么会知道夏瑞? 纵然夏瑞是他的儿子,可那是前世的事情, 跟今生完全不相干。 难不成他也是…… 杨萱心中忽地生出个念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夏怀宁。 夏怀宁仿似完全没有在意她,仍跟辛氏说笑,“木刻匠人很有意思, 把每一个刻出来的娃娃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不但取了名, 还有生日。” 目光扫一眼杨萱,薄唇微启, “这个娃娃名字叫做瑞, 祥麟瑞风的瑞。生日是六月十八, 匠人十六那天开始刻, 用了足足两天工夫刻成。” 这怎么可能? 杨萱生夏瑞那天就是六月十八。 她六月十六那天半夜觉得肚子疼,打发春桃去找夏太太,夏太太没过来只随意说了句,“早着呢,等天亮再说。” 夏怀宁听闻披着衣衫去请稳婆,稳婆请来了,可杨萱却又不疼了。 稳婆半点怨言没有,耐心地嘱咐她一些话,“……还没到时候,真正生可比这疼得厉害。头一胎生得慢,不用着急,我这两天没别的事,就在家里待着,等再疼起来就叫人唤我。” 因半夜折腾她一趟,杨萱赏给她五两银子。 稳婆千恩万谢地走了,夏太太却气得拍床板,“这个败家婆娘,当自己多金贵呢,生个孩子给两把鸡蛋足够了。有这银子怎么不知道孝敬我这个婆婆?” 气归气,终是顾及着杨萱肚子里的金孙,没当面对杨萱说。 杨萱消停一上午,中午歇完晌觉又开始疼。 这次她得了教训,一直忍着,直到忍不住才唤人去请稳婆。 稳婆不慌不忙地吩咐厨房烧水,炖鸡汤,又把杨萱备好的细棉布剪成方块,搭在竹竿上晾晒。 夏日太阳毒,没多大会儿细棉布就干透了,散发出好闻的阳光的味道。 夏太太又是一阵心疼,粗糙的手摸着棉布,唉声叹气,“我生养了三个孩子,都是用破衣裳垫着,不也啥事儿没有?沾了血洗不出来,都白糟蹋了。我回去拿几件旧衣裳过来,这崭新的布用来干点什么不好?” 夏怀茹抢白道:“娘这是干什么,萱娘自己的嫁妆,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有这闲工夫倒是给萱娘煮碗面,也好有力气给你把孙子生出来。” 夏太太果真到厨房煮了鸡汤面。 夏怀茹亲自喂给杨萱吃,一边喂一边嘟哝着,“你比我有福气,还能生下个孩子。我但凡能生出一儿半女,也不至于被人撵回来……这个家我真是待够了,早晚得寻个人再嫁出去。” 杨萱疼得浑身冒冷汗,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 足足煎熬了一夜,临近天亮时,终于生下夏瑞。 六月十八,用夏太太的话来说,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 而现在夏怀宁说这木头娃娃名叫“瑞”,又是六月十八的生日。 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也是转世而来。 前世的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 杨萱脑子一片空茫,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笑道: “刻个娃娃还这么讲究,又给取名又过生日的,这是当孩子养呢?” 将木刻娃娃还给辛氏,“是挺有意思,头一遭儿听说。” 辛氏将娃娃还给夏怀宁。 夏怀宁忙道:“这是特地买了给二妹妹的,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个干什么?” 杨萱淡淡地拒绝,“我不喜欢,不想要。再者,我已经长大了,不能随便要外男的东西,即便经过长辈的手也不要。多谢夏公子美意,心领了。” 掉头往门里走。 辛氏歉然道:“这孩子,真没礼数……不过阿萱说得对,你们都大了,虽说不是外人,该避讳之处也要避讳,怀宁还是拿回去吧。” 夏怀宁悻悻地接过娃娃,“是我考虑不周,多谢师母提醒。我还约了同窗温习窗课,等阿桐考完之后我再过来叙话。” 恭敬地朝辛氏揖了揖。 辛氏目送着他离开,这才牵了杨桂的手进门。 杨萱在正房院等着她,不满地说:“娘以后别随便接外人的东西。” 辛氏道:“怀宁又不是外人……行了,我知道了,也告诉怀宁以后要避讳着些,不能再跟从前那样了。倒是你,越来越没有礼数,怀宁诚心给你,你即便不要也应当道个谢,扭头就走算什么?” “我不想看到他,”杨萱很郑重地说,“娘,从头一次见到夏怀宁我就讨厌他,觉得他假惺惺地藏着坏心思。以后告诉大哥别跟他来往了。” 辛氏不以为然道:“人家可比你有礼数,又是满腹才华,虽然年纪小,行事却老成。你爹说他在府学也很受同窗欢迎。阿桐跟他来往,跟着学点东西,而且人跟人之间就得经常相处才能有情分,年半载的不见面,就是往后想要怀宁拉扯阿桐一把,也不好开口。” 杨萱说服不了辛氏,只得作罢,起身道:“我回去写会儿字。” 出门,满腹烦躁地顺着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未及走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幽香。 前几天玉兰树的花苞就鼓胀胀的,早起时还不曾绽开,没想到只这会儿工夫竟然开了好几朵。 而杨芷,披件青碧色缎面斗篷,站在玉兰树下,仰着头,似乎正在欣赏玉兰花。 听到脚步声,杨芷转过头,微笑道:“大哥今天考试,偏偏玉兰花就开了,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杨萱不由也欢喜起来,望着洁白的花瓣,深吸口气,“肯定是……今年花骨朵这么密,一茬开完再开一茬,屋里就不用熏香了。” “也是,回头折个枝子插瓶,”杨芷赞成地说,思量片刻,迟疑着开口,“刚才萱萱好像很惊讶很生气,怎么了?是夏公子惹着你了?” 先前辛氏只顾着跟夏怀宁说话,没有在意杨萱的脸色,杨芷在旁边却看了个清楚明白,杨萱脸色白得厉害,垂在身侧的手都忍不住在发抖,过了些时候才恢复平常。 杨萱气呼呼地回答:“要是换成姐,姐不生气吗?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破娃娃说跟我像,难道我是让人玩耍的物件?我觉得他是没安好心,成心想羞辱我。他怎么不让匠人按照他的模样刻一个让大家玩儿?” 杨芷不信。 一个木刻娃娃,就是有几分相像,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值当如此生气? 尤其杨萱性子软,加上阖家都护着她,平常难得生气,最多就是嘟嘴撒个娇,可今天气得手都发抖了。 这其中定然有大事,而且是杨萱与夏怀宁之间的事儿。 可是,杨萱出门时候不多,开春以来也就去过大舅母家一次,再就赏过花灯。 去大舅母家,她也跟着去了,并没有特别之处。 那就是上元节灯会有事儿发生? 杨芷抓耳挠腮地想知道,更想知道假如范诚得知杨萱与夏怀宁之间不清不楚会是什么感受。 他还会心仪杨萱吗? 杨芷抿嘴笑笑,“萱萱想太多了,不过夏公子对萱萱确实是好,头两年过生日都是费尽心思准备礼物送来,平常送的点心也都是萱萱爱吃的口味。一回两回说是碰巧,可不能回回都巧合……相较起来,范家三哥肯定还不知道萱萱喜欢什么样的点心吧?” 杨萱顿生警惕之心,静静打量杨芷几眼,笑道:“要不姐去告诉一下范三哥?就说我不太爱吃甜的,更喜欢稍带酸味的点心,咸味或者椒盐味的也喜欢,再把夏怀宁往常都送的东西说一遍,不过姐最好先誊录下来,免得忘记了。对了,姐肯定能记着,我可是一样都没留,全送到大哥那里了。” 杨芷面色红了红,干巴巴地笑,“我又不爱往外院去,偶尔去一次半次,也不能碰见范三哥。再说,我也不是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就是提醒你一声,别被人挑了错处去。今天幸好范三哥不在,倘若被他瞧见,你就是有嘴也说不清楚。” “怎么说不清楚?”杨萱板起脸,正色问道,“家里一众人都在,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找人问,即便去问阿桂,阿桂也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更何况,八字未合,庚帖没换,范三哥若是不愿意,大可不结这门亲。” 杨芷笑笑,“好了,好了,我不该多嘴,倒惹出你这一番长篇大论来。你跟夏公子没事就好,外头风大,我回屋了。” 杨萱怔怔地站在原地,怒气压抑不住地弥散开来。 不是为杨芷,而是因为夏怀宁。 真没想到他竟也是重生再活,难怪小小年纪就能读《谷梁传》,难怪当初特意换到鹿鸣书院,也难怪他每次送的东西都能送到她心坎上。 在同一座宅院里生活了三年多,而且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想不知道她的喜好也难。 可是前世的恩怨,已经随着那碗要她命的鸡汤了结了。 这一世,她只想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日子,只要夏家人不来纠缠,她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两不相干。 夏怀宁阴魂不散地纠缠过来干什么? 难不成当她是傻子,前世死在夏家人手里,这一世还要没心没肺地凑上去? 倘或真是如此,她还不如清清白白地死掉! 不! 她为什么要死?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绝不会眼看着她再度无妄而死。 就算夏怀宁也是重生而来又如何,以前她不将他放在眼里,以后也不会。 她要好好活着,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杨萱紧抿着双唇站在树下,安静得仿似一尊雕像,心底的寒意丝丝缕缕自弱小的身体散发出来,良久才渐渐散去。 春桃轻声道:“姑娘,回屋吧。” 杨萱点点头,拾级而上,撩开门帘。 三月中,童生试的成绩出来,杨桐跟范诚不负众望,双双通过考试,且名列前茅。 两人对童生试本就志在必得,并未太过兴奋,仍是每日里读书写字探讨诗文。 这天杨芷便有事去了清梧院。 正值春暖花开桃红柳绿,杨芷仿着先前见过的夏怀茹的打扮,穿了件海棠红的袄子,上面绣着绿朝云,底下的裙子终究不敢用大绿色,而是用了稍微浅一些的湖水绿。 看上去不若夏怀茹那般惊心动魄,却也别有一番清新宜人的滋味。 杨桐很是意外,忙请她进屋,笑问:“妹妹真正是稀客,怎么想起过来了?” 杨芷扫一眼避到书架后面,只露出一角青衫的范诚,脆生生地回答:“刚读‘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花头’的诗句,突然想起来以前夏师兄曾经送给萱萱十色谢公笺,想看看都是哪十色?” 杨桐微愣,自书柜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摞纸笺。 杨芷细细翻着,不住嘴地叹息:“太难得了,尤其是明黄、铜绿还有浅云几种颜色极少见,夏师兄为了萱萱真是煞费苦心。对了,先前夏师兄还收集过薛涛笺,也是齐全了的,大哥觉得薛涛笺跟谢公笺孰优孰劣?” 杨桐略思量,答道:“这个不好比较,薛涛笺乃女子所制,更为柔美细致,谢公笺略显大气,都是极好的纸笺。” 杨芷随手又拿起几张磁青纸笑道:“这纸也是极贵重的,听说夏师兄专门配了金银泥给萱萱,还送过一匣子各式毛笔,这份周到把大哥都比下去了。” 杨桐终于听出不对劲,可碍于范诚在,不便动怒,警告般瞪杨芷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芷歪着头,笑得温和而亲切,“萱萱不是最喜欢纸笺吗,夏师兄都能投其所好送纸笔,我想仿着谢公笺画些纸笺送给她。” “不必了,”杨桐沉声打断她,“萱萱待人随和,只要你有心,她没有不喜欢的。” “那可不一定,”杨芷道:“你们应考那天,夏师兄送了萱萱一个木刻娃娃,萱萱气得浑身发抖,说夏师兄成心羞辱她。我真正奇怪,这两人之间怎么说起羞辱不羞辱了?” 64.第 64 章 杨桐终于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倘或没有别的事儿,妹妹先请回吧, 我还有篇时论要写。” 待杨芷离开, 范诚从书架后绕出来, 瞧见案面上摆着成摞的纸笺,随手翻了翻,问道:“二姑娘喜欢纸笺?” 杨桐面色赧然,“是我的疏忽, 当初给二妹妹准备生辰礼, 因课业紧张就拜托怀宁帮我寻找,以后这几年怀宁总按时备着礼。” 范诚笑道:“难怪夏公子对我一直薄有敌意,我就猜想其中定有蹊跷。如此看来,当真是我有福气, 能得府上青睐。” 言谈之间毫无芥蒂。 杨桐仍是不放心, 解释道:“本来二妹妹碍于情面收了, 但并没有留,将那些东西都送到我这里了。” 范诚坦率地说:“即使留下也无妨, 都是经过长辈之手, 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常事, 只要定亲后……”脸色一红,后半句咽了回去。 杨桐见他羞窘,压下想要打趣他的念头, 笑道:“二妹妹对于笔墨倒是寻常, 只特别喜欢纸笺, 不拘于价格昂贵或者低廉,凡稀奇少见的都视若珍宝,即便是普通纸笺,若是上面描了花样纹路,也爱不释手。” 范诚大喜,长长一揖,“多谢杨兄指点。” 杨萱根本不知道杨芷竟然当真跑去前院在范诚面前说出那番话,即便知道了,她也不太在意。 相较于嫁人,杨萱更喜欢独自生活。 只是不嫁人麻烦太多,还要面对众人的指手画脚,倒不如就嫁到范家去。 此时的杨萱正躲在屋里数银子。 她这一年多的月钱基本没动,就只零星买了少许润手的膏脂,以及在灯会上花了不到百文。 过年时辛氏跟杨修文每人给她六只银锞子,大舅母给了杨桐一只澄泥砚,给了杨芷四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却是直接塞给她一只荷包。 荷包沉甸甸的,里面半袋子圆溜溜的黄豆粒大小的金豆子。 杨萱数出十二粒,其余的用戥子称了,并月钱银子以及过年的银锞子都包好,交给春桃,“这些约莫七十两还高高的,到钱庄换成银票,悄悄的,别让人瞧见,回来时买两扎银红线,两扎浅云线,再就各种绿色每样都来一缕。” 春桃应着出门,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回来,先把丝线交给杨萱,然后从怀里将叠成两折的银票取出来,“连金豆子带零碎银子共是七十二两三钱五分,七十二两写在银票上,余下的给了铜钱。” 杨萱接过银票展开看了看,确定无误,收进荷包中,其余铜钱仍散放在木匣子里。 春桃迟疑着欲言又止,“姑娘,我从银楼出来见到那个人了。” 杨萱奇怪地问:“没头没尾的,哪个人?” “就是那位官爷,先前姑娘遇到好几次的。” 是萧砺? 杨萱目光一亮,“他说什么了?” 春桃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看了我两眼。我以为他要问我话,就说来兑换银票,然后他没吭声走了……姑娘,我是不是不该说?可是官爷一瞪我,我两腿发软,不敢不说。” 杨萱莫名地有些失落,可又觉得好笑,问道:“你没偷没抢,他还能抓了你去牢狱不成,怕什么?” 春桃拍拍胸口长出口气,“不做贼也心虚,要是真做了贼,可能不等用刑我就先自招供画押了。” 杨萱乐得哈哈笑,“行了,你下去歇口气儿压压惊,我不用你伺候。”打发走春桃之后,将腕间银镯子褪下来,打开镯头,把先前那张银票取出来,两张卷在一起,复又塞进去。 镯子本不大,塞进去两张纸已经是满满当当的。 杨萱抚额,暗悔自己失策。 早知道,刚才应该把两张银票兑换成一张才对,否则就这七八十两银子,真不值当费心藏。 一边感叹着,情不自禁地便想到萧砺。 其实他相貌很是周正,长眉入鬓,鼻梁挺直,一双眼眸却是狠,又总是拉长着脸,像是别人欠了他的银子没还似的。 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得势的,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会拍马溜须的人啊。 可为什么那般奉承范直? 这一眨眼又是好几个月没看到他了,应该提醒他一下,千万别忘记她的救命之恩。 不过,即便没有救命之恩,假如她真的有求于他,他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想起灯会时,他板着脸教导她的那些话,杨萱怅惘地叹了口气。 他分明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啊。 眼见着日影慢慢西移,杨萱没心思再胡思乱想,出门往厨房走去。 刚走过月亮门,瞧见厨房里烧火打杂的丁婆子拿着只褐色粗瓷碗,鬼鬼祟祟地往柴房那边去。 杨萱本想喊住她问个究竟,一时顽劣心起,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追过去。 柴房一面堆着劈好的木头树枝,另一面则是半人高的稻草并秸秆等物。 丁婆子绕过木头堆,“喵喵”唤两声,便听到大黑猫跟着“喵呜喵呜”叫。黑猫眼睛灵,瞧见后头的杨萱,立刻警惕地弓起身子做戒备状。 丁婆子回头,见是杨萱,吓得粗瓷碗差点滑到地上。 杨萱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喂个猫还怕人?”探头往碗里瞧,见里面是掰碎的馒头块,一小块猪肝,还有剁碎的鱼头,看着很丰盛。 丁婆子红着脸解释,“二姑娘容我解释,不是我偷嘴,是因这畜生怀了猫崽子,我心思给它吃点好的补一补。” 杨萱本想看看黑猫肚子大了没有,可黑猫甚是机敏,蹿上木头堆,转瞬不见了。 杨萱跟过去一瞧,看到墙角有处宽约一尺的大豁口通向外面,不由皱眉道:“这么大一洞,别猫啊狗啊的,都跟过来。” 丁婆子忙道:“姑娘放心,外头种着片连翘,枝叶很茂盛,狗钻不进去,也就这只猫不知怎地寻到个窟窿眼进来了。它通人性呢,平常总叼根木头堵着。再者,厨房里白天不断人,夜里柴房门就锁上了,便是有东西进来,也进不到院子里。” 杨萱扳起脸道:“你警醒点,养猫不打紧,可要真进了狗,进了人,就拿你是问。” 丁婆子连连点头,“我明白明白,一定好好看着门户。” 杨萱便不理会她,进厨房看了夜饭的菜式,因见有腌好的香椿芽,便洗出来几根,切成寸许长的段儿,用香油、米醋、糖盐等物拌了拌,上面再撒一撮香葱末,盛在甜白瓷的碟子中。 而此时,杨桐却唤了杨芷在西夹道说话。 西夹道是正房院通往玉兰院的小路,除了杨芷姐妹外,并无其他人出入。 夕阳的余晖将西天晕染得绚烂多彩,竹林被斜阳照着,在墙上投射出细长的阴影。 杨桐的脸却是沐在云霞里,那双黑眸映了夕阳,熠熠生辉,而声音却冰冷生硬,“阿芷,你明知道阿诚在清梧院,特地说那些话干什么?你以为阿诚会因此厌了萱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阿诚听了你的挑拨,退掉亲事,你觉得他能看上你?” 杨芷低着头面无表情,“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大哥你说,我比萱萱差在哪里了?我们两人面貌相似,我只不过不如她白净罢了,可我比她大度比她稳重,要不是萱萱经常往外院跑,范三哥又怎会相中她?夏怀宁又怎么会看上她?” 杨桐摇摇头,“阿芷,你也是跟随母亲读过书的,当知道‘相由心生’,你回去照照镜子,你跟萱萱像吗?不,完全不像!萱萱脸上总是带着笑,眼里总是放着光,她给弟弟缝衣裳,她下厨给家里做晚饭,你呢?天天窝在屋子里算计别人,算计物品。” “我能不算计吗?”杨芷尖声叫起来,“她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争,当然天天美得合不拢嘴。我能吗?前些年,我处处忍让她,你们都只看见她的好,可曾想过我的委屈?现在我不忍让了,你又觉得我嫉妒……一口一个萱萱,萱萱,叫得那么亲热,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不过也是,你贵为嫡长子,早就忘记生你的姨娘了。” 杨桐气急,抬手“啪”地掌掴在她脸上。 杨芷惊诧不已,片刻才感觉出疼,眼泪“哗”地涌出来,哭喊道:“你凭什么打我?难道我说得不对,是不是戳着你的痛处了?” 杨桐一把攥住她手腕,将她拉到屋里,对着妆台上的靶镜,“睁开眼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拿什么跟萱萱比?你敢走出去堂堂正正地见人吗?你想想那个人愿意娶这样的你?” 镜子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乌黑的鬓发散乱着,脸颊肿胀了半边,一双大眼里燃烧着全是嫉妒与不甘。 这还是她吗,是平常端庄大方温柔可亲的她吗? 杨芷痛哭失声。 她真的是不甘心…… 65.第 65 章 杨桐教训杨芷这番话, 虽然是避了人,可当天就传到辛氏耳朵里了。 转天, 辛氏将杨桐叫了去,叹道:“阿芷这个年岁正是倔强的时候, 她钻进牛角尖了, 怎么说怎么劝都是错,等过阵子她自己回过味来就什么都明白了。往后有话千万好好说, 不能再动手。” 杨桐红着脸道:“母亲教训得是, 只是当时气急,没能忍住,以后再不会了……其实, 打了阿芷,我心里也后悔。” 辛氏温声道:“所以,动怒之前先想想, 能忍暂且忍一忍, 实在忍不住,也就不用再忍。”顿一顿,续道:“之所以叫你来,还另有事情托付你。你看你们同窗中有没有那种品行端正, 肯上进的,最好是家在京都, 方便打听的?” 杨桐心知是在给杨芷打听, 忙道:“有, 鹿鸣书院, 我们玩得好的就有几人很不错。” 辛氏抿嘴儿笑笑,“不用急,不能只看人,还得打听家世。咱们不求富贵,普通门户就成,紧要的是家里要和睦,门风得端正,如果家中一大堆烦心事的就算了。” 杨桐连连点头,“好,我记住了。” 杨芷被杨桐这一番教训闷在屋里好几天不出门,连饭菜都是着人送进屋里用的,杨萱本想进去劝她,都被素纹挡在门外,说杨芷要闭门思过,暂且不想见人。 杨萱只得作罢。 五月中,黑猫生下来四只小猫崽子,有两只通体乌黑四蹄雪白,另外两只则是黑白相间的花斑猫。 黑猫护崽护得厉害,见有人来,立刻将四只小猫拢在身侧,呜呜地恐吓,不但杨萱近不了身,就连每天喂食的丁婆子也不得靠近,每天只隔着远远的将饭碗放下,掉头就走。 小猫崽见风就长,刚满一个月,就已经像小毛团似的四处奔跑了,尤其喜欢靠在南墙根蜷缩起身子惬意地晒着太阳。 而黑猫不再像刚开始那么警惕防备,颇有些不管不问的架势。 杨萱请辛媛来看猫。 辛媛看着毛茸茸的四个肉球觉得好玩,笑道:“之前阿筝不是想再养一只猫,我看那两只黑不溜秋的很精神,挑一只送给她好了。” 杨萱不想黑猫母子分离,断然拒绝,“不送。” 辛媛撇撇嘴,“真小气,你有四只,分出来一只都不成?” 杨萱没好气地道:“就不行,你这是慷他人之慨,小猫还没长大,不能离开娘亲。” 丁婆子听闻,笑道:“小猫崽断奶之后就可以送人了,等到三四个月的时候,即便不送人,母猫也会撕咬着把孩子赶走。它们可不像人似的,都喜欢一大家子围在一起。” 辛媛得意地说:“你看吧?” 杨萱“哼”一声,进屋寻到纸笔打算给秦筝写信。刚研好墨,突然想起秦笙的生辰就是在五月底,她今年满十五岁,该要行及笄礼。 去年秦笙还说及笄时,要请杨萱给她当有司,可及笄礼都已经过了,秦笙却只字未提。 事实上,从上元节之后,秦笙就再没给她写过信,而杨萱因为上元节那事,也没打算跟她太过密切。 不成想,转眼间竟是五个多月了。 可两人即便再生疏,也不至于连及笄都不说一声。 杨萱心里颇不自在,将手里墨锭放到旁边,问辛媛,“阿笙及笄请你了吗?” 辛媛一头雾水,“她及笄,哪天?没听说过,你要备什么礼?” 杨萱嗔道:“五月二十八,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她这人也真是,一丝口风都不露。” 得知辛媛也被蒙在鼓里,杨萱感觉好受了些,写信问秦筝要不要猫,又提起秦笙的及笄礼,说最近忙着照顾奶猫,把这事忘记了,请秦笙多包涵。 从往常绣好的香囊里,挑了只意头好的,里面放少许薄荷樟脑及冰片之物,权作祝贺。 辛媛则把杨萱案头两方新墨用匣子盛了,算作自己的礼物。 杨萱将信并贺礼给辛氏过目,打发秦嬷嬷送到秦家。 两家相隔不远,不到半个时辰,秦嬷嬷就打道回府,一起来的还有秦家一位姓吴的嬷嬷。 吴嬷嬷给辛氏行个礼,恭敬地说:“我家二姑娘看了信,欢喜得不行,说多谢府上姑娘想着她,又打算后天跟我家太太一道来府上看猫,临时起意,不知道方不方便?” 辛氏笑道:“我天天闲着,巴不得秦太太跟我来说会儿话。什么时候想来便来,不必劳烦嬷嬷专程跑一趟。” 过得两日,秦太太果然带着秦筝过来了,却是不见秦笙。 秦太太神情非常憔悴,眼底一大片青紫,脸颊像是有些浮肿的样子。 杨萱纳罕不已,却不便问,行过礼就拉着秦筝去了厨房门口。 秦筝果然很欢喜,指着那两只黑色的,“不知道是公还是母,我家的猫是公猫,想再养只母的。” 杨萱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给你问问。”说着叫了丁婆子来。 丁婆子抱起小猫崽看了看,“都是公的。”指着稍大的那只道,“秦姑娘拿走这只吧,这只壮实好养活,不过这么大的小猫要磨爪子,喜欢挠人,姑娘当心别被挠着。” 秦筝道:“我不怕,现在家里养的这只就性子野,我不知被抓过多少次。” 山茶提了竹笼过来,将笼门打开。 丁婆子见里头铺着棉布垫子,摆着两只线团,又有两只青瓷碗,一只用来喝水一只用来盛饭,很是周到。知道是个喜欢猫的,遂放心地将小黑猫塞进笼子里,关好门,叮嘱道:“快带到别处去,让大猫瞧见怕要难过。” 三人忙提着笼子回到玉兰院。 小黑猫乍乍到个新环境,“喵呜喵呜”叫个不停,山茶很有经验,用木棍拨弄着线团逗它玩。 杨萱吩咐春桃沏茶端来点心,笑着问道:“阿笙怎么没来,我还生她的气呢,说好及笄礼请我当有司,怎么事到临头反悔了?” 秦筝沉默片刻,低声道:“长姐被送到落枫山了,没在京里,就没过及笄礼。” 杨萱心里“咯噔”一下,急切地问:“几时的事儿?” “记不清哪天了,反正是四月初。” 此时在正房院,秦太太正擦眼抹泪地跟辛氏诉苦,“……都说生儿育女都是讨债鬼,这话一点儿不假,都是存心气我的。先前哭着闹着不肯定亲,这会儿又吃了秤砣,非得跟着那人去。可那人根本不是个东西,正月里拿着只耳坠子,非说是阿笙许给她的信物,我当着他的面把丫头们叫来询问,一个两个都说阿笙的耳坠子逛灯会时掉了,这事儿你家二姑娘和辛家姑娘都知道。” 辛氏道:“灯会人多,免不了丢三落四的……那人还真不知羞耻,大街上随便捡件东西就是信物?” 秦太太擦把泪,续道:“一个武夫,能指望有什么礼仪道德?当时,我也这么说,可过了两个月,那人竟然拎着件小衣再次上门。原本我还想,他要是真心求娶,虽然是个鳏夫,可架不住阿笙愿意,也就成全他们了,谁知道他竟不是要娶,是要抬回家做妾的,我怎可能答应?可恨阿笙不知道怎么被猪油蒙了心,要死要活非得跟着去。我家老爷气得要打死她,我好说歹说把秦笙送去落枫山了。落枫山山前是观枫寺,山脚还有个点枫庵,只希望那人能有点廉耻之心,别闹到佛门净地里。” 辛氏长长叹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啊?阿笙这孩子一向知书达理,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 秦太太道:“我也不知道,阿笙打小就没让人操过心,莫名其妙就沾上这人了。我寻思着阿笙跟你家二姑娘合得来,想问问她知不知道什么蛛丝马迹。好端端的小衣,怎么就跑到那人手里了?” 杨萱已听秦筝大致讲过缘由,正长吁短叹,听闻秦太太唤她,心里已有了准备,几分真几分假地道:“……灯会上确实遇到过那个周路,阿笙说先前议过亲,在平定州阿笙被人纠缠,还是周路替她解围,回到京都也偶遇过一次。阿笙倒是跟他说过几句话,不过我正在给阿桂挑簪子,而且四下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兴许就是那时候阿笙掉了耳坠子被周路捡了去。” 秦太太看她片刻,有气无力地问:“后来呢,近来阿笙可跟你提过那人?” 杨萱摇摇头,“这半年我们没见面,也没写信,而且写信总不稳妥,经过好几道手,不免被人瞧见……前天我还生气阿笙,怎么及笄都不告诉我一声。” 写信要经过丫鬟婆子,送到对方家里,还得经过门房,二门的婆子,再送到对方手里,保不齐有人闲得难受打开瞧一眼。 秦太太心知肚明,恨道:“哪里有什么及笄礼,脸都被她丢尽了!可不管怎地,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也不能把她扔在庵堂里不管啊?”呜呜咽咽又开始哭泣。 杨萱被她哭得心酸不已,也跟着落了几滴泪,低声道:“要不哪天我去落枫山劝劝她,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那太好了,”秦太太一把抓住杨萱的手,“你几时去,伯母陪你去,伯母不用你白跑,少不得把车马费和辛苦费都折算给你。” 杨萱道:“伯母太见外了,我跟阿笙合得来,怎么也该看看她。” 秦太太泪眼婆娑地点点头,“那就定在三天后,大后天伯母来接你,行不行?” 杨萱道声好。 送走秦家母女,辛氏当即沉了脸,冷声问杨萱:“你现在胆子倒是大了……” 66.第 66 章 杨萱心里犯嘀咕。 这事儿她有两处错误。其一是上元节那天的事情不该瞒着辛氏。如果早点说出来, 兴许秦太太会有所防备, 对秦笙严加看管起来。 可当时她已经应允秦笙代为遮掩,怎好意思转头就把她出卖了。 而且,事情还涉及到萧砺。 辛氏本就不喜欢看到她跟萧砺有瓜葛,肯定又要斥责她。 其二, 便是今天不该贸然答应秦太太。 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情退避三舍都来不及, 她却不知好歹地往前凑。 左不过就这两件事情。 杨萱低眉顺目地等着训斥。 辛氏板着脸道:“阿笙是个好姑娘, 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犯了糊涂,我也替她惋惜。可是秦太太都劝服不了她, 你觉得你能行?而且,商量都不商量,自己就有本事做主了?” 杨萱老老实实地认错, “娘, 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不该擅作主张。可是我看秦太太哭得可怜,又想起往常阿笙待我的好,不忍心撒手不管……娘, 将心比心,如果我犯错, 您肯定也巴望着别人能拉我一把。” 辛氏怒道:“要是你做出这种丑事, 我头一个不轻饶, 你或者以死明志或者剪了头发当姑子。咱们家几代人传下来的好名声, 不能毁在你手里。” 杨萱连忙跪下诅咒发誓,“娘放心,我不会乱来,绝对不会……后天,您也跟着一道去?” 辛氏“哼”一声,“我能不跟着?就在眼皮底下都看不住,要是离了眼前,谁知道你又生出什么主意来?”伸手把杨萱拽起来,“回去收拾东西,顺便到田庄住几天,这两天热得要命,阿桂身上快起痱子了……长到三岁多,阿桂还没出过家门呢。” 这样只说是去田庄暂住,就能把落枫山这事儿遮掩过去。 从内心来说,辛氏完全不赞成杨萱趟这个浑水,怕她被秦笙带坏名声。可看秦太太这情形,倘或杨萱不答应,说不得她会跪下来哀求。 到那时候,杨萱推脱不得,反而将秦家得罪了。 所以,辛氏与其生气杨萱往里掺和,更气她自作主张。 杨萱猜出辛氏意图,摇着她的臂弯,乖巧地说:“娘,我只去看阿笙这一次,要是她能听过一句劝最好不过,如果不听,我也算尽到本分,不会再去第二次。” 辛氏叹道:“你懂什么呀,就劝别人,别被她带沟里就是好的……你呀,不用多废话,只说三点,其一为她将来的儿女着想,其二为父母爹娘的脸面着想,其三,家里还有两个没说亲的妹妹。阿笙是个聪明人,话说得太多不如她自己想透了好。” 杨萱连声道:“我知道了,就按娘说得办。”顿一顿,笑道:“田庄怕是有耗子,不如我带两只猫过去好不好?回头让松枝出去买只竹笼子,像阿筝带来那个就很好。” 辛氏没回答,却扬声唤了文竹进来,打发她到外院让张奎检查马车以便出门,再就让松枝买竹笼。 杨萱则回到玉兰院打点要带的东西。 田庄里被褥都干净且齐备,要带的不过是换洗衣裳以及日常所用的笔墨纸砚针线笸箩等物。 又吩咐春桃把她这一年穿小的衣裳找出来晾晒。 田庄里佃户共十五家,差不多半数人家里有小姑娘,即便桂花穿不上,送给别人穿也行。 杨萱索性又让春杏到外面铺子里买回来一匣子各式绢花。 绢花很便宜,五六文一朵,这一匣子不过百八十文钱,比乡下集市卖的更精致好看。 到了约定那天一早,秦太太便乘坐马车过来了。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没有带秦笙,只带了随身婆子和一个丫鬟。 见到辛氏,秦太太说了一箩筐感恩戴德的话,又掏出只荷包硬塞进杨萱手里。 杨萱推辞不过只好收了,等上马车打开看,发现里面是只鸽子蛋大小的羊脂玉兔。 辛氏瞥一眼,叹道:“当爹娘的,为了孩子真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孩子可一个个都是来讨债的。” 杨萱倚在辛氏身边撒娇,“我不是,娘,我是来还债的。” 辛氏忍俊不禁,瞪她一眼,“你呀,少惹我生点气我就知足了。”说完瞧见杨桂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们,面上立刻堆起笑容,将杨桂抱在腿上,亲热地道:“桂哥儿最乖了。” 杨桐咧嘴,露出满口小白牙,“桂哥儿乖,姐姐乖。” 杨萱笑着捏捏他的脸颊,“还算有良心,不枉姐平时对你的好。” 辛氏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满足地笑了。 行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落枫山脚,马车绕过观枫寺,又往前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就看到一座青瓦屋檐的庵堂。 庵堂屋檐下挂着道匾额,上面极工整的三个颜体大字,点枫庵。 观枫寺本就算是小,这点枫庵比观枫寺还小一半,庵内只有一座正殿供奉着人面蛇身的女娲娘娘。 庵堂本就阴森肃穆,加上女娲娘娘形状怪异,杨萱莫名地觉得有些可怖,竟是不敢直视雕像。 辛氏与秦太太也没多待,每人上过三炷香,就请女尼带路去寻秦笙。 女尼所居的寮房就在正殿后面,极是简陋,再往东不远则是两排客舍,以供信女暂居。 秦笙住在头一排最边上的屋子。 女尼上前轻轻敲了几下门,秦笙应声出来。 她穿浅云色袄子,月白色罗裙,从头到脚全无饰物,眉宇间有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淡漠。 杨萱不由心惊。 前世,秦筝为了不嫁给萧砺真的剪头发当了姑子,这一世该不会换成秦笙看破红尘了吧? 正心神不定,只听秦笙淡淡道:“我在这里挺好的,不用挂心,请回吧。” 转头就要进屋。 “阿笙!”秦太太喊一声,上前拦住她,“阿笙,娘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怨恨娘也就罢了,可阿萱顶着大太阳过来瞧你,你不能不让她喝杯茶。” 秦笙双手合十,招呼辛氏,“杨太太”,又对杨萱道:“二姑娘,屋里简陋,只有山上采的苦艾茶,若不嫌弃就进来喝一杯。” 杨萱尚未开口,就感觉秦太太焦急地推了推她,遂就势走上前,笑盈盈地说:“正好觉得口渴,那就叨扰了。”跟着秦笙进门,一本正经地问:“我现今该怎么称呼你,大师、法师还是秦大姑娘?” 秦笙淡淡回答:“随便。” “怎么能随便?”杨萱道,“刚才看你说话,感觉是该称大师,可看你这打扮,又觉得不像。是不是已经六根清净看破红尘了?不知道几时剃度,要不要我来观礼?” 秦笙不吭声,倒出一盏茶,将茶盅往杨萱跟前推了推。 茶盅是粗瓷的,汤水略有些发黄。 等待茶凉的时候,杨萱趁机打量一下四周。 屋里陈设很简单,不过一张木床,一座衣柜,再就一台叠席。叠席靠窗是张长案,中间则摆着长几,两侧各有两只蒲团。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杨萱看着长案右侧,粗瓷罐子里插着的野花,抿嘴笑笑,端起茶盅喝了两口。 茶汤有种苦涩的清香,确实是苦艾茶。 秦笙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定,淡淡道:“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杨萱道:“我本也不是来劝你的,我是为了这个。”取出荷包里的玉兔,笑道:“这是上好的羊脂玉吧,至少得值百八十两银子。秦伯母说,只要我能进门说会儿话,这玉兔就是我的了……一本万利吧?” 秦笙眼圈有点红,默默地低了头。 杨萱轻轻抚摸着玉兔上面润滑的纹路,续道:“我娘说儿女都是来讨债的,还真是没错。费心费力地养到十五六岁,眼看着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就为个男人,爹娘兄妹都不要了,阖家的名声脸面也不管了……也不知道闹这一出,阿筝还能不能嫁出去?” 秦笙终于忍不住,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杨萱鄙夷道:“哭有什么用?你那要死要活的劲儿呢?你能哭得让周路八抬大轿三聘六礼地来娶你,就算你有本事。” 秦笙哽咽着道:“你不用激我,我本也不是因为周路。” “不为他,那是为谁?”杨萱恨恨道,“上元节的耳坠子也就罢了,那是不当心掉了,可小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也掉到大街上被周路捡了?” 秦笙嚷道:“不是我,是茉莉!我虽然傻,可也不至于傻到罔顾清白,是茉莉偷了我的东西给他,也是茉莉来回给我们传的信儿。” 茉莉跟丁香都是秦笙身边伺候的丫鬟。 她要是偷件小衣出去,再容易不过。 杨萱深吸口气,“茉莉人呢?” 秦笙面无表情地说:“我娘罚了她跟丁香每人十板子,找人牙子卖了,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 这种背主的丫鬟死不足惜,只可怜丁香平白无故地跟着受累。 秦笙仿似也想起丁香,目光黯然了许多,低声道:“我为丁香点了长明灯,如果她活着,保佑她能够福禄长寿,如果死了,就希望她来世投生个好人家,别再给人当丫头。” 杨萱默了默,开口道:“当丫头也就罢了,别再遇到你这样脑子不清楚的主子……你既然知道周路是个靠不住的,为什么非得豁出去当妾也要跟着他?” 秦笙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汩汩往下淌,“我不是跟着他,我想与他同归于尽……” 67.第 67 章 杨萱倏然心惊, 捧着茶盅的手一抖, 茶汤溢出来, 洒在长几上。杨萱四处打量着正要寻抹布来擦,秦笙抽泣着道:“不用管,放那吧。” 杨萱往旁边挪了挪, 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秦笙,“为那种人, 至于吗?再说你怎么同归于尽, 你这点力气能奈他何, 怕不是你死了,周路还活得好好的, 不是有句话叫做‘好人不长久,祸害活千年’?” 秦笙接过帕子拭拭眼角, “怎么死都行, 往他饭里下毒,趁他睡觉捅刀子, 只要他能死,否则我真的没活路了……他说手里还有我好几样东西,帕子、抹胸, 贴身衣物, 如果我不依从他,他就要挂在城门口, 让进出京都的人都看见。” “多大的仇怨?”杨萱倒吸一口凉气, “究竟是为什么?” 秦笙道:“为钱, 他给我两条路,要么让家里拿出五万两银子赎回那些东西,要么一顶粉轿接我进门,否则就让我身败名裂。” 杨萱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五万两银子,都够塑个银人了,周路真敢张得开口。 前世辛氏几乎将家底都给她当成嫁妆,连东西带现银也不到一万两,秦家虽比杨家富裕,也未必能有这么多银钱。 退一万步,即便有,秦家难道会砸锅卖铁全部奉给周路? 正思量着,只听秦笙续道:“周路原本求娶也是为了银子,他觉得我肯定能带一笔丰厚的嫁妆过去,后来因为没能调进京里,又跟着太子出征,这才改了主意,谁知道他贼心不死,也不知几时买通了茉莉,仍是要算计我。” 杨萱已然想明白了。 周路是冲着秦铭的。 秦铭之前想拉拢周路,周路也想勾结秦铭,两人一拍即合,可秦铭是靖王的人,而周路选择跟随太子出征,那他就是站在太子这方。 两家绝无可能再结亲。 但纳妾却无妨,妾只是半个主子,只要没用了,随便寻个由头就能悄没声地除掉,于前程全无妨碍。 而周路开口要五万两,明摆着就是在打淮南盐场的主意。 秦家若是奉上银子,周路后脚就能告秦铭贪墨。 若是秦家不给,秦笙当了妾,仍然免不了成为周路的生财工具,只不过从短期变成长期。周路迫着秦笙回娘家要银子,难道秦太太能忍心不给? 再或者,真的任由周路将秦笙的贴身衣物挂在城门口?别说秦笙没脸活,就是整个秦家都没法在京城待了。 而周路这种无耻之徒,完全有可能行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来。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周路死! 可周路是个武将,会功夫,又在京卫当差,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死了? 难怪秦笙无路可走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这事情太过复杂,根本不是她们内宅女子所能解决的。 杨萱低声问:“阿笙,你应该实话告诉秦伯母,这不单单是两人的私情,还涉及朝政。” “我没脸说,”秦笙已经止了泪,眸底蕴着残泪,看上去分外无助,“我爹忙得不可开交,经常不在家中,我娘要主持中馈,照顾嫂子还有小侄女,我不但帮不上忙还跟着添乱……我哪有脸面开口?” 杨萱道:“没脸说也得说,你以为瞒着,秦伯母就不跟着着急上火了吗?你也不是没看见,伯母气色最近有多差……长辈经过的事儿多,说不定就能想出行得通的法子。再者,周路并非针对你,而是针对秦大人。” “可总归是我识人不清,又行为不端才惹出这些祸来……我是真不想活了。”秦笙又开始呜呜咽咽。 杨萱无奈地叹口气,“你想死我不拦着,可不能现在死。这会儿死了,除了让秦伯母跟阿筝她们难过之外,还有什么用处?没准你一死,周路转口就说那些东西是阿筝的,你能奈他何?” 秦笙惊得目瞪口呆,目中泪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熊熊怒火。 杨萱趁势站起身,“我请伯母进来,我跟我娘还要到田庄去,就不多耽误了。” 秦笙一把抓住她的手,握了会儿才松开,“阿萱,多谢你,我欠你的情分,肯定会报答你。” 杨萱笑道:“你要真心报答我,那我过生日,你给我做条裙子吧,每年做一条,连着送十年。要是还过意不去,就加条帕子,你看我的帕子都让你给弄湿了。” 秦笙点点头,“行!” “说话算话,不得反悔啊,”杨萱郑重叮嘱她,推门离开。 春桃在门外阴凉地儿等着,见杨萱出来,急忙迎上前,低声道:“太太跟秦太太在茶室喝茶,文竹姐姐出来瞧过两次了。” 辛氏定然是着急了。 杨萱挪着步子飞快地走进茶室,在辛氏身边坐下,笑着问道:“娘跟伯母喝什么茶?” 辛氏看到她,暗暗舒口气,答道:“你伯母带的龙井,今年的新茶。”另取了茶盅给杨萱倒出半盏,“你来晚了,都没茶色了。” 杨萱笑道:“我在阿笙那里喝的苦艾茶,确实苦,但是败火。阿笙说请秦伯母过去尝尝。” 秦太太愣一下,话都来不及说,立刻站起身冲了出去。 辛氏紧跟着起身,“走吧,咱们也该赶路了。” 杨萱叹口气,走在辛氏身侧,低声说了经过,“……那个周路真是无赖,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卑鄙的人。” 就算是前世的夏怀宁,已经让人不齿了,在周路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 辛氏道:“一个武夫,还能指望他好到哪里?所以你们一定要嫁到读书人家里,读书明理,知道礼义廉耻,总比那些仗着一身蛮力为非作歹的强……尤其你们这般年纪,最容易上当受骗,看见舞刀弄枪的就当成英雄了,岂不知他们心里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念头。”说罢,警告般瞪她一眼,“往后,你也少跟那些不相干的人搭讪。” 杨萱立时就想到萧砺,咬咬唇,没吭声。 两人出得庵堂,上了马车,顺着原路往回走。 杨萱心里烦躁,加上山间无人,索性撩起车帘。 山风徐徐吹来,凉爽无比,也多少解了她心中烦闷。 经过观枫寺门口,恰有人从里面出来,那人穿着灰蓝色道袍,肤色白净,正是太监范直。 六月间,圣上仍是去避暑,范直又得空出来了。 他好像很喜欢观枫寺似的,上次来观枫寺也遇到他了,还有萧砺。 不知道今天萧砺来没来? 杨萱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并没看到人,也没有瞧见那匹枣红马,而马车已经越行越远。 因为在点枫庵耽搁时候久了,到达田庄已经午正时分。 姚兰手忙脚乱地整治出几道菜,众人凑合着吃完,又将被褥拿出去晾晒,把门窗打开通风。 杨桂在马车上已经睡过一觉,此时精神得很,杨萱便带他到门口树荫下玩耍。 路旁不知谁家养的公鸡正啄草籽吃,杨桂觉得新奇,撒开脚丫子过去看,公鸡受惊,“喔喔”叫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 杨桂又追过去,跑得不亦乐乎,不大会儿就热出满头汗,却始终未能靠近公鸡,急得直跳脚。 杨萱怕他中暑,将他拉到树荫下,温声道:“公鸡怕人,不敢离得太近,你就远远看两眼好了。” 桃花知道杨萱来,过来请安,听到此话便脆生生地道:“姑娘,我家里有刚孵出来的小鸡,跑得慢,我拿来给少爷玩儿。” 颠颠跑回家,不多时端着只藤条笸箩气喘吁吁跑回来。 笸箩里四只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鸡仔。 许是因为害怕,小鸡仔紧紧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桃花道:“前天孵出来的,这些都是公鸡,祖母说可以玩。” 母鸡金贵,要留着下蛋,而公鸡只能养大了吃肉,相对来说不那么心疼。 杨桂大喜过望,两手伸过去,一手攥住一只小鸡仔。 小鸡“唧唧”叫个不停,两条腿拼命地蹬着。 杨萱怕杨桂手下没轻重,急忙道:“轻点儿,不能用力,小鸡会疼的。” 杨桂听话地松开手指,小鸡得了自由,扑扇着翅膀跳了下去,可没跑几步就被杨桂抓了回来。 杨桂玩得不亦乐乎。 杨萱已吩咐春桃将盛绢花的匣子拿了出来,交给桃花,“……是给田庄里的姑娘们买的,你合算一下都有谁,等日头不那么毒了,给各家有女孩的姑娘送过去。” 桃花打开匣子,立刻惊呼出声,“真好看。” 匣子里满满当当都是花,有艳红的石榴花,有粉色的山茶花,有鹅黄的忍冬花,还有粉紫的丁香花,团团簇簇挤挤挨挨,艳丽至极。 桃花激动得两眼放光,“姑娘,这些全都给我们吗?” 杨萱点点头。 桃花一边扒拉着绢花一边合计着,“长喜姐姐一朵,长乐姐姐一朵,青娟姑姑一朵……”扒拉完,还余出五朵绢花。 桃花皱着小小眉头,思量好半天,开口道:“青娟姑姑要成亲了,再给她添两朵,巧珍婶子肚子有宝宝了,没准儿是个姑娘,给她留一朵……我还想多给梨花一朵,因为梨花很乖很懂事儿,一点都不闹。” 杨萱很有些惊讶,她原以为桃花会将剩下的占为己有,没想到她分配得很合理而且公正。 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来说,已是极难得了。 杨萱赞许道:“这样分法很好。” 桃花羞涩地红了脸,抱着匣子顶着大太阳就跑了,不到两刻钟又抱着匣子回来,脸上明显没有了适才的喜悦。 匣子里只剩下三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绢花。 杨萱顿时明了,温声告诉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可以先把自己喜欢的挑出来。因为你跑腿出了力,有权利这样做。” 桃花瘪瘪嘴,眼眶里就蕴了泪。 杨萱笑着安慰她,“我还有别的事情吩咐你,你跟我来。”转头对杨桂道:“小鸡跑累了要歇一会儿,桂哥儿也得喝点水休息一下。” 杨桂已是满头大汗,正有些渴,立刻乖巧地牵起杨萱的手,“喝水。” 进了院子,乳娘带了杨桂喝水,杨萱则领着桃花进了西次间。 被褥已经晾晒好铺在床上,箱笼里的东西也都一一摆放在案桌上。 杨萱打开那包旧衣服,“这会儿你穿有些大,回头让你娘改改,或者等两年就可以穿了。” 桃花小心地抚摸着细软的缎面,用力点点头,欢笑着说:“姑娘上次赏的那许多也还大,过年时我娘改了两件,别人都夸我好看……那些布头我娘挑出来一些,其余的送给静姑姑了,静姑姑答应教我做针线。静姑姑还说要给姑娘磕头,我能不能领她来?” 杨萱心道闲着也是闲着,见见也无妨,遂笑着答应,“我这次要住三五天,她得空就可以过来。” 桃花没想到杨萱这么重视自己的话,高兴得不得了,适才因绢花带来的不快一消而散,两只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第二天,临近中午,桃花果真领了个女子来。 那人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件洗得已经发白的碧色袄子,梳着圆髻,鬓角插一朵小小的白花绢花,像是新寡,还在孝期…… 68.第68章 桃花介绍道:“这就是静姑姑。” 方静跪下给杨萱磕头, “方氏给二姑娘磕头,多谢姑娘赏赐许多布头,去年我跟我娘才勉强应付过冬日,不至于衣食无继。” 见杨萱注意她鬓角白花,又主动解释, “是夫孝, 我家相公去年五月病故了。我婆婆容不下我, 眼下我跟我娘一同过活。” 去年五月到现在已经一年有余。 守母孝要三年, 夫孝一年就够,也有只守九个月或者半年的。 方静被婆家赶出门,却仍然替夫君守孝,可见是个仁义的。 杨萱忙道:“你快起来吧,我也没做什么,当不得你这大礼……听桃花说你的针线活极好,有没有带什么东西过来?” 方静起身,用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两方帕子和两只香囊。 帕子是普通的素绢,一方绣着并蒂莲花, 另一方则绣着两枝红梅。针线活儿跟素纹差不多, 比杨萱差一些人,可在乡野间算是顶出色了。 乡间不比城里, 姑娘家有时候也要下地干活, 要养鸡养鸭, 很少只闷在屋里做针线, 更不会请绣娘回家专门教针法。而且手指磨粗了,细针拿不住,没办法绣出更精细的花样来。 能有方静这手艺,已经非常难得了。 杨萱又看两眼香囊,开口道:“你几时有空,帮我绣十只香囊十只荷包吧,不拘什么花样,看着别太花哨也别太寡淡就成。”说罢抬头看眼春桃。 杨萱身上只装着些许散碎银子零用,银钱大都是春桃带着。 春桃心知肚明,从荷包里掏出只五两的银锭子,交给方静,“这是工钱,绣好了送到桃花这里,几时有人进京会带过去。” 方静连忙推辞,“香囊荷包至多二十文一只,用不了这许多银钱。” 杨萱笑道:“过两个月就入秋了,你拿去添置些冬衣米面,夏天好凑合,冬天却是难熬。” 方静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几滚,却没有落下,屈膝给杨萱行礼,“二姑娘放心,我一定用心好好做。” 杨萱笑笑,并不久留她,吩咐春桃将桌上点心包了半碟子打发她离开了。 待方静走后,春桃撇下嘴,不满地说:“桃花真是,特特领人来打秋风,姑娘就爱做好心,抓一把铜钱给她也够两三天的嚼用了。” 杨萱叹一声,“桃花才几岁,能懂什么?”顿一顿,笑道:“我又不是济世的菩萨,别人特地来一趟,不就是为了利益?” 那些碎布头是给桃花的,杨萱可没有特地指明分一半给方静。方静该谢的是桃花,却说给杨萱磕头。 来之前分明也做了准备,那两方帕子和香囊专门用布包起来。 即便杨萱不提这话头,她定然也是要“孝敬”给杨萱的,倒不如好人做在头里。 且方静是真的家中贫寒,能帮就帮一把,五两银子虽然不算少,可对于杨萱来说,也并非多大一笔,给了也就给了。 过得少许时候,姚兰摆出午饭来,杨萱陪辛氏吃过饭,陪杨桂玩了会儿就打算歇晌。 迷迷糊糊地刚合上眼,就听院子里吵吵嚷嚷地似乎有人说话,杨萱闭着眼抱怨道:“大中午的,外头干什么呢,能不能让人睡个觉了?” 春桃低声笑道:“姑娘醒醒吧,大少爷和范家三少爷来了。” 杨萱怔了怔,坐起身问道:“在哪呢?” 春桃道:“才刚进门,说是夫子中了暑暍,府学休沐三天,张家媳妇正收拾住处。” 杨萱睡意顿消,穿好衣裳走出去。 辛氏也已经醒了,正在偏厅跟杨桐与范诚说话。 见到杨萱进来,范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唤了声,“二姑娘。” 又解释道:“我在京里时候短,阿桐带我四处走走。”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开口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杨萱笑道:“田庄春天的景色最好,满树杏花开了,像是仙境似的。这会儿就只漫山遍野的树木和禾苗,但是比京都凉快许多。” 杨桐便说:“待会儿我们去山上转转,我们带了笔墨纸砚,看看哪里可以作画。” 范诚道:“我瞧见旁边有条河也是极好的。河边有垂柳,正适合入画。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鱼,坐在树下垂钓岂不悠闲哉?” 辛氏忙阻止道:“不许去河边玩,免得落水,河水看着清,里头可是深,每年都有小孩子落水。” 杨桐笑道:“母亲放心,我们不是小孩子,知道轻重,再者只是在河边坐坐,不下水。” 辛氏看着面前杨桐已经十六岁,比自己都高出半个头,而范诚还要大两岁,完全是个成年人了,遂笑道:“我不过也是白唠叨几句,你们都长大了。”回头吩咐文竹,“去问问张家媳妇看有没有鱼竿,再备上茶水点心,现成的果子洗洗带几只。” 文竹应声离开。 杨桐看两眼范诚,笑道:“萱萱也一道去吧,人多热闹,要是阿桂再大几岁就好了。” 辛氏心知肚明,可范诚跟杨萱已经定亲,而且辛氏成亲前与杨修文也是因为时常往来互生情愫,被辛归农瞧出端倪,这才定下亲事。 两人相处得久,情分才会深厚。 辛氏看破不说破,只笑道:“要是阿桂去,你们不用干别的了,就只照看他一人就手忙脚乱的了。” 只字未提杨萱。 言外之意就是允了。 说话的空档,文竹已将钓竿鱼饵等物准备好,茶水点心也都装进竹篮里。 杨桐三人并小厮丫鬟好几个浩浩荡荡地往河边去。 小河名叫青衣河,因河畔遍植垂柳,远远望去像是女子细长的衣袖而得名。 河水其实并不深,但田庄附近原本有处水潭,与小河正连在一起,水潭足有一人半深,若是不熟悉地形之人下了河,稍大意就会走进水潭,所以佃户们都拘着孩子不许下河。 杨萱在田庄住得久,知道在河边玩并不妨碍,只不能往里面走。 不过,也正因为有这处水潭,即便是大旱天,别处河水都干涸了,田庄这里仍会有些许积水可供饮用或者灌溉。 时值午后,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周遭村民都在家里歇晌或者在阴凉地儿闲话,河边很是清静,连洗衣的姑娘媳妇都没不见。 只有细细的清风隔着水面吹来,温润清凉。柳枝低垂,轻轻点着水面,激起层层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范诚赞道:“好树好水,尤其天光水影正可入画。” 杨萱抿唇笑笑,吩咐小厮先铺一张油纸在地上,再铺层毡布,最上面则铺着棉布,然后将茶水等物一一摆出来。 等收拾妥当再抬头,发现不远处竟然多了一人一马。 那人穿着鸦青色长衫,许是走热了,正蹲在河边洗脸。旁边枣红马两只前蹄踏在河里,低头饮水,尾巴悠哉悠哉地晃着。 杨萱瞟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从春桃手里接过鱼竿,扔进水里。 范诚瞧见,走到她身边,笑道:“二姑娘,钓鱼不是这样的,得先挂上鱼饵。” 说着收回鱼竿,将半只地龙挂在钩上,鱼线捋顺了,用力甩出去。 地龙没挂结实,鱼钩还不曾落水,就掉在水面上,瞬间被鱼儿抢走了。 杨萱“噗嗤”笑出声,范诚顿时羞窘得满脸通红,好像立时就能滴出血来似的。 杨萱不好意思再笑,认真地看着范诚从陶瓷罐再寻半只地龙挂上去。 岂知杨萱看得越认真,范诚手抖得越厉害,连着挂了好几次都没挂上。 杨萱于心不忍,索性转过头不去看他,目光落在适才洗脸那人身上,心不受控制般热切起来。 那人已经站起身,身材高且瘦,修竹般颀长挺拔。 很显然,他先一步认出了她,那双黑眸正牢牢地盯着她。 幽深阗黑,教人分不清里面的情绪。 正是萧砺! 杨萱很想走过去跟他说句话或者问声好,可思及秦笙又犹豫不决。 虽然萧砺不会像周路那么卑鄙无耻,可是不到关键时候,谁能知道呢? 且范诚也在,范诚可是她未婚夫婿。 杨萱咬咬唇,回过头,见范诚终于挂好地龙,将鱼钩远远地甩进河里。 范诚把鱼竿交在杨萱手里,“二姑娘好生看着,等鱼漂动了就说明有鱼咬钩,赶紧拉上来就行。” 杨萱道谢,在马扎上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萧砺看过去。 萧砺脱了鞋,鸦青色衣袍的袍摆掖在腰间,正慢慢往河里走。 杨萱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刚要开口呼喊,就见萧砺脚下踉跄,身子猛然倒下去,转瞬没了踪影…… 69.第 69 章 肯定是踩进水潭里了! 杨萱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顾不得鱼竿, 拔脚就往那边跑,因跑得急, 脚被裙角绊住, 差点摔倒。 杨桐看到,一把拽住她,问道:“怎么了?” 杨萱白着脸指指水面, 嘴张了好几张,终于说出口, “掉进去了。”挣脱杨桐,跑到萧砺落水处的河边, 尖声嚷道:“大人, 大人, ”又转过头, 四处张望着,“来人,救命啊!” 唤过几声, 声音里已经带了泣意。 杨桐适才也看到有人在洗脸, 而且那人鞋子仍在,枣红马仍悠闲地甩着尾巴, 情知是落了水,可他不会凫水, 且眼见得落水之人比他还高一头, 那人都不见头顶, 他进去还不照样露不出头来? 遂跟着杨萱一道呼喊,“来人,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正值午后,哪有人到河边? 两人呼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河面却已经平静得像是光亮的靶镜。 时间每过一息,萧砺生还的希望就少一息。 杨萱呆呆地看着水面,心一点一点沉下来,而死亡的恐惧却一丝一丝笼上心头。 她还有很多话不曾跟他说,怎么就天人相隔了? 正心冷入灰,只见河面凭空掀起几个浪花,紧接着有人站起来,擦把脸,甩了甩头上的水珠。 炽热的阳光照在他湿漉漉的脸庞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那一双幽深的黑眸熠熠闪着光辉。 杨萱适才被吓得狠了,见到他,狂喜之余, “哇”一声大哭起来,转过身,边哭边往回跑。 范诚先反应过来,忙跟杨桐知会声,紧随着回去了。 杨桂刚睡醒觉,辛氏正坐在树荫下喂他吃西瓜,看到杨萱泪流满面地回来,吓了一大跳,将碗塞给乳娘,顾不得询问,先将杨萱拉进厅堂,焦急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春桃呢?” 杨萱哭得说不出话,紧随而来的范诚应道:“二姑娘许是吓到了,刚才有人掉进河里好半天没动静,我们都以为他多半不行了,谁知道冷不丁又从河底钻出来了,二姑娘惊得脸色都白了。” 辛氏松一口气。 看杨萱哭得这样子,她还以为是被人欺负了,没想到是吓着了。 可紧接着又生出懊悔之心,杨萱八成跟青衣河不合,原先就落水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今天又吓成这样,刚才就不该让他们往河边去。 辛氏自责着掏出帕子给杨萱擦了泪,春桃这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辛氏面色沉一沉,斥道:“怎么照顾姑娘的?不会离河边远点儿?” 春桃有苦说不出,她怎么知道杨萱会突然大哭起来,又会突然发疯般跑回来。 可见辛氏动气,也只能低下头听着。 好在辛氏并非苛责之人,说过这一句也就罢了,吩咐道:“伺候姑娘洗把脸,换了衣裳。” 春桃应一声,搀扶着杨萱走进西次间。 辛氏叹口气,对范诚道:“阿萱年纪小,还是孩子脾气,你多担待些。” 范诚诚恳地说:“伯母,阿萱一片赤诚,待陌生人也极友善,我觉得她……她很好。”说着又红了脸,“伯母先忙着,我去看看阿桐,” 胡乱行个礼,逃窜般离开。 辛氏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抿嘴儿笑了。 范诚匆匆忙忙地赶回河边时,杨桐正跟小厮们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而木桶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条半尺来长的青鱼,正上下扑腾着。 范诚惊讶地问:“你钓的?” 杨桐笑道:“我的鱼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是刚才落水那人捞的,说是惊吓了萱萱,特地赔个不是……萱萱怎么样了?” 范诚这才发现适才那人已经不见了,却没在意,答道:“二姑娘没事儿……这两条鱼怕是不够吃,咱们再钓几条。” 杨桐欣然答应。 两人寻到各自的鱼竿,挂上地龙,静心钓了一个多时辰,除去范诚钓上一条三寸多长的青鱼之外,竟再无所获。 三条鱼根本不够清炖或者红烧,好在厨房里留着块老豆腐,原打算拌着小葱吃,姚兰索性炖了个豆腐鱼汤。 鱼是极新鲜的,姚兰的手艺又好,一小盆鱼汤被吃了个底儿朝天。 杨桂犹不满足,吵着让杨桐再去钓鱼。 杨桐硬着头皮答应,“行,大哥明天还去钓鱼,钓两条大鱼给桂哥儿吃。” 杨萱却是没什么胃口,只就着青菜吃了小半碗饭,就推说饱了,那盆鱼汤一口都没喝。 今天的事情,她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己。 乍看到萧砺时候的雀跃,他落水时候的绝望,以及看到他好端端地从水中出来时候的狂喜……她从来没有这样心情大起大落的时候,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悲伤到极致而后欢喜到极致的感受。 纵然她没有喜欢过人的经验,可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喜欢萧砺的。 喜欢他冷冰冰的面孔,以及无意中表露出来的一丝丝微笑。 可喜欢又怎样? 她是定了亲的人,总不能一边嫁给范诚,一边还要想着别的男人。 这是不忠不贞。 杨萱躺在床上,翻个身,又翻个身,只觉得天闷热得要命,一丝风都没有。 杨萱索性起身将帐帘撩起挂在床旁的银钩上。 终于有了风,丝丝缕缕的,夹杂着夏虫“唧唧唧唧”的鸣叫。 单调而乏味,平白让人烦躁。 借着浅淡的月光,杨萱摸到团扇,用力摇了几下,又扔在旁边,认命地阖上双目。 仍是睡不着。 而屋子里好像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浅浅的呼吸。 杨萱一个激灵睁开眼,果然瞧见一道黑影,静静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不用猜,只看身形,她便知道,除了萧砺,又会是谁? “萱萱,”萧砺柔声唤她的名字,“我会凫水,能在水里憋好一阵子……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上次,他是厉声唤她“杨萱”,这次却是改称“萱萱”。 杨萱只觉得鼻头酸涩眼眶发热,泪水忍不住涌出来,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洇入枕头中。 少顷,深深吸口气坐了起来。 她半边脸隐在暗处,瞧不真切眸中神色,可腮边挂着两滴清泪,被月光映着,幽幽地发亮。 萧砺胸口一梗。 他在水里,没听到她的喊声,可站起来的那刻,却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由绝望到狂喜。 然后她“哇”地一声,哭着跑开。 杨桐跟他解释,“你刚才没在水下,我妹妹担心得厉害……拼命喊了许久都没人过来帮忙。” 萧砺听闻,只觉得浑身柔情满溢,恨不得立刻见到杨萱,跟她解释一声。 所以,下午他并没有走远,待天黑便原路返回,只等到屋里灯光全灭了,才悄没声地翻墙而入。 这会儿又见到她的泪,那股子柔情再次弥漫开来,像是盈满了风的船帆,鼓胀胀地充斥在五脏六腑中,而心底酸软得厉害。 萧砺轻轻伸出手,将那两滴泪拭去。 指腹触及她的脸颊,湿冷却又柔滑,像是水里浸过的羊脂玉凉得沁人,让他禁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呵护她。 萧砺默一默,低声道:“我姓萧,‘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萧,单名一个砺字,‘谓有金石姿,良工心磨砺’的砺……你今年是不是就满十二了?” 杨萱惊讶地抬眸看向他,低低“嗯”一声。 “等你过完十二岁生辰,我去你家提亲可好?” 杨萱大震,突然就想起他的话,“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待你,会堂堂正正地登门求娶”,这是不是说他也是喜欢她的? 他为什么不早点儿,非要等到自己定亲之后才说? 可是,即便自己没定亲,辛氏也不会同意吧? 杨萱心里堵得难受,泪水却越来越多,瞬间模糊了视线。好半天,终于止住抽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苍白而无助,可怜巴巴的,“你别去,我已经定亲了。” 萧砺猛地后退两步,轻声道:“你这么好的小姑娘,是该有许多人盯着……他就是下午教你钓鱼的那人?” 杨萱点点头,“嗯。” 萧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人看起来挺老实,挺可靠,肯定会对你好,你好好跟他处……要是,如果,假如以后他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或者,要是你愿意,我会带你走。” 杨萱泪如雨下。 前世,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会有人来带她离开夏家,离开那个让她无法呼吸的地方。 可是她既无爹娘又无兄弟,就连个表兄都没有。 所有辛家和杨家的人都死了,只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无依无靠。 假如,那个大雨天,她在田庄遇到萧砺,她不被他凶狠的眼光骇着,而是鼓足勇气问一句,“你能不能带我走?” 他会不会答应? 会不会? 前世的事情,已经无法去求证,可现在,他却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假如她过得不好,他会替她出气,愿意带她走。 杨萱擦一把眼泪,站起身,走到萧砺跟前,呜咽着道:“你还欠着我的情,你答应过救我三次。” 清浅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照进来,萧砺终于看清她的眼。 泪水浸过的眼眸,被月光映着,亮得惊人,美得动人。 而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就在他鼻端萦绕。 这么漂亮美好的女孩子,合该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 萧砺笑一笑,柔声道:“我记着呢,你不用想着数字,不管多少次,你有所求,我必应你……” 70.第 70 章 话说完,瞧一眼外头天色, 柔声道:“夜深了, 快点睡吧,睡迟了就不漂亮了。” 一副哄小孩子的架势。 杨萱舍不得他走,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手抓住他的衣摆。 萧砺顿住,“还有事儿?” 杨萱扯着他不放, 轻声问道:“大人可知道京卫有个叫周路的,以前在大同当差。” 萧砺想了想,答道:“知道有这个人, 好像在神策卫任指挥佥事,不过没打过交道, 怎么了?” 杨萱道:“他这人最是卑鄙无耻,你如果遇到他, 一定多加小心。” 萧砺轻笑,“我们平常并无交集, 应该很难碰到。” 杨萱“嗯”一声,没话找话,“大人今天为什么到田庄来?” 萧砺毫无厌烦之意, 很耐心地回答:“我在附近寻人经过此处……昨天在落枫山脚瞧见你家马车往这边走。”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中午时候并没有特别想要歇脚, 却鬼使神差地来到青衣河边。 果然就瞧见了杨萱。 还有旁边一直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的男子。 萧砺喜欢这个漂亮胆大的小姑娘, 自然也愿意她能有个好归宿, 可是那一刻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 遂脱下鞋子打算到河里静一静。 不期然,竟瞧见她的泪。 再然后鬼使神差地闯进她的闺房,又鬼使神差地说出求娶的话。 她一直都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可是话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没有思索没有犹豫,就好像已经考虑过千遍万遍似的。 想起杨萱已经定亲,萧砺眸光暗了暗。 既是如此,他更不该多加耽搁,免得被人瞧见连累她的名声。 犹豫片刻,将衣摆从杨萱手里抽出来,低声道:“你睡觉去吧,我走了。”不待她回答,已经打开窗户,足尖点地如大鸟般掠了出去,一个倒仰翻上了屋顶。 杨萱怔怔站了片刻,这才伸手将窗扇合上。 只这会儿,已有蚊子飞进来,嗡嗡地叫着。 杨萱上床掩好帐帘,一点一点回想着适才情形,心中欢喜一阵怅惘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春桃一边伺候她穿衣,一边道:“姑娘真是好睡,太太都问过好几回了。” 杨萱嘟起嘴,“夜里不知道怎么进了蚊子,睡到半夜被吵醒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睡着。” 春桃道:“今天晚上多熏点艾草,屋子里也熏一熏……田庄蚊子就是多,昨天就在河边那会儿工夫,我身上被咬了好几处。”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传来杨桂兴奋的呼喊声,“鸭子,鸭子。” 杨萱走到窗边,探头朝外看去,却是范诚在树荫下画画,杨桂站在旁边瞧。 范诚飞快地察觉到杨萱的目光,侧头笑道:“二姑娘。”双眼亮晶晶的,眸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欢喜。 杨萱心头顿时升起浓重的愧疚,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定定神,出门走到树荫下,笑着问道:“三哥在画什么?” 不等范诚回答,杨桂已经热切地指着画纸道:“姐,鸭子还有鸡。” 杨萱细瞧,见画的青衣河。 河水荡漾,杨柳低垂,河面浮一对鸭子,岸边有几只小鸡正啄草籽。 却是为了哄杨桂开心而画。 杨萱无声地叹口气,又问:“我哥呢?” 范诚道:“昨儿阿桂不是没吃够鱼汤,阿桐带着小厮又去钓鱼了。”而他记挂着杨萱,便没去。 杨萱瞪杨桂一眼,点着他的鼻头道:“小馋猫。” “鱼汤好喝。”杨桂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忽而又想到什么,指着画纸道:“水里有鱼,很多鱼。” 范诚好脾气地应着,“行,画很多鱼。”蘸了墨,开始勾勒鱼的形状。 杨萱看着他白净修长的手指,蓦地想起萧砺替她拭泪,手指粗粝,带着层薄茧,触在脸上略略有些扎人。 又想起他说,“人看着挺可靠挺老实,你好好跟他相处……” 杨萱咬咬唇,低声问道:“三哥明年秋闱要下场吗?” 范诚点点头,“想跟阿桐一起试试,看看自己到底学的怎么样,是个什么水平。” 杨萱道:“我给三哥绣个考袋吧,三哥喜欢什么图样,跟我哥一样的喜中三元好不好?” 范诚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说:“什么图样都行都喜欢,喜中三元太麻烦,太费眼睛,不用那么复杂。” 手一歪,画笔落在纸上,顿时多了个大黑点。 杨桂嘴一撇,就要哭出来,杨萱连忙道:“这是石头,河边都有石头,这样别人走累了,就能坐着歇一会儿。” 杨桂想想有道理,两只手抻开画纸欢天喜地地跟辛氏显摆去了。 杨萱续道:“要不三哥帮我画幅竹子,我绣几竿竹子好了,用墨蓝色的缎面底儿,绣绿色竹枝,应该很雅致。” 此时已近正午,炽热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桠照下来,在杨萱脸上投射出斑驳的黑影,那双好看的杏仁眼却正在光晕中,温柔而明媚。 范诚心跳猛地停了半拍,急忙答应着,“好,我这几天就画出来。” 杨萱笑笑,腮旁梨涡随之一跳,“不用急,明年才用呢,别耽搁三哥读书。” 范诚忙不迭点头,“好好。”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门外脚步声响,却是杨桐提着木桶垂头丧气地回来,“折腾一上午,一条没钓上来,这些鱼也太狡猾了,把鱼饵吃光了却不上钩。” 范诚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笑道:“如此说来,中午喝不上鱼汤了?” 杨萱想起杨桂的小性子,道:“我去厨房看看做一道冬瓜丸子汤,阿桂也喜欢吃。” 杨桐看着杨萱步履轻盈地离开,朝范诚挤眉弄眼道:“你小子有福气,我二妹妹做得一手好针线,又能下厨做饭,还写一笔好字,弹一手好琴。你呀,八辈子修来的。” 范诚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 转天一大早,范诚跟杨桐骑马返回京都,而辛氏带着杨萱姐弟足足又住了大半个月。 这半个月杨萱可没闲着,要么带着杨桂到田间地头看人莳弄庄稼,要么就在厨房里跟姚兰一道准备饭菜。 大夏天,便是坐着什么都不干也是一身一身的汗,何况在厨房里靠着两个灶台。 杨萱却是半点不嫌热,跟姚兰学炖鱼汤,炖兔子肉。 半个月下来,姚兰逢人就竖着大拇指夸杨萱,“二姑娘真是心灵手巧,见过的菜式学一遍就会,生得漂亮脾性又好,真是万里挑不出一个来。” 而田庄上的小姑娘,个个都得到过杨萱送的绢花,也跟着附和不已,真正将杨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 辛氏与荣有焉。 在京都时,杨家宅子窄小,容不得杨桂折腾,在庄上最不缺的就是地方,尤其庄子里的男孩子都是泥土里打滚,杨桂有样学样,天天在田里疯跑,大半个月以来结实了许多,脾气也不似先前那般娇气。 辛氏甚感宽慰,觉得带着两个孩子来田庄是再正确不过,只是看着两人黝黑的肌肤又觉发愁。 杨桂是男孩子不怕,杨萱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整个人晒得黑了一圈。 杨萱不以为然,乐呵呵地说:“反正回到京都也不出门,捂上两个月就白回来了。” 七月中,辛氏终于领着恋恋不舍的姐弟俩人回了京都。 杨修文得了信儿,早早下衙在门口等着,斯文白净的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欢喜。 辛氏诧异道:“不会是见到我们高兴的吧?” 杨修文轻轻握住她的手,“是,”随即又补充,“刚才有圣旨过来,宁夏那边折了两个将领。” 辛氏挑眉。 杨修文解释道:“是贪墨军粮,去年在平原地区征收的上好的精白米,可发到士兵手上却是掺了沙子的陈米……足足十万石粮食,合算起来数千两银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杨萱愣一下,疑惑地问:“军粮不是户部募集的吗?” 杨修文笑着回答:“是户部募集的,但一路押运却是兵部接的手,查来查去仍脱不过……斩首示众的是两人,另有几个也受到牵连,如今圣上又派人清查其他地方的粮仓,确保我万晋军士务必吃上精米细粮。” 兵部归太子管,肯定是太子受挫了。 杨萱不再吭声。 现在的朝政真的越来越扑朔迷离,太子跟靖王表面和睦,私底下却是明争暗斗,启泰帝的态度也含混不清。 这次他往西郊避暑,留下太子坐镇朝事,却召靖王随侍陪伴。 而处置的圣旨便一道道从西郊发送过来。 其中很难说没有靖王的作用在里面。 纵然杨萱重活一世,也不敢确定太子真的能像前世一样安安稳稳地登上皇位。 只能静观其变了。 安置好,辛氏头一件事就是打发文竹往萃香阁买了瓶敷面的铅粉给杨萱。 萃香阁的脂粉向来不便宜,只小小的一瓶,就差不多二两银子。 杨萱不出门便懒得敷粉,每天里就顶着一张黑脸进进出出,毫不在意。 杨芷看见,心酸不已。 杨萱此时的肤色相较她还要黑上一分,却还是那么漂亮,一双眼睛像是浸过水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分明她们两个都是大大的杏仁眼,可她的眼为什么却暗淡无光,半点光彩都没有? 71.第 71 章 尤其杨萱只穿着家常旧衣, 除了耳垂上一对银质耳钉和腕间那只极普通的银手镯外,身上半点饰物都没有,可就是看起来清爽淡然,仿佛无边旷野吹来的一丝凉风,让人耳目一亮。 杨芷紧抿着唇坐在妆台前看自己。 肤色暗淡眸光无神, 整个人阴郁沉闷。 杨芷不由想起杨桐说过“相由心生”的话, “啪”一下阖上靶镜。 她不信! 史书上相传嫫母品德贤淑性情温柔,可她相貌仍旧丑陋吓人,怎么没有变得好看些? 相貌都是天生的,是爹娘给的, 就是心肠好成菩萨,难道还能变成天仙? 杨芷站起身走到窗前,正瞧见杨萱牵了杨桂的手走进院子。 杨桂不知说了句什么, 杨萱“噗嗤”一笑,抬手点了点杨桂鼻尖, 神情温柔妩媚,极其动人。 杨芷觉得刺目之极, 不由低喃出声,“如果她坏了相貌, 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念头乍起,自己先慌了手脚, 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 后背处一片湿冷, 可是又忍不住不去想。 正房院通往厨房有个东夹道, 为了驱逐虫蛇,道边种了三两株夹竹桃。 小时候,她跟杨萱爱美,曾经摘花碾碎了染指甲,辛氏很严厉地告诉她们,“染指甲可以,但切莫让叶子汁液碰到手脸,更不能往嘴里放,轻者皮肤发痒溃烂,重者能去掉半条命。” 她跟杨萱吓得再不敢去摘花。 如果她假作无意地过去摘几片叶子涂抹在杨萱的衣衫上……不行,这太难了,而且容易被人发现。 春杏天天守着屋里几乎不出门,很难能避开她的眼目。 杨芷的视线落在玉兰树下正做针线的春桃跟素纹身上。 有时候,临时有吩咐,春桃会将针线笸箩留在石桌上,而杨萱每天总有一两个时辰要做针线活儿,她又习惯用牙咬线头。 假如她事先用夹竹桃的汁液抹在丝线上,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杨萱的针线笸箩里,那么就能万无一失了吧? 甚至,她自己也可以留些抹了夹竹桃的丝线。 反正她这大半个月都没有动过针,一直是素纹在用。如果素纹也感到不适,那么大家只会怀疑卖针线的铺子,没有人会怪罪到她身上。 那么什么时候摘叶子,什么时候染丝线呢? 杨芷心思转得飞快,一点一点完善着心中计划。 东夹道除了厨房几个婆子,很少有人从那边走,她贸然过去太突兀了些。 要不就等中元节,辛媛最喜欢凑热闹,肯定会约着杨萱一道去逛庙会。她留在家里就可以寻个合适的机会了。 这事儿不能急,但也不能拖太久,天气凉了大家就不在外头做针线了。 杨芷打定主意,稳稳心神迈步走出去。 杨萱在厅堂四仙桌前陪杨桂玩七巧板,见杨芷出来,两人齐齐抬头笑着招呼,“姐”。 杨芷心头一暖,走近前摸摸杨桂头顶,笑问:“阿桂都会拼什么东西?” 杨桂扳着手指头数,“大马,兔子,老牛……茶壶、茶杯,我能拼十四个。” 杨萱“咦”一声,“桂哥儿几时学会拼茶壶了?” “范三哥教我的,”杨桂得意地晃晃脑袋,“这个很简单”,将桌上木片移动几片,很快摆出茶壶的形状,再稍作移动,又变成了茶杯,“三哥说以后还教我别的。” 杨萱温声道:“三哥要读书科考,桂哥儿别耽搁他太多时间,知道吗?” 杨桂乖巧地答应着,“三哥去田庄再教。” 杨萱笑一笑,“对,等下次再去田庄的时候就让三哥教。” 听着他们的谈话,杨芷心头沉了沉。 她知道杨桐去田庄,没想到范诚也一道跟了去。很显然,他就是特地去跟杨萱套近乎的。 上次她说那番话对范诚半点影响都没有,而自己却捱了杨桐一巴掌。 想起来,杨芷脸上就挂不住,敷衍般夸赞杨桂几句,快步走出去。 经过玉兰树的时候,特地往石凳上看了眼,两只针线笸箩非常相似,里面东西也大差不差,左不过是针线、剪刀、锥子之类。 她就不信了,假如杨萱真的破了相,范诚还会这么殷勤备至? 中元节那天,辛媛一大早就跟大舅母来到杨家。 出乎杨芷意料之外的是,辛媛压根没打算叫杨萱去庙会,而是神神叨叨地将杨萱拉进屋里,“砰”地掩了门。 杨芷暗暗“哼”了声,自行回屋,杨萱却是无奈地看着辛媛,“急三火四的,到底为什么事儿?” 辛媛难得的红了脸,斜眼睃一眼杨萱,“萱萱,你猜我遇到谁了?”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杨萱才不打算猜,没好气地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憋着。” 辛媛白她一眼,咬咬唇,眸中渐渐绽出光来,“前阵子你不是去田庄了吗,我娘带我去严伦家做客,严家有面极大的湖,里面种了好几种莲花。我们女眷在湖这边赏花,他们男客就在对面作诗联句,后来不知怎么又想起划船来,他们采了好几支莲花送到我们这边来。那人特意挑了一支紫红的送给我……真的,共有十几朵莲花,可大都是粉莲白莲,紫红的只一朵,我又穿着那条紫红色笼着轻容纱的裙子。” 杨萱捉摸出滋味来,顿时提起兴趣,张大双眸问道:“是谁啊?” 辛媛面颊带着浅浅红晕,偏偏做出副不在意的神情,“就是真定府那个姓张的,张继。你忘了,在灯会上赢去我们许多花灯的那个。” “是他呀,”杨萱恍然,“张继是严伦的外孙……我觉得这人不错,年纪轻轻都已经是进士老爷了,你没问问大舅母的意思?” 辛媛撇撇嘴,“不问,有什么好问的。杨芷都没瞧中,我才不捡她剩下的。” 杨萱忙劝道:“你别犯傻,他们那是没缘分。我姐后来相看那些,没一个能比得上张家。我娘私下跟我提过,看我姐那意思,其实是有些后悔拒绝张家。我娘后来又跟薛太太递过话,薛太太说张太太没有吃回头草的打算,正在替张继相看别家。” 辛媛低头想了想,又道:“那我也不提,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反正我不会跟我娘说的,萱萱要不你跟我娘说?” “随便你,我才不管你的事儿,”杨萱无语,随即又道,“不过我真心给你提个醒儿,如果张继真的有意求亲,你别碍着面子不应。” 辛媛“切”一声,“你真把我当傻子,我当然要答应啊。” 杨萱捂着嘴,吃吃地笑。 过完中秋节,张家果然托请媒人上门提亲,大舅母事先跟辛氏已商讨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张太太见大舅母做事爽快,也给足了辛媛面子,纳采问名都按照古制来,尽到了十分礼数。 两家都有心求好,过程就格外顺当,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已经将婚期定下来了,就定在辛媛满十五岁那年的腊月。 杨芷听闻此事,一颗心好似在油锅里煎炸似的,锥心得疼,只恨不得连辛媛那张脸也一道毁了。 只可惜这两个月杨萱几乎闭门不出,而杨桂在田庄上野惯了,在家里也闲不住,一天倒有大半天的工夫在院子里疯跑,乳娘跟丫鬟寸步不离地看着。 杨芷别说往东夹道走,就是在院子里多站会儿,就有人不住地往她那边瞧。 待到十月,下过两场秋雨之后,天终于冷下来。夹竹桃的枝叶被秋风秋雨吹打着掉落了许多,剩下没落的也是干巴巴的。 杨芷的计划算是彻底落空了。 杨芷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侥幸,反正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许多,不像先前那样总是沉甸甸地压着大石。 可杨修文却整天板着脸不见笑模样。 启泰帝因为身体有恙,已经两个月未曾召他进宫讲学,早朝也改成了隔日一次,甚至批红都没法亲历亲为,而是交给太子代笔。 先前军中将领贪墨一事被重新翻案另审,尚未有定论,秦铭却突然跳出来参奏靖王府长史私吞盐税,数额足有数十万之巨。 长史掌管王府政令,有时候可以代表王爷出面。 秦铭的记录又极详细,一笔一笔的款项何年何月在何处交接,有何人见证,经了何人之手,非常具体。 靖王面临这一连串的打击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曝出沐恩伯与鞑靼巴图部落勾结倒卖生铁的书信往来。 沐恩伯当即关入天牢。 沐恩伯府是靖王妃的娘家,现任沐恩伯是靖王妃嫡亲的兄长,要说其中跟靖王毫无瓜葛,还真是说不过去。 好在,纵然一桩桩一件件大事被揭出来,启泰帝却始终不曾下令断决,靖王也未曾入狱,仍是照常到户部坐堂。 杨修文却是前所未有的忙碌,有时候好几天夜不归宿,偶尔回家一趟,脸色也总是阴沉沉的,教人不敢上前搭讪。 只有见到杨桂时,才会露出一丝半点笑模样。 杨萱心里直打鼓,总觉得前世的事情会再度重演,可是看着家里压抑的气氛却是不敢贸然开口。 不管怎样,进了腊月门,总归是要忙年,京都处处洋溢着浓郁的年味儿。 杨家的年节礼依旧着落在杨萱头上。 杨萱按照往年的定例,再根据田庄送来的东西略作改动,拟定好去交给辛氏过目。 辛氏刚歇晌醒来,头发散乱着,衣襟也未曾掩好,两眼直直地盯着某处发呆。 杨萱惊骇不已,低声问道:“娘,怎么了?” 辛氏回过神,勉强挤出个笑容,“刚才做了个噩梦骇住了,这会儿心还怦怦地跳。” 杨萱亲自沏了盏茶递过来,笑问:“娘做的什么梦?” “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辛氏接过茶盅,一口气喝了大半盏,边系紧衣衫带子,一边道:“……梦见白鹤书院出了事,你大舅和二舅家都被下了狱……又梦见你跟怀宁成亲,还有阿芷,哭着闹着说我偏心,说她要去冲喜……没头没尾的。冲喜是老习俗了,现在京都哪有人家肯把姑娘送给别人冲喜,这不明摆着要去当寡妇?” 杨萱大怔,好半天没有说话…… 72.第 72 章 前世的情形仿佛走马灯一样闪现在眼前……杨修文厉声道:“叫你去,你便去, 养你这么多年, 就教导得你忤逆长辈?” 辛氏强作出笑颜安慰她, “夏怀远是武选司主事,人也良善……左不过还差两个月, 跟他商议下, 他总会体恤你这几天,等及笄之后再行房。” 她穿着大红绉纱通袖袄, 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杨桐背进花轿里。 没多久就到了夏家。 隔着红盖头, 她看不到周遭的人,只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夏太太真是个能人, 竟然真给赖了个媳妇回家, 看样子还是个有钱的。” “岂止有钱, 是个官家小姐……你看裙子上的并蒂莲,是掺了金线绣的, 前面喜铺卖的不如这件好, 还要五两银子,这条裙子起码得八两。” “这算什么?昨天发嫁妆可是足足四十八抬,还陪嫁了地, 陪嫁了书。” …… 匆匆忙忙拜堂行礼,她被送入洞房。 再然后夏怀宁进来, 挑开盖头将她推倒在床……回门后没几天, 噩耗便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这一切不是梦, 这都是真的,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杨萱顾不得哭诉自己的委屈,上前两步半蹲着扶在辛氏膝头,凝重地说:“娘,我也做过这样的梦,三四年前就开始做。我梦见太子登基、舅舅下狱,咱们全家也被关进大牢里。判文上写着结党营私扰乱朝纲,”一边说,泪水已簌簌落下,“娘,我害怕,能不能劝爹爹别做官了,咱们住到大兴或者真定,我喜欢田庄,阿桂也喜欢。” 辛氏身子晃一晃,忙将手里茶盅放在旁边矮几上,揽住杨萱肩头轻轻拍着,“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我也是一时骇着罢了。你爹昨天说,靖王看似凶险,可圣上始终未表态,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今年冬天,辽东一直不太平,女真人凶狠强悍,少不得还得太子亲自率兵出征,等他一走,靖王就有了翻身的机会。二月里,各处书院开馆,自有学子们上书陈情。你爹已经联系了好几位笔头好的大儒,准备写折子申辩……只可惜明年不是正科。” 正科就是大比之年,每逢丑、辰、未、戌年间举行,各地举子都要进京参加春闱。举子说话的份量可比没有功名的学子们重多了。 杨萱泪眼婆娑地问:“爹爹别管这些事情不行吗?” 辛氏摇头,“你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像你曾祖父那样入阁拜相光复门楣,咱们不能给他添乱,尤其你一个姑娘家,不用跟着瞎操心,即便天塌下来,自有你爹爹撑着。” 说罢,掏帕子给杨萱擦擦眼泪,拿过她才刚拟定的礼单瞧了瞧,将秦家划掉。 杨萱不解地抬头,“以后跟秦家就不来往了吗?” 辛氏轻轻叹一声,“立场不同,没法再走动了。我实在也没想到,秦大人竟然豁出去前程用密件换了周路死。” 周路死了? 杨萱低呼一声,随即明白。 秦铭临阵倒戈,在靖王这边已无立足之地。 而太子那边白白折损一个四品武将,想必也有人对秦铭心存不满,何况叛主这种事情,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诟病。 仕途定然是毁了的。 杨萱却隐隐有些羡慕秦笙,并非每一个爹娘都愿意舍弃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只为保全女儿名声,替女儿出气。 转念一想,如果秦铭不反水,靖王未必能败,而杨家就不会受牵累。 追根究底,秦家的所作所为间接影响了杨家的命运。 可自己当初如果不替秦笙隐瞒,也未必能有后来这些事情。 兜兜转转,都是命中注定吧。 腊八之后,辽东连连传来兵败的奏章,先是辽海卫失守,接着沈阳卫沦陷,女真人直驱辽阳城下,大有一举破关的阵势。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有人奏请太子再度率兵御敌。 启泰帝愤然道:“难不成除了太子,万晋朝数千万子民就无人能领兵作战?朝廷养这几百将领都是废物?” 太子自然未能成行,而是举荐了他身边一个得力将领出征。 靖王仍是奉旨筹措粮草。 腊月十八,朝廷如往年一样封了大印,诸事暂且搁置不理。 纵然朝政如同暗涌翻滚不止,可对于京都百姓来说,仍然是个安稳年。只是上元节灯会的花灯还不曾散,辽东那边又传来噩耗,失守的重镇已多达五个。 据说是冬衣未至粮草不济,士兵们冻得手都握不住刀,怎么御敌打仗? 靖王辩解道:“辽东与宁夏不同,辽东以屯兵为主,无需全额供应粮饷。” 便有人轻轻一笑,“王爷许是只顾着淮南盐场了,不知道辽东连年饥荒,这两年都在打仗,士兵哪有工夫种地?” 又有人道:“七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估摸能供辽东将士吃穿好几年。” 启泰帝盛怒,一头扎在龙椅前。 早朝不退而散,启泰帝卧床不起,朝政尽数掌握在太子手里。 夏怀宁坐在东宫花厅,手里捧一杯沏得恰到好处的云雾茶,面上波澜不惊,带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老成。 这阵子,他已经成为东宫的常客,也是太子幕僚中最为年轻的一个,无需经过通报即可出入花厅。 这世的变故比前世提前了两年。 不出意外的话,等靖王将他贪得的银两吐出来,辽东战事就会以全胜而结束。女真人俯首称臣,作为万晋附庸永不会再犯。 万晋国只需每年拨给他们少许粮食即可。 消除了外敌就该清算内患。 沐恩伯要被斩首示众,靖王会圈禁到死,所有被靖王驱使为靖王摇旗呐喊的人都要逐个清算,其中就包括白鹤书院的辛氏一族以及杨修文。 夏怀宁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家阖家入狱,他要杨家人求他,最好是杨萱亲自来求。 杨萱心软单纯,为了全家人的性命,肯定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唯一不足的是,这阵子太忙,他没腾出功夫来赚银子,尚未购置宅邸。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大功告成之后,太子殿下论功行赏,少不得给他丰厚的赏赐。 正如夏怀宁预先打算的,二月底,靖王再次筹措粮草之后,辽东战事大获全胜。 战死辽东的士兵家眷俱都得到了优厚的抚恤,那些伤病残疾的军士也获准回乡养病。 其中便有夏怀宁的长兄夏怀远。 当年夏怀远离京时才只十岁,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孩童,如今已经年满十八,生得肩宽腿长,高大魁梧。 夏太太看着阔别八年的长子,哭得肝肠寸断,几乎喘不过气来,半晌,拉着夏怀远左右打量了个仔细,关切地问道:“阿远,你写信说受伤,是伤哪里了?” 夏怀远笑道:“之前左胸中过箭,伤口早就好了,里面留下些症候,没什么大毛病。这次正好有这个机会,上峰顾及我,借口回家养伤,让我在京里谋个差使,举荐信都写好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展开来,递给夏太太。 夏太太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却识得“纹银二百两”的字样,端详好半天,咧开嘴惊喜地问:“这些都是给娘的?” 夏怀远郑重点点头,“娘生我养我,而我这些年却一直未能承欢膝下,心中实在有愧。这些银两,娘留着买些滋补药品来吃,添置几身体面衣裳。” 夏太太欢喜万分,小心地将银票对折,再对折,收在自己荷包里。 夏怀远又看向夏怀宁,笑道:“弟弟也长这么高了,弟弟学问好,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咱家祖坟也算冒青烟了……爹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也会高兴。弟弟有出息,哥以后就仰仗弟弟照拂。” 夏太太趁两人说话,打发孙婆子将夏怀茹唤回来,少不得让她从孙家带两坛好酒,几斤上好的牛羊肉。 一家人齐动手,整治出一桌颇为体面的酒席替夏怀远接风洗尘。 席间,夏太太只哭诉自己这些年生活的不易,却只字不提让夏怀远看病的事儿,倒是夏怀茹看出夏怀远脸色灰黄,心疼自己的胞弟,开口道:“阿远在外头这么些年,好容易才回来,得找个郎中仔细调理调理身子。我听说回春堂的郎中脉息极好,赶明儿阿远去瞧瞧吧。” 夏太太道:“回春堂的诊费比别处都高,前头三胖子的闺女出疹子,花了二两半银子,别处有几十文钱差不多了。” 夏怀远道:“我这毛病在军中看过,就是刮风下雨严重些,平常耽误不了干活,却是没法再动刀动枪遭受严寒之苦了……瞧不瞧都行。” “那就不必瞧了,免得还要吃苦药。”夏太太往夏怀远碗里夹了筷子卤牛肉,“在家里多调养一样的。” 夏怀宁只是冷笑。 他的母亲他了解,到手的银子是很难再掏出来的,就算是嫡子长孙也比不过白花花的银子好。 夏怀茹自然也知道夏太太的脾性,又道:“军中大夫大多擅长治疗棍棒刀伤,于内里的毛病不一定瞧得准,阿远还是去回春堂看看,药钱诊费姐替你出。” 夏怀宁也道:“现今家里比从前宽余多了,姐夫家里时常送吃的用的过来,不差这点医药钱。哥的差使也不用急,我有几个得力的朋友,兴许能帮得上忙。回头我找他们斟酌一下,看给哥寻个清闲的职务。” 话说的委婉,可除了夏怀远之外,几人都知道,是夏太太没脸没皮地去打秋风连偷带顺拿回家的。 夏怀远欣慰地笑道:“那我听姐的,差事就交给阿宁,拜托阿宁帮我谋划。” 夏怀宁瞧不起夏太太的无赖,看不上夏怀茹的无耻,但是对兄长夏怀远却是有几分佩服的。 毕竟年仅十岁就能出去打拼,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自然,他也是存了私心。 若能给夏怀远找到差使,夏怀远就不必隔三差五往吏部去打听,也无需经常去兵部探问。或许,这样就能避开杨家。 而夏太太也不用死乞白赖地让杨家姑娘来冲喜。 隔天,夏怀宁去东宫的时候就提起自己的兄长,太子的几位幕僚道:“这事不用夏公子费心,过上三五个月,少不得有大批职缺空出来,到时候随便你挑。” 夏怀宁笑道:“话随如此,可我兄长却是忙碌惯了的,闲着家里着实无趣,而且又到了嫁娶的年纪,如果没有个正经营生,怕是不好提亲事。” 幕僚们商讨一番,觉得周路死后留下个空缺,以夏怀远的资历自然当不上四品大员,但挪动挪动给个腾个七品的小官还是行得通的。 夏怀宁很是高兴,神策卫驻扎在京外,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即便夏怀远不着急当差,也可以安心在家里养病,不必出门。 如此,就很难有机会见到杨家人。 阳春三月,桃花开罢杏花红,杨柳抽枝草芽绿,一派生机勃勃。 京都的局势却是波谲云诡,几位大儒辗转呈到御前的陈情折子均都驳回,几处书院的学子陆续有人因为品行不端而入狱。 杨修文愈加沉闷,使得杨家的气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沉闷而压抑。 不管是杨桐还是杨芷,都察觉到这种不安。 而杨萱原本一直心惶惶的,这会儿反倒沉静下来,天天或者抄经或者带着杨桂在院子里嬉闹。 这天,鹿鸣书院又有一位学子因与邻居发生口角而入狱。 杨桐垂着头对辛氏道:“其实不过一桩小事,张铎爱琴成痴,是看琴谱看得入了迷,不当心撞到邻居,把他手里酒坛碰掉了。张铎打算赔他两坛酒钱,那人却狮子大开口要二两银子,然后双方争执了几句,怎么就关进牢里了?” 辛氏沉默片刻,答道:“这只是个由头,背后另有缘故。你以后进出也当心,说不定……”话音刚落,就见文竹撩开门帘,探进头来笑道:“太太,范家三太太过来了……” 73.第 73 章 辛氏愣了愣, 脸上很快绽出笑,“快快有请。” 杨桐趁机告退,“母亲,我先回去读书了。” 辛氏点点头再嘱咐他一句, “也别总是低头看书,抽空看看树看看花,免得累坏眼睛。” 杨桐笑笑离开。 辛氏对着镜子理理鬓发,又抻了抻裙子, 刚走出厅堂,就见范三太太满面笑容地走进院子。 她今天穿着件浅绿色袄子,月白色宽襕罗裙,显得很是素雅。 走到院子中间, 范三太太仰头看了看枝繁叶茂的桂花树,羡慕道:“这棵树应该有年岁了吧,到了秋天开花的时候,肯定满院子香味儿。”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至少得有七八十年, ”辛氏笑着回答,“听我家老爷说,当年祖父在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树。不过因为年岁久, 花倒是不繁盛, 一年多一年少, 去年花开得就稀稀落落的。” 范三太太道:“都这样, 分大小年……家里有棵老树就是好,看着好像老人还在世似的,有个主心骨儿。” 辛氏一时辨不清她话里意思,只能干笑着撩起门帘请她进屋,又吩咐文竹端来茶水点心。 两人分宾主坐下。 范三太太啜口茶,长长叹一声,“古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真没说错。往年冬天冷,有不少老人熬不过去,今年倒是个暖冬,本以为我舅舅能顺顺利利地过了冬,偏生却不在了。” 难怪她今天穿得素淡,头上也不曾佩金戴玉。 辛氏关切地问:“是几时的事儿,老人多大寿数了?” 范三太太答:“大前天刚过完七七,寿数不算大,六十又二,也算不得小,就是觉得突然。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没了……我们家里男丁兴旺,姑娘却就我一个,舅舅最疼我,把我当亲闺女似的。”一边说着,已经落下泪来,忙掏帕子压了压眼窝,“我爹娘早就不在了,娘家就只剩下舅舅一个长辈,谁知……” 辛氏忙劝慰道:“生老病死都是由天不由人,三嫂节哀顺变。老人生前能得三嫂孝敬,知道三嫂一片孝心,也算有所安慰,不留遗憾了。” “怎么没遗憾?”范三太太哽咽不止,“舅舅仍有心愿未曾了结……家里有个孙女叫含珠,真正是舅舅捧在手心养大的,已经十五岁了尚未说亲,三年孝守下来岂不成了老姑娘?就是想热孝里成亲,可百日里又往哪里去寻个合适的人家?” 辛氏恍然意识到什么,面色一点一点沉下去,也没吭声。 范三太太续道:“舅舅临去前拉着我的手,直勾勾地盯着我就是不肯闭眼,直到我答应让阿诚娶了含珠,才撒开手阖上眼眸……我当时也是昏了头,被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可死者为大,我不能欺瞒舅舅。”抬起头,极其诚恳地看着辛氏,“阿萱是我亲自求的儿媳妇,又生得如花似玉温婉贤淑,绝无可能让她做小,可含珠又是我外甥女,真正当成掌上明珠含在嘴里养大的,更不可能做小……而且含珠已经十五,再不可能寻到好门户,阿萱年岁还小,还能细细挑选……” 说着,将杨萱的庚帖,定亲文书以及辛氏当初给的信物都取出来,“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对不住阿萱,对不住弟妹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以后要是有人问起来,只管把错处推到阿诚身上,我们在外面也是,绝不会说阿萱半个不字。” 辛氏看着庚帖文书呆怔片刻,扬声叫进文竹来,指着文书道:“烧了。” 文竹大吃一惊,却没言语,掏出火折子打燃,凑近文书。 火舌舔卷着纸张,瞬息化为灰烬。 辛氏将那支羊脂玉簪子插回鬓间,又将杨萱的庚帖细细折好,端起了茶盅。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文竹木着脸,指了门口对范三太太道:“范太太请。” 范三太太走出杨家,下意识地顿住步子回头看了看,粉白的围墙上露出几竿修竹,清新雅致,心里一阵轻松,却又莫名地觉得恼火。 她本来是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既是赔礼道歉,又是诉说自己的为难,而且还做好了辛氏发难的准备,谁知道全都没用上。 而且自己灰头土脸的,好像要退亲的是辛氏,自己才是被退亲那人。 范三太太定定神,踱着步子慢慢往家里走,越走心里越虚。 退亲之事,她只跟公爹范先生说了,还不曾告知儿子范诚。 说的时候,范先生冷冷地看着她,“你可想清楚了真要退亲,两家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以后就是陌路甚至还可能成为仇人……还有阿诚,他要是犟起来,你可得受着。” 范三太太考虑了两天,再度对范先生道:“我还是想退亲,毕竟年岁差得也大,要成亲还得好几年。退了杨家正好娶了含珠过门,热孝里成亲,说不定明年夏天就能抱上孙子了。” “你的儿子,你自己做主,说娶谁就娶谁,我不管。”范先生淡淡道,“阿诚娶进门的妻子,跟你这个婆婆相处的时候多,你若是看不顺眼,勉强进门也过不好。就按照你的心意娶吧。” 范三太太脸上显出几分赧然,“我很喜欢杨二姑娘,若不喜欢当初也不会去求娶,只是看眼下这局势,杨大人势必要牵连进去。家里若只阿诚一人也倒罢了,可上头有阿谕跟阿诫,底下有阿训跟阿识,不能因为他一人,把兄弟五人都带累了。” 范先生轻笑,“你在外头这些年真是长了本事,圣上还没裁断的事情你先给人定了罪。” 范三太太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关注时局,这些话还是夏怀宁告诉她的。 夏怀宁专程拜访过她,将京都情势说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 杨修文是靖王一党,被抓进监牢是迟早的事儿,量刑却可轻可重,往重里说株连九族满门抄斩都有可能,即便是轻判,也要褫夺功名罢免官职。 范诚学问非常好,前程定然不差,为什么要被杨家牵累? 说不定范大人也会受到影响,以往因姻亲出事而受牵连的例子也不少。 一桩一桩把前朝并今朝事例列举给范三太太听。 范三太太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她只知道最近朝廷气氛紧张,却没想到有可能累及自己家。 当初去杨家求亲,一来是范先生跟范诚都说好,二来则是因为杨修文的官职。不但能够得见天颜,而且日常来往之人都是饱学之士,更有不少大儒翰林。 只要稍加指点,范诚的学问就能更上层楼。 且杨家人丁少,杨修文扶持杨桐之余,肯定也会帮衬范诚一把。 不比范家,小一辈的男丁有五六人,范诚并不是个非常出色的,家里有什么好路子未必能轮到他头上。 可现在,没沾到半点光,却惹来一身麻烦。 范三太太怎可能不着急,所以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做出决定,宁可让别人指点几句,也得让范诚抽出身来,保住前程。 纵然范三太太走得再慢,架不住范杨、两家离得近,不过盏茶工夫,便走到家门口。 刚进角门,就看到范诚低着头站在二门台阶旁的槐树下。 范三太太吸口气,挤出个笑容,问道:“阿诚站这干什么,地上有元宝,看得这么入神?” 范诚慢慢抬起头,轻声问:“娘去哪里了,是不是去了杨家?” 目光呆愣,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想必是从范先生那里得知了消息。 范三太太心里“咯噔”一声,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这也是没办法,你舅祖父临终前把含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管她……杨姑娘年岁还小,就是另外说亲也说得过去。” 范诚嗫嚅道:“可我,我不喜欢含珠表妹。” “那是因为你们见面少,以后相处得多了,就喜欢了。” 范诚摇摇头,“含珠任性娇气,稍不如意就哭鼻子,我跟她合不来。” “合不来就算了,反正不能娶杨萱,”范三太太脸色拉了下来,“杨大人犯了事儿,说不定哪天就要下监牢,不但帮衬不了你,反而要你跟着受牵连。” 范诚道:“律法有云,罪不及出嫁女,我一个女婿又能受到什么连累?再者,我学问做扎实了,不需要别人帮衬,自己也能养家糊口……娘,我只喜欢杨二姑娘,您再去杨家,就说不退亲了好不好?” 范三太太气道:“我前脚出来,你后脚让我去反悔,这是把我的脸摁在地上让人踩呢,再者,你想想杨太太会同意?” 范诚脸色煞白。 辛氏聪明练达,又有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傲骨,绝无可能答应。 可想起杨萱白净的肌肤,明净如秋水的杏仁眼,和她歪着头问“三哥喜欢什么样的考袋”时的娇俏温柔,范诚又觉得心里刺痛得难受。 以后杨萱要嫁给别人,对着别人轻颦浅笑,替别人缝衣做衫,跟别人生儿育女……范诚用力摇摇头,忽地跪在范三太太脚前,“娘,儿子求您了,我心里只有杨二姑娘一个人,绝不可能另娶他人。” 看着一向老实听话的儿子,为了杨萱竟然三番五次地反驳自己,而且还不惜下跪。 这还没进门呢,如果真娶进家来,吹两天枕边风,是不是更不将自己这个做娘的放在眼里了? 范三太太勃然大怒,“范诚,你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亲,你却为个女人下跪,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你就算不爱惜自己的功名,可也得替你父亲想想,替你两位伯父和几位堂兄弟考虑考虑?” 范诚面如土色,却犟着问道:“就算杨世叔要下牢狱,跟伯父和几位堂兄弟有何干系?” 范三太太道:“你有那么位岳丈,难道他们脸上就有光了?阿诚,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即便你不娶含珠,我也会给你相看别人,杨家就别想了。” 闪身走进二门。 范诚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忽地俯下~身子,无声地落了泪。 这边范三太太气得浑身发抖,那边辛氏也是恼怒万分,好容易控制下心绪,吩咐文竹道:“将二姑娘叫了来……” 74.第 74 章 杨萱听完辛氏的话, 低着头, 无奈地叹口气。 她已打定主意, 要用心待范诚,跟他好好相处,没想到…… 退了也好。 原本她也并非出于喜欢范诚本人, 更多的是贪图范家这个庇护之地。范家不肯庇护她,见势不妙及早抽身也无可厚非。 辛氏瞧不见她神情, 只觉得她半晌不说话,怕她钻了牛角尖,遂开解道:“若不想退也不是没办法。我是觉得三太太既然已经生出这份心思, 将来即便你嫁过去也未必能过得好, 婆婆想到刁难儿媳妇实在太容易了。” 杨萱抬头道:“我巴不得不嫁,守着娘亲待一辈子多好。” 辛氏嗔道:“净说瞎话, 哪家的姑娘不嫁人, 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杨萱笑一笑,笑容未达眼底便已消散,“我觉得范伯母未必真想让范三哥娶她外甥女, 真要有这个心思, 早两年就定下了, 何至于拖延到现在?” 辛氏一点就透,长长叹口气,“趋利避害, 人之常情, 可是他们怎知咱家一定会破败?” 话出口, 已经知道了答案。 近一个月,被羁押的文士中,约莫半数是跟杨修文有过来往的,轮到自己家也是早晚的事儿。 正思量着,听到杨萱道:“娘,我想把春杏和春桃放出去,她们两人伺候我这些年,年纪也都不小了,许她们些银钱,她们或是嫁人或是另寻主家,各随心意。” 辛氏道:“两人都放出去,你身边不就没人伺候了?” 杨萱笑道:“我待在家里没什么事儿,还要人伺候什么?每天就是吃饱了睡,睡足了吃,自己也能干。” “那随你吧,”辛氏应着,“实在不行就让文竹过去,文竹最妥当不过。”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衣柜前,从最底层取出那只海棠木匣子,找出来两只十两的银元宝并两支银钗,“每人给她们十两银,足够用上两三年了。” 杨萱接在手里,见匣子里尚有好几张银票,便道:“娘给我些银子吧。” 辛氏抬眸,“你要银子干什么?” 杨萱褪下腕间手镯,将其上机关打开,掏出里面的银票,“藏在这里面以备不时之需……三舅舅手头也藏着银子,只是不想露出来。” 辛氏愣了好半天,将匣子最下面两张八百两的银票仔细卷好,塞进手镯里,叮嘱道:“仔细收着别丢了,如果家里真出事,也未必能牵连到你们,你拿着可以傍身,如果没事那最好不过,你留着以后当私房银子……也别只藏在这里,小衣的衣襟还有鞋底夹层都能藏一张。” 两人在屋里低声商议,外头文竹气不过,将今天范三太太的来意说给李显媳妇听,“……去年上门求亲时说得天花乱坠,把二姑娘夸得就好比天女下凡似的,这才刚过一年,又觉得二姑娘岁数小……去年不更小?还说把错处尽管推在她家,本来就全部是范家的错处,说定的事情她还能腆着脸再收回来……真气死人了。” 李显媳妇原本是杨萱的奶娘,因为杨萱大了才被安排做些缝缝补补的杂活儿,她平常对杨萱的事情最上心不过。 听罢立刻骂道:“真是不要脸,得了便宜还卖乖,难不成把错处推到他们家,二姑娘就不受带累了?但凡退亲,不管因为什么都是女方吃亏……不行,我不能干看着二姑娘被欺负,总得出了这口气。” 愤愤然想了片刻,出二门寻到李显,悄声吩咐他,“哪天出门的时候往医馆问问,就说男人不行应该怎么治,吃什么管用,就说是榆树胡同范家三公子打听的……千万别被人看出半个, ‘杨’字来。” 刚吃过晌饭,杨萱被退亲的事儿就传到了杨芷耳朵里。 杨芷长长舒口气,顿时感觉无比的轻松舒坦,低低嘟哝句,“漂亮又如何,还不是说退就退?退过亲,以后再找可就难了。” 她尝过亲事不顺的滋味,甚至连杨美那种人都上赶着巴结过,这会儿该轮到杨萱感受一下了。 笑着打开妆盒,取出之前过生辰辛氏送给她的赤金蝴蝶簪,插在鬓边。 金簪辉映着她眸中光彩,竟是比往常生动,脸色也提亮了许多。 杨芷又换件俏丽的冰蓝色衫子,步履轻松地走到西屋。 意外的是,杨萱非但没有蒙着被子哭泣,反而头上包一方手帕,跟春桃春杏两人翻箱倒柜地不知道折腾什么。 衣服、被子、器具摆得到处都是。 杨芷瞪大眼睛,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杨萱笑道:“把屋子收拾一下,京里最近不太平,正好春杏表叔一家进京定居,要接春杏出去,我看有她能用上的东西就让她带着,好歹也是主仆一场,留个念想也好。” 杨芷轻蔑地撇撇嘴,“赏支钗或者赏只镯子也就够了,还用着这么大阵仗?别不是怕闲得无聊,特地寻些事情消磨工夫吧?” 唇角微翘,目光闪动,眉间明显带着不容错识的幸灾乐祸。 杨萱念着往日情分不欲与她一般见识,只假作没瞧见,开口道:“姐想必也听说这阵子锦衣卫没少抓人吧?好多读书人都下狱查抄了家产,姐也把东西归置归置,若有个妥当地方藏起来,日后还能有所依傍。” 杨芷怔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杨萱又跟一句,“姐要是穿蓝色衫子,就别戴金簪,金簪跟蓝色不相配,显老气。” 杨芷“哼”一声离开了。 春桃朝杨芷的背影翻个白眼,不满地说:“姑娘真是,大姑娘分明就是来看笑话的,姑娘何必提点她?提点了也未必领情,往常姑娘待大姑娘多好,说翻脸就翻脸,都是白眼狼……姑娘喝口茶歇会儿,我跟春杏收拾就行。” 杨萱正觉得有点累,便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盅一气儿喝了大半盏,嘱咐春杏,“租宅子时千万别贪图便宜往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去,你一个姑娘家,安全为上。依我看,就在南薰坊寻个倒座厅或者租个跨院就好,价钱贵点就贵点,要是没了命,给你多少银钱也没福消受。” 春杏本来拉着脸不想走,听到这番话,“噗嗤”一声笑了,“姑娘才多大年纪,比我们小好几岁呢,这口气跟走南闯北的拉乡客似的。” 杨萱哂笑声,“我不是担心你,是怕我这东西被人坑骗了去。” 春杏走到杨萱面前,突然跪下,红了眼圈,“姑娘什么心思,我都明白。我不会忘记姑娘的嘱托,定然好生照顾自己,以后我还得接着伺候姑娘呢。” 本来杨萱是想将两人都放出去,可她们不愿意走,而且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孤单单一个人也有些生怯。 杨萱便假借有些东西要带出去,才哄得春杏答应。 话既是说出去了,杨萱遂挑出一对素常用的汝窑天青釉的三足盘和一对豆绿色圆洗,并之前藏在镯子里的那张七十二两的银票交给春杏,只等她离府时候带出去。 当天夜里,辛氏将范家退亲的事情告诉杨修文,不无担心地说:“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白天阿桐提起他在鹿鸣书院的同窗被抓进牢里……师兄,事到如此,咱们是不是也该想条后路?” 杨修文不耐烦地说:“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要什么后路?” 辛氏咬咬唇,耐着性子道:“师兄可以视仁以为己任,可孩子们呢?阿桐尚未娶亲,阿桂还不曾开蒙,师兄忍心看他们……” “那又如何?”杨修文背着手在屋子里快速踱几步,站住,“你说有什么办法?让孩子隐姓埋名逃亡千里?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里也没用。倒不如视死如归名垂后世,也不堕我杨家忠义之名。” 辛氏轻声道:“师兄没想过辞官不做,就此放手?” 杨修文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可能。” 辛氏便不再作声。 昏黄的烛光照射过来,她低垂的鬓发在脸庞照出一片阴影,脸颊半明半暗,可眼角明显有水样的东西在闪动。 杨修文心中微动,放缓语气道:“瑶瑶,要不咱们和离吧?你把家里东西收拾一下,带着孩子们走。” 那一抹闪亮极快地从眼角滑出,瞬间铺了满脸。 辛氏咬唇,“我不!师兄莫非是忘了,成亲那天,是如何说的?” 那天,床畔燃着龙凤烛,枕上束着同心结。 辛氏脸上布着细密的汗珠,轻声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只待黄河彻底枯……” 便是青山烂,黄河枯,两人也要不离不弃。 杨修文展臂将辛氏拥在怀里…… 忙碌过两天,杨萱把屋里物品都整理过一遍。 一只花梨木匣子盛着金簪玉钗并各样珍珠宝石等物,用蓝布包裹卷着,就放在她床头矮几的抽屉里,如果紧急时候,她抓起来就能走。另一只榆木匣子盛放着她平常戴的钗簪,仍旧摆在妆台上,由春桃保管。 此外东西都不甚紧要,舍弃也就舍弃了。 而大舅母却打发人请辛氏过去商量事情。 是真定府张家想要早点将辛媛娶回家。 同样定了亲的,范家急搓搓要退亲,张家却眼巴巴想娶回家。 辛氏感慨万千,惆怅地叹道:“阿媛当真是有福气,不像阿萱……原以为知根知底是个好的……” 大舅母也道:“张家确实厚道,可阿媛岁数太小了,还差半年才满十四。哪里有这么早就嫁人的……张继倒是亲口应允我,及笄前绝对不圆房,话说得好听,你说嫁过去之后,还能由得咱们?” 辛氏道:“他既是这般说了,想来不至于有意反悔,不过这事儿得先跟阿媛交代清楚,让她心里有数。别两人天天缠磨在一起把持不住。” “谁说不是?”大舅母愁眉苦脸地说,“可这孩子没心没肺的,就是人家把她卖了还乐颠颠地给人数钱,我说的话,她能听进去?”沉默会儿,又骂:“男人在外头做得孽,却让女人跟着担惊受怕,这一个多月我都没睡好觉,就怕夜里有人敲门……慌慌张张的,嫁妆怎么办?一应东西都在扬州,我手头不到一万两银子,能置办什么东西,连铺面跟地都没有?” 一万两银子还嫌少? 辛氏抚额,苦笑道:“衣柜橱柜等大件东西就算了,铺面和田地一时半会也买不到,就紧着屋里的摆设器具,阿媛的衣裳首饰置办,多陪嫁些现银也是一样。张家急着迎娶,不会挑剔这些。” 姑嫂两人嘀嘀咕咕商议半天,总算大致拟出来一份嫁妆单子。 大舅母雷厉风行,立刻分派人出去购置东西,她则亲自去喜铺挑选嫁衣喜帕等物。 辛氏自然也不会闲着,帮着大舅母处理各样琐碎之事。 说话间便进了四月,天气渐暖,启泰帝的身体大有好转,这日竟颤颤巍巍地上了早朝。 阴云遍布的京都终于见到了阳光,众人心头都是一阵轻松。 沉寂了好一阵儿的王姨娘重新提起去三圣庵的事情,“去年就说去拜拜姻缘树,一直耽搁到现在,阿芷都十四岁了……” 辛氏浅浅笑道:“我最近在忙阿媛的亲事,抽不出空,要不姨娘带阿芷去,顺便尝尝三圣庵的玫瑰饼,记得姨娘以前很爱吃……这都二十年没吃过了吧?” 王姨娘还是丫鬟时,跟着辛氏四处走动,也去三圣庵吃过斋饭,可自从当了妾,再没机会出去过。 杨桐眼看就满十七岁,王姨娘可不是将近二十年没在外面走动了? 既然得了辛氏应允,转天王姨娘就吩咐了张奎备车,与杨芷一道往三圣庵去…… 75.第 75 章 辛氏仍是到大舅母那边帮忙, 因怕杨萱心里难受, 遂没打算带她去。 杨萱乐得在家中清闲, 先做了会儿针线, 又寻出本诗集, 歪在榻上懒洋洋地看,看着看着眼皮就有点沉, 雕翎般浓密的睫毛慢慢覆下来。 春桃在旁边打络子, 突然感觉有阵子没有翻书声了,回头一笑,不由失笑, 连忙唤道:“姑娘醒醒,这才刚巳初,出去溜达溜达醒醒神儿, 等吃过晌饭再睡。” 杨萱扔下书, 伸个懒腰,没精打采地说:“春天不是读书天,犯困!”走到桌旁, 见茶盅里半盏残茶, 不等春桃阻止就仰头喝了, 再续杯热茶,浅浅抿了口, 问道:“你昨天去春杏的住处, 她哪里怎么样?” 春桃将手里打了一半的络子放下, 撩起门帘与杨萱走到院子, 轻声地说:“地角还行,就是远,要走约莫三刻钟才到。主家原本在京里为官,因嫌俸禄少花费大,走了门路放到湖广的哪个县当县丞,没有七八年回不来。宅子是三开间的二进院,二门封上了,内宅西墙根另开了一道门,供内宅的租户出入。外院三间倒座房,有两间租给附近绣楼的几个绣娘,另一间春杏住了……屋子跟姑娘这屋差不多大,安着灶台,摆着床铺,除了窄巴些,样样都齐全。” 杨萱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主家真是会过日子,三间倒座房还能分成两家租。 不过对于春杏来说还算合适,旁边挨着绣娘住,不会感到害怕。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素纹扶着杨芷灰头土脸地从外面进来。 素纹欠身福了福,招呼声,“二姑娘。” 杨芷却好似根本没看到她们似的,沉着脸径自往里走。 杨萱与春桃面面相觑。 她们不是去三圣庵了吗? 怎么也该过了晌午吃过斋饭才回来。 这才巳初刚过…… 杨萱正要跟进去问问,就听“啪”一声,门帘板子打在门框上。 是杨芷摔了门。 紧接着,门帘里面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若是以前,杨萱肯定二话不说就进去了,可现在……杨萱决定先避一避,免得杨芷说她幸灾乐祸看好戏。 仍旧是到院子里溜达。 不大会儿,绿绣进来,低声道:“二姑娘,张奎说有事回禀姑娘,现下正在二门等着。” 杨萱挑眉。 今天是张奎驾车送王姨娘与杨芷去三圣庵,想要回禀的定然是跟杨芷她们有关了。 遂道:“请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 二门内屏门的隔间摆着椅子,供看门婆子歇息所用。 杨萱坐定,王婆子将张奎叫进来。 张奎进门,不等问话,“噗通”一声先跪在地上,“姑娘,我撞了人,给府里惹了麻烦。” 杨萱勃然失色,可想起张奎素日驾车稳重,从不曾与人抢路先行,便强压下心中惊诧,温声问道:“张大叔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张奎站起身,双手习惯性握在一起搓了搓,低着头道:“……经过隆福寺时,本来是要从黄米胡同走,可黄米胡同有发嫁妆的,就想拐到豆面胡同走。姨娘说不赶时间,想看看别人家的嫁妆,就在原地等着了。谁成想有几个孩子从地上捡了鞭炮拿香点着玩儿,一下子扔到马腿上了。马受了惊吓狠命撅蹄子,我怕伤着孩子或者把人家嫁妆撞了,就勒着缰绳往旁边带,可马性子上来,差点翻了车,幸好旁边有人帮忙稳住车厢,可……可马蹄子不长眼,一下子踢在他胸口上。” 胸口离着心肺不远。 杨萱倒抽口冷气,“那人怎样了,没出人命吧?” 张奎道:“没出人命,可看样子伤得不轻,嘴唇都紫了。”顿一顿,眸中露出敬佩之色,“那人还真是条汉子,伤成那样还硬撑着帮我制伏了马……我留了府里名号,让他有事来寻我。” 虽然事出有因,可毕竟是真伤了人,不可能悄没声地就走了。 张奎做法并没错。 可万一那人真的不治而亡或者迁延不愈,还真是件大麻烦。 杨萱思量着,忽然心念一转,想起一事,问道:“那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可曾留下姓名?” “年纪不大,二十左右岁,看着挺壮实,我本打算送他就医,他没用,只说家在相隔不远的干鱼胡同,也没有留下姓名。” 干鱼胡同! 杨萱微阖双目,长长出了口气。 是了,那个人是夏怀远。 这阵子忙忙乱乱的,竟然把这事忘记了。 前世,辛氏带杨芷去赴宴,也是路上惊了马,被夏怀远所救。 转天夏太太哭天抹泪地来讨医药费,辛氏二话没说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夏太太不要银票只要银子。 辛氏特地打发松萝去附近钱庄兑换出五只二十两的银元宝。 银元宝拎起来有些沉手,夏太太却毫不在意,讨块碎布头,略略卷起来打个结,挂在肩头健步如飞地走了。 可不到半个月,夏太太再次上门。 那天,她正好跟杨芷去买纸笔,她买到半沓很难得的羊脑笺,原本挺高兴,可回来就听辛氏说要将她许给夏怀远。 她一气之下,把纸全都撕成碎片。 夏太太贪得无厌,定然不会放弃来勒索银子的机会,只不知道会不会再要冲喜。 无论如何,杨萱绝无可能再做冲喜新娘。 谁愿意谁去。 其实,杨萱对夏怀远并无印象。 她嫁过去的时候,夏怀远已经被搬到偏僻之处等死,唯一一次见到他,是他死后。 夏太太连夜将夏怀远搬到她屋里,吩咐她擦身穿寿衣。 那会儿是八月中,秋意尚浅,夜风却是清冷,将烛火吹得飘摇不定。 夏怀远静静地躺在床上,身量很长,脸颊瘦得深深地凹下去,完全脱了形,唇角好像带着一丝笑,一丝终于解脱的笑意。 她只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两手抖着好半天不敢给他脱衣。 后来是夏怀宁跟春桃他们帮忙换了衣裳。 “二姑娘……”张奎将杨萱迟迟不出声,开口道:“那位公子挺仗义,要是他家人来索要银子,我愿意砸锅卖铁赔给他,如果要偿命,我也愿意一命抵一命。” 杨萱笑道:“你家里还有老小要养,你砸锅卖铁让他们喝西北风?这事本不怪你,回头我禀报老爷、太太,自会有个章程出来。你且回去吧……再看看马匹和车架有没有损伤,尽早修好了,说不定哪天还得用。” 张奎行个礼,佝偻着腰身出去。 歇过晌,辛氏疲惫不堪地回家,杨萱亲自奉上热茶,待辛氏歇息片刻,将上午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辛氏。 辛氏“咚”一声,将茶盅顿在炕桌上, “这几天忙得要命,还真会添乱……咱家马车伤了人,走到哪儿都是要赔偿,只希望那人伤得别太重,要是出了人命可不好办。” 杨萱道:“娘,这事儿交给我吧,我能办。” 辛氏扶额,无奈地叹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杨萱答道:“医药钱咱们给出,最多一百两,实在伤得重就二百两,如果对方狮子大开口,就交给官府裁断。” 夏太太最爱的是银子,最怕的是官府。 一边银子,一边棒槌,她心中自会取舍。 辛氏想一想,开口道:“先备份礼,回头让张奎打听打听那人住在何处,明后天去探望一下伤情。” 不等辛氏把礼单拟定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夏太太就找上门来了。 杨萱听说时,夏太太已经坐在正房院院子里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嘴里还不住嘴地念叨,“我可怜的儿啊,好容易回京一趟,还没到两个月,怎么就摊上这种倒霉事儿?真是天杀的,丧尽天良……” 辛氏站在旁边尴尬地道:“这位太太,能不能起来说话?” 夏太太不理,仍是扯着嗓子干嚎。 杨萱凑近前,疑惑地问:“那个……您儿子过世了,怎么这种哭法?” 夏太太竖着眉毛嚷道:“你才死了呢,好端端地咒我儿子死?” 重活一世,杨萱见过夏怀宁,见过夏怀茹,还是头一遭见夏太太。 她跟前世一样,体态略胖,看着很健壮。 身上穿了件洗得褪色的秋香色棉布袄子,袄子前襟和肘弯处都缀着大块的补丁。袄子明显有些瘦,肩膀处绷的紧紧的。 这衣裳…… 前世夏家不富裕,可也没有窘迫到这种地步,就连孙嬷嬷跟张嬷嬷也都不曾穿过打补丁的衣裳。 也不知她从哪里借来的? 夏太太见杨萱打量自己,心里有些发虚,却色厉内荏地道:“看什么看,你们撞伤人还有理了?可怜我那儿躺在床上水米不进……” 杨萱淡淡道:“看您有些面善,不知道您家里是不是姓夏?有个儿子叫做夏怀宁。” 夏怀宁相貌随母亲,跟夏怀远并不太像。 辛氏闻言仔细打量片刻,讶然不已,“您是夏太太?” 夏太太没好气地说: “是又怎么样?别以为教过怀宁两天半就想抵赖银子,没门儿!” 杨萱道:“您一口一个银子,到底请郎中花了多少钱,开方抓药花了多少钱,您说个数目字出来。” 夏太太早就想好了,上次夏怀宁脑门被砚台打得差点没气,她是要了六十两,这次也按照六十两要,为了防止辛氏坐地还价,先自喊出个数目来,“八十两,郎中说伤了筋脉,使不得力气,得用参养着。两副药,光用参就六十多两。” 辛氏没打算还价,张口应了,“行,医药钱我们出。” “还有,”夏太太眼珠子一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补充道:“郎中说每天要喝鸡汤,连着喝一个月,我们家菜蔬都吃不起,哪里喝得上鸡汤?一只鸡少说得十好几文,这一个月下来可不少钱,而且怀远得受多少罪。” 辛氏看眼夏太太满脸的算计,叹口气,对杨萱道:“从匣子里拿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权作看在怀宁的面子,不必太过计较。” 杨萱回屋取来银票。 夏太太展开打量半天,认出纹银一百两的字样,仔细折好放进荷包里,展开衣袖擦擦眼泪已经半干的泪痕,威胁道:“我儿的病,能治好最好不过,要是治不好,没得完。” 杨萱不客气地说:“不管治好治得好,就只这些银子,如果夏太太觉得吃亏,尽可以到顺天府请知府老爷决断。” 夏太太既已得了银子,也不计较杨萱的话,拍拍身上尘土离开。 辛氏瞧着她的背影,叹道:“要是你不提醒,我真没把她跟怀宁想到一块儿。怀宁也真是……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杨萱轻蔑地说,“夏太太来要银子,夏怀宁在家里装聋作哑,隔几天过来说他不知道,面子里子都赚到了。” 辛氏嗔道:“阿萱不可这么刻薄,怀宁不是那种人。” 杨萱默一默,又开口道:“娘以前不是做过梦,说姐想冲喜什么的,我觉得就是应在夏太太头上。信不信再过几天,她会哭闹着来求娶?” 辛氏摇头,“闹也没用,我不可能让阿芷去冲喜,这不是送去守活寡吗?再者,又是这样一个婆婆……” 76.第 76 章 夏怀宁其实是被冤枉了的, 他并不知道前世的事情再度重现, 兄长夏怀远又一次因为相救杨家人而身受重伤。 这几天, 他忙得出奇。 因为启泰帝最近身体好转,太子想趁势把靖王一举扳倒,如此便可假托是圣上之命,而非兄弟阋墙。 这样他在百姓间的名声就会好听一些。 夏怀宁白天在顺天府学读书,晚上跟太子的幕僚们议事,连着两天都是在外面过夜。 因为夏太太不懂政事,且嘴上不严实, 夏怀宁的行踪向来不告诉她。 等他终于得空回去, 发现家里充斥着浓郁的苦药味儿, 而夏太太则吆三喝四地吩咐孙嬷嬷炖鸡汤。 夏怀宁这才知道, 夏太太又一次从杨家敲诈回一百两银子。 夏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他家马车撞了怀远, 我怎么不能讨点银钱回来?虽然药钱不用那么多, 可怀远天天躺着, 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我加点辛苦钱不行?” 夏怀宁道:“如果是别人家, 随便娘怎么去讨。可那是杨家……先生指点我功课, 杨桐也经常接济我……娘为何不等我回来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夏太太拍得炕桌啪啪响, “这个家我还不能做主了?还接济你,我看你没少往杨家送东西……你娘我都没捞着吃的点心, 隔三差五你就往杨家送, 胳膊肘往外拐的玩意儿, 白养你这么些年了。” 夏怀宁不想再跟夏太太争执,转而去瞧夏怀远。 夏太太念着夏怀远给她那些银子,总算生出几分慈母之心,将夏怀远安置在正房的西次间,以便就近照料。 夏怀远刚吃过药,精神还不错,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怀宁别怨怪娘,娘是穷怕了,别的都指望不上,只有银子握在手里最实在。杨家车夫原本也说,求医问诊的钱,他愿意一力承担。” 夏怀宁抿抿嘴,片刻开口问道:“大哥伤到哪里了,大夫怎么说?” 夏怀远无奈地道:“倒是巧,马蹄子正好踢在之前的旧伤那里,把旧毛病又引起来了。大夫说先用着原先的方子再吃两副看看。” “没再另外请郎中瞧?”夏怀宁挑眉。 夏怀远摇摇头,“不用花那个冤枉钱,我的病我心里有数,好是好不了的,勉强活着就行……只是你给我寻的那差事,恐怕没法去了。我真是愧为兄长,不但没有养家糊口,反而还要仰仗你支撑这个家。” 夏怀宁不由心酸,握一下夏怀远的手,“大哥别说外道话,这几天我有事情要忙,等忙过这三五日,定给大哥请个好点的大夫来瞧瞧。” 夏怀远扯扯嘴角,“好!” 没两天,太子果然使出杀手锏,将搜集到关于靖王的证据一一摆在启泰帝案前。其它犹可,但上次太子差点命丧草原,其中就有靖王的手脚。 这般勾结外敌残害手足之事却不能忍。 启泰帝盛怒,终于下令圈禁靖王,彻查其党羽。 一场风波极快地蔓延开来。 就连深居简出的王姨娘也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紧张,惶惶地问辛氏,“太太,咱们该怎么办,要不要避一避?” 事到临头,辛氏反而镇定下来,问王姨娘:“你想避到哪里去?” 王姨娘哆嗦着唇角道:“我自是跟着老爷太太,但是阿桐跟阿芷,他们年纪小,总得有条活路?” 辛氏叹口气,“难道我不想?” 如果杨萱再年长几岁,肯定赶紧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可她还不到十二,又生得如花似玉,万一所托非人呢? 与其被人欺凌,倒不如清清白白地死。 而且,辛氏始终抱有侥幸之心,如果靖王能得势,杨萱可以嫁得好一点儿。 可现在,靖王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就在辛氏替杨萱发愁的时候,大舅母迅速地跟张继商定了婚期,就在四月二十八。 张家在京都置办了宅院,届时张家自家人会来京都操办亲事,先把人娶过来,等过年时候再回真定拜见族人。 辛氏一边感慨辛媛命好,一边遣散府里下人。 杨萱悄悄吩咐春桃,“你去椿树胡同尽头那家找萧大人,就是先前我见过的那个军士,向他打听一下现在什么情势,咱们家被牵连到何种程度。” 萧砺应允过救她,不可能言而无信吧。 春桃顶着大太阳去了又回来,“那家里没人,我敲了好半天门,没人应。” 杨萱失望至极,强挤出个笑脸道:“兴许去的时候不赶巧,他正在任上也未可知,赶明儿你早起去一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春桃又去了,仍是没敲开门。 倒是将隔壁的妇人引了出来,妇人说萧大人家里许久没人住了,这一个多月都不见有人进出。 杨萱仅有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呆愣了好半天,将春桃的卖身契并首饰匣子递给她,“明儿等入了夜再去一趟,要是再没人,你也不必回来了,直接找春杏。如果我侥幸活着,你们就是我的指望,如果我活不成,你们可得替我收尸。” 春桃眼泪簌簌地流,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天却是下了雨,春雨淅淅沥沥一整天没有停。 春雨过后,天骤然热了起来。 萧砺终是没有动静。 而辛媛的嫁期却是一天天近了。 四月二十六,该是家里姐妹和闺中好友给辛媛添妆的日子。 杨萱是一定要去的,杨芷却借口身子不适,怕把病气过给辛媛而推脱了。 辛氏准备了一整套赤金头面和一整套珍珠头面交给杨萱,“原本是给你留着的,都送给阿媛吧。” 杨萱笑道:“我生得漂亮,不用这些东西也能比过阿媛。” 她今儿穿得喜庆,身上是茜红色绣着月季花的袄子,袄子腰间捏了褶,将她才见曲线的腰身完全衬托出来,罗裙是月白色的,沿着襕边绣了一整圈的月季花,花间彩蝶飞舞,极是热闹。 净白的小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润,娇美得好像春天枝头的初初绽开的野山樱。 这么漂亮而懂事的女儿! 辛氏心头一阵酸楚,面上却不露,笑着将杨萱鬓角碎发抿了抿,扬声唤文竹进来。 自打春桃离开,辛氏就让文竹跟在杨萱身边伺候。 这次也是文竹跟着杨萱去辛家。 辛氏叮嘱道:“让张奎稳着点赶车,不用着急。也别拘着姑娘,她们想玩什么就玩吧。” 文竹含笑答应。 从张家提出提前迎娶到现在尚不足一个月,辛媛的嫁妆却准备得不少,西厢房的炕上地上都是清一色漆着红漆的箱笼,一只摞着一只,摆得满满当当,都插不进脚去。 饶是如此,大舅母仍觉得不满足,唉声叹气地说:“时间太仓促了,什么都没置办齐全。哪像你母亲,当年真正是十里红妆。” 辛媛乐呵呵地说:“娘觉得不够,以后寻到合适的铺子,再贴补给我,反正我不嫌银子沉手,越多越好。” 大舅母瞪她一眼,对杨萱道:“你们先说着话,我吩咐厨房捞两条鱼,你想清炖还是红烧了吃?” 杨萱不客气,笑吟吟地说:“烧汤吧,我爱喝鱼汤。” 大舅母爽利地道:“行,就烧鱼汤。”转身往厨房去了。 杨萱跟着进了辛媛的屋子。 辛媛关上门就抱住杨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萱萱,书院出事了。今儿一早我娘收到扬州送来的快信,书院被查抄了,弟子都看管起来不让随意走动,娘瞒着不告诉我,我偷偷找出信来看到的。” 从扬州到京都,正常走驿站,差不多十天左右。如果是快件,一路换马换人,最多两天就能送到。 那么白鹤书院应该是大前天出的事儿。 这本也在意料之中,只不知道波及到杨家,会是哪一天? 杨萱深吸口气,开口道:“既然大舅母不想让你知道,你就装作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嫁出去好了。再说,这是大人的事儿,咱们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跟着添乱。” 辛媛抽抽答答地说:“可是我害怕,早知道让我爹和我哥到京都就好了,京都总比扬州安全。” 杨萱咬咬唇,不知如何回答。 辛媛跟前世的她一样,都是浸在蜜罐里养大的,只以为外面风调雨顺太平盛世。 任何不好的消息都不会传到自己耳朵里。 辛媛比她幸运得多。 当初她是冲喜避祸,而辛媛却是张继在危难关头求娶回家的,定能待她如珠如宝。 杨萱轻轻拍一下辛媛肩头,温声道:“别哭了,哭得眼肿了让大舅母瞧见不好,待会儿还得吃饭。快洗把脸。” 扬声叫秀橘端了铜盆过来。 杨萱亲自给辛媛绞了帕子,又帮她散开发髻重新梳理头发。 妆台上的镜子映照出炕边叠好的嫁衣,墙角摆着的红灯笼,还有椅子上搭着的大红色椅袱。 红彤彤的耀人眼目。 来添妆的除了杨萱却再无别人。 辛媛在京都认识的人原本不多,又恰逢这个时候,没人来也是正常。 可总感觉有些冷清。 杨萱便在辛家多待了些时候,一直等到日影西移才坐了马车回家。 才进家门,便觉得家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杨修文端坐在正房厅堂首位,王姨娘跪在地上哀哀哭泣,在她膝前不远处,有一滩水迹和两块茶盅的碎瓷。 是杨修文摔了茶盅? 又是为了什么? 杨萱小心地绕过那滩水迹,端端正正地朝杨修文福一福,“爹爹。” 王姨娘猛地抓住杨萱裙角,“二姑娘求求你,阿芷是你长姐,你给她一条活路吧……” 77.第 77 章 杨萱侧头, 瞧见王姨娘额前的水珠, 顺着鬓发滴滴答答落下来。 前世,王姨娘也这么求过一回。 是个下雨天,她在廊前跪着,苦苦哀求,“夏家求娶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 那次是因为冲喜的事。 这次想必也是。 夏太太果然又来了。 杨萱默默叹一声,温声问道:“姨娘求我什么?我听不懂。” 王姨娘声嘶力竭地喊:“是夏家,夏太太求娶阿芷, 而阿芷又是长女, 怎么也论不到二姑娘头上。可老爷……老爷说要二姑娘出嫁。这不公平。” 杨萱目光转了转, 看到杨修文铁青的脸, 看到辛氏伤心的脸, 最后落在杨芷脸上,轻声问道:“姐是什么意思?我瞧夏太太不像好人, 最会胡搅蛮缠欺软怕硬,姐想嫁吗?” 杨芷迎视着她的目光, 先是迟疑,随即变得讽刺,有笑意慢慢沁出来,“萱萱, 你又想让给我吗?我不需要你让……因为夏太太原本求娶的就是我, 上次在隆福寺, 夏公子是因为我而受的伤。” 杨萱摇摇头, “那为什么夏太太来要银子的时候,姐却躲着不露面呢?按道理,医药费应该由姐跟姨娘出才对。” 说罢,对杨修文道:“爹爹,我不要冲喜,我要陪着爹爹跟娘亲。” “阿萱……”杨修文欲言又止,可瞧见杨萱坚定的目光,重重叹了口气,“好吧,阿芷收拾下东西,三天后夏家来迎亲。” “这么快?”杨芷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惊慌,“怎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嫁衣,没有嫁妆,该怎么着手准备?” 杨修文道:“你跟姨娘商量着办,你屋里的东西能带就全带上。事急从权,夏家不会挑剔这些。” 杨芷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帕子。 辛氏看不过眼,吩咐绿绣将那只海棠木匣子取来,掏出两只二十两的银元宝,“明儿姨娘带着阿芷去喜铺转转,有合适的喜服就买下来,若是不合身,就量了尺寸现改,比另外做要快当。喜铺里盖头、喜被、喜帐等一应物件都齐全,该添置的就添置了……我手头还有些绫罗绸缎,到时候也给你陪嫁过去。” 杨芷屈膝福了福,“多谢母亲。”将银元宝接在手里。 王姨娘紧跟着磕头如捣蒜,“谢太太。” 杨修文扫一眼她,也缓了声音,“我手上有三五百两银子,还有几幅字画,也一并添上吧。” 王姨娘大喜过望,不迭声地道谢。 杨修文沉声道:“你下去准备吧。” 王姨娘与杨芷行过礼离开。 辛氏低声道:“虽然事情仓促,可总归关着杨家的体面,明儿我把箱笼归置归置,好歹凑出二十四抬嫁妆,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杨修文点点头,看一眼杨萱,叹道:“你呀……平常挺机灵的,怎么事到临头就傻了。” 杨萱鼻头一酸,低声道:“我不想嫁人。” 是真的,她想活着,可是不愿意嫁人。 杨家阖府忙活了两天,终于将杨芷的嫁妆备齐了。 共二十四抬,都是当年辛氏盛嫁妆用过的,成色极好的鸡翅木箱笼。 看上去颇为体面。 杨萱把自己的一对金钗送给杨芷作为添妆,杨芷看了看,淡淡道:“听说上个月春杏出府,萱萱给了她不少东西。在萱萱心里,姐还不如个丫头?” 杨萱极是意外。 她平常不爱戴首饰,辛氏也没特意给她添置什么,这对金钗算是比较精巧且贵重的。 没想到杨芷会这样说。 杨萱无谓地笑笑,“姐竟然会跟个丫头比……算了,姐瞧不上,我也就不拿出来现眼了。”将金钗放进匣子里,转头就走。 “你……”杨芷张张嘴,想要喊住她,终是没好意思开口。 她是嫌少,可没说不要。 这对钗少说也值十几二十多两银子,就这么飞了,杨芷恼怒地将手中梳子扔在妆台上,险些撞倒靶镜,素纹忙上前扶住了。 第二天发嫁妆,再然后就是夏家来迎亲。 前世是夏怀宁来的。 杨萱不愿跟他照面,就躲在西次间没有出去,只听外头传来陌生的男子声音,“岳父岳母再上,小婿夏怀远特来迎娶大姑娘。” 声音很虚,中气极为不足的样子。 竟然是夏怀远? 杨萱惊诧不已,悄悄将门帘掀开条缝,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正跪在杨修文与辛氏面前磕头,而旁边则是长身玉立的夏怀宁。 磕完头,夏怀宁使力将夏怀远搀扶起来,饶是如此,夏怀远身子仍是晃了几晃才站稳。 杨修文便道:“你身子不好,不用亲自过来。” 夏怀远断断续续地说:“杨姑娘下嫁于我,已经委屈她了,倘或再不亲迎……”胸口呼哧呼哧地像是堵着痰,好半天也没说下去。 杨修文温声道:“既如此,阿芷许配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她年纪尚小,有哪里做得不当之处,还望贤婿多加担待。” 辛氏也道:“阿芷尚未及笄,贤婿还未曾完全康复,还是从长计议,先养好身体再说。” 言外之意,希望他们先不要行房。 夏怀远连连点头,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杨修文看他实在吃力,便道:“正值吉时,早点起轿吧,别耽搁了时辰。” 素纹搀扶着蒙了红盖头的杨芷从东次间出来。 夏怀宁向她们身后张望两眼,面上有些许失望,随即搀扶着夏怀远再度与杨芷一道给杨修文夫妻磕头拜别。 这时,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礼乐班子起劲地吹奏着喜庆的调子。 杨芷终于上了花轿。 杨萱莫名地松一口气。 这个夏怀远看着不错,至少知道顾及到杨芷的面子。 只希望他能早点康复起来,能够护住杨芷,别再像她前世那样凄惨。 三日回门,杨芷独自回来的,脸上无悲无喜,语气很平静地说:“相公累着了,不能起身,嘱我给父亲母亲磕头。” 辛氏问道:“夏太太对你可好,不难相处吧?” 杨芷浅浅一笑,反问道:“母亲不是见过婆婆?” 辛氏被堵得哑口无言,索性不再搭理她,淡淡道:“你去见见姨娘吧。” 杨芷起身,稍微屈屈膝,逃窜般走出正房院。 刚出门,泪水就喷涌而出,瞬间流了满脸。 她硬撑着没有在杨萱面前落泪,可心里着实是苦。 成亲那天,还没有走到干鱼胡同,夏怀远就支撑不住倒在马车里,是夏怀宁并两个婆子将他抬进去的。 自然也没法拜堂。 夏太太让夏怀宁代替,夏怀宁百般推脱不愿意,最后竟然找了外院的小厮代为行了礼。 见此情状,来赴宴的宾客都没法久待,不等菜上齐就各自离开。 夏太太不顾及儿子,却先张罗着找酒楼退菜。 成亲三日,夏怀远足足昏迷了三天。 杨芷则端汤喂药伺候了三日。 饶是如此,夏太太还不满意,嫌弃她动作大了,喂药时洒出来些许。又对她说:“成亲头两日你是新嫁娘,按理第三天就该下厨做饭,伺候公婆,我不用你下厨,你把怀远照顾好了就行,往后把屎把尿经点心。” 夏怀远没有大解,却小解了好几回,就那么尿在床上。 杨芷长在杨家,平常洗脸都是丫鬟端了水来伺候,何曾伺候过别人? 不说别的,只闻到那股骚味儿,就忍不住吐。 最后还是素纹与素绢帮忙换下尿湿的褥子,又给夏怀远换了裤子。 才不过三天,杨芷已经觉得度日如年了,想到后面还有无数个日子要擦屎擦尿,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样的生活,她怎可能在辛氏与杨萱跟前说?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杨萱却是担心杨芷,偷偷找了素纹打听。 素纹支支吾吾地说:“姑娘别问了,我们奶奶不让说……虽然不如在家里好,可也能凑合着过。奶奶只是钻了牛角尖,过阵子想开就好了。” 杨萱便道:“有机会,你多劝劝她吧,也小心提防夏太太。” 素纹点头应了。 当夜下了雨,及至天亮,天已经放了晴。 玉兰树的枝叶被雨水冲刷过,青翠碧绿,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文竹拿块抹布擦拭着石桌上残留的雨水,笑道:“看样儿又是个大热天,秋天是下一场雨冷一层,这会儿是下一场雨就热一层。等中午头儿,把夏天衫子拿出来,该晾的晾,该熨的熨。姑娘身上的袄子怕是穿不住,待会儿换下来洗洗,等入了秋再穿。” 昨儿阴天,杨萱穿了件青碧色缎面袄子,才穿了一天,不值当洗,今天就接着穿了。 没想到却是个大太阳天。 杨萱笑着应声好,回屋换了件嫩粉色杭绸袄子,又研好一池墨,开始抄经。 正抄得入神,忽听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绿绣惨白着脸跑进来,声音因紧张而变得尖利,“姑娘,姑娘,有官兵来了,太太让姑娘躲躲。” “啊!”杨萱惊呼声,手中的笔啪一下落在纸上,“官兵在哪儿?” “刚在外院,说不定很快就进来了。”绿绣匆忙说完,又提着裙子往回跑,“我去回太太。” 杨萱下意识地追出去,被文竹拦着了,“姑娘,先找地方躲起来。” 杨萱心“怦怦”跳得厉害。 纵然她早就想到会有这天,可事到临头仍是吓得手忙脚乱。 定定神,进屋找到先前用包袱裹好的匣子,没头苍蝇般转了几圈,掉头往柴房里跑。 柴堆后面那个供黑猫出入的洞口还在,只是洞口太小,根本容不得人出入。 文竹飞快地去厨房找来铲子,用力往下挖。 好在刚下过雨,地面还算松软,不大会儿便挖出尺许见方。 而院子里,已经传来纷杂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丫鬟婆子惊慌的喊叫。 文竹低声道:“差不多了,姑娘快走。” 杨萱顾不得多说,将头伸出去,可肩膀却卡在洞口处,文竹使力推了两把,终于将她推了出去。 杨萱正待回头拉文竹,却见文竹已将适才挖出的泥填回洞里。 接着,又听到柴堆倒塌的声音。 定然是文竹推倒了柴火,来掩盖那处洞口。 杨萱咬咬唇,从连翘丛里走出去,拍拍身上泥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胡同口走出去。 前面的槐花胡同已经围满了人,都是挤在那里看热闹的。 杨萱不敢靠前,匆匆扫一眼,大步往南走去,直走过两条胡同,才松口气,辨认一下方向,掉头往西江米巷那边走。 她要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最聪明,或许能想出法子。 前几次,杨萱都是坐马车去的水井胡同,感觉一眨眼就到了,没想到走起来却这么漫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尤其临近正午,太阳炽热难挡,恨不能把地面都烤化了。 杨萱挪着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水井胡同,冷不防瞧见前面路口拐过来几个身穿罩甲的锦衣卫。 其中便有先前见过的王胖子。 杨萱骤然停步。 她不能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就在王胖子隔壁,她去了,定然瞒不住王胖子。 谁知道王胖子会不会告密? 再者,万一三舅舅也被大舅舅牵连呢,她岂不是才逃离虎穴又跳进狼窝? 既不能找三舅舅,也不能去找大舅母。 而她又不知春杏的落脚之处。 偌大的京都,她该何去何从? 杨萱坐在墙根处,抱着棉布包裹,哀哀地哭了。 只哭了片刻,她便站起身。 找春杏没有用,春杏能护得她今夜,护不住她一辈子,更谈不上想法救杨修文与辛氏。 她要去找萧砺,萧砺应允过救她。 杨萱打起精神继续走,经过包子铺本打算买只包子吃,可又想起自己身上有银票,匣子里有金钗玉石,却唯独没有铜钱和散碎银子。 原本荷包有铜钱,先前换衣裳时候把荷包拿出来,没有放进去。 她总不能拿金钗去换包子,说不定被人瞧见,知道她身上有钱,就把她抢了。 杨萱忍住饿,上前讨了碗水喝。 一碗水下肚,只觉得腹中更饿了,可也只能忍着,依旧一步步往前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椿树胡同。 那扇大门紧紧地关着。 杨萱上前,抓住辅首用力拍了几下,没人应,再拍,仍是没有动静。 想必萧砺没有在家。 杨萱一下子就脱了力,身子软软地顺着墙面滑下来。 她想哭,却没有泪水。 日影慢慢西移,晚霞把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烂多彩,夕阳斜斜地照在杨萱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夕阳的余晖很快淡去,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的笼罩下来。 胡同两边的人家次第亮起灯火。 夜风徐徐而来,带着饭菜的香味。 杨萱吸口气,打了个寒战,用力抱紧肩头。 白天她热出一身汗,如今汗已消,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凉得刺骨。 月亮渐渐爬上来,弯弯的一牙,挂在墨蓝的天际,发出清冷的光。星子倒是繁密,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杨萱蜷缩在大门的阴影里,像是流浪的小猫找不到回家的路。 突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杨萱心头一凛,越发往阴影处缩了缩。 马蹄声近,堪堪停在胡同口,有人翻身下马。 浅淡的月光照出那人的身形,高且瘦,面上神情晦涩不明,唯独一双眼眸幽黑深亮。 杨萱顿觉心头酸楚,想起身,两条腿却酸软得厉害,“扑通”跪在地上,“大人……” 78.第 78 章 “萱萱, ”萧砺低呼一声, 撒开缰绳紧走两步, “萱萱, 你怎么在这里?” 杨萱抬起头, 嘴一瘪,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大人去哪里了,找你好几天找不到。” 萧砺弯腰抓住她的胳膊, 扶她起身,“我去了大同。” “大人,”杨萱抽泣着又要往地下跪,“求大人救我, 我家进了官兵。” 萧砺拦住她,低声道:“我知道, 我听说了此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 你等了很久?” “嗯,”杨萱委屈地点点头, “前几天就来找过你,没有见到人,今天我怕你不在,先去找三舅舅, 半路上遇到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些人, 我不敢过去, 又转回头来找你。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 你总也不回来……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怕得厉害,怕我爹娘死了。” 一面说,泪水便似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萧砺再忍不住,展臂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应该早些赶回来。” 杨萱窝在他胸前,正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而他紧实的胳膊环住她,让她觉得安心。 杨萱哀哀地哭了个痛快,良久才慢慢止住眼泪,站直身子,仰起头哽噎着道:“大人之前说过我有所求,大人必然应允。大人,求您救我爹和我娘、大哥还有弟弟,我愿做牛做马伺候大人。” 月色里,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铺满了泪水,被清浅的月光辉映着,一片闪亮,而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里盈满了泪珠,更是晶莹。 萧砺心头酸软无比,抬手拂去腮边挂着的泪珠,低声道:“我尽力,你不用担心,有我呢。”从怀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屋吧,进屋再说。” 杨萱点点头,一时找不到帕子,抬袖擦擦眼泪,刚迈步,感觉脚底传来钻心的痛,不由踉跄了下。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问道:“腿怎么了?” 杨萱不欲多事,解释道:“可能刚才蹲久了,有些麻。” 事实上,是脚底磨破了,她在家只穿着软底缎鞋,慌乱中没来得及换,今儿又走了几乎半个京都,想不起泡也难。 萧砺没作声,回头将马牵到院子里,进屋打亮火折子点了灯,很快端来一盆水,对杨萱道:“洗把脸,咱们去吃饭,肚子饿不饿?” 杨萱已经饿过劲了,低声答道:“还好。”突然想起自己的包裹还在门外,连忙一瘸一拐地出去拎进来,取出匣子,递给萧砺,“大人,这个留着打点人。” 一匣子的金银玉石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萧砺扫一眼,目光落在她罗裙底下墨绿色的绣鞋上,“能惦记着收拾这些东西,怎么不换双鞋子,多带件衣裳?”将匣子还给她,“你收着,有需要的时候,我再找你。” 杨萱低头瞧着自己满是尘土的裙子没法开口。 匣子是她老早就收拾好的,就这样还慌乱的差点忘了,哪里还能想到多带件衣裳? 杨萱蹲在地上洗完脸,萧砺将帕子递给她,顺手将脸盆端了出去。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哗啦哗啦”洗脸的声音。 杨萱愣了下,垂眸瞧见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绢帕,又是一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正是太子从西北班师回朝那天,萧砺赔给她的那条,她一气之下挥落在地下。 想起往日情形,心中唏嘘不已。 萧砺进来看她盯着帕子发呆,解释道:“是新的,没人用过,你先将就着用,明儿再买擦脸的长条帕子回来……你的脚能不能走,先忍着点儿,就在附近吃碗面,吃完回来烫烫脚,能舒服些。” 杨萱低声道:“没事,我能走。” 已经入了夜,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而能见到灯笼移动,很快也便消失了。 夜风微凉又清爽,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杨萱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砺身后,就感觉鞋底像被磨破了似的,每走一步都硌得难受,只得苦苦忍着。 好在走不多远,萧砺便停下步子,指着巷角道:“就是那家,汤面份量足,味道也不错。” 杨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屋顶竹竿上挂着的布幡迎风招展,却是瞧不清上面的字样,有灯光自门缝漏出来,在地面留下一条细细的光影。 萧砺上前敲门,等了会儿,才有个三十左右岁的汉子过来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只脑袋来,见是萧砺,脸上立刻显出惊讶的笑,“有日子没看见萧爷了,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 将门打开,请萧砺跟杨萱坐下,转头朝里面吆喝一声,“有客来了,两位,是萧爷。” 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提着茶壶过来,很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倒上茶,笑盈盈地招呼,“萧爷,这位是?” 萧砺淡淡道:“二姑娘。” 少女便问:“萧爷还是爆鳝面?二姑娘呢?” “宽汤,不用青,”萧砺补充,“再来一碟黄瓜条,一碟卤牛肉,”抬头看着对面的杨萱,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有海鲜面、清汤面和肉丝面,你想吃什么?” 杨萱没什么胃口,便道:“清汤面吧。” 少女重复一遍,笑着解释道:“灶上已经熄了火,得现捅开生火,比平常要慢,萧爷和二姑娘且担待些。”屈膝行个礼,往后厨走去,撩开门帘那瞬间,又回头瞧了杨萱两眼。 杨萱心里存着事儿没有注意,萧砺却察觉到,眉头几不可见地皱起来。 不多时,汉子将黄瓜条和卤牛肉端上来,点头哈腰地道:“面正在擀,很快就得。”旋即退了下去。 萧砺将碟子往杨萱面前推了推,“先吃点小菜垫补垫补,黄瓜略有些辣,倒是极开胃。” 他的手粗大宽厚,指腹间布了层密密的薄茧,还有些许细小的伤痕。 看着就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杨萱默了默,问道:“大人经常在这里吃面?” 萧砺“嗯”一声,“再走一条街还有家包子铺,皮薄馅足,就是打烊早,每天不到戌时就关门了。” 想起萧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半点烟火气的家,杨萱暗叹口气,开口问道:“大人几时去的大同,是办差吗?” “去年秋天就去了,隔三差五能回来住几天。” 杨萱心头一颤,紧接着问:“大人这次回来住多久?” 萧砺凝望着她略显紧张的双眸,思量会儿,答道:“不一定,先把你家里的事情办妥再做打算。” 杨萱目光暗了暗,又要开口,见先前的少女已端了面过来,便不再言语。 少女将面分别摆到两人面前,又给续满了茶,笑一笑,“两位慢用,有事尽管招呼我。”转身离开。 面热气腾腾,上面洒一撮芫荽末,又滴了两滴香油,晕出淡淡的油花。 香气勾起杨萱的食欲,她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面,吹几下,小口吃了。 面很劲道,汤像是鸡汤煨成,非常鲜美。 杨萱胃口大开,竟是将一碗面尽数吃了。 萧砺看在眼里,脸色顿时沉下来,杨萱那碗面的分量明显要少很多,汤水也不宽余,只浅浅地浇了一层。 却没作声,将铜钱留在桌上离开。 回到家里,萧砺让杨萱坐下歇着,自己抱了柴火往厨房走,杨萱跟上去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萧砺道:“烧些热水,待会儿你烫烫脚,解解劳乏……今天是不是累了?” 杨萱老老实实的“嗯”一声,又道:“我来吧,我会生火。” 萧砺摇头,“不用你,这些粗活计,你别伤了手。”说话间,已经往锅里加上水,又生了火。 火苗在灶膛里起劲地跳跃,映照着萧砺的面容,少了几分戾气,却平添了些许柔和。 杨萱站在旁边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竟是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灶火生得旺,锅里很快发出沸腾的响动。 萧砺揭开锅盖,舀出一瓢水,又兑上一瓢凉水,将木盆端到杨萱跟前,“你先泡着,要是水凉了,就兑上些热的。我出去一会儿。” 杨萱连忙问道:“你去哪里?” 萧砺笑笑,“缸里的水太久了,不能吃,我另外担些水,水井离得不远,我很快就回来……你别怕,我总不会丢下你不管。” 说着,从墙角提了扁担跟水桶出去,不久便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杨萱寻到板凳坐下,慢慢褪了鞋袜,脚底板上果然明晃晃三个大泡,里面鼓鼓囊囊一泡水,浸在热水里,疼得要命。 前后两世,她都不曾走过这么远的路,更不曾磨出水泡来。 杨萱心头涌起无限委屈,思及杨修文与辛氏,又多了浓重的担心与牵挂,泪水便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 可又想起是在萧砺家中,不好总是哭哭啼啼,赶紧擦干眼泪,泡完脚,顺手将袜子洗了,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这会儿萧砺担了水回来,先将水缸清洗两遍,才又把水倒进去,目光触及杨萱纤细白净的脚踝,问道:“是不是磨破了?” 杨萱点点头,“有点儿。” 萧砺蹲下,“我看看。” 姑娘家的脚怎可能随意让别人看? 可瞧见萧砺不容置否的神情,杨萱又不敢不听,尴尬无比地抬起脚,放在椅子上。 萧砺扫一眼,从怀里掏出短匕凑在灯前烤了烤,灯光卷着刀刃,更觉寒光逼人。 杨萱吓了一跳,忙缩回脚,“大人……” “挑破了好得快,”萧砺简短的解释,“家里没有针线,用刀也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 杨萱看着薄薄的刀刃,又想想自己绣花所用的如牛毛般的细针。 针扎一下没什么,可刀不小心扎歪了,是要出血的,岂不比水泡更疼? 杨萱正迟疑,萧砺已手起刀落,利落地将水泡扎破了,又掏出只瓷瓶放在旁边,站起身叮嘱道:“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上上药,明天就好了……我还得出去会儿,东屋有被褥,你先歇下,不用怕,这是我的住处,不会有人进来……我尽量早点赶回来,嗯?” 杨萱仰头,迎上他的视线,无声地点点头。 听到萧砺牵了马离开,杨萱忍着疼将脚上的水泡挤了,撒了点药粉上面,稍等片刻,端着油灯往东屋去。 东次间跟厅堂一样的空旷清冷,桌子上落了层薄薄的尘土。 床上被褥倒是叠得整整齐齐,用一块布头严严实实地蒙住了。 因久不住人,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儿。 杨萱打开窗子,寻到笤帚扫了扫床,将被褥铺好,呆呆坐了片刻。尽管身体已经累到极致,仿佛一躺下就会马上睡着,可头脑却清醒得很。 萧砺定然是去打听门路了。 前世,她遇见他时,他已经是官居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现在的他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头目,也不知有没有能力解救她以及爹娘兄长。 可若是不依靠他,她真的再没别人能够指望得上了。 就连世代相交的范家也都早早脱开了干系,其他泛泛之交谁会愿意往浑水里趟? 实在不行就到秦家试试,秦铭改弦易辙投奔了太子,或许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能够指点一条明路。 杨萱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索性不再想,起身寻到块抹布,蘸了水将东次间和厅堂的家具挨个擦了擦。 萧砺家中简单,都擦洗完也不过盏茶工夫。 擦完,又端着油灯推开西次间的门。 西次间更是空旷,除了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眼就能把屋子看个遍。 杨萱忙退出去,仍旧坐在厅堂的椅子上,她想等萧砺回来,打听下情况。 萧砺奔波了一晚上,及至回来已近三更,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 他先把马牵到东跨院,喂上草料,这才往正院来。 刚进门,不由呆住了。 杨萱歪在椅子上已经睡得沉了,旁边油灯仍是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娴静而温柔。 桌椅板凳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茶壶也清洗过,里面灌了水。 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有一盏灯为他亮着,有一个女人在等他回来。 萧砺心中柔情满溢,盯着杨萱默默看了片刻,俯身抱起她往东次间走。 杨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嘟哝着唤一声“娘。” 萧砺柔声道:“是我。” 杨萱猛地醒来,对牢萧砺看了看,“大人,你回来了?” “嗯,”萧砺应着,“你去床上睡,睡得舒服些。” 杨萱“唔”一声,想说什么,却抵不住浓重的困意,爬上床躺下了。 月亮已经升得高了,透过洞开的窗棂照射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 杨萱侧躺在床上,乌漆漆的秀发铺了满枕,呼吸轻柔且悠长,像是最动听的乐曲,瞬间拂去了萧砺一天奔波的劳累。 萧砺凝神听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掩上窗子,又将门关好,退了出去。 对着昏暗的灯光,他长长叹口气。 杨家的事情着实棘手,看来只能明天去找义父了…… 79.第 79 章 日上三竿, 明亮的阳光给糊窗纸蒙上层耀目的金色,杨萱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瞧见光秃秃的墙面,愣了会儿才反应出来这是萧砺的家,连忙坐起身。 身上衣衫好端端的, 只是因穿了睡觉,滚得皱皱巴巴,看起来很狼狈。 可她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 杨萱用力抻了抻,虽然不见得平整,到底心里安慰了些,又以指为梳,将头发勉强绾成个纂儿束在脑后。 走出门,看到萧砺正往竹竿上晾衣服。 他把昨天那身土黄色的裋褐清洗了,现下换了件鸦青色的长衫,晨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虽然冷厉却也有几分俊朗。 杨萱想起西次间的木板床, 连床垫子都没有, 也不知他怎么歇息的。 正疑惑着,萧砺听到她的脚步声, 侧过头来, 唇角绽出温和的笑容, “你醒了?” 杨萱点点头, 下意识地又抻了抻衣襟。 萧砺晾完衣裳, 看着她支支吾吾地开口, “那边木头屋里是茅厕,厨房里备了水……”不等说完,掉头就走,“我去喂马。” 杨萱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可瞧见萧砺狼狈逃窜的背影,那股羞窘骤然减轻了许多。 厨房有股浓郁的小米粥的香味,而地上摆着只崭新的铜盆,里面已经倒了水,旁边板凳上放着条崭新的细棉布长条擦脸帕子。 大早上的,竟是出去买这些了。 杨萱心里一暖,极快地洗过手脸,掀开锅盖,上层是两碟包子,透过篦子可以看到锅底粘稠的小米粥。 包子略有些温,想必买回来有些时候了。 杨萱往锅里添把柴,等得热了,将包子端出来,又盛出两碗粥,摆好筷子,提着裙角去东跨院找萧砺。 两人沉默地吃完饭,杨萱本打算洗碗,萧砺不用她,抢着把碗筷洗了。 洗完,萧砺主动提起杨修文,“……现在在顺天府牢狱,我有个相识的朋友在那里当头目,答应会帮忙照看。只是有些棘手,最近抓进去的学子比较多,有些受不住刑罚,供认出不少事情,大多牵连到你爹。” 杨萱咬咬唇,片刻问道:“是没有法子吗?” “下午,我带你去见见义父,义父上午忙,只能下午去,”萧砺叹口气,迟疑了好一会儿,又道:“你可能要跟我住一段时间,至少三五个月,方便的话,你去跟你夫家知会一声……不是住在一起,你住正院,我住东跨院,彼此不妨碍。” 杨萱低下头,“亲事已经退了,三月底退得,不用跟谁解释。我,我另有别的去处,住在这里只会给大人添麻烦。” “不麻烦,”萧砺极快地回答,随即安慰道:“你别难过,是那人没有福气,以后你找个更好的。” 杨萱扯扯唇角,“没难过,退了挺好的,我以后也不打算嫁人。” 萧砺着意地看她几眼,开口道:“我陪你去买几件换洗衣裳,先前不知道你穿多大尺寸,怕买不合适,还有鞋子。” 杨萱点点头,进屋从匣子里挑出一支金钗,“大人知道附近哪里有钱庄或者银楼,我想换成银子?” 萧砺道:“换了不合算,也用不上,我手里有银钱。” 杨萱仰头望着他,诚挚地说:“不止是衣裳,我还想买点别的东西,换成银子方便些。” 萧砺从怀里掏出荷包,抓一把铜钱塞进怀里,将荷包递给杨萱,“你拿着用,”顺手抓起她手里金钗,胡乱地插到她头上,“走吧。”转过身就往外走。 杨萱只能挪着碎步跟在后面。 好在萧砺知道她步幅小,走到胡同口已然慢下步子。 椿树胡同往北走不远就是上元节举办灯会的灯市胡同,胡同两侧铺子林立,不管吃的穿的还是用的玩的,应有尽有样样俱全。 杨萱见过田庄上佃户生活的艰辛,也知道萧砺过日子的节俭,并不去那些卖绫罗绸缎的店铺,而是挑便宜结实的棉布袄子买了两件,又跟店家讨了几块碎布头。 其实自己买布回去做更节省些,只是现今着急穿,便顾不得那么多。 经过杂货铺子时,花五文钱买了柄桃木梳,花十文钱买了针线,原本她还需要一面镜子,可铜镜照得不清楚,西洋舶来的水银镜子又非常昂贵,巴掌大小的靶镜就要一两多银子。 花别人的银钱,杨萱没有底气,只能作罢。 而萧砺只在铺子外面等着,既不过问她买了什么东西,也不过问花费了多少银钱。 回到家,杨萱换上刚买的衣裳,把先前那件皱皱巴巴的洗了。 袄子是月白色的,上面全无装饰,只在腰身处捏了两道辙子,裙子则是极浅极淡的藕荷色。 简简单单的,素雅清爽。 萧砺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慢慢移开目光。 中午饭,是附近福盛楼送来的食盒,里面只两道菜,一碟清炒茭白,一碟肉末烧芸豆,外加一盘喧腾松软的大馒头。 菜的味道不算好,离王婆子的手艺差远了,价钱却不便宜,足足五十八文。 杨萱颇有些后悔,应该顺便在灯市胡同买些粮米油盐等物,就不必天天吃外面的饭食了。 否则,照这样花费下去,萧砺的俸禄连两人吃喝都未必能够。 等见过萧砺的义父,还是去找春杏她们为好,相处起来也自在些。 杨萱有歇晌的习惯,吃完饭就开始犯困,可是惦记着下午的事儿,便忍着不睡,坐在廊前缝荷包。 她做惯了针线活,动作极快,而且没打算多讲究,只将几块布头缝成如意状,开口处加两条丝绦就行。 约莫未正时分,已经做完了。 杨萱从萧砺的荷包里取出二十几文钱放进自己的新荷包,其余的仍还给他,“我平常不出门,用不着银钱,你在外面,拿着方便些。” 萧砺默一默,应声“好”,接过荷包将里面散碎的银子取出来,放在桌子上,拿一只茶盅扣起来,“你要是需要就从这里拿,不用拘束。”说罢,又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可以出门吗?” 杨萱忙点点头,“能出门。” 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约莫走了两刻钟,来到东条胡同。 东条胡同最里头有座一进小院,黑漆木门,青砖粉墙,墙头爬着蔷薇枝蔓,此时正值花期,蔷薇花开得团团簇簇绚烂无比,有蝴蝶蜜蜂穿梭其中。 萧砺走上台阶,叩响黄铜辅首。 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木门“吱呀”开了,走出身穿灰蓝色裋褐的小僮。 小僮约莫八~九岁,生得很周正,瞧见萧砺,清脆地招呼道:“四哥。” 萧砺问道:“小十一,义父回来没有?” “回来了,刚还问起四哥。” 杨萱纳罕不已。 萧砺行四,面前的小僮排行十一。 看来这位义父收养了不少义子,也不知道是何种人物。 正思量着,见萧砺已经迈步跨进门槛,她紧走两步跟上,可萧砺猛地又停住步子,回身向她伸出手来。 粗大宽厚的手掌,上面密密布着薄茧,还有两道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划痕。 直直的,就伸在她面前。 杨萱略迟疑,将手放了上去。 萧砺极快地握住她,牵着她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西窗下种一排芍药花,东窗外种了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树荫下摆着藤桌藤椅,有人正手捧茶盅望着满树淡紫色的花朵发呆。 那人约莫三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看上去非常斯文。 不是司礼监的太监范直又是谁? 萧砺上前两步,低唤一声,“义父。” 范直将视线从天上收回,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了数息,“哦”一声,“小四找我?” 萧砺松开杨萱,整整衣摆,跪在地上,“我相中了一个女子,请义父成全。” 范直打量杨萱两眼,“你是杨修文的女儿?多大了?” 杨萱咬咬唇,跟着跪下,“杨二见过公公。我就要十三了。” “好年纪啊,正水嫩的时候。”范直浅浅一笑,对萧砺道:“你既然瞧中,收了便是,这种小事还用得着知会我?” 萧砺道:“杨大人一家昨日被缉拿入狱,二姑娘侥幸逃出,正巧被我碰见,便收留她一夜。镇抚司那边仍在追查她。” 范直轻轻啜口茶,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杯壁,“小四,你真会替我找麻烦……” 80.第 80 章 萧砺低着头,恭声道:“杨大人为人端方, 曾在殿前侍讲, 其忠心如日月可鉴,绝非叛国忤逆之人, 此次只是为人所惑误信他言, 大可有商榷之处。” “为人所惑?”范直放下手里茶盅,冷笑声, “这话要是用来说张铎等年青学子或许能说得过去, 杨修文年已不惑, 饱读诗书能轻易被别人言语所动?他要是不鼓动别人,罪名想必不至于这样严重。” 杨萱紧紧地抿了抿唇。 范直所言没错,这两年多,杨修文终日为靖王奔波,数次联合文人学士上书替靖王正名。 可不管怎样, 杨修文毕竟是她的父亲, 生她养她教导她这许多年, 便是有一线生机, 她也得尝试。 想到此, 杨萱低声道:“正如公公所言,我爹读了大半辈子书, 腹中多少有些文墨, 如果他能弃暗投明, 辅佐太子或许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即便不成, 回乡下教孩童读书,也能为江山社稷略尽绵薄之力……还请公公从中周全。” 范直鄙夷地笑了,“你爹殿前侍读好几年,如果有惊世之才早就提出来了。古话说得对,百无一用是书生,仗着会拽几句诗文,个个把眼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劝过他,你爹自诩为西汉苏武,不肯屈节辱命。哈哈哈,他是苏武,太子殿下是谁,是单于蛮夷?” 笑声讽刺之极,又含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杨萱心里明白,内侍经常被轻视,尤其杨修文等文人,见到内侍真正是眼高于顶,连正眼看一眼都不肯。 范直不知受到多少白眼,现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能够一雪前耻,又怎可能在太子面前说项? 杨萱暗叹口气,不安地挪动了下膝盖。 刚跪下时候不觉,跪得久了,只感到有股湿气从膝头顺着周身脉络丝丝缕缕地渗上来,酸而且痛。 萧砺察觉到她的动静,忽而挺直脊背,沉声道:“义父,我愿以军功弥补杨大人之过犯,只求能免除死罪,饶他性命。” “胡闹!”范直一把抓起藤桌上的茶盅,劈头朝萧砺砸过来。 萧砺仿似没看到般,不闪不避,杨萱却“哎呀”惊呼声,本能地抬手去挡。 茶盅蹭过她的指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溅出的茶水洒了萧砺半边身子,有几片茶叶挂在他衣袖,随即落在地上。 范直犹不解恨,继续骂道:“杨修文算是什么玩意儿,值当你用军功去换,去年冬天怎么没被雪崩压死,也省得让你气我?天底下漂亮姑娘有得是,”伸手指一下杨萱,“比她强的也不是没有,明儿我就给你寻十个八个过来,由着你挑,个个鲜嫩得跟水葱似的。你是猪油蒙了心,家仇不打算报了?” 萧砺低声道:“我,我只喜欢杨二姑娘……事有轻重缓急,家仇已经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在这一时,可是杨大人的性命便在这数日之内。”将头俯在地上,“求义父成全。” 范直看着人高马大的萧砺伏在自己脚前,又扫一眼旁边眼圈通红,却强忍着不落下来的杨萱,一时气急,抓起茶壶便要砸,想一想,将茶壶放下,抬腿踢向萧砺肩头,“滚,赶紧滚,别让我再瞧见你。” 萧砺再度拜了拜,站起来,回手又将杨萱拉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范直喝道:“把身上挂落的收拾利索了,丢人现眼。” 杨萱抬眸瞧见萧砺发梢挂着两片茶叶,忙踮脚尖够下来,又上下打量番,见身上再无不妥之处,这才敛袂往大门口走。 小十一站在门旁无限同情地看着他们。 萧砺拍拍他肩头,“好生照顾义父。” 两人出了门,杨萱的泪便忍不住簌簌而下。 萧砺将她引至僻静处,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慢慢拢在掌心里,柔声问道:“疼不疼?” “不疼,”杨萱摇头,抽泣着道:“大人,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萧砺低笑,“没事儿,要是义父再打我,你不用拦,他不会真的动手……义父就是这样的性子,越是自己人,越是不留情面,可他要是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就真得当心了。他骂一顿解了气,说不定这两天就跑动去了,明儿下午我再来一趟。” “真的?”杨萱抬眸仰视着他,杏仁眼里泪光犹存,浸润着那粒紫葡萄般的黑眸,就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明亮透澈。 萧砺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手也抖得厉害,周身血液就像沸腾了一般到处乱窜,诱惑着他,驱使着他,要他吻去她明亮眼眸中的泪花,吮去她白嫩脸颊上的泪珠。 而适才握住她手时候的感受,愈加地真切生动。 细嫩、柔软,仿似没有筋骨似的,熨帖在他掌心,略略有些凉意。 被这种冲动蛊惑着,萧砺忍不住伸手抚在杨萱脸颊,触手所及的湿冷顿时教他清醒过来,着火般缩回手,磕磕绊绊地解释,“义父疑心重,最恨人欺瞒他,所以要委屈你跟我暂住数月。” 杨萱明白,原先杨修文做着小官,她勉强算是官家小姐,如今杨修文入狱,她身为案犯家眷,或者受牵连一道入狱,或者变成无主的浮萍,谁看中她就可以将她“收”了。 过上几个月,觉得“腻”了,就可以撵出去或者转送他人。 现在有萧砺肯庇护她,何来委屈一说? 杨萱敛眉,轻声道:“我不委屈,只是怕给大人添麻烦……我另有两个丫鬟,住在文思院附近,我能不能去跟她们见个面?” 萧砺思量会儿,温声答:“先等两天,看看情势再说。” 杨萱重重点了点头。 两人顺着原路往回走,行至灯市胡同,杨萱想起西次间光秃秃的床板。 如果她只住三五天,也便凑合了,可现在要住三五个月,说不定要住到腊月里去,萧砺总不能数九寒天也睡光板床,没床被子盖。 还有日常饭食,也不能天天从外面买来吃。 遂道:“大人,我想去逛逛铺子。” 萧砺毫不犹豫地应声好,与她一道将所需的各样东西买了回来。 只是卖菜的摊贩早晨才出摊,这会儿都将近黄昏了,根本没有买到菜,却是买了一把香葱和几只鸡蛋。 夜饭只能又在外面吃。 吃过饭,杨萱就着油灯给被子缝被头。 被面是黛蓝色,深色不显脏,她特意配了块荼白色的布当被头,使那种暗沉的蓝多了些许明亮,而且显得格外雅致。 萧砺坐在门槛上磨菜刀,磨一会儿便抬头看她两眼。 杨萱脂粉不施,钗环未戴,只腕间拢一只式样既普通的银镯子,身上穿着毫不起眼的棉布袄子。 纵然是如此平常的衣衫,却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姣美。 尤其是那张白净的小脸,被昏黄的灯光照着,似是蒙了层朦胧的金光,有种让人安定的宁静。 萧砺不由想起太子班师那天,杨萱穿着宝蓝色绣云雁纹的织锦褙子,天水碧罗裙,眸光里藏着浅浅笑意,腮旁晕着淡淡粉霞,一步步踩着楼梯走下来,长长的裙摆悬垂着,仿若九天之上的仙子。 而现在,她近在咫尺,好似仙子降落凡尘,只要他伸手就能触及到她。 可是……她是千娇百宠地养大的,只看她那双柔嫩的手就知道在家里不曾做过粗重活计,而他家徒四壁,样样都要亲历亲为。 萧砺有片刻的迟疑,可旋即下定决心,站起身,大步走到桌旁,温声道:“天儿暖和了,我不用盖被子,等明天再缝也一样,你别伤了眼睛。” 杨萱正觉得眼睛发酸,便道声好,咬断线头,将针线收拾起来。 萧砺给她倒杯水,从怀里掏出把钥匙,“我明儿有事要忙,你在家里待得烦了,就出门逛逛,只别走远了……中午时候,我会买饭菜带回来吃。” 杨萱摇摇头,“不用,我早起去买菜,在家里做就成。你午饭能不能赶回来?” “能,”萧砺不假思索地回答,“下午我去找义父,义父中午要歇晌觉。” 杨萱迟疑着问,“范公公收养了许多义子?” 萧砺“嗯”一声,“共十四个,最小的才六岁,被义父送到丰台读书了,过年时会接回来。” 杨萱好看的杏仁眼映着灯光,好奇地问:“那最大的呢?” 萧砺笑笑,“最大的有二十五了,在六部为官。我们平常见面不多,出了东条胡同极少联系,义父也不许我们在外人面前提到他,可有事的时候大家决不会袖手旁观……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可以守望相助的家人。” 杨萱又问:“范公公待你们可好?” 萧砺将茶盅往杨萱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喝茶,自己也喝了一大口,这才答道:“很严厉,却都是对我们好。义父是无根之人,将来是要我们给他养老送终,给他承继香火。小十四和小十三都姓范,用了义父的姓氏。” 杨萱默然。 想来,前世萧砺以三品大员的身份心甘情愿给一个内侍当车凳,或许并非谄媚奉承,而是出于孝道吧。 也难怪他能升得那么快。 有范直这层关系,再加上他肯干,升迁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又思及,萧砺今天在范直面前说的话,心头轻轻颤了颤。 前世她对朝政毫不关心,这世鉴于之前的教训,多少明白了一些道理。 万晋朝重文轻武,文官势大权大,虽然不若武将升职快,但武将都是腰里别着脑袋拿命换来的军功。 军功攒够了才能升一级,而且还得有空缺才成。 萧砺竟然说要用军功抵消杨修文的罪…… 而且,还毫不顾忌地说起他们十几个兄弟之间的事情。 杨萱顿觉脸颊发热,竟然有些不敢直视萧砺的眼睛,只得假托犯困,逃也似的回了东次间。 坐在床边,感受着窗外习习吹来的夜风,那股灼热才慢慢褪去。 杨萱不知的是,相隔不远的干鱼胡同,夏怀宁几乎要疯了…… 81.第 81 章 自从夏怀远上次被杨家的马踢到胸口,引发旧伤之后, 夏怀宁就感觉一切都好似脱离了他的掌控。 本来, 他这世发展的极好, 小小年纪考过童生试, 在顺天府学崭露头角, 然后结识了未来的御前大太监范直,最近一年更是搭上了太子这条船, 前途是显而易见的光明与平坦。 而夏怀远虽然旧伤复发, 但尚未到冲喜的地步,只要好生调养, 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恢复。 可夏太太贪图便宜,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瘟死的鸡炖了吃。 其他几人吃了都没事, 夏怀远却上吐下泻了好几日, 几乎爬不起床。 夏太太真正是怕了,不顾花费银子,去回春堂请了个有名的郎中。郎中诊完脉说性命堪忧,只凭天意。 夏太太不顾夏怀宁阻拦,寻死觅活地非去找杨家姑娘冲喜。 说来也怪, 杨家答应喜事那天, 夏怀远竟然有了好转,慢慢能够下床走动了。 夏太太更加得意,指着夏怀宁骂:“你这个兔崽子还说冲喜没用, 没用你大哥怎么就见好了?古时候就传下来的规矩, 哪能没有道理?” 成亲那天, 夏怀宁颇有些忐忑,虽然杨家说好许的是杨芷,可上一世冲喜的却是杨萱。 古往今来,姊妹易嫁也不是没有先例。 夏怀宁一方面是担心夏怀远的身体,另一方面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成亲那天主动陪着夏怀远去迎娶。 看到素纹那刻,夏怀宁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在地上。 这一世,杨萱再也不是他的嫂子,她将会是他的,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令夏怀宁始料未及的是,夏怀远因先前收拾房屋、量体试衣太过劳累,又强撑着亲迎,不等回来就病倒了。 夏太太故技重施,哭天抹泪地要求夏怀宁代替夏怀远行礼拜堂入洞房。 夏怀宁坚决不干。 可连着好几天,夏怀远的身体毫无起色,天天躺在床上跟活死人差不多。 夏太太又动起夏怀宁的心思,每次见到他都哭嚎“家门不幸,夏家后继无人,早晚要断了香火”等话。 夏怀宁不胜其烦,索性约了三五个同窗,禀过夫子之后,到京外暂住了数日。 回来之后,就听说当日上午杨家被官兵查抄的消息。 夏怀宁火烧火燎地赶往顺天府牢狱,要求探视。 狱卒见他穿着寻常,浑身上下也没个值钱东西,知道不是什么大人物,扬着下巴道:“你当这是集市啊,阿猫阿狗都能进,你瞪大眼睛瞧瞧,旁边牌子上写着什么,‘无关之人,一概不许入内’,你认不认字?” 夏怀宁涨得满脸通红,却又没法与其争执,从荷包掏出一两银,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进去了。 进门之后两条路,左边关押大案要犯以及疏通过关节的犯人,牢房宽敞;右边则是普通牢房。 狱卒把夏怀宁全身摸了个遍,见没有夹带凶器,往右边一指,“自己进去找,别呆久了,盏茶工夫须得出来。” 夏怀宁连声答应着,一间间牢狱看过去。 男监在外侧,女监在内侧。 男监收容的人多,一间牢房关着十几人,夏怀宁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杨修文跟杨桐。 碍于旁边人多,而且夏怀宁心思也不在此,隔着铁栅栏干巴巴地问候过杨修文,又安慰杨桐几句,便借口看望辛氏,急匆匆地往里面走。 来之前,夏怀宁已经盘算好了,该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辛氏跟杨萱允亲,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牢房只单单辛氏带着四岁的杨桂,压根没有杨萱的踪影。 辛氏见到夏怀宁颇为感慨,“都说患难见真情,阿桐没有结交错人,这个时候你能想着来看我们,可见你仁义重情。” 夏怀宁胡乱敷衍两句,便问起杨萱,“师妹在哪里,没跟师母在一起?” 辛氏半喜半忧地说:“官兵来时,她趁乱跑了。” 夏怀宁跺跺脚,“师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到处乱跑,锦衣卫想要抓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而且师妹又生得漂亮,别落在歹人手里。” 辛氏正也担心这个,想起杨萱遣散下人时的镇定与从容,又觉得不太可能,推测道:“八成是去找她三舅舅了,她三舅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人,兴许能想办法替她脱罪。要是一家人都被抓,连个在外面跑动的人都没有。” 夏怀宁面上流露出不满,“前阵子风声那么紧,师母能将大姑娘嫁给我哥,怎不替师妹寻个出路?便是找由头与师妹断绝关系也可以,总能保得师妹性命。我受先生教导,绝不会坐视不管,定然能庇护师妹。” 辛氏听着话音不对,却没多想,解释道:“阿萱年纪小,不忍心她出嫁,而且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出路?再者也是存一丝侥幸之心,或许政局能有转机,何必非得把阿萱逼到绝路上?” 夏怀宁皱眉叹道:“师母也太见外了,这不还有我吗?今儿我来,也是有事跟师母商议。我在府学结交了几位好友,其中便有能跟太子搭上关系的。太子眼下正在立威,不敢求他全然恕罪,但是师妹乃内宅女子,与政事并无相干,如果求个情免去师妹连带之罪倒是有七八分成算。为了师妹的声誉,我想要师母一件信物,以后可以跟师妹成亲,以便名正言顺地照顾他。” 辛氏本非愚笨之人,顿时明白了夏怀宁意图。 若是平常,辛氏定会断然拒绝,可现今这个时候,若是能让杨萱不被连累,却是最好的选择。 尤其夏怀宁虽非君子,到底也是个读书人,知道伦理道德。 辛氏极为心动,只是想起杨萱素日的态度,又觉得不该贸然答应,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不管怎样,先得找到人,找不到人说什么都没用。” 夏怀宁只得悻悻离开。 他虽然跟太子的几位幕僚走得颇近,在京都的学子中也有几分薄名,可跟锦衣卫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锦衣卫尚且没找到人,他又该到哪里找? 可他仍然没死心,打听到辛渔的住处,连夜过去寻了一圈,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夏怀宁赶往三井胡同的时候,萧砺也去了顺天府牢狱。 他既没找杨修文,也没在辛氏跟前露面,而是找了他熟悉的狱卒头目,递上两只十两的银元宝,诚挚地说:“杨家与我颇有渊源,他家中既有女眷又有幼童,拜托你多看顾些,吃喝上面也略加照应。兄弟的恩情我记在心里,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二十两银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加上萧砺说得恳切。 狱卒拍拍萧砺肩头,笑道:“行了,你尽管放心,保证亏待不了他们。” 当即把杨修文一家转到左边的牢房里关押。 每日里虽然也是吃的牢饭,好歹菜里有几滴油花,米饭跟狱卒们一样,没掺沙子。 杨修文情知有人打点过,却是做梦也想不到萧砺身上。 锦衣卫负责缉拿犯人的军士,也完全没有想到杨萱就住在萧砺家里。 也是他们没有用心去抓。 一来是他们忙,被查抄的人家列了整整五六页,眼下顾不上她;二来杨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早一天抓晚一天抓碍不着什么,等判决书出来前,给抓到牢狱里就能交差。 *** 一夜翻来覆去,杨萱时而惦记着牢中的家人,时而感慨萧砺的仗义之举,又担心范直会不会真的肯去跑动。 直到三更时分才真正阖上眼,第二天自然又是晚起。 萧砺已经出门了,锅里温着两只包子和一小盆小米粥。 杨萱热了热,吃完早饭,揣着那支金钗出了门。昨天她在灯市胡同看到家银楼,正好趁着萧砺不在,把金钗换成银子。 银楼伙计看了眼,嫌弃地道:“现在都不兴这种式样,谁会买这种钗?” 杨萱不紧不慢地说:“式样虽然不时兴,但也不老旧,而且成色好,小哥是做惯这行的,肯定能瞧出是十足十的真金,稍微炸一炸,颜色就鲜亮起来了,自有识货的愿意买。” 伙计连连摇头,“那也值不了多少银子,最多十两就顶天了。” “十两可不成,就是绞了当钱花也不止十两银子,何况还有手艺在,要不小哥拿戥子称一下,到底多少份量?” 正如杨萱所说,伙计在银楼待了十几年,伸手一掂就估摸出金钗的份量,肯定不止一两金,又见杨萱生得细皮嫩肉的,身上衣裳却是普通。 猜想到她可能是个落败人家的姑娘,便也不十分克扣她,遂道:“至多给你十二两,再多一个铜板也是不能的。” “多谢小哥,”杨萱眯了眼笑,“能不能给我些零碎银子,银元宝用着不方便。” 伙计道声好,给她一只五两的银锭子,两只二两的银锭子,其余的都称了零碎银子,另外还特意换给她一吊铜钱。 铜钱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杨萱心里也有了底气。 既然她要在萧砺家中住上好几个月,那么各样事物都得置办起来,至少不能像前天那样,家里连根针都没有…… 82.第 82 章 杨萱先走进杂货店, 买了面板、擀面棍、火炉及大大小小的陶瓷盆等厨房用具, 又去绸缎铺买了湖蓝、石青等好几匹棉布, 最后挑着颜色极淡的粉色云纱扯了一匹打算糊窗子。 现在五月底了,萧砺家里仍是糊着桑皮纸, 闷热不说, 还不亮堂, 不若窗纱透气。 因她买的多, 且住在附近, 伙计们应允待会儿给送到家里去。 买完物品,杨萱花六文钱买了二两五花肉, 再买了两棵小白菜、两根紫茄子、四根嫩黄瓜、一捆韭菜和一捆辫在一起的大蒜, 少不得又花八文钱买了只柳条篮子盛着这些东西。 东西看着不多, 提起来却有些吃力。 杨萱便学着街上那些妇人, 将篮子挎在胳膊弯上,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 街对面的醉墨斋里,夏怀宁正打算挑选一盒新墨送给严伦的孙子严谷以作生辰贺礼。 严谷大后天满二十岁,要行弱冠礼。 张继自白鹤书院被查封之后就极少在外面走动,可他跟严谷是表兄弟, 这种场合定然会过去道声喜。 夏怀宁打得就是张继的主意。 这两天, 夏怀宁为了寻找杨萱真是煞费苦心,只差画出杨萱的小像贴在大街小巷悬赏找人了。 他去水井胡同找了辛渔,又去榆树胡同找了范诚, 还跟杨芷打听杨萱平素跟什么人交好, 喜欢往什么地方去。 杨芷被夏怀远累得叫苦连天, 可又怕被夏太太责骂只能忍气吞声。 饶是如此,夏太太也短不了敲打训斥她,夏怀宁看不过眼,又见她与杨萱有三四分肖似,存了几分怜悯,替她解过几次围。 杨芷心存感激,又想找夏怀宁当靠山,见他询问,便竹筒里倒豆子,一股脑全说了。 杨萱先前是跟秦笙姐妹好,这大半年跟秦家断了来往,便只跟辛媛好。 至于杨萱喜欢往哪里去,那就是大兴的田庄了。 夏怀宁没打算去秦家,因为秦铭自打改弦易张之后,真正是夹起尾巴来做人,连门都很少出,绝对不可能掺和这趟浑水。 剩下的便只有辛媛。 夏怀宁想在严家跟张继来个偶遇,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 因严伦最爱醉墨斋的松烟墨,夏怀宁便想投其所好买上一盒。 正在挑选,眼角察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大街上闪身而过,夏怀宁忙扔下手中墨锭冲出去四下张望一番,瞧见前头有个挎着菜篮子的纤细背影——步履轻盈,不紧不慢,一把只手可握的细腰修竹般轻轻摇动。 前世,夏怀宁曾无数次躲在僻静处偷看杨萱,对她走路姿势再熟悉不过。 可这人穿一身寒酸的棉布衣裙,又挎着菜篮,这怎可能是娇生惯养的杨萱? 夏怀宁有片刻的迟疑。 等他打定主意要追上去确认一番时,那人已经拐个弯儿往南边走去。 夏怀宁三步并作两步,不等走进,只看到那人走进椿树胡同,转瞬没了踪影。 夏怀宁顿时懊恼不已,沿着椿树胡同从东头走到西头,仔细数过去,这一排共六户,家家都是门户紧闭,根本没法断定适才之人到底进了哪个门。 正发愁,忽听“吱呀”一声,从西边第二家走出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头,夏怀宁眸光一转,上前拱手做个揖,“老丈请了,小可有事相求。” 老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衣衫齐整像个书生,礼数又足,遂问:“什么事儿?” 夏怀宁叹道:“我本登州人氏,有个远房表姑改嫁到了京都,姑祖母甚是牵挂,特吩咐我来找一找,也好往家里送个信儿,以宽慰长辈的心。姑祖母年岁大了,不记得这后来表姑父的名讳,只记得是住在椿树胡同,家中有两个女娃娃,算起来应该是十二三岁。我先前倒是看到个小姑娘挎着篮子走进来,不知道进了哪家?” 老头对周遭住户可是门儿清,扳着指头数算,“最东头住的是位官爷,年岁很轻,肯定不是你那表姑父;第二家孩子都小,才六七岁,也不像;第三家空着好几年没人住;第四家跟我几十年的老邻居,家里儿媳妇是明媒正娶的原配;最西头那家就只两个姑娘,老大招了养老女婿,老二嫁在水磨胡同。后生怕是记错了,这儿没有你的表姑,往别处打听吧。” 夏怀宁谢过老丈,心有不甘地在胡同里又徘徊一阵子,便瞧见绸缎铺的伙计扛着好几匹布料,“咚咚”敲最东头那家的门,“家里有没有人,瑞庆祥送货的,开开门”。 紧接着听到一管清脆的声音,“来了,这就来了。” 夏怀宁一颗心顿时高高提了起来,上前挤在伙计身前。 伙计只以为他是这家主人,往旁边让了让,笑道:“您先请。” 话音刚落,门被打开,杨萱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夏怀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唤道:“阿萱,我找你找得好苦。” 杨萱毫不客气地说:“您哪位?” 伙计一听,敢情两人不认识,伸手将夏怀宁往旁边一扒拉,“边儿去”,扛着布匹绕过影壁问道:“姑娘,这布匹放哪里?” 杨萱不便让外人进内室,可又不能放在厅堂饭桌上,遂推开西厢房,将里面一张半旧的木架子擦了擦,笑道:“劳烦小哥,先放这里吧。” 伙计放下布匹让杨萱查验了货色跟数目,刚要出门,看到夏怀宁竟然不请自入,正站在院子里一边打量着一边呼唤,“阿萱,阿萱?” 杨萱气不打一处来,扳着脸对伙计道:“我家当家的没回来,这个人我不认识,看着痴痴傻傻的像是犯了疯病,麻烦小哥请他出去吧。” 伙计瞧夏怀宁呆愣愣的模样却是不像个头脑清醒的,思及是自己将此人带进来的,便冲夏怀宁喝一句,“走吧走吧,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了,别死乞白赖地待在这儿,赶紧出去。” “你不认识我?”夏怀宁满眼血红地盯着杨萱,“你竟说不认识我?你爹娘都关在大狱里受苦,我为了你恨不得把京都翻了个遍,你说不认识我。萱娘,那我问你,你是前生不是认识我还是今世不认识我?你说瑞哥儿是怎么来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萱娘! 是前世夏家人对她的称呼。 听到这个词,杨萱不由想起那些被夏太太责骂,被夏怀宁羞辱的日子,面色变得煞白,咬着后槽牙道:“滚!” 伙计这下真明白了,面前这位还真是疯子,什么前生今世,是要唱一出《白蛇闹许仙》? 当即对夏怀宁更不客气,揪住他衣衫,半拖半拉地拽了出去,还不忘对杨萱道:“姑娘掩好门,别再教人闯进来。” 杨萱点点头,紧跟着关上门落了门闩,无力地倚在门板上。 她是恨透了夏怀宁,只愿永生永世再不瞧见他,可想起夏瑞,心里却酸楚得厉害。她是迫不得已才抛下他,夏怀宁又是为了什么也置夏瑞于不顾? 还有杨修文跟辛氏,到底在狱中受了什么苦,是不是用了刑? 杨萱垂头丧气地走进厨房。 她是打算包饺子的,面才刚刚和好醒着,菜已经放在盆里,还没有开始清洗。 杨萱站在地当间儿,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定下神,先将肉切成两半,一半捏上几粒粗盐腌了,准备留到晚上吃,另一半细细地剁成肉馅。 刚剁好肉馅,用酱油和盐并少许糖腌渍上,又听到有人敲门,这次却是萧砺的声音。 杨萱赶紧过去打开门,除了萧砺之外,还有杂货铺的伙计,推了独轮车,将她买的各样东西一遭送来了。 而夏怀宁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萱微微松口气,见萧砺跟伙计已将东西搬进厨房,先将面板和擀面棍等急用的东西清洗了,放在太阳底下晾着。 萧砺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问道:“你怎么了,是担心爹娘?” 杨萱“嗯”一声。 萧砺道:“我上午去牢狱瞧过,只除了不得自由之外,他们精神还不错。” 杨萱忙问:“会不会用刑?” “不会,”萧砺简短地回答,“杨大人的性情……只等着裁断就好。” 君子坦荡荡。 杨修文做过的事情绝不会不认,哪里用得着上刑? 杨萱也深知这一点,默默地将小白菜洗干净,细细地切成末,又用力攥了攥,将汁水挤出来,跟先前腌好的肉馅混在一处,再加一点辗好的盐末,挖一汤匙菜油搅拌均匀。 此时晾在外头的面板已差不多干了。 萧砺将面板架到案台上,自发自动地擀起饺子皮。 杨萱颇为意外,“大人会包饺子?” 萧砺笑笑,“小七在酒楼掌勺,做得一手好菜,以往除夕都是他和面调馅,我们几个一起包。我包得不好看,擀面皮还行,又快又圆。”说着,滚圆的饺子皮就从他手中飞出来,果真不是吹牛,当真又快又好。 杨萱抿抿嘴,扯出个勉强的笑,一边包饺子,一边问道:“大人回来的时候,可曾在门口见到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书生?他叫夏怀宁……” 83.第 83 章 “没看见, ”萧砺摇头。 他与夏怀宁并不相识,倒是听范直提起过几次, 说这人年纪不大行事却老成, 学问也做得好, 近来出入东宫很是频繁,将来大有可为,还建议萧砺多注意此人。 这会儿杨萱又提起他,脸上明显带着异样, 萧砺立刻戒备起来, “怎么了?” 杨萱道:“他先前跟我大哥同在鹿鸣书院读书,关系颇近,又跟我爹学习时文策论……今天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好一通胡言乱语,后来还是绸缎铺的伙计把他赶走了。” 萧砺眸光渐冷,手底不自主加大力气, 面皮黏在擀面棍上。 他扯下面皮揉成团, 重新擀成圆形,“回头我弄只大狗给你养着,要是再有人来, 放狗咬他,”顿一顿续道:“若是有机会, 你提醒你大哥, 还是少给夏怀宁来往, 这人……两面三刀, 非常不地道。”索性把话说了个通透,“义父说他经常给太子出谋划策,在幕僚中颇受器重……三月初,太子就决定给清理整顿那些说话不过脑子的文人,夏怀宁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杨萱并不觉得意外。 前世就是太子登基为帝,改元丰顺,夏怀宁跟她都清楚。 这一世,虽然许多事情都改变了,她也不确定最后到底鹿死谁手,可自从三月以来,局势已经渐趋明朗。 夏怀宁明明知道前世杨家尽都被处死,也知道这世太子已经有所打算,可他却只字未提,连半句口风都不露。 尽管他提了,杨修文也不会改变主意,可毕竟杨桐待他如兄弟,杨修文待他似子侄,他竟能冷血到仿似没有这件事情。 就是这种品行,还口口声声地说为她担心,恨不能把京都翻个遍。 他有脸说出口? 杨萱咬咬唇,丝毫不掩饰心底的厌恶,“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人,也没打算跟他论交情,就是看到他鼻涕似的黏上来,觉得可恨。” 萧砺极快地扫她一眼,唇角弯一弯,“你别生气,这事交给我去办。”因见盆里剩的饺子馅不多,便将面皮都擀出来,“我去烧水。” 说完往锅里添上水,再从院子里抱进木柴,熟练地引了火。 等到杨萱把剩余的饺子包好,锅里的水已经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水泡上蹿下跳着准备迎接饺子的到来。 因不知萧砺的饭量,杨萱有意多包了些,摆了满满一盖帘,差不多五十余只。 杨萱试了试,觉得端着有些吃力,萧砺伸手接过去,“我来”,揭开锅盖,将饺子下进锅里,一边下一边用木铲轻轻推动,免得粘连在一起。 锅里的水顿时安静下来,饺子沉在锅底,少顷便一个接一个地浮在水面上。 萧砺盖上锅盖,往灶坑里添了把柴火。 杨萱看他动作熟练,像是做惯了的,一时颇多感触。 厨房历来被认为是脏污之地,男人下厨于前程不利,于家业不利,所以甚少男人会做饭,更遑论家里有现成的女人在。 杨萱嗟叹番,黄瓜洗净拍成块,捏几粒粗盐擀成末,洒在上面,再倒少许酱油及醋。 黄瓜的清甜夹杂着饺子独有的鲜香,充溢在厨房里。 萧砺蹲在灶前,一边看着灶坑里的火,眼角却不受控制地瞧向旁边——杨萱的罗裙随着她的走动飘来荡去。 他从来不知道藕荷色会是这么好看,飘逸轻盈,像天上的云,干净得不染尘埃,而裙底下墨绿色的绣鞋时隐时现,像纷飞着雀跃着的蝴蝶。 萧砺深吸口气,心里满满当当的尽是满足。 一时,饺子熟了,萧砺用笊篱捞出来四碟,摆在饭桌上,当中就是那盘凉拌黄瓜。 两人分别在饭桌两旁坐下,饺子的蒸汽氤氲在中间,使视线有些模糊,却更添几分家的况味与烟火气。 杨萱食量小,吃了十只已经饱了,剩下的连饺子带黄瓜全都进了萧砺肚子。 杨萱张张嘴,问道:“是不是分量不够,下次再多包点。” 萧砺笑着摇头,“够了,我吃多吃少都可以,”因瞧见她小巧鼻梁上沁出的细汗,又道:“下次我来包,别累着你……不过,还是得你和面,我和不好。” 杨萱扯扯唇角,给两人倒了茶。 歇过晌,萧砺已经去找范直了,杨萱踩着椅子将糊窗纸撕下来,窗棂一一用抹布擦拭干净,又比着尺寸将云纱裁开,打了糨糊糊在窗框上。 两扇窗子刚糊完,就听门外马蹄声响,紧接着传来萧砺的声音,“萱萱——”。 杨萱忙过去开了门,先盯着萧砺脸色端量,只看到满脸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之外,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 萧砺知道她挂心,并不卖关子,掩上门便道:“义父不在家,给我留了封信,说他已经找两个幕僚商议过,由他们出面说服太子,太子答应所有被牵连之人家中不曾及笄的女子以及未满五岁的男童可无罪开释。” 这就是说,杨萱跟杨桂性命无忧了。 杨萱心头一松,紧接着问:“那我爹娘呢?” 萧砺掏帕子,胡乱擦把脸,“这个我也不清楚,义父大概傍晚时候会出宫,届时我再跑一趟……我怕你着急,先告诉你一声。” 杨萱抬眸,低声道:“多谢大人。” 萧砺瞧出她目中忧色,宽慰道:“你别太担心了,义父答应帮忙定会尽力。眼下太子继位已是定论,以后少不得需要依赖天下士子治理政事,不会做得太过,而且为了有个好名声,定然也会多加宽宥……如果短期内不能出狱,待太子登基大赦天下,也还有机会。” 杨萱点点头,歉然地说:“大热天,劳烦大人来回跑……我给大人端水洗把脸吧。” 萧砺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大步走到厨房,见缸里水不多,先抓起水桶去挑了两担水回来,洗过脸这次看到窗户上换了窗纱,眸光闪了闪,无声地笑了。 家里有个女人,真好! 让人时时惦记着想要回家。 就好比他,他本来都是一大早在外头吃了饭直接去当差,直到太阳西沉,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家。 而现在,他完全可以到卫所做点别的事情,等范直出宫一并问清楚了再回家,可不知为什么,竟是在外面待不住,非得回来看上两眼才觉得安心。 眼看着日影渐渐西移,杨萱准备淘米蒸米饭。 大米下到锅里,加上水,杨萱伸手进去,水没过手背就可以。然后架上篦子,再把茄子放在盘子里一道蒸。 萧砺很识趣地蹲下烧火。 蒸米饭很考验火候,火太急,底下的米粒都焦糊了,上层的还不熟,是夹生饭,如果火不旺,米粒会太烂,不劲道。 约莫过了一刻钟,萧砺停了火,将茄子端出来,重新将锅盖盖上闷着。 杨萱用筷子将蒸软的茄子划成细条,捏一撮盐末,倒少许酱油,再切一把葱碎,最后滴几滴香油,搅拌均匀放在旁边。 然后将米饭盛在盆里,重新刷了锅,把中午留出的肉切成条,将豆角切成段,炒了道肉丝豆角。 菜炒好,米饭已经不那么烫了,正好可以入口。 这是杨萱在田庄里学到的。 夏天佃户们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吃得早,中午大概吃些瓜果之类垫垫,下午太阳不落山就吃晚饭。 这样等睡觉时候,家里的热气就散了,不会特别热,再者也不容易积食。 两人吃过饭,暮色终于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饭菜香味。 萧砺再度骑上马去了东条胡同。不等杨萱收拾好碗筷,萧砺已经回转来,幽深的黑眸闪着激动的光芒,“萱萱,判文已经出来了,三日后问刑,斩立决。” 杨萱脑中“嗡”一声,只觉得两眼发黑险些晕倒,萧砺一把扶住她,又道:“我话还没说完,萱萱你先别急,太子殿下说,只要杨大人肯写一篇歌功颂德的赞文,便可赦他死罪,只削官夺产……家产不用担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萱沉默着,欢喜不出来。 她太了解杨修文了,真正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前阵子他召集众人替靖王写陈情书,自己也上书过贬斥太子的檄文,现在又调转枪~头对太子献上阿谀赞美之词。 杨修文肯吗? 杨萱几乎能肯定杨修文不会答应,可心底仍是抱着一线希望,仰头问道:“我能不能见我爹娘一面?” “好,”萧砺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着急回来就是为此,咱们须得请杨大人尽快写一篇呈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判文尚有更改的余地,倘或晚了,圣旨宣读之后再无可能改变。” 杨萱倒抽口气,“咱们这就走吗?” 萧砺点点头,抓起她的碗走出门口,站在马侧,“顺天府离得远,走着去太慢,我带你骑马。”微弯了膝头道:“你踩着我的腿上去。” 杨萱有些迟疑,脑海中突然就闪现出萧砺单膝跪在大雨中的情形。 萧砺只以为她害怕,柔声道:“这匹马很温顺的,没事,还有我在旁边护着你。” 杨萱咬咬唇,踩着他膝头爬上马背,不等坐稳,萧砺已翻身上马,正坐在她身后,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杨萱只坐过车,还是头一次骑马。 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看着道路两旁的屋舍树木飞一般向后掠过,杨萱紧张得浑身僵硬,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只能死死地抓住萧砺的胳膊。 一路上,既害怕自己坐不稳从马上摔下去,就害怕路口突然窜出人来,一时收不住冲撞了。 就在提心吊胆和担惊受怕中,忽听萧砺“吁”一声,勒紧了缰绳。 枣红马慢慢止住步子。 萧砺先下马,张臂将杨萱抱下来。 杨萱两腿酸软得厉害,几乎走不动,站了片刻,才回过神,打量着面前的小院。 院子四周是丈余高的白灰墙,门是大铁门,两边各有四名手持长~枪的差役守着,不远处有座两层楼高的岗楼,隐约可见上面有人影晃动。 萧砺栓好马过来,牵住杨萱的手,低声道:“你就跟在我身边,见了人不用说话,也别四处张望。” 杨萱点头应着,跟他一起来到铁门前。 萧砺掏出腰牌,差役接在手里反正两面看了个仔细,挥挥手,“进去吧。” 进得院子,走不多远就是座大石砌成的,墙体极高的屋舍。 月光下,屋舍发出清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突然从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不过数息便戛然而止。 杨萱吓得毛骨悚然。 萧砺察觉到,用力攥了下她的手,抬脚踏上台阶。 有个头目模样的人迎上前,低笑道:“……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放心吧,都好着,倒是另外还有件事,今儿发卖下人,找出个杨府的姨娘,说姓王,死活不愿被发卖,也给送进那牢房里了。” 萧砺用力拍下他肩头,“你的情我都记在心里,容日后再报。今儿我带了太子手谕,麻烦你宣读一下。”揽过杨萱,介绍道:“杨府二姑娘,想见见她爹娘。” 头目接过手谕大致浏览一遍,又很着意地打量杨萱眼,笑一笑,“好说,两位请跟我来。” 引两人走到左手边牢房。 长廊只三尺宽,阴暗潮湿,望过去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墙壁上嵌着桐油灯,发出飘忽的绿光。 杨萱紧紧握住萧砺的手,寸步不敢远离。 走过两间牢房,萧砺停住步子,低声对杨萱道:“前面就是了,你跟魏兄弟进去,尽量请杨大人早点把赞文写出来,不用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我总会等你。” 杨萱再走两步,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辨出蜷缩在墙角的辛氏的身形,泪水顿时喷涌而出…… 84.第 84 章 杨萱见过辛氏刚生产的样子, 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满头满脸的汗, 却是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她也见过辛氏发怒的样子, 神情凝重, 双唇紧紧抿着,眸子里尽是责备;更多的是看到她温和而亲切的笑。 不管是什么情况,辛氏的衣着总是干净得体,气度总是优雅大方。 而现在, 辛氏跟其它牢房的犯人一样, 坐在稻草上,蜷缩着身子,看上去软弱无助,沉寂得仿似一滩死水。 在她的面前,杨桂小小的身体躺在地上,看不出是累了还是困了。 杨萱再忍不住, 哭着扑到铁门前, 哀声唤道:“娘,娘!” 有差役举着火把过来,头目打开铜锁, 放杨萱进去。 辛氏缓缓抬头,瞧见杨萱, 顿时站起身子, 惊喜道:“阿萱?”随即沉了脸, “你怎么也进来了, 是被他们抓到了?” 杨萱跪在她面前,已是泣不成声,片刻,擦把眼泪,摇摇头,“没有,我来瞧瞧娘。” 辛氏俯身拉起她,仔细地上下打量着,见她虽然穿着粗衣布衫,浆洗得却干净,手上脸上也都白白净净的,不像受过苦的样子,遂放下心,急切地问:“这几天你躲哪里去了,怀宁说到处找你找不到。” 杨萱低声道:“我去找萧大人了,就是先前住在三舅舅隔壁的萧大人……别人我不敢找,怕靠不住。” 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萧大人就能靠得住? 辛氏本能地想斥责她几句,转念想起杨萱仍是毫发无伤地站在面前,可见那人确实靠得住。 杨桂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喊一声,“乳娘,肉丸子炸好了吗?” 坐起身,瞧见杨萱,高兴地道:“姐,中午厨房里炸丸子。”四下瞧瞧,小嘴瘪起来,“肉丸子呢,我想吃肉丸子。” 辛氏温声道:“桂哥儿再睡会儿,睡着就有肉吃了。” 杨萱心头便是一酸,才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滚落。 这时,头目清清嗓子就着火把的光芒念完太子手谕,指指杨萱跟杨桂,“太子慈悲,念你们年幼无知,特赦俩人无罪,可以走了。” 王姨娘上前问道:“我呢,我们几人何时出狱?” 头目道:“上面没发话,我也不知道,到该出狱的时候就出狱了。”将手谕在几人面前虚晃一下,对杨萱道:“杨姑娘有什么话还请尽快,我这里担着干系不敢容姑娘耽搁太久,说完了就喊一声。”走出牢房,将铜锁依然锁上了。 杨萱瞧眼负手站在墙角的杨修文,低低唤声“爹爹”,又招呼杨桐,“大哥”。 杨桐抬手摸摸她的发髻,“萱萱受苦了……往后得劳烦你照顾弟弟。” “不,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杨萱摇头,跪在杨修文面前,泪眼婆娑地道:“爹爹,萧大人托人走了门路,若是爹爹肯替太子殿下写篇歌功颂德的赞文,就能有转机……爹爹,弟弟还小,大哥也不曾娶妻生子,都指望爹爹照拂。” 杨修文垂眸看着脚前的女儿,长长叹口气,“阿萱是想让爹爹学赵子昂?” 杨萱愣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这还是前朝的事情,蛮夷入侵中原重建朝廷,蛮夷的王屡次降尊纡贵力邀赵子昂出仕,赵子昂抹不过情面做了官,虽然仅有一年便辞官不做,仍是饱受世人诟病。 即便本朝,但凡文人提起赵子昂,都会面带惋惜地摇摇头。 连带着赵氏后人都跟着没有脸面。 杨修文又道:“五柳先生不为斗米折腰,得‘靖节’之谥号,名垂千古……萱萱,咱们杨家素以节义为重,但求与心无愧,不问名利浮华,更是将生死度外。” 杨萱无力地低下了头。 王姨娘终于听明白了,先前她混在下人堆里,不愿意被发卖为奴,又见到辛氏等人被带到这边的清静牢房,只以为杨修文有路子能出狱,所以哭着喊着嚷出自己的身份,要求到这边来。 没想到杨修文竟是已经做出必死的打算。 王姨娘顿时晃了手脚,跪在杨萱身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老爷,老爷您可不能糊涂,这不是别的,是关乎生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咱们……”伸手抓住杨桐袍襟,“阿桐,快求求你爹,咱们不能眼睁睁地去送死,你还得考状元呢。” 杨桐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姨娘,这不但关乎生死也关乎名节。就算父亲写下赞文,死罪可赦,活罪难免,哪朝哪代也没有犯官子孙应考的先例。眼看着同窗都能做官,我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与其一生抑郁不得志,不若慷慨赴死,也为杨家赚得清名。”又看眼杨萱,“萱萱,你好好照看弟弟,请个好先生教他读书。” 杨萱泪如雨下。 杨桂现下还小,家里诸事牵连不到他头上,可是杨桐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倘或他不顾杨修文意愿,非要偷生,以后不但没有做官的可能,也许还会连累杨桂的名声。 现今,杨修文跟杨桐都一心赴死,固然靖王那边的人会感其气节,就是太子殿下也未必不会为之所动。 以后别人说起杨桂的父兄,只会说“品格如松不惧生死”。 兜兜转转,今生还是走上了前世的轨迹。 杨家人仍是要午门问斩。 那么上天为何让她重活一世,就只为了让她知道前世的真相?让她抚养弟弟长大,为杨家留一丝血脉? 杨萱头疼欲裂,而眼眶干涩得难受,想哭却已经没有了泪水。 辛氏上前扶起杨萱,温声道:“阿萱,这都是命。你带阿桂走吧,往后多费心教导他。” 杨桂倚在辛氏腿边,不情愿地说:“我想和娘在一起,还有姐,一起回家。” 杨萱牵起他的手,“阿桂乖,姐给你做肉丸子吃。” 杨桂看看辛氏,又看看杨萱,犹豫不决。 辛氏推一把他,“去吧,吃饱了给娘也带几个过来。” 杨桂点点头,松开攥住辛氏裙摆的手,奶声奶气地对杨萱道:“姐,走吧。” 门口举着火把的差役听到动静,打开铁门,萧砺一个箭步闪身进来,跪在辛氏面前道:“杨太太,我姓萧单名一个砺字,今年正是弱冠之年,有意求娶二姑娘,望杨太太与杨大人成全。” 杨萱吓了一跳,差役也惊讶万分,一时竟忘记锁门,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 辛氏更是料想不到,本能地拒绝,“不行!” 萧砺猛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幽深得像千年寒潭,直直地盯住辛氏。 辛氏看眼牢房门口小巧纤弱的杨萱,又看眼面前肩宽体壮,近乎八尺高的精壮男子,心底一片悲凉。 她是想给杨萱许个斯文儒雅的书生,而不是这样的武夫。如果日后有个言语不合,萧砺动起粗来,十个杨萱都不是对手。 可思及先前杨萱说别人靠不住,且如今寄住他家,又不能不委婉一些。 深吸口气,放缓了声音,“阿萱的亲事,是要她自己做主,她相中哪个就嫁哪个,可有一条,不管嫁给谁,都需得及笄之后才能行礼。” 萧砺“霍”地起身,沉声道:“我等得及,成亲时,我会禀告二老。” 言语极是笃定,好像适才辛氏那一番话就只是两个字,“可以!” 说罢,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一顿,“我会照顾好萱萱和幼弟,但请放心。”拥了杨萱出门。 差役“当啷”挂上锁,仍旧锁住了。 杨萱木木地走几步,回头去望,只看到阴暗的长廊里,飘忽不定的绿光…… *** 夜真正是深了,月亮已是半满,高高地挂在天际,冷眼俯瞰着世间芸芸众生。 杨萱低头,瞧见自己跟杨桂的身影,就在脚底下,小小的一团,仿佛不经意就会消失不见。 萧砺牵了马过来,轻声道:“三人不能同时骑马,你抱着弟弟骑,我给你们牵马。” 杨桂听说要骑马,高兴得不行,也不怕生,张开双臂让萧砺将他抱上去。他腿短,没法跨坐,只能侧坐着,萧砺怕不稳当,将外衫脱下来,拧成绳,束在杨桂腰间,另一头紧紧地系在马鞍上。 又让杨萱踩着他的膝头上了马。 待两人坐定,这才慢慢牵了马往回走。 杨桂开始觉得新奇,手舞足蹈地指着路旁的屋舍笑闹,走不过一刻钟,困意上来,小脑袋一点一点,竟是睡着了。 一路上静寂无声,只有马蹄踏在路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偶有查夜的士兵经过,萧砺亮出腰牌也便应付过去。 杨萱脑中一片空茫,没有悲哀也没有忧伤,只感到身体从内而外地累,而路漫长得好似走不到尽头似的,看不到半点将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砺终于将马停下,展臂对杨萱道:“到家了。” 杨萱抱住他脖颈,茫然地说:“大人,我好累。” 萧砺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我在呢。” 片刻,松开杨萱,打开,把马牵进院子里,这才将杨桂身上衣衫解开,问道:“让弟弟跟我睡,你好生歇一歇。” 杨萱摇摇头,“怕他半夜醒来喊人,还是跟我睡。” 萧砺遂不坚持,将杨桂放到东次间床上。 杨桂翻个身,熟练地摆成个大字,仰面躺下了。 萧砺无奈地摇摇头,走到杨萱面前,低声道:“先将就一晚,明儿我去买张大床回来。” 杨萱轻轻“嗯”一声,在床边坐下了。 萧砺站了数息,转头走出去。 杨萱听到他在院子取柴火,听到他哗啦哗啦倒水的声音,又听到他把马牵到东跨院。 她知道自己该过去搭把手,可是她懒得动。 跨坐在马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两腿酸得不行,而心更累,仿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感情,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只想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不大会儿,萧砺复又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水,走到床前半蹲着绞了帕子,轻轻覆在杨萱脸上。 他蹲在床前,绞了帕子,轻轻覆在杨萱脸上。 盆里兑了热水,帕子有些烫,却极舒服。 那种怡人的温度自毛孔渗进五脏六腑,杨萱像惊蛰之后的虫蛇,一点一点自僵硬中苏醒过来。 她接过帕子,轻声道:“我自己来。” 萧砺仍是半蹲着,月光透过云纱照进来,在他脸上泛起亮白的银辉,他幽深的黑眸映着明月,闪出动人的光彩,“萱萱,你还有我,我总是在的,不会舍弃你,不会抛下你,不管你在哪里,我总陪你左右。” 杨萱凝望着他,心里堵涨得难受。 杨修文为了气节不管她,辛氏为了爱情抛下她,杨桐为了名声丢弃她,杨芷为了活着远离她。 当她以为自己仍是跟前世那边孤零零地无依无靠的时候,却有人愿意给她温暖,给她支撑,蹲在她的面前说不离不弃。 杨萱展开帕子,再度蒙在脸上…… 85.第 85 章 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沁出, 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帕子里。 片刻, 杨萱深吸口气,将帕子自脸上揭下来,放进盆里洗干净,正要去晾上。 萧砺拦住她,“我去吧, 你把弟弟外衣脱了, 待会儿给他也擦把脸,擦擦手。” 杨萱点点头, 也不点灯, 就着清亮的月光给杨桂褪下外衣。 杨桂仍睡得香, 嘴巴无意识地嚅动着,也不知梦里是否吃到了肉丸子。 萧砺另外换了水来,看着杨萱给杨桂擦洗过, 这才端了水出去, 低声道:“不早了,你歇下吧。”将门掩上, 离开。 杨萱将杨桂往里挪了挪, 侧身躺在床边, 原以为会睡不着, 没想到头一沾枕头便阖上了双眼。 梦里纷纷乱乱,时而是夏太太叉腰指责她不守妇道, 时而是辛氏抚着她的发髻道别, 时而是孙嬷嬷端着汤碗朝着狞笑, 时而又是阴暗的长廊中,有人拖着粗重的脚链缓缓行走,所及之处,有暗红的血迹从地里渗出来,散发出阵阵腥臭。 而她就站在血迹中央,眼看着血液一点一点欺近,很快就要浸没她的绣鞋。 杨萱尖叫一声醒过来,正对上杨桂惊恐的眼眸。 杨桂“蹭”从床上跳下,“蹬蹬”跑出门外。 不多时,萧砺端着汤碗进来,“你醒了,先把药喝了。” 汤碗是青色粗瓷,正袅袅散着白汽。 杨萱蓦地就想起梦里那只青瓷汤碗。 孙嬷嬷一手端着碗,一手捏住她的腮帮子,油腻的鸡汤顺着她的齿缝流进嘴里,而更多的洒在她青碧色袄子的前襟上。 杨萱打个寒颤,眸中本能地生起几分戒备,刚想起身,却感觉头疼得仿似要炸开似的。 而后心一片湿冷,小衣早就被汗浸透了。 萧砺温声道:“先前看你一直未起身就进来瞧了眼,觉得脸烫得厉害……方才郎中把了脉,说是染上了风寒,并不严重,只是气滞于胸郁积不发,容易肝失疏泄,另给开了个纾解的方子。药一直温在炉子上,你趁热喝了。” 杨萱定定神,将枕头竖起来,斜靠在上面,接过碗,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正三刻,”萧砺回答,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小块冰糖,“喝完药解解苦,锅里还温着小米粥,待会儿我给你盛一碗。” 杨萱捏着鼻子将汤药一口气喝完,把冰糖含在嘴里化了,这才想起应允杨桂的肉丸子,忙问道:“阿桂中午吃的什么?” 杨桂高兴地说:“早上吃肉包子,中午萧大哥买了四喜丸子。” 他倒是个自来熟,才只半天工夫就喊上“萧大哥”了。 杨萱叮嘱他:“要听话,不许胡闹。” 杨桂重重点头,“我听话了,我帮萧大哥拿东西,还给大马刷毛。大马不踢我。” 他还不到五岁,能干得了什么? 想必是萧砺干活时,顺便哄着他罢了。 杨萱暗叹口气。 自己跟杨桂住进来,不知给萧砺添了多少麻烦,既要给自己请医问药,还得照顾杨桂。 杨桂平时还算懂事,但哭闹起来也是非常惹人厌的。 这时,萧砺端来小米粥,问杨萱道:“你之前说的那两个丫鬟住在哪里,我下午出去,顺便跑一趟。” 杨萱忙道:“在文思院附近,我没有去过,说是一户两进三开间的宅子,二门堵上来,我家丫鬟租赁的是一间倒座房,旁边住着几个绣娘。” 萧砺默默记在心里,待杨萱喝完粥,将碗接过去,又道:“我带着阿桂一道去,你在家里再睡会儿,我把门锁上。” 杨萱怕杨桂跟着去捣乱,正要拒绝,萧砺已笑道:“这么大的孩子正要开始皮,你还病着不一定能管得了他,再说……别把病气过给他。我们会尽早回来,你尽管放心。” 杨萱想想自己眼下连起身都难受,真是照看不了杨桂,只得应了。 等萧砺带着杨桂离开,杨萱忍不住困倦,又躺下睡了。 仍是睡不踏实,隐隐约约总像有人在哭泣,却又是那种压抑着的沉闷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就在她身旁。 杨萱困惑地睁开眼,面前一片模糊,瞧不真切,只感觉有团昏黄的火焰散发着光亮。 眨眨眼,火焰逐渐清晰,是床头书案上的油灯。 紧接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姑娘,您醒了?” 一张圆脸出现在视野里,两眼哭得通红,左唇角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杨萱惊喜不已,“春桃?” “姑娘……”春桃抽泣道:“姑娘怎么就病了,适才又是热得不轻。” 看到春桃,杨萱精神大振,抿嘴笑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春杏呢?” 春桃擦擦眼泪,“她这阵子都跟着隔壁绣娘去绣楼上工,最近活计紧,吃住都在绣楼里,两天没回去了。我给她留了字条,她看到后自会过来。” 杨萱点点头,便想坐起身,春桃连忙扶住她肩头,想找个靠枕倚着,可四下瞅瞅没瞧见,仍将枕头竖起来靠着了,问道:“姑娘近些天都是住在这里吗?” 杨萱“嗯”一声,“虽然简陋了些,可总归是个安身立命之所。若非萧大人仗义相救,只怕你我再也见不到了。” 春桃黯然神伤。 市井间传言是极快的,杨家被查封的第二天,春桃就得知了消息,特地赶回去看了眼。只见门上贴了封条,上面盖着红艳艳的官印。 街坊四邻说杨家连主子带下人都被抓走了,一个活物没留下,还说死了两个丫鬟,尸身是被苇席卷着拖走的,流了半条胡同的血。 春桃听得毛骨悚然,跟春杏抱头哭了半夜,转天又到顺天府牢狱门口转悠。 可差役根本不可能让她俩进去,就连她们打听人,也是三缄其口,只说不知道。 两人都不是京都人,在京都举目无亲,什么门路都没有,连碰了好几次钉子之后,只能老老实实地等消息。 可她们又不能干等,杨萱给的那些银钱物品不能动,她们日常嚼用要靠自己赚出来的。 春杏绣活儿好,老早就从绣楼接绣活了。春桃则收些衣服回家来洗,顺带着缝缝补补,日子总是能过得去。 本来萧砺说杨萱找她们,春桃还以为他撒谎,可见到跟在后面进来的杨桐时,心里半点怀疑都没有了,把原本从杨家带出来的金银细软尽都拿上,二话不说跟着来了。 春桃并不是嫌弃萧家,而是觉得自己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不该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可听到杨萱这般说,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再不提萧家寒酸的话,只卯足了劲儿用心伺候好姑娘与少爷。 当夜,杨桂跟着萧砺睡,春桃便在杨萱床前铺了床垫子,又是伺候药,又是伺候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杨萱仍是没有精神,热度却总算退了。 因家里多了春杏,萧砺便没有再带杨桂出去,自己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杨桂没人陪他玩,便想起爹娘,哭着闹着要去找辛氏。 杨萱少不得打起精神陪他玩了会儿翻绳,又让春桃跟他在院子里跑了一圈,总算哄得杨桂开心。 她却累出一身汗,只觉得身体又虚了些。 好在,转天春杏找了来,能够帮一把手,杨萱才得以卧床休息。 连续三天,萧砺都是清晨天刚放亮就离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 饭也不曾在家里用。 杨萱觉得很是对他不住,自己占了他的房子,却把主人逼得没法待,春桃与春杏倒是松了口气,萧砺不在,她们自在许多,否则家中杵着个年青男人,该是多么不方便。 第四天,杨萱病情大有好转,萧砺也难得的早早回了家,正赶上春桃做的打卤面。 杨萱请他在屋里吃,萧砺不应,自己端只大海碗到东跨院去了。 等到吃完,才过来正院,瞧瞧将春桃叫出去,“……明天午门问斩,别让姑娘出门,免得在外头听到风声。我已经订好了寿衣棺材,明天先把尸身装殓好,再拉回家。犯官不得搭建灵堂以作拜祭,只能挂几盏素灯笼,白幡、白烛、麻衣等物我也订下了,明儿大概未正时分会送来……你们多劝着姑娘,别太难过伤了身子。” 判文已经下来了,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辛氏要追随杨修文,自愿跟着去午门,而王姨娘被流放湘北三年。 萧砺不想让杨萱姐弟见到行刑的场面,毕竟那种地方,看到了就是一辈子的噩梦。 春桃只觉得脑门突突地跳,想哭却不敢哭,只苦苦地忍了,一桩桩将事情记在心里。 回到屋里,杨萱正攥了杨桂的手凑在灯前教他写横竖撇捺。 昏黄的灯光照在姐弟两人脸上,温暖而静谧。 春桃顿时红了眼圈,又掉头出门,深吸口气平静片刻,到厨房兑了洗脚水端到东次间,笑着道:“天儿不早了,桂哥儿洗洗脚吧。” 杨桂放下手中的笔,盯着杨萱道:“姐,我想娘亲,我想去找娘。” 杨萱轻声安慰他,“阿桂乖,赶紧去睡觉,明儿就能见到娘了。” 春桃手一抖,洒出半盆水。 杨萱仿似没瞧见般,亲自给杨桂脱下鞋袜,帮他洗了脚丫子,这才让春杏抱着他去找萧砺。 等杨桂离开,杨萱问道:“萧大人跟你说什么了,明天要行刑?” 春桃不便隐瞒,将萧砺的话一一重复了遍。 杨萱淡然地道:“明天你跟春杏在家带着阿桂,我要去刑场送我爹娘一程……寿衣店若是送了东西来,只把白烛麻衣留下,其余的尽都退了。在别人家,不好大肆张罗丧事,我也没想把棺椁抬过来,先找个寺庙寄存些时日,从寺里直接发丧……” 86.第 86 章 第二天, 杨萱起了个大早, 告诉萧砺自己的想法。 萧砺思量片刻, 应道:“好,我先去往寺庙里看看, 约莫巳初回来。行刑是在午时三刻, 耽搁不了。” 午时三刻据说是阳气最盛的时候,选择此时行刑,阴气会很快散去,不能汇聚成冤魂徘徊不散。 杨萱屈膝端端正正地行个福礼,“多谢大人。” 萧砺没搭话,到东跨院牵了马出门。 时辰尚早,杨桂仍在睡着。 杨萱趁机将春桃跟春杏两人叫到面前, 诚挚地说:“先前我病着, 只巴望你们早点过来帮把手, 没有思虑周全。你们两个如今都是自由身,可想好以后有什么打算了?” 春桃毫不犹豫地说:“我七岁那年到了杨家,如今整整十年, 我哪里都不打算去, 还想跟在姑娘身边。” 春杏则有些迟疑不决,片刻才开口道:“我也愿意伺候姑娘,可又想去绣楼上工……我跟春桃一样都是在杨家待了十年, 太太跟姑娘对我们的好也都记着。本来是因为害怕不敢出府, 这阵子觉得跟那些绣娘说些闲话也挺自在的。” 杨萱能够理解她。 与其囿在府里巴掌大的地方, 束手束脚地守着各样规矩, 的确不如在外面自由,还能见识到各样有趣的事情。 想一想便道:“原本我也是不打算耽误你们的,只是眼下阿桂还小,我身边暂且离不开人,就先让春桃帮我些时日,春杏喜欢去绣楼就仍去上工。不过,我有些事情得拜托你。” 春杏急忙跪下,“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当不起‘拜托’两字。” 杨萱叹道:“你也看到了,我们给萧大人增添了多少麻烦……住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早晚要搬出去。你得空的时候帮我打听下宅子,不用太大,像这么座一进小院就可以,要是再加个跨院就更好了……地角选个安静便利的,价格上八~九百两银子左右。你今儿就回去吧,文思院那边的房子退了没有?” “没退,还在呢,”春杏重重地杨萱磕了个头,“多谢姑娘开恩,姑娘且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妥当。” 杨萱伸手拉起她,“不用见外,以后虽然不住在一处,当个亲戚走动也挺好的。” 春杏来时只带了当初那只包裹,将包裹交给杨萱后,再没有其它物品,两手空空地走了。 春桃噘着嘴极不情愿地说:“姑娘太好说话,就这么让她走了?哼,真没良心,我早猜出她会这样,看她天天跟那几个绣娘混在一起就知道了,白瞎姑娘对她的好。” 杨萱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况且春杏也不曾对不起我,你看这些真金白银的,要是她推说生病抓药或者租赁房子昧下十几二十两,我还能追究不成?春杏心里有成算,会计较,这样挺好的。” 春桃想想也是。 春杏刚出府时候还真病过,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确实没有动用过杨萱一分银子。 就是她们两人日常嚼用也都是自己出力挣出来的。 杨萱见春桃想通了,续道:“等春杏找好房子,你也出去吧,给我看着屋子,顺便把里面物品置办齐全。往后咱们也得立起来,不能单指望从家里带出来那些东西。虽然那些金银首饰变卖了,足够一辈子吃喝,可还有阿桂,他要读书要成亲。” 春桃点头应好。 说话这空当,杨桂穿着小衣亵裤从屋里出来,迷迷瞪瞪地喊“娘”。 春桃先带他去尿了晨尿,伺候他洗了脸和手。 杨萱将饭菜摆出来,等他吃完饭,温声道:“娘生病了,许是有些重,待会姐去看看娘,你跟春桃留在家里,你好好听话。” 杨桂立刻嚷着也要去。 杨萱道:“娘的病会过给小孩子,你要是染上病,喝药的时候可不许嫌苦。” 杨桂便不坚持,小手扯着杨萱的手摇晃着,“姐让娘早点好起来,下次我也去瞧娘,给她带肉丸子。” 杨萱心头一酸,摸着杨桂柔嫩的小脸,温声道:“好!” 约莫辰正,萧砺就回来了,先将马牵到东跨院,而后“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冷茶,这才开口,“都妥当了,约定好了送到白马寺……我看路上人颇多,早些出门也好。” 杨萱回屋换了她之前在家里穿的那件嫩粉色杭绸袄子,又重新梳过头发,戴了珍珠花冠,对萧砺道:“走吧。” 萧砺盯着她看两眼,默默地走在前头。 杨萱错开半个身长的距离,跟在他后面。 一路遇到不少青壮男人往午门走,大抵都是去瞧热闹的。 极少有女子或者孩童,杨萱夹在他们中间颇为显眼,引来不少目光。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有意放慢步子,走在杨萱身旁,替她遮住了大半视线。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行至东长安街,渐觉人声鼎沸喧闹不止,远远地可以看到午门门口的一座约莫五尺高的台子,台子上竖着五个木桩用以捆绑犯人。 台下已经站了许多人,正兴奋地等待着犯人的到来。 离台子尚有三丈远,萧砺站定,拉住杨萱,“就在这里吧。” 杨萱低着头没作声。 过了会儿,有人呼喊道:“来了,来了。” 人群顿时像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紧接着,传来差役威严的呼喝声,“威——武——”,人群自动分成两半,为差役让出一条路。 差役之后便是押送犯人的囚车。 囚车一辆接一辆轔轔而过, 终于萧砺开口道:“杨大人他们过来了。” 杨萱下意识地抻抻衣襟,理理鬓发,踮起脚尖往里瞧。 杨修文已换了灰蓝色的囚衣,头发梳得很整齐,高高束在头顶,神情淡定从容,唇角带一抹浅笑,不像是送死,倒像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反观杨桐,脸色却是一片灰败,眸中明显流露出恐惧。 杨桐后面就是辛氏。 辛氏穿着同样的囚衣,头发绾成圆髻,用一根木簪别着,脸上神情晦涩不明,看上去比前几日更消瘦了些。 杨萱禁不住就红了眼圈,忙忍住泪意,不错眼地盯着辛氏瞧。 像是察觉到杨萱的目光,辛氏朝这边看过来,很快发现了杨萱,唇角微弯,漾出个浅浅的笑意。 也只一瞬,囚车便过去。 杨萱再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 旁边有人“哎哟”一声,“怎么还有个娘们,长得还挺俊?不是说都是结党营私图谋造反的吗,娘们也造反?” 另有人道:“你懂什么,你没见她男人在前面,人家那是殉情。” “啧啧啧,”有人嗟叹,“也不知谁这么有福气,黄泉路上还有婆娘陪着,有这么好的婆娘,守着热炕头过呗,干什么想不开去谋反?” 杨萱听闻,心中更觉悲苦。 萧砺掏帕子递给她,低声道: “我已托人打点了刽子手,等到杨大人他们时,换一把刀。” 刀用久了,刀刃会卷,砍好几下都砍不死,平白多受许多罪。 换了新刀,可以来个痛快的。 犯人到齐,差役将他们尽数押到台上跪下,有监刑官逐个验明身份,宣读了他们的罪行。 接着五位膀大腰粗的刽子手提着大刀上台,站在头一批行刑的五位犯人身边。 人群静寂无声,似乎都在等待时辰的到来。 伴随着一声高亢嘹亮的“时辰到”,萧砺一把捂住了杨萱双眼。 杨萱看不到刑台上的情景,却能听到人们兴奋激动的呼喊声,而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飘扬在午门上空。 人们肆意而热切地讨论着哪个是孬种,被吓得尿了裤子,哪个又是好汉,刀架在脖子上还笑得出来。又讨论哪个刽子手的刀法好,手法利落。 没有人关心刑台上的犯人到底因何而死。 想起杨修文所说要为黎民百姓谋福,为社稷江山出力,杨萱心里一阵悲凉。 百姓们并不在意到底是谁登上皇位,统治江山,他们只想要安定平稳的生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亢奋的人群渐渐平静,人们满足地四散离开。 萧砺终于松开蒙住杨萱双眼的手,低声道:“待会儿我去把尸身装进棺椁里,你在路边等着,就别过去了。” 杨萱朝刑台望去,只看到鲜血顺着台边哗啦啦往下淌,很快融汇成一条溪流,不住地往外蔓延…… 就跟梦中的景象一般无二。 杨萱深吸口气,只听身后有人道:“萱娘,你满意了?你亲眼看着你爹娘送死,你高兴了?” 杨萱猛地转身,看到穿着象牙白长衫的夏怀宁。 夏怀宁伸手指向萧砺,鄙夷地说:“萱娘,你攀附错了人,前世他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一世却未必。你看他这模样,会是个好人?前两天我几次三番想找你,都被他拦住了……萱娘,我有办法救你爹娘,他们本不致于死!” 87.第 87 章 真是事后诸葛亮, 专门雨后送伞。 人都不在了, 他特地过来说这种话,岂不就是来添堵的? 杨萱冷冷地道:“你要是有心相救, 早就救了,何必非得找到我?” “因为我是为你而来,”夏怀宁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萱娘,上一世我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现在我们又一同重生, 合该延续前世的缘分……你且想想,这个世间唯你我两人窥得了先机,倘或我们携手, 岂不比别人更多机会更多胜算?我又非愚笨之人,前世能考中探花,这世必然会更上层楼。萱娘, 你跟了我, 必然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有什么不好?” 见他说得坦直, 杨萱索性也打开窗子说亮话,“夏怀宁, 你是真把我当傻子?前世我过的什么日子, 你清楚我也清楚, 前世我怎么死的, 你不会心里没数吧?我即便再没脑子, 也不可能傻乎乎地再凑到你家去……” “萱娘,”夏怀宁打断她,“这一世不一样,我们不跟我娘一起住,我们另外置办宅院或者外放也行,只我们两个,然后生个跟瑞哥儿聪明伶俐的孩子,好不好?” 杨萱摇头,“不可能,夏怀宁,就算抛开前世的那些恩怨,也不可能。你太会算计了。” 夏怀宁怔了怔,面色变得铁青,唇角却慢慢绽出笑来,“我就是会算计又怎样?总有一天也会算计到你头上,要你跪着求我收了你。” 这个人,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说出这种无耻的话。 杨萱气极,怒道:“滚!” 夏怀宁笑意更浓,笃定地说:“萱娘,别说我没提醒你,不要把宝押在萧砺身上,我会把他的路一一堵死,让他当不成指挥使,甚至连个百户都当不上。你,早晚还是我的,不信,你走着瞧!” “唰”一下甩开手中折扇,迈着方步离开。 杨萱看着他一摇三晃的背影,想骂人骂不出口,只恨恨地道:“待会让你摔个嘴啃泥才好。”话说完,瞧见萧砺已从行刑台上跳下,大步朝这边走来。 炽热的阳光照着他麦色的脸庞,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不断地顺着脸颊往下淌,白色的护领处已有些洇湿。 鸦青色长袍的袍摆掖在腰间,上面沾了血,好几处暗红色的血痕。 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这狼狈淡化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凶狠戾气,而多了些寻常男人的笨拙。 原本,装殓尸身是该杨萱与杨桂分内的事情。 杨萱急步迎上前,掏出帕子道:“大人,擦把汗。” 先前萧砺的帕子被她擦了眼泪,这会儿掏出来是她自己的。 浅浅的湖色,左下角绣几片嫩绿的萱草叶。 萧砺摇摇头,抬臂用衣袖擦了,“寿衣换上了,杨太太一直不能合眼,你过去看看,然后就封棺。” 杨萱“嗯”一声,提了裙角跟着萧砺身后,小心地避开地上血渍,走上刑台。 刑台几乎被血染红了,有几家人也在装殓入棺,还有好几具没人收捡的尸体横在地上,身上衣衫被血液浸透,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人头则杂七杂八地堆在一处,脸面上血肉模糊,苍蝇嗡嗡地围着乱飞。 若非至亲之人,根本辨不明身份。 因为天热,刑台上已经散发出隐隐的腥臭之气,令人作呕。 前世,夏太太不允她出门,她就未能及时前来装殓,直到两日后,才央求夏怀宁让杨修文等人进了棺椁。 她本还担心夏怀宁不认得自己的爹娘,可夏怀宁回去之后说一眼就看出来了。 想必那个时候,别人的尸身都被接走了,只有杨家人在,哪里还用得着辨认? 杨萱忍住心头悲凉,走到摆放杨家棺木的地方。 有个四十多岁穿青色袄子的婆子向杨萱招手,“姑娘,这边。” 杨萱走近前,探头去看。 辛氏在囚衣外面套了件碧色袄子,湖色罗裙,脖子处搭了条月白色帕子,掩住了伤口。 脸已经擦洗过,碎发也抿在脑后,显得整整齐齐的,相貌跟生前并无二致,唯独一双眼眸圆睁着,像有心愿未了。 杨萱盯着辛氏瞧了片刻,低低唤声,“娘”,顿一顿,续道:“我会好好的,也会照顾好弟弟,娘放心。”伸手将辛氏双目阖上。 两个伙计抬起棺盖扣上了。 有两辆骡子拉的板车在不远处等着。 伙计先将棺椁抬上头一辆车,萧砺则扶着杨萱上了第二辆车,递给她一件麻衣,自己也披上一件。 杨萱正想阻止他,可瞧见旁边尚有寿衣店的伙计在,遂闭口不言。 白马寺位于阜成门附近,离着有好一段距离。 头顶上,炎阳似火炙烤着她,而身边,挥之不散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 杨萱只觉得肚子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忙将头探到外面,“哇”一声吐了。 萧砺忙招呼车夫停下车,将杨萱扶到阴凉处,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杨萱正要回答,刚开口又是一阵吐。 虽然只是吐了些口水,可总算舒服多了。 杨萱直起身子,有气无力地说:“没事,许是太晒了,走吧,接着赶路。” 萧砺看一眼车上等待着的伙计,又瞧一眼空寂无人的马路,低声道:“那你再忍会儿,还有一刻多钟就到了。” 搀扶着她上了板车,却是没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较之脸色更加暗沉,关节粗大,指腹密密地布了层薄茧,还有两道浅浅的疤痕,摸上去有些扎人。 与她白净细嫩的手放在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可便是这双手给她端过洗脚水,给她煮过小米粥,替她承担着该她担负的责任……杨萱心头一酸,泪水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忙侧过头,抬起衣袖拭掉了。 不大会儿,终于到了白马寺。 寺里长老颇为和气,先跟萧砺与杨萱道过恼,然后耐心地解释,“如今天热,寺里虽有冰,可最多只能停放七日,还请施主早做打算。不过法事可以一直做足七七四十九天,长明灯也会一直点着。” 萧砺代杨萱回答:“多谢大师,我们七天内定会下葬,这些时日辛苦众位长老护送逝者平安上路魂魄归位,日后我们定会供奉佛祖。” 长老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如此甚好,侍奉佛祖不但己身得福报还能惠及子孙,祛恶扶正。” 杨萱连连点头。 长老又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便告辞去差人布置佛堂。 不大时候,便有执事僧带着十余位和尚过来,在香案上供了香,将杨修文三人的牌位立上去,接着分四排坐在蒲团上开始诵经。 杨萱也跪在角落里跟着念。 先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念了《往生咒》和《金刚经》,三部经书诵完,杨萱才要起身,便觉头晕目眩,忙扶住案台才勉强站稳。 萧砺忙让她在蒲团上坐下,径自出了门,少顷端只托盘回来。 托盘上放着两碗粥、一只杂粮面饼和两碟腌的咸菜。 萧砺道:“天热,厨房里都是按人头做的饭,午饭已经没了,这是早晨剩下的,让他们热了热,你将就吃点。” 杨萱自打吃过早饭之后就水米未进,大半天过去,早就饥肠辘辘,却只是就着咸菜喝了粥,将面饼递给萧砺。 萧砺掰开两半又还给她半只。 杨萱不便推来让去,沉默着吃了。 粥饭下肚,便感觉身上好似有了力气,不再像先前那样头晕眼花。 萧砺见她脸色渐渐好转,开口道:“你先在这儿歇会,我去寻辆马车送你回去,你生病才好,别强撑着……生前尽到孝心已经足够,杨大人跟杨太太定会体谅你。” 杨萱本打算夜里在寺中守灵,可思及自己的身体确实禁不住这般折腾,如果逞强累病了,麻烦得还是萧砺跟春桃。 而且她一个女子不便在此,少不得要喊春桃过来,若是春桃来了,杨桂又没人照看。 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便道:“我跟你一起去,免得大人又要多跑一趟腿。” 说罢,往香炉里续上三支香,拜了三拜,与萧砺一道走出寺门。 此时,日影已经西移,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汇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萧砺身材高大,麻衣紧紧地箍着,更显出肌肉鼓胀,而幽深的黑眸映了西天的霞光,难得的温暖亲切。 杨萱仰起头,低声问道:“大人,你没有真的用军功交换我爹娘免罪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萧砺挑眉,随即答道:“没有,是义父联合东宫的几位幕僚说服的太子,夏怀宁从中也出力不少,就是他提出让杨大人写赞文。” 杨萱讥刺地笑笑。 原来夏怀宁是杨修文不至于死是因为这个,可他怎知道杨修文的性情? 杨修文若是肯写赞文,早就学习秦铭改弦易辙了。 片刻,担忧地道:“大人往后还是提防着夏怀宁吧,他说要用尽法子不教你升职,把你的路一条条都堵死。” 萧砺淡淡道:“我升迁是靠真刀实枪的本事,就算没路我也能杀出条血路来,何况……他又如何知道我都有哪些路子?”垂眸看一眼杨萱, “你还是个孩子,不必担心这些,我会处理。” 杨萱低声道:“这事是因我而起,我不想连累大人前程。而且,要是大人官位坐得高,我的日子也能跟着过得好。” 萧砺越发着意地看着她,忽而叹一声,“有时候还真觉得你不像个小孩子。正常十二三岁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情,只会哭哭啼啼,哪会像你……这般老成。” 杨萱眸光闪了闪,开口道:“因为我死过一回……我八岁那年到田庄玩,掉进青衣河里过,我娘说我险些没了气,其实我是在阎王殿里转过一圈又回来,看透了许多事情……” 萧砺心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急忙打断她,“你小小年纪,能看透什么?” 杨萱续道:“我觉得好多事情是命中注定,就好比我爹,明明有条活路可以走,但他非要往死路上去,又好比我娘,我爹之前说要合离,我娘不乐意。” 说到此,突然想起夏怀宁笃定的笑容,声音里就带了悲凉,“我一早就预料到他们会选择这条路,虽然很难受,却不是伤心欲绝的那种痛苦,就只觉得自己注定又是孤零零的被人欺负被人羞辱,一年一年地熬,直至终老。” 萧砺一把抓住她的手,“不会的,萱萱,你还有我。” 杨萱迎着他的眸,郑重道:“我很感激大人。” 萧砺道:“你不用感激我,我也不需要你的谢,我只要你……”话说了半句,又止住,“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你长大了再说。” 杨萱沉默着低下头。 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可看到他忙里忙外,看到他身穿麻衣,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不安。 原本,她想要的就只是一个庇护所,自己能躲在他的羽翼下,安稳度日。 找上萧砺,也是因为他将来足够有权势,拯救自己或者父母。 虽然,她喜欢他,可也只是喜欢,她完全不想成亲,更不想生儿育女。 但是,这几天住在萧砺家中,越来越感受到萧砺待她的真心,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与呵护。 这样无疑于是在欺骗他。 她不想欺瞒他,萧砺那么好,合该有个待他好的妻子,跟他生一群孩子,共享天伦之乐。 杨萱暗暗叹口气,还是等过完七七,就把话说开。 最多住到冬月或者腊月,想必范直那边也能交待过去,春杏或者也找到合适的宅院了。 她就搬出去守着杨桂生活…… 88.第 88 章 及至两人回到椿树胡同,天色已经全黑。 屋里点了白烛, 比油灯亮, 却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凄凉。 春桃陪杨桂在桌前玩七巧板,杨桂嫌春桃手笨, 叫嚷道:“你什么都不会, 大马不是这样的, 也不是小兔子, 根本都不像。”伸手将七巧板扒拉到地上。 杨萱正好进门, 恰看在眼里,板起脸唤一声, “阿桂!” 杨桂雀跃地扑上前,扯住杨萱的手, 无限委屈地说:“姐,你怎么才回来?娘生病好点没有?” 杨萱哽住,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片刻才道:“还没有,因为需要一味很难得的药,大哥和爹爹陪着娘去找了。” 杨桂顿感失望,“哇”一声哭出来,“那什么时候才能好” “不知道, ”杨萱张臂将他揽在怀里,“可能要两年, 或者三年, 或者很久很久, 阿桂要是听话,爹爹就能快一些找到药。” 杨桂抽抽搭搭地道:“姐,我听话……可是春桃不听话,我想吃肉丸子,她不给我做,我想玩七巧板,她又不会。” 杨萱替他拭去泪,柔声道:“春桃不会玩七巧板,你教给她就是,你当先生,把你会的教教她,她就学会了。” 杨桂泪眼婆娑地答应了。 春桃将晚饭摆出来,牵了杨桂去洗手。 杨萱扫一眼饭桌。 饭是白米饭,菜是一碟清炒莴苣,一碟凉拌黄瓜,一碟素烧豆腐还有一盆冬瓜蛋花汤。 清清淡淡的四道素菜。 杨桂嫌弃地不想吃,杨萱哄他就着豆腐吃了小半碗饭,早早打发他去睡了。 萧砺仍是自发自动地去厨房洗碗。 杨萱跟春桃商量,“明天我带着阿桂,你去隆福寺买只素鸡回来吧。阿桂还小,没法吃纯素,就是萧大人和你,也不必跟着克扣自己。发葬之后,饭食上就不用忌讳了,该吃什么吃什么,只别大鱼大肉地招人眼目就成……还有,你也不必穿这麻衣,平白招惹人多想。” 春桃一一记下,“主家有难,下人合该披麻戴孝。姑娘容我替太太服这七天孝,在家穿着,出门时候我就换下来。” 杨萱只好应着,忽而听到院子有“哗哗”水响,便探头去瞧。 月光下,萧砺穿件露胳膊的短衫,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洗衣裳。 他的那件鸦青色长衫沾了血。 布料沾上血很难洗掉,而且洗了也会留下印子。 杨萱推门出去,低声道:“大人,我来洗吧。” “不用,”萧砺抬起头,温声道:“今天你累了一天,早点去歇着吧,明天还有得忙……就这一件,搓两把就行。” 他既不肯应,杨萱又不好硬夺过来,无措地站了数息,沉默着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只听萧砺晾完衣服接着出门去担了水,又好似去东跨院喂马。 再然后就睡着了,也不知萧砺几时喂完马回来的。 早上又是睡到天光大亮,被杨桂吵醒了。 而萧砺仍是一大早就出门了。 三人就着腌好的黄瓜条吃了粥和馒头,春桃去隆福寺买素鸡,杨萱则带着杨桂灯市胡同买菜。 经过绸缎铺子时,杨萱想起萧砺那件沾了血的长衫,心中一动,迈步进去。 上次她便在这里买过好几匹棉布,伙计仍然记得她,热络地上前招呼,“姑娘要点什么,店里新进了好几种花色的府绸、杭绸,正好入秋穿。” 杨萱四下打量眼,落在那匹鸦青色的杭绸上。 杨桂笑呵呵地问:“姐是要给我裁衣裳吗?” “是,”杨萱答应着,“给阿桂和萧大人缝一样的衣裳好不好?” 杨桂很欢喜,指着另外一匹宝蓝色杭绸道:“我还想要那个,上面绣小老鼠。” 以前杨桂就有件绣着小老鼠的宝蓝色袄子,杨萱不忍拂他的意,轻声道:“好。” 伙计忙将两匹布摞在一起,笑道:“这两个都是小匹布,承惠二两零着一百八十文”,因见杨萱手里提着篮子,便道:“姑娘先去忙,不着急会钞,回头我给姑娘送家去一道带回来即可。” 杨萱连声道谢,往隔壁杂货铺买了几样线绳,最后买了菜回家。 因想着中午有素鸡,杨萱打算再炒个菜心就行,便没着急,只把米淘在锅里焖了米饭。 刚熄掉灶坑的火,绸缎铺的伙计送了布来,杨萱正好开始裁衣。 先捉了杨桂在跟前,一拃一拃地量,杨桂看着没变化,可身量比春天时候高了一寸,小胳膊也见粗。 又因为是要秋冬穿,里面要套夹袄,索性又往宽里裁多了半寸。 裁出来杨桂的,又裁萧砺的。 萧砺昨晚洗的那件仍在竹竿上晾着,已经干了,上面血渍虽然淡了,可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杨萱收进来,比着大小裁好,叠整齐后送到西次间,刚进门便愣住了。 屋里靠墙摆了张大床。 这本是萧砺替杨萱姐弟买的,可杨桂图新鲜想跟萧砺睡,萧砺便把大床摆在西次间,换下来的小床放到西厢房给春桃用。 床对面的架子上便是萧砺所有的衣物, 薄薄的一摞,一眼便数得过来,不超过五件,其中就有他之前经常穿的土黄色裋褐和靛青色裋褐,再就两件长衫。 并没有夹袄或者棉袄,更没有大氅等挡风御寒的衣物。 也不知冬天,他都是怎么过来的,还是说他根本不怕冷。 杨萱将长衫放在最上面,去西厢房把之前买的石青色棉布找出来,仍是按着萧砺的尺寸裁出来。 石青色比墨色略浅,非常耐脏,她原打算做裙子,这样做饭烧火时蹭上脏污也瞧不出来。 因为一直没得空,就没裁,现在想先给萧砺做件夹袄,余下的布料她用来裁裙子仍是绰绰有余。 杨桂在旁边玩七巧板玩得不耐烦,又嚷着说肚饿。 杨萱这才发现已经正午了,可春桃竟然到现在都不曾回来。 隆福寺距离椿树胡同并不算远,即便买素斋的人多需要等待,来回有一个时辰也足够了。 杨萱心中焦急,而杨桂又吵闹不止,只得将米饭先盛出来,洗了锅子,打两只鸡蛋,和一勺面,再加一点葱末,摊出来两张鸡蛋饼给杨桂吃了。 刚吃完,便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春桃跟萧砺手里各拎两只包裹,大汗淋漓地回来了。 春桃倒是没忘记买素鸡,还买了二两素什锦。 杨萱顾不得多问,先去厨房炒了道素芹菜,将米饭盛在碗里。 几人吃完饭,萧砺才解释道:“经过槐花胡同,看到正往外清理东西,本打算回来找你,半路上瞧见春桃。” 杨家的家产除了大兴那个两百亩的田庄是祭田,可以保留之外,其余都被判充公。 杨修文跟辛氏被抓之后,杨府门上就贴了封条,不许人进出。 这会儿是清理里面的器具摆设,衣物书籍等,清理出去后,房产或变卖或者赏赐给有功之人,木器家具则送到典当行里作价处理,贵重的金银玉石以及瓷器等物都要入册上交,至于衣物则是由着军士们随意处理。 大致就是卖给旧衣铺子或者当铺,所得钱财众人一分了之。 萧砺不想杨萱的衣物落到闲杂之人手里,就托了个人情,让春桃进去把杨萱屋里的东西尽都收拾出来。 负责搜捡的头目大略翻了翻,不外是些衣物。 如果买了布回来做,自然花费不少,可这些都是要成捆成堆地卖出去,也卖不上多少银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杨萱打开一只包裹,入目便是各式的绫罗绸缎,娇嫩的粉,鲜亮的红,清雅的碧,都是出自江南的上好布料。 再垂眸,身上是极普通的棉布裙子。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已是天差地别。 杨萱轻叹声,对春桃道:“挑一挑吧,把大红大紫的收起来,这三年也穿不上;再就是那些纱,不当心被柴禾就划破了,不经穿;还有锦啊缎的,沾上水就有印子,得天天洗,也都收起来。” 春桃依言将这些放到旁边,所留下的不过几件青碧、湖蓝的绸布袄子,不由懊恼道:“真是白费半天工夫,还大老远地拎回来”。又将另外一只包裹打开,“这是二少爷屋里找出来的,我怕衣裳很快小了就没多挑,把他平常玩的玩意儿带了些。” 里头是七巧板、九连环、鲁班锁以及好几样木刻的小物件。 杨萱忙道:“这些用得上,阿桂天天觉得无聊,正好给他解闷。”又见里面还卷着两本字帖,更觉高兴,“娘本打算今年就教他描红的……等入秋之后天凉快了,就开始学起来。” 两人说着话儿,将四只包裹里的东西都归置好。 虽然大多数衣物穿不着,可能穿的仍有十好几件。 春桃分门别类地叠好,摞进衣柜里。 杨萱看杨桂的衣裳暂且够穿,索性先放下,紧着萧砺的衣裳缝。 男人的道袍简单,只要长短合适,肥一点瘦一点并无妨碍,而且不需要上领子,也不必另外上袖子。 杨萱手快,等到日影西移时,衣裳的轮廓已经缝出来一半。 她又开始和面准备包饺子。 馅是茭瓜鸡蛋的,虽是素馅,可鸡蛋用大油炒过,闻起来香喷喷的。 因怕馅儿出水,杨萱不敢加盐,先只那么放着,只等萧砺回来就拌好馅,一边包一边下,并不耽搁吃饭。 可萧砺竟然也迟迟不归。 眼看着周遭四邻都掌了灯,饭菜的香味肆意地飘散着,仍是不见萧砺人影。 杨萱没办法,便先包出来一半,让杨桂和春桃吃完睡下,她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着外头梆子声响了两下,已经是二更天了。 平常她也是二更天就入睡的。 杨萱焦虑不已。 晌午,春桃晚归,她只是担心,并不害怕,因为当时天正亮着,而春桃是个普通的内宅女子,不可能招惹到人。 而,现在夜色已深,萧砺又是武将,早先就曾被沐恩伯府的护院追杀过,这会说不定又有仇敌。 杨萱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极想上了门闩安下自己的心,又怕萧砺进不得家门惊动四邻。 只好没头苍蝇般在院子里打转。 终于门外传来马蹄的“嗒嗒”声,杨萱正要开门,却见有人如同大鸟般掠过墙头,直直地落在院子里。 杨萱大惊失色,可待看清那人相貌,先前无穷的担心尽都变成了怒气。转过头,一言不发地往屋里走…… 89.第 89 章 萧砺纳罕不已,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杨萱步子极快,撩起门帘进了厅堂,门帘猛烈地摇晃几下,随即静静地垂下来。 他怔了怔,先打开门将马牵到东跨院,喂上草料,再走进厅堂。 桌面上摆着针线笸箩,椅背上胡乱地搭了件长衫, 烛光下瞧不真切什么颜色,却看得出绝不是杨桂的尺寸。 桌子另一边放着面板、擀面棍, 还有半盆没有搅拌的馅料。 很显然, 是在等着他回家做。 而杨桂玩过的七巧板就散乱地放在靠墙的椅子上。 屋子里有些杂乱。 是家中有女人跟孩子独有的杂乱。 这扑面而来的居家烟火气息让萧砺有些感动。 柔情好似潮水, 一浪推着一浪,绵绵不绝地涌出来。 他静立片刻,将长衫叠好,把剪刀丝线等物都收在针线笸箩里, 扫一眼东次间紧紧关着的门, 走近前轻轻敲了下, “萱萱”。 没有人应。 他再唤一声, “萱萱”。 门应声而开,杨萱走出来, 面容很平静, “大人吃饭了吗?我们晚上吃了饺子, 我把剩下这些包出来给大人煮了吧。” 这点活计萧砺自己都能干,他原不想麻烦杨萱,可又想趁这个机会跟她说会话,遂道:“好。” 杨萱洗了手,见剁好的茭瓜馅已经又渗出水来,便捏成团用力攥两下,将鸡蛋倒进去,加上油盐调味。 萧砺已将面揉好,揪出来一个个剂子,开始擀面皮。 擀几下,抬头瞧眼杨萱。杨萱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她大半脸,只能瞧见不算浓密的发髻,和鬓角的白花。 白花是杨萱自己做的,做成梅花状,小小的两朵,插在乌黑的发间,有种遗世而独立的滋味。 杨萱被他盯得发毛,索性迎上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地问:“大人,有事儿?” 眼眸如浅滩上的静水,清澈见底无波无浪。 萧砺却觉得在平静之下好似隐藏着惊涛骇浪,犹豫会儿,开口问道:“刚才怎么生气了,谁惹你了?” “没有,”杨萱淡淡回答,“我没有生气,也没人惹我。” 说着话,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圆圆的面皮摊在掌心,加上馅料,两手用力一攥再捏一下,饺子包好了,随手摆在盖帘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萧砺不信,她板起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怎可能看错? 再问一遍,“那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说。” 语气很轻,含着丝丝缕缕的柔情,只要用心就能听得出来。 杨萱长长叹口气。 男人好像永远没法理解女人的心思。 就如杨修文出门晚归,他从来就不明白辛氏在家里是如何的牵肠挂肚,甚至会设想出无数种画面。 杨修文酒醉摔了腿走不动路,杨修文在巷子被人用麻袋蒙了脑袋,杨修文遇到不讲理的查夜兵士被关押起来……只要他不归家,辛氏屋里的灯烛就不会灭。 虽然杨修文大多时候会打发松枝回来报个信儿,可松枝并非天天跟着,杨修文总不能大老远地赶回家说句话,再接着去办事。 想必萧砺也是因此。 杨萱消了气,再看向萧砺是,目光里一点一点有了神采,“真的没事儿。” 心里堵着气,特意装出来的平静,跟真正心平气和说出来的话,总归是不一样的。 萧砺不再追根究底,继续擀面皮,“我下午到白马寺看了看,和尚每天三次诵经,没有偷懒,灵位前香烛和灯油也都是满的……然后又去了大兴。” 杨萱“腾”地又来了气。 这人说话没有重点,他进门就说去大兴,她自然知道他赶不回来,早就不赌气了。偏偏杂七杂八问些没用的,这会儿才提起紧要的。 恨恨地瞪他两眼,问道:“大人是去大兴办差?” 萧砺“嗯”一声,“顺道去了趟田庄,薛猎户带我去山上墓地瞧了眼,这两天他找人清一清周边杂草,把坟挖出来。我跟他约定好了,十七那天下葬,这边雇三辆板车拉到庄上,佃户们会抬进去……等那天,让阿桂也跟着去,你一个姑娘家,有些场合不便出面。其实,我觉得你不该瞒着阿桂,他是男人,早晚得顶起门户来。” 十七下葬,今天是十二,还有五天,整理墓地是足够了的,可怎么跟杨桂解释? 怎么跟他说明爹娘都不在了的事实。 杨萱发愁道:“阿桂太小了,我说不出口。” “我跟他说,”萧砺擀完手中面皮,等杨萱将饺子包完了,连面板带盖帘一道搬到厨房,又抱了柴禾进来生火,“就算他现在不懂,明年开春就五岁,也该明白事理了……你不能总是娇纵着他。” 杨萱无奈地说:“好吧,我不娇惯他。”从篮子里,找出两根嫩黄瓜,正要去洗,萧砺唤住她,“不用弄别的菜,只吃饺子就行……你吃过饭没有?” 杨萱顿一下,没好气地回答:“没有。” 心念电转之间,萧砺犹如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什么,蹲在灶前,侧转了头问杨萱,“你是不是等得急了?你担心我了?” 杨萱绝口否认,“不是。” 萧砺麦色的脸庞被灶火映着,发出浅浅金光,幽深的双眸愈加黑亮,“刑讯时,通常很快答出来的都是假话……用过刑之后才肯说实话。” 杨萱斜眼瞥他两眼,讥讽道:“大人觉得我撒谎,是不是待会儿还得用刑?” 萧砺唇角微弯,绽出浅淡的笑意,“萱萱,你目光躲闪就是心虚。” 杨萱立刻回过头,直视着他,“我哪里心虚了?” 萧砺迎着她的目光,笑意一点一点加深,没再戳穿她,却是轻声道:“往后我若是回来得迟,你们先吃了饭歇着,不必给我留门,我能进得来。” 杨萱想起他如大鸟般轻盈的动作,咬咬唇,“好。” 萧砺续道:“也不用担心我,我很惜命也怕死,而且还得照顾你跟阿桂,不会有事的。嗯?” “我……”能照顾自己。 杨萱本想这样回答,可话说到一半竟是说不下去,而心口鼓鼓胀胀的,酸涩得难受。 她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 前世,她不曾有过这样酸楚无措的时候,也不曾像适才般对哪个男人牵肠挂肚,更不曾因为置气摔门帘使性子。 所有这些全然陌生的东西都是因为面前这个蹲着烧火的人。 杨萱想逃离,可又不甚情愿,她喜欢见到他,哪怕是……被他惹得生气。 而且,饺子就要熟了。 她辛辛苦苦和面和馅包出来,凭什么不能吃? 锅里的饺子开过三次,萧砺怕烫着杨萱,不让她靠前,亲自揭开锅盖,用笊篱将饺子盛到盘子里。 两人相向而坐。 盘子上方水汽氤氲,温暖得令人想流泪。 隔着水汽,便是萧砺幽深的双眸,闪亮得仿似天上的星子。 杨萱突然有些不敢看他,闷头沉默地吃着盘里的饺子,只听萧砺开口道:“萱萱跟我去大同吧?” 杨萱愕然抬头,“大人还要去大同,几时走?” 萧砺答道:“先前回来的仓促,那边尚有些差事没有办妥当,我想等杨大人安葬之后就走,大致还有七八天。” “几时回来?” 萧砺认真考虑一下,“顺利的话上冻之前就回来,如果不顺利就得等到明年开春,或者再晚一些。你想不想去?” 杨萱很是犹豫。 她想去,但不能撇下杨桂。杨桂冬天容易咳嗽,不能受冷受冻,而大同那边又不比京都,郎中和医馆都不方便。 只思量片刻,便摇头拒绝了,“我还是留在京都方便,大人走后,我到田庄住上一阵子,等我爹娘过完七七再回来。” 萧砺并不勉强,轻声道:“那也好,我会时常给你写信。” 两人吃完饭,萧砺又道:“天太晚了,你去睡吧,明儿不用早起,我带阿桂出去吃饭,顺道给你带回来,南边巷口有卖豆汁儿卖馄饨的,你想吃什么?” “有豆腐脑吗?” 萧砺点头,“有。” 杨萱道:“那我要豆腐脑,多加卤子,还想吃里面是白糖馅的芝麻饼。” 萧砺温柔地笑笑,“好。”又催促她,“去睡吧,小孩子晚睡不长个子。” 杨萱答应声,进了东次间。 躺在床上,又听到萧砺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哗哗”声,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去田庄商定坟地该是她分内的事儿,却又劳动萧砺跑了大半天,而且自己还赌气使性子。 不由有些懊悔,也替萧砺抱委屈。 又觉得他一个大男人每天做饭洗衣,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论起年岁,他也该成家立业。 他那么好,成亲之后肯定对妻子非常体贴。 想到将来的情形,杨萱心情突然就低落起来…… 90.第 90 章 虽然睡得晚, 杨萱起得却比平常要早些, 刚梳洗罢, 就听到院门响,紧接着萧砺与杨桂有说有笑地从影壁后面绕出来。 萧砺手里捧一只瓦罐,杨桂则拿着一个油纸包。 显然是去买早饭了。 才刚辰初, 可太阳已经升得高,斜斜地照在两人身上, 萧砺麦色的肌肤泛出金黄的光泽,额角处有细密的汗珠, 细碎闪亮,而唇角带着浅浅笑意,眸子里不见狠厉唯有锐利与令人心动的温暖。 他今天穿了那件土黄色的裋褐,裋褐洗得久了, 领口有些松垮,赫然可见麻衣的一条细边。 原来他跟三舅舅一样,竟也是把麻衣穿在了里面。 杨萱咬咬唇, 离开窗边。 不由地想起昨天夜里做的梦。 梦里,萧砺真的成亲了,跟一个体态略有些丰腴却瞧不清面目的女子,拜完堂后,萧砺扯着红绸带女子进喜房。 女子蒙着盖头瞧不清路,不当心踩着石子险些摔倒, 萧砺伸手拉住她, 然后握着她的手, 再没有分开。 杨萱看得清楚,女子的手很白,与萧砺十指交握。 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而萧砺眉梢眼底尽是欢喜,脸上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爽朗笑容。 那笑让她的心都抽痛了。 直至醒来,心头的那种痛还真真切切地存在,让她想要落泪。 分明她是不想与人成亲的,可是看到萧砺成亲,她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正犹豫着,忽听门口传来清脆的呼唤声,“姐,姐,你醒了吗?” 不等杨萱回答,杨桂已经推门进来,雀跃着道:“姐,萧大哥给你买了糖饼。” 杨萱见他下巴沾着两粒黑芝麻,伸手替他拂了去,问道:“你吃什么了?” “我吃马蹄烧饼喝豆浆,豆浆里加两勺糖,萧大哥吃老豆腐还有两笼包子。”杨桂伸出手指头,扳着数算片刻,“十六个包子。” 一笼屉是八只,两笼岂不就是十六只? 杨萱莞尔,牵了杨桂的手走到厨房。 萧砺已经将豆腐脑从瓦罐盛到碗里,整整两碗,碟子里摆着两只芝麻糖饼和两只马蹄烧饼。 听到脚步声,萧砺侧转头,幽深的黑眸里闪着欢喜的笑,“还热着,趁热吃吧。” 杨萱顿时想起梦中他眉梢眼底的笑,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萧砺又对杨桂道:“待会儿咱们把瓦罐还回去,我牵马,你抱着瓦罐,能不能抱动?” 杨桂挺直腰杆,坚定地回答:“能!” 杨萱忙问:“大人要带出门,去哪儿?” 萧砺故意卖关子,“这是我们男人的秘密。” 杨桂附和道:“不告诉姐。” 杨萱猜想萧砺是要告诉杨桂真相,伸手揽过杨桂,替他整整衣衫,嘱咐道:“好生听大人的话。” 杨桂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萧砺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只蒲草编的篮子,将瓦罐放进去,交在杨桂手里,“试试,能提动吗?” 杨桂双手抓着把手,勉力提起来,“能!” 杨萱看着却是玄,忙道:“你提不动,你们还是先走吧,待会儿我去还。” “不用,我们说好了的。” 萧砺俯身对杨桂道,“提不动就告诉我,要是逞强摔了罐子,帮忙就变成添乱了。” 杨桂点点头,摇摇晃晃地没等走到院子中间,就喊道:“萧大哥,我提不动了。” 杨萱扶额无语。 吃完饭,杨萱与春桃一道去灯市胡同。 除去买菜之外,她还想买点棉花给萧砺做件夹袄。 他即便再禁冻,可大同比京都要冷许多,身上总得有几两棉花才能抵御寒气。 而他们三人的过冬衣物也应该准备起来了。 杨萱索性买了十斤棉花,两匹厚实松软的嘉定斜纹布。 上午,杨萱将昨天没有完成的那件石青色长袍缝完了,过了遍水,晾在竹竿上,中午跟春桃人凑合着做了面疙瘩汤,下午就开始絮夹袄。 棉花絮得太厚会笨重,张弓搭箭不方便,所以只絮了薄薄的一层,里衬是用绵软的细棉布,外面则是鸦青色的斜纹布。 除去这件,又另外裁了件没有袖子的坎肩,仍是絮成夹棉的,不太冷的时候可以护住胸背。 两人忙活足足一下午,直到日影西移,才把这两件夹袄絮好,而萧砺也领着杨桂回来了。 杨桂两眼红肿,腮边泪痕犹存,明显是哭过很久了的,早上刚换的鸭蛋青的衫子沾满了尘土,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 看到杨萱,杨桂迈动小腿撒丫子跑过来,眼圈一红嘴一瘪,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是强忍着了,唤声“姐”,将手里提篮给她看。 篮子里是条棕黄色的狗,看着月份不大,不知是因为刚到陌生环境害怕还是在马上颠簸太久,显得没精打采的。 杨萱摸一下它毛茸茸的头,问道:“从哪里来的?” 杨桂答非所问,“它叫大黄,也没有爹娘了。” 话出口,已然扑到杨萱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杨萱被杨桂勾起泪,抱住他哭了会儿,少顷慢慢收了泪,掏帕子给杨桂擦擦脸,低声道:“还有姐呢,姐陪着阿桂照顾阿桂。” 杨桂点点头,俯身抱起小狗,“大黄有阿桂,阿桂陪着大黄照顾大黄。” 杨萱拍一下杨桂肩头,让春桃带他去洗脸。 萧砺走近前,轻声道:“今儿去了白马寺,又跑了趟小沟沿,一整天没闲着,阿桂许是累着了,晚上早点吃饭早些歇着。” 杨萱不解地问:“小沟沿是什么地方?” 萧砺思量会儿,才回答:“……就是有些穷人家丢弃了的孩子,还有残疾或者生病的孩子,都养在那里。” 不用多想就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让不到五岁的杨桂去感受那种苦难与丑恶,太残酷了吧? 杨萱不太能够接受。 萧砺猜出她的想法,安慰道:“阿桂很聪明,我跟他解释过,他能懂……男孩子总是当娇花似的养着,不能成器。” 既然已经去过了,杨萱也没办法,只能选择相信他。 这时,杨桂洗净脸出来,衣服也换上了干净的,怀里仍抱着大黄,依在杨萱身边道:“姐,我长大了赚许多银子给姐买好东西,给大黄买肉骨头。” 杨萱点点头,“好,多谢阿桂。” 斜眼瞧见萧砺身上沁出汗渍的裋褐,又开口道:“大人还出门吗,要是不出去的话,把衣裳换下来,我一起洗了吧。”从竹竿上扯下已经晾干了的石青色长袍,“大人顺便试试合不合身,不合适我再改。” 萧砺迟疑下,接在手里,回了屋,不多时撩开门帘走出来。 杨萱顿觉眼前一亮。 长袍不肥不瘦恰恰合身,而且萧砺生得高大挺直,天生一副凶相,暗沉的石青色压制了他太过外露的戾气,使他内敛稳重了许多。 此时被夕阳柔和的余晖照着,更多几分温和。 唯一不妥当的地方就是六月天,穿这种颜色的衣裳,看着就觉得热。 应该用玉带白或者群青色,显得清爽些。 萧砺很满意,大步走到杨萱面前,伸展着衣袖给她看,“很合适。” 杨萱抿抿唇,决定再给他另外做件一式一样可以夏天穿的。 第二天,杨萱将之前买的湖蓝色棉布裁了,因怕湖蓝色轻佻,便打算在长衫的交领和袖口用持重的灰色来压制。 连续三天,杨萱足不出户,晌觉也不歇了,跟春桃一道紧赶慢赶终于把裁好的六件衣裳尽数缝起来,又都过水洗了洗,晾干之后叠得整整齐齐包在一起。 萧砺也忙得要命,天刚亮就出门,不到二更天不回来。 两人也只晚上能够说碰到面,偏生杨萱正是嗜睡的年纪,中午不歇晌觉便熬不得夜,有时候守在灯前等萧砺,等着等着就睡过去。 萧砺心疼杨萱,便假托自己已经吃过饭,宁肯饿一顿,不愿教她跟着忙碌。 因转天就要发葬,萧砺有事要跟杨萱商议,十六这晚特意回来得早了些,没想到杨萱仍是挨不住困,坐在椅子上,手托住下巴,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萧砺既觉好笑更觉心疼,轻轻唤两声,“萱萱,萱萱。” 杨萱一个激灵醒来,差点摔到地上。 “当心”,萧砺忙伸手扶住她,“不是说让你先睡?以后不用等我。” 杨萱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大人回来了,大人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萧砺柔声回答,倒一杯茶给她,“我在车行里订了一辆马车一辆骡车,卯正时分在门口等着,咱们明儿要早些起身,到白马寺请上棺椁直接去田庄。香烛纸钱等物,寺里都给准备了,他那里的东西更好一些……你说要在田庄住一个月,是要直接就住下还是先回来改天再去?” 杨萱喝了茶,已经清醒过来,答道:“先回京给大人践行,等大人走后,我们再去……还得收拾这一个月来的东西,明天太仓促了。” 萧砺道声好,继续往下说:“既是这样,明天就留车夫在田庄过一夜,后天一早赶回来,否则当天来回太辛苦。你这几天怎么了,生病了还是累着了?” “没有,”杨萱摇头,搪塞道:“许是天热,夜里睡不踏实。等去了田庄就好了,田庄凉快些。” 萧砺点点头,没再多问,催促杨萱先去睡了。 第二天依着萧砺的安排,骡车拉着棺椁行在前头,杨萱带着杨桂及春桃坐在后面的马车上,萧砺则随在旁边来回察看着路况。 一路非常顺当,只杨桂因起得早,又在白马寺起棺时哭过一场,刚出城就靠在杨萱身上睡着了。 离田庄尚有一里路,已经有穿着麻衣的佃户迎出来,跟着骡车旁边嚎啕大哭。 走到田庄门口,更是围上来许多男男女女,哭着喊老爷太太。 杨萱前几天哭得太多,又连着做了好几天针线,眼眶干得发涩,本以为已经没有了泪水,却被他们又勾出泪。 青壮的男人们从骡车上抬下棺椁,女人跟孩童则跟着后面呜呜咽咽地哭灵。 杨桂手里拿一根孝杖,让杨萱领着走在最前头。 一行人哭哭啼啼地走到田庄后面的小山上,按规矩将棺椁钉死,埋在早已挖好的墓穴里。 杨修文与辛氏合葬同一穴,紧挨着杨慎,杨桐则挨在杨修文的旁边。 佃户们填上土立了墓碑,杨桂跪在坟前上香烧纸,再祭拜三盅酒并瓜果等物,人就算入土为安了。 姚兰已经准备好了素斋,见到杨萱“啪嗒啪嗒”落了几滴泪,便道:“已经未初了,姑娘跟少爷恐怕都饿坏了,赶紧吃饭,别饿坏身子。” 杨桂的确是饿了,加上姚兰手艺好,尽管是山间青菜也炒得有滋有味。 吃过饭,春桃伺候他在东屋歇晌,杨萱到院子里树荫下的石凳上坐着散心。 桃花悄悄进来,递给杨萱两帕子,“是我自己绣的,本来想多练习一阵子再给姑娘绣,刚才看到姑娘的帕子已经湿了。” “多谢你,”杨萱弯弯唇角接过来,见月白的素绢上绣着两朵鹅黄色的忍冬花,花样子虽无灵气,可针脚却是工整细密,知道桃花真正经了心绣的,便赞道:“才学了没多久吧,绣得真不错。” 桃花刚想笑,想起自己两颗虎牙都掉了,露出两个难看大洞,连忙又掩住嘴,含混不清地说:“去年秋天开始学的,学了一个月,方婆婆生病了,静姑姑要照顾婆婆不得空闲,今年四月婆婆病好了才又接着学了……静姑姑听说老爷跟太太的事儿,还说要来给姑娘道恼。” 桃花少了两颗牙,说话有些漏风,好几个字说不清楚。 杨萱听得好笑,正要开口,只听身后传来萧砺的声音,“是谁要来?” 91.第 91 章 桃花被萧砺可怕的气势骇着, 话更加说不利索,支吾半天没说清楚。 杨萱替她回答,“是吴家村的一个绣娘,平常教桃花学针线, 去年我在田庄的时候,她来磕过头。” 萧砺没当回事,开口道:“来道恼不急在今天,过几日你还得来长住……今儿起得早, 你去睡一会儿。” 桃花连忙道:“那姑娘歇息吧,我先回去。”行个礼, 提着裙子一溜烟跑了。 原本桃花是最喜欢往杨萱身边凑,今天却跑这么快,定是被萧砺吓得。 杨萱看着萧砺沉默冷厉的脸庞,无奈地摇摇头。 萧砺猜出她的心思, 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你当初看到我怎么没吓得撒腿跑了?也跟她差不多年岁吧?” 杨萱恍然记起自己乍乍见到萧砺的时候。 她转世重活的第一年,辛渔被辛家除族来京都定居,她跟辛氏偷偷来探望他,马车挡了大半个巷子,跟萧砺住在一起的王胖子等人骂咧咧地不依不饶。 那是头一次见到萧砺, 穿土黄色裋褐, 离得远远的, 冷眼看着她。 再然后就是上元节……也没怎么搭理她, 可还是听进去她的话, 去灯塔那边瞧了瞧。 假如她真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肯定也会被他们这种身穿官府腰别长刀,长相凶狠的人吓到,可她已经活过了二十岁,而且她是要上赶着巴结萧砺,怎可能撒腿就跑? 倏忽间,他们相识已近四年。 杨萱欷歔不已。 开始,她是有意接近他的,而现在,那种有意似乎成了习惯,她想每天见到他,跟他说几句话。 哪怕是等到夜露深重。 可是…… 如果他们俩能一直这样,谁都不成亲就好了。 或者,她答应萧砺,然后给他纳几房长相漂亮性情温柔的妾室。 原本她就打算这么对范诚的。 洞房花烛,闭着眼忍一忍就过去了。半年之后,她给范诚张罗几房姨娘伺候他起居和笔墨。 她会努力做个好儿媳侍奉公婆,也会用心管好中馈,教养子女,不被人挑出话柄来。 可想到萧砺只是对着别人笑,牵了别人的手,她都会心痛得难受…… 看来,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她还是默默地离开好了。 欠他的情,再慢慢还吧。 杨萱长长叹口气,抬眼望天。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射下来,在她脸上形成跳跃的光斑。 眉眼依旧精致如画,可神情却有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怅惘与迷茫。 两人离得近,相隔不过尺许,萧砺却突然有种感觉,他们之间就像相距了千山万水,就像隔了层戳不破的轻纱,他怎么看都看不清她的想法,走不到她的心里。 “萱萱,”萧砺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下,“我现下有事急着回京都,如果夜里赶不及回来,明早一定会来接你。” 杨萱吃了一惊,忙道:“大人尽管去忙,不用特地再跑一趟,我们明天自己能回去。” “我来接你,”萧砺简短地说一句,松开她,大步往外走。 杨萱怔怔地看着他高瘦的身影离开,再低头瞧自己的手,手背上两道浅浅的指印。 有些红,也有些疼。 萧砺的力气真的很大。 杨萱起身走到门口,萧砺的枣红马已经不见了,只有车行的马跟骡子栓在树底下,安静地吃草。 再往西走不多远,见到在门口搓草绳的薛猎户。 薛猎户放下手里活计,站起身问道:“姑娘自个儿是要往哪里去?要是上山就拎根棍子,叫上我长平媳妇陪姑娘去。” 他儿子叫做薛长平。 杨萱答道:“不往山上去,就只随便走走。” 薛猎户犹不放心,嘱咐道:“姑娘千万别想不开,人活还是死都是个命,谁都挣不过老天爷。老爷是个好人,他过世了咱们都难受,但是日子还得接着过,还得往好里过……姑娘也不用为吃穿发愁,咱们头两天都合计好了,老爷心善,往常租子都收得少,今年各家都多出两成租钱,能供得起姑娘跟少爷。” 杨萱扯扯嘴角,“不用,往年怎么收以后还怎么收,我手头有银钱,等什么时候过不下去了再说……秋天收完庄稼不用送太多米面进城,我们吃不了许多。要是大叔打到兔子狍子,硝两块皮子给我吧。” 她想给杨桂做个护手筒。 薛猎户连忙道:“眼下家里就有,我拿给姑娘,要不姑娘进屋喝口水?” 杨萱摇摇头,“我不渴,才喝过。” 薛猎户并不勉强,不久取出三张毛茸茸的灰色兔子皮,“先前的都拿去卖了,还剩下这几张,姑娘先凑合着用,等打了好的给姑娘留着。” “大叔往镇上送都是多少钱?”杨萱掏出荷包,问道。 薛猎户立刻板起脸,“姑娘要是给银子,那就算了。我薛绍刚不是没见过银子,眼皮子也没这么浅。” 杨萱只得作罢,两手抱着兔皮回了主屋。 刚巧杨桂睡醒了觉,正在吵闹,见到她,立刻蹬蹬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带着哭腔问道:“姐去哪儿了?” 杨萱把兔子皮给他看,“冬天做个手筒,暖乎乎的,不生冻疮。” 杨桂摸一下兔子皮,撒开手仍是抱紧她,“姐别一个人走了。” 杨萱给他系紧麻衣上的带子,“不会的,姐走到哪儿都带着阿桂。”让他去撒过尿,洗了手,然后将张大叔送来的西瓜切开吃了。 吃瓜的时候,杨桂问起萧砺,“萧大哥呢?” 杨萱如实告诉他,“大人去办差了,他是官差,得办好了差事才能领到俸禄银子,不能时时陪着咱们。他说要是早,今天夜里就回来,赶不及的话,明儿早上过来。” 杨桂指着盘子里的西瓜,“我想把这块最大的留给萧大哥。” 杨萱应道:“好!”吩咐春桃把那块西瓜用纱网罩起来,单独放在旁边。 只是,吃夜饭时,萧砺并没有赶回来。 杨萱等到约莫二更天,猜想他可能赶不及,也便吹灭了灯烛。 刚躺下,就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什么响动,杨萱忙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悄悄撩开窗帘一角。 窗外明月高悬,清亮的月光如水银般淌泻下来,泛起满地银辉。 有个高瘦的身影正轻手轻脚地朝房门这边走来,月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有种不容人小觑的凶狠戾气。 似是察觉到什么,萧砺侧头地朝这边看来,浑身的戾气瞬即散去大半,而是带上了些许温柔。 杨萱一个激灵,做贼般甩开窗帘,连忙爬到床上。 心兀自怦怦跳着,良久才平息下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在满庄子的鸡鸣狗叫声醒来。 天才刚蒙蒙亮,厨房里已经散发出小米粥独有的浓郁香气,充溢着整个院子。 杨萱梳洗罢,推门出去,却见萧砺已经坐在厅堂里,身上穿得正是看着显然的那件石青色长袍。 昨天急匆匆的离开,竟然还有心思回去换衣裳。 杨萱一愣,屈膝行礼,“大人,早。” 萧砺侧头,眸中流露出关切,“昨天睡那么晚,怎么不多睡会儿?” 杨萱情知昨夜偷看是被他瞧了个正着,却没在意,低声道:“鸡叫声太吵了。”眸光瞥见纱网罩着的西瓜,“张大叔送来的,阿桂非说这块最大的留给你。” 萧砺掀开纱网,拿起来就吃,杨萱忙上前拦阻,“大人,不能吃,过了夜的西瓜吃了闹肚子,快扔了……要是阿桂问起来,就说很甜……” 不等说完,闻到他身上一股三七粉的味道。 先前离得远不曾闻见,这会儿就在他跟前,那股苦涩的清香清清楚楚。 三七能止血散瘀。 上次他受伤,用得药粉里面就有三七。 杨萱大惊,忙问:“大人是不是受伤了?身上一股药味儿。” “没有,”萧砺决口否认,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晃了晃,“昨天回城买了瓶药粉,可能塞子没塞严实。” 杨萱半信半疑,却又没法解开他衣衫求证,只得作罢。 说话间,天色已经亮了,车夫们已经吃过饭在外面喂马。 杨萱忙进屋叫杨桂,杨桂睡得沉,三遍五遍喊不醒,杨萱只得先拉扯着将他衫子穿上。 摇晃之间,杨桂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 杨萱怔一下,轻声道:“是姐。” 春桃端进洗脸水,就着温热的水给杨桂擦了脸。 杨桂彻底清醒过来,问道:“萧大哥回来了吗?” 杨萱道:“昨天夜里就回了,跟你睡一床,你都不知道……这会儿正在外面等你吃饭呢。” 杨桂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几人吃过饭,略作收拾就出发回京。 一路紧赶慢赶,等到进京也已将近午时了。 萧砺商量杨萱,“路上颠簸得难受,不如在外面将就着吃点,不用回家再费事做饭了。” 杨萱没感觉特别累,却是想着家中没有菜,等到买了菜回家,时候肯定不早了,便应道:“哪里有可口的馆子?” 萧砺想一想,道:“去清和楼吧,味道不错。”跟车夫说了地方。 杨萱听着名字觉得耳熟,等马车驰到长安街上才想起她来过这个地方,就是之前太子班师回京,大舅母请她们一家来看献俘大军的地方。 菜着实做得不错,最好吃的就是道松鼠桂鱼,苏州菜,酸酸甜甜的,极为可口。 只是想起大舅母和辛媛,不免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现在有孝在身,不便出门走动,也不知道辛媛过得怎么样。 思量间,马车已停在清和楼门前,萧砺掏出荷包结算了银钱,将马车打发走,忽地抓住了杨萱胳膊,“进去吧。” 清和楼里人不算多,只有五六桌客人。靠近南墙的桌前坐着位官爷,官爷年岁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常服,应该是六品或者七品的小官。 那官员对杨萱似是很感兴趣,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慢慢侧过头。 杨萱心里恼火,却不愿意惹事,只作没看见,在靠北墙的桌旁坐下了。 萧砺引着杨萱在靠北边的桌前坐定,伙计殷勤地沏上热茶,低低唤了声,“四哥,七哥说他今儿亲自掌勺,做几道拿手好菜给二姑娘尝尝。” 杨萱恍然明白,这位伙计肯定也是范直的义子…… 92.第 92 章 果然萧砺低声介绍,“他是小九, 平常就在这里打杂。” 杨萱抬头, 小九粲然一笑, 露出口雪白的牙齿,吆喝道:“客官且稍等,菜稍后就得。”将雪白的帕子往肩头一搭,小跑着去招呼另外几个刚进门的客人, “客官几位,里边请, 楼上另有雅席。” 非常热络。 杨萱追随着他的身影看了数息,唇角弯了弯。 约莫盏茶工夫, 小七将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红油笋丝、小葱拌豆腐、香菇酿青菜、茭瓜炒鸡蛋,六道全是素菜, 外加一小盆冬瓜汤。 冬瓜汤清清淡淡的,只汤面上浮了几粒枸杞,再撒一小撮芫荽末, 看着漂亮, 味道更是鲜美。 就连平常不喜欢吃菜的杨桂也连声叫好吃。 杨萱明白越是家常菜, 越难做得出彩, 小七能做出这般滋味来,可见其厨艺非同一般。 她很想打听下冬瓜汤是怎么做成的, 可想起这是别人吃饭的本事, 不好贸然开口, 只得忍住不提。 这空当,旁边那位官爷又朝她看了好几眼,目光并不会令人讨厌,却是不自在。 杨萱轻轻挪动下椅子,侧转身体避开那人视线。 萧砺察觉到,低垂了头,凑到杨萱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他是大哥,在吏部文选司任职。” 杨萱惊诧不已。 文选司地位不高,权力却很大,掌管文官班秩升迁之事,是个倍受瞩目的好差事。 没想到范直的义子会在这么个实权衙门。 更没想到的是,会在此地遇到萧砺的两位兄弟。 要说是碰巧,杨萱是怎么也不可能相信的。因为萧砺说过,他们几人平常极少联系,即便遇到了也是装作不认识。 那就是萧砺特意带她过来,认识他的几位兄弟? 杨萱抿抿唇,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只听萧砺又道:“大哥辨不清人的相貌,所以多看你几眼,并非有意唐突。” 杨萱不解,“什么意思?” “他分不清人的相貌,好比你这会出去,换件衣服再进来,他肯定认不得你是谁。” 杨萱诧异地张大嘴,轻声道:“这怎么可能?在吏部当差,不是要天天应对各色人等?” 萧砺笑笑,“大哥记性好,文书看过一遍,隔上十天半个月再问,保准一个字记不错。他素日看文书履历多,并不经常与人照面,至于同僚,大都是通过体型声音以及穿得衣裳来分辩。” 这算不算只认衣裳不认人? 杨萱偷眼瞧向官员,见他正拿筷子挑着碗里的面一口一口地吃,动作很斯文,不徐不疾。 不多时,吃完了面,掏帕子擦擦嘴,叫来小九会了钞。 就跟陌生人一样,完全没有多余的话。 也没有再瞧杨萱,摆着衣袖施施然离开了酒楼。 不大会儿,杨萱几人也吃完饭,照价付了银两,没再叫车,一路走着回到椿树胡同。 打发了杨桂歇晌之后,萧砺对杨萱道:“我明儿一早城门开了就走,等到了大同,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好生照顾自己,要是遇到为难之事就去找小九,小九爱说话,喜欢跟人打交道,在街面上认识不少人。若是再不成就去找大哥,大哥姓程,单字一个峪,在文选司求贤科。你只说在哪月哪天在清和楼吃饭,穿着什么颜色袄子,他便能记得。” 果不其然,是萧砺特意安排的碰面。 以便她为难时候能有人相助。 杨萱咬了唇,低声道:“大人且请放心,我都记住了。” 萧砺又问:“你们几时去田庄?” 杨萱思量数息,“明儿收拾好东西,后天去。” “你们还是到今天这个茂昌车行雇车,这家车行车夫管得严,不会半路加价也不会使坏心。再有,我瞧着薛猎户有个侄孙子比阿桂大两岁,看着挺本分老实,这次去你多问几句,若是觉得合适,让他跟阿桐做个伴儿……阿桐跟着你,我总是担心他太过娇惯。” 杨萱面上显出几分赧然,“阿桂还不到五岁。” 萧砺唇角弯了弯,声音愈加低柔,像是久酿的醇酒,“我不是说你不会教导,我是觉得男孩子应该粗着养,吃穿不用太过精细。” 杨萱低下头,答道:“好。” 萧砺脸上笑意更浓,轻声道:“你也去歇一会儿吧,我待会儿去跟义父道别,兴许多耽搁会儿陪义父吃饭。晚饭不用等我,你们先吃便是。” 杨萱有心将自己前些天做的衣裳拿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当面送给他,思前想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夜里放到桌子上就好。 遂答应着,走进东次间。 没多久,瞧见萧砺到了东跨院,许是给马喂草喂水,约莫过了两刻钟才牵着马走出来。 杨萱忽地想起萧砺身上萦绕不断的三七粉的味道,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换了件出门衣裳,跟春桃知会声,走到灯市胡同。 胡同最西头有家药铺,叫做济世堂。 因是正午,病患不多,坐堂郎中正斜靠在太师椅上打盹,有个学徒模样的半大小子正俯在案面上认认真真地抄药方。 见有人进来,学徒连忙放下纸笔,上下打量杨萱几眼,问道:“姑娘哪里不好?” 杨萱答道:“我只抓药,不看病……你们这里可有跌打损伤的膏药或者药粉?我家里长辈要外出云游,怕他途中磕着碰着,想备些药膏随身带着。” 打盹的郎中听到说话声,站起来道:“既是云游,除去跌打伤药外,还应备着泻痢消散等药丸。”拉拉杂杂说出一长串名字。 杨萱听着好像都有用,可又觉得萧砺未必肯带,跟郎中商量着买了几种效果好的药丸,花了四两多银子。 郎中动动嘴皮子就卖出去这许多东西,便很是周到地将各种丸药的性能功效、服用方法写在纸上,一并交给杨萱。 杨萱将丸药装进匣子里,与衣裳一道包裹起来。 因中午吃得多,晚上几人都不饿,正好萧砺又不回来吃,杨萱便切一撮葱花,打了几只鸡蛋,烙了三张鸡蛋饼,再将嫩黄瓜切成条,蘸着黄豆酱凑合着吃了晚饭。 吃完饭,再烧锅温水给杨桂洗了个澡。 杨萱也就着水洗了头,擦了把身子,又将杨桂换下的衣裳洗了。 忙碌过这一阵,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圆盘般挂在天空,静静地铺洒着清辉。 杨萱等到头发全干也不见萧砺回来,她早晨起得早,又坐车颠簸了一路,中午也没歇晌觉,这会儿困得睁不开眼,索性闩了门,留一盏油灯,将包裹放在厅堂的桌上,自去睡了。 萧砺直到将近三更天才回来,先将马牵到东跨院,走进厅堂,入目便是那只蓝色粗布的包裹。 打开来看,里面叠得整整齐齐几件衣裳,还有一匣子各式丸药。 萧砺怔住。 自从在锦衣卫当差,每年少说也有三五个月到各地办案,短则两三天,长则四五个月,可从来没有人替他准备过行囊。 他都是胡乱抓两件衣裳卷起来就走。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在他临行前替他打点行装。 萧砺想起之前杨萱总是疲倦不堪的脸,内心的柔情仿佛开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瞬间将他湮没。 有一刹那,他甚至想不去大同了,就留在京都守着杨萱,陪着她。 萧砺展开那件湖蓝色的长衫。长衫熨帖平整,领口跟袖口缀着灰色襕边,显得分外雅致。 针脚整齐细密,一针一针仿佛都是她的温柔。 萧砺静立片刻,轻轻褪下身上石青色的长袍,肩头背上横七竖八好几道暗红的伤痕。 有几处见了血,小十一帮忙涂上药粉,现在已经结了痂。 伤口是范直抽的,用的是三尺多长的竹片。 竹片上有毛刺,拉在身上不当心就是一道血痕…… 93.第 93 章 昨天晚上, 他从田庄赶回来, 径自去见范直。 他说去大同之后, 担心杨萱自己在京都被人欺负, 想让兄弟几个照拂一下。 范直当场就动了怒,指着萧砺的鼻子道:“温柔乡英雄冢,你接回家才几天就被迷得七晕八素?早知如此, 就不该多管杨家的闲事,免得好好的男儿,为个犯官家里的姑娘忘记本分。” 骂完萧砺骂杨萱,“自古红颜多祸水, 这还没长大就学会了蛊惑人。”回过头再骂萧砺, “你眼皮子就这么浅, 如果娶个对自己前程有裨益的正妻,能少走多少弯路?何况,等你大权在握,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先前就惦记着拿军功抵罪, 不顾自己的前程,现在又想牵连自己兄弟,就这么点出息?白养你这些年了!” 越说越气,顺手拿起榻边竹片,朝着他抡过来。 萧砺不闪不躲, 由着他打, 打过十几下, 范直解了气, 瞧见竹片上斑斑血渍,唤来小十一,“把这畜生带出去,别让屋里沾了血。” 范直在宫里待久了,说话行事都带了宫里的做派。 不让屋里沾了血,意思就是让小十一给他包扎上药。 萧砺懂,小十一也懂,伸手去搀萧砺。 范直止住他,“不是没长腿,让他自己出去……我那药省着点儿,都讨人情得来的。” 萧砺不吭气,跟着小十一走到厢房,解下衣裳。 小十一瞧见他背上伤痕,手抖了两下,解释道:“先前那根竹片时候久了,上次教训六哥不当心打断了,前天才换了这根,想必义父也不知道上面有毛刺。” 一边说,仍是颤了声音,“四哥,要是疼就说声,家里还有玉肌生。” 玉肌生是太医院配的药,给剪刀割了手,绣花针扎了指头的妃嫔们用的,药性温和,而小十一用的是军中伤药,药性霸道却见效快。 萧砺笑一笑,安慰小十一,“没事儿,不疼。就用这个吧,义父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 上完药,萧砺又进正屋见范直。 范直手捧着茶盅,神情恹恹地,“别的我不多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别为个女人耽误前程……实在放心不下就找小九,至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小九足可以应付。” 萧砺道:“可能还得麻烦大哥,夏怀宁对二姑娘心存不轨,他那人行事卑鄙……” 不等说完,范直举起手里茶盅,险险扔到萧砺头上,“你怎么不早说?夏怀宁这两年没少出入东宫,在太子眼里也是挂得上名头的,而且为了杨修文的事儿,他上蹿下跳帮了不少忙……他若开口要人,我是没法阻拦。” 萧砺沉声道:“那就让他开不了这个口。” 范直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是两年前?两年前姓夏的狗屁不是,现在可不一样,人家是颇负盛名的少年才子,如果出了差错,肯定消停不了。”挥挥手,“你先走吧,看着你心里就烦,都是什么狗屁事儿。” 如果夏怀宁是正人君子,萧砺倒并不担心。 毕竟杨萱年纪小,且在孝期,但凡有点人性的都不会逼迫在孝中逼迫别人。等三年孝满,他早就把大同那边的事情了结了,不会给夏怀宁任何机会。 可夏怀宁显然不像个君子。 万一他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杨萱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若是没人商量,未免自乱阵脚,着了他的道儿。 萧砺得给杨萱找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而他最信任的就是他的义兄弟们。 所以,这才约了程峪在清和楼碰面。 今天,又去见范直,范直说夏怀宁眼下正闭门苦读,准备秋闱,暂且顾不得其它,让萧砺安心公事。 萧砺不由微笑。 这些年范直先先后后共收养了十四个义子,平常里没少打骂他们,可若是有事,也会护着他们帮着他们。 挨打最多的是小六,最孝敬范直的也是小六。 小六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被打了许多次仍是改不了,范直给他盘了间杂货铺,让他经营个小本生意。 白天小六穿着长衫人模狗样的,到了夜里就换上紧身衣,专门往高门大户内宅里钻。 不为偷东西,只因为大户人家看管得紧,他就喜欢这种不要命的感觉。 而小六听闻萧砺要防备夏怀宁,二话不说要替他把夏怀宁看管起来。 难得的是范直竟然也没反对,反而要小六当心,不可露了形迹。 萧砺舀一盆水,端到院子里,当头泼下。 水浸过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丝丝缕缕的痛。 萧砺却是欢喜无比。 他有面凶心善的义父,有诚心相待的兄弟,更有娇嫩得像是春天枝头野山樱一般的杨萱,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一觉萧砺睡得沉,第二天仍是天刚泛亮就起了身。 不想杨萱比他起得更早,已经在厨房里生火煮粥。 灶坑里跳动着的火苗映照着她白净的面容,额角上细细地布了层薄汗,有种打动人心的温暖。 萧砺看得错不开眼,静静地倚在门旁凝望片刻,轻轻咳一声,“萱萱起这么早?” 杨萱不防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目光里有几分紧张与慌乱,“我怕起来得迟,大人就走了。” “不会,”萧砺柔声道:“我还有些话交代你,总会等你的。”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烧火棍,蹲在灶前,“……水井在胡同最西头,旁边有户姓许的,给他十文钱,可以送一个月的水,不用你自己去担,卖柴禾的老隋头每五天拉一车来,你估摸着烧完了,就让他送。木柴经烧,比秸秆要贵两文钱……” 杨萱情不自禁地弯弯唇角。 这是萧砺吗? 那个面相冷厉眼神凶狠不善言语的萧砺? 话竟会这么多,而且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 遂开口问道:“大人从哪里打听的?” 萧砺怔一下,指指隔壁,“那家里的妇人说的。” 果然! 萧砺自己在家过日子必定不会这般两文钱三文钱地计较,却是担心她不懂得这些,特特地去邻居家打听。 杨萱笑不出来了。 少顷,饭熟,萧砺将饭菜摆到桌子上。 香喷喷的小米粥,圆滚滚的煮鸡蛋,爽口的炒咸菜。 不丰盛,却是杨萱起了个大早亲手准备的。 萧砺赞声,“真香”,掩饰般大口吃起来。 杨萱半点胃口都没有,却是勉力喝了一碗粥。等放下筷子,便觉得眼眶有些湿,忙忍住了,默默地看着萧砺将包裹背上肩头,默默地看着他到东跨院牵了马,默默地随着他走到门口。 抬头,视野里已是一片模糊。 萧砺瞧得清楚,心头满是酸涩,轻声道:“萱萱回去吧,我这边走了。” 杨萱低低应道:“好。” 往家里走几步,却不进门,倚在门框边,“我看着大人走。” 萧砺点点头,翻身上马,行得数步再回头,杨萱仍是靠在门边,柔弱的身影,被黑漆木门映衬着愈加瘦小。 萧砺深吸口气,疾驰离开。 杨萱浑身似是脱了力,站了片刻才进门上了门闩,磨磨蹭蹭走进厨房,瞧见饭桌上两只饭碗两双筷子。 心骤然变得空荡荡的,好半天落不到实处。 其实平常萧砺总是早出晚归,并不经常在家里,可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萧砺在,她心里踏实,有依靠,而现在…… 杨萱叹一声,将桌上的碗跟筷子收拾起来。 桌边还有只倒扣着的茶盅,是萧砺给杨萱的零碎银子用来维持家计。 现在萧砺不在,用不着再放在这里。 杨萱拿起茶盅,里面除了先前的碎银之外,另有两张纸,一张是五十两的银票,另一张却是萧砺写的字条。 简简单单四个字——萱萱,等我! 字迹不算工整,却遒劲有力,像极了萧砺的人。 杨萱端详好一阵子,才折起来收进荷包里。 天色已是大亮,杨桂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揉着眼睛问道:“姐,萧大哥呢?” 杨萱温声道:“大人一早就走了。” 杨桂咧开嘴刚想哭,却又忍住了,抽抽搭搭地问:“我不想让萧大哥走。” 杨萱蹲~下身子揽紧他肩头,无声地道:“姐也不想,不想让大人离开。” 可再不想,萧砺已然离开,而他们的日子总是要继续。 杨萱按照原先打算,将三人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收拾好,对春桃道:“自打家里出事就没见过三舅舅,这会儿要去田庄久住,我去水井胡同说一声。” 春桃不放心她一个人,干脆带上杨桂一同去。 三人顶着大太阳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到水井胡同。 春桃上前敲门,只听里面有人应道:“来了,来了。” 声音有些熟悉。 杨萱心头一跳,又觉得不敢置信,屏住气息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响。 紧接着大门被打开,门开处,有人亭亭而立。 果然是文竹! 文竹见到杨萱却是怔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刚开口,已是泣不成声。 “快起来”,杨萱连忙伸手扶起她,却见从屋里又走出一人。 明明是三伏天,那人头上却戴着额帕,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有些弱不胜风的样子。 却是三舅母。 “萱萱,”三舅母唤一声,眼圈顿时红了,“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进屋。” 文竹擦干泪,也道:“二姑娘进屋说话,舅太太身子不方便。” 杨萱抿抿唇,跟着走进东次间,刚进门就看到炕上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正睡得沉。 三舅母掏帕子擦擦眼角的泪,“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偏生被他拖累得哪儿都不能去。否则怎么着也应该去见你爹娘一面。” 杨萱原本是有些意难平,可看着三舅母还没出月子,堵在心里的气顿时散了去,仔细端详婴孩片刻,“模样像三舅舅……三舅舅呢?” 三舅母苦笑,“早先听到扬州那边出事,就急三火四地赶回去了……我倒是想跟着,可快生了,挺着大肚子各种不方便,所以就没去。” 杨萱“啊”一声,“舅母就一个人?” 三舅母道:“还有个小丫头,出去买菜还没回来。我们两人也忙得焦头烂额,好在文竹寻你寻到这里,看我顾头不顾尾的,就留了下来。” 文竹给杨萱等人沏了茶,说起抄家那天的事儿,“……姑娘走了之后,我本想把那个洞口掩上免得被人瞧见,谁知用力太过,整个柴堆全倒了,把我自己也埋了进去。我心思着干脆躲在里面,是死是活全凭天意。后来有官兵过去搜查,不知道从哪里跑出只黑猫,把我给遮掩过去了……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我看四下没人,回正院找了几件衣裳包着,搬把椅子从墙头翻出来。当天夜里,寻个草堆躲了一夜,我心思着姑娘没别的去处,一准儿会到舅太太这里来,所以就……” 杨萱嗟叹不已,也把自己离家之后偶遇萧砺,受他庇护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遍。 三舅母道:“本来文竹也是要找你,正好你来了,把她一并带走,身边多个人伺候,我也能放心些。” 杨萱不应,“我有春桃,您这里却是离不开人。”好说歹说,终于决定让文竹再照顾三舅母些日子,等杨萱从田庄回来再接着她。 那时候三舅母已经出了月子,可以下地走动了。 抄家的事情已经过去,再多说除了增加伤悲之外再无益处。 杨萱便绝口不提以前,转而问起孩子的名字。 三舅母道:“大名等你三舅舅回来再取,我只给娶了个小名,叫做平哥儿,别的不求,就求个平稳平顺。” 一边说着,一边从炕桌的抽屉里掏出只匣子,递给杨萱,“你三舅舅去扬州之前嘱咐说给你的……” 94.第 94 章 匣子约半尺见方,试着不算沉。 杨萱当着三舅母的面打开, 里面是本小册子, 详细记着好几种纸笺做法。 上次三舅舅曾经给过她两个做纸笺的方子, 可她一直没有来得及尝试, 这次抄家不知道散落哪里去了,杨萱正觉遗憾,看到册子, 发自内心地欢喜起来,“三舅舅最好了。” 三舅母莞尔,伸手取出册子,底下还压着几张纸和两把钥匙。 是两处铺子的房契还有四张五百两的银票。 一处位于南薰坊南池子大街, 离皇史宬只有一街之隔,距六部也不远, 算得上寸土寸金之地。房契上写得清楚,两间屋,加起来一丈二见方,三千二百两银子,典卖当日一并付清,并无拖欠。 三千二百两,记得大舅母先前买的那座大四进的宅院是四千八百两,占地是这间铺子的百倍不止。 这也太坑人了。 杨萱咂舌, 又看另一处。 第二处位于干面胡同, 恰好就在黄华坊。 这处倒是开阔, 宽两丈, 长三丈,前后隔开两大间,共花费九百两。同样是银货两讫并无拖欠。 两处房子加起来,四千一百两银子,再加上两千的银票,共有六千一百两。 杨萱大为不解,“三舅舅给我这个干什么?” 三舅母长长叹一声,“先前我也不知道,你三舅舅去扬州前才告诉我。你外祖父临终前曾分过一次家,给了你三舅舅一万两现银,给你母亲五千两,家中的店铺土地留给你大舅跟二舅。上次,我们被驱逐出族,你大舅私下也贴给我们六千两……你外祖父说过,三个人不能栓在同一条绳上。” 所以,三舅舅聪明之极却偏偏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所以,在外祖父辛归舟三周年祭奠之日,他满身酒气地被人从青楼拽出来; 所以,大舅舅在站队之前,先把三舅舅摘出来,以便辛家能够有后…… 种种种种,之前在三舅舅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 辛家的根儿是留住了,可杨家呢? 早先辛归舟跟辛农将杨修文牵扯进来时,可曾替三代单传的杨家考虑过?可曾替他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辛瑶考虑过? 如果辛氏没有生下杨桂,如果没有范直从中周旋,恐怕杨家的根儿已经断了。 这五千两银子,应该算是杨修文替辛家卖命的钱吧? 杨萱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三舅母看出杨萱的异样,温声道:“萱萱,你别想岔了。说起来路都是自己选的,尤其辛家的男人,性子都傲得很,谁都不愿意空有一身才学却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长进……这两年,你三舅舅也没得着什么好名声,天天在外浪荡着,就置办了这两处铺面。南池子这间刚收拾好,是要打算开间笔墨铺子,干面胡同原先是家点心铺子,东家染病过世,现下还空着没收拾出来。” 杨萱默然。 辛家的男人傲气,杨修文不也是如此? 即便是生死攸关之际,他也不会低下头颅写一篇赞文,哪怕只是敷衍了事地拼凑一篇。 况且,白鹤书院被牵连的弟子不少,辛家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三舅舅却将这笔银子拿出来,可见三舅舅心里仍是惦念她的。 杨萱心情好转了许多,将房契放回匣子,仍是塞到册子底下,问道:“三舅舅没说几时回来?” 三舅母摇头,“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扬州那边,事情太多了,等一一安顿下来,怕是要到腊月了……今年过完年,我们带着平哥儿依旧回扬州。” 杨萱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却是能够理解三舅舅的做法。 毕竟扬州是辛家的根基,有辛家的族人。 三舅舅被除族,但平哥儿却有可能再入辛氏族谱,重新振兴辛氏门楣。 …… 从三舅舅家里出来,几近午时。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路旁枝条没精打采地垂着,树叶都蔫巴巴地打了卷儿。 路上行人少得可怜,大都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只有她们几个,顶着大太阳,沿着西江米巷往东走。走不多远,忽听杨桂嚷道:“姐,姐,那个人我见过。” 杨萱疑惑地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个人正从六部出来。 戴乌纱帽,穿青色官服。 果然是见过的,就是昨天才在清和楼遇到的程峪。 杨萱没打算上前厮见,毕竟萧砺平常极少与程峪碰面,她眼下又没有为难之事,只是偶然至此,没有必要去打扰他。 岂料程峪已经停下步子,站在路边,等杨萱走近,开口问道:“二姑娘,你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显然是误会了,以为杨萱特意来这里寻他。 杨萱很有些奇怪。 不是说好的分不清人脸吗,怎么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了? 而且,她昨天穿的是碧色袄子,今天穿的是湖蓝色,并非同一件。 心里疑惑,面上却不露,低声解释,“没有什么特别之事,我是经过此地……”忽然想起匣子里的房契,又改了话头,“是想请教一下大人,这附近可有房产经纪,我有铺子想往外租赁。” 杨家乃书香门第,祖上几代都没有开铺子的,杨修文略懂农事,对于工商却是一窍不通。 而杨萱更是,只会逛铺子,不懂得如何打理。 铺子攥在手里不能空放着,最省心的就是赁出去吃租子。 程峪问道:“铺面在哪里,多大地方?” 杨萱忙将房契拿出来。 程峪认真看过,打量杨萱两眼,“租赁之事不用急,依我之见,还是先往顺天府去备了案再做打算。” 杨萱不解。 有房契在手不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去备案? 程峪解释道:“铺子地角极好,价格也不便宜,可你一个姑娘家,若是房产经纪欺你年幼不经事,又或者是租户不讲理,另行做了假的房契强占你的铺子,届时可无从说理去。去官府备案就是个认证,不过要交三分的契税。” 三分的税就是一百两银子抽三两税,三千二百两银子要抽去九十六两的税钱。 难怪很多人不愿意去备案,这税钱也太高了。 将近一百两银子,他们三人节省点花,可以吃用七八年不成问题。 程峪见杨萱犹豫不决,便道:“二姑娘手头若不方便,我这里尚有些银两,一时半会儿用不上,暂且借与姑娘应急。” “不用,不用,”杨萱怎可能随便借别人的银子,连忙推辞,“我有银钱,就是觉得不太值当。” 程峪很肯定地说:“值当!不瞒二姑娘,这附近的铺子能买到手都是赚,多少人惦记着想买买不到。” 杨萱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便道:“那就依程大人所言去顺天府备上案。” 程峪看看天色,伸手指了不远处一家面馆,“顺天府距这里有些路程,你们先去吃碗面,我去叫辆马车。” 杨萱上次去过牢狱,知道路途不短,便点点头,带杨桂去面馆等着。 不等吃完面,杨桂喊着尿急,杨萱向伙计问清茅房方位,让春桃带着杨桂去小解。 这时程峪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四处打量着。 面馆里只七八桌客人,除了两桌全是大老爷们之外,有两桌是一家四口,其余三桌则是女眷。 程峪目光在这三桌女客之间逡巡,犹豫不定。 杨萱正要出声招呼,杨桂已洗过手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程峪眸光一亮,急步走过来,含笑道:“马车已经找好了,不知姑娘几时能动身?” “这就可以走,”杨萱掏帕子给杨桂擦干手,目光不经意看到杨桂前襟缝着的麻布,顿时了然。 昨天他们是两个姑娘带一男童,今儿也是,而且男童身上缝着麻布。 两下一对照,能认出她来也不出奇。 马车正停在面馆门口,杨萱三人坐车,程峪却是骑一匹灰色小毛驴,不紧不慢地随在旁边。 约莫两刻钟,行至顺天府衙,程峪栓好毛驴,吩咐车夫在门外等着,径自引杨萱到户房去找经承。 经承跟程峪认识,非常客气,看了眼房契,二话不说,当即唤来一名胥吏另外按照官府的制式房契重新填写过。 因杨萱是女子,除非自立女户,否则不得拥有私产,买方签名处便由杨萱代笔,写下杨桂的名字。 经承还格外开恩省去了六两税银,只收了九十两。 也不知那六两的空缺最后会着落在哪个胥吏头上。 才只一刻钟,事情便已办完。 杨萱诚心实意向程峪道谢,程峪淡然一笑,“一家人,无需客气。对了,你这铺子是做什么的,打算收多少租子?” 杨萱如实相告,“是三舅舅赠予的铺面,今儿我才知道,还不曾去看过。” 程峪不假思索地说:“正好我要回衙门,顺路去看看再做打算。” 一行顺着原路走回南薰坊,寻到那处铺面,杨萱打开门。 里面果真是才刚收拾过。 墙上粉了白灰,干净明亮,屋子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大间在外面,已经架起许多木头架子,小间在里头,靠墙做了两只直通到顶的榆木柜子。 程峪里外仔细看过,对杨萱道:“收拾成这样租给别人可惜了,我看开间笔墨铺子正合适,这儿离六部近,旁边又有个皇史宬和翰林院,六部一年到头写不完的文书,笔墨耗费大。不如寻个可靠的掌柜替你掌眼,自己开铺子……这附近的铺面每个月租钱大约都是十两左右,核算下来每年百两银子,可要是自己做,每年净赚三四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杨萱苦笑,“实话告诉大人,我自己怕是不行,我除了家里兄弟姐妹几乎不曾结识外人,到哪里去寻可靠的掌柜?而且,也不知道去哪里进货……”手指无措地揉搓着帕子,脸颊已经红了一片。 程峪目光从她纤细的手指移到柔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的脸庞上,微微叹口气,“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找个掌柜,本钱也是我出,每年你分我一成利……总归比你往外租要合算。” 杨萱毫不犹豫地应声好,又道:“本钱我有,不用麻烦大人。” 程峪扫她一眼,没吭声,背着手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停在杨萱面前,“暂且就这么定下,我尽快找好人,能早一天开业就早一天开,否则白放着也是放着。你想好了要给铺子取个什么名字?” 杨萱想一想,开口道:“我爹生前最爱闻墨锭的味道,常说墨香能醉人,叫醉墨斋可好?” “醉墨斋,”程峪低喃两句,点头赞道:“醉字用得好……如此一来需得找个擅写狂草的大儒题道匾额,该找谁呢?” 杨萱不由黯然。 如果杨修文还在,别说一道匾额,就是请大儒名士画了字画挂在店里招徕人气也是极容易的。 只是,这世间哪里有“如果”两字 程峪思量片刻没想出合适人选,因见杨桂倚在春桃肩头已经昏昏欲睡,便道:“你们先回去歇着,过个六七日再来找我。” 杨萱忙道:“我明日去大兴田庄,本来打算过完七七再回京都。” 程峪挑下眉毛,“你先把锁匙给我,等你回京都后直接到铺子里来。” 杨萱应着,将铜锁与钥匙一并交在他手里,先行离开。 程峪锁了门,本想回衙门,心念一转,骑着毛驴去了清和楼。 这会儿不是饭点,又值午后,清和楼空荡荡的,几个跑堂的小伙计都各自寻了阴凉地歇息。小九肩头搭条长帕子,单脚支在椅子上,正吭哧吭哧地啃西瓜。 瞧见程峪进门,小九连忙放下西瓜,殷勤地招呼道:“客官里面请,需要点什么?” 程峪往正对门的桌前一坐,“来壶龙井,沏得酽一些,再买二两点心,不拘什么口味,只别要咸的。” 小九爽快地应声好,将旁边眯缝着眼歇晌的伙计拍起来,“快,到隔壁买二两点心。”又打发另一个,“沏壶酽酽的龙井。” 清和楼不做点心,但凡有客人需要只管往隔壁去买,赚个跑腿钱。 将人打发出去,小九站在程峪身旁乐呵呵地问:“官爷怎么这个时辰来,不早不晚的?” 程峪低声道:“你得给我寻个打杂的伙计,人要机灵会来事,还得会点文墨,能认字。” 小九“呵呵”笑,“这不就是我吗?” 程峪瞪他一眼,“二姑娘要开笔墨铺子,我给她找个掌柜,你负责寻个可靠的伙计。” 小九惊喜地问:“大哥见到小四嫂了?” 程峪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别乱叫。” “怎么是乱叫?”小九机警地左右看看,“四哥都带给义父瞧过,这就是过了明路,早晚是自家人……小四嫂长得可真漂亮。” “漂亮能当饭吃?”程峪长长出口气,“一看就是养在深闺里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唉,老四怎么就瞧中她了,以后能给他支应起门户来?” 小九道:“四哥可以自己支应,要是我能娶到跟小四嫂那么好看的婆娘,就是供在家里什么不干也愿意。” 程峪“哼”一声,“胡说八道,娶妻当娶贤,不能只看美色……你赶紧找个合适的伙计,给她把铺子开起来,不管怎样,既是老四托付了,就得好生照应着……” 95.第 95 章 杨萱回到家里, 先将杨桂安置睡下, 又把银票仔细折好,放到贴身的荷包里。 春桃忧心忡忡地问:“姑娘,那个人能不能信得过, 好几千两银子的铺面, 就把钥匙给了他, 万一他真做出假房契……他又是个官爷,咱们到哪里说理去?” 杨萱摇摇头, “不会, 萧大人说可信,那人就是靠得住的……你在家里照看阿桂,我还想去干面胡同看看另外一间铺子。” “不行,”春桃连忙阻止,“干面胡同走过去得小两刻钟,姑娘从没往那边去过, 万一迷路或者路上被人冲撞了……” 尤其杨萱看起来柔柔弱弱的, 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深宅女子,保不齐有些闲汉会凑上前滋事。 “还是等少爷醒了,我陪姑娘一道去, 两个人打听路也方便。” 可春桃若是跟着, 杨桂也要带上。 两刻钟的路途对于杨萱来说算不得吃力, 对于杨桂就有些远了。 总不能再为这点路特意叫马车, 况且马车也不是随处都能见到, 招手即来。 春桃也想到这一点, 忍不住又嘟哝,“春杏这小蹄子,忘恩负义拿腿就走,根本不惦记着姑娘待她的好。” 杨萱劝道:“人各有志,别总念叨她……我平常也不是没出过门,反正鼻子下面长着嘴,找不到地方就打听打听。总不能时时刻刻都三个人一起往外跑。” 话虽如此,心里终觉底气不足,往针线笸箩里找出剪刀,揣进怀里。 此时过了晌,暑气已不像正午那么难耐,路上有不少行人走动,也有像她这样单独的小媳妇或者小姑娘。 杨萱略略放下心,随之自嘲地笑笑。 抄家那天,她还不是一个人跑到水井胡同,又颠颠从水井胡同走到椿树胡同? 可见人被逼到绝境,是什么都不怕的,而现在她前怕狼后怕虎,那也是因为现在有了依靠有了指望。 如此想着,心里倒是坦然了许多,沿路打听了两个面相和善的妇人,很顺利地找到了干面胡同。 干面胡同说是胡同,其实更像是一条大街。 路面比寻常胡同要宽大的多,足可以容三驾马车并行经过,胡同两侧店铺林立,几可跟灯市胡同媲美。 杨萱的铺面位于胡同靠西第二家,位置还算不错。 最西头是家点心铺子,叫做知味居,专卖苏式点心,靠东面那家叫做忘忧阁,门口大大小小摆了许多陶泥坛子,很显然是家酒肆。 周遭店面也大都是酒楼饭馆,其中卖点心的便有三家。 而据三舅母所说,杨萱的这家铺子之前也卖点心。 一条胡同扎堆儿卖点心,能卖得出去吗? 杨萱边嘀咕,边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长久不住人的污浊之气扑面而来。 她忙把门大敞开,等浊气消散,这才慢慢踱步进去。 门口摆了张桌子,桌上横着两杆秤,还有一摞裁好的油纸。 隔着桌面三尺,再往里,左右两边靠墙均摆着长长的木架子,架子分三层,次第摆着柳条筐子并柳木托盘。筐子跟托盘许久不用,上面斑斑点点暗绿色的霉斑。 里间比外间开阔得多,盘了两个大灶台,另外用青砖砌了案台,底下可以放米面粮油,台面可以架面板。 杨萱正细细地察看,冷不防听到有人说话,“你是来接管这家铺子?” 不知何时,竟然有人走进来,就站在屋子当间,约莫四十左右岁,穿件灰蓝色长衫,面上堆笑,看着很和蔼,可那双眼睛一看就是非常精明的样子。 杨萱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后两步。 那人瞧出杨萱的戒备,笑着拱拱手,“我是隔壁知味居的掌柜,姓陆,先前这家铺子的东家跟我是旧识,看到开了门,过来瞧瞧。你们盘下铺子仍是做点心,还是要改卖别的物品?” 杨萱心头一松,屈膝行个礼,半真半假地说:“家里长辈尚在外地不曾回来,只嘱咐我过来瞧瞧,至于要开什么铺子还没商量过……敢问陆大叔,这条胡同有好几家点心铺子,能卖得出去吗?” 一句话便露了怯。 陆掌柜瞧出她不是个生意人,眉目间顿时松快下来,“卖得出去,别看都是点心铺子,可各有各的拿手活儿。我家店里只做苏式点心,对面客来顺做的是京味点心,东头有家做的是待客的卡花饽饽、奶香馒头等面食,各不相干。就是做一样的也不怕,各凭本事赚钱……这条胡同名声已经打出去了,提起干面胡同,都知道这里点心做得好,饭馆菜式做得精,再多两家点心铺子也不愁卖。” 杨萱恍然。 这就跟买绸缎首先想起来沙家胡同一样。沙家胡同的布料最全,式样也最新,江南新出的料子,不过半个月就能在沙家胡同买到。 前世夏怀茹最爱逛沙家胡同,尽管那些上好的料子远不是她能买得起的,可看看又不花钱,不看白不看。 她跟夏怀茹去过两次,一间接一间的绸缎铺子,每一间都很红火。 倒不如,就借干面胡同的名气,加上头先东家留下来的灶台案板,仍是做点心。 开铺子得要个精明能干的掌柜,要个勤快机灵的伙计再加个手艺好的白案。 想起又要物色人选,杨萱头都大了。 有心去找程峪商议,可上午刚把笔墨铺子交给他,下午又塞给他一间点心铺子,就算程峪愿意帮忙,杨萱也没脸这般使唤人家。 还是自己琢磨着干吧。 至少现在兜里有银子,就是选错路子也不至于挨饿受冻。 杨萱打定主意,开始思量需要做的事情。 首先把店面打扫干净,墙面被烟熏火燎的发了黄,得重新刷遍白灰,榆木架子要重新上漆,柳条筐子和托盘都得彻底地清洗一遍。 北间的窗棂有些糟,最好换两扇新窗子。 杨萱一一记在心里,看着天色渐晚,将门锁上了。却没着急回家,先往知味居称了半斤点心,看了看他们店里的布置摆设,又往街对面的客来顺称了半斤,这才顺着来路往椿树胡同走。 等回到家,夕阳已经将西天染红了大半,春桃蹲在灶前一边往灶坑里添柴,一边跟杨桂翻绳。 见到杨萱,杨桂将绳子一扔,跑过来抱住杨萱的腿不放,抽抽搭搭地问:“姐去哪了?” 杨萱皱皱眉。 杨桂确实养得太娇了,她才出去一个时辰就哭鼻子,而且还有春桃陪着他。 别的孩子她不清楚,可桃花她见过,五六岁的时候已经能生火烧水,照看妹妹了。 杨萱掰开杨桂的手,温声问道:“姐出去办事,你在家里跟春桃玩,为什么又哭?” 杨桂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无限委屈地说:“我要姐,我怕姐不见了。” 杨萱才始要教训他的心顿时又软了,想一想,给他洗净手带到饭桌前,仍是板了脸道:“以后姐时不时会出门,比如买菜买肉,看铺子看房子,要跟人商量事情,不能次次都带着你。如果带上你,姐就办不成事情,以后没饭吃怎么办?春桃在家里陪着你也是一样的,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了。你瞧萧大人几时哭过鼻子?” 杨桂瘪着嘴,犹豫好半天才点点头。 杨萱将点心摆在盘子里,掰一半盘香饼给他,“尝尝,好不好吃?” 杨桂勉为其难地咬了口,“不如王嬷嬷做得好吃。” 杨萱只以为他心里有气故意这么说,将剩下一半尝了,果真不如王嬷嬷做的香甜松软。 可这还是知味居的招牌点心呢。 杨萱又咬了口云片糕,入口清甜绵软,极为美味。正要让杨桂尝,见春桃端出饭来,便闭口不言,将点心盘子撤了下去。 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早起来做好饭,叫醒了杨桂。 辰正时分,茂昌车行的马车如约停在胡同口。 杨萱将收拾好的包裹送上马车,又把各处门窗关好,上了锁,这才离开。 一路上脑子没闲着,时而寻思从哪里找个既可靠又能干的掌柜,时而考虑做些什么样的点心才好卖,又想着取个什么样的店名才顺口。 要是做出来的东西跟知味居或者客来顺完全一样是不行的,那两家店开业足有十几年了,在周遭百姓心中早有了口碑,自己开家新铺子,势必要有些新鲜东西才能吸引人来。 不知不觉,便走到田庄,恰是吃饭的点儿。 姚兰知道他们今天要来,已经把午饭做好了,夹在四碟清淡的素菜中间一盘烙得金黄的杂面饼显得格外惹眼。 杨萱掰一块塞进口里,眸光骤然亮起来。 不管是苏式点心还是京样点心,大都以甜为主,或者特别油腻。吃两三次是新鲜,次数多了未免嫌腻。 这种杂面饼咬起来香喷喷,未必没人喜欢。 吃完饭,杨萱迫不及待地去请教姚兰,姚兰毫不藏私,乐呵呵地说:“这种面饼最简单,白面掺着豌豆面,或者抓一把高粱面也成,搅拌匀了,往锅沿上一贴就得。不过要好吃,和面时打个鸡蛋,加两匙白糖,锅底放油,摊得薄薄的,比芝麻脆还好吃。” 杨萱记在心里,又问:“张嫂子还会做什么面食?” “我会得都是粗茶淡饭,姑娘未必吃得惯。”姚兰突然扭捏起来,绞尽脑汁想了想,“前年老爷不是让我们种红薯?红薯煮熟之后和在面里头,炸馃子很好吃,可惜这会儿红薯没长成,要不就做给姑娘尝尝了。对了,我能做豆面发糕,今儿发面来不及,明天给姑娘做。” 杨萱点头应好。 第二天姚兰果真蒸了一锅红枣豆面发糕,发糕金灿灿的,香软可口。 杨萱吃着好吃,便跟姚兰学。 发糕却不像杂面饼那般简单,要三勺白面加一勺黄豆面,再加上一大匙白糖,用面引子发起来。 白面的多少、发面时候的长短都有讲究。 杨萱连着做了五六次都没成功,便将称不上发糕的发糕分给田庄的孩子们吃。 虽然不成功,也是用足了白糖和猪油,较之平日里的杂粮窝头好吃得多,孩子们吃得不亦乐乎,每天闻着味儿在门口等着。 春桃端盆水让他们洗手,然后把发糕切成小块,每人分一块。 杨桂和薛猎户那个叫做薛大勇的侄孙子也夹在他们中间,伸着手要发糕吃。 因为萧砺之前提起过薛大勇,杨萱特地多留意了他几眼。 薛大勇比杨桂大两岁,刚六岁,可行事举止却很老成,拿到发糕后会道谢,让给旁边的弟弟薛二勇吃。 有时候他们来得晚,薛二勇着急吃,薛大勇会用狗尾巴草编一只小兔子送给排在最前头的孩子,两人交换位置。 若是前头的孩子不肯换,薛大勇也不急不恼,反而会给吵闹的薛二勇讲道理,非常有兄长风范。 春桃私下里也跟杨萱道:“小小年纪做到这地步不容易,如果能跟在少爷身边就好了,一来是个玩伴,二来少爷多少也能学着点儿。” 杨萱深以为然,便去跟薛大勇的爹娘商量。 薛大勇正经祖父尚未开口,薛猎户就拍板决定了,“行,没问题。” 看着旁边薛大勇父亲尴尬的脸色,杨萱解释道:“明年开春之后,打算给阿桂请个先生,因怕他独自不愿意学习,想让大勇做个伴儿,以后到书院也可以互相照应。” 薛猎户又道:“去,怎么不去,跟着读书是好事儿,否则连账目都看不懂。” 杨萱续道:“不用着急决定,我们等过完七七才回京里,走之前给我个信儿就行。” 从薛家回来,杨萱接着做发糕,竟然做成了,而且出人意料得好。 杨萱留出来三块打算第二天早上去坟地时带着,其余的仍是让春桃分给了孩子们。 这些天杨萱都是这么过的,清晨吃过早饭便带着杨桂去坟前坐一坐或是拔拔草,回来后开始和面,跟姚兰一道准备午饭。 下午歇完晌觉就看会儿辛渔写的那本册子。 册子她已经读得熟了,估摸着能照猫画虎作出纸笺来,只苦于田庄不比京都方便,有些材料无处可买不能尝试。 期间萧砺给她写过一封信,信上只寥寥数字,“我已抵达大同,一路平安。” 杨萱猜测着应该是刚到大同时写的,可信送到田庄已经是萧砺离开的第八天了。杨萱本想告诉萧砺,她跟程峪要合伙开笔墨铺子,思来想去怕信件被人瞧见另生事端,便未多提,只写了自己和杨桂在田庄的几件琐事。 顺道将她用兔皮做得一对护耳寄了过去。 等到杨萱收到萧砺的第二封信时,桃花引了静姑姑过来…… 96.第 96 章 一年多未见, 方静憔悴不少, 原先是个圆脸盘,竟然显出尖下巴了,眼底青紫,眸子里布满了红血丝。 明显是睡眠不足所致。 方静走上前, 整整裙裾就要跪下,春桃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了。 杨萱道:“一起坐着说会话就是, 用不着行这么大礼。” 方静便屈膝福了福,在杨萱下首的椅子坐下,细声细气地说:“早就听说姑娘家里的事儿,替姑娘难过了好几天, 杨大人那么好的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却听说他待人最是心善,怜老惜弱。真是好人不长命, 坏人活千年, 怎么就被人陷害成谋反了呢?”掏帕子摁摁眼窝,“去年我受过姑娘恩惠,心道这样时候,一定得来看看姑娘。先头桃花说姑娘来去仓促不得闲, 这会儿姑娘长住, 我也终于见到姑娘了。姑娘可千万要节哀,爱惜自己的身体。”一边说, 眼圈又红了, 眼角有泪慢慢沁出来。 杨萱默默地看着她, 暗自叹了口气。 自打抄家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多月,她哭过不知道多少回,眼睛几乎都流干了。现下对于杨修文跟辛氏的离世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 看着方静流泪,不知为何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像是特地引她泪水似的。 方静也意识到这点,忙拭干泪,“瞧我,净说这些不该说的,没得让姑娘跟着伤心。”将膝头上的包裹卷儿打开,取出一摞帕子和两只荷包,“这几天赶出来的,姑娘将就着用。” 荷包是石青色,一只绣着玉簪花,一只绣着栀子花,看起来很雅致。 杨萱仔细端详两眼,见针法不细,却很匀称,跟先前方静送来的荷包不太一样,遂问:“这也是你绣的?” 方静摇头,“是我娘绣的,我娘曾经做过绣娘,会一手好绣活,嫁给我爹后,天天忙碌家务就搁下了。听说姑娘家里的事情之后,我娘非得亲自绣只荷包,感谢姑娘素来照拂之情,但她现在眼神不太好使,足足绣了半个月才做出这两只。”说着展开帕子,“这是我专门给姑娘绣的,特意挑的素色花样,要是姑娘看着当意,我再绣几条。姑娘眼下身边人手少,姑娘有什么绣活尽管交给我做。我虽然手艺不精,但肯定会尽心尽力。” 杨萱朝春桃使个眼色,春桃心知肚明,脸拉得老长,掏出荷包,挑来拣去取出块不到二两的银子。 方静拒绝,“使不得,姑娘上次已经赏了银子,万不可再收。” 杨萱道:“你靠做绣活养家,又花费这些工夫,我怎能白要你的东西?”坚持让春桃把银子给她。 方静千恩万谢地走了。 春桃没好气地对桃花道:“姑娘现在没人依靠,孤苦伶仃的,以后你就别再带人来打秋风了。就这几张帕子,拿到集市上卖,能卖一百文两百文?” 桃花眨巴着眼,“静姑姑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要来感谢姑娘,还说姑娘心里肯定难受,想必愿意跟人多说说话,开解一下。” 春桃狠狠地瞪她一眼。 想感谢的法子有得是,用不着特意加重了语气说花费半个月工夫做出来,也不用一口一个“专门”,一口一个“特意”。 如果方静真的空手离开,说不定转头就会告诉别人,她半个月做出来的绣活都孝敬给杨萱,一文钱没得到。 春桃有心好好教训桃花一顿,把方静的小心思掰扯出来,可想到她才八岁,未必听得懂,遂道:“这会儿你娘空闲,你把今天这事还有上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你娘说一遍,看她怎么说。你还记得吧,上次这个静姑姑来,也是送的荷包,姑娘赏给她五两银子。” 桃花点点头,正要退下,春桃恶声恶气地道:“还有,不许再带那个静姑姑来,否则我连你一道撵出去”。 桃花撒腿跑了出去。 杨萱对春桃道:“算了,一年就这么一次,桃花也是不懂,不用对她这么凶。” 春桃不满地说:“一年一次也不行,二两银子顶我两个多月的月钱呢。” 杨萱挑眉,“你是抱怨我没给你发月钱么?” 春桃立时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月钱不月钱没什么,只要有口饭吃我就愿意跟在姑娘身边,没有也成,我能挣给姑娘吃。” 杨萱自然知道。 前世春桃和春杏就一直跟着她,从杨家到夏家,再到田庄,没有离开过。 杨萱自觉亏欠了她俩,这世定要补偿回去,所以对于春杏想当绣娘,她没有半分不满,而且以后总会找到机会再帮衬她一把。 至于春桃,如果她成亲,杨萱会置办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如果她不愿成亲,那就一直留在身边好了。 想到此,杨萱笑笑,“你帮我研墨吧,我给萧大人写封回信。” 春桃应声,走到书案前。 萧砺的信仍然简单,只六个字,“诸事均好,勿念”。 字体架构很不工整,不像是正经临摹过字帖的样子,笔锋却极有气势,撇捺勾画运转之间透着股狠劲儿。 杨萱不由就想起他浑身散发着的戾气和那双阴郁而凶狠的眼眸,心里暖了暖。 她想他了。 可垂眸看到信纸又是无语。 亏得他临走前三番五次说会给她写信,这样的信她一天能写一百封,隔三天寄出去一封,既简单又省事。 杨萱想到做到,铺开纸一连写下八张“诸事均好,勿念”,告诉春桃,“隔上半个月寄出去一封,足够用四个月的。” 春桃讶然,“姑娘,这个,这不好吧?” “礼尚往来,有什么不好的?”杨萱嘟哝着,等字迹干透,将纸折起来,“先收着,若是大人下封信还是这几个字,那就照此办理。” 重新铺了纸,换一支羊毫细笔,把杨桂跟大黄在田庄里玩野了心,一人一狗天天滚成泥猴才回家的事情说了说。 只字未提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萱给杨修文三人烧过七七之后,便打算回京都。 岂料,回城的前一天竟然下起大雨。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停,进出田庄的路泥泞不堪,自然未能走成。 杨萱正好把每间屋子都检查一遍,因前年房屋整修过,并没有漏雨之处。 而养鹅的张大爷家里房屋却塌了一间,万幸儿媳妇带着孙子回娘家拜寿了,儿子一人在家,只脑袋被落下了的瓦片砸了个大包,再无其它伤处。 张大爷忙在院子里设了香案敬拜各路神仙,佃户们自发自动地聚集起来帮他修缮屋顶。 三天后,路面差不多已经硬了,薛大勇的父亲薛壮终于松口让薛大勇跟着一道去京都,还特地借了牛车送他们回去。 车上除了四人一狗外,还有佃户们凑的一大篮子鸡蛋,一筐黄瓜茄子豆角等蔬菜以及甜瓜西瓜等。 以往杨萱出入京都都是从正阳门或者阜成门走,薛壮路不熟,走的是玄武门。 刚进京,杨萱见到臭水河那边成片断砖残垣,数十个衣衫滥芋的壮丁正搬石头砖块,有孩童嘶声裂肺地哭,混杂着妇人不耐烦的斥责声。 穿着藏青色裋褐的军士挥着鞭子,不时吆喝着:“快点快点,别瞎站着,赶紧搬。” 看样子,是朝廷征收了这处地方,正勒令百姓搬迁。 杨萱不忍目睹这种场面,也让杨桂转过头去,谁知杨桂记性好,指着不远处嚷着道:“萧大哥带我来过这儿,有很多没有衣裳的小孩还有狗。” 臭水河往西就是小沟沿。 杨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经意看到个正抬木头的壮丁,便是一愣,急忙对薛壮道:“先靠边停停,我找个人。” 小心地提着裙角跳下车。 春桃紧跟着下来,问道:“怎么了?” 杨萱低声道:“我看到松枝了,抬木头那个,穿着蓝褂子,是不是他?” 这空当那人已经转过身,春桃只瞧见个背影,仔细打量一阵儿,不太确定,“看着像,不好说。” “过去看看。”两人走到看守的军士面前,屈膝福一福,“官爷,我们来寻个人,恳请行个方便……大热的天,官爷吃盅酒解解乏。” 春桃飞快地递过一块碎银子。 军士拿起来掂了掂,上下打量杨萱跟春桃几眼,努努嘴,“快点,别耽搁活计。” 春桃应一声,赶紧朝松枝走去。 杨萱赔笑道:“官爷,这里是做什么?” 军士得了银子,又见杨萱穿戴干净,模样漂亮,双手一叉腰道:“前几天下雨,这里倒塌了不少房子,太子殿下开恩,给百姓寻了新住处,这块地修整出来另作他用。” 如果真是搬了新家,百姓应该高兴才对,何至于这般哭哭啼啼的。 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杨萱不想追根问底,续又问道:“这些壮丁是哪里来的,其中一人像是我家一远房亲戚,不知道能不能替他赎身?” “赎身?”军士再度打量她几眼,“赎身至少得十几二十两银子,你有这个闲钱能买两个正小厮使唤了。而且这些都是狱中放出来的刁民,不给点颜色看看收不住性子。” 杨萱道:“麻烦官爷指条路子,我表姑天天想儿子,两眼都快哭瞎了,几家凑一凑,怎么也得凑出赎身银子来。” 军士道:“你家要是有门路,先去工部找章主事,再去顺天府牢狱给他去了名。不过你最好快点,这地方有个七八天就干完了,下回说不准到那个地方干。” 杨萱谢过他,正见春桃回来,与她一道仍然回到车上。 春桃道:“真是松枝,说是抄家那天妄图逃走被单独关押起来,没跟其他人在一处,现在正四处干苦役。我问过他,如果赎身,要去工部除名,还得到牢狱交上顶替劳役的罚银。松枝说不用姑娘操心,他最多干上五六年就能放出来。” 赎身的路子跟军士说得一样。 杨萱想替他赎身,一来松枝也是受到杨家牵连才来做这苦役,二来松枝知根知底,正好帮她打理铺子。 第二天一早,杨萱安顿好杨桂与薛大勇,就往东江米巷这边走。 她想先找找章主事,能办成最好,如果不行再请程峪帮忙。 刚走到六部门口,便看到里面走出一人,面色很白净,穿了件灰蓝色的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