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玲》 第一章 邂逅 并不是所有美人的结局都很不好。苏佑玲是个美人,苏佑玲的故事没有惊世骇俗,却也百转千回,如台上青衣的唱腔,跌宕起伏,幽咽婉转,时而夹杂一段韵白,听者只觉行云流水,一眼万年,不觉唱的人已是九死一生。 苏佑玲一直都说她命如草芥,别人把她当草,她也把自己当草。 苏佑玲到上海的时候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父母相继过世,过不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便只身到了上海。十五六岁的苏州姑娘,穿的还是在泥地里踩过的绣花鞋,拎着行李走在早春二月的上海车站,那时候的苏佑玲眼睛里满是年轻的无所顾忌。 三二年虹口那一带有许多纱厂,过完年又是大肆招工的时候。对于那时候的人来讲,女人进工厂做工是蛮俏的,代表了自食其力,至少也是受尊敬的,苏佑玲就去应招当了一名纺纱工,跟着一位师傅学纺纱,吃住全在厂里。新工头两个月薪水很低,苏佑玲也就图有个落脚地方能先安顿下来。她们食堂是饭蒸得一格格,一人一餐两格饭,即二两饭,再凭菜券买菜吃。苏佑玲和她师傅一般是打在饭盒里回厂舍吃,厂舍是八人一间,分上下铺的,师徒两人都是底层靠窗位置,住了个对过。 她的这位师傅姓顾,叫顾晓春,比她大三四岁,她称其顾姐。顾晓春话不多,人好。苏佑玲进厂后最让她自己感到扎眼的是她脚上穿的绣花鞋,那仿佛就是一个不堪的记号,和工厂的环境一点都不协调;她又不敢动用那点盘缠买一双鞋,在领薪水之前只能可省则省。那天顾晓春倒是从箱子里翻出来了一双黑布搭绊鞋,还是新的,让苏佑玲试试,合适就先穿着了。“本事还没学会,倒先穿起师傅的鞋来了。”苏佑玲打趣着,把脚一伸一伸地看,厂里很多女工都是穿的这号黑布鞋。顾晓春一笑,“有什么呀,姐妹间应该的。”自洗饭盒去了。 纱厂都是三班倒,苏佑玲刚开始很不习惯,尤其是夜班,半夜好几次都是顾晓春拖她起来的。早春的天气让人特别嗜睡,她受不了苦了便一个人的时候躲起来哭,哭着也就睡着了。那段时间她根本无暇出厂门,脑子里整天就有那几部机器在转作,继而一想到什么时间该上班了便心上一乍,有股惶恐,仿佛厂监“拿摩温”已经就要骂上来了。单调忙碌的日子一天天继续下去,她忽然很感到一种茫然…… 后来,慢慢的倒也适应了。领到第一笔薪水之后,少归少,苏佑玲还是拉了顾晓春去了趟集市,鞋子买还给顾晓春了,两人又买了些毛巾肥皂什么的日用品。苏佑玲在蜜饯铺子里称了些话梅橄榄的请顾晓春吃,顾晓春笑笑,也就吃了三两粒,说她原本也不喜爱这些零嘴。其实苏佑玲也并没那么喜欢嗑零嘴,她主要是想请请顾晓春,顺便请请自己。这是她挣到的第一笔钞票,这之前她是体会过向人伸手的难处的,所以钞票拿到手后她也格外想请自己吃点什么。工厂的女工们似乎都有同一个爱好,闲暇时候常三三两两地外出买零嘴,女人天性喜欢嗑点零嘴,纵然她不是太爱,今天她还是像她们一样买了一些,心里分外高兴,回去却也是给同住的一帮姐妹分了,自己并未吃上几粒。 反复的三班倒之后,苏佑玲也从一派浑乱中沉淀了下来,那时已快四月了。午后洗过头坐在窗口篦头,她这一头头发着实令人羡慕,乌黑油亮,稍微刷点生发油,一绺一绺在她手里滑来弹去——她的头发特别鲜活,平时都是藏在帽子里的,终不见天日,好不容易洗过头披散着晒晒太阳吹吹风,便都调皮异常。 她们这个厂舍的后面是郊区的油菜地,转眼几天工夫已是大片旺盛的金黄油菜花,她这几天上的白班,都没注意到,今天换班休息,一看竟有点一乍。春季已势不可挡地到来了,和煦的风吹过窗棂,远处有一些人在放风筝,尖叫欢笑声卷挟在油菜花的味道里随风迎面扑来,一忽儿近一忽儿远,让人头脑懵里懵懂。她想午睡会儿,但是头发还没有干透,便只能趴在桌上稍稍眯一下,后来竟做起了梦,梦里是比现实还要慌乱惶恐的生活,“拿摩温”凶神恶煞样的责骂声不绝于耳……她是被什么东西拍打窗户的声音惊醒的,是一只风筝被她这里的窗钩挂住了,还是高处的窗钩。不远处有个青年在走过来,劈开着油菜花丛,一边收着风筝线,显然这是他的风筝,她还是带着梦里的惶惑向他问了一声:“你的风筝么?”一边已站到桌上去解风筝,一根线一挑,它自掉落下来,“谢谢,谢谢!”青年笑着答应着,一边一起玩的孩童已跑过来拾起地上的风筝,拖着他催他快些去放飞起来,她看了他一眼,他向她一摆手,自陪他们玩去了。桌上被她站了几个鞋印,她又找抹布来擦,后来记起上班的帽子围单还没洗,便拿了个脸盆去外面水龙头那里了。 她也是在沉淀下来之后才审视起这个环境的,其实在工厂做工是单调辛苦而无聊的,同住的姐妹隔三岔五有的回趟家,有的外出给亲人寄信寄什物,而她似乎也没有什么人牵挂,闲暇时候除了睡觉就是发呆,有姐妹也空闲便约了一起出去转转,买点小零小碎。她现在也嗑零嘴了,闷得慌,总是要做点事情来打发时光,因为上班是忙碌惯的,一下子空闲下来便感觉特别烦闷,她便常坐在窗边嗑瓜子,看外面天上人家的风筝。 她现在会常备一些糕点,半夜或者什么时候下班回来吃两块,垫垫饥。有爿店叫赵兴记的,他家的桂花糕很好吃,但是姐妹们都说他家的豆沙团子才是招牌,桂花糕并不算得上味佳,她却独独中意这家的桂花糕,买过有两次。有次和顾晓春去买,店堂的伙计估计有事情去的,竟无人来招呼,苏佑玲“掌柜,掌柜!”喊了两声,从里面出来个穿围单的青年,貌似做糕团的小师傅,答应着问她们买哪样。苏佑玲说称点桂花糕,向来觉得这里的桂花糕好,青年笑了,称好算好钞票另外多送给她一块桂花糕,“好吃就常来!”“哎哟,谢谢!”“不客气,您拿好……”苏佑玲接过糕点,笑着看了一下青年,竟是前几天放风筝的那个青年,他莫不是这里的糕团师傅,桂花糕是他做的?青年也记得她,却并未说什么,只是笑着和她点了个头,她一笑,挽着顾晓春自走出了店门。 这桂花糕的味道淡淡的,甜丝丝的有股清香。夜半从轰鸣的车间下班回来,拖着沉重疲乏的身子,春的夜风窗户里吹进来,倚在床角吃两块桂花糕,带着那点甜丝丝的余味睡着,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慰藉。她想这桂花糕定是那青年做的,想再去买时问问他,那次去却没看见他,许是在后面做糕团,她便跟柜台上的伙计俏皮道:“你家老师傅手艺真好,用的什么方子,桂花糕做得这样好吃?”“桂花糕是我家小赵师傅做的,姑娘您可真识货,一尝便尝出好来了!”伙计一边称糕一边说,她眼一睨,“你再多送我一块糕吧,我也老熟客了。”“哎哟,那可不成姑娘,我们都是小生意,您也知道……”“前几天小赵师傅就多送我一块糕的!”她半真半假,人家只以为她天真烂漫,笑嘻嘻只想快些打发她,“那不可能,小赵师傅成天忙做糕呢,哪里会来前面。姑娘您就照顾照顾我们小生意吧……”“小气!”她刷的一拎糕点,调皮地瞪了一眼伙计,哼着调子出门去了。 这次领到薪水之后,她在裁缝那里做了一身新衣服,桃红色的短装,愈发俏丽起来。 第二章 桂花糕 十六岁的姑娘正是一枝桃花的时候,苏佑玲身条子好,衣服怎么穿都好看,加之到上海之后人也白了些许,便愈加惹眼起来。工厂有些好事的女工要给她作介绍,她只当意会不了,尽讲些小姑娘的话,人家便以为她年纪尚小不懂事,也不太好继续下去。 厂舍后面的油菜花没多久就越来越稀稀拉拉了,顾晓春订婚了,未婚夫姓李,打算定在这个年底结婚,苏佑玲不免感觉冷清无聊起来,顾晓春结婚后肯定是不住厂舍了,现在也已开始为结婚忙碌,不再能常和苏佑玲一起搭伴玩。苏佑玲有时便耍小姑娘性子,硬是跟着顾晓春和她未婚夫出去置办结婚什物,挽着顾晓春不放,声称李大哥拐走了她姐姐,这结婚什物必要过她的眼才行,弄得他们两人哭笑不得。然而她还是有分寸的,胡闹个两次也就放过他们了,自此便少了一个最亲近的玩伴。望着外面逐渐退去的油菜花,她竟也伤春起来。 这两次去赵兴记都没看见小赵师傅,向来是柜台那个讨嫌的伙计喜好逗她,她自觉无聊而无趣,爱搭不理,倒惹得那伙计愈发欢喜逗她,言语间自被她套出一些消息来。那伙计话多啰嗦,她也嫌弃,但是但凡跟小赵师傅有关的,她都削尖了耳朵听,心里面甜丝丝的,沾沾自喜,面上还要板着脸孔白两眼伙计,嫌他啰嗦。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就生活在这种沾沾自喜里。 而她再次遇见小赵师傅却已是五月里了。五月的黄昏春风沉醉,玉兰花开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连空气也是甜丝丝的。下班后闲来无事,她一个人出来走,路过赵兴记时门口有个青年在出来,昏光黯火看不甚清楚,她却径直喊出了口,“嘿,小赵师傅!”话出口又惊讶于自己为何表现得如此不平静,她也就见过他两三次面,倒已似相识许久,自己不免难为情起来。他笑着和她招呼了一声,手里拎着东西像有什么事情要出去,她感觉久已不见他,每次来店里都不曾见到他,这时已不自觉向他走去,“小赵师傅忙喔,这一向又要去哪里?”“咳,去亲戚那里送点东西,喊我小赵就行,只是学徒……”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她说,一边把东西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系紧。她看到他还带着一扎万年青,想必是他们店里那盆老万年青分出来给人家去养的,她便问他讨一株,说眼馋他们店的万年青许久了,一直都想迁一株,又嫌柜台那个伙计小气,不想跟他开口。她看他蛮急着走的,便也没和他多说,他和她打了个招呼就骑车走了。她拎着那株万年青站在街头的风里,五月的夜风已有股暖意,吹上身来软绵绵的很舒服,心里却空了一块。 那株万年青种起来了,她在厂里找到一个废弃的花盆,把万年青养在窗台。 窗外已经没有油菜花了,仿佛只是一刹那之间,好似一场灿烂辉煌的梦瞬间过去了,她犹记得他拨开烂漫的花丛过来拣风筝,带着身后梦一样大片的金黄色,以及漫天的风筝……五月的春季有种澄澈,大片的绿意,一片湛蓝的天空,干净得让她失落。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们纱厂很忙,每天都转得像个陀螺一样,烦躁而压抑,下班回来累得都不想动。她也有段时间没去赵兴记了,都是就近买的一些糕点半夜充充饥,能抵饿就行了,顾不上别的。那段时间她唯一的慰藉便是窗台的万年青。后来稍稍缓下来了,没那么紧张了,她的嘴巴倒想念起了那桂花糕。 那天下午她便去赵兴记,不曾想到他们已不做桂花糕了,买的人实在少,换做别样糕了。她一咯噔,第一想到的竟是小赵师傅还在不在这里做事了,又不好直接地问那伙计,免得又被他逗,便用一种轻佻的口气道:“呦,换师傅了啊,那有什么新的糕点推荐吗?”“师傅是没换,现在倒是有了枣糕和梅菜饼,来点尝尝?”伙计托出一只碎糕饼盘子,她拈了两块尝尝,终皱起着两道眉,嘴上说着好,却心不在焉。伙计也看出她并不中意这些糕点,便在一旁叨嗑,说桂花糕已有一阵子不做了,她也好一阵没来,所以不知道,又说从那之后有一天小赵师傅不知道为什么又做了一次桂花糕的,做得不多,也没两个人买,后来就一直不做了。她忽然心上一动,像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散发着袅袅的余音。这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么?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有种明媚。 从赵兴记出来,她沿街走去,和风扑面而来,带着春日阳光的味道,四围的一切是那样明朗。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致勃勃过,饶有兴趣地观赏着沿街的每一爿店和每一个引起她注意的人,压抑了许久的脚步异常轻快。她甚至忘记了时间,在明媚的春日午后就这样一直走着……后来是走到了一爿学校旁边,铁围栏里面有片运动场,有学生在上运动课。运动场后面的高楼上似乎养着鸽子,成群的鸽子飞起绕着那个最高的屋尖往上盘旋,飞掠过天空,在阳光里泛着银白色,那嗡嗡的鸽哨声听着特别辽远,她竟有些痴迷。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会在这里遇见小赵师傅,惶惶如梦般。他骑着自行车路过,遇见她,他也是带了些许欣喜的,滑翔的鸽子般停落在她面前,问她何以一个人在这里,她笑笑,“闲来无事,出来走走。”因又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静安寺亲戚那里过来,今天他休息,去看亲戚的。她哦了一声,说上次遇见他也是去亲戚那里送东西,他便说他兄弟在静安寺那里开了爿茶食店,这边的老字号赵兴记是他一个远亲开的,他在这里做学徒……两人说着讲着已不约而同并排往回走去。他说他叫赵连生,老家宁波,静安寺那里的是他哥哥桂生,他现在也是想多跟店里老师傅学些手艺,希望日后帮到桂生……到了路口转角的地方,她便停了下来,微笑地看着他,阳光透过树叶投下一个个光斑,落在他眉睫闪闪跳跃。他等着过往车辆问她是不是乘车到这里的,因为距她们纱厂已经很远,她说是一路走过来的,他很讶异,便问她可愿意乘他自行车回去,她咯咯笑了,说她不会在自行车行驶的时候跳上后座,他便等她坐稳了再往前骑去。一开始她还担心他不稳,抓了两把他的衣服,后来摸到他的脾气了,便放心大胆地拉住了车座边缘……柔软的风吹过脚面,好像温水拂过,煞是惬意,她举起两只黑布搭绊鞋的脚,忽然记起早春刚到上海时穿的那双绣花鞋,不禁微微笑起来,往这一路的街景望去…… “你带我到你们店那里吧,谢谢了,我走去厂里……”她跟他说,他说好的。她想到便埋怨他们店不做桂花糕了,说现在的那些糕点没一样是她中意的,他笑着没说话,后来便问她,“桂花糕真有你说的那样好么?”她不说话,转而拐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赵兴记还没到她就要下来了,他和她并排往回走,到了一条弄堂口,他站住了,因为他们店的后门开在一条弄堂里,他平时都是后门出入的。他和她道别,推车拐进弄堂,没走几步又退回来喊她,喊的“嗳”,他不好意思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他说他给她做桂花糕,她一开始有点不大确定地啊了一声,他便又说了一遍,“我给你做桂花糕。……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她一时之间竟乱了头脑,说不上话来,语无伦次,“哦,好。……就这里是吗?等我白班吧,礼拜三……礼拜三下午下了班……”她当时是脑子顿住了,和他分别后走出老远才回过神,未吃到桂花糕,心里倒已满是桂花糕的味道在回荡了,甜丝丝的香味叫人醉酒般红了脸。 其实这天的天气是最后一个好天,这之后两天空气里老是有股微醺之气,像要下雨又下不下来。她思忖了两天穿哪身衣服去见他,其实她现在穿的衣服也就两身,一身桃红袖衫一身白刺绣衫裤轮番穿,桃红的一身稍显娇俏,她极想穿了去拿桂花糕的,又觉难为情,白刺绣衫裤她嫌太普通,思忖了两天定下来还是穿那身白的去。那身白衫裤隔天洗了,没想到礼拜三下起雨来,她黄昏下了班摸摸衣服还未完全干,潮冷答答的,便也穿上了身,撑了把伞出去了。 她去他们讲好的那条弄堂,拐进赵兴记后门的支弄,但是不知道是哪号里,便一路看过来靠感觉猜着。有一户人家窗户里摞着高高的蒸笼,她想估计是这家吧,又不好意思站在人家正对后门那里等,正要往不远处走去——那号的后门开了,她回头,赵连生撑着伞出来了。她一笑,朝他走去,“我就猜是这号里,除了你们店,还有谁家有那么一摞的蒸笼。”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把一袋纸包的桂花糕递给她,还是热的,“我也想着你是不是认识,正要出来,你倒先找着了。嗳,桂花糕刚做好的……”她俏皮道:“哟,小赵师傅特为做的,这定做的是不是比堂卖的贵呀?”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别开玩笑了,难得还有你喜欢桂花糕……”她接过桂花糕睃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自往弄堂外走去,他送她,她也没跟他客气。 春雨绵绵,地上的水门汀有点滑,两人都走得缓慢。她嗅着桂花糕弥漫开来的香气,走在狭长幽深的弄堂,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却一直不自觉微微笑着,笑着又拿伞倾过来遮住自己的脸,好不让他看见。他今天穿了身黑中山装,显得文质彬彬又温文知礼,陪她走到马路上,送她回厂,言语举止间她也觉着他的周到的,亦如怀里桂花糕的温热,叫她有点脸红。 她没有让他送到厂门口,在离厂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和他道别,谢了他,他笑着打了个手势,交待她吃完了可以再找他做,他一般白天都在店里的,她答应着,一边已往厂门口走去,他便也转身回去了。她们厂门口今天贴了个告示,方才匆匆出门竟没注意到,告示上写的有一半字她不认识,这下四下里没人,她便想喊住他帮她看,却一时语噎,不知称呼他什么好,直呼其名或是称“小赵”都未免有失尊敬,他毕竟已是她兄长那一年纪的人;称“小赵师傅”又显太隔生,情急之下她便喊了他一声“嗳”,唐突之余却有万千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她一下红了脸,怯怯朝他招手示意他来看告示。他有点不明就里地走过来,她不好意思地说她有很多字不识,他便答应着认真看起了告示。是她们厂要新发一批围单帽子,让她们各自找厂监领。她这下倒跟他客气起来,笑意在眼窝盈盈溜着,说麻烦他了,他一笑,示意她进厂去吧,她笑着睃了他一眼,转身往厂里走去,没走几步路又回转头来看他,他自撑着伞离去,紧窄的衣袖包裹下的一只手臂抄在口袋里,清瘦利落的一个青年。她想着又怪自己胡思乱想,要紧逼自己清醒,往厂舍走去。 淅淅沥沥的春雨一下好多天,她也有几天没出去了。她怪这春雨,好像湿漉漉的天气还出去找他太难为情,要是好天倒也算了,权当外出走走。她洗了头坐在窗口玩弄头发,夹一绺在手里慢慢一丝丝弹开去,想他,都是一些不成条的片段、瞬间,想到那天他帮她看告示,她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到处一阵乱找——她记得有个姐妹前不久从家里带来一盒梅菜扣肉,包了两张报纸的,不知道那报纸丢到哪个旮旯了。后来人家洗衣服回来,她便问人家,人家早已拿来包裹其它什物,丢在床底了,拿出来给她时已不成样了。她拿在手里大致看了看,谢了人家,只说那天厂里的告示她看不大明白,想到要学学识字了,便坐着去看报纸,不识的字逢人就问,三天下来倒也学了好些。她的那帮姐妹们也乐意和她一起讨论,开玩笑说她是好学典范。 第三章 护身符寄语 苏佑玲终没熬到天气好起来,那天便坐不住了,拉着顾晓春非要出去,顾晓春原没什么要买,又嫌雨天出门麻烦,苏佑玲极力劝她一起去赵兴记买糕点,她想着反正这天没其他事,便随了苏佑玲的愿望。 阴雨天本来就客少,赵兴记柜台的伙计乏闷了这几天,一见客来就精神头十足,再者苏佑玲已好一阵不来,以前又是和他熟络惯的,那伙计见了更是如遇故人,两眼放光,“哎哟,姑娘,您可回来了!好久不见,这一向厂里忙的?”苏佑玲眼都不抬,顾自看着一款款糕点,伙计又忙着招呼顾晓春,问她们可是姊妹,模样很像。顾晓春笑笑,就一些糕点询问着伙计,挑选着。苏佑玲走马观花样看了一遍,伙计也觉着她不中意这些,便过来向她荐一款新的绿豆糕,她抬眼瞟了他一眼,半真半假道:“让你们小师傅帮我做桂花糕。”伙计哭笑不得哄劝了她一阵,她不理,这下赵连生竟出来了,伙计无奈跟他讲着苏佑玲的要求,他笑笑,自让他去招呼一边的顾晓春了。他伸手引苏佑玲往另一边去,她眼波一转,一笑,遂跟随他去了。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她眼一垂,那电灯光把原本就长而卷翘的睫毛拉长了影子扑在脸上,忽闪忽闪格外动人,“下雨天出来太麻烦……”她言不由衷,手指甲在柜台玻璃上嘶嘶刮着。他笑着转身去拿那个试尝的碎糕饼盘子,“尝尝新做的这些点心,都是不错的……”他这话似乎不单是对她才讲的,却也是低声的,她拈了一块也未尝出好来,眉头紧锁,手指弹着沾上的碎屑。他见状收回了盘子盖好盖子,笑望着别处却跟她说着话,“我给你做桂花糕……”“谁要!……”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埋头悄然笑开了,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盘子,自开了来吃,一边斜眼看他,笑。她一下吃到了一块有葡萄干的碎糕,竟也蛮好吃的,便举起手里剩的半块来径直问他,“你做的?”“你怎么知道?”他有点好奇,她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却并不说,只是让他给称了些这款有葡萄干的。 那边顾晓春已买好,过来看苏佑玲,先是正眼看到赵连生有点眼熟,再一看苏佑玲脸笑嘻嘻的有点红,见了她来一个劲地把盘子往他手里塞,那神情她也猜到了几分。他礼貌地向顾晓春点了个头,她笑着一推苏佑玲,“我先走了哦……”说完顾自往外走去,苏佑玲忙喊着追出去,买的糕也不拿,他再拎了给她送出去,叫了她一声“哎,佑玲!”她听了只觉心上一暖,挽着顾晓春羞赧地回头嗔了他一眼,接过点心,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走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却让她如此心神不宁。 顾晓春对赵连生的印象还不错,看得出是个可靠周到之人,却也交待了苏佑玲一些需仔细的地方,毕竟一个姑娘只身在外,举目无亲,结交朋友仔细些总是没坏处的。 今年的雨季似乎特别漫长,衣物老也晾不干,永远都是阴冷带潮的,穿在身上哪都不适意。她坐在窗口,看外面无聊的一切,心里烦躁。后来便萌生了给他“写信”的想法,其实她也就是最近学了一些字,一时手痒,想写写,也断然不敢真给他写信,如若真给他写信,她也写不出来,不是识字多少的问题,而是之于他和她,她根本不会用笔表达,一些想法就连写出来都觉难为情给自己看。她想胡乱练练笔,却始终写不出一个字,好像所有字都与他有关一样,怕一写出来即是一张他的脸跃然纸上,叫人难为情。最终还是一字未写,尤觉懊恼。 黄昏和两个姐妹搭伙去食堂打了饭,回来不想酱油渍子沾到了一件干净的围单上,外面两件还没干,这件真是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烦躁透顶。她胡乱地扒拉了几口索然无味的饭菜,便洗了饭盒,不管不顾地撑了伞出门去了。 她去赵兴记,她知道这个时间他是有空的,兴许能在店里遇上,如若不见他人,便买些点心回来,正好填饥的点心也没有了。连绵拖沓的阴雨,好似一切都疲了,赵兴记店里电力不足一样昏光黯淡,跨进去便觉着有股落寞惶惶扑上身来,莫名其妙地。柜台打盹的伙计这次倒是喊的她“苏姑娘”,想必自从上次赵连生喊她之后,他也明白了一些。他笑嘻嘻地招呼她,跟她说小赵师傅最近一阵回宁波老家去了,赵母近来身体欠佳,他倒是留了一封信让伙计代为转交与她的,还有一盒桂花糕。她接过信当即便拆了,他的字迹倒也清秀,寥寥数语,只是说他母亲或许是连续雨天的缘故,关节毛病犯了,他需回去探望,特此跟她讲一下,也并无其它事。她禁不住微微笑着,把信纸按原先样子折好,装回信封,正要问伙计话,伙计倒招呼起了她后面的人,喊的“桂生哥”,她扭头,这人倒确与连生有几分相像,想必便是连生说的他大哥了,她便也淡淡地一笑略微点了个头,桂生不认识她,却也回了个招呼,便拿着东西找伙计说话去了。他们讲的宁波方言,她在一边听不甚明白,看情形似是桂生在交待伙计寄东西,林林总总的有药有衣物,又拿出封信来放在柜台,她一瞥,信封上赫然写着“赵连生收”,她便迅速记下了前面的邮寄地址,这想来就是他老家的地址。她也不打扰他们,拿了信和桂花糕,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回到厂舍她要紧找纸笔记下了那个地址,沾沾自喜地琢磨着给他写信,似乎也不便于写得怎样用心,不然倒先让自己看着不好意思,便只写了几句寒暄之辞,问了他母亲的近况,也问了他归期,写完又补写了一句桂花糕很好吃。简单几句,差强人意,第二天寄出了,心里倒忐忑不安起来,好似魂也一起寄出去了。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会不会回信。等待的日子百无聊赖,又叫人魂不守舍,她这几天就是如此,做事情总是要做又不要做,犹疑不决,那件沾了渍子的围单穿在身上总像哪里有针在扎,要脱下来洗又不洗,一个人内心撕扯着,很是烦恼。她生病了,有点寒热,黄昏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们帮她打了饭菜来,那吃到现在一成不变似乎永远也不会变的饭菜味混在这个季节潮湿的霉味和樟脑丸气味里,叫人心里发苦,昏黄的电灯光里,她们还是像平时的饭后一样,时而安静,时而哄吵,听着却似梦一样恍惚而遥远。她嘴里苦,也实在是咽不下这饭菜,便从床角落摸出了一块桂花糕啃着,啃着不禁两滴眼泪下来……窗外是单调的雨声。 又是下了一夜的雨,沙沙的雨声响在睡梦中,发着寒热的脑子做的梦繁复杂乱,有她的从前,也有他,梦比现实赤裸决绝,也比现实深刻,爱恨都是穷尽了毕生的气力,如台上的戏,唱得人九死一生,几世轮回,浑浑噩噩之中好似已过千年,醒来却还未收到他的回信。 那一阵她特别容易掉眼泪,只身在外生病了是一回事,梅雨季节连续不断的雨天也是一回事,抑或还因为点什么。后来她有精神了,便要还人家的班,生病休息的这几日是人家替她上班的,现在自然要还人家,又是做得浑浑噩噩,一日日过去全然不知。那天她下班精疲力竭回到厂舍,推开后面的窗户,一抹斜阳投过来照在窗玻璃上,她惊奇地发现雨季过了,风也已是暮春的风,窗外已然一派暮春的景象。顾晓春外面回来,倒带来了一封信,她一欣喜,上班的围单也不解便拆信来看,确是他写的,这次倒是写得很详尽,看得出是用心写给她的。他写了他母亲的病无大碍,只是需多加注意,也写了他在那边的生活,零零碎碎的日常事,有趣的平常的,她看着却不自禁微笑起来。他写了他的归期,她算算也就是后天下午,倒正好班还完了休息时候,天气这样好,上午睡一觉,下午倒不妨去火车站接他。 她剪了短发,也洗了围单帽子,晴朗的风吹散笼罩了许久的霉气味,她像重生了一样蹲在走廊地上绞围单上的水,抬头眯眼看晴朗的天空,这里竟还有燕子飞来做巢,屋檐下飞进飞出,呢喃细语,好不热闹。 她是乘了电车去火车站的,暮春的午后已略微有股夏的意味,风从车窗吹进来,这个季节正是栀子花开的时候,风氤氲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回荡在整个车厢,电车如一个前行的温和清澈的梦,迷醉了她的心神,她散软地靠在车窗口,看一路的街景,看街上卖花的人。 午后火车站里面人并不多,闲散的有几人在走动交谈,或打盹等待,她也寻了个位置坐定,闲闲地把玩起刚买的两朵栀子花。这里有风,带着遥远处青草的气息吹拂穿梭过她的头发,她抬起脸望着火车将要来的方向,眯眼看那边的行人,忆起早春曾只身踏过这里,现在倒已坐在此处等待一个倾慕的人了,这之间时光不短不长,却也温和清澈。 这等待的时光也是不短不长,是一列绿皮火车,风一样带着遥远处青草的气息到来。她远远就已看到他,却还是不知喊他什么,已微微笑着不自觉往他走去。他提着行李夹在下车的行人里往另一边的出口处走去,她匆忙喊了一声“嗳”,他回转头,看见她,他是有些欣喜的,一边走来一边问她怎么来了,她说正好休息,天气也好便出来走走,可不前阵子连续下雨也没出来,着实无聊。 两人说着话往外面走去,电车站台处正好他们的电车要开走,两人要紧赶过去,还是他跑在前面上了车,又伸手来拉她把她拉上车去,他一直拉着她手往车厢里面走,寻到位子让她坐了才安稳下来,这一下匆忙得,他缓了口气方才在她旁边坐下。风吹进来吹起她的头发在脸上乱拂,她心神不宁,红了脸,低头玩弄了几下手里的花,又抬脸望着另一侧笑了。她背过身去侧脸看窗外,持着花的手臂支在车窗上微微探出去,轻风拂过,这已然是开往暮春的电车……他在身后叫她,拿了一个用红绳串好的护身符,他说那天陪他母亲去烧香,替她也求了一个,松松地系在她手腕,小巧可爱如一粒红豆。她笑了,说前几天刚发了寒热,他这下便给她护身符,倒是巧。他因又问她是否好些了,如是的话应好好休息,今天实不应出来。她拿花打他,斜眼睨他,笑说早好了。他便也笑了。 第四章 小露厨艺 顾晓春的父母搬家了,今年夏天她弟弟毕业,在虹口南觅了个事做,虽说是住宿舍,顾老夫妇终不大放心,也搬到了虹口南,好有个照应。这次搬家东西颇多,因为还有部分顾晓春的结婚什物,顾晓春便请苏佑玲和另一位姐妹来帮忙。顾老夫妇是万般客气,新家安顿下来之后,要请她们来家里吃饭,催促顾晓春务必把她们请到。 另一位帮忙的姐妹已经结婚,和顾晓春又是相当熟络的,顾晓春自然不好独请她一人,苏佑玲这边便也被“勒令”带上“小赵师傅”,苏佑玲本不肯,现在便同去人家作客似乎太贸然,不合适,后来想想到时候人家都是成对的在那里,就她一人不免尴尬,便只同意了问问赵连生看,这般人情世故她还不甚懂得,想着也只能问问他看。他本是不打算去的,同人家不熟,也未帮上什么忙,人家客气,他究竟不好意思。然而她是想要他同去的,他想想便也作罢,倒也未尝不可,回头临近日子精心做了几样颇上乘的糕点,一层层放在一只乌漆木盒子里,外面贴了张红纸,送人倒甚是好看讨喜。他又另外备了两包蜜饯,用绳子捆扎成一提,同样附上红纸。 苏佑玲穿起旗袍来了,羡慕了很久,趁着这次要去人家吃饭,特为在裁缝那里做了一件旗袍,月白的布旗袍,稍显宽松,那时候女学生的样式,穿上身配着一头短发登时洋气起来。他自行车带她去,东西挂在车龙头上,倒也难为他一番心思,她不甚好意思,却也没跟他客气。 他带着她穿梭在夏季傍晚的市声里,街上氤氲的余晖,拂面而过的晚风。 这条弄堂也不算难找,他一路看着门牌号过来,在顾家后门外停车,灶披间里顾晓春已跑出来招呼了,一边把他们往前面客堂里让,一边责怪他们还带东西太客气,苏佑玲也没说什么,只笑笑,都是赵连生在应付,他也毕竟是糕点店出身,话虽不多,举手投足倒也礼貌而周到,蛮得人心。顾晓春母亲今天岳母见女婿一样一直笑眯眯在看他,接过他送的东西,看那乌漆木盒子煞是漂亮,问着“唷,这是什么?”一边已打开了盒盖,见精致的糕点,顿时喜上眉梢,旁边苏佑玲道:“小赵做了几样糕点,也不知合不合顾太太口味呢……”“哟,赵先生自己做的呀!真是费心……外面还买勿到这般好的呢!”顾太太欢喜地笑看了两下赵连生,点点头,一会儿端骨牌凳给他坐,一会儿拿糖果给他,他一口一个“顾太太”也喊得她眉开眼笑,旁边苏佑玲一直都话不多,笑看着他们聊天,后来便去后面灶披间看看有什么能帮忙。 灶披间里顾晓春和她父亲在剥蚕豆瓣,苏佑玲喊了他一声“顾先生”,便帮忙剥起豆瓣来,他忙客气地劝她去客堂喝茶,又责怪自己的腿脚毛病,站立不久,搬家给她们添了不少麻烦,也实在是感谢。苏佑玲和他聊着,客堂里的电话机响了,顾晓春出去接的,是李大哥那边出了点事情,让顾晓春去下,她这下打了个招呼便出去了,顾太太埋怨着追到后门口,喊她快些回来,家里有客,念叨着怪女儿女婿不懂事,回头看见赵连生又笑眯眯叫他喝茶,他客气了两句,也踱到灶披间去帮忙了。顾老夫妇是万分不好意思,原本请他们来吃饭的,这下倒让他们拣起菜来,赵连生忙说没事,帮些小忙而已,待会儿顾姐回来能省事些。 他们这里忙着,后门口另外一对客人已进来了,他们跟顾家相熟,热情地招呼着,客都到了,顾太太便让苏佑玲他们和顾先生都去客堂喝茶,灶披间她一个人来就行。顾太太眼睛不太好,赵连生想留下来打打下手,顾太太也同意了,她现在着实有种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意思。烧起菜来有人在旁边递盐拿油的,自然方便许多,这赵连生也足见是个常进厨房的人,倒是被顾太太调用得得心应手,比自家女婿还灵了。顾太太是不大会烧蚕豆瓣的,她不爱吃,所以也基本不烧,赵连生便说他知道个烧法,拿咸蛋黄捣烂了再配上虾仁,被他一烧,倒真很好吃,顾太太连着尝了好几粒蚕豆瓣,甚是喜欢,另外两个不甚拿手的菜也请他来烧,向他讨教,他也确实烧得一手好菜。 顾晓春和李大哥赶回来已蛮晚了,被顾太太数落“无没清头”,赵连生在旁替他们开脱了两句,便去客堂了。 饭桌上赵连生烧的那三个菜最受人喜欢,都是没多久就所剩无几了,顾太太拉着苏佑玲的手笑眯眯道:“苏小姐好福气呶……”苏佑玲莞尔一笑,斜眼瞟了一下赵连生,她没想到他还会烧得一手小菜,但是他烧的菜似乎也并没有让她有多出乎意料,她吃着认为就该是这个味。 饭后都在客堂里喝茶,楼上人家的无线电氲氲郁郁唱着苏州评弹,错落的丝弦声里,软侬吴语讲着一段身世,凄迷跌宕,蔓结肠愁,掩盖在近处的盈盈谈笑中,有种脱离感,却自始至终绵延不绝。也许是饭桌上那两盅酒的缘故,恍惚中她感到一种感动潮水一样涌上来。她总觉得眼前这名男子是可靠的,从她只身来到上海,一直到如今,他都是可靠的,她不禁伸手去拉住他的衣服,他回头,她笑笑放开了手,他又握住了她的手……评弹唱到用情处,弦琶琮铮,拨乱了心神,撩乱了情志。 顾太太把赵连生送的那盒糕点拿出来给大家尝,正好有个同住此处的张师母回来,后门口进来,看见客堂里的顾太太,遥遥打着招呼,“侬好啊顾师母,今朝有客!”“侬好,回来看儿子咯?”两位妇人才见过没两次面,分外客气,顾太太也给了张师母两块糕,“侬尝尝味道,阿拉赵先生自己做的……”“哎哟,谢谢,真老好咯!阿拉唐先生必芳斋买的还没这个核桃多……”张师母笑说着顺着顾太太的指引朝赵连生点了点头,赵连生也回了个招呼,笑说,“可是静安寺那里的必芳斋?开店的是我家兄弟,核桃糕做得顶好了……”“嗬哟,巧了!唐先生每趟去必买核桃糕,做得好是好,也就稀奇个味道,可没你这实在!”张师母说的唐先生就是她帮佣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她现在在静安寺那里帮佣,偶尔过来看看儿子,今天见顾家有客,便过来打几声招呼,后来就楼上去了。苏佑玲倒对这个唐先生有了些许疑问,是个什么样的人,何以也如此中意这核桃糕,想着却顾自笑起来——他们都在热闹地谈笑,也不知是什么事如此高兴。 顾家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顾太太一直拉着苏佑玲的手,关照他们日后常过来玩,反正此处不难认。他们答应着,也关照二老注意身体,不必再送。 这里已比她们厂那里热闹繁华许多,他带着她穿梭在熙攘的人影里,幢幢的霓虹光影掠过她的眉睫,红的绿的明的暗的,光怪陆离。夜风带着歌声扑面而来,酒酣耳热,她把头抵在了他后背,迷离地望着这一路街景。他怕她睡着,时不时地跟她说话,她烦了,直起脖颈唱了一段戏里的青衣,自行车上唱得很是勉强——他还是第一次听她唱起青衣,她也已久没唱过了,今日醉酒,倒是尽兴唱了一回,虽唱得时断时续,却是声情并茂,次日见到他倒不甚好意思。 他说唱得好,她笑笑说昨日喝多了,他又问她是如何学来的,她便说她的姨母先前就是唱青衣的,耳濡目染,只可惜她姨母的结局不太好,加之后来她父母相继过世,寄人篱下,便再没去想那唱腔,渐渐也好似淡忘了,如今唱起只能让人见笑了。他摇摇头,说并没有,他自觉不是个懂戏的人,却认为她唱得是有些味道的。 他们这里不比虹口南,郊区的街一入夜,两边的店家便相继打烊上排门了,一派日落而息的样子。两人无事在街上踱着,这里也没什么好去处,只是闲走说说话而已。她说想不到他会做糕点,还烧得一手好菜,他笑说这没什么,同是吃的东西,做得不算太好,也就图个喜好而已。她便笑他,说但凡烧菜好的人口味都会比较刁,她不是太在行,所以她对吃没有多的要求,基本什么都能下咽,如此说着不免有些伤感起来。其实她也就是后来百家饭吃惯了,便渐渐丧失了所谓的“口味”。他的桂花糕是她口味的第一次复苏,它不见得有多好吃,却在那段时光恰到好处地给了她慰藉,让她从漂泊不安中安定下来,从此她便有了一种依赖——她能从赵兴记的糕点中品尝出他做的来,那些似乎都有他的味道,也是她如今的口味。 第五章 盘扣 赵连生和苏佑玲轧朋友的事没多久就传到赵桂生那里了,自然是热心的张师母传播来的,她是必芳斋的常客,那天正巧碰见的是赵太太毓芬,张师母便把连生到顾家作客的事阖盘托出了,妇人之家自然是最关心这档子事的,尤其是毓芬这样与赵家两兄弟一同离乡谋生计的嫂子,对小叔更是有着长嫂如母的关照,如今连生轧朋友,她自是觉得有给他把关的责任。她问那姑娘长相,张师母哎哟了一下说,“小姑娘卖相老好咯!在虹口一爿纱厂做工,两个人认得估计有阵子了,不然会同去人家作客?……怎么你们不知道?也勿怪,现在都新潮了,年轻人在外轧朋友,自己拿捏得了,到时候自会让你们过过眼,哎!全赖我今天嘴巴快!……”张师母要走,毓芬哪肯,非得留她打探消息,张师母便把有的没的全跟她说了,中间不免添油加酱。毓芬一转身又告诉了桂生,说连生在外头轧朋友,都和小姑娘同去人家作客了,怎么这里一个人都不知道。桂生嫌她操心太多,说连生已不小,凡事也自己有数了,毓芬不以为然悻悻而去。楼梯上下来时不曾想撞见了连生,他今天正巧过来,她立即笑着把他拉到一边,试探着道:“连生啊,侬也不小了,阿拉和侬阿哥正商量着给侬做媒……侬看怎么样?”连生正要推脱,上面桂生已在喊了,喊他上去,他便跟毓芬打了个招呼,楼上去了。 桂生坐在椅子里抽烟,面前放了两包茶叶,都是麻布袋子包了邮寄来的,上面还有邮戳,他们有个表亲种的茶叶特别好,每年都会给赵老太太送一些,老太太又差人寄过来给桂生连生,向来是一人一包的,这次桂生倒把两包全给了连生,“毛老舅的茶叶向来顶好,外面都未必能买得到这般好的。……两包侬都拿去吧。”连生不解,桂生一向喜喝这款茶叶,这下倒全给他了,正要问,桂生已手指一点示意他毋庸多讲,语调诙谐道:“阿拉也是借花献佛……连生啊,差勿多的话就带小娘来吃个饭,免得阿拉和侬阿嫂操心。”连生没想到桂生他们已全都知晓,他是喜爱苏佑玲,但自觉还未到把她介绍给他家人这一步,今天桂生忽然提起,他倒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咳,还么跟阿哥阿嫂讲过,阿拉和佑玲……”“晓得侬不是个轻浮之人,凡事也自有分寸,侬自己看吧,反正阿拉这里侬随时能来。”桂生话不多,倒是诚恳,连生谢了他,答应会和苏佑玲商量,桂生唔了一声又说到别的上去了。 那边苏佑玲收到茶叶是十分欣喜的,在连生面前却表现得不屑一顾,伶牙俐齿,“我可不懂茶叶不茶叶,这东西能当饭吃?有什么稀奇!”他笑了,“说真的,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去大哥那里吃个饭……”这地方有几丛茉莉花开得正是时候,缕缕清香像温和的水波一样漫开来,她明明是在微微笑着揉捏手里的茶叶包,却言不由衷说着:“我不去……我可还没想好……”说着自己也抑制不住咯咯笑了出来,他也笑了,拧了一下她的鼻子,她一挣,却在一边红了脸。斑驳的树影投下来,他细细地掳起她的头发,眼神柔和如水。他说得有些轻描淡写,意思却已全在里面,她还是没有答应,把脸埋藏在他的手臂,羞于去见他的家人,他也没有多要求她,只笑着把手放在她后背轻拍着安慰,这下她憋着的一股娇嗔劲上来了,撒蛮拿脸朝他手臂顶撞过去,,红脸嬉笑着横了他一眼,自把他甩在后面顾自走了。他倒没有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笑看着她离去,一直在微微笑着,夏季的太阳光在茉莉花的香气里有种清冽,穿过摇曳的树枝打在他额头,跳跃的明亮,像个俏皮又芬芳的梦。他站了一阵,笑笑,把手抄进裤袋也离去了。 茶叶倒确实是极好的一款,苏佑玲送了一些给顾晓春,其它的自然是放在厂舍与同舍姐妹分享了。 她一直都未去见他的家人,但自从那次他跟她提起后,她究竟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现在去找他都是毫无犹疑地店门口径直进去,伙计已改口喊她“苏姐姐”了,嬉皮笑脸跟她逗笑,她一言不发眼一瞟,两只手臂一抱,高昂着头定定地站在那里,伙计便答应着帮她去喊“小赵师傅”,这时赵连生自己踱出来了,他看上去很疲惫,卷起着衣袖一头的汗,笑向她招呼了一下,又跟伙计打了个手势,自领她进去了。他在收拾灶披间里的杂碎,他们这里的一位杂役娘姨不在此处做事了,因走得匆忙,暂时未觅到新的杂役工,他们几个就轮番在此收拾,说是轮番,基本还是他在收拾,似乎也就他时间最多。她看了随即帮起忙来,把一摞的蒸笼拿到外面水龙头下刷洗,他赶忙不好意思地帮她,她嫌弃他碍事,他笑笑只得回去收拾其它事情。“亏得你帮忙,不然我不知得收拾到几时……”他整理着衣袖打算同她出去走走,她笑说没什么。掌柜从楼上下来了,他自向掌柜介绍起她,掌柜似早有耳闻地笑噢了一声,请她几时有空一定要来吃饭,他们两个跟掌柜不免又是一阵客气。 之后的几天,她也常去帮忙,这阵子正好晚饭后有空。她知道肯定又是他在收拾那些杂碎,都是直接从赵兴记后门的弄堂里进到灶披间找他,也遇见过那掌柜两三回,掌柜姓李,总是万般客气地叫她“苏小姐”,背后也关照连生叫她带些点心回去,虽是卖剩下的,也终有一些不错的,他都挑选给她了,她吃不完,倒是喜了一帮同厂舍的姐妹。收拾完毕后,他总会换件衣服送她回去,拎着或多或少的点心走在夏夜的弄堂里,这里时常稀稀拉拉的有两三家麻将声,叫人止不住放缓了脚步。他这一阵每天都很疲惫,但和她一同走在外面却又轻松快乐起来,他请她来这里吃晚饭,也是李先生的意思,看她似有难为情,他笑说其实一点也不妨,李先生一家人都蛮好的,他与他们同在外谋生已俨然如亲人般,实在无需拘束。他们这里一同吃饭的人除了李先生一家,就是柜台那个伙计阿贯,人也不多,无啥生人。他一直都鼓动着她,她嬉笑忸怩不说话,算是答应了。 他们这里是李天太买菜,连生掌勺,这次是连生的朋友第一次上门作客,又是给他们帮了那么几天忙的,李太太客气,然而又似乎不好太正式,便只当寻常请饭,买了几样稍好的小菜回来烧烧,还去熟食店买了两样熟食,倒蛮实惠。 连生这个人烧菜向来一丝不苟,几样日常小菜虽是简单烹调,却也精致清爽,尤其那只烤鸭丝与绿豆芽、茭白丝榨菜丝同炒的菜,鲜香宜人,煞是下饭,苏佑玲尤为喜欢,因此不觉多盛了一碗饭……饭毕还喝了会儿茶,做杂役的娘姨请到了,李先生胜是感谢苏佑玲这几天的帮忙,他转头拍拍连生的肩,笑道了声辛苦,连生回了他一个表情,也笑了——李先生和连生是郎舅,说话自然实心一些,转而便旁敲侧击劝他们早日去桂生那里作作客,别让他们牵记。苏佑玲这边还在难为情,李太太已去楼上取来了两段衣料,人家送她的,她嫌颜色太嫩气,倒是衬苏佑玲,便送与她了,让她也好做两身旗袍去作客。李太太这下替苏佑玲满打满算着,还告诉她顾合里的裁缝白师傅手艺老灵咯,去那里制两身旗袍保准不错……苏佑玲笑着谢了她,隔天黄昏下班便迫不及待来喊连生一起去做衣服,她倒不是急着去人家作客穿,这两段衣料她实在欢喜,想着穿上身不知是怎样,得空便来喊连生带她去顾合里。 顾合里连生也曾去做过两次衣服,手艺的确很灵,他用自行车带她去,幸而也不远。顾合里是条充满市井气的弄堂,夏日的傍晚弄堂里多是手把蒲扇纳凉之人,茶余饭后的寻常招呼,昏黄的电灯光,四处此起彼伏的麻将声。僻仄的弄堂,他骑着车总是四处让着,揿着响铃,那叮铃叮铃的声音夹在狭窄又嘈杂的弄堂里,有种平淡的暖融……那是平淡无奇的一户人家,有个娘姨在后门口做事情,连生停好车问白师傅可在,娘姨点头答应领他们进去上到二楼亭子间。 这白师傅是个干瘦半老头,戴了副眼镜在一盏灯下制衣,因为连生来过这里,他认得连生的,即笑向这里点了点头,继而又埋头做着一件西装上的纽扣洞,“赵先生好久勿来喽……”“白师傅,今朝还想请您做两身旗袍……您先忙,我们先看看此处成衣……”连生知道白师傅的脾气,也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手头的事情必定做到自己满意,才会来搭理他们,他便先同苏佑玲看看这里做好的旗袍。这里总有十来身旗袍,条条做工精致,气度非凡,她一身一身细看,爱不释手……白师傅做好事情过来和他们说话,给苏佑玲量了尺寸,看了带来的衣料,跟她确定旗袍样式和一众细节——她其实不精于这些,并不懂得什么样的合适,笑让白师傅拿主意,他眼神拉远了打量她一眼,便已有数,一段一段衣料跟她讲他的建议,她微笑听着,似懂非懂,只觉都是好的,“那就按白师傅的意思做……”他点头答应。 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两人推着车在弄堂里走,前面有挑担卖茶叶蛋的,那一声软糯悠扬的“五香茶叶蛋——”伴着一股浓浓的茴香味飘来,夏夜里别样醉人,她禁不住前去买两个来尝尝。刚出锅的,老妇人锅盖一开,香气热气轰地扑面而来,她咯咯笑着伸手挡,脚步一退撞在他身上,他哟了一下,即而笑着递给她手绢擦脸上的热气。她问他吃不吃,他说不吃,她便自己买了两个,边走边吃。吃完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快乐地扬长而去。她现在总是趁自行车缓缓往前行的时候跳上他的车,她已那么相信他。 白师傅的手艺果然精湛,两身旗袍都做得细致入微,连生付的钞票,她本不要他付的,那一阵她帮他忙,他总想谢谢她,适逢李太太送了她衣料,这裁缝师傅的钞票他便付了。他们去取衣服的这天又恰逢要下雷雨了,黄昏天气闷热异常,他说改天去吧,她性急定要去,他便带她去了,没耽搁多久,要紧回来,还是没到赵兴记雨便下来了,两人狼狈地回到赵兴记避雨。李先生李太太早已出门打牌,灶披间的娘姨这会儿也不在,他便让她去楼上,他的房间里有干毛巾。 他也是住着一间亭子间,究竟是男子,陈设十分简单,倒很整洁,似乎也过于简洁,并无多少他个人的气息,然而她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和不安。她穿着的那件蓝布旗袍背后湿透了,糊贴在身上,她靠在桌边羞于背对他。他给她找了块干毛巾,自己也拿了一块楼下去了,随手给她关好了门。她要紧拉好窗帘,先收拾自己狼狈的腔调,无奈只能换上新做的旗袍,本还想爱惜点穿,怎想碰上这样的天气。他在楼下稍稍收拾下自己,想着她在楼上会久一些,他便到前面店堂里去聊闲天了,伙计阿贯在的。后来灶披间的娘姨回来了,做完事情打算要走来跟他们打声招呼。娘姨走后连生方才倒了一杯茶楼上去,叩了叩门。 苏佑玲已换上新旗袍,这身旗袍是高领无袖贴身的,颈项颀长的人穿了更显娉婷袅娜,只是这盘扣扣起来有些费力,她对着那面小圆镜仰脸扣颈项上的三粒,他把一杯茶放在五斗橱上,手抄在裤袋里倚在门边微笑看了良久,新做的旗袍,最上一粒盘扣似乎特别难扣,她费力地仰着脖颈,两只手臂一用劲,衣服勾勒出了那纤细腰肢——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她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让他止不住想去亲近,他过来从后面抱她,她本能地一挣挣开去,惊慌羞怯地看了他一眼,手指乱了越扣越扣不上。那一眼于他却有如惊鸿一瞥直击心上,摄人魂魄。隔壁人家的无线电声音倏地高扬起来,戏文唱到六神无主处,打板如急雨,全乱了阵脚……他含笑细细地看她侧光里的眉眼,深邃动人,又似乎焦躁不安,因为那粒盘扣。他拿开她的手替她扣,她犹疑忐忑,鼻翼在杂乱的呼吸中一吸一鼓,光影里那气流似乎要直冲上他的脸,他手一抖——楼下有人回来,那娘姨忘记什物了,折回来拿,自言自语在灶披间找。她想也犯不着让人说闲话,便一时大气不敢出,怕惊扰楼下娘姨。她也确是个美人,光那紧窄丝绸元宝领包裹下的一杆颈项便足矣,他不免留恋……娘姨走后不久,她也匆匆而去,他没有久留她,怕李先生他们打牌回来撞见,倒不如早早送她回去。外面虽然还有些雨,却已凉爽许多。 第六章 初次登门 赵桂生的必芳斋开在福煦路上,一家人住是住在巨辣达路的独栋弄堂房子里,苏佑玲头次上门自是到巨辣达路。电车从跑球场那里过来,沿路多是遮天蔽日的法国洋梧桐,盛夏的太阳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投在电车窗玻璃上,被行驶的电车拉成无数明亮的长条,绚丽无比。 她今天穿的是那身净色素绸旗袍,按照顾晓春的意思拎了点水果。连生带她笑从前门天井里进来,毓芬煞是欢喜,又端骨牌凳又倒茶递糖果的,一边数落连生叫他早该请苏小姐来玩。这桂生比连生大了总有十来岁,一双儿女比苏佑玲小不了两岁,那女孩子此时正在一边观察着新来的客人,她的母亲叫她唤“阿婶”,她犹疑片刻,望向她母亲,“叫姊姊吧……”这下哄的全笑开了。不一会儿迎客的鸡蛋也端上来了,苏佑玲和连生都有一碗,连生笑道:“怎么我也是头次上门来?”被毓芬笑骂了几句,其实这里连生还真没来过几趟,一般都是去必芳斋店里。他端着鸡蛋在客堂里踱,看到长台上摆着的一盆万年青,想来就是他那次送来的,倒长得颇为旺盛,不禁道:“咦,倒真是‘万年青’唔,在此长得老好咯!”苏佑玲一抬眼,想到那次她问他讨一株万年青,不禁默默笑着呷了一口碗里的葱花汤。 今朝饭桌上毓芬那把陪嫁的瓷酒壶也拿出来了,喝的杨梅酒,桂生自己浸的,连生一听便赞不绝口,请苏佑玲必定要尝尝桂生的手艺,他制杨梅酒很有一套。苏佑玲听闻呷一口,果真清甜可口,煞是解暑。他们这里的娘姨也是宁波人,煮得一手纯正的宁波菜,虽然之前毓芬关照过她,但还是偏咸,苏佑玲都是浅尝辄止,毓芬见状哎呀了一声,埋怨道:“这个王妈,真是无么数!我也被她咸着了,苏小姐你们慢慢吃,我去一下灶披间……”说着进去交待王妈了。不一会儿王妈端上一样汤圆来,笑容可掬道:“阿拉晓得苏小姐肯定欢喜这样芝麻汤圆,今朝太太特为搓的,好来西!王妈我羡煞这等手艺了,苏小姐快尝尝,赵先生侬帮苏小姐多盛点唔……”王妈一般都是称呼桂生“先生”,连生“赵先生”。毓芬搓的汤圆,连生故意拉长声调寻开心,“噢——阿拉阿嫂搓的汤圆,我阿么吃过,今朝沾沾佑玲的光!”“噢——侬可怜煞,阿哥的杨梅酒侬喝过,阿嫂的汤圆侬没吃过?苏小姐侬相信伊伐?”桂生作了一个表情骂连生,苏佑玲扑哧一声笑了,桂生连生说话语调表情都很相像,两个人在一起逗笑着实发噱。且说这汤圆,倒真是做得地道,细腻润口,香糯甜软。 饭后喝茶,桂生的儿子以文估计觉得大人间的闲聊颇无趣,趁人不备偷偷跑出去玩耍了。那女孩子叫以华,自苏佑玲进门来,她便对她有特别的兴趣,观察了许久,此刻正伏在她母亲耳边说悄悄话,毓芬听毕哈哈笑了,向苏佑玲道:“她说你生得好看呢!小娘鬼也晓得好看不好看了唔……”以华嘴一撅,羞羞然撅到楼上去了。这边毓芬正在同苏佑玲讲述连生之前的趣事,讲得其乐融融,那边桂生和连生谈论着他们生意上的事,连生偶尔回转头来玩笑地交待一句:“阿嫂侬勿揭我的短噢。”毓芬转身一推他的肩,骂道:“我要让苏小姐晓得侬只坏来西,侬再交待我阿勿用!”连生忙笑着拱手相让,苏佑玲乐开了…… 也未呆多久,连生他们便告辞了,因为怕晚了苏佑玲她们纱厂关门。临走桂生说让他的包车送一下吧,王妈正要去喊车夫阿旺,连生摆手说不用了,顺便给了王妈茶钿。那边毓芬还拉着苏佑玲央他们几时有空拍两张相片,让她好寄给赵老太太看看,不然老太太免不了责怪她这个阿嫂对连生关照不够呢!苏佑玲笑应着,请他们留步,便同连生快步往弄堂外电车站走去。 站台上三三两两也未有几个人在等车,这里的天空是瓦蓝的,底下几抹淡灯掠影,时而有白俄男子的歌声传来,忧郁缥缈。夏日的夜风拂过她的素绸旗袍,盈盈然似一只手滑过腰际,缠绵悱恻的意味,她回头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倒头靠在他胸前,他拿下颔抵着她额头“唔?”了一声,她不作答,他便一只手拢住她,抬脸望着电车来的方向,街风如梭。 毓芬要的相片,他们也找时间去拍了,那是一次两人去公园照的,连生特为借了只照相机。她还是穿的那身素绸旗袍,半高跟皮鞋,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样斜侧着身子正脸照了一张半身相,又端坐在长椅上照了一张全身相。其实他也不善于照相,所以未敢多拍,不然浪费人家胶卷要不好意思。毓芬拿两张相片全寄给赵老太太了,老太太自然是十分欢喜,不仅回信里不乏称赞之辞,还邮寄了土产来。而连生也在照相馆多洗了几张相片,苏佑玲自然是留了两张,他自己则留了那张半身相,夹在桌上近来正看着的一本书里,看书翻到则不免多出几分愉悦之情。 其实赵老太太寄来的土产也未必到得了苏佑玲手里,住厂舍的人,那些海鲜鱼干自然是无处烹饪。连生送了一些给李先生他们,苏佑玲送了些给顾晓春,自此苏佑玲便忙碌起来——李先生李太太定是要请苏小姐一同来吃饭尝海味,而那边顾老夫妇也十分客气,上次茶叶这次土产,尤过意不去,叫顾晓春请苏小姐和赵先生来吃饭。这顾太太也是个精明之人,她一向感觉这对年轻人颇值得交往,楼上张师母回来常常讲起连生兄弟那爿茶食店如何生意兴隆,这赵连生也为人谦和有礼,断然不似平凡之辈,因此她颇为看好他们这一对,对苏佑玲关照有加,做了什么吃的给顾晓春带去工厂的同时,偶尔也给苏佑玲带一份,虽不是什么贵的东西,但那点情意在的,上次一同帮忙搬家的另一位姊妹就没有这等待遇。顾太太有意把苏佑玲当半个女儿待,苏佑玲和连生家人交往,一些人情世故她也谨提点着她,态度却是亦母亦友,苏佑玲和她感情甚好。 赵兴记苏佑玲去吃了两次饭,顾太太这里由于路远,而又时近中秋,连生一直忙于制作月饼,所以暂且放着。后来连生好不容易找了个时间同她去顾家,带了两提自制的月饼。今天顾晓春的弟弟晓冬也在,一位活泼俊朗的青年,他是头一次见苏佑玲和连生,一直以来从他母亲言语之间,他对他们印象颇好,这下便客气地过来同连生握手,向苏佑玲打招呼。晓冬现在在近外白渡桥的一爿洋行做职员,与顾晓春随顾先生不同,他则像顾太太,一眼便是个玲珑妥帖之人,他与连生一见如故,两个年轻人很快便熟络了。方才晓冬在同张师母的儿子下棋,后来人家有事情出去了,适巧连生和苏佑玲进来,棋盘一直没收,晓冬便邀连生下棋,苏佑玲端了杯茶在旁看了两局,却是看出晓冬刁钻连生世故,不分上下,最后笑笑作罢,收盘吃饭。 “连生,蛏子是这样做吧?以前住这里有一户老宁波,我看见过伊拉烧蛏子,侬先尝两个,看看阿像腔?”顾太太端上一盘盐水蛏,招呼连生动筷,连生笑应着夹了两个给苏佑玲,自己尝了一个,直言顾太太做得地到。对面晓冬吃了也跟着帮腔,“哎哟姆妈侬水平好跟楼上老宁波比了,连生哥讲得真对……”“一日到夜拿姆妈寻开心!我不要听侬,我听连生讲实在话。”顾太太眉开眼笑打骂两下晓冬,又笑望了一眼连生,回灶披间去端菜了。苏佑玲一尝便觉没有赵兴记连生做的好,私下含笑横了他一眼,未吃多少,回去时便赖在他手臂,他问她要什么,她含糊其辞并未说出个所以然,他已明白几分意思。 第七章 改道学厨 中秋时节本就是茶食店最忙碌的时段,连生一直忙到中秋当日。而那边的必芳斋也门庭若市,必芳斋的苔条月饼是有名气的,制作此月饼的师傅清一色老宁波,每逢中秋总是人手不够,做杂役的短工好雇,制饼师傅一时之间不好找,因此桂生也每日都得上阵制饼,忙得焦头烂额,八月半当日方能定心吃上一顿晚饭。 这天纱厂下午早下班,赵兴记也打烊得早,因为都要回去准备团圆饭。连生和苏佑玲自然是去桂生那里吃饭,带了两提连生自己做的月饼。连生在制茶点这方面的手艺要比桂生逊色许多,大概是天赋原因,先前桂生在上海做茶点做得风生水起,便把连生也带来了,安在赵兴记学手艺,因原先桂生也是赵兴记老师傅门下的学徒出生,如今他是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只可惜这连生似乎并无那等天赋,苏佑玲都觉出他的茶点手艺与桂生相去甚远,只是她未跟他说,他自己也知晓手艺平平,又不甘就此避于桂生伞下无所作为,想来烦恼。 他们到的时候,毓芬和王妈在灶披间忙,桂生还未回来。今年这个团圆饭之前已讲定了由连生掌勺,王妈打下手,连生茶点做得平平,一把菜勺却当得颇出色,就连桂生都说连生那两手蛮撑场面。苏佑玲一来,毓芬便陪着客堂里喝茶去了,灶披间交由连生和王妈,连生先把一锅芋艿老鸭汤炖上,其它便按次序一样样蒸的蒸炒的炒,桂生后门口进来,一声“哟,大司务请到!”连生忙摆手,“勿戏我,三脚猫工夫……”“咋戏侬?勿谦虚哉……”桂生呵呵一笑自到前面客堂里去了。他一边把帽子挂墙上一边和苏佑玲打招呼,看见他们送来的月饼,自掰了一半吃着,向苏佑玲道:“这一尝便是连生做的……”至于做得怎么样,他只字未评,拿起掰剩下的另一半吃着,楼上去忙了。 灶披间里倒真是一派大司务手笔,汀汀淌淌,烩焖爆炖没几时已是满堂香。毓芬坐在客堂里织绒线,针头往灶披间一戳,向苏佑玲使了个眼色笑道:“侬倒是实惠,以后现成大司务……侬阿勿讲,桂生也就能做做茶点,要讲下厨烧小菜,还得连生来!”苏佑玲帮毓芬绕着绒线,抬眼嫣然一笑,“赵太太说笑了,赵先生是老手艺,连生还需历练。”说是这样说,心里是赞赏连生的,埋头喜不自禁羞赧起来,毓芬溜一眼便明白。 因为有蟹,所以喝的黄酒。这蟹定是下功夫蒸出的,一只只橙黄泛红,膏肥脂厚,一尝便知用料讲究。而苏佑玲认为最妙的还当属那只芋艿老鸭汤,加了香菇笋干炖出的,很是鲜香肥美,她尤欢喜汤里的芋艿,细腻爽口,味道更是一绝,不觉吃了许多。 连生和苏佑玲是烧完香斗即走的,带了几卷刚做的苔条月饼回去,有给他们的,有给李先生的。今朝的月亮真的是无比美好,皎洁明亮如美人脸庞,天真而纯美,相较之这一路的霓虹光影皆已逊色许多。她坐在自行车后座,提着月饼夜风里穿街而过,一路飘香,有种酒足饭饱携食归去的惬意,她不禁眯眼靠在他身上哼起曲调,夜还未凉,月已如水。行至外白渡桥上时,她兴起而想下来走走,与他去河边看苏州河里的船,沿桥一路走去,头顶的钢结构影子投下来,明的暗的横着一杠竖着一条,眉睫变幻的光影惶然如梦般。她环抱手臂与他并肩,忆起先前过中秋的情形,难免感慨,三言两语却再不往下说,想来不提也罢。从她的寥寥数语中他仿佛也知晓她先前的不如意,半晌不语。触景生情,又顿然语噎,她有点窘迫地望了他一眼,凄然笑笑,埋头抚摩自己的双臂,他一笑,默然拉过她手握在手心,沿桥走去。江风袭来,掀动她的旗袍下摆,悠然拍打在他身上,忽的一下,又忽的一下……迎面一辆电车驶来,拖着几缕流彩隆隆驶过桥面,这是开往外滩的电车,她驻足跟随它放眼望过去,身后的外滩流光溢彩,叫人憧憬。 黄酒的酒劲都是后上的,许又是在桥上吹了风的缘故,她与他走在回赵兴记的路上越发醺然,步履轻摇,只觉夜风染秋意,明月无限好。赵兴记空无一人,李先生他们也与亲人团聚去了。他看她似有醉意,本想放下月饼即送她回厂,后门进来时便未开灯,她倚在门口一下拖住他手,他回头“唔?”了一声,她笑得暧昧迷离,月影里数不尽的千娇百媚,撩人心弦,他竟也微笑起来,有那么一刻,他褪去了理性。 他开了电灯放月饼,又找茶杯茶叶倒茶,她把他刚放在桌上的月饼拆了一卷来吃,边吃边扶墙往楼上去,拎起嗓子来了一句青衣念白,怡然自得。他端茶上楼,她未开灯,外面月光太好,她倚在窗前桌边吃月饼,身上那丝绸的质地在月光下泛出一层淡淡的霜白,勾勒出有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今朝确是吃多了,一顿饭下来这旗袍的腰身已显太紧,而这对于他却是一种别样的吸引,他过来环抱在她的腹部,耳鬓厮磨笑道:“看你,还吃……”她往旁一避,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亦有点愠怒之情,他坐在骨牌凳上微微笑了,揽她在膝上坐。苏佑玲胖了,先前一个人如瘦柴般总显得有些乏味,如今倒日渐丰润起来,一颦一笑愈发透着一股味道。他揉捏着她两只白年糕般瓷实软糯的手臂,以前松松地系在手腕那个护身符已显得不松不紧,他握住她一只手腕细细看,系红线的地方居然长出了一颗朱砂痣,很小的一颗,赤色的,“咦,什么时候长的?”“不晓得……”她心不在焉,他倒尤为动情,手指一下下抚摸那粒痣,他总觉得这东西有美好的寓意,亦是灵性之物,长在人身上,那便必是由于某种念念不忘! 那一颗朱砂痣倒是让他这一阵重新审视起了自己,面对心爱之人的期望,但凡人都要有点志气。对男子而言,做什么行当尤为重要,茶点这一行,他已自觉不是块好料,继续下去恐怕也未必有大起色,这几日思量下来,他决心改道学厨。他现在的厨艺都是东得一招西长一技,外加自己揣摩而来,没有正经拜师学过,好在他本人有那份钻研的心思,还算烧得不好不坏。他现在立志先把宁帮菜做精,棋盘街红鼎坊的高鸿年可谓是宁帮菜中有名气的师傅,口碑极佳,高师傅收徒也挑剔,难得连生倒被他相中了。回来同苏佑玲讲起,她认为是难得的机会,劝他尽快过去,他何尝不这样认为,只是如此一来倒和她距离远了去了,亦不能常见到她,心中难免不舍。 那一阵他的情绪总有些低落,手抄在裤袋里同她沿街走去,寡淡的街灯,夜的大街行人寥寥。两个人也无甚可讲,似乎人相处到一定程度都是这样,平日里你侬我侬,将近离别却已默然无语。他送她到厂门口,同她在墙边的路灯下站了会儿。秋风乍起时候的别离总染着一份怆然的意味,她低头不语,他亦一时沉默,黯然的灯光下,淡淡数语,笑笑,他摆手离去,她亦转身回厂。 连生很快就搬走了,他东西甚少,自己一个人打理就行,苏佑玲又正好上班,便未来帮忙。李先生李太太送他到弄堂外,叫了一部人力车即走。他搬到四马路那里住了,这里离红鼎坊近,只是环境嘈杂,住的人口也繁复。他租住的这户人家二房东是广东人,姓严,做小生意,平日里都是二房东太太打理家务。严太太是位热心的中年妇人,黑黑瘦瘦,着一身半旧的香烟纱旗袍,两只粗金耳环,操一口潮州腔的上海话,对这里的住户基本上有求必应。连生在红鼎坊做学徒,时常很晚归来,每每都要麻烦严太太开后门,所以他也隔三岔五给她茶钱,由此严太太甚是欢喜连生这个住户,对他关照有加。 且说连生在红鼎坊学厨也颇不容易,名师自然要求高,各般工夫都须练到家,丝毫差池不得。刚开始那几天,每日晚间归去都犹如被人痛殴了一顿,浑身酸痛,回到房间倒头便睡着——那一阵他把其它全抛诸脑后了,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样奔走于红鼎坊与住处之间,对她的印象倒也淡了。原本便是这样,两个人的距离一拉远,疏于联系,他整日忙碌根本无暇念到她,她又不知他何时有空,亦无法去看他,这一别倒是数日毫无音信,她日渐感到前所未有的百无聊赖。 顾晓春请她去顾家吃饭,意欲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让顾太太给她些劝慰。顾太太打趣说是小别胜新婚,连生有志气,年轻人到外闯一番是好事,亦当支持,在苏佑玲面前是赞赏了一番连生,也劝苏佑玲要作好后盾多帮衬他,他一个人在外不容易,毕竟男子,衣食生活往往料理不周,眼下天气越来越冷,这添衣加衫的也未必有人过问,总还需个女人在后面操心的,苏佑玲想来有理,他生活简洁,也不知入秋衣物是否有备。顾太太这里倒有两本织绒线的花式书,苏佑玲大致翻了一下,很是喜欢,秋风渐起,围巾要紧开始织了,苏佑玲遂带了一本回去,想着给连生织一条。 有那么一段时间,闲暇时候她常倚在窗边床角织那条灰色围巾,平生头一次织绒线,手法粗糙而生硬。听外面瑟瑟的秋风吹过,记起春花烂漫时的邂逅,她感慨地停下来抬眼望外面的天空,天朗气清,碧空如洗,一时之间尤思念那只风筝,想来心中落寞,唯有继续手中的一针一线。枯燥乏闷的日子一日日重复下去,她已忘记他走了多少日了,这手中的针线与其说是消磨时间的方式,倒也不如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来的叫人暖慰。 而后来她再次见到他那已是半个月后,那天他难得休息半天,过来看她,站在厂门口的银杏树下等门卫进去叫她。她正好在上班,穿着围单欢喜地跑出来,远远地看见他倒又放缓了脚步,停在那里悠然望了他一刹,把手抄进围单,笑着走来,秋日午后的阳光把她头上的帽子照得明亮而透明。他笑向她招手,又向旁边的门卫处点头致意。他瘦了,显得有些疲惫,给她带了凯司令的栗子粉蛋糕,两人相对站在树下只顾笑,如初认识般竟不知说什么好。她问他这一向可忙,他笑说但凡有空早来看她了,她笑笑睨了他一眼,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讲了几句话,她便要紧回去了,因不能出来太久。草草相见,又匆匆分别,回去她才想起这一阵来想的念的都未说起,也不知为何,碰见他竟全忘了。 第八章 转折点 那条围巾织好后,苏佑玲也去看过连生,他曾跟她讲过他午后会稍微空闲些,她便挑了个午后时间乘电车去了,带着那条织得不甚好看的围巾,放在一只细帆布坤包里。她去棋盘街红鼎坊找他,问那里的服务生赵连生可在,服务生说小赵师傅在的,这下里并不忙,让她稍等下,他去后面喊。连生出来见是她,打下手势回去换了件衣服方才同她出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做着烟伙间的活计,人也并无那等文才巧思,却浑身看不出点烟火气。 两人聊着拐到四马路上,她眼馋一爿小食店的油线豆腐,便坐下叫了一碗。他向来不喜这些,趁机到对面书店买了份报纸来陪她,她看是《申报》,有些欣喜地问他是不是每日的申报纸都有收集,她近来七七八八看了几篇张恨水的连载小说,字还未全识,倒看上瘾了,问他有没有先前刊载的部分。他说老早的报纸自然是全卖了,搬来这里后的倒都在,她要就给她,他自己是从未关注过这些,留着无甚用处。 他带她去他住处,严太太在客堂里搓麻将,又是以往几个麻将搭子,老相熟,他同她进去打招呼,认识了一下。其实住在他这边的弄堂房子里是没有多少私密的,人口繁杂,那么多的适逢其会,他也毕竟世故,带她进亭子间不关门,恰好开着透气——他这个亭子间的楼板实在不行,底下灶披间里的油烟窜上来全在这里,时常要开窗开门散味,所以他给她的那一卷申报纸也满是烟火气。她织的那条围巾让他有些惊喜,他试着围起来给她看,疏密不一的针脚,围在脖子里也不甚舒适,末了他又拿下来整齐折好随手放在了床上。前楼里的房客回来了,看这里开着门,在门口和他打了两声招呼,亦向她点点头,返身门一关,房里脸盆热水瓶撞击的汀呤嘡啷声响传来,一扇门等于未关,“一览无余”的生活。她也实在无心思在此久留,他过会儿又有事情要回红鼎坊,两人出来便一路往东朝红鼎坊的方向慢步走去,太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散淡的游魂般……这一片的街景俱蒙上了淡糜的秋气,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在棋盘街那里的电车站台,他陪她等车,她有意别脸往北望去,对面高楼上的太阳光斜照过来,打在这里一栋建筑的窗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一片明晃晃下面的车流行人都有着一种悠远的灰,肃然凉薄。秋的街风分外有股岁月感,拂动她已齐肩的头发,她陡然有种无可抗拒的脆弱——他似乎也理解她的不愉快,过来握住她的手,手里无意识握捏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后来车来了,她抽手离去,他亦没有再喊她,站在原地吸了一口气,低头往对街走去。 这一阵来她感到了一种莫大的疏离,她甚至全都归咎于他的头上,他总是那么忙,就连他如今所处的环境都仿佛毫不客气地要把她挤出来,她似乎回到了之前没有他时候的一个人,却远没了先前的心境……电车行驶在外白渡桥上,颓淡的太阳光被头顶划过的钢结构打得支离破碎,泼上来的凉白开水一样…… 之后她还是那样生活着,买了两圈暗红色的绒线,这次是给自己织围巾;也去外面买点心吃,赵兴记早不去了,因为怕见了人尴尬,都是在别处买的,也不定买什么;申报纸是每日都买一份的,必要看上面的连载小说,碰面多了,她也和卖报的老板调笑,飞着眼风,嬉笑怒骂。她日日做着她的事情,就是不去看他,和他置气。 他再一次来看她已是好一阵以后,厂门口的银杏树叶已开始零星凋落,地上浅浅的一层金黄。他遥向她招手,她浅浅一笑而过。今天下午她正好也休息,两人沿路漫步走去……他这次倒是带来了一个消息,桂生的必芳斋兼并了旁边两个门面,又另外做起了喜糖喜饼的生意,正添人手,她要是愿意,倒不妨去桂生那里做事,想来至少要比此处自由。其实他亦有另外一层想法,他也认为把她独自留在这里,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在桂生那里,有毓芬桂生照应,他也放心。她自然肯去必芳斋,纱厂单调而乏味的生活已消磨掉了她的一部分心性,而她的另一部分特质却久磨不损,坚韧地等待着某个契机,破壳而出。然而她还是要和他置置气,把脸别向一边回绝他,不理他,他知道她耍嗔劲,逗笑了几下便都过去了。 纱厂里她很快就辞职了,交情最好的还是顾晓春,她跟顾姐约定以后还要去顾家玩,毕竟已如半个娘家。她的东西收拾起来亦不多,窗台那盆万年青要带走的,顾晓春送她到厂门口,连生趁着下午有空,过来接她,三人并排往电车站走。顾晓春还是那般不善言语,无非三两句寻常交待的话,平淡无奇的送别……电车来了,苏佑玲摆手先上了车,连生在后面作别顾晓春,正欲转身上车,顾晓春一把拉住他手臂,最后抢着说了声,“连生,好好待她!”那时电车正要开动,情急之下她说得有点大声,里面的苏佑玲也听到了,抑制着的情绪“轰”一下炸开了,决堤般哭倒在他胸前…… 电车当当驶过法租界的街,这个季节的洋梧桐树叶下雨般纷纷扬扬。 苏佑玲搬到蒲石路住了,毓芬找的房子,姓倪的一户人家,跟她打过几次牌,关系说亲不亲,说疏不疏,这方面她向来善于拿捏分寸,连生的女朋友自然是不好现如今即收于自家檐下,陌生人家唯恐照顾不周,关系太亲近的人家又怕苏佑玲住着拘束,唯有这类泛泛之交恰巧合适,客气又不会太过照顾。倪太太上海人,样貌颇为清气,头上一只发髻梳得光滑整齐,不带一丝毛刺,笑容可掬引连生苏佑玲至楼上亭子间,简明扼要关照几句,便微笑示意着下楼了。 他们这里到底新式里弄,环境比四马路连生那里好太多。倪先生在南京路一爿洋行做职员,也算中上层的“写字间先生”,和倪太太有个女儿嘉怡,嘉怡现在中西女中念书,寄宿制,平日里不回来住,倪先生又应酬多,倪太太在家难免太冷清,所以一个亭子间是长出租的。连生帮了一会儿忙便到时间回红鼎坊了,他下楼同倪太太打招呼,客气地拜托她多多照顾。连生走后没一会儿毓芬来了,在后门外“曼音,曼音!”喊倪太太,请倪太太去赵家吃晚饭,楼上苏佑玲闻声下来,毓芬也叫上了她。倪太太客气,推辞说倪先生到这会儿没有电话来,许是要回来吃晚饭的,就不去赵家了,毓芬调笑道:“唷,你和老倪什么时候不能二人世界呀?今朝去我那里!我来打电话老倪,一起过来,我麻将搭子啊喊好了,饭后正好来几圈……”毓芬是连拉带请说服了倪太太,又逼她快些去打电话倪先生。今朝这饭局有给苏佑玲接风的意思,亦有托倪家夫妇关照的用意,毓芬为此还特为借了人家的厨子。 倪先生和桂生简直就是两类人,桂生日常总是夹袍布鞋加呢帽,一股世故的小商人气,倪先生则十分洋派绅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浅灰绒线衫里两片衬衫领子整洁挺括,他温文尔雅地向苏佑玲点头问好,请苏小姐有需要一定和他太太讲,勿用客气,苏佑玲微笑答应着谢了他,心里不免感到一点温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悄然怯怯地溜了倪先生一眼。 必芳斋有几个原先的人调到喜糖喜饼那里去带新人了,茶点这里再另添新人,为稳妥起见,两边都是新老夹杂,而重心依然在茶点这里,毕竟是多年手艺的老本行,又正如日中天的时候。苏佑玲来必芳斋做事,桂生理所当然安排她些轻便体面的活计,正好茶点柜台有个伙计调到喜饼处去了,苏佑玲便先在茶点柜台处招呼顾客。第一天自然如赶鸭子上架,各款茶点还未识全,全仗着和她一起站柜台的伙计阿波指点,不免给顾客添了麻烦,甚不好意思,她也只能抱歉地一遍遍同他们解释,费了很多口舌,赔了不少笑脸,一天下来脑子已乱成一团浆糊,黄昏时分方能稍稍缓下劲来。他们这边是桂生家里的王妈过来打理两顿饭,一应人员替换着在店堂后面就餐,王妈做菜一向老宁波,更何况这里又多数是宁波过来的人,少数从于多数,没几天,苏佑玲也适应下来了。 她现在日日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眼光究竟两样了,她开始淡淡地敷着雪花膏,两道眉精心修过了,画成当下最时兴的样式,细长的柳叶般直探眼角,显得妩媚又英气。倪太太送了她一些衣服,都是倪小姐只穿了一两次即束之高阁的,她们同学间开PARTY,很是讲究衣着,一件衣服穿出去的次数多了要叫人笑话,倪太太看苏佑玲和倪小姐差不多般身条,就叫她挑拣了一些拿去,都是品质款式俱上乘的。还真是人靠衣装,倪小姐那些旗袍时装一上身,苏佑玲登时有模有样起来。现在这个季节,她一般都是旗袍外穿一件绒线衫,昂首站在柜台里,和人浅笑交谈,论斤算价,迎来送往不紧不慢。她也碰见过张师母,张师母说顾太太倒是时常挂念她,不知她搬来这里习惯否。苏佑玲笑笑,自说了一些宽慰她们的话,劝她们勿担心。张师母回去自然是添油加醋地传播给顾太太,说都快认不出来苏小姐了,洋气得像人家的少奶奶,可见这个赵先生不赖,待苏小姐真是好!虽然顾太太也熟知张师母喜好夸大其词,但听着还是甚感欣慰。 待一切稳定下来之后苏佑玲亦回去虹口南看过顾太太,那时已是深秋,弄堂里的银杏残叶随风在地上打转,她穿着新大衣,拎了两样必芳斋的点心。 第九章 牌局 有时候连生下午空闲,便会乘车过来看苏佑玲,坐在柜台里喝茶,和她讲话,也微笑看她忙碌,偶尔给她帮下忙,那也是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他每每过来都要拿那个阿波寻开心,把阿波支走。她总是又恼又喜,拿眼翻他。他带着一种调笑的表情走近来,这下店堂里无他人,他从后面握住她两只手臂抱她,在她脸颊香了一下,她身上幽然散发的雪花膏味道很好闻,淡淡的,温香软玉般叫人怦然心动……其实这是很众人化的味道,却唯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才有那般叫他魂牵梦萦的意味。 如今赖在必芳斋的柜台里喝茶,对连生来讲是件快乐的事,午后的松散时光很短暂,亦很温暖。深秋树巅的落叶被阳光照得金黄通透,划着一道道弧线簌簌凋落,又一阵阵随着过往电车的尾风飞起,一片哗然,有种声势浩然的萧瑟和美丽。店里的壁炉已经开了,后面作间在炒酥糖,锅铲的翻炒声夹杂在酥糖的香气里传出来,连照进窗玻璃的阳光都是慵懒的甜香味。暖融融的午后,泡一杯碧螺春,悠然看她在面前时忙时歇,亦是一种享受——他有时就在想,许哪一天他也会开爿店,让她就这样子在店里忙碌,一直忙碌下去,像那杯茶,从味道正浓的时候一路熬到茶叶渣,直到再泡不出一点茶叶味。他想着不禁微笑起来,用一种带有憧憬的目光望向她。 他对她是满怀憧憬的,她亦成了他的无上动力。他如今已是高鸿年颇为看好的门生,悟性高,心气也高。他总想待到独当一面的时候再与她谈婚论嫁,所以如今纵使他有那份心思,他也从未与她提过一个字。他每每抽时间过来看她,她是感觉得到他对她的依恋的,但这样的日子久了,她难免不是滋味起来。她越来越不清楚他的想法,把她带过来扔进这里的生活,却没有了下文,其实这里并未比虹口纱厂好很多,一样不能常见到他,先前还有同吃同住的姐妹讲讲说说,现如今和谁去讲?必芳斋那些人都是称她“苏小姐”的,毓芬以华她们虽然有时也带她一起玩,但她们毕竟都是太太小姐们的生活圈,她学得来皮毛,却进不了圈子,渐渐成了一个尴尬的人。 初冬的夜晚,打烊锁门之后一个人在路上走,平日里桂生不用车的话都是车夫阿旺送她,今朝桂生他们有饭局出去的,她也不高兴另叫车,反正回去也无甚可做,便想一路走回去。大街上的西北风迎面吹来,呼呼吹得两颊生疼,她不由得把颈上那条暗红色围巾兜上来,尽量蒙住双颊和鼻子,然而这样一来鼻息一吸一鼓,更是嗖嗖生冷,只能取下,快步穿过街往迈尔西爱路走去。这里转角的一爿小酒吧像是在开PARTY,热闹非凡,有激昂的小提琴声,有烤面包的焦香气,店里炭火红彤彤烧得正旺,蓬蓬的热气给橱窗蒙上了一层晶莹的薄雾。门口两名醉酒的白俄踉跄而出,说着俄语伸手戏弄她,一个穿皮夹克的还顺势上来扯她的围巾,她吓得要紧躲避开疾步而走——转角处的风特别大,刮得头顶上的铁皮广告牌哐哐直响,亦响在她心里……她听见后面有人喊“小姐”,也不知是不是喊的她,回头一看是位中年男子,有些面熟。“小姐刚打烊?……带你一段路,顺路。”中年男子说道,她忽然记起他来必芳斋买过两次点心,想想便寒暄着上了他的人力车。这车座很宽敞,两个人坐一点都不挤,应该是私家包车。她笑问他贵姓,他说姓唐,也不知怎的,她一听见姓唐就想到张师母说的唐先生,这下里又断不好意思贸然跟人家核实,况且这里这位唐先生也不似张师母说的“必买核桃糕”,想必仅同姓罢了。然而她还是稍稍留意了一下这位唐先生,他面相清瘦,留了一圈胡子,大衣里面穿着灰呢格纹西装,冷峻之余又透出那种中年男子特有的暖厚茶烟味。“唐先生这是回家么?”“噢,出去打牌。”她因又客气地问是不是方便,唯恐人家特为绕道,他说他也走蒲石路,带到她亚尔培路口,她谢了他,至于他如何知道她住那里,她没问,他也没说,估计便是他在那附近看见过她。 到了路口她下车与他作别,他只“唔”了一声,点头一摆手,拐到亚尔培路上去了。她望着那人力车长吁了一口气,两只手抄进大衣袋往弄堂口走去,走了一阵才想起牙粉忘记买了,又折回弄口的烟纸店。 从那之后,她在必芳斋又碰见过一次唐先生,他来买点心礼盒的,估计是送人,一直阿波在招呼,她这边又正巧有人要称点心,也没和他打上招呼。 有那么一阵,她总是下意识留意着唐先生是否来店里,也无怪她,孑然在此,任何一个与她擦肩而回眸的人都能激起她心底一层浪,她甚至遐想:那时候的连生与她是不是就如现在的她与唐先生?然而她继而又笑笑打消了这个想法,她笑自己太痴,那时她是对连生有意,如今这个唐先生也只是必芳斋的普通顾客,那次亦是恰巧路过施以援手,之后便再没在路上遇见他,他许还是去那附近打牌的,只是没有特为喊她……渐渐的,她也释怀了,又回复到以往的心境,亦忙碌,亦寂寥,无多念想。她现在晚上没事做有时会去桂生家里看打牌,有时倪家有牌局她也会下楼看会儿,帮着娘姨弄弄点心。 而她再次见到唐先生却也是在倪家的牌局上。那次是倪先生他们洋行有点生意上的事要请唐先生帮忙,桂生作引见的,约了来打牌。那天她还有点犯头疼,吃了倪太太的药老早就睡下了,原本不打算下去看牌的,昏昏沉沉中听见楼下桂生他们一班人到来,她也实在是懒得动弹,半梦半醒睡了片刻,后来便听到有个声音像是唐先生,隔着客堂的无线电音波,竟如从前世穿过来的一只手,蓦然在心上一激,她都不清楚是如何穿衣起来楼梯上下去的,恍惚如梦,娘姨惊讶于苏小姐怎么休息着又起来了,她盈盈笑说大哥来怎好不下来打个招呼,休息良久已好很多,原也无甚大碍。 那一刻她陡然相信了夙缘,鬼使神差,避之不开。她如一缕循声而来的游魂般袅然穿过客堂的玻璃屏风,和桂生浅笑寒暄,唐先生就坐于对面喝茶,亦如初识时那般神态。他见到她是有些讶异的神色的,未及开口,这边桂生已作起了介绍……他们这里的墙角有一只铜管落地麻将灯,光线压下来正好投在她腰际,她今天穿了一身织锦缎面旗袍,孔雀蓝和深紫的纹路藤蔓般绞织着一绺绺下来,灯光里有种流丽的华彩。她看到唐先生的目光有一刻是停留在她脸上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没有光,也只是一刹,他便又笑起来,略微欠了一下身子,道了声“幸会”。 男人牌桌上谈事她不甚懂得,妇人家也仅只看牌而已,她坐于桂生身后的骨牌凳,看的却是唐先生。唐先生这个人已是她父辈的年纪和脾性,偶然笑起会不经意露出眼角的纹,牌风却相当狠戾,不露声色,俨然有种无毒不丈夫的内里。而桂生就瞻前顾后得多,看得她干着急。“唐先生侬辣手噢,只只牌出得狠咯!”她眼角一挑,讪笑,他正喝着茶,听闻抬眼看了她一下,一笑,“过奖,乱打一气罢了。”这边桂生正犹豫要不要出牌,她已伸手从他手中抽出那几张牌朝唐先生压下去,“哟,侬手太快了,那牌出掉叫我接下来咋打?”桂生惊叫着笑道,她没理会,定定地直往唐先生看过去,他笑着,示意旁人出牌,估计都无牌可出,出牌权便到了桂生手里,接着倪先生出,接着唐先生,他又是出手狠戾,几张牌把倪先生打下去——那本是原先可以压她的牌。四围依然一派谈笑风生,她却一下子有点蒙,坐于桂生身后的昏黯里,遥望着那一桌烟气缭绕,桌顶直射的灯光下哄然膨胀开来,如梦般惶惶扑上身,整个人感觉一点都不清醒,看桌顶那只麻将灯的果绿灯壳都犹如一团盈盈燃烧的火。 倪先生拿了只打火机替唐先生点烟,手指一滑,一颗豆大的火苗窜出来——她蓦然感觉,有些男人如陈年烈酒,上口醇厚,却只需一点明火即能焚毁人的所有神志。 她是提早离场的,上楼穿了件大衣,又下来打算出门,娘姨在灶披间收拾点心残羹,见状不免要询问,她笑说看牌坐太久,闻多了香烟味喉咙不适,倒想出去透透气,顺便到烟纸店买些润喉糖吃。其实她也是掐算了时间出来的,客堂里牌已打得差不多,她便先走去弄口买糖,吃着糖逗弄烟纸店家的猫,磨辰光……唐先生的人力车果然没几时便出来了,他过来买烟,也仅和她打了声招呼即走的。昏惑的光线里她谑然笑起,带了一种讥诮的语气,“有牌为什么不早打呀?”他“唔?”了一声回过头,一笑,“那要看和谁打……”他什么意思她没太明白,睨眼朝他身影看去,想想却是一忽儿喜,一忽儿恼,心里收不住的波澜……冬夜的弄口寒风侵肌,她站了片刻便受不住,亦怕在此碰见桂生,张望了两眼要紧裹裹紧大衣往回快步走去。 第十章 胭脂印 那天夜里出门受了寒,苏佑玲的头疼果不其然加重了,次日只能请假休息,一早给赵家打了个电话告假,没几时毓芬便来了。她一来就是一派闹盈盈的,在楼底下跟这个问好跟那个招呼,苏佑玲是宁愿她不来,倒还可以安静休养,她来了不免尽是一番嘘寒问暖,并无多少实质意义,反而叨扰,所以听到毓芬楼梯上上来,苏佑玲不由得深深阖上了眼……头疼起来人本来就烦躁,不喜言语,毓芬看苏佑玲似神色困倦,便没多加打扰,关照了几声就下楼来了,和倪太太在客堂间聊了片刻。 毓芬走后苏佑玲倒眯了半刻,后来就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东想西想,自己跟自己作势,掉眼泪。中午娘姨特为熬了粥送上来,她也尽装睡没开门,心里烦躁。 今朝正巧遇上连生休息半日,下午到必芳斋听闻苏佑玲请假了,又转而往这边来。倪太太早早吃过午饭就出去看戏了,苏佑玲又一直沉睡不起,娘姨怕叨扰苏小姐休息,虽心上着急着也不方便多上去叩门,亦有些手足无措,这下里碰见连生,仿佛抓住了一棵稻草,拉着他跟他讲苏小姐睡了半晌了,午饭也没吃,请他上去看看要不要紧。他听闻放下手里的东西便上楼去了,叩门喊了她两声没回应,他便开门进去,她正背对他睡着,鼻子一吸一吸,显然醒着,也不知怎的,一听见他上来,这眼泪水就随之哄然涌了上来,她赌气地拿手绢蒙住眼,却是越哭越厉害,这一阵来的不愉快一股脑冲他发去。他知道她是撒气,把她枕在臂弯拿手绢替她擦眼泪,她背对他别着脸放刁一般甩了两下他的手,他便笑了,柔声哄逗了一会儿,她算平复下来,却还是一副嘴翘鼻子高的腔调,撒蛮不理人,他逗笑地捏了两下她的鼻子,劝她起来吃饭,看她神色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便下楼去给她热粥。 俞妈问苏小姐可要紧,他说睡了一阵这不刚叫醒了起来吃饭,无甚大碍,俞妈这才放心下来,帮着连生盛了两样下粥小菜,连生谢了她。 吃过粥后,他问她头可还疼,她说脑后侧还有些沉重,他便坐于床沿,让她枕在他腿上替她揉捏头部,揉了好一阵,那种淤堵着的沉重感也化开了,煞是适意,她却两行泪流下来,烦恼地撩拨开他的手,又一下拉住,欲言又止——她如今就是这样,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的,他不在便一切都不顺心起来。他亦明白她的心思,也实在是无奈,他自认为人是断不可以毫无格局的,喜爱一个人亦当担得了那份喜爱。他摆脱开她的手继续给她揉捏,她却感觉出了他手指的心不在焉,头避开着背过身去,“你在想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仰面靠在床头沉默了许久,后来却微笑起来,扳着她的肩膀给她按揉太阳穴,语气深长道:“你等我一段时间……过一阵都会好的……”至于过多久,他没说,她也没问,这是一个谁也确定不了期限的承诺,问了不免叫人丧气,而承诺总是好的,有时候只要眼光放远些去相信就可以了。她有时候心口上一鼓气地怨他怪他,心底里还是明白的,他这个人就是跟桂生打牌一样顾虑太多,顾虑她,也顾虑他自己,虽有点了无生趣,却也是真心可靠的——在他时轻时重的按揉下,她竟渐渐睡意朦胧起来,“嗯”地轻哼了一声从他身上滑落下来,安然睡去。这一次倒是睡得安心,竟还有些呓语。 揉捏了那么久,他的手臂究竟也感到了酸疲,一时之间一个人倒是木然坐了半晌。后来便把她吃粥的碗碟拿下去洗了。 她这睡着,他也无所事事,这下后面楼里有手风琴的声音传出,估计是初学者,时断时续,尚不成曲调,却让他在这里的时光一下有了另一番情境,他甚至微笑地以为与她的厮守是一场绵长的岁月静好,食得人间烟火,亦听得凡世尘音,波澜不起,携手终老。他把手抄进口袋,悠然踱到窗口去看后面的风景,那是法兰西芒萨尔式的红瓦屋顶,冬日的斜阳照过来,老虎窗那里有一只手伸出,取走了晒在屋顶的一匾子雪里蕻——这个举动于他似乎分外的有种预示感,夜冷了,收摊了,一天也差不多结束了,鸟儿归巢人回家,今朝他亦是去哪里?楼底下毓芬的电话来了,俞妈接了在楼梯口喊他,他应声下去。毓芬那里因为他难得休息半天过来,自然是准备了好小菜让他和苏佑玲同去吃晚饭,他看苏佑玲也不定什么时候醒,亦不想让她来回折腾,便托故谢绝了,不免被毓芬一顿讥诮。倪先生倪太太也有饭局不回来,连生就和俞妈简单做了点塔菜炒年糕,苏佑玲本没有胃口,看了绿意盎然的倒开胃了。 连生这次带了两瓶酱油来的,也是一次苏佑玲和他无意说起的,说倪先生似乎特别中意红鼎坊对过那爿饭店的菜肴,念念不忘。连生自然知道,那爿饭店就稀奇在酱油是店里大司务自制,味道独特还不外售,他跟那里的大司务认识,便弄了两瓶来。礼拜六下午他们从学校接了倪小姐回来度周末,俞妈蒸的一只红烧蹄膀一开锅,倪先生“哟”了一下,直言灵咯,俞妈笑道:“灵噢?苏小姐的朋友赵先生前两天带来了两瓶荣福记的酱油,所以这趟的蹄膀味道不一样。”“苏小姐回来了吗?……嘉怡侬去请苏小姐一起来吃饭。”倪太太笑遣倪小姐。倪先生今天特别高兴,红酒也拿出来了,还关照说两个女孩子都有小礼品,倪小姐一听要紧上楼去叫苏佑玲。苏佑玲原本在必芳斋吃过了,又不好意思跟人家扫兴,便想着一同喝杯酒也好,和倪小姐拉手下楼来。原来是前几天托唐先生帮忙的事成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办成,全因唐先生这个人做事爽辣,因为这桩事,倪先生在洋行一下子吃得开起来。当着两个女孩子倪先生也没细说到这上面,只说工作上有值得庆祝的事,两个女孩子一人一样小玩意,是那种旋转音乐盒,上足了发条会叮咚唱歌,也就倪先生有这样的心思。苏佑玲还是头次见到这玩意,新奇地拿在手里把玩,爱不释手,她也毕竟还是孩子心性。 搬到此处至今,苏佑玲与倪小姐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因倪小姐同学间的周末活动颇多,常常不在家,所以苏佑玲也见不到她几次,今天倒是难得。这个倪小姐乍一听应是个千金娇小姐,其实脾性倒还大方,不愧中西女中出身,说得上得体识理,淑女风范,苏佑玲闲来无事也喜欢问她借书看向她请教一些东西,今朝这个音乐盒唱的歌她一时之间很喜欢,去问倪小姐唱的什么歌,倪小姐说是一首爱尔兰歌,把歌词也写给苏佑玲了,还打着节拍教她唱了两遍。此后的几天,苏佑玲的脑子里便一直都是这首歌。她也在冬日的午后唱给连生听,挽着他一只手臂走在法国公园,那条暗红色围巾照着倪小姐的《玲珑》杂志打了个洋气的结。 如今倪先生和唐先生算是生意上的朋友了,有事没事也约着打牌。那天苏佑玲在店里当晚班回来得稍晚了些,一路寒气逼人,尽想着快些到家焐汤婆子,后门进来,见俞妈正在裹点心的小馄饨,“今朝有牌局呀?”“可不是?……太太特为交待的小馄饨,唐先生欢喜的!”她原本只是随口搭讪两句便上楼,这下倒蓦地顿了顿,“哦”了一声望向那一摊俞妈正操作着的活计,“小馄饨啊……我正想跟俞妈讨教呢,真是。咳,我放只包就下来!……”她有点语无伦次,撩拨着鬓发失笑地往楼梯上去,俞妈又喊住她——她晾在晒台上的衣服被一并收下来了,放在俞妈那里的藤椅里,她听闻一面谢着一面返身去隔壁房里取。这个房间没开灯,就借着灶披间的一瞥光,她看见藤椅里有两件她的衣服叠在那里,最底下一件不是很眼熟,也是心不在焉,想都没想便拿起上面两件走了。“还有一件绒线衫了,也是侬咯!”俞妈慌忙喊住她,她没头没脑又是一怔,像是混沌梦着被冷然叫醒般不适,魂不附体,无知觉地笑起,说话都不似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她说还以为是倪小姐的,这不原本也是她送给她的。 不知为什么她这次倒是怕见着他,尽蹩在灶披间帮俞妈裹小馄饨,“侬去看会儿打牌吧,小馄饨我裹裹也只消一刻,快的!”“今朝就算了……烟气缭绕的,还不如早些冲了汤婆子捂在被子里……”“煤炉上的水侬先用吧。”“侬先下馄饨用,我勿关事咯……”“噢哟,侬客气嘞……”她尽托故搪塞俞妈,避于此处听他们外间打牌,一边手里捏着小馄饨。“这趟的小馄饨味道不一般了,馅里拌的赵先生拿来的酱油,准保叫他们天天来打牌!……”做娘姨的都热衷招待牌局赚茶钱,自然是要费心思做些得意的点心留客,更何况有主家的重要宾客在,苏佑玲听之却冷然手一抖,一团馅夹起来了又掉落在碗里……客堂间里那只无线电一直是一个尖细的女人声音在唱歌,谐谑的高底声调夹杂,如一只高跟鞋的尖跟踩在心上,踩得人心烦意乱,一只手径直拎起灶上的锅盖头,“兹”得一烫要紧放手,她忙不迭吹着气又用另一只手拿抹布裹了再拎起,这一慌,指尖无意沾到了点唇膏,又去拿碗来盛下好的馄饨,一不用心那一点胭脂便印在碗边了——那是素色的青花瓷碗,不经意印上的一点朱红,犹如风月折子戏里一个眼风,撩人的挑逗,万千情愫。至于戏文里谁惊艳了谁的时光,谁亦许了谁一段繁华浮生,自有因缘,就如那只胭脂碗恰恰到了他的面前,旁人看不见,他却一眼即了。谈笑风生之于悄然拭去,若无其事。 第十一章 出嫁 顾晓春出嫁在腊月的雪天,那一阵天井里的腊梅开得如火似荼。 前门外大雪压枝俏,后门口晓冬头发梳得滴溜顺在擦皮鞋,托了只鞋油盒子拿把软毛小刷擦得万般仔细,连生同苏佑玲踏雪而来,遥遥朝这里打趣,“喔哟,新舅佬今朝神气咯!”,晓冬抬头嘿了一声,笑起,“你们可算来了!……快些客堂里坐!姆妈刚刚还问呢……”一边拿过他们的伞请他们进屋。客堂间里已是一派暖意融融,来的人也不多,估计都是些至亲好友——现如今都时兴文明结婚了,顾老夫妇向来开明,主张在家里组织个小型聚会,只等男方来连人带嫁妆接了去,餐馆里请顿酒就成,乐得轻松。顾太太那里两人的红封递上了,不免恭喜客气了一番,得了些喜糖,苏佑玲便先去看新娘子了。顾太太算来也有好些时候没有见着连生了,这厢里见到他分外的感到亲切,眉开眼笑拉过他一只手臂细细看了两眼,说他瘦了,问他学厨可苦,又笑请他骨牌凳上坐,一边给他泡茶。“外面腊梅开得真是好,这下里香的!”他笑往外望,不由得赞叹了一句,顾太太不无骄傲道:“可不是?房东太太也说今年开得格外闹猛!往年都不似这般咯……”“顾姐好福气,好兆头啊!”“谢谢,谢谢,如你所言!”喜笑颜开之余,顾太太因又问起他和苏佑玲的事,问是否已有定日子,他笑笑说还没有,顾太太猜着也是连生这一阵来太忙的缘故,倒没有催促,只是略有些感慨,“佑玲来这里无亲无故,一个女孩子不容易,真巧遇到你,那也是她的福气……”“哪里哪里,我的福气。”他忙一笑颔首,又是三言两语讨得顾太太一片欢心,对他青睐有加。 头次办喜事,顾先生也帮不了多少事,虽说如今都一切从简了,可也着实忙到了晓冬,一双皮鞋都没擦像腔,又要跑出去借家什,连生坐了没一会儿也帮着打起下手来,又是出去买炮仗,又是帮忙铺红毡。 他们这个客堂用板壁隔开来了,原本顾晓春住厂舍,在此处没有房间,眼下办婚事便临时在客堂里隔了一间出来。苏佑玲进去时,顾晓春在给一群来看新娘子的小孩发喜糖,闹盈盈吵嚷嚷的,糖果蜜枣掉了一地——她今天穿了一领大红软缎棉袍,发髻上夹着一支如意,也不知怎的,一见她这副打扮,苏佑玲的眼眶就红了。她这里在窗前搭了一张折叠床,床上堆着几床嫁被和红绿缎子被面,那里墙边也是细细道道一众嫁妆,有一些苏佑玲还很眼熟,那是先前她胡闹非跟着他们夫妇一起去买的……下雪天外面分外的亮,窗玻璃上的红双喜映着几瞥嬉笑摇曳的梅影,明亮得叫人眼睛泛酸,她拿手绢抹着眼角,挤咂着眼笑嘻嘻过去坐在床沿。顾晓春打发走那群小孩后,又转身给她一大把糖,两人促膝说了会儿话。她一直埋头把玩着那对圆腰青瓷糖缸,拿上面系的红绒线解开,又重新系一个结——这对糖缸也是那时候她同他们去买的,“穷人食盐,富人吃糖”,历年婚嫁必备糖缸,企盼富贵,现如今也少不了这一样寓意。这是一对团花纹糖缸,鸳鸯戏莲的纹样,他们夫妇断不好意思买这对,还是她软磨硬泡逼他们买的。“咳,恩恩爱爱,大富大贵……”她木然喃喃念了一句,亦如先前她逼他们买时也是这般说辞,那时候兴兴道道,如今倒竟有些失魂落魄,顾晓春默然握住她的手,握捏了几下,禁不住掉转头拭着眼,想起来又笑着站起,忙不迭四处翻找着,“哦,我以后住到施高塔路了,我把地址写给你……咳,真是,纸和笔寻不到了,越忙越乱……”笔找到了,没有纸,便从哪里随便撕了一片红纸下来,她把地址写给苏佑玲,请她和连生日后去玩,苏佑玲答应地看着,折折好塞进了大衣口袋。 弄堂外炮仗声响起,接亲队伍来了,连生这厢也即刻点燃炮仗迎接,装饰着红双喜绣片的花汽车弄堂里徐徐开来,在大门口的红毡前停下,李大哥领头带了一队接亲人员拱手进门,欢喜地派烟发糖,灶披间里热火朝天忙开了。吃过点心就是发嫁妆,晓冬和苏佑玲在房间里发,一样样递给他们喜气洋洋搬上车。此时顾太太不免悲从中来,母女相携在一边擦眼抹泪的。末了便是新郎新娘鞠躬告别一众亲朋,携手离去,大雪骤然下得紧,棉絮般纷纷扬扬的飘落中,亲朋哄然扬起五色纸,鼓掌欢送……顾太太掩在苏佑玲肩头哭,苏佑玲自己也受不住,尽拿手绢捂着口鼻,一只手架着顾太太,两人蹩到方才顾晓春呆的房间里去了。 喜酒订在一爿小餐馆里,倒是螺蛳壳内作道场,样样周全精致。席间人们起哄地要新郎新娘喝交杯酒,热闹地鼓掌高呼,李大哥脸红扑扑站起笑着频频向众人点头,他向来习惯用左手,端了酒这下和顾晓春同了方向,两人换来换去老也串不起来,下面人无不拍腿大笑,苏佑玲也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着一边却已眶然泪下,忙不迭用手绢掩着别脸阖在连生肩头,整个人一抖一抖,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晓冬这个新舅佬今朝自然是免不了多喝酒的,他还算好,在外做事这一阵来也学了许多,席间把各位都关照得蛮好,末了散场还忙着打招呼送客,替人叫车,倒不乏有人向顾太太夸他的。连生苏佑玲临走和顾晓春说了片刻话,师徒握手,虽三言两语,却是万般不舍,后来男方那边估计要顾晓春同去送别长者,这边便匆匆话别了。他们两人餐馆里出来时恰遇到晓冬送客回来,三人伫足聊了两句,晓冬一整天忙五忙六下来,也未顾得上连生,这下里便陪同他们沿路走去,客气地要递烟,连生谢绝了,他并不抽烟,转而笑着打了晓冬一拳,“这个新舅佬老像腔嘞!”“喔哟,侬寻开心,照顾不周,照顾不周……倒是叫你们帮了不少忙,实在勿好意思……”“晓冬侬老客气,我和连生搭个手应该的。”苏佑玲笑说,晓冬转念又俏皮起来,把手抄进口袋探向他们道:“那我勿客气了,接下来给你两当舅佬如何?……你们可不能不认我啊!”晓冬说着自己也哈哈笑起来,苏佑玲蹙眉瞥了晓冬一眼,没好声气地亦笑亦骂:“只见人家自荐作傧相的,还真没见有人讨个舅佬当的……”那厢却私下掐了一把连生的手臂——他们两个人的事,一提起就窝火,然而被她这么倏地一掐,他究竟未太明白,也不知她什么意思,惑然笑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打发晓冬,又握住她一只手抄进了自己口袋…… 三人玩笑了几句,还是难敌隆冬夜别那份漫漫愁绪——顾晓春这样一出嫁,苏佑玲他们往后也越少来往了,倒真不知几时还能见到。晓冬和连生算来其实接触没几面,倒颇相交得来,连生这个人脾性稳笃,有年轻后生的谦卑,行事却周到细致,思虑完全如长者,和他接触,晓冬常觉自己顾此失彼,太过毛躁,反过来连生倒是欣赏晓冬那种利落不羁的潇洒,他自己就是太瞻前顾后,以至这个年岁才有了方向,那边又和苏佑玲窝着不愉快。他们两个年轻人相识,颇有种以人为鉴,可知得失的意思,倒不失有缘,虽男子之间向来轻别离,这下里却也有那么一点失落的。天气歇了一阵又悉悉簌簌下起了雪珠,这个方向正迎面打在脸上,连生劝晓冬不必再送,那边餐馆里还有一堆事情,早些回去。晓冬摆摆手,还是执意送到他们电车站台上,直等他们上了车才离去——他是蛮珍视他们两个人的,倒也不是他今天客气。 雪夜的这班电车乘客寥寥,两人坐于靠窗位子,耳边尽是雪珠打在窗玻璃上沙沙的声响。她侧身往外望,这一带沿街的店铺已然年味渐起,算来距腊月廿三还有好几时日,倒都已鸣锣打鼓张罗起来了。这边停站处是一爿南货店,店门口一排大红灯笼赫然照着门上“金华火腿此处有售”的巨幅广告语,红纸上几个大字煞是欢欣鼓舞,要在往年她尚还觉着喜庆,而今年,这番景象却不免叫她黯然神伤。她是断不会回苏州去过年的,连生这边她自觉也还未到能同他们回去过年的时候,想来只有在倪家聊度几日了……他见她望了那爿南货店许久,心中已料到几分,不由得笑着拿过了她的手握在膝上,“我前两日已写信,今年不同大哥他们回去了……”她被他握着的手一颤,“唔?”了一声,他笑笑,“陪你……”他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不在身边时山寒水冷,在身边即是满城春风,如一场乱了节气而来的立春,叫人欣喜又惶惑。她含笑溜着眼佯装恼怒,“哎哟,这像什么话!……人家可要怎么想我……”“老太太开明着呢,没那么多弯曲。”连生是赵老太太顶小的一个儿子,自然是最最放任的,外加跟着桂生在上海呆了这么些时日,寻个理由不回去过年,老太太顶多嗔怪他贪玩不懂事,未必会怪到苏佑玲。然而她还是别脸背对着他,亦笑亦恼,拆了手里的喜糖来吃,想想又扭身掐了一把他的手臂。 第十二章 良宵 今年过年倪家老先生老太太也来的,老两口住南市,一贯以来几个子女里轮着过年,今年照例也早早过来了,带来两提晒得硬邦邦的腊味和一坛腌菜,都是老太太自制的。这倪老太太讲一口老式上海话,一身筋骨满是老城厢妇人的勤巧,一来就招呼俞妈抟粉制起了年糕,各色各样的花头筋,自吃之余还做了好些给倪先生送人。那天苏佑玲在等煤炉上冲汤婆子的水,同倪老太太聊了会儿,老太太悲悯,当即就执意要给她做两条苏州的桂花猪油糖年糕,叫苏佑玲煞是感动。 这祖孙三代加娘姨,一大家子过年,倪家便请了相熟的裁缝师傅过来制新衣,在客堂的屏风后面支个台,日做晚归。衣料是一家人商量了去棋盘街的协大祥办,今年请裁缝已经是晚的了,因为要等老先生老太太过来一起量体裁衣,所以商定第二天即去协大祥速办衣料,为此倪太太来问过苏佑玲是否同去,苏佑玲因为年底店里忙,也不打算请假,便谢绝了。后来倪老太太又上来劝她同去,“小姑娘做事介着力做啥!闲人一年到头白相相还新衣新鞋穿上身呢,勿要老苦着自己!……”老太太嗓门不低,话里带刺,想必是说给楼下倪太太听的——之前苏佑玲也听俞妈讲过,倪老太太向来看勿惯倪太太,归根结底还是倪太太没有添下个男丁,生了一个姑娘便就此逍遥度日再无所出,家中细活又是请了娘姨的,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倪老太太这个勤苦的老派人眼里就成了罪孽。看不惯归看不惯,婆媳十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老太太偶尔指桑骂槐两句,事情还照样帮他们做,制腌菜了,做棉鞋了,向来几个子女间不存在厚此薄彼,倪太太也心宽,有时候装没听见。她们婆媳这般默契,苏佑玲夹在中间可是尴尬了,无奈第二天请了半天假同她们去协大祥,这倪老太太竟一直拉着她有说有笑,还兴兴道道帮她挑选,对一旁的倪太太母女熟视无睹,叫苏佑玲很是不好意思,自此再不敢和老太太多接触。 因为年底桂生忙用车,就又临时给苏佑玲雇了一部人力车,被苏佑玲退掉了,一来不想太劳烦他们,二来她正好可以走路上下班,早出晚归省得和老太太低头不见抬头见。 然而这个时候的深夜逛马路也并不是件叫人心里好受的事,冬寒刺骨,人家都关了门在合家团聚,她还徜徉在街头无所事事,迈尔西爱路的街灯寡淡地照着地上的水门汀,冷然泛出一股凄清,亦凉在人心——有次她便遇到了唐先生,他这样的生意人这时候想必是出来催债的,同桂生一样整日里忙于东奔西跑,看样子也是身心俱疲,在人家弄口的烟纸店买烟。她也没多问什么,只笑笑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唔”了一声一掮手,问她何以不叫部车,她一笑,寻了个自认为说得过去的理由搪塞,只是这样的情境里恐怕无论什么样的缘由说来都是带着哀愁的,他默然笑笑,同她一路走去……他说他去前面的一条里弄。 而同样的情境又重复在几天后的这个时间,亦是这个弄口,熟悉而又戏剧感的不期而遇——她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事又在此处,许是上次没有要到债,今天复来催?还是什么其它的原因,她也没有探究,她只知道又遇见了他,禁不住地笑出声来,欣然一挥手。他正同看弄堂的在说着话,这下便朝这里略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看他似有事在谈,便也仅略微一点头,顾自往前走去。他没几时却又揿灭烟头地快步走过来,在后面喊了一声“嗳”——她印象当中,这是最暧昧不清的一个字,就如她从来无法当面喊出口的“连生”一样,他似乎也从未喊过她“苏小姐”。那一刻她有点不知该往哪里走,两只脚不听使唤一样走出几步才停下来,这个地方背光,回过头也不至于让人看清她的神色。他走近来递给她一样小玩意,昏光黯火也未来得及细看,一瞥只知精致的包装,“嗳,你和俞妈做的点心真是不错……”她知道年底了他们这些人有给相熟人家常招待他们的娘姨送点红包或什物意思意思的规矩,想来他送她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她并非人家的娘姨,当众给未免失礼,或许私下送点小玩意更合适。“唷,什么呀?……老好看的壳子,侬客气嘞!”她无头无脑笑着拿在手里胡乱地翻来覆去,最终也未看清楚是什么,他笑笑,“不是特为买的,刚好有人拿来抵债。”疲乏昏惑的语气,他大衣上的茶烟气,隆冬的夜风里有种暖融的颓废,她故作俏皮地眼风一睨,一笑,旁边人家的一瞥电灯光黯然斜照过来,投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那神情看不清楚又似乎分外清楚——其实他也不过寻常陈年男子,同他这个年纪的众多男子一样,为了生计,疲于奔命,谁也不可能永远是个狠角色,谁都有心力交瘁的时候,但是一个叱咤狠戾之人偶然间在某个落寞的角落表露的那一瞬疲软,却更能击垮女人的心智。两人也没说几句话,他还有事,打了个招呼便返身走了,她亦往回走去。 那是一支蜜丝佛陀的唇膏,倪小姐都艳羡了多久的一款唇膏。她万般珍惜地开了包装壳子,举在手里凑到台灯下鉴赏……这魅惑的东西,红罂粟般撩拨着她的情志,她是聪明人,知道这是个坑,然而他也毕竟曾经沧海,如若不是他,恐怕谁都无法送得如此叫人欲罢不能,就如两个道高之人殊死也要一搏,她鼻中嗤了一下,笑得心神荡漾。倪小姐来敲门,在外面“佑玲姐,佑玲姐!”急促地喊她,她旋即把唇膏放进面前一只镜箱,答应着起身去开门。倪小姐是来请她一起跳舞的,趁着老先生老太太去其他子女家送年糕还未回来,在房间里用电唱机放乐曲,老太太在是断然不敢的,怕被批评。她们先前也跳,自老太太过来就收敛起来了,只能趁老人不在时过过瘾。如今在家里跳舞那情形就如做贼一般,苏佑玲听闻电唱机的声音,开了门带着侥幸的神气伸长脖子一张,悄然一句“老太太不在?”倪小姐诡秘地一挤眼,甩甩手,“快点,快点!”一阵嘻嘻嘿嘿的窃喜声中,女孩子搭档着玩闹了起来……旋转的高跟鞋,踏在春的前奏上,跟着那“蓬嚓嚓,蓬嚓嚓”的旋律,走向明媚绚烂的青春年华…… 似乎女孩子到了某个年纪都喜爱跳舞,就如早春来临之际,人们心中已不可遏制萌发出的希冀一样。她也在深夜的街头拉着连生的手踮足翩然,夜风吹动她的裙裾,她笑靥如春。他只一直在笑着,任由她摆弄他的手臂,在他手里嬉闹——那正是大年夜。 年夜饭是在他住处吃的,一下午两人都在灶披间忙,苏佑玲忙着炸春卷,连生则坐在煤炉前摊蛋饺,问严太太借了把长柄铜勺,筷子夹着猪肥肉兜圈一抹,即有条不紊开始摊蛋皮了,他耐性好,亦是有着一手好手艺,做的蛋饺只只金黄饱满,码在一起元宝一样甚是讨喜,一下午做了好些,给严太太送了一盘,前楼那户住户留在此处过年,也送去了些。他们这个蛋饺今朝是炖“一锅鲜”的,加了香菇木耳冬笋,切了薄薄几片咸肉在里面,凑成一句“五福临门”的好口彩,炖得鲜香四溢,过年的鞭炮声中一开锅,满是热气腾腾的富足美满……两人稍微喝了点黄酒,拿把铜吊煤炉上微微一烫,一人浅浅的一小碗,温酒浓醇,也是因为岁末原本就叫人感慨,没几口便微醺之意渐起,她轻笑着哼了一声,一失口,“酒不醉人人自醉……”话出口却又顾自羞恼起来,双颊酡红,一颦一笑而眼波流情,他“唔?”了一声谑然一笑,在她眼里恰如此时外面漫天的火树银花……金宵良人,昏灯黄酒,她兴起而持箸敲击着酒碗唱起一段戏文,《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 唱得是那般铮铮刚烈,又柔情百转,他停箸聆听,只一直微笑望着她——他不甚懂戏,他只懂她,自认为勿论何时,她欢欣,便已是良辰美景。 酒尽汤凉,意兴阑珊之时,她托腮夹起桌上的残炙,正欲起身收拾碗盏,他已俯身拿过她手中碗筷,“我来,你自己先准备下吧,我反正也无啥事,等你……”他们打算出去逛会儿马路,再看场电影,他知道她每次出门总要弄弄头发搽搽脸的,一时半会怕也折腾不好,便催她先去准备起来,其实对于这些他是无法理解的,他也毕竟年轻,还不甚懂得女子的这番爱好。平日里相约,他总催着她出门,笑说她无论怎么样都好看,其实他也真这般认为,亦是因为他平常真无太多时间等她,然而对于女人来讲,前面一个缘由必定是在敷衍她,后面一个倒是真正的原因,所以同他出门内心总有那么一股子不尽如人意,她一般都是鼓气尽量从简,免得他催促,今朝她也仅拿脚上的那双皮鞋擦拭了一下,另对着镜子用他的木梳梳理了一下头发。 楼下灶披间里是前楼的住户在炒瓜子,锅铲闹猛的翻炒声里,燃烧的柴爿煤球和熟瓜子混合成一股焦茫茫的香气暖烘烘弥漫上来,她听到他在楼下同他们说话的,聊了有一刻才上楼来,拿上来申报纸包的一包瓜子,刚出锅,倒正好带去看电影吃。“咦,你今天倒快的……”他笑看着她,有些讶异,想必他方才是有意在楼下同人家说话等她梳妆打扮的,她不由得恼然翻了他一眼,“走吧,走吧!”气咻咻推他往外走去。 第十三章 械斗 连生住处这里虽然环境杂乱,出去逛马路游玩倒是十分方便,新年里陪苏佑玲到天蟾舞台听听戏,大世界白相相,人力车都不用叫,走走过去便是。她这两天心情格外好,把那时候刚进纱厂做工顾晓春给她的一双黑布搭绊鞋也翻出来了,从此到哪游玩都是一路走着去,她甚至还架着他走去城隍庙烧香尝小吃,挽着他一条臂膊,迎着阳光穿过午后熙熙攘攘的大街,一直走,明媚的春光里走得忘记了所有…… 她悠然望着这一路早春的街景,笑问他今年有没有什么打算,高师傅可曾给他些建议,他笑笑,倒没有说什么,片刻才感叹着讲高师傅待他不薄,只是年岁不饶人,他也早起了退隐之心,连生他们恐怕已是他最后一批学徒,他如今是倾囊相授,另外也尽余力帮他们铺路,他建议连生今后留在红鼎坊——这也算一爿老牌宁菜馆了,一代名厨,于此挑梁二十余载,退隐之际此番用意,显然是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这份器重之心,实则让他深感任重道远,也颇叫她动容,她抬眼用一种冀望的目光看他,诚然劝他勤勉,定不能辜负了高师傅的厚望。而她自己这边她也感觉到该换一种眼光了,先前她总以为她这生活是一段过渡,很多事情也没高兴花心思,现在想来倒是该定心寻找一下自己的方向了。两人都还年轻,感情的事等些时日一点无妨,倒是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前程耽误不得,她虽小家气惯与他作势,究竟还算明事理,既帮不上他什么忙,就安然过好自己的日子,其实这段时日下来,她也接受这样的生活了。 年初五开始便又是一年的劳作,连生一如既往的忙,桂生回上海后又是忙于生意朋友间的拜年,倪家虽也常高朋满座,推牌九搓麻将,但毕竟不是平时,人家亲朋新年里的这种互相拜访她也不便参与,她便又常常在路上无所事事地逛……她记起唐先生送的那支唇膏,打烊夜归之时涂一点在唇际,夜光里红樱桃样想吃又吃不到,吊着口中的酸水,不言而喻的调情,也不知是谁像被荤腥牵住了鼻子的猫一般。 倪小姐谈朋友了,她这样的条件结识的自然也不会是等闲之辈,亦是殷实人家,家教讲究的男学生。那是倪小姐表哥的复旦同学,姓宋,在一次PARTY上对倪小姐印象颇佳,便请她表哥从中牵线,刚开始必定是三五好友约了一同玩,作为主角的女孩子还时兴带个要好的女伴赴约,那次他们约了晚饭后出去跳舞,苏佑玲正好在,两个女孩子便挽手同去了。是南京路上的一家俱乐部,不是很正式的场合,却也是有一定层次的。宋先生倒是个清秀之人,干净简洁的海军头,一身西装熨烫得服服帖帖,一看便知品性严谨,凡事都有一套约俗章程。那边表兄妹两跳舞其间,他和苏佑玲相对而坐,客气礼貌地替她调咖啡,聊了片刻,话语间也是随意而谦和,全无富家子弟那般的浮夸。也不知怎的,越是这样的人倒越是让她有点惧着,话也不敢随意讲,唯恐一不留神让人家觉出了自己深浅——她今天本不肯来的,他们都是接受高等教育的富家子弟,她自觉和他们是两类人,也怕因为自己而叫人家看低了倪小姐,倒是倪小姐从容大方,她只是想着带苏佑玲出来跳跳舞,她知道苏佑玲欢喜跳舞又没去过跳舞场,她也知道苏佑玲想什么,直言叫她放心,“如若是那般眼界之人,我还不求结识呢!”倪小姐此般有素养,宋先生又这般有心境,接下来一支舞曲,苏佑玲便拉过倪小姐的手笑对宋先生说:“宋先生请嘉怡跳支舞呀!嘉怡,宋先生刚还夸你舞跳得好。”倪小姐和苏佑玲相视一笑,转眼看了一下宋先生,宋先生微笑一点头,又向苏佑玲致意了一下,便过来请倪小姐,接着苏佑玲也被倪小姐的表哥罗先生请去跳舞了。 这自然是无法跟她与连生跳舞相比的,连生在这方面木木的,和他根本跳不起来,罗先生就很会带女孩子,苏佑玲原本天赋好,这一带动,两人如鱼得水,逐渐转到外圈去了,这地方受拘束少,便于尽情发挥。 正当玩得开心,她一瞥眼看到了晓冬,在前面的火车座里和人喝酒,估计是生意上的人,看样子也不是些善茬,尽在那里灌他酒,她怕他吃亏,这支舞曲结束便跟罗先生打了个招呼,自己过去了。“晓冬侬咋喝这许多酒!”她过去一把拿下他手里的酒杯,怒目环视了一圈那几个男人,便有人挑衅地讥笑起哄起来,“喔哟,顾先生做生意还看女人脸色唔!……”估计晓冬自己也早已不想同他们喝下去,这下里也并未解释,只尴尬无奈地对人家赔了几个不是,打招呼另找时间约,人家根本不吃他这套,就揪着这桩事悻悻甩了几句狠话,拂袖而去…… 晓冬倒没有怨苏佑玲,他在洋行里今年也学着做生意了,一开始自然是十分艰难,人家都欺负他初出茅庐,其实今天他早已明白他们那班人在把他当洋盘弄怂,只是不方便得罪,苏佑玲这一冲撞,倒也不失替他解了围。她在他对面坐下,他叫了两杯水,笑问她怎么在这里,她说陪房东人家小姐来此会朋友的,又问他怎么和那帮人在喝酒,看着就不是些好人,他笑笑叹了口气,抽着烟想这一阵来的失意,想他原本也是个自诩玲珑聪慧之人,奈何如今这般形势,想着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情不自禁就向她诉说起来,也怪他孤身奔波没有个人倾诉,这下又是喝了酒——他说他眼下最愁的就是无处堆货,货倒快要到码头了,销路还没那么快敲定,人家仓库又嫌他货少不愿意接,这几天他是终日四方奔走而无果,本又寄希望于方才那班人,不想人家也是弄他白相……她忽然记起唐先生,虽不甚清楚他的底细,但从他们以往打牌的言谈间获悉仓库的事他应该能帮忙,她也不是很肯定,这下便只安慰了两句晓冬,“侬勿着急,我也帮你问问……咳,侬电话号抄给我,说不定有消息我打你电话呢!”晓冬笑笑,他本对她没抱多大希望,但还是从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撕了一页下来把电话号写给她,谢了她。 第二天上班,她把晓冬的事跟桂生讲了,没提唐先生,只是问问桂生可有门路,桂生“唔”了一声,“我来问问老唐看……”便上楼去打电话了,没一会儿下来讲唐先生答应帮忙的,货存在他十六铺码头仓库里问题不大,并把唐先生办事处的电话号也写给苏佑玲了,叫她关照顾先生打过去直接找唐晋鹏商谈细务,苏佑玲答应地笑接过电话号,眼睛一溜——店堂的玻璃门一开一合,耀过的一瞥光里倏地冲进来一股风,骤然翻动她手里那张记有他电话号的纸,“恍啷恍啷”叫人心神不宁——她胡乱地折了两折,仓促谢过桂生,趁着时候尚早打电话到晓冬写字间,免得晚了他又出去办事寻不到他人。 然而也就是那天黄昏,她在店里遇到了唐先生,他并不知道顾晓冬是她做牵头的,桂生没有提到她,晓冬也跟他讲是赵先生引见,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些,况且她原本就认为应当亲自感谢一下人家,便笑对他道:“今天的事可要谢谢唐先生了,晓冬资历尚浅,还望唐先生以后多加关照……”他先是一愣,既而“噢”了一声把手插进口袋笑笑,什么也没说。后来付账的时候他才翻着皮夹低声说了一句:“你的事情直接跟我讲就行了……”她黠然笑着,挑起的眼风一扫,“我怕没那么大脸面……”这时店堂里正忙,这边等着那边又在喊了,催得人心烦意乱,钞票也找错,他接过找钱理着退回多找的,随之甩过来一句“跟我客气……”便拎起茶点走了——那店堂的玻璃门又是一开一合,白晃晃的反射光刺眼得厉害,刹那间叫人都反应不过来,那边有人要称点心,“小姐,小姐!”朝这边喊了两三声,她才木木地应着过去。 那边晓冬的燃眉之急自然很顺利解决了,有他搭桥,他们洋行便有两个人也把货存到唐先生仓库,那仓库原本就不大,这下爆满,唐先生就把起先一直合作的一家货商剔除出去——办仓库的人多是同帮会拜过山头的,而这家货商正是唐先生在帮中的同参兄弟,出于这种联系,便一直用着唐先生的仓库。那家货商经营上也实在拆烂乌,货卖不动而长久地占据着地方不说,还连年拖欠租金甚至赖账,唐先生便到老头子那里去交涉,折腾了两次都碍于情面被压了下来,内中积火实在已深,这次便借着爆仓的形势与之扯破脸。然而对方也不是好惹的,大骂唐晋鹏背信弃义,唐先生为之还被刺了一刀—— 那天夜里晓冬和唐先生去码头观卸货,便有一帮人持械来寻衅闹事,打了两个箩夫,唐先生见状上前呵斥了两句,对方为首的就掳臂推搡上来,这下一触即发,两边人发起了一场械斗,狂风暴雨样的扁担抡砍刀劈,血肉飞溅,打得天翻地覆……晓冬那时已昏了头,被堵在栈桥上根本无路可退,慌乱间绊到桥边的铁链,一摔跌了下去,幸而跌在一只舢板上,江水里摇摇晃晃的他又不敢爬上来,只四下里叫喊着找寻唐先生,这时也不知哪里窜过来一个人,跳上舢板就拿匕首朝晓冬刺,晓冬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用劲一推,那一刀刺在了唐先生腹部……械斗很快被船上下来的人控制住了,这毕竟是唐先生的地盘。 事后唐先生方面是四处封口,一概不许提起顾晓冬——这桩事深夜惊动了杜先生,大为光火,唐先生为保全晓冬,也为自身利益,有意把此事变成一起帮会内讧,杜先生那头压下来自是对他有利,顺势便除去了一颗眼中钉。 那次事件后,晓冬一直都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唐先生拒绝他去医院探望,还命他不要泄露那晚的事,晓冬诚惶诚恐憋了几日,受不住了,便约苏佑玲出来喝咖啡。他并不知晓内情,只当是流氓闹事,以为唐先生仅仅是为保全他而叫他不要出头,这下这个人情可是大了!苏佑玲听闻唐先生为晓冬挨了一刀,心上一咯噔,脸霎那就变色了——她自然认为他其实是因为她,真如晴天霹雳般把人都震麻木了。那几天她也没有过安生,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悬着一颗心魂也丢了大半——她老是记起他那天临走最后朝她说的话,“跟我客气……”说得是那般不屑,现如今却山一样压在她心头,气都透不过…… 早春的阴雨连绵不绝,下得人心乱如麻。 第十四章 不欢而散 那几日苏佑玲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淅淅沥沥的雨没有停过,后面人家的门上换了一只雨棚,下雨天变了声响,她老也不习惯,彻夜难眠……她从未如此狠劲地想念一个人,有时候真如在身上剜肉般疼痛。 她断然不可能去问桂生或倪先生,唯有企盼那位张师母哪天过来买点心聊聊,好打探些他的消息,可恨的是平日里倒常碰见她,现今这节骨眼上却总也不见她人,也不知为哪般,熬得人焦躁不堪,总也不定心,她自己都感觉快要崩溃了,打烊后怅然走在大街,雨夜的微灯凄迷而寂寥,那红色高跟皮鞋踏在泛着粼粼夜光的电车轨道上,竟就这样沿轨一直走了下去,春雨缠绵,风带着一股氤氲的潮湿之气梭抚过脚踝,如一段半旧的香烟纱蒙盖而上,乍是微凉的,随之却还是油然而起那般的闷焗之感,堵得人心慌…… 那天她回来踏进后门,倪家客堂间有客,她一只手伸在门外抖伞上的水,眼睛一瞥看见俞妈在裹小馄饨,竟冲口而出一句:“唐先生来啦?”一股抑制不住的情绪,俞妈都顿了一顿,笑说不是的,是先生洋行里的同事,她笑笑,“噢”的一声一口气回落下来,又佯装若无其事敷衍了几句,一把伞洒着,雨水抖了自己一身…… 命运往往就是越想见一个人而见不得,从来都是逆着人的心愿。那时已过了多少时日,她不甚清楚,只觉很久了,她早就想他是不是吃了那一次痛苦不打算再见她,也无怪他,他这般条件的男子要说为个关系泛泛的女子弄出这样的事,也实在不划算,更何况他与桂生、倪先生三人的交情,纵使他再惦记她,也只能见势就收,没必要三人之间闹笑话。 她不记得天气是什么时候揭起来的,似一场宿醉之后的苏醒,没有任何过渡,翻江倒海地梦着梦着就一转念睁开眼,脑子里戛然而止的神经还在隐隐钝痛,弄堂里的春风已迎面扑来,不冷不暖,不急不缓,回荡在她这个年岁的身体里懵懂而迷惘……她想连生了,新年里分别以来,至今未见过他,也不知他怎样。有天她便请了下午的假过去他住处看看,在南货店买了点山核桃,他不在,严太太给她开的门,她问严太太他大约几时回来,严太太竟讶了讶,“怎么苏小姐没有和赵先生事先约定?……哎呀,这可不一定了!赵先生有时下午不回来,他近来实则忙!”她听闻顿然感觉有点落空,一时不自主“啊?”了一声,犹疑地笑着,想想又劝严太太去忙,不必关照她,她在此等些时候再讲,严太太一声“也好”,便下楼去继续麻将了。 她看他这房间里的陈设,和上次她在这里时的情形基本一样,想必她走后他也仅回来睡睡觉而已。那面小圆镜还是她挂到窗边的,他原先挂在门边,出门前顺手梳理两下头发,她嫌光线不对,影响她梳妆打扮,遂换到了窗边位置,他后来肯定是再没用过镜子,连木梳也丢在镜架上没动过,上面赌气地胡乱缠绕着一卷她的头发——赫然那时候她不堪他催促时的烦躁心情,她忍不住笑着去清理木梳上的乱发,又把那面镜子取下来,照着自己的脸观赏着在窗口悠然探出身去……明亮晴朗的天光,掩藏了镜面上那层白蒙蒙的浮尘,她其实笑起来还如春花般明艳,依旧有着那种市井民生里畅然流动的鲜活之气。 她帮他洗洗晒晒,房间里也打扫了一下,这地方实在狭小简洁,没一会儿就做完了,她便磕在窗台敲核桃吃,看下面弄堂里的小孩追逐嬉闹——他这里小孩就是多,而且都是野蛮而随性的,永远风一样尖叫呼啸着穿梭在弄堂,渲染着她在这里等待的时光——那是大片明晃晃的橘黄,是后面人家前楼窗玻璃上映着的一轮巨大落日,苍凉的热烈,油然而起的一身鸡皮疙瘩……他究竟没有回来,她也等得泄了气,那帆布包里的核桃寻不到家什盛放,便赌气地一股脑倒在桌上,和她方才吃的一堆碎壳混杂在一起,滴溜溜滚下桌,刚扫干净的地板又是抛了一地狼藉……她阖上门下楼同严太太道别,请她关照他晒台上洗的被褥记得收。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便心急火燎跑来了,他深夜回去从严太太处得知她等了很久,慌忙跑上楼见到那番景象,也不知她伤心气馁成什么样了,隔天下午便万般无奈地去请一刻假——高鸿年如今大有把他当接班人栽培的意思,这段时间事事都带着他,已不仅仅是烹饪方面,整个后厨的日常运作都带他操练起来,今天原本已定了时间带他引见人的,他虽保证不会有影响,但这紧要关头出岔子也实则是惹了高师傅一脸不高兴。 时间太紧,匆忙间他似一股旋进门来的风,一下子叫店里的人都为之惊了一惊。出于工作原因,也是为了便利,他如今已剃成了宋先生那样的海军头,难怪木梳都用不着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感觉他比以前急躁了些许,简略跟人打过招呼把她叫出去后即拉着她匆匆沿街走去,她穿着高跟鞋都赶不上他,一路忿忿地和他扭扯着,走过几爿店面他才在一个转角的地方站住脚,回头抱她,这倏地一下,她究竟感受到了他两臂间一股陌生的力道——她从未怀疑过他对她的喜爱,只是不确定他如今是否还有当初那份心境……他曾在最初的一段时光里静水般温润过她的年华,那时候他清朗安宁,吹拂过发梢的一缕四月风一样,和煦了她惶惴而贫瘠的内心,她由此而倾慕他,一直以来都认为他是个春风静水样的青年,直到被仓促抱着贴在他胸膛听到他杂乱不息的心跳——其实他们是感情中一场最平凡不过的此消彼长,两情相悦,相谈甚欢,她以为她的戏文唱到此处可以谢幕了,从此卸甲归田,岁月静好,他却认为人生刚刚开始,于是她信然放缓了脚步,他却加快速度轰然涌动的洪流般向前追逐而去,这一留一去间,撕扯出一股感情的张力,绷紧的皮筋样折磨着人,她说:“差勿多就可以了吧,我不图你做到最好,那样太忙,不划算。”他笑笑,有点讽刺的一句“我能做到最好为什么要做得差勿多?”其实他也不是针对她,他只是近来压力太大了,高鸿年一番器重,给了他大好的前途,同时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很有些人便不服,暗地里给他使绊,结党排挤他,他心气又高,逼火冒了就硬碰硬,一点不肯相让,弄得在红鼎坊里的人际关系甚是紧张。然而说出那句话后他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笑着拉起她的手,作着一些早已是多余的解释,她冷然一甩手,淡淡一句“你去忙你的吧,我勿关事……”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下一口气一沉,倒顿在了那里,她返身往回走,他又去拉她,她拧得他松了手,那时估计他也是丧气了,她如此这般地朝他甩脸色已不止一次两次,他也疲了,春日的阳光里沮丧地把手抄抄进口袋,望望她,又望望别处,站了一刻抬手看下时间,即往对街的电车站台走去。 这里的三月看不到油菜花,能依稀叫人感受到春季正浩浩汤汤而来的,是那穿梭于大街狭弄里的永远也弄不清楚方向的风,流淌的血液样,呼号着这座城慑人的虚空……有那么一阵,她像是疯子一般地怨恨连生,也想念唐先生,带着自暴自弃的伤怀放逐自己。她那一阵和倪小姐的表哥罗先生倒是颇接触得来,宋先生倪小姐谈朋友,每每都拉上他们两个作陪,玩桥牌打羽毛球,其实他们那些人玩的她都不懂,然而她毕竟有她的可爱之处,他也有他的礼仪风度,他总是微笑地教给她该怎么玩,她亦聪明狡黠,会意之余心上念头一转又讲出了叫他忍俊不禁的话,他自认为她有着他那个圈子里的女孩子所少有的特质,一种淳朴的灵气,雨后林间的空气样沁人心脾,他对她亦是有向往之意的,连倪小姐都人后与她开玩笑:“若不是有赵先生,我就替你和表哥作牵线了!”她“嗤”的一声,笑骂着咯吱得倪小姐满室躲避……她究竟还算拎得清,从未作过那样的梦想,君子绅士自然是配淑女名媛的,至于她,能与他们相识做朋友已是十分知足了。茫然空虚的时光,她疯子一样地感怀连生和唐先生,也疯子一样玩弄着罗先生,她对他无意,却毫不收敛自己的品性——他教她骑自行车,扶着后座逐渐松开手,她颤巍巍越骑越稳,大声说着“再会”,竟就这样沿公园一路骑了出去……清晨的太阳光穿透过树林,无数条记忆的光线般晃过眉睫,她记起在虹口时连生也有一辆自行车,他常带着她穿街走巷,却没想起来教她,现在自然是更不用提了……笃悠悠转了一圈,老远就看见草坪上罗先生手抄口袋微笑往这边望着,她游湖归来的野天鹅样停泊下来,他鼓掌迎接,用照相机给她照了一张手推自行车的相。 数日后他把这张相片给她邮寄来了,随附还有一封简信。他没有明白地表露什么,言语间却还是含蓄透着对她的好感的,他歉意地说有事忙,以后恐怕不能再常约着玩了,但是他会珍藏这段回忆,也简短给了她两句祝福。其实她明白这是一种托辞,也是给她的一个提醒——楼下宋先生来约请倪小姐,给倪太太带来了一小束淡粉色的康乃馨,他们照常客气地请她同去,她笑笑寻了个借口推辞了。她是欣赏感激罗先生的,这一阵来他教了她蛮多东西,也适时关照地提点她功成身退,她知道她和他也随之告一段落了,不知那相片他是否自己亦留了一张,她想着微笑地过去推开窗,散落厚厚一头乌发下来篦着,这里还隐约闻得见后面人家花园里的花香,这静谧的春日黄昏又有谁缓缓拉起手风琴,竟是一首她熟悉的曲调。 第十五章 沛园之夜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人在空虚的时候总是对食物有着很本能的依赖,就像她那时候迷恋吃桂花糕一样,她最近馋上了一种叫“蟹壳黄”的烘饼,阿波带到店里来的,她尝了一个问他哪里有卖,他说慕尔鸣路一直往北走的兴裕坊弄堂口做得最好,品种齐全且口味佳,刚开张没几日,每日路过都有人在那里排队购买。那天夜里下班后她便慕名而去了,街上下着微雨,有风,一把伞撑了等于没撑,不撑也无关事,便干脆收收拢伞,尽情观望着这一路街景,新奇又陌生。在此处这么长时间,她还是头一次往北面走。 阿波讲的那爿店果然生意兴隆,夜半还有人在排队,她过去等了一刻,却听见有人像是喊她,“哎呀,苏小姐!”她循声一望,竟是张师母从弄堂里走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一喜,忙向人家招手,随即指指兴裕坊,“侬就住这里吗?”“是咯呀,我出来买几只蟹壳黄。怎么侬也是为此特为跑过来的?”“可不是?不然还碰勿到你呢,真是也好久没见你来店里……”她佯装脸一虎,嗔怪地开始套张师母,张师母一开始是“噢”了一声,笑笑,“阿拉唐先生近来身体勿大好,走不开呀……”“是么,可是什么病?”“唔……我告诉侬噢,侬勿要跟别人讲……”张师母这个人果真经不起套话,又或是她觉得苏佑玲相熟,这下便悄悄然全部抖落了出来,“在码头被人在肚皮上戳了一刀!作孽咯……幸亏没啥要紧的内伤,阿拉太太眼睛啊哭成两只核桃了。唉!……侬晓得伐?这种事情是不大好对外讲的,对做生意人来讲影响勿好!唐先生也是怕你们赵先生问起,都是叫我去别处买的点心,可怜两个小囡,伊拉顶欢喜必芳斋的核桃糕呀……”那是一股弄堂深处吹出来的风,细长悠缓得像拿了根竹管吹进灶膛的气,她的心思刹那又活络过来了,许他有太多无关乎她的顾虑呢?想来他也是个爽辣义气之人,举棋不悔的血性男子,当不会因为那桩事而有弃她之心。她问张师母唐先生恢复怎样,张师母说老早拆线后就去办事处了,刚开始几日自然只能在那里坐坐,也无啥应酬,车夫阿福日日按点早送晚接,近两天倒是夜里出去打牌了……又一炉蟹壳黄正出炉,暖烘烘的焦香夜半细雨弥漫在人微饿的身体里,那种安慰恐怕只有亲历的人才能明了。她这几只是白糖的,趁热拈起一只来吃,酥松香甜,浑身的神经都愉悦得要飞扬起来,她笑着,一路吃着,饼屑悉悉簌簌落了一身…… 这爿王三记的蟹壳黄她究竟是吃上瘾了,夜里一到那个时间就像有只手在喉咙里挠,挠得人痒唆唆心神不宁,她于是时常下了班往兴裕坊走,有天便遇见他了。她那时在店门口排队等,一眼就看见他坐着人力车回来,她几欲冲口而出地喊他——他也看见她了,略微一摆手,旋即回头吩咐阿福停车,“侬先回去吧,我买些点心。”他亦如以往一般地走近来,带着久违的熟悉气息,烘炉的热气里叫她动容得两眼直泛酸,“打牌回来?”“嗳……”他像是胖了些,又好像没有,但是她想他肯定是养胖了一点的,说不清楚哪里,只感觉一个人比先前柔和了些许,她望着莫名地要笑,一失笑,便是一股眼角承受不了的情绪几欲抛落,她仓惶埋下头,却还像是在笑着,伸手去触碰他腹部那一块地方,他“噢”的一声避开了,“顾先生和你说了?……这事过去了。”过去了,他可以男子气概地将此事一带而过,他可曾知晓这些日来她的处境,她内心底里翻滚过的沧海桑田!她都以为他从此与她陌路了,他也是,这么些时日一点消息都不透给她,也算狠绝的,不免叫她起了一丝怨恨之心,她拧起眼角来望他,锋利之余却是一股沉甸甸的痛楚,他岂会不明了,抬眼溜了一圈缓沉的一口气,埋头递上了手绢——她原本不打算当着他擦眼抹泪的,这时却一下子失了控,收不住的眼泪水泉涌一样往外冒,尽一头扎在了他胸口……幸而他们这里是个昏暗的壁角,不然叫熟人看见总是不好的。 她知道这么三天两头往兴裕坊去不好,且不说人家家门口诸多不便,就是她这面倪家也会有想法,近来隔三岔五地晚归,就算再好吃的蟹壳黄吃得这般勤快也要厌掉了,再继续下去恐引得倪家猜疑,她便去得少了,然而每次走到慕尔鸣路口还是止不住地欲往北去,犹疑纠结的脚步,右拐弯走出去一段路,想想又折回来顿在原地,望了片刻野眼,即懊丧地穿过街,上了迈尔西爱路。 由于那次的不欢而散,连生近来总是挤着时间地往这里赶,来看过她两次,也是仓促得很,一杯茶都没喝完就走。她这几天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原因,一个人老是恍恍惚惚的,对他倒也淡了,他坐在骨牌凳上跟她说话,她背对他拿了块布擦拭柜台——洋梧桐飘絮的季节,到处都是吹进门来的毛絮,柜台上地上不消一刻便是黄黄的一层,一天不知要清理几次,做得人都麻木了,头昏沉沉一走神,他说什么倒全跳过了——她回转头来笑笑,笑笑又反身做起了其它事情。钞票匣子里零碎洋钿不多了,趁现在有空她去楼上找毓芬兑。紧俏的店面房,狭长陡峭的楼梯,这么久了她都未习惯,往上去还算容易,下来可就叫人心里发毛了,她每次都是抓住扶手,挺着一个人两只脚小心翼翼往下挫,往下挫。这边楼梯上下来看得到柜台上的情景,台面一瞥刺眼的反射光里竟是唐先生伫在那里,连生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拨得叫她发怵,那乌漆木珠子“嘡嘡嘡”的声响撞击在两个对立男人的空间里,刺耳冷绝俨然暗藏着一股火药味,她刹那整个人就虚了,一只脚悬在半空,惶然踩下去,又收回来,惊怵的猫一样往上倒退了两阶,掩在暗处观察着。“这位小兄弟我以前没见过你么……阿波和苏小姐呢?”唐先生翻着皮夹眼一抬,随口一句。“哦,他们暂且有事去的,我是苏小姐朋友。”连生接过钞票回转身来取找钿,她看到唐先生眯眼顿了一顿,又随即收收拢皮夹,点起了支烟,“老赵的兄弟吧?……唔,我听老赵讲起过。赵先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见笑,一介学徒而已。”唐先生不以为然一笑,也未说什么,接过找钿拎了点心即点头告别走了……几句再寻常无过的交谈,她却心里面老也没有底,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担心唐先生会对连生不利,虽然她也认为他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但自从他挨了一刀之后,她究竟有点惧着他,以为他为了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且迷且惧,抽上的第一口鸦片烟一样……她劝连生不必如此赶忙地过来,弄得人老是心急慌忙不得歇,其实她也早觉得这种相见已无多大的意义,他忙就暂且放他去忙,亦免得在此与唐先生碰面有弊无利。而他竟然也相信她的,那次分别之后好久都未再来看她,也是实在没有时间。 那边唐先生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好长一阵都碰勿到,她后来又往兴裕坊去过两次,都没碰见他,他也没来倪家或赵家打牌,不知在忙什么。这天气洋梧桐的毛絮扫了一簸箕又一簸箕,干燥的阳光里飘不尽的迷惘一样。 有天晓冬倒是来店里寻她的,他正巧在这附近办事,便过来和她打个招呼,适逢店里人又不多,她便出去同他聊了一会儿。他打算哪天请唐先生吃个饭,因为近来的这些事——表谢意是必须的,但是依他和唐先生的接触来看,人家未必图他点回报,做得不巧反倒贬损人家,思来想去还是请个饭,喊上苏佑玲,有女客的话一般人家也不好意思回绝。其实他是想一并请上桂生的,毕竟这中间原本便是桂生牵头,但被苏佑玲否决掉了,她认为桂生肯定不知晓码头之事的内情,去了不免说话不方便,还是另外找机会谢他。晓冬觉得有理,便这么定了下来,回头他去约请唐先生。 是西藏路上的一家老牌餐馆,特为选了离唐先生办事处近的地方,他下班过来方便。三人订了一个包间。和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唐先生还是蛮轻松随意的,并不叫人感到拘束,苏佑玲便也放开了,又是喝了两口酒的,一时感慨便在他面前讲起了那时候同顾晓春在纱厂做工的事,言语神情间看得出来她从不随意与人谈这些,要么是今朝喝了酒的缘故。提到顾晓春,晓冬想起来便哦了一声,告诉苏佑玲他今年要做娘舅了。苏佑玲一听喜上眉梢,借着兴致高什么都不顾了,也不管天色已晚,一定要晓冬待会儿饭后带她去施高塔路看望顾晓春,晓冬怎么劝都没用。她还执意地起身要去外面打只电话倪家,告知不归之事,真是拉也拉不住,弄得晓冬束手无策。旁边的唐先生笑笑,朝晓冬一扣手,“勿搭界,一会儿我顺路送她回倪家。”也实在已无其它办法,晓冬只得抱歉地一笑,道了声“麻烦唐先生。”苏佑玲似乎每次都如此,原本就没什么酒量,酒后的品性也就那样,令人头痛。今朝这局面自然是晓冬先干为敬的,虽唐先生也极力劝阻,不必弄那么客气,晓冬究竟觉得不好拆烂乌,几盅酒下去,情绪也渐渐高昂起来……他把苏佑玲送上唐先生人力车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犹疑的,后来想想人家和桂生的关系,应该不会弄白相,许是自己多虑了,他也就顾自回住处去了。 唐先生这个人狠就狠在够义气,也够下作。黑魃魃闪过的行道树影里悠然点起支烟,却是下狠劲地抽了一口,又搁在外面尽它燃着,不定掸着。前面阿福问了声“先生,先送苏小姐到蒲石路吧?”他眼一抬,并没说话,想着又抬手抽了口烟,一句“去沛园。”阿福便明白了,什么都没再问起。 苏佑玲那时候已彻底糊涂了,车子行过哪里完全没有数,只觉行了很久,颠晃得都想吐,下车时实在招架不住而勾在了他脖颈上……她一点都不记得是怎么走进那栋小楼的,毫不清楚的意识,世界仿佛和她隔着千丈万丈远,这千万丈的距离里堵满了盈盈绝耳的雾霭,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她唯一记得的是楼梯那盏玻璃壁灯光下的深红墙面,和此以外整栋楼绵延无尽的灰暗,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俯首而来般慑人。她感觉不对而欲离去,哭闹地和他揪扯,却已是心有余力不足……他这半年来也是被她弄得烦了,从未对一个女人忍耐这么久,要不是桂生,估计早就下手了,而今日这么一来,他大约也是作好事后打算的了——她这身旗袍就是先前顾合里做的那件,一开始脖颈上的盘扣连生扣了许久才帮她扣上的,现在却被唐先生一下就解开了。他这下手也算狠的,她也恨死了他,拼着命尽把他身上那件衬衫咬得一塌糊涂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六章 出走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和唐先生发生了那桩事之后,有老长一段时间她像是蒙了,怎么也缓不过神来,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后面窗口,一站半晌。那件令她不堪的旗袍收起来了,压在藤箱最底里,想来已不打算再穿着。睹物伤情,连墙角那盆万年青也搁置起来了——她现在总也不愿想到连生,一想就是忍不住的眼泪哔沥卜落抛下来,整个人不知怎样的难过。然而不愿意想却又常常无法左右地想起,一个人的时候她便老是关在房间里哭,别说赵家的牌局了,楼底下倪家有人打牌她都很难得下去,即便下去了也是帮俞妈做做点心,鲜少见人。 那一阵她如一只蜗牛般躲进自己的驱壳,回避着全世界,尤其拒绝着那个肇事者——她不再行走在路上,不是坐阿旺的车就是另外叫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杜绝所有能杜绝的碰见他的时机。而有天他却到店里来了,那也是被她逼来的,他究竟放不下她,想见她又怕刺激到她,这段时日都没定心过。他来,她拒绝面对,木然地把脸别向一边悠悠往柜台壁角走去,那里正有人在看点心,他看了她一下,悠沉的一口气,也没过去寻她,只是在此等候阿波空下来招呼他。他买完茶点看她那里没人,才缓缓走了过去,低声和她说了一句话,“我只是看看你好不好……别想太多……”那仿佛是在内心里憋了很久远的声音,有着一种意味深长的伤怀。他也就说了这一句话,便朝阿波招呼着走了,看他离去的身影,她竟陡然有点动容——毕竟是她曾经迷恋过的人啊,能恨一辈子么?是不是她没有理解他的爱,不然他腹部那一刀算什么?或许他是爱她的,只是藏得太深爱得太偏执,所以一时失了轻重吧。他出门上了人力车,临行却又回转头来朝她这里摆了一下手,她逞强地脸一别,眼眶瞬间泛红了,他又仓促回过身不再看她,催促着车夫疾忙走了。 今年的天气变换得特别快,这才五月,都仿佛已经要入夏了。她也是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平复下来的,请了半天假在家洗洗晒晒整归整归,夏季的衣物要拿出来了,翻腾五斗橱倒是翻腾得一地樟脑丸,先前那段雨季里撒进去的,拿申报纸包得乱七八糟——是的,她现在有时候看看之前做的事,真还有些无法理解。她整个人是比之前镇静了许多,她在晒台上扬着床单晒起来的时候也这么觉着了,那是条淡蓝色的床单,和天空的颜色很接近,扬几下往竹竿高处一抛,午后的阳光照过来,风里面飘啊飘……她微笑地走到晒台边缘,叉腰往西望去,望了一会儿又望望东面,返身挎上盆晒台扶梯上下去了。这么一通忙碌下来究竟是累着了,前面倪小姐的房间里俞妈在拖地板,前窗后窗开开有股缓和的风贯穿进来,吹在汗蒸蒸的身上,惹人困倦。她感觉自己这一阵来懒了许多,许是天气热得太快的缘故吧,身体有些受不了,在必芳斋站一阵就想找个骨牌凳坐,每日午后的那段时间简直不行,一坐下来就打瞌睡,桂生毓芬自然不会说她,她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今朝倒可以休憩一下,这一睡仿佛是集结了这一阵来所有渴望的睡眠,睡得昏天黑地,噩梦连连,黄昏醒来无比的难受。那时候灶披间里俞妈正在炒菜,她闻着那股油烟味径直地欲吐出来,跑到卫生间却又呕不出来了,平复下来用冷水洗了把脸才好一点。 她换换衣服打算出去透下气,不想支弄口却撞见了连生,那是惊了她一跳的。他手抄在裤袋里笑着走来,说他就在这附近一家公馆里,人家有宴请,特为请的高鸿年掌勺,他师傅带他来的,此刻并不忙便走过来看看。她哦了一声,笑笑,那眼神又即刻闪避着望向了别处。她因为刚才洗脸有点沾湿了前额的头发,他以为是汗,她脸色又不大好,他便想她是不是病了,伸手一探她的额头,她却冷然受了刺激般莫名一躲,勉强笑笑折了回去。“佑玲,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发寒热了?”“没有。”她脚步越走越快,像要甩开他一样,几乎小跑了起来——是的,她今天看见他才发现自己根本面对不了他,他越是那样地问她,她越是无法面对。他却以为她在跟他赌气,他也算是受够了,如今一遇到她这幅腔调,他就觉着堵心。他拉住她的手臂强制地叫她站定了,“佑玲,你这样叫我很为难!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这样呢?你说我们两个人现在除了不愉快还有什么?……算了,我们结婚吧……你跟我在一起,但我现在真的无法给你什么……”他后面的话也不知是多沮丧的心情下作的决定,他是妥协了,带着爱一个人却不知拿什么去爱的彷徨,击垮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那点傲骨。她一下子竟泣不成声,他缓和地吸了口气抱她,手在她抖动的肩膀上安慰地揉捏了两下,“好了……我最近尽快去跟大哥讲这桩事情。我们总会有路的……”“你敢!”她忽然挣开他,歇斯底里的一声,返身哭着往回跑去,他匆忙喊了她一声“佑玲!”想去追她的,但此处离倪家后门口太近了,在人家门外拉扯哭闹毕竟不好,便也只能就此作罢,望望时间呼了口气,往弄堂外走去。 他们那时候估计确实蛮大声的,俞妈炒着菜都听到了。只听见两个声音吵架样在外头喊了两声,她也不知道什么事,到后门口去看,却一撞撞上了哭着跑进来的苏佑玲,没见哭得这么厉害的,整个人都哭红了径直往楼上跑去。俞妈煞是唬了一跳,一看外面又见连生在往弄外走,那两人也不知为的什么事情吵成这样。晚饭苏佑玲不下来吃,他们也就没好意思多喊她……今朝倪家有牌局,她本来就状态不佳,这下里闻不得烟味,就又出门去了,在烟纸店买了些话梅吃着,才好受起来。 她怀疑自己怀孕是一次在必芳斋听人聊起的,两位妇人在店里买茶点遇见,攀谈起来,聊到一个人的女儿怀孕,症状好似也是这般,人家是聊得欢天喜地,她却心上猛地“卜笃”一记,脑子一片煞白,眩晕得几欲站立不稳。她不知道跟谁讲,跟谁讲都是往她自己身上投了颗炸弹一样的粉身碎骨!她想去跟连生讲的,那已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可以跟他讲她被陌生人强迫了,他或许会帮她不声张地把此事处理掉,但这样势必要影响别人对他的看法,她做不出来,于心不忍。她也破罐子破摔地想过找唐先生,又怕他知道了在怀孕这桩事上再强迫她,她实在是无人可寻,无处可诉,绝望之时她想起了顾晓春,仿佛也就她一个人能与之讲述讨论了。 隔天她不好意思地又请了一次假去虹口找顾晓春,这是顾晓春结婚之后苏佑玲头次上门看望她,她婆家人很是客气地煮了点心鸡蛋,还执意要去买菜留苏佑玲吃饭,也是借机给她们师徒说话叙旧。顾晓春如今也从纱厂出来了,怀孕后在家做做女红,她一个肚子已很明显,稍显笨拙地陪了苏佑玲去医院做检查。苏佑玲果真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她拿了检查结果单阖在顾晓春肩上哭,茫然无措。顾晓春自然以为是连生,催着苏佑玲赶紧与之结婚,苏佑玲却死命地摇头,连说不能告诉他,看她那样子顾晓春已是明白了几分,顿时急得拍了她两记,“你怎么那么糊涂啊!你现在怎么办!……你跟我讲是谁!”她那时恨极了,真想揪出人来找他算账去。苏佑玲摇摇头,“你没听过,你不认识……”顾晓春后来想想也是,弄明白了谁也不可能就去找人家算账,毕竟苏佑玲也有原因。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毫无声张地解决此事,最好赵家倪家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但是连生肯定不能瞒,也不能跟他实讲,就说被陌生人意外强迫的,那边必芳斋和倪家就寻个由头告阵子假,另找地方手术后休养,届时她也好过去照顾她,只是万万不可再与那个人纠缠,就此了断。顾晓春这个虽已是最好的办法,但苏佑玲终究不愿意如此地对待连生。 那日回去,她一夜无眠,从未感受过如此漫长的夜,冷清的月光洒在后面人家的屋顶,静得瘆人。她在午夜出奇镇定的清醒中给连生写信,看透了俗世凡尘般告诉他她走了,不用找寻,他已经给了她最值得感怀一生的感情,她很庆幸与他的这段邂逅,但她还是要走,至于原因,她没有写。寥寥几字,下笔却有如穷尽了毕生的意气与眼泪,好似这一生的爱恨情仇就镌刻在这张信笺上给他了,从此她不再想什么是爱,什么是痛……写完那封信她脑子里乱极了,仓促间也只简略收拾了些东西,大清早拎了只藤箱便抑制着情绪往外闯去。俞妈见样式不对,要紧“苏小姐,苏小姐!”上来拉她,一边往楼上喊倪先生倪太太。苏佑玲甩手摆脱着俞妈,尽捂住了口鼻匆匆往弄堂外跑去,一直跑,跑过了好长一段路才在某个街角“呼”的一声崩溃下来,蹲在街沿把脸深埋进双臂,狂流般恣肆着她整个青春的不堪——她爱连生,所以她选择离去。 清晨的大街熙攘又冷漠,多少行人路过,匆匆朝她瞥一眼,又往前行去。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七章 玉镯 而那边倪家此刻已是炸锅般乱套了,他们要紧打电话赵家通知桂生毓芬。连生那封信是见面就给桂生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俞妈收拾着苏佑玲房间里的东西,只说前两天看到苏佑玲和连生在弄堂里吵相骂的,苏佑玲哭得很厉害,至于为的什么事她也不清楚,莫不是就因为那场吵架?桂生正欲返身去连生那里,俞妈又在桌子旮旯里有了新发现——苏佑玲昏头昏脑的,一张医院的检查单落下了。“噢,我讲苏小姐最近不对劲啊,我没好意思问……”桂生接过一看,旋即出门喊了阿旺送他去四马路连生那里。 那封信和那张检查单是摔在连生身上的,随之一句“佑玲走了,怎么回事?”大清早的迎头上来这么一记,他究竟是被摔懵了。他都不清楚他当时是怎么看那封信的,看了几遍,他也不清楚桂生在跟他讲什么,他那时候脑子里只觉有一锅煮沸的浆糊在翻腾,喧嚣盈闹得四围说什么都听不见。他沉沦地坐在床沿拿信笺往头上覆去,老长的一口气,想想又茫然地抬起头,一望望见那张检查单,噢,这或许就是她离去的原因吧,她怀孕了,跟谁怀孕了,她是不是投奔人家去了……桂生他们以为这是他铸就的,然而这种辩解又有何用,人都走了,还有必要为个谁高尚谁无耻辩得一清二白吗?他爱她,从来都觉得亏欠于她,所以也不想在世人面前将她说得多不堪。而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呆着安静下…… 一些苏佑玲的私人物件都送到了连生这里,没什么,主要还是那盆在虹口时候他给她的万年青,如今是窜得极为茂盛了,碧绿生翠满满一盆,也不知被她塞在哪的,枝叶折损了好多,摆在他这里,他也就那样任由其生长恢复。 他看那张检查单的,虹口处的医院,想必她去找过顾家,也是噢,这样的事除了求助于顾家,她还能跟谁讲。他去寻顾晓春,只是他并不知道她如今的地址,问的顾太太才寻到的。顾晓春没当着她婆家人讲什么,陪同连生出门去,到弄堂里往外走才陆陆续续讲起,自然也是稍加修饰的,出了这般事她劝过苏佑玲去找连生,毕竟也算无辜,只是没想到她会一走了之。而他竟然也相信的,以为她完全是个受害者,受了伤害无处求助,只能离开,有那么一刻他想翻遍世界寻到她,只是茫茫人海,何处着手。一个人如果想见你,不远万里都会前来,如果不想见你,就算在你面前也会回避地别转脸。他想她想必是不愿再面对他,算了吧,且不论找不找得到,就算找到她也是一场仓惶的面对,这样的勉强有何意义?她想躲起来就随她吧,过段时间静下心来或许她会回来……弄堂外的大街空阔异常,行人车辆都变得无比的小,戚促的蚂蚁样晃过来,又晃过去。顾晓春拉住他的手臂,一句“不要放弃她。”他凄然笑笑,盲目地一摆手,往电车站台走去,却也不是去等电车的,孑然一直走,穿过好几个路口,瓢泼的大雨淋下来都浑然不觉——他没有放弃她,只是选择了等待,想或许哪一天她会来找他,或者找顾晓春吧,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世事变迁总是有可能的。 唐先生那里是桂生打电话过去的,他现在因为这个事已改变了对连生的看法,不似以往般信任,想他要么太年轻,一些做法太无分寸,且不能听之任之了。他请唐先生帮忙找寻苏佑玲,以他那点势力,如果人还在上海,找到应该不算太难。唐先生也是这才知晓苏佑玲出走的,而她怀孕的事他是从倪家处得知的。挂断电话他即刻驱车去虹口找过顾晓春,只是顾晓春不认得他,什么都没跟他透露,他便到十六铺码头上集结人手布排下去,回办事处又打了无数通电话,头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来汇报的人俱是无功而返,他当时尽一盏滚烫的茶往地上掷去,“废物!全他妈废物!……再去找!”那茶泼在他手背,立刻便是一个水泡,在场的人都惧得默然而退,也不知唐晋鹏为个啥样的女人如此大动肝火。 期间晓冬也来找过唐先生,顾晓春告诉他的,想他在外面做事应该能帮着找找,她自然什么都没瞒他,他也不知从哪作出断定的,径直上来一把揪起唐晋鹏的胸膛,但即刻被人冲进来拿下了,唐先生挥手撤人,留晓冬跟他两个人谈了会儿。 一个礼拜后有消息了,在闸北。唐先生严令不许拿下,暂且暗中监视。 她那时候租了人家老式房子的一间前楼住着,亭子间环境不好,这种老式房子的更不行,油烟弥漫上来根本吃不消,也只能稍微奢贵一些住前楼。走得匆忙,如今缺东少西的,很多只能现买,她已是极尽简约了,但还是花费不少,虽然她手里稍有点积蓄,然而前路迷茫的,又暂无来源,究竟不敢随意花费。她是想平定下来即去找顾晓春,先把这桩事解决了,再慢慢想以后的事。有天她便在那里找那张检查单,想着去医院说不定要用,却找来找去没有,把那只藤箱里的所以家当倾倒出来也没找到。她想这下完了,肯定落在倪家了,说不定现在他们全都已经知晓,别的暂且顾不上了,关键是唐先生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态度。他一旦知晓,她便不敢私自作决定,她已经惧他了,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怕一逆了他的鳞而惹来一场毁天灭地的报复,毕竟她还有在乎的人。思忖了两天,她最终还是在烟纸店打电话给他,电话接通后她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在那头“喂,喂?”问了好几下,她都憋着一股怨气不肯讲,用手捂住话筒抬眼望向别处,忍着喉咙里那几欲冲口而出的情绪,然而她又怕他忽然挂了电话,踌躇地放开手哽咽着说了声“我在。”他那头倒一时寂然了,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还好吧……”她没说话,他顿了片刻又继续说了起来,已是一种和缓的语气,“不要想太多了,可以的话我过来接你,事已至此你还想怎么样呢……”“小囡我不会要的。”“你最好不要那样做……我希望你回来,你要暂时一个人住着也可以,想清楚了跟我讲,我接你,但是别想太久。”他还是那番诚恳的语气,语意却好似带了点胁迫的意味,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感觉她现在就是一根被控制住了的爬藤,有一只巨大的手牢牢卡住了她的藤蔓,她的走向已由不得自己。她固然跟他赌气地避于此处,心里到底没有底,就怕他哪一天敲山震虎,殃及无辜。她那阵子也是受了些压力的,时常一个人坐于窗口,定定地望向前面人家的屋顶,一守老半晌,回过神才发现手心里早已攥得一手的汗。她便拿了块毛巾擦着,攥在手里又是一坐许久。她那块毛巾也不洗,整日这么用来擦手汗又随意丢之于桌上,一阵子下来黄蜡蜡如一团抹桌布……那样的时日里,她多少次地逼迫自己,麻痹自己,想他是爱她的,想留她在身边的,虽然手法太过强迫,毕竟出于在乎,想想就跟他走吧,接受他,也理解他。 其实那段时间他去闸北看过她两次,都是坐在汽车里没出来。她从深夜的弄堂走出,在买老虎灶前吆喝叫卖的生煎,她现在的胃口奇怪得很,要么吃不下,要么饿得发慌什么都馋。她买了生煎笃悠悠往回走去,一路走一路吃,像一只骄傲而狼狈的猫。他在车里看着,夹烟的手指架在窗外不定地撮掇…… 她是五月底给他打第二个电话的。她都已经不清楚她那时候是个什么样的状态了,懒洋洋的微风一阵又一阵吹上身,她换了一件以前鲜少穿着的粉蓝绸旗袍,戴着一副他的太阳镜与随从跨出后门槛。有人给她撑阳伞,要么今朝的天气很好吧,她也久感知不出这天气的阴晴冷暖了,遮着太阳镜更是无从知晓,同一灰度的弄堂,同一灰度的路人,她恍惚笑着走向弄堂外等候的他。他手遮在车顶,她在他手底下一溜,钻进了他的汽车。 他认识的女人不只她一个,但她是年纪最小的,和他女儿一般大,又或因为这是他从要好朋友手里冒着断交情的打算抢来的,他对她有着一种异样的感情。那还是在汽车里,他掐着她的腰猛然一提置于膝上坐,她惊慌扳住前排的座椅欲从他膝上下来,却被他手臂往腰腿间一扣,扣得死死。她刹那急红了脸,前排可还坐着人呢,给他的随从看见像什么话!她挣扎着,气得脚底下皮鞋也踩掉了一只。他控制着她,又握住她那只系了护身符的手腕,也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只玉镯子,强力地往她手上套去——镯子太紧,被他用劲一下,她感觉她的手骨都要挫下来了,差点就嚷出声来。“无镯不成婚。”他亦真亦假一笑,放她下来,她仓惶在脚底寻到皮鞋穿好,看了他一眼,惊魂未定地望望窗外,望望手上的镯子——那是一只鹦鹉绿的翡翠玉镯,鲜阳晶莹,细腻如水,戴在她手上煞是漂亮,只是和那枚红色护身符套在一起,叫人看了呛眼得很——她不企望连生会找寻她,但她还是会想,他后来有没有寻过她,他知道了她的事后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已断然放弃了她……镯子套下去不是那么容易能取下来的,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护身符解下吧。 就是他那天夜里带她去的地方,贝当路南端沛园的一栋橡树棕小楼,有草坪,有后花园,三楼南面是一个铸铁栏杆围起的圆弧形露台,上面爬着繁茂的红色野蔷薇,指甲上红蔻丹的颜色,初夏夜里微醺的蔷薇香……她估计是前段时间思虑过头的缘故,到了此处整个人一下子散架了,疲懒得总也睡不醒。他来看过她两次,她都睡着着,他坐在床沿俯身看她团成一只猫的样式,坐了一阵,下楼交待佣人“照顾好太太”便走了——他们这里请了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娘姨姓周,小大姐叫阿喜。 第十八章 赎罪 她感觉她是懵懵懂懂睡了好几个世纪才缓过神来的,穿了睡袍晴朗的午后在露台的太阳伞下喝下午茶。阿喜从一爿德国西餐厅买回来的牛角面包,刚烘焙出来的,带着焦香气的,用一把精巧的小不锈钢调羹匀匀涂上蓝莓果酱,晾温后加了蜂蜜的红枣茶,拖了一圈流苏的白色蕾丝桌布……她有时候就想,其实她住在这里是最安宁静心的,既不拖累连生,也不用面对独居时左右隔壁对其投来的异样眼光——这是一个人与人之间关系比较宽松的地方,你不用了解我,我也不会打探你,纵使相逢也是带着一套最浅略的客气,邂逅时的“侬好”,“谢谢”后的转身,礼貌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必对谁讲你的故事,也不用担心谁会传播你的流言,在闸北的那段日子里她就有这么企盼过——那时候她决心跟唐先生走,一部分是出于被他胁迫,另一部分却也是环境所逼。好在他其实对她也不坏,虽然不常过来,但难得也会过来。 那天夜里她站在露台栏杆边看远处草坪上人家举办PARTY,很热闹的样子,一时心情很好。“唷,今朝精神蛮好。”他笑着上来,给她拿了条毛巾毯搭在藤椅扶手。她笑笑,他拉着她手臂在膝上坐,吃了两粒樱桃,又拿给她吃,“甜唔?喜欢就让周妈阿喜多买些……”说着从西装内袋中掏出皮夹又要给她留钞票,她虽然怨恨他,却从不想多跟他要钞票,想老是这个样子像什么呢!便把他留在桌上的钞票还了回去,“不用……我用完了会跟你讲。”他看了她一眼,接过钞票又押在了那只盛樱桃的果盘下,“你拿好,手头宽裕点总归方便一些,想吃什么就买,买好一些的,别顾忌太多……”他也是那时候在闸北看见她深夜出来觅食而内心深感着一种伤惨,纵然她如今住在此处有佣人照顾,他还是放心不下,他没有太多时间陪她,便一次次地给她留钞票,总想着她可以宽裕些舒适些。而怀孕的女人内心也是格外柔软的,纵使他先前再不对,现在他已经给了她安稳无忧的生活让她生下孩子,他对她尚还算用心,原本她和他也不是毫无感情基础,那还有什么抹不开的呢?她头一次地伏在他身上哭,哭得他也动了容,那夜他便没有离去。 她开始学着接受他了,她在新一天的清早提出帮他打领带,他在镜前笑着回转头“唷”的一下,打了一半又拆开来,坐到床沿给她系。她并不会,缠绕两圈便顿住了,“你教我。”他一笑,“我自己来吧。” 他没有教她打领带,却在之后的日子里熏陶出了她一手同样狠戾的牌风。与他在一起,不可避免地就要参加一些应酬,她烫了头发,浅浅地化着妆,精致而安静地坐在他身后看牌,他偶尔也会回头和她讲几句,教她在合适的时机不留余地——混迹于这样的圈子光会察言观色是不够的,有时还需要先发制人。有位姨太太仗着男人是巡捕房官员,向来骄横跋扈,一次见苏佑玲手上那只玉镯子,不服于她年纪轻轻便戴上如此成色的玉,牌桌上向她发难,她固然没有唐先生那般的诡谲老辣,但还是有股子狠劲的,默不作声只拿手里最大的牌朝人家压去。她那天也是牌原本就好,气得人家摔牌就走。隔天便有人来与唐先生谈话,唐先生抽着烟鼻子一哼,“女人间的鸡毛蒜皮也拿出来讲好意思咯,跟他讲,这般格局迟早吃不开。”他根本没理会,这桩事后来不了了之了,他也没跟苏佑玲讲。她便一直秉持着这种作风态度,其实她这个圈中新手也很难得赢,只是她那种揪住时机便不留余地的行事方式有些让人发怵,隐隐令人不容小觑的意味。 有人说她脾性像唐先生,她后来想想也是,其实她一开始就有着某些方面和他相似的潜质,气味相投,才会如此这般发展而来吧。她在跟他在一起后的时光里也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她开始柔和淡然地微笑,用白瓷的盖碗给他泡当年的铁观音春茶,袅袅热气里腾起茶叶的兰花香,馥郁悠久,有兴致起来也会在他膝上玩弄一段青衣,就像以前在连生面前唱起一样——她的小腹已经看得出来了,鼓囊囊的,一座小山一样,隔断了许多事。她只是个很平凡的女人,书读得不多,并没有什么至死不渝的人生理想与感情信念,她只会着手于眼前,看菜吃饭——她怀着唐先生的孩子,她和唐先生在一起,便理所当然做着她这个时段该做的事,包括打领带她后来也学会了,特为跟周妈学的。 她一直都没有联络顾晓春,想那时候她知道她另有感情之后还那般地撮合她与连生,她肯定不会赞成她现在与唐先生在一起的,她肯定讲她昏了头,给人家做小。而她也不想去讨骂,便就这么一直搁置着,幸而她现在的生活中烦心事也多,倒也没那么多地想起顾晓春。 七月里晓冬来看她,他一直都跟唐先生合作着洋行里的事,他也什么都没跟顾晓春讲。他对唐先生说他想看望一下苏佑玲,其实他对她一直都是含有愧疚的,总觉得就因为那次他的疏忽,才导致她现在这番情景,他常想着她如今好不好,时觉于心不安。苏佑玲起先不愿意去见晓冬,她现在总不想再见到那班旧人,但唐先生劝她还是跟人家会个面,毕竟曾经也是要好的朋友。她后来想想也觉得晓冬与他人不同,他和唐先生接触多,应该不会以他人那样的眼光来看待她与唐先生。 就是贝当路上阿喜经常买面包的那爿德国西餐厅,正是上下午茶的时间。晓冬先到,在靠窗的火车卡座里等她,树影婆娑间下午的太阳光投过来,照着他这面窗玻璃上画的流利德文,玻璃外有只细小的昆虫,逆光里变成了通透的琥珀色,沿着字母的笔画悠悠爬过来,像要爬到人身上爬进心里面一样……他看到她从对街过来,感觉像从另一个世纪穿梭而来,她穿了一件白色菱形纹旗袍,略微烫绻的头发夹在脑后,左顾右盼观望着来往车辆穿过来,一时间竟也说不上来她是好,还是不好。他笑着朝她一扬手,她一笑,摆摆手。“侬倒正巧选的这爿西餐厅么……”她笑着过来在他对面坐,招手喊服务生,他笑笑,“唐先生让我来这里的。”她抬头,两人对视了一眼即又都笑了,她大约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埋头翻着茶点单子一点头,“是的,我是来这里喝过两次下午茶……”她熟练地点了她要的点心和茶水,也问他要什么,帮他跟服务生讲。 她究竟是与以前不同了,胖倒没胖,气色仿佛好了许多,人也镇定了不少,不急不缓地和他说话,笑得柔和委婉。她估计是生活得还算好,但他总感觉她比之前少了一股灵气,她先前是有着那种顾盼生辉的神采的,田间的野花样任性而骄纵的一种气质,断不是如今这般神态。他深深地感受着一番自责,想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心理磨难,才会磨掉身上那层奕奕闪耀的华彩。她肯定惨痛地绝望过,所以她会离开连生,后来她回来跟唐先生在一起,他也认为她肯定是受了胁迫,并非自愿,不管怎么样,她独自一人承受着这些,而他始终都未出现过,直到今天坐于此处看着她一副已是时过境迁的气态——他承认他是因为一些私心才会在后来受制于唐先生的,他丢不下名利,他用流氓一贯以来的手段一威逼利诱,他便放弃了她。他原本不打算跟她讲这些,见到她却又忍不住全倾倒了出来,带着赎罪的情绪。其实他不说她都大约猜得到,她并未对他有一丝责怨,回到唐先生身边也是有一部分她自己的原因的,她笑笑而抬眼望向窗外,有些欣慰地吸了口气,抚摩着自己的双臂悠然道:“其实老唐也算不错……你看跟你们义气,对我也还好……”她是说真的,他却认为她这是凄惨的自我慰藉,不觉手里的调羹用劲在杯底划了两下,他真认为自己是个矛盾的人,既看不下她这般委屈,又放不掉那边的唐先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对她说“你有不愉快打电话给我……”一边掏出记事簿想给她留电话,一想她有他电话的,又放回去。她笑着一点头,他看看时间而有去意,她却在最后问了一句“他好不好……”他起先“啊?”了一声,一转念又笑笑,“我也好久没碰到连生哥了,改天我去看看……”不知道他是不肯讲,还是真的没有他消息,想来他也不会太好意思去见连生吧。 他和她在街边挥手分别,他看她穿过街,一直往西走,夕阳的余晖里回她的家,一股苍凉之气油然向他袭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悠悠地往南面望望是否有电车过来,又返身沿街走去,去那边的电车站台。 和苏佑玲分别之后,晓冬即刻就去找的连生。连生被人喊出来时,晓冬正站在街沿抽烟,背对着连生也没看见他出来,还是连生喊了他一声“晓冬”,过来同他握手。这个晓冬今朝尽讲着一番寒暄之词,问他现在可忙,几时打烊,又要让他抽烟,连生摆摆手,“晓冬,你有事情直接讲。”晓冬垂头沉默地抽烟,连生又问是不是苏佑玲去找过顾晓春,晓冬摇摇头说没有,连生便沉默了下来,手抄在口袋里悠然望着这黄昏的街景——她已经离去两个多月了,他每日都是在希望与失望中度过的,他现在只要一听见有人找他,就会首先反应过来“是不是与她有关”,他也真的快要熬崩溃了!他甚至情不自禁就对晓冬说起,“我情愿她回来喊我一起想办法的,她这样出了事一个人躲起来伤心算什么呢!”“连生哥,不要等她了……说不定她现在过得很好……她要是过不下去早就回来了……”晓冬终于忍不住而劝连生放弃,他前面是说得坚决的,后面却底气不足,犹疑着想想又在连生臂膀拍了两下,埋头沉沉的一口气,补充了一句“我看她肯定不会回来了……”说毕顾自往外走去,连生不以为然看了他一眼,孑然立了一刻,返身回店里——他原本早已打算换住处,严太太那里有人家新添了婴儿,啼哭声时常搅得他无法休息,他想换地方的,苏佑玲一走这事又搁置了。他怕她不好意思到红鼎坊,说不定会到住处寻他,便仍旧在那里居住着。 第十九章 决裂 这一年的夏季是连生最刻骨铭心的,二十年的时间里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岁月洪荒。世界仿佛膨胀得无限大,一点都感知不到边际的茫然,连魂都是缥缈的。三伏天气,后厨就是一只巨大的蒸笼,隆隆鼓噪的热气里为了防止脱水而大杯大杯地喝水,喝下去又如竹篮打水般汩汩涌出汗来,一个人头昏沉沉,乏力无神。他于结束了一番劳作的下午时候在水池边洗脸,用毛巾把冷水往脸上糊,消沉得一点都不想睁开眼——这样的日子他怎么都打不起精神,却又不得不强迫着自己,拧起毛巾擦干脸,换换衣服出去。 外面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光天化日下一切都晒得褪了色,白坑坑毫无生气毫不真实。他有时候走着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出来行走,顶着大太阳漫无目的今朝这里走一圈,明朝那里兜一圈,有两次恍然一瞥把别人家错看成了她,心上一悸,走近了却又不是……他有时就顿在路口,望着匆匆而过的车辆与行人,遥遥想着上海有多大,然而想想他又回过神地望望左右车辆,穿过街往红鼎坊走去——不管上海有多大,他都不可能丢掉工作去找寻她,他没有办法,只能等。 那天下午他是往四马路上去的,迎面白茫茫的太阳光里看见有个身影从一爿旧书店出来,与她差不多的身形姿态,跟他同方向地往西走去。他加快步子上前想看看清楚,那人却在前面路口拐弯了,他要紧跑着追过去,还是没赶上,跟丢了。他颓唐地环顾着四下里,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此处房屋太过繁杂,斜照的太阳光被过滤衍射成了无数错乱纷呈的光线,直射的,反射的,一道道叫人无法适应地晃过来,眼面前幢幢尽是一瞥瞥一团团明的暗的,所有景象都需用力去辨别……他缓了口气手抄进口袋沿街一路寻过来,在一个弄堂口看到了方才那个很像她的身影,和他隔着蛮远的距离背对他走在弄堂里,他甩手奔跑着过去想拉住她的!那人听见后面有人跑上来,一转头,不是她……他尴尬地朝人家一摆手,笑笑……缓步走在弄堂阴凉处,他也是平静下来才感知到一脑门子汗珠的,刚才竟一点都没觉着,便扯扯开脖颈上的一粒扣子,深深透了口气……他今天也算走得蛮远的,这个路口再往南走一点点就是天蟾舞台了,那里现在估计是上下客时候,门口人头攒动,焦忙碌碌,他站着悠然望了一眼,转身往东走,回红鼎坊。 人的直觉其实就是一种点与点之间稍纵即逝的感应。他在那条路口感到了莫名的心慌,那便是有那么一刻她真的离他不远,而且她也正想着他了,只是他那时候全部的心思都在那个似她非她的身影上,她也随即一转头随唐先生进了天蟾舞台。 唐先生欢喜看打戏,今朝是盖叫天的场子,便好兴致带了苏佑玲前来。她倒并不那般热衷于打打闹闹的场面,尽是来陪他看的。他喝着茶眼睛一瞥,大约也觉着她的无趣和勉强了,笑笑剥了一粒荔枝递给她,她正欲伸手去接,却一眼看见桂生向这里走来,他明显已经看见她了,带着一种叫她无法直面的神情一步步地逼近,她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颔个首,木呆呆望着一点表示也没有又实在不堪——戏台上正演着两将相较前的一场“起霸”,京锣檀板相杂的敲击声,“咚锵咚锵咚锵——哒哒哒哒哒……”那音波颤巍巍颠簸着胸膛里的一颗心,她坐着都是脚底一滑——唐先生回转头,“唷”的一声,起身拱手一笑,“老赵,勿好意思了。”桂生当面一把烟斗往地上摔去——台上“锵!”的一记便打起,这下锣鼓铙钹齐鸣,两武生打得是苍劲激昂,杀气横秋,引得台下四面叫好,翻滚如浪的喝彩声直震房梁!她却惊得一下子失了魂主,扶着桌沿起身,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她是被唐先生一记摔回座椅里去的,那一记把她的手臂都要拧断了。她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淌眼泪,不敢哭,尽拿手绢揿着鼻下,他坐着看戏,抽烟…… 桂生在天蟾舞台摔了一记烟斗之后也是过了两三天才打电话连生的,打到红鼎坊,喊他过去吃晚饭。他也久没有招呼过连生了,因为知道连生忙,这次倒兴师动众打电话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他,那估计是有事情,连生便趁着下午空闲的一刻过去了,到必芳斋寻他。桂生在楼上抽烟,他也没直截了当地跟连生讲什么,只是说苏佑玲已离去这么久了,问他可有什么新打算。连生一听便问他是不是有苏佑玲的消息,桂生抽着烟,并没有回答,转而却问了连生一句“小囡和你有关系吗?”他也是今天才这么问起的,先前他一直都是那套理所当然的认为,如今这么问,想必他是知道了一些什么。连生也没有正面地回答他,只是说了一句“你了解我的。”桂生笑笑,一点头,“连生啊,不要再去想她了,这个人就像一页书,过去就算了,说到底也没什么非得记得的内容……好男志在四方,唔?”他没多讲,点了几句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但连生想他肯定不是随意劝两句,估计遇到什么事了,他不说,他也没问。后来桂生有事要出去,连生便先走了,在店门口遇见车夫阿旺,把阿旺拉到一边问话,才知道了实情。他当时只觉脊梁骨一阵阵地发冷,一个人神情都没有了。原来她早已另有感情,她骗所有人,甚至骗她最赖以信任的顾晓春,她根本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枉费了他与顾家对她的牵念!人变了心,言而无信,讽刺的是她临别还要给他留信,用那般留恋的说辞结束与他的感情,现在看来全是可笑……在住处,他从桌上的一本书里拿出那封信,甚至都不想再看一眼便随手团团拢丢进了地上的纸篓,和信夹在一起丢掉的还有一张他以前给她照的相。 他又开始着手于找住处搬家了,他听取了桂生的劝,好男志在四方,换个地方换个状态吧,收收心好好地跟着他师傅磨炼一番。只是大热的天气里房子也不好找,等他找到中意的住处时,夏季也要结束了——他在某个忙碌过后的下午时候回来收拾什物,简单的几样归集于床上,从床底拖出那只藤箱,随藤箱一起还骨碌碌抛出一粒山核桃来,就是那次她来这里等了半晌发脾气抛在地上的,他捡起而用手擦掉上面的灰尘,又随手丢进了纸篓——他承认她这般地离去也有一部分他的原因,他对她太过疏忽了。当时乍一听说的时候他是无比愤恨的,但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静下心来,他又似乎理解了她的这些做法。她就像是一只猫,当她感受不到温度的时候,她便离去了;而这也是缘分,如若他早一点或者晚一些碰见她,或许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但事已至此,还能作何假设?走的时候,他出于礼节而给严太太留了他的新址,倒也并没有因为她。 连生搬到爱多亚路了,从那里往西望还能看见大世界的塔尖。 自从那次跟桂生决裂之后,苏佑玲也被唐先生冷了蛮长一段时间的。他当时究竟已无那般心情,外加桂生在一些人和事上不再予以支持,这对唐先生的生意有一定影响,那一阵子他也疲于应对一些逐渐冒出来的问题,根本无暇来沛园。夏末的时候她都感觉得到孩子动了,活生生一条生命的感觉,一听见外面风吹过香樟的沙沙声便动得厉害,夜里都能把她搅醒。她想这个孩子将来肯定是台上的武生,短打薄靴,手持两把大刀,几个鹞子翻身,打得又漂又率,干脆利落……她已经不记得那天盖叫天的戏了,她也不想知道外面唐先生桂生他们上演的是怎样一出全武行,她只想这个孩子出来,用最本原的嗓音和工架,给她演一出纯粹的武戏——它演的武戏,她肯定饶有兴致地看。 她开始学着抽上了烟,周妈阿喜怎么都劝不住,只能背着她给唐先生打电话。他来,她揿灭烟头蜷于床上,悠悠地望向别处,她预备给他打的,冷然决绝。他在门口看了她一刻,解着袖口的扣子靠过来,那孩子在腹中猛然一搅,游龙般叫她控制不下地整个人一晃,她一惊而压住它,用一种骇然的眼神望向他——他过来在床沿坐,手搭在她腹部一瞬,“果然像我的脾气……”那一刻他眼角的纹分外清晰,有一条是最深的,笑起时眼尾一挤,迭成了一道深远的沟壑。“它将来是个武生。”她抬眼很肯定地告诉他,他一听笑了,“行,行,跟谁打都可以,不要跟我打就行。”“跟你打看了才热闹呢……”她赌气地一咕哝,他便上来压着她的膝,拿她两只手反绑在身后任由她挣扎,“你也想跟我打是不是?”她咯咯笑着和他挣,一点不服输,拽晃得他都差点压到她肚子。后来阿喜在楼下喊他们吃晚饭,他才放开了她,起身掸两下衣服先下去。她在后面磨蹭了好一会才下楼来的,贼忒嘻嘻和他笑,把咬了一口的东西给他吃……他后来也没对她动过手,就那次在戏院下手重了些,估计当时桂生翻脸对他触动还是蛮大的吧。 唐先生和桂生的关系便是谁离了谁都要蒙受损失,唐先生的脾性易结友也易结仇,没有桂生在一些人际关系上平衡着,他的生意稳不了,而桂生也在很多时候需要仰仗唐先生出手相助。两虎僵持了一阵,便有圈子里的德高望重之人出来劝解,后来在一次酒会上唐先生当众先干为敬喝掉一杯白酒赔了个不是,两人间的僵局才化解,也已不复往昔。 第二十章 重逢 苏佑玲和连生似乎是一场最轻而易举的相忘,都是理智的两个人,原本也是一段浅略不过的相遇,事实既然木已成舟,便两厢遗忘吧。他如今无所牵念,顺风顺水,一个人也严冷了不少,技艺上一枝独秀,为人处事亦逐渐地强势起来,已鲜少有人敢与他公然作对。他的称呼由“小赵师傅”变成了“赵师傅”。他师傅今年底收山。她也过得尚可,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周妈说是男小囡,时常当着唐先生的面讲,原本男人到了这个年纪,中年得子已是一番别样的心境,而他那边家里又是两个女孩子,这下听了欢喜,便常常丢赏钿,过来得也勤了。求他办事的人里面就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赫然写帖邀请他和他的二太太,因为知道他现在对这个小老嬷特别上心,投其所好地逢迎拍马。人们“唐太太”“唐太太”地称呼她,倒是跟正牌太太无啥两样,她便也就拿自己当成了唐太太。 她也惊异于自己竟能如此快地忘记一个人,她现在只要不是闲得发慌,根本记不起他。她看人家跳舞会想起倪小姐,与别人打桥牌玩的时候会记起罗先生,碰见比她月数大的孕妇她会想是不是顾晓春也这般样子了,奇怪的是就是没有一样东西会让她想起连生——自始至终他好像也没教给她过什么生活习惯娱乐技能,他个人也无啥叫人记得的特别之处,他没有送过她什么引人留念的东西,就连那个护身符也早已被她解下,不知道丢在哪里了。他如一只鸽子样轻捷地滑过她头顶那方天空,滑过去了,她便也忘了,然而如若某天蓦然又听到了它的鸽哨声,她是否还记得起曾经他飞掠而过时天空的颜色。 那已是桂花飘香的时候了,白尔路姓孙的一户公馆人家,也是有事托唐先生帮忙,为此设了饭局。孙公馆的大司务倒蛮配她口味的,也不知是不是孙太太私下安排交待得好,上来俱是她欢喜的,她怀孕以来久未有如此好的胃口了,唐先生在一边看了都笑,“咦?今朝什么情况,总算碰着欢喜的了?孙太太费心了,谢谢侬。”“勿要客气呀,侬晓得养小囡吃得下是老重要的!”“嗳,瘦了……”他情不自禁便拉起她一只手臂握捏了两下,孙太太看在眼里,笑着手指一点,“被唐先生侬嗲出来的呀!……这样吧,以后我带唐太太一道白相散心,包侬放心!”“那我太太可就交给孙太太你了啊?”“放心,侬放心。”桂花时节自然要上桂花糕,她近一阵子也吃过好几爿店的桂花糕,竟没一爿店做得有孙公馆好吃,那是一种悠远清逸的味道,像遥远处伸过来的一只手,温和地牵住了她的手,牵住了她整个人,她是一刹那间想到连生的——他如今精湛的厨艺她是认不出来了,但他曾经做得无人赏识的糕点她却从未真正忘记,那是只有她一个人认为好的,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她定然不会猜错,这就是连生的手笔,只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她想想应该是巧合,孙家本是托唐先生办事,断然不会故意为之拆台面,应是凑巧的事……她这边心底里七上八下盘算着,那边唐先生已经谈论了起来,“孙公馆的大司务手艺了得啊,就讲这桂花糕,外面那么多爿店都没一爿合我太太意,就数你家司务做得顶好!”孙先生一笑,“唐太太欢喜就好,今朝司务外请的,我一个朋友的徒弟。如若觉得好,我倒推荐你们去红鼎坊,我朋友是那里的厨子司务……”孙先生没说完,苏佑玲冷不丁手一抖,一块桂花糕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孙太太忙招呼道“不要紧”,喊来娘姨收拾,唐先生颔首抱歉,“噢”的一声转而和孙先生谈起了别的事,一只手却伸过来捂住她两只绞缠着的手,握在她膝上…… 他们是饭后在客厅喝茶谈事的时候,有个娘姨进来的,遮在孙太太耳旁说了声“赵师傅要走,他说店里还有事……太太您去招呼下?”娘姨虽讲得声音很小,但客厅就那么点大,苏佑玲还是听清楚了,她怀疑唐先生也听到了——他没有答应说要替孙先生解决事情,只是说尽量,不过他也向来如此,没办成之前从不讲肯定的话,但这次她却深觉着一场不安,不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回去的汽车上是她先开口的,那时车子已行过了好长一段路,他抱着手臂靠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她埋头攥膝上的裙裾,一句“不要为难孙家……”他“嗯?”了一声,想想又一笑,什么也没说。她以为他不想提这件事,便也没敢再讲。 其实他倒没有因此而对孙家有介怀之心,他只是略有些感觉到自惭。他在她掉了一块桂花糕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他一直都清楚,她是他费了手段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如果不是一些巧合加上他的流氓做派,这个女人不会跟他走。她原先的朋友年轻有为,品性温良,和她有着极度的般配,相比之下他只是个微渺的介入者,就算她怀着他的孩子,他都及不上人家合她的心思。有些东西无法勉强,他可以圈禁她的身心,但是一些事实他抹煞不了!她自己都抹煞不了!就如他带她历经了那么多场社交之宴,也私下陪她品尝过多爿餐馆的风味,都未有她的喜好之物,而人家一出手即是样样对她口胃,流浪的猫寻到旧主人般奔赴而去——他孑然在露台的藤椅里抽烟,一连好几根。如今这昼夜的气温相差大了,入夜越深越是寒凉飕飕,连空中的月都是旷然寥寞的,冷白凄清,掩着几重淡薄的阴云。她等不到他而拿了块毛巾毯上到露台上来,在露台门边望了他一刻,秋夜的凉风袭来,她的睡袍在室外已是稍显单薄,露出的半截手臂汗毛凛凛。她过去拿毛巾毯从背后披上他的肩,他一转头而揿灭烟头,“怎么上来了?”“怎么不去楼下……”“唔,抽会儿烟,在家里弄得都是味道……还没睡觉?”“睡不着……它老是踢……”他一笑而握住她手臂,有点凉,他拉过她坐在身上,把毛巾毯拿下来给她裹,四处裹严实了,把她两只手臂也全裹在里面,不至于露出而吹着风。她任由他摆弄,一倒头阖在了他肩上,他一顿,怕衣服上的烟味呛到她,解着扣子脱下外面的西装盖在她腿上,她却伸出裸露的手臂一下抱住了他。 后来孙太太打过两次电话来约她搓麻将,她都托故未去,第三次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回头跟唐先生讲,电话里他是沉默了片刻的,“笃笃笃”在桌上敲击着什么东西的声音,转而却又换了口气道,“去吧,去散散心开心点……衣服带上,晚的话打只电话喊我接你……”她“噢”的一埋头,手当在电话机上摩挲着,不自觉地想抹掉点灰尘,却发现上面根本没有灰,一揿一揿反而按得那铜座上全是手指印。 这个孙太太也真是的,不知是因为孙家与高鸿年的交情,还是她想关照苏佑玲,搓麻将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提议请客去红鼎坊,苏佑玲原本要反对的,不想另两位牌友尽是来巴结孙太太的社交之流,一听即刻赞同她的提议,麻将桌上便称道起了红鼎坊的招牌风味,这样味绝那样独到,讨论得兴高采烈,苏佑玲见样式也断然不好意思违了众意,只能硬着头皮随她们一同前往。 她是一进红鼎坊便有如抽空了底气般的整个人发虚,亦是因为她之前来过这里,怕被人认出地四下里不定观望着,笑得飘忽恍然,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所幸她们这个是二楼的包间,她进了包间一个人才稍稍镇定下来。孙太太做东点菜,点到后来还差点心,她想起上次苏佑玲蛮中意桂花糕的,便要了个桂花糕,伙计说他们这里不做桂花糕,孙太太一挥手,“有的,请赵师傅做,他上个礼拜还在我们公馆做了的,我先生姓孙,赵师傅知道。”“对不起太太,我们店里向来只按菜单上的做,司务外出当差是另外一回事。”“侬帮我请赵师傅来……”苏佑玲一听忙伸手挡着劝道,“哎,算了算了,我们点别的……”孙太太一笑,“那可不行,难得请到你还让你凑合作数,唐先生晓得后该不放心了!”苏佑玲正欲辩解,孙太太回头朝伙计又是笑着一句“请赵师傅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她想寻个借口暂时出去回避一下的,不想那伙计刚出门即碰到连生楼梯上上来,一声“哟,赵师傅正好,有位孙太太找您。”“什么事?”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叫她慌乱又镇静的气场直径地扑上身,二十几年的乌漆木桌椅样把她惶惶沉淀回了久之前的时光深度,她感觉已经和他别离很久了,其间像是有好几年的时间张力,在他推门进来的一刻成为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击得她都往后仰了一仰——她惶然不敢看他,一觑间却也心上被根明晃晃的针扎了一记样“兹”一声,是他!他也是在进门和孙太太打了声招呼后即一眼滑向她的,“这是唐太太,朱太太,何太太……”孙太太一并介绍,她木霍霍想站起身的,掩着一个肚子也实在没方便起得来,但还是稍往前挪正了些,回避着眼神略微一点头……“赵师傅,要麻烦你帮我做只桂花糕。”“不好意思了,我们店里单子上没有的一律不做。”“喔哟,勿要介墨守成规啦,侬上个礼拜做得老灵咯,阿拉唐太太老欢喜咯……”“孙太太!”她当时也不知怎么会情绪如此过激的,按捺不住地喝制了一声,想想又埋头说了句“不要为难人家……”她自然知道桂花糕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第一场感情,现在却要他面对一个背叛了他感情的人再做出那种味道,这太残酷!他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去,带着和她一样的难堪。 她饭吃到一半,想着又忍不住寻了个借口出去找他,既然都遇见了,阔别重逢,简单问个好又有何妨?他大约也知道是她找他,与以往一样换了件衣服出去的,领她一直往外走,两人站在街沿。“对不起,刚才孙太太……她不知道……”“上次在孙公馆我也不知道是你,不然不会这样……”他悠沉的一口气,一低头。曾经只给她做的桂花糕,如今可以为任何人做,却唯独不再做给她,其实做与不做是一样的,一回事,以前那是因为喜爱一个人,后来则是因为无法释怀。初恋是什么?初恋就是你可以在往后的时间洪流里定义它的青涩浅薄,嘲讽它的荒唐不经,但是当那个人来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却排开了岁月里所有的流言蜚语,一刹那间返璞归真——“为什么要离开……”他早已听说过些她离去的原因,也臆断地决定了放弃她,然而见到她却还是如此问了出来,站在还是虹口的那个时间点往前看,而她是从醉酒被带到沛园那次往后看的,世事难料,木已成舟,她深深吸了口气望向街上的车流,一句“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是我先生。”她在其它时候如此这般想或许没什么,在他面前说出这话却已然透出了一股苍凉的认命,她也看开了,已无需再论过去。他却对她这样的强调结果而避提原因有着不一样的想法,也许不说便是一场最好的回复吧,他想想也是明白了,有些感情上的难堪没必要血淋淋地揪扯出来问个清楚,结果已如此,还是各自好自为之……他悠缓地透了口气,手抄进口袋离去,走到门口却又顿住,回转头交待了她一声“一个人凡事都好好的……”她当时背对着他,蓦然间竟是两行眼泪“卜落”一记抛下。 第二十一章 不惑之惑 苏佑玲就是不能看见连生,有些人在你的人生漩涡般骤转的时候,或许很轻易就被甩出了你的心,但是等你的生活平复下来,再看一眼那个人,那番滋味便有如台上青衣的一声嗟叹,被舞台放大了十倍百倍回荡在你脑际,余音袅袅,散之不去。她差不多有半年没见到他了,记得最后一次遇见便是那次他无奈地跟她提结婚,真是,一晃半年,她这腹中孩子都这般大了,他倒一点没变,还和虹口时候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印象总是停留在虹口那一阵,估计是因为她后来搬到蒲石路便没再常常与他相见,再加那段时间她自身亦比较烦闷,记得的便老是一些他和她在虹口时候的事情。 她找过那枚护身符,喊周妈阿喜角角落落寻过来都没有,周妈说哪天去城隍庙求一个,她又不要。那时唐先生正好上楼来听见,什么样的护身符如此这般无可替代,他约莫也有数了,“唔”的一声眼一垂,便转而上到露台上去了,站在围栏边抽烟……隔天他带了一个护身符来,像上次套那只玉镯子一样强力地抱着她,下狠劲地紧紧系在她手腕,她被那红绳勒得直挣扎不肯戴,他放开她“啪!”一个耳刮子上去,打得她都摔倒在了床上,“你给我收下心!……没有下次!……”他摔门而去,她蜷在床角哭……那个护身符两人挣扯间他系了个死结,阿喜弄了半晌都没解开,只能一剪刀下去,换根红绳再系。 那一记打得够狠的,她脸上一个手印子数日都没褪掉,偏巧这个时候晓冬又打电话来约她喝下午茶,她不想顶着这张脸去见他,便托故谢绝了。晓冬笑笑说也无啥大事,顾晓春生了个男孩子,他想着给她送些糖了红鸡蛋的也算报个喜,她一听旋即便答应了见他,回头准备红封,写上“弄璋之喜”。她今朝脸上粉搽得蛮厚的,但还是掩盖不住那个手印子,晓冬一眼就看见了,“他打你?……我找他……”他当下便愤怒极了,横是抱着跟他断绝生意合作的打算也要为她讨回公道,想他当时受他胁迫而将她留给他,可不是看他打她的,再怎样的事也不能动手吧!他打算待会儿回头就去寻他,她却制止了他,剥着杯子里的调羹柄,想想便熬不住的眼泪往下掉,想这晓冬也是曾经看着她与连生在一起的,憋在心里的苦闷诉与他听倒也无妨,便开口断断续续讲了起来,“我忘记不了他,我没办法……别说他打我一次,他就是打我十次把我打死我还是忘不了他!……我也不想这样,但就是没办法……”她讲得挺乱的,边讲边止不住地啜泣,后来便手臂撑在桌上扶着额头哭了起来。他递过手绢,她的意思他大致听明白了,唐先生打她是由于她还记挂着连生,只是他不明白这种心底里的事情唐先生怎么知道,她便把上次在孙家的事和那枚护身符的事都讲了出来,她也是哭得一个脑子全浑乱了,又向来是把晓冬当娘家兄弟般看待的,这下事无巨细全向他倾倒了出来……他看着她讲,只觉尽是些小事,根本不必要动怒,真不明白唐先生这么混迹于大场面的男子怎么有时候心眼比针尖还小。他决定要和他谈论一番,这下里便先劝慰了几句苏佑玲,转而把顾晓春的三朝礼递给了她,笑说男孩子生下来就很重了,白白胖胖很是可喜。她“哟?”的勉强一笑,问几时生的,把红封托他带去,说她就不去看望了。他抱着手肘没有收她的红封,想想又还了回去,“你以后自己去时再送吧……我也不知道跟她们怎么讲,我反正什么也没讲……”她一想也是,他和她一样瞒着所有人的,冷不丁叫他带个红封回去他要怎么解释,真是心急慌忙的也没想到,这下稍稍和他俏皮了一句“一条船上的……”那一瞬他从她眼睛里又看到了原先的那种光彩,他回了她一个诙谐的表情,她便笑了。 晓冬这次又是和她分别后即去找的唐先生,他自认为他把她丢进了这个坑,他就有责任安顿好她,她如今众叛亲离的,他不替她出头,还有谁帮她?他径直地去到唐先生办事处推门而入诘问他,“你打佑玲?你为了那一点小事动手打她?”唐先生靠在椅子里抽烟,抬眼看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撮掇着手指想想又示意晓冬坐,丢过来一根烟,“什么时候了还想那些旁的事,心都不知道在哪。”“这种事本来就有先来后到,你要她一时间把从前忘得一干二净,你当她是对待感情随随便便的人吗?你太难为她了吧!……况且这是讲缘分的,不是说人在你手里,你就左右得了一切!……”他当时想着她便由衷地为她打抱不平,一下子忿忿说了好多,自他为了一己私利而屈从于唐先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公然对他泄愤,当时真无所顾忌了,生意做不成就不做吧!唐先生一直都没说话,倚着抽了好半晌烟,末了才掸掸烟灰,老长的一口气,却也不是讲她,撇开去跟晓冬聊起了别的,“年轻人你还感受不到,等上了岁数你就觉着了……太多东西都是虚的,人心所向才是实实在在……”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然是一副挫败的神态,他向来也自认为是个爽辣之人,断交绝情,不假思索,但是在她这桩事情上,他如今也觉得自己妄动了——有些朋友断不得,有些女人即便费尽心思留在身边也是堵心。桂生刚与他决裂那一阵,他是颇感受着些人心所去的,头一次掂量出了自己几斤几两,然而那阵子虽为了生意场上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但一想自此得了个中意的女人,倒也不算情形很差;后来他与桂生复合,情况有所好转,但总归已是一番勉强之意,断然不复往昔,而那边苏佑玲自碰见连生后又是一发不可收拾,他便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落空,人到中年的脆弱,止不住便一个耳刮子朝她打去……其实晓冬说的那些他倒未必不明白。他后来说的话里并未有一句关于她,但晓冬还是冥冥感觉到了她之于他的那种伤怀,这个季节纷纷扬扬的树叶般瑟索。 晓冬后来打过电话给她,那已是两天之后,外面下午的太阳光淡糜地照着,他下意识转起手里的一支笔,劝她,往唐先生那面地劝慰她,她在电话那头只是哭,不说话……他总算是作出了与初心背道而驰的决定,他曾经那般地看好她与连生,认为他们是受人珍视的一对璧人,就连那时候唐先生极尽手段威逼利诱,他也仅承诺了不干预不支持的底线,如今却还是倒过去把她往唐先生身边劝。他自己都想:人真是善变啊,活在这个世上,指不定何时就变了主意,哪还有什么原则什么信念!所以他也无怪她“嗵”一记挂了他的电话,她肯定是对他失望透了,她的唯一一根支柱在这个时候都对她讲“要理解老唐,不该想的别再想了,他只是一时没收住手,说到底也没有错”,无人理解她,无人顾及她的感受……其实他也说得没错,她自己未必不认为是这样的道理,只是她现在对他这个人总是怀抱有一种放刁的情势,情绪的唯一出口,认为他就是应该站在她这面说话的,当时才朝他甩脸地挂了电话。 她后来也鲜少出去跟人接触了,行动越来越不便是一方面,另外她也实在是不想再遇见连生,或是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她同周妈阿喜一起缝制孩子的衣物被褥,因为到时候正逢天寒,尿布制了好多,淡蓝色的棉布片,天空一样的颜色,深秋午后夹在露台的绳子上晒,风里面七零八落地翻飞……她恍然记起那次在倪家的晒台上晾床单,好似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她微笑地捧起一个支出去老远的肚子,想她当时是决然不想留下它的,如今竟也这般大了,一个再强大不过的事实,证实着唐先生在她生命中的分量。她用晓冬的话想过唐先生,平心静气,意趣淡然,瑟瑟秋风里便也逐渐理解了他…… 人活到一定年纪似乎特别容易逃避一些东西,比如感情上的不快,反而没有了年轻人那种直面的勇气。唐先生自那次摔门而去后便一直没再来沛园,好一阵以后打来过两个电话,周妈接起了又喊她来接,她赌气地不肯,往后打来他便没有再要喊她接,颓散地同周妈问询两声即挂掉了,再往后更是电话都不打来了……她开始着了慌地坐立难安,那一阵子她也是快要生了,本能而起的烦躁焦灼,在露台的围栏边虚惶地踱,看前面路径上时而经过的车辆——她究竟是没能理解他。 她从来没想过他会遗弃她。她那样的不肯接他电话也是想着逼他过来,就像之前她每次与他作势,他都会带着一股掐劲过来收拾她的脾性一样,只是想不到这次他竟如此决绝。其实他原本想在电话里与她聊聊也算寻个台阶下的,她拒绝,他便“噢”一声落寞地断了那份心念。他没有想摈弃她,他只是在这桩事情上无法用先前那种心情去与她化解,他有他的无法消磨之伤,他不可能永远都站在主动的位置去修合这段感情,不惑之年的窘惑,便自然而然成了一个要靠时间去化解的结——这一拖,拖成了一场雨断云销。她执拗地不允许任何人打电话给他,在临产的阵痛中慌躁无主地摔砸什物,烧到喉咙口的恨,就是闭紧了牙关堵着不跟他通一声气! 第二十二章 新生命 那时候她眼望着都生产在即了,急剧难熬的疼痛中狂乱地打电话给晓冬,叫他送她去医院。他这下里匆忙答应着,一想又不对,旋即打电话唐先生。唐先生喊周妈阿喜即刻送她去沛园附件那爿西仁医院,回头他又打电话那爿医院打招呼,驱车匆匆赶了过去。 苏佑玲入院很顺利,没有任何手续。她那时也是疼得熬不住了,一下车便跌倒在几个迎上来的护士小姐手里,一片盈盈闹闹声中被七手八脚架了进去……她这也算快的,没几时就要往产房里送,周妈陪产的东西还在拾掇中,医生看情况已是等不及,顾不得陪产不陪产了,当即喊人送她去产房。她顿时生起一股恐惧之感,四围一群陌生的白色人影匆匆拉她而去,车轮摩擦着瓷砖冰冷的“兹咕噜兹咕噜”回荡在空旷凄清的长廊,像是去往一场生离死别。她惊惶地伸出手抓着,嘶声喊“周妈!……周妈!……”这手却被唐先生一下握住了,他恰巧刚赶到,追跑着上来见她,仓惶抓住她的手,“怎么样了……啊?不要急,周妈马上来……我也在呢,不要哭……”他那时也是忙乱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尽拿手给她抹着眼泪,抹她额头鬓角的汗珠,那眼泪水和汗水却是越抹冒得越凶,憋足了劲地汩汩涌出……他后来是被该院的院长劝开去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抽烟,她在里面的声音也实在是叫他没有心思跟人家聊谈,他不定地掸着烟灰,深吸了一口后起身顾自往走廊尽头的窗口走去,走了一段,想起又回头朝他的院长朋友打了个手势,两人到那边窗口等了许久。 周妈没有预言错,倒真是个男孩子,包在襁褓里欢喜地抱出产房给唐先生看,他刚点上的一根烟随即揿灭地过去看它,情不自禁便微笑起来,接过而抱了一瞬,又转手交给阿喜……他在晓冬离去之后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她别脸淡然一句“你为什么不回来。”他悠长的一口气,转眼望向窗外,又一埋头,“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你不觉得当着它说这个很可笑吗!”她忽然地一指旁边小床里睡的孩子,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也是,一场两厢负气导致的两个多月来的不闻不问,早已成为她一段蚀心的殇,无怪她筑起恨与决绝,抓着床上孩子的衣物便朝他摔去!他握住她两只手臂控制着抱她,她揪着他的衣服,瑟瑟投在他胸口恣肆情绪……孩子不知是被他们吵到了还是怎的,呱呱啼哭起来,他放开她而去抱它,却发现它是尿湿了,这下里周妈阿喜又早已被支了出去,她负气地往枕上一倒,抽泣着用被角蒙住脸,他便只能硬着头皮上阵,然而他也从未做过这等事,一时不知从何下手,犹疑地琢磨着,磕磕碰碰一块尿布系得七斜八歪。那孩子好似也在笑话他,猛然间腿一蹬,作了一个表情,他却“咦?”的一声,有些新奇地道:“倒已经晓得朝我笑了……你来看,它又在笑……”她不理他,他便俯身逗弄起了孩子,一时之间竟是不亦乐乎。她仰起头溜过一眼,其实那孩子哪里是在笑,只不过看见他有点表情反应而已,他就肯定地说它在笑,乐此不疲地和它交流……还是周妈一句话讲到了点子上,“先生自己心里在笑呢!”她听了不以为然一哼,心底里却柔软起来。 周妈背后也劝过她,过去就勿庸再论了,凡事要往前看,他这般的男子有几个给孩子换过尿布,他想必也是头次伺弄,做到这份上,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宝贵这个孩子宝贵她的……她于庸倦的冬日午后倚在床头哺乳,壁炉的暖气里透过幔帘照进来的光线是柔和的,一层融化的奶油样覆盖在孩子身上,那孩子像一只小狗般尽呜呜作声地往她怀里拱,柔软的小手一把一把在她身上爬抓,她忽然很感觉着一种母爱,托着它的脑袋便往身上合过来,靠在胸口,嗅它脑袋上那种好闻的味道……其实他个人也不笨,有心思起来换尿布穿小衣服这等事操作个几次便得心应手起来,被烟熏得黄蜡蜡的男人手摸过那些柔软的布片衣褥,总叫人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孩子好似也特别欢喜他伺弄,频频朝他蹬腿作表情,他老说它在笑,笑得他也跟着笑,越笑眼角的纹越深,她也随之一声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一出世,唐先生虽然寄予了厚爱,但对外却是极尽低调,一些红封和贵重之物都退了,此事不作声张。孩子取名唐汇鑫,福建唐老先生起的名。 时至年关,苏佑玲这边是喜得贵子,其乐融融,连生那边的红鼎坊也已是一番辞旧迎新的景象。他去北火车站送别高鸿年,临行解下自己颈上的围巾围在他师傅脖颈,一句“我新年里去看您。”他师傅笑着“唔”了一声,上车的一刻还是回过来一拍他的肩,最后说了声,“连生啊,把红鼎坊担负起来……”他一笑,伸手一下和他师傅握了握手,他师傅亦期望地笑笑,一点头返身上了车……火车开动,凄厉的汽笛嘶鸣声中骤然生起一股强力的吸风,刹那间抽空了他整个脑子——他自此是开始独当一面了。他师傅从未质疑过他的技艺,对他唯一的牵挂便是他那尚不够圆融的为人处事,毕竟年轻,他自己也清楚这些。他已经不惧怕先前那种众人排挤的局面,也不认为如今这样的一人独大可取,他认为人在这个世道的成长便是沿着青涩到强势再到圆融的路径,一步都少不了,有时是你自己在走,有时是环境推着你走,但勿论何时,你要明确你的人格信念,勿忘初心。高鸿年就曾对他讲过:技艺优秀且资历比你老道的大有人在,为什么是你留在红鼎坊,是因为你这个人本质上是正气的,也有秉持该种人格的信念,好比一块玉,质地好的话,无论怎样打磨都不会掉价。他自然明白他师傅对他的期许,这也使他思考起了他所想带给红鼎坊的新局面。 年底的火车站焦忙碌碌,他从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出,去往对街的电车站台,隆冬的太阳光散淡地照着,他蓦然分外想她——他的今天一部分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对她怀抱憧憬,他不确定他是否还会走到这条道上来。而他也从未忘记他曾经有段时间一直坚守的对自己的承诺,承诺在他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与她携手未来……这似乎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光,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冰霜的凛冽,呼吸中刺激着鼻腔,隐隐作痛,那种痛又随着吸入身体的寒流往内心深处蔓延开去。 今年他同桂生一家回宁波过年,也去他师傅那里拜了年。 正月初五,红鼎坊迎来一个开门红。有高鸿年二十来年的实力作铺垫,也有桂生四平八稳的人脉作关照,算是给了他一个良好的开端。 这个年是苏佑玲十八年来过得最荒聊无度的一年。那时她尚还在月子里,唐先生回福建过年,她心里是气的,但终究没跟他作势——因为产前的那次闹隔阂,她现在也变得委婉了许多,外加身边有了孩子,纵使她内心再不快,也激不起先前那样的火气去跟他闹了。她只是沉下脸不言语,想着便偏向一侧淌眼泪,他握她的手,她也没有避开。“我尽早回来……”他说着给她在桌上留钞票,交待她“有事先请晓冬帮下忙……”她一直都未理睬他,他便握捏了两下她的手,叹了口气去摇篮边看孩子,站了有一晌……后来他跟她招呼了一声离去,她带着一股憋屈的伤怨在他身后“砰!”一记关上门,他顿住而侧了侧脸,继续往楼下去,她在床头把脸埋于膝上哭……于此她也算领略到了二太太的涵义。先前一段时间她忘乎所以了,他偏向于她,外界也将她哄抬得跟正牌太太似的,她便自视过高也对他期望过高起来,他退掉人家对孩子的恭贺已经让她不悦了,这下又不顾她尚未出月,顾自回福建过年——她不信这样的情况唐家不肯网开一面,是他这个人狠,他对她好的时候轰轰烈烈,要把她搁置下来的时候他的心便如石头般坚硬冰冷,无论怎样都焐不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因为当他的心与她不在一个方向的时候,她或许不会压抑她的不快,但她决不会再带着目的去与他作势,那样只会是一场厌烦,甚至是一段适得其反的误会。 她在大年夜的夜晚一个人坐在床头,关了灯听外面的爆竹声,这里到底人烟散疏,偶尔有两三户附近人家在放,其它时候俱是隔得老远的一片声响,就连焰火的亮光也是那么冷淡漠然,微茫地在幔帘上忽落一下,忽落一下,全然没兴致来光顾她一般。她不免忆起去年在连生那里过年,响彻整条弄堂的爆竹,和漫天的火树银花,哐啷啷震得窗棂都在抖——那时候她是置身于这个世界的,而如今她已然是被遗弃了,躲在黑暗里遥望着世人的喧嚣,想他现在会在哪里,他肯定回宁波去了,倒还是他,对她的心总是软的……摇篮里孩子啼哭起来,她现在分得清楚它各种啼哭了,它饿的时候是一种很凶残的嗷叫,动物的本性一样,急急杀过来催着她哺乳,她这两天原本就心情不好,这下里听了更是烦躁,倒头睡下去朝外头喊周妈调代乳羹,周妈答应着,调好了进来时,她又已经抱着它在床上哺乳了。 唐先生是年初四回来的,下了轮船直径往沛园来。唐家除了压岁红封,倒还给孩子打了一套银器,两只镯子加一具平安锁,锁上刻着“唐汇鑫”三字,周妈帮忙喜气洋洋穿戴整齐,抱给他们看,唐先生笑着接过,抱在膝上瞧着“唔”的一声,她却不禁一阵惘然……满月那天他过来的,带孩子出去剃满月头,陪她在鸿翔时装定制了两套衣服,她要拍孩子满月照,他也陪她们去了,霞飞路上一爿犹太人开的照相馆,他抱孩子坐在凳上,她立于他侧后——这张相片上孩子倒正巧在笑。 第二十三章 坦白 红鼎坊红火一阵之后又平淡了下来,连生倒乐于接受现如今这番景况,他一直有着万事开头难的预备,清楚一开始的好景其实跟他干系不大,他终将面对自己的能力,那阵子他也从未懈怠,所以情势回落一段后很快便稳住了。他于心力交瘁的春日午后在水池边洗脸,换衣服到前面店堂跟人闲聊,抽烟——他现在也开始抽烟了,与人打交道,无可避免,再者开年以来这每一天也够他受的。他白天几乎就只这个时候休息个把钟头,接下来便是一直要到深夜回去,忙碌得一日日的日子过去一点知觉也没有,而他遇见晓冬那次都已经是五月里了。 唐先生倒还不错,失了半个桂生,又得到一个晓冬。这位年轻人是名可塑之才,头脑活络,办事上路,唐先生关键时刻一些抹不开脸面的事情便派给他去顶,自然不是些好差事,大多数时候要碰一鼻子灰,虽然他也不甚乐意,但看在唐先生时常给他提供帮忙的份上,他只能帮他。那次是原本要接手唐先生一批货品的人因为唐先生方面的原因不打算合作了,唐先生又把这根难啃的骨头丢给晓冬去办。晓冬约了人家见面,适逢中午便请客吃饭,那时就离红鼎坊不远,人家说去红鼎坊吧,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他也怕遇见连生,想他从来都是诚心拿他当朋友的,他却一次次背后倒他台,他真不知如何面对他,所以当他看见连生从外面进来时,他回避地别转了脸……“哎,晓冬!……沈先生,侬好!”连生还是看见了他们,过来打招呼,他和与晓冬一起的那位沈先生认识,难怪人家要到红鼎坊来吃饭,沈先生还说“怎么,赵师傅和顾先生认识?”“晓冬是我朋友。”连生一笑,看他们的样式是晓冬有事托沈先生帮忙,他便递了两根烟,顺道说了声“晓冬年轻,沈先生关照。”晓冬这下“噢”的一声,笑笑,连生一拍他的肩,与沈先生打了个招呼便里面去了。那一顿饭晓冬一直都吃得于心不安,唐先生的事情解决了,沈先生一句“顾先生我是看你份上。”其实谁都清楚看的谁面子。 把沈先生送走后,晓冬实在是忍不住地去找连生,他在外混迹了已不短的一段时间,早已练就一副老面皮,见风使舵,虚与委蛇,但他就是无法在苏佑玲这桩事上跨过连生那道坎,这么久了,连生一直堵在他胸口,有时候叫他气都透不过。借着今朝的事情他决定要跟他清楚地讲一讲,真的,他情愿他从此不认他这个朋友的!连生出来时晓冬依旧是背对他在抽烟,他笑着一拳打在他后背,“晓冬,现在生意做得不错么!”晓冬“嗳”的一笑,一句“不要嘲笑我了……”埋头掸着烟灰想想,还是喊了他一声“连生哥”,他算是打定主意今天一吐为快了,从此结束这背负着的心理煎熬。但是他脑子里太乱,一年多来的事情纵使粗枝大叶梳理一番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谈起,他烦恼地头一偏,却讲了一声今天沈先生的事,“你刚才不用帮我……那是唐先生的事……”想想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佑玲现在和他在一起……”连生是一下子懵了,他乍一听到唐先生的时候并未意识到什么,晓冬一提苏佑玲,他才恍然记起桂生那位姓唐的朋友,好似就是那次阿旺跟他讲的。他如今是不明白怎么这桩事又牵扯上了晓冬,他问晓冬,晓冬长叹了一口气便从事情的源头开始讲了起来,即他遇见苏佑玲,她找桂生给他帮忙那时候……其实他讲得蛮清楚明了的,事情一步一步发展而来,可控的不可控的,谁混蛋谁无辜。而这些如今在连生听来却有如一部长篇累牍的天方夜谭般难以消化,又无可抗拒地压上头来,压得他整个人承受不住地发虚……他盲目地点了一根烟抽,他倒还算冷静,那么长一段事都囫囵压了下来,只字未论,末了却还是讲的沈先生那桩事,“今天的事,你跟我讲这些之前我看你份上,之后我看她份上,不管是你还是她,我都不会跟姓唐的倒台。”他绝然离去,晓冬讲的那些事,他听过也就听过了,还追究什么呢?任何一个人对他讲关于她的事,都是对他的严酷拷问,那些故事里有人帮了她有人害了她,她或许是有意的也或许是无辜的,关键是他在哪里?作为她最亲近的人,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哪里?他真的在乎她,真的了解后来那个她吗?他不恨晓冬,各人有各人的路,品性相投时做朋友,品性不合也就算了,这个人不提也罢。不过这回他倒是认清了一个事实:其实他和她的故事就存在于虹口时候,存在于那段现在看来算还未开启的迷惘人生里,焰火一样短暂得只有刹那,转眼便分支成了两个人各自的故事。他承认他在后来是真的与她疏离了,所以他也没有权力再去评论虹口以后她的故事。 那日晓冬离去时分外轻松,亦深怀着一种不堪的伤切,他算与他讲开了,也彻底被他看扁了,他这个人倒向来君子,这等事上都压制着未起报复之心,其实他宁愿被他指责被他甩脸色的,他越是讲这般的话越是这种态度就越是堵他的心!活生生对他的一场凌迟般!他颓唐地将脱下的衣服丢于唐先生面前的椅子,坐下来抽烟。“情况不好?”唐先生一觑,晓冬“噢”了一声,“谈下来了……”“那你这副脸孔……年轻人后来居上啊,嗯?”唐先生舒了口气往椅子靠背上一仰,笑着点燃一根烟,晓冬决定要跟他讲清楚,“人家不是看我脸面……这事在红鼎坊谈成的……”他见唐先生一顿,想必他也明白了几分,便继续道,“他起先不知道,替我打了声招呼,后来知道了——估计跟我也算到头了。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倒你台,我相信他的说话,我也希望你尊重他……”他说毕起身离去,唐先生靠在椅子里,烟夹在手指间撮,撮忘记了燃了一大截烟灰“扑落”一下掉落……沈先生那票货这次办得很周到,基于男人间一种奇异的观念:朋友的脸面可以随意抛掷,但对手的账必须得买。 晓冬向连生吐露实情之后当时是觉着轻快的,预备分道扬镳了,他豪气地自诩纵使自己再混蛋再小人,也不做对朋友两面三刀的事!他决定跟连生了断,却还是止不住悲从中来,毕竟他是他为数不多仰重的人。他于烦闷嘈嘈的五月之夜与一帮狐朋狗友在外喝酒,喝至深更半夜,不成人形——他也是头次这般放纵,那天他心情实在太差,直喝到店家打烊,才踉跄而出,与人在街边分别。连生夜归看见他的,本没打算与他打招呼,乘在人力车上匆匆而过,行过一段路又倏地回转头——晓冬一个人坐在街沿,那里没有光,正巧是两盏路灯之间最灰暗的地方,他的皮包和衣服沮丧地丢在地上,脸埋在两膝,也不知是不是已醉得不省人事。他无奈地喊停人力车,下来朝他走去,在他面前站了一瞬,叹了口气看不下去地伸手拉起他一只胳膊,拉他起来站定,又俯身拎起地上的衣物抖了两下。“住哪里?”他问了一声,而他也是醉得一点数都无没,根本记不起来住址,他深深呼了口气,决意还是送他回顾家。人力车行至半路,他好似是清醒了些,也认出了连生,尽颠三倒四和他说着一些自相矛盾的话,一会儿说唐先生帮了他忙,一会儿又说姓唐的流氓做派使手段制约他,自暴自弃恨自己无能,后来讲起苏佑玲,说唐先生待她很好,又说唐先生打她,一个耳刮子够狠……连生烦躁地一声“不要讲了……”,他又磕在车子扶手上呕吐,他在一边冷眼旁观……这一路他讲了很多,在外混迹的苦闷,无人相助的艰难,且懊悔且无奈,关于苏佑玲也说了些许放肆的话,连生听在心里,沉默了一路,不知他是基于愧疚之心,还是他原本就存有此般心意,而此刻他只能当他一席酒话,一句“喝多了……”打断,拉下车连人带物交还给顾太太。 半夜三更顾太太出来时是“哟”了一声,时隔一年的此时见到连生,她是颇为讶异且有着一份异样的感情的,他和苏佑玲的事她早已听说,想不到他倒还会过来,她这下经不住带着一种别样的心情喊了他一声“连生是侬啊……”他“嗳”地一点头,把手里的人和衣物给顾太太,“他喝多了,我半路看见……”顾太太忙一边接手一边道谢,连生也未讲什么,一句“走了……”即刻顾自离去——他原本一天忙碌下来已身心俱疲,中午和夜半又被晓冬如此一折腾,此时的状态是冷淡的,顾太太不免心生感慨,隔天张罗晓冬吃早饭时讲起,不无一股世态炎凉之感,“原本倒是半个女婿一般了,两个人一分开——究竟两样了。也无怪他,是佑玲犯了糊涂……”晓冬在旁边听着,泡饭捣得当当作响,吃到一半便丢下碗筷闷声走了。 其实晓冬是依稀记得酒后的一些事的,其它已无关紧要了,关键是他当着连生讲出的那些对苏佑玲的荒唐之念,叫他酒醒后实属不堪。他又去找过连生,开门见山地讲了声“昨晚的事对不起”,“有些事情是我痴人说梦,我这个人太混蛋。”他就讲了这一句话便走了,连生手插在口袋,冷眼什么都没说,也旋即咻的返身离去。 自那之后晓冬个人变得有些浪荡放纵,跟人喝酒、赌博,有时也跟舞女调笑,苏佑玲和唐先生出去跳舞就曾碰见过。她起身要去喊他,被唐先生一把拉住了,他抽着烟笑,“人不风流枉少年,男人逢场作戏总归要的……有些场合下别去喊他。”她虽看不下去,但也觉着唐先生不无道理,此时去叫他太贸然,这下便犹疑地坐了回去,想着又不甘地伸手掐唐先生,“尽是些歪理……看你把他带成什么样!” 第二十四章 借火 苏佑玲欢喜跳舞,但说不上欢喜和唐先生跳舞,她在他手里总感觉像一片被风卷挟着的树叶,很难施展得开自身,倒还不如与晓冬结伴了跳——她和晓冬跳过一回舞,也是一次应酬。唐先生向来拿晓冬以“小舅子”的名义向人介绍,那两人相貌神态间又是有几分相似的,乍一接触,人家自然以为是亲兄妹,适逢晓冬没有同伴,便有人提议他们兄妹跳一曲,鼓掌作哄。唐先生手一挥,苏佑玲即笑着望向了晓冬,倒是晓冬有些不自然,“噢”的笑笑而起身,自嘲了一句舞技不佳。其实他还好,不像唐先生控制得她太紧,也不似罗先生尽是一番社交上的虚柔力道,他是可靠的,纵使他先前做过一些背向她的事,她还是感觉着他身体里的一股可靠力道,一种最本原的信赖——“唐太太和顾先生不愧兄妹呢,舞跳得介合拍!”不知谁讲了一声,唐先生“噢”的手指一撮,背转脸冗沉的一口气……这一曲结束之时,她笑着理了理他的衬衫领子,刚一番活动下来有些走样,他却本能地有点一闪,但也并未退离她的好意。她笑向唐先生走去,那边老唐揿灭烟头地伸手来接她的手,握了置于身边坐……晓冬坐在隔开几位的座位里一直抽烟。 人的心里之念是只魔,压制在心底的时候万蚁蚀骨,一旦向人泄露出来,却又迭荡成了这世上最意乱神迷的回响,席卷而来的狂风巨浪般摧毁着人内心的一道道屏障。 晓冬的离去说到底还是一场年轻人的意气用事,那阵子他心里挺乱的,因为苏佑玲,因为连生自此对他的鄙弃,也因为和唐先生合作至今一直以来的不尽如人意。他陡然觉着自己这两年混迹得蛮差劲的,浑浑噩噩竟是到了这般不堪之境,适逢他有先前要好的同学在广州做生意,联络了两三回,他便毅然决定放弃上海这边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人脉,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从头再来。他还是决计像连生一样志气些,年纪轻吃点苦好好打磨一番,也因此一个人冷静冷静,思索筹划一下将来。他说服了他父母,向洋行递交了辞呈,也给苏佑玲留信,却通过唐先生给她——那天他在唐先生处坐了一刻的,老唐垂眼沉默地抽烟,末了也仅“唔”的讲了一句“年纪轻多闯荡闯荡是好事……”然而他讲完却又撮着手指忍不住追加了一声“有事喊我,不要真一个人死撑。”他一下子笑了……初夏的阳光照进来,他走是为了苏佑玲,最放不下的也是她,但是他却固执地相信他走后她会生活得更好,所以他一句也没跟唐先生提她,临走才将那封信置于桌上,“你跟她讲一下吧,我明朝清早即走,来不及和她道别了……”唐先生答应地一点头,起身送他出门——其实晓冬是有好多关于她的交待想跟唐先生讲的,老唐一直以来对待她也并不十分叫人放心,但晓冬此刻却横是一句都没提,只重重同他握手,说了两遍“回去吧,不用送。”唐先生笑笑一拍他的臂膀,“放心……”他一笑,摆手返身离去——他把她丢进了这个坑,又负罪地抓住她手不肯放弃,但他最终还是撒了手。 六月的气息是那种晴朗,又不是很透明的晴朗。市声里他经过一些店面,初夏的风吹着,不经意间总有那么一两阵气味带着明确或不明确的意思时疾时缓地袭来,或许是这个城市主流的烟火人气,或许是排挤在城市边缘的奇味异香,浑然夹杂在六月的草木气息里,似他离去的皮鞋声响,像人二十岁的年纪。 他给她的信写得轻快而冠冕,说想去南方与旧时同学同谋发展,她如今也算尘埃落定,唐先生一直以来都是可靠的,他很放心,无甚牵念。她那时候正在化妆,晚上有一场饭局,唐先生将信置于她桌上,“晓冬去广州了……”她眉笔一顿,他拍在她肩揉捏了一下,下楼去看孩子……他过了一晌上来时,她还在修补两道眉,那眉很明显的不对称,且越矫饰越败笔得厉害,她烦躁地收笔,归置家当,却于忙乱中碰翻了一只盛雪花膏的瓷缸,来不及接地咕噜噜抛下桌,“啪!”一记摔得粉碎。他透了口气地走近来,“一会儿你不要去了吧,我去就行,莫家今朝也没什么要紧事……”她执拗地闷然一句“都已经说好了的……”他便坐在床沿没再说什么。 莫家的饭局她完全是强撑下来的,一个人虚得都应付不过来,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夜间毫无预兆下起一场滂沱大雨,她与人潦草道别,恍惚走入雨中,竟伞也不撑,便顾自穿过人家的花园去往前面弄内停靠的汽车。他在后面匆匆跟人打过招呼,撑了伞跑着追上来拉她,今朝这场应酬他也是难堪而火冒的,一失手间她都打了个趔趄,然而他又即刻压制了下来,开车门让她上车……她在车上瑟索地抱着臂膊问他要烟,他把西装口袋里的一盒烟丢给她,打火机也给她,过了一瞬又把西装脱下来披上她身,两个人一路各顾各沉默…… 她自此开始抽上了烟,用一根细长的象牙素面烟嘴,午夜梦回,烟气缱绻——她怨晓冬薄情寡义,也怀疑唐先生兔死狗烹地迁怒于他。 今年的梅雨季仿佛分外窝色,浑身上下透不过气。许是刹那间的郁积于心,她竟一下子断了奶,枯竭的水源一样滴水不渗,楼下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刚刚喝下的代乳羹吐得摇篮里一塌糊涂,她焦躁地关紧房门抽烟,包裹在宽大黑色杭绸袍子里身体深处哗哗锐叫的空惶,趿着拖鞋辗转无定,那潮湿而生霉的烟气味不知怎样的蚀人心骨…… 她不记得熬了多久才出梅的,那时候孩子都能吃米粥了,她用之前涂蓝莓酱的那把小调羹一勺一勺地喂,边“咦?咦?”作怪地引逗,它吃着米粥,舞手蹬足,笑——她也笑,她笑它还什么都不懂。她没有问唐先生什么,她对他自此便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式,他后来也鲜少带她出去应酬了,孩子倒照常过来看望的,他看孩子,她不干涉,淡然避于房间或者露台上,他也无多打扰,浅略和她打过招呼,离去之时捏着她的下颔抬起而戏弄地一别,“什么脸!……”却是带了笑腔的。近来孩子无意间总是“爸爸,爸爸”地唤,他稀奇得不得了,抱了往她房间里来,一路教它喊“姆妈”,伸手取下她手里的烟嘴,“小囡在呢,少抽点……”她嗤的一拧,厌烦地别脸下床欲出门往露台上去,他终于按捺不下地拿住她一只手臂往回来一搡,把孩子送下楼后上来甩上了门。“你到底想怎样,晓冬一走你也不必把自己弄成这样吧!”“那你别做卸磨杀驴的事情啊……”她幽然望过来,定定的一句。他倒没有意外,也没有辩解,沉郁的一口气,解着领口的扣子坐下来,抽烟,顿了有一晌……“你的朋友我向来以诚相待,但是一些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做不到挽留……”他原本不想讲得太直白,想她有点数即可,但她究竟没能理解,他便呼了口烟,换了一种说辞地讲道,“我知道你拿他当兄弟……但他毕竟不是你兄弟……”她也是到最后一句才明白内中曲折的,当时竟气辱得无从是好,勃然一句“神经病!”地劈手将那根烟嘴朝他摔去,那一记打在他太阳穴,他闪避地头一偏都是一道印子。 烟嘴摔裂了一道口子,她听着砸在硬物上一声惊心的脆响,空气倏地击成无数碎片,哗然飞溅的玻璃渣一样将她葬没在了一片冰光冷影里——她不记得他离去时的情形,她拾起那根烟嘴点了一支烟抽,跑烟,猛然间进口一股空气,传遍全身的凉飕飕的虚空,她不耐烦拔了烟直接抽,一抽好几根,周妈端茶上来,好生劝慰两句,她闷声啐她一句“多嘴!……” 苏佑玲和唐先生从此成了一场遥遥无期的相熬相煎,他不再与她见面,孩子也甚少过来看望了,难得登门,周妈在楼下欣喜而大声地与他招呼,有意的,喊的楼上的她,她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他逗弄两下孩子,望着它吁了口气,索然离去……其实他这一阵来也早已开始带着别的女人出入各种社交场合,晓冬离去,他等于断了半只手,诸多问题要亲自应付,她又和他厮闹成这般,无奈与心烦之下,他便寻起了其他慰藉——而这些她也是知道的,几场牌局间略有耳闻,无线电云缠雾绕的靡靡之音里提及,她郁郁撮着手指看牌,笑起而抽了口烟地几张牌掼出去……也有人劝她,都讲不到她心里。 夏至那天她新烫了头发,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样时髦地剪短了烫得蓬蓬的,侧里厚厚一抹烟云般斜掠下来遮住半边脸,挑起的高傲冷清的鼻梁,藏匿于发后若隐若现的眼波……习以为常的失眠,重重心事中野蔷薇的香是醉酒之人的眉眼,沉重得抬不起来的哀愁,她透了口气,坐起抽支烟,碧蓝的夜,月影里露台垂下的一枝藤蔓苏醒了样悠悠延伸过来,开着红色的花,烟气萦回,她想起来而披了黑绸袍子弯在床沿一只手涂脚趾上的红蔻丹——一只手持烟。那根烟嘴修补好了,裂口处用银镶嵌做了一圈卷云,她照旧用之抽烟。 后来天气热起来,她便时常地去江上坐轮渡,那种专门为夏夜乘凉娱乐开的班次,有时跟人约了去白相,有时一个人去,沿黄浦江一路到吴淞口,咸腥气的江风吹上来,飘散的灰色烟气里脱离出来地反观这座城……仲夏夜的一次遇见连生便是在外滩,散客之时她从轮渡走下,他夜归恰巧要送一个人绕道过来,完了人力车行在外滩——他先看见她的,一时间颇为惊愕于她如今竟是这般模样,一个人形销骨立,穿了一件红色乔其纱裙,宽大的喇叭袖管露出的一截手臂枯槁嶙峋,且精神也不太好,失魂地行将过来都险些擦到他的人力车了,又恍然一唬弹开去,像一只惊厥凄艳的红色蝴蝶乍然扑腾而起,外滩的风里霍落落搅起一场强劲的气波,他一惊而“嗳”了一声,毫无迟疑地下车和她隔着一段距离问了一声“没擦到吧?……”纯粹的询问,并非招呼,她看了他一眼,惶然笑笑,一摇头,“没有……”又即刻像是回过神地招呼了一句“回去?”他嗳的一点头。他看她状态很不好,不免环顾了一圈问道,“一个人?”她哦的一下,眼睑一垂沉默地埋下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转而又作别地与他一颔首,一个哀婉的转身,黯然离去——她背对他掏出烟来,却怎么也寻不到打火机,估计是方才落在轮渡上了,她还是镇定不下地边走边在皮包里乱找,他想她许是有难以言表的不愉快吧,这下便掏出打火机走过去递给了她,她接过点燃一根烟,看了他一眼地还给他,他问了她一声“晓冬呢?”他对这个人早已不寄任何希望,此时不知为什么却还是提及到他,估计他也是想他是她身边唯一能帮上她的人了吧。他一提晓冬,她是陡然间惊了一下的,后来想想又有什么关系,人都离去了,那些过往已无关紧要,他这么问,想必他也早已知晓,这下里晓冬的事告诉与他又有何妨。她便说晓冬不在上海了,六月里即去的南方,她没多讲,寥寥几句,他听着却直觉地认为他走是因为她,那次酒后他说得挺由衷的,如今看来倒也不似一番酒话。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曾经那般不屑于他,他走,他却蓦然感觉心里面空了一块,他估计是不想因为这种感情而再害她,所以也一并放弃了对她的关照……他不知道她这副景况是不是有关于晓冬离去,而他也自觉已经没有权力再去分担她的喜笑哀愁,他只能和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悠远简略跟她讲两句大而空阔的话,却也是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他走了,你就从此忘记这个人。不要想太多,一个人振作些……”这是他的意思,亦是替晓冬说出口的。 第二十五章 情面 在外滩跟连生借了个火之后,苏佑玲究竟是不一样了些的。同样的话,别人讲是隔靴挠痒,他讲便意味大不一样。 她去寻唐先生,俱乐部幢幢的人影里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地看他跟人聊谈、也跟身边的女人调笑,她孑然烟支不断,一守老半晌……她也不记得坐了多久,恍然间竟已一根烟都不剩,倏地空落下来后无所适从的手指,无意间拿了空烟盒“笃笃”敲击着桌面,环顾一圈却是一个可支使的服务生都没有,她镇定不下地拿起玻璃杯喝水,生猛地灌了两大口,后来便有个服务生递过来一盒烟,她顺着他的指引一看,是桂生——这样的情境里撞见他,她是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感情的,避之不及的难堪与窘迫,然而她也并不认为他是一副看笑话的浅薄之见,毕竟曾在他手下半年多,承蒙他的关照,如今虽已对他断然不存企望,但见到他也还是油然有着一股仰仗之情的,经不住便眉眼一低,整个人支撑不住地萎下来,勉强看了他一眼,一颔首…… 桂生这回出手蛮狠的,倒未必为苏佑玲这个人,他们那班人自有他们那一路的道义信则,男人要说为个欢喜不下的女人而背弃了朋友信义,那也情有可原,至多绝断交情,两厢陌路;但要是说拿朋友手里的人劫来玩弄一番又肆意丢弃,那性质就两样了,桂生也是为此才冷绝向唐先生下手的。这回是势如破竹砸了他几单生意,几乎一刹那间折得他伤筋动骨,老唐一只电话打过来,桂生悠然一句,“玩女人玩我头上了啊……”唐先生辩驳两声,桂生咳的一笑,电话也挂了——他自认还算了解他个人,苏佑玲现今这副景况也无异于他其他一些白相相的女人,所以也别再讲他唐晋鹏跟他赵桂生交情有多不一般!桂生没有收手,自上次决裂以来,他早已作好再次断交的准备,他消耗得起,而唐先生不行。 九月里,唐先生方面由于资金周转而将沛园的小楼转手了,苏佑玲搬到康悌路的颂安里。 其实也并不是到了迫不得已要转手沛园的地步,桂生和他对立成这般,他对她总归是怀着些许不愉快的,一气之下便拿她下手,也是想以此制约桂生。然而他这么做终究有那么一点于心不安,她搬离沛园那天他没去,喊人去帮的忙。她穿了去年来时穿的那件粉蓝绸旗袍在露台的栏杆边抽烟,看楼下他们一番忙碌景象,九月的风吹上身来,热而非灼,其实和六月也差勿多,都是穿这种绸料的季节,只是一个花开,一个花靡……她自始至终没有跟唐先生见面或是打电话,他也没有联络她,一切意思都是周妈代为转达。她没有多想,揿灭烟头,下楼上车。 汽车行出去一段距离,周妈握了一下她的手臂,一句“没事,既然有这个孩子,往后再怎样都不用慌……” 颂安里的房子开间不大,租界中心闹中取静的位置,总是局促而有着一股细腻的颓废,偏旧的洋房格局,混合了淡淡烟气味的黄花梨气息,窗帘是大幅落地的,灰黑的撒金绸缎上用银线绣着大朵白色的花,像好些个夜里凄丽而苍白的梦,醒不过来一样萧萧绵延着……燃过鞭炮,给邻里送了云片糕和红鸡蛋,就此落脚。 地方拮据,用不了两个佣人打理,阿喜辞掉了,她有时候也帮周妈一起做做家事,并不忙,经常晚饭后还能在隔壁乔太太那里打几圈麻将。乔太太说她那根烟嘴上的一圈卷云做得灵,她噢的笑笑,一掸烟灰,悠长的一口烟——乔家备的栗子粉蛋糕不错,她问哪里买的,也去买。现在已经有栗子粉蛋糕上市了,似乎就是她搬来这里时开始的,她去弄堂外的一爿面包房,穿了一双黑色细跟搭扣皮鞋,细软的皮质,脚面一圈细细的绑带,夏末的微风里穿过街……她又回到了过往的某段时光,她不恨他,她的直觉是他出事了,只是碍于心头上一场拉不下脸面的郁郁寡欢,她一直都不愿意去联络他。 而后来唐先生过来颂安里都已经时近中秋了,她在此已居住了半个月时间。估计他也是不想面对某些乔迁之时的场景,才在她们安顿下来之后再过来。他来时是黄昏,刚下过一场雨,街角的霓虹清静而陆离,她从那边买了点心过来,在弄堂口迎面与他相遇,略微有点一怔。他也不知多久没有与她见面了,一时见到她这般模样竟有些无所适从,“咦?”地顿了一顿,晚风里走拢来地随口一声招呼,她笑笑,侧过身走在前面往弄堂里去。那阵子已流行那种长至脚踝的旗袍,她这身也是,黄褐色浅条纹,颀长纤瘦,步履徜徉间自有一种款款的隽逸,风一吹悠然扬起,无目的地撩在他身上…… 孩子最近开始爬得厉害,天气热,穿了个红肚兜满地寻觅,看见他又咯咯笑着小狗一样往这里来,他欢喜,俯身抱起来摆在膝上细细瞧着。他这忽然光临,周妈倒是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橱柜里的茶叶还是沛园带来的,许久没打开过了,开开来已有些变味,周妈打声招呼要出去买茶叶,唐先生忙叫不用沏茶,一会又喊她出去买,再给他带盒烟。周妈答应着一支苏佑玲,眼睛一睃笑笑,她登时有些气恼,随手倒了一杯白开水便给他送去。他看她走近来,伸手拉她的手臂,不由得问了一声,“怎么瘦成这般?……”她看了他一眼地冷冷一甩手,“疰夏……”他便没再问下去,拢了拢孩子转而问她在此习惯否,她只是笑笑……他今朝过来虽表面与以往并无异样,但她还是明显感觉着他身上的颓涣与疲惫之气,她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噢的一声,喝了口水道,“没事,生意上出了点问题……也不是大问题……”他讲是这么讲,但她想肯定不会事小,不然也不会转手沛园,他没跟她细讲,她也犯不着多问,眼睑一垂而起的恻隐之心,悠悠别脸而过的心存芥蒂,她透了口气两只手绞握在一起剥弄,并不说话。他笑起而握过她的手,“不和我一同出去打打交道?”她看了他一眼地一抽手,“你身边能人挺多的,不必了……”他听出七荤八素了,一笑而收回手,拿膝上的孩子逗弄着,顾自一句“但我只有一个儿子啊……”他眼角一滑看向她,似笑非笑,她却掩藏不住的笑意泛了起来,嘴上还要故意说:“那你跟人多生几个去啊,有闲工夫别过来这里啊!”他一下笑了,伸手拧她脸,“那我岂不自讨苦吃,到时这张脸又是一副好脸色唔,嗯?……”她啐骂地啪一记打下他的手,眼一剜,扎进人肉里的笑……然而有些东西他这回也是说说的,桂生砸下的烂摊子,个中原委他究竟不太想让她知晓,因故也并没打算真让她介入地去与人交际。 不知是因为此处人口稠密,所以气候热,还是原本就秋老虎作威,她这一阵来竟生出了一身痱子,夜里衣服脱下来整个后背上全是,像人家灶头上烧饭时锅底的一层饭焦,用锅铲铲下来,完整的厚厚一张,还哔呖卜落一颗颗爆着热气——他给她搽花露水,倏地一股于脊梁骨的凹处游蛇般蜿蜒而下滑向腰际,她一悸,寒凉岑岑,又随之烧上身的一撩火一样……今朝的月很好,他在她处抽了半晚的烟。 唐先生把苏佑玲丢到颂安里并未制止住桂生,反而又一次激起了他的情绪。其实后来桂生的气势也已是强弩之末,唐先生这一番动作,他便又在一些事情上与他作梗,不予顺利,唐先生亦在一筹莫展中把手伸向了连生——还算客气,喊人在其夜归之际将他连请带强制地送到他处,连生知来者不善,未有任何违拗,爽脆上车,一路顺着指引凛然走进他办事处。唐先生已在此抽了一刻的烟,见连生进来,坐起身地一笑而伸手往面前的椅子里一请,“赵先生,勿好意思用这样的方式请你过来。”连生过去坐下,唐先生随之递过一盒打开的烟,“我姓唐,和老赵认识……”连生猝然抬眼一视,那一下和唐先生的目光相撞,两人对视了即有一瞬,唐先生笑起地往后一仰,靠在椅子里抽烟,“赵先生,我开门见山,今朝请你来不为别的,老赵近来和我有些误会,我希望你劝劝他……”“你跟他的事,直接和他讲。”“有些事我跟他解释不清,他现在也根本不相信我,但是我敢说我既然背弃他做了一些事,我就不会是白相相的态度!”“你不要跟我讲这个!”当时连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不堪之情,勃然一声,外面的人都破门而入了,唐先生一扬手又全部退出去。连生压制下来地靠在椅子里,透了口气望向别处——那一刻唐先生却陡然认为有些事是可以和他讲讲的,这下便重新点燃根烟,徐徐抽着玩弄了几下打火机讲了起来,“有些事我跟老赵解释太吃力,不如和你讲,老赵对我有成见,认为我个人没有道义,玩女人损朋友脸面,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佑玲近来情况是不太好,但不是他想的那样……晓冬不在上海了,他自己要走,我没有留他,你也知道佑玲和他交情不错,难免误解于我……”连生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并不清楚唐先生这个人,他的说话,他听着就听着了,也未必全信,只是听他说到他没有留晓冬的时候,他却蓦地眼峰一移——男人之间的默契,有些东西一点即透。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好恶,他对他也不存一丝善意,但他明白他对她的态度。 中秋夜的晚饭桌上,意兴阑珊之时,连生倒满一杯白酒敬桂生,桂生倏地眼皮一抬,一顿,笑笑而碰杯,饮尽……他们是两个人饭后在书房的时候聊起的,还是毛老舅的茶,今年新采的秋茶,香气不高,平和淡泊。连生道,“大哥,我不清楚你和你朋友间的信义原则,为人根本,但是在感情上,我其实没有那么不堪于他,因为我也曾经站在过他的位置,满心地待过一个人,也体会了其中诸般……”这是在他心里盘桓了数日的声音,蕴含着他太多的情念,秋茶的温薄感里和缓吐露,气韵深远……桂生绵长的一口烟,“还想她?”连生一笑,“是为大哥——为此两败俱伤,没有必要。”他提壶替桂生倒茶,浅浅的一盅——桂生就此收手。 第二十六章 糖年糕 桂生和唐先生的事也是过去之后她才偶然在一场麻将局间听闻的。其实他们两位斗成这般,外界未必有几人清楚内种曲折,都是场面上人,那些不便于宣扬之处也就以“寻常生意摩擦”这样的由头一概而过了,所以他们那个圈子里倒并无几人知晓她与桂生的渊源——那户的男主人向她问唐先生好,无意间也只是提了一句,“唉,老唐前阵子是折在赵桂生手里啊,所幸都过去了,生意场上真真是那句话: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仇人多堵墙……”她乍一听说时都顿了一顿,一只麻将牌在手里转着,迟迟不打出去——她忽然记起那天桂生递烟给她,倒也是的,以前在他手下,尊他兄长,现今这般景况,他一样为此而有所触动,真也是个血性之人! 十月里,她在一场酒会之上遇见桂生,按以往惯例,这种场合下她和他是回避相见招呼的,然而这回她却瞅准着他得空,倒了一杯酒向他走去,唐先生一把扣住她手臂,她一扬手拧脱开,顾自走过去喊了他一声地敬他酒,桂生回转身,哦了一下笑笑,视一眼她手里的酒,又弹起眼皮看了一下她后面不远处的唐先生,一杯酒搁着也并无要喝的意思——唐先生以为桂生不给脸面,这下便走过来取下她的酒,朝桂生示了一下,“我敬你。”一气喝尽,桂生浅饮一口,笑笑,“这杯算你代她——你和我,另外喝。”唐先生一笑,两人又各自倒满一杯,相击饮尽,过去也就不说了。 喝过酒,桂生示意唐先生借一步说话,率先往人少处走去,在一面墙边站定,“你找过连生?”其实他也是猜测,不然连生何以跟他讲出那番话,他总觉不对,这会儿便私下问一声。唐先生一笑,“我没有恶意。”桂生便埋头一口烟压了下来,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跟他讲,“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没有下次,你有事情找我。”唐先生一下笑了,手抄进口袋换了一副无赖腔调道,“那我不保证,哪天和你讲不清楚了,我还是约赵先生喝茶——你还别说,跟他说话可比跟你讲爽快得多。”桂生压制着起眼视他,手里一支烟撮了半晌,却又笑起地一点远处的苏佑玲,问了唐先生一声,“你做这些事情她知道么……”唐先生哑然,桂生一笑,带着一丝狠劲看了他一眼,返身离去。这下换成唐先生作着一副方才桂生的神情,站在原地抽烟…… 原本历经了两番折腾,两人的交情已所剩无几,又加酒会上那场互相挟制,唐先生和桂生后来一直都牵连甚少,也基本等于断交了。那阵子她与他是颇为此奔碌了一段时日的,她没有问唐先生他与桂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致这般绝然,他们两个人的事她向来鲜少过问,但是他们砸下的烂摊子,再难她都拼力去扛——只是就算她陪唐先生再怎样地费力交际,终究难挽那股江河日下的颓势,桂生这个人,其貌不扬,其财不厚,但是他一转身,就是一股大势已去……也怪她先前跟着唐先生风头太健,得罪了一些人,如今难免自食其果。交际场上骑虎难下的局面中人们开条件地喊她喝酒,他阖眼抽烟,不置可否,她游移着眼神怆然一失笑,一杯白酒哄然下去——这天她穿着那件先前在倪家初次与他相见时穿的织锦缎面旗袍,雨夜的霓虹光里奕奕闪耀着华彩,她喝多了在车上只是哭,一半糊涂,一半清醒,他烦不胜烦,揿灭半根烟撇下她离去…… 她这房子后面的弄堂里有一株老银杏,深秋的风里黄了树叶,落日之晖照在树冠,金黄明亮得像普灰色画布上一抹高亢的灵魂,银萧萧哗然着整个城市夹层里望出去的那股秋气——许是她略带毛刺却修剪成精致鹅蛋圆的红色指甲,又许是那件还未散尽酒气的织锦缎面旗袍。她在晒台的水池边洗那件旗袍,打了一遍又一遍肥皂,还是褪不尽上面一股宿醉的气味,那种味道像下过几场秋雨之后出太阳了,晒台潮湿的犄角旮旯里传来的腐叶发酵气息,凝重而淤涩,郁滞在人神经脉络中,荒糜了心气……他在她处抽烟,在后面挑出的僻窄小阳台上,栏杆边支起着两块肩胛骨,一个胸膛虚无颓靡。 商界人心向来险恶,桂生一起头,社会上有些别有觊觎之人便也伺机设计起了唐先生,不出两个月,唐先生跟人合办的证券交易所倒闭,那阵子苏佑玲这里也不太平起来。能寻到她这里来的自然也不会是一般股民,尽是些流氓包打听,上门讲斤头,敲诈勒索,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俱乱棒打出。她没有告诉唐先生这些事,也不允许周妈向他透露任何。 没过几****过来了,喊她搬回沛园去住,拿了她那只藤箱擅自收拾起什物,她问怎么回事,他说没事了,沛园房子转回来了,她又问他近来在做什么事,他放下手里的家什在椅子里坐,倒也没有瞒她——交易所倒闭后他去同杜先生商量,杜先生豪气,股债上卖给他一个情面,事态摆平了,沛园房子也一并替他转回,他开始随杜先生染指“糖年糕”。这种事情是没什么讲头的,归根结底就是人家近来盯上他的码头了,设圈拖他下水——他那个码头小归小,但位置好,便于操纵提运烟土。那一阵他本就已经损失惨重,元气大伤,穷途末路之时便与人家一拍即合,纠合起帮内的一股势力做起了此等暴利勾当。她坐在床沿什么也没讲,末了仅一声“那你自己当心……”又埋头继续缝合那条新换上去的被面,缝了几针想起来地跟他说,“我就住这里了,搬来搬去太折腾……”他呼了口气地俯身支在膝上,也没有劝她,垂眼双手按揉了两下太阳穴,“好吧……”他下楼看孩子,她一个人在楼上缝被面。 暴利便是意味着高风险,尤其烟土这种东西,码头上刚开始操作的时候异常混乱,又加船都是夜里靠岸,不乏有亡命之徒趁夜黑前来劫掠。新增的一批安保不是唐先生的人,帮内弟兄手下调配来的,与唐先生的人还未磨合完全,所以那一阵只要夜里有货,唐先生必定坐镇码头,以防出岔子。 偏巧这个时候孩子生病了,发寒热,白天就精神不振,嗜睡而睡不安定,周妈用了几个办法都没奏效,寒热退了又起。她也是急坏了,夜半握着它暖手炉一样微烫的小脚,实在是熬不下地吩咐周妈立即去医院。周妈去弄堂外叫车,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孩子裹起,随手拢拢睡毛的鬓发,光脚套了双皮鞋便抱着孩子出门去……黑夜里人力车行得飞快,寒风飕飕刮过裸露的脚面,心乱不堪。 医院里的夜间值班医生态度都是不敢恭维的,原本打着瞌睡,这下里又嗡声嗡气嫌人多,她便让周妈出去等,她在里面抱孩子做检查。倒也没什么大问题,普通的发寒热,开点药即可,她这等着医生开方子,外面楼下一阵喧吵,随即便是周妈慌里慌张跑进来说唐先生受伤了,她来抱孩子,喊苏佑玲去看看。苏佑玲听闻放下孩子便到走道栏杆边探身望,是唐先生,一班人马围拥下正疾步往这里来,一只手拿一团纱布捂住了另一只手臂——她慌忙地往楼下去,却走错了方向,楼梯在另一侧,又掉转头往回走……她差点就被他那班人马拦在外面,正巧给他开车那个阿龙在,认得她,放了她进去。唐先生在里面骂人,为的码头上的事,火气正盛。他卷起着衬衫衣袖等医生消毒,上面染了一截的血迹,一眼瞥见她,骂人骂到半句而顿住,手下意识卷着已经卷起的衣袖,估计是想掩掉些血迹,一边问了一声,“怎么在这里……”她说孩子发寒热,周妈抱了在看医生,没事了,他噢的一下——医生给伤口消毒,他蓦然止不住地颤栗了一下,屏着一口气满脸煞白,汗珠一颗颗爆出,她拿手绢替他擦,他烦躁地一撩挡开,摆摆手,“你先回去……”又回过头地喊阿龙,“阿龙,阿龙!送太太回去!”她怒起而一团手绢掷上去,“你还要去哪里!……你走就不要回来!”她哭将而出,阿龙顿在那里,他埋头一扬手,阿龙便随了出去。 她是气的,这种时候他从来都是躲避着她,就像那次腹部上的一刀,这回要不是正巧撞见,她肯定又被蒙在鼓里,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她问过阿龙今朝码头上的事,他说是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部势力动烟土的念头,揪出来后被先生甩了两个嘴巴子,没想那下三滥也冷不防划了先生一刀,人是即刻便捆住扔进江里处理了,但先生还是气难平,执意当晚就要回头整顿一番……她深深的一口气压下来,码头向来便是虎狼之穴,如今更甚,自她知晓他在操纵烟土,她就时常提着一颗心,然而她也就空有着一番毫无用处的记挂,那种地方她掺不上手,只能有用无用关照两声阿龙,别无他法。 时近年关的时候他过来了,孩子穿着一身蓝布花袄已经会扶壁行了,她在旁边拿一个拨浪鼓咚咚摇晃诱他,不知是冬季衣物穿得多行动不便,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敢脱离墙壁朝她这里来。黄昏他到来,在后门口望了一瞬地微笑蹲下身,张开手臂朝它一示,它看了他一下,“呱!”一声笑起,一撒手而朝他跨出步子去,腕上两只银镯子叮呤当啷一阵脆响,像春日的风铃……他抬起眼角看她,她甩给他一副面无表情,返身往楼上走去,他抱起孩子跟随上楼,放它在一边玩耍,他过去同她说话,“这不一点点的小事情么,又不是什么好事,值得向你宣扬……”她其实倒也已经没那么气了,出了这样的事总归是担忧大于成见的,这厢便放下手里的事回头拉起他那只手臂来看,“怎么样了……”他摆脱开地往椅子里一坐,伸手揽过她腰,嬉笑着和她挣,“没事,不还能抱你么,嗯?……”她气咻咻脸一红,想掐他的,却一失手跌坐在了他膝上。 第二十七章 失约 唐家规矩,年底唐先生带孩子回福建,因尚年幼,周妈随同照看,等于把苏佑玲孑然弃在上海。她背对他淌眼泪,他沉默不语,一只手按在她后背拍了两下,吁了口气下楼,她随即熬不住的情绪倾泻而出,却又不愿叫他听见,拿手绢捂住了口鼻地哭在心里,哭在呼呼战栗的神经里,他在门口懊丧地垂下头,返身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过去扣在她手里,圈着她强硬地教她用枪——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但他至少想她这个人是安全的,他并不是不知交易所倒闭那阵子她这里的形势,他也忧虑他不在上海的几天里她出什么状况,他关照过阿龙,但见着她这副情景,却还是忍不住把枪留给了她,握住她两只手臂用劲一拢,低声一句“没事,你打了人我替你顶……”他转身下楼,抱起孩子离去,她支撑在桌沿恣肆地哭。 她不怀疑他对她的爱,只是这份爱太过残虐,像那把枪一样,沉甸甸,亮锃锃,空荡的房子里瞥见,异样冰冷,像个漆黑而凶险的预兆——一个人的夜里不敢开灯,拉开着窗帘借外面的夜光,她后来也知道了那阵子的流氓上门是有人为拖他下水而故意为之,矛头倒并不在她,但如今想来尤感后怕,不知当时哪里来的那般胆子,随手操起家什便将人撵逐出去,估计也是因为他在的缘故吧,而此刻,纵使她枕下压着一把枪,她整个人也是虚的,猥然辗转,彻夜难眠。 除夕那日,外面爆竹声声,辞岁迎春,她学着先前连生的样在煤炉上包蛋饺,已是极尽耐性,只是怎么都做不出样子来,凑合包了几只,内心终究是惨淡的……黄昏下起雪来,不大,飘了弥久都只是屋瓦上薄薄的一层,夜光里泛着荧荧的淡蓝,隔街的有轨电车声响传来,她忽然想出去走走,只是随便走走,顺手套了件红色大衣,壁炉的暖气里待忘记了,赤足穿上皮鞋便出门。 这里的年夜也并不闹猛,其实外面人蛮多的,许是她孑然一人的缘故,总有着一种世间欢欣与我无关的凄清,人群里笑看一路繁华,却怎么也渲染不进心里……她在霞飞路遇见晓冬倒也并没太意外,他陪人过来看电影的,散场之时在戏院门口见到她,一时间竟有些怔住,她欣喜地喊了他一声“晓冬!”,拨开着人群朝他走去,他迟了两拍地笑起,一摆手,又回头和他的同伴们打招呼,估计是让人家先行离去,不必等他。“回上海过年?”她笑着一声招呼,他嗳的一点头,笑笑。她又问他在广州怎么样,他把手抄进口袋作了一个表情,含糊其辞,“万事开头难喽——”他在广州的半年也并不顺意,倒未必是他这个人不活络,只是整个人完全没有了在上海时的那种劲头,许是背井离乡,许又有她的原因在,终觉孤独无聊,岁月蹉跎——他看她今朝也不像是作了准备出来的,倒像是即时跑出来的,便问她“老唐呢?”她噢的眼神一萎,“过年回福建去的……”又即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地不好意思抬眼一笑,“嗳,无没事出来走走,原没想走这么些路……”他心里显然也不好受,深长的一口气,却也不便与她谈论太多此事,只抬手看了下时间,劝她早些回去,又要送她,两人便沿路走去。他只以为她还居住在沛园,欲穿过街地去往对面的电车站台,她忙喊住他,“哦,我现在住在康悌路!……就在南面点。”他“啊?”地折回来,问她几时搬到了这里,她说九月里,个中细节也就不一一而论了,只说唐先生生意不景气,他也没有多问。 这一路上她问了许多关于顾晓春的事,又问她孩子的情况,他都跟她讲了,也问到她的孩子,笑说会不会已在家哭闹着寻她,她略显窘迫地一笑,倒也没有瞒他,他听了半晌不语——西风,辣斐德路口一阵一阵横吹上来,寒冷飕飕尽往衣服里灌,她出门显然是穿少了,这下受不住便裹挟紧大衣,头发吹得劈脸拂落下来,她又忙不迭腾出两只手来掳头发,顾此失彼。他见状伸手解身上的大衣扣子,解开一粒却又随即扣上,和她打了声招呼拐个弯去给她买炒栗子。她没跟他客气,径直拿了焐手,又趁热剥两粒来吃,昏惑的霓虹光里想起而觑了他一眼,问他几时去广州,他呃地打了一个咯噔,说年初四即走,她笑笑,埋下头……在她那里的弄堂口,她给他留电话,说新年里请他喝咖啡,让他几时有空打电话来,她反正近来横竖一个人,他笑笑说好,摆手返身离去。 新的一年年初二即是立春,她翻月份牌时眼睛都哟了一下。雪后晴朗的太阳光照进来,她在桌前支起那只镜箱修眉,清淡细长的两道眉,晨辉氤氲,别有一番春日的光华。她把孩子的被褥拆了来洗晒,趁天好,这两日零零碎碎又做了许多杂务,却终没等到晓冬的电话。 年初四的午后,一众杂事差勿多都忙碌停当下来,她坐在后面小阳台的骨牌凳上抽烟,解厌气。立春后的风不一样了,说不清楚,反正有着一种蕴藏于季节时令里的东西,轻逍逍吹上身,悠悠催发着人内心的伤郁情怀——她想他终究也是个俗凡之人,且不论他是否势利庸浅,但终是讲奉时过境迁的,其实唐先生讲得也没错,他毕竟不是她兄弟。 唐先生他们是黄昏到这里的,他下车抱着孩子抬头笑看了她一眼,她支在栏杆边笑笑,并没下楼,他抱了孩子上楼来,孩子穿着簇新的红绸袄裤、黑缎绣花虎头鞋,叉开两只手攥着一只红封过来递给她,唐家的压岁红封今年有唐老先生的亲笔寄语,封皮上五列簪花小楷,上书“唐汇鑫,日新月异,聪明伶俐”,落款“唐逸仙”,日期是大年初一那日,甚是郑重其事,想不到唐老对她不待见,对孩子倒是一视同仁。她问为什么去年的红封上没有题字,他说老先生规矩,非当面即只派红封不题字,也没什么,按惯例是老先生年底逐人考查一番,在场的一年之中所胜所欠便了然于胸,不在场的自然也就无没数,红封上无题字——那只红封袋她收藏在了抽屉里。她于沐浴之后坐在床头往身上涂抹甘油,暖蓬蓬的香皂气息里仰脸抚摩着裸露的脖颈,语气酸涩而佯装不屑,“唐家对于我这样的,是永远闭之门外了么?”他坐在桌前架起了一条腿抽烟,侧脸含笑地一视,“怎么,想去福建过人多事杂的家族日子?”她睨眼啐他一口,逼他讲,其实唐家诸般规矩他也不甚清楚,他没跟她讲他是近几年才认祖归宗的,他的命运和他们的孩子如出一辙,只是唐老较之祖上宽容,对孙辈的认同亦有所革新,这个孩子才一开始就纳入了唐氏之列,他本人是漂泊了半世人生的,桀骜不羁,浪荡放纵,所以他也是这么跟她讲,“想那么多无用的干什么,你是在这里——”他没往下讲,她却随之眉头一动,黯昧的台灯光里幽然背过身去,一咕哝,“在这里又怎样……”他呼着烟眼峰一移,嗤的一笑丢下手里的烟,过去一记将她揿在手臂,退下她领口的衣袍而在她肩背处深啜了一个痕,猝然间揪心的一口,她都惶厥为之一颤,啜在心尖上的一枚淤紫印记,过了许久都是怔怔的麻……那把手枪他没有收回,留与她以防万一。 其实晓冬年后并未再去广州,而是留在了上海,凭他先前那点底子,谋个说得过去的事做也并不算难,只是他一直都没再与苏佑玲联络,但是这个事唐先生知道,他在码头办事处的椅子里抽烟,一待老半晌,最终却还是权当不知。 晓冬谈朋友了,有人给他作牵线,他也自觉该管束一下自己,不能再荒唐下去了。他留在上海,因为这里的生存环境适于他,也因为人终究要试着去面对一些不堪之情,面对过往的自己。他在三月的清晨与他的朋友一同搭电车去五马路上班,下了车结伴在路上行走着,早春的太阳光斜照过来,他想起而握住他朋友的手,微微一笑,又转过脸望这一路迷蒙的街景,微凉的露水气蒙盖在眉睫,惺忪迷离,晨辉里还未醒透的熙攘市声——遇见连生他亦没有太意外,冁然而笑一摆手;他坐在人力车上行过,淡淡一笑,并未特地停下,而他也就此明白:有些话有些事终究只是他顾晓冬一番年少轻狂,不过也所幸如此。连生至今未再谈朋友,倒无关苏佑玲。 第二十八章 火拼 开年以来,万象更新,历经了年前那一番操练,码头的烟土运作日趋纯熟,随之便有越来越多的走私货从这块码头登陆,巨大的利益挑动下,很有一些眼睛盯上了唐先生的码头这块肥肉。 三月,唐先生在青帮里拜的老头子故世,按例由两大得意门生扶柩回故里,协同治丧理事。青帮组织中开山门与关山门两位弟子向来地位特殊,同是老头子膝下最受人敬重之人,彼此间难免有些一山不容二虎之意,唐先生与另一位开山门大弟子庞博明和暗掐好几年,先前因老头子压顶而一直未太放肆,如今前人西去,两人不免一下子失了和,在镇江理丧之时即因一些事务发生了口角,险些动手。 回到上海,庞博以代师处理帮内事务为由,夜间将唐先生和几位顶山门弟子约至八仙桥庞公馆议事,末了又独留唐先生一人“深谈”,其他人先行离去。唐先生是随庞博步入书房之时感觉到不妙的,手枪旋即遭人扣下,进屋闭门。再普通不过的流氓路数,赌场换码头的交易,唐先生自然不从,但身处厄境,讲话毕竟强硬不得,于此一定程度上也滋长了庞博的气焰。唐先生清楚这样的环境里久谈无利,耗持了一段时间,烟尽之时便起了去意,抬眼看看墙上的钟,“我还有事,想必车子已在外等了,恕不奉陪。”其实方才阿龙倒确是来过,但已被门房一句“唐先生已先行离去”打发——庞博今晚势在必得,为此不惜动杀念。然而那天夜里码头上也确有事要等唐先生到场,过时阿龙寻不到人便打电话到颂安里,唐先生和庞博之间的关系他一直有所感受,以唐先生一贯的行事来看,他认为庞公馆肯定是扣人了,但无凭无据,他一介随从也不好贸然打电话庞公馆,只能让苏佑玲打只电话过去询问。苏佑玲听闻即刻打至庞公馆,庞公馆的电话安在书房外的厅堂,庞博也是怕旁人说漏嘴,一听唐太太打来的,便亲自过去接,“晋鹏早已经走了唔……不在我处,没讲去哪里……”那时唐先生猛然间闯出,一只瓷杯“啪!”一记掼碎在厅堂,“庞博,你混蛋!……师出一门你对我不贰不三!……”电话那头苏佑玲听到唐先生砸物后两声骂的,像是被控制住了挣扎着的声音,庞博又猝然间挂断电话,她陡然心上一紧,打电话喊阿龙来接她,从抽屉取了那把手枪便要带人前往庞公馆要人,然而她又想如此擅自出动是否有失妥帖,届时她一介女流也不便与人周旋。她打电话给桂生,问他的意思,桂生与唐先生早已无甚交情,外加唐先生的脾性,与人摩擦是常有之事,故他也没讲出什么实质性的意思来。苏佑玲知他是推脱之意,想起他先前的为人,却还是由衷说了一句,“你比我年长许多,向来你看待事情我都认是对的,就算你什么都不指示我,我也相信你有你的道理。我懂的不多,也考虑不到那么远,但是我不怕做错事……”桂生冗沉的一口气压下来,亦是几番纠结之后作出的决定,“等等,等我电话……” 电话里庞公馆那边的情况是一团疑云,庞博很是警觉遮掩,桂生说话也算旁敲侧击了,还是一点苗头都轧不出,他隐约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告知苏佑玲他此刻先前往庞公馆,她带人过去在公馆外等候,凌晨之时无动静便进去。 唐先生没想到深更半夜的竟是桂生过来,这下不禁有点顿住,深长的一口烟呼出,一点头,一摆手。这种情境里桂生自然有他的一套路数,迂回婉转,言近旨远,探人口风,调和解怨,而庞博因桂生先前与唐先生交好,对桂生这个人向来心存抵制,认为此人巧言令色,蛊惑人心。桂生今朝得以进入庞公馆,其实也是庞博想控制住他,以免他知晓唐晋鹏被扣后四处搅弄而坏了事态,而桂生在与庞博的几轮聊谈中也感知到了自己的处境,那时候他言语间已经倾向于拖延时间了,既然庞博本着破釜沉舟之心,那就慢慢耗,唐先生码头上的一帮人聚集在公馆外,时间久了势必引人注目,加之此处离杜先生公馆不远,唐先生这个杜面前的新进红人被扣,难免不招来杜方面势力的介入——然而桂生想到的也正是庞博内心一直掂量着的,事情既已到此地步,越是拖延越不利,他也在恼羞成怒中拿出枪来对准了唐先生…… 苏佑玲那时在外面等得都按耐不住了,提着枪来回地踱,抽烟,两只手心底里全是焦灼的汗,然而她表面倒也还算镇定,手指撮掇着抬眼一视庞公馆的大门,侧脸问阿龙时间,时候差勿多了——她吸进两口烟定定神,碾灭烟头一挥手,率众砸门。她是像一团火一般地破门而入拿枪对准了庞博的,另一面即刻几个庞公馆的保镖拔枪瞄向她,唐先生顿然坐起朝苏佑玲一声呵斥,“放下!”苏佑玲对着庞博厉声道,“你先放下!”这下桂生拍案而起了,“都把枪放下!”然而庞博已失志,鱼死网破地赫然朝唐先生拨动开了手枪保险,“唐晋鹏,码头的事你同意也得签字,不同意也得签字……”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后来用了一世的时间都没记起来,她的枪支是怎么走火的,如若不是那一瞬的走火,当时的局面是不是还有转机……她记不起庞博被击到时的情景,她只记得他用一股她这世人生都未曾遇到也未再会遇到的力道撞上来!像大街上任何一场惨烈车祸下的撞击,毁灭性地撞上来拢住她,扣住她头往下摁,往下摁!性命交替擦肩的惊心火光里湮灭了耳旁所有的杂响,像戏院正糟糟上演着一出默片的巨大荧幕霍然坍落……她不记得谁把她从他身下拖出的,印象里外面都是人,一路走出来全是人。有人示意她上车,她怔怔的有点一定,低头钻了进去——唐先生根本没来得及往医院送,他是跟桂生讲的,请唐老主持一切,唐老到达之前勿让她走出码头,那时杜先生亦在场。 庞博一枪之下当场毙命,外面业已不知多少人欲取她性命,庞公馆里杜先生压了下来,阿龙一行携其而出,汽车奔赴码头,搬了把椅子让她待在仓库,等唐老福建过来。她辗转徘徊,抽烟,一声都不言语,红着眼眶没有眼泪只是难受,江边上汽灯的强光照射进来,白煞煞一片……她永远记得那一夜的心情,她无数次地记起他给她那把枪时说的“你打了人我替你顶”,乍然入耳,未必经心,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一兑现,用的竟是一场两世相隔,他撞上来的那股力道她此生都心悸! 关于唐老,唐先生从未与人详细谈及过,先前是因他不在唐氏之列,后来则是自觉已无必要。唐老抵沪是上海青帮里一场不小的轰动,辈分较高,道号理贤,杜先生已称之“师太”的一辈,基业在福建,上海也有一定影响力。如此之人,看人看事俱已眼目清亮,境界非凡。唐先生灵柩水路运回福建,叶落归根,唐汇鑫回归唐门,至于苏佑玲,唐老去过码头——午后的太阳光强烈地照着,她萎坐在一辆老虎塌车上,也早已经浑然不知时候,外面的亮光弄不清楚是午夜的汽灯,还是午后的太阳,仓库暗处逆光望出去,戚促晃动的一列剪影走近来,走在最前面是一个长袍马褂的身形,矍铄巍然,凌厉似风,提着手杖健步袭来,她这里的人俱肃然夹道而立。他在距她一丈远处站定,她惶然未敢正脸面对,他一根六道木手杖往旁一靠,卷起着一只黑绸袖管步向她,她经不住一退,抵在老虎塌车上,旁边桂生都是一栗,却还是略微有些挡过来地一拱手,“唐老,晋鹏关照,您老到来之前苏小姐不得走出码头。”一旁杜先生亦证实如此,唐老蓦然定住地侧脸一视,手一垂,一截袖管盈盈滑落,侧身取回手杖倏地往地上闷声一拄,叱然一声,“晋鹏糊涂!”拂袖萧萧而去——他毕生对唐门无所诉求,不沾财帛,不假声名,末了头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跟他唐逸仙开口,岂能不予之一个完全!纵然丧子之痛,此女该杀,然他最终也只能遏抑于心。 她是见到他的灵柩,整个人才一下子哭出来的,双手捂在口鼻,一个人萎下来,萎下来……灵柩于此片码头上船,阿龙抱唐汇鑫立于船尾,船开之时孩子朝她这里一挣,呱的一声啼哭,她猝然恸哭而欲追上去,唐老一根手杖一撂,那一记岿然如一道门槛样将她挡回,桂生随即一把扣住她,暮光里江水一阵阵澎拍上来,江鸥嘶鸣,残阳如血…… 三月底,唐老南市开香堂,召集诸位后人评道论事。焚香供烛,理贤带领众徒子徒孙徒曾孙参拜罗祖,参拜三堂主爷神位,各字辈按序分立两边。本次香会主要便是对唐先生上海的家业作一套安排公示,唐老这样的人,讲话自然已是无人会有疑议,唐先生这一世的恩怨纷扰,也算就此尘埃落定。关于苏佑玲,唐老在末尾提了一句,“庞博系苏氏所杀,晋鹏之殒亦有干苏氏,但此人仅吾能杀,他人勿掺。” 第二十九章 放手 庞公馆惨案那几日晓冬还不在上海,出差去往内地的。连生倒是在第二日的报纸上即看到了,不是别的,赵桂生的名字在列,又加是他的唐姓朋友及唐二太太,他霍然心里一紧,合拢报纸人力车上下来,去街边打电话,打到巨辣达路。毓芬接的,说桂生没事,打回来过一只电话,匆匆忙忙的,老唐死了,佑玲暂避于码头,他有太多事奔忙,电话里也没来得及细说,反正他人是没事,勿用担心。连生听闻松了口气,所幸桂生与她都尚完好,但想到姓唐的,却又即而起了些许淤塞之感,报纸上是讲丧生于火拼乱枪之中,当场毙命,也无怪,这种人,早晚害己害人,然许由于她的缘故,他对他的死总有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说不上来的气滞于心,胸膛里齁。 夜里桂生回过来一只电话,老晚了,打到连生住处——他那时也是刚回到巨辣达路,投五投六一整天下来方得歇,电话里有着一番别样的气息,大致便是如报纸上所述,勿庸再述,他自己也没什么好讲,只直截了当简略和他讲了几句苏佑玲的情况,他缄默,悠沉的一口气,手抄进口袋一仰头靠在壁上,头顶的电灯光昏昏照着,电力不足。他在那头跟他讲她颂安里的地址,缓了好几拍地交待他,“有空去看看她……”他只是笑笑,而他也毕竟了解他,临临挂电话了还是起了一声叹息道,“当时的局面是所有人都针对着她——但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不是讲什么别的,连生,人不在了,该放下的要放下……”他没直说,他听着却陡然脑子里霍落一记,像深夜过渡到强电力之际的电灯光骤然一跳,白恍恍刺激着眉骨一紧,由心而起的一股酸涩,说不出来的不是滋味——他本人向来自恃清高,他也从未本着如何正面的眼光看待过她与他那样的人的感情,他后来对待她与他亦只是基于道德之层面,或者说基于他对他自己的某种界定,带着高人一等的视角,却于此蓦然发现这只是一场不可一世!他从未有过如此的心情,坐在楼梯口抽烟,梗在胸膛里落不下去的一口气。 他终究还是过了几天方才去看望的她,也不是特为过去的,正巧在那附近有桩差事,回去经过贝勒路,时间并不太晚,便兜过来颂安里。她那时已是独居数日,交际场上的人向来惯于观风向,出了这样的事,竟一个都不联络她了,平日里喊得闹猛的几个麻将搭子也是瞬间鸦雀无声。如此景况,周妈辞掉了,她后来是在颂安里北面的一条弄堂做娘姨,有时倒还会过来看望她。那天晚上他在楼下揿铃,她以为周妈的,床上下来随手套了件大衣便下楼来——见到他她怔了一下,而他也是略微有点一顿,又即而把手抄进口袋噢了一声道,“我正好有事在这附近,就过来了。”她“嗳”地点了个头,一低眉,侧身让他进来,边请他客堂里坐,边转身烧水欲沏茶,他忙喊她不要忙。她这客堂里的灯坏了,两天了,周妈没过来,她又不会弄,搁置着倒也忘了,这下里有客,即又记起来,略显寒窘地说灯坏了,她去楼上拿只台灯下来……他今朝过来此地原本已是十分勉强,这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这是她和他的家庭所在,于他而言总有着一份局迫于心的不堪,所以他自然也没打算帮忙看看那只坏掉的灯,然而她拿来的这盏台灯又似乎不合时宜,她自己都未尝不如此认为,然她也实在已无它法,转过身背光地幽幽一颔首,一埋头,他掉转眼光回头一拉旁边一张四仙台,“我看看这灯……”她倏地郁郁一掉头——去灶披间沏茶。水还没开,煤炉上烧得吱呦作响,那一声细长绵延的声气是切着心而过的,悠长得像一条丝线,穿过蓬蓬的热气,却终究是越来越衰微,她消怠的一口气下来,立于炉旁阖眼揉挤酸沉的眼头……客堂的灯是灯泡坏了,换一个即可,他喊她递过一只装上,没问题了,而那只台灯却忘了关,两个人都忘记了。 当着他,她已是极力克制,想他也是因对昔日的一点顾念而过来的,朝他擦眼抹泪算什么呢,她先开口地问他现在怎么样,可还忙碌,又前言不搭后语寻了一些话讲,琐碎而凌乱。他问她可是想说什么,不妨说出来,她凄然笑笑,说也很久没看见过顾晓春了,不知现在怎样,其实她也只是有些东西在心里闷久了想讲出来透口气,倒并没有希望他怎样的想法,他想她如今这般,寻个能说话的人讲讲是好的,便劝她去顾晓春那里走走,她寂然,顿了一刻才说,“我很久没去了……倪家出来后一直没去过……”从她的语气里,他大抵也知晓了她不去的缘由,不免深长的一口气,埋下了头,“去吧,毕竟晓冬也有一部分原因……”他一提晓冬,她却有点轻逍逍地一笑,摇摇头而别过脸望了一下她那侧茶几上她与唐先生及孩子的合照,“算了——都过去了,我自己的原因……”他没注意到那张相片,以为她只是不想累及他人,把所有都归咎于自己,孤立自己,便道,“我哪天碰到他喊他带你去……”她一句,“他在广州。”“他在广州?”他想他前阵子还看见他的,这下里问了声,“他什么时候去广州了?”她说应当过完年即走的,也不知道,一直没有消息。他登时一口气回落下来,想这个人倒是狠绝的!先前她和姓唐的想必对他也不乏关照,如今他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真是错看了他,这种人不提也罢……他随即换了话题地问她今后可有什么打算,她说不知道,他便说有要帮忙的可以跟他讲,后来想想又道,“或者跟大哥讲也一样……”他知道她离开他之后,由于姓唐的缘故,她和桂生一直都或直接或间接有着联系,最近这桩事情也是桂生出力相助居多,有些忙她或许会跟桂生讲,倒未必愿意跟他开口,她亦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惘然笑笑…… 他待了没一刻就要走,她也没有留他久坐,起身相送,他在后门口交待她不必出门了,她便驻足,略微一笑,点头一摆手,待他离去即阖门返身……那杯茶他没动,她端过来喝着,铁观音,馥郁的香,黯黄的台灯光里她又倚过身拿起了几上那张相片。 晓冬是四月初回上海的。苏佑玲的事,顾太太如今讲来自然已是一副他人闲话的语态,那天的报纸也是翻了一阵才找着的。他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收拾了一半,七七八八摊在那里地坐在骨牌凳上看报,刚沏的茶,忘记了一口下去,一烫得来衬衫上都泼到了,忙起身用毛巾擦,沉了口气而拎起衣服寻个借口出门,手里却还没放下那张报纸。他去外面打电话颂安里,无人接,忐忑之中又随即套上衣服匆匆往电车站台赶去。 她搬走了,他是在她隔壁人家那里得知的,就前一天的事,搬去哪里无从知晓——他这西装上一股火车厢的气息还未散尽,但有些东西就是这么前后脚的事,就如这三月与四月交际处的气候,他离开时还需穿绒线衫的,回来已是衬衫西装,十天左右,两个季节……颂安里弄堂出来,她这里的街景似乎异于上海其它地方,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一股叫人反应不过来的戚糟,处于出差回归后的地域差、季节差里一样,惶惶如梦般穿过街,又不明白走过来做什么,再寻个地方回过去,手里拿着那张报纸…… 他去红鼎坊寻连生,连生在外当差,不知几时归,他又去必芳斋找桂生,想他是亲历这桩事的,不妨跟他谈谈,说不定他知晓她去了哪里。桂生对顾晓冬这个人先前略有耳闻,印象不佳,认为此人是凭着拉裙带关系上头上脸起来的,加之他也有蛮长一段时候不与唐晋鹏为伍了,且不论什么缘由,如今这般贸然跑来,倒也不便与之讲太多,故桂生态度虽不算冷淡,实质性的言语还是大概得很……那天连生倒正巧也过来的,在楼下问阿波桂生可在,阿波说先生在楼上有客,因那次事件后连生至今未见过桂生面,好两次都是桂生有客,这下里不免又有些泄气,怏怏多问了一声哪位客,阿波方才替晓冬递名片上去时看过一眼,便讲是顾先生顾晓冬,连生旋即一个返身上楼。 连生进去时门都没叩,径直步入,随手将脱下的衣服丢在椅子里,手力有些重,桂生也是一顿。他只坐在椅子里望向晓冬,并不说话,晓冬似也感知出了这种不友善的意向所指,这下便将出差之事讲了出来,连生略微打量一眼,一口气呼出,却还是带了点情绪的一句,“刚回来你跟我大哥了解情况?”晓冬知道他的意思,跟他讲,“她搬走了,就昨天……我原以为你们知晓她在哪里。”“她搬走了?”连生一讶,又即而望向桂生道,“大哥知道吗?”桂生手一扣,“我也是顾先生方才讲了才得知的……”想想却是长叹一声道,“算了——由她去吧,日后如有所求,还当相助,杳无音信,也就不必过问了。”四月的风吹进来,这个人亦是他的一个伤,因为连生,因为唐晋鹏,也因为先前她在必芳斋、在倪家,在他手底下的那段时日,她的离去,他有着比谁都深郁的怀感,像尘封地下的花雕,虽不过一段三年的香,却终也是他一场劫……她离去,连生这一下抽上了烟,支在膝上只是抽烟,沉默不言。晓冬顾自一句,“我去寻她……我不管她什么打算!”桂生以为他是念及先前她和唐晋鹏对他的关照,才一时意气,终究认为他年轻气盛,不耐烦一声,“非得寻到她干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路!……”一边连生却是抬眼一句,“你不要胡来。”他自然明白晓冬的意思,晓冬也清楚他那一句奉劝,“我做什么自己有数。”那一刻连生陡然轻笑了一下,他认为他顾晓冬说出那句话来无比讽刺,先前是拿她换名利,如今业已谈了朋友又作这样的想法,他有什么数!这个人有何是非原则可言!然他究竟是压制了下来,他也不想当着桂生太不留情面,深长的一股烟气里揿灭烟头,如是奉劝他,“晓冬,我们都往前看,包括她,所以有些东西你也适可而止。”晓冬一笑,“过往我不提了,为此也随便你怎样认为我,但是日后,我心里有数,只希望你不要再干涉……”连生腾地起身,携衣服离去,手一拽之下,衣服上一粒扣子“啩拉拉”刮过木椅的横条,桂生一声喝制,“连生!”没止住…… 桂生对晓冬讲过,“顾先生,你要去寻佑玲可以,没寻到也就算了,如果寻到——我希望你不是一时意气。连生没有别的意思,我们都只想大家好好的。”他也打电话给连生,跟他提上次对付唐晋鹏时,他劝他的那桩事,“可能人的有些面上我们并不能看到,你也不要就此而否定他,其实我们看到的他怎样不重要,关键是对她的那一面怎样——这个我想你我就不必费心了……”电话那头好一阵的寂然,石沉大海样的寂然,桂生“喂,喂?”问了好两下,才有回声传来,看不见内心的恍然一声“哦……” 第三十章 苏玲 苏佑玲那时候原本是要去福建的,他在那里,孩子在那里,冥冥之中她的一颗心总归好似也在那里,神思恍惚间便顾不得唐老禁止她踏入福建的戒律了……她是在外滩客运码头被截下来的,阿龙率人随即赶到。“太太,您有事尽管吩咐,弟兄们肯定给您办妥。”她沉下气地别过脸,“让我上船……”阿龙一摇头,“唐老不会让您登上福建的地盘……”她不管不顾俯身拎起藤箱往外闯去,阿龙在后面一声,“太太!……您想想赵先生,唐老面前不是谁都敢那样起头讲一句话的!”他讲的便是在码头仓库唐老欲取她性命那回,桂生一番举动,她感念于心,迄今折服——去意决绝之时骤然入耳,也终究还是缓下了脚步。 孩子的事阿龙去想办法,自然只能托人书信往来告知些情况聊作慰藉了,亦是为此,苏佑玲留在了上海。 手上那只玉镯退下来了,打了不知多少肥皂,跟戴上去的时候一样,手骨都要搓下来了——她戒了烟,改了名字,苏玲,说着三年前初至上海时说的那些话,淡淡的,客气而谦卑,四月的春华跃动在短发飞扬中,忽的拂上脸,忽的蒙住眼,有时候讲着讲着自己也信了,一抬手,腕间轻逍逍一阵空落,经不住又是眼睑一垂。 她这落脚之地距离北火车站不远,还听得到火车启行时的汽笛,萧茫的午夜里霍然撕开一道口子,旧梦惊厥,剜心锥骨,她有几次都陡然坐起地恸哭,用毛巾揿住了没有声音,却是撕心裂肺……白日里她开始在外找事做,没有技能,没有熟人,谈何容易,更何况那阵子她状态也挺差的,一个人恍惚无神,越是如此越是碰壁,越是碰壁越是消颓,有时候在大街上走着都忘记了拐弯,就那么一直走下去,整个人懒洋洋的醒不过来一样……她走着走着也会莫名走到北火车站,在月台观望芸芸众生里无数场的来与去,缓行疾驰,无一不带着一场惊心的嘶鸣,来时椎心泣血,去时痛彻心扉,像那只戴上去难,退下来亦难的镯子。人来人往,群聚群散,拍打得人昏头晕脑的火车擦风里,她像是痴了一样地在长椅一坐老半天,想她和他的种种过往,却找不出任何不对之处——她后来相信了缘。缘是什么?是那张遗落在倪家的医院检查单,是那支摔裂了一道口子的烟嘴,是那把在她手里走火的枪,是落在她与他身上的所有一切前因后果和突如其来,这就是缘!没有任何假设存在的缘!她和他,根本没有对与不对,只是一场缘起缘落,他的殒落也无关太多俗尘因果,那是缘灭之际,当命运的卡口窄得只容许一个人通过时,他的一种本能,只是一种本能,没有她想的那么多种种,简单得就像沛园那一树摇曳的红色野蔷薇,是一片风景,记得就行。 她记不起是哪一天又支起了镜子修眉的,清晨的天光有着淡淡的蓝,二房东家的娘姨在弄堂里生煤炉,和人交换小菜行情聊人闲话,那回荡在清水砖墙间时清亮时戚蹙的声音也是淡蓝色的,偶尔夹杂着一声蒲扇的“嗤啪!”,不知是扇的煤炉,还是拍打的人手臂……市井人间从来都不会给一个人太多的情绪空间,有些坎是她自己跨过去了,也未必不是环境的一种强迫。她修着略微上扬了一些的眉,黛青色,清清浅浅,如远山。 晓冬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他那时候已搬出来独居。他把所有都跟家人摊牌了,顾太太的意思是苏佑玲如若寻到,还当女儿待,但绝对不同意晓冬所言,母子无多争执,晓冬缓下口气,“我先寻着再讲……”回头整归什物,拎箱离去……他申请了洋行的职员宿舍,五马路那里的临街房子,底下是爿书局,楼上租给洋行当宿舍,他们出入的后门开在北面一条弄堂里,由于房屋结构特殊,并不好寻,再者他那天心里也蛮乱的,费了一番周折才找着。东西归置了一半,顾晓春打电话来,她先打到他供职的洋行,问了此处的电话号头再打来的,迎头上来问他如此什么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父母抛置一边了,他懊丧的一口气,“没有……只是不想在家惹姆妈生气……”隔了一刻又讲,“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还是一个人待段时间吧……”沮丧得抬不起头来的言语,她的一股愤怒之气终究是回落了下来,毕竟姊弟,其实她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内心,今朝他那一番交代之辞乍然入耳,她何尝不认为他唯利是图,糊涂至极!但之后他夹在她与姓唐的之间的种种,又已然透着他的矛盾与懊悔,包括他后来离开上海,她想他也不尽是一派神之胡之,亦是有弥补之心的。幸而姓唐的待她还算有信义,却转眼成这般结局,他的心情她感同身受,也不想多责备,只如是跟他讲,“你尽量找找她,如果找不到也不要太自责,早点回去看看姆妈,如果找到了——那还是等找到以后再说吧……”他和她的事,她没有表态,她自然不会像顾太太一样站在母亲的角度去绝然否决,但她也不会怀着很积极的态度去赞成,现在论太多都是没有意义的,暂且这还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不管怎样,先找着看吧——她问他打算寻多久,他茫然说不知道,她无言了片刻,交待他记得也往家里打打电话。 他那则启事刊登出去了,一登十多天,毫无音信,也无怪,如今已无人听闻“苏佑玲”,而她也已经很久不看报纸——她现在在闸北一爿苏州人开的茶点店做事,那爿店是人员上临时出了状况,正巧被她逮着,人家看她亦是苏州过来的,她又讲在苏州一爿宁波人开的茶点店做过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还是当柜员,和先前必芳斋差勿多。他们这里养着一只猫,奶牛样的黑白花色,鼻子上俏皮的一块黑,店里人都称之“黑鼻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某种情感的寄托,她对它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情不自禁地一举从作间娘姨手里揽过了喂猫的职责。她于是每日黄昏都拿着猫钵在店堂后面的弄堂里敲,“咪咪!……咪咪!……”唤,不管它在哪个看不见的地方,瓦砾上,支弄里,人家屋里,闻声总会出现,从各个方向飞奔而来,一头蹭上身地喵喵索食,她拌着鱼饭用脚撂开它,又敲敲猫钵诱它蹭上来,和它厮逗——阿龙那里一直都没有消息,也不知他有没有上心,他们那班人如今改头易主的,她自然已经不好再多催促支使,只能等。 安顿下来后她倒是给连生写过一封信。那时候窗外的泡桐树花开得紫盈盈的,铃铛样结了一大簇,一大簇,连吹进来的风都带着一股清苦的微香气息。难得休息半日,她把床底的藤箱拖出来寻东西,衣服夹层里无意间翻到一只信封,还是连生在赵兴记时候写给她的,他那时与她结识不久,回宁波探母之前给她留信,三两行的字,如今看来已是一番别样的意味——他这个人倒向来稳当可靠,虽然有时太过心气高,但待人待事上面从不曾有何不周之处,她一直觉得欠他一个交待,先前离开倪家没有跟他讲清楚,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还是来看望过她,想来与他讲一声也是于情于理。她伏在窗前的桌上给他写信,告诉他她安顿下来了,如今蛮好,还是在一爿茶点店做事,倒算“老本行”,为此请他代为谢过桂生,一直以来关照帮忙,也从未想起对他说谢——她这封信没有打算让他回信,所以并未留此地的地址,但她写着写着却又好似忘记了地问起他的近况,问到必芳斋,提得不多,三言两语…… 他没想到她还会给他写信,午后空闲下来在后厨的窗边拆了来看。四月之风仿佛总是这般,无论历经多少年的季节轮回,世事变迁,一到了四月,这风就是晴朗而透明的,带着淡淡的花的香气,隔绝前尘往事,无有未来之虑,短暂得只有一季,却又活在每一年的四月之际。他无意间笑起,折折拢信笺,装回信封……他给桂生打电话,告诉他勿念。 四月底,阿龙倒是过来寻过她,没有走近来,在弄堂口跟看弄堂的递了两根烟,让其代为过来喊她。她莫名一路寻出来,没想到是阿龙,这下里不禁“嗳”的一声,“阿龙是侬啊……”他点头喊了她一声“太太”,过来递给她一封信,她骤然明白过来哟的一笑,经不住另眼望了他一下,当即借着路灯光看起来——信是唐家当差的一位老先生所写,言语上自然是唐门里的口吻,一些不明白之处她便问阿龙。孩子现由唐先生原先兴裕坊那位太太抚养着,唐老对之也别有一番眷顾之情,虽不表露,但他们这些当了几十年差的人都明白。信上还写了些许孩子的情况,看样子是已经适应了那边的水土,一岁多,还未记事,正是在哪落地便在哪生根的时候,她心里发酸,却终认为这样于它是好的。其实生一个孩子非要留在身边做什么呢?远远地听说它好就可以了,不必叫它记得你,甚至都不必让它知晓有你这么个人。她对阿龙讲过,“我看着信就可以了,不要跟它提起我……”他“呃……”埋下头,“唐老自有安排……”他走之际她要给他茶钿,他没要,摆手离去。 第三十一章 蛰伏 晓冬那则启事阿龙日日看在眼里,却没有掺和——这个人和唐先生以及她之间的微妙之处,他未尝不知。事件当头上避得无影无声,如今风头过了又出来大肆寻找她,初见报纸上那则启事的时候,他是极不堪于此人的,但顾忌在唐先生生前对他作了那么多般的关注,都未曾动他,他便也按捺了下来,暂且冷眼旁观。申报纸,他自然没有想到她会那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翻看,她不作回应,那便是她不想见此人,他也犯不着徒生事端。 而那边晓冬也就这么日复一日等待着。为便于找寻,跟人打过招呼后他直接留的楼底下书局的联系地址,日日留意,有时候应酬夜归,不论状态多差,只要书局没打烊,他也必上前询问。深夜店堂凄清的电灯光下抬手一声招呼,人家含笑摇头作无消息状,他“呃……”的一声,眉峰一落,又即而笑笑地递过两根烟,有时是买一本杂志,昏光黯火觑起一眼点个头,返身消殆的一口气里沉沉离去……他的那些杂志又无心阅读,时常翻几页便丢之于案几,摞得多了再存到床底旮旯,沿街的房子,没一阵下来就蓬尘堆砌。那天傍晚,后面弄堂里正巧有人收旧书报,他把清理出来的内容搬下楼,重重一摞落在人家称上,“砰!”一记落在心上的重量,夕阳迎面照着,扬起的蓬尘逆光里迷蒙散淡,像他这么多时日以来苍白而一无所获的等待…… 暮春的风悠悠吹着,他越来越经常地磕在窗口抽烟,看下面街上的人,在电车的来回里,迁徙的雁群般掠过来,又划过去……他想她没有理由不愿意见他啊,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她还在不在上海了? 混沌间已是五月底,黄昏他的同事拖他到楼顶晒台喝酒——那天日落之际的晚云别样艳丽,像印度女人身上飞扬的金色纱丽,有着一种夺人的煌彩,鹁鸽笼样灰暗狭挤的空间沿扶梯走出,明晃晃里他承受不下地一掮手……他也不知多久没透口气了,寻她寻得一个人都好似盲掉了。谈笑间,他的同事也如此这般劝他,“如果人还在上海,申报纸上刊登出来的启事,就算她本人不作回应,那接触她的人呢?赏利之下,总该有人提供些消息吧……”“别找了,两个月音信全无,很大可能是不在上海了……”他坐在竹椅里埋头抽烟,好半晌的不说话,他们都认为不必再寻,这么段时间下来,他自己也已经消磨得心里无底,但他怎么放得了手!然放不了手又能怎样?继续登报自欺欺人么?还是舍家弃业去寻找她?他蓦然一声痴笑,解解开领口的扣子,倒满一杯酒和人相击饮尽——他自此算是放弃了。西天的云霞正是浓烈的时候,像滚滚翻腾在海洋上的赤色火焰,他那一杯酒喝得太伤郁,眼眶瞬间泛了红,却还笑着和人聊谈,抽烟…… 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灰涣的一口气里说不找了,电话那头顾太太一时寂然,顿了片刻老长的一口气下来——其实到后来她的态度也已不是那般绝然,苏佑玲如今这般毕竟因他而起,又加他欢喜这个人,好坏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岂能不睁只眼闭只眼,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她已放宽了心,却骤然听闻他不寻了,寻不到,她是很含着一番不是滋味的,然什么也没讲,转而问他几时搬回去,他笑笑,说暂且就这么着吧,不来回折腾了,图上班方便。 心里有一个人,最伤楚的不是听闻她过着与你无关的好与不好,而是断了关于这个人的所有音信,由她石沉大海。 申报纸上他不再寻她,那日连生一翻报纸,心上猝然间的一阵落空,像结在心头的一粒痣骤然拔掉了,牵动着整颗心一扯,霍拉扯开一道口子,源源渗着血——不知为什么,他的直觉是他寻到她了。她四月里写给他的一封信,他一直都锁于抽屉,今日取出,却是信笺连同封壳随手撕碎——他承认,在感情上,有些他顾晓冬做得出来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其实心里有一个人,最钻心的也有可能不是看她一个人孤苦着,而是听闻她与你很不看好的人走在了一起。 那封信上她和连生讲她如今蛮好,其实也过得蛮不尽如人意的。她不是能居住在那种环境里的人,鲜少和人交流,孑然独立得像一株冷清的绿植,她那房门基本所有时候都是紧闭的,像一只密不透风的黑瓦罐,发酵着生生不息的流言蜚语——十八九龄的孤身女子,样貌周正,多两个表达好意之人,在有些人眼里是芳华正当,在有些人眼里却是不三不四。其实没有任何,她如今也根本无那般心思,但坊间向来便擅于捕风捉影,尤其针对这种不群之人,任何一桩普通不过的小事情都能被描摹成一场声色兼具的韵事,捉不住的风一样穿梭在弄堂,回荡在隔不了音的楼层板壁,叮人的蚊子样猝不及防于心上一口噬咬……那样的时日里,她陡然挺想念晓冬的,想他当时离开她离开上海有一部分便是因为如此这般莫须有的误会,后来新年里那回失约,倒也未必是他不近人情。他个人其实蛮率直的,以往有什么话也常常会同她讲,想什么就做什么,不会顾忌很多——唐先生待她的心毋庸置疑,但是在晓冬这桩事上,她认为他是草木皆兵了,也不知晓冬在广州怎么样。 她于清晨之际在弄堂的水池边洗那件粉蓝绸旗袍,绞干了水到楼顶晒台晾起,牵绳高处扬长一抛,晨风里淡淡曳动着——这是一件有着迁徙之气的旗袍,她先前在闸北跟从唐先生走的时候穿着它,从沛园搬迁至颂安里时也穿着它,就连晓冬去年离开之时的一阵,她都穿着它。衣物这种东西,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之中会生出灵魂,昭然游动的手一般伸进人的内心,逢时逢季悠悠催生着人的某种情绪,就如这件旗袍,蓝柔柔,轻逍逍,不紧不慢摇曳过几个春秋、几场花开花靡,她已然将它定义成了某种引申,又或许穿这种绸料的季节里,本身就有着一种气息,叫迁徙。 她想过改换居所,这样的环境里她惶惶感觉着一股茫然,她不知道周遭即将怎么对待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便终日起早贪黑地在茶点店忙碌,一人做着两三人的事,一刻不得歇,图耳畔清净,也是趁此麻痹自己的茫然……夜黑懒怠归去,逼仄得只容许一人通过的楼梯,电灯光黯然照着,二房东家娘姨下楼来,适逢其会的一个异样眼神,一声假意问候,不咸不淡,话里有话,她“嗳”地眼眉一低,倦倦一笑,侧身擦肩……她想去往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却终究好似丢不开茶点店那桩差事,她已有所领略,凭她自己如若再要寻桩做得下来的差事,估计蛮渺茫的,举棋不定之中便还是在此居住着——她这后面人家的三层阁里不知什么时候养起了鸽子,近来总是有着令人烦乱的卜咕声,她晨起开窗,阴天的青灰色薄光下不时有几只从老虎窗飞出,零零落落纸屑样掠过底下层叠的灰色瓦砾。 晓冬后来一直都居于五马路那里的宿舍,他还时常会在楼下书局买份报纸,买本杂志,却未有再提起她,也未结交新的朋友。六月里顾晓春来看他,她前段时间刚乔迁,不在施高塔路住了,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未去她新址认认门,她便过来看他。顾晓春的孩子都快两周岁了,外甥不出舅家门,那模样倒真是蛮似晓冬的,他稀奇地将它抱起,要它喊娘舅,它认生,挣扎着两只脚一踢一踢全蹭在他衬衫上——孩子脚上的一双鞋倒是蛮有意思的,这种鞋一般都是人家给双胞胎穿的,他“咦?”地握起它一只脚,笑说,“怎么穿的这鞋?”顾晓春抬眼一视,叹了口气,说这鞋是前阵子顾太太做的,原本是有两双,一双打算给苏佑玲——张师母年前就已不住在那里,晓冬内地回来至今也尽操心着苏佑玲,并未问及过孩子,顾太太她们只以为孩子跟着苏佑玲,直到不久前偶然碰到张师母,才得知孩子由唐家带走了,那双鞋也就转手送给了他人……他无意点起支烟,抽了两口地笑起,散开的烟气里盈盈一句,“姆妈手蛮巧的……”“这话你留着直接跟姆妈讲吧……”她看着他如此的一句,却是推了他一把地笑起,他也笑了,又忽然记起来要给孩子包红封,顾晓春忙挡着谢绝,称不是新年就不必了,他认为孩子头次来白相,执意要给,钞票都拿出来了,一时间却没有红封袋,便卷卷拢一塞塞在了孩子口袋,意思意思,姊弟之间也就不论太多礼俗了…… 她照旧是劝他多多回去看望父母,他抽着烟,也不怎么讲话,看样子近来是一直在忙碌,她责备他,“在忙什么呢,也不到我处认认门,姆妈那里电话打过吗?”他只笑笑,说了一句尽瞎忙,又即而撮着手指埋下了头,她见状眼睑一垂,一口气落下来,却是顿了有一刻才缓缓讲了一句,“别想她了……”他呼着一口烟摇摇头,“没有……”又即而掸落烟灰讲道,“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一刻他抽着烟望向窗外,眼里的一种东西像呼扯而过的风——他断断续续讲了些许,似乎也都是他这个年纪里他自身的困惑与茫然,杂草样横空生出的,萧萧攀爬在每一条脉络之中,盲了脑子盲了心,那般不明不白地奔忙着。洋行里的事务也未见得有多繁杂多棘手,但就是觉着神经里一股深重的疲累,怎么都撑不起来的一副虚架子,沉沉支在膝上抽烟……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想他原本也是个俏皮之人,乐观而积极,竟是刹那地一个人颓了下来,而她自然也明白所为何事。 他今朝讲的所有话里面都未提及一个她,却在临临结束之时问起顾晓春可知晓她苏州的一些具细,他下礼拜要去苏州出差,想顺带着在那看看。他想她是不是回苏州了,但她也好似从未与他讲起过先前的事,他对她苏州的根底所知无几,问顾晓春,她也说不上多少。苏佑玲向来鲜少跟人提那些,倒也不是顾晓春刻意不讲——她对他的这桩感情之事一直都是不反对不支持的态度,他不问,她不会给予建议;他问了,她亦不会有所隐瞒。她觉得这桩事希望蛮小的,偌大一个陌生的苏州,故世了父母的独养苏姓女子有多少?要怎么寻?这种大海捞针样的事,趁着他短短几日的出差时间,也只能说是碰碰运气了……她抬手拍在他肩头,长吁一口气地揉捏了两下,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