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臣》 第一章:大邺 朝阳初生,为这世界,踱上了耀目的金辉。 金日下,九十九层白玉石阶,镌刻着威武腾飞的五爪之龙,通往那琉璃瓦的巍峨大殿。 “宣阮方国,兀默啜公主陛见!” 尖细嘹亮的声音,一层层从金銮之殿中传出,回荡在朝阳踏足的皇城之内。 言溯昂起头颅,仰视那黄琉璃瓦顶,青白石底座的金銮殿,宏伟,金碧辉煌。站在九十九层的白玉石阶下,看到只是被朝阳照耀的炫目,似乎眼瞳也充斥了烨烨光辉。青衣在晨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 她耳畔,好像还回荡着父亲的无奈: “孩子,这是仅有的机会,去吧。” 这几个月来的行程,仿佛是一眨眼。 “主子,该去了。”侍女果索,在旁轻声提示。 言溯托着她的手,走上昭示东方大国的九十九层白玉石阶,中央雕刻的五爪金龙,硕大而威严,从心底不敢俯视它。言溯紧紧盯着它,直到最后一层石阶。她站定,正视面前的彩画装饰的金殿,无数双目光从中射出,锁住战败国的阮方使臣,以及进贡的公主。 “宇文将军,”她的声音温和冷静,些许沙哑,“父汗没和你说什么?” 队伍中的戎袍将军,站到言溯身后半步,“无。” “记住我说的话。” 言溯果断地迈向,那九曲之深的金殿。深得仿佛吞噬瘦骨伶仃的她。 宇文子嵘道,“是。” 两排整齐的朝臣,统一穿着深色丝绸朝服,执着笏,寂静无声直背站立。望向右衽窄袖衣袍,长靿靴的阮方人。那神色,言溯觉得,快要将她凌迟。 她毫无畏惧,将右手放在胸口,微微弯腰,声音清亮,“阮方兀默啜·仲姬,携阮方万金,一千头牛羊,万匹丝绒毛毯,五十美人,十箱玉器,十箱乐器,十箱珠宝,朝见大邺皇帝。” 兀默啜是她的封号,仲姬在阮方,是第二个公主的意思。 “朝见大邺皇帝!” 身后的阮方人以同样的方式,拜见殿上的皇帝。 “身为使臣,为何不下跪?身为战败之国,何以不恭敬?” 嗓音洪亮,是站在首位的朝臣。他的炯炯大眼,盯着宇文子嵘,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言溯没说话。 来了!宇文子嵘想起昨晚言溯说的话,军靴往前一跨,态度强硬,毫无示弱地与英国公对视,“我等虽战败,大邺也惨胜。我阮方已将仲姬与财宝送来,以显示阮方之诚意。大邺宣称礼仪之邦,这等容人之量也无?” 慕容雍冷哼,“好一个宇文子嵘,战场上便英勇无比,没想到外交手段上,也不让分毫!” 心中微微赞赏,阮方宇文氏族中,人才辈出,一直为后族,把持朝政,实在不容小觑。这次战争虽胜,也是惨胜,战死无数英年。要不是宇文氏族战死太多后辈,这次边境之战,不知谁胜谁负。 “不敢!”宇文子嵘说着谦辞。心中不敢放松,双眼如鹰般,锁住英国公慕容雍,这位大邺的股肱之臣。是他接手死去的北奕郡王十万军队,和强悍的阮方军队力战五年,杀了宇文氏族太多后辈。宇文子嵘对他虽恨,也不失敬重。 又一朝臣站出,恭敬对上道,“阮方战败,进贡财宝与公主,应为我大邺之臣。这点在递交的国书中,说得明明白白。大邺之臣,不跪大邺之主,是何道理?阮方是要反悔!”冒着精光的眼瞳,似一把锋利的刀刃,朝言溯捅来。 言溯眸色淡然,站着不说话。 宇文子嵘直视他,心中不屑,不过一介文臣。“为大邺之臣,亦是封疆之臣,且我阮方一向跪天跪地,不跪其他!大邺不重我阮方风俗吗?” 户部尚书苏****,皱了皱眉,“宇文将军,这是什么道理?” 同样的,他亦不屑野蛮之人。语气尖锐。 “罢了。” 从上传来一句轻音,让所有人停下争执。 言溯抬起头,望了望镶金高台之上,只见十二章纹的绫罗黄袍。 这人是大邺的帝王高臻?9岁登位,15岁亲政,雄武俊烈,从太祖手中接过的大邺,经他之手,北压阮方,西镇朔漠,内抗十年****。是传说中的雄伟大帝!言溯冷清的眸中,闪过一瞬的炙热。 “仲姬来到大邺,众卿认为,她,该如何安排?”声音再度传来,轻缓,不减威严。 朝臣们交头接耳,沸议许多。阮方战败,但骨子里却是野性难训,从今日的不落地下跪,就是最好的例子。是以,年轻的朝臣,提出“即是进贡,便该入宫为妃,受大邺后宫管辖。” 这也是资历老的臣子,所认为的。他们对于宇文子嵘刚才的出言不逊,看起来非常不满。 言溯静静听着,不置一词。高台上的目光,似乎在凝视她。 宇文子嵘站在言溯身旁,为她挡去大部分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并不紧张与担忧。 待得朝议寂静下来。 一人,刚才的户部尚书苏****道,“圣上,仲姬来我大邺,定是不懂其法度规矩,且带着阮方风俗的仲姬也适应不了大邺,阮方也不想自家的公主,与人为妾。臣以为,不如让仲姬入宫,为女官,习我大邺规矩,熟悉我大邺风俗,也好尽快融入大邺。后再为她指婚,圣上以为如何?” 宇文子嵘霍然抬头,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意思?” 表面锦绣荣华,处处为言溯考虑,背地里就像一只毒蛇,将言溯一口咬死。什么女官?不就是伺候主子的奴隶吗?比阮方草原的侍女都不如! “我大汗之女岂能为人奴隶?大邺皇帝,是欺我阮方无能!”话音中带着十分怒火,即将冲天而起。 “宇文将军这是什么话?”苏****冷硬道,“我大邺也不会像你阮方野蛮之地,宫中女官有职位在身,见皇子皇女,只需行半礼。教习高阶女官,皇子皇女反向她行礼。怎会是奴隶?宇文将军真是不通礼仪!” 宇文子嵘青筋直爆,捏紧了手掌。真想直接劈了他。 一只冰凌凌的手,猛地握住他的拳头。宇文子嵘忙低下头。 两人一来二去地争辩,让上边的人微微不耐,“再争执下去,即将中午,鸿胪寺卿,为阮方准备下榻之地,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再议。” 赵逸拱手,“是,圣上。” 这一句,定了今日的结果。 虽不在言溯的意料之中,也不在意料之外。 今日,是讨论不出什么的。只有明日,才能决定她今后的道路。 安排阮方一干人的地方,是一迭精致简约的宅子。虽不奢华,胜在寂静安宁。大邺没想怎么亏待阮方。宇文子嵘,自然是不满的,觉得太过简陋。言溯觉得够了。宇文子嵘不再说什么。 细碎的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深绿的植物上,啪嗒,从青翠的叶子上,滑落。这场雨从午中便开始了。 穿过朦胧细雨,言溯跪坐在廊上的席子上,望见了启程的那天,父亲对她讲的话。 “孩子,别怪我,是我无能。此去大邺,是你唯一的机会!留下来,不过是宇文飏和你姐姐的口中餐。” 她当时冷冷瞧了他一眼,再也没回头。在言溯心中,父亲窝囊透顶,被可敦,他的妻子宇文飏和宇文氏族牢牢地把持大权,自己只能吟诗作画。生母到死连个名分都没有。虽然父亲言泰从没喜欢过母亲。 “呵,蠢货罢了。”言溯弯唇,将小几上的紫砂茶杯拂落地上,茶水倾倒满地。 她生母是江南盐商文家的独女,偏偏爱上了阮方可汗言泰,宁死也要嫁给他。为他,抛弃家族,抛弃身份。穷困潦倒地生下她,一个私生女!言溯四岁那年,郁郁寡欢,撒手而去。言溯以她为耻。 “十一年了啊。”她温软笑道。眼底藏着比冰霜还冷的寒冻。 第二掌:野蛮 侍女栗珈,果索端着茶点走来。 “主子,”果索道,“您午饭尚未用。要不起来吃点吧。” “尽快让姜哲调一份大邺的资料给我。”言溯笑道。 果索,栗珈是她最忠诚的属下。姜哲是言溯外公文款送给她的保护者。三人曾在阮方相扶相持走过几年。 栗珈抿唇,“主子,您确定要入宫?” 知道主子不会正面回答,她心中,满是担心。 “这是一次机会,无论是为妃,还是女官。都是一个机会。”言溯笑语,“一个向上爬的机会。” 语气藏着的不甘心与怨气,已到了遮掩不住的地步。 阮方王室将她弃之如草芥,她的才华被狠狠压抑着,就像一只被关着的笼中鸟,得不到应有的一切。仅仅是她的身份。言溯紧紧握住手掌。今年她十五,如果她不博上一搏,只能等死了! “栗珈,将写好的书信,递给英国公。” “是。” 言溯聆听细雨的清脆,温声道,“这才,刚刚开始。”言汝,我的姐姐,我会逐步证明给你看,我并不逊色于你。你会为你的自大而付出代价,你会后悔的! 透着南方人独有的精美与小巧,房间熏着令人沉醉的梨花香,朝阳下五光十色的玻璃珠帘。宇文子嵘觉得别扭至极,十分不习惯。在草原上,信仰凶猛的鹰隼,奔驰的骏马,广袤宽阔的地盘,甚至是蓬勃的鲜血!而不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亭台楼阁,鲜花美人。 “华而不实。”他轻哧。心中实在不屑,甚至鄙夷。 “呯!” “既然宇文将军觉得华而不实,为何会输给用这些东西的人呢?”带着笑意的声音,宇文子嵘却听出了冰寒之水,往自己身上倾倒。 他激灵一下,立马站起来,看着站在门口的青衣人,脸上纠结了好久,终于弯腰行礼。“兀默啜。”在一路上,他被整治了好多回,每次都是这张笑脸,笑得温暖和暖,底下却是腐烂与寒冻。像朵绽放的食人花。 “看来宇文将军没有忘记,我的话。”言溯套了件青色宽袖大袍,这是汉人的常服。她将双手笼在宽袖中。淡淡笑着。 “自然不敢。”宇文子嵘被威胁过太多回,终于学乖点了。他是可敦宇文飏的侄子,允文允武。却喜那个摄掌三军的伯姬言汝。窝囊了许多年,连说声话的机会都不敢。 言溯想起来,便觉得好笑。想着,就眉眼一弯,笑了出来,“宇文将军,可敦有没有和你说过,对我的安排。” 宇文子嵘老老实实道,“没有。” 言溯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再度轻笑,“将军何必拘束,坐着便好。” 老实的宇文将军,老实地摇摇头,“兀默啜站着。” 言溯猜,这位老实的将军是说,她站着,他坐了,万一她生气,再整治他一顿就惨了。她笑道,“也罢,将军,这次我来,想和你说一句话。” “何?” “同意苏****的要求。” 他愣愣地看着空了的门口。半天反应过来,苏****的要求?进宫为女官?“为什么?”宇文子嵘纠结着眉头,到晚都想不通这个问题。而言溯没有和他解释。 这夜,滴滴答答下了一整晚的雨,湿气进入大家的心中。也渗透进万物的气息中。泥土松软,次日是个晴天。朝阳高挂。 一连串的水珠悬挂在屋檐上,透着晶莹剔透,折射出纯净的光芒。 言溯独自走在廊上。青色的背影,走向地狱,也从容不迫。 宇文子嵘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言溯,她跌倒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几月没梳洗的乞丐。骑着骏马的,强壮的王公贵族,围绕着她,嘲笑着她。那般模样,瘦小,柔懦,连反抗都不敢,丢尽了捷西丽草原的脸!与她那摄掌三军,威震世族的姐姐,是个极端。 宇文子嵘却一眼望到了她眼底的戾气与阴沉。就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心中疯狂地吼叫,死死地压抑。他明白这种痛苦,压抑的痛苦。他知道,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现在,那机会,来到了她的面前,而后果,是他不敢想的。 “宇文将军?”温和的笑意,直窜他的耳朵,言溯明亮的眼眸,直直盯着他,那笑意仿佛是开着花,“到了金銮殿前,你还在发呆?” 宇文子嵘知道,那明媚的笑意下,满是烂泥。他闷闷地嗯了一声,“我明白。仲姬。” 言溯颔首,被果索搀扶着,进了金銮殿。 依然是昨日金碧辉煌的殿宇,高阔的殿中,寂静与龙涎香一起蔓延。那一个个庄严地穿着纱帽朝服,像一座座供在庙里的佛像,一丝不苟。撇着阮方人的眼神,无不例外,是不屑。在****大国的眼中,从朝官到黎民百姓,对阮方,朔漠,视为不通礼仪的蛮子,只知杀人嗜血。是厌恶,恐惧,不屑。 宇文子嵘说得不错,言溯留在大邺,是一只羊羔,任人宰杀。 这一趟,即是机会,也是地狱。 “我阮方同意大邺的要求,让仲姬入宫为女官。”宇文子嵘代表阮方,第一个站出来,同意了苏****的观点。 与昨日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举朝上下为之震惊。经历过世事的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昨日态度强硬的宇文子嵘,因为害怕大邺,才如此作为。宇文子嵘在战场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流血不流汗,宁死不屈。他怎么会从强硬的狮子变成了乖顺的小猫?众人措手不及。 上面的那位,也是微微惊讶。很快镇静下来,大邺的皇帝说,“即是如此,大邺绝不会亏待仲姬,若她愿意,可择王公贵族下嫁。” 对方表示友好,那么己方也得表示。邺皇的话滴水不漏,给予了言溯最大的自由。也让阮方和大邺正式和平共处。这是双方都愿意看到的。 这也是言溯最愿意看到的。她走出金銮殿时,隐隐出了一口气,背上的汗湿了,微微散发凉气。几句话便将这件事定了下来,可见背后的角力多么深。“各退一步,才能得到想要的。”她回头望着那座矗立在天际的殿宇,微微一笑。 有舍,才有得。 “言溯,你出生时,祭祀就预言,你是草原的狼,会毁了一切。那时我便该杀了你,可汗不舍,留你至今。我明白你的能力,你的抱负,这次你前往大邺,我将给你全部权利,只要两国和平交好。” 穿着朱贝大服的可敦,坐在高处,漠然看着低跪的言溯。 言溯一出生,便背上了这诅咒。 第三章:皇城 她活在恐惧中,活在死亡中,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生母是中原人,生父是个窝囊的汗王。混血,这层可憎的血脉,在她身上蔓延。让她恨不得剥了这层皮,剃了这副骨,流尽全身血液。 曾经被囚牢笼,如今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摆脱出了唯一的枷锁,再也没有人敢拦她的路。 “谁也不能挡我的路!”言溯跪坐在廊上,青烟袅袅,从清茶中蓬拂而起,掩住了她和暖温软的脸庞上,飘过一丝阴毒残忍的色彩。“挡路者,死!” 入宫的日子定在五日之后。这五日间,阮方使臣在汗王的授意下,赠金二十万锭,盐茶二千七百柜等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听说,这是可汗为心爱的女儿下嫁,特地准备的嫁妆。汗王的大方,令许多人对言溯的不满,悄悄散去了些。言溯却对此嗤之以鼻。 五日,足够所有事情办好。包括宇文子嵘和大邺在朝政上的来往,互相角力。言溯也查看了姜哲送来的资料,镐京各个世家,官僚之间的关系。只是最表面的一层,但足以她了解其复杂程度。那座占据了镐京半个地区的皇城,是首要之点。 她坐在书房内,眼睛向着那座巍巍皇城看去。 瞳内满是迷离与朦胧。手掌紧紧握牢。 宸熙三十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白雪悄然飘零,将庄严辉煌的皇城染成雪晶的世界,梦幻而冰冷。 言溯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中,白狐大氅拂过冰冷的雪花,两者如此相得益彰。让跟在一旁的首监岳崖冷冷打了个寒颤。再次走上九十九层的白玉石阶,她依旧盯着中间青白玉石雕刻的五爪金龙,眼瞳藏了彩霞般的烈光。 直到九十八层。 “阮方仲姬,言溯?”冰凌凌的声音,仿佛暴风雪向她袭来,夹杂了无数尖锐的冰渣。保持温软的微笑,言溯仰起头,看向站在第九十九层的人。 金色蟒袍泄露了他的身份,浓眉紧紧蹙着,眼微微拉低,斜视离他一步之遥的人,溢满了厌恶与碰到臭虫的颜色。这一步之遥,仿佛是千万里之远。“蛮子就是蛮子,礼仪廉耻浑然不顾。见到孤,不知参拜吗?” 岳崖见此,向这位有浓浓傲慢感的太子殿下,一甩拂尘,不卑不亢地见了礼,“见过殿下。皇后娘娘还在元坤宫等待仲姬。” 岳崖是邺皇身边的大监,见到太子,态度亦是拿捏准确。 “见过太子。”言溯低眉笑言。 心中阴冷记仇。 高枢想扯出一声冷哼,看到岳崖眉间的褶皱,不知想什么,眯了眯眼,拂袖而去。 “仲姬不必在意,”岳崖带着言溯一边走,笑眯眯道,“殿下不喜阮方已久,这次大概是故意等在这里,给仲姬一个难堪。” 老狐狸,故意看笑话的! 言溯微笑不语,神情恭敬谦卑。宇文子嵘在上午便带了所有阮方使臣与军队,出了镐京,敬亲王与鸿胪寺卿代表皇帝,护送阮方使臣去往交界良城。不客气的说,她言溯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指甲紧紧掐在皮肉里,这是必经之路,忍了十多年,不差这几年。 岳崖看到言溯的不语,意味深长道,“皇后是个好后宫之主。” 转角处,言溯回头,望了一眼那位已成背影的太子。仔细咀嚼着刚才岳崖说得每句话。意思深得很。她笑道,“是。” 表面上,太子是故意给她一个下马威,实际上,却是打探皇帝对她这个外族女子的态度。又给岳崖一个傲慢嚣张的孩子气形象。言溯笑了笑。若没有外祖给的消息,她在这皇城,寸步难走。 元坤宫,现任张后居住之所,辉煌大气,历代皇后皆居于元坤宫,显示其后宫之主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张后出自光禄寺卿张麒之女。江南士族出身的她,温婉贤淑,恭肃聪慧,是先帝为宸熙帝定下的元后。帝后相扶相持二十多年,相敬如宾,十分和谐。感情也非常不错。张后待人和善,养育子嗣,安定后宫,朝野上下无一不称赞她为贤后。 这是言溯查到的表面。 踏入元坤宫,言溯便感到一股朴素宁静的味道,毫无奢华煌丽,浓浓的佛香布满了每一寸空间。这儿的色彩也十分素雅,养了许多不知名的小野花与野草,点缀庞大的宫殿。这让她心中的戾气变淡了些。 “仲姬吧,正等你呢,”迎面而来一位笑容和蔼的姑姑,环佩铿鸣,飘带叆叇,金带红裙迭迭花瓣般绽开,约三十岁左右,风韵犹存,年轻时定是位美人。见她对岳崖浅笑道,“公公回去吧,娘娘会安排好的。” 岳崖颔首,一甩拂尘,“麻烦容乌姑姑了。” 这位大监,对容乌以平辈相待,那么这位姑姑在宫中的地位,与岳崖等同,不可轻怠之。言溯细细观察,牢牢记在心中。 岳崖走后,容乌姑姑正要对言溯说话,言溯率先一步对容乌低头见礼,眼瞳清亮,声音缓软,“姑姑好。姑姑真好看,比我草原上的花朵儿,还要美。” 容乌一愣,以手掩唇,笑声金玲般溢出,“真是个可巧的孩子,来吧。”转身走两步后,又对言溯弯眼,笑纹从眼角散开,“娘娘是个性子和软的。” 言溯的眼珠转了转,结合前面岳崖的话。她基本知道怎么做了。 紧随容乌姑姑,进入层层金暮飘纱垂地的内殿。言溯的谦卑在低着的表面上,一直维持着。光可鉴人的金棕色砖面,清晰地晕出所有人的身影,真是旅楹闲列,晖鉴映振。站在旁边的宫女们似是没看见容乌和言溯,眼睛不离地面,像个着珠玉紫裙的石柱,内殿寂静地过分,心如擂鼓,一下一下,似乎格外清晰。言溯想,大邺皇城的规矩太严,今后每一步都得仔仔细细思量。 穿过层层金纱,明亮的光源一下暴露在言溯眼底,令她下意识闭眼。 “娘娘,仲姬来了。”容乌轻飘飘地迎上去,脚下不出一点声响,如流水般的花瓣,站到了坐在中央的大红凤袍女子身边,赫然是第一位。 十几盏金棕色的火烛,展开在休憩的内殿中,照亮了内殿每一寸黑暗之地。仿佛令言溯置身在光辉的朝阳之下。不禁感叹,天家果然金玉堂皇。 言溯微微昂首,正视对面的凤座上母仪天下的女人。她戴一顶龙凤珠翠冠,上缀九龙四凤,大花,小花各十二树。身披红色大袖衣,加霞帔,红罗长裙,衣绣金龙凤纹。最后是首服上家龙凤饰。这是她的皇后大服,张后是位聪明而智慧的人,以一国皇后的庄严身份,召见她,而不是以后宫之主,或是一位丈夫的妻子。 这是政治。 言溯与张后默默对视一阵。将对方的基本容貌,与表现的态度立场,基本看明白了。而言溯心中,早已转了十八个弯。 最后言溯以阮方礼仪,向张后行大礼,一字一顿道,“阮方兀默啜,向大邺皇后见礼。”咬字清晰,态度恭敬,加上她的全部装束,是中原的款式与图案,既不张扬也不轻浮,表面上完全是一个中原人。言溯相信,聪明的人,定会明白的。 果然,张后微微一笑,面部紧绷放松下来,声音坚定亲和,“既已入我大邺,自称阮方,不太合适。信白,给正六品言彤史赐座。”正六品,彤史,这五个字咬得格外脆亮。 两旁的侍女们毫无惊讶,只是垂首以待。 言溯有些讶异。她早调查过大邺宫中的女官等级,各司职责。正六品虽不算高,但给她一个外人,且初入宫,算得上很好了。且彤史这个职位,专司记录后妃,群妾,宫女伴宿圣上之事,以备查考。皇后明知她入宫,成为三夫人之一的可能性最大,为何会给她这个职位?言溯不解。 第四章:阴霾 “怎么?彤史觉得这个职位不好?” 一愣之间,言溯面前,站了一位高挑的姑姑,与容乌姑姑的衣饰相同,珠翠环绕,金带红裙,面容更年轻些,不像容乌和蔼,有些咄咄逼人,口气生冷。 言溯不慌不忙,对张后行礼,“溯惶恐至极,怎敢认为不好?只是溯初来乍到,如此高职,不符溯之地位。且溯喜极中原文化,对此深深着迷,我愿从书籍始是了解。” 张后似早已料到,没多大为难,对信白轻挥手,笑道,“太过谦虚,既你喜欢,便从典籍女官开始,此职掌宫中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正七品,你看,可好?” 言溯弯唇。她赌对了,张后性情温淑,是个聪敏安良的女子,且对朝政有着深深的理解。她对张后行大礼,这次完完全全是周礼,像是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闺秀,从小练起,才能学会的动作。“多谢娘娘。” “容乌,带她下去吧。” “是。” 言溯颤抖的冰冷的手掌,一下子松下来。头脑因过度缺血,微微发晕。她依然维持挺拔的身姿,不露丝毫破绽。 等两人身影隐没在层层金纱中,到最后毫无踪影。张后才松了口气,她抚了抚秀气细长的眉。 “真怕啊,真怕她不懂。”张后疲累淡笑。将僵硬的后背,轻轻放在冷硬的凤座上。 “是个聪明的人儿。” 信白面无表情道。“但愿她能安安静静的,否则,娘娘,这是个比贤妃,更大的祸害!”她狭长的眼里,浮现一抹杀意。 张后摇头,珠翠在宽阔的殿中,打出清脆冰冷的亮堂。 “她眼中的不甘与野心,是如此强烈,像火河的烈光,恨不得烧光一切!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皇城中下了几天几夜的鹅毛大雪,雪絮几乎掩盖整个天地,银装素裹几千里,像是一条银白的龙蜿蜒在大地上,伸展开它雄魄的身躯。这一年,是宸熙三十二年,是大邺皇帝高臻,执政以来,最和祥的一年,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 也是言溯入大邺的第一年,她进入尚仪局,成为了一位正七品典籍女官。 尚仪局的典籍女官不算多,基本上安安静静,冷漠相对。言溯的到来,就像一只蚂蚁般,对她们的生活毫无影响。她被独立了,言溯觉得无所谓,在阮方的日子,生死不知,欺凌嘲讽比比皆是,在这里,至少算安静。 典籍女官隶属尚仪局,上有五品尚仪,六品司籍,下有掌籍。尚仪局掌礼仪起居之事,之下有司籍,司乐,司赞,司宾。尚仪局有专属的院落,坐落在竹林之旁,崇文馆之后。宫内有三大藏书室,一是崇文馆,二是弘文馆,三是崇贤馆,每馆内置两名校书郎。言溯便被分配到崇文馆中,掌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是个清闲的差事儿。但遇到贵人的几率太少,一些年轻的女官不愿做这典籍的差事儿。崇文馆中,也只有几个年老的太监,和两个几乎入土的校书郎看管。 校书郎们读得是圣贤书,对言溯外邦蛮子之流,几乎与太子高枢一个样子,用鼻子看人,连看一眼言溯,都觉是污脏了他们的眼睛,只顾埋头于他们的书中。言溯十分好笑,汉人未免太自傲,只习自家学识,外来的东西都是鬼魅伎俩,不屑往之,甚至排斥外来的人,如此下去,只会自闭门户。怪不得宇文子嵘不惯汉人的习俗。 崇文馆很大,书架之多,令人眼花缭乱,每个书架都是一个自成的世界。这里的典籍,似乎能淹没如蝼蚁的人。 言溯抽了本书籍,找个地方坐下。她看了看自己的女官服饰,无奈苦笑,还是有点不适应。像是囚笼将她捆住了。虽然这囚笼华丽好看。饰花的乌纱帽,帽额缀团珠,结珠鬓梳,垂珠耳饰;紫色团领的袍子,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以金线团团圈之,珠络缝金带。 她看着藏在袍子下的弓样鞋,上束小金花。这每一寸,说明了大邺的富庶奢侈,粮食之富足,丝绸之华丽,都是草原所不能比的。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她放松下来,心不再绷紧,瞳孔扩散,慢慢神游天外。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对她的保护,对她的教诲。言泰喜欢中原文化,草原上没人能理解他的行为,他将一腔热情转移到言溯身上,教她中原的诗词,教她练字,教她画画,教她礼乐。教她写文章。他将她当成男孩子一样手把手教导。希望言溯继承他自学的一切,可惜,这个女儿对他,只有憎恨之情!恨不得亲手弑父! 阴冷的戾气从她的眉间溢出,言溯将如刀尖的指甲掐入皮肉中。心中激荡如潮,惊涛拍浪,又悲痛欲绝。两种情绪,几乎将她逼向死亡。 她永远看不清楚,父亲对她的态度。言泰像一个走入绝境的老者,既想拉言溯陪葬,又舍不得她掉一根毫毛。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如此渴望父爱与母爱,上天从不给她怜悯,一次又一次地走向绝望中。 “啪!” 清脆的落地之声,在寂静的书殿中,像暮鼓晨钟,将几近陷入魔魅的言溯一棒子敲醒。 她冷颤下,大口喘了一声,摸摸额头,都是冷汗。言溯苦笑,到底年轻,情绪不能收放自如,对现在的她来说,是个致命的弱点! 慢慢冷静后,她抬头,在书架旁,站着个男子,云母色长袍,毫无花式。他大概在找书,不小心将抽出的书掉落在地。他侧身对着她,言溯的注视如火,令他转过来,正视言溯。 男子略有消瘦,其韵度真是依天日之辉光,清晏熙然,寂宁温文。言溯不得不叹一句男子,怀兰惠与衡芷兮,行懋而散之。这是楚辞中的句子,却让言溯情不自禁吐出。 但男子对言溯不急不躁地颔首,将掉落的书,捡起,然后从容离开。 言溯不声不响,沉沉地注视他离去。 只一眼,双方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装作不知道的见礼,会避免许多麻烦。他们都不想认识对方,只想静静避开。但他们不明白,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如何逃避,也逃避不了的。 等言溯回到尚仪局自己的院落,将近中午。 她从东边的走廊来时,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尚仪大人。她来什么干什么?言溯停下脚步。尚仪叫韩暇,比言溯还小一岁。她的身份比较独特,是吏部尚书韩筠大人的长女,性子顽劣,被韩大人送进宫来,专门学习古老的周礼。希望韩暇沉稳文淑些。 只是没想到,她没了官宦门第的约束,愈是放诞起来。 “啊,言溯,你来了啊。”韩暇双目放光,盛满了炽热纯净的烈焰,那般绚丽,好似太阳的灼芒,能将所有冰冷阴霾照亮生热。她快步朝她走来。 言溯不禁愣住。这样的勃勃生机,那种草原儿女的热爱直爽,那种沸腾自由的血脉,曾经她所拥有的,似乎都不存在了啊!她像一个复仇执拗的恶鬼,只剩下魂魄,在阴暗处,默默执刀前行,杀死一切挡她路的人! 这一切,全是因为父亲啊,因为言族和宇文氏族啊。 言溯垂下眸,将张牙舞爪的欲望的野兽紧紧囚在心底,绝不会露出在书殿中梦魇的情境了。她向韩暇屈身,“见过韩尚仪。” “如此多礼做甚,你我同辈。”韩暇眼中闪烁着固执的色彩。却接受了言溯的见礼。 言溯了然。韩暇不是不懂,其实她都懂,不愿遵守而已。不愿被这繁花似锦的景色阻碍了自由,丧失了自我。她是个清醒的人。言溯含蓄地笑了,聪明人,她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是,韩暇。” “对了。”那双盛满了熙光的眸子,弯了下来。她笑道,“今年父亲不让我回去,年后,我们大邺有吃汤团的习俗,寓意团团圆圆,不能独自一人吃,否则不吉利。正好你也一人,咱两搭个伙吧。”韩暇笑眯眯的。 言溯有点诧异,大邺都城的官宦门第都这样,这样自来熟吗?她和韩暇说话,都没超过十句,她就邀请陌生人一起团团圆圆了? 似乎看出了言溯的惊异,韩暇笑得意味深长,摊摊手,“入了宫,便要将宫廷当做自己的家,宫中的每个人,都是家人。相逢何必相识。可惜,父亲一个寒门子弟,不懂这些。” 言溯望着韩暇的笑容,突然觉得小瞧这位尚仪了。 “汤团的习俗持续三日,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你我要享用三天的团团圆圆。”韩暇上来,揽着言溯的胳膊,拉她进了寂静的房中。 围着玉质火炉,韩暇将狐皮大氅解下,她对言溯道,“看书虽好,但有些东西在书中是学不到的,只有不断地接触,不断地失败,不断地总结,才能在宫中站稳脚跟。有一点尤其重要,就是那错综复杂的关系。” 言溯精神一震。她惊讶地注视韩暇,这是教她?为什么? 韩暇恶意地欣赏下言溯的表情,她道,“因为你是聪明人。” 言溯明白了。 这不是教导,只是交易。诡谲的宫廷生存之道,特立独行是行不通的,唯有保持畅通的人脉关系,宽博的施恩才能夹缝求存。言溯虽是外族,但她的身份,注定了将来不会做个默默无闻的女官,就像韩暇,她出身官宦门第,入宫的目的,定然不是学习这么简单。那么,拉拢言溯这位未来有分量的盟友,是非常,以及必须的。 “我懂了。” 韩暇笑得更深了。 这是双方试探的第一步,大致满意。 虽然韩暇结交她的方式,不是很单纯。言溯也不是不懂这肮脏之处,但她依然欣赏韩暇眼中的生气,她流光溢彩的一眼,仿佛能驱散她心中阴郁已久的雾霾,多么神奇。野心勃勃,却向往自由的空气,又多么矛盾。 “那是个神奇美丽的国度,孩子,你的野心会遇上更多的机会。去看看吧。” 第五章:严肃 言泰的轻语,又响起在言溯耳畔。 韩暇仿佛是和她认识了十年的朋友似的,当下就絮絮叨叨起来,简明地将拗口的宫中情形说与她听。韩暇很细心,将敏感的贵人关系统统说出来,一丝也不保留。她说,这是一不小心,就得掉脑袋的事儿,最好牢记在心。 “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刚来几天,便被秘密地拖走。”韩暇目光紧紧盯着言溯。 她不由一震,坚定地保证,“定不负今日提醒。” “善!”她笑道,“你会有用笔吗,识字吗?”韩暇想,言溯一个外族人能识些汉字,已是很好了。她无奈,看来今后还得教她认字写字。 言溯有些沉默,她将眼眸抬起,望着韩暇,“会!我认识汉字,会写。我母亲是汉人。”这声音中,带了丝她从不察觉的骄傲。 韩暇有些惊讶,她道,“这样也好。你之前毕竟在阮方,如今到了中原,要适应起来这里的生活,给你的时间不会太长。趁这段时间,多多练字。”她顿了顿,轻声道,“圣上欣赏端正的楷书,喜爱狂野的草书,钟情于优雅的汉隶。还有,圣上最喜肆意狂放的文章与诗词。” 说白了,投其所好。 “明白。” 这是一段艰难阻塞的过程。要言溯一个外族人很快地适应中原生活,起码需要一年的蜕变。韩暇心中也在忐忑,每句话,每个念头,都要思虑数十遍,她不能保证这次播种,是否有用。深宫中,隐藏的晦暗太多,一不留神,便踏入了食人兽的嘴里,咬得鲜血淋漓。 她将房门关闭,转身,站在阆中,望着四方角的天空。沉沉叹息。当年同她一同进来的如花儿般的银铃笑声,终是一个一个的消失在了这吞噬人的深宫中。繁华易逝,美丽的花儿,成了一席残叶,抵不过流年逝去,更抵不过易变的人心。 “言溯,严肃吗?” 渺渺背影消失在暮色的回廊中,连同着轻声呢喃,“愿你在暴风雨中,不变如初。” 言溯的到来如一粒石子,投入无边的大海,只一朵浪花,便悄无声息了。她每日早出晚归,安静得仿似皇城中,没个人,安分守己,没惹一点麻烦。有的人为此嗤之以鼻,认外族人卑微至极。有些人放了心。有些人眼前一亮。 韩暇每天上午都会在言溯房间外站着,静静地看着她出门,脚下无一丝声响。言溯知道,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互不打扰。这对言溯的生活毫无影响。也许比韩暇预期得早,不出半年时间,言溯便习惯了中原的生活,比韩暇这个官宦门第出来的,更像书香鬓影堆里出来的主子。 当韩暇大为惊讶,问她为何,韩暇绝不相信这是一个从未来过中原的人,所能表现出来的。因为言溯的汉字,十分标准,这一点没有十年以上的练习,是达不到的! 言溯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外祖是江南盐商文款,其兄长是前任盐课提举。” 韩暇一下子坐正了,她盯着言溯道,“是那个富过十代,本朝第一任盐课提举司提举的文家?” 她的声音提高了十度,听上去尖锐震惊。怪不得韩暇。 二十年前,江南三省中,盐商文家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富富可敌国,其文祖上出自魏晋。文家是江南的大户,本朝太祖便是靠着文欢,那一任文家家主的全部财富,四处招兵买马,才打下了牢牢的根基。虽然太祖日后不薄待文欢,但文家到底的伤了气息,文欢膝下无子,中年过世后,其胞弟文款接掌了文家,只一女,却在十五年前莫名过世。现在的文家可谓是风雨飘零,断了根基。文款也不愿过继旁支。这富可敌国的财富,很快变为水中花,井中月,四处飘散了。 可如今言溯说她是文款的外孙,意味着她将是文家唯一的继承人。假使她不入后宫,便是接掌文家,招婿上门,也是分量十足的盟友。入了后宫,文家便是她最大的助力! 韩暇心彭彭跳了起来。面色红润。她当然知道言溯将她的身份说起来的意思。这不得不让韩暇重新估价言溯。她眼睛放光看着言溯,此人沉稳有度,冷静自持,将是她在将来最大的后援。韩暇裂开了笑容,这次投注果然没错。大注! 最后,韩暇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 岿然不动的言溯,松了口气。 赢得了韩暇的支持,是将来后宫中,最好的耳目! 半年的时间,足够言溯看透韩暇的内里。韩暇每每看她时,情不自禁流淌出一丝急躁,仿佛一件事经等了太久,快要等不下去了似的。言溯便知道,韩暇心中一定藏着秘密,一定要达到目标的秘密。 这种感觉,她也有。 所以,她们俩会如此合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韩暇早晚有一天,会告诉她,她的秘密。言溯一点儿也不急。轻轻拂了下深紫色的裙角,站起,步入纤褰的园子中。此时接近六月,四角上的橙红色的石榴展开了鲜嫩的花瓣。金黄色的阳光迁徙过来,照耀在花骨朵儿上,那种露珠反射的彩光,直直穿射到言溯的眼底,照亮她心中最黯的那一层! 她的手拂在花上。 耀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眸中的彩光摄人魂魄。 她突然想起,那个第一次在崇文馆遇见的云母色衣衫的男子。这半年以后,她几乎每天看见他。每天固定的巳时到未时,他会去崇文馆挑书。两人每次遇见了,就颔一下首。话是半句没说。他俩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昨日,张后宣她觐见时,说三天后升她至正六品司籍。正式接管崇文馆经籍,图书,笔记借阅之权。那个男子才正视了她一眼,淡漠一声,“请多多指教。” 如清泉滴入深谷,低沉而沁然,恍然击磬鸣越。 言溯被清润的声音愣了下,回过神来,那云母色衣衫的男子已背手离开崇文馆。不知为何,一向冷静理性的言溯,被激得生火。半年前那遇见的太子高枢,傲得能将鼻子翘到天上去,而他,眼中什么都没有,淡然得无心无欲,仿佛这世间除了书,便没有任何入他的眼。 言溯冷哼,手掌攥紧了一朵石榴花。 皇家的人,会没有欲望?骗鬼去吧!他们一个个妄想着那个只能仰望的位子,那代表了独一无二的权利!比如她那两个庶出的兄长,比如她那个权势能翻天的长姐言汝。 “这天下没有永恒的友好与仇恨,只有永恒的利益。” 当年,她的外祖父,第一面,便要她牢牢记住这点。 青色的身影缓缓踏步在回廊中,深沉而朦胧。 申时,宽袍大袖的身影,走入被黑暗笼罩的崇文馆。黑暗已然降临,言溯拿出火折子,将崇文馆的一排火烛依次点亮。橙黄和暖的烛火披上偌大的崇文馆,也将言溯略带琥珀色的眸子,点燃了其中的烈火。 言溯转过身时。高梵便望见了她藏着耀光的眼眸,那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景观,那般蓬勃郁然的贲华,咄咄逼人,与瘦骨伶仃的她,不同极了。他想起一句话: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 高梵记得,他第一次遇见言溯的时候,她很安静寂然,眼睛中却散发着与之相反的惊涛骇浪。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自己最好能离她有多远就多远。可这半年来,日日遇见她。看她练字,读书,整理,安静得不像个身处漩涡,随时作为牺牲品的少女,而是经历大风大浪,沉淀下来的隐士。仿佛靠近她,就能令自己静心。 言溯有些奇怪,他怎么在这儿? “今日有事耽搁,故旁晚前来。”高梵道。 言溯吓了一跳,他这是在解释?为什么和她解释?诡异的安静蔓延在他俩之中。最后,言溯沙哑的声音响起,“二皇子殿下,不用和我解释。” 第六章:改命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是啊,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他是大邺的二皇子,是那个骁勇善战的北奕王的外孙,母妃淑妃曾是皇帝最爱的女人。可惜,从北奕王傅昱与阮方一战,马革裹尸,淑妃产子血崩而死后,傅家如大厦倾颓。这位体虚的二皇子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想来,他是恨阮方,宇文氏族的吧。可言溯从他眼中,除了超脱的淡然,便什么都没有看到。这让她心惊。 “你是崇文馆之掌籍女官,我该与你报备。”高梵的脸色依旧苍白,无一丝血色。 言溯沉默了会儿,道,“皇子此时来,可有事?” 她看到高梵手中,握着一卷《庄子》,便道,“借阅?” 高梵却摇头,“否,想与掌籍你,讨教问题。” 言溯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高梵复述,她惊讶道,“为何?” “前日,你潦草写下的那篇习作,恰巧被我看到。我想与你讨论讨论这个。”高梵淡漠道。 言溯想起来,前日她心烦意乱,为抒发心中噫气,对老庄之无为不争,胡乱批判了一番。想来高梵此等读圣贤书的学子,要与她争辩了。言溯好笑,真是无缘无故见鬼了,心头闪过一丝鄙夷,便作揖道,“赐教。”她坐到高梵对面。 暖黄的烛火笼罩在言溯脸上,却显出一片肃穆。仿佛是奔赴战场的战士。 高梵感到有趣,问出了一句足以让两人纠缠半辈子的话:“何以为家?何以为国?” 言溯瞳孔一缩,瞪大了双眼,射向高梵。 从这句始,他们开始交涉。也是这句话始,变成了两人挥之不去的噩梦。以至后来,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便错了。 回到房间时,言溯心脏还在砰砰地跳。她靠在门上,一双眸子闪烁着卓光。高梵不愧为翰林学子,从小培养,从见识,深度,涵养,谈吐来看,皆是上等。且他的书法,也是不斐的成就。堪比大家。真是如斐君子,言己怀忠信之德,执芬香之志。他身怀的宽广,是她正缺失的,怎能令她不心动? 言溯嘴角不自觉勾出了勃勃的笑容。 此后,她几乎每天与高梵高谈论阔,谈天论地,高梵也是来者不拒,笑容以对。兴许是他太过寂寞,深宫之中,真心者太少,敢说话者太少。所以温润沉默的高梵,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像憋了太久,急需发泄。 在这高阔的崇文馆中,狭小的桌子前,他俩就像最好的朋友,什么都谈,什么都论。一开始,怕被校书郎看到,偷偷躲在书架前看书,其实是对诗。后来校书郎对他们睁一只闭一只眼,两人就胆子大起来了。敢大声争论了。 那段时日,俨然是言溯与高梵,最自由,最欢乐的时候。 而两人之中,唯一的不和谐,便是对隐世之论的争端。高梵向往苏轼那般高冷风范,言溯却对此嗤之以鼻,宣称苏轼乃是一胆小鬼,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只能逃往诗中境界,连自我也封闭了! “若是我,不论输赢,都要与天一斗!决不放弃!” “你疯了,这岂是人能更改!” 这是两人第一次最大的不欢而散。言溯那野心勃勃的观念,让高梵拂袖而去。言溯没当回事,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将之抛之脑后。她不知,信任与情感像堤坝缺口,受不得一点损伤了,洪水会越冲越大,直至崩溃。 那三个月,是言溯一生最开心快乐的时光。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些甜蜜的回忆,是为了支撑我们兀长而痛苦一生而存在的。我们终究会为年少轻狂,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八月中旬,钟毓河畔的玉莲绽开,满满一池上,碧绿的叶盘挤得分寸也无。躲在树上的知了,叫得让深宫中的贵人,也耐不住性子,纷纷要了冰块解暑。 “言溯?言溯?” 一只大手在她眼前挥来挥去。言溯一下惊醒过来,迷蒙的双眼清晰得看见,高梵轻轻皱着眉,不满地看她。 “你如何?今日是第三次走神了。”高梵压低眉眼,不快之情毫不掩饰。 “哦,是吗,你刚讲什么了。”言溯不以为意。 高梵不说话了,言溯低着头,也默默无言。 崇文馆中,一时只有烦躁的知了声与燥热。 “今早皇后让你去请安,说了什么。”高梵轻声道。 这句是陈述。 言溯不意外,她道,“正六品的彤史。” 只一句,便明了。今早韩暇笑眯眯地告诉她,皇后让她去元坤宫请安,言溯便知道,机会来了。她打扮一丝不苟,既不妩媚,也无不敬,正正经经去给皇后请安。踏入时隔半年的元坤宫,那里一点也不变,姑姑容乌亲自接她,并恭喜言溯,她将去弘德殿,升为正六品彤史,专司后妃,群妾,宫女伴宿圣上之事,以备查考。这差事将贴身服侍帝王与后妃,做得好了,可谓是风光无限。言溯心中明白,伴君如伴虎,这意味着她这半年安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但这是机会!这是皇后给她的机会。 出了元坤宫,她以为自己会开心的,她也一直装作兴奋的。但不知为什么,走回西南院落的路上,言溯心中一点喜悦也无。彤史意味着,到崇文馆的日子,将会大大减少,与高梵见面论文的时间,也将缩减。她坐在钟毓湖畔边上,闻着馨香的玉莲,烦躁如一层层的洋葱剥开来,熏得她只想哭。 “我刚才说了,你之笔锋,太过僵硬,不懂藏锋,将自身锋芒全部露出来,似乎在竭尽呐喊。”高梵如杜衡玉磬般的声音,再一次回荡在言溯心中,眼里。 她道,“是吗。”言溯低下头,看笔下的隶书,的确,她不懂藏锋,一味地将锋芒绽放,不懂柔和,结果笔画僵硬,将隶书的美,破坏殆尽。平时她最看重自己的字,一篇文章,字若是有一处歪了,便将整张纸撕成碎片,重新写过,无论这篇写得多好。此时,言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懒懒散散的,青丝间,蓝田般的玉石间,也爬上了慵懒。 高梵正襟危坐。 “殿下,能告诉我你的字吗?”她突然道。 高梵心落了半拍,他正视仿佛说着家常的言溯,他能洞悉她低垂瞳中的僵硬与紧张。男子的字,在大邺,除非父母,长辈,师傅,友人能唤,妻妾姊妹也不敢。从认识高梵的第一天起,言溯便晓得,他是尊礼重教的士大夫,饶是如此,她依旧问出了。不过一瞬,高梵朗声道,“名梵,字子齐。” 毫无不情愿被一个女人知晓,对待她,就像一个平凡而尊重的友人。 言溯震惊的眼神,直直地射进了高梵那永远充满温暖的眸子中,心中春暖花开。这是她在今后那些波诡云谲的斗争中,唯一能感到安心温暖的声音。就像是生命之光,绽放在她阴沉,充满戾气的罪孽中。 隔天,她将细软整理整理,便搬到了弘德殿后边的西南房中,大监岳崖亲自接她。临走前,韩暇警告了她几句,说是进入弘德殿,千万不要冒然出头,记住,警小慎言,像个影子一样。 “除非,你有了把握。” 韩暇咬着她的耳朵说的。最后,韩暇朝岳崖一拜,郑重道,“请公公多多照顾言溯。” 岳崖掀开眼皮,“好。” 走出门槛时,言溯捏了捏韩暇的掌心,“定不负你。”话落,便一脚踏出,紫色的裙摆拂过地面,消失在韩暇的眼前,她没有回头。 韩暇凝视言溯的背影,叹了一句,“痴儿,我是,你也是。” 叹息终捻落在尘埃中。 从那天晚上起,言溯被派往邺皇身边,专在弘德殿记录皇帝招幸妃妾档案。就算邺皇不招幸嫔妃,她也得跪守在柱子旁,以防皇帝有事发生。三天一轮,一月九次,岳崖会专门安排女官的轮次。岳公公怕她规矩不到位,在贵人面前失了体统,亲自将她带在身边,教她皇室礼仪与规矩,对外是这么说得。其实岳崖特地关照她。言溯不多说闲话,沉默以待,只是牢牢记住。 “有时,沉默能让你看清,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当她在阮方愤恨不甘反抗,以死相搏时。父亲对她如此说。 饶是如此低调,她依然招人恨。往她饭食倒沙子,往她被子里放蚯蚓,这些稀奇古怪的小手段,似乎还是轻的。岳崖只让她忍。 “匍匐爬行,直到一天你化茧成蝶。”这位大监,深邃的眼神望向碧蓝的天空,眼里藏着一些她那时看不懂的东西,平静下翻滚的惊涛骇浪。 让言溯最诧异的是,邺皇招幸妃嫔的次数,简直少得可怜,除了初一,初十,月半在皇后殿中安歇,一月之中,只招幸过两次汪贤妃,哦,还有一次,是在沈贵妃那里,听了一夜的安眠曲。这位神武的邺皇,睡眠似乎不佳,整夜整夜地趴在龙椅上,批改他那叠成山的奏折。 弘德殿总是弥漫着浓浓的龙涎香。 第二个月,邺皇依旧如此,不过招幸了三次汪贤妃。不知是不是朝政上的烦恼,那时节是九月,热得多数地区农民中暑而死,无法耕田,如此,来年收成不好,又因发下去的赈灾物资被污藏,邺皇大发脾气。在外殿,她也能听见里边那高嗓音的怒吼声,回荡在高阔的,被武威的金龙盘桓的金銮殿中。 她不闻不问,藏手袖中,垂首相待,像个透明人。为此,岳崖十分欣赏她。 而让言溯,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位六宫沸议,或者说是,宠冠六宫的汪贤妃。有两次靛蓝的百褶花裙,闪烁着镶红钻的晶亮,从她眼角飘过,清爽如阳光的香味,与浓浓的龙涎香混合在一起。言溯不会忘记,那时节,一位浑身闪烁晶红耀光的女子如一只彩翼红鸾飘然而来,她比韩暇更肆无忌惮,更灼热放诞,富有郁然的生机,她的目光,能燃烧一切冰冷的生物。她的声音,能让暴躁的邺帝,宠溺地对她笑出声。 言溯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讨厌汪贤妃了。她出身好,是成阳侯府嫡女,父亲又是后军都督府的右都督,世袭成阳侯。长兄是河南巡抚,兼左都御史。她所生一子一女,四皇子高杞,归善公主,排行九,皆得皇帝宠爱。自己独宠后宫,性子张扬不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多少人羡慕她,嫉妒她啊。 那时候,言溯只能跪着,仰望那样太阳般高贵灼人的汪彤,离她是那么的远,令言溯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向往羡慕的心,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意思的吧。言溯不知道,人生总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七章:赢了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过了炎热的八月,九月初,言溯又开始往崇文馆跑,岳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梵手把手教言溯隶书,总算让她锋利的笔锋,变得柔和一些,但她的字依旧凌厉逼人,如锥画沙,藏着高梵看不懂,或者是不愿看懂的愤恨与怨念,还有……不甘。高梵记得,那段时间,无论风吹雨打,言溯准时到崇文馆,若他去了晚些,言溯便不满地瞪他,责问他为何晚到,毫无对一个皇子的尊重。高梵对言溯很有耐性,温声解释,不管是什么原因,言溯最后都是原谅他的,笑眯眯地与他一起阅书。每次到了结束时,她总是恨恨地说一句话,让高梵余生都忘之不去,“为何如此之快?”也是他想问苍天的。 休闲的九月,即将过去。言溯忙碌起来,邺帝每次去元坤宫,与张后商议大小事务时,言溯要在一旁伺候。这让她受益匪浅,由于她优雅出众的仪态,好学的勤奋。被张后表扬了几次,她不骄不躁的神态,邺帝意无意注视她。 只是一次,因为不小心,站在外殿门边,听到一句话,她手一抖,打翻了一只金色双凤含珠杯盏,玉质的碎片,像是投石击水,散落银珠万点,滚翻在云母石砖上。被岳崖公公罚了十棍,以示惩戒,让她长点记性,不要得意忘形! 言溯咬牙撑过去了。脑子中却一直徘徊着,刚才听到的话,它也像那碎了的杯盏,落进心脏中,刮得生疼,可为什么疼?她不明白。 “二郎,可有正妃人选,需我为你挑选?” “梵随后愿。” 韩暇前来探望,大红的尚宫繁复衣袍,端的是优雅文秀,跨进厢房时,言溯趴在床上发呆。韩暇上扬的眉一挑,显得锐利起来。她双手插在宽袖中,走到言溯面前。 “韩暇?”言溯这才注意到她。 “你想甚?”韩暇抚平衣裙,坐在床边。“如此专志。” 她抬眸,望进韩暇那仿佛洞悉一切的清明瞳孔中,言溯难得没做声。 “听我父说,这几天朝政上趋于平稳,昨日圣上还与他谈诗论画了。”韩暇无意中说起,微微翘着小嘴。 言溯还是无声,韩暇慢吞吞地倒了杯茶喝,滋滋有味地品尝,悠闲地这里好像她家。 等了一刻,言溯道,“最佳时机。” 韩暇弯着眉,笑眯眯道,“几天而已。” “我知。” “甚好。”韩暇走之前,突然转身对言溯道,“皇后对汪贤妃仿似不太好,汪贤妃对皇后也不太礼貌,你不要去掺和,静观其变。”想了想,她倒豆子一样道,“沈贵妃说是温婉良善,不问世事,但能和汪贤妃分一杯羹,想必是个角色,膝下一儿一女,未必不为他们打算。李庄妃,虽有一子,性子胆小怕事,不足为患。罗慧嫔的长兄卖官鬻爵,被圣上厌弃,其子只是郡王爵位。二皇子宪王是个书呆子,母族败落……” 言溯抬头,犀利地看了一眼絮絮叨叨走出去的韩暇。 这,大概是她的诚意吧。 说了这么多,独独太子与皇后,没有提到。 这一刻,言溯为这个好友感到一丝痴傻,等西房内寂静无声时,风拂垂下的帘,低凝的音响起,“纵豆蔻辞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太子已有太子妃。 寒露秋寒,露珠滴落翠绿的芭蕉叶上,滑落到崎岖的石阶上。言溯负手站在高高的亭子上,登高望远。暮蓝踏足在旻天边上,大地罩了一层笼帘纱衣。风吹过,冷意袭来。她握紧冰冷苍白的手心,努力压下紧张。 千木亭周围畔靠许多奇山怪石,矗立在小丘上,但被前方的高指碧空的竹林挡住了,加上这条小道,每到下雨,变得泥泞不堪。虽然这是一个欣赏日出的好处,但由其偏僻,久而久之,千木亭连脚印也稀少无比。 高臻却很喜欢这里,因为安静。每当空闲,他独自一人,坐在山石上,远眺空中楼阁,俯视那些涂满了金辉的阆苑,那些酌金馔玉的闲云流水的晚宴。今日,他一入玄阴眈眈的竹林小道,便听到有声音说些什么。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沉默一瞬,第一反应是走开。他不喜欢独处的地方,被人霸占,但他没有霸道到,因为自己的不喜欢,便驱赶那人。 而转身的刹那,他恍然听到,温软婉转的声音,赞扬王安石而贬低《放鹤亭记》。不自觉,高臻止步,扬首,亭中的绰绰人影,他一步步走上陡峭的石阶。 冷汗布满了言溯的掌心。听得背后步声,不自觉颤抖起来。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用这句话形容大邺,形容这位威徳暇沛的皇帝,毫不夸张。如今她的举动,可谓大胆至极,说得不好,一个“勾惑”的罪名扣下来,教她永生不得反身!她怕,但兴奋,机遇与危险永远并存,宛如双生子。 淡淡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血液循环愈是激烈。这是一步永远不能后悔的路,当她踏出,再也没有了回头路。不是死,就是生!她眼底的烈光,像是火河熔浆般迸发,充满了坚定。 当她的手掌越捏越紧时,一句醇润的男音传来,这时候,言溯明白了一个词:一句定生死。 “为何呢?” 言溯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 不如金銮殿上着金盘龙纹样绫罗衣,内衬红色交领衣,外披翟纹及十二章纹。今日的皇帝,只着了一件平常的深蓝常服直缀,上不绣任何图纹,连鞋子也只是黑布鞋而已。素净到了极点,若不是腰间的蟠龙玉珏,言溯绝不会认为,浑身祥和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大邺的皇帝。他坐在旁边突出的石凳上,微微皱眉,似是细细思索,刚才她的口出诳语。 言溯僵硬得不敢动,怕说话时,颤音会惹得皇帝不悦。而高臻在蹙眉思虑。两人之间,诡异的安静持续没有多久。 高臻抬头,温和一笑,“小丫头能告诉朕,为何赞颂王安石吗?” 言溯答曰:“苏轼人生遇坎而自逐,王安石乃坚韧向上而生,高低之分,立见。” 他自动表明了大邺万人之上的身份,给了言溯一个台阶下。她向高臻缓缓跪下。 “起吧。”高臻笑道。 “谢圣上。”言溯紧紧抿唇,“刚才,溯平钝浅狭,不足登大雅之堂也。” 高臻却突然放弃对刚才的问题的执拗,对她表示出兴趣,“你是那阮方王女?” “是,溯进宫月许。”她如实回答。配合皇帝,唱到哪儿,跟到哪儿。 “你现在?” “彤史。” 高臻眸中笑意很深。这次沉默了很久,久到言溯快要紧张得缺氧晕倒时,高臻才道,“愿随朕身边,掌起居礼仪之事否?” 呯!头重重磕在地上。 “愿!”言溯高声道。 这一刻,她喜极而泣。待得脚步声走远后,她瘦弱的身子,摊在冰冷的石地上,迷离的眼朝上望,半晌,安静的她捂住脸,发出的声音又是哭又是笑,险些陷入疯癫。这是一场赔上生命的赌博,她赢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八章:魔怔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傍晚的曦光中,高臻负手缓缓走入弘德殿。岳崖早已低眉等候着,皇帝不出声,他自然沉默以待。偌大的宫殿,寂静得只有主仆二人。 皇帝站在龙案前,清明的眼,望着白玉龙钮香炉升起的朦烟,好像没有。“岳崖,阮方的仲姬,记否?”皇帝醇厚的音,不像是问句,岳崖自然不答,过了一会儿,皇帝悠悠道,“言氏文良,进退有度,为弘德殿尚仪吧。” 岳崖陪伴皇帝,沉浮宫中二十有余,早已料到以言溯性格,必得皇帝青眼。帝言一出,他毫无诧异,恭敬道,“知。”他转身退下,告知六宫。 此消息转眼便传遍六宫,平静的后宫因此起了淡淡涟漪。后宫女官虽有品级,升降必须中宫凤印,元坤宫同意,由后赐品级朝服。邺帝亲自提言溯到尚仪,掌邺帝起居礼仪,她受到各方的窥视,宫中悄悄流传阮方来的王女,被圣上喜爱,即将封妃。这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言溯作为和亲的大汗王女,身份尊贵,为与阮方十年不战之约,自要给这外邦之女,三夫人之位。 言溯默默承受大邺皇城中的无数目光,不怀好意有之,嫉妒有之,善意有之,戏谑有之,怨毒有之,这些不断窥视的目光,白日黑夜,是食人花的血盆大口,将她吞入腹中,骨血不剩。言溯终于明白韩暇给予她的警告,这大邺皇城中,从上到下,全部长着一颗心,名野心,不断倾轧,不断死亡。 当言溯再次踏入金贵辉煌的元坤宫时,她第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主位的着金龙凤纹朝服的皇后,缀着凤珠翠冠,衣加霞帔红褙,这是****国母的雍容华贵,无论下位两排嬖妾,打扮如何美丽动人,无法撼动那无与伦比的地位。 言溯突然想到,阮方的可敦,她的仇人,宇文飏,掌控阮方军政的王后,比起她的母亲,小家碧玉的文瑾,更适合铁血的阮方,无论她承不承认。深吸一口气,她走入这条长长的殿堂,走入漫长荆棘的青云路。 今日到的皇妃,只有四位。沈贵妃坐在皇后下首第一位,言溯见过几次,端庄沉稳,墨绿的九重翟衣,一品的珠翠庆云冠,大衫霞帔,九钿,冠花钗九树,上缀九翚四凤。然后是那位张扬性子享誉前朝后宫的汪贤妃,今日她着一件朱裳翟衣,玉带青袜舄,皇妃燕居冠,明媚的眼睛里尽是灼热的光芒,大袖朝服给她添了丝天家的雍贵,坐右边第一位。左边第二位是李庄妃,二品冠华钗八树,八钿犀带,金棕色翟衣。最后是薛宁妃,眉梢眼角浸透了温柔的岁月,像是湮灭在时光中的仕女。 这是言溯第一次正式见到这四位皇妃,也是皇妃们第一次见到这位传的沸沸腾腾的阮方王女。各自在心中评价,投去的目光参杂着不同。 站在皇后旁的容乌大姑,等言溯步至凤座前,她声音清亮,“跪!” 言溯敛起金带红裙,缓缓跪下。 “叩!” 双手叠在光鉴的殿堂上,她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后,缓缓三叩首。 “赐服,赐冠。” 当一切仪式结束后,张后携四位皇妃,赐给言溯一箱珍宝。这是示好的意味。言溯平静地接受。其中最重的一件,白玉嵌彩石西番莲纹盖炉,当真是白玉无暇。汪贤妃将这小巧玲珑的一白玉盖炉,赐给言溯时,震惊了大多数人的眼,张后也似惊了惊。 汪贤妃却大笑,不理所有人的眼神,自径拂袖而去。 笑声满是戏谑不羁。 张后拉着言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无非让她好好服侍皇帝。言溯看到张后眼中的真诚,默默垂首。而其他的嬖妾对言溯也是表面热切,内里冷淡。她早已习惯。 恭敬了一天,言溯在厢房休息会儿,便去崇文馆。 她依次点亮两排的火烛,转身,不出意外,一眼便望进了高梵温暖的眸子中。 “恭喜。”高梵笑道。 一缕晨曦进驻言溯心脏,驱散了她洒满灰尘的旅程,给了她满世界的光。这束光,也将照亮她未来诡谲黑暗的路,给予她终身陪伴。 午间时,韩暇忙里偷闲,悄悄跑来看望言溯,不料进入西厢房,见到言溯正襟危坐,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镂雕松柏白玉笔架,简单来说,就是在发呆。韩暇蹙眉,这笔架通体清润晶莹,雕刻的程度栩栩如生,玉质的松柏如同芝兰玉树,放在烈光下,流转着朦胧彩光。绝对价值不菲,言溯买不起,谁送的? 言溯余光瞧见韩暇,回了神。她笑道,“你作甚?” 韩暇明智地不多问,她默默地坐在言溯身旁,半响才道,“如今你算是入了这深宫,这谭浑水。悔之?” 袭上的怅惘低落,惊了言溯,她哑然低笑,“后悔与否,可来得及?” 韩暇眼瞳中深邃的水波,一尘不染,她深深地望着言溯,突然问了一句,“今晨你见着储君了?” 言溯措由不及,不知韩暇到底想说什么。据实答道,“是。 她眯着眼,记忆里浮现清晨的那段时光。她从九十九层白玉石阶走下,他从九十九层石阶走上。错身而过,他居高临下,端着清俊雅雍,于她冷讽,淬了冰霜的眸眼中,溢满的厌恶,朝她汹涌而来。那是她第二次遇见高枢。 “蛊惑圣心,奸媚手段,可耻之!” 不仅是他,跟在高枢身旁的钴蓝布衣的男子,阴鸷的眼神,也让言溯怨毒至极。这让言溯认清一个事实,当她从草原踏入中原,这层身份便永远笼罩她身上心上。这里的人,视她如蚁,鄙她如虫,她改变不了。就如宇文子嵘所言,绝对的武力,是征服的第一步。以前言溯不信,大邺亲自给她上了一课、 韩暇默默倾听。 言溯慢慢从强烈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语音一顿,她犀利道,“当时,你在场?” 是啊,言溯差点忘了,她这位友人,手段与城府,可不在她之下,更何况韩暇生在镐京,长在镐京,身居女官高位,进宫多年,为了她的目的,怕是洞若观火。也正是这样,言溯才与她结盟。 韩暇眸似是映着漫天火霞,笑道,“是啊。” 如此,言溯默然了。她没有不满,只是奇怪,“为何提起此事?” 韩暇答非所问,“你知跟随太子身边的布衣是谁?” “不知。” “那是太子府的左庶子单鸣,太子的左膀右臂,一介布衣,贫寒出身。”韩暇的笑声诡异,像是冷讽,她盯着言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缓缓道,“他有一姊妹,同胞,被他亲自献给太子,算单氏好运,深得太子宠爱,如今已是侧妃。单鸣也水涨船高了,呵。” 言溯注视好友眸中耀光下的晦暗,没说话。深宫,像是一潭黑水,里边永远潜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一脚跨入,也许,下一瞬就是死亡。言溯明白,好友语词的隐晦,她们心中永远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与结盟毫无冲突。 韩暇低声道,“太子是张后嫡子,亦是长子。他是将来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 言溯不以为然,在草原上,强大才是唯一的先决条件。就算太子先天条件多好,若是后天不足,迟早会被篡位!这就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这点,她从不否认。 “张后生有三子二女,三皇子与六皇子殁了,只剩太子,德庆大公主,坤仪公主,排行六。”韩暇仔细地讲,言溯仔细地听,韩暇突然看了眼言溯,”六主子是圣上最喜爱的女儿了,想必你见过她了。”眼神带着言溯看不懂的情绪,翻动着,十分意味深长。 言溯听着一愣,她挑眉,“什么?我什么见过了?” “六主子好书,时常往崇文馆阅览。为司籍者,没见过?”韩暇笑道。 听韩暇一说,言溯皱眉翻着脑海中的记忆,好像还真有一位羸弱的,与她同岁的女郎,时常到崇文馆来,性格开朗大方,不喜繁复的饰品,常常素颜素裙,不施粉黛,清丽活泼。言溯从不曾认为那是坤仪公主,她以为那是官宦人家的幼女,送进宫学习。 “哦,你是司籍?”记忆中,那位女郎行为有些冒失,性子急急的,那时言溯从书架后出来,差点撞上她,坤仪公主一个劲儿地道歉,“抱歉,抱歉。” 言溯沉默。至于德庆主子,被圣上赐婚,英国公嫡次子尚主。她明白韩暇的意思,无论汪贤妃得宠,这宫中,张后是真正的主子,太子稳如泰山。 忽然,言溯笑了,她道,“韩暇,你魔怔了。世间事,乱如尘。你太急躁,太子已有正妃,你身为吏部尚书嫡长女,何必追逐不属于你的东西?” “啪!”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九章:风雨 韩暇捏碎了手中的京瓷杯子,水珠泼在她繁复的金带红裙上,眼里明明有着大海般的浪涛,却强硬将它隐藏起来。她冷声道,“我不信!不信命!” 说罢,韩暇冷硬着步伐,直径跨出房门,不再回头。 从这刻起,言溯明白,韩暇与她如此相同,那般执拗,情愿赔上生命。 言溯目睹韩暇匆忙地离去,她没想到,之后的五个月内,再也见不到韩暇的身影。她在弘德殿度过了立冬,小雪,大雪。那是她入宫的第一年,再一次经历了千里雪城的季节。她成为尚仪的第一天起,便跟随在高臻,这位大邺最高掌权者身边,日夜陪侍。她像个影子般,藏在高臻伟岸瑕德的光辉后,默默注视他处理政事的骏烈果决,对待儿女的温醇和暖。这给了言溯一个英主的想像,草原上,她便听说这位9岁登基的大邺之主,北逐阮方八大部落,西击西胡朔漠,大邺的铁骑,在这位英主的带领下,将强悍的异族赶出中原栖息地,结束了前朝混乱的朝局。 “虽远必诛!” 汉武帝挥袖间的话,变成了如今的铁令。 这是位真正的英主!自己窝囊父亲言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不知不觉中,言溯望着面前那个高伟的身影,眼神变成了狂热与仰望,甚至带着一丝孺慕之情。 宸熙三十二年一月上旬,旁晚时,风雪掩盖了回去的路,暮蓝笼罩整个天地。 言溯依次点亮元坤殿的灯盏,为方便高臻阅览奏折。下午圣上看望张后,被突如其来的风雪拦住了路,高臻只好留在元坤殿度夜。她站在高臻背后的阴影中。帝后二人并肩而坐,偌大的殿中只火烛燃爆的声响。 等圣上看完奏折后,已是后半夜。张后微微蹙眉,放下诗册,柔软的手覆在那粗粝的大掌上,心疼道,“圣上必是累了,可要进汤羹?” 高臻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他反手将皇后的小手握在手中,笑吟吟道,“皇后陪了一夜,不歇着?” 张后慢声细语,语词中道尽了对高臻的关心,如风细雨,浸透他的心房。“圣上说笑,妾陪了圣上一辈子,总要陪下去的。” 帝后相视一笑。将那窗外虎啸的风雪隔离了。 言溯心一动。 张后是名副其实的贤后,从小嫁入皇家,成为珠翠霞帔的皇后,陪在皇帝身边,为皇帝养育子嗣,打理后宫,待下和善,出名的慈悲心肠。是高臻的相携伉俪之人。 言溯心中微微抽痛。她想起高梵,想起高梵的母妃,传闻中,淑妃是邺皇一生最爱的女人,如水如梅般的女子,北奕郡王独女,可惜在郡王战死沙场的第二年,生下高梵,血崩而死。人死如灯灭,宫中不会记住死去的女人,只会记住活着且高位的女人。真悲哀。 正出神想着,张后温柔的目光,投了过来。言溯心头闪过不安。 “圣上,言尚仪入宫一年,即将年头,何不纳入后宫,赐予位份,安阮方之心,普天大喜?”张后缓缓提议,吓得言溯差点腿软跪下来。 高臻感受到背后灼热的目光,笑道,“不急。” 张后蹙眉,但瞧着高臻不愿再谈,止了话题。 隔日,有大臣礼部侍郎提议上奏,请求邺皇赐予阮方王女三夫人之位,防止北方****。高臻却不予理睬,幸好满朝将目光放在西胡上,无暇顾及,此事暂时搁置。言溯心底隐隐有着不安的阴影。 虽不安,但沉得住气。言溯没想到,高梵会主动问她。 “你怎么想的?”问这个问题时,这位平日沉稳的宪王,有些着急。 “无碍。” 言溯回答带笑。 无正面回答,高梵不满,他心脏听见这个消息时,跳得居然剧烈异常,恨不得从嗓子眼跳出来。他很烦躁,很想问问言溯的态度。盯着言溯的笑容,面上不动声色,内里早已气急,却什么都说不出。高梵从没觉得,自己如此笨嘴拙舌。 “子齐?” “嗯,我在。” “子齐。”言溯不知该说什么。 “嗯,我在。” 高梵玉磬般的声音,变得沙哑。 他们肩并肩,靠在一起,默默在寂静的崇文馆中坐着。似乎如此,处在狂风暴雨中的两人,能得到一丝宽容与安宁。 言溯有预感,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大邺的正月与二月,是最热闹的季节。大寒过后,便是立春了。对大邺的人民来说,正是播种洒秧,春蚕吐丝的好日子。镐京的大街小巷中,还残余着一丝寒意未去,无论土生土长的镐京人,还是外来人,早已吆喝着热腾腾的气息了。 在言溯成为弘德殿尚仪后,每月一次可以出宫采买的权利,范围仅限镐京内。每次出来时,全是韩暇带着她,这次也不例外。 阔别几月,言溯看见穿着冰蓝色长裙的韩暇上马车时,淡淡笑道,“来了。” 韩暇敛裙,坐在言溯身旁,等车轱辘缓缓滚动后,她才道,“这次我要回家一趟,午时,你自己回宫。” “怎么了?” 韩暇挑起珠帘,仰天道,“我感觉风云到了。” “是吗。” “来看,”韩暇将珠帘卷起,指着与她们的马车错身而过的轿子,“慕容府的轿子。” 第十章:太子 镐京中,只有一家是复姓慕容,英国公府。 言溯眯眼,“太师慕容雍?” 韩暇看了眼她,幽幽道,“你猜,慕容雍入宫作甚。” “圣上宣的。”言溯肯定道。 是啊,平静了一年的皇城,再次开始了它的黑色漩涡。 目送韩暇进了北弄的尚书府。言溯怀着小心翼翼的心,坐着马车,绕了一圈,回到皇城。韩暇说,这次回家,只待五天,至多不超过七天。 言溯跨入弘德殿。殿中一如既往充斥着浓浓的龙涎香,寂静的氛围,永远笼罩这座皇城的中心。不一样的是,平时温和的帝王,此时高高上座,只一眼,便觉察出了他的不怒自威。言溯低下头,刚转身,想出去时。被带着严厉的喝令,停下脚步。 “走什么,过来。” 言溯只好慢慢走到高臻身边。路过跪在中央的英国公,路过陪侍在一旁的岳崖。他们似乎一点也没看到她。言溯的心沉了下来。她站在高臻的阴影后。 “慕容,说吧。” 阴影处的皇帝,平时温醇的声音此时十分低沉,仿佛预来的风雨。 跪在丹陛下的英国公慕容雍,用一种很平静的神色,眼中却藏着麻木解脱的晦涩,叙述着一件骇人的事情:“那是宸熙十一年,北奕郡王出征,带着十万铁骑,与彪悍汹涌的阮方十八部落军队交战。”慕容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双手不安地绞着,“呵,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北奕郡王在圣上登基之初,一力扶植您,他忠心耿耿,为人却耿直不知变通,在你喜欢上傅颖时,他以不忍独生女离开他入宫为由,拒绝你娶傅颖为后。”威风凛凛的英国公,此时就像一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语气也微微急促,“你知道,我一直喜欢雪婧,自从她嫁你为后,就一日没开心过,你喜欢傅颖,不喜欢她,甚至为傅颖魂牵梦绕。” 言溯脸色大变。 雪婧是张后的闺名,她左右看看圣上和岳崖,竟然看到两人毫无惊讶,一脸平静,仿佛言溯刚才听错了。更让言溯惊讶的是,此时的慕容雍说着说着,像个孩子般哭了。 他捂住脸,失声痛苦,“我不想的啊,他是我最崇拜的人啊,看到他最乱流中被乱刀砍死时,我心痛得滴血啊,我可以去支援他,可是,”慕容雍摇头,“来不及了,错过最佳时机。” “你当时想甚?”邺帝道。 慕容雍颓萎道,“想着傅昱死了,你便可以独占朝局,也可得到傅颖,但傅颖永远不会威胁到雪婧。”他闭着眼,老泪纵横,直喊对不起傅家。 邺帝一直很平静,静得近乎不正常。 等激动的英国公走后。言溯站得脚尖发麻,手心出汗,高臻才冷冷问道,“你,是否江南文家之人?” 言溯一惊,立即跪下,“是。” 在这位皇帝面前,她不敢隐瞒。她不明白,为何高臻会让她听见刚才的话。 “二十一年前的,”高臻顿了下,“便是慕容雍刚才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言溯脑中转了许多圈,直言不讳,“不多。” 她想,看来高臻知道文家与傅家的关系了。当初,她的外祖文款,有兄妹三人,一人便是那助太祖开朝立世的文欢,前任盐课提举司提举,而那位没人知道的小妹文歌,当初与文家一刀两断,嫁给了北奕郡王傅昱,可惜她生下傅颖一个女儿后,便去世了,是以很少人知道北奕郡王妃是位如何的人物。 而这一切,瞒不过这位大邺至高无双的帝皇。 高臻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手轻轻挥了挥。 言溯见状,便悄然下去。回到房间,出了一身冷汗。有惊无险,皇帝早知道她的身份,放任她在偌大的皇城,看来暂时没什么危险。 皇帝的心思难测得很,谁知道下一秒,她便成为大邺和阮方之间的牺牲品。当她的利用价值毫无时,就是身死这大邺皇城之时。言溯攥紧手掌,眉紧皱。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她必须让皇帝看到她的价值,否则她真是生不如死了,生死全由别人掌控。 那天晚上,高臻质问张后,是不是趁傅颖难产之际,述出北奕郡王被害之事,致使淑妃血崩而死。 张后微微一诧,当认不讳。皇帝气得拂袖而去。 言溯跪在殿外,沉默看着张后悲凉而笑,铺在地上的红裙,像一只展翅而飞的火焰鸟,绝望而坚定。她不做任何解释。 她低下头。皇家事,听到的,看到的,都当聋了瞎了。心底隐隐为高梵悲哀,生而为皇子,身处漩涡之中,一生不得安宁。她突然希望高梵能去争夺属于他的那一份。起了这个念想,便止不住的去发酵,去……执拗,魔怔。 这几日,言溯心不在焉,韩暇第一个发现。她私下里找言溯谈了谈。 “为甚?” 刺目的金光打在言溯的琥珀色的眸子中,让她眯眼,慵懒道,“昨日晚上,圣上召见了宗人令敬王,你知晓否?” 韩暇一怔,看着言溯那副心头不知想什么的样子,她有些恼火,“不知。” 她眼中突然汇聚了精光,朝韩暇射去,“废太子!” 韩暇脸色大变,像个张开全身刺的刺猬。上前对着言溯眼眸,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真假?” 当时,言溯想到,高臻秘密会见了宗人令高滂,这位宗室中年纪最老,资历最老的前辈,提出废太子枢,立皇子梵为皇储。岂知敬亲王立阻,言道不可,对邺皇晓以大义,历数废太子之后的危机。 旁边立侍的言溯,心中痛骂老匹夫!说得些不三不四的道理,没想到真劝动了高臻,这位铁血守国的皇帝。令他心思动摇。没再说要废了太子。 言溯走出弘德殿前,听见里边有砸东西的脆响声,便知道高臻对敬亲王说得不满意,只是碍于情面,或者说,碍于动荡朝局,毕竟如今与西胡的征战迫不及待,此时提出废太子,只会加剧危害。 第十一章:不恨 韩暇顿时松了口气,刚才惊惧,腾出的汗,湿了她的后背。她顺顺胸口,没心思问言溯最近的心情了。她自己的心情一上一下,被刺激了个半死。当下回了尚仪西跨院,想来要考虑废太子的事情了。 言溯自己坐在石椅上。头疼另外一件事,这才是令她心烦的。 她永远不会想到,世间真有争权夺利,淡然到极点的人。 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日,她忍不住激动,将此事告诉了练字的高梵,谁知他的态度就像高高在上的仙人,俯视着卑微的她,那种眼神,让言溯十分生气,仿佛她是那臭水沟的老鼠,玷污了他纯白的衣裳。他斥责言溯,他不屑皇位,对此毫无兴趣,太子才是天命所归,你所述,皆为大逆不道,且不要再言。 天家儿女,哪有不羡慕那个位子的。 “你不恨?”她问。 “不恨。”他平静地答。 这件事被高臻知晓,是岳崖不经意间听到的。高臻微微沉思,似乎并不恼怒,而是在私下里悄悄敲打一下言溯,无实则性的警告。让岳崖一下紧了心,有时候,一个眼神,也能揣摩出许多意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而无聊,又暗流涌动。 二月中旬,天气缓缓回暖,张后在御花园摆了一场春宴,邀请各宫妃妾,宫中主子们,另外还有高门大户的女郎,高臣府邸的闺阁小姐赴宴赏花,驱一驱这无聊,这是贵人们在日常最喜做的事儿了。 说是春宴,也是一场聚会,属于贵族女郎们的聚会。 张后特地宣了言溯陪侍。 韩暇早已得了消息,说是这场春宴是为宪王选正妃的。她笔直端庄地站在临窗前,语带几分讥讽,她看着言溯,笑道,“选定了正妃,连你,也会被一起册封,成为圣上的三夫人之一,否则,皇后身边这么多太监宫女,何必要你陪侍,分明想将你推于人前,让大家心中有个准备。” 言溯蹙眉。想着摇了头,“圣上不会同意。” 若想纳她,大可尽早,何必推迟。 可惜的是,到现在,她都揣摩不出圣上的心思,藏得太深。让她走得小心翼翼。 果然,宴会后,张后拟了单子,让言溯过目看看,大约有哪些贵女堪为宪王正妃。 “不敢。”言溯推说。 她只是女官,担不起这单子。 张后满是珠翠的礼冠,撞出脆响的声音。言溯没看到她的表情。 “如此,也与你说道说道,也好过我一人瞎琢磨。”张后含笑的声音传来。 言溯的脸庞扭曲了下,分明是借我的嘴说给圣上听。但无奈只能耐着性子,听得张后说。 张后相中的女郎有两位,一位是崔家女,当朝太常寺卿崔云祜的亲妹,崔云祺;一位是银肃含山陈家陈仞的次女陈翔。两家都是高门大户,崔家是朝中出了名的清贵名流,大邺半壁文臣都是崔家门生,而陈家呢,则是高豪门阀,北伐世族,从前朝便存在的显赫大族。 张后可谓是下了血本。 言溯记得,连太子妃杨氏,都只是乾中杨家的嫡女,乾中布政左杨密的长女罢了。都无这般显赫的身世。 但是,言溯有些沉默,妻族旺盛,对如今孤身的高梵,真的好吗? 言溯辞过之后,便愣愣地走了。 张后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目视她远去。 当言溯将皇后所言所述,全部倾倒给圣上后,一入夜,高臻便宣了高梵进宫。 看见言溯漠然站在高臻身后,高梵不急不躁,掀起下袍,微笑对高高在上的高臻施礼。 沉默几许高臻单刀直入,赐他正妃,让他选一个。 不知怎的,言溯胸闷,有些烦躁,却无法摆脱这种情绪。 “皇父,儿不愿。”高梵斩钉截铁。 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固执的神情,多数时候,他的表情淡然,仿佛世间毫无能让他动容的事情,他像九天上的河神,神情淡淡。 她的眼瞪得圆圆的。 高臻毫无惊讶,平静地不像一个父亲,问出的问题也像足了喝水吃饭,“为何。” “儿已有侧室慕容氏,妾瑟儿。慕容氏是英国公的侄女,是您逼着儿娶得,瑟儿是母妃留下的照顾儿的女孩。儿自幼身子不好,不愿耽搁其他贵门女郎。”高梵真情恳切,“儿一心学术,喜好山水,与七弟一般,向往魏晋风骨,不愿为娶妻费时费力。” 高臻一下沉默下来。 淑妃生二皇子宪王时,血崩而死,生下的孩子,因此而身子不佳,从小是走几步路喘几声。他怕,不敢赌。另外他说得七弟,七皇子高旆,沈贵妃之子,从小性简素,寡嗜欲,好文义,厌恶血腥诡谲的朝廷,只娶了一门亲,之后便流历山川,好多年都没回来过了。 高臻也怕,这位淑妃为他留下的血脉,也出门游历去了,也是一去十年未归,怎么办? 他出口,声音沙哑,“好吧,我的二皇子,你先回府。” 高梵答了声是,头也不回地踏出弘德殿,直至身影没入黑暗。 高臻眉间阴影很重。 第十二章:再次 人心难测,最亲的亲人之间,都会有不理解,甚至猜忌与怀疑,更别提深邃见不到底的皇家。言溯慢慢退下,这时的皇帝需要安静。 宫道路上,高梵疾步如飞,随身的衣袍上下翻飞,清冽之气满身都是。 言溯拎着裙角小跑追上他,小声道,“你不该惹圣上生气。”你们会伤心的。 谁知高梵突然停下,转身怒目朝言溯,冷笑,“是啊,做了皇帝的红人儿,便该一切以他为主!巴不得让我娶一个高门贵女,见了太子失德,想让我这个被扔了十几年的儿子,重新回来?想都不要想。”他平时玉磬般淡然的声音,此时暴躁而动怒,充满了不冷静。高梵见言溯不答,越想越生气,掀了袍子,怒气冲冲疾步而过。 这是言溯第一次见高梵生气的模样,眼气红了,风度姿态什么都不顾了。但言溯觉得,高梵有点像凡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河神。 “子齐,对不起。” 她喃喃道。 紫色的裙角拂过大地,却是朝相反的方向而去。下定决心帮助一人,要以他的利益为利,外祖说过,身为辅助者,尽自己全力辅助主上,是为责任。她想要高梵夺回自己的一切,她想实现自己的实力,这两者完美地结合起来了,不是吗。言溯蹙眉笑了。 皇帝会召见她,言溯早就预料,隔一日的晚上,岳崖公公便带着她,再次踏入溢满龙涎香的弘德殿,这太快了。 “对当年的事,你知道几许?” 渺渺的烟气从白玉雕福寿纹香熏溢出,朦朦胧胧遮挡了高臻的金黄色的身影。言溯看不清他的面色,她如实答出。 “圣上,当年渭水关一战,言泰告诉过我。”言溯低头下跪,双手撑在地璧上。不再观察皇帝的神情。 渭水关一战,是北奕郡王身死之地。慕容雍没救傅昱,实际杀死他的人,是宇文氏族将军宇文飒,可敦的长兄,下一任宇文族长。 言溯以匍匐的姿态,跪在地上,躬谦卑微。 “你对当年事的看法?”皇帝的声音依旧温醇,语气中带了丝严肃。 言溯曰:“人难免一时之错,人之初,性本善,相反,性也本恶。” “一念之差,即可翻天覆地。” 言溯平静道,“善与恶,好与坏,脱离世间便不存在,”她顿了顿,直起身子,犀利的眼色,直射皇帝,仿佛要射穿他的心底,”当初的人死了,现在的人活着。” 死去的人毫无价值,活着的人价值才是最大的。要活着,活得好好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皇帝没有动怒,“你为慕容雍辩解?” 不知怎么的,言溯此刻明白了皇帝的想法,她甚至看穿了皇帝内心的疲惫。跪着沉默与高臻对视,不再回答。 高臻也不追问,看出她眼底的答案,他的疲惫愈加不堪。沉稳冷静的皇帝,心绪难得不平。他的坐姿端正,从不歪斜,此刻犹如大厦倾倒,崴了一部分。双手放在龙案下,半眯着眸子。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言溯看着他。 语气变了,变得严厉,也许这是真正的皇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愿听。” 仿似威胁的话语,一字一字从皇帝口中脱出,极度危险,“可愿嫁入皇城,为宪王妻!” 一般人早已胆寒了,这是个单选题,选错了便退不出。帝皇的意思在许与不许之间,不知哪个是对的了。言溯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她有了答案。 缓缓呼出一口气,她坚定而斩钉截铁,头磕在地上,“我愿为敌,愿为友,不能为妻,为妾!” 嫁入皇城,不是嫁给高梵,为宪王妻,不是为高梵妻,这是皇帝的答案。那么她的答案就是不能!嫁给一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唯死而从,不是她想要的。 高臻仿佛生气了,让言溯跪在昭仁殿外,跪一个晚上。更深露重,她脊背挺直,跪到天明,膝盖浸透了冰冷露水。她毫无怨恨。 到了清晨,言溯才得以被果索搀扶回去。 她坐在柔软的睡榻上。 果索为她打了一盆热水,为她温暖冰冷的膝盖,免得落下病痛。栗珈忙着准备茶点。 “主子,要通知韩尚仪吗。”果索请示。她蹲下身,轻轻揉着言溯僵硬的膝盖与小腿。 风雨欲来,她们都是搅在风雨中的人,趟进这潭浑水,得做好被扒一身皮的打算。 言溯轻轻“嘶”了一声,她摇头,“她早已做足准备。”指尖敲击着小几,思考对策。 跟在皇帝身边这些日子,隐约可猜到皇帝的想法,却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言溯知道,如果没有料错,不是这个月,便是下个月,皇帝肯定再次提出废太子,这次,该是在朝廷上。 她拿过笔与纸,将自己所知的这皇城所有于朝政上有重要关系的人,一一列出来。以便下一步计划。她成功靠近高臻,这位至高无上的大邺帝皇,接下来,要走入他的心中,成为他信任与委重的人,这需要智慧与机遇。 揣摩他人的心思,言溯很在行,在这位帝皇身上,不够! 思考一下午,反反复复考虑。她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 之后,言溯与韩暇相约商谈过,明确对方的目的后,两人之间的合作更加和洽。 “我想嫁给太子。” “我想一展抱负。” 两颗为利益而跳动的心,越靠越近,摩擦出火花,第一次产生了温暖的友情。 当时间越久,沉淀下的晦暗,会成为心头拔之不去的刺,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一样。对那位文韬武略的皇帝而言,同样如此。言溯料得不错,高臻终是再次提出废太子。 宽阔的金銮殿,金碧辉煌,腾龙金柱列于两旁。正统朝服,执笏的二十八位重要朝臣,笔挺地站在属于他们的位子上,僵硬地回想圣上刚才的话,寂静地不正常,汗水从鼻头冒出。 “各位爱卿,无异议?”上威严的话,在他们耳畔回响。 第十三章:固执 平常在各方是大人物的朝重臣们,低着头,努力恢复僵硬的神经。没多久时间,在宗人令高滂的带领下,纷纷出列,震耳欲聋地叙述太子毫无错误,躬身力行,亲政爱民,无半点过错,无措不能废之,请圣上收回成命!其中以太常寺卿崔云祜,光禄寺卿张麒,宗人令敬王,吏部尚书韩筠,礼部尚书孟祀最声嘶力竭,头磕得最响。 整齐响亮的祈求声,像是一根粗大的箭矢,回荡在金銮殿中,更刺穿云霄。 高臻冷静不动,内心早已恼火至极。 “太子枢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毫无半点爱民之心,故废之!”他道。 可惜,在他说出最后三字时,礼部尚书孟祀声嘶力竭地扑出来,跪在冰冷的地璧上,大喊“请圣上收回成名!老夫愿身死为太子以证清白!”话毕,七十多岁的老头,头也不回地朝一旁的九龙金柱撞去,速度快得谁都拉不住。 “拦住!”高臻吓了个半死,青筋直爆,半个身子倾出龙案外,手指着岳崖救下孟祀,大吼,“快,快!” 幸好岳崖站在金柱边上,使劲拦下了一个劲撞柱的老大臣孟祀,这位可是入阁的相臣,一撞撞死了,可让皇帝怎么面对天下。 高臻缺氧的脑袋好些了,但又晕了。 孟祀见死不成,流下两行清泪,不顾狼狈的身影,缓缓朝高臻跪下,“陛下践祚将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首圣训,天下皆庆陛下享国长久,子孙蕃日,今太子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轻信谣言,遂欲废黜?” 孟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诸位臣工,皆为之有理,皆为太子求情,求圣上收回废太子之论。二十多位朝中重臣,齐齐下跪。高臻眼里只有乌泱泱一片的吵闹,他手紧了又紧。 孟祀越说越起劲,“昔日,晋献公听信骊姬,杀太子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冲言,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慧帝用贾后馋,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语,黜太子勇,改立炀帝,遂失天下,”他的眼球快要瞪裂,举着颤巍巍的手掌,“前车之鉴啊陛下,不可不防!” 好!立于幕帘后的言溯,几乎要为这礼部尚书的以例证实,叫一声好了,这例举得,一个比一个精彩,没看见圣上的脸色吗,青了又紫,气得不轻啊。不愧为死谏大臣,饱读诗书,知识渊博,引经据典。她双手抱着胸,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偏偏皇帝拿他无可奈何。 孟祀这番话诚意真切,加之朝中大多数重臣不同意废太子,高臻无法,只得暂时搁下。越是冲突,起得争论越大,越不好收场。不如徐徐图之。 史上,此事在宸熙三十三年间,称太子被废未遂。也由此事起,宸熙年间,开启了一件足以令后世天翻地覆的事件,而废太子,是所有惊涛骇浪的起因。 …… 那时节,元坤宫种的腊梅盛开了,踏雪寻梅,以梅煮酒,是人间惬意极文雅的事儿,是年轻的少年女郎们,最喜的时刻了。 透过雕刻着雪梅的窗户,张雪婧端庄地站立,元后的朱红色曳地大服披在她的肩上,双手交叉放在下腹。幼时家中的教养嬷嬷,告诉她,她是将来的国母,一言一行必须配得上她的身份,对她的习教是最严苛的。她乖巧地听话,不管任何时刻,她被称赞为乖巧。 一转眼,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国母,做得每一件事儿,都是符合国母的身份,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她曾经是个向往魏晋风流的少女,忘记了她喜好以梅煮酒的习惯。 多年的养尊处优,都比不上,少年时期,她与记忆中的年少的影子,梅林中煮酒论诗,一次,仅一次,让她记忆终身。张雪婧迷离的眼中,饱含着痛楚,回忆,酸甜,这种波澜的情绪,好久没有出现过了。 “罢了。”张后一叹,迷离的神态恢复清明,“容乌,信白,为我褪去服饰。” “娘娘!” 两人惊恐地跪下。 “今日圣上能废我儿太子之位,他日就能废后。”张后毫无哀戚之色,只是冷静,“不如我自请离去。”她早已累了。心累,有委屈,有伤心,为他生儿育女多少年,为他打理后宫井井有条,从不曾出过错,为何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她是皇后,是大邺的国母,要淑良端重。 父亲老是于她说。 “为我宽衣吧。”张后坚持道。 信白与容乌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只能咬牙站起,眼里含着泪,恭敬为张后摘下龙凤翠珠十二树,脱去红罗长衫,大袖衣,拿去霞帔红褙。看见镜中的人儿,褪去象征着国母的衣饰,变得素净淡然。张后宠辱不惊。 …… 宫道上遥遥的一条线,现出邺帝怒气冲冲的身影。岳崖站在石阶旁,恭迎他。待得高臻冷静些,岳崖走上前,在高臻耳畔口语几声。高臻平静的面色,立刻变得阴沉。 “跪在昭仁殿外?褪去大服?”高臻阴声,充满不耐烦。 他白日与那些固执的死谏大臣争论大半天,难道回宫还要与自己的皇后死磕吗?真是不知所谓,高臻气得拂袖而去。岳崖紧随。 废太子一事,万般艰难,加上一个皇后,天下人不知该怎么想。于休养生息的国家十分不利,甚至动摇根基。一路上,高臻蹙眉想着,一忍再忍,完全是为稳定的朝局着想。他忽略了心中那一抹焦急与心疼。 昭仁殿前的石阶下,红毯上跪着一个白衣素净的女人,正是与高臻度过了几十年的皇后。 他停下脚步,怒火的面容变得沉思。 什么时候,他们走到了这步? 多年夫妻,多少次风雨欲来,他们都能相携共同走下去。她是最懂他之人,无论何时,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温婉地笑着,说永不放弃。可如今,他们怎么越走越远。 高臻慢慢走到张后身旁,淡淡道,“太子有错,不是皇后有错,你依旧是大邺的国母,太子没有被废,你成何体统?起来!” 沉稳冷静,一如多年天威难测的皇帝,可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乱了。 张后背脊挺直,目视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后宫子女,均为我之子女,子女有罪,母亲难辞其咎,请圣上废后!” 这话太重。 不愿再与张后多废话半句,高臻脸色变了,他极度不耐烦,内心已然疲惫到极点。气冲冲往弘德殿疾步而去。他知道张后性子,固执起来真固执,不用劝了。高臻脑海中被恼怒填充,理智全失。 目视高臻被风吹得鼓鼓的宽大袖子,那孤绝的背影,眼前被朦胧地水幕遮了,张后心中酸涩难填,难以自己。傍边伸来一只纤细的手,试图扶她起来。张后瞧见是温软微笑的言溯,柔和地拒绝,“我有罪,忝居高位,心有不安。” 张后固执地跪着。 被拒绝的言溯,轻叹一声。漫步跟上前方的冷酷的皇帝。 第十四章:情势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皇帝对皇后有情,很深,言溯看得出来。天冰寒,言溯上次跪了一夜,差点发烧,身子不好的皇后,跪不过几个时辰。她摇头,不能劝,固执的人最听不进话。 踏入寂静的弘德殿,见圣上在浓浓熏香中,认真批改着奏章。言溯张口想劝来着,还是按下了,走上高台,站在龙案边上,帮着皇帝整理成山的奏章。 皇帝一停不停地沉浸在朝政上,整整作业了大半个夜晚。 等皇帝终于想休息下时,言溯刚张嘴,想要说张后的身体时,却见岳崖急匆匆从殿外跑来,拎着下摆,他踏入弘德殿时差点绊了脚。 “圣上,皇后娘娘昏倒了!”岳崖喊着。 腾地一声,皇帝差点跳起来,“什么?”他脸色极差地从丹陛上跑下来,“你说什么?” “圣上,娘娘不堪风寒,昏倒了。”冷汗从岳崖的额头滚下,他焦急道,“已经送回元坤宫了。” “太医呢?太医去哪儿了?”高臻大吼一声,疾步跨出弘德殿,朝元坤殿跑去。脸上懊悔着急不言以表。 言溯轻叹,“这下,后宫终于不平静了。” 等她到元坤宫时,已然听见太医的说辞了。 高臻坐在雕花床柜边上,面色阴沉。太医沉稳地说,皇后心病已久,需要安养,不宜劳心劳神。 言溯站在层层薄如虫翼的纱帘后,窗外的轻风吹起朱红色的纱帘,那朱砂红好似染红了中央的两人。她瞧见高臻自责的神色,说着让张后好好休息。张后拉住高臻的手,泣沥不止,高臻拍拍她的手。 少年夫妻,十多年,他利用她身后的背景,一步步坐稳了这皇位,他可以废太子,但不能废后。高臻守着张后,陪她轻声细语的讲话,一直将张后哄睡着。 “容乌,信白,好好照顾皇后。”皇帝轻声道。 “是。” 高臻缓缓退出了空荡的卧房。走到外边,一眼瞧见恭敬等待的言溯,他点头,“宫中情况如何?” 言溯一震,立刻道,“岳崖公公即刻封锁消息,但我预料贤妃娘娘,贵妃娘娘都会知道。”她抬头觑了觑皇帝,语速奇快,“太子也会知道。” 一夜未睡的皇帝闭了闭眼,“拟旨,中宫身体不佳,歇元坤宫修养,责令汪贤妃,沈贵妃暂代中宫职责,掌六宫之权,直至中宫病愈。”说完这话,皇帝似是撑不住,疲惫地缓缓步行走回弘德殿。一夕之间,背脊垮了好多。 言溯转了转眼珠,颔首诺道,“尊令。” 始时起,后宫前朝,开始蠢蠢欲动。 作为旁观者,作为正五品尚宫,她直接负责弘德殿出纳文移应属之书,简单来说,便是帮助皇帝,整理上千书籍选案。她对这些日子后宫的动静,牢牢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后宫不宁,朝廷不安。”直到后宫传出了水花声,她冷静地提议。虽说,有试探皇帝的意思,但皇帝是不闻不问,埋头处理棘手的军事朝政。跟了高臻这么久,她大约明白,皇帝不愿管了,或是特意想要这平稳的局面变得混乱些,好浑水摸鱼。 既如此,言溯不再试探。 皇后病了没几天,皇帝终是召见太子。他们谈了什么,言溯并不知道,只见太子出来时,面色阴郁,没有不快。 站在回廊的拐角处,言溯开心地笑了。 初见阴鸷的太子时,看着她像踩着一只苍蝇,现在自己变成泥菩萨了。言溯唇边含蓄的微笑,在阴暗处,像是长大的血红大口,越来越阴诡,愉快,讥嘲。 相信未来的时间中,满朝的焦点全会在太子枢,张后,汪贤妃,沈贵妃,及四皇子宣王身上。至于她言溯,一个外族王女,相信暂时会忽略了。根据韩暇的判断,汪贤妃与宣王的野心,一直瞄准太子的位置,汪贤妃后宫中如此嚣张,敢于与皇后打擂台,相信有点底蕴的,他们铁定会上蹿下跳。 “她们的瞄准点,言溯,你信不信,一定在侧妃的位置上。”韩暇犀利道,她认真地用小楷,写下宫中贵人的名字,以及性格。“如今宣王妃是苏氏,她是户部尚书的嫡长女。”她写下正妃苏氏。 言溯靠在一旁,看着她的字,想了想,“那位苏****苏尚书的长女?” 在她第一天到大邺时,一个劲儿地为难她的苏尚书。原来长女是皇子妃。 韩暇着了件女官朝服,耀光透过雕花木门,射在她的云纹长袖上,映着她的脸。有种不同的感受,十分严肃。她道,“不,这只是表面。”她抬头,眯着眼看向言溯,“他有一个弟弟名叫苏泽通,任宕州知州,他尚主,是平衍长公主。” 言溯抿唇,这家人不简单啊。与皇室联姻,能做到这份上的,在大邺太少了。 “是啊。”韩暇叹道,“苏家一直很低调,但不能否认他们与崔家,是前朝并列的文流世家。”她的口气中,没有对世家的嫉妒,只是感叹,更有坚定。 这坚定是什么,言溯暂时不想去想。 韩暇没察觉言溯的表情,她阴晴不定道,“之前我于你说过,汪氏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门阀。贤妃之父是后军都督府的右都督,受封成阳侯。其兄世子汪彬,是河南巡抚,兼任左都御史。”韩暇说得很细,很慢。“其长侄汪旻任礼部主客郎中,次侄汪杳更是出色,十四岁在校武场上披露风头,受圣上称赞,获扬鹰卫指挥佥事。” 韩暇冷笑一声,“一家门文武双全,怪不得汪贤妃如此胆大妄为,凭这家世,加上宣王才华不输于太子,完全有竞争皇权的机会!” 这句话,终于透露出了阴毒的嫉妒。 她简直将人家祖宗十八辈子给扒出来了。按照她对世家关系的了解,言溯猜测,她是将人家家里旮旯墙角中的关系扒拉出吗。这么细致。 韩暇无视言溯的惊悚,她阴沉沉地滔滔不绝。“这家世,呵,可以媲美沈家与陈家了。” 言溯心一动。 现在为止,她只听见汪贤妃与宣王的权利,对另外几个皇子完全没印象。特别是沈贵妃家,听韩暇的意思,比汪家强大几许,沈贵妃也有皇子,为何她在宫中存在感很低呢?言溯进宫也有几年了,对沈贵妃不甚了解。 她问韩暇。 “沈家啊。”好友的面色古怪,她无奈道,“说来沈家也是从太祖一辈留下的世族,不像汪家是屠夫发家,沈家是一直伫立的世家,在乱世中尤然,他们遗自前朝。是真正的百年世族,其族系可追溯到魏晋时期,家中藏品无数,族人多数是隽逸风流,饮酒作乐,自有一番高旷姿态。” 言溯点头。 她听子齐说过,沈贵妃生子七皇子嘉王,不喜朝政,只放纵山水,好文雅,聚众畅谈诗情文义。是个坦荡自然的人物。生子如此,沈贵妃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只能淡然看待世事。好在沈家百年,想必对皇家肮脏早已厌倦。 如此,不失为一种洒脱风飒。 也曾悄悄见过一面沈贵妃,与汪贤妃的放诞,张后的贤淑不同,一见贵妃,仿佛一阵轻缓的风吹过眼前,周身也变得宁静了,置身于鸟语花香的山谷中。言溯想,若是她烦躁时,也会喜欢与沈贵妃待在一起吧。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五章:甘甜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你之前说,侧妃是何意?”言溯问道。 韩暇歪着头,指尖敲击云母色的桌子,“你没觉得最近宫内被搞得乌烟瘴气吗?” 是的,时值六月,每年六月,芒种时会在皇家流光湖上的亭子内,举行几场夏宴,邀请公主郡主,县主等贵女下河采荷,采莲,打发下无聊闷热的日子。但汪贤妃自从接手六宫之权后,隔三差五地大肆举行盛大的宴会。广阔的流光湖九曲十八弯上,简直成了她的天下。 皇帝不管,她也就不能问。 “我记得,你被邀请过几次。”言溯想起来。 韩暇身为吏部尚书的嫡长女,一定在邀请席上。汪贤妃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韩暇靠在背椅上,冷笑,“她使劲拉拢朝中势力,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她平稳下情绪,“瞧着吧,这些天,这位宣王侧妃一定会被选出来的。汪贤妃闹腾了些日子,不见成效,是不肯罢休的。” “你觉得,何人会被选中呢?” “不外乎陈家,崔家,或者是西宁候府的嫡女。” 自从谈论起废太子起,韩暇的性子便开始阴晴不定,常常自言自语,眼下浮现出了淡淡的黑眼圈。这些天,她在尚书府与皇城两边跑。幸好宫内人心浮动,自然没人去搭理韩暇这违反宫规的行动,加上她为韩暇隐瞒,她有点变本加厉。 “韩暇,你累了吧。”言溯揉揉眉间,瘦长的指尖覆在韩暇冰冷的手背上。 “什么?”韩暇一愣,眉眼间露出深深的疲惫。 言溯刚张口,果索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在言溯耳畔口语几句。言溯蹙眉,想说什么,没说,最后,起身叹息道,“韩暇,我明白韩尚书在坊间的名声。有什么事,你可以与我说说,也好有有个出主意的人。” 说完,她抿唇,掀起帘子,走出厢房。 韩筠,吏部尚书,恐怕是朝中最清廉固执的重臣了。 他绝对不会,也不想有一个为妾的长女。 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老大人心中想是一直坚守这个理念。 见言溯走了,韩暇背脊一下歪了,她苦笑。眯眼直朝窗外明媚的阳光,她的心早已乱了。自从三年前遇见太子的那一刻,便乱了。她知他有正妻,还是处心积虑地想嫁给他。那时年少不懂事,将喜悦的心事叽叽喳喳告诉了长兄,长兄与父亲将她狠狠教训一顿,告诉她:文流官宦之家的嫡长女,绝不为妾!在他们清高文人心目中,与人为妾,是羞耻的,特别她是韩家的嫡长女。 她的眸子流转着七彩的朦胧。“言溯,我只是不甘心,我只是……喜欢他。” 如此,才会不择手段,费尽心机,哪怕那个人从没用正眼瞧过她。原来,爱情会让一个人低落尘埃。 原来,喜欢一个人,竟然连理由都不需要。 高梵站在崇文馆的足以蔽天的竹林前,参天的阴影投下,几片细长深绿的竹叶,飘在他云母色的直缀上。竹林前有一颗雪白的杏树,轻风踏足,雪白的花瓣像漫天的花神,争先恐后地萦上朝他走来的人儿,一层雪霏的叆叇飘飖的纱衣,绽放在绿色的世界中。 也盛开在他的世界上。 清晏的男子,轻轻蹙眉。 他的眼迷蒙着。回想他与她的一切。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他忘了他到底什么时间喜欢上她的,那个瘦小伶仃的,那个整日眉间是紧皱着的,眼中藏着一层模糊的翳的女孩。这喜悦如同潮汐般来得猛烈,将高梵淹了个底朝天。等意识到时,已然晚矣。 是的啊,任何的喜欢,都是不需要理由的,它会像甘甜的泉水般汩汩涌出,注满你的心间。 注视立于满是绿色的竹林间的高梵,言溯第一个想法,便是寒江雪松,玉树琼宇。她从来拒绝内心深处的火苗。哪怕是微微触碰,引起的滔天大火,不是她能控制的。她不经意在卷帙浩繁中抬头,锁住高梵的身影起,这朦胧的情愫,开始发酵。 没有拨云见雾,是她抑制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试探,从没感觉到这情愫蜜汁甜又如黄连苦。 言溯只离他十几步,高梵忍不住了,他疾步跑到她面前,低头,望进她那眼眸里永远藏着一层黑阴的翳,那后边是什么?囚困的饕鬄吗,贪婪,野心,不知足。在高梵苍白的岁月中,他最不明白的,清高无瑕的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贪婪成狂的她呢。 轻缓的暖风,撩起缥缈的气息。 高梵手紧了又紧,终是忍不住伸臂轻轻环上言溯。他将她抱在宽阔的怀抱中。 头埋在高梵的胸口,她鼻端全是他温暖如沁水的味道,不如太阳般火辣灼热,给她的全部是最舒逸的季节。就像此刻竹林里飘着气息。 “能放弃吗?”高梵抚摸她不太柔顺的发,轻轻道。 “子齐,你叫我来,只是问这个?”言溯闷闷地问。对高梵实在无奈。 她长得很瘦小,不如宫内的女人丰腴,她从小骑马,被人奚落,打骂,在黄沙中争取活着的权利。她想活下去,活得很好很好,不想过阮方的肮脏生活了,她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她有一身的才华等着施展,她蓄势勃勃,怎能放弃? 言溯轻轻推开高梵,抬起头,眉间从没松开过,轻声道,“子齐,我不能,一旦开头,便没有回头路。” 高梵嘴角苦涩,“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这条路很难,长满了荆棘。 言溯答非所问,“你呢,你准备走吗。” 高梵没答。 言溯笑了,她推开高梵,头也不回地与高梵擦肩而过,“子齐,你需要时间。不要试图劝阻我,我会给你属于你的一切!我不会放弃!” 彼时,她充满自信,意气风发地投下誓言,她相信,外祖说得不会有错,皇室的人,终究会争夺一切的野心,最终,她会实现她的愿望。言溯满心喜悦地规划未来的一切,仿佛已然胜券在握。她从没如此开心过。 她没看见高梵脸上麻木到苦涩的神情。 也许,从这一刻始,他们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容忍与耐心总是有限的,当超越这个限度时,一切制度即将崩溃。 汪氏贵妃也敲定了宣王侧妃的人选,这也是皇帝的意思,韩暇料得不错,是崔家的十六娘云福,崔云祜的庶妹。 那日最后的宴会,言溯被允许偷偷观看,高臻知道十六七岁的女孩对贵族宴会感兴趣,名为探查,实则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躲在湖畔周围的灌木丛中,悄悄观看远处亭子中,各个花枝招展的花蝴蝶们。 视线的问题,她常变换位置,为了看清楚些。 没想到,意外撞上了暗暗探查的太子高枢!一见他,言溯张开的口被他紧紧捂上,她狠狠咬了他一口。太子阴鸷的脸黑得滴出水来,阴沉沉说放肆,声音压得很低。言溯嗤笑,这位高贵的太子居然也偷偷跑过来探查,不要怪她不给他面子!她反唇相讥,太子也是好性子,居然游玩这里来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六章:探望 窥探未来的弟媳,想是人伦大罪吧。落在御史嘴中,不知道变成什么了。特别处在这种风口浪尖。 “工于心机,巧言善媚!”太子冰冷暴躁的口气,直直冲她而来。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这位太子没有停下他那高贵的脏的嘴巴。 “也比不过殿下行不轨之事。”言溯不客气地打掉太子的手,同样压低声音道。 带有异样的讥嘲与鄙视,高枢注视蹲在面前的羸弱的女孩,她的下巴很尖,唇很薄,鼻子小小的,眼睛又细又长,里面藏着的黑翳,高枢一眼就能看透,那是与他相似的贪婪与冥杳。同性相斥,从第一面开始,高枢本能地讨厌言溯,这位外族王女,她像躲在潮湿阴暗中的毒蛇,用冷情冷心的目光,扫视你身上的每一寸。这种感觉,高枢非常不舒服。 他上上下下打量言溯,突然笑了,低沉道,“你以为宪王堪当大任吗,他为帝?哈哈,简直是个笑话,他生性安宁,不惜纷争,且身体有差,淑妃血崩产下高梵,他命中不足,不宜为帝,你再如何帮他,也是枉然!” 沉凝恶意的笑语,在言溯愤慨冒火的目光中,飘然远去。几日前,高梵与言溯在竹林的那一幕,不巧的很,正好被他高枢瞧见了。言溯怒火三丈,恨不得将太子碎尸万段,她捏紧了手掌,指尖深深嵌入肉中,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直爆。 冷静!冷静!她如此告诉自己。没有绝对力量对付太子前,不要自找死路。即使她真的很生气。 被高枢气得两天吃不下饭,一是烦躁,二是害怕。在郁郁的心情下,言溯看见高梵,心情亦是不高。高梵察觉言溯躁郁的心情,没说什么,安静地在崇文馆练字,一练就是一整天。言溯坐在他的身后。整个崇文馆中,死寂的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 那时候,寂静极了,言溯不安的心绪,在这种缓慢的心境下,被安抚下来。 回到弘德殿时,已是下午,接近旁晚时分。她刚踏入殿中,岳崖道,“圣上召见英国公。” 言溯颔首。她往西暖阁走去。一般圣上召见重臣,在西暖阁。走近漆红大门,便听到圣上温醇的声音,想来心情不错。西暖阁内点燃一盏盏浓郁的安宁香,早年圣上脾气不好时,经常点燃这种香,有平静内心的作用。见一盘香即将燃尽,她上前,慢慢添香。 细听两人的谈话,原是圣上打算让高梵参与政事。言溯内心欣喜。 “关于泸南到湖广的汀湖的动工,工部侍郎陈励在午朝时,上书在古浪为基础,开凿一条贯通泸湖的水路。”高臻面容平和,看不出喜怒,“爱卿以为如何?” 先前神情崩溃的英国公,此刻恢复了在朝堂上的沉稳,他道,“这对海上贸易有交流,再来江西的人口繁多,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如若聘用他们劳力开凿水路,赋薪于他们,来填饱肚子,这是一个两赢的局面。但,”慕容雍瞄了眼高臻,“总督的人选?” 慕容雍当然明白,高臻不是不知道这个两赢局面,不是不明白总督的位子,他想要高梵胜任,但最近废太子的风声太劲了,高臻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替他说出这个总督的人选。从陈励提议这个工程起,慕容雍心中清楚,高臻下一步的打算了。向来威武的英国公第一次,有了逃避的想法。 他坚定地顺从,“宪王是个很好人选,” 高臻满意地颔首,他让英国公回去拟张单子,为这次泸湖水路贯通的人选,以便明日早朝提出。英国公应是退下。 旁听的言溯,微微松口气。 英国公从小是圣上的伴读。即使英国公犯了天大的错,只要他不背叛圣上,高臻永远不会贬斥他。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啊。言溯七想八想。 “言溯,你对此事的态度?” 突然,圣上将头偏过来,盯住了言溯。 她低头打好腹稿。心中清楚,高臻有意培养她,那她何必拒绝。“这对宪王有好处,若能办好这件事,提高六部对他的影响,二来江西民众对宪王的道德号召力也会提高。” 自然明白高臻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言溯直言不讳,再说,这也是实话。看到高臻面色微红,知道他很满意,便告退下去。 宸熙三十三年八月,张后身体逐渐好转,各宫妃妾,太子,亲王纷纷侍疾,顾不上争利。国母有恙,妾必须服侍,这是太祖的宫规。朝廷也在观望着,汪氏集团的狂妄在朝廷中缓缓暂停。皇帝管不上这些小打小闹,刚刚安排好水路的开凿,送走宪王。他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与朔漠的对战中。 几月前,便在讨论这个话题,为此付出了许多努力,如今终于能付诸实际。平时冷静的皇帝,微微兴奋。 八月十三日,飞檄任命老魏国公陈稼,那位银肃含山有名的镖骑上将军,正一品左柱国,曾在含山民众中称为神的将军,为总兵大元帅,对抗临近银肃的西胡,这激起了朝野上下的哗然。身在银肃含山的北境陈家,是仅次于北奕王傅家的大族,是整整保护了银肃七十五年历史的北伐世族。曾经以为皇帝再也不会让陈家领兵,没想到这次,皇帝依然信任陈家。这为邺帝的名望再次上升了一个高度。听说老魏公陈稼接到这任飞檄,老泪纵横,向天叩拜。 现任魏公世子,银肃都指挥使陈估,镇国将军陈仞,为左右副将。北川巡抚都御史许寿,赞理军务,兵部侍郎为监察使,会同陕西参将胡升,西安的西宁候蔡佑击退朔漠。 听到名单,便会知道,这几月,皇帝在人选上,做了多大功夫。言溯彻夜不休的跟在高臻身边,知道他对朔漠的执念多深,绝对比对阮方深。 “我恨朔漠,太祖是死在边境上的。” 公布檄书的前一日午夜,高臻靠在龙椅上,他痛苦道。昏黄的灯光,一半打在他的深深疲惫的眼角纹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言溯沉默,她所能做的,只是默然地陪伴。 早晨,在崇文馆时,她翻书。 晨起,浓云郁勃,惟东方清光中,人影逆光而来。云母色的影子只说了一句话:我去泸南,半年回来,等我。 言溯所能做的,也只是沉默。 人影渐渐没入间歇的耀光的云层中,越来越模糊,直至不见。 送走宪王,送走出征的军队。英国公慕容雍以伤寒的名义,卧床在家,不再上朝。 开始,人们不以为意,但到了九月初,慕容雍因伤寒转化成重病,不能外出。经太医确诊,证实英国公是多年积郁,加上早年征战沙场落下的病根,因一场伤寒导致,彻底引发了出来。 各府权贵纷纷探望。 宫中的皇帝,也坐立不安。 言溯明白皇帝的心思,知道他拉不下脸面,他需要一个台阶。坐在皇帝的位子太久了,任何事情,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圣上若去探望,会给朝中重臣与世家,带去圣恩。就像魏国公一样。”言溯如是提议。 第十七章:微笑 三日后,皇帝亲自御驾探望。 里三层外三层御林军保护,金龙马车驶入雪墙乌瓦的铜罗巷中,直至英国公的漆红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各府权贵看见左右两队执着高高耸立的银枪的黑甲御林军时,早已退居一旁,等候皇帝下车。 金煌的纱帘掀起,言溯敏捷地跳下来,然后伸出手,接住温暖有力,带着岁月刻纹的手掌,高臻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直缀,一支玉簪,一块金龙玉佩。像极了平常人家的爷爷。他向旁边的世族与重臣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跪拜。直接朝英国公府正门前去。言溯跟在后边。 英国公府早已听闻,赶来迎接。慕容雍有两子,一是世子慕容崩,与年轻的慕容雍脾气一模一样,龙腾卫指挥使,脾气火爆直爽。次子慕容浪,任国子监司业,典型的士大夫。尚德庆大公主。 三人站在正门门口。看见皇帝健步前来,忙要下礼。 高臻摆摆手,健步如飞地跨入门槛。见着旁边的女子,他叹息,上前拍拍拿着帕子抹泪的德庆大公主,嫡长公主,他的第一个孩子,自然用心些。自幼谨言慎行,嫁入英国公府,也是父慈子孝,夫妻相敬如宾。如今遇到这种事情,想来是伤心了。毕竟慕容雍对她也是如亲生女儿的。 “别哭了嗯,哭花了妆就不好了。”高臻柔声道。 “是,皇父。”德庆大公主含泪颔首。 “去休息会儿吧。”高臻道,他对慕容崩与慕容朗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去见见英国公。不要打扰我们。”高臻自顾自地绕过门口的盘旋老藤的假山,往前院厢房走去。言溯紧跟高臻而去。 而言溯却感到了身后一抹极具压迫力的目光,她垂下眼。刚才的情境中,相信很少人对她有印象,大多数人想必是会忽略她。只有那位世子慕容崩,自她跳下马车时,用鹰眼射紧了她。言溯温婉而笑,笑容藏着冰冷与诡谲。 走过西下的弯廊,这儿无一人,想来是被驱走了,高臻熟门熟路地走进廊道尽头的主房内。里面也只有慕容雍笔直地坐在床上。他看上去很虚弱,双目却是精光四射。 “微臣恭迎圣上。” 听见英国公的声音,言溯想,大概这位昔日彪勇善战的大将军,真的日落夕阳了。充斥着无奈与疲惫。 高臻面无表情,他站在门口,那样笔挺挺地僵硬地站着。可任谁能觉察出,他喉间的哽咽声。慕容雍比他大好几岁,亦兄亦长,他是他最好的伴读,在他最困难时期永远支持他的好友,如今成这样了吗? “慕容……英国公,你好好休息。不要再管朝政之事,身体要紧。” 高臻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为慕容雍好,这不能阻止身体中另一个声音冷漠道,这是褫夺好友的兵权,这是阻止他上朝,这是报复! 不仅他这样想,言溯惊讶地看他。 慕容雍脸色苍白笑了笑。他下床,匍匐下地,动作轻缓而带着决绝,“慕容雍感谢圣恩。”在忠臣与小人之间,皇帝总会选择牺牲一个,哪怕他无怨无悔地为皇帝做事。 “你好好休息。” 在大呼万岁,叩谢圣恩的山呼声中,高臻像是逃似的,疾步走出英国公府。他紧紧攥着言溯的手臂,言溯垂头,将他扶上车。一切在金煌色的纱帘垂下后,渺无声息。 言溯回想着,慕容雍最后一眼的意味,他在想什么呢,可是后悔? 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会消逝吗? 咕噜声的车轮滚滚中,奢华宽大的马车调头,沿着那条不变的路,回到那座永远禁锢人心的皇城。人心之间,永远隔着一座城,名为猜忌。 九月末,张后身体渐渐好转,为了后宫秩序,邺皇将六宫之权重新转交张后。张后重新料理后宫琐事,接手四皇子宣王纳侧妃一事。作为中宫,皇子侧妃是要上玉碟的,必须她亲自操办。而相对的,容乌这位大姑姑,为秉承皇后意志,整肃宫规,上上下下地严惩违反宫规之人。其中,韩暇被牵扯到了。她连续三次以上,不报备,不审核,私自出宫,这在太祖对宫规执行最严厉之时,可是要处以极刑的。 为此,言溯没少费脑子,将韩暇从荣乌姑姑严酷的手下解救出来。 再次踏入元坤宫时,已是十月初。相比初入的兢兢业业,此时的言溯身上有了一种的舒容简傲的气质。坐在左边第一个的楠木椅上,她背靠镌刻梅花的椅背上,慢慢地品尝宫女们端上的乌龙茶与绿豆糕。 从她入宫为止,最喜的还是绿豆糕,撒上些杏仁屑,闻起来更香。 两年不到,昔日低沉下气,卑躬屈膝的外族之女。已成了圣上身边的红人,仅次于岳崖大监之下。容乌从右室廊道的漆花大门走出,她仔细瞧着被清晨荣光照耀下的言溯,从容和缓。见着她,忙起来,将手缩在宽大的袖子下,含笑低头示礼。 “姑姑好。” 声音柔婉,萦绕在舌尖上,仿佛给人一种错感,你是她最最珍贵的人。 容乌抚抚自己扎紧的发髻。她笑容亦是以礼相待,声音中却带着不自觉的高人一等,“言尚宫怎有空?”她明媚的眼睛睁大,“难道圣上有何示意吗?” 要知道,圣上拟给后宫的旨意,全是通过言溯传达的,有时圣上疲累,连字都是言溯代笔操作的。容乌有些不安,眼前的少女,太厉害了,通过女官的职位,也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以前与她作对的宫女们,都被她整下去了,不声不响的,若不是她这次整治宫规,怕是不会发现。 言溯含蓄地笑了,她双手相叠,庄重地行拜礼,“说笑了,姑姑,溯此次来只是找姑姑帮忙。圣上也有让我看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她自然知道容乌对她的忌惮,但她行为躬谦,相信谁也找不出她的错处。 容乌紧绷了面色,冷冷道,“娘娘已睡下了,言尚宫有何事赶紧说吧。” 自从皇后缠绵病榻以后,身边这一票子人的她们,整天睡不着觉,生怕娘娘出了意外。 言溯不以为意,她微笑的面孔上,一丝一毫也没有变化,“知晓娘娘身体安康,溯紧张的心中总归有一丝喘气之息了。”她顿了顿,笑道,“至于这个忙,我相信姑姑一定会帮的。” 她的绽放的笑容,绚烂而真诚,让人觉得如此光明。 容乌只觉自己瞳孔中,只剩迷蒙的光了。她的笑,深深的令人炫目。 半刻之后,言溯微笑着走出元坤宫。踏上宫道,她裂开的笑容越来越大,转角处,笑容却戛然而止。 紫金冠闪烁着耀目的光芒,高枢提着白色绣纹海龙的太子朝服下摆,走上云台的左道石阶,石阶只有两三阶,很窄。高枢与言溯几乎是挤着身体,擦肩而过的。那白色的朝珠冰冷的触感,像高枢如冰棱暴雨的脏话。 她以为高枢又要骂她不知廉耻,谁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便错身而过。没说什么。 言溯有些错愕。回过神来,狠狠咒骂自己,欠揍吗,上赶着被人家骂吗。她急匆匆走了。韩暇还关在藏经阁里抄书呢。 元坤宫的主殿中,寂静得吓人,左右跪着两个宫女,为进来的容乌撩起水红的纱帘。 张后横卧在睡榻上。 第十八章:完美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容乌轻轻上前,半跪在张后面前,缓缓道,“娘娘,她说,不愿成为圣上的三夫人之一,只愿被圣上红袖添香,尚宫足以。娘娘,觉得真心吗?” 容乌神色复杂,言溯说了一大堆,说她如何如何重视友谊,如何如何不敢冒犯皇后,言溯的神情简直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算是容乌这种浸腻宫中三十年的老人儿,也不能识辩。她想,如是假,那也太登峰造极了。 “随她去吧。”张后半张慵懒的眼眸,鼻音很重,“本宫一定会将她纳入后宫,只有这样,本宫才能名正言顺地管教。否则她只是一介女官,直属弘德殿,本宫想管也管不着。” 最近,张后总有意无意提点皇帝,该时候纳言溯了,该给位份了。否则阮方会动怒的。如此,邺帝也不愿正面回答她。这让张后很不安,她总觉得,言溯是个不安分的人,从她眼中不甘的熊熊烈火,便能看出。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多少人为了这天堂,丢了性命。 张后打定注意,准备在宸熙三十四年的年宴上,当众为皇帝纳言溯为妃,给她一个位份。张后是中宫,是权如此做的。 温暖的纱岚中,细细阙语。 在半掩的雕花长门的缝隙中,被挺拔的人影悉数入耳。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天而降,黑暗的雨幕中,他仿佛能听见自己不断躁动的心跳,他抚上结实的右胸,强劲有力的跳动,为那细语,为那惊讶。 …… 这场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地面空气潮湿,从泥土中散发的清新空气,令人毛孔大开。 韩暇被囚禁在藏经阁,整整十天。 六边飞檐角儿上的云花宫灯,风儿轻轻撩起,底下挂着的透明的宫铃,叮铃铃地响,像是柔软的手拂过古筝的弦。 嘎吱一声,垂门开出一条缝隙,脸色苍白的韩暇被侍女半沙搀扶出来。清幽悦耳的铃声,混合着温柔的风,缠进了她的耳朵里。韩暇未施粉黛的脸,极度憔悴,耀目的阳光刺进她的眼球中,她闭了闭眼。本来圆润的下巴,变得消瘦而尖俏,韩暇身高较长,消瘦的样子,倒显得秀丽。 “主子,大人这些日子,可心疼死了。”半沙蹙眉,轻轻扶着韩暇走下石阶。两人淡淡的影子打在韵白石台上。 韩暇摆摆手,修长的手连攥拳的力气也无。她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自是知道父亲的脾气,想来是骂她骂了不下千百遍了。 半沙抿唇,仔细地托着纤细的手掌,她笑道,“幸好言尚宫肯为主子奔波劳碌,将主子救出来,主子真没白交这个朋友。”言溯这些日子的行为,她全数看在眼里,深感欣慰与惊喜。 “是吗。”韩暇有些心不在焉。 被宫规惩罚的她,被关进藏经阁思过的韩暇,这些日子以来,似乎颓萎了许多,往常那如烈火般的眸子中,竟一点一点熄灭了那种使人燃烧的光芒,变得无彩而晦暗。言溯曾称赞过她的心,有追逐太阳的熊熊之光,迷人而散发着璀璨的烈火。 使人深深着迷。 可是,现在的韩暇,心中酸涩至极。她真想捂住脸庞,大哭一场。 半沙忍受着韩暇越抓越紧的痛楚,她注视韩暇,“主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的愿望会心想事成的。”手覆在韩暇的手背上,带去温暖的温度。 “真的吗?”韩暇迷茫了,停下脚步,她憔悴的眸,抬起,朝宽阔无垠的蓝天仰望,她从没感觉如此累。似乎从前做过的事儿,都成了奢望,“心想事成吗?” “是啊,”半沙轻柔道,用最宽慰的语言,去陪伴韩暇,“主子,言尚宫说,今日是宣王纳侧妃的好日子,皇室纳侧妃也是极大的事儿,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言尚宫在皇城旁儿的青云坊的十步酒廊等您。” “侧妃?”韩暇无声的眼眸中,燃起一簇火。 半沙扶着韩暇慢慢往前走,细细道,“是啊,宣王杞的婚事,是由皇后亲自主持的,听闻,汪贤妃在宫中又哭又笑呢。” 只有中宫才能代表皇室子弟娶亲的事儿,庶妃只能待在宫中。韩暇素来是个人精,镐京中权贵中的人际关系,没有她不知道。但只有韩暇自己知道,当初进京,被人嘲笑不知宣王妃苏莹是何人,不知眼前人是归善公主的羞辱的笑声,一直盘桓在耳畔。她发誓,一定要成为人上人。她费尽心思去打探,去盘算,去理清这些烦人的事儿。所以,她成了后宫中的浑水摸鱼的翘楚。 她是花了多大的心思,才走到如今的地步的。只有自己知道。韩暇忽然不甘心起来。那崔家的十六娘成了宣王侧妃,凭什么她废了这么大的劲儿,却连心上人的影子也没捞到。 韩暇眸子慢慢眯起来,胸背挺直,五彩的光芒仿佛凝聚在她的眼睛里。“不行,我还没成功,不能放弃,不能让言溯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伙伴。我这就去找她。”她自言自语,边甩开半沙搀扶的半个身子,疾步往前走去。 被抛在脑后的半沙,深深无奈,自家主子总是如此,总是将她忘记。 …… 一整队吹吹打打的娶亲的穿红乐师,走过十步酒廊的坊间,绵延了几里的大红娶亲乐队。真是天大的面子。坐在乌黑马骥上的宣王高杞,高高扬起俊俏的长相,与汪贤妃相似的狭长凤眸,饱含一江春水,回眸的自信一笑,更是引起了四面八方的尖叫。 说起来,高杞的容貌是皇子中最出色的,俊挺高阔的鼻梁,刀削般的完美下颚,细腻白皙的肤色,性感的薄唇,如此姿色,难怪宫中人都称四皇子为美男子了。 高杞绝对是继承了汪贤妃的妩媚美貌,呈现一种邪肆的张扬媚态,特别是他美则美矣,又不失男子的阳刚与挺拔。笑容中的自信,更是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 若言溯是汪贤妃,定会为这个儿子而骄傲的。 坐在十步廊阁楼上的言溯,借着屋檐投下的阴影,将自己藏着暗中。从上往下看,更能看出高杞的完美来,他是大邺的皇子,资本才能声望一样不缺。在没看到高杞时,她想没人能和那位冷冰冰的太子争吧,毕竟高枢身上有一种让人臣服的气质,他是天生的王者,若不是他第一眼和言溯结下了仇怨,她想,她定会奉这样的人为主。如今,看到高杞,她忍不住笑了,果然,虎父无犬子,高臻那般的威武皇帝,膝下的子嗣个个都不简单。 “你笑什么?” 淡然而炽热的女音,从背后传来。 言溯没回头,将茶杯放在唇边,渺渺的青烟遮住了她阴暗的神色,“你来了。”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十九章:捷报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青灰色的斗篷披从头顶披下,将韩暇整个笼罩,她直径坐到言溯的对面,露出亮如昼日的目光,“多谢。” “谢什么。”言溯笑不露齿。 不是好友吗,举手之劳而已。 喜庆的吹吹打打的声响,慢慢离她们远去。连同那位张扬肆美的皇子,一起远离视线。 两人沉默了许久。韩暇慢慢道,“张后对你行为看来,已经不满,你要当心。据我的路子查探,今年的年宴,她就要所动作。” 她说得很慎重。言溯却没放在心中,微微笑着,嘴边的弧度一直是一个角度,从没变过,“自我成为圣上眼前的红人后,迟早要这么一天,张后自我来的第一天起,她就对我不满。但时至今日,你以为,她还能动得了我?” 羸弱的女孩的嗓音柔软,语气中的不以为意与强大的自信,深深感染了韩暇。她一直以为言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很喜欢笑,但她从没看透过笑容里藏着什么,直到现在,韩暇才明白,笑容里藏着的蛰伏与冷锋。 言溯仰起头,扬起嘴角,喃喃道,“朔漠的捷报快要到了吧。” 离她计划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呢。 皇室子弟纳侧妃,热闹都比寻常人家持续得久。虽比不上娶正妻,需三跪九叩,开庙祭祠,但也是上了宗祠的侧妃,赐了位份的。也是需要跪拜帝后祖宗,熟识宗室子弟的。单这一件,也得要十几日的时间。 这是言溯第一次看见大邺皇室娶亲,也是第一次看到了阖宫中除了高梵外,所有皇帝的子嗣。她跟随在皇帝身后,去奉天殿祭祠,再去华盖殿行礼。不是宗室正妻,不需要所有宗室子弟媳妇到齐,只需皇子皇女,有生养的妃妾到齐就成。 太子与太子妃杨氏,站在左下首第一位,宣王与侧妃叩拜完帝后,就得与太子和太子妃行礼。 皇帝有皇子九人,三皇子与六皇子早夭,皇女十一人,留下的只有六人。侧妃需得与皇子皇女们互相赠礼,表示认同,如此侧妃之礼才算完成。 高臻的皇女中,除去德庆大公主下嫁外,其他的五公主,六公主,七公主,九公主,十一公主年纪均尚幼,留在宫中,在女学中上课。崇宁五公主,坤仪六公主年纪最大,只比言溯小一岁。崇宁是薛宁妃所出,安静沉稳,喜爱古籍,言溯常能在崇文馆中看见她静静地看书。坤仪是皇后所出,活泼开朗,与冷冰冰的太子,是两个极端。言溯与她很能谈得来。 归善九公主是汪贤妃所出,宣王的胞妹。在所有公主中,她长相瑰玮,小小年纪便展现介乎于清纯与妩媚的惑人之态,特别是眉间的一点鲜红朱砂痣,真是貌美绮丽。她笑嘻嘻地围着胞兄宣王与侧妃打量,大大的水眸咕噜噜转着,看起来可爱又灵动。 言溯第一次见这个小姑娘,觉得真是令人疼惜,恨不得将她软软一团捧在手心里。不过可惜,她有一个敢太子争位的胞兄。 “皇父,儿臣身体不适,先回云林馆了。” 热热闹闹之际,冷淡的稚嫩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高臻叹息,“泰顺,小心着点。” “是。”穿着白色宽大袖袍的女孩,恭敬行礼,缓缓退去。独自行走在冷清的宫道上。 言溯撇到旁边沈贵妃担忧的神色。 安静地在后宫不出声响的女人,一子两女的她,生下的子嗣,全是一个性子,除了幼女十一公主,嘉王漂泊在外,泰顺公主在宫中像个隐形人般,飘来飘去。言溯能从她的脸上,看出有深深的厌世情愫,她像九天上的神女,不屑人间的肮脏血腥。 瞧着这边的其乐融融,沈贵妃怀抱着十一公主,沉默地坐着。那时,言溯想,比起儿孝女爱的汪贤妃,沈贵妃怕是这宫中,最能被遗忘的人了。 回弘德殿的路上,言溯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看见高臻脸上挂着的笑容,她有些明了,想来高臻这般的皇帝,也是向往那种子孙和乐的场景吧。子孙满堂,是天下人的梦想,也是人一生最大的快乐。 不知为何,言溯情绪低落起来。 踏入弘德殿,一则好消息立刻被岳崖传上来。 这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了。岳崖公公笑眯眯地上前恭喜高臻,他叩拜在地,“奴才恭喜圣上了,刚儿兵部有消息传来,说是魏国公一家的将军们,在朔漠东瑾与西胡人交锋,第一战打了个胜仗,站稳了脚跟。” 高臻浑身一震,兴奋不已,上前确认。“真的?” “奴才哪敢说谎。”岳崖笑眯眯地打趣。 高臻哈哈大笑,抚掌欢呼,”好,好!赏,赏兵部从上到下,每人都赏。”笑得鱼尾纹又加深了些,看得出来,高臻今日非常开心,他还赏了宣王侧妃一叠羊脂玉的颈环,说她是大邺的福星。乐得贤妃笑不拢嘴。 这一天,宫中每人咧着嘴笑。 翌日,早朝时,当所有人为这胜利而高兴时,有一人面无表情地站出,上了一道奏折,严肃地恳请皇帝应求。 “好,只要爱卿不过分,我一概应。”皇帝笑着道。 他不以为意。 “臣恳请皇帝纳阮方汗女言氏为三夫人,以平阮方边境,以安百姓之心。”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常寺卿崔云祜。他一脸肃穆地提出这个恳请。 言溯灿烂的笑容戛然而止,她笑容一滴一滴淡下去,幽暗地盯着崔云祜,那层黑翳下,翻滚着什么。这位出身士族的年青朝官,曾是进士传胪,写下的文章被文人争相追捧,奉行儒教,上尊人君,下厚亲族,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朝中最最清流文臣之一,被百姓赞为两袖清风。早于入京之初,外祖对她说过,这个人,若我没猜错,将是你通向权利的最大敌人。 初时,她并不将他放于眼里。而今倒是三番四次地跳出来,果真是阴魂不散。 朝廷上有几人,认为崔云祜说的不错,附和而言。 高臻瞥了眼言溯,先是斥责了一顿崔云祜,然后愤慨道,“前方将士征战沙场,我一代明帝,怎能如此时机纳妃?岂不笑掉大牙,我该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这番话大气凛然,义愤填膺,简直将那些提出纳妃建议的人贬低到尘埃中去了。连崔云祜的脸也是青一阵红一阵的,臊得慌,感觉十分尴尬。连忙称罪,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下了早朝后,言溯服侍高臻换下笨重的朝服与十二道章纹朝珠,穿上他平时喜欢的深蓝直缀,腰间坠一块蟠龙玉阙。 皇帝坐在软塌上,接过温度适中的茶盏,吸了口香醇的茶。在言溯告退之际,他突然道,“知道为何我不纳你为妃吗?” 终于提起这个话题了。言溯吸口气,她能察觉到,背上一道温厚的视线,缓缓转身,正视高臻,“溯猜,圣上不愿埋没人才。” 语气很淡,但语词中的意思,却是高傲自大到了极点。可高臻就喜欢这一点,他觉得言溯想他小时候,害怕又自信,在小事上犹豫在大事上果决,有时候骗人骗得团团转,有时坦诚得惊人。看,多有趣,的确,她的确是个人才。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二十章:涅斐 高臻呵呵大笑,手放在膝盖上,“孩子,去吧。”他也是人,没有如历代开世君主一样,耽迷女色,他更喜欢言溯眼中的孺慕之情,这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亲情,特别是这段时间以来,言溯跟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毫无怨言,为他尽心办事,陪伴他度过黑暗孤独的夜晚。的确,她是个好的属下。 “是,主上。” 犹如给了言溯一颗定心丸,她微笑退下。 而这一声“主上”,正如她所述,将忠心于高臻,为他解忧,为他办事。 高臻笑得十分满意。 宸熙三十三年十一月至十二月,两月内,不断有消息传来,几乎每隔几日都有,有时是失败,有时是大获全胜,多是胜利。过关斩将,勇猛无比。高臻特别兴奋,在睡梦中,也会笑醒。胜利的次数多了,特别是边境的百姓叩谢天恩时,人会情难自已,任何人不会例外。高臻也是。一茬一茬的捷报传到弘德殿时,直至十二月中旬,才堪堪停止。 这期间,所有人,几乎前朝后宫都将注意力狠狠盯在上面。皇帝关心什么,他们就要跟着关心什么。更何况这本是关系身家大事的时候。兵部的人比平常忙了许多。 言溯也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朔漠上,她最近也繁忙,弘德殿的琐碎小事全部交给她操办,岳崖公公也能休息休息,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加上平日送上来的奏折,全是经由言溯的手整理,她有许多机会学习。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机会。 当捷报慢慢缓下来时,当高臻情难自已时,她冷静相待,沉着分析,立即向高臻直陈厉害。她神情严肃站在龙案旁,陈述自己的观点。这颇为有点后宫干政的意思,所以她慎之又慎。不敢太过嚣张。 “圣上,溯曾经论述过苏洵之《心术》,觉得甚好。”她道。 高臻放下沾满了墨的笔,不解望去,“何意?” 没有怪她的乱插嘴,没有恼怒她提起不相关的事儿,而是倾心相问,愿意聆听,言溯冰封已久的心,微微有了松动。高臻是她遇见的最宽厚的帝王,这一刻,言溯不禁感恩上天,她的选择没有错。 言溯的笑容中多了几分真心。 “小胜益急,小错益厉。” 单单这一句,便将处于兴奋状态的高臻拉了回来。取得胜利后,要保持斗志。这句话的意思非常适宜现在的情况。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论述,而是惊醒高臻,还有那些高兴得忘乎所以的边疆的战士们,也警告自己,不要得意忘形,需要时刻保持警惕,谨防朔漠的出其不意。 严格来说,言溯这句话是犯了大忌讳,甚至是大逆不道,胆敢劝告皇帝,若是历史上的暴君,绝对会将言溯下狱的。这是触皇帝霉头的行为。 这同样也是赌博,她赌得就是高臻的宽厚。这一年中,她日日跟在高臻身边,知道他开始倚重她,只是缺少了一个机会,而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言溯笑得自信。 果然,高臻深深注视言溯一眼,便提起笔,亲自拟飞檄,强烈勒令北伐军防止朔漠反扑。他没有怪言溯,更没有怪罪言溯的意思。在内心中,他已然将言溯当成了一个臂膀。 秘密传岳崖,发出这封飞檄后,皇帝性质挺高地问她,苏洵这篇《心术》中有何不恰当之处。 言溯立刻接道,“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圣上,这可是不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连军士都没了智慧,那么,谁会将圣上放在心上。” 高臻满意地颔首。两人相视含蓄一笑,笑容里带着相似的智慧。 一个谋臣,需要的不是力量,而是能为主上分忧的心。 飞檄传出去的第二天晚上,八百里加急被一路传送到灯火不灭的弘德殿中。西胡大将嘎嘎多吉,绕过目答湖,偷袭陈估与陈仞。幸好北伐军早有准备,没有中计,而是将计就计,埋伏在后方,出其不意,令嘎嘎多吉命丧剑下,那一夜,战火燃烧了整个星空,将半壁暮蓝的天空染成橙红的火霞。 这一战,北伐军彻底将西胡军队从边境逼退了三四十公里,夺回了加目三十六县,大邺军队彻底在东瑾驻扎。镐京百姓与银肃人民为此而欢呼雀跃,与西胡相邻的北川百姓,自愿组成队伍,欢送相赠当地特产。这一场热闹持续了好久。 言溯站在弘德殿镂空十八扇雕花木门前,太阳照得老高,她手里拿着一本浅黄色的奏本,这是兵部呈上来的奖励名单,在这次北伐次次战役中,需要安抚与提升的军士们太多了。兵部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有些兵部直接可以提升品级,有些需要将最重要的人选呈递给皇帝,由皇帝做决定。 其中包括了一位英勇奋战,杀死嘎嘎多吉的英年少将。他是魏国公府的陈家九郎陈勇,其父就是振国将军的陈仞。 想起刚刚的兵部主事,他谨慎地将名册放在言溯手里,嘱咐她细细给圣上讲解上面的人选。生怕漏掉这位英年少将。言溯不屑而笑。想来,要令他失望了,圣上想来,是没空看的。 她推门而入。 被镂空雕花木门的遮住阳光的弘德殿,内室显得黯淡,只有高臻一人的高阔西暖阁中。他负手而立,整个人陷入黑暗的阴影中去。他微微昂头,注视面前悬挂着的一副贴住了半面墙的书幅,“静”字如锥画沙般镶嵌在暮黄的半熟宣纸上。 言溯随手将名册放在一旁,她立于暖阁的中央,不敢打扰高臻。默默地站着。 两人沉默许多。空旷的书阁中,寂静地毫无声响。宫中正在庆祝西胡大捷,而弘德殿中,却是毫无人来打扰。 他想了很多很多。 高臻转过身来,他此时的眼神颇具威慑,认认真真地注视着言溯。不知怎么的,下了一个决心。他问道,“兵制何为?水利何为?商业何为?凿路为何?粮食为何?农工为何?” 六大最严峻的问题,从高臻的嘴中吐露出。 听到问题,言溯霎时抬头,眸子中闪过一瞬极亮的光。她沉稳果决而答。“兵制两分,水利通商,凿路于农,可得双赢,至于粮食?”言溯笑道,“可囤积为战,可囤积于灾,可诱民于国,一通则百通。” 她的想法很激进,很冲动,但拓展性极强。若是高臻年轻个十几岁,肯定会付诸于实际,甚至比言溯说得做得更好。可惜,他老了,有顾虑了。高臻无声而笑。 两人再次沉默许多。 言溯耐心地等待。等了太久太久啊,不差这几时。 第二十一章:为臣(一) “言溯,你,是大邺人,”这句话,从高臻口中冷厉地问出,“还是阮方人?” 闻言,她立刻跪下,垂首以待,郑重而躬谦道,“我愿终生效忠大邺!溯流的是大邺的血,生为大邺人,死为大邺之鬼。绝不反叛大邺,”言溯顿了顿,眼眸中射出极亮的光,她压抑亢奋的情绪,“若圣上不信,请重赐溯之姓,之名!” 重赐姓氏,相当于背叛家族,处于背祖忘宗了。除了赐她姓氏的人,她不能再跟随其他人。这在大邺上,是极重的誓言。她相信,从这一点看,高臻不会不再相信她,拿她流的不是纯正的中原血脉作为幌子。 高臻沉默,他没有赐姓,而是坐在旁边的檀木桌上,提起笔,沾满墨,飞龙凤舞地写下两个字。他示意过来看。“涅斐”两字跃然纸上。高臻对她道,“我赐你一字。” 文人才有字,那些出生在世家的男子才有字,他们生下来,便被赐予了字。言溯的炙热的眼,牢牢盯着纸上大气凛然的两个字“涅斐”!这代表了什么,言溯很明白。她紧紧抿唇,明亮的双眼,在高臻微笑的脸上与字上,来回注视。 无言以对,激动地无言以对,言溯握紧双手,心中澎湃,惊颤,哑然。最后她跪在高臻身边,沙哑地对天发誓:“若涅斐今生背叛大邺,文家为奴为隶,剔骨车裂而亡!” 这是一条非常狠毒的毒誓,谁也预料不到今后。但言溯敢,她敢将生命奉献,只愿达成她所望。她愿意支持高臻,愿意跟随他的意愿,为他效力。她相信,这是一位开明而朗豁的君主。 听到言溯坚毅果决的誓言,高臻闭上他疲累的目,神态放松了。 宸熙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那日艳阳高照,火红的火轮携带万丈光芒,从东方冉冉升起,火烧云的暮金的光辉,踏足在皇城的每一个阴暗角落之处。清晨尚有露水的宮砖上,被这刺目的金线牢牢镶嵌上了。 金色,永远照拂晨曦的皇城。 今日,注定会是一个被史书浓重记载的一天! 昨夜独自歇在西暖阁的皇帝,早早地起来了。他屏退了所有侍从宫女,只留下岳崖与言溯。岳崖亲自服侍穿上玉带皮靴,扣上红色交领衣,套上金盘龙纹的绫罗帝服,上面绣着翟纹与十二章纹。整整齐齐戴上腾龙的乌纱帽。 寅时,朝臣们便该起来,在家中穿好官位朝服,然后由一顶顶骄子,穿过崇武坊,直奔皇城外围的文武门,所有朝臣必须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卯时,等到皇帝御华盖殿,然后文武百官陆续进入鹿顶外,分东西站立。再由岳崖大监鸣鞭,朝臣们依次行礼,行礼结束,四品以上官员进入殿内,五品以下官员在原地面北站立。有事请奏,出班,依次而来。 这些规矩与每一步的节奏,都被言溯牢牢背于心间。她陪侍在高臻身边,将一步步动作看在眼里,每日的朝见都必须严格按规定执行。 山呼的万岁行礼结束后,便是每日的正式早朝。官员们早已按捺于心,由礼部先来的报告出班,告知圣上。但当礼部郎中汪旻出班,打算例行请奏时。高臻突然打断了他的说辞。 汪旻是汪贤妃的侄子,也是成阳侯的世孙,文才斐然。突然被打断,他十分不解地朝圣上望去。不仅是他,其他人同样侧目。 高臻坐在高高的九龙金座上,面对众人的目光,他淡然而笑,注视着站立在侧的垂首的言溯。指着她道,“你们看,这是谁?” 南北分列的朝臣们,齐齐抬起头,顺着高臻的目光看着言溯。冷漠而奇怪。言溯许久不曾走到公众面前,以至于许多人将她遗忘了。言溯无动于衷。 这时,鸿胪寺卿赵逸却道,“这是阮方王女,言氏。”赵逸瞪着她,当初他可是一手安排这位阮方王女下榻郊外行宫的,自然记得。 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回过味来。崔云祜看着那位站着笔直的女孩,又看看一脸坚定的高臻。他心中有种不妙之感。但他还站出来,礼部郎中汪旻霎时不满了。 他本来就出班,站在中间位置,这下他蹙眉,双手相叠,执着笏,拜利道,“若圣上想要册封言氏,在后宫中经过皇后娘娘许可,何故带上金銮殿?”他抬起文人特有的不满表情,“金銮殿乃是议政之所,后宫妃妾岂能横行?”汪旻仿佛是站在了道德高地,逮住言溯就一顿臭骂,不将言溯贬低就是不爽,当真是小气。特别是脸上的清高骄傲,简直媲美神灵了。 子齐虽也有文人的清高,但更多的宽宥与和暖,气质容与玉润。岂像这位汪氏族人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言溯低下的唇,勾起一抹笑。 高臻仿似没看见朝臣的不满与不解,他笑道,“言氏不是后宫妃妾。” 满朝文武神情如出一撤,深深的不理解。他们互相注视,一位御史站出来,用委婉的语气问道,“圣上,那么请问,您想怎样处理这位阮方王女?”他想,不想纳为妃妾,难道是想处死?御史百思不得解。 看着场面差不多了,看到群臣被调动起来的疑惑。邺皇微笑着,用一种十分淡然的语气,述说着荒唐的事情,“言氏为阮方汗女,但其生母,是江南文家之女,其血统是汉族人。言氏从小寄养文家,若非得以,被阮方送来和亲。今言氏乃是大邺正五品女官尚宫,朕特为考证,其能力堪比文才,今起,令言溯为通政司左参议!众爱卿,意下如何?” 云淡风轻的语气,却像一榔头重重地敲在殿中众臣的头上,砸的他们头晕乎乎的。根本反应不过来。圣上话中的意思,他们到现在也没回过神来。似是不敢置信。没听错吧?耳朵没问题吧?为什么听到了这么匪夷所思的话? 半响,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礼部尚书孟祀执笏出班,结结巴巴道,“圣上,臣下没听清,请您再复述一遍!” “请您再复述一遍!” 众臣们纷纷弯下腰,请皇帝复述。 高臻早已做好准备,他道,“今起,言溯为通政司左参议,有何异议?” 咬字清清楚楚,这下众臣全都听清楚了。他们互相对视,从对方眼里看出,自己表情中的惊骇与不敢相信、阮方王女为臣?幻听了吧? 扑通,孟祀,崔云祜,汪旻三人立即下跪,头硬邦邦地叩在地上,声嘶力竭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三人拼尽全力,嘴中似乎蹦不出其他词了。来来回回就是这四个字。此时,所有大臣们通通反应过来,连连叩拜,坚决地拒绝! 言溯十分平静地看着底下叩头彭彭响的臣工。就像蚂蚁来啃噬他们的窝,而他们要使劲全力,才能保护自个的家园。真是好笑。 “有何不可?”从头至尾,高臻一直很平静。 听得这一句,崔云祜立刻厉声回答,“牝鸡不可司晨,固如此哉!”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论述着他的大道理,内嬖女子如何能上朝议政?不合祖宗规矩!违背祖宗基业!“恳求圣上收回成名!” 高臻安静地回答,“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相信崔大人不会不明白吧。” 第二十二章:为臣(二) 崔云祜一个劲儿地将额头磕在坚硬的宫砖上,彭彭的响。他知道此时的皇帝有些生气,但他不能让皇帝百年之后流传着牝鸡司晨的批语。作为臣子,他的庄严的使命,到临了!崔云祜心中充斥澎湃的激动,恨不得将生命立刻献给大邺,流芳百世。 百年盛名啊,多么大的诱惑啊。 高臻蹙眉,他想说什么,突然被一人打断。 英国公慕容雍重病卧床。但他的世子慕容崩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不仅是龙腾卫指挥使,更是右副都御史,平时与崔云祜交好。面容冷肃沉稳,执笏出班,利剑般的目光射向言溯,口吐诛心之言,“言氏乃外邦王室之女,有为阮方献上的声色之人,且不论言氏以女子之身有何大能,就前两者而言,此女足以蛊惑圣上之罪处斩!” 此言一出,众大臣纷纷附喝,恳请皇上将此女以蛊惑之罪处斩。振聋发聩的声响穿透整个金銮殿,直窜云霄。 言溯冷笑,眼中闪过利芒。 好一个英国公世子,此论述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言辞犀利,煽动人心。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是祸国女子了。从一开始的见面,他对她就心存敌意,言溯笑了。这位世子,是不是嫉妒她在皇帝身边的地位? 底下的臣工们人群沸动,像一群煮熟了的鸭子,呱呱呱地乱叫。生怕威胁自己的地位与财富。皇帝冷静沉着,看着自己臣子的上蹿下跳,不是指言溯是女子,就是说她无才无德,反正就是要他这位皇帝处死言溯的,越快越好。他无一丝动容。等安静些时,他道,“既如此,不如我们打个赌,国子监司业出题当众考一考言溯,我们先看其才能。若是有才,固其身份而止,岂不可惜,‘不拘一格降人才’,可不论男或女。” 语气还是如此淡然,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更没有恼怒,淡的像一杯平静的水。 言溯望向皇帝的眼神中,全是敬佩。 在群臣沸议下,要保持一颗冷静且能策划的心,她知道,非常的不容易。同时,她能明白,在满朝反对下,高臻还能坚持他的观点,哪怕今日不能成功,今后要受到整个后宫,乃至整个镐京的敌视,言溯觉得,值得。 她的努力,有人欣赏。 此时的金銮殿上,金光蔓延到众臣的身影上,漠视他们面面相觑的神情。特别是被圣上点到名的国子监司业慕容朗,他是慕容雍的次子,当年因出众的文才,尚德庆大公主。醉心文学,编辑国史。由他出题,一个女子,能答得出吗?臣工们对皇帝的提议,十分惊讶。 皇帝是不是被蛊惑的认不清东南西北了?让慕容朗出题,以为可以混得过去吗?甚些重臣低低嘲笑着,却不敢笑出声。 高臻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冷漠问道,“何如?” “臣以为,”眼看被皇帝震慑住的众人,慕容朗站出,拜礼。刚才众臣认为荒唐,反对皇帝的提议,他是少数没有附言的臣子之一。风清儒雅地站着,波澜不惊,从头到尾,竟是一个局外人的样子,“圣上想要考核言氏,不如当殿考核,臣愿出题。”他抬起头,环视一圈,“当殿出题,当众写题,诸位以为呢?” 言溯眼中闪过一抹诡谲艳丽的光。指尖慢慢摩挲。 这位国子监司业真的很有意思啊。传言书呆子的驸马,一点都不呆啊。能言善辩,几句话将满朝文武给耍进去了啊。瞧瞧,这几句的意思,当众考核?当殿答题,不是考进士才给的殊荣吗?这位驸马忽悠的,众臣都以为她言溯必答不出来,给她的侮辱呢,纷纷点头赞好。 崔云祜眯着眼,环视周围的赞同,他怎么觉得不对劲呢?但事已至此,只能往直走下去了。而慕容崩完全是赞同自家弟弟的,头一个赞成。其他人也颔首以待。 “既如此,”慕容朗从中袖里拿出一卷纸,展开,笑道,“请岳崖公公准备长桌,笔墨纸砚,考题:论古今之政。限言氏在一个时辰之内答出,否则视为放弃。”他抬头,对上言溯清朗一笑,“愿?” 岳崖的动作一向很快,让手下人抬来了檀木长桌,上摆着白瓷笔架,狼毫中锋,半熟宣纸如流水般铺开。磨好的水墨倒映出,言溯缓缓走下高台的身影。 站在长桌前,言溯低头盯着晕黄的宣纸。 她想,估计满朝文武,特别是文臣都在偷笑吧。论古今之政,真是个大大的难题啊,什么是古,什么是今啊,又什么是政啊。给一般的学子答,十中有九人都是离题的吧。也有不离题的,想是今生都出不了仕吧。她看向宛如皓月当空的慕容朗,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大大嘲弄了满朝文武的智慧,也针对她呢?她在他脸上看不出厌世的感情,看到的只有月淡风清,士族风雅。 “言氏站着做什么?答不出便不要答了!”慕容崩冷峻地哧声。 曾经跟着父亲,上过沙场的她,最恨这种外邦妖媚女子了。想到今后要与她同殿为臣,不!现在她站在朝廷上,慕容崩都觉得是一种难堪。 言溯回神,温温软软地笑道,“溯不比慕容世子,有家世提携。溯只身一人,只能慎之又慎。”说不出的冷讽,偏她的声音,又是甜软的,说不出的绮丽。 “你!”要不是旁边人拉着,慕容崩恼怒的拳头早打上言溯了。 香点燃。言溯不去理他,拿起玉润的笔杆,指尖只是摩挲了下。便蘸了墨,提笔下字。她写得极慢极慢。似乎每一字都是兔起鹘落,如她所说,慎之又慎。 殿上,安安静静,每一只眼睛瞪得牢牢的,生怕漏掉一个细节。只有慕容朗一个百无聊赖地玩着他的手指。 足足写了一个时辰,写到一根香燃尽了,言溯也将笔停下来了。 不待他人出声,岳崖公公奉皇帝旨意,令两个小太监左右捧起纸张,他将内容读出: 今上殿,蒙上恩,得以撰思政论,慨当今之世,述议政之文,以求升斗之禄,望诸公赐教。 政论,犹言政体,不外乎君,臣,民三者,自上而下,三者缺一不可。君者,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臣者,尽力死节以与君。民者,务农于仓廪。 人主之居,如日月之明。天下共其位,而人主欲治平天下,为众星所共,一者,为举直错诸枉,子曰:“君使臣以礼,臣室君一忠。”民者,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纣杀王子比干而骨肉怨,斫朝涉者之胫而反叛。 故曰:为君者,上得其大臣。则臣子行之以忠,居之而无悔无倦,受其业,效其力。群臣辐凑,莫敢专君。是故臣尽力死节与君,君计功垂爵以与臣,如此,易而必成。 ========== 不好意思,最近工作原因,更新来不及了,原谅宝宝。 第二十三章:为臣(三)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本也。昔者,晁错论贵粟疏,其贱金而重五谷。为一大戒。“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岂非然哉?故民于农桑,以实仓廪,租敛于民也,必先计岁受,量民集聚,然后取车舆供其敛,则贫民之赋可损,国之本可安。 君主无私轻重,以法为证,臣子守其金,尽其节,如此,民可安心于室,尽心于农,兴之于心,三者各司其位,国泰民安。 此三者之政论,成国之三体,君主上,臣子中,民为下,皆不可损。若人之四肢,缺一则命损,命损则不安,不安则乱动,乱动则天下大祸,故政体尊此三者,可无为而活矣。 岳崖朗诵完,底下的臣工们一片雅雀无声,武臣尚好些,但文臣中颇为不可思议,拧眉为难。不可否认,这一行文如刀霜镌刻,洞察之力力透纸背,其中论臣者一行文,论述得坎坷风骨,区区两行字,将清高文臣的心思琢磨透彻,细细品味,不自觉落下泪来。谁不曾想,自己为忠臣,主上能慧眼识人,君臣,君臣,从一开始,不就是图这个吗。臣子尽忠,君上尽德,人间佳话。 一时之间,满殿朝臣情绪低落。 慕容朗被这论文震了震。他看向言溯的目光带着点惊艳。以文会友,没想到高梵找个了文雅颇高的友人啊。高梵走时,特地嘱咐他能够帮帮言溯,高梵说了,言溯文采佳然,笔锋锐利。今日他存了心思,出了题目考考这位高梵嘱咐的友人。没想到,居然是个惊喜。 “臣以为,这篇文文思,论述,主题颇佳。”慕容朗依旧沁雅而笑。随后站会原来的位子,做个隐形人,不说话了。 也是这句话将所有沉入情绪的臣工们拉了回来,他们面面相觑,捏了一把汗。被一篇外邦女子作的文述给迷了心神,真是太愚蠢。 崔云祜僵持的身躯,动了动。阴沉的目光在言溯与慕容朗身上扫来扫去。他终于明白有什么不对了。当殿考核,不是进士的殿试吗?他当年是传胪进士。被天子点名,得以参与殿试,就是如此,天子也没赞赏一两句,只是与他颔首。崔云祜当初是个毛头小子,十四五岁,开心得仿似心上开了花。 如今,看着言氏,一个他根本不屑看一眼的人,居然得到了比他当年更好的待遇,简直让崔云祜郁闷地吐血。出身大氏族,为嫡长子的他,饱读诗书,学赋渊博,曾闻名江南文仕,传唱仰慕者不知凡几,可媲美文家二郎文款年轻时。却在不经意间,被个蛮子给比下去一头,还不能说出来,若是当殿戳破,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只能气得说不出话来。心中记住了言溯,誓要将她压下去,否则这文坛学子的名声,不就给她夺去了吗?崔云祜心中恨恨想着。他不知,真是这一举措,导致他今后岁月中,永远想比过言溯,却永远都比不过,郁郁至死。 而被惊醒的朝臣们,一下想到了这篇论述的作者是谁。面色变得极度难看。显然,无论言溯才华再好,她都不能为官。朝臣们纷纷扰扰,不顾脸红,否定言氏入朝为官:一为言氏血统混杂,低贱之躯,不得沾染朝廷,二以阮方王室血统,岂能为官。之后又列举了通政司的重要:掌受内外掌疏,敷奏折封驳之事,此乃重要议政之权,岂可为一敌方之女掌控? 慕容崩,汪旻更是要求,邺皇处斩言氏。 整个局面乌泱泱一片乱糟,各说各有理,理由驳杂繁复,统一目的处斩言溯!几乎是一面倒的言论。到现在为止,颇有种不死不休的状态,场面进入一场死局。 言溯倒是不急不躁。一点看不出若是今日失败,便是处斩的结局。 她看了眼没事人的驸马慕容朗。这位驸马,真是了不得,让他尚主,简直是屈才,一两句话便能调动人心,不,是玩弄人心。他含的笑,绝对是戏谑的笑。 觉察言溯那诡异的目光,慕容朗微微倾首,含蓄一笑。 文章好,不代表能上殿为臣。如今群臣否定,连天子微微有了改变。他很想看看,这位被高梵称赞的友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两人眼神对焦,风雨无波地撇开去。谁也没有注视到其中的交战。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一个拘着腰的身影,仿佛从天边云彩中走来。他拄着拐杖,迈出的脚步极细极轻,一路走来,却将群臣的沸腾的声音泯灭,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站在众臣之首,他微微弯腰,欲行礼问安。 高臻立刻道,“岳崖,赐座。” “谢圣上。” 来人不是别人,是原本重病在床的英国公,这位昔日的众臣之首,武臣的巅峰,拜太师的慕容雍,五军营的提督内臣。皇上最信任的臣子。 他落座之际,不等所有人出言,先发制人道,“臣重病之身,只为一事前来。”慕容雍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指着言溯,“江南文家独女可当朝臣!” 满朝文武双目瞪直,慕容崩与慕容朗因为自家老爹从病床上爬起来,就惊诧不已,此刻他的话更让兄弟俩当场僵持。 相反,言溯与高臻很平静,可惜没人注意到他们不正常的表情。所有人瞪着英国公,就像瞪着傻子。 “英国公,你这是什么……”崔云祜不满出声。 慕容雍理都不理他,盯着皇帝直言,口气劝慰饱满珍惜,“昔日,李斯被始皇在逐客之列,一篇《谏逐客书》而留:‘穆公,孝公,惠王,昭王固天下之土,而使国富力,秦强大之名,皆以客之功,王者不却众庶,固而愿去者众。’再者,《阿房宫赋》一曲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英国公犀利的眼神环视一圈,刀光血影下历练下的眼神,带着一股戾气,加上多年的权臣的威严,让朝臣们不敢与之对视,“众臣果要后人复哀吗?” “父亲……”慕容崩实在停不下去了,可刚出口,便被打断了。 英国公大喝一声,“逆子!为父未尽之言,岂容被打断?” 世子被喝得低了头,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想要再度进言的崔云祜在慕容雍的强势下,不由住了口。 第二十四章:朝臣(一) 英国公不停歇,再道,“三者,《过秦论》之‘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道出仁善本义。我邺朝泱泱大国,气度小的连阮方不如?阮方尚启用汉人为官,邺朝何不启用外邦汗女为官?众大臣怕言氏出卖大邺,而使你颠沛流离?未免太胆小!” 最后三字,被铁血,出生入死的英国公用鄙视不屑的口气喝出口。顿时,朝廷上的文臣与武将,面色全部红了个透彻。 这一番话说完后,慕容雍咳嗽不止。而大臣们尴尬不已,不知该如何办了。 整个场面正在往不知的情况奔去。僵持了好久。最后吏部尚书韩筠出列,提出一个建议,他的话比较公平公正。 “若言氏不为邺朝有害一事,忠心邺朝,凭她才华,大可一用。至于其女子身份,”韩筠顺着下巴的小簇胡须,笑道,“就像英国公所述,阮方尚不怕汉人,我邺朝泱泱大国,何必怕阮方?连这点气度也无?王者不却众庶,这句论得好。”韩筠话锋一转,“通政司左参议乃正五品官职,位高权重,不服人心,不如从正七品的经历做起,考察一番,方得人心。” 这三两句的转眼定了结论,也是个玩弄人心的老狐狸。言溯想。韩暇错估了她父亲吧。 高臻眼中有了笑意。 韩筠眼前一亮,大呼,“圣上大仁心,吾等敬佩。”他第一个跪下去,口中举着的旗帜如此分明,众臣拧眉,心中太过别扭,但不得已顺从了这个安排,大呼天子仁心,英明慧眼。 高臻微笑着,与韩筠一唱一和,定下了今日的结局,“众臣放心,言氏若敢出卖大邺,文家株连九族,车裂而亡!” “是!” 言溯立即叩首谢恩。 语气充满激动与兴奋。她知道今日的结局意味着什么,哪怕前方刀枪剑戟,也阻止不了她这颗为权利而跳动的心。从走上这条不归路开始,一切便停止不了。 子齐,你看,我终是踏出了第一步。 “英国公!” “慕容!” “父亲!” “英国公!” 背后传来一声声惊呼。 甚至连皇帝也惊慌起来,疾步迈下高台,走向晕过去被群臣簇拥着的英国公。 “太医!” “太医!” 大殿里一片混乱,皇帝唤着太医,慕容家的子弟们与禁卫军一起将支撑不住的英国公抬到架子上,群臣拥挤一起围着中间的英国公,慌张而去,混乱的嗡嗡的吵闹声终于随着皇帝而远去。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刚刚被封为,不,是大邺第一女臣的诞生,不是女官,而是能够参与政治权利的朝臣! 言溯站在最旁边的九龙金柱边上,是刚才几个大臣暗暗把她挤过来的。她笑了笑,她自然知道,他们的目光是什么,正七品的朝臣,他们能让她站在议政殿上,就有能力让她染血而死。在政治的血腥诡谲下,生命只是牺牲品罢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能够翻起什么大浪? 言溯讽刺地笑着,慢慢走出金色耀光踏足过的宫砖,走出楼阁轩宇的金銮殿。 就像她从阮方刚来一样,走到那九十九阶的白玉石阶。当日,她从下而上的仰视,如今,她从上而下的俯视。两年时间啊,她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回报。 言溯深深地吸了口气,平视远方。 笼罩在茫茫云雾中的皇城,真在朝她展露出狰狞的一角。 …… 流云亭阁之中,四周围绕着奇山怪石,珍贵花草。 长长的廊道尽头,凤座上,端庄地坐着皇后,两旁是各宫妃妾,沈贵妃坐下首第一位,宁妃,庄妃各坐两边。几人在宫婢的服侍下,嫣嘴谈笑着什么,细细喁喁,边喝茶边享用着珍稀瓜果。时不时温婉一笑。 沈贵妃最为沉默安静,但此刻秀眉间也滚落了细腻绵和。 宁妃薛氏容貌清媚,宛如雨后月季。膝下一女崇宁公主,年龄该婚配驸马了,张后与她谈论的正是此事。说起女儿,宁妃脸上止不住地开心,似乎也感染了沈贵妃。 “不知主子娘娘属意何人?”宁妃嗓音绵软舒畅,格外舒逸。 大邺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尚主的男子,不能握权,不能掌兵,必须是士族权贵之子。如此一来,只能选择权贵家的次子了。比如大驸马便是英国公次子。宁妃想给女儿挑个品德性子温润的驸马,也不想嫁的太远,那么除了投靠皇后,便没有其他办法了。她的胞兄是江北按察使,薛家在江北也是士族,世代为官,相信此时对于太子的作用,不是一点半点。 宁妃想给女儿找个好夫婿,下辈子过得安安稳稳,开开心心。皇后需要助力。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合作。 容乌姑姑将人选的册子递给宁妃。 宁妃找她合作后,张后立即让张家给挑出人选,供她选择。昨儿晚上,便看中了几个。“宁妹妹,这儿有几个好的世家子弟,本宫瞧着是样样都好,如今给妹妹看看,可有看的中的,与本宫说一声,”张后笑道,“本宫即刻与妹妹说亲。” 宁妃喜滋滋地翻着册子。共有五个世家子弟,看着条件外貌,的确是样样都好,皇后是用了心思的。又听见皇后的最后一句话,心中大喜,有皇后说亲,哪有不成功的?超出宁妃预料之外的事儿了。 庄妃李氏,瞧着宁妃那喜怒凝于外表的样子。心底嗤笑一声。皇后给了点蜜,真当自己是块料了。怪不得汪贤妃称病不来,瞧见这幅你情我愿的模样,怕是大笑出声了。 她丰腴紧致的身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是生养了一个十六岁皇子的模样。黑羽般的睫毛往上翘起,露出一丝媚态冷意来, 庄妃向来看不起宫中的斗争,从来是一副高高挂起旁观者的样子,比起汪贤妃的放肆无诞,更惹人不喜。张后品茶时,余光瞥见庄妃眉间的冷傲。蹙了柳眉,更添一抹无奈。 可谁让她的儿子聪慧绝顶,十三岁时的一篇文章被文渊殿大学士孟祀大人,赞为神童,之后更是受到皇帝青睐,殿试评测,让天下学子叹为观止,连文流之首崔云祜也赞不绝口,之后入朝为官。不过三年时间,已坐稳了刑部最高的位子,尚书衔,第一个封亲王的皇子,顺亲王高旌,成了太子以下的最拔尖的皇子。 加上庄妃胞兄李向,是大理寺卿。庄妃与顺亲王无意于最高的位子,是以她成了宫中最超然的存在。 正在张后叹息期间,元坤宫的大姑姑信白,突然急匆匆地飞奔而来。原本整齐的衣裙在风中变得凌乱,秀丽的云髻上些许发丝垂下,脸色也苍白许多,看得出眼神中有惊吓。 沈贵妃,宁妃,庄妃停下心中所思,略有疑惑地皱眉。 “信白,慌慌张张……” 张后想要呵斥,结果被信白快速打断。 “主子娘娘,”信白飞奔到张后层层褶皱的云罗裙之前,不给所有人讲话的机会,直径道,“早朝时,天子所述,起言氏为通政司五品左参议!” 张后震惊地瞪直了双眸,从凤座上立刻蹦起来,抖索指尖,勒令信白再说一遍。 其他几位高阶嫔妃,也倏地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信白。 “主子娘娘,我所述皆为实情。”信白抿唇。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充满了不可思议,也以为是幻听。但后来的情况是她亲眼所见,怎可有错?“朝臣们对此坚决不同意,但不知后来为何,英国公出现了,力持言氏为臣,说了好大一通话,便将朝臣们给说动了。最后给了言氏一个七品经历的位子。” 信白三言两语地将事情说了个透彻。 却将当场的人给惊了个骇然。张后震颤着凤躯,银凤步摇抖颤着,泠泠地敲打着冰冷的珠翠凤冠,手扼在凤座的金阑珊上,她惊怒道,“好一个阮方王女!勾惑圣上,牝鸡司晨,干扰朝政!罪不可恕!” 第二十五章:朝臣(二) 宁妃瞳孔倒映着怒不可遏的皇后,她惊慌失措。印象中,皇后一直温婉可亲的,她从没见到皇后生气的样子,更别提怒火中烧了。如今听着皇后的怒喝,加上刚才的惊吓,娇躯一颤,急晕在椅子中。旁边侍女吓得大叫起来,连喊主子,主子。 “真是个没用的。”庄妃拂稳云髻上的珠簪,眼瞧皇后怒急攻心,样子也不顾地疾步奔向弘德殿方向的背影,便知道张后的打算,定是跪求天子,收回成名。她笑了笑,对宁妃的小丫鬟道,“别叫,闹得慌,扶着你家主子回宫歇息去。”顿了顿,庄妃李珂,目光转向伫立东方的弘德殿,喃喃道,“想必,深深宫墙中是人人慌乱无措了。言氏为臣?呵,有趣极了。” 身旁的侍女皖东,上前托着庄妃细柔无骨的手,伺候自家主子回宫,谨慎道,“要不要奴婢通知皇子一声,为主子打探点消息。” 跨出流云亭阁,耀目的阳光射在庄妃水云的帕子上,她边走边道,“不用,关于这事儿,天子不愿我们去干涉。” 皖东跟在庄妃身后,小心翼翼道,“那主子娘娘她为何?” “呵,”庄妃笑得花枝乱窜,“她?进宫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她?脾气温婉淑良?我看是固执!亏得咱们天子是明君,换做是史上的暴君,一准废了她的后位。” 皖东无奈道,“主子,咱们说话能小心着点吗,被听见了,不得了啊。” 跟在汪贤妃身后这么多年了,难免沾染些放肆。庄妃点头,“也是,皇后这脾气是执拗,可经不住天子喜欢啊。” 瞧着庄妃,太监宫女一行人从林荫间,娉娉婷婷远去。 沈贵妃露出深思的神色。 …… 言溯封为正七品通政司经历,这个消息在阆苑楼阁的皇城中,如千斤重石,砸起千层雪浪。不再是初来乍到的外邦蛮子的女人,被任何一个下贱的宫婢也能鄙视的存在,而是赐予官位有品阶的大宦,被人尊重的朝臣。 这是,哪怕她站在天子身旁,为尚仪的时候,也不能媲美的。 正七品的朝臣啊,这也许是有些人,穷尽一生也不能达到的啊。 接过岳崖大监亲自送来的一身正七品的朝服,上绣溪敕,摆在上面的二梁朝冠,银带,象牙做的笏。言溯咽了咽口水,心脏跳动地不像话。 “恭喜言大人了,“岳崖笑眯眯地甩着拂尘,递上青袍的公服,“这是上朝的朝服,这是平常在通政司署穿着的公服,可不能错了,错了,是要闹笑话的。” 言溯仿佛能听见血管中血液逆流的声音,激动地话也说不出了。最后是韩暇代为感谢的。 “多谢大监厚爱,言溯定是喜得说不出话了,大监与言溯相识,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怪罪言溯的。” 韩暇乖巧地奉承。 说得岳崖心口舒畅,再说他是看着言溯走到这一步的,心中也为她高兴。但还是嘱咐道,“今后的路,言大人要小心了,须得步步谨慎啊。” 言溯此时回过神来,真心诚意地拜礼道,“涅斐多谢公公提醒,感激公公多方帮衬,涅斐定结草衔环,报答公公。” 岳崖笑眯眯的连眼睛也笑没了,“不必不必,有这份心便好,杂家先走了。”大监慢悠悠地踏出言溯封臣后新搬来的楼阁的主厅。 高臻刚才在弘德殿与言溯聊了很久。说这些时日先住宫中,若此时在镐京中赐下宅院,恐有人生事,也怕有人不忿,刺害言溯,史上不乏这般的事。于是选取了紧靠弘德殿偏西的一栋小楼阁,给予言溯暂时做栖身之所。等朝廷上的风波停下来,再议宅院的地址。两层的小阁楼,许久没人居住,需要细细打扫一番。果索与栗珈,已经去做了,也辛苦她们,这两年为她这个主子奔波劳碌,为她在镐京扎下最基础的脉络。 夕阳西下,暮黄的光影斜射到,敞开的小厅中,带来最后一丝温度。 小厅中,言溯与韩暇对视无言。或者说,韩暇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位好友,她只觉无力。当获知言溯被起用为通政司经历后,韩暇基本上是傻楞的状态,她还以为,有人和好友言溯重名了。韩暇怎么都不相信,言溯真的成功了? 直到那套崭新的朝服与公服,她方明白过来。言溯做到了她想做的。一时之间,韩暇心情低落,沮丧的因子在血液中蔓延,每到一处,无力到一处。言溯获得了想要的,她呢?她连太子的影子都没捞到啊,筹谋多年,真的要放弃? 言溯等着韩暇发问,结果见到她傻愣愣的样子,笑道,“韩尚宫,你怎么了,不祝贺我吗?” “当然,言大人,希望你以后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韩暇勾了勾嘴唇。执念之所以称为执念,是因为它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无论如何,也拔之不去。 “这是自然。”言溯道,“以后我出宫,宫内的消息,自然需要韩尚宫的帮助。” 这话忒直白。 韩暇乐了,别看她弱不禁风的,走起路来慢悠悠慢悠悠,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小。韩暇打趣道,“你倒是自信,不怕被人拉下来?” 朝廷上的波谲云诡,比后宫翻滚地更汹涌。 “也要有这本事!” 言溯抬起下巴,温软笑道。 “那我也应承你。”韩暇被她的情感渲染了,云气干天地举起茶盏,“只要我在宫中一日,便竭尽所能帮你,助你,深深宫苑中,我是你最灵敏的耳朵。” 一饮而尽。 言溯也郑重地举起茶杯,许下两人一辈子的诺言,“你不离,我不弃。朝廷中,我是你最大的助力。” 也一饮而尽。 …… 朦朦胧胧的安息香,细细的烟岚腾起,在半空中消散,像一件纱衣,遮掩着灼烈的灯火。 皇帝晚上有睡不着的毛病,批改奏折时,一停不停地点燃着浓郁的安息香。白日朝廷上的争吵,将皇帝的精力费去了大半,傍晚时分,皇后又来与皇帝争辩,跪在殿外不肯走。 如此一来,皇帝更睡不着了。 灯火通明中,高臻隐隐约约能见着跪在宫砖上的女子,他咳嗽一声,“还没走?” 岳崖上前,轻声道,“主子娘娘说,圣上不收回成名,便跪着不走了。” 主子娘娘脾气掘,说是不愿看到皇帝英明尽丧。可也不想想,好不容易办成的事儿,皇帝怎么可能收回来,这不是打脸吗。 “凌晨了,奴才要不,叫几个人扶主子娘娘回去?”岳崖小心地试探道。皇帝拉不下脸,做奴才便得分忧。 高臻累得摆摆手,“今日是言溯第一天上朝,嘱咐她不要出错。”说完。便让身旁的小太监服侍更衣,睡下了。 岳崖跟了皇帝三十多年,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不愿听不愿管,还扯出不相关的言溯,怕是心疼了。他恭敬地后退。走出弘德殿的西暖阁,他冷得打了个哆嗦,天色灰蒙蒙的,温度降到了最低,呼出的气息,在刺骨的寒冷下,变成了白气。 寒风中,岳崖快步走向跪了大半夜的皇后,抖开手中的内绒狐毛斗篷,快速披在脸色发青的皇后肩上。“主子娘娘,快快离去吧,先前您的病还没好透,如今,要逼死您自个儿吗!” 张后冻得舌头发颤,想打开岳崖的手,温暖的斗篷披上,她便没力气拂开了。“告诉圣上……”话还在舌尖上转圈,张后模糊的眼前,站着她一生忠心的身影,可惜,站得那般远,她够都够不到,身子抖得不像话,滚烫的泪珠盈满了整个眼眶,视线愈加恍惚。 “送皇后回宫!” 那一生的良人啊,红袖添香的檀郎啊,伴了半辈子的男人啊,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啊。 扑通! 她失去了知觉,倒在了满是冰霜的地上。 “娘娘!” “主子娘娘!” “太医!” 听到外边岳崖的惊呼,太监们的手忙脚乱,乱哄哄的脚步声伴随冬日的雪霜,迈入了高臻的耳畔中。他波澜不惊地负手而立,眼神似是盯着那个恢弘的“静”字。 他不知道这么做,是错,还是对。 一生中,负过两个女人,一个死了,一个心死了。 高臻叹息。罢了,该走的路,还是继续走下去。 第二十六章:朝臣(三) 言溯斜靠在睡榻上,她一晚上没睡,现在已经三更了,寅时便要穿戴整齐,开始她第一次的上朝。不过,此时,她手中捏着一封信,紧紧蹙眉。 “这是外祖给姜哲的信,让他给我的?” 果索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的主子,阮方的时候,她知道主子喜怒无常的脾气,虽说在镐京收敛点了,但她还是谨慎,跪坐在言溯睡榻旁,她答,“经过的是裴辕管家的手,不会有错。” 听是裴辕管家,言溯点头,她思索着,“外祖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坐上盐课提举司提举,成为江南最大的盐商,果索,你怎么看?” “有何不可?”果索轻声问道。 “外祖这个人,”言溯欲言又止,文款与兄长,小妹的心性,都是迥异,外祖贪婪又好色,十足的守财奴,怎么会让她帮助他?外祖在朝中绝对有人,盟友的分量也绝对不小。让她帮助他,岂不是让外祖出血?信中说,他愿意资助言溯在朝中的用度。言溯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惊诧,外祖转性了?外祖爱的是钱和唯一的女儿,她这个外孙女,和他纯粹的利益关系。文款怎么会突然写来这么封信? 果索,栗珈,姜哲都是言溯绝对的心腹,从小相伴,言溯的事情,没有一件不知晓的。果索是最能理解主子想法的,她看见主子苦恼不解的神情,仔细想了下,便道,“主子认为呢?” 言溯沉默,扬了扬信纸,“先应承下来,走一步看一步。我倒要看看老狐狸的招数是什么。” 老狐狸老了,终归会死,她何必与他撕破脸? 卯时,在栗珈的伺候下,言溯穿戴整齐了大邺正七品朝服,正正经经,执笏出门,向奉天门缓缓踏步而去。心中没有害怕,更没有惊慌,只有淡如湖水的心。 从此刻开始,言溯开始了长达她五十多年的朝政生涯。 奉天门外,几乎站满了百官,他们三两成群,对话细语,等待皇帝的到来。 当她微笑着出现在文武百官之列,像是鹤立鸡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善,打量,厌恶,憎恨,恶意的好奇。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中,深深隐藏着人世间最深的恶念。她受不到一丝的善意,她像是一只误入狼群的绵羊,就连慕容朗也是好奇居多。 可,言溯偏偏回以最灿烂的笑容,在格格不入的环境中,用最好的姿态回敬。 臣工们没有刻意针对她,只是忽略她,排挤她。冷漠的俯视她。一个不合群的朝臣,是活不过半年的。这是一个规矩。 “啪!” 响彻在云母宫砖上的鸣鞭,刺入群臣的耳膜内。文武官依次进入奉天门内,在鹿顶外分东西站立。 “参见天子!” “参见天子!” 文武百官整齐响亮的声音,在华盖殿外,在整个场地上响起,齐刷刷地跪在坚硬的宫砖上。 “啪!”再一次的鸣鞭,示意四品以上的官员依次进入殿内。 五品以下的官员在原地面北站立。 至此,日朝正式开始。 初来乍到,言溯打算做个哑巴,细细听里面的议政。观察朝中每位大臣出班议事,复班。 意见不对时,大臣们通常会变成口水战,一味地政论。皇帝一直听政,下决断时,才会制止言论,一锤定音。 日朝一般至巳时结束。 鸣鞭后,按照品阶依次回到其官署。 出宫的路,倒是言溯第一次走。 光华门内稍北处,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宽广御道,称为“千步廊”,其中分布六部官署,也就是行政机构的处理地点。光华门又分为两大门,东华门是文官所走,西华门为武官所走。这是先帝的规矩,怕文官与武官一同走,会起乱子。 通政司官署的位置,处在崇武坊的前头,千步廊的后头,中间的位子。 言溯原是不知道这其中的规矩,幸好昨日岳崖公公临时想起来,提前领她走了一遍。今日才走得顺畅。千步廊属于宫外,又不属于宫外,但靠近崇武坊,方便称呼,就说是宫外了。 刚走到官署门口,听到了几声啧啧讥笑。 “大邺第一位内臣大人啊,恭喜恭喜啊。” 面前的着公服的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眼神瞧着言溯,尽是戏谑。第一,内臣,他咬字特别重。 内臣,有女臣的意思,更多是内媚专权,泛指吕后等人物。 言溯无表情的脸上,绽开了一抹笑,“左参议吴大人,位子坐得很稳当啊,同喜同喜。” 日前,通政使大人,递上奏本,称左参议吴皓不适宜此官位,要求换人。高臻想要将言溯替换上去。 怪不得他第一个跳出来,是忍不住了啊。 吴皓脸色变得很难堪,通政使大人对他多有不满,想要替换掉他,可惜三番四次地被他阻拦。若不是言溯是个女的,是不是左参议的位子,是她的了?此番又被她挑明了说,吴皓冒了火,凶巴巴地喝道,“内嬖专权,其罪可诛,等着吧你。” 呵,无事找事。言溯冷笑,“放心,吴大人绝对是看不到那天的。” 哪怕嘲讽,态度不温不火,有着下属的恭敬的。 正是这份恭敬,让吴皓有怒发不出,他憋得内伤,拂袖而去。 眼中的清高,是这个时代,文人特有的气质,亦是对她外邦蛮子的不屑。 言溯远眺左参议大人僵硬的背影。 她以为吴皓定要嘲讽一番的,也做好了不声不响的准备,谁知他竟走了。如斯看来,定是有更大的谋划,需得小心。 进入通政司,前沿是露天的窄院子,两边上放着大水缸,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耀光。墙沿上挂满了碧绿的爬墙虎,使官署透着古老的气息。走过窄院,出现一个大厅,大厅前放着墨色山水的大影壁。忙碌的人穿穿回回,传递着消息。 通政司是个很重要的朝廷部门,官衔基本上是由文臣负责。而言溯负责的事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掌收发文移及用印。需要汇进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关于这些奏本,通政司是有权限驳斥回去的。它处于的位子,是替皇上筛选整个大邺所有行政地区题本的有力臂膀,除非是那些一品大臣,特权高,且有直达天听的权限,否则奏本,都是要过给他们通政司的,再筛选,再上交。 言溯负责的是,引奏臣民之言事者,简单说,百姓状告贵族,想要直达天听的,就走通政司这条路子,百姓写好本子,投递给通政司,再由通政司传递给圣上。 她必须筛选其中紧急的,较好的章理,那些无病呻吟的掌疏是得扔掉的,毕竟是整个大邺,等处理完,也要一整天的。 看起来是琐事,处理起来也是很麻烦的,有些臣民者,背后的关系可不是如此简单,有些奏本,甚至是贵族们背后操控的,目的是扳倒敌方,遇到这种情况者,较为麻烦。 言溯在官场上,没人引她入门,初期是非常难走的。 万幸的是,文家是她的外祖,万幸的是,两年前,果索与栗珈奉承她的话,在镐京中驻扎起了脉络。使她如今的路走得坦荡些。 大邺是有午朝的,言溯不用参与,四品以上的官员有资格上朝。她只需在通政司中做好自己的事情。 一连天下来,确实受不了。 回到奉天门外,星月高挂了。 第二十七章:青涩 广袤寂静的星空下,独她一人清冷前行。 刚踏上宽阔的石阶,走向前方的楼阁中,打算穿行而去,一阵细细阙语钻入言溯的耳畔,她蹙起弯长的眉,步子轻巧地靠近声音的地方。 这里离弘德殿只有一楼之隔,且深夜了,谁会在这儿偷偷摸摸。 她靠墙悄悄透出余光,一瞧,眉蹙得更深了。 纤细的女子拉住冷傲的男子,女子盯住男子的眼神中,有仰慕,有坚定,有誓言,而男子的眼中只有谨慎与防备,谁也看不出来女子镇静的眼底有着什么。 言溯却明白,那是失落与无力。 她耐不住叹息。 何必,情之一子,伤人,伤己。 奈何,心魔作祟,惑人,惑己。 “既然韩尚宫愿与孤合作,不如尽述其言。” “殿下,听妾一言,与其与宁妃合作,不如与沈贵妃合作,宁妃胆小势弱,算是崇宁公主联姻,圣上更可能将她嫁与清贵之流,不会是权贵世族。沈贵妃不同……” 言溯慢慢远离月光下的人儿。 将絮絮叨叨的声音摒弃耳旁,不用再看,再听,她能料到韩暇所述了。 终于忍不住了,或者是,孤注一掷了。 这时,言溯心中不安,对高梵的不安。 徒步走回弘德殿,看到满目的灯火,绽放在自己面前,温暖的火烛,仿似召唤着她回去的路。将心中所思所虑通通扔出脑外。 皇帝还在等她回复。 两旁的小太监见到言溯回来,赶忙悄悄拉开雕花的高大木门,“请言大人进。” 她颔首,踏进弘德殿。 嘎吱,门又关上了。 见到正殿没有人,她转首朝西暖阁走去,不出所料,深蓝长袍的皇帝坐在临窗的坑上,喝着盛在白玉碗底里的热滚滚的粥。 这个时候,沈贵妃会送吃的来,也只有她送来的食物,会被接受,其余的,哪怕是汪贤妃的羹汤,也会被赐予大监喝。 言溯见到这一幕,见怪不怪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刚才韩暇对太子说的话。 “涅斐,站着发愣?” 皇帝温醇的嗓音传来。 言溯瞬间回神,笑着行礼,“臣失礼。” 皇帝摆手,他盘腿坐在金黄的垫子上,看上去舒适而宁静,“今日你做的不错,枪打出头鸟,若是你打算出声,定会被扯下去的,到时候,朕也护不了你。” 慢吞吞的话,透着一股寒气。 言溯单膝跪地,叩谢皇帝恩德。 “不用,我培养你,你该知道为什么,该动的时候便该动,不该动的时候,便要垂首相待。你的身份特殊,做起事来,该小心谨慎,可在如何谨慎,终有疏漏的地方。” 皇帝边喝粥,边有意无意地说话,有所指。 言溯垂首,仔细地聆听。 “你是我在朝上的耳目,我孤注一掷,力排众议,立你为臣,你该明白。”皇帝话锋一转,温和的目光投向她,幽幽道,“是不是,涅斐?” 这句话,终于说出口了,才华者,多如牛毛,譬如言溯等,外邦人,且是王族,皇帝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力持她为臣,怎么可能没有目的?也正是言溯的身份,让皇帝有了决断。她是外邦王族,却是被舍弃的王族,心中有怨,孤身一人,如明珠蒙尘,恰是只能以君王为主的最好孤臣的人选。 可言溯不介意,她心甘情愿。 “不能流芳,”言溯缓缓道,“亦当遗臭,后世自有定论。” 高臻慢慢坐直,注视着言溯,两人沉默半晌。他道,“好极。” 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未有悔。 他从言溯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了这句话,哪怕她没有说出口,或者,她不用再说了。 “公主们年岁大了,有些也到了出嫁年纪,若是涅斐不忙,便去女学中,教导教导她们吧。”皇帝慵懒地闭上目,“时辰不早了,下去吧。” 言溯尚在琢磨皇帝的这句话,冷不丁听到下去吧三个字,知道高臻让她自己想,便恭敬地告退,慢慢走出了弘德殿。 回去的路上,她在想。 目前为止,皇帝对她比较满意,毕竟态度放在那里,全心全意效忠皇帝的,只有英国公,但他老了,即将死去,皇帝不能接受这一现实,朝中净是些世家文臣武臣,要不是寒门学子,譬如韩筠,但到底不是皇帝一手培养上来的,皇帝需要属于自己的人才,这样,在大方向上的决策,才能进行下去,比如废太子。 而她,不过是正好的人才,也是最合适的人才。 她需要往上爬,需要不择手段,皇帝才会倚重她, 如何往上爬,是个难题。 回到小阁楼,她倒了杯水,脑中在想,皇帝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皇帝的心腹大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连言外之意都猜不中,她不需要继续干下去了。 可教导公主?言溯不是女史,公主出嫁,言溯不能做决定。 那么,皇帝的意思是什么呢? “彭!” 门被强压打开,向两旁撞去。 言溯下意识地举着茶杯。 韩暇红彤彤不正常的脸上,描绘着切肤之痛,她拎着酒瓶,跌跌撞撞进来,趴在桌子上,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酒,泪与酒水,混杂在一起,顺着她红润的脸孔,下滑。 言溯冷清地盯着她,“你醉了。” “我记得,那年我十三岁,陪着母亲,坐在臣僚家属的位子上,他坐在储君的椅子上,高凡脱俗,风华绝代,我傻愣愣地瞧着他,”韩暇目光迷离,透着火烛,看到了过去的岁月。 言溯垂目,没有打断她的言语。 “怎么会有这么俊逸的少年,眉如远黛,眸似冷雪。”韩暇自嘲笑出了声,她摸着自己的脸颊,“我心跳不停,撞出了一颗火热的情感。对太子来说,他该不会记得,在后花园玉湖边上,他救了一个差点落入湖水的女孩。” “所以,你费尽心机,为了什么呢?”言溯犀利道,“帮他?侧妃?亦或是将来的贵妃。” “都有吧。”韩暇叹道。 言溯住了嘴。 青涩的果子,终有垂落的一天,也许是瓜熟蒂落,也许是腐烂被扔。 在大雪纷飞的季节中,镐京迎来了宸熙三十四年。 又是一年的喜庆日子,百姓纷纷返家团圆过年,热乎乎的热汤前,围着家中的成员们,喜滋滋乐呵呵地过着这个丰收的节日,哪怕一年中过得不乐意,在这种喜庆的节日下,都会变得开心快乐。 皇城中也不例外。 元月初一至初三,是年假。 在三十三年十二月三十日晚上,例行的大朝会后,便是在奉天殿的年会。三品以上的京官,可在年会上,接受皇帝的赏赐与嘉奖,对于有功的臣子,皇帝会特地颁赐御菜,送至大臣家中,以示皇恩。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会。 之后,便是朝臣们的年假了。 第二十八章:小鱼 围在特制的火锅前,火红的烈光照耀在韩暇与言溯的脸上,咕噜咕噜的汤锅冒泡声,混杂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大雪封城的夜晚,格外温暖。 窗外风雪呼呼地吹着。 精致的小屋内,两人迫不及待地吃着丰富的料菜与新鲜的汤汁,滚烫的温度,袭上两人的冰冷的胃,煨汤不已。 去年,韩暇回尚书府过年,今年,却不去,留下来与言溯一起。 言溯心中暖流烫过。 那晚韩暇喝醉后,睡在她的床上,第二天天明,她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仿佛是言溯的错觉一样,自顾自地做她的事情。再不提起太子。言溯当她放弃了,谁知她笑眯眯地说,为什么放弃?言溯不再问了。 “古浪开凿成功了。”吃着吃着,韩暇突然幽幽的来了一句。 “咳咳。” 言溯噎住,咳嗽几声,脸蛋呛红了。 还没完,韩暇慢悠悠道,“宪王启程快回了,你开心吧。” “是挺……”言溯下意识回答,话没说完,她转头,眯着眼,觑着韩暇,“你说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 言溯脸微微苍白起来。 韩暇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汤,没看她,坦然自若,“你没忘记你的誓言,我没忘记我的誓言,其他的,照旧。” 言溯哑然无语。 这一刻,她越发猜不透韩暇了。 “很多时候,拼劲努力地去爱一个人,到头来,却忘了对他说,喜欢。” 韩暇闭目,火光吻上她艳绝的脸,吻上她美丽的泪。 举着筷子的言溯,愣了愣。忽然明白韩暇的难过,求而不得,求不得的苦,怎能诉说得清呢。不愿放弃,注定了她内心的煎熬。 韩暇还想说点什么。 “扣扣”敲门声在逸散的寂静中,愈发响亮,打碎了韩暇欲出口的话。 “进来。”言溯擦擦嘴。 果索推门而入,瞥了眼韩暇,皱着眉,“主子,刚接到的消息,英国公……不行了。” 言溯,韩暇对视一眼,有些发愣。 “什么?”言溯转身站起,“说仔细点。” 今天是年假的最后一日,初三。照理说,不该会如此,慕容雍的身体没这么差。 “是慕容世子亲自来的,说是淋了雪水,太医已经去了,不过怕是不行了,德庆大公主听到就晕了,张后摔碎了她最珍爱的夜光翡翠杯,”果索说得很仔细,也很谨慎,“似是失了魂,被送回了元坤宫。” “天子呢?”言溯问。 慕容雍是皇帝的重臣,重臣之亡,对皇帝来说,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索垂目,轻声道,”天子将自己关在华盖殿,半个时辰了。如今,英国公府是人满为患,高挂白帆了。” 言溯一惊。 十分惊诧,早在入京前,她已然知晓慕容雍不行了,他缠绵病榻近一年半,自从对皇帝袒露真相开始,身子越发不好,早年被掏空的身体,迅速衰落,在金銮殿上的那一番辩驳,是他勉力支持而为。若不是亏欠她言溯,亏欠高梵,慕容雍准备死在家中,不出来的。 “虽不比北奕王,确是英雄豪杰。”韩暇幽幽道。 言溯抿唇。 寥寥一句,道出了慕容雍。一生处于北奕王之下,难免不甘。现在都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英雄寂寥。 “天子召见我吗?”言溯问道。 “有。”果索答道。 最迟明日,关于慕容雍的谥号会定下来。 言溯抚平青色长衣,整理干净,冷静地踏出阁楼,去向华盖殿。 “真正的风雨欲来啊。”韩暇叹道。 火焰时高时低,熊熊燃烧着不为人知的话语,点亮了那诡谲的风云。 华盖殿是宫中供奉祖宗家祠的地方,与宗人府不同的是,庄穆轩昂的殿宇中,只摆放历代君王的牌位与画像。清冷雍贵的殿中,永恒燃烧着火烛,永不熄灭。 随着言溯隙开大门,浓浓的安息香扑面而来,一进入华盖殿,言溯便跪地磕头。 “臣参加历代君王,不知天子召臣前来,何事?” 等了很久,也不见前方负手而立的人回答,言溯只能等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样,想要往上爬,必须巴结站在巅峰的人,俗称抱大腿。她无权无势,空有才华,不识趣,只会像那些埋身在国子监里的清贵文流一样,任人轻贱。她想过得好,必须让高臻看见她的价值。 她发誓,有朝一日,若是青云直上,定要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如今,只能忍耐。 而此时,慕容雍的离世,是她意料之中的,不过快些罢了。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英国公离世,怎么看。” 皇帝突然出声,不温不火。 打断了言溯的思路,她道,“于边疆不利,于朝政不利,于军威不利,于朔漠对战不利。”她看了眼高臻,“于,沈氏,汪氏压制不利。” 最后一句话,有些犹豫,可作为谋臣而言,却是最中肯了。而前面说了这么多,是衬托最后一句的。在镐京两年多,言溯算是看明白点道道,汪氏霸道嚣张,与皇室肃郡王联姻,沈氏势大家大,别看着沉默不出声,底子比谁都厚。这两家,怕是皇帝头疼的根源了,英国公这些年来恩宠不断,为的便是压制汪氏与沈氏,如今慕容雍一去。这两家,怕是要打起来了。 “看得透彻。” 果然,皇帝没怪她。 言溯谦虚道,“苟利之见。” “如何办?”皇帝问得漫不经心。 言溯却曰,“大好时机。” 别人认为的朝局将乱,她却为大好时机,若是一般人,恐是认为言溯无稽之谈。 高臻笑了,“太聪明不好。” 略带锋芒,言溯腼腆而笑,“聪明只为圣上,只为皇权,有何不好?” 朝局不乱,不能开刀,情势不乱,如何浑水摸鱼?平静太久的邺朝下,翻滚着浓浓的黑云,说不清道不明,总有人要牺牲,破开这第一剑,哪怕是一人之下的英国公。无论皇帝多舍不得他,不得不否认,他的死,利大于弊。 “哈哈哈哈”皇帝大笑,“若有能力搞掉吴皓,通政使这个位子就是你!” 言溯大喜过望,俯首叩拜,“谢天子垂恩。” 平稳的湖面像一面镜子打破了,会有无数条小鱼游上来,又有无数条大鱼等待路口,随时准备着,跃上那高高的龙门。 乱局之中,才有无数艳绝者,争相游来,夺取那一口食物。 言溯躬身退出了华盖殿。 第二十九章:风飒(一) 大邺的朝廷中,占据重要权势的家族,不少。汪氏是跟随太祖皇帝的重臣,当年在沙场上驰骋过的好汉,祖上出身却是平民,杀猪的,纵然得势,真正的大世族,也会嫌弃汪氏的底蕴和教养,哪怕汪氏出了个贤妃和皇子。汪氏族人,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毫不收敛,比起沈氏的内敛清贵,汪氏像是暴发户一样,趾高气扬,得理不饶人,朝中怕是没人喜欢汪氏的,偏偏皇帝器重汪氏,倚重汪氏。论最厌恶汪氏的世家,沈氏莫属,当然汪氏也是最憎恶沈氏的。两家是相看两相厌。 沈氏隶属泸南的诗书礼教之族,名副其实的簪缨世家,乱世之中,沈氏捐了全部的身家,投靠太祖皇帝,那时的沈氏与汪氏便结下了仇怨,闹到现今,不肯罢休。 昔日,两家的家主,见到对方,怒火便是布满半边天的。沈氏嫌弃汪氏出身太低,连寒门都不是,不配与他们站在一起,汪氏嫌弃沈氏依靠家底,伪君子一个,文绉绉的柔弱书生。到了宸熙帝一代,因沈家的女儿成了贵妃,生生压制汪氏一头,两族又闹了十多年。若不是英国公的横空出世,平衡两族,沈家十几年前突兀沉寂下来,汪氏也没有如此嚣张。 英国公猝死,在风云变幻的朝局中,是一个前兆,混乱的前兆。 沈家宅子在镐京中,有个特立风格,九曲十八弯,按照江南园林的风格建造,十步一阁,五步一廊,连叠的苑廊分开矗立,花团锦簇,围绕着奇特的假山,美不胜收。不愧是江吴之地的门阀世家。 连绵的回廊上,一橙衣少女,扎了个利落的马尾,偷偷摸摸地走向沈府后门。她走得极为小心,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郁儿,你准备去哪?” 背后的柔柔的嗓音传来,少女咔吧了,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懊恼,慢慢转过身子,翘着嘴巴,极为不淑女地弯腰行礼,“母亲。” 谢氏着霞红色的大袖衣,旁边跟着一大群嬷嬷奴婢,娉娉婷婷走来,艳丽的色彩愣是穿出了端庄。她目光柔和地注视面前任性的孩子,“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像个男孩子,宫里传下旨意了,是坤仪公主的伴读,后日,便要入宫女学,”妇人的眼波温柔荡漾着,抹抹沈郁的小脑袋,“进了宫,可不比家里,不能随着你闹了。” 沈郁是老定远候的嫡长孙女,沈家的嫡出女孩儿里,只有沈郁一个,上头有两个嫡亲兄长,从小便宠得很,骑马耍枪,半点不像女孩儿样,偏老爷子当个宝宠着,看在谢氏眼里,担忧已极。 谢氏是现任定远候沈鼎的正妻,膝下二子一女,长子沈郭下放乾中,任知府,是谢氏莫大的荣耀。次子沈邱也考取了庶吉士,听老爷说,很快便有用武之地了。这让谢氏作为女人的一生,感到极大的圆满,丈夫宠爱,儿子孝顺,当真是一生顺遂。 可惜,唯一的女儿却是个不消停的,谢氏唯独这丝遗憾不能填满了。 “是,母亲。”沈郁听见是坤仪公主的伴读,松了口气。 皇后所出的次女坤仪,是出了名的和顺。 进宫,意味着她不能时时刻刻出来玩了,沈郁心中积攒着气,本想进宫前,出去玩一次,没想到又被发现了。她歪着头郁郁不振。 谢氏叹息,牵起女儿糯糯的小手,“你邱哥哥回来了,带了许多吃食给你。” “真的?”十三岁的少女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跑向了正房。 “慢点。” 妇人在后方慢慢地走着。 此刻,正房内,平常品茶养鸟,修剪花草的老定远候沈骞坐在主位上,岁月给老人眼角纹上了一刀一刀的细纹,披上花白的发,却并不能抹去他眼中的精光,但听到英国公的死讯时,顽强的老人,也会弯下他迟暮的腰。 一瞬间,沈邱以为他无所不能的祖父,将欲倒下了。 “将军迟暮啊。”沈骞喃喃道。 “父亲保重身体。”身为长子,沈鼎是个十足的孝子。很多人认为他顶上乌纱是靠着沈氏得来的。却很少人知晓,他也是上过沙场,经历过鲜血的兵部尚书。 “去你的,”沈骞老爷子爆粗口,很想踹他的长子一脚,老是诅咒他保重身体干什么。他看向得意的次孙,“二郎,你和你父亲去英国公府,看出了什么?” “朝上大半重臣全去了。”沈邱稳重地答道,“连汪彬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去了。甚至,太子,宣王,顺王联袂而来。” 说明了什么呢,皇帝对英国公的尊崇,哪怕他自己不来,该给的哀荣一个都不能少! 老爷子对沈邱看到的重点,很满意,他顺着长须,“慕容雍死了,朝上该乱了。” “父亲,那么我们呢?”沈鼎问道,“继续韬光养晦,还是趁势崛起?” 这是个问题,弄得不好,触了皇帝眉头,毕竟曾经沈氏与汪氏斗争,让皇帝深恶痛绝的。可一味退让,被汪氏吞了都不知道。 “不急。”老爷子坦然自若,他慢悠悠地喝茶。 沈邱看着意味深长的沈老爷子,笑道,“爷爷,是想谋定而后动。” 沈骞忍不住激动了,他和他的木头儿子相处了大半辈子,木头儿子的思想从来和他搭不起来。没想到孙子聪明绝顶,一个眼神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老爷子一拍桌子,“好!就是这个意思。” 瞧着老爷子那赤裸裸的鄙视,沈鼎忍不住尴尬,转了一个话题,“父亲,郁儿被选为坤仪公主的伴读了。” “不用你说,老子早就知道了。”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老了老了,依旧一个样子。 沈邱笑得淡然,“贵妃娘娘传旨下来,说是嘉王回京了。” 沈贵妃是老爷子当初最疼爱的孩子,若是她想搏上一搏,老爷子未必不满足。可惜,嘉王天性寡淡,不喜纷争,游历山水,连着沈贵妃也沉寂下来,顺从儿子的想法。 想起这个,老爷子闹心得很。外孙毫无夺嫡的想法,他这个外祖父掺和个什么。何况太子不是个善茬,加上汪氏宣王虎视眈眈,老爷子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在家含饴弄孙不是更好。老爷子看着沈邱眸中的深意,更加闹心了。外孙无意的事儿,放在孙子身上,却是一派风流,少年年轻气盛,不免想在朝廷上立下勋章。 就像那位崔家的小子,不过二十六七,已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难为崔云祜年幼失怙,硬生生凭着自个儿,走到如今的地位。 可唯有沈邱这份年轻气盛,才能保障沈氏的安稳与荣华。沈骞叹了口气。老了老了,操心的事儿真不少。 宸熙年三十四年,元月三日,太师慕容雍,英国公,病逝家中,群臣哀悼,上哀恸不止,特进慕容雍为光禄大夫,痛心下笔。四日后,元月初七,下谥。 予谥“武穆”,赐字“克定祸乱,德威遐畅” 沉浸在英国公的逝去中,宪王回来便不太关注,哪怕他完成了古浪的开凿。他是与嘉王高旆一起回来的,到工部交了差,赶回皇城时,已接近旁晚时分了。 高臻几日来埋在奏折中,见到高梵,高旆一起归来时,还愣了愣。 “儿臣参见皇父。” “儿臣参加皇父。” 听到两个儿子异口同声,高臻忽然觉得眼角湿润,抿唇开口,“好,好,都起,都起。子齐瘦了,”顿了顿,高臻看向冷漠的高旆,抑制住激动,“风飒回来了。” 第三十章:风飒(二)求收藏! 风飒是嘉王高旆的字,对于这个皇子,高臻感概万千。除去高梵外,他最疼的孩子,怕是嘉王了,才华洋溢,俊美绝伦,偏偏不好仕途,好山水。向往魏晋风流,曾道:张扬成性,山川大地应是我家。 十三岁离开镐京,游历大邺高峰险地,崔巍潺湲,十分倔强。无论沈贵妃如何恳求他,一年只回来一次。四年来,沈贵妃慢慢歇了心思,安居后宫,不发一言。高臻对嘉王的性子,也是无奈,只得随他去。 嘉王无欲无求,淡然如水,拜礼道,“是,儿臣此次回来,准备待上两个月。”他是真的无欲则刚,仿佛世间上的任何事,都不能打动他冷硬的心。若说高梵是温文尔雅的君子,高旆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 高臻慢慢沉下心,抿唇道,“甚好,贵妃该会很开心。”顿了顿,他道,“嘉王妃念你多时了,你该去看看她。” “善,儿臣告退。”高旆行礼而退。 对于这个孩子,高臻毫无办法,他瞧着浅浅而笑的高梵,“子齐,此次进程如何?” “初期尚有难度,幸得陈氏陈励助儿一臂之力,儿不负所望,成功归来。”高梵不卑不亢,从容以待,甚得高臻欢心。 “嗯,陈励是魏国公世子,工部右侍郎,年纪轻轻,有如此成绩,不愧是陈家长子。多与交好,有利仕途。”高臻想起来言溯说过,陈励的履历,以及随便提到的陈勇英才,此时对于陈家,很是满意。 高梵不知怎的,想起言溯殷切的嘱咐,笑道,“皇父,儿有一请求,望父允准。” “道。” “儿得孟祀大人教导,长期在崇文馆习书,自是清楚,国史一方的欠缺,想求个恩典,望父准儿尽鞠躬尽瘁之力,编撰国史。”高梵郑重地恳求。 编撰国史,是个浩大的工程,多少人在这方面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这是流芳百世的工程,却要拿一生的精力去修筑。 高臻一时晦涩难当,他皱眉道,“定要如此吗?” 以此拒绝他,拒绝给他的一切。高臻不明白,他的儿子们,为什么如此极端? 高梵坚定道。“请父允准。” “容朕考虑考虑。”高臻不给高梵说话的机会,“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高梵皱眉,望向疲惫的父亲,不再说话,直径退出了象征着帝王的弘德殿。 慢慢远去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 高臻十分无力,无论他在朝局上做得再好,到底缺了亲情上的那份亲近。他闭上目,“涅斐,宪王想要编撰国史,你怎么看?” 皇帝气息不稳,抑制自己的低落。 言溯缓缓从暗处走出,她垂首,看不清她的表情,语气不温不火,“甚好。” “什么?”皇帝眯眼,疑惑地问。 “宪王身体不好,不适朝局阴诡。”言溯回道。 所以,这些肮脏的血腥事儿,由我来操刀,决定了站在你身后,决定了扶持你,便要接手你前方的艰难险阻。编撰国史,是为了赢得天下文人的拥戴。高梵,你站在明处,做个人人拥护的明君,我就站在暗处,做个人人唾弃的阴诡小人,为你斩尽一切敌人。 决定在高梵回来之前,便做好了。言溯从不否认,她喜欢高梵。 皇帝十分讶异地盯着言溯,半晌无语,“你真的决定了?” 假使这条路会变得崎岖不已,你会走下去吗。 言溯语气淡然,却有着无法忽视的坚定,“是!” 除非有一天,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不会放弃。 …… 崇文馆一如既往的寂静,承载了战乱的岁月,它掩藏在树荫下,见证了太多的支离破碎的情愫。墨迹的纸张,仿佛将言溯带回了,那个男子教女子练字的下午。 言溯站在门口时,眼神有些空洞。高梵回头看到了她。 “你来了。”他的口气淡得,像一杯白净水,放下手中的羊毫。 初期的悸动永远藏在心底的原因,是那份美好的遇见。高梵永远忘记言溯消瘦的身影,颤抖的样子。他努力地抑制心底冒出的喜悦,连同着苦涩,会毁灭自己。他指着旁边座位,“坐吧。”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呢,我好久不见你了,很想你。 “嗯。”言溯愣愣地走过去,愣愣地坐下。 “恭喜。”高梵望着她,柔和道。 言溯半晌反应过来,“不用。” 在她的生命中,永远都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人,他叫高梵。 两人一声不响地坐在崇文馆里,照着从前的方式,呆了一夜。清晨,言溯醒来时,才发现,昨晚,熬不住睡过去了。左右看看,高梵已然离去。 看着手中的毯子,言溯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慢慢整理下自己,她步出崇文馆。 大邺的官员有旬休,十日一休。今日是她的旬休,可以歇息半日。她慢慢在皇城里散步。按照道理,大邺朝臣不该出现在后宫,言溯不同,身为女子,得到皇帝允准,可在宫苑中走动。 刚走上通向前殿的林荫小道,她就碰上了一个不该碰到的人。 确切的说,他站在路中,好似专门等候她。 言溯挑眉,温笑着行礼,“见过嘉王,王爷在此赏景吗?” 她装聋作哑。 嘉王冷若冰霜的脸,可媲美太子了,太子心中有欲,嘉王则无欲。他道,“我希望你离二兄长远些。” 不知为何,言溯心中无端端生出戾气,在阮方多年,她早已不动声色,哪怕心中戾气再重。笑颜如花。“嘉王为何这样说。” 高旆心如明镜,淡淡道,“我与二兄一起长大,从小便知道他心静如水,无欲无望,他与我约定,将来一同诗意山水。”他冷冷道,“可是这次,我约他外出时,他却说,愿留在镐京,编撰史书。我不明白,为何之前无欲无求的人,心中有了求,直至昨夜,我方才明白,原来是你。” 话已至此,无需多说。 从第一眼起,高旆便看穿了言溯,她对权利的热切与野心,迟早会迷失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言溯与高梵,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言溯硬要拉高梵入世,哪怕高梵为了她,愿意尝试。最终,言溯都会毁了高梵。 “我不明白!” 她终于撕破了表面的伪装。戾气丛生。“这是高梵应得的,我只是帮他拿回而已!人若无欲无求,那离死也不远了!” 高旆像是没听到,他淡然如初,沉静地望向言溯。“你只会害了他。”你的心中,只有你自己,高梵只占据了四分之一。 言溯冷笑,转身离去。你坚持你的,我坚持我的,无需多说。“是吗,看着弑母仇人青云直上,我不信,他真的一点恨意也无!” 背影挺直依旧。 “你怕了。” 高旆轻声道。 爱得如此小心翼翼,早晚有一天会支离破碎。 第三十一章:局势 宸熙年三十四年元月一过,二月初旬时,英国公慕容雍便已葬入慕容世家的祖坟,世子抬着牌位,白色如幽灵般的长长队伍曳在空中,漫天雪花般的纸钱散落大地,像是银装素裹的积雪,浩浩荡荡地出了镐京。 世子慕容崩出孝,暂时不能接任英国公。次子慕容朗与德庆大公主需在镐京国公府,为令堂守孝三年,吊唁结束后,关闭敞开的国公府。一时间,英国公府门可罗雀。峥嵘辉煌的慕容家,至此,退居幕后。 与此同时,平静十几年的大邺朝廷,开始新一轮的朝局动荡,诡谲斗争。 朝政更迭,世家衰败,权利吸引着无数人前赴后继,动用身家背景,为自己谋划血腥动荡中所得的利益。 朝中党派斗争渐起。 “最大莫于含山陈家,汪氏,沈氏,崔家,西宁候蔡氏,”言溯站在弘德殿东阁,向皇帝报告观察所得。 慕容雍一死,她和高臻便猜到,党派斗争随之渐起,却不想如此之快。二月出头,朝中已集结了数十个党派,并且开始相互倾轧。初初开始,并不激烈,但谁知以后会如何。 皇帝双手撑着额头,见怪不怪,“正常的。派系纠葛自古以来,便存在着,生生不息。” “蔡氏嫡支处于安西万州,京中支脉不足,做壁上观。”言溯抿唇,继续,“崔氏模棱两可,但以其文流号召力,以及嫡系分布情况看,不容乐观。” 说的太轻,崔家在崔云祜的领导下,早已与沈氏有得一比,多年来不显山不露水,崔云祜善于隐忍,言溯查到的,不过表面,真正的实力,藏于冰山之下,等其博弈,不知道结果如何。 高臻倚在雕木背椅上,沉沉地叹息,“继续。” “含山陈氏,乃传承七十余年的豪族门阀,比之沈氏,更高一筹。”言溯瞄了眼皇帝沉郁的神色,继续道,“此番击退朔漠,尽得民心,其势力更上一层楼。” 旨意是皇帝颁布的,言溯没说,但那时启用陈氏,是最好的选择。想必如今的结果,在皇帝意料之中吧。陈家在银肃享有盛誉,而陈氏在京中也有不弱的势力,譬如陈家长房长子陈励,任工部侍郎,魏国公陈估嫡长女嫁与敬亲王世孙为正妃等等,虽小,却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陈氏与苏家向来有宿仇,这点,言溯没说。 户部尚书苏****,是皇帝后来,将他派去监军陈家军的,掌一国之财政,作为监军,最为适合。但苏氏与陈氏从建国之初,便像汪氏与沈氏一样,有着宿仇,朝中上下无人不知。皇帝这一举动,聪明人都明白。 如今,西胡之战,胜利在望。等到魏国公陈估,西宁候蔡鞍,苏****回京述职,真正的派系之争,也快开始了,如今,是开胃小菜。 “朝中派系盘根错节,世家联姻,一动都不能动。”皇帝对此深有感慨。年轻气盛时,也曾做过如斯决断,到最后,以失败终结。所以,动了,便要快如闪电,决不能有一丝松懈。 苏氏长女嫁与宣王为正妻,苏****的胞弟苏泽通尚平衍长公主,与皇家联姻最亲,哪怕苏氏如何龌龊不堪,这段时间内,皇帝也会重用他们,抗衡陈氏,这颗棋子,早已埋下,如今,尚可用了。 言溯自然明白,她淡淡道,“苏氏,已有汪氏之风。” 话不用多,点到为止。言溯不会去触皇帝霉头,没那么蠢。善意的提醒,对了皇帝的胃口即可。就像昔日的汪氏与皇室联姻也是最亲一样。 “嗯,”高臻像是不经意地颔首,他问道,“最近你外祖有无通信给你。” “有,期望天子助他。”言溯淡淡道。 心中却冷笑,怪不得文款在江南地区肆意贩卖粗盐,她以为外祖在朝中有了不起的人脉,竟是皇帝本人。文款想要通过她,得到皇帝首肯,近几个月来,通信繁多。言溯没有私藏,通通呈了皇帝。她倒要看看,她的外祖,以什么打动这位外表温醇,内心冷酷的皇帝。 高臻懒懒抬眸,瞥着言溯眸中的讥嘲,沉声道,“你回信,说明朝中党争,看如何反应?” “是。” 东阁中,许久没有传来声响。 …… 自英国公薨后,元坤宫的人惶惶不安了许久,氛围低落,像是一层灰蒙蒙的乌云遮这。张后躲在九凤帐鸾后,心情阴郁,暖室的门也是不迈出的。后宫妾妃的请安,一律能免则免。甚至连琐碎杂事一并推给了容乌大姑姑,由她全权负责。皇帝也不管,任由张后。 今日,元坤宫一扫往日颓废,大敞宫殿的四扇殿门,邀请后宫妾妃,庆贺太子妃怀孕之喜。 “话说起来,太子妃是二次有喜了?” 亶亶柳荫下,皖东搀扶着丰腴的庄妃,款款散步,走向元坤宫。 不知张后有何思量,沈贵妃,汪贤妃,宁妃,连隐形人罗惠嫔也一道请了,顺带着让各位亲王的正妃一起来。 顺亲王高旌没有娶亲,只是定亲。庄妃也没那个心思带未来的儿媳来。 “她想显摆呗。”庄妃哼笑着。 太子妃生有一子一女,宣王妃无子,嘉王妃更不用说了,嘉王长年在外,碰都不碰她。倒是瑞郡王妃有一女。所以啊,张后得了信,开心得,想要昭告天下了。 走到元坤宫前,正巧遇上了沈贵妃与她的儿媳嘉王妃蒋氏,对面站着汪贤妃与宣王妃苏氏。双方对持着,起了纷争。 庄妃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哎呀呀,人还没入堂,好戏已经演上了,真是笑死人。”沈贵妃是个淡漠肃静的,娶得儿媳也是个温婉贤淑的,遇上苏氏,汪贤妃的嚣张泼辣,根本不知如何回应,摆出的高冷样子,徒增笑料。庄妃笑得肚子疼,靠着皖东的半边身子,“笑死我了。” 双方僵持了许久,等容乌姑姑出来调和时,过了未时,她们一行人,这才进了元坤宫。 “啧啧,这宣王妃在闺中,便是辣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庄妃滋滋有味地品评。她摆着款儿,慢腾腾地最后一个进去。 张后在德畅园摆宴,等庄妃入宴时,邀请的人全部到齐了。 坐于主位的皇后,脸色尚佳,心情不错,目光转向旁边的太子妃时,尽是慈爱关怀。 “参见皇后。”庄妃屈身行礼。 “起吧。”张后淡淡道。 次孙的到来,尽管压下她的痛苦,却不能完全剔除她的苦涩之情。骤然听闻慕容雍薨逝之时,谁也不知道,她躲在九凤鸾帐下,痛哭流涕,像个孩子。 那个满是柔情地抹去她的泪的,会与她煮酒论诗的男子,终是不在了啊。 心头酸痛,张后楷去眼角溢出的泪,装出喜悦而泣的样子。她举起最喜欢的夜光杯,浅笑道,“太子妃再孕之喜,本宫欣喜已极,这一杯,愿太子与太子妃长长久久,绵延子嗣。”张后仰头一饮而尽。 太子妃杨氏站起,柔柔道,“妾以水代酒,多谢母后。”她的唇沾了沾茶杯,然后对席间的亲王妃们举杯,“也愿弟妹们,为亲王绵延子嗣。” 话音未落,汪贤妃冷哧起来,她坐直了身子,不阴不阳道,“太子妃好一句绵延子嗣,不知皇子妃中,只你一人诞下了子嗣吗!”声线绮丽,尾音颤颤,道不清的缠绵绯色。 席间,对汪贤妃的话,窃窃私语。后宫中,数汪贤妃说话最放肆无礼,每一句话最能戳到心窝里去。 第三十二章:伴读 “汪彤!”张后猛然间,大喝,冷硬了恼怒的神情,头一次叫道汪贤妃的名字。她掷了酒杯,琉璃的翡翠碎落在冰冷的宫砖上,“再让我听到你有一句嘲讽,休怪我不客气!” 席间的妾妃们,木然一静,惊讶地望向冷肃的皇后。 往常温婉的皇后,第一次对后宫嫔妾们,露出恼火的表情。转身一看太子妃,也怪不得了,朝中正值混乱之际,皇后想要保护太子妃顺利生产,需要立威了。 沈贵妃露出深思的神色。 庄妃喃喃道,“难怪请我们赴宴了。” 素来张扬的汪贤妃,被怒骂后,没有回击,而是低了头,躬谦道,“是,主子娘娘。” 席间一时冷清起来。 宁妃左右瞧瞧,笑吟吟地出声,“主子娘娘何必动怒,气坏了自个儿,多不值。”她眼珠一转,笑道,“太子妃是第二胎了,几月了,太医怎么说。” 关于崇宁公主的婚事,皇帝已然下旨,下嫁孟家,礼部尚书孟祀的次孙孟琐,宁妃这几日高兴坏了,连连向皇后道谢,可谓张后身边的第一人。 汪贤妃歪了身子,慵懒地瞧着宁妃故态的做作,笑声瑰丽冷诡。 “三月了,一切尚好。”张后明白,请这位随心所欲的妾妃来,肯定会闹出点事儿。她一向是将汪彤放在眼外,若不是朝廷上汪氏与沈氏闹得厉害,为护太子妃腹中胎儿,张后也不会请这些闹心的人来敲打一番。 一直到宴会结束,等嫔妃们散去,张后神情恹恹的,自英国公逝去,饮食不振,宴会上也是只吃了一点。 太子妃扶着张后,走回暖室,为她捶背,瞧着皇后眼下的黑眼圈,十分过意不去,“母后为妾,操碎了心。妾不忍。” 张后拍拍她的手,淡淡道,“好好照顾太子,是对我最大的回报。”若不是太子高枢,张后此时已是生无可恋,皇帝对她薄情,不听劝阻,一意孤行。这几月来,她一直拒见皇帝,对高臻,张后明白,他们已是陌路人了。 “是。” 太子妃颔首。 …… 崇宁公主下嫁孟祀次孙孟琐,天子亲笔题旨,各宫公主,宗室女,亲王妃前去曲寰宫亲自恭贺赐婚之喜。作为崇宁公主的伴读,崇宁的好友,韩暇应邀前往。 世家适龄女孩儿进宫,为择公主伴读一事,全权由五位尚仪尚宫以及容乌姑姑负责,韩暇是女官之首,又是崇宁公主曾经的伴读,她的选择很重要。是以这段时间以来,非常繁忙。公主伴读,是要进入内学堂女学的,择品德皆优之人,方可堪当。而世家女入内学堂,成为伴读,也是世家无上的荣耀,哪怕汪氏沈氏也不例外,宗室选正妻时,十之八九便是从中择出。顶尖优秀的女孩子,难免为此争斗一番。 坤仪公主是嫡公主,容乌姑姑亲自甄选,选定沈家的女孩儿。另外泰顺公主,归善公主,延庆公主的伴读,需要反复斟酌,而此次太子妃有孕,皇后娘娘将太子的嫡长女接进宫,亲自照料,荣宁郡主今年两岁,皇后亲自求了圣上口谕,为小郡主择一小伴读,说是伴读,其实是玩伴,怕小郡主在深宫寂寞,这个人选不好择。 韩暇求了言溯,因为天子钦定言溯为这一任内学堂女学的总教学,言溯没少头疼。她扔了几个人选给韩暇,表示她这个通政司经历很忙。 “这个言溯!”韩暇行在靠边的宫道上。想起言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咬牙切齿。她给的是什么人选!这能选吗?选上去容乌姑姑会瞪死我的! “主子,别不开心了,别耽搁崇宁公主的事儿。”半沙提醒道。 “我知道。”韩暇道。 左顺门口,几辆黑油布的马车轱辘转轴而来,小厮牵着马,前头走着,旁边跟着一位宫中的老嬷嬷,是几位公主伴读到了,她们这些世家女将住在宫中一个月,以待考察,品德学识皆优者,脱颖而出。 “一晃也几年过了。” 韩暇眯眼瞧着,感慨道。 以她的身份,不足以成为伴读人选的。但韩暇愣生生让崇宁公主看对了眼,要了她去当伴读。 身为寒门女,韩暇的手段不可谓不高。 曲寰宫是宁妃的住址,宁妃是第一批全国选秀选上来的秀女,当年一曲灯寰舞,眼波若水,瑰妩柔媚,惊艳全场。年少的皇帝下场,将宁妃亲自抱了个满怀,羡煞嫉妒满场人。往事不堪回首,如今的宁妃也已老去,皮肤日渐松弛,皇恩也日渐逝去,幸好有一女,承欢膝下,封号崇宁,住西偏殿。 韩暇主仆到曲寰宫,有宫婢接待她们,去向西偏殿前的花苑。 “死奴才,敢冲撞我们家主子!” 未到花苑,圆门里便冲出一阵嗡嗡声,连带着尖酸的趾高气扬的骂声。 半沙蹙眉,“怎么回事?” 宫婢无奈道,“大概是宣王妃主子。” 韩暇站住了脚,若有所思。 “你先下去吧。”半沙使了个眼色。宫婢无奈地看了眼花苑,敛裙退下。 花苑里尖酸的恼怒,还没完,嗡嗡声愈加高涨了。 “宁妃不管管吗?”半沙问。 “若无她的许可,苏氏岂敢如此胡闹?”韩暇淡淡道,藏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 除去嘉王妃蒋氏是两江总督之女,皇子妃中,苏莹的身份最高。韩暇入宫前,在肃郡王妃的春宴上,两人便起过争端。当时酒倾倒在了苏莹那条金绣云霞翟纹的长裙上,苏莹踩在韩暇的右手上,碾轧了几下,她说,长裙是江南的绣娘绣了七七四十九天,你一辈子都赔不起,我心情好,算你走远。眼神都没正眼瞧过她。 这是,韩暇一生的耻辱。 不到万不得已,韩暇不想去触碰羞辱的回忆。 “苏氏嚣张,惩治她,非一时之功。” 背后响起淡漠和缓的音线。 “崇宁公主。”韩暇转身,不意外地见到穿着曳地金丝华服的崇宁公主,还有一脸玩味的仁安县主。韩暇眯眼,有些惊讶,福身道,“仁安县主。” “看到我很惊讶?”仁安县主把玩着手中的玉笛,浅浅笑道。 “是挺诧异的。”韩暇眨眼笑道。 少女爽朗直笑,“因为苏莹是我表姐,我却和说着惩治苏氏的人在一起,你才诧异吧。” 仁安县主本名苏睆,平衍长公主之女,按照辈分讲,的确是苏莹的表妹。她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让人惊奇。 “仁安小孩儿心态,颇为顽劣。”崇宁公主摇摇头。 此时,苑内怒骂声已然停止了,嗡嗡声也弱了许多。 “里面怎么了?”韩暇问道。 “我母妃身边的一位小姑姑,接待苏莹进门,预料她会刁难,却不想,小姑姑端上一碗茶,苏莹故意打翻,不慎浇到了手上。”崇宁公主淡淡道,“烫起了几个泡,苏莹借此机会,辱骂小姑姑。”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苏莹性子本就不好,闺中姑娘时,也是这幅样子。苏莹每到一处地方,便会制造各种各样的矛盾,若不是公主下嫁纳彩,宗室需请平辈束发插簪,太子妃有孕不便,苏莹身份最高,谁也不想请她。 宁妃为了崇宁公主婚期顺遂,也算操碎心。 “苏莹是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仁安县主冷嘲。 韩暇问道,“那两位主子为何不阻止?” “所以要出去请救兵啊。”仁安县主眨眨眼。 “谁?”韩暇下意识问道。 宗室之中,谁能镇住这位如狼似狐的高贵皇子妃? “我。” 第三十三章:党争(一) 身后阴影中,一行人慢慢走来。 走在最前方的是嘉王王妃蒋氏,走在旁边的是敬王世子妃陈氏,后边跟着两行打着宫灯的太监宫女。最后走来的两人孑立,却是岳崖大监,还有身披青袍的言溯,两人并肩走于后方,浅浅而笑。 说来也巧,仁安县主只想搬蒋氏过来,压压苏莹,谁想到世子妃陈氏和蒋氏走在一起,便一道来了。半路上,遇到岳崖和言溯来曲寰宫传旨,仁安县主便一起叫来了。 世子妃陈翎是含山陈家嫡长女,亦是宗人令老敬王的孙媳,宗室中的地位,比苏莹只高不低。 蒋氏,陈氏当先走进了花苑,看见苏莹坐在石凳上,眉宇间中的凌厉之色尚未淡去,脚下趴着一位七窍流血的大宫女,离死不远矣。 蒋氏菩萨心肠,不忍捂住了眼。 “苏氏恶毒!”陈氏蹙眉,“尚且是一条人命!” “呦,陈翎啊,”苏莹眉眼飞斜,泄露出一丝戾气来,翘着小指,笑道,“奴才伤了我的指,不该乱棍打死吗?” 崇宁公主,仁安县主都是未出嫁的姑娘,为声誉想,这种场面不该出面。宁妃身为长辈,若是强势点,便该出面,指责苏莹之过,可宁妃太过胆小,不愿得罪汪氏,缩着不出来。崇宁公主也无办法。 蒋氏不善争吵,却也看下去了,劝阻道,“苏妹妹,在场还有宗室女,坤仪公主,归善公主快到了,难道苏妹妹让幼小的归善,看到这幕血腥不干净的事儿吗?” 归善公主是汪贤妃的眼珠子,这让宣王妃稍微收敛点。 她也不是善男信女,不肯吃半点亏,笑眯眯道,“许久不见,蒋姐姐的口才越发好了,七弟为了姐姐,不肯纳侧妃,还是有原由的。” 轰!蒋氏的脸红了个彻底,呐呐的不该说什么。 嘉王都快成和尚了,若不是当年沈贵妃硬逼着他娶蒋氏,嘉王怕是连正妻都没有,更别提侧妃了。这么多年来,嘉王碰都不碰她,何谈为了她,不肯纳侧妃呢?蒋氏的脸刷得变得苍白了,抹着帕子,匆匆走了。 言溯刚走入花苑,蒋氏红着眼,与她擦身而过。 “言大人。” “皇子妃。” 岳崖走在身后,对蒋氏侧身而让,“前朝混乱,致使后宫肆无忌惮。” 他们自然能看出宣王妃对宁妃的打压与试探,皇后为护着太子妃,闭门不出,致使宁妃求救无门。朝上党派之争已然开始,皇上顾不上后宫纷争,导致汪贤妃一人独大。显然变成一锅粥了,乌泱泱的一片。 言溯大声咳了咳,“宣亲王妃,奉上口谕,皇后静心礼佛,上谅,赐汪贤妃,沈贵妃协理六宫之权,汪贤妃位同副后!”她一顿,笑了笑,“下臣恭喜贤妃娘娘,恭喜宣王妃了。” 喧闹声一停,所有人怔怔地看着这位受天子器重,宠臣的言溯,一脸笑容地看着处在人群中央的苏莹,她也愣了愣。 言溯双手相叠,弯腰拜礼道,“宣王妃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启祥殿,恭祝贤妃娘娘?哎呀呀,今日真是双喜临门,”说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位七窍流血的宫婢,瞪圆了双目,一拍双掌,吓了众人一跳,“啊呀,今儿可是好日子,怎么能见血呢?怎么能见血呢?真是不吉利啊,不吉利啊!” 瞧言溯着急团团转的样子,真是为喜事见血的事儿感到疑惑害怕。 仁安县主露出戏谑的笑意。 苏莹被言溯一惊一乍,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目光望着脚下的血迹,想到汪彤这位婆婆的手段,要是让她知道,在她位同副后的日子见了血,非整死自己不可。苏莹浑身一寒,娇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死人啊,快扶她去治治!” “是,是!”下人一个激灵,赶忙将小姑姑拖下去。 言溯缓缓走来,挑眉笑道,“不要粗鲁的拖,要扶!白色的云母石砖上见红怎么行呢?” 不等下人们使眼色,苏莹已经跳起来,“照言大人说的做!”随后,整理了下自己的容颜,硬挤出一抹笑意,“多谢言大人,岳大监好意,来日定请两位喝茶,时辰不早了,本妃先去了,来日再见。” 见她这幅端庄得体的模样,若是没见着先前刁蛮刻薄,倒也是为翩翩佳人。 言溯礼貌颔首,退让一旁,做出了“请”的姿势。 “走!”苏莹低喝,带着浩浩荡荡的奴仆走出曲寰宫。 这场闹剧总算结束。 “请神容易送神难。”言溯叹息一声。 若不是这层天子宠臣的身份,想来是没人看得起她的。朝上风云渐起,对她的动作很快便会浮出水面,准备借着这次党争,整死她。想及此,如何在几大巨头的争相倾轧下,躲过暴风雨,成为她的难题。 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 想及此,言溯向走来的崇宁公主,仁安县主淡淡颔首,“我与岳崖大监,奉旨前来,一为公主婚事,二为贤妃协理六宫之权,如今事已妥,我等先行离去。” 来的时候,皇帝嘱咐她,不能马虎对公主的态度。言溯猜到,皇帝要借自己的手,为公主解围。所以,才亲自前来。另外敬王世子妃陈氏,也算是奉旨给崇宁公主请簪,不是偶遇。天子对崇宁公主,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这句话,就是告诉公主,皇帝的态度,让她不用担心。 闻言,崇宁公主微笑点头,眼眶内略有湿意,“多谢言大人,多谢皇父。” “叫溯便好。” 言溯匆匆地来,匆匆的走。 望着言溯清崎的背影,仁安县主弯起一抹有趣的弧度,用玉笛敲敲沉默的韩暇,“哎,内学堂需要人吗?我想去上课?” “什么?”韩暇一愣。 “嗯,当你同意了。”仁安县主一脸奸笑。 身为宗室女,苏睆自然有资格去内学堂上课,只是苏睆都十五岁了,嫁人的年纪了,平衍长公主都开始相看人选了,还要去学吗? “哈哈,我补课!” 仁安县主大笑着飘然远去。 …… 崇宁公主的婚期请在五月底,如今二月,有时间筹备地完完整整。 在朔漠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陈家的将军们该封得封,该赏得赏,一个都没落下。特别是此次战役中最出色的少年英将陈勇,直接封到刑部主事去了,准备过段时间下放到地区都府里去,算是历练。直叹少年出英才,陈家后继有人。 这样的话,换做哪个皇帝,都不爱听。观颜察色,言溯自然出主意。 “此次朔漠战役,不仅是陈家,西宁候蔡氏也是出了力的,怎能让功臣寒心?”言溯之前,仔仔细细看了遍,出征的名单,以及伤亡人数,提出的意见,不算刻薄。 皇帝听着舒心,“蔡家?” 第三十四章:党争(二) 言溯像打了鸡血,“西宁候蔡鞍,是老侯爷蔡氓的次子,本来爵位是由嫡长子蔡鞘继承,”说着,她声音变低,“蔡鞘年少轻狂,喜好女色,当年垂涎永乐郡主,把未出嫁的郡主……弄死在床上。老侯爷一气之下,杖毙了逆子,给老敬王爷赔罪。” 永乐郡主是老王爷的幼女,也是高臻的妹妹。当初这件事,是死死瞒住的。经言溯一提醒,他回忆起来。蔡鞘是有个儿子的,叫蔡佑,本来老侯爷上奏朝廷,是想把爵位直接封给孙子的,但蔡佑尚在襁褓中,母亲早死,只能让叔叔蔡鞍先继任,等蔡佑长大成人,再把爵位给他,所以是封了世子的。言溯说起这件事,自然不是会八卦人家家事。 “嗯,自然如此,让蔡鞍带着蔡佑上京吧,”皇帝淡淡道,“这个蔡鞍有儿子吧。” 言溯见皇帝猜对了自己的意思,笑道,“一儿一女。” 兵部该封的都封给了蔡鞍,接下来剩下赏赐了,而这赏赐直接关系到功臣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能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党派之争,也由此而来。 “让他儿子进龙腾卫,”皇帝斟酌着,“他女儿几岁?” 言溯眼珠子一转,笑道,“七岁。” “那正好了。”皇帝似是此时想起来,“皇后不是为荣宁郡主找个小伴读,让蔡鞍女儿来吧。” 这可是无上恩典。给了蔡鞍一家极大的光荣,实则是用蔡鞍的儿女做人质。用西宁候牵制陈家,用蔡佑牵制西宁候,绝妙的主意。 “内学堂快开课了,你这位总教练,可不能缺课啊。”皇帝盯着言溯的脸,淡淡道。 言溯小脸一苦,“圣上拿涅斐打趣了。” 弘德殿顿时传来一阵笑声。 离陈家和西宁候进京述职,还有几个月,若是算得不错,大约是七月初到达。 等到内学堂开课时,是二月底了。 言溯正在苦恼,怎么教课,风平浪静之际,谁料到突然有个人拿着一叠厚厚信纸,早朝上当众弹劾她言溯,通政司经历,与阮方互通消息,企图颠覆大邺!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朝廷上,响起一阵嗡嗡声。 多数人鄙夷着站在人群中坦然无谓的言溯,如果这儿不是朝廷,而是菜市场的话,她很相信,这些国家栋梁的臣工们,会像老太婆一样,叽叽喳喳地指责她这个罪人的。 那么好的机会,有人自然要出手,他们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臭虫吧。 崔云祜果断地站出来,一脸为国除害的表情,指着她,口笔诛伐恨不得喷死她。“圣上英明,空穴未必来风,言氏出身阮方,魅惑圣上,即是死罪一条,如今背叛大邺,更是最不容赦,该快快处死!” 紧接着,就是那个苏****,他道,“崔大人言之有理,万万不可绕之。” 除了少数几人,朝中自然一面倒,再一次叫嚣着要处斩言氏。 而那位引发了一次风暴的吴皓,眯着眼睛,静待着言溯被处死。 高臻无动于衷地瞧着下方的无理取闹。 等喧闹一停,言溯站出来,笑眯眯地环视众大臣,“哎呀呀,真不知众位臣僚,对言某的性命如此感兴趣,只不过,要让大家失望了,”她摆出一副遗憾的表情,笑颜如花地朝吴皓看去,“吴大人真是好本事,黑的能变成白的,假的能变成真的,我看,只手遮天不过如此了。” 不知为何,满脸笑意的言溯转过来,盯着吴皓时,他被这变态的笑容,吓得一个激灵,再听她的话,立时眉头一竖,“言氏无状,当着圣上的面,何以如此说?你给文家偷偷地寄书信,信上都是些大邺朝局之事,这算什么?你母亲偷偷嫁给阮方大汉,说不定就是文款在后指使的!你寄回文家的书信,不定是让文款寄回阮方,好让阮方洞悉大邺,这不算颠覆大邺算什么?” 他越说越高亢,指责言溯的罪名,也越来越激烈,看着吴皓大人那副顶天立地的样子,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言溯很无语,“吴大人想象力太丰富了,不过是几封家信,值得让吴大人联想出这么多,真是匪夷所思。” 吴皓下意识想反驳。 高臻发话了,“即是如此,不如吴爱卿,你把信的内容都读一遍,让大家评评理。” 吴皓得意地瞥了眼言溯,嘚瑟地将书信的内容全部读了一遍,可谓抑扬顿挫。 朝上的气氛隐约不太多了,他们古怪地看向读诗一样的吴皓,像吞了只苍蝇。 读了一遍,吴皓也觉察出不对了,这算什么私通?分明是言溯在宫中的日常琐事,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再迟钝,也知道中计了,吴皓额头上冒出冷汗,他死鸭子嘴硬,“圣上,这信可……可能藏了点什么,可请饱学之士勘察。” 高臻点头。 结果,几个文学大儒找了半天,连崔云祜和孟祀也将几封信纸翻烂了,也找不出什么私通阮方的罪证,信上除了一些琐事问候外,的确没有了,言辞十分简单。崔云祜歇在那里不出声了。吴皓脑子没有没问题,他到底哪里看出有私通了。 可吴皓都结巴了,还不依不饶,坚持说言溯私通阮方,严惩言氏! 高臻有些忍无可忍。 是他让言溯写信给文款的,这吴皓算什么?脑筋转不过弯了? 众臣看着吴皓那手舞足蹈的样子,默契地不说话了。再附喝下去,说不定智商也要给拖低。 看气氛明显尴尬的差不多了,言溯站出,举手之间,大方无比,她风清月朗地笑道,“吴大人硬是指责言某这莫须有的罪证,看来言某是有理说不清了,即是如此,不如请圣上彻查言溯吧,”她站在这沸沸嚷嚷的中央,接受着众人的唾弃与打量,像一轮清月的雍容,无半点拘束与胆怯,款款而立。 就这份风度而言,便胜过许多人。 注视着她浅淡的笑容,孟祀眼里升起一抹赞赏。 “也好,”高臻缓缓道,“大理寺卿,就由你负责全权调查。” 大理寺卿李向一脸肃穆,“遵旨。” 众臣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已经结束,想必李向查也是查不出什么的,但谁料到三天后,真的查出来点东西了。而这所谓的证据不是指向言溯,而是吴皓! 大理寺卿李向一直是耿直,忠心,所以高臻放心他去查证。事实证明,他确实不负众望,直接把吴皓的家底给炒出来了。 “臣查明,吴皓与陕西都指挥使吴汶串通一气,在后宫放高利贷!”李向道。他可不是无理无据,所有的证据早已放在了龙案上。 吴皓是吴汶的亲生儿子,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放高利贷在本朝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太祖史上,甚至于前朝,正是由于放高利贷在后宫,所以才覆灭,被外族占领了大好山河。而现在,这高利贷,已经在后宫中害死了不止一人。 “吴皓何在?”皇帝沉声道。 “已经下狱了。”李向道。 “那就不用放出来了。”皇帝淡淡道,“另外派监察御史前往陕西查看,先将吴汶革职,若确有其事,就地正法!” 天子口气虽淡,但言辞中的意思,却有着一国之君的权威与血腥。 朝廷上的人,不约而同弯下他们尊贵的腰,大呼“天子圣明。” 言溯眼珠子转了转,笑着大声道,“圣上英明,只是吴汶之女吴氏毓绣,刚与顺亲王下了小定,再过一年,便可为宗室妇。”说着顿下了,一脸为难之色,生怕罪臣之女玷污皇家尊严。 众臣心中一凉。 这言溯是要斩草除根了?连对方准顺王妃的头衔都要撤掉,还一脸为皇家威严的神色,真是生生让人吞了十八只苍蝇般膈应。还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言溯说的,是皇家。藐视皇家,他们没这个胆子。 皇帝点头,“那就解除婚约。宗人令,再为顺王定一门更好的婚约,驱驱晦气。” 老敬王年迈的身躯一颤,恭敬道,“是。”这门婚约,是他呈给皇帝的,想来是怪他了,若是拿不出好的婚约,他要回家养老了。 “肃郡王!” 第三十五章:党争(三) “臣在。”一位中年男子身披郡王朝服,精目有神地迈出。 “世子刚上任宣威将军,让他与监察御史一道去陕西,调查此案。”皇帝道。 让肃郡王世子保驾护航监察御史的意思了,若是吴汶蛮不讲理,世子也能当场拿下。对自家儿子有了解的肃郡王当下应是。 “散朝!” 岳崖高声喊道。 众位大臣有礼有序地退下宽阔的金銮殿,只是他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朝淡然的言溯看去。这一次,这位天子近臣是大出风头了,近期不会再有人针对她。一举端掉了吴氏一门,手段够狠。哪怕言溯像个没事人一样,但朝上的大佬哪个不是人精,自然能闻到站在背后的言溯的味道。 旁晚,言溯回到弘德殿。 坐在龙案后的皇帝,冷冷出声,“这次的好事,是你干的吧!” 言溯挑眉,不紧不慢地跪在地上,阴阳怪气道,“天子面前,不敢乱语,若是天子让言溯认下,涅斐岂敢不认,为上分担,自是涅斐的责任。” 好一会儿,弘德殿都是沉默的因子。 “啪!”一本书砸在言溯头顶,疼得他龇牙咧嘴,随之而来的笑骂,“你倒是好意思!吴皓那个蠢蛋真会上当,朕也算大开眼界。” 的确,整件事,都是言溯一手策划的。偷偷泄给吴皓这些书信,这个蠢货居然急不可耐地在朝上就举发了她,这样也好,众口烁烁,赖不了帐。之后的事,便有些出乎言溯的意料,她只想整死吴皓,什么高利贷,什么吴汶,真是冤枉,她还没这个能力搞这个。不过不妨碍,她对吴家踩上两脚。 听得言溯这样说,皇帝斜了她一眼,“没看出背后的影子?” “冤枉。”言溯一脸无辜。 明晃晃的党派之争,怎么会没看出来。借助她言溯的手,除掉对手,借刀杀人,这一手玩得真漂亮。想一想,谁在背后得利最多,谁就是幕后黑手。 “是汪氏。”言溯道。 所以皇帝才会派肃郡王世子去陕西,调查吴氏,这手一出,吴氏必死无疑。汪家的嫡女嫁给了肃郡王世子,成了世子妃,联姻之下,必然联手。而皇帝的举动,恰好说明,他也希望吴氏死在陕西。 这是一局皇帝默认的陷害。 而背后的原理,言溯还没猜到。 几天之后,她就知道了为什么。 “言溯端恭敬历,特起通政司左参议,正五品!”朝廷上,岳崖捧着圣旨,大声唱道,“沈家沈邱特起吏部给事中!” 两道圣旨一下,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由于皇帝没通知言溯,她还是懵的。回过神来,欣喜快要在她的心脏炸开了。 她笑盈盈地上前接过黄金色的圣旨,笑得合不拢嘴。 她今年十七,大邺朝上最年轻的正五品了吧。 过去的十五年,好似过眼云烟,那些怀才不遇的岁月中,受尽屈辱与折磨,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由于惊喜过度,言溯两眼一翻,晕在了金銮殿上。 …… 朝堂暗流汹涌,后宫也平静不到哪去。皇后在元坤宫休养生息,连带着有身孕的太子妃闭门不出,仿似在销声匿迹。沈贵妃有子万事足,近来嘉王常常入宫看望贵妃,惹得她对后宫琐事撒手状态。 剩下一个汪贤妃在后宫作威作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苏莹这位宣王妃也横行霸道,秉承汪贤妃旨意,对过往对手打压奚落,丝毫不留情面。 韩暇常跟在崇宁公主身边,对此深有体会。见到崇宁公主无奈加无能为力的表情,她异常沉默。崇宁公主即将出嫁,管不了也不能管,她至多能护佑韩暇完好无损。有那么一个胆小怕事的母妃,崇宁心中是郁闷的,哪怕成亲这般的喜事,也没让她露出笑容羞涩,更多的是忧色,担心母妃不够坚强。 看着镜子中娥眉间,忧色重重的贵雅女子,韩暇将手中的金丝凤鸾步摇插进崇宁的乌黑的发髻间,多了一分贤淑高贵,她笑道,“公主何必忧虑至此,小心将来的驸马嫌弃你眉间的褶皱。” 崇宁公主围上轻纱的银红披肩,浅笑道,“阿暇莫拿我打趣。” “该来的总会来。”韩暇敛裙,坐在崇宁公主身旁。 “那苏氏太嚣张,等我离宫,阿暇要小心。”崇宁公主握住韩暇纤细的双手,一字一句嘱咐道。此时,她尚能护佑韩暇,只是一时,韩暇与苏氏有过节,她也是知晓的。怕就怕那苏氏隐忍,折磨韩暇。 “我晓得的。” 崇宁公主叹息一声,“朝局动荡,后宫亦是乌烟瘴气,皇父无暇管辖,母后也心灰意冷,纵容小人当道,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 “前朝,后宫,本就挂钩,公主不必忧虑。”韩暇淡淡安慰道。 她早已知晓,会有这般的结局。言溯也已嘱咐过她,汪氏,苏氏皇帝要重用,与沈氏和陈氏抗衡,自然免不了汪贤妃一派的独大。甚至汪彤和苏莹的气焰,也有皇帝的默许。 暂时不要与苏莹做对,是韩暇深思熟虑后的结论。 “对了,那位阮方来的言溯,最近宫中,都在议论呢。”许是沉闷,崇宁公主端起茶盏,轻轻啄了一口,玩笑着开口。 当初韩暇与言溯结盟时,只有两人知晓,外人看来,两人不过走得近些。如今成为天子近臣,为确保万一,两人慢慢疏远,防止有些人造势,污蔑言溯妄图通过韩暇,探知宫中秘闻,虽然她也是这样做的。 乍然听闻崇宁说起言溯,韩暇心中有些鬼祟心虚,垂目躲闪,“是吗,她是天子近臣,议论她,不该受罚吗。” 崇宁公主笑道,“多数人说她狐媚惑主,我却不以为然。阮方草原放牧着牛羊,山河连接着蔚蓝的天空,多是自由之人,赛马,打球,热血沸腾,热情奔放,言大人出身阮方王族,想来是其中的佼佼者,这般的人物,又岂是后宫肮脏之地,所能玷污的呢。”话语中,竟对阮方草原,十分向往,她赞叹,“言大人虽瘦骨伶仃,却有种久经沙场的稳重自持,与书生气的才华,此种温然气质,不该是狐媚之人拥有的。” 韩暇慢慢转过头,盯着她。 到不知崇宁对言溯竟有如此高的评价,只是这评语…… “殿下,你一向寡言冷淡,这番话不像是你说得出口。”韩暇自认对崇宁公主很了解。 果然,崇宁脸红了红,攥着墨烟的丝帕,小声道,“是仁安有一次,看到言大人笔墨,情不自禁下说得。” 仁安县主?韩暇紧紧皱眉。也是,崇宁与仁安县主从小要好,但言溯的笔墨,怎么会给仁安县主看到?太不小心了。 向崇宁公主告退后,韩暇径直走出曲寰宫。 宫外,半沙一见主子出来,将手中的白狐貂裘披在韩暇肩上。 二月下旬了,天气依旧寒冷。 韩暇一声不吭地走在宫道上。 “主子,”半沙紧随其后,“消息传来,言溯大人被晋为通政司左参议了,原参议吴皓,”她瞄了眼韩暇沉默的脸颊,“被查出来放贷,直接拖到大理寺去了。” “然后呢?”韩暇睨着半沙。 “然后啊,言溯大人开心地晕倒在金銮殿了。”半沙嬉皮笑脸,想起这件事,她便忍不住,“现在被送回小阁了。” 韩暇顿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打破几日来的阴郁情绪。 她笑着摇头,这个言溯,升官了,居然这么开心,都晕过去了。 “那去看看她吧。”韩暇健步如飞,一路朝弘德殿偏阁方向走去。 一路上,半沙一停不停嚷嚷着,皇帝出手阔绰,居然赐了一栋宅院给言溯作为镐京的言府,让工部亲自动工,修建府邸,大约在三月底完工。地址在东华门外南坊的一间三进三出的院落,虽不大,但也不小,足够言溯居住。 这一天早换会来临,韩暇叹息。言溯正式搬到宫外,两人的联系会变得少很多。父亲已多次提醒她,该出宫嫁人,可她执意留在宫中,期盼那位心上人能瞧到她。这个梦,已经做了久了。 第三十六章:返京 来到小阁外的花圃前,韩暇莫名感到一丝伤感,整理了下心绪,她缓缓走入小厅,见无人站立,便往言溯的上房前去。 刚撑开雕花木门的一隙,透着和暖的熙光,她看见房中有一人,站在言溯睡榻前,云母色的长袍,腰间坠着一块晶莹的蓝田玉,随着温润的男子来回走动,映着的熙光,温馨沉浸在仿似太阳笼罩的房间。 从韩暇斜去的角度,见言溯闭目躺在睡榻上,安详宁静,男子细心地帮她整理额前的碎发,用温水檫拭苍白羸弱的手心。暮紫的珠帘在光幕下晃动着,给人儿带去神秘的光辉,也朦胧了男子眉间隐约的柔暖。 韩暇捂住嘴,缓缓,缓缓地将半只伸进的绣鞋伸出。 “宪王吗?” 她轻声喃喃。 心中眼眶,充斥着酸涩与不知名的悦然动容,仿佛快爆炸一样。 疯狂涌动的心绪,在这一刻,得到了归宿与平静,微微的苦涩夹杂着蜜糖的甜,在韩暇的口腔的嫩膜内挥发,逸散,她第一次生出比之希望更加浓烈的东西,虔诚。是的,她从高梵眼中看到了这样东西。 半晌,韩暇从呆愣的状态中回神,轻轻地关上房门。独自往回走在廊道里。 楼下,半沙见主子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紧张地迎上前,“主子,你如何?” 韩暇摆手,让她不要管,“果索和栗珈呢?” 刚才来时匆忙,着急见言溯,没顾得上,静下来才发现阁楼中,除了言溯与宪王,其他人都不在。 半沙搀扶着韩暇走出去,“栗珈稳重,天子赐宅,她去亲自布置了,果索出宫购置物品与药物。宪王身边的护卫,通通被支了出去。” “走吧。” 本来以为言溯只是高兴得晕倒了,没想到几天后,到了内学堂开课的日子,也不见言溯这位总教学的到来。公主与公主伴读已经到位,就差言溯夫子了。 韩暇细问之下,才知道言溯是重伤寒,连通政司官署内都已请休。通政使韩晁,是韩暇的堂叔,他的言辞之间,对言溯这位左右手,不予吝啬地大加赞赏,直赞言溯天资过人,处理奏章起来井井有条,是个人才,言溯伤寒请休,也是韩晁一手批准的。 韩家大多是文流清贵,独独这位堂叔热衷于权势,三年前,便已投入东宫名下,相信再过不久,以他的资历,很快便会成为太子府詹事。韩晁也曾透露过,替太子拉拢言溯,可惜她委婉拒绝,甚是惋惜。 由于韩晁的举动,让韩暇的父亲韩筠大人,十分生气,他自持身份,非要韩晁脱离太子府邸,玩世不恭的韩晁当场与韩筠表兄脱离关系,表示誓死支持太子。韩筠大人一气之下,说出韩晁再不是韩家人。 这让韩暇心上愧疚不已。 堂叔是政治上的奇才,写文的好手,曾经国子监的一把手,太子也曾言,若能拉拢韩晁大人,他的路将会好走许多。为了这句话,韩暇使尽全力,为太子拉拢堂叔,成功了,但没人看得到她的努力。 太子不喜欢她,韩暇清楚地知晓,无论她为太子付出多少努力,太子只会将她当做谋士,更不会娶她。他无法给她一个正妃的位子,而父亲也不允许她嫁与皇家,参与夺位之争。韩暇对此十分清楚,正是明白,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联结言溯,是为到达这一目的。她无法放弃。 两年以来,她对言溯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听得堂叔这样说,韩暇明白,太子想要这个人才。言溯对权势也有强烈的热衷,不低于堂叔之下。她明白言溯喜欢宪王,可是,宪王无法带给她她想要的东西,只有太子能。 让言溯永远与自己绑在一起,让言溯能帮到自己,唯有让她投靠太子。韩暇知道言溯的本事,这是胆大的想法,韩暇却不惧怕。 她只是,对不起言溯。 言溯待她很好,她却要算计言溯。 当春天的气息飞落在田野中时,已然三月初旬。御花园中开遍了名贵的花种与不知名的野花,混合在一起的芳香飘过每处高高耸立的红墙绿瓦的宫殿。 深深的宫苑中,几个半大的穿着姹紫嫣红衣裙的女孩儿,像瑰丽的花蝴蝶儿般穿梭在太阳底下,暮色的金光笼罩在鲜活的少女身上,如此生机勃勃。 这让坐在亭子中的张后,时不时感到老去的年华。 太子妃杨氏抿着笑,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两岁的小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在花丛中扑着蝶儿,非常可爱。 坤仪公主,泰顺公主,沈郁也在玩着蹴鞠的游戏。 “今日学堂不开课吗?”皇后突然问道。 她每日看到坤仪公主在内学堂跑进跑出,对学业很认真,不禁对言溯有了丝诧异。 杨氏回答,“言大人今日有事,只早上教了一课,匆匆放公主回去了。”说着,她笑道,“说起来,这位言大人的课真有意思,我的丫头有幸跟着听了一节,甚觉趣味横生。” 皇后听得太子妃话语中钦佩的意思,厌恶之心在喉咙里徘徊,不禁冷哼,“狐媚之人,有何学识?” 自从张后在言溯那里吃了几次亏,她对言溯便是恨到了骨子里。说来也怪,张后对谁都是温婉贤淑的性子,唯独对言溯,近期来是越来越厌恶,尤其听到言溯升了官,那是听都不用听到言溯两个字。 杨氏低下头,有丝尴尬。 “咳咳。”张后咳嗽了两声。 最近她的身子是越发不好了,太医也看不出什么,但眼神中的焦虑与无能为力,她还是看得懂的,不禁觉得悲哀。张后目光看到坤仪公主,倏然变得柔和,太子长期在东宫,只一个幺女陪伴在侧,若是她走了,凭着汪贤妃的性子,坤仪能依靠谁呢?大女儿出嫁,长子忙着争权夺位,到时候,这个女儿…… 哎,张后叹了口气,只盼望自己能活得久些,等到坤仪出嫁,便好了。她淡淡道,“坤仪公主最近有些乐不思蜀吧,她很喜欢言溯?” 杨氏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呶呶不敢言。 不等杨氏说话,张后淡淡道,“孩子大了,总是不由娘。”目光不经意的偏离玩闹的坤仪公主,“既然喜欢,那便随她。” 杨氏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张后,觉得十分陌生。 宸熙三十四年二月,一直至五月,这段时期是宸熙年间最为动荡的岁月,党争不休,各势力为争夺所属利益,不惜以命相搏,大邺最高政治层间,随着汪氏,沈氏,苏氏,陈氏纷争不断,以及边疆问题的发生,党争断断续续,拉开了一层最高层次之间的斗争,间接影响了宸熙年间权臣的诞生。 五月底,宸熙帝的第五女下嫁礼部尚书之孙,婚礼歌舞升天,热闹不断。这期间,各势力党争暂时得到休养,不再你死我活的斗争。 直至七月中旬,随着西宁候蔡鞍,魏国公一门将领回京述职,一场白热化的党争再次拉开序幕。西宁候,魏国公先后返京,在兵部交接兵符后,然后上朝面圣。整个镐京随着大英雄魏国公陈氏的归来而欢欣热烈,皇城左顺们外,更是组织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欢迎队伍,坐在马上的西宁候,魏国公受到百姓的热烈追捧,不禁让两人苦笑不得。 东华门则没那么热闹,这里一直是达官贵族居住的地方,只有几个世家开办的酒坊林立,另外便是皇商开办的珍宝阁与布坊,受到贵族女孩儿的欢迎,不比左顺门是平民们的乐园,他们在左顺门口可随意摆摊买卖,沿着左顺门口,两旁更是平民化的商楼,有时连氏族子弟,显赫官员也会来热闹一番。 这不,许多人围在一起,大喷口水地津津乐道,今日蔡家与陈家两家军队进城的热闹场面,更有说书的,说得天花乱坠。 酒廊上方,则安静许多。 垂下的油布后,清风雪月般的男子淡淡喝着茶水,云母色的长袍铺开在地面,哪怕这儿是最肮脏不堪的下九流,男子也像一朵雪莲盛开在雪山之颠。他安安静静地聆听楼下说书的。 不一会儿,另一个墨衣男子走入这单独的空间内,掀起下摆,坐在高梵身旁,自顾自的给自己到了一杯水,却没喝,转着茶杯,冷冷道,“嘉王早上已离城,二弟,这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七章:蔡家 此时,东华门两旁的护卫,朝门口驶出的青油布马车,低头敬礼。 青布马车没有丝毫停顿,马蹄声混合着车轴的轱辘声,一路朝南坊绝尘而去。 马蹄声最后停在南坊的一座小宅院前。 墨色的布帘掀起,苍白的手心搭在车夫的手上,长袖青袍的人从马车中踏出,脚落到地上,青袍人盯着宅院的门牌上方,龙飞凤舞地题着两个大字“言府”。青袍人一阵失神。 “主子。”车夫姜哲轻声提醒。 言溯扬起笑容,“姜哲,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只有姜哲知道,她的笑容中有多么骄傲与喜悦,从童年跟随的人啊,终于维护了她的生命。 “是。” 哪怕言溯三月便搬来居住,也没有丝毫毁灭她的喜悦。 她拉着她的护卫,踏进她的家,是啊,她终于有了个家,哪怕不大,但胜在曲径通幽,清净宜人。哪怕她的家,只有四个家人。 前院有一个四面的回廊,中间是一个露天的水塘,水塘上种植着许多花草以及水竹,开放在四方的水塘中央。之后是一个影壁,走过宽敞的外厅,是一迭四面围墙的外房,言溯选择了两间,一间作为起居室,一间作为书房。当初入住时,并没有考虑奴仆的问题,另外她的俸禄也很少,加上果索和栗珈,两人并不会当家,有时会忘记做饭,想喝茶时,连壶热水都找不到。言溯需要一个管家,便寄了封信到外祖家。 言溯正在和姜哲说着琐事,走到花苑时,突然从左边白瓦高墙的另一边,传来了一阵打闹声,听声响不轻,绝对是切磋的枪棍之类的打斗。她一愣,天子为她安排的宅院,好是好到极点了,但有一点不好,便是她的邻居,居然是崔云祜。 她初入住时,赫然发现崔云祜从他的六玲马车下走下,走入隔壁的宅子,当时淡然的崔大人也发现离他不到二十米的言溯,脸是当场变了,青一阵白一阵的,扭曲着神情,冷哼一声甩袖,走入了崔府。 照道理说,崔家是走文臣一路,怎么会有打斗的声音传来?言溯朝西望去,不是崔家,是另一个邻居?从她搬进来起,相邻的府邸便无人居住,看这样式,是有人入住了? 思索过程中,果索匆匆赶来,行礼道,“主子,蔡家投名信。” 大邺显贵中,若是一方府邸拜访另一方的府邸,便需要管家向拜访的府邸投去访信,以示诚意,再由家中主人决定,是否开启大门或是偏门,欢迎访客。 言溯一听蔡家,愣了。 她不过一介小小的五品官吏,无权无势的,虽得天子器重,毫无底蕴,被崔家,苏氏等文流清贵看中眼中钉肉中刺的,恨不得拔而除之,又是被中原人所恨的野蛮鞑子,自她开府以来,只有寥寥几位小吏投来访信。 西宁候这位开国功臣,怎么会想拜访她? 言溯陷入深思中。 如今的朝局可谓变幻莫测,西宁候与魏国公一门,刚刚入京,会产生什么波澜,说不准,西宁候将他的世子与女儿带入京城,按照天子的意思,是想留下来作为质子的,魏国公也是如此,让陈家九郎陈勇一起威风入京,也是相同。 想起西宁候威风凛凛站在朝廷的时候,真是英姿飒爽,言溯也没想到,堂堂的西宁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青年,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风姿,眼眸深处清澈透亮,怪不得世人称蔡鞍儒将。 这么一想,言溯乐了,咧嘴而笑,“既然西宁候愿意与我交好,何必惺惺作态?明日开门迎客。”若是猜得没错,蔡鞍是为世子蔡佑与女儿蔡娄而来,不惜卖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要知道,一旦西宁候拜访上门,一些中层官吏也会递来投名信,哪怕是试探,同时也会递上相应的礼金,要知道,现在的言溯十分缺钱,她并不想拒绝这份好意。 “怎么了?”看着果索踌躇在那儿,言溯轻声问道。 果索抿唇,轻声道,“主子,宪王刚与太子碰面,探子来报,两人相处十分融洽,好似达成了什么交易。” 喜悦的烈火像是被一盆冰冷的寒水,一下子浇灭了,言溯狠狠一颤,她瞬间维持不住泛着欣喜的表情,苍白的僵硬着,甩袖转身而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何苦?”姜哲轻声叹道。 果索眼中泛着苦涩,她何曾见眼高于顶,自信自傲的主子,面对宪王,居然连面对的勇气也没了。有情,苦哉? 这天晚上,不光是言溯睡不着,整个言府的人都睡不着,甚至波及到隔壁两家府邸人员的睡眠,追根究底,便是言府另一边邻居的吵闹声,嗡嗡声,还有打斗声,像是没完没了。 言溯颇为不能容忍,便带着姜哲,亲自登邻居的门,理论理论,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但没想到,刚到了邻居府邸前,便看到西宁候府四个大字悬挂在高空。 脚步戛然而止,言溯扭曲地皱眉。 这蔡家是自己的邻居?她怎么不知道? 还没等想清楚个进退来,便看到西宁候府的前门大敞着,许多围在南坊一带的达官贵族聚拢在一块,七嘴八舌地喝着什么,一边向后退去,直到退到大门门槛处,有几人不慎被栏槛绊了一脚,几人叠在一起向后摔倒,露出了一个着暗红剑袖衣的精致少年来,十一二岁的少年眉宇间尽是凛冽怒气,手中撑着一根棍棒,站在西宁候府门口。 由于几个达官显贵的中年人一起向后倒,言溯站得距离近,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这几人朝她倒来。 姜哲眉头一皱,强壮的右臂拦腰抱起轻柔的言溯,向旁边一翻,瞬间躲过这重危机。 红衣精致的少年见姜哲露出这手,眼眸瞬间亮了,双手握住棍棒,朝姜哲击打去,“喝,好个护卫,吃小爷一棒!” 言溯还没歇口气,又见那位少年举着棒子朝他们袭来,幸好她自己在草原上,得到外祖送去的武教习过一两年的拳脚,当即往旁边闪开,躲开了少年瞬间而至的攻击。要说,姜哲的武功比自己可好上十倍了。 少年的攻击十分狠辣,头一棍便朝姜哲的头顶击去,姜哲不是省油的灯,单手接住从天而至的攻击,以柔至刚,握住少年巨大的向前力,身形往旁一侧,松开惊楞的少年,再往少年的背脊上重重一掌,少年霎时狠狠地撞在雪白的墙上。 也幸好姜哲手腕控制地住力,否则这位少年要脑袋开花,头破血流了。 言溯站在一侧,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好!”少年大为惊奇,龇牙咧嘴地转身,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扫视淡然而立的姜哲,哈哈大笑,“好,好,你比我那些武教都厉害!我决定了,我要……要拜你为师!”少年脸色涨红,想寻到了什么宝贝一样,围着姜哲团团转,“教我练武!” “佑儿不要胡闹!” 清润又带着温厚的嗓音传来。 言溯淡淡地看向带着管家护卫前来的西宁候,蔡鞍,青靛色长袍朴素收敛,眼眸却是透亮如一汪能看透所有人内心的清泉。 世子蔡佑努了努嘴,不甘不愿地回到叔父面前,精光闪闪地眼眸偷偷窥探着站在言溯身后的姜哲,口型做了个我回去找你的。 西宁候先是彬彬有礼地朝被世子打出门外的达官贵族道歉,说是小儿无礼,未曾教好,请各位谅解。先到京城,总不能得罪了一批人吧。 那些人看见得胜归来的西宁候礼贤下士,岂敢说什么,只说希望侯爷好好教导孩子,便一个个先后离去。 蔡鞍注视着这位朝野议论纷纷的内嬖专权的言溯,见她浅淡一笑,向自己颔首问礼,毫无谄媚的意思,更无文人的郁气与清高,更多的,是如温水般的宁静与稳重自持。蔡鞍不禁暗道,这个言溯怕是没那么简单,不像是个以色侍人的低贱女子,何况天子何等聪慧,说句不客气的话,天下貌美如花的女子多如牛毛,言溯羸弱的模样,只能说是清秀,连丽字都达不到。天子阅尽天下女子,又怎么会被小小的言溯的吸引?即是如此,这个人,便是有真才实学,方能被圣上看中。 蔡鞍点点头,看来投的那份访信,目前来说,没错。 第三十八章:贪污 他扬起笑容,亲切地望着言溯,“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会以如此形式碰见言大人,真是大巧。不介意的话,入屋,喝杯清茶。”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背后的护卫虽是惊奇,却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更不敢提出异议,连那位管家也是一脸赤忱。 言溯眼眸转了一圈。 这个西宁候有点本事,武将从来都是急性子,不肯认错,特别是得胜的武将,一旦露出高傲的神情,将朝中的羸弱文臣不放在眼里,那么离死便不远了。从这点看,西宁候一开始比魏国公一门更加低调,从不去招惹任何文臣势力,给足了武将眼里“羸弱”文臣的面子,不愧是安西万州的一方霸主,具有高度的政治头脑。特别在知晓世子与女儿留京,将成为质子,不和天子分辨,反而找到自己这个天子近臣的“妖媚惑主”的人, 知晓合作与低调的,从来都是聪明的人。 而言溯,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她扬起真挚的笑,“侯爷说哪儿的话,你我如今成了邻居,该是溯拜访侯爷才是,侯爷既不嫌弃溯,那溯也就却之不恭了。” 蔡鞍很欣赏言溯的胆识与机智,要知道,如果她畏惧西宁候这个名头,拒绝踏入侯府,两者也合作不到一起了,也意味着断了一条友谊的路。 两人在侯府的大厅内畅聊甚久,也算稀里糊涂看对了眼,越谈越欢,蔡鞍请言溯留下享用午餐,言溯以天子为由拒绝了蔡鞍,见世子蔡佑眼巴巴地看着姜哲,蔡鞍落寞地请求,在他离去之后,希望言溯能好好照顾下世子,衣食安稳。 言溯犹豫了下。从第一面开始,便觉得这个世子是个捣蛋鬼,打了那么多家达官显贵,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事情,但见西宁候支持的诱惑就在眼前,只好答应下来,许诺蔡佑侄子,可随时到言府找姜哲谈论武术。 可谁知道,言溯前脚刚入宫,后脚捣蛋的世子爷便以言溯为由,来到言府,找姜哲切磋武艺,姜哲无奈,只好在后院与世子爷打斗了起来。 等言溯回来,她那言府小小的后花园,辛辛苦苦种植的名贵的花草,全被打得稀巴烂。此时世子爷已然回去蔡府,姜哲也害怕言溯,偷偷躲藏起来。言溯气得想要杀人,扭曲着怒气的脸,将书房里的瓷器全给砸烂了。 没想到更过分的,还在后面,每次言溯上朝,那位调皮的世子爷偷偷溜过来,与姜哲切磋,若姜哲不肯,使出浑身力气,逼迫他出招,如此一来,那小小的宅院,整天沉在打斗中,将宁静安闲的后花园破坏地好不欢快。 偏蔡佑小子是个豪爽的少年,不拘小节,破坏了言府什么,让管家送来什么,且比言溯的物什好上许多,都是从安西带来的特产,什么碧玉镂雕牡丹纹盖盒,蜜蜡浮雕宝相花纹墨床,黄玉浮雕龙纹鹤瓶,相比北平京都流行的白玉胚底的器皿,那个叫五花八门,多姿多彩。蔡家不愧是簪缨世族,随便拿出一样物件,也比得上她这小小的言府。 言溯既是羡慕,又是尴尬。 若是姜哲躲着不见,蔡佑小子又像个小霸王似的,满大街寻找着言府的武功高的侍卫,京城人最爱看笑话,弄得言溯脑袋抽抽的疼,无法,在满心复杂的情况下,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下朝后,不回府邸,离那小霸王远远的,躲到了左顺门人际混杂的热闹坊市中,这儿是三教九流都会来的地方,但大贵族自持身份,一般情况下,不会来。 左顺门沿东而向,拐角道上有一家小吃食,面食,饺子,混沌之类,味道妙不可言,左顺门沿东向朝里,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三大皇家机构呈三足鼎立,许多底层小吏,偶尔会来光顾,一些小型的商人也会借着机会,请辅助自己的大人,大吃一顿。 言溯也喜欢这家店的口味,一来二去,倒是结识了几个官位不高的小吏,以及商铺不大的商人,想谈甚欢,相约互相拜访。 西宁候,魏国公只在京城呆了数十天,便准备启程各回各家,这数十天之内,想必又是一番龙争虎斗,分割各自的利益,朝中的动向明显再次涌动,只是这层面高的,言溯不适合参与。蔡佑与蔡娄果然被留在京城,名为世子年幼,许以大儒为师,女儿为荣宁郡主伴读,另外就是陈家九郎陈勇也留在了镐京。 两位威武的大将军临走的那一天,镐京百姓自发结成两排,静静地站立一旁,默然地祝福心目中的英雄,带着蜿蜒的军队走出镐京城门。 言溯坐在那家小吃店的露棚底下,吞着馄饨,苦笑地注视这一幕。不怪皇帝疑心,若是她是皇帝,早就暗暗布置手段了吧,人心归一,方可正统天下,如今西宁候,魏国公不过打赢了一场胜仗,百姓们便如此敬重他们,天子何在? 不过高臻还是沉得住心,不会冒进,再辉煌的战争,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就像当年的北奕郡王,封到郡王的爵位,岂是一般的功勋?那吞天大海般的功劳,也漠然消逝在了时光的摧折中,再也激不起一点浪花。 言溯甩头。 她的路很远,想要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时候,更多的,是像北奕郡王那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无论你的功勋多么大。她必须得爬上位,孤臣或是天子近臣说得好听,却是无一点实权。 她需要权利! 转身将钱放在褐色木桌上,准备回府。 远处鸿胪寺却此时传来一阵叫嚷声,细微的叫嚷声消失在热闹的人群中,言溯看在了眼中。 鸿胪寺门口被赶出来一个青年人,约二十七八岁,身上穿着浅蓝的布衣长袍,满是褶皱,像是几天没洗,脏兮兮的,几本书随着青年被踹翻地,高高飞到空中,坠落下来,落在青年的身旁。青年站起,身形挺直,弯下腰捡起书籍,即使身处羞辱的环境中,青年的气质丝毫无折损,不声响,不言语,不颤抖,仿佛周围的环境不能让他入眼,那背影让言溯眯起了眼,像什么呢,对了,就像封尘的剑,没有尖锐的锋芒,带着古朴素雅的气质,像极了古时文人在江诸舞剑。 “他是谁?”言溯问道。 旁边一个鸿胪寺当差的小吏,看着言溯的目光,也顺势看过去,便是一叹,“司仪署署丞,家里没钱,堪堪混到九品,可惜了一身好才华,报国无门。” 这时候,青年已云淡风轻地离开了鸿胪寺,像是被人轰出去了,如此而走,当是断了一生为官的机会。 言溯奇怪道,“他很有才华吗?” “可不是,鸿胪寺都知道他的大名,溧阳昌郦人氏,十二考得秀才,十五中举人亚元,会试中出贡,三次进士却不中,四次给吏部尚书上书,无一次回,五次毛遂自荐,被权贵扫出门去,当真是可惜。”那小吏说顺口溜般,极为快速,夹杂着遗憾的口气,好像他自己感同身受似的。 言溯一愣一愣的。 她是当殿赐冠的,到现在,都不懂大邺的官场,不知道官位需要那么多门考试,听小吏这般说,迷迷糊糊感觉这个司仪署署丞似乎,好像挺厉害的。 回过神来,那小吏已然走远,言溯抽抽嘴角,她只是想问名字,结果搞了半天,依旧不知道。算了,她摇摇头,当做听故事了。 当下便缓缓走回言府。 回府前,她偷偷摸摸在门口观察了半天,仔仔细细地聆听里面的声响,以此判断那位小霸王有没有离开,每次小霸王来时,都要折腾大半天。声响远的,门口对面一排都听得到。 听了半天,没听出什么来,把栗珈给等出来了,小妮子瞪大眼,吧嗒吧嗒惊奇道,“主子,你为什么干站在这里?不进去?” 言溯眼角抽抽,老脸一红。 果索沉稳识大体,栗珈虽是轻功高,但情商是个低的。 “你主子我是欣赏池塘里的水竹。”言溯敲了她一下,负手而立,端的是清雅姿态。 栗珈委屈地“哦”了一声。 幸好,果索飘然而来,她一眼看出言溯的羞恼,瞧瞧栗珈的小女儿态,笑道,“主子,世子累了,已回府休息去了。”不等言溯信息,果索接着道,“主子,我等候多时了,近期,有许多大人的投名访信投来,都放你桌上了,等待主子回信。” 言溯眼前一亮,“当真?”她急急推着两人入门,“来来来,跟我仔细说说。” 第三十九章:受贿 一看主子那样,果索便能猜出来,她笑道,“送上礼金的信贴,我都放在桌上,没送的,我都扔了,礼金送得多,我放在前面。” 简言意劾,是果索的做事风范,若不是她年纪尚小,管家是她的。 言溯哈哈大笑,几日来的郁气统统排尽,果然,蔡家这颗大树,需要合作的,也是最适合的,那混小子,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满脸喜气地大步走向书房。 “主子,这是怎么了?”栗珈十分惊奇,长大小口,不解地盯着拊掌而笑的言溯。 果索笑而不语。 书房中,幽深的光线踏足清净的两厢房间。 一叠信件整整齐齐叠在书桌上,在言溯眼中,那朴素无华的信纸,泛起了灿灿的金光,一下子射进她的眼睛中。 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封封信件,言溯坐在鸡翅红木椅上,仔细阅读起来。 “这封好!请我去滕王阁吃饭?好极!” “哦,皇商?在天子面前示意?更好!” 左参议大人在书房中神神叨叨地将近有一整天了,书房的灯火亮了前半夜,后半夜时,才熄火休息。 第二天,言溯穿戴好正五品朝服,毫无异样地乘上青布小轿,去上早朝。 而下了日朝后,便朝约定的地点直奔而去。 她的样子显然大大方方地去,丝毫没有一点隐瞒的意图。笑话,她大爷的就是去贪污敛财的,家中的中馈都揭不出了,偷偷摸摸干什么?言溯向来不介意旁人对她的看法,特别是这两年来,无论别人如何嘲讽,鄙夷,不屑,她表现的样子,越来越清淡,无所谓,甚至对待刻意的刻薄时,会狂放的仰天大笑。 她已经不是初来乍到的阮方王女了,她是大邺的正五品朝官! 那辆青布小轿摇摇晃晃地停在东华门南坊的滕王阁中,滕王阁可是京城最有名,也是最贵的酒楼,金碧辉煌是不在话下,最主要的是,酒楼中,为贵客单独开得包厢,具有非常好的密封性,且装修精美绝伦,让人置身于清净的山野之中,幽幽森林,旷野怡人,为许多私密的谈话,制造了空间。 掀开轿帘,言溯慢吞吞地走入富贵逼人的滕王阁二楼包厢中去。 滕王阁的大厅也是极有素质的,静悄悄的,顾客们做着自己的事情,不看别人的事情。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楼梯上时,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从门口走来,人影有着迫人的气势,冷冰冰的俊美脸庞上,像是万年不化的玄冰,眼神威慑而充满极昼的亮光,他的目光晦涩地朝消失在楼道上的身影望去,不知怎的,倏然想起当日与高梵的谈话。 这个二弟,虽与他不亲近,但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得知他要与自己争位,他是不会相信的,高枢想,高梵怕是最厌恶冰冷血腥的政治的人。 “大兄长,我无意与你争抢,你会是一个好的君主,可惜子齐无缘为你效力,但我真的不想看到阿溯受到伤害,皇父最终的旨意,只会是你。大兄长,我知道,你有招揽阿溯的意思,请你好好善待她。” “子齐,你……喜欢她是吗?” “呵,大兄长,我们是不可能的,大邺规矩分明,女子出嫁从夫,不可出门。阿溯她……那么渴望权利,她不会嫁给我的。” “你会后悔吗?” “不,我不会后悔,若真有一天,阿溯肯下嫁于我,我也是不肯的,我,不希望见到她后悔的样子。若是现在我答应她,争夺皇位,总有一天,当她看到我无法决策大事的懦弱,她也是会后悔的,我希望她开心。” 我爱她。 虽然高梵并不没有这样说,但高枢见到他眼神中的苦涩,早已猜到了。 回过神来,高枢意味不明地看见下楼来的言溯,样子喜滋滋的,像是偷吃到了什么,明朗的眼珠子一个不停地转着,猛然看见太子高枢时,惊楞了下,微微有些不知所措。高枢看见狐狸般的言溯作出兔子受惊般的状态,嘴角恶劣地勾了下。 由于高枢站在大门口,言溯不能装作视而不见,虽然宫中碰见太子时,都是视而不见的。半年没见到他了,不知会如何。言溯小跑到高枢门前,闷闷地小声道,“见过殿下。” 他身上是披了条月白镶着银蓝条纹的长袍,知道高枢不想暴露身份。 “嗯。”高枢客气地回答一声,想了想,不够礼贤下士,再客气道,“言大人。” 言溯瞪大眼珠,怔怔地看着高枢,活像见了鬼。 “言大人要走吗?”高枢挑眉,向来冷漠的他,此时嘴角居然弯了一个小弧度,虽是小弧度,却明明当当在笑。 言溯整个人像是被冰封住了。 高枢没计较她的态度,见她看起来尴尬,拍了拍她肩膀,“言大人看起来瘦得,该多吃点米饭,本宫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等到高枢走远了,言溯苦着脸,根本不敢回头,喃喃道,“真******活见鬼了。”她摇晃着头,径直坐上青布小轿上回府。 等回到家中,已有许多刚才在包厢中的官吏送来了礼金,言溯立即笑颜如花,将太子的异常抛在脑后,她也是个爱财之人啊。 官吏们自然想要得到好处,在皇帝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另外就是一些攀上官吏的商人们,想得到更多的消息,于是圈子应运而生,以言溯的手段,自然能办成他们要求的事情,有些问题,甚至不值一提。 她在宴会上,暗示了几句,凡是给钱给多的,好言好语必是少不了的,若是钱少的,就不能怪我了。收钱收的明目张胆,她是史无前例第一人。 这段时间以来,大量官吏收受贿赂,明晃晃地在言府跟前跑进跑出,想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没几天的时间,整个大邺朝廷都知道了言溯收受贿赂的事情。这让崔云祜,孟祀等一众清高学儒忍不住拍了桌子,以崔云祜为首,纠结了一大众文流大儒,仔仔细细地列出了言氏十大罪状,控告言溯,奏本直接陈到天子龙案上去,若是天子近几日龙体不适,他们怕是直接在日朝上,直接口诛笔伐了言溯。 这件事,做得浩浩荡荡,几乎满朝文武都知晓了,仿佛挑衅一般。 这平静了许久的朝局,终于又开始动荡起来。 第四十章:汇聚(一) 言溯再一次站在弘德殿的大门前。 虽说皇帝有事没事,总是喜欢召唤她去一次弘德殿或昭仁殿,这一次被叫过来,言溯也有准备,崔云祜那一帮人的动作如此浩大,作为当事人的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门而入。 弘德殿高阔却冷清,皇家的威严高贵在偌大的宫殿,很大的展现出来。金色与白色交织在一起,熏染着整个阴暗的弘德殿。雍容的天子坐在高高龙案上,深金的镂空熏炉拥簇周围,缓缓升腾的安息香,像层朦胧的纱衣笼罩在天子身边,衬着熙光被挡住的阴暗大殿,有股说不出幽深之感。 言溯没有站到龙案旁边,她双膝跪在冰冷的地上,等待那俯视她的天子开口。 “你为何干些索贿之事?”高臻幽幽道。虽是问句,却已肯定了,言溯的性子,他是清楚的,或者说,崔云祜等人向他呈上十大罪状时,他已经确认,言溯肯定会这样干,皇帝需要的是一个理由,而不是原因。 言溯脑子反应快,清楚皇帝问法,她嘿嘿一笑,毫不忌讳,当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完了,还委屈兮兮道,“臣倮身前来,一无资金,二无权势,无以度日,上既看中我的才华,必耐我所为,且我所荐之人,皆有根有据,也不是败类,收点金银予以度日,又有何错之?”言溯撇撇嘴,“若上不喜,我自将受贿资金,全部奉上,请上收回吧。” 这么一想,还真是。高臻需要她的能力与忠诚,需要她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帮自己去做些无法做的事情,不就是点钱吗,高臻有些看不起自视甚高的崔云祜等文流儒学,呵呵冷笑,别以为他不知道,崔家这几日,从开始旁观者清,慢慢进入了纷争的漩涡中,想要陷害言溯,不说旁人,高臻是第一个不同意,本来他喊言溯来,便是需要她的一个理由。 想着,高臻微笑道,“很好,朕赐你金器银器各七十二柜,赐良田两千倾!” 你不是缺钱吗,那我给你钱,高臻自认为还是很大方的。 言溯笑眯了眼睛,没想到这次被崔云祜人渣控告,还获得这么意外的收获。她知道,皇帝的意思,不过暗示她不要再索贿了,若是不够,再赐便罢了。言溯自然求而不得。 “多谢天子!”言溯万分庄重,掀袍单膝跪地,面容上的感激与尊崇,以及那一丝丝的孺慕之情,非常好地结合在一块,让高臻看得异常舒服。 “哈哈,好好。”高臻忍不住大笑,让站在门外的岳崖悄悄松口气。 “臣先告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看到皇帝那么幸灾乐祸,言溯慢慢退出弘德殿,心头也忍不住对崔云祜露出冷笑。想必这次事件结束,她多月来的旁观者清会被搅进局中,党争的漩涡中,充满了断手断脚的残忍与血腥,她一个小小正五品官员,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绞得稀巴烂。 言溯在深思中,脚步慢慢踱出大邺皇城,走出东华门,坐上青油布马车,车夫姜哲将帽子落下点,鞭子轻轻抽了下马背,拉车的马匹尖啸一声,拉着马车轱辘转去了南坊。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马车颠簸中的言溯握紧了手掌,她冷笑着盯了眼刚过去的崔府。 外祖说得没错,这个崔云祜果然是她一生的大敌,之前她不以为意,她对崔云祜也没什么威胁,可如今不同了,估计崔云祜看见她,会吃了只苍蝇吧,一不留心,被他愚蠢的动作,给拉进来,真是无趣。 “哼!”言溯冷笑一声,踏下马车,转身走进言府。 …… 暖日的光线射入庄穆的启祥殿,汪贤妃慵懒地靠在湘妃榻上,白皙细嫩的双手由着宫婢轻柔地涂着蔻丹,放在淡金的光线下,妖娆妩媚的汪贤妃,恍然庄洁的圣女。 宣王妃苏氏咬着牙,默默跪在万马奔腾的墨色屏风后,眼中一丝不甘闪过,却在看见映在屏风上的妖娆身影,如潮水般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灰色的恐惧。 “崔侧妃的身孕,是你打掉的吧。”幽幽的娇媚舌音,一层一层地萦绕在舌尖,甜腻却带着冰冷,像是斑斓毒蛇的猩红冰冷的信子****着苏氏。 这句话是肯定句。 苏氏身上起了一层疙瘩,头又匍匐一些。 “阿莹,做人可不能这样,”汪贤妃低浅,带着笑意的声音,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偏偏里面的杀气,让多年伺候的苏莹听得一清二楚。 她咬牙道,“母妃不知,那崔氏仗着崔家的大儒名声,三番四次争议言辞地指责儿媳,”苏莹抬头,柔柔地哑声,拿着帕子摸了摸眼角,“母妃,崔家可是看不起汪氏和苏氏,否则母妃当年,为殿下求娶崔氏嫡女,为何落了个庶女的侧妃?” 女人的委屈隐忍不似作伪,偏她将汪彤心中最阴暗的影子勾了出来,汪彤的脸色已然阴云密布,难看至极。 她最讨厌如沈氏,崔氏,陈氏之流,仗着累世氏族,家底丰厚,断不是他们汪氏比得上的,便是一介庶女能也足足能配皇子侧妃! 汪贤妃冷笑一声,娇媚的小脸扭曲,白皙细长的手指不自觉掰断了一支清馨的百合,掷在地上。多少年养尊处优,汪彤的心理阴影早已收放自如,她只是不甘心,哪怕皇后与她毫无过节,她也要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 掌握生杀大权的感觉太好了,美好得让她不愿意松手。 外头的苏莹见汪贤妃陷入自己的想法中,不自觉松口气。 “阿莹,这次便算了,”低低靡乱地舌音,带着阴测测的笑声,围绕在苏莹头顶,“我不喜欢阿莹生不下阿杞的孩子。” 听得婆婆这么一说,苏莹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她生来喜欢独占一切,连丈夫的爱也要一起独占,自不想将他分给旁人,但无法,自家的婆婆太厉害,她忍下苦涩,“是,阿莹自会好好伺候殿下,早日诞下子嗣。” “善,”汪贤妃幽幽地笑道,“归善又溜出了?” 归善公主,排行九,是天子心中的小可怜,开心果,自小遗传了汪彤的瑰丽美貌,绮淑善良,古灵精怪的,因她最像汪彤,汪彤也是最喜爱这个小女儿,当眼珠子似的对待。 归善公主不像她的几个姐姐,好书习字,她只喜欢玩耍,胡天海底的玩,甚至装扮成男装,也要出宫玩,一开始,汪贤妃自然不同意,后来禁不住小孩子闹,有时准许她去汪府,或者宣王府小闹一番,暗中派去的护卫,会牢牢跟着小公主,汪贤妃只是照例问一句。 苏莹自是应承,“小妹说不得去了宣王府,儿媳若不然回去看看。” “也好,你先退下。” 汪贤妃端了茶盏。 威武的左顺门口,银枪四立,两排面无表情的御林军,像是石雕守卫在皇城门口。 两个瘦小的太监,并排走出左顺门口,像是害怕,小个的一个,肩膀微微颤抖。 等两人完全离开了禁卫军的领地,这才快步走入坊市,融入人群中。 来到熟悉的一道巷口,两个小人儿迅速背靠在青色的墙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左右望望,只有来去匆匆的行人。 “啊!” 小个的小人刚刚发出喜悦的尖叫,便被大个的那个捂住了嘴,帽子下的大眼睛瞪了怀中的小个,小个的丹凤眼眨了眨眼,露出一丝柔媚来,却被眉宇间的英气遮住。 “小声点儿,想被抓住吗?”大个的压低声音道。 第四十一章:汇聚(二) 小个猛然点头,扭了扭小身子,“六姐,快放开我。” 大个的瞪了她一眼,刷得一声从兜里展开一把折扇,顺便将太监服给脱了,水竹的白色袍子穿在她身上,露出一股温润又夹杂英气,像个富贵家的小少年,“叫什么六姐,叫我六哥!” “嘻嘻,那六哥,叫我九弟!”小少年也脱了太监服,纯黑色的长袍套在少年的身上,遮住了那眉间的柔媚,添一份冷意。 大个的那个是坤仪公主,小个的那个是归善公主,两人相约一起去坊市玩耍,再去大吃特吃一顿,好好玩够了再回去。 “走吧。”坤仪搭住归善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迫不及待地奔向坊市。 左顺门口的坊市又仔细分了两个区域,因为坊市地区太大,几年前,又闹出人命的关系,靠近左顺门的区域叫做青云坊,这里大部分的酒楼与布坊,被一个云家的皇商占有,其中十步酒廊便是最有名的,许多有钱的商人与权贵也会喝上一壶,三教九流都有,只要有钱,任谁都可以来。 这儿的酒可是天价,也是真正的十里飘香,抵不住嗜酒之人的痴好。 十步酒楼的上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不羁地坐在那里,吸引了多数人的目光,但触碰到旁边寒冰般的视线,又冷飕飕射着冰箭,不甘地退了回去。 着一身大红衣衫的苏睆哈哈大笑,将美酒灌下肚子。 侍女花刃像个僵尸般站在一旁,见主子像个男子风流豪爽的行为,忍不住黑了脸,“主子,你笑什么?” 仁安县主苏睆抖着腿,懒懒地斜靠在栏杆上,嘴边的笑斜挑,格外邪气,她看着自己冷脸的侍女,总是忍不住逗上一逗,她眨了眨眼,像条慵懒的红蛇勾上花刃挺直的肩膀,“花刃,不要这么无趣,等将来,主子带你去塞外转一圈,你便知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花刃并不领情,冷冷地僵直道,“属下守卫主子你,自然不会让主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她也知道,这唬不住仁安。 苏睆撇嘴,放开花刃,斜靠在暖日的阳光下,笑道,“哎,花刃真是伤我的心。” 花刃却没回答她的话,转眼朝栏杆下看去。 十步酒廊下是一条十分繁华的雪白巷子,是青云坊通向南坊的唯一道路,又是正对镐京崇武门的位子,地理优势是十分妙的,在这里看到,任何权贵,都不会惊奇。 苏睆懒懒地看着花刃的蹙眉,拂袖一甩,搭在她的肩膀上,“看什么?” “那两个小郎,好像是坤仪,归善?”花刃有些不确定。 仁安县主常常出入宫中,花刃自然识得一些贵女。 苏睆细细看去,乐了,“嘿,还真是,两个小兔崽子,偷溜出宫,居然跑这儿来了。” 雪白精致的两个小少年,在热闹的巷子中,走马观花,东看看西瞅瞅,特别是归善公主,绮丽得仿佛是坠入尘世间的精灵,蹦蹦哒哒。两人的音色也是娇柔儒儒的,只不过特地改成低沉的。 “愚笨的小崽子。”苏睆摸着下巴,没个形状地趴在栏杆上,锐利地射向跟在两个精致小少年背后的几个不怀好意的汉子。“啊,被人盯上了,都不知道。” “需要解决吗?”花刃皱眉。 这么大的事,万一被查出来,就有点糟糕了。 苏睆有点兴致勃勃,摆摆手,“那么快干什么,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打得过那群汉子吗?” 花刃抽了抽嘴巴。 您老这会儿想起来,您是个弱势女流了,在江湖杀人那会儿,怎么彪悍得像个母夜叉呢。 苏睆没看到花刃的眼神,有趣至极地将目光放在两个娇滴滴的公主身上,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发现身后的危险。 巷子里东跑西窜的两个小少年,气喘吁吁地停在小桥边上,高兴至极地将自己的买来的东西分享出来,叽叽喳喳地讲述着玩到了什么,手挽着手考在一旁休息。片刻,继续站起来,小鸟似的往靠近南坊大街方向奔了过去。 “啊,好新鲜的空气啊,我好喜欢!” “嗯嗯,我也是,我也是,阿姐。” “不要叫我阿姐,阿哥!” “是,是,阿哥,我听母妃说滕王阁的菜很好吃,一起去啊。” “是。” 归善公主出宫时,奶妈塞给了许多银钱,足够两人一天消费。 背后几个看上去练家子的汉子,毫不犹豫立马跟上去。 苏睆,花刃慢腾腾从十步酒廊楼梯走下来,结了账,又是一路慢腾腾驾着马车,跟随而去。 今日阳光明媚,虽是接近八月底了,却并不闷热,而是透着一股凉爽气息的热度,许多人从家中走出,在街上溜达,这里接近南坊,许多孩子在路旁玩耍,没多少人注意到两个精致的小少年。 与此同时,几辆青油布马车整齐地从镐京城门直奔南坊而来,轮轴轱辘地匀速行驶,头一辆马车上有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驾驭着马,柱帽遮挡了他的容颜。 马车不算高档,十分低调。 一只手掀开帘子,健硕的车夫倾身去听,片刻,他颔首,甩着鞭子,马车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急速朝南坊中央行驶去,马蹄践踏起的灰尘,溅了路人一声,不由破口大骂。 正当马车行驶好好的,路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玩闹的孩子,车夫大骇,下意识地重重勒起缰绳,可马蹄离呆愣的孩子们不过一点距离! 站在旁边的归善公主,还有坤仪公主眼睁睁看着那群小童们,被践踏成泥,楞得动都不会动了。 紧急情况下,一个蓝衣青年突如其来,推开站在前面的坤仪公主,迅速将两个孩子抱住滚到一旁,坤仪公主也被青年推到在地,归善公主吓得扶住姐姐。 勒起的马仰天嘶鸣一声,马蹄落了下来。车夫的脸色很不好。周围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 隐在人群中的苏睆脸色也很不好,刚才几个不怀好意的汉子见人多起来,不由得跑了。一转身见坤仪公主倒在地上,神情还愣愣的,归善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叹口气,让花刃过去照顾一下她们,现在街上围满了人,撤都不好撤,而且坤仪的样子,好像是腿擦伤了。 “你没事吧?”从那辆青油布马车走下来一个中年人,目光炯炯有神,棕色长袍给他添了一丝大方的气质,他拍拍车夫的肩膀,走到那个站起来蓝衣青年那里,笑着开口。 蓝衣青年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先安抚两个小童,等待小童蹦着走了,他才正视眼前的人。 中年人也不恼,微笑着注视青年,神情却不卑微,丝毫没有过错的样子。仿佛他一开口,便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 站在后方的苏睆蹙眉,心中隐隐约约这个老头的笑容,有那么点熟悉。 “哼,若是我有事,你待如何?”青年脸色青黑,“差点闹出人命!一丝悔过也无吗?” 周围的人隐隐对着几辆马车,不爽起来。 “啊,”他像个温和的老翁一样,用着温和的口气,温柔道,“若是阁下有事,自然是赔钱,看你的穿着,家中想必落魄,听阁下的口气,要给两个孩童闹上公堂?甚至是闹上通政司?可是,”他温温和和笑,歪着头,“若是为他人出头,是要十两银子,作为抵押的,不知郎君有无?若是无,自然,我这老伯可以借你点儿。” 听得这番话,众人大笑起来,苏睆也忍不住笑声。 青年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和这位老伯论理,义正言辞地引经据典,说老伯该赔偿云云。 老伯与青年的对话,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偏偏两人论得起劲。 苏睆一开始也津津有味地聆听,却发现老伯这幅样子,有点像…… “哎,老伯与你讲道理,你不听,”最后,老伯蹙起眉,弄不懂怎么会有这么难缠的青年,像块牛皮糖一样。他道,“今日已晚,老伯还要赶回主子家中,不如你随我一起去,待我主子与你论理如何?” “你主子是谁?”青年下意识问道。 如此新奇古怪的老头,居然还有主子?他主子是谁?谁搞的定这个老头? 说起这个,裴老伯扬起头颅,骄傲道,“我的主子是言溯,通政司左参议大人。” 轰,听到这个,周围围观的人一下退开好几米,镐京没人不知道言溯的,无论是狐媚惑主也好,心狠手辣也罢,都挡不住坊间对她的传闻,更有不少年轻人对这位大邺的唯一女臣,激起了向往之情。 第四十二章:楚琳 青年侧目而视,冷冷道,“既是朝廷命官,何以损伤百姓?莫不是视天家王法而无存?”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围观的人群全能听得见。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裴老伯蹙眉,心想,这青年如此行为,到底是为何,难不成是敲诈勒索,可看青年外表俊朗,眉宇间正气傲然,老伯抽了抽嘴巴,真不是碰到个二愣子?一番思量后,裴老伯笑盈盈拱手,转了副卑谦的样子,“先生乃君子,仗义开言,老奴佩服,不如让我家主人来为此事做个了结,顺便先生也可与我家主人结交一番,如何?” 两人你来我往的交锋期间,仁安县主和侍女花刃已将坤仪,归善公主拦到一旁,告诫她们回宫。可两位公主正是起兴的时候,哪里肯回去,听闻裴老伯欲将蓝衣青年带到言府,公主们眼前一亮,也想去瞅瞅那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的言溯,特别是坤仪公主,上次在崇文馆见过言溯一面,与她交好,也想跟去看一看热闹。 苏睆无奈,摸了摸下巴,看着那方裴老伯请冷面的蓝衣青年往前走去,“嗯,既然如此,也去凑凑热闹!” 归善公主喜得直拍手,“好耶好耶。” “那你们得紧紧跟着我。”苏睆朝两个扮成少年的尊贵公主说道,严肃而冷沉,若是不跟着还好,跟丢了人,算的可是她仁安的账,“可不准私做主张。” 坤仪公主盈盈一笑,拉着小妹肉肉的小手,半腰行了个少年的礼,“多谢县主。”苏睆瞧着这坤仪温婉气度的笑容,暗搓搓地想,她不是等着自己说出口吧,被算计了,真是,苏睆摸着心腹,笑得苦涩起来。 事发人陆续走远,周围围观的人群,也已逐渐散去。 蓝衣青年憋了火,被裴老伯恭敬又强硬的手段,请去言府,虽说有些骑虎难下,也存了与言溯辩驳一番的心思,一边走,一边阴沉地不想去搭裴辕的话。私下里,他对这些王公贵族,宠臣莫名的不喜,被司仪署赶出去后,更是对仗势欺人的东西厌恶至极。 跟在后面的苏睆摸着下巴,心想,这青年倒是有胆子,言溯在朝中的名声,心狠手辣,笑面虎一只,表面上笑吟吟的,背地里插你一刀,毫不留情面,怪不得刚刚裴老伯的手段看着有几分熟悉,原来是言溯请来的管家,也是文氏的大管家。 言府门前,姜哲正在等候,一见裴辕的人影,几步下了阶梯,立刻迎上前去,平常淡定的情绪上,微微染上了几分激动与哽咽,低头注视着对他矮了一个头的中年人,“裴叔!” 裴辕见着高大健壮的姜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笑道,“好啊,好个小伙子,多年未见,长成了这幅样子,真是让我感慨,孩子们大了,反衬得我老咯呵呵。”姜哲与言溯是从小在裴辕的教导下成长的,相较于心思阴沉的言溯,他这个孤儿,早已将裴辕当成了父亲般的存在,裴辕更是将姜哲当做儿子悉心教导。多年未见,两人自然十分激动与感慨,想要好好畅聊一番。 可惜,一旁的蓝衣青年并不如他们所愿,他走上前,拱手冷冷道,“老伯,何时才能入府?” “裴叔,他是?”姜哲一开始还以为,青年是裴辕带来的下属,听到他开口,才知道是陌生人。 裴辕抚着短短密密的小须,笑道,“无须多问,主子在府吗?” 他的话犹如命令,不多话的姜哲不觉得无礼,他向来话不多,便直奔主题,手臂向后伸,“是,主子早已等候裴叔多时,正与西宁候世子在书房论事。”说着,他瞥了眼蓝衣青年,“想必她定会很开心。” 听着姜哲没有多少温度的话,笑眯眯狐狸般的老者居然微微红了眼眶,让在场等人泛起不可思议的神色。老者用袖子擦擦皱纹攀爬的眼角,一瞬间又恢复了常见的温和笑容,向蓝衣青年道,“老朽久未见到主子了,心中十分想念,故失了态,万望见谅,贵客久站门口,实在不雅,哲儿,还不快请贵客入内?” 闻言,这位言大人身边最器重的追随者,严整自己的神情,旁边一站,向他拱手,声音冷硬道,“贵客,请!” “客气!”青年亦是揖礼,掀起下袍,随裴辕进入雪墙黑瓦的言府。他站在门槛处,向上注视那块黒木金字的牌匾,“言府”二字一横一竖霸气磅礴,天子亲自提笔为言溯题匾,除英国公慕容雍外,可谓是朝中第一人。他冷冷一笑,谗言媚臣而已。 姜哲留下来,处理裴辕从江南文家随行而来的两辆马车,一辆是几箱文款赠送的黄金白银与绸缎料子,一辆是五个文家世家的家仆,裴辕心痛言溯身边只有两个属下,连个仆人都没有,特地求了家主,亲自调教五个忠心耿耿的家仆,免得她无人服侍。不得不说,从小到大,最心疼最了解言溯的人,除了裴辕,大概没有其他人了。 姜哲刚刚处理好这些事,便见一袭大红广袖的仁安县主垮塌展开山河画的纸扇,慢悠悠地步来,风扬起披肩的锦纱,仿似遮住了身后两个锦衣小童,灿烂星辉般的笑容,让姜哲握着剑柄的手一僵,这一愣神,苏睆慢悠悠的脚步踏到他的身前来,笑得格外戏谑。 见得不能回避,姜哲扯了扯嘴角,单膝跪地,“见过仁安县主,不知县主何事?” 苏睆一棱一棱地收起纸扇,没叫起,极为耐心地用纸扇的竹竿敲了敲手心,不解地问,“你这话的口气怎的奇怪,本县主当不得你家主人的朋友吗?连门都进不得?” “岂敢。”姜哲语气平静无澜,跪得背脊挺直,不动如山。 苏睆眼球咕噜一转,笑嘻嘻道,“那姜哲还不请我进门?等着做什么。”她的兴头渐起,想要戏弄一番前几天将她打趴下的冰块脸,笑得越来越诡异时,旁边的小萝卜头拉了拉她的衣角,抿着嘴角,眨巴眨巴纯净的大眼睛,然后瞟着尚未关紧的言府大门,隙开的一线光明,刺得苏睆晃眼。 隙开的一线被打开,鹅黄色云纹百褶裙的少女,云朵般飘下来,步伐中带着草原彪悍民族的大气,却又带着锦绣书香的规矩,让苏睆不得不佩服百年文家的底蕴,也羡慕言溯手下有如此才气的能人,不怪能凭一己之力,力压朝中数位大臣。 “仁安县主,我家大人早已恭候,请进。”果索温温柔柔地恭敬笑道,站在跪立的姜哲身边,不闻也不问,只一心来传达她家大人的命令。 苏睆收起戏谑的神情,手背在身后,半遮眼帘,“刚才在街上见了一场有趣的冲突,此时有些累了,言溯也在忙吧,”她慢慢走到言府前,挑眉笑道,“我先去歇歇,等她忙完了,再叫我不迟,嗯?” “是,”果索转过身来,微微弯腰,“我让人给县主准备点心茶,在府中好好小憩。” 领着两个小童踏入言府门口的仁安县主,闻言笑嘻嘻地展开纸扇,慢悠悠的声音带着股慵懒,“唔,让姜哲给我端来吧,多谢言溯了,哦,还有果索,哈哈哈哈。”笑声缠绕在屋梁之间,燕子般窜入姜哲僵硬的耳畔,他的脸色上浮起一抹青色的怒意,却又不得不忍下来。 果索微微松口气,她拍拍姜哲的肩膀,温声道,“谁让你日前与她比武,赢得让她难堪,这次出了气,下次便不会找你的麻烦了。” “我知道。”姜哲起身,他这条命是主子给的,为她办任何事都是不该拒绝的,正如言溯要与苏睆合作,便要苏睆看见她的能力。他的声音低低沉沉,“主子怎样了。” “有点头疼。” 如果索所说,言溯现在的确很头疼,书桌上的夔纹云炉中渺渺生起的安息香也无法使她安静下来。见到多年不见的裴叔,她的确很激动与开心,可没想到刚激动完,还没回味下呢,被身后的蓝衣青年给打断了,一句“内嬖擅权,致使府中管家纵马伤人!”让在场所有人变了脸色。 西宁侯世子蔡佑刚喝进去的茶水,“噗”的喷了出来,满地都是,“呵呵呵呵咳咳咳咳,”又是笑得肚子痛,又是被水呛得咳嗽。太搞笑了,他还没见过言溯被一个小小士子,如此指摘,脸色够好看的。 听见蓝衣青年的声音,言溯认出他便是那日被鸿胪寺扫地出门的落魄才子,被底层小吏传得传奇色彩的十二岁中秀才的天才,对他的遭遇,言溯微有几分可惜,天底下有才有勇者数不胜数,有些人依旧孤老穷生,对此,她没多想,却不料,以为再也不见的人,突然间以指责自己的口吻,站在自己的书房内,言溯觉得有些好笑,的确很好笑,她非但没有生气,心中升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感,同样的走投无路,报国无门,有才无处施展。只是她选择背叛,一走了之,而他选择忠诚,不畏强权。 想起来,他的名字,到现在都不知道,言溯微微往前倾,“你叫什么?” “楚琳,字俭良。” 第四十三章:翱翔 见天子近臣言溯态度温和,没有生气,楚琳也不好一味强硬,毕竟是人家家里,他不是蠢蛋,他只是来讨一个说法而已。 下一瞬,言溯变了张脸似的,冷冷嗤笑一声,以十分瞧不上的口吻,撇着站得笔直的蓝衣青年,淡淡道,“你以何种身份质问一个朝廷五品大员?”眼尾微微上挑,压迫感十足,她道,“你可知刚才你的一句话,足以让你在大理寺里呆到你的儿子娶媳妇了!” “噗!”蔡佑喝进去的茶水再一次呈一条直线喷出,使劲憋着笑,又不敢笑的动作,让他的粉嫩的脸颊染成了酱紫色,蔡佑悄悄竖起大拇指,做了个“绝”的口音,太绝了,嘴也太毒了,偏偏人家楚琳被驳得脸也成了怒红色,难堪的要命,歪理被言大人曲解成这个样子,还说不出质疑的话,算她厉害。 楚琳一怔过后,手紧紧拽着洗得泛白的布衣,抖得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士子的怒意多么旺盛,俊朗的脸颊也气得泛着红丝,可还没等青年怒叱出口,言溯一拍黒木书桌,请他出去! “来人,请楚大士子离开言府,”正面瞧他,言溯笑得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我想,楚琳大概看不上我的言府,觉得我这个谄媚的小人,脏了你楚大才子的衣袂,既如此,我还是自觉点,你说呢,楚大才子?” 楚琳还没来得及说话,被站在门外的姜哲连拖带拽,像个物品似的拖走了。 刚刚被拖出去,迎面撞上来一个锦衣小童,也不算小童,只是人长得秀弱,其实算是个半大少年了。 “哎呦,我的鼻子!”锦衣少年的声线软软濡濡的,像是贵族子弟的下午豆沙点心。楚琳听得这般温软的抱怨,不由得心腹间的怒气去了小半。 不过就一瞬,他转脸切开姜哲拖拽着自己的刚硬般的手掌,怒气腾腾道,“放开!告诉言溯,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狼子野心的人该杀!”他一边走,一边怒火中烧的骂声在言府中回荡,直至他离开,杀气满满的声音仿佛还听得见,恨不能吞了言溯。 锦衣少年,哦,也就是坤仪公主诧异道,“怎么有这种人啊,挺奇怪的。” 姜哲离她远一些,微微弯腰道,“殿下来找我家主子吗?”心里不以为然,天下这种人多了去了,尊贵的公主呆在宫里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 坤仪近年来慢慢长大,也瞧得出点姜哲眉目间轻微的不屑,她抿抿唇,扬起笑脸道,“仁安表姐听说西宁侯世子蔡佑,也在府上,表姐说,想和他叙旧一番。” “公主派个人来便是,何必亲自来?”姜哲疑惑。难道是来打探秘密的? 闻言,坤仪公主粉粉可爱的脸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薄红,似是害羞,小声道,“唔,我刚才是想叫个人来的,只是府上的家仆,我还没有见着,只能自己来了。”见着姜哲僵硬的脸庞,她立刻道,“我不是说言大人买不起仆人,言大人是朝臣,表姐说,亲自来向大人表达谢意,也算是礼数了。” 姜哲叹口气,真是越说越遭,他冷冰冰的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只道,“草民只是一介平民,不敢担当公主的解释,我这就去与大人和世子说。” 坤仪冉冉一礼,规规矩矩,“多谢姜侍卫。” “不必。”姜哲拱手,转首朝书房走去,刚迈步,却听见背后轻如蚊蝇的问声。 “刚才那个,嗯,蓝衣服的男子叫什么?”问完这句话,坤仪感觉自己脸都快烧红透了,本是好奇的一句话,居然变成轻浮女子的言谈,实在对不起皇家公主的身份,蹬蹬蹬跑掉了。 “他叫楚琳。” 坤仪的背影顿了顿,没回首,像只燕子似的飞出了转角处。 书房里,听见仁安县主召唤的蔡佑,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觉得头疼,翘起的腿连忙站起来,向言溯告辞,向外面走去,自言自语,“真是个女魔头。” 等蔡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时,一直端着茶杯的裴辕,这才站起来,单膝跪下,热泪纵横,激动道,“主子,这些年受苦了,若不是老主人让老奴忍而不发,老奴早到这京都来了。”他看着匆忙站起来的言溯,原本威严的脸庞上挤满了皱纹,“多年不见,主子可好?” 言溯跪在裴辕的身前,昔日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紧紧抓住裴辕的手,嘴唇抖得厉害,“叔,阿溯过得不好,”她濛濛的眼中此刻划过的狠辣与怨毒,强烈至极,“阿溯恨!不甘心!她们有权有势,便可以将所有人踩踏在脚底下!那我也要尝尝那样的滋味!” 裴辕注视着言溯眼神中的执念,说不出半句话,他闭了闭眼,说出的话涩然,滚烫在他的嘴角,“这是一条不归路啊,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是一条不归路啊。” 或许他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小徒弟,小时候的言溯虽有执拗,却只有孩童的可爱,可为什么长大了,反倒变了一个人似的。 静悄悄的书房此刻只有两个跪在地上的人,裴辕像是老了好几岁,脸庞上满是疲惫,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手掌再也牵不住昔日幼小的孩童了。窗边被太阳沐浴的一株兰花,清新动人,那是裴辕最喜欢的花种之一,此刻,他的眼底不再有它了。 “裴叔,对不起,”言溯转过头,没再看他,手却紧紧抓住裴辕的腕,“但你不觉得,自从她们让我来联姻那一天起,我便不再是我了,或许说,从那天起,已经是条不归路。我不愿入后宫,以色侍人。”她的声音很轻很柔,落进裴辕的耳中,重若千斤。 她的眼神灼若火光,耀耀其华,裴辕一阵恍惚,仿似透过了日光,看见幼时的言溯为摘一个桃子,小小的身体不断从树上掉下,不断爬上去,失望在她的眼中是看不见的,只有一往无前的执拗,从小沉浸在谩骂与唾弃声的她,更加明白这个世界对她来说的意义,也更清晰,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裴辕的视角落在那棵随风摇曳的兰花的墨绿叶瓣上,慢慢抚住腿脚僵硬的言溯起身,“我一直都明白,你不是做吃等死的那种人,更不想在安逸的生活中,磨掉自己的拓伐的勇气,你该是鹰,”他的目光透出强烈的光芒,“高空翱翔的鹰!” 是的,不该落下的鹰。 裴辕一扫之前的颓唐与迟疑,他的气势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是破开一切,插进敌人胸膛的先锋刀刃。 言溯笑得快慰,像个孩子似的拥抱住裴辕宽阔的身体,也只有这个时候,言溯恍然认识到,裴叔是比有着血脉亲人更加温暖的存在。 两人坐回原来的位子,言溯坐裴辕的边上,像是小时候一样,听着亦师亦父般的谆谆教诲,点播于朝堂之间的波谲云诡。裴辕不是一般的管家,他是从小跟在文家家主身旁的亲信,虽说是管家,可裴辕是文款的伴读,也是文家下属家族的大家子弟,算得上是文家第二把交椅的存在。跟随文款,幼时便学习四书五经,师从鬼谷子一脉的曹大家,亦习过法家的精彩论法,更频繁来往于边疆之间的贸易。言溯从幼时便跟着裴辕学习,经常在两月之内走南闯北,她一身技艺,全部受教于裴辕。 若说,这世界上,言溯最相信的人是谁,莫过于裴辕。 当下,俩师徒对朝廷各方朦胧的势力,地位权利,以及之间种种的斗争博弈,各自梳理分析一遍,以至于当天晚上,书房暮黄色的灯光一直大亮着,没人敢去打扰。 仁安县主似乎也只是在看看西宁侯世子蔡佑,然后带着归善公主在院子里闲逛一番,亦没有去搅扰言溯,期间蔡佑全程陪同。不知为何,世子出府时候的表情,十分微妙,似是喜悦似是苦恼,跟在身后的栗珈看不太懂,而仁安县主告辞时,满面春风,得意洋洋。 “告诉你家主子,有空我会常常来看她的。”说完这句,苏睆展开锦扇,带着两个锦衣小童,扬长而去。 此后两三天内,因没有访客,小霸王蔡佑好似消沉下去了,不再天天跑过来,找姜哲死缠烂打。言溯过了几天的清静日子,心情也为裴辕的妥协而开怀。安静无扰的时光,总是有限的,第四天的中午,言溯刚刚换下她的正五品朝服,二梁的朝冠也改成了三梁,打算去食舍打点午餐,凑合凑合。 “言参议,通政大人唤您去一趟。”突然跑来的小厮气喘着道,说明有事,还挺急的。 脑袋转了一转,回顾自己做的事情,言溯客气地回笑道,“劳烦了,这就去。”手从袖袋中摸出一点碎银子放进小厮的手里。 小厮笑得露齿,悄无声息的将钱放好,鞠了一躬,“多谢大人。” 待他走后,言溯起身往官署最深进中走去。在通政司的官署中混得这些日子,言溯察言观色,发现官署中通常会养着一些无品阶口袋里却不少钱的小厮,他们是上司的传音筒,甚至可以代表通政司到其他官署中传达指令。任何上司不能做得事情,都是由他们完成。这种人既要给棒子也要给枣子,恩威并施,他们才不会轻怠你,否则连一句话他们都不会给你传到。 官署分为三个院落,最外面是外堂与待客厅,中间是卷宗和通政司中低阶官员,最里面便是通政司的地方了。 “下官见过通政大人,”言溯微微弯腰行礼。她只见过这位韩晁大人两次,知晓他是吏部尚书韩筠的弟弟,也是韩暇的二叔。她和韩晁是典型的泾渭分明,互不相犯。 第四十四章:忠臣(一) “你在奇怪,我为什么喊你来?”韩晁站在书架前,背脊挺拔。 “大人自有大人的缘由。” 韩晁转过身来,笑得漫不经心,甚至有几分找乐子的味道,他随手将托着的一纸折子扔向站立的言溯,“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列书?”地上的三个大字刺得言溯眼睛痛,她注视着韩晁,然后慢慢捡起来,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看完后第一个念头,是讽刺,第二个念头是好笑。 她看着最后的署名,是平民楚琳,而陈列罪责的人,是她自己,言溯,言涅斐。楚琳列举了她二十条大罪,每一条若是按照大邺法律来说,足以置她于死地,比崔云祜当初都列的多。那天将楚琳赶走,是彻底惹怒他了。 津津有味地瞧着言溯愣怔的摸样,韩晁不客气地大笑出声,他从书桌后走出,点点她手中的折子,“真是精彩,左参议大人,啧啧,辩论有理有据,旁征博引,从这文采上看,这人是个人才啊。”他做了九年的通政司,还第一次看见敢参通政司中官员的人,一个刚刚被罢官的平民,可惜,他的文章实在精彩。 言溯不声不响,她将折子整整齐齐折好,递给韩晁,笑容中仿似有万千珠花照耀,静谧而璀璨,“既是人才,又岂可放过?” “你这意思?”似是疑惑,韩晁收起笑容,挑眉直问,却接过递过来的折子。 言溯抚平有褶皱的袖口,笑得不动声色,温温濛濛,“人才吗,推荐给陛下才是发光之道,否则,因私怨,错过国家栋梁,岂不是涅斐的过错?涅斐可担不起这重责。” “你的意思是,呈上去?”因为惊讶,韩晁调高了声响。他正正经经注视这个天子近臣,瞧她的摸样,似是对大邺忠心不二,完全不愿因私怨而错过一个人才。可,韩晁心中暗笑,瞧她的性格,也不像是大公无私的类型。 谁知道呢,这世界上,表面一层皮,背地里一副骨的人,韩晁见得多了。这样也好,本来叫她来,是想让她知晓,他买她个面子,如今,还是买她面子。呈不呈上去,与他何干,言溯的上司不是他,是皇帝。 “也好,涅斐衷心为国,本官不阻止你了。”韩晁笑道,言外之意,就是让她呈这个情。 言溯也不推脱,“多谢大人,下官告退。”转身出去,心中在想,想拉拢她,不知背后之人是谁。 无品阶之人,例如平民,乡绅等想要状告他人,需要通过省级或乡级县衙等,在京都的人,需通过顺天府,列入档案即可。而一介无品阶之人,若要状告朝廷核实的官员,或是三品以上的大官,再或是达官贵族,唯一的一条途径便是通政司。 关于此,大邺开朝之初,通政司的建立受到许多显赫阀门的反对,受到最大影响的阶级。在前朝时期,平民或者乡绅别说状告官员或贵族了,光是冒犯,就是死罪一条了。通政司的成立,意味着百姓的权利提升,也是皇帝监督百官的一种手段。 弹劾言溯的折子当天被送上去,韩晁的本意是压下的,但言溯自己说的,要送上去,那他也乐意不粘手,甚至好意地放在第二个位子。 傍晚的火霞强烈地笼罩在楠木小几上,墨色的三个大字“陈列书”被边缘上一层灿灿的金边。皇帝被烈光刺得闭了闭眼,顺手翻开。 开头一段:“嬖妇言溯者,本外邦女子,为上贡妃妾,初尤以宫闱小佞,侍奉君侧,妖媚迷惑圣心,继乃敢入朝听政,实是反国奸佞,其后为大恶以乱政,今列其罪状,为天子言之。” 看到这里,皇帝低低地“嘶”了声,第一感觉不是愤怒言溯的罪状,而是这折子是如何通过通政司送到他的案上的。合起折子拍了拍手心,高臻递给站在身后的岳崖,“你看看。” 岳崖小心翼翼地接过折子,翻开看了看,还给皇帝身前的桌上。 “怎么看?” 岳崖眯起眼睛,笑道,“言大人站在弘德殿外,还不如让当事人说说,也可解圣上之惑。” 高臻大笑,拍了拍岳崖的胳膊,“跟了我这么久的,还是你最合我心意啊。”什么都不说,是在这宫里最好的方式,四两拨千斤。皇帝有了兴趣,想见见这个给他写“陈列书”的直言不讳的奇人。 “把她叫过来。” 岳崖自然明白,他躬身后退,将站在外边的言溯叫进来。 “公公,圣上情况何如?”言溯低声问。 岳崖瞄她一眼,“不算好,不算坏。”他撩起櫊房帘子,请言溯进去。 言溯上前一步,撩起青袍下摆,俯身跪在皇帝脚搁下方,“天子万岁。” 皇帝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翻开折子,念道,“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言氏为女子身,有为外邦上供,乃出言入朝为官,妄言朝政,败坏宗祖社稷,其罪一也。”顿了顿,高臻道,“这大邺啊,忠良的臣子真是不少,不怕死的臣子也有。” 没等皇帝继续说完,言溯谄媚地拍马屁,“圣上管制下,大邺兴兴向荣,认死理的忠良臣子,正是体现圣上的英明神武啊。” 不得不说,这马屁拍得高臻心思飘飘然,余光看见岳崖抵着唇偷乐,高臻咳嗽一声,笑道,“那我该治你的罪吗,言涅斐?” 言溯坦然道,“臣衷心为主,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了好了,”高臻打断她,似笑非笑地盯着言溯,“什么狗屁话,还用着你呢,怎么能说死就死?不是说明我是昏君了吗。”这个言溯,没说自己认罪,单说君让臣死,不就是扣顶帽子给他吗。 “微臣惶恐,岂敢。”言溯连忙匍匐在地。 高臻慢悠悠道,“这个写折子的人叫什么,何官职?” “楚琳,前起司议署丞,”言溯道。 “你认为他状告你,该如何处置呢?”皇帝问道。 言溯眼球转了转,看向坐在高位的皇帝威严的询问,笑道,“圣上,如此忠顺之人,不如起用,不能寒了忠臣之心啊。” “不怕与你为难?” “为了大邺,损失些利益算什么?”言溯紧紧盯着皇帝的眼珠,一脸为国舍命道,说得斩钉截铁。 高臻开怀大笑,“言卿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言溯顺从地站起。 “那依言卿看,给个什么官职好呢?”皇帝笑道。 言溯没有直面说,而是道,“微臣岂敢代行天子之职,楚琳此人刚直不阿,文章极好,诸方面有理有据,按理来说,该行监督之位,可此人太过刚直。”她一脸为难,不知该如何说明。 皇帝却已然胸有成竹,十分满意言溯的答案,若直接说出口的官职,皇帝才会不虞,他笑道,“我已有答案,且退下吧。” 言溯看向做得正正经经的皇帝,笑得波澜不惊,躬身退下,“臣告退。”转身出了弘德殿。 第四十五章:忠臣(二) 三日后,中书舍人徐昂在朝堂上,将皇帝的圣旨颁下: “奉天承运,前司仪署丞楚琳文思高才,宏肆精辟,由言左参议复议,特起礼科给事中,从七品,钦此!” 此旨意一出,朝臣权贵们几乎沸议,令他们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旨意中的言参议,言溯此人阴狠狡诈,怎么会提议一个小小的署丞担任给事中呢?给事中是从七品,但此官职的权利是直接媲美都御史的。 君主道德缺违,朝政得失,百官贤佞,各科或者单独上疏专递,或共同上疏联署奏闻,也就是说,给事中的奏折是直接上达天听的,不需要呈递通政司,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封驳权,封还皇帝失宜的诏书,驳正刑狱,传达皇帝的旨意,稽核考察庶政。 实权很大,给事中一般与都御史互为补充,弹劾百官,监察六部诸司。 这个职位,可以让楚琳一步登天。 “呵呵,真是意想不到?”言溯笑得温温朦朦,眸中凝着一层灰质的氤氲气体,看不清里面藏着到底是柔婉还是阴凉。 苏睆低下眸子,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地放在红漆小几上,看向对面的言溯,她的坐姿十分挺拔,像是军队日日夜夜训练出来的。苏睆懒懒道,“是想不到,他三句话离不开侮辱你,按照你言溯的性格,该将他打下十八层地狱,而不是让他升官发财。” 话太不走心,言溯没有回答。 “仁安阿姐,言大人,你们口中的楚琳是在街上与言大人管家对持的那个人?”坤仪公主突然出言。 苏睆瞥了她一眼,不知意为。 “是的,殿下还有印象?”言溯看向这位中宫嫡出的六公主,记起她与自己在崇文馆的时日,不由笑道。 不知为何,坤仪公主脸微微一红,“唔,那天,我看他怒气冲冲地从言大人的书房走出,面色不善,似是与言大人仇人般,言大人也能推举他,心胸真是宽广。” 这话更不走心了,心胸宽广?难道坤仪公主没有听说朝野上下,说她狡诈狠辣吗?言溯面色古怪,“公主打趣,叫我涅斐便好。”说完,她还说了一句,“听说宫中皇后娘娘准备给公主挑选驸马?” 高贵的公主脸庞更红了,“嗯,母后是有这个打算。”公主看了眼一旁喝茶的苏睆,“我叫嫫徽,涅斐唤我公主太过陌生了。” 言溯从善如流,“嫫徽。” 话说完,厅中没人再说话,高嫫徽见苏睆不声不响,气恼起来,跺跺脚,跑出了厅中。 “坤仪公主这是怎么了?”言溯不解。 从两人到这言府中,言溯便感到奇怪,苏睆来串串门,她不疑惑,但男装的公主第二次到她这言府中,有点说不通了。言溯还没自恋到,坤仪单纯是来看望她的。 苏睆慢悠悠放下茶盏,不卖关子,唇中吐出,“嫫徽对楚琳有点意思。” “什么?”言溯险些听错了,她皱眉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苏睆懒洋洋坐在红漆椅上,大红衣衫迤逦而下,眯起眸子闪过一道精光,“那日回宫,嫫徽三番五次地让我进宫,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起先我不以为意,后来听到楚琳这个名字,她的脸总是会红,”苏睆抿唇,“前些日子,张后召见大邺权贵世家的宗妇,虽然不说,但世家之间有默契,张后膝下一子两女,德庆公主出阁,太子大婚,除坤仪外不做他想。” 言溯慢慢理清其中的关系,从苏睆的话,结合宫中韩暇给她传来的消息来看,坤仪公主喜欢寒门子弟楚琳,属于情窦初开,虽然不知道怎么对上眼的,一见钟情?第二,张后给坤仪公主挑选驸马,肯定是要从世家权贵中挑选,毕竟尚主的驸马,绝对不能入仕,任职的官位是挂名的,毫无实权,譬如德庆公主的驸马慕容朗,任职国子监司业,一个教导皇室子弟的高级夫子。 综上所述,坤仪公主这段初恋,纯粹属于一厢情愿。 “那么,你将坤仪带来是做什么?”言溯问道。 苏睆抬起光洁的手指,笑眯眯道,“第一嫫徽非要来,想要问问楚琳,第二我十分好奇,当她知道与楚琳之间,除了不可能还是不可能,会有什么表情,第三,她想你言溯帮她。” “帮她什么?”言溯嗤笑。 “楚琳是否愿意尚主。”苏睆吐出的这话的时候,言溯注意到,隐藏其中的哀伤,烟雾般丝丝绕绕地裹挟着雨滴。 坤仪公主显然也明白,两者之间不太可能,却仍愿意尽力一试。 言溯沉默半响,道,“楚琳年过二十七,已有妻子柳氏,家中贫寒,二子,妻子正身怀有孕。苏睆,你说他们能在一起吗?”话刚刚到余尾,却听见外边瓷器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是坤仪公主不小心踢碎了脚边的花瓶。 苏睆叹口气,只来得及看到坤仪脸上的愣怔,以及转身跑远的身影。她起身,“先走了。”坤仪是她带来的,出了事情,苏睆付不起责,她匆匆离去。 “姜哲,去护送公主回宫。”言溯道。 “是。”空中影子一闪。 楚琳自坐上给事中这个位子后,三个月内,开始兴风作浪,他大肆弹劾礼部各位大臣,首当其冲就是尚书孟祀,孟家尚崇宁公主后,一直是顺风顺水,加上孟家的清廉,受到皇帝重用,在朝中从来都是尊重为主,谁曾想,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给诘问。 大到祭天,小到孟家一家鸡,都被楚琳给盯上,他像一颗钉子,狠狠钉在孟家身上,叱孟祀大肆挥霍。 “你血口喷人!”可怜老大人孟祀做了一辈子清官,竟然被楚琳气得,在早朝与楚琳辩驳时,差点昏倒。 “孟家出仕之人,多为五品以下,又如何负担得起每天五只鸡,五只鸭,十三条鱼的用度?且不说孟老夫人,少夫人之类的胭脂水粉,圣上大可一查,我所言非虚。”楚琳侃侃而谈,还从袖中拿出折子,打算陈给圣上。他对上孟祀气红的眼角,“孟大人,公主下嫁,自然嫁妆颇多,但如果你说,是公主的嫁妆使你家富可敌国,可知挥霍的是圣上的财产!” 孟祀竟然无言以对。 孟家是百年世家,用度自然比其他人多出几倍,这是公认的事实,崔家,沈家,同样如此。谁会揪住不放?这个楚琳真是奇葩! 三月之间,楚琳几乎例举了好几位众臣的罪状,成阳侯汪彬的长子汪旻最惨,不知楚琳在折子上写了什么,身为礼部主客郎中,竟然被下狱!汪氏族人霎时惊悚,汪贵妃与宣王风头正盛,炙手可热,几乎要取太子而代之,旁人见了汪家,谁不是谄媚奉承已极,谁能想到,成阳侯世子,下一任汪家家主,会被下狱? 一时间,汪家的热度降了好几度。 汪贵妃与老成阳侯汪允的连番求情,加上刑部尚书高旌判刑,汪旻罪状不大,罚俸折罪,汪旻才被放出来。 汪彬怒火中烧,控告楚琳欺人太甚,但通政司一封无凭无据给退回来,显然是言溯的手笔,想到楚琳也是她提拔上去的,明显是和汪家作对,汪彬越想越气,告了病假修养一月。 宫中只手遮天的汪贵妃也似乎也安静下来。 “可惜,宣王没有搅入这团漩涡。”火烛爆闪,让言溯诡谲的笑容,更添上一层阴冷。 若高杞也为汪旻求情,那么汪家的落败才真正到了,不过汪贵妃是聪明人,汪家也不蠢,不过被泼天富贵迷了眼,这盆冷水浇下来,也该收敛收敛了。 “楚琳的折子正合皇帝的意思,”裴辕道,“汪家与宣王做得太过,想要将太子拉下马,独霸超纲,想得太美。” “的确,汪贵妃协六宫事,张后养病,太子沉寂,宪王,嘉王,瑞郡王皆是无为,顺王与皇位无缘,宣王与苏家崔家联姻,如日中天,可不要自欺欺人。”言溯笑道。 人一旦过度膨胀,便认不清是谁。 皇帝需要楚琳去弹劾百官,成为一个孤臣,去做他的口舌,怎么会让楚琳有事。果然,楚琳遭遇汪氏反弹之际,安然无恙,且精力充沛,恨不得除尽天下贪官,在皇帝的默许以及支持下,联合右都御史沈鼎,大理寺少卿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场百官弹劾案,史称“三官弹劾”。上至少傅,下至各县典史。 期间,百官胆颤,生怕被逮到,变成折子,呈上皇帝的案前。有不甘被攻击 第四十六章:开始背叛的心(一) 期间,百官胆颤,生怕被逮到,变成折子,呈上皇帝的案前。有不甘被攻击的各地官员,呈上案牍,控告楚琳捕风捉影,望圣上制止,可多数被通政司一句“无凭无据”冷酷驳回。笑话,圣上没有拒绝,甚至默许,通政司哪来的胆子,敢作对? 这场弹劾案在京是闹得轰轰烈烈,鸡飞狗跳,最后越闹越大,让一些老臣终于坐不住,其中以崔氏,陈氏,沈氏,蔡氏作为代表,联名上疏,望圣上制止无法收拾局面。超过大邺半数世家的联盟上表,通政司也不敢无视之,立刻呈上皇帝的案牍。 “言卿如何看待?”高臻笑着问。 “世家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言溯到弘德殿之前,便打好腹稿。“太过只会令人心寒,总要留些余地的。且楚琳此人也要重用的。” 两人商量了下,由皇帝下令停止,刑部给出最终审查,楚琳禁言禁足一月,罚俸一年,其余人等禁言半月。绝对是十足十的偏袒,连具体的罪状也没有交代。 各氏族损失惨重,接连损失了许多族人,高臻满载而归,插上自己人的无一不是重要职位,皇帝更大一步的掌握大邺实权,这场由高臻和言溯暗下操控与世家们的战争,绝对完胜。 “圣上,有些补偿还是需要的。”事后,言溯提醒道。 没过几天,给沈氏,崔氏,陈氏,汪氏的补偿,高臻采用了吏部尚书韩筠与通政司使韩晁的建议:成阳侯汪彬次子汪杳特起扬鹰卫佥事,左都督府同知陈俨擢为左都督,镇国将军陈仞长子陈勇入五军营,崔云祜兼任都转运盐使。 其中以陈氏封赏最多最厚,崔云祜完全是好运。 “陈氏对兵事饶勇,却万万不可让他们掌控兵权,特别是陈氏与西安蔡氏联姻过。”高臻摩挲手中的笔杆,慢慢道。 “微臣明白。”言溯受教。 “你认为韩氏如何?”高臻突然问道。 言溯一怔。 韩氏是寒门,韩家人只有韩筠,韩晁出仕,连世家都算不上,权利更是稀薄,皇帝怎么会提到韩氏呢? “忠主,重责,守法,不参与党争。”言溯实话实说。 高臻很满意,继续问道,“安西,银肃,北川刚历经战乱,富庶程度不一,农业商业严重滞销,如何办?” 皇帝问得有些牛头马嘴,言溯只能答曰:“为首放税,其次引经销,其三选干才,尤先年轻寒门子弟,再则令九位巡察御史各自不知情,悄悄查访,再令地方官呈上案牍,等巡察御史的查访上达,两相对比,可知晓实情。” “甚妙。”高臻赞叹,问。“你看韩筠可办?” “尚可。”言溯答。 显然,圣上准备重用韩氏了,对言溯而言,没什么损失。等她踏出弘德殿时,烈阳镶嵌在了灰蓝色的天际,火一般的云霞蒸腾在它的周围,镐京对此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火烧云。 华灯初上,言溯站在巍峨高耸的弘德殿上,远眺点点星光火龙般,布满整个京都。夜间的凉风吹起额间的碎发,流云般的青衣在风中翻腾。 韩暇站在风口,注视着几月不见更加成熟的言溯,她行走间已有了大邺朝臣的淡淡威严,裹挟在拂过的空气中,她眯了眯眼,纤细的手掌轻轻放在汉白玉栏杆上。 “你,你怎么来了?”言溯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才看见灰蒙蒙中的人影。韩暇换下了以往的紫金玉带的女官服侍,换上一袭湘黄色十树花蓝蝶的襦裙,柔顺的长发挽了个双髻,插上一些玉质润泽的头面,让言溯差点认不出,面前美柔丽质的佳人是干练果敢的韩暇,故口气惊讶,失了原有的冷静。 此时,宫中各处亮起了火烛,执勤的禁卫军拎着灯盏开始巡逻。 “怎么了,我来不了吗?”韩暇没好气道。 言溯蹙眉,这几个月来,两人常常互通消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让人发现,可是私通后宫的罪名,一个弄不好就是处斩的结果。言溯将手指抵在唇上,低声道,“小声点,想被别人听到吗,这里离弘德殿这么近。” “怕什么!”韩暇打掉言溯伸过来的手,冷笑,“放心,这次我是奉皇后娘娘和太子妃的命令,来请你赴宴的,被看到又能说什么。” “赴宴?什么赴宴?”言溯愣了愣。中宫和太子妃的宴席,怎么会请她?要知道,言溯不同以往,她成了有品级的朝臣,通政司亲自下发的官印。中宫虽是国母,并没有单独宴请朝臣的资格,中宫只能宴请官家夫人,只有皇帝才能宴请朝臣。 “前日太子妃生产,诞下一子。”韩暇道,“皇后十分开心,在满月之前,打算宴请宫中嫔妃,宗室女眷,三品官员以上的女眷,在宫中明月小筑,庆祝一番,圣上也同意了。” 言溯恍然大悟,怪不得看到的韩暇情绪不高,长着刺似的。 东宫只有一位太子正妃,一位侧妃,一位庶妃,太子妃杨氏却诞下了二子一女,庶妃单氏一女,足以证明太子宠爱杨氏了。 “却为何要宴请我?”言溯还是不解。 韩暇叹了口气,“是太子的说法,你今日在宫中,正好普天同庆。已经去请示圣上了,相信圣上会同意的,毕竟你是圣上的近臣。” 后宫从来纷争不断,女人争宠,使劲浑身解数,一个不小心,会被当成靶子攻击,言溯顿时一阵头疼,她十分不愿参与到这种争斗中来,特别在党争进行中。 “咳咳。不如你告诉太子,我身体受寒,需要休息,来不……” 言溯假装咳嗽两声,打算称病躲避,可话还没说完,背后冰冷冷的声音霎时截断她,差点冻成冰雕。 “哦?是吗?需不需要孤帮言大人请个太医来,好好为大人治治?”明黄色的四爪金龙太子正服,颗颗饱满的朝珠圆润光泽,碰撞出悦耳的声响,金色的太子正冠不偏不倚,高枢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严谨沉稳的味道,坐立行走一板一眼,哪怕在他皇父想要废他的太子之位时,高枢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从第一眼起,言溯便对太子下出结论,城府很深,心机很沉。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非常厌恶高枢,一个从开始便贬低不屑她的高贵出身的太子。 韩暇看见高枢,明亮的眼睛便划过一道光,随后又湮灭。对太子福了福身,“殿下。” “殿下说笑了。”言溯一叹,转身时,嘴角恢复了平常的温软笑意,恭敬地行礼。 高枢上前一步,言溯后退一步。 “你先退下吧,孤要与言卿谈谈。”高枢的态度十分冷硬,不给韩暇说话的机会。 韩暇眼中的光一下子熄灭了,“是,殿下。”却在转身的一瞬间,滚烫的热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手背使劲抹泪,越抹越多,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弘德殿的范围。 尴尬的两人安静的不动弹下,弥漫开来。太子没有携带随从,在天色越来越暗下来,更加显得单薄,两人僵持着不动,一簇簇暮金色的灯火,打在他们的弱小的身躯上。 “言卿,若再不赴宴,可赶不及了。”太子率先开口。 以往冰寒得无一丝暖色的声线中,言溯听出了及其罕见的冰雪融化的痕迹,她诧异地抬头,看向高枢一半隐藏在黑暗中,格外坚毅的线条。她忽然感到寒意汩汩地涌上心头,眼前的人,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血腥的猎豹,泽人而噬。 第四十七章:开始背叛的心(二) 她压下失措感,笑盈盈的脸庞,在黑暗中居然有一**惑,“殿下,涅斐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何德何能参加皇次孙的宴席,如人饮水,这杯茶,涅斐还不够资格喝呢。”她做出遗憾的表情,“何况我留给皇后娘娘的印象,真是不太好,涅斐自知,朝野上下,评判涅斐为祸国妖媚,又如何给娘娘添堵?” 言溯十分坦然,直言张后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厌恶她,为了娘娘老人家的健康,相信太子这个孝子,不会做出给张后添堵的事情来。 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高枢眉头动了动,似乎在深思,他道,“也是,言卿声誉不好,强行请言卿赴宴,是强人所难,既然如此,”高枢慢慢靠过来,炙热的呼吸喷在言溯细腻的耳畔边,他低沉道,“这次,孤让你个面子,你也让孤个面子,下次孤请你赴宴,能否答应?” 听了他的话,言溯颇有些咬牙切齿,这个高枢,搞什么鬼?引她入套吗,还有他的态度,不是不屑一顾吗,为何要软和下来?“殿下,真是折煞臣下,岂敢承殿下一声面子?”不胜惶恐,言溯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避免了高枢对她十分亲近的距离。 做戏啊,谁不会。 高枢直起身子,仰视着言溯匍匐在地的纤细的身躯,任她跪在冰冷的砖上,半晌,他冷笑一声,“言卿乃是皇父近臣,实权可是凌驾五品以上,何担不起孤一声面子?莫不是看不起孤这个没有实权的太子?” 眸中喷薄而出的冰雪,让言溯瑟瑟,她恍然惊悚起来。 为何高枢的态度改变得天翻地覆?近乎贬低自己,逼她和他交际在一起。言溯嘴巴里苦涩,难道是…… 果然,下一刻,她的想法被证实了。 “如人饮水,言卿说的不错,”高枢如鹰爪的手掌,强有力地扣住她微微抬起的下巴,高枢侵略性强悍的脸,逼近言溯表面温软实际冷残的眸子,“宪王如茶,清冽干适,可茶终归是茶,带给你只能是安静平和,不甘于世,想要灼灼其华的你,真的甘心吗?” 言溯的瞳孔狠狠一缩,想要后退,可高枢岂容她退步,强有力的手掌收紧力道,低沉磁性的声线,魔魅般窜入她的耳朵里,不容忽视,“想想,你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有绝对的抱负,未来肯给予你大抱负的君主,绝对是雄武俊烈如汉武帝,这些,高梵能给你吗?言卿,你好好想想。” 高枢松开手,干脆利落地离去,不再纠缠。 粘稠的黑暗像是长大的血口,吞噬着所有生灵,不多时,天空中碰的绽放一轮一轮的绚烂的烟花,闪亮的花火,将匍匐在地的僵硬人影,勾勒出悸动的线条。 八月中旬的朝堂上,闷热的空气牢牢跟随着诸位大臣,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每当这时间,天子便会取消中午的午朝,让诸位臣工们,得以在官署内休息。党争的斗争范围越来越大,朝堂上的争吵越来越闹,上了年纪的老臣,会出现头晕眼花的情况。 皇帝的年纪也不小了,整日在听着底下人吵来吵去,汗水止不住地从皮肤中钻出来。他低低朝岳崖道,“这个言溯,称病快一个月了,倒是悠闲,不必我,要受这唠叨的苦。” 自那天从宫中出来后,言溯便向皇帝请病假,说是自己半夜伤寒,濒死之症,称病在家一月有余,皇帝赏赐许多珍贵的药材,也请太医前去诊治,似乎没什么效果,说是心病还须心药医。皇帝表示忙,没看过生病的言溯,想着,习惯了言溯在身边的奉承和分析,一时离了她,倒是不习惯了。 党争这把火烧得忒旺,一不小心便烧到了人的身上,即使言溯不在朝上,也不知不觉地着火了。 楚琳被禁足一月,刚刚放出来,又开始大肆搅乱党争的浑水,对于他好似拥有使不完的力气,众臣也无话可说,只能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个搅屎棍子。 这不,汪氏和沈氏就江南盐税一事,争了三天有余,还没整出个结论来。江南盐税可是油水很足的差事,要招揽盐商,选出一人成为盐课提举,谁就掌握了整个江南的盐铁,可谓是一举双德。双方都提议自己人上去,可现在陈氏却提议,言溯的外祖文款,可当此重任。 文款之兄文欢曾是首富,第一任的盐课提举,在江南的权利很大,在开国太祖那一代,几乎是江南的无冕之王。如今,陈氏的这个提议,立刻引发了千层的巨浪。 定远侯沈鼎皱了皱眉,他的态度是闪到一边,不说话了。而成阳侯汪彬却是怒气冲天,身为几乎独霸后宫的汪贤妃的胞兄,汪彬近日来的气焰高涨,特别是前段日子被通政司打击的账,可要算一算。 他立刻道,“臣有本奏,言氏乃阮方血统,两族混血,生来低贱,若不是有让圣上看中的才华,也不配站到高贵的金銮殿上,文家更是粗鄙,行商之人,如何能成为官身?”他冷冷笑道,“历来担任提举之人,无一不是资历出众,选评而去,他文款一无官身,二无资历,这官职若是如此简单被得了去,岂不是被笑掉大牙?” 诛心之言,可谓软刀子进红刀子出。虽说这嘲讽令人难堪,却甚是有理。 高臻慢慢地坐正了。 “臣,有奏,”一人挺直背脊,从队伍中站出来,声音响彻金銮殿,“天子,当今世上,取民用民,无为而治,下放盐税,更能增加盐商的积极性,更能说明,朝堂只为选拔人才,不问出身,只叩惊世之才,岂不妙哉。” 他没有正面回答什么,此言一出,更得到寒门之士的争相呼应。 贫贱的身世是世家用来嘲笑他们的工具,不得不说,言溯身为女子,身为外族血统,却能得到圣上的重用,朝廷的赏赐,这对天下间千千万万的寒门子弟,是一种鼓励。 天子尚未说什么,痛恨楚琳的汪彬,斥责,“楚大人可是清闲,不好好守着你的礼部,乱跑什么,竟然管到盐运上了,真是好臣子!” 不料,楚琳更为辛辣的回击,“天下之事匹夫有责,成阳侯身为HN巡抚,不好好管辖着HN如何连江南之地也要管?不觉得手伸得太长吗?” “你……”汪彬瞪大眼睛。 “好了,瞎嚷嚷什么!”上首的天子开始不耐烦。“不热吗。” 天子炎热如此,他不明白自己臣子的精力这么好,吵了三天,还在吵闹,哦,加了个搅屎棍子,越发浑浊了。 而最终,对于楚琳和陈氏的提议,高臻都没有同意文款任盐课提举,这使得汪彬格外盛气凌人,认为圣上是偏向他们汪氏一族的,对宣王干掉太子,将来成为外戚之家,更加飘飘然了。 下了朝后,身材魁梧的成阳侯汪彬大步前行,浑身散发着得意洋洋的兴致,就差没贴根尾巴在上面了,他故意撞了下单薄的楚琳,然后施施然道歉,也没什么诚意,笑着大步地走了。 楚琳捂着肩膀,皱眉站立在原地。 “勋贵之人,礼貌全无。”崔云祜最近在朝堂上甚是安静,当然要归结于他是最少地被楚琳参到的人。淡然地站在金銮殿之前的奉天门,语气带有世家的一分清贵高傲。 楚琳没说话,直径走了。 崔云祜愣了愣。不想这个人比他还傲气,他出身士族,又是天下间传唱的文人魁首,武人粗鄙,不懂礼数倒也罢了,楚琳也是寒门学子,竟也如此不识好歹。本想着与他示好,邀请他到家中一游,如今,崔云祜冷冷一笑,甩袖而走。 两人的怨子,至此结下,乃至愈来愈大。 四十八章:开始背叛的心(三) 楚琳当然不知日后的事情,他匆匆而走的原由,是家中妻子柳氏近些日子即将生产,早上素来刚强的母亲黄氏,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没说什么。楚琳心中有数,知晓妻子大概今日生产,计算时辰,也该是差不多了,怕被耽搁,急急忙忙出了奉天门,直奔柳叶胡同中去。 柳叶胡同那两进的宅院中,一声又一声的痛呼尖叫打破了这方安静的天地,血红的水盆接连被端出来,看得令人心惊胆跳。女人忍痛的尖叫,产婆低低粗粗的呐喊,以及房中哗啦哗啦的响声,交织成一股烦躁的气息,仿佛闻之欲吐。 院前,大云柏树下,一位着棕黄福字裙的中年妇人,焦躁地来回行走,担忧地伸头望着,时不时搓着微微浮肿的手,想起什么,双手放下,紧张地抓住棕色的裙摆,望向树底下,坐在石凳上,贵气凛然的青衣人,她慢悠悠地品饮好似天琼玉露的廉价茶水。 院中焦急的情绪,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润然宁静,身旁的空气静谧地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仿似天山上雪水缓缓流淌下的纯净,轻易地缓解人们的焦躁。 中年妇人也找回了点平常该有的冷静。 楚家出身小户,溧阳昌黎人氏,世世代代的耕读世家,却十分贫穷,到了楚琳父亲那一辈,完完全全是乡下的教书先生,住着两平间的瓦房,娶得也是乡下佃农的女儿,也就是黄氏,她有一股子力气,楚琳父亲死后,单独抚养楚琳,做了杀猪屠夫的伙计,供养楚琳,日子一度十分艰苦。幸好楚琳颇具才华,上京赶考,取得功名,娶了颇有钱的乡绅柳家的女郎,这才买了这间两进的宅院,然后楚琳受到皇帝的赏识,封为给事中,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否则凭着楚琳母子的财产,在京都,是买不起一块地砖的,更别提疏通官场。 “啊!”一声仰天长啸,紧接着,房中传来的婴儿啼哭,将黄氏的魂拉了回来,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双手合十,嘴中喃喃道,“上苍保佑,上苍保佑!”看向青衣人,不好意思道,“让大人见笑了。” 青衣人,也就是言溯,轻声而笑,“不妨事,汝家今日大喜,我也沾沾这喜气,怎会见笑。” 话刚说完,房门大开,一个微微肥胖的妇人手中抱着一个红色襁褓,笑眯眯地朝黄氏走来,“恭喜嫂子了,是个小子呢。”她将弱小的一团放入眼眶微红的黄氏手中,笑道,“嫂子莫哭,添口的大喜事!” 虽然楚琳已有两儿一女,共三子,但谁家不是多口多福,人多,代表旺盛。每一个生命的到来,足以让黄氏热泪盈眶,她生了楚琳后,便再也没有孩子。 她将刚出生婴儿递给婢女阿志,吩咐阿志好好照顾刚出生的婴儿,对言溯颔首,转身去房间看望刚刚生产的媳妇柳氏。 言溯将目光,微微移了移,注视那红色的小小的一团,眼波动了动。 “大人要看看吗?”阿志见言溯似是有兴趣的样子,便提议道。 言溯没回答,却起身,走过来,细细观察皱巴巴的软软的一团,闭着眼睛,嘴巴里吮吸着指甲般大小的拇指,看上去十分有趣,正想抬手,上去摸一摸。 “住手!”一个影子突如其来,快速地抢走了阿志怀中的襁褓,他熟练地抱着孩子,瞪了一眼阿志,警惕地看向矗立在自己家中的言溯,甚是不解,“你怎么会在我的家里?” 言溯毫不尴尬,收回空中的手,背在身后,淡然地看似乎惹毛了的楚琳,见他十分热爱妻儿的模样,心中为坤仪公主叹息一声。她没回答楚琳的问题,而是问道,“你觉得这是说话的地方吗?” 楚琳皱眉,看向怀中刚出生皱巴巴的小儿子,心中甚为疼惜,妻子柳氏虽出身富绅之族,目光甚是短浅,为人算良善宽厚,恪守规矩,与楚琳也夫妻和谐。身为丈夫,自然要爱护妻儿,他对柳氏膝下的三子,都十分严苛与疼爱。他如今也二十有七了,对于这个小儿子,有种老父的感触,不愿放开。 “阿志,且去照顾夫人,四郎由我看护。”楚琳的话掷地有声,不容分辨。 阿志习惯了自家老爷十分有主意,一般不去劝,她朝言溯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如今小小的院中没有其他人。楚琳看向言溯,抿紧唇,“我家简陋,恐招待不周言大人,若是不嫌弃,还在这院里说话吧。”他抱着弱弱啼哭的婴儿走到大树底下,刚刚言溯坐过的石凳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行云流水,倒是一分没有窘迫。 比起刚见面那会儿,这位楚才子,只会清傲地宁折不屈,痛骂言溯佞臣贼子,态度好了很多。显然,波谲云诡的朝政,让他收敛许多。这也是她想看到的。 言溯也不介意,他话中的尖刺。她撩起下摆,坐到小圆石桌的对面,脸上的笑容,依然云淡风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形容楚琳,的确不错。” 楚琳手一顿,毫不客气冷冷道,“难道言大人专门,来这儿是,奉承我的?” “听闻,楚大人,在早朝中,提议我外祖父担任盐课提举?”言溯漫不经心,完完全全是个外人。 楚琳自然不会认为言溯是来感谢自己的。眼前的人,若是没有一丝一毫本事,如何能堂堂正正地以外邦女子的身份,波澜不惊地站在风起云涌的朝堂上,站在那至高无上的天子身旁。这些日子来,楚琳的思想,也在从纯粹的文人,渐渐转变为以法家为核心的臣子。 他低下头,沉声道,“难为言大人一月来,卧病在床,消息也能如此灵通。”一个时辰内,竟然尽知朝上讨论的内容,势力比想像得大。 言溯却一愣,再是抚掌大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楚琳也学会不动声色威胁我了。”真是进步神速。 “不敢。”楚琳哄着怀中四子,神情复杂地看向言溯,“当日我对你放言狂诞,你却举荐我,一步跃上通天之路,”他不明白,昔日他五次毛遂自荐,连门客的机会毫无,被扫地出门,而这个被他骂作奸佞的天子宠臣,不计前嫌,力荐他为臣,百思不得其解。“为何?” “不为何,只为欣赏你,”言溯笑得坦然,“你性子耿直,也是天子欣赏的,我,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机会,算不得什么。” 女子眉目清澈润然,好似真算不得什么。 可,那是平常人努力了一辈子,也得不到的机会,通天之路,往往是这个机会开启的。 是以,楚琳十分不解与复杂。 言溯转着手中杯盏,不理会楚琳心中的纠结,她道,“你对如今朝中情势,如何看?” “党争。”他将无所谓的抛到一旁。 “的确,汪家,苏家,沈家,陈氏,蔡氏趁乱而起,清贵文流如崔氏与孟家,也参上一脚,汪家与苏家结成一派,势大如斗,几乎横行;沈家尚在观望,陈氏与蔡氏掌握兵权,崔氏与孟家是文流泰斗,清贵名声,”她喝口茶润润喉,继续道,“加上皇子们开始争权夺嫡,以宣王最盛,太子沉寂,顺王无意皇位,也不容小觑,不提在外的嘉王,宪王,瑞郡王虽无权无势,也是尊贵的皇子。” 楚琳沉默。 “先前慕容家尚能抗衡陈氏,蔡氏,汪家,如今渐渐落败,沈家从先前的忠于皇权,也作壁上观,底下小动作不断,暂时摸不清楚。”言溯盯着楚琳默然的双眼,声响越来越低,“蔡氏与陈氏联姻,不是联盟,如今逼不得已开始联合,你楚琳是崔氏苏家的一颗棋子,你弹劾各族,风头正盛,但再如此下去,各族为了利益,你这颗棋子开始不听话,你的性命必定不保。” “你的意思是?”楚琳倏然抬头,眯起双眼。 “抽身而出,”言溯倾斜杯盏,让水流缓缓成一条直线,洒落地上,她的声音已不可闻,“方是正道。” “我不明白。” “性命为上,沉寂,只为日后的崛起。” 十七岁的少女,眉间那抹青涩犹存,此刻,全化为了粘稠沉凝的杳杳冷冽,像是混了血色的黑幕倾倒在她姣好的身躯上,再不见光亮透白。 楚琳眼前一阵恍惚,好似看见了少女温润笑容背后翻腾的血海,他敛下心神,“我不是傻子,一味地文人清高,我也有抱负,不会朝死路上走。” “如此,甚好。” 言溯早已猜到,她笑盈盈的,手指沾了沾杯中残留的水渍,在石桌上,写下一个大字,“听说,你们昌黎的规矩,出身的孩子,是不能由父母取名的,我也算与这孩子有缘,楚琳,若你不介意,用我给的字,做孩子的名,我们一笑泯恩仇,可好?” 楚琳看向怀中的婴孩,软软的咬着自己的指甲,停止了哭泣的他,正好奇地东张西望,他轻轻道,“可。” 言溯只笑不语,转身告辞。 青色的身影如流云般,离开小小的庭院。 石桌上大大的“源”字正渐渐干涸。 第四十九章:开始背叛的心(四) 宸熙三十四年,八月下旬,大邺皇储次子,满月之礼,上甚是欢喜,邀请宗族权贵,臣工女眷,于华盖殿前,行庆贺大礼,君臣举杯痛饮。 即是如此,京都中,五品以上的臣工以及有品级的女眷,以及皇室宗族,勋贵世族,权贵门阀皆要到场,否则便是抚皇帝的面子,相信没有几人能做到的。 当日旁晚开始,华灯初上,淡淡的龙涎香蔓延开在宫苑中,红毯从起始处迤逦到帝后的高座,曲觞流水般的华贵铺陈在亮敞的华盖殿上,宫女太监们如水般穿梭,琉璃酒盏中,仙琼玉露倒映着盛大的宴会,好一派尊贵的皇家气派。 盛宴比平常大许多,尊贵的贵宾一波波地涌来,放眼望去,每次来的人,都是一大堆群人陆续而至,像是拖家带口的来,可不是,特别是豪族世家,一大家子便是四五十个,嫡子庶子嫡女庶女的,还有什么侄子侄女远方表亲的,可不要拖家带口。 “高门世族中,最好这一口。”言溯端着紫琉璃的酒盏,啧啧评头论足着。 左边坐着仁A县主苏睆,右边坐着西宁候世子蔡佑。三人皆是孤身一人,单独赴宴,自然坐在了一块,和言溯一块东瞧西瞧,讨论这个评论那个。 其实严格说,孤身一人只是言溯。蔡佑虽为质子,在京还有叔父的一双儿女堂弟堂妹,堂妹还是太子嫡女荣宁郡主的伴读,可蔡佑自幼与他们不亲,在路上遇上,当做没看到。话说起来,母亲陈氏母族的表兄陈家九郎陈勇,都来得比堂兄妹亲。 再说,仁A县主苏睆,她是苏氏的族人,父亲是户部尚书苏****的胞弟,下方宕州,不在京中,母亲平衍长公主也跟随丈夫去了宕州,父亲挚爱母亲,只她一女。堂姐宣王妃趾高气昂,堂弟苏钰浪荡不成才。苏睆对苏氏并没什么好感,和他们一起来,只怕会吐出来。 蔡佑,苏睆也算是京中奇葩人物了。 此刻,宾客们大半皆至,沈氏,汪氏,陈氏,崔氏,苏氏,孟家也快到了,除却蔡氏在京中族人不多,其他权贵豪族,大概皆会来。早已在席中热情地客套起来。 一盘大杂烩啊,言溯将酒盏递到扬起的唇瓣处,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今夜这一出唱念作佳的大好戏。 “皇室宗族的人,尚未到齐。”苏睆观察一周,懒懒地半个身子靠在桌子前,无聊道。 席中已到的人,开始互相谈天说地,交换酒盏。言溯,苏睆,蔡佑这一桌,只有他们三个人,且在暗处,故没什么人上来敬酒。 “重要的人,总要最后到齐。”言溯到宴会上,唇边的笑容从未断过,十分诡异。 夜风吹过,苏睆搓了搓手臂,不由道,“你笑什么?我看你好像没停过。” “不好意思,”言溯笑盈盈道,“只是,想起一会儿大氏族的会面,以及后续可能发生的事情,止不住想笑。” 幸灾乐祸,苏睆大有深意地瞥着言溯,好似说,我看清你了。 “你们看!”蔡佑突然道,指向入口处。 苏睆和言溯一同看过去,入口处一群人闹哄哄地围在一起,为首两人鬓发斑白,皆是身材魁梧,精神焕发。左边一人比右边的人稍微矮些,眼亮敞锐利如鹰隼,肌腱像海浪般涌起,老而弥坚;而右边的人则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世家的优雅气度,更显得英武儒雅。 灯光灿烂中,十分清晰地看到,左边那人是老成阳侯,曾经的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汪允;右边那人则是老牌士族门阀的老定远侯,从一品右柱国,沈骞。两人皆是奉父辈命令,在血战上脱颖而出,辅助大邺太祖的一代功臣,当年叱咤风云的枭雄。即使老骥伏枥,仍然志在千里。 传闻,汪氏与沈氏的世代结仇,是由两人父辈而来,足足延续了四代。一个是从士族中的胜利者,一个是从寒门中的胜利者,想看不顺眼。 内里如何,谁都不知道。 “啧,沈骞和汪允,老得快进棺材的人了,精神还这么旺盛,”苏睆小声地在言溯耳边道,“传闻,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一直含饴弄孙,这回,太子次子的满月宴,居然两人纷纷出现,匪夷所思。” 跟在两位老者身后,是汪氏与沈氏的优秀子孙,以及旁支子侄。沈鼎是这一代定远侯,他平常在朝中极少发言,沉默内敛,既不针对也不赞扬任何人,却是坐了三年多的兵部尚书。汪允之子汪彬就熟多了,常常耀武扬威,此时,却恭恭敬敬站在汪允身后,像个乖乖儿子那样,安静地聆听汪允和沈骞两人的寒暄,不像是平常成阳侯的样子。 言溯就着流溢的火烛与爆裂的烟花的光束,仔仔细细观察华盖殿前,每个人的脸上的神色,一边回答的苏睆的问题,“近日,通政司受到几份关于朔漠军方的通报,称驻扎在西瑾边境的朔漠有动静。” 蔡佑嗯了一声,放下呯得津津有味的果酒,“西瑾离含山最近,若是朔漠一旦有动静,这功劳又是被陈家得去,靠军功起身汪氏与沈氏定是坐不住,想来分一杯羹。” 陈氏世代驻扎在银肃含山,蔡氏离他们就隔了一个省的距离,有什么动静,蔡佑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苏睆虽无女儿家待字闺中的谨小慎微,了解京城世家宅院里的肮脏龌蹉,对边疆朝堂之事,还是知之甚微。摇摇头,“看来,今晚的戏是越来越精彩了。” 朝堂,权利,党争,皇权,后宫,夺嫡,世族,寒门,“嗯,这京城的戏,比阮方要好看得多。”言溯微笑道。 “沈氏近年来,杰出的嫡系是沈鼎的两个儿子,世子沈郭和次子沈邱,”蔡佑正色道,“不过可惜,沈氏真是太过低调,连带着两位嫡系在京城权贵圈子内,不是十分出彩。与之相对的,汪氏几位世家子,骑射文武倒是十分出众,其中以汪彬次子汪杳为最,世子汪旻次之。压过的可不止一个头。” 身为军武出身的世家子,蔡佑虽是个少年,却也是被祖父教导的西宁候世子。正经起来,不会落后任何人去。 “呵,次子为最,世子次之。”言溯低笑两声。 苏睆瞥了她一眼,“耳朵挺尖。” “沈氏低调,手族同胞,汪氏张扬,却兄弟阋墙?”音调上扬,言溯低低道。 “的确,”蔡佑同样低声,传闻沈鼎痴情,膝下两儿一女,皆是其夫人所处,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庶子庶女,不过,沈氏家风向来如此。汪氏内纬比较混乱,那世子汪旻是原配所出,只有一子,生下后便去了,后头的继室膝下一儿一女,乃次子汪杳和肃郡王世子妃汪晖,其庶子庶女,我也不知道。” 蔡佑耸耸肩。 “你好像去翻人家的家谱,”言溯挑眉,“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