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娇养的疯批反派学乖了》 第1章 梦魇 七月里,温城郊外的夜尚存着白日里的余温,氲着一层暑气,仿佛将人罩在炉子上升腾起的雾气里。 马蹄声响在静谧无人的管道上,又急又密。 四马开道,镖车随行,一面绣着“童”字的旗帜荡在风里,马队中间是一顶不起眼的月白色小轿,四角坠着银线流苏,在月色下映着温润的光。 如果有温城的人经过,便能认出这是温城里赫赫有名的儒商童家的车队。 轿子里坐了两个女子,左侧的女子青丝如瀑,圆眼细眉,鼻梁如白玉伞骨一般,本是几分凌厉的眉眼,因着白嫩微肉的两腮,平添了几分娇憨。 女子的唇紧紧抿着,眉头也蹙着,不住地拉开帘子张望。 一旁的青衣圆脸双髻少女将她的焦急瞧在眼里,忍不住打趣道:“姑娘,您就别急了,您再急,这马儿也长不出六条腿。” 被称作“姑娘”的女子瞪她一眼,嗔道:“你胡说什么,我哪儿着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垂首望着怀里的盒子,她抱了一个长宽约莫一尺左右的红木方盒,里面是她从柳州寻来的小玩意,她想打开瞧瞧,又按捺住了,她好不容易装饰好的,一打开就乱了。 还是要留给小七自己打开才好。 她又忍不住往外望,“快将夜子时了,我们还要多长时间进城?万一赶不上小七的生辰怎么办?” “姑娘,”青衣少女无奈叹道,“您是出来忙生意来了,便是错过一时半会儿,七公子也不会怪您的。” “那不行!”女子眉眼含笑,很是郑重地瞧着怀里的盒子,像是已经瞧见了少年隐晦的欣喜模样,“我答应过他的,不错过他的任何一个生辰。” 他的余生每一个生辰,她都要陪他一起走过,不过那都是将来很遥远的事情了,她有的是时间慢慢去考虑,眼下只求着马儿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免得她家小七等急了。 毕竟那是一只生气了会咬人的小豹子,她可不想被挠。 许是马儿听见了童洛锦的祈祷,步程当真快了不少,赶在三更前进了城。 许是夜深,街上已经无人了,四下都是静的,远处烟花巷偶尔传来一阵琴音清曲儿,也被风儿吹得摇摇晃晃的,不甚清晰。 童家大门紧紧闭着,门前的灯笼熄了一只,童洛锦从马车上跳下去,皱眉道:“今日夜里是哪个当班,怎么这般不仔细。” 她让镖师伙计们去后门安放车马,自己迫不及待地上前敲门,小七应该会在前院等着她的。 叩门声过三,却无响应,黄莺也绝对奇怪,便叫骂了两声:“大姑娘回来了,还不来开门,哪个当班得又睡死过去了?!” 风声钻进灯笼里,潇潇作响,似夜鸦哭嚎。 童洛锦与黄莺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一丝不妥——太安静了,即便是深夜,童家也少有如此安静得时候。 “啊——” 后院里猛然想起来地尖叫声如同招魂铃一般将两人的思绪拉回来,苍白着脸的车夫在黑夜里如同夺命的鬼魅,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后……后面……” 他瞪大了眼睛,像是被吓破了胆,黄莺挡在童洛锦身前拦住了神色惊慌的车夫,“后面怎么了?!” 车夫眼神涣散,只是不断地喃喃低语,黄莺被他拖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内心深处升起,童洛锦提起裙摆就往后院冲去,顾不得黄莺的叫喊。 人间炼狱是什么样子呢? 最清醒的噩梦是什么样子呢? 鲜血流进了花丛池塘,绿叶碧水都染上了殷红,老人的尸首枕着孩童断裂的胳膊,刚刚踏进家门的镖师还睁着眼睛残留余温。 就像是一个梦,童洛锦的灵魂飘在半空中,看着她的躯壳跪在地上,摇着管家的身子,抱起奶娘僵硬的头颅,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进了前院,大堂里是唯一亮着灯的地方,三具尸首被高高悬挂在正厅,童洛锦尖叫一声,扑上去,呕着血喊“爹娘”“祖父”,她拼了命地将把三个人的尸体抱下来,但她不够高,也没有力气,只能一遍遍地将人托起,又重重砸下,砸在她的肩膀上、脸上、头上,但她不觉得疼,哑着嗓子喊:“娘,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抱你下来、爹,爹……你再坚持一会儿,女儿回来了。” 根本不会有人回答她,有鸦鸟掠过,嗅到血腥味,立在树梢停驻,却被嘶鸣哀痛的哭喊声惊飞。 “他们死了,”低沉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像破空的刀鸣,“你来晚了。” 童洛锦猛然转身。 她身后站了一个玄衣男子,眉如斧凿,鬓若刀裁,一双黑似点漆的眸子与暗夜融为一体,他仿佛生来就该在夜里。 童洛锦喃喃一句:“小七……” 她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朝他喊:“小七,我爹娘和祖父疼了,你帮我放他们下来好不好……” 她仿佛失了魂一般哭得令人心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番话语:“他们得多疼啊,小七,我抱不动,你帮帮我,帮帮我……” 男子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就像在看一场即将落幕的大戏。 听到童洛锦的哭喊声终于变得沙哑,她的嗓子渐渐发不出声音,他这才上前两步,一把拉住童洛锦的手,像是第一次见她一般,细细地将她从发丝打量到发尾,如同毒蛇吐着信子:“本来想放过你的,可是你怎么就回来了呢?” 抽泣声戛然而止,童洛锦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她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呆滞地抬起头,好半天才道:“小七……你还在……真好。” 男子笑起来,执意要拆穿她的自欺欺人:“不是我还在,是我应该在。”他阴沉了脸色,像蛰伏在阴湿角落里的毒蛇,阴冷可怕——她在把他捡回家的时候,别人都是怎么形容他的。 当时她不信,为了他和所有人扭打在一起,现在她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而他们,”毒蛇张开嘴巴,露出獠牙,“都应该死——包括你。” 这个梦怎么还不醒啊。 她怎么这么坏,梦里把小七想得这样骇人。 “小七,三更过了吗?” 男子一怔。 她双目空洞,只有嘴巴在开开合合:“我答应了你,三更之前会回来陪你过生辰,我为你寻了一个趁手的礼物,阿娘说,她会为你煮一碗长寿面,你二十岁啦,要给你卧两个蛋……阿娘是不是还没煮好,我们去小厨房瞧瞧……” “童洛锦,”男子残忍地在她耳边道:“她不在厨房,她在你身后,她在看着你……在看着你和杀她的凶手喃喃私语。” “啊啊啊啊——”童洛锦突然来了力气,挣脱开他的束缚,蹲在地上捂着耳朵尖叫起来。 男子也跟着蹲下来,慢条斯理地用指尖划过她的眉眼:“童洛锦,你好会骗人啊,骗得人心疼……可是怎么办呢,你还是得死。” 他将童洛锦抱在怀里,童洛锦哑了声,她觉得有深深的疼痛感从胸口蔓延而起,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还是因为胸口横插的那一把刀子。 那是她从柳州为他寻回来的,落在了门口,竟然被他捡到了,这样也算是送出去了。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体验到其锋利的,是她自己。 她此时仿佛是清醒了,“小七,是你干的吗?为什么呢?” 十五年朝夕相对,她待他那样好,推心置腹,真心诚意。 男子垂眸看她,恍若一瞬间,周遭颜色褪尽,她好似身处无间炼狱,鬼面朝她张开了獠牙。 “因为,我的出现就是为了你们死啊……” 童洛锦还有好多话想说,还有好多事想问,但是她没有力气了,她张不开嘴,她唯一的力气是抬起手,指尖点上他的眼角。 而后重重垂下。 他的眸子很深,像风雨欲来的暗夜,像一望无际的深潭,像……夺命的弯刀。 小七的眼睛是很好看的。 这是童洛锦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念头。 第2章 梦醒 三月里下了一场雨,雨丝细密,像绵纱,似蛛网,将人拢在网里,罩在纱里。 雨下过,柳树便吐了新芽,花也露了嫩蕊。 温城的人都说,今年的春来得这样早。所有人都在喜春,唯有童家上下愁眉不展,院子里飘着药香,夫人扭着秀眉唉声叹气。 “平日里这般皮实,怎么闹了场雨,就一病不起了呢。” 童老爷也心焦,但是夫人在哭,他不敢表现出忧虑来,只能揽着夫人道:“小病小劫都是命里带来的,等锦儿踏过这个坎儿,日后才能一帆风顺平安喜乐。” 童夫人知道他是在哄自己,还是微微宽了心,坐在床沿边,轻轻唤了声“锦儿”。 床上的女童不过垂髫,长睫玉唇,白瓷娃娃一般安安静静地躺着。 “五天了,你怎么还不醒啊,你要是再不醒……娘,娘也撑不下去了!” 妇人的抽噎声和男人的宽慰声交杂在一起,震得童洛锦心神俱痛。 阿娘……你别哭…… 你一哭,女儿也要哭了。 童洛锦想张开嘴说话,想抬起手为她擦泪,但是她动不了,她的意识被困在躯壳里,只有意识是清醒的。 对,她是清醒的。 童洛锦二十二岁的灵魂躲在她七岁的躯壳里,万分清醒,她用了五天来接受自己死而复生的事实。许是上天怜悯,知她童家三代一生行善积德,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阿娘,这一次,咱们都得好好的。 前世之事浮光掠影般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张无悲无喜的男子面容上。 小七。 心头又泛上刺骨的疼,疼得她浑身都在哆嗦。 “锦儿,锦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啊!”童夫人惊叫道,“喊大夫!小姐在抽搐!” 阿娘……你别害怕……我只是疼…… 但是她说不出来。 小七……童温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前世里,她在院子里嬉雨,生了一场大病,一睡五日,醒来后折腾了半个月才好,病好后她迫不及待地上街去玩耍,在人声鼎沸的闹市角落里,瞧见了一双墨珠般的眸子。 杀了他!杀了这个祸害!从此无爱无恨无怨……童洛锦迷迷糊糊地想。 不!不对! 不能杀他!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不是难事,但是他死了童家的祸根就断了吗?死了一个小七,难道就没有小八小九了吗?他为什么恨我至此,为何害我全家!他背后可有幕后主使?是远日的冤还是近日的仇!她须得一一论分明! 大约怒到极致,恨到心起,童洛锦猛然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似乎连心肺都要吐出来,咳得童夫人心神不宁,一叠声儿地喊着“锦儿”“宝儿”“乖女”。 不知道过了多久,童洛锦迟缓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一双含水泛红的美眸,她张开嘴,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阿娘”。 童夫人猛然将她拥进怀里,哭出了声:“混账东西,你吓死我了,谁让你大雨天滚出去疯!” 得,人一醒,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病来如山倒,病区如抽丝,好几个丫头婆子在床前伺候了小半个月,童洛锦才渐渐恢复了往常的生机,奶娘逼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汤药,眼神里都是哀痛,看得童洛锦莫名其妙。 “奶娘,你这是怎么了?” 奶娘扯出个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的姑娘受苦了,吓坏了把,瞧瞧,现在话都少了。” 童洛锦:“……”她倒不是吓坏了,只是这七岁的壳子里换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魂儿,她十几年经历地多了,自然做不回孩童的天真烂漫。 她努力回想着自己七岁时是个什么模样,但是记忆太久远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本该是最天真无邪的年岁,回想起来,却只有一个童温祺。 又来了。 童洛锦将自己塞进奶娘的怀抱里,遮住所有情绪,喃喃道:“奶娘,我好不舒服啊。” “哎!奶娘知道!”奶娘心疼坏了,又是抱又是哄,就差把心肝捧出来逗她开心了。 等着她一番真情实感地哄完,童洛锦继续道:“那我能不能出府去街上放放风?” 奶娘:“……” 她收起满腔的心疼柔软,将怀里的小骗子推开,面无表情道:“好好养病。”然后头也不回地端着药碗出去了。 童洛锦:“……不再商量商量吗?” 童洛锦蒙着被子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不能再拖了,再过几日就是她遇见小七的日子,她得寻个理由出府去。 上一世她遇见童温祺的日子是三月二十四,等到了三月二十的时候,她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开始央着童夫人出门玩去,奈何童夫人放养了近七年,由着她像不修枝叶的柏树一般自由生长,一朝经了风雨生了大病把她这个当娘的吓坏了,可不敢再由着她的性子来,说什么也不肯放她出门。 童洛锦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数使尽了,只换来童夫人哭得更狠、闹得更凶、寻来上吊的绳子都更粗。 童洛锦:“……我不该同您攀比。”她只能悻悻地回床上躺着。 这一躺,就把三月二十四躺过去了。 但是童洛锦并不觉得焦虑,倘若前世里与童温祺的相遇不是意外,那么就是有人故意将童温祺送到自己面前。即便自己在闹市中错过了他,也会在茶楼、小巷、饭馆……任何一个地方“偶遇”。 “我的出现就是为了你们死啊……”那句恶魔低吟一般的话语又回荡在耳边,震得她头皮发麻。 童洛锦坐在院子里,瞧着不远处的丫鬟在喂一只花狗,花狗是童洛锦从狗贩子手里救下来的,被打骂着长大的,胆子小,却犹犹豫豫地前来舔舐童洛锦的手指。 丫鬟笑道:“这小东西倒晓得好歹,知道该讨好谁。” 童洛锦抽回手,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道:“它不是晓得好歹,它是知道害怕。”被打大的小东西,不谨小慎微些,就少不了皮肉之苦。 童洛锦将花狗抱起来,花狗抖了抖尾巴。人和狗都一样,掏心掏肺养大的玩意儿反而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反倒是胆战心惊下长大的小东西对着奸凶之辈时如履薄冰。她大概是个蠢人,上辈子没想明白这个道理,自以为掏心掏肺就能换来旁人的一片赤诚,到最后落了个连累亲眷的下场。 想到这里,童洛锦的脑袋无端得疼了起来,许是心里装着的事情变多了,她整个人都沉闷了不少,言行举止都不似往日里烂漫,这可把童家上下吓坏了,真以为把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憋出心病来了。 “罢了,”童夫人叹口气,自己养的姑娘自己心疼,“过几日就是初一了,我应当去法正寺礼佛,让她也去,权当散散心。” 但是这场如期而至的出行并没有让童洛锦舒心。 第三章 故人重逢 毕竟对于童洛锦而言,她的情绪大变并不是因为被困在家中所导致的。 法正寺位于城郊密山山腰,沿官道出城,路旁开了晚茶花,娇娇怯怯,一路蔓延到密山山脚处,半山上桃杏也吐了花,团团簇簇,白粉相间,童夫人瞧了便觉得心情畅快,也喊童洛锦来看。 童洛锦掀了掀车帘扫了一眼,权当是给她面子。 童夫人十分无奈:“不许你出来你不高兴,带你出门你也不欢心。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童洛锦垂下头:“我不想要……啊!”“锦儿小心!” 猛然地颠簸打断了她的话,童夫人花容失色地拦着往前倾倒的女儿,责骂道:“突然停什么车!见鬼了这般慌张!” 外面传来车夫迟疑慌乱地声音:“夫……夫人,有个人……” 童夫人一怔,让童洛锦坐好,自己往外面探出身子,她以为是车夫慌乱中撞到人了,谁知一瞧,车辙离躺着的人还有一段距离。 她眉头微蹙:“还是个孩子……添香,你上前瞧瞧。” 童洛锦最近对“孩子”两个字十分敏感,也跟着凑上前去,从童夫人背后露出一个脑袋——不远处躺了一个粗布麻衣的小乞丐,童夫人的贴身丫鬟已经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他不知道是吓得还是饿的,已然半昏睡过去了。 那人双目紧闭,童洛锦却能透过他那双薄薄的眼皮望进那双薄情的眸子里。 错过了闹市相遇,竟会以这种方式会面。 “可怜见的,约莫是个小乞丐,”童夫人叹了口气,“此处人来车往,指不定就被谁碰到了,既是来礼佛的,这合该是我们的福缘。添香,你且将她带到车上来,好生照料着。” 添香应了声是,同家丁一起将这昏迷的小乞丐搬到车上去安顿好了,童夫人这才近距离瞧了眼这乞儿,“面白唇薄,倒是个好长相。” 在这个过程中,童洛锦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她的眼睛里瞧不出半点情绪,就那么直愣愣的、一眨不眨地落在那乞儿身上。 十几年的倾心相待,一朝的愤恨燎原,原以为再相见会点燃她内心最浓烈的那把火,但是当设想的场景发生了,她的喜、她的怒、她的哀、她的怨都被重重灰烬掩藏起来了,只剩下点点将灭的火星。 她十分迟缓地伸出手,指尖点在童温祺的眼角,轻声道:“娘,他的眼睛真好看。” 童夫人看看她,又看看躺着的乞儿:“我儿,你的病是不是没好利落?”这隔着眼皮呢,哪里瞧得见眼睛? 因为捡了个乞儿,童夫人的礼佛之旅只得匆匆结束,回城寻了个大夫,为这小乞儿从上到下检查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饿的。 多吃点好的就行了。 果不其然,没扎针没喂药,半个时辰后小乞儿自己醒了。当时童洛锦正巧坐在床沿边,床上的人一眨眼便与童洛锦四目相对。 果然啊,还是那双墨珠般的眼睛。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童夫人抿了口茶,瞧了眼藏在童洛锦背后的小男孩,“我瞧着,他同你倒是亲近。” 要不是她眼下七岁,不好做太不符合年龄的表情,她一定冷笑三声,道“怕是孽缘”。 只是她现在还是个七岁的娃娃,只能眨眨眼,道:“许是他第一眼瞧见了我,便如雏鸟识亲一般,赖着我罢了。” 不怪旁人说他阴郁,童温祺刚刚被捡回童家的时候就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小兽,永远警觉,永远风声鹤唳,瞪着眼睛,张着獠牙,蛰伏在角落里。不过说来也奇怪,便是这样一个怪人,对着童洛锦的时候却难得地收起爪牙,变得像个猫儿似的。 前世如此,今生也一样。 童洛锦垂下眸子想了想,扭过头去,伸手去拉他,却被他闪身躲过,警惕地望向她。 童洛锦回忆着自己上一世的样子,朝着他咧出一个笑:“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虽然这话没有换来他的放松。 童洛锦对着童夫人道:“阿娘说这是我的缘分,那我将他留在我的院子里好不好?” “这……”虽然都是孩童,但是男女有别,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不过她低下头看着一派烂漫的童洛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道:“我安排人将你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你们平日里也可以一起玩耍。不过,住在一个院子里,不行。” 童洛锦努努嘴,知道她娘亲说一不二的性子,应承道:“好嘛。” 童夫人站起来,“既如此,你们先玩着,我去同你父亲说一声。” 在童夫人离开之后,童洛锦坐回椅子上,她让童温祺——哦对,现在他还不叫童温祺——小乞儿也坐,但是他不肯,要是换做前世,童洛锦一定哄着他坐下,但是眼下她并不想费这个心力,于是便任由他站着。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不回答,童洛锦便一直等,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乞儿极为嘶哑地张开了嘴,他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一停一顿:“元康三年七月二十三生,没有名字。” 而今是元康八年,他正好五岁。 童洛锦托着腮道:“没有名字啊,没有名字怎么行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面前的男孩身上:“我想想啊……你既然进了我童家,就跟着我姓童。我们在温城遇见,你便添一个‘温’字,童温……祺。就补一个‘祺’字。” 四月的风都是温热的,她吐出来的话却没什么温度,似是清晨的水一般:“毕竟是个小乞丐。” …… 同样的时节,女孩蹲在男孩面前眨巴着眼睛,笑得很好看:“你没有名字啊,那我给你起一个好不好?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姓童好不好?我们在温城遇见,你便添一个‘温’字,童温……祺!就补一个‘祺’字,‘祺’有吉祥之意,日后愿你终日吉祥如意。你喜不喜欢?” …… 童温祺……名字还是这个名字,心境却不是那个心情。果然啊,心底里有怨恨,不管掩饰得多好,都会抑制不住地从四面八方钻出来。 男孩沉默地低着头,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童洛锦耐着性子问了一便:“不喜欢?” 男孩还是沉默,就在童洛锦的耐性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张开嘴低声说了一句:“拗口。” 童洛锦一怔,记忆里的画面又浮现出来,那时她取完名字,又觉得这名字委实拗口,便道“不然我日后唤你小七”。但是而今她实在没有心情再这样喊他,便没提这个亲昵的称呼,没成想被这个小哑巴自己点出来了。 果然,即便是发展的细节上会有出入,但是结局还是会趋于一致吗? 童洛锦在心里冷笑,她偏就不信了! 第四章 老宅落水 “小七?”这两个字在童洛锦喉咙里怪异地转了个弯,然后道:“好啊,小七。” 她给童温祺取名“小七”,却显然没将这个“小七”视作特别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在此之后逐渐有了“小五”“小六”。 “小五小六”都不是人,小六是一匹马,旁人送父亲的礼物,童洛锦瞧它的第一眼只赏了两个字:“真丑。”小四小五是一窝生的两只兔子,白毛红眼,长相乖巧品性却暴躁,童洛锦去抱的时候被咬了一口,冒了血珠,童洛锦不仅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不顾奶娘阻拦将兔子狠狠拥在了怀里。童洛锦亲昵地喊它们的名字,还让它们喊童温祺“哥哥”。于是乎,童温祺拥有了一群非人的兄弟姐妹。 童温祺:“……” 不过逐渐的,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一开始的负隅顽抗变得逆来顺受,在童洛锦说“把你五妹妹抱过来晒晒太阳”的时候,会默不作声地捞起那只吃草的兔子塞给童洛锦——偶尔也会被咬上一口。 四月中的时候,老宅来了人,说老太爷听说小姐害了病,心疼,想瞧瞧孙女。 童夫人一边含笑应承下,一边在心里冷笑:三月里害的病,四月里想起来心疼了,老太爷这心也是够大,反应起来需要一个多月的光景。 温城只一户童家,却有两个“童老爷”,这事还得从三十年起说起。三十年前,温城来了个举人,不做官不教书,开始做起了酿酒的生意,这温城里家家户户都酿酒,但是少有几户人家酿出点名头,但是童举人不一样,一酿就是一块招牌,如今童家在温城就是头一号的酒坊。童举人名奉清,育有三子二女,只有长子和次女是正夫人所出,本来这一家其乐融融,这童家大爷是板上钉钉的酒坊继承人,奈何九年前出了变故。 变故就是童家大少奶奶。 九年前,童家大爷前往淮安商谈酒价一事,途径秦楼楚馆,楼坊里坐了个红衣簪花的姑娘,她于坊上高歌,他在坊间打马过,四目相对,一见如故。童家大爷为这姑娘赎了身,许了终身,回了温城,结果还没进童家的大门就被童老爷赶了出去。 大致就是童家不接受烟花柳巷的女子,为妾尚可,为妻不行。倘若童家大爷一意孤行,便与童家断绝关系搬出府去。 “后来呢?”有人问。 “后来啊,”讲故事的人赞叹道:“这童家大爷也是条真汉子!” 他在门前三叩首,携爱妻只身来,只身去。褪去了童家的光环,夫妻二人从打杂做起,后来学着跑船,不过三年时间,竟垄断了温城一片的水运,连童老爷进出货都得同他打声招呼。 至此,温城便有了两个“童老爷”,而随着童家大爷的日子越过越好,童老爷也逐渐开始同他们一家重新往来,只是不常相见罢了。 但是老宅派人来请,他们还是得回去的。 童家大爷名唤童正年,做事刚硬,性格却是极为温和,一边抱着女儿一边哄劝妻子:“有苏,我爹多少有点读书人的古板气,你别同他计较。” 童夫人气笑了:“这么多年,你这话还没说腻呢。我几时同他计较了?” “是是是,夫人最大度。” 童夫人白他一眼,不说话了。 说是想孙女了,但是童老太爷只瞧了一眼童洛锦,便让童夫人将孩子抱去后院给童老夫人瞧瞧,自己留了童正年下来,许是要商谈生意的事情。 比起老太爷,童老夫人虽然也瞧不上童夫人,却是真心喜爱小孙女,抱着她又是亲又是哄,桂花糖塞了满嘴,这才放她去院子里玩。 童家老宅的院子很大,栽了各种好看的花草,中间还辟了一方池塘,养了模样精怪的小鱼儿,童洛锦是很喜欢的。 “哎呀,原来是阿姊来了?怎么也没人来报一声?”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明明稚嫩却故作老成,不用回头童洛锦都知道这是她堂弟童知曲。 她转过身道:“我回自己家,缘何要同你通报?莫不成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不成。” 童知曲再会气人也是个孩子,一时间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这话,故而愤愤道:“这可不一定是你家!祖父都将你们赶出去了!” 童洛锦不想同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起冲突——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小东西——干脆眼不见为净,掠过他往一旁走去。 童知曲瞧她这副模样却更不开心了,他一直自诩是童家的唯一的孙辈,是所有人哄着的小祖宗,谁敢这样忽视他?因此,他伸出手截断了童洛锦的路,难以置信道:“你说话!” 童洛锦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明明同样是半大的孩子,她这一眼却重似千钧,压得童知曲一时间窥见了祖父的影子,骇得说不出话来,就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童洛锦已经越过他走远了,童知曲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道:“横什么横,一个妓女生的杂碎!” 童洛锦猛然顿住脚步,她转过身去,用一种极为阴沉的目光望着童知曲,一边逼近他一边道:“梁红玉击鼓退金,董小宛空谷幽兰,李香君凛然大义,柳如是胆识过须眉……” 瞧着童知曲眼里流露出的茫然,她继续道:“青楼女子能留名情史,而你连史书都没有读过。”她讥诮又高傲地仰起头颅,像蔑视一只蝼蚁般不屑一顾道:“蠢货。” 读书不好一直是童知曲的痛点,他被童洛锦一段讽刺,眼眶都泛了红,尖叫一声扑上前去和童洛锦扭作一团,速度快到连他身后的婆子都没反应过来。 二人本就在池塘附近站着,扭打起来之后更是踩在了池塘边缘。眼看着童知曲的脚落在了长满青苔的滑石上,童洛锦心头一紧。 这一幕上辈子是发生过的,童知曲落了水生了病,所有人都说她狠毒无情,推小弟入水,她百口莫辩,害的母亲都被人指着脊梁骨骂,骂她市井心态小肚鸡肠不会教孩子,骂她们母女是一脉相承的打洞鼠。 想到这里,童洛锦抓住童知曲的胳膊往上一推,让岸边的婆子抓住了他,而自己则直直往水中落去。 “来人呀!大姑娘落水了!”护住童知曲的婆子还来不及换气,便瞧见童洛锦在她面前跌入水中,立马惊叫起来。 第五章 替父争宠 一片兵荒马乱后,童洛锦被家丁捞了上来,也把童老太爷夫妇和童正年夫妇引了过来。 童知曲被婆子护在怀里低声抽泣,童夫人抱着童洛锦红了眼眶,她家姑娘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大病刚好又落了冷水。 童老太爷看得头疼,冷斥一声:“你们就是这么照看小少爷小小姐的!啊?!还想不想在童家待下去了!” 一时间,丫鬟婆子哗啦啦地跪了一地,眼看着童老太爷要将过错全部归咎在仆人身上,而真正推童洛锦入水的童知曲却毫发无伤,童夫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童洛锦瞧出了娘亲眼中的愤恨,在她怀中挣扎起来,朝着童老太爷那边张开手。 众人皆是一愣,就连童老太爷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他一向冷硬,儿孙都敬他畏他,从不曾有人朝他这样张开双手讨过拥抱。 许是因为新奇,他上前将童洛锦从童夫人怀中接过来,小女孩是香软的,想刚出锅的糯米团子,却因为落了水,有些可怜地打着颤,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 “祖父……知曲弟弟说,我不是童家的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可是我们不是都是您的孙子孙女吗?” 不止是童奉清,在场的人皆是一愣,童知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瑟缩起了身子,童奉清瞪他一眼,又看着怀里乖巧的孙女,问:“你就是因着这个才同他打起来的?” 童洛锦摇摇头:“我没有要打他,是知曲弟弟不开心了,要打我。”她将童知曲如何折辱童夫人,又是如何恼羞成怒的事情一一讲来,最后道:“孙女不晓得旁的,但是晓得一家人须得相敬相爱,有人辱我至亲,孙女岂可无动于衷?” 她太晓得童奉清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族观念重,将情义看得十分紧要,又厌弃那些腌臜的言辞,听完童洛锦一席话,对她心生怜惜的同时对童知曲添了几分恼怒。 “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小小孩童,没有旁人引导断断说不出这样的话,什么主人外人,他还活着呢老二就想着分家了;什么妓子小馆,满嘴的污糟之语等不得大雅之堂! “来人啊!把小少爷带回去好好管教,禁足一月!让二爷寻个日子来见我!” 童知曲被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吓坏了,憋着嘴要哭不哭,童洛锦却在他怀里伸出手抚上他的眉头:“祖父不气,祖父笑笑……” 也许真的是长了年岁后心境会不一样,以前童奉清不爱与小辈亲近,现在真的没有小辈同他亲近了,骤然冒出来一个不害怕他反而黏他的小孙女,他心中升起一股为人祖父的熨帖感,他难得冲着童洛锦笑了笑:“没看出来,你倒是个聪明又重情的好孩子。” 童洛锦也冲着他笑,笑得眉眼弯弯,十分讨喜,童老夫人见她能讨老太爷欢心,在旁边也跟着为大儿子说话:“老大是个会教养孩子的,把这丫头养的,有点你年轻时候的意思。” 童正年夫妇对视一眼,皆有些错愕。 童老太爷看向童洛锦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捏着童洛锦的小手道:“乖孩子受委屈了,祖父替你出气。” 童洛锦咧嘴一笑,搂着童老太爷道:“我就知道祖父最好了,祖父一定不会让锦儿受委屈!锦儿好喜欢祖父!” 眼瞧着孙女得了丈夫欢心,童老夫人也欢喜起来,故作不快道:“瞧瞧瞧瞧,你们祖孙不愧是血脉相承的一家人,祖父抱一抱就最喜欢祖父了,合着祖母的糖糕都白喂了。” “才不是,”童洛锦慌忙道:“也最喜欢祖母!祖父祖母,爹爹娘亲都喜欢!” “哈哈哈哈哈……”老太爷笑起来,道:“倒是个不分厚薄的聪明孩子。” 此时一行人笑语欢声,单瞧上去,确实是无比和睦的一家人,三代同堂,其乐融融,只是暗中瞧着的童二夫人抱着哭哭啼啼的儿子,咬碎了一口银牙。 不晓得是不是先前的病根没有尽除,在童家老宅尚且能蹦能跳的童洛锦在夜里忽然发了热,大夫瞧过了,不怎么严重,也喂了药,本该睡一觉发了汗就好,谁知第二日童洛锦依旧是苍白着一张小脸。 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遭了罪,童夫人恨毒了老二一房人,却碍于丈夫的兄弟情份不好发泄,垂着首阴阳道:“合该是我们母女两个福薄,进不得你们童家老宅的大门,不比二夫人母子娇贵,受不住这老大的福气。” 童老爷本就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此时这能讷讷道:“夫人这是说什么呢……” 童夫人白他一眼道:“说话啊,不然还能说什么?” 童老爷:“……” 好在童洛锦这次病得不严重,煎两副汤药便退了热,奈何童夫人不放心,整日里派人看着,童老爷的船队纳了货,客人那边赶得急,没法在家里久住,童夫人也得陪着一起去,家里无人,老宅那边倒是来了两趟,老夫人心疼孙女想接过去自己照顾,却被大儿子婉拒了,老夫人知他心结为解,便也不再说什么。童夫人很满意丈夫的决定,但是自己不在童洛锦身边,只好将照料童洛锦的事情交付奶娘。 但有一事让童夫人忧虑不已:她不在身边,童洛锦怕是会想方设法地不吃药。她家姑娘样样都好,就是怕苦,让她喝个药须得三催四请,家中仆人都不敢管教她,奶娘又一向娇惯她,让她没想到的是,前些日子捡来的小乞丐也凑到她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让童洛锦乖乖吃药。 那副认真的模样逗得童夫人哈哈大笑,摸着他的脑袋一通夸,道:“小七真乖,那你就替我瞧瞧,这鬼丫头有没有按时吃药。她要是不吃药啊,等我回来了你就告诉我。” 这话被贴身伺候童洛锦的小丫鬟云雀听了去,一字不落地转告给了童洛锦,因此童温祺端着托盘进门的时候童洛锦便扭着小脸儿,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瞧着他。 童温祺被她瞧得心中纳罕,表面上却是十分从容淡定,走到童洛锦旁边的小桌边探了探脑袋,他生的瘦弱,和木桌子一般高低,板着一张小脸望过去实在是有些滑稽,云雀一时没忍住便笑了出来。 黢黑的眸子扫过去,云雀被他瞪得收了声。 他吓得到云雀,却唬不住童洛锦,童洛锦不急不慢地往嘴里塞着果子,任由着童温祺左右检查一遍,桌上的药碗已经空了。 第六章 见到你就恶心 “我已经喝完了,你还端着药来做什么?”童洛锦道。 童温祺将托盘放在矮几上,扭头去到了窗脚处的花盆里,凑近鼻子闻了闻,道:“没喝。” 童洛锦冷了脸,坐直了身子,让云雀去后厨去些糕点来,等云雀关了门,她才望着童温祺道:“你是什么身份,居然管到我头上来了。我说喝了就是喝了,端着你的东西出去。” 童温祺自然不走,道:“病了就要喝药,喝了才能好。” 童洛锦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她哪里不知道生病了就要吃药的道理,问题是她根本就没有病。发热是真的,病气缠绵却是假的,她的病当天夜里就好了,她做出一副缠绵病榻的模样不过是想演给老太爷看,老太爷因着她的撒娇对她好转了几分颜色,但是依着老太爷那副刚硬的性子,她在他心底挑起来的几分柔软不出几日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她得寻个由头让老太爷挂念歉疚,让自己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久一些。 病是装的,药却是真的,是药三分毒,童洛锦现在惜命得紧,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吞药,何况她是这样怕苦的一个人。 因此趁着奶娘不在将汤药倒进了花瓶里,奈何出现了童温祺这个变故。 但是童洛锦未曾将沉默寡言的小乞丐放在眼里,只让他把药放下,等药凉了自己再喝,童温祺却道药已经凉了,正好可以喝。 “你且放着,我吃完东西再喝。” “不行,”童温祺道:“你会倒掉。我要看着你喝。” 这态度语气,实在是不讨人喜欢。 童洛锦咽下口中的糖松子,侧过脸凉飕飕地盯着童温祺,连仅有的一点柔和也褪去,冷声道:“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放在那里!” 童温祺好似真的听不懂一般,执拗地端起汤碗递到童洛锦面前,一副要她现在就喝下去的模样,童洛锦忍无可忍,别过头去:“我再说最后一遍,放在那里——” 一抬眼,却瞧见童温祺又上前了几步,汤勺舀起一匙药汤,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唇边。 那股药汤的苦腥味直冲鼻腔,童洛锦险些呕出来,她烦不胜烦,扬臂一挥:“我都说了我一会儿自己喝!你能不能不要——” 童洛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被推倒在地的童温祺和扣在他身上的汤药,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她下手这么重吗?一股莫名的愧疚感升腾而起,又被一股突然其来快意压下,你看你,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童温祺垂着头,像一头无辜又茫然的小兽,他也不起身,就那么坐在地上,看着被汤药浸湿的衣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消失,像一个没有直觉的木偶,他这副样子把童洛锦都吓了一跳,疑心这碗热汤不是浇在他的手臂上了,而是浇在他的脑子里了。 童洛锦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将嘴边的嘲讽压下,换了句不轻不重的冷哼:“坐在地上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童温祺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站了起来,从桌子上取了托盘过来,又蹲下身,一点一块地将碎掉的瓷片捡起来。 “等等,”童洛锦看着他端着碎瓷片出门,不由得出声叫住他,“你去哪儿?” 童温祺低低道:“换一碗。” 童洛锦便低低笑起来:“小七啊小七,你是不是傻,这一碗我不喝,你换一碗我就会喝了吗?” “夫人说,喝了,你才会好。”童温祺惜字如金。 童洛锦道:“随便你。”反正她不会喝,她的病早就好了,还喝什么药? 不一会儿,童温祺又端着一碗新的汤药回来了,热气升腾。 童洛锦很奇怪,童家熬药都是熬一锅备着的吗?随取随用? 说实话,奶娘瞧着童温祺来取药汤也很奇怪,心道喝药还能上瘾?一碗不够再来一碗? 童温祺一进门就瞧出了童洛锦在装睡,他也不点醒她,就在一旁取了把小扇子不紧不慢地扇着,等到碗中升腾的白气淡了些,才端到童洛锦面前,道:“喝了。” 童洛锦不睁眼。 童温祺搬出童夫人来压她:“夫人说,你得喝。” “夫人说?”童洛锦忽而睁开眼,双目清明地看着童温祺,她浅浅露出一个笑,几分天真,几分娇甜,说出口的话却断不是那么回事:“我娘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你是她养的一条狗吗?怎么比小三还听话?” 小三是后院养的一条藏青狼狗,本名叫啸天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改名叫小三了。 童温祺眨眨眼睛,他那一双如墨的眸子仿佛一瞬间浸了水,委屈又可怜,他端着药碗的手轻轻颤抖着,像是不堪重负一般。 童洛锦只当是没看见,扫了一眼药碗,毫不留情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不想喝药,我只是不想喝你端来的药。” 童温祺又眨眨眼,好像是真的不明白一般。 童洛锦坐起身来,从他手里把药碗接过来,有些嫌弃地皱起眉头,而后将药碗放在桌子上,道:“谁知道你有没有在里面放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刹那间,星光尽碎,秋水含悲。童温祺的眸子里终于有了神色,是难以置信的悲恸,是胆战心惊的怔忪,他的神色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似乎没有听懂童洛锦的话。 他这样的神色也狠狠刺痛了童洛锦,曾经的她哪里舍得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怕他自卑,唯恐他敏感,向来好声好气地哄着他,从不当自己是大小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反而成了伺候大少爷的小丫鬟。但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曾给自己一个好脸,一直是自己热脸上赶着贴冷屁股。 如今倒好,自己尖酸刻薄,他倒是乖的像是猫儿一般了。 童温祺沉默了好长时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更显苍白,肖似纸做的一般,他有些木讷地扫了一眼旁边的药碗,热气已经没了,恐怕是凉的有些过分了。 他转过身,想去小厨房同奶娘说一声,让她来守着童洛锦喝药。 待他离开,童洛锦突然攥紧拳头,捂着胸口扑倒在床铺上,一股似刀刺如针扎的痛楚自她心口蔓延而上,遍及四肢,疼得她冷汗涔涔,全身无力。 第七章 往事如烟 进入四月以来,温城的天气逐渐回暖了起来,夜间的风也酝着枇杷香。 “枇杷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温城的常春街两侧种满了枇杷树,分不清是哪家哪户的,只知道枇杷黄时如黄金满坠,惹了嘴馋的孩童来。 童洛锦仰头看着枇杷树,问他想不想吃枇杷。 童温祺皱起眉头,把他们两个叠起来都没有枇杷树高,这和想不想吃的关系不大,主要是看能不能吃。 “这样,”童洛锦信誓旦旦地给他出主意,“你爬上去,然后摇晃树枝,我在下面用衣服接着,咱们两个就可以吃枇杷了。” 她满怀希冀地望着童温祺,童温祺在她的注视下“嗯”了一声。 童洛锦问:“你听懂了吗?” 童温祺道:“听懂了。” 童洛锦催促道:“那你还等什么呢?快行动啊!” 童温祺为难道:“我不会爬树。” 童洛锦:“……”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童洛锦从邻居家取讨来一根长杆,自己站得远远的,将果子敲得七零八落,站在树下结果子的童温祺被砸得晕头转向。 童温祺:“……” “小七小七,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好不好!”童洛锦一边在他身后追一边拿着枇杷哄他,“你尝一个,可甜了!” 奈何童温祺并不理睬她,不顾她抱着满怀的枇杷在身后追得磕磕绊绊,一阵行走似风,将她甩在了身后,童洛锦寻不见他的影子,只好回家去等,却听闻管家说他未曾归家,这下子可急坏了童洛锦,也顾不得什么枇杷,扔了东西就往外跑,急得满头大汗:“你们都快出去找人啊!他一个小娃娃,丢了怎么办。” 众人自然是依着她,童夫人劝慰她道:“小七这孩子早慧,丢不了的,说不准是去哪儿玩耍了。” “不可能!”童洛锦斩钉截铁道:“他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他一定是生我的气了……是我不好,我不对,小七现在在哪儿啊?”她说到后面,已然带上了哭腔,拉着奶娘就往外跑,恨不得将整个温城都翻个翻,童洛锦自己也是个小娃娃,一边哭一边跑,跑到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被奶娘连哄带骗地抱回了家,谁知将她往床上放的时候她又清醒了过来,又急又恼地要往外冲:“回来干嘛!小七还没找到!我要去找他,这么晚了,遇见人牙子怎么办!” 奶娘急得直喊祖宗。 谢天谢地,童温祺到底是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四方寂静,他没有墙门,径直翻过后院的墙,往自己院子里走去,走着走着他便觉察出有些不对——屋里燃着灯。 他犹豫着往前探了探身子,便瞧见内屋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个人,小小的,缩在披风里,她身后站着的奶娘瞧见了童温祺的身影,先是流露出一点难以置信的神情,然后又恨恨瞪了他一眼,这才又惊又喜地弯下腰,伏在缩着的小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小人这才抬起头,有些茫然的四处张望了一圈,最终将实现定格在童温祺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童温祺的错觉,明明是漆黑的夜,他们又距离得这样远,本该是什么也看不清的,但是他偏偏瞧见了她眼底骤然燃起的光,亮晶晶的,像是星星碎了落在她的眸子中。 她堪称是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奔过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这样亲密的距离让童温祺皱起了眉头,往后仰着头想要推开她,可惜她的力道太大,童温祺推也推不开。 童洛锦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软绵绵的:“小七我错了我再也不作弄你了,你去哪里了呀,吓死我了,我哪里都找了就是找不到你,我不敢睡,我怕你不回来了!小七你别怪我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开玩笑了,你不要乱跑!”她劈里啪啦地倒出一串连珠炮,砸得童温祺有些反应不过。 明明一声不响就乱跑的人是他,明明让人着急担心的人是他,明明惹她哭鼻子的人是他……她却只字不提他的错,只是一味地自责道歉,生怕让他受了委屈。 “小姐怕你性子别扭,回来不肯敲门,还特意让人没关大门,你回来就能进,”奶娘在一旁帮腔,“小姐为你可谓是思虑周全,你以后可切莫要再一言不合闹脾气伤小姐的心了。” “奶娘,我没有。”童洛锦打断她,“我不伤心,我就是有些担心……小七你吃饭了没,你饿不饿,小厨房里有热菜热饭,你要不要吃一点!” “你……”童温祺摇摇头,他有些犹疑道,“你要不要先喝点温水。”她的嗓子实在是太沙哑了,他有些听不下去。 ………… 夜色褪去,暖阳升起,温热的光线透过窗柩洒进屋子里。 枇杷的余香似乎还在嘴角萦绕,童洛锦却伏在床边干呕起来,呕得撕心裂肺,动静大得惊扰到了门口同管家说话的奶娘。奶娘急忙跑进来,将童洛锦揽进怀里,急得不成样子:“怎么了,怎么了这又是?” 童洛锦摇摇头,压下心中的不适,道:“做了个噩梦,梦里吃了些坏肚子的东西,刚刚醒过来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呢。” 奶娘细细端详她的脸,发现她身上没什么异样,这才恼道:“要死,你这个祖宗,一天天地要把人的心肠都吓出来。” 童洛锦依偎在她怀里撒娇,说了半天好话,突然间想起什么,方才问道:“您刚刚和管家说什么呢?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管家常在前院,一般是不会轻易来她的院子的,一旦来了,那就是有要紧事。 奶娘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奈何老爷夫人都不在家,她们在这个家里再有威信那也是个下人,这种事情她们做不了主的。眼下这个家门里唯一的正经主子就是自己怀里这个小丫头,奈何她也还是个不能抗事的小娃娃,便是同她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瞧见她的犹豫,童洛锦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将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摸索了一遍,可惜那时候的她被保护得严严实实,家中事务一概不知,自然想不起这个时节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变故。 “奶娘,你别吓我,是家里出事了吗?还是我爹娘……” “呸呸呸……别胡说!老爷夫人吉人天相,怎么可能有事。”奶娘截住她的话头,唉唉叹了口气,将发生的事情如同讲故事一般同她说了,“是城西的码头,出了点变故,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过河拆桥,单单挑了个老爷夫人不在的时候起事,就是瞧上我们家中无人做主,这是要全城看我们的笑话啊!” 第八章 阿姐 童家作漕运生意,独占东西两处码头,在温城一家独大,但是出了温城,那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扬州城里有个董家,做得也是水运生意,在扬州城里一家独大,虽然童家与董家干的是同一行买卖,行的是同一条水路,但两家各有主顾,各司其业,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不知道怎么的,董家的大掌柜竟然瞧上了童家的船夫,派了牙人来挖人,还专门挑了个童家老爷夫人不在的时候,城西的码头刚接了几单大生意,要是伙计这个时候跑了,货运不出去,童家的气口怕是要折一半。 管家此时也被喊了进来,将前因后果对着童洛锦一一说明了,管家名义上是管家,但当天也是和童老爷一起打拼过的左膀右臂,童老爷不在的时候,码头上的事情都是交由管家一手处理的。 “已经去老宅问过了,但是老太爷说,既然已经分了家,那便不应当插手咱们这边的事儿。瞧着是不打算出手了。” 童洛锦已然料到了这个结果,她靠在床头思索了一会儿,问:“咱们家的伙计都是多年的老人了,情份不浅,怎么说走就要走?” 管家冷哼一声道:“什么情分不情分,有钱能使鬼推磨,别个出个高价,他们自然将多年的情分忘得一干二净了。” 童洛锦又问:“是要挖咱们城西码头所有的行船工人?” 管家回道:“是。” 童洛锦道:“我听爹爹说,咱们家一个码头,不算装卸工人,只论行船工人,也是上百人。” 管家瞧她说得认真,也回得仔细:“小姐好记性,咱们城西的码头,掌舵跑船的船夫有九十又六人。” 童洛锦叹了口气:“一次挖这多人过去,董家能开多少银子啊……” 掌舵船夫,相当于陆运镖局的镖头,经验足,能力强,自然是备受追捧的行当,主家给的工钱也会低。童老爷更不是亏待工人的人,给的月银在整个行当里只多不少,董家要是拿出更高的价钱来挖一个技术娴熟的老船工,童洛锦是信的。但是不论经验本事,出高薪把九十六人一起挖了,这对本就不缺船工的董家而言,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董家与童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又怎么会干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管家是个聪明人,瞬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所以有可能来人并非是董家的牙人!” 但不是董家派来的牙人,又会是谁?又为何做出此等勾当将童家陷入不义的境地?管家左思右想,有了计量,朝童洛锦行了礼,退出去了。 奶娘给童洛锦倒了杯水,上下打量她一番,露出骄傲又赞许的神色:“小姐不亏是老爷夫人的女儿,就是聪慧,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智,要是老爷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她这话让童洛锦心中一梗,她微微垂下头,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样:“我只是随口说得,管家伯伯到底明白什么了。”她年幼时并不聪慧,甚至天真得有些蠢笨了,但是那是她的父母悉心保护出来的模样。她现在的“早慧”怕是不仅不能让她的父母高兴,反而会引起她人精似的双亲生疑。 奶娘歪着头瞧了瞧她,果然是一副实实在在的疑惑模样,仿佛刚才的机智沉着只是一种假象,她暗叹了句高兴早了,她家小姐果然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 童洛锦还欲再说点什么,却听见院子里遥遥传来管家气急败坏的声音:“哎呀,你这小崽子怎么站在这儿,我还以为是小偷呢,大白天的怪吓人的。” 奶娘和童洛锦对视一眼,甩着袖子出去了,不一会儿拉着一张脸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崽子”。 “小姐你是不知道,这小东西蹲在你窗后的犄角里,王伯还以为是哪里窜进来了小狗小猫,想摸上前去瞧一瞧,哪晓得是他,把王伯吓了一大跳。” 童温祺自然感受到了奶娘语气中对他的不喜,但是依旧冷着一张脸僵着身子立在原地,既不辩解也不驳斥。 倒是真像只养不熟的小狗。 童洛锦对奶娘道:“奶娘,我想让他陪我玩玩,你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奶娘自然不肯:“这小子没轻没重的你还病着,和他玩什么?” “哎呀!”童洛锦撒娇耍赖,“你们又不许我出门找旁人玩,你们又不能陪我玩,我和他玩怎么了?” 奶娘拗不过她,只好叮嘱了童温祺好一通才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却也不知道童温祺到底听懂了没有。 “吱呀”一声门响将声音全部隔绝在外,床上床下两个半大孩子四目相对,竟有几分针锋相对的意思。 童温祺先别开了眼。 童洛锦问他:“你为什么要蹲在我的窗角下?” 童温祺的眸子仿佛晕着一团墨,看不清情绪,但是童洛锦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见所未见的、令人心悸的浓烈的情绪,像被尘封多年的老旧,好似雪山之巅的寒气,即使你看不见,也能体会得到。 他上前几步,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猫儿踩在地上,又像是巨石落在童洛锦心上。 “你信我。” 他的手是细弱的,像是还没抽芽的柳条,被风吹一吹,几乎就要断掉,但是却执拗地向童洛锦靠近,被童洛锦一把甩掉,她的面容是掩饰不掉的惊恐,好似朝她伸来的是什么蛇虫鼠蚁一般。 她这种反应是无意识的,但是正是这种无意识的反应才格外伤人伤神。 童温祺眸着眸子,看着那只从他的指尖划过又被童洛锦紧紧攥成拳头的手,露出一丝茫然怔忪的神色,这个时候倒是显得他有几分孩子气了。 童洛锦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责问他:“你做什么!” 童夫人是个聪明人,她早就说过,童温祺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他的所思所想根本不像一个稚龄孩童,比如现在,他定了定神色,对童洛锦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府里的人不能做,我可以。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府里的人不能听,我可以。” 童洛锦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道:“你是谁啊,我不相信自己亲人,要相信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 这是气急之下的胡话,却也是真心话。 站在她身前小小的孩童此时才仿佛是真的被伤了心,沉默许久,方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眼睛,比前院的花狗还要可怜,糯糯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啊……” 他的尾音拉的极长,似乎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奶香味:“阿姐。” 似石破天惊,如五雷轰顶。 童洛锦的脑子直接在天崩地裂里重归混沌。 第九章 粽角 童温祺被童老爷收作义子,却不曾听他喊过一声“义父”,他永远是摆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犟着嘴不肯叫人,好似从他嘴巴里听到一个亲昵的称呼是上天般难做到的事情。 有人说:“这是只狼崽子,不会亲人的。” 只有童洛锦不信,她自认虚长童温祺两岁,担得起他一声“阿姐”,故而让他喊一声“阿姐”成了童洛锦的一项日常活动,她坑蒙拐骗外加威逼利诱,但是童温祺就是不肯开口。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童温祺来到童家的第二年,那日是端午节,童家的厨房里捏了多个馅的粽角。童洛锦起得早,遥遥闻见了粽角香,匆匆着了衣冲了脸就往厨房跑。 “秋姨,粽角已经包好了吗?”她兴冲冲地探进一个头去。 厨娘正带着一众小丫鬟洗叶塞米,听到她的声音惊了一惊,抬头看看天色,将将露出鱼肚白,讶然道:“小姐怎么起来了?馋了?第一锅已经出了,正在蒸笼上捂着呢,要不要先来一个?” 童洛锦咽了口口水,十分矜持地摇了摇头,在厨娘身边坐定,看她麻利地塞米系绳,托着腮问:“秋姨,我能不能包一个啊。” 秋姨大惊失色,可不敢让她动手,劝道:“小祖宗,你胡说什么呢?这哪儿成体统啊。” 但是童洛锦不知道哪里来得性质,摇着厨娘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卖乖,直哄得厨娘昏了头,取了一把荷叶塞给她,让她得偿所愿。 童洛锦本来就不是手巧的人,不是被荷叶戳了手指,就是被麻绳绕了手腕,看得厨娘心惊胆战,偏就童洛锦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丝毫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她在厨房里忙活了将近两个时辰,随口塞了两个粽角做早食,这才勉勉强强地捏出了几个像模像样的粽角,虽然歪歪扭扭,塞的米也不规整,但是好歹能让人识别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这点成就让童洛锦高兴地直蹦跶,摇摇这个,晃晃那个,兴奋都直接写在脸上了,恨不得昭告天下与万人同庆。 “秋姨秋姨!你看!这是我做的!我做得!” “是是是,”厨娘被她晃得头晕,连连夸赞,“小姐真棒,手真巧。” 童洛锦“咯咯”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终于成功了!谁都不要动!我要给爹爹娘亲看一看!” 众人自然连连应“是”。 童洛锦托着腮等粽角蒸熟,云雀三催四请也等不来小姐,眼瞧见上学堂的时间要到了,云雀急得直蹦脚。 “哎呀,你急什么,”童洛锦小心翼翼地怀揣着几个粽角,道:“今日我没有陪小七吃早饭,他有没有不高兴啊。嗯……他那个闷葫芦性子,一定是生气了,不过他肯定不会和你说。但是没事,我能哄好!。” 她朝着云雀挑挑眉,轻轻拍了拍自己怀中的油纸包。 两人一路小跑赶到前门,车夫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童洛锦爬上车,却没见到童温祺的身影,她掀开帘子问车夫:“小七呢?” 车夫道:“七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七公子说……”车马有点为难,“他怕耽误上学堂的时间,就先自己提前走了。” 看车夫脸色就知道童温祺的原话不会是这么温和,他那个孤僻又怪异的性子,童洛锦再了解不过,她瘪瘪嘴,失了几分神采,缩回车厢里:“好,那我们也走——这个小七,一定是因为我没有陪他吃饭生我气了,让人送一下也好啊,自己走多累啊——对了,小七早上吃饭吃得好吗?” 云雀被她的碎碎念念得头疼,闻言道:“这谁知道啊。” 童洛锦瞪她:“你能不能关心一下他啊!” 云雀十分无辜,她是童洛锦的丫鬟又不是童温祺的,童温祺那个性格,谁靠近他都得被他冻得脱一层皮,她才不愿意接近呢,但是此时没办法,只好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 童洛锦到的时候没在书院里瞧见童温祺,她把带来的粽角搁在童温祺的课几上,便出去找他的身影,在学院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童温祺的影子,却到了温书的时间,童洛锦只好又跑回内室,这次回去的时候童温祺却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了,童洛锦瞧了一眼他的桌面,油纸包已经不见了。童洛锦猜测粽角已经被他吃了,满心欢喜地想问他味道怎么样,奈何先生摇头晃脑地进来了,童洛锦只好乖乖坐好,因为心里有事,一直如坐针毡地等到先生下课。 小七会不会喜欢这个味道?他知道粽角是自己做得会不会很惊喜,他一定会惊讶于自己地手艺!自己说什么比较谦虚一点呢?说“自学成才”会不会显得她很自大? “小七——”童洛锦一步跨到童温祺身边,咧着嘴就要讨表扬,却对上童温祺紧皱的眉头。 “你还知道来上课?早上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出门?有没有点责任心?书院是你家开的吗?一大早闹什么大小姐脾气,所有人都要伺候你一个人吗?” 童洛锦被他一通抢白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儿辩驳,张了张嘴只能先道歉:“对不起啊小七,我错了……我以后……”早点起,早点准备。 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童温祺打断:“你不用和我道歉,我不配质问你。” “什么就你不配了!”童洛锦这下来气了,“你是我弟弟!你朝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 她的声音有些大,吸引了一旁休息的同窗来看,童洛锦怕他们非议童温祺,只得又压低了声音,去拉童温祺的手:“小七,我错了。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她看童温祺不说话,只能自己没话找话:“小七,我放在你桌上的粽角你吃了吗?好吃吗?我早上没找你一起吃饭,不知道你吃得饱不饱,不过你那个胃口跟猫儿一样,我不盯着你,你一定不会好好吃饭的。” 童温祺不喜欢她喋喋不休,“我扔了。” 童洛锦一怔:“什么?” “我说,油纸包我扔了。” 不知道为何,被童温祺忽视冷待的时候她也不曾有过的委屈难过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她的眼眶唰得就红了,她抖着声音问:“扔了?为什么扔?扔哪儿了?” 童温祺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不是我的东西在我桌子上,我当然要扔了。” 他也察觉出童洛锦情绪的不妥,想了想又补充道:“里面是粽角?几个粽角而已,扔就扔了,我本来也不喜欢。” 悄无声息得,童洛锦的眼泪陡然落下一串。 童温祺骤然僵住。 第十章 他是我弟弟 温城的知新书院历经百年沧桑而生气勃勃,名师浩瀚,春诵夏弦、载飏淑声,温城里有名有望的家族都以将子弟送至此处读书为傲。幸得老院长不分轩轾,寒门贵胄一视同仁,广开学府,将大批学子纳入学院因材施教,在温城中博得一片美名。 书院招生不分高低贵贱,但是孩子们心目中却是分的。他们自认身份不同,在学院中分作两派,泾渭分明。而童洛锦生得娇嫩可爱,又天生一副好性子,在“贵门”一派中颇受欢迎,她一哭便纷纷有人出来打抱不平。 “你一个下人还敢骂小姐!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圆脸的胖男孩站出来一拳砸在童温祺胸口,童温祺本就瘦弱,趔趄几步摔倒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谁也没想到的,一时间都僵立在原地,愣愣地瞧着,只有童温祺在短暂的怔愣之后迅速反应过来,和圆脸男孩扭打在一起,童温祺虽然身形远不及圆脸男孩,但是他身子灵巧,下手也狠辣,手上抓着脚上踢着,张嘴就往脖子上咬,一副小兽猎食的架势,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气又疼之下张嘴哇哇大哭。 他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小畜生,豺狼变的丧心肝的坏东西!活该你没爹娘,你就不是个人!” 他骂得越凶,童温祺咬得越狠,没成想这个小公子也是个有骨气的,疼得都哭不出声了也不肯服输,揣着气音骂战。 童洛锦赶紧上前劝架,一边喊“小七住手”一边嚷“子瑜别骂了”,童温祺可不管是谁在拉架,即便是童洛锦上前,也被他误伤几道伤痕。 童洛锦更委屈了,本来就没停下的泪珠落得更快了,她掰扯着童温祺的胳膊:“小七你别打了!他都出血了!不能打人你快住手,先生会罚你的……” 她一边哭着一边喊:“子瑜你别胡说了!小七是我弟弟,他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你们别光看着啊,快把他们两个分开!” 一群被吓懵的孩子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将两个人拉开,把童温祺的牙齿从徐子瑜耳朵上扯下来的时候先生也匆匆赶到了,然后先生看着童温祺在他面前神色冷淡地吐出一口血,惊得他倒吸一口气。 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徐子瑜脸上的伤痕红白交错,血和眼泪糊在一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童温祺!”一向气虚的老先生难得有如此中气十足的时候,“你干的什么好事!” 童温祺抹掉嘴角的血沫,气定神闲道:“干的打疯狗的好事。” 徐子瑜挣扎着吼:“你骂谁呢!” 先生捂着心口:“都闭嘴!” 徐子瑜和童温祺都被先生喊进了书房,童洛锦亦步亦趋地跟到了门口,被先生毫不客气地关在了院子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童洛锦的脚都麻了,书房门还没有开。 好友谭青止前来寻童洛锦,轻轻握上她的手:“阿锦,你要不要回去等啊。” 童洛锦摇摇头。 谭青止便不再多说,坐在一旁陪她一起等。 “阿锦,”谭青止道,“你不要伤心了。” “我没有伤心,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像被人攥住了心脏,乍松乍紧都由不得她。 她吸吸鼻子:“你们是不是不喜欢小七啊。” 她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同窗对童温祺的态度,但是她装作看不见,执拗地将童温祺挡在自己的庇护之下,好声好气地待他,她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平等地对待童温祺,她的朋友们也会像自己这样对待他。 可是,她好像失败了。 “嗯……”谭青止乍然被问起,不由得语塞,她为难道:“阿锦,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她左挑右捡地选了个比较温和地词汇来形容童温祺,可是依旧感受到了童洛锦的失落,她有些无措地想要道歉,却被童洛锦制止了:“青止,你没说错……可能在你们看来小七是很奇怪,我都知道的。但是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把他看成一个怪人,只要我们把他看成和我们一样的人了,他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要不然,他会伤心的——虽然他看起来不在乎。” 谭青止有点好奇:“他看起来不在乎,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在乎的?” “这……”这个问题童洛锦也回答不上来,她只好咬着唇道:“我能感受到。” 说来不可信,但是她就是觉得,自己能感受到童温祺的喜怒哀乐:“他老是不开心,我就想着,他怎么才能开心一点呢?可是我好像搞砸了……” 他好像更不开心了。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把坐在门前的两个人吓得弹跳起来,先生率先走出来,扫了一眼装鹌鹑的两个人,好在并没有说什么,只哼了一声就径直出去了。徐子瑜和童温祺跟在他身后出来,徐子瑜老实了不少,暗地里狠狠瞪了童温祺一眼,无声地挑衅:“你等着。” 童洛锦问他:“子瑜,你还好吗?”毕竟徐子瑜是为了帮她才动手的,把他打伤的还是自己的弟弟,即便是他也伤了童温祺,童洛锦也很难不内疚。 徐子瑜对着童洛锦的时候态度倒是极好的:“疼,但是我能忍住——哎哟……我娘亲来接我了,阿锦,你、你小心些,这个疯狗他……” “子瑜!”童洛锦打断他,又在他受伤的眼神中放软了声音:“他……是我弟弟,你不要这样说他。” 徐子瑜瞧着童洛锦欲言又止,最终翻了个白眼甩袖走了,童洛锦知道这是他生气的表现,她因为好友的生气而低落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去缠着童温祺:“小七你怎么样?先生责罚你了吗?他有没有打你啊,应该不会?子瑜呢,他伤到你哪里了?我看看。” 童温祺拨开她的手,这次却没有说什么狠话,而是别扭道:“你真麻烦。” 这句不带刺话对于童洛锦而言已然是天大的恩赐,她喜滋滋地接受了,道:“你要不是我弟弟,我才不管你呢。” “谁要做你弟弟。”童温祺垂眸低声道。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童洛锦没有追上来,他放缓了脚步,然而一直没等到童洛锦赶上来,停下来等她地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压下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重新加快了步伐。 回到学堂的时候,已经开始论语课了,年轻的秀才先生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瞧了他一眼,问:“你阿姐呢?” 童温祺犹疑半晌,还是低声回答道:“她……阿姐……在后面。” 随后迈进学堂的童洛锦拍拍自己的耳朵,问谭青止:“我耳朵是不是出现毛病了?” 第十一章 反将一军 童家码头的事情来得紧张,去的也儿戏。管家听了童洛锦的话,自己个儿去寻那牙人吃了几次酒,几番打探之下发现这牙人对董家根本就不熟,又在管家的威逼利诱之下供出了实情:船夫老刘受人撺掇迷上了赌钱,在赌坊里输了个倾家荡产,还欠了一屁股债,眼瞧着儿女都要被人拖走,顿时昏了头,想出个不靠谱的辙儿来——通过抬高身价来从童家这边获取更高的薪水。但是童家船夫多,只他一个要请辞,童家不会为了留他而提薪,只会放他远去,他这才寻了个牙人过来,说是董家来的,鼓动同伴一起请辞,乱了童家的阵脚,好同意他们无理的提薪要求。 此事处处漏洞,也就是管家一时慌乱才被他钻了空子,未成想被童洛锦一个小女孩看出了破绽。 “小姐!”奶娘急冲冲地晃着身子跑进来,“你暂且不要出门,我出去一趟,你好好等我回来。” 瞧她满头的薄汗,童洛锦跳下床扯住她的袖子:“奶娘,出什么事情了这么着急?” “哎呦祖宗你把鞋袜穿上!”奶娘一边给她套鞋子一边犹疑,还是把话对她说了:“还不是那个老刘,因着王伯要赶他走,发了癫,和王伯在对街上吵起来了,说的话难听,引了好些人来看。我得去瞧瞧去。” 童洛锦抓住她:“我也要去。” 奶娘转念一想,老爷夫人不在,小姐虽然小也是个正经主子,她去了自己说话也有底气,便同意了。 她们赶到对街的时候,却是已经围了不少人,奶娘带着童洛锦赶到里围,发现围观的还有不少熟人,比如童洛锦二叔一家。 管家气得咬牙跺脚:“老刘啊老刘,说话做事可要凭良心,东家可曾亏待过你,你说这话让人寒心啊!” 老刘道:“给狗扔块骨头就算好人了?给乞丐打发个包子就算善人了?那些骨头包子都是她们看不上的东西,拿来装好人搏善名!当我不知道呢?现在呢,我急需用银子的时候他们对我施舍过吗?!我的婆娘还躺在病榻上,儿女要被人抓去为奴为婢!我走投无路了!我不过是想要点钱,我能打工!我会还!你们就要将我赶走!你们有没有良心!” 管家瞪大双眼:“老刘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东家是不是这等沽名钓誉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再者说了,让你离开船行也不是因为这几两银子的事情。” “怎么就不是了?”老刘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耍起赖来也越来越有底气,“我这些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我穷困潦倒的境地,你们竟然要将我赶走,我……我心寒啊!” 管家自然知道他打得什么注意,无非是想通过耍浑来博取大家的同情,在大街上,自己为了维护老爷夫人的名声也不能强硬地将他赶走,但是这等劣质品性的人,要是留在船行里…… “哎呀,大哥大嫂平日里最善于与人为善,怎么对待自己的老伙计就这么狠心。”童家二爷立在一旁,不冷不热道,引起周遭人窃窃私语。 “你穷困潦倒是我们造成的吗?”童洛锦突然开口,“你嗜赌如命,连妻儿也不放在心上,拿着她们的自由随意下注,不负责任的是你自己!明明他们的凄苦是你一手造成的,为何你哭诉两声,就变成我们的错了?” 她一个糯米孩童,声音脆生生的,神色却十分认真,众人看得稀奇:“我爹娘为人慈悲,冬送棉被,夏布凉汤,这绝不是因为这些东西我们瞧不上,而是因为我们瞧得上。我们自己需要棉被凉汤,也才想着让所有需要这些东西的人用得上这些东西。我爹娘一片善意被心思不正的人曲解,他们得何等心寒。” “伯伯,你以为管家伯伯要赶你离开船行是因为不想替你还赌债吗?并不是!而是因为你心术不正,拨弄是非,挑拨离间!你找牙人来作戏,害得众船工受你蛊惑差点辞工,他们若是真的辞了,吃什么?喝什么?谁来对他们负责?他们若是真辞了,船行的生意做不成,谁来对船行、对客人们负责?你都不曾设想,你只想着自己的安危与钱财!童家辞退你,与金银无关,仅是因为我们不留品行低劣的小人!” 老刘被她说得面色青青白白,狰狞道:“你一个孩童懂什么?!这里哪有孩子说话的道理?!” 童洛锦问众人:“我刚才说得对或不对大家心中自有分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一个小孩子都懂,伯伯你难道不懂吗?” “锦儿啊,你也不要咄咄逼人。这么严苛地对待伙计,这是谁教你的?”童二爷捋着胡子出面道,“我看他也是遭了难了,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种事,你们不能得理不饶人啊。我看啊,给他次机会就好了。” “哎呀!二叔才是真的心善,”童洛锦一拍巴掌笑起来,“既如此,不如二叔带他回家做工?也算是给他一条后路,二叔如此良善,祖父知道了,一定会赞赏你的。” 童二爷的脸色瞬间变了,童老太爷最忌讳这种心术不正的工人,他要是敢干出这种事,老太爷不大发雷霆才怪,但是童洛锦根本没给他驳斥的机会,对着老刘道:“还不快谢谢童二爷收留!” 老刘也是个人精,知道船行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借坡下驴抓住童二爷:“谢二爷收留!二爷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这么多人看着,话也是自己说的,童二爷不好推辞,只能攥紧了拳头强颜欢笑,暗暗骂道:这一家子人精,没一个好收拾的!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屁孩耍了! 此事算是落下帷幕,后面的事都是老太爷该处理的了,她扯扯奶娘的衣角,示意自己该回家了。转过身,却觉得身后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扭头去看,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 奶娘问:“怎么了?” 童洛锦摇摇头:“没什么……”是她的错觉吗?那股视线猛烈却又隐晦,似乎想藏又藏不住一般。 但是人群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人,那么这股视线从何而来? 第十二章 重回学院 “这个老刘,自己赌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妻儿!这种东西有一就有二,是万万碰不得的,他却偏要碰!以前没瞧出来他是个昧良心的,竟然这般诋毁老爷夫人,多亏了咱们小姐机灵聪慧,才没被他糊弄过去。” 管家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对着童老爷夫妇一一阐明,更是将童洛锦好一番夸赞,但是童夫人笑了笑却没流露出管家预想中的欣喜模样,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父母都喜欢子女为人中龙凤,小姐这般出彩怎么不见夫人开怀呢。 但是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了,他将听来的后续对着二人讲述了一遍,无非是童二爷受了老太爷的责罚,而童洛锦的处事反而让老太爷十分欣慰,送了好些新鲜玩意儿过来。 同时,童洛锦在屋子里托着腮拨弄童老太爷送来的东西,确实都是小孩子会喜欢的玩意儿,每一样都做得精巧无比,看得出来老太爷上心了,即便童洛锦不是小孩子了,却依旧颇感兴趣。 “小姐,”云雀推门进来,“老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童洛锦整整衣裙,朝着前厅跑过去,童老爷二人远远就瞧见了她横冲直撞的身影,童夫人无奈摇头:“这丫头,冒冒失失,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童老爷便笑:“夫人不是说,不拘着她做大家闺秀吗,怎么又埋怨起孩子来了?” 童夫人瞪他一眼,两个人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爹爹!娘亲!” 载着笑声,童洛锦跳进里屋,却瞧见里面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她冷了笑意,踱步到童夫人面前,“娘,你们喊我来做什么?” 童夫人帮她理了理发髻,道:“你好长时间没去学堂了,院长已经催人来问了好多次。课业终究不能落下,既然你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是不是也应该回去读书了?” 童洛锦顿时僵硬如木偶。 是了,重活一次,就连书也要重读一次! 她已经好些年不碰诗书了呀!这会子回学堂,岂不是落个被人耻笑的名声,不过细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她第一次读书的时候就没什么天赋。 想到这里,她侧过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童温祺,他在读书一事上倒是很有天赋,自己曾央求着他帮自己温习功课,却被他冷嘲热讽道:“你尚且虚长我两年,竟要我来助你温习功课,你知不知羞。” 自己闻言则浑不吝地就地一躺,仰视着他道:“不知羞不知羞!在你面前有什么羞不羞地。” 现在想来,童洛锦宁可被先生的竹板子打死,也不会去童温祺面前丢人现眼。 “对了,”童夫人招手让童温祺上前来,道:“小七也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就让他跟着你一起去。你们两个做个伴,也算是有个照应。” 她拉着两个人的手轻轻交叠,童洛锦却好似被烙铁烫到一般慌忙甩开手,不仅是童温祺,就连童夫人都惊了一瞬。童洛锦一抬头,却瞧见童温祺长长如羽翼的睫毛上沾了几滴晶莹的泪水,轻轻颤抖着,看上去好不可怜。 童洛锦:“……”这还是那个冷心冷面的童温祺吗? 他这副模样,就连童夫人也看不上去了:“锦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童洛锦百口莫辩,童温祺吸吸鼻子,沙哑着嗓子低声问:“阿姐是不是……不喜欢我?” 童洛锦:??? 她看看对她一脸怨念的童夫人,又看看装乖卖巧的童温祺,很想摇着他的肩膀把他的灵魄揪出来瞧一瞧,里面是不是也换了主儿。 “我没有……”童洛锦道,“阿娘,这……男女授受不亲。” 童夫人好似见了鬼:“啊?你说什么?” 一向在男孩堆里混迹的她家丫头居然知道男女之防了,可喜可贺。 童温祺到底还是与童洛锦一道进了书院,童洛锦回家多时,一众好友早就挂念不已,此时一见到她现身都纷纷围了上来,问她身体如何,拿了书本给她抄记,更多的是和她分享这些日子里书院发生的趣事。 哪位先生的衣裳破了个洞啊,后院的猫儿又生了崽啊,谁有被先生打了手掌心啊……零零碎碎,却尤为真挚。 童洛锦被围在中间,仔仔细细地一张张面容看过去,只觉得恍若隔世。这些年少好友在未来的时光里或聚或散,有人继承祖业家财万贯,有人金榜题名朝堂为官,有人家族败落他乡远走,有人平平淡淡一世为安……他们有的人还与童洛锦为挚友至交,有的人早就消散于熙攘人潮。 但是不管他们未来怎样,但是现在在她面前的,是最真挚最天真的一张张脸。不知道为何,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悲喜哀乐之后,被这样纯粹的热情围绕,竟让她眼角生出几分温热。 旁人说的话她听不清,自己怎么回应的她也记不得了,只知道这一刻她似乎终于跳脱出了无尽的梦魇,搬开了身上的巨石,真的做了一刻钟的孩童,重回了当年那段无忧无惧的岁月。 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跟在童洛锦身后的小尾巴,徐子瑜问:“阿锦,那是谁啊?你的陪读吗?” 童洛锦回过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与童温祺四目相对,他的视线那样专注,仿佛在她看不见的时间里,他早就这样一直望着她的背影了。 “他啊……”她轻笑一声,含糊过去,好在小孩子们的好奇并不深切,来的快去的也快。 只是童温祺长了张好看的脸,但瞧着就让人心旷神怡,有孩子捧着糕点往他面前凑,问:“你吃吗?” 他不回答,看看面前的人,又看看童洛锦,他问童洛锦:“要吗?” 童洛锦茫然道:“什么?” 童温祺指指糕点,又问:“你喜欢吗?” 童洛锦瞧了一眼,不过是寻常的糕点,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于是道:“你若喜欢,收了便是。” 童温祺“哦”了一声,道:“那你便是不喜欢。”于是他转头对着送东西的人道:“我不要。” 众人:…… 徐子瑜最先反应过来,道:“阿锦……他好听你的话啊。” 第十三章 谁的红豆糕 小孩子的喜恶都单纯,见童温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他那双眼睛生的勾人,睫如羽翼,微微垂着,惹人怜惜,勾的周遭人都忍不住将好吃的好玩的往他面前堆。他不拒绝也不接受,无论谁来搭话他都是抬着眸子望向童洛锦,似乎只有童洛锦能够引起他的情绪一般。 徐子瑜戏谑道:“阿锦,他是你什么人啊,为什么只和你说话,你不在的时候就和个小哑巴一样。” 童洛锦啐他一口,玩笑道:“人家不和你说话,你却偏要和人家说话,被人咬了可不要哭。” 徐子瑜不以为然:“他又不是狗,怎么会咬人?” 童洛锦轻笑一声:“那可不一定。” 坐在他们后方的童温祺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朵里,闻言抬了抬头,手中的书页被蹂躏出几道皱褶,又被轻轻展开。 童洛锦将徐子瑜推开:“一会儿要吃饭了,快回去收拾收拾。” 他们虽然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但是并没有口腹上的娇生惯养,书院的厨娘做什么他们便吃什么,青疏白饭也吃得开心。午饭之后是午休时间,但是这么大的孩子根本耐不住性子午休,大多都是成伙地去后院胡闹去了。 谭青止不喜欢那些上树下水的活动,便独自回了学堂,想看会儿书,掀开门帘却瞧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青衣的小小少年,她微微一愣之后点头致意,却只换来一个淡淡的眼神,让她无端有些尴尬。 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缓缓走到自己位子上坐了,将将翻开书却觉得投下一片阴影。 她抬起头:“……你有事吗?” 童温祺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阿姐呢?” 谭青止心中道一句这人好生奇怪,却依旧好声好气道:“她去后山了,他们说想去映月湖摸鱼,你要去找她吗?” 童温祺垂下眸子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转身回去,身影无端有些落寞,谭青止瞧着有些于心不忍:“你是不是不认识路?你若是想找她,我可以带你去。” 童温祺没说话,他在童洛锦的桌子前停住脚步,从怀中捧出一方油纸包,轻轻放在桌子上,轻声道:“能不能麻烦你……告诉阿姐,这是你送给她的。” 那方油纸包有些眼熟,是书院里的东西,倘若谭青止没有猜错,里面应该是书院午饭时一人只一个的红豆糕。甜甜的,谭青止并不怎么喜欢,但是童洛锦却很喜欢,她品尝红豆糕时动作都放缓了,小口抿着,仿佛手中捧着的是稀世美味,不舍得入口一般,童温祺将她的神态看在眼里,便小心地收起自己的红豆糕,为她留着。 “为什么不直接说是你给她留的?”谭青止十分不解。 小少年有些委屈:“阿姐不喜欢我的东西,若说是我给她的,她一定不会要的。” “啊……”虽然和童洛锦是好朋友,但是这一刻谭青止也很难不责怪她,“你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这样啊。那你不要给她了,自己吃!” “不,”童温祺摇摇头,“我想给她。想把我有的东西都给她……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多喜欢我一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倘若不是四下静寂,谭青止又集中精力去听,怕是听不清的。他这话似乎也没想让别人听清,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什么要逃避他,是他给的不够多,做得不够好吗? 阿姐…… 他湿着眼眶,泫然欲泣,看得谭青止十分不忍,因此在童洛锦回来的时候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阿锦!” 童洛锦:“啊?” 谭青止咬牙道:“你不能这样!” 面对她的打抱不平,童洛锦满腹问号,她眨眨眼:“哪样?”她低下头瞧了瞧自己湿透的裙摆,恍然大悟,“你嫌弃我衣裳不干净?那我以后带两件换洗的衣裳,再也不这样了!” 她刚刚和一群孩童胡闹了一通,心绪好似真的回到了七岁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纯粹的欢乐,她瞧见了桌上的油纸包,一眼就认出了是书院的红豆糕,她欣喜地望向谭青止:“青止,你真好!” 她丝毫没有多想,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谭青止也是不爱吃甜食的,常常把甜点包了回来给她吃。 没想到这次谭青止却一副愤愤的眼神瞧着她,似水的瞳孔里要喷出火来。 童洛锦:“???” 谭青止“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童洛锦看看手里的糕点又看看别扭的谭青止,十分谨慎地将糕点凑到谭青止脸侧,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你想吃就自己吃……不一定非要留给我地。” 谭青止这次彻底不理她了。 童洛锦:“……” 想了想,谭青止又看着她,说:“你吃,这是特意给你留的。”却没说是谁特意给她留的,但是童洛锦自然而然地误会这是她留的,因此又甜甜赏了她一句谢谢。谭青止得了这句本不该属于她的“谢谢”,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她侧过头去看童温祺,却见童温祺在她们身后静静地看着童洛锦,看着她笑着咽下红豆糕,一向没有表情的面容融合了一点,嘴角轻轻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谭青止暗暗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她定要帮他获取阿姐的喜爱! 童洛锦不喜欢童温祺这件事情并不是件秘密,至少在知新书院里算不得秘密。 谭青止和她的关系总比旁人亲厚些,因此有话也就直说了,她趁着课余时间躲在树下偷闲:“阿锦,你为什么不喜欢童温祺啊。” 童洛锦低头拨弄着蚂蚁,用树枝拦截着它的去路:“嗯?我有吗?” 谭青止点头如捣蒜,十分不平的样子。这倒是让童洛锦好奇了:“你很喜欢他吗?” 按照她的记忆讲来,谭青止虽然从没有针对过童温祺,但是避他如蛇蝎,绝不会主动提及童温祺。 思索片刻,谭青止托腮道:“也不是喜欢,应该算是……可怜。他总是追着你,但你都不理他。” “可怜?”童洛锦捂着脸笑起来。可怜?也是,童温祺最是会装可怜,自己不也是被他的“可怜”骗得团团转吗?! 到最后,谁又来可怜她!谁又来可怜童家七十余条无辜的生命! 第十四章 杀心 暑气渐浓,学生们都犯了懒,不爱动弹,后山的湖溪变成了他们的好去处。 童温祺从不跟他们一起玩闹,却总会在他们身后跟得紧紧的,众人一开始还觉得稀奇,到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还有人见不到他的时候便大喊:“阿锦!阿锦!你的小尾巴掉了!” 童温祺入学晚,课业难免跟不上,他又不愿意自己去启蒙班,童老爷便叮嘱童洛锦多照顾他,童洛锦照没照顾他不知道,他自己照顾自己倒是挺上心的,旁人玩闹的时候他便寻一方石凳,趴在上面描红,读起书来磕磕绊绊,却也能勉强读下来一段弟子规。 弟子如此有天赋,先生很是欣慰。 这日里童洛锦和徐子瑜一行人又来后山戏水,徐子瑜吓唬他们说最近后山不太平,老是听见嘁嘁喳喳的怪响,可能有妖怪来抓人。他瞪着眼睛拖着气音,比说书先生还生动几分,倒是真吓住了几个胆小的,夏涪书搓搓胳膊道:“你别说,这几天我觉得后山的天气格外凉……是不是真的有妖邪作祟,要不咱们回去。” 他话音还未落地,就觉得耳侧一阵凉飕飕的,似风拂面,但是今日树叶不动,哪里有风呢,轻轻柔柔颤颤的声音在他耳侧回荡:“什么妖邪?你说我吗?” “救命啊!娘亲啊!有鬼啊!”夏涪书一蹦三尺高,面色比卵石还要青白,徐子瑜哈哈大笑地拉住他的胳膊,逼着他睁眼:“你看看这个妖邪是谁!我觉得优点眼熟。” “不不不……” “你瞧瞧,快些瞧瞧。” 夏涪书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瞧见童洛锦正眨巴着眼望着他,堆了一面的笑,夏涪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戏耍了,大叫着要去打她,徐子瑜一边拦着他一边大喊:“阿锦快逃!我保护你!” 童洛锦也很给面子地往前跑去。 路过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的时候,童洛锦的笑意淡了些,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上石头。这是平日里童温祺趴着识字的地方。 踢完了,脚尖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童洛锦觉得自己委实可笑,明明壳子里装了一个二十余岁的魂魄,却偏偏要与一个五岁稚童过不去,想看他失意,想看他落寞,哪怕他尚未长成恶魔模样! 童洛锦啊童洛锦,你大概是疯魔了。 “你在这儿等我们呢?”她走神的片刻,徐子瑜等人已经追了上来,夏涪书趁她不备往她外衫里塞了一把树叶,童洛锦惊叫一声,夏涪书十分满意她的反应。 徐子瑜扬扬手,道:“热死了!下水下水!” 于是所有人都脱了鞋袜,挽了裤脚往小溪里窜去,只有童洛锦还立在原地。 徐子瑜好奇道:“阿锦,你看什么呢?” 来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不对…… 童洛锦弯下腰,手扶在靴子上停留了一会儿,忍不住问:“童温祺呢?” “谁?”他们已经开始戏水了,听见童洛锦的话都有些茫然:“不知道啊?没看见。” 明明前一段路还是一起走的,现在少了他的身影都没有人发现。也许他真的太像一个影子了,来得悄然,走的也无声,没有人会留意。 到底还是没把靴子脱下来,童洛锦直起腰:“你们先玩,我回去一趟。” 徐子瑜很有良心,问:“要不要我们陪你一起啊。” “不用,”童洛锦道:“我很快就回来。” “好!”他们已经沾了水,也不想上岸,于是很愉快地接受了童洛锦的拒绝。 童洛锦顺着来路往回走,并没有发现童温祺的身影,各间学堂里书声琅琅,也不见童温祺的影子,童洛锦这才着急了起来。 他去了哪儿?是迷了路还是被人带走了? 童洛锦顺着后山的路又跑了一遍,后山的枝叶长得高,几乎没过童洛锦的肩头:“童温祺!童温祺你在哪儿?!” 山中静寂,偶有鸟鸣声,她走的深了,后山这块土地尚未开垦,很少有人过来,显得尤为荒凉,童洛锦的声音空荡荡的散在半空,却没听见回响。得亏童洛锦不是真的垂髫年纪,否则真要被吓出个好歹,她顺着被踩踏歪斜的枝叶疾步上前,却瞧见前方是不高不低的一个土坡。 童洛锦缓缓抬起脚,发现脚下是一方油纸袋。 童洛锦像是无意间窥见了什么秘密般,颤抖着手将那油纸包捡了起来——果然同她设想的一般,是一块精巧的红豆糕。不过这儿被她踩踏过了,黏在一团,不成样子。 是他吗…… 童洛锦捏紧了油纸包,对着土坡下面喊:“童温祺!小七!” 丝毫没有回声。 土坡上有一道明显的齐整的痕迹,周遭的草木都生的茂密,就这一道七扭八歪,一瞧就是有什么东西滑落造成的压痕。童洛锦从旁边扯了根枝干往下戳了戳,不一会儿就到底了,似乎并不深。 有那么一瞬间,童洛锦生出一点放任他在这里的念头,不找他,不救他,从此生命中在没有童温祺这个人。 但是这样就真的能解决所有的事情吗?童洛锦压下心中不理智的那点念头,他死了并不会一了百了,甚至会断掉揪出幕后真凶的线索。 他怎么能死得这么轻易! 现在回去叫人吗?童洛锦扭头看看,下面没有声音,也不知道童温祺到底怎么样了,回程遥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得住。 “真是欠了你的。”童洛锦撑着杆子摸索着往下滑去,不一会儿便触及地面了,如她设想,确实不高。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小七”。 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童洛锦疑心自己听错了,又喊了一声,果然又有回应,她摸索着向前。 绿色枝叶中露出一点深青色。 倒在地上的人眉头紧皱,面有伤痕,声若游丝。 “阿……姐……” 童洛锦上前将他扶起来,细细检查过,基本都是皮外伤,只脑后有一点淤肿,童洛锦猜测他的昏迷应当与这淤肿脱不了关系,她不敢轻易挪动他,在确定他没有急需包扎的伤口之后又轻轻将他放平了回去。 童温祺不知道是不是贪恋她身后的柔软,昏迷中依旧伸出手钩住了她的衣角。 童洛锦低下头将他的手指扯开,抬眸之时瞧见他纤细的脆弱的脖颈就这么无遮挡地暴露在她面前。 血遍后院,尸铺前堂,血色在眼前脑中历历闪过。 童洛锦的手不受控地移到了童温祺的脖子上。 第十五章 伤从何来 童洛锦跌跌撞撞地赶回书院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坏了,因为她的脸色着实十分难看,苍白如鬼魅,脸侧又有几道划痕,血已经干了,凝在雪白的面庞上十分触目惊心。她的衣衫也被划破了几道,站着树叶污泥,怎么看怎么惊人。 童洛锦落在童温祺脖颈上的手到底是没能收紧,松松落了下去。因着她心不在焉,上坡又比下坡难,折腾了好半天才爬了上去,上去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好几道血污,很扎眼,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疼来。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着先生一通讲述,先生自是不敢耽误,立马带了人去了后山。 童夫人带着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回了家,好在没有什么大碍,童夫人将俩人盘问一遍,童温祺只低着头不言不语,被童夫人问得急了,就说“对不起”,导致童夫人十分无奈。 童洛锦的伤口看着吓人,一清洗之后遍只剩几道细微的划痕,她趁着房中无人来看童温祺,童温祺躺在床上顺着门响抬眸去看,视线落在童洛锦身上的那一瞬间亮了一亮。 童洛锦将门合上,走到他身边将他细细看过:“看来你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 童温祺低头,“我明天就可以去学堂。” “不必,”童洛锦拖了个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明天旬休。”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多言,只是一味地看着童温祺,童温祺奢望被她注视着,但是当她的目光真的完完全全毫不转移地落在自己身上时,他又有些不自在了,他地内心深处泛出一点被重视的欣喜,有些扭捏地问:“阿姐……你是来看我的吗?” 童洛锦收回自己的视线,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是啊。” 她道:“我是来问你的。” 童温祺错愕:“什么?” “后山深处尚未开辟,人迹罕至,纵然我们胡闹也不会往那些地方去,你又怎么知道那里是否有路?”童洛锦道:“你消失不见,到底是因为什么?” 不怪童洛锦多疑,现在童温祺在她眼里,是见血封喉的毒,是刃如秋霜的刀,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心尖上,让她如履薄冰。童温祺来到她身边,或者在说来到童家一定是受人指使,但是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又怎么能将每一步算计好呢?所以他在童家的日常所为一定有一个她不知道的人在帮助童温祺出谋划策,她疑心童温祺就是去见这个人了。 童温祺的确早慧,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听到童洛锦的质问,他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颤抖着睫毛说不出话来,伸出手喊“阿姐”,却被童洛锦轻轻巧巧地躲开。 “阿姐,我错了,我不会再乱跑了,你别生气。” 童洛锦总觉得记忆深处有一幅画面与现在的场面相似得很,不同的是,当初一次又一次伏低做小的是自己,而现在换了对方。 “我不生气,”童洛锦换了一副口气,整个人都软和下来,轻轻触上童温祺脸侧的伤口,“我就是有些着急,你知道后山是什么地方吗?万一里面真的有豺狼虎豹怎么办?你到底去做什么了也不肯同我说,口口声声喊我阿姐,却从不肯对我说说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小七,你是真的拿我当阿姐吗?还是只是拿着一个称呼哄骗我?” 假意掺了真情,她都有些搞不清她到底是在质问眼前这个孩子还是在质问那个玄衣冷面的男子。 她知他话少,所以为了和他呆在一起愿意一个人喋喋不休;她知他心思重,所以从不肯咄咄紧逼迫他敞开心怀;她知他性子冷,所以从不愿耍浑撒泼惹他不耐……她以为只要这样,总有一天她的小七就能瞧见她开怀嬉笑下的克制自持,她无限迁就下的敏感期许。 小七啊小七,我也求回应,我也盼答复。 可是你……怎么就不肯呢。 一双柔软的手在她脸上胡乱的抹着,童洛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落泪了。 “阿姐……阿姐……你别哭……”童温祺慌了神,跪在床沿上为她擦拭着泪水,“我说,我什么都说,阿姐你别哭……” 他慌张无措,似乎并不明白童洛锦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哭了,但是只觉得她的泪水好烫,几乎要灼伤他的手指,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别让她哭。 童洛锦扯了帕子擦脸,见到湿润的帕子还有些回不过来神,怎么就哭了呢。她有这么委屈吗? “阿姐,”童温祺跪坐在床沿上,像被霜打焉了的茄子:“我去后山,只是想给你摘一朵花。” “……什么?” “你说你喜欢后山的云燕花,我想给你找找。” 童洛锦皱着眉头使劲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童温祺见她想不起来难免有点失落,他是记得的,那天课上先生提到各个时令下开的花,拿了几幅画出来,有一种花开雪白,蕊却粉嫩,花瓣生而细长柔软,如丝线一般,层层交叠包裹,远远望去,如展翅的蝴蝶一般。 先生道,这花就开在后山,世间少见,曾被他无意中窥见,不知种目,却惊为尤物,后来回想起这话,好似云中燕,遍唤它云燕。 童洛锦听了啧啧称奇,道:“若有幸一见,该是件多美妙的事情。” 这话她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但是童温祺却放在心上了。 是不是自己为她寻来云燕花,阿姐就能更喜欢自己一点? “……你,”童洛锦一时语塞,“真是个疯子!” 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似乎有些好笑,前世里苦求不得的东西今生里却被拱手奉上,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性子变了,对方根据她的性格对症下药采取的另一种欺蒙手段,但是这种依旧会因他情绪波动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她站起身来,道:“我不喜欢云燕。” 说罢也不理会身后的童温祺是个什么态度,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童温祺维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着童洛锦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而后垂下头,半张脸隐在光线投射不到的阴影里,有些怪异地喃喃自语:“阿姐……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呢?你把我捡回来,又怎么能不管我呢?”? 第十六章 你的喜恶我都记得 知新书院的旬假只一天,放在平日里各位公子小姐定是要在府中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的,难得他们有良心,在假里寻了个早,不过巳时就成群结伴地扣响了童家的大门,童夫人性格温柔,和他们自己的娘亲很不一样,因此很受孩子们欢迎,姨娘婶婶地叫个不停,把童夫人哄得很高兴,喊添香取了各式各样的糕点糖果过来,让他们吃个尽兴。 “你们可真好意思啊,”童洛锦看着一桌子的果皮残骸道:“吃得东西都带的东西都多,你们是来打秋风的把。” “胡说什么呢?”谭青止睨她一眼,“我们来瞧瞧你们,端的是心意。姨娘招待我们,端的也是心意。” 童洛锦塞给她一块梨花酥,道:“小青止,你可真会狡辩。” “哦对了,”谭青止反应过来,“明明小七才真的是伤患,你又不是,我们瞧了你大半天做什么?小七呢?” 童洛锦皱起眉头:“好啊,感情我不配你们探望!我不喜欢你了,你走。” 其他人笑坐一团,对谭青止的提议不是很感兴趣,“你找他做什么呀,他是个小哑巴,又不跟我们玩,我们和阿锦玩多好。” 谭青止质疑道:“不是玩不玩,我们可以和阿锦一起玩,可是小七受伤了呀,我们都是同砚是不是应该探望一下他啊……” 眼瞧着她的提议没有人附和,都各自低着头吃东西,颇有些不屑一顾,谭青止难免有些面热,童洛锦拍了拍她的肩膀,缓解了她的尴尬道:“他就在旁边,我陪你去瞧瞧。” 谭青止“嗯”了一声,从凳子上跳下去,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仔细辨认来是徐子瑜的声音:“你这个坏东西!我一定让婶婶罚你!” 童洛锦意识到了什么,也顾不得谭青止在身旁,快速冲了出去,把谭青止吓了一跳。 果然如童洛锦所料,外面站的两个人正是徐子瑜和童温祺,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徐子瑜,一张圆嘟嘟的脸鼓起来,像是充气的河豚一般。 童洛锦左右看看,快步走到徐子瑜身边拉住他:“子瑜,怎么了?” 在她的身影出现的时候童温祺就注意到了,视线的余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身上,在发现童洛锦站到了徐子瑜身边的时候他的神色落寞了几分,只可惜童洛锦急着阻止徐子瑜没有注意到。 “阿锦,”提起事情的原委,徐子瑜便觉得十分委屈,“你这个仆人偷东西!” 童洛锦一愣:“什么?”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局,他说什么自己可能都信,但是偷东西这种事情……无论什么时期的童温祺,都是做不出来的。 果不其然,童温祺咬着下唇驳斥道:“我没有!” 童洛锦扫他一眼,又重新问徐子瑜:“他偷什么了?” 童洛锦这话是有偏向的,落在徐子瑜耳朵里就是她认可了自己的话,于是带着几分得意道:“他去小厨房投我给你带的零嘴!我本来想去给你取一点零嘴过来尝尝的,但是发现他在偷偷的拿!不对,是偷!” 都是同砚,虽然徐子瑜不喜欢童温祺,但是也说不上讨厌他,他若只是单单拿了点零嘴来吃,徐子瑜也不会计较,本来就是要吃下肚子的东西,也没说一定要进童洛锦的肚子。但是当时童温祺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用一种鄙夷讥讽的神色掠过他,当着他的面把自己精心挑选的牛舌糕扔进了垃圾堆里,这才激怒了不可一世的小少爷。 “我才不会偷,”童温祺小小的手攥成拳头,“那种东西我才不会吃。” 又是这种语气,徐子瑜大呵一声,挣开童洛锦,和童温祺扭打到一起:“你胡说什么!” 童洛锦只觉得头疼,赶紧招呼人把他们两个拉开,但是这些公子哥被徐子瑜的架势吓坏了,讷讷不敢上前,童温祺身上本来就有伤,自然使不上力,被徐子瑜按在身下一顿好揍,直到童府的下人匆匆赶来才将两人分开。 奶娘先把童洛锦上下检查了一番,见她只是手背处多了一道白色划痕才放下心来,急急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慌慌去检查徐子瑜身上是否带伤,这可是城中主簿的孙子,要是在他们家出了个好歹可担待不起,好在徐子瑜长得壮,打架也不吃亏,除了脸上红了点,拳头破了点皮之外没有任何伤痕。 反观倒在地上的童温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旧伤加新伤,血痕未愈又添了一片青紫,看上去可怜又可怖。 童洛锦下意识想要伸手扶他,手伸到一半被奶娘一把拉住:“小姐你和几位少爷小姐先进去,我喊大夫过来瞧瞧。” 童洛锦回神,瞧见童温祺想拉她的手堪堪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视线与她相对,湿润哀凉,看得她心悸。 奶娘也瞥见了,啐一句“讨债鬼”,“晦气”,又推着徐子瑜和童洛锦进去,童洛锦收回落在童温祺身上的视线,对着一旁的小厮道:“快把人扶回去啊!愣着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她的余光瞧见童温祺似乎笑了笑。 被打傻了不成,被揍了还要笑。 本来是好好的一天假期,结果被这莫名其妙地一场打闹打断,童夫人为此还特地去了徐府上致歉,亲自将徐子瑜送了回去,徐家老爷也是个知礼节得,见揍人的是自己家孩子,受伤是别人家孩子,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童家里童洛锦打断了奶娘的喋喋不休:“奶娘,说这么不累吗?喝口热茶,对了,爹爹说新得了一壶金骏眉,前几日刚送了过来,你要不要去瞧瞧?” 奶娘一听果然来了兴趣,也不再诋毁童温祺,急匆匆去瞧新茶叶了。 童洛锦这才松了一口气,按了按额头,只觉得浑身乏力的很,她放空了好一阵儿,才起身朝着童温祺的房间走去。 童温祺已经上好了药,缩在房间一角,小小的一个,看上去好不可怜。 “阿姐?” 童洛锦犹疑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要扔徐子瑜的东西?” 童温祺垂下头,又不说话了。 童洛锦皱起眉头:“回答我。” 她少有这种命令式的口吻,童温祺被她唬住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里面有薄荷。” 这个回答是童洛锦万万没有想到的,她自幼对薄荷过敏,一碰身上就起疹子,到那时这件事情有时候她自己都不记得,没想到童温祺会记得。 明明前世里他都不记得! 现在倒是记得清楚。 童洛锦又羞又恼,没好气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童温祺低下头:“夫人说过的,我都记得。” “关于阿姐的事情……”我都记得。 第十七章 她的委屈 童洛锦做了一个梦,梦里弥天大雾,什么也看不清楚,白茫茫中依稀站了个人影,透过一点墨色的轮廓,只瞧着他的背影童洛锦的内心就升起一阵悲哀与急切,她问那人“你是谁”,但是雾气太厚太重了,她的话被阻隔在半空中,散不出去,听不真切。 童洛锦直直往前追几步,伸出手去触摸那人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上,永远隔着一段可望不可及的距离,童洛锦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她脚步慌乱地往前奔跑,漫天大雾中摔了一跤。 就在那一瞬间,大雾散去,晴光初起,四下桃花纷飞,少年转过身来,就站在桃花树下,眉眼如墨,身立似画,手中一把短刀,血染桃花。 “阿姐……” ……………… 童温祺和徐子瑜在学院里打架的事情不胫而走,徐子瑜被揍到鼻青脸肿的事情让徐家大发雷霆,童老爷与童夫人亲自上门致歉,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是受了徐府一顿冷待,童老爷回府后好一顿勃然大怒,罚童温祺抄书,又不准许他吃饭。 童温祺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说什么都是听着,好像吃不吃饭罚不罚抄都是无所谓,反倒是童洛锦哭得涕泗横流,好像被罚的是自己一样。 “阿锦,我还没说你呢?你是怎么当姊姊的?他做错事难道没有你半分错处?徐小少爷和你关系好,只字不提你的错处,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没做错。” “我错了!”童洛锦急忙道:“我错了!都是我不好,爹爹,拟罚我,我和小七一起抄书。” 童老爷被她主动轻罚的姿态噎了一瞬,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成全你,你也陪着他抄书去!” 童老爷怒火攻心,怕再呆下去被他们两个其出个好歹,堪堪说了些与人为善不要惹是生非之类的话便甩袖走了,只留下童洛锦与童温祺两个人面面相觑。 哦不对,是童洛锦单方面地看着童温祺。 童洛锦跪得膝盖酸麻,她趔趄着站起身来,走到童温祺面前,柔软的指尖要碰不碰地贴上他红肿的脸颊:“你还疼吗?” 他脸上是被童老爷气急之下打出来的巴掌印。 童温祺迅速别开脸,童洛锦以为是自己碰疼了他,慌忙道歉:“对不起啊小七,我不是故意的。我房间里有药膏,我去找奶娘给你取过来,你擦一擦,擦一擦就不疼了。” 童温祺皱着眉头打断她的话:“不用假惺惺的。” 童洛锦未说完的话顿时被压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得她呼吸急促,胸闷难忍。 童温祺好像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抬头快速扫了一眼童洛锦,她脸上的关切不似作伪,自己也知晓她待自己几分真心,但是他就是控住不住自己,他也恼怒他也委屈,他也想有人哄,但是为什么徐子瑜有无数的人哄着捧着,自己只得了掌掴责骂? 他不知道一腔不满对谁说,大概谁也不愿意听他说,他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欢他,背地里骂他阴郁,嘲他性劣,还不如养的狗通人性。自己出了事,只怕是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心疼他关心他呢? 只有一个童洛锦,傻乎乎地靠近他,讨好他,不知不觉中,他也习惯了向她倾倒不安,散发不悦,好像她都能包容一般。 只是年幼的孩子怎么知道,亲密不是依靠冷言冷语铸就的,不平等的包容只能带来无尽的折磨。他的言行就像是一根又一根无形绵密的针,落在童洛锦心口上。 不过当年他们都尚且年幼,参不透这个道理,也看不到对方的心里。 虽然书是罚给童温祺抄的,但是最后大多数还是童洛锦写的,她虽然在读书一事上不及童温祺精通,但是她自有启蒙,读写自有一套,记得牢也写的快,夜半时分,童温祺早已哈欠连天,即便是他故作平静,还是被童洛锦瞧在了眼里。 “小七,你若是困了,就趴在案几上眯一眯,剩的内容不多了,不着急。” 童温祺自然不会接受她的好意,他瞪大了眼睛道:“我不困。” 殊不知他的双目涣散无神,像是失去了方向的小鹿一般,迷迷瞪瞪的,但是他这副样子失去了平日里的冷漠沉郁,显得平和可爱起来,在烛光摇曳下轻轻摇晃着脑袋,像是摇摇欲坠的豆沙包。 童洛锦笑出声来,只可惜童温祺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晰了,听见笑声也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眯着眼睛瞪她一眼,十分没有威慑力。 “小七,你先睡。”童洛锦又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童温祺听清楚了没有,不过他勉力也撑不了多久,脑袋越点越低,直到全部靠在案几上睡了过去。童洛锦被烛花爆裂的声音惊醒,一抬头发现童温祺已经睡熟了,她起身从贵妃榻上取了薄毯子盖在他身上,然后自己也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接着烛火月光仔细端详他的眉眼。 小七是很好看的,嘴巴很薄,鼻子很挺,眼尾微微上挑,即便还是个糯米团子,也是一个很好看的糯米团子。他睡着的时候腮帮子便软软地鼓出来,看上去有些憨气。 这样才乖嘛。童洛锦在心里默默念到。 她就这样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看到睡意都逐渐淡去了,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提笔抄书,她的身侧已经摞了好多纸张,她握住笔的时候觉得手掌有些酸疼,这才发现自己握笔的时间太长了,动一动指头都连着整个手臂泛起酸麻。 无端得,她有些难受起来。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起了大早包了粽角,只为讨爹娘欢心,让小七高兴,一番心血却被人忽视;她不曾动手打人,甚至自己也遭到了误伤,却挨了父亲的责罚;而自己护着的人,却是从不曾对自己说过一句好话,自己的粽角是他扔的,自己的书是替他抄的,自己的骂是因他挨的。 然而没得来一句他的“谢谢”,也没还来一句他的“对不起”。 他反而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但是又怨得了谁呢,是自己劝他睡一觉的,他也不过是应了自己的话而已,自己怎么就又委屈起来了呢?是自己提出来要陪他受罚的,又不是他求来的,怎么这会儿又不甘心了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向谁说,怨童温祺不对,怨自己更不对。 许是夜太深了,总惹得人伤春悲秋,她只能就不平的心绪归罪于夜色之上。 笔墨被晕开,泪渍留在纸张上,只有这一点痕迹见证了她的心酸与委屈。 第十八章 谁是狗 童洛锦从梦中醒来,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将那些过于真切的心悸与悲恸压在心底,慢慢反应过来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自己本不应该想起。 没想到竟然依旧历历在目,连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如此清楚,连心痛的频率都不曾错漏。 还好,眼下一切都还来得及。 似乎生活又恢复了正常,按部就班地上学堂,嬉笑玩闹,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发现事情似乎也并不一样了—— 徐子瑜对童温祺的仇视来得赤裸裸、坦荡荡。 他在童温祺的桌子上扔蛤蟆爬虫,在童温祺的必经之路上洒下滑油,将先生留的功课藏到小树林里……不一而足。童温祺因此受过伤,也挨过先生的罚,但是他就好似没有情感、没有痛觉的木偶一般,依旧是如常过着自己的日子,好似完全没讲这些作弄放在心里,这反而让没有得到成就感的徐子瑜更生气了。 一开始,除了徐子瑜之外的孩子还顾及到他是童家的人,童洛锦与他们同窗而读,不敢轻易造次,但是久而久之,他们发现童洛锦对这件事情持一种漠视的态度,或者说是持一种默许的态度,他们亲眼瞧见在他们拉了长绳将童温祺绊倒之后,童洛锦从他们身侧走过,目不斜视,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你看,阿锦根本就不在乎你,你别想着让阿锦帮你了。她是我们的好朋友,不是你的,你只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难不成还奢求阿锦护着你?” 身后传来一阵阵嬉闹,童洛锦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赶路的脚步都不曾变动几分。 天气渐热,窗外蝉鸣也越发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 “阿锦!”谭青止急匆匆从外面冲进来,直奔童洛锦身前,她的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但是她无暇去擦,任由它滑落,砸在手背上,好像一滴泪:“你快去看看!小七,小七他……” 童洛锦递给她一方帕子让她擦一擦汗,却被谭青止挥开:“小七和童知曲打起来了,打得可厉害了,他们去喊先生了。” 童洛锦蹙起眉头,十分不悦:“又打起来?刚刚进学堂多长时间,出了打架就是打架?他是来读书的还是来学拳脚功夫的?” 谭青止听不得她的废话连篇,拉起她来就往外跑。 这次的情况果然和以往不太一样,以前他们所谓的“打架”其实不过小打小闹,添几道伤痕,或许大夫还没赶来就自愈了。但这次不太一样,童温祺的发带散开了,大片的血迹从他额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大半张脸,使得他整个人都好似是修罗鬼魅一般,有几个围观的女弟子早就看不下去了,捂着眼睛躲在一侧,这幅场景就连一向以看他受折磨为乐的童洛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尤其是动手打人的是童知曲。 她厌恶童温祺,但同样不喜欢童知曲。 童知曲张牙舞爪的站在一旁,手里拿了一根柳树长条:“我就算打死你又怎么了,你不过是童家的一条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我可是童家的少爷——啊!” 他捂着脸别过头去,再一抬眼便瞧见童洛锦站在了他的面前,他难以置信道:“你打我?” 童洛锦道:“只许你打人,不许我打你吗?” 童知曲叫嚣道:“我可是——” “你是谁?”童洛锦打断他的话,“你是童家的少爷?我可是童家的小姐!我为长你为幼,我为嫡你为庶,你大庭广众之下无理伤人败坏门风,作为长姐打你一巴掌怎么了?” 童知曲自然不服气:“阿姊,你不是也不喜欢他吗?就是一条狗而已,况且是他先咬人的!” 童洛锦道:“狗咬你你就要咬回来吗?他是狗,你是什么?野狗吗?”她瞧瞧鲜血覆面的童温祺,喉中的话顿了顿,才勉力继续:“他伤的比你都重,我瞧不出你什么何处有伤痕,倒是瞧得出他伤势不轻,这岂不是你下手更重?怎么?不仅是野狗,还是疯狗吗?” 童知曲心高气傲,但是谨记爹娘的叮嘱,最近大伯一家风头正盛要低调做人,所以即使挨了童洛锦一巴掌也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委屈求和,谁知道童洛锦软硬不吃,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嘲讽,这口气他哪里忍得下? “童洛锦,你别以为最近祖父高看你两眼你就可以得意忘形了,我才是他唯一的孙子!” 童洛锦皱起眉头:“唯一的孙子怎么了?这么珍贵,是能做什么起死人肉白骨的药引子吗?” 受此讥讽,童知曲哪里还忍得住,既顾不得爹娘的叮嘱,也想不起眼前人是自己的姊姊了,手里握着的藤条就要直接甩出去落在童洛锦身上,童洛锦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与他对面而立时便有些躲避不及,但是没成想本来在一旁站都站不稳的童温祺不知怎么就来了力气快步上前挡在童洛锦身前,以后背受了那一鞭子,发出一声闷哼。 童洛锦下意识抬手抚上他的肩背,这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一副支撑不住的模样,童温祺即便是狗也是她养的,她愿意打就打,愿意骂就骂,但是童知曲又是个什么东西! “怎么又是你们?” 童洛锦死死盯着童知曲,怒火骤燃,幸亏先生即使出现,浇灭了她心底乍然汹涌的那一腔不理智。 两个人打架,哦不对,这都算不上两个人打架,一个人浑身伤痕站立不稳,另一个颐指气使手握凶器,这分明是单方面的欺凌! 先生怒不可遏! 童知曲大叫道:“先生!是他先动的手,他打我了!” 但是怎么可信呢?他白白净净,身上唯一的伤痕还是童洛锦那一巴掌留下的指头印。 先生找大夫给童温祺止了伤痕,又派人将两人送回府中,对着家主将事情一一说了分明。送人回家的年轻先生只觉得头疼,最近拉架的事情变多了,和学生父母打交道的事情也变得多了,他总觉得赔笑赔的脸也僵了,背也弯了。 唉,生活不易过。 第十九章 母女谈心 “娘!我身上疼!” 童知曲在二夫人怀里滚来滚去,捂着胸口喊疼,二夫人心疼地只抹眼泪,一叠声地骂童温祺是个面冷心毒的小畜生,又骂童洛锦是个没心肝的毒妇,最后连带着老大一家都骂了个遍。 童温祺下手确实阴毒,他不像童知曲那般,鞭子抽石头砸,明晃晃的伤痕都留在身上,看上去就打眼骇人,他都是拳拳到肉的狠招式,表面上瞧不出什么伤痕,过了这一阵儿,后劲上来了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 童温祺虽年幼,却早早在市井历练中看出了红尘俗世那点门道。罚不及弱者,人往往趋于同情弱者,而责难于施暴者,和徐子瑜那一架是这样,和童知曲这一架也是这样。 他看上去伤得厉害,便惹人同情,而童知曲伤得也不轻,但是谁能看出来呢?身上没伤却叫嚷着疼,一看就是小公子皮娇肉嫩,无端矫情罢了。 但童二爷与二夫人并不这么觉得,他们真切地觉得自家儿子受了委屈,恨不得将童温祺剥皮去骨,先是二夫人在老夫人面前一顿哭诉,老夫人拈着佛珠诵经,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二夫人讪讪而退,刚出院门就狠狠啐了一口,道不是亲生的孙子就是不得疼爱,老夫人实在令人愤恨。她转念又去了老太爷书房,也不哭了,红着眼眶求老太爷指个得力的大夫给儿子瞧瞧,谁知道老太爷也完全没放在心上,道孩子打闹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又说天下大夫都会看跌打损伤,自己寻一个就是,何苦来求他。 童老太爷是完完全全地看穿了她的心思,明晃晃地打她的脸,二夫人站在屋外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要昏过去,得亏身边的丫鬟扶了一把。她轻声道:“合着这家门里,无一人在乎我儿……”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道:“走。旁人不愿意为我儿讨一个公道,做娘亲的,却不能不将我儿的委屈瞧在眼里。罢了,旁人都不管,那我们只能自己讨个公道了!” 童府。 童温祺三天两头的同人打架,且时常受伤,童夫人也逐渐起了疑心,派人通先生聊了几句,依稀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她将童洛锦唤来房间,少有的冷着一张脸坐在桌子旁,侍女添香朝着童洛锦眨眨眼睛示意,不等童洛锦反应便轻声缓步地退出了房间,并将房门关上了。 童洛锦一头雾水,她如同往常一样在童夫人身边坐定,软着身子就往童夫人身边凑。 童夫人:“谁许你坐下了,站起来。” 童洛锦:“啊?……哦。” 她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很听话地站了起来,在脑海中将自己近日的做所作为过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课业很乖地完成了,也不曾在外惹是生非,于是她试探着去挽童夫人的手,软软喊了一声“娘亲”。 童夫人长叹一口气,睨她一眼,道:“锦儿,娘亲从不曾像旁人家一样教养你深闺礼仪,也不要你贤良淑德,但教你温良恭谦,友爱手足,你怎么养出如此一副纨绔脾性!” 这下童洛锦算是明白过来了,合着是因为童温祺的事情,她脸上的笑淡了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说话。 “锦儿,你一向心善,就连案头的流浪狗你也要哭着救下来,怎么对温祺这样一个孩子,竟如此漠视狠心?我同你爹爹选择让温祺与你一同上学堂,就是为了好有个照应,结果你倒好,领头欺负他!你怎么做的出来?” 童洛锦道:“童温祺说得?” “当然不是!”童夫人见她一副冷冷淡淡不知悔改的模样越发心痛,呵斥道:“他一心拿你当作亲姐姐一般,亲近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告你的状?锦儿,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生疑心了?” “阿娘,”童洛锦听见“亲姐姐”三个字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反问童夫人:“阿娘,你作何如此维护童温祺?他来历不明,身份成疑,你愿意收留他,给他一口饭吃已是心善,为何待他如此好,甚至为了他教训您的亲生女儿?” 童夫人皱起眉头,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偏爱童温祺而生了嫉妒之心,无奈道:“我已派人探查过小七的底细,他出身寻常人家,家里受了灾才年幼流落,是个清白的好人家。不然,我也不会将他放在你身边。” 她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锦儿,娘亲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虽然娘亲一直说,我不愿你早慧,早慧的孩子幼年必定不快乐,但是娘前看得出来,你什么都懂。所以,这些话我本不该现在跟你说的,但是我想了想,还是说与你知晓。” 童洛锦这才正经起来,心中隐约有了一些猜测。童夫人拉着她在身侧坐下,一双如水的眸子在她面庞上端详良久,方才道:“阿锦,爹娘今生注定只有你一个孩子。” 童洛锦心中“咯噔”一声,前世里她不是没有猜测过这个问题,父母恩爱却只得她一个孩子,老夫人是有怨言的,但是其中缘由她并不知晓。 “娘亲生你的时候落了病根,不得再生育子嗣。其实这倒也无妨,得了锦儿之后,我便知足了,”童夫人笑了笑,十分释然的样子,似乎真的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可怜我儿,一无兄弟帮衬,二无姊妹照料,日后我同你爹万一有个好歹……” “阿娘!”童洛锦厉声打断她,眉宇慌乱。 童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阿娘只是随意说说。不过爹娘就算康健,又能陪你几年呢?日后这偌大的家业免不得要交到你手上,我和你爹早就想找个孩子陪着你长大,得我童家恩惠,日后予你助力。只是这人选却是一直拿不准,从旁支亲戚里过,他有自己的爹娘亲眷,长大了不一定向着咱们;从人牙子手里买,又唯恐入了奴籍的人对你怀了怨恨,日后不尽心。谁知道,温祺竟是这个时候出现了,这大概就是缘分,他对你一片赤诚,身世又清白,虽然性子阴沉了些,但是咱们好生照料,日后定能做你的左膀右臂。” 童洛锦苦笑一声,她感动于童夫人拳拳慈母之心,却又不得不心伤于她的天真,好生照料?阿娘啊阿娘,你可知道咱们的好生照料换来了什么? 第二十章 你当姐姐了 童洛锦心中的郁结自然不能向童夫人明说,她看着童夫人真切的眸子,寻了些无关紧要的接口唐塞过去,但是童夫人还是铁了心要给她些教训,罚她回房抄书,这种责罚是童夫人的惯用手段,她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抄书过程中得了些乐趣,于是欣然领命。 以前童洛锦很讨厌抄书,总感觉枯燥又无聊,现在倒是挺喜欢抄书,抄书的时候心思都放在纸墨上,分不出心去思虑其他,反而获得了一种难得的平静。 童洛锦白日里去书院,夜里回屋还得抄书,抄的哈欠连天,腹响如鼓,晚饭的时候她又被童老爷教训了一顿,筷子在饭碗里戳来戳去,实际上没咽下去几口,现在报应来了,饿得她头晕目眩。童洛锦实在受不了,打算去小厨房寻些糕点来吃。 夜色已深,按理说众家仆应该已经歇下了,但是小厨房中依旧隐隐透着一盏烛光,童洛锦心中生疑,凑近了一瞧,却见小厨房中确实坐了一个人,他守在炉子前,微微垂着头,昏黄烛火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像是一块没有表情的雕塑。 “童温祺,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童洛锦的声音,厨房里的人有些慌乱地转过身来,脸上的冷漠一褪而尽,眸子露出一点亮光:“你来了?” 好似是在专门等她一般。 童洛锦皱起眉头:“你知道我会过来?” 童温祺点点头:“晚饭的时候你没吃多少东西,我猜你一定会饿的。”他指了指身前的炉子,“我怕你饿的时候没有吃的,所以在这里温着粥,还是热的,你……要喝一点吗?” 他瞪大了眸子,里面的希冀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几分可怜几分可爱。 童洛锦不想再看,别过头去,听不出咸淡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听见她这么说,童温祺的眉眼黯淡了些,让童洛锦无端想起那只被她从案头上救下来的流浪狗,当它来摇着尾巴找自己玩耍却被自己从膝头上拨弄下去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湿漉漉的,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童洛锦不仅真的有些好奇了,一个人的性情真的可以变化这么大吗?前世里那样乖张阴厉的童温祺到了今生,竟变成这样无辜单纯的小可怜了? 恶狼真的能变成狗吗? 她上前两步,指尖划过童温祺的脸颊,他还是没有长胖多少,轻轻一戳,就能碰见他的骨头:“小七,你做这么多,是想讨好我吗?” 童温祺似乎不明白“讨好”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皱起眉头想了又想,嗫喏道:“我只是……想亲近阿姐。” “亲近我?”童洛锦勾起唇笑了笑,像个不良的纨绔可惜这副表情按在她一个秀美的女娃脸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亲近我做什么?我待你刻薄,又不能许你金银,你与其亲近我,倒不如亲近我爹娘。” 童温祺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瘪起嘴,好半天才堪堪压下嗓子里的哭腔:“我不要金银,我要阿姐……” 他也说不上亲近童洛锦的理由,也许真的是小孩子的雏鸟情节,他长途跋涉、历经苦难,食不果腹,没有一个人同情他,所有人都视他如敝履,他自昏昏沉沉中醒来,便对上一双如高山泉水一般的眸子,女孩温柔澄澈,像温润的水,似柔和的光。 童温祺犹豫再三,还是将心里埋藏了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阿姐,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清楚地知道童洛锦不是一个坏人,她对别人都温软心善得很,即便是有人得罪了她她也是笑嘻嘻地就过了,她是那样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唯一一个让她恶语相向的人还是她那个对她怀有天然恶意的堂弟。 但正是因为她的爱憎分明才让童温祺十分苦恼,他做错了什么呢?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处处悉心,几近卑微,为什么她还是不喜欢自己呢? 童洛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看着眼前的人,看上去是那么一个无害的孩童,谁也料想不到十几年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讨厌我呢?” “喜欢”两个字在她喉咙口堪堪转了一个弯,被她生生压下,换了一个不那么难以启齿的词。 童温祺思考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地摇摇头,他仰头看着童洛锦,真挚道:“阿姐是个好人……” 微亮的烛火中,他脸上的阴沉冷漠全部消失不见,只留下纯粹的纯良,有那么一瞬间,童洛锦险些就要相信他的话了。 “是个好人啊……”童洛锦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然后看着童温祺道:“那你是不是很想和我一起玩耍?” 童温祺点点头。 “好啊,”童洛锦笑了笑,月色晶亮,投在地面上晕着盈盈一层冷光,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在夜风里,像是一种吟唱,又像是一种蛊惑:“那你以后要听我的话,可不能骗我。否则……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她的视线像是落在对面人的身上,又像是透过他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童温祺只觉得她的神色里有许多未言说的故事,他像是被蛊惑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童洛锦便笑得更开怀了,恨不得将眼泪都笑出来。 童温祺啊,你最好,不要骗我。 这一夜里,他们二人好似真的敞开心怀做朋友了一般,两个小人一起蹲在小厨房的炉子前面喝粥,海鲜粥熬得时间长了,软软糯糯的,十分入味,两人对坐着捧着碗,像两只偷吃的猫儿。 童洛锦填饱肚子便拍拍屁股回了房间继续奋笔疾书,也不知道写到了几更天,迷迷糊糊中便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云雀来叫早的时候都没忍心喊她,直到日上三杆,再不起床就迟了,她才被拖起来更衣洗漱。 这日里下学早,童洛锦在回家的路上就恨不得昏睡过去。回到家里匆匆见过爹娘便往自己院子里跑,跑到一般才想起来自己爹娘的脸色似乎不对,于是又清醒了过来,转头回去。 见她回转,童夫人还有些惊讶:“不是困得厉害吗,怎么不回房躺一会儿?” 童洛锦道:“阿娘,出什么事了吗?我瞧着你好似不开心。” “不开心?”童夫人冷笑两声,“我有什么不开心的!我开心还来不及。” 她招手让童洛锦上前:“锦儿,以后你就是姐姐了,开心吗?” 童洛锦:“啊……啊?!” 第二十一章 贵客临门 一切的一切还得从童二夫人说起。事情的缘由大概是这样的,童二夫人见不得儿子吃亏,带了一众仆从来“拜会”大哥大嫂,明着讽暗着骂,最后归结为一句“让那小畜生出来给我儿磕头道歉”。 她喋喋不休一顿话将童夫人气得不起,她们妯娌二人本就不对付,二夫人自持出身名门瞧不上童夫人出身烟花柳巷,童夫人又鄙夷二夫人眼皮子短浅为人尖酸,于是童夫人含沙射影地一顿刻薄,态度摆得十分高傲。 气得童二夫人出口成脏:“大嫂作何如此维护一个乞儿,莫不成这乞儿与大嫂有什么渊源不成?也是,毕竟大嫂当年也是个风流人物,落下点风流债也不是不可能。” “弟妹自重,”童老爷走进来,安抚般地揽上夫人的肩,他本不想插手此事,奈何见不得发妻受委屈,“夫人心善,待人宽厚,从不似奸诈贪婪之人拜高踩低,以身份度人。” 童二夫人自然听得出来这是在骂自己,但是她知道童老爷即便名义上与老爷子断绝了关系,但依旧是童家里得罪不起的人,因此不敢还嘴。 “弟妹,童温祺乃我膝下义子,却无辜受到责打辱骂。他受如此大的委屈,我念在兄弟情谊上,不曾向你夫妻二人讨要公道,弟妹却反咬一口,反向我来讨要说法,这是何理?温祺伤口未愈,弟妹要是想整个是非我自然不拦着。于私,可禀父亲做主,于公,可告官府顶多。弟妹想要哪种说法?” 童二夫人皱起眉头,这件事情自然不能让老爷子知道,他最讨厌家宅不宁。告官……更是万万不可,闹到官前岂不是笑话,童正年夫妇不要脸面,她可还是要的。 她本以为童温祺不过是捡回来的一个一个乞丐,打就打了,骂就骂了,打死给她乖儿出气又如何,不过是贱命一条罢了。 谁知道童正年夫妇竟然如此护着他! 还认他为义子! 童洛锦听童夫人择重点讲述完了整个故事,尚且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去了一天学堂,回来就多了一个弟弟,明明都是有心理准备的事情,却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以后啊,可不许对温祺这么冷漠了。要好好待他,年幼的情分最为纯粹,你现在待他好,他是都记得的,日后长大了也能予你回馈。知不知道?”童夫人教导她道。 童洛锦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言。 日子晃晃悠悠地进了七月,流金铄石,海天云蒸,连家里的花狗都不爱往童洛锦凑了,整日里躺在树荫下吐着舌头。 不管童洛锦想不想去面对,七月二十三这个日子还是来了,这个日子像是刻入她的脑海灵魂中一般,即便是她不想去记起,依然会在脑海中不断地浮现。 以前,这个日子是她一年当中最重视的日子,比自己过生辰都要在乎,现在这个日子却成了她的噩梦,想一想都要抖落一身的冷汗。 那日她早早去了学堂,下学之后也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跟着谭青止去了谭家,她害怕回到家里之后看见童夫人兴高采烈地给童温祺过生辰,她没有理由去阻止,却也见不得这副场景。 谭家的下人回童府传了话,童夫人并没有多说什么,直至月上柳梢,童洛锦才回府,府中并没有一丝过生辰的喜庆气息,端的和往常一样,童夫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她两句,让她以后早些回来,便放她回房了。 童洛锦满心疑窦,难不成童夫人不记得今日是童温祺的生辰?又或者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她甚至有些怀疑那短短的一辈子是不是真的存在过的了,难不成那些欢笑悲痛都只是她做的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不过这一天能如常过对她而言最好不过,她自不会去关心童温祺有没有过生辰,吃没吃长寿面。 ……………… 七月末的旬假,童洛锦被早早喊起来,云雀来传夫人的话,说是家中有贵客到,让童洛锦早些梳洗打扮,不要怠慢了贵客。 童洛锦睡得迷迷瞪瞪,想不通是什么贵客大驾光临,由着云雀将面帕往她脸上扣,眼睛却还是半合着的:“我昨夜里看话本子看到半夜。早说有贵客,我就早歇着了。” 云雀道:“说了有贵客又怎么样,你一定还是舍不下话本子。所以小姐,莫要给自己找借口了。” 童洛锦嘟囔一句“胡说什么呢”,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自己从她手中接了帕子过来擦了擦,一边穿衣一边念叨:“最近有什么贵客到访?怎么不曾听爹爹提起过,这大日天的,谁会……” 话说到一半,童洛锦陡然清醒,她扯着衣服袖子瞪大了双眼,而后慌慌张张地套上衣衫,面上乍悲还喜,云雀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连唤了好几声“小姐”才唤她回神。 童洛锦捂着脸笑起来,她问:“云雀,贵客几时到?” 这世上还真有人顶着烈日来旁人家做客,毕竟这个人站在那里就自带清风,即便是烈日杲杲也不损他周身半分清爽。 云雀见她笑得开怀,十分奇怪:“小姐……你不是不想早起吗?怎么这会儿这么开心,不会是傻了?” 童洛锦并不答她的话,只是痴痴地笑。 多长时间了,他们终于又要遇见了吗? 她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那也是一个很热很热的日子里,她的云衫贴在身上,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在刨冰里,即便是摇了扇子,含了凉糕也觉得周身粘腻得很,十分不舒爽。 客人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他随着父亲埋进前厅,青丝如瀑,珍珠白色长袍刺着流云暗纹,似御风而行,对襟宽袖云袍薄如蝉翼,随着来人的走动无风翻飞。 童洛锦抬起头来,撞进他含笑的一双眸子,周遭的炎热霎那褪尽,似清风拂面,青云蔽日。怎么形容他呢?好似春日的柳,夏日的风,秋日的云,冬日的光,温而不灼,凉而不冰。 那日里惊鸿一面,她恍然间以为自己有幸窥见仙人。 第二十二章 林南召 初见林南召的童洛锦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幸成为他的弟子,喊他一声“师傅”。 林南召待她如父如兄,她怕父亲,却更敬林南召,她亲阿娘,却更黏林南召,她的心事——那些无法对着父母亲友言说的心事——都曾一一说给林南召听。 林南召待她是极好的,可谓是除了父母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林南召教她学问,更教她为人。不知道前世里,童家灭门惨案传到林南召耳朵里,他会是个什么心境。 他应该很伤心?会不会为她们一家报仇? 大概是会的,毕竟他是那样重情重义的一个人。但是童洛锦却希望他不会,毕竟童温祺身后不知道站着什么人,倘若是林南召得罪不得的人可怎么办?林南召算是她身陨之后唯一挂念的人了,她只希望他一切好好的。 童洛锦按了按眼睛,指尖带走泪珠,将满腹的伤感压下,也顾不得吃饭,隔一段时间就往外张望一下,爹爹怎么还不派人来请她见客? 是不是将她忘了? 云雀被她晃得头晕,忍不住出声阻拦道:“小姐,这大热天的,您就歇一歇,你这一趟一趟的,看得我都出汗了,您就不热吗?” 童洛锦心中焦躁,身上倒感觉不到热。 “这可不行,我得去前厅。”说着,她就要往外跑。 云雀揪着发髻百思不得其解:“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前厅里只童夫人端坐上首,见童洛锦匆匆赶过来不由得扭眉道:“冒冒失失得,像什么样子!”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手上却十分关怀地掏出帕子,轻轻为她擦去额头上的一层薄汗,“这么热的天咋咋呼呼的,你也真受得了,瞧瞧,都出汗了。” 童洛锦顾不得许多,四下看了看,见童正年不在,便有了计较——应当是迎客去了,她将焦急与期待都压在心里,故意问童夫人道:“爹爹去哪儿了?” 童夫人笑道:“一会儿有贵客登门,你爹爹迎接远客去了。” “贵客?什么贵客?” 童夫人点她脑门:“你且等着就是了,这贵客啊,也是要你见见的。” 童洛锦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砰砰直跳,她不敢再多说话,怕说得多了,出口的话都是颤抖的,让童夫人瞧出端详。不过童夫人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她与老友多年未见,也多有记挂,正等着丈夫领着人回来呢。 前厅里安静下来,只余下院子里的蝉不停歇地喊叫着,直至管家的通报声压过了蝉鸣响:“夫人,老爷回府了!” 管家的话音刚落,童正年爽朗的笑声便传进来了,“夫人,瞧瞧是谁来了?” 童夫人站起身来,面上是难掩的激动,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瞧了眼前人好半晌,眼眶微微泛红,好半晌才道:“你还是这副样子。” 来人正是林南召,他和上一世一样,携朝阳而来,如清风拂面。 他笑道:“有苏阿姊,好久不见。” 童夫人便笑了,帕子沾了沾眼角,道:“你还晓得好久不见,都不肯来见我们一面。” “这不是来了吗?”林南召连连告饶,“日后定居再此,不再离开了。” 童正年招呼他坐了:“这是正好,以后还能互相有个照料。” 林南召道:“只是观常一无本事,二无宅地,这些日子还要叨扰阿姊和童兄。” 林南召字观常,是一个游走四方的侠客。 “你这是说哪里话?”童正年道:“就在此处住下,说什么叨扰不叨扰。再者说了,我又不是白养你,我可是给你安排了差事的。” 他们仿佛这时候才想起童洛锦的存在,眼神都一致都投掷到童洛锦身上。 童洛锦:“……” 林南召叹道:“上次见还是个被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娃,转眼都这么大了。” 他抬手唤童洛锦过去,童洛锦直直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回头看童夫人,想得她允许,童夫人自是点了点头:“去和林叔叔打声招呼。” 童洛锦瞧着眼前人,是她师父那张脸,又比记忆中的师父年轻了好多,他已经好多年好多年没喊过他“叔叔”了,“师父”两个字几乎是刻在了骨子里,因此对着这张脸一时间一声“林叔叔”竟没含出口。 林南召笑起来,“叫阿兄也可以。” 童正年笑骂道:“哈哈哈哈那你我不是差了辈分了,胡说什么呢。” 林南召如今二十有三,和童正年差了仅仅四岁,这声“阿兄”童洛锦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她喊了一声“叔叔”,林南召便笑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块精巧的白玉平安扣递到童洛锦手上:“锦儿,收着。” 隔着老远,童夫人便瞧出这白玉价值不菲,急忙道:“这万万不可,她一个孩子,受不得如此大礼。” 林南召执意将平安扣放在童洛锦掌心里,“阿姊,这是玉初为锦儿准备的见面礼。她……交代我一定交到锦儿手上,你就不要推辞了。” 提到“玉初”这个名字,童夫人瞬间哑了声,瞧了童洛锦一眼,示意她把东西手下,童洛锦便乖乖收了东西,谢过林南召。 林南召见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忍不住出声玩笑道:“再者说了,我身无分文,身上就这一点值钱的东西了,权当作是拜师礼了。” 他摸了摸童洛锦的脑袋,见童正年夫妇还是不说话,不由得叹了口气:“童兄,阿姊,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不能提的。” 童夫人侧过头,用帕子遮了遮脸,没说话。还是童正年打了圆场,他对着童洛锦道:“既然提到了这一茬儿,我就直说了。阿锦,为父给你寻了个师父,你且瞧瞧满不满意。” 童洛锦的心脏几乎要跳到喉咙口,她直直瞧着林南召,瞧到林南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扯出一个甜甜的笑,脆生生喊道:“师父!” 童夫人也缓过神来了,跟着笑道:“这声‘师父’倒喊得比‘叔叔’干脆。” 第二十三章 我家锦儿 林南召就这样在童府中住了下来。 说起林南召与童正年夫妇的相识也算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他本是京城人士,家中是医学世家,祖上三代都供职太医院,他有个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名唤玉初,其父也在朝中供职,他本该是一世风流,却因为朝中风云骤起,玉初的父亲被推进了风暴中心,成了权臣的替罪羊。玉初的父亲被斩首,家中被抄,男子被充军,女子为仆婢,玉初当年只有十一岁,在忠仆的庇护下逃出生天,却不料被龟公瞧上,卖进了烟花地。 好在买了玉初的妈妈是个有德行的,不干强人所难的事儿,允她做个清倌儿。这馆里的头牌也是个清倌儿,名唤苏娘,当年不过年方十四便轰动一时,苏娘性子泼辣,无人敢轻易招惹,玉初则性子娇软,常被欺负,苏娘看不下去,便将玉初带到自己身边教养,两人姐妹相称,在这胭脂巷里也算得上是相依为命。 玉初曾说,若不是苏姐姐扶植教导,她这条命早就没了。 玉初十四岁那年,林南召寻了过来,但是玉初依旧是罪臣之女,自己将她赎出此地又能怎么样呢?无奈之下,他只能砸了银子,包下了玉初与苏娘两人。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林南召之父未能保住贵妃腹中胎儿,惹得陛下大怒,其父辞官离京,林南召也厌倦了京城纷争,不再攻读文章,而是提剑来了淮安,就在玉初所在的馆子旁住下了。 再后来,苏娘十八岁生辰,在红楼之上倚栏高歌,引来路过的青年一见倾心,为她赎了身,订了亲。 这苏娘,正是童夫人洛有苏。 同年,童老爷又为玉初赎了身,改了籍贯,抹去了她罪臣之女的身份。玉初不愿离开阿姊,便和林南召一起随童正年夫妇回了温城定居。 谁知…… 上天不怜悯无辜之人。 安生日子没过几年,玉初染上了痨病,自知时日无多,便想着四处走走,看看没见过的风光,她的一声太短了,儿时困在闺阁里,懂事时困在金笼里,还没能好好看看无边无际的天地。 她走时拉着童夫人的手说:“阿姊,你等我回来。” 可惜,童夫人再也没等到她回来。 她长眠在了秦淮的高山之上,林南召说:“她宿在这里,往北望的见故乡,往南见的了旧友。她最记挂的人都在她眼前脚下,她便能安心了。” 而今算来,玉初已经离世一年多了。林南召守了她一年多,终于听她的话,回到温城,替她好好活下去。 这些事情,都是童洛锦拜师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此时,林南召坐在长廊里问童洛锦:“你想学些什么?” 童洛锦的视线便落在他身侧的长剑上。 林南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纳罕道:“你想学剑?” 童洛锦重重点头:“我想学武艺!” 这倒是有点意思,林南召知道,给童洛锦作师父不过是童正年让自己在童府住下的一个台阶,童洛锦在学院读书,哪里需要他来教导。但是他似乎想错了,这个娃娃想学的不是诗文,而是武艺。 他来了兴趣,道:“学武艺很苦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受得了吗?” 童洛锦自然是重重点头。 若是她有武艺,是不是能阻挡恶鬼邪魔的入侵?她从前跟着师父学琴棋书画,不习武艺,所以刀扎在胸口都无力反抗,这一世却绝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好!”林南召拍手笑道:“那我就教你武艺!” 他也瞧不上那些诗文歌赋,有什么用?倒不如学点武艺傍身。 于是,童洛锦便开始跟着林南召习武,童老爷倒是很支持,还特地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习武场,各式各样的兵器铺陈开来,看上去像是开了家武当行一般,十分醒目。童洛锦练习的时候,童温祺会站在一边偷偷的看,等到童洛锦联习完了,他便递上一方拍子,一碗凉茶。 云雀自觉自己的工作被他抢了,因此十分讨厌他。 “阿姐,你为什么要习武?”童温祺接过她手中的茶碗,问她。 童洛锦却忽然变了神色,这几日的和颜悦色一扫而尽,冷声道:“关你什么事。” “童温祺,我许你接近我,不代表你可以随意干涉我的事情。” 童温祺无端被她凶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阿姐。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他捧着凉茶小心翼翼地问:“阿姐,锅里还有,你还要喝吗?” 他颐指气使的时候童洛锦不喜欢,他这副伏低做小的样子落在童洛锦眼里,又觉得十分碍眼。 童洛锦本不想回答他,但是被他直勾勾地盯久了,童洛锦感觉浑身都不舒服:“童温祺,你每天都没有事情干吗?整日里围着我转?” 童温祺很委屈:“我每日里有很多事情,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围着阿姐转。”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和她有关。 童洛锦一阵语塞,沉默一阵儿后也不看他,扭头走了。 这幅画面被林南召瞧在眼里,觉得十分稀奇,他从习武台走下来,拍了拍童温祺的脑袋,道:“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童温祺似乎很不喜欢他的触碰,皱着眉头往后避了避。 林南召不是很在意,十分温和地笑了笑。童温祺并不回复他,他便继续自说自话道:“我家小锦儿脾气好得很,你是怎么惹着她了,让她恼了你?” 看得出来不过几日光景,他已经把童洛锦当作自己人了,一口一个“我家小锦儿”,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来的初相逢,在童洛锦眼中已经是故交重逢,他们两个已然相识了十几个岁月,童洛锦对他的性子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是知道该怎么避免他生气,又怎么讨他的欢心。 童温祺瞪了林南召一眼,十分凶狠,倒是让林南召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我惹你不开心了?” 童温祺还是不说话,抱着碗跑远了些。 在他身后,林南召瞧着他的背影,眉头慢慢皱起来。 这孩子的心性一眼便能瞧出来,教的好了,是一把良剑;教的不好,只怕是伤人伤己。不过幸好,他现在尚且年幼,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十四章 更迭 暮去朝来,寒来暑往。 温城的天气换过四季又四季,法正寺的松柏环过一圈又一圈。 元康二十一年,威远大将军领兵北伐,击退匈奴,一统河山,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就连坊间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童家的酒远销边境,驻边将士直呼佳酿,童老爷的货船出海远航,直通南北。 温城里安居乐业,虽不及京城繁华,但也是八街九陌,接袂成帷。 温城码头不远处有一家铺子,铺面不大,装修也简单,十分不起眼,但是温城中所有人都知道,倘若你想走一遭温城的水路,便须得进这个铺子打声招呼。 铺子门前摇了一面旗,上书一个“童”字,进门是一方柜台,柜台在此处立了多年,色泽都变得黯淡,柜台后面是一方梨花木椅,此刻上面坐了个柳眉粉面的姑娘,姑娘生的娇嫩,说起话来神情却凌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人,道:“张老板这笔买卖童家可不敢做啊。” “大姑娘这是哪里话?”被称为“张老板”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满脸堆笑:“一笔小生意而已,童家哪有不敢做的道理。” “小生意吗?”童洛锦故作错愕地瞪大眼睛,“这可是掉脑袋的生意,张老板觉得小?” 张老板被她这话吓了一跳,赶紧左右看看,见到除了童洛锦带来的小侍从之外没人在场才放下心来,心有余悸地要去合上门,却被童洛锦打断:“通风,门就别关了。” 张老板无奈地折返回来,叹了口气:“大姑娘可别说胡话啊,我这就是运了一船水果而已,这水果也不兴运了?” “水果?”童洛锦道,“您这水果是金子做的?您且瞧瞧,这船都沉到哪儿了?” 张老板连连摆手示意她别说了:“哎呦我的大姑娘,您且行行好,不然,这利润,我给您加一成?” 童洛锦道:“这利润啊,您就是全给我,我也不敢接这个买卖,倘若我没猜错,您这些物件都是官矿里出来的,童家可没这个胆子去冒这个险。” 张老板凑近她,低声道:“姑奶奶,您可不能这么说,谁不知道您家这船是官府下了批文的,有几个会仔细探查?您且助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张老板,”童洛锦打断他,“官府虽有批文,但当差的大人行事严谨,从不含糊,我们不敢多话。您若是想运这一船水果,您便运,侄女当什么都不知道,但侄女胆小怕事,经不得吓,若是被官府查出来了,侄女也是实话实说,我们受托的是‘水果’,但是怎么就变了东西我可一概不知。侄女顶多被罚收回批文,但是您是个什么刑法,侄女就不敢保证了。”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最多能做到装聋作哑,不去得罪他,但也不会帮他庇护。没有童家的掩护,那岂不是一查一个准?张老板只得收了心思,愤愤叹道:“大姑娘啊大姑娘,你可真不输你父亲啊!” 童洛锦道:“不及父亲,张老板谬赞。” “罢了,”张老板摆摆手,“东西我不运了,大姑娘为人精细,张某佩服啊!” 待张老板走后,童洛锦才缓缓站起身来,却没成想坐的时间久了,眼前一阵发晕,幸好身侧人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她。 他十分不悦,责问道:“你又没用早饭?” 童洛锦等着眼前的晕眩过去,才答:“出来的急了,没顾上。” 随着年岁见长,童温祺对童洛锦说话越发没了顾及,常常有几分责难的态度在里面:“你自己的身体如何你不知道?怎么能不吃东西?” 他把童洛锦按在椅子上,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买些吃食来。” “等等,”童洛锦喊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童温祺停住脚步,脸上的愠色在她这句话里淡去,柔和了许多,温声道:“好。” 怕童洛锦身体不舒服,他刻意放缓了脚步,但是童洛锦并没有领会到他的一片良苦用心,直至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他被自己落在了后面,十分疑惑道:“你怎么了?伤着腿脚了?” 童温祺:“……” 两人就近随意寻了间包子铺,包子铺的老板娘很是热情,大老远就同俩人打招呼:“童大姑娘,刚从码头回来啊?” 童洛锦应了一声,道:“刘婶,好生意啊!” 刘婶笑得开怀:“好亏你们照顾。今日里是什么风,竟把你们都吹过来了?” 童温祺心道,还有什么人?包子铺不大,她越过老板娘往后一张望,便瞧见有一张硕圆的脸朝她龇牙咧嘴。 “阿锦,你也来吃包子啊?”不是徐子瑜又是谁?徐子瑜长大了,褪去了一脸婴儿肥,身子骨却越长越大,瞧上去如小山一般魁梧,只可惜长了这一张端正挺阔的脸,却有着一身孩子气的性子。他和童温祺自小结仇,即便是长到了懂事的年纪也相看两厌,瞧见童温祺例行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只不过他眼睛小,因而看上去翻得并不明显。 他身旁坐了个青衣女子,眉若远黛,眸似秋水,她嘴角含笑朝俩人打过招呼,轻轻扯了扯徐子瑜的袖子,似乎颇为无奈。 “青止,子瑜,你们俩个怎么过来了?” 谭青止道:“我出来买胭脂,正巧同他路上遇见了,他偏要来吃包子。” 徐子瑜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包子:“今天我娘不知道抽什么疯,自己起来做了顿早饭。我们哪敢吃啊,天哪,差点把我和我爹饿死。” 谭青止捂嘴笑道:“胡说什么呢,婶婶也是在意你们才亲自劳作的。” 徐子瑜道:“求求她了,可好生歇着。” 说话间,童温祺已经取了一笼包子过来,放在童洛锦面前。 徐子瑜阴阳怪气道:“哎呦,你这个小尾巴还挺贴心。” 他还是习惯叫童温祺“小尾巴”,在他们看来童温祺似乎永远都跟在童洛锦身后,而童洛锦也十分在乎她这个义弟,一时半刻不在眼前都要询问一句他去了何处。 只有童洛锦自己知道,自己也不是多在乎他,只是必须保证他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的视线里,以防他与旁人接触。 简单来讲,自己不过是在监视他而已。? 第二十五章 谈谈事情 “对了,你们知道清风山庄在举办寻金大赛吗?”几人吃完东西也不走,此时也不是饭点,老板娘也不赶人,他们几人便坐在一旁闲话。 谭青止对所谓的“寻金大赛”并不感兴趣,但是因为无人接话,她便做出一副很配合的模样询问道:“什么寻金大赛?很好玩吗?” 童洛锦就没她这么给面子,笑道:“咱们大少爷缺金子吗?还需要去寻?” “说什么呢?”徐子瑜神秘兮兮地凑近她们,“这次可不一样,什么金子银子都是个噱头,重点是什么你们知道么?是要看这个大赛是谁举办的?清风山庄啊,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剑庄!要是去了,一定能结识不少少侠!” 徐子瑜自小有个少侠梦,不爱朝堂爱江湖,只可惜这个想法被他父亲扼杀得彻底,渐渐得也熄了这些心思,如今有一个摆在面前的能够接近江湖的机会,又惹得他那颗心蠢蠢欲动起来,说起来这些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 “你们要不要去,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没事。”他试图拉拢队友。 谭青止自然是直接拒绝了,她本就是委婉慎微的性子,绝对干不出离家寻宝这种事情,童洛锦也想拒绝,江湖人江湖事,哪里是她们这些人找惹得起的?她轻轻摇头有,余光却瞧见童温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童洛锦心中的警铃响了一声,却没多言,继续道:“我也不去了,我不缺金子。” 徐子瑜翻了个白眼:“你们懂什么?你们一点也不懂!凡夫俗子一点都不懂仗剑江湖的快乐!” 童洛锦与谭青止对视一眼,均露出了笑意,完全没将他的指责放在心上,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心性了解得透彻,知道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由着他发泄几句就好了。 果然,等到瞧见街上来了跑杂耍的戏班子之后,徐子瑜便忘记了要闯荡江湖这一码子事,童洛锦还急着回家向母亲汇报码头上的事务,便不再和他们同行,自己和童温祺先行一步回了童家。 童家父母都在书房,管家便直接领着童洛锦去了书房,童温祺这时候都是在外面站着等待的,他虽为童家义子,但从不做逾矩之事,童家的大事他从来不管也不问,像一个忠仆一般。 “阿爹阿娘,”童洛锦见他俩个人脸色都不算好看,不由得有些疑惑,“出什么事了?” 童夫人叹了口气,“还不是货船的事情,最近咱们家的船进了海域之后已经遭到多次攻击了,报了官,官府说许是海寇作祟,不过官船未曾受到袭击,他们也不愿耗费大气力除寇。因着,这损失只得咱们自己担着了。” 货船受到攻击这事儿童洛锦是听到童老爷提起过的,从年初就开始了,一开始以为不过是偶然事件,小心着点就好了,但是谁知道海寇贼心不死,三番两次地发起进攻,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进攻频率更是频繁,这让童老爷很是疑惑。 “旁的不说,船运是当今陛下给了官号的行当,若是几次三番遭到攻击,对于充裕国库而言也是一大损失,官府焉能不管。”童洛锦十分不解。 “问题就出在这里,”童老爷道,“这些贼寇,并不是攻击所有船只,其他家商号的船只都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偏就咱们家的船只遭到了巨大损失,我都在想,这是不是什么人故意针对咱们?” “可是咱们勤勤恳恳做事,安安分分做人,从不曾得罪任何人,谁又会如此针对我们呢?”童夫人对此事也颇为苦恼,他们一家行商多年,也算得上是一路顺风顺水,何时遇见过这种情况? 童老爷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再瞧瞧。实在不行,下次我随船出海,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兴风作浪。” 童洛锦不是很同意:“爹爹,这种事情哪里需要你亲自去,找个人去看看不就行了。” 童老爷若有所思:“他们若是真的针对我们童家,又岂是会轻易罢休的?派人人去同他们交涉,他们定是不会好好说话的。这就和做生意一样,只有我们拿出诚意来,对方才会以礼相待。” 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固执的人,童洛锦是劝不动他的,只好叮嘱他出海的时候多带几个武夫,海贼猖獗,要小心保护自己。 童夫人一边听她说一边笑:“我儿当真是长大了,懂事了,也会关心人了。” 童老爷也夸了她几句,又让她把码头上的事情说了,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处理,不再像之前那样事无巨细地替她安排好,这是开始认可她的能力了。 谈完公事,几个人又聊起家事。 童夫人道:“锦儿,再过一个月,就是你二十岁生辰了。” 童洛锦生在桂花飘香的九月,是每年里最好的时节。 童洛锦不知道童夫人为何突然间提起此事,但还是应了一声是。 童夫人与童老爷对视一眼,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童洛锦看不下去,道:“您尽管直说。” 于是童夫人便直说了:“我朝风气较前朝不同,先帝开明,陛下恩典,不以婚嫁入国法,因着这几年适逢婚龄却不行婚嫁之人越来越多。” 而童洛锦就是其中一天,按照虞朝惯俗,女子十七,男子二十便是最晚的婚嫁年纪,谁知前些年出了为备受恩宠的长公主,二十五岁亦不肯委身下嫁,反而恣意横行,在京城一时成为风尚,被贵族女子争相效仿,甚至惹得皇帝都为她开先河,允许虞朝上下放开婚嫁年龄,此事让全国不少妙龄男子女子纷纷趋从。 但是当爹娘的,却实在不敢苟同。 童夫人道:“锦儿啊,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把你生下来了。” “阿娘你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合理,”童洛锦驳斥道,“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还遇见我爹了呢,我遇见谁了?” 童夫人噎住,一时无法反驳。 童老爷轻咳两声,委婉道:“锦儿啊,有件事情爹娘一直没有同你提过,不过现在你也大了,我们想着,也该告诉你了。” 童正年夫妇对视一眼,谁都不愿意开口。 童洛锦:她好像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 第二十六章 娃娃亲 童洛锦是订过一门娃娃亲的,在她刚出生的时候,这娃娃亲,是童夫人和她手帕交定下的。童夫人流落青楼之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有个绸缎庄的知心好友,后来洛家没落,童夫人卖艺求生,俩个人便断了联系,谁知道童夫人与童老爷成婚之后俩个人竟在温城重逢了。 那时俩个人都身怀六甲,便定下约定,若生下同性儿女,便让他二人义结金兰,若是生下异性儿女,便配个娃娃亲。 但是童夫人好友的丈夫步步高升,在孩子一周岁时便进了京城为官,俩家人也渐渐淡了往来。 说到底,这婚约也不过是口头戏言,两个孩子没交换过生辰贴,也没行过定亲礼,是算不得数的。不过童老爷夫妇心里一直念着这回事儿,怕对方找上门来,所以也不敢轻易给童洛锦许人家,微恐落个不信之名。 不过童洛锦也不好找人家就是了。 她的嫁妆是整个童家船行,是当家的大姑娘,去别人家当足不出户的少奶奶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是要找一个入赘的女婿,童老爷又挑剔得很,这个瞧不上,那个看不得。 就这么一拖再拖,竟把她拖到了二十岁还没出阁。 “急什么。大不了我在爹娘面前尽孝,陪爹娘一辈子呗。” “谁要你陪,”童夫人心里高兴,嘴上却很嫌弃,“你在我面前只会惹我烦心。” 童老爷打断她们母女斗嘴,直白道:“锦儿,我们不是想逼你成亲,而是想告诉你——你许伯父要调职回来了。” “什么许伯——” 哦,是了!她那个没名分的未婚夫君,貌似是姓许的。 说是未婚夫君,但是童洛锦对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前世里他们见过的唯一一面,是退了那没规矩的婚约。 俩个人你无情我无意,自然不会为了双方父母的一句戏言而委曲求全,所以他们实际上只正经地见过一面,而后桥归桥、路归路。 童洛锦无奈道:“都是一时戏言,莫不成还要当真?” “胡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就算是戏言。况且,是你许伯父传来的信件,他之前随将军远征西北才同咱们失了联系,如今他们一家子回来了,还即将调任温城,立马就给我们传来了书信。人家守信,咱们又岂能无信?”童老爷十分不满她的语气。 “行,”童洛锦对此并不是十分在意,“都随你们。” 见她如此配合,童老爷与童夫人十分错愕:“你……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爹爹说得对,咱们不能做失信之人。” 反正她知道,这门婚事一定成不了,她不喜欢许倬云。同样的,许倬云也瞧不上她。 自己只要等着被退婚就行了。 出了书房,童温祺还在门外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太安静了,以至于从此处经过的人都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但是童洛锦已经习惯了他的位置,一出门便瞧了他一眼,童温祺立马跟上。 “阿姐,早上小厨房给你熬了鱼汤,你要尝一尝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习惯于打破沉默的人变成了童温祺。 童洛锦道:“不用了,我回去歇一会儿。” 童温祺“哦”了一声,跟在她身后,童洛锦停下来:“你不用跟着我,你先回自己院子。” 童温祺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童洛锦猛地甩开:“童温祺!你干什么?!” 童温祺被她凶了一点也不生气,只是道:“阿姐,前面有块石头,小心别绊倒了。” 童洛锦:“……”说实话,眼前这块拇指尖大的石头,要不是他提醒,自己还真看不清。 她忍无可忍,扭过头面对着他,谁曾想童温祺跟得紧,她一转过身便贴上了他的衣襟,他微微垂首,下颌几乎碰上她的鼻尖,童洛锦始料不及,急急后退两步,童温祺怕她摔倒,伸手截住她的腰身,又被童洛锦一把拍开。 “童温祺!你不要觉得我是个小孩好吗?事事要你照料,事事要你提醒,你大可不必这副模样,没有你我可能过得更好。就像现在,你不扶我,我一样能站稳。你懂我的意思吗?” 童温祺又是“哦”了一声,不说明白,也不说“不明白”,然后伸手帮她捡起落在肩头的叶子,道:“阿姐,起风了,记得关好门窗。” 童洛锦:…… 这就是传说中的朽木不可雕吗? 她最近休息得不好,进餐又不规律,此时只觉得额头嗡嗡得疼,因而也顾不上与他扯嘴皮子,自顾自地进了院子。 童温祺在原地站了会儿,听见童洛锦的院子里传来小丫鬟的声音,知道有人照顾她了方才转身离去,他离开的时候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落在青石板上,像是每一步都是计划好的一般。他抬头看出不远处的一株参天树木,突然扯出了一个笑,那个笑容消逝的很快,像是一个错觉一般。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进了厨房,叮嘱厨娘将汤煨着,半个时辰之后端到童洛锦院子里,她一向只休息半个时辰,醒来正好可以喝。 出了厨房,迎面走来两个绿衣的小丫头,年纪稍长那个瞧见童温祺便笑了,盈盈一拜问“七公子好”。童温祺对这些小人小厮一向没什么表情,连点头都懒得回应,直接从她们身边过去了。 两个小丫头也不恼,反而捂着嘴笑起来。 年幼的那个说:“绿荷姐姐,七公子看起来并不喜欢我们啊。” 年长的那个就说:“七公子是个稳重人,喜欢谁也不能明着表现出来啊。” 年幼的那个心有余悸:“他看起来好凶……” “你是刚入府,还不晓得。”年长的那个转了转眼珠子道:“他啊,可是个大好人,温柔的很呢。” 府中所有人都知道七公子性子冷,但是冷也有冷的好处,不体罚下人,也不责难小厮,甚至衣食住行都不用他们伺候,已经是个难得好主子了。对于小丫鬟而言,他那张脸更是大大的加持项,只瞧着就觉得赏心悦目,所以她们都爱接七公子院子里的差使。 而绿荷,又存了点另外的心思。她已经十六了,在这府里待了将近三年了,还是个粗使丫头,眼瞧着大好的年华就要过去,倘若还被困在这厨房一角日后也只能和劈柴的伙夫、喂马的马夫将就一辈子了。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这府中就一个男主子,夫人的好手段她是知道的,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招惹老爷。但是老爷这个义子嘛…… 虽不算是真金的主子,但也是个镀金。若是自己能傍上这棵大树,岂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第二十七章 她勾引我 童温祺要杖责女婢的消息传到了童洛锦的院子里,当时她正在烛火下核对账单,黄莺急急忙忙跑进来向她禀告。 四年前云雀及笄嫁人,黄莺便来了她身边。 “大姑娘,七公子院子里出事了!” 童洛锦不甚在意:“他院子里能出什么事。” 黄莺神色慌张,面露青白之色,她的性子一向比云雀稳重,少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候:“七……七公子……杖责了一个丫头,那丫头……快不行了!” “什么?!”童洛锦猛然抬起头,“什么缘由?” 童温祺这个人,不爱笑也不爱哭,不常喜也不常怒,你想看见他开怀大笑很难,你要是想看见他大发雷霆也同样很难,所以听说他如此严苛地杖责婢女,童洛锦还是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跟着黄莺往童温祺的院子里走去。 “我爹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不知道,七公子院子里的人都不许出来,还是和那个丫头玩得好的一个小丫头来求我,我才知道的。这不,赶紧来找您了。” 童洛锦与童温祺的院子相毗邻,她转眼功夫到了童温祺院子门口,院中人听到声响,主动走了出来:“谁?” 他一身黑衣,神色阴鸷,好似一匹伺机扑食的恶狼,童洛锦好久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瞧见是童洛锦,童温祺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尽,化作一片温顺纯良,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一般。 “阿姐,你怎么来了?” 童洛锦看着眼前人,又是十年来如一日的低声满语,好似刚才是她眼花了一般。 “你院子中出了什么事。” 童温祺神色如常:“我院子里能出什么事?” 童洛锦试图越过他进去:“我进去瞧瞧。” “阿姐,”童温祺挡在她面前,“夜深露重,今日里又没收拾,院子里乱,阿姐先别进去了……” 这个借口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童洛锦冷哼一声,将他推开,径直往前走去,童温祺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慌乱,几步追上童洛锦,喊了一声“阿姐”,童洛锦没理他。 进了内院,童洛锦的脚步猛然顿住。 院子里的场景用“刺目”来形容也不为过,长凳上趴了一个绿衣的女子,背后的血迹晕开散在衣衫上,她的衣衫极薄,被血渍晕成了褐色,在夜色里都十分醒目,她整个人软绵绵地趴着,瞧不出死活,她左右各跪了一个手执长板的小厮,童洛锦认识那是童温祺院子里打扫的粗使小厮。而不远处则跪了一个小丫头,看上去年纪不大,正捂着嘴瑟瑟发抖。 童洛锦大怒:“这是怎么回事?!黄莺,去喊大夫来!” 黄莺匆匆去了,童洛锦怒道:“她是犯了什么大错,要你这般责罚于她!” 童温祺沉默不语,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低着头说:“不是我的错。” 童洛锦简直要被气笑了,人都要被他打死了,他来一句不是他的错。 “你倒是说说,什么事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 童温祺眉头皱了皱,似乎恨难开口,童洛锦见他如此,也不逼问,指着那瑟瑟发抖的小丫头问:“你是哪个?” 那小丫头被吓破了胆,瑟瑟不敢言。 童洛锦温声道:“别怕,你且将你知道的告诉我。” 小丫头顺着她的声音抬起头,结果一不小心跟站在童洛锦身后的童温祺来了个四目相对,童温祺的眼睛里透出警告的冷漠,好似一根冷箭直直朝着她飞射过来,吓得她惊慌失措,又重新将脑袋埋了起来。 童洛锦怒火攻心,呵斥道:“童温祺,你给我背过身去!” 童温祺“哦”了一声,乖乖地背过身去。 童温祺对着小丫头又是一番哄劝,几乎将耐心磨尽地时候,她终于断断续续地开了口。在她前后颠倒的叙述中,童洛锦勉强拼凑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那被杖责的女子叫绿荷,小厨房里炖了花胶粥,绿荷特意盛来给童温祺喝,结果一去多时不回,绿柳与绿杨便来寻她,谁知道看见绿荷被按起来打,绿柳就是面前这个丫头,绿杨则是前去求救的那个丫头。 她这话说了和没说一个样子,看来其中缘由除了童温祺之外就只有那个绿荷知道了。童洛锦让小厮将绿荷扶回房间里去让大夫医治,自己则留了下来,冷冷打量着童温祺。 “你还是不肯说出其中缘由吗?” 童温祺咬住下唇,伸手去扯童洛锦的袖子,执拗道:“阿姐,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那你倒是说她干了什么呀!你无缘无故杖责婢女,万一真的打死了呢?!到时候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童家?!罔顾王法草菅人命?那可是一条人命啊!童温祺,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是不是,不管是谁,在你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童温祺见她双目含悲才真的慌了,一边拉着她的衣袖一边解释:“阿姐,我不是的……你不要这么想我,你别这么想我……” 童洛锦甩开他的手:“那你要我怎么想你?我亲眼所见还有假不成?” 童温祺不依不饶地又缠上去,紧紧箍住她的胳膊:“我不能说……我说了,阿姐会讨厌我的……我不能说……” 童洛锦冷笑一声:“你不说实话我就会喜欢你吗?别天真了。”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他,他的面上闪过难以掩饰的痛苦,握着她的手都在轻轻颤抖,“阿姐,你别讨厌我。” 童洛锦不想看他装可怜,转身就要走,却被他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整个人在这一瞬间都僵成了了木头,这个动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太亲密了些,绝对不应该是她们两个人该做得。 她警告道:“童温祺!你给我松手!” 童温祺白长了这么多年岁,越长越想个小孩子,说起话来都带着哭腔:“阿姐你别走,你不许讨厌我……我说,我什么都说。只要阿姐问,我什么都说。” 童洛锦:“少说废话!” 童洛锦:“……哦。” 童洛锦拼命挣扎,童温祺唯恐她伤了自己,便松开了手,瞧着童洛锦要转过身来,童温祺又一把扶住她的双臂,制止了她。 “阿姐,你就这样听。你看着我,我说不出来。” 童洛锦:“???” “她……她……”似乎真的很难以启齿,童温祺结巴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她勾引我……” 童洛锦:“!!!” 第二十八章 你相信我……吗 “大姑娘……此事原是我不好,你,你别责怪七公子。”绿荷看起来伤得重,但幸好未曾伤及肝脏,不过三日便有了说话的气力。 不得不说,这丫头是真的生的好看,清秀一张小脸,,娇娇弱弱得格外惹人怜。 “你且慢慢说,倘若是他有错,我定会替你做主。” 听了这话,绿荷眼角陡然滑落一串泪水,眸子含云带雨,更是动人。 “大姑娘,也是怪奴莽撞……那日里,奴去给七公子送粥,屋内有细碎声响却无人响应,奴喊了几声也不见七公子出来,唯恐出事,便一时忘了规矩,推门进去了……屋内,竹帘未启,帷幔未开,烛光未燃……七公子在黑暗中一把拉住了奴,奴吓坏了,挣扎中磕到了床脚,昏了过去,再醒来……” 她又低低哭了起来:“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奴的外衫不见了,奴急急忙忙想要找到衣裳穿上,却被小厮按住了。若不是大姑娘来得及时,奴这条贱命早就赴了黄泉了!” 果然,听完她的话,童洛锦面上的怒意越来越重:“如此说来,是童温祺强迫于你?” 绿荷只默默流泪,道:“奴不知……” “你放心,”童洛锦道:“童家最重德行,有责必担,有错必罚。倘若是童温祺的错,我定不会轻易饶他。” 绿荷自泪眼朦胧中觑一眼童洛锦神色,见她怒意满面,十分满意。说起来她说的也不算是假话,她满怀疑惑地进了童温祺屋子,却被童温祺一把掐住了脖子,她挣扎着说是来送粥的,童温祺才将她甩开,让她带着东西滚。 她的粥里可是加了料的,不见童温祺喝下又怎么会轻易离开?她素知童温祺最听童家人的话,便道这粥是大姑娘安排送过来的。 果然,一听这话,童温祺立马和顺了些,由着她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药效果然不错,瞧着童温祺神色朦胧,她便大着胆子偎了上去,童温祺果然失了神志,不似平日里冷淡,倒是有几分恶狠狠地暴烈。 绿荷心中高兴,自以为好事将成。谁知道童温祺猛然清醒过来,一把将她甩了出来,重重砸在桌子上。 童温祺的声音在暗色里低沉可怖:“你找死——” 绿荷被吓到了,急忙磕头求饶:“七公子饶命!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 但是童温祺哪里由得她狡辩,抓住手边的花瓶就朝着她砸过去,绿荷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是被活生生疼醒的。 童家重名声、惜德行是出了名的,只要当家的人愿意将此事在内宅压下来,即便是童温祺不愿意也得纳了她。只不过想到童温祺那夜里暴虐的性子,又禁不住打起了寒颤,不确定自己冒险走的这样一步路是对是错了。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大姑娘,奴自知七公子身份尊贵,他为主我为仆,是万万配不上七公子的,七公子的妻定是名门闺秀,有持家定业的本事,而不是奴这种身份低微的玩意儿。奴什么都不求的,奴就当那天夜里什么都没发生就是。” 她说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哪个看了不心动,谁人看了不可怜?童洛锦也不意外,似乎很为她的经历与懂事动容。 绿荷心中暗喜,大约摸是成了。 童洛锦拍拍她的手,道:“是个懂事的丫头。只不过,你不能当那天什么都没发生。” 绿荷眼眸微亮。 童洛锦继续道:“——因为那天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绿荷难以置信地提高了音量:“大姑娘!” 童洛锦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床上侧躺着的人:“你确实是个聪明的人,猜到了我不喜欢童温祺。但是你猜错了一点,我不喜欢他是真,但是眼瞧着旁人算计他却暗自装傻,我做不出来。” 绿荷那番话不是胡说的,而是刻意说给她听的。童温祺是童家的养子,养子也是半个子,若是日后娶了高门贵女,这童家少不得落到他手上,而童洛锦这个亲生女儿可能什么也得不到。绿荷一直以为童洛锦不喜欢童温祺是拿他当竞争对手,而童温祺讨好童洛锦则是为了争夺家产,所以她故意暗示童洛锦,只要将身份低贱的自己许配给童温祺,那童温祺就少了一条来自妻家的助力,争夺家产的时候便落了下风。 只可惜,她全都猜错了。 童洛锦是恨不得童温祺去死,但是哪一天童温祺真的死了,一定是自己亲手将刀子捅进他的胸口,而不是看着他死在别人手上。 “你说那夜房中无光,你又如何辨别拉住你的人是童温祺?你说童温祺对你欲行不轨之事,但大夫为你上药时曾为你检查过身体,除了棍棒伤只有胳膊上有一道碎片划伤,与你所说的撞在床脚处十分不符。还有,你以为你作为厨房的采买小婢,可以自由出入府中,就能够无声无息地买来那下作之物吗?凡事雁过留痕,你未免也太大意了些。” 绿荷早已惨白了脸色,说不出话来。 “此事我会如实禀告爹娘,童府不留心思不正之人。你养好了伤就滚出府去。” 说罢,她转身而去,绿荷才终于回过神来,厉声喊了一句:“大姑娘我错了!”可惜没有人会回她。 门口站了童温祺,他将两个人的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听见绿荷胡言乱语的时候恨不得冲进去一把掐死她,但是童洛锦警告过他,让他在门口乖乖等着,所以即便是他将将拳头攥得青筋暴起脚下也不曾移动半丝半毫。 看见童洛锦出来,童温祺脸上扬起一点笑意,他大概是真的很开心,说话时表情都比以往放松许多。 “阿姐,你果然是信我的。” 童洛锦细细扫过这张脸,道:“我只是信每一件事情该有的真相,并不代表我信任你。童温祺,不要太自作多情。” 童温祺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完全不将童洛锦的话放在心上。 他知道的,他的阿姐,永远都是这么地嘴硬心软。 第二十九章 各走一方 童洛锦要出一趟远门,这不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却是第一次没有和童温祺一起出远门。 这原是个意外,童洛锦也早习惯了童温祺无时无刻不跟在她身后的事情,奈何出门之前遇见了点变故——胜道江口有块水路被三家争执不下,童家需要派个人去拿主意。这种事情一般都需要正经主子出面,不然就是不给其他两家面子,但是童老爷前去探查海寇攻击之事,童洛锦要去验收货船,这是早早就定下的事情,改不了主意,而童夫人要在家中坐镇,思来想去,也只有童温祺这个“少爷”能前往了。 童洛锦将此事向童温祺提起的时候,还以为他不会同意,谁知道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问:“是阿姐想让我去的吗?” 童洛锦不悦道:“怎么,平日里行事倒是积极,真的用到你的时候,你倒是开始推三阻四了?” “没有,”童温祺道,“阿姐想让我去,我自然会去。” 见他识时务,童洛锦神色这才好看了些:“不仅要去,而且事情要办的漂亮。谁拿下了那块江口,谁家行船就便利了许多,咱们家虽然起家晚,和他们俩家相比根基弱了些,但好在那块江口咱们熟,周遭也能打得上交道,不是没有一争之力。你这次去,切记不能惹出矛盾,但是又有给咱们家尽可能地争来最大的利益。我会让贾叔跟着你,有什么不懂得多问问他,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多看贾叔脸色,收起你那一副臭脾气。记得了没有?” 童温祺道:“记得了。” 他自认为这是童洛锦对他的关切,因而十分受用,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有对童洛锦道:“阿姐,你自己远行也要小心。早饭记得吃,不要放凉了才用,对胃不好。糕点夜深了就不要用了,夜间看账本对眼睛也不好,早些休息才是。你此番北去,若是有水土不适应,你记得……” “童温祺,”童洛锦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怎么这么多话了?” 童温祺认真道:“只是有很多事情,想同阿姐说。” 他的目光那么诚挚,童洛锦像是被蛰了一下一般,猛然避开,仓皇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叮嘱。” 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童洛锦与童温祺同日出发,童夫人带着奶娘将行李挨个检查了一遍,这才放人。 “记得早些回来,”童夫人拉着两个人的手,捧着一颗拳拳之心道:“家里事情多,我等着你们回来处理。” 童洛锦满腔的离愁别绪瞬间压下去:“娘啊,我眼泪都酝酿好了。” 童夫人睨她一眼,道:“又不是没出过门,哭什么——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早些出发,早些到客栈休息。” 她嘴上说得硬气,人却是在原地站了良久,等到马车在视野里消失,才缓缓转过身,扶着奶娘的手往回走:“都走了……都走了也好,清净。” “夫人就是嘴上说得恨,心里可挂记嘞。”奶娘不给面子地拆穿她。 童夫人便笑了:“这丫头,在眼前的时候嫌弃她烦,瞧不见她又觉得太清静了些。回,咱们自己歇着去。” 马蹄疾疾出了闹市,一列往南,一列往北。 往北的那一列直直北上,往南的那一列却停了脚步,在原地驻留了好久。 “七公子,”马队停驻得久了,分掌柜贾柱不由得开口询问:“不走吗?” 瞧着视线里的车马化作黄豆大的影子,童温祺才收回视线,道:“走。” 童洛锦作为被目送的那一方,内心毫无察觉,同黄莺闲话着坊间闲谈,并不觉时间过得缓慢,只觉得不一会儿便暗了天色,一行人赶在天擦黑之前到了客栈。 众人收拾行装,童洛锦便和黄莺先回了客房。 客房门推开,里面已经有个人在坐着了,十分怡然自得地品着茶水。 见到自己定的房间有人在,童洛锦也不惊慌,而是让黄莺在外面候着,自己进了房间。 屋里的人等她合上门才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天都要黑了。” 童洛锦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盈盈道:“我们车马慢行,自然不及师父轻功超群,日行千里喽。” 来人可不正是前些日子回乡探亲的林南召。 林南召失笑道:“日行千里?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童洛锦作势掌嘴,道:“自然是夸,可能徒儿才疏学浅,夸得不够到位,让师父笑话了。” 林南召无奈摇头:“这句话是骂我呢。我听出来了,骂我教弟子教得不够好。” 俩个人小别重逢,问过对方近况,才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林南召拨弄着杯沿,道:“你们家这个小七确实有点本事,他好像察觉到有人跟踪他了。” 童洛锦神色也肃穆起来:“他察觉到了?” “嗯,”林南召皱起眉头,有些疑惑:“他好似是察觉到了,但是又不曾因为察觉到有人监视而改变言行作为,举止表现得好像没察觉到一般,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师父,你就别乱夸了,”童洛锦听不下去,问:“这可怎么办?他若是察觉到了,那咱们的人岂不是已经暴露了?” 林南召笑着摇摇头,指尖沾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小人,道:“被他发现了到也不一定是件坏事,这个人已经暴漏在了他的视线里,但是我们就装作不知道。但是——” 他在小人的身后又画了另一个小人:“我们再放一个人过来,他总不能还能察觉。前面这个人就当是废子好了,让他和小七一起猫捉老鼠去。” “所以,师父你又安排了另一个人跟着童温祺?” 林南召点点头,道:“正是,这个暗侍可是武功高强,绝不会被轻易发现,你就放心好了。” 童洛锦点点头,她相信林南召的办事效率,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心底还是有些忐忑。所以童温祺已经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了吗?他会猜到自己身上来吗?他那么聪明,一定会的。 那么他知道不知道,她们俩人今日这场各走一边的远行,也是自己计划好的呢? 第三十章 意外 林南召对他的小徒弟有无限的纵容与信任,但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何要把他支开?” 童洛锦道:“他整日里与我在一起,便是想做什么,也是没有机会的。他很少对什么东西表现出兴趣,也不需要自己的时间,好像我这么多年的怀疑都是错生的一般,但是这次我瞧出他对清风山庄的那个寻金大赛有兴趣,便想着试探一下,给他一次机会,看他要做些什么。果不其然,他真的同意一个人去胜道了。” 若是他心中没有别的打算,他是万万不会离开自己身边的,即便是家中有事,他也不会像这般走得这么干脆。 “寻金大赛?”闻言,林南召思索道:“我倒是也对这个大赛有所耳闻,好像是清风山庄想通过这场历练来选拨新弟子,才招纳天下各地的才俊英豪前往。不过我之前也觉得稀奇,想往清风山庄送弟子的不在少数,他们根本不缺优质的弟子,怎么还需要搞这么一个噱头出来。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有点蹊跷。” 见林南召如此信任自己,童洛锦心中不仅感动万千。她三年前告诉林南召,自己怀疑童温祺有异心,可能对童家不利,林南召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就选择相信了她,并坚决地站在她这一边,帮着她,成了她重生以来最大的助力,让她不再觉得孤立无援。 “师父,你真好。” 林南召挑眉,似乎十分意外她的突然示好:“怎么?还有事相求?” “师父!”童洛锦嗔怒道,“我真心的!” “好好好,”林南召对着这只炸毛的小猫安抚道:“我知道,我们锦儿从不说谎。” 两人又聊了聊接下来的打算,便听见外面的黄莺提高了音量道:“大姑娘还在梳洗,几位先到大堂里用些饭菜。” 应该是童家的几个掌柜来寻她,几人果然又白扯了几句,被黄莺打发走了。 林南召道:“确实也不早了,你先垫垫肚子,有事情咱们稍后再谈。” 林南召的到来是毫无声响的,并没有旁人知道,自然也不会在人前露面。他离开之后童洛锦才开了门,让黄莺叫些吃食进来。 验收船只的事情说麻烦不麻烦,说简单也不简单,不是个累活,奈何时间一拖就是小半个月,过了水谈了价,好不容易定下了,本以为可以安心了,谁知道突然收到林南召的飞鸽传书,童洛锦便匆匆往回赶。 如他们所料,童温祺果然没有在胜道待很长时间,也是他聪明,只用了三日的功夫便说服了其他的两家人,江口由童家管制,过江利润三三四开分,童家果然没吃亏。此后,他借口众人都是第一次前来胜道,给了他们几天时间让他们去游乐玩耍,给家中亲眷制备些东西,将众人分散开了。自己则离开了胜道,并在途中甩掉了林南召安插的第一个探子,得亏林南召多有准备,他才没发现第二个探子的存在。 童洛锦将纸条燃尽,秀眉微微皱起。 童温祺,你到底想干什么? 童洛锦赶回家中的时候童温祺还没归来,童夫人本来还觉得奇怪,明明比之扬州,胜道要更近一些,但是见了童温祺传回来的书信便又笑了,“这孩子瞧上去不声不响的,但是会安抚人心,怪机灵的。那便由着他们多玩耍几日。” 童夫人最近心情好,因为童洛锦的二十岁生辰快到了,她整日里上街采买,恨不得将全温城里好玩有趣的玩意儿都搬回家里来。童洛锦的二十岁生辰不仅得童夫人重视,而且十分得童老太爷和童老夫人重视,老夫人甚至亲自来了府中,和童夫人一起收拾布置,似乎已经将早年间断绝关系的话语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娘,祖母,倒也不必这么铺张。”童洛锦觉得她们太小题大做了。 “不铺张不铺张,咱们锦儿是个大姑娘了,自然要像模像样地办一场。”老夫人笑呵呵地喊她过去试穿衣裳,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埋怨:“你爹也真是,这个时节出什么门啊,还不留在家里替姑娘过生辰。” 将祖母的埋怨听在耳里,童洛锦也觉得有些蹊跷,说起来童老爷也出去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不回来? “阿娘,爹爹最近传来书信了吗?” “没呢,最近十天还没来信,许是忙着呢,等几天瞧瞧。”童夫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 童洛锦心中觉得此事有异,她爹爹是那样谨慎的一个人,又是那样顾家的一个人,平时无论多忙都会五天传一封信笺回来,如今怎么十天也不曾传回消息来?但是此时祖母与母亲都在,她的忧虑担忧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暗暗压在心底。她瞧了眼正兴高采烈为她筹备生辰的母亲与祖母,自己默默退了出去,传信去了福州询问情况,但让她更加不安的是,他传去福州的信笺如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童洛锦左思右想,实在不得安宁,便准确亲自往福州走一趟,童夫人自然是不乐意的,但是眼下丈夫无音信,她也忧思万千,只能叮嘱童洛锦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为了防止太过于引人注目,童洛锦拒绝了童夫人要求多带侍从的提议,只带了一个出身闽南的中年护卫便出发了。 福州一带地广人稀,大多沿海而居,是为渔民,他们此地的人不说官话,操着一口浓郁的本地方言,童洛锦听起来十分费力,好在她特意挑了一个闽南人同行,才不至于让自己刚进福州地界就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 “大姑娘,他们说他们只在近海打鱼,即便是乘船出海也走不了多远,所以从来没有遇见过海寇。” 童洛锦点点头,她也有所预料,一路沿行而来,街上的民众都是笑盈盈的,瞧着就是安居乐业的模样,完全没有被盗贼骚扰的愁苦。 童家在福州也设有铺子,照料福州一带的水路通行,童洛锦顾不得收拾行装,早早就去了童家在福州的分铺。铺子的分掌柜是一对三十岁上下的夫妇,他们是认得童洛锦的,因此瞧见了童洛锦十分惊诧。 “大姑娘怎么来了?应当托人前来说一声,我们也好提前准备招待。” 童洛锦顾不得与他们客套,直奔主题道:“王大哥,你最近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当家的?当家的不是出海了吗?”王善慈很奇怪,“估摸着还有半个月才能回来,大姑娘有急事找当家的?” 他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与童老爷失去联系的焦急。 童洛锦看到了一丝希望:“王大哥,你和我爹一直保有联系?” “这……”王善慈回忆道,“上次联系约莫是二十天以前,怎么了吗?” 他倒是没有往心里去,跑船的人都知道,船在海上漂,十天半个月不下船都是正常的,根本无需担忧。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童老爷记挂家里,即便是航行也会差信鸽传信回去。 童洛锦喃喃道:“如此看来,父亲当真是好些日子没有音信了……” 第三十一章 救人 尖嘴村傍水而建,以渔为生,木屋层叠,分散而居。靠近水岸的一户位于尖嘴村东南角,青砖砌了墙,周遭围了路,与村子里的木屋隔开。 “那是城里来的大老爷修的屋子,不常住人,就是盛夏凉冬过来玩玩的,平时都没有人的。不过哦,”村民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音量,“之前住了个可漂亮的姑娘,大约摸是大老爷养在这里的外室,但是没住多长时间就被接走了。也是,他们蜀中人,吃不管咱们的伙食,多住几天要生病的。” “等一下,”童洛锦听着王善慈传达的渔民的话,突然道:“这屋子的主人是蜀中人?” 王善慈向渔民又确认一遍,才道:“正是如此。” 童洛锦攥紧了手掌,道:“大约就是此处了……” 三天前,在童洛锦向王善慈表达了自己对童老爷失踪的猜测之后,王善慈立马动用人脉展开查询,果不其然,在不远的海岸处发现了童家的船只,但是船上空无一人。而不久之前,有一只陌生的货船途径尖嘴村,停留一日后又折返离开。童洛锦疑心这艘船只有问题,便一路摸索而来,料定眼下“借助”在这座宅子的人便是货船上的人。 “正如渔民所说,宅子的主人是蜀中人,吃不惯海食。而这座宅子里的人却日日让渔民送海食上门,可见是习惯食用海食的人,应该也是和海打交道的人。而且这些人来了从不出门,可不像原主人那样来休闲赏海一般自在,倒像是躲人一般。”童洛锦道,“父亲失踪了,他们就来了,又是在同一片海域上,我很难不多想。” “那大姑娘想如何?” 童洛锦挂念父亲,此时心急如焚,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沉吟道:“他们如此谨慎,我定不能打草惊蛇。唯一能接触到他们的机会,便是每日给他们送鱼虾的时候,我明日同村里的渔民一道去给他们送东西,瞧瞧能不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王善慈忧虑道:“这太危险了,大姑娘怎么能以身犯险,不然让我去。” 童洛锦道:“王大哥久居福州,在城中小有名气,难保这些人不认识你。我初来乍到,是个新面孔,行事方便许多。” 王善慈见劝她不过,便道:“那大姑娘可要保重。” 童洛锦点点头,开始盘算第二日行程,恨不得第二日早早到来才好。第二日天边刚蒙蒙亮,童洛锦便乔装打扮成渔姑的模样,去了供应食材的渔民家里,那渔民尚未归来,童洛锦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等到天边擦白,渔民才驾船归来。 “姑娘且稍等,咱们马上就出发。”渔民对她很有好感,手脚利落地往网兜里倒着活蹦乱跳的鱼虾,麻利地搭在肩膀上,又将几个小袋子交给童洛锦,“你拿这些就好。” 收拾完毕,两个便朝着东南方向走去。 宅子的大门是不开的,俩人将东西送到后门,也不让他们进去,只微微开了一条缝,出来了个中年男人,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男人道:“且放在这里,我拿进去就好。” 男人操着一口官话,却听得懂渔民说的方言:“大爷,今天抓了几条稀罕物儿,你们怕是不会收拾,要不我进去给你们收拾完了再走?” 男人道:“不就是鱼吗?有什么不会收拾的,我见得多了,我自己来就行。” 一听这话,童洛锦更坚定了此人不是蜀中人的想法。 渔民咯咯笑了笑,放下篮筐,从里面掏出一条似鱼又似蛇的东西,把男人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渔民笑道:“这可是好东西,肉嫩得很,不常见的。就是皇帝老儿想吃,也不一定能吃的上。我就说大爷你们这些城里人没见过呢。” 男人思索了一会儿,道:“我带你们去厨房,收拾完了赶紧走。” 渔民又将篮筐背了回去,凑近男人道:“那今天的价格是不是……” 男人摆摆手,似乎见惯了他这副唯利是图的模样:“做得好了,银子少不了你的!” 渔民眉开眼笑地进去了。 童洛锦低眉垂首地跟在他身后,实际上将院落中的大半个布局都记了下来。 这样瞧起来,后院基本上没有防守。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真的是他们抓了父亲吗?如果真的是,他们图什么呢? 渔民是干惯了宰杀烹饪的活计的,动作很快,童洛锦在旁边打着下手,听着他和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男人似乎是不想接话的,但是架不住渔民热情,也让童洛锦听出点东西来。 他们二人在食材上锅之后便离开了,而童洛锦在回去之后将自己记住的路线画了下来,等到夜色渐浓又重新前往那宅子。 这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住在这里的人不多,后院里的房间都是暗着的,只有几个房间是燃着灯火的。 童洛锦一间一间探寻过去,大多数没掌灯的房间前面都落了一层灰,看上去确实没有人住的,只有一间靠近前院的房间不一样,这间房关的严实,也没亮灯,但是把手台阶都很干净,像是有人常来常往的样子。 童洛锦心神一动,跃上这间屋子的房顶,轻轻挪开瓦片,借着月色望进去,里面的椅子上确实坐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绑了一个人,即便夜色朦胧,只能瞧见一个轮廓,童洛锦也能肯定,那就是童正年! 童洛锦堪堪压下嘴角的惊呼,指尖掐到掌心里,她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如鼓擂一般,震得她耳边嗡嗡作响。 这间房间的门窗都被锁住了,唯一能看见里面情况的地方便是这屋顶,但是想从屋顶救人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的手指都在不断地颤抖,竟然真的是父亲,真的是他们劫持了父亲,父亲可有受伤?他们所求为何?童洛锦关心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她知道这都不是她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问题在于,她该怎么得到钥匙将父亲救出来! 第三十二章 陷阱 童洛锦记下了这间房子的位置,又顺着亮光一间一间房子探查过去,但是奇怪的是,还有五间屋子燃着烛光,但是她瞧了四间屋子内都没有声响,童洛锦细细探听,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最前端也是最奢华的主屋上,轻轻跃起脚尖,落在那屋子顶端之上。 果然,这屋子里隐约有声音传来。 “大哥还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再等等,大哥还有事情没处理好,咱们先把人看好了。” “哼,我一定要在大哥来之前撬开这个老东西的嘴,好给大哥一个惊喜。” “你们真是沉不住气,大哥不是说先别抓他吗,你们早早动了手,大哥又赶不过来,把人折腾死了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是他主动送上门来的,早抓也是抓,晚抓也是抓。大哥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指责我。” “我怎么就是指责你了?我就是提醒你一句,老东西嘴严得很,你且废些心神。” 屋内人声嘈杂,隐约能分辨出是四个不同年龄段的男性,童洛锦皱起眉头,按房间布局来看,他们不应该是有五个人吗? 他们聊完了童正年,又开始聊些七七八八的杂事,聊他们那个大哥,“大哥盯了童正年这么多年,怎么这个时候想要出手了。” “那谁知道,大哥的心思你就别瞎猜了。他要干嘛咱们跟着就行。” “欸?少爷,你知不知道最近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哥突然这么着急了。” 中间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唉,少爷都不知道……” 他们估摸着是上了酒,有酒香隐约飘出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也浑浊了起来。 “我……我得再去老东西那里看看……这混账玩意儿,居然给我玩赖的,还不吃东西,怕我下毒不成?什么都没问出来先把他给饿死了,大哥肯定要打死我。” 说着,屋内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蓝衣的络腮胡男人。 童洛锦知道,他叫“老二”。 老二并没有发现屋顶上有人,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吹了会儿风,醒了醒酒气,这才勉强走了条直线,朝着西边走去。 ——那边正是关押童正年的地方。 童洛锦怕暴露,不敢跟得太紧,等到她赶到童正年的屋子的时候,老二已经进去了。她正好听见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如同打在她自己身上一般,她的心脏都被紧紧攥住了,好半天都不得松开。 “好家伙,我劝你还是听话一点的好,你拿了我大哥的东西,早些交出来比什么都好,要不然等我大哥来了,可就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了。” “你大哥……是谁,又,又找我……要什么东西。” 童正年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确实也是如此,他一个没有武艺在身的文弱商人,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呢? “啧,”老二有些不耐烦,大着舌头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童正年听起来是真的十分困惑,“你……不曾告知姓名,我……我如何知道你们是哪家哪户,又,又怎么知道何时得罪了你们。” 听起来是有点道理,但是老二可不能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毕竟大哥说了,什么都不要告诉这只老狐狸,因而老二嗤笑道:“看来你得罪的人还不少,连仇家都多得记不清了。” 童正年道:“童某行事……光明磊落……”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说这些磕碜人的东西有什么用?” 他似乎是动了手,童正年发出一声闷哼声。 童洛锦再也听不下去,从怀里掏出提前准备的迷香来,她本不打算将迷香用在此处的,毕竟童老爷也在里面,若是童老爷也晕了过去,自己将他带走也不方便。 但是童老爷的呼痛越来越频繁,童洛锦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靠近窗户,将迷香吹了进去。 不出一刻,屋内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来,直至消失不见。 童洛锦知道,是迷香起作用了。 她大着胆子推开门,果然,童老爷被绑在椅子上昏睡了过去,而地上也倒了一个人,童洛锦顾不上其他,生怕另外几个人找过来,便快速上前为童老爷松绑,又将桌上的茶水泼了上去,将将唤回童老爷一点神志。 “爹,爹你且醒醒……”她将童老爷大半个身子压在自己身上,背着他往外走去。 未关严实的门却在静寂的夜里发出“吱呀”一声响,随着而来的是一个沉闷的男人的声音。 “客人这是要去哪啊?” 童洛锦陡然抬头,却发现有三个男人早已站在了门口,“小丫头,武艺不精还学人偷听?谁给你的本事?”他瞧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老二,骂道:“老二这个蠢货,为了引你出来,竟然还把自己给搭上了。” 童洛锦只觉得清凉的夜里,自己身上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裳。 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早被别人看穿,自己就像是那个被猫儿逗弄着的老鼠,十分可笑。 “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为非作歹之事?!” “为非作歹?到底是谁为非作歹,你得问一问你背上的那个老东西。”为首的人回答道,听声音,他是那个最沉稳的老三才是。 他挥了挥手,道:“本来还想着没什么东西逼童正年就范,没想到把柄竟然自己送上门了。老四,把她也给我绑了!” 童洛锦虽然习武多年,但是实战经验远远不足,何况她还背着童正年,对上老四,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就败下阵来。 “啧,还是个小美人。”老四的人在童洛锦脸上划过,被她狠狠瞪了一眼,老四嘻嘻哈哈地又摸了一把,“小美人脾气还怪不好的。” “差不多了,少爷还在等着呢。”老三警示道,“先把老二抬回去,等明天再来关心你的小美人。” 几个人吹灭了灯火,依次退了出去,童洛锦能听见落锁的声音,在夜里十分清楚。 月色也被带走,童洛锦被蒙在一片黑暗里,童老爷还没清醒,只有童洛锦又慌又急,却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寻找逃跑的方式。 明明前世里并没有这一出,为何今生出现了?是有什么事情改变了事情发展的轨迹,还是因为她这些年的谨慎引起了幕后仇家的警觉,所以把动手的时间和方式提前了呢? 这些人……和前世里要灭她全门的人是一伙人吗?那么他们,是不是和童温祺是同一条路上的呢?? 第三十三章 被困 童洛锦一夜未眠,她试图挣脱开绳子,但是这些人绑得很有技巧,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屋子里遮了帘子,瞧不见外面的光,也分不清是什么时辰了,迷香的药效是三个时辰,童老爷悠悠转醒的时候,童洛锦估摸着外面应该已经天亮了。 “锦儿,你怎么来了?”童老爷眯着眼睛,以为自己依旧在梦中。 “爹,我来寻你。谁知道女儿愚笨,中了他们的圈套。” 童老爷使劲睁了睁眼睛,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看着眼前被绑住的女儿,不由得痛心道:“你糊涂啊!” 俩个人顾及当前情境,也不便多说旁的,童洛锦问过童老爷处境,知道他身上确实受了伤,童老爷又不吃不喝,实在是令人忧心,童洛锦问:“爹,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何要抓你啊,他们要的,又是什么东西。” 童老爷摇了摇头,也十分无奈:“他们拦截了我们的渔船,我本想着双方可以好好谈一谈,便受邀上了他们的船。谁知道……唉,看起来他们也不是海寇,倒像是我的仇家,可是天地良心,我行商数十年从未与人结仇,更没有拿走旁人什么东西,我实在是不知道他们想找我取回什么东西啊!如今看来,只有等他们口中的大哥到了,才能知晓其中缘由了。只是锦儿,你不该来受苦啊!” 童洛锦摇摇头:“女儿不怕苦,能找到你,总比在外面忧心来得好。既然咱们问心无愧,那他们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好一个问心无愧。”房门骤然被推开,阳光散落进来,让两个突然见到阳光的人有些始料不及,狠狠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眼前的光线。 老二老三走进来,一人手上拿了鞭子,一人手上握了刀,大约是因为早就见识过他们的手段,童正年一瞧见他们便变了脸色,尤其是在看见他们朝着童洛锦走去之后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她就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有事冲着我来,别欺负一个小姑娘。” 老二捏着鞭子在童洛锦脸上拍打了俩下道:“她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知道啊。你不在乎自己的命,还不在乎你闺女的命吗?” 说罢,一鞭子毫无预兆地落在童洛锦肩膀上。 童正年急得胸腔剧烈起伏,这个常年端庄持重的男人几乎要哭出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看不明白吗?要不要再看一遍?”又是一鞭子落下,童洛锦吃痛,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老三上前,将刀尖抵在童洛锦脸上:“多好看的一张小脸啊,很受少年追捧,倘若要是毁了,你说她这辈子,还活得下去吗?” 童正年眉头紧皱,十分愁苦。 老三的刀剑逐渐用力,童洛锦的神情开始慌张起来,求救似地望向童正年,但是童正年确实对他们的诉求一无所知,只能忍痛避开童洛锦的视线。 脸上刺痛,有温热的血迹滑落下来,童洛锦感受到了,她失声尖叫起来。 她这副模样取悦到了老三,老三笑道:“这才到哪儿啊,这就慌了?小丫头果然还是小丫头。” “别划了!求求你!别划花我的脸!”童洛锦慌忙尖叫起来,她冲着老三喊,“你想知道什么!我爹全都告诉你!你别碰我的脸!” 老二与老三对视一眼,两人眸子里都透露出了一丝自得,老三弯下身子,贴近童洛锦的耳侧,轻声道:“小丫头,你能说服你爹?” 童洛锦点头如捣蒜:“我能!我肯定能!” 老三便笑了,指尖从她下颌处抹了一道血迹,在她眼前晃了晃,果不其然对上她惊恐又崩溃的眼神,他继续威胁道:“小丫头这么好看,哥哥也不忍心毁了你这张脸。这样,就且给你一天的时间,晚上你要是不能给哥哥一个满意的答案,你这张脸……啧,也只能……” 刀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童洛锦立马道:“你放心!我爹最疼我了!” 童正年又急又恨,高声道:“锦儿!” 童洛锦看了他一眼,对着老三道:“那个……我的脸流血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一下药膏……随便哪一种都行,好不好?” “啧,真是麻烦,”老二不屑道,“去哪里给你找药膏?还当这里是你的府邸呢?大小姐?” 老三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正好落在她的鞭伤上,童洛锦呼了一声疼,老三如同没听见一般,道:“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二哥,咱们先出去,让他们父女俩个好好聊一聊。” 说着,视线绕过两人,缓步退了出去。 随着门锁落下,室内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童洛锦低低抽泣起来:“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我的脸……” 童正年叹了口气,童洛锦便低低哭出声来,她道:“爹爹,女儿不怕吃苦,但是你知道的,女儿最在乎的就是这张脸了!爹,你要是知道什么不然就说出来!就当是女儿求你了!” “锦儿啊!”童正年道:“你还要我和你说多少遍!我什么也不知道!” “爹!我是挂念你才来寻你,你怎么能这样漠视你的亲生女儿的死活!” 两个人的声量逐渐提了上来,跑偏到不知所云的旁处去开始双双指责对方。 站在门口的老二退开几步,嗤笑道:“这对父女的感情看起来也没那么好。” “当爹的掏心掏肺,当女儿的没心没肝。”老三一边走一边说,“但是即便如此,世界上又有几个当爹娘的,能拗过儿女呢。” 老二跟上去,“啧,他这个女儿,有勇无谋,即蠢笨还胆小,实在是给他丢脸。” 俩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等到声响渐息,童洛锦脸上的哭闹表情一扫而尽,冲着童正年使了个眼色,童正年也冲她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女儿是和自己演了一出戏。 “爹,我这个法子也只能拖延些时间,让他们不再折磨我们。最重要的,还是得想办法逃出去。” 他们身上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走了,身上又被捆得严实,根本挣脱不开,唯一能将这绳子磨开的希望是桌上的那一把茶壶,若是摔碎了,或许可以一用。但是一旦发出声响,又怕他们听见。 愁困之际,童洛锦的视线突然落在了窗沿之上。 第三十四章 逃离 这户人家的主人许是有几分风雅在的,窗台是浮雕的,以青石为底雕了盛开的牡丹,但是用料并不十足,只铺了薄薄的一层,随着久无人气的闲置,边缘破损,青石带上了几分齿痕。 童洛锦眸子一亮,试探着向窗边靠拢过去,将身侧的绳子靠近那齿痕处摩擦。 竟然真的有点用处! 只是她的肩膀处也被箍住,无法侧头瞧见磨绳的具体方位,总是不注意让冰冷的青石蹭到自己的身上,她穿的单薄,疼痛感便来的十分明显,但是她不敢出声,只能咬牙忍了。 随着时间一滴一滴过去,童洛锦也变得焦躁起来,磨绳的力度也逐渐加大了不少,童老爷瞧出她不时会伤到自己,于心不忍,只能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突然门锁响了起来,童洛锦心头猛震,意图回到原位,却因动作幅度过大不慎摔倒在地,童老爷低呼了一声“锦儿”。门锁似乎被打开了,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童洛锦的呼吸都停止住了,心脏跳到了喉咙口,只觉得自己大约真的没有长命百岁的好运气。 然而,来人脚步匆匆地行至她面前,瞧见她狼狈的模样不由得一滞,神色间闪过心疼与慌乱。 “阿姐……” 童洛锦这才抬起头,瞧见了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童温祺?” 童温祺瞧见了她脸上的血瘀以及肩上血迹,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手起刀落将童洛锦身上的绳子隔断,然后将她扶起来:“阿姐,你没事?” 童洛锦顾不上回答他的话,一把推开他,从他手中抢过刀子,扑到童老爷身前为他松了绑,童老爷大约摸真的被折磨得不轻,没了绳子的束缚,直直倒了下去,童洛锦下意识是轻呼了一声“小七”。 童温祺立马上前,将童老爷扶到自己的背上。 “阿姐,我认识路,你们跟我走。” 他说罢便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发现童洛锦并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发现童洛锦正在用一种十分莫名的神色盯着他的背影,他心中微凛,疑惑地喊了一声“阿姐”,童洛锦这才跟上去,童温祺背着童老爷在前,童洛锦在后,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童温祺是真的认识路的,竟领着他们另寻了一条小路,行至一方门前,门上了锁。 童温祺道:“几处门都被锁死了,只能翻墙,这边墙矮地势高,方便一些。”、 童洛锦自从童温祺出现之后都表现地异常沉默,闻言“嗯”了一声,让童温祺先翻过去接应童老爷,自己最后才动身,她肩膀上受了伤,抬臂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让她的动作慢了半拍,便是这半拍的功夫,后面便有人追了上来。 童洛锦对着墙外喊:“快走!” 童温祺自然不肯。 童洛锦可受不了他在这会儿和自己犹豫:“你确保我爹好好的,倘若我爹有个好歹,童温祺我这辈子到死都恨你!” 不知道是那句话触动了童温祺,他突然间陷入了沉默,背着童老爷往外跑去,只留下一句:“你等我。” 连称呼都省了。 童洛锦不是翻不出去,而是想要为童老爷的逃跑拖延一会儿时间,因而自己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听到声音的人自然也跟着追了上去。她专门往树高草深的地方跑,后面的人瞧不见她的身影,也不知在逃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突然,一支短箭横空射来,自童洛锦肩膀后穿过。童洛锦的脚步慢了下来,而身后的脚步声却不断加快,童洛锦凭着自己的记忆搜寻着方向,终于依稀瞧见一点水光。 她呼吸急促,眼神却亮了起来,顾不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强行运用内力加快步伐,朝着江边跑去。 “二哥,就在前面了。” “前面是江,江水湍急,他们跑不了了。” 童洛锦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朵里,心道“那可未必”,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江中一跃而下。 江水真的好冷啊,原来夏天的江水也是这般冰冷吗? 这是童洛锦唯一的念头。 她家是做船运生意的,自己又是江河边上长大的姑娘,自打有记忆起,下水便跟睡觉一般寻常,夏日的河,冬日的湖,她哪个没下去过?她自认为水性好得不得了,才敢往这湍急的江水中跳。 但是,她好像大意了。 胳膊越来越痛,她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觉得自己被江水推着走,上下浮沉,前后摇晃,感觉倒也不坏,像极了躺在家中后院里那把褪了色的老藤椅上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童洛锦才自黑暗中悠悠转醒。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光怪陆离,惊起她一身冷汗,但是醒过来的时候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锦儿,你没事?”童老爷坐在床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童洛锦四下环视一圈,似乎是客栈的装潢。 “我……我怎么回来的?” 见她能出声说话,童老爷猛然舒了一口气,眉头都耷拉了下去:“你吓死爹了……” 童老爷缓了好一会儿情绪,才道:“对亏了小七,他去救我们之前预先报了官,所以顺着脚印判断出了你们的方向只是到的时候,只瞧见那几个歹人在江边,而你却不见踪影。” “他们呢?抓住了吗?” 童老爷按下她激动的手,微微摇了摇头:“跑了。” “算了,只要人平安就好,以后多注意些就是。”他喊来大夫给童洛锦又复查了一遍,道:“你这丫头也真是胆子大,那可不是什么小河小湖,你就胆敢往下跳?” 当时的情况童老爷并没有亲眼看见,他被半路遇见的随官差而来的王善慈接回了客栈。听当时的官差说,他们都不敢断定童洛锦是否跳进了江中,更不敢轻易跳进水中搜寻,在他们犹疑之际,一直不声不响的童温祺直接跳进了江水中,激起的水花将他们吓了一跳。 “江那么大,水那么急,谁知道人就真的让他找到了呢。”官差转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十分不可思议。 只有童温祺依旧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好像只是下水冲了个澡一般平静——如果他抱着童洛锦的手没有那么抖,力道没有那么狠的话。 第三十五章 起疑 年轻人的恢复能力让童老爷自叹不如,终于肯承认自己老了。 童洛锦仅仅躺了不到十天,便能上床行走行动自如了,他们在福州的经历默契地对童夫人避而不谈,只在信上报了平安,童夫人在得知父女两人无事之后便回信将俩人训斥了一番,责骂他们是不是乐不思蜀,忘记归家了,顺嘴提了个要求,要他们赶在十月初九之前回去,万万不能耽误了生辰。 “不可能,”最先对童夫人的部署提出质疑的童温祺,“你伤口未愈,长途奔波,一旦导致伤口撕裂怎么办?” “干你什么事?我的身体我比旁人清楚,我说没事就没事。”童洛锦针锋相对。 童温祺毫不避让:“要是每个人都能对自己的身体做出正确的诊治,还要大夫做什么?” 童洛锦:“……” 童老爷见俩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立马劝和道:“你们俩个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锦儿,小七事关心你,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七,锦儿也是怕她娘忧心,你别往心里去。” 童洛锦闻言冷哼一声,道:“爹爹,那您且回去休息。让我和‘吕洞宾’好生聊一聊狗的问题。” 童老爷皱起眉头,“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但是童温祺却浑不在意,扶着童老爷出了门将其安顿好,又折回童洛锦房中。 童洛锦正端坐着等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童温祺在她身侧坐下,顺手将她手里的茶壶接过去放在一边:“这里面的茶凉了,我叫了,新的一会儿再喝。” 这样的事情他早做地轻车熟路,童洛锦也不多言,只是以手托腮静静看着他,她终究是受了伤的,此时未施粉黛,便显得面容憔悴,神采全失。 童温祺皱起眉头。 童洛锦勾勾唇角:“怎么?吓到你了?” 童温祺竟点点头,童洛锦心中一阵不畅快。 “阿姐,你真的吓到我了。你知道我将你抱上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童洛锦没说话。 童温祺自顾自道:“我当时在想,我若是找不到你,我该葬身何处,才能与你一处埋身。” 这是什么耸人听闻的言论,童洛锦禁不住打断他:“胡说什么,少在这里咒我。” 童温祺也低低笑了两声,很是沉闷:“幸好,我找到你了。” “既然你也说到这里了,我便不藏着掖着了,”童洛锦将话题拉扯回来,“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他明明远在胜道,即便是后来离开了胜道,也是去了清风山庄,又怎么会如此恰好地出现在福州,并知晓自己被困于这座宅子呢? 童温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阿姐,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童洛锦被他问得一惊,还以为是他在质问自己派暗探跟踪他的事情,但是那个暗探不是被他甩掉了吗,难不成这个又被他发现了。 她不说话,童温祺便自己解释:“阿姐,我一路追寻你而来,你不知道吗?” 童洛锦十分疑惑地“啊”了一声,见她一脸惊讶,童温祺禁不住苦笑道:“阿姐,你明知道我放心不下你,你又何苦想方设法甩开我。” 童洛锦坐直身子:“你在说什么?” “阿姐,我不是傻子。你差我去江口,只是不想同我一道。我晓得,所以虽然我不愿意,但是阿姐不想见我,我便随了阿姐的意。不过阿姐不想见我,我却时时刻刻想见阿姐,所以我离开胜道之后,便一路追寻阿姐而来,为了不在你面前讨嫌,我便一直在身后跟着你,所以你的行踪我一清二楚,你去了哪里,在哪里失踪我又怎会不知?” 童洛锦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立,怎么会有人将跟踪这件事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义正言辞。 他说得可是真话?他当真与绑架他们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说到底,自己没有证据,一番质问也是白费,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心底埋下,她如何不急?如何放心? “阿姐,”童温祺将她的心思直勾勾地问了出来,“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童洛锦骤然被他戳破心思,便也不再隐藏,直接道:“童温祺,你这么多年在我面前伏地做小,又是为了什么?” 童温祺与她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不曾避让,最终还是童温祺败下阵去,道:“阿姐,这个问题你在很多年前已经问过我一次。”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在暗夜里问那个沉默阴郁的少年:“讨好我,你为了什么?” “阿姐,”面前的青年与曾经的男孩重合,道:“我只求你看看我。” 他们两个是名义上的姐弟,是行为上的主仆,是不为人知的敌人……但是不管从哪一个身份来讲,这句话都委实亲密了些。 一股难以言喻地惊骇爬上童洛锦的心头,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一把甩开搭在她腕间的手,怒斥道:“童温祺!” 与她的慌张相比,童温祺显得十分平静,甚至有心情扶了童洛锦一把,也跟着站起来道:“我知道这些年阿姐防我,厌我。年幼的时候我想知道原因,但是随着年纪渐长,我便不想知道原因了,或许是像多嘴的下人说对那样,阿姐唯恐我争夺家产——虽然我不相信阿姐是这样的人,也或许是像外人说的那样,我这样的性子注定得不到旁人的喜欢。但是这都不重要,阿姐是我的光,是破晓前的晨星,即便是触碰不到,也无法阻断我追寻的脚步。” 童洛锦忍无可忍:“童温祺!你够了!” 怎么,换路数了?前世里自己卑躬屈膝,他冷眼漠视;今生里自己对他冷若冰霜,他却反过来一副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的样子,委实可笑得很。 童温祺丝毫不将她的斥责放在心里,这个伪装成家犬多年的狼崽子又重新露出了他的原型,眸子里闪烁着捕猎一般的幽幽荧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童洛锦,是满满的志在必得。 第三十六章 他冤枉我 不知道是因为童洛锦对童温祺的怀疑渐深,还是因为童温祺那一番石破天惊的言辞作祟,反正童洛锦与童温祺之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这种诡异和之前两个人的诡异相处并不一样,如果是之前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么现在就是黄盖站起来了,气焰直逼周瑜,周瑜打得没那么趁手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童洛锦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幸好她赶回家中的时候已经初一了,童夫人逼着她试新衣选戏班,事情一出接着一出,她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童洛锦的生辰宴办得轰动,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齐了,所有人都知道童家只得这一个姑娘,是日后的当家,自然也不拿她当大家闺秀看待,敬酒的一个接一个,童洛锦身上有伤口未愈合,大多数找借口推辞了,但总有那么几个推辞不了的人物,酒杯都举到嘴巴底下了,童洛锦叫苦不迭。 身边不知道怎么就窜出一个童温祺,道:“我阿姐喝多了,不能再喝。这一杯我替她喝了。” 说完,也不给人拒绝的机会,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敬酒的人看看神色清明的童洛锦,身上连点酒气都没有,怎么就喝多了,但是童温祺喝得爽快,要与他再喝一杯,他也顾不上旁的了,端着酒壶就开始倒酒:“童老弟爽快,来来来,愚兄敬你一杯!” 童洛锦:“……” 屋内人声鼎沸,喝得兴起,她趁机钻出去吹了阵凉风。耳边少了嘈杂的喧闹,瞬间耳目清明了不少。 今天是她二十岁的生辰宴,距离前世里那场噩梦发生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这些年她一在暗地里苦苦调查童温祺的身世,苦苦追寻仇家的下落,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认清了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卑微。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却让她隐隐看到了事情的曙光,也许这并不全然是坏事。 “公子,你自重!” 童洛锦的思绪突然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这个声音对于童洛锦而言十分熟悉,正是谭青止的声音。谭青止今日来为她庆生,自己倒是因为被众人环绕而忽视了她,现在听到她略带焦急的声音顿时忍不住了,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声音是从假山后面传来的,谭青止的长袖被一个蓝衣男子捏在手里,怎么也抢夺不回来,谭青止急得快要哭了,她顺着脚步声看清了童洛锦的身影,得救似的喊了一声“阿锦”。 那蓝衣男子大概是喝多了,行状孟浪得很,童洛锦上前劈手打在他的手腕上,男子吃痛,“哎呦”一声松开了手,谭青止趁机躲到童洛锦身后。 男子双眼迷蒙,明明是一张极好看的脸,却因为酒气染上了几分轻佻。 “你……你敢打我?” “你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轻浮莽撞,打你怎么了?” 他大概是真的醉得厉害了,翻来覆去得道:“你敢打我?!青天白日的,你怎么,你怎么能打人,人?” 童洛锦心道,青天白日的你都敢调戏人,我怎么不敢打人? 她道:“我打的是人吗?我还以为我打的是胸无道德法纪的畜生呢?” 男子顿时急了:“你不仅打我?你还骂我?!” 他这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搞笑,童洛锦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谭青止无疑与醉鬼纠缠,拉着童洛锦的衣角道:“阿锦,他应当是醉糊涂了,咱们走。” 童洛锦也看出面前的人应当是醉了,虽然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见他衣着富贵,应当也是父母前来家中赴宴的客人,谭青止是她的好友,若是在她的生辰宴上受了欺负她一定是不允许的,自己势必是要为她出头。但是此时谭青止都说不计较了,她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得罪一个身价富贵的公子哥。 “青止,他没冒犯你?” 谭青止摇摇头,“我本来见他在此处吐酒,想为他递个帕子。谁知道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吓我一跳,不过好在你及时赶到。” 听清楚了事情原委,童洛锦才安下心来,她对谭青止道:“青止,你先进里屋去找子瑜,让他少喝点。我今天没顾得上你,你别介意。” 谭青止摇摇头:“我没事的。我进去了,那你呢?” 童洛锦看看还在原地转圈的男子,道:“总归是我家的客人,我断不能不管他。” 谭青止点点头:“那我一会儿同伯父伯母说一声,让他们差几个小厮过来。” 童洛锦道:“麻烦你了。” 谭青止道:“你我说什么麻烦。”说罢,在确定童洛锦无事之后,便朝着前院跑过去。 再看蓝衣男子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童洛锦唯恐他跌倒,便想扶着他在假山旁边坐下,谁知道此人根本不让她近身,大手一挥道:“你别过来!” 童洛锦:“……” 男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一番,道:“倒也是个美人,皮相生的好看,怎么脾气这般不堪。” 童洛锦不想和醉鬼吵架,只是道:“你且小心些。” 这里的小路是由鹅卵石铺就的,走起来确实有些不稳当,对于一个醉鬼而言,站稳都是一项挑战。 男子朝着童洛锦伸出手,眼看着手指就要触碰到童洛锦的脸颊,童洛锦猛地别过脸去,让他摸了个空,男子始料不及,顿时朝前倾倒过去。童洛锦一怔,伸出手去扶他,他此时倒不躲了,十分自然地砸在童洛锦半边肩膀上。 啧,此人瞧起来瘦弱,一副贵公子的派头,谁知道竟然这么重,砸得童洛锦都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倒在她身上的人狗一般的将鼻子凑在她发梢处嗅了嗅:“茉莉香……” 童洛锦一把推开他,脸色十分地不好看:“公子,你自重。” “谁重?”男子歪着头看她,“你重?你不重,你一看就不重。” 童洛锦:“……” 谭青止怎么还没把人喊来,自己快要忍不住打人了。 童洛锦自认是个良善的人,做不到将一个醉鬼扔在这自生自灭——虽然他是个孟浪无状的醉鬼。 “你……你过来扶着小爷。” 又不是刚才对她躲避不及的那副模样了。 童洛锦长了记性,自然不会再靠他很近。 男子便不高兴了:“小爷命令你过来扶着小爷,你敢不听话?!真是大胆……” 他说着就要往前,谁成想左脚绊了右脚,直直朝着地面扑上去,童洛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到了“砰”得一声。 男子闷声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敢打我?!” 童洛锦回过头,看着刚刚赶到的谭青止和一众小厮,道:“你们看到了,他冤枉我。” 谭青止无奈:“……看到了。” 第三十七章 我是你未婚夫啊 这个醉鬼叫许倬云,是童洛锦那个“素未蒙面”的未婚夫。 童洛锦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几乎要跳起来。 说起“素未蒙面”,其实也不尽然,毕竟他们是见过面的,但是那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他们曾因退婚见了一面,她当时正跟童温祺闹别扭,童温祺含着怒意的一言一行总往她脑子里钻,让她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去回忆他的话,逐字逐句地分析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欢心一些,故而根本顾不得去仔细瞧许倬云那张脸,以至于在多年后的今天,许倬云那张脸已经模糊了。 而且当年她与许倬云相识的时候,虽瞧得不用心,但也记得是个进退有节的翩翩佳公子,品貌都端正得很,和眼下这个登徒子切切实实不是一个人。 但是无论她怎么想,这改变不了这个人确实是她“未婚夫”这个事实,但是这个未婚夫也只算是俩家言语定下的,没有名帖为证,所以此事也就没有声张,只说是有客人吃醉了,被小厮扶到后院里去歇着了。 许倬云被扶到客房,被灌了两碗醒酒汤,睡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悠悠转醒。 那会儿宴会已经散了,童洛锦在后花园陪谭青止和徐子瑜说话,谭青止情绪不高,不知道是不是被许倬云的行为吓到了,在聊天的过程中总是心不在焉,频频走神。童洛锦问她,她却说不是因为许倬云的冒犯,是自己的问题。 童洛锦见她近些日子消瘦了些,以为她身体上有不适之处,便叮嘱她注意身体,谭青止应了。既如此,童洛锦也不再强留他们,让他们尽早回去歇着了。 谭青止与许倬云走后不久,小厮便来通报,说是老爷夫人来请,许公子醒了。顿了顿又道,七公子好似好些醉了。 童洛锦起身的动作僵了僵,还是朝着前厅走去,将到前厅门口的时候,她随口道:“你去看看七公子,别让他醉了惹出事端来。” 小厮领了命,往童温祺的院子走去。 童温祺在院子的石凳上坐着,沉默地低着头,听见脚步声响猛然抬起头来,却在瞧见来人之后神色阴沉下去。 小厮颤颤巍巍地上前:“公子,您让小的说的话,小的已经在大姑娘面前说过了。” 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童温祺还是不死心地问:“她去了许倬云那儿?” 小厮道:“大姑娘去了前厅。”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老爷夫人那里。” 童温祺“嗯”了一声,道:“你且下去了。” 小厮被他浑身的冷气冻得发抖,听见这句话简直是如蒙大赦,赶紧转身走了。在他的身后,童温祺轻轻皱起眉头,露出一副不理解的表情。 阿姐,你为什么要去看那个许倬云呢? 此时另一边的童洛锦并不知道他这些小心思,在父母的引荐下见过了许青天,许青天对她的印象倒是很好,笑呵呵地同她打了招呼,几人便一道朝着客房走去。 “卓云这孩子不懂事惯了,我事情多,总是忙,也顾不上管教他,让他养坏了性子。” 童老爷道:“小孩子嘛,贪杯最是正常。我瞧着是因为侄儿爽朗,却不是因为不懂事。” 没有当爹娘的人会不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听到童老爷这么说,许青天嘴上说着“哪里哪里”,脸上却笑开了花。 几人说笑着进了客房,许倬云确实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沿上敲着自己的脑袋,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许青天一见他这副模样便敛了笑意,厉声道:“你瞧瞧你什么样子,不成体统!” 许倬云和童家第一次见面就闹出这样的乱子,让许青天觉得十分丢脸,瞧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许倬云是很怕他爹的,见到许青天黑脸,他头也不疼了,酒也清醒了,从床沿上一跃而起,惊诧道:“爹……” 他越是这副模样,许青天觉得越丢脸,简直不想接他的话茬:“还不整理一下形容,见过你童家叔叔婶婶。” 不愧是大家公子,明明刚才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转眼间就换做了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作揖道:“侄儿卓云见过世叔,婶娘。” 童老爷朗笑道:“哈哈哈哈卓云不必拘礼,都是自家人,随意便好。” 许倬云依旧笑得恭谦:“侄儿不胜酒力,让世叔见笑了。” “暧,”童老爷摆摆手,笑得十分欢畅,似乎是真的没有将他的失礼放在心上,反倒是带着一种对子辈的宠溺,“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十分正常。” 童夫人又关切过他的身体,确定他确实无恙了,才笑着拉着他坐下。 见童家老爷夫妇确实并不在乎许倬云的失礼,许青天才款了心,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道:“你啊,醉了就醉了,还到处乱跑,要不是恰巧碰见锦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倒着呢。” 许倬云没听懂,带着些疑惑看着许青天。 许青天指指童洛锦:“醉得记不清了?你醉倒在假山旁,还是锦儿差人将你扶回来的呢。” 许倬云扭眉想了又想,记忆中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记得印象中有一个极其泼辣的姑娘,对着他又打又骂,很是可怕。 要是童洛锦能洞悉他的想法,一定满心疑惑,大呼冤枉。 许倬云的视线在童洛锦脸上停留许久,惊呼道:“是你?!” 他这副反应是众人没有想到的,两家父母面面相觑,都露出点疑惑茫然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许青天,他十分不快道:“你这是什么反应?锦儿帮了你,你还不快谢过锦儿。” 许倬云在肚子里憋了一堆的谩骂之词,但是碍于他爹在场不敢发作,只能虚伪地挤了一脸笑,朝着童洛锦行了一个谢礼,咬牙切齿道:“谢过童家大姑娘。” 童洛锦也笑着回礼,十分得体道:“这都是洛锦应当做得,不过许公子日后还是要注意适量饮酒才是,今日遇到洛锦倒罢了,若是酒醉唐突了旁人或是伤了自己就不好了。” 这话里有话,许倬云那里听不出来,只觉得她讽刺得厉害,自己脸上磕出来的伤都更疼了些。 他道:“谢过大姑娘提醒了。” 童老爷总觉得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气氛不对,圆场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俩个也算是相识了,也算是一种缘分。” 缘分? 童洛锦与许倬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那张礼貌得体的脸皮之后,瞧见了一丝不屑。 第三十八章 走得慢一点 童老爷与许青天很是投缘,俩人聊得忘了时间,直至府衙的人来请,许青天才想起自己还有公务要处理,他刚刚调任温城任兵马指挥,公务缠身,今日能来童府为一个小辈庆生已是十分难得,更是体现出了他们一家对童家的重视,这让童老爷十分高兴。 送走了许家父子之后,童老爷又对着童洛锦一番教育,让她对许倬云的态度好些,毕竟日后还要相处的。 童洛锦闻言心中冷嗤,面上但笑不语。 童老爷说不动她干脆不说,不想让她毁了自己的好心情,摆手道:“我看小七那孩子替你挡了不少酒,也像是醉了,你抽空去他那里瞧瞧。” 童洛锦的心思收了回来,他真的醉了? 出了院子,童洛锦的脚步在原地停留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换了个方向,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朝着童温祺的院子走去。 童温祺蹲在石桌旁边逗弄兔子,这兔子的祖宗还是童温祺的“弟弟弟媳”们,那两只童洛锦幼年时养在身边的被唤作“小四小五”的兔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兔子一茬又一茬,到现在还有后代养在童家里。童温祺手里拿着兔草,正一上一下的晃,仰着脑袋的兔子在嘴巴里干嚼着唾沫,一口兔草也没捞着。 兔子急了,直起身子去够童温祺手里的兔草,童温祺便恶趣味般的将兔草举得更高。 像个坏心眼的小孩子。 童洛锦站在院子门口看了一会儿,决定出声解救这只无辜的兔子,于是她喊道:“童温祺。” 童温祺一愣,他没想到她会这会儿来,一时间始料不及,想要站起来却不慎磕在了桌沿上,这副狼狈的模样倒是坐实了他醉酒的说法。 童洛锦上前,将他打量了一番,童温祺脸色如常,瞧不出什么异样——不过他一向如此,旁人醉了会有异常,但是童温祺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一如既往。 她问道:“你醉了?” 童温祺对她的问话始料未及,愣在原地,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没说话。 童洛锦叹了一口气,想到他是为自己挡酒才喝成这样的,又有些不忍,补了一句:“厨房熬了醒酒汤,喝过了吗?” 童温祺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微微歪着头“啊”了一声,脸上一片空白。 倒是挺可爱。 这样一个想法在童洛锦脑子里一闪而过,又迅速消失不见。 “你进去坐着。” 童温祺果然乖乖地往里屋走去,童洛锦跟着他进屋,看着他在椅子上坐定,这才转身往外面走去。 不成想袖子被人一把拽住。 童洛锦道:“你做什么?!” 童温祺低着头,看童洛锦袖子上的花纹,是银色的绣线刺成的鸢尾,朵朵盛开,高傲又美丽。 童洛锦道:“松手。” 童温祺不松手。 醉鬼是看不懂生气的表情的,童洛锦只好软了口气,诱哄道:“听话,松开我的袖子。” 果然,童温祺对于这样软乎乎的话才有反应,问道:“阿姐去哪儿?”但是拽着她袖子的手还是没松开。 童洛锦没好气道:“去给你取醒酒汤。” 童温祺“哦”了一声,道:“我去取。” 童洛锦叹为观止,第一次见喝醉的人自己去给自己取醒酒汤的,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好说歹说,童温祺就是不肯撒手,说得狠了,他便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上下煽动,一副很受委屈的模样,童洛锦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他的脸好似玉石雕刻出来的人像一般,清冷又精致漂亮,泛着莹莹光泽。 “童温祺,你是不是有病?” 闻言,童温祺竟认真想了想,而后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童洛锦:“……”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童温祺喝醉了是个十足十的蠢货。也对,童温祺以前谨慎得很,从不肯让人发现自己的把柄,又怎么会放任自己在旁人面前喝醉呢。 这样一想,倒显得眼前这个蠢货可爱多了。 她又问:“我是谁?” 童温祺道:“阿姐。不对……”他面色犹疑,思忖良久,“是……阿锦。” 童洛锦被他这一声“阿锦”喊得汗毛倒立,全身发麻,直接让她闭嘴,童温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她训斥了,但还是乖乖闭嘴了。 “你……”一句话在嘴边环绕多时,哪怕眼前的人醉了,或许他醒来之后什么也不会记得,但是她嘴边这句话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罢了,你且同我一道去。” 他带着童温祺去取了醒酒汤回来,看着他喝下,童温祺像是认人的小兽一般一直在她身侧偎着,也不说话,也不干什么事。童洛锦觉得这种气氛诡异得很,让她如坐针毡,十分不自在,便想找个小厮来照顾他。 结果站了一半又跌了回去——有人扯住了她的腰带。 童洛锦:“……” 他咬牙切齿道:“……童温祺!” 童温祺这碗醒酒汤算是白喝了,左右不肯松手,他坐在椅子上,扯住了童洛锦的衣衫,半个身子贴在童洛锦的后腰处。 好似被火灼伤一般,童洛锦几乎要跳起来,但是她又像是被人点了穴,怎么也动弹不得,只有意识是轻飘飘的,看着自己的躯壳像块木头一样僵直在原地。 “阿姐,”他说话间,气息便隔着薄薄的衣衫钻进她的腰窝处,“你别走。我好想看看你。” 童洛锦狠狠闭上眼。 “……童温祺,你疯了。” 不止童温祺疯了,大概她自己也疯了,要不然为什么她不推开身后的人呢。 “阿姐,我从小就站在你背后,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看我呢……阿姐,我不想走在你身后了。”他道,“我想站在你眼前。” 童洛锦的思绪忽然飞回了上一世,她这些年已经很少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了,要不是依旧在探查童温祺的身世,有时候她都会被眼前平静宁和的假象所蒙蔽,想这样生活下去。 她想起以前自己跟在童温祺身后,怎么也追不上他的脚步,她抱怨道:“小七,你就不能等等我嘛,我这样只能看见你的背影。” “你就不能走的再快点吗?” 男子冷漠的声音隔着岁月时空,钻进她的耳朵,与身后人的声音重合。 “阿姐,你就不能走的慢一点吗?” 第三十九章 少女心思 “阿锦!阿锦!”徐子瑜的手在童洛锦眼前晃了又晃,终于把她的魂唤了回来,“你想什么呢,跟你说话也不理我。” 说完又把手伸到了谭青止面前:“青止!你看看我!” “啊!”谭青止被他陡然升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徐子瑜捂着脑袋简直要跳起来,崩溃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我的话有这么无聊吗?你们听得都走神了。” 童洛锦一手托腮,一手捏了几粒葵花子把玩,闻言怏怏道:“你还知道呢。” 谭青止倒是有些过意不去,道:“对不起啊子瑜,我不是故意的。” 徐子瑜哼了一声,但是他不是愚笨的人,自然也看出俩个人心里都有事,便收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问:“你们俩个人怎么了?” 童洛锦可不想提自己和童温祺那些麻绳一般错综复杂的事情,便先发制人道:“青止,你最近确实神思不属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谭青止本来想扯开话题,没成想直接戳中了童洛锦一直回避的点,她问:“说起来,小七今天怎么没陪你一起来啊?” “唔……”童洛锦道,“我爹有事带他出去了。” “这样啊……”谭青止本来也是没话找话,即便是童洛锦搪塞她她也不在意,听到回答之后便又沉默下去。 徐子瑜左右看看,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真的是个错误的选择,可能黄历上写着今日不宜出行。 “不是,你们俩个今天到底怎么了,一个沉默,另一个更沉默。” 瞧着谭青止也无意提起自己的事情,童洛锦便提神将话题拉开:“子瑜,你刚刚和我们说什么来着,我没怎么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徐子瑜翻了个白眼,道:“你当然没听明白,我看你是直接没听见。得亏我大度,不和你们两个计较,我且再说一遍,你们听好了。” 他说得还是之前清风山庄举办的“寻金大赛”的事情,说是有哪位少侠一马当先,又是哪位侠女一鸣惊人,明明他也是道听途说,却说的好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说起来,阿锦你真的应该参加这次大赛,”他突然对着童洛锦道,“你知道这次大赛是在哪里举行的吗?” 童洛锦问:“哪里?” 徐子瑜道:“江上!” 他道:“你要是去了就没他们什么事了,你是不知道,一群在地面上呼风唤雨的少侠上了船,吐得吐,病的病,没几个坚持到最后的。” 童洛锦心念一动:“江上?” “对啊,”徐子瑜道:“就在胜道附近,你家是不是也在那边有码头啊……” 徐子瑜还在喋喋不休,但是童洛锦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胜道,江口,清风山庄,童温祺…… 一个又一个散乱的点似乎都连了起来,穿成了一条线,但是这条线又十分不清晰,她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抓住。 童温祺……她是有多傻,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相信事情是不一样的,今生的的童温祺不是上一世那个地狱修罗模样的男人。 看来,是她可笑了。 谭青止话本来就少,今日更少,就连一向陪着徐子瑜插科打诨的童洛锦今天都变得沉默起来,气氛尴尬地让徐子瑜坐立难安,几个人吃过午饭便散了。徐子瑜本来想将她们俩个送回去,但是谭青止却主动说想去拜会一下童伯母,而徐子瑜因为下午有事,便道自己先不去了,让她俩结伴回去。 “怎么突然想起来见我母亲了?”童洛锦笑道:“前几日不是刚刚见过吗?” 谭青止支吾了一会儿,没回答上来。童洛锦心中了然,便道:“青止,你不是想见我娘,而是有事想跟我说。” 谭青止有些不好意思:“阿锦,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童洛锦道:“是和你今日地频频走神有关吗?” 谭青止脸上流露出一丝挣扎与痛苦,道:“阿锦,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眼瞧着他就要哭出来,童洛锦赶紧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急不急,你慢慢说。” 谭青止要说的事情很隐秘,俩个人不想在外面商谈,便回了童家,进了童洛锦的院子。 “阿锦,”谭青止捏着杯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等到手中的茶水渐渐凉了下去,她才开口道:“我爹要我嫁人。” 谭青止不像童洛锦是家中独女受尽宠爱,她上有长姐胞兄,下有小弟幼妹,母亲与姨娘们忙于争宠,兄弟姐妹们也面和心不和,她那个爹爹,顾不上他们,也不想管他们,虽然她在家中不起眼,没得到爹娘多少关爱,却也因此宽养了几年,没被早早嫁出去。 但是最近她爹却瞧上了师爷的幼子,想将她嫁过去。 “说什么为我好,难道不是为了攀附上师爷这棵大树,拿我当一个交易品罢了。” 师爷的幼子?“可是那个死了夫人,要娶续弦的那个人?” 谭青止点点头,满脸愁容,“阿锦,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和谁说说这事了,我只有你了。阿锦,你说我怎么办啊,我是真的不想嫁给他。但是我父亲他逼着我同意,我兄长也苦苦相劝,我快撑不住了。” 童洛锦瞧她模样,也跟着忧伤悲愤:“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未问过我们愿不愿意。什么为我好为你好,不过是为了自己好。从父从兄从夫,好牢好紧的枷锁啊……” 谭青止抱紧童洛锦,颤声道:“阿锦,你说我怎么办啊……” 童洛锦自然也不想自己的好友去给旁人做填房,她一边安慰谭青止一边道:“你放心,且让我们想想办法……” “没有时间了啊,”谭青止道,“我不想嫁给他,也不想嫁给旁人,我只想……”后面的话已然哽咽住了,没有说出来。 但是童洛锦却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点什么,她从未问过谭青止为何没有婚嫁,像她这等离经叛道的人不少,但总感觉不该是温温柔柔的谭青止。 “青止,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谭青止的哭声一顿,而后更大了些,“那又怎么样呢……” 算是默认了童洛锦的话。 第四十章 叫声姐夫 童洛锦早起去了铺子里,直至午时方归,一进前厅就察觉出家里气氛不对。 童老爷坐在上首眉头紧皱,童夫人也冷着脸摆弄着茶杯。 “怎么了?” 瞧见她回来,童夫人的脸色才好看了点:“锦儿和小七回来了,累了?吃过了没有?” “吃过了。”童洛锦在童夫人下首坐下,童温祺也跟着在她身侧坐下。“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童老爷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你二叔一家,知曲那个孩子做事不着调,竟然让人往酒里掺水,被人尝出来了,不依不饶的,把你祖父都给气病了?” 童洛锦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祖父身体还好吗?” “今天刚刚发现的,找大夫看过了,你祖父没大碍。但是这件事情要是传开了,你祖父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这混帐孩子,做起事来不知道天高地厚!” “行了爹爹,你也别太生气,祖父身体无碍就是最好的,”童洛锦道,“童知曲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自小便如此,本以来长大了成亲了能好转,谁知道他竟然变本加厉。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得想办法补救才是。” “嗯,”童老爷点点头,“我和你娘去处理这件事情只怕你二叔会多想,以为我们要回去和他争家产。锦儿啊,你若是无事就回老宅去走一趟,把这件事情帮着你祖父处理一下。” 童洛锦道:“是。” 童洛锦既然应了,便不拖时间,回去换了件衣裳便朝着老宅走去。管家见是她,喊了声“大姑娘”,便直接领着她往后院走去。 “祖父祖母的身体还好吗?” 闻言,管家叹了口气,道:“老爷在静养,好在没有什么大碍。见了大姑娘,他心中一高兴,兴许能好得快点。” 童老太爷的房门关着,院内站了两个人,童洛锦定睛一看,正是童知曲夫妇。童洛锦本不想搭理他,但是想到他今日里闹出的这一场烂摊子,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自己心里也该有点数。” 童知曲本来心里就窝火,他往酒里掺水是因为酒馆要得急,醇酒不够,他是为了不毁坏童家的信誉才往酒里掺水以多充少的,结果现在所有人都在责怪他,一上午被祖父当成孙子骂就也罢了——毕竟他确实是,但是酿酒师傅、他父亲,甚至他的妻子都在责难他,这让他十分不舒坦。 现在又加上一个童洛锦,就更让他不舒坦了。 说到底,你童洛锦也就是姓童而已,你和酒业有什么关系,管好你的船不就得了? 童知曲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童洛锦道:“我管你,不是站在公事的立场上,我不在酒厂做事,管不了你怎么做生意。我管你,纯粹是站在家事的立场上,作为你的长姐,想让你懂点事,不要总是惹是生非。” “长姐?”童知曲嗤笑一声,刚想说什么,却又想起这是老太爷的院子,便把话憋了回去,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童知曲的妻子在一旁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童洛锦,伸手扯了扯童知曲的袖子,却被他一把挥开,大概是觉得在众人面前被他这样对待失了面子,赵婉婉有些难堪得别过脸去。 童洛锦不喜欢童知曲,但是对这个端庄守礼的弟媳倒是很有好感,也许是处于同情,也许是出于女子间纯粹的惺惺相惜,她能感受到赵婉婉的无奈与悲哀。 正好此时,管家从屋内出来,对着童洛锦道:“大姑娘,老爷让您进去。” 闻言,童洛锦同管家打过招呼便往里面走。 “等等,”童知曲在身后喊住他们,伸手一指童温祺,“阿姊进去就也罢了,祖父连我都不见,他是个什么东西也跟进去?万一扰了祖父修养怎么办?” 童洛锦本来也没打算让童温祺跟进去,只不过童温祺习惯了每次都站在门口,离她最近的地方等她,但是童知曲不知道他这个习惯,眼见着他也跟着上了台阶还以为他也要进去,这才心生不忿,出口制止。 童洛锦转过身:“童知曲,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按理来讲,他应当称呼他一声阿弟才是。” “阿弟?”童知曲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怪异而诡谲的笑容,“叫阿弟怕是不对,或许……我该叫一声姐夫才是。” 童洛锦脸色骤变,几步迈下台阶,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甩了童知曲一个耳光,然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你要叫骂,但是这是祖父的屋子前,我不想打扰他老人家,你要是想还嘴还手且等我出来,咱们再算个分明。” 童知曲目眦俱裂,却不得不认可童洛锦的话,白白忍了这一巴掌,瞧着她步态从容地进了屋子,而童温祺并没有跟进去,他和管家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童知曲看了,嘲笑道:“我当你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呢,原来也只能在门口守着,当一条看门狗。” 童温祺神色未变,甚至声音也不大,却正好能让童知曲听清:“石阶左右守门的是狮子,避邪纳吉。只有站在石阶之下摇尾狂吠的才是狗,你若不知,我可教你。” 童知曲反应过来,赤道:“你骂谁呢?!” 童温祺十分无辜,好似骂人的人不是他一样。 童知曲一个箭步就要上前和他算账,童温祺怕屋内的人听见喧闹声,打扰了他们祖孙俩人的谈话,便主动下了台阶,迎上童知曲。 “你来的正好。”童知曲可不能白白挨了童洛锦一巴掌,在童洛锦身上讨不回来的,他就在童温祺身上讨回来,反正他们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似一个人似的。 但是童温祺的反应比他快得多,他的胳膊刚刚抬起来就被童温祺一把抓住,反推了回去,那一瞬间,童知曲都听见了自己胳膊上发出的骨头错位的声音。 “婉婉……婉婉……快,快扶我一把!”童知曲惊呼道:“童温祺!你敢打我!” “不是打你,”童温祺道:“是教训你,让你知道,不要动手打人,因为你可能打不过。” 童知曲觉得他十分好笑:“你是个什么身份?!你敢教训本少爷!” 童温祺:“长姐为母,我应当,算你半个父亲。” 童知曲:“……你胡言乱语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被童温祺的言论惊到了还是吓到了。 童温祺道:“不是你自己叫的姐夫吗?” 第四十一章 送官 童洛锦去了酒庄,庄子里的人着实不少,甚至温城商会的人都到了。 童洛锦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处理不好酒庄的声誉确实要被败坏,老爷子操劳了半辈子,一世的清誉总不能砸在儿孙手里。 她同老太爷交谈了许久,也不知道外面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她出来的时候童知曲已经不在了,童洛锦蹙眉道:“请罪都没耐性,还能做好什么?” 知晓全过程的童温祺和管家都低头垂首,不接话茬,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她派管家去请了酒庄的掌柜,然后带着童温祺往酒庄赶去。酒庄聚满了人,说什么地都有商会的老会长瞧见童洛锦,还顾得上开玩笑:“贤侄女这次来,是替谁来得?船行还是酒庄?” 童洛锦笑道:“家父虽自立门户,但少不得先得为人子,洛锦虽然在船行做事,但先得是祖父的孙女不是?这次酒庄出了这么大的事,祖父又脱不开身,只能派洛锦来招待各位叔伯,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叔伯见谅。” 酒馆的吴老板冷哼一声道:“招待不招待的就另说,只要能把事情处理好了就行。大姑娘,你家弟弟可是口口声声地说是我自己掺水赖账,你要是也这么说,咱们就没有商谈的必要了。” 童洛锦笑道:“他是他,我是我。做事讲真凭实据,做生意讲诚信良心,洛锦从不做诡辩之事。” 她对着酒庄老板耳语几句,让他把酿酒师傅和验货掌柜都请了过来,又问:“二少爷呢?” 管家道:“去请了。” 童洛锦忽地冷了脸色,厉声斥道:“让他快些到!若是不肯来,就将他给我绑来!” 童洛锦突然发火,一时间还在熙攘的人群被她吓了一跳,全部安静了下来。 会长捋着胡子道:“贤侄女,好好说话,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几个伙计抬着酒上来了,童洛锦尝了一口,她自幼没学过酿酒,对酒实属一知半解,尝不出太大的区别,便将勺子交给了酿酒师傅,道:“师傅,您尝尝。这可是您酿出来的酒?” 酿酒师傅抿了一口在舌尖,眉头狠狠皱起,对于酿酒师傅而言,酒就是招牌,酒就是命!他道:“大姑娘,这酒的味道确实是我酿出来的‘花不知’不假,但是这酒不纯,不够厚重,和水的比例不对,这是谁谁干的!我手底下的学徒万万不可能犯这种低等错误!” 他将勺子扔在一边,十分气愤地要找出坏了他招牌的人来。童洛锦安抚住他,知道他并没有主动参与到假酒的事情中来,想来也是,对于一个酿酒师傅而言,在酒里掺水,坏了酒的口感是要命的事情,他是万万不会做的。 “是哪个掌柜验的货?”童洛锦又问。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颤颤巍巍地上前,道:“大姑娘,是老朽验的酒。” 童洛锦问:“你验酒的时候,可察觉出有问题?” 验酒是送货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通常需要最有经验的老师傅来把关,让谁来验酒,就说明了酒庄对谁的信任。 男人道:“大姑娘……这,老朽记得,不曾出现过问题。” “好,”童洛锦道,“刘师傅是酒庄的老人了,他说的话洛锦是信的,他若说是这就没问题,那应当是没问题了。” “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吴掌柜站起来怒声道,“你这是要力保你家的伙计了?难不成真的是我自己往酒里掺水,来讹你们?!” “吴掌柜,您先冷静些。”童洛锦示意他冷静下来,“这酒里确实是掺了水,但是是谁掺了水咱们还不知道,但是呢,有个办法一验便知。” 吴掌柜问:“什么办法?” 童洛锦道:“这酒里掺的水也是有讲究的,不同的水掺进酒里是不同的味道,我们酿酒师傅便有这种本事,他能尝出这酒里掺的是什么水。酒庄的水是活泉水,酒馆的水是井水,各取一碗来让刘师傅尝尝,若是活泉水,那便是验货掌柜的不力,洛锦绝不姑息。但若是井水,咱们便再议就是。” 酿酒师傅闻言一愣,抬起头来与童洛锦对视一眼,然后上前,道:“承蒙大姑娘看重,老朽定不辱命。” 童温祺凑近她低声问:“倘若真是我们掌柜的问题,那怎么办。” 童洛锦的声音不大不小,像是在回答童温祺,又像是在回答旁人:“刘掌柜是庄子里的老人了,断不可能品不出酒里有水,倘若真是他的不力,那怕是另有内情,要对酒庄和童家不力,自然要送官严办的。” 刘师傅一愣,慌乱间对上童洛锦的眼睛,童洛锦像是看透了他一般道:“刘师傅,您是庄子的老人,洛锦尊重您,您有苦衷可以大大方方地讲,若是不肯讲,洛锦也只能按规矩办事了。” 刘师傅挤出一个笑,道:“大姑娘这是什么话。” 见他冥顽不灵,童洛锦也不再废话,差人去取水去了,她四下看了看,冷声道:“二少爷怎么还不来?他负责的货出了问题,是要受家训的,还敢给我拖泥带水,人没死就给我抬过来!” 没想到她对自己的亲弟弟也这么严厉,可见她当真十分重视这件事,绝不可能善了了。 眼瞧着两碗水被端了上来,同样的碗,商会的人捧着,并不清楚哪一碗是泉水,哪一碗是井水,就这样递到了酿酒师傅面前。 童洛锦话里有话道:“若是最后让我查出来了,就当真严惩不贷了。” 刘师傅瞧见酿酒师傅端起了水碗,突然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道:“大姑娘!我错了!我坦白,求您别将我送官!” 童洛锦冷眼看着地上的人,摆摆手酿酒师傅便将水碗放了回去。 童洛锦道:“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来听听。” 刘师傅便将童知曲威逼利诱他的事情说了出来,“水不是我掺的啊!是二少爷拿我的小孙子威胁我,不让我把真相说出来啊!我错了啊大姑娘,我全部坦白,我没有和外人勾结陷害童家,您不要将我送官查办啊!” 第四十二章 不肖子孙 童洛锦本来就是为了吓唬他说出真相,既然他坦诚了,便道:“不送官也可以,但是你坏了规矩,还是得按酒庄的规矩办事,您是祖父带来的人,我不敢擅作主张,就由爷爷处置。” 她又对着吴掌柜道:“吴掌柜,此事确实是童家的不对,您的货款我们原数奉还,并在一个月内为您将新酒送到,不收一文钱,权当赔礼,您看怎么样?” 吴掌柜本来憋了一肚子气,但是看见童洛锦这般明事理,便也不好追究,算是同意了这个处理方式。 童洛锦又让人把掺了水的酒原数取回来,让童温祺去取了根杆子回来。 “这酒,我今日就当着各位叔伯的面全部砸了,绝不让它留在市面上,我童家,绝不做残次之品!” 第一棒子下去,酒坛碎裂,酒水四溅,将众人看得一惊。 “等等!”童知曲本来被两个小厮拖着过来,一副病怏怏不情不愿的姿态,谁知乍一进门便瞧见童洛锦在敲酒坛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斥道:“你在做什么?!这可都是酒。” 童洛锦十分淡定:“是酒,却是假酒,是上不得台面的酒,是留不得的酒。” 说着,又是一坛酒被敲碎。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童知曲一把挣脱开身侧的小厮,朝着童洛锦冲过去,但是还没走到童洛锦身前就被童温祺按住了,挣脱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喊:“你知道这些酒值多少钱吗?!你就这么砸了!你是一点都没将童家放在眼里是!” 童洛锦并不理他,任由童温祺按住他,然后自己一坛一坛酒砸过去,直到院子里氲着一层酒香才停。 “我自然知道这酒值多少银子,但是你不知道声誉值多少银子。酒没了可以再酿,钱没了可以再赚,声誉没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童家以名誉立家、起家,能散尽家财,但不能败了名声。” 她这话,是说给童知曲听的,也是说给各位商会中人听的,老会长听完她的言论露出点笑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道:“既然事情已经了了,剩下的就是你们自己的家事了,我们也不在这里耽误你们的时间了,我们这帮老东西也该回去了。”他侧头看着童洛锦,叹道,“童家出了你这个姑娘,才让我觉得老爷子半生福报没白积。” 说罢,招呼众人一起离开了。 童洛锦看着童知曲道:“你作为首犯,按照规矩责杖二十,现在就开始。” 童知曲难以置信道:“你真的敢打我?” 童洛锦觉得十分稀奇:“你真的敢做出这样无德的错事,我为何不敢打你?!” “童洛锦!” “还不快打!” 小厮面面相觑,童洛锦冷着脸厉声道:“怎么?我说的话不肯听是吗?!你们也要以下犯上?也想受罚?!” 小厮忙道:“小的不敢!” 这才取了刑具来,由童温祺将他按在长凳上,打了下去。 小厮们顾念他少爷的身份,下手不敢太重,但是童知曲是个没受过委屈的人,即便如此依旧是哭号连天,最后竟然直接昏了过去。 “继续打。”童洛锦看着停手的小厮,丝毫不顾念姐弟之情,直到小厮把板子打足了,这才和童温祺一起回了老宅,向老太爷复命去了。 童洛锦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对童老太爷说了,童老太爷听到她对童知曲的处置方式时叹了口气,却没置喙。祖孙两人又就此事聊了些许,童老太爷盯着童洛锦看了好长一会儿,才缓缓叹道:“锦儿啊,你要是个男子该多好啊。” 童洛锦低下头道:“孙女从没觉得做女子有什么不好。” 童老太爷道:“也是,你比万千男子都要出色许多,他们万不及你。” 俩个人正聊着,管家来扣门,说童二爷夫妇求见,童洛锦闻言要避退出去,却被童老太爷喊住,道:“你就在这二坐着,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避讳的。” 说着,让管家把人请了进来。 二夫人眼眶红彤彤的,一进来就捏着帕子开始哭,尚未见到人先听到了她的哭声:“爹啊!你可要为知曲做主啊!” 童老太爷被她的哭声扰得头疼,有些不悦道:“哭什么?!有话说话!”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童二夫人这才抽抽嗒嗒地止了哭声,道:“爹,您是不知道,知曲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在老太爷一旁侍奉的童洛锦,瞧见了童洛锦,她的火气蹭的一下就上来了,怒目圆瞪道:“你还好意思在这里!你知道你弟弟被你害成什么样子了吗?” 童老太爷道:“成什么样子了?你说来我听听。” 童二夫人似乎是找到靠山一般,将童知曲身上的伤变本加厉得说了一通,最后哭着道:“那可是她的亲弟弟啊,怎么能下如此狠手,大夫说得亏是知曲身子骨好,要是换了个身子骨弱得,那可就……锦儿啊,他便是犯了错,你责打两下让他长个记性不就好了吗?你为何如此狠心啊!你是想存心打死他啊!知曲不同你争不同你抢,你作何不肯放过他啊……我苦命的儿啊。” 她一边哭,一边偷偷觑童老太爷的脸色,发现她越说老爷子的脸色越难看,自以为给老太爷上足了眼药,让老爷子对童洛锦失望透顶了,不由得有些得意,但是一想到她那个可怜的儿子,对童洛锦的愤恨又多了些,哭起来也真情实感了些。 童老太爷果然问:“锦儿,你婶娘说得可是实话?” 童洛锦道:“是实话。” 童老太爷果然脸色大变,拍着床板怒斥道:“你胡闹!” 童二爷与童二夫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满意的神色。 童老太爷低低咳嗽了几声,挡开上前的众人,继续道:“锦儿,我对你很是失望!你居然,居然没按照家规办事,竟这么轻饶了这个不肖子孙!” 第四十三章 转变 童洛锦依旧是一副低眉垂眼的模样:“祖父教训得是,锦儿顾念知曲弟弟身子骨弱,减轻了刑法,确实是违背家规了,还请祖父责罚。” “嗯,”老太爷道,“知错就好。” 童二夫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爹……您在说什么?!” 童老太爷伸出手直指童二爷夫妇,厉声道:“他犯了多大的错你们不知道吗?!童家多年的清誉险些就毁于一旦!没打死他就不错了?!你们还好意思来告状?有你们这样当爹娘的,怪不得养出这么不成器的孩子!” 看着不成器的二儿子与二儿媳两人,童老太爷本来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对着两人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将俩人灰溜溜地骂走了,才觉出些悲哀来,他这一生活得好似风光,但是又有谁知道他的疲惫与心酸,寄予厚望的长子离家了,女儿也远嫁他乡,无奈只能将希望放在庶出的次子身上,但是却没想到次子一家竟然是如此烂泥扶不上墙。回头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也是亏待了老大一家,幸好有个懂事的孙女,不同他计较,反而处处贴心。 想到这里,他拉过童洛锦的手拍了拍,难得的与她说了些温情的话,说得昏昏欲睡了才放她离去。 也许是被童老太爷的情绪影响了,一种无言的压力笼罩在童洛锦心头,倘若追问起这情绪的源头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好似乌云压顶,落在她的心头,让她喘不上气来,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才好。 她将手掌按压在胸口上。 只觉得那里有千万钧重。 她突然生了点叛逆的心思,专门逆着人群往城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人越少。城郊处有山涧潺潺,树木参天,长长的道路生出了岔路口,她在原地逗留许久,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 为什么不能呢?心底有这样一个声音告诉她。 她提前脚步,意图往前,却被人一把抓住。 “阿姐,天要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她陡然清醒过来,转过身,瞧着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人,原来他真的就这么寂静无声地一直跟随着她的脚步。 “童温祺,我很难受。”她突然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心里话了,更是很久很久没有和童温祺说过心里话。 但是不知道怎么地,这天夕阳西下,夜幕渐上,她突然想就着这四下地静谧同他说几句话。 “这些年,你在背后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童温祺微微皱起眉头,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上,没有说话。 “我知晓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也知晓祖父并不看重我,所以我拼了命地想做到最好,想让爹娘不失望,想让祖父高看我。我想让子瑜,想让青止觉得我是个可交可信的朋友,想让叔伯们觉得我也有资格站在商会里同他们平视……”她想做的事情很多,但是她发现忙碌多年,挡在人前真的好累好累,即便是收获了祖父的肯定,但是好像这些事情就天然该是她做的,只要她看起来云淡风轻,只要她不主动开口,就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累不累,她难不难。她想护的人也很多,但是她却发现,即便是面对谭青止的请求,她都陡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她害怕这种感觉。 她是会累的,那她怎么追查仇人呢?她是会无力的,那她怎么保护至亲挚爱呢?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作祟,她总觉得童温祺的神色看起来温柔又悲伤。他缓缓深处上,落在童洛锦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但是她并没有挣扎。于是他十分轻柔和缓地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动作小心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阿姐,我不觉得你可笑。我只觉得心疼。” 童温祺继续道:“阿姐永远在笑,好像不知道苦是什么,但是我猜阿姐应当是知道呢,不然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糖糕呢。” “童温祺,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竟然有这么多话。” “阿姐想听我就说,不想听我就不说。” 童洛锦便不说话了,风里只剩下童温祺的声音。 “阿姐,你只管往前走,我会永远陪着你。” 在你身后,即便你不回头。 就是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地夜晚,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变,没有畅快淋漓地豪饮,她就这样仿佛失了神志一般,靠在他的怀里。 听他说:“阿姐,你信我好不好。” 童洛锦闭上眼睛,将眸子里的眼泪憋回去,好似没有泪水滑落,就没有听见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哭嚎。 她想,我该怎么信你。童温祺,我曾经信过你的,推心置腹,满怀赤诚。 ……………… 徐子瑜曾对童洛锦说过一句话:千难万难,再苦再累,睡一觉就好了。 当时童洛锦笑得傻,倘若睡一觉能解决这么多的事情,那干脆遇事倒头就睡好了。但是现在童洛锦却觉得他说得好像也没错,昨天夜里她不知道自己和童温祺在一起待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回城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自己回了房,在黄莺的碎碎念中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前天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甚至觉得她前天夜里伤春悲秋的自己有些傻。 过了一宿,好似一切事情又回归了正常,自己也迅速调整情绪,做回了原来那个童洛锦,她不知道童温祺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也不想去深究他说得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更不想去回想那个在他面前无助的自己。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发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最明显的就是童温祺对她的态度。? 第四十四章 心悦之人 童洛锦心中挂记着谭青止,从铺子里出来之后特地绕了一圈路去到谭家,通报了谭家夫人,谭家夫人听说是来找谭青止的,便让管家直接把人领进去。 但是往常都是直接去的内院,这次却是去的花园。童洛锦也没多想,以为谭青止正好在花园休憩,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管家之所以将童洛锦领到花园来,是因为谭青止正在花园里招待男客。 “是你?!” “是你?!” 异口同声的两个人见了面,均是一脸不可思议。 本来还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的许倬云抬起头,面露苦色:“你怎么在这儿?” 童洛锦道:“我与青止多年好友,我在这儿是件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许倬云眼神飘忽,“我来看望谭姑娘,怎么了?” “不怎么?”童洛锦神色怪异地将他打量一番,一副十分不相信他的模样。 “阿锦,”谭青止出来打圆场,“许公子确实只是来找我聊天的,大家都是朋友,别伤了和气。” “谁和她是朋友!” “谁和他是朋友!” 又是异口同声的两个人,这下次换成谭青止忍俊不禁了,她捂着嘴笑了笑,道:“你们俩个人倒是默契。” 许倬云与童洛锦对视一眼,均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与不屑。 花园里是设了圆桌,东西南北摆放了四把椅子,本来许倬云与谭青止南北对坐,童洛锦和童温祺来了之后童洛锦便顺势坐在了东侧,即谭青止身旁,按理来讲,童温祺应该坐在西侧位,但是他偏不,宁可不坐,也要在童洛锦左手处站着,正好隔断了童洛锦与许倬云,不过他们俩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只有作为主人的谭青止让童温祺去坐,但是被他拒绝了,谭青止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俩人小时候的关系反而亲密些,但是越长越大,谭青止也收了那些想和童温祺做朋友的心思,反而有点怵他。 于是几人便又聊了一会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几个人坐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尴尬,沉默的时候比说话的时间还要长,许倬云实在是坐不下去了,便提出来要告辞,谭青止便将他送了出去,回来之后便约着童洛锦回里屋,女子的内院童温祺去不得,便在外面等她们。 一进屋,谭青止便将所有丫鬟婆子都遣了出去。 童洛锦拉着她的手坐下,问:“你的事情如何了,我今日来,没瞧出有什么异常。” 谭青止叹了口气,说不上是喜还是忧:“我爹松了口,并不想送我进师爷家做填房了。” 童洛锦一喜:“这是好事啊。” 谭青止欲言又止,童洛锦察觉出了点别的味道,收了笑容,正色道:“怎么了?你爹难不成又打起了别的心思?” 谭青止点点头,左右看了看,确认门窗都关严实了才敢低声说:“许公子今日不是第一次造访了。” 童洛锦一怔。 谭青止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没有瞧出她的异样,继续道:“他已经来过两次,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毫不避讳地对我发出邀约,我本想推辞。但是这事被我爹知道了,他很高兴,一直让我作陪。许公子是什么人,他的父亲可是温城新任地兵马指挥,之前在京城任职,是大将军身边的红人,哪里是一个小小的师爷可以比的?” 因为羞涩,她没有把话点得十分明了,但是童洛锦听懂了,无非就是许倬云对谭青止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种兴趣被谭老爷发觉了,所以放弃了师爷这棵小树,转而选择攀附许家这棵大树。 童洛锦内心可谓是五味陈杂,她与许倬云的婚约并没有公开,除了俩家人之外谁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所以谭青止能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但是若是被她知道了……童洛锦虽然看不上许倬云,觉得他傲慢无礼还孟浪,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家世好,样貌好,品行似乎也过得去,谭青止若是真的能与他成就一段姻缘,也不一定不是一件好事。 “我也是自私,为了让我爹爹放弃师爷家的这门亲事,一直应付着许公子的拜访,”谭青止有些过意不去,“但是这也不过是我拖延时间的一种方法。等到师爷这事过去了,我爹再逼我嫁给许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她的做法无疑是拆东墙补西墙,只能拖一段时间罢了,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童洛锦也陷入了沉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青止,你心中那个人……他可能给你许诺?” 谭青止瞪大了眼睛,有些茫然道:“阿锦,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若是你们俩个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只有你和他在一起,才能绝了伯父想将你另许他人的心思?” 谭青止摇摇头:“不行的,阿锦,不行的……我爹不会同意我和他在一起的。” 童洛锦道:“我且只问一句,是你单方面的心悦他?还是你们两个互有情谊?” 谭青止突然愣住了,沉默了好长时间才低声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他心里是有我的……” 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童洛锦有些不忍心继续追问了。她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做得委实有些失败,自己的好友心里有了人自己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到底会是谁呢?谭青止虽然出身商户,但是却是由着大家闺秀也比不上的温软性子,并不同男子有过多交际。 细数她交往比较多的男子,除了手足兄弟之外也就只有…… “不会是子瑜?” 谭青止闻言神情难得的扭曲了一瞬,瞬间从伤感中抽离出来,十分难以置信道:“阿锦,你在说什么?” 看她的反应,童洛锦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唔……我只是随便说说。” 除了徐子瑜还能是谁呢?谭青止认识的男子也不多,总不至于是…… “……童温祺?”童洛锦从喉咙里将这三个字挤出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呼吸停滞。 第四十五章 有缘无份 谭青止叹了一口气,用一种瞧病人的眼神瞧着童洛锦,道:“阿锦,谢谢你哄我开心,我已经不伤心了。” 童洛锦:“……”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谭青止这么会一本正经地刻薄人。 “那会是谁呢?” “阿锦,你别想了,”谭青止道,“你问的对,倘若他心里没我,我便是有千万种勇气去违背父亲又怎么样呢?即无法与他长相守,又失去了父母亲情。我这些日子也算是想通了,既然无法做他的妻,做谁的妻不是一样的呢?若是父亲想我嫁,我也只能认命,嫁了就是。” 童洛锦见不得她这般悲观,道:“你如何知道他心里没你?你可问过?” 谭青止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她不开口,童洛锦便也不追问,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她坐着,俩人又聊了些别的,临走前,童洛锦才对谭青止道:“青止,这世间有太多事情不如意,但是只要我们肯争,未必不能将‘不如意’变作‘如意’,我们左右不了别人的命,却能左右自己的命,我最不信的,便是‘认命’两个字。” 谭青止被她的话说懵了,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时童洛锦已经走远了,她望着童洛锦的背影喃喃道:“阿锦,我也不想认命。但是……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 另一边童洛锦出了谭府还在想谭青止的心上人到底是谁,以至于差点撞到别人身上也没有发现,还是身后童温祺一把将她揽了过来,避开了行人。 童洛锦终于回神,一把拍开童温祺的手,道:“你做什么?” “阿姐差点撞到别人,我在帮你。” 童洛锦反驳不得,虚张声势道:“便是帮我,提醒一句就是,动什么手?” 童温祺很无奈:“我提醒过很多次了,阿姐没有反应我才直接动手的,阿姐若是见怪,尽管责罚我就是了。” 童洛锦将信将疑:“是吗?”她见童温祺一脸真诚的模样,好像真的没有撒谎,但是她也确实没有听见有人提醒她,童洛锦又想,但是自己连路人都没有看见,没听见童温祺叫她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自己总不至于真的因为这点小事去责罚他,便道:“下次只需提醒我就好。” 童温祺含糊了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童温祺,”童洛锦好奇道:“你同青止熟悉吗?” 童温祺迅速反应了她这句话的含义,试探回答道:“并无深交,只跟随阿姐的时候见过谭家小姐,说不得熟悉。” 童洛锦“唔”了一声,觉得自己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觉得童温祺会知道青止的心上人是谁,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但是现在她找不到别人商量这件事,便只好对童温祺道:“那你觉得,青止为人怎么样?” 童温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斟酌道:“阿姐的朋友,自然是好的。” 童洛锦听出了他的糊弄,冷哼一声道:“你少说这些虚的。你与青止也相识多年了,就凭你这个人精的劲头,旁人是个什么性子你一眼就瞧得方明,在我这里装什么傻充什么楞?” 童温祺道:“我虽看得分明,却不爱看旁人。” 童洛锦:“……”她脑中警钟大作,总觉得这话有歧义,不能深究下去,只能打马虎眼掠过这个话题。 “你说,青止若是欢喜一个人,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话说到这里,童温祺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因此舒了一口气,道:“大概是性情淳朴、憨厚正直的人。” 童洛锦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童温祺道:“苏账房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童洛锦瞪大了眼睛,直直看着童温祺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帐房?!苏知柏?!谭青止那个不知道隔了多少亲的母亲家远房表兄?! 她竟然喜欢这个人?自己却一点没发现? 不对啊,自己与青止是好友至交,都未曾发现半点端倪,童温祺说自己与她相交不深,倒是瞧得这般清楚。 “我与苏帐房打过交道,他身上佩戴着谭姑娘所赠的荷包。”瞧出她心中的疑惑,童温祺主动解释道。女子的荷包不轻易赠人,尤其是男子,若是赠了人,便是赠了心。 童洛锦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滋味:“青止的荷包,你倒是认得清楚。” 不知道为何,童温祺的眉宇舒展开,面对童洛锦的冷言冷语,他似乎舒心得很:“阿姐忘了,那个荷包是阿姐同谭家小姐一起绣的,一样的料子,一样的纹样。” 他记住的不是谭青止的荷包,二十童洛锦的荷包。 只不过,谭青止的荷包顺利完工,而童洛锦那个嘛……所谓往事不堪回首。 “我记得确实清楚,因为我想知道,阿姐亲手绣的荷包,最后会系再谁的腰间。” 童洛锦怒道:“童温祺!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管起我的事情来了。” 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只见她双颊飞红,眼神飘忽,这份怒意多少有些虚张声势,更多的是她不好意思了。 废话,谁将荷包上的鸳鸯绣成水鸭都会不好意思的,何况还是一对斜眼歪嘴的水鸭! 童洛锦绣完之后看得生气,早不知道将那个残次品扔到什么地方去了,突然听见童温祺提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十分丢人。 为了维护颜面,她干咳了两声,生硬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苏知柏?那个跟在谭老爷手底下做事的苏知柏?” 怪不得谭青止说他们二人有缘无份,如果她的心上人真的是苏知柏的话,那就说得过去了。 苏知柏出身卑微,家族凋零,要不然也不能在少时跋山涉水来求谭夫人这个远方表姑收留,他无权无势,谭老爷自然瞧不上他。苏知柏又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受谭老爷一饭之恩,自当对谭老爷涌泉相报,谭老爷不愿,他又怎么会强娶他的爱女? 这样看来,谭青止的忧愁确实不是平白来得。 第四十六章 许倬云的愤怒 得了苏知柏的消息,童洛锦本来想顺势探查一番他的心意,但是不巧,林南召回了温城,童洛锦只好暂且按下这个心思,同林南召一起去祭拜了玉初,俩人离城多日方才归来。 想起谭青止的事情她还有些过意不去,幸好谭青止传话来说她父亲已经放弃了和师爷家结亲的打算,就目前来看,她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 此次她一回城,就听见城中有不少风言风语,说得有鼻子有眼。 “那许公子不愧是京城中来的风流人物,这一来,就将温城中大半女子的芳心勾了去。” “可不是嘛,不过我听说他似乎是瞧上了谭家小姐,日日往来,关系亲密。” “我可是听说许大人瞧上的是童家大姑娘,他与童家的关系可好嘞!” “啧,那你说,日后谁能被抬进许家的大门?” “这有什么难的?娥皇女英不就是了?” ………… 童洛锦手中的茶盏几乎没握住,林南召倒是老神在在,听得津津有味,道:“这许公子是何许人物?我竟没见到,日后该寻个合适的机会见见才是。” 童洛锦感叹道:“登徒子一个,有什么好见的。” 却不曾想,这个“机会”来得这样快。 因为,许倬云被揍了,伤得还不轻。 他拖着一身未愈的伤口就往童家跑,不知道的还以为童家是开医馆的。许倬云在童老爷与童夫人面前装的人模狗样的,等到二老一走,只剩下童洛锦的时候便原形毕露。 “童洛锦,你说句实话,我这一身伤和你有没有关系?” “什么?”童洛锦疑心自己听错了,“许公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倬云死死盯着她,誓要从她脸上看出个是非黑白来:“我初到温城,并无认识几个人,更不会结下仇家,唯一一个对我心怀不满的人便是你了。” 童洛锦不知道他这个脑子是怎么考中功名的,怪不得要随父亲调任温城,就凭这个水平,着实很难做个清官。 童洛锦道:“那可不一定,许公子或许自己觉得没得罪几个人,但是凭你这张嘴,指不定一闭一张得罪的人就挺多了。” 许倬云自知对她的态度算不得好,但也是因为俩人相遇的第一面就被她瞧见了自己的本性,她伶牙俐齿行为无忌,自己也干脆不装了,不过自己在旁人面前还是将谦谦君子的这副面具戴的极好,旁人喜欢他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仇视他呢。 他轻咳了一声,含糊道:“我在旁人面前不这样的……” 童洛锦并不在乎他在旁人面前怎么样,只是容不得他这样冤枉自己:“不能因为你父亲是当官的就这样空口白牙地冤枉平民百姓?” 许倬云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底气道:“怎么能算是空口白牙呢?我从袭击我的人身上拽下了一点布料,依着这布料我就能判断出他是谁。” “布料有什么稀奇的,全温城的衣裳铺子也就那几家,绫罗绸缎或是粗布麻衣,又怎么分辨它的主人是我童家人?” 许倬云摇了摇头,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衣服料子自然辨别不了,但是衣服上的味道与污垢却能辨别到了。” 童洛锦虽然问心无愧,但还是来了兴趣,托着腮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得:“你且说说。” 许倬云一顿,他以为听见他这么说,童洛锦可能会惊慌失措抑或是恼羞成怒,但是没想到她坦然得过分,甚至充满了好奇,那双晶莹的眸子里浑是纯粹,他一眼撞进那双眸子里,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难不成是自己搞错了?此事真的与她无关? “那破旧衣料上满是油腥,但那油腥味很杂,不像是从事某一个行当的人身上的味道,还带着几分烟灰味和腐臭的味道,我便猜测袭击我的人应当是乞丐。但是温城治安良好,乞丐并不多见,唯有城西有乞儿聚集,而有烟灰味的地方一定是城中破庙,城西既有香火供奉又有乞儿落脚的庙,便只有承乾年间修建的关公庙了。我去那处,一问便知。” 童洛锦脸上露出了点惊诧,转瞬又化作笑意,这次的笑和往常许倬云看见得都不太一样,是干净又明媚的笑容,带着敬佩与肯定:“没看出来啊,许公子观察竟这么入微。” 更让她觉得难得的是,她一直以为许倬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隔三岔五就往谭家跑,但是没想到他刚到温城不久,就将温城的布局摸得如此清楚,甚至还知道温城乞儿的落脚之地,可见他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 “我对许公子先前有许多误解,现在看来是我一隅之见,不得全貌了。” 许倬云被她陡然的夸奖搞得惶惶,他自然听得出来什么样的夸奖是客套恭维,什么样的夸奖是由心而生,童洛锦这俩句便透着自然真挚,他压抑着神色的不好意思,语气与动作间有些不自在:“那个……那些人可都说了是你家人让他们干的?你……你别不承认。” 听到分析地井井有条,童洛锦也不由得正色了起来,认真道:“许公子,我童洛锦行事端正,敢做便敢当,我对与你之间不睦,却无深仇大恨,怎么也不会背后伤人,这点你放心好了——我若是对你不满,只会会当面骂你甚至当面动手。所以,我能否见见你说的这几个乞儿,如果是有人借童家之名伤你,是有人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倒也罢了,倘若是有心之人故意挑拨,那就不只是你我之间的问题了,而是你我俩家的问题。” 见她如此认真,许倬云也跟着认真起来,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对谭青止频频示好让她这个“未婚妻”心生怨怼才对自己下手,但是见了童洛锦之后发现她虽然口出狂言,行事恣意,但是端的落落大方、心怀坦白,并不是善妒小气之人,对她的怀疑也渐渐消散了。 “既然如此,大姑娘便随我走一遭。” 第四十七章 许倬云的另一面 童洛锦和许倬云去了一趟城西关公庙,正好是日落时分,几个乞儿乞讨归来,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说话,虽然每个人脸上都脏兮兮的,但是谈天说地的含笑模样与外面那些公子秀才没什么两样。 有眼尖的瞧见了来人,脸上露出点惊喜的笑容,大喊道:“许公子来了!” 他们竟然是认识许倬云的,甚至看上去关系还不错。 听见呼声,剩下的乞儿也抬起头来,顾不上吃东西,接二连三地跑到俩人面前来,笑道:“许公子怎么来了?”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几个乞儿见他过来都纷纷后退一步,让他上前。 许倬云先是笑道:“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们吃饭了。” 他神态自然,举止彬彬,好像面对得不是一群乞儿,而是谁家的公子老爷。 老者摆摆手:“什么打扰不打扰,我们什么时候吃不是吃,想起来就吃,想不起来就算,不过许公子可是贵客啊。” 许倬云指了指身边的童洛锦道:“这位是童家船行的童大姑娘,你们可认得?” 几个人听到“童家”俩个人脸露难色,相互对视一眼,沉默着低下头去,为首的老者却神色不变,笑着抱拳道:“哎呦,童家谁不知道?童老爷可是个大好人啊,我们没少受童家的布施,童大姑娘不认得我们,我们可是认得大姑娘的,大姑娘布的粥,米又新鲜熬得又烂,好吃呢。” 童洛锦笑笑,道:“哪里哪里。”她其实有些拘束,倒不是因为她瞧不起眼前这些人,而是因为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她在生意场上场面话说惯了,反倒不知道正经说话了。 许倬云将她的拘谨看在眼里,笑意不自觉深了些,上前为她解围:“张老伯,最近这日子可好过?” “好过好过,”老者道:“最近风调雨顺,各位老爷夫人也舍得施舍,我们过得可滋润嘞,不仅有白面馍馍,有的时候还有肉包子呢。哦对了,还有许公子你给我们送的钱财,我们能吃好一阵子呢!” 关公庙虽然破败,但是依旧有人供奉,而这几个乞丐更是将这关公庙收拾地井井有条,关公像后面甚至摆了木桌长凳——虽然看上去七扭八歪的。 张老伯领着他们俩人去后面坐,许倬云本来想推辞,他原以为童洛锦这样的大小姐肯定接受不了乞丐窝里的东西,没想到她很是坦然地就坐下了,反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许倬云自介绍过童洛锦的身份之后便没再提童家的事情,而是和张老伯随意聊起了别的事情,城中的状况啊,他们的生活啊,没边没际,又不离百姓之宗。那几个打了许倬云的乞儿本来以为童洛锦是来威逼利诱的,谁知道她看上去十分和蔼,也不打算追究他们将童家供出来的事情,而且她与许倬云的关系看上去也不错,这让他们渐渐放松了警惕,也加入到了聊天之中。 他们聊得兴起,一个四五岁的娃娃便自己在一旁跑来跑去,手里捏着一块破布当作纸鸢,一边跑一边念叨:“飞喽!” 破庙内横着几快木头,那孩子一时没注意,被木头绊了一下,直直往前面跌去,前面是破了边沿的瓷罐,若是摔上去怕是要毁了一张脸,众人反应不及,离他最近的童洛锦手疾眼快地将他捞了回来,自己却狠狠跌坐在地上。那娃娃心有余悸,紧紧抱着童洛锦,等到童洛锦轻拍他以示安抚的时候才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张老伯赶紧上前将孩子抱了起来:“混球儿,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许倬云也立马起身,将童洛锦扶了起来。 张老伯看着童洛锦雪白云衫上留下的黑色污渍,有些过意不去:“大姑娘,这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你这衣裳挺值钱,要不我们给你洗一洗……” 童洛锦浑不在意,上前查看孩子的情况,随口道:“一件衣裳而已,我回去洗洗就好了。孩子没事?这种瓷罐陶瓦最好放的高些,孩子爱玩闹,一是不注意伤了就不好了。” 见她如此平易近人,张老伯也放下心来,道:“大姑娘说的是,这孩子淘气得很,看不住!” “狗蛋,还不和大姑娘道谢。” 被称作“狗蛋”的孩子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奶声奶气地道:“谢谢姐姐。” 童洛锦被他叫的心中一软,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眼泪,眼泪和着他脸上的泥灰抹开,像只小花猫一般,童洛锦逗他:“小花猫,你多大了?” “我才不是小花猫,我是狗蛋,”狗蛋软软地反驳道,“我六岁了。” 竟然有六岁了,看他身量,还以为他不过四岁。 童洛锦从张老伯怀中将他接过来抱,张老伯一开始还犹疑,担心脏了童洛锦的衣裳,但是瞧她认真,自己也松了手,含笑站在一旁,看着童洛锦逗孩子。 张老伯对许倬云道:“许公子的朋友果然同许公子一般,都是善良的人。” 许倬云道:“她倒是会哄孩子。” 张老伯道:“也许是从小和义弟相处的原因,知道怎么和小孩打交道。不过大姑娘如今也不小了,倘若自己成婚早,应该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了,只不过……唉。” 许倬云作为童洛锦的“未婚夫”在一旁只能抿着嘴笑,第一次不知道怎么接话。 “虽然我们和大姑娘不熟,但是也知道大姑娘是个良善的姑娘,童家老爷和夫人更是治家有方,做不出伤人的事情,许公子觉得嘛?” 许倬云看他一眼,知道他意有所指,点头道:“自然不会是她干的,但是只怕是她家有人要挑拨两家关系,这才是我们担忧的事情。” 张老伯道:“原来如此。” 他挥手把几个人招上前来,道:“你们且将安排你们攻击许公子的人的相貌再复述一遍,仔仔细细得,把你们看到的都说出来。” 第四十八章 质问 童洛锦闻言也上前两步,怀中的狗蛋却扯着她的袖子要同她玩耍,被张老伯一把抱过去,狗蛋憋着嘴十分不开心,童洛锦从怀中摸出一包糖松子来递给他,哄他道:“你尝尝喜不喜欢,若是喜欢,姐姐下次再给你带。” 他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一旁吃松子了。 那几个低眉顺眼的男子上前,用力回想了一下当天的情景,十分为难道:“那个人带着斗笠,我们没瞧见他的样貌,只知道他身形高高的,不胖不瘦……哦对,和许公子差不多!他说话声音有点沙哑,听不出年纪,但是应该年纪不大……穿了一身黑衣,衣服上没有任何装饰……” “其他的,”几人对视一眼,有些苦恼的挠挠头,“我们真的不知道了。” 童洛锦在脑海中将此人的形象幻化了一遍,实在是有些虚无,便道:“那你们怎么知道此人是童家人呢?” 一个年纪小的乞丐率先答道:“因为我瞧见他进了童家长福街上的庄子!还是走的后门!” 如果走的是前门,或许还可能是客人,但是走的是后门,便应该是主人家了。 童洛锦眉头紧皱,实在想不出是何人所为。一个小乞丐突然想起什么,高声道:“对了!那个公子身上有一股味道!” 童洛锦道:“什么味道?” “是一股香味!”小乞丐指着童洛锦道,“和大姑娘身上的味道很想,但是要淡一点!” 童洛锦的眉间猛然一跳。 许倬云道:“行啊,这你都能闻出来?” 小乞丐得意洋洋道:“我们是干嘛的,整天闻着味道找吃的填饱肚子,鼻子不好使我们早就饿死了。” 童洛锦在俩人的言语中神色恢复如常,道:“今日多谢各位了。” 小乞丐挠挠头:“其实我知道,我们说的话都是废话。” 童洛锦莞尔一笑,道:“怎么能这么说,还是很有用处的。” 那乞儿天真,觉得自己真的帮上了忙,咯咯地笑起来。 再无其他的线索,但好歹证实了此人与童家有关,让童洛锦心中有了警醒,也算是不虚此行。许倬云又留下一些碎银子,张老伯领着众人磕头谢过,这才放两人离去。 “没看出来,你在旁人面前倒是一点都没有公子哥的架子。” 俩人并肩齐行,大街上人群熙攘,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声。 许倬云挑挑眉,总感觉她是在嘲讽自己,但难得的没有反驳回去,而是道:“他们虽然是乞丐,但是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 童洛锦点点头,表示认可。 许倬云侧过头端详她神色,见她若有所思,便道:“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扭捏什么?可不像你啊。” 童洛锦:“……”他欠下的嘲讽总会还回来的。 童洛锦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他们性子和善,不像是不劳而获之人。而且他们身体也强壮,除了老者幼童,都正当大好年纪,为什么要靠乞讨为生呢。” “哪有那么简单?”许倬云道,“他们这些人,有的走投无路之时曾经做过偷盗之行入过牢狱,没有人肯招他们做工;还有的染过重病,虽然痊愈了也不招人待见。他们也想自力更生,但是哪有那么简单呢?什么都做不了,为了养活自己,可不得做乞丐吗?” 他说的时候语气平平,童洛锦却能听出其中愤然感慨,这世道看起来清平,百姓安居乐业,但是藏在着繁华表象下,又有多少人牵船作屋、穷途末路呢? 大概因为都想到了这一点,两个人都难得的沉默了下来,这一路倒是相安无事。俩人在路口分别,许倬云回了府衙,而童洛锦犹疑了一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长福街的庄子。 这处庄子是安置船工用的,此时庄子里的船工都出了船,庄子便空了下来,只剩下几个小厮婆子在守着。 但是此时,庄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阿姐?你怎么来了?”童温祺转过身来,瞧见童洛锦的身影,脸上露出难掩的惊喜。 童洛锦神色淡淡:“货点完了?” “马上就好了,阿姐要看一下吗?”童温祺上前,为她擦拭了一下凳子。 童洛锦并没坐,童温祺便道:“阿姐,你来寻我的吗?你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童洛锦“嗯”了一声。 童温祺心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与开怀,这是童洛锦第一次主动来寻他,让他如何不激动,胸腔深处在止不住的砰砰作响,他只觉得心思已经全然飞到了童洛锦身上,核对货物时恨不得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后两页货单核对完好似过了一整年似的。 童温祺收好货单,疾步走到童洛锦身前,道:“阿姐,等急了?” 童洛锦没说话,这是突然凑近他,鼻子在他肩头处嗅了嗅,童温祺在一瞬间僵硬成了一块木头,就连呼吸都做不到了,只能微微仰着头,任由她贴近自己,她的发丝都染着清香,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 他仿佛被扔进了蒸笼,脚下小火徐徐,他在秋风凉意里冒出了一身的细密汗珠。 “童温祺,你身上的味道和我很像。” 自己身上的味道闻得时间长了,便辨不出浓淡。但是有很多人曾对童洛锦说过,童温祺身上有一股和她很相近的味道,徐子瑜曾经嬉皮笑脸道:“是不是你们俩个整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身上的味道都传到童温祺身上了。” 然后被童洛锦按着一顿胖揍。 但是…… 童温祺身上真的有和自己很相似的味道吗? 童温祺闻言并没有很惊诧,好似他一直能闻到一般,他喉结上下滚动:“大抵是与阿姐相处的时间久了,自然沾染了些许。” 童洛锦缓缓退开,让童温祺终于重新拥有呼吸的能力。 她不咸不淡道:“是吗?” 童温祺沉默半晌,凝视着她的容颜,心中沸腾的欣喜一点一点沉寂下去,或许是他高兴的太早了,童洛锦根本不是为了探望他而来。 “阿姐,你想说什么?”? 第四十九章 失望 天气有些转凉了,但人们的反应总要比气候的突变迟上一些,需得凉风入袖,寒气扑面时才会反应过来该加衣衫了。 童温祺瞧着童洛锦有些苍白的脸色,皱起了眉头:“阿姐,出门之时为何不多带一件衣裳?”说着,他就要拉着童洛锦进屋。 童洛锦不满于他的转移话题,侧身避开他的拉扯,童温祺拉了个空,手指在原处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收回来,手指在身侧攥成拳头。 他抬起头,脸上的茫然与失意在一瞬间收回,没有在童洛锦面前表露丝毫。 “阿姐,你想问什么,就问。” 童洛锦却没有直接问他,而是与他对视良久,方道:“小七,我记得你说过,你要我信你,你不会欺瞒于我。” 童温祺许久没有从她口中听到“小七”两个字了,乍然听闻这个称呼,他眸子中闪过忽悲忽喜的情绪,那情绪太过于复杂,以至于童洛锦有些瞧不明白。 童温祺低头扯了扯嘴角,那种表情应该是个笑,却瞧不出什么笑滋味来。 “我是这么说过,所以阿姐问,只要你想知道,我便回答。” 童洛锦便道:“许倬云的事情,和你有关系吗?” 童温祺猛然抬头盯着他,他的嘴角越扬越高,眸子中的悲哀却越扩越大,童洛锦毫不怀疑,要是自己多说两句,他那双眸子里能瞬间落下金豆子来。 “阿姐……你好久没这样叫过我了。今日这样亲昵地唤我,却是为了许倬云才责问我。” 童洛锦皱起眉头,本来是她来审问童温祺的,不知怎么的,竟然变成童温祺责问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就是了。” 童温祺低低笑了两声;“我的回答还有什么意义吗?阿姐既然来问我,不就是确信是我做的吗?我若是回答不是,阿姐会信吗?我若是回答是,阿姐难不成要拿我送官?” 他一个打人行凶的人突然间这般理直气壮,让童洛锦反应不及,所有的诘问责难统统堵在喉咙口,最后化作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啊……”童温祺深深舒出一口气,“我也想问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喜他,为什么厌恶他?也许是因为阿姐。他自己风流纨绔倒也罢了,为何要做坏阿姐的名声?他不喜阿姐,阿姐也不喜他……那为何他要霸着阿姐的姻缘不放?他若是对谭姑娘有意,为何不同阿姐接触婚约?如此无耻小人,我瞧不上,他应得的!” 他的愤恨字字真心,还包含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与痛。 童洛锦退后几步,缓缓摇头:“这边是你的行事作风?打他一顿,让他受伤,抑或是让他死?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童温祺,在你眼里,凡事都可以这样解决吗?” 童温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反正在阿姐看来,我错了就是。” 童洛锦只觉得他冥顽不灵;“难道你没有错吗?” 童温祺低低笑了两声:“我大概是错了,不过不是错在攻击许倬云,而是错在……” 剩下的话他却不说了,童洛锦也没有心力再继续追问,在她看来,中九四本性难移,不管时光如何变迁,不管经历如何变换,他骨子里的冷血与暴虐终究是去除不尽。她对童温祺的失望不是因为他攻击许倬云这一件事情,而是她从这件事情里联想到许多,也许他的偏执是与生俱来的,无论她怎么做,对他是好是坏,都改变不了他的心性。 这让她陡生一种无力感。 童洛锦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去,这一次童温祺并没有挽留她,只是近乎失神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原来在她的心里,他竟是如此不堪,他现在仿佛溺了水的行人,在水中上下浮沉,胸腔涨烈,呼吸不畅。 许久许久,他方才转身一拳砸在长亭的柱子上,手背瞬间渗出了点点殷红,但是他却恍若不见,毕竟,手上的痛,又如何与心尖上的痛相提并论呢。 不管怎么说,童洛锦终究没将童温祺是幕后主使的事情告知许倬云,其中原委也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许倬云也不是计较的人,且因为之前对童洛锦心怀偏见而存了愧疚之情,如今消了偏见,更不会针对于她,便将此页翻过不再提了。 童家别院。 童家在近郊有一处宅子,宅子不大,一院一廊一排屋,只三间房子,一人居住,瞧上去干净雅致。 难得的,有人敲门而来。 林南召见了来人,十分讶然,但还是十分温和地将人迎了进来。 “也是稀客,你怎么会来?” 来人并不说话,自己找位子坐了,问:“有酒吗?” 林南召笑道:“合着是来我这儿讨酒喝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去院子里取了几壶酒来,他瞧上去是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但是少有人知,他是最爱喝酒的。 “这还是你们童家的酒呢,我珍藏了好长时间,便宜你了。” 在听到“你们童家”几个字的时候,对面人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皱,被倒酒的林南召扑捉到了。 他问:“和阿锦吵架了?” 不然这个和童洛锦形影不离的人,怎么会找到他这里来。 童温祺盯着酒水淳淳,突然道:“阿姐很喜欢你。” 林南召眉尖一挑,不解其意。 童温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她不喜欢我。” 林南召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愧是童家典藏的好久,味香气纯,绵绵诱人,他闻了闻,用嘴角沾了一点,确实是难得的好酒。 林南召不说话,童温祺便盯着他看,眼神是十分地困惑:“为什么?” 林南召十分无奈:“你来,是为了问我这个?” 童温祺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移动,道:“我是来瞧瞧,阿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能做什么,我也能做,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如果这样的话,阿姐是不是就不会讨厌他了。 这么说着,他也就真的这么做了,在他看来,林南召是和童洛锦最亲密的非亲异性,这种亲密和别人都不一样,童洛锦对林南召有一种近乎盲从的认可与信赖,这是她对旁人从来没有过的。所以,他想知道,林南召到底有哪里吸引人,准确点说,有哪里吸引童洛锦。 至此,他便不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林南召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黏在他的身上,观察着他的言行举止。 那目光十分浓烈,以至于把林南召看得举手投足都不自在起来。 “小七,你有没有想过,阿锦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什么。”林南召突然道,“所谓真心换真心,你给她瞧见你的真心了吗?” “真心?”童温祺喃喃道,“何为真心,倘若这样她都看不见,难不成需要我将胸膛剖开给她看吗?” 他大约是有些醉了,眼眶泛着红,神色迷茫,林南召却从他这种迷茫中瞧出些不对味来,似乎窥见了什么秘密一般。 他知道童温祺是童家养子,也知道童温祺与童洛锦青梅竹马,是同姓的姐弟,但是看童温祺这副模样,他们二人,真的只是普通的姐弟吗? 第五十章 试探底线 童温祺失踪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方才归来。他回来的时候童洛锦正准备出门,小厮备好了马车,黄莺扶着童洛锦从大门出来。童温祺正巧走到门口,便十分自然地从接替了黄莺的位置,扶着童洛锦上车,两个人自然地仿佛前天的隔阂完全不存在一般。 他也不问童洛锦去哪里,便自然而然地在车夫旁边坐下了。 看得黄莺目瞪口呆:“七公子今日也去吗?” 童洛锦淡淡道:“你瞧呢?” 黄莺便真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童温祺宿醉方回,仪容收拾得却十分整洁,但是架不住脸上染了几分醉酒的痕迹,然而这并不显得他憔悴,反而增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寂寥感,更逼近一个成熟男子了。 黄莺看得时间太久了,久到淡定如通往呢其也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一眼。 黄莺慌忙缩回去,和童洛锦告状道:“大姑娘,七公子瞪我,他好凶!” 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窗帘,童温祺能听见里面童洛锦含笑的声音道:“谁让你看得这么入神,要是个姑娘家家的,都被你看跑了。” 她的语气轻松随意含了笑,和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童温祺瞧着前方的人群,手指缓缓攥成了拳头。 童洛锦今天是去赴谭青止的约,谭青止约了她前往法正寺礼佛,但她没想到的是到了山脚下竟还遇见了另一个熟人。 童洛锦看看谭青止又看看许倬云,惊讶道:“你还约了他?” 谭青止慌忙摆手澄清道:“不是不是,我与许公子是偶然遇见的?” 童洛锦点了点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拉长了嗓音道:“偶然啊……” 见她面露质疑,谭青止瞬间涨红了脸,细声辩解道:“真的是偶遇,我只约了你自己。” 童洛锦不是在质疑谭青止,她是在质疑许倬云,这个人瞧上去可不是什么向佛的人,能刚刚好在山脚下偶遇谭青止,说他没有预谋她都不信。 与她的眼神相接,许倬云挑了挑眉毛,一副被看穿也无所谓的模样。既然他人都来了,自然也不能赶他走。童洛锦便没再说什么,挽着谭青止的手往前去了。 许倬云在谭青止面前的时候话并不多,甚至能和童温祺比一比谁更沉默,他与童温祺一左一右落后半步,像是两个护法一般。山间小路坎坷,谭青止偶有站立不稳的时候,许倬云总能实时上前扶她一把,然后再笑着退后,并不让谭青止为难。 童洛锦将他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有几分触动——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扶谭青止,可见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谭青止身上。 寺庙古树参天,树荫蔽日,成群的鸽子随着人群往来,并不怕人,佛祖金身在上,眉目祥和端视终生,似有言,似无言。香火缭绕,静人心脾,远处传来诵经声,隔着云海中天,无垠铺散。 童洛锦在蒲团之上合眸跪坐良久,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心窝处传来一阵刺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失去了意识。 她醒过来的时候实在法正寺的后院,童温祺正坐在她的床边,低头沉沉望着她。 童洛锦有些意识不清:“我……我是怎么了?” 童温祺见她醒了,急忙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道:“小师傅来看过了,说你是过于劳累,跪得久了血脉不畅,这才晕了过去。” 童洛锦点点头,坐起身子道:“既然没事,便回去。” 她又问:“青止呢?” 童温祺道:“谭府出了点事情,谭家的人来找谭姑娘,许公子便特意送谭姑娘回去了。” 他在话里加了“特意”两个字,试图让童洛锦洞悉他的言外之意,但是童洛锦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暗示,听到谭青止回去了便点点头,“那既然如此,咱们也走。” 童温祺“嗯”了一声,扶着她站起来。 自从经历了不切实际地转世重生之后,童洛锦对神佛鬼怪一事不似前世那般轻视,既然来了此处,还是捐了香火钱,又重新进入佛堂拜了三拜。香火的味道萦绕在鼻尖,钟声荡在半空之中,童洛锦觉得整个人的心思都被洗涤得万分干净。 除了佛堂,童温祺正站在一棵百年柏树之下仰着头看,直到童洛锦上前,他才回过神来。树下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笔墨红绸,桌子后面站了一个小沙弥,看见童洛锦上前,小沙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童洛锦示意童温祺该走了,童温祺却喊住了他:“阿姐,你看。” 童洛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古柏参天,红绸飘荡,密密麻麻,迎风起舞。 原来是一颗供人寄托心思的许愿树。 童温祺从小沙弥那里取了两条红绸带来,递了一根给童洛锦,道:“阿姐,许个愿。听说很灵的。” 童洛锦犹豫了一瞬间,还是接了过来,提笔写了几个字,童温祺在她身旁写的很认真,眼神专注,薄唇轻抿,下笔时一字一顿,似乎万分慎重。童洛锦没再继续往下看,她无意窥探别人的秘密,但是往树上系红绸的时候她还是隐约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神色一变,下意识去看童温祺的脸,童温祺也不在乎她是否瞧见了自己写得东西,依旧是神色虔诚地将自己的红绸挂在了最中央的位子,就在童洛锦真的想要上前一探究竟的时候,童温祺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道:“阿姐,听说这许愿带,被人看了就不灵了。” 童洛锦觉得他这个借口很荒唐:“这满树的许愿带皆在半空中飘荡,不是谁想看就能看得吗?怎么会有这种被人看了就不灵的说法?” 童温祺没说话,只是拉着她后退几步,一旁的小沙弥却笑道:“这位施主说得也对也不对,这许愿带被人瞧了是无妨的,只是不能被许愿带上书名之人瞧见,被本人瞧见了,便不灵了。” 童洛锦一愣,抬头看了一眼那崭新的荡在半空的许愿带,又去看童温祺,童温祺被人拆穿心思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对着小沙弥微微颔首示意,陪着童洛锦往外走去,缓缓道:“我的愿望里确实有阿姐。若许一个愿,一愿是阿姐,若许百千愿,百千皆阿姐。” 童洛锦猛然停住脚步:“童温祺,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童温祺听出她语气中的惴惴与不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虽然她一直在言辞上斥责自己,但是从来没有在行动上阻止过自己,不是吗? 第五十一章 赔罪 回程的路上,黄莺觉得童温祺与童洛锦之间的气氛有点不对,因为童温祺不在外面童马夫一起驭马了,而是进了马车,而自己,则被赶到了外面。 黄莺十分委屈,这个七公子,老是和自己争抢大姑娘! “阿姐,”童温祺在车厢内打破了这份沉默,“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佛吗?” 童洛锦扫他一眼,道:“你若信,便有;若不信,便没有。” 童温祺道:“我却是相信的。” 他继续道:“阿姐,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感激法正寺,他让我觉得神佛是有灵的,它让我在此处遇见了你。” 那年他年纪尚幼,食不果腹,在寺中窃了些糕点躲在供桌下面吃,打扫的小和尚发现贡品少了,大惊失色,喊了师兄弟前来捉老鼠。他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怀里的糕点水果还没来得及进肚子,全部散落在地上,便宜了闲庭信步的鸽子。那是他最不堪的时刻,他怨他恨他不甘,他倒在山脚下的草丛泥洼里,只觉得天地之大,万物却都与他过不去。也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童洛锦,她是一缕微光,一抹朝阳,一丝清风灌进他的生命,让他对这个世间添了留念,多了向往。 他那时便觉得,这世间大概是真的有神佛的,不然,怎么会让他遇见童洛锦呢。 “是啊……”童洛锦喃喃道:“也许真的是有神佛的。只是,若有神佛,便有鬼怪,是幸还是不幸,谁又说得准呢。” 童温祺变了脸色,不喜欢她这般失意低落:“阿姐……” 童洛锦却别过头,不愿与他多说了。 他们二人回到童家,却见管家正在门口站着,这是少见的情况,管家事务繁忙,只有少见的贵客才能让他老人家亲自出来候着。 “王伯,你这是等谁呢?” 王伯指了指她:“等你呢,小姐。” 童洛锦十分错愕:“等我?” 王伯笑盈盈得:“不对,不是老奴在等大姑娘,是许公子在等大姑娘。许公子来了好一会儿了,大姑娘快去瞧瞧。” 现在童温祺对“许”这个姓氏十分敏感,还没得童洛锦开口他先抢道:“许倬云?他来做什么?” 幸好管家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也不计较他的失礼,道:“这就不知道了。” 童洛锦道:“那你们先回去忙自己的事情,我去看看。” 童温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我也去。” “不必,”童洛锦道,“我自己去。” 童温祺自然不肯答应,抓着她的胳膊不肯松手,道:“我和你一起去,他看上去就不像好人,万一他起了歹心怎么办?” 童洛锦心道还有谁比你更不像好人? “松手,你是三岁的小孩子吗?” 童温祺默认。 童洛锦翻了个白眼,挣脱开他的手:“别耽误我时间,我说你不许去就不许去,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 这句话瞬间戳中了童温祺的死穴,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看着童洛锦自己朝着前厅走去,童温祺想跟过去却被管家一把拉住,“小七啊,大姑娘是个大人了,你整日黏着她只会让她厌烦,你且给她些自己的空间她才能反过来想你念你不是?” 然后,管家趁着童温祺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功夫把他拉走了。 童洛锦见了许倬云有些奇怪:“你不是陪青止早回家去了吗?” “是啊,”许倬云道,“她家里有事,我也不好逗留,便来看看你,你好些了吗?” 童洛锦道:“多谢关怀,好多了。” 为了问她一句是不是好多了,就跑这么一趟实在不是许倬云的风格。果不其然,他喝了两口茶之后终于舍得开口说真话:“那个……其实我这此来,是有话和你说。” 童洛锦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道:“你说。” 与她的坦然相比,许倬云便显得十分扭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童洛锦盯着他敲了半天,见他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干脆自己替他说了:“你是为了青止的事情来找我的。” 许倬云十分惊讶,自己的心思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她看穿了:“你都知道?!” 童洛锦道:“自然知道。” 话已至此,也不必多加隐瞒,许倬云突然起身对童洛锦行了一个大礼,让童洛锦好一惊:“你……你这是做什么?” 许倬云在她面前难得地严肃起来:“这一礼,是向大姑娘赔罪。虽然世人不知你我婚约,但是你我二人也算是父母之命,我移情他人实属不该,此其罪一也,大姑娘要打要骂我自当受着。其二,我行事不端落人口实,致使风言风语四起,导致大姑娘名声为我所累,此其罪二也。大姑娘若是不解气,要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 童洛锦不怒反笑:“你我虽是父母之命,但两相无情,若是奉命成婚也不过是互相蹉跎,今日许公子直言,将话说开,我反而放下心来。至于名声,不过是市井人家的一时闲话罢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忘了,我也不能因此怨在你身上。” “不过,”童洛锦正色道,“你我之事好解决,但是你与青止之事,却是一道难题。” 这话不用她说许倬云也知道,即便是他们二人退了婚,他与谭青止之间也面临着重重难题,且不说他爹是否同意,最为重要的是,谭青止对他无情。 许倬云皱起眉头:“那你说,我怎么才能讨谭姑娘欢心呢?” 童洛锦道:“我不可是月老,干不来乱点鸳鸯谱的事情。” 许倬云瞬间忘记了二人之间的婚约,朝着童洛锦作揖哀求道:“大姑娘,你不是同她相识多年么?一定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你且同我说说,指教指教我这个蠢材。” “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许倬云笑道:“为抱得美人归,这点脸皮算什么。” 童洛锦叹了口气,道:“青止喜欢什么样子的人我确实不清楚,但是作为青止的好友,我得提前说清楚,我希望青止好,所以我会尊重她的意愿,她喜欢的我便帮她,她不喜欢的我不会强求她。所以能否取得青止的欢心得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你若是让她开怀了,你再来找我帮你推一把也不迟。” 许倬云也正色道:“我晓得了。” 第五十二章 三个人的茶局 茶楼,谭青止与许倬云相对无言,谭青止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心中暗暗焦急,明明童洛锦答应了她会来的,为何到此时都没出现。 童洛锦也不是故意不来,她每月这日都要先去铺子里收账单,本打算收了账单之后就赶去茶楼,结果没想到一出门就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说熟也熟,说不熟也不熟。 童洛锦之前就想会一会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找他,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果然,此人和自己相比,更加耐不住气。 来人二十上下的年纪,方脸浓眉,瞧上去十分正直憨厚,他瞧见了童洛锦便抱拳行礼:“童大姑娘好。” 童洛锦莞尔:“苏帐房,好巧。” 苏知柏也说:“好巧……” 确实挺巧的,谭家的铺子在西街,童家的铺子在东街,也不知道怎么绕的路,谭家的账房竟然在童家铺子前露了面。 但是童洛锦并没有直接拆穿他,同他打过招呼之后便越过他往前走去,苏知柏在原地犹疑一阵儿,终究是没忍住:“大姑娘留步。” 童洛锦回过头:“苏账房有事?” 苏知柏面露难色,纠结了好长时间之后才磕磕绊绊道:“我好些日子没见过青止表妹了,今日听闻她出来赴大姑娘的约,怎么只见大姑娘,不见青止表妹?” “青止啊,”童洛锦随口道,“也许正同许家公子一道呢,我今日也未曾见她。” 苏知柏的神色瞬间变得木然起来:“许……许家公子。” “是啊,”童洛锦不遗余力地添油加醋,“许家公子真性情,敢爱敢恨,是个不错的朋友。” 苏知柏已经陷入了无尽的茫然之中,只会讷讷道:“好……是不错……”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对谭青止无意的样子,也许真的是像谭青止所言,他自卑又敏感,而谭父又挟恩图报,他不敢也不能对谭青止的心意做出半分回应。但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有感情,无论自己如何压抑这份感情,它还是会在细枝末节之处流露出来。 童洛锦想到谭青止为情所困郁郁寡欢的模样,不忍心一双有情人就此错过,便进一步引诱道:“唉,若不是许公子……说不定是喜事一桩。” 果然,苏知柏顿时被她这句欲言又止的话吸引了,急声道:“许公子怎么了?他可是有什么陋习?” 童洛锦在心中向许倬云道了个歉,愧声道:“这……这也不好说,但是京城的公子哥嘛,就是……唉,可以为友,但是若为夫君,只怕是要受尽了委屈。” 童洛锦做出一副惋惜又难以启齿的模样,她这副模样倒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往许倬云身上泼脏水,污蔑人的事情她干的太少了,拿捏不好尺度,微恐真的败坏了许倬云的名声。但是没想到正是她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让苏知柏一下子就想多了,从许倬云是个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到豪门贵族轻视儿媳,想得那叫一个天马行空。 他狠狠咬住下唇,攥紧了拳头,面露悲哀与痛苦。 “可是……那是大官家的儿子啊……”他还在试图说服自己,许家是高门大户,有权有势,而自己只是个父母双亡的穷小子,谭青止这样的大小姐跟了自己只会受苦。 大街上有人群往来,偶有嬉闹声传来,童洛锦的声音低低的,却盖过了那些喧哗吵嚷:“若是我,宁愿得一颗真心相依偎,也不愿意守着金银珠宝这些死物含恨余生。钱算什么呢?权又算什么呢?终究是他们家的,也落不到我头上,我所享受到的,无非是多几个丫头伺候罢了,丫头再多,难道就能解决得了无情无爱的寂寥孤苦吗?” 苏知柏狠狠一震,他似乎明白过来了,童洛锦是在点醒他,但是他又能怎么做呢? 谭青止曾说她的心上人性情敦厚,但是这敦厚到了极致,便是懦弱了,童洛锦生平最瞧不惯的,便是为人懦弱。 “大姑娘,”苏知柏的声音里已然没有了生气,只留下无尽的悲哀与空洞,“我也曾想过孤注一掷,但是前路苍茫,无处可去,我自己前路未卜倒也罢了,又怎么能连累旁人同我一起赌呢?” “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只看有没有心,凡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童洛锦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苏账房,怜惜眼前人。” 她看了一眼被苏账房紧紧攥在手里的荷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苏账房,你手里的荷包很好看,一眼就瞧得出是用了心的。” 闻言,苏知柏这个七尺男儿再也忍不住,在大街上全身颤抖起来,手中的荷包被他捏得变了形,等他恢复过来的时候,童洛锦已经不见了。 童洛锦赶到茶楼的时候谭青止几乎要坐不住了,看到小二领着童洛锦进来她方得救一般地长舒一口气。 许倬云看得出来谭青止和自己在一起时的不自在,因而在她面前他都刻意收敛了锋芒,谭青止觉得应付他费神,他便不多言,只是陪她一起坐着,谭青止觉得他送的珍奇玩意儿贵重,他便只送糕点手作,便宜又不失心意。 一个公子哥能做到这样已经很让人啧啧称奇了,若不是谭青止真的不喜欢许倬云,童洛锦都要劝她试一试了。 许倬云很体贴地为童洛锦上了茶,道:“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童洛锦道:“是吗?没有。” 许倬云将茶杯递到她面前,道:“知道大姑娘日理万机,但也不用这么折耗自己地心力,多歇歇能少赚几俩银子?” “许公子这就是不识人间疾苦了,我们平民百姓要想过活,几俩银子可是非常重要的,真的得拼了心力去赚取。” 童洛锦到来之后,这间屋子的怪异气氛才算是放松下来,几人一直聊到午后,许倬云要回去当差,这才散了。 谭青止道:“我瞧着许公子同你在一起才更放松,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人都拘谨得很,委实是互相折磨。” 童洛锦笑道:“人么,对无意的人和事都处之泰然,只有对心上之人才小心翼翼,微恐触犯了禁忌。” 谭青止摇摇头:“我却觉得,只有与心意相通之人相处才能随性自然,倘若与一个时时刻刻都要猜他心思的人共同余生,日日夜夜装腔作势,端着自己,岂不是累得很。” 童洛锦听她这么说,再次确认道:“你是真的对许公子无意吗?” 谭青止摇摇头:“以前无意,现在无意,以后也断然不会有意。” “可是他待你很好……”此话一出口,连童洛锦自己都是一阵错愕,这话怎么就从她嘴里说出来了呢。 在她未曾经历苦痛的前世里,她也是在豆蔻年纪操心过婚嫁之事的。那时候她以为找一个待自己好的人便能欢愉地度过此生,毕竟自己是个吃不得苦受不得难又弯不下腰的人,她曾放言道:“日后我定要寻一个欢喜我的人,而不是我单单心悦的人。” 这样就能受人宠有人护,免忧扰了。 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她却发现自己错了——心悦自己的人哪里都好,只一点不好,他无法让自己开怀。 对他无心,他的悉心体贴也是怠慢,他的照料关怀也是越矩。 而她心悦的人,单单是看着,便已经满怀欣喜了。 第五十三章 心上有你 童洛锦突然一把攥住谭青止的手,郑重道:“青止,若是你的心上人心上也有你,但是你们二人前路茫茫,也许会众叛亲离,也许会无权无势,贫寒度日,这样,你也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谭青止也郑重道:“阿锦,我真心托付,只为换取一颗真心,他是否有权,是否有势都不重要。我只要他心里有我,我们俩个人四只手,便是身无分文也能从头干起,当初你爹娘不就是这样吗?我们又怕什么?” “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得一直很清楚。” 听完她掷地有声的话,童洛锦突然笑了,她的笑欣慰又感动,她起身去把屋门打开了。 谭青止疑惑道:“阿锦?” 童洛锦道:“你可都听清楚了?” 屋门打开,屋外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负手而立的童温祺,另一个是眼眶通红的苏知柏。谭青止猛然扑过去,却在将要接触到苏知柏一寸距离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颤声道:“表哥……” 苏知柏一把抓住她的手,声线同样不稳,喊了一声“青止表妹”之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童洛锦让俩人进屋说话,自己则退了出去,她瞧了一眼童温祺,夸奖道:“干得不错。” 童温祺道:“阿姐有令,自当遵从。” 茶馆的屋门是有两道的,进了正门还有一道小门,此时谭青止与苏知柏进了小门之内,而童洛锦与童温祺便是在隔间当中。 静寂在有限的空间内蔓延,童温祺微微垂着眸子,能看见她姣好的侧脸,也许是操劳过度,最近消瘦了些,以至于侧脸的弧度十分明显。 “阿姐,你为何不成婚呢?” 童洛锦:“啊?” 童温祺问的十分随意,像是无关紧要地讨论了一下今日的天气:“谭姑娘是因为要等心上人,那你呢?”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门框的雕花上:“人一定要成婚么?不见得。” “也是……”童温祺似乎被说服了,但是他又接着问:“阿姐,你有心上人吗。” 童洛锦被问得烦了,觉得童温祺这人实在是有意思,自己的亲爹娘都没他这么刨根问底:“管你什么事?” 童温祺道:“阿姐心里如果还没有人的话,介不介意现在多一个。” 童洛锦惊得抬起头来,他已经不知道看了她多长时间,等她抬起头来便直接撞进了他沉沉的眸子里。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童温祺,我是不是骂过你是个疯子?” 童温祺点头:“阿姐骂过好多次了。” 童洛锦往旁边挪了挪,和他隔开距离,童温祺却不疾不徐地又贴近她,直到童洛锦退无可退,逼近墙角,她咬牙道:“你离我远些。” 童温祺道:“阿姐总想我离你远些,我却总想离阿姐近些。” 童洛锦:“……”虽然她一直都知道童温祺是个疯子,但是她觉得他今日格外疯。还没等她琢磨出童温祺发疯的诱因是什么,就听见他冷不丁地在自己耳边道:“阿姐,你撮合谭姑娘和苏账房,是因为许倬云吗?” 他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凉飕飕的,没什么温度。 童洛锦“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为了许倬云撮合谭青止和苏知柏。 童温祺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见她面露茫然,这才缓和了脸色,退后一步,给童洛锦留出些许空间,他低着头道:“阿姐,你这些日子和许倬云走得很近。” 所以呢,关他什么事。 童温祺继续道:“我总感觉要追不上阿姐的身影了,我很害怕。” 童洛锦:“……” 童温祺:“我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姐不要我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心慌意乱地醒过来跑去找阿姐,但是黄莺告诉我,阿姐去赴许倬云的约了。阿姐,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吗?我怕梦里的事情成了真,好在一切都是假的,阿姐还是阿姐,是不会抛下我的阿姐,对不对?” 童洛锦:“……” 她躲得更远了些。 童温祺:“……” 幸好屋内的人也将话说清楚了,将小门打开了来,谭青止眼眶通红地喊了一声“阿锦”,童洛锦一把推开童温祺,朝着她走去。 “阿锦,”谭青止被苏知柏扶着,道:“谢谢你。” 苏知柏的情况不必谭青止好多少,但是脸上的困苦消除了不少,露出点点释然,也对这童洛锦道:“多谢童大姑娘。” 童洛锦左右看看,笑道:“心结解开了?” 谭青止笑着点点头,有些娇羞地抬眸看了一眼苏知柏,道:“有什么事情是两个人携手渡不过去的呢?” 童洛锦突然间觉得自己很羡慕谭青止,她一直以为谭青止是一个娇弱的姑娘,她从不生事,在他们这一群好友当中永远是最安静的那一个,但是偏偏就是一样一个安静娇柔的姑娘,骨子里比谁都坚毅,比谁都有主见。 “好,”童洛锦道,“既然如此,我会帮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谭青止握紧她的手,“谢谢你,阿锦。” 此事说办就得办,耽误不得,倘若是时间拖得太长,一面怕耽误了许倬云、于他不义,一面怕谭老爷再生是非。 谭青止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将事情童谭老爷以及许倬云说开,好让他们熄了不必要的心思,第二件事情就是争取谭老爷的同意,让他允许谭青止和苏知柏在一起。 虽然谭青止对许倬云有愧,但是她一直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断定许倬云是个君子,定不会夺人所爱,所以向许倬云坦诚并不是一件难事,最艰难的是谭老爷这一关,她父亲是个什么人她自己最清楚,要让她接受一穷二白的苏知柏当女婿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苏知柏坚定地将她的手抓进掌心里,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和你一起面对。” 谭青止重重点头,湿了眼眶。 就连童洛锦这个旁观者也不由得为俩人之间的情谊动容,长舒一口气。 第五十四章 坦白 许倬云第一次接到谭青止的主动邀约,特意换了身衣裳才出的门,走之前喜气洋洋的,家里的管家都跟着他乐,问:“少爷这是去哪儿啊?” 许倬云一边抹平衣裳上几乎看不清的皱褶,一边道:“不告诉你。” 管家直乐:“不告诉我就不告诉,反正我瞧着是件好事。” 许倬云晃了晃扇子便出门了。 这次他们还是约在上一次的茶楼,今日有说书先生在场,一楼大堂里喝彩声不断,许倬云听得得趣但不敢久留,怕让谭青止久等了。 领着他上楼的小二看出他的兴趣,主动道:“公子有空多来坐坐,我们陶先生啊,时不时就来讲两顿,讲得可吸引人了呢。” 许倬云心情好,笑呵呵地应下了,还随手塞给小二几个铜板当赏钱。 许倬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刻钟,谁知道谭青止比他到的更早,已经点了茶水坐下了,许倬云朝她致过歉,称自己来晚了,又对小二耳语几句,点了几样谭青止喜欢的糕点,谭青止忙说不用了。 “干坐着有什么意思,眼下这个时辰不早不晚,你也该饿了,垫垫肚子就是。” 谭青止心中有事,也不与他计较这些,由着他去了。 许倬云早习惯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由他开启话题,他先是说起从自己家仆婢那里听来的趣事,又说到楼下那讲故事讲得抑扬顿挫的说书先生,不由得开怀大笑:“这先生的水平一点都不必京城的老先生差,谭姑娘,你们在这温城,可真有福。” 谭青止笑了笑:“哪里有什么福,还是京城繁华,可惜未曾一见。” 许倬云便道:“你若是喜欢,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谭青止摇了摇头:“青止粗鄙,待在温城就足够了,再高再远的地方便高攀不上。” 许倬云听出他话里有话,笑容不仅淡了些:“谭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谭青止忽然起身,朝着许倬云行了一个大礼,许倬云赶紧跟着起身要扶她起来,却被谭青止拒绝了:“许公子,你且听我说完。” 许倬云无奈:“谭姑娘,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你有什么话只说就是,如此礼数我实在是受不起啊。” “若你不受,青止心中有愧啊,”谭青止道:“先前家父逼我出嫁填房,多亏了许公子出现才令事情得以转圜,此礼是谢公子如及时雨救我于水火;这些日子青止心情不善,郁郁寡欢,得公子真心相交,一见如故,陪我度过不畅快的这些时日,得君为友,乃我所幸。” “为友?”许倬云听明白了,他苦笑一声,谭青止字字句句是在道谢,但是却不单单是在道谢,道谢哪里需要行这种大礼呢?她分明是在道歉!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但是却给不了自己回应,她是在为自己对她的付出道歉,为她耽误他的这些时日道歉! 说不生气是假的,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她当作枪使了;说不失望是假的,自己满心欢喜地来赴约,却被她披头浇了一盆凉水。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即便是再气再恼再失望也不能讲满腔地苦闷发泄在一个姑娘身上,他扯扯嘴角,还是先把谭青止扶了起来。 “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我也很高兴。” “朋友”两个字,轻得几乎是气音,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敢太用力,总觉得力气大了扯得胸腔肋骨都在疼。 谭青止随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真挚地说了一声谢谢,她知道许倬云这样回应就说明他已经原谅自己了,如她所料,他是一个很得体的世家公子。 “许公子清风朗月,日后一定顺风顺水。” 许倬云合起扇子左右晃了晃,道:“既然是朋友,日后这种虚话就不必说了。” 谭青止道:“是我愚昧了。” 许倬云费力地扯出一个笑,问:“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还不等谭青止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知道谭姑娘是聪明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既然答应了和姑娘做朋友,便不会多加纠缠,但是姑娘总得让我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这样我日后遇见心悦之人,方才有改进的余地不是?” 他还有心情说笑,谭青止微微宽怀,见他坦诚,她也不再绕圈子。 “许公子,你真的很好,若是日后哪位姑娘被你看上,她一定是有福气的。只可惜……青止受不来这个福气,遇见许公子时,我的心里已经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许倬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错愕:“你……你……” 谭青止肯定了他的猜测:“我自幼便喜欢一个人,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耗尽了所有气力,奉上了所有真心,所以再遇见别人时,便没了心思。别人做得好,是堪堪像他;别人做得不好,是远不及他。” 她说话时,眼眸中波光流转,充斥着异样的神采,只看她的表情,许倬云就知道自己输了,她和自己在一起时,端庄矜持,从没有流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算了我便不自讨没趣,非要问是谁了,要是被我发现了此人尚不如我,我岂不是很难过,”许倬云笑道,“只一件事我要强调一番,日后你二人喜结连理之际,别忘了给我发张喜帖。” 谭青止被他一番玩笑闹得也忘了忧愁,开始憧憬起十里红妆的场景,不由得羞红了脸,道:“那是自然。” 许倬云起身让小二进门将糕点送进来,谭青止再三推辞,许倬云却道:“如若不吃也是浪费,不如尝一尝。” 谭青止这才又坐了回去,这家茶楼的师傅做糕点是一绝,并不输给外面有名的糕点铺子,谭青止瞧着桌上的红豆糕便笑了:“这红豆糕,是阿锦最爱吃的。” “童大姑娘?”许倬云有些惊讶,“她爱吃这个?” 他之所以点这个是因为他发现每次谭青止来此处,都会点一盘红豆糕,他以为谭青止喜欢,所以这次才又点了这道糕点。 谭青止摇摇头:“我对红豆糕说不上喜恶,不过阿锦喜欢,所以我每次来都为她点上一盘,她这个人啊,喜甜又怕腻,所以偏爱红豆这类甜而不腻的玩意儿。” 他们二人除开童洛锦,便没有共同的话题了,所以话题不自觉地绕到了童洛锦身上,许倬云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他每次吃东西的时候视线都不自觉地放在谭青止身上,自然也就忽略了童洛锦的喜好偏向。 谭青止道:“阿锦啊,是个很好的人,热心善良又正义,许公子,你当是能与她做好朋友的。” 许倬云想起童洛锦那张张扬的小脸,又想起她那些用来讽刺人的阴阳怪气的话,笑着摇了摇头:“也许。” 好人是个好人,就是不太像他见过的姑娘。 第五十五章 被人针对的错觉 许倬云又来找童洛锦。 左手拎着一盒桂顺斋的糕点,右手拎着一壶童家的千里醉。 童洛锦十分警惕:“你这是做什么?” 许倬云把东西往童洛锦面前一放:“送你的。” 他面容憔悴,神色郁郁,放东西的动作也实在说不上和气,更像是随手一丢一般。童洛锦躲得更远了些。 “有事你且直说。” 他这副模样只让童洛锦想到一句俗语“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啧,”许倬云十分不畅快,“我来给你送东西,反倒是我不对了是?” 童洛锦将信将疑:“非年非节,非亲非故,你为何突然给我送东西。” 许倬云抬了抬下巴,一指糕点盒子,问:“你不喜欢吗?” 童洛锦瞧了一眼道:“他家的点心是出了名的好吃,我自然喜欢。不过桂顺斋的点心可不好买,许公子费心了。” 许倬云道:“你且拆开看看。” 童洛锦疑惑道:“怎么?这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不成?” 她一边拆一边警惕道:“为什么一定要我拆?” 许倬云对她过强的防备心感到无语哽咽:“咱们俩个之间有这么深的过节吗?你防我跟防仇人一样。” 盒子打开,里面确实是一盒糕点,但是并不是童洛锦所猜测的五花八门的糕点集合礼盒,而是自己挑的点心,模样不一致,但是都是一种东西——红豆糕。 童洛锦微微张开嘴,有些惊诧:“这……” 许倬云见她并不惊喜,不由得怀疑起谭青止的消息来:“你不喜欢吗?” 童洛锦笑得眉眼弯弯:“喜欢是喜欢的,不过你这是听谁说的我喜欢这个?这红豆糕未免也太多了,我一日三餐当主食吃,也得吃个两三天。” 许倬云有些不好意思,他去排了长长的队伍,排得耐心都没了,轮到他的时候他便觉得不多买一点岂不是对不起他这么长时间的排队?所以将店里现有的红豆糕全部装起来了。 童洛锦被他这个理由惊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化作一句:“老板一定很喜欢你这样的客人。” 财大气粗人还傻。 只可惜许倬云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道:“我送你糕点,你陪我喝酒,好不好?” 童洛锦端详着他的神色,问:“遇见不开心的事情了?” 许倬云道:“也不算。” 但是看他的表情可是十分的不开心,他在温城没有什么朋友,也就一个童洛锦不打不相识,尚且能说几句心里话。 童洛锦拍拍糕点盒子,道:“看在你这份大礼的份上,我自当陪你喝两杯的。” 于是唤来黄莺,在后院摆了席位,两个人去坐了,一个吃糕点,一个喝酒,配合得十分默契,直到天色擦黑,童老爷夫妇回来,听说许倬云来了,正和童洛锦在后院吃酒,这才派管家将两个人请到前院。 童老爷与童夫人见两人交好十分开心,在内心里已经把许倬云当成正经的女婿看呆了,非要留他在家吃晚饭,而许倬云虽然看上去十分正常,但是在灌下去一坛子千里醉之后已经不甚清醒了,听见童老爷要留他吃饭,他十分高兴地就答应了,童老爷见他答应得爽快,也很高兴,命管家温了酒送上来。 许倬云一看见酒眼睛都亮了,童洛锦怕他喝多了出丑,便道:“爹爹今日晚间不是还有事情要忙么,要不就别喝酒了,喝酒伤身。” 童老爷道:“小酌怡情。” 许倬云也跟着道:“大饮才伤身。” 童洛锦:“……”他似乎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因为许倬云的到来,童家这日晚间的饭菜都丰盛了不少,童老爷与许倬云聊得也畅快,虽然是个普通的日子却带有几分年节的味道。 唯有童温祺神色郁郁,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样。 他的脸色苍白,唇色也苍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吓坏了童夫人,关切道:“小七,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童温祺道:“谢夫人关心,我无事。” 说着咳嗽了两声。 童夫人:“……” 她上前端详了童温祺好一会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孩子,不舒服就要说,找大夫来看看才是要紧事,不要总是自己强撑着。” 说着就让管家去请大夫,童温祺却道:“吃完饭再说,不要扰了老爷和许公子的雅兴。” “那怎么行?”童夫人不满道,“让他们聊着,你先看大夫,要不让小厨房帮你盛些饭菜放到房里,不耽误你吃。” 童温祺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语气中透露着失落:“那样太冷清了,夫人,我想在此处沾一沾热闹。” 听得童夫人怜心大起,十分心疼,特意叮嘱童洛锦让她好好照料他,童洛锦不知他怎么几个时辰不见就病成了这副模样,但碍于童夫人在场,还是问候了几句,他对自己的病情避而不谈,只是自责因为自己身体的不适打扰了大家的兴致。 童夫人道:“真是个惹人疼的孩子,都是一家人,还在意这个做什么。” 许倬云醉得差不多了,也跟着道:“是啊,都是一家人,也别太见外了。” 童温祺在听见这话之后,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但是旁人只当他使因病难受,并没有多想。 许倬云却觉得他沉默稳重,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自己提了酒壶要给他斟酒,被童温祺抬腕挡了一下,道:“要服药,不能饮酒,请见谅。” “对对对,”许倬云放下酒壶,又去拎茶壶,“是我糊涂了,那童兄以茶代酒就是。” 管家自不可能让他来倒茶,便要上前去接过茶壶,被许倬云避开了:“都是自家人,我来就好,没那么多规矩。” 他虽然与童温祺相邻而坐,但是中间隔得距离并不小,他斜着身子去倒茶,却一个没站稳,茶壶从他手中径直砸落,不偏不倚地砸在童温祺身上。 茶水滚烫,能瞧见浮在半空中的白色蒸汽。 童温祺皱着眉头闷哼了一声,众人一拥而上,收拾茶壶的收拾茶壶,关心童温祺的关心童温祺,童老爷安慰着许倬云:“不妨事不妨事,贤侄莫过要太自责。” 许倬云肯定是自责的,他一边关切童温祺的情况,一边有些疑惑:“刚才是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他一边奇怪一边低头看,但是地面平整什么也没有,只能将刚才的感觉归结为自己喝多了。 他的声音很小,除了他自己没有旁人听见,童温祺却在众人的簇拥关怀之下,幅度极小地抬了一下头,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许倬云。 许倬云有些奇怪,总感觉刚才用刀子在他脸上划了一下,他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心道,自己大概真的是有些醉了。 第五十六章 意外 这场意外的发生让整场宴席的气氛变得没有那么热烈了,童夫人与童老爷是正经的主人,自然不能丢下客人离开,童夫人便让童洛锦陪着童温祺先行回了后院,让大夫瞧一瞧他的状况。 童温祺被小厮扶着,童洛锦落后他半步,她瞧着童温祺瘦削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 为什么还会不自觉地关心他,为什么看到他这副模样还是会心生怜意?为什么还是不长记性? 童温祺察觉到她没有跟上来,停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阿姐?” 童温祺的烫伤比童洛锦想象得要严重,腿部的大片皮肤起了泡,周遭的一圈都泛着深红色,看上去十分骇人,大夫为他挑破了水泡,撒上了烫伤药,又对着他叮嘱了好一番,这才离开。童洛锦因为男女有别的原因,只能在外屋等,并不能直接瞧见他的伤情,具体情况都是小厮同她转述的。 童洛锦等着大夫出来,又将应注意的事宜问了一边,这才命黄莺将他送了回去。 屋子里的小厮出来,在她身边为难道:“大姑娘,七公子请您进去。” 童洛锦知道自己不应该进去的,那么关心他做什么?但是不知道她是发了什么疯,竟然将所有的理智抛在了耳后,跟着小厮进了内屋。 童温祺正在椅子上坐着,上半身的衣衫完好,腿上盖了一张毯子,童洛锦只瞧了一眼便别过视线去,道:“大夫不是说不让遮盖伤口吗?” 童温祺道:“我怕吓着你。” 童洛锦便道:“我去屏风后面说话,你别捂着伤口了。” “别,”童温祺道,“阿姐,你就在这儿好不好,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也许生病的人都很脆弱,即便是童温祺这种冷硬的人此时也娇贵起来,央着童洛锦陪他:“阿姐,你别走,我不吵你,你就坐在这儿陪陪我好不好?就一会儿。” 鬼使神差的,童洛锦竟然真的坐下了。 她随手从一旁的书架上抽了本书来看,状似无意地问:“你怎么病了?着凉了?” 童温祺低低咳了两声,道:“许是夜里开了窗,受了凉,早上略有些不舒服,但是没往心里去,上午过后上了趟船,回来便这样了。” 童洛锦冷哼一声道:“平日里一副老大人的模样,管旁人吃管旁人穿,到自己这儿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她的语气不算好,童温祺却看上去十分高兴,他十分麻利地道:“阿姐说得对。” 童洛锦没好气道:“麻烦。”说罢便低下头看书去了。 童温祺什么也不做,就在一旁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灼热,毫不避讳,即便是被童洛锦瞪了也只是道:“我不打扰你。”然而目光一如既往地放肆,毫不收敛。 他没皮没脸,童洛锦便只能视他如无物,自己将全服心神都投入到手中的书卷上,这是本将山川风光的游记,笔者写得吸引人,童洛锦翻了两页之后便真的被其中的内容吸引了,浑然忘了时辰,等她被烛花爆裂的声音引回注意力的时候,童温祺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 童洛锦合上手中的书卷,朝着童温祺的方向望过去,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上去纯良无害。 童洛锦这才发现他的眼角下是有一颗痣的,颜色很浅,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也许以前自己望向他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被他的眼睛吸引去了所有的目光,所以就忽视了这颗痣地存在。 院子里没有小厮伺候,入了夜便静悄悄得,童洛锦觉得自己有些瞧不透眼前人,她的暗侍来报,童温祺的日常生活正常地不能再正常,除了围着童洛锦转就是按照童老爷的吩咐行事,就好像是真的将全身心都投入童家的一个养子一般。 他的感情外露的太过于明显,童洛锦又是一个心软的人,面对他的委曲求全与频频示好,她一边警告自己不要再被他蒙骗,一边又忍不住再一次向他靠近。 贝齿狠狠咬上舌尖,蔓延的刺痛感迫使她从深夜的感怀当中抽出身来,目光中露出一片清明。 她转身出了院子,唤小厮进去服侍童温祺睡下。 但是她不知道得是,在她离开之后,本来应该沉睡的童温祺缓缓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许久。 ……………… 后半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早上鸡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地面却残留着一层湿润,空气中多了一丝亮寒。 童家的大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砸开,来人苍白着脸色,捏着一纸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信笺,要求求见大姑娘。 管家认出这是谭青止身边的小丫鬟,急忙将童洛锦请了出来。 那小丫鬟名唤“青柠”,一见童洛锦便哭着跪了下去,将手中的信笺交到童洛锦手上,哀求道:“童大姑娘!你救救我家姑娘!” 信纸上的字迹很潦草,一看就是主人匆匆写下的,那字迹童洛锦认识,是谭青止的。 童洛锦一目十行地看完,只觉得心惊胆战,那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将这封信当作遗书来写了,要童洛锦来操办她的身后事,若是苏知柏愿意,便将她葬入苏家祖坟,若是苏知柏不愿意,便将她付与一把火,随风去了,她的尸骨绝不入谭家坟地。 “以免污贱吾父之耳目。” 童洛锦急忙让人把青柠扶起来,问她事情的经过。 青柠抽抽噎噎道:“姑娘说要去找老爷坦诚心思,去了好久,一直没从书房出来……后来老爷将姑娘捆到了祠堂里,用戒鞭狠狠……狠狠打了姑娘。老爷说,姑娘此举是辱没门楣,不忠不孝,要她听从父母之命快快嫁人……还,还让婆子来选人,选的都是些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但是姑娘不肯嫁……老爷就一直打骂姑娘!童大姑娘,你且救救我家姑娘,她快受不住了呀!” 童洛锦思路快速飞转,问:“童老爷是不是不知道你家姑娘心上人是何人?” 谭家老爷如此狠辣,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尚且能下此毒手,若是被他知道了诱哄自己女儿的是自己家里签了死契的账房,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而现在谭青止的信里只提到了自己的存亡后事,却丝毫没有表露出对苏知柏的担忧,可见谭青止并没有在谭老爷面前暴露苏知柏。 青柠点点头:“姑娘只说自己心中有人,至于是谁,她只字不肯提。” 童洛锦心下了然,道:“你且带路,我去一趟谭家。” 为了避嫌,青柠先偷偷从后院溜回了谭家,童洛锦才去谭家敲门拜访,对于谭家四姑娘被老爷打得奄奄一息这事,谭家上下都都看不出端倪,管家笑盈盈地出来迎客,却说四姑娘病了无法接待贵客,童洛锦一听,更是要进去探望,管家却道四姑娘得的是急症,传染性强,唯恐将病气过了人,所以不让见客。 话已至此,童洛锦再非要见人就有些唐突了,只好道让谭青止好好养病,自己过几天和许倬云等好友一起来探望她,他搬出许倬云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谭老爷忌惮他的身份,哪怕只是为了不在许倬云面前落下一个苛待子女的印象,也能让他对谭青止下手的时候有所顾忌。? 第五十七章 下落 最近谭家铺子里出了档不大不小的事儿,谭家一处铺子的账房先生染上了怪病,大夫找了好几个却怎么也不见好,只能日渐消瘦下去,因为带着病,难免做事的时候有些神思不属,连帐都做错了好几笔,气得谭老爷连扣了他好几个月的薪水。 账房是个吃紧的差事,容不得松散,但是苏知柏这病怏怏的模样,看个账本都恨不得就肺咳出来,谭老爷一边嫌弃他没有之前勤快一边害怕他这奇怪的并会传染旁人,一连几天直骂“晦气”,最终终于在苏知柏又一次对错账簿之后大发雷霆,要将苏知柏赶出谭家,苏知柏苦苦哀求他也不曾心软,把他的死契直接扔在了骨瘦嶙峋的苏知柏身上,随意付了他几个月的工钱就把他打发了。 苏知柏没有法子,只能捏着自己的卖身契和几俩银子转身离开谭府。 童家别院,侧门被敲了三下,黄莺小跑着去将门打开,苏知柏神色迷茫地走进来,连礼数都忘了,好在黄莺并不计较这些,领着他去了童洛锦面前。 他喊了一声“大姑娘”,然后颤抖着手给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卖身契。 童洛锦欣慰道:“既然取回来了,便是好的。你不再是谭家的工人他自然也没有办法拿捏你,日后咱们想救青止,你行事就方便了许多。” 苏知柏嘴上说着“是”,心中却止不住的悲凉,他以为他在谭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谭老爷就算是看在他为谭家这么多年当牛做马的份儿上也不可能轻易辞退他,拿回卖身契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谭老爷竟然就因为他生了一场病,做错了几处帐,就这么轻易地将他赶出了谭家,一点情面也不曾留。 这样的场面,除了让他感到拿回卖身契的欣喜之外,更让他感到寒心的悲凉,他这么多年一直把谭老爷当作救命的恩人,他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其实早就抵消了他当年的一饭之恩,但是他还是无怨无悔地留在谭家,毕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是没想到谭老爷竟真的是这般薄凉之人。 他想到这里不忍再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青止的事情,他跪地叩首道:“多谢童大姑娘妙计相助,还求大姑娘再想想法子,救救青止。” 童洛锦让黄莺把人扶起来,然后道:“我让你装病把卖身契骗出来,就是为了救青止。现在你自由了,不再受制于谭老爷,我和青止做事也没有了顾及。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帮青止的,你且好好待着,养好身子,不要真的将自己折腾病了。” 为了装病,他不吃不喝多日,加上本就忧心忡忡,竟然真的日渐消瘦,磨出了一身病态。 苏知柏点头称是,但是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也不知道将话听进去了几分。 童洛锦转身提笔写了信,让黄莺偷偷送到谭家后门,自狗洞中交到了青柠手上,伤口未愈的谭青止捏着信,瞧着瞧着便哭了,一遍擦着眼泪一遍喊青柠拿笔过来。 这些日子父亲对种种作为让她彻底寒了心,她看出来了,这个家已经彻底容不下她了,她若是执意留在这个家里要么是成为父亲谋求权益的傀儡,要么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但是若是要真的离开温城,远赴他乡,她或许能获得自由,但是无亲无友,只有一个爱人可以依靠,见不到挚友和娘亲,她又不舍得了。 世间路千千万万条,有哪一条是她可以走的呢? ………… 谭青止不见了的消息第二日才传到谭家老爷耳朵里的,谭老爷是万万想不到他这个自小唯唯诺诺,并不起眼的女儿有这样的本事。 他大发雷霆,又觉得万分丢人,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以传出去!谭青止一个人丢人倒也罢了,他们谭家绝对不能跟着丢人!所以谭青止失踪这件事情除了谭老爷和三位夫人知晓之外再无外人知晓。 谭老爷派人将谭青止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什么东西,最后还是在她的书架上发现了一副画像,画像上是一个男子,男子站在梅花树下,微微侧着头笑,看上去温暖和煦,谭老爷看见这副画像之后脸都青了。 因为他对画像上这个人再熟悉不过,那就是刚刚被他辞退的帐房先生苏知柏! 谭老爷立马让管家去探查苏知柏的踪迹,果不其然,苏知柏也不见了! 谭老爷将牙咬得咯嘣响,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这苏知柏不过是他好心收养回来的一条狗,怎么也敢沾染他的女儿?! 他喊来管家:“备马。” 管家道:“老爷,是要去哪儿?” 谭老爷道:“童家。” 谭青止自己只是个闺阁女儿,想要私奔也没什么本事,而她又不善与人相交,没几个能帮她的朋友。算起来,要是她真的做出来与人私奔的腌臜事,那么背后一定少不了童洛锦的影子。 童洛锦虽然是小辈,但是已经跟在童老爷身边做事,代表着童家的半张脸,所以她见了谭老爷,行得事晚辈礼,但是自有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 “伯父,恕洛锦冒昧,我想请问一句您这么着急地想找到青止的下落,是在担心她吗?” “她是我的女儿,我当然是担心她。” 谭老爷语气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与童洛锦周旋多时,童洛锦一直是笑盈盈的,礼数周到地让人挑不出错来,但是却是一直兜圈子,不肯透漏一点和谭青止相关的事情。 “如果伯父是担心青止,那我可以告诉伯父,青止很好,过得舒服自在,伯父放心就好了,不必再追问她的下落。” 谭老爷十分不满:“童大姑娘,我知道你是青止的朋友,但是也只是她的朋友而已。你最好还是将她下落告知于我,毕竟我才是她的父亲,我还能害她不成?” “伯父,”童洛锦道,“若您想找到她只是为了关心她,那知道她过的好了,不就够了吗?为何一直苦苦寻求她现在的落脚之地呢?” 谭老爷脸上的横肉抖了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童洛锦意味深长道:“还是说,伯父想探求青止的下落,并不只是为了关心她那么简单呢?”? 第五十八章 名节为重 谭老爷与童洛锦相对而坐,两个人之间有一股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在缓缓蔓延,让人喘不上气来。 谭老爷道:“聘者为妻,奔着为妾。童大姑娘饱读诗书,这点道理应该是懂得,她做出如此丢人现眼的事情来,我这个当爹的不可能不管。” 童洛锦道:“这点道理我自然懂,青止也懂。只要伯父点头,我相信明日就会有八抬大轿、三书六礼上门迎娶青止,为妻为尊。” 谭老爷啐道:“谁稀罕!就他苏知柏!口袋里的那几俩银子还是我谭家给出去的,他凭什么娶我的女儿!” 童洛锦道:“既然伯父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相瞒了。苏先生与青止情投意合,伯父为何不成全他们一桩佳话呢?” “一桩佳话?”谭老爷嗤笑道,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天真,莫不成真的以为有情饮水饱?“好好的大小姐不当,去嫁给一个身无分文的穷酸账房,别人怎么看?是她不想在温城待了还是我不想在温城待了?” 童洛锦是真的不能理解他的思路,若是她瞧上了谁,不管贫贱富贵,不管高嫁低嫁,她的父亲都不会觉得丢脸,只会盼着她幸福。 “伯父,青止不会觉得身份之别让人丢脸,您又何苦感到脸上无光呢?她是您的女儿,您为何不愿意她顺心而为呢?” 谭老爷道:“她不止是我的女儿,还是谭家的女儿,她的婚嫁之事怎么能由得她自己做主,肯定是要找一个能帮得上谭家的人成婚,要不谭家养她这么多年岂不是白养了。” 这就是当父亲的人啊,童洛锦只觉得心中一阵悲凉,替谭青止感到寒心。 “童大姑娘,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还是个小孩子,不懂我们的心,我们不止是子女的父母,更是一个家族的当家,不能只为了子女考虑,更得为了整个家族的兴旺考虑。” 好一个家族兴旺,多么大义凛然啊,但是他的家族大计、事业前途竟是拿亲闺女的幸福与余生来换得,不知道该说这成本是大还是小。 “伯父,我确实还小,不晓得别的,我只知道所谓的荣光前程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事儿,尚且遥遥无期,它们怎么都比不过我身边人真真切切的幸福来得重要。” 谭老爷摇摇头,不想多和她废话,便直截了当道:“大姑娘,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童洛锦道:“他们已经走远了,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谭老爷道:“你若是知道,就请告诉我。” 童洛锦道:“你便是知道了他们落脚之处又能怎么样呢?” “怎么样?!”谭老爷怒发冲冠,“当然立刻将他们捉拿回来,苏知柏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牲,拐带良家妇女自然要送官的,青止……若是她乖乖听话我就不同她追究了毕竟她也是我的亲生女儿。” 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深明大义,父女情深呢。 童洛锦的眸子里透出点点悲哀:“伯父,您还没发现吗,青止已经死过一遍了,她是个宁死不从的性子,这次您把她抓回来,她必然也不会乖乖听话,难道您还要继续打她,逼她去死吗?” “什么死不死的,”谭老爷皱起眉头,不愿再听,而是转而苦口婆心地劝服童洛锦:“大姑娘,伯父知道你是个懂礼数的好孩子,你和青止是自小的交情,肯定也希望她好好的不是吗?要是她落下个与人私奔的名声,那她的名节就算是毁了,她就算人不在温城,也会被人嚼一辈子的舌根。你为了她的名节,也该帮我寻她回来,这样才能让她与人私奔一事不被人知道,抱住她的名节不是。” “名节算得了什么呢?”童洛锦道,“谭伯父,青止连死都不怕,她还怕名节有亏吗?” 谭老爷道:“死就死了!一条命而已,拿什么和名节相比,名节都没了,还有什么命!” 童洛锦只觉得他迂腐地好似朽木:“伯父,这是您的想法。却不是青止,你看重名节,青止却只看重当下。她为了在您的棍棒之下活下去,既然做得出来私奔之事,又岂会将名节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伯父,今日私奔之事已成定局,要么您就听侄女一句话,允了他们这对苦命鸳鸯,成就一段佳话;要么他们俩个远走天涯海角,您也不会知道他们的下落,这温城说大不大,早晚都会知道她和心上人受您所迫,远走他乡的事情,当时候温城中是传言您的门户之见迫得女儿离家出走呢,还是说您教女不严罔顾名节呢?这就不好说了。” 他既然看重名声名节,她便拿这些东西来刺激他。 果不其然,谭老爷被激得脸色发青,胡子乱颤,显然是将童洛锦的话听进去了。 “伯父,”童洛锦见他有所触动便转变了口气,又软了下来,“苏账房在您眼皮子底下干了这么多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也清楚,他吃苦耐劳又重情重义,要想发家并不是难事,您且想想,谁发迹之前不是一穷二白呢?您帮他一把,他若发迹了,您就是他最大的恩人,他感念您的恩德,还不是一切听您的?到时候,您坐享两家之福,岂不是快哉?” 谭老爷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哼了一声,道:“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迹那一天。” 童洛锦乘胜追击:“若在别处,单打独斗不好说。但是若在这温城,有您这个岳丈相帮,我们这些朋友相助,子瑜、许公子都是愿意看到他们二人好好生活的人,他们若有需求我们定会鼎力相助,到时候这温城商会,岂不是一半都是您的家里人?哎呀,那侄女得提前恭喜伯父了。” 谭老爷眉头一皱:“许公子也知道青止的事情?” 童洛锦道:“虽不知道青止心上人是谁,但确实知道青止有意中人的,他与我们皆是好友,还一直闹着要讨喜酒喝呢?” 谭老爷惊疑道:“许公子竟是……那青止当朋友?” 童洛锦道:“自然,不然呢?” 谭老爷差点脱口而出,他不是心悦青止么?但是说了又显得自己想得太多,若是许家公子对青止无情……谭老爷抿起了唇,那他想要青止去官家人结亲的心思岂不是落空了? 再仔细想一想童洛锦的话,其实是很有诱惑力的,他扶着额道:“你且让我想想。” 童洛锦自然不会反对,她有得是时间,足够陪着他考虑清楚。 第五十九章 利用 温城中的人们食饱魇足之后便爱议论些城中的新鲜事,最近最惹人注意的莫过于那富商谭家四姑娘的婚事了。那日红绸彩缎敲锣打鼓地前往谭家求娶谭四姑娘的不是旁人,正是谭家的账房先生,听说还是谭家夫人的远方亲戚,和四姑娘自小一块长大的,是青梅竹马亲上加亲,媒婆去提亲那日,童家大姑娘,许家公子和徐家公子都在现场,一时间齐声道贺,好不欢快。 此时,映月楼。 许倬云听着外面的议论纷纷,有人说这谭老爷倒是人不可貌相,以前以为是个趋炎附势的主儿,没想到竟然是个没有门户之见的人,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一个穷账房,走眼了走眼了。还有人说原来许家公子和谭四姑娘之间真的是清清白白的啊,看来只是和徐公子、童大姑娘一样,都是得趣的朋友罢了,想歪了想歪了。 “你利用我?”许倬云抿了一口茶,还是压不下心中的火气。 “什么利用不利用的,你在说什么?”童洛锦眨巴着眼睛装无辜。 许倬云气到极点反而笑出了声,“我说那日你怎么突然约我去谭家做客,合着是拿我当猴子耍呢?别在我面前装无辜,你不就是想着我们都在现场,这样的话那位苏先生来求亲,我们都看在眼里,谭老爷骑虎难下,不答应也得答应么?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你才应该去当帐房先生!” 童洛锦被他逗笑了,眼睛都弯了起来,她这副笑盈盈得模样让许倬云更为气恼。 他自己求爱不成,还要被迫见证心上人的婚约,现在始作俑者就在他的面前,他可不得好好责难她一番? 他这副气鼓鼓的神情落在童洛锦眼里反而更可爱了,像是个小孩子一般,她忍笑忍得难受,还得做出一副知错的模样,抱拳告饶道:“抱歉抱歉,难为许公子了,我也知道这样对你而言十分不公平,但是谭老爷的性子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怕没有人给他施压他又会为难青止,许公子大人大量,肚里撑船,自然不会同我计较。” “你错了,”许倬云挑眉道,“我偏要同你计较。” 他将茶壶推远了些,将酒壶提到面前来,给童洛锦上了一杯:“说起来,我喝醉的模样大姑娘见得多了,我在大姑娘面前出了多次丑,却从未见过大姑娘沾酒的样子。既如此,大姑娘自罚三杯,权当是致歉,如何?” 童洛锦笑了笑,并不扭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不用许倬云添酒,自己就续满了两杯,三杯下肚,她放下酒杯,道:“这三杯酒,我该喝的。我虽然是为了帮青止,但是到底是伤了你的心,如果你还不开怀,你再怎么罚我,我也认了。” 她喝得太急,面泛薄粉,似桃花初绽,眸子微润,如露水映阳。许倬云的心跳漏掉一拍,他不敢多看,别过头去收回酒壶,低声道:“你还真喝啊……算了算了,本公子也不是计较的人,就这样。” 他道:“我也知道我与青止姑娘有缘无份,只是觉得在这世间难得遇见一个心怡的人,不孤勇一次可惜了。但是这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不会怨谁,也不会自怜,青止姑娘能觅得良人,我也是真心替她高兴的。只是……” 他捏着酒杯,皱起眉头,十分困惑道:“这位苏先生到底哪里比我好?” 他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童洛锦轻笑一声道:“谁好谁不好,这要怎么比呢?论家世算学识,瞧相貌比武艺,这都是明面上能分辨得清楚的。但是有很多东西是人眼瞧不见的,那就是情谊,青止捧了一颗心给他,即便是他家世才学不如你,青止眼中也只觉得他最好。这样的较量是没有标杆尺度的,说不清楚的,你也不必计较这些。” 她本来以为许倬云不会将她的安慰听进心里,谁知道他竟然真的高兴了起来,道:“照你这么说,我确实是相貌学识都比他好了?” 童洛锦点点头。 许倬云眉间的愁绪一扫而尽,欢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我说也是,我怎么会输给旁人呢?” 合着这才是他闷闷不乐的地方所在,童洛锦瞬间不想同情他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竟真的有几分老友的味道,离开映月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许倬云却说要去一趟城西庙宇看一看那些乞儿,给他们带些东西过冬,许倬云此次出行没带侍卫,童洛锦觉得天色不早,两个人行动总比一个人行动要有依仗些,便提出陪着他一起去。 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怕什么就来什么。 两人就这月色回转,尚未进到城门口,突然冲出来个黑衣人,凌冽的剑气夹着寒意破空而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童洛锦,她拉着许倬云的胳膊急急侧移两步,然后手腕一抖,右手腕上的银珠串子便化作一道鞭子与那长剑纠缠在一起。许倬云也来不及错愕,以扇为剑,与来人纠缠到一块。 他们两人虽然都身负武艺,但哪里是江湖杀手的对手,更何况双拳难敌四手,渐渐得败下阵来,有些招架无力。童洛锦一遍估量着与城门之间的距离一般引着来人往无灯无光的地方深入,许倬云虽然看不透她的路数,但好在对她的行动十分配合,童洛锦鞭子一扬,几盏官道上的灯盏均熄灭在暗夜中,一股白烟在众人眼前炸开,童洛锦的鞭子缠上许倬云的手腕,引着他向大道旁的林间小路上跑去,这几个杀手应当不是温城人,等到白烟褪尽之后只得面面相觑,分辨不出两人往哪条路上跑去了。 许倬云与童洛锦丝毫不敢停留,哪条回城的路偏僻他们就往哪边跑。直到身后的声音渐渐消失之后两个人才靠在一块巨石之后得以喘息。 “看不出来啊,”许倬云此时也不讲究大家公子的风范了,靠坐在石头上,道:“你居然还会武艺?” 童洛锦也在他身旁坐下来,道:“傍身而已。” 许倬云好奇道:“你给他们撒了什么东西?” “一些让人暂时失明头昏的药罢了。”她跑得急了,气喘吁吁的,嗓子都泛着刺疼。 许倬云一脸惊恐地转向她:“你还会这个?” “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用在你身上。”童洛锦扯掉一块裙角,一分两半,扔给许倬云一块,“简单包扎一下伤口——我师父祖上是大夫,医毒不分家,他虽然没从医,但是这些东西多少会一点,便交给我防身了。揣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了。” 许倬云面露愧色:“抱歉,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童洛锦没有半分意外:“也是,我应当也引不来如此大的阵仗。” 许倬云冷笑一声,眸色染上几分肃杀:“我父亲在边关杀敌护国,刀下的人头不知几许,但都是侵略我边关之徒。但是没想到竟因此得罪了一批通敌卖国的朝中鼠辈,惹得他们对我父子不断追杀。” 童洛锦眉头微皱,遗憾道:“早知道是这种畜生,我该带点毒药才是。” 第六十章 刺杀 许倬云被她真诚的遗憾逗笑了,道:“你放心好了,我父亲一定会抓住他们的,没他们什么好果子吃。” 童洛锦点头:“我自然是相信伯父的。” 两个人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确信杀手没有追上来,而夜间天又寒,两个人便寻了处破草屋避寒,等到第二日天色已明才起身回城,回到城中的时候已是晌午之后。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两人在城门口便分向而行,许倬云回了府衙,而童洛锦则回了童家。 童洛锦彻夜未归已经在童家引起轩然大波,本来童老爷与童夫人并不知道童洛锦不在家中,她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姑娘,所以童家老爷夫人并不时刻监管她的行踪,但是没想到正好赶上童老夫人起了意来看孙女,黄莺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遮掩,又害怕童洛锦真的出事,在老夫人的逼问之下方才道出童洛锦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归家的事实。 所以童洛锦一回家就被管家拉到了老太太面前,她蓬头垢面、身上带伤,这一副模样惊得老太太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 童洛锦简单地将事情经过对着几位长辈陈述一番,并且安慰他们自己这次是无妄之灾,后续事宜许大人会解决,并不会牵扯到她身上,让他们不要担心。童家人这才放下心来,不过童洛锦与许倬云孤男孤女彻夜未归传出去始终不好听,而这事又只有童家三位长辈知道,童老夫人便叮嘱儿子儿媳和孙女道:“就说是大姑娘在别院住了一晚,其他的不许多嘴提了。” 三人自然应是。 童洛锦身上的伤口让老夫人心疼得不行,亲自瞧她洗漱完毕重新上了药,老夫人这才松开了紧皱的眉头,一口一个“我的心肝”喊着,童洛锦陪着老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笑话,又钻进她的怀里如同小孩子一般撒娇,才将她老人家逗笑。 期间童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婆子进来了一会儿,神色沉重的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童老夫人神色有些不虞,道:“不用管。” 难得有事情让老太太心烦,童洛锦便关切了一句:“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情?” 她说的“家中”,自然是指童家老宅。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道:“一些琐事罢了,无妨。” 她眉宇间又恢复了平静,童洛锦便没有多问,晚间的时候老太太也没有离开,等到吃了晚饭才由童老爷派的人送回去。 等到老夫人走了之后,童夫人才神色大变,对着童洛锦道:“快去瞧瞧小七!” “童温祺怎么了?” 童夫人步履匆匆,童洛锦一边疑惑一边跟上,其实她回来之后就没有见到过童温祺,但是并没有在意,因为老太太不喜欢童温祺,觉得他性子阴沉,面容不详,瞧着心烦意乱,所以不待见他,这件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老太太在的时候,童温祺从不出现在她面前碍眼。 童夫人一边遣了添香去请大夫,一边对童洛锦解释:“知道你彻夜未回之后,老夫人大发雷霆,又不敢冲着下人发火,怕你未归家的消息被走漏出去,影响不好,所以便拿着小七撒气,那孩子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了,也不知道怎么样。” 童老夫人下的命令,自然没有人敢违抗,童老爷试着劝解了几句,老夫人便捂着胸口喊难受,童老爷便不敢再说,而童温祺的性子也倔,二话不说转头就走,把老太太气得够呛,结果没走多长时间他自己又回来了,径直去自己院子里跪着了,老太太被他这副态度折腾得更生气了,让自己身边的婆子去守着他,不许他起来。 童温祺对老夫人的折腾倒不是很在意,她说得对,他日日都跟在童洛锦身后,怎么偏就昨日没有跟在她身后保护她?她不见了自己应该被罚,但是被罚之前他必须先出去找人,只有看见她平平安安地回来自己才能放心。他去了她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找见她的影子,最后他打算出城寻找的时候,却在城门口瞧见了她的身影——不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还有许倬云,两个人笑盈盈得在城门口挥手道别,然后反向而行。 那一刻,满腔的焦急都化做了无名怒气,夹杂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是嫉妒,也许是不甘,他仿佛置身于火海之上,一个心脏被烈火翻来覆去地烤灼,他的全身都在抽疼,在忍不住地颤抖,他的眼眶酸涩得厉害,疼得几乎睁不开,只觉得面前模糊一片,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知道许倬云的身影离开他的视线之后他方才移动脚步,他怕他控制不住,会冲出去将许倬云打死。 就算是他要打死许倬云也不能在阿姐眼前,那样阿姐会厌恶他,会不高兴的,他怎么能让阿姐因为许倬云而生他的气呢? 许倬云不配! 他看着童洛锦朝着童家的方向走去,自己也转身抄小路先她一步回去领罚了。 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掌心处火辣辣地疼,他瞧了一眼,竟是一片血肉模糊,但是他只看了那一眼便淡漠地移开了视线,好像那并不是他的手,也并感觉不到疼一般。 就这么一跪,便跪到了夜幕笼罩。 童夫人一见他竟然还跪着便觉得心疼,一边把他扶起来一边虚张声势地拍了他两巴掌:“你这个傻孩子,怎么还跪着呢?!快起来快起来!” 童温祺的肩背挺得笔直,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看向童夫人身后的童洛锦,道:“阿姐,你回来了?” 他一整天滴水未进,一张嘴便沙哑地骇人,似乎在扯着嗓子说话。 童夫人更觉得心疼了,心中埋怨老夫人过分,但是碍于童洛锦在场,她也不好直接抱怨,只是皱着眉头不住唉声叹气。 童洛锦扫了一眼童温祺的腿,上前帮着童夫人扶人,并道:“阿娘,你且慢些。” 跪了这么长时间,童温祺的腿大概都没有知觉了,童夫人扶得太急,他怕是更站不稳当。 童夫人这才恍然大悟:“我都忘了,是我太急躁了,还是锦儿细心。” 好在此时身后的仆从也跟着赶到了,立马帮着两人将童温祺扶了起来,童温祺的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基本上是被小厮们抬进去的,但是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过痛苦的神色,要不是进门的时候,他的腿在门框上绊了一下,他的眉头为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童洛锦都会怀疑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痛觉。 大夫来上了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给童温祺上药了,隔着屏风,童洛锦和童夫人都能听见里间传来的声音。 大夫冷哼一声道:“你这个年轻人,接二连三地伤成这副模样,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童温祺云淡风轻道:“应该还能要。” 大夫被噎了一下,道:“年少的时候不在意,年纪上去了,有你好受的。” 童温祺虚心道:“多谢张大夫提醒。” 大夫难得见到这样不温不火的病人,好像这条腿不是他的一样:“你呦,少折腾折腾。” 童温祺便道:“是。” 大夫:“……算了,药我上完了。记得自己换药。” 童温祺:“好。” 大夫“啧”了一声,叹道:“倔性子。” 第六十一章 照料 室内烛火明灭摇晃。 童洛锦的目光从童温祺的伤口处错开,她知道祖母一向不喜童温祺,挑着他的错误折腾他并不是件稀奇的事情,而童温祺也确实算得上是自己家的仇人,即便是被祖母责罚了也算不了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内心就是无比的焦躁,也许是因为童温祺受罚是受她牵累得来的无妄之灾,她觉得内疚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根扭把的麻绳,一边想着童温祺是个恶人,怎么折腾他都是他应得的,另一边真的见他遭受无妄之灾又觉得心烦意乱,明明不是他的错为什么受罚的却是他? 童温祺看出了她的纠结,主动道:“阿姐,我无事,你不要担心。” 童洛锦道:“谁担心了?” 结果刚一说完,就被童夫人拍了一巴掌。 童夫人埋怨道:“你这孩子自己闹出来的事情,却让小七给你受了罚,我看该受罚的是你才对。” 童洛锦还没说话,童温祺便抢先道:“阿姐,你也受伤了是不是?你抬手的时候比平时缓慢了些。” 童夫人这才想起童洛锦也是受伤的人,一下子只顾得上心疼了,也不再骂她。童夫人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地问过童温祺的伤,安慰了他好长时间才让他好好歇着,自己拉着童洛锦离开了。在童夫人喋喋不休的过程中,童温祺就一直乖顺地听着,偶尔抬起头,视线温和地扫过童洛锦,似乎在安抚她。 童洛锦觉得周身都十分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一直持续到夜间,她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童温祺那双似墨如月的眸子,扰得她心神不宁。她实在是睡不着,干脆翻身起床,去了院子里踱步,院子中月色澄明,小厮仆人都已经睡下了,便显得格外静谧。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神色不属,结果一回神已经出了自己的院子,站在了童温祺的院子里。理智告诉她应该立马转身离开,但是鬼使神差的,她没有离开,而是在童温祺的房门前站了许久。他屋子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什么也瞧不见,但是她就是那么站着,自己也不明白在看什么。 她心中笑自己荒唐,拢了拢披风打算转身离开,却听见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她凝神一听,还夹杂着疼苦的喘息声。童洛锦也顾不上想怎么解释自己在他院子里的事情,高声喊了两声童温祺的名字,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来不及多想,直接推了一把房门,没想到竟然直接推开了。 顾不得许多,她快步迈进屋子,就见童温祺躺在穿上,脸色通红,双眸紧闭,覆了满面的汗水,童洛锦伸手试了一下,触手滚烫, 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童温祺鲜少生病,所以童洛锦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脆弱又可怜的他,像是琉璃白瓷一般,一碰就要碎掉。 大概是现在天气冷了,他又穿得单薄,在凉地寒风中跪上一天,寒气入骨,这才发了烧。 这个时间不好找大夫,更不好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半夜出现在童温祺的屋子里,但是更不可能眼看着他就这样烧下去,童洛锦没有法子,只得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取了些散热的药和冰水来。等她回来的时候童温祺的面色已经由红转白,只有唇色还依旧通红,似乎能滴出血来。 他的双唇紧紧抿着,药粉怎么也塞不进去,童洛锦费力地掰他的嘴,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似乎很是难受的样子,嘴巴好不容易掰开了,他又无法吞咽,药粉洒在喉咙里,他咳得越发惊天动地,把童洛锦吓得够呛。 挣扎中,童温祺的手抓上她的衣角,童洛锦低下头掰开他的手,在将他的手塞回被子的时候却停顿了一瞬——他的手上带伤,瞧着像自己用指甲掐出来的。但是他为什么要掐自己,还下这么狠的手? 折腾来折腾去,药粉没进到童温祺肚子里,童洛锦先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身的汗。 她四下瞧了瞧,来了主意,将桌上的茶杯取来,药粉洒进茶杯里,指尖沾了和了药粉的水,然后摸在童温祺的唇上。 也许是药过于苦涩,童温祺的眉头几乎要打结了,但是在童洛锦的指尖触及到他的嘴角时他却慢慢安静了下来,灼热的呼吸与她的指尖相碰触,童洛锦躲避不及,指腹触上他滚烫的唇角呼吸,她好似被火烫到了一般猛地站起身来,披风也滑落在地,她顾不及去捡,端着茶杯愣在原地许久许久,那股灼热感从她的指尖一路蔓延而上,灼痛了她的心,灼乱了她的脑。还是童温祺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之后才将她散乱的神志唤回来,她的视线落在童温祺的唇角脸侧,不敢多看,飞快地将药水涂抹在他的唇边,不知道是不是药效起了作用,这次他挣扎地没有那么厉害了,让她尽快地喂完了药,并将他额头上的冰毛巾收拾好,见他皱眉松开不少,她才匆匆出了门。 院子里的冷风吹在身上,她才记起来自己的披风还没有拿,又匆匆折返回去将披风捡起来,逃一般地飞快地回了自己院子。 直到天色乍明,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出一个时辰,就被黄莺喊醒了。 另一边,童温祺从一个混沌的梦境中醒过来。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情景都好似是罩了一片白雾,空朦朦的,他看不清楚。但是依稀记得一双含水凝露的眸子,一截白玉骨一般的手指。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似乎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温软与灼热,像三九天里置身温泉中沉浮。他狠狠合上眸子,压下胸腔中沸腾的热浪与滚烫。 好半天,才起身下床。 童温祺的脚踩在地上被硌了一下,他垂眸瞧了一眼。 只一眼,便引得他思绪翻涌,双目赤红,他几乎是有些颤抖地弯下腰去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如获至宝一般地捧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是一枚不算大的平安扣,冰种和田玉髓制成,坠着金线流苏。 童温祺认得,这是童洛锦的东西。 他忽而眸色深沉地望向房门,走进探查一番,而后笑出了声。 昨夜里,她来过,是不是? 那个似真似幻的梦境,也不全然是假的,对不对?? 第六十二章 探望 清晨黄莺伺候童洛锦用早饭的时候听见她问:“童温祺怎么样了?” 黄莺以为她是在关心童温祺的膝盖,便道:“应当没有大碍,自昨日后我还没见过七公子呢。” 童洛锦便“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喝粥了。 黄莺笑吟吟道:“大姑娘这么关心七公子啊。” “关心?”童洛锦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提高音量,冷笑几声,道,“胡说八道。” 黄莺撇撇嘴,心道全天下都知道你关心七公子,只你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饭后,小丫鬟们来收了东西,童洛锦在屋子里翻查官府送来的报税单,黄莺便去了院子里扫了一些落叶,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天气渐寒,不知道今年温城落不落雪。 黄莺收拾到一半,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是童温祺,她赶忙迎上去:“七公子,你怎么下地了?” 童温祺脸色苍白,唇色也苍白,一副要被风吹倒的模样,他低声问:“阿姐在吗?” 黄莺连忙道:“在的在的,大姑娘早上还问起七公子呢?我这就去向大姑娘通报一声。” 童温祺道一声“有劳”,又喊住黄莺问:“阿姐问我什么了?” 黄莺便笑着将早上童洛锦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对着童温祺道:“大姑娘看上去对七公子冷漠,实际上可关心你了呢。” 童温祺软和了面庞,道:“我知道。” 黄莺也是护主心切,怕童洛锦的口是心非让童温祺心生芥蒂,便在他面前说她两句好话让他不要对童洛锦心怀怨恨,不过看样子童温祺似乎真的并不见怪童洛锦的冷言冷语,黄莺见状也舒了心,轻快地小跑进屋子去向童洛锦通报了。 童洛锦从一堆单子票据中抬起头来,问:“他来做什么?让他回去。” 黄莺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劝,童温祺已经站到门口了。 “阿姐。” 童洛锦扫了一眼他的脸色,又看他的双腿,到底是又伤又病的人,站立的有些并不稳当。 童洛锦道:“你这双腿不想要了吗?谁让你来我面前讨嫌的。” 她嘴上说得话刺耳,但是眸子中却赤诚干净,任谁也知道她并不是个讨人厌的姑娘,童温祺自然也知道。他自顾自地走进来,搬了把椅子在童洛锦身边坐定,帮她顺理散落在一旁的票据。 “阿姐,我帮你。” 童洛锦道:“不必。你既然病了就回去躺着,我这儿又不是医馆。” 童温祺道:“在阿姐身边,比吃多少灵丹妙药都来得有效。” 童洛锦:“……” 黄莺:“……咳咳。” 屋子中最为淡定的人莫过于童温祺了,他老神在在地将票据按号码连起来,问:“这些是还没查收的。” 黄莺与童洛锦对视一眼,装聋作哑地跑了出去:“哎呀,今天落了好多叶子呀,我得抓紧时间收拾了!” 从票据上移开眼,童洛锦终于舍得用正眼看他:“童温祺,你再给我胡说八道就滚出去。” 童温祺笑了一下,道:“阿姐的意思是我不胡说就可以留下来了是吗?那我不说了、” 被自己将了一军的童洛锦:“……”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两个人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翻阅单据的声音。 坐得时间久了,童温祺移动腰腿的时候,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来正低头抄单子的童洛锦顿了一下笔尖,抬起头来,道:“祖母只是因为关心我才如此罚你,你别记恨她。” 前世的那场血淋淋的屠杀虽然逐年在她脑海中淡化,但是总归是挥之不去,她怕了童温祺的冷血无情,怕他将恨意加诸在祖母身上,对她不利。 童温祺一遍继续帮童洛锦梳理票据一边道:“我知道。没有保护阿姐本来就是我的错,受罚是应该的。再者说,老夫人这几日心情不好,做事难免冲动。” “祖母心情不好?”童洛锦倒是不知道这回事,她与祖母见面的时候都是祖母在关切她的身体住行,自己对祖母的关心却是十分得少,连童温祺都知道她老人家心情不好,自己却不知道,这让她十分内疚。 童温祺道:“这就是昨日老夫人来这边的原因。” 他将昨日里老太太来说的话对她重复了一遍。问题还是出在二爷一家身上,二爷和他那个好儿子做空了不少帐,老太爷大发雷霆要收回铺子的监理权,二爷一家去老宅闹了一场。老太爷碍于面子不肯对这边说,老夫人却气不过,昨日来找大儿子哭诉,结果话说到半截,发现童洛锦不见了,所有人的心思都被童洛锦的失踪勾走了,老太太剩下的话又咽了下去。 听完童温祺的话,童洛锦便再按捺不住,对完了单子便喊黄莺去准备马车,她要往老宅走一趟。 刚刚步入童家老宅,童洛锦便问道一股药草香,管家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只在看见童洛锦的时候露出了一点惊喜的笑模样。 “福伯,家里有人病了吗?” 管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来话长,大姑娘还是自己瞧瞧。” 说罢,他领着童洛锦往老太爷的屋子走,越靠近老太爷的屋子草药味越重,童洛锦不安起来:“祖父又生病了?” 童老太爷不年轻了,这把年纪的人该是健康和乐才好,哪里经得起三天两头的生病。 “唉……”管家的眉头越皱越紧,不知道该怎么会话。 他上前瞧了瞧门,道:“老爷,大姑娘来瞧您了。” 屋内传来一阵响声,然后屋内很快被打开了,出来的是童老夫人,她笑着拉过童洛锦的手,道:“哎呦……哎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就过来了,哎呀我这什么也没准备——福伯快去让厨房准备几道大姑娘爱吃的点心送过来——乖孙儿快进来,瞧瞧这手凉的,进来暖一暖。” 童洛锦瞧她神色如常,那颗提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祖父应当是病得不重:“我想祖父祖母便来瞧瞧,又不是客人,还准备什么呀。” 童老夫人被她哄得开心,还是道:“那也得准备点你喜欢的吃食才是,难不成让你跟着我们吃斋啊,祖母可舍不得。” 童洛锦道:“素食对身子好,我陪着吃也行。” 两人说话间进了屋,老太爷披着衣服坐在书桌后,消瘦了一些,气色还不错,瞧见童洛锦笑了笑,道:“丫头来了?坐。” 童洛锦本来想做出一副如常的模样,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瞧见眼前这个淡了锐气的祖父,一张嘴竟然带了哭腔:“您瘦了。” 她眼眶一红,童老夫人也忍不住拿出帕子擦拭眼角,老太爷苦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还好好的呢。” 第六十三章 药有问题 童老爷病得确实不严重,用大夫的话来说就是操劳过度、郁结于心。 原因也是和童温祺转述的一样,都是因为童洛锦那个不成器的二叔和堂弟。 提到老二一家,童老夫人的帕子恨不得都绞断,愤愤道:“还不是你祖父看上的好接班人!我们俩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眼下都被被他气死。” 童老太爷有些抹不下面子,低声反驳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胡说?”童老夫人冷笑一声,“我是不是胡说你最清楚,现在又没有外人,只有锦儿在这里,你还装什么腔?” 她早年间一派随和,对童老太爷一向温顺,从没有大声说过话。反倒是老了,自己的儿子另立门户,家业又被妾室的儿子折腾得不成样子,她早年间的委曲求全便全化作怒火发作出来了。 童老太爷被她说得脸臊,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童洛锦道:“你祖母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别理她。” 童洛锦自然是笑着摇头,同时握紧了童老夫人的手以示安抚,童老夫人在孙女身上找到了底气,接着道:“早年间正念这孩子行事利落,做事得体,而你为了那浅薄的颜面非要将他赶出家门,将偌大的家业交到一个庶子手上。现在好了,你拉不下脸让正年回来,那庶出的小畜生合你意了?” “够了!”童老太爷反手将砚台摔了下去,道:“你还没完了?!” 童老夫人也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断了话岔,童洛锦赶紧左右安抚,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茶,又将砚台捡了起来。 “人总是对着最亲的人才会发脾气,对着外人才客客气气的。不过啊,最亲的人也是会伤心的,祖父祖母多年夫妻了,莫要伤了和气。” 童老夫人低哼了一声,倒是没再说话,童老太爷便让童洛锦做到自己身边来,和她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童洛锦答得漂亮,童老太爷听了高兴,心情也跟着畅快了不少。 既然童洛锦已经将酒庄的事情了解的差不多了,童老太爷也不瞒着,他不好意思和大儿子低头,却愿意对孙女说几句心里话:“锦儿,这个酒庄再让你二叔看下去,我多年的心血迟早要毁于一旦。你能不能替祖父守着酒庄?” 童洛锦脸色骤变,童老夫人却是心中大喜,又被她堪堪压下去。 童洛锦道:“祖父,您这是说什么呢?这是您自己的基业,哪里需要别人来守,二叔做的不好,您接着自己来管不就好了?” 童老太爷摇了摇头道:“你这丫头也不用说好话哄我开心,我自己什么情况我自己最清楚……” “祖父!”童洛锦打断他,道,“别胡说。” “好好好,”童老太爷笑了笑,“不说了,不说这个了。不过锦儿啊,祖父说的话不是试探你,而是想告诉你,我眼下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你先答应祖父。” 童洛锦还没来得及回答,屋门便被敲响了,老夫人去开了门,是厨房送来了糕点,外加童老太爷的药汤。 童洛锦将糕点放在一旁,先把药汤接过去闻了闻,皱起眉头:“这药怎么这么酸?” 童老太爷早已经习惯了往嘴里灌药汤,也不要勺子,直接就去端碗:“谁知道都是些什么药,都是大夫开的。” “烫,”童洛锦制止了童老太爷,用勺子轻轻搅拌着,“祖父,等一会儿凉了再喝。” 童老太爷却摇了摇头,道:“这药啊,趁热喝就只是酸,要是放凉了就是又苦又臭,还不如现在喝。” 林南召教过的那点药草知识在童洛锦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心中警钟大作,更是不让童老太爷喝药了,童老太爷见她神色有异,也起了疑心,问:“怎么了?” 童洛锦道:“祖父,我能瞧瞧大夫开的药方吗?” 童老太爷与童老夫人对视一眼,童老夫人赶紧起身去院子里对自己的贴身婆子耳语了几句,那婆子便麻利地去了。 “锦儿,这药有什么问题吗?” 童洛锦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确定,但是祖父,这个药方是您信得过的大夫开的吗?” 童老太爷答得笃定:“是老陈开的,多少年给我调理身体的老伙计了。” 那问题应该不出在药方上。 果然,童洛锦看了药方,都是一些寻常的药材,调理肝火的,没有什么异常。而童老夫人也多长了一个心眼,不仅让婆子把药方取过来了,还让她把包好的药也取了过来。 童洛锦打开药包一味一味地按照方子对照过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婆子也道:“这药材都是老奴去抓的,按照方子来的,应当没什么问题。” 童洛锦地眉头皱起,她仔细辨别着每一味药材,细细瞧了许久,忽然道:“不对!这不对!这药材有问题!” 几人神色骤变,老夫人身边的婆子更是主动辩解道:“不可能啊!这药材都是大夫检查过的,一直都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我从来没有拆开过,怎么会有问题呢?!” 毕竟她是抓药的那个人,要是药材出了什么问题,她必然是被人怀疑的第一对象。 童洛锦道:“十姨,你是祖母信任的人,我自然不会怀疑你,要是问题真的出在你身上,你你也不可能将这药材拿来给我看不是。” 十姨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缓和许多,道:“还是大姑娘聪慧,老婆子糊涂了。” 童老太爷道,“锦儿,你瞧出什么了?” 童洛锦捻起一味色黄细长的草药,道:“不知道祖父晓不晓得这味草药,打眼瞧上去,这应当是龙胆草,是清热燥湿,泻肝胆火的良药。但是仔细瞧瞧,龙胆草的首尾两端一般没有明显的内收,而这味草药,首尾两端有些许的收敛,较之中间变的细长了许多。如果我没猜错,这味草药的名字叫做鱼尾草。” 童老夫人紧张地盯着童洛锦手里的草药,急切道:“这鱼尾草是何物?有何药性?” 童洛锦道:“单说这鱼尾草,不过是一味燥湿、化浊的药物,但是只有一点,这药不能与黄芩同时服用,如是这两种药材一同入药,会使得人体虚头昏,而这两种药物一同入药时,则会生出酸臭味。” 童洛锦神色冷冽:“虽然说这鱼尾草不多见,也少有人用来入药,但是一个药房掌柜不识得这药,却是有古怪的。” 童洛锦问十姨道:“十姨,这药材你是在哪家药房抓的?” 十姨立马道:“就是在街东头的仁济堂,这家药房离咱们府里近,这么多年咱们府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可都是在此处抓药的啊。” 童老太爷神色几经变换,突然冷哼了一声,对十姨道:“这件事情,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十姨迅速道:“老奴晓得。” 童老太爷不敢相信心中浮现的猜测,但是又不得不正视这个猜测,有一种无力感在这个老人心中升腾起来,他闭了闭眼睛,对童洛锦道:“这到底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药房的一时疏忽尚不能确定。锦儿,就辛苦你替我去探查探查了。” 童洛锦自然应“是”。 十姨瞧瞧几位主子的神色,试探地问:“老爷夫人,那这药汤,还要每日熬着吗? 还是通知厨房把药给停了?” “熬着,”童老太爷道,“就当没这回事发生,一切如常。” 童老夫人捂着胸口坐回去,不发一言。? 第六十四章 试探 仁济堂,一个青衣小厮小跑着进来递上一张药方。 药铺的掌柜瞧了瞧,一便命学徒抓药,一遍和小厮说话:“这是治耳鸣耳聋的方子,耳有疾,可得谨慎着些。” 小厮也道:“是啊,这可是耳朵呦,金贵着呢。” 掌柜的道:“是哟。” 学徒配好了药,交给掌柜的,掌柜的核查一遍没有差错,这包好了交给小厮:“熬服就好。” 小厮道了谢,付了钱,便拎着药包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童家。 童洛锦接过小厮带回来的药包,检查过后冷笑一声:“果然是分得清两种草药的,那么将鱼尾草代替龙蛋草给祖父服用,便是有意为之了。” 至于这件事情是谁做的,她心中已有答案,除了童知曲父子二人不作他想。前世里这对父子就曾经不择手段地谋求过家业,甚至害了老宅三四条人命,其心肠恶毒令人厌恶,这一世他们虽然不乏兴风作浪,但是好歹没有做出谋财害命的勾当,但是所谓本性难移,到底是忍不住了。 童洛锦眸子里闪过一丝恨意与肃杀,不是她不愿意顾念手足之情,只是童知曲一家实在是令人发指,那可是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啊! 但是眼下她还没有证据直接指明童知曲父子的所作所为,不能直接去他们面前指认他们,只得一点一点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童洛锦神色变了又变,唤来一个得力的亲信,对他叮嘱了几句,便让他去以命探查了。 ………… 最近桂顺斋出了几款新的点心,引得温城人交口称赞,童洛锦也挂念了多日,但是还没来得及去品尝一二,就被身边接二连三的事情打断,渐渐得也没了心思。 这日童温祺从码头回来,正巧路过桂顺斋,便想起了这一茬,便排了个号在一旁等着,等到他的时候他瞧了一眼,确实有几样他没见过的点心,刚要让老板包起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道:“老板,可排到本少爷了?” 老板抬起头,笑道:“二少爷,早就到您了,只是您一直没过来,我便先卖了后来排队的人,既然您来了,您且上前来瞧瞧,有什么合心意的。” 那人便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一看身边的人,瞬间黑了脸:“哎哟,这是谁啊,不是大名鼎鼎的七公子吗?” 这道声音,除了那个令人作呕的童知曲之外不作他想。 童知曲冷笑一声,指指童温祺,问老板:“老板,他要了什么点?” 老板有些为难,堆着笑道:“二少爷,这位公子还没点单呢?” “哦?”童知曲笑了笑,道:“既然排到他了,那就让他先点,我等他买完了在买。” 也许是猜到了自己丈夫肚子里的鬼主意,赵婉婉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夫君,阿娘说莫要生事。” 童知曲厌恶地皱起眉头,把袖子从她手中猛抽出来,道:“爷说话你别插嘴!” 赵婉婉有些委屈。 童知曲朝着童温祺努努小巴,道:“请。” 他既然这么说了,童温祺也不同他客气,十分干脆地指了几样点心,让老板包起来,等到童温祺真的要付钱了,童知曲才慢悠悠地抬起手,道:“慢着。” 他轻蔑地笑着道:“本少爷突然又反悔了,不想让他先买了。这样老板,你先替本少爷包起来再让他买,你瞧,我家夫人都等急了。” 老板被他的反复无常折腾得有些无奈,却也知道这个纨绔公子的性子,不敢得罪他,只好歉疚地看了一眼童温祺,童温祺虽然也有些恼怒,但是没说什么,微微让了一下位子,让童知曲到糕点柜子前挑选。 童知曲却看也不看,直接对着老板道:“刚才他点的这几样,我全要了,都给本公子包起来。” 老板道:“二少爷,这不好……” “没什么意思,”见他恼怒,童知曲便觉得开心,“怎么,这糕点铺子又不是你开的,你能买,我也能买。我来的比你早,所以我先买,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童温祺的眸子里染上一层冰霜,童知曲心中颤了一颤,又想到此事是自己占理,于是声音越发大了:“怎么?你不服气?不服气早来排队啊?!现在耍什么横!” 童温祺上前一步,童知曲下意识后退一步,赵婉婉扶住他,想到这是在大街上,他觉得自己怕了童温祺会让他十分丢脸,于是也仰着头与童温祺对视。 童温祺胸腔起伏几下,对着老板道:“随便他。” 阿姐不许他生事,他便忍了。 在一旁提心吊胆看着他们两个剑拔弩张的老板听到童温祺主动让步瞬间松了一口气,马上把童知曲要的东西包好,慌不迭地送走了这位大爷。 童知曲将包好的点心扔给赵婉婉,挑衅地朝着童温祺挑了挑眉,志满意得地走了,赵婉婉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想要的,不是这些点心啊…… 等他们二人走后,童温祺才重新指了几样点心,让老板包起来,因为童知曲的闹场,老板补偿似的对童温祺道:“实在不好意思啊,您心仪的点心没有成品了,要是您不嫌弃,等下一批做好,我让伙计给您送到府上去。” “不用,”童温祺从他手中接过点心,付了钱,道,“我已经买到心仪的东西了。” 老板茫然道:“啊?” 还没等他琢磨出这话的意思,童温祺已经走远了,排在后面的人道:“老板,快点啊……” 老板回过神来,道:“您要点什么……” 童温祺虽然被童知曲挑衅了一番,但是总体上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但是他的神情却在瞧见童家门口的马车时冷了下来,他的唇抿成一条线瞧着那青色的马车。 这马车他认识,是许倬云常坐的。 果然如他所料,当他问起童洛锦的下落时,管家告诉他大姑娘正在会客,不方便见他。 童温祺极其缓慢地垂下头去,然后转身离开了。 管家在他身后摇头低声道:“什么性子……还和小时候一样……” 这次许倬云来找童洛锦是为了向她说明先前的刺杀事件地,那几个杀手已经被官府缉拿归案,果然是先前被他父亲告发的朝中官员的残部前来复仇,他因为自己连累了童洛锦有些不好意思,特地待了些吃食首饰来向她赔罪。 童洛锦知道刺客已经被绳之以法便放下心来,并不计较他连累了自己的事情,瞧他一本正经地来赔罪还有些不好意思。? 第六十五章 找茬 童温祺在醉仙楼找到了童知曲夫妇。 瞧着他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的时候,童知曲还有些茫然,讥诮道:“怎么?你也来醉仙楼吃饭——” 话没说完,就被童温祺一把拎了起来,一拳击中了他的腹部。 童知曲骂道:“童温祺!你有病!” 童温祺不说话,继续上手揍他,童知曲一边抵挡一边叫骂:“童温祺你是属狗的吗?!上来就乱咬人!” 难不成是为了刚才自己抢他糕点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他不当场发作,现在找上门来算什么帐? 赵婉婉慌乱地站起身来,想要上前拉架,但是她一个娇弱的姑娘根本不敢上前,只好在外围一边劝架一边急得要哭出来:“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伤了自己可怎么好?” 童温祺不仅打架,还摔东西,桌子上的碗碟被他摔得劈里啪啦的,阵仗十分大,引得外面的人都上前来围观,童知曲一脸的莫名其妙,打架就打架,摔什么盘子碗,和他娘似的。 童知曲从小就在童温祺手上吃亏,每次和他打架的时候,自己总喜欢朝着他脸上招呼,所以对方脸上看着骇人,实际上伤得并不重,而童温祺下手阴毒,自己看上去完好无损,连个伤口都找不出来,但是实际上五脏六腑哪哪儿都疼。 不过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童温祺似乎并不想真的和他打架,更像是逗着他玩一般,下手并不狠辣。 童知曲越想越气,大骂一声:“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狗杂种!” 然后猛地扑上去。 与此同时,醉仙楼的伙计惊慌失措地敲响了童家的大门,管家听完他气喘吁吁地陈述只好不得不领着他到了童洛锦面前。 “不好了大姑娘,七公子和二少爷在醉仙楼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 童洛锦只好辞别了许倬云,自己命管家备马,着急忙慌地赶去了醉仙楼。 等到童洛锦赶到醉仙楼的时候,包间外面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了,包间里面的东西已经摔得十分彻底了,依稀还能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 童洛锦好不容易挤到里面去,让小厮将两人分开。 赵婉婉缩在一角,哭得眼睛都红了,瞧见童洛锦之后朝她这边凑了凑,喊了一声“姊姊”。童洛锦朝她点个头,权当是打招呼,然后视线落在屋子中间的两个人身上,这两个人明面上都不大好看,发冠凌乱,脸上带血,童知曲的腰间佩玉都碎在了地上,白玉腰带松松垮垮地挂着,瞧上去十分不雅。童温祺的形容比他好上不少,但是脸上的血痕淤青比他多上几道,他瞧见了童洛锦,有些委屈地凑上前来,喊了一声“阿姐”,有些可怜巴巴得,像只在打架中落了下风的幼犬。 童知曲虽然被人拉开了,但是依旧叫嚣道:“你别以为阿姊来了这事就算了!童温祺你给我听好了!本少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童洛锦按了按太阳穴,问赵婉婉:“婉婉,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婉婉被童知曲瞪了一眼,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声若蚊蝇一般地阐述完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十分中立的态度,虽然没有帮着童知曲给童温祺泼脏水,但是从客观角度上而言,也能听出来是童温祺的问题更大一点。 童知曲擦了一把脸,冷哼道:“阿姊,你可听清楚了,这次可不是我惹是生非,是你养的狗主动咬人。” 童洛锦道:“没被咬疼是?还在胡言乱语!”她又看向童温祺道,“可是婉婉说得这样?” 童温祺咬住下唇,道:“不是……” 然后他简要地将童知曲在糕点铺时对他的挑衅说了一遍,“我只是想给阿姐买几样合心意的点心……” 他这副可怜兮兮地模样让童洛锦的心脏蓦然软了一块,她又询问似的看向赵婉婉,赵婉婉为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童洛锦在心中无奈叹了口气,将众人疏散开,道:“你们两个也真不嫌丢人。知曲挑衅在先,童温祺伤人在后。你们两人都有错处,又都受了伤,好在不严重,此事如此便罢了,闹大了平白让人看了我们童家的笑话。酒楼的损失我来赔付,童温祺的错处也自有我罚。婉婉,你且陪着知曲回家收拾一下伤口。” 赵婉婉点了点头,上前要扶童知曲,却被他一把挥开。童知曲不满道:“明明是他先动的手,先伤的人,他的错处更大一些,怎么阿姊就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阿姊如此袒护他,这不合情理。” 童洛锦道:“那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童知曲恶狠狠道,“当然是报官,让知府大人做主,仔细地盘一盘是非,辩一辩黑白!” 童洛锦因为童老太爷的事本就对他心生厌恶,见他如此不依不饶更是心生厌烦,语气也没了之前的平和:“报官?怎么?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童家家门不和?非要让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让旁人来看笑话?你想丢的是谁的脸?!” 童知曲冷笑几声,“丢脸又怎么样,我也要让这个小杂种付出代价!” 赵婉婉瞧见童洛锦脸色不善,小心翼翼地靠近童知曲小声劝解道:“要不然算了,都是一家人,要是被爹娘和祖父母知道了,会生气的。” “谁和他一家人!”童知曲瞪她一眼,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你是谁的人?怎么老帮着别人说话?!” 童洛锦在心里冷笑一声,虽然早知道童知曲心中亲情淡漠,但是亲耳听见他将自己称作“旁人”,还是有些寒心。不过这样也好,既然是“旁人”,她也就不必顾念那点稀薄的情谊了。 在童知曲与童洛锦争执的过程中,童温祺一直垂着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童洛锦神色冷若冰霜,道:“既然你想见官,那便见官。”? 第六十六章 见官 几个人到底是去见了官,还是知府大人亲自审理的,他神情肃穆,眉头间有一道深深的纹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一遍,道:“以本官看,此事确实是童温祺做得不对。” 童知曲立马道:“大人英明啊!那依照大人看,这寻衅滋事的刁民该如何判处?” 知府想了想道:“按照我朝律例,主动寻衅滋事,出手伤人者应当杖责二十,但是念在事出有因,那就杖责十大板。” 他叹了口气,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次动手的两个人都姓童,应当算是童家的家事,闹得再大也有童家的家主做主,此番闹到他面前来,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审理。 听到知府的判决,童知曲面露不满之色,道:“大人,这不合理?怎么就事出有因了?因在哪里?您这平白无故地减刑会让人觉得大人您处事不公啊。” 惊堂木猛地一拍,知府厉目道:“休得胡言!” 童知曲被吓了一跳,跪得笔直了许多,不敢轻易作声了。 而作为议论中心的童温祺则是安静地跪着,静默无言,好像判的轻判的重都与他无关,他的脊梁挺得很直,看上去单薄又倔强。 “大人,”一旁观审的童洛锦上前行了个礼,道,“小女子认为此番判决略有不妥之处。” 知府认得她,是童家船行的大姑娘,与官府也偶有往来,是个厉害的女子,他便道:“你且说,有何不妥?” 童温祺终于抬起眼皮,视线从地面移到童洛锦的裙角上,然后迟迟不肯移开。 她在帮自己说话。虽然每一次她都对自己言辞嘲讽,故作冷漠,但是实际上她总是在不动声色地维护自己,甚至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想她关心自己,想她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但是并不想她为了自己冒险,这可是公堂,若是童洛锦因为他得罪了知府就不是他想看到的了。 不过他并不能阻拦童洛锦,他压着声音唤了一声“阿姐”,童洛锦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道:“大人,按照我朝履历,主动寻衅滋事者应当杖责二十。此条律例不假,但是有两处不妥。” 知府道:“那两处不妥?” 童洛锦道:“第一,主动寻衅滋事如何界定?因为童温祺是最先动手的那一个人便是主动寻衅滋事吗?大人也听到了,是童知曲在糕点铺作弄他在先,童温祺忍无可忍在后,他是个笨嘴拙舌的人,被人接连欺负一再退让,无法在言辞上占得上风才迫于无奈动手。大人,你且说第一点算不算合理?” 知府捋了捋胡子,扭眉思忖片刻,道:“也算是在情理之中,那便是双方皆有错处,但是童知曲只是呈口舌之快,而童温祺可是率先出手伤人啊。” 童洛锦道:“这便是我想说的第二点不妥了。既然两人都有错处,又是童知曲言语挑衅在先,若是童知曲单方面受了委屈,那单罚童温祺也算是给受伤的一点慰藉,并无不妥。但是大人请看,现在这两人身上都有伤口,而童温祺身上的伤口明显比童知曲要重上许多,而城中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童温祺的拳脚功夫十分厉害,若是真想对一个人动手绝对不可能只给对方留下几处微小的擦伤。可见童温祺本来就没打算伤害童知曲,只是想吓唬他一下罢了,而知曲虽然出手恨厉,但是他应当也是被吓到了才没了轻重,同样情有可原。” 知府简直要被她弄糊涂了,道:“童大姑娘,你又是为这个辩解,又是为那个辩解,这说来说去两个人都没有罪了?你这不是戏弄本官吗?” 童洛锦行礼告罪道:“小女子不敢。只是这二人都是我的弟弟,而我这个做长姐的却管教不力,竟然由得兄弟打闹闹至公堂前,实在是不该。既然有大人明察秋毫,便该让他们长长记性,莫要再做出这种手足阋墙的事情。既然他们两个人都有错,请大人秉公办理,各杖责十大板!” 童知曲跪不住了:“你什么意思!” 她这套话花里胡哨的,竟是把打架的责任平均匀到了两个人的身上,为童温祺减轻了一半的罪责,然后又把什么长姐、兄弟的这一套说辞拿出来,搞得好似他们是一家人闹小脾气一样,这种家门里的事情官府便不好判决了。 果不其然,知府沉吟了一会儿道:“说的也在理。” “怎么在理了?”童知曲险些要从地上跳起来,难以置信道,“大人!我是无辜的啊,你可不能打我啊!” 童洛锦在一旁痛心道:“二弟,要闹到堂前求大人主持公道的人是你,质疑大人判决的也是你。这是公堂,不是在家里,你以为大人的裁决也要由着你的性子来吗?莫要胡闹了!” 知府一听,好似确实一直在童知曲在无理取闹,试图干扰他的判决,不由得心生不满,道:“你对本官的判决有何不满直接将理由出来就是,如果没有理由就休要胡乱扰乱公堂秩序!” 童知曲:“我……” 不过他的确没有办法辩驳,心中顿时一阵懊恼,这可怎么办,难不成真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知府一声令下,几名官差上来就要按住两个人行刑,童知曲大惊失色,死死盯着知府身边的师爷,师爷与他的视线对上,又错过眼去。 见状,童知曲又看向一旁行刑的衙役,那衙役视线的余光撇过童洛锦,然后低下头去,童知曲便挣扎地更厉害了些,眼神慌乱,面色苍白。 童洛锦叹道:“明明是你自己要求诉诸公堂的,怎么末了自己还委屈了起来呢。” 听到她这么一提醒,童知曲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提起诉讼的人啊,他急忙道:“我撤诉!我不告了!不告了!” 按照本朝律例,提起讼诉的人是有资格撤销讼诉申请的,其纠纷可私下解决,官府不得再进行判决, 知府横眉倒竖:“童知曲,你耍本官呢!” 童知曲赶紧一阵赔罪求饶,哄得知府松开眉头,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自己家的事情自己解决把,下次不许戏弄本官了。” 童知曲免了十大板的杖责,喜上眉梢,又是一阵溜须拍马。 而童洛锦也谢过知府,领着童温祺走了。等迈出公堂大门,童洛锦的脚步却微微停顿了一下。 童温祺道:“阿姐,怎么了?” 童洛锦微微扭过头,望向公堂的方向,童知曲还没有出来,他被两个衙役扶着站起身便凑到了大堂案前,似乎很是熟识的模样,这让她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一时之间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便只能暂且压下。 “没事,走。” 童洛锦因为心中有事,便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是童温祺却因为她的沉默开始胡思乱想。 她是不是厌烦自己了,今日的事情是不是闹得有些大,让她觉得丢人了,所以她不想再搭理自己。可是……她明明还帮自己说话,设法帮自己免除杖责啊,应该不会不管自己。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恼,好像已经在脑中预见到了童洛锦将他丢弃的画面。 他猛然伸手一把拉住童洛锦的胳膊。 好好走路的童洛锦被他拽了个趔趄,转过头去斥道:“你做什么?!” 童温祺可怜巴巴委屈兮兮,一副要哭的模样:“阿姐,你别不要我。” 童洛锦:“……” 这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不是八岁的孩子。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大街上的人,默默挣开他的束缚后退了几步,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莫要让我跟着丢人。” 第六十七章 又出问题了 童温祺与童知曲的事情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童老爷在吃饭的时候都提了几句,让童洛锦不要过多插手她二叔一家的事情。童洛锦自然是应下了,童老太爷被人下药的事情她考虑良久,还是决定不和童老爷说了,现在结论未定,和他说了也是平白惹他担忧,还是等最终的证据找到了再和他也不迟。 甚至就连许倬云也跑来询问这件事,自从谭青止和苏知柏的婚事定下来之后他和童洛锦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好,撇开那一桩混乱的婚事不谈,俩人都觉得对方是可以做朋友的人。 而怎么让双方父母解除婚约,也成了两个人坚固联盟中的一环,将俩人的关系越来越近。 但是每当童洛锦与许倬云碰面的时候,童知曲总会出些大大小小大的事故,要不是货单被墨染了看不清楚,要让童洛锦去处理,就是他自己被兔子咬了,请童洛锦去瞧瞧是否有大碍。 这种零零碎碎的巧合多了,别说童洛锦,就连许倬云都咂摸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来,他摸着下巴道:“阿锦,你义弟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 童温祺心道,他不是不喜欢许倬云,而是太喜欢童洛锦。 童洛锦则只能无奈笑言:“你想多了,应当只是巧合。” 可惜这话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这日,许倬云与童洛锦的谈话又被童温祺以借口打断,许倬云已经习惯了,他摊开双手道:“那你先忙,我们之后再约。” 童洛锦歉疚道:“抱歉。” 许倬云不以为意,笑着合上扇子:“无妨无妨。” 说着也不用人送,自己便轻车熟路地离开了童家,临走之前还十分亲切地和管家以及奶娘打了个招呼,惹得奶娘笑道合不拢嘴,对着管家就把许倬云好一顿夸。 许倬云难得休沐,即便是离了童家也不曾直接回府,而是自己去了映月楼饮茶,直到夜色降临方才回归。 他回家的时候许青天也回来了,难得这位大忙人有时间从兵营回来,许倬云虽然惊讶但还是快速调整好了状态,行礼问安:“父亲,您回来了?” 许青天“嗯”了一声,问:“吃过东西了吗?” 许倬云道:“在茶楼用过一些清粥。” 许青天又“嗯”了一声,这两父子的氛围一向尴尬,没有正事的时候很说闲谈家常,许倬云也瞧出许青天的不自在,便道:“父亲今日难得不忙,便早些休息,儿子也先回房了。” “等等,”许青天叫住他,“我有事情和你说。” 许倬云便满腔疑惑地回来坐下,自从他考取功名之后许青天便已经很久没用这么正经的语气和他说过话了。 许青天抿了一口茶,道:“你今日又去童家了?” 许倬云道:“嗯,不过童大姑娘有事,儿子便没有久留。” “好,”许青天又抿了一口茶,自动忽视了他后半句话,“聊的可好?” 许倬云斟酌道:“还行。” “既然还行,”许青天的眉头松了又皱,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说时便端起杯子喝茶,“那为父便放心了。” 许倬云:“……”他很是贴心地又给许青天倒了一杯茶,并且提醒道:“有些烫,爹您慢些饮。” 许青天:“……咳咳。” 许倬云坐回去,道:“爹,您到底想说什么?” 许青天又想端茶杯,结果触及热意又松了手,道:“为父是想说,既然你和童大姑娘情投意合,便寻个合适的日子上门提亲。” 这次干咳的人变成了许倬云,咳得惊天动地,完全失了温润公子的分寸。 他不知道他爹是从哪里看出来他和童洛锦情投意合的,他平复了一下气息辩解道:“爹,我和童大姑娘只是普通的朋友。” 许青天道:“能做朋友便说明你们俩个志趣相投,既然志趣相投,那为什么不能做夫妻呢?” 许倬云:…… 他竟然有一瞬间的晃神,觉得他爹说得有点道理。但是…… “但是不能全天下的朋友都要做夫妻?” 许青天道:“大多数夫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于婚前连对方的面都没有见过,至于婚后是相敬如宾还是做成怨偶都不得而知,能先做朋友再做夫妻,这是多难得的好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许倬云苦笑一声:“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您这么会说。” 许青天得到肯定,说话逐渐流畅了起来,也不再卡顿了,苦口婆心道:“你们俩个年纪都不小了,以前是一直没见到面才是才将婚事一拖在拖,现在既然见到了面,彼此的印象都不错,为何不早日安定下来呢?” 许倬云:“……爹,你且让我想想。” 许青天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好好想想,莫要让你娘亲和童夫人的愿望落空。” 说罢,便转身回房睡觉了,徒留下许倬云一人在前厅中坐立难安。 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童洛锦,甚至会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有一种难得的放松,那个被自己的礼教与谦和表象压抑住的自己总能在她的面前得到释放,如果她做自己的妻子…… 许倬云赶紧骂自己畜生,他与童洛锦那是清清白白的朋友关系,怎么能这般胡思乱想污她清白。 次日,许倬云特意避开许青天而行,从府衙离开之后便独自去了映月楼,楼下的先生正在讲一段爱恨情仇,讲那书生小姐父母之命,婚后两看相厌,竟生出怨怼,落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 许倬云把扇子一摔,道:“真是能编,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他听不下去,干脆侧头望向大街上人来人往,说来也是真巧,映入他眼帘的刚好有一个熟人。许倬云喊了一声:“童兄!” 楼下的人脚步一顿,循声望去,与许倬云的笑脸相接。 许倬云道:“童兄可忙?是否能赏脸上楼共饮一杯茶水?” 童温祺没说话,脚步却转换了方向,朝着茶楼走去。 许倬云笑了笑,唤小二又添了两壶茶。? 第六十八章 冷血 许倬云为童温祺倒了一杯茶,主动开口问:“童兄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童温祺不傻,听得出他是在讽刺自己。 他道:“有阿姐照料,自然好得多。” 许倬云轻笑一声,开门见山道:“童兄似乎对在下敌意很大,恕在下愚钝,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童兄,童兄可否指定一二?” 童温祺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什么都不曾说,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许倬云看,许倬云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觉得自己好似是被冷血动物盯上的猎物一般,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和善的微笑几乎要维持不住。 不过好在很快童温祺就移开了目光,道:“许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许倬云道:“每次我与童大姑娘会面的时候总能碰到童兄身体不舒服或者有麻烦。一次两次尚可以解释为巧合,三次四次应当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童温祺道:“既然许公子都知道答案了,为什么还要问呢?” 许倬云震惊于他的直白,好一会儿才掩饰掉脸上的错愕,道:“童兄,你还真是……” 他思来想去没也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童温祺,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他自认为没有的罪过童温祺,唯一让童温祺不满的地方可能就是他以前与童洛锦之间存在的误会了,但是此事童洛锦都已经放下了,童温祺怎么得还替她不平上了。 许倬云试探地问道:“可是因为在下之前行事无状,与童大姑娘之间惹出了些误会,让她受了委屈,这才引得童兄对我不满么?” 童温祺道:“你这不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吗?” 许倬云:“……”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童温祺是这么一个不好说话的人,他苦笑着解释:“童兄,你我之间大抵是有什么误会,你对我具体有什么不满可以告知于我,我可以解释得。” 童温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他,问:“你想娶我阿姐?” 这也是这两日最让许倬云头疼的话题,他道:“此事尚未有定论,童兄此时问我,我并不好任意作答以免害了童大姑娘的名声。” “我是问你想不想娶她,没有问你是不是会娶她。” “有区别吗?” “自然有区别,想不想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你是否欢喜她,仰慕她。会不会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事关利益考量,与感情无关。” 许倬云沉吟半晌,不敢直言,低声道:“抱歉……” 对于许倬云的回答,童温祺丝毫不感觉到意外,他知道许倬云是个性软脾和的人,连自己的心都分不明白,想不清楚,有什么资格求娶童洛锦? 他不配! 童温祺道:“你知晓阿姐喜欢吃什么糕点,喜欢喝什么,怕什么蛇虫,生气的时候喜欢做什么,开心的时候又喜欢做什么吗?” 许倬云无言。 “所以,放弃。”童温祺站起身来,将茶杯重新推回到许倬云面前,“你没资格。” 许倬云瞧着童温祺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便径直离开,徒留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候在包间外面的小二探进头来问许倬云是否要添茶,被许倬云拒绝了。 他咂舌道,真是个坏脾气的小孩。 是的,对于童温祺的无礼他并不觉得恼怒,而是觉得无奈,因为在他看来,许倬云就只是个小孩,是童洛锦的弟弟。也许在全天下的兄弟眼里,自己的姊妹就是这天底下最完美无缺的姑娘,容不得旁人肖想。所以在童温祺眼里,所有试图沾染他阿姐的人就是恶人。而自己作为童洛锦名义上的未婚夫,自然也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了。 童温祺回到童家,直接去了童洛锦的院子,童洛锦的书房里已经有一个青年在了,那青年很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童温祺没理会他,反倒是那人喊了一声“七公子”,童温祺才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童洛锦抬起头来,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童温祺没有提起和许倬云地碰面,他知道今日的会话许倬云也不会好意思在童洛锦面前提起,所以他含糊了一句,道:“对不起阿姐,我耽误时间了。” 童洛锦不置可否,问:“东西呢?” 童温祺便上前一步,呈上一份田地调查,童洛锦结果快速扫了一眼,冷笑道:“果然是童知曲的手笔。” 童温祺所调查的那处地产,正是童知曲之妻赵婉婉的嫁妆。 拳头砸在桌子上,梨花木的桌子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童温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童洛锦至亲至爱之人,是她的底线所在,她需要发泄。 童洛锦是派他们二人去调查仁济堂一事,结果却发现童知曲确实与仁济堂的掌柜在一段时间内往来密切,童知曲引诱掌柜的儿子去赌坊挥霍,让他欠下巨额债款,又以欠条为借口,将掌柜的儿子与儿媳控制在自己的范围,胁迫掌柜的为自己做事。 那青年道:“大姑娘,那掌柜的将自己的儿子与儿媳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二少爷若是以其子为要挟,他定不会站出来指认二少爷,这可如何是好?” “阿姐,你想怎么办。”他这虽是个问句,却一点疑惑的意思都没有,似乎已经知道童洛锦有处置的答案了。 果不其然,童洛锦道:“既然已经知道童知曲关押人的地方在哪里了,那就派人走一趟。” 童温祺瞬间就领会到了童洛锦的意思:“阿姐想把人接到自己的视线里来?” “是啊,”童洛锦发出几句笑声,却没多少笑意,“他能以人为要挟让掌柜的为他做事,我为什么就不能以样学样呢?” 童温祺垂着眸子没说话,童洛锦却突然间有些不舒爽,她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与童知曲是一路的人,同样的小人行径?” “不是,”童温祺抬起头来,与童洛锦四目相对,道:“同样的事情他能做的阿姐为何做不得?他是为害人,阿姐是为救人。怎么能混为一谈?” 他只是觉得,他的阿姐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脆弱,也有自己的手段,能保护身边的人,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而童洛锦听了他这一番话之后心境则逐渐平静下来,她的气恼来得莫名其妙,但是她知道,她其实实在厌恶自己,厌恶自己逐渐的变得不择手段、令人讨厌,但是童温祺这一番话点醒了她,让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有道理的,并不是那么的麻木冷血。 第六十九章 我是恶人 仁济堂的掌柜被人“请”到童洛锦面前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他是造了什么孽,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了,还得被童家这两姐弟这么折腾。 “大姑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童洛锦让童温祺把童老太爷的药包递给掌柜的,道:“掌柜的,你且瞧瞧,这药材可是从你们药房中开出来的。” 掌柜的在瞧见拿药包的时候神情便有些闪烁,他接过去摆弄了两下,道:“这药包上的印记确实是我仁济堂的不假,但是这里面的药材是不是我这边的,那老小儿可真是不记得了。唉,年纪大了,记性是越来越差。” “是么?”童洛锦淡淡道,“那你再瞧瞧这张药方,不知道是否能想起来些什么啊。” 说着,童温祺便将一纸药方递到掌柜的眼前,掌柜扫了一眼,讪笑道:“有些印象,有些印象……” “有印象便好,那我再请教一遍掌柜的,这药材可是出自仁济堂啊?” 掌柜的道:“那……那大概是我们抓的药把,这方子是去肝火的,每日里有多个这样的药方,我记混了也是常有的。” 童洛锦意味不明的冷笑两声,道:“是么。” 童温祺将药包拆开,一样药材一样药材地摊开在掌柜的面前:“你且对着方子辨认一下,这药材和方子上是一样的吗?” 掌柜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捏着药材的手也在轻微的颤抖,他硬着头皮问:“童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童洛锦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和平日里的和煦完全不一个模样,让掌柜的心底有些打怵,“只是想请教一下掌柜的,这药材是否和药方是一致的。” “这……这当然一致的,按方子抓药,怎么会不一致。”他快速地捞起药材在手里瞧了瞧,然后撇了一眼方子,道,“就是方子上的药材。” “是吗?”童洛锦站起身来走到掌柜的面前,道:“您可要好好看看,这记性不好使了不要紧,这要是连眼睛都不好使了,这以后还怎么抓药行医啊。” 她说起话来慢悠悠的,飘在空中,让人汗毛战栗。 “大姑娘这是威胁我?” “不敢,”童洛锦伸出一根指头在散落的药材中随便翻了翻,状似无意地将一根鱼尾草挑到掌柜的面前,道,“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学不来药理知识,也不晓得什么药材该长什么样子,便是有人拿着麻黄充作紫苏我们也反应不过来不是?也只有您这样的老先生才能眼睛好,目光准,方才能配好药,治病救人不是?若是着眼睛不好,配错了药,那可是害人的罪障,怕是要下地府的。” 掌柜的死死盯着那根飞到自己面前的鱼尾草看,只觉得童洛锦的一字一句都是砸在自己的脊背上,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童洛锦却不肯善罢甘休,捏着一根鱼尾草放在掌柜的面前,问:“哎?掌柜的您且瞧瞧,这是一味什么草药,长得有趣。” 掌柜的扯了扯嘴角,勉强做出一个笑模样,道:“这……这是龙胆草。” 童洛锦又笑了一声,道:“原来这就是龙胆草啊。” 她已然暗示到这个地步了,掌柜的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但是他怎么能承认呢?他在心中不断地叫苦,既骂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骂那个仗势欺人的童家二少爷。 是童家二少爷一再向他保证,童家人不识药理,他才敢替换一味药草的,但是看童洛锦这副模样,可是不像不识药理的人啊。 “掌柜的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分不清这是什么药材,但是不知道能不能看清别的东西啊。” 她对童温祺使了个眼色,童温祺便上前取出一方手帕,展开之后里面包了一块玉佩和一副耳坠,掌柜的一瞧见那东西便发了狂,瞪着眼睛要上前抢夺,童温祺任由他将那块手帕和里面的东西抢过去,掌柜的将那手帕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辨认那玉佩和耳坠,颤抖着声音道:“这玉佩……是我儿子的,这耳坠是我儿媳的。他们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大姑娘,你将他们怎么了?” 童洛锦道:“没怎么,只是向他们借了两样物什而已,掌柜的怎么这么激动。” 掌柜的攥着帕子,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急声道:“大姑娘!他们年纪还小,你肯不能做丧良心的事儿啊!” 听他这么说,童洛锦本来平和的面容忽而变得冷厉,她拿起药包狠狠摔在掌柜的面前,药材飞溅,砸在掌柜的身上。 “那我祖父年事已高,就活该你对他做出丧良心的事情吗?!” 掌柜的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大姑娘……我……” 即便是心中为医者的愧疚作祟,为父者的忧虑波动,他还是保留着一丝理智,执着地问:“大姑娘,您是怎么得到这两样东西的?” 童洛锦不答反问:“那我再问掌柜的一遍,这药草可是龙胆草?” 掌柜的苦笑一声,不知道童洛锦是不是故意诓他,并不敢随意作答。 童洛锦瞧出他的犹豫不决,道:“掌柜的,你大可不必如此犹疑,童知曲那等蠢货藏人的地方我会找不到?不过是欠债而已,这些钱我可以替他还上。但是掌柜的,同样的手段童知曲可以用,我也可以用。今日里你若是将事实原委讲清楚,主谋不在你,你也是被胁迫,我相信祖父能谅解您的慈父之心。但是您今日若是不说……” 她扫了一眼掌柜的手上的帕子,道:“今日是身外的死物来劝说您,明日里可能就是身上的活物来劝说您了。” 掌柜的脸上血色褪尽,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心里已经动摇了,童洛锦能够将他儿子与童知曲之间的曲折是非了解得清清楚楚,应当是真的将他儿子从童知曲那里带走了。想到这里,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虽然都是被挟持,但是童知曲是个毫无底线的真小人,而童洛锦却是美名远扬的良善人,他相信即便是童洛锦带走了他的儿子,也不会真的伤害他。 童洛锦立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掌柜的方才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头去,道:“罢了……老朽有罪啊!” 第七十章 他的承诺 童洛锦将掌柜的供词收好,这才让童温祺将人送回去,然后自己急匆匆赶回了童家老宅,将事情原委说给童老太爷听了。 童老太爷听完之后久久没有说话,童洛锦知道,他在伤心,这么多年的父子情、祖孙爱不是假的,他虽然对童二爷父子严厉,但也是正是因为对他们寄予厚望方才如此,这老人家瞧着冷硬,但也是渴求亲情的人啊,也不希望自己落得个凄凄惨惨的下场。 童老太爷安安静静地听完童洛锦的叙述,将掌柜的供词接过去,细细瞧了许久,他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肩膀都垮了下去。 那一瞬间,童洛锦觉得他有些可怜。 童老太爷道:“锦儿,你且回去,此事交由我来处理。” 童洛锦犹豫再三,那句“莫要太留情面”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她经历过一回,自然知道二叔父子的狼心狗肺,但是祖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倘若说出口,怕是会找来祖父的误会,便咽了回去,只叮嘱祖父注意身体,这才回了童家。 要是童洛锦知道自己这一瞬间的犹疑能换来后来如此惨痛的代价,她一定不会心软,一定会直接将童知曲父子拉去见官。 童洛锦回家之后便将童知曲的所作所为对童老爷和童夫人说了,童老爷当场就要去找童二爷算账,被童夫人拦下了:“既然父亲都说了他想要自己处理,那便是他老人家有自己的考量,你就不要插手了。” 童老爷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我都不与他们争了,这家产到最后不都是他们一家的么?!这就等不及了?竟然敢对父亲出手,真是畜生!” 童夫人也是愤愤,但是显然比童老爷冷静许多,她思忖半晌道:“锦儿,是不是自从童知曲常常犯错之后,老爷子便同你走得近了?” 童洛锦瞬间明白过来,道:“是,祖父怕童知曲坏了童家的名声,便叮嘱我帮他复核了几分货单。但是祖父只是让我帮他教他,并没有让我取代他的意思。” 童夫人道:“老爷子和你都知道,你不过是在帮童知曲收拾烂摊子,没有半点和他争抢家业的意思,但是你二叔他们不知道啊。” 童老爷也回过味来,道:“你们的意思是……老二他们是怕锦儿会抢走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所以才对老爷子下手,想要趁着锦儿没有正式插足酒业捷足先登?” 童夫人叹了口气:“应当是如此了。” “哼!”童老爷猛地一拍桌子,“别说锦儿没有这等心思,便是老爷子将家业传给锦儿,那也是他自己没出息的原由,怎么能给做出老爷子下药的这等混帐事!” 次日,童老爷回了一趟老宅,老爷子的身体看起来还不错,在书房见了他,但是只字为题童二爷给他下药的事情,童老爷心中了然,老太爷应当还是顾念着父子亲情,还是愿意给童二爷一次机会,不想将事情闹大,故而童老爷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如往常一般从老宅回去了。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三天。 那日天还未亮全,官府的一对官兵便乒乒乓乓地砸开了童家的大门,童老爷与童夫人急匆匆地迎出来,领头的衙役掏出一纸逮捕令,说童老爷涉嫌下毒杀人,然后将童老爷带走了。 童夫人急声道:“这其中定有误会啊!” 衙役一把甩开她的手:“有没有误会到了公堂之上再和青天大老爷说。” 奶娘扶住被推搡的童夫人,眼睁睁看着童老爷被她们带走,童家的大门被他们合上。 “事情没查清楚之前,童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都不许迈出大门半步,以防畏罪私逃!” 童洛锦赶到的时候正巧听见一句尾音,合着大门并拢的声音。 她喊了一声“阿娘,”上前握住童夫人的手,童夫人的手还是颤抖的,但是声音已经平静了下来:“官差说你爹爹涉嫌下毒谋害你祖父,但是你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这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她虽然没有明确地点明陷害童老爷的人是谁,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心目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童洛锦扶着童夫人回了前厅,童温祺已经在厅前等着了,童洛锦与他对视一眼,均没有说话,童温祺上前来扶着童夫人的另一只胳膊,扶着她进屋了坐下。 童家突生变故,几人均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也不说话,就这么一坐,竟坐了一整天,期间厨房来上菜,童夫人还强打笑颜招呼两个孩子吃饭,但是几个人都没顾得上吃几口。直到晚间童老爷还没回来,童夫人才愈发着急了起来,她差添香去外面打探打探情况,结果不出一会儿,添香就急匆匆地跑回来了。 她神色焦灼,语气慌张:“夫人!不好了夫人!” 童夫人蹙眉:“怎么了?” 添香道:“夫人,咱们府门外都被官兵围起来了,包括前门后门和几个能供人进出的侧门。” “什么?!”童夫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官差走之前说不许童家人外出,但是她以为顶多前门有官兵把守,但是这等层层围困的待遇,竟能让她一介平民百姓遇上,这是何等难得。 “娘,你先别着急,”童洛锦道,“爹爹清者自清,不会有事的。咱们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探听到外面的情况。” 童夫人没有法子,也只能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夜深风寒,童洛锦送童夫人回房歇下,自己却完全睡不着,她自屋内起身,出了院子中凉亭静坐。 夜明风凉,她真好趁着这个机会思考一下今日里发生的事情。 “夜间寒气重,怎么不添件衣服。” 童洛锦转过头去,却瞧见童温祺朝着她走过来,将身上的大氅接下来批到她的肩上,童洛锦推了一下,没没拗过他,他手劲大,不顾她的反对为她系上了带子。 “莫要再生病,让夫人担心。” 童洛锦闻言,默默松开了手,由着童温祺用大氅将她裹了起来。 他自己在童洛锦对面坐定,问:“睡不着?” 童洛锦道:“你不也是吗?” 童温祺道:“老爷会没事的。” 童洛锦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谁会费这么大的气力诬陷我爹爹。” 有些话,她不敢当着童夫人的面说,唯恐她听了之后忧心,但是既然童温祺来了,那么对他袒露一下也无妨。 童温祺道:“阿姐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确实,童洛锦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那便是童二爷一家。但是她想不明白的是,这事是童家的内部纷争,即便是童二爷向官府状告童老爷,那也不过是商贾家的一桩矛盾罢了,官府为何会派出如此多的人围封童家,这么大的阵仗让她很难不多想。 童洛锦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通其中的原由,她将目光投向黑漆漆的夜里,道:“还有一事,我心中十分挂怀。” 童温祺问:“何事?” 童洛锦道:“不知道我祖父母怎么样了。” 官府拿人,端的罪名是谋害童老太爷,如果童老太爷身体安康,他一定会站出来为童老爷作证洗刷罪名,但是他没有。唯一的可能性是老爷子真的被下毒了,这等阴毒的事情童二爷与童知曲真的做的出来。而祖母又不是他有血亲的母亲,他肯定更不会心慈手软。 自己出不了府门,也不知道老宅那边的情况,这让她十分忧心。 “吉人自有天相,阿姐暂且宽心就是。” “吉人天相?”童洛锦讽刺道,“童温祺,你觉得我们童家可有吉相?可会长命百岁?” 唯有月色微露的夜里,童温祺的眸子黑如墨石,不可捉摸,他与童洛锦对视了许久许久,两个人在那一瞬间都闪过无限的情绪。 他缓缓道:“一定会。” 像是在宽慰,又像是在承诺。 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鉴定到童洛锦想要当了真。 她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笑来,道:“我记着你今日的话了,小七,我希望你也记着。”? 第七十一章 家中惊变 添香送走了送菜的大叔,他们出不了门,唯一能接触的外界人员便是送菜的大叔和隔三岔五上门来的挑粪工。 添香彬彬有礼地朝看守的官差福了一福,才转身回了院子,一举一动间是十足十的大丫鬟的风范。 “不愧是大户人家,连丫鬟都这般知礼数。”凑在一起的官差窃窃私语道。 “可不就是吗,虽说年纪也不小了,但是瞧着就是得体,好看!” 他们的声音虽然故意压低了,但是依旧能清清楚楚地落在添香耳朵里,添香神色不变地往回走。 这种背后议论的话她听得多了,权当是对她的赞赏。 添香进了前厅,转身将屋门合上,也顾不得礼数和得体,急匆匆地将一张纸团从袖子掏出来,递到童夫人面前:“夫人大姑娘,这事送菜的李叔给我的。” 她之前塞了一张银票并一封信给送菜的人,让他去找童家别院中的林南召,这应当是林南召回的信笺。 林南召不愧是童家多年挚友,将童夫人委托她探查的事情一一探明了,甚至许多信中未尽事宜他也都询问清楚了并逐一告知。 童夫人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捂着嘴难以置信。 童洛锦见她神色不对,从她手中将信笺接过去,快速扫了一遍,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事情比童洛锦想象的更为糟糕,童老太爷确实中毒了,而且目前已经昏迷不醒,童老夫人在丈夫病倒、儿子被捕之后便昏了过去,如今也是缠绵病榻神志不清,如今宅子里做主的是童老太爷的妾室,也就是童二爷的生母。仁济堂的掌柜的出来指认是童老爷让他给老太爷下毒,童老爷自然是不肯认的,并且直指是童二爷陷害他,但是童二爷却捧上了一封遗书,是老太爷早先写的,上面写了将家产尽数留给二房一家,并且签了字盖了章做不得假。 童二爷声泪俱下:“父亲已经承诺将家产赠与我,我又怎么会下毒谋害父亲来争夺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呢?大哥啊,你不能因为父亲什么都没有留给你就对父亲下此毒手啊!” 人证物证俱在,童老爷百口莫辩,被压入大牢。 童老爷下毒谋害童老太爷的事情也在温城里传开,有人不信,道“那童老爷自己已经够有钱了,怎么还会贪图老爷子那点家产呢?”但也有人相信,道“谁会嫌钱多啊,而且酒坊那是多大的生意,叫你你不心动?”有人道“童老爷是个大善人啊,他一定干不出这事,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有人啐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大富人有几个没有黑心肠?”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大概如此。 许倬云在大街上听到旁人议论纷纷,实在是听不下去,出口制止道:“结论未定,出口伤人,就不怕平白冤枉了好人吗?” 正在议论的人白他一眼,道:“官府都是这么说的,难不成官府还会有错?小公子,你是什么人啊,还替这等罪人说话!” 许倬云气恼道:“我可是听说过,童老爷夏施凉粥,冬布棉被,这温城上下,几乎家家户户都受过他们的恩惠,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一个善人的。” 行人冷笑道:“善人?对旁人善,对自己的老爹可不一定善哦。” 许倬云还要再辩,先前替童老爷说话的百姓却率先拉了拉同伴,道:“少说两句,我也觉得童老爷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 那人嗤笑一声,却不再说话了。 许倬云只觉得心寒,连他这种刚与童老爷接触的人都知道童老爷是个心善身正的人,怎么这些认识他多年,甚至受过他恩惠的人却不记得他的好呢? 官府自认查明了真相,所有的事情都是童老爷一人所为,便也不再拘着童家的其他人,允许他们外出自由活动,但是他们哪里有这个心情。 生意上的顾客都跑得差不多了,平日里往来的挚友都不见人影,只有徐子瑜和谭青止结伴来探望童洛锦,却见童洛锦神色怏怏,因而没有久留便离开了,徐子瑜走之前拍着童洛锦的肩膀道:“阿锦你放心,我永远相信你,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来找我。” 虽然世间人情冷暖伤神,但是得此至交好友,童洛锦觉得心中熨帖。 童家突逢变故,一些签了活契的下人便心思活络起来,觉得童家老爷都被抓起来了,说不准要判个什么刑罚,与童家相交的达官贵人们都散了,他们也不必跟着在童家这颗枯木上吊死,因而故意说闲话的、做错事的都多了起来,只盼着主子一个不高兴就自己赶出府去,换个自由,也有心肠好些的,不故意讨嫌,但是也是在童夫人面前卖惨,想要另谋生计。 童洛锦打算出门的时候正巧听见添香在训斥小人:“好啊你们,当年老爷夫人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倒好,家中有一点麻烦你们就嚷着要走。” “添香姑娘,话不是这么说的。咱们都是谋生计的普通人家,都得为自己考虑不是?这童家倒了,我们也不能跟着倒不是?” 添香被气得胸口疼,道:“刘二婶子,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儿子重病,是夫人出钱救治的,花了大把的银子,但是没要你一分钱,工钱还给你提了好些,不说恩情,就单凭夫人为你付的银子,你就算在童家一分钱不领干上一辈子也还不回来!” “还有你,贵叔,你当初可是犯过事的,你从牢狱里出来,去哪儿谋职都没人要你,要不是老爷收留了你,你现在就应该在城西和那群乞丐一起抢剩饭吃!而不是在这里嚼舌头根子!怎么?在童家好生将养了几年就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样人人喊打了?想要另立门户了?” 众人 被他说得讪讪,自然也都记起了自己所受的恩情,但是夫妻之间大难临头尚且各自飞,何况是主仆呢? “添香。”童洛锦在暗处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虽觉得人情凉薄,但已经顾不上心伤了,她走上前去,细细凝视着众人。 “大姑娘。”添香迎下来,站在她身后。 众人在童洛锦的凝视下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也不知道童洛锦听见了多少,但是也有几个胆子大的,鼓着勇气对童洛锦道:“大姑娘,我们也是要生活的,万一日后……” “万一日后童家散了,连散伙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你们就亏了,还不如趁现在童家还能付你们散伙费的时候,你们率先走了,也好另谋生计。” 童洛锦十分直白地将众人的心思点破,众人脸上不由得有些不好看,童洛锦却不在乎,轻笑了一声,道:“大家的心思我都懂,也不愿大家。” 添香在她身后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 童洛锦继续道:“添香,去将各位的卖身契拿来,顺便去账房盘算好了遣散费,也都拿过来。” 添香一惊:“大姑娘?” 童洛锦却继续道:“再让王伯把府里所有的人都召集到前院里,我有话要和大家伙说说。” 添香瞧了她几眼,瞧她确实不像开玩笑,便咬住唇,一跺脚走了。? 第七十二章 猴子当霸王 童洛锦要和大家说的话不是别的,她细细瞧过童家的一众奴仆,各个都是面熟的,每一个都曾经含笑喊过她“大姑娘”,喜气洋洋的,不像现在,各个面露苦色。 童洛锦往前走了两步,朝着众人盈盈一拜,众人皆惊,疾呼一声“大姑娘”,添香更是上前要扶她起来,却被她挥手挡开。 童洛锦道:“各位不要心惊,我这一拜不是求各位别走。而是为了谢谢各位,谢谢各位在童家时全心全意的付出,谢谢这些日子里各位的不离不弃。如今风波暂定,大家起了为自己考虑的心思也是应当的。” 她从添香手中接过一个木盒子,里面是童家奴仆的卖身契:“各位的身契不管是死契还是活契,都在这里了,若是有哪位想走的,尽管上前来领。即便是契约没到期,我也按照到期的费用支付大家,再另外送大家三个月的工钱,权当作是感谢大家这些年的尽心尽力。” 她这一番话不由得让众人面色发烫,问心有愧,童家几位主子是这般通情达理,反倒显得他们小人之心了。 有几个人对视一眼,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喜色,犹犹豫豫地上前讨了卖身契,领了工钱,装模作样地同童洛锦告了别,童洛锦也很大方地付了银子,还了契约。有人带头,后面有些想走的人就更按捺不住了,也纷纷效仿。 奶娘冷啐一声,一个大跨步上前站在童洛锦身后,骂道:“你们这些吃里爬外狼心狗肺的东西!老爷夫人和大姑娘是亏待你们了吗,现在家里出了一点点问题,你们跑得比狗都快!” 领了银子的人被她骂的面皮发红,手里的银子仿佛是一块烙铁,怎么也握不住。 童洛锦制止道:“奶娘,我相信父亲的人品,大家应该也都相信父亲做不出来这等事,所以您愿意留下来同我一起为父亲洗刷冤屈,等父亲回来我十分感激,但是旁人要走,咱们也不能阻拦不是。” “是啊……”下面有人小声附和,“自己愿意留下来就留下来,管别人做什么。” 奶娘怒目圆睁:“那个杂碎不敢大声说话?!” 管家叹了一口气,也上前站在童洛锦身后,道:“老奴老了,出去也干不动了。老奴吃过童家的饭,端过童家的碗,就是童家的人,不管喜乐苦难,老奴都守着老爷夫人和大姑娘。” 黄莺也哭着上前:“我不走!大姑娘待我好,我死都不走!我要陪着大姑娘!” 受他们影响,又有人上前道:“往后我们再也碰不到大姑娘和老爷夫人这样主子了,童家也是我们的家,哪有离开自己家的道理,我们不走!” “对,我们不走,老爷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一起等真相大白,等老爷回来!” 童洛锦心中思绪翻涌,感概万千,又是深深一拜,这一拜与刚才的半真半假不一样,而是真真切切地被他们所打动。 “各位愿意留下与我等同患难,童洛锦无以为报,只能承诺各位日后不管贫贱富贵,童洛锦绝不负各位今日之情。” 她说的动情,众人也听得动情,均是红了眼眶。 等到要走的人都去收拾行囊了,添香才对童洛锦道:“大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他们要走您就放他们走?走也就罢了,您还给他们这么多银两,他们配吗?” 童洛锦道:“起了离心的人我们留也留不住,不如就放他们走。经过这次我们也能瞧瞧谁与我们是一条心的,谁与我们不是一条心。现在让他们走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生的日后生了异心生出事端。” 至于给他们银子也不过是收买人心之举,希望他们以后离开童家,对童家的最后印象也是好的,念着这一点好,也不至于站在童家的对立面上去。 她安抚了留在原地陪她的几个人,让他们散了才继续自己的事情。 她今日本来打算回老宅走一趟,祖父母都病了,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将将走到门口,便听见有人喊她,她转过头去,便瞧见童温祺追上来,道:“阿姐,我陪你一起。” 也许是世态炎凉之际最渴求旁人的关怀,童洛锦第一次没有对他冷眉相对,而是由着他跟了上来。 这是第一次,童洛锦被拦在了童家老宅外面,林姨娘道:“也不是我不让你进去,只是大爷给老爷下毒致使老爷现在尚且昏迷不醒,大姑娘作为大爷的亲女儿,若是……” “你什么意思。”童洛锦冷声道。 林姨娘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老爷现在身体不好,要是让不怀好意的人见了,指不定是要出什么岔子的,所以还是不见外人的为好。大姑娘,你也是能谅解的对不对?” 童洛锦何曾听不出她的指桑骂槐,冷笑一声道:“是啊,旁人不知道安得什么心思,所以让旁人照料祖父我一点也不放心,我须得自己瞧一瞧才好放心。” 林姨娘变了脸色,道:“大姑娘这话可真不中听,不过我是当长辈的,也不好与你计较。大姑娘啊,若是无事就请回。” 说罢,她转身进了内屋,童洛锦自然不会轻易回去,也跟着往里面走,却被小厮拦下:“大姑娘,莫要让小的难办。” 童洛锦冷哼一声,一把挥开拦路的小厮,直接往里面冲去,小厮在她身后欲要再拦,却被童温祺一把捏住了腕子动弹不得,等到童洛锦一路往前走,童温祺才将拦路的人都放开,追上她。 林姨娘气得大喊:“疯了!都疯了!快去把二爷请来!” 童洛锦进了童老爷子的屋子,老爷子双目紧闭人事不醒,童洛锦握着他的手喊了他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童老爷的脉象平和,察觉不出异常,但是就是无声无息,童洛锦慌忙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塞到童老太爷的嘴里,这是林南召交给他的,是难得地的灵丹妙药,她颤声道:“祖父,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她不知道老爷子能不能听见她的声音,但是还是同他絮絮叨叨得说了好些话。 外面的熙攘声越来越大,童洛锦才为老爷子捏好了被角,转身出了门,外面童温祺正拦着一群护院,那群护院被他拦在身后,丝毫不能靠近屋门,童洛锦只扫了一眼便转换方向朝着童老夫人的屋子走去。 童老夫人的情况更不好,如今已进腊月,老夫人的屋子离却是寒意一片,童洛锦甫一踏进老夫人的屋子,就听见一阵咳嗽声,童洛锦加快脚步进了屋。 十姨警惕道:“谁?!” 第七十三章 致命一击 屋内昏暗,连烛光都没有点,老夫人仿佛老了十岁一般,她瘦了许多,脸上的皮肉也垂了下来,童洛锦瞧见,不由得带上了哭腔,喊了一声“祖母”,老夫人听见了,挣扎着坐起来。 “是锦儿吗?是我的锦儿吗?”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童洛锦疾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是我,是我来了,祖母,你受苦了。” 老夫人多日委屈见了至亲终于承受不住,只唤了一声“我的孙儿啊”便再也泣不成声,童洛锦与老夫人抱头痛哭,十姨也在一旁禁不住的抹眼泪,道:“大姑娘你可来了,你是不知道啊,这些日子二爷和林姨娘是怎么苛待夫人的!还有老爷,他们困住着我们不许我们见老爷,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的祖母,”童洛锦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知道是在安慰老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我来带你们走,咱们都会好好的啊,一定没事的。” 老夫人禁不住地咳嗽,她知道自己的身子经过这些时日的损耗,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但是还是觉得欣慰,她抚着童洛锦的发,道:“我孙儿懂事,我信我的锦儿……咳咳。” 外面又是一阵喧哗,原是二爷赶到了,带着一群人朝着这边院子赶来:“童洛锦,你给我出来!” 童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攥紧了童洛锦的手,童洛锦安抚似地拍了拍,道:“祖母,您好生待着,我出去瞧瞧。” “锦儿……” “没事的。十姨,您照顾好祖母。” 童洛锦出了屋子,童二爷跋扈道:“好啊,我的好侄女,你还敢来老宅,你是真不怕我报官啊!” 童洛锦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好怕的。我倒是怕二叔不肯报官。若是赶紧报了官,让官差来瞧瞧你是怎么苛待嫡母的!” 童二爷神色一僵,道:“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会苛待娘呢,娘变成这个样子,还不是受大哥所累?” 童洛锦冷笑一声:“祖母这个样子,是因为谁,我相信二叔比我清楚。” 童二爷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这就是大哥教出来的好女儿,一点都不懂尊卑长幼礼数!” “尊卑长幼礼数?”童洛锦上前两步,她的眼神过于冰冷狠厉,以至于周遭的护院都没人敢上前拦她,她一步一步走到童二爷面前,道:“但凡二叔心中有这几个字,能做出来谋害父母,陷害兄弟的丑事来?” “童洛锦!”童二爷猛然提高了音量,高高抬起胳膊来,眼瞧着一巴掌就要落在童洛锦脸上,童洛锦眸子中寒光闪过,刚要反击,就听到耳畔传来童二爷的一声惨叫,他急急后退几步,怒视着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的童温祺。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童温祺侧脸上,刚才那一巴掌即便落下来她也是能躲开的但是这样有人挡在她面前,她更是开怀。 童二爷胡乱骂了几句,气恼着斥责道:“这狗崽子!你敢打我,你信不信我让人打死你!” “还有你,”童二爷瞧着童洛锦,“指使下人对你二叔动手,你的礼仪廉耻都学到哪里去了?!” 童洛锦冷哼一声,不欲与他争辩,是非黑白自有定数,现在多说无用。 “二叔,我此番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只为了一件事情。既然二叔不待见我,我也不绕弯子了,有话我就直接说了,我想将祖父母带走。” “你胡说什么?!”童二爷还没说话,林姨娘便抢先道,“老爷怎么可能让你带走!万一你们母子再对老爷下毒手怎么办?!” 童洛锦双目赤红:“老爷子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还有多少时日好熬?留在这里让你们继续作践他吗?你们还要是不同意,好啊,我这就把大街上的人都喊进来,让他们瞧瞧你们是怎么对待祖父母的,无人问津残羹冷炙,可真是孝顺啊!” 林姨娘被她的泼皮耍赖震撼住了,指着她道:“你……你还要不要脸面了?你敢喊人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现在就把人都喊进来瞧瞧!”童洛锦一副决绝的模样,好似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一般,真的把林姨娘唬住了,“脸面算是什么?!比我祖父母的命更重要吗?” 童二爷的眼角低低地垂下来,阴郁又险恶,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瞧见远处有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青白,抖如筛糠。 童二爷识得那是他安排在老爷子身边照料的下人。 “你着急忙慌得做什么?!没看到大姑娘在这儿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那小厮也顾不上告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不……不好了,老爷……老爷他……” 说着便哭了起来,童二爷与林姨娘对视一眼,心中有一个猜测渐渐成形。童洛锦更是脑海一片空白,她脚下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童温祺上前一把抱住她,低声喊道:“阿姐!” 童洛锦顾不上其他,跌跌撞撞地朝着老爷子的院子跑去,童二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子这个时候没了,不过没关系,现在他想得到的已经都得到了,没了就没了。 他一边抹了抹本身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喊道:“来人啊!大姑娘涉嫌谋害老太爷,将她捉拿送官!” 童洛锦俯在老太爷的床头上哭得肝肠寸断,她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老爷子的手,抽泣哀求道:“祖父,祖父你睁眼瞧瞧我啊,我是锦儿啊!我来看你了!” 在一瞬间,她回到了前世那个不见天日的夜晚,老爷子也是这样的沉默,身上也是这般的冰冷,不管她怎么哭号,怎么哀求,老爷子都没有回应他。 护院和小厮上前拉扯着童洛锦,无论他们怎么使力,都拉不动这个陷入在无尽悲痛中的姑娘,她的手指扣在床头木框里,指甲都断裂了,渗出点点血迹。童温祺护在她身后,与试图上前的护院扭打在一起,不让旁人扰他分毫。 童二爷寻来的大夫在撕扯中上前为老爷子搭了脉,掀开眼皮瞧了瞧,叹着气摇了摇头,对童二爷道了声“节哀”,童二爷便大声哭嚎起来:“我命苦的父亲啊!这就是你疼了一辈子的孙女啊,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你命啊!来人啊,把童洛锦捉拿送官!” 童洛锦神色恍惚,她不断地摇着头:“不是我不是我……祖父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大夫呢!快去请大夫啊!” 她奋力撕扯着大夫上前:“你快给我祖父瞧瞧,他只是昏睡过去了,他一定没事的,没事的对不对!” 她那副怔愣疯癫的模样让大夫瞧了都于心不忍,他心中恻隐,别过头去,道:“节哀!” 童洛锦尖叫一声,跌落在地。 童温祺双目赤红,也跟着蹲下去,一手将她护在怀里,一手为她挡住试图上前的护院。? 第七十四章 对簿公堂 逼近年关,大街上都是置办年货的人,各个眉开眼笑,童家却一点喜色都没有,反而各个死气沉沉,取下了红烛,挂上了白绸。 人人走过府前都要侧目叹息几句。 这童正年父女是有多痛恨老爷子啊,非要置其于死地不可。 大牢外。 许倬云将令牌交到童温祺手中,“记着,早些出来。” 童温祺接过,道:“谢谢。” 呼啸的北风挂的人面皮生疼,许倬云抬头望了望青白的天色,道:“替我向阿锦问好,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童温祺没有说话,转身朝着大牢的入口走去。许倬云在他身后苦笑一声,连求人帮忙都冷着一张脸,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成的这样一副脾气。 狱中昏暗潮湿,入了冬,更是蔓延着一股刺入骨髓的寒意。 童洛锦缩在一角的茅草上,她白色的衣裙已经沾染了大片的污渍,看上去颓唐又无生气,她神色空茫地注视着墙壁的一点,连来人了都没有发现。 仿佛心脏被人重重击打了一拳,童温祺紧紧攥住栏杆,喊了一声“阿姐”,他刻意放缓了声音,唯恐惊扰到她。 童洛锦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问:“我娘亲和祖母怎么样了?” 童温祺道:“都好。” 她轻声道:“那便好。” 童温祺又道:“明日提审,阿姐……莫要惊慌。” 童洛锦勾勾唇角,道:“都这样了,我还慌什么。倒是你,怎么进来的?” 童温祺别过眼,不太想承认他是去求得许倬云,他不想让她知道许倬云帮了她的忙,他支吾着没认真回答,好在童洛锦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个答案。童温祺有叮嘱了她好些话,将带来的棉衣递给她,外面的狱头瞧着时间有些不耐烦了,便朝着里面喊了两嗓子,童温祺这才依依不舍地要告别。 “童温祺,”童洛锦在身后喊住他,“若是这一次,我真的脱不了身了,你……” “我会陪着阿姐,”他转过身来,与她对视,坚定而决绝,“阿姐去哪我就去哪儿,阿姐在哪我就在哪儿。” 童洛锦玩笑道:“若我死了呢?” 童温祺眉头一皱,显然不爱听她说这样的话,但还是认真回答道;“那我也陪着阿姐,上穷碧落下黄泉,阿姐总不能抛下我就是。” 童洛锦脸上玩笑的神情缓缓淡去,她漠然道:“你走。” 外面的狱头又开始催促,童温祺却执着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我从不明说,阿姐便此次装傻。但是我今日说了,阿姐不许当听不见,不管是穷困富贵,不管你是大小姐还是阶下囚,我都要陪在你身边,不是当仆人抑或阿弟的那种陪,而是……” “童温祺!”童洛锦厉声打断他,她缩回牢房一角,不再看他,“你该走了。” 童温祺不满她的逃避。 “哎哎哎,怎么还不走?”狱头喊不动人,只能自己亲自来拉人,“快走快走,时间到了。” 童温祺被狱头拉扯着往外走,他回过头,只能瞧见她垂落的乌发和隐在乌发之后苍白的小半张侧脸,惹人心怜,惹人心疼,惹人……心动。 次日,公堂之上,童正年与童洛锦并行而跪,公堂之外聚了好些人不顾严寒来凑热闹,嘁嘁喳喳地讨论的不可开交,童夫人被添香扶着,眼眶通红,一看就知道哭了好些时候,知府一拍惊堂木,众人才逐渐安静下来。 师爷捧着诉状,将罪状一一陈列,他收尾时厉声问道:“童正年,童洛锦,你二人可认罪?” 童正年道:“大人,草民不曾做过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啊!” 童洛锦亦道:“童洛锦无罪可认。” 知府瞧向童洛锦:“你可是最后一个见过童老爷子的人?” 童洛锦道:“是。” 知府又问:“你见老爷子的时候可有其他人在场?” 童洛锦道:“并无。” 知府再问:“你去的时候,老爷子可有呼吸?” 童洛锦道:“有。” “那你离去之后,老爷子便没了呼吸。可是如此?” 公堂之外顿时一阵喧哗,是连喊几声“安静”也无法制止的吵嚷给,童洛锦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道:“是这样,又不是这样。” 知府奇道:“这话怎么说?” “我见到祖父的时候,祖父尚且好好的,我离开的时候,祖父也是好好的。等我从祖母的院子中出来时,便有人来报祖父……的噩耗,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我便不得而知。” 童二爷神色扭曲:“童洛锦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你走之后我对父亲下此毒手?” 童洛锦神色淡淡:“我不知。” 童二爷简直要气得跳起来:“我为什么要伤害父亲,争家产吗?可是现在的一切本来都是我的了呀,我没有伤害父亲的动机啊,大人,您可要明察秋毫啊!” “大人,那我又为什么要伤害祖父呢?”童洛锦也道,“如此风口浪尖我若害了祖父,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正如二叔所言,家产之事已经是尘埃落定,我此时谋害祖父已是无利可图,反而惹来官司怀疑,我何苦呢?” 知府捋了捋胡须,觉得俩人的说法都在理,便道:“是不是有人可以谋害,还是单纯的意外,此事一验尸便知。” 知府对着师爷耳语几句,让他去仵作请来,自己则又命人将药房掌柜的带上来,还有一包散开的草药,道:“人证物证俱在,童正年,你还要抵赖吗?” 童洛锦侧目冷瞧着仁济堂掌柜,掌柜的不敢同她对视,缓缓低下头去。 童正年道:“掌柜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同旁人一起陷害于我啊!” 掌柜的低下头去,道:“童老爷,老朽不曾陷害你啊。” 知府道:“童正年,你若是有证据证明事童正明诬告便把证据呈上来,可不能空口说别人陷害你啊。” 童老爷苦不堪言,他哪里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呢?人证是假,物证也是假,但是他又如何证明这是假的呢? 一旁的童二爷掩饰不住得意道:“大哥啊大哥,你没有证据就不要往旁人身上泼脏水了,平白让大老爷难做。” 此时,童洛锦突然道:“谁说没有证据。” 不仅是童正年,就连知府的神色也是一变:“你有证据?什么证据?” 童洛锦道:“有什么证据比当事人的阐述来得最直接清楚呢?” 童二爷道:“你什么意思?不要装神弄鬼的。” 这时候,外面去接童老太爷尸体地官差如同见了鬼一般跑进来,惊慌道:“尸……尸体……”他一边说着,手只一边颤抖着朝着外面,“不,不见了!” 众人皆惊:“什么?!” 唯有童洛锦老神在在。 突然,公堂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围观的人不自觉地分列两侧,露出一条道路来,人群的尽头,童温祺推着一个老人朝这边走来,四轮车上的人正是童老太爷! 童二爷脸上的肌肉都垮了下来,他的眸子中透出一点骇然来,直勾勾地盯着来人,急促地呼吸着。 “你,你是谁?!鬼啊!”? 第七十五章 真相 十日前,林南召与童洛锦夜探老宅,为二老诊了脉。 老太爷果然是中毒了,是一种能让人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死去的一种药草,不知道童二爷是从哪里搞来的,林南召一边快速取出一粒药丸为老人服下,一边道:“这毒药得快些解,拖不得,锦儿,之后如何行事你得考虑清楚了。” 童洛锦瞧着老太爷凹陷的双颊,不由得陷入沉默。 林南召见此宽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于忧虑,这毒药虽然奇怪,但并不是完全没得解,只要调配出解药,好生调养着,老爷子会好起来的。” 童洛锦终于听到了这些日子的第一个好消息,不由得舒了一口气,露出点笑模样来:“多谢师父,您能解读,那便好,那便好……” “只是……”林南召的神情却没有她这么放松,“下毒反而是好解的,倒是老夫人的身体……” 童洛锦的笑容消散下去,心脏又重新被人紧紧握住:“我祖母……怎么了?”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童洛锦的神色隐在暗夜里,似哭非哭。 五日前。 童洛锦裹紧了披风,穿过人群匆匆回了家。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奶娘又为她披上一层衣裳,道:“赶紧回屋子里暖暖。” 她这些日子奔波在府衙和药铺之间,身上的无形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老夫人的身子受了亏空,只能用林南召留下的药吊着,谁也说不准意外什么时候回来,童老爷的判决虽然还没有下来,但是这都是碍于许青天从中出力的原因,要不是看在许青天的面子上,童老爷的罪名已经被坐实了。 童洛锦倒了一杯茶,是凉的。家中的仆从走了大半,童夫人也染了风寒,需要人照料,已经无人顾及这种小事了,童洛锦就着寒意喝了一杯凉茶,正要倒第二杯的时候却被人拦住。 她抬起头来,发现童温祺正站在她的面前,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瞧着她。 童洛锦惨笑一声垂下眸子:“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会觉得我很可怜,你在同情我。” 童温祺在她面前蹲下来,将一碗热乎乎的奶糕塞到她手里,道:“不是同情。” 奶糕冒着热意,浮在空中,让她的视线优点模糊。 她问:“那是什么?” 是心疼。 这个答案在心里滚了几圈,童温祺选择不作答,他沉默一阵道:“快些喝了,天气冷,就不要喝凉茶了。” 他蹲下来正巧与童洛锦平视,童洛锦的视线落在他的侧颈上,她伸出手触了一触。她的手指冰冷,触及皮肤,那种冷意便化作酥麻之感,蔓延至童温祺的四肢百骸,他的睫毛飞快地颤动一下,只觉得喉咙干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童洛锦的声音也和她的手一般凉,飘在半空中:“你脖子上的伤口怎么来的。” 童温祺回过神来,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细细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没摸出什么来,只有顿顿的疼痛感告诉他,他确实受伤了。 童温祺没说话。 童洛锦的声音便更冷:“你去哪儿了?” 童温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童洛锦:“阿姐,你记得老太爷中的什么毒吗。” 她的指尖按上他的伤口,那像是有齿痕的东西划伤的,长而细,但是勾起一层皮肉,伤口并不光滑,她按的用力了,童温祺便觉得疼,但是并没有制止她,而是极其温和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梦安。”提到这味伤人的毒药,童洛锦眼神更冷。 这是一味难寻的毒药,他并不能使人立马死去,但是会使人失了意识,在长时间的无知无觉中慢慢死去,童洛锦思考过童二爷为何给童老太爷下这样一味毒药,想来是怕童老太爷骤然离世他控制不住宗亲与生意,只能让老爷子陷入昏迷当中,他好一点一点将势力转移到自己的手中,这样好足以他安定人心。 但是这味药并不易得。 “我去找了这位药的出处。” 童洛锦神色大变,正色道:“找到了?” 童温祺点点头。 童洛锦大喜,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既然这个药如此珍奇,那么它的出处自然也是极为稀少的,之后要找到这个药的出处,就能联系到这个药的去向,那么是谁下的药便不言而喻了。 童温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个药很是难寻,只有一个江湖组织在外售,而这个组织在温城的交易薄我找到了,只卖出了三颗,其中一颗便是流向童知曲。” 童洛锦大喜,也没顾得上询问童温祺怎么会找到这个交易簿,取过交易簿细细瞧了瞧,问:“这人可愿意出面作证?” 但是她问这话的时候并不抱多少希望,因为虽然她身不在江湖,但是也知道他们江湖组织的规矩,是不愿意与他们这些商贾官差打交道的。 但是没想到童温祺道:“给够钱,他便愿意。而且,梦安是有解药的。” “真的吗?!”童洛锦没想到峰回路转来的这样快,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她快速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同童夫人分享这个好消息,接过没站稳晃了几晃,被童温祺一把扶住。 她的手撑在童温祺的胳膊上,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按了按,童温祺的眉头不自然地微微皱起,但是童洛锦没有多想,只是道:“今日怎么穿的这样厚。” 她将库房的钥匙取来,告知童温祺,只要那人肯出面作证,多少钱他都愿意出。 童温祺见她欢欣,也跟着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很纯粹。 三日前。 童洛锦回了一趟老宅,并将假死药塞进了老爷子的嘴里,让童二爷认为童老爷已亡,而童洛锦作为最后一个见过童老太爷的人,顺理成章地被他送进了大牢。 他想要童正年这一脉直接断掉。 而童洛锦却想要他放松警惕漏出马脚。 果不其然,童二爷已经家产到手,一切已成定局,便不再密切关注老大一家人的动向。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江湖人士也逃脱不了钱的支配,竟然真的站出来指正童二爷,童二爷自然是奋力抵抗,全力辩解,然而没想到被他亲眼看着断气停尸的童老太爷却醒了过来,被童温祺推着进入公堂,面对着面目狰狞的二儿子和受尽折磨的大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似乎已经真相大白了,原来当初童老太爷拿到了童洛锦给他的供词,他一念之差没有直接将童二爷的罪行公之于众,而是私底下将他喊来质问他,那时候的童二爷在老爷子面前跪倒在地哭得痛彻心扉,立志要改过自新,更是抢了刀子便要在老爷子面前自尽,老爷子见他如此也动了恻隐之心,令他签下悔过书,日后若再生事端便滚出童家,不再是童家的人。 童二爷当场应下,悔不当初。 但是没想到他出了门便变了一副脸,他自知事情败露老爷子一定不会再信任他,老爷子对他生了嫌隙,日后家产保不准要留给谁。而老爷子手上既有仁济堂掌柜的证词,又有他签名画押的悔过书,要是想将他踢出童家、让他身败名裂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他越想越害怕,以免夜长梦多,便让童知曲去买来“梦安”,他不能让老爷子一名呜呼,这样童家会大乱,他只好让老爷子失去意识,自己则挟天子以令诸侯,安抚众人慢慢控制童家的各股势力,同时要挟仁济堂掌柜,把脏水泼到童正年身上,好让他一箭双雕。 眼见着水落石出,仁济堂掌柜的忍不住老泪纵横,扑到在童洛锦面前:“大姑娘,老朽有罪啊!并不是老朽故意出尔反尔,而是我儿被他们喂了毒,离不了他们的药啊!您将我儿他们就出来之后也无用啊!我只能又听从他们的要挟,我有罪啊!” 他又转而给童老爷磕头:“童老爷啊,我对不住您啊!” 知府看着已经一片闹剧的公堂,命人拿下童二爷,扣押下为虎作伥的仁济堂掌柜,当场宣判童正年父女无罪。? 第七十六章 催婚 童家历经大劫,虽然已经落下帷幕,但是两个老人的身体已经是留下了病根,尤其是童老夫人,病况日益严重,能不能熬到年关都不好说。 好在经历这次的事情,童老太爷和童老爷这两父子解开了心结,一家人终于又重新聚在了一起。童夫人心情好,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只可惜最后没吃多少。 饭后,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童夫人道:“新雪埋旧事,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咱们一家要清清爽爽地重新开始。” 童老夫人也道:“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节。” 饭间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起来这次的事情没少了许倬云父子的帮忙,提起来许倬云,老夫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咱们家许是该冲冲喜,化化祟。” 童夫人也跟着道:“是了,我也觉得该是办件喜事的。” 童温祺的筷子突然砸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清亮的响声,他神色如常地将筷子捡起来交给一旁的婢女,垂着眸子没有说话,童洛锦瞧他一眼,没瞧清楚她的神色。 老夫人阖了一下眸子,若有所思道:“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撑多少时日,唯一的念想就是看着我的锦儿出嫁,这样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能落地了,不然……” “娘,”童老爷道:“您别胡说。” 童洛锦道:“祖母,您定能长命百岁,我日后出嫁,可要您给我盖红盖头呢。” 童老夫人露出笑模样,连连应道:“那我等着。” 老人撑不住熬夜,便早早歇下了,童洛锦让黄莺也去歇了,自己扯了件披风去了小凉亭,地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有人走过,落雪便化成了积水。 此时已将近子时,小凉亭中竟有人烘了暖炉,亭子四面的帘子垂下来,小亭里便存了散不出去的暖意。 童洛锦步入小亭,温暖的气息驱散了周遭的寒意,亭子顶部是琉璃瓦做得,能瞧见愤愤飘落的雪花,不过很快便化成湿润的水珠消失不见了。 “你知道我会来?” 所以温好了茶,备好了暖炉,只等她的出现。 童温祺并没有否认:“阿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坐着看天,从小就是这样。” 他倒了一杯茶推到童洛锦面前,道:“祛祛寒气。” 童洛锦一手托腮斜眸看着他,道:“你如此会猜,怎么猜不到我想喝酒,不想喝茶。” 童温祺道:“猜到了,但是喝酒伤身。” 说罢,他低下头去,继续分杯回壶。 那双手是极为好看的,修长而骨节分明,如同玉笋一般,要是旁人见到,一定会猜测这是一个世家公子抑或是风流书生的手,单凭那玉石一般的指骨也能猜测出主人是何等的俊美。 他的左手食指的关节出是有一颗痣的,很小很淡,随着他手下的动作不断地起伏。 “阿姐在看什么?” 被人盯得久了,铁打的脸皮也禁不住发热发烫。 童洛锦笑了笑,道:“没什么。” 她在看童温祺,恨不得隔着这副精致的皮囊直接瞧进他的心里去,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不是为了杀童家的人而来的吗?那么看着他们在这一次栽赃陷害中永不翻身不是最好的吗?为何耗费这么大的人力气救人? 面前这个人到底恨不恨她,有多恨她,她实在是想不通。 而自己呢?又恨不恨他,有多恨他,她也是有些糊涂了。 她不得不承认,这一世有很多事情的发展轨迹都和前世经历的不一样了,她有时候也会恍惚,前世的噩梦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梦醒了,童温祺并不是那个人面兽心的恶魔,童家也没有血流成河的惨状。而自己眼前的童温祺,虽然也不善言辞,也沉默冰冷,但是心里有她有童家,会帮她护她,在童家危难之际不离不弃。 她定定地瞧着他,童温祺被她瞧得心底发烫,有些话便也不自觉地问出了口。 “阿姐,你会嫁给许倬云吗?” 童洛锦尚且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身来,反应得便有些茫然:“啊?” 童温祺紧逼不舍:“或者我该问,阿姐会成婚吗?” 童洛锦的视线划过他的眉眼,最后落下来,停留在他手指的那颗痣上,也不得不问自己一句,她会成婚吗? 前世里,她觉得有父母亲人,有童温祺,不成婚便是最好的,她从未动过成婚的念头,而祖母离世前握着她的手,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是一根刺一样扎在她的心头。 “锦儿,莫要误了自己。”那是祖母对她最后的叮咛。 童洛锦捏着茶杯,缓声道:“也许会。” 现在她大概读懂了祖母的心思,祖母历经千帆阅人无数,许是早就看出了她对童温祺那点不清不楚的心思,她在劝告她,也是在警告她,奈何当初的她没有听明白,还在执迷不悟。 漫天的雪花仿佛在一瞬间冲破了帷幔的遮挡,直冲冲地刺进童温祺的胸腔。 她说,她会成婚……或许日后凉亭观星,冬日赏雪,都有旁人陪在她身边,也许还会再添一二儿女,共度三餐四季。 压下喉咙中的腥苦,他将这尚未成真的画面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尽量地伪装成平静的语气:“阿姐,你要成婚,并不是因为自己想成婚对不对?只是因为……因为老夫人想让你这么做。” 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眸子里的希冀和脆弱,生怕自己听到一句不想听的回答。 童洛锦笑了笑,道:“也不一定,或许,两个人共经世事,总比一个人苦撑要来的轻松些。” 毕竟,她一个人担着所有的事情,有些时候,真的好累啊。 “那我呢,”童温祺突然道,他的声音几乎和亭外的冰雪一样冷,“阿姐若是只想找个人成婚,那为什么不能是我的。” 他又露出那副狼崽子一样的神情,童洛锦有些惊慌地避开他的视线,茶杯不小心被她推翻,酝着热气的茶水沿着桌沿而下。 童温祺取出帕子,小心地擦拭干净茶水,然后十分珍重地捧着她的手,想要瞧瞧是否有烫伤,童洛锦却惊弓之鸟一般地将手躲开。 童温祺没再勉强,继续之前的话题:“阿姐怎么不回答我。” 童洛锦怒斥道:“你今日的话我权当……” “权当没听到?”童温祺帮她接上下半句话,他起身蹲在她面前,将她困在桌子与自己的胳膊圈成的方寸地里,勾了勾嘴角,“阿姐总爱这样说,我每次想要坦诚心意的时候,阿姐就爱这样打断我,其实阿姐也知道我要说什么的对?多以才不敢让我说下去,但是阿姐有没有发现,你总是对我心软,你说着不许我逾矩,不许我放肆,却次次纵容我逾矩,纵容我放肆,纵容着给我下一次机会。” 童洛锦死死盯着他,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星子来,她咬牙切齿道:“童温祺……” 若是按照往常,童温祺听到她这种语气说话一定会停下来道歉,他知道她生气了。但是这次童温祺铁了心的要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看,不容她躲避丝毫。 “阿姐,我心悦你。不是弟弟对姐姐的那种敬爱,而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倾心。” “砰——” 童温祺被一掌拍开,她气急之下用了内力,童温祺倒在凉亭的柱子上,捂着胸口不断咳嗽。 童洛锦站起身来,快步迈出凉亭。 身后的人不依不饶道:“阿姐!童洛锦!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童洛锦的脚步在雪地里为不可察的停顿了一会儿,而后愈发加快了步伐。 第七十七章 他和别人在一起 童洛锦意识到自己对童温祺的感情生变的时候,是在她十九岁的那年夏天。 那时候的童温祺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她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脑袋已经做不到了,而童温祺想要躲避她的“魔爪”也不再用像小时候那样左挡右闪,只要直挺挺地站着,童洛锦就摸不到他的发顶了。 童洛锦偷袭不成功,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眉眼弯弯,道:“我的阿弟长大了,长成俊俏的少年郎了,不知道日后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姑娘。” 她这话是当成玩笑来讲的,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那是他们去扬州谈生意的时候,暂住在分铺掌柜的家里,那掌柜的家中有一个年方二八,尚未出阁的小女儿,整日里缠着童温祺“小七哥哥”“小七哥哥”地叫,小女孩花一般的年纪,也像花一般的娇嫩,连眸子里的星星都比旁人闪亮些,见之可喜,连童洛锦都忍不住心动。 童温祺自然也对她有些不一样,对别人一向冷漠的童温祺对这个小妹妹却多了几分纵容,陪她逛街,陪她游玩,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那日童洛锦去验船,船的帆布用料不够扎实,正巧忽降风雨,雨水裹挟着江水冲进船舱里,船上的人均是站立不稳,童洛锦被刮倒在甲板上,江水没过了她的口鼻,她拼命地张着嘴,却忘记了怎么呼吸,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她的爹娘,她的亲友,最后脑海中的画面停留在童温祺脸上,她想喊童温祺的名字,但是她喊不出来。她恍惚中瞧见童温祺破开风雨朝着她走来,她伸出手,想要抓住身前人的手掌,等她真的这么做了才发现身前人只是她绝望之际幻化出来的一个幻象。 童温祺并不在…… 他在岸上,陪着那个央他去买糖葫芦的小妹妹。 他临走之际方才通知她,语气漠然:“验船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不是小孩子,这也要人陪吗?” 凉水灌进肺里,她觉得周身都失了力气,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一身狼狈地站在童温祺面前,问他:“我真的不需要人陪吗?” 但是那天她被伙计用绳子拉起来之后,静静地攀附在绳子上等着风暴过去,等着头脑清醒,如同往常一样下了船,公事公办地责令船只重做,她那样冷静的模样倒是让瑟瑟发抖的工匠一愣,忙不迭地谢恩领命改造去了。 她到底是做不来卖惨的行事,她洗了澡,换了装,倚在门框上等了好久好久童温祺方才归来。 童温祺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小姑娘倒是甜甜地喊了一声“童姐姐”。 他没问她今日境遇如何。 她也没诉诸自己的委屈,她甚至在日后的日子也一句没提今日船上的遭遇。 童洛锦笑着回应过小姑娘,等他们二日从自己背后走远,她的眼眶不知怎么的,骤然就包不住泪水了。 她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啊,她也曾娇娇软软,也曾天真烂漫,但是从没有人哄她,因为她要将就更小的童温祺,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悲为悲。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所护着的少年郎长大了,也成了别人的“哥哥”,会贴心照料更小的妹妹了。 等到童温祺再次回来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 童温祺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突然停下脚步,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童洛锦别过头去,笑道:“许是吹久了风,有些不适应。” 童温祺皱起眉头,道:“当自己还是小孩吗?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那一瞬间,童洛锦有一种破口大骂地冲动,她想要道:我不止将自己照顾的好好的,还将你照顾的好好的!你长这么大,少了我的照料吗?! 但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笑得温和,道:“谢谢小七提醒了,那我先回房了。” 说完,便转身朝里屋走去,留下童温祺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随着童温祺与那小姑娘越走越近,童洛锦的心头仿佛被人打了麻绳,浇了酸醋汁,连带着这个胸腔,整个身体都泛酸发软地难受。 第二次去验船的时候,不知道是出于对上次境遇的恐惧,还是单纯的不满,她拉着要陪小姑娘去采摘野菜的童温祺道:“你能不能同我一道上船。” 童温祺皱起眉头,童洛锦一见他的表情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抢先道:“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知道这不是我第一次自己上船验船。但是小七,就这一次,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她的眸子中星光明暗闪烁,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可怜的小猫咪。 童温祺难得的迟疑了,这时候掌柜的女儿背着竹筐从屋子里蹦蹦跳跳地出来,一把拦上童温祺的胳膊,仰着笑脸道:“小七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童温祺对她温声说了一句“好”,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回答童洛锦,便又转向童洛锦道:“她一个小姑娘,自己上山多有不便,我不放心。” 童洛锦眸子里的星光全然黯淡了下去。 掌故的女儿眨眨眼,疑惑道:“童姐姐找小七哥哥有事吗?要是小七哥哥有事的话就去忙,我没事的,我自己经常和一个人上山,不会遇到危险的。” 童温祺犹疑道:“可是……” “没事,”童洛锦笑得大方得体,她对着小姑娘道,“我没什么事找他,你们快些去山上。” 童温祺总觉得她的语气和笑容有些异样,想要仔细瞧瞧的时候童洛锦却已经转身融入了船工和工匠的队伍里。 童洛锦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中胸口的酸涩。 反正都是要被拒绝的,自己拒绝总比童温祺亲口拒绝来的没那么丢脸一些,好歹……明面上自己没那么卑微,是? “小七,你喜欢兰兰吗?”回温城之前,童洛锦问童温祺。 童温祺没回答,而是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童洛锦露出一个笑,道:“我瞧着你少有对一个人这般纵容的模样,便觉得你俩投缘,心想着我是不是要多一个弟妹了。便自作主张去问了掌柜的,问他能不能将兰兰许给我做弟妹。” 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童温祺的肺管子,他站起来,神色恼怒,想是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般。 他为了兰兰而出现波动如此大的情绪,童洛锦一时不知道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 “掌柜的说什么了?” 童洛锦惋惜道:“可惜了,掌柜的说,兰兰已有婚约。”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陡然生气一股残暴的快意,她想要在童温祺脸上看到失落、悲痛的情绪,哪怕这样会让她也跟着痛苦。 但是她顾不得这些了,她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坏人,自私又残忍。 第七十八章 吃醋 但是童温祺脸上并没有出现那些童洛锦想要看到的情绪,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又怒道:“谁让你问这些的?” 童洛锦道:“你不想知道吗?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扬州了,你现在不问,以后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惋惜吗?” 她虽是一副玩笑的语气,但是眼神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童温祺,连呼吸都放的和缓了些。 童温祺疑惑道:“你这么关注兰兰做什么?” 童洛锦呼吸一滞,她有种被人戳破了心思的羞恼感,但是她不敢表露出来,只能以笑容来掩饰她的慌乱:“只是好奇嘛,你不想回答的话,不回答就是了。” 童温祺却从她的神情和语气中窥见了点什么,讥笑道:“阿姐,你莫不是吃她的醋了?” 刹那间,海水漫过平原,山顶巨石轰动,似马群过平川扬起尘土漫漫,好似除夕的烟花爆竹在脑海中齐齐轰鸣,脑中耳畔皆是混沌。童洛锦在那一瞬间,好似什么都没想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那副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的样子吓坏了童温祺,他连喊两声,却没得到回应,好半晌,童洛锦才回过神来,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望向童温祺。 吃醋? 她简直要被这两个字吓坏了,这不是情人之间才会有的措辞吗?童温祺怎么会将这个词语用在她身上? 但是,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她这些天的心酸、委屈、苦闷不痛快似乎在这一瞬间找到了解释——原来她是吃醋了啊。 她竟然会因为童温祺与兰兰的亲密吃醋?她怎么能这样?她不由得开始拷问自己,她对童温祺,到底是安得什么心思…… 童洛锦不敢深思,她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徒留童温祺一个人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能暗暗道一句“阴晴不定”。 再后来,童洛锦便渐渐明晰了自己的心意,她大概是真的喜欢上童温祺了,不是姐姐对弟弟的那种喜欢,是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 那时候的童洛锦受尽宠爱,不曾失去过什么,人生中唯一遇见的挫折大概就是童温祺这块铁板了,她占尽了来自父母亲友的恩宠,活得恣意妄为,肆意洒脱,有什么想说的就去说,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 于是她找到了童温祺,问他可想娶妻。 童温祺在看书,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卷,像是看傻子一般地看着她。 童洛锦双手撑在他身前的案几上,笑得如桃花初绽,但是细细瞧来,能瞧见她藏在笑意下的忐忑。 她问:“小七,你可有心上人?” 童温祺道:“无。” “唔……”童洛锦歪着头沉吟一会儿道,“那现在可以不可以有一个?” 童温祺:“……”他抬起书卷继续看书,童洛锦用掌心压着他的书卷迫使他放下书,只能抬头看着她。 “小七,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问得过于直接,三岁稚童也能参透她的心思,何况是七窍玲珑心的童温祺,他嗤笑一声,眼神戏谑地扫过童洛锦绯红的脸颊。 “阿姐,你莫不是心悦于我?” 他的语气微微上挑,似讥似讽,充斥着浑不在意,他这副语气模样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童洛锦从心底里泛出一阵凉意。 她脸上血色尽褪,却还是强撑着一个笑脸道:“小七,你我自幼一道长大,知根知底,童家偌大的家业交由你我手上,父母亲也可安心。既然如此……” 童温祺打断她的喋喋不休,道:“所以呢?是因为防止家业旁落,还是单纯的因为&阿姐心悦我?” 他的眼神像是毒蛇的信子一般,在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划过,让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童洛锦鼓起勇气道:“是,我心悦你。所以小七,你介不介意与我清风明月常伴,晓天暮色同看。” 她是那样的认真,即便是身子都在不住地颤抖,嘴唇都被她咬得泛了白,她还是那样执拗地盯着童温祺,等他一个回答。 无尽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童洛锦甚至能分出神来倾听院子里传来的阵阵鸟鸣声。 一声轻笑荡开,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童温祺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死死捏着手中的书卷,逼视着童洛锦。 “阿姐,”他道,“你听见我在喊你什么了吗?我在喊你阿姐,阿姐啊!” 他如同在看一个不知廉耻的笑柄一般:“心悦自己的义弟?阿姐,这话传出来,旁人怎么看?童家怎么做人?” 童洛锦如坠冰窖,却还是不死心地问:“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也不想知道童家如何自处。我今日暂且问你,你可愿意?” 童温祺沉默了下来,他神色漠然,移开眸子,道:“不愿意。” 不愿意。 毫不迟疑,甚至没有思考。 世人妄议、流言蜚语都没有这三个字的杀伤力来得大。 童洛锦的手臂陡然失了力气,她几乎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她慌忙退后几步,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好……哈哈,如此,如此也好,”她胡言乱语道,“唔……今日之言,算我头脑混沌,若是冒犯了你,你权当作没听见。” 她神色惊乱,在原地几经踱步,方才想起来要离开这个院子,她道:“你要看书是不是,若是你要看书,我便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就是。” 童温祺扭眉看着她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童洛锦行至屋门口,停住了脚步,她没有转身,就瞧着院子里飘落的树叶,对坐在案几前的人道:“小七,我说了,今日我说的话,你可以忘掉,可以不往心里去。但是我不会忘,因为我不是在谎言乱语地诓你。” “但是,我希望明日相见,我能如常,你也如常。至少,就像你说的,我们还是姐弟,对吗?” 话说到最后,她的语气里已然带上了鼻音。 童温祺没说话,她也没回头,所以到最后,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眼眸中,他也不知道童洛锦是不是真的哭了。 清风入室,翻动书卷几页,童温祺才惊觉自从她离开之后,自己的书,还停留在她来之前的那一页。? 第七十九章 赵婉婉的赎罪 也许是为了躲避童温祺,也许真的是因为杂事繁多,童洛锦不仅要重拾船行的生意,还要学着接手酒庄的事宜,一时间忙得晕头转向,早出晚归,甚至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更别提分出心思来给童温祺了。 童二爷的判决下来之后,童正年问过老爷子,要不要去瞧他一眼,被老爷子拒绝了,童洛锦觉得不见也好,见了只会徒增伤感。 本朝重视孝道,咧兄一眼,杖责八十,何况是谋财害命的大不孝之行。童二爷被判处监禁,只待秋后问斩,而童知曲则被判处仗责一百,流放三千里,但好在不连累家眷。 判决下来之后,赵婉婉来找过童洛锦一次,她瘦了许多,精气神也不好,裹在狐绒披风里,似乎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她见了童洛锦就要下跪,直直拜倒在地,童洛锦以为她是来替公爹夫婿求情的,便没有管她,冷眼瞧着她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 没成想,她一开口,竟是哑着嗓子致歉:“阿姊,弟媳有罪,明知夫君用我的宅子做不好的勾当,我却无力制止,最后连累了祖父母,大伯和阿姊,我去求见祖父母,她二老不肯见我,我实在没有法子,只能来求见阿姊,请阿姊待祖父母收下我这三个响头。” 童洛锦见她一副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模样,实在是于心不忍,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说起来,她也算是个可怜人,将自己困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牢笼里不得解脱,即便是童知曲对她冷眼相对她也咬牙忍着。 如此,童知曲犯下的罪行,她也跟着受着。 童洛锦叹了口气:“童知曲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行,你待如何?” 赵婉婉凄然一笑,道:“夫君流放,按理来讲,我该跟着去的。但是家中有尚在病榻上的母亲和小奶奶,我又怎么能一走了之。日后,我还想是留下来,照顾母亲和小奶奶。” 她说的母亲和小奶奶便是童知曲的娘亲和童老太爷的林姨娘了,事发之后,官府虽然没给她们两个判罪,但是童老太爷还是将二人赶出了童家,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顾念以往的情份了。 但是他们一家人做的事情已经在温城里传开了,童老太爷没有赶尽杀绝又怎么样呢,现在人人避她们如蛇蝎,比过街的老鼠还要不如。 赵婉婉回娘家求助,娘家人却说除非她自请合离,与童知曲一家人一刀两断,否则便不认她这个女儿,赵婉婉在娘家门前哭到断气,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拜别了亲生爹娘,回到了婆家。 童洛锦听完也不由得替她不值:“童知曲本就对不起你,你婆母待你也并不好,既然娘家肯接纳你,你为何不回去,非要留在这里当牛做马。” 赵婉婉早先哭干了眼泪,现在连眼泪都淌不出来了,她双目空空地注视着前方,道:“我又何如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夫君和公爹犯下大错之后,婆母便一病不起,小奶奶又年迈体弱,少不了人照顾,现在家中的婆子丫鬟都跑干净了,连房屋地产也不曾残留,要不是我用嫁妆苦苦支撑,只怕是二位老人熬不过这个冬天。我若是真的不管她们了,她们便只能听天由命了。阿姊,她们再坏,也是一条人命啊,我也喊过她们娘亲,小奶奶,我不能真的不管她们啊。” 不知道该说她善良还是蠢笨,童洛锦对这个花季的姑娘目露不忍。 赵婉婉惨淡一笑,道:“阿姊,你莫要同情我,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也是求一个心安罢了。” 说罢,她再次叩别童洛锦,裹紧了披风,极其缓慢地朝着外面走去了。 赵婉婉同童洛锦敞开心怀聊了一阵之后,便觉得心中舒坦多了,虽然她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补偿,但是将自己的歉意真情实感地传达到童洛锦那里,也算是了却她一桩心事。这样一想,她觉得周身都轻快了许多,不由得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待行至转角处,赵婉婉突然被人碰了一下肩膀,她下意识转头去看,人却从另一侧出现,在她颈后敲了一下,她骤然失去了意识。 等她恢复神志的时候,她是被绑在一间卧室之中的椅子上,她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应当是一间女子的闺房,红粉罗帐,脂粉飘香,香味馥郁扑鼻。她的嘴巴被堵上了,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不断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这件屋子的隔音不算是特别好,依稀能听见外面的喧闹声,似乎是人声夹杂着歌舞声,应当还是在闹市之中,至于没有被绑至穷乡僻壤,这让她稍稍安下心来。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被绑架的对象,赵婉婉自认为人谨小慎微,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这些人绑架她应当不是冲着她来的,难不成是自己夫君或者公爹的仇人? 她心中焦急,倘若真是如此,那母亲和小奶奶会不会有危险?!她一定要想个法子逃出去!她四下张望,却没发现能用来逃生的工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着一身红衣,发髻间也盘着一朵艳丽的红花,她瞧见赵婉婉醒了,莞尔一笑,关了门,拖了把椅子在赵婉婉面前坐下。 随着她的走动,刺鼻的脂粉味越来越浓,赵婉婉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本是一件十分不礼貌的事情,但是她对面的女子丝毫不觉得恼怒,她由着赵婉婉咳,等到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才张口道:“啧,真是个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啊,被绑的这么紧,受苦了。” 赵婉婉也是没想到绑架自己的竟然是个女子,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女子看,虽然这个女子的相貌平平,但是不管是说话还是不说话,脸上都是挂着三分笑意的,因着这份笑意在,让她平添了几分妩媚。 “小妹妹,你可是那童正明的儿媳妇,童知曲的夫人?” 果不其然,正如赵婉婉预测的那样,此人并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心下戚戚然,莫不成这女子是她丈夫抑或是她公爹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债? 见她不说话,女子夸张的以手遮口,惊讶道:“原来你的嘴还被塞着呢?我说呢,怎么一直是我自说自话,你怎么一直都不回答我呢。” 她笑得更深了些:“小妹妹,我帮你解开,你且要好好同我说话,不要大喊大叫好不好?”? 第八十章 积德 赵婉婉点了点头,那女子便真的帮她解开了口中的布条,见赵婉婉真的没有出声,那女子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赵婉婉确实是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姑娘,但是她不是傻子,外面丝竹管乐如此吵嚷,传进屋子中的声音也不过尔尔,自己便是喊破喉咙,外面又有几个人听得见呢。 女子道:“真是个聪明的小妹妹,既然你这么聪明,我就不浪费时间了。我请你来呢,不为别的,只是有几个小问题想要问问你,你要是答得好呢,我便放你离去,你若是答得不好呢……” 女子娇笑几声,道:“哎呀,那可就说不准了。” 赵婉婉低声道:“你是想问我夫君和公爹的事情吗?” 女子道:“我就说你是个聪明丫头呢,一猜就对。” 赵婉婉道:“那你许是找错人了,我虽然嫁进了他们家,但是他们做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啊,”女子叹了口气,“刚说你聪明呢,你怎么就犯糊涂了呢?” 她幽幽道:“你可是他们最亲近的人了,要是连你都不知道,那该怎么办呢?小妹妹,我也是没有法子,只能将他们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问过来,也不是故意针对你,你知道吗?”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话,她的心中陡然生出一份恐惧来,将他们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盘问过来,那是不是说明她也不是唯一一个被绑架到这里来的,那娘亲和小奶奶…… 她脸上露出焦急之意:“我娘亲和小奶奶怎么样了?她们身体不好,你有事就冲着我来!” 本来在拨弄自己指甲的女子闻言“咦”了一声,有些稀奇道:“我可是听说你那个婆母为人极其刻薄,又因你生不出子嗣对你多有苛待,你怎么这般关心她?” 赵婉婉脸上划过一丝落寞,但是很快又被焦急替代:“你且先告诉我,她们如何了,否则我不会配合你的。” 女子轻笑一声,倚靠在椅背上,道:“放心,她们现在好得很,不过之后好不好嘛,就看你的表现了。” 闻言,赵婉婉放下心来,十分配合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女子转了转眸子:“你知不知道童正明和童知曲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 赵婉婉讥笑一声:“许是童家的产业。” 要不是将童家的家业看得如此重,他们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 女子有些不满:“不是这个,有没有什么特定的东西?传家之宝一类的?” 赵婉婉奇怪地看着这个女子,但是还是十分配合地回想了一下:“这些东西即便是有,他们也是不和我说的,不过夫君有一个盒子,看得十分重要,藏在以前卧室房间的夹层里,我们离开宅子太急,并没有带走,你若是好奇,可以去看看。” 女子吸了一口气,还是不满意:“那个东西我知道,没有我想要的东西,还有没有看得比这个更重的东西?” 那个盒子里只是些田宅地契罢了,一堆俗物! 赵婉婉轻轻摇了摇头,“其他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女子有些焦躁地咬住嘴唇,道:“你再好好想想,他们有没有隐晦地提过什么东西,什么地方?” 赵婉婉还是摇头。 女子急道:“你可不要故意诓骗我,否则我要你婆母和那个老太太好看!” 赵婉婉辩解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了!你不要伤害母亲和小奶奶,她们都是无辜地!” “无辜?”女子摆弄着手指,眼神中闪过一丝讥诮,她往前倾了倾身子,细长的手指扣住赵婉婉的下巴,像是一条美人蛇一般道:“看来你是不打算配合我啊。” 赵婉婉急得快要哭了,她苦思冥想,把家中藏宝藏地契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这都是些身外之物,她一点也不在乎,丝毫不藏着掖着。 女子得了地址,又将她绑好,然后匆匆离开了,约莫过了三四个时辰,女子又黑着脸回来了,赵婉婉果然没有骗她,她从她说的那些地方搜出了不少好东西,但是这些都不是女子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她看不上! 女子细细打量着赵婉婉的神色,看她模样,应当是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哪里,赵婉婉被绑来将近一日了,滴水未进,如今神色颓然,状态十分不好。 女子的手轻轻划过她的脸颊,也许是因为刚从外面回来的缘故,她的手指冰凉,触及肌肤,赵婉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啧,”女子笑得艳艳,“真是个可怜人啊,那童正明与童知曲可真不是个东西,自己藏了宝贝,连枕边人都不愿意透露。连自己最亲密的人都要防着,这两父子的戒备心是由多强啊。” 赵婉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她笑得愈发骇人。 女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烈,转而扣着赵婉婉脖子的手也越来越用力,赵婉婉的呼吸困难,发出难挨的痛苦低吟声来。 就在赵婉婉的眼前逐渐失去光亮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女子神色一变,放开赵婉婉,赵婉婉猛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大声的咳嗽起来,后怕让她不住的颤抖。 而另一边,女子出去合上门,屋外却没有一个人影,她并没有觉得奇怪,而是快速去了隔壁的房间,在房门上轻轻扣了四下,轻重交替,和刚才的叩门声如出一辙。 屋内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道:“进来。” 女子的手轻轻一推,房门便开了。 她收起了在赵婉婉面前的笑容,正色道:“小公子。” 被她称之为“小公子”的男子身材挺拔,在窗前负手而站,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 男子道:“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女子摇头:“属下无能。”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就放她走。” 女子惊诧地抬起头来,道:“小公子?!” 男子对她的质疑很不满,道:“怎么?你不满我的决定?她什么也不知道,你留着她也没用。” 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辣,道:“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那留着也无用了,不如……” “红檀。”男子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似是警告,女子察觉到了,慌忙跪下身去,道:“属下逾矩。” 男子道:“放了她。” 红檀不解,“可是小公子,她瞧见我的脸了,若是留着,恐成大患。” 男子不以为然的冷笑一声,“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又失了靠山,能翻出什么浪来。再说你这张脸,瞧见了与没瞧见有什么两样呢?” 红檀闻言一笑,带上了几分平时的风情,道:“公子说得也是。” 男子转过身来,屋子内没点烛光,他的脸隐藏在半明半暗中。 “留一条人命,权当是给自己积德。” 红檀道:“……是。” 第八十一章 新年 赵婉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被打晕了过去,她是被冻醒的,等到她醒来的时候正倒在自己门口的台阶上,赵婉婉扶着脑袋坐起来,将先前发生的事情想起来了个大概,她心中一喜——没想到那奇怪的女子竟然真的说话算话,将她放了回来,她回想起那个女子嘴角诡谲的笑容,不敢多想,只当是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境。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推开门冲进去,她一天都没有回来,不知道母亲和小奶奶怎么样了,她们没有人照顾,不知道有没有吃上热乎饭。 屋子内没有点灯,赵婉婉以为她们睡下了,但还是不放心,便点了烛光往她们的屋子走去:“母亲,小奶奶,你们歇下了吗?” 夜间寂寂,并没有人应答。 等到她推开门接着烛火看清楚屋内的场景时,瞳孔蓦然瞪大,忍不住尖叫一声:“啊——” 她手中的烛台被摔落在地,滚了几圈停在床脚下,映亮了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 童二夫人和林姨娘遇害的事情还是从许倬云口中传到童洛锦耳朵里的,赵婉婉被吓坏了,大晚上的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跑到府衙门前击鼓报案,等官差出来的时候便瞧见她神色怔怔,眼神惊慌,疯魔了一般。 她花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完事情的整个经过,知府不敢耽误,立马派人去了她们现今居住的宅子,但是宅子里除了两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再无其他。 凶手没有留下丝毫的证据,唯一的证据便是赵婉婉的记忆,画师按照她的叙述将那红衣女子的人像画了出来,但是翻遍了整个温城也没人见过这个女子,知府只能当她是吓坏了,记忆出现了混乱,因而这个案子知府也没有任何办法,似乎只能归做悬案。 虽然童洛锦对童二夫人和林姨娘心怀怨恨,但是听见此事也觉得心有戚戚然。 赵婉婉已经被娘家接了回去,童洛锦去看了她一回,她的状态还是不算很好,看起来怔怔愣愣的,和她说话要好长时间才能听到反馈。 赵婉婉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是那红衣女子下的毒手,为何偏偏放过了她呢? 这件事情童洛锦没敢让老太爷和老夫人知道,他们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又要好好养着身体,这等事情不让他们知道的为好。 “怎么就没了呢?是得罪了什么人呢?”童老爷十分想不通这个问题。 童夫人虽然与童二夫人多年不和,但骤然听见人没了,也是有些不能接受:“这也太突然了。” 但是凶手是谁呢?这个未解之谜为年关蒙上了一层阴翳。 一不图财,而不图色,那是图什么呢?二房一家没了,幕后凶手会不会将注意力转到大房一家上来,这都不好说,让人平白担忧。 二夫人和林姨娘的死让童洛锦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在梦中醒来,她都要确认一遍自己的身边的亲人都是安生生活着的才放下心来。 她开始时不时盯着童温祺发呆,她总有种预感,二夫人和林姨娘的死是前世噩梦重复前的征兆,她害怕下一个就是她的亲人。 童温祺被她看得久了,便被她眼中的慌乱与怨恨骇住。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道:“阿姐,你在害怕什么?” 童洛锦不答。 童温祺便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面前保护你。” 童洛锦道:“你不要保护我,去保护我的爹娘祖父母,他们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 童温祺的睫毛一颤,道:“我会保护你,也会保护你珍视的所有人。阿姐,你别怕。” 幸好转眼到了年关,因为年节的忙碌冲淡了不少压抑的气氛,所有人都沉浸在迎新春的欢快气氛中,连病榻上的老夫人都面色红润了不少,拉着十姨在卧室里剪窗花。 林南召也住到了林家,每日里陪着老太爷下棋,被老太爷哄得哈哈大笑,直夸他是个棋手天才。 除夕那天来得很快,众人一起吃了团圆饭,老夫人与老太爷守不了岁,便先回屋子歇下了,林南召与同老爷夫妇在屋中闲谈,听说边关又发生了战事,不过好在没有什么大碍,镇远将军英明神武,逼得敌军节节败退。 前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府里的丫头小厮都跑出去戏雪打雪仗,黄莺胆子颇大,拉着童洛锦就要往雪地里钻,童洛锦一个不察,竟真的被她拽进了雪窝里。 黄莺嘻嘻哈哈地往她身上扔了个雪球,其他的丫头小厮也知她脾气温和,跟着有样学样,不再顾及什么主子下人的身份,捏着雪球就往她身上扔。童洛锦左右支绌,招架不及,不一会儿就沾了满身的雪。 不知道是谁失了手,雪球捏的实,直冲冲地朝着童洛锦面前飞过来,童洛锦脚下踩进雪窝里,软绵绵的,躲避不及,竟直挺挺地朝着后面倒去。 黄莺脸上的笑容淡去,惊呼了一声“大姑娘”。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有人护着她的头垫在了她的身下,童温祺倒在雪地里,湿透了半边身子,胸膛处却是温暖的,紧紧地护着童洛锦,没让她沾到半丝半毫。 童洛锦的手掌撑在他的胸膛处,能触及他强劲的心跳,自己似乎也被他传染,心跳如鼓擂。不知道是谁家放了烟火,五彩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映着两人的眸子中似乎有星海浩瀚。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慌张地连连告罪。 童洛锦认得他,是厨娘的小儿子,唤作“喜儿”,如今方才十三,先前遣散仆人的时候他紧紧抱着厨娘的胳膊,道:“我不走!我也要留下!” 童洛锦被黄莺扶起来,从地上捏了个扎扎实实的雪球,一下子塞进喜儿的衣裳里,笑喊道:“还回来了!” 黄莺立马反应过来,一把把喜儿拉起来,朝他喊:“还不快跑,小心大姑娘再往你衣裳里塞雪球。” 喜儿也反应过来,知道童洛锦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一边笑着一边跑远了。 童洛锦望着童温祺的衣裳,道:“都湿了,回去换一件。” 童温祺直接解开大氅扔在一边,道:“无碍。” 他捏起一个雪球,看着童洛锦,道:“阿姐,你跑快些。” 童洛锦一怔:“你敢打我?” 童温祺手中的雪球扔出去,在童洛锦面前散做了飞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童洛锦一边挡一边喊:“童温祺!” 童温祺轻声笑起来,褪去了平日的冷锐,染上了几分暖意,他道:“阿姐,我让你跑了,你怎么不跑。” 说着,他又捏起一个雪球,这次不用他提醒,童洛锦自己抬腿就跑,童温祺在她身后追上去,手中的雪球在半空中落下,惹得童洛锦还没碰到雪花就率先尖叫起来。 童温祺在她身后贪婪地注视着她左挡右避的身影,那样鲜活有生气,怎么看都看不够。他的动作渐渐地慢下来,看着童洛锦与旁人闹做一团,眸子中染上浅浅的笑意,嘴角也轻轻勾起。 阿姐,你知不知道,我有珍惜现在的这段时光。 “哎呦,”林南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他站在台阶上,含笑望着这一群在雪地里打闹的孩子们,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童温祺身上,笑意渐深,他稀奇道:“原来你也会笑。” 童温祺瞬间收起笑意,转过头冷漠地看着他。 林南召:“……”真是个善变的小崽子。 他又看向那个和小厮丫鬟们混作一团的小徒弟,叹道:“她自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现在瞧起来,倒是活泼了许多。小孩子这样才对嘛,这样才有生气。” 他问童温祺:“你说是不是?” 童温祺:“……” 第八十二章 他的眼睛 童洛锦在酒庄的帐上发现了一笔去向不明的账款。 基本上是每一个月的帐簿上都会出现一笔与入帐单不符的资金缺口,这笔账目做得十分精细,有往来对象,有开账票据,唯一有漏洞的是原材料数目不符合,酿酒是个废料废时的伙计,酿错了酒,浪费了原材料是常有的时候,除了进货的时候会清点货物之外,之后用了多少料、废了多少料都是没有数的,所以想在原材料进货数目上动手脚是件很轻易的事情。 但是童洛锦这个人有个习惯,她查账的时候喜欢对比先前的账目,酒庄的师傅没换,从前一个人酿一坛酒平均只需进三十斤果子,但是这一年来却突然涨到了五十斤果子,童洛锦将酿酒师父喊来询问了具体情况,他们只道是自己酿酒的手艺同往常一样,绝不曾多耗费半点果木粮食。 童洛锦心下了然,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帐簿上部分用来进果子的银子是假账,这部分钱不知道用在了什么地方,但是绝对没有花在进料上。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这家“贤德果庄”的账目上,自从这家果庄出现之后,原料的数目便出现了问题,她很难不多想。 她喊了人进来,让人去探查一下这家“贤德果庄”。 “大姑娘。”添香敲扣响了门,探进头来笑着喊了她一声。 童洛锦有些惊讶:“添香?你怎么来庄子了?” 她是母亲的贴身丫头,应该陪着童夫人才是。 添香举了举手中的食盒,道:“大过年的,大姑娘还往庄子里跑,夫人放心不下,怕你又不吃东西。这不,让我来送些吃食。” 她将食盒一一陈列摆开,有鱼有肉有汤,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还冒着热气,能瞧出来是刚出锅就送过来了。 童洛锦惊叹一声:“谢谢阿娘!谢谢添香姐姐!我正巧饿了。” 说着,便真的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到了桌子前。 添香颇为娇宠地摇了摇头,让她去净手,自己则给她把汤添上。这个小丫头惯会哄她开心的,她作为童夫人的贴身丫鬟,年纪不比夫人小几岁,这小丫头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束发不嫁,是拿她当作女儿看待的。 但是这混账小娃,从小抱着她的腿喊“添香”,撒娇耍赖的时候便笑眯眯地喊“添香姐姐”,她纠正了好多次,童洛锦都不该,挽着她的手臂道:“姐姐这么年轻,就要叫姐姐!” 惹得她脸皮发红,童夫人哈哈大笑,但是童家里童大姑娘说了最算,她想叫什么就叫什么,直到现在,添香已经懒得和她计较称呼这个问题了。 等童洛锦在位子上坐定,添香将汤匙递给她,道:“怎么七公子还不回来?” 童洛锦今日里就没怎么见过他,他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是去哪儿了,想到这里她便莫名有些焦躁,于是语气不善道:“谁知道他去哪儿了?爱吃不吃!管他作甚。” 添香“扑哧”笑了一声,觉得她真是小孩子脾气,颇为无奈道:“你啊,对谁都和善,怎么对上七公子就和个炮仗一样呢?关心他就说出来,老是口是心非的,得亏七公子不计较。” 汤勺磕在碗壁上,童洛锦抿了抿唇:“谁说我关心他?” 她明明待童温祺这样坏,冷言冷语,不理不睬,防备至深。 添香歪了歪头,调笑道:“哦?是吗?” 童洛锦瞪了她一眼,她才笑眯眯地继续道:“七公子虽然总是跟在你身后,像个小跟屁虫似的,但是你也不能总不回头,他再倔强,老是一个人追着你,也是会泄气的。” 童洛锦奇道:“你们不是都不喜欢他的性子吗,怎么突然替他说起话来了。” 添香道:“谁说我不喜欢七公子了,他小的时候确实不讨人喜欢,阴阴沉沉的,那双眼睛瞧得人发毛,一点也不像个小孩子。但是都相处这么多年了,他是个什么脾性我还不知道吗,虽然嘴上不会说好话,但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你别总是冷待人家。” 好心肠的孩子…… 童洛锦的手被烫了一下,添香“哎呦”一声,责怪道:“小心些,吃个饭还这么不当心!” 童洛锦愣愣地由着她帮自己把手上的热汤擦干净,思绪还荡在九天云外不曾回来。 添香说,童温祺是个好人…… 但是前世里,她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添香见不得自己在童温祺面前的委曲求全,曾恨铁不成钢道:“我的大姑娘啊,七公子是个有野心的主儿,你御不了他。日后啊,你与她相处要当心些,免得被人骗了还不知道。” 那时候的她听不得一点说童温祺的坏话,听完立马辩驳道:“小七才不是那种人!他不会骗我,添香,你不能因为她不会讨好你就说他的坏话。” 当时被她讽刺了的添香神色苍白,好半天才道:“那个人,眼睛里有刀子,藏不住的。大姑娘,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一定要长点心,成么?” 她自然不会听,甚至因为添香的这一番话怨恨上了添香,觉得她瞧不起童温祺,冤枉童温祺,自己与添香的关系渐渐疏远了。 想想自己前世做的傻事,她恨不得以死谢罪。 直到后来那把刀子捅进自己的心窝,她才知道添香看人有多准,而自己又有多傻。 但是看人这样准的添香,这辈子居然会为童温祺说话,她总觉得哪里出了错,但是又说不上来。 “添香,你……为何觉得他是个好人。” 添香没有深究她这句话的意思,随口道:“这不是很显然的事情吗?人的眼睛啊,会说话,七公子的眼睛瞧着你的时候,很干净。只是……” 童洛锦道:“只是什么?” 添香叹了口气:“只是觉得,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好似藏了好些心事。” 她招呼童洛锦先吃饭,自己要出去找一找童温祺:“我进来的时候就瞧进他到门口了,拿东西也不是个费时间的事儿,怎么还不进来?” 童洛锦一边喝汤一边问:“你瞧见他了?他拿什么东西?” “不知道,”添香进来的时候扫了一眼,瞧见童温祺在拐角处同人说话,并没有瞧见她,她便也没有打招呼,直接进来了,“好像是个方方的小盒子,我没仔细瞧,许是七公子买了什么小玩意,这大过节的,还给送过来,老板也是个好人……” 她絮絮叨叨地出去了,童洛锦心中却闪过一丝疑窦,这大过年的,什么东西送得这样着急? 过了一会儿,添香领着童温祺回来了,一边走一边絮叨:“你们一个俩个都是一样的坏性子,冰天雪地里穿这么少,冻坏了身子怎么好?你瞧瞧,冻得耳朵都红了!” 童温祺跟在她身后,不说话,脸上却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囧色。 童洛锦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还有脸笑呢?好似你有多听话一样。”添香不悦道,她瞧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又乐了,“哎呦,大姑娘还没动筷子呢,这是等着七公子回来吗?” 童温祺闻言扫了一眼桌子,菜肴果然没动过,只有童洛锦碗里的汤少了不少。 童温祺心中一热,道:“阿姐,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童洛锦绞弄着勺子,没抬头,喃喃了一声:“谁等你了,少自作多情。”? 第八十三章 你晚了一世啊 饭后,添香收拾了东西便高高兴兴地回府中向童夫人复命去了。 童洛锦侧着头一直盯着童温祺看,童温祺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十分不自在。 添香说,一个人的眼睛能瞧出他的性情,童洛锦不由得嗤之以鼻,她活了两世,都觉得童温祺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如琥珀,似翡翠,她总爱盯着他的眼睛瞧,盯得他都恼了才笑嘻嘻地移开眼睛去哄她:“小七的眼睛这样好看,阿姐欣赏欣赏怎么了。” 结果换来他更强烈的恼怒。 饶是这样瞧了十几年,童洛锦也没瞧出他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到底是添香诓她,还是自己功力不够? 童温祺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唤道:“阿姐?” 童洛锦轻笑了一声,移开目光,道:“怎么?瞧不得。” “不是,”童温祺被她瞧得浑身发烫,“我恨不得阿姐一直这样瞧着我。” 童洛锦:“……” 她干咳两声,坐直身子,“那我偏不瞧了。” 童温祺低低笑了两声,心道她是只纸扎的老虎,逗一逗就要现原形的。 过了一会儿,童洛锦若无其事道:“添香从何处将你这个大忙人寻回来的?” 童温祺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赔罪道:“我正巧要回来,在巷子口遇见了香姨,便同她一道回来了。” “正要回来?”童洛锦咂摸了一遍这个话,冷嗤一声道,“怎么,七公子在年节也这般繁忙吗?一上午消失的无影无踪,饭点了就‘正巧’要回来了?” 童温祺愣了一下,问:“阿姐?你是在关心我吗?” 童洛锦瞪了他一眼。 童温祺却笑了:“我之前订了样东西,合该是除夕之前送到的,但是师傅家中有事耽误了,所以今日才送到,我跟着去瞧了瞧,有几处地方不满意,让他当场改了改,这才耽误了时间。” 他主动解释,却没说他取了件什么东西回来,童洛锦心下好奇。 童温祺坏心眼地瞧着她揣了满腹的好奇,却不肯主动告知于她,童洛锦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说话留一半,吊着她的心思,诱着她主动开口。 童洛锦轻笑一声,遂了他的愿:“怎么,是什么东西?” 童温祺盯着她:“阿姐想知道么?” 童洛锦道:“我能知道吗?” 童温祺的眸子温柔地能滴出水来:“只要阿姐想,那便什么都能。” 童洛锦:“……” 不知道为什么,童洛锦总觉得自己在和童温祺相处的过程中落了下风,这让她很不开心。于是她托了腮,细细打量着童温祺,斟酌道:“那我想瞧瞧你的心,你给吗?” 脸上的柔和缓缓褪去,童温祺疑心自己听错了,他在一瞬间僵直成了一块木头。 “……阿姐?”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童洛锦迅速起身从他怀中抽了一个长条形状的木盒子出来。 童温祺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开,童洛锦有些得意,这是个精巧的盒子,散着淡淡的檀木香,雕着姿态不一的山茶花。 盒子都做得这般精巧,里面的东西也当不是凡品。 “竟然被阿姐瞧见了。” 童洛锦道:“这么大的东西揣在襟子里,你是怕旁人看不见吗?” 童温祺没反驳,而是道:“既然阿姐拿到了,那便拆开瞧瞧。” 童洛锦明知故问道:“给我的吗?” 其实她也猜到了这东西是给她的,不然童温祺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让她拿到。她将盒子捏在掌心里翻弄了几圈,瞧不出惊喜的模样,也没有打开。 童温祺从她手中将盒子接过来,拨弄了一下暗扣,将盒子打开之后又重新递到了童洛锦面前:“先前那一只被人订走了,我瞧着阿姐许是喜欢,便找师傅又打造了一只,合该除夕夜送给阿姐的,未成想迟了几天,阿姐莫要见怪。” 垂眸瞧见盒子里的东西,童洛锦微微错愕,眼中划过惊诧的光芒——那是一只很精巧的钿头钗,鎏金点翠,辅以金粟,钗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山茶花,以白玉红珠和绿松石为底雕刻而成,连其中的花蕊与花瓣纹路走向都清晰可见,好似是刚从山腰摘下来的鲜花一般。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她与谭青止去逛街,途径一家首饰店,她打眼瞧见了一只珠钗,那珠钗精巧,她不由得多瞧了两眼,青止注意到了,便问她:“你喜欢那个?” 掌柜的循声望去,赔笑道:“哎呦,可不巧,这只珠钗是庞家小姐定制的,耗时三个月,仅此一只,不外售的,许是哪个伙计不小心将它陈列出来了。姑娘,您再瞧瞧别的?”说着,老板便小心翼翼地将那钗子收起来了。 她笑道:“只是瞧着精巧。”既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她自己都将这事忘在脑后了,甚至有些想不起来那珠钗原来是个什么模样,没想到当时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的童温祺却记在了心上。 “玉昙虽好,却转瞬即逝,山茶花艳而繁盛,高洁明媚,最趁阿姐。” 原来那钗头是只玉昙花,他觉得不喜,也不愿阿姐与旁人戴同样的钗子,便让师傅将玉昙花换作了山茶花,不管什么东西,配阿姐的,都要独一无二才好。 童洛锦捏着钗子瞧了半晌,道:“你费心了。” 童温祺睨她神色,瞧不出喜欢抑或不喜欢,忐忑道:“阿姐不喜欢么?” 童洛锦摇摇头,道:“并无。” 她将钗子收起来,扯开了话题。她道是还有账本没有核对完,童温祺便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将室内的空间留给她。 房门轻轻合上,等确定童温祺走远了之后,童洛锦才重新打开盒子,捏起那珠钗细细打量一番。 说起来,前世今生两世光阴,这算是童温祺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送她东西,他那副小心翼翼,生怕她不喜欢的忐忑神情被她瞧在眼里,说不是是喜是悲。 瞧瞧,这世道多可笑,这人心多可笑。 她上赶着为他付出一切的时候,他爱答不理,甚至避如蛇蚁;现在她累了倦了,他反倒上赶着送上一颗心。 童洛锦几乎要笑出眼泪来,珠钗在她的手下摇摇颤颤。 童温祺啊童温祺,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你晚了……一世啊。 第八十四章 花灯会的修罗场 十五花灯节那天,谭青止来约童洛锦出门逛灯会。 温城的灯会向来办的热闹,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温城江多河多,船队数十艘接连成串,船上高挂彩灯千盏,有歌女舞姬饮歌起舞,煞是风流。河边有摊位摆了红纸墨书,供人许下执念,以求来日成真,河上燃灯数百,水面霞光回旋,光射彩掩。浮灯随波逐流,化作闪光星带,灯火点点,闪烁荡漾,将温城映做五颜六色的。 苏知柏腼腆地朝童洛锦问过好,然后不远不近地坠在谭青止身后,她看上了什么东西便上前为她付了钱,拎在手里,自然退后,也不多言。有的时候谭青止买了吃食,便额外留一份出来,递到苏知柏手里,两个人也不说话,只是对视一眼就明白了对方所想。 童洛锦看得目瞪口呆。她揶揄地碰了碰谭青止的肩膀道:“何须唤我来逛灯会?我在这儿,反倒是碍眼了。” 谭青止在灯笼的映照下红了脸,道:“阿锦——” 童洛锦瞧她脸色绯红,神态流转间却满是幸福,便知她这些日子应当是过得不错,也算是苦尽甘来。见好友如此,她也跟着开怀。 两人边走边看,突然听见有人喊她们的名字,人声鼎沸中,童洛锦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结果有人穿过层层人群,挤到她们面前,道:“我远远瞧着便是你们,果然没有看错。” 原来是带着小厮出来逛灯会的许倬云,许倬云今日里穿了一件靛蓝色银丝流云纹长袍,罩了一件云青狐裘大氅,腰间系着同色宽边锦带,坠着汉白玉佩,竖着祥云银冠,比之以往,更显雍容华贵,眉目间活脱脱便是一个少见的俊俏风流公子,惹得周遭姑娘纷纷侧目,他却浑若不见,只笑着同童洛锦与谭青止打过招呼,对着身后的小厮耳语几句,那小厮便兴高采烈地跑远了。 “在下在这温城无亲无故,头一次赶上这热闹的花灯节,不知道能否与两位姑娘同行啊。” 童洛锦与谭青止自然没有意见,苏知柏却心中一沉,他虽然直到谭青止对许倬云无意,先前许倬云甚至帮过自己和谭青止,但是想到许倬云对谭青止动过的心思,他说完全不介怀那是假的。但是这话他不好说出来,只能闷闷地跟在三人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了他的沉闷,谭青止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情谊流转,柔声问:“累吗,手酸吗?” 见她心中记挂着自己,苏知柏顿觉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心中沉郁在她的关切中一扫而尽,连连摇头,道:“不累。” 苏知柏甜蜜够了,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自己身边冷嗖嗖的,他侧目去看,就瞧见童温祺冷着眉眼盯着许倬云,眼神似刀。他纳罕道,这许公子应当是个好人,怎么这么招人恨呢?自己不喜他也就罢了,童家这七公子瞧他的眼神怎么也几乎要冒出火星子来呢? 几人行至河边花灯处,也起了心思,小贩自然看出了他们的跃跃欲试,将花灯笔墨往他们身前推:“很灵的,几位公子小姐讨个好彩头,今日许下心愿,河神瞧见了,来年之前就实现了。” 许倬云笑笑,他是不信这些的,什么心诚则灵,无非都是生意人的小把戏罢了,不过谭青止和童洛锦都有这份心思,他陪上一陪也是无妨,见她们两个不好意思开口,他便主动道:“既然来都来了,这河中花灯无数,也不差咱们这一两盏。就当是大哥说的,讨个彩头也是好的。” 小贩喜笑颜开道:“说得是呢!不过啊,这河灯可灵了,好些人的愿望都实现了呢。” 这话骗骗外来人还可以,至于他们这些生在温城、长在温城的人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不过人活一世,总是要给自己那些想要达成的、看不见希望的、拼命追逐的念头找一个寄托,因而总是对于这些虚无的东西抱有几分念想,万一呢,万一就成真了呢? 人的愿望是无穷无尽的,但是这一方纸笺却是有限的,童洛锦提笔犹豫再三,而后小心翼翼地落笔,遥遥的光晕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专注又虔诚。 “童兄,你在看什么?” 苏知柏见童温祺愣愣地瞧着一处,不由得出声问道,童温祺微微侧过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没让他瞧见童洛锦的身影。 “没什么。” 苏知柏也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旁人不愿意说他便不再多问。 童温祺收回自己的心思,却又忍不住重新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是那样的虔诚,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倏尔,童温祺察觉到有人正在看他,他顷刻间褪去眼中的温情,眼眸似箭地朝着那道视线投来的方向望去。 在与他隔了一丈远的地方,许倬云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与他四目相对之时许倬云也不闪不避,甚至十分从容地朝他露出一个笑。 童温祺眸色越发寒冷。 摊位甚小,只容得下两个人并坐,因而童洛锦与谭青止先行写了心愿塞进了花灯,去河边放了,剩下的三人才依次到摊位前取了花灯。 童洛锦瞧着自己的花灯自河边悠悠飘远,和众多五彩花灯融为一团,照亮了半边河水与半边天色,心道,这河神有灵,不知道顾不顾地过来这么多人。 谭青止瞧了一眼还在摊位前的三人,估摸着他们写完还得有一会儿时间,便凑近童洛锦道:“我去前面的摊子买个东西。” 童洛锦便道:“我陪你一起。” 两人离开不久,便听见河岸边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道:“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果然,河边已经围了不少的人,齐齐伸头张望着,而摊位前的三个人已经不见了,只有谭青止买的小玩意儿被安置在一旁的角落里,而苏知柏正想方设法地想要挤到人群中央去。 谭青止与童洛锦对视一眼,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起来,她们急忙提起裙角,往河边跑去。 第八十五章 再次被抛弃 苏知柏瞧见谭青止与童洛锦过来了,赶忙迎上来,安抚道:“你们别担心,童兄和许公子应当无事。” 竟然真的是童温祺与许倬云落水了,童洛锦急道:“他们怎么会落水?” 她们不过只是消失了一会儿功夫,这两个人怎么还双双落水? 她一边说着一边拨开人群挤到岸边,冬日衣服厚重,尤其是大氅沾了水之后更是累赘,拖得人不断下沉,好在童温祺水性不错,正费力地朝着岸边游动,而许倬云则没有他那么好的水性,正在水中不断沉浮,他的衣服都湿透了,脸色苍白。 周围的人都在呼救,但是并无一人下水救人,童洛锦心中焦急且不说童家与许家的交情,许倬云官家人的身份,单说童家危难之际受过许家的恩,也让她无法眼看着许倬云在水中挣扎。 “童温祺!”童洛锦伏在栏杆上喊道,“你救救他!救救许倬云!” 童温祺一愣,他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抬起头,隔着茫茫水雾瞧了一眼童洛锦,她声色惊慌,语气焦急,却是为了许倬云! 而同样落水的自己,却没换来她半分的关切,河水刺骨,人言更刺骨。 他突然间有些累了,胳膊沉重的几乎要抬不起来。 见他没有动作,再看逐渐被拖着入水的许倬云,童洛锦一咬牙关,结开披风就要往水里跳,谭青止手疾眼快地拉住她:“阿锦!你疯了!” 童洛锦拨开她的手,道:“来不及了。” 说完,便一头扎进水里,朝着许倬云游去,众人连连惊呼:“这水可冷了,这可是个小姑娘啊!” 听见童洛锦入水声,童温祺死死咬住牙关,看着她奋力朝许倬云游去,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拽的动一个成年男子,冰凉的水钻进她的衣衫,附上她的皮骨,她却忍着浑身的寒颤,拼命地撕扯着许倬云的大氅与外衣。 她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许倬云出事,倘若许倬云在与她同游的时候出了事,她没法对几位长辈交代。 另一边即将游到岸边的童温祺眼睛通红,面色在冷水中泡得青白,唇色却被他咬出一片血沉沉的红。他按捺住五脏六腑锥心的疼痛,调转方向朝着许倬云和童洛锦的方向游去。 猛然被人打了一把手,童洛锦的无力感减轻了不少,他们二人合力拖着许倬云上了岸,谭青止和苏知柏立马迎上来,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三人身上。 童洛锦冻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许倬云更是失去了神志,不断地朝外吐着水,好在谭青止在危机时刻是个能拿注意的,立马让苏知柏去借了行人的马车,招呼人将许倬云搬到了马车上。苏知柏跟着许倬云去了许府,谭青止扶着童洛锦站起来,把披风紧了又紧,急得带上了哭腔道:“阿锦,阿锦你没事?” 童洛锦被谭青止抱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神志,她缓缓回过头去,对上童温祺那双比河水还要凉薄的眸子,他的发冠散开了,湿淋淋地往下滴着水,他的衣衫也湿透了,黑色的衣趁着苍白的脸,如同从河底爬上来的鬼魅一般。 童洛锦颤着嗓音道:“童温祺,我知你不喜他,却没想到你是这般冷血恨毒之人。” 竟眼睁睁地瞧着许倬云在水中沉浮而冷眼旁观,见死不救。她只觉得心寒,觉得自己之前的心软都是白费!他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童温祺!他想让谁死的时候是没有心的! 谭青止瞧着童温祺的身躯晃了几晃,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不忍道:“阿锦,你别这样说。” 童洛锦半边身子靠在谭青止身上,她也累的很,在拖拽许倬云的时候几乎耗掉了所有的力气,眼下只觉得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她对着谭青止耳语道:“青止,劳烦你送我回去。” 谭青止自然是要送她回去的,只是童温祺…… 他垂下头,轻声道:“谭四姑娘,照顾我阿姐,不必管我。” 谭青止进退两难,只好先照顾童洛锦,与童温祺打过招呼之后便扶着童洛锦离开了。谭青止想起转身前最后瞧童温祺的那一眼,少年那样孤寂,那样无助。 她忍不住又回过头去望了一眼。 人群早就散开了,沉浸在各自的欢喜里,刚刚的一场落水与他们而言不过是偶然的一场意外罢了,并不影响他们的欢快。不知道谁家放了烟火,漫天的烟花在天边散开,摧残了整个天际。 童温祺单薄的身影在壮丽的烟花下被无限缩小,周遭皆是欢喜,五彩的灯烛衬着五彩的烟花,将整个温城都笼罩在灯火通明之中,他却独独与渺小的暗夜融为一体,苍凉又沉默。 “青止,你在看什么?”童洛锦问。 谭青止收回视线,心悸未平,她没有将自己的感受说给童洛锦听,只是道:“没什么。” 童温祺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有孩童从他身边走过,好奇地问:“大哥哥,你怎么了?” 然而不等他回答,孩子的父母已经拉着孩子走远了,他们远远地躲着他,好似他是瘟疫一般。 也是,他这般狼狈,与这和谐欢闹的万家灯火格格不入,在他们眼里,他就是如同妖魔鬼怪一般。 他身上仿佛结了冰,已经察觉不出冷了,只是觉得四肢都僵硬地很。 他在河边站了许久许久,站到人群散去,摊主收摊,卖河灯的小摊主才发现了他的身影,惊讶道:“哎呀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啊,你瞧瞧你这一身的湿衣服都要结冰茬子了,再不回去换了会生病的。” 你瞧,第一个关心他的人居然是一个素不相识地摊主,他难得的道了声“谢谢。” 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几乎要发不出声音。 “哎呦,”摊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公子你快些回去洗个热水澡!” 童温祺接纳了他的好意,趁摊主不注意从腰间掏出几粒碎银子扔到了他的篮框里,权当是谢过他的好意。 天色越发的暗沉,各处的灯火逐渐熄灭,周遭也安静了下来,只有河中闪烁的河灯还依稀闪烁着未熄的光点,在河中投下点点暖色。 童洛锦凝视良久,朝着河岸走去。 阿姐,河神是看不见你的愿望的,但是我能看见。 阿姐,河神是实现不了你的愿望的,但是我能实现。? 第八十六章 他哭了 因为怕家里人担心,童洛锦从侧门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并还有知会家里人自己落水的事情,她在黄莺的忙乱下换了衣服,泡了热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日日上三竿方才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头脑尚且有些不清醒。 她午间去了童夫人,屋内童夫人正在和添香说着什么,瞧见她来了,面露喜色道:“哎呦,这是什么风将我们大姑娘吹过来了?今日不忙了?” 童洛锦在她身边坐定,道:“再忙也要来陪娘亲啊。” 童夫人被她逗得开怀,道:“哎呦呦,这丫头就剩一张嘴巴中听了。” 她上下瞧过了童洛锦,道:“昨日玩得怎么样?” 提起昨日,童洛锦笑容一僵,但是很快恢复如常道:“很热闹。” “那肯定是热闹了,只可惜啊,我已经多年不凑这样的热闹了,”童夫人叹道,“对了,小七呢?没同你一块过来?” 一说到童温祺,童洛锦就想起他昨日对许倬云置之不理的事情,心中有隔阂,便不愿多说:“不知道。” 童夫人却继续道:“这孩子,一上午都没瞧见他了,不知道是去哪儿了,我还以为和你在一起呢,居然没有?” 童温祺竟然一上午都没出现吗?童洛锦心中闪过些许波动,又被她压下,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用得着旁人操心吗?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童夫人身前的桌子上,上面铺陈开各种花样,童洛锦岔开话题道:“阿娘,你在选花样吗?” 果然,童夫人的注意力被她勾走了,将身前的样子都往她面前推了推,道:“我和添香正纠结着呢,你正巧来了,就帮我们看看。” “是啊,大姑娘的眼光好,选的花样一定好看!” ………… 童洛锦在童夫人房里待了许久才出来,打算换身衣裳去许府瞧一瞧许倬云,经过童温祺院子的时候却发现他的院子里静的出奇。 童洛锦心中疑惑,难不成他真的不在府中?那他会去那里? 不过她记挂着许倬云,便没有多想。 说来也巧,她刚下马车,便瞧见谭家的马车也朝着许家的方向赶过来,她下车等了片刻果然,谭青止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阿锦?你也来探望许公子?” 童洛锦点了点头,等着她一道上门。 许家似乎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管家笑呵呵地说他家公子昨日里玩闹地晚了,今日还在休憩,将她们领至前厅稍等,便自己去请许倬云了。 童洛锦四处瞧了瞧,许府里和平日没什么两样,瞧不出什么过年的气氛,便问奉茶的丫鬟道:“许伯父不在府中吗?” 小丫鬟道:“老爷初五便去了府衙,这些日子都不在府中。” 童洛锦点点头,难怪府中如此平静,连许倬云落水的时候都没人知道。 俩人见了许倬云便是一番关切,然而许倬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并将昨日的情景告知于她们听:“我瞧着童兄岸在桥边跃跃欲试,一副想要跳下去的模样,想着上前劝解他一番,谁知道雪后路滑,我竟没出息地摔了下去。最无辜的当数童兄了,竟被我无辜连累了。” 他滑落之际下意识伸手拽了一下身边人,没成想童温祺竟然被他拽倒入水。 提到童温祺,谭青止无端想起昨夜里那个落寞孤寂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望向童洛锦,却瞧见童洛锦也在怔怔地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谭青止无奈叹了口气。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突然童家人来报,说是七公子发热了。 童洛锦一开始还当是童温祺的小把戏,见不得她与许倬云同处,不仅没有放在心生,反而生出几分恼怒来。还是谭青止拽了拽她的袖子道:“昨日里天寒,他一个人不知道在冰天雪地里就着一身湿衣服站了多久,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的,你回去看看。” 童洛锦在她的劝说下心中防线也不禁松动起来——莫不成是真的病了? 这几日天寒的厉害,明明应该是转了年回暖的节气,却偏生刮了好几天的冷风,夹杂着水汽,凉飕飕地往人骨子里钻。 童温祺确实是病了,并不是装模作样,还是童夫人许久不见他来行昏礼,心中生疑,派人去瞧了一眼,才发现他已经病得神志不清了。 童洛锦回去的时候,童温祺已经服了药睡下了,她将屋子里伺候的小丫鬟遣出去,自己坐在了他的床边。 他在睡梦里也极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手掌握成拳头,虚空地攥着,好像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一样。 童洛锦用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试图将他打结的眉头揉开。她忍不住想,他为何思虑这么重,若他背后真的有苦衷,那为何不讲与她听? 她有时候,真的看不透童温祺这个人皮骨下包裹着的,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童洛锦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忽而觉察到童温祺的挣扎缓缓平复了下来,她低下头,对上一双晦暗不明的眼。 那双眼睛里似乎燃烧着熊熊烈火,赤红而疯狂。 童洛锦被骇到了,一句话还没说出口,童温祺便猛然捉了起来,用力将她箍进怀里,他的力道那般大,身上那般热,神情那般绝望,以至于让童洛锦忘了挣扎。 他的嗓子还是哑的,他的下巴死死抵着她的肩膀,她被勒得锁骨都泛着疼。 “阿姐……阿姐……你只有梦里才肯出现是么?” 童洛锦方知他是病得糊涂了,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还在继续喃喃:“阿姐,你不要抛弃我好不好,我改,我什么都改,只求你不要抛下我。” 似乎这个字说出来都让他害怕,他的声音不住地发着抖。 心中有一块地方在不受控制地塌陷,童洛锦知道,自己大概是心软了。 童温祺松开手,转而抓着她的肩膀与她对视,他的眼睛更红了,像是哭过了一般,童洛锦神色怔忪,伸出手在他眼角点了一下,果然是湿润的。 他……哭了? 童温祺的眼睛像是长了钩子一般定在童洛锦的脸上,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他的手划过她的额头、鼻梁,然后落在她的唇角上,童洛锦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斥责道:“童温祺……” 但是病中的人哪里肯听她的话,他勾了勾唇角,笑起来,有种妖异的邪气,他道:“阿姐,在梦中,你都不肯对我说句软话吗?” 他痴迷地望着她,一叠声地叫着“阿姐”,童洛锦被蛊惑一般的声音喊得失了神志,等到唇上传来灼热的触感之际她才慌了神,惊恐地推开童温祺,起身就要走。童温祺日思夜想地人好不容易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在现实中他克己复礼不敢僭越半步,在梦里自然是为所欲为了。 他一把拽住童洛锦的手腕,迫得她重重仰倒在床上,自己在覆身而上,将她圈在自己双臂间狭小的空间内,童洛锦不知道是惊得还是骇的,完全失掉了所有的力气,只能由着童温祺一边喊着她“阿姐”,一边死死箍住她的手腕。 他们贴的那样近,他身上的沸热、如鼓的心跳都尽数传到她的感官上。 气得童洛锦破口大骂,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没有这样的骂过人,什么话都往外蹦,从街头寡妇那里学来的,院子里小丫鬟掐架时听来的,全部都往童温祺身上招呼,完全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童温祺,你这个剐千刀、下油锅的畜生!无赖乞索儿,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微张着嘴不知所措。 ——童温祺哭了。 泪水跌落,打湿了她的脸颊。 他一开始是沉默地哭,只有泪水不住地落,后来发出难耐的呜咽声,伏在她的肩头抽噎不止,仿佛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骂人的话统统堵在嘴里,童洛锦也顾不得生气恼怒了,她简直是手足无措起来,这是她头一次瞧见这么大的男子在自己面前落泪,这个人还是童温祺,那个似乎没有七情六欲冷得像块冰一样的童温祺!比起新奇她更加地慌张。 他哭得那样压抑,又那样绝望,童洛锦也不禁动容。 他乱七八糟地喊着“阿姐”,又喊“阿锦”,似乎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攀附与依靠。 童洛锦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突然道:“童温祺,童洛锦是你什么人。” 病得迷迷糊糊的人听到了这句话,迟疑许久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他缓缓道:“是命。” 童洛锦周身巨颤。 “是……”他缓缓低头,“心之所往。” “嘶——”童洛锦痛呼一声,原是童温祺低下头,在她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隔着厚厚的衣衫,痛感清晰地传来,也不知道他是下了多重的口。 童洛锦低喃一声,“真是个小狼崽子。” 她见童温祺渐渐平静下来,便挣扎着想要推开他起身,动作间左手不小心磕到了帛枕内侧,竟好似磕在石头上一般。 她瞧了一眼昏睡过去的童温祺,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开,轻轻搬开了他的帛枕。 是一个四方的小盒子,上了锁,被他这样珍而重之地藏在颈侧,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 联想到他神秘莫测的身世,童洛锦的心脏砰砰地跳起来,几乎要从她的喉咙口钻出来。她的手摸索到他的腰间,轻巧地取下一把钥匙,也许是做贼心虚,她对了好几次才将钥匙对进锁孔里。 “嗒——”的一声,锁开了,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突兀。 童洛锦扫了一眼童温祺,他死死抱住她的腰身,睡得安稳。 童洛锦缓缓打开盒子,却在瞧见盒子中的东西时如遭雷击,血液倒流,一瞬间失了颜色。? 第八十七章 逼问 童温祺的盒子藏得严实,里面的东西却并不珍奇,神志可以说得上是破烂货。 用过的帕子,算不上精美的荷包,碎了的簪子,一只的耳坠…… 但是让她心惊的是,这些东西她都分外眼熟。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她用过的! 有的是她扔的,有的是她丢的,有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没得。 那条帕子若不是绣了她的名字,她几乎都想不起来这是自己的东西,那大概是很多很多年前了,童温祺的手出了血,自己随手扔给他一条帕子让他止血,等他来还的时候自己嫌碍眼,让他直接扔了,没想到竟被他如此珍视地保留了起来。 童洛锦心中又是惊又是惧,莫不成很久以前,童温祺就对自己存了这样不该有的念想么? “大姑娘。”有人叩门打断她的思绪。 瞧见来人,童洛锦喜上眉梢,赶紧让他进来。 来人反手关了门,神色沉沉地地上一封折子。 瞧他神色,童洛锦便知事情大概没有她想象地那么简单。 这人是童洛锦的亲信,先前她派了一个亲信去调查“贤德果庄”的事情,却迟迟不见回,她心中存惑,便另派了一个更靠谱的亲信前往。 折子里,便是他带回的消息。 先前的探子行事过于鲁莽,被人发现了踪迹,已经被解决了,这次的探子吸取了教训,行事谨慎,这才探听出了些蛛丝马迹。 没想到自己的人惨遭毒手,童洛锦心中念了声佛号,让眼前眼去去些银子给离世的人的亲属,又差他将那人的亲眷接到府中来照料。 身前的男人应了,又道:“大姑娘,老胡暴露了踪迹,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排查到咱们府上来,大姑娘还是谨慎些好。” 童洛锦一听也在理,让他处理后事的时候谨慎些。 待人走后,童洛锦立马起身去了童老爷书房,童老爷见童洛锦神色严肃,颇为纳罕,他这个女儿主意大,万事都自己拿主意,她肯露出这样的表情着实稀奇。 “爹爹,”童洛锦将折子和账簿一起递给童老爷,“您看一下。” 童老爷一开始还以为是单纯的货单出了问题,结果越看越惊心,看到最后,他的脸色已经不比童洛锦好看多少了。 “这贤德果庄,背后是官府?” “是官府,却可能也不只是官府。”童洛锦道,“再多的,查不出来了。” 童老爷道:“谋财害命,你二叔一家惨遭一家灭口,这事也是官府做得?” 他压低了嗓音,说得艰难。 童洛锦只摇头,因为她也不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 童老爷沉吟一会儿道:“若童知曲真的与官府往来密切,又怎么会判的这般严重?” 童洛锦道:“或许正是他与官府往来密切,才被判的这般严重呢?” 童老爷是个聪明人:“你的意思是,他们只是一颗弃子?” 而弃子,是不能说话的。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均陷入了沉默,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他们是懂得,但是这件事情中官府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童知曲背后的人又到底是谁?他们针对的,又是不是童家? “锦儿啊,”童老爷只觉得后怕,“这是都过去了,你莫要再插手了。” “爹爹,若是他们是冲着祖父或者我们来的,我们是躲不掉的,坐以待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童老爷道:“那你想干嘛?!” 童洛锦道:“找一个,能解决这件事情的人。” 这个人,便是温城的兵马指挥许青天。 先按下许家和童家的交情不提,单说许青天是今年刚从京城调职来温城的,就不可能和温城的商户做出不清不楚的勾当,官府的事宜交由他这样清白又正直的人处理,才是上上之策。 第二日,童洛锦就直接去了许家,除了将事情说与许青天之外,她还另有所请。 此时涉及官府,事关重大,许青天将她带来的东西瞧了又瞧,再三叮嘱她不要轻举妄动,暂且把这事放在心里,不可泄漏半分,童洛锦自然连连称是。 童洛锦自许府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由许倬云领着,去了另一个地方。 阴冷潮湿,蛇鼠过境,霉化的气味直直往鼻子里钻,让人闻之作呕。 童正明被拖到审讯室的时候形容枯槁,狼狈不堪,童洛锦甚至没有认出来这是她那个嚣张跋扈的二叔,头发乱糟糟的覆住额面,原来肉态的体型瘦得好似麻秆一般。 他颤颤巍巍地往角落里一坐,待看清眼前人时猛然站起来,倒吸一口凉气,指着童洛锦道:“你……你!” 许倬云贴心的出了门,将里面的空间留给童洛锦与童正明。 童洛锦开口道:“二叔,别来无恙。” 童正明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别来无恙!大姑娘才是真的别来无恙!” 童洛锦平和道:“劳二叔挂记。” 童正明冷冷看着童洛锦,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一个将死之人,父母兄姐不愿见我半面,侄女怎么能想得起来见我一面?” 童洛锦将自己带来的食盒铺开,道:“二叔说哪里话,只是惦记二叔了,便来瞧瞧。” 童正明不吃这一套,他闭目道:“你要话就直说,没事就请便,不要在这儿耽误时间。” 童洛锦道:“二叔倒是把世事都看开了,只是二叔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不知道还有记挂之人啊。” 童正明合着眸子靠在墙角:“个人有个人的福气,我自己都顾不得自己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童洛锦道:“知曲阿弟可是您的独子啊,您就一点都不关心他的现状?” 她在“独子”两个字上着重下了音,童正明脸颊上的肌肉抖了抖,而后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他的命。” “啧,”童洛锦奇道,“二叔竟然也信命了。” 她站起身,走到童正明身前,压低了声音道:“二叔不顾阿弟的生死,是真的信命了,还是说……百年之后依旧有其他的儿子披麻戴孝呢?” 童正明蓦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童洛锦,咬牙道:“你胡说什么?” 童正明将牙关咬得死紧。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瞒得这样好,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童洛锦这个小丫头片子又怎么会知道他的事! 童洛锦神情却不像在炸他,柔声道:“那湘凌的庄子实在是清雅,只是孤儿寡母并两个老仆住在那样大的庄子里,实在是空荡了些。” 听她说得这样详细,童正明再不能装傻充愣,他浑浊的双眼迸射出光芒,道:“你什么意思?!你休要动他们!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童洛锦冷了眉眼,道:“无辜?祖父母,我爹爹,我们一家那个不无辜?还不是被二叔玩弄于股掌之间么?二叔行恨毒之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无辜’二字?” 童正明死死抓住她的袖子,狠狠盯着她:“童洛锦,童洛锦!你,你不能……那是你弟弟啊……” 他逐渐语塞,童知曲又何尝不是她弟弟?她下手之际又何曾软过心肠? “是啊,”童洛锦缓缓抽出自己的袖子,姿态优雅地拍了拍残留的灰渍,“他是我弟弟,我自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伤害他,是不是?” 童正明听出了她的嘲讽,他合上眼睛又睁开,在一瞬间失了力气,童洛锦猜的不错,这个外室的儿子是他眼下唯一的软肋了,之前是畏惧夫人不敢将她们母子公之于众 ,没成想他们之后出了事,他便只求她们母子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结果竟然被童洛锦发现了她们的下落! “二叔,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你若是还当我是侄女呢,那您的儿子便是我的弟弟,我会护着他喜乐无忧;若是您不拿我当亲人呢,您的儿子也自然同我没什么干系,我也无须多加留情。” 童正明哈哈大笑,他道:“阿锦啊阿锦,你可是比你父亲强多了啊!” 他大哥那般心慈手软的人,怎么就生出了这样一个狠辣绝决的姑娘啊! 温城的人都说,这童家大姑娘,是个温软的菩萨心肠,他瞧着却不尽然,这明明是个恶鬼阎王! 外室的事情童正明确实是瞒得极好的,若不是童洛锦活了两辈子断不会发现这件事情,前世里童正明强夺家产成功了,将老爷子赶出府门,逼杀嫡母,耀武扬威,终于不再看二夫人的脸色过活,过了一把一家之主的瘾。童正年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嘴唇青紫的老太爷的时候,童正明大张旗鼓地抬了大轿接外室回府,这边老夫人尸骨未寒,老爷子病骨一身,他那边骨肉团圆,载歌载舞。 童洛锦当时恨毒了他,恨不得冲进老宅将童正明活刮了。 这辈子他野心未成,那外室母子反倒成了童洛锦拿捏他的把柄。 童正明没有了先前的气势,再三向童洛锦讨一个保证:“只要我配合你,你就得照料她们母子周全。” 童洛锦歪着头瞧他,觉得他委实奇怪了些:“二叔,你以为你还有得选吗?” 她凑近童正明低语几句,童正明口唇颤抖,状似癫狂,猛然扯住童洛锦的袖子,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声。 童洛锦叹了口气,道:“二叔,交易是平等的。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就会放过你的家人吗?别傻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从你这里得不到,也会从你身边人下手。二婶已然是个教训,你不希望小婶子母子也步他们的后尘。” 童正明瞳孔通红,拳头“咔嚓”作响,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是这样过河拆桥的畜生! 他的那些事情,童洛锦都能查到,何况那群神通广大的人呢? 正如童洛锦所说,他已经没得选了。 他认命一般地跌坐回去,压着嗓子道:“你想说什么,且问。”? 第八十九章 警示? 自老夫人生了病,童洛锦便放下一切事物,心无旁骛地侍奉在侧,但即便如此也没能留住老太太。 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老太太却终究没有等来春天。 童老夫人走的那天是个晴天,前夜里精神不错,同童洛锦讲论佛经,她有半卷经书没有抄完,童洛锦便替她抄。 老夫人见她写到一半神色不对,便侧过头瞧了一眼。 “一切归于尽,果熟亦当堕,合会必当散,有生必有死。”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佛语解惑,日后锦儿可以多瞧瞧。” 童洛锦神色平静地“嗯”了一声,心痛如绞。 老夫人对童洛锦道:“夜深了,今日先不抄了,明日再抄。锦儿,我同你说两句话。”她伸出手摩挲着童洛锦的脸颊,指尖定在她的眉头,悠悠叹道:“我孙儿哪里都好,只是忧思太重。” 她困惑道:“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重的忧思呢?” 童洛锦心中重重一跳,唤了声“祖母”,她这些年心里藏着事,即便是强展笑颜,心也在沉沉坠着。她自认为她装的好,人人觉得她温柔良善,明媚可人,却未曾想过祖母竟瞧出了她的重重心事。 她装作一副身在伽罗的模样,却抵不过她心在炼狱的事实。 童老夫人瞧着她,眉眼间皆是慈爱,言语间皆是疼惜:“我从前同你的父母一般,想着你出人头地,想着你神秘造化,想着你虽未女娇娥,也定有男儿郎比不上的功业成就——只是锦儿,现今想想,你太苦了,太累了,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祖母瞧着,心疼啊。” “万物均有定数,凡事不可强求而行,只要尽力而为,方可随缘自在。”童老夫人按着她的肩膀,让她一直挺直的脊背放松下来。“锦儿,如今,我只求你随心。” 她再也忍不住,伏在童老夫人怀中失声痛哭,唤着“祖母”。 童老夫人“哎”了一声,为她梳着发,道:“我锦儿生了一头好看的发,盘成髻不知道有多美。” 女子束发盘髻为妇人。 烛光闪作老夫人瞳孔中的晶莹。 可惜啊,她瞧不见她的锦儿嫁作人妇那一天了。 童老夫人睡前叮嘱十姨将未抄完的佛经收好,等大姑娘第二日来的时候再陪她抄,只是,她再也没有等到童洛锦来陪她抄佛经。 送走老夫人的时候童洛锦一直是浑浑噩噩的,停了棺,送了灵,迎客送往,她看似十分正常,正常到让人生疑。 等后事全部处理完之后,童洛锦自祠堂返回自己的院子,毫无预兆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老夫人的后事之后,童洛锦大病一场,她病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说些胡话,旁人也听不懂,急得童夫人一夜憔悴许多,平白添了好些白丝。 童洛锦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前世今生混杂不堪,一会儿是林姨娘将残羹冷炙仍在童老夫人面前,扬扬道:“夫人啊,今时不同往日,我儿当了家,哪里还由得你作威作福。”一会儿是童老太爷命人将礼品摔出府门外,冷声道:“我与童正年早已断绝父子关系,他这份孝心,我受不起!”一会儿是童温祺歪着头似嘲似讽:“阿姐,你不会以为我我在关心你?怎么可能?”一会儿又是她追着一个看不清的背影,绝望哀求道:“你且等等我!” 梦醒来,天光大好,心悸未消,病气却除了。 童洛锦对童夫人道,她心中不静,想去法正寺走一遭,求神佛点化。童夫人本来想陪她去,却被她拒绝了,童夫人也不逼她,但依旧是让童温祺跟着她走一趟。 人间悲苦几轮回,春秋轮换又一载。世间有人生有人死,有高楼塌了朱户倾了,有贫才高中寒门出新贵。但是法正寺还是那个法正寺,树还是那些树,人还是那些人,走过的路还是那条路,甚至院子里的鸽子似乎都如往常未变。 好似外界时光变迁不曾影响这里的一丝一毫。 童洛锦结了善缘,理了佛诵了经,却依旧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好似有事情尚未完成一般。 她出了佛堂,却听见钟鸣声震耳欲聋,好似砸在她的心上,脚下土地都被震得颤抖,晃得她站立不稳,她心下悚然,望向周遭,却瞧见旁人往来有序,神色平静,完全不受影响。再抬头看日头,明明不到撞钟的时辰,哪里会有钟声如雷呢? 童洛锦心乱如麻,她扭头望向庄严宝象,佛身在上,眉目慈悲,似乎在冲她笑。 明明是佛门清净地,却陡然有一股阴冷感拢上她的心头。 童洛锦又听到了重重钟响,尚且来不及分辨钟声从何处来,便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是在法正寺的禅房里。 这房间的布局有些熟悉,她想了想,约莫自己上次晕倒,也是在睡在这间房里。 无病无灾的,晕倒一次是偶然,晕倒两次也是意外吗? 童洛锦按住自己的胸口,那种钟鸣声带来的震颤已经不见了,但是她心中的疑窦并没有消失。她是个死了又生的人,难不成她真的是鬼怪作祟而不自知,污了这佛门净地才引来警钟? 房门被敲了三声,童洛锦还以为是童温祺回来了,便直接道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童温祺,而是一个小沙弥,小沙弥年纪不大,面目和善,朝她行了个佛礼道:“女施主可好些了?” 童洛锦身上并无大碍,便如实相告了。 小沙弥便含笑道:“施主,慧觉师祖请您禅房一叙。” 童洛锦有些惊讶,童夫人向佛,她自然也跟着听过慧觉大师的名号,慧觉大师是主持方丈慧明大师的师兄,据说他早得大道,沉心佛法,不与外人交,童洛锦自觉与这位得道高僧并不相熟,他如何会邀自己一叙? “大师……是要找我?”她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小沙弥闻言点头。 “正是女施主。” 童洛锦本就心存疑窦,此时这位得道高僧又要见她,她自然是却之不恭因此她理了理衣裳,便随着小沙弥去了。 石阶古道长廊,穿过林荫小路,后院里便少了人来人往,慧觉大师独居一隅,小院无门,小沙弥在院口行了一礼,朝着东南向指了指:“师祖在那里等施主。” 童洛锦回了一礼,谢过小沙弥,朝着那小屋走去,小院清寂,饶是她身负武艺耳力超过寻常人,也在此处听不见半点人声,只听见树叶沙沙作响。 那屋子里当真有人么? 她轻叩房门,没听见有人应和,正满腹疑窦之际房门却自己开了,平稳和缓,门口并没有人。 童洛锦心中一凛,这慧觉大师倘若是人,那他这功夫当真是出神入化了。 “女施主请进。”那声音平和空远,像是长天万里之外吹来的风。 童洛锦报过家门,便迈了进去,小屋不大,正前方供了佛堂,余下的便是一桌两凳,桌上摆了一副棋盘,皆为青石所铸,十分古朴简陋,看模样已经下到一半,黑子大势已去,颓势尽显。 凳上坐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眉目慈和,竟有几分供堂之上的佛像。 童洛锦行了一礼:“大师。” “叨扰女施主了,”慧觉大师指了指身前的凳子,“施主请坐。” 童洛锦依言坐了,慧觉大师捻着佛珠眉目轻合,明明只是与他相对而作,童洛锦却觉得似乎经历了一场洗礼,雨过天晴,天地初明,四下皆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慧觉大师方才睁开了眼睛:“女施主不问老讷为何请你来此吗?” 童洛锦道:“既然是大师有请,自然是大师有言相告,大师该说时自然会说,洛锦听着就是。” 慧觉大师哈哈大笑,道:“女施主聪慧。” 他指了指桌上的棋盘,道:“多年清修,一人独坐。今日瞧见这半盘残局未破,施主陪老衲走完这最后几步棋。” 看着自己眼前的黑子,童洛锦无奈道:“大师,我不善对弈,只怕扫了你的兴。” 这并不是谦虚,也不是推辞,只是实话实话。 慧觉大师却只是笑笑,捻起了一枚子:“该老衲了。” 落子紧气,竟又提了一子,黑子的活路又少了一份,看上去慧觉大师并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童洛锦只好提腕落子,但是本就是残局难支,童洛锦苦苦支撑也敌不过慧觉大师的缓步渐进,眼瞧着棋盘上趋近于无力回天,童洛锦刚要胡乱落子结束这局棋,指尖沉了一般却猛然窥见天机。 黑子看似被人步步紧逼,颓势尽显,却是在败局中留了一手,童洛锦指尖轻转,未夹反爬,竟是将被困至死角的一片棋子做活了。 原来以为执黑子的人是个横冲直撞的莽夫,如今看来却是个心细如发的天才。 慧觉大师笑意深了些,点头落子。 下到最后,黑子虽然还是落败,却将战局拖长了些,失子不至于太过难看。 棋下完了,慧觉大师却不曾说些别的,童洛锦都要以为他真的只是要同自己下一盘棋这么简单了。 慧觉大师又品了品这盘棋,盯着黑子道:“见棋如见人,施主是个心思果决的人,这世事啊,变则通,通则变,那有什么死局呢?” 童洛锦猛然抬头看着慧觉大师,大师眉目仁慈平和,似乎看透了一切。 童洛锦盯着眼前人,一瞬不瞬道:“大师知道我……” 慧觉大师似乎知道她在问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事实繁杂,谁又能什么都知道呢?” “今日的棋局破了,老衲已经心满意足了,叨扰施主良久,便不多留施主久坐了。” 童洛锦已然肯定这位大师知道点什么,她忍不住出声追问,慧觉大师却合目不肯多言,她久站等不来回应,只好行礼告辞。 待她行至门口,慧觉大师的声音方从身后遥遥传来,悠长又清朗,好似先前的阵阵钟声:“何人非白骨,何时非梦中。” 童洛锦身心俱颤,再一回头,门却已经合上了。 屋内无灯,却朗朗清明,出了小屋一瞧,却已经是夕阳半薄。 待院子里的脚步声走远渐渐消失,慧觉大师方才重新睁开眼睛,将视线落在身前的棋盘上,自言自语道:“这世间逆天而倒转,怀怨而重生者,也并非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对?” 第九十章 分离 童洛锦回到禅房的时候,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盘碟碎落的声音。 童洛锦:“……”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尚未推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童温祺双目赤红,神色阴沉,眸子里燃着丛丛火焰,好似被围剿的困兽一般。 童洛锦被他吓了一跳,问:“你这是怎么了?” 童温祺没有回答她,而是怔怔看了好一会儿,像是个提线木偶一般,待确认眼前人并不是他的幻想以后,一把将她扣进了自己的身前,他的紧紧扣在她的肩胛骨上,童洛锦忍不住喊了声“疼”,但是这声呼痛没换来他半分怜惜,他似乎铁了心地要她痛,要她尝一尝自己的惊慌与无措。 他压抑着声音低吼:“你去哪儿了?!” 知不知道他找她找的快要疯了,他深知亲人对她的重要性,还以为她受不了老夫人离世的打击,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在寺庙里寻不见人,一路顺着山腰而行,检查山顶山脚的时候,手都是抖的,腿都是软的,生怕瞧见自己不想瞧见的东西。 童洛锦道:“同师父论了会儿佛经,误了时辰。”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让你忧心了。” 听她解释,童温祺方才回过神来,脸色好看了许多,将她松开,道:“以后记得告知我一声,不然……我会担心。” 不然,他会发狂,会疯癫,会做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童洛锦头一次主动攥紧了他的手,安抚道:“我晓得了。” 他眸中的赤红这才渐渐褪去,像是惊天骇浪的池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是是不是真的恢复了平静,还是只是一时的掩饰,又有谁知道呢? 平城与温城相邻,近江临水,有一处知名的水榭,唤作“江上燕”,雕梁画柱、帷幔轻舞,但是此处的主人是谁,却是没人说的清楚的。 “主人,公子。”一个红衣女子缓缓走进水榭亭台,拜倒在地。 座上做了个锦衣男子,男子年过四十,身形魁梧,脸型方正,眉目含煞。他身边站了一个黑衣青年,男子着银甲代面,看不清面容。 锦衣男子听完女子的叙述,冷哼两声:“这小丫头片子倒是有点东西。” 红衣女子道:“主上,既然如此,是不是要提早下手?” 男子没回答,而是转而询问身边的年轻男子:“子敬,你说呢?” 被称为“子敬”的男子说起话来尾音上调,带着一股不着调的诡谲:“依我看啊,那自然是早下手为快。只可惜,怕是‘有人’不同意啊。” 闻言,主上沉吟片刻,胡子抖动几下道:“那孩子说的也没错,现在东西的下落还没找到,贸然动手只是莽夫所为。” 闻言,子敬隐在代面之后的面容变得扭曲,他一字一顿道:“舅舅,你知道么,我片刻都等不及了,我真的是……想将他们千刀万剐啊。” 主上叹了口气,道:“子敬,这就是你没有子期沉得住气的地方。子期说得对,报仇之前,咱们得先把咱们的东西拿回来。” 子敬冷笑一声:“他到底是沉得住气,还是被蛊惑了心思,还说不准呢。” 主上冷了声音,警告道:“子敬。” 子敬撇了撇嘴,目露不屑,却是不说话了。 红衣女子看了看两位主子的神色,放低了声音斟酌道:“那童洛锦……” 主上道:“这丫头不是一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她既然困惑了这么长时间,那就请她来谈谈心,我仔细说与她听听。” 红衣女子皱眉道:“如此暴露我们自己,是否太过于冒险了?” “哼,一个商贾之女而已,能有什么冒险的,”子敬抢在主上前头答道:“童家二房的人都死干净了,什么都没问出来。哼,童正明说什么他知道东西在哪儿,想来都是骗我们和他联手随口扯出来的鬼话。如今,我们可不得对准老大一家了么?” 而童洛锦,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可怪不得他们。 主上面露笑意,道:“子敬知我也。” 子敬也笑道:“舅舅教得好。” 红衣女子垂眸领命,道:“属下知晓了。” 童洛锦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装饰豪华的房间里,她倒在一张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的拔步床上,入目是碧纱帷幔。她的四肢并没有被绑住,她翻身坐起来,除了四肢软绵绵的之外并无异样,她试图下床探查,脚下一歪跌倒在地,她只好靠着床坐着,打量着四周。 房间正中央立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散落着几张字画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及笔筒,高低不齐地错落着各式毫笔。在旁边置了一张贵妃榻,榻上落白雕毛软毯,贵妃榻旁边是一个汝窑花囊,斜斜插着几株娇艳欲滴的红梅。 瞧起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卧房,但单就装潢而言,瞧不出男女。 童洛锦迅速冷静下来,回忆着自己晕倒之前的事情,她是与童温祺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翠玉轩的时候便想着进去挑几件东西送给谭青止,谭青止马上就要成婚了,但是她家中有丧不便露面,便想提前挑几件礼物送过去。 她瞧上了一对白银缠丝双扣镯,想跟着掌柜的去后院再挑几件新式的,谁知道刚走两步便晕了过去。 她晕倒的毫无预兆,又没瞧见下手的人,唯一一个人便是在前方领路的掌柜,但是当时掌柜的在开库房的门,甚至没有回头。 到底是谁,要对她下手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仅不害怕,反而有一种隐秘的喜悦,她总觉得,她离前世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她正想着,地板却晃荡了两下。童洛锦凭借着多年的经验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所处的,并不是普通的卧室,而是船上的房间。 能拥有这样的房间,这艘船应当也不是小船,倘若近几日真有装潢不俗的游船画舫出行,她一经探查便知。 船只的主人虽然将她捉了来,但是似乎并不想管她,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童洛锦的肚子都发出了抗议声,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红衣女子擎着一盏油灯进来,瞧进斜倚在床边的童洛锦目露惊讶,好像不知道房间里有这个人似的。 “哎呀,”红衣女子捂嘴惊呼道,“怎么还有个人呢。” 童洛锦:“……” 不过好在很快她就转换了一副表情,换成了一副笑呵呵地模样,道:“我且忘了,原来童大姑娘还在房间里呢?” 她将烛台放在一边,去扶童洛锦,道:“童大姑娘醒了啊,怎么也不喊两嗓子呢?我都忙忘了,这个时辰了,姑娘可曾填过肚子。” 童洛锦从她进门时就打量着她的形容神貌,她没有一张出众的脸,却有一种出众的风情,笑起来的时候五官都变得妖媚灵动起来。 这张脸,她肯定是没有见过的,但是她却听说过——在赵婉婉嘴里,那个官府遍寻不得的女人。 女人被她看得久了,也不害臊,只是轻抚着自己的脸道:“大姑娘瞧得这么入神,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童洛锦被她扶着在床上坐定,她自己也在床沿上坐了。 童洛锦问:“二夫人和林姨娘是你杀的。” 女子没想到她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眸子中闪过一丝讶然,而后捂着嘴笑起来,道:“大姑娘抬举我了,我啊,就是一个鸡都不敢杀的弱女子,怎么敢杀人呢?” 童洛锦自不会相信她的鬼话,她没有直接询问二夫人与林姨娘是何人,发生了什么事,就说明她与这二人的死脱不了干系。 童洛锦平静道:“下一个是我了吗?” 女子讶然:“倘若真是姑娘,姑娘怎么还这般淡定?” “不然呢?”童洛锦道:“求救?这是你们的地盘,外人听得见吗?哭嚎哀求?我这么做了你们就会放过我吗?如果都不会,我做什么要浪费体力。” 女子装腔作势地拍了两下手掌,道:“果然是温城巾帼,女中英豪,姑娘的胆识红檀是佩服的。” “哦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女子笑眯眯道,“我叫红檀,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第九十一章 退婚 红檀为童洛锦寻了些吃食过来,为讨得她的信任,还亲自试吃了两口,以示无毒。童洛锦也知道他们不会此刻就毒死她的,毕竟他们要是单纯的像她死,直接在温城就可以取了她的性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将她圈禁于此。 “你们给我喂了什么药?” 红檀道:“知道姑娘身上好武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给姑娘喂了些软化筋骨的药,不伤身的,姑娘无需忧虑。” 童洛锦又问:“你们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红檀托着腮嘟起嘴,神情无辜:“我只是一个仆婢,主子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呢?” “那我换个问法,你的主子是谁?” 红檀捂着嘴咯咯笑起来:“主子就是主子啊,还能是谁?” 见她铁了心地装傻充愣,童洛锦也不再同她废话,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倚坐在床头看着红檀收拾碗筷,当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是个仆婢。 红檀端着东西往外走,道:“大姑娘行动不便,便歇在此处,我另寻住处。” 待她行至门前,童洛锦才淡淡道:“童温祺呢,我想见他。” 红檀扭过头来,神色如常,只是眸色中含着一丝轻微的讶然,道:“这童温祺我们可没抓他,主子仁慈,目前不曾伤害姑娘身边的人。姑娘找我们要人,许是找错人了。” 童洛锦低下头,缓声道:“既如此,那便要谢过你们了。” 红檀笑得开怀,好似没听出她的阴阳怪气一般,道:“姑娘客气。” 说罢,便出门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童洛锦一个人,她低着头,陷入沉思之中。她方才提到童温祺只是在乍红檀而已,她想要知道,童温祺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人。但是这个红檀是个老江湖了,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曾暴露。 那么她这次被抓,到底和童温祺有没有关系呢? 她的脑海中又闪过那双执拗疯狂的眼,死死注视着她,道:“你去哪儿了?!” ……“日后你去哪儿,需得告知我一声。” ……“找不见你,我会担心的。”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童洛锦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是答了一句“好”。 她苦笑起来,可惜她食言了,不知道狼崽子会不会计较。 她的失踪,又会不会让家里人担忧,家中已经经历过这么多的风波了,早就经不起什么打击,如果父母祖父再因她而忧虑……那真是罪过了。 她望着头顶的帷幔,依稀能听见波涛翻涌的浪声。 也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她即将面临的又是什么。 许府。 许倬云经过许青天的书房时,发现里面还亮着灯,他瞧了眼时辰,忍不住敲门道:“爹?” 许青天没抬头,道:“进来。” 许青天伏在案几上,眉头紧皱,听见许倬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也没有反应,许倬云一看便知道是他又钻牛角尖了,忍不住开口规劝道:“爹,都这么晚了,该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做也不迟。” 许青天好似没有听见,只是道:“云儿,你过来瞧一眼。” 他神色认真,许倬云也不禁严肃了起来。许青天很少同许倬云分享工作上的事情,更别提直接把材料公文给他看了,这样让他直接上前去看还是头一遭,许倬云惊讶之余还有忐忑。 许青天将一份账簿展开在他的面前,上面标明了这些年温城的兵马经费支出,许倬云道:“这是……温城兵防的费用账簿?” 许青天点了点头,问:“你瞧瞧,是否有什么不妥?” 许倬云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查看半晌,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妥,惭愧道:“孩儿愚钝。” “不是你愚钝,是你不统兵马,便不知道这粮草支出地具体费用,先前有专人负责此事,我从没有过问过钱财账目,听锦儿提起那件事,我才动了心思查看账目,这一看,确实是有些问题。温城用的马料兵器,根本花费不了这么多钱。” 他将账簿往桌子上一扔,眉目含霜:“看来这温城,确实有问题。” 他又拿出一份人员名单,扔给许倬云:“你再看看这个。” 上面是官府人员抽调的名单,零零散散地散布在温城不同地方,都被许青天有不同的标记勾了出来,但不管人员如何变动,有一处的人员是不变的,那一处被许青天用朱笔圈了出来。 “这是温城于平城相连接的水域,按理来说是归平城的官府管辖,但是温城却次次在此驻兵。” 许青天一边说一边示意许倬云对照布防图一起看,许倬云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 “而且布防时间是很有规律的,”许倬云道,“每隔四十五日便有同一批官府人员从此处往来,这是十分不正常的,除非,这个地方有什么事情必须要这些人来处理。” “没错,”许青天点了点头,“我查过了,这几个日期,都是漕帮的人途径休憩的时间点。” 许倬云一惊:“漕帮?!” 如果他没记错的错,之前童洛锦父女被绑架,那批绑匪也有漕帮有关系,但是因为死无对证,那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了,并没有得出什么结果。 官府,漕帮,童家…… 此时似乎连成了一条线,但是又像是一团乱麻,让人毫无头绪。 有风吹进来,烛光摇摇晃晃,许倬云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有些明暗交错,许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爹,之前童伯父与童大姑娘遇劫的事情,真的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吗?” 许倬云摇摇头:“那件事情并非发生在温城境内,也不由温城审理,我也只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结论,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许倬云道:“爹,我想去福州走一趟。” 闻言,许青天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或许,在他决定把这些东西给许倬云看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他只是问:“为了锦儿。” 许倬云摇摇头:“是也不是。童家是恪守本分的百姓,保护百姓子民,打击贪赃枉法的邪逆之徒是为官者的职责所在,并不是特意为了谁。如果父亲非要问是为了谁,那大概是为了温城的百姓。倘若官府里真的有不轨之人,受害的是全部的老百姓。” 许青天笑了笑,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道:“我儿是真的长大了。” 他道:“那便去。” 许倬云便同许青天重新核对了一番细节,商讨了一番出行方案,等一切归置好放才发觉天色都泛白了。 许倬云起身告辞,许青天却喊住他,问:“你与锦儿的婚事,真的不作数了吗?” 许倬云背影一顿。 他先前来找过父亲,说儿时戏言不应当由他们两人承担后果,若日后成就怨偶,怕是毁了两家交情。 许青天叹了口气:“你同我说的时候,我还觉得是你心性不定,纯属胡言。但是锦儿也这么说的时候……” 许倬云猛得转过身来,逼视着许青天:“她怎么说?” 许青天被他语气中的急迫惊了一惊,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儿子永远是不疾不徐,缓慢从容得,不过很快许倬云便恢复了那副淡定平和的模样,注视着许青天。 许青天叹了口气道:“她说,你对她无情,她对你无意,何苦因着儿时戏言捆作一团,两相烦扰。” 他问许倬云:“可是当真无情无意。” 许倬云退后一步,似乎笑了一下,但是他的笑隐在暗处,许青天看不真切,只听见他道:“……是真的。” 感情之事勉强不得,许青天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既如此,等你从福州回来,我便商定个时间同童兄说清楚。” 许倬云道:“好……” 第九十二章 谎言 童夫人吩咐着添香又将东西收拾了一遍,尽数塞到马车上,自己个儿又清点过一遍,这才放下心来,叮嘱童温祺道:“山中不比家里,你们须得照顾好自己才是。” 童温祺应了,行了一礼道:“老爷夫人回去,免得受了风寒。” 童夫人点点头,道:“你先行就是,我瞧着你走。” 童温祺便也不再推辞,翻身上了马,对着童老爷夫妇点头示意过之后,便御马离去。 童夫人被童老爷揽在怀里,目送着马车远去,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锦儿怎么就想起要在寺里住一阵儿呢?她自小没受过打击,骤然承受了许多,这孩子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 童老爷倒是心宽,道:“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加上母亲离世对她的打击,她年纪轻受不住也是正常的。但是锦儿聪慧,不会有事的,你且等她自己调节一阵儿,想开了就好了。” 童夫人点点头:“山中清净,她愿意住几天就住几天再怎么说,还有小七陪着她呢。” 童老爷点点头,道:“这些年操持生意也累会她了,就当是享个清闲,也是好的。” 他扶着童夫人转身进门,笑道:“倒是夫人,还不如抽空操心操心你自己的身子骨,有事没事的也出去转转,别闷坏了自己。女儿大了,比你想得要省心呢。” 童夫人睨他一眼,愁道:“省心什么呀,都是个老姑娘了,这还在闺阁中待着呢,让我如何放心?” 她忧心童洛锦的婚事,但是家中老夫人新丧,自然是不能办喜事的,等到出了丧期,又是要耗上好几年,且不说他们家能不能等,怕的是许家不肯等。毕竟许倬云年岁也不小了,都是改当爹的年岁了,也不能总等着童洛锦。 想到这里,童夫人觉得自己愁的白头发都平添了许多。 但是这一切忧虑童温祺都不知道,他出了常春街便遣退了马夫,自己驾车出了城,但是并没有按照他向童夫人汇报的那样,一路往山上去,而是将马车停在了一间别院,童夫人准备的衣物吃食他统统没带,轻身上马,一路朝着码头疾奔而去。 是的,上山清修只是他搪塞童家人的说辞罢了,实际上,童洛锦是失踪了。不过好在,他大致能猜测出是何人所为。 童温祺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手中紧紧攥住了缰绳,他只要想一想童洛锦如今可能落到那些人手里,他就恨不得要发疯。 他急急喘了几口气,心中默默念道,阿姐,你可要好好等着我来。 而另一边,童洛锦在被关了三天之后,终于见到了红檀之外的第二个人。 来人是一个男子,代面遮脸,玄色金线鹤纹披风加身,遮住了面容身形,只能瞧出身量不矮。 他推开门,歪着头端详了好一阵儿,才倏尔笑了一声,走进来,轻轻抬了抬掌心,房门便合上了。 童洛锦静静地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近自己,道:“终于舍得露面了么。” 男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新奇,道:“你知道我是谁?” 听声音,他应当年纪不大,但是不知道是怎么的伤了嗓子,带着挥之不去的暗哑。 童洛锦道:“不知道。” 男子侧坐在贵妃榻上,随手折了枝花枝捏在手里把玩,道:“你不知我是谁,为何在等我?” 童洛锦道:“我只是在等这座画舫的主人。” 男子哈哈大笑,道:“那你可猜错了,这座画舫啊,不是我的。” 童洛锦不欲与他争辩这些细枝末节,这几天下来,她的身子骨越发不好,夜里睡不好,白日里太阳穴也时常刺疼,四肢更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二叔他们的下场那么惨,我又怎么会只是上船一游这么简单呢?你既然捉了我来,便不会只是好吃好喝的供应着我。” “话不能这么说,”男子竖起食指在唇边贴了一下,示意她噤声,“童正明的下场,可是拜童大姑娘亲身所赐,与我何干?” 童洛锦冷嗤一声:“那他的其他亲眷呢?” 男子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审视着一块珍奇的玉宝,好半晌,才淡淡道:“一家人,自然是要团团圆圆才好,少了哪一个,都让人觉得惋惜。” 他这是完全不狡辩的意思了,童洛锦觉得牙关打颤,面前的人怎么能轻易地说着这样残忍的话,这让她无端有些惊骇。 童洛锦强做镇定,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男子倒是很痛苦,道:“当然。” 他站起身来,走到童洛锦面前,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蛋,啧啧称奇:“倒是个难得的美人,只是可惜了。” 童洛锦好似被毒蛇添了一口般忍不住颤栗反胃。 男子稀奇道:“你怎么就不叫问问我在可惜什么?” 童洛锦不答。 她不答,男子也不恼,自顾自地将剩下的话接下去:“可惜了,你姓童,注定是要死的。” 一些记忆的碎片在童洛锦的脑海中快速闪过,姓童的人都要死?所以二叔一家已经死的差不多了,接下来的就是他们一家了。 “为什么?” 她还是忍不住讲这句话又问了出来,这一句“为什么”已经折磨了她两辈子了,到底为什么,童家要经历这样的灭门之灾。 “为什么?”男子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语气间夹杂着咬牙切齿地恨意,“因为你们该死!” 不过只一会儿,他周身骤然爆发的暴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了那副诡谲莫测的模样,低低笑着道:“你的父亲,祖父没有同你提到过吗?他们是怎样的畜生——哦不对,是怎么样的禽兽不如。” 童洛锦神色沉沉,即便是受制于人,她还是听不得面前的人侮辱她的家人。 男子坐了回去,道:“他们没同你讲过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紧接着,也不等童洛锦回答,他便宣泄一般地直接讲整个故事讲了出来。 第九十三章 往事 “那应该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温城有个姓童的商人外出行货,路上遇见了劫匪,他的仆从镖师尽数丧命。但是他倒是命大,竟然在死人堆里捡回了一条命。有一对路过的年轻夫妇发现了他,大发慈悲地救了他的命,并将他接回家治疗。那商人就在夫妇家住下了,但是谁知道夫妇二人救回来的是个畜生,不仅不知恩图报,反而起了不轨之心,他觊觎女主人的美貌,意图行不敬之事。未成想此事暴露,被男主人发现了,他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在主人家地水井中投了毒,让恩人家七十二条性命一夜之间全部葬送!他自己倒是卷了主人家的钱财跑路了,你说,这算不算是畜生行径?他该不该死呢?” 童洛锦已然听出来,他应当就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家的后人,她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愤恨与痛苦,但是她并不认为她的父亲抑或祖父会做出此等禽兽不如之事。且不说父亲和祖父的人品不至于如此下作,单说这故事,便有几处逻辑不能自恰。 童洛锦道:“你并不知道那姓童的商人到底是谁对?”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童姓商人的年纪和姓名,可见他也许也不知道这个细节。而他问自己的时候,说的是“父亲或祖父”,再加上自己那个早已无翻身之地的叔父……他们针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每一个姓童的人。想来,他也不知道当年的人是谁,只是在一个人一个人的试探。 男子并不否认,他笑了一声道:“对啊,我不知道。但是这温城中,姓童的商人能有几个?还不是就你们一家?” 这话也不假,“童”这个姓本来就不是个大姓,与温城而言,更是一个外来姓,能点得出名字的,也就是他们这一家。 但是要说他们是温城中姓“童”的独一家,也不见得。他怎么就咬定他们了呢? 男子很乐意为她解惑,“温城中,姓童的人家一共有七户。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三家农夫,一家秀才,两家小摊贩子。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杀人凶手,便一一问过去了,他们不承认。不过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也是姓童的,下去赎个罪也是好的。” 背后陡然冒出一层冷汗,童洛锦觉得自己面前坐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魔,她一字一顿道:“你杀了他们?” 男子淡淡道:“是啊。” 他语气轻松,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妥。 就因为姓“童”,这些无辜的人都丢掉了姓名,何其可悲? 童洛锦道:“那我呢?你为何要留着我的性命?” 如果只是要报仇的话,他直接杀了自己就是,或者就像是前世那样,杀了所有姓童的人。为何要费尽周折地拉拢二叔,绑架自己?除非,他们还不能死,还有活着的价值。 男子“啧”了一声,颇为不悦:“我也想直接杀了你们啊,但是不行啊。还有人,想要留着你们的命,把你们拿走的,不属于你们的东西还回来。” 童洛锦猜,他说的东西,应该就是当年被商人卷走的那些金银财宝了。 童洛锦又问:“那我二叔呢?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 这人阴晴不定,性格诡谲,但只有一点好,那便是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事,说来话就太长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后慢慢道来。其实他们盯上的第一个人就是童正明,但是没想到他们还没找上童正明,童正明便率先找上他们了。童正明向官府之人行贿,而官府中本就有他们的人,一来二去双方人便搭上了线。童正明想要官府的庇护,而他们则想要查明当年的事事情是不是童正明做得。 没想到,童正明自爆道,家中有珍藏的宝物,如果他们能帮自己夺得家产,这些宝物便悉数赠与他们。他们以为,童正明口中的宝物,是当年从恩人家搜刮走的东西。为了拿回这些东西,他们便假意与童正明合作,本来想等他成功夺得家产,交出宝物之后再杀了他们,谁知道中途杀出个程咬金,被童洛锦搅了局。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他还是找到了所谓的宝物的下落,只可惜不是他想要的东西。这样想来,童正明也许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现在可能性便只落到了童正年和童奉清身上。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童洛锦心下骇然,虽然她这些年也一直在探查此事,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自己亲耳听到来的震撼。 童洛锦问:“如你所说,恩人家全部性命一夜葬送,那这故事你是听谁说的?” 男子冷笑一声,道:“总有命不该绝之人记下此事,只待日后报仇!” 童洛锦乍然窥见真相,心中波澜万千,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男子回忆起痛极之事,也不再想多说,因而一时间空气都变得窒息起来。 许久,童洛锦才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抓我来,是为了以我为要挟,逼迫我父亲和祖父。” 男子道:“都说童大姑娘聪慧,确实有点道理。” 童洛锦苦笑一声,道:“只怕你找错了人,我父亲与祖父应当也不是你要找的人。” 男子道:“是与不是,现在无需下定论,且等着看就是。” 他站起身来,道:“你的疑惑我已经替你解了。那么接下来,就该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还有一个问题,”童洛锦道,“童温祺是你什么人?” “童温祺?”男子咂摸了一下这三个字,似嘲似讽,“姓童?大概是我的仇人。” 童洛锦哪里会信,她内心认定了童温祺是他们的人,却不知道她的失踪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她现在有点想见他,却又害怕见他。 门被叩响了,红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毕恭毕敬:“公子,主上唤你过去。” 男子道:“我知道了。” 主上?那看来,这男子上面应当还有人。 男子的指尖挑过童洛锦的下巴,玩味道:“瞧瞧这个眼神,真倔强啊,看上去就是个不听话的美人,瞧着就糟心——罢了,今日我还有事,且先放过你,明日,我再来陪你好好玩玩。” 第九十四章 愤怒 一道青色的身影猛地飞出去,重重砸在门上,门板吱吱呀呀响了两声,男人才咳着爬起来,捂着胸口抹了一把嘴角的雪,道:“公子,我真的不知道啊。” 桌上的杯子携着掌风飞驰而过,男人躲避不及,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他顿时双膝跪地,颤声道:“公子饶命啊!” 他低着头,几乎要将脑袋埋进地底下,他的余光瞧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慢慢迫近自己,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又退,直至后脊背都贴在了屋门上,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将视线从面前的靴子上移开,对上一双疯狂又赤红的眼。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公子,他印象中的公子永远是淡淡的,冷冷的,话不多,好像什么都进不得他的心,入不得他的眼,这样癫狂的公子,让他惊恐。 童温祺缓缓蹲下身去,掐住男人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男人挣扎不得,大张着嘴巴不断挣扎。 他自认为是主上派到童温祺身边的人,在童温祺身边是有几分薄面的,他断不会对自己下狠手,所以才有恃无恐,但是没想到童温祺好似是疯了一般,真的下了死手,一副自己不说就会要了自己命的架势。 他挣扎着点点头,发出一股气音:“我……说……” 童温祺猛然松手,男人猛地跌坐在地上,急剧地咳嗽起来,童温祺都等得不耐烦了,道:“快些说。” 男人哑着声音道:“童大姑娘被主上带去了平城……走得,走得城北水路,但是主上吩咐过……” 不等他说完,身边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男人欲哭无泪,强忍着身上的痛楚,爬起来往别出去了,他将童洛锦的去向透漏给了公子,主上定是要罚他的。 画舫之上,子敬坐在太师椅之上,手肘靠在扶手上抵着额头,代面之下的嘴角微微勾起,眼睛却没有任何温度,他身边竖着一根长长的铜杆,做成钓鱼竿的模样,却比寻常的钓鱼竿长出三倍不止,粗细约莫有成人拳头般,并不用人擎,而是在船舷处立了个铜座,中间杠轮相接,可通过把手上下转动,控制铜杆起伏。 铜杆的钩子上挂的并不是寻常鱼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正是童洛锦。她全身都湿透了,发髻散乱开,贴在湿漉漉的脸上,她面色苍白,双眸闭合,如同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像一般。把手转了两下,童洛锦便失重一般地跌落下去,她整个人都被浸泡在水中,只露出口鼻在外。 子敬瞧了半天,一开始童洛锦还有点反应,但是随着一遍又一遍入水,她渐渐失了生机,顿觉没意思起来。 “无趣,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 他站起身来,从果盘中插了块水果吃了,扭头进了船舫,他没有说要将人拉上来,其他的人也不敢随意动作,只将童洛锦悄悄往上拉了拉,不至于被水起的时候淹死。 直到下午,子敬又觉得无聊了,才想起童洛锦这个人,让人把她带过来,童洛锦被人扔在地上,一动不动,红檀瞧着心生不忍,道:“公子,不会出事。” 子敬道:“出不出事,你且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发钗上,道:“这个玩意儿不错。” 红檀会意,取下发钗,走近童洛锦,狠狠扎在她的肩膀上,童洛锦吃痛,悠悠转醒,吐出几口江水。 子敬道:“那就是没事。” 童洛锦被他折磨了一天,现在又被带到他的面前,便知道自己还有逃不掉的下一场劫难,她扯着刺痛的喉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折腾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子敬道:“我知道你一无所知啊,我并不想从你身上得到身上,之事瞧着你不痛快,我就舒心,仅此而已。” 童洛锦在心里骂了一声变态,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她道:“你就不怕把我折腾死了,你就没有筹码了么?” 子敬冷了声音,道:“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童洛锦道,“只是提醒。” 子敬冷冷笑了几声,“好!很好!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你死了,这些日子我得多无聊啊。” 他眨眨眼睛,让红檀取来一把交椅,放到童洛锦面前,“童姑娘,地上冷,起来坐着。” 椅子上铺着垫子,看上去柔软温暖,童洛锦扫了一眼,不相信他的好心。 “哦,”子敬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动作,才恍然大悟道:“都愣着干什么?!没瞧见童大姑娘身上没有力气吗,还不快扶大姑娘一把。” 说罢,不由得童洛锦拒绝,她身边的两个人便上前,驾着她将她按到了座椅之上。 童洛锦神色骤变,本来就没有颜色的脸上泛出青灰之像,她试图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在椅座上,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瞧着她面露痛苦,子敬的脸上反而泛出一股笑意,燃亮了他的眸子,他瞧了许久,直到瞧见浅色的坐垫都被染上了血色,才低低闷笑了几声:“瞧瞧,多鲜艳啊,这才好看嘛。” 坐垫里满是高低粗细不一的针尖,尽数刺进她的骨肉里,她已经疼得不会骂人了,“你这个疯子。” “是啊,”子敬赞同道,“我可真是个疯子,要不是拜你们童家所赐,哪里会来我这个疯子呢?” 童洛锦眼前一花,失去了意识。 夜间她便发起了高烧,烧得厉害,脸颊通红,唇色却没有丝毫血色,红檀一摸,额头烫的竟如火炉一般,红檀生怕她烧出个好歹,便冒险去向子敬通报,子敬被她吵醒,一掌拍在她的胸口上,红檀咳出一口血来,听见他冷冰冰道:“就为了这个扰我清梦?我又不是大夫,寻我何用?” 说罢,手掌一挥,红檀便被甩落门外,屋门自动合上了。 红檀爬起来,脑海中闪过许多,不敢多加犹豫,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便去请船上的大夫去了。 早间用完膳,子敬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纳罕道:“不是让童洛锦早上在这儿守着吗?她人呢?” 红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忍者胸口的抽疼,上前道:“公子,童洛锦还病着,失去了意识,没有办法前来。” 子敬“哦”了一声,隐约想起来了这回事,他正好吃完饭想要散散步,便跟着红檀去了童洛锦的房间,“走,那就去探望一下童大姑娘。” 童洛锦像是一个泥娃娃一般躺在床上,瘦削地仿佛一块纸片。 子敬眸色沉沉地看了她许久,手指滑过她的额头与脖颈,看得红檀心惊肉跳,生怕这位祖宗一个心情不好,直接把童洛锦掐死在这儿了。 好在,他没有这么干。 也许是病中的童洛锦太像个布偶娃娃,让子敬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看了一会儿也没从她脸上看出个花来,便起身打算离开,在他起身的时候,他的袖子被人松松扯住了,童洛锦喃喃了一句什么。 子敬耳力好,听得分明,她是呢喃了一声“小七”。他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饶有兴趣地转过头去,凝视着童洛锦的脸,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小七”两个字,而后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甩开她的手走了。 等到房间里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童洛锦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明,分明已经醒了很长时间了。 他真的……不是童温祺吗? 她总觉得这个人的身段声音都与童温祺有七八分相似,但是性情行为又分明不是童温祺。不知道她是不是病的糊涂了,她总想着趁机试探一番,所以才故意在他面前喊了“小七”两个字。 但是此人的反应不由得让她多想,他明显是对“小七”两个字有反应的,但是反应并不剧烈,并不像是听到自己的名字那样。 所以,童温祺应当只是他认识的一个人,而不是他本人。 知道了这个阴晴不定的恶魔不是童温祺之后,她一直悬着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几分,又昏昏沉沉地昏睡过去。 第九十五章 疯子 子敬这个人确实是个疯子,童洛锦还在病中,他便将人拖起来,换着法子的折腾她,例如将她的手黏在滚烫的炉壁上,亦或是将她拦腰吊在船桅杆上,一开始童洛锦还试图与他争辩,但是软的硬的都用了,子敬这个人分明是软硬不吃。 她逐渐也趋于麻木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童洛锦靠在椅子上,子敬不喜她动不动就昏倒的架势,在她身上的几处大穴上扎了针,如此一来,不管她多苦多疼,都不会失去意识。她的脸色比石墙更加灰白,她强忍着五脏六腑翻绞的痛楚,血从牙缝中一点一点渗出,却是她将自己腮边的肉都咬出血了,便是这样,也分担不了身上的恍若刀割火烧一般的痛楚。 她身形晃晃,死死抵着椅背,唯恐动上一动,就要将那些变着法折腾她的脏腑扯动地更加折磨人。她身上的冷汗扑簌簌地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瘫倒在地,将自己蜷做一团,自暴自弃地狠狠挤压着自己的伤口。 疼,越疼越好,越疼越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活人。 突然,船身疯狂地抖动起来。 一开始,童洛锦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以为是自己在颤抖,但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是,因为随着船身的抖动,外面传来了一阵兵戈之声。 随着兵戈声越来越近,屋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了。 一身黑衣的人手持长剑闯进来,童洛锦率先瞧见的是他的靴子,白底缎面的靴子上沾了水,染了血,颜色深浅不一。等到她意识沉沉地抬起头来的时候,竟觉得有些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来人瞧见她的样子,本就寒意涔涔的周身越发冰冷了起来,下手更加狠辣,迫近的护卫被一剑洞穿了喉咙,喷洒出去的血迹溅在窗柩上,挂灯上,人脸上,他就那样插着人头挽了个剑花,砸倒一片试图上前的人。 他恍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手中拿着的是勾魂的弯刀,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他们不上前,童温祺却要他们死,他的剑出鞘,划过拦路人的脸、喉、肩,招招致命,毫不留情,以至于再无人敢拦在他身前。 他一步一步走到童洛锦面前,童洛锦瘦了许多,双颊凹陷进去,眸子也没了神采,她身上沾染了许多血渍,血肉模糊的粘连在一起,糊住了衣衫。他那样骄傲漂亮的阿姐,仿佛被断了根的花,被折了枝的木,飘飘荡荡,摇摇欲坠。 童温祺甚至不敢伸手抱她,她看起来那样脆弱,似乎风一吹,就要碎了,他怕触疼了她。 几处大穴中的针被人抽走,强撑的意识终于涣散下去,她想要摸摸眼前的人,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手指。 “童温祺”三个字卡在她的嗓子里,童温祺却听见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在”。 童洛锦倒在他的怀里,轻得仿佛一片鸿毛,她背后粘腻的血污蹭到他的手上,他疼得四肢百骸都抽痛起来,好似经历了一场抽骨剜心的重刑。 他一手抱着童洛锦,一手握剑,以剑撑地站起身来。 对面站了一个人,静悄悄地注视着他们,见童温祺转身,便轻轻巧巧地鼓了两下掌,打破了这片沉默。 童温祺道:“让开。” 子敬道:“你在跟谁说话?” 童温祺眼眸如刀,恨不得将他切割万遍:“你此时让开,我暂不计较你对她的折辱。” 子敬冷笑一声,道:“若我不让呢?你要如何同我计较,杀了我吗?” 他上前两步,胸口抵着童温祺的剑尖。 童温祺丝毫不避,完全不在乎他要撞上去的架势。 子敬眸色如冰:“你要杀我?” 童温祺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子敬好似听了什么笑话,仰天大笑,笑了好半天才停下来,周身寒意尽发:“你莫要忘了你是个什么身份,想救她?你信不信我连你也一块杀了?” 童温祺握紧了剑柄,道:“你大可以试试。” 红檀终于赶了过来,被眼前的境况吓了一跳,左右看看,不知道该劝谁,唤了一声“公子”,但是没有人理她,她咬咬牙,将主上搬出来救场道:“若是让主上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子敬挑眉道:“我可不怕他知道,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认同我,而不像某些人,大概会被剁碎了喂狗。” 童温祺抿着唇,眼尾微微上挑,冷冽得好似一柄利剑。 他说,“红檀,让开。” 红檀踌躇半晌,微微侧开身子,她一动,其他护卫也跟着侧过身子。 子敬威胁道:“红檀——” 红檀眼神飘忽,咬着唇角左右瞧瞧,不等她反应,童温祺突然出手挑起一旁的杯子朝着她砸过去,红檀不闪不避,由着杯子砸在她的后颈上。 她昏了过去,倒下的时候,长舒一口气。 子敬瞧在眼里,道:“你倒是怜香惜玉,舍不得她左右为难。” 童温祺还是那一句:“让开。” 子敬退后半步,抽出自己的剑来,与他相对而战:“想走?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长剑掠过,房间中央的案几分崩离析,眨眼间爆裂开来。子敬的武艺不差,童温祺的武艺竟然也是出乎意料的好,两人兵刃相见,剑锋所过之处,屋倒窗散,四周的水花在风平浪静之日荡起层层重波。 童温祺单手护着童洛锦,不让剑刃伤到她半丝半毫,即便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染上了血污。两人打斗至船头,童温祺逐渐落了下风,子敬面露得意之色,道:“认输。” 童温祺吐出一口血,重新握紧了剑。 笑意淡去,子敬道:“不自量力。” 他飞身上前,水面上却荡起重重水波,水波连接成片,足有三人之高,练成一片水山,画舫摇摇晃晃,船上的人左右倾倒,更是有人直接落入水中。 子敬暗道一声“不好,”被水波避回船上,等水波散去,水面重归平静,童温祺已经抱着童洛锦不知所踪了。 子敬握紧了拳头,脸上的肌肉在代面之后凝成冰石,他反手一掌落在水面上,半片水域都溅起冲天水浪。 他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等着——” 第九十六章 清醒 童洛锦清醒过来的时候,意识空洞了片刻,她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只觉全身上下无一不疼。她试探着动了动右手指,却没什么反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地攥着,根本没有活动的空间。 她的身旁趴了一个人,他跪在地上,握着她的手,将脑袋轻轻地靠在她的床沿上,贴着她的手,从她的方向望过去,只能瞧见一头柔软的长发,乌黑似墨。 他睡得并不安稳,察觉到掌心的异动,便即刻清醒了过来。 如果不是身上的剧痛提醒着童洛锦,受伤的是她自己,她会以为受伤的人是童温祺,因为他的脸色是那样难看,泛着青白色,双目熬得赤红。 他怔怔地瞧了童洛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唤了一声“阿姐”,然后着急忙慌地去为她取药,他跪的时间久了,起身的时候还在床沿上磕了一下,他少有如此不淡然的时候,几次三番地都是因她而起。童洛锦有些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药是一直温着地,童温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便隔一个时辰就去药炉旁添一次火,药都换了三幅,童洛锦终于醒了。 他轻轻吹了吹药汤散温,确定温度正合适才递到童洛锦嘴边,童洛锦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地瞧着他,然后缓慢地别开头,避开了药匙。 童温祺脸色一僵。 他无措地唤了声“阿姐”,然后道:“你同我置气,不要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成么?先把药喝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你不要不喝药,我会……” 会很难受,会比你更难受。 但是现在,他不敢说给童洛锦听,他知晓,她不会信。 说来也是,身体是自己的,命也是自己的,她做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来惩罚别人呢?童洛锦觉得自己真是在一瞬间失了智,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会觉得自己的抗拒能换来童温祺的痛苦。 她在心中苦笑两声,睫毛垂下,将药汤咽了下去。 童温祺长舒一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一个喂药,一个喝药,竟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房门被叩响,一道女声传进来,这个声音,童洛锦再熟悉不过,简直是她这些日子听到的最多的一道声线。 红檀。 她说,“公子,您多少吃些东西,您都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童温祺第一反应是去看童洛锦的神情,在见到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之后,他甚至是有些慌乱地斥退红檀,道:“出去!” 红檀自认为作为一名衷心的下属,不能就这么听话地退下,执拗道:“我从小厨房去了些清粥和……” 童温祺的语气逐渐不耐烦:“滚。” 红檀:“……我放门口了。” 说完,便一溜烟地跑远了。 红檀是主上指给童温祺的人,比之子敬,她更愿意追随童温祺。在画舫上的时候,她已然得罪了子敬,留在画舫上,指不定要被那个阴晴不定的主儿怎么折磨呢。所以红檀干脆也跟着跑了,跑来童温祺面前负荆请罪。 她心道,童温祺身边没个姑娘,伺候起童洛锦来多有不便,自己上赶着来伺候童洛锦,童温祺应当不会将自己拒之门外。 果然,童温祺并没有赶她走。 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问她童洛锦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要她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说分明,半丝细节也不能拉下,得亏红檀记忆力好,竟然真的复述了隔差不多。 只是她越说,童温祺周身的气息就越冷,杀意就越浓重,堵得红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说到最后童洛锦疼得神志不清却被封住了大穴保持清醒的时候,童温祺身边的案桌突然自己裂开了,粉末散在红檀周围。 红檀:“……”阿弥陀佛。 童温祺的神色很难看,仿佛杀神一般煞气重重,但是语气还是平静之极,红檀心惊胆战,拿不准他的心思。 他说:“复述得这么详细,你是亲眼所见吗?” 红檀:“……”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告罪道:“属下知错!没有护住童大姑娘,属下罪该万死!” 童温祺冷笑一声道:“是罪该万死。” 他瞧着红檀,犹如瞧着一块死物,好半天方道:“她受过的罪,我没瞧着,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疼法。不然这样,你给我演示一遍,我好好瞧瞧,她当时……该有多疼。” 红檀抖如筛糠,好似被风吹落的枯叶。 冷汗砸在地上,她突然觉得,来投奔童温祺不一定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也许和她留在画舫上的待遇差不了多少。 童温祺要她重演当时的情景,就真的要她重演,水池,钢针,沸炉,长鞭……准备得一应俱全。 红檀被折磨地只剩半口气,对上童温祺的脸色,都不敢轻易求饶。 她看得出,童温祺在懊悔,在痛苦,在自责,在难过,在……心疼。 他脸上的情绪千千万,却不是因她而起,而是因房中那个还在昏睡的人而起。 童温祺将自己的内唇咬出了血,血腥味蔓延到了他的整个口腔。 不够,还不够……他这点疼与她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他怎么能知道她有多疼呢。 他不再看红檀,转身去了里屋,还被吊着手指悬在半空的红檀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突然,一枚暗针射断了捆她的麻绳,童温祺的声音遥遥传来:“滚。” 红檀大喜过望,连连叩首,知道自己这是捡回了一条命。 童温祺回到房间里,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泪水晕湿了衣袖,他小心地捧着童洛锦的左手中指,她的指骨被悬吊折磨得断了,是重新接上的,他不敢太用力,只能如同对待珍宝一般贪婪地瞧着。 “阿姐……对不起……” 但是并没有人能听到他的道歉。 童洛锦安安静静地喝完一碗药,童温祺又取出一枚蜜饯放在她的嘴边,童洛锦没张嘴。两个人僵持了一段时间后,童温祺缓缓收回手,神色低落。 他问:“阿姐,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童洛锦依旧没有说话,童温祺显得有些慌了,他想去像往常那样触碰童洛锦,又想起来童洛锦已经醒了,自己不能这样干了,便将手拢在衣袖里攥成拳头,道:“阿姐,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童洛锦长如羽翼的睫毛眨了眨,她的眸子恍若凝了一汪清澈的泉水,望着童温祺的时候,是无言,却似有千言,童温祺几乎要溺死在她瞳子的那一弯泉水中,被她盯得说不出话来。 童洛锦终于说了她清醒之后的第一句话,哑的厉害,像是吱呀转动的老化的齿轮一般:“我该怎么称呼你?童温祺?公子?” 童温祺的瞳孔迅速结了冰,如坠寒潭,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第九十七章 漕帮旧事 这天下,上有朝堂,下有武林。 朝堂有百官坐镇,帝王执恩;而江湖有千门百派,自成一统。 但是这江湖,又有好些说道。 近些年,最值得一提的江湖帮派便是漕帮。漕帮在十年前还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帮派,旁人不知道它是如何起家,也不在乎它所行何道,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帮派,竟在十年间发展成了一个江湖人人尽皆知的帮派。它本是应漕运而来,一堆走投无路、抛家舍业的码跺工、水手聚集在一起,抢占了水路为匪,后来有一船工知晓此事之后,不忍他们作匪寇,将众人组织起来,越来越正式,越来越有规矩,便逐渐发展成了专门行于水上的一个江湖组织。而这船工,唤作秦恕,是漕帮的第一任帮主。到现在,漕帮虽然还叫漕帮,但是其势力绝对不至于水面之上,更是在江湖武林有一席之地。 但是这漕帮行事神秘,不归顺于任何一派,武林之大,黑白两道,凡事有求,漕帮必应,这是让武林各门所迷惑的,也是让他们所忌惮的。 “秦恕全家,死在他救回来的一个商户手上。那商户自温城来,姓童。” 童温祺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像是重复着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故事。 “现在的漕帮帮主,是前帮主夫人的亲弟弟,他这些年一直针对童家,是为了给姐姐姐夫一家报仇。” 童洛锦盯着他的眼睛,他却不愿回视:“那你呢,你又是谁?” 童温祺道:“我父亲为我取名,秦子期。” 他又想什么,慌乱地对着童洛锦解释:“但我也是童温祺,阿姐唤我小七,我便永远是小七。” 童洛锦不想去分辨他这句话是真是假,她还沉浸在深深的震撼重无法自拔。 “秦子期……你是前任帮主的儿子?” 童温祺声音极低地“嗯”了一声。 童洛锦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她开始难以自已地笑起来,笑得眼泪湿了脸颊,笑得咳出血丝,还是不肯停。童温祺一声又一声地唤她“阿姐”,喊她的名字,她都如同没有听到一般。 终于,她缓缓停下来,道:“所以,你来到童家,是一场长达十几年的阴谋?” 漕帮帮主为了给姐姐姐夫报仇,为了取回姐姐姐夫丢失的珍宝,不惜将年幼的外甥扮作乞儿,混进童家,只待探听到珍宝的下落之后,便将童家尽数杀了。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刚上过药的伤口都裂开了。 “我童家,何德何能啊!”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的出现就是为了你们死啊……” 这大概是是他对自己说过的最真实的一句话。 他就是为了复仇而来啊。 所以她的真情只能换来他的假意,她的赤诚只能换来他的漠然,她的一往情深注定了只能被辜负,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当年若不是她朝着那个孤苦无依的小乞丐伸出手,也许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错都在她!她错了!错在怜惜那乞儿,错在为他心疼,为他心动! 童洛锦思及此,竟又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童温祺瞳孔怒争,急喊一声“阿锦”,便瞧着她又晕了过去。 …… 富丽堂皇的前厅里,秦子敬跪在地上,瞧着案几后的人老神在在,甚至还能分出几分心思逗弄鹦鹉,不由得又急又恼:“舅舅!你怎么就毫无反应呢。” 田旭荣无可奈何道:“你怎么还跪着呢,快些起来。” 秦子敬道:“舅舅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田旭荣觉得头疼:“那可是你亲弟弟,你要怎么罚他?真的杀了他吗?你们俩个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了,不要总是吵吵闹闹的,和小孩子一样。” “到底是谁和小孩子一样?”秦子敬不满道,“那童洛锦是什么人?她姓童!是仇人,秦子期还护着她?甚至为了她对我刀剑相向,舅舅,您说,他不该罚吗?” 瞧着他怒气冲冲的模样,好似一只炸毛的鹌鹑,田旭荣忍不住笑得更开怀了。 要不是代面遮住了他的脸色,秦子敬的脸上能掉下三斤冰碴子来。 “哈哈哈子期啊,你到底是在气什么?气子期对仇人好,还是气子期因为旁人而对你不好呢?”他笑眯眯地看着秦子敬,和他的怒气冲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啊你,说你是小孩,你还真像小孩,总觉得子期该对你最好,只要他和别人亲近了,你就不乐意。” 对于田旭荣而言,他这一辈子未娶妻未生子,姐姐的两个孩子就和他的亲生孩子是一样的,子期被他当作探子送到了童家,平时相见不多,舅甥感情上难免有多少生疏。但是秦子敬却是他一手养大的,对他的性格脾气了解得自然也就多一点,和他相处起来也更亲近一点。看见他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就像是瞧见闹脾气的小孩,化解了几分他成年以来的冷锐与锋芒,显得可爱了许多。 秦子敬被他戳中了心思,冷冰冰地站起来,就要出门。 “站住。”田旭荣叫住他,将鹦鹉推得远了些,语重心长道:“不要去找子期的麻烦。” 秦子敬道:“为什么?” 田旭荣道:“他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考量,我们得相信他。” “相信他?”秦子敬冷笑一声,道:“他喊了童洛锦十几年的‘阿姐’,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姓童了,说不准他早就忘记是谁的弟弟,你让我怎么相信他。” 田旭荣的语气沉了沉,不似先前平和:“子敬,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秦子敬畏惧他,闻言收敛了锋芒,但还是道:“我再给他一次机会,若是他还是什么都不做,那我就只能自己出手了。” 说罢,径直离开了前厅。 田旭荣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阿姐,你说,这个孩子像谁呢?”? 第九十八章 旧事重提 红檀瞧着童洛锦十分配合地喝完了药,兴高采烈地捧上一盘蜜饯,笑眯眯道:“尝一颗。” 童洛锦是很给她面子地捻了一颗放在嘴里,红檀顿时笑得愈发开怀了。 “这时节,哪里来的桃肉。” 红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都是公子寻来的,专门给大姑娘送来尝尝。” 童洛锦神色不变,好似没有听出来她在拐弯抹角地给童温祺说好话一般。 等她甜了口,红檀又让她趴下,给她身上上了药,她的伤口狰狞,红檀上的仔细,一边上药一遍惋惜道:“真真是一身好皮肉,瞧着就让人心怜,这上药得上的扎实点,不然落了疤,多让人心疼啊。” 这时候就想不起来这伤口与她也有关系了。 童洛锦披上衣服,问她:“童……他呢?” “童温祺”三个字她是喊不出口来,不喊他“童温祺”,她也不晓得要喊他什么,干脆直接用一个“他”代替了,不过幸好红檀知道她问的是谁,立马道:“在院子里呢?大姑娘要找他吗?我这就去将公子喊进来。” “不用,”童洛锦道,“不用,我出去看看。” 红檀瞧着她要下床,目露难色。 童洛锦道:“我在床上躺了这么多的时日,身子骨都要散架了,今日里天气好,我去活动活动筋骨。” 红檀瞧了一眼窗外的暖阳,面露赞同:“今日里和煦无风,是个好日子,确实适合到外面走走。” 童温祺在院子里练剑,这是童洛锦第一次见他拿剑的模样,他小时候曾跟着林南召学过一招半式,旁人只以为他会几招跟着武师练出来的拳脚功夫,却不知他的剑花挽得这样漂亮。 他一身黑色束腰短打衣,头发只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少年人身姿挺拔,眉目疏朗,乌发无风自扬,眉眼清俊尽是高山流水,唇若三月桃花沾冷雨,眸自如东海墨蛟珠。 童洛锦瞧了一会儿,从窗下的花坛里折了一块枯枝下来,凝入内力,与童温祺交缠到一起,童温祺没想到她突然上前,手下的招式慌了一慌,却见她神色清明,动作凌厉,便心知她是有心与自己切磋,也不敢拿她当作病人呵护,只是自己也扔了剑,顺手折枝作剑,与她过了几招。 林南召的招式强调的是以柔化刚,看上去如春风拂面,但是极为难缠,宜守难攻,似长刀短茅都攻在了棉花上,毫无破解之力;而童温祺的招式猛烈霸道,招招带刺,如骤雨狂风一般,带着劈山斩风的气势。 一柔一刚相撞,反倒中和了两种招式,枯枝相对,剑意横扫,显得分外和谐。 两人过了十余招,童洛锦的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童温祺这才渐渐收了招式,两人收了剑意。红檀在一旁瞧见了全程,鼓着掌笑叹过瘾,捏着帕子想要上前献殷勤,还没走到童洛锦面前便被童温祺瞪了一下,她又悻悻地退了回去。 童温祺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想要给童洛锦擦汗,又怕她生厌,便举在半空中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进。 童洛锦从他手中将帕子接过去擦拭干净汗珠,道:“之前竟没瞧出你有这样一身好武艺。” 童温祺自从对她坦陈身份之后,便什么不隐瞒了,完全放松了下来,闻言道:“舅舅的人教的。” 童洛锦道:“教得很好。” 她虽然身上带伤,尽不了全力,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用上了五分的实力,而童温祺尽快只用了三分的实力,即便是自己拼尽全力,也不是他的对手。 她抬起头,与童温祺的视线撞了个满怀,好像无论什么时候自己望向他,都能撞进他的视线里——他好像就这样一直一直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无论她有没有发现。 红檀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这空气中的甜腻气味委实重了些,熏得她头晕,她得去寻个清净点的地方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童洛锦迎着他的视线问:“你相信是我们家的人杀了你的亲人吗?” 没有任何的犹豫,童温祺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回答来得这样快,童洛锦满腔说服他的话语都堵在了肚子里,她微张着嘴,目露茫然。 她觉得有些荒诞了,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前世今生里却有着不同的答案呢?眼前的童温祺,遭受了自己那样多的冷眼,却依然坚定而郑重地选择爱护她,信任他的家人。而前世里的“童温祺”,在接受了她全心全意的爱恋之后,却能转眼将童家满门送进地狱,不给他们一丝一毫辩解的机会。 童洛锦捂上自己的胸口,她好疼啊。 童温祺吓了一跳,以为她胸口处还有没被发现的伤口,着急忙慌地关切道:“是不是刚刚我没注意到,伤到你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 童洛锦伸手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吵得她头疼。 童温祺果然不说话了,他双目圆睁,像个丢了魂的小孩子。 童洛锦放下手,淡淡的茉莉香随之远去,童温祺的眸子里有些失望。 他的神情那样鲜活,似乎喜怒都不愿在她面前隐藏。童洛锦在这一瞬间间陷入了无尽的苦恼与茫然之中。 她是恨童温祺的,但是她恨得是眼前的这个童温祺吗? 她活了两世,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她是今生里咬牙苦抗的童洛锦,也是前世里不谙世事痴傻无知的童洛锦。 但是其他人不是,童温祺也不是。他们就只活了这一辈子,不记得什么灭门之仇,身死之恨,他们只知道当下的事,只念的当下的人。 这一世的童温祺,惜她敬她爱她,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心意,谨小慎微地照料她的情绪,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啊,却承受着她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公平的吗? 她忍受着胸腔里的翻江倒海,问:“童温祺——我可以继续这样叫你吗?” 童温祺立刻道:“当然,阿姐面前,我一直都是童温祺。” 童洛锦勾勾嘴角,继续道:“小七,这些年,我对你是不是很不好?” 听到“小七”这个称呼,童温祺目露喜色与惊讶,但是公道童洛锦说完整句话,他又惶恐起来,生怕童洛锦接下来要说一些同他一刀两断的话,他急切道:“没有……阿姐待我很好。” 这话童洛锦都不信,她道:“胡说。” “真的,”童温祺将她的发拨至而后,露出她清丽的眉眼,瞧着她道:“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爹娘,舅舅很忙,顾不上我,那时候身旁同样大的孩子都不懂事,嘲讽我没有爹娘,故意排挤我。自小,所有人都厌恶我嫌弃我,但是阿姐不一样。阿姐虽然也时常冷言冷语,但是从未羞辱于我。阿姐,或许你不相信,但是遇见你的那一刻,我真的恍若以为,天亮了。” 旁人的厌恶是视他如淤泥草芥,是轻贱的;但是童洛锦不一样,她的针对是平等的,也许是自己什么地方惹她不满了,她才针对回来。 她拿他当人看。 童洛锦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别开眼道:“我之前……做了许多对你不好的事情,皆因我自身而起,想来,与你的关系也实在不大。但是你故意接近我,接近童家,却是有意为之,我不能不放在心上。” 童温祺攥紧了拳头,似乎在等一个宣判:“但是,我此生从未做任何对你,对童家不利的事情……” 童洛锦道:“你相信我,相信童家?但是你兄长,你舅舅相信我们吗?你能说服他们相信我们吗?” 童温祺讷讷无言,童洛锦便替他回答道:“你不能,他们并不相信童家。” 尤其是秦子敬那个疯癫性子,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这让童洛锦如何安心。 她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你们就没有试图追寻过当年的真相吗?” 提起已故的亲人,童温祺垂下眸子,像是带了一层无悲无喜的面具:“当年唯一的活口在撑着写下手书之后离世了。舅舅到的时候,只发现了一封潦草的书信,写下那封信的人还是外院的管事,对内院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舅舅也只得了个‘姓童的商人’这样的线索,还说……还说,那人家中是酿酒的,便再无其他。” 他道:“若想追寻真相,这么多年过去了,未免过难了。” 童洛锦心中奇怪,这漕帮帮主在瞧见姐姐姐夫一家被灭门之后,不想着报官追查真相,反而凭着一副言之不尽的手书,就将仇家锁定在了童正年父子身上,甚至不需要加以证实。但是这毕竟是她的臆想,她藏住了,没有对着童温祺说出来。 只是道:“为了换童家一个清白,也为了还你们一个公道。也许,我们应该重新彻查当年发生的事情才是。”? 第九十九章 质问 田旭荣看着眼前的外甥,他长得很高了,也大了,只是瞧着他的时候,神情生疏。 他觉得有些难过。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童温祺恭敬道:“舅舅料事如神。” 田旭荣摆摆手,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也跟着子敬学会了这些甜嘴的话?” 童温祺便不说话了,田旭荣只好自己继续道:“你来找我,是为了童家那丫头。” 童温祺道:“舅舅,童家人该生还是该死,我们是不是应该找到当年的真相之后再做定论?” 田旭荣略有诧异的瞧他一眼:“你怀疑当年的事情不是童家那俩父子而为?” 童温祺道:“只凭一纸言辞不明的手书难下定论,即便是他们所为,我们也应当还原事情真相,也才能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不是吗?” 田旭荣听到往事,眉宇间染上愁苦,眉峰紧锁,“你想去查?” 童温祺道:“求舅舅给我一点时间。” 田旭荣仰头长出一口气,道:“我何曾没尝试过还原真相,只是死无对证,当时我便没有找到证据,这才让你潜入童家十几年探寻真相。如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再找真相,谈何容易啊。” 童温祺还是道:“舅舅,求您给我一次机会。” 他一口一个“舅舅”,正好撞在田旭荣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道:“你们兄弟两个最像的地方,就是性子倔,像极了你们父亲。” “罢了,”他松口道,“我便给你时间去查,在此之前,我不会采取暴力行动对付童家人,但是你若是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无辜的,我便只能采取我自己的手段来让他们开口了。子期,你可清楚?” 童温祺见他松口同意,表情都生动了些,道:“清楚。” 田旭荣瞧着眼前这张像极了自己姐姐的脸,不由得悲从中来,道:“子期,我希望你执意彻查真相,是为了还你父母一个公道,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旁的人。” 像是被人重重一棒子敲在后背上,震得童温祺头皮发麻,他咬着唇,对田旭荣说:“是……” “走之前,去看看你父母。” 田旭荣轻声说。 等到童温祺转身走远了,田旭荣身后的屏风后才走出一个人,正是秦子敬,他语气不大好:“舅舅明明知道他是为了姓童的那个女人,为何要应允他这种无理取闹的事情。” 田旭荣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管他是为了谁,若是能查明当年的真相,都是好的。” 秦子敬道:“舅舅查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结果,他一时半会儿的,能查出什么?” 田旭荣道:“换个人换个思路,说不准就成了?到底是他的亲爹娘,让他去查一查,也算是全了他的孝心。” 秦子敬冷笑一声,将手指掰得咯吱作响,他深深注视着童温祺远去的方向,冷声道:“最好他能查出点什么。” 若这只是他为了袒护童家人而使出的拖延时间的小技俩,就休怪他不念及手足之情了。 秦子敬去了祠堂,祠堂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们留着一样的血,本该是最亲密的人,此时站在一起,却好似隔了千丘万壑。 蒲团之上有些许皱褶,是有人跪过的迹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秦子敬:“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童温祺道:“父母在上,不敢忘。” 秦子敬冷笑一声,转头望向他,道:“那最好不过,秦子期,你当着父母的面承诺,你定会亲手杀了童洛锦,为他们报仇雪恨。” 童温祺的眉尖跳了跳,他强忍着不适感对兄长道:“真相未明,你如何就断定此事一定是童洛锦一家所为?倘若错杀无辜又当如何?” “无辜?”秦子敬隐藏在代面之下的面目逐渐狰狞,他厉声道:“谁是无辜?这世间谁不无辜?!我不无辜吗,爹娘不无辜吗?!那又怎么样,即便是错杀,也决不能放过一个可能的仇人。” 何况当年有证据指向童家,是那样明显的线索,偏就秦子期不认同。在秦子敬看来,秦子期是被童洛锦迷了心窍,童家人好生厉害,老子害他父母,女儿勾的他弟弟神魂颠倒。果然都应该死! 秦子敬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以童洛锦为饵,诱童正年前来,但是他并没有来,你却来了。我送进童家的信,是不是被你拦了?” 童温祺并没有否认,真是信件被他拦下来了,他才能诓骗过童家人,以免他们为童洛锦担忧。 秦子敬似嘲似讽:“万万那没想到,我这一步棋,竟是折在自己亲弟弟手上。” 童温祺凝视着祠堂之上的牌位,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母,但是听旁人说,他的母亲是一个极和气的女子,他的父亲是一个极豪爽的男子,倘若他们还在世间,他和兄长一定不会长成现在的模样。 他道:“我会手刃杀害父母的仇人,这一点,我从不曾改变。” 只是,这仇人,不一定是童老爷。 秦子敬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闻言只是勾了勾嘴角,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倘若你做不到……” 他凑近童温祺耳旁:“我会握着你的手,帮你一把。” 童温祺避开他:“父母面前,不说诳语。” 童温祺朝着牌位又再拜过,转身出了祠堂,祠堂里灯火柔软,像是逝者温柔的凝视,童温祺不知道自己当下的决定是对是错,但是他必须要十一次。 他要争取他的光。 如果他与童洛锦的关系就此止步,反目成仇,他万万不甘心。 童温祺离去之后,秦子敬给父母重新上了三柱香,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想得清潦孤寂。 他哀伤地看着上立的牌位,像是看着并肩而坐的一双父母,道:“爹、娘,我忍了好些年,我快要忍不住了。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就那个害死你们的人亲手活刮了,凭什么他们儿女成群其乐融融,你们却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手不住的颤抖,是想要握紧刀剑的模样。 舅舅告诉他,他父母丢失的东西很重要,必须要将那个东西拿回来才能复仇,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隐忍不发,就是等着秦子期探听到那东西的下落。 但是秦子期让舅舅失望了,父母丢失的东西他并没有寻到,而随着父母祭日的临近,他们心中的哀痛都在不自觉地放大,等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他们都要承受不住了。 不仅是自己心中的杀意越发浓重,就连舅舅,最近的行动都急迫了起来,多次采取直接暴力的手段探查,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 “爹娘,”秦子敬取下代面,跪地叩首,“你们放心,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童温祺回到小院之后,便去收拾了东西,他与童洛锦打算先回一趟童家,向童老爷询问一下当年的事情。 他们回到童家,最为欣喜的是童夫人,她嘴上说着“怎么不提前打招呼就回来了”,一遍喊着添香去小厨房,要亲手做些吃食来。 童洛锦拗她不得,只得由着她去了。她先是去拜见了祖父,童老太爷经历了父子成仇、发妻离世之后整个人的锋芒都收敛起来了,酒庄的事情也渐渐重新交付给了童正年,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品茶写字,多了几分超然的气息。 童洛锦隐晦地向老太爷提及漕帮,他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道这是个江湖上的组织,他略有耳闻,都是水上行事的,难免有交际摩擦,他叮嘱童洛锦不要主动生意,以免结了仇。 他的态度过于平和,瞧不出与漕帮前任帮主有什么旧交往事来,童洛锦心中了然,不再多提,陪他坐了一会儿便去了童老爷的书房。 童老爷虽然没有童夫人那般表露得明显,但是见到女儿回来还是高兴的,他先是问过了这些日子的衣食住行,童洛锦自然是一律说好。 他端详过童洛锦的神色,觉得消瘦了许多,脸色也苍白,没有先前红润。他自然不知道童洛锦这些日子受的罪,噙了口茶,道:“世事有定数,凡人改不得。你也莫要太折腾自己。”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书本,玩笑道:“庄子里有大堆的事务要处理,你不回来,可将我累坏了。幸好你回来了,我这肩上的担子也能卸下来一点……” “父亲,”童洛锦道,“许是要让您失望了,我过几天再出去走一趟。” 童老爷惊讶不解:“怎么又要出去?这不是刚回来吗?你娘还想着让你多陪她些日子。” 童洛锦道:“先前咱们的船只总是受人攻击,最近的货运也总是出现问题,我排除过了,许是与江湖帮派漕帮有关,我打算自己再去……” “别去了,”童老爷突然打断她,扭着眉别过眼,“江湖帮派,都是些没有规矩王法的人,是咱们惹不起的,以后避开些就好,不要主动去惹事了,损失些金银也不是什么大事。” 童洛锦直觉有问题,先前童老爷不知道拦截货运之事是漕帮所为,将其视作是海寇活动的时候,曾一心要去探究因果,论个是非好歹,不见他退却之意。现在知道了是漕帮所为,童老爷反而主动让步了。 这漕帮莫不成真的必海寇还要骇人?童洛锦觉得不尽然。 难不成,童老爷与漕帮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 童洛锦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几乎要从她的嗓子眼里跳出来。 “爹,你对漕帮有了解吗?” 童老爷尽量维持着神色的自然,但是童洛锦还是瞧见了他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悲痛:“我是个生意人,对江湖帮派能有什么了解?锦儿啊,咱们做生意的,就无需与这些江湖人士打交道,他们啊,比生意场复杂多了。” 童洛锦道:“若我偏要打交道呢?” 她虽然性子倔,却很少如此不听父母话的时候,童老爷气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执拗?我还能害你不成?” 童洛锦目光沉沉,意有所指:“我自然是相信爹爹的,爹爹定不会害我。之事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我只想向探寻因果真相罢了。” 童老爷愕然,又听见童洛锦继续道:“做生意的,总不能老是被拦路虎挡着,不想办法解决不是?若是这样,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童老爷见她只是单纯地担心生意,便心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试图搪塞过去:“这件事情我会解决,锦儿啊,你这些日子操劳奔波已经够累了,就不要在远行了,先在家处理一下账面上的事情,水上的事情,我处理就是。” 童洛锦心中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看来童老爷真的与漕帮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这其中原委,童老爷似乎咬定了牙关,决心闭口不提。 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依旧不肯相信事情的真相是秦子敬说的那样。 一定另有缘由。? 第一百章 恭贺 当年秦家一家的灭门惨案已经很久远了,事发地在福州,自从出了事之后,田旭荣接手了漕帮,便逐渐将漕帮的势力转向田家所在的平城,福州老宅已经荒废多年了。 童洛锦此处启程违了童老爷的意,将他气得不轻,童洛锦伏低做小的哄了好久也不见他展眉,他越是如此,越坚定了童洛锦想要探查当年真相的信心。 明明事关自身,童温祺却好似是个事外人一般,并不多在意,与往常瞧不出什么两样。哪怕是童洛锦与他商量,要等到开春谭青止成了婚之后再启程前往,他也只是一句淡淡的“听阿姐的”,童洛锦忍不住问:“你就半分也不着急吗?” 童温祺道:“已经迟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童洛锦半晌无言。 谭青止的新婚贺礼是童洛锦亲自挑的,各个精巧,样样费心,虽然不至于价值连城,却件件都选在了谭青止心坎上。在谭家做客的徐子瑜瞧见了,“嚯”一声,调笑道:“阿锦这贺礼,比你表兄的聘礼都要丰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娶妻呢。” 谭青止早知他嘴上没个把门的,想什么说什么,此时也不觉得他冒犯,只是笑道:“他给的已经够好了。” 徐子瑜撇撇嘴,心中为姓苏的傻小子啧啧称奇,不知道他踩了哪门的狗屎运,竟让青止这般好的女子为他倾心。 收了童洛锦的贺礼,谭青止特意在醉仙楼定了上好的雅座,请她来聚,连带徐子瑜等好友一起,谭青止知她身上戴孝,不便新婚当日登门,提前相聚,也算是喝过新婚酒。 听到她阐明本意之后,徐子瑜十分不满:“合着这场酒席就是开给阿锦的,我们都是陪衬!” 童洛锦推门进来,正好把他这句话收进耳底,道:“你之后可还是有一场呢,装什么可怜。” 徐子瑜嘻嘻笑道:“也是。” 说罢,把上座留出来给了童洛锦。 因着算是半场喜酒,徐子瑜对童温祺也客气了许多,让他挨着童洛锦上座,自己坐在了下手位置。 好友新婚,可喜可贺,众人谈及幼时往事,禁不住多喝了几杯。 谭青止瞧着童温祺替童洛锦悄无声息地当下一杯酒,心中几经计较,忍不住开口道:“阿锦与我一般大,往前温城中还有我陪你闺中作乐,而今我都定下亲事了,阿锦还要等到何时啊。” 童洛锦嘴角的笑意一僵,抬头瞧见仰着头往嗓子里灌酒的徐子瑜,顿时抬手一指,祸水东引:“你如何只说我,怎么不提子瑜?” 被点到名字的徐子瑜咽下最后一口酒,还没缓过神来:“我和你不一样,我可是有……” 话说到一半,他拍拍脑袋,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捂着额头道:“醉了醉了……” 乍然听到他这么说,众人怎么可能放过他。又是一阵嬉闹,威逼加利诱,惹得徐子瑜双颊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是醉的还是羞的。 所有人都在闹徐子瑜,只有童温祺在嬉闹声中将视线投向了童洛锦,专注痴迷地瞧着她的笑颜,她笑得是那样开怀,他都未尝得见。 一想到这笑颜不是因他而起,他便心中醋海滔天,恼得厉害。 他的视线被侧头的谭青止无意捕捉到了,谭青止神色一怔,如同窥探到了什么秘密一般慌乱起来。 童温祺瞧见了她投来的视线,不躲不避,朝她瞧了一眼,微微颔首,举了一下酒杯:“恭喜。” 谭青止道:“……谢谢。” 他大方到似乎想要主动昭告天下,他对自己的义姐,存了不一样的心思。 另一边,徐子瑜被人闹得受不了了,强拉出旁人来分担火力:“你们怎么只闹我?不去闹阿锦,她可是正儿八经有婚约的人!” 霎那间,空气都变得沉默了起来,不过很快就换来比先前更沸腾的气氛。 “真的假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阿锦阿锦,你真的有婚约么?” …… 童洛锦咬牙切齿地看着徐子瑜,生挤出一个微笑,徐子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朝着她露出一个告饶的表情,旁人再逼问他什么他都捂着嘴不肯说话了。 徐子瑜的祖父是主簿,与许青天同府为官,能听到些风声也不足为奇,只是这门婚事她与许倬云都没有放在心上,更是抱了解除婚约的心思,若是传出去了,只怕闹得两家都尴尬。 若不是听闻许倬云有公务离开了温城,她是想在自己启程去福州之前就将这门荒唐的婚事解除的,现在被徐子瑜一下子捅破,就连谭青止也朝着她投来好奇询问的眼神。 童洛锦只能打马虎眼道:“说什么呢?这个醉鬼,无非是想找个人分担火力罢了,你们与其在这儿好奇我这点捕风捉影的事儿,还不如好好问问徐公子什么时候办喜事。” 徐子瑜为了将功补过,主动揽话道:“哎呀,定下来就和你们说了嘛。现在,现在不是人家还没点头吗……” 越说,他的声音越小,众人的起哄声却越高。 只有两个人没有参与这场嬉闹。一个是童温祺,他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溅出来几滴酒水,被他用指尖轻轻擦拭干净,那副模样,不像是擦酒渍,倒像是擦血渍。 而另一个人则是谭青止,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童洛锦身上,都说“无风不起浪”,而徐子瑜虽然举止不庄重,但也不是信口雌黄的人,他这么说,想必是知道些什么。但是她万万想不到与童洛锦定下婚约的人是许倬云,她只当是童温祺。 想来是幼年定下的娃娃亲,但是碍于这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层义姐弟的身份,这层婚姻便显得尴尬起来。所以这些年来,童温祺不娶,童洛锦不嫁,一个追着,一个躲着,气氛也与跟旁人相处起来多有不同。 谭青止简直就要被自己说服了,望向童温祺的视线里都透出一股同情与鼓舞。 童温祺:??? 若是童洛锦知道了她在脑海中自己设想出来的这个故事,一定要大叹“呜呼哀哉”,着实让人心中茫茫。 这顿饭虽然小有插曲,但是总体上还是令人愉悦的,谭青止新婚将至,徐子瑜也已有所属,其他友人更是早已成家立业,独身一人的童洛锦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先送走其他人,谭青止最后拉着童洛锦的手,道:“阿锦,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像是你一直站在我身边一样。” 童洛锦:“……啊?” 谭青止:“这世俗礼法都是身外之物,何尝能敌得过你我自身快乐。这些道理还是你教会我的,我希望你自己也能记得。” 童洛锦:“……哈?” 谭青止朝她柔柔一笑,目光流露着鼓励与认同,这才款款别过。 童洛锦瞧着她的背影远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童温祺:“今日里青止没怎么沾酒?怎么瞧着像是醉了?” 胡话都说起来了。 猜到点什么童温祺并没有搭话,他摸摸自己鼻子,由着童洛锦满腹疑惑地回了家门。 猜错便猜错了,只要结局和她猜想的一样,故事发展历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童温祺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道,和她定下婚约的谁是谁不重要,最后和她拜过天地的人是谁才重要。 第一百零一章 启程 童洛锦回了家门,却被管家告知林南召在等她。 她便让童温祺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打算去找林南召。 林南召不等她去寻,自己从她身后走过来,凝视着童温祺远去的背影,道:“你们两个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 童洛锦被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吓了一跳,道:“师父!你吓死我了。” 林南召道:“是我错了,下次提前同你打过招呼再现身可好?” 童洛锦思考了一下那个场面,道:“听起来更是吓人了。” 林南召约她去后院里走走,一边走一边道:“我瞧着,你对小七和气了不少。” 童洛锦咬了一下嘴唇,道:“有吗?” 虽然嘴上说着问句,但是童洛锦自己也察觉到了,她确实对童温祺和气了不少,也许是知道他也经历过灭门之痛起了怜惜之心,也许是想通了他前世的错不能定他今生的罪。也许,今生的发展会完全不一样呢,他并不会变成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恶魔。 毕竟,事情发展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的家人一定不会出事! 林南召并没有将她的口是心非放在心上,淡笑道:“你先前将跟着他的探子撤走之时我便觉得你对他态度不一样了,现在再看,更是同以前大不一样。这样也好,探子跟了他那多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现问题,这说明你的猜疑可能是错的也说不准。” 童洛锦道:“希望。” 林南召思及童温祺这么多年的表现,忍不住为他多说了两句好话:“这孩子待你的心是极诚的,从他小的时候我便瞧着,小狼崽子似的孩子,恨不得见谁咬人,偏就见了你,便变成了淋了雨的狗崽子,可怜得很。” 也许这世上的缘分真就说不准,有人像是雏鸟认亲,对第一眼见到的人全身心地信赖,也有人似被熬过的鹰,对驯服它的人全心全意。 也不知道童温祺算是哪种。 童洛锦听林南召这么说,心脏不由得突突跳了几下,让她有些慌乱,迫不及待地想要扯开话题:“师父专门等我,不会只是为了替童温祺说几句好话的。” 林南召顺着她的意笑道:“自然不是。” 她的侧颈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了点点灰渍,林南召去了帕子给她,等她擦拭干净之后方才道:“今日吃了许多酒?怎么都沾上灰尘捻了也不自知?” 童洛锦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极小的缝隙,道:“只一点点。许是他们闹得厉害了,一不小心蹭到了。” “当心些,”林南召叮嘱一句,方才继续道:“听你父亲说,你想去福州?” 童洛锦心中顿时了然,撇撇嘴道:“师父,你不会是我爹爹找来做说客的?” “什么说客?”林南召讶然,“我只是听说你有福州一行,托你办件事情罢了。” 一听不是童老爷找来阻拦她的,童洛锦脸上顿时放晴,道:“什么事情啊,师父有托,我自当尽力。” 林南召被她逗笑:“你啊……” 他长舒一口气,将视线投向北方,穿过红墙绿瓦,不知道落在哪一方天地:“你待我去拜访一位故人,就未去福州,也好些年未曾见他了,你替我去问声好。” “故人?”童洛锦有些稀奇,她从不曾听林南召提起什么福州的故人,这么多年也不曾听他说去过福州,这又是何时的故人? 林南召扯扯嘴角,笑意却寡淡,眉眼间露出寂寥之色:“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还是我同……同你师母游历时遇见的一位故人,前些日子忽然受到他的信,邀我一叙,我便不去了,你替我去问声好。” 童洛锦了然,师母离世多年,他看似早已经走出了悲痛,但是心底依旧是有道疤痕在的,经年不愈。他同玉初去过的地方,自玉初走后,他再没去过第二次。 想来,是唯恐旧景在目伤故人。 林南召将故人地址告知于她,又叮嘱她注意安全,毕竟上一次出事就在福州。童洛锦知道林南召是个聪明人,他一定猜到了自己要去福州是有事情要做的,但是他并没有问,也没有因为童老爷的阻拦就对她横加指责,只是如她往常去谈生意一般叮嘱她莫要太过劳累,要注意身体。 童洛锦跟在他身后,问他:“师父,你没有别的要说了?” 林南召道:“好久没练功了,陪我过俩招。” 他在前面走,迈了几步方才发现童洛锦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招呼她:“怎么?生疏了?不敢同我过招了?” 童洛锦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快步几步追上去:“谁说我不敢!” ………… 启程那天是个极好的晴天,黄莺扯着她的行李不让走,吸着鼻子委委屈屈:“大姑娘做什么不带上我?我不在姑娘身边,谁来伺候姑娘?” 童洛锦为她抹去泪,道:“我就去几天,很快就回,这次就先不带你了,你等我回来。” 毕竟是为了探查当年的事情,多一个知道便多一份顾虑,所以童洛锦打算只她和童温祺两个人一起上路,行事也方便许多。 好说歹说,她才劝下黄莺,辞别父母祖父,和童温祺一道离开了。 两人快马加鞭,本想在天黑之前能寻个村子或者是驿站歇上一歇,但是未成想他们二人都是头一次自己走这条路,错估了形成,天黑的时候他们还在官道上,两侧都是层叠的树丛,此时只剩光秃秃的枝干,瞧上去阴森得很, 童温祺寻了个避风的地方扑上毯子,点燃了火堆,让童洛锦歇下。 童洛锦头一次与他这般亲近,除了两人之外这天地间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她觉得周身都有些不自在,她问:“那你呢?” 童温祺道:“荒郊野外,恐有猛兽,我守着些。” 童洛锦不赞同:“不眠不休的怎么行,身体也受不了,你也歇着。” 童温祺“嗯”了一声,却不动弹,童洛锦不满道:“又不是深山老林,哪里来的猛兽?你多虑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童洛锦与童温祺对视一眼:“……” 他们俩个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疑惑与惊诧。 不至于这么灵,说什么来什么? 童温祺站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那声音却停了,等到他们二人不出声的时候,那边的声音又隐隐出现。 这般机灵,看上去可不像是蠢笨的小兽啊。 童洛锦与童温祺交换了一个眼神,童洛锦道:“肯定不会有野兽的,先睡下,不然,明天哪有体力赶路?” 童温祺沉吟了一会儿道:“那好,阿姐你先睡,我再添一点柴火。” 说着,他又往火堆里扔了几块木头,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随着月色渐浓,两个人也渐渐合上了眸子。 而不远处的草丛动了动,闪出一个影子。 第一百零二章 奇怪的孩子 童温祺在夜色中猛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一只伸向他们包裹的手。 “你做什么?” 他神色清明,目光沉沉,在暗夜火光的映照下十分骇人。 被他抓住的人尖叫一声,拼命挣扎。 童温祺自然不会放手。 被他抓住的人年纪太小了,身形甚至还不如一头小兽,童温祺捏着他的腕子,几乎要将他提起来,童洛锦看得不落忍,开口道:“他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小孩,你……你先松开他些。” 童温祺闻言放松了力道,但还是紧握着他的腕子。 童洛锦快速朝着男孩藏身的地方跑过去,将四周都搜寻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而此处地形又开阔,根本藏不住人,要不是这人身形太小了,也不至于能躲在一堆枯枝后面不被发现。 应当是没有同伙的。 童洛锦折返回去。 从身形上看,这应当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头发乱糟糟的,如同一捧炸开的枯草,在初春的天气里,身上只披着一层麻袋似的衣服,遮着薄纸板一般的身体,他神色警惕又凶狠,死死瞪着童温祺,嘴巴里发出“嚯嚯”一般的嘶吼声。 童洛锦试图靠近他:“小朋友,你是一个人吗?” 他茫然转头,像是凶兽防卫一般朝着童洛锦张开嘴露出牙,童洛锦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幸好童温祺出手如电,一把擒住了他的下颌,下手如风,童洛锦都听到了“咔嚓”一声。 童洛锦:“……”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也没说什么,反倒是童温祺有些惴惴不安地飞速瞥了她一眼,生怕她责怪自己残忍。 好在童洛锦并没有露出异常的神色,她打量了一会儿这个举止怪异的孩子,将视线投向周围,此处已经到了温城的边界地,三城边缘,哪处都不爱管,渐渐的也就衰败下去,附近本就不多的几处村子也都迁走了。按理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不该有除了行人之外的人出没才对。 何况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什么都没有,竟能行至此处。 想一想,便觉得处处是蹊跷。 童洛锦寻了条带子将人捆了,恐他手疼,还贴心的为他垫上了帕子,又扔他一件大氅,这大冷天的,莫要冻死了。 童洛锦蹲在他面前,十分和气,同他搭话,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男孩一概不答,龇牙咧嘴地瞪着她。 “像头穷凶极恶的小兽。”童洛锦说。 倒是有些眼熟,她看看男孩,又看看童温祺,总觉得这孩子有他当年几分风范。 童温祺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童洛锦扔了水和干粮在男孩身前,男孩依旧是警惕地看着她。 童洛锦丝毫不给他留面子:“你不就是来寻这些东西吗?现在给你了,你怎么还一副大义凛然不受嗟来之食地模样?” 男孩听不懂她的掉书袋,但是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她是在讽刺自己,因而咧着嘴叫的更凶了。 童洛锦:“……” 她叹了口气,坐回火堆前,一边拨弄着树枝一边道:“得亏你今日遇见的是我们,不仅没有打你骂你,还给你吃给你喝,这便算是你修来的福气了,还凶我,这便是你看对待恩人的态度?” 男孩闭上嘴,不再朝她发出怪异的声音,但还是用一副如临大敌的眼神望着她。 童洛锦不再管他,而是对童温祺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先歇息一会儿。” 童温祺扫了一眼被捆在树干上的男孩,迟疑道:“那他……” 童洛锦不甚在意:“先捆着,总不能因为他耽误了休息。” 说完,竟真的合上了眼睛。 童温祺瞧了她一会儿,又将视线投向那时刻警惕的男孩,眸子中的威慑之意十足,如果是男孩是浑身炸毛的小兽,那童温祺就是久经拼杀的成兽,只气势上,就压过男孩一大头。 他感受到了童温祺身上传过来的威压,呜咽了一声收回视线,权做让步。 童温祺冷笑一声,往童洛锦的身侧靠了靠,替她挡住刮来的风。 一觉到天明。 童洛锦醒来的时候童温祺已经醒了,而不远处的小男孩也正瞪着眼睛望着她,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睡,不过他身前的水袋空了,粮食也不见了。 凶人归凶人,该吃的东西一点都没少。 童洛锦招呼着童温祺收拾东西,那男孩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看着,但是眼瞧着他们背上了行囊,牵来了马匹,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势,并没有留给他半分注意力时,男孩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好在翻身上马之前,童温祺想起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阿姐,他怎么办?” 童洛锦“唔”了一声,道:“送官。” 荒郊野外的,也不好放任他自生自灭,送到官府里,自有人处理安排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然而没想到听见“送官”两个字,男孩眼中的漠然全部化作了惊恐,他拼命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说出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的第一句话。 “不送官……不见官……” 他的声音很是嘶哑,音调也怪异,好像是刚学会说官话的人一般,童洛锦与童温祺对视一眼,露出点疑惑的神情。 “不送官,你就只能自己呆在这郊外,你没吃没喝没银子,要么饿死,要么冻死。” 男孩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大声道:“不死!不能死!” 他突然将视线投向童洛锦,疯狂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带我走!救救我!” 童洛锦被他一惊一乍的表现吓得不轻,又觉得可怜又觉得可笑:“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带你走?” 她对路边捡回来的野孩子有阴影了,断不可能再冒第二次险。 男孩见她真的打算将自己送官,开始发了疯一般的挣扎,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无穷的力气,又撕又咬。 见他对送官的反应这般大,童洛锦不由得好奇起来,她安抚道:“好,不见官,我不送你见官……” 男孩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说话,要算话。” 隔了好半天,男孩的情绪才缓缓平静下来。 三人围坐,他终于肯开口说话。 他说:“我没有名字……” 他的故事说来也简单,迄今为止,他的人生也不过将将过了十三年,笼统几句话就能概括完整。不是他不肯回答童洛锦的问题,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要往哪里去,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他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同龄人有男有女,女孩子会活得好一点,每日里只被圈养着有吃有喝,不用做那些又脏又臭、永远干不完的活计。而男孩则不一样,有的被挑断了手筋,有的被砸碎了腿骨,然后被锻炼成单脚蹦跳的杂耍人,和猴子一起在大街上博几文赏钱。 而他,被唤作“三十六”,从小便被扔在狼群里,和狼崽子一起长大,吃的是狼崽子的食物,住的是狼崽子的铁笼,他必须要和不同的困兽搏斗,杀死它们才能活下去。要不是一个名为“十九”的姐姐总是偷偷跑来和他说话,他兴许都反应不过来自己是个人,而不是狼。 十九和别的姑娘都不一样,她生的最为好看,有单独的房间住,有人教她读书写字,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她把自己学来的东西、听来的见闻都偷偷转告给三十六,她想让他记着,自己还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在十九的引导下,他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向往笼子之外的天地,但是他逃不脱,每日只能盼着十九来,带给他几分新鲜的见闻。然而从某一天开始,十九突然不来了,她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他开始惊慌,开始忧虑,他疯狂地撞击着笼子,将自己折磨得满身伤痕,这才等到人将他拖出来医治伤口。 来人远远看着他,笑道:“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狼孩,这副模样,多像狼崽啊。过几日还要献给大人呢,可别让他现在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他借着养伤的机会,探听到了“十九”的下落,那几天,所有人都在讨论十九,说她命好,生的花容月貌,主子格外看重她,将她培养的最为娇贵动人,果不其然,让一位京中的大人物一眼就瞧上了,当天就被人接了去。 说话的人话音一转,叹了口气,又道这十九是个命浅福薄的,没享几天福就丢了命,可惜了主子为培养她所花费的大价钱。 三十六听不懂别的,但是能听懂十九死了。 死了,就像是那些被他打死的野兽一样,没了气息,不能发出丁点声音,只能被人抬着,扔到荒郊野外去,不知道做了哪头野兽的腹中餐。 他崩溃,他绝望,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没人知道他的情绪因何而起,反倒因为他突然爆发的凶猛而感到欣喜。 童洛锦听着他断断续续的阐述,只觉得脊背发凉。 “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第一百零三章 悲惨身世 后来的事情说来也简单,豢养他的人拿他当作个新鲜玩意儿进献给一个高官。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官邸。 十九曾经告诉他,官府是亮堂堂的,里面住着青天大老爷,断尽世间不平事。 但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十九骗了他——或者说,十九被人骗了。 那官府并非亮堂堂的,而是暗压压的,是一座奢华的笼子,和他的铁笼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大了些而已,住的人也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他尖嘴猴腮、青面獠牙,看着他与困兽相斗而发出震天响的笑声。 他被留了下来,他问那位大老爷,能不能放了他,他听说,大老爷都是爱民如子的。 那是三十六第一次对除了十九之外的人开口说话,那大人觉得纳罕又欣喜,因为他被告知这狼孩是不会说话的。 他哈哈大笑,道:“一个狼崽子,还当自己是人呢!” 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求错了人。 不过好在官府对他的看管没有那么严,甚至过了几天新鲜之后就没有那么上心了,他才能趁机逃出来,他不认识路,只能朝着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便不知道到了哪里。 童洛锦问他从何处逃来,他指了指北边的方位。 一阵寒意从童洛锦背后升起,因为他指的那是温城的方向。 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以为的和平安乐表象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腌臜勾当吗? 那有如此癖好的官员是谁?和那个与童正明勾结的人是不是同一批? 童洛锦不知道,但是只要想一想,她就觉得头皮发麻。 三十六虽然是个狼孩,但也是个有心计的狼孩。童洛锦说得对,他自己留在这荒郊之中,身无分文,即便是没人搜捕他,他也撑不过几天。他想要活下去,活下去,然后给十九姐姐报仇! 而现在,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眼前的这两个人。 他伸出手,拽住了童洛锦的衣角:“带我走。” 童洛锦:“……”她不是没有起过这个心思,她甚至有预感,这个男孩口中的“大老爷”和漕帮安插在官府中、引诱童正明的人是有关系的,或许,他是一个突破口也说不定。 但是,有关系又能怎么样呢,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又能帮上什么忙?而他们也不过是平民百姓,又拿什么和这群人相抗争? 她从包裹中收拾出了些钱财和干粮出来,递给三十六,“我没有办法带你走,你拿着这些东西,自谋生路去。” 三十六抿紧了唇,不说话,也不接东西,只是盯着她。 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架势让童温祺很不爽快,他对童洛锦道:“阿姐,该赶路了,不然,天黑前又赶不到驿站了。” 童洛锦瞧了三十六一眼,忍住泛滥的同情心,站起来翻身上马。 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三十六没哭没闹,却一声不吭地跟在了他们身后。一个人,竟然试图追上一匹马,向来都不可置信,但是三十六真的做到了,他没有学过功夫,但是他是在和困兽的撕斗下活下来的,耐力和爆发力都如同真的野兽一般,速度也出奇得快。 他追了半天,才渐渐慢下来,但是也不肯放弃,摔倒了就爬起来,马儿都累了他都没吭一声。 童洛锦的马蹄逐渐放慢。 童温祺察觉到了,他有些不悦:“阿姐,你心软了。” 回头瞧了一眼,三十六还在执着的跟着,豆大的汗珠劈里啪啦地落下来,眼神却坚韧。 童洛锦叹道:“他还是个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童温祺咬紧唇,冷笑了一声,道:“阿姐真是对谁都心善,什么东西都肯往回捡。” 被他这话刺了一下,童洛锦奇怪地瞧他一眼,也不晓得他这话是在讽刺谁,童洛锦心道,若不是我这个随便捡东西的脾性,你也没机会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 两人到驿站的时候天刚擦黑,童洛锦下马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大道上空空旷旷,没有人言,她愣了一下神,才故作平静地将缰绳递给了马夫,童温祺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眼神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次日二人出发,空气中还布着露水,客栈大门前却蹲了一个人,他瘦瘦小小的,缩在角落里,刚刚啃完一张饼,嘴角还留着残渣。瞧见童洛锦的马匹出来了,他静悄悄地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又跟了上去。 他的劲头没有之前那么足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时候一摇一晃的,好似一不注意就会晕倒在地。 童洛锦:“……” 她忍不住喊停了马儿,翻身下马,行至三十六面前。 三十六抬起一双冷泠泠、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她,对她来到自己面前的这个行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童洛锦问:“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三十六道:“想活下去。” 童洛锦冷笑一声:“你就不怕我也是你之前遇见的那种人,把你卖了?或者是把你送人?” 三十六道:“你不是。” 他说的认真,童洛锦好奇道:“你才认识我几天啊?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 三十六沉默了一会儿,组织合适的语言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之前说过,要把我送进官府,让官府照顾我。信任官府的人,都不是坏人。” 童洛锦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想,她应该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她信任官府,说明她不曾同官府同流合污,她信任官府,因为她从未受到官府的针对奚落。 这足以说明,她活在阳光之下,沐浴着天地恩泽。 这样的人,是坏人的可能性极小极小。 童洛锦叹了一口气,她终究是心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件好事。她看了一眼三十六血肉模糊的脚,朝他伸出手:“走。” 三十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童洛锦这是要收留他了,他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停留在欣喜若狂上,他狠狠地攥住了童洛锦伸出的手,生怕她会变卦一般。 童温祺将唇色咬得泛白,他行至童洛锦身后,唤了一声“阿姐”。 “正好,”童洛锦对他道,“就让他和你同乘一匹马,你照料着他些。” 童洛锦对这个孩子没有丁点地好感,他身上那股阴郁偏执的气息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他嗅到了来自同类的气息,而三十六又分明比他更要怯懦,让他不齿。尤其是,童洛锦似乎很关心他的样子,明明,自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但是童洛锦交代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做的。 童洛锦让他照料这个兽崽子,他听话就是。 察觉到眼前人身上散发的冷意,三十六与童温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抓住童洛锦的衣角:“我要和你同骑。” 童洛锦还不及反应,童温祺就已经将人拎起来扔到马上了,他道:“阿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童洛锦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眼前的气氛哪里有些奇怪。 第一百零四章 奇怪的顾家人 去福州的一路上是难得的顺遂,只是童温祺与三十六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但是在童洛锦细细端详的时候又一派风平浪静了,他们俩个都是寡言少语的性格,不擅长与人交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童洛锦便不再多想了。 哦对,现在不应该再叫他三十六了,童洛锦为他取了个名字,唤作“温平”,因为他是在温城与平城的交界处捡到的。 听见这个名字的童温祺怪笑一声,没说话,只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童洛锦取名字的功力还是这般水平,毫无创新。 但是这次她没有给温平冠以“童”姓,在她看来,分享自己的姓氏并不是一件特别寻常的事情,给旁人冠以自己的姓氏,要么是认作家人,要么是收作奴仆,对于温平而言,这俩者都算不上,所以无须让他冠以“童”姓。 这件事情童温祺拐弯抹角地问了童洛锦,童洛锦也将自己的理由对他如实相告了,听完这个答案的童温祺显得特别高兴,那俩天做起事情来都格外认真,看得童洛锦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童温祺心道,少了一个和同辈的兽崽,挺好。 童洛锦没拿兽崽当亲人,也挺好。 她让自己姓童了,是拿自己当亲人的意思,更好了。 ……不对! 童温祺沉默了一阵儿,嘀咕道,他才不要当她的亲人。 他这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童洛锦一概不知,他们最终的落脚地是福州彭霞,他们到此地州之后先是去了林南召的故友家中,童洛锦循着地址找过去,是一间装修颇为富贵的宅子,宅子的主人姓顾,在福州一带颇有权势。 见了这位顾老爷,童洛锦才反应过来,林南召让她来此处,本意并不是为了让她替自己叙旧,而是为她寻一方庇护,好让她在这福州有所依仗。 这顾老爷是个热心肠的,一听说童洛锦是林南召的小徒弟,硬是拉着要她在府中歇下,说什么也不肯放人,童洛锦推辞不得,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顾老爷的宅子很大,但是却很空寂,他后宅里住了三位夫人,总共得了三子两女,顾家没有什么内外宅之分,除了礼佛的正房夫人和病中的小公子不便见客之外,其他的家眷尽数到场陪客,给足了童洛锦面子。 顾老爷当前的生意几乎仰仗其长女辅佐,这顾大姑娘闺名落英,瞧着是个温婉大气的性格,与童洛锦颇为投缘,她已成婚多年,夫婿是个文气的秀才,作宴的时候也到了,只是笑着,并不多言,瞧上去比他妻子更像闺秀些。 童洛锦与童温祺虽然是借住在顾家,但心中惦念着秦家的事情,便在闲聊时询问了顾落英几句,谁知顾落英听见秦恕两个字的时候,突然坐直了身子,神色有些莫名。 童洛锦好奇道:“顾姐姐,怎么了吗?” 顾落英端详她一阵儿,问:“你认识这秦家人?” 童洛锦笑了笑,随口道:“他也是长辈故友,但是听闻他们一家多年前惨遭不幸,我便想着,去祭拜一番。” 顾落英叹了口气,道:“那我劝你别去。” 童洛锦道:“为何?” 顾落英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实话实说道:“我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是诓你,但是,那秦家,的的确确是个鬼宅。” 清风吹起帷幔,顾落英的神情分外认真。 “这事儿,彭霞的人都知道,但是本不该对外来人说得。鉴于我认下你这个妹子,便没什么当说不当说得,我便说与你听。” 最早这个是从一个乞儿嘴里说出来的,他晚间想寻个地方避风,便行至了秦家老宅处,谁知夜半宅子里却传来阵阵红光,伴随着奇怪的说话声,像是哭又像是笑。 联想到多年前的灭门惨案,那乞儿吓傻了,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逢人便说那宅子闹鬼。 但是一个乞儿的话怎么会有人当真呢,大家都觉得是他胡言乱语,均没往心里去。偏有几个胆子大的来了兴趣,特意选在夜半时分去了那老宅一探究竟,但是天亮的时候人却没回家,家里人报了官,官府去寻,却只在宅子里寻到几人被倒吊起来的尸体,再细查,这几人从没得罪过任何人,根本找不出仇家行凶的理由。这几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去了秦家老宅。 一时间,坐实了秦家老宅闹鬼的传言。 那宅子,变成了彭霞人眼中的禁地。 再后来,又有夜行至此的人隐约瞧见那宅子里的光亮和若有似无的哭喊声,更是让人不敢靠近。 顾落英道:“你若是想替长辈祭拜故人,选个白天,在远处意思一下就行了。那宅子,就莫要去了。” 顾落英提起这段故事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着的,看上去当真颇为忌讳。 童洛锦谢过她的忠告,将此事对着童温祺说了,童温祺听完冷笑一声道:“闹鬼?” 他看向童洛锦 ,问:“你信?” 童洛锦摇摇头:“无稽之谈。” 两人并着温平去彭霞转了一圈,隐晦地同当地人提起秦家的宅子,果然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同顾落英一般的神情,似乎说都不敢多说,只摆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几人回到顾家,却瞧见顾家二子顾落宁正在他们落脚的院子里等他们,这位顾二少爷长了一副病气怏怏的容颜,瞧上去眼角下垂着,有些不好接近,但是为人是极为和蔼的。 他瞧见几人回来,先告过罪:“不请自来,得罪了。” 童洛锦自然道:“本就是我们叨扰,在顾府里,二少爷才是主人,那有什么得罪不得罪。” 顾落宁笑了,道:“听大姊姊说,几位想去秦宅祭拜故人?” 他提起秦宅的时候,神色平常,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这让童洛锦心中存了点疑窦,问道:“二少爷似乎并不避讳此事?” 顾落宁又是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却没沾染任何表情,似乎和他的其他五官分裂开了一样,这让他的整张脸都显得极不协调,十分怪异。 “人也好,鬼也好,想害你的你防不过,不想害你的你不必防。所以人人鬼鬼的,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第一百零五章 鬼宅 童洛锦道:“二少爷豁达。” 他喝了一口茶,道:“大姊姊做事总是这样,瞻前顾后,想得很多,顾虑得也很多。我就不一样了,我倒是觉得,人想做什么就该去做,比如去探一探那所谓的鬼宅——你们别害怕,我只是想一想而已,我没去过。” 他瞧见童洛锦神情不对,便主动解释道:“我爹我娘,还有大姊姊知道我这个念头,许是得打死我。我虽然好奇,但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可是一直没行动过。” 童洛锦听懂他的意思了:“合着,二少爷是存了好奇的心思,但是自己去不成,便想着我们去了,瞧瞧里面到底有什么,也能为你解开点疑惑?” 顾落宁嘿嘿笑起来,一副被人拆除了心思的模样:“我也不是故意怂恿你们,毕竟那地方听起来确实骇人。我虽不怕,但若是你们害怕……” “好了,二少爷不必过多解释,”童洛锦见他紧张,便宽慰道:“我自然知道二少爷没有旁的意思。不过,二少爷是否能够我们指一下那秦宅的方向?” 顾落宁这才舒怀,将那地址细细说了,又凑上去小声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可要回来和我及时分享啊。” 童洛锦应了,顾落宁十分高兴,觉得自己找的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不想爹娘姊姊那般对鬼神之道讳莫如深,不许他探听探查这些稀罕事。 他临走的时候伏身小声对童洛锦道:“不许说是我告诉你们的,否则爹娘要打断我的腿的。” 在他走后,童洛锦才看向童温祺,问:“你怎么看?” 童温祺简洁明了道:“这家人有古怪。” 童洛锦表示赞同,不过这是林南召给她介绍的人,总不至于要害她,至于这家人自己有什么心思,只有不波及他们,她是不大好奇的。 童洛锦道:“要不要先去……宅子里看一眼。” 童温祺点点头,站起身来,是一副迫不及待的姿态。 他们本不想带上温平,但是这孩子就和童洛锦的小尾巴一样,怎么也甩不掉,童洛锦喃喃道:“倒是比你小时候还要会缠人。” 被拿来和温平作比较,童温祺十分不愉快:“我可没这么蠢。” 他缠人,那可都是有技巧的。 三人边说边走,去秦宅的路上的气氛十分轻松,只是越靠近秦宅,三人之间的话也变得少了起来。 因为有闹鬼的传言在,这附近的人家都搬走了,以这宅子为中心,方圆三里都空空荡荡的,即便是白天,也添了几分清冷的气息。大概真的是很久没有人来了,门口的石狮子失了色泽,灰尘落叶堆在门口,只陈旧的大门上漆色仍在,黑压压立着。 童温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童洛锦望着他的侧脸,如雪山苍茫,海水沉寂。 他径直上前,想要推门。 童洛锦跟上去:“你……” 童温祺询问似的“嗯”了一声,看向她。 童洛锦也觉得自己的阻拦有些好笑了,接着道:“你开。我只是觉得,空穴不来风,既然有闹鬼的传言在,想来这宅子里是有什么东西的,你就这样大剌剌地推门进去,会不会打草惊蛇?” 童温祺收回手,以为她怕鬼,便提议道:“我先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童洛锦解释道,“这宅子中的玄虚,不是鬼的作为,却怕是人的勾当。咱们这样进去,万一被那些在宅子里故弄玄虚的人发现了,是不是会惹来麻烦?” 童温祺沉吟了一阵,问她:“你怕吗?” 童洛锦眉眼坚定,望着他摇头道:“不怕。” 她话音刚落,童温祺便上手推门——没推开。 童洛锦:“……” 三人只好去翻墙。 童洛锦问:“倘若这里面真的有鬼,你怕不怕?” 童温祺麻利的从墙头跳下去:“即便是有鬼,也该是我的亲眷家属,我也是姓秦的,他们总该爱我护我,不至于要伤害我。” 说完,他凝视着童洛锦:“想来他们也会爱屋及乌,阿姐不比怕。” 童洛锦支吾了一声,被他眸子中的深情晃得没说出话来。 气氛粘连之际,温平“噗通”一身从墙头落下来,横在两人中间,打断了这暧昧不清的气氛,他丝毫不会看人脸色,凑近童洛锦,道:“走。” 童温祺瞬间更讨厌他了。 童洛锦别开眼,问温平:“怕吗?” 温平很奇怪,为什么要怕?他脸上的疑惑十分明显:“怕什么?” 童洛锦道:“怕鬼吗?” “鬼,”温平似乎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很难打吗?” 童洛锦摸摸他的脑袋:“……不怕就行。” 这院子里十几年没有人居住了,荒草丛生,埋没了半边身子,原先荡在半空的秋千也在风吹日晒下断了支撑,谢谢跌落下来。 童洛锦还在四处观察的时候,童温祺已经走远了,温平皱起眉头想要埋怨一番,却被童洛锦捂住了嘴巴。她瞧着童温祺走远的时候,低声叮嘱了温平几句,快步追上去。 宅子里的摆设简朴干净,井井有条,只能瞧出曾经的主人是个典雅有序的人,完全看不出曾经这个地方曾经埋葬了几十条人命的模样,田旭荣在将姐姐姐夫以及众多家仆埋葬之后,将宅子里的打扫得干干净净,陈列得整整齐齐,就好像主人只是出去远游了一般,说不准那天就推门回来了,只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长廊石桌上均是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是我第一次回到这里。” 童温祺突然开口,他细细打量过每一处的青砖石瓦,都是那么的陌生,但是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近,因为这是承载了他父母所有回忆的地方。田旭荣曾经想要他们兄弟二人回到到这里来看看,但是他们都没有回来过。 童洛锦问:“为什么?” 手掌扣在屋门上,留下一层黑色的印记,他淡淡道:“看了又有什么用,只是徒增感伤罢了。” 棺冢立在了平城,他们不来彭霞,田旭荣也渐渐不来了,这处宅子便真的 成了废宅。 陈年的旧锁早已腐化,童温祺轻轻一推,房门便吱吱呀呀地开了,入目的是一张山水屏风,隔开了一张鸳鸯架子床,床脚处的春凳上随意摆放了几只拨浪鼓和虎头玩偶,瞧上去是逗弄小孩的小玩意儿。 童温祺上前将它们拿起来,攥在手里静静瞧了一会儿,之后小心地收进怀里。 童洛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道:“你的父母肯定很疼你。” 肯在自己的房间里随手摆放这些孩童玩意儿,一定是时常在自己的房间内哄着他玩耍的,他们一定很疼爱这个孩子。 第一百零六章 安慰 童温祺攥着胸前的玩偶,道:“我不记得了。” 父母离开的太早了,他的记忆里甚至没有他父母的音容笑貌。他仔仔细细地将视线投向这个房间的每一处角落,似乎这样就能窥见当初他父母生活过的蛛丝马迹一般,童洛锦不忍打扰他,自己去了房间的另一侧,另一侧案几旁的画筒里散落着几卷画,童洛锦心中好奇,打开瞧了瞧,上面画的内容各不相同,有的是山水,有的是鱼鸟,但更多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或是读书或是写字,或是插花或是烹茶,但是眉眼都是笑着的,看上去幸福又恬静。 这个女人,与童温祺的眉宇有着四五分的相似。 想来,这应当是秦恕的夫人、童温祺的母亲了。 童洛锦心想,有这样以为容颜出众的母亲,怪不得童温祺的相貌出落得这样好。她觉得心中有些酸涩,这幅画中透露着重重情谊,可见秦家老爷与夫人之间的感情是极好的,这样和其温柔的母亲,这样典雅豪爽的父亲,倘若他们自己还活着,一定会教养出一个懂事出色的儿子。 她转头望向童温祺,他本不该是这幅性情的。 察觉到她的注视,童温祺将视线转向她,问:“怎么了?” 童温祺走过来,注意到了她手中的画卷,神色怔忪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方才道:“画得很好看。” 毫无征兆的,童温祺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童洛锦,童洛锦一惊,手中的画卷落在了桌子上,画中的女人眉眼温柔,望向他们。 童温祺按住她试图挣扎的胳膊,道:“别动。” 他的声音沙哑,童洛锦听出些异样的情绪,便真的不动了,任由他抱着,他将半张脸埋在童洛锦的颈窝处,童洛锦试图侧过头窥探他的表情,却被他掰着后脑控制住动弹不得。 “我记忆中的他们,便是画中的模样,”良久,童温祺才开口道,“只是,画中人再像,却也不是活生生的,我想象不出他们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是怎样的?阿姐,我想过很多次,我都想象不出来,他们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的。” 童洛锦缓缓抬起手,覆上他的脊背,既是在安抚他,也是在安抚自己:“我们或许看不见逝去的人,但是逝去的人却能看见我们,我相信他们或许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满天星辰,就在某一个地方,瞧着我们,守着我们。” 童温祺低声道:“我不要他们化作风化作雨,我就要他们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他紧紧抱着童洛锦,道:“他们不在了,但是阿姐不会不在。对不对?” 童洛锦梗了一下,她能察觉到童温祺的情绪几乎到了爆发的边缘,只是在死死撑着,若是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好,或许他就撑不住了。 因而,她缓缓道:“我在。” 只是怕有一天,先离开的不是她。 童温祺松开她,与她四目相对,道:“阿姐,这是承诺,是不是?” 他的指尖划过童洛锦的耳廓,酥酥痒痒的,他道:“阿姐知我心思,却又予我承诺,这便是纵容我的痴心妄想。阿姐,我当真了,你悔不得。” 风吹进内室,扬起画卷的一角,女人的笑容似乎深了些,眉眼温柔地凝视着相对视的两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言之不尽。 凉风吹醒了童洛锦,她慌乱地避开童温祺,朝着外面走去:“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她的本意是出去吹吹风冷静一番,谁知出去之后却觉得院子里静悄悄的,有些过分的寂静了,她突然想起来——“温平?!” 院子中并没有人,她喊了一声童温祺,便朝着后院的方向奔去,沿着枯草倾倒的方向,她终于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童洛锦顺着声音摸过去,却见是一个两人高的枯井,周边荒草遮掩,而温平则在井底瑟缩着,抱膝而坐,不言不语,一点也没有平时的桀骜模样。 童洛锦爬在井口喊了他两声,他却没有丝毫反应,她求助一般地望向童温祺,童温祺丈量了一下井口的高度,朝着井底飞身而下。 温平却在童温祺触碰到他的瞬间发了狂一般撕咬起来,井底狭窄,童温祺躲避不及,被他咬了一口。童温祺与他比量一阵,忍无可忍,出手将他打晕,拎着他飞身而出。 童洛锦将他二人在井底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在他们回到地面之际立马上前查看童温祺的伤势,焦急道:“伤到哪里了吗?疼吗?” 童温祺本来是不疼的,但是瞧着童洛锦忧心的模样,还是违心道:“有一点……” 童洛锦道:“这孩子,怎么突然魔怔了?” 她检查过童温祺的手臂,除了手背上在井底有点擦伤之外,瞧不出别的伤口,童洛锦对他口中的“疼”持有怀疑程度,但还是为他简单清理了一下擦伤,然后才去照看温平。、 结果一回头却发现温平已经醒了,正瞪着眼睛望着他们,他那双眼睛黑压压的,一眨也不眨地王过来,将童洛锦吓了一跳,不过好在他已经恢复了平净,不像是在井底那般癫狂了。 童洛锦试探的喊了他一声,他的眼珠子动了动,望向童洛锦,见他有反应,童洛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蹲在他面前,与他对视,温平却越过她瞧向童温祺,沙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童洛锦错愕,没想到他还会道歉,她摸了摸温平的脑袋,道:“没事了,没事了,刚刚吓坏我了,你这是突然怎么了?” 温平飞快地瞥了一眼井底,又受惊一般地将实现收回来,道:“那里……关着人,黑漆漆的,跑不掉……” 听他这么一说,童洛锦心念一动,往那井周环视了一圈,不见水桶和吊绳,只孤零零的一个洞口,瞧上去确实不就像是打水的井。 她迟疑道:“这个井,不会也是用来关人。” 童温祺蹲下身在井周查视一圈,道:“这口井,是新打的。” 童洛锦道:“什么?” 她正安抚着温平,童温祺将一株枯草连根拔起扔到她面前,“这旁边的草都比其他的草根细些,矮些,可见这井边的土是后来有人重新翻新过的,所以这周边的草要比其他的草长得晚些。” 童洛锦福至心灵:“也就是说,有人在宅子荒废后来过这里,甚至挖了这口井,可能行过不法的勾当。” 童温祺眸色沉沉,有人在他父母逝去的地方行不法之事,甚至利用他家的老宅,只这一点就让他怒不可遏,恨不得现在就将幕后之人抓出来剥皮抽筋。他又沿着院子查实一番,果然除了这个井口之外,还有三四个类似的井口,让他不得不生疑。 “这宅子多年未有人居住,旁人又不敢靠近,很有可能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童洛锦几人出了宅子,往顾家的方向走去,“说不准,那闹鬼的传言也是被他们整出来的。” 童温祺攥紧了拳头,道:“不管是人是鬼,敢在此地兴风作浪,我绝不饶他!” 童洛锦道:“你放心,只要是人干的事情,那便一定有蛛丝马迹,到最后一定会抓住幕后主使的。” 第一百零七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童温祺“嗯”了一声,他察觉到自从来到福州之后,童洛锦与他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也许是顾及他的情绪,童洛锦与他说话的时候都不再夹枪带棒了,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心情有几分舒畅,结果一扭头却瞧见温平正拽着童洛锦的袖子,与她姿态亲密,童洛锦本来缓和过来的神色又骤然变得冷硬,道:“受伤的人还没说什么,伤人的人却一副寻求安慰的模样。” 童洛锦无奈:“他还是个孩子,你同他计较什么。” 童温祺冷嗤一声,没说话,却径直加快了步伐。 童洛锦:“……哎!”她无奈,也只好拉着温平追上去。 童温祺并没有走远,只走出几步便停住了步伐,童洛锦笑笑,心道他当真学乖了不少,还知道停下来等她。 待行至童温祺背后,他才发现童温祺在望向另一个地方,童洛锦跟着望过去,便明白了童温祺为什么停下来了——顾家的一对姐弟正在门口吵架。 顾落英神色冷厉,正厉声说着什么,老三顾落廷一脸的不耐烦,吊儿郎当的模样让顾落英更为恼怒,两人吵得旁若无人,童洛锦三人尴尬地立在不远处,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好在顾落英很快发现了他们几人的存在,她也有尴尬,对着顾落廷说了几句什么,顾落廷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朝着童洛锦几人挥了挥手,权当是打过招呼,然后扭头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顾落英走到几人面前,许是被他们目睹了自己与弟弟争吵的场面有些不好意思,她顺了一下落下来的发才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们初来彭霞怎么不多逛逛?我这些日子比较忙,怠慢了你们,不然,我应该陪着你们四处游玩一番才是。” 童洛锦巴不得她忙,她顾不上自己才方便他们行事,因而立马道:“我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照顾自己,顾姐姐不必拿我们当外人,忙自己的正事才最要紧。” 顾落英最喜欢她这副识大体的模样,一边陪着她进屋子一边与她聊天,丝毫不提她方才与顾落廷的争吵,这种子女多的家庭里难免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矛盾,那都是别人的家事,童洛锦没有窃听旁人隐私的爱好,便权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直到第二天,童洛锦起床的时候听见院子里的小丫头在议论主家的事情,说是大姑娘将三少爷给打了,惹得老爷大发雷霆,将大姑娘狠狠罚了一顿,但是这些事情童洛锦听了就算了,没有过问。 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每日里借着外出游玩的借口和童温祺一起探寻秦家老宅,只是宅子里都快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了,除了那几口新挖的井之外也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线索。 这天傍晚童洛锦一行三人回到顾家,却觉得顾家的气氛有些怪怪的,所有的小厮都低眉顺眼的,生怕做错什么的模样。童洛锦心中奇怪,却也不便多问。 她往自己院子里走,却正好撞见顾落英和她丈夫一起过来,几日不见,顾落英憔悴了不少,身上清减了,脸色也苍白的厉害。 几人迎面相撞,顾落英遮掩不及,只好坦荡笑道:“童家妹妹回来了?今日里熬了鸡汤,妹妹可要留在家中用膳,尝一尝厨娘炖鸡汤的好手艺。” 虽然童洛锦无意插手别人的家事,但是如今直面撞上,顾落英又清瘦得厉害,自她来到顾家之后,衣食住行都亏了顾落英照拂,她不关切几句实在是说不过去。 “顾姐姐,你这是……怎么眼见着憔悴了不少?” 顾落英脸上的笑意黯淡了不少,她暗示自己的丈夫先行一步,自己则挽着童洛锦一起缓步而行,这些年,她对内是无坚不摧的长女,对外是刀枪不入的顾大姑娘,但是她自己的满腹委屈也不知道该对谁说,便是对自己的丈夫,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反而是见了童洛锦之后,在她身上见到了几分与自己相似的气质,无端得对她生了亲近之心,有些话说出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了。 “妹妹可听说了我被父亲责罚之事?” 童洛锦自然说是没听到,诧异道:“还有这事?” 顾落英苦笑一声:“还不是因三弟而起。” 她挑了重点的事情对童洛锦叙述了一遍,大概就是顾落英在城中开了一家院里教书育人,经营地好好的,顾落廷却偏要插一脚,想要将这书院夺过来自己经营。顾落英想着,怎么也是自己的亲弟弟,他有上进之心自己也不能横加阻拦,便应允了他,将书院交付给他经营,结果不出半月,顾落廷便苛待寒门士子,招收品行不端的世家公子前来读院里人心不齐,哀声载道,顾落英自然见不得自己一手创立的书院落得如此下场,便狠狠责骂了顾落廷,但是顾落廷十分不服气,便告到了顾老爷面前,要顾老爷做主,更是当着顾老爷的面和顾落英吵了起来。顾落英心中愤懑,甩手给了顾落廷一巴掌,谁知道顾老爷因此大发雷霆,责骂顾落英为长不端,行事不淑,忝为人姐,将她骂的狗血淋头,还罚她跪祠堂。 单就跪祠堂这件事,自然不能将顾落英跪成这副病怏怏的姿态,她就是心中委屈,郁结于心,一时气血攻心,才病了一场。 她拉着童洛锦的手叹道:“三弟是嫡子,爹爹偏爱他这件事,我一向便知,只是万万没想到,这等是非明了的事情上,爹爹也能维护他。” 童洛锦没有兄弟姊妹,更没有经历过嫡庶之争,只能顺着她的话好生安慰几句。 顾落英也不求她能说出什么感同身受的话,只是单纯地想对着她宣泄一番自己的情绪,她道:“我不怕爹爹罚我,我只是心酸他不了解我。他说什么我苛待幼弟……呵,我底下这么多弟妹,我那个不是该哄哄,该罚罚?玉不琢不成器,我严格要求他是怕他走弯路酿成大祸结果落在父亲的眼中,竟是我故意针对他了。” 她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急急眨了几下眼,将泪水憋回去。 他们家的情况童洛锦简单了解一些,长女顾落英与二子顾落宁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两,都是二夫人所出,大夫人身体不好,年过三十才得了老三顾落廷这一子,而四姑娘顾落云和五少爷顾落闲则都是三夫人所出。 顾落英虽然是庶出,但是才学胆识都是一把好手,在内宅教养弟妹,在室外谈论经论,很是得顾老爷器重。 只是未成想,她也有这样的心酸事。 第一百零八章 狼崽的鼻子 顾落英笑着藏下委屈,道:“你看我,说起来就停不下了,我同你说这些烦心事做什么,平白惹得妹妹笑话。我是一时遇见了知心人,便不知好歹了,妹妹别嫌我烦。” “怎么会?”童洛锦道,“顾姐姐肯对我说这些话,是信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姐姐。” 顾落英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拍了拍童洛锦的手道:“我一见你便觉得和你投缘,这才对你絮叨了这么多。对了,我这几个弟妹你也见过了,小四小五年幼,可能行事不端正,但也是天真烂漫所致,若是冒犯了你们,你莫要同他们计较。二弟他古怪注意多,性子也跳脱,但是他很是善良,应当与你们能做朋友。老三……虽然这孩子被惯坏了,行事莽撞无忌,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没什么大的坏心思,要是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童洛锦自然应下了,只觉得顾落英这个长姐当的委实不容易。 而另一边,童温祺正与温平大眼瞪小眼,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十分有意思,只要童洛锦不在的时候,他们就把对方当作透明人,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丝毫不受对方所扰。 顾落宁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了这样一副奇观,他左看看右看看,惊疑道:“你们是看不见对方吗?” 童温祺扫了他一眼,道:“阿姐在里屋。” 顾落宁奇道:“我又不是来找童大姑娘的,我找你们不成么?” 童温祺用询问的眼神瞧他一遍,顾落宁神秘兮兮地凑上去,小声道:“你们去过那鬼宅了吗?里面有什么?” 童温祺退后半步,摇摇头:“二少爷这么好奇,自己去看看就是。” 顾落宁地嘴角耷拉下来,道:“你以为我不想么,又不是没去过,可惜被我大姊姊发现了……” 那时候闹鬼的传言刚传出来,顾落宁听了兴致勃勃,第二天夜里就钻到鬼宅门口去了,但是他这行为将他的书童吓得不轻,他前脚刚走,书童后脚就跑到顾落英面前告密去了,郭顾落英将他擒回来一顿好打。 …… 顾落英叹了口气,对童洛锦无奈道:“这孩子哪儿都让人省心,偏就是这不走寻常路的性子让人操心,他儿时曾经带着几个同窗好友去了那乱葬岗,把一个胆子小的孩子吓得好些日子不会说话,被我爹好一番教训,结果丁点记性没长,就爱往这种有隐秘诡闻的地方跑。” …… 顾落宁那双灰暗的眸子中透着亮晶晶的光,道:“你们居然忍得住不先去这些好地方看看?我告诉你,这彭霞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就这个鬼宅,还有几分吸引人,你们一定得去瞧一瞧。” 说得好似这是个什么知名景点一般。 …… 顾落英扶着额头:“他若要请你们去什么地方玩,你们一定要来同我说一声,他指不定带你们去什么奇怪的荒郊废宅呢。” 童洛锦听得啧啧称奇:“二少爷倒是……与寻常人不同。” …… 顾落宁瞧着童温祺平静的脸,十分扫兴:“你不觉得这些地方很吸引人么?” 童温祺问:“那里吸引人?” 顾落宁思考了一会儿道:“人人都说怕鬼,但是又没有几个人见过鬼。这种没人见过的东西却让每个人都胆寒,我实在是好奇,这所谓的‘鬼’到底有什么能力让所有人对其闻风丧胆。这种只在传言中听说过的东西,你就不好奇?你就不想见见?” 童温祺听出来了,这是个嫌命太长了的主儿。 “好奇?你好奇的东西未免有些太多了。” 顾落宁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从凳子上跌落下去,他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喊了一声“姐”。 顾落英皮笑肉不笑道:“我刚一出来就听见有人在胡说八道,仔细一看果然是你,你的皮肉又痒了不成?” 顾落宁瞪了一眼童温祺,以口型询问他:“你怎么不说我大姊姊在这儿?” 他讨好地靠近顾落英,低眉敛目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和童兄开玩笑呢,大姊姊别生气。” 顾落英用袖子做遮挡掐了他一把,对着童温祺笑道:“这不成器的东西口出胡言,童公子莫要见怪。” 童温祺道:“不会。” 又闲聊了几句,顾落英才带着顾落宁走了,童洛锦笑道:“这顾大姑娘的威严,在几个弟妹心目中,真是十足十得惊人。” 童温祺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才将怀中的一块帕子递给童洛锦,童洛锦展开瞧了瞧,是几块被烧了一半的纸屑,纸屑有些皱巴巴的,颜色虽然泛着黄,但是却像是纸张本来就有的颜色,和太阳暴晒下呈现出的变色不大一样。 童洛锦问:“这是你今天在院子里发现的?” 童温祺点头。 在院子发现的陈年纸屑本该是泛黄或是枯干,绝对不可能像这张纸一样柔软而未失去本色,除非这张纸被遗落在院子里不久。 童洛锦道:“也不能排除是旁处刮进去的。” 童温祺道:“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宅子附近无人居住,这纸张从附近落进院子的可能性不大。” “说来也是。” 不过仅仅凭借一张没什么标记的纸张根本说明不了什么,最多说明有人进过秦宅,而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童洛锦捏着这张纸,陷入了沉默之中。 “猪油的味道。”温平盯着童洛锦手中的纸屑,动了动鼻子,突然开口。 “什么?” 温平指了指那块纸屑,“有猪油的味道。” “猪油的味道?”童洛锦将那块纸屑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什么味道都没有闻出来。童温祺看了一眼温平,也把那纸屑接过去闻了闻,道:“狼的鼻子也许比人的鼻子要好些。” 童洛锦作势轻拍了他一下,道:“说什么呢?” 她怕温平听见这话不高兴,但是温平根本就没有听出来这话是在骂他,反而觉得是在夸他,跟着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好些。” 童洛锦:“……” 童温祺:“……” 但是猪油的味道又指向什么呢? 第一百零九章 失踪的孩子 彭霞的猪肉摊并不多,熬炼猪油的摊子更是少之又少。 童洛锦三人挨个摊子去了一趟,多亏了温平的鼻子,他竟然能准确地在几个摊位中间辨别出味道最为相近的那一个摊子,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心软竟给自己寻了个得力的助手,童洛锦欣喜若狂,揉着温平的头发好一顿夸奖,还特地给他买了两串糖葫芦当作奖励。 童洛锦借着买猪油的借口和猪肉摊的老板攀谈几句,这老板是个仗义人,说起话来果断又爽利,临了还给童洛锦多搭上了一勺猪油,童洛锦连连道谢,老板不肯多收钱,她摸遍了全身,只能将手中给温平买的梨花酥送给老板一袋,让他带回去吃,那老板瞧见梨花酥,竟唉唉叹了一口气,道过谢却没有接:“客人若是早些日子来,我家那小子见了这梨花酥定是要走不动道的,只是……” 他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童洛锦瞧着这摊位上只他一人,好奇道:“大哥家中有孩子?” 老板的眼神暗淡下去:“有过的……” 联想到这残留的纸屑,色呈牙黄,那模样不正是学童誊写习字时用的毛边纸吗?! 那大概是找对地方了!童洛锦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问那老板道:“许是谈到了您的伤心事,不过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的。” 那老板看她一眼,也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不过有人愿意听他倾诉也是极好的,他扯了扯嘴角,道:“我家有一个小子,七岁了,懂事又激灵,送他去上学堂,先生都夸他学东西快,记子记得牢,以后是个能当秀才的料……” 谈及爱子,老板的眸子中泛出晶莹的光:“我和他娘都指望着他长大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呢,但是谁曾想……他竟然不见了!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拐走了我儿,我与他娘行事本分,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啊!我儿丢了,我都找不出是哪家仇人所为。” 童洛锦为他递了张帕子,“这是何时的事情?可有报官?” 老板没接,用袖子拭了拭泪,继续道:“一个多月了,早就报过官了,但是这时有发生的事,官府查了多年也未见结果,只能等着了。” “时有发生?”童洛锦道,“莫不成彭霞经常有孩子失踪?” 老板奇怪的看她一眼:“姑娘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回事儿么。” 童洛锦道:“我与舍弟是来探亲的,确实不是本地人士,不过我阿弟曾在官府里当过差,指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官府里当过差的童温祺一脸茫然。 老板扫了一眼童温祺,生得一副好皮相,瞧上去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看不出来有什么本事,他哀叹一声,道:“罢了,官府里这么多年都没有查出来的事情,难不成你们还能查出来不成?” 童洛锦生怕断了老板这条线索,瞬间将童温祺的侦察能力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老板听的一愣一愣的,心中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也是好的,便道:“那……你们愿意帮我?” 童洛锦自然愿意,大街上多有不便,他们与老板约好了日子了解详细情况,便先行离开了。 童洛锦抬手在童温祺的眉峰上按揉几下,道:“怎么老是皱着眉头,放轻松些。” 眉间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热乎乎的,童温祺还想回味之际童洛锦已经把手拿开了,他有些失落,却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冷嗤声,同问起侧过头,瞧见温平正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瞧着他。 “给。”就在他晃神的片刻里,童洛锦竟又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递给温平,一串递给童温祺,童温祺盯着那糖葫芦,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也有吗?” 童洛锦道:“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也想吃。” 先前她给温平买的时候,童温祺盯着糖葫芦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 见他迟迟不接,童洛锦以为她不喜欢,将手收了回来:“不喜欢就算了。” “不!我很喜欢!”童温祺急切地抓住她缩回去的手,郑重道,“我很喜欢。” 不是喜欢糖葫芦,而是喜欢她给自己的所有东西。 童洛锦觉得他这副急切的模样跟个小孩儿似的,忍不住玩笑道:“又没人跟你抢,这么着急干嘛。” 正抿着糖葫芦的温平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低声发出一声凉气。 童温祺等了他一眼,他也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童洛锦:“……”啧,怎么感觉她养了两个小孩一样。 第二日,童洛锦本几日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肉摊老板的家里,这老板姓万,旁人都叫他一声万老三,童洛锦便喊他一声万大哥,万老三的家在村子角上,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住,自从孩子丢了后,他的妻子便失了魂一样,整日里躺在床上,跟她说话好似听不见一般。 万老三灌了一碗水,道:“那天晚上我去给村西头的刘大娘送猪肉,他娘在河边洗衣裳,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做功课。我家小子很乖的,你不让他出门他就不出门,我们也是万万没有想过他会出事啊。但是偏就那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屋门开着,孩子不见了,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去别人家玩了,但是我们把村子里的人都问遍了,也没人看见他,我们这才意识到,孩子……可能丢了。” 顿了一顿,万老三抹了一把脸,方才继续道:“其实丢孩子这个事,在我们这儿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前两年丢得勤,把人吓坏了,都把孩子看的跟眼珠子一样,这俩年渐渐没人丢孩子了,我们都以为偷孩子的人已经收手了,或者是不在彭霞了,这才逐渐大了胆子,不在亦步亦趋地跟着孩子了。但是谁知道……怎么就是我家孩子呢?!你说怎么就是我家孩子呢?!” 第一百一十章 安慰 为人父母的拳拳之心,让童洛锦也不禁红了眼眶,她安慰过万老三,又将万老三的屋子巡视一遍,他么就是普通的百姓家庭,土培的并排三间房外面是一个院子,院子用篱笆围着,只防君子,防不得小人。 童洛锦问:“万大哥,你说那天你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异常?” 万老三点头:“对,只有院子里的门是开着的,里屋关着,孩子的描红写了一半,是合上的,我当时还想着,这孩子平时都是把功课做完了才会出去玩的,结果那天做了一半就出去了,真是野了心了。” 童洛锦问:“那写了一半的功课,您还收着吗?” “都收着呢,”万老三领着他们去了孩子的房间,“孩子不见了之后我们什么也没敢碰,都给他好好守着呢,这孩子不喜欢我们收拾他的东西,他哪天回来了,瞧着我们把他的东西搞乱了,他一定会生气的。” 万老三瞧见儿子的东西又红了眼眶,他别过眼退出去,道:“你们随便看啊,就是别把他的东西弄乱了,他该不高兴了。” 童洛锦应了,四处打量了一圈,正如万老三所说,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不多,但是都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是个乖巧的孩子。童洛锦走到案几前,案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描了一半的功课本,童洛锦翻开瞧了瞧,字迹虽然稚嫩,但是能瞧出写字时的用心。果不其然,这本描红只写了一半,还有三行没有完成,但是最后一个字在板板正正的落完最后一笔之后才停下,可见写字人的用心。 “这孩子一定不是被人强行掳走的,而是被熟人喊走的,要不然他不会等到最后一个字安稳落笔之后才起身。” 童温祺对童洛锦的话表示赞同。 她又翻了翻桌上的东西,突然道:“你捡回来的那片纸屑呢?给我瞧一瞧。” 这纸屑残片果然如这本描红的纸张是一样的,但是为什么偏就这一张被烧毁了呢?童洛锦仔细将厚厚一沓的纸张翻找过去。 “等等……”童温祺按住她的手,“阿姐,你瞧这里。” 这一沓纸张都是用麻线穿起来的,但是其中有一处却沾了点点碎纸屑,就像是有人将纸张扯下来之后在麻线上的碎屑残留。 童洛锦道:“这张纸,应该是从这上面扯下来的。” 童温祺点点头:“一个孩子,从习字纸上扯下一张纸,肯定另有用处,比如……” “比如,给父母留一张纸条。”童洛锦接上他未完的话。 万老三说过,万城是个懂事的孩子,一般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这是唯一一次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但是童洛锦猜测,这一次也并不是不打招呼就消失了。万城在离开之前应该是给父母留了话的,也许说明了他跟谁走了,去做什么事情了,但是来寻他的人确实为了绑他,自然不能让这张记录了自己身份的纸条给万老三夫妇看见,便顺手藏起来这张纸条并烧毁了,但是有残留的纸屑粘在了身上,并随着他的行动带到了秦宅之中。 童洛锦沉思道:“那么万城会跟着出去呢?” 童温祺道:“同窗好友?” …… “不可能!”听到这个猜测的万老三第一时间否认了同窗将万城喊出去的猜测,“他的同窗都知道这个时辰他会在家中习字,绝对不可能来打扰他。” 童洛锦与童温祺对视一眼还是要来了与万城交好的几个孩子的地址,去询问了他们的行动轨迹,但是当时正值饭点,几个孩子不是在家里帮工就是在吃饭,抑或是在做功课,都明确地表明万城消失的那段时间里自己和旁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见过万城。 得到了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童洛锦难免有些失落,三人回到万老三家的时候,陷入了无穷的沉默之中。 童洛锦的视线空茫茫的,脑海中也空茫茫的,她对着童老爷立下军令状,一副雄心勃勃的样子,说什么一定会查明当年的真相,但是真的来到了彭霞之后,才发现自己过于天真了,每走一步都不知道是对是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追查的这件事情到底和当年秦家的灭门真相有没有关系。 但是这是唯一一件能和秦家扯上关系的事情了,就算是和当年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为了帮童温祺找出利用他家祖宅兴风作浪的幕后黑手,她也不能轻言放弃。 “阿姐。”童温祺突然喊了她一声,童洛锦应声望过去,童温祺真专注地看着她,道:“至少我们已经排除了万城的同窗,不是吗?” 童洛锦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童温祺是在安慰她,明明这件事情里他才应该是最着急最迫切的那个人,现在反而是他在安慰她,童洛锦笑了一声,道:“不错,你说得对。” 童温祺的眼神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被他注视着,童洛锦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对未来的路逐渐有了信心。 一个小孩子的相交范围能有多宽呢?无非是家中与学堂两处罢了,在前两年的孩童失踪事件出现之后,万老三曾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轻易离开家人的视线,万城谨记于心,寻常的乡亲是喊不走他的。万老三家中没有什么亲戚,除了父母,能让他信任的人也就只有学堂中认识的夫子同窗了。 “……夫子?”童洛锦脑海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觉得难以置信,“为人师表者,应当做不出这回事……” 童温祺没听清她说什么,只瞧见她突然皱起眉头轻声呢喃了几句什么,仿佛丢了魂一般,还以为她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过于措手不及了。 他抬起手安抚似的摸了摸童洛锦的发顶,轻声道:“不着急,慢慢来。” 童洛锦瞬间僵立在原地,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童温祺这个安慰性的动作。 童温祺长大了,是一个比她还要高的大人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糯米团子——这个认识让童洛锦恍然惊醒,他也是可以与她并肩而立,甚至可以安抚她、为她提供依靠的大人了。 这辈子的童温祺在她心里,永远都是那个缩在角落里的沉默的、委曲求全的小孩子,面对她的时候绝对不敢逾矩一步,就如同一个影子一般。但是他刚才的动作却让她觉得,他并不是那个瑟缩的孩童了,而是一个能够俯视她的成年人了。 她本以为上一世面对他的悸动已经消失的为无影无踪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面对他,她又抑制不住地心跳如鼓起来了。 童洛锦逃一般快步离开了他的视线,进了万家的大门。在他身后默默跟跟的温平歪了歪头,瞧瞧她的背影,又瞧瞧童温祺,但是童温祺离都没有理他,径直去追童洛锦了。温平瘪瘪嘴,跟了上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宽容 虽然进了屋,但是童洛锦并没有去见万老三,而是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凉风拂面,她脸上的灼热方才冷却下来。万老三的院子不大,一侧种了些果蔬,另一侧是圈起来的猪圈,中间留给人通行的过道并不宽畅,但却立了一个秋千,这秋千并不精致,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拿木板子削出来的,但是上面铺了软垫子,保护得很好。 这大概是万老三给万城做的,院子里没有桌椅,只有这样一座秋千,童洛锦便过去坐了一会儿童温祺进来的时候便瞧见童洛锦在秋千上微微摇晃着,童温祺缓步走到她身后,搭上秋千绳,轻轻荡着。 两个人一个摇一个坐,画面也算是和谐唯美,只可惜这种和谐唯美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因为着秋千绳子突然断了,童温祺立马反应过来去拉童洛锦的胳膊,但这秋千本来就不高,童洛锦在绳子断裂的瞬间便摔倒在地,去拉她的童温祺不仅没有使上力,反而被她拖着摔倒在地,好在他一把撑住了地面,才没有直接叠在童洛锦身上,但他还是感受到了童洛锦洒在他下巴处的温热呼吸,戴震淡淡的香气。 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瞧过童洛锦能瞧清楚她每一根睫毛的走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倒映在她瞳孔里的自己,她的眸子像一弯晶透的湖水,那样清晰地映下了他的面容。 他想,他此刻应该是不敢呼吸的,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冒犯了她。 时间变得过得很慢,慢到能让他记下她脸上每一个幻变的神情,时间又过得很快,不过是心跳起落见便有人赶了过来。 来人是听见声音跑出来的万老三,他只当童洛锦与童温祺是亲姐弟,见了他们的亲密举止也没多想,着急忙慌地将两人拉了起来,一边拉一边道:“哎哟我忘记提醒你们了,这秋千不稳当,是做给孩子玩的,也就能承受个孩子的重量。” 童洛锦借着万老三和童温祺拉开距离,竭力不去在意自己强烈如雷的心跳声,她看了一眼被自己坐坏的秋千,十分歉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要不我找人给你修好。” 万老三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人没伤到?这东西我自己修一修就好了,接一段绳子的事儿。” 他将掉落在地上的垫子捡起来,瞧了一眼童洛锦,道:“没成想姑娘瞧着瘦弱,竟然比我家婆娘还要重,我家婆娘坐这秋千都稳稳当当的。” 他无意嘲讽,只是乡下人心直口快没想太多,但是还是惹得童洛锦烧红了脸,万老三的妻子她是见过的,据说因为万城的失踪消瘦了不少,但是看上去也不是瘦弱的娘子,没想到能经受她重量的秋千竟然被自己坐塌了,她不禁有些无地自容。 童温祺却道:“不对。” 万老三疑惑道:“什么不对?” 童温祺将掉落在地上的麻绳捡起来,将那断截面拿给童洛锦瞧,童洛锦又被他提醒了一边自己的体重,恨得直咬牙,羞恼之际却听见童温祺道:“这绳子的断截面不一样,阿姐你瞧这周遭的绳线毛躁粗糙,还沾了灰尘,只中间这一小簇绳线干净紧凑。所以这绳子应该不是今日刚断的,而是之前就有了裂隙,将断未断,今日阿姐一碰,便直接断了。” 童洛锦悄悄拍了他胳膊一下,当着万老三的面说这个,就和找借口不认账一样。童温祺瞧她一眼,明白她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 他说:“我的意思是,这是不是说明这个秋千有旁的人坐过?” “没有啊,平日里都是我家小子荡着玩,偶尔我家婆娘做活累了会在这里歇一歇。但是……自从小子不见了之后,我家婆娘也病倒了,就一直没人坐过,怎么就坐断了了呢?” 童洛锦顿时明白了童温祺的意思:“你是说,有可能是带走万城的人在这里坐过?” 童温祺点点头,万老三一听也激动起来:“什么?!你们知道是谁带走我儿子了?!” 童洛锦安抚道:“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万大哥,不知道你能不能还原一下这个秋千,最好让它的承重都和之前一模一样,这样,我们大概可以判断出此人的身形是怎么样的。” 万老三自然是一口应下,什么也顾不上了,抱着秋千板就往家里跑,一再保证今日里就能还原。 这个时候已经到饭点,但是万老三说什么也不肯先吃饭,考虑到他的心情,童洛锦也就由着他去了。万老三不吃饭可以,但是他们几人却不行。 “走,先去吃点东西。”童洛锦道。 她走到在门口站着的温平面前,捏了一把他的脸蛋,道:“傻乎乎地看什么呢?” 温平道:“看你。” 童洛锦:“什……什么?” 温平的神情认真又疑惑,指着童温祺道:“我瞧他总是看着你,看着看着就会笑,我就是想知道你脸上有什么能让人发笑的东西。” 童洛锦:“……”她今天一整天脸上的温度都没有降下去过。 童温祺瞪他一眼:“谁准你瞧我了。” 温平淡淡道:“你脸上又没罩起来,怎么就不许瞧了。” 难得瞧见童温祺语塞,童洛锦拉着他们俩人往外走,对童温祺道:“平日里不是挺稳重的吗,怎么到了她面前,你比他还像是个孩子。” 童温祺低声道:“我倒希望自己是个像他一样的孩子……” 童洛锦道:“怎么这么说?” 童温祺瞥了一眼缩在她身侧的温平,道:“阿姐对他这样的孩子,总是宽容几分的。” 明明他的语气似往常一般平和,但是童洛锦就是从中听出了埋怨与委屈,她道:“你是不是在怨我?怨我之前对你的冷待。”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回答:“没有。” 童洛锦轻笑了一声道:“你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本来想着,你若是有怨言……罢了,你都说没有了,就不提了。”她转头瞧向温平:“温平,你想吃什么?” 温平苦恼的皱起眉,思考起来。 童温祺一把拉住童洛锦的胳膊,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那如果,我说有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们不一样 童洛锦敛了笑意,停下脚步,郑重道:“如果你对我确实有怨言,我想我应该……” “没有!”童温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并不想听到接下来的话,他打断童洛锦道:“我没有丝毫的怨言,阿姐,我都懂。” 童洛锦苦笑一声,心道,你什么也不懂。 童温祺不喜欢瞧见童洛锦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好像自己在等待着她在给自己下一个判决一样。他为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甚至还笨拙地扯开了话头,问温平道:“怎么还没想好吃什么?” 温平:……他有思考很长时间吗?不是刚刚才询问过他吗?再者言,他一共也没吃过多少样好东西,将这个问题抛给他分明就是难为他。 童洛锦拍了拍他的脑袋,道:“走,先前顾家姐姐倒是给我推荐了一家不错的酒馆,我们一直没有时间去尝尝,今日里有时间便去看看。” 童温祺和温平自然没有异议。 这家馆子不愧是顾落英推荐过的,熙熙攘攘坐无虚席,他们的时候已经没了位子,只好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就在他们打算换个地方吃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店小二跑到他们面前道:“公子,小姐,里面有个贵客邀请您同席。” 他们初到彭霞,也没有什么熟人,童洛锦实在想不到什么人会邀请他们同席,便道:“替我谢过这位善人,只是我家小弟不习惯与陌生人同坐,只能辜负他的好意了。” 店小二为难道:“这……” “这怎么能算是陌生人呢?”一道声音从二楼临窗处传下来,顾落廷正笑吟吟瞧着他们,道:“之前同坐一席,并没有见两位公子不适应,今日怎么就不能同坐了呢?” 竟然是他? 童洛锦道:“先前没有想到是三少爷,既然是三少爷,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落廷很满意她的回答,道:“大姑娘请。” 童洛锦便让小二带路了,童温祺贴近她耳畔低声道:“阿姐应当不是单纯地为了省一顿饭钱。” 童洛锦笑出声:“胡说什么。” 她想,童温祺应该已经猜到她的心思了。她答应和顾落廷吃这顿饭,既不是为了蹭位子,也不是为了省饭钱,而是因为万城读书的学院,正是顾落廷从顾落英手中抢去的那一间,彭霞平静了这么多年,偏就在顾落廷接手书院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之后出现了这种事情,童洛锦不多心都难。 诚如顾家人所说的那样,顾落廷确实是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行事肆无忌惮,花钱大手大脚,他一个人就餐,结果点了一大桌子的菜,便是加上了童洛锦三人,也剩下了大半。顾落廷却毫不在意,大手一挥就把钱付了。 童洛锦道:“我们三张嘴哪好意思让让三少爷破费。” 顾落廷坦率地让人恼怒:“本来我自己也是要点这么多东西的,只不过是临时加上了你们三个人而已,没什么影响,你们别往心里去。” 虽说这话说得不中听,但是十分有效,吃人嘴短的心态在童洛锦心中迅速消失,她笑道:“三少爷还真是……大气。” 顾落廷歪了一下头道:“童大姑娘是想说我铺张奢侈,没事,尽管说就是,在家里我也不是没听过。” 他语气中的怨言甚重,童洛锦一听便听出来了,道:“顾老爷为人勤俭,想来也是为了你好。” 顾落廷扯了一下嘴角,道:“我爹可不会管我这些事情,会管这些闲事的,除了我家大姊姊不作他想。” 童洛锦道:“也不能这么说,顾姐姐也是为了顾家和三少爷的名声考虑,应当并不是针对你。” 顾落廷“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且忘了,童大姑娘也是为人长姐的人,怪不得能将大姊姊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我说为何童大姑娘与大姊姊走得这般近呢,现在算是明白了。” 他这话属实算得上是阴阳怪气,童洛锦总算知道顾落英为什么要提前叮嘱她不要和她弟弟计较了,她道:“三少爷似乎对顾大姑娘有什么误会,我倒是觉得,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姐姐。” 顾落廷嗤笑了一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童洛锦继续道:“三少爷,我是个外人,这话本不该我说的。但是我瞧着这些日子,顾大姑娘对你们几个弟妹确实上心,你瞧,她甚至愿意把自己一手创办的书院交给你管,可见她对你的疼爱。” “书院?”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顾落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道,“一个破书院而已,挣不着几个钱,我本来是想接手这个破活计替家里挣几个钱的,可她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骂了我一顿!” 童洛锦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道:“是这么一回事吗?我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 顾落廷一见她有兴趣,不由得往前凑了凑,说得更起劲:“是啊,以前这书院里教的零零散散的,将那些贫家子和贵门子第一处教养,富家子弟嫌弃贫家子穷酸,穷家子嫌弃富家子弟刻薄,两方互相看不上,渐渐导致少有贵门子弟来此求学,就凭那几个寒酸穷学生能缴纳多少费用?书院靠什么维持营生?我只不过是想着将富家子弟和穷人家的孩子分开授业,有人学骑射,有人学经纶,这叫有教无类不是么?两方都学得舒服,何乐而不为呢?但是我大姊姊偏就不同意,还将我骂了一顿,好似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一般。” 他越说越气,说的最后甚至端起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完全没有之前的翩翩风度。 童洛锦只得附和道:“确实三少爷的想法也是为了书院好,许是你们姐弟之间有些话没说通引起误会了罢了。不过之前的书院都不赢利吗?那那么多的教书先生要吃饭,全靠顾大姑娘补贴么?这样说来,她确实是个良善之人。” “良善之人?”顾落廷对他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做良善之人有什么用?只是空落的一个好名声罢了,能填饱肚子吗?先前书院里这剩下三个夫子还愿意教书,也都是和那些学生一样的穷酸之人,能教出什么好教!我现在高薪聘请来的夫子才是六艺经传样样精通,这样才能吸引好学生,才能教出好学生,进而将书院越做越大,童大姑娘,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没有道理吗?” 童洛锦道:“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顾大姑娘的想法也说不得错,毕竟名声也是一笔财富。” 这两姐弟各有各的考虑,想来,顾落英是将这书院当作赚取名望的一个途径,而顾落廷则将这书院当作是赚取金银的一种手段,这也正是两个人的分歧所在。 不管怎么说,人家两个才是亲姐弟,而自己只是一个外人,她不便多嘴,只得陪笑附和,顾落廷瞧瞧童洛锦,又看童温祺,叹道:“还是童大姑娘这个姐姐当的好啊,瞧瞧,你们二人姐弟情深,真令人羡慕。” 不知道是不是童洛锦的错觉,总感觉在顾落廷说完之后这后童温祺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童洛锦道:“哪里哪里。” 顾落廷发泄过情绪之后,整个人的气场明媚了不少,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但童温祺却是冷着一张脸,即便是童洛锦和他说话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看这样子,顾落廷似乎也不像是幕后主使,他对书院的事情一点都不避讳,思路也是井井有条,大概只是为了想在父亲和长姐面前表现一番才……童温祺?” 她伸出手在童温祺面前晃了晃,他才堪堪回神,问:“阿姐,你说什么?” 童洛锦无奈:“合着我刚才说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见?” 童温祺歉疚地望着她:“抱歉阿姐……” “罢了罢了,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童温祺道:“没什么。” 他嘴上虽然说着没什么,但是表情丝毫不是那么一回事,写满了“快来追问我”几个大字,童洛锦不想问下去都难,“真的没什么?我怎么瞧着吃饭之前的态度还是好好的,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脸呢?是顾落廷哪句话让你不高兴了吗?” 童温祺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我和他不一样。” 童洛锦疑惑道:“啊?也没人说你和他一样啊。” 童温祺又道:“阿姐和顾大姑娘也不一样。” 童洛锦:“嗯?”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他脸上一派别扭,说得却坚决,“他们是姐弟,我却不想和阿姐只做姐弟。” 童洛锦心中突得跳了一下,装傻道:“嘴上还喊着我‘阿姐’呢,怎么就不算姐弟了。好了,别说傻话了,快走。” 童温祺却不依不饶道:“那我以后不喊你‘阿姐’了,可好?” “不好,”童洛锦大步向前走去,“快些的,去万大哥家看看。” 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样坦然,类似的话童温祺已经说了不止一次,自己装傻充愣权当听不明白,但是童温祺却丝毫不气馁,一副越挫愈勇的架势。她悄悄捂住自己的胸口,她怕自己快装不下去了。 被她拉在身后的童温祺,眸色黯淡了一瞬间,又快步追上去。 没关系,他们……来日方长。?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新的失踪 走到万老三门口的时候,童洛锦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童洛锦犹豫要不要直接进去之际,童温祺已经追了上来,问:“怎么了?” 听到童温祺的声音,里面的谈话声停了下来,万老三过来将门打开,十分客气道:“姑娘,你们回来了。正巧,官府里来了一位大人。” “官府?”童洛锦道,“官府不是没有查出结果吗?” 万老三搓着手,道:“是,之前是没有查出结果,但是现在……” “现在请来了一位参谋。” 接话的人是一位年轻人,穿了青色长袍,声音温润,他走上前来对童洛锦行了一礼:“在下彭霞县丞蒋经闻,见过姑娘,刚才听万老三说,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帮他寻找孩子的下落,姑娘的谋略,在下敬佩不已。” 原来彭霞的县丞竟然这般年轻,童洛锦赶紧回礼,道:“大人过奖。大人这是……” 蒋经闻道:“先前万城失踪一案让本官深感痛心,但是最终无疾而终实在是令人遗憾,现在请了一位先生来帮官府查案,在下一定会还万老三一个公道。听说姑娘这些日子也一直在追查此事,不知道姑娘查到的资料能否与官府共享啊?” 童洛锦道:“大人愿意出面,小女子相信此案一定会水落石出的,官府一定能够将万城失踪一事调查清楚。不过小女子无才无德,许是帮不上什么忙。” 两人均是脸上带笑,但是均对对方持有怀疑之心。 童洛锦心道,时隔一个月重提此案,不知道这位大人打的什么主意。 蒋经闻心道,一个外来人对彭霞的案子如此上心,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人你来我往之际,屋子里又出来一个人,“诉白,我刚刚去万城房间里……童大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童洛锦也是一惊:“许公子?竟然是你?” 被两个人夹在中间的蒋经闻左右看看,茫然道:“你们认识?” 这个世界当真是极小的,兜兜转转全是熟人。 蒋经闻口中的“参谋”便是许倬云,这二人本是同窗挚友,在高中后甚至同府为官,只不过一年前一个随父调职温城,一个远调彭霞做县丞,这才断了联系。 有了这层关系,几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蒋经闻笑道:“只可惜我的能力远不如许兄,论断案侦察的本事,许兄可是一等一的。” 许倬云被他夸得赧然,道:“你可别嘲笑我了。” “暧,”蒋经闻道,“我可不是嘲笑的,我这个人不爱说恭维话,这你是知道的。” 许倬云自然是知道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从京城被调来福州这等偏远之地。 许倬云与童洛锦许久未见,此时见面竟不见生疏,他道:“之前万老三说有位姓童的姑娘在帮他,我还想着这世间姓童的姑娘都如你这般热情吗?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你怎么也来了福州?” 童洛锦道:“来替我师父拜访一位故友,倒是你,怎么会来彭霞。” 许倬云没有将自己是因她而来的事情说出来,而是道:“本来是因公务去福州的,想起来诉白在彭霞当差,便来瞧瞧他,没成想被他扣在这儿了。” 蒋经闻好奇道:“童大姑娘来探亲,怎么想起来帮万老三找孩子了?” 他的目光灼灼,似乎在辨别童洛锦的是真是假。 幸好万老三没有对童洛锦几人虚构的经历对着蒋经闻多说,以至于童洛锦此时能轻易地糊弄过去:“我一向对这些事情比较感兴趣,之前……听说官府没能查出幕后主使,我便想着,说不准可以试一试。” 蒋经闻将信将疑,幸好许倬云及时替她解围道:“也是,你这个性子走到哪儿也改不了,我早就说过,你该去官府当差才是。” 这话算是坐实了她自己说的只是感兴趣的说辞,蒋经闻对许倬云的话深信不疑,听他为童洛锦作证便不再多心,反而对童洛锦心生敬意,道:“原来童大姑娘是这样一个正直热心的人,在下敬佩。” 童洛锦感激地对着许倬云笑了笑,许倬云回她一个笑,继续对着蒋经闻道:“这位童大姑娘的本事可不比我差,既然童大姑娘也查了一段时间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帮帮我?” 蒋经闻听见许倬云这样夸她,对童洛锦的期待越发的高,闻言十分热切道:“既然你们俩个都这般熟识了,要是童大姑娘肯加入我们,在下肯定是求之不得。” 对于童洛锦而言,这几乎算的是峰回路转了。本来她以为在官府插手这件事情之后他们行事便有了忌惮,不能轻易地探查这件事情了,没想到许倬云竟然主动朝她抛出了橄榄枝,再有许倬云的邀请之后,官府于他们而言便不再是阻力,而是助力。 童洛锦自然是想一口答应的,但是此事更多的关系到童温祺,因而她询问意见般的望向童温祺。她的心思童温祺如何不知道,理智告诉他同意和许倬云合作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一想到这样许倬云就会和狗皮膏药一样黏在童洛锦身边就让他十分不爽。 那种场景,他只是想想就恨不得要杀人了。 童洛锦感觉到周身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童洛锦挡在桌子下面的手拍了童温祺一下,童温祺才收敛了气息,垂下眸子安静地坐在她身边,衣服全凭她做主的模样。 童洛锦便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她对着蒋经闻和许倬云笑笑:“你们不嫌弃我们帮倒忙就好。” 许倬云笑得情真意切:“怎么会嫌弃,你肯来,已经求之不得了。” 童温祺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狠狠掐住了掌心。 自此,万城失踪之事的调查人员算是就此定下来了,有了官府做靠山,他们很多事行动起来也方便了许多。 在蒋经闻回到官府之后,许倬云执意要将童洛锦送回顾家,童洛锦知道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答应了。在顾府门口,童洛锦特意让童温祺带着温平先进去,自己则留了下来。 童洛锦道:“今天,谢谢你。” 许倬云道:“明明是你要来帮我的忙,该是我谢谢你才对,你谢我做什么。” 童洛锦笑道:“那我们互谢,好不好?” 许倬云道:“这样依赖,倒也不错。咱们谁不也欠谁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童洛锦知道,她是承了许倬云的情的。她犹豫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将自己的目的对许倬云吐露一二:“许公子,其实我……” “嘘——”许倬云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唇边比了一下,笑道:“不必跟我说,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考量。” 他自然知道童洛锦有自己的打算,他不也是因为童洛锦才来的福州吗?童洛锦是因为什么来的他也能猜到一二,既然他们在此次因为孩子的失踪案遇见了,也算是一种缘分。他不想童洛锦因为感激他对他说出她的秘密,更不希望童洛锦编个谎话来糊弄他,那干脆什么都不要告诉他就好了。 该他知道的事情,他总会知道的。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不知道也无所谓。 童洛锦纠结了好长时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感激地望向许倬云,玩笑道:“你倒是没什么好奇心。” 许倬云道:“一般好奇心旺盛的人都不长命。我这个人啊,惜命。” 他笑了几声,方才道:“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我也该回去了。” 童洛锦道:“好。” 许倬云便目送她进了顾府,才转身离开。 童洛锦一进顾家,将将转过一道弯,便与一个立在黑暗中的人影迎面撞上,一双沉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来的方向。童洛锦捂住胸口,险些尖叫出声。 等看清了面前的人,童洛锦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她斥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吓死我了!” 童温祺阴阳怪气道:“瞧瞧阿姐还记不记得回来的路。” 满城的醋坛子都打翻了也没这么酸,童洛锦哪里能闻不到。但是她不想管,一边走一边道:“人生地不熟的,不回来能去哪里?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睡觉。” 童温祺跟上去,道:“哪里人生地不熟了?刚才不还有个熟人么?” 童洛锦被他话里话外的醋意熏得牙疼,不想搭理他。 童温祺委屈巴巴地跟在她身后,一叠声地喊着“阿姐”,听上去好不可怜。 童洛锦终于舍得停下脚步,轻声道:“童温祺,你给我点时间。不要逼我,好么?” 童温祺瞪大了眼睛,他的心脏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见:“……阿姐,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童洛锦为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尾音散在风里。 童温祺道:“好……” 只可惜,童洛锦还没有来得及整理自己的心思,他们便陷入了疯狂的忙碌之中。 因为,又有一个孩子失踪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异闻 这次失踪的孩子和万城是同一个学院读书的好友,平日里一起结伴上下学堂的,名唤万丰。 “按理说,官府已经开始重查了此案,并且相当重视,作案之人应当有所顾忌才对,怎么会再一次顶风作案呢?”许倬云将从万丰家搜集来的资料翻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是对自己太有自信还是太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童洛锦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懵,像是找了一层雾水一般,瞧什么都不大真切,她在自己的鼻骨眼角处按揉了几下,换来几分清明,听见许倬云的话便随口道:“也许是这孩子他们非绑不可呢。” 许倬云翻阅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将童洛锦的话重复了一遍:“非绑不可?” 他快速地将一旁的档案全部抬上来,道:“我查阅过前些年失踪的所有的孩童档案,他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共同点,但是所有人评价他们的时候都提到了两个词——‘聪明’、‘好看’。” 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一旁玩耍的温平身上。 温平:“???” 童洛锦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孩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温平曾经说过,他们那里的孩子会分作两类,一类是聪明又好看的,待遇就好些,会叫琴棋书画,有自己的房间住,想来是当作瘦马培养的;另一类则没有出色的相貌和智力,便会被折磨成残疾异种,上街乞讨或者杂耍。 “而彭霞失踪的这些孩子都是属于聪明又好看的这一类型,万城也是属于这个范围之内。”许倬云将几年的档案一一展开,诚如他所说,果然如此,“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个万丰身上,他虽然是万城的同窗好友,但是并不聪明,甚至有些愚笨,因为同村的缘故,万城总想着帮他上进,这才和他成了好友。再说这相貌,这孩子是普通的农家孩童,皮糙肉厚、五大三粗,委实也说不上漂亮,分明就和之前失踪的孩子不一样。” 许倬云将万丰的资料推到童洛锦和童温祺面前,“除非是绑架孩子的人换了一批,如果还是之前那些人,就说明他们绑架万丰并不是和之前一样的原因,而是另有不得不绑架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极有可能和万城有关。”童温祺接上他的话。 许倬云有些惊讶,二人相识这么长的时间,难得有了默契,朝着她露出一个笑,奈何童温祺权当没看见。许倬云摸摸鼻子,如此瞧来,还是没有默契的。 童洛锦凑上去过了一遍面前的资料,道:“会不会是万丰发现了什么绑匪的蛛丝马迹,导致他们不得不绑架万丰?毕竟,万丰和他们以前绑架的类型概不相同,非要说他和这个案子的联系点,便是万丰了。” 许倬云道:“英雄所见略同。” 童温祺扭过头对童洛锦道:“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童洛锦:“……” 许倬云道:“先前没有瞧出来,童兄竟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哈哈哈倒是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此话听起来像是夸奖,又像是贬低,童温祺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被童洛锦瞪了一眼之后又恢复了正常,许倬云将两人的互动看在一眼,抿了一下唇角,总感觉自己被他们无意地隔离在外了。 童温祺在童洛锦瞧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好似炫耀一般。 他们二人都像是孩童一般想要争个高低,只有童洛锦还记得正事,她扬手将温平招过来,给他拍了拍衣角上粘的土,道:“不要总是坐在地上,潮湿。” 她让温平坐在自己身边,道:“温平,我问你件事情,你若是不想答便不答。” 温平的瞳孔黑白分明,道:“那些失踪的孩子吗?” 温平看似游离在他们之外,但是又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只是他习惯了不言不语而已,童洛锦夸赞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真聪明啊。” 温平对她的褒奖反应平平,而是直接道:“你们想问什么?” 许倬云对这个童洛锦捡回来的“狼孩”很感兴趣,但是一想到他可能也是襁褓中被人拐走的孩子便觉得心疼,他伸出手想学着童洛锦一般摸摸他的脑袋,却被他躲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淡淡地瞧着他。 许倬云无奈收回手,道;“温平?我是想知道,你小些时候都住在哪里?或者说,你觉得,那失踪的孩子安置到了何处?” 温平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些人处事严谨,从不让他们随意出门,被带进去的孩子都是被蒙着眼睛领进去的,平日里瞧见的便是高墙深院,一方蓝天,直到他们被养大了,再被蒙着双眼带到客人面前,他们甚至连自己住了多年的院子都不知道全貌如何。 在他说的过程童洛锦的手一直抚在他的后背上,让他回忆时的暴虐情绪得以压制。 许倬云道:“能养这么多人的宅子一定不小。” 这些孩子学的技艺是非常多的,只有足够大的地方才足以让他们分门别类地接受不同的训练。 童洛锦道:“还要足够僻静。” 像是温平整日里要与凶兽厮杀,若是宅院地处闹市一定会引起旁人的主意。 童温祺淡淡道:“这得是个老宅子。” 这么多年不变更地方,可见这宅子存在了有些年头了。 如果说绑架孩子的人和训练温平的人是一类人的话,那么他们选择安置孩子的地点应该是有着一样的考虑的。 “但是彭霞并没有这样的地方。”许倬云道。 “所以,孩子应当都是被转移出去了。” 被转移到哪里了呢?许倬云早已经查阅过出城记录,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似乎走到了这一步,又陷入了死胡同。 许倬云打算再独自思考一会儿,童洛锦几人便提出辞行,折返回了顾家。 “行了!你少折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些话不要对着我说,更不要对着客人说,失礼!” 几人行至转折处,顾家后院假山处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声音,童洛锦听出来,这是顾落英的声音。 接着,有人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在一阵脚步声响起之后顾落宁从假山这边出来,正巧与童洛锦他们打了个照面,顾落英并没有和他一起 出来,想来是从假山另一侧走了。 瞧见他们,顾落宁的眸子中闪过意思惊喜,又想到什么一般耷拉下了眼皮,扯扯嘴角权当是打过招呼。 童洛锦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同他问过好,又道:“二少爷瞧上去并不开怀。” 顾落宁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罢了罢了,大姊姊不许我告诉你们。” 童洛锦:“……”他话都说得这地步了,童洛锦焉有不好奇的道理。 她道:“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这些日子我真情实意地拿各位当作自己的亲人,如果有什么烦恼之事可以同我说说,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顾落宁眼睛一亮,凑上前来,道:“这可是你问我的,不是我主动告诉你的,要是日后大姊姊追问起来,你不能说是我刻意吓唬你。” 童洛锦真的来了兴趣,道:“二少爷放心就是。” 顾落宁被顾落英勒令不许在家中胡说八道,吓得丫鬟小厮都睡不着觉,白日里做活都无精打采的,现在有几个胆子大的,愿意听他分享,他激动不已:“走走走,去你们院子,我细细说与你们听。”? 第一百一十五章 闹鬼 宵分时刻,彭霞的大街上早已寂静无声,酒馆门前的青旗随风而动,发出簌簌低响,城中最大的花街柳巷残留片片笑闹声,显得与满城的静寂格格不入。 顾落宁打了个酒嗝,推开扶着他的狐朋狗友,在花娘的下巴上挑了一下,花娘顺势往他身上倒:“二少爷,留下来。” 顾落宁将她从自己怀中扯出去,自顾自地往门外走:“下次,下次再说。” 花娘在他背后嘟起嘴翻了个白眼,她知道他口中的“下次”永远不会来,谁不知道顾家家教严得很,顾落宁能在此处待到这个时辰已是十分不容易,他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家中,以免家中的父亲和长姐查岗。 外面的凉风一吹,顾落宁的酒醒了不少,他左右瞧了瞧,两侧的建筑物都长得一个模样,东西南北都难以分得清,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往那边冲。 走着走着他才发现有点不对劲,越往远处走街道上的灰尘越重,两侧的房屋蒙尘布土,好似久未有人居住了一般,无处不透漏着萧条之意。若是换个人,瞧见这副模样,酒都被吓醒了,但是此人偏偏是顾落宁。 他的酒也醒了不少——不是吓的,而是兴奋的。 他反应过来了,他走错方向了,这个方向是去往秦家鬼宅的,所以附近的人家都搬走了,夜风穿过空荡荡的街道显得尤为瘆人。 “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反正我又不进去。”顾落宁这样想着,就站到了秦宅门口。 他悄悄凑上前去,借着酒胆靠近门缝,只一眼,他便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瞪圆了眼睛,趔趄着退后了好几步,再不敢多看,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 童洛锦问:“你看到什么了?” 也许是酒意加重了他的惊恐心理,偏爱猎奇如他,回忆起当时的事情也忍不住目露顾忌。 他目光茫然:“红光……一大片红光,红光里有飘着的人……看不见五官,只听得见唉唉呜咽的声音……就像是……”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是……逃命鬼。有一个影子好像看见我了,朝着我这边伸出了手,好像是要取我性命一般,我吓坏了,赶紧跑回来了。” 童洛锦道:“回来之后呢。” 顾落宁道:“回来之后我越想越兴奋,就把这事儿说给大姊姊听了。” 童洛锦:“……”这心态,世间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再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了。”顾落宁十分颓然,“大姊姊罚了我一顿,说我竟然大半夜地跑出去喝花酒,她十分生气,还一口咬定我是喝多了出现幻觉了,让我不要乱说。可我真不是乱说,你们相信我吗?”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姐弟都不是寻常人,顾落英抓重点的本事也是非常难得。童洛锦不禁感叹,她道:“我是愿意相信你的。” 顾落宁没有必要撒个谎话来骗人,也许他真的是误打误撞瞧见什么了,但是童洛锦是不相信他见到的是“鬼”的,她更愿意相信,他见到的是装神弄鬼的“人”。 顾落宁瞧她的神情就知道她也不相信自己,只是在安抚自己罢了,他颇感无趣,道:“算了算了,你们不相信就不相信,这世间又有几人会相信鬼怪戏言呢?” 前几日被吓到的恐惧好像此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了,他露出一副遗憾又向往的神情:“当时应该进去瞧瞧的,可惜我喝多了酒,坏了脑子,竟就这么跑走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真是个奇怪的人。 送走顾落宁之后,童洛锦将房门合上,轻声问童温祺:“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 童温祺道:“他没有必要骗我们。” “也是,他也许是真的看到了,只不过看到的是人是鬼就不一定了。” 童温祺道:“或许,我们应该再去宅子里看一遍。” 童洛锦道:“……嗯。” 她的语气有点低沉,童温祺察觉到了:“阿姐不舒服吗?” 童洛锦摇摇头,犹豫再三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应当是一个很善谈的人,但是面对童温祺的时候,关切的话到了嘴边便被卡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 童温祺:“我?” 他颇为无可奈何道:“阿姐,不想说就别说了,不要咬嘴唇了,嘴唇都要被你咬破了。”他将茶盏往她身前推了推,“喝点水,是不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阿姐嘴角干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的唇角,童洛锦觉得尴尬,但他说得又是关心之语,自己出口斥责便显得自己很不懂礼数,她只好端起茶杯遮掩了一下。 也就是这片刻喝茶的功夫,她没能瞧见童温祺眸子里流露出的笑意,很浅,却很纯粹。 童洛锦放下车陂,瞧着杯中打转儿的水涡,道:“如果去老宅,会让你感觉到难受的话,我可以自己去。” 那毕竟是他父母亲人埋身的地方,去了如何不痛,见了如何不难受。 童温祺眸中的笑意更深,他道:“本该难受的,但是有阿姐在,我便不难受了。” 童洛锦突然被呛到,猛咳了两声才斥道:“油嘴滑舌。” 童温祺道:“说实话也算得上是油嘴滑舌么?” 不管怎么说,童温祺的性子倒是越来越外向了,和她说话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 第二日天刚亮,童洛锦便和童温祺又去了一趟秦宅,经过思量,他们还是喊上了许倬云,但是并没有透露童温祺和秦宅的关系,许倬云也只当他们是被顾落宁勾起好奇心才来的秦宅。 因为有许倬云这个不知情的人在,童温祺这次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宅子里也是一切如常,如果前几日刚经历过顾落宁说的那种场面,不该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才对。 那红光是什么?那飞起来的人又是谁? 秦宅里正常的过分了,就连童洛锦都忍不住苦笑道:“不会真的是顾落宁看走眼了。” 许倬云逗她:“说不定是真的见鬼了呢。” 童温祺正翻着草丛,半个身子被枯草乱石挡着,冷不丁说句话很是惊人:“许公子还怕鬼不成?” 他这话听起来凉飕飕的,这在偌大的宅子里好不瘆人,许倬云笑道:“我不怕鬼,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童兄说是不是?” 童温祺道:“问我作甚?你做了亏心事也不会来我这儿忏悔一番,不是么?” 许倬云不生气,十分心平气和道:“也是。毕竟童兄也没有遁入空门,我便是要忏悔也不该找童兄。” 这俩人不知道从哪天起突然变得十分对立起来,平日里一个少言寡语,一个温润如玉,但是一旦碰到一起,那就是刀枪对斧戟,都分外牙尖嘴利起来。童洛锦只觉得他俩聒噪,聒噪到这空荡荡的宅子不像是个鬼宅,倒像是个戏园子。 童洛锦自顾自地往里走,避开这二人地纷争,生怕他们打起来的时候祸及自身。 “等等!都别说话了!”童洛锦一脚踩空,脚下的泥土陷下去不少,“你们快过来看!”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对,那二人急忙上前,只见童洛锦站过的地方黄土塌陷,松松按软的,像是刚被翻新过一样,许倬云瞧了一眼那泥土的颜色,便道:“这是新土,应当是有人把这里挖开又埋上了。” 童洛锦退后一步:“要挖开看看吗?” 许倬云点点头:“肯定是要挖的,但是我们现在什么东西都没……谢谢。” 童温祺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两把铲子,虽然生了铁锈,但是依旧可以用,他拎了一把到许倬云面前,将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他道:“阿姐,你先去别处看看。” 童洛锦“哦”了一声,去一旁站着,留他俩在这儿挖土。 也许是埋东西的人想不到会有人过来挖土,埋得又浅又松,不一会儿就被童温祺俩人挖出来了。 童洛锦在远处看见了,走过来想要上前瞧一眼:“里面埋了什么东西?” “阿姐别过来。”童温祺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别看。” 许倬云的铲子跌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空气在一瞬间变得沉寂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死尸 他们挖出了一具尸体。 一具孩子的尸体。 小小的一个孩子,睁着眼,骨骼呈不可思议的扭曲角度。 …… “致死原因是脖子上的勒痕,”许倬云将仵作的尸检结果转述给童洛锦听,“具体分析应该是被吊死的,死前经历过剧烈的折磨与挣扎。” 他见童洛锦神色不好看,便将其中惨状一并略过,直接将最终结果说给她听:“我们在宅子的院子横梁上发现一些极细的磨痕,应当是吊线悬于横梁之上,将孩子勒死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顾落宁瞧见的那个飘在半空中的人影,应该就是被吊起来的万丰。” 童洛锦的胸口堵得慌,她长出一口浊气,问:“孩子的家人怎么样?” 许倬云轻轻摇了摇头:“很不好……见了面之后,孩子的母亲当场晕厥,他的父亲,一个瘦弱的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一时间,俩人的心情都低落下去。与童洛锦相比,许倬云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对这些场面的承受能力也比童洛锦高了不少,他安慰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还能做的,就是找出幕后真凶,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童洛锦点点头,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离开账簿算盘,和凶犯疑案打起交道。 “对了,”许倬云道,“我们在万丰的牙缝里发现了一点布料碎屑,应该是撕咬凶手时扯下来的,经过对比,这布料碎屑是书院里统一给先生们定制的袍子。” 这个发现与童洛锦先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许倬云道:“也许,我们真的该去会会书院里的先生了。” 能将万城带走的先生一定是让他极度信任的人,顾落廷做主聘回来的先生们一直都在教授高门贵子,从不曾与他们这个贫家子弟打过照面,而未改革之前留在的先生都跑的差不多了,只有三位先生感念于顾落英的慈悲心肠,一直在书院任教。 这样算起来,他们排除的范围是很小的。 他们拜访的第一个先生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他教了一辈子的书,本来已经返乡养老了,但是正好遇见顾家的书院里没有夫子愿意留下来,他便主动请缨,来了,老人年纪大了,行动不便,绑架两个孩子对他而言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几人离开老先生的家中之后便去了第二位夫子家中,第二位夫子正值壮年,平日里除了在之外就是窝在家里吟诗作画,万城失踪当天他夫人和隔壁家的闹了矛盾,他当时从中调和,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第三位夫子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力,这是一位年轻的教书先生,姓隋,他为人低调、沉默寡言,但是学问是很好的,他来到彭霞时身无分文,既无田宅也无亲友,又是个不能做苦力活的秀才,在彭霞几乎是走投无路之际遇见了顾落英,顾落英赏识他的学问,又怜悯他的遭遇,便让他在书院内任教,还在书院拨给他一处小院居住。 他无妻无子,平日里朋友也少,就常常一个人待着。 隋先生不太爱说话,童洛锦几人简单问过失踪孩子的情况,他都十分配合地答了,但是额外的话确实什么都没有说。 许倬云也知道从这位隋先生口中怕是问不到什么了,他谢过隋先生的配合,主动提出了告辞。隋先生对他们的到来与离去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意外与惊讶,他起身将几人送到门口,又缓步回了房间。 许倬云叹了口气:“此人倒是表现得无懈可击。” 童温祺目视着隋先生回去,闻言收回视线,道:“不一定。” 童洛锦道:“你有什么发现?” 童温祺道:“他的腿脚不好。” 从他们进来之后他就发现了,隋先生坐直的时候两条腿是前后错开的,这样的坐姿对于一位极其讲究礼节的书生而言,根本不可能出现,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的腿有问题。而在他起身相送的时候,手掌微微撑了一下桌面,可见他的起身也是不利落的,就在刚才他转身回去的时候,似乎行动看起来没有异常,但是他露出的左右两只鞋底的厚度却不一样,可见他左右腿的落地力度是不一样的。 “一位先生,去了学生的家中,怎么会轻易地坐上孩童的秋千吊椅呢?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童洛锦恍然大悟,“除非是他的腿脚有问题,不便久站,所以会寻个地方休息一下。” 而万老三的院子中没有能坐的地方,唯一能坐人的地方就是那个秋千了。 许倬云道:“那这样瞧来,这位隋先生的嫌疑便很大了。” 不可延误时机,他立马回了官府,通知蒋经闻先派衙役拿人。 对于官差的突然闯入,隋先生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他冷着脸道:“几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衙头道:“隋先生,你牵扯到最近两起的儿童失踪案,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隋先生表现得十分冷静,他道:“我可以跟你们走,我行的正坐得直,并不怕见官。” 衙头短促地笑了一声,道:“那最好了。” 说着便让人把他带回了官府。 这位隋先生看起来是极其文弱的一个人,但是骨子里倔得很,一问三不知,要定了牙关不肯松口,最后还是许倬云去和他聊了一会儿,临行的时候许倬云突然道:“先生家中没有妻室,衣袍开了线也没人缝补,也真是不容易。” 隋先生一怔,不知道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许倬云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胳膊,在胳膊侧后方的袖子上开了一点线,形成一条撕扯的印痕,那开线处很小,不仔细看都辨别不出来,因而隋先生自己也没发现那个地方开了一道线。 他伸手捂了一下,道:“平时行事不注意,许是勾到哪里了。” 许倬云淡淡道:“是吗?先生整日里与书本打交道,还能蹭破衣服不成?” 他用了点力气,将隋先生捂着线口的手掰开,在一处胳膊上用力按压了一下,瞧见隋先生的眉头抖动了一下,许倬云这才道:“疼,万丰这小子的力气很大?是不是给你咬出伤来了?” 隋先生僵硬着脸,没有说话。 许倬云移开手,站直身子:“你真的以为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吗?我们在万丰的牙缝里,发现了一点线头布料,是不是你身上的一查便知。隋先生,你是饱读诗育人的先生,感触此等龌龊羞耻之事,你就不觉得问心有愧吗?!你亲手将这一个又一个的孩子送走的时候不会午夜梦回良心难安吗?你杀死万丰的时候在想什么,有没有想到他曾崇拜的望向你,你是比他父母还要让他敬仰的存在啊,你骗走万城的时候在想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得多信任你才能无条件地掉进你的全套呢?!” 隋先生的脊背颤抖了一下,他的视线落在虚无的前方,脸部的肌肉抖动了两下,轻声道:“你们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呢。” 许倬云的牙关紧紧扣住,他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人:“那你是承认了?” “……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审判 隋先生被捉拿的事情传到了顾落英耳朵里,她虽然不知道童洛锦也在调查彭霞孩童失踪的事情,但是却知道官府里那位“许大人”与童洛锦是旧相识,两个人的关系几位亲近。 她便特意来找童洛锦询问事情的始末缘由。 童洛锦不便多说,便道她也所知无几,不过那位隋先生已经签字画押,想来是认罪伏诛了。 顾落英惊呼一声“不可能”,十分难以置信隋先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做什么事情图什么呢?他生活甘于清贫,并不图钱,为什么要抓这些孩子呢?” 隋先生是顾落英带回书院的,童洛锦知道两人除了是雇佣关系之外,还是不错的朋友,因而顾落英听说此事一时间难以接受也是正常的,她道:“顾姐姐,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他自己都承认了,也许其中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缘由才是。” “知人知面不知心……”顾落英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她将此话喃喃重复了好多遍,连连摇头道:“不可能啊,不应该啊……他虽然性子内敛,瞧着古怪,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的,他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童洛锦能理解她的心情,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毕竟隋先生确实做了这种事情。 顾落英平复了一番心情,将自己与隋先生的相识过往一一说给童洛锦听,最终道:“阿锦,我也希望给这些失去孩子的家庭一个交代,所以我愿意相信官府彻查到底,还这些孩子一个公道,也……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童洛锦郑重道:“我相信一定会的。” 隋先生虽然已经认罪伏法,但是那些孩子的下落他却说不出来,只说是给旁人带走了,但是带走孩子的是谁,带去了哪里他一概不知。 蒋经闻将供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总感觉哪里不对,虽然细节都对的上,但是这份供词总给人一种十分精细的感觉,就好像是将一切都准备过,过于毫无破绽了。 许倬云突然问:“第一起孩童失踪案发生在什么时候?” 蒋经闻道:“六年前。” 六年前……失踪的孩子具有同样的特征,很难不让人怀疑现在的案件与六年前的案件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发生的,但是隋先生是三年前才来到彭霞的,如果是最近的两起案件是他主导的,那么之前的案件又是谁主导的呢? 隋先生也给不出更多的信息,他们的线索似乎到这里就断了。 蒋经闻道:“如果是买卖儿童,那么买家应该给出一笔不菲的价钱才对,但是这笔钱去了哪里呢?” 他们搜查过隋先生的家,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就连那一间小房子都是顾落英赠与他的,他自知那不是他的家,所以即便是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添置什么额外的东西,屋子里的陈设一眼就可以望到底,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藏钱的地方。 许倬云也对此十分无奈:“除了认罪之外,他什么都不肯说了,要是问起来,就一个回答——‘忘了’”。 …… “忘了,”面对审问,隋先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十分平静地卡着许倬云:“你们不是想找出凶手吗,现在找到了,至于细枝末节的事情,还在乎它做什么呢?” 许倬云“啪”地一声将扇子扣在桌子上,又急又气:“如果目的只是找到幕后真凶,那我们何苦费这么大的力气?衙门存在的意义,是给大家一个交代,对于万丰来说,他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丧命,对于那些失去孩子地父母来说,他们应该知道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会不见,去了哪里,对于你来说……你也应该知道你到底错在了哪里。” 隋先生提了提嘴角,翻下眼皮,道:“晚了……我都忘了……” …… 蒋经闻觉得十分头疼,“他什么都不肯说,抓到他又有什么用,他也许就只是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罢了。” “无关紧要?”许倬云起身走到棋盘面前,轻轻落下了一枚棋子,“没有哪一枚棋子是无关紧要的。” 先咬住兵,才能调出将不是吗? 既然隋先生都已经承认了自己犯下地罪行,还能将其中细节一一说明,所以定罪是在所难免的。隋先生被压往大牢等待秋后问斩,升堂那天几乎全彭霞的人都来了,那些失去过孩子的父母更是带了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一个劲儿地往公堂上扔,衙役们怎么拦也拦不住。 即便是隋先生被带走之后,还有人一路跟在他身后扔臭鸡蛋。 顾落宁陪着顾落英也来了,不管怎么说,隋先生是顾落英留在彭霞的,才让他做下如此错事,她自觉有愧于彭霞百姓,便躲在了人群后面,悄悄地看着,等到人群散去她方才离开。 她扶着顾落宁的胳膊,轻声道:“咱们也走。” 她也许是哭过了,眼圈红红的,即便是涂了胭脂水粉还是显得有些憔悴。 “顾大姑娘?”蒋经闻瞧见了她的身影,从堂上下来,见真的是她,“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呢?” 顾落英只好行了一礼,道:“大人。” 许倬云也跟上来:“顾大姑娘好。” “许大人好。” 蒋经闻道:“顾大姑娘这般憔悴,可是因为隋旭峥一事?” 顾落英道:“大人见笑了。不管怎么说,这隋先生……隋旭峥也是我留下来的,他做出如此罔顾人伦之事,我也是难辞其咎,实在是心中悲愤。” 蒋经闻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顾大姑娘不必因为他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顾落英道:“大人说的是。” 许倬云笑着接了一句:“但是若是自己犯了错,忧心焦虑也是应该的。” 顾落英本来就浅淡的笑僵在脸上,顾落宁脸色骤变,做出一副维护的姿态,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顾落英拍了拍顾落宁的胳膊,道:“大人他们说笑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蒋经闻也笑:“倒也不是说笑,顾大姑娘,隋旭峥的事情结束了,咱们是不是应该谈一谈你的事情?” 顾落英这才收了一脸的哀婉柔软,又是平日里那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了:“大人您说什么,我有点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咱们可以细细聊,”他对着公堂做出一副“请进”的姿态,道:“顾大姑娘,咱们聊聊?” 风吹过顾落英的脸,在她憔悴惨白的面容上又洒下一层霜,不带一丝温度。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家常 “还不承认吗?”蒋经闻将一份供词往顾落英面前推了推,“或者,你可以亲眼看看蒋经闻的供词。” 顾落英往下落了一下眼皮,却没有翻阅那供词,道:“大人,我与隋先生相交多年,虽不知道他为何会做出如此违背良心之事,我也对此深感悲痛。但是他绝对不是那种会往人身上泼脏水、栽赃嫁祸的人。” 蒋经闻大笑几声,将她面前的供词收了回来,他也知道很难将事情就这么轻易地诈出来,顾落英是个为人谨慎、心思缜密的女子,自己若想啃下她这块硬骨头还得费些力气才好。 蒋经闻与顾落英聊了好半天,她都是一副油盐不进、波澜不惊的模样,甚至脸上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化过。 迫于无奈,蒋经闻只能目送她离去。 蒋经闻望着她的背影,叹道:“真是个厉害的女子啊。” 许倬云笑道:“失落么?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反而打草惊蛇了。” “暧,”蒋经闻摆摆手:“就是要打草惊蛇,我不打打草,蛇又怎么会跑出来呢?” 许倬云拍拍他的肩:“行,那我就等着看你的蛇能不能跑了。” 又几日,童洛锦与许倬云在茶楼上喝酒,瞧见楼下有人在争执,定睛一看却是顾落廷和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童洛锦收回视线,问许倬云:“这个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许倬云摇摇头,笑道:“不知道诉白打的什么主意。” 但是听他语气轻快,童洛锦便知道此事应当没有她想像得那么棘手。 她幽幽叹了口气,“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此事会和顾姐姐有关。” 顾落英是她来到彭霞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又对她悉心照料,童洛锦没有兄长姐姐,第一次遇见拿她当作幼妹一般照料的人,自己对她难免有三分依赖、四分亲昵,乍然察觉这个温柔知意得姐姐可能才是儿童失踪案的幕后主谋,她不禁心中发凉。 许倬云道:“说起来,还得麻烦你配合我们演一场戏。” 童洛锦十分爽快道:“怎么配合。” 许倬云的眼神扫过楼下依旧在争执不休的人,朝着童洛锦招了招手。 童洛锦回到顾家的时候并不见童温祺,她联想顾落英可能做的时候,站在顾家的院子里都觉得不自在,后院里二夫人和三夫人在绣花,她们二人的关系看起来不错,瞧见童洛锦还把她喊过去说了一会儿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童洛锦陪她们聊了会儿温城的风土人情,二夫人心生艳羡:“可惜我们未曾得见如此好风光。” 与温城相比,彭霞便显得上不了台面了。 童洛锦瞧着二夫人夸赞道:“二夫人何必羡慕,瞧二夫人的衣着打扮如此入时,便是温城的人也追赶不得。单说二夫人这头上的簪子,应当是京城里的纹样,温城里也少见呢。” 二夫人被她哄得十分开心,捂着嘴笑道:“我也不晓得呢,都是大丫头给我送过来的,我还说旁人都不戴这样的,偏就我戴,好不自在。没想到竟是京城里的样式。” 童洛锦随着她的话说:“顾姐姐是个孝顺的,这个样式在京城风靡一时,有市无价,她能买来实在是不容易。” 顾落英掌家,二夫人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三夫人也乐得恭维她,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呢,就说咱们大姑娘,且不说这赚钱的本是一等一的,单就这孝心就是无人可比的。我生的那两个就不行,既没有大姑娘的好脑子,也没有大姑娘孝顺懂事。” 二夫人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了,道:“你就别夸她了,也就是老爷器重她,愿意让她跟着做事,不然哪有她今天呢。” 童洛锦也跟着道:“那也是顾姐姐自己有才能,我可是听说了,彭霞中的哪个人提起顾姐姐不是赞叹一句顾姐姐慈悲心肠?待人和善,从不以高低贵贱分人,是十分难得的好心肠。” 三夫人道:“这你可听着了,不就说旁的,就是大姑娘创下的那家书院,是多少寒门子弟求之不得的,当时无力支撑之际大姑娘都没有放弃呢,要不怎么说好人有好报呢……自从开了那家书院之后啊,大姑娘的入账可是一年比一年厚。” 童洛锦心念动了动,笑着附和了几句,聊得尽兴了,两位夫人方才放人离开。 三夫人那句话引起了她的警惕,说是开了那家书院之后入账一年比一年丰厚,童洛锦可不觉得这是上天的“福报”,更有可能是人为。先前失踪的孩子都是在顾家的书院上过学的,要说这只是一个巧合童洛锦自己都不信。 她怀疑,顾落英的“入账”而贩卖儿童而来。 她自己就是和账本打交道的,一切的金银往来都会在账本上得以体现,就是再高超的假账也有有破绽之处,如果顾落英将贩卖儿童所得来的收入落在了顾家的账簿上,那么一查阅账簿便知。 她想起许倬云与她说的话,之前没想通的事情现在却想通了,原来是这么个打算。 ………… 童洛锦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只看到温平在写字,童洛锦给他买了几本描红,他写的十分起劲。 童洛锦左右看了看,问:“温平,你见到祺哥哥了没有?” 温平摇了摇头,童洛锦奇道:“这是去哪儿了?” 童温祺并不怎么爱出门,也就是陪着童洛锦的时候会出去转转,今日里童洛锦独自去赴许倬云的约,他便留在了顾家陪着温平,但是现在竟然见不到人了,也是奇怪。 温平在她身后冷静道:“他生气了。” “生气了?”童洛锦问:“为何生气?你招惹他了?” 温平摇摇头,以笔尾一指童洛锦:“是你。” 童洛锦讶然道:“我?我招惹他了?胡说!” 温平见她不信,又低下头写字去了,不肯多说。 童洛锦只得取了糖松子哄着他:“你且说说,我如何惹他生气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温平收下糖松子,却是道:“他什么也没说,我是看出来的——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的。” 童洛锦:“……”得,让他骗走一包糖松子。 童洛锦又出去找人,将这院子里翻来覆去找了一圈也不见人,这是顾家,又不是自己家,他不是那种在别人家里乱跑的人,能去哪里呢?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心中纳罕。 她身后屋顶上坐了个人,垂着眸子淡淡地瞧着她里外里地找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瞧见她额角上覆上了汗,他才开口喊了一声“阿姐”。 童洛锦回过头,屋顶上坐的少年,眉目疏冷,面色含忧,似乎弯一弯眼稍,就能垂下几滴泪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厌恶 童洛锦与童温祺并肩坐在屋顶之上,彭霞的温度本就要比温城高出许多,此时又正好是升温的季节,风都是和煦的,阳光也是柔软的,打在脸上,吹在身上,好似绒毛划过一般温暖绵柔。 童洛锦忍不住闭了一会儿眼睛,睁开的时候发现童温祺正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着她,童洛锦被他盯得心跳漏了半拍:“你……你看什么?” 童温祺的声音低低的:“想多看一会儿阿姐,说不定哪天……我就没有机会这样近的看着阿姐了。” 童洛锦被他这哀怨的语气惊得毛骨悚然,又觉得他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你胡说什么呢?” 童温祺道:“难道不是吗?阿姐不是想慢慢甩开我吗?” 童洛锦莫名:“你在说什么?” 童温祺自嘲一笑:“是我逼得太近了吗,以至于阿姐厌恶我了,不想看见我、不想接近我,躲着我去见许倬云是不是?阿姐,你若是真的厌恶我了,你且同我说,我虽不舍得,也不愿意,但是绝对做不出让阿姐为难的事情。如果我碍着阿姐了,我会躲得远远的,不会让阿姐难做。” 童洛锦:“……所以你只是因为我出去见许倬云没喊你才在这儿伤怀的吗?” 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做什么都绕这样大的一个圈子。 童温祺虽然不说话,但是那双眸子还是那样委委屈屈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她的说辞。 童洛锦苦笑一声:“我没有躲着你,只是因为今天许公子地邀请单点我去,我不好与你一起。” “那阿姐,你和他单独聊,聊的怎么样?” 如果童洛锦仔细看,会发现他眼底压抑着的半是冰冷肃杀,半是灼灼烈火。 童洛锦沉思了一会儿,将许倬云告诉她的事情说给童温祺听:“如果孩子的经手人是隋先生的话,那么买卖孩子的钱也应该在他手里,但是在隋先生的家中,并未发现大额金银,而唯一与隋先生有金银往来的人便是顾家姐姐,她每个月要见隋先生一次,为他发放月供。但是蒋大人他们猜测,实际上不是顾家姐姐为隋先生发放月供,而是隋先生向顾家姐姐转交金银。” 听完了童洛锦一五一十地转告之后,童温祺的脸色才好了起来,他小心翼翼靠近童洛锦:“阿姐,你之前说,让我给你时间思考。时间够多了吗?你思考的怎么样了?” 童洛锦暗喊一声头疼,她斟酌了一会儿说辞:“童温祺……小七,你对我依赖,对我有好感,我都理解。因为我是第一个出现在你生命中且陪伴了你这么长时间的女子,但是小七这种感情就像是雏鸟认亲一样,那不叫男女之情,你懂吗?” 童温祺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她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冷一分,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要结成冰碴子了:“我什么都懂,阿姐,是你不懂。” 他突然伸手将童洛锦虚虚环住,童洛锦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竟忘记了挣扎。 童温祺的声音软下来:“阿姐,你的心跳很快,我听见了。”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地面上,随口道:“许是离地面有些高,我心中害怕。” 童温祺:“……”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阿姐是怕高,还是怕我。” 童洛锦轻轻推开他,他倒是没用多少力气,轻轻一推便松开了,他的目光过于炙热,以至于童洛锦不敢直视:“小七,我认真考虑过。你之前的放肆我权当是什么都不记得,以后,我们就是普通的义姐弟,就像是所有的亲姐弟一样。以后……你娶妻,我为你下聘,我成婚,你送我落轿,可好。” 不提今生悸动与否,单说前世血海深仇,即便是她不断告诫自己,前世的童温祺与今生的童温祺是两个人,她不该将前世里那人的过错归罪于今生的他,但是不管她怎么教自己和解,午夜梦回之际还是残留一片血腥,眼下的和平是她所能做出最大的让步。让她与童温祺再进一步,她实在是做不到。 随着童洛锦的话语落下,童温祺的眼角越来越红,到最后几乎要化作能滴出血的猩红来。 他厉声道:“不好!” 他在身侧紧紧攥紧了拳头,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处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说起话来的时候牙关都在不住得打颤,他简直要听笑了。他这一生,从未幻想过男婚女嫁之事,因为他的阿姐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他只求有一天她能回过头来看看他,对身后的自己露出一个笑就好了。 但是人总是贪婪的,现在的自己得到了她的笑,又禁不住奢求更多——但是这个“更多”绝不包括与她结缡成婚,他不敢动此心思,他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像是现在这样子发展下去就很好了。她是童洛锦,自己是童温祺,他们一起守着童家,不关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相亲相爱的姐弟也好,是勾心斗角的竞争对手也罢,他都不在乎,只要他和她能一辈子在一起,没有旁人插足,他就知足了。 但是童洛锦在说什么? 她的话仿佛给了他当头棒喝。 她是要成婚的,她日后会有一人携手,育有二三儿女绕膝,走过三餐四季,看过花开花谢,但是在她的计划里,那个人绝对不叫“童温祺”,而自己,是要被她随便找个女子打发了的。 什么聘礼,什么落轿!他统统不要! 他赤红着双目道:“阿姐,你还是不要我了,对不对?” 童洛锦被他吓到了:“你说什么?我不是不要你了,我们还是亲人不是么?” 童温祺仿佛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姐,你讨厌我了……我就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好……阿姐永远不会喜欢我的……阿姐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呢?” 他这副模样看得童洛锦都心疼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童温祺这样魔怔失控的模样,像是失了魂一样。 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却被童温祺一把抱住,这次的拥抱不像是先前那般虚无,童洛锦能感受到自己的骨头发出的磕撞声,他的手臂是那样的用力,以至于她要仰起头,才能勉强获取一点新鲜空气。 她低声斥道:“童温祺!松手!” 童温祺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勾起一个笑,瞧瞧,他的阿姐永远是那样的嘴硬心软,单反她不愿意,凭她的武艺和她的武器,大可以一掌把自己拍落到地上,但是狠话说了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舍得对自己下过重手,这样的童洛锦,让他如何不动心呢。 童洛锦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听声音总觉得他大概是哭了,他的声音沙哑地城:“阿姐,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父母,现在连兄长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如果你也不要我……我真的就是这时间的孤魂野鬼了。” 童洛锦心窝处最柔软的部分不由得塌陷了一部分。 说起来他与秦子敬决裂,还是因为自己,想到这里,童洛锦越发的于心不忍。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放纵的任由童温祺从她身上汲取温暖,她在心里道:童温祺啊童温祺,真不知道他们俩个到底是谁欠谁的。 第一百二十章 说媒 童洛锦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以前的事情了。 不知道怎么的,这次就梦到了。 这一次她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她意识清醒的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前世的她托着腮在院子里晃秋千。 黄莺端着针线出来,在她面前转了两圈,她的眼神都不带转动一下的。 黄莺万分无奈:“大姑娘,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童洛锦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黄莺提起声音大喊了她一声,童洛锦惊得从秋千上跌落下去,黄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放下针线去扶她,被她追着满院子打:“黄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居然敢吓我!” 结果跑着跑着就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连连后退几步,整了整衣衫,面露惊喜:“小七?你怎么来了?” 童温祺手里抱了一摞画卷,瞧见在院子里打闹的两人眉头快速地皱了一下又快速地松开了,但是就是那么一瞬间的表情变换还是被童洛锦捕捉到了,她无端得有些局促,童温祺大概是不喜欢她这副模样。 但是对于她和黄莺一起胡闹的事情童温祺什么也没说,他永远都是这样,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他一概不管,不管是他喜欢的还是他讨厌的,他都不过问,好像是她做什么都影响不了他一样。 简单点来说,就是他并不在乎她这个人,所以她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童洛锦不由得有些失落。 童温祺道:“我可以进去吗?” 童洛锦立马给他让出一条路,欢欣道:“当然可以!” 这幅受宠若惊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她才是这家的大姑娘,反倒是像受主人恩赐的小丫鬟。 童温祺抱着一堆画卷走进院子,然后将画卷摊开在了桌子上,童洛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小七,这是什么呀?” 总不至于,是送给她的礼物。虽然知道童温祺没有给她准备礼物的习惯,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期待。 然而,童温祺的下一句话就彻底浇灭了她心中的期待,他说:“这是夫人让我拿过来的,都是家世模样出众的公子哥,你可以看看。” 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童洛锦有些没反应过来,她问:“什……什么?” “没听明白吗?”童温祺十分“好心”地帮她打开一副画轴,上面画了一个青衣玉冠的年轻男子,眉目瞧着就温和,和童温祺这种冷冰冰的模样完全不一样,“阿姐看上了哪家公子,夫人就差人去说。” 寒冬饮冰也莫过于此,童洛锦冷着脸一把拍开展开的画像,上好的白间褚皮纸硬是让她拍出了一道裂隙,她道:“我不要。” 童温祺神色不变,将画卷收好:“这些人阿姐若是都看不上,那就再换别人。” 说着便打算往外走,童洛锦怒火攻心,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给我回来!” 黄莺见气氛不对,很是识相地端着东西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童温祺神色淡漠,语气平和:“阿姐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很希望我成婚?” 童温祺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感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理应如此。” 童洛锦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她道:“小七说的也有道理。” 她拉着童温祺的袖子让他坐下,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小七就挨个给我介绍一下把,说不准就有哪个正好合眼缘了呢。” 童温祺一怔,道:“我也并不了解。” “不了解也能帮我瞧一瞧面相吗?”童洛锦心里憋着火,死活不肯让他走,她撒气一般地一股脑地将所有画卷都展开,精文的通武的公子少爷一应俱全,童洛锦腹诽道,皇帝选妃大概也是这么个架势。 她发出“哇”的一声惊叹,“真真是让人挑花了眼。” 她身侧的童温祺身体一僵,他露出一丝愤愤之色,这世间……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女子! 他不开心,童洛锦反而舒坦了,特地把画像往他眼前挪近了几分,煞有其事地同他讨论:“这个人眉眼好看,一看就是有教养的……这位公子面相和善,一看就是好相处的……这个不行,这个瞧着就凶神恶煞,许是会发火动拳脚的。” 末了,还追问一句:“小七,你觉得呢?” 童温祺往后避了避,让那画像离他远了些,方才道:“都好。” 童洛锦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画像往桌面上一扔,嗤道:“你倒是说得轻巧,横竖哪边也不得罪。” 童温祺垂下眸子不接话。 童洛锦托着腮瞧着他,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童洛锦的视线仿佛化做实体一般投射在他的面上,让童温祺如坐针毡。 她笑吟吟地问:“小七,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子?” 童温祺含糊道:“都行。” “都行?”童洛锦笑道:“可不能都行,那不然的话,岂不是是个人你就要喜欢?” 她猛地仰起头来,与他鼻尖相贴,呼吸交缠:“那……你看我行吗?” 童温祺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几乎是跳着站起来的:“阿姐,你且自重。” 童洛锦坐回去,拨弄着面前的画卷,藏下了眼中慢慢的失落与羞怯,权当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低声道:“无趣。” 童温祺提步要走,童洛锦却又叫住他,重新问了一遍:“小七,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子。” 童温祺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真的回答道:“温柔,少话,进退得当。” 总之,不是那时候的童洛锦的模样。 童温祺没有看见,漂浮在半空的“童洛锦”却看见了,她眼眶里的泪珠无声地跌落,在画卷中晕开了一圈水痕。 痴儿。 “童洛锦”叹道,她当时怎么就那么一腔热血向童温祺呢?当真是可悲可笑。 童洛锦自以为自己的感情藏得很好,但是知女莫若母,童夫人还是瞧出了一点端倪,她将童洛锦喊过去聊天,最后若有所指道:“感情这事,最是强求不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是求不得。” 童洛锦道:“不强求,怎么能知道得不到?” 那是童洛锦这一辈子当中最勇敢的一次,全力以赴,孤注一掷。 只可惜,到最后输得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童洛锦就是在这样满腔的憾然与悲哀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的,她空茫茫地躺了好一会儿才将胸腔中的情绪消耗掉。 童洛锦依稀记得那天在屋顶上,她在童温祺怀里轻轻说了一句:“我们最多,只能这样了。” 她以为得不到童温祺的回应了,但是他的怀抱在僵硬了一瞬间之后,道:“好……这样,我就已经知足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相 最近顾家出了件大事,顾家的大姑娘被官府抓起来了。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顾落英瞧见顾落廷从她房间里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平日里她放账本的地方已经被翻过了,有隋先生的事情在先,顾落英已经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她第一反应是翻查那两本被藏起来的有问题的账本,殊不知这一切都落在了童洛锦的眼睛里。 第二日,顾落英离开之后,童洛锦偷偷进了她的房间,偷看了那两本被她藏起来的账本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她顾不得其他,慌忙将此事告知了许倬云与蒋经闻,蒋经闻立马带衙役赶去了顾家,顺利找到了那本账簿,里面记录了大量与失踪孩童相关的金银往来信息,条条件件,均是清晰无比。 顾落英这次再也逃避不得,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成想蒋大人真的有几分能耐,是我小瞧了你啊!” 事到如今,她的姿态也是端庄淡然,不见半分慌张,甚至饶有兴趣地问:“大人能这么清楚地找到账簿所在之地,应当不是猜的?想来我顾家应当是出了官府的内应,让我猜猜会是谁呢。” 她一双透亮的眸子瞧着蒋经闻道:“难不成,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好弟弟?” 自从顾落廷偷进她的房间偷翻她的账本开始,她的心便一直悬着,如今总算是落下来了。说起她和顾落廷的关系,在旁人眼里是识大体的长姐和没长大的小弟,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多糟,明争暗斗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如果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最想见看见她落魄的模样,那么那个人一定是顾落廷。 蒋经闻没有回答她,只是道:“或许,我们可以先聊聊那些失踪的孩子。” …… 顾府。 顾落宁拦在童洛锦面前,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少了初见时的对世事满不在乎的态度,整个人的态度变得锋利而冷锐:“是你吗?” 童洛锦不懂他什么意思:“什么?” 他道:“大姊姊的账簿,是你告密的吗?” 他狠狠盯着她,似乎想要在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俨然将她视作了一个叛徒。 很快,童洛锦就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她垂下眸子道:“是你一直想要我这么做的,不是吗?” 从来都不是她的错觉,他们所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有顾落宁的身影,像是可以出现提示他们一样,推着他们去探究秦家老宅,推着他们去排查儿童的失踪案,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也许整件事情都是顾落宁的刻意而为。 果然,听完这话,顾落宁的脸色由暴怒的涨红化作被人拆穿的惨白,他瞧着童洛锦:“你……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要配合我?” 童洛锦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想要提醒我们去秦宅一探究竟,而我们又确实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所以不单单是在配合你,而是咱们在互取所需。” 顾落宁苦笑一声:”原来如此。“ …… 官府。 蒋经闻道:“顾三少爷并不知道你和这些孩子失踪之间的关系,他去偷取你的账本不过是听说你的帐本做的漂亮,里面藏着你赚钱的秘密,所以他想去偷师,一瞧究竟罢了。” 顾落英的神色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故意要害我的?” “没有人要害你,只是你自己害你自己罢了。” “不可能!顾落廷为什么突然间去翻我的帐本!他之前从来不做这种事情的,难道不是你们故意告知他我做的那些事情,他想将我置于死地吗!” “顾三少爷确实是我们的一枚棋子,但是我们并没有将你做的那些事情告诉他,毕竟你们姐弟情深,万一他想保下你怎么办?我们只是告诉他你的账本里有赚钱的法宝,仅此而已。而你,时做贼心虚罢了。” 顾落英哈哈大笑:“姐弟情深?姐弟情深!哈哈哈哈……” …… 顾府。 童洛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顾落宁听。 “所以,我只是闲话的时候同三少爷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他就真的去翻阅账本了。” 顾落宁道:“你和顾落廷的关系很好吗?蒋大人竟然放心让你去做这件事情。” “我也是个生意人,由我说这话,可信度更高不是吗?” 顾落宁苦笑一声:“没想到啊,大姊姊一世聪明,竟会栽在你们手上。” 童洛锦道:“这一切,如果不是二少爷相助,官府又怎么会这么快破案呢。” 说起来童洛锦也是十分好奇,顾落英与顾落宁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与对待顾落廷的三分真七分假不同,顾落英与顾落宁之间的情谊是实打实的。所以她十分想不通,顾落宁为什么会帮着官府揭发顾落英的所作所为呢? 顾落宁扯扯嘴角,笑得没积分气力:“我也没想到会把官府扯进来。” 他很早就知道彭霞的儿童失踪案件和顾落英有关,也知道秦宅就是她们的中转地,但是那是从小护着他长大的姐姐啊,他除了对此感到痛心之外什么都不能做,所以一直以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也曾委婉地提示过顾落英,但是顾落英却是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他一开始就瞧着童洛锦一行人对秦宅感兴趣,便说服他们去探索秦宅,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会把官府牵扯进来他就是想要童洛锦一行人打破秦宅的神秘感,让顾落英不能再利用秦宅倒卖儿童。 “我只是想让她迷途知返啊!我不想她被抓的,那可是我姐姐啊!那是我唯一的姐姐啊!” 顾落宁捂着脸,声音嘶哑。 他道:“为什么啊,她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啊!” …… 官府。 顾落英笑了一声,觉得十分讽刺:“为什么?你们说为什么?我一个女儿身担起偌大的顾家,你们真的以为是我父亲看重我吗?那都是我自己拼出来的!” “我是个女子,又不是嫡女,他——我的好父亲,他向来是看不起我的,你们就看见了我如今的辉煌,你们能知道我小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大夫人是怎么欺辱我的母亲的,你们不知道我和弟弟是怎么委曲求全的,我们在寒冬腊月里用冰水洗衣服,整双手都裂开了,我们在大夫人面前伏低做小,瓷砖冷瓦上一跪就是两个时辰,站起来的时候膝盖上都是往下掉的肉沫。我们也是顾府的小姐公子啊,她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嫡母狠辣,父亲自私!我必须出人头地才能保护我的母亲和我弟弟!” 她拼了命地学习如何同人打交道,如何为顾家谋前程,但是她是个女子,是她父亲眼中不起眼的庶女,她必须付出比顾落廷多千倍万倍地努力才能得到一样的认可,她不甘心,凭什么都是人她就要低人一头,她一定要做得比所有人都好,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顾落英的名声,但是赚钱赚取名声哪有这么容易?她渐渐地赚不到更多的钱了,她父亲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淡,让她回想起儿时父亲瞧着她的那种神色,她不服气! 彭霞失踪的第一个孩子便是书院里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她有印象,聪明又可爱,见了她总是甜甜的笑。她创办书院是为了赚取好名声的,但是名声还没打响,先丢了一个孩子,她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便主动调查那个孩子失踪的事情,结果真的被她给查到了,那伙掳走孩子的人绑了她,没有打她没有杀她,只是问她愿不愿意合作。 那时候正是学院入不敷出的时候,她顶着巨大的压力,父亲的指责,三弟的嘲讽,母亲的期待……一重又一重的压力几乎要压垮了她,这样一个赚钱的机会放在她眼前,她一时鬼迷心窍,便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听完她的叙述,蒋经闻心中压抑,不知道是该怨恨她还是该怜惜她,她也是个可怜可悲的女子。 顾落英倒是十分不喜欢旁人的怜悯,好像她有多弱小一样,柔弱的人才需要别人的怜悯,她不需要。她更希望别人恨她怨她,好歹这样能证明,她做的事情是被人看到的,是能引起别人的情绪的。 “大人,你还想知道什么,你且问?” “隋旭峥和这件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 提到隋旭峥,顾落英脸上露出一点真切的痛苦,她道:“他只是我的一双手罢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当年隋旭峥流落彭霞,是顾落英收留了他,那个时候她确实是对这个执拗又内敛的读书人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帮他一把,谁知道隋旭峥竟然因为她的举手之劳对她感激至深。 隋旭峥是个聪明人,他渐渐的发现书院里失踪的儿童在消失之前都和顾落英有过接触,他便去找顾落英询问这件事情。 顾落英以为他发现了这件事情来要挟自己,谁知道隋旭峥跟她说:“你这样亲力亲为太容易暴露自己,你应该找一个帮手。” 而隋旭峥,便自愿做了她的帮手。 不过好在后来一段时间里,买孩子的那群人消停了下来,他们绑架孩子的事情也中断了,彭霞恢复了平静,这件事情也被他们十分有默契地按下不提。 直到不久之前,又有人找到顾落英,让她提供几件“货物”。 这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事情。 “秦宅闹鬼的事情你们搞出来的吗?” “是。” “为什么?” “为了让附近的人心生忌惮,远离此地,才方便我们行事啊。” “那百姓说的红光、哭嚎声又是什么?” “大人还猜不到吗?那红光,自然是照明取暖的火光,那哭嚎声,自然是不听话的孩子要受到教训发出地呜咽声啊。” “为什么选在此处?” “秦宅地方大,又没人靠近,多方便啊。” “孩子都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不过偶然间听他们说过几嘴,应该是运到平城去了。” “最后一个问题,”蒋经闻深吸一口气,“孩子,是怎么运出去的。” 明明孩子失踪的时候全城都在严防死守,他们是怎么做到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运送出城的。 顾落英闭上眼睛:“那秦宅,有一条密道,可以直接通往城外。” 这也是那伙人选择秦宅作为交易地点的一个原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辞行 顾落英的事情落下帷幕,后面的事情都交由官府处理,和童洛锦等人无关了。 蒋经闻感念童洛锦他们的帮助,收尾的时候还特地邀请了他们一同前往,去探查了秦家的密室。 那间密室应该是修宅子的时候就存在了,年代已久,但是因为这些年一直都在使用的原因,看上去还十分新的。 蒋经闻与许倬云还有后续的事情需要处理,童洛锦和童温祺便先行离开了。 “你在想什么?”童洛锦看着童温祺心不在焉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从老宅出来之后,你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 童温祺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姐,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童洛锦道:“哪里不对劲?” 童温祺道:“我们家的密道,设计得很隐秘,舅舅曾经说给,那密道除了我们家的人别人都不知道,那算是一项家传,但是现在竟然有人利用这条密道行拐卖之事,我怀疑……”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童洛锦却懂了,他大概是怀疑拐卖事件的幕后主使和秦家有关。 童温祺道:“目前,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所以能利用密道行事的人,要么是漕帮的人,要么是当年幸存的人。我会修书给舅舅,让他查一下是不是漕帮中的人做了这件事情。” 如果真的是当年秦家幸存的人所为,说不定找到他便找到了当年的真相,他们眼下没有别的出路,只能顺着这条路一查到底了。 在彭霞他们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在此处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何况顾落英的被捕又与童洛锦有扯不开的关系,她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在顾家待下去,便向顾老爷提了辞行。 顾家的人除了顾落宁之外,都不知道顾落英被捕和童洛锦之间还有关系,因而对她都是十分客气的,即便是顾落宁,也没有将真相告知顾老爷,只是面对童洛锦的时候冷淡了些。 不过长姐落了难,当弟弟的情绪不高也可以理解,因而所有人都没有多想。 顾老爷倒是瞧不出女儿被抓的模样,依旧和之前一个样子,笑眯眯的,很热络地邀请童洛锦再多住几天,童洛锦自然没有答应,见她去意已决,顾老爷也只能放人。 他们离开的时候瞧见顾落廷在和管家说着什么话,喜笑颜开的,那个自从他们来了之后便一直称病的大夫人也露面了,虽然远远看着身形有些憔悴,但是脸上待着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的儿子挥斥方遒。 童洛锦不仅叹了口气,一边是愁云惨淡一边是喜气洋洋,人与人之间悲欢果然是不相通的,即便他们是名义上的一家人。 再想一想那位一家之主,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年事情的长女下了狱,他身上竟然瞧不出半点异样来,童洛锦都不禁替顾落英感到心寒。 许多被她以往的事情此刻又想了起来,其实,当初童知曲也是如同顾落廷一样,巴不得她出事的,他们本来是亲人,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童温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安抚道:“阿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童洛锦动了动嘴角,确实不知可否。 眼前的少年人总是抓住一切时机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离开彭霞之前,童洛锦特地去和许倬云辞行,许倬云和蒋经闻正好在一起,俩人便一起听完了童洛锦的安排,许倬云便提出与她同行的建议,毕竟他查的事情也已经早就有了眉目,也是该回到温城的时候了。童洛锦却婉拒了他的提议,毕竟彭霞的事情了结之后他们的下一站是平城,而不是温城。 虽然许倬云被拒绝之后有些许失望,但是他依旧是风度翩翩地祝童洛锦一路顺风。 “阿锦。”许倬云在她打算离开之前突然喊住她,却什么后续都没说。 童洛锦十分奇怪:“怎么了?还有事情吗?” 许倬云难得有如此不坦荡的时候,童洛锦都被他带的局促了起来,蒋经闻瞧出了这两个人之间的诡异气氛,十分体贴地借口离开了,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让他们自己慢慢说。 最终还是童洛锦先开的口:“怎么了?咱们俩个都这么熟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许倬云也觉得自己扭扭捏捏地太讨人嫌了,禁不住自我嘲讽地笑了一声,道:“只是想着问问你,咱们俩个的事情也该挑个时候做个决断了,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 童洛锦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他的面皮一下子就红了,笑道:“你说这个啊……” 她问许倬云:“伯父那边是什么意思?” 许倬云道:“我爹的意思是,他不干预,全凭咱们地意思来。你呢?你是什么想法?” 他问这话的时候,语调放得极缓,因此平添了几分郑重。 童洛锦道:“我自然是同你一样的想法。” 许倬云笑了一声:“同我一样的想法?”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想法,童洛锦又如何会知道。 童洛锦点点头,调笑道:“自然也是想着早日解除了这婚约才是,不然日后你遇见心仪的姑娘都没有办法下聘,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许倬云见她笑,也跟着笑:“是啊……是啊……” 他在附和什么,自己都没想明白,他只听见童洛锦说等会了温城,便当着俩家父母的面将此事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他听在耳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看什么呢?”童洛锦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而蒋经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人都走远了,还瞧什么瞧?” 许倬云被他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呢?” 蒋经闻与他多年好友,对他的心思能猜个七八成,忍不住揶揄道:“你和这位童大姑娘之间,当真没有什么故事?” 许倬云躲开他的视线,道:“能有什么故事。” 蒋经闻道:“但是我瞧着你看她的眼神,多少也有些不清白。” 许倬云道:“莫要胡说!” 蒋经闻定定瞧了他好一会儿,道:“没有便没有,没有也很好。这童大姑娘看着性格温婉,但是骨子里应当是个果决的人,这样的女子,适合做朋友,倘若是做妻子,那就指不定是福还是祸喽。” 许倬云听了这话有些不舒服,道:“适合做朋友的性子自然也是适合坐妻子的,都是要忠诚宽让不是么?她性子是很好,无论是朋友还是做夫妻,都是一件幸事。” 蒋经闻笑吟吟地瞧着他,笑得十分意味深长。 许倬云:“……” 蒋经闻不再闹他,拍拍他的肩膀道:“晚上来家里吃饭,你弟妹亲自下厨,趁你离开之前再招待你一次。” 见他主动转移开话题,许倬云也没由来的松了一口气,道:“那不才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蒋经闻在家中为许倬云设了送行宴,说的是蒋夫人亲自下厨,三人一起简单地吃顿便饭,但是许倬云到了之后才发现,家中不知有蒋夫人一个人在。 还有另外一个女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说亲 女子名唤莺莺,是蒋夫人的娘家表妹,年方二八,是来探望蒋夫人的。 莺莺瞧着十分害羞,见蒋经闻与许倬云回来之后便提出告辞,却被蒋夫人挽着胳膊留下:“你帮我在厨房收拾了一下午,哪有上桌前赶客人走的道理?” 她说着,看了一眼蒋经闻,蒋经闻只好跟着道:“对对对,没有这个道理,许兄是自己人,表妹也是自己人,既然都是自己人,就一起吃顿便饭。” 莺莺还想推辞,却被蒋夫人按在了椅子上,蒋夫人道:“别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没什么迂腐的规矩,不必避讳,一起吃就是。” 蒋夫人都这么说了,许倬云自然是不能推辞的,于是四个人便坐下了。 蒋夫人是个口才很好的女子,席间也是她一直在给莹莹和许倬云抛话头,好让莺莺不那么尴尬。 她很是擅长夸人,把莺莺夸得都不好意思了,脸都要埋进碗里去了,红着脸唤了一声“表姐。” 蒋夫人却不以为意,笑着道:“咱么这般优秀,就是要让旁人知道的,是不是啊许大人?” 许倬云突然被点名,只能笑着道:“自然,弟妹说得在理。” 蒋经闻在桌子底下踢了蒋夫人一脚,蒋夫人默默地将腿往回收了收。 蒋经闻踢了个空:“……” 饶是许倬云再蠢笨,一段饭下来也该看明白了蒋夫人的心思,何况许倬云不仅不是个笨人,还是个很聪明的人。 瞧来,这蒋夫人是懂了当红娘的心思,想要把自家表妹介绍给许倬云呢。 现在许倬云一听到与“亲事”相关的东西就头疼,心中颤颤,不敢接蒋夫人的话茬。 “许大人年少有为,怎么一直不成亲呢?是没有遇见合适的女子么?我家大人比之许多人还要小上一些,我家志儿已经开始识字了,许大人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才是。” 许倬云有口难言,只好道:“谢过弟妹关心了。” 蒋经闻想要插嘴说什么,被蒋夫人瞪了一眼之后又憋了回去。 吃过饭,蒋夫人还不许人走,说什么要留人品茶,唤丫鬟端了上好的雀舌茶来。 绕来绕去,绕到许倬云都有些坐立难安了,蒋夫人才抛出了正题。 “我家莺莺妹子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品性和容貌都是一等一的,许大人觉得如何?” 莺莺双颊绯红,紧紧抿着唇的,大约是十分害羞,许倬云暗暗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极好的。” 蒋夫人便弯了眉眼,直接问道:“那可配得上许大人?” 许倬云知道自己是怎么也躲不过了,他站起来了行了一礼道:“许某心中有杂念,怎敢误佳人。” 莺莺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蒋夫人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僵住了,还是蒋经闻出来打得圆场:“夫人你就是爱开玩笑,你瞧瞧,把许兄和表妹都吓到了。” 蒋夫人也很快反应过来,捂着嘴笑道:“是我这个玩笑开的不合时宜了。” 她安抚似的拍了拍莺莺的手背,莺莺的脸色才好看起来,勉强扯出一个笑。 话已至此,便不必再多谈。 许倬云和莺莺相继提出告辞,送走两人之后,蒋经闻狠狠瞪了自家夫人一眼:“我就说许兄和表妹不成,你偏不信,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 幸好这两人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要不然还得失去两个朋友。 蒋夫人冷哼一声,狠狠一甩袖子,回房去了。 蒋经闻:“……还说不得了。” 另一边,许倬云出了蒋家,却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跟着亮光的地方转悠过去。 倚在门前的姑娘瞧见了他的面容,立马笑着依偎上来:“公子面善啊。” 许倬云自然知道她是在胡说八道,自己是外乡人,哪来的面善可言。 他不是没有来过秦淮楚馆,早在京城的时候,也随友人去长过见识,但是他对这些地方并不怎么感兴趣,总觉得她们的歌舞要么过于浓烈,要么过于哀怨,都有些不合时宜。 彭霞自然比不得京城,姑娘们弹出来的小曲都少了三分情致。 许倬云听了一会儿,便想着要走。 那老鸨见他衣着不凡,自然不肯轻易放他走,堆笑道:“公子不喜欢红菱,那公子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在找人去喊,温柔的泼辣的,清冷的活泼的,我们这儿啊,那可是都有。” 许倬云拨开她,淡淡道:“不必了。” 说起来确实如此,这世间的女子千千万万,什么样子的都有,什么性格的都有,他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人呢? 他以前以为自己喜欢谭青止那样的人,温温柔柔地像是一捧水,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觉得,那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是配得上他的样子。 但是后来发现,谭青止并不是一捧水,她也有另外的一面,她也会为爱义无反顾、奋不顾身,是他没有料想到地模样。 在后来他与童洛锦相交…… 他曾经心想,他宁可终身不娶都不会娶童洛锦,她暴躁野蛮、咄咄逼人,一点都没有大家小姐的模样,瞧着就让人心烦,如果是他喜欢水,那童洛锦就是一把火,还是藏在冰下的一把火,看上去是一个样子,心里藏得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许倬云,绝对不会喜欢这种女子,虚伪又做作,还满怀心机。 但是…… 许倬云仰起头吹了一会儿风。 但是相处下来,又觉得,她这样的女子也挺可爱的。 想来也是自己摇摆不定,哪怕时至今日,嘴上说着尊重童洛锦的一切选择,但是内心还是犹疑的,希望她对自己怀有几分情谊。 只不过,这大概都是他自己多想了。 童洛锦这样的女子,瞧着温和,但是心里不管对谁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不知道会对什么样的男子心动。 …… 童洛锦本来是想去福州将温平交由王掌柜照顾的,他们为人和善,温平如果以后能够跟着他们长大一定会长成一个善良的人。 但是温平听说了她这个决定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知道童洛锦是为了他好,但是他不信任任何人,只信任童洛锦,而童洛锦现在向他传递的一个信号便是——她不要他了。 童洛锦跟着温平出了门,瞧见他蹲坐在一棵老树之下,她也跟着去他身边坐定。 温平不开口,童洛锦也不说话。 风吹过一片新叶,是鲜嫩的黄绿色,童洛锦伸手接了,道:“时间过的这样快,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夜间尚存料峭之意。” 温平抿着唇,没说话。 童洛锦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改名字吗?” 温平摇了摇头。 “当然,最重要的是怕你被人认出来。但是另一层意思是想着,让你重新开始,换个名字就等于换了一个身份,我希望你与过去的事情告别,那些不好的、痛苦的记忆统统抛在过去,做一个新的自己,有新的亲人,新的朋友,接受新的知识,新的未来。我希望你在一个温馨的环境下长大,长成一个识礼节,知冷暖的人。” “但是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温平低头拨弄着脚下的石子,“我想记得过去,我想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所经历过得每一件事情,我想记得十九姐姐,我想为她报仇。” 童洛锦想让他做一个好人,但是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了做不了谦逊温和的大家公子,他是血污泥浆里爬出来的,他不想抛开他的过往,也抛不开他的过往。 童洛锦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温平,你还小,你未来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你不要拘泥于……” 温平打断她:“那是你希望,不是我所希望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神色淡淡,眼中的坚毅却不容反驳。 也许,他真的不像是自己所设想的那样,走自己预想的路。童洛锦被一个小孩子说服了,她无权干预别人的人生。就像她会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义无反顾一样,温平也会为了自己的亲人破釜沉舟。 温平道:“你们要找的人和害死十九姐姐的人很有可能是一伙人,是不是?” 童洛锦点点头。 温平道:“那我也要去,我要亲手为十九姐姐报仇。” 童洛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好,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温平急切道:“什么条件?” 只要能让他手刃仇人,他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 童洛锦凑近他耳畔,轻轻落下一句话,温平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困住 童洛锦说的话是:“暂且留在福州。” 她让温平留在福州并不是故意搪塞他的说辞,而是温平确实不方便大张旗鼓地跟着他们去平城,如果温平当真是那伙人拐走的孩子之一,那么他们对温平一定是眼熟的,如果温平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一定会打草惊蛇,引起他们的警惕。 所以温平暂且不能现身,童洛锦承诺他,得到他们找到人,摸到证据之后,一定会派人来将温平接过去,让他亲眼看看那群人的下场。 温平是个聪明的孩子,得了童洛锦的解释,便不再闹,只是扯着童洛锦的衣袖再三要她保证:“你一定得回来接我。” 童洛锦道:“我何曾骗过你。” 温平回想了一番,确实是没有的,于是他只好同意了童洛锦的决定,住到了王掌柜的家中,而童洛锦与童温祺则又踏上了新的征程。 与童洛锦对温平适应能力的担忧不同,童温祺对于甩掉温平这个小包袱感到十分高兴,神色都放松了不少。 二人轻装上阵快马加鞭,走的倒是十分快,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便到了岭山脚下。 “阿姐,这天色瞧着不好,咱们得快点。” 童洛锦点点头,心中也是一阵忧虑,这几日天色都阴沉沉的,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大片的乌云压在头顶上,像是当空悬着的一把剑,要是平时还好说,但是他们如今再山路上,山路难行,山体又料峭,若是此时真的来一场狂风暴雨,且不说有没有能躲避风雨的地方,若是一旦引发山崩,只怕是要命丧于此。 瞧出她的忧虑,童温祺安抚她道:“阿姐,不会有事的。” 虽然她这么说着,但是内心里也是没有底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想着确实得快些赶路才好。 但是马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风雨,他们将将行至半山腰,豆大的雨滴便已经落了下来,但是他们也不敢在此处久留,眼瞧着雨势越来愈大,山坡上的泥土都有了松动的痕迹,二人赶紧循着山脊处往山下跑去。 等到了山脚时,二人的身上已经淋透了,头发衣角都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 童洛锦二人寻了个石洞临时躲雨,她瞧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地,不禁愁上心头:“下过这样一场大于,路该不好走了。而且,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若是一直不停,我们怕是要被困在这山洞里了。” 童温祺从山洞里搜罗了一堆枯树枝点起了火,闻言瞄了一眼山洞外地瓢泼大雨,道:“瞧这个模样,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他的语气中倒是没有半分忧虑。 童洛锦瞧他一眼:“你心态倒是好。” 童温祺平静道:“事已至此,心态好不好不都是一样的吗。” “也是,”童洛锦从山洞外收回视线,做到童温祺对面帮着他一起烧火,“不过你不着急吗?” “着急什么?” “着急赶路。要揭晓了,我们却被困在半路上,你不焦躁吗?” 她心中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平城去,将当年的真相揪出来,哪里有童温祺半分淡定平和。 点好了火,童温祺伸出手试了试温度,又去取了麻绳固定在石壁上,“阿姐,衣服湿了贴着身子容易生病,你且脱了外衣烘干一下。” 他背过身去,面朝着石壁:“我……这样坐一坐。” 童洛锦面上覆上一层粉霞,“不用了,这样坐着也会干的。” “很难,”童温祺迅速否决了她,“这样很容易生病,阿姐,我们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若是有人生了病,岂不是还要继续耽误下去?” 不得不说,这句话戳中了童洛锦,她瞥了一眼童温祺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衫,动作小的连衣服的摩梭声都显得微乎其微。 “你也晾一下。”童洛锦将自己的衣服搭在麻绳上,对童温祺道。 童温祺应了一声,却没有转过身,他面对着石壁站起来,将自己的衣衫脱下来放在一旁,道:“劳烦阿姐帮我搭一下。” 童洛锦应了,几乎是有些颤抖着接过衣服,将其晾好。 山洞很小,即便是童洛锦再怎么躲避,她的视线还是会无可避免地落在童温祺身上。 少了衣衫的遮蔽,少年人的身形更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她的面前,少年人的身体消瘦而不骨感,每一处肌理都充满着无限的力量。 童洛锦的眼睛如同被火灼伤一般,慌忙望向别处,但是即便是是瞧着瓢泼的大雨,她的眼前还是童温祺的身影,她的心脏“噗通噗通”跳着,几乎要从喉咙口窜出来。 她心烦意乱地拨弄着火堆,心思还是飘在外面,没注意突然窜起的火舌,手背被添了一下,童洛锦“啊”得一声惊叫起来。 童温祺听见她的痛呼,也顾不上避讳,迅速起身抓过她的手,“怎么了?” 被火舌撩过的地方迅速泛了红,肿胀起透明的水泡,几乎覆盖了童洛锦半个手背。 童温祺一边心疼一边责怪:“怎么这么不小心。” 幸好他们带的药膏一应俱全,他迅速从行李中翻找出一瓶烫伤膏,捏着童洛锦的手腕瞧了瞧:“得先把这个水泡挑破,阿姐,你忍着些。” 童洛锦试图挣扎道:“要不……我怎么来。” “别动,”童温祺用力钳住她的手腕,低着头盯着她的伤处,“你一只手怎么处理,只会越处理伤口越严重。” 童洛锦只能别过头,由着她去,童温祺的动作很轻柔,童洛锦几乎没感受到什么痛楚,在她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吸冷气声的时候,童温祺的手便跟着颤上一颤,落下的时候便又轻柔了几分。 童温祺给童洛锦上好了药,顺势低下头靠近她的手背,轻轻吹了两口气,凉丝丝的感觉隔着药膏洒到手背上,童洛锦惊弓之鸟一般将手抽了回来。 童温祺脸上没有丝毫异样。 他问:“还疼吗?” 童洛锦道:“……好多了。” 童温祺道:“那便好。” 有了这一出,两个人之间再做避讳便有些自欺欺人了,童洛锦又伤了一只手,行事均有不便,童温祺便坐到了她身边,帮她拨弄火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发热 这场雨下了很长一段时间,带来了接连不断的寒气,童洛锦是最先察觉到自己生病的人,说话的时候她的嗓子像是含了一把石子,磨得生疼,脑子的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童温祺的话总是迟了半拍才能落到她的耳朵里。 山洞中没有旁的东西,只能将就着吃一些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童温祺将干粮和水拿出来,递给童洛锦,“阿姐,瞧这雨势怕是还要在下俩天,你再将就着多吃点……阿姐?阿姐,你怎么了?” 童洛锦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她的眼神没有任何的焦距,循着声音眨啊眨的。 好一会儿她才道:“我没事啊。” 童温祺瞧着她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他伸出手,想要探一探童洛锦额头上的温度,童洛锦却想要避开他的手,身体向后仰去,奈何生病的人控制不好自己的力度,直直仰倒过去,童温祺猛然侧身环住了她的腰身避免她摔倒,隔着一层衣服他都能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热意,这温度太不正常了,童温祺立马反应过来她是发热了。 童洛锦撑着童温祺的胳膊,想要坐稳,奈何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能软绵绵地倒在他身上:“……我,我没什么大碍,你让我自己歇一会儿就好。” “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怎么不早说?”童温祺气她拿自己的身体不当一会事儿,也气她不肯信任自己,遇事不肯同自己商议,但是一腔怒火对上她那张神色茫然混沌的脸时,又只能尽数按捺住了,“是不是很难受?” 他们带了许多的药,但是却带不了治疗风寒发热的药草,即便是带了,现在这个环境,也没有办法熬煎。 童洛锦靠在童温祺身上,觉得四肢乏力,胸口处还隐隐泛着恶心,她将额头抵在童温祺肩膀上,纸样能让她好受一点,她已经好些年没有生过病了,都快忘记了得病是个什么滋味了,现在体验到了,确实不好受,她想试一试自己脸上的温度,但是抬起手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将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觉得全身都凉飕飕的。 童温祺握着她的手安抚道:“阿姐你忍一忍,等我一会儿。” 他快速地用衣服铺出一个小窝来,将童洛锦安置在此处,又将所有的厚衣服都搭在了她的身上,即便是这样,童洛锦还是低声喊着“冷”。 突然,童洛锦觉得额头上传来一阵凉意,让她好受了许多,她紧皱的眉头也不禁松开了。 原来是童温祺用雨水打湿了帕子敷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瞧见眼前的人那一张担忧的脸,她辨认了一会儿:“……童温祺?” 童温祺道:“我在。” 她又道:“……小七。” 她的眼神飘渺,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童温祺道:“……我在。” 童洛锦的意识到底还是不清醒,她的又合上了,但是嘴巴倒是一直没闭上,她说:“小七,是你回来了吗?” 童温祺紧紧替她攥着衣服边角,唯恐透风:“阿姐,我一直都在。” 童洛锦的声音很小,童温祺要俯下身子贴近她的唇边才能听清:“小七……小七你知不知道,我好讨厌你啊……” 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了心脏,无数的情绪在一瞬间翻涌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他低头抵着童洛锦的额头,紧紧咬住牙关,他的眼眶也开始慢慢地泛红:“阿姐……阿姐,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童洛锦还在喃喃:“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好难受啊小七,真的好难受……” 童温祺能够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小声地打架。 “……童温祺,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你为什么不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呢……” “消失”两个字像是一把利剑,生生勾断了童温祺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条线,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他按住了童洛锦的胳膊,一把将她抱紧了自己的怀里,贴在她耳边道:“阿姐,你别想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 他竟不知道,她能厌恶他至深,以至于在梦中都是对他的抗拒之情,童温祺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涩又疼,他只能拼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保持一点意识的清醒,他想要用尽全力,将童洛锦就这么勒进自己的骨子里,但是又怕她疼,所以用仅剩的那一点清醒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自己的力道。 童洛锦问他,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找到当年的真相。 他怎么不着急,那是事关他父母死亡的真相啊,他急得都快要疯了,但是一想到若是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与她同行的路程便走完了,他便觉得连呼吸都变得苦难起来。 童洛锦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珍视这一段时光,他和她之间没有冷言冷语,没有针锋相对,他们并肩同行,为了同一件事情儿努力,他们有配合、有合作,偶尔的默契会让他觉得他们俩个人之间也是心灵相通的。 这场雨下的多么及时啊,让他们能够在这么小的空间内相依相偎,他能够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眠,这是天底下他奢想不来的事情。 哪怕只有端端的一段时光,也够他藏在心底,反复回味一辈子了。 “阿姐……阿姐……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童洛锦回头看看他。 但是童洛锦丝毫听不见他的话,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越发困难,便不住地挣扎着,想要推开他的桎梏。 但是童温祺丝毫不容她抗拒,他的视线从她的发丝额角上移开,而后盯着她泛红的脸颊,秀气的鼻子,她紧闭的眼角处溢出定点晶亮的水光,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惹人心疼。 童温祺的眸色渐深,他缓缓低下头,含住了那轻轻吐气的唇。 霎那间,风雨骤停、万籁俱静,似有百花盛开,水涧鸟鸣。 她的唇是软的,呼吸是热的,要一路烧到他的心里去,让他四肢都变得僵硬起来,不知道该落到何处才好。 但是灵魂又是满足的,仿佛攥住了这天地至宝。 他用眼神描摹过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目光好似饿狼一般危险而贪婪,他是那样喜欢眼前的这个人,她的面容,她的灵魂,她的一切,他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但是他必须要克制,这样才能不将她吓跑。 “阿姐……我多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清醒 童洛锦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昏沉,喉咙干哑刺痛,她茫然地环视一圈,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草床上。 床上没有什么温暖的被褥,但是确实是一张床。 她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她不是应该在山洞里吗?怎么会躺在床上?这间房子不大,但是也算干净整齐,是山洞比不得的。 她撑起身子瞧了瞧,床铺与窗子的距离并不远,她能听到窗外滴滴答答的声音,应该是还在下雨,但是没有了先前的急迫。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水壶上,心中产生了一种迫切的向往感,她想要下床倒点水喝,但是身体躺了太久,变得软绵绵的,脚刚落地就跌坐在了地上。 “阿姐小心。” 童温祺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正巧瞧见童洛锦摔倒,他急忙上前想要扶她一把,动作太急,以至于药碗里的药汤溅出来几滴,洒在他的手背上,瞬间红了起来。 童温祺将药碗放在一旁,将童洛锦扶到床上坐下,目露惊喜:“阿姐,你醒了?” 童洛锦指了指一旁的水壶,她的声音嘶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水。” 童温祺赶紧去取了一旁的水壶倒了水给她,童洛锦接连灌下好几杯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童温祺为她端来药,快速地将这几日的事情同童洛锦说了,山上的雨一连下了五日,第六日的时候雨势终于变小了,但是童洛锦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童温祺觉得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便抱着童洛锦出了山洞,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村子里,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大起大落地原因,村子里不少人都染了风寒,人人自危,不敢让童洛锦和童温祺两个外乡人入内,只有住在村子角落里的一个瞎子婆婆起了善心,原因收留他们俩个,童温祺便带着童洛锦在婆婆家住下了,他跑去城里抓了几副药回来熬给童洛锦喝。 大夫说,最近的风寒来势汹汹,不少人喝了药都不见好转,药铺里的药材都快不够用了,好在童洛锦身子底子好,灌了两天药便悠悠转醒,好得差不多了。 听说童洛锦醒了,这草屋的主人也来看她。婆婆姓金,原名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她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便死了丈夫,又是个瞧不见东西的,婆家和娘家都不愿意管她,她倒也不抱怨,就自己在这儿村子的一角守着一座草屋过活,一晃就是四十年,她也笑呵呵地撑下来了。 金婆婆的手粗糙地如同沙砾一般,她摸了摸童洛锦的额头,道:“不发热了就好,这样就很好……” 金婆婆是个很和蔼的老人,童洛锦愿意陪她说话:“婆婆,谢谢您愿意收留我们。” “哎,说什么话呢,”金婆婆笑呵呵道,“他们怕传染,我可不怕,我这一身老骨头早就改进黄土了,什么都不怕,就是想着这么多年没和人说过话了,有人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你们肯来我这里住下,我觉得舒坦。” 童洛锦被她的热情感染了,也跟着笑:“婆婆,您真是个好人。” 金婆婆摆摆手:“哎呦呦,我是什么好人啊,我就是一个老不死的罢了!” 童洛锦摇摇头,又忽而想起来金婆婆是看不到的,便握着她的手道:“婆婆,您可是天大的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金婆婆被她逗笑了,“这丫头,真会开玩笑。” 不知道怎么的,瞧见金婆婆,童洛锦便想起自己的祖母,祖母也是极和蔼的一个人,瞧着她的时候,总是在笑,但是祖母已经不在了,她总是忍不住在别人身上寻找祖母的温暖。 金婆婆道:“本来想着你们来了我这里能热闹些的,但是你夫君啊,极其担心你,除了守着你都不肯说话的,我也不敢打扰他。还好现在你醒了,他也可以放心了。” 童洛锦没听到金婆婆后面说的什么,她的思绪早在金婆婆说出“夫君”两个字的时候便梗住了。 “夫君?” 金婆婆停下来:“怎么了?” 童洛锦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地上会有一床被褥,她原以为童温祺是为了照顾她才睡在这里的,但是听了金婆婆的话,她总感觉童温祺似乎隐瞒了她什么。 因而童温祺进来的时候便瞧见童洛锦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乎要透过皮相望进他的骨子里去。 童温祺不禁忐忑起来:“阿姐,我怎么了吗?” 童洛锦没说话,直到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来她才道:“去把门合上。” 于是童温祺又回去把门合上,重新走回他面前,这时候他的心脏已经高高悬起来了,童洛锦的眼神让他生畏。 “阿姐?” 童洛锦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是怎么和金婆婆说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的。” 闻言,童温祺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他的眼神左右乱飘,就是不敢和童洛锦对视,他的脸色绯红,嗫喏道:“阿姐?” 童洛锦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童温祺无奈道:“婆婆家里只有两间屋子,她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怕说的太远了,婆婆以房间不够为理由拒绝我们……” 也许是这个理由有些荒唐,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的时候只剩下了丁点尾音,一副做错事情的可怜模样。 童洛锦本来藏了一堆的话想要指责他,但是临了,她只觉得全身无力,说话都不想说。 她叹了口气:“罢了,权宜之计下的谎话而已,我不当真,也不同你计较,就这样。” 童温祺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童洛锦这话比直接打他耳光还要伤人,又是“谎言”,又是“不当真”,是似乎不为他编织出的这段谎话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她是完完全全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因为本来就是假的,永远都是假的,不必认真,不必上心。 和他小心翼翼地维护这偷窃来的半丝隐秘的窃喜不同,童洛锦根本就是什么都不在乎! 童温祺忍了又忍,几乎要将自己的唇肉咬出血来,才堪堪将自己喉咙里的血腥味憋回去。 “阿姐,对不起,我不是……” 童洛锦淡淡地打断了他:“无事。反正婆婆瞧不见,你睡在这里也无妨,只要你不怕着了凉。” 第一百二十七章 借住农家 童洛锦和童温祺就这样在金婆婆家住下了,二人之间的相处颇为怪异,说是亲密,言行举止上又分明疏离,说是陌生,但是举手投足间又分明默契。 金婆婆虽然瞧不见,但是却感受得到。 她趁着童温祺熬药的时候问他:“吵架了。” 童温祺含糊道:“也不算。” 金婆婆笑起来:“年轻人之间总有说不完的摩擦,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我们也这样过,可能因为一碗粥该稠一点还是稀一点就吵起来了。但是后来想想,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什么磕绊能敌得过眼前这个人重要呢。” 她记得那天童温祺来敲门时候的样子,她虽然看不见,但是这个男子的声音是颤抖的,充满了急切与哀求,那样的惊慌失措,一样子就让他心软了。 她帮着他怀中的女孩子换衣服,那样的雨天,这女娃身上却是干干爽爽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得到,那时候她就想,这个女娃一定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孩子,你到老了就会发现,人这一辈子过得很快,要是不好好珍惜眼前的岁月,就什么都握不住了,这个天底下没有说不开的话,没有解不开的结,你们得好好说。” 童温祺低着头,轻声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许是因为金婆婆的声音太有安抚的力量,也许是因为金婆婆看不见的眼睛给了他勇气,一向将自己的心事封存的童温祺竟然愿意开口吐露自己的心事:“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化开她的心结,我害怕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错的,我怕我做的越多,她越讨厌我。” 金婆婆“咯咯”笑起来,到了她这把年纪,听一听儿女情长的心事,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那娃娃可不像是讨厌你的样子,婆婆虽然看不见,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心中可挂念你呢。” 童温祺的眼睛亮起来:“是吗?” 金婆婆“嗯”了一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是有情义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老天爷为什么要给我们按上这样一张嘴巴?就是让我们说得,这张嘴啊连着你的心,你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遮遮掩掩的,难免惹人怀疑。” 童温祺若有所思。 他们二人聊得入神,没有察觉到厨房门口有一个人影缓缓离开。 童洛锦觉得本来好的差不多胸口又变得堵得慌,他们之间的事情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呢。 童洛锦的身体很快就好得差不多了,他们本应该早日启程,奈何二人都对金婆婆起了眷念之心,想着再多赔这个和气善良的老人多住几天。 就是他们犹豫的这几天里,突然出了事。 村子里先前感染风寒的人迟迟不见好,在一个雨夜里十几个人的病情骤然加重,第二日太阳初升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剩下的病人被吓破了胆,急忙去城中求医,城里的大夫见了,神色大变,断定这是先前流行的一种瘟疫,初始瞧不出什么异常,旁人只会当是普通的风寒发热,但是普通的药草根本解不了热,时间一长,疫病积累到一定的地步就会突然爆发,回天乏术。 大夫将此事禀告给了县丞,县丞极为重视,立马修书上告皇城,又匆忙派人堵死了小村的路,以免人员外流,祸及旁人。 而童洛锦与童温祺,就这么被堵死在了这座小村庄里。 村子被封了起来,坏处是求医无门,县城里的大夫只能抓几服药让他们好受些,多撑些日子,也许等到京城里的大夫来了就好了。好处是这疫病的传染性不是特别强,至少眼下没有将整个村子都拖进疫病的深渊当中。 金婆婆听说此事之后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咱么这个地方偏远,有祸事也殃及不了咱们的,幸好天气好了,家家户户中种的瓜果蔬菜都能吃了,不用担心,我们一定能撑过去的。别怕啊别怕。” 她安抚着两个年轻人,自己却内心却没找没落的,她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童洛锦和童温祺站在窗子前,他们与其他的村民隔得很远,却依旧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有时候是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那哭嚎声惊天动地几乎要戳破天际,每当这个时候,其他的声音便会消失一段时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又有一个熟识的人离开了,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人送行。而有的时候,响起的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与咒骂声,此起彼伏,骂的那样大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们身上和心上的痛苦一样。 童洛锦听得胆战心惊,她也不由得对将来的日子产生了惶恐,县里迟迟没有消息,京城里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他们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在痛苦的挣扎,城里没了药,县丞出面向邻近的城里求药,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送到村里的药越来越少、越来越慢,村民对药包的争抢超过了对金银财宝的重视,甚至会因为一两味药材大打出手。 幸好金婆婆家离得远,他们才没有卷进这场纷争里面。 虽然金婆婆总说,自己种的果蔬都长出来了,他们肯定得撑到京城派人来的那一天,但是东西总有吃完的那一天,一开始县丞还派人从城中搜集粮米送到村子中,帮他们维系生活所需。后来的某一天夜里,有一户农家的男主人突然去世了,他们家的院子里已经埋葬了四位亲人,实在没有地方安置男主人的尸骨,女主人心一狠,往夫君的尸骨上扔了一把火,让他随风去了。就是因为这一把火,疫病随风所到之处便扎了根,不仅在村子里肆虐,甚至传到了县城之中,县丞只能狠狠心,将封村扩大至封城。 只要他们撑住,就不必再危及他人。 但是这样一来,粮食就变得更加紧张。 所有的人都渐渐的变成了饿狼,得了病的人肆无忌惮地去抢夺旁人家的粮食,而尚且健康的人只能缩在家中不敢外出,要么病死要么饿死成了他们最为艰难的一道选择题。 童温祺仗着身上有武艺,好歹能护三人周全。 夜里的哀嚎声不断,童洛锦眼神清明地躺在床上,她说:“这场灾疫,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呢。” 她知道躺在地上的童温祺也没睡着,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童温祺道:“不知道。” 他说的是实话,没有人知道京城中的人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最后这座城池会演变成什么样子,甚至他们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城门。 “阿姐,你不会有事的。” 童温祺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给了童洛锦一种安定的力量。 她莫名的想要相信他。 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瘟疫肆虐 城中的局势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童洛锦每天都能听到外面厮打喊杀的声音,她终于亲身体会道了粮食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她终于明白了饥荒年代里“易子而食”是个什么境况。 城里已经尸骨成堆,有病死的,有饿死的,童洛锦每天打退的人不计其数,都是想冲进来抢夺食物的,明明是没有武艺在身的普通农人,到了绝境也能迸发出一片蛮力,童洛锦不忍杀他们,却不得不与他们对战,看着他们双目赤红、神色无光的模样,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人间炼狱。 童温祺每天出去为她们搜寻食物回来,每一次回来之后他都不肯进门,只是把食物放在门口,自己则待在院子里,只休息的时候去另一间房里。 “阿姐,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染上病,我怕过给你。”他这样说。 要是童洛锦再劝,他就拿金婆婆当挡箭牌:“阿姐不怕过病感染,难道婆婆不怕吗?她年岁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他这样说,童洛锦只能偃旗息鼓,她会隔着窗子望向童温祺,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食物,每次回来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偶尔身上还会带着伤,但是他都浑不在意,每次她望过去的时候,都能对上他的视线,他好像永远注视着房间的方向,隔着一道屏障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童洛锦会在金婆婆睡着的时候隔着门和童温祺聊天,他们背靠着门坐着,一个在外,一个在内,相依为命的感情让他们多了几分亲近,之前的顾虑和隔阂在生老病死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童洛锦问:“外面的情况还是很糟吗?” 童温祺道:“别担心,总会好起来的。” “小七,”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不带任何情绪、语气如常地喊他“小七”,“如果这次我们真的逃不过去这一劫了,你会遗憾吗?” 她猜,他应该会有遗憾,父母之仇未报,灭门之谜未解,甚至来不及向亲人来一场正式的告别。 童温祺道:“会,但也不会。” “嗯?怎么说?” “我会遗憾这辈子有许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去做。但是一想到,陪我走完最后一段旅程的人是阿姐,就好像那些遗憾都不重要了一样。” “童温祺,有时候我真的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都这个时候,你都能说出这种话。” “这个时候了,我说得必不可能是假话,只看阿姐信不信。” 两个人陡然沉默下来,童温祺又问:“阿姐呢,有没有什么遗憾?” 童洛锦沉吟了一下:“也许有。” 她也有些茫然了,初回人世,她撑着一口气,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查出前世灭门的真相,现在事情似乎已经有了眉目,她的家人得以安好,童温祺也不再是前世的刽子手,好像她所求的已经实现了。 那么她还有什么遗憾吗? 前世的童洛锦所求的很多,想要吃遍世间美食,想要看遍世间美景,想要得一人手偕老,想要春雨秋风,竹屋明月…… 但是这一世的童洛锦所求的却很少,她只有一个查出前世真相的念头支撑着,除此之外再无所盼,活得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即便是到了极难之际,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她只是唯恐家人担忧,若是自己真的出了事,他们该多难过啊。 童温祺道:“我不会让阿姐有遗憾的。” 她会活着出去,看遍世间风光,但凡他还有一点能力,他就会撑着活下去,陪着她一起走出这人间炼狱。他还想多看看她,有她在,他怎么舍得死。 随着时间的流逝,城中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迷,人们再也没有了气力打斗争抢,每日里在耳边响起的,只有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与抽泣声,那声音微弱的几乎可以消失不见,童洛锦倒是希望他们的叫骂声、哭泣声可以大一点,因为这样才足以证明他们是活着的,是有希望的,这座城池不至于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变作死城。 金婆婆靠在床头,不愿意吃童洛锦递过来的干饼:“孩子啊,我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艰难,我虽然没有出去过,但是我知道现在的粮食有多难得,我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也该去地下报道了,我走了,你们还能省下一口粮食,不要记挂我这个老太婆了。” 童洛锦快速地炸了几下眼睛,将眸子中的泪水逼回去。 “婆婆,你这是说什么话?我说过,当初若不是你收留我们,我这条命都没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现在不过是报恩罢了,您再说胡话我可要生气了。” 金婆婆紧紧握着童洛锦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要不是有你们在,我哪能再苟活这些日子?肯定早在疫病一开始的时候就被洗劫一空,要么饿死要么病死了,孩子啊,你已经还了我一条命了,快快去保重自己,不要被婆婆连累了。你们年纪还小,好好好着还有大好的前程,婆婆老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差别,只不过是多受几天罪罢了。我要是早日到地底下去,说不准还能早日和我家里那个短命鬼碰头呢。” “婆婆,”童洛锦低声道,“我又没有和您聊过我的祖母?她先前总是教我乐天知命,可是我总是想着,我不知命啊,我就想让她好好活着,哪怕多一天也好,多活一天,留给我的回忆和念想就多一天。婆婆,哪怕您是为了我,也再撑一撑好吗,让我多一份希望,多一点念想,好不好?” 金婆婆长舒一口气,无光的眸子里落下一串浑浊的泪来:“孩子啊……” 出了城中的情况越来越差之外,童温祺的情况也变得越来越不好。他变得不在院子里久待,而是在把食物带回来之后便去另一间房里歇着,他这样的行为让童洛锦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这天夜里,金婆婆歇下了,童洛锦却睡意全无。 她动作轻缓地翻身下床,推开了屋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站在门口,就像站在一片荒墟之中一般,她脚步轻缓地行至童温祺的房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却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童洛锦抬起的手僵立在半空,心脏却朝着万丈深渊划去。 童温祺病了。 童温祺听到了房门外的声响,他陡然握紧了一旁的匕首,冷声道:“什么人?” 屋门外没有声音。 大门没有响过,应该没有旁人进来,那么站在他屋门外的人只能是……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阿姐?” 童洛锦抬手就要推门。 童温祺却猛然扑过去,一把抵住了屋门,老旧的房门在重力之下发出难承重负的“吱呀”声,让童洛锦怎么推也推不开,他的声音沙哑,说起话来喘息声十分粗重:“阿姐,你别进来……我求你,别进来阿姐……”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传染了这种瘟疫,但是他的确是病了,所以他不敢见童洛锦,每日里只能躲着她行事。 童洛锦的声音冷得能结出冰来。 “你怎么了?开门,让我看看。” 童温祺道:“我很好,我没事的,阿姐,你不要担心。” 童洛锦还是那一句“开门”。 童温祺抵着不肯撒手:“我求你了阿姐,你回去。” 他越是卑微,童洛锦越是恼怒,明明付出的人是他,他怎么能这样低声下气安抚哀求她呢?无名的怒火灼伤了她的理智,让她些日子一直压制的情绪临近崩溃,她几乎是哭喊着道:“童温祺你给我开门!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得了病不肯让我知道,你是想躲着我去死吗!你整日里进出寻食,你以为你是铜墙铁壁铸成的吗?!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弱小,那么需要保护吗,你可以做的事情我也可以做,你可以去寻找食物我也可以去!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本就应该互相扶持,你自己承担了一切要我们两个怎么办?!” 童温祺被她声嘶力竭的模样吓得懵了一瞬,才道:“阿姐……” 童洛锦重重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明天换我出去,你既然病了,就先好好休息。” “不行!”童温祺迅速打断了她,“我已经病了,那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你还好好的,就应该躲在家里,传染了一个人总比传染了两个人要好。况且,家中只有两件房间,你如果出去了,回来住哪儿?” 住在婆婆屋子里,她会担心传染给婆婆;住在童温祺屋子里,又怕被童温祺传染。 童洛锦不得不承认童温祺说的有道理。 但是…… “小七,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或者,你让我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有她这句话,童温祺便觉得自己就活过来了。 “阿姐,我很好,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不要担心我……我会陪着你,走出这个村子。” 他们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他想和她一块,去慢慢地完成。在此之前,哪怕是与地狱修罗拔河,他也一定会将这条命好好留着,给她的阿姐留着。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死城 城中越来越安静,童温祺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每一日童洛锦只能隔着窗子看他一眼,他消瘦了许多,下巴更尖了,鼻骨也更挺拔了,瞧上去更让人心疼了。 金婆婆瞧出童洛锦的心不在焉,主动提议道:“丫头,要是担心就去看看,你每日里这副坐立难安的样子让老婆子都心疼了。你不用顾忌我,我都自己过了好几十年了,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童洛锦被她说得心动,自从得知童温祺生病以来,她没有一天是心安的,不管怎么说,虽然童温祺一直挡在她的身前护着她,但是她却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童温祺的付出。 听到婆婆这么说,童洛锦也不推辞,立马转身去了童温祺的房间里等他回来。 然而这一次,童温祺出去的时间比往常都长了不少,夕阳西下之际,大门才被推开。 童温祺还是像往常一样将带回来的大多数食物放在了婆婆门前,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然而他一推门却愣住了。 因为里面坐了个人。 童温祺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一退好几步,又急又怨:“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童洛锦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一把把他拉进屋子里,童温祺大概真的是病得不轻,身上都没剩几分力气,让她一拉都有些趔趄。 “先进来再说,外面冷。” 童温祺挣扎着与她保持着距离:“不行,阿姐……你不要靠我这么近,我怕把病气过给你。” 童洛锦指了指自己的面纱:“不会的。” 童温祺哪次出门不是全副武装,最终不还是染了病?对于这等防护童温祺的态度是不信任的,他还是执拗地要赶童洛锦离开。 童洛锦被他逼得烦了,干脆自顾自地往床沿上一坐,道:“反正我已经与你接触过了,断不可能再回到婆婆的房间,要是你不肯让我留下来,那我只能去院子里带着了。” 童温祺被她鲜有的泼皮模样惊到了,瞪着眼睛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许久,童温祺转过身:“那我去院子里。” 童洛锦气急,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童温祺的性子这般执拗,她疾速上前几步,一把捏住童温祺的腕子将他带进来,另一只手掀起掌风将门合上。 “童温祺,现在你打不过我,我若是执意要留下,你又耐我何?” “……阿姐,你这是何苦。” 童洛锦道:“你若是因为护我而出事,我良心难安。” 童温祺道:“我不是为了阿姐,我是为了我自己。” 童洛锦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是要呆在这儿的。” 见童洛锦早就拿定了主意,童温祺虽然气她的自作主张和胆大妄为,但是不得不说自己心中是雀跃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丁点弧度。 事实证明,童洛锦的忧虑不是多余的,当天夜里童温祺就发起了高烧,且一直高热不退,童洛锦照料了他两天天之后也不见好转。 童温祺上次带回来的东西已经见底了,他们总不能坐以待毙,童洛锦在安置好童温祺之后便起身出了门。 这是瘟疫发生以来,童洛锦第一次走出金婆婆家的大门,走进城门,这里的状况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惨烈,大道上横躺着数不清的人,童洛锦根本分辨不出来他们是活人还是尸体,街道两侧的店铺大门在风中敞着,发出饱受摧残的吱呀声,没有丁点声响,偶尔有几户人家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却都是房门紧闭,童洛锦想要敲门问个路,但是一听见敲门声,里面的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童洛锦举目四顾只觉茫然,城里的店铺都已经没人了,她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一点吃食,她顺着大道往城里里面走,忽而听到一阵车辇声,就在车辇声接近的时候,大道上横陈的人就如同是听到了军号的士兵一般,以一种肉眼都难以分辨的速度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童洛锦被人群撞了一个趔趄,在片刻怔愣之后她也跟着人流涌动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在街头出现了一辆由官差运送的粮车,童洛锦只远远瞧见了一个影子便再也看不到具体的情况了。因为从四周呼啸而来的人群顿时将那运粮车围得水泄不通,然后熟练地扭打在一起,赢了的人就不断往前,输了的人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投入到下一场扭打之中。 童洛锦看得心惊胆战,这还叫做人吗?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分明像极了一个个提线木偶。 而对于这副场景,官差应当是司空见惯了的,他们不出声呵斥,也不出面制止,就那么麻木地站着,看着城中百姓为了一袋粮食打得不可开交。 之前……他们所吃的粮食,也是这么来的吗? 童温祺也是这样在一片厮打中为她们夺来的口粮吗? 童洛锦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她觉得面前这幅场景十分不真实,虚幻地让人喘不过来气。落在人群外围的一个小男孩试图从大人的腿下钻到粮车旁边去,他不断地爬起来又不断地跌倒,终于在地面上躺了许久之后,他猛然扑向一旁一个已经抢到粮食的人,快速地从那人手里夺过来一个白面馒头,仅仅护在怀里,任凭馒头的主人怎么打他也不肯松手。 童洛锦看得心疼,想要上前帮他,只不过脚底仿佛生了根,怎么也动弹不得。 这城里面的,又有哪个不是可怜人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选择帮助谁呢? 众生皆苦,而她并非救世主,她不过也是这艰难求生的芸芸众生罢了。 童洛锦转身离开,路过药铺时瞧见铺门禁闭,有一女子跪在门前哭的肝肠寸断,“ 李大夫……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家当家的!他真的需要吃药啊……求求你了,你让我当牛做马都行啊!” 铺子内悠悠传来一声叹息:“走走……不是我不肯帮你,是真的没有药了啊!” 童洛锦觉得眼眶发酸,她不忍再看,快步离开了。 出了城,童洛锦却没有直接回家,她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去了她们曾被困住的那座山上,她记得那座山的阳面有溪谷野兔,也许自己可以去碰碰运气。 捉鱼捕猎这种事情看别人做起来容易,但是真的让自己去做的时候就会发现这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童洛锦折腾了大半天,发髻全散开了,身上也没剩下一块干净的地方,这才的了两只野兔和几条不大不小的鱼,童洛锦赶忙收拾收拾回去了。 她简单处理了一下兔子,做成勉强果腹的食物,这是她第一次处理活物,其中艰难自不必说,好歹结果还是不错的。 只是童温祺眼下滴水不进,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是撑不住的。 童洛锦会想起这宛如死城一般的地方,想起那些人抢夺粮食时麻木又疯狂的面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小七,我们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第一百三十章 真相 之前童洛锦生病的时候,童温祺被吓得不轻,囤了不少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没成想这些药材真的派上了用处,童洛锦每天用药喂着,童温祺意识昏沉的第五日开始变得清醒。 他睁开眼睛,看清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人:“阿姐……对不起……” 童洛锦心中一喜:“你醒了?你终于醒过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细吓死我了。” 童洛锦赶紧去桌子旁给他倒了一杯水,她试了一下水温——是冷的,这些日子她一个人照顾两个人,早就心力交瘁,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但是童温祺也不在乎这些,猛灌了好几口水:“阿姐……连累你了。” 童洛锦眼下都有了青色,发丝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的阿姐本该是所有人都捧着的大小姐,哪里会照顾人的,但是这个大小姐如今要照顾他和婆婆两个人,他瞧着便觉得心疼。 “说什么呢,”童洛锦把水杯放回去,“之前不是你照顾的我吗?现在权当我还回去了。” 童温祺的意识还是断断续续的,不等说几句话便又昏睡了过去,有的时候他会喃喃自语,拽着童洛锦的袖子说对不起,好似陷入了无尽的梦魇之中,一开始童洛锦还会被他吓到,但是次数多了,她也就习以为常了。 这天夜里,童温祺又突然惊醒,童洛锦本就睡得浅,赶紧爬起来去看他,却见童温祺似乎做了噩梦,一副十分不安的模样,他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童洛锦唯恐他热,想为他将被子往下放一些哎,但是童温祺的手却紧紧攥住了被子的边缘,青筋凸起,不肯松手。 童洛锦见他热的整张脸都泛红了,忍不住轻声劝道:“小七,你松一松手好不好?” 没成想一听到她的声音童温祺的反应更为剧烈了,他难耐地蜷缩着,几乎整个人都要躲进被子里,童洛锦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自己憋死,赶紧上手帮他拉开,两个人一个争一个抢,童温祺却突然松了手,侧身一把环住了童洛锦的腰,童洛锦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懵了,攥着被子的手也松开了。 童温祺似乎是把拽被子的力气用在了抱童洛锦身上,死死拥着她不肯撒手,他将自己的脸埋在童洛锦的小腹处,身上的热气隔着薄薄的一副传到童洛锦的身上,童洛锦的脸都被熏红了,她掰着童温祺的胳膊:“小七,你松手……我要喘不动气了。” 也不知道童温祺有没有听懂她说的话,童洛锦心想应该是没有听懂的,因为他执拗地不肯松手,反而在察觉到童洛锦的挣扎之后抱的更紧了。 童洛锦:“……” 她这次是真的喘不过气来了。 童温祺喃喃道:“对不起……阿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听到他在梦魇里还这么卑微地道歉,童洛锦一时不知道是该心疼他将自己的身段放得太低还是对他的执着感到好笑。 自己明明早就告诉他了,不需要道歉,作为姐弟,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事情。 她轻轻顺着他的发,道:“没事的,小七,不用道歉,你不欠我什么。” “不……我欠你的……”童温祺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但是再一看,眼睛还是紧紧闭着的,童洛锦再与他说些别的话他就没有反应了。 童洛锦觉得稀奇,难不成他还能选择性地听去某一些话? 挣扎不开,童洛锦也不想白费力气了,只是童温祺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十分尴尬,她试图往后退了退,让自己的身体和童温祺之间拉开一点距离,但是童温祺手臂一用力,童洛锦顺势往前倒去,结果与他的距离贴得更近了。 童洛锦:“……” 尴尬之余,她还有心思想,童温祺身上的温度怎么越来越高,难不成这几幅药草都没起作用? 童洛锦思绪漂浮之际,觉得自己身前似有湿意,她怔愣了一瞬间,低下头去看,却听到了童温祺的抽噎声。 他……似乎哭了? 童温祺紧紧抓着童洛锦的衣服,生怕她离自己远去,他在梦中望着她的背影,不断地恳求,不断地追逐,但是自始至终她都是不发一言,将他狠狠甩在身后,他又惊又怕,只能不断地喊她,哀求她回头再看自己一眼。 他好不容易追上了,呼吸间有童洛锦的味道,又怎么肯轻易撒手。 “阿姐……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童洛锦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道歉,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小孩子一般。 也不知道他是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竟然哭得这样无助。 “阿姐……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能不要我……” 童洛锦顺着他的话说:“要……要,肯定要。” 闻言,童温祺竟然真的安静了一点,好像是听明白了她的回答。 童洛锦简直哭笑不得,合着他只能听明白那些顺着他的心意说的话。 “童温祺啊童温祺,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是这么一副性子。” 他又往童洛锦身上靠了靠,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移到了床沿处,童洛锦被他拽得有些站立不稳。 今天夜里的月亮很大,月光很亮,也许再过不久,这座城里就会恢复往日的生机和和乐,她们也能走出这座城池,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阿姐,我很想你……想你回头看看我……” “阿姐,你为什么不肯看看我呢……” “对不起……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你恨我……对不起……” 童温祺还在持续不断地喃喃自语,全身都在发着颤。 “你送我的那把刀……我很喜欢……” 正在胡思乱想的童洛锦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倒流,耳边出现了尖锐的嘶鸣声,她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几乎是有些木讷地低下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童温祺自然不会回答她的话,他依旧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把我的命赔给你……好不好……” 童洛锦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但是笑声未出口,眼泪先落下来了。 她全身僵直如木雕,烛火未燃的房间里只有静悄悄的月色照明,童洛锦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恍若鬼魅。 她的手搭上身前人的眉眼。 “原来……你什么都记得啊……” 原来这世界上,重生而来的人不止她一个啊…… 第一百三十章 小七,我好疼 童洛锦觉得自己的这一生活得当真是个笑话。 她含恨而亡,倥偬一生,妄想逆天改命,奈何手段不够决绝,心肠不够狠辣,到最后竟然还是被人耍得团团转。 仔细回想她这一辈子的纠结,仿佛可笑至极。 她的爱意随风而去,她的恨意无处寄托,她不断地告诫自己,眼前人并非前世鬼,自己前世的恨不能让今生的他承担,她甚至因为自己的恶劣而感到自责,感到内疚! 但是结果呢?! “童洛锦啊童洛锦,你可是真可怜可笑可悲啊……” 什么前世今生,什么灵魂不同?! 都是她自己在骗自己的傻话罢了?! 仇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都是他童温祺! 前世里他杀了自己全家,拿着那把自己送他的刀子捅进了自己的胸膛,今生里还要扮作无辜看着自己在他面前拿腔作势。 童洛锦都替他觉得累。 今生他在自己面前说的那些甜言蜜语,许下的无穷誓言,好像他有多情真意切一般,和他前世里对自己的冷若冰霜形成强烈对比,只要想一想这些事情,童洛锦就不自觉地范围,她觉得难受极了,恶心极了。 前世已经远去的画面又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浮现,童洛锦只觉得自己的牙关在不受控地打着颤栗,她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吟声。 她低下头,身前人变作了修罗恶鬼正朝着她龇牙咧嘴,一副鼓吻奋爪的模样向她袭来。 童洛锦闭上眼睛惊叫起来。 等她的心境慢慢平复下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的汗,而童温祺也松开了桎梏着自己的手,正安安静静地倒在床上。 童洛锦看着那张无害天真的脸,再没有别的表情,只剩下灼灼的怒火。她伸出手,白玉葱段一般的手指搭上他的脖子,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只要轻轻地将手指一收拢,他地命就没了。她甚至都不用这么麻烦,亲自动手去杀他,她只要将他留在此处自生自灭,他这条命应该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瞧瞧,只要她想让他死,眼下能有一百种方法。 她的手换了个方向,遮住他的眼睛,她的脸在夜色里沉沉如霜,骇人至极。但是她现在还不想让他死,他便是想死,也得清醒着朝自己认过罪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童洛锦也陷入了醒不过来的梦魇之中,她只要一合上眼睛,就能瞧见童家大宅里流出的血迹,横陈的尸体……一睁开眼睛她瞧见的又是童温祺那张脸,就好似噩梦走进现实,让她的恨意更上一层楼。 由于心里存了事,童洛锦也没有心思寻找食物,外出寻食的时候变得十分敷衍,她自己吃不下便不吃,童温祺吃不了她也不管,只维持着金婆婆需要的食物罢了。 童洛锦在将食物交给金婆婆之后在墙角蹲下,她全身都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也许是太长时间不吃不喝造成的身体乏力。如果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少日子也许童温祺还活着,自己先撑不住了。 不过幸好这一天没有到来。 因为朝中派来的太医和援助的粮食终于到了。 在官府排查人口的官兵来到金婆婆家之后,童洛锦强撑着给他们开了门,而后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金婆婆在她身边照顾她,握着她的手一直不肯松开,童洛锦喊了一声“婆婆”,她才惊喜地发现童洛锦醒了,“哎呦”一声回过神来,问过她的精神状况,又将这两日的事情同她说了。 童温祺确实是染上了疫病,被官府带走集中治疗了,金婆婆唯恐她担心,将她好一番安慰,但是童洛锦却似行尸走肉一般,什么反应不肯给,只是在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金婆婆心中唏嘘,知道她这是有心病,但凭劝是劝不好的,便由着她去了。 直到童温祺好转的那一天。 那天是个晴天,京城来的太医妙手回春,不到半个月,城中便有一片死寂恢复了些许生机,不少染病的百姓都陆续痊愈,大道上也有了往常的人烟气。 金婆婆院子里墙脚下的一株花开了,开的俏丽温婉,十分动人,童洛锦定睛巧了好长时间,这花开的漂亮,就是有些不合时宜,这僻静角落里,又有谁能瞧得见呢。 童洛锦伸出手,想将她折了,插在花瓶里,也许还能有人欣赏,她的指尖都触碰到花枝了,又堪堪收了回来。 罢了,人各有命,花也有自己的命数,谁又顾得上谁,谁又管的了谁呢。 童温祺便是在童洛锦坐在窗前赏花的时候回来的,他推开院子的大门,喊了一声“阿姐”,童洛锦定睛瞧了他好长时间,才露出一个笑来,道:“你回来了?” 童温祺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与她对视:“阿姐,让你担心了。” 童洛锦也不说话,就定定地望着他看,许久,眼角的一滴泪水砸在他的手背上。 童洛锦的声音轻飘飘的:“童温祺,你是童温祺吗?” 童温祺握住她的手,道:“阿姐,是我,我回来了。” “是啊,你回来了……”童洛锦喃喃道,忽而抽出手,猛地朝着他的脸颊摔了一巴掌,双目冰冷地盯着他。 童温祺被打的侧过脸去:“阿姐……” “童温祺,”童洛锦冷声道,“你知道我这一巴掌等了多长时间吗?” 她缓缓道:“我等了二十年啊……” 童温祺道:“阿姐?你在说什么?” 童洛锦冷笑了一声,拉着他的手扣在自己胸口上:“是这个地方?还是这个来着?你还记得吗,我流了好多,我很疼……” 好似山崩海啸,童温祺被罩在了一个透明罩子里,呼吸不畅,思维不透,童洛锦就在他面前,嘴巴开合,他却听不见她说的什么话。 他尝试着去抓她的手,却被她冷冷躲开。 童温祺无措的几乎要哭出来,“阿姐……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阿姐,为什么突然间变了一个样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童温祺还是秦子期 童温祺在遇见童洛锦之前,还不叫童温祺,他叫秦子期。 他从有记忆起,生命中就没有父母,只有一个舅舅,舅舅很和善,为了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和哥哥两人,甚至都放弃了娶妻生子的机会但是不管舅舅待他们如何好,都改变不了他们没有父母的事实。 从他稍微有点记忆起,舅舅就将所有关于他父母的实情告知给了他,他知道父母是被一个姓童的商人残害了,甚至父母珍爱的至宝也被那人抢走了。他永远记得,舅舅将真相告知于他的那个夜晚,是个凄风苦雨的晚上,舅舅将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他的情绪,告诉他,虽然父母不在了,但是他们一直在看着地上的人,而自己,作为存活于世的亲人,一定得为父母他们报仇! 在童温祺的童年里,没有纸鸢,也没有木马,只有读不尽的书,写不完的字,练不到头的基本功,和忘不了的仇恨情绪。 他得好好活着,给他的父母报仇! 后来,在舅舅的安排下,他扮作乞儿,进入了童家。 舅舅说,只有这样才能获取童家人的信任,夺回父母被抢走的至宝,最后再杀了他们为父母报仇。 于是,他就安安静静地听从舅舅的安排,以一个乞儿的姿态蹲在路边,和其他的乞儿一起争抢发馊的馒头,被人按在地上打得死去活来。但是没有关系,竟然真的有一个姓童的人出现了,要带他回家。 那是一个很干净很漂亮的小女孩,她肌肤胜雪,从头到尾都沾着阳光,笑得比春花还有明媚,她问他,愿不愿意跟她回家。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他想,她的亲人身上沾满血污,她凭什么笑得这般明媚呢。 但是她没有因为他的冷漠而退却,还是执拗地将他带回了童家,她朝着他伸出手,那双手很是柔软,很是干净。 童温祺几乎是带着一点报复性的心思握上那双手,恶狠狠地将自己手上的污泥蹭在她的手掌上,让她分担自己的污渍,打破她的干净纯粹,她身边伺候的妇人瞧见了,“哎呀”了一声,让她松手。 她却摇了摇头,道一声“无妨”,然后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她笑吟吟道:“奶娘,你瞧他很喜欢我呢。” 小小的秦子期在心中嗤之以鼻:谁要喜欢你,我恨你还来不及。 后来,他知道了,带他回家的这个小女孩叫做“童洛锦”,她愚蠢又执拗,老师乐呵呵地凑在自己身边,让他喊自己“阿姐”。 但是她别傻了,自己姓“秦”,怎么会喊一个姓“童”的人叫阿姐呢? 但是童洛锦并不放弃,也不气馁,就那样一如既往地跟在他身边,逗他笑,讨好他,只为了换他一声“阿姐”。他冷眼瞧着她做过的一切,看着她将自己的吃食都留一半给他,看她为了维护自己与那些辱骂他的人打作一团,看着她为自己苦思冥想,看着她为自己满身伤痕,他终于尝到了一点报复的快感。 这就对了,她就应该受伤,她就应该哭泣,她凭什么笑?!她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笑?!这个杀人凶手的孩子! 秦子期恨透了童家的每一个人,尤其他们在自己面前崭露出父慈子孝、合家欢乐的一面的时候,他都恨不得冲到他们面前问一问记不记得有一家姓秦的人因为他们再也做不到阖家团圆。 即便是童家人待他多好,童洛锦待他多亲近,也抹平不了他心中的隔阂,也浇灭不了他心中的恨意。 后来他一点一点长大,在他没有发现的某一个时刻,童洛锦竟然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必须要认识到,自己能够在每一个时刻关注到童洛锦的喜怒哀乐。 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舅舅察觉了他的变化,警告他:“子期,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姓童了。” 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他对着舅舅保证,他永远记得自己是谁。 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他会永远记得,自己与童洛锦隔着血海深仇,他们是永远不可能的。 即便是……即便是…… ……“小七,你在想什么?”她永远是那样专注地、满怀情谊地注视着自己,让他觉得这全天下在她眼里都敌不过自己。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要报仇的人啊。 秦子期永远记得自己二十岁生辰的那天夜里,童洛锦食言了,她没有按照约定赶回来为他庆生。但是这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一天,他得到了这全天底下最好的生日礼物——他为自己的父母报仇了。 童家人的血流了好多好多,他踏着血走过,几乎要粘连住脚底,让他抬不动腿,耳边的指责一点一点消散,在夜里都化作猎猎风声,重归寂静,什么声音都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有人走了进来,只不过是片刻间,活生生的人便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受了惊的车夫尖叫着跑出去,他没有阻拦。 再后来,童洛锦进来了,她的神情在瞧见院内景象的一瞬间变得惊恐崩溃,她跌跌撞撞地闯进院子里,喊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抱起每一具尸体。 秦子期在她站过的地方捡起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把匕首,很锋利,他很喜欢,他的指尖在上面摸索过,留下一串血珠,很是刺眼。 “阿姐……你怎么就回来了呢?” 他的意识变得模糊,好些事情他都既不不是特别清楚了,他只记得童洛锦死在了他的怀里,他亲手将那把匕首刺进了她的心脏,她的血是热的,将他的整只手都染成了红色,她在最后的时候似乎朝自己笑了一下,让自己此后夜夜梦回均不得安生。 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以为那只是自己做过的最荒唐不堪的一个梦。 没想到…… 上天竟然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新来过,但是谁知道这一切都变了,童温祺不再是上一世的童温祺,童洛锦也不再是上一世的童洛锦,上一世和煦温柔的童洛锦全然编了个模样,对他冷若冰霜、夹枪带棒。 他便知道,原来不止他重生了,童洛锦应当也是重生了。 他想要改变上一世的结局,童洛锦同样想要改变上一世的结局,他们两个人的仇恨仿佛对调了一般,童洛锦望着他的时候,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厌恶与仇恨,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他却看得真切,疼得分明。 “阿姐……为什么啊……” 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为什么他没能将这个秘密埋藏到底呢?他怎么能让童洛锦知道了这件事情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刺杀 童洛锦哈哈大笑,她死死盯着童温祺:“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你从见我的第一面就知道我是重生而来的?看着我在你面前每天费力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对你的好,我对你的坏,在你眼里,都是挑梁小丑的把戏是不是?” 童温祺连连摇头:“不是这样的,阿姐……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从头再来而已,我怕我告诉你我还记得之前的事情,你会恨我,会不愿意见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才不得不隐瞒而已。” 童洛锦嗤笑一声:“我当然会恨你,当然不愿意见你。见你做什么呢,让你再杀我一次吗?”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童温祺张了张嘴,似乎被冻住了一般,发声十分艰难:“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童洛锦咄咄逼人:“你不是杀人凶手?你不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取我全家的性命?” 童温祺想要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童洛锦觉得他这副模样虚伪至极,可笑之极,明明什么都是他做的,他却偏要做出一副悔恨的表情,好像是他知错了她就得原谅他一样。 “童温祺……哦不,秦子期,我且问你,你杀我全家的时候可有证据证明你秦家满门是死于我父亲之手?” 童温祺低着头,眉宇间尽是痛苦,但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瞧他这副模样,童洛锦便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惨笑一声:“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凭着一腔怨怼,就取走了我全家上下几十条性命,秦子期啊秦子期,你可真够狠的啊。而现在,我是亲眼瞧见你屠我满门,你居然还有脸在我面前装委屈,求原谅,你说说你自己可笑不可笑。” 童温祺不敢与她对视,他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自己都无法反驳。 她的手抵上他的脖子:“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做梦,都是这样掐着你的脖子,轻轻一握,它就断了……” 童温祺轻声道:“阿姐如果想要,我这条命,你尽管拿去。” 他想要活着,是为了童洛锦;但是童洛锦如果想要他死,他也可以去死。 童洛锦的手不断收力,童温祺的脸色由惨白转为涨红,他的嘴巴不受控制的张开一条缝隙,但是神色却依旧从容,好像真的不畏惧死亡的到来一样。 童洛锦的神色几经变化,还是放开了手:“秦子期,我不是不想取你的命,只是眼下真相未明,我暂且按下这些恩怨不提,我一定会在证明我家人的清白之后再与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算一算这笔帐。” 童温祺反握住童洛锦的手腕,哑声道:“阿姐,我是个贪得无厌的畜生,你这次若是放过了我,我恐怕会……”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童洛锦也没有问他。 两个人的关系至此降至冰点,童洛锦不想看见他,却不得不与他一同上路前往平城,而童温祺则变得更加胡搅蛮缠,时不时的就凑到她面前招惹她烦,童洛锦也不再给他留面子,出手就打,她狠,童温祺却更狠,迎着她的掌风就往前凑,为她系好披风的带子之后扭头便神色如常的擦掉嘴角呕出来的血,童洛锦气极他的时候甚至会将腕间的银珠串子化作鞭子往他身上招呼,但是童温祺愣是一声都不吭地扛下了。 久而久之,童洛锦便觉得无趣,童温祺就像是一个木头人一般,不知道疼痛,不知道退却,童洛锦都忍不住疑惑了,前世里的童温祺对她爱答不理、冷若冰霜,怎么杀了她一次之后竟变得如此一副忠贞不渝的模样呢? 难不成在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童温祺的心性?她尝试着问过童温祺,童温祺对她肯主动对自己说话这回事表现得欣喜若狂,但是听到她的问题之后却变得纠结起来,他含糊道:“什么也没发生……” 多的却不肯再说了,他不愿意说,童洛锦更是懒得问。 但是不问不代表她心里没有疑惑,她重生是因为死了,那么童温祺呢?她又为什么会重生?为什么重生之后的童温祺对自己这般依恋,明明他之前亲口说过心里没有自己,那么今生他吐露过的真情爱恋都是谎话不成? 童洛锦夜间睡不着,坐在客栈里发呆,不管她愿不愿意,脑海中浮现出的事情都是和童温祺相关的。 忽然她听见房门响了一声,童洛锦的眉头皱起来,童温祺最近总是这样,想方设法地在她面前讨嫌,她刚想说自己歇下了,就听见房门“嗒”一声打开了。 童洛锦的呼吸一滞——不对,不是童温祺,童温祺虽然恼人,但是不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果然,来人一身黑衣,脚步轻盈,并不是童温祺,童洛锦侧身躺在床上装睡,想瞧一瞧来人打的什么主意。 谁知道那人一进来便确定了床的方向,直至走来,在瞧见床上的影子之后高高抬起了匕首,童洛锦早有准备,翻身躲过,腕间银珠勾向那人的喉咙,来人武艺不低,虽然一时不备被童洛锦站了上风,不过很快他就夺回了主动权,朝着童洛锦急攻而去,童洛锦翻身躲避撞上桌子,桌子上的杯子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人闻声眼神一变,手下动作越发凌厉,朝着童洛锦的面门攻去,好在童洛锦的武艺贵在轻巧,总能恰好避过他的掌风,童洛锦的银珠勾上来人的腰带,将其摔向房门的方向,那人脚尖用力,横身飞起,压制住了童洛锦的力道,将将要反攻,背后却生生受了一掌,扑到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房门颤颤巍巍地被甩开,童温祺面似罗刹,看也没看地上躺着的人,直接快步迈到童洛锦面前:“阿姐,你没事?” 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地上的人飞身而出,破窗而出,童洛锦猛地推了一把童温祺:“别管我,快去追他!” 第一百三十三章 猜测 童温祺这一去只花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匆匆回转。 童洛锦在房间里等他,见他回来了便急忙起身:“怎么样?人呢?” 她情急之下也忘记了与童温祺之间的隔阂,童温祺因为她这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语激荡起万千柔情,几乎是受宠若惊道:“我追出去跟他到了城外,此人轻功在我之上,我唯恐追下去既追不上他还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便不敢再追,匆匆回来了。” 听到人跑了,童洛锦便没了兴趣,怏怏地“嗯”了一声便坐回去了。 但是童温祺并没有立即离开,童洛锦扫他一眼:“我要歇下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童温祺道:“我担心阿姐。” “担心我?”童洛锦打量他一眼,“所以呢?” 童温祺道:“我想留在这里保护阿姐,那个人来路不明,也不知道他所求为何,万一他再来一次我怕……” 童洛锦嗤笑道:“秦子期,你怕什么?怕我死?还是怕我不死?” 她这般地语气刺痛了童温祺,他几乎是挣扎着说道:“阿姐,你别这样……你不要这样喊我……” 她没一次毫无感情地喊他“秦子期”的时候,他都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十分遥远,她甚至连她赋予给他的身份都不承认了,这让他十分害怕。 童洛锦却没心思顾忌他的少男心思,只是淡淡道:“你回去,你不在这里我要忧心刺客,你若是留在这里,我便要忧心你了——实在是说不上来,到底是刺客更可怕还是你更可怕。”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戳心窝子的话,童温祺的神情陡然间变得痛苦起来,面部肌肉都在不自觉地抽动着:“阿姐……” 童洛锦的眉目间闪过一丝的不耐烦,童温祺顿时不敢多言,立马道:“好……好……我出去,我这就出去,阿姐你不要生气……” 等到开关房门的声音消失之后,童洛锦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童温祺站过的地方,她的眼中情绪轻浮明灭,最终都重归于静寂,她吹熄了烛光,和衣上床,一夜无眠。 天色刚刚破晓之际,童洛锦就翻身下床了,她拉开房门,不由得一愣。 站在房门口的人也没料想到她竟然会起的这么早,对她面对面地撞上神情难免有些无措,童温祺还是穿着昨日的那件衣裳,双手抱胸站在门外。 “我只是担心阿姐……阿姐又不愿意见到我,所以我才……” 童洛锦不发一言,掠过他直接往外走,童温祺毫不犹豫地跟上去,童洛锦在用过早饭之后便退了客房,重新上路前行,她只盼着当年的真相能够早日水落石出,这样她也好早日与童温祺了结恩怨、分道扬镳。 但是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顺畅,时不时便有人出现刺杀二人,好在他们心思缜密总能化险为夷,但是久而久之这样也不是办法。 也许是他们对儿童失踪案件的插手触及到了幕后人的利益,那些人要趁着他们还没追到老巢之前将他们解决掉,不过他们在明,敌人在暗,不管怎么说都是他们吃亏,迫于无奈,他们二人想了个法子,施了个金蝉脱壳的伎俩,乔装上路,这样总不至于再被发现踪迹。 漕帮。 秦子敬接过田旭荣递过来的信快速看完,不屑道;“倘若这几个人就能要了他的命,那他活着也确实没什么用。” 田旭荣斥责道:“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是你弟弟。” 秦子敬道:“我的弟弟,绝不能是一个废物。” 田旭荣摇摇头,对这对争锋相对的兄弟感到头疼无比:“那怎么说?你要不要出手帮他一下,有人想要杀子期,你这个当哥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秦子敬将信团成一个球,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我去帮他。既然是他执意想要调查当年的事情,就应该早预想到可能会遇见的困难窘境,提前做好准备,而不是真的遇见了再来求救。” 田旭荣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子期确实应该吃吃亏才能长记性。” 秦子敬道:“舅舅英明。” 田旭荣摆摆手:“话虽如此,但是你也不能真的见死不救,找几个人去跟着他们。” 秦子敬顿时又冷了神色:“不去!” 田旭荣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十分无奈:“你这孩子……” 秦子敬又道:“舅舅,你也不要派人帮他,是死是活就看他的命数。” 说完,他甩袖便走,田旭荣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这个孩子当真是……唉。” 另一边,跟着童洛锦和童温祺的刺杀还是时不时会出现,这些人的手段也变得狠厉了许多,如果说一开始的刺杀只不过是为了将他们吓退,并不想真的要他们的命,但是随着他们越来越向平城靠近,这些刺客的攻击也越来越狠辣,是当真想要取他们的性命的。 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这一路上在不断地更改路线,不断地乔装打扮,那些人怎么会像神算子一般准确无误地猜到他们的行进路线呢? 童温祺在躲过最新一场刺杀之后,陷入了沉思之中,到底是什么人能这么清楚他们的行踪,就好像与他们如影随形一般……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浮现成型,但是他不敢确认,他的神色十分难看,如同锅底一般,就连不想和他说话的童洛锦都惊了一惊,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刚才打斗的时候她没顾得上注意他,他也是个从不喊疼的人,就算是受了伤,旁人也不知道。 童温祺闻言摇了摇头:“阿姐,我没事。” 童洛锦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确实没有见到什么伤口,她也放下心来,道:“没事还不赶紧走。” “好。”童温祺追上她,低声道:“阿姐,咱们换条路走。” 童洛锦不以为然:“换条路就能躲开他们吗?我们已经换了多少条路了?不是一样能被他们追上吗?” 童温祺摇摇头:“不会了。这一次,不会被他们追上了。” 童洛锦心中一凛,抬头看向童温祺,却见他对着自己十分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自己的心中猜想。 他也许,猜到了那些人是哪里来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邀请 平城悦来客栈,一商队在此落脚,青布帷幔的小轿落下,上面上来三个人,正中的是一个锦衣的公子,罗锦为底,金线镶边,衣着皆非凡品,跟在他身边的一男一女则打扮得平平,像是普通农户出身,只是相貌颇为不凡。 店小二迎上来,视线在三人身上一闪而过,他是知道轻重的,并不多看,心道,许是哪家的少爷和他的仆子婢女。 这为首的少爷出手阔绰,将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店小二喜笑颜开地去给他们收拾房间了。 这少爷便是这商队的主人,也是淮安刘家的少东家刘少安,他祖上是官宦人家,封过候的,在这平城里有好几处老宅子和庄子,他此番前来便是巡视庄子的。 他十分客气地对身侧的女子道:“洛姑娘若是不嫌弃,便现在此处屈居一晚,待到我庄子收拾妥当,姑娘与令弟便到我庄子里暂住几日,待寻到舅父再离开也不迟。” 听他的语气态度十分和气,断然不是和仆婢说话的模样。 而这洛姑娘则是一副惶恐的模样:“这可怎么好意思。” 刘少安道:“无妨,姑娘宽心住下就是,我既然与姑娘投缘,帮扶一把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姑娘莫要往心里去。” 那洛姑娘柔柔一拜:“那洛童便谢过刘少爷了。” 这“洛童”正是童洛锦,为了避开刺客刺杀,她与童温祺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借了刘家的商队同行,正好这刘少安也还要来平城,童洛锦便谎称自己与童温祺是遭了难的一双姐弟,要来平城寻亲,想搭借他的车马同行,刘少安是个心善的,丝毫没有起疑心,不仅同意了他们的请求,还邀请他们与自己同乘。 他们不过在客栈借住了一晚上,第二日刘家的庄子便收拾好了,管事的亲自来将他们接了过去,刘家少来平城,对庄子的收成装缮都不怎么上心,因而留在平城的几处庄子都有了破败之象,不管管事的怎么掩饰补救都入不得刘少安的眼,但是有客人在,他藏下了满腹的怒火,对童洛锦道:“此处收拾得着急,好些地方都没顾得上翻新,可能瞧起来有些不顺眼,委屈姑娘在此处暂住,姑娘莫要生气。” 童洛锦扮作孤女求刘少安收留,人家肯施以援手已经让她十分感激,哪里会嫌弃宅子破败:“这里瞧着也很好,能有地方住已经是托刘少爷的福了,哪里会生气。” 刘少安道:“那便好。” 童洛锦的脾气十分和善,遇事也十分从容,这让他对这个女子平添许多好感。 但是他总觉得童洛锦花一样的相貌,总该配上金屋玉食的,便为她住的院子里添置了好多精巧的小玩意儿,这让童洛锦十分惶恐,他们二人本是萍水相逢,说起来还是自己在利用刘少安,刘少安这样倾心待她让她十分不安。 “刘少爷,这些东西万万送不得,这些东西瞧着就不便宜,送我实在是太靡费了。” 刘少安道:“只是瞧着好看,实际上值不了多少钱的,既然我让他们送过来了,你且收着就是。”他心道,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他对这点钱财是真的不往眼里瞧,但是在洛童这个农家女看来,大几两就该是一笔巨款了,那一身罗裙也许就是他们家一年的生活费用,对她而言确实是难以想象的金贵了。不过刘少安觉得她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十分可爱,并不让人觉得她小家子气,反而会让人觉得她精打细算,十分顾家,煞是可爱。 他对童洛锦心怀好感,就连去庄子里巡视都邀请童洛锦同往,童洛锦自然是不会推辞,童温祺却对此十分不满,一是因为刘少安并没有邀请他同往,二是因为童洛锦也默认了刘少安的安排。 他委屈巴巴地拽住童洛锦的袖子,“阿姐……” 然而却只换来童洛锦一句淡淡的话:“你且好生在此处待着。” 童温祺被她拨开手,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崽子一般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他的这副态度让刘少安都觉得有些不妥:“令弟与姑娘的关系可真好,我也有兄弟姐妹,但是都没有你们二人这般亲密。” 其实他也算得上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因为童温祺虽然十分黏着童洛锦,但是童洛锦对童温祺的态度却属实说不上多热络。童洛锦闻言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弟弟伤过这里,因此说话行事都有些异于常人,刘少爷你习惯了就好。” 刘少安瞪大了眼睛:“是吗?!” 他感慨道:“这么俊俏的一个小公子居然……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不过仔细想想这些日子童温祺的言行举止,又确实有迹可循,委实不像是正常人的行事方式,他看向童洛锦的眼神顿时有些同情:“难为你了,家里没有人帮衬了,还有照顾异于常人的幼弟。” 童洛锦扯扯嘴角:“习惯了。” 一路尾随其后的童温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瞧着刘少安看童洛锦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他肚子里的火气恨不得化作实体尽数喷射到刘少安身上去。 刘少安带着童洛锦巡视他们留在平城的几处庄子,并且十分体贴地将每处庄子的用处与来历都说与她听,童洛锦也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这让刘少安十分有成就感,因此越说越多。 童洛锦道:“你们家的庄子可真多,我瞧着,着半个平城的庄子都得是你们家的。” 刘少安想要谦虚一下,但是仔细想来这话说得也对,实在是没有办法谦虚:“曾祖在此处为侯时,的确是得了小半个城池的庄子,只不过父亲迁居淮安之后,此处的庄子便都顾不上了,便几乎尽数落败了。” 童洛锦道:“咱们几日里去的好几处庄子都几乎没人在了,也太浪费了。” 刘少安叹了口气道:“主要是顾不上,也有好几处庄子都承包给城里的其他富户了,那几处庄子都有收成,还像样些,咱们今天去的这几个庄子都是自己留用的,反而不入眼了。” 童洛锦点点头:“那其他的庄子咱们还去看吗?” 刘少安道:“那几处庄子只查账本就好,既然租佃给了别人,也不好太过仔细地去查看,以免影响了别人的生计。怎么,你想去看看?” 童洛锦腼腆一笑:“只是没见过,有些好奇罢了。” 刘少安笑道:“那我过几日去核查账簿的时候,再喊你一同可好?” 童洛锦惶恐道:“我不会打扰到刘少爷做事?” 刘少安道:“无妨,有你作伴,我都觉得着无趣的形成有意思了许多。” 恰好行至一水坑,童洛锦一个没留神踩偏了一下,险些歪倒,刘少安赶紧扶了她一把,“小心。” 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传进刘少安的鼻子里,他一时间忘了松手,还是童洛锦用了几分力道提醒他:“谢谢刘少爷。” “啊,”刘少安急忙松手,“不……不用谢的。” 身后的童温祺看不清全貌,只瞧见童洛锦往刘少安身上倒了一下,而刘少安则顺势抱住了她,两个人情意绵绵地对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咔嚓——” 被他用来遮挡身形的树枝顷刻间断成了十几节。?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喜欢的人是我 童洛锦推开自己房间门的时候,瞧见桌子旁边坐了一个人,她愣了片刻,环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走错屋子,而是有人不请自来。 “谁准你不经允许擅自闯进别人房间的。” 童温祺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长了刺一般,盯得童洛锦浑身不自在。 童洛锦瞧着他这副模样,越发得恼火,道:“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童温祺道:“那阿姐想看见谁?刘少安吗?” 童洛锦怒从心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童温祺垂下眼睛,淡淡道:“只是觉得阿姐与刘少安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女,还是走得不要那么近才好,若是走得太近了,只怕会招人非议。” 童洛锦扯了扯嘴角:“招人非议?还是招你非议?” 她走到童温祺面前,无限拉近与他的距离,四目相对之际童温祺的神情几经变幻。 他抬起手来,想要触碰她的发:“阿姐……” 童洛锦偏头躲开他的触碰,童温祺难掩失落。 “阿姐,”童温祺沙哑道,“你不喜欢他的,何苦委屈自己同他走得这么近,让别人瞧见了,平白拉低了你的身份。” 童洛锦道:“我喜不喜欢他,同他走的多远还是多近都不关你的事情。童温祺……秦子期,你且记住了,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情,我现在能容忍你在我面前,无非是因为我们都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罢了,待到真相明朗,证明当年的事亲与父亲无关,你便再没有立场恨童家,但是我却有立场恨你厌你,你懂吗?我现在瞧见你都觉得恶心,你还试图插手我的生活,你也未免太过于自大了。” 童温祺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不住得颤抖着,像是淋了风雨的花蕊。 “阿姐……你不能这样说……”他哑着声音,眸子里是孤注一掷,“你明明喜欢我的,你明明……” “啪”得一声,童温祺被打得侧过脸去,没有说完的话也戛然而止,但是他并没有生气,他舔了舔口腔里的血珠,没有动作。 童洛锦的胸膛急急起伏了好几个来回,才冷笑着直起身子:“童温祺……童温祺,你可真要脸。” 他是怎么好意思把前世的事情拿出来说的,自己喜欢过眼前这个男子是自己这辈子最不堪的一段回忆,几乎是她挣不脱的噩梦,她无数次的想要逃避想要忘记,但是就是这样一段记忆竟被童温祺这样轻轻松松简简单单的提起,当作反驳她的武器,这让她觉得自己当初的那段感情更加的令人不耻。 “你知道吗,对你心存爱慕,是我上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我现在想起来都想吐,你不知道我有多恶心当时的自己。” “不是的!”童温祺一把攥紧她的手腕,“你胡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跟着站起来,执拗地要注视着她的眼睛:“阿姐,我知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所以我知道你不喜欢刘少安,你也不喜欢许倬云,那你会喜欢谁?徐子瑜?不,你不喜欢他们。” “我是不喜欢他们,那又怎么样?” “那你一定喜欢我的,对不对?” 童洛锦:“……”她简直要被童温祺的逻辑逗笑了,自己不喜欢其他人,就意味着喜欢他吗?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可笑的思维方式。 “童温祺,我不喜欢他们,但是我也不喜欢你了。” 她不否认她曾经对童温祺有过的感情,是那样的轰轰烈烈,纯粹真挚,“但是你在乎吗?你看着我对你献殷切,就像是看着一个耍杂技的小丑一样?童温祺,那时候的你可曾给过我一个好脸?” 童温祺急切地想要解释:“那时候是我不懂,我只是……” “不用解释,”童洛锦将自己眼睛里的湿润逼退回去,“我不在乎了,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好意思提起这件事情。我以前只是以为,你不懂我的心思,没想到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透了我的心思,也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什么意思,只是你不想接受罢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原来你一直是旁观者清,只有我自己是戏中人。” 童温祺慌乱极了,童洛锦若是指责他、辱骂他,他还好受一点,但是童洛锦这样清晰明了地对他剖析当年的感情,却让他十分不知所措。 “阿姐,我当初不是……” 童洛锦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不想听。” 童温祺拉下她的手,道:“我的阿姐是个长情的人,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一点感情了。” “有啊,”童洛锦坦诚道,“我现在对你,只有恨着一种感情。” 随着这句话的落地,童温祺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想要去拉童洛锦的手,却被她轻松挣开。 童洛锦道:“不是每个往前走的人都喜欢回头。” 那些复杂的感情对她而已,真的只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童温祺的眼角涩得发疼:“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这句话,一副失了魂的模样,童洛锦十分冷静地瞧着他,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竟有种前世与今生重合的错觉。 但是前世里毫无感情、高高在上的童温祺也会露出这样心伤难愈的模样吗? “童温祺,到底是我做了什么,让你突然发觉,我对你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卑微?” 童温祺道:“阿姐的感情一直都不卑微,是我前世愚笨,不曾接纳,但是今生我是真心的……真心的想要对阿姐一生一世……” 童洛锦真实的好奇了:“我纠缠你那么长的时候你也不曾给我一个好脸,却在我放弃你的时候你又自顾自地许诺什么一生一世。童温祺,你总不会是在我死后才发觉自己是对我有情的,难不成是人死了之后你才发现活着的童洛锦还不错?” 她本是说来讽刺他的,却发现童温祺的脸色越发得白了,几乎是躲闪着颤抖着,童洛锦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难不成真是这样?” 在她死后,他才发现爱上了她,想要她回来,想要她对着他笑,想要再听一听她的声音。 原来她的感情是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回应。 童洛锦要把眼泪笑出来了,“我竟没想到……我全然没没想到……竟是如此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遇夏 童洛锦每日里同刘少安一起行动并不是对刘少安藏了什么少女心思,而是另有所谋。刘少安的庄子大部分都是租赁给了旁人,他们家只管收租,对于庄子如何利用并不关心,因为这些庄子极有可能成为拐卖儿童的那群人的窝点,童洛锦借由他的身份对几家庄子进行巡视,当真让她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刘家真的有一处庄子十分符合他们之前对圈养孩童的庄子的设想。 甚至他们都没能进到那座庄子里面,管事的将账簿与佃金主动送到了刘少安手上,便借口当家的有事外出,不便相见,特意送了好些东西来赔罪,其中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水灵灵的,十分招人喜欢。 管事的进礼的时候刘少安没有让童洛锦回避,等他看到这个被当作礼物送来的姑娘时顿时脸红的如同熟虾子一般。 他看了一眼童洛锦,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本少身边不缺侍女仆婢,丫头就不用送了,你且带回去。” 童洛锦却扯了扯他的衣袖,状似娇憨地问:“这个妹妹生的貌美,我见了欢喜极了。” 见她笑盈盈地看着座下的女子,刘少安突然想到童洛锦在他身边的时候做事一直是亲历亲为,自己也没给她指派个贴身女使之类的,瞧着童洛锦对这个女子感兴趣,他又改了口风,让来人将这个女子留下,转手指派给了童洛锦作婢女。 童洛锦自然不会答应让这个女子给自己作婢女,但是还是很开心地邀请这个女子与自己同住,平日里也好做个伴。 这个女子换做“胭脂”,刘少安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脂粉气太重了些,便让她改名叫做“遇夏”。 遇夏是个极其乖巧的女子,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并不与人为难,她顺从乖巧到让人觉得怪异。童洛锦直觉她可能也是与温平有着同样遭遇的人,想要让她帮忙找到幕后主使的所在地,但是她虽然看起来轻轻柔柔的模样,但是内里却是铜墙铁壁,不管童洛锦怎么和她套近乎,她都是一副没有缺点的模样。 童洛锦觉得十分失败。 这天夜里,刘少安被平城的某户人家请去做客,童洛锦与童温祺便自己在院子里吃过晚饭,童洛锦却没有立刻回房间,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等到所有人都歇下的时候,她去厨房里取来一壶酒,去了后院竹林。 她将酒倒在地上,好似祭拜什么人一般,酒香浸入泥土,童洛锦却难以自持地哭了出来。 她哭得好生伤心,若是有人经过,一定会为之恻然——遇夏也不例外。她本应该不要多管闲事,但是这些日子她与童洛锦几乎是日日相对,她能感觉到童洛锦是个好人,所以在童洛锦哭得伤心难过、站立不稳,几乎要昏厥之际,她还是忍不住走到她面前,伸手扶住了童洛锦。 “姊姊,你没事。” 童洛锦哭得话都说不上来,眼前模糊一片,辨认了好长时间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她平复了一会儿呼吸:“……遇夏?” 遇夏道:“是我。” 童洛锦有些赧然,她抹了抹眼泪:“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我本来以为这里没有人的。” 遇夏抿了抿唇,道:“我晚上偶尔会来这里坐一坐,这里安静。” “是啊,”童洛锦跟着道,“是很安静,适合一个人坐一坐。” 遇夏有些进退两难,她觉得童洛锦说这话是在赶她走,但是她又怕自己走了之后童洛锦这副情绪不定地模样会遇见什么意外。 童洛锦悄悄睨她一眼,便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她心下稍安,遇夏是个善良的女子,自己这一步棋应该是赌对了。 童洛锦仰头望着天,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将酒坛里剩下的酒往自己口里灌,然后被呛得疯狂咳嗽起来。 遇夏赶紧夺下她的酒坛子:“姊姊,你这是做什么?” 童洛锦顺势倒在她身上,抽噎道:“遇夏……我……你……” 遇夏抱着她:“姊姊若是不开心,便唱歌,唱了歌,心情就会好一点。” 她又道:“若是姊姊不会,我唱给姊姊听可好?” 童洛锦轻轻地“嗯”了一声,遇夏便哼唱起一首小调,十分温柔。 “我小时候遇见不开心的事情,就哼这首曲子,哼着哼着就没有那么不开心了。” 童洛锦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神里多种情绪翻涌,好像是心疼,又好像是痛苦,让遇夏十分不解。 童洛锦瞧着她,轻声道:“遇夏,你真的……好像我的一个亲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求助 童洛锦的眸子里满是哀伤:“我有一个妹妹,她若是能平安长大,也该是你这般年纪。” 遇夏一怔:“姊姊……” 童洛锦继续道:“可惜……我没办法见证她成长的过程了。我如今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了,即便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遇夏问道:“姊姊,你的妹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童洛锦快速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不见了,不见很多年了。她幼时的时候在家门口玩耍,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找不见了,当时家里人报了官,可是报了官也没有用处,一直没有找到,我家里人一直不肯放弃,四处寻觅,但是一直渺无音信……那些丧尽天良的人贩子,就这样拆了一个家庭,可怜二老思女成疾,郁郁而终,我那可怜的妹子如今也不知道在何处。我总想着那人贩子将她拐去也该是看上她的价值,若是将她卖给怜她惜她的人家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对她……我想都不敢想,我求着我那妹妹安生长大,好好的,别受苦……” 遇夏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姊姊,你妹妹生于何处?多大年纪丢失的?” 童洛锦道:“生于扬州,四岁时走丢的,如今算来,该是十八岁的年纪了,我那妹子,眼角处有一颗痣,笑起来的时候便于眼睫弯成一道。” 遇夏的脸色瞬间苍白似雪,她扶着童洛锦的手掌不住得颤抖,她万分庆幸童洛锦眼下神思不属,要不然她一定会发现自己无法掩饰的异样。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童洛锦眼下十分清醒,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瞧见她的异常举动,童洛锦心中便安定下来,她知道,自己这次并没有猜错。 遇夏果然也是被拐买被囚禁的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她认识十九。 童洛锦自然没有什么失踪的妹子,但是她所说的人也并不完全是虚构,而是活生生存在,又被那野蛮的买家折磨致死的“十九”,她所说得内容都是温平告诉她的,温平曾经说,十九是所有孩子中待遇最好的那一个人,她漂亮又温柔,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十九”姐姐,所以童洛锦断定,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遇夏也是那院子里的孩子之一,那么她一定也认识十九。 果不其然,一听见童洛锦的描述,遇夏的眼角便泛起泪花,拥着童洛锦的力气都大了些,轻声地喊着她“姊姊”。 童洛锦也应了,她温柔地注视着遇夏:“遇夏,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像你这样聪明又懂事的姑娘,一定很招人疼。” 遇夏轻轻咬住嘴唇,摇了摇头,她在这一刻突然不想听从主人的摆布了,她忘记了管事的对她的叮嘱,将自己的身世如实说了出来:“我没有家里人了……我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家里人,走得时候家中有爹娘兄长和姊姊,现在……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童洛锦道:“很小……便离开了家中?” 遇夏点了点头:“我幼时在河边玩捉迷藏,阿娘和姊姊在桥的另一边浣衣,我闭着眼睛等兄长来抓我,但是没等来兄长,却被人迷晕了过去,一睁眼便在别处了。” 童洛锦的眼神中浮现出震惊与心疼:“你……” 遇夏故作坚强的笑了笑,但是嘴角一弯泪珠子却落了下来,她握紧了童洛锦的手:“……所以说,我其实与姊姊的小妹算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自幼与家人分别的,只是我不知道……在我离开之后,爹娘兄姐过得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童洛锦颤声道,“他们怎么会忘了你,他们怎么能忘了你,他们说不定日日思念你,夜夜挂记你,做梦都想找到你,找不到也要日日恳求上苍,让它保佑你好好的。” 遇夏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在童洛锦身上哭起来。 童洛锦抚着她的背,道:“如今长大了,怎么没想着回家找找看看?我亲眼见过丢失过孩子的父母亲属,他们日日思,夜夜哭,就盼着某一日自己的孩子能回来。” 遇夏咬着唇,她怎么会不想寻亲呢?但是她离家的时候年纪太小,只大概记得地名,具体的路线却是不知道了。她自被拐走之后,就一直养在院子里,那里也去不了,更别提遥遥千里回到家乡了。他们这些人,要么不堪折磨死在院子里,要么被转卖给他人继续豢养,根本没有与外界接触的途径,思家寻亲这种事情只活在自己的念想里罢了。 自己若不是遇见了童洛锦这个好人,也许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思忖再三,突然跪倒在地:“洛姊姊!我求你帮帮我!” 童洛锦一愣,赶紧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遇夏不肯起来,她压制着哭声将自己的遭遇经历一一说来,与温平所言相差无二,只不过因为她是被当作瘦马来养的,见识到的东西比温平多上许多,她最后说到,自己也许认识童洛锦的妹妹,但是不确定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善良的女孩子,到底是没敢直接告诉童洛锦十九已经去世的事情,唯恐她伤心,想着给她留点念想也好。童洛锦知道她的心思,心里赞叹她是个贴心柔善的姑娘。 遇夏几乎将额头磕破:“洛姊姊!我知道刘少爷是个有权势的,我求求你,你帮我求求他,让他报官可好?那禽兽拐来了好些孩子,我自己的命不值钱,但是近年来拐来的那些年小的弟妹们,他们的日子还长啊!” 童洛锦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遇夏拉起来,紧紧抱着她:“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童洛锦自是不会直接报官的,她知道平城的官府靠不住,与这拐卖儿童的恶人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但是刘少安却是靠得住的。 虽然刘家现在不在平城了,但是世传的爵位还是在的,当年老侯爷受封的管辖地便是平城,如今这侯府虽然只剩了一块招牌,但是刘少安的伯父依旧是朝中三品大臣,若是能说动他出面,此事说不准当真能有结果。 童洛锦思虑再三,还是找到了刘少安,将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的目的如实相告,更是将遇夏所说的事情转述于他。她本以为刘少安得知自己被利用了会大发雷霆,她已经将谢罪的说辞都准备好了,刘少安生她的气不要紧,只求他看在无辜的孩子的面上,一定要帮帮遇夏这群可怜人。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刘少安虽然震惊于她的身份,但是丝毫没有被利用的不悦,反而在听了童洛锦的坦白之词之后露了出笑意。 第一百三十九章 演戏 刘少安道:“原来是温城的童大姑娘,我先前便瞧着姑娘姿态不凡,还猜想许是哪家家道中落的大小姐,没想到竟是温城童家的大姑娘,是我眼拙了。” 童洛锦忙道不敢,她知道此话是刘少安抬举她了,童家虽然是得了官府的背书,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普通的商户人家,在封官拜爵的刘家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 童洛锦因着自己先前的欺瞒而问心有愧:“刘少爷不怪我?” 刘少安道:“姑娘事出有因,我怎么会加以怪责,反而十分敬佩姑娘的胆魄与才智。” 童洛锦又惊又喜道:“那刘少爷的意思是……” 刘少安笑了笑:“姑娘不是想找出那诱拐孩童的幕后黑手么?这是侠义之心,为人之本,我万分敬佩。若是能助姑娘一臂之力,焉又不为之理啊。” 如此轻易便得到了刘少安的肯定答复,童洛锦大喜过望,再三感谢之后方才离去。 她满脸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刘家的管家与她迎面撞上,也不由得道了一句:“姑娘今日心情不错。” 童洛锦道:“托刘少爷的福。” 管家与她分别之后进了里屋,瞧进刘少安的脸上也泛着淡淡的笑意,不由得纳罕道:“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啊,方才瞧见洛姑娘的心情大好,现在又瞧进少爷脸上也满布喜色,老奴瞧着,这太阳也没有打西边出来啊。” 刘少安道:“她心情很好?” 管家转念就明白过来了他说的是谁,笑眯眯道:“瞧见眉目甚是舒展,和早先的笑容都不大一样呢。哦对了,姑娘嘴里还说,她今日的喜悦是因少爷而来呢。” 听了管家的话,刘少安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她当真这么说?” 管家察言观色,道:“老奴怎么敢糊弄您呢。” 刘少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直接笑出了声,老管家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也跟着笑,上前低声道:“洛姑娘的喜因少爷而起,那少爷这喜是否是因姑娘儿来啊。” 刘少安道:“福伯果然是福伯,什么都瞒不过您啊。” 见他眉宇间都是不加抑制的欢愉,老管家也跟着舒心,但是他作为刘老爷的心腹,除了为刘少安感到开心之外还怀有一层隐忧:“少爷……可是觉得洛姑娘性格不错?” 刘少安点头:“落落大方,聪慧识礼,是难得一见的有魄力的姑娘。” 管家附和道:“洛姑娘的性格和样貌都没得说,只是这出身……” 他叹了口气,他自是看出了刘少安对童洛锦不同寻常的心思,刘少安多年不近女色,不成婚不生子一事愁坏了老爷夫人,管家自己也是看着刘少安长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是打心眼里将刘少安当作小辈来疼爱的,对于他的婚娶一事也是十分伤心,如今见他对童洛锦有意他也是十分高兴的,但是他不得不考虑到一些现实的问题,刘家是高门大户,而童洛锦却是寒门孤女,以她的身份,做侍妾都是抬举,若是刘少安看上了她,只怕老爷和夫人那一关不好过啊。 “少爷,您的婚嫁之事事关刘家门楣,自当旗鼓相当、门当户对才是,这洛姑娘……” 刘少安低低笑起来,道:“福伯,你可知你口中的洛姑娘根本不姓洛?” 福伯大惊:“这话何意?” 刘少安故意卖关子:“她姓童,温城船运童家的那个童。” “温城童家?”管家思忖了一会儿,“依稀是听说过,家中做过酒行?我记得他家的千日醉可是一绝啊。” 他瞪大了眼睛:“这……这洛姑娘?” 刘少安肯定了他的猜测:“这洛姑娘正是乔装打扮的童家大姑娘。” 管家先是一愣,而后捋着胡子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虽然说是与刘家相比,依旧是身份低了,但是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若是少爷肯在老爷夫人面前为她争取一下,说不准她真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福气。 想到这里,管家俨然已经将童洛锦视作了未来的少夫人,对她的态度格外的好。 而童洛锦却是十分莫名其妙,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刘少安言出必行,第二日便约了庄子的管事见面,那庄子的管事姓王,旁人都管他叫王三,久而久之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姓是什么了。 王三很爽快的来赴约,酒足饭饱之后话题便引到了遇夏身上,刘少安将遇夏夸了一通,称赞她乖巧懂事,知冷知热,王三对于这种夸奖似是司空见惯了,道是这丫头没有闯祸就好。 刘少安道:“怎么会闯祸,这丫头,简直就是一个蜜罐了,体贴极了!” 他喝得迷迷瞪瞪,但是提起遇夏的时候双目放光,似乎是十分欣喜,王三见怪不怪,果然男人都是一样的,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多么朗月风清,但是美人在怀都是一个样子。 刘少安支吾再三,委婉地问起遇夏的来历,又问她是否有什么性情相似的姐妹。 王三一听他这话,便来了兴趣,问刘少安:“刘少爷此话何意?” 刘少安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借着酒意也不加隐瞒,凑近王三道:“遇夏这姑娘十分讨喜,我想寻两个同她一般知趣的,给我京中的伯父送过去。” 王三闻言眼睛一亮,他们虽然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势力渐大,但是京城的达官显贵依旧是他们啃不下的硬骨头,而刘家此刻正好为他们提供了一块敲门砖,若是能傍上刘家大爷这块大腿,那他们离京城的显贵圈岂不是又近了一步? 王三腹中心思百转千回,赔笑着凑上前去,“刘少爷,那你这就问着了,和遇夏这一般的姑娘还真有不少。” 刘少安道:“你莫要糊弄我,我要同她这般出色的。” 王三不以为然:“遇夏的风姿不过中等,还有更上称的姑娘等着刘少爷呢。” 刘少安眯着眼睛,扫了一下王三:“真的?你从哪里得来这么多娇俏可人的姑娘?不会是从烟花地买来糊弄我的,我可告诉你,这等身世不清白的人不要送来我面前!” 王三道:“这哪能啊,这些姑娘可都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 刘少安道:“你切莫要诓骗我,我这可是要送到京城里去的人,底细我是要明明白白盘查一番的。” “明白明白,”王三明白这些贵人的谨慎,他低声道,“如果少爷真的想寻几个合心意的姑娘,小的知会主人一声,让主人给少爷挑几个上乘的丫头。” 刘少安似乎很是满意他的安排,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一百四十章 嫉妒 王三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很快就安排了刘少安和他口中的“主人”见面,主人姓霍,并不知晓他的全名,所有人都喊他一声“霍当家的”。 霍当家的方脸浓眉,眼角处有一道浅浅的刀疤,看上去十分不好惹的模样,但是说起话来又十分和气,瞧着脾气很好的样子,他给刘少安引荐了不少姑娘,刘少安见了很是满意,但是依旧十分不放心这些姑娘的来历,一再地刨根问底,确保她们都是良家子,霍当家的瞧上他的身份,将自己的生意经坦诚相告,想借他搭上淮安和京城两处贵人的门路。 刘少安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想去他豢养孩童的庄子里瞧一瞧,这庄子的所有权本来就是刘家所有,霍当家的哪里有说不的道理,自是带他去转了一圈,看得刘少安啧啧称奇。 刘少安道:“霍当家的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霍当家的笑得从容:“刘少爷见多识广,我这点小场面入不得少爷的眼。” “欸——”刘少安道,“霍当家的说这话就是谦虚了,你这等本事,我伯父瞧了也是要十分感兴趣的。” 听他主动提起京城的刘尚书,霍当家的眼睛一亮,以为这笔生意要稳了,他道:“刘大人若是感兴趣那真是让霍某受宠若惊啊,我待会儿就让所有的姑娘都出来,让少爷过过目,要是瞧着哪个手脚还算麻利,就带回家做个女使仆婢。” 刘少安笑得意味深长:“何须带回家,想来伯父知道这里藏着这么多多才多艺的丫头小子,那得自己来瞧一瞧才是。” 霍当家的觉得这话不对味,但是又觉不出哪里有异样,只得陪笑道:“怎敢怎敢,若是大人喜欢,我差人将她们送到京城里去就是。” 刘少安拍拍他的肩膀,“送就不必了,算算时辰,我伯父也该来了。” 霍当家脸上的神情僵了一僵:“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刘家大爷在朝中任刑部尚书,为人严肃刻板,刚直不阿,刘少安自小就是有些怕他的,但是遇见事情,他最信赖的人还是大伯父,大伯父在他心中的威望比他父亲还要高。此事一出,没用童洛锦明说,他就先一步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给了刘尚一瞧便怒从中来,晚饭没吃就进宫面圣去了,将自家侄儿的发现对着皇帝说了,皇帝当场就扔了折子,一气地方官员为官不仁,二气百姓受此磨难,三气恶徒当道竟做出如此恶劣行径,若是任由此事发展,百姓失子,百官无果,一定会怨恨官府无能,到时候官府失了民心,朝廷不得民意,定然会引发朝局动荡,为帝者怎能容许此事发生?他当场下旨,封刘尚书为钦差大臣,前往平城调查此案,刘尚书更是一刻都等不得,得了圣旨之后立马寻了几个亲信左右连夜上路赶往平城,快马加鞭几日便乔装赶到,与刘少安里应外合,将霍当家的以及其下属一网打尽,翻查其庄院,解救出男女被囚者者九十余人,最大的不过二十岁,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个月。 童洛锦对照人员名单,从中便发现了万城的名字。 万城因为聪明,又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漂亮脸蛋被这群人盯上,带出了彭霞,安置在了此处,不过万幸他还活着,至少捡回了一条命,只可惜万丰那孩子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童洛锦无限唏嘘,万丰那孩子因为发现了万城的失踪与隋先生有关,去找先生对峙,反被他们灭了口,这个有情有义的男孩子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童洛锦久久瞧着万城的名字,内心一片波涛汹涌。 “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知道儿子找到了,万老三一定很开心。 刘少安道:“我伯父在一一比对他们的户籍,想这些懂事的、能记得自己家在什么地方的孩子还好说,应该很快就能和当地官府联系上,送他们回家了。只是有些小的,或是离家久的孩子就没这么好运了,得等一段时间,由官府核对一下失踪的人员名单。” 童洛锦点点头:“我相信刘大人很快就能帮这些可怜的孩子找到自己的父母。” 刘少安道:“我伯父最是最为爽利,你且放心就好。” 童洛锦又道:“刘少爷,不知能否再麻烦你一事。” 刘少安道:“你直说就是。” 童洛锦道:“我想见那霍当家的一面,我有些事情想要当面问他。” “这……”刘少安犹疑道,“这霍当家犯下的可是滔天大罪罄竹难书,已然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伯父看管的严,唯恐有失,想要见他一面,那委实不是一件好办的事情。” 童洛锦瞧出他的为难,不免心怀失落:“这样啊……” “不过,”刘少安笑了笑,“在这件事情里,你也是大功臣一个,我伯父可是将你好一顿夸赞,若是你想见囚犯,说不准有通融的余地。” 这简直就是峰回路转,童洛锦不仅欣喜万分,她甚至失态地一把抓住了刘少安的袖子,喜道:“真的吗?!你不是在骗我。” 刘少安一顿,眼神落在童洛锦抓着他袖子的手上,童洛锦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急忙后退一步,刘少安抿了抿嘴唇,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道:“当然是真的,我明日就去请求伯父的许可,等我得了消息就来再来通知你。” 童洛锦感激道:“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刘少安道:“你我之间,就不需要说‘谢谢’了。” 童洛锦得了刘少安的承诺,心中十分欣喜,就连回院子之后瞧见的第一个人是童温祺都没有打击到她。 童温祺坐在石椅上,如同一块石雕一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童洛锦本来自顾自地走向自己房间,但是到了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停了一瞬,道:“刘少爷答应我,向刘大人求一次机会,让我们见一见那个霍当家,说不准他是秦家旧人,我们能问出些什么来也不一定。等到刘少爷给我回复之后,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官府大牢。” 听了她的话,童温祺脸上没有接近真相的激动与喜悦,反而是遍布阴霾。 “刘少安……又是刘少安,阿姐,你和这位刘少爷的关系很好呢,他当真是什么事情都肯为你做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疯子的恳求 听童温祺的语气,童洛锦就猜到他大概又要无缘无故发疯了,故而不想理他,冷冷淡淡道:“到时候去官府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说罢,便打算推门进屋。 童温祺迅速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后抱住了童洛锦,童洛锦先是怔了一会儿,而后开始迅速挣扎起来,她大骂道:“童温祺你混蛋!给我放手!” 童温祺的声音阴恻恻的:“我不放,我若是放了,阿姐就要去找别人了。” 童洛锦气道:“我愿意找谁就找谁,关你什么事!” “不许!”童温祺像是被惹怒了的小兽,“我不同意。” 童洛锦被他箍得骨头难受,心里怒骂这个不知轻重的小畜生,嘴里也不闲着:“凭什么要你同意,我说过很多遍了,咱们两个之间,没有那么多情谊可谈。” 童温祺几乎要哭出来:“可是阿姐说过的,你这辈子最喜欢我,永远都喜欢我,我的要求,阿姐一定会满足的。” 童洛锦:“……” 骨头在童温祺的禁锢下发出摩梭的声响,心脏也在他这一句话的冲击下发处麻麻的疼痛感。 童洛锦突然就不挣扎了,她冷笑一声,颇有些破罐破摔道:“好,很好——童温祺,你居然跟我说这个。” 童温祺在话出口的一瞬间的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急忙补救道:“阿姐对不起,我错了……阿姐我不该这么说……我是一时气糊涂了。” 他不敢再紧紧勒着童洛锦,童洛锦顺势转过身来,勾了一下嘴角,只一下,眼泪便簌簌落下来了。 她说:“童温祺,看我在你面前无比卑微,你是不是很开心?” 童洛锦确实说过自己很喜欢他,只喜欢他一个这样的话,但是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 那是童温祺二十岁生辰前夕,童洛锦要去柳州一趟,这是她推辞不掉的一趟行程,但是又怕时间紧急,赶不回来为童温祺庆生,她自觉十分苦恼。 她特意跑去哄童温祺,对他道:“小七,若是今年我赶不及参加你的生辰宴,你会生气吗?” 童温祺当时在看书,闻言淡淡道:“随便。” 虽然他的语气还是没有什么起伏,但是童洛锦一听就知道他生气了,她十分欣喜,觉得这是童温祺在意她的表现,凑上前去道:“小七,你不要生气嘛,我给你从柳州带一件合心意的礼物,好不好?” 童温祺翻过一页书,道:“不必。” 童洛锦这下是真的有点慌了,好言好语地哄了好长时间,童温祺才赏脸给了她一道视线,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道:“阿姐不必哄我,既然要去柳州,不正是说明了萧二少爷的生辰比我要重要么?也是,我的生辰算什么,自然是萧二少爷更金贵些。” 童洛锦此去柳州,一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而是为了给柳州的萧二少爷庆生,萧二少爷的生辰与童温祺的生辰离得很近,等到为萧二少爷庆过生,即便是快马加鞭往回赶,也不一定赶得上参加童温祺的生辰宴。 童洛锦有些歉疚:“你……都知道了?” 童温祺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又垂下眸子开始看书。 童洛锦解释道:“小七,那萧二少爷的生辰礼,是父亲答应过人家要亲自当场送到的,萧家与咱们家有恩,需得来往,当时父亲应下的时候也不知道他的生辰和你的生辰隔得这样近,但是你放心,等我将贺礼送到,我一定尽快赶回来为你庆生,好不好。” 童温祺不说话。 童洛锦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好话说尽。 突然间,她灵光乍现,突然道:“小七,你不会是吃醋了。” 童温祺终于有了反应,猛地将书卷倒扣在桌面上,冷声道:“胡说什么?!怎么可能?!” 童洛锦嘻嘻笑着,托着腮撑在桌面上,对童温祺对视:“小七,你别生气嘛,我肯定是最在乎你了。” 童温祺别开眼,置气道:“谁稀罕你的在乎。” 童温祺觉得他的小孩子气可爱又喜人,便伸出手指在他的脸上戳了一下道:“我最喜欢小七了,永远都只喜欢小七一个人,谁来也不换。” 她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借机剖白自己的心意:“小七最好了,我会永永远远喜欢小七。” 童温祺略感别扭地垂下眸子,语气却没有之前那么冰冷了,从童洛锦的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瞧见他泛着粉色的耳尖。 “谁稀罕你的喜欢。” “是,”童洛锦道,“小七才不喜欢我的喜欢,但是没有办法啊,我就是喜欢小七啊,这是我的心告诉我的,我自己都控制不了,小七更控制不了。” 童温祺耳朵剩下的部分也慢慢染上了粉霞唉。 …… 只不过,童洛锦的诚心诚意最后换来了什么呢? 她信守了承诺,为他在柳州千挑万选才选中了那把匕首做礼物,满心欢喜地以为童温祺会喜欢,她昼夜不分地赶路,好声好气地想着镖师赔罪,就为了能早一点赶回温城,就为了不错过童温祺的二十岁生辰。 但是她换来了什么呢。 “童温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这些事,是安的什么心?”童洛锦眼眶红红的,“是为了戳我的心窝子,提醒我曾经的自己有多傻吗——好,你做到了,我每每想起那些事情,都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不是这样的!”童温祺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我只是害怕,我怕阿姐喜欢上别人,我怕阿姐不要我了。阿姐总是和刘少安在一起,不肯见我,也不和我说话,我每天睁开眼睛见不到阿姐,心里便空落落的,我怕阿姐扔下我就走了,就和刘少安一起走了,所以,所以我才这么惊慌……阿姐,你别不要我,你和我说说话,我晚上一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阿姐离我远去的模样,我害怕……我太害怕了……” 童洛锦无力地退后一步,躲开他:“童温祺,你真是个疯子。” “是啊,”童温祺将擦试过她泪水的指尖放在口中吸吮了一下,神色怔怔道:“我就是个疯子,所以阿姐你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会发疯的,我真的会发疯的。”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无意识地蹙起眉头,骂了一声:“恶心。” 童温祺却道:“阿姐的泪水是苦的……阿姐,泪水这么苦,你以后不要哭了好不好……” 童洛锦道:“也许你死了,我会笑得多一点。” 童温祺当真思索了一下,问:“真的吗?” 童洛锦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摔门进了屋:“真是个疯子!”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童温祺从骨子里就是个彻底的疯子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往事 刘少安的确是个很靠谱的人,不出几日他就给童洛锦带来了好消息,刘尚书思及童洛锦在此次事件当中的功劳,特意给了半个时辰的探监时间。 不管童洛锦有多不想见到童温祺,此时还是约了他同去官府牢狱,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童温祺的性质不高,情绪也没有波动起伏,好像这件事情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一般。 这让童洛锦十分不满,好像她这些日子的忙碌奔波都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一般,根本和童温祺没有半点关系。 刘尚书是个正直的人,并不屑于对犯人动刑,即便这是个人神共愤、穷凶极恶的恶徒,因此童洛锦和童温祺见到他的时候他与之前的姿态相差不大,只是换了一身囚服,头发没有之前齐整罢了。 童洛锦此时才知道这位霍当家的真名叫做霍成刚,他大刀阔斧地坐在土床上,若不是童洛锦知道他眼下时阶下囚,还要感叹一声他的威严与霸气。 听见牢门开启的声音,霍成刚抬头看了一眼,瞧见童洛锦的时候他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嬉皮笑脸道:“这牢头懂事,还给爷寻了个漂亮的小娘子过来……” 不等他的话说完,童温祺便从牢头的背后走了出来,霍成刚脸上挑起的肌肉落了下去,显然是认出了童温祺:“……公子。” 童温祺没说话,阴着一张脸上前直接就给了霍成刚一拳。 霍成刚被他打的有点懵,抿了一口嘴角的血迹,笑了一声:“公子教训得好。” 童温祺道:“嘴巴放干净点。” 霍成刚一怔,他以为童温祺这一拳是因为他的背叛,没想到是因为他随口调戏了一句童洛锦。 童洛锦上前:“你们认识?” 童温祺还没说话,霍成刚便笑起来,道:“何止是认识啊。” 霍成刚的身份说来也简单,他曾经是秦恕身边的得力助手,在秦家遭遇灭门之祸之后他便带领着漕帮的剩余群众投奔了田旭荣,如今是田旭荣身边的一名干将,所以他对于秦宅的密道十分了解,并利用这密道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童洛锦对此不免有些失望,他是漕帮的人,而并非是当年秦家的幸存者,那么瞧来应当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如何,瞧他与童温祺之间熟稔的模样,若是他知道的话一定早就告诉童温祺了。 童温祺盯着霍成刚,道:“你背叛了漕帮。” 霍成刚挑唇一笑:“公子这是说得哪里话。” 童温祺疾步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冷冷道:“你利用老宅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还妄想截杀我。” 霍成刚道:“公子啊,你为主我为仆,我哪里敢截杀你呢。” 童温祺不说话,只是冷冷瞧着他,霍成刚与他对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了:“公子既然能躲开追杀,那么就说明公子已然知道了追杀你们的人是从何处来。你——你都知道了?!” 童温祺道:“是他吗?” 霍成刚的嘴唇抖动两下,没说话。 童温祺又问;“你贩卖儿童,也是受他指使?” 霍成刚别开眼,还是没说话。 童洛锦被他们俩个打得哑谜搞得云里雾里,只能安安静静地继续往下听。 童温祺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为什么?” 霍成刚终于开口了:“为什么?声明权势,富贵荣耀,无非这些东西而已。” 童温祺道:“那他当年害我全家,嫁祸他人,也是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霍成刚猛然抬头,神色大变,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你都知道了?!” 童温祺的手陡然卸了力,看霍成刚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原本只是猜测,但是霍成刚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坏了童洛锦,霍成刚捂着喉咙倒在一边,他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临死之际竟也起了几分好心:“若是你装作什么不知道,你不还是这漕帮的少爷吗?日后的富贵荣华少不了你的……咳咳咳!” 没人看清童温祺是怎么出手的,他的手扼住了霍成刚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霍成刚一个八尺大汉竟然丝毫挣脱不得,童洛锦瞧着霍成刚的脸色转为灰白,顿时大惊失色,上前遏制童温祺:“你松手!你难不成要在官府里面闹出人命不成?他本来就是死罪难逃,你做什么?!” 童温祺怔怔然回头看了一眼童洛锦,他的耳朵里轰隆隆一片,其实没有听清童洛锦在说什么,但是看她嘴巴一张一合,神色焦急,似乎在劝阻自己,她的手指捏住自己的手腕,在迫使他放手,他便顺着童洛锦的力道松了手。 霍成刚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童温祺突然转过头,像是个迷路的孩子一般,一把抓住了童洛锦的袖子,无措道:“阿姐……阿姐……” 童洛锦看看童温祺又看看霍成刚,道:“你……他……” 童温祺咬着下唇:“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前世今生的所有事情在这一刻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童温祺什么都想明白了。 童洛锦曾经好奇过,童温祺前世既然能狠心杀了她全家,今生又为何对她做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自己的重生是因为死亡,那童温祺的重生又是因为什么? 这些疑惑童温祺当时没有告诉她,现在却可以和盘托出了。 前世的童温祺虽然对童家有恨,但是多年的相处也让他心怀不忍,迟迟不肯对童家动手。后来是田旭荣忍不住了,他逼迫童温祺绑架了童老爷,向童老爷追问秦家珍宝的下落,田旭荣向童温祺许诺,如果童老爷肯告知童家珍宝的下落,说不准自己可以留他一命,但是童老爷却始终闭口不言,甚至破口大骂指责田旭荣是狼心狗肺之人,二人在屋中发生了剧烈的争执,等到童温祺听到声音推门进去的时候,童老爷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灭门 田旭荣看着童温祺,急切道:“不对,不应该……子期,你知不知道这个老东西将你父母的宝贝藏在了什么地方?” 童温祺看着童老爷的尸体,怔怔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极其缓慢地走上前,将童老爷的身体扶正,但是那双永远和蔼的眸子已经没有了神色,瞳孔扩散开,让童温祺不敢直视。 他伸出手,轻柔地合上童老爷的眸子,田旭荣对他这种优柔寡断的模样十分不满,他猛地伸手将童温祺扯起来:“子期!你在做什么?!有没有听到我在和你说话!” 童温祺随着田旭荣的力道直起身子,冷冷地直视着他:“你在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田旭荣被他冷飕飕的眼神瞧得一愣神,但是迅速反应过来,斥责道:“子期,你怎么和舅舅说话呢?” 童温祺道:“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田旭荣皱起眉头,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沉声道:“子期?!” 但是童温祺还是抿着唇,冷冷地瞧着他,田旭荣软了口气,道:“子期,他是我们的仇人,他会自杀肯定是问心有愧,你难不成还有归罪于我不成?” 童温祺垂下眸子,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转过身将童老爷抱起来,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田旭荣瞧见了眼神微冷:“子期,你这是做什么?” 童温祺停下脚步,将背影留给田旭荣道:“他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恩仇不能相抵,我送他回童家安葬。” 田旭荣拦住他:“他死了,你以为童家的人会善罢甘休吗?” 童温祺心头一跳:“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旭荣狠决道:“当然是一不做二不休。” 童温祺毫不犹疑地拒绝道:“不可能。” 没有人能解释他现在心中的慌乱从何而来,他明明无数次幻想过手刃仇人的画面,但是当他真的看见童老爷倒在血泊里的时候,他的心顿时慌成了一团乱麻,他抱着童老爷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他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脑海中混乱地甚至串不起此事的前因后果。 没由来的,他的眼前闪过了童洛锦的笑颜,他看见童洛锦在冲着他笑,笑容里满是依赖与信任,但是很快的,那笑颜便如泡沫一般消失不见了,顺势带走了童温祺眼前所有的光亮,他的神色也陡然开始惊慌起来,他试图伸手去挽留童洛锦的笑容,但是手却抬不起来,他低头便瞧见童老爷灰白的脸。 田旭荣注视着他的背影,道:“子期,你知不知道在说什么?” 童温祺道:“他已经死了,我爹娘的仇也算是报了,童家其他的人是无辜的。” 田旭荣冷笑道:“秦家满门尸骨成山的时候,可没有人想到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且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肯不肯与我站在一边,为你父母报仇?” 童温祺低声道:“舅舅,他们是无辜的。” 闻言,田旭荣便知道了他的态度,他颇为无奈地垂头叹了一口气,道:“走……走!你这个……这个……” 童温祺抱紧了童老爷的尸身,留下一句“对不起”便快步离开了。 在童温祺离开的同时,秦子敬快步走了进来,他在与童温祺擦肩而过的时候唤了一声胞弟的名字,但是童温祺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从他身边走过,秦子敬微微皱起眉头,疾步走到田旭荣身边:“舅舅,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田旭荣道:“自然不可能。” 秦家丢失的东西还没有找到,虽然童正年这个老家伙闭口不言,但是田旭荣猜测东西一定就在童家的某个地方,那是他一定要拿到的东西,因此,童家人非死不可! 秦子敬对弟弟的态度也心生怨言:“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竟然对童家人生出了不舍之情,真是个废物!” 田旭荣揉了揉紧皱的眉头,道:“我只怕他会站在童家人那边与我们为敌,若是他回去之后将我们所有的谋划对着童家人和盘托出……” 秦子敬的眸子中染上阴霾:“我绝对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田旭荣道:“听你的口气,是有什么主意了?” 秦子敬勾勾唇角,道:“舅舅,你还记不记得我从苗疆带回来的那种药草。” 田旭荣有印象:“你说噬魂丹?” 秦子敬点点头:“那东西能迷惑人的心智,只要吃下这噬魂丹,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我一直没找到地方试一下这丹药的威力。舅舅我们为何不在子期身上试一下呢?” 田旭荣皱起眉头:“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那可是你弟弟。” 秦子敬闻言眼神更冷,他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一丝癫狂,他咬紧了牙关:“他姓秦!他注定了是为复仇而生,但是他却对仇人心慈手软!他不配做我的弟弟!他不是要保护童家人吗,他不是为了童家人对我秦家的苦难视而不见吗?那我偏要他亲手杀死他所珍爱的童家人——这是为我父母报仇,也是惩罚他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田旭荣将手放在秦子敬的肩头捏了捏,安抚着他的情绪,缓声道:“那就按照你的安排来。” 再后来的事情童洛锦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童温祺被秦子敬哄骗下吃下了噬魂丹,亲手屠尽了童家满门,等到童洛锦回来的时候,只瞧见了遍地的血污和亲眷的尸体,甚至自己都做了童温祺的刀下亡魂,她怨气不灭,恨意成山,还魂而来。但是她不知道的是,童温祺在第二日天明的时候逐渐恢复了神智,他记起了前天夜里自己的所作所为,更记起了童洛锦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抱着童洛锦的身体几欲癫狂。 秦子敬拍着手站在他的身后:“我亲爱的弟弟,你做得很好。” 童温祺疯了似地扑向秦子敬,却被他厌恶地一把推开:“你瞧瞧你,认不认,鬼不鬼的像什么样子。” 童温祺喃喃道:“你骗我……你骗我!我杀了他们……我杀了他们!” “是啊,”秦子敬的嘴唇开合,如同恶魔低吟,“你杀了他们,你为父母报仇了,我的弟弟,你真是我秦家的好儿郎。” “啊啊啊啊——” 童温祺受不了的跪坐在地,仰天长啸,悲痛欲绝。 秦子敬的笑意收敛,冷冷地瞧着他,如同瞧着一件死物:“秦子期,你真让我失望。” 他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条丧家之犬,真让人恶心。”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他的死亡 童洛锦抱膝缩坐在床头,童温祺坐在不远处的桌子前,他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他害怕看见童洛锦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她什么样子的反应,但是他思考过的她可能会出现的每一种反应都让他十分畏惧,所以干脆将自己埋起来,直至讲这个故事讲完。 童洛锦全程也没有抬头,甚至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的前方,听到前世里自己的亲人离去的经过的时候,她的眼中划过一滴泪珠,落在膝盖上,很快便找不见了。 他们两个相距不过咫尺,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后来呢?”童洛锦哑着嗓子低声问。 童温祺抿起唇:“后来我对当年的真相产生了怀疑,这么多年我一直将老爷杀害了我全家这件事情当作坚定不移的事实来相信,但是从来没有真正的去了解过当年的细节。后来我想,或许我是错的。” “不是这个,”童洛锦侧过头,将半张脸贴在自己的膝盖上,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童温祺身上,“我是问,你呢,后来你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如果说她的重生是因为前世的死亡,那么童温祺呢?如果他在前世里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呢? 童温祺的脊背僵硬了一瞬间,他快速地回答道:“我……我一切都好。” “童温祺,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很讨厌你骗我,”童洛锦根本不相信他这样含糊其辞的话,她干脆直截了当道,“你死了,是不是?” 童温祺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他的声音极低极低:“嗯。” 幸好房间里足够的安静,才能让童洛锦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童洛锦问:“为什么?” 童温祺沉默不语,童洛锦再次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童温祺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阿姐不在了,我怎么能活下去。” 在他埋葬了童家众人的当天晚上,他就在童洛锦的墓碑前自杀了,他本来以为到了黄泉路上,也许能遇见童洛锦,追上她,向她道一声罪,但是没想到上天如此怜悯他,让他一睁眼回到了一切事情刚开始的时候。 他还没有遇见童洛锦,他还有机会遇见童洛锦,他还有希望改变所有的事情。 只是他在遇见童洛锦的第一天就发现,事情变了许多,他认出了童洛锦也是重生的,而且对他有怨有恨。 但是没有关系,他会一直陪在童洛锦身边,前世里他们错过了太多,这一世他认清了自己的真心,即便是童洛锦怨恨他,他也想要与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拿这一生来赎上一辈子的罪。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他起身,走到童洛锦面前蹲下,鼓起勇气将手心搭在童洛锦的手背上:“阿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一辈子的童温祺好像格外爱哭,眼睛总是红红的,眨一眨眼睛,豆大的泪珠就落下来了。 童洛锦合上眼睛:“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童温祺迟疑了一会儿,有些低落地“嗯”了一声。 童洛锦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童温祺道:“上一世边有一些猜测,但是不敢肯定,但是这一世的事情串联起来,我便肯定了七八分,直到之前见了霍成刚,才终于肯定了我的猜测。” 童洛锦问:“是谁?” “……田旭荣。” 提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童温祺的表情难免是痛苦又挣扎的,他虽然自小被送进童家,不如秦子敬那般与田旭荣关系亲密,但是在他的认知里,田旭荣是他最亲密的人,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甚至比秦子敬还要让他信任,所以有朝一日信仰崩塌,那种剧烈的冲击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上一辈子田旭荣执着的要杀掉童家所有人,并且将童家翻了个天翻地覆之后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田旭荣表情上流露出的偏执让童温祺心惊,那种表情太陌生了,他追问田旭荣到底想找到什么,田旭荣却闭口不言,他的执拗让童温祺不仅怀疑起他的目的来,他筹谋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姐姐和姐夫报仇,还是想找到那所谓的秦家丢失的至宝呢? 但信任开始有了裂痕,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为什么田旭荣既然肯定是童家人杀害了姐姐一家,却不报官不复仇,而是将亲外甥松紧童家寻找丢失的东西,难不成这东西比报仇更为重要?这么多年童温祺从来没有亲自了解过当年的事实真相,所有的一切都是听得田旭荣的转述,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一个点是万一田旭荣在撒谎呢? 童温祺与童家人朝夕相处十几年,对他们的品行也是有一定了解的,童老爷真的能做出见色起意、杀人夺财的勾当吗?其实他是不太敢相信的。 这个疑窦一直萦绕着她,但是前世的他已经无心追寻了,童家人都不在了,童洛锦也离开了,兄长与舅舅并不信任他,他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动力,只想着一死了之。 来到今生,他心中对田旭荣有了忌惮,便不像前生一样对他言听计从,但是他还是想着相信田旭荣,万一他的猜想是错的呢?直到之前的追杀事件发生才让他心中的怀疑越来越重,他们将踪迹隐藏得十分巧妙,但是那些杀手怎么会精准的找到他们的位置呢?唯一一个有可能暴漏自己位置的地方便是童温祺寄给田旭荣的信,后来他们换了路线,他也不再写信汇报自己的位置,果然刺杀就停了下来。 猜测得到证明,童温祺既震惊又心痛。 他最信任的舅舅,其实一直在骗他! 童温祺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些年他所坚持的事情被推翻的时候他还是产生了巨大的无助感,他的人生仿佛雪崩一般分崩离析,他信错了人,做错了事,天地就此颠倒,他仿佛在漫无边际的冰天雪地寻找一条出口,但是举头四顾皆是一片白茫茫,没有人、没有路、没有一丝生气。 他似乎永远也逃不出这片魔障。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发疯 在刘尚书的办理下,这件持续多年儿童拐卖案件终于落下帷幕,被从全国各地诱拐而来的孩子们也在官府的帮助下逐渐找到了回乡的方式,霍成刚被判处斩立决,秋后行刑,虽然刘尚书怀疑他的所作所为与他身后的漕帮有关系,但是没有证据证明漕帮也涉及了此项案件,刘尚书的怀疑也只能是怀疑,不过霍成刚的判决也给了所有人一个警告,朝廷对这种案件是深恶痛绝的,对这种事情事严惩不待的,至少以后这种事情在本朝应当是不会再出现了。 既然已经知道当年的事情真相,那童洛锦与童温祺此行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不过童洛锦心中依然有一事不明,需要回到温城见到童老爷方能解惑。此事便是为何田旭荣紧咬童家不肯松口,他拼命寻找的那件秦家至宝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当年的事情与童老爷无关,为何童老爷不肯承认与秦家相关的事情,又为何阻拦童洛锦追寻当年的真相。这些疑惑萦绕在她的心头得不到解决,让她一直放不下心来。田旭荣的阴谋已经被识破,为了得到那所谓的秦家至宝他难免不会鱼死网破,童洛锦得赶紧赶回童家对童老爷禀明此事,也好做日后的打算,如果童老爷手中真的有哪个劳什子至宝,也要赶紧处理了才是,这种让田旭荣虎视眈眈的东西留在自己手中难免不是一件祸患。 童洛锦临行之前,特地去向刘少安辞行,她这些日子受了刘少安诸多恩惠,对他十分感激。刘少安得知她要走,不仅有些失落,“姑娘此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童洛锦道:“有缘自会相见,何况洛锦受了少爷如此多的恩惠,得到家中诸事平定之际,我也是要登门拜访的,希望到时候少爷不要嫌弃洛锦的叨扰之罪。” 刘少安喜上眉梢:“姑娘此话当真?” 童洛锦道:“自然是真的。” 刘少安笑道:“那便是最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加挽留,虽然平城与温城之间路程不远,但是姑娘刚刚立了大功,只怕有人会打击报复,姑娘也该多加小心才是。” 这也是童洛锦所忧心的事情,她的打算是就此和童温祺分道扬镳,自己独自回温城去找童老爷也问个清楚,但是她孤身上路,只怕漕帮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她。 刘少安瞧出她的忧虑,主动提议道:“要不这样,我这几日也要启程离开平城了,正好打算顺路去瞧瞧周边地域的风光,温城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如果童大姑娘不嫌弃,可以与我同行,正好为我介绍一下温城的风土人情。” 童洛锦知道他是在委婉地帮助自己,她十分不好意思:“这……也太麻烦你了,我怎么好意思。” 刘少安客气道:“我本来也是要去温城的,若是姑娘肯同行,便为我尽一份地主之谊就好,若是姑娘嫌弃我,不愿与我同行,我便独自个儿去一趟温城就是。” 他都这样说了,童洛锦哪有拒绝的道理,赶忙道:“我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怕打扰了你的安排。” 刘少安笑道:“我的安排便是前往温城游玩。” 童洛锦心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刘家的车队在,漕帮的人自然是不敢轻易对她出手,刘少安对她恩情太重,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他才是了。 刘少安瞧出她的心思,主动宽慰她道;“朋友一场,本就应该携手共进,童大姑娘对我这般客气,难不成是不把我当做朋友。” 童洛锦被他逗得露出笑来:“刘少爷说哪里话,我自然是将你视作朋友的,只怕你瞧不上我。” “哪里话,”刘少安道:“既然你我都是朋友了,一个一个‘少爷’的叫着实在是让我害臊,要是童大姑娘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大哥’,我也喊姑娘一声名字,如此可好?” 童洛锦自然道:“那自然是好,刘大哥喊我一声‘阿锦’就是。” 刘少安温声道:“阿锦。” 童洛锦“哎”了一声。 得了刘少安的承诺,童洛锦的心放下来不少,他们的行程赶得紧,童洛锦着急忙慌地回屋收拾东西去了。还没走到门前的时候,便远远瞧见一个身影站在自己门口,童洛锦瞧见那人的背影,脸色便冷了下来。 她装作没有看见一般上前开门,那人眼巴巴地凑上前来,像是被遗弃的小狗崽子,想引起她的注意,又不敢大声惹她嫌弃。 “阿姐……” 童洛锦径直开门走了进去,因为童温祺挡在门口,她甩回去的门没能合上,但是她并没怎么在意,自顾自地收拾起行囊来,一开始童温祺还当她是在收拾房间,但是看着看着就察觉出不对来,他的脸色微变:“阿姐,我们要走了吗?” 他迟疑着上前两步;“什么时候走,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童洛锦不想和他一起走,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甩下他才显得硬气,她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开口,干脆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但是童温祺是谁,他可是童洛锦肚子里的蛔虫,童洛锦的眼珠子转一转他就知道童洛锦打的什么主意。 自然,他也瞧出了童洛锦眼下的心思。 他低声问:“阿姐是不是像丢下我一个人走?” 童洛锦停下收拾行李的手,转过身来道:“既然你都猜出来了,那就这样。” 童温祺急切道:“这样?这样是哪样?阿姐当真不要我了?” 童洛锦道:“你我先前有恨,眼下有怨,相见只能两相厌,何苦互相折磨。我回童家解疑答惑,你回漕帮处理家事,不是正好吗。” “那以后呢,”童温祺道,“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呢?” 童洛锦淡淡道:“……那便无需再见了。” “不可能!”童温祺红着眼睛反驳道,“阿姐,你别不要我,我知道我错了,你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童洛锦不说话,但是脸上写满了拒绝。 童温祺咬着嘴唇,“阿姐,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童家是你家,也是我家,我是老爷亲口忍下的义子,敬过茶磕过头的,我就算是要离开童家,也得先回去告知老爷,行礼谢罪。” 童洛锦瞪大了眼睛:“你是在威胁我吗?” 童温祺的气焰瞬间低了下去:“我不敢的,阿姐……我怎么会威胁你。” 他补充道:“阿姐,我只是担心你,你一个人回温城,万一漕帮的人对你打击报复可如何是好?” 童洛锦道:“这你不必担心,我会和刘家的车队一起上路。” 听到“刘家”两个字,童温祺周身的温度骤变,他眸子中的光明明暗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刘家?阿姐回家还要与他们同行吗?” 童洛锦蹙眉:“关你什么事。” 童温祺突然急促地冷笑一声,迫近童洛锦:“原来阿姐要丢下我,是因为与刘少安有约啊……” 童洛锦后退一步:“……”这是又发的什么疯?! 第一百四十六章 猜透她的心思 现今已经步入六月,自平城通往温城的官道上茶花怒放,青草依依,远远望去,美不胜收,格外吸引人的眼球。 童洛锦低头温着一壶茶,马行不稳,马车颤了颤,茶杯里的水便溅出一两滴来,落在刘少安的手背上,童洛锦瞧见了赶紧拿出帕子来为他轻轻擦拭,刘少安接过帕子谢了童洛锦,道:“脏了阿锦的帕子,以后我买条新的换给阿锦。” 童洛锦道:“一条帕子而已,刘大哥不必在意,我回头洗洗就是。” 她说着便抬手去接自己的帕子,却被刘少安侧身躲过,他笑道:“这于理不合,阿锦借我的帕子被我弄脏了,哪有让阿锦自己回去清洗的道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帕子收入自己的袖中,“等到了温城,我再换阿锦一件新的就是。” 童洛锦动了动嘴唇,喉咙里的婉拒终究没有说出口,刘少安态度坦然,如果自己一味地拒绝,反倒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因此她谢过了刘少安,没再多言。 刘少安掀起车帘,呼吸了一口新鲜口气,瞧着夹道上山花烂漫,不由得感叹道:“这六月的风光当真是无限好啊,瞧着就让人舒……心……” 最后两个字卡在喉咙口里,刘少安猛然对上了一张冷峻的面容,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僵硬地勾起一抹笑意,刚要打招呼,与他对视的人收回视线,冷着脸夹紧了马腹,往前走去了。 刘少安:“……童兄的心情是不是有些不好?” 童洛锦淡淡道:“谁知道呢?” 刘少安瞧瞧童温祺的背影,又瞧瞧童洛锦的神情,没再多说话,他也瞧出了这对姐弟之间的诡异气氛,但是想一想也能猜个大概,一个是童家正儿八经的嫡出独女,另一个是童老爷当作亲子教养的义子,这家产到底该归属谁呢?外人想想也会觉得这其中有诸多问题,何况是身处其中的当事人呢。亲兄弟之间尚且阋墙,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之间呢。 刘少安自己也有兄弟姐妹,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很多,因此瞧着童洛锦的神情中不免多加了几分同情,她是嫡出独女又怎么样,说到底还是一介女流,童老爷又怎么会放心将偌大的家业交付给她?虽然瞧着是万千荣宠、无尽爱意围着长大的,但是碰到家产实业这种东西,还不是宁愿交付给一个没有血缘的传姓义子么? 童洛锦自然不知道刘少安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想了多少东西,她瞧着刘少安看她的眼神怪异,像是惋惜,又像是可怜,她被看得全身发毛:“刘大哥?” “啊?”刘少安反应过来,郑重道:“阿锦,你若是不想回家,可以随我去看遍大好河山。你若是愿意,我的家你也可以当作自己的家,你若是喜欢做点小本生意,我们家的庄子也可以给你打理,你不要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耿耿于怀。” 童洛锦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但出于尊重还是道了一声谢,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谢。 刘少安自以为是地将童洛锦与童温祺看作了竞争关系,认定了童温祺抢走了童洛锦应有的宠爱与家产,因而对童温祺也有了诸多芥蒂,但是他作为车队的主人,该有的气度还是要有的,童温祺每日不声不响地跟在马车的旁边,童洛锦可以视而不见,刘少安却不能视而不见。 他第无数次掀开车帘想要欣赏风景的时候和童温祺的冷链对上,刘少安终于忍不住道:“童兄,你是否有什么话要对刘某说?” 童温祺道:“并无。” 刘少安道:“那童兄为何离刘某如此近?” 童温祺用眼神衡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极不情愿地与刘少安又隔远了约莫一指的距离,道:“这样总可以了。” 刘少安:“……”这么没有眼力见,怪不得阿锦不喜欢他! 坐在里面的童洛锦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朵里,但是根本不像插话,她知道现在的童温祺虽然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可怜又乖巧的模样,但是骨子里偏执又执着,根本不会听她的话,就像是自己不让他跟着自己,他还是固执地跟了上来。 他把童洛锦的性格摸得十分清楚,她知道童洛锦是个顾忌颜面的人,哪怕是对他有诸多不满,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发火,所以只要他跟在人群里,童洛锦便不会当众斥责他,赶他回去。 童温祺现在属于你说了我就听,但是听了我不干的阶段,他紧紧地跟在童洛锦和刘少安的马车旁,童洛锦在里面说一句“路上的花儿开的动人,忍不住想折两支”,不需片刻,童温祺便掀开帘子递进去一捧山花。 坐在马车旁边的刘少安被吓得脸都白了。 事不过三,等到童温祺三番两次的回应童洛锦的话之后,刘少安默默地换了一个位置,离开了帘窗旁边。 童洛锦气得直咬牙,但是当着刘少安的面她又不能发火,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童温祺,警告他收敛一些,童温祺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这一路的形成对于他们三个人而言都是一场折磨,不过好在官道便捷,一行人很快便到达了温城附近。 几人决定中午在客栈稍事休息,下午抓紧时间赶路,也许能在天亮之前赶到温城。 刘少安铺张惯了,即便是在官道驿站这种地方,也是点了好大一桌子菜,驿站的饭菜味道一般,刘少安吃不了几口便觉得腻了,童洛锦连续多日赶路,胃里一直翻江倒海的,也吃不下多少东西,但是觉得刘少安点了这么多饭菜,自己不吃有些不给面子,便强忍着扒了几口,她咽得十分艰难,只觉得所有的饭菜都堵在了自己的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微微一动,就泛着恶心。 童温祺突然出手接过她的饭碗,童洛锦与刘少安均是一愣。 童温祺却十分自然地就这童洛锦碗中的半碗饭大口扒起了菜。 刘少安眉头一皱:“童兄,你若是饿,再点一碗饭就是,何须抢夺阿锦的米饭?” 说完,他就要招呼小二再给童洛锦点一碗饭,童洛锦虽然也觉得童温祺的举动不妥当,但是眼下顾不得这个,赶紧阻止刘少安,急急说自己饱了,不要浪费了。 刘少安观察她的神情,再三确认童洛锦是真的吃不下了才罢休。 童温祺冷嗤一声,快速将童洛锦剩下的饭塞进了自己的口里,顺手给童洛锦倒了一杯温茶:“阿姐,顺一下。” 童洛锦:“……”这种什么心思都被他看透的感觉,真是十分让人不舒服! 第一百四十七章 水落石出 童老爷见童洛锦与童温祺归来,又是喜又是忧,喜得是他们离家数月平安归来,一家人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但是忧虑的是知道自己想隐瞒的事情终于瞒不住了,尤其是在听完童洛锦对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的叙述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童老爷的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几丝忧愁,乍然得知秦家的灭门之祸竟然与田旭荣有关,他默默消化了好长时间:“没想到啊,当真没想到啊……” 他的视线落在童温祺身上,招手让他上前,仔细描摹过他的眉眼,像是透过他的眉眼仰望当年的故人:“孩子,你的模样当真像极了你的父母。” 童温祺一惊:“您……都知道?” 童老爷笑了笑:“若不是故人之子,我怎么会放心将您留在身边教养。”还待他和亲生子别无二样。 童温祺的情绪忍不住有了波动:“您真的与我父母亲相识?” 童老爷点点头,让童温祺在他身边坐定,眯起眼睛回忆起当年的事情:“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 那时候童洛锦还很小,童老爷刚刚与童老太爷断绝关系没几年,生意正处于爬坡期,很多事情童老爷都需要亲历亲为,有一次行商途中偶遇山贼劫道,同行的家仆全部命丧黄泉,童老爷被路过的秦恕所救,捡回了一条命,童老爷养伤期间便借助在了秦家,与秦家夫妇一见如故义结金兰,但是童老爷能瞧出,生性良善的秦家夫妇那一阵子却愁眉不展,童老爷感激秦恕夫妇的救命之恩,主动提出为他们排忧解难,但是却被秦恕夫妇拒绝,秦恕直言道不想连累童老爷,有些事情便不让童老爷知道了。 童老爷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便不再强求,只是一再叮嘱他们若是有事情需要帮忙一定要告知自己,自己一定全力以赴。 在童老爷的记忆里,那一段时间秦恕是很忙的,偶尔抽出空来陪童老爷下一会儿棋,但是下着下着便走神了。后来童老爷的身体养好了,他记挂着家中的妻女,便提出辞行。临走之前,身怀六甲的秦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好饭好菜为他送行,三个人关起门来喝了许多的酒,童老爷当时只当是秦家夫妇舍不得自己,便提出邀请,邀他们去温城做客,自己一定扫径迎客。谁知道秦恕夫妇听完他的话并没有舒展眉头,反而对视一眼,面上灰败之色更浓,童老爷也瞧除了异常,低声问:“秦兄,嫂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烛光闪烁,三人相对无言,突然间秦恕携夫人起身,对着童老爷直直跪了下去,这可把童老爷吓坏了,他赶紧将兄嫂两人搀扶起来,道:“秦兄嫂子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秦恕神色为难,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厚着脸皮说出自己的诉求:“愚兄有一物,想要贤弟替愚兄保管,但是这物什已经给秦家招来诸多祸患,若是让旁人知道这东西在贤弟身上,只怕也会给贤弟带来许多无妄之灾,所以若是贤弟不愿意,我夫妇二人……” “我愿意!”不等秦恕将话说完,童老爷便打断他的话,果断道:“只要秦兄放心,尽管交付与我就是。” 听到这里,童洛锦已然反应过来:“秦帮主交给您的就是田旭荣一直想得到的那个珍宝?” 童老爷点点头,继续讲述后来的事情。后来,童老爷启程前夕,秦夫人夜半腹痛,临盆在际,童老爷本想守着侄儿出生,但是那天夜里却来了好些刺客,秦老爷奋力抵抗依旧受了重伤,他将东西交付给童老爷,让童老爷从后门连夜离开,童老爷虽然心有忧虑,但是不知内情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听秦恕的话,带着东西掏出了秦家。 第二天,秦家又恢复了一片风平浪静,童老爷在街头探听了一番,得知秦家昨天夜里添了喜事,母子平安,童老爷这才放下心来,听从秦恕的话率先离开了福州。 “后来……”童老爷按压着眉头,似乎想起了极为痛苦的事情,“后来我还没有回到温城,便听说了漕帮的惨案。” 漕帮帮主秦恕突遭灭门,秦家无一活口,童老爷乍闻噩耗,周身巨震,痛彻心扉,本欲回福州为义兄查明真相、报仇雪恨,但是又记起义兄的叮嘱:“贤弟,你只管待着这东西离开福州,将此物妥善保管,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回头,只当是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们。” 童老爷将此话谨记,信守承诺至今。 童老爷道:“……我当时只觉得秦兄交付于我的时间稀世珍宝,不能有丝毫闪失,秦兄是不想透露此物的下落才让我装作不认识他。现在想来,秦兄让我一路北上不要回头,不是怕暴露着宝物的行踪,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约如此。 再后来,漕帮的剩余帮众投靠了秦夫人的亲弟弟,漕帮也在田旭荣的带领下一步一步壮大,甚至主动与童老爷交好,童老爷当时没多想,现在再回想起来,只怕是那时候田旭荣酒盯上了童老爷。 他拍桌恨恨道:“到底是个什么宝贝,能让他对自己的亲姐姐、亲姐夫下手啊!畜生啊!畜生!” 童洛锦偷偷看去,只见童温祺的脸上早已褪尽血色,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一般,童老爷也将视线转移到童温祺身上,满眼的疼惜:“后来锦儿在温城遇见小七,我还当是义兄转生而来,你的五官远看像极了你父亲,眉眼细看又与你母亲如出一辙,我当时没敢想你就是我那苦命的侄儿,留下你,也不过是想要祭奠故人罢了。” 只是后来,童温祺逐渐长大,他的眉眼也越发地肖似秦恕夫妇,再思及这孩子的年龄,童老爷逐渐认定了这孩子可能就是秦恕夫妇之子,也许老天开眼,当年秦家灭门之祸没有赶尽杀绝,留了那刚出生的婴儿一命。 童老爷想,也许这就是天意,当年秦家夫妇救他一命,如今义兄的儿子兜兜转转来到了自己跟前,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什么命运的安排,”童老爷攥紧了拳头,“如今看来,全都是田旭荣的安排!” 童老爷被气得脸色涨红,猛地咳嗽了几声,童洛锦赶紧上前拍拍他的后背,递上一杯茶:“爹,当年秦帮主到底给了您什么东西啊,为什么引得田旭荣如此疯魔?” 童老爷摆摆手:“那东西是个不吉利的玩意儿,给秦家引来如此祸患,再加上你秦伯伯再三叮嘱将这东西藏好,我便看也没看,直接将那东西随便找地方埋了。” “怪不得……”怪不得前世里田旭荣将童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东西,看来田旭荣想错了,并不是每一个得到那东西的人都欣喜若狂、视若珍宝,就是有人将其视作祸患,恨不得让它永世不见天日。 童洛锦郁郁道:“但是田旭荣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们该如何是好?” 她被上一世的事情吓怕了,即便是这一辈子没有了童温祺做他手中的那把刀,但是还有秦子敬抑或是其他人呢,只要田旭荣存了恶毒心思,难保上一辈子的事情不会重演。 童老爷也为此事感到担忧,他虽然不知道田旭荣会做出什么事情,但是就他杀害亲姐全家的行为来看,难保他不会对童家下毒手。 忧思之际,童温祺突然跪倒在童老爷面前,唤了一声“义父”。 这一声“义父”惊到了童老爷,也惊到了童洛锦。 童老爷养育他十几年,一直听他喊自己“老爷”,乍然听到他肯喊自己一声“义父”禁不住又惊又喜,他急速眨眨眼睛,逼下眼角的湿润,起身要将童温祺扶起来。 但是童温祺却执拗地不肯起身,深深叩拜在地,道:“义父,漕帮的事情,求您交予我去解决,可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告别 童洛锦离家多时,刚一回家就成了全家的焦点,先不说童夫人忙前忙后,童老太爷也以“下棋”为借口,恨不得整日将童洛锦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就连府中的丫鬟小厮都缠着她不肯松手。黄莺见了童洛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说童洛锦瘦了,连连控诉她不肯带自己出门,童洛锦再三保证自己以后出门一定会带着她她才肯罢休,奶娘更是捧着她的脸细细检查,生怕她出门的这段时间掉了一根头发。童洛锦一边说着他们小题大做,一边止不住心中的暖意,这些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关心着她,这种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滋味可真好。 童洛锦被一圈人围在中间嘘寒问暖,她丝毫没有不耐烦,都是笑呵呵地应了。 突然童洛锦被人群外的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拍拍黄莺的手示意自己要先离开一会儿。 黄莺不满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大姑娘,你瞧什么呢?” 童洛锦道:“乖,我一会儿再回来陪你们说话,你们瞧瞧,整日里围着我,活计可都做完了?若是做不完,母亲问起来我可不替你们说话。” 众人瘪起嘴,说着“大姑娘小气”,而后便一哄而散,童洛锦终于得以脱身,朝着后山的地方走去。 果不其然,假山后面站了一个人,他轻轻合着眸子抱胸而战,体听见有人到来的声音才缓缓抬起眸子,也许是童洛锦的错觉,她总觉得现在的童温祺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易碎的冰雕娃娃,分外脆弱,分外冷静,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迢迢万里,静静地被隔离在人群之外散发着凉气,轻轻碰一碰就会碎掉。 童洛锦自己也说不上她现在对童温祺是个什么感情,明明知道她们现在最好的状态就是两不相见、互不相欠,但是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童温祺远远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那么专注,那么剔透,就好像她儿时收养的那条小狗一样,只要自己一离开它就那样看着他,不敢靠近、不敢撒娇、不敢挽留,但是眸子里是满满的依恋,和对被再次抛弃的恐惧。她承认,她还是心软了,上辈子她真心实意爱过的人,这辈子生死与共过的人,这个人曾经狠心将刀子刺进她的胸膛,也曾以血肉之躯为她在疫病面前筑起一道城墙。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哪样也消磨不了。 仿佛有一把锯齿在她心头上拉扯,她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要再管他了,但是瞧着他一个人落寞地走开,她还是觉得心头如针扎般难受。其实童温祺也是个可怜人,自己有众人簇拥,有亲人关爱,但是童温祺又有什么呢,他眼下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亲人的利用。 她静静注视了童温祺许久,才开口道:“你一个人回去,不会有危险吗?” 童温祺轻声道:“他毕竟是我舅舅。” 童洛锦便沉默下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道:“你……注意安全。” 童温祺“嗯”了一声,突然上前抱了她一下,童洛锦应激般地想要挣扎开,却听见童温祺在她耳边道:“阿姐,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听见这话,童洛锦的心脏突兀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有种怪异的感觉从她心底弥漫起来“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童温祺依旧抱着她,他身上很冷很冷,冷的他都快要死掉了,他需要从童洛锦身上汲取一点温暖,这样才能让他意识到他还是活人,他本以为童洛锦这次会像往常一样推开他,他告诉自己,如果这次她推开了自己,他就放弃挣扎,但是她并没有推开自己,这是不是就说明她心里也还有自己,即便是她嘴上不断地说着绝情的话,但是实际上对他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 他不需要这份感情有多深多重,只要有丝线般的一缕,就足够他在淤泥之中挣扎着爬上去了。 童温祺道:“阿姐,你别怕,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也不会让童家有丝毫闪失,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童洛锦推开他,与他对视;“童温祺,你想为你的父母亲人报仇,那是你的事情;我想护住我的父母亲人,这是我的事情。虽然咱们都有着共同的仇人,但是这不代表你要为我做什么,就算你不为我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阿姐,”童温祺迫切地解释道,“你,你的家人也是我想护住的人,阿姐想保护的人里面可能没有我,但是我最想保护的人却是阿姐,以及阿姐所在意的所有人。也许阿姐不信我,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你不是一个人在担着这个担子,我会和你一起分担,阿姐,你不要怕。” 童洛锦被少年人的赤诚灼伤,堪堪别过眼去,他这一番话让童洛锦深感内疚,就好似自己是个不知感恩的小人一般。 她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道:“你……且先独自珍重就是。” 童温祺临行在际,她也不想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田旭荣心狠手辣,童温祺即便是他的亲外甥,也难保他不会对他下毒手。 童温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有阿姐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话已至此,也无须再多言,童洛锦本想离开,却被童温祺一把拽住了手腕,他定定瞧了她许久,道:“阿姐,我送你的簪子呢?” 童洛锦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那簪子虽然合她心意,但终归是童温祺送的,她不愿意戴,便随手放在了首饰盒里,“怎么了?” 童温祺摇摇头:“阿姐,你是不喜欢吗?你喜欢什么,我一会儿去给你买可好?” 童洛锦莫名其妙:“我什么都不缺,你什么都不用买。” 童温祺有些失落,“阿姐,我只是想……想给你留个念想。也许我这次离开便——” 童洛锦一把甩开他的手,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童温祺直言道:“其实阿姐心中也是有数的,又何苦不让我说呢。” 他伸出手,小心地描摹这童洛锦的眉眼,他的手指尖有些凉,童洛锦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言表的委屈和苦楚,“阿姐不是一直想我死吗?若是我死了,阿姐会不会痛快一点……如果我一去不回,阿姐能不能……能不能忘掉之前的事情,不要再恨我了……” 童洛锦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她确实是恨他恨得巴不得他去死,但是……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恶狠狠道:“我想杀你,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主动去送死然后赖在我身上。你想死是你自己的事儿,我不会为此痛心,不会为此后悔,你懂吗?我只会忘记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你所谓的’为我而死‘只是感动了你自己,休想我铭记于心。” 童温祺恨不得将下唇咬出血来,他自嘲一笑:“阿姐,你最是会伤人心,你总知道怎么样会让我心痛。” 他缓了片刻,将心中的痛楚压制下去,才颤着声音继续道:“阿姐,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童洛锦道;“什么事情?” 童温祺说:“等我回来,若是我能回来,便告知阿姐,若是……” 若是他回不来,这个承诺便不生效,童温祺是在替自己讨一个支撑他活下去的念想,他自己知道这是他的算计,童洛锦自然也知道,但是此时此刻,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拒绝他。 她缓缓道:“好……” 不管说的多绝情,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能活下去的。 童洛锦,你真是个纠结的人。 她这样骂着自己。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想娶你 次日,童温祺便启程出发了,出发之前,他和童老爷两个人在书房聊了好久,童老爷亲自送他离开。童洛锦却没有去,童温祺拜别了童家老爷夫妇,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们身后,他在期待着童洛锦的出现,但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瞧见人影。 他的期盼与失落都表现得太过于明显,童夫人都忍不住出声安慰道:“锦儿这孩子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是有什么急事,你放心,等她回来我一定好好说说她,真不像话。” 她并不知道童温祺要去哪里,还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出一次门,因而并没有放在心上心,只是念叨着他在家里没有待几天就要离开,对此有些不满。对此,童老爷、童洛锦以及童温祺三人均是表示缄默。 等不来童洛锦,童温祺收敛起自己的情绪,翻身上马,“义父,义母,你们回。” 童夫人一边应着,一边又往前送了几步,直到童温祺转出巷角他们才转身回府。 童夫人不满道;“你也不知道劝劝,这刚回来,马上就到他生辰了,怎么也该在家里留一个月,以后再出去嘛,是有什么急得不得了的事情了?” 童老爷道;“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多想了。” 夫妇二人一边逗着嘴,一边进了屋,在不远处的拐角处,童洛锦微微侧过头,现了身,她的视线落在已经走远的童温祺身上,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快步从侧门进了屋。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进屋的那一瞬间,童温祺的马儿也停了下来,他扭过头,就这童洛锦站过的地方凝视了好长时间,极其浅淡地笑了一下。 童温祺走后不久,刘少安便上门来寻她,对于刘少安,童洛锦自然是要打起十二分心思招待的,她尽心尽力,几乎带着刘少安将整个温城都转了一圈,刘少安十分满意。 刘家的小少爷三天两头地往童家跑,童老爷都有些受宠若惊,让童洛锦和他好生维系关系,说不准以后就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 童老爷对刘少安客气,刘少安对童老爷更是客气,每次上门都带着好些礼品,对着童夫人更是蜜语甜言,将童夫人哄得合不拢嘴。 时间长了,童夫人便觉察出点不对味来,夜间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用胳膊肘把童老爷捣醒;“老爷,我在想一件事。” 童老爷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啊?” 他熟练地为童夫人掖了掖被角,道:“夫人还没睡呢,睡睡。” 眼见着他又要睡过去,童夫人下手更重,童老爷瞬间清醒了。 “啊?夫人说什么?” 童夫人在暗夜中翻了个白眼,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童老爷道:“哪里不对劲?” 童夫人:“刘家少爷不太对劲。” “刘家那个少爷有什么不对劲的?” 童夫人咂摸道;“老爷,你不觉得,他对我们锦儿,甚至对我们全家都太殷勤了些吗?” 童老爷闻言一想确实有点,但转念又觉得这可能就是贵门交友的礼节罢了,“人家不过是客气了些,锦儿不也说,他是个生性热心肠的人吗?能有什么不对劲,难不成人家一个侯门贵公子会贪图咱们一介平民什么东西不成?” 童夫人道:“也许贪图的不是东西。” 童老爷奇道:“那是什么。” 童夫人锤他一下,恨恨道;“是你女儿!” 对于刘少安惦记自己这会事儿,童洛锦是最后一个察觉出来的。准确一点说,她不是“察觉”出来的,而是刘少安直截了当告诉她的。 刘少恨不得每天都拎着礼品上门,童洛锦实在是过意不去,提醒他多次他都不当回事,童洛锦只好自己也拼命地回礼,但是面对她的回礼,刘少安很不高兴,童洛锦只好解释道:“虽然知道这些东西只是兄长的一点心意,兄长无意与我计较,但是洛锦受之有愧,若是兄长不肯收下我的回礼,那洛锦之后怎么还有脸与兄藏来往相交呢?” 童洛锦与刘少安在童家的凉亭里坐着,凉亭左右都种了柳树,新芽依依,天青柳绿,瞧着便使人舒心。 刘少安道:“我买东西,只是想让你父母对我的印象好一点。” 童洛锦笑道:“我父母对你的印象已经很好了,我父亲不止一次地说,兄长肯于我相交实在是我的福分,能认识兄长,不仅是我的好运气,甚至是我们的福气呢。” “哦,是吗?”刘少安闻言颇为欣喜,追问道:“不知道阿锦口中的‘很好’是有多好呢。” 童洛锦道:“那自然是恨不得将你供起来的那种好。” 刘少安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不要他们将我供起来。” 童洛锦:“嗯?怎么说呢?” 刘少安笑眯眯道:“我要他们将我当作一个平凡的晚辈来看待。” 童洛锦道:“兄长身份尊贵,可莫要戏弄我们了。” 刘少安对她这话极为不满:“我们既然相交,互作知己,那怎么能论什么身份高低呢?我知晓阿锦不是这样的俗人,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要再说了。” 童洛锦赶紧赔罪告饶:“是是是,兄长说的很对,是我狭隘了。” 她的言行举止之中亲昵中带着几分客气,坦诚中露着几分疏离,他前两日见过童洛锦和徐子瑜等人相处的情景,分明是轻松又自在,和与自己相处时完全不一个模样,他便知道童洛锦虽然拿他当朋友,但是内心深处对他还是有几分客套的。刘少安忍不住感到头疼,若是这样,她什么时候才能领会到自己的意图呢? 刘少爷想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他虽然希望能等到童洛锦主动发现他的心思,但是童洛锦若是发现不了,他也会主动出击,于是他故作淡然地问童洛锦:“既然伯父伯母觉得我好,那不知道够不够格达到他们对女婿的要求呢。” 童洛锦一个慌神,险些来个平地摔,幸好刘少安手疾一把扶住了她,童洛锦对上刘少安笑眯眯的眼睛,只觉得刚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刘……刘大哥,你说什么呢,这种玩笑可不好笑。” 刘少安极为礼貌地收回手,但是瞧着童洛锦的眼神却十分认真:“阿锦,我没有在开玩笑。” 他苦笑一声:“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我以为你瞧在眼里能,能领会我的心意,但是谁知……罢了,你若是没有意识到,由我自己告诉你也无妨。” 童洛锦此时就如同是一直被人拎在手里的兔子,浑身炸毛,大脑空白,整颗心都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进还是该退。而刘少安就是捏住她后颈的猎人,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落刀。 她有些慌乱地别开眼睛,道:“这……我从来没有想过刘大哥你……你会对我说这些,我生来愚钝,无心情爱,只想着与兄长相交,做一世兄妹知己的,兄长此言,折杀我也。” 刘少安忍耐不住笑起来,他觉得这样的童洛锦分外可爱,失去了平日的淡然,多了几丝不知所措的慌乱,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小鹿。他抬手帮童洛锦抚掉落在她发顶的柳叶,道:“我的心意便是如此,如果阿锦没有心上人,为何不尝试着接纳一下我呢。” 童洛锦这些日子要么忙着思考田旭荣的事情,要么便纠结着童温祺的事情,其他的事情根本入不了她的心,所以完全没有发现刘少安对她的异样态度,甚至逢人便夸赞他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所以他的骤然坦白,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不想破坏二人之间的友谊,只能委婉道:“刘大哥,是句实话,我目前实在无心情爱。” 刘少安道:“无妨,我们可以慢慢来。” 童洛锦道:“我乃童家独女,势必要承担家业之中,做不来高门儿媳的循规蹈矩。” 刘少安道:“我们家都不是迂腐之人,反而会十分欣赏阿锦这样自立自强的巾帼女子。” 童洛锦又道:“兄长或许不知道,我的祖母刚刚离世,我尚在孝期,谈不得婚嫁之事。” 刘少安“啊”了一声,道一声“节哀”,又道:“这也好吃,我已孤身多年,本来也打算遇不见合心意之人就孤独终老的,时间长短于我而言并不是问题。” 童洛锦:“……” 她无奈道:“刘大哥,其实我……” 刘少安笑着望向她,眼神宠溺,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阿锦,你还有什么借口,便一起说了。” 童洛锦沉默一会儿,道:“其实……我已有婚约在身,只待孝期结束之后便完婚的。” 第一百五十章 许倬云的反常 “什么?!”刘少安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他难以置信道:“不可能!阿锦,你真是为了拒绝我什么谎话都编的出来啊。” 童洛锦心中叫苦连天,若不是为了拒绝刘少安她根本不想提及这桩被她忘到脑后的婚约,“洛锦不敢蓄意诓瞒,婚约一事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两家父母早就定下的亲事,我怎么那这个来开玩笑。” 刘少安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发现些许撒谎的蛛丝马迹,但是任他怎么看,童洛锦脸上也不曾露出丝毫破绽。刘少安的脸色有些发白,莫不成他这些日子的献殷勤真的只是一厢情愿? 他不死心的追问道:“不知道与阿锦定下婚约的,是哪家风神俊朗的公子哥?” 童洛锦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心道先将这事搪塞过去再说,不日之后刘少安就会离开温城,到时候再议退亲之事,岂不是两全其美?于是她道:“兄长见过的,是温城兵马指挥许大人家的公子,现今温城的通判大人,许公子。” “是他?”与刘少安的惊叹声一起响起的,是一群倒吸冷气的声音,童洛锦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发现不远处站了几个人,正是谭青止夫妇,徐子瑜和……许倬云。 徐子瑜的神色还正常点,谭青止的要掉出来了,苍天可鉴,这是童洛锦和她认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瞧见她这样的表情,而一边的许倬云无奈扶额,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他们的身影被柳枝遮住了,故而没有引起童洛锦他们的注意。 童洛锦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一声“完了”,这事被这么多人知道了,他们想要自己暗地里退婚怕是不成了。 想到这里,童洛锦歉疚地朝着许倬云笑了一下,许倬云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和其他几人一起走上前来,但是刚才他们两个人那段互动落在其他人眼里,那就是明晃晃的眉目传情啊。 刘少安此时不信也得信了,苦笑道:“为兄唐突了,贤妹莫怪。”又对着许倬云道,“方才刘某失礼,许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许倬云道:“不知者无罪,刘少爷不必介怀。” 他这样说,便是肯定了方才童洛锦的说辞,他们二人确确实实是有婚约在身的,谭青止还没反应过来,她直直盯着空气中不知明的一点,回忆着昔日他们相处过程中的一点一滴,仔仔细细地回想着自己是不是落下了什么没有注意到。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徐子瑜,他反客为主,招呼着几人坐下,缓解了当前的尴尬:“我们也是闲来无事,便想着来童家讨口茶水喝,若是有酒酿,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刘少安顿时顺着他的话聊了起来:“童家的酒酿,那可当真是一绝,我早在淮安的时候,便已经听说了呢。” 于是几人便识趣地聊起了酒地事情,没有人再提及方才的事情,不约而同地越过了那一段尴尬的瞬间。 后来是刘少安最先提出辞行,刘少安一走,几人的氛围顿时变了。 谭青止最先收了笑,定定地瞧了一会儿童洛锦,又将视线转向许倬云,童洛锦与许倬云对视一眼,均对对方眼中看出了一点尴尬的情绪。 毕竟说起来,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着实是有些尴尬。 谭青止的眉头越皱越紧,徐子瑜赶紧给她递上一杯茶,道:“青止,你可别盯着许公子看了,你再看下去,苏先生都要生气了。” 谭青止便将视线投向徐子瑜。 徐子瑜:“……” 谭青止道:“你怎么丝毫不惊讶,你知道这件事情?” 她突然联想到许久之前,她还没成婚的那场聚会上,徐子瑜曾经无意间吐露过童洛锦是有婚约的,但是她当时以为童洛锦适合童温祺定下爱的娃娃亲,并没有多想,没想到婚约是真,但是对象却是她想歪了。 她不由得有些委屈,三人自幼一起长大,她以为她们三个人亲如兄妹,无话不谈,但是没想到这件事情自己竟然被排除在外了:“你们都不曾告诉我?” 一见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童洛锦便知道她想多了,赶紧道:“此事本来是两家父母的一时戏言,我与许公子都没有放在心上,刚才是为了搪塞刘大哥我才将此事拿出来说与他听的。不然这事儿就是一桩玩笑话,我们谁也不曾对外讲述的,并不是故意瞒着你。” 谭青止扫了一眼徐子瑜:“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徐子瑜也赶紧解释:“嗐,这还不是有一次我祖父喝许大人喝酒,许大人喝多了,无意中透露了一嘴,我祖父这才说与我听的,我也是隐约知道一星半点,其他的我可是和你一样被蒙在鼓里的!” 瞬间,这两人便同仇敌忾起来,一起瞪着童洛锦:“这么大的事情都不与我们说,你可太不把我们当成是朋友了。” 许倬云瞧出童洛锦的困窘,主动为她解围道:“此事你们也不能怪童大姑娘,是我叮嘱她不要说出去的。毕竟这事情能不能成还不一定,说出去不是平白惹人非议么?” 这下谭青止和徐子瑜二人才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偃旗息鼓。 童洛锦将此事的经过简单地说给他们几人听,谭青止与徐子瑜面面相觑,竟不知他们朝夕相对的好友竟然隐瞒着他们这样一回事,尤其是谭青止,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她一直以为童洛锦和童温祺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她自己想多了。 不一会儿,徐子瑜又来了兴趣:“所以说,阿锦,你们这婚事现在还做不做数呢?” 童洛锦道:“当然……” 许倬云接话道:“当然是作数了。” 不仅是谭青止三人,就连童洛锦本人都被这话吓了一跳,她错愕地看向许倬云,却见许倬云面色从容:“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是就眼下而言,这婚约是做数的。”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徐子瑜和谭青止夫妇也不是外人,童洛锦便趁机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方才我对刘大哥说的话想来你也听见了,家业重担在身,祖母孝期未过,桩桩件件都不能允许我商议婚嫁大事,虽然我们一直说我们二人的婚事不过是戏言一桩,但是总归是双方父母敲定下的,成与不成都应该正式的说明白。我短期内不能成婚,但是也不能平白耽误你不是,不然咱们找个时间当着两家长辈的面说清楚,这桩婚事趁早取消。” 许倬云道:“我若是在女方长辈的丧期内提出退婚的事情,传出去成什么人了,童大姑娘啊,你就算是为了我的名声着想,你也不能此时提出退婚啊。” 童洛锦道:“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青止、子瑜和苏账房的为人你也是清楚的,他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这种事情怎么会传出去呢。” 许倬云抬手一指苍天:“人虽不知,但是天知地知,我既读圣贤书,守君子礼,便万万做不出这种事情。退婚的事情可以谈,但是现在不能谈,至少要等你孝期过了之后咱们再细细地谈。” 童洛锦道:“这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许倬云斩钉截铁道,“好了,先不要纠结这件事情了,许少爷、谭四姑娘和苏账房来寻你,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先好好待客才是。” 点到为止,童洛锦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将心思放在招呼客人上,只是内心依旧郁结,许倬云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返回漕帮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再说童温祺自从离开童家之后,便风雨兼程,不日便赶到了漕帮总舵。 远远的,就有一青衣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似乎特意在等待着童温祺的到来。 童温祺勒紧缰绳,瞧清楚了等在那里的人:“乔舵主。” 等在那里的男人正是田旭荣的心腹,漕帮总舵的舵主,乔问天,他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不笑的时候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眯了眯眼睛,对着童温祺道:“公子,帮主等你很久了。” 童温祺心知肚明,田旭荣怕是要和他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了,他也不废话,十分爽快地翻身下马,将马绳交给乔问天,道;“舅舅呢。” 乔问天道:“帮主在后院凉亭等着公子呢。” 童温祺“嗯”了一声,径直往里走,却发现乔问天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童温祺微微蹙眉:“乔舵主还有事?” 乔问天道:“哦,属下有一事需要想帮主禀告,同公子一道进去。” 童温祺又走了几步,淡淡道:“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跑,你怕什么?” 乔问天的脸色一僵,但是很快恢复如常,故作错愕地问:“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属下不懂。” 童温祺斜他一眼,没再多言。 漕帮的总舵依水而建,三面环水,前门处是一道长长的铁链木栈道,通过这条栈道方能踏进漕帮之地,乔问天追上童温祺,进了门之后立马将马匹交付给一旁的帮众,示意守门人将大门合上,自己又迅速跟在了童温祺身后。 瞧上去漕帮之内并没有什么异常,打扫的,习武的,收拾兵器的,聊天喝酒的,一如往日,童温祺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问道:“兄长呢?” 乔问天眼珠子一转,道:“少主视察分舵去了,不日就会回来。” 童温祺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对于秦子敬到底去了哪里并不关心,他点点头,朝着后院凉亭的方向去了,他身后的乔问天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实在是看不出童温祺在想什么。 他表现出来的,似乎比帮主预想的要淡定许多。 田旭荣似乎早有准备,后院里的人都被清了出去,田旭荣正在悠然地烹一壶茶,他身前摆放了两个杯子,都还冒着热气。 童温祺在他面前坐下。 田旭荣并没有抬头:“回来了?” 等手中的茶过了一遍,他才笑着抬头瞧了瞧童温祺,像是一个普通的慈爱的长辈一般,道:“瘦了。” 他指了指童温祺身前的茶杯,道:“我这个粗人啊,干不了这种精细活。好不容易自己煮一回茶,可巧被你赶上了,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童温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身前的茶。 田旭荣脸上的笑意淡了点:“你这个孩子,老是这么不苟言笑的,瞧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样不好。” 童温祺听着他的碎碎念,觉得世事分外荒唐,他眼前这个人,就像是每一个寻常人家的长辈一样,有时慈爱,有时严厉,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让晚辈又敬又爱的存在,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呢? 像往常一样,童温祺喊了一声“舅舅”。 田旭荣也像往常一样应了,但是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今天并没有往常那样平静和顺。 童温祺瞧着身前的茶杯,杯中绿透微黄,似鲜橙半熟,倒映着他半张无悲无喜的面容:“舅舅,是你干的吗?” 田旭荣抿了一口茶,认可般得缓缓点头,他轻轻挑了一下眉,问:“你说什么?” 童温祺的声音还是很平淡:“我父母的死,我这一路上的躲避不掉的追杀,是你干的吗?” 田旭荣放下茶杯,轻笑了一声:“你这个孩子啊,打小就聪明,我真不该小瞧了你。” 他这话便相当于默认,童温祺放在腿上的手掌慢慢合拢,他只有疯狂将拳头抵在腿上才能抑制住自己暴虐的冲动。 “为什么?”他始终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装得从荣,田旭荣却是真的从容,他轻轻笑了笑,道:“这哪有为什么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仅此而已。” 其实他的故事很简单,他当年年纪还小,他父母并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是个浪荡子,整日里不学无术,十分不待见他,但是他并不放在心上。 “不喜欢就不喜欢,当子女的,为什么一定要讨父母喜欢呢?” 他离了家,整日里在外面厮混,就连爹娘去世都没有回家见他们最后一面。 “我不回去,说不定他们走得还顺心点。我一回去,他们气活了可怎么办才好。” 但是即便是这样,他的长姐也不曾放弃他,总觉得他是自己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了,自己作为姐姐,应当承担起教养的职责,于是便邀请他去自己家小住,田旭荣是不愿意的,但是架不住长姐一再邀请,他便觉得有人非要管自己吃喝,那就去,不去白不去嘛。 但是他在秦家借住的那段日子里,无意间听说秦恕的了一件珍宝,那珍宝中藏着前朝宝藏,得之可余生无忧。 但是得到这件宝物的秦恕并不开心,反而忧心忡忡:“且不说这东西能寻到宝藏一事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你我夫妻要这么多金银财宝做什么?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和睦衣食无忧。再者说了,这东西的秘密传出去了肯定引得众人竞相追逐,趋之若鹜,引发祸患啊。” 秦夫人也表示赞同,便问夫君:“那依夫君所言,我们应当如何处理?” 秦恕道;“自然是将它销毁。”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所为,那东西材质怪异,竟然销毁不得,秦恕又恐此物流落江湖引发大乱,便将此物自己藏了起来。 偷听到这件事情的田旭荣却生出了别的心思,他觉得这世事实在是不公平,他费尽心力什么钱也赚不到,而秦恕却生的一副好运气,送上门来的珍宝他都不想要。 上天怎么这么不公平! 后来,他旁敲侧击地向秦夫人打探过这个珍宝的事情,但是秦夫人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透露。恰好那时候他又欠下了巨额赌债,他去求秦夫人帮他还钱,那时候秦夫人身怀六甲,被他地不学无术伤透了心,发誓要和他断绝姐弟关系,他一怒之下愤而出走,结果被追债的人打掉了半条命。 此后,他便对秦家的珍宝生出了异样的心思。 秦恕不是不想要这个东西吗,那么他要! 他想了许多办法探寻那珍宝的下落,除了将秦恕弄得焦头烂额之外一无所获,秦恕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打起了那珍宝的主意,看管的比先前更加严格。 田旭荣走投无路,恶向胆边生,串通了漕帮的人决定杀了秦恕篡权夺宝。 那时候他正好结识了漕帮的霍成刚,霍成刚因为贩卖私盐、偷铸假币等一系列的事情被秦恕打了个半死,对他心怀怨恨,和田旭荣一拍即合。 田旭荣杀进秦家的时候,秦恕倒在血泊里,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鸢儿那可是对你掏心掏肺的亲姐姐啊,你怎么忍心下此毒手?” 田旭荣道:“我也不想杀死姐姐的啊,但是谁让她是你的妻子呢,斩草要除根的道理,我懂。” 所以他下的毒,杀死了秦宅当中的所有人。 “不过,”田旭荣讲到这里,抬起头看着童温祺笑了笑,“我还是没能斩草除根,留下了姐姐的一条血脉。” 他当时站在一片死寂的秦宅里,听到了一道微弱的哭声,循声望去,他见到了并排躺在摇篮里的两个婴儿。 “你们当时可真小啊,小到没有丝毫的记忆。”田旭荣道。 那时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起了仁慈之心,他想,反正这么小的婴孩也不懂事,由他养大了,就是他的孩子——毕竟他之前被人打得废了命根子,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亲姐姐的血脉不就等于是他的血脉吗。 于是,他就这样抱走了两个孩子。 他将秦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珍宝,最后还是霍成刚翻查死亡人员的时候提道:“之前秦恕收留的那个商人呢?走了不成?没发现他的尸体啊。” 田旭荣猛然意识到,他想要的东西可能已经被秦恕送给别人带走了,但是她没有办法肯定自己的猜测,所以才有了后来将童温祺送到童家这一系列的操作。 霍成刚也成了唯一一个知道这件往事的人,因为这一层关系,他以漕帮为靠山,纵容霍成刚行拐卖儿童的罪行,只是没想到,他们聪明一世竟然栽在了两个小娃娃身上。 童温祺堪堪咽下喉咙口的一道血腥气,嘶哑着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同意我去查找当年的真相呢,就不怕我查到你身上吗?” 田旭荣轻笑一声:“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竟然真的查到了我身上。” 他肯同意童温祺去查找当年的事情,自然不是为了让他找到当年的真相,他以为当年的事情已经被掩盖的完美无缺,没有丝毫破绽了,童温祺即便是去查,也查不到什么。田旭荣的本意是,他们查不到东西,自然会将目光转向童正年,说不准能从童正年口中套出秦家珍宝的下落。 谁知道霍成刚这几年飘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真的被童温祺发现了真相。 “我越接近真相,我就越得死,是吗?”童温祺问。 田旭荣道:“孩子,我不想你死的,但是你的脾气我知道,你要是发现了真相,我不让你死,你就会让我死,不是吗?” 他摊开双臂,道:“所以今天你来了,不是吗?” 童温祺怒到极点,痛到极致,反而表现得越发冷静:“但是我杀不了你。” “聪明,”田旭荣站起身,绕道童温祺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你杀不了我,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纵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杀不了我。” 所以他愿意将童温祺想知道的事情说给他听,毕竟,他很快,就是一个死人了。 告诉这个临死之人他想知道的真相,也算是他当舅舅的仁义之心。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谈判失败 “你不能杀我。”童温祺道。 田旭荣觉得很有意思:“你说什么?” 童温祺抬起眸子,冷静道:“你想要的东西,在我手上。” 田旭荣猛地一用力,惊诧道:“你说什么?!” 童温祺站起身,与田旭荣对视,在田旭荣所没有察觉到的岁月里,童温祺长大了,甚至要比他更高处一点,与童温祺对视的时候,他需要微微地仰起头,仿佛自己处于弱势一般。 童温祺很是好心地又为他重复了一遍:“你求之不得的那件能找到宝藏的东西,现在在我手里。” 田旭荣怀疑地看着他:“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童温祺道,“童老爷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把我父亲交付给他地东西转交给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田旭荣绷着脸与他对视良久,突然放声大笑,道:“我说呢,我的小外甥这样聪明,怎么今日会来自投罗网呢?原来你是有备而来啊。” 他收了笑,冷着脸瞧着童温祺:“你打算以此为筹码,来向我谈判?” 自我消化得很快,童温祺将所有的情绪快速的藏起来,明面上看起来甚至要比田旭荣平和许多:“可以吗,舅舅。” 田旭荣哈哈大笑,一撩衣袍重新坐下,对童温祺比了个手势,童温祺也随之入座。 田旭荣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我教的好还是童正年那个老东西教的好。” 童温祺很是不喜田旭荣对童老爷的这个称呼,但是如今他不能在田旭荣面前流露出过多对童家的情谊,便暗自忍了,没有说话。 茶水有些凉了,田旭荣重新倒了一杯,问:“你想换什么?” 童温祺道:“漕帮。” “什么?”田旭荣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他是万万想不到童温祺的口气竟然这么大,他以为自己这个外甥像他爹,是个情痴,提出的交换条件最多是会让自己放过童洛锦那个小丫头,没想到他竟然是个会算计的,开口就和自己要漕帮。 童温祺淡淡道;“漕帮本来就是属于我父亲的,我想要回来,不对吗?” 田旭荣道:“对,也不对。当年的漕帮是你父亲的,你若是想要回去没有丝毫问题,但是漕帮在我手中逐步壮大,有我才有了今天的漕帮,那漕帮便不再是你父亲的,你这是在要我的东西啊。” 童温祺倒是很好说话:“那漕帮就算是舅舅的东西。但是宝藏却确实是我的东西,用我的东西换舅舅的东西,也算是应当,对吗?” 田旭荣被他绕了进去,他低低笑了两声:“你这个孩子,倒是有几分我的风采。” “但是,你不会真的觉得你有这个资格和我提条件。” 他这个外甥什么都好,有武艺有勇气有胆略,就是太过于重感情,在他心目中,自己还是他舅舅,所以他敢在自己面前提要求。 但是他忘记了,自己可不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田旭荣道:“你若是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忘记你父母的事情,把藏着宝藏的东西交给我,你就还是我的好外甥,待我百年之后,这漕帮和这宝藏不都是你和子敬的吗,你何必急于一时呢。” 童温祺冷着一张脸,不肯低头。 田旭荣便继续道:“但是你要是实在倔,不肯听我的话,就休怪我不顾念咱们这么多年的舅甥情分了。” 童温祺道:“父母仇,不敢忘;舅父恩,亦不敢忘。” 田旭荣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童温祺道:“那所谓的宝藏,父亲不要,我也不要。但是我会替父亲拿回属于他的东西,所以舅舅你别怪我让你拿漕帮来交换。” 田旭荣摇头道:“冥顽不灵。” 田旭荣道:“那我若是不同意呢。” 童温祺握紧了剑柄,道:“那只能请舅舅谅解……你给我下药?” 先前不觉得,现在一动用内力,童温祺方才发觉自己丹田虚空,四肢无力,手中的剑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他难以置信地等着田旭荣,田旭荣冲着他笑了笑,道:“孩子,你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 说着算了算时辰,道:“也该是时候了。” 他话音刚落,童温祺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温城,童洛锦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片光怪陆离,她醒来的时候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耳畔处终生缭绕,她睁开眼睛,身上一片冷汗。 黄莺小跑着来喊她起早,一遍给她递帕子一边咂摸着嘴,嘴角处还残留着一点食物残渣,童洛锦道:“这么早,去哪里偷吃了?” “才不是偷吃,是夫人赏给我们吃的。” “我娘?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给你们吃荤腥?” “呸呸呸,”黄莺连念几声“莫怪莫怪”,这才道:“什么荤腥,大姑娘可不要胡说,这是今日要敬给方丈师傅的素斋,今日晨起,夫人便领我们用的素斋,以表心诚。” “素斋?” “是啊,大姑娘忘了?昨日里夫人不是说要去法正寺礼佛吗,大姑娘还说要一起去呢,我这不是赶早儿来请姑娘起床了吗?姑娘你不会忘了。” 童洛锦这才想起来这回事,道:“竟是如此……” 说来也奇怪,每一次她去寺庙的前后都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要么在寺庙中晕倒,要么便会做一些令人情绪波动分外大的梦境。 她又想起了之前那个主动约见她的慧觉大师,慧觉大师的行径总是让她觉得十分奇怪,也许今天有机会能和这位大师再见上一面,让他为自己解一解疑惑才好, 这次去法正寺,童夫人似乎格外重视,就连准备的素斋都隆重了些,童洛锦觉得十分好奇,道:“阿娘对这次礼佛为何如此上心?” 童夫人但笑不语,惹得童洛锦越发奇怪。 甫一踏进法正寺的大门,童洛锦的耳边便响起了雷鸣般的钟声,晃得童洛锦头晕恶心,她捂住胸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童夫人关切道:“怎么了?” 童洛锦道:“昨日没休息好,有些疲乏,阿娘先去礼佛,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一会儿再进去。” 童夫人卡着时间来的,唯恐误了和方丈约好的时辰,便只留下黄莺照顾童洛锦,自己带着其他人先行一步,黄莺许久不曾出门,自从上了山便两眼放光,童洛锦便寻了个借口让她自己去玩耍,而自己则拉住一个小沙弥询问慧觉大师是否见客。 小沙弥道:“按理说是不见客的,但是施主想见,贫僧可以替施主问一问师祖。” 童洛锦道:“那边劳烦小师父了。” 小沙弥道:“施主客气。” 说完便朝着慧觉大师的住处行去,童洛锦站在原地等待,却听见身后有人试探着叫她的名字。 童洛锦转身一看,身后的人正笑着望向她。 “还真的是你啊,我以为是我看错了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再见慧觉大师 与童洛锦说话的人正是许倬云,他是因为一件案子上山来和主持打听情况的,临走的时候发现有个身影极为眼熟,便想着上前看一看,没想到真的是童洛锦。 他邀请童洛锦去后山的茶室坐上一坐,但是童洛锦要在此处等小沙弥的回复,不变走动,便拒绝了。 “说起来,上次一别之后也没有问你,六少爷的事情怎么样了?” 童洛锦笑了笑:“刘大哥是个直爽的人,自然不会同我计较,他说在温城也待了不少时间了,这两日便打算继续北上去瞧瞧别处的风光。” 刘少安性情豁达,拿得起放得下,既然知道童洛锦有婚约在身,便不再强求,甚至主动打破尴尬,让童洛锦不要为难,虽然没有夫妻缘分,却是有兄妹缘分的,让她不要介怀自己先前的冒犯,童洛锦自然不会放在心里,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了心,邀了几个好友为他摆了饯行酒。 刘少安还特意问起来,许倬云怎么没去。 童洛锦道,许倬云忙于公务,实在是抽不出身来。 这并不是谎话,而是实情,许倬云确实是公务缠身,就连这次上山来法正寺,也是因为那件公务。 “如此便好,”许倬云道,“刘少爷倒是个不错的朋友,值得相交。” 童洛锦赞同道:“确实。” 童洛锦的眸子亮晶晶的,似乎不管提起谁,她都是一副赤诚的样子,她这样真挚又纯良的模样实在是太过于吸引人,不怪有那么多人喜欢她,也就是许倬云当初眼拙,觉得她蛮横又粗俗,不堪良配,即便是与她有婚姻之约,但是半点好处也没沾着。 甚至在别人眼里,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想,许倬云分外郁郁不乐。 许倬云察觉到童洛锦的情绪不高,主动问道:“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童洛锦道:“没有啊。” 许倬云显然并不相信:“不肯告诉我,就是没有把我当作朋友喽。” 童洛锦道:“你就不要故意捉弄我了,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一定会和你说的。” 许倬云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你可要一言为定,你若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主动和我说。” 童洛锦心中奇怪,竟然还有许倬云这种上赶着要人麻烦他的人存在,也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阵儿,那小沙弥便赶回来了,说慧觉大师请童洛锦前往一叙,童洛锦便辞别许倬云跟着小沙弥走了。 慧觉大师还是像上次那样在端坐在净室中央,听见敲门的声音边疆童洛锦请了进去。 他面目慈悲:“听说,施主想要见老衲一面?” 童洛锦恭谨道:“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望大师为小女子排忧解惑。” 慧觉大师道一句“不敢”,然后抬手示意童洛锦入座。 不知道为何,在慧觉大师面前,童洛锦总有一种自己被全部看穿了的错觉,她的一举一动都无比的恭谦,慧觉大师笑了笑,道:“施主不必拘谨。” 而后又问:“不知道施主此次前来,是有什么困惑之事不明?” 童洛锦斟酌道:“不知道为何,每次踏进这佛门净地,便总觉得心慌意乱,身体不适。”她故作玩笑般的试探着:“莫不成我是什么妖孽转世不成。” 慧觉大师弯起唇角:“施主真是会开玩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判自己。” 童洛锦笑道:“妖孽是假的,心悸却是真的,此时困扰我许久,不知道慧觉大师能否为我解惑。” 慧觉大师自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平静道:“万事有定律,万物无定法。施主若是决定何处令自己不适了,那换个方向便是。” 童洛锦道:“倘若我偏要朝着这一个方向行进呢。” 慧觉大师道:“施主是个又慧根的,知道如何同自己和解,做不来一意孤行之事。” 童洛锦苦笑一声,她这一世做得一意孤行之事还少吗。 慧觉大师双手合十,继续道:“施主何须被往事所纠缠,恨亦是空,爱亦是空,与其被往事缠住脚步,何不抬头往前看看。” 童洛锦猛然回神:“大师知道我想问什么。” 慧觉大师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摇头说:“老衲并不知道施主想问什么,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如果不能为施主解惑,还望施主见谅。” 童洛锦恭敬地行了一个佛礼,道:“大师已经为我解惑良多,小女子在此谢过大师。” 她这些日子被爱恨纠葛所缠绕,她放不下过去的恨,却陡然发现那些关于恨的记忆在这一时与童温祺的相处过程中逐渐变得模糊,反而是童温祺这一世付出与追逐让她的印象更深刻一些。 她到底应该怎么办才能从这无边的苦闷中解脱出来。 “但是……”童洛锦迟疑道,“小女子还有一事望大师解忧。” 她早就看出这位慧觉大师的不一般,想来第一次的见面也是他有意安排的,也许自己能在他这里找到自己身上秘密的答案也说不定。 慧觉大师道:“请讲。” 童洛锦问:“大师,是否知道小女子的来路是何处?日后又该归往何处呢。” 慧觉大师道:“自上山的路上来,自下山的路上归。” 说完,慧觉大师便合上眼睛不再说话了,童洛锦无奈,只好拜别慧觉大师,退出了净室之外。 童洛锦想问的是,她为何会重生,以后的日子有应该怎么过,她时不时的会有种错觉,自己的重生以来的岁月是偷来的,并不真实,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就会从梦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并没有经历什么重生。 他相信,慧觉大师并不是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不想回答她罢了。 不……不对! ……“自上山的路上来,自下山的路上归。” 也许慧觉大师已经回答她了,她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就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平凡人一样,上山就走上山的路,下山就走下山的路。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的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 童洛锦心中澎湃,突然朝着慧觉大师的房间的方向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与此同时,房内的慧觉大师也睁开了眼睛,眉目柔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姻缘 返程路上,童夫人显得格外开心,童洛锦问:“阿娘是遇见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 童夫人面含春风,十分愉悦,童洛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这个模样了,她笑着道:“今日为娘求了个上上签出来,你说,算不算得上是喜事啊。” 童洛锦道:“那自然是喜事了,有佛祖保佑,阿娘一定心想事成。” 童夫人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眼角的笑意更浓:“你这个丫头,就会哄我开心。要是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就好了。” 童洛锦见童夫人十分上心的样子,也不禁有了几分好奇,按理说童夫人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平日里没见她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她平日礼佛只为积德行善,少有有所求的时候,不知道她这次是求得什么,但是童洛锦问她她也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地笑,童夫人不愿意告诉她,她也不强求,不一会儿就将这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反而是一旁的黄莺一直在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模样,趁着童夫人走在前面和添香说话,黄莺神神秘秘地凑到童洛锦耳边:“大姑娘,我知道夫人求的什么签。” 童洛锦顺嘴问了一句:“哦,是吗?求的什么签啊。” 黄莺笑得别有深意:“求得……姻缘。” 童洛锦一愣:“什么?” 黄莺很是得意于童洛锦的这个反应,重重的点了点头:“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的,夫人可是为您求得姻缘签呢。” 她又想起什么,拉着童洛锦的袖子央求道:“大姑娘成婚可不能不要我,我要一直跟着大姑娘,你不可能丢下我。” 黄莺的心思飞远了,叽叽喳喳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但是童洛锦此处却无暇在意,她的视线落在童夫人的后背上,原来阿娘也是在忧虑她的婚事吗?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是幸运,自己这个年纪不成婚,说好听了是效仿长公主,新潮又时兴说不好听了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但是爹娘从来没有为难过自己,即便是外界偶有风言风语,童夫人也权当听不到。 童洛锦自己不拿婚姻当一回事儿,她以为她的父母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如今看来,似乎他们比自己重视的多。 但是如今她心如止水,根本无心情爱,又怎么能成全童夫人地上上签呢。也许她应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开诚布公地和童夫人聊一聊此事,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们听,也听一听他们的意见,毕竟他们是自己的父母亲,一直疼爱着自己,自己的婚事不仅与自身相关,更与他们,与整个童家相关。 择日不日撞日,回复之后童洛锦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跟着童夫人回了房间。 童夫人拍拍她的手,很是欣慰于她的孝顺,道:“有添香陪着我就行了,上下山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 童洛锦没有走,而是道:“阿娘,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添香瞧她神情认真,立马很是懂事地提出去小厨房看看,将屋内的空间留给了两母女。 童夫人也察觉到童洛锦是要话要对自己说了,便主动询问道:“怎么了。” 童洛锦便又问了一遍:“阿娘,今日您去法正寺,是为了求什么签。” 她这次问的认真,童夫人便猜测到她是已经知道什么了,便不再隐瞒:“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又和你传话了。” 童洛锦道:“阿娘,你别怪她们。” 童夫人道:“我不怪她们,她们也没什么错。” 她瞧着童洛锦,叹了口气:“我儿,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我求的什么签,那你说,为娘求的这支上上签,能灵验吗?” 童洛锦在她期望又温和的目光注视下忍不住低下头去:“阿娘……” 童夫人温声道:“锦儿,我不是想干涉你,但是当爹娘的,平生没有别的东西好奢求,只求当子女的平平安安,顺遂一生,娘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只希望能看着你成家,有人与你携手与共,在爹娘不在的时候与你相互依附,这样娘才能安心啊。” 童洛锦道:“娘……” 童夫人继续道:“从前我不同你说这些话,一是童家的生意确实忙,你顾不得这些,二来是因为你有婚约在身,而倬云却远在京城,我不好随意给你说亲。但是现在生意也稳定了,倬云也回来了,你的终身大事确实该考虑起来了。” 提到许倬云,童洛锦抓住机会道:“阿娘,我一直想同你说一下我何许公子的婚事。其实我俩一直将这件事情看作是玩笑话,他无情我无意,我们只能做普通朋友,实在是做不来同命鸳鸯。” 对于这件事情,童夫人似乎早有预感,并没有对她要退婚一事感到惊讶:“你是不像成婚,还是不想和许倬云成婚。如果你的成婚对象不是倬云的话,那你希望会是谁?” 童洛锦一怔,童夫人的目光柔和,但是却拥有着洞悉一切的能力,让童洛锦的小心思在他的注视下无处遁形。 童洛锦支吾道:“我没想这么多,我现在只是想陪在爹娘身边,也不要耽误许公子,故而想将这婚事退了。” 童夫人道:“锦儿,你心里真的没有人吗?” 童洛锦猛然抬头,却不敢与童夫人对视:“自然没有……阿娘你这是说什么呢……” 童夫人笑了一下,状似玩笑道:“我将小七捡回来养在家的时候,还想着,若是日后你的夫家不喜你抛头露面管理生意,咱们就不嫁了,让小七给你做个童养夫也是极好的。” 像是阳光照进阴沟,芒刺扎进肌肤,童洛锦有一种被人扒开面皮般的无处遁形的羞耻感:“阿娘,你……” 童夫人安抚道:“你真当我眼瞎吗,我虽然从来没有问过你的心思,但是你和小七的互动我都瞧在眼里,小七的眼珠子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你身上,你虽然好点,但是小七一有事你比谁反应的都快。鄙人都说你们两个关系不好,我瞧着却是比谁都好。” 所谓旁观者清,何况是童夫人这个当母亲的人呢,对于两人之间的情愫她看得比童洛锦自己都要清楚。 童洛锦面露痛苦,“阿娘,我和他不可能的……” “为什么,”童夫人倒是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你若是在意你们两个之间的身份,倒是也无所谓,任由他们说去就是了,咱们自己家门里的人不在意就好了。锦儿,娘只希望你幸福,如果你的幸福被世俗所扰,阿娘便帮你拦住这世俗。” 一股暖流在心尖上萦绕,童洛锦一把抱住童夫人,吸吸鼻子,喊了一声“阿娘”,但是她解释道,她和童温祺不可能的,并不是因为身份所隔、俗世眼光所扰,她和童温祺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消耗了她太多太多的感情,这都是她没有办法对童夫人说明的。 童夫人像儿时安抚她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锦儿,阿娘不是逼你,只是希望你幸福,你心中的那个人是谁不重要,只要是我儿喜欢的,那一定是个极好的男儿。” 她絮絮叨叨地对童洛锦说着当前童家的情况,老太爷的身体越来愈不好,却勉力撑着酒庄,只希望早日看见童洛锦成婚,酒庄能够后继有人,这些话他对着儿子儿媳说了好多遍,并为此愁容不盏。童老太爷的心思也不是没有直接对童洛锦说过,但是都被她搪塞过去了,老太爷在她面前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失望神色,童洛锦竟不知他对自己成婚有着这样大的期望。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她重病在床时也曾握着自己的手,求上天怜悯她的孙女,不要让她一个人苦苦支撑着这偌大的家业。 “虽然我的孙儿有本事,但是人不是神,都是会累的,我的锦儿啊,我希望你累的时候有地方歇一歇。” 她们也许絮叨,也许言辞不是那么悦耳,但是童洛锦知道,他们都是在关心自己,都是在为自己操心,甚至操心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她是多么不孝顺的一个人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折磨 童温祺不知道自己在水牢里被关了多久,漕帮的水牢没有窗户,四周都是黑压压的,只要不点烛火就丝毫看不清周遭的境况。 他的意识也是昏昏沉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有的时候醒过来能看见身前放着的一碗凉饭,送饭的人早就离开了。 他半个身子被泡在水里,铁链枷锁自琵琶骨穿过将他钉在墙上,两把铁虎钳穿过手掌,刺出血淋淋的一个洞,他身上的伤口分不清是什么造成的,有倒刺鞭子抽出来的,有烙铁烫出来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混作一团,远远望去,像是一摊堆放了许久的烂肉。 田旭荣打定了主意要折磨他,隔三岔五地就来看他一遍,不说别的,只问他肯不肯说出宝藏地下落,童温祺一开始还会心痛于他的绝情,质问他的冷血,后来便看透了他的薄情寡义,化作闭口不言。 这一日牢房的门轰隆隆被人拉开,童温祺的意识被逐步唤醒,突然遁入的亮光让他的身体无所适从,他费力地合上眼睛,在睁开的时候水牢两侧的灯火已经被全部点亮,两列黑衣人分列左右,中间坐了田旭荣。 他先是假情假意地上前抬起童温祺的下巴看了看,道:“好孩子,受苦了。” 童温祺没有说话,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由着田旭荣如同摆弄一个玩偶般摆弄着他。 田旭荣一把甩开他,结果一张帕子擦了擦沾上血污的手,“还是不肯说吗?” 童温祺张了张嘴,喉咙却似被黏在一般,说不出话来,田旭荣摆摆手,便有一人端着水碗上前,捏着童温祺的嘴巴将碗里的水给他灌了下去,童温祺被呛得疯狂咳嗽,他一咳,胸前的伤口便不住地往外渗着血,在水面上化作点点红殷。 “你……你拿,拿漕帮……帮主之位,之位来……来换。” 田旭荣“啧”了一声,道:“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这么多天的苦头白吃了吗。” 童温祺道:“既然……既然没有诚意,那我……我……不会告诉你的……” 田旭荣突然笑了一声,他的脸像是凝了一层霜雾,冷冽得吓人,他幽幽道:“我给你这么多天时间考虑,是看在你我舅甥一场的情分上,但是如果你给你脸不要脸,不明白我这一番苦心,执意执迷不悟的话,就休怪我这个做长辈的不给你留情面了啊。” 童温祺扯起嘴角:“……我这条命……都在你手里了,你……你拿去就是……” 田旭荣往前倾了一下身子,道:“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想要童家那个小丫头的命。” 童温祺脸色不变,心脏却猛然沉了一下。 田旭荣如何看不出他的情绪变化,再接再厉到:“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我若是想要她的命,岂不是易如反掌?子期,你说呢?” 捆着童温祺的铁链快速地响了两声,童温祺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的命……与我,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田旭荣完全不在乎他的口是心非,“子期啊子期,难道你丝毫不肯承认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虽然你不承认,但是你们两个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也应该很熟络才对,我这个当舅舅的,怕你一个人待着烦闷,我把她请来,让她给你做个伴可好。” 童温祺猛然闭上眼睛,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流动的冷水趁机钻进他的伤口,张牙舞爪地撕扯着他的心脏。 田旭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这只老奸巨猾地狐狸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说,他享受这种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 童温祺终于败下阵来:“你别动他……我说……” 田旭荣“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走到童温祺面前,在他脸上拍了几下,道:“这才是我最听话的外甥嘛,你要是早这么听话还用得着受这些哭吗?” 童温祺道:“说……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田旭荣道:“什么要求。” 童温祺道:“我要……在……在我父母墓前说……你要,当着他们的面听。” 田旭荣一口应下:“好!” 说着让人给童温祺松绑:“送公子回去好生清洗疗伤,三日后同我一起去祭拜前帮主极其夫人。” 田旭荣出了水牢之后,乔问天思虑道:“这公子为何要选在秦帮主墓前说出实情,他难不成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田旭荣自认为将童温祺看得透彻,“无非是想让我看在亡姐的面子上,让我放他一条命,又或者是做点装神弄鬼的事情来吓唬他。可惜啊,他小看了我,我人都不怕,还怕鬼不成?” 乔问天也趁机道:“帮主乃人中龙凤,何惧鬼怪!”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 时间一晃儿就来到三日之后,童温祺被人拉扯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但是这衣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惨白着一张脸,似乎风一吹就要倒地不起。 田旭荣说着不在意童温祺搞小动作,却依旧是将精锐带在了自己身边,放眼望去,好大一副阵仗。 童温祺却好似没有看见一般,直接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上车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亏得身边的车夫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在地上,田旭荣在前面瞥见了,不由得讥笑一声,瞧这副病歪歪的样子,就是年轻气盛的下场。 秦恕夫妇的坟墓在几公里开外的瞿山上,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田家世世代代的祖宗都埋在此处。 依着规矩,几人先是轮番上了香,摆放了祭品,田旭荣才斥退众人,让他们在外圈守着,重重包围下,外面的半只苍蝇也非不进来。 童温祺立在父母的坟茔前,久久不语。 田旭荣等得不耐烦了,道:“你来也来了,拜也拜了,该说的话也该说了。” 童温祺道:“我兄长呢。” 秦子敬早就被田旭荣支到别处去了,他对童温祺不义,但是对秦子敬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想将他当作亲子来抚养,因而,这种腌臜事情,他自是不会让秦子敬知道。 “他去别处处理公务了,怎么?你难不成还要当着子敬的面才肯说?” 童温祺摇摇头,道:“……他不来,最好。兄长他……很信任您。” 田旭荣不快道:“你支支吾吾地到底想说什么?想用亲情打动我吗?子期,你别太天真了。” 童温祺道:“我知道舅舅是那种不会被亲情打动的人,我也不想用亲情作为筹码和舅舅谈判。” 田旭荣道:“你知道那便是最好。” 风过林稍,田旭荣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冷声道:“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到底肯不肯说!” 童温祺道:“在我说之前,我再问舅舅最后一个问题。” 田旭荣强忍着一口恶气,让他快说。 童温祺对他对视,问:“这么多年,你做了这么多错事,杀人放火,气死爹娘,杀害亲姐,残害无辜,你可曾有过片刻后悔。” 田旭荣抖了抖脸上的肉,高声大笑:“会后悔的人都是做不成大事的,孩子别太天真了。” 童温祺合上眼睛,知道这个问题白问了。 田旭荣道:“这会儿,你该告诉我东西在哪里了。” 童温祺道:“自然是该告诉你……了!” 最后一个字尾音刚落,童温祺猛然侧身上前,袖中一把利刀出鞘,抵住了田旭荣的喉咙口。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报仇 田旭荣一个不察,着了童温祺这个半残的道儿,但是他自然不慌乱。 毕竟童温祺现在的模样,不说他带来的漕帮精锐,就是自己,也有办法反制住他,但是田旭荣并不急于喊人,他倒是想看看童温祺后面还要唱什么戏。 “你要做什么?”他问。 童温祺抵着他脖子的手还在不住地颤动,要竭力才能维持住他身体的平衡,他冷声道:“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 田旭荣这才反应过来他将会面地点选在此处的原因,童温祺是想着,让他爹娘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手刃仇人的。 田旭荣冷嗤一声,道:“不自量力。你大概不知道我带的人有多少能耐,就凭你,也能在他们面前杀了我?” 童温祺道:“你大可以试试。” 说着,他快速点了田旭荣周身几处大穴,让他动弹不得,童温祺头一歪,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田旭荣道:“你杀了我,自己也走不出这片土地,我已经知会过乔问天了,但凡我在你手上出半点意外,你的童洛锦就会被五马分尸。” 他又一次拿童洛锦来威胁他,却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半分异样。 田旭荣没由来地有些慌乱,他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装作不在意她的样子,我知道她就是你的命根子,我若是有个意外好歹,一定拉她全家陪葬!” 童温祺用手背抹去嘴角地血,他十分嫌弃看了一眼便将手背到了身后去,他道:“你猜得很对,童洛锦就是我的命根子,哪怕你是在骗我,但是你一用她来威胁我,我整个人都慌了,只要她好好的,拿我的命去换我都愿意。” 田旭荣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他道:“既如此,你还要冒这个险吗?你若是杀了我,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和姓童的那家人都得死,这个报仇的代价,你可接受得了。” 童温祺将刀子的尖刃抵在他的喉咙口,老神在在道:“你喊一声试试。” 他的神态太过于悠闲自若,田旭荣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大喊了一声“问天”,但是树动鸟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田旭荣突然有些慌乱起来,他让乔问天带人守在外圈,但是那距离并不远,他的人听不见他们低声说话,却足够能听见他用了内力的呼喊声。 想到这里,田旭荣用鼓足了气,喊了一声“来人呐!” 四下皆静,并无回应。 再看童温祺,却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田旭荣目眦尽裂:“你到底做了什么?!” 童温祺道:“如果没有猜错,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成为地下亡魂了。” 田旭荣终于知道自己大意了,他仰天大笑,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童温祺是个诸事有准备的人,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要问这个布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可以追溯到他重生的第一天。 他前世自杀之时编队田旭荣生了怀疑,而已重生之后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他一边当着童家的七公子,一边扮演着漕帮的小公子,除此之外,他还另拜了古月门的老门主为师,培养自己的势力,对漕帮进行蚕食鲸吞。 他此次来漕帮,也不过是演一场戏而已,他以身为饵,拖延时间,好让古月门的人有时间部署准备,自己又提出今天在父母的分钱告知田旭荣真相,也不过是为了让田旭荣将精锐人员调离漕帮总舵,这样古月门的人就可以分头行动,一边进攻漕帮总舵,一边围困此处。 他知道田旭荣对宝藏的执着,而且它他个自负又心思重的人,一定会按照他的想法分置人员。因而他早让人在附近埋伏好,燃起了毒药草,将田旭荣带来的所有人都击杀于无知无觉之中。 “算算时间,现在漕帮已经易主了。” 田旭荣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他拼命地摇着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我!你这个小兔崽子肯定是在骗我!” 树丛深处传来一阵细簌声,田旭荣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点亮光,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过去,却见是一白衣男子拖着乔问天走过来,乔问天的胳膊如同一块破烂布片一样挂在肩膀上,脸色灰白,嘴角流血,已经没有了半点生机。 白衣男子笑得温和,如同一个清朗书生一般,他对童温祺道:“人都解决了,你手里这个怎么办。” 童温祺闻言冷冷看了一眼童温祺,田旭荣这才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点惊恐的情绪来,他对着童温祺喊:“子期,你冷静点!我是你舅舅啊!我是你的亲舅舅啊!” 童温祺将手掌摊在他的面前强迫他看,手掌皮肉外翻,一篇猩红,隐约能瞧见深处的骨头,就连不远处的白衣男子都皱了皱眉头,敛了笑容。 童温祺道:“你杀我父母全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那是你亲姐姐呢,你恨不得将我置之死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是我亲舅舅呢?现在你自己死到临头了,倒是想起来你是我亲舅舅了。” 田旭荣全身抖如筛糠,翁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童温祺的眼睛依旧落在田旭荣的身上,但是话却是对不远处的人说的:“先生,劳您移步,免得血光冒犯了您。” 男子应了一声,将乔问天的尸首随手扔在一旁,走出去两步又道:“当心身体,我在外面等你。” 白衣男子刚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他顿住脚步叹了口气,耳边很快又恢复了安静,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抬脚时却是扭头换了个地方。 秦恕夫妇的坟茔前,田旭荣怒目圆睁,倒在一边,童温祺对他不薄,给他留了个全尸,下手也很是痛快,喉咙处的血喷出来,将坟茔前的黄土泅了褐色。 这男子正是林南召,他陪着童温祺静静站了一会儿,道:“选择在这个地方报仇,不怕脏了你父母的安眠之地吗?” 童温祺道:“我就是想让我爹娘看着,我是怎么给他们报仇的。他们亲眼瞧着,不管他们满意或者不满意,都能同我说道说道。” 林南召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瞧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童温祺,覆了他一把道:“红檀那边应该也快要结束了,事情都已经办完了,剩下的就让红檀收尾,你便早些回去养养伤。” 虽然算计是真的,但是伤口也是真的,田旭荣那种折磨人的手法,若不是童温祺底子好,现在都没命站在这里。 童温祺道:“谢谢。” 林南召很轻微地笑了一下:“不必谢,我帮你,也是为了童家。” 童温祺还是道:“我是谢谢你,信任我。”他补充道,“从一开始,就信任我。” 林南召顺着他的话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冷眼冰眸的小娃娃一本正经地站在他面前的样子,不仅笑意深了些:“你说你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神神怪怪的,我当时可没敢信你。” 那时候,林南召问他,锦儿是个和气的孩子,为什么偏偏对他横眉冷对呢,着实令人奇怪。 他当时说的是句玩笑话,没想到童温祺认认真真地回答他道:“因为我杀了她,和她最爱的人。” 他那副认真的模样让林南召都愣了一愣,而后童温祺熟练地说出了林南召从未告诉旁人的一些事情,比如他和古月门的门主是好友,比如亡妻送给他地定情礼被藏在何处。这些事情都是很年之后林南召告诉童洛锦的,但是在当时确实一个秘密,林南召不得不相信童温祺——也许他真的是活过一次的人。 童温祺将上一辈子地事情讲述给林南召听,林南召看着面前这个小孩子,却不能仅仅将他看作小孩子,他问:“你想做什么。” 童温祺道:“改变上一世的命运,但是我需要一个帮手。”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单打独斗做不来逆天改命的事情,所以他需要别人帮助他完成这个任务。 而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林南召,所以说,其实林南召才是最早知道他是重生而来的人的那个人。 林南召怀疑道:“为什么选择我?” 童温祺道:“因为你是阿姐最信任的人,所以我信任你。” 如他所料,林南召是个君子,而且是个有胆识有智慧的君子,他将童温祺引荐给古月门的好友认识,并让童温祺拜其为师,此次童温祺设计这么大的一个圈套,回漕帮引田旭荣上钩,也是提前知会了林南召同他配合。 虽然林南召口口声声的说着自己不过是为了童家,为了童洛锦才信他帮他,但是对于童温祺而言,这就足够担得起他的感激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回家 转眼到了七月,日头火辣辣地烧,偶尔畅快淋漓地降一场雨,便算是上天的恩赐了。 某日夜间忽而下了一场极大的雨,室内闷热,空气似乎凝滞,惊雷阵阵,闪电划过亮若白昼,卷起的大风将门窗吹开过好几次,许多人家半夜起来将窗户门扉合了又合。 着一场大雨过后却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如若不是地面上囤了水,卷携着残花落叶,任谁也不敢相信昨天夜里有过那样的狂风骤雨。 童温祺就是踏着这样一场残雨回到童家的。 童老爷出门在外,是童夫人听了通报赶出来迎接的,将他翻来覆去打量了个遍,瞧他是才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才放他去休息。 童洛锦也挺黄莺来报说是童温祺回来了,童洛锦“嗯”了一声没有多大反应,黄莺疑惑道:“大姑娘不去瞧瞧,七公子走了好些日子呢。” 童洛锦道:“人好好地回来了,还有什么好瞧得呢。” 殊不知,她自己听见童洛锦回来的那一刻心里的石头忽而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虽说是不去见童温祺,但是童洛锦手中的书翻来覆去也没看几页,黄莺将院子里散落的花瓣拢在一起,泡在罐子里洗干净了,兴冲冲地跑进来给童洛锦看,却见童洛锦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童洛锦什么也没想,只是她对童温祺的性子摸得极为清楚,童温祺回家里来,不用旁人说什么,他自己肯定要先来自己院子里主动说两句话的,但是这次他回来却没来自己院子,一开始以为是回去置放行李去了,但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还不过来就有些奇怪了。 莫不是受伤了,不便行动?或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敢见自己? 她左思右想,心乱如麻,但是依着童洛锦高傲的性子,她自是不会主动去见童温祺的,便闷闷地坐下继续看书,只可惜到日上中天,她看的那页书也没翻过去。 童洛锦实在下午见到童温祺的,童温祺在后院里和小丫鬟说话,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小丫鬟捂着嘴笑起来,童洛锦正巧路过,便在他们身边停住,拿小丫鬟率先瞧见了她,朝她行了礼之后编曲忙别的事情了。 童温祺目送着那丫鬟地身影远去,才慢悠悠的转过身来,唤了一声“阿姐”。 童洛锦的心中陡然生出一阵不快来。 她脸色不大好,语气也不大好,明知故问道:“何时回来的?” 童温祺十分乖巧地回答道:“早间回的。” 童洛锦道:“哦,回的挺早的。” 童温祺好似没听出她的奚落,淡淡道:“唯恐阿姐在休息,便没去拜访。” 一听就是随时扯出来的鬼话,但是童洛锦也不好发落,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此行……可还顺利?” 童温祺道:“托阿姐的福,还算顺利。” 童洛锦又道:“他……没难为你?” 童温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道:“没有……” 但是就是他犹豫的这么一会儿时间了,童洛锦已经察觉出不妥,她追问道:“他当真没有为难你?他那么心狠手辣的人,之前就已经对你穷尽追杀,这次你自己送上门去,他怎么能不为难你?” 说着,她就要去拉童温祺的袖子,试图将他的衣服往上撸,童温祺侧身躲避,一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揽着他的腰往自己身前一带,霎那间四目相对,呼吸交错,童温祺微微低下头,低声道:“我刚刚回来,阿姐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扒我的衣服,这样……不太好。” 童洛锦面色微红,她眨眨眼睛,一把推开童温祺,道:“你休要胡言。” 童温祺似乎笑了笑:“阿姐先动的手,何怕我来说呢。”说着,还重新扶了童洛锦一下啊,以免他站不稳。 被他胡搅蛮缠一番,童洛锦也忘了自己来时的初衷,理了理袖子,朝着来路折返回去了。 童温祺凝视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慢慢放了下来,他摩挲着拂过她的指尖,放在鼻下闻了闻,带着淡淡的香气,他为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 童洛锦气急败坏地回了自己院子,走到门口方才冷静下来。 奇怪,童温祺回去这一趟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以前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现在倒是大胆了许多。 童温祺回来了,童夫人特地让黄莺将他喊了过去,试探着询问他对童洛锦是个什么心思,童温祺并不意外童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倒也不避讳,直言道:“我心如您所鉴,但求阿姐垂青。” 童夫人将这话传给了童洛锦,惊得童洛锦当场打翻了茶壶,“你当真这么说的?!” 她气急败坏地去寻童温祺,童温祺正老神在在地在院子里吃茶,似乎他早就料到了童洛锦的到来,在他的对面还温着一杯热茶。 “阿姐,坐。”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知,”童温祺道,“但是总是准备着,说不准阿姐什么时候就来了呢。” 童洛锦不是为了吃他的茶而来的,她并不坐,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何要同阿娘说那些话。” “什么话?”童温祺思考了一下,“哦,那些是我的真心话,既然夫人问了,我便答了,有什么不对吗?” 童洛锦被他噎了一瞬,童温祺如同第一次见她一样紧紧地盯着她看:“阿姐,你能不能同我说句实话,你对我是种什么感情?” 童洛锦道:“你不是都知道吗?” 童温祺道:“我不知道,我想要阿姐说与我听。” 童洛锦一边逼近他一边道:“我尝试着同自己和解,也尝试同你和解,但是小七,结发为夫妻,许的是两相欢喜,互不相疑。你和我,做不到这样的。” “为什么?”童温祺歪着头,他看起来似乎真的很疑惑,像是一个好学的孩童一般,“我们为什么做不到。” 这个问题童洛锦回答不了,他们指尖横亘了太多太多东西,是永远抹不去的。 童洛锦仰头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漕帮的人真的没有为难你吗?” 童温祺道:“他们作何要为难我?” 童洛锦道:“田旭荣背后是整个漕帮,你要找他报仇谈何容易?” 他一再追问童温祺其中细节,但是童温祺却始终衣服不想回答的样子,她问的急了,童温祺便拉着她的手腕往身前一带,二人鼻尖相对,炽热的呼吸让童洛锦的心跳猛然加速了起来。 童温祺贴在她耳边道:“阿姐,你知不知道,我不想回答的事情,你不该一再追问?”? 第一百五十八章 童家要嫁女? 童家要嫁女的消息不知道是从那里传出去的,但是有人有鼻子有眼的说道童夫人正在置办童大姑娘的嫁妆,怕是喜事就在眼前了。 谈起这事的人围桌议论道:“要我说,这童大姑娘也不是什么当媳妇儿的好人选,年纪上去了,脾气又骄纵,一定会惹得家宅不宁。” 有人附和道:“我看也是,你想想,你整天抛头露面的,心在外面都晃野了,肯定管不好家里的事,这样的媳妇儿,一点都不可人。” 也有人说:“不能这么想,童家那是多大的家业啊,那可是家里唯一的姑娘,要是娶了她可不得飞黄腾达吗,再者说了,你要是成了你被窝里的人,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到时候让她在家相夫教子,童家的基业还不都是你的。” 几人说着“嘿嘿”笑起来,连声道:“是啊,想想着童家的家底,好像娶一个年龄大的野蛮大小姐也不是不行,可况她长得还算不错。” 突然旁边桌子上的人握拳而起,将几人身前的桌子猛地掀翻,拳头重重落在他们的脸上,说话的几人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捂着脸爬起来。 “你……你怎么打人啊!” “妄议人家清白女子,打你们都算是轻的,”他冷声道,“拉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搬个登云梯都摸不到人家童大姑娘的衣摆,还在这儿谈论人家是否适合娶家,真是乞丐肖想公主,野猪攀附凤凰,童大姑娘见了你们都要掸掸衣角,将你们从衣裳上抖落下去,免得脏了你们见都没见过的罗衣锦缎。你们还当自己是什么王孙贵胄,有选妃的本事呢?” 几人被他一通抢白,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愤愤道:“关你什么事!” 为首的那一个脾气最冲,被人扫了面子,说着就要上去大人,却被身后的人拉住,凑在他耳边说:“我瞧着这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兵马指挥家的那个许公子啊,他也是官府里的大人,咱们得罪不起啊。” 此人眼神不错,出手打人的正是许倬云。 几人面面相觑,权衡利弊之后只能咬牙忍了。 “大人,我们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 许倬云道:“你们是有得罪人,但是应当接受你们道歉的不是我,而是童大姑娘。” 几人连连道是,许倬云便道:“你们走,以后不要妄议旁人了,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儿家。” 这几个人急忙应了,互相搀扶着跑了。 没出几日,温城里便有人传许倬云许公子对童大姑娘有点意思,并为了她和别人当街大打出手。 许倬云:“……” 这话传到童洛锦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巧和许倬云坐在一块吃茶,她闻言笑得前仰后合,道:“这瞎话儿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啊,若是被他知道咱们两个不仅无情无意,之前还两看相厌,不知道他得是个什么表情。” 许倬云:“……” 童洛锦笑完了,反过来安慰许倬云:“都是市井无稽之谈,你别放在心上。” 许倬云的心跳如鼓,震得他要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阿锦,如果这市井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呢。” 童洛锦一怔,笑容僵在脸上。 “阿锦,”许倬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他好像突然间生出了一点不管不顾的勇气,“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对你产生偏见,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婚了。” 童洛锦的神思漂浮在半空中,她在纠结许倬云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说这个干嘛,当初的时候谁能预料到呢。” 许倬云道:“就是有些后悔,如果我当初见到你的第一面没有那些误会就好了。” 童洛锦:“……”话已至此,她大概明白许倬云的意思了,这茶突然间就喝不下去了,她简直是坐立难安,眼神死死落在茶杯上,不敢往许倬云那便瞟一眼。 她如此慌乱,许倬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了,他道;“童大姑娘是个聪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童洛锦道:“怎……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之前应该说过,我目前对此事并无心思。” “阿锦,”许倬云正色道,“我不奢求你现在就给我一个答复,但是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思。” 许倬云的神情那样认真,以至于童洛锦离开的时候还是有些懵懵的,不知大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 童洛锦带着满头迷雾刚一出门,便瞧见童温祺环胸站在不远处,脸上似笑非笑,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童洛锦脑海中的迷雾瞬间散尽,立在原地与他对视。 她确信,童温祺将他与许倬云的对话都听了个清楚。 童温祺信步向她走来:“阿姐……你真是有本事啊,没想到这样一个翩翩公子都为你情根深种。” 他这话的讽刺意味极浓,童洛锦不舒服地皱起眉头。 童温祺地模样看起来也不像生气,更像是作为旁观者再看一出好戏,童洛锦摸不透他的心思,只是害怕他重蹈往日覆辙,对许倬云下手,规劝道:“许公子没有做错什么,你不要针对他。” 童温祺歪歪头,道:“我为什么要针对他。” 童洛锦蹙眉:“你不会做最好,你要是做了……” 童温祺好奇道:“我要是做了,你怎么样?” 童洛锦还真没想好剩下的话要怎么说。 童温祺瞧上去真的十分疑惑,他道:“阿姐,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呢,让这么多男人为你趋之若鹜?” 童洛锦心头一跳,猛地抬眼盯着童温祺,那眼神让童温祺捉摸不透。?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你是谁 早上天碧如洗,微风徐徐,这样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黄莺为童洛锦梳妆的时候便止不住地笑着,连童洛锦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黄莺却摇头道,“只是瞧着天气好,心中欢喜罢了。” 她为童洛锦精挑细选地择了一根红珠的钗子别在发上,童洛锦对镜瞧了一会儿,又将它摘了下来。 黄莺的眼光遭到了质疑,她有些不满,嘟着嘴问:“这不好看吗?大姑娘为什么不戴这根钗子。” 童洛锦翻翻捡捡选了根素雅的钗子别在发上,道:“不是你选的不好,只是今日要去一趟商会,打扮得太浓艳不好。” 黄莺接受了这个说辞,又欢喜起来,她瞧着童洛锦新攒上的这根钗子,点头夸赞道:“这根钗子姑娘别上也好看。果然姑娘人生的俊俏,待什么钗子都好看。这钗子是什么时候买的来着,之前姑娘怎么没带几次?” “谁知道呢,”童洛锦起身道,“买的太多,都放忘记了。” 黄莺深表为然,跟上去道:“姑娘以后少买些才是。” 童洛锦笑道:“你的少吗?你可真好意思说这话。” 两人说笑着离开了,两人出门的路上却瞧见童温祺朝着童老爷的书房走去,黄莺注视着童温祺的背影道:“七公子这次回来之后,性格开朗了不少。” 童洛锦随口道:“是吗?怎么看出来的?” 黄莺道:“他和我们说话的次数都变多了呢。” 以前的时候,七公子简直就是把他们当成透明人,旁人和他打招呼,他若是肯点一点头,都是那日开心,给足了旁人面子。这次童温祺出远门回来之后像是解决了什么愁闷之事一样,对人对事话都多了不少,虽然还是几个字几个字地说,但是好歹是肯开口了。 童洛锦淡淡道:“是么?” 她没怎么多聊这个话题,最近商会里的事情多,童老爷忙不过来,又将不少事情交付给了她,童洛锦顿时如同陀螺一般转起圈来。 这次还是商会的人想要吃下童家酒庄这块大饼,童老爷懒得和他们周旋,童洛锦作为一个小辈也不好和他们正面相冲,但是态度却是一点都不肯软化,商会的人都是人精,但是童洛锦也不是软柿子,她看起来好说话,但是主意正得很,饶是你怎么说,她也不肯松口。因而,商会的人也只能悻悻而散。 童洛锦回家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了,路上得行人稀落了不少,各家商铺前也空闲了下来,途经桂顺斋的时候传出一阵糕点香,童洛锦驻足看了一会儿,守在门口的伙计便笑着朝他打招呼,童洛锦便进去买了几样点心。 回到童家的时候她让黄莺将这些点心给各个院子都送去了一些,几个院子离都派人传话来说很是喜欢,只有童温祺是自己登门的。 童洛锦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倚在门口瞧着童洛锦用完午饭,这才走进来,问:“阿姐今日吃的不多。” 童洛锦问:“何时到的?怎么不进来?” 也许是今日没有出门的缘故,童温祺的着装并没有以往那般规整,他并未束发,只用一根墨绸系住了如瀑长发,乌发直直垂下,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荡在额前,为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风流与随性,他一身墨黑,未着短襟,而是穿了一身宽袖长袍,并无花纹装饰的衣服也被他穿出一番雅致潇洒来,远远瞧着,倒是像极了谁家的风流公子。 童温祺道:“我怕阿姐看见我淡了食欲,故而没敢进来,等阿姐用完餐食我才露面。” 童洛锦没搭理他的浑话,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童温祺将放点心的圆盒放在桌子上,道:“阿姐送的点心,很好吃,我很喜欢。特地来谢过阿姐。” 这会儿童洛锦桌子上的餐食也都被撤下去了,黄莺将糕点盛盘上了桌,瞧见了童温祺带回的餐盒,奇道:“七公子这是吃完了?这里面可是好些点心呢!” 童温祺道:“阿姐送来的,我最是喜欢,便很快吃完了。” 黄莺啧啧称奇:“又不是没吃过,以前不见七公子这么爱吃点心啊。” “黄莺。”童洛锦唤她一声。 黄莺应道:“哎,怎么了大姑娘。” 童洛锦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几句话想和七公子单独说一下。” 黄莺应了一声,抱着餐盒出去了,童温祺也坐直了身子,不明所以:“阿姐想同我说什么?” 童洛锦没说话,将点心往他身边推了推,道:“这里面还有,若是喜欢就在吃一点。” 说着,自己也捻心吃了起来。 童洛锦说有话要对他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吃点心上一样,弄得童温祺莫名其妙,等到第二块点心下肚,童洛锦拿起第三块点心,轻轻抿了一点又放下,双目凝视着童温祺,素手端起一杯茶,她喝得很慢,像是唯恐惊扰了什么一般。 童温祺被她看的莫名不自在:“阿姐,你这是在看什么。” 童洛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语气凉飕飕的:“你究竟就是谁?” 忽然间起风了,黄莺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窗,凉风就从窗口钻进来,将满室的闷热吹散,凉意从衣领钻进脖颈,周遭安静地能听见汗水滴落在手背上的声音。 童温祺神色不变:“阿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童洛锦的胸口微微起伏,指尖划过茶杯得杯沿,有茶水浸润了她的指尖,她拿出帕子来轻轻擦拭了一番,然后缓声道;“你不是童温祺。” 她的声音端得很轻,却是极为肯定,在这静室里恍若敲响一阵警钟。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冒充他。” 第一百六十章 噩耗 长久的沉默过后,房间里忽而发出一阵接连不息的笑声,“童温祺”仰天大笑,笑得腹痛不止。 他说:“都说童大姑娘聪慧过人,我瞧着确实如此。但是有人说童大姑娘对义弟厌恶至极,十分不上心,我瞧着却并非如此啊。” 他这话,显然是肯定了童洛锦的猜测。 他周身气质忽而一遍,方才的冷厉恭谨瞬间消失不见,明明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张脸,却让童洛锦清楚的感觉到,这个人绝对不是童温祺。 他一手撑桌托腮,一手搭在翘起的大腿上,毫不避讳地与童洛锦对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他的?” 童洛锦道:“就这两天。” “童温祺”懊悔道:“我以为我最少能撑一个月左右呢,没想到才几天就被你发现了。” 他又问:“你是怎么发现?”他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些时日的言行举止,自认为模仿童温祺入木三分,整个童府的人都没有发现他这个“童温祺”是假的,怎么偏就童洛锦这个对童温祺最不上心的人发现了他是个冒牌货呢。 童洛锦道:“你模仿他的言行确实没有太大的出入。” 虽然她觉得童温祺这次回来之后性格没有以前拘谨了,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最让她觉得奇怪地是,童温祺对她的宽容。 以前童温祺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在她身边,几乎要将眼珠子挂在她身上监视着她每日的举止行动,现在她要出门他却不黏上来了。按照童洛锦对童温祺的了解,他瞧见了自己与许倬云举止亲密是一定要发疯的,现在可倒好,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在看热闹。 这样的反差让童洛锦不得不生疑。 “但是我确定你不是童温祺,主要还是两件事。”童洛锦道。 “童温祺”挑挑眉,好奇道:“哪两件事?” 童洛锦轻轻捻起那块自己没有吃完的糕点,举在眼前晃了晃,“你知道这糕点叫什么名字吗?” “童温祺”摇了摇头,童洛锦道:“这糕点叫清心团,是桂顺斋颇有名气的点心,但是童府从来没有买过,因为这点心是由薄荷叶和艾草混在一起制成的,而我对薄荷过敏,所以每当家里有了点心,童温祺必定再三检查,唯恐下人不小心,将哪件混了薄荷的点心带回家中来。” “童温祺”这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真正的童温祺对她的衣食住行十分上心,而自己倒好,眼睁睁地瞧着她将清心团塞进了口中还无动于衷,难怪她笃定自己不是真正的童温祺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是他对你过于用心,而我比之不及,这才暴露了自己。” 他又问:“童大姑娘说是两件事暴露了我的身份,这是一件事情,那另一件事情是什么呢?” 童洛锦放下糕点,指了指自己的发髻。 “童温祺”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由衷地夸赞道:“大姑娘的发髻着实不错,这簪子也簪得漂亮。” 其实他一来便瞧见了童洛锦发髻上的簪子,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是多看的这两眼,让童洛锦再次确认他绝对不是童温祺。 童洛锦地指尖拂过簪子,缓声道:“这簪子,是童温祺送我的。” 但是她从来没有带过,若是童温祺瞧见她将这簪子戴在了头上,指不定要多高兴,而不是仅仅用这样欣赏的目光瞧过便算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假童温祺忍不住鼓掌叫好,“竟是这样暴露了我是个赝品,没想到童温祺与童大姑娘之间还有这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小秘密,是我疏忽了。我自认为模仿童温祺毫无破绽,却忘了我模仿的了他的举止神态,却模仿不来他的感情心思。” 童洛锦闻言一愣。 就是趁着她怔愣的功夫,“童温祺”突然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阴冷与疯狂:“原来你们之间竟是当真有情义的,童大姑娘,是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他。” 离得这么近,童洛锦将他的五官神情尽收眼底,她突然伸出手摸上他的面皮,试图撕下他这一层假面,但是触手的皮肤光滑细嫩,和人皮如出一辙,瞧不出一点作假的痕迹来。 男子勾勾唇角,说:“我这个人是假的,但是我这张脸……如假包换。” 童洛锦脸色大变。 她想起什么来,试探道:“秦……子……敬?” 男子抬手勾了一下她的下巴,叹道:“果然聪明。” 童温祺的故事里一直有一个兄长,但是童洛锦却忽视了他这个兄长的存在,原来秦子敬与秦子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只不过秦子敬一直覆着代面生存,唯恐暴露他与温城童家七公子那张一模一样的面皮。 秦子敬带给童洛锦的心理阴影着实太深,他坐直身子望向童洛锦的时候,童洛锦滋生出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胆寒。 他道:“你既然知道是我,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童洛锦勉力维持着淡定,道:“你与我朝夕相处许多天,你若是想杀我,岂不是早就动手了。” 秦子敬道:“说的也不错。但是这么多天我没有动手只是想瞧瞧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竟能将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即便是死也不肯放弃你。” 童洛锦脸上血色褪尽,什么叫“即便是死”? “童温祺怎么样了?!” 秦子敬“啧”了一声,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他,我还以为是他一厢情愿呢。现在知道你心里有他,我那个傻弟弟想必是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童洛锦的内心陡然生出一阵空茫来,她瞧着秦子敬的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察觉到有人在拉扯她的身体,她瑟缩地躲避了一下,但是没能避开。 她对上秦子敬的眼,说:“你骗我。” 秦子敬地眸子微微挑起,似嘲似讽:“漕帮是什么地方,舅父是什么人,他闯漕帮,杀舅父,你觉得他会成功吗?他若是成功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就不是我了。” 童洛锦猛地站起来,甩开秦子敬的桎梏,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告别 秦子敬说,他本不该走这一趟,秦子期已死,往事已了,只是忍不住想瞧一瞧,让他好弟弟心心念念的“阿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按照秦子敬的说法,童温祺杀了田旭荣,而他则为田旭荣报仇,反杀了童温祺,而童温祺临死前的唯一的要求是让他放过童家。 童洛锦不肯相信,但是秦子敬口中的细节过于真实,让她不得不信。 她怔愣愣地注视着前方,轻飘飘道:“那是你亲弟弟啊,他为了给你的父母报仇而送命,你是如何做到对他痛下狠手的!” 秦子敬眸光中情绪翻涌,他也道:“是啊……他是为我的父母报仇,但是他也杀了我的舅舅啊……” 对于童温祺而言,父母是他未蒙面却给予了他生命的人,而舅舅只是这么多年利用他的一个人。但是对于秦子敬而言却不是这样的,父母于他有生恩,舅舅却对他有养恩,生养之恩大过天,在他眼里,舅舅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两样,陡然得知,自己这么多年都恨错了人,自己最亲最敬的舅舅才是杀死自己父母的凶手,这么多年给予自己温暖的人也正是将自己退入黑暗的人,他才是最无助最崩溃的那个人。 他甚至不知道要怪罪谁。 或许,所有与这件事情有关系的人都死了,这件事情就彻底了解了,他也就不用纠结了。 童洛锦面对着秦子敬,静静注视着面前这张同童温祺一模一样的面庞,但是童洛锦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童温祺的性子更为内敛,无论是爱还是恨,都被他深深藏在心里,从他的面容上窥探不得半丝半毫。而眼前这个人,情绪更加外露,爱与恨都更加炙热,不似童温祺那般风平浪静。 她细细回想着秦子敬转告她的话。 “……他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却拼着一口气要杀了我舅父。” “……我亲手了结了他,他那张脸,和我真像啊。” “他说,放过你……不要告诉你真相……为什么呢,为什么苦痛偏偏就让我秦家人尝尽了呢,我偏要告诉你,让你也为我分担分担这苦痛的滋味。” ………… 童洛锦的新就像是在雪水里浸过一般,冷得彻骨,她木然地坐着,想到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有对童温祺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同他来个了断。她曾无数次设想过如何拒绝童温祺的心意,如果他执意死缠滥打的话,自己更如何警告他、威胁他,但是现在这些设想都派不上用场了。 因为童温祺已经不在了。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所纠结的那些爱啊恨啊,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在生命生死面前,显得无关紧要。 秦子敬带童洛锦去了一块无字墓碑前。 墓碑立在田家坟头,与秦恕夫妇的坟冢所隔不远,坟是新立的,泥土还带着草木的清香。 童洛锦茫茫然地站着,她觉得有些不真实,她恍惚想起很多年前,童温祺仍是孩童模样,手中握着油纸包的红豆糕,眼睛黑黑亮亮的,仰着头唤她:“阿姐。” 童洛锦当时将他视作仇人,心中厌恶他至深,理都不肯理他,冷哼了一声便越他而去,丝毫没理会他是个什么心情。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此处之后,再也没有人想方设法地为她留一枚红豆糕,再没有人站在她面前唤她一声“阿姐”,以后这个天底下,再也没有“童温祺”这个人。 她又想起上一辈子儿时,童温祺冷着一张脸和童知曲厮打在一起,自己扑上去挡在童温祺身前,一边哭一边喊:“小七不是野孩子!他是我弟弟!” 小小的童温祺伸出手,护着她的脑袋,不发一言。 即便是在更遥远的记忆里,他们也是有过相互依偎的温馨的时光的,他也是对自己有过温情时刻的。 一滴泪水砸进土里。 直到这一刻在天人相隔面前,她才认识到,她对童温祺的爱远远大过对他的恨,她可以接受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平平安安地生活着,但是她不能接受这个天底下再也没有这个人。 她想要童温祺好好的,即使是不能与他长相思守,她也希望他好好的。 她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即便是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再次爱上他,她还是再次爱上了他,或者说——是一直爱着他,所以她的怨不够彻底,恨也不够彻底。 她想,她若是愿意,她现在是可以拼命杀了秦子敬为童温祺——为她的小七——报仇的,但是这是小七愿意看到的吗,自己眼前这个人,是小七最后的亲人了,自己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漕帮的人会不会继续对童家进行复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 小七以命为代价结束这件事情,自是不愿意让她再生事端。 “其实你对我也不算我是不是?之前骗我,让我爱上你,你又作践我;之后又骗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看着我在你面前兀自纠结。你沉默寡言,我永远也猜不透你在想什么,而我在你面前却是透明的,由着你将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们之间的相处,向来是不公的。” “我很多年以为,你死了我会很开心。我最恨你的时候,恨不得冲进你房间将刀子插进你的胸膛,但是你怎么就真的会离开呢?童温祺,”她指着自己的心脏,“这里很空,我不疼,我就是有点空。” “你说……我这算对你有情吗?情爱到底是什么呢,你这么坏,我为何要替你伤心,为你难过,我是不是该忘记你,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去……但是……” 但是为什么,在亲眼看见坟茔的这一瞬间,她有一种全身无力的感觉呢,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抽离而去了,让她提不起力气,做不成事情。 她不知道在坟前枯坐了多长时间,直到暮色四合,光明褪尽,她才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因为腿麻了,她一个没站稳,直接跌坐在地上,手掌蹭在墓碑上,破了一块皮,鲜血流出来,她想要掏出帕子擦一下伤口上沾上的泥土,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带帕子,她左翻右找就是没有帕子的踪迹,而那个会为她随身携带帕子的人如今就在她跌坐的这块土地下埋葬着。 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迸发,童洛锦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但是她就是想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流一滴泪,心中的郁愤与哀痛就减少一份。 就这样,她哭得眼睛肿了,嗓子哑了,她才重新站起来,带着凝结的伤口回家去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幻象 最近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童洛锦有些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却没人说的上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吃喝,还是一如既往地忙于庄子里的事情,依旧是笑脸迎人,依旧是生意场上唇枪舌剑,但是他们还是隐约觉得童洛锦有哪些不一样了,就好像她的喜怒哀乐就是设定好的一般,如同一个木偶人,该笑的时候就笑,该哭得时候就哭,但是这种情绪达不到她的心底,让人觉得与她的距离很远很远。 但是无论是谁问起来,她都是同样的回答:“我没有啊……你是不是想多了?” 久而久之,也便没人再问了。 秦子敬也没有再在童家久待,他寻了个由头便离开了童家,童洛锦不知道他是怎么和童老爷说的,总之童老爷是同意了他的离开。 而童夫人,却将童洛锦的异常与童温祺的告别联系在一起。 童洛锦不知道该是个什么心情,童夫人的猜测对也不对,她的异常确实是因童温祺而起,但是却不是因为这个“童温祺”而起。 秦子敬再离开几天之后又回来找了童洛锦一次,那是在童洛锦从庄子回家的路上,秦子敬站在茶楼上冲她打招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了。 秦子敬似乎只是无聊而已,他絮絮叨叨地和童洛锦说着话,却没有一句重点,童洛锦听得不耐烦了,转身就要离开,秦子敬却陡然变了脸色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拦腰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童洛锦反应过来立马要挣扎地逃离,却被他禁锢住双手挣脱不得。 秦子敬的眼神如同毒蛇一样在童洛锦脸上描摹,他说:“我是真的想放过你的,但是……” 他笑了笑,如同修罗一般阴冷骇人:“我突然发现你是个有趣的人,怪不得秦子期那个蠢货喜欢你。” 他抚摸着童洛锦的脸:“不如你跟我一起走把,长路漫漫,我一个人也很无聊呢。你不是喜欢我这张脸吗,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就像日日夜夜与你心中那个人长相厮守一般?” 童洛锦总也挣脱不得,气得眼睛都红了,闻言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你是个什么混帐东西!他断然说不出你这话,你除了一张脸同他相似之外还有什么和他相似的地方?” 秦子敬捏着她的手陡然用力,像是气得不轻,但是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了,笑着说:“你现在对他的评价倒是很高,但是他活着的时候呢,怎么不见你这么欢喜他?” 如同一把刀子戳进了童洛锦的心窝里,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戳中了童洛锦的痛楚,秦子敬自觉很得意,他就喜欢看别人痛快的样子那种模样让他觉得很美,他痴迷地看着童洛锦含水含痛的眸子,缓缓低下头去,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童洛锦的额头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苟延残喘地晃荡了两下便贴着墙角不动了。 童洛锦和秦子敬都被这响声惊动了,循声望去,门口站了一个人,怒气满面,双目赤红,他的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仅看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就知道他的怒气有多深重。 童洛锦怔怔望着来人,就连被秦子敬抱在怀里也忘了挣脱,她觉得自己是疯魔了,才不切实际地出现了幻像,她的眼前慢慢地拢起一团雾气,眼前人的身影像是水墨画一样散开,又缓缓变得清晰。 秦子敬比她的反应平淡许多,他勾勾唇角,道:“你回来的还挺……啧!”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往后趔趄两步,怀中人也被人夺去。 等到接触到抱着自己的人的体温的时候,童洛锦才恍然发觉这并不是一个梦,活在自己梦里的人回来了。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童温祺,童温祺本是一脸怒气,想和秦子敬将帐算个明白,但是在她的注视下他的怒火一点一点散去,怒发冲冠的狮子变成了不好意思的小猫。 他不敢看童洛锦,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姐”,童洛锦没有应答,她还是痴痴地看着童温祺,像是再确认眼前人的真实性。 她看了好半天,秦子敬都看不下去了,冷冷道:“看什么看,想看看眼前这个是不是又是一个赝品吗?” 童温祺猛地瞪了他一眼,像是护短的炸毛小兽,秦子敬不屑一顾地冷哼了一声。 童洛锦又缓慢地转头去看秦子敬,看了一会儿,童温祺有些不满地喊她:“阿姐——” 对了,这才是她的小七,那个小气的占有欲极强的小七,连她看一眼旁人都要生气装委屈的小七。 童洛锦伸出手,点在童温祺的眼角处:“你们不一样的。” 不仅是童温祺,就连秦子敬都有些好奇地听着她接下来的话,他们两个长得很想,即便是生活的地方不一样,都没能改变他们双生子的本质,他们的身段,脸型,甚至肤色都几乎是完美复刻。 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们两个长得不一样,就连是田旭荣,也偶尔会在秦子敬摘下代面的时候认不出他到底是谁。 童洛锦轻声道:“你眼角的这颗痣,长得很漂亮。” 这对双生子闻言便不约而同地朝着对方的眼角处望去,果不其然,童温祺的眼角处有一颗淡淡的痣,而秦子敬的眼角处皮肤光滑,什么都没有。但是这个差距太过于细微,若不是认真观察谁也发现不了。 童温祺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他有些愤怒,还有些委屈:“阿姐也这样认真的看过他的脸吗?” 童洛锦:“……” 秦子敬:“???” 在童温祺的故事里,只有前半段是和秦子敬告诉童洛锦的一样。 在童温祺杀了田旭荣之后,他昏倒在秦恕夫妇的墓碑前,林南召将他带走养伤,而漕帮的一众事务则尽数交付给了红檀做主,红檀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任劳任怨,竟也稳住了漕帮的大局。 而秦子敬在收到飞鸽传书后则快马加鞭地赶来见童温祺,他也确实是抱着为田旭荣报仇的想法来的,刚见到躺在床上的童温祺时,他的剑便出了鞘。 秦子敬如同是地域走来的恶鬼一般,视线如毒虫附骨,他阴惨惨地注视着童温祺:“你就这样放我进来,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童温祺没有说话,诱着林南召将事情的始末说给秦子敬听,秦子敬看着眼前展开的证据,周身黑压压的一片惨然,他听完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冲了出去,直到第三日的时候才满身酒气得回来。 在暗夜里,他一身墨黑站在童温祺的床前,将刀子抵在童温祺的脖子上,冷凄凄一笑:“我想好了,不然咱们一起死,这样就干净了,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兄长,就像看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映照着一个阴冷沉郁、无情麻木、被仇恨绕颈附骨的自己——如果不是遇见了童洛锦,他大概就会变成这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喜事? “后来呢。”童洛锦问。 “后来?”不等童温祺开口,秦子敬自嘲地笑了一声,将后面的话说了下去。 他秦子敬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他切切实实地觉得这世间无一处步肮脏,无一人不堕落,若是依着他的性子,将所有的人杀了也不是件什么难事。 在秦子敬的认知里,爱与恨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 他敬畏着田旭荣,但是在得知田旭荣是杀害自己父母的真凶之后,他又确实觉得童温祺应该取他的命,但是童温祺也应该给他陪葬。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亲弟弟啊,虽然他嘴里说着看不上童温祺的所作所为,并不屑与他当兄弟,但是这都改变不了他们血浓于水的亲情,改变不了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的事实。 秦子敬觉得自己这一世活得当真是可笑之极,他从生下来就是被别人蒙在鼓里的一把剑,指着不该指的人,染着不该染的血。 那一日,秦子敬仰天大笑,摔酒而去。 童洛锦与童温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知道,十几年前的前尘往事,随着秦子敬的不告而别,终于落下了帷幕。 再次见到童温祺,童洛锦已经经历过大悲大痛,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反而没有了情绪爆发的气力。 童温祺的眸子里像是有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他喉头微动,胸膛在剧烈起伏着,他的动作半是疯狂半是小心,将童洛锦轻轻拥进自己怀里,他的语气中带着恳求与疲惫:“阿姐……你让我抱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童洛锦又何尝不想感受他身上的温度呢?便由着他拥着自己,他的心跳、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到自己身上,让她真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人是活着的,这不是自己的梦。 在这一系列的事情过去,童洛锦终于不再约束着自己的心。 也罢,就此刻,顺从自己的内心又何方。 她伸手反抱住童温祺。 童温祺闭上眼睛,唯恐眼中的水汽打湿了童洛锦的衣衫。 “阿姐,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养伤的这段日子,总是在不断的做梦,梦见童洛锦的背影,不管他怎么叫,童洛锦都不肯回头,她笑着往前方跑去,而自己被落在黑白色调的后面。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将遗言说了一遍又一遍,让林南召传达给童洛锦,林南召一开始还认认真真地听他说,眼眶泛红,声音带颤,后来林南召被他说得烦了,闻言起身就走,道:“你若是活下去,就自己站在她面前说,若是活不下去……我也不可能将这话带给我家阿锦,平白让她心伤。” 气得童温祺生生提着一口气,就这么撑了过来。 接下来的这一段时日,大概是童温祺与童洛锦最温馨的一段时光,两个人默契地对前尘往事避而不谈,只专注于当下。 时间一晃儿就来到七月底,难道所有人都无事,全家人有空聚在一起,童夫人乐不可支,将童温祺的生辰过成了大节,厨房里一大清早就开始乒乒乓乓的响,瓜果鱼肉摆了一大桌,就连一向躲在自己院子里练字看书的老太爷也被请出来了,老爷子还拿出了自己珍藏了多年的酒酿,酒香飘十里,有人路过童家门前的巷子,都忍不住驻足停留,叹一声“香啊!” 这一夜明月朗照,门前八角琉璃灯晃晃流光似雪,童家笑语欢声,灯火通明如昼,说话的声音,嬉笑的声音,推杯换盏的声音,连成一串。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玩笑话,童夫人笑得前仰后合,连连咳嗽。 又不知道是谁扯乱了话题,老太爷忽而问起童洛锦的婚事。 笑声顿笑,热闹之意瞬间散尽,窗外的凉意钻进了屋子,满室皆静,鸦雀无声。 “祖父……”童洛锦讷讷无言。 童温祺的杯子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 他站起来,当着童家所有尊长的面,长跪于地:“老太爷在上,义父义母在上,童温祺身份低微,才疏意薄,但愿奉上一腔赤诚,一颗真心,求娶阿姐,死生不离,困苦不弃。” 众人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童老爷与童夫人对视一眼,二人眼中有些错愕,但没有特别的惊讶,甚至童老太爷,都没有流露出不满的意思,他低头抿了一口酒,酒气醇香,荡气回肠。 童夫人的视线落在童洛锦身上,眸子里染上点点笑意,“这孩子,还跪着做什么。锦儿啊,你——” 童洛锦猛地站起来,她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她甚至都没有朝着童温祺的方向看上一眼。 “你都算计好了是不是?” 童温祺站起来,有些劝哄地看向她;“阿姐,我不是……” 童夫人瞧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上前拉着两人坐下:“咱们说的是件喜事,今天又是小七庆生的好日子,你们这是做什么?” “好日子?”童洛锦似乎是笑了一下,扫视一圈,问:“你们都同意这门亲事吗?” 童夫人有些求助似得看向童老爷,童老爷清了清嗓子,考虑着说辞。 酒杯见了底,童老太爷先一步抬起头,道:“锦儿啊,你先坐,咱们一块说说话。” 他说:“哪里不好呢,你们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你们两个若是成了,我何你爹娘也是放心的。” “放心?”童洛锦缓缓重复了一遍,问:“爹,娘,祖父,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情。” “我和许倬云,还是有婚约在身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为什么是他呢 因为童夫人的出面调和,这顿饭总不至于没吃下去,只不过因为闹了这么一出,饭桌上后半段的气氛明显尴尬了起来,桌上的人匆匆吃了几口便散了。 童洛锦的气来的十分的迅速,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童温祺的先斩后奏,从当时的场面来看,很明显,童温祺的求娶并不是一时兴起,童家的所有长辈都对这件事情有了心理准备,可见童温祺早就已经与他们打过招呼,取得过他们同意了,而自己,则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 童温祺追上她,一边哀求她走得慢些一边疑惑她为何生气。 为何生气? “你说为何生气?童温祺,你做任何事情都不曾与我商量,你做任何打算我都是最后知道的哪一个,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什么想法,你只想要得到你想要的那个结果。在此之前,我是如何彷徨忐忑,在此之后,我是如何的震惊疑惑,你都不在乎,我的情绪在你看来,是你计划之外的一环,是不是?” 童温祺讷讷无言,只能扯着她的袖子说“不是这样的”,但是童洛锦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她和童温祺或许彼此有情,但是他们两个前有仇恨,后有猜忌,童温祺在感情里患得患失,而自己对他则也是斤斤计较,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也许她就不该有过一时的心软,觉得可以放下过去和他试一试。 过去要是那么容易放下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不幸的人了。 第二日,童洛锦去问老太爷,为何同意自己和童温祺的婚事,明明他之前并不喜欢童温祺。老太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招呼她坐下。 “从最现实的角度上来看,这个孩态度不错,做事也麻利,对咱们家有感情,做事上手也快,留下他本来就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再者说,你和他成了婚,他便是入赘我童家,我和你父母思念你,也能时时刻刻地见到你,若是你嫁于旁人,我和你爹娘便不能时时刻刻地见到你了。也许百年之后,咱们童家偌大的家业就归了其他人了。” “……而且,孩子,他看你的眼睛里有情,他是真心的喜欢你,并不会亏待你的。” 童洛锦问:“一定要是他吗?为什么要是他呢?” 童老太爷见着神色怔忪的孙女,像是儿时安抚她情绪一般将手掌放在她的发丝上,轻轻顺了顺。 她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了,是一个有心事的大孩子了。 童温祺来找童洛锦道歉,说自己不该忽视她的感受,自作主张去说服几位长辈,与他们商讨婚嫁之事,将童洛锦蒙在鼓里,对她的情绪置之不理。 童温祺找过来的时候童洛锦已经冷静了下来,说小七,也许你对我只是一种执念,而我对你,也是一种执念。 前世死别之后的追悔莫及,今生互相折磨的求而不得。 这叫执念,不叫爱情。 童温祺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说不是这样的! 童洛锦道:“小七,这样。咱们两个分开生活一段时间,不要刻意去想着对方,如果一顿时间后,你我还存有情义,我们就成婚。但是如果你发现,在没有我出现的这段时日里,你也照常过得不错,咱们就好好的当姐弟,行不行?” 童温祺根本没有说“不”的资格。 他只是拼命地试图说服童洛锦:“我们之前也分开过不是吗?我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候念着阿姐才能活下来,阿姐凭什么说这不是爱情。阿姐不是也很担心我吗?阿姐对我的忧虑与思念都是假的不成。” “不一样,”童洛锦十分平静,她说不上现在是个什么感受,只觉得心中已经失去争执与吵闹的气力,做什么都很累,她甚至提不起力气说两句话,“之前我们之间隔着生死,死别之痛超越了别的情绪。而现在,我们知道对方就在不远的地方好好活着。” 童温祺松开手,垂下头,道:“阿姐若是执意想试,我没有任何意见。” 他翁动着嘴唇,剩下的言语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在离开的时候道:“阿姐,我最清楚我的心,不管是生抑或是离死别,他都不曾变过。” 次日,童温祺便主动去了城西的码头,监工受理别庄的事项,算是成全了童洛锦的要求。 在童温祺离开的第一日里,童洛锦的日子如常。 在童温祺离开的第三日里,她觉得身边太过于清净了些。 在童温祺离开的第十日里,她忍不住多看几眼别庄的账本,账本做的十分漂亮,送来的事宜簿上是熟悉的字迹,工工整整地写着别庄这些日子的出货情况,却一字不沾情绪,每一行字迹都透漏着“公事公办”四个字。童洛锦道,这样就很好。 时间是个捉摸不透的东西,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手中溜走了,温城褪了炎暑迎来秋风,秋雨带来阵阵寒气,街上的落叶满地纷飞,再后来,枝干上连枯黄的叶子也看不见了,只余下光溜溜的树杈,童洛锦从树下走过的时候,能感受到料峭的寒意。 穿过树梢的日头没有丝毫的暖意,冬天,终于来了。 童温祺已经半年没有回过童家了,童洛锦与童温祺除了在她生辰时远远见过一年,算起来已经有半年多没有真正见过面了。 童洛锦也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记挂着童温祺的,这种情绪很淡,只是时不时地就会浮现在心头,有时候只是瞧见一棵树,她便会想起童温祺曾经在这树下站过,遇见一个摊位,她便香气童温祺在此处为她买东西的模样。 她本来以为自己对这些不重要的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谁知道现在想起来依旧是历历在目。 温城就这一方天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说小,又怎么会处处都有他的影子,若是说小,又怎么能日日遇不见他。 第一百六十五章 残忍的真相 每年年末,童夫人都会去寺里走一趟,拜佛还愿。 在路上,童洛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童夫人闲话家常,童洛锦问她:“今年许过的愿望可曾都实现了。” 童夫人道:“神佛在上,自然大多实现了。”她许下愿望每年都是类似的,一愿合家欢喜,二愿身体康健,年种是家宅安宁便算是神佛护佑,梦想成真了。 “但是今年有一样,却是没成的。”童夫人也不说是哪一样没成,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童洛锦看,童洛锦忽而就想起她之前求的那个姻缘签,顿时没了话语。 童夫人冷嗤一声,不想搭理她了,饶是童洛锦怎么哄,童夫人也是一副兴致缺缺地样子,童洛锦万分无奈。 进香的时候,童夫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主动说了一句话:“也不知道小七回不回来吃年夜饭,这孩子许久没有回来了,若是除夕都不回来,那今年是真的不团圆了。” 童夫人神色含愁,她并不是故意用话语来激童洛锦,童洛锦知道,童夫人是真的怀念童温祺,童家二老是真真切切地把童温祺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他们对童温祺付出的感情,并不比对童洛锦少多少。童洛锦因为一己之私让童温祺半年不得回家,虽然童家二老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应该是不好受的。 童洛锦也跟着进了一炷香,轻声道:“会回来的。” 香烛袅袅,童夫人闻言,忽而笑了,道:“好,回来就好。” 上完香,有小沙弥来请,说是慧觉大师请童施主前往小院一叙,童夫人虽然不知道童洛锦是怎么和慧觉大师关系这么好了,但还是催促着她快些去了。 这次慧觉大师并不像以前那样在静室中等她,而是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一棵枯树,树干遒劲,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沧桑。 童洛锦在慧觉大师身后一米远的地方站住,向他问过好。 慧觉大师笑眯眯地回过头,道:“这次见施主,施主气色好了许多。” 经慧觉大师这样一提醒,童洛锦才发现自己这才来法正寺竟然没晕也没吐,连以往郁结于胸地闷气也消散不见了,反而是听着钟声如仙乐,神清气爽了许多。 童洛锦顿觉惊讶,笑问:“那大师觉得这是因为什么呢?” 她有种预感,慧觉大师这次叫她过来是有以前没有对她说过的话要告诉她,也许,这关系到她的来历。 果然,这次慧觉大师并没有同她含糊其辞,而是直截了当道:“也许是因为,施主心中的魔障已消,恩怨已散,不再将自己困于无尽的黑暗之中,眼前便清明了,胸壑自然也就清明了。” 童洛锦一怔,而后笑道:“大师果然什么都知道。” 慧觉大师笑了笑,道:“万事万物都是上天的定数,老衲只不过是猜测罢了。” 童洛锦又向慧觉大师深深行了一礼,道:“小女子曾询问过大师一个问题,既我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去。曾得大师真言惠批,如今我想向大师重问一遍这个问题,不知道大师的答案是否一样呢?” 慧觉大师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早就料定她会向自己问这个问题,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书来递给童洛锦,书的封面已经翻了黄,似乎岁月不短了,童洛锦满腹疑惑的接过,却见这书看着并无异样,里面都是些佛语经文,只是并不连贯,像是谁随手抄写下来的一般。只有一页夹了一片枫叶,童洛锦翻书的手顿了顿,视线停留在这一页上。 童洛锦越往下看,心脏跳得越厉害,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锤子敲在她的胸口上,看到最后,童洛锦几乎要喘不过来气,只有费力地大口呼吸着才能让自己的神志保持清明。 其实这一页记载的东西并不多,但是童洛锦花了好长时间才将它看完。 这上面记载的是许多年前的一件奇事,讲的是有一户卖豆腐的,生了个儿子,那孩子自小就是混世魔球,读书不用功,干活不出力,将他那年迈的爹娘气得不轻,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在这混世魔球十七岁的时候,他突然开了窍,以前不愿意看的书却像是全部吸收了一般,言谈大气了许多,也开始主动学习武艺,他自称有一番更大的事业在等着他,他不甘于待在这小镇上,后来征兵的队伍路过,他便跟着行伍长从军去了远方。 再后来,他跟着的那个将军起兵造反了,这个小兵就像是未卜先知一样,将朝廷镇压大军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将军屡战屡胜,大喜过望,他也一路被提拔,在军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场反叛战争足足持续了三年有余,三年内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路有饿殍,帐中歌舞不惜,后来有一僧人自营地中过,向这扶摇直上的军师讨一杯水喝,却被他不耐烦地赶出营地。第二日,这位有过人之能的军师就被人发现包庇帐中,死因成谜,自这人死后,朝廷镇压叛乱的大军一路南下,长驱直入,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将叛军尽数剿灭,恢复了山河平静。 在这个故事的下面,有两行小字写成的批注,“含郁愤而死,怀怨气而复生,集魔星之大成,预知后事,致生灵涂炭。” 最后一句是:“见之,诛之。” 慧觉大师还是一副慈和面容:“这种重生之相并不多见,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出现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别人,这些重生之人,要么是死在沙场上的无名枯骨,要么是埋身乱葬岗的野鬼孤魂,心中有未了解的郁愤,埋身周遭又尸骨成群,阴气聚身,魔星移位,便换来他们的死而复生。” “这些人重生之后,一概伴随着灭世之相,常常引发世象动荡,所以先祖们有言,若观得魔星移位,便一定要找出这重生复世之人,将其诛之,以免其祸世。” 童洛锦颤声道:“所以大师一早就注意到我了。” 慧觉大师道了一句“阿弥陀佛”,道:“魔星移位,老衲一路追寻而来,最终停步在了这温城法正寺。你七岁时,随洛施主前来礼佛,我便知道你是那重生而来之人。只不过你不带魔气,眸子也清明,老衲实在做不来残杀无辜的行径,便想着留在法正寺瞧着你长大,若你做出什么残害无辜的行径,老衲再出手也不迟。但是随着施主逐渐长大,并不行恶,反而向善,老衲便想着,这魔星移位带来的人也并非全部是凶残之人。知道前些日子,魔星乱象消失了,我想,诱导施主重生的事情应该是解决了,施主胸中的郁气应该也散尽了。” 他有些慈爱地看着童洛锦:“以后,就忘记上辈子的事情,好好活过这一辈子。” 童洛锦的胸腔中如有雷鸣,她怔忪片刻,叩头谢过慧觉大师,也许从这一刻,她才真正同上一辈子的事情告别,可以往前看了。 想到这里,好似山穷水尽之后有柳暗花明,她的视线又开阔了起来。 但是不等她高兴片刻,慧觉大师又道:“这魔星移位,往往一世只引一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两个人同时降世之相。” 童洛锦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慧觉大师,她听见自己有些不确定的问:“若是有两个人同时降世,会怎样样?” 慧觉大师的声音如晴天霹雳:“生一死一。” 童洛锦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小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童夫人说明的情况,只知道她一路上似灵魂出鞘,耳边有钟敲雷鸣,不断回荡着她与慧觉大师最后的对话。 “可有破解之法。” “两相忘,两不见。” 童洛锦夜半醒来,忍不住仰天大笑,这大概就是命,不是她想不相见,而是命数注定了他们这辈子没有任何可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又是一年 除夕之前,童温祺还是赶回了童家,还给童洛锦带了东西,一盒子的糕点不带重样的,他回来的时候童洛锦在跟着奶娘剪窗花,手里没闲着,童温祺十分自然地捻起一块荷叶酥糖糕送到童洛锦嘴边:“桂顺斋今年刚出来的新花样,老板说这个热的时候吃最好吃,阿姐,你尝尝。” 童洛锦让他放在一旁,自己搞完手里的东西再吃,童温祺却不放手,像是木头柱子一样抬着手站在他面前,童洛锦没有法子,只能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丝丝缕缕的糕点香,伴着荷叶的清香甜到了心里,童洛锦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 一旁的奶娘翻了个白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来,但是最终是什么都没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呛他几句。 见童洛锦让步了,童温祺心中欢喜,又接连取了几块不同味道的糕点喂给她吃,童洛锦不一会儿便品尝了好些点心,将肚子都吃饱了,童温祺再一次递上金丝饼的时候她侧过头去,那金丝饼离得近,一下子便蹭到了她的脸上。 童温祺急忙用另一只手给她将脸上的残渣抹去,收回手的时候他将指尖放在唇间抿了一下,道:“这金丝饼,倒是极为香甜。” 奶娘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剜了他一眼就往外走,一边走一遍低声骂道:“不知羞耻!” 对于她的斥责,童温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慢条斯理地取出帕子给童洛锦仔细擦了脸,自己则蹲在童洛锦身前陪她一起剪窗花,他小的时候和丫鬟们学过这门手艺,虽然动作僵硬些,但是剪出来的小人却是有模有样。 “阿姐,我给你讲一讲我见到的趣事。”童温祺陪着她闲聊,大多数时候都是童洛锦不说话,童温祺一个人絮絮叨叨他这半年在别庄里的事情,他送回来的事宜簿里记录的都是公事,现在说给她听的都是私事。 童洛锦虽然不怎么搭话,但是将童温祺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朵里,童温祺的叙述中多次提到一个叫“柔儿”的姑娘,他是别庄管事家的女儿,柔儿年纪小,性情娇憨,却对温城十分熟悉,带着童温祺下水摸鱼,上树捉鸟,她口腹欲强,将温城里里外外的吃食都吃了个遍,就在眼前她还告诉童温祺城里开了一家新的店铺,厨子是老板高薪从京城里聘请来的,做饭可好吃了,她问童温祺什么时候回去,她好带着童温祺去尝一尝。 “阿姐,柔儿去过一次,说他们家的怀抱鲤和玉带虾仁都是一绝,那天你得空了,我陪你去尝尝。” 童洛锦将剪纸废料往旁边一扔,“哦”了一声,童温祺以为她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心中一喜,道:“那我们过完年就去尝一尝好不好?” 童洛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中也没有什么情绪,道:“兴许我不喜欢,以后再说。” 童温祺有些失望,想要进一步说服童洛锦:“可是柔儿说……” 童洛锦停下手中的活计,盯着童温祺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既然柔儿姑娘说喜欢,那兴许是满足柔儿姑娘的口味,你约着柔儿姑娘去品尝就是。我不一定喜欢他们家的饭菜,你又何必一个劲地要我去呢。” 童温祺被呛地哑口无言,不明白童洛锦突然间发的什么火,怎么忽然间火气就这么打了呢。 童洛锦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剪出来的灯笼出了神,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就好像误吞了一颗没有长好的梅子一般,引得心里又酸又涩的,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柔儿柔儿又是柔儿,就出去了这半年时间,嘴里念的、心里想的就换成了柔儿,听他叙述,这个“柔儿”的性情像极了前世里遇到的那个“兰兰”,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这样的女子才最吸引他,而他却不自知。 就在童洛锦胡思乱想之际,手里的窗花被人接了过去,童温祺小心地为她剪完最后一点收尾,然后端正地摆放在一旁的竹篮里。 他笑了笑,问:“阿姐为什么生气?” 童洛锦辩驳道:“我没有……”生气。 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童温祺就接着道:“是因为我一直提起柔儿吗?” 童洛锦:“……” 既然自己心里有数,还说出来做什么,但是童洛锦自然不会承认,她冷着一张脸,道:“没有。” 童温祺却笑得很明显:“我是故意说给阿姐听得,阿姐不高兴,我便很知足,这说明阿姐在意我,我很开心。” 童洛锦手中的剪刀抖了一下,险些戳进自己的指头里。 童温祺皱了一下眉头,将剪刀从她手中抽走,放置一旁,自己则趁机握紧了童洛锦的手,道:“阿姐说,若是我们分别之后,我能没有你的生活,我们便安生做姐弟。我也想知道,我对阿姐到底是前世未断的执念,还是两世相牵的爱情。我想,我现在想明白了。” 他不依不饶地追寻着童洛锦的视线,强制她与自己对视。 童洛锦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童温祺安抚似地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阿姐,”他郑重道,“我发现,离开你,我确实可以活下去,并非我想象的那样,生不生,死不死。” 门外忽而起了一阵风,凉气随着冷风呼啦啦吹进童洛锦的心里,眼前的剪纸窗花抖晕成了大片的红,瞧不清模样形状。 这就对了,童洛锦和自己说,这样就对了。他早就该意识到他对自己并没有那么非卿不可,这世间的道理本就是如此,没有谁离不开谁,他会遇见新的人,和那个人发展新的故事,他会慢慢的发现,执着于童洛锦的自己实在是太可笑。 童温祺看着她凝滞的表情,视线也落在身前的一片红上:“我可以吃得下,也可以睡得着。” “但是阿姐,”童温祺想要笑一笑,不至于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太过于沉重,但是漆黑的眸子对上童洛锦的脸,嘴角又缓慢地垂了下来,“我看到的每一道吃食,第一个反应是你喜欢不喜欢,我一合上眼睛,梦里就全是你的身影。阿姐,没有你,我可以活下去,但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意义是可以再次见到你。” 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童洛锦手背上,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阿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干我走了。” 阿娘说:“他的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 青止说:“他一门心思都放在你这里。” 祖父说:“他心里有你。” 所有人都在告诉自己,童温祺心悦她,至真至诚,但是偏就她自己不能接受,以前是有仇恨拖累她,现在又有慧觉大师的话压在她的脊梁上。 上天为何如此苛待她。 让她爱不得,求不得。?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亲吻 除夕夜那天本来说是要下雪,但是雪没降下来,却化作了雨,童洛锦坐在窗前,听着淅淅沥沥的余生竟有几分凄凉之感,性感很快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应着红烛暖光将这份情绪消散了。 不知道是谁家请的戏班登台献唱,曲声随风飘荡过来,隐约能听清唱的是一处洞房花烛夜,花旦咿咿呀呀,不胜娇羞,小生神气清朗,无限风光。 童温祺端着一碗抄手过来,放在童洛锦面前,也冒着热气,飘着红油,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我瞧着阿姐晚上的时候没吃多少东西,怕阿姐腹中空空,撑不到后半夜,便想着做一碗抄手来给阿姐。” 童洛锦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确实饿了,瞧着眼前的抄手,更是引得肚子直唱“空城计”。 她拿起汤勺,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童温祺在她身边坐下:“在阿姐看不见的时候。” 童洛锦的手顿了顿:“你是在指责我忽视你吗。” 童温祺的声音并没有生气,反而带着一丝笑意:“我没有,我只是想告诉阿姐,我有许多事情是阿姐不知道的,阿姐若是好奇,不妨亲自来瞧瞧。” 抄手爽滑细致,皮薄馅多,一口下肚,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童洛锦本来就饿,尝了一口之后就更饿,她低下头,不再说话,很多将一碗抄手吞入腹中,还犹觉不够,童温祺将她面前的碗筷收拾了,递给她一张湿毛巾净手,道:“不能多吃了,现在时间晚了,吃太多了对肠胃不好。” 童洛锦站起来,看着外面的灯火灿烂,屋子里只亮了一盏烛火,倒显得清冷了些。 童温祺跟着在她身后站定,问:“阿姐,你记不记得,我去漕帮之前,和你说过一句话。” 童洛锦有些记不清了:“什么话?” 童温祺道:“阿姐曾答应过我一个要求。” 童洛锦回想了一下,自己似乎是答应过这样一句话,只是不知道他会提什么要求,她犹疑着点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你想提什么要求。” 下一瞬,童温祺的微微低头,一手截在童洛锦的腰后,他的唇便倾覆上来,似蜻蜓点水一般,只一下,他又拉开些许距离,映照着点点繁星的眸子万分专注得凝视着童洛锦,童洛锦被她的动作吓蒙了,楞楞着注视着前方,脑海中有烟花齐鸣,万马奔腾,童温祺勾了一下唇角,带有情谊无限,他又低下头,轻轻啄吻着桃花似的唇瓣,童洛锦终于反应过来了,抬腿狠狠踢了他一脚,但是童温祺好像丝毫未察觉,反而换来他越发的肆无忌惮,童洛锦踢人捶打的手脚也逐渐失了力气。 天边升起了烟火,所有人都嬉闹着出去看烟花,一遍是沉寂的黑暗,一遍是烟花的璀璨,他们二人就在这中间的空隙里偷得一晌欢愉,让五彩的烟火也失了颜色。 童洛锦飞快地跑开了,她委实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童温祺,她接连好几天都跟在童老爷夫妇身边迎来送往,倒是惹得童夫人好一阵纳罕,不知道她怎么就变得这么粘人了。 初六那天童洛锦走亲回来,被躲在假山后的童温祺一把拉住手腕,他眸色沉沉,十分不悦:“阿姐,你这些时日在躲我?” 童洛锦眼神躲闪,说:“没有……” 而童温祺哪里又允许她狡辩,童洛锦瞧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胸壑中陡然升腾起无尽的悲哀,她何尝不希望与他亲近,但是她不能…… 她猛地一把推开童温祺,道:“那日……你说我答应过你一件事,如今,便算是还清了,我们以后……” 童温祺的嘴角沉了下来,“阿姐这是什么意思?” 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放了一把火,瞬间将他点燃了,原来那一日的事情在童洛锦看来竟然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吗?事情结束,就两不相欠,桥归桥路归路了?在她童洛锦心里,他童温祺满腔的感情竟然来得这样不值一提? 他俯下身,凑近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不断地往她耳朵里钻,童洛锦想要避开,却被他箍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阿姐……我何时说过那一日得亲吻,是我想要你答应我的要求呢?” 童洛锦一愣:“你不是……”但是仔细回想一下,他似乎真的没有说过这句话,回忆起当日的细节,童洛锦的脸颊又忍不住泛起热意来。 童温祺道:“阿姐,那并不是我的要求,而是……情不自禁。” 童洛锦的脸颊越发地滚烫,几乎能在冰天雪地里煎熟一个鸡蛋。 她一脚踩在童温祺的靴子上,趁着他吃痛跑远了。 “无耻!” 童温祺没有追上去,只是停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慌不择路地往远处跑去,甚至不小心踩到石子还趔趄了两下。 童温祺看着看着,眼底浮现出一丝暖意,觉得她这个样子越发地可爱。 直到童洛锦的身影在她面前消失,他才收敛了神色,重新恢复一脸的冷若冰霜。 他轻轻道:“阿姐,你逃不开的……你怎么能逃开呢……” 风一吹,这些话便散在风里。 有脚步声接近,童温祺迅速回头,却见林南召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面带忧虑地看着他,童洛锦问:“你怎么回来了?” 林南召回乡探亲,按理说一月底的时候之后才会回来。 林南召:“今年有点事情。”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情,童温祺自然也不对他的事情感兴趣,点了点头权当是知道了,他越过林南召想要回去,却被林南召一伸胳膊挡住了去路。 “小七,你逼的太紧了。” 童温祺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林南召,他不喜欢除了童洛锦之外的别人教育他,但是林南召却坚决道:“你该问问她,为何躲避你,而不是一味地朝她逼近。” 童温祺自然知道童洛锦是因为什么躲避他,他也知道童洛锦心里指定有他,他道:“我比你了解阿姐。” 说罢,便朝着来路折返回去了,留下林南召在原地,露出点点担忧来。 他总觉得,事情似乎不是童温祺所设想的那样。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冲突 许倬云是在新开的五味阁遇见童洛锦的。 年关未出,五味阁已是门庭若市,楼前还挑着一盏盏通红的茜纱灯笼,红光应得人满脸喜气,便是滴酒未沾也有三分醉气。 许倬云到了楼门口,被小二拦住脚步,满脸歉意:“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今日满座了,公子要不改日再来?” 幸亏许倬云是个脾气好的,仰头看了一下无味阁的招牌,听说这事宫里的御厨亲笔题名的,他笑道:“是我来得迟了,竟不曾赶上好时候。” 小儿挠挠头,赔笑道:“或者公子可以稍微等一等,有来的造的客官,许是一会儿就出来了。” 现在正值饭点,许倬云是掐点来的,怎么会有人这个点就吃完了呢,他觉得这是小二劝慰他的说辞,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你们这儿用膳,没有个把时辰是出不来的,我便不等了。” 小二急道:“哎呦公子,我们楼上真的有位姑娘,约莫来了一个多时辰了,自己定了个雅座,想着也该走了,要不我上去给您瞧瞧她吃好了没有?” 一个人用餐竟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来的也早,不想是专门来吃饭的,常年衙门生涯让许倬云察觉出一丝不妥,生怕一个姑娘在雅间里遭遇什么不测,他截住小二,道:“我和你一起上去。” 小二上去敲门,门没开,人也没应。 小二又叫了一遍,还是没有声响,这下子小儿都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了。 许倬云二话不说,直接推开了门。 屋内上了一桌子的菜,怀抱鲤,玉带虾仁,碧涧羹,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全是五味阁的招牌菜,但是摆在桌上一动未动,反倒是酒杯四落,满屋的酒气,桌上趴着一个女子,面色嫣红,睁着眼睛却无定向。 许倬云大惊:“阿锦!” 他急忙上前将童洛锦扶起来,童洛锦倒是很乖,随着他的力道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勉强认出了眼前人:“许……倬云?” 许倬云道:“是我,你怎么一个人喝成这样了?” 小二正愁怎么安置醉鬼呢,一见这两个人竟然认识,顿时喜笑颜开,将童洛锦交给许倬云照顾,而自己忙不迭地出去了。 童洛锦全身都笼罩着一层粉霞,她歪倒在许倬云的肩膀上,脸颊蹭上许倬云脖颈,热得很,连带着许倬云的体温也持续上升。 “阿锦,”他不敢看她,慌乱地别开视线,“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童洛锦摇了摇头,发丝如同嫩羽一般扫着他的耳朵,痒痒的。 “不回去……不……” 许倬云疑心她和家里人吵架了,但是童家人的感情一向极好,怎么会引得童洛锦出来买醉呢,他像哄小孩子一样问:“阿锦为什么不回家?” 童洛锦花了一点时间思考了一下,道:“家里……有童温祺,不想,不想见到……童,童温祺。” 许倬云那双永远温和的像浸泡了一湾水的眸子飞速的冻结成冰,他的手托在童洛锦背后轻轻地撑着,无声地在小小的房间里掀起一风暴。 “……童温祺啊。” 他早就瞧见童温祺对童洛锦的不一样,但是他却自欺欺人地坚信,也许童洛锦的排斥就说明了她对童温祺没有那个意思,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有点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阿锦……不喜欢童温祺吗?”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问出的这句话,只知道开口之际好似有一块巨石砸在了胸口。 童洛锦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她的语气里有秋风过境,裹挟了无边无际的哀伤:“不能喜欢……我不能喜欢他。” 不能喜欢,不是不喜欢。她一直在提醒自己控制好自己的心,但是很多事情都能控制,但是独独就喜欢不能,她控制不了,于是便陷入到漫无边际的悲哀里,只能借酒来麻痹自己。 许倬云的胸腔像是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有凛冽的北风呼啸着灌入。他大概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他以为童洛锦对他而言,只不过是“适合”,但是如今看来,这种情愫似乎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深沉。 童洛锦醉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话,许倬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着她说些自己听不太懂的话,好些话他都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他听得出童洛锦语气里的苦闷与挣扎。他一直都以为童洛锦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她聪明有智慧,总能将所有的不快乐换做快乐,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童洛锦也藏了一腔的苦楚不知道对谁说,她总是帮着朋友走出困境,但是谁又知道她自己也身处沼泽呢。 有一种叫做“心疼”的情绪在许倬云内心深处缓缓升起,然后将他的整颗心脏都裹挟其中。 他突然冒出一种情绪——想将她好好保护起来,这样她就不会再因为别的人别的事流露出这种哀伤之情。 但是他又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呢。 “阿锦……我是真的心悦你,你知道吗?”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玄幻,许倬云抬头望去,就见小二阻拦不及,雅间的门被一脚踹开,来人脸色阴沉,视线如一把锋利的长剑出鞘,直直朝着形容亲密的许倬云和童洛锦而去。 他二话不说,上来就快步超前,将童洛锦抢到自己怀里,许倬云不满他的粗暴,语气也裹挟着寒意:“童兄这是什么意思。” 童温祺的声音比他的脸色还要冷:“这是我和阿姐的事情,许公子就不要插手了。” 他说着就要打横抱起童洛锦,离开此处,许倬云却一把拦住他,道:“童兄要做什么。” 童温祺此时见了许倬云,就像是老虎遇见猛狮,只差扑上去一口擒住他的脖子,“这是我们的家事,不必告知许公子一个外人。” 他把“外人”两个字咬得极重,许倬云被他气得脸色泛青。 但是许倬云也不肯退让,他一向平静的眸子里此刻似乎蕴藏着无限的狂风暴雨:“童兄这是说哪里话,怎么说我也是阿锦的未婚夫婿,是你的姐夫,怎么算的上是外人呢。” 童温祺一手抱紧童洛锦,另一只手握成拳直直朝着许倬云的脸颊席卷而去,许倬云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个正着,童温祺怒气不减,还要出手,童洛锦却因为他突然的动作被晃得想吐,扶着他的胳膊一脸恶心难受的模样。 童温祺的气焰顿时消散,平稳地护住童洛锦,安抚道:“阿姐,我们马上就走。” 许倬云自然不可能让他把童洛锦带走,童洛锦如今醉的人事不知,童温祺又对童洛锦安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童温祺把人带走。 他要拦,童温祺的眸子里便染上波谲云诡,他小心翼翼地将童洛锦安置在一旁的长椅上,然后回过头,极其诡谲地朝着许倬云勾起一个笑。 不知道是谁先出手的,等到小二进来拉架的时候整个房间都被砸的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了,只有童洛锦安睡的那一方小天地里还保存良好。 小二哀嚎着把掌柜的找来,掌柜的一看,险些要晕过去,且不说他那碎掉的前朝云釉瓷瓶和梨花木的镂空木雕方桌,单说这两个像是血人的小公子,就足够他喘不上来气了。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童洛锦此时都是不知道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提亲 童洛锦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她觉得头疼的几乎要裂开,好在黄莺细心,一直在她身边守着,她一动黄莺就醒了,从小灶上端来一碗姜丝鱼汤让她润了润口,之后便将白天的事情说给她听。黄莺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讲得绘声绘色,好似自己就在眼前看着一样。 “大姑娘,现在城里所有人都在传你们的事情呢!你和许公子的婚事,也被人捡起来说了。” 许倬云为了她和童温祺大打出手,童温祺是她的义弟,出于一种什么感情才动手并不好说,而许倬云与童洛锦形容亲密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着孤男寡女之间,没有点儿女私情说出去谁信呢。也不知道是哪个多口多舌的提起,这二人是有明晃晃的婚约在身啊,有点私情也是正常的。 传得最快的永远是小道消息,只一个下午的时间,大半个温城的人都知道许倬云和童洛锦有婚约在身了。 童洛锦听完了只觉得头疼,不知道是酒的后劲太大,还是这消息的冲击力太大。 童洛锦喝完鱼汤,让黄莺去睡了,这丫头守了她不少时候,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 而她自己,确实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直至天变蒙蒙亮,她才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结果睡了没一会儿,黄莺便慌慌张张地来摇她起床,说是许公子来了。 童洛锦仅存的睡衣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挑了个大早,许倬云便登门来了。 和童温祺的争端并非他本意,和童洛锦的婚约被曝光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两件事情他都要承担一定的责任,给童家引来如此大的争议,他却做起了缩头乌龟,实在是非君子所为。他思虑一夜之后,还是决定亲自带着礼品上门拜访,毕竟此时传开之后,他们二人的声誉都有一定程度受损,他作为始作俑者不敢委屈,但是童洛锦因为他的莽撞而坏了名声,他实在是过意不去。 而他对童洛锦又确实有情义,既然如此,最好的解决方式应当就是顺水推舟,直接应承了这门婚事,所有的事情就变成了小舅子和姐夫之间的荒唐玩笑,最多是小舅子瞧不上姐夫,这种觉得自家姐姐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引发的闹剧最多让人觉得好玩好闹,顺便说一句这家姐弟的感情甚笃,由此还能破了童家姐弟感情不好的传言,无疑是一个上上之策。 童老爷夫妇本就对他有好感,之前更是一直拿他当自己的女婿看待的,只不过后来童洛锦对他们说自己与许倬云之间郎无情,妾无意,只待合适的时机解除婚约,童老爷夫妇才将视线转向童温祺,但是此时许倬云站在他们面前情真意切地诉说着自己对童洛锦的情谊,其感情之真挚让童老爷与童夫人也不禁为之动容。 他们的态度也忍不住摇摆起来了。 然而,还不等他们表态,童温祺便挣脱了管家的束缚冲了进来,他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童老爷瞧出了他周身的阴郁气息,警示道:“小七,你怎么过来了。” 童温祺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许倬云,他们两个人脸上的伤痕还没有消退,二人对视的屋子里空气就如同凝滞了一般。 童老爷察觉出气氛的异样,赶紧让管家带童温祺出去,童温祺却不肯走,他收起了周身的低气压,甚至对着童老爷笑了一下,道:“我听说许公子是来商讨和阿姐的婚事的,我这个当弟弟,来提阿姐瞧上一瞧,应当不违背礼数。” 若只是寻常人家的弟弟来提长姐相看对象,不仅不为悲礼数,反而是应该的事情,但是童温祺那里是童洛锦什么正儿八经的弟弟,他对童洛锦怀揣的什么心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童夫人有些不忍得唤了他一声,童温祺朝着她安抚似地笑笑,走上前,在童夫人的肩头上靠了一下,然后在她身后站定。 许倬云将他与童家二老的亲密举动看在眼里,眼神暗了暗,这座上的三口仿佛是和谐的一家人,而自己则是被排除在外的外人,不管怎么说,童温祺比他更得童家二老的偏心。 许倬云被童温祺打了岔,但还是定了定心神将接下来的话继续说完,然后静待二老表态。 但是不等童家二老的说话,童温祺率先发难道:“敢问许公子,你因何上门求亲呢?” 许倬云虽知道他肯定是有意刁难,但依旧是维持着一副谦恭的态度回答道:“许某与大姑娘自幼定有婚约,上门求娶本就是应当例行之事,但是先前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所以这才一直拖到今天。” 童温祺不等他说完酒嗤笑了一声,道:“婚约已定十几年,许公子都不曾登门,如果是之前是因为路程遥远不便登门,且说许公子调任温城之后,也不见提及此事,可见许公子对此事并不算上心。直到今天,许公子伤我阿姐名声闹得人尽皆知,这才登门求娶,不知道许公子是为了维护我阿姐的名声呢,还是为了保全你自己的名声呢。” 童温祺一般不说话,但是一张口便将人呛得哑口无言,许倬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自己一个书生都被他说得有些面热,他又怕童家二老误会,急忙解释自己并无此意。 童温祺又咄咄逼人道:“成婚一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我阿姐这边思虑这怎么退婚,你却不知会她一声便贸然上门求娶,这又将我阿姐置于何地?在婚前就如此不考虑我阿姐的意见,若是日后真的成了婚,你又将我阿姐置于何地?难不成在许公子看来,我阿姐的意见竟是毫不重要,她只配任由你支配吗?” 许倬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的言辞之犀利让童老爷都有些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口打断了他。 但是童温祺似乎不在乎,告罪一声继续说:“我曾记得,许公子是答应过我阿姐想要协商退婚的,因为有了许公子的承诺,我阿姐才心无负担地和许公子相交,但是许公子现在是要违背承诺,言而无信吗?!我阿姐诚心相待,以诚交友,但是许公子却将她的诚意置之脑后,莫不是一直以朋友为借口对他意图不轨?这又让我阿姐如何自处呢?!” 虽然他说得不好听,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算是事实。 许倬云心中羞愧,却又不得不强撑着脸皮和童老爷夫妇解释道:“小侄绝无此意,之前与阿锦相交过浅,不曾多思,但是敬仰大姑娘风采,幸得大姑娘不嫌弃,倾心相交,引为知己。但是随着相处加深,小侄对阿锦的气度风范也越发倾慕,但是小侄心知阿锦心中顾虑良多,所以才不敢坦诚心思。如今事出意外,我一时情急,唯恐伤及阿锦名声,坏了两家和睦,所以才急于上门,考虑不周,还请伯父伯母见谅。” 第一百七十章 最好的安排 等到童洛锦赶到的时候,大堂里还是一片剑拔弩张的氛围,童老爷与童夫人尽力缓和着气氛,但是收效甚微。众人瞧见童洛锦出现,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只有童温祺的呼吸屏住了,视线一转不转地落在童洛锦身上,生怕她对许倬云露出一点好脸色。 虽然童洛锦已经从黄莺地叙述中脑补出了昨天大概的场景,但是真的看到许倬云和童温祺的脸的时候还是惊了一惊,这两个人在打架方面都是出了名的有分寸感,一般并不会轻易往明面上招呼,将打人不打脸这句话贯彻了个彻底,但是现在一看,只怕是全往脸上招呼了,挂不得许倬云没有去衙门。 这怕是见不了人呦。 童洛锦见过礼,又听童老爷将所有的事情转述一遍,在这个过程当中,不管听到什么内容,童洛锦的表情始终都是安安静静的,看不出半分的情绪波动,许倬云和童温祺的视线也紧紧落在她上,呼吸的频率随着她的表情变化而变动。 “许公子,”童洛锦听完,转向许倬云,语气中听不出半分情绪,“我们两个可以单独聊聊吗?” 许倬云忙道:“当然。” 两个人便打算去花园里走一圈,童温祺在她背后急急喊了一声“阿姐”,童夫人一时没拉住,就被他匆匆跟了上去,在童洛锦身后一步的地方停住,道:“我也要去。” 童洛锦没有回头:“我说‘单独’,你没有听懂吗?” 童温祺的内心深处陡然生气一股不安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错觉,就好像他现在不拉住童洛锦,他就要失去童洛锦了一般。 “阿姐,你别去……” 童洛锦侧头扫了一眼他的表情,他的神色是那样哀伤,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童洛锦不敢多看,对许倬云道:“请。” “阿姐!”童温祺心生不甘,还要再追,却被童夫人制止。 “小七,算了。”她的声音轻柔,带有抚慰的魔力,“这件事情最终怎么样,还是要看锦儿自己的决定,我们谁都强求不来的。你今天把她拦下了,以后还能每天都拦着她吗?” 童温祺咬着唇没有说话,但是他在心里回答童夫人,怎么不能,如果阿姐真的要嫁给许倬云,他就把她绑起来,每一天都让她只看着自己,到时候看她怎么嫁给许倬云。 他缓缓退回去,在童夫人面前低下了头,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的小狗狗,“义母,我害怕……” 童夫人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傻孩子,你害怕什么?许公子又不会豺狼虎豹,他又不会吃了你阿姐。” 童温祺摇了摇头,道:“我害怕……阿姐不要我了。” 童夫人的心脏揪了一下,她道:“好孩子,好孩子……不会不要你的,她永远是阿姐,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 童温祺的声音轻飘飘的,他说:“不一样的……” 不是这样的,也许在童洛锦的生命中,没有他还有其他的亲人,他童温祺不过是她童洛锦五彩生命中的一个点缀,但是对于童温祺来讲,童洛锦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如果哪一天童洛锦从他的生命中抽身离去了,那么他的生命便只剩了一副空架子,用不着风吹,原地站不了一会儿就坍塌了。 童洛锦与许倬云去了多长时间,童温祺的世界就静止了多长时间,他的血液仿佛结成了冰,很缓慢的在他身体里流动,童温祺能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冰碴子滚动的卡啦声。 直到童洛锦的身影眼前出现,他的身体才乍然回温。 他快速冲上前去,仔细地端详着童洛锦的神色,但是童洛锦并没有看他,他的心脏跳到了喉咙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等待着童洛锦的宣判。 他看着童洛锦走进大厅里,和许倬云对视一眼,然后神色肃穆地对着童家二老开了口,仿佛一块巨石当空落下,直直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有些晕眩,不知所措地上前,却被许倬云挡在身前,他已经无力与许倬云争执,只是坚持地望着童洛锦,希望从她的眼神中取得一丝安慰。 但是自始至终,童洛锦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她甚至都没有将视线投向他。 自始至终,都没有。 后来再回忆起这一天,童温祺已经记不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他就记得自己当时如同一头发疯的困兽,恨不得将面前能看到的一切撕碎,有人上来拦截他,劝阻他,把他当作一件危险品来看待。 而他疯狂奔赴的方向——他的阿姐所在地方——被许倬云护着,许倬云的手搭在童洛锦的肩膀上,身体微微倾斜,呈一个保护姿态,亲密又刺眼,好像他会伤害到童洛锦一般。 但是他怎么舍得伤害她呢,那是他最珍视的宝藏啊。 即便是她亲口说出来,她答应和许倬云成婚,他的内心深处化作了一头丧失理智的猛兽,但是他既便将自己撕咬地遍体鳞伤,也不舍得伤害他的阿姐半分半毫。 但是她怎么就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发疯发狂呢,她怎么就这么安心地呆在许倬云为她划出的保护圈里呢。 他不能理解。 那天之后,童温祺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童夫人曾求林南召去帮她找过,但是也是无功而返。 童洛锦倒是希望这件事情之后他可以放下执念,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也许这样的人生里没有童洛锦这个人出现,但是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她就知足了。不过她知道童温祺的脾气,他认准了一件事情之后便没有那么容易放下。 那么现在的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 一杯热茶被放在童洛锦的面前,许倬云在她身前坐下:“想什么呢?” 许倬云的眼底有乌青,他最近总是很忙,好像是遇见了什么难缠的案子,惹得他颇费心力。 童洛锦摇了摇头,他看着许倬云的时候总是在不自觉地愧疚,那日他和许倬云谈了很长时间,她本来想说服许倬云放弃这门婚事,没想到许倬云的态度比她更坚决,反过来说服了他。 父母希冀的眼神,老爷子挂在书房的童家牌匾,外人探究的眼神,还有……童温祺放不下的执念。都像是一块又一块的重石压在她的肩膀上,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许倬云向她伸出了援手,只要她肯点头,他能够帮她解决一切的问题。 但是这样对许倬云多么不公平啊。 她摇着头,不肯松口。 许倬云伸出手,指腹的温暖触及她的皮肤,她这才惊觉自己流泪了。 “别哭,”许倬云的声音带有安抚的力量,“我什么都知道。” 他说,他知道她身上的担子,也知道她的感情所向,如果能得她一生挚友,他该和其幸运,但是他却偏偏自己动了心。 “阿锦,如果我们二人这辈子都是注定要成婚的话,为什么不能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呢?毕竟,你认可我这个朋友,与我成婚,总比与其他不知底线的人凑合一辈子要好。而对我而言,娶得心上人总比娶一个两不相知的人要合心意。我们可能做不来鸾凤和鸣,但是总能做到相敬如宾,这样,已经比大多数夫妻要好了。” 童洛锦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打动了。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安排。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少年易老 童洛锦与许倬云的婚事已成定局,所有人也不再藏着掖着,两家都开始欢欢喜喜地准备起一年以后的婚事来,就连闭门不出的童老太爷也开始频繁地往返酒庄,琢磨着给孙女亲自准备一份合卺酒。 远嫁的姑母得了信,派人千里迢迢送来贺礼,带来的信笺中夹了泪痕,说是母亲生前的夙愿终于得偿,老夫人从不曾在童洛锦面前表现出对她婚事的困扰,生怕引来童洛锦的忧虑,但是寄给女儿的书信里却是夹杂了对孙女的担忧与期待。 童洛锦看完,泪湿了眼眶。 原来,竟有这么多人为她默默操心着,而她却一概不知。 天气转暖的时候,谭家传来了喜讯,已为人妇的谭四姑娘有了身孕,徐子瑜听后笑着揶揄,“那你怕是吃不了我的喜酒了。” 徐子瑜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抱得美人归,那孙员外家素有才名的嫡次女竟然看上了这样一个纨绔公子哥,让孙员外只呼头疼,但是奈何郎有情妾有意,孙员外也只能哀叹着准备嫁妆。 几人坐在一起时不由得感叹时过境迁,明明感觉不久之前还都是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围坐在一起说笑打闹,我逗你一下,你吓我一下,但是转眼间的功夫,一个个都成了大人,成婚的成婚,生子的生子。 提起往事,几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几人当中单子最小的夏涪书曾经被他们吓唬得最惨,而今中了秀才之后回了书院当起了教书先生,他笑道:“每次去后山,都想起你们轮流在我耳边吓唬我。” 徐子瑜也跟着哈哈大笑:“那时候所有人都往后山跑,偏就青止不去。” 说着说着,不知道谁提了一嘴童家的七公子,“每日都与子瑜打上一架,也就对阿锦言听计从了。” 谭青止脸色一变,小心地望向童洛锦,却见她在一瞬间的僵硬之后恢复如常,神态自若地加入了聊天,却无人知晓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掌,已经被掐出了淤痕。 老友相聚,天黑方散。 众人离开之后,谭青止却没有走,童洛锦便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 谭青止看了她许久,将她耳畔的发别到耳后去,也许是将为人母的关系,他周身的气质越发地柔和。 “咱们小的时候,真的闹了不少荒唐事。” 她接着散场时的话继续说了起来,但是话题的中心只围绕着一个人,便是童温祺。 “你喜欢吃红豆糕,他便日日为你留着,你不喜欢他,他便央求我不要说出去是他送的。” “你随口一说喜欢后山的花,他便为你去摘,换来满身的伤痕也不在意。” “你说天气热,他便趁你休息的时候为你悄悄摇扇,自己累得满头大汗,但是唯恐吵醒你,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学堂外面飞来的两只鸟儿,你说好看,他就日日去喂养,只为让那鸟儿在你窗前多停留几日。” “你走过的路他都跟着,你也许不曾回头,但是我在身后去看得清楚。” 谭青止说着有些不忍,“小时候不懂情爱,我只觉得你对他不好,他却死心塌地地待你,实属有些不公平。少年不识爱恨,却是心动最情浓,他自小便追逐着你,如今看来,确是你贯彻了他的前半生。” 谭青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看着她,“阿锦,人这一辈子很短,我希望你快乐,是因为自己而切实地感到快乐。” 时间不早了,谭青止也该走了,童洛锦为她推开门,那门突然间变得很重,童洛锦推了一下没开,却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是苏知柏来接谭青止,他手里擎着一把油纸伞。外面下雨了,他小心地扶着谭青止,油纸伞笼在谭青止头上,二人并肩走进了雨雾。 童洛锦在原地站了会儿,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想知道童温祺现在有没有出门,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伞。 今年风调雨顺好收成,西北战事平息,四朝来贺,上头那位龙心大悦,大赦天下,人人都说祥瑞东来,换得现今的太平盛世。 温城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众人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喜事也似乎比往年要多,刚听说了这家喜得麟儿,又闻那户人家喜添凤髓,童夫人出门一趟便被老友一把拉住,这个说我家孙子会背三字经啦,那个说我家孙女会长口说话啦,喜气洋洋的,嘴巴也合不拢。 又有人说,你家姑娘也要成婚了,盼了多年可算盼到这一天了,成婚了好,日后便不用操心了。 童夫人一一迎合着,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滋味。 她回到府中,想问问童温祺可有消息,却瞧进童洛锦刚刚送几个分铺掌柜的出门,她神态自若,并无二样,童夫人想了想,什么都没问,静悄悄回了房。 童家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若是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许倬云往童家跑的时候多了,今日遇见这家进了新砚台,便送来给两位老爷过过眼,若是碰见那家上了新面料,他也替童夫人裁上一卷,童家人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已经不知道怎么拒绝许倬云了。 但是这些日子许倬云却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他办案回城的途中,马儿突然受了惊,撒蹄子狂奔,将许倬云从马上摔了下去,摔伤了腿。 消息传到童家的时候把童洛锦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探望许倬云,许倬云虽然受了伤,但是精神状况还挺好。童洛锦到的时候,许家的管家也没避讳,直接领着她去了后院——毕竟这是板上钉钉的少夫人呢。 童洛锦以为屋子里只有许倬云,结果一进屋却发现还有四个男子靠窗而立,看穿着,应当都是官府里当差的衙役,她一推门,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朝着她望过来。 童洛锦:“……” 她犹疑着不知道该进还是该推,道:“我是不是来的有些不合时宜?” 许倬云还没来得及说话,离她最近的一个男子便抢先开口了,爽朗的笑着:“这就是嫂子?合时宜合时宜,是我们不合时宜了。” 一声“嫂子”,把童洛锦叫得面红耳赤。 许倬云从手边摸了本书仍在男子身上,道:“胡说八道什么。” 男子接住书,嬉皮笑脸道:“叫早了叫早了,小弟不该!” 见到童洛锦来了,几人便纷纷告退,临走时,那嬉皮笑脸的男子难得正色道:“这件事情查清楚之前,你先在府里好好养伤,不要轻举妄动。” 童洛锦闻言咂摸出了点旁的味道来,等到众人离开之后她才问:“你的伤,不是意外?” 许倬云“嗯”了一声,看起来不太在意的样子,招呼着她坐下,给她看新得来的游记,“你瞧瞧喜不喜欢,我觉得你应该喜欢这个。” 童洛锦哪还有什么心思看游记,细细问过了他的伤势,在得知没有伤到骨头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你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许倬云本不想让她担心,但是谁知被人说漏了嘴,见糊弄不过去,他苦笑一声只得坦陈相告。 许倬云的马并不是意外受惊的,而是被人在颈部射进了一根长针,这才引得马匹失控。 许倬云见童洛锦神色凝重,他安抚道:“没事,我查案子得罪了太多的人,指不定是谁的亲友报复呢,一般来讲不碍事的。” 童洛锦垂下眸子,轻轻“嗯”了一声,但是并不见她的神色真的放松。 童洛锦出门的时候问管家,许倬云同行之人的马匹可有受惊,管家愤愤道,旁人无恙,只有许倬云的马儿出了事,真是晦气。 这就是专门冲着许倬云来的了。 此后接连几日,童洛锦都不时地往许府跑,奉药之事皆亲力亲为,他们二人好似反过来了,以前是许倬云往童家去,现在是童洛锦往许家来。 管家瞧在眼里,乐在心里。 这个少夫人怕是跑不了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哀求 温城的春天,雨水格外的多,细细密密如羊毛,不管是白天黑夜,地上都泅着一层水汽,将人罩在云气水雾中。 童洛锦从许家折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街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没有撑伞,脚步快速地在雨气中穿梭。 石桥上有些打滑,童洛锦一只手擎着伞,一只手拎着篮子,一时没控制好平衡便朝一旁摔去,幸好有人在身侧扶了她一把。 虚惊一场,童洛锦刚要扭头道谢,却陡然闻见一股奇异的香味,她还没有看清扶她的人是谁,便在这股香味中晕了过去。 童洛锦是被压醒的,她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上重得很,脸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来蹭去。 一睁眼,便对上一双泛红的眸子。 他侧躺在自己身边,半边身子偎在童洛锦身上,长发未束,吹落在童洛锦脸上,痒痒的。 这双眸子不似往日清明,沉甸甸地盛了许多情绪与欲望。 童洛锦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这是被绑来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她咬牙切齿道:“童、温、祺!” 童温祺乖巧地应着:“阿姐。” 童洛锦全身软绵无力,像是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了一样,即便是她想要避开童温祺的触碰,但确实无能为力。 “你对我做了什么?” 童温祺道:“我知道阿姐是有些功夫,若是不散了阿姐的功夫,阿姐一定会想着逃跑对不对。” 童洛锦听得心惊胆战:“你想囚禁我。” 童温祺似乎对她的用词十分不满,他的眉头如同小山峰一样紧紧的皱起来,“阿姐,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疯子! 童洛锦平复了一会儿心情,问:“这是哪里?” 童温祺倒是有问必答,答得还非常快速:“漕帮。” 原来田旭荣死后,竟是童温祺接受了漕帮。 童洛锦又问:“是你把我绑过来的?” 童温祺忍不住纠正道:“不是绑,是‘请’过来,我将阿姐请过来陪我,阿姐不要总是陪着别人,我看了,心里难受。” “许倬云的伤,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许倬云他们都说,可能是仇家报复,但是若是官府的仇家寻仇,那么应该对所有惩治过他们的差役一视同仁,而不是单独对许倬云下手。 童温祺的神色怪异得扭曲起来:“阿姐,你怀疑我?” 童洛锦皱起眉头:“是不是你?” 童温祺还是那句话,只是语气低落地转了个弯:“阿姐,你怀疑我?” 有那么一瞬间,童洛锦以为自己冤枉他了,他脸上流露出的痛苦和伤感让童洛锦忍不住内疚起来:“如果不是你,我……”向你道歉。 童温祺利落道:“是我。” 童洛锦没说完的话被堵在嗓子眼里,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子,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她厉声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童温祺十分难过,他拽住童洛锦的手翻来覆去地去,“阿姐,你为了他责难我,他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吗?” 他地眼睛里似乎笼了一层黑压压的乌云,语气让童洛锦不寒而栗:“阿姐,我已经对他手下留情了,我只是要他一条腿而已,这样他就不能去找你了,我还没想要他的命呢。” 他看着许倬云每日里去找童洛锦,看着他们两个说说笑笑,而自己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是见不得阳光的虫子一样,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每当这两个人在一起,他的五脏六腑就像被人放在油锅里小火煎熬一般,他恨不得冲上前去分开这两个人,但是他又怕看见童洛锦指责的眼神,所以他只能想个办法,让许倬云不能去找童洛锦,但是谁知道这一次他居然弄巧成拙,换成了童洛锦往许家跑。 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所以,他只能让阿姐待在自己身边了,只有自己看住她,让她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就不用害怕她会去陪着别人了。 童洛锦合上眼睛,牙关紧颤:“我没想到,你竟然你这么可怕。” 比之上一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一世,我只觉得你残忍;这一世,我却觉得你如蛇虫附骨,可怕又冷血。” 童温祺被她这话打击到了,脸色陡然一变,掰过她的身子让她和自己对视:“阿姐,阿姐……我都是因为你啊,你不能这么说我……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童洛锦用最大的力气别过头,不肯看他。 她越不肯回头,童温祺心中的焦躁之意就越浓烈。 不行,阿姐怎么能不看自己呢,她的视线应该永远落在自己身上才对,就像以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那样。 童温祺捏着她的下巴执拗地迫使她的视线转向自己:“阿姐,你看看我……” 童洛锦挣脱不得,只能恨恨骂道:“疯子!” 她的神色充满怨怼与愤恨,童温祺突然间又不想看了。他遮住她的眼睛,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处,轻轻吻触着她的肌肤:“阿姐,你为什么要和许倬云在一起呢?他有什么好呢?” 童洛锦全身发麻,汗毛战栗,恶心地想吐:“我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他家世好,待我好,只要我开口,金银珍宝他随手奉上,只要我愿意,天涯海角他随我去闯荡。如此如意郎君,我为何不要?” 童温祺落在她身上的手陡然用力,又在听到她压抑的呼痛声之后急忙松开:“阿姐我错了……对不起阿姐……” 他不知道怎么去讨好童洛锦,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只能不遗余力地去诋毁许倬云:“阿姐,他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赠你金银不过九牛一毛,他纨绔浪荡喜爱山水,与你同游不过是贪图享乐。你且看看我,我有十分金银便予你十分,我有三钱真心便赠你三钱,你爱河山我陪你同去,你择一隅定居我为你挑水置衣。” 他无措得仿佛回到暗无天日的孩提时期:“阿姐,我的心都要捧出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求你件事 童洛锦就这样被迫在漕帮住了下来。 童温祺好像忘记了童洛锦是被他绑来的一样,他每日里陪着童洛锦赏花游玩,换着花样的命令厨房做童洛锦喜欢的糕点,但是童洛锦一直便显得很麻木,对他的好意并不领情,但是童温祺不在乎,他就像是什么都察觉不到一般,还是尽心尽力地陪着童洛锦。 漕帮大堂。 童温祺听着坐下人七嘴八舌地汇报完,简单地说了两句便想打发他们离开。漕帮更新换代,新主上任难免事务繁多,内部忧患不断,人心难平,外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童温祺离开童家倒也不全是因为赌气,而是因为漕帮的事情真的耽误不得了,它必须回来坐镇。 见到新主子雷厉风行,处事果决,漕帮老人那点不服气的心思也逐渐被压制了下去,但是没成想没过多少时日,他竟然掳来了一个姑娘,几乎将心思全部放在了这个姑娘身上,他又没有心思处理帮中事务了。 长老一挥衣袖,鼻子眼里直出气,他们是正儿八经的漕帮,不是什么山贼土匪,竟然还有人能干出强抢民女这样的勾当。 几位长老离开之后,红檀快步走了起来,她现在是童温祺身边的亲信,行事做派都比其他人随意许多,她报告过公事之后,一扭头瞧见童温祺手边的桌子上摆放了一盆花,这花生的精巧,叶子密而紧促,团团拥着拇指盖大小的花朵,花朵呈绛紫色,蕊是鹅黄色的,并不让人觉得艳俗,却好似笼了一层晶粉,泛着亮,透着光。 红檀眸子顿时放出精光:“这是追月?” 这花儿生长在极北之地,此地一年当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处在黑夜之中,但是就是在那短短的阳光滋润之下,生长出了此花,人们都觉得这花泛着盈盈光晕,好似月光洒落一般,故而得名追月。 追月最为出名的不是它的美丽,而是它的药用价值,以追月入药,可以去疼痛,净心神,之前更是有疯癫之人吃了这药之后一夜清明如常人。 但是这花生长期短,极为难得,即便是有人得了也不会拿来示人。 红檀见童温祺就这么大剌剌地将追月摆在桌子上,就跟一盆盆景似的,她觉得为是有点露富了。 童温祺见她一直盯着追月瞧,便道:“这是百灵阁送来的。” 红檀神色一凛。 百灵阁的名字好听,但却是个名声极为骇人的杀手组织,他们很少与外界有往来,向来都是蒙着面接单,蒙着面干活,手起刀落,不带多说一句废话的。 怎么这会儿他们找到了漕帮呢? 童温祺道:“他们想让我帮忙杀一个人。” 红檀神色微变:“谁?” 这个世上还有百灵阁杀不了的人?但是她想不通为什么要求助童温祺,毕竟童温祺又不是高手榜上赫赫有名的人。 童温祺道:“淮湘子。” “原来如此……” 怪不得要求助童温祺,童温祺确实不是高手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是漕帮的众人却是赫赫有名的水上高手,这淮湘子居住在南湖之下,南湖水迹难测,去寻他之人通常都是丧命水底,一去不回,想来百灵阁的人不善水性,不敢轻易冒险,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漕帮头上。 红檀冷笑一声,道:“一盆破花就想着让我们替他去卖命,这百灵阁的人的主意大的也太好了。” 童温祺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他道:“把东西给他退回去。” 红檀应了一声。 “我是不是来的不合适?” 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童洛锦站在门口看着二人,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红檀一回头,瞧见是她来了,立马堆起满脸的笑,捂着嘴往旁边退了一下:“我这汇报的也差不多了,其他的事情就请主子批复之后,让几位长老做决定。” 童温祺快步行至童洛锦面前,难掩欣喜之色,“阿姐?你怎么来了?”童洛锦这些日子一直对他不咸不淡的,有时候连话都不肯对他说,如今肯主动来找他,已经足够他欣喜若狂了。 “阿姐怎么这么说?阿想去哪里,都是去得的。” 他对着红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红檀也很有眼色地想要退下。童温祺示意她讲那一盆追月也一并带走,趁早还给百灵阁。 就在红檀动作的时候,童洛锦也瞧见了那一盆追月,欣喜道:“好漂亮的花儿啊!” 这是她来到漕帮之后第一次露出这样纯粹的欣喜之情,她自小便喜欢漂亮的时候,以花花草草尤甚,童洛锦觑见他的神色,突然让红檀将追月放下。 红檀有些茫然:“不送还回去吗?” “不还了,”童温祺道,“一会儿命人送到大姑娘的院子里。” 红檀的神色僵住了,难以置信道:“主子?” 东西不还回去,就说明童温祺要答应百灵阁的要求,答应百灵阁的要求?替他们到南湖去杀淮湘子?红檀觉得这跟答应送一条命给百灵阁差不多。 她不能理解。 但是童温祺此人说一不二,她不敢多言,只能心事重重地退下了。 童洛锦也发现了点不寻常,她问:“这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是别人的马?你没必要为了讨好我就留下别人的东西。” 童温祺道:“是别人送给我的,我不喜欢,才想让人送回去。你若是喜欢,便留下。” 童洛锦没有多想,童温祺现在作为漕帮帮主,想给他送东西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只是一盆花而言,应当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童温祺又问:“阿姐,你今日里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童洛锦点点头,“我有一件事,想让你同意。” 难得有童洛锦主动开口的时候,童温祺自然是恨不得她说什么都答应。 “阿姐,你说,除了离开这里,你想要星星我都给你摘下来。” 童洛锦不质疑他的真心,却也不想要他的真心。 她说:“我答应了温平,开春之际要接他来温城转转,他的信现在应该已经寄到了童家,你帮我取回来好不好,我想给他回信。” 当初温平被她送到了王掌柜身边,只在霍成刚出事之后将他接来亲睹了这个恶鬼的判决,后来他又主动提出回到了王掌柜身边,他逐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不再一昧将童洛锦视作救世主,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 只不过他们二人还是保持着书信往来,倒像是一对寻常人家地姐弟了。 通道是温平相关的事情,童温祺的脸色有些难看。 “总是要等到别人的事情上,阿姐才肯对我和颜悦色些。”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逃跑 童洛锦是在码头被童温祺拦下的。 那天的风很大,他精致的面容在呼啸的风中显得如霜似雪,他身姿端正,却走得很快,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童洛锦的心尖上,他走近了,童洛锦瞧见他如墨翻涌的眼角处勾着一抹红。 他的指尖很凉,轻轻地摩挲着童洛锦的脸颊,童洛锦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着,江水边泛着冷意,黑压压得一片,让人瞧见了便觉得心里发慌。 泛着冷意,透着凄苦。 “阿姐,”童温祺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童洛锦心中不住得发慌,“你算准了调我离开,好逃出去,是吗?” 童洛锦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童洛锦扶着她的后脑,将她扣在自己得怀里,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现在不能对上他的眼神,否则他会失控。 童洛锦可能永远不知道,他对她这些日子的软化有多么欣喜,他有多高兴于她肯求自己办事,即便是为了别人来求他,他还是觉得高兴,她肯麻烦自己就说明她对自己还是有依赖的。 哪怕是只剩了“麻烦”,他也甘之如饴。 他想帮她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让她开怀一些。 在路过桂顺斋的路上,他见出了热腾腾的糕点,还专门停下来为她买了一份。 桂顺斋的小伙计眼睛亮亮的,一边麻利地替他打包,一边笑嘻嘻地和他搭话:“这些可都是童大姑娘喜欢的糕点啊,你们姐弟两个口味可真是相似。” 想到童洛锦,童温祺的脸色柔和不少,他轻轻“嗯”了一声,接过油纸包,他想,最近童洛锦的食欲总有些不太好,看到这些点心也许会多吃一点。 大师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全心全意想着怎么讨童洛锦欢心的时候,童洛锦却在策划着怎么逃离他。 她费尽心力地让他放松警惕,让他身边的人放松警惕,然后利用调虎离山之计,一走了之,若不是她身边伺候的侍女多留了个心眼,或许真的就让她跑掉了。 回去的路上,童温祺一直沉着脸,没有和童洛锦说一句话,到了总舵之后他就把童洛锦关在了房间了,落了锁,只给她留下了一包糕点。 瞧油纸包上的徽章,这应当是是桂顺斋的点心。 但是童洛锦丝毫没有口腹欲,她瞧了两眼,便没有再理。 房门关的严实,只有窗柩处投进一点光来,落下一个个斑驳交错的虚影,童洛锦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将视线投注在那一片虚影上,她脑子里空落落的,胸膛里也空落落的,像是水上浮萍,不明前路,不知归途。 夜间的时候有侍女来送饭,童洛锦没吃,侍女是向童温祺通风报信的哪一个,瞧着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惊慌,试探着喊了她一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第二日她来给童洛锦送早食,却发现桌上还摆放着前一天夜里的吃食,饭菜早就没了热乎气,但是连最上面的尖尖都没少一丝。 而童洛锦还坐在原处,衣服未换,发髻未卸,眼神毫无焦距,她好似是一个玩偶一般,被抽掉了灵魂。 侍女一进门就发现阴影处坐了一个人,吓得她险些将托盘摔落在地,她喊了几声“姑娘”,却不见有人应,要不是童洛锦的胸膛还有轻微的起伏,她会觉得坐在这里的是一具尸体。 她不敢耽误,连滚带爬地去童温祺面前禀告了这件事情。 童温祺来的时候童洛锦还是保持着这样一副姿态,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童温祺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了一股冷气,童洛锦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侍女端进来一碗热粥,童温祺接过来坐在他面前,轻声喊她:“阿姐。” 童洛锦自然不会答应。 童温祺的声音很轻,像是哄劝闹脾气的小孩一般:“这碗粥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他舀起一勺粥,送到童洛锦面前。 “阿姐,吃一口好不好?” 童洛锦的眼珠子动了动,流出一丝厌恶,这种情绪深深刺痛了童温祺,但是他咬紧了牙关,不敢表露出丝毫的痛苦,依旧是挂着浅浅的笑意,又将勺子往她唇边送了送。 童洛锦严重的嫌恶之意更浓,一把打掉了送上来的勺子,热粥溅在童温祺的袍子上,但是他像是没有看见那些污渍一般,紧张地检查着童洛锦的手背,道:“阿姐,有没有伤到。” 童洛锦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掀起,好像他的触碰会让她崩溃一般,她的肩头颤抖着,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滚开……” 明明是在骂他,但是见她肯开口,童温祺还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阿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她的眼睛像是一把冰刀,在他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划过,伤得他体无完肤:“放我离开。” “除了这个。” 童洛锦便又不说话了。 童温祺的视线掠过一旁的桌子,瞧见了桌上桂顺斋的油纸包,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自嘲地笑了笑,也是,童洛锦连饭都不肯吃,自然更不会吃她带回来的糕点。 童温祺将油纸包打开,捻了一块递到她面前,“这是阿姐最喜欢的红豆糕,阿姐要不要尝尝。” 他的指尖蹭到了童洛锦的唇角,童洛锦如同碰到什么脏东西一般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童温祺脸色一变,但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他捏紧了拳头,想给她递一杯茶,但是想了想,还是将那杯温茶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童洛锦呕地眼眶红红,鼻尖红红,让人看了便心生怜意,童温祺更是恨不得将她拥到怀里好好安抚一番。 但是他不敢。 童温祺将糕点放回去,“阿姐不喜欢就不吃了,这是送给阿姐的,阿姐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童洛锦终于说了第三句话:“喂狗。” 童温祺手腕一抖,那双能提起重剑的腕子却好像拿不起一块糕点,他苦笑一声,缓缓地,将一块糕点塞到自己嘴里。 可真苦啊,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苦的糖糕,就好像吞了胆汁一般。 苦的他四肢百骸都止不住地发颤。 第一百七十五章 她生病了 童温祺似乎铁了心要将童洛锦关起来,他就像是困守着金银珠宝的独龙一般,不许童洛锦离开房间一步。 童洛锦被困在着一隅之地,动弹不得,童温祺将屋门锁的很死,甚至连一条窗户缝都不肯留给她,她见不到外面的天地,也没有人敢陪她说话,她每天的事情就剩下望着点点光斑发呆了。 童温祺倒是每天都来,他偶尔会陪她说说话,但是大部分时间童洛锦都不愿意开口,便只剩下童温祺一个人自言自语,她从来不知道,他这样孤僻的人,还有话这么多的时候。童温祺每天都会逼着她吃一点东西,她吃不下,童温祺便强制性地往她喉咙里灌,他语气温柔,但是动作却丝毫不怜悯。 他走了,童洛锦便抱着花瓶一阵干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童洛锦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有的时候是祖母在院子里散步,朝着她招招手,她跑过去向祖母讨一块糖吃,祖母却笑着消失了。有的时候她会梦见她和童知曲打架,童知曲阴恻恻地盯着她,让她去死。她也会梦见父母亲,他们似乎在长廊里坐着说话,但是等到童洛锦想要靠近的时候却天色骤暗,爹娘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般,朝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她也会在一些时候梦见童温祺,梦见她胸口那一把血淋淋的刀子,他声音低沉,似乎从地狱深处传来,他说:“阿姐,你逃不掉的。” 他的手覆上她的喉咙,她心脏疼得厉害,喉咙里也喘不上气来。 仿佛溺水之人处于濒死之际。 童洛锦尖叫一声,捂着胸口醒来,双目圆瞪,大汗淋漓。 她急急喘了几口粗气,才恍然惊觉自己还活着。 从这一天开始,童洛锦开始频繁地失眠,她没日没夜地睡不着,只要一合上眼睛,耳边就有阵阵嘶鸣哭喊声,眼前是一片血光色。童洛锦心里难得的清明,她想,自己大概是病了。 童温祺也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他忍者心中的剧痛,问她:“阿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童洛锦的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用砂纸一般嘶哑地嗓音道:“放了我。” 童温祺闭上眼睛,遮住满目的猩红:“……不可能。” 他伸出手,将童洛锦抱进怀里,她的唇色那样苍白,他想做些什么,让她的唇重新染上桃花粉色,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就在他攻城略地想从她的唇齿间获取一点温度的时候,童洛锦却突然惊叫起来,她手舞足蹈地想要挣脱童温祺地控制,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嘶吼声,她的力气在这一瞬间大的出奇,童温祺的唇角被她咬破,冒出猩红的血珠。 “阿姐?你怎么了阿姐?”童温祺牵制住她的胳膊,她的双脚却还在不停的折腾,她的眼睛似乎失去了焦距,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阿姐,你不要吓我,阿姐!阿锦!” 童洛锦听不见他的声音,她仿佛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周遭全是雾色,她看不清任何东西,耳边是阵阵轰鸣声,她很慌张,很害怕,她拼了命地像想逃出这片魔障,但是不管她怎么哭喊,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似乎有藤曼捆住了她的四肢,她越挣扎越疲累,越挣扎越无力,只能任由这一片白茫茫吞噬了她,封闭了她的五感,最终沉入到无尽的黑暗当中去。 童温祺出来的时候把红檀吓了一大跳,他双目猩红,脸色却苍白,衣衫凌乱,似乎和谁打了一架,再看他的手上,胳膊上,遍布着伤口,有抓痕,也有咬痕,深浅不一,还涔涔冒着血珠。 红檀赶紧上前:“主子,这是怎么了?” 童温祺荡开她意图查看的手,道:“把大夫喊过来。” 红檀便知道是屋里那位出事了,不敢怠慢,急忙去了。 童温祺将渗血的伤口放到嘴边,血腥气弥漫到了整个口腔,他狠狠闭上眼睛,胸腔是震裂般的疼痛。 他的阿姐,那样骄傲、那样明艳的阿姐,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一番折腾下,童洛锦已经晕了过去,她睡着的时候是极为平静的,眉目都舒展开了,像是夜中安逸的昙花,她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才没有那么冰冷,才会收敛起所有的锋芒。 一滴泪水砸落在手背上,晕开了血迹,被咬伤的地方一阵一阵地抽疼,但是这都远远比不上童温祺心中的痛楚。 “阿锦……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没有童洛锦,会死去的。但是童洛锦留在他身边,却是会枯萎的。 她这些日子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本来明月一般的脸颊现在只有巴掌大了。 大夫匆匆赶来,瞧见童温祺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他屏着呼吸问过好,想上前处理童温祺身上的伤口,童温祺微微侧过身子,视线依旧落在童洛锦脸上:“先给她看。” 大夫不敢违令,立马将银线搭上童洛锦的脉搏,过了一会儿,他又请示过童温祺,小心地凑上前去检查童洛锦的口舌耳鼻。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大夫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童温祺虽然没有看他,但是也预感到了什么,他的睫毛快速地小幅抖动,像是不堪重负的蝴蝶羽翼。 大夫收了银线,斟酌着用词,他总觉得自己若是说不好的话,面前这位爷会毫不犹豫地了结了自己。 “帮主,童姑娘虽无大碍,但是积攒的小病小痛也是不可忽视的。” 童洛锦的肠胃出了问题,应该是不吃不喝导致的,她的喉咙也有轻微的划伤。 “……老朽猜测,童姑娘似乎经常呕吐,未经咀嚼的食物反刍上来,这才划伤了喉咙。” 童温祺的身体好似一片摇摇欲坠的纸片,大夫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最重要的是,童姑娘的心律不齐,再加上帮主方才的描述,老朽妄断,童姑娘似乎是郁结于心,出现了幻听幻视之症。” 大夫叹了一口气,“身体上的病症好医,但是这心里的病却是最为难治啊……” 童温祺紧紧咬着牙关,凝视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人,她的神态那样恬淡,他竟不知道她病得这般严重,他不知道红檀什么时候领着大夫离开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他轻轻拥着童洛锦,像是抱着一件珍奇而易碎的瓷器,不敢用力,又不舍得放手。 他的神色隐在黑暗里,童洛锦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神色,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阿姐,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黏人 童洛锦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像是一个初来天地的婴儿,纯粹的一尘不染。 她不说话,也不认人,童温祺一开始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后来见她虽然不言不语不记事,却肯吃肯喝肯笑了,尤其是愿意依赖童温祺了。 她像是一个小孩子一般,总是黏着童温祺,直让童温祺受宠若惊。就在他下定决心想要方童洛锦离开的时候,她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她现在的样子自然是不能回家的,童老爷夫妇见了一定要担心的。 他贪婪地想,也许这是上天对他的一点点恩赐,让她再留在他身边一段时日,让他再在这美梦中持续一段时日。 生病之后,童洛锦变得很乖巧,也许是骨子里的贪恋,也许是童温祺陪伴她的时间最长,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童温祺成为了童洛锦最依赖的人,每天早上一睁眼,若是看不见童温祺,她便会皱着眉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等见到童温祺便眉开眼笑。 童温祺心疼她这个样子,却又阴暗地想,若是她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自己可以一直照顾她,这样就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了。 最近童洛锦迷上了画画,童温祺便让人在每一个房间里都摆上了纸笔,好让童洛锦能够随时随地摸起笔来便画画,童温祺在一边处理公务的时候,童洛锦便在一边画画,她很安静,她提腕落笔的模样本身就像是一幅画,不说出去,没有人知道她病得如一个儿童稚子般。 手下人来报,分舵的王长老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倚老卖老,纵容自己孙儿胡闹,结果惹上了人命官司,和官府纠缠起来了。江湖规矩,江湖人最不爱招惹的便是官府,这次王长老惹上了官府却不知悔改,反而端出一副要和官府一较高低的态度,童温祺大发雷霆,砚台被甩在为首的人的头上,渗出一片血迹,但是跪在地上的人却不敢去擦。 童温祺发了好大的脾气,将跪着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们身上的气焰才消失不见,灰溜溜地走了。他们离开之后,童温祺才想起来在屏风之后画画的童洛锦,他心中紧张起来,不知道刚才他发脾气的时候有没有吓到童洛锦。 屏风后面,童洛锦已经不作画了,她站在案几后面,秋水剪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来的方向,童温祺暗自自责,他只顾着给那些老东西下马威,却忘记了现在的童洛锦不是以前的童洛锦,他的阿姐应该被吓坏了。 他小心上前,拉着童洛锦的腕子坐下:“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啊,我以后说话的声音会小些。” 童洛锦没有说话,还是一直盯着他瞧,童温祺疑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莫不是摔砚台的时候有墨汁溅到自己脸上了? 童洛锦伸出手,在他的眉间揉了揉,童温祺这才惊觉自己的眉头是一直皱着的。 童温祺握住她的手:“阿锦是不想见到我皱眉?” 童洛锦缓缓点了点头。 一股暖流浸透了他的心房,他的眉头舒展开,露出柔和的笑意:“你若是……平时也能这样就好了。” 他这话七分期许,三分哀痛,童洛锦不明白这种复杂的情绪由何而来,只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童温祺勾勾唇角,对她笑了一下,轻声问:“刚才有没有害怕?” 童洛锦自然是不会回答,但是看她表情恬淡,应当是没有受到影响的,童温祺这才放下心,将她耳边的发勾到后面去,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明白,还是将事情的始末分享给她听。 “我不是真的因为这件事情生气,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一件多大的事情。但是自从……舅舅离开,兄长远走之后,这偌大的担子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不服气我,我是知道的,若是我一昧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所以我才借着这个由头杀鸡儆猴,让他们心中有所忌惮。要是不能驯服他们,我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阿姐,阿锦……我真的有点累。” 童洛锦眨巴着眼睛,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童温祺知道她没有听懂,他也不奢求她能听懂,只要她在自己身边,能由着自己宣泄情绪他便已经知足了。 他将童洛锦轻轻拥进怀里,将下巴靠在童洛锦的肩头上,寻求片刻的安心,童洛锦现在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是知道他这是一个示好的动作,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手搭在了他的后背上,如同他抱着自己一样,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做出安慰的姿态。 童温祺的声音颤动,“阿姐……你知道我之前有多希望你可以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安抚他,安慰他,亲近他,他们就好似是两只相拥取暖、密不可分的雏鸟一般,但是她从来不肯满足他这点心愿,她总是冷冰冰地瞧着他,拒他于千里之外。 过了一会儿,童温祺睁开眼睛,将眼中的热意压下去,他的视线一瞥,却瞧见了桌上摊开的卷帙,上面是未干的墨迹,画了一个人。 画上的人垂首看书,黑衣墨发,半张侧脸如高山渺远,似流水潺潺,神态栩栩如生,一瞧便知道是下了功夫的。 若不是刻在骨子里的感情,怎么能刻画得这般生动。 童温祺的手几乎捧不起这幅画,他的眸子中闪烁着惊喜又诧异的光芒:“……阿锦这是画的我?” 童洛锦顺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见他很喜欢这幅画,她也跟着开心起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童温祺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童洛锦推开他,小跑到一旁的卷筒里,抱出许多卷轴,然后“哗啦”一下倒在桌子上,示意童温祺拆开,童洛锦放下手里的卷帙,从他抱过来的画轴里抽出一卷,然后展开。 他的心脏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而后又急速地鼓动起来,那响声震耳欲聋。 他几乎屏着呼吸将剩下地画卷全部打开的。 这一副画是他,那一副画也是他,每一幅画都是他,统统都是他。 有他看书的,有他习字的,有他练武的,有他小憩的,有的时候他的眼神会落在她的身上,便在画里直直望过来,眼神缱绻眷念,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神会落在别处,但是挡不住画卷中透出的情谊。 在秦家老宅的时候,他看到了他母亲的画像,盖了他父亲的章,上面的女子眉黛春山,笑靥如花,点染之间全是情谊。 这样的画,他又再一次遇见了,却是童洛锦画的他,这让他如何不欣喜,如何不激动。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童洛锦也曾全神贯注地将视线投落在他的身上,就像他注视她一样。 童洛锦见他喜欢自己的话,便高兴地将她画过的所有画都搬过来给他看,她的本意是要讨他高兴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童温祺竟然看着看着就哭了,他握着画卷,眼泪砸在画轴上,又被他急忙擦去,唯恐伤了这画一丝一毫。 童洛锦有些手足无措,她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揉捏着自己的衣袖。 她不知道童温祺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是自己的画画得不好看吗,他为什么哭了呢。 童温祺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合上,然后对童洛锦道:“我很喜欢……我真的很喜欢……” 童洛锦听不出其中浓烈的感情,但是能听懂“喜欢”这两个字,既然他说了喜欢,那就是认可自己的画,想到这里,童洛锦也跟着笑起来。 童温祺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动作轻柔得唯恐惊扰了她,“阿锦,我很喜欢……喜欢你的画,喜欢你的一切,喜欢你……喜欢的心脏都快要裂开了。” 他微微退后,童洛锦犹不满足,拽着他的衣襟,眨着眼睛看着他,然后重新将唇贴了上去。 茉莉的香气在他鼻舌间散开,似乎要钻进他的五脏六腑,将他的整个人都淹没。 天气,真的热得厉害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思念 端午的时候,平城已经很热了,空气里都带着热意。 童温祺不喜旁人伺候,因而自从他上任以来漕帮的婢女们都闲了起来,此时到了端午节,她们才给自己寻了个好差事——包粽角。 就连此后童洛锦的侍女们也去后厨房凑热闹,好似这是一件极为好玩的活动一般。 这些日子童温祺变得很忙,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陪着童洛锦去玩,童洛锦便跟着此后自己的侍女一起玩耍,这日童洛锦在屋内午睡,她们便在院子里聚在一起洗荷叶,童洛锦醒来的时候她们还在说笑,并没有注意到童洛锦出来了。 还是为首的侍女眼尖,一抬头瞧见童洛锦站在不远处歪着头盯着她们看,吓得她三魂丢了七魄,她赶紧扔下荷叶,跑过去瞧童洛锦:“姑娘醒了?喝不喝,饿不饿?” 童洛锦没有说话,还是盯着那一捆荷叶瞧。 众侍女都放下手中的活起身问好,心中不禁一阵后怕,若是自己因为洗粽叶忽视了这个姑娘,让她不小心出了个好歹,那自己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童洛锦可不知道她们的心惊胆战,只是瞧着那蕉绿的粽叶,没有来的一阵心悸,她走上前,拿起一片粽叶把玩。 侍女瞧她对粽叶感兴趣,松了一口气,笑着走到她身边:“姑娘喜欢粽叶?” 她为童洛锦腾出一个干净的椅子,扶着她坐下,又道:“明日便是端午节了,我们想着自己包点粽角,也不图满足口腹之欲,只是想着打发点时间,姑娘若是喜欢,便坐在这儿瞧我们包粽角可好?” 童洛锦便托腮做好,几个侍女露出天真的笑意,叽叽喳喳地将所有食材都搬到了院子里,好让童洛锦能看着她们忙活。 她们准备了好多馅料,有蜜枣的,有蛋黄的,有豆沙的,有干杯鲜肉的……瞧着便觉得食指大动。 几位侍女见她看的认真,便也讲解的仔细:“姑娘您瞧,两片叶子这样搭一下就成了,咱们灌米的时候不能灌太慢,否则会漏的。” “姑娘,您喜欢什么口味的,我给您包上几个。” 童洛锦环视一圈,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口味,她伸出手,想要拿一片粽叶,但是那粽叶离她太远,坐在她旁边的侍女瞧见了,赶紧帮她取了一片。 “姑娘这是想自己包吗?” 童洛锦虽然没有答话,但是已经开始动起手来,她的动作虽然不熟练,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有模有样的,几个侍女瞧了都觉得惊奇,没想到童洛锦这样的大小姐竟然还会做这样的活计,不由得挨个夸了她好一番。 不过现在的童洛锦是听不太懂夸奖的,对此反应并不大,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粽叶,如临大敌一般摆弄着,她不知道手上拿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记忆,告诉她要好好包粽角,不要露出馅料,不要折断叶子,做一个漂漂亮亮的粽角送给…… 送给谁呢? 她有些记不清了。 只能记得那种欢喜与雀跃的心情,他收到了一定会很开心,他会不会夸自己手巧呢?他的粽角里要多放两颗蜜枣,他的眉头总是皱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要多吃点甜的,才能开心起来。他为什么不开心呢?一个小小的孩子,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挂着嘴角呢,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呢?她一定要让他开心起来。 这个人是谁?她在想着谁? 像是白茫茫的一片雾中挤进了一丝光亮,童洛锦混沌的脑海中有片刻的清明,但是就是着片刻的清明让她痛不欲生起来,手中包了一半的粽角落到地上,糯米溅了一地,童洛锦捂着胸口蹲下了身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几个小侍女,她们赶紧把手上的东西一扔,呼啦啦围上去,将童洛锦扶起来,一阵关切,童洛锦的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劈里啪啦地往下砸着,砸得几个小侍女六神无主,年纪稍大那个喊道:“秋儿,去请大夫!” 被点名的小侍女赶紧转身,却被童洛锦一把抓住袖子,秋儿无措地看着童洛锦。 童洛锦扶着她的胳膊缓了缓,慢慢抬起头,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风吹干了她额头上的汗珠,童洛锦地脸上也终于染上了点点血色,不似刚才那般苍白。 她轻轻摇了摇头。 为首的侍女还是不放心,再三确认道:“姑娘当真没事了吗?要不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一会儿帮主就回来了,会来陪着姑娘的,姑娘莫怕。” 他以为童洛锦是害怕看大夫,才不允许她们去请大夫,便温声劝哄着她。 童洛锦重新坐下,看着沾了泥土的荷叶撅起了嘴,有些失落,秋儿赶紧又给她递了一片新的叶子,“姑娘,这里还有新的叶子,咱们换个新的,没事啊。” 童洛锦得了新的粽叶,又高兴起来,重新开始包粽角。 几个侍女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确定她真的无事之后才坐了回去,童洛锦没有事情最好,她们也不愿意请大夫的,万一被帮主知道了,童大姑娘在她们的照看下出了事,她们指不定要掉几层皮呢。 现在看起来,童洛锦神色如常,刚才的异样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一般,几人也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陪着她包粽角。 童温祺大概真的很忙,到了晚上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现,这放在平时是不可能的事情,自从童洛锦生病之后,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陪在童洛锦身边。 侍女给童洛锦布菜的时候,还怕她见不到童温祺要生气,她平时黏童温祺黏得厉害,见不到就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侍女小声地哄着她吃饭,好在童洛锦这次没有生气,也许是因为白天玩的累了,她到晚上的时候便没又多少精神了,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戳着米饭,没吃几口东西。 侍女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姑娘,虽然帮主不在,但是还是特意叮嘱您好好吃饭呢,这鱼是新鲜送来的,做法也是帮主教的,他说您可喜欢这样的做法呢,可见他对您十分上心,您尝尝?” 童洛锦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但总体上食欲还是不好,她草草吃了些东西便去躺下了。 童温祺回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沾了一身风露,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去了童洛锦的院子,外间伺候的侍女听到动静赶紧来迎,并将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与他听,童温祺听着,脸上的表情随着侍女对童洛锦的叙述而变化,好像他亲眼目睹了她这一天的行径一般。 侍女禀告完,便去了下房,童温祺则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屋。 他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等到屋内的暖意烘干他身上的寒气,他才小心地走到童洛锦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童洛锦睡得并不安稳,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唇角也紧紧抿着,她的手搭在床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童温祺蹲在一旁握住她的手,为她擦去汗珠,小声安抚着,童洛锦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安抚,渐渐安静下来。 等她睡得安稳了,童温祺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脚,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祝你永远好梦。 他在心里说。 第一百七十八章 他在忙什么 漕帮的端午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有后厨房的厨娘起了个大早,将各式各样的粽角都上了蒸笼。有一份粽角被特意做了标记,厨娘瞧见了,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将这一份粽角专门换了个蒸笼。 帮忙的小丫头瞧见了,好奇道:“这份粽角为何要特意分出来?是什么珍奇的馅料吗?” 厨娘道:“馅料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份粽角啊,是童姑娘亲手包的。” 小丫头长长的“哦”了一声,顿时明白了。 后厨里飘着袅袅炊烟,粽角香散落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里。 童洛锦院子里的侍女来取东西,厨娘客客气气将童洛锦包的粽角取出来,瞧见这侍女一手提了一个紫檀双撞小提盒,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带了两个提盒来?这粽角放进哪一个提盒里?” 侍女笑道:“这个小的提盒放两个,剩下的都放在这个大的里面。” 厨娘一边听着她的吩咐行动,一边笑问道:“这是为何呢?” 侍女道:“姑娘的手艺,自然是要让帮主尝一尝的。” 她是个聪明人,要不然童温祺也不会把她放在童洛锦身边伺候,她将童洛锦和童温祺的相处看在眼里,对童温祺的感情心知肚明,便故意带了个小的提盒过来,替童洛锦讨一波好感。 她将大的提盒送回了童洛锦的院子里,但是童洛锦刚刚用过早食,所以并没有尝。她又提着另一个提盒去了前厅,将提盒交给了红檀,说里面是童姑娘亲手包的粽角。 红檀挑了挑眉,拎着提盒进去了。 “主子。” 童温祺闻到了棕香,以为是后厨派人送来的,头也没抬道:“不是说不用给我准备吗?” 红檀故意道:“真的不吃吗?” 童温祺的眉头皱起来:“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一定要我说两遍你才明白吗。” 红檀憋着笑,故意长叹了一口气,抱起提盒就作势往外走,“哎呀,不吃就不吃,就是可怜了童大姑娘的一番心意啊……” “等一下。”童温祺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在红檀手上的提盒上,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什么意思。” 红檀扬起一个笑脸:“这可是童大姑娘亲手包的哦,主子真的不尝尝?” 童温祺放下手中的笔,“你出去。” “啊?”红檀愣了一下,很听话地往外走。 童温祺在背后喊住她,“我让你出去,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红檀没忍住笑出声来,被童温祺瞪了一眼,赶紧捂住嘴跑远了。等到红檀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童温祺才起身在月牙桌旁坐定,盯着桌上的提盒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打开盖子。 粽角的清香瞬间扑进他的鼻子。 这粽角的样式陌生又熟悉,确实是出自童洛锦的手。 很久很久的记忆力,童洛锦也给他包过一次粽角,但是他不喜欢,只觉得她又烦又多事,将她的示好看作是示威,那几个粽角他看也没看就丢掉了,还惹得童洛锦掉了几滴金豆豆。那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童洛锦落泪,无声无息的,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一般。 让他平静无波的内心也掀起一阵波澜来。 再后来,他再也没有吃到过童洛锦包的粽角,童洛锦也再也没有亲手包过粽角,后来某一年的端午,奶娘和她开玩笑,问大姑娘怎么包了一年的粽角就腻了,她们还盼着大姑娘再给她们包一次呢。 童洛锦的笑容如常,只是语气有些飘忽:“不包了,累。” 没想到,今天他又再一次见到了童洛锦包的粽角,失而复得莫过于此。 他拆开一个粽角,里面的糯米有点散,蜜枣也塞得歪歪扭扭的,其实并不精致,但是童温祺就是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粽角,就连味道,也比旁人手里出来的要香甜百倍。 他去见童洛锦的时候,发现童洛锦的桌子上也摆着一个提盒,侍女赶紧上前说里面是童姑娘包的粽角,但是童姑娘嫌腻,一直没吃,便放到了现在。 童温祺走到童洛锦面前问:“怎么不吃?” 童洛锦摇摇头。 童温祺便道:“那一会儿饿了再吃好不好?” 童洛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话本子瞧,童温祺的不到她的关注,只能不断地没话找话:“这是什么话本子?这么好看吗?” 他凑过去想看一眼,童洛锦却抱着书跑远了,童温祺一愣,而后笑道:“这是什么好东西,阿锦都不愿意和我分享的。” 童洛锦抱着书,一副任由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模样。 桌上的几个粽角,童洛锦到底是没有吃,等到她饿了的时候,粽角已经凉透了,童温祺不放心她吃凉的东西,童洛锦又不愿意吃二次过锅的东西,童温祺只好自己将所有的粽角都吃完了。 这一次童温祺一直配童洛锦带到下午,傍晚的时候,红檀急匆匆地来找童温祺,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童温祺的脸色微变,他走到童洛锦面前,对她道:“阿锦,我一会儿的时候要出去一趟,晚饭不陪你吃了,你要自己吃东西,好不好?” 童洛锦盯着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童温祺松了一口气,又对此后童洛锦的侍女叮嘱几句,自己便带着红檀离开了。 他离开之后,童洛锦手中的话本便跌落在地上,她愣愣地盯着前方出神。 侍女上前将话本子给她捡起来放在一边,安慰她道:“姑娘,你不用上心,帮主晚一点就回来了,他回来了一定会立马来陪你的。” 童洛锦还是没说话,侍女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言。 晚上的时候,院子里确实来了人,但是来的不是童温祺,而是红檀。 侍女迎出去,行了一礼:“红姑娘。” 红檀急匆匆地问:“童姑娘歇下了吗?” 侍女道:“还没有呢。” 红檀便快步进了里屋,瞧见童洛锦正托着腮在灯下拨弄几粒豆子,红檀调整了一下神色,缓步轻声弯腰问:“大姑娘,做什么呢?” 童洛锦扬起脸,在瞧见她的那一刻,脸上由毫无表情变作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见她心情还不错,红檀便松了一口气,哄她道:“大姑娘无聊不无聊,我带你去见一见帮主好不好?” 童洛锦还是盯着她笑,也不动身,红檀继续劝哄道:“帮主他……嗯,有点醉了,大姑娘去喊他回房休息好不好,他一直吹风,会生病的。” 童洛锦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是对“生病”这个词语有所触动。 红檀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童洛锦点了点头。 红檀松了一口气。 童洛锦肯去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他在忙什么 漕帮的端午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有后厨房的厨娘起了个大早,将各式各样的粽角都上了蒸笼。有一份粽角被特意做了标记,厨娘瞧见了,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将这一份粽角专门换了个蒸笼。 帮忙的小丫头瞧见了,好奇道:“这份粽角为何要特意分出来?是什么珍奇的馅料吗?” 厨娘道:“馅料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份粽角啊,是童姑娘亲手包的。” 小丫头长长的“哦”了一声,顿时明白了。 后厨里飘着袅袅炊烟,粽角香散落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里。 童洛锦院子里的侍女来取东西,厨娘客客气气将童洛锦包的粽角取出来,瞧见这侍女一手提了一个紫檀双撞小提盒,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带了两个提盒来?这粽角放进哪一个提盒里?” 侍女笑道:“这个小的提盒放两个,剩下的都放在这个大的里面。” 厨娘一边听着她的吩咐行动,一边笑问道:“这是为何呢?” 侍女道:“姑娘的手艺,自然是要让帮主尝一尝的。” 她是个聪明人,要不然童温祺也不会把她放在童洛锦身边伺候,她将童洛锦和童温祺的相处看在眼里,对童温祺的感情心知肚明,便故意带了个小的提盒过来,替童洛锦讨一波好感。 她将大的提盒送回了童洛锦的院子里,但是童洛锦刚刚用过早食,所以并没有尝。她又提着另一个提盒去了前厅,将提盒交给了红檀,说里面是童姑娘亲手包的粽角。 红檀挑了挑眉,拎着提盒进去了。 “主子。” 童温祺闻到了棕香,以为是后厨派人送来的,头也没抬道:“不是说不用给我准备吗?” 红檀故意道:“真的不吃吗?” 童温祺的眉头皱起来:“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一定要我说两遍你才明白吗。” 红檀憋着笑,故意长叹了一口气,抱起提盒就作势往外走,“哎呀,不吃就不吃,就是可怜了童大姑娘的一番心意啊……” “等一下。”童温祺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在红檀手上的提盒上,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什么意思。” 红檀扬起一个笑脸:“这可是童大姑娘亲手包的哦,主子真的不尝尝?” 童温祺放下手中的笔,“你出去。” “啊?”红檀愣了一下,很听话地往外走。 童温祺在背后喊住她,“我让你出去,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红檀没忍住笑出声来,被童温祺瞪了一眼,赶紧捂住嘴跑远了。等到红檀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童温祺才起身在月牙桌旁坐定,盯着桌上的提盒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打开盖子。 粽角的清香瞬间扑进他的鼻子。 这粽角的样式陌生又熟悉,确实是出自童洛锦的手。 很久很久的记忆力,童洛锦也给他包过一次粽角,但是他不喜欢,只觉得她又烦又多事,将她的示好看作是示威,那几个粽角他看也没看就丢掉了,还惹得童洛锦掉了几滴金豆豆。那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童洛锦落泪,无声无息的,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一般。 让他平静无波的内心也掀起一阵波澜来。 再后来,他再也没有吃到过童洛锦包的粽角,童洛锦也再也没有亲手包过粽角,后来某一年的端午,奶娘和她开玩笑,问大姑娘怎么包了一年的粽角就腻了,她们还盼着大姑娘再给她们包一次呢。 童洛锦的笑容如常,只是语气有些飘忽:“不包了,累。” 没想到,今天他又再一次见到了童洛锦包的粽角,失而复得莫过于此。 他拆开一个粽角,里面的糯米有点散,蜜枣也塞得歪歪扭扭的,其实并不精致,但是童温祺就是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粽角,就连味道,也比旁人手里出来的要香甜百倍。 他去见童洛锦的时候,发现童洛锦的桌子上也摆着一个提盒,侍女赶紧上前说里面是童姑娘包的粽角,但是童姑娘嫌腻,一直没吃,便放到了现在。 童温祺走到童洛锦面前问:“怎么不吃?” 童洛锦摇摇头。 童温祺便道:“那一会儿饿了再吃好不好?” 童洛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话本子瞧,童温祺的不到她的关注,只能不断地没话找话:“这是什么话本子?这么好看吗?” 他凑过去想看一眼,童洛锦却抱着书跑远了,童温祺一愣,而后笑道:“这是什么好东西,阿锦都不愿意和我分享的。” 童洛锦抱着书,一副任由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模样。 桌上的几个粽角,童洛锦到底是没有吃,等到她饿了的时候,粽角已经凉透了,童温祺不放心她吃凉的东西,童洛锦又不愿意吃二次过锅的东西,童温祺只好自己将所有的粽角都吃完了。 这一次童温祺一直配童洛锦带到下午,傍晚的时候,红檀急匆匆地来找童温祺,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童温祺的脸色微变,他走到童洛锦面前,对她道:“阿锦,我一会儿的时候要出去一趟,晚饭不陪你吃了,你要自己吃东西,好不好?” 童洛锦盯着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童温祺松了一口气,又对此后童洛锦的侍女叮嘱几句,自己便带着红檀离开了。 他离开之后,童洛锦手中的话本便跌落在地上,她愣愣地盯着前方出神。 侍女上前将话本子给她捡起来放在一边,安慰她道:“姑娘,你不用上心,帮主晚一点就回来了,他回来了一定会立马来陪你的。” 童洛锦还是没说话,侍女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言。 晚上的时候,院子里确实来了人,但是来的不是童温祺,而是红檀。 侍女迎出去,行了一礼:“红姑娘。” 红檀急匆匆地问:“童姑娘歇下了吗?” 侍女道:“还没有呢。” 红檀便快步进了里屋,瞧见童洛锦正托着腮在灯下拨弄几粒豆子,红檀调整了一下神色,缓步轻声弯腰问:“大姑娘,做什么呢?” 童洛锦扬起脸,在瞧见她的那一刻,脸上由毫无表情变作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见她心情还不错,红檀便松了一口气,哄她道:“大姑娘无聊不无聊,我带你去见一见帮主好不好?” 童洛锦还是盯着她笑,也不动身,红檀继续劝哄道:“帮主他……嗯,有点醉了,大姑娘去喊他回房休息好不好,他一直吹风,会生病的。” 童洛锦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是对“生病”这个词语有所触动。 红檀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童洛锦点了点头。 红檀松了一口气。 童洛锦肯去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逃跑 童温祺真的醉得很厉害,童洛锦到的时候他正倒在湖心亭中,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四周的酒坛散了一地。 红檀将童洛锦送到长桥前便不再上前,童温祺嘱咐过她们不准他们前往,她自是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她对着童洛锦轻声道;“主子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算好,但是今天格外的不好,大姑娘,你且去看看他。” 她没和童洛锦多说,一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二是因为她觉得现在的童洛锦可能听不懂她的话。 童洛锦跨过长桥,在湖心亭前驻步,虽然天气热,但是湖心亭处绿茵遮蔽,湖水四来,还是散着点点凉意。 他的面色酡红,双眸紧闭,手中还松松握着一个酒坛,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抬手扬起一地的酒坛朝着童洛锦飞去,童洛锦立刻旋身避过,酒坛呼啦啦碎了一地,童洛锦踏着酒坛碎片上前,茉莉香钻进童温祺的鼻腔,他的眉头微微舒展,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锦”。 童洛锦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感受着掌心的热意。 童洛锦想要把童温祺扶起来,但是童温祺稍一用力,自己便也跟着跌落到他的怀里,童温祺从背后抱着她,将脸蹭在她的后背上,一叠声地喊着她的名字:“阿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离开我。” 童洛锦觉得背后痒痒的,想要换个姿势,却被童温祺强硬地拦住腰身,动弹不得,他的鼻息隔着薄薄的衣衫扑在她的后背上,让她坐立难安。 “阿姐……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想我吗?”他轻声喃喃,“我们不在一起了你会想我吗?”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这些什么,箍着童洛锦的力道却渐渐松了,童洛锦从他怀中挣脱出去,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她的手指描摹过他的五官,他的五官深邃,似乎诉说着种种情谊。这一晚童洛锦没有将童温祺带回房间休息,而是陪着他在亭子里坐了一整晚。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童温祺醒了过来,他身上披着的薄毯上似乎还沾染着童洛锦的温度,他将毯子在怀里拥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站起身来。 红檀来的时候只见到了童温祺一个人,颇为意外:“童姑娘呢。” 童温祺道:“走了。” 红檀以为她是回院子了,并没有多想,只是无奈道:“本来想让童姑娘带你回房间休息,结果没想到你们两个人都在外面除了一夜的冷风。” 她招呼来几个下人给童温祺准备洗浴的热水,又让人另备一份送到童洛锦的院子里去。 但是童温祺打断了她:“不用给阿锦送了。” 红檀埋怨道:“怎么能不送,童姑娘一个女子,更不能受寒,更是要送的。” 童温祺闭上眼睛,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声音嘶哑:“她……不在这里了。” 红檀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什么意思?” ………… 出了漕帮总舵一路往北是一座山,童洛锦半路上买了匹马,走的山路,虽然顺水而上是最快的捷径,但是她不敢冒险,毕竟水路是漕帮的主场,她若是一招不慎便会落得个满盘皆输。 她子时从童温祺身上偷得令牌,出了漕帮,她一直吊着一颗心,好在今日漕帮守备不严,让她一路同行,第二日傍晚的时候,她便进了温城的地界。而童温祺的人并没有追来,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已经清醒了好长一段时间了,那日端午前夕,她头疼欲裂,便想起了好多事,待到第二日梦醒,她的病便全部好了。但是她不敢再童温祺面前展露丝毫痊愈的迹象,就是要让他对自己不设防,然后伺机逃跑。而昨天夜里,就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 进了温城之后,童洛锦并没有直接回童家,而是去了官衙,找到了许倬云。看到童洛锦出现,许倬云又惊又喜,赶紧将她带回后庭。 童洛锦不知道童温祺是怎么解释自己的失踪的,但是瞧见许倬云这幅神态她也猜到了许倬云对她是有担心的。 “童伯父说你去庙中小住了,但是……” “但是什么?” 许倬云深深望着她:“我知道这是童温祺编造的谎话,伯父伯母信他,但是我不信他。” 许倬云手上的事情很快就查到了童温祺身上,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段,童洛锦却不告而别,而童温祺却出现在了童家,向童家人报告童洛锦的去向。 童家人信任童温祺,自然不会对他的话产生衣兜。但是许倬云不一样,他不相信童温祺。 那日柳陌巷口,烟雨迷蒙,许倬云的人拦住了童温祺的去路,请他过府一叙,童温祺并没有拒绝。 那时候许倬云的腿伤还没有好,他们二人一躺一坐,确实剑拔弩张,气焰十足。 许倬云率先问道:“你把阿锦藏到哪里去了?” 童温祺在他面前并没有要承认的打算:“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倬云道:“你一意孤行,只会让阿锦越发地讨厌你。” 童温祺道:“这是我们的事情,不劳许公子费心。” “你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我一定会找到阿锦的。” “许公子,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主动离开的呢?” 那天一聚,二人不欢而散。 许倬云瞧着童温祺打算离开的背影道:“许童两家的婚事已成定局,你又何苦为之。你此番作为,只会让童伯父难做,让阿锦难做,你怎能如此自私?” 童温祺逆光而站,并没有回头:“事情没到最后,谁又知道结果是什么呢?许公子仁义大爱,为何不主动放手,成全一对有情人呢。” 说罢,他便提步离开,留下许倬云苦笑一声。 有情人?谁和谁呢? 他又何尝不是有情人呢? 许倬云第一次失了礼节,一把保住童洛锦,语气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看到你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这些日子,他一直忐忑惊慌,一颗心脏总落不到实处,他害怕童洛锦是被童温祺绑走的,她有没有受委屈?童温祺有没有伤害她?但是他更害怕童洛锦是自己离开的,她是不是发现自己割舍不掉对童温祺的情谊,是不是……想放弃和自己的这门婚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逃跑 童温祺真的醉得很厉害,童洛锦到的时候他正倒在湖心亭中,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四周的酒坛散了一地。 红檀将童洛锦送到长桥前便不再上前,童温祺嘱咐过她们不准他们前往,她自是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她对着童洛锦轻声道;“主子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算好,但是今天格外的不好,大姑娘,你且去看看他。” 她没和童洛锦多说,一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二是因为她觉得现在的童洛锦可能听不懂她的话。 童洛锦跨过长桥,在湖心亭前驻步,虽然天气热,但是湖心亭处绿茵遮蔽,湖水四来,还是散着点点凉意。 他的面色酡红,双眸紧闭,手中还松松握着一个酒坛,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抬手扬起一地的酒坛朝着童洛锦飞去,童洛锦立刻旋身避过,酒坛呼啦啦碎了一地,童洛锦踏着酒坛碎片上前,茉莉香钻进童温祺的鼻腔,他的眉头微微舒展,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锦”。 童洛锦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感受着掌心的热意。 童洛锦想要把童温祺扶起来,但是童温祺稍一用力,自己便也跟着跌落到他的怀里,童温祺从背后抱着她,将脸蹭在她的后背上,一叠声地喊着她的名字:“阿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离开我。” 童洛锦觉得背后痒痒的,想要换个姿势,却被童温祺强硬地拦住腰身,动弹不得,他的鼻息隔着薄薄的衣衫扑在她的后背上,让她坐立难安。 “阿姐……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想我吗?”他轻声喃喃,“我们不在一起了你会想我吗?”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这些什么,箍着童洛锦的力道却渐渐松了,童洛锦从他怀中挣脱出去,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她的手指描摹过他的五官,他的五官深邃,似乎诉说着种种情谊。这一晚童洛锦没有将童温祺带回房间休息,而是陪着他在亭子里坐了一整晚。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童温祺醒了过来,他身上披着的薄毯上似乎还沾染着童洛锦的温度,他将毯子在怀里拥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站起身来。 红檀来的时候只见到了童温祺一个人,颇为意外:“童姑娘呢。” 童温祺道:“走了。” 红檀以为她是回院子了,并没有多想,只是无奈道:“本来想让童姑娘带你回房间休息,结果没想到你们两个人都在外面除了一夜的冷风。” 她招呼来几个下人给童温祺准备洗浴的热水,又让人另备一份送到童洛锦的院子里去。 但是童温祺打断了她:“不用给阿锦送了。” 红檀埋怨道:“怎么能不送,童姑娘一个女子,更不能受寒,更是要送的。” 童温祺闭上眼睛,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声音嘶哑:“她……不在这里了。” 红檀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什么意思?” ………… 出了漕帮总舵一路往北是一座山,童洛锦半路上买了匹马,走的山路,虽然顺水而上是最快的捷径,但是她不敢冒险,毕竟水路是漕帮的主场,她若是一招不慎便会落得个满盘皆输。 她子时从童温祺身上偷得令牌,出了漕帮,她一直吊着一颗心,好在今日漕帮守备不严,让她一路同行,第二日傍晚的时候,她便进了温城的地界。而童温祺的人并没有追来,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已经清醒了好长一段时间了,那日端午前夕,她头疼欲裂,便想起了好多事,待到第二日梦醒,她的病便全部好了。但是她不敢再童温祺面前展露丝毫痊愈的迹象,就是要让他对自己不设防,然后伺机逃跑。而昨天夜里,就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 进了温城之后,童洛锦并没有直接回童家,而是去了官衙,找到了许倬云。看到童洛锦出现,许倬云又惊又喜,赶紧将她带回后庭。 童洛锦不知道童温祺是怎么解释自己的失踪的,但是瞧见许倬云这幅神态她也猜到了许倬云对她是有担心的。 “童伯父说你去庙中小住了,但是……” “但是什么?” 许倬云深深望着她:“我知道这是童温祺编造的谎话,伯父伯母信他,但是我不信他。” 许倬云手上的事情很快就查到了童温祺身上,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段,童洛锦却不告而别,而童温祺却出现在了童家,向童家人报告童洛锦的去向。 童家人信任童温祺,自然不会对他的话产生衣兜。但是许倬云不一样,他不相信童温祺。 那日柳陌巷口,烟雨迷蒙,许倬云的人拦住了童温祺的去路,请他过府一叙,童温祺并没有拒绝。 那时候许倬云的腿伤还没有好,他们二人一躺一坐,确实剑拔弩张,气焰十足。 许倬云率先问道:“你把阿锦藏到哪里去了?” 童温祺在他面前并没有要承认的打算:“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倬云道:“你一意孤行,只会让阿锦越发地讨厌你。” 童温祺道:“这是我们的事情,不劳许公子费心。” “你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我一定会找到阿锦的。” “许公子,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主动离开的呢?” 那天一聚,二人不欢而散。 许倬云瞧着童温祺打算离开的背影道:“许童两家的婚事已成定局,你又何苦为之。你此番作为,只会让童伯父难做,让阿锦难做,你怎能如此自私?” 童温祺逆光而站,并没有回头:“事情没到最后,谁又知道结果是什么呢?许公子仁义大爱,为何不主动放手,成全一对有情人呢。” 说罢,他便提步离开,留下许倬云苦笑一声。 有情人?谁和谁呢? 他又何尝不是有情人呢? 许倬云第一次失了礼节,一把保住童洛锦,语气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看到你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这些日子,他一直忐忑惊慌,一颗心脏总落不到实处,他害怕童洛锦是被童温祺绑走的,她有没有受委屈?童温祺有没有伤害她?但是他更害怕童洛锦是自己离开的,她是不是发现自己割舍不掉对童温祺的情谊,是不是……想放弃和自己的这门婚事? 第一百八十章 远行 红檀看着自己眼前的东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主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童温祺道:“就是你看见的这个样子。” 红檀幼年颠簸,寄身烟柳,早就练就了一身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但是此时此刻也不禁慌乱起来,她将手中这几页薄薄的纸张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但是不管她怎么看,手中的这个东西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遗书。” 上面交代了漕帮的事情,交代了财物的事情,交代了古月门的事情,童家的事情,还有……童洛锦的事情。 他甚至将漕帮留给了自己。 红檀瞪大了眼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子,属下愚钝!” 童温祺没有看她,只顾着拨弄眼前的花,是那盆追月,被童洛锦养的很好,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自从童洛锦离开之后,这花儿便逐渐枯萎,饶是童温祺用了多少方法养着都不见成效,如今鲜嫩的花苞已经卷了边,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一般无精打采,也许真的是大限将至了。 这花开败后是极好的药材,但是却医自己不得。 童温祺知道留它不住,取了种子下来留给童洛锦,也许来年会长成新的花儿也不一定。 红檀定了定神,以至于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慌乱:“主子……是要亲自去南湖?” 虽然说他们收下了百灵阁的东西,但是这也并不值得漕帮的帮主替他们卖命,红檀以为,最多是派一个帮众去南湖走走过场,杀得了淮湘子最好,杀不了也算是给百灵阁一个交待。 但是童温祺……他不像是为了兑现给百灵阁的承诺,更像是报了死志,给自己一个了解。 红檀不敢多看他灰败的神色,几乎将额头磕出血来,从秦老帮主夫妇说道秦子敬,从童家二老说到童洛锦,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活着。 “您若是不在了,童大姑娘该多伤心啊。” 童温祺苦笑一声,他若是不在了,童洛锦的生命得少了多少伤心啊。 他让红檀站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去送死的?” 红檀颤声道:“属下不敢。” 童温祺道:“放心,我会活着回来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活着回来的。 童温祺的神色疲惫,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而红檀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她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道:“帮主,人活着万事便皆有可能,人死了便诸事烟消云散,所以,我这么多年,一直拼了命地让自己活下来。”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童温祺的视线还是落在追月上,喃喃道:“阿姐,你会记得我吗?”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这些日子,好多人来找过他,童夫人目光温柔,询问他是否放下;许倬云句句如刀,指责他罔顾人伦;谭青止说,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时刻厮守,而是希望那个人能快乐;林南召目光如炬,说强扭的瓜不甜。 他就如同是一个刀尖上行走的人,有无数的手想要把他拉扯下去,告诉他他做的不对,他给不了童洛锦快乐,他需要放手。他周旋在这些人当中,每日都无比疲惫,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是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只能给童洛锦带来痛苦,他是不是真的该放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但是她离开了,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呢。 童温祺出发去南湖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他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把随身的剑,和一个平安扣,是很久之前,童洛锦遗落下,被他捡回去的。他带在身边,就当是童洛锦在祝愿他顺遂平安了。 日出的时候,议会厅没有等来童温祺,红檀去敲门,没有人应,空荡荡的房间里并没有人,红檀的手一松,握着把玩的玉梳便摔落在地。 大批大批的红绸彩缎运进童家,温城的所有人都知道童家好事将近,城南的绣娘,城北的钗坊都接了许家的单子,为童大姑娘打造一场十里盛世红妆。 南湖位于西南地界,雾障丛生,水汽弥漫,舟楫不通,人畜难行,童温祺穿过茫茫白雾,水汽浸透全身,胸腔如同堵了一块巨石,他重重咳了几声,握紧了手中的剑。 童洛锦不善女红,奶娘便替她修了鸳鸯枕,龙凤帕,祝她琴瑟和鸣,夫妻恩爱,“这帕子的纹样得精细着选,这龙凤啊,不能太亲昵,显得轻浮,但是也不能太客气,就显得疏离了。就得亲亲热热又端庄和气,这才是好兆头。” 穿过雾障,是片片丛林,树高叶繁,举头不见天日,草过半腰,藤曼如同有意识般缠住了人的手脚,阻止来人前行。 童洛锦步履匆匆,踏过青石板,跨过双龙桥,沿途的行人点头问好,许家的管家出门相迎,笑眯眯地道一句“大姑娘好”,便迎她进门。 南湖边水清如碧,远望却如墨色深渊,一石入湖,竟幽幽沉下,掀不起半分风波,那碧玉般的湖水似乎是一头怪物的深渊巨口,朝着岸边站立的人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珠钗店的老板来给童洛锦送首饰,珠玉钗钿,珍珠玛瑙琳琅满目,阳光灿烂散在首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老板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一个劲儿地夸许公子会疼人,金银珠宝不要钱一般地送。视线却陡然落在童洛锦的发髻上,老板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姑娘头上的珠钗,应当也是我们家的……好似是哪位公子定做的,莫不成也是许公子送给大姑娘的。” 玉刻的山茶花不必金银光彩夺目,在阳光下散着盈盈的光泽,微润温和。 送钗的人情谊绵绵,“玉昙虽好,却转瞬即逝,山茶花艳而繁盛,高洁明媚,最趁阿姐。” 童洛锦忽而觉得面前的珠钗都在刹那间黯然失色。 幽深的湖水下不见天日,无光无色,胸口的平安扣在冰冷的水中失去了温度,紧紧贴着冰凉的肌肤,一双含水凝露的眸子诉说着千番情谊,一截白玉骨一般的手指描摹着万种感慨。 “阿姐……” 童洛锦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尚且是漆黑一片,外间里又嘁嘁喳喳的声响,童洛锦出去瞧了瞧,却见是黄莺在折腾着什么东西,瞧见童洛锦突然出现,黄莺惊慌地将东西往身后一藏,结结巴巴道:“大,大姑娘……你,你怎么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童洛锦摇摇头,“是我自己醒了罢了,大半夜地不睡觉你在做什么?” 黄莺的脸唰得红了,在微弱的烛光下像一个熟透的桃子一般。 童洛锦瞧得越发奇怪,黄莺被她看得面红耳赤,干脆一咬牙一闭眼把身后的东西往前一堆,“哎呀,就是这些东西嘛!” 童洛锦眯起眼睛瞧了瞧,依稀能辨别的出那是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黄莺的绣工不比她强多少,能绣成这副样子可见她下了不少的功夫。 “这……这是?”黄莺如此用心的绣一个荷包,很难不让她多想。 黄莺低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支吾道:“这不是快到七夕节了吗……” 原来是有了心上人,童洛锦有些感慨,前世里的黄莺懵懂不知情爱,自己死后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现在自己眼前的黄莺竟也是动了情的人了。 童洛锦见她一副要将头埋到地里去的模样,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细节,而是借口发困回了房间。 快到七夕节了啊,往年过了七夕,就是童温祺的生辰了。 今年……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章 远行 红檀看着自己眼前的东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主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童温祺道:“就是你看见的这个样子。” 红檀幼年颠簸,寄身烟柳,早就练就了一身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但是此时此刻也不禁慌乱起来,她将手中这几页薄薄的纸张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但是不管她怎么看,手中的这个东西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遗书。” 上面交代了漕帮的事情,交代了财物的事情,交代了古月门的事情,童家的事情,还有……童洛锦的事情。 他甚至将漕帮留给了自己。 红檀瞪大了眼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子,属下愚钝!” 童温祺没有看她,只顾着拨弄眼前的花,是那盆追月,被童洛锦养的很好,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自从童洛锦离开之后,这花儿便逐渐枯萎,饶是童温祺用了多少方法养着都不见成效,如今鲜嫩的花苞已经卷了边,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一般无精打采,也许真的是大限将至了。 这花开败后是极好的药材,但是却医自己不得。 童温祺知道留它不住,取了种子下来留给童洛锦,也许来年会长成新的花儿也不一定。 红檀定了定神,以至于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慌乱:“主子……是要亲自去南湖?” 虽然说他们收下了百灵阁的东西,但是这也并不值得漕帮的帮主替他们卖命,红檀以为,最多是派一个帮众去南湖走走过场,杀得了淮湘子最好,杀不了也算是给百灵阁一个交待。 但是童温祺……他不像是为了兑现给百灵阁的承诺,更像是报了死志,给自己一个了解。 红檀不敢多看他灰败的神色,几乎将额头磕出血来,从秦老帮主夫妇说道秦子敬,从童家二老说到童洛锦,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活着。 “您若是不在了,童大姑娘该多伤心啊。” 童温祺苦笑一声,他若是不在了,童洛锦的生命得少了多少伤心啊。 他让红檀站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去送死的?” 红檀颤声道:“属下不敢。” 童温祺道:“放心,我会活着回来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活着回来的。 童温祺的神色疲惫,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而红檀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她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道:“帮主,人活着万事便皆有可能,人死了便诸事烟消云散,所以,我这么多年,一直拼了命地让自己活下来。”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童温祺的视线还是落在追月上,喃喃道:“阿姐,你会记得我吗?”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这些日子,好多人来找过他,童夫人目光温柔,询问他是否放下;许倬云句句如刀,指责他罔顾人伦;谭青止说,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时刻厮守,而是希望那个人能快乐;林南召目光如炬,说强扭的瓜不甜。 他就如同是一个刀尖上行走的人,有无数的手想要把他拉扯下去,告诉他他做的不对,他给不了童洛锦快乐,他需要放手。他周旋在这些人当中,每日都无比疲惫,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是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只能给童洛锦带来痛苦,他是不是真的该放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但是她离开了,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呢。 童温祺出发去南湖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他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把随身的剑,和一个平安扣,是很久之前,童洛锦遗落下,被他捡回去的。他带在身边,就当是童洛锦在祝愿他顺遂平安了。 日出的时候,议会厅没有等来童温祺,红檀去敲门,没有人应,空荡荡的房间里并没有人,红檀的手一松,握着把玩的玉梳便摔落在地。 大批大批的红绸彩缎运进童家,温城的所有人都知道童家好事将近,城南的绣娘,城北的钗坊都接了许家的单子,为童大姑娘打造一场十里盛世红妆。 南湖位于西南地界,雾障丛生,水汽弥漫,舟楫不通,人畜难行,童温祺穿过茫茫白雾,水汽浸透全身,胸腔如同堵了一块巨石,他重重咳了几声,握紧了手中的剑。 童洛锦不善女红,奶娘便替她修了鸳鸯枕,龙凤帕,祝她琴瑟和鸣,夫妻恩爱,“这帕子的纹样得精细着选,这龙凤啊,不能太亲昵,显得轻浮,但是也不能太客气,就显得疏离了。就得亲亲热热又端庄和气,这才是好兆头。” 穿过雾障,是片片丛林,树高叶繁,举头不见天日,草过半腰,藤曼如同有意识般缠住了人的手脚,阻止来人前行。 童洛锦步履匆匆,踏过青石板,跨过双龙桥,沿途的行人点头问好,许家的管家出门相迎,笑眯眯地道一句“大姑娘好”,便迎她进门。 南湖边水清如碧,远望却如墨色深渊,一石入湖,竟幽幽沉下,掀不起半分风波,那碧玉般的湖水似乎是一头怪物的深渊巨口,朝着岸边站立的人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珠钗店的老板来给童洛锦送首饰,珠玉钗钿,珍珠玛瑙琳琅满目,阳光灿烂散在首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老板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一个劲儿地夸许公子会疼人,金银珠宝不要钱一般地送。视线却陡然落在童洛锦的发髻上,老板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姑娘头上的珠钗,应当也是我们家的……好似是哪位公子定做的,莫不成也是许公子送给大姑娘的。” 玉刻的山茶花不必金银光彩夺目,在阳光下散着盈盈的光泽,微润温和。 送钗的人情谊绵绵,“玉昙虽好,却转瞬即逝,山茶花艳而繁盛,高洁明媚,最趁阿姐。” 童洛锦忽而觉得面前的珠钗都在刹那间黯然失色。 幽深的湖水下不见天日,无光无色,胸口的平安扣在冰冷的水中失去了温度,紧紧贴着冰凉的肌肤,一双含水凝露的眸子诉说着千番情谊,一截白玉骨一般的手指描摹着万种感慨。 “阿姐……” 童洛锦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尚且是漆黑一片,外间里又嘁嘁喳喳的声响,童洛锦出去瞧了瞧,却见是黄莺在折腾着什么东西,瞧见童洛锦突然出现,黄莺惊慌地将东西往身后一藏,结结巴巴道:“大,大姑娘……你,你怎么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童洛锦摇摇头,“是我自己醒了罢了,大半夜地不睡觉你在做什么?” 黄莺的脸唰得红了,在微弱的烛光下像一个熟透的桃子一般。 童洛锦瞧得越发奇怪,黄莺被她看得面红耳赤,干脆一咬牙一闭眼把身后的东西往前一堆,“哎呀,就是这些东西嘛!” 童洛锦眯起眼睛瞧了瞧,依稀能辨别的出那是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黄莺的绣工不比她强多少,能绣成这副样子可见她下了不少的功夫。 “这……这是?”黄莺如此用心的绣一个荷包,很难不让她多想。 黄莺低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支吾道:“这不是快到七夕节了吗……” 原来是有了心上人,童洛锦有些感慨,前世里的黄莺懵懂不知情爱,自己死后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现在自己眼前的黄莺竟也是动了情的人了。 童洛锦见她一副要将头埋到地里去的模样,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细节,而是借口发困回了房间。 快到七夕节了啊,往年过了七夕,就是童温祺的生辰了。 今年……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身不由己 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三果然没有等到童温祺回来,那日童洛锦不知道怎么得,心中一阵烦乱,她去法正寺转了一圈,却没有见到慧觉大师,回程的路上她脚下打了个滑儿,曾破了一块皮,她望着自己小腿处的血迹,没由来的想要哭一场。 盛夏沉香消溽暑,秋风香桂送凉意。 九月份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清爽了,林南召在童洛锦生辰前夕赶回温城,林南召最近瘦了很多,童洛锦才惊觉自己与师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安静地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阿锦还在埋怨师父?”林南召看得出童洛锦对他的疏离,不免有些伤感。 童洛锦摇摇头,她并没有可以去疏远林南召,不管怎么说,林南召都是她最亲最敬重的师父,只不过知道了林南召和童温祺的关系之后,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她总觉得自己都没有和林南召分享的秘密童温祺却和林南召分享了,似乎林南召和童温祺成了最亲密的人,而自己则是他们两个人隔离在外的“外人”,以至于面对林南召时她总带有一种古怪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这股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并不应该存在,但是她控制不住,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吃谁的醋。 林南召摸了摸她的发,像是儿时每一次安慰她那样,“我会信任童温祺,是因为事关你,我会帮助童温祺,也是因为你。童温祺来找我帮忙,是为了你,他愿意将秘密告知我,也是想取得我的信任,他选择我,也是因为你信任我。” “阿锦,我们所做的一切,终究所有还是因为你。” 童洛锦没想到他看的这般透彻,自己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 林南召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又怜又疼,他没有孩子,便将童洛锦当成亲生的女儿来疼爱,他对童洛锦付出的感情与心血并不比童老爷夫妇少多少。 所以,他希望这个他看着长大的,悉心养护的小女孩能开心快乐。 “阿锦,你且告诉我,你是真心想要嫁给许公子吗?” 像是一块石头落在水里,激起层层波澜。所有人都来问她的婚嫁是不是心甘情愿,好像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勉为其难,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是哀伤的,欲言又止的。她也觉得很奇怪,明明是件喜事,为什么每个人都是这样看着她呢。 只有许倬云是高兴的,他每天花费大量的精力在此事上,每一个细节都不厌其烦地过问她的意见,他开心,她也跟着笑,好似她也对这门婚事十分期待一般,其实这样也不错,她可以尽心尽力地扮演好“妻子”这个角色,她也可以给许倬云想要的柔情蜜意、举案齐眉,别人家妻子能做到的她也一样可以。她想,只要她尽心尽力地满足许倬云的每一个要求,给足他当夫君的面子,也许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愧疚就会少一点。 林南召叹了口气,道:“也许你现在不想听见我跟你提起小七,但是阿锦,我希望你知道,我接下来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为了童温祺求情,而是因为我希望你能认清你的内心,我不求别的,我只求你好。” 童洛锦惊诧于他的一本正经,受到他的感染,她甚至有些坐立难安:“师父……” 林南召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继续说道:“前段时间你失踪,我知道是童温祺干的。” 童洛锦一惊:“师父你……你怎么知道。” 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以为童温祺精心地瞒过了所有的人。 林南召道:“从你们小的时候,你就对这孩子心怀疑虑,他又来求我帮我逆天改命,我不得不注意他几分,这么多年下来,我对他的了解不说特别深,但是也绝不浅薄。小七这个人看起来清清冷冷无欲无求的模样,但是我知道他自小便对你存了偏执的心思,这种心思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演越烈,几乎成为一种病态的心理。我之前很担心你因为这种心态伤害了你,但是我发现这么多年,他一直用这种心态自伤,却将你保护得极好,也许他的偏执与我想象的有些出入也说不定。你不见的日子里,我去找了他,我怕他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但是没想到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竟然在我面前泣不成声,不断地问我该怎么做。” 童洛锦面无表情,却是在认真地听林南召说话。 “他问我,是不是他做错了……” 那日晴空朗朗,竹林之外,童温祺有些颓唐地捂着额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你自己都这么说了,还需要问我吗?” “那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你想怎么样做?” 童温祺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希望她开心。” 林南召一怔:“你……” 童温祺道:“我只希望她开心,只要她开心,我愿意做任何事。” “你将她带走难道不是一己私欲吗?现在有做出这样一副宽容的模样,你让我如何信你。” “我不用你信我,”他抹了一把脸,道:“我将她带走确实是我的私心……就让我,就让我再自私这一回儿。” 他这个人,自私阴暗刻薄毒辣,他自小便是活在阴沟里的虫,踽踽独行的兽,但是偏就这一点温柔和煦,被他留给了童洛锦。 ………… “所以我想,他有千不好万不好,可是对你是好的,”林南召看着童洛锦怔然的神色,缓声道,“阿锦,但凡你有一点怨他恨他,这些话我都不会对你说,但是无论他做了什么,你嘴上说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是每一次你都没有真的付诸过行动。就像这次,你甚至帮着他隐瞒,隐瞒他做过的事情,为他保留着最完美的形象,也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你其实在处处为他着想。” “阿锦,你对他投入的感情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多。” 那日林南召的话点到为止,却让童洛锦的心思久久不能平息,他对童温祺的心思真的就这么明显的,她以为自己掩饰的极好,却没想到每个人都看得这样清楚分明。 那许倬云呢,他是不是也将自己对童温祺的感情看在眼里,那么他每日对着自己笑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的未婚妻因为别的男人失魂落魄,他却要做出满心欢喜地模样筹备婚事。 第一次,童洛锦觉得自己如此恶心。 情爱一事,由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了命中注定,却由不得她自己。 第一百八十一章 身不由己 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三果然没有等到童温祺回来,那日童洛锦不知道怎么得,心中一阵烦乱,她去法正寺转了一圈,却没有见到慧觉大师,回程的路上她脚下打了个滑儿,曾破了一块皮,她望着自己小腿处的血迹,没由来的想要哭一场。 盛夏沉香消溽暑,秋风香桂送凉意。 九月份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清爽了,林南召在童洛锦生辰前夕赶回温城,林南召最近瘦了很多,童洛锦才惊觉自己与师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安静地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阿锦还在埋怨师父?”林南召看得出童洛锦对他的疏离,不免有些伤感。 童洛锦摇摇头,她并没有可以去疏远林南召,不管怎么说,林南召都是她最亲最敬重的师父,只不过知道了林南召和童温祺的关系之后,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她总觉得自己都没有和林南召分享的秘密童温祺却和林南召分享了,似乎林南召和童温祺成了最亲密的人,而自己则是他们两个人隔离在外的“外人”,以至于面对林南召时她总带有一种古怪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这股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并不应该存在,但是她控制不住,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吃谁的醋。 林南召摸了摸她的发,像是儿时每一次安慰她那样,“我会信任童温祺,是因为事关你,我会帮助童温祺,也是因为你。童温祺来找我帮忙,是为了你,他愿意将秘密告知我,也是想取得我的信任,他选择我,也是因为你信任我。” “阿锦,我们所做的一切,终究所有还是因为你。” 童洛锦没想到他看的这般透彻,自己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 林南召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又怜又疼,他没有孩子,便将童洛锦当成亲生的女儿来疼爱,他对童洛锦付出的感情与心血并不比童老爷夫妇少多少。 所以,他希望这个他看着长大的,悉心养护的小女孩能开心快乐。 “阿锦,你且告诉我,你是真心想要嫁给许公子吗?” 像是一块石头落在水里,激起层层波澜。所有人都来问她的婚嫁是不是心甘情愿,好像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勉为其难,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是哀伤的,欲言又止的。她也觉得很奇怪,明明是件喜事,为什么每个人都是这样看着她呢。 只有许倬云是高兴的,他每天花费大量的精力在此事上,每一个细节都不厌其烦地过问她的意见,他开心,她也跟着笑,好似她也对这门婚事十分期待一般,其实这样也不错,她可以尽心尽力地扮演好“妻子”这个角色,她也可以给许倬云想要的柔情蜜意、举案齐眉,别人家妻子能做到的她也一样可以。她想,只要她尽心尽力地满足许倬云的每一个要求,给足他当夫君的面子,也许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愧疚就会少一点。 林南召叹了口气,道:“也许你现在不想听见我跟你提起小七,但是阿锦,我希望你知道,我接下来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为了童温祺求情,而是因为我希望你能认清你的内心,我不求别的,我只求你好。” 童洛锦惊诧于他的一本正经,受到他的感染,她甚至有些坐立难安:“师父……” 林南召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继续说道:“前段时间你失踪,我知道是童温祺干的。” 童洛锦一惊:“师父你……你怎么知道。” 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以为童温祺精心地瞒过了所有的人。 林南召道:“从你们小的时候,你就对这孩子心怀疑虑,他又来求我帮我逆天改命,我不得不注意他几分,这么多年下来,我对他的了解不说特别深,但是也绝不浅薄。小七这个人看起来清清冷冷无欲无求的模样,但是我知道他自小便对你存了偏执的心思,这种心思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演越烈,几乎成为一种病态的心理。我之前很担心你因为这种心态伤害了你,但是我发现这么多年,他一直用这种心态自伤,却将你保护得极好,也许他的偏执与我想象的有些出入也说不定。你不见的日子里,我去找了他,我怕他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但是没想到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竟然在我面前泣不成声,不断地问我该怎么做。” 童洛锦面无表情,却是在认真地听林南召说话。 “他问我,是不是他做错了……” 那日晴空朗朗,竹林之外,童温祺有些颓唐地捂着额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你自己都这么说了,还需要问我吗?” “那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你想怎么样做?” 童温祺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希望她开心。” 林南召一怔:“你……” 童温祺道:“我只希望她开心,只要她开心,我愿意做任何事。” “你将她带走难道不是一己私欲吗?现在有做出这样一副宽容的模样,你让我如何信你。” “我不用你信我,”他抹了一把脸,道:“我将她带走确实是我的私心……就让我,就让我再自私这一回儿。” 他这个人,自私阴暗刻薄毒辣,他自小便是活在阴沟里的虫,踽踽独行的兽,但是偏就这一点温柔和煦,被他留给了童洛锦。 ………… “所以我想,他有千不好万不好,可是对你是好的,”林南召看着童洛锦怔然的神色,缓声道,“阿锦,但凡你有一点怨他恨他,这些话我都不会对你说,但是无论他做了什么,你嘴上说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是每一次你都没有真的付诸过行动。就像这次,你甚至帮着他隐瞒,隐瞒他做过的事情,为他保留着最完美的形象,也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你其实在处处为他着想。” “阿锦,你对他投入的感情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多。” 那日林南召的话点到为止,却让童洛锦的心思久久不能平息,他对童温祺的心思真的就这么明显的,她以为自己掩饰的极好,却没想到每个人都看得这样清楚分明。 那许倬云呢,他是不是也将自己对童温祺的感情看在眼里,那么他每日对着自己笑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的未婚妻因为别的男人失魂落魄,他却要做出满心欢喜地模样筹备婚事。 第一次,童洛锦觉得自己如此恶心。 情爱一事,由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了命中注定,却由不得她自己。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主动拜访 忙碌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童洛锦每天穿梭在酒庄和船行之间,竟也不觉岁月更迭,温祺已经半年没有回过童家了,童夫人一开始以为他受了情伤找地方疗伤也是应当的,便没有多管,但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童温祺还是没有回过童家,这让童夫人心里逐渐觉得不对味起来,这么多年的亲情不至于因为这一件事就断送了啊。 童夫人便提出让童老爷亲自去瞧一瞧童温祺,这孩子不是个心硬的人,他们当大人的低一低头,总有个回旋的余地。 但是童老爷一个当长辈的,主动去拜访当小辈的是个什么道理,他不肯去。 于是童夫人找到了童洛锦,在她看来,她与童温祺之间的情感纠葛无非是小打小闹,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个人产生点不一样的情愫情有可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情愫会慢慢地淡下去的。再怎么说,她们两个也是姐弟,总不能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童洛锦愿意去和童温祺把话说开,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童洛锦拗不过她的母亲,便带着几个家仆踏上了前往漕帮的道路。 漕帮的人行事匆匆,好像很忙的样子,见到了童洛锦一行人并没有便显出特别的情绪,黄莺对此有些不满:“不管怎么说,大姑娘也是七公子的家人,他们就是这么对待帮主亲属的?” 童洛锦顾不上安抚她的情绪,她自己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无故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情绪,竟不知道见了童温祺要怎么打招呼的好。 通禀之后,很快便有人步履匆匆地来迎。 来人一袭红衣明艳照人,盈盈腰肢比上次童洛锦见她时更细了些,好像一只手都能握过来一般,她发上别了一只大红色的牡丹花,长发如墨散在风里,好像隔着大老远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香气。 她笑吟吟迎上来,施施然行了一礼,道:“竟然真的是大姑娘来了,原是稀客,我还当是我听岔了。” 不知道是不是童洛锦多心,总觉得她话里话外喊着一根刺一样。 童洛锦道:“红檀姑娘,叨扰了。” 红檀勾着唇角,却从眼睛里瞧不出多少笑意,她的态度竟是比其他的帮众更为冷淡:“大姑娘来得可是巧,红檀这厢招待不周,还望大姑娘见谅。” 童洛锦微微有些不舒服,之前红檀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性子,但是和她说话时总透漏着几分亲昵,不像现在这样,像是一只刺猬一般。 红檀是童温祺的亲信,她的态度就代表了童温祺的态度,红檀这样对她,就说明童温祺大抵对她心存不满,也许是自己先前的逃脱引起了他的不满。总归自己是来求和的,没必要闹得不愉快,童洛锦便将胸中的不愉快咽下了,问:“最近童……你们帮主还好吗?不知道能否出来一叙。” 红檀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道:“帮主最近很忙,不过听说是大姑娘来了,还是抽出时间来恭候大姑娘到访。大姑娘,请。” 童洛锦犹疑再三,并没有行动。 红檀瞧出了她的心思,噗笑一声,讽刺道:“大姑娘在害怕什么呢?” 她的视线扫过童洛锦身后带来的人,虽然都是家仆模样,但是脚步轻盈,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功夫不低的习武之人:“大姑娘不是都把帮手带来了吗,还怕我们强留你不成?” 童洛锦脸上微讪,他的确是被童温祺之前的行径吓怕了,生怕自己踏进漕帮的大门就被童温祺控制起来,这才相邀童温祺出门来见。但是这点小心思被红檀乍然点破,让她面上无光起来。 红檀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道:“帮主今日无空外出,大姑娘是进还是不进?” 黄莺气得面色发红,拽着童洛锦的袖子低声埋怨道:“这女子好生无礼。” 她的声音虽小,但是架不住红檀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好上许多,她的眼神如同一片不薄不厚的刀片一般在黄莺脸上划过,勾着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 童洛锦斥责道:“莫要胡说。” 红檀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奇怪,童洛锦疑心童温祺是否是身体不舒服,否则依照他的性情,他万不会将自己晾在这里,便答应了红檀的要求,带着人进了漕帮总舵。 这一路上童洛锦都在胡思乱想,童温祺是不是故意骗她进来想要囚住她,还是他真的很忙离不了身,但是有什么事情这么忙呢,漕帮是不是出现问题了,毕竟之前不服气他的人就很多,会不会给他制造麻烦? 但是这一切的想法在看见童温祺的那一刻全部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念头——他瘦了。 童温祺坐在案几之后,黑色的大氅罩在身上,像是劈开了他周遭的阳光,将他笼在一团阴影处,他的脸色苍白,像是即刻就要融化的雪花,听见声响,他缓缓抬起眸来,那双眼睛似乎氤氲着柔柔秋水,又像是含着万丈深渊。 红檀快走两步,将童洛锦一行人甩在身后,她行至童温祺身边,低下头和他说了句什么,童温祺缓缓摇头,红檀似有不满,眉头扭成一座山峰,童温祺温声和气地安抚着她,红檀这才作罢。 阳光洒在这一对金童玉女身上,刺得童洛锦眼睛疼。 童温祺从不对人如此亲密,即便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红檀,也不过是得他几分宽容罢了,何时与他这般亲密无间了? 原来在童洛锦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是事情吗?隐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断地发着颤,像是有一团邪火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惹得她处处不痛快。 她已经走到童温祺眼前。 童温祺没有起身,他的视线掠过她身后的众随从,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但是很快恢复平静,他什么也没有说。 “阿姐,你来了。” 他的唇苍白干裂,声音也喑哑无力,即便是心中再气再恼,刺客也顾不得了,她忍不住问:“你……最近可是生病了?” 秋冬交接之际,也的确容易受风寒。 童温祺似乎不愿多说:“受了凉,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 童洛锦“哦”了一声,反倒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还是童温祺主动道:“阿姐此行,所为何事?” 童洛锦像是这会儿才找到自己站在这里的理由一般,她道:“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去,阿娘很想你。” “夫人很想我……”童温祺轻声道,“那阿姐呢?” 童洛锦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当即愣在原地,不等她反应过来,童温祺便换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似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满腔的情绪波动被堵在胸口,童洛锦莫名有些委屈。 童温祺道:“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情,告诉夫人,我会经常会去看她的。” 童洛锦应了,便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这一趟来得比她预想的轻松许多,但是童温祺这样坦然的态度,倒让她怅然若失起来。 童温祺似乎疑惑她为什么还不走,“阿姐还有事吗?” 童洛锦道:“没……没了?” 她又在原地站了会儿,童温祺也不和她说话,他低头看着手上的文书,似乎很苦恼的样子,红檀在一旁站了会儿,又轻声提醒道:“汤快要亮了,主子先把汤喝了。” 童温祺瞪了她一眼,但是没什么威慑力:“一会儿再说。” 红檀绞着自己的发丝,语气带了几分威胁:“真的不喝吗?真的要凉了哦。” 童温祺:“……” 童洛锦再看不下去他们二人状似无人的亲密,深吸了一口气道:“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你有空……常回去看看母亲。”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主动拜访 忙碌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童洛锦每天穿梭在酒庄和船行之间,竟也不觉岁月更迭,温祺已经半年没有回过童家了,童夫人一开始以为他受了情伤找地方疗伤也是应当的,便没有多管,但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童温祺还是没有回过童家,这让童夫人心里逐渐觉得不对味起来,这么多年的亲情不至于因为这一件事就断送了啊。 童夫人便提出让童老爷亲自去瞧一瞧童温祺,这孩子不是个心硬的人,他们当大人的低一低头,总有个回旋的余地。 但是童老爷一个当长辈的,主动去拜访当小辈的是个什么道理,他不肯去。 于是童夫人找到了童洛锦,在她看来,她与童温祺之间的情感纠葛无非是小打小闹,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个人产生点不一样的情愫情有可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情愫会慢慢地淡下去的。再怎么说,她们两个也是姐弟,总不能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童洛锦愿意去和童温祺把话说开,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童洛锦拗不过她的母亲,便带着几个家仆踏上了前往漕帮的道路。 漕帮的人行事匆匆,好像很忙的样子,见到了童洛锦一行人并没有便显出特别的情绪,黄莺对此有些不满:“不管怎么说,大姑娘也是七公子的家人,他们就是这么对待帮主亲属的?” 童洛锦顾不上安抚她的情绪,她自己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无故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情绪,竟不知道见了童温祺要怎么打招呼的好。 通禀之后,很快便有人步履匆匆地来迎。 来人一袭红衣明艳照人,盈盈腰肢比上次童洛锦见她时更细了些,好像一只手都能握过来一般,她发上别了一只大红色的牡丹花,长发如墨散在风里,好像隔着大老远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香气。 她笑吟吟迎上来,施施然行了一礼,道:“竟然真的是大姑娘来了,原是稀客,我还当是我听岔了。” 不知道是不是童洛锦多心,总觉得她话里话外喊着一根刺一样。 童洛锦道:“红檀姑娘,叨扰了。” 红檀勾着唇角,却从眼睛里瞧不出多少笑意,她的态度竟是比其他的帮众更为冷淡:“大姑娘来得可是巧,红檀这厢招待不周,还望大姑娘见谅。” 童洛锦微微有些不舒服,之前红檀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性子,但是和她说话时总透漏着几分亲昵,不像现在这样,像是一只刺猬一般。 红檀是童温祺的亲信,她的态度就代表了童温祺的态度,红檀这样对她,就说明童温祺大抵对她心存不满,也许是自己先前的逃脱引起了他的不满。总归自己是来求和的,没必要闹得不愉快,童洛锦便将胸中的不愉快咽下了,问:“最近童……你们帮主还好吗?不知道能否出来一叙。” 红檀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道:“帮主最近很忙,不过听说是大姑娘来了,还是抽出时间来恭候大姑娘到访。大姑娘,请。” 童洛锦犹疑再三,并没有行动。 红檀瞧出了她的心思,噗笑一声,讽刺道:“大姑娘在害怕什么呢?” 她的视线扫过童洛锦身后带来的人,虽然都是家仆模样,但是脚步轻盈,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功夫不低的习武之人:“大姑娘不是都把帮手带来了吗,还怕我们强留你不成?” 童洛锦脸上微讪,他的确是被童温祺之前的行径吓怕了,生怕自己踏进漕帮的大门就被童温祺控制起来,这才相邀童温祺出门来见。但是这点小心思被红檀乍然点破,让她面上无光起来。 红檀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道:“帮主今日无空外出,大姑娘是进还是不进?” 黄莺气得面色发红,拽着童洛锦的袖子低声埋怨道:“这女子好生无礼。” 她的声音虽小,但是架不住红檀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好上许多,她的眼神如同一片不薄不厚的刀片一般在黄莺脸上划过,勾着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 童洛锦斥责道:“莫要胡说。” 红檀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奇怪,童洛锦疑心童温祺是否是身体不舒服,否则依照他的性情,他万不会将自己晾在这里,便答应了红檀的要求,带着人进了漕帮总舵。 这一路上童洛锦都在胡思乱想,童温祺是不是故意骗她进来想要囚住她,还是他真的很忙离不了身,但是有什么事情这么忙呢,漕帮是不是出现问题了,毕竟之前不服气他的人就很多,会不会给他制造麻烦? 但是这一切的想法在看见童温祺的那一刻全部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念头——他瘦了。 童温祺坐在案几之后,黑色的大氅罩在身上,像是劈开了他周遭的阳光,将他笼在一团阴影处,他的脸色苍白,像是即刻就要融化的雪花,听见声响,他缓缓抬起眸来,那双眼睛似乎氤氲着柔柔秋水,又像是含着万丈深渊。 红檀快走两步,将童洛锦一行人甩在身后,她行至童温祺身边,低下头和他说了句什么,童温祺缓缓摇头,红檀似有不满,眉头扭成一座山峰,童温祺温声和气地安抚着她,红檀这才作罢。 阳光洒在这一对金童玉女身上,刺得童洛锦眼睛疼。 童温祺从不对人如此亲密,即便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红檀,也不过是得他几分宽容罢了,何时与他这般亲密无间了? 原来在童洛锦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是事情吗?隐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断地发着颤,像是有一团邪火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惹得她处处不痛快。 她已经走到童温祺眼前。 童温祺没有起身,他的视线掠过她身后的众随从,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但是很快恢复平静,他什么也没有说。 “阿姐,你来了。” 他的唇苍白干裂,声音也喑哑无力,即便是心中再气再恼,刺客也顾不得了,她忍不住问:“你……最近可是生病了?” 秋冬交接之际,也的确容易受风寒。 童温祺似乎不愿多说:“受了凉,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 童洛锦“哦”了一声,反倒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还是童温祺主动道:“阿姐此行,所为何事?” 童洛锦像是这会儿才找到自己站在这里的理由一般,她道:“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去,阿娘很想你。” “夫人很想我……”童温祺轻声道,“那阿姐呢?” 童洛锦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当即愣在原地,不等她反应过来,童温祺便换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似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满腔的情绪波动被堵在胸口,童洛锦莫名有些委屈。 童温祺道:“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情,告诉夫人,我会经常会去看她的。” 童洛锦应了,便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这一趟来得比她预想的轻松许多,但是童温祺这样坦然的态度,倒让她怅然若失起来。 童温祺似乎疑惑她为什么还不走,“阿姐还有事吗?” 童洛锦道:“没……没了?” 她又在原地站了会儿,童温祺也不和她说话,他低头看着手上的文书,似乎很苦恼的样子,红檀在一旁站了会儿,又轻声提醒道:“汤快要亮了,主子先把汤喝了。” 童温祺瞪了她一眼,但是没什么威慑力:“一会儿再说。” 红檀绞着自己的发丝,语气带了几分威胁:“真的不喝吗?真的要凉了哦。” 童温祺:“……” 童洛锦再看不下去他们二人状似无人的亲密,深吸了一口气道:“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你有空……常回去看看母亲。” 第一百八十三章 送客 在童洛锦转过身之后,有一道浓烈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那道视线被赋予了太多的情绪,隐忍又绝望,仿佛看也看不够般缠绕着她的身影。 直到童洛锦的身影消失,红檀才恨铁不成钢地喊了一声“主子”,童温祺握着卷轴的手也终于支撑不住地跌落在案几上,不受控地颤抖着,童温祺看着自己瘦削的右手,想要握成拳,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能成功,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自残一般地将这绵软无力的手砸在桌子上。 红檀惊呼一声,赶紧上前捧起他的手,几乎是哭着喊:“主子,您这是何苦呢!” 额头上的冷汗不住的砸落下来,他的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 他问:“她是不是没有发现我这副样子?” 红檀一边检查着他的手腕,一边摇头,哑着声音回复道:“没有……她没有……” 撩开遮住手腕的宽大袖袍,童温祺的腕子上颤着厚厚的纱布,红檀几乎是颤着手将那纱布一点一点地掀开,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皮肉外翻,血肉猩红,即便是已经见了许多次,红檀还是忍不住地别过眼去,不敢多看。 大夫说了要静养,手最好不要动,但是童温祺却偏偏要动,本来好的差不多的伤口也因为他刚才的举动重新渗出了鲜血,在结了一半瘀的伤口上显得格外骇人。 红檀咬着牙,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忍了又忍,还是没有说出口。 如同松了一口气般,童温祺微微合上眸子:“那就好……那就好……” 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若是被她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红檀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从一旁取了汤药来给他喝:“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让您按时辰把药趁热喝了,要是错开时辰会耽误药效,您倒是好,怎么也不肯喝。” 童温祺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便由着她絮叨,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了,红檀肯对他放肆说明是亲近他,担心他。 “……我只是想,多看她两眼。” 即便是耽误了吃药的时辰,他也想童洛锦在他身边多呆一会儿,即便是不说话,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他便知足了。 红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干脆直接不说了,反正她说得再多童温祺也不会听,只要事关童洛锦,他的所有理智与智慧都会消失不见。 从屏风将一把轮椅推出来,她扶着童温祺站起来,童温祺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比她高上许多,即便是病得消瘦了许多,还是压得红檀一个趔趄,但是红檀没有多少什么。童温祺是个骄傲的人,除了红檀,没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所以现在也只能由红檀护着他回房。 红檀并不知道童温祺在南湖经历了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是活着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四肢均不能动,不知道被什么人扔在院子里,还是红檀每日去他院子收拾房间才发现的。请了大夫来一看,右手腕的手筋被挑开,这只手算是彻底废了。 他的双腿像是被猛兽撕咬过一般,皮肉不整,难以站立行走,见多识广的红檀被吓得险些哭出来,她问童温祺经历了什么他却不肯多说,只用那一只完好的手握着一枚平安扣,好像他的心魂都在那枚平安扣上一般。 红檀只能遵照医嘱每日照料着他,但是瞧着他这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也只能是欲言又止。 出了漕帮的大门,童洛锦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长路空空荡荡,并没有人出来送她们,她的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一股荒唐的感觉,之前这个大门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的,如今却寄希望于这个大门不要关上,或许会有她想见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也说不定。 但是…… 黄莺在她耳边嘟囔道:“七公子怎么这般冷淡,他以前不是最喜欢粘着大姑娘了吗?” 她不知道童洛锦与童温祺之间的纠葛,说者无心,却在童洛锦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是的,童温祺以前总是粘着她,但是她却执意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如今童温祺真的放下她了,不在粘着她,不再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也不用再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吗?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她脑海中又闪现除红檀与童温祺亲密无间的模样,其实这样也很好,红檀对他真诚,又是个性格好能力强的姑娘,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了,那一定是天作之合。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钝痛,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为了童温祺心痛。从这个大门出去,她就只是童洛锦,是童温祺的义姐,是许倬云的未婚妻子,她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自此,前尘恩怨,两世爱恨,一刀两断。 许家喝童家的婚事定在了草长莺飞的三月,这一双小儿女年后便不好再见面了,童洛锦也不好再多加抛头露面,而是要常常呆在家中准备成婚的示意。因此,年前的时候许倬云特地去寻了只小兔子送来童家,给她解闷,怕她在家里呆的时间久了,会耐不住。 童洛锦倒是不觉得无聊,难得无事可做,她每日就在家中描摹两幅字,点图两幅画,日子也就打发过去了。 只是……她有的时候会走神,记不清自己想要写什么字,画什么画,黄莺笑她,许是出嫁之前过于焦虑了。 黄莺说,大姑娘若是画一幅许公子的画像,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见过许倬云给童洛锦画的画像,眉目含笑,风姿绰约,万分动人。 童洛锦笑道,“是不是又是成江和你说什么了?” 成江是许倬云身边的一个书童,总是变着法子和黄莺搭话,讨论的话题无非就是许倬云和童洛锦之间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的,竟就惹得黄莺这个丫头对他生了情。 黄莺的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话,童洛锦捏了捏她的脸,说,“不要成江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傻丫头,你被他骗走了怎么办。” 黄莺红着脸辩驳,说不会的。 见她眉目间全是浓浓柔情,童洛锦笑了笑,让她出去了。 或许,她真的可以给许倬云画一幅画像。 童洛锦提起笔,却发现许倬云在她脑海中的印象腾不到画纸上,童洛锦愣了一愣,放下笔,什么也没有画。 第一百八十三章 送客 在童洛锦转过身之后,有一道浓烈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那道视线被赋予了太多的情绪,隐忍又绝望,仿佛看也看不够般缠绕着她的身影。 直到童洛锦的身影消失,红檀才恨铁不成钢地喊了一声“主子”,童温祺握着卷轴的手也终于支撑不住地跌落在案几上,不受控地颤抖着,童温祺看着自己瘦削的右手,想要握成拳,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能成功,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自残一般地将这绵软无力的手砸在桌子上。 红檀惊呼一声,赶紧上前捧起他的手,几乎是哭着喊:“主子,您这是何苦呢!” 额头上的冷汗不住的砸落下来,他的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 他问:“她是不是没有发现我这副样子?” 红檀一边检查着他的手腕,一边摇头,哑着声音回复道:“没有……她没有……” 撩开遮住手腕的宽大袖袍,童温祺的腕子上颤着厚厚的纱布,红檀几乎是颤着手将那纱布一点一点地掀开,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皮肉外翻,血肉猩红,即便是已经见了许多次,红檀还是忍不住地别过眼去,不敢多看。 大夫说了要静养,手最好不要动,但是童温祺却偏偏要动,本来好的差不多的伤口也因为他刚才的举动重新渗出了鲜血,在结了一半瘀的伤口上显得格外骇人。 红檀咬着牙,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忍了又忍,还是没有说出口。 如同松了一口气般,童温祺微微合上眸子:“那就好……那就好……” 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若是被她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红檀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从一旁取了汤药来给他喝:“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让您按时辰把药趁热喝了,要是错开时辰会耽误药效,您倒是好,怎么也不肯喝。” 童温祺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便由着她絮叨,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了,红檀肯对他放肆说明是亲近他,担心他。 “……我只是想,多看她两眼。” 即便是耽误了吃药的时辰,他也想童洛锦在他身边多呆一会儿,即便是不说话,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他便知足了。 红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干脆直接不说了,反正她说得再多童温祺也不会听,只要事关童洛锦,他的所有理智与智慧都会消失不见。 从屏风将一把轮椅推出来,她扶着童温祺站起来,童温祺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比她高上许多,即便是病得消瘦了许多,还是压得红檀一个趔趄,但是红檀没有多少什么。童温祺是个骄傲的人,除了红檀,没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所以现在也只能由红檀护着他回房。 红檀并不知道童温祺在南湖经历了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是活着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四肢均不能动,不知道被什么人扔在院子里,还是红檀每日去他院子收拾房间才发现的。请了大夫来一看,右手腕的手筋被挑开,这只手算是彻底废了。 他的双腿像是被猛兽撕咬过一般,皮肉不整,难以站立行走,见多识广的红檀被吓得险些哭出来,她问童温祺经历了什么他却不肯多说,只用那一只完好的手握着一枚平安扣,好像他的心魂都在那枚平安扣上一般。 红檀只能遵照医嘱每日照料着他,但是瞧着他这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也只能是欲言又止。 出了漕帮的大门,童洛锦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长路空空荡荡,并没有人出来送她们,她的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一股荒唐的感觉,之前这个大门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的,如今却寄希望于这个大门不要关上,或许会有她想见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也说不定。 但是…… 黄莺在她耳边嘟囔道:“七公子怎么这般冷淡,他以前不是最喜欢粘着大姑娘了吗?” 她不知道童洛锦与童温祺之间的纠葛,说者无心,却在童洛锦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是的,童温祺以前总是粘着她,但是她却执意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如今童温祺真的放下她了,不在粘着她,不再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也不用再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吗?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她脑海中又闪现除红檀与童温祺亲密无间的模样,其实这样也很好,红檀对他真诚,又是个性格好能力强的姑娘,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了,那一定是天作之合。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钝痛,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为了童温祺心痛。从这个大门出去,她就只是童洛锦,是童温祺的义姐,是许倬云的未婚妻子,她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自此,前尘恩怨,两世爱恨,一刀两断。 许家喝童家的婚事定在了草长莺飞的三月,这一双小儿女年后便不好再见面了,童洛锦也不好再多加抛头露面,而是要常常呆在家中准备成婚的示意。因此,年前的时候许倬云特地去寻了只小兔子送来童家,给她解闷,怕她在家里呆的时间久了,会耐不住。 童洛锦倒是不觉得无聊,难得无事可做,她每日就在家中描摹两幅字,点图两幅画,日子也就打发过去了。 只是……她有的时候会走神,记不清自己想要写什么字,画什么画,黄莺笑她,许是出嫁之前过于焦虑了。 黄莺说,大姑娘若是画一幅许公子的画像,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见过许倬云给童洛锦画的画像,眉目含笑,风姿绰约,万分动人。 童洛锦笑道,“是不是又是成江和你说什么了?” 成江是许倬云身边的一个书童,总是变着法子和黄莺搭话,讨论的话题无非就是许倬云和童洛锦之间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的,竟就惹得黄莺这个丫头对他生了情。 黄莺的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话,童洛锦捏了捏她的脸,说,“不要成江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傻丫头,你被他骗走了怎么办。” 黄莺红着脸辩驳,说不会的。 见她眉目间全是浓浓柔情,童洛锦笑了笑,让她出去了。 或许,她真的可以给许倬云画一幅画像。 童洛锦提起笔,却发现许倬云在她脑海中的印象腾不到画纸上,童洛锦愣了一愣,放下笔,什么也没有画。 第一百八十四章 噩耗 元康二十四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将将过了年节,便整日里阴雨连绵,扰得人心绪不宁。 一日深夜,童洛锦辗转反侧,总听见耳边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她于梦中惊坐起,睡在耳房的黄莺听见动静,提灯来看,却见童洛锦满头大汗,胸口剧烈地起伏,手在脸上一抹,全是湿润的泪水。 童洛锦从梦魇中清醒过来,让黄莺回去睡,黄莺却不肯走,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大姑娘,你最近总是梦魇,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你可别吓我。” 童洛锦定了定心神,问:“我最近总梦魇吗?” 黄莺点点头:“我好几次听见大姑娘的呓语,过来瞧,总是见大姑娘在梦中,睡得一副不安宁的模样,还说着……” 童洛锦问:“说着什么?” 黄莺摇摇头,道:“听不大清,七什么的。大姑娘,你是不是想七公子了啊。” 童洛锦敛了眉目,拢了拢被角,说:“可能是一些胡话,你且回去休息,这些日子你也跟着受累了。” 黄莺一边给她盖好被子,一边安慰她道:“没事的,等大姑娘出嫁的时候七公子一定会回来的,他还要背你上轿呢。” 童洛锦怔愣了一瞬间缓缓背过身去,没有说话,黄莺以为她又困了,便吹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等到童洛锦成婚的时候,童温祺就会回来了。 可惜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开春的时候,法正寺下的山花开了,寺里的小师父送了花种到童家来,说是感念童夫人多年对寺中的香火捐赠,离开之前,那小师父对童洛锦说道:“慧觉师祖托贫僧为施主捎一句话,‘悲喜不乱,心怀难伤。’” 童洛锦当时莫名,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许倬云受了重伤。 温城以南的堤坝倒了,发了洪水,难民四窜,治安难为,许倬云奉命前去治水,却不慎遇见了刺杀,正中心脏,昏迷多日未醒。 童洛锦到许府的时候,许府上下均是一脸麻木,往来匆匆,院子里寂静地象是没有一个活人一般,许老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染霜白,武将的精气神全然不见,他如今也只是个挂念儿子的普通父亲。 许倬云没有被接回家,他伤势太重,不便移动,如今还在城南的别庄里躺着。 许府里没有人顾得上招待童洛锦,童洛锦也不在乎这些,她陪着许老爷说了一会儿话,安慰他会没事的,许老爷一边点头一边按着自己的额角,童洛锦见他眉目凄凄,心中也陡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来,又被自己匆匆压下。 她出了院子,一个没站稳,险些在平地上跌倒,幸好有人扶了她一把,童洛锦抬头看去,是许倬云身边的一个捕头,叫董平的,平日里数他最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眼下却是眉宇肃穆,薄唇紧抿,下巴上也冒了青茬,眼睛里泛着红血丝。 他说:“童大姑娘,小心些。” 童洛锦茫然地道了声些,见他要走,又一把抓住他,问过他许倬云的情况。 董平的神色挣扎了一瞬,道:“大姑娘宽心就是,许大人不会有事的。” 但是童洛锦如何能宽心,不断地追问着他细节。 董平道:“现在还在追查当中,若是有了新的进展,我一定亲自向大姑娘禀明详情。” 童洛锦神色恍惚,面色苍白,像是纸糊的娃娃一般,风吹一吹就会倒,她这副模样看得董平十分于心不忍。 童洛锦又赶紧道谢,叮嘱董平一定要及时转告她许倬云的状况。 回到家之后,童洛锦便终日里提着一口气等待着董平的消息,童老爷和童夫人见状也十分忧心,照眼前的情况看来,不久之后的婚事指定是不成了,只求许倬云能平安醒过来才好。 过了几日,董平真的匆匆来拜,但是他的脸色却不大好,他指明了要单独见童洛锦,童洛锦连衣裳都没有换,便赶去见他。 董平负手而立,见了童洛锦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看,童洛锦被她看得焦急,忍不住道:“许倬云怎么样了?他还好吗?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刺客的下落找到了吗?” 她的担忧来得情真意切,几日不见,又接连消瘦了许多,董平见她如此也止不住地心软,他的手握紧了刀把,长吸一口气道:“大姑娘,我接下来所同你说的话,你要认真听,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记得大人对你好,公正地还他一个公道。” 童洛锦的心底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她说:“你说。” 董平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掌心里是一枚小小的令牌,很不起眼,但是童洛锦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那是属于漕帮高层的,特制的身份牌。 她曾经在童温祺和红檀的身上都看见过。 这块牌子在水里泡过,表层都已经模糊了,但是依旧能瞧进漕帮的标志。 童洛锦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在冷水里冒着泡泡。 董平沉默道:“这块牌子,是在许大人遇刺的堤坝便找到的。”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他这个和许倬云亲如兄弟的人却知道,许倬云的未婚妻童大姑娘有一个义弟,如今是漕帮的帮主。 童洛锦接过那一块小小的牌子,像是接过一块正在燃烧的火炭,她的手怎么也合不上。 董平垂下眸子,继续道:“那人从水上逃离,水性极好,我们对漕帮早有怀疑。只是我们与漕帮远日无怨,今日无仇,实在找不到他们对大人痛下杀手的原因,直到找见这块令牌,我们才不能不来找大姑娘。” 童洛锦的嗓子疼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知道了。” 董平道:“那刺客逃离的时候,我刺伤了他的右手。还希望大姑娘前往漕帮走一遭,为我们找出这个刺客。” 脚下生出一条黑黝黝的长河,童洛锦就站在河边,望着咆哮的河水,将坠未坠。 她握紧了那块小牌子,牌子的棱角狠狠刺进她的掌心里,有温热的液体在掌心滑落。 童洛锦道:“……我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噩耗 元康二十四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将将过了年节,便整日里阴雨连绵,扰得人心绪不宁。 一日深夜,童洛锦辗转反侧,总听见耳边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她于梦中惊坐起,睡在耳房的黄莺听见动静,提灯来看,却见童洛锦满头大汗,胸口剧烈地起伏,手在脸上一抹,全是湿润的泪水。 童洛锦从梦魇中清醒过来,让黄莺回去睡,黄莺却不肯走,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大姑娘,你最近总是梦魇,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你可别吓我。” 童洛锦定了定心神,问:“我最近总梦魇吗?” 黄莺点点头:“我好几次听见大姑娘的呓语,过来瞧,总是见大姑娘在梦中,睡得一副不安宁的模样,还说着……” 童洛锦问:“说着什么?” 黄莺摇摇头,道:“听不大清,七什么的。大姑娘,你是不是想七公子了啊。” 童洛锦敛了眉目,拢了拢被角,说:“可能是一些胡话,你且回去休息,这些日子你也跟着受累了。” 黄莺一边给她盖好被子,一边安慰她道:“没事的,等大姑娘出嫁的时候七公子一定会回来的,他还要背你上轿呢。” 童洛锦怔愣了一瞬间缓缓背过身去,没有说话,黄莺以为她又困了,便吹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等到童洛锦成婚的时候,童温祺就会回来了。 可惜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开春的时候,法正寺下的山花开了,寺里的小师父送了花种到童家来,说是感念童夫人多年对寺中的香火捐赠,离开之前,那小师父对童洛锦说道:“慧觉师祖托贫僧为施主捎一句话,‘悲喜不乱,心怀难伤。’” 童洛锦当时莫名,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许倬云受了重伤。 温城以南的堤坝倒了,发了洪水,难民四窜,治安难为,许倬云奉命前去治水,却不慎遇见了刺杀,正中心脏,昏迷多日未醒。 童洛锦到许府的时候,许府上下均是一脸麻木,往来匆匆,院子里寂静地象是没有一个活人一般,许老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染霜白,武将的精气神全然不见,他如今也只是个挂念儿子的普通父亲。 许倬云没有被接回家,他伤势太重,不便移动,如今还在城南的别庄里躺着。 许府里没有人顾得上招待童洛锦,童洛锦也不在乎这些,她陪着许老爷说了一会儿话,安慰他会没事的,许老爷一边点头一边按着自己的额角,童洛锦见他眉目凄凄,心中也陡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来,又被自己匆匆压下。 她出了院子,一个没站稳,险些在平地上跌倒,幸好有人扶了她一把,童洛锦抬头看去,是许倬云身边的一个捕头,叫董平的,平日里数他最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眼下却是眉宇肃穆,薄唇紧抿,下巴上也冒了青茬,眼睛里泛着红血丝。 他说:“童大姑娘,小心些。” 童洛锦茫然地道了声些,见他要走,又一把抓住他,问过他许倬云的情况。 董平的神色挣扎了一瞬,道:“大姑娘宽心就是,许大人不会有事的。” 但是童洛锦如何能宽心,不断地追问着他细节。 董平道:“现在还在追查当中,若是有了新的进展,我一定亲自向大姑娘禀明详情。” 童洛锦神色恍惚,面色苍白,像是纸糊的娃娃一般,风吹一吹就会倒,她这副模样看得董平十分于心不忍。 童洛锦又赶紧道谢,叮嘱董平一定要及时转告她许倬云的状况。 回到家之后,童洛锦便终日里提着一口气等待着董平的消息,童老爷和童夫人见状也十分忧心,照眼前的情况看来,不久之后的婚事指定是不成了,只求许倬云能平安醒过来才好。 过了几日,董平真的匆匆来拜,但是他的脸色却不大好,他指明了要单独见童洛锦,童洛锦连衣裳都没有换,便赶去见他。 董平负手而立,见了童洛锦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看,童洛锦被她看得焦急,忍不住道:“许倬云怎么样了?他还好吗?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刺客的下落找到了吗?” 她的担忧来得情真意切,几日不见,又接连消瘦了许多,董平见她如此也止不住地心软,他的手握紧了刀把,长吸一口气道:“大姑娘,我接下来所同你说的话,你要认真听,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记得大人对你好,公正地还他一个公道。” 童洛锦的心底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她说:“你说。” 董平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掌心里是一枚小小的令牌,很不起眼,但是童洛锦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那是属于漕帮高层的,特制的身份牌。 她曾经在童温祺和红檀的身上都看见过。 这块牌子在水里泡过,表层都已经模糊了,但是依旧能瞧进漕帮的标志。 童洛锦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在冷水里冒着泡泡。 董平沉默道:“这块牌子,是在许大人遇刺的堤坝便找到的。”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他这个和许倬云亲如兄弟的人却知道,许倬云的未婚妻童大姑娘有一个义弟,如今是漕帮的帮主。 童洛锦接过那一块小小的牌子,像是接过一块正在燃烧的火炭,她的手怎么也合不上。 董平垂下眸子,继续道:“那人从水上逃离,水性极好,我们对漕帮早有怀疑。只是我们与漕帮远日无怨,今日无仇,实在找不到他们对大人痛下杀手的原因,直到找见这块令牌,我们才不能不来找大姑娘。” 童洛锦的嗓子疼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知道了。” 董平道:“那刺客逃离的时候,我刺伤了他的右手。还希望大姑娘前往漕帮走一遭,为我们找出这个刺客。” 脚下生出一条黑黝黝的长河,童洛锦就站在河边,望着咆哮的河水,将坠未坠。 她握紧了那块小牌子,牌子的棱角狠狠刺进她的掌心里,有温热的液体在掌心滑落。 童洛锦道:“……我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归来 “童洛锦!” 林南召第一次失了风度,抓紧童洛锦的胳膊,一把把她甩到椅子上,他喘着粗气望着童洛锦,试图唤回她的神智。 童洛锦的双目赤红,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劲地要往前冲。 林南召同她说了好半天的话也不见她回应,见她这个样子愈发得心痛,他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那天董平对你说了什么?” 童洛锦的异样是从那天见过董平之后出现的,他不知道董平对童洛锦说了什么,但是自从那一日之后童洛锦便变得愈发低沉起来,当时童家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担心许倬云所致,因而都没有太过于在意。直到前两天,童洛锦找到童家老爷夫妇,说自己想去山上住几天,在寺庙里为许倬云祈福。 童家夫妇不疑有他,赶紧安排车马,但是童洛锦却拒绝了,她以心诚则灵为借口,一个人孤身上路,童老爷与童夫人也不好多说,便答应了她。 只有林南召觉得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只是看童洛锦的表情,他总觉得童洛锦不是去祈福的,而是去杀人的。 因而,他在童洛锦启程之后,偷偷跟在了童洛锦身后,然后见她出城门,租车马,路过法正寺的时候真的下了马,登了山,就在林南召疑心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的时候,却见童洛锦重新出了寺门,下山之后一路向着平城的方向奔去。 林南召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如他所料,他在离漕帮不远的地方拦下了童洛锦。 如今许倬云伤得厉害,童洛锦却气势汹汹地来到漕帮,林南召绝对不相信这二者之间没有关系。 童洛锦的泪已经流干了,她趴在林南召肩膀上,只觉得眼睛刺痛,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师父,我求求你,不要阻拦我?” 林南召道:“我可以不阻拦你,但是你得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童洛锦沉默着不说话,林南召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开的出玩笑:“总不至于是来到此处观光赏玩的。” 童洛锦的声音轻轻的,毫无任何感情:“……报仇。” 林南召脸上的笑意褪去:“……报什么仇?” 童洛锦掀起眼皮来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了星星的眸子如今只剩下空洞与无尽的疲惫,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一般,如果再看不到终点,她大概会直接倒下。 “许倬云的仇。” 林南召吸了一口凉气,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童洛锦,终于理顺了这其中的逻辑:“你是觉得,许公子的伤是小七做的?” “不是觉得,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童洛锦便将董平对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林难找听完只觉得哭笑不得,“你们也是当局者迷,只是一块牌子而已,能说明什么?指不定是旁人嫁祸呢。就算真的是漕帮的人所为,又有什么证据指明这个人一定是童温祺。” 童洛锦没有气力和林南召争辩:“不是他,又会是谁?” 此事早有前车之鉴,童温祺对她所亲近的人动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在自己和许倬云的婚约岌岌可危的时候他就敢出手伤害许倬云,如今自己和许倬云的婚事就在眼前,他便出了这一档子事。这让童洛锦如何不多想。 她死死拽住林南召的衣袖,合上眼睛,道:“他做的出来……师父,他做的出来。” 林南召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或许这其中有误会呢?你这样莽撞地前去漕帮,若是一时冲动做出了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可怎么办才好呢?” 童洛锦道:“师父,我不会冲动的。我会去找到证据,证明是他,或者证明不是他。” 林南召犹疑道:“可是……” 童洛锦哀求道:“师父,你就让我去问个清楚,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的。” 见她如此模样,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足以让她倒地不起,林南召也于心不忍。也许让她自己去漕帮问个清楚才是正确的,他还是相信童温祺是个正常人,不管是不是他做出来的事情,他都应该解开童洛锦的心结。 想到这里,他松开了箍着童洛锦的手,再三叮嘱道:“莫要冲动。” 他望着童洛锦的身影渐行渐远,眉宇间不由得染上了一丝忧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中惶惶。 漕帮,红檀听了来人的禀告,有些错愕,赶忙小跑去了童温祺的院子里。 童温祺皱起眉头,“谁允许你不敲门就直接进来的?” 红檀顾不上解释,而是道:“帮主,童大姑娘来了。” 童温祺手中的书卷砸在地上。 他急忙起身要出去迎接,却因为腿上的伤没有完全痊愈,一个不察险些跌倒,他有些狼狈地扶住桌子,红檀的声音却像是一把利剑,劈开了他的欣喜。 “童大姑娘只身造访,应当不是为了探视您?也不知道她此来为的是何事。” 童温祺自然也知道童洛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是没有关系,她肯来,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童洛锦给的借口是童夫人想他了,这才让童洛锦来住几天,好瞧瞧他有哪里需要照料的。 这个借口一听就太过于冠冕堂皇,但是童温祺舍不得拆穿她。 红檀这一次对童洛锦的态度比上次好了许多,之前童温祺伤的重,她总觉得此事与童洛锦脱不了干系,便将对童温祺的所有怜惜都化作怨气发泄在童洛锦身上的,啊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童温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虽然还是大不如前,但是总归不是之前那副病怏怏的姿态了,她的理智也回笼了,自然不会再对童洛锦冷嘲热讽了。 但是她的态度转变却让童洛锦很不适应,之前她与童温祺的亲密、对自己的敌意都历历在目,怎么如今的态度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但是这些都不是童洛锦如今在乎的重点,她好像真的只是遵循童夫人的命令二来一般,对童温祺不冷也不热,面对童温祺小心翼翼的示好,她也只是不咸不淡地一并接受。 童洛锦还是住在她之前呆过的那个院子里,伺候她的还是当时的那几个丫头,童洛锦甫一踏进院子就想起来当时她被童温祺困在这里的情景,不由得泛上一阵干呕,不过又被她生生压下去了。 侍女为她奉了一杯茶,眉宇间有些欣喜:“姑娘竟然回来了,我还以为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童洛锦道;“你希望我回来?” 侍女重重点头:“姑娘在的时候,这偌大的院子里,总有几分活人气。” 童洛锦问:“怎么说?” 侍女想了想道:“大姑娘在的时候,帮主总宽和些,或喜或怒,但是都像个正常人一般,我们也都恣意一些。姑娘不在时,帮主无喜无怒,瞧着……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自然也不敢露出半分情绪,着整个院子,就枯燥的像一副布景一般。” 童洛锦笑了笑,没接话。 第一百八十五章 归来 “童洛锦!” 林南召第一次失了风度,抓紧童洛锦的胳膊,一把把她甩到椅子上,他喘着粗气望着童洛锦,试图唤回她的神智。 童洛锦的双目赤红,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劲地要往前冲。 林南召同她说了好半天的话也不见她回应,见她这个样子愈发得心痛,他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那天董平对你说了什么?” 童洛锦的异样是从那天见过董平之后出现的,他不知道董平对童洛锦说了什么,但是自从那一日之后童洛锦便变得愈发低沉起来,当时童家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担心许倬云所致,因而都没有太过于在意。直到前两天,童洛锦找到童家老爷夫妇,说自己想去山上住几天,在寺庙里为许倬云祈福。 童家夫妇不疑有他,赶紧安排车马,但是童洛锦却拒绝了,她以心诚则灵为借口,一个人孤身上路,童老爷与童夫人也不好多说,便答应了她。 只有林南召觉得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只是看童洛锦的表情,他总觉得童洛锦不是去祈福的,而是去杀人的。 因而,他在童洛锦启程之后,偷偷跟在了童洛锦身后,然后见她出城门,租车马,路过法正寺的时候真的下了马,登了山,就在林南召疑心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的时候,却见童洛锦重新出了寺门,下山之后一路向着平城的方向奔去。 林南召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如他所料,他在离漕帮不远的地方拦下了童洛锦。 如今许倬云伤得厉害,童洛锦却气势汹汹地来到漕帮,林南召绝对不相信这二者之间没有关系。 童洛锦的泪已经流干了,她趴在林南召肩膀上,只觉得眼睛刺痛,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师父,我求求你,不要阻拦我?” 林南召道:“我可以不阻拦你,但是你得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童洛锦沉默着不说话,林南召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开的出玩笑:“总不至于是来到此处观光赏玩的。” 童洛锦的声音轻轻的,毫无任何感情:“……报仇。” 林南召脸上的笑意褪去:“……报什么仇?” 童洛锦掀起眼皮来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了星星的眸子如今只剩下空洞与无尽的疲惫,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一般,如果再看不到终点,她大概会直接倒下。 “许倬云的仇。” 林南召吸了一口凉气,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童洛锦,终于理顺了这其中的逻辑:“你是觉得,许公子的伤是小七做的?” “不是觉得,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童洛锦便将董平对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林难找听完只觉得哭笑不得,“你们也是当局者迷,只是一块牌子而已,能说明什么?指不定是旁人嫁祸呢。就算真的是漕帮的人所为,又有什么证据指明这个人一定是童温祺。” 童洛锦没有气力和林南召争辩:“不是他,又会是谁?” 此事早有前车之鉴,童温祺对她所亲近的人动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在自己和许倬云的婚约岌岌可危的时候他就敢出手伤害许倬云,如今自己和许倬云的婚事就在眼前,他便出了这一档子事。这让童洛锦如何不多想。 她死死拽住林南召的衣袖,合上眼睛,道:“他做的出来……师父,他做的出来。” 林南召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或许这其中有误会呢?你这样莽撞地前去漕帮,若是一时冲动做出了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可怎么办才好呢?” 童洛锦道:“师父,我不会冲动的。我会去找到证据,证明是他,或者证明不是他。” 林南召犹疑道:“可是……” 童洛锦哀求道:“师父,你就让我去问个清楚,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的。” 见她如此模样,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足以让她倒地不起,林南召也于心不忍。也许让她自己去漕帮问个清楚才是正确的,他还是相信童温祺是个正常人,不管是不是他做出来的事情,他都应该解开童洛锦的心结。 想到这里,他松开了箍着童洛锦的手,再三叮嘱道:“莫要冲动。” 他望着童洛锦的身影渐行渐远,眉宇间不由得染上了一丝忧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中惶惶。 漕帮,红檀听了来人的禀告,有些错愕,赶忙小跑去了童温祺的院子里。 童温祺皱起眉头,“谁允许你不敲门就直接进来的?” 红檀顾不上解释,而是道:“帮主,童大姑娘来了。” 童温祺手中的书卷砸在地上。 他急忙起身要出去迎接,却因为腿上的伤没有完全痊愈,一个不察险些跌倒,他有些狼狈地扶住桌子,红檀的声音却像是一把利剑,劈开了他的欣喜。 “童大姑娘只身造访,应当不是为了探视您?也不知道她此来为的是何事。” 童温祺自然也知道童洛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是没有关系,她肯来,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童洛锦给的借口是童夫人想他了,这才让童洛锦来住几天,好瞧瞧他有哪里需要照料的。 这个借口一听就太过于冠冕堂皇,但是童温祺舍不得拆穿她。 红檀这一次对童洛锦的态度比上次好了许多,之前童温祺伤的重,她总觉得此事与童洛锦脱不了干系,便将对童温祺的所有怜惜都化作怨气发泄在童洛锦身上的,啊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童温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虽然还是大不如前,但是总归不是之前那副病怏怏的姿态了,她的理智也回笼了,自然不会再对童洛锦冷嘲热讽了。 但是她的态度转变却让童洛锦很不适应,之前她与童温祺的亲密、对自己的敌意都历历在目,怎么如今的态度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但是这些都不是童洛锦如今在乎的重点,她好像真的只是遵循童夫人的命令二来一般,对童温祺不冷也不热,面对童温祺小心翼翼的示好,她也只是不咸不淡地一并接受。 童洛锦还是住在她之前呆过的那个院子里,伺候她的还是当时的那几个丫头,童洛锦甫一踏进院子就想起来当时她被童温祺困在这里的情景,不由得泛上一阵干呕,不过又被她生生压下去了。 侍女为她奉了一杯茶,眉宇间有些欣喜:“姑娘竟然回来了,我还以为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童洛锦道;“你希望我回来?” 侍女重重点头:“姑娘在的时候,这偌大的院子里,总有几分活人气。” 童洛锦问:“怎么说?” 侍女想了想道:“大姑娘在的时候,帮主总宽和些,或喜或怒,但是都像个正常人一般,我们也都恣意一些。姑娘不在时,帮主无喜无怒,瞧着……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自然也不敢露出半分情绪,着整个院子,就枯燥的像一副布景一般。” 童洛锦笑了笑,没接话。 第一百八十六章 痴迷下厨 童洛锦每日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是看书就是作画,似乎是找个了山清水秀的地方修养身心来了。 伺候她的侍女每日都从小厨房取了饭菜来给她,并调笑道:“自从姑娘回来,这后厨的饭菜也精致了不少,可见姑娘的面子有多足。” 她用了“回来”这个词,好像童洛锦合该就是他们漕帮的人一般。 童洛锦的胃里又开始有些不舒服了。 她每日里待在漕帮,也接收不到外界的消息,也不知道许倬云怎么样了,他的伤势有没有好一些,她托林南召寻来的药材有没有用处。 “大姑娘在想什么?” 红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倚在门框处歪着头看她,嘴角挂着一抹她惯有的笑容。 童洛锦回过神来:“红檀姑娘怎么来了?” 红檀挑了一下眉:“大姑娘这副神态,似乎并不怎么欢迎我。” 童洛锦道:“怎么会?” 红檀是个脸皮厚,虽然童洛锦的态度不冷不热,但是架不住她不以为意,她自己在童洛锦对面坐了,这才想起来什么一般问:“哦,我可以在这里坐?大姑娘介意吗?” “……”童洛锦只能道,“不介意。” 红檀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最近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下来了,就来找大姑娘说说话,这漕帮里每一个人都揣着异样的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背后捅你一刀,和这些人打交道实在是累的很。不过我还好,毕竟我又不是他们最想弄死的那个人,我好歹还能喘上一口气,不用总提着一颗心,大姑娘说是?” 童洛锦并不接茬,道:“我并非漕帮的人,漕帮的事情,我不懂。” 红檀勾了勾唇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听说年前的时候大姑娘染了一场风寒?” 童洛锦点了点头,年前的时候她受了风,不知道怎么得就发起了高热,就童夫人吓了一大跳,不过好在几日之后便慢慢退了烧。 红檀继续道:“那几日可真是忙坏了帮主,他自己身子也不大好,那几日偏就要去求什么平安符,还听那和尚的话抄录了几十分经文,没日没夜地抄啊,难为他一个不信佛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瞧着也是十分动容……” 童洛锦突然打断她:’你若是吃味了你就同你的帮主讲,没必要来我面前阴阳怪气。“ 突然被反客为主的红檀瞪大了眼睛,她发现她有些听不懂童洛锦说的话:”什……什么?” 她有些阴阳怪气是不假,但是这和吃味有什么关系? 童洛锦继续意味深长道:“我此番前来确实冒昧,若是打扰你们了实属抱歉。但是我也是身有婚约之人,做不来毁人姻缘之事,你无需提防于我。只是我也希望,童温祺也能够这么想,莫要做出伤人害己之事,倘若真的做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红檀越来越莫名其妙,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她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在地上:“大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童洛锦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就在她想要继续解释的时候,童洛锦的视线却从她的身上移开,投向了她的背后,红檀也跟着扭头回望,却见童温祺双手环绕,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 红檀赶紧起身唤了声“主子”,童温祺没看她,冷声道:“你出去。” 红檀心道误会还没有解释清楚,我地清白还没回来呢,你怎么就赶我走呢。 但是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耸耸肩领命离开了。 童洛锦将她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对童温祺道:“红檀姑娘该不开心了。” 童温祺道:“那又怎么样。” 红檀经常不开心,但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童洛锦皱了皱眉头,觉得他这样太过于冷血无情了些,但是她并不想当他的情感军师,并没有多说,然而童温祺却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她的态度,再联系到之前她对红檀说的那些话,他的脸瞬间黑了。 “阿姐,我与红檀之间并没有什么。” 童洛锦:“什么?” 童温祺的眸子里似乎盛了漫天星河,深情地让人沉醉不醒:“我这辈子,只对一个女子动过心,她若是不要我,我只能捧着心脏等着。” 童洛锦别开眼,他说的多么深情啊,她甚至都忍不住为之心痛,但是她的心痛哪里比得上现在许倬云更痛呢。 童温祺道:“阿姐,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童洛锦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是……”几个字在童温祺喉咙里滚动了一圈,像是含了一块火炭般灼得他喉咙生疼,“……要成婚了么?若不是他给你受了委屈,你又如何会来此处?” 童洛锦观察着他的神色,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但是童洛锦被他骗得怕了,实在是不敢相信他现在的无辜模样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阿姐,”童温祺温声道,“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在这里多呆几日好不好?”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如同他的姿态一般。 微风和煦,院子里的小丫头已经褪去了厚衣裳,换上了春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引吭高歌。 童洛锦垂下眸子,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童温祺顿时喜笑颜开,像是得到了什么恩赐一般。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窗脚下的花枝上,它被小丫鬟们收拾得很漂亮,斜斜地依着窗柩,含着小小的花苞,似乎光秃秃的枝干上马上就要开处诱人的花苞了。 童洛锦道:“这几日总是吃鱼,有些腻了,明日里我想和鸡汤,好不好?” 见到童洛锦肯同自己提要求,童温祺受宠若惊,自然是连声说“好”。 第一百八十六章 痴迷下厨 童洛锦每日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是看书就是作画,似乎是找个了山清水秀的地方修养身心来了。 伺候她的侍女每日都从小厨房取了饭菜来给她,并调笑道:“自从姑娘回来,这后厨的饭菜也精致了不少,可见姑娘的面子有多足。” 她用了“回来”这个词,好像童洛锦合该就是他们漕帮的人一般。 童洛锦的胃里又开始有些不舒服了。 她每日里待在漕帮,也接收不到外界的消息,也不知道许倬云怎么样了,他的伤势有没有好一些,她托林南召寻来的药材有没有用处。 “大姑娘在想什么?” 红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倚在门框处歪着头看她,嘴角挂着一抹她惯有的笑容。 童洛锦回过神来:“红檀姑娘怎么来了?” 红檀挑了一下眉:“大姑娘这副神态,似乎并不怎么欢迎我。” 童洛锦道:“怎么会?” 红檀是个脸皮厚,虽然童洛锦的态度不冷不热,但是架不住她不以为意,她自己在童洛锦对面坐了,这才想起来什么一般问:“哦,我可以在这里坐?大姑娘介意吗?” “……”童洛锦只能道,“不介意。” 红檀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最近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下来了,就来找大姑娘说说话,这漕帮里每一个人都揣着异样的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背后捅你一刀,和这些人打交道实在是累的很。不过我还好,毕竟我又不是他们最想弄死的那个人,我好歹还能喘上一口气,不用总提着一颗心,大姑娘说是?” 童洛锦并不接茬,道:“我并非漕帮的人,漕帮的事情,我不懂。” 红檀勾了勾唇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听说年前的时候大姑娘染了一场风寒?” 童洛锦点了点头,年前的时候她受了风,不知道怎么得就发起了高热,就童夫人吓了一大跳,不过好在几日之后便慢慢退了烧。 红檀继续道:“那几日可真是忙坏了帮主,他自己身子也不大好,那几日偏就要去求什么平安符,还听那和尚的话抄录了几十分经文,没日没夜地抄啊,难为他一个不信佛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瞧着也是十分动容……” 童洛锦突然打断她:’你若是吃味了你就同你的帮主讲,没必要来我面前阴阳怪气。“ 突然被反客为主的红檀瞪大了眼睛,她发现她有些听不懂童洛锦说的话:”什……什么?” 她有些阴阳怪气是不假,但是这和吃味有什么关系? 童洛锦继续意味深长道:“我此番前来确实冒昧,若是打扰你们了实属抱歉。但是我也是身有婚约之人,做不来毁人姻缘之事,你无需提防于我。只是我也希望,童温祺也能够这么想,莫要做出伤人害己之事,倘若真的做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红檀越来越莫名其妙,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她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在地上:“大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童洛锦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就在她想要继续解释的时候,童洛锦的视线却从她的身上移开,投向了她的背后,红檀也跟着扭头回望,却见童温祺双手环绕,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 红檀赶紧起身唤了声“主子”,童温祺没看她,冷声道:“你出去。” 红檀心道误会还没有解释清楚,我地清白还没回来呢,你怎么就赶我走呢。 但是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耸耸肩领命离开了。 童洛锦将她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对童温祺道:“红檀姑娘该不开心了。” 童温祺道:“那又怎么样。” 红檀经常不开心,但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童洛锦皱了皱眉头,觉得他这样太过于冷血无情了些,但是她并不想当他的情感军师,并没有多说,然而童温祺却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她的态度,再联系到之前她对红檀说的那些话,他的脸瞬间黑了。 “阿姐,我与红檀之间并没有什么。” 童洛锦:“什么?” 童温祺的眸子里似乎盛了漫天星河,深情地让人沉醉不醒:“我这辈子,只对一个女子动过心,她若是不要我,我只能捧着心脏等着。” 童洛锦别开眼,他说的多么深情啊,她甚至都忍不住为之心痛,但是她的心痛哪里比得上现在许倬云更痛呢。 童温祺道:“阿姐,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童洛锦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是……”几个字在童温祺喉咙里滚动了一圈,像是含了一块火炭般灼得他喉咙生疼,“……要成婚了么?若不是他给你受了委屈,你又如何会来此处?” 童洛锦观察着他的神色,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但是童洛锦被他骗得怕了,实在是不敢相信他现在的无辜模样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阿姐,”童温祺温声道,“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在这里多呆几日好不好?”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如同他的姿态一般。 微风和煦,院子里的小丫头已经褪去了厚衣裳,换上了春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引吭高歌。 童洛锦垂下眸子,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童温祺顿时喜笑颜开,像是得到了什么恩赐一般。 童洛锦的视线落在窗脚下的花枝上,它被小丫鬟们收拾得很漂亮,斜斜地依着窗柩,含着小小的花苞,似乎光秃秃的枝干上马上就要开处诱人的花苞了。 童洛锦道:“这几日总是吃鱼,有些腻了,明日里我想和鸡汤,好不好?” 见到童洛锦肯同自己提要求,童温祺受宠若惊,自然是连声说“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 探听真相 漕帮的后厨房里没想到今日能迎来一个特殊的客人。 童洛锦一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愣神,还是厨娘先反应过来,笑着迎上前去问童洛锦需要些什么。 童洛锦摇摇头:“我不饿,没有需要的东西。” 厨娘又问:“是不是我们做的饭菜不合姑娘口味了?姑娘尽管说,姑娘喜欢吃什么,我们今日就准备。” 童洛锦再次摇头:“你们做的饭菜很好吃,正是觉得你的手艺出众,我今日才特地偷食来了。” 厨娘有些错愕地“啊”了一声,干笑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童洛锦道:“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跟着您学点手艺?我自小厨艺就不好,家中也没人肯教我,我偏爱您做的这一口吃食,所以还望您教我一招半式。” 厨娘忙道:“姑娘这可折煞我了,姑娘想学,我自然是愿意教的,只是姑娘别嫌弃我就行。” 她一边领着童洛锦往里面走,一边道:“姑娘若是喜欢我做的东西,那我日后天天都做给姑娘吃就是了。姑娘金尊玉贵的,何苦自己来学呢?” 童洛锦笑了一下,没有解释自己不会日日待在漕帮,而是直接专心地跟着厨娘学起了手艺。 童洛锦吃腻了鱼,但是菜市上又送来了鱼,厨娘干脆教童洛锦做一道鱼汤。她教的认真,童洛锦也学的精细,虽然成果不如厨娘本人做的好,但是好歹也不会难以下咽。厨娘连连夸赞她好本事,学什么都快。 童洛锦被夸得无地自容,只是学做一道鱼汤而已,厨娘说得就好像她做成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 盯着乳白的鱼汤看了一会儿,童洛锦让人取了个瓦罐过来,将鱼汤倒了进去。 厨娘好奇道:“大姑娘这是……” 童洛锦道:“让你们帮主尝尝。” 厨娘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哎呀,还是姑娘心疼帮主!” 说着赶紧让人把勺子和碗筷都给童洛锦准备好,童洛锦制止了帮厨想要帮她端托盘的提议,自己将不轻的托盘端了起来:“我自己来。” 听到童洛锦来送东西的时候,童温祺几乎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立马站了起来,他冲出去,瞧见童洛锦缓步走来,立刻从她手上接过托盘。 他的手不自觉地晃了晃,托盘在他手中险些倾落,他心脏一紧,但是童洛锦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用左手承担了大部分重量。 “阿姐怎么过来了?” 童洛锦似乎心情不错,竟然愿意和他开玩笑了:“怎么?不想我过来?” 童温祺明知道她说得是玩笑话,但还是急匆匆地辩驳道:“怎么会?!阿姐肯过来,我欢喜还来不及。” 童洛锦浅浅地勾了勾唇角,道:“今日下厨做了鱼汤,想盛来给你尝尝。” 童温祺脚步一顿,又追赶上去:“阿姐怎么想起来下厨了?”童洛锦事情多,童家也不像其他人家培养小女儿那样要求她的厨艺,所以童洛锦几乎是没有下厨的习惯的。 童洛锦随口道:“这些日子在家里,跟着厨娘学了一些。” 她说者无心,但是童温祺听者有意,他的唇微微抿起,眼神中流露出点点不悦与疼惜来,他望着童洛锦的侧脸,还是没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口:“阿姐学着下厨……是因为许家吗?” 童家肯定不会强迫童洛锦学做菜,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许家希望有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少夫人,这个认知让童温祺十分不愉快,他的阿姐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会下厨?他的阿姐虽然做不出一手好菜,但是却算得一手好帐,他瞧着就很喜欢。 童洛锦没承认,但是也没否认,只是为他盛了一碗汤,让他尝尝味道,童温祺端起碗抿了一口,在他心中,童洛锦就是给他盛上一碗泔水他也能喝出琼浆玉露的味道,“好喝。”唯恐童洛锦不信,他又接连喝了好几口,赞叹道:“真的好喝。” 童洛锦莞尔,她自己煮的汤她也尝过,什么味道她再清楚不过,又怎么会被童温祺哄骗到。 童温祺接连灌下了三碗汤,就在他准备去盛第四碗的时候被童洛锦按住了手,她有些忧虑道:“不撑得慌吗,汤喝得太多,一会儿要吃不下正餐了。” 童温祺道:“汤而已,不占肚子。” 童洛锦却不让他多吃了,自顾自地将东西收拾起来,道:“你若是喜欢,我明日再做就是,何苦急于这一时。” 童温祺却道:“我虽是喜欢,却不想你因为我的喜欢而下厨,而是希望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童洛锦的收拾汤碗的手顿了顿,道:“我也喜欢的,我想下厨,并不是为了迎合谁。” 童温祺端详着童洛锦的神色,轻轻道了一声“好”。 这些日子里童洛锦一直待在漕帮的小厨房里钻研各种各样的菜式,好像她真的是怀念漕帮的菜了,特地来偷师一般。 而童温祺也成为了最大的受益对象,他一日三餐均空出肚子,等着吃童洛锦做出的新花样,有时候属下来报告事务,也能瞧见童洛锦端着东西进来,而他们的帮主则习以为常的拿起筷子。 童洛锦大多数时候并不会看着童温祺吃完自己做的东西,她一般将饭菜放在桌子上,就去一旁看看书,赏赏花,只有一次童洛锦看书看到一半,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童温祺,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用左手拿筷子了。” 童温祺一怔,不动声色道:“最近练习左手剑,需要锻炼左手的灵活度,故而如此。” 童洛锦“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了。童温祺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起疑心,但是自己这些日子总是不自觉地在她面前隐藏自己右手受伤的事实,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察觉,也许不会,毕竟她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是那样的少。 童洛锦整日往厨房跑,和厨房里的几位厨娘丫头都混得熟了,她们都知道童洛锦脾气好,便什么事情都愿意和童洛锦分享,有的时候也会说道童温祺身上。 厨娘小心翼翼地说,“之前我们都觉得老帮主离世之后,会是少主继任帮主之位,但是谁能料到会是公子回来了呢。” “你们帮主,以前很少回来吗?” 厨娘摇摇头:“帮主很少回来的,老帮主之前和少主的关系更为亲密,至于帮主……他和老帮主的关系比较客气,和少主之间的关系也比较微妙,似乎总是为了什么事情争吵。” 她四下望了望,偷偷对童洛锦说:“很久之前少主和帮主有一次吵得特别厉害,听说是少主偷偷绑架了什么人,帮主当时听说了大发雷霆,和少主打了起来,两个人都受了伤,自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就越发不好了。” 童洛锦垂下眸子,淡淡地说了一声:“是么。” 又提到厨娘身上的小牌子,童洛锦道:“为什么你们身上的小牌子和你们帮主身上的不一样?” 厨娘笑道:“这当然不一样,我们就是最普通的木牌,证明自己身份的。而帮主那块啊,可不是普通的木头,据说握在手里重量像铁,手感却像玉,跟我们的可不一样,那上面还刻着螭吻呢。” 突然想起那块木牌上模糊的的图像,童洛锦问:“那东西只有你们帮主有吗?” 厨娘随口道:“可不是嘛,虽然每个人都有牌牌,但是刻着螭吻的就只有帮主有了,姑娘若是好奇便去找帮主要来瞧瞧就是。帮主那样疼你,一定会给你看的……” 童洛锦又问:“沈姨,三月初二的时候,你记得帮主在干嘛吗?” “三月初二……”厨娘想了想,“那我就不知道了,三月初那一阵帮主一直没露面,听说他好像有事情出去了。” 系在头顶上的剑终于落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探听真相 漕帮的后厨房里没想到今日能迎来一个特殊的客人。 童洛锦一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愣神,还是厨娘先反应过来,笑着迎上前去问童洛锦需要些什么。 童洛锦摇摇头:“我不饿,没有需要的东西。” 厨娘又问:“是不是我们做的饭菜不合姑娘口味了?姑娘尽管说,姑娘喜欢吃什么,我们今日就准备。” 童洛锦再次摇头:“你们做的饭菜很好吃,正是觉得你的手艺出众,我今日才特地偷食来了。” 厨娘有些错愕地“啊”了一声,干笑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童洛锦道:“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跟着您学点手艺?我自小厨艺就不好,家中也没人肯教我,我偏爱您做的这一口吃食,所以还望您教我一招半式。” 厨娘忙道:“姑娘这可折煞我了,姑娘想学,我自然是愿意教的,只是姑娘别嫌弃我就行。” 她一边领着童洛锦往里面走,一边道:“姑娘若是喜欢我做的东西,那我日后天天都做给姑娘吃就是了。姑娘金尊玉贵的,何苦自己来学呢?” 童洛锦笑了一下,没有解释自己不会日日待在漕帮,而是直接专心地跟着厨娘学起了手艺。 童洛锦吃腻了鱼,但是菜市上又送来了鱼,厨娘干脆教童洛锦做一道鱼汤。她教的认真,童洛锦也学的精细,虽然成果不如厨娘本人做的好,但是好歹也不会难以下咽。厨娘连连夸赞她好本事,学什么都快。 童洛锦被夸得无地自容,只是学做一道鱼汤而已,厨娘说得就好像她做成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 盯着乳白的鱼汤看了一会儿,童洛锦让人取了个瓦罐过来,将鱼汤倒了进去。 厨娘好奇道:“大姑娘这是……” 童洛锦道:“让你们帮主尝尝。” 厨娘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哎呀,还是姑娘心疼帮主!” 说着赶紧让人把勺子和碗筷都给童洛锦准备好,童洛锦制止了帮厨想要帮她端托盘的提议,自己将不轻的托盘端了起来:“我自己来。” 听到童洛锦来送东西的时候,童温祺几乎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立马站了起来,他冲出去,瞧见童洛锦缓步走来,立刻从她手上接过托盘。 他的手不自觉地晃了晃,托盘在他手中险些倾落,他心脏一紧,但是童洛锦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用左手承担了大部分重量。 “阿姐怎么过来了?” 童洛锦似乎心情不错,竟然愿意和他开玩笑了:“怎么?不想我过来?” 童温祺明知道她说得是玩笑话,但还是急匆匆地辩驳道:“怎么会?!阿姐肯过来,我欢喜还来不及。” 童洛锦浅浅地勾了勾唇角,道:“今日下厨做了鱼汤,想盛来给你尝尝。” 童温祺脚步一顿,又追赶上去:“阿姐怎么想起来下厨了?”童洛锦事情多,童家也不像其他人家培养小女儿那样要求她的厨艺,所以童洛锦几乎是没有下厨的习惯的。 童洛锦随口道:“这些日子在家里,跟着厨娘学了一些。” 她说者无心,但是童温祺听者有意,他的唇微微抿起,眼神中流露出点点不悦与疼惜来,他望着童洛锦的侧脸,还是没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口:“阿姐学着下厨……是因为许家吗?” 童家肯定不会强迫童洛锦学做菜,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许家希望有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少夫人,这个认知让童温祺十分不愉快,他的阿姐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会下厨?他的阿姐虽然做不出一手好菜,但是却算得一手好帐,他瞧着就很喜欢。 童洛锦没承认,但是也没否认,只是为他盛了一碗汤,让他尝尝味道,童温祺端起碗抿了一口,在他心中,童洛锦就是给他盛上一碗泔水他也能喝出琼浆玉露的味道,“好喝。”唯恐童洛锦不信,他又接连喝了好几口,赞叹道:“真的好喝。” 童洛锦莞尔,她自己煮的汤她也尝过,什么味道她再清楚不过,又怎么会被童温祺哄骗到。 童温祺接连灌下了三碗汤,就在他准备去盛第四碗的时候被童洛锦按住了手,她有些忧虑道:“不撑得慌吗,汤喝得太多,一会儿要吃不下正餐了。” 童温祺道:“汤而已,不占肚子。” 童洛锦却不让他多吃了,自顾自地将东西收拾起来,道:“你若是喜欢,我明日再做就是,何苦急于这一时。” 童温祺却道:“我虽是喜欢,却不想你因为我的喜欢而下厨,而是希望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童洛锦的收拾汤碗的手顿了顿,道:“我也喜欢的,我想下厨,并不是为了迎合谁。” 童温祺端详着童洛锦的神色,轻轻道了一声“好”。 这些日子里童洛锦一直待在漕帮的小厨房里钻研各种各样的菜式,好像她真的是怀念漕帮的菜了,特地来偷师一般。 而童温祺也成为了最大的受益对象,他一日三餐均空出肚子,等着吃童洛锦做出的新花样,有时候属下来报告事务,也能瞧见童洛锦端着东西进来,而他们的帮主则习以为常的拿起筷子。 童洛锦大多数时候并不会看着童温祺吃完自己做的东西,她一般将饭菜放在桌子上,就去一旁看看书,赏赏花,只有一次童洛锦看书看到一半,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童温祺,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用左手拿筷子了。” 童温祺一怔,不动声色道:“最近练习左手剑,需要锻炼左手的灵活度,故而如此。” 童洛锦“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了。童温祺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起疑心,但是自己这些日子总是不自觉地在她面前隐藏自己右手受伤的事实,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察觉,也许不会,毕竟她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是那样的少。 童洛锦整日往厨房跑,和厨房里的几位厨娘丫头都混得熟了,她们都知道童洛锦脾气好,便什么事情都愿意和童洛锦分享,有的时候也会说道童温祺身上。 厨娘小心翼翼地说,“之前我们都觉得老帮主离世之后,会是少主继任帮主之位,但是谁能料到会是公子回来了呢。” “你们帮主,以前很少回来吗?” 厨娘摇摇头:“帮主很少回来的,老帮主之前和少主的关系更为亲密,至于帮主……他和老帮主的关系比较客气,和少主之间的关系也比较微妙,似乎总是为了什么事情争吵。” 她四下望了望,偷偷对童洛锦说:“很久之前少主和帮主有一次吵得特别厉害,听说是少主偷偷绑架了什么人,帮主当时听说了大发雷霆,和少主打了起来,两个人都受了伤,自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就越发不好了。” 童洛锦垂下眸子,淡淡地说了一声:“是么。” 又提到厨娘身上的小牌子,童洛锦道:“为什么你们身上的小牌子和你们帮主身上的不一样?” 厨娘笑道:“这当然不一样,我们就是最普通的木牌,证明自己身份的。而帮主那块啊,可不是普通的木头,据说握在手里重量像铁,手感却像玉,跟我们的可不一样,那上面还刻着螭吻呢。” 突然想起那块木牌上模糊的的图像,童洛锦问:“那东西只有你们帮主有吗?” 厨娘随口道:“可不是嘛,虽然每个人都有牌牌,但是刻着螭吻的就只有帮主有了,姑娘若是好奇便去找帮主要来瞧瞧就是。帮主那样疼你,一定会给你看的……” 童洛锦又问:“沈姨,三月初二的时候,你记得帮主在干嘛吗?” “三月初二……”厨娘想了想,“那我就不知道了,三月初那一阵帮主一直没露面,听说他好像有事情出去了。” 系在头顶上的剑终于落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完结(上) 桃花盛开的时机,林南召来见了一次童洛锦,为她带来一个噩耗。 远处山花烂漫,江水波光粼粼,童洛锦却在漫天大雪中失魂落魄。 林南召道:“阿锦,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童洛锦凝视着远处白云浮沉,似乎瞧见一个人影在朝她微笑,她轻声道:“我是要回去的,但是不是现在。” 她的面容麻木,林南召却从中看出了一丝疯狂,他想要拦住她,却被她松松躲开。 厨娘带人收集了山上的桃花,童洛锦用它们酿了一壶酒,下起四月份里第一场雨的时候,童洛锦将这一坛桃花酿取了出来。 童温祺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有些好笑:“阿姐今日不做菜,怎么将将酒取了出来。” 童洛锦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不想喝吗?” 童温祺垂下眸子,酒杯中酒水浓厚,不甚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庞,童温祺瞧着酒杯中那个模糊的倒影良久,轻笑了一声,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这是童洛锦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坦然又纯粹的笑容:“阿姐想让我喝,我自然会喝。” 童洛锦的心脏猛然一跳。 童温祺又笑了一下,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用的左手,毫不掩饰。 童洛锦的视线一直跟随他的手腕移动,问:“你的右手怎么了?” 她伸手去勾他的手腕,却被他松松躲开,他淡淡道:“无事。” 桃花酿的酒并不烈,入口甚至有一丝甘甜,说起来这还是童温祺第一次见到童洛锦酿酒,虽然她生在酿酒之家,却从来没有自己亲手酿过一次酒。 童洛锦抬手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却被童温祺一把握住手腕,酒杯中的酒水在摇晃中洒落在底,童温祺几乎是有些惶恐地阻拦她:“阿姐——” 童洛锦掀起眼皮,露出一双寒江碧露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你知道?” 童温祺与她对视许久,终于忍不住别开眼苦笑一声:“阿姐……” 酒水猛然被童洛锦尽数倒在地上,诱人的酒香瞬间弥漫满屋。 她胸腔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之感:“你知道为什么要喝?” 童温祺还是笑:“我说过了,阿姐想我喝,我就会喝。” 童洛锦往后退了两步,屋中关了门,遮了帘子,一片阴沉沉,透不进丝毫光线来,压抑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道:“许倬云……不在了。” 他的生命消逝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他那样的年轻,他本该在这个月里迎来属于他的婚礼,但是如今只能扯了红绸改作白帆。 童温祺平静道:“阿姐觉得是我杀的。” 他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童洛锦不知道他是怎么看透的:“你什么都知道……” 童温祺本来像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退缩了:“从阿姐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但是她来,他便欢迎。即便他知道,他是来杀他的。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对吗?” 那块独属于漕帮帮主的身份牌,即便他可以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它遗落;他手腕上的伤口,即便他可以说那是他在南湖中受的伤;许倬云出事的那几天他不曾在帮中露面,即便他可以说他是去求助神医医治腿伤…… 但是这些,都没有必要说给童洛锦听了。 唇角晕出一抹血迹,童温祺失力地倒在椅背上,他浑不在意随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甚至有闲心笑了笑:“阿姐,不管这些日子你对我的好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很开心,这些记忆足够支撑我踏过奈何桥、走过黄泉路了。” 童洛锦坐在他面前,还是想得他一句真话:“许倬云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童温祺道:“有。”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答案,那么他给她,这样她就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难过伤心了。 童洛锦听到了自己预想中的答案,却不死心地再次追问道:“你说真的?” “真的,”童温祺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啊,自私又自利,阴险又歹毒,只有阿姐瞧我是纯良无害,但是我从来就不是阿姐心中设想的那副模样。所有想和我抢占阿姐地人,我都想他们死。” 童洛锦急急喘着粗气,她怒道:“你……你怎么能……” 童温祺终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所以阿姐,你被我骗了两辈子了,总该长记性了……下一世,别再遇见我了。” 他收回手,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巧的尖刀,在瞧见它的那一刻,童洛锦浑身的肌肉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她的心脏发出一阵刺痛,那是上辈子留给她的记忆。 童温祺却像是瞧着情人一般瞧着它,温柔道:“不知道阿姐还记不记得这把刀子。” 童洛锦颤着牙关道:“不敢忘怀……” 那是取了她性命的刀子啊。 但是对于童温祺而言,那却是他二十岁生辰的礼物。 “阿姐……这一世,我二十岁的时候,不曾得到你的只言片语,我便自己去了一趟柳州,将这把刀子寻了回来,权当作是你送我的礼物了。” 刀出鞘,冷光森森。 童洛锦注视着他手中的刀,冷声问:“你还想用它再杀我一次吗?” 童温祺笑道,他的指尖轻柔地在刀刃上掠过,留下一道红痕,像是一抹将散的残霞。 “我怎么舍得让我的阿姐再疼一次呢?”他看着童洛锦,似乎用尽了全力要将他留在自己的脑海中,“阿姐,你当时该有多疼啊……” “童温祺——” 随着童温祺最后一个尾音的落地,他的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童洛锦猛地一下扑上去,却没能成功阻止他。 她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但是童温祺却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阿姐,我就是想亲自试一试,你该有多疼啊……” 童洛锦胡乱地摇着头,“你别说话,我去找大夫……” 她到底还是心软,舍不得取他的性命,即便是给他下药,也不过是散他记忆的药物,但是却没想到他竟然自己动了刀子。 童温祺却不肯撒手:“没用的……阿姐……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他知道他该是要死的,那一年金桂时节,法正寺香火正盛,他陪童夫人上山礼佛,一老和尚在他面前驻足良久,劝他放下执念,他便知此人并非凡人。 他一再追问如何放下执念,老和尚却说了一段他听不懂的话。 他嗤之以鼻,何为执念,何为放下? 直到那日,他深入南湖,却在湖底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庙中的和尚。他与湖中守门之兽撕斗良久,那老和尚终于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将他捞起,救了他一命。 老和尚没有杀他,反而将他送回漕帮,以一种怜悯的语气道;“你二人青丝不断,中有一人丧命,但不该是丧于老衲之手。” 说罢,便翩然而去。 却在童温祺的心中留下一番惊涛骇浪,之后他又去法正寺找过这位老和尚,老和尚终于肯见他,对他道:“只要你们二人放不下情丝,只能连累一人丧命。施主,放下执念。” 童温祺冷笑一声,“感情这东西,如何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放不下对童洛锦的感情,却可以带着对童洛锦的感情去死。 童温祺微微嗡动的嘴唇显得苍白无力,呼吸微弱而艰难,一向比黑松是还要耀眼的眸子上染上空洞之色,胸前的血迹将他的衣衫溽湿,血腥气霎时弥漫开,钻进童洛锦的鼻腔,呛得她想哭。 童温祺的声音微弱,他无力地抬起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泪水:“阿姐……别哭……” 童洛锦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哭了。 他的声音比气息还要微弱:“不管发生什么,阿姐……好好活着……” 阿姐,好好活着,看遍世间美景,浪漫山河,也许在此过程中你会遇见一个人与你携手同游,但是请你默默幸福就好,不要让我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否则我会吃醋,会伤心的。 阿姐,那一年花灯节我曾经许下两个愿望,一愿陪你走过千山万水,陪你渡过漫漫长夜,二愿菩萨厚待他的阿姐,赐她平安如意,欢心顺遂。但是上天知我福薄,不曾应允我的第一个愿望,但是没有关系,希望上天能满足他的第二个愿望,他的阿姐能安康如意,福顺一生,即便我不在。 以后童洛锦的人生还很长,一屋两人三四儿女,五六年间沧海桑田,历历过往七八皆成旧梦。 这都与他无关了,这都与童温祺无关了。 那一年花灯节人海如潮、灯花如簇,他偷看了童洛锦许下的愿望,她写得是护家人安康,断无缘之情。 他的阿姐,用“无缘”两个字便断了他们二世的情分。 眼前逐渐浑浊,意识逐渐混沌。 “这就够了……” 他还能在她的愿望里占据一席之地,这就够了。 既然他的阿姐因为他的存在而痛苦,那么就让他离开。 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红檀逆着光走了进来,突然的光亮冲进眼睛,童洛锦好一会儿才看强自己身前站了个人。 一向着红衣的红檀今日摘掉了发髻上的火红牡丹,换了一袭素衣,她面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有眼眶红红的,如同哭过一般,她似乎早就料到了眼前的场面,做好了送别的准备。 她看了一眼倒在童洛锦怀里的童温祺,缓缓开口道:“我小的时候被我父母卖入青楼,在青楼苟且偷生四五载,最崩溃的那一日我站在楼台之上意图往下跳,是主子路过,把我买了下来。” 童洛锦神色木然,她依旧看着怀中人逐渐失去血色的脸。 红檀还在自顾自地讲自己的故事:“虽然主子将我送到了漕帮,我在老帮主手下做事,但是我心中只认他一个恩人,他在我无数次想死的时候告诉我,活着就有盼头。后来,我学会了拿刀,学会了杀人,学会了疼爱自己,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在青楼里任人打骂的歌姬,所有人见了我都喊一声‘红檀’姑娘,我知道,这都是他给我的。” “我红檀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但是我却觉得,主子就是我的亲人,不管他怎么想,我是拿他当亲弟弟来看待的。” “但是现在……我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红檀凄然笑了一声。 “大姑娘,帮主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今日过后,漕帮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杀了帮主,也不会有人找你寻仇,你走,从此天高海阔,你尽情遨游,翠峰碧水,你尽情游赏。这是他留给你的……最后一点情谊。” 本来以为已经干涸了的眼睛忽而涌出许多泪水,劈里啪啦地砸在手背上,怀里的人已经没有任何体温了,童洛锦却将他拥得越来越紧,好像这样就能维持怀中人的温度一样。 一声“小七”终于从她口中伴着呜咽喊了出来,似乎要搅乱她的五脏六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完结(上) 桃花盛开的时机,林南召来见了一次童洛锦,为她带来一个噩耗。 远处山花烂漫,江水波光粼粼,童洛锦却在漫天大雪中失魂落魄。 林南召道:“阿锦,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童洛锦凝视着远处白云浮沉,似乎瞧见一个人影在朝她微笑,她轻声道:“我是要回去的,但是不是现在。” 她的面容麻木,林南召却从中看出了一丝疯狂,他想要拦住她,却被她松松躲开。 厨娘带人收集了山上的桃花,童洛锦用它们酿了一壶酒,下起四月份里第一场雨的时候,童洛锦将这一坛桃花酿取了出来。 童温祺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有些好笑:“阿姐今日不做菜,怎么将将酒取了出来。” 童洛锦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不想喝吗?” 童温祺垂下眸子,酒杯中酒水浓厚,不甚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庞,童温祺瞧着酒杯中那个模糊的倒影良久,轻笑了一声,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这是童洛锦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坦然又纯粹的笑容:“阿姐想让我喝,我自然会喝。” 童洛锦的心脏猛然一跳。 童温祺又笑了一下,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用的左手,毫不掩饰。 童洛锦的视线一直跟随他的手腕移动,问:“你的右手怎么了?” 她伸手去勾他的手腕,却被他松松躲开,他淡淡道:“无事。” 桃花酿的酒并不烈,入口甚至有一丝甘甜,说起来这还是童温祺第一次见到童洛锦酿酒,虽然她生在酿酒之家,却从来没有自己亲手酿过一次酒。 童洛锦抬手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却被童温祺一把握住手腕,酒杯中的酒水在摇晃中洒落在底,童温祺几乎是有些惶恐地阻拦她:“阿姐——” 童洛锦掀起眼皮,露出一双寒江碧露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你知道?” 童温祺与她对视许久,终于忍不住别开眼苦笑一声:“阿姐……” 酒水猛然被童洛锦尽数倒在地上,诱人的酒香瞬间弥漫满屋。 她胸腔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之感:“你知道为什么要喝?” 童温祺还是笑:“我说过了,阿姐想我喝,我就会喝。” 童洛锦往后退了两步,屋中关了门,遮了帘子,一片阴沉沉,透不进丝毫光线来,压抑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道:“许倬云……不在了。” 他的生命消逝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他那样的年轻,他本该在这个月里迎来属于他的婚礼,但是如今只能扯了红绸改作白帆。 童温祺平静道:“阿姐觉得是我杀的。” 他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童洛锦不知道他是怎么看透的:“你什么都知道……” 童温祺本来像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退缩了:“从阿姐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但是她来,他便欢迎。即便他知道,他是来杀他的。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对吗?” 那块独属于漕帮帮主的身份牌,即便他可以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它遗落;他手腕上的伤口,即便他可以说那是他在南湖中受的伤;许倬云出事的那几天他不曾在帮中露面,即便他可以说他是去求助神医医治腿伤…… 但是这些,都没有必要说给童洛锦听了。 唇角晕出一抹血迹,童温祺失力地倒在椅背上,他浑不在意随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甚至有闲心笑了笑:“阿姐,不管这些日子你对我的好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很开心,这些记忆足够支撑我踏过奈何桥、走过黄泉路了。” 童洛锦坐在他面前,还是想得他一句真话:“许倬云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童温祺道:“有。”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答案,那么他给她,这样她就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难过伤心了。 童洛锦听到了自己预想中的答案,却不死心地再次追问道:“你说真的?” “真的,”童温祺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啊,自私又自利,阴险又歹毒,只有阿姐瞧我是纯良无害,但是我从来就不是阿姐心中设想的那副模样。所有想和我抢占阿姐地人,我都想他们死。” 童洛锦急急喘着粗气,她怒道:“你……你怎么能……” 童温祺终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所以阿姐,你被我骗了两辈子了,总该长记性了……下一世,别再遇见我了。” 他收回手,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巧的尖刀,在瞧见它的那一刻,童洛锦浑身的肌肉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她的心脏发出一阵刺痛,那是上辈子留给她的记忆。 童温祺却像是瞧着情人一般瞧着它,温柔道:“不知道阿姐还记不记得这把刀子。” 童洛锦颤着牙关道:“不敢忘怀……” 那是取了她性命的刀子啊。 但是对于童温祺而言,那却是他二十岁生辰的礼物。 “阿姐……这一世,我二十岁的时候,不曾得到你的只言片语,我便自己去了一趟柳州,将这把刀子寻了回来,权当作是你送我的礼物了。” 刀出鞘,冷光森森。 童洛锦注视着他手中的刀,冷声问:“你还想用它再杀我一次吗?” 童温祺笑道,他的指尖轻柔地在刀刃上掠过,留下一道红痕,像是一抹将散的残霞。 “我怎么舍得让我的阿姐再疼一次呢?”他看着童洛锦,似乎用尽了全力要将他留在自己的脑海中,“阿姐,你当时该有多疼啊……” “童温祺——” 随着童温祺最后一个尾音的落地,他的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童洛锦猛地一下扑上去,却没能成功阻止他。 她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但是童温祺却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阿姐,我就是想亲自试一试,你该有多疼啊……” 童洛锦胡乱地摇着头,“你别说话,我去找大夫……” 她到底还是心软,舍不得取他的性命,即便是给他下药,也不过是散他记忆的药物,但是却没想到他竟然自己动了刀子。 童温祺却不肯撒手:“没用的……阿姐……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他知道他该是要死的,那一年金桂时节,法正寺香火正盛,他陪童夫人上山礼佛,一老和尚在他面前驻足良久,劝他放下执念,他便知此人并非凡人。 他一再追问如何放下执念,老和尚却说了一段他听不懂的话。 他嗤之以鼻,何为执念,何为放下? 直到那日,他深入南湖,却在湖底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庙中的和尚。他与湖中守门之兽撕斗良久,那老和尚终于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将他捞起,救了他一命。 老和尚没有杀他,反而将他送回漕帮,以一种怜悯的语气道;“你二人青丝不断,中有一人丧命,但不该是丧于老衲之手。” 说罢,便翩然而去。 却在童温祺的心中留下一番惊涛骇浪,之后他又去法正寺找过这位老和尚,老和尚终于肯见他,对他道:“只要你们二人放不下情丝,只能连累一人丧命。施主,放下执念。” 童温祺冷笑一声,“感情这东西,如何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放不下对童洛锦的感情,却可以带着对童洛锦的感情去死。 童温祺微微嗡动的嘴唇显得苍白无力,呼吸微弱而艰难,一向比黑松是还要耀眼的眸子上染上空洞之色,胸前的血迹将他的衣衫溽湿,血腥气霎时弥漫开,钻进童洛锦的鼻腔,呛得她想哭。 童温祺的声音微弱,他无力地抬起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泪水:“阿姐……别哭……” 童洛锦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哭了。 他的声音比气息还要微弱:“不管发生什么,阿姐……好好活着……” 阿姐,好好活着,看遍世间美景,浪漫山河,也许在此过程中你会遇见一个人与你携手同游,但是请你默默幸福就好,不要让我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否则我会吃醋,会伤心的。 阿姐,那一年花灯节我曾经许下两个愿望,一愿陪你走过千山万水,陪你渡过漫漫长夜,二愿菩萨厚待他的阿姐,赐她平安如意,欢心顺遂。但是上天知我福薄,不曾应允我的第一个愿望,但是没有关系,希望上天能满足他的第二个愿望,他的阿姐能安康如意,福顺一生,即便我不在。 以后童洛锦的人生还很长,一屋两人三四儿女,五六年间沧海桑田,历历过往七八皆成旧梦。 这都与他无关了,这都与童温祺无关了。 那一年花灯节人海如潮、灯花如簇,他偷看了童洛锦许下的愿望,她写得是护家人安康,断无缘之情。 他的阿姐,用“无缘”两个字便断了他们二世的情分。 眼前逐渐浑浊,意识逐渐混沌。 “这就够了……” 他还能在她的愿望里占据一席之地,这就够了。 既然他的阿姐因为他的存在而痛苦,那么就让他离开。 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红檀逆着光走了进来,突然的光亮冲进眼睛,童洛锦好一会儿才看强自己身前站了个人。 一向着红衣的红檀今日摘掉了发髻上的火红牡丹,换了一袭素衣,她面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有眼眶红红的,如同哭过一般,她似乎早就料到了眼前的场面,做好了送别的准备。 她看了一眼倒在童洛锦怀里的童温祺,缓缓开口道:“我小的时候被我父母卖入青楼,在青楼苟且偷生四五载,最崩溃的那一日我站在楼台之上意图往下跳,是主子路过,把我买了下来。” 童洛锦神色木然,她依旧看着怀中人逐渐失去血色的脸。 红檀还在自顾自地讲自己的故事:“虽然主子将我送到了漕帮,我在老帮主手下做事,但是我心中只认他一个恩人,他在我无数次想死的时候告诉我,活着就有盼头。后来,我学会了拿刀,学会了杀人,学会了疼爱自己,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在青楼里任人打骂的歌姬,所有人见了我都喊一声‘红檀’姑娘,我知道,这都是他给我的。” “我红檀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但是我却觉得,主子就是我的亲人,不管他怎么想,我是拿他当亲弟弟来看待的。” “但是现在……我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红檀凄然笑了一声。 “大姑娘,帮主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今日过后,漕帮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杀了帮主,也不会有人找你寻仇,你走,从此天高海阔,你尽情遨游,翠峰碧水,你尽情游赏。这是他留给你的……最后一点情谊。” 本来以为已经干涸了的眼睛忽而涌出许多泪水,劈里啪啦地砸在手背上,怀里的人已经没有任何体温了,童洛锦却将他拥得越来越紧,好像这样就能维持怀中人的温度一样。 一声“小七”终于从她口中伴着呜咽喊了出来,似乎要搅乱她的五脏六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完结(下) 童洛锦想,就这么昏死过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她终究没有死成。 红檀将昏迷的她送回了童家,甚至没留给她多看几眼童温祺的机会。 她甫一睁开眼睛,便瞧见童夫人坐在床边看着她,目露疼惜,童洛锦满腔的情绪再也忍不住,扑在童夫人肩上嚎啕大哭。 童夫人还不知道童温祺的事情,只以为她是为了许倬云难过,但是童洛锦却知道,她不仅是为了许倬云而哭,还是为了童温祺而哭,为了自己而哭。 许倬云出殡后的第五天,董平抓到了杀害许倬云的凶手,是曾经在许倬云手上逃脱的一个亡命之徒,他听说了许倬云与漕帮帮主之间的矛盾,便出手杀害许倬云,便嫁祸于漕帮帮主。董平将这个消息带给了童洛锦,童洛锦听后,久久不语,在董平离开之后,她跌落在地,失声痛哭。 她都做了什么啊,她都错过了什么啊。 童温祺的事情终究瞒不过去,按照童温祺的意愿,他的尸身葬在秦家坟地,随身之物却被送回童家,童夫人闻讯直接昏倒过去。 童洛锦在童夫人病榻前衣不解带地照料半月之久,童夫人才逐渐好转,童夫人摸着她越发尖瘦的小脸,带着哭腔唤了声“我儿——”,童洛锦抱着她久久不语。 童洛锦的衣裳都换成了素色,白衣素服,沉得她越发的消瘦,从她沉静无波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以前那个张扬恣意的童大姑娘的影子。 漕帮一再易主,在就动荡不止,红檀一个女子上位,早就有人不服,但是红檀行事比前两任帮主更加恨厉果决,之前童温祺都没处理的人在她手下均交权隐居,堵了悠悠众口。 童洛锦在童温祺的墓前又见到了红檀,两个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你瘦了”,说罢,两个人都笑了一下,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 童洛锦问:“累吗?” 红檀摇摇头:“我反而喜欢这样的生活,高高在上,众人仰视,多好。有的时候我就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放着这样的日子不过,去为所谓的情爱要生要死。” 童洛锦瞧着墓碑上的字,“秦子期”,里面的人,却是她的小七,是她爱了两辈子,恨了两辈子,念了两辈子,伴了两辈子的人,是她最熟悉的人。 “红檀,你爱过什么人吗?” 红檀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自己,算吗?” 童洛锦笑了一下。 红檀便问:“你呢?爱过什么人吗?或者说……爱过他吗?” 墓碑上的字是新刻的,童洛锦看着,还有些不适应,第一次,她这样真诚地袒露自己的情绪,她缓慢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红檀好奇道:“爱,是一种什么感觉?” 童洛锦却回答不上来,她好像从来没有纠结过这种感情具体是一种什么感觉,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全部生命印记中都有了这个人的存在。 像是血液流在身体里,像是心脏跳在胸腔里,像是春风吹在大地上,像是江水流过春夏秋冬,自然而然,永恒持久。 红檀问:“你呢,大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童洛锦道:“守着童家。” 守着他。 但是剩下的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知道,他会听到的。 红檀挑了挑眉:“就这样?我家主子可是说了,他希望你以后有人相伴,有人并肩。” 童洛锦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墓碑,像是注视着那个总是冷着脸的人:“他不会的,他小气又自私,我若真的如他所说地这般去做,他定会不开心得。” “再者说了,我既然已许了许家,婚约未退,虽然许倬云不在了,但是又有哪家的公子乐意娶我呢?” 说不定坊间正怎么传她可夫呢。 “秦子敬没有回来过吗?” 红檀摇了摇头,“没有见过。” 童洛锦的视线扫过墓前残留的未烧尽的一点纸钱残骸,心道,谁又知道他有没有回来过呢。 那日回程的路上,有一只鸟儿一直跟着她,童洛锦朝它伸出手,那鸟儿竟不怕人地飞到她手中驻足,不一会儿又飞走了。 童洛锦仿佛魔怔一般问:“是不是你来瞧我了?” 鸟儿自然不会回答她,振翅飞得更高了些,童洛锦便笑了,笑着笑着落下了眼泪。 童洛锦回家之后,将自己的长发梳了起来,盘在脑后,黄莺进来给她送饭,瞧见她的模样,手下一抖,手中的饭菜摔了满地。 她红着眼眶唤道:“大姑娘……” 与她相反,童洛锦却在笑,问她:“好看吗?” 黄莺抱着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其实这样子也很好是,她的前半生早已经献出了全部的情爱,她的心很小,再难容下旁人。两世的记忆足够她回味一生,也足够支撑着她走完下半程路程。 以后她再不会是谁的妻子,只会是童家的女儿。 也许很多很多年之后,某个春暖花开之际,她会遇见一双壁人,红妆凤冠,举案齐眉,眉目流转间均是情谊绵绵,像极了她曾经渴望的那样。 等到她百年之后,也有人笑脸相迎,笑她来迟了,自己已经等了很久了。然后恩怨尽笑,她快步上前,前头有红烛暖帐、花团似锦。 人间芳菲正好。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完结(下) 童洛锦想,就这么昏死过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她终究没有死成。 红檀将昏迷的她送回了童家,甚至没留给她多看几眼童温祺的机会。 她甫一睁开眼睛,便瞧见童夫人坐在床边看着她,目露疼惜,童洛锦满腔的情绪再也忍不住,扑在童夫人肩上嚎啕大哭。 童夫人还不知道童温祺的事情,只以为她是为了许倬云难过,但是童洛锦却知道,她不仅是为了许倬云而哭,还是为了童温祺而哭,为了自己而哭。 许倬云出殡后的第五天,董平抓到了杀害许倬云的凶手,是曾经在许倬云手上逃脱的一个亡命之徒,他听说了许倬云与漕帮帮主之间的矛盾,便出手杀害许倬云,便嫁祸于漕帮帮主。董平将这个消息带给了童洛锦,童洛锦听后,久久不语,在董平离开之后,她跌落在地,失声痛哭。 她都做了什么啊,她都错过了什么啊。 童温祺的事情终究瞒不过去,按照童温祺的意愿,他的尸身葬在秦家坟地,随身之物却被送回童家,童夫人闻讯直接昏倒过去。 童洛锦在童夫人病榻前衣不解带地照料半月之久,童夫人才逐渐好转,童夫人摸着她越发尖瘦的小脸,带着哭腔唤了声“我儿——”,童洛锦抱着她久久不语。 童洛锦的衣裳都换成了素色,白衣素服,沉得她越发的消瘦,从她沉静无波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以前那个张扬恣意的童大姑娘的影子。 漕帮一再易主,在就动荡不止,红檀一个女子上位,早就有人不服,但是红檀行事比前两任帮主更加恨厉果决,之前童温祺都没处理的人在她手下均交权隐居,堵了悠悠众口。 童洛锦在童温祺的墓前又见到了红檀,两个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你瘦了”,说罢,两个人都笑了一下,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 童洛锦问:“累吗?” 红檀摇摇头:“我反而喜欢这样的生活,高高在上,众人仰视,多好。有的时候我就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放着这样的日子不过,去为所谓的情爱要生要死。” 童洛锦瞧着墓碑上的字,“秦子期”,里面的人,却是她的小七,是她爱了两辈子,恨了两辈子,念了两辈子,伴了两辈子的人,是她最熟悉的人。 “红檀,你爱过什么人吗?” 红檀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自己,算吗?” 童洛锦笑了一下。 红檀便问:“你呢?爱过什么人吗?或者说……爱过他吗?” 墓碑上的字是新刻的,童洛锦看着,还有些不适应,第一次,她这样真诚地袒露自己的情绪,她缓慢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红檀好奇道:“爱,是一种什么感觉?” 童洛锦却回答不上来,她好像从来没有纠结过这种感情具体是一种什么感觉,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全部生命印记中都有了这个人的存在。 像是血液流在身体里,像是心脏跳在胸腔里,像是春风吹在大地上,像是江水流过春夏秋冬,自然而然,永恒持久。 红檀问:“你呢,大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童洛锦道:“守着童家。” 守着他。 但是剩下的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知道,他会听到的。 红檀挑了挑眉:“就这样?我家主子可是说了,他希望你以后有人相伴,有人并肩。” 童洛锦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墓碑,像是注视着那个总是冷着脸的人:“他不会的,他小气又自私,我若真的如他所说地这般去做,他定会不开心得。” “再者说了,我既然已许了许家,婚约未退,虽然许倬云不在了,但是又有哪家的公子乐意娶我呢?” 说不定坊间正怎么传她可夫呢。 “秦子敬没有回来过吗?” 红檀摇了摇头,“没有见过。” 童洛锦的视线扫过墓前残留的未烧尽的一点纸钱残骸,心道,谁又知道他有没有回来过呢。 那日回程的路上,有一只鸟儿一直跟着她,童洛锦朝它伸出手,那鸟儿竟不怕人地飞到她手中驻足,不一会儿又飞走了。 童洛锦仿佛魔怔一般问:“是不是你来瞧我了?” 鸟儿自然不会回答她,振翅飞得更高了些,童洛锦便笑了,笑着笑着落下了眼泪。 童洛锦回家之后,将自己的长发梳了起来,盘在脑后,黄莺进来给她送饭,瞧见她的模样,手下一抖,手中的饭菜摔了满地。 她红着眼眶唤道:“大姑娘……” 与她相反,童洛锦却在笑,问她:“好看吗?” 黄莺抱着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其实这样子也很好是,她的前半生早已经献出了全部的情爱,她的心很小,再难容下旁人。两世的记忆足够她回味一生,也足够支撑着她走完下半程路程。 以后她再不会是谁的妻子,只会是童家的女儿。 也许很多很多年之后,某个春暖花开之际,她会遇见一双壁人,红妆凤冠,举案齐眉,眉目流转间均是情谊绵绵,像极了她曾经渴望的那样。 等到她百年之后,也有人笑脸相迎,笑她来迟了,自己已经等了很久了。然后恩怨尽笑,她快步上前,前头有红烛暖帐、花团似锦。 人间芳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