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箜篌引》 第一节梧桐寒(又被退婚了) 32  “俞家的四小姐又被退婚了。” 携着退婚礼的队伍没有兴师动众,却也小轰动了一番,在登州城里,这样的鲜闻却也可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扯上三五天了。 三只大箱子被抬进俞府正院,一只箱子装了珠宝首饰,一只装了布匹丝绢,还有一只装了满满的书画文物。 耳府来的大管家在俞夫人面前赔笑着: “俞夫人见谅,退婚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们三少爷他自己也做不了主,天天闷在家里愁眉苦脸的。” 一边的管家婆张大姐是俞夫人的喉舌,喋喋不休道:“我们俞府又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门户,贵府的难处,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再说了,本来这门亲事,就是四丫头不争气,她底子不干净,怨不得别人。耳管家,您请回吧,府外耳目混杂,我们就不留您啦。” “俞夫人还真是明事理的人,那在下就回啦。这三只箱子是三少爷特意嘱托要交给俞四小姐的,请务必交给她手中。” “这个自然是。” 待耳府的退婚队伍离了府之后,俞夫人便对身边的张大姐道:“快去跟那位说说吧,好歹是她的事,总得通知她一声。” “这些箱子……” “箱子入了库房吧,她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俞夫人冷声道。 跟前两次退婚一样,送去梧桐园四小姐房间的,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岂人,告诉四小姐,她又被退婚了。” 岂人试图去安慰四小姐,然而她也没想出什么好话语来。 倒是四小姐自己没心没肺的说:“前几年我们在南山寺许愿做好姐妹,相互扶持到老,没想到这回儿可是愿望成真啦。” 说完此话,便似再也不想,埋头于一堆信札间。 这些信札是俞家旗下的产业布艺楼送来请示大小事项的。坊间早年就有传言,俞府担心四小姐嫁不出去,便划拨了一处产业叫她试着做台后掌柜,说是台后掌柜,其实谁人不知,这是赔了本的准备做嫁妆的。 “先前城南郭家和乡绅孙家莫不是看中了她的产业,才中了媒婆的谗言,幸亏临婚时有人暗中提醒,这才没上大当。你瞧瞧,郭家现在都抱第二个孙子了,她俞四娘还没嫁出去。”——坊间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 转眼年过,转眼春至,春至天变。 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老皇帝三月底驾崩了。 新皇帝四月初登基,群臣俯首,天下太平,争位失败被封齐王的三皇子暮春时节离开京城。 齐王轻车简从,车马辘辘四月中旬抵达封地登州。 “悼念故人。”这是齐王到达封地之后的第一个心思。 带三五友从,又带六八兵仆,登州城外三十里是长春湖。 长春湖狭长如勾,碧水幽幽,东北角,临水一座朝阳的小山坡,山坡上清风簌簌,落英缤纷,桃花飘落处环着一座青青墓穴。 齐王立在墓前,暖风自南鼓鼓吹拂,撩起新君王的衣襟和几缕青丝长发。 凭吊了故人,天色已颇晚,紫袍中年便差人解马发轫,一行人打道回府。马车行不太远,却听得远处贴着湖面飘过来一阵清音,微风吹来,似有若无。 大家寻声望去,长春湖幽水浮动,对岸不知何时亮起了斑点灯火,似有人家居住。 齐王想来这乐器竟是很久没有听过,默默叹息了一声,掀开帘子问了众人:“你们可知这是什么乐器?” 众人有些尴尬,都是乐盲,一时间谁也答不上来。 “是筝否?”第二辆马车里的紫袍随从探出头回答,却又自顾自的否定,“音色也并不对。” 齐王微微一笑:“是箜篌。”说着看向远处的灯火,心驰神往,目色淡淡,本来紧蹙的英眉涣散开来。 “裴庆,你不是说这里没人家吗?” 那个叫裴庆的俊秀青年骑着一匹不太驯服的烈马,一边窘迫的安抚住马匹,一边道:“怪哉怪哉,我去年此时还不见人家,难道是新来的渔户?” 紫袍随从道:“咱们或许可以绕路过去看看,如果户主热情,说不定今晚不用露宿野外了。” 骑高马的绯衣少年面带狡黠,插口道:“庆哥,你自己不就是掌管登州栖霞县户籍的主簿吗?有没有渔户你该早点知道,这点小事都搞不明白,以后殿下还怎么宠你?” 少年的这句话虽然言语犀利,却自然是玩笑,大家听罢缓了一刻,突然哄然大笑,气氛也开始活跃,言笑之余,一整天的压抑心情烟消云散。 倒是被捉弄的裴庆不得自在,他在新王面前被问了短处,脸红到了耳根,好在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他只自顾自地嘲解道:“我也只是个小小主簿,哪管得了渔户迁徙。” 少年却不依不饶,长睫闪动,继续拿裴庆消遣:“庆哥,你虽是小小主簿,但却最讨齐王喜欢,知道为什么吗?” 这时最前面的马车轿帘被掀开了,露出齐王的一剪侧颜:“你们也别总是欺负裴庆,他上任以来为官清廉,办事也颇为得力,大家就请还他一个清净吧。” 既然主子公开表示罩着裴庆,众人就不跟着打趣了,反倒是绯衣少年吃了半瓶陈醋,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给大家找乐嘛。庆哥,你说是不是?”说着就扯着马绳往裴庆身边靠拢。 裴庆最怕被绯衣少年捉弄,知道他远远的过来肯定没安好心,心慌意乱间,赶紧把自己的马缰交给一个铁甲兵士,自己匆匆溜下马,忙着躲进齐王车驾后面的一辆马车里,冲里面的紫袍随从赧然一笑:“孙兄,咱俩挤一挤吧。” 紫袍孙兄从来善解人意,护犊子一般将裴庆塞进车轿最里面,这下绯衣少年恐怕掀帘子都捉不到裴庆了,裴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吧,咱们去那渔家看看,说不定晚饭就吃长春湖的烤鱼了。”齐王随口发号施令。 “可我只想吃脆皮儿的烤鸡。”绯衣少年舔了舔嘴唇。 齐王笑了笑,道:“也会有的。” 第二节明月箜篌引(一言不合就弹琴) 32  春寒料峭,想着一会儿可以有暖阁热饭,众人热切的调转车马。 跨过一条简陋的石桥,环湖而行,未几,到得那灯火明灭处。 面前一座不大的陋宅,四周有粉白的矮墙围着,透过矮墙,可以看到里面的瓦屋和树木。灯火和声响就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 紫袍孙兄下马车去扣门,门被扣了三响,里面即有嗓音脆利的小童仆应声,大门旋即打开。 紫袍孙兄承拱手道明来意:“小兄弟,我等夜行于此,偶听得贵府的妙音,本该星夜回城,但心中实在放心不下,恳请借宿一晚,如若方便,箜篌之旁的弄弦之人,希望也能一睹风采。” 紫袍孙兄虽然年长很多,但却并不以此对人减礼,小童仆见眼前这位鬓白的中年男子绪着青丝短胡,面容既文儒又稳重,一字一句都让人舒心,不像是以前那些所谓“乡绅”的粗鲁人。小童仆连忙点了点头,一溜烟跑回去问主人,片刻辄回,冲门外人点了点头。 紫袍孙兄道一声“多有搅扰”,一行人这才下马入宅。 陋宅一共前后两套院落,前院种桃植景,一花一草,调弄的格外别致,众人一边惊叹,一边妄自想象这宅子的主子到底是个什么人。 绯衣少年笃定是个天仙姐姐,裴庆却猜主人是个读书人,因为“这宅第外虽然简陋却也别致,从建筑来看却隐隐透着书香气息,说不定是哪年的进士在此隐读”。 “会读书的天仙姐姐”,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少年心头。 穿过一扇小门步入后院,却是另外一番场景。 这院子里说起来有些杂乱,种了一些七七八八说不上名字来的草木,裴庆也只认得几株,知道那株是钱七草,这株是鹿鸣草,他便猜测院子里的这些草木都是稀有草药。于是他心里有了期待,原来这个隐读的妙人还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 裴庆把他的想法告诉少年之后,少年脑子里正在翻阅书卷的天仙姐姐一下子长出了胡须。 少年正要责怪裴庆,这时候箜篌的乐曲又响起来。 众人跟随着小童仆漫步走,穿过后院,再往后走似是无路,小童仆却在墙角摸开一扇小偏门,峰回路转,原来在小偏门里,竟又有一处花园。这处花园大不相同:桃李漫开,月色下竟然是风景怡然,连平日难得安静的绯衣少年都心旷神驰起来。 小童仆引着众人在小花园里左右穿行,刚走数十步,却见花园空地上一小亭子频水而居,朗月照耀下:一白衣秒人正独坐弄弦。 小童仆站定,对白衣人恭敬地道一声:“先生,客人都来了。” 绯衣少年不禁撇撇嘴,关于天仙姐姐的想象就此幻灭了。 箜篌声停,朗月下一个煞是好听的男声道:“就请尊客们都进亭子里来吧。” 那朗月青年侧立湖畔,湖面上空月色如水,投于其面,曰俊美曰心舒,射于其眸,曰澄澈曰蛊惑。 齐王定了定神,恢复了君王的气度,道:“在下京城朱湘,初来登州,倾慕先生才华,敢问先生尊姓佳名?” 朗月青年略一点头:“白语长。” 白语长?绯衣少年的脑子反应最为迅捷,连脑子都没过,张口对齐王大惊小怪的说道:“不好啦殿下,这家伙可是登州名士,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竟被殿下逮到了。” 这话让裴庆听了有些汗颜,他赶紧跺了绯衣少年一脚,把他的话翻成文绉绉的语言道:“殿下,白语长,字言襄,贵为鲁东第一名士,今日殿下有幸邂逅。” 齐王点了点头,笑了笑,对白语长道:“言襄兄,久仰佳名,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俊俏才子一名。” 朗月青年只淡淡还礼,向旁边的小童仆道:“小苗里,快去厨房多拿些茶点,我来为尊客抚琴。” 与君邂逅,从此一夜明月。 这位白衣白姓的妙人为来客抚弦三首,第一首春江花月夜,第二首湘妃竹。 第二首抚毕,饮茶间,绯衣少年又要多话:“怪哉,我虽然不识什么五音,但我也知道箜篌是竖着的,不是横着的吧?” 裴庆连忙掐了他胳膊一把,道:“小少爷,行行好,能不能少说话,这的的确确是箜篌。” “箜篌?可有横着的箜篌?这要勉强说起来,我可以叫它是筝。”绯衣少年满口胡搅蛮缠。 “这……”裴庆见识虽多,但被绯衣少年突的这么一问,竟也哑口无言了。 “你今天可真是贻笑大方了,箜篌有横竖之分,先生弹的这种自然就是横箜篌,也叫卧箜篌。”贴着绯衣少年的后脑勺,紫袍孙兄的声音吓了绯衣少年一大跳,“留心听,不仅是登州,全天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听这种乐曲的。” 朗月青年抚奏的前两首让人怡然欣然,众人一边品茶,一边痴然醉然,长夜漫漫,却无人沉睡。 到得最后,明月西沉,而东方的天空渐渐浮现一片鱼肚白。白语长面色有些怅然,转身面湖而坐,留给众人一个背影,叹息了一声,奏了最后一首箜篌曲。 齐王本以为最后一首会很长,然而一开曲他就知道了,这曲子很短,短得连它的伴诗都只有寥寥十六字: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一曲听罢,紫袍孙兄正要起身对朗月青年的琴技说一些赞誉,那面湖而坐的朗月青年却突兀的站起身,将那卧箜篌轻手抬起来,凝眸看了一眼,便猛的甩手摔在地上,箜篌发出“争冷”之声,已然摔坏。 他语声淡淡却掷地有声:“此为卧箜篌之绝唱,从此以后,再无卧箜篌。” 众人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都大为惊愕,呆坐当场,端起来的茶盏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了。 齐王有些惋惜,看着残破的箜篌,有些心痛:“言襄兄何故做此?” 朗月青年缓缓道:“琴师苦候,听者爽约,殿下可否记得,当年湖畔约琴,如今十年矣!” 第三节齐鲁新王忧 32  回城的马车摇摇晃晃,齐王一个人坐在头驾马车里,身旁放着那把破损的箜篌,一路风光迤逦,他却一次马车帘子也没有掀开,英眉紧锁,心事重重。 与齐王的心思相异,众人都沿路看些风景,说些解闷的话,绯衣少年没读过书,正在捉住裴庆给他讲《公无渡河》里的故事。 裴庆本不想多讲,但自己的马缰却被少年夺在手里,绯衣少年横眉道:“嘿庆哥,讲不讲?再不讲我把你的马牵去投湖!你从水里出来可没有干衣服穿啦,只好光着屁股回家见你爹娘!” 裴庆涨红了脸,他也把摸不透绯衣少年到底干不干的出来这种事,没柰何,只好再讲一遍:“言襄先生演奏的最后一首曲子,叫做《箜篌引》,也叫做《公无渡河》,是乐府古辞的一首诗,说的是一个老先生于波涛中强行渡河,渡河而死的故事。” “嘿庆哥,你讲了三遍了,怎么每回都变,上一回儿说的是白发先生,怎么这一回儿就变成老先生了?” 裴庆很少有的顶了一次嘴:“容我解释一句好不好,书上是说白发先生,但,白发先生,老先生,不一样吗?” 于“书上说的”这种事,绯衣少年没读过书,挑刺也挑不到点子上,奈何不得裴庆,只好随他。 裴庆于是继续复述故事的细节,但是这一次,两句话刚说出口,车马队伍就到了登州城下,一阵躁动的锣鼓轰鸣和鞭炮声瞬间淹没了裴庆的言语。 绯衣少年有些气急:“庆哥,你刚才那句是什么?” 裴庆指了指登州城下夹道欢迎的盛装官员们,对少年道:“他们声音太吵了,回去我再给你讲如何?” 绯衣少年扯着缰绳把两匹马拉得背靠背,耳朵都贴在裴庆脸上了,但还是听不见,少年英眉竖挑:“搞什么搞,前几天就来了,前几天怎么没有这欢迎式?” 绯衣少年以为登州官员们拍马屁都后知后觉,可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些官员可是最敏感和最势力的一类。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暗潮涌动的登州城对齐王的态度竟然一波三折。 群官们最开始不以为然:新封齐王四月来登州,封王嘛,来就来,又如何?现在哪个州府没个王侯,若个乡下老叟都是皇族出身。他一介离京的封王,顶多做个接风洗尘的晚宴就完事了,反正王侯们早就不干预政事了。 不过打听到新王的名号官员们就有些心虚了——“齐王”,诸皇族中,以单字命名的王侯比双字要地位高一些,而在所有的封王中尤以“秦晋齐楚”最为尊贵,齐王简直是天子之下普天之上了嘛。 然而紧接着就有消息灵通的人士提出,这个齐王和新皇帝之间可有不少芥蒂,争位之时针锋相对,如果跟他走得太近,岂不是未来的政途尽毁? 政治这种东西,官员们一向嗅觉灵敏,进退分寸拿捏准确。所以齐王初到登州的这几天里,竟是没有一个官员前来拜访。 但最后的重磅消息是昨天下午传到登州的。因为从五月开始,位于济南府的山东布政司收上来的税收,就不需要上交朝廷了。 “那要上交哪里?”山东布政使耳聕心里有些发虚,税收不交朝廷,肯定要交别的地方。 “这个我就不好说了。”来公差的太监主管叫做杨溢,他清瘦的面庞有些洋洋得意,又有些神秘,“只是可惜,济南府大明湖,我以后想来都难得再来咯。” 年轻有为的山东布政使听这话里有话,当天中午就寻思过来了,山东这是要被分封出去了。 分封给谁? 齐王朱湘。 洪胜一十二年春,太祖崩,严帝立,而后齐王封,山东六府十三州尽归齐。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封王的同时又封地了啊。”不论是济南府还是登州府,亦或是青州府还是莱州府,整个山东布政司之下的官员们,都在齐王凭吊旧友的那个下午都在议论未来的君王。 “还是这么大一片疆土,朝廷可心疼的要死。” “老皇帝的亲儿子嘛。” “你这句话可是大不敬哟,小心我去参你一本,老皇帝的哪个儿子不是亲儿子。” “哈哈,别介——不过这么说来,未来咱们就得指着这位爷吃饭了。” “可不是,话说登州府那边的人怎么样了,有没有接上头?这得送重礼呀。” 政治这种东西,官员们一向墙头草随风倒。 当日下午,山东布政司快马加鞭来送信,要登州知府给齐王隆重洗尘。 登州府这边的官员们一下子傻了眼,齐王已经到了两天了,这时候才想起办接风宴,有点太晚,但大家还是硬着头皮,穿戴整齐隆重,调动了府兵衙兵仪仗,齐刷刷的去齐王的临时府邸敲门,但府邸里静悄悄竟是一个人也没有,问了问附近邻居,说是一大早就闹哄哄的全体出城了。 “去哪里了?” “说是去上坟,官老爷,是不是这户人家犯了什么事?怎么闹这么大动静?” 官老爷们也不理这些寻常百姓,甩甩手,赶紧回去整治重礼。 齐王扫墓的那个下午,可把登州城全体官老爷忙得昏天暗地,调整安防,组织欢迎宴,派出人手去郊区找那个谁都没见过的未来君王,同时又得想方设法搜刮些名画墨宝,没有名家书画的就得多多献出金银,反正是到了这天太阳落山的时辰,登州府衙门的大堂里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箱礼盒。只等齐王了。 但等到晚上,齐王竟是还未回城,众官员只好各回各家,给齐王献礼那得等明日再说了。 官老爷们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中,只想得个清净,不料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白天的那种气氛又通过晚膳和床帏传递到了深门大户里的官太太官小姐那里。 “贵人乎?” “嫁娶乎?” 与官老爷截然不同,对于初到登州的人物,夫人小姐们一向只关心这两点,只要一个青年才俊符合了这两点,有贵而无姻,就会立即平水投石一般引起朱阁后院的无限涟漪。 “齐王有钱吗?年俸多少?” “什么?有没有钱不知道,反正整个山东地区的土地都归他所有了。” “那么齐王是无娶吗?齐王有妃乎?” 这些问题挂在官夫人的嘴边问了大半个晚上,把官老爷问都问烦了。 “齐王才来几天,我又如何知道?” “你说你,如果你哪个女儿有福气做了王妃,那你的仕途岂不是水涨船高?登州城大户人家这么多待嫁的女儿,小心被别人抢了先!” “这毕竟……罢了,我明日就去打听。” “你可别耽搁了姑娘们的姻缘。” 第四节烟城多闺冷(别无他,宅而已) 32  有诗为记: 登州烟城多闺冷,多少楼亭夜漏轻。 西窗月满怜人瘦,桐影婆娑数天明。 —— 齐王选妃的消息是深夜传进俞府的。 登州城里的豪门大户就数俞府庭院最深最广,厅堂楼厢百转千回,路过一道又一道楼门耳门月门之后,方才看见俞府后部的院落——俞家的千金们住在最深最里的梧桐园里。 这天吃罢晚膳之后,小姐们稍一嬉笑打闹,就由丫鬟陪着,各回各的闺房了。俞府的规矩比别家宽松,熄灯也比别家晚些,但再晚也不得晚过亥时,虽然家底丰厚,但在节省灯油这种事关家风的事情上也知道不能过于铺张浪费。 吹灭了烛火,梧桐园里竟一片月明,七小姐的丫鬟小晴儿独自坐在走廊里,借着月光给小姐缝制一件兔毛软毽,其他各个闺房里都是丫头陪着小姐说闲话。 不一会儿她便微微皱起眉头来,有个房间亮起了蜡烛。这是谁点的?这么晚了还浪费烛火,半晌,她才寻思过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四小姐,她这半年兢兢业业,废寝忘食,把原本每况愈下的布艺楼,整治的蒸蒸日上,与此同时,原本掌握家族产业的老太爷也因年迈力不从心,老太爷见四小姐是个商贾奇才,便逐渐把家族里的其他产业也一并交给她了。 果然不负厚望,效果也特别好,当月就盈利翻倍了。 盈利翻倍的代价是,四小姐常常彻夜不眠。 她这个幕后掌柜一直处在闺房里,前台掌柜有了事,都要递便条来,一开始只有布艺楼还好说,现在十几多处产业的条子信札一股脑的都送来梧桐园,四小姐很快吃不消了,不得不披星载月熬夜处置。 小晴儿没再多想,便继续做她的毽子。 一刻钟之后,梧桐园的大门就被叩响了,小晴儿又皱了皱眉头,庭院一般晚上关了门之后就不得打开,但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想到什么要紧的事,上一次半夜有人来敲门,是俞家老太太的丧事。 守门的婆子大概在酣睡,小晴儿把半成品的软毽随手放下,紧走几步穿过院子里的梧桐去给来人开门,门外是管家婆张大姐,带着一个穿金戴银满面春风的老婆婆,这婆婆丫鬟见过,登州城里名气最大的媒婆孙婆婆。 张大姐一手提着俞府的红火灯笼,一手把孙婆婆的胳膊十分亲热地搀着——什么人要是被张大姐这么搀着,肯定是老爷夫人的贵客了。张大姐一进院门就冲小晴说:“丫头,快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小姐,那个新来的齐王不仅没有婚娶,而且马上就要选妃了!” 小晴儿只看二人表情,就知道这是件天大的好事,急忙回去转告。 张大姐拉着孙婆婆一路展笑:“咱们也去一一告诉吧,免得小姐们动了脾气,说咱们怠慢了姻缘。” 梧桐园里重厢叠楼,一共八间正闺我阁,其中四间住着四位未字待嫁的小姐,两间是空的,另外两间,一间住了三小姐俞婉宁,她是归宁省亲,现已住了半月时日,最后一间住了四小姐俞婉舒,她则是被许配的夫家退了婚,灰头土脸的宅了小半年。 孙婆婆跟着张大姐一间一间把消息通知给几位小姐们:齐王无妃,不日选妃。 听到消息,尽管小姐们有些心切,然而她们的母亲早已给她们打算妥当了。 穿银戴饰自是不用她们担心,连见君王的时辰都给安排好了。明日俞老爷就要给齐王摆个接风宴,近水楼台先得月,届时俞老爷自然会带着家眷率先露露脸。 夫人争胜心强,只担心一点,自家的女儿在君王前露了怯,被别家挤兑下去,所以她连夜花了重金,从登州城外八抬大轿请来了孙婆婆,让这位见过世面的媒婆给她的宝贝女儿们点拨几句,教她们穿衣如何合规又如何生艳,言谈如何得体又如何勾人魂魄。 穿什么,说什么,行动仗仪,这一整套都有剧本,全然一台准备利落的戏剧。 去过八小姐和九小姐的闺阁之后,孙张二人又到得一间雕梁画栋极尽精美的闺阁之前。 “这间是三小姐的闺阁,三小姐未出嫁时就住在这里,没想到嫁到济南府之后还是想这里的好,每逢归宁,她就搬往这里,咱们也去告诉她一声吧,我已经好久没有跟她说过话,就当去叙叙旧。”张大姐热心的拉着老太婆爬着木楼梯去到一间闺阁。 孙婆婆被急切地拉着有些喘不过气,停了一步道:“老妪记得清楚,咱三小姐可是有夫君了。” 张大姐笑道:“婆婆你只管教授就好了,夫人是按小姐人数给你付钱的。” 孙婆婆乐呵呵道:“我可真是老糊涂了。” 张大姐重新搀扶起孙婆婆道:“孙婆婆您是越老越聪明,三小姐去参加明日的接风宴,自然不是为了选妃,她家夫君不是正在济南府做高官嘛,若是三小姐能在觐见君王的时候提一提自家夫君,那咱们济南府的那位岂不是隔日就要再攀高升啦?” 孙婆婆失笑道:“我记得三小姐温婉最贤淑,就不怕那位王看上了她?” 一间又一间闺阁走下来,一句又一句叮咛给到小姐们的耳边,一晃到得最末的一间。这间虽然是正阁,但却偏僻的很,月色幽幽,透过梧桐疏影,微微看到窗格子漏出来的烛火。 屋里人大概在忙着读条子,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门外的孙婆婆嗓音低下来,语气里有些自责:“四小姐住在这里吧,说来惭愧,她的三桩婚事都是老妪我介绍的,结果都是未婚辄退,哎。” 张大姐安慰她道:“婆婆无须自责。”然而她知道四小姐虽然如今落魄,但到底是个小姐,所以说坏话的语气也底了许多,“这是她命里不成事,又怪不到你的头上。” 孙婆婆恰当的给出了一声叹息,道:“四小姐也是命苦……她手底下家大业大,每日都要忙到这时候,咱们还是别去打搅她清净了吧。” 张大姐巴不得早早溜掉,连忙点点头,搀住孙婆婆往外走。 桌塌前的四小姐听得一清二楚,她哭笑不得,她俞四小姐也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什么挫折没见过,被退婚三次就成了命苦了?想了一会儿却又自言自语:婚姻不成,可不是命苦嘛。 “岂人,烛火暗下去了,快去剪烛——岂人你怎么又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众女们已经照着孙婆婆的话穿戴妥当,早斋时齐溜溜的出来见人,竟是四位小姐,十种风情:或粉黛佳人,或俏丽娇娃,或温婉淑女,或脱俗仙子。最后连她们的母亲见了都赞不绝口,身边的丫头们嬉笑道,那齐王饶是挑食的男子,见了咱们俞家的姑娘,也保证有他喜欢的口味。 姑娘们也喜不自胜,言谈神情中似是早就把那素未谋面的齐王当做了自家夫婿,既若不是夫婿,那便是妹婿姐婿。反正姐妹行中至少有一人深得齐王欢喜——如果不止一人,那么全部嫁过去也未尝不可。 姑娘们言笑晏晏,竟把角落里的四姐遗忘了。 早斋过后,俞府夫人又去叫孙婆婆挨个查点了一番,又叮咛了一遍她们见了君王什么样的话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该说,俞府夫人见万事妥当,这才心里熨帖。 这边刚刚准备妥当,前院的小厮就来禀告,说老爷已经在乘风楼备好了接风酒宴,要姑娘们赶紧过去。 俞府夫人心意舒畅,当即命人准备车轿,这时候却有不识趣的笨拙丫头插嘴:“夫人,也给四小姐备车吗?” 第五节接风宴如戏(这王真拽) 32  众官员在登州城下迎了齐王,但齐王面色甚差,登州知府俞阡帅领官员们在车马前十分热切的拦驾,一副矢志不渝的做派,绯衣少年紫袍孙兄等人苦不堪言,只好入乡随俗,拥着齐王的马车跟着俞阡走。 裴庆也夹在齐王的队伍中,俨然新王身边的红人,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悦,他一向崇拜的大哥当年高中状元在京城游街也不过如此荣耀。众官员对裴庆也是另眼相看,照说以前,裴庆只是登州府治下栖霞县一名小主簿,安分守己,那些官员平日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没曾想,今日却跟得齐王车驾,惹得一众眼红。 齐王的接风宴设在城南的乘风楼,俞阡却带着齐王的车驾逛了大半个登州城,这一天登州城万人空巷,从街头卖油的老翁,到豆蔻年华的富家少女,都想来一睹齐王风采。 奈何齐王心情不佳,车外的喧嚣与车内无关,他竟是一次也没有露面。 俞家果然势力博大,俞阡将接风宴开的热闹哄哄,特意买了登州名庄贮藏的美酒三十几缸,又购得渤海名贵鲈鱼六十只,一品阁上好甜点六十盒,又从乐坊请来了登州第一部的乐师十二钗从旁助兴。 乘风楼当然是整个包场了,安排登州府大小官员分列各个包厢,一旦宴会开始,就按尊卑等级流水一般在齐王的面前敬酒祝庆。 俞阡五位仪态万方的千金则巧妙安排在齐王的隔桌陪席——四小姐当然没来,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丫头免不了要吃一顿臭骂。 齐王坐在主位上,余光自然总会落在他的那些漂亮女儿身上。这几个千金也是很长脸,这天的打扮甚是精心,个个美如天仙,临开宴时又在低声私语一会儿要说的台词。若这样子,君王不醉美酒也要醉于美人了。 这是知府大人想的好事,如果照此进行,也着实让人顺心。 然而现实总是不让人如意。 俞阡费尽心思,笑吟吟的给齐王倒酒。 “殿下,这可是登州府最有名的酒庄名藏。” “哦?蓬莱仙庄吧?”齐王倒是有意,端起了杯盏,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正是正是,殿下果然多见广识。”俞阡一瞧机会难得,连忙朝对桌使了个眼色,他的几个女儿齐刷刷走过来,敬酒。 “殿下,小女这厢有礼了。” 齐王这会儿倒是端着酒盏,然而脸色却是不悦。 他虽是端着酒盏,心里却想着旧友的面孔,陈年往事在他的胃里翻滚着。 “殿下,小女先干为敬了。”俞阡的这几个女儿倒真是很长脸。 齐王依旧不买账,只是端着的酒杯不好放下,这是何苦呢,自己感伤旧事,别人却一门心思邀你沉溺酒肉……半晌,他杯盏一转,冲身边的紫袍、绯衣、裴庆饱含情意敬了三杯: “一路风尘,承蒙有你。” 喝了三杯,喝完这三杯就登时昏倒——趴在桌子上一醉了事。 这下可算麻烦了,众人面面相觑,俞府的几个千金冷在当场,接风宴一下子相当尴尬。 “齐王不胜酒力,在下之疏忽,这盏薄酒就当是我给大家赔罪了。”紫袍孙兄苦笑一声,只好站起身,给齐王处理他的梦外事。 俞阡强颜欢笑,一面应下紫袍的酒盏,一面派利索的小厮把齐王送回他的临时府邸。 余下的接风宴呢?已经热闹哄哄的开了场,自然就不好冷冷清清的结束。 几个千金冷在当场,怏怏不乐地回了座位。 绯衣少年和裴庆可就遭大殃了,这两人被千百个形形色色的人围在整个接风宴的当中,当做君王身边的红人奉承着,绯衣少年还好一些,众官员来敬酒,他便摆个臭脸,他只拣他喜欢的菜肴吃,唯独酒却不喝: “酒如马尿,不喝不喝。” 裴庆呢,他在酒场上却是个软柿子,列座的官员有的是他的上司,众人对他百般刁难千般圈套,他也不甚精明,百口难解,只得承下来,这样一晃之间,他面前又多了八九只满漾漾的杯盏。 裴庆欲哭无泪,只好求助绯衣少年。 少年对裴庆却是一直没安好心,这局面倒让他称心如意,自顾自的吃罢了一道蜜糖枣糕,回过头冲裴庆邪笑道:“庆哥,叫你喝你就喝嘛,喝醉了我背你回家。” 饮酒作乐,登州城的官员们心情倒也畅快淋漓,最失望的莫过于俞府的几个千金小姐了,看戏的君王已经走了,戏曲便没有再演下去的意义,于是个个恨意怅然,稍不如意便拿上菜的小丫头和小仆撒气。 “不就是个王侯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信这个邪了,倒茶的,你长点眼呐,溅到我身上了。” 这些丫头小厮可不是俞府家的,自然不必受俞家人的气,所以也不给俞府千金们好的脸色,冷言冷语的顶撞回去,竟是硬生生气得几位小姐心里发飙。无奈众人面前,该有的仪态还是要有的,小姐们奈何不得他们,只好早早离了场。 在宴会上失了意,回到府内竟也不得自在。 一进了家门,心里就咯噔一声,她们的母亲俞府夫人板着脸问她们:“宴会上言行可好?” 众小姐连忙回道:齐王不胜酒力早早退去,选妃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算盘就这样没了。 俞府夫人却倒是笑了一笑,换一盏茶水,却是什么话也不说。 这几个姑娘从小受惯了母亲抑扬顿挫的手段,知道母亲无言之笑藏着其他含义,赶紧问:“妈,女儿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俞府夫人也会直来直往,冷冷问道:“你们说,梧桐园的墙角为何会有一只男鞋?” 众女听罢,均是一惊,稍一寻思,都懦懦道:“今晚只有四姐在家,难道是……” 俞府的梧桐园,今晚恐怕是免不了一场暴风雨了。 —— 宴席上,裴庆到底乖乖听话喝了那些烈酒,绯衣少年把醉如烂泥的他扶上床榻的时候,他嘴里还在念叨着四不像的古诗:“晚来天欲雪,再来一杯又何妨?” 绯衣少年窃笑不已,就从酒壶里又倒了一杯给他,喝罢了这一杯,裴庆这才安然睡去。 绯衣少年一边给他退去鞋袜一边寻思:像庆哥这么循规蹈矩的人,也真是难得醉过一次。 第二日醒来,已经日过三竿,绯衣少年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想去厨房找吃的,却发现床榻前的木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一碗瘦肉香粥。 一扫而空之后,即有下人传话,说齐王唤他过去。 绯衣少年心中一沉,想道:“坏事了,昨晚把庆哥灌醉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庆哥现在在殿下身边如日中天,殿下肯定要罚我了。” 一边朝齐王的房间走去,一边惴惴不安,等到了君王面前一看,果然庆哥也在,面带微笑,看来早已告了御状。 绯衣少年懊恼不已,只好先行认错,但刚要把“我错了”说出口,察言观色间却发现齐王面色还算不错,根本没生气,齐王招少年来,根本是为别的事情来的。察觉到此,绯衣少年连忙收住气息,等齐王先行发落。 齐王却是笑盈盈道:“平日里见了我也不见你行礼,今天一大早这是怎么了,难道昨晚喝醉酒脑子变呆了?” 绯衣少年只好吐了吐舌头。 齐王道:“你平日不是最喜欢出去串门吗?有任务交给你了。” 绯衣少年当然巴不得这种外派的任务,当即点头谢过殿下。 齐王道:“你过几天跟裴庆去栖霞玩些日子,顺便不动声色的打听两个人,这两人我前些年多方调查过,但都没有结果,你这次替我去,就当做最后的一试吧。” “殿下,这两人是谁呢?” “一位叫做顾秾,当年在长春湖下白水客栈,他是前日我们凭吊之人的弟弟,也是我的好友,另一位叫做简娘,住在长春湖不远的白河村。” 绯衣少年只好奇的问道:“简娘又是陛下何人?” 齐王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她也是我的一个好友,料想现在嫁为人妇了,你满意了吧少年?” 第六节往年事如烟 32  有诗为记: 当年烟城三友郎,长春湖畔射画舫。 十年一别入人海,谁人公子谁人郎? —— 对于齐王提供的这仅有的一点信息,绯衣少年和裴庆当然不满意,两人从齐王房间出来之后,一拍即合,悄悄溜去了后花园的书房,书房里,紫袍孙兄正在晨读。 紫袍孙兄见到二人,便知他俩是为何而来,于是放下书卷,目光放空了片刻,往事如烟。 他转身从身后的书箱里翻找着什么,齐王离京的时候所带行李不多,书卷也只装了这么一只箱子。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在箱底找到一副着了尘土的画卷。画卷缓展,浮尘散尽,发了黄的纸张上,映入绯衣少年眸中的是三位跨马少年,让人大为惊艳。 这幅画的画工技艺超群,泼墨为山,洒水风云,人物却刻画的工笔甚细,为首的那位约么十六七岁,少年的一眉一发都描摹的细致入微,甚至肩左还有一缕随风飘逸的丝带。裴庆心道,这气宇轩昂的兄长便是殿下口中的顾兄了,那日长春湖畔扫的便是他的墓。 第二位少年眉宇间初具王气,仔细审视,却发现这少年再熟悉不过,他便是当今的三皇子,如今的齐王朱湘。齐王现年二十又四,当年也不过十四岁。彼时太祖立国之初,三皇子算是衣锦还乡吧,现如今仍是英气勃发,但脸上的傲气已被消磨了些。 第三位少年却是不过六七岁,稚气未脱,穿了一套容光焕发的富贵锦衣,紧跟在前面两少年身后,跨马做大将军状,一副英姿飒爽神情,若是他十年之后还站在这里,也必是一位绝代风华的美少年。不用人指点绯衣少年也知道,他便是顾兄的弟弟顾秾。 在紫袍孙兄的记忆里,顾兄的噩耗是早晨传过来的。 前一日三皇子突然有心思说要白河村里住一晚,鸡鸣狗叫淳朴良宵,然而第二日早晨有人说河边死了个人,村民们便去围观,不久带回消息,河边哭尸的女子很像白水客栈未过门的媳妇儿简娘。 年少的三皇子一阵发慌,踉踉跄跄过去之后,便看到了所有的事情早已不可挽回的发生了——顾兄躺在白沙上,全身泡得发胀。事隔十年之后,孙兄想起来,还是不免心中惨淡。 紧接着便有皇宫三千里加急的皇帝旨意,叫三皇子赶紧回京。三皇子一边抹去泪水,一边仓促离去,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十年。再回首时,竟是山川不变红颜不在。 “后来呢?” “什么后来?” “这后来是太祖盛世,总不至于杳无音信吧?”裴庆问道。 紫袍孙兄叹道:“盛世之下,其实乱离,胶东那几年匪寇丛生,三皇子走了之后,白河村就遇上劫难了。” —— 齐王初到封地,百业待兴,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广招幕僚张罗自己的******,以便统管山东布政司治下的民政、提刑按察使司下的刑狱和都指挥使司下的军政。这是大事,仅这些事就会把他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幸好有紫袍孙兄的帮忙,虽是忙了些,但万事看起来还算井井有条。 与京城的书信往来是闲暇时间写的,京城里有他的同母姐姐长公主朱澜,皇宫里还有他的母亲妘妃——照例皇子封王,母妃也是要离京的,然而成了太后的薛妃却借口姐妹情深,把她留在了皇宫,还甜着嘴说这样三皇子便可常回来看看。齐王心里当然明白,这是拿他母亲当做质子了。 齐王和紫袍孙兄这段时间忙里忙外,均无暇照顾绯衣少年,倒是清闲了他。 众人都见绯衣少年一个人闷在宅子里,百般无聊,都劝他自己出去转转,隔日,果然看见少年从马厩里挑出一匹高头大马,跑了三十里路,去栖霞县找他的庆哥了。 那日裴庆回到栖霞县府,县府里的同僚们都对他另眼相看,知道他是迟早要高升,所以对他分外亲热,裴庆自己却一如既往一丝不苟的做事态度,在没有绯衣少年的搅扰时,也是处理的一切妥当,反倒是少年来“帮忙”了之后,状况就糟糕透顶。 少年今个喊着要去钓鱼,明个又说蝉鸣了,要去粘知了,裴庆不堪其扰,不可能专心于正事,所以竟是把手头的事情处理的一团糟。其实这也无大碍,县太爷并无苛责,只是一向严以律己的裴庆自己难为情。 少年放浪形骸,裴庆恪守规矩,这两人竟是非常投机。 中午的时候两人便去裴庆的母亲那里吃饭,绯衣少年性格明朗,没有一丝见外,今个嚷着要吃香椿嫩芽儿,明个又要去集市买渤海青鲅,都是时兴的春菜,裴庆的母亲也笑着给两个年轻人做这做那,乐此不疲的张罗一顿丰盛的饭菜,少年走时又不忘给他带上一些胶东特有的小糕点做零食。 四月下旬的一天裴庆休假,绯衣少年扯着他去集市上走走,人群攘攘中不远看见一个女郎,心思一下坏到透顶,对裴庆说:“庆哥咱俩过去捉弄她一下罢。” 裴庆忙说不可,一者男女授受不亲二者不可恃强凌弱,再要跟他讲一番大道理,一转眼间他早就跑了没影。少年从来扮个坏角色,使坏也根本不分男女,见到这种跟裴庆一般的软柿子,自然要忍不住手痒要捏一捏——他脸上阴晴不定,转眼便从呆萌变作邪魅。 裴庆心慌慌的跟上去,然而没等走到跟前,就看见少年碰了一鼻子灰,丧家之犬一般往回跑。 “怎么了?” “庆哥快跑,那姑子身边跟了一条大狼!”绯衣少年拉着裴庆夺路飞奔。 “哪里有大狼?” 只是一只土狗罢了,绯衣少年对人使坏,也是少有这种失败。 四月末,齐王选妃的消息已传遍了登州大小朱门,城内胭脂红粉一时间热销的紧,布艺楼、银饰楼也比往常人多了许多。俞家的管家婆分派出去的仆人们也充斥其中,夹在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购置首饰布匹。 “小姐姐,听说你家的四小姐跟夫人大吵了一架,闹得沸沸扬扬,可有此事?她不是一向挺深明大义的嘛。” “哎,听说是跟野男人私通露出了马脚,前几天就被夫人训斥了几句,没成想她还顶嘴了,你可不知道,她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当场跟夫人撕起来了,还数落夫人的不对。” “她不就是一庶出的女儿吗,听说是个野种呢?” “谁知道呢,不过她背后有老爷撑腰的确实则真的,你猜如何?” “如何?” “四小姐竟然要分家。” “她还没成家,何来分家。” “哎,前些日子老太爷病了一场嘛,他把手下的产业都交给那位了,老太爷是交给她管理,没想到她成她自己的了。” “你们四小姐不是挺知书达理的吗,这点规矩不懂?” “我看她就是成心跟夫人过不去。夫人当然就生气了,告去了老爷,寻思怎么也得把她手底下的产业要回来。你猜怎么?” “怎么?” “我们老爷傍晚从衙门回来,竟只顾着一个劲儿和稀泥。哎,其实夫人也是无奈,叫你你不急,眼瞅着整个家族的产业都在她手里,过几年老太爷百年之后,真怕她会一手遮天。” “那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大家都对那位怨言很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一手遮天,老爷最后拿出了说是一碗水端平的方案,十几处产业中,拨出三处划在四小姐名下。” “好姐姐你别吓唬我,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可把我们夫人气得三天没吃下饭。” “好姐姐,你也别生气了,说到底还不是怕那位嫁不出去?老姑娘了没人养,有了这几处产业,倒也能安度晚年了。” “我们做下人的,可不好说三道四。妹妹你可小声点,我们夫人不让随便乱说的。” “姐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一向守口如瓶的。” 四月的最后一天,齐王选妃的消息这才传到齐王的耳中。 第七节访名筝 32  京城的春日多是漫天飞尘,皇宫的窗格子上隔日不擦,便蒙生了许多灰尘。两个小太监受了交代,弓着身子用湿抹布把慈孝宫的窗户一点一点擦干净,这时候,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锦衣高个子的太监轻着嗓子唤他们走开。 高个子太监面容俊美,举手投足之间也与其他太监不同,处处显得温文不俗。他便是整个皇宫里的第一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杨溢。 终于从皇妃熬成太后的薛太后已经初显嚣张,房间里几个宫女犯了什么错事,被训得瑟瑟发抖。 杨溢回到屋子里,让那几个宫女赶紧走开:“滚开吧。”宫女们如蒙大赦,爬也似的出了门。 薛太后蹙着眉头,好像对杨溢怜惜几个小宫女的行为有些不满,但她到底不能奈何于他。她做得了太后,全蒙他的佐助。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让她心头难安,她不想在这最后关头出现什么岔子。 除了登州那件事外,其他都高枕无忧,薛太后低声道:“杨溢,这几日京城事务处理妥当了,就去登州吧,毕竟有你我才放心。” 杨溢也无他话,称是,又跟薛太后商议了具体事宜之后,借口公务繁忙,请了一声安就离开了。 薛太后转身对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姑娘道,“你明日就起程去往登州,姑妈交代给你的事情你都记住了没有?” 那姑娘花容月貌,却是哭的梨花带雨,太后喊她,她似是没听见,身边的一个机灵的宫女赶紧用胳膊点了她一下,她却也不回答。 四月的最后一天,齐王选妃的消息这才传到齐王耳中。齐王有些意外,却也并不意外。 无论如何,四月这个原本风轻云淡的最后一天,他收到了一道堆砌辞藻、无病呻吟的圣旨。 圣旨前半部分花了绝大篇幅夸夸赞叹齐王的才干,又叙以兄弟情义,行文晦涩难懂,不明其意,一直到最后,才畏畏缩缩的说出来要给齐王选一班贤淑王妃,以“佐王兄之志”。 齐王把其中语气把玩了一会儿,笑了一笑,将这圣旨束之高阁了。 “俗语说的好,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绯衣少年在栖霞县乐不思蜀的玩了半个月,这日终于想起来登州城还有一个君王等着他,便恋恋不舍的起程回了登州。 而第二日恰逢登州有大集市,齐王也终于偷得半日闲暇,把诸事都抛给了孙兄,换了件利落白衫,配了一把玉坠折扇,大清早的带着绯衣少年说要去外面转转。 登州城的集市很大,大得让绯衣少年有些晕头转向,东市卖些肉食,西市卖些果蔬,南市卖些杂货,北市卖些丝布,少年逛了大半天也没找到正路。齐王在皇宫半个囚徒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很少遇到这种热热闹闹的场景,心里想的总快不过眼里看的,心里颇为愉悦,也不在意迷路不迷路的,一边闲逛一边吩咐绯衣少年买这买那。 绯衣少年也常常自作主张,买了一些毫无用途的家什。幸好齐王身上的银两带的足够,否则这么一个堂堂齐王买东西付不起也着实丢人。 终于到得北市的一段偏僻地角,齐王终于道:“过几日还要去长春湖,咱们给言襄兄买台筝吧。” 绯衣少年道:“他弹筝吗?” “言襄兄对乐曲造诣很深,想是弹的。” “我还想再听一听箜篌引,到时候我就请他弹一弹吧。” 齐王道:“这个可不好,他已经说了,那日的公无渡河是绝唱,你最好别提吧。” 少年却胸有成足道:“我面子大,没准他会弹。” 齐王扯了扯少年的脸袋,笑着摇头道:“你的面子可不大,可怜兮可怜,只有盈盈一手间。” 少年被调弄了,非常不悦,撇着嘴摆出一副非常难看的脸色。 “就是这家吗?” 少年一边恼着脸,一边点了点头。 二人步入这一家琴行,据说这琴行在登州城是最有名气的,琴行虽小,丝竹管弦却一应俱全。 店内摆的筝典雅有致令郎满目,慕名前来的顾客也绵绵不绝,齐王看了几台,却是连连摇头,饶是用于自家修习这些筝确是不错,但若是买来送给白语长,以配君子,还是差的远了。店家知是遇上了挑剔的顾客,赶紧吩咐打杂的泡上一壶好茶水,对顾客施礼道:“二位好眼力,请随我上楼。” 齐王一边还礼一边跟着店家,由一条窄窄的木楼梯脚步卓卓的上了二楼。 琴行二楼清净雅致,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桌子几盏淡茶,东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名人字画,绯衣少年虽然不识这些东西,却也跟着别人指点了一番。 西边立了一道书架,书架上藏书不多,金石玉器却是不少。于笔墨金石之气环饶,房间的中央置了一张古朴大桌,桌上只摆了四只木匣。 店家说的好筝,应该就在这匣子里了。 少年跟着殿下品了茶水之后,这才听那店家介绍起来。 “这台筝是紫檀木制作的,是前朝琴匠子染所制,做工考究,侧边都是精美的装饰,音质甜美,用以送人是最合适不过了,这台值纹银五百五十两。”店家亲自打开匣子,给两个贵客一一介绍起来。 “这台是千年老红木的,前朝琴匠李音所制,音质偏沙哑,如果买来送给老友,最合适,五百七十两。” “这台却是今朝的,云州赵司同所做,贵客应该知道,赵先生的筝多用于宫廷皇室收藏,这台也算是名筝,价值六百两。” “这台是也是赵司同的大作,价格稍便宜,看贵客气宇不凡,我呢给您打个折扣,只需五百两就可买下。” 名家手笔的筝,五百两左右,在店家看来确是不贵,但齐王均一一否决。店家有些惊讶,这几乎是琴行最好的筝了,他道:“贵客均不满意吗?” 齐王点头称是。 绯衣少年却在心里窃笑,齐王倒不是没看上,却是看上了但钱袋子里的银子根本不够,早晨出来时腰里也就缠了十几两碎银。 绯衣少年想起来孙兄曾跟他讲过的三国故事,他最喜欢听的一出,便是诸葛孔明的拿手好戏空城计,难不成今天齐王也要唱一出银子的空城计吗? 看齐王胜券在握的神色,他注定说要唱了。 齐王向那店家道:“店家,在下听闻贵店收藏一台九尺长的长筝?可有此事?” 这琴行以那长筝为镇店之宝,价值连城,登州无人不知,店家连忙称是。 齐王连忙拱手道:“店家,在下想要买的就是那长筝,您请只需出价,今日那筝我势在必得。” 店家见眼前这位青年风华绝代,知他是个名门贵胄,钱自然是小事,但让店家为难处,却是其他。 他面露难色道:“那个,那个倒是有的,只不过这其间颇有不便……我们四小姐……” 第八节难能不动声色(就你话多) 32  绯衣少年摇着折扇,颇有一番刁蛮公子的模样,道:“只不过什么?不便什么?有难处你尽管开口我们不会少你银两。” 店家歉意道:“这倒不是……这……实话跟您说吧,我们店里原是摆了一件镇店之宝,那长筝是有名字的,叫做‘妹楚’,是名筝‘楚钟’的同树之材,由今朝的顾秣制作的兄妹之筝,价值连城……” 绯衣少年道:“这个我自然之道,你只需告诉我们,那筝到底卖还是不卖?” 少年咄咄逼人的语气总让人局促不安,齐王也捏了一把汗,稍稍瞪了他一眼,少年吐了吐舌头,自嘲的表情好似在说,我性格就是这样啦。 店家被问的急了,喘了一口气,才说出这其间的隐情:“两位少爷稍安勿躁,这筝前几天还是卖的,但上月,我们太老爷刚把我们这家琴行划拨给四小姐所有,四小姐别无所求,只是差人把‘妹楚’送到俞府里,由她照看一段时日。这筝卖与不卖,我还得请示她的意思。” 绯衣少年还想说些什么,被齐王拦住,白衣君王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朝绯衣少年示意鸣金收兵,又朝店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那就烦请店家早些请示了,静候佳音。” 店家松了一口气,欣然道:“我现在便去罢。”一边送客,一边差人备轿。 临别,绯衣少年又忍不住问了店家一句:“你们家四小姐可有夫君?” 齐王立即用折扇拍了他的脑袋,诘问:“有没有夫君管你何事,难不成你想娶她?” 店家苦笑道:“本是金龟婿,奈何不属卿,我们老爷给她选了三门亲事,都是到节骨眼的时候被退婚了。”言语之中非常惋惜。 少年好奇道:“她何故被退婚的?现在还有嫁人的想法吗?” 齐王恨得直想揣他:“她嫁人也不会选你,你跟着着急什么?” “承蒙惠顾,贵客有请吧。” 店家听顾客三句话里两句离不开四小姐的婚姻事,即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便从此缄口不言,只管一心一意送齐王和绯衣少年送出琴行大门,然后拱手道别了。 回府的路上,少年免不了挨一顿批评道:“景年,你刚才失言了知道吗。我们既然能调查出当年简娘就是现在俞婉舒,又怎会查不到她有没有订婚,是不是退婚,你又何必向那个店家多问?” 原来少年这几日去了栖霞县,也并非浑天浑地的玩了,他的确是照齐王的吩咐,暗地里打听到了当年白河河畔的简娘去向。 这期间虽然百般周折,然而绯衣少年到底是绯衣少年,费了些心思,总算找到了消息:这登州最大家俞家的四小姐,就是当年长春湖畔的简娘,这件事并没有几个人知情。 既然是找到了故人的消息,齐王当然要拜访这么一拜,奈何现在多事之秋,当年的事情又存有很多蹊跷。齐王知道这登州城虽小,却又无数暗处的眼睛盯着他看,所以只能出此策略,借购琴之机迂回拜访。齐王并不想被别人知道他在查那件事。 受了齐王的批评,少年知道不妙,吐了吐舌头:“我只是很想知道罢了。”那副神情让人心怜。 齐王释然一笑,揉了揉他的脸,道:“你以后要学着不动声色了。” 齐王和绯衣少年回到王府,不巧错过了午饭时间,只好去后厨单独做两人份的饭菜。 后花园百景轩里,齐王的僚臣们已经散了午饭。齐王正式与政的大典定在五月十五,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厘清解决,京城又突然传来圣旨要齐王选妃,所以这些僚臣们这几日分外忙碌,只有饭后的闲暇时间得以喘息。 这会儿大家都罢了手中的笔墨纸张,一边闲聊一边舒缓精神。仆人们送来几盏清茶和一些水果点心,给这些僚臣做零食茶点吃。 紫袍孙兄吃着零食,听说齐王和少年回府了,便匆匆扔下了手中的点心,去后厨找齐王。 齐王看紫袍孙兄急匆匆的过来,就知道是有要紧的事情。 孙兄道:“殿下,这是上个月整个山东省的人事变动名单,超过一半的重要职位都悄悄换了人。” “有劳孙兄了。”齐王看了一眼这名单,有些吃惊,撤换太多了。 孙兄继续道:“这名单我研究过,新来的很多人来自吏部。” 齐王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吏部?这便是了,皇兄还未即位以前,吏部便是他的势力范围,如今天下已定,他还想在齐国动些手脚,这便是他有别样心思了。 齐王是五月十五才正式与政,之前是说了不算的,也就是说,之前人家做了些什么手脚,齐王府这边只能干着急。 “咱们就不能做些什么了吗?”齐王的眉头微蹙着,如果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他十天之后掌朝,权力基本上就被架空了——手下管事的全是皇帝的人,齐王说了什么,人家根本不听。 紫袍孙兄以谋略见长,带来要紧的事情,自然也忘不了带来应对的计策。 孙兄又掏出另一张折纸呈给齐王,道:“殿下,这是我拟定的两份名单,第一份是力保的官员,都在关键职位上,我去跟朝廷吏部的人谈,以刑部的交接相挟,这份名单的官员不能变动,第二份是征调的官员,在职的山东官员里,有很多贤良之才,熟悉山东各项事务,我们征调这些官员入王府,组建******。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将这些官员入职那些被替换的重要职位。” 绯衣少年趁齐王翻看时,意外瞥见第二份名单里,有一个他熟悉的名字“裴庆”,不禁暗暗自喜:孙兄说这些人以后进入王府,那以后岂不是要天天能见到庆哥了? 孙兄又道:“殿下,还有一件事,我们得提早准备,自古夺兵权者夺天下,山东都指挥使手中的兵权,殿下要趁早拿下。” 齐王默默点了点头,然而他也知道,这兵权的确是所有事务中最关键也最困难的。 吃罢午饭后,齐王后悔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便是跟少年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要他以后学着不动声色。 第九节小邮差反撩登州芳闺 城府最深是俞府,庭院最深是梧桐——俞府梧桐园里经过一番波动,气氛已经不同往常了。这些未出嫁的小姐们,说起话来,语气却渐渐不动声色的尖酸刻薄起来。 她们当然不明白,为什么四小姐与母亲发生了矛盾,却得到了相反的待遇,不仅没有关进柴门,反而又划拨了一些产业给她。 每个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嫉妒和懊恼,于家族而言,她们已经做足了属于女儿的那份职责,尽心尽力,熟习女红,精心打扮,通晓四书五经,装点家族门面,而父亲和祖父呢,对于一个家长来说,最重要的是一碗水端平,显然父亲和祖父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如今她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将来跟三姐一样,找一个德才兼备的夫婿了。 好消息是,齐王好似没能忘记她们,选妃又有了新的进展,这几日齐王府正在给登州的名门闺秀派发请帖,说宫里的送过来的各式鲜花都开放了,齐王府宴请登州的名门闺秀一起赏花——这赏花宴定然是选妃初选宴了。 俞家的各位小姐们也在翘首企盼,以俞府的权势,这几位当仁不让也应在其中,只怕隔不几日,大家就要去王府里坐一坐,品论一番琴棋书画了。 午后,梧桐园最深最偏的那个闺阁里,四小姐俞婉舒独自坐在房间里。 这些日子是够折腾的,她先是莫名其妙被俞夫人数落一顿,俞夫人似乎要赶走她,她好歹也是个大门户的小姐,而这几年脾气也渐长了,要不是岂人拦着,她当场就要跟俞夫人对骂起来了。 后来的事,连她自己都觉得峰回路转——父亲回来之后,竟然没有责备她,反而郑重其事将家族的三处产业托付了给她,这与以往的托付不一样,之前布艺楼以及其他产业是代为管理,每年的收益还是要收归家族库房的,这次可大为不同,父亲在正堂里字字句句说了,三处产业直接归四小姐俞婉舒名下,年关盘点收益直接归她所有。 俞府上下都饱含怨念——产业传于女儿,这在登州城不仅史无前例,而且恐怕要遭人耻笑了。 四小姐从父亲那里接受了产业的所有权,她一直企盼的名筝也被岂人从琴行取了回来。 俞婉舒独坐着,她还没开始考虑这些产业的经营,这些产业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一只长筝被摆放在案几上,这长筝引发了她对往事的唏嘘,筝的旁边是琴行掌柜请示的信札——男子不得进入梧桐园,琴行掌柜按照惯例写了信进来:“有贵客想购名筝,请四小姐务必尽快答复。” 可怜天见,前日岂人刚从琴行把筝取来了,今日便有客人要买。 四小姐只好提笔写了一封答复,说缓几日就叫岂人送去。 撂笔之后,无可奈何,手指在长筝上轻轻触了一下,如钟如诉的声响在梧桐园荡开,余音绕梁。这筝久不触碰,竟还如当年澄澈。 岂人送信回来,高高兴兴手里递给四小姐一张请帖说:“姐姐,来自齐王府的,你猜是干什么的?” 齐王府里,绯衣少年在孙兄的名单上看到裴庆名字的第二天,裴庆就从栖霞县紧急调来登州了。少年见到庆哥身穿红色锦服,身列齐王的僚臣之中,俨然翩跹才臣,少年心中甚为欢喜。 “庆哥,好样的!”少年在心底暗暗给裴庆加油。 但裴庆来了之后,竟是整日忙碌的紧,一整天都没功夫来找少年聊天。 少年也倒懂事,忍了捉弄庆哥的心思,毕竟人家是在做正经事情,他这个只会帮倒忙的,怎么好意思总是捣乱。 裴庆在忙碌些什么,绯衣少年也并不想知道,这几日王府里的人都忙疯了,大概是些杂七杂八的政务事。他原来也曾想了解,齐王和紫袍孙兄办公的时候他曾在旁边歪着脑袋仔细研究过那些公文——他脑子倒是不笨,奈何心是沉不下来的,脑子一安定,心就会乱跑。 他只适合一边吊儿郎当游山玩水,一边正经八百做事。 这一日齐王又交代给他一个好差事,给他许多请帖,让他按照名单,在登州城一个一个寻访了去派发。 这个邮差的新差事当然应了他的心思。 登州城的千金姐姐们见了少年来,一个个喜笑颜开,把他团团围着,少年的请帖送来了,比状元郎的喜报还让人欣喜。少年呢,好吃的点心水果自然少不了要撑破肚皮,零零散散的小礼物也收了不少。 更有甚者,有散着芳香气息的姐姐捏着少年的脸袋问他: “弟弟年方几何?我们这里有小美女俏皮的很,跟你般配起来,你要不要?” 一时间满屋子众人欢笑。 少年倒是不输气势,挣脱了那双手,借着口气反过来问: “姐姐年方几何?我们那里有新君王也俏皮的很,跟你般配起来,你要不要?” 众人听得更是欢笑声腾,直把那姐姐羞得满脸煞红,打赏又是少不了的。 五月初的这一天,登州城竟突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邮差少年毫无防备,半路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小雨淋得浑身湿漉漉,傍晚薄暮的时候孤零零回到府上,额头上原本漂亮的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脑门上,整个人俨然一只落汤鸡。 齐王和僚臣们还在后花园百景轩议事,天黑的早,王府里灯火通明,仆人们都忙碌着给众人做饭,端茶倒水,谁都顾不上绯衣少年。他只好一个人回了卧室,换了干净衣裳,用毛巾擦干了头发,又从后厨里找到冬天才用的火盆和柴火,热烘烘的火苗烘烤着少年的侧颜时,少年已经拥着一床软绵绵的暖衾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来齐王府的官员更多了,都是从山东各地调任过来的,挤在院子里,有撑伞的,也有披着斗笠雨披的,大家都是为了将来齐王顺利主政,风雨无阻星夜兼程。 后花园的百景轩便不够用了,紫袍孙兄便让人去得前院厢房,重新开辟了新场地。来来往往从前院到后院,又从后院道前院,有送文书的人、端茶送水的人还有找齐王议事的人,王府比原来更加热闹了。 第十节四小姐梧桐园勇夺路 隔着数条街的俞府梧桐园,则是另一番场景,春雨贵如油,众小姐都喜笑颜开撑着伞去郊外的小湖荡舟去了,除了“理所应当不去”的四小姐,以及患了风寒的七小姐。 七小姐一整天都闷在房间里不出来,她的丫鬟小晴儿去药房抓了风寒药,拿回来熬,熬好了,自个又拎着一把漂亮羽毛,到长廊里做上次没做完的软毽。 重逢长筝,四小姐大哭了一场,一开始差点把岂人也吓哭了,后来才知道这筝对她的意义。不过好歹哭了半日终于停了,停了倒停了,外面却稀拉拉下起雨来。 这一日岂人见四小姐心情好了些,便说去后厨给她熬个莲子羹吃。 四小姐起手弹起了一首古筝曲子,不再是那首湘妃竹,却是另一首清新雅致之曲。 岂人端着莲子羹的漆木托盘回来,四小姐却站起身来。 “姐姐把羹吃了吧?” 四小姐接过青瓷小碗,道:“岂人,爷爷和父亲交给我的产业,都有哪几处?” 岂人这丫头聪明伶俐的很,凡是听过一遍,便记在心里,道:“除了姐姐最初主事的织月布行,还有另外两处,一是城南一家卖丝竹管弦的楚月琴行,二是城东一家卖玉石金银的银月金楼。老太爷拨给姐姐的这几处产业,这可是真真切切的黄金白银,可不能白白辜负了。姐姐想去看看吗?” 四小姐点了点头。 四小姐之前虽然手里掌管了家族产业,但说到底只是给父亲托管,这回儿可真如岂人所说,真真切切的店主。所有事宜都要自己拿捏,既然是如此,就不能还像原来那样宅在屋子里不出门。 岂人高兴得很,赶紧道:“小姐,那我赶紧去准备轿子。” 岂人忍着管家婆张大姐的脸色,申请了一顶半旧的轻轿,脚步轻轻,回来接着四小姐往外走,二人却在梧桐园门口被人拦下。 拦人的是两个专门在梧桐园看门护院的婆子,尖酸着嘴脸,说:“昨日可没有你们要出门的请示。” 虽然俞府的规矩宽松,但涉及到家风的时候,就分外严格起来,大家闺秀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姐们非要有什么事情出门,便要在头一天向俞夫人请示,获得了她的首肯,梧桐园的老婆子才肯放人。 昨夜小姐们就是向夫人那边道了一声,说明日要出去郊游,夫人便问都有谁,小姐们说除了四姐都去,后来又说七小姐偶患风寒,不去了,所以一早,便只有三儿、六儿、八儿、九儿被老婆子放出了院门。 夫人那边没说四小姐要出门,忠心耿耿的婆子当然要训斥她一番了:“你又是要出去勾搭野……” 然而“野男人”还没说出口,四小姐就轻轻一笑带着岂人往外走。她俞婉舒不是笨拙的人,因为产业划拨的事情,这几日全府都对她嫉恨颇深,然而不至于当年穿小鞋,这些下人敢出言不逊,必定是仗了谁的势。 谁的势呢,还不是掌管家务事的俞夫人? 两个婆子被忽视了,气得不打一处来,这还了得,两个婆子一对眼,连忙追了上去,总算给拦住了。 然而眼前这位看似娇弱的小女子,身上竟然带着一股子倔强之力。 两个婆子拉着四小姐的衣裳往后拽,嘴里还喊着:“来人啊,这小丫头要出去勾搭……” 岂人听了恨得牙痒痒,手也痒痒。 “这衣裳你留着吧。”四小姐淡淡一甩手,把外面那件软裘甩脱了。 两个婆子没防备,仍是使着力气往后拽,结果一下子抢倒在地上——这日早间刚刚下了小雨,积水还没消退,两人竟是坐了一屁股的泥水。 “这被退了婚的女人就是蛮呐,婆子无能降不住她,夫人您给咱们婆子做个主罢。” 俞夫人在大厅里跟个贵客聊些家长里短利害关系,听了两个婆子添油加醋满面委屈的告状,竟只是苦笑了笑,没作表态。 岂人跟着四小姐从俞府里出来,便没有人再敢拦着。 “要是那几个店面赚了些钱,咱们就买个房子出去住吧,免得再受那老妖婆的欺负。”岂人道。 岂人不只是个体面丫鬟,她心思缜密,头脑机灵,处处为小姐着想,在小姐最落魄的时候不离不弃,替她打点一切。四小姐已把她看成了半个妹妹。 两人乘着轿子访察了那三处产业,店里掌柜的见了女老板来,都忙前忙后照应着。 然而查看了账目之后,四小姐却是紧缩眉头,这三处店,除了自己原先经营的布艺楼,其他两个,却均是平淡经营。 每月买办些吃食衣料算是绰绰有余的,但若要攒些钱买个像样的宅院,还得些功夫。 岂人给四小姐宽心,说慢慢会好起来的,有总比没有好。 “四小姐,新来的贵客都催了好几次了,小姐您要是不卖,我就去回个话,也别让人家空等。”琴行掌柜的又催她筝的事。 四小姐无可奈何:“买卖不济,只好卖掉它了,掌柜的,这筝值多少钱?” “回四小姐,这名筝妹楚价值连城,保守估价大约一千五百两白银,若是四小姐有意出卖,以我的嘴上功夫,保不齐三千两卖掉,最不济也有两千两的收入。” 这真可是黑心呐,当年顾生走投无路卖筝的时候,才得了区区二十两。 四小姐苦笑了一番,咬了咬嘴唇道:“那就给贵客消息吧,明天我让岂人把箜篌送来。” “倾国钟楚,倾城妹楚,十多年前钟楚流失登州之后,如今妹楚也要易主他家了。”掌柜的退下之前,蓦地叹息了一声,“明日登州城来看筝的,该是倾城而动了。” 这一叹息不要紧,四小姐却突然改了主意:“掌柜的。” “四小姐还有何吩咐?” “掌柜的,还是算了吧。”四小姐咬了咬嘴唇,她还是后悔了,“我写一封书信,你给那位贵客道个歉吧。” “这……”掌柜的哭笑不得,只好应是。 第十一节俊少年名琴行大尴尬 齐王府,前几日齐王派了绯衣少年去问了多次,均是无功而返。 绯衣少年难免有些失落:“殿下,这筝人家恐怕是不卖了。” 齐王听了少年的抱怨,甚是好笑,敲了敲他的脑瓜道:“你这小西瓜原本不笨,怎么这会儿就不聪明了。你把买筝当真了?” “不是真的,你干嘛三番五次叫我去?再说了殿下,四小姐是旧友重逢,你要是落个只问不买的失信名声,小心她翻脸不认人,嗯,翻脸不认人。” “不会的,不会的。只是那名筝是顾兄的手笔,价钱贵的离谱,我们初来登州,百业待兴,咱们哪有闲钱买那么贵的名筝,简娘舍不得卖筝在我意料之中,你明日再去问问,店家若是再拒绝,咱们就有理由亲自登门拜访简娘了,传一封书信也是常理之中。” 少年听了这番指点,心中一下子透彻起来,但还是扁了扁嘴,对君王摇头批评道:“殿下,你这性格不好,你若想见她便去见,何必遮遮掩掩,非得找个买筝的由头?” 齐王一乐,本想反驳,但回味了一会儿,只是笑道:“好罢,下回咱们就直接闯俞府好不好?” “好啊。”少年的嘴巴还是扁的厉害,他当然知道齐王是在开玩笑,殿下要是哪天丢了君王的衣冠楚楚,不管不顾的去闯人家的门府,闯人家的闺阁,那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齐王也不多说话,这时候裴庆办完公事来了,满身疲惫得的找了把椅子靠着少年坐下,紫袍孙兄也来了。齐王这才想起来,四个人整日忙忙碌碌,自从那日长春湖畔听箜篌之后,竟是许久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齐王吩咐后厨送些饭菜来他的房间,一会儿之后,四个人聚坐一起,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吃起了迟到的晚饭。 裴庆和紫袍孙兄谈了些政务事情,齐王眉头有些锁,他大概另有所想,几个人都知道他从来都是心怀大事,也没有多去打扰他。 “景年明天别忘记了去琴行。”齐王又唠叨了。 “殿下,琴行不会真把箜篌卖给咱们吧?” “当然不会,你脑子怎么想的?” 第二日,绯衣少年穿着利利索索,乘着涂了桐油的防雨轿子再去琴行,活脱脱富家少爷。 他料定了店家会说再等几日,所以路上一直在揣度那几句齐王教好的台词。对于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勾当,少年倒也自信满满。 然而到了琴行里,少年心里就咯噔了一声,不妙! 琴行里济济一堂,大概都是登州名仕,掌柜的也一身盛装,再看那正厅当中央,一把古朴大方的长匣赫然摆放在那里。 绯衣少年脑子里嗡的一声,撒谎的勾当他是会的,但面前这种倾城出动的场景让他胆怯了。 “恭喜你了小少爷,今天终于遂了你的心愿了,我们四小姐说筝可以卖了,价钱是一千五百两纹银。” 店家一脸堆笑,伸手管这位两手空空、目瞪口呆的绯衣少年要钱。 “恭喜了恭喜了。” 半个登州城的乐器教头都聚在琴行,都来见证名筝被买走的这一刻。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幕隔绝了满世界的嘈杂,每一座屋阁都是一座小世界。绯衣少年的小世界便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少年这一天回到府中,比淋成了落汤鸡还精神惨淡,满脸一个劲的不高兴。 齐王收到少年的回禀,竟然没良心的格格笑个不停:“然后你就撒开脚丫子跑掉了?” 绯衣少年扁着嘴反问:“我不跑掉还能如何?我这回儿可真丢脸丢到了老家,半个登州城的人都认识我了。” 齐王没有回话,只是捂着肚皮忍着笑,一会儿又说不行了肚子疼,赶紧吩咐人端来一杯热茶。 这一下子绯衣少年更恼火了,生了气,一跺脚,竟是不理齐王了,从此以后,竟是一连几天都给他臭脸色。 齐王只觉少年好玩,没心没肺,这会儿倒是知道原来他也自尊极重,看来少年任性,也需要哄一哄。 只好暗地里差人去集市上挑拣了上好的脆皮烤鸡,亲自端送到少年的屋里。 绯衣少年倒是个倔强公子,香喷喷的烤鸡在窗台上晾了半天也不吃,肚子咕咕叫也不吃,晾到一天的时候,烤鸡突然不翼而飞了。 登州春雨密布的时候,每一座屋阁都是一座小世界,每座小世界都有各自不一样的气氛。 俞府梧桐园里,气氛更加压抑了,看守大门的婆子由原来的两个增加成现在的四个,不仅如此,管家婆张大姐还派了两个婆子在院子里巡逻。 俞家姐妹们收到了赏花宴的请帖,一个个有些兴奋,相互比较请帖上谁的名字写的好看。不过,“那个便宜货也有请帖?” 四小姐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像是生病了一样,脸色发白。 岂人焦急的从厨房里端来热汤,给四小姐喂了,仍然不见效果。 正想去请大夫,门却被敲响了。 一封信件几经辗转传递到梧桐园最偏的这间闺阁里,四小姐面色愈加惨白,岂人把信件拆开来一看,大为恼火,道:“小姐,琴行的那位贵客太无诚信,竟然取消了买卖,这不是玩咱们嘛?小姐,咱们在梧桐园恐怕还要多待些时日了,宅子是买不成了。” “什么?岂人,你再说一遍?” 四小姐却是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脸上的愁容也舒展开来,发白的面容开始有些血色——她倒是把这封信当做今天最好的好消息了,道:“没关系啊,咱们还有金楼和布行呢,买宅子的钱慢慢攒嘛。” 过了一会儿,四小姐起来喝了些热鸡汤,肚子开始咕噜噜的叫唤了,道:“饿啦饿啦,岂人我想吃龙凤苑的包子了。” 岂人抬脚就要去出门,四小姐又道:“先去琴行把筝取回来吧,以后无论如何咱们都不卖了。” 顾生啊,我今天差点把你卖掉了。 第十二节翡翠居中似无雨 赏花宴原本设在后花园,但后花园现在被众多官员们忙碌的身影占满了,只好临时改在王府里一座叫做“翡翠居”的院落。 宴会的这一天,天气依旧是阴雨绵绵,仆人们都在把各式各样的花往翡翠居里搬。 绯衣少年扁着嘴看着窗外,他总是不太喜欢雨水,然而雨水却是应了别人的心思,尤其是那些应邀参加宴会的小姐们的心思——宴会出场时,便可撑一把诗情画意的油纸伞了。 所以这几日登州城的花伞生意也是水涨船高格外红火,大家都争着挑那些款式新颖的花伞购买。 俞府的众位小姐们也是花了大笔金钱买了一堆花式各样的伞具,各自挑了几件喜欢的,才想起来四姐也在宴会邀请之列,但都不约而同把剩下的伞瓜分了,默不作声的,谁都没给四小姐留一把。 到了宴会这天,大家从轿子里走下来,果然看见四姐没有预备雨伞,一个人没防备的走在雨里。 而四小姐记得岂人给她备了一把伞的,奈何上了轿子之后就再也找不到。 大家都在幸灾乐祸,俞家小姐也是稍解了恨意。 最小的九小姐冲她六姐神秘一笑:“做的漂亮!” 六小姐也吃吃笑起来:“这雨也浇浇她的傲气!” 然而这幸灾乐祸之余,又有人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妙。 彼时的登州城,正是樱花开败的时节,樱花的花瓣都被雨水打落了,粉淡淡的凋零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这场景和所有人的伞色衣色都相配,然而正是太相配了,大家都是雨水里浮萍一样的撑着伞,这样齐刷刷的涌进齐王府,才衬托出那个人的不一样。 她孤零零的走在那里,一身素衣,毫无倚仗,毫无修饰——正是这种一无所有,才让嗅觉灵敏的人察觉到危机感。 “七妹,你不是在轿子里常备了一把粗布伞嘛,叫小晴儿拿去送给她去,你瞧瞧她那寒酸的模样,真给咱们俞府丢脸。”六小姐皱着眉头道。 九小姐却拦住了她,快手从自己轿子里找出一只老婆子用的大花伞来,偷着笑道:“这是前天耳老太太跟我一起坐轿时落下的。” 六小姐笑出了声,道:“这个好,小晴儿快去送给她。” “四小姐请止步,九小姐说看你在雨里太过落魄,念及姐妹情分,她把她的伞送给你了。” 这完全一副施舍的姿态嘛。 四小姐被人莫名其妙塞过来一把不合时宜的花伞,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是觉得这些姐妹的做为未免有些可笑。 “小晴儿,回去传个话,若念姐妹情分,就不要做鸡鸣狗盗之事,下次再犯绝不姑息。” 小晴儿传回话来。 小姐们有些摸不着头绪,只有九小姐咯咯笑起来:“她倒挺聪明,今天早上我趁岂人不注意,偷偷把她的伞拿走啦。小晴儿,你去给她传话,她要是想拿回她的伞,就回后街的臭水沟里去找。” 小晴儿并没有动身,七小姐给她使眼色别让她去。 “小晴儿快去呀?” 然而小晴儿是七小姐的丫鬟,她到底没去。 四小姐依旧走在雨里,好在小雨如丝,淋雨走这么一小会儿,不会碍事。 齐王府里,绯衣少年要多郁闷就有多郁闷,这会儿正把双手支在窗台上托着脑袋,看着形形色色的姐姐们由大门外鱼贯而入,穿过一道道门,最后步入翡翠居。 这其间夹杂着一个没打伞的姐姐引人注意,想起来那天落汤鸡的落魄经历,再加上今天早上被抛弃了郁闷至极,绯衣少年竟泛起了少有的同情心。 他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在门边顺手找到了那把布伞,开了门就冲了出去。 “给,不用了记得还我,这可是殿下的伞。” 四小姐又被塞过来一把伞,楞了一下,这会儿容不得她拒绝,送伞的人很快就溜之大吉。 众女们却是纷纷惊喜:刚才掠过去的身影,不就是那个俊俏小邮差吗?羡慕之情纷纷涌向四小姐。 “这孩子!”四小姐摇摇头,她撑开了那把伞,这才发现伞上墨色青青,画了一丛斑斑点点的湘妃竹,以竹木入伞的还真是少有,配出来的意境也是惹得众女惊羡不已。 “一把破伞有什么了不起。”九小姐是最恨她四姐得意。 六小姐冷笑道:“小妹,你呀别跟她一般见识,贱人配贱伞,旧手货配旧手伞,难不成人家终于捡了一把伞,你还想去夺过来不成?” 旧手货配旧手伞,如此一想,九小姐也的确心里舒坦了。即便不能事实上占据上风,言语上总要胜人一筹的。 “啧啧啧,这伞上怎么会有落款朱湘的落款?”有人突然发现了什么。 “你该掌嘴了,那可是齐王殿下的名讳啊!” 有人这么一说,众女都投来惊叹的目光,原本不以为然的九小姐也莫名吃起醋来——这下可真把她气坏了。 看来只好在宴席上抢抢威风了。 翡翠居这一天奇香阵阵,众女从外门进来,眼前都做惊异状,齐王府的内务部颇花了些心思,弄齐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朵,月季、海棠、桂花、风信子、杜鹃、栀子……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妆点在院子里。 众女流连忘返,脚步迟迟,这才穿过院子去到宴席上。 看来只好在宴席上抢抢威风了,然而刚入宴席,俞家众女就发现,这风头今日无论如何不属于她们了。 这一日的齐王府格外热闹,来造访的女郎不止有登州一派,当俞家众女来到翡翠居时,赫然发现宴席上早已落座了别的女郎。 那一桌是温婉含蓄、安静恬淡,众人想应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姑娘。 那一桌面廓明朗、身姿高挑,应是西北风沙才孕育出的风情。 最中央那一桌却是雍容高贵、神情高人一等,见登州女郎们进来了,毫不掩饰的直呼道:“啧啧,来了一些乡下人。” 四小姐在心中暗道:这么一来,齐王选妃,可是热闹了,如此一来,需要多加谨慎了。 俞家九小姐却被那句“乡下人”彻底恼火了。她心高气傲,在登州府的地盘上,他们俞家从来都是藐视别人的,今日却无端被别人藐视:“她们是哪里来的?” 三姐连忙制止住道:“小妹说话矜持一些,她们是从京城里来的,那雕花是京城才流行的款式,想应是皇家的人,不管怎么说,咱们今日来,就多多忍让一些。” “真想过去挖了她的那双眼睛。” 第十三节百花宴上并无君 三小姐怕她吃了亏,赶紧拉住她道:“九妹,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皇家人又如何,还不是千里迢迢过来赴宴选妃?而这选妃又不是比谁家有钱谁家家世好,比的是谁更合齐王的心思,一会儿宴开了之后,咱们就按照王婆婆说的,一步步来,齐王自然不会不青睐咱们家的姑娘。” 六小姐和七小姐也跟着劝她,“又不是只有咱们恨她,你瞧,别人也都咬牙切齿呢。” 不知是谁轻声喊了一句,宴会开始了,便有丫头仆人们轮流上菜,菜肴吃着却也称心可口,但大家都小心翼翼,心知肚明,这一顿饭便如同秀才举人们的考试,一举一动都不敢马虎。 唯独京城来的女郎毫不在意,举箸置匙不注意礼仪,连饭菜进了口中,也堵不住嘴说话。 “薛妹妹,来登州这几日住不习惯吧,你看你都消瘦了,多吃些鱼汤养养胃。” 姓薛的女郎却憋着嘴道:“这鱼汤虽是宫里的做法,但味道却大不地道,恐怕是登州的桂鱼和人一样,都臭掉了吧。林姐姐,容我吃完这道茶点,咱们跟管事的说一声,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跟这群人在一起吃饭真是憋屈得要死。” 这两句飘进众女的耳朵里,引得不少愠色。 然而毕竟是皇族,她如此这般,也没人说点什么。 俞家姐妹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六小姐一边摆弄面前的小玉杯,一边小声嘀咕:“姓薛的这么张狂,恐怕就是当朝薛太后的娘家人吧?” 七小姐观察入微,道:“她旁边说话的那个女子,凡事都照顾着她,像是个体面丫鬟,看打扮,应是宫里的宫女。” 八小姐撇撇嘴道:“无怪乎如此嚣张。” 九小姐却道:“这里可不是她皇城根下。三姐你可知她们在哪家驿站下榻?我叫俞大福子派几个人教训教训她们。” 三姐忙低声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千万别这么做,这要被发现了恐怕是要诛九族。” 九小姐倒也不在意了,却是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怎么没见到齐王殿下的身影呢?” 她这么一说,众人也均是奇怪,照理说这百花宴是齐王府发出去的请帖,到头来齐王殿下自己反倒没有出面了,难道是有什么事端? “这恐怕不是不想来,是没有机会来吧?”三姐道。 “没机会来?” “咱们早晨来的时候,我听到一些消息,说昨晚齐王府匆匆出去了一架马车,大概又是什么事端吧。”三姐吐露了一些消息似乎让人知道了些内情。 “齐王该不会是病危了吧?” “怎么会……” 无论如何,百花宴没见到君王,众女均是失望。 ———— “殿下到底去哪了?”绯衣少年也在捉摸这件事。 每逢阴雨绵绵,少年的心思就有些郁闷,这一天更是如此。 从这天早上起,就不见了齐王踪迹,百景轩的政务有紫袍孙兄在忙碌,一切离开了齐王还照样转,然而百花宴就不一样了。 这场宴会分明是给他办的,宴会开起来,他人却不见了。 绯衣少年是非常非常想去看看宴会的,那些姐姐们估计还会给他许多好处,百花宴的光景也一定热闹,所以他前一日就求了齐王,百花宴的时候一定带他去,齐王也满口答应:“孙兄和裴庆都忙,不带你带谁?” 只因这一句,少年在心里乐了一整个傍晚,他还想若是齐王大婚,那闹洞房时的伴郎岂不是也非他莫属?再往后齐王将来生了孩子,做孩子义父的,岂不是还是他呢? 可是后来裴庆来了,两个人坐在一起吃简便的晚饭,裴庆一本正经的告诉少年,民间婚俗有伴郎,然而皇室婚姻却是没有伴郎的,王侯之子也不允许有义父这种东西。 趁裴庆不注意,绯衣少年就撒了一把盐巴放进他的面汤里——少年不开心了。 这晚的拉面本来就非常够味道,裴庆也胃口大开,奈何回过头来再吃一口,却是齁咸难咽。 裴庆表情痛苦:“你刚刚做什么了?” “没做啥。”少年面色无辜,最能应付质问。 裴庆只得吃个哑巴亏。 “殿下大婚确定没有伴郎吗?”少年又重复问道。 “没有。”裴庆老实实在,好端端的拉面算是吃不成了,只好把面条从汤里一根一根打捞出来,即便是这样,仍然齁得嗓子难受,“帮我把茶壶递过来——你忘记了?大皇子前几年大婚的时候就没有伴郎……喂景年你要做什么?” 绯衣少年把裴庆的靴子扔到了房梁上。 裴庆简直郁闷至极:“小少爷,行行好,一会儿我得去殿下那里商议事情呢。” “关我何事?”少年冲裴庆摆了个鬼脸,自顾自的去睡觉了。 到了第二日,也就是百花宴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少年早早去齐王寝房敲门,齐王却不见了——于是他就更加不高兴了,说好的“只带你去百花宴”呢? 少年在百景轩大大小小的房间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 众人看少年都要疯了,好心问:“景年你在找什么?” 少年也不答话,只顾找。 已然到了开宴的时辰,杨公公那边派人来催了两次,紫袍孙兄均以齐王受了风寒,还在卧榻为由,让大家再等等。 “殿下生病了,臣应该去看看才是。” “不必了,殿下小恙而已。” 照说是该等等的,然而杨公公还是擅做主张,不顾齐王开了宴会。看这情形,恐怕是没了齐王,他杨溢照样选妃,照样给齐王操办了大婚。 齐王不见了踪迹,往常忙碌在百景轩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庆哥也不在。 “我才想起来庆哥也没了?!” 绯衣少年去问紫袍孙兄,孙兄顾及左右而言他,交代给他一件事情做:“景年,这里有一封信,你快马加鞭送去吧。” 绯衣少年把任务承下来,想不消一刻钟就能回来,然而走出房门看了看信封上的收信人,这才知道上了大当。 “言襄兄亲启。” 第十四节荒诞梦里寻君王 这封信是送给三十里之外长春湖畔的白语长的,少年骑马而去,一去一回即便快马加鞭也要半天功夫。 百花宴上,没了主人,众女都明争暗斗着,京城诸女虽然少了那个姓薛的,却仍然是一副高傲在上的做派,西北的姑娘也不甘示弱,暗地里让上菜的仆人故意怠慢登州女郎。只有江南水乡的姑娘温温静静的坐着,一举一动,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这些冷眼与怠慢,俞家小姐们都是硬生生吃进肚子里的,九小姐吃了一肚子气,无处可发,阴阳怪气地把气撒到四小姐身上:“四姐,咱们家被欺负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四小姐苦笑起来,并不受她撒来的气,淡淡反问道:“你受了委屈,不都是跟你娘亲怀里哭诉的吗,如何这回找我怀里了?” 九小姐又是吃了硬石头一般,只好恶狠狠的什么话也不说。 众女吃罢了宴,便由仆人们领着,赏那些海棠桂花,指指点点一番,装作十分的热情去欣赏它们,然而却都是心不在焉。 傍晚,绯衣少年从白先生那里受了调戏,披了一身冷雨回来,就赶紧去了翡翠居,然而配翠菊早已灯火阑珊,杯盏狼藉——百花宴的光景早就散光了。 绯衣少年去了紫袍孙兄处复命。 “言襄兄可说些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只写了一封信要我给你。”绯衣少年将那信从怀里掏出来,交给孙兄,孙兄接过来,信纸上还满是少年火热的余温——少年为了不让雨水打湿信件,把它藏在怀里了。 孙兄一时鼻尖酸楚:“裴庆跟殿下去谈事了,你不要担心,殿下在厨房里给你留了鲅鱼饺子,你去吃吧,该还是热的。” 少年哦了一声就离开了,他只是太累了,半日匆忙的马程颠簸,谁能不累呢? 鲅鱼馅的饺子,庆哥也挺爱吃的,他是吃过了吗? 五月的登州阴雨天气最适合入眠,这是少年短短十四年的人生经验,拥一床暖衾,疲惫了一整天的绯衣少年很快就入睡了。然而等他坠入梦乡之后,却是不得安宁的一席糊涂梦。 梦里他光着脚丫一个人走在王府里,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可是突然间人声鼎沸,外面有匪盗举着冲天的火把,誓要把这里烧得一干二净。 少年脑袋疼得厉害,紫袍孙兄一边顶住大门,一边叫他赶紧去找殿下,少年光着脚在王府里四处找,却是哪里都寻不到三皇子的踪迹。 少年快要急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过来一个端着夜壶的青衣太监。 那太监问他:“小狐狸,你干嘛这么闷闷不乐?” “你可曾看见过殿下?” “三皇子带着庆哥去了白河村。”太监目色里带着一点狡黠。 少年急了:“白河村?为什么不带上我?” “为什么要带上你?”那太监却反问道,“你如此无能,又如此无礼,只会吊儿郎当,论学识不如庆哥,论谋略又不如孙兄,你自己说说,整天只知道装萌卖傻,殿下要你何用?” 那太监越说脸色越阴沉恐怖,只把少年听得心里惶惶羞愧难当。 太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呀,以后没有许可,别随便闯殿下的寝房,殿下以后妻妾成群了,你要知道些礼仪,不能打扰他。你以后呀,应该学会自谋生路了。” 少年急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道:“我可只是想陪他左右。” 那太监想了想,得意的笑道:“你要想陪他左右,也不是没有办法。” 少年问道:“快说说,什么办法?” 那太监从袖口里掏呀掏,终于掏出来一件物品,扔在地上,正色道:“只有你做了这件事,便可永远陪着殿下。” 绯衣少年连忙把那件物品捡起来,捉在手里借着月光看了起来,才发现这物品像一把小镰刀。 少年困惑不解,道:“公公,这东西是作何之用的?” “作何之用?”那灰衣太监突然嘿嘿冷笑起来,“给你切掉多余的物件用的!”说着抢过来小镰刀,阴沉着脸朝少年步步紧逼。 绯衣少年借着月光猛然间发现,那太监竟的面庞再熟悉不过。 “庆哥!”少年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手脚并用在空气中狂踹乱踢起来,登时他便从噩梦中惊醒了。 窗外已经放晴了,月色依稀,绯衣少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坐起身来,借着月光拉开自己的裤子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这才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哪里不妙,心里慌慌跳个不停,辗转反侧,再也睡不过去了。 第二日,齐王和裴庆还在哪里鬼混,绯衣少年知道直接问孙兄是没有结果的,所以偷偷摸摸在孙兄窗下听了半个上午。 听得都快瞌睡了,僚臣们进进出出都是商谈政事的,唯独没有齐王的消息。 半上午过去了,终于才有人来禀报,说鲁东第一名士白语长先生求见。 紫袍孙兄连忙起身道:“快快去迎接。” 紫袍孙兄迎接了白语长,二人左转右转,去了王府里最偏僻的一个宅院, 那宅院平时堆放些杂物,人迹罕至,今日却是大门紧闭的。门旁有怒目的兵士把守着,少年见二人进去了,他自己不能正大光明的进入,只好摸到邻院,翻了墙进去。 落地的一刹那,他就被人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揪他的那人叹了口气,道:“你呀,还是这么鬼机灵。” 齐王揪着他,把他一路带进屋子里。 他则张牙舞爪,一路反抗,一路求饶:“殿下,我再也不敢了。” 到了屋子里,齐王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给他一碗肉粥让他喝了:“看你狼狈如斯,恐怕早饭都没吃吧?” 没人理他,他当然不爱吃早饭了。 绯衣少年环顾四周,发现白先生和紫袍孙兄都在这里,然而裴庆呢? 少年稍一巡视,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想是卧病在床。白语长带了药箱是要给他医治病患。 少年心中一紧:完蛋了,庆哥这是要死了! 第十五节庆哥生命垂危? 裴庆要是知道了少年见了他第一面心里在想啥,非得活活气死。 裴庆面色铁青,唇色发白,全身裹了暖被还是有些瑟瑟发抖,似是性命垂危。 白先生给他制了一些青色的草药要外敷,又配了一些什么木头疙瘩什么碎叶子说熬了要内服。 紫袍孙兄把少年拉到一边,道:“既然你已经来了,那我就告诉你吧。不过你要守口如瓶,出了这个大门对谁都不要讲。” 少年这两日受了委屈,摆了一张乖戾的脸,不买他的帐道:“你可别说了,我这种人不会守口如瓶的。”然后又转向齐王,“连不动声色都不会。” 紫袍孙兄刚要说出口,没料如此,只得把自己噎住了:“好吧。” 掌握秘密的人要告诉别人秘密,奈何听者偏偏不听,这是极大难受的。 过了一会儿,一向稳重的紫袍孙兄如鲠在喉,终于耐不住了,道:“你看裴庆这样,你真的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少年心似磐石。 只把紫袍孙兄憋得满脸不自在。 这种状况来说,其实双方都在忍着,两败俱伤,少年忍着好奇心和狐疑,紫袍孙兄忍着如鲠在喉,只不过是少年稍稍占了上风。 齐王在一边只觉得好笑,想紫袍孙兄官场上纵横捭阖,竟是被自家少年抓了缺点。 齐王笑着吩咐少年去取来砂锅,裴庆的药就当场在屋子里熬。 片刻,热气腾腾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伴随着的,是绯衣少年肚子咕咕的叫唤声。 齐王笑了笑:“你的饭量见长了,刚吃了粥又饿了?快去厨房取餐吧。” 少年便乖乖去了厨房,掌厨的王嫂见少年来,把早已备好的四人份饺子递给他,随口嘱咐他路上小心走路别洒了。 回去的路上少年见四下无人,掀开木盒子偷吃了一个,荠菜馅的,煞是好吃。 与此同时,俞府梧桐园小姐们也在午餐,餐宴上新添了花样新菜,然而众女们还是吃得没滋没味。 “小姐们都是怎么了,个个没精打采的?”饭毕,小姐们都散了,俞府夫人问了管家婆张大姐。 张大姐道:“夫人,应是昨日的百花宴吧。” “她们去了百花宴,走之前不是很高兴吗,难道又是哪门哪户的不识好歹,抢了咱们家的威风?”俞府夫人一直很重视这次选妃,她昨日去了南山庙里拜了观音,今天上午才回来,所以没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张大姐脸上微微有些难色。 俞府夫人道:“我猜又是那个四丫头,是与不是?” 张大姐道:“四小姐倒是其次,我昨晚去了三小姐那里,听三小姐说,这次齐王选妃,咱们恐怕遇上强敌了。” 俞府夫人惊讶道:“是京城里有人参与了?” 张大姐道:“京城势力也是有的,夫人,我已经差人去摸了底,除了咱们登州的人,还有另外三方势力,一是京城薛太后的侄女薛欣为主的一众女郎,二是江南林启晚也就是权倾朝野的林宰相的孙女林熙为主的一众女郎,三是西北右庭王赵煜的女儿赵微燕为主的一众女郎。有这三方势力从中作梗,小姐们恐怕有些压力了。” 这三方势力权威之大,俞府夫人也是知道的,这三家单单挑出来一家,也足以遮掩了俞家的光辉。 所以这便形成了一个疑问,为何争位失败的齐王朱湘,还会受到如此的厚望? 俞府夫人眉头紧锁,考虑了一会儿,道:“去把三儿叫来,我问问她什么情况。” 一会儿三小姐俞婉宁来了,给夫人请了个安,便急迫道:“母亲,你可猜不出来,那京城来的姓薛的有多么威风,齐王没去了百花宴,她们一家子简直成了山大王了。” 俞府夫人皱了皱眉道:“三儿,这些姐妹中,就数你最稳重,你这会儿怎么耐不住性子了?平日我怎么教育你的,别人耍她的威风,与你何干?爱耍威风的人,是最容易被拉下马的,也最容易对付的,这句话你好好记着。” “孩儿谨记。” “你倒说说吧,她们怎么耍威风了,心平气和的讲。” 三小姐顿了顿,道:“姓薛的先是借口不舒服退了席,后来过不许久,又回了,说是伞丢了,找不到。” 俞府夫人冷哼一声:“她这是装的吧,她根本没有带伞。” 三小姐道:“孩儿当时也猜到了,就且看她到底要演什么戏。” “姓薛的和那宫女便在座位旁装模作样找了一找,果然没找到,我们看她没有找到,心道她该安心回去了吧,然而不然,她却突然大声嚷着说有人拿了她的伞,那伞是她姑母给她的,价值连城,可不能丢了,她姑母就是皇太后。” “她这出戏动静真是大,你们不需理她。” “那会儿孩儿也和妹妹们说了,然而那姓薛的竟然要求当场查验众人的衣袖,说没准就是在座的这些人偷的。” “且慢,她姓薛的是有些威风,然而那百花宴毕竟是在齐王府,就没有人出来管管吗?难道是齐王任她胡作非为的?”如果真是如此,那就不好办了,俞夫人眉头微皱。 “不是的,母亲,您可不知道,一来齐王称恙没去,二来,虽然百花宴是在齐王府,然而席上管事的却是宫里的太监,那带头的太监是皇后的党羽,自然事事都宠着她。所以姓薛的要搜查众人,席上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俞府夫人拾起茶盏抿了一口,道:“好的很,好的很。” “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好的很?” “三儿,她这样做,跟当年秦朝赵高指鹿为马一个道理,她在宣扬她的威风,如果有人反抗了,她必然要除掉,她这套丢伞之计是想让各方知难而退。然而呢,大家都不反抗,她以为是大家都顺着她,其实暗地里各方都对她恨之入骨。她想要搜,你们就由着她搜,顺着她来就好,她折腾的动静越大,各方就越欲除之而后快。对了,她搜你们的时候,你的那几个妹妹没有什么吧?” “九妹,九妹却跟她斗嘴了。” 第十六节白先生危险人物 “你这些妹妹里啊,就数九儿脾气最倔强。三儿,这次从济南回来,你得好好帮帮我,帮帮你的这些妹妹,她们的年龄尚小,有许多规则不明白,你都要好好跟她们讲,不守规则露了自己的脾气,必然会被别人抓了把柄。她们没嫁人的也好,你嫁了人的也好,欲成大事,这些细枝末节须要忍忍。” 三小姐点了点头。 俞府夫人道:“你的这几个妹妹们,现在情绪怎么样了?” 三小姐道:“九妹倒也斗志昂扬,只是六妹和七妹提不起兴致来了,因为这几日小道消息传言,有人暗中谋害了齐王,齐王现在身中剧毒,恐怕治回来也是半个残疾了。” 俞府夫人锁了锁眉,转身看了看张大姐。 张大姐连忙道:“夫人,这只是小道消息,至于真假,还真是不好说。” 俞府夫人道:“小道消息是谁传来的?这登州城大街小巷每日多少流言蜚语,你们得确定这不是对手传出来迷惑你的。你呀还是年轻了。我多少天前就叫你往齐王府安插个眼线,你要是听了我的话,咱们就不用这么苦苦揣度了。” 张大姐道:“夫人,我是派人去了,但齐王府用人太过谨慎,我们派出去的人,都没过了审查。要不我再派几个机灵点的过去打听打听?” 俞府夫人道:“你也先别忙了,这事十有八九是假的。三儿,你回去告诉妹妹们,叫她们振作起来,这选妃才刚刚开始呢,可别失了斗志。” 三小姐点了点头,俞府夫人又问:“这百花宴结局如何?接下来齐王府可有别的安排?” 张大姐道:“百花宴算是无为而终了,齐王府主事的和京城的太监主管联发了帖子,点了一些人请大家隔日再聚。” “看来这齐王选妃,他自己也做不了主的。”俞府夫人叹息了一声,“这趟浑水越来越浑了……” 俞府夫人思忖了片刻又道:“那三方人马都在哪里下榻?他们在登州驻足肯定会暗度陈仓,派些眼线吧。” 张大姐道:“夫人不用嘱咐,我已经安排了。” “这样就好。”俞府夫人点了点头,“这选妃到底是在咱们家的地盘上选的,她们气焰再大,岂有喧宾夺主之理?” “咦,孙大叔怎么走了?”回到那僻静院落之后,少年把饺子分给齐王和白先生,裴庆还在昏睡,估计要一会儿才能起来吃。 “被你气走了呗。”白先生这会儿忙碌完了裴庆,由少年端了一小盆温吞吞的清水,洗了手,凑过来用鼻子嗅绯衣少年的脖颈。 少年吃了很大一惊,连忙往后一退:“你、你要干什么?” “怕什么,还能吃了你不成?”白先生爽朗笑道。 少年用鼻子嗅了嗅,道:“你或是个危险人物。” 齐王对白先生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少年是施胭脂粉黛的,所以身上总是清香。” 白先生一副难怪如此的表情。 少年恼道:“我可从来不用女孩用的东西,我这是天生的。” 齐王笑罢了,招呼少年赶紧过来吃,道:“景年,你快快吃,吃完了把你孙大叔的饺子给他送过去,他是去忙公务了。” 少年便坐下来吃,然而他还是觉得这个白先生太过侵略心,所以吃饺子时都远远躲着他。 给孙兄送完饺子,绯衣少年到底耐不住好奇心,然而他也不问孙兄,悄没声息的又回了僻静院落。 齐王和白先生这会儿去旁边房间商议事情了,少年就悄悄溜到裴庆床前,把睡得昏天暗地的庆哥摇醒。 裴庆醒了,面色有些好转,少年给他吃饺子,然而他只吃了半个。 “庆哥,你能说话吗?” 裴庆点点头。 “你这样子我很着急,你到底是怎么了?”既然庆哥不吃饺子,自然也不能浪费,少年就用手一个一个捡了,自己吃了。 裴庆身体还有些弱,不过稍微缓和了一会儿,便也开口了:“景年,你一定要守着殿下,这几日有人要害他。” 绯衣少年吃了一惊,想起昨晚做的梦来:“庆哥,你是不是受伤了?”说着便掀开裴庆的被子,就要往里摸一把。 裴庆一把捂住了,忙道:“你这手不老实要干嘛?” 绯衣少年古怪一笑:“你不会是在养伤吧?” 裴庆被这笑搞得莫名其妙,道:“伤倒是没有伤,只是中了别人的毒。” “中了毒?怎么回事?” “听我慢慢说吧……” 原来那天夜里,裴庆自己可怜兮兮取下了靴子之后,就去了齐王处。齐王却不在屋子里,只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灰衣仆人。裴庆那时并没有想太多,只问那仆人齐王去了何处。 仆人低着头说不知,说齐王差他来送水的。他将那茶杯放下了之后就匆匆走了。 这也巧了,裴庆来之前被少年戏弄吃了特别咸的拉面,这会儿正渴急,想也没多想,就倒了一盏茶饮下了。 接下来便是脑子昏昏涨涨……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齐王的床榻之上,身边混沌一片,房间里灯火通明,依稀看见几个走动的人影。 齐王已经差了人去请城里最有名的郭大夫。 郭大夫是名医,看了裴庆的面色就知道是中了剧毒,把了脉,开了几副缓和的药剂之后,把齐王和紫袍孙兄引到安静处,道:“我给公子开了三剂药,第一剂现在服下,第二剂过了午夜再吃,最后一剂等到明日早晨服下,然而这也是暂缓毒发作的法子,如果明日上午还不见起色,那就不太妙了。” 齐王心中惨淡,知道裴庆中毒是替自己中的,如今他受这遭罪,也是替了自己。 紫袍孙兄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郭大夫道:“老朽也是无能,虽然知道这剧毒的来历,但对它却无能为力,这毒我们叫它浑噩散,中了毒的人浑浑噩噩,整日昏睡,状况时好时坏,在那鬼门关徘徊,毒发的第一日内,一定不能少了睡眠,更不能被人搅扰,否则以后即便好了也会落下失忆的后遗症。” 齐王道:“那就别告诉景年了,他这孩子总爱打扰别人睡觉。” 紫袍孙兄点了点头,又问郭大夫道:“明日情况若不得好转,又该如何?” 郭大夫道:“我刚也是想,登州很多年前有人中了此毒,是被一个名士救治的,我现在给殿下写一个名帖吧,如果明日不得转好,那就赶紧遣了信使去请他吧。” “那名士是何人?”紫袍孙兄一边去寻纸笔一边问。 “长春湖畔的言襄先生,然而此人行踪不定,遇不遇得见,还是靠缘分的,老朽我已经三年没见着他了,他看不看重我的情面是在其次,愿不愿意为了这个公子出山倒真是说不准了。” 一听说是白语长,紫袍孙兄大喜:“不用谢帖子了,言襄先生是我们殿下的故交。” 第十七节深宅僻院日常宅 裴庆跟少年转述的时候,关切了他的感受,并没有提吃咸拉面的事,只说自己渴了,喝了茶壶里的谁之后,就中毒了。 “所以你这几日出去了,也不要随随便便吃人家给的点心了。” “点心我吃腻了,现在只吃牛肉干。” “牛肉干也别随便吃了。” 要在平日,裴庆这么对他婆婆妈妈,少年肯定会回一句,你管得真多,然而这会儿裴庆正病重,即便裴庆不提,少年也知道,病重的原因他也间接有一份功劳,所以流露出愧疚之色。 “我出去不吃人家的零食了还不成?” “景年,还有一点要谨记,这几天出去别乱说,对外面什么也不要讲,殿下怀疑府内出了奸细,所以将计就计,装作中了毒的是殿下,你能明白吗?” 少年点头道:“这方面我可比你熟络,不就是按兵不动引蛇出洞嘛。” 裴庆刚要佩服少年懂的很多,呀的一声,门被推开了,齐王和白语长满脸惊愕的走进来。 裴庆和少年一脸茫然。 齐王看了看白先生:“这恐怕不太妙吧?”白先生挠了挠后脑勺:“已经睡到第二日了,或许没事。” 原来二人是担心裴庆睡觉被少年搅扰之事。 白先生忙走过来,问裴庆是不是还记得他:“我是谁?” 裴庆有点摸不着头绪,只道:“你就是白先生嘛。” 白先生就暂且松了一口气。 齐王思忖再三,还是不太放心道:“景年呐,今日王府里人多屋少,白先生今晚就去你那里睡了。” 白先生装着半面狡黠道:“少年,我是个危险人物,鸡鸣狗盗无所不能,你可得好好守着我哦。” 绯衣少年却极力反对:“不成!你既然是坏人,就应该睡在牢里,我可不愿做个管事牢头儿。” “做不做牢头儿,可是殿下决定的。”白先生又去扯少年的衣领。 当晚,众人在偏僻院落里分了房,齐王、白先生、裴庆和绯衣少年都住在这院子里,而寝房正好有四间,所以少年如愿以偿,晚上是单独入睡的。 登州是北方天气,没有连绵不绝的梅雨,阴雨只下了几日,就放晴了。 这日放晴之后,裴庆的症状也好了许多,绯衣少年带他在院落里走一走. 望着湛蓝天空,庆哥似乎还能吟诗几首,提起笔来,写字也渐渐麻利,看来并没有后遗症状。 齐王也因此放了心。 为了引蛇出洞,几人已经在院落里闷了三天了,大家一度过起了“闺秀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入。 白先生倒是最适合这种隐居生活,在空房间里铺了些笔墨纸砚,书书写写,还把绯衣少年捉了过去,让他做磨墨书童。这时候绯衣少年总是叫苦连篇,每日磨墨完毕,总是满脸墨黑。 裴庆安然自在,专心保养,白先生写字是,他有时候也跟着写一写。 齐王则自己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办公,他虽然忙些政事,但中间有可靠的信使传递信息,紫袍孙兄也常来向他汇报,齐王只是换了个环境做事罢了。 这四个人里,唯一难受的只有绯衣少年了,他本来是没有必要闷在这里的,齐王也知道他不会走漏风声,所以叫他出去转转,顺便打听打听消息,别总是缠着裴庆,裴庆需要养病。 然而少年还是挂心裴庆,并不放心庆哥在“危险人物”白先生手里,所以他就陪在这里了——给裴庆煎药的任务就由他全权负责了。 然而他到底是不适合规规矩矩的,他整日无聊苦挨,嘴上常挂的词便是:“祸事了。” 例如: “祸事了,我养的泥鳅要渴死了!”那泥鳅是前些日在栖霞县玩,他胁迫了裴庆捉的小鱼儿。 “祸事了,小白没我陪它玩,它要孤单死!”小白是他在京城的时候捡的一条白猫,常和他厮混。 “祸事了,放在窗台上的牛肉干忘了吃,恐怕要被偷了去!” “祸事了,白先生又叫我去磨墨!”白先生叫他去磨墨,这回可真的是祸事。 齐王见他寂寥惆怅,只好把信使的差事分他一些让他做,每日三餐,也由他去取。如此这番,少年才没有跟外面的繁华热闹脱节。 几人闷在院落里按兵不动,百景轩里紫袍孙兄一边忙碌着政事,一边嘱托人暗中调查,但那日过来送茶的灰衣仆人似是没了踪迹,石沉大海了一般。 齐王中毒的消息倒是顺着海风在登州大街小巷传遍了,各方势力却仍按捺不动,至少表面上如此。 天空放晴了之后,岂人随着俞四小姐乘着一辆软轿在登州城的小巷子里穿行。 琴行布行金楼可以无所作为,也可以大有作为。四小姐明白没有辛苦就没有收获,所以这几日是三天两头往外跑。 出门的时候,梧桐园虽然多了把门的婆子,四小姐依旧不管不顾往外闯。 把门的婆子又去俞府夫人那里大惊小怪的嚷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四小姐又去偷汉子了。” 俞府夫人正愁着她四位千金如何能在齐王选妃上争一席之地,那婆子却来打扰她清净,自然没给好脸色看:“一个混账丫头都管不了?府里给你的月俸你是白拿了?” “可她毕竟是个小姐,我们总不能对她动粗。”婆子这番话倒是在申请动粗。 俞府夫人知道四小姐虽然不受管教,然而到底是受了老太爷的庇护,动粗是使不得的,便没开口。 “她长了翅膀能飞出去,回来的时候不用给她开门不就是了。”张大姐在一边给婆子出主意。 第十八节四小姐商务日常 等婆子退去之后,张大姐按照每日惯例给俞夫人禀报一些信息:“夫人,这几日,薛家小姐一直宅在南翠街的梨宅,很少出门,她身边的宫女也并无太大动静,林家小姐住在原来的扶风楼,赵家小姐住在烟台阁,都离齐王府不远,这三处宅子都是咱家的田产,现在由田老三管着。如果下手的话,先从哪里开始?” 俞府夫人反问:“我何曾说过要下手?先把她们的底细探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拾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道,“那姓薛的有皇室背景,见过许许多多宫斗,自然知道其中谋策,这可是四方人马在暗中互搏,先下手的未必为强,后下手的未必遭殃。等她们先相互厮杀的杀不多了,咱们再出手吧。” “可是夫人,下手晚了,咱们恐怕要成为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了。再说登州城是咱们的地界,她们稍微弄一点事,咱们就要背锅了。” “所以你也要让手下人盯紧点,她们三方暗中做的那些勾当都得看仔细了。等着吧,登州城内乌云密布,这可是一场大风雨。” —— 登州城这一日可是晴空万里。 经过几日的熟络,四小姐已经渐渐掌握了琴行和金楼的状况,经营情况渐渐清晰。 金楼掌柜的一脸苦恼,这个月的生意又下滑了,对门的耳家金楼不知从什么渠道进购了一批新货,销售得格外顺畅,自家这边便无端端的没了许多主顾,生意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从掌柜下到打杂的,都张着嘴等着月俸,整个金楼算是在赔着本空转了。 楚月琴行的生意也没好到哪里去,掌柜的原本还指望那台名筝能卖个好价钱,然而“无良的顾客”临时撤了单,原本的预期都泡了汤,连普通的筝也没卖掉多少,这样算下来,琴行算是赔得最惨了。 只有自己原先管理的织月布行收入还算不错。 织月布行的台前掌柜肖大叔是四小姐的老朋友,每月大小事宜均由他写了书信去往梧桐园,再经四小姐决断之后作出答复。 肖大叔原是老太爷手下的能人,老太爷驰骋沙场的时候,他也是立过赫赫战功,只不过到了立国之后,太祖一声令下,兵士解甲归田,武器铁甲铸为农具,原先的老兵营都被解散了,肖大叔也帮着老太爷做起了买卖。 肖大叔对布艺行当相当熟悉,店内的布匹是由栖霞县的蒲大染坊进货的,物美价廉,总能满足老主顾们的需求,每每来了新潮流,铺掌柜也总能提前嗅出,让人去外地早早购置了,所以季节一到,总能大捞一笔。经年累月的经营,织月布行已经成为登州城名誉最好的店铺之一了。 俞四小姐将三家的掌柜聚到了一起,合计了一番,给了萧掌柜许多奖励,又给了金楼的掌柜一些批评——俞四小姐她实在不忍批评一个年长自己的半百老人。金楼的短处在于款式陈旧,现在新皇都登基了,银月金楼里卖的还是开国时候的老款式。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去购置新货,哪里有新货呢? 俞四小姐虽然久处深闺,但却也见闻颇多:“都说招远金矿驰名全国,想必那里也有很多老师傅,掌柜的,麻烦您辛苦一趟,明天就启程,去招远采购新货,如果有老手艺人,最好也能找一个来撑门面。” 至于那琴行,俞四小姐自己也明白的很,琴行与布行不同,卖的不是生活必需品,也与金楼不同,卖的也不是贵重物。琴行卖的是声乐,人们只有吃饱了肚皮穿暖了衣服戴好了首饰,才会想起来声乐这事。 琴行的买卖是最难做的。寻常百姓是很少购置琴筝的,除了教坊,恐怕只有朱门豪户的才子淑女才有兴致摆弄一番。所以要想把琴卖好,登州城大大小小的朱门才是关键。 然而最近俞四小姐的名声似乎不好,楚月琴行也受了牵连,原来的那些主顾们也似乎听了些消息,最近多少天,竟很少登门了。 岂人劝她把琴行早早盘出去,以免每况愈下,到得最后被活活拖死。 俞四小姐思忖再三,心里还是放不下。 她让岂人取了布行的一些收益,补了金楼和琴行的缺口,剩下一些闲散银子,由岂人收了,供两人花销。 “小姐,这个月的生活,总不至于捉襟见肘了吧。”岂人道。 其实俞府的账房每月按时供给四小姐一些银两。然而岂人记得的,从她伺候四小姐开始就是二两纹银,一直到现在,仍是二两纹银,再算上岂人每月半两纹银的月俸,两个人的体面花销算是够了,也能添置些衣物首饰。然而若是赶上哪个月白事红事特别多,送出去的白包红包多了,手头就更显拮据了。 ——她这个做小姐的,有时候还不如其他小姐底下的那些丫头手头阔绰。 其实岂人心里明白得很,账房当面分了月钱之后,会由张大姐安排,偷偷给那些嫡亲们额外追加银两,每个月有七八两之多,逢年过节,也有十几两额外补头。 俞府老爷每年是要查账的,张大姐交代这笔钱管账的记录在账目上,叫做“书钱”。 倘若俞老爷问:“书呢?” 丫头们便匆忙去梧桐园小书房里把那些陈年旧书扫了尘,抬出来给老爷看。 俞老爷皱皱眉,知道这些钱都是给自己宝贝闺女花的,也不会说什么。 俞四小姐给了岂人那些银两,又交代了她:“这几日辛苦了,咱们出去逛逛街吧。” “逛街吗?太好了!” “去东巷的抄书人那里买几本书,在去咱们的布行买些布做件衣裳,对了,好看的伞也要买一把,齐王府小邮差给我的伞,改天你陪我去还了吧。” 岂人喜欢素绢,四小姐就给她买素绢,四小姐喜欢吃烤鸡,两个人就眼巴巴等在文松楼门前的炉子边,只为吃上新鲜出炉的滋滋啦啦的烤鸡。 第十九节过尽千帆皆不是 齐王府里春风渐明,绯衣少年无所事事整日陪着裴庆,有些发闷,只好去薅墙角的春草,隔不几日,原本春草萌生的院子竟然秃了。 少年这才想起来,他该出门活动活动了。 “庆哥啊,我想吃烤鸡了,你想吃不?” “我?不想。”经过白先生和绯衣少年的悉心照料,庆哥已经渐渐康复了,然而吃饭的胃口,仍然提不上来。 午膳是王嫂专门为裴庆料理的排骨玉米汤,绯衣少年倒是胃口大开,然而裴庆却只饮了小半碗就撂下了。 “你去跟殿下说想吃了,如何?” “太过油腻,不想吃为何说要想吃?” 裴庆死脑筋,这是绯衣少年最头痛的:“那你有什么想吃的?景春楼的火腿?太和楼的米糕?还是含春楼的米酒?” 裴庆摸了摸肚子,表示没有胃口。 绯衣少年大为失望,只好把头垂在石板桌子上。 往常他是有各种手段对付裴庆的,然而现在裴庆养病,他就没有手段了。 齐王的房间里,白先生和孙先生各自落座。 白先生不是外人,紫袍孙兄汇报政务事时,并不避讳,倒是白先生不得适应,尤其是孙兄言谈中涉及一些匪夷所思的政治手腕,白语长就会眉头微皱。 他虽读过兵法纵横谋略,然而那些计策真真切切展现在他眼前时,他却是吃惊不小。 他倒不是厌恶这种政治手段,作为鲁东名士,他当然知晓其中利害,也知道齐王内心的苦楚,没有这些政治手腕,朱湘从三皇子一路走到齐王,或许早就中途陨落了。 他只是心里缺少一座桥。 在白先生心海里有无数孤岛,十年之前的三皇子是一座,十年之后的齐王朱湘是另一座,他的胸怀缺少那么一座桥,将这两者联系起来。 “殿下,您选妃那件事又如何处理?”紫袍孙兄把一本写有选妃候选人的名册翻开,呈给齐王,“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名册虽然是孙兄与太监总管杨溢两人共同拟定的,然而孙兄把名册递给齐王看,齐王并没有一个满意的选项。 齐王是明白的,选妃是他入主山东之后,并不起眼,却必须谨小细微的一环。 政务、军务接管由紫袍孙兄辅佐处理,以他能力,大势所趋,一切按部就班处理,结局不会出现大差错,然而这个选妃却不一样了。 以齐王的领悟,薛太后这个女人就从来没有出过废招。 —— 白先生从齐王的房间商议事情出来,正碰见两人的对白,摇着扇子走过来,道:“少年,殿下叫你去他那里。” 绯衣少年耷拉下去的脑袋马上升起来:“何事何事?” 白先生把折扇一摇,道:“殿下叫你出府。” “出府何事?” “当然是去买烤鸡了。” 绯衣少年把鼻尖一皱,理所当然不信。 —— 四小姐和岂人在登州城的商铺里逛了大半个下午,一晃太阳西倾,这才知道要打道回府。 来的时候乘的轿子是临时租来的,落地就走了——俞府倒是可以申请一整日的,然而岂人每次去,管轿子的婆子总会难为几句。四小姐就不让岂人去了,这会儿自己有了店铺的收入,索性花少许钱,出来租一辆,既体面又舒坦,比府里那些支支扭扭将要淘汰了的轿子好太多。 太阳要落山了,岂人去路边租轿子,然而这会儿路人行匆匆,走过去的轿子也是匆匆的——都是载了人的。 “岂人,轿子恐怕不好租?” “别担心小姐,一会儿会有的。” 然而过尽千轿皆不是,夕阳渐低,岂人自己也有些急了。 过了半晌,终于马蹄哒哒,可算来了一辆——一架轻便的马车摇晃着流苏停在两人面前。岂人和四小姐轿子倒是常坐,稍贵的马车却是少有的。 岂人便去跟马车人商议价钱,却发现驾马车的是两个少年,岂人问离自己近的那个少年道: “孩子,你这马车多少银两一趟?” 却听那少年道:“岂人姐,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岂人仔细审视了片刻,恍然大悟,高兴得不得了:“小苗里,几年不见,你出落这么熨帖了。你家先生呢?”岂人朝马车帘子的缝隙里看去,似乎并没有人。“这个红色衣服的俊俏少年是你朋友?” 小苗里嘿嘿一笑,那绯衣少年答到:“白先生算到了今日姐姐要租不上轿子,所以特地叫我们来接应,要是婉舒姐姐有闲心,我们还想邀她去叙叙旧呢。” “谢啦小苗里,我问问姐姐的意思。” “不了,苗里,我们还得赶回去吃饭,告诉你家先生,就说甚是想念,今日天色太晚,叙旧之事,还是明日吧。”俞婉舒对那少年道。 二位少年便点了点头,马车帘子轻启,岂人和四小姐上了马车之后,那绯衣少年手里的马鞭扬起,夕阳照耀,登州大街小巷马蹄哒哒。 ———— 登州城的傍晚很快日落,暮色渐深,齐王府里点起了灯火,大家都忙碌着,紫袍孙兄和齐王也忙碌着。 大概只有偏僻院落里的两个人还闲着。 没了少年的搅扰,白先生和裴庆殿下相谈甚欢,两人从诗经南风一路谈到宫商角徵羽,这些音乐上的东西,裴庆也略知一二。 俞府里,梧桐园已经开饭了,众女都按照惯例,不等那位四姐,就开吃了。 今晚的饭菜看起来很适合众人的口味,连平日最挑食的九小姐都吃得津津有味。 八小姐一边在饭菜里扒拉她最喜欢的鱼虾丸子,一边问: “六姐,我也是好奇,四姐去了何处?她好端端的,多少日捂着不出门,今日却是一出门天都黑了还不回来?” 六姐笑道:“是去会汉子了吧。” 九小姐却是一脸鄙夷:“我倒是希望那个贱人别再回来了,梧桐园少了她一个,真是会自在许多,咱们也不用偷着藏着那些好玩的了。” 八小姐道:“咱们去选妃,也不用担心她会抢风头了。” 九小姐道:“放心,选妃这件事,她还真不是咱们的对手。” 众女连连称是。 只有七小姐用极小的声音说:“其实四姐她人也挺好的,只是命里苦。” 第二十节梧桐深园入不得 九小姐像是受了挑战一番,淡淡道:“七姐,你最近心肠变好了呢?” 八姐连忙转移了话题,道:“九妹,你听说了吗?昨天夜里姓薛的住的地方失火了。” “梨园失火了?这火失的好,姓薛的没有被烧死吧?” 八小姐道:“没有,据说呛死了几个太监宫女,姓薛的本人却是没事。” 九小姐有些失意,直接把筷子撂了,道:“饭也吃的没滋味了。” 八小姐只好撇撇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晚膳还未结束,张大姐就笑吟吟的过来了:“众位小姐,一会儿夫人带人要过来看看你们。” “带人?” “是的,夫人请了几个人,她们会在选妃这事上助你们一臂之力。” 小姐们也并不惊讶。 不多时辰,俞府夫人果然来了,身边跟着几个婆子姑娘,其中给一个是孙婆婆,登州城无人不知的牵线媒人,一个是李婆婆,街坊邻居中名气也不小,布艺女红最让人称妙,还有一个却是个风度不凡的徐娘半老,她叫石婆婆,是俞府私塾教书匠秦先生的内人,石婆婆未嫁之时就知书达理,琴棋书画也知晓三四。这三个婆婆后面,是几个登州乐坊最有名的女乐师。 对小姐们的教养,俞府夫人本是未雨绸缪的,然而临阵镀金,也是夫人的习惯。 她自知她的姑娘们论才不如林宰相的孙女,论貌不如那个薛太后的侄女,论讨巧又不如赵煜的女儿,但若请几个先生指点一番呢?情况就未可知了。 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她花了重金请来这些婆子女姑,孙婆婆是拍了胸脯能把他们出落别有一番韵味的。 众人刚坐下没多久,俞府夫人正要安排一番,却听见梧桐园的大门砰砰直响。 夫人皱着眉头:“怎么了?” 张大姐轻笑道:“是四小姐,不知怎么,回来晚了。” 九小姐冷哼道:“四姐她还知道有家呢,三天两头往外跑,干脆住外面好了。” 岂人在梧桐园外拍着门,门里两个婆子就是把门不放。 这情况以前也有过,无非就是婆子们为难人,想要点赏钱,然而今儿个情况可变了,岂人从门缝里给婆子们塞了一点碎银,婆子们还是不满意。 钱倒是收了,门还是关的死死: “四小姐人中凤凰,我们这梧桐园太小,还是请你们去别的梧桐树上栖息吧。” 岂人道:“我们四小姐是太老爷定了的,住在这里,你们几个婆子想造反不成?” 婆子回话道:“太老爷是定了四小姐住这里,然而也定了每天日落必须关门。”另一个婆子接茬道:“对啊,严防那些不守家门的败类蹄子勾搭野男人。” 岂人气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四小姐咬了咬牙,轻声对岂人说:“你去后院找两个有力气的长工来。” 岂人心领神会,便去了,一会儿来了四个大汉,肩头上扛着一根水桶粗细的木柱子——这东西兵荒马乱的时候用来攻城门最合适不过的——四个大汉扛着这东西,哟哟呵呵的来了。 门里的婆子还在骂街一般絮叨,听了外面的声响有些不妙。 岂人冲门内道:“婆子们,再不开门,我们可冲进去了。” 里面一时没了声响,俞府夫人把眉头锁成了一个铁疙瘩。 岂人从门缝里听到了,园子里有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事情并不像岂人想得这么简单。 片刻,院子里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岂人你可好大胆子,外面那几个长工听仔细了,这里可是梧桐园,夫人正在里面,你们要是敢冒冒失失的冲闯闺阁,我保证你们一家老小吃不了兜着走。” 这嗓音一听就是张大姐的,然而她虽然出言不逊,却也只点了岂人的名字。 几个长工一听,立即慌了,梧桐园的确有规矩,即使是失了火,也得由妈子婆子去救,这种苛刻程度可想而知。 长工们均知这其中利害,连忙给四小姐赔不是,说自己实在不能从命。 梧桐园内似有轻笑。 岂人有些气,但实在无处可发。 四小姐却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似的,面色平静,这几个长工都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她不能难为了他们,让岂人给了点赏钱让他们回去了。 孙婆婆是个老好人,她从门缝里递出话来:“岂人,叫四小姐赶紧给夫人赔个不是吧,夫人到底是个长辈不是,快劝劝她,别总是使小性子。过了这个空档,我就去给她挑个更好更靠谱的亲事。” “岂人呐,四小姐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快劝劝她,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吃了亏,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岂人听出来,这话是石婆婆说的。 岂人犹豫不决了,看看四小姐脸色,却仍是波平如镜:“岂人,咱们今晚不住梧桐园了。” 若不能回梧桐园里住,还能去哪里呢? 四小姐自从住了俞府一来,一直住着梧桐园不曾在别处住过,若是像别的小姐,有时还会去姨妈姑妈处稍住一阵,四小姐却是俞老爷从外面带回来的,一没有亲朋,二不知道来历。 俞府夫人一直认为她是俞阡在外面风流的孽债,所以暗地里一直对四小姐记恨在心。府里的众人,慑于夫人的权威,也把四小姐孤立了。 把门的婆子死守不开门,四小姐今晚就是无家可归的。 四小姐是不肯低头的,这样事情就成了死疙瘩,孙婆婆又道:“岂人,要不然你先带四小姐去我家住一晚——不过老妪家里不清净,也怕亏待了四小姐。四小姐你今天就算低低头,明天大家就和和气气相处,岂不乐哉?” 四小姐有些动摇,但一想起俞夫人那张神色古怪的老脸,她的心里就漾起来一番苦涩,道:“多谢孙婆婆美意了。岂人,咱们走。” 守门婆子骂了声:“到底是外面有人了,这倔脾气!” 四小姐和岂人大步走开,身后传来孙婆婆的声音:“岂人,记得带四小姐去我家……” 第二十一节旧时风流旧时债 一个时辰之后,俞府的梧桐园里,众人还没散去。三位婆婆和一众乐师正在教授小姐们琴棋书画与女红。 几番教导之后,俞家的千金格外长进,照说俞夫人应该高兴才是,然而却是板着半张脸,让人陪着的丫头们有些忐忑。 孙婆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俞夫人是再生她的气,她或许不该说让四小姐去她家,给了四小姐台阶,就等于是跟俞夫人作对。 趁小姐们都在另外的房间习练,孙婆婆过来给俞夫人斟茶赔罪:“夫人,婆子我今晚惹夫人不快了?” 俞夫人没说没有,也没说有。 孙婆婆继续道:“都道是家和万事兴,四小姐在外面有了事,咱们老太爷不会怪罪下来?我那么说,也是给夫人一个万全的退路,这人呢都有怪脾气,都是晚上脾气冲,她回到枕头上睡一觉,脾气就消下去了。夫人您放心便是,我拿的是您的钱,吃的是您的饭,等婆子我回家给她说道说道,四小姐明天早晨就来给夫人赔罪啦。” 俞夫人不冷不热的喝了半口茶,道:“孙婆婆啊,都道你是人精,你可真是人精,不过你知道这小丫头我为什么恨她?” 孙婆婆当然知道其个中缘由,不过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婆子不甚明白。” 俞夫人也不点明,只道:“婆婆你自己领悟吧,都说你精明,你该知道的。”说着,打了个哈欠,“张大姐,咱们回去吧,今晚我想早些歇息。” 孙婆婆明白,只得在心里苦笑一番,几年之前,登州城连三岁的小孩子都清楚:俞老爷,好色鬼,青楼歌女有一腿。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俞夫人这恨意理解起来再容易不过,那便是四小姐是俞阡早年带回来的风流孽债。 孙婆婆道:“俞老爷年轻时候也是放浪形骸,不过这些年顾家了许多。” 俞夫人却也没说什么,只跟张大姐两人站起来走掉了。 孙婆婆从房间里出来,却被九小姐撞见,九小姐却是个鬼精的丫头,见了孙婆婆,只道:“婆婆你也知道我娘不是恨那位,是恨我爹,你呀,以后就不要帮着她了。” “九小姐说的是。” “我爹年轻时候欠下的外债,连我都清楚,我那位四姐就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孽种。” 孙婆婆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打哈哈:“我从来都是为夫人考虑的。” 九小姐道:“孙婆婆,这也不怪你了,只怕婆婆还要帮我一个忙。” “九小姐直说便是,婆子我从来都是夫人这边的。” 九小姐点点头,抿了抿嘴唇,道:“你今晚回去就找几个人把那位染了吧。”九小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为平淡,淡的就像让孙婆婆去购置一件年货似的,说完便用微微的笑看着孙婆婆,看她如何应对。 孙婆婆无比精明,却也被这要求真愣愣激起了个寒颤, “孙婆婆?” “没、没什么,婆子我耳朵聋了,九小姐叫我去大染坊染个布吧我这就去。” “不是染布。”九小姐微微怒意。 孙婆婆连连点头:“婆子愚钝了。” “你找几个野男人今晚把我四姐蹂躏了,我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二十两,不够三十两五十两,你要觉得我们家这么多年对你的照顾还算可以,就去做,钱不是问题,我想孙婆婆也该没什么问题吧?” 孙婆婆还要有什么话要说,九小姐却抢先跟她说了:“今晚除了你我,没有人知道她确切去哪了,如果东窗事发,你就一口咬定她没去你家。” —— 岂人跟在四小姐身后,朝府外走着,这晚上月色阴沉,两个人现在还饿着肚子。岂人知道四小姐不会去孙婆婆家,那个婆子歪门邪道多着呢。 但是不去她家,又能去哪里呢,岂人有些不安。 诺大的登州城,竟是无处安身。 “岂人,咱们去琴行将就一晚吧。” 岂人这才想起来,琴行二楼有一个小室,稍微收拾一下,暂且可以住下,只是条件差一些,但于四小姐而言,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 “小姐,岂人和四小姐没去孙婆婆家。”耳朵长的下人回来跟九小姐禀告。 “我就知道,那她们会去哪里?” “听两人谈话,好像要去什么琴行。” 九小姐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叫个小厮跟着她俩。” —— 俞夫人回到自己房间,正要早早的睡觉,却传来一封简单的消息:“四小姐出了门之后,没有去孙婆婆处,也没去她的琴行,却被一架马车迎走了。” 俞夫人登时从床榻上起身,披了件衣服,也不管男仆不能进屋子的规矩了,忙叫张大姐把那小厮叫进来问话。 “那位的确是被一架马车迎走了?” “看得清楚,的确是马车。” 登州城里,能以马车接人的,只能是富贵人家了,虽然或许并没有俞家富有,却也至少不愁吃穿,乡绅富贾是少不了的。 俞夫人有些恼火:“整日说她出去偷人,没成想这位真有志气了,真成了。小阿张,你怎么没跟上去看看到底是谁家马车?” 那小厮道:“小的也想跟去看看,然而那马车却是行踪诡异,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却又突然拐弯,完全不按套路,那驾马车过了棉花巷子之后,小的就无力跟从了。即便小的对登州城大小街巷了如指掌,夫人张大姐你们也知道,那地方乱七八糟的,最容易跟丢,” 张大姐道:“好了,你也是尽心尽力了,给你赏钱,小阿张,这点小钱,买壶薄酒吧。” 那小厮领了赏钱,忙不迭的出去了。 “夫人,要不要派出几个婆婆出去打听打听?那位虽然去了人家家里,却总会有些闲言碎语出来,邻里邻居的婆婆们,最容易打探出消息。” 俞夫人苦笑道:“不必了,咱们也没有那么多功夫管她了,且由她自己造化吧,现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姑娘们的婚事。我去瞧瞧她们学的如何了?你早早睡,明天且去打探齐王府的消息。” 张大姐跟了俞夫人这么多年,当即明白她的想法,那位四小姐虽然外面有人撑腰,等人家厌了她的美,烦了她的貌,自然就要像丢衣服一样丢出家门了,偷偷摸摸去傍豪门大户的,莫不是这种结局。 第二十二节宴罢星辰正好 原来岂人和四小姐出了俞府之后,刚要往巷口走,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 岂人惊喜起来,道:“你们俩怎么还在这?” 那绯衣少年微微一笑:“我们家先生嘱咐我,如果四小姐太晚回去,就要在门外等一等,说不定会有什么能帮忙的。” “小伙子,还不错嘛。”岂人夸赞道,说着搀扶了四小姐上了马车。 说起来,岂人年龄要比少年大一点,岂人叫他小伙子,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然而绯衣少年的耳朵从来是挑刺的,登时皱了皱鼻子,却也没说什么。 还好他收过殿下熏陶,知书达理了,道:“婉舒姐,白先生住在一个老友家里,就在附近不远,如果不嫌弃,婉舒姐可否赏脸去叙叙旧。” “不必了吧?”四小姐知道深夜去人家家里会落人口实,“少年,你们还是送我和岂人去琴行吧?” “可是……”少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的理由说服,岂人正催着发车,少年突然道,“我差点忘了,我家先生有一封书信要我交给你的。” 照着灯笼烛火四小姐拆开看了看,折纸轻轻,却是字字凝重。 简娘慧鉴: 栖霞一别,十年来朝夕企盼,顾兄之没,夙夜怀伤,数年以来,孤不敢闻山东之事务,不敢见登州之旧友,后园翠湖与长春湖相仿,亦不敢独自趋往。 居二年,皇城已为薛妃之势力,余虽三皇子,几与无能鼠辈无异,京城莫不知:三皇子怯弱无能。居三年,懦弱之名落实。父皇多冷眼相见。 幸得有孙兄、景年相伴相扶,居五年,孙兄劝孤从军,从军三年,朝闻山风,夕枕野雪,四季马背度日。 父皇十年秋,敌国作乱,北方事紧,遂拔营大漠,孤率部鏖战三月,终得退敌。 大捷之日,时值隆冬,大漠风沙与雪,万骨具枯其中。孤不禁热泪滚滚,彼番情景忽得豁然。 顾兄之父为本朝元勋,当年鏖战亦为如此,父皇鸟尽弓藏,实则过河拆桥。顾兄之殒,不应沉溺感伤,孤自当为其主持公道。 然自军中归京,宫中已为二皇子天下,父皇彼时病深昏聩,听信阉党谗言,不理朝政数年。孤在朝廷中提议此事,亦招致皇兄阻塞,期间艰涩,不一而足。 须臾十年已过,一十二年春,父皇千秋,帝位归于皇兄,孤为齐王,属地山东十三州,开天僻壤前程似锦。 然,心最切为顾兄之事。顾兄最切,为顾弟及简娘无他。 如今顾兄陨落已远,孤自当承恩照料,查察当年事由,以此瞑目顾兄。 另,孤十五日大典,十六日选妃,无他念,盼相会。 盼答复。 安好。 旧友朱湘谨启 四小姐见到落款,不仅潸然泪下,深思良久才道:“只好如此啦。” 四小姐冲那绯衣少年点了点头,对他莫名好感起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马车摇晃起来,半路上,她终于想起来,他不就是借伞给她的小邮差嘛! —— 齐王府正显热闹,官员们都忙罢了一天的事务,晚上又加班加点,到了这时候,才开始用餐,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偏僻院落里,寥寥数人,裴庆饿得肚子咕咕叫,然而他不是少年,不好放下面子问殿下何时吃饭,只得跟着白先生苦苦煎熬。 裴庆有些苦不堪言,他后悔了,下午少年说出去买烤鸡的时候,应该答应的。 等绯衣少年终于回来之后,迟到的晚宴这才开始。 “景年,你这机灵鬼,俞府的人没有跟来吧?” 少年撇撇嘴:“白先生你就放心吧,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跟我还差得远呢。我出了俞家巷口就察觉到了,我下了马车,把他从暗地里揪出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给他钱他就不跟了。我是谁,我是受人勒索的人么,我就在他天灵盖劈了一掌,这小厮就逃跑啦。” “我们少年可是一个谋有勇有的好苗子,将来可以委以重任的。”齐王夸奖道。 齐王府偏僻院落里,这场晚宴是岂人这几年来吃的最温暖的一顿。 也是绯衣少年吃的最快活的一顿。 晚宴一开,少年就犯了一个大错。 他自顾自的一屁股坐在齐王和四小姐座位之间。 齐王殿下刚刚夸奖少年的脸,一下子板起来,四小姐倒是吃的痛快,满心疼爱的给少年夹菜。 这让齐王更加不悦:“简娘,他又不是个小孩子。” “没事的,那天我第一次来王府,就是他给我递伞的。”言语之中,流露出对少年相当的喜爱。 齐王殿下吃了一脸的醋,目光看绯衣少年的时候,眼睛能放出怒火来。 少年察觉到王威,连忙把自己碗里的小鸡腿分出一块来塞给齐王:“殿下,您也尝尝?” 齐王当然拉不下老脸跟少年抢吃的,只好怪言怪语的说:“你吃吧,你吃吧,吃好了我叫白先生带你早点回去睡觉。” 一提到白先生,少年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停止了动作,看了看白先生,白先生坐在对面,朝他眨了眨眼睛:“景年,你吃便是了,我又不会真对你怎么着。” 少年便放下心来大快朵颐。 肉肉肉,更多的肉。在众人的目光中,少年风卷残云,吃到最后杯盘狼藉。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齐王好似在宴席的角落里喝闷酒。 四小姐心怀惭愧,只好跨过手舞足蹈的绯衣少年,小心翼翼给齐王夹了一小块羊肉。 齐王殿下感恩零涕,然而刚想慢条斯理的用筷子夹起来吃掉,却被身边的少年问道: “殿下,那块羊肉有点膻,还是给我吧?” “膻?” “嗯,不信给我尝一下试试。” 齐王殿下手疾眼快,幸亏如此,不然到嘴边的肉又没了。 宴罢星辰正好,众人仰望星空之余,齐王却带着四小姐回了他的房间。 “简娘,你来我房间。”他还是更习惯她以前的称呼。 “什么?”四小姐没防备,心里一下子乱起来。 绯衣少年低呼不妙:“这是要入洞房了!” 把岂人气得够呛:“胡说,我们四小姐才不是那种人。” 裴庆附和:“景年,殿下也不是那种人,他们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谈,你别跟着掺和了。” 少年狡颉一笑:“谁说殿下不是那种人,走,咱们过去贴窗台去。” 第二十三节俊少年热闹闹赶早市 然而绯衣少年的身影刚刚贴在窗前,什么还没听见,却突然感觉一股力量拿住了他的肩膀,少年回头一看,看到白先生的一张青脸:“你们仨这是干嘛?景年?” 少年最机灵,连忙挣脱掉白先生的手掌,从窗台上溜下来撒腿就跑,却把裴庆和岂人直愣愣留在原地。 不料白先生的速度也非常迅捷,紧跟在少年身后,眨眼之间,一把抓住了少年的后衣领。 白先生一笑,道:“景年,你今晚逃不掉要跟我睡了。” “扯淡,我才不跟你睡。” 白先生不理他,继续安排今晚的住宿:“岂人,你和四小姐睡景年的屋子,时候不早了,快去收拾一下吧。” “庆哥!快来帮帮我,咬他的手腕,我就得救了。”绯衣少年高呼不已。 裴庆倒是也想救他,奈何自己并没有那个咬人的本事,正犹豫不决着。 白先生一边制住绯衣少年,一边对裴庆道:“裴庆,你也快回去睡觉吧。” 裴庆进退维谷之间得了台阶,连忙领了命,对少年道:“景年,你今晚跟先生睡,不会有事的。” “庆哥你不懂啊,快救我!” 然而他已经被白先生拎着进了房间。 —— “你鬼鬼祟祟在干嘛?!白先生快来,抓了个坏人!”天还没有亮,绯衣少年把一个缩头缩脑的灰衣仆从墙头上揪了下来。 灰衣仆慌乱间奋力一挣,从绯衣少年手里逃走了——然而刚走几步,他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影。 “你往哪里逃?” 灰衣仆扑通一声跪下来。 绯衣少年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带进房间里审问。 裴庆来了,看了一眼就道:“就是这家伙,就是他去了殿下房间。” “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指使你来的?” 灰衣仆知道自己犯了杀头的大罪,面色惊恐瑟瑟发抖,然而却是缄口不言。 “这家伙,竟是一问三不答。”绯衣少年气坏了,“先生,咱们把他送进大牢里严刑拷打,他肯定就张口了。” 裴庆心里倒是有点菩萨心肠,连道:“景年,看他也可怜,先跟他好好谈谈,他会张口的。” 绯衣少年却不依:“他可怜却也可恨,差点害了你和殿下的命,怎么能轻易饶了?” 白先生却道:“少年,别急,这家伙有的受的,你先去带四个兵士进来,这个人十分关键,严加看管别让他跑了。” 登州城最宽阔的大街是南大街,从东至西,宽阔如野。 清晨的朝阳渐渐从东海升起,南大街东段宽阔的道路上就挤满了早市的摊子。 齐王府的偏僻院子里,四小姐醒来的时候,绯衣少年和裴庆都具已收拾妥当,准备去南大街赶赴早市了。 捉到了投毒者,绯衣少年终于可以不用再过“半闺秀”式的生活了。 后厨王嫂跟往常一样,早早预备了简单早餐,然而这一日绯衣少年却突来兴致,说要出去吃。 “南大街有一家蟹包铺,吃起来美味可口,咱们去尝尝吧。” 裴庆闷了多日,也想出去转转,只是殿下那边不易通过,齐王仍是担心裴庆的身体,他大病初愈,并不适宜出门见风。 绯衣少年坚持让裴庆去,齐王禁不住,只好同意了。 “白先生,你去不?南大街的早市,可热闹了。” “我才不去,景年,你待会儿给我磨墨吧?”说着就要来捉景年。 众人白先生是最耐得住宅的,他在长春湖隐居,一住就是十年,可见一斑。 “磨墨?”少年哭笑不得,他这辈子估计再也不想磨墨了。 “少年你磨出来的墨汁细腻温厚,用来写字最合适不过,来,趁早膳之前,陪我写几个字……” 少年目瞪口呆,他知道白先生的手段,连忙飞也似的跑掉了:“先生再见。” “走着庆哥,就咱俩。” 裴庆道:“要不要叫上四小姐和岂人?” “也好,你身上没钱,我也没有,总得有个人付钱。”绯衣少年倒是头脑清楚。 “不过四小姐好像还没起。” “都这时辰了。”绯衣少年朝四小姐的房间张望去,房门紧闭,没有声响。 四小姐还在睡懒觉呢。 难道是昨晚两人折腾太久了?——少年的这一想法要是被岂人知道了非得活活气哭。 “算了,咱俩去吧,我手头还有几个私房钱。” “庆哥你那点钱还是留着娶媳妇吧,四小姐可是个大老板,庆哥别急,容我一试。” 少年便鬼机灵的在四小姐屋子外吵闹,弄的院子里乒乒乓乓响噪一时,不消一会儿,四小姐果然被吵醒了。 齐王房间的门窗也响了,殿下探出头来,露出不悦的表情:“景年你又在捣乱?” 四小姐醒来倒也不恼,洗漱妆扮妥当,出来冲齐王微微一笑,请了个安,然后带着裴庆岂人景年,四人一起出了齐王府,去往早市了。 登州城的早市,人们都是早早的出来买些日用品和一早的吃食,这回儿功夫已经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赶庙会一样的热闹。 临街的摊位不断传来各式各样的吆喝声。早市少有卖雕花布艺,也少有卖女儿妆饰的,然而四小姐和岂人还是欣喜异常。 少年和裴庆倒是目标明确,景年一路上在前面做了向导,直直的去往他向往的那家蟹包店。 蟹包店开在临着南大街的一条巷子里,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家蟹包店做出来的包子味美异常,所以每天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前来。 店小二见少年一行是富家公子做派,非常恭敬的引上了二楼。 刚一落座,少年就对店小二道:“二十笼蟹黄包。” 直把裴庆吓得够呛。 四小姐也道:“景年,我和岂人胃口小,一人最多吃两笼就够了。”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那么,小二,再加两笼吧。” 那店小二却有些为难:“小贵客,我们这店小客多,没那么多供应了。” “那还有多少?” 店小二道:“只剩十六笼了。”这家蟹包店的确生意兴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早就脱销了。 “倒也无妨,一起上来便是。” 裴庆道:“景年,我也吃两笼,如果我没算错,你一个人要吃剩下的十笼?” 绯衣少年有些心不在焉:“吃不完带回去给殿下他们吃。” 第二十四节新君王孤单单用午膳 南翠街的梨宅里,薛欣一脸惊恐,她怎么也想不到,齐王府的人会很快调查到她的头上。 尽管她是太后侄女,然而来了鲁地,山高皇帝远,刺杀齐王还是一条足可入牢的大罪。 消息是从南大街的早市上传出来的,有人说今天早上齐王府终于捉了一个奸细,严刑拷打死活不说话,齐王府急用七十多岁的原SD提刑副使韩瑜,那韩大人年轻时坊间就传言有鬼神之目,据说他只瞥了一眼,就让兵士扒掉奸细的裤子,众人这才发现,灰衣的奸细是个太监。 调查的矛头便直指从宫里来的太后侄女了。 与此同时,流传多日的齐王中毒危重的消息也云消雾散了。 —— 蟹包店的二楼视线极佳,穿过熙熙攘攘的早市,一直往东,有一处同样热闹的码头,码头再外就是远洋和孤岛。 登州城临海而居,当地渔户天还没亮就起来赶海,收获了便送上码头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卖掉。 裴庆对渔户的生活非常感兴趣,眼睛里总盯着远处细若虫蚁的人群。 往常裴庆发呆的时候,少年总是第一个来捣乱,这回儿却不知为何乖乖坐着。 蟹包店的二楼很少有人上来,客人来了,不是匆匆带了自家的瓷碗打包带走,就是慢条斯理的在一楼找个座位,一边同乡里乡亲聊天一边享受美食。 只有少数的贵客才会去二楼。 少年等人刚坐下不久,二楼又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此人刚一落座,店小二就扭扭捏捏来给俞太爷道歉:“太爷,抱歉了,今早的包子都让那位客人买下了,要不吃点别的?” 俞太爷心态很好,虽然一辈子离不开蟹黄包,然而少这一天却也无妨,正要点头,却见那位要了十多笼的小客人朝他招手:“俞大爷这边这边!” “原来认识呐。”店小二便也释然退下了。 这老头儿少年是认识的,四小姐也认识。 他就是收留她十年的俞府太老爷,登州现任知府俞阡的老父亲,俞允可。 —— 薛欣的手还是哆嗦个不停。 “你、你真派人去给齐王下药了?” 林宫女道:“妹妹,咱们是来选妃的,怎么会给将来的夫君下毒呢?” 薛欣也不是傻到极致,只道:“这、这里山高皇帝远的,被查出来可就掉了……”她本想说掉脑袋,可还是心里忌讳,没说出口。 她薛欣从小生在京城,最亲的姑母是宫中权妃,家族显赫,事事顺风顺水,娇蛮惯了,稍遇些事端,也会有人替她摆平。 奈何这半月以来,车舟劳顿匆匆来至登州,她之前仰仗的家人姑母,却都远隔万里之外,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却是一群太监宫女。 任凭她平时多颐指气使,这回儿却也心里没底了。 “咱们不趟这浑水了,如何?” 林宫女是薛太后的心腹,这时候只得苦笑:“妹妹,事到如今了,骑虎难下,来竞选王妃是太后的意思,咱们还能怎么办?咱们得稳住心气,这件事说到底和薛太后并没有关系,罪责自然落不到你的头上。” 林宫女的几句话却似并没有减缓薛欣的紧张情绪,反倒坚定了她落荒而逃的想法。 此后的一个时辰里,她便一直闷在屋子里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林宫女劝她却左右不停,只好放任自流了。 —— 齐王府里并没有因为出了个奸细就失掉分寸,一切还是一部磨坊一样按部就班。韩老大人带着几个兵士把奸细拖进了后院的一个柴房——齐王府没有牢狱,只好临时找了一个地方。 尽管查到了灰衣人是个太监,然而这太监依旧什么也不肯说,反倒被除掉面目的那一刻释然一笑,大有从容就死的慷慨。 这下可就棘手了,没有奸细的证词,很难继续挖下去。韩瑜知道其中利害,薛欣直通京城里的薛太后,要想动她,除非有板上钉钉的死证。 而且那梨园里住着的,除了薛欣之外,不仅有护送薛欣的宫女太监,还有太监头子杨溢一行人,杨溢是宫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身边跟从的太监都是东厂魑魅魍魉一般的人物。这登州城小小如斯,实际上却暗藏危机。 那太监缄口不言,韩大人对太后侄女的调查就需要谨慎再谨慎。 “没有死证,他杨溢肯定会说是别人陷害,所以现在还希望韩大人多挖掘别的线索,有劳韩大人了。” “此事请殿下放心,三日之内,老夫会给殿下一个交待的。” 七十多岁的韩瑜坐在木椅上依旧铮铮铁骨,他从年轻时候到告老还乡历经多少大案重案,无论情况有多严重,他都早已处乱不惊了。 齐王从牢狱里踱步出来,太阳很快升到了头顶,已经是中午了,有人传话说王嫂已经备下了午饭,齐王心里却突然有些空牢牢的。 仔细一想,才发现陪伴他多少日的裴庆和绯衣少年竟一个都不在身边。 白先生呢?白先生也不在,房间里留了字条,说长春湖畔的桃花败尽了,他在登州城无事,回去葬花了。 齐王倒是也想给顾兄坟前葬花,奈何现在身不由己,只好作罢。 如此一来,偏僻院落里,午饭便只剩齐王自己了。 这一切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和一桌丰盛午膳,齐王吃起来也是没滋没味了。 挑挑拣拣吃罢了午饭,略一休息,又有人急忙忙的传来文书,又接连不断有人找他议事。 政事有紫袍孙兄的帮助,一切都在超前不可阻拦的推进,各个州里,已经有不少知州投了文书,表示效忠未来君王,与此同时,却也有一些官员语焉不详,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是骑在墙头的青草,他们准备看新来的齐王到底有何能耐的,齐王和朝廷之间,哪一方更强他们就会跟从哪一方。 有些头疼的是,四小姐的养父,登州知府俞阡也在这墙头草的列座之中。 第二十五节梧桐园再遇拦路 兵权依旧是棘手的问题,执掌兵权的SD指挥使,依旧对齐王府的使者不冷不热。齐王说服了紫袍孙兄,决定在五月十五大典之前,亲自去一趟济南府,与这个指挥使见上一面。 稍晚一点时间,韩大人也传来消息:经过一中午的煎熬,那奸细终于开口了,投毒案的背后主使很快会水落石出,比预料中的要顺利很多。 只是将来要去梨园捉人的时候,需要费些心思拿捏得当了,甚至要不要去捉人,群臣之中也有不同主张。 偏僻院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僚臣们从百景轩穿过园子间的细路,一路快步,来议了事,再一路快步回百景轩。齐王看臣子们来来往往有些辛苦,便叫来两个兵士,把他的那些桌案文书,一股脑的搬去了百景轩做事。 百景轩还是原来的百景轩,草木葱葱鸟语花香,这几日却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僚臣们也还是原来的僚臣,忙的焦头烂额,却也信心十足,只是正式与政的日子越来越近,齐王却突然自己有些小心思了。 —— 绯衣少年的午餐是在外面吃的,赫赫有名的文松楼,烤鸡外酥里嫩,肉质细腻,绯衣少年一个人独占两份——有人请客吃饭,自然少不了要大快朵颐。 连裴庆都很少见他这么能吃,不得不抱怨几句,说几句慢点吃别噎着、注意餐桌礼仪之类的教条话。 “景年,你吃饭能不能讲究一点?”裴庆低声对少年提示。 少年却对他不理不睬的,鼓着腮帮子说:“庆哥,民以食为天啊,再说,你不知道我命里缺肉?” 裴庆斗嘴斗不过他,只好撇撇嘴,说少年最擅长的便是强词夺理。 众人吃罢午餐,岂人提议带少年和裴庆去琴行转转。 少年却死活不去:“姐姐,我和庆哥回王府了。” 四小姐装作不高兴,道:“你们俩今天就跟着我了,姐姐这个月生意冷清,你们俩仪表堂堂,就当给我装装门面,一会儿带你们去布艺楼做两件衣裳。” “荣幸之至。”“啊?!”裴庆和少年同时道。 “景年你不乐意?” “没,我很乐意。”少年的脸色扭捏不安。 琴行里,掌柜正愁眉苦脸这个月生意不好。 “那两个不讲信誉的客人找到了没?” “掌柜的,到哪去找啊,登州城车马穿行,出了店门就是大海捞针了。” “哎,这个月又没找落了。自从被无良客人晃点了之后,咱们楚月琴行就颜面扫地了,连登门摆放的客人都少得很。” “掌柜您是在心疼你的月俸吧?” “去去,快给我去扫地去。” 伙计一边嘟囔着“都扫了三遍了”一边拖着身子离开,可他走了几步就迎面撞见一个人。 这人就是红着脸躲躲闪闪的绯衣少年。 “你?” “啊?”少年心神不宁,早料到如此,所以第一时间往后一跳。 “快抓骗子啊!”店员扯起扫帚就扑了上去。 少年身后利落,扫帚没打到他却打了四小姐。 “四小姐……” “景年,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就是……”少年倒也不傻,当然不能把殿下供出来,只好耷拉着脑袋道,“都是我的错。” “四小姐,就是这家伙!不讲信誉。”掌柜的一脸愤恨指着绯衣少年。 岂人早就对少年不满了,看着情形,落井下石的时候到了,露出一副“可算抓到你了”的表情:“好你个景年!交钱,赔偿损失!” 少年把袖口一翻,两袖清风,颇蛮横道:“我没钱。” “殿下每月不给你俸禄?” 裴庆也在一旁帮倒忙:“景年,殿下每个月可给你不少俸禄。” “那俸禄是我留着娶媳妇的!”少年瞪了了裴庆一眼,把胸膛挺起,理亏的倒似是岂人和裴庆了。 四小姐深知少年不会无缘无故来琴行闹事,他背后一定有一个主谋,这主谋是谁? 想到这里,她不禁浑身一颤,有些恼火,却也不说破:“少年,带我去找殿下吧。” 找家长? 少年最怕这一手,连忙道:“殿下最近可忙了。” “忙什么?” “忙着娶你啊。” “……” 堂堂四小姐面红耳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岂人真想掐死这个口不择言的少年。 四小姐到底是江湖老道,定了定神:“景年,殿下是忙他与政的事情吧?咱们不去打搅他也好,但是你得告诉我,让你来忽悠人是不是他的主意?” “打死我都不会说的。” “……” 裴庆看明白了:“景年,你这不是害殿下嘛。” “我又没说出来。” 四小姐确定了这主谋就是殿下,顾生留下来的那台筝,真要有人这么看重,也只能是他了。 告别了绯衣少年和裴庆之后,四小姐和岂人乘着软轿回了俞府梧桐园。 梧桐园里的婆子对四小姐的态度依旧不好看,到底是主子的****,上面有什么心思,下面便是什么脸色,倚着门一个劲的翻白眼。 两个婆子窃窃私语道:“这位竟然回来了,真想不到还敢回来,昨晚可把夫人气坏了。”“在外面有人了经还敢回来,咱俩今天替夫人出口恶气吧。” 这次四小姐赌气出走之后,仅仅第二日早上,府里就传开了,众人都在说四小姐偷偷摸摸做了某某乡绅的姨娘,无论是乡下农户还是官宦人家,对这种事情都抱有几乎一致的鄙视和刻薄。 这会儿,俞府里连下人们都敢明目张胆的落井下石了。 “啧啧,四小姐这是有了婆家了,回来省亲吗?”守门的婆子阴阳怪气。 岂人并不搭理她们,跟着四小姐往里闯。 “慢着,老娘让你进去了吗?”两个婆子把门一拦。 岂人转身道:“这可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即便是俞夫人也会碍于上面老爷子的面子,给四小姐点台阶,然而这些下人就不一样了,她们头脑简单,没啥牵扯,也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唯主子马首是瞻,甚至变本加厉,只叫嚷着昨晚四小姐惹了俞夫人不高兴,这会儿终于有机会泄泄恨了。 第二十六节取嫁妆 把门的两个婆子一个叉腰拦路,一副你奈何不得我的神情。 另一个更是小人嘴脸,一副“没抓你浸猪笼就算不错的了”的神情,像极了一座贞节牌坊。 岂人跟她们理论起来:“积点口德吧,我们小姐又不是出去私通的。” “不是私通,那么晚了去向哪里?孙婆婆那你们没去,琴行里也没有你俩的人影,不是去了青楼窑子睡了一晚吧?……” 岂人不好说四小姐的去向,只好闭口不言。 “刘婆婆,你听说城北李家小姐跟人私通,最后结局怎样了?” “这我可知道,被他们家赶出家门送去南山寺当尼姑啦……” 今天这俩婆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岂人气的直哆嗦,想跟对方争执,却被四小姐拦下:“岂人,不必理会她们,以她们的身份,还没有资格跟你我说话。咱们去老爷书房坐坐去。” 一提到老爷,婆子心里有些打紧,然而嘴上还是蛮横:“你、四小姐去老爷那干嘛?” “去把你俩辞掉。”岂人恶狠狠抛下一句话。 四小姐并没有被守门婆子影响了心情,倒是两个婆子最后不淡定了,待二人走后,婆子赶紧托人去老爷庭院打听消息,得知四小姐并没有提那件事,这才放了心。 四小姐去找俞老爷, 其实是取回一件东西——她亲生父母当年给她准备的嫁妆。 俞阡和四小姐一直以父女相称,那年接过四小姐来以后,俞阡对她也倒不错,虽然并没有像嫡出千金那般受宠,却也偶尔得到父亲一般的嘘寒问暖,一度让四小姐有了家一般的幻觉。 直到俞夫人被扶正之后,梧桐园一下子冷了起来。 四小姐之上,包括三小姐在内原本有三个姐姐,这三姐妹原本是正房张氏的女儿,嫡出,然而张氏病故、现任俞夫人扶正之后,这三姐妹也莫名其妙一死一伤。 大姐浅海观潮,从栏杆上失足掉下去淹死,尸首全无,二姐本和胶州知事的儿子结了姻缘,出嫁前半个月,去南山寺祈福,下山的路上被人潮挤下山崖,坠崖而瘫。 到了大喜的日子,俞府交不出人来,只好临时替换了新娘子,叫五小姐前去应亲。 五小姐是谁,四小姐倒是从来没有见过,但岂人记得清楚,五小姐是俞夫人的长女,俞夫人嫁过来之后不久就有了五小姐,俞阡视作掌上明珠,倍加疼爱。然而这姑娘却并不招俞夫人喜欢,虽然是亲生母女,俞夫人总是当着别人面骂她笨。 五小姐体态微胖,看起来是稍显笨拙,但的的确确是不笨的,岂人记得,她会背四书五经,比别人早早熟悉了女红针刺,要不是她是女孩儿,俞老爷铁定会送她去私塾。 在岂人看来,这个五小姐被早早嫁出去,也是一件怪事。 “那年她才十二三岁,被送上了轿子哭哭啼啼,新娘子上了轿子都会哭,然而谁都没像她那般委屈,像极了应付杀场一般。再加上这几年姐姐总被人退婚,所以我怀疑咱们俞府里有小人。” 四小姐点点头,道:“岂人你自己知道就好,前些年我是不想嫁,今后她若是还敢再犯,我会把她揪出来的。” 俞阡的厅堂坐落在俞府最中央的大院子里,一切收拾的文雅有趣,即便是从京城里来的官员们见了,也会赞不绝口。 这一日正堂却是房门紧闭,问了老爷随身的管家,却说在跟大人物议事,搞得相当神秘。 四小姐和岂人只好在偏房找了个椅子坐下等着。 过不多久,果然见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匆匆从老爷房间里出来。 四小姐单独进了房间,说了事由。 “你的嫁妆。”俞阡在脑子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跟我来吧。” 俞阡以为四小姐或是做生意缺钱了,所以来讨要自己的嫁妆,因此他也没多问,带着四小姐去了库房。 俞府的内院库房设在东厢二楼,每年换两次生石灰,所以不至于阴暗发霉,只是尘土没办法防的,所以积年累月,房间里都着了厚厚的尘。 “四儿,这箱子是你生父生母交给我的,你本来是许配给顾家的,然而顾家罹难,你将来应有新的生活,不该一直活在过去。这些年为父也怠慢你了,原本替你找了几家亲事,最后也没有成。”俞阡说起来有些愧疚。 见到箱子,四小姐放下心来,她原还担心着箱子被俞夫人私吞了去,没想到放在这里灰蒙蒙的不起眼,竟没被发现。 “四儿,找两个靠谱的下人把箱子带回去吧。” 言下之意在说四小姐嫁不出去了,箱子里的东西就由她自由支配了。 四小姐点了点头,心头突然觉得一酸,自己这么多年承蒙他照顾,才不至于落得可悲下场。虽然总别人排挤,但总好过沦落街头,俞老爷做为自己养父,自己的确应该感激他才是。 她明知道女流之辈不能干涉外事,但还是忍不住问俞阡:“父亲,刚才的客人是从京城来的吧?” 俞阡一愣,随即一笑:“这你就不要告诉别人了。” 四小姐点点头,道:“其实父亲应该对齐王有信心才是,他毕竟还是有些威望的。” “朝廷上的事情,你还是不太懂。以后商铺要是出了叉子就来找我。” 四小姐还没应声,却听见楼下有人火急火燎走来。 这俞府里这么火急火燎走路的,没有别人,只有女管家张大姐。 “谁在库房里?不知道没经过夫人允许不能进入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人,内院的库房一直是管家管的,常人没经允许擅自进入就是偷窃。张大姐自以为能捉到小贼,推门而入之后,没想到俞阡也在这里,只好尴尬的挤出一个笑脸:“老爷您在啊。” 俞阡摆了摆手,让她先出去。 张大姐却颇有心计说:“夫人叫我来差点一件东西,我查完就走。”说着一边查点物件,一边打量四小姐那只箱子。 第二十七节访北街 “老爷,这是您给四小姐备的嫁妆?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俞阡没好气的回了一声是:“你不用告诉夫人了。” 张大姐却不置可否,道:“夫人说她可能要来。” 俞阡有些发憷,他虽然是登州知府,但在家中有些时候却常受俞夫人制衡——没办法的,俞夫人娘家也是京城权贵,他这小小知府,也是没脾气的。 隔不一会儿,俞夫人没来,却是九小姐来了。 “啧啧,难道四姐要出嫁了吗?恭喜啦,这可真是好事呀,四姐可真有福气,爹您把我四姐许配给了谁家?可不能随随便便找个莫名其妙的人家就嫁了,咱们俞府在登州可是名门。” 俞阡头疼起来。 “这不关你的事,你回去禀告夫人吧。”这原本是俞阡想说的,却被四小姐抢说了,“我嫁给何人,与你没有一丁点关系。” 九小姐冷冷哼一声:“爹,我得看看四姐的嫁妆到底是什么。” “你闹够了没?”俞阡道。 “爹,我们做女儿的,分房的时候没有我们,分田的时候没有我们,分产业的时候更没有我们,我们只图个嫁妆了。爹,您要是在这方面还不能一碗水端平,我们姐妹几个可就有意见了。” 俞阡有些恼火了:“九儿,上一次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咱们家族的产业发展成现在,你四姐她功不可没。” “分产业我们又不能说什么,我是说现在的嫁妆,据我所知,四姐现在还没有定亲吧?这么急着取嫁妆,又是何故?” 有些事情俞阡不能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有些事情说出来,一家老小就要完蛋。 “九儿,你还是跟张大姐回去吧,这世间并不是什么都如意,你父亲我看似是个登州知府,却也处处小心谨慎,受人制约,有些事情公布出来,难免遭劫。” “父亲这么说,难道是四姐她要挟您了?”九小姐眉头微冷。 四小姐有些恼火,她一个被人收养的,怎么就成了要挟者了,这么多年来她在梧桐园虽然忍受冷落,却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接被质问的: “你先看看你为家族做了什么,你再问问父亲为家族做了什么,你对这个家族毫无贡献,却这样质问别人,你有这个资格吗?” “好,我没有资格,你有可以了吧。”九小姐嘴唇哆嗦起来。 俞阡做父亲的,看到两个女儿吵起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道:“九儿,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回去吧。” 九小姐瞥了一眼比自己年长的四姐,觉得在气势和事理上是输了,今天算是输了,无可奈何,看她父亲的表情,再不走就要生气了,只好冷哼一声离开。 ———— 绯衣少年和裴庆从外面刚回来不久,就被齐王招去。 “殿下,俞大爷请我们吃大餐了。” 齐王觉得不可思议:“你就称呼人家俞大爷?他好歹也曾是个大官。” 少年撇撇嘴:“他现在卸任了,跟他这样称呼,反倒让他觉得亲切。” 齐王点点头,道:“明日你陪我去北街看看民风,怎么样?” “好极。”少年道,“庆哥去吗?” “他不去,让他好好养病,现在孙大叔那边人手不足,我还打算让裴庆尽快复职。” “又是去逛街吗?” “你脑子里只有玩,殿下明显是有事要做,明日你可要好好跟着殿下。”裴庆道。 齐王道:“前些日子登州发生了灭门惨案,遇害人的家族天天在北街哭喊,咱们明天去看看情况吧。” 第二日,少年穿着整整齐齐,跟着齐王去北街微服私访。 相比南大街,北街要小很多,这里大多住着穷苦百姓。 这些穷苦百姓靠着给别人做短工过活,没活的时候,他们会聚集在北街一角,花几文钱,请个书生写个牌子:短工十文。 这一般是身无长技的,去了别人家里,只能做些粗糙劳动。 稍微有些技能的,会写上木工瓦工,酬劳要高一点,但也仅仅是一天二三十文。 这些人聚集在此,每当有人路过,就蜂拥围至。 京城里也有这种地方,所以少年倒也不惊讶。 “富贵公子?您是要拙工啊还是巧工?” “我们不要雇工,我们打听一个事儿,这个要多少钱?” 这些穷苦百姓不像那些达官贵人斤斤计较,倒是开朗一笑:“看你要打听什么事了,要是众所周知的,我们也就是也就是费费口舌,还要什么钱,要是谁都不知道的,家长里短,嚼人口舌,你给我们钱叫我们说,我们也不会说。” “小公子,你打听什么事?” “就是街角那家,为什么天天挂着白布哭喊?” 大伙儿都脸上一冷,阴着脸道:“小公子这事你还是别打听了。” “为何?” “这几天官府的人来过,这件事都不让说了。小公子看你初生牛犊,你可别惹上是非。” “我就是好奇而已,不说就算了。” 齐王道:“给各位乡亲添乱了,我们就不打扰各位了,你们要是谁口渴了,可以去对面茶楼坐坐。” 绯衣少年和齐王在茶楼二楼做了小半个时辰,那些人终于耐不住,齐刷刷来了。 均是义愤填庸模样:“我们也看出来了,您可能是个哪里的大官微服私访,这件事也太气人了,我们哥几个豁出去了,不就是吃几天牢饭么。我们得说出来。” “不着急慢慢说。” “那门前挂着白布的,是给人灭了满门的。大约半年之前,登州有个豪门大户给自己的小姐选婿。奈何这小姐眼光极高,非要挑一个登州城数一数二的俊俏书生,豪门大户倒也由着她来,便不动声色,宴请了全城适龄的书生。 这宴席上,小姐就看上了一位王姓书生。豪门也知这王生家世代为官,也是门当户对,不过不凑巧,这王生已经订过亲了。 订亲的这家原也有一官半职的,李家,不过后来不得志,家道中落。虽然如此,王生想娶的依然是这位。豪门小姐三番五次派人催促,软硬兼施,还是不能拆散他们。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豪门小姐有个远房舅舅,半官半痞,他不乐意了,非说李家不识好歹,要给他颜色看看,结果,不出三天,就出了这事。李家一家十三口,全都命丧火场。” 第二十八节北街惨案 “李家也是个官宦人家,就这么一夜之间绝了户,我们都跟着揪心。李家家族告了官,希望把凶犯捉拿归案。但是官场水深,官府接了案子之后迟迟不捉犯人归案。那小姐的舅舅甚至放出话来,就是告到省城布政司也没人理。李家人苦楚无奈,只好在北街店铺挂起了白布。 这位贵公子,看您也是个朝中人,若是您没有这能耐,就别蹚浑水了,免得影响仕途,我们也就当诉诉苦了,若是有幸上达天听,我们登州百姓也算是有幸了。” “大叔,这事情确定是他们做的?” “那还有假,那小姐的舅舅叫冯林,有人说他布政司里有后台,多少年来在登州横行都没事。 前些年他使了手段,用极低的价钱强买了城中很多人家的宅第,让我们无家可归,再以极高的价钱租出去,谋求暴利。登州人被折腾的苦不堪言呐。城里人不好过,乡下人他更不放过。 几年前栖霞牟平一代大旱岁歉,农民没有吃的,他借机提出可以用良田换粮食,那些农田可是他们的命,真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谁愿意换?冯林接着权势,连抢带骗占了百余亩地。眼看今年SD又要大旱。冯林老早就放出消息,今年还要以田换粮。 那些日子冯林天天对李家软磨硬泡,李家小姐倒是答应了,不过王生那边坚决不同意。 冯林便差了几个混混,把李家灭门了。 杀人的凶器落在地上,李家老邻居也看见凶手里有冯林,人证物证都在,奈何官府就是不给查,说冯林一向正直,这其中必有蹊跷,指不定是被人陷害,也就拖着不查。” 众人唏嘘不已。 末了,少年问:“那王生最后跟那位小姐成了没有?” “这种苦故事能成?王家迫于压力,同意了这门亲事,强迫王生去提了亲。结果不过三五天功夫,登州城不是来了一个齐王嘛,那豪门大户家的小姐又突然变卦,想去参选王妃了。” 少年和齐王面面相觑。 众人都觉得这王生和李家真是命苦,一个劲儿叹息。 …… 齐王从北街回了府,眉头有些紧皱。 孙大叔问他:“殿下您真的想动俞阡了?俞老爷子毕竟跟您还有些旧情。” 齐王面色冷峻道:“俞老爷子是俞老爷子,登州知府是登州知府。” “殿下,现在的形式您也知道,几天之后正式与政,朝廷那里不会善罢甘休。SD布政司下面这些官党也不会坐等,他们肯定看着咱们给出利益比朝廷大,才肯服帖。您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了俞阡,保不齐他们会倒戈。” “孙叔,论纵横捭阖我不如你,但咱们要明事理,我将来要给顾家平反,还要靠这些处在水深火热的百姓。即便现在不动他,将来也要处理这些贪官污吏。” 孙大叔点点头:“那就等与政之后吧。” 齐王点点头:“也不知这些官党现在有什么动作,咱们需要提防着他们。” 孙大叔道:“这个殿下放心便是,从线人得到的消息,吏部侍郎章安昨日偷偷来了登州造访了俞府。从两人的反应来看,俞阡是夹在朝廷和我们之间,以博取更大的利益。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殿下是不是应该对他示好一下?” “如何?” “既然已经定了王妃是俞府小姐,为何不去拜访……” 孙大叔和齐王在谈话的时候,绯衣少年一直在旁边捣鼓自己的事情,听到这一句,连忙去看殿下的脸色,当下微微笑起来: “殿下到底是薄脸皮,要是不去,我可以代劳。” “景年你洗洗睡去!” 少年皱了皱鼻头:“晚饭还没吃呢!” 齐王竖竖眉,只好早早开了晚饭。 “庆哥,快来吃饭。” 裴庆的病情好了差不读了,正在书房里翻阅文书,听少年这么一喊,他还真有点饿了。 “景年,你帮我端来吧,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做。” 少年当然不依:“你不去吃?” “太忙了。” “你不去吃我也不给你端,反正我现在饿得肚子咕噜叫,一会儿把你的那份鲅鱼饺子也吃了。” 裴庆只好撂下文书,去了百景轩吃饭。 饭桌上,少年又有些兴奋:“前年我们还总是讨论,将来殿下娶的是什么样子的妃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啦。” 裴庆咳了一声:“景年,以殿下这年龄,已经算是晚婚了。” 少年有些不悦:“你会不会聊天,殿下不得生气?” “我生个什么气?”齐王觉得有些好笑。 少年快速扒拉了几口饭,把椅子往后稍撤,坐好了跑路的准备: “殿下,都快三十了才有人肯嫁你!” “景年,看我不抽你!” ———— 俞府也正准备晚饭。 九小姐正跟她母亲闲聊: “妈,冯舅舅最近怎么不上门了?” 俞夫人白了她一眼:“他还不是因为你的事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说你喜欢王生,你冯舅舅费了力气给你把李家摆平,自己惹上一身麻烦,到头来你又不喜欢王生了。” “这还是不会遵从母命嘛?” 俞夫人道:“也倒是,我早就跟你说,那王生配不上你,现在来了一个齐王把你的心思吊起来,你能想明白就好。我叫后厨做些糕点,你明日去找你冯舅舅赔罪吧。” 张大姐突然笑着来到跟前:“夫人,好消息。” “什么事?”九小姐问。 “齐王府来了帖子,说明日齐王殿下要来拜访,特地说明要各位千金留府。” “真的?” “当然,这是我从老爷那里拿到的帖子。” “那我明天不去找舅舅了,对了,我爹高兴吗?” “老爷当然高兴了,不过他有些为难吧。” “为难什么?” 俞夫人笑起来:“你爹在为难该把哪个女儿嫁给他。” 九小姐道:“我难道不是他最疼的小女儿?” “还有你其他姐姐呀。” 九小姐当即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几个姐姐中,七姐最软弱,倒可不必担心跟她争,八姐跟她关系最好,到头来说不定会让了我,只是六姐脾气跟自己一样刁蛮,虽然关系表面上看起来不错,但实际却都在暗中争风头。 她想了又想,决定明日得给六姐使个绊子。 第二十九节张老知事 一大早,俞府上下均忙活起来。 张大姐分了两拨人,由两个青衣婆子领着,一拨收拾正厅内外,将原本就整齐利落的厅堂又刷洗了一番。另一波从正门开始挂上红灯笼,一路挂到正厅。 俞阡早上起来,还未开饭,正打算去后院溜溜弯,见下人搞得这般高调,皱起了眉头。 一个机灵的小厮见了,连忙跑过来问:“老爷,这有何不妥?” “谁让人挂灯笼的?” “夫人昨晚发的话,说今日贵客上门,必要弄得隆重一点,张大姐这才让小的们挂上灯笼,老爷要是觉得不妥,我们这就下了。” 俞阡摇了摇头:“挂都挂上了。” 早饭的时候,饭桌上突然冷清了起来。 “老爷怎么不吃了?” “回夫人,布政司新退下来一个老知事,是老太爷的旧交,他说去拜访拜访,就去了。” “老知事?”俞夫人在心里嘀咕,不是齐王用不惯这些旧职,就是这些老官党看不惯新来的齐王,最近频频有官员引退的消息。 “是济南的张老知事。” 俞夫人有些惊讶,张老知事在布政司德高望重,很多官员都以张老马首是瞻,SD风云变化,在这节骨眼上,张老竟然引退了? 她想不明白也不要紧,她一个妇道人家,管好家务事便是好了。 “六丫头和九丫头怎么也不来吃饭了?” “回夫人,六小姐和九小姐原本就约好了这些天去码头。” “去码头做什么?再说非要今日去?” “说是去购置梭子蟹,登州最好吃的梭子蟹在东岛,而东岛唯一的渔家每五天才上码头一次,今儿正好赶上齐王殿下来府,六小姐和九小姐就商量着,早早去码头购置梭子蟹,等殿下来了,也好亲手给他做了尝鲜。” “真是胡闹,人家堂堂齐王会没吃过梭子蟹?” “只是六妹和九妹的一片心意吧。”三小姐道,“母亲大人年轻时候不也常给父亲煲汤嘛?” 俞夫人想起来年轻时候的事,笑一笑:“我是怕你两个妹妹手拙了弄坏了事。咱们不等老爷和你妹妹了,开饭吧。” 张老知事是前几天刚到登州的,他在整个SD也算是一介风云人物了,引退时,却只带了寥寥家眷,默不作声来了登州,寻了一处平常房子住下了。 俞阡身着简服,提着一盒小糕点前来叩门。 张老知事见是他,也不惊讶,只笑一笑道:“俞郎,现在整个登州最难为的恐怕就是你了吧?” “张老果不愧为知事,知事知事,知尽政事矣。” “俞郎快进来坐吧,这些天我可是清闲的很,每日泡泡茶听听书度日,老了引退,也难得这般自在,说说你的事吧。你到底是想偏向京城呢,还是偏向新主?” 俞阡谦恭地随着老知事进了屋子:“照理说,先帝把王土交付的是新主,咱们侍奉的当然是他了。” “让你见笑了,老婆孩子吃了早斋就去了外面,只留我一个孤老头儿也没有个下人应声,茶水还是咱们自己泡吧。” 俞阡点点头,遵着老知事的吩咐取了茶,煮了水。 “这新主我观察过了,来登州这几天,小心谨慎,却步步为营,明面上似乎仍然被孤立着,暗地里却又一小撮人对他心驰神往,以他的作风,与政了之后肯定要整治官场的,据说他是在军营里带过兵打过仗的,不愧是个懂兵法的好手,然而这兵法和政治是一回事么?不是一回事。俞郎。” “老知事有什么吩咐?” “无论你偏向何方,有一点是必要的,整个布政司下的官员是一条船,你在这条船里,就得保证这条船不能沉。” 俞阡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可知道我引退了之后,为何选择来登州吗?” “老知事难不是喜欢登州的山海?” 张老笑一笑,道:“登州倒是山川海云具收眼底……” “对了老知事,下官还有一事不明。” “现在我已经引退了,你就不要再自称下官了,有什么事直说就行,我来登州,可不是为了赏赏海,吃吃茶的。” 俞阡心领神会,道:“是关于齐王选妃的,都说薛皇后与他不合,为何选妃的事情她还要掺和?起初我以为皇后是假借选妃之名,以探齐王的虚实,最多不过是走走过场,没想到她竟派了亲侄女来,她真肯跟齐王联姻?再者朝廷里林阁老的孙女、军中右庭王的女儿也都来了,这就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了。齐王的前程到底是喜是忧?为何这么多人都把宝押在他身上?” 张老知事笑起来:“俞郎是在担心自家女儿的前程吧?信我一点,先不论朝野上的事,选妃这件事,你大可把全部身家押在这位身上。” “何故?” “俞郎,这些事我可不跟别人讲,你自己领悟就好,薛太后、新帝虽然与这位不合,恨不得把先帝托付的土地抢回来,然而他们最多做到把他封地剥了,他的爵位富贵,无论如何也剥不去的。至于为何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你也别跟别人讲我今天跟你有这番谈话,知道这其中缘由的,可是要杀头的。” 听了张老知事的一番话,俞阡有些开悟,他当即知道该怎么做。 嫁女儿的事当然要应着,朝政上的事情,依然需要好好考虑。 “俞郎,前些年很羡慕你父亲,早早告老还乡。这些天我自己试过之后,才发觉虽然破得清闲,却也浑身不舒服。” “张老有什么不舒服,我府上有崂山的名医……” “我身子骨好着呢,就是心里憋得慌,忙忙碌碌了一辈子,突然冷清下来,总觉得空牢牢的。” “那晚辈应该常来看看您。” “也好也好,我这几天本想访一访旧友,跟你父亲聊聊,奈何你父亲的脾气依然很倔,不肯见我。” “家父脾气是这样,要不我哪天做个饭局?” “你要是能从中牵线,让我跟你他叙叙旧一解陈年旧憾,那最好不过了。” 第三十节访俞府 “齐王殿下今日来咱府上,姐姐你猜他是看上了谁?” “叫我猜,不会是你这个小妖精吧?你没去父亲那边探探口风?” 六小姐和九小姐去码头购梭子蟹,却也是远远的躲在轿子里,她们可不愿在又脏又乱的集市上穿梭一回,挑蟹子的事,自然是手底下丫头做的。 “昨天夜里我听母亲说了,这殿下恐怕是看上了姐姐你。” “我?论持重比不上你七姐八姐,论机灵比不上你,” “咱待字闺中的这四姐妹里,就属你最漂亮,又集了所有人的优点,再者你是最年长,父亲母亲的意思,论年纪排下来,也是排到你啦。” “你个小丫头,净会说好话。” “我倒有个主意,咱们把梭子蟹带回去给大家分,让你七姐八姐也蒸了,最后都呈去殿下面前怎么样?殿下觉得哪个好吃,自然就是偏向谁啦。” “好倒是好,不过就怕咱们厨艺不好,殿下一个都不喜欢。” “六姐别太愚钝,咱们找后厨妈子做,料理好了蒸出来就说是自己的,虽然都是一个口味,但如此一来,他喜欢哪个自然就会说哪个好吃了。” “我就说你最机灵。” “她们去挑蟹子的怎么还不出来?” “你急个什么?东岛的梭子蟹最受捧,每次上岸都一蟹难求,咱们等着吧,对了,对街有一家糕点店的吃食不错,妹妹要不要进去瞧瞧。” “你不早说,咱俩大清早出来,早饭都耽误了,早就饿坏了。” 去糕点店购了糕点,当即吃了一些,剩下的,用金灿灿的软纸包了提回来。 二女回到府中,众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小丫鬟见了两人,赶紧拉住: “六小姐、九小姐,殿下已经来了,在老爷那边呢,七小姐八小姐她们正陪着说笑呢,夫人叫你们赶紧去。” “这么早?”二女当即交代了随身丫鬟梭子蟹送去后厨,午饭的时候做分六只做出来,便什么也顾不得去了老爷处。 俞家老小陪着齐王殿下吃茶,气氛相比第一次见面融洽了许多。 七姐八姐在,三姐和四姐也在,如此一来,六小姐和九小姐就有些不悦,要来一起来,单单撇下她俩是个什么意思? 匆匆坐下,俞阡正与殿下谈论琐事,一开始也还谈笑风生。 而后来俞阡口风放开之后,却发觉不太对劲。 这齐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连张老知事退居登州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足足把俞阡惊出一声冷汗。 “我初来登州,有些人是不满意的,毕竟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我邀他们辅佐我时,有些人就躲得远远了。” 俞阡微微点头,表示自己不是这类人。 “张老知事年轻时与俞老爷子是密友吧?他退了之后你去见了他?” 俞阡抚抚额头的冷汗:“见了。”他倒也想说没见,但他知道瞒这新主子终究是瞒不过的,只好说了实情。 “张老年轻时跟父亲是密友,年迈之后便也想跟家父一样,不理政事,只看山水。他来登州之后,再无别的心思了。” “没别的心思最好,就怕他还惦记着什么。” 坐在角落里的四小姐有些替俞阡着急,只要用眼光杀齐王:殿下您可是在访未来老丈人啊。 齐王冷不丁被这目光蛰了,浑身不自在,只好喝了口浅茶道:“俞知府你也不要多想,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好一个随口一说,俞阡半个心脏都蹦出来了。 原以为齐王来拜访俞府,是选妃的事情,没成想来了之后抓着一些琐事叩问俞阡。 俞夫人也知道不妙,这样聊下去迟早把老爷吓出毛病,笑一笑,道:“最近登州城新来了吕剧班子,时兴的很,殿下若有兴致,咱们可以请到府里来演一演。” 那吕剧班子昨天夜里就谈拢了,俞夫人花了大价钱请来,在府里候着,所以齐王点了头,那边很快就准备起来。 移步闲情园,落了座,众人听班子咿咿呀呀唱起来,倒也别有风趣。 只是俞阡不敢再跟齐王谈论什么政事,所以这戏剧足足唱了三出,一直到快要晌午,俞老爷这才说一句:“殿下咱们用膳去吧。” 九小姐早等着这一刻,美滋滋道:“知道殿下要来,我和六姐今天早上特地起了大早去精心选了上好的梭子蟹,一会儿我们做了给殿下尝尝。” 那蟹子蒸出来,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九小姐把姐姐都叫了去,后厨妈子蒸出来的六只一模一样的梭子蟹,分了分,六姐妹端着,送到齐王面前。 “殿下可不要驳了我们的一番苦心。” 齐王倒也喜欢蟹子,只是恐怕这六只蟹子都进了肚皮,整个午膳就不用吃别的了。 所以只蜻蜓点水,吃了蟹钳。 吃到其中一个时,突然眉头紧缩起来。 “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苦。”齐王连忙把蟹子吐了,仆人赶紧递上茶水,从殿下痛苦的表情来看,是真的很苦。 “怎么会?”六小姐的脸色一下子难堪起来,因为那盘蟹子是她的。 “没关系。”齐王淡淡说,趁人不备,冲不明所以的四小姐尴尬一笑,那神情好似再说:这就是你家人的厨艺? 四小姐哭笑不得,用目光顶回去,用嘴型回他:后厨妈子做的。 齐王当即领悟了:这六个蟹子本该一样口味,这一只这么苦,应该是被谁陷害了,你家人怎么这样? 俞夫人赶紧让手下人把蟹子端下去,然而好端端的午膳被一只苦蟹坏了性质,六小姐心里不甘,一直闷闷不乐。 想得久了,她才恍然大悟,这定然是九妹使得坏,当即借口胃部不适离了席,去找了后厨老妈子,那老妈子人也老实,三两句就被套出话来了。 “九小姐让用这个。” 那老妪翻出来一只布包,布包里有黄色的粉末,六小姐细细一嗅,当即明白过来。 “原来是黄莲,九妹她还真不择手段了。” 第三十一节壁上观 六小姐想了片刻,明白了,不就是为了那个齐王嘛,都到这个地步了,也的确不用考虑姐妹情分了。 她也不是心寒,她平日里也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回儿被人使绊了,也并不觉怎样。只是心里在想,该怎么反击。 她九妹胆子是大,然而并不心细,背地里做坏人很容易暴露,然而她就不一样了,明着可以让人舒服,暗着可以让你难受。她比九妹还是有点城府的。 后厨里,六小姐对婆子倒也不怒,只冷冷一笑,把婆子看得后背直发凉。 “你打算怎么将功赎罪?” “六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我尽管做就是了。”婆子咬咬牙。 心里却在暗骂,你跟你妹子吵架关老娘什么事啊。 “附耳过来。”六小姐道。 …… “六小姐这个可不好吧,万一被客人误吃……” “你不用管,拿着银子住嘴就是了。” 提到银子,那妈子一狠心,大不了出了事就辞了回老家呗。 六小姐回到席上,脸上挤着笑,众人隐隐觉得她这笑不太对。四小姐早就猜出来了,齐王访俞府,她的妹妹们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互使绊子,也是在所难免的。 九小姐和六小姐起了内讧,她倒也喜闻乐见,便微微一笑,决定坐看一场好戏。 只是壁上观时,冷不丁会碰见齐王殿下的眼神:你家人还真奇葩呢。 九小姐回来后,俞夫人问她:“没什么事吧?” “姐姐,是后厨婆子给的料不对吧?”九小姐也问,她此刻心里虚着呢,就怕后厨婆子管不住嘴事情暴露。 六小姐摇摇头: “不是,兴许是婆子没洗干净,我特地叫厨娘做道甜虾给殿下尝尝,就当给殿下赔罪了,殿下可不要怪罪我了。”她倒是会推卸责任,上蟹子的时候却是说她全程自己动手料理的。 俞阡跟着打圆场:“有道是苦尽甘来,殿下这可是个好兆头。” 齐王倒是笑笑,没放在心上。 见齐王没有怪罪,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九小姐也宽了宽心,然而隐约还是觉得六姐哪里不对。 一桌人继续吃吃笑笑,齐王不再提政务事,俞阡也吃得宽心,时不时还给他的几个女儿夹菜,以显示他这个登州知府慈父的一面。 未几,那盘甜虾递上来,六小姐请齐王先吃,齐王倒没驳她的面子,吃了一个,道是味道还算不错。 六小姐便高兴起来,喊着大家一起吃。 大家都齐刷刷动筷子,只有九小姐心里有鬼,一个人在边上畏畏缩缩。她是怕了六姐报仇,在虾里放毒药。 六小姐料定如此,便笑一笑,道:“九妹也尝尝呀。” 九小姐连忙摇摇头。 六小姐哪里容她反驳,从盘子里挑了那只做了记号的小虾,剥了皮,做一番姐妹情深的姿态,递到九小姐碗里。 她从未给她夹过菜,这回儿这般殷勤为啥? 她狐疑地看了看六姐,六姐的眼神分明再说要治她。 “我可记得这是你最爱吃的。”六姐道。 饶在平时,九小姐便会有种种托词,“肚子不舒服”也是在所难免。当下却是齐王在宴上,她好端端的理由一个也说不出口。 她只好幽恨地夹起那块姐妹情深的虾肉,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味道真不赖,见她六姐仍在等她,心一狠,嚼了嚼,吞了。 “九妹,好吃吗?” “殿下都说了不错。” 九小姐闭目凝神了片刻,胃里倒也没啥异样,难道误会了六姐?正要把心放下,肚子里却咕咕噜噜叫起来。 不妙! 她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只顾得捂着肚子从席上撤下,急迫之下,碗筷磕磕碰碰乱了一地。 这是四小姐第三次接收到殿下的奇怪目光交流了。 你家人平时就这样? 四小姐撇撇嘴,想平时都是针对她,今天倒是她看戏看足了。 九小姐从席上逃掉之后,便再也没回,俞阡再嘴巧也不太会打圆场了,只好尴尬笑一笑,说让殿下见笑了,老臣喝了这杯酒赔罪了。 一家人怏怏不乐继续吃午饭,齐王和四小姐倒是看了场好戏。 “巴豆粉,她一定是在那只虾里掺了巴豆粉。”九小姐去后厨找那厨娘,厨娘却不见踪影,老妖婆溜得可真快。 掌勺的师傅换了一个老实婆子,九小姐把气全撒在她身上了。 “王老婆子去哪了?” “她说家里有急事,匆匆回去了,让老妪顶替,老妪年轻时也烧得一手好菜,怎么小姐吃的不好吗?”这婆子也是老实,王老婆子精明,把烂摊子丢给她,她什么心思也没有,还道以后能混个正厨娘做做,免得打杂受苦了。 溜得可真快,她可收了碎银呢,九小姐道:“你怎么做的甜虾?” 九小姐盛气凌人,把老实婆子吓得磕磕巴巴:“王老婆子交代的,说有一只里要多放料粉。” 料粉?那哪里是料粉,分明是巴豆粉。 “她叫你放,你就放?万一这料粉是毒药呢?” 老实婆子嘴皮子不利索,直喊冤枉:“难不成她要加害老爷夫人?怪不得王老婆子走得仓促。” 九小姐没回话,她这回儿气的直哆嗦,想来一定是六姐唆使王老婆子做的,王老婆子夹在中间难办,索性就逃了。 “我教你做一道菜,可以将功赎罪。” 这姐妹俩倒是一个德行。 老实婆子点头如捣蒜之余,却也战战兢兢:“九小姐这菜可不能害人。” “当然不会,我只说一遍,你好好记着。做一道山药鲫鱼汤,山药要磨成粉后加的。” “老妪倒是做过蘑菇鲫鱼汤,跟这个一样做法吗?” “我要知道怎么做还用你来?那你就做个蘑菇鲫鱼汤,然后加点山药粉吧。”她一介堂堂千金小姐,平日闲着没事琢磨怎么烧菜? “这能成吗?万一不好吃,老爷夫人怪罪下来……” “什么好吃不好吃,做出来自然就能吃。再说了即便不好吃,这菜品到了场面上大伙儿不好吃也得说好吃。” 九小姐连哄带骗,老实婆子好歹做了。 第三十二节山药鲫鱼汤 “最后一道菜是鲫鱼汤,殿下尝尝?”俞阡亲自给齐王介绍起来,“这鲫鱼还是昨日我托人从长春湖钓的,蘑菇都是从深山采集,熬汤所用的水更是下人百般周折从昆嵛山运回来的。” 齐王本是兴趣缺缺,但俞阡提到长春湖,他便想念那湖里的鱼儿了。 彼时齐王初到栖霞县,顾生与简娘就是用鲫鱼汤招待他的。 这倒鲫鱼汤倒是很滋养,在俞府从来都是抢手菜,众女都兴致盎然,不多时便见了底。 四小姐吃时,隐约吃到一种不易察觉的味道,想了想,她暗笑道:平日她们那般娇贵,今天可有好戏看了。 六小姐也吃出来了,浑身立即起了鸡皮疙瘩,这种味道对她来说简直要了命,六小姐把眼神看向她母亲,细声问:“妈,你不觉得有股山药味?” 俞夫人本还没感觉,听她女儿这么一说,脸色立即惨白:“怎么会有山药?” 她的意思是厨房怎么会有山药,俞府的后厨是从来不准进山药这种东西的。 专门给她们掌勺的厨娘每日都受了嘱咐,谨慎查看食材,俞夫人和她女儿们是不能吃山药的,连碰一下都碰不得。六小姐儿时曾跟随家里的妈子在野园子里玩耍,不小心挖到一株山药,她只碰了碰,手掌就痒了一整个下午,最后请了郎中涂了药膏才好的。 俞夫人最先起了反应,脸上一阵一阵发痒,用手轻轻搔一搔倒是可以,只不过越挠越痒,整片脸都红白一片。接着是七小姐八小姐,最后才到六小姐,她对山药是反应最大的,整个脸肿了一圈。 齐王吃得好好的,冷不丁一抬眼,看见俞家母女们都扭捏不安。 俞老爷还有些生气,低声责问:“怎么不能安生坐着?” 俞夫人也想安生坐着啊,只是这山药对她来说比毒药还凶狠,她忍着对老爷低声道:“这菜里被下了山药。” 六小姐忍不住了,脑子轰的一声,昏过去了。 丫鬟们赶紧七手八脚去扶她。 俞老爷顿悟,也顾不得场面了,连忙冲旁边的小厮道:“快叫郎中!” 那小厮知道事态紧急,一边朝外跑,一边大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呢。 齐王在俞府的这顿盛宴到底是被搅了局。 俞阡也顾不上齐王了,叫丫鬟婆子齐动手,把老婆女儿扶到软榻上,又急燎燎地问郎中来了没,过了很久那郭大夫才急急忙忙赶来…… 桌子上只留下三小姐四小姐和齐王三人。 三小姐冲齐王笑笑:“让殿下见笑了,家母早年就有不能触碰山药的隐症,妹妹们也都从娘胎里带了,只怕让殿下受惊了,四妹,你送殿下回府吧。” “我送?”四小姐倒有些吃惊。 齐王也道:“你送我吧。” 从正厅到前门这段路,四小姐走了多少次,唯独这一次她觉得这路太短。 短到只眨了眨眼就要分别。 “殿下,我只能送到你这里了。” 齐王却摇摇头:“你陪我走走吧,就去南大街。” “这……”四小姐有些为难,她倒是想和殿下去,只不过这里俞府正门耳目混杂…… 齐王明白她的意思,果决道:“上车。” 四小姐一把被他拉上马车。 青篷马车沿着南大街徐徐而行,四小姐却有些心乱。 以前别人给她说媒,无论是城南郭家还是乡绅孙家,还是后来的耳府,她都有仔细想过,想过过安生日子,柴米油盐七姑八婆,把顾生深埋心底,倒也是一世安好。只不过后来人家嫌她底子不好,怕她招惹是非,这些婚事都没成。所以她也心凉了,倒不如陪着心底的顾生孤独终老,未尝不是安好一世。 偏偏在她放弃了,却来一个齐王,这齐王风光无限,每个人都想嫁他似的,他却只想娶她,是念了顾生的旧情吗?还是受了顾生的托付? 齐王恰似看透了她的心思,道:“明日是顾生的生辰,你陪我去一趟长春湖。” 他真要娶她,她真要嫁他,顾生是两人之间的一道坎。 南大街行人熙熙攘攘,无论何时,这里都一番繁华场景。 从西边突然急忙忙过来一队锦衣人,见了马车就拦下盘问。 齐王的这家马车没做王府的标记,也被锦衣人拦下来。 “什么人,要去向哪里?车上可载有年轻女子?” 齐王把自己的名帖递出去,锦衣人还是不依。 “若真是齐王殿下,可否出来一见真容?” 齐王反问:“你们是登州府的捕快?” 锦衣人面面相觑:“放行便是。” 齐王有些恼火:“你们既不是登州府捕快,为何敢在这里拦路?” “殿下多有得罪了。”锦衣人们见在被诘问下去就要露陷,连忙溜走了。 齐王把四小姐送去她的布艺楼,自己回到府中已经是午后申时,王府里没了主人依旧照常运作,绯衣少年喜滋滋赢下马车,问这问那是在所难免。 “四姐姐可安好?岂人可安好?” 殿下稍微有些头大,道:“你自己何不去看?” 少年陪陪笑脸:“不是怕抢了殿下的光嘛,那些女郎见了我都似见了金元宝,哪还会有殿下的霁月清风。” 齐王倒也自信,白了他一眼:“你可真是自觉不错呢。对了,那天抓到的那个灰衣太监有结果了没?” 少年道:“那太监早就全招了,来来往往,他犯案的经过,都招了。” “韩大人这么说的?” “韩大人没说,我偷偷去看的,那太监的嘴巴也不是很硬,拷问了这几天,他也乏了,听韩大人手下人说的,他是受一个林姓宫女的指使,偷偷潜伏在王府里,趁机对殿下投毒的,那林姓宫女应该是薛太后的心腹,也来了登州,那天百花宴她也有出场。” 齐王微微疑惑:“韩大人没表态?” “没呢,我催着他来着,他倒不着急。” “那就说明这其中还有蹊跷,景年你也别着急了,韩大人说三天有结果,那就需要三天。” “我着什么急,我是担心殿下安危嘛。” 第三十三节按下葫芦起了瓢 “把厨娘叫过来!” 郭大夫给一家母女上了药膏,药效倒是很快见了效果,痒倒是不痒了,俞夫人脸上的红麻子却还没完全消退。 几个不知礼节的新丫鬟抿着嘴偷笑,被张大姐瞪了回去。 “夫人,这件事还是交给我处置吧。”张大姐道。 俞夫人摇摇头:“后厨到底是不敢私自放山药的,一定是有人指使,你去把王老婆子叫来便是。” “夫人,王老婆子已经不再府里了,今天后厨做饭的是李妈子。”一个丫鬟道。 “我不是安排李妈子扫院子吗?”张大姐道。 “王老婆子说家里有急事回乡下了,把后厨交给李妈子是王老婆子擅自做的。” “把李妈子带进来,我问她话。”俞夫人道。 两个丫鬟应了,不一会儿回来。 李妈子浑身软踏踏的被人送进来,见了俞夫人话都说不利索:“夫、夫人,是九小姐让老妪做的……” “放屁!九小姐能不知道母亲不能沾山药?是不是你被谁收买了陷害夫人?”说这话的是六小姐,六小姐的脸还没好利索,整个还是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被人搀着来添油加醋,其实她倒是知道怎么回事,故意在这里挑她母亲生气。 “冤枉啊,老妪我说不清道不明,真的是九小姐……”李妈子是个老实人,被误会了也只会喊喊冤。 “叫你九小姐来见我。” “九小姐呢?”张大姐问。 “回夫人,刚才奴婢去了梧桐园找九小姐,梧桐园守门婆子却说,九小姐匆匆走了。” “去哪了?” “说是去冯舅舅家。”丫头们回话。 俞夫人竖了竖眉。“我不是让她明天去吗?” 九小姐倒是知道她母亲会发火,所以还没等到事情败露,就溜了。 “母亲,明摆着呢,人家李妈子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妇,我看呢,八成是九妹畏罪潜逃了,母亲您不能沾山药,后厨能不知道?今天早晨我就看九妹她神色不对,齐王要来府里,她以为爹娘要嫁我或七妹八妹,所以心里酸溜溜吃了醋,先弄了只苦蟹子,又借口肚子不舒服,却是去后厨做更坏的手脚……” 六小姐还未说完,却见她母亲用严厉的目光看向她,把她吓了一跳:“母亲,您怎么这么看我?” “她可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这么说她?” “她是亲妹妹?我不是她亲姐姐?她让我在殿下面前出丑,让全家在殿下面前出丑的时候想过这些没?”六小姐倒有些歇斯底里了。“我不管,都到这地步了,谁不为了将来前程着想,都道是女怕嫁错郎,我们做女儿的,都指望嫁个好人家,我不争别的,这个我一定要争。” 俞夫人叹息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明日等你妹妹回来,我再做处理。” 想来俞夫人年轻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感同身受。 俞阡实在不愿意管这一家烂摊子,这一场闹剧下来,脑袋简直肿得发胀,夫人那边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却有衙役行色匆匆来见他。 “大人,不好了。” “出大事了?” “不是大事,却也难为的恨。” “怎么回事?” “小的们今天上午接到报告,有一批锦衣卫在南大街公然拿人。” “锦衣卫拿人?刘捕头没去交涉?”俞阡脑子转的倒挺快,他马上在思考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刘捕头去了,对方却气焰很大,说刘捕头跟他不对等,还说就是登州知府的您,官阶上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人,小的们实在难办了,再不管,老百姓都民愤滔滔了。” 这真是按下了葫芦起了瓢,俞阡还真是心累,他整整心虚,叫管家帮他穿好官衣,跟着衙役,匆匆往南大街赶。 锦衣卫?不,不是锦衣卫,登州城里倒是有一批相似的人马,东厂。 登州城里有薛太后的侄女,所以东厂的人也随着来了。 如果是东厂的人在南大街肆意妄为的拿人,又是因为何事? 难道薛小姐出了什么事端? —————— 王府里,少年听了殿下的讲述笑的前仰后合,他后悔没跟着去瞧瞧。 “俞家六小姐的脑子真有猪头那么大么?” 齐王摇摇头:“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想的。” “我觉得俞家母女除了四小姐都不好,她们都欺负四小姐,这是她们罪有应得。” 齐王道:“没想到你还挺有正义感。” “这叫嫉恶如仇。” “对了,你去叫孙大叔,就说我有事跟他们商量。” 少年去了,不一会儿孙大叔来了。 “殿下有什么急事么?” “嗯,从宫里来的那些人,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殿下是在说薛太后的人吧?殿下你可别说,今天早晨有消息。” “什么消息?” “薛太后的侄女跑了。时间大概是昨天夜里,那梨宅里里外外,有四层太监宫女守着,昨天吃了晚饭还好好的,今天早晨宫女去伺候她起来,却发现人没了。” “被谁捉走了?” “这倒有可能,薛太后差她亲侄女来选妃,其实暗地里有不少竞争者,他们浑水摸鱼,把薛小姐弄走,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更何况,梨园的主人虽然姓田,然而姓田的却是俞府的狗腿子,替俞家办事的,俞府要想从中插一脚,简直太简单不过了。” “发现薛小姐丢了之后,这些太监宫女什么反应?”齐王问。 “很着急,都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太后差他们来登州,结果他们把主子给弄丢了,回去宫里,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他们赶紧找了东厂的人赶紧去街上找。” “怪不得我路上被他们拦路。” “从他们现在发疯的状况来看,应该是还没找到。殿下,咱们要帮忙吗?” 少年在一边撇撇嘴:“去帮忙干嘛,我还巴不得这个小妖婆消失呢。” 齐王笑起来:“景年说的符合我的心里,这个薛小姐消失,四小姐将来选妃就会少一份变数,再说咱们现在还未正式与政,那些东厂乱了登州城,自然由俞知府着急。” 第三十四节长袖善舞 “不过眼下,咱们也要派点人手去找这个薛小姐。” “殿下?”景年倒是希望不去找她。 孙大叔笑起来:“殿下应该是出于其他方面考虑的。” 齐王道:“派点人手妆模作样找一找就可以,不用太放在心上,这样皇后的人就会担心被别人先找到,所以不得不在此处花大力气,无暇顾及其他,如此一来,我们就更有时间做另外的事了。” 景年撇撇嘴,他这殿下倒是满嘴计谋。 “对了景年,我明天去长春湖,你也去吧。” “去见白先生吗?” “你脑子就存着一个白先生,我是带四小姐去祭奠顾生。” 少年道:“顾哥哥的墓跟白先生的宅子隔岸相望,去祭奠他,不就是去看白先生吗。” …… 梨宅里太监宫女乱成一锅粥,主事的林宫女倒是有些主见,依然稳坐如山。 “林姑姑,东厂那边已经全部派出去了,查了快一天了,也没见薛小姐的影儿。” 这林姓宫女其实不老,小宫女们称呼她作姑姑,也是忌惮她是太后身边红人。 “东厂那边现在是谁管事的?” “陈公公。” “杨公公呢?”林宫女眉梢微竖。 “这几天一直不在登州,也不知去了何处。” “这大太监怎么搞得,如今薛小姐都丢了,大伙儿都乱了分寸,他在外面做什么?” “神神秘秘的,大伙儿都不知道。” 林宫女更加愤恨。 “现在天快黑了,林姑姑咱们还要找下去吗?” “当然要找,叫陈公公多辛苦一点,你们通知后厨多多加菜。天一黑,小姐找不到容身之处,恐怕会更危险。小姐会去哪里呢?对了,薛小姐随太后也信佛,你去告诉陈公公,可以去城外的尼姑庵转转。” 那小宫女应了一声,就去了,不多时,来了一个锦衣太监。 “报林姑姑。” “什么事?” “陈公公叫我来知会您一声,官府的人知道了此事。” “在登州城闹这么大动静,人家不知道才怪。没事,官府的人没说什么吧?” “登州知府倒是想协助搜寻,被陈公公婉拒了。” 林宫女点点头:“咱们自己慢慢找就好了,别叫别人掺和。” “不过……齐王府的人却掺和了。” “嗯?他们也知道了此事?” “怕是今日午后属下在南大街拦了齐王的驾,被他知道了,齐王府倒是没派多少人。” “那你赶紧回去告诉陈公公,多派人手,可不能让齐王府的人先找到了薛小姐。” 这可真是有些头痛,薛小姐偏偏在这个时候消失,太后怪罪下来,多少人掉脑袋可真是说不好的。 一会儿,小宫女传来消息:“杨公公回来了。” “他在哪?” “在西厢房。” “咱们快去见见他,他主意多。” 大太监杨溢刚刚回来,凳子还没做热,就听见外面有人急匆匆而来。 “是林姑姑。”身边的人说。 “快叫她进来……” 林宫女一边急匆匆走进来一边道:“杨公公,您可知道外面怎么这么乱?” “我怎么能不知道。我自有分寸。” “可是薛小姐都出走快一天了,现在天色已经黑了,在外面多待一刻,便多增一刻的危险。” 杨溢点点头,却不发话。 “杨公公,我叫他们都出去找了,但现在还是没消息……” “当然不会有消息了,你回去吧。” “可是小姐在外的确很危险。” 杨溢身边的小管事发话了:“林姑姑,杨公公叫你回去,便是说他自有安排。” 林宫女知道杨溢脾气很坏,只好嘟囔着嘴离开了:“还自居太后贴身太监呢,我看薛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拿什么谢罪。” 林宫女走后,小管事道:“杨公公,要不要告诉林姑姑,毕竟她也是太后身边的人,让她太着急了……” “女人多会坏事,告诉她做什么,你自管按照计划来。” “现在就要去么?” “现在就去吧,咱们从京城带了多少人?” “单东厂的人就一百五六十,算上林姑姑那边的太监宫女,也有二百多了。” “只动用东厂的人,兵分三路,一路去烟台阁,一路去扶风楼,最后一路去登州知府的宅邸俞府。若是有不从,就用太后压他们。” “齐王府用不用去找找?” “动齐王府,现在还不是时候,先把扶风楼和烟台阁的两个姑娘办了吧。” 扶风楼是林宰相的孙女林熙在登州的住所。 这一晚登州注定不太安宁。 林熙早早用了膳,却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季妈妈,外面怎么回事?” 季妈妈差了一个小厮前去询问,不多时小厮回来禀告:“季妈妈,不好了,外面是东厂的人要硬闯进来!” “他们也太欺负人了,仗着自己东厂无法无天了。他们以什么理由要进来的?”季妈妈恼了。 小厮道:“说是太后侄女薛小姐人找不到了,怀疑被人扣留。” 季妈妈破口大骂:“她找不到了管咱们什么事,好呀,就叫他们来搜好了。找到了算他们有本事,找不到看丢的谁的脸。” 林熙却道:“季妈妈别这么说,小厮,你去跟人家客客气气的,让丫鬟们多去泡些好茶。” 待小厮去了,林熙道:“季妈妈,我觉得这其中有反常,现在登州的这帮太监是谁管事的?” “还能有谁,大太监杨溢呗。” “郭妈妈你可清楚,这杨溢在朝廷上威风八面,手段多的很,连祖父都让他三分,这次他借找太后侄女的由头来扶风楼,可不是吃饱了撑的。” 季妈妈点点头,若有所思。 “叫手下人机灵点,东厂的人来搜的时候,叫他们多长点眼睛,借搜查之名构陷他人,这可是东厂最惯用的手段,我母亲早就告诉你了,咱们来登州选妃,面对的可不是寻常百姓,都是长袖善舞之人。” 季妈妈连连道是:“我这就去看着他们。” 然而季妈妈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门外小厮一边匆匆赶来一边喊:“不好了季妈妈。” “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小的在柴房刚刚发现一具女尸!” 第三十五节无头女尸 “你说什么晦气的话!”季妈妈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熙拧拧眉:“季妈妈,怕什么怕,咱们又没做亏心事。” “怕什么来什么,小姐这可怎么办是好?” “那女尸是咱们的人吗?” 那小厮道:“我来的匆匆,季妈妈过去看看吧。” 林熙道:“我也去。” 东厂的人快要来了,当下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处理这事得赶紧才行。 “没头?”林熙脸色深重,“看来已经做好了构陷咱们的准备,他们冲进来,见了这无头女尸就会说咱们害了薛小姐,他们巴不得咱们身上负了案子,离开登州呢。东厂的人进来了没?” “进来了,现在在前院搜查呢,他们人多,搜到这里用不到半刻钟。” 季妈妈道:“小姐,您说的对,咱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就是个无头女尸,让官府去查,查个水落石出。” “季妈妈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登州官府向着谁还说不好,万一真跟这群无赖纠缠起来,吃亏的是自己。 这林熙从小随她祖父长大,潜移默化有他祖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态,又生了一副聪明脑子,所以换了什么场合,都是不急不慢,这回儿却紧急地容不得她细细思考了。 东厂的人立马就要搜进来,这半刻钟的时间里怎么藏尸? “季妈妈,你赶紧去前院牵住他们,尽量多拖延点时间。” 季妈妈去了,林熙又去招呼随身的丫头澜月:“你快去叫几个护卫来。” 又转身向小厮发问:“是你发现女尸的?” 小厮答:“是送柴的老刘头儿发现的。” “老刘头儿?” “是登州当地人,咱们来了这儿之后每日来柴房送送柴,有时候也会闲下来跟小的们喝几盅,今日也不知怎么,放下柴火突然就脸色惨白了,结结巴巴说有个死人。” “这老头儿现在去哪了?” “他说他家里老伴患了伤寒,得回去照看,就匆匆回去了……小姐有什么问题吗?老刘头儿人看着老实得很,不会弄这些歪门邪道吧?” 林熙也没说什么,问道:“除了这个老刘头儿,还有谁见过这女尸?” “我叫老刘头儿嘴巴严实点,然后就赶紧来找您和季妈妈了,没别的人知道。” “也就是说,这件事也只有老刘头儿、你、我、季妈妈、澜月五个人知道?” 小厮道是。 林熙踱着步,当下要处理此事,若要干净妥当,就要把知道这事的人嘴巴捂住,季妈妈和澜月是不用担心的,她们跟了多少年,忠心耿耿毫无二心。 这小厮和那老头儿就不好说了,尤其是那送柴老头儿,出了大门上哪去找,他要嘴巴不严实,整个登州城第二天就知道了扶风楼藏了女尸。再者说,她最担心的一点不是这个,无缘无故来的女尸,是谁弄来的? 她瞥了一眼那小厮,小厮倒是个靠谱的人,跟她一起焦虑,不像是吃里扒外的家伙。 小厮提议道:“小姐,东厂的人快进来了,是不是赶紧藏一下?” 藏? 藏哪儿都会被翻出来。 林熙倒是从她祖父那里听说过东厂的肆意妄为,先皇帝在世时,东厂为了构陷朝中元老李尚书,在其家中埋了一批兵刃,数月之后发掘,李尚书坐以谋逆罪,全家连坐,惨不忍睹。 家中埋物构陷,倒是东厂的惯用手段了。 小厮又出主意道:“小姐,要不小的把女尸从侧门背出去?” 林熙摇摇头。 这也不成,东厂这么多人肯定是有所准备的,真要送出去了,万一在门口撞上就更麻烦了。 还想抛尸?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厮有些焦急,他倒也是个忠心不二的人。 林熙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不如把这小厮杀了,做成冤死的鸳鸯怎么样? 东厂的人来了,问起缘由,就说下人犯了家规私通了,被护卫打死了。 反正死无对证。 这样一来东厂的人顾及脸面,倒不会认这个跟别人厮混的女尸是他们小姐了。情况就大为主动,不过,比较不好的一点是消息也会传出去,扶风楼里死了一双鸳鸯,宰相家风是不是不好? 相比被构陷成谋害薛小姐的杀人犯,这倒是无足轻重了。 小厮看着林小姐目光里的寒意,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赶紧道:“小姐,您有主意了?” 主意说出口之前,林熙却突然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李排行老六,大伙儿都叫我李小六。” “李小六,我有个主意,但是要辛苦你。” “小姐说便是,我家老小都是受林老爷的恩泽,我要是有朝一日能为小姐赴汤蹈火,我们家也是荣幸了。” “时间紧迫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一会儿东厂的人进来之后,你就这么着……” 林熙对李小六刚说完,澜月带着四个护卫就来了:“小姐,东厂的人来了。” “放心,让他来。” 澜月看林熙胸有成足,再看李小六,浑身哆嗦跪在地上,心里满是狐疑。 澜月刚要张嘴问,季妈妈拖着一行锦衣人来到后院。 “先去柴房看看。”领头的是陈公公,听他这口气,像是知道女尸在哪似的。 大太监杨溢却不紧不慢在前院赏风景呢,问了下人要茶喝,他是要等到属下们把事情捅破了才进去。 “给林小姐见礼儿了,都说林老宰相的孙女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比倾国倾城还要美上几分。”陈公公倒是会说话。 “谢公公夸赞。”这林熙也不多说话。 “这怎么回事呢?他怎么跪着?这下人也是不容易,快叫他起来吧。”陈公公是口蜜腹剑的典型,他这么一说,把李小六吓得浑身冷汗,陈公公突然一惊,“哟,这儿怎么躺着个女的!” 陈公公演戏倒是个好手。 “不会是太后家那可怜小侄女吧?看衣裳也很像呢……啊!怎么死了!” 他这一声“啊”,把全院子人的魂魄都叫没了。 林熙且看他怎么演,脸色倒是没啥变化。 “林家千金呐,这是怎么回事?” 林熙脸一冷,撩起脚狠狠踹了李小六一个趔趄:“你问他。” 第三十六节相好 林家的家仆们都悬着一颗心,他们真是怕小姐在这事上吃了大亏。 东厂是什么角色啊,皇帝的手脚,想动谁就动谁,攻无不克的。 小姐让李小六跪着是什么意思?他可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 家仆们都悬着心看着李小六,谁都不知道小姐出的什么牌。 那李小六的确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他怕,心里一直哆嗦着呢,东厂的头头儿呢,说杀人就杀人,他要是这出戏没演好,自己的小命倒是其次,搞不好连累小姐了。 原本还想装个紧张,这会儿却是真的吓破了胆儿,说话结结巴巴,连字都吐不清楚: “回、回、回公公,是、是小的犯的事。” “你犯的事?”陈公公一愣,怎么不按剧本来?只好道:“你杀了太后侄女?” “借、借小的一万个胆儿,小、小的也不敢,她、她是小的在登州的相、相好。” “相好儿?”陈公公倒吸一口凉气,都说林老宰相狡猾多谋,她这孙女也真让人头痛。换作别人,早就吓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多能做到藏藏尸,打点一通封封口,别的也做不了什么了。这林小姐倒好,直接说人是她下人杀的。 “是、是小人的相好。” 如果他还按原来计划,咬定这女尸是太后侄女,太后知道了非得赏他个大耳刮子,做一个下人的相好被杀了,传的满城皆知,即使以后辟谣了,也让人笑掉大牙。 “好端端的相好,怎么杀了呢?”他也只能问问这些了。 “老、老刘头儿,老刘头儿。” 林熙也捏着一把冷汗,这个李小六上不了台面,所以一直做着后院的粗活儿,她方才教他的那些利索台词,这回儿都忘得一干二净。 李小六只记住了几个词而已。 听到老刘头儿,陈公公还有些惊愕。 藏尸扶风楼,是陈公公亲自找老刘头儿做的,那个老汉看起来非常实诚,一开始打死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不过,陈公公抓了他老婆儿子他就焉了。“老爷,我做还不成嘛,我就这么一个老婆,就这么一个儿子。” 老刘头儿人老实,干活儿却利索的很,送柴的时候,把无头女尸塞在车里,送进扶风楼柴房,一切也颇顺利。 “老刘头儿?关他什么事?”陈公公倒是不担心诬陷之事被发现,老刘头儿已经被他灭口了,当然死无对证,其实他们东厂自创立以来,一直都是厚脸皮无赖,真要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老刘头儿,他是送柴的……” 林熙又踹了李小六一脚:“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小六跪在地上,被踹了一脚,顿了顿神才想起小姐教他的话:“那小妹跟小的情投意合,小的原还想攒了钱把她娶回京城。老刘头儿是送柴的,平日送了柴,我看他又苦又累,时不时拉他喝几盅,谁知昨日跟老刘头儿喝酒的时候,他胡说八道,非说小妹跟他是老相好。” “然后你就杀人了?”林熙倒像是一点也不知情。 陈公公是听明白了,这林熙真是个鬼精,她明知道东厂的一贯作风是不留活口,所以把死了的老刘头儿抬出来,死无对证。 他原还想刷刷威风,这回儿是一点兴致都没了:“林家千金,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伙计?” “陈公公真是费心了,怎么处置,事关我们林家声誉的……”林熙的脸色陡然严肃了起来。 李小六竖着耳朵听呢,他没记得有这句,听小姐的口气,他有些慌:“小姐小姐饶命啊,我也是酒后失手……” “酒后?来登州之前老爷怎么跟你们说的?” 李小六想起来:“老爷说这一趟必须万无一失,不能饮、饮酒。” “明知不能饮酒,还偷饮,致使犯了案子,该当何罪?” 李小六一下子蒙了:“小姐冤枉啊。” 他是彻底慌了,他原以为替小姐演演戏,一切就会过去,弄不好小姐还会赏他个封口费什么,谁知这阵势,是要把小命搭进去。 “小姐,不是小人做的……” 林熙目光一寒,道:“不是你是谁?护卫,赶紧把这败坏门风的拉出去杖毙了。” 陈公公看在眼里,微微笑起来:“林家千金,可真有老宰相的威风。” “陈公公,还要搜吗?” “小姐你说哪里话,就是找找看,不是搜。时候不早了,我去跟杨公公禀告一声,差不多了就收工。” 林熙看着锦衣人离去的身影,长吁了一口气。 季妈妈低声道:“小姐,李小六是冤枉的,要不要把他放了?他家三代对老爷都忠心耿耿,贡献也挺大,莫不如给他个小钱,叫他换个名儿做点买卖,以后不要再出现了……” 林熙白了她一眼:“他都认了,还说是冤枉的?这事关门风的,可不是小事,你别乱说话,过去盯紧了,咽了气再收工。” “小姐犯不着这么吧?” “犯不着?我可是在跟东厂的人打交道呢,你一句犯不着,出了事拿你的脑袋?” 季妈妈噎住了,赶紧应了一声,去了。 …… “去烟台阁的人怎么样了?”出了扶风楼,杨溢问。 小管事回答:“回公公,刚来的消息,赵家的郡主亲自守着门不让进,咱们的人堵着门呢。” “冲进去不成?”陈公公在一边插嘴。 小管事道:“那赵家的郡主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在军中长大,威风着呢,放出狠话,说只要咱们的人敢跨进烟台阁一步,她就会血洗梨宅。” 陈公公道:“这姑娘家家的,口气倒是不小,咱们这次出来,带了不少人吧,真打起来,还不知谁洗谁呢。” 小管事道:“此言差矣,这郡主厉害着呢,她这次带的人据说都是右庭王身边的精锐,个个身经百战,以一当十的,咱们冲进去?免不了要吃大亏。” 陈公公知道那些鲁莽军夫的厉害,便不再多说一言。 杨溢扶了扶额,道:“这个硬木头就先放一放,咱们去见见登州知府吧。” “这个登州知府家里咱们没动过手脚。” “嗯,先不要动他,在人家的地界上,咱们还有用他的时候。” 第三十七节东厂访俞府 四小姐晚上还回的梧桐园,岂人早就想搬出去了,不过现在房子没找好,这念头也就算了。 晚膳刚刚吃罢,岂人点了一盏油灯,慢悠悠的光亮笼着桌案。 四小姐打算翻一翻这些日子的账目,却听见园子外面有人吵闹。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还能有什么事,估计又是九小姐跟他们吵架。小姐,我去看看。” 岂人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是梨宅的那位薛小姐丢了。” “走丢了?” “不知道什么情况,听小晴儿说,今天下午城里已经闹得民愤极大了,东厂正发动人找呢。” “找人便是了,来咱们这里干嘛?” “小晴儿还说,扶风楼和烟台阁也都闹过一阵呢。这回儿该轮到俞府了。”岂人一边给四小姐铺床,一边跟她搭话,“跟小姐没关系。” 四小姐心里想着事情,细细思索着。 “东厂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夫人他们要受折腾了。”岂人道。 “咱俩早早搬出去吧。” “小姐想通了?” “想通什么?” “齐王殿下邀你去他那住,你想通了?” 四小姐白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岂人道:“我听景年说的。” “景年真能胡说八道……” “小姐,咱们要不要去围观一下?” “围观?” “东厂的人来咱们府上,夫人小姐她们那边恐怕是有好戏了。” “你可真有兴致,大晚上的,夫人不会让小姐们露面的。” 更何况今天中午饭局上闹得不欢而散,小姐们怕是难在露面了。 隔了一个下午,吃罢晚饭,夫人的情况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其他小姐的脸色也渐渐消退,只剩了六小姐还依旧肿脸。 “还不好吗?”俞夫人有些着急了,按郭大夫开的方子,以前这种情况,也该好了。 六小姐的过敏症越来越严重? 张大姐过来禀告:“夫人,东厂的人来了。” “来吧,老爷不是说了么,不会为难咱们,你去叫手底下人配合一点,他们也就是看看情况。” 张大姐刚刚下去,来了一个小丫鬟道:“夫人,九小姐回来了。” 提到九小姐,俞夫人的火气腾的就上来了:“她还有脸回来?她人呢?” “回夫人,九小姐她回梧桐园了。” “她还真有脸,你去叫她,就说夫人说的,叫她去她六姐那儿道歉,我过会儿也去。” “夫人,奴婢叫不动她……” 俞夫人皱了皱眉:“你先去吧,我去老爷那里看看,东厂的人来了,总要有些烦心事。” 夜色渐深,俞府里今夜可不算太平,东厂十几号人涌进来,说搜查就搜查了。 俞阡一百个不乐意,他也的忍着,俞夫人更是如此,东厂的头子陈公公还有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杨溢来了,俞老爷和俞夫人得毕恭毕敬,还得溜须拍马。 “俞知府你的几个千金进来可好?”陈公公问他。 “承陈公公关照,挺好挺好。” 陈公公做太监久了,总喜欢阴阳怪气:“听那些宫女儿们说,俞知府的千金们也要去选妃?” 俞夫人听这话里有话,暗示了老爷一下。 俞阡道:“公公有何不妥吗?” “不是不妥。我们当差的,服侍的是上面的皇帝太后,别人么,怕是再伺候,也难得有前途。” 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让人琢磨不透。 不过俞阡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下官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只是过来点拨一句,齐王呢,只是个皇室的血统,封地将来是要被收回的,历朝历代,哪个皇帝都不喜欢裂土太多。再说了,这齐王一来,你们SD布政司下的官儿估计就要完蛋,你们总不至害着自己的利益吧?” 这也说的太明显了,他俞阡再不聪明,也听懂了:“陈公公说的是,下官自有分寸。” “这就好,早就知道俞知府深明大义了。今天来也就是随便看看,” …… 两个丫鬟提着灯笼,细步去往梧桐园,俞夫人慢悠悠跟着。 刚入了梧桐园,便听到细微的啜泣声。 “怎么哭了呢?” “夫人,恐是九小姐哭了。” 果然是九小姐哭了,岂人隔着院子都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哭。 “小姐,你猜是谁在哭?”岂人道。 “是九小姐吧,她今天可是犯了大错。” “我猜也是,这在梧桐园里可是头一遭呢,也是她活该,你不必理会,自然有人管。” 俞夫人进了九小姐的屋子,准备好了一肚子骂人的话,板着的脸铁青。 “九小姐,夫人来了。”丫鬟轻声唤了一句。 “都走!”九小姐耍起泼来谁也不识。 “你是觉得所有人都对不住你?”俞夫人道,“今天饭桌上是你捣乱的吧?” 九小姐没吱声。 俞夫人继续骂她,哪句不好听捡哪句,连丫鬟们都偷笑了,夫人可是很少有这种泼妇的时候。 骂道最后,九小姐还是不知声。 “你耳朵是聋了?” 等了半晌,九小姐这才呜呜哭泣道:“妈,我今天去舅舅家,他逼我跟那个王生成亲。” “什么?” 俞夫人一下子没明白过来:“这都是哪跟哪?” “冯舅舅说我不该这么不懂事,他这回儿要遭大难了。” 俞夫人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脏话全部咽了下去:“他真是这么说的?” 九小姐点点头:“有人把那件事捅到了齐王那里,等过些日子齐王上任了,冯舅舅就要完蛋了。我就在想,真有这么严重么,不就是抢了别人的亲,犯不着落个杀头的罪吧?” 俞夫人浑身一惊,瞪了她女儿一眼:“政治这东西,你可不知道,你冯舅舅的仇家太多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喝闷酒呢。” “得想个法子帮你冯舅舅度过这道坎。” “冯舅舅说这道坎恐怕是过不去了。” “他为什么这么说,上下打点打点便是了,不就是个李家和王家吗,多给点钱就是了,你冯舅舅这些年可攒下了不少银子。” …… 第三十八节去长春湖 “你冯舅舅可有什么好的计策?” “我又怎么知道?”九小姐反问,“妈,我可是觉得,这是舅舅自己做的恶,跟我没关系。” 九小姐的这句甩责之言,让她母亲有些失望。 “咱们也得替他担担忧吧,你冯舅舅这事也是因为你而起的。” “是我叫他杀人了吗?我可没这么说,他杀了人叫我这个做外甥的将来怎么嫁人?舅舅是杀人犯?我可不想落得跟四姐那种下场,嫁人都嫁不出去。” “你说你四姐干什么,现在得想想办法帮帮你冯舅舅,你姐妹行里,他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俞夫人脸上有些不悦之色了。 九小姐却没看出来:“他喜欢是喜欢我,可我也没得他的钱呀,他捞那么多钱,最后还不是都给了他儿子?” “你还图他的钱?哪个做父亲的不是把家产留给儿子,你这个当外甥的还想染指?” “我也只是说说罢了,我既得不到他的产业,干嘛非得听他的话,回过头去嫁王生。” 俞夫人可真是气坏了,她拿这个女儿没办法了:“你冯舅舅死了你就高兴了。” …… 岂人偷偷伏在窗台上听房里俞夫人和九小姐说话。 回来的时候见小姐脸上有几分戏谑:“你跟着景年玩了才几天就学会了爬窗台?” 岂人吐吐舌头:“我才不跟他学呢。我还不是为了小姐嘛。” “为了我,我何时让你去做这个的?”四小姐一手扒拉着账目,一手捏着算盘珠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小姐,我可听了重要消息了。” “让我猜猜,是不是她们明天又要出去游玩?”四小姐估摸着,照往常旧例,这些姐妹里吵了架,俞夫人都要安排她们出去游玩,这些妹妹们高兴了,仇也自然就消了。 “不是这个,现在九小姐屋漏偏逢连夜雨啦。” 四小姐心里倒也平静,道:“她又惹什么事了?” “小姐还记得前些日子她为了嫁个书生,闹得李家家破人亡吗?” “记得怎么?” “九小姐做的那些恶,老天要来算账啦。” “不是老天,是齐王要找她算账吧?” “不过是和冯舅舅有关。” “他怎么?” “他在乡下名声不好,贪得无厌,圈了很多良田,今年又赶上大旱,估计很多百姓家都吃不上饭了,招远县栖霞县都有闹事的。小姐,他家里不是有很多钱吗,干嘛还这般敛财。” “你要是他你就会明白的,走一条路走久了,就会习惯性走下去。贪财如此,别的事也如此。”四小姐想起来,自己多年未嫁,一个人走下来,也是习惯了。 嫁入王府,做他的王妃,会不适应吗? “今晚早早睡吧,明日约了殿下去长春湖。”四小姐吩咐了。 岂人便去给她铺床。 …… “快起床啦。” 景年照例每天早晨起来就去掀裴庆的被窝,裴庆愤恨不已。 他昨晚上熬夜料理了公事,深更半夜才睡的,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被掀起被子来,所以脸上有几分愠色,迷迷蒙蒙的眼睛都睁不开。 “庆哥,你生气啦?” “没,我怎么敢生你的气。”没了被子,裴庆就四仰八叉躺在床榻上,叹了口气。 景年扰人清梦,总是如此。 “就是就是,赶紧起来吃早饭,殿下一会儿就要带我出城,我今天恐怕不能去陪你玩了。” 裴庆暗道,今天可算要安静一天: “出城好啊,” “殿下带你去哪?” “长春湖,我本要拉你去的,殿下不许。” “我倒也想去,不过手头公事太多了啊。” 景年有些惋惜道:“下次一定带上你。” “下次吧,等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殿下真够意思的,自己忙里偷闲,让这些臣子累死累活的。”景年道有些替别人打抱不平的心思。 齐王这日起了大早,穿戴整齐,在院子里溜达,偶然间听到景年在裴庆房间说自己坏话。 “你是不是翅膀硬了?”齐王把少年的耳朵提起来。 “殿下,我再也不敢啦。”齐王的手刚沾了少年的耳垂,少年就举手投降了。 齐王维护了自己的王者尊严,倒也心满意足:“景年,陪我去吃饭。” “殿下,今早吃什么。”景年揉了揉自己的耳垂,倒也不疼。 “你和裴庆不是都喜欢蟹黄包吗?我昨天嘱咐了王嫂,今天早晨多弄些包子来。” 齐王正说着,却没了景年动静,猛然一瞥,少年正留着口水呢。 “殿下我这就去后厨拿。”少年风一般的飞出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齐王和裴庆。 裴庆哀叹一声:“殿下真可苦了我,他今早又来掀我被子了。” 齐王失笑不已:“你让他掀了又如何?他喜欢早起,喜欢叫你起来,你就由着他吧。” “他那哪是叫人起床,分明是耍流氓,手一直不老实,摸这摸那的,幸亏我不是个姑娘……” 齐王笑道:“那这么说,是得管管他了。” “殿下,我看呢,不仅得管他,还得找个能克他的人拿着他。” “你的意思是,应该早点给他取个媳妇?说起来景年年级也快到了,裴庆,你在登州待的时间久,谁家有合适的小女郎,你就给景年介绍介绍。” 说到给景年娶媳妇,裴庆竟有些微微酸意:“景年还算个孩子,恐怕太早吧殿下。” “他?不小了吧。” …… 五月登州城外飘起了浓雾,这雾是从海上来的,厚的三五丈远之外就看不见前路。 哒哒的马车跑不太快,一路上景年都是小心翼翼紧紧拽着缰绳。 这样慢条斯理的,快到中午才到长春湖。 “景年,你可来了。想我了没?”长春湖畔迷雾才开始消散,白先生等在宅门前,帮少年收了马车。 少年对白先生可一直保持着警惕心。 “不想。” “啧啧,你可真倔脾气了,待会儿我写几幅字画,你帮我磨墨吧。” 少年瞪大了眼睛,连忙溜掉了。 “磨墨的事,还是拜托你家苗里吧。” 第三十九节长春湖畔 顾生的坟墓坐在长春湖畔角落里,他好似一刻也不生长了似的,永远停在那个年纪。 四小姐羡慕他,羡慕他可以永远留在那个阶段,她自己呢?人生恰似听了两处不一样的戏,前一出风和日丽叫欢声笑语充满了,后一出却阴雨连绵,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原还听过那样的戏,见过那样的少年,有过那样的如意郎君。 这如意郎君此刻埋没在一捧黄土里,叫山花野草吸了他的骨肉,年年月月长出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来。 她把那些花儿都看入了眼,出来时,却是泪雨滂沱。 这一天长春湖畔微微有些小雨,白先生说不写字画了,要去湖边奏琴,小苗里就在湖边小亭子摆了琴案,又弄置了小火炉烧些暖茶。 白先生把琴抱出来,置好,手指微微一拨,琴声就在湖面悠悠荡去。 稀稀落落的雨声就着琴声,绯衣少年听了有些发怔,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琴声中停,白先生笑他:“怎么不说话了,往常你可是喋喋不休的。” 少年转身看了看他,还是没有说话。 “景年你吃了哑巴药了?。” “我只是,我只是莫名有些心痛。” 白先生轻声笑起来,他以为这么明朗的少年也会心忧是在说笑,道:“你的心在哪啦?我看你的心是叫狼吃了,整天没心没肺的说笑。” “这儿。”绯衣少年郑重其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白先生看得竟有些发愣。 …… 午后的湖畔阴雨连绵的,让人频生倦意。 少年多少次都合了眼,又多少次歪了头,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看见隔着波光粼粼的对岸有人在纵马。 飞驰的黑马上驼了两个人,白衣的是殿下,那红衣的是谁? 少年突然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白先生,不得了了……” “什么不得了了?” “殿下和四小姐骑在同一匹马上了。” 白先生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你懂个什么,你也想骑马了?” “我小时候骑马可比殿下厉害多了。” 两人正言谈间,小苗里走过来说:“先生,殿下的人来了。” “有什么事吗?” “有一封书函,说是要见殿下。” 小苗里把书函呈给白先生,白先生点点头,又看了看对岸飞驰的黑马,对绯衣少年道: “景年,大事为重,你过去叫殿下回来吧。” 绯衣少年撇了撇嘴:“什么大事比这个还重?” 白先生一副“叫你去你就去”的表情,道:“是东莱县,七百多暴民作乱。” 绯衣少年吐了吐舌头,冲进了雨中。 不多时,殿下披一身冷雨回来。 “东莱县么?” 孙大叔派来的人点了点头:“殿下,是东莱县,昨天的事。” 昨天夜里,东莱县府衙突然被暴民占据,县令郭树已经被暴民捉去,生死难料。 此时的东莱县仍旧是俞阡的治下,出了什么事自然由他全权处置。 他一方面派了府兵前去镇压,另一方面写书信一封,叫手下快马加鞭送去布政司,布政司紧接着发函去往朝廷,第二日朝廷兵部收到消息了,这才懒散散的写一道调令,要驻扎在蓬莱的指挥使前去平乱。 孙大叔的使者道:“殿下还是赶紧回登州吧,暴民由东莱爆发,目标直指登州,现在已经兵临栖霞县了。” “登州府的府兵现在在什么位置?” “登州府府兵不多,总共也就三五千人,俞阡分了两部,一部直袭东莱县,另一部分派驻登州城南,拱卫登州城。” 景年插话道:“府兵这么多,都平不了七百多的暴民么?” 白先生道:“景年你就别跟着掺和了,暴民起义,起初是七百,后来就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跟随者甚重,若是正好赶上什么大灾,几天之内聚一万的兵力不是什么问题。前些日子大旱,这些日子又突然阴雨连绵,恐怕是要发大水了,这大旱之后大涝……”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齐王道,“咱们去栖霞县看看吧。” 四小姐有些迟疑:“可是殿下,估摸着暴民也到了栖霞县的地界了。” “咱们现在启程,你愿意陪我去么?” 四小姐一愣,点点头:“愿意。” …… 从长春湖到栖霞县只有八里路,青篷马车冒雨而行,很快就到了府衙。 “暴民们还没到这里呢。”景年指了指府衙外警惕的府兵。 这些府兵三五结队,在登州城外来回巡逻,见了生人都要打量盘问。 栖霞知县躲在县衙后院里不敢出来,听说齐王来了,心道救兵终于来了,谁知出来一瞧,齐王所带只有两人,一时脸上尽显哀愁。 这时候正有衙役来报:“暴民快到城门口了!” 众人均是已经,四小姐也跟着紧张起来。 齐王确对她微微一笑:“没事的。” 殿下前些年是行军打仗惯了的,无论何种情形都面不改色。 “知县,栖霞县有多少府兵衙役?” 那知县哀愁着脸道:“回殿下,算上下官在内也就小二百人。” 这知县回话倒也不赖,算上他在内,便是说他也要去冲锋陷阵。 小二百人?齐王垂目,心里开始盘算怎么用兵。 知县在一旁急起来,道:“咱们二百人其实也够守城的,只怕这城内有些不听话的老百姓,跟城外的暴民里应外合,就不太妙了。” 这个,齐王是知道的,这也是最大的隐患。 “知县,暴乱的百姓从哪个方向来的?” “从东莱来的暴民,刚才来报已经到大柳庄了,是在城南。” 齐王点点头:“知县,你叫守门的将士把城门都开了,叫街上巡逻的弟兄们也都回营。” 那知县心里跳了一下:“殿下这是作何?” 景年道:“殿下是空城计吗?” 齐王目色有几分凛然:“天下苍生,民为贵,社稷次之。暴民也是百姓,逼急了才犯科作乱,与他们为敌实属悲哉。况且暴民聚众,城内也有响应者,如果单纯以暴制暴,只会城破人亡。简娘,景年先交给你照看,我去城南看一看。” 四小姐应了一声,把景年拉住了。 第四十节殿下身边的女孩 俞府里早就没了往日的温馨,因为齐王来访的那个午宴出人意料被搅和了,现在小姐们都各怀鬼胎。 俞夫人面对这些女儿,竟然一下子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她倒想一碗水端平,然而这时不可能的,把一个女儿嫁出去,总会冷落另外三个。 张大姐过来给她说:“四小姐今天早早起了,穿戴整齐不知要去何处,连个丫鬟都没带。” 俞夫人也没了心思,只淡淡说:“难不成去会她相好的了?” “奴婢也猜如此,所以叫了个腿脚灵便的小厮跟着。” “跟上了吗?” “小李刚刚回来禀告呢。说是一架还算普通的马车,出了西大门直往南边走了。” “南边?随他去吧,傍上个地主乡绅,我们就不用养她了。” “不过,夫人,听小厮说,驾马车的车夫是个小少年,那位齐王殿下身边不正好有个少年吗?” “你是说四小姐可能上了齐王的马车?” “夫人,奴婢也只是猜测。” “不可能的,齐王殿下怎么会看上她?再说了登州处处都有这种年龄的少年,哪家富贵了,也会用这种体面小厮做车夫,是你想太多了。” “夫人,我也希望是我想太多,但是四小姐这些天跟往常不太一样,咱们不得不防。” “嗯,那你叫小李过来,我问问他。” 不大一会儿,小李来了,俞夫人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 “是个小车夫?” “穿着打扮如何?相貌如何?” “回夫人,说是小车夫,我看哪里像小车夫,穿着富家公子的衣服,红扑扑的,长得有模有样俊俏得很,我看,倒是个小白脸也说不准。” 这小李只知道这些,张大姐倒没把怀疑是齐王身边人的事儿告诉他。 张大姐俯在俞夫人耳边说:“夫人,听说齐王殿下身边的那个小少年就是穿着绯色衣服的。” 听到这里,俞夫人这才浑身一震。 “赶紧去查查。” …… 栖霞县的县衙后院一间小小的屋子,四小姐和景年被县太爷安排了,暂时在这里容身。 县太爷又差人给两人送来了水果盘子,晾在桌案上也没人吃。 外面的街路上似乎是慌乱奔跑,让人时不时揪心。 “担心么?”四小姐看他踱来踱去的,问他。 景年笑一笑摇摇头:“不担心,殿下行军打仗多年,他这么胸有成足,不用担心的。” “……暴民打来啦!” “都到城墙根了……” 这间小屋子后面就是县衙后街,时不时有人奔跑着传出这种话来。 景年坐在椅子上也难得安生,他就是这么个人,到哪里也没办法安定下来。 “好好坐着吧,心静自然凉。”四小姐看出来了,景年也是担心的,于是想了想,跟他说几句话引他注意,“景年,我跟你打听点事儿。” “姐姐你说便是。” “殿下这些年可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不,有我呢,还有孙大叔,我们都陪着他,他虽然艰苦,倒也有我们,所以最后一起走过来了,殿下说他感激我们,他是这么说的……” 说起殿下来,他倒是突然变得话唠了。 “景年,我说一个人不是说朋友,我是说有没有其他的……女孩呀?”殿下这种如意郎君,要是没个女孩追捧那才怪呢。 “女孩儿?倒是没有,行军打仗哪会带女孩。” “不行军打仗的时候呢?” “不打仗,就住在京城的王府里呗。” “王府里有没有女孩儿?” “有。” “说说都有谁?”四小姐的兴致一下提了上来。 “可多了呢,小墨儿,小玲儿什么的,还有一些我记不上名儿。” 可多了!? 难道是夜御百女? 四小姐倒也不是那种没见过风浪的人,故作镇定,从桌案上拿了一个果子,堆着笑着给景年说:“你吃,怎么,女孩还不止一个?景年快给我说说。” “当然了。”景年接过果子来,啃了一口继续道,“不过枯燥的很,姐姐你愿意听?” “我愿意听。”四小姐脸上仍是笑着的。 “哎,俞姐姐,容我多嘴一句。” “你说。”四小姐脸上的笑容做好了随时绷紧的准备。 “那些都是府里的丫鬟,有几个还挺有姿色,姐姐以后做了王妃可不能用这样漂亮的丫鬟。” “丫鬟?”丫鬟也不成,四小姐倒想知道这个齐王有多混蛋,“殿下夜御几女呀?” “依照规制,给王爷侍寝的要有四人,一个铺床一个洗脚,一个站着陪着,还有一个暖床。右庭王府里就是这么干的,有一次我去他家里,还见着了呢,不堪入目,右庭王还问我要不要给我也找四个丫鬟呢。” “景年这般俊秀,倒是值得四个丫鬟陪衬呢。” “我才不要,殿下也厌恶的很,就寝时都让这些撤了。” “那不就没人侍寝吗?” “侍寝做什么,殿下行军打仗惯了,没有这习惯,不过他夜读的时候我得陪着,闲着没事给他挑个灯芯什么的,这是我最不喜欢做的,睡觉的时候,我得在隔壁,殿下要是半夜突然想起来要看哪部兵书、哪部史书,我就得给他找出来,我简直被当了个丫鬟使唤着。” “那些丫鬟做什么?”四小姐仍旧是不放心。 “殿下用不惯她们,她们多是从宫里来的,谁知道是不是薛太后安插进来的,孙大叔还叮嘱我,平日离她们远一点。这些小丫鬟还谋划着陷害我呢,我有那么容易中圈套吗?” “她们陷害你什么了?”四小姐倒是不太明白京城王府到底是怎么样的,听景年这么一说,倒像是处处勾心斗角。 “她们心眼多着呢,处处把我往火坑里推。” “殿下在京城就没有别的女孩来往了?” “让我想想,”景年托着下巴想了想说,“有的。” “谁呀?” “殿下嘱托了,不能给外人讲。” “景年你把我当外人了?” “当然没。” “果子拿来,不给你吃了!”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果子被四小姐夺去:“姐姐,别生气啊,果子我才吃了一口呢。” “扔了也不能给没良心的人吃。”四小姐。 少年一脸委屈:“我有良心着呢,要不,你再问我个别的问题?” “我就问这一个。” 少年有些懊恼自己多嘴,只好道:“是右庭王的女儿。” 第四十一节俞府的内乱 “四姐能攀上齐王殿下那样的?我不信。”轻笑着说话的是九小姐,她坐在椅子上,端着一杯凉了半天的茶来回吹,却没有要喝一口的心思。 “你不信的事儿多了,”六小姐现在跟她针锋相对,在屋子另一边坐了把太师椅,手里捏着瓜子磕,“四姐是比你漂亮吧?” 这倒是事实,不过九小姐偏偏是不服输的性子。 “漂亮有什么用,她那混名声在外呢?谁还要她,她现在都给人退回来三次了,人家堂堂一个齐王,能要这种三手货?不,算错了,该叫她四手货。”九小姐肚子里憋了股闷气。 “谁告诉你退婚的就没人要了?你不是还看上那个王家的小白脸吗,那小白脸原来也是有门亲事的。”六小姐慢悠悠把瓜子磕了吃了,她最享受拿捏她这妹妹的时候,“对了冯舅舅不是让你嫁了他吗,你怎么打算的?” “我怎么打算的管你什么事,再说男的跟女的能比吗?男的就是三十五十也是金勃勃,女的被退一次可就老了十年。”六小姐急切切地把手里的茶放在桌子上。 “那你觉得四姐老吗?” “她可不是老吗,二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咱们是给她面子,你出去没听街坊邻居们怎么说,老姑娘了,就是说俞家四小姐呢。”九小姐可算抓着了个破绽,“齐王要是娶她这样的,我第一个不服。” 六小姐把瓜子儿皮磕在地上:“齐王要是娶你这样的,我才第一个不服呢。” 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在一边噤若寒蝉的八小姐和七小姐赶紧拉架了:“六姐九妹你们别吵了。不管最后齐王选的谁,都是咱们家的人不是吗?” “你把四姐当自家人了?”九小姐咄咄逼人的目光袭过来,真把她七姐瞪怕了,“她可没拿自己当俞家人呢。想当年是父亲把她从外面领回来的你们还记得吧?母亲为这事没少跟他闹,当年是谁说要联合起来跟父亲抗争到底的?”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你不要再提了。”七小姐气势比不上她,语气也弱了三分,“三姐,你给九妹说说?她这么想是不对的。” 三小姐一反常态坐在屋子最角落,持着一副很少见的看客脸色,七小姐朝她求助,她连忙笑了笑说:“你们就别吵了,现在没个准信呢,你们吵个什么?” “就是,三姐说的对,别听风就是雨了,齐王怎么可能看上她那样的,等打探消息的回来说了结果,她要不是寻了个地主庄户人家才怪呢。” 呀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翠衣丫鬟,说:“夫人来了。” 九小姐连忙住了嘴,开始拿着茶杯喝水,六小姐也听了嗑瓜子,在椅子上好好坐着。 三小姐也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别吵了,和和善善的,别叫外人听了笑话。” 俞夫人推门而入。 “母亲,有消息了吗?” 俞夫人好似有些累,来了便闷着脸被小丫鬟搀着坐下:“我叫张大姐去打探了,你们不用跟着操心。” 屋子里便再无二话。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有人走来,敲门,来的正是张大姐。 “夫人,有信了。” 众女都看张大姐的脸色,但从她脸色上看,也看不出什么。 “怎么样?”一个丫鬟正轻手轻脚的给俞夫人按摩脑际,这些天可真把她愁坏了,她本以为这几个女儿能涨涨志气,谁知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听齐王府的人说,齐王一大早就出门了。” “跟四小姐出门的时候差不多?”俞夫人闭着眼睛享受那丫鬟的按摩,“你手上没劲?重一点。” “是的,一大早就出门,咱们家那位也是。” 六小姐还抱有一丝希望:“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同一天出门而已,你还能守着那位不让她出门?” “要不,你去叫老爷亲自去齐王府跑一趟,也好问个明白吧?就说四小姐找不到她人了,问是不是在王府里。”俞夫人道。 张大姐却道:“老爷那边现在焦头烂额了。” “他不是一向悠闲的很吗,发生什么事了吗?” “夫人,奴婢听说是东莱县起了暴民,栖霞县的人去了老爷那儿。” “又是暴民。”九小姐冷言冷语,“也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做什么暴民,等着吧,官兵很快就下来了,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的。” “你懂什么,你以为他们愿意做暴民?还不是这些年光景不好,又被咱们那个冯舅舅强买了田地,他们是饿得要死,才起来作乱。”六小姐又跟她吵起来。 九小姐酸溜溜地回她六姐:“六姐,听你这么说,你听同情他们?是不是要嫁个暴民才好显得你心底善良。” 六小姐立即对她还击:“你站在冯舅舅那边,岂不是你要嫁给冯舅舅。” “好了别吵了!原本指望你们几个能嫁到齐王府,现在没想到被那个死丫头抢了先,你们好好反省反省,别整天跟自己的亲生姐妹斗来斗去。张大姐,老爷那边忙不过来了?怎么栖霞县的人也来找他,栖霞县也反了?” “倒也不是,不过差不多了,是来送军情的,说是暴民打到栖霞县的地界了,马上就兵临栖霞城根了。” 九小姐一哆嗦:“这么快?马上就要兵临登州了?” 众女都面露紧张。 俞夫人还闭着眼睛:“慌张什么,打不过来的。” 张大姐道:“老爷叫大家不用担心,蓬莱的指挥使很快就带兵压过去。” “耳府的那位么?”六小姐问。 “是的,耳家三少爷。” “有他带兵压过去,咱们就放心了。” 张大姐又道:“夫人,从栖霞县来的人还带个话来,说齐王好像在那儿,带着一个女眷一个少年。” “齐王去栖霞县做什么?”九小姐问道。 “来人也没说,他在老爷那儿禀告呢。” 俞夫人说:“张大姐,你现在去老爷那儿等着,等那人禀报完了,把他请过来,我好好问他。” 第四十二节栖霞县的信差 俞老爷深陷在太师椅里,那个来自栖霞县的信差是个能说会道的,正在禀告栖霞县的军情。 说了七七八八之后,那信差又突然语气一转:“俞大人,属下说句不合适的,兵临城下知己,齐王让县城撤了防务,他这么搞,也就是逞个匹夫之勇,连我们这些办事的也跟着遭罪。那些暴民可是不长眼的,他们觉得是咱们当官的拿了他们的土地,就非要跟咱们拼个你死我活。你说,人家正发着怒呢,杀的眼都红了,他倒好一个统管十三州的王爷,偏偏给人喂了虎口。” 俞老爷不置可否,这些背地说人坏话的,被人抓到把柄可不太好。 “你还是回去吧,他可不是一般的王爷,叫你们县太爷好好配合着。还有,下次不要在我这儿胡说八道。”他这么一说,倒像是个道貌岸然的知府了。 “是是是,俞大人教训的是,只不过登州马上就要变天了,说句不好听的,虽然换了主人,但咱们当差的还是念着旧,县太爷也说过,咱们将来还是要唯俞大人马首是瞻的。” “你们县太爷是这么说的?” “他当然这么说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新来的王,恐怕对咱们这些旧当差的也是用不惯看不惯。布政司的那位都担心他的乌纱帽不保,更何况咱们地下这些人。俞大人,我们县太爷看出来了,眼下只有咱们这些旧人同系一心,不管谁落了难都相互帮衬,他要是罢免一个,咱们就请辞十个,他要是罢免十个,咱们就请辞一百,到时候全登州的官儿都被他罢了,他一个人能处理这些差事么?要不是下面的人给他办着差,他连一个村的赋税都收不上来。” 信差越说越激动,冷不丁碰上俞大人冷冷的眼神,连忙止住了口,道:“俞大人认为这么不妥吗?” 俞大人心里是颇有喜悦的,难能可贵这些下面的人在关键时刻想着他,但他表面上还是得“秉公无私”,他慢慢说:“你们难道是要造反吗?” “俞大人您可明鉴,咱们不是造反,是为了登州啊,再说咱们哪有那个胆儿造反,造反是那些暴民做的,咱们这是为了登州,登州当差的少说也有三千人吧,俞大人真的忍心看着咱们一个个被罢免了?小的也打听了,这位王爷在朝廷里可不是个好热的主儿,动辄变法,动辄看不惯朝野,你说他要是在咱们登州这么一搅合,登州还有未来吗?那些小老百姓更没饭吃了。叫我说,这次暴民就是为了反他的。” 俞大人把桌子上的茶杯敲了敲,叫他说话流血分寸:“暴民之乱,情况尚未查明,你这么胡说八道,小心被人捉了去大牢。” 信差嘿嘿一笑:“我也就当着您才任性一回,出去了可不乱说。俞大人要是捉小的入狱,小的心甘情愿。” 俞大人道:“你们都是我的老部下,我不会捉你们入狱的,只是以后登州是这位齐王的天下了,你们可不要留人口实。” 信差突然面带几分得意的笑,道:“大人,恐怕这齐王得不到这登州天下了。” “怎么?你们又出了什么鬼主意?”俞大人有几丝紧张。 “不是我们出的鬼主意,是这位王爷自己愚钝,我都给您说了,他不顾下面人的劝阻,非要在城墙下劝阻暴民,他这么胡闹,以后要是坐了政咱们还不得天天跟着提心吊胆啊,县太爷索性派了些人,打算在城墙上煽点风点点火。” “你们可知这么做,跟谋杀没有什么区别?” 信差道:“大人,其实小的也是心存愧疚的,这可是皇家的一品亲王啊,不过这可是他自己要去的,咱们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朝廷要是调查下来,咱们就一口咬定是被暴民杀死的,这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朝廷那边听了消息,也会叫好呢。” 俞大人道:“你们得有些分寸,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做。你赶紧回去吧,尽量赶在暴民抵达栖霞之前把他劝下来。”他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信差出去。 信差只好出了门。 他刚出了门,就被张大姐拉住。 张大姐给了他几个银子:“拿去吧,来回路途颠簸,就当做个酒钱。” 信差笑一笑收了:“俞夫人可安好?她是有什么要问小的吗?” “你可真聪明。” 两人出了登州府衙,分坐了两架轻便的小轿,去了俞府。 “夫人,人给您带来了。” “给夫人请安了,夫人可有什么话问小的?” “倒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有几句话要问问。” “夫人您说便是,早些年俞大人在栖霞县做县太爷时,小的就是他的心腹。” 俞夫人笑一笑,说:“不是什么大事,听说齐王去了你们那儿?” “是的,今天午后县太爷正急的团团转,暴民马上就要打来了,这时候府外传来消息,说齐王殿下来了。” “他去做什么?” “我们县令本以为他是带救兵来的,可惜只带了一少年一女郎,他来了还要县令把把守城门的府兵撤了,他说要说退暴民呢。” 说退暴民?俞夫人倒也不在乎这些了,她直问道:“齐王殿下带的两个人里面,可有你认识的?” “小的也没细打量,那少年穿个绯红衣裳,那女郎倒是俏丽的很,似是有些眼熟。俞夫人问这个?” 张大姐问他:“那个女郎有些眼熟,你在哪儿见过?” “小的也忘了。”信差突然想起来他曾听人说,俞阡的几个女儿也参与了齐王选妃,心下便了然了,俞夫人定然是怕被别人抢了先,所以这女郎还是不细说为好。 张大姐道:“你见过我们家四小姐吧,难道不是她吗?” 信差这才恍悟,他素闻俞家四小姐不受俞夫人待见,要是齐王看上了四小姐,俞夫人当然心里不悦。他说:“小的也是多年以前见过四小姐一面,这些年未曾遇见,倒也不记得了。” 这个糊涂脑袋,张大姐心道。 第四十三节因心而起的头痛 “那女郎穿着如何你总瞧见了吧?”张大姐问他。 “瞧见了,也是穿着富家女儿的衣着。”信差回道。 “这还用你说,你说她都穿着什么?”张大姐倒是很不满这信差油嘴滑舌。 信差稍寻思了片刻,便如实说道:“她是穿了一袭粉色的留仙裙。” 俞夫人向张大姐道:“你去找梧桐园守门的问个清楚。” 张大姐去了,一会儿带那个婆子回来。 俞夫人问她:“四小姐今早出门,你可见过她吗?” 婆子说话有些啰嗦:“夫人交待的事儿,老妪当然是谨记的,今早小姐匆匆出的门,连她的丫鬟岂人都没带着,我们都好奇着呢,就拦着她问她去哪儿,她说是布艺楼有急事,布艺楼能有什么急事?我们还不清楚么,是早早去会她的汉子了吧……” 婆子的啰嗦让俞夫人颇为不悦。 张大姐见了连忙呵斥她:“你不用说那么多废话了,只问你一句,四小姐出门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留仙裙,粉色的,平日里少见她打扮,她这么穿定然是为了取悦她的老相好,老妪便说了她几句,她却我行我素没往心里去。” “好了好了,你回去当班吧。” 老妪请了安便回去了。 ,道:“夫人,婆子说了,四小姐今早出门穿的是留仙裙,粉色的。” 这便是了。 她最怕的就是这种结局,辛辛苦苦调教的几个女儿,却给别人做了陪衬。 俞夫人有些头痛,以手轻轻捏自己的脑际,叹息了一口气,道:“这无疑就是她了。张大姐给他封些赏钱吧。” 那信差收了赏钱却不急着走,道:“夫人,您这头痛之症患了多年了,还没好吗?” 张大姐叹息道:“找了许多郎中,要了许多方子,最后也没个见效的。” 信差道:“夫人,小的倒是听说栖霞县有一位名医,最擅这种疑难杂症。前些年县太爷的老母亲也是头痛的厉害,偶见了这位神医,开了些药就好多了。” “哦,有这么神奇的名医?” “就是长春湖隐居的那位,白先生。” “你说白先生我想起来了,登州名医郭先生还常说他的名号,叫我去长春湖碰碰运气,我每年春天秋天都差人去那边寻他,却也总找不到他的踪迹。” “夫人,您可不知了,若要寻他的踪迹,一要看缘分,第二,还得本人亲自去,心不诚,是见不到神医的。夫人要是哪天有空,可以乘个马车过去瞧瞧,小人可代为引路。” “你也是有心了。” “夫人说哪里话,小的以前常为老爷夫人办事,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小的倒是以为,夫人这因头而起的头痛好治,因心而起的头痛不好治。” 因心而起的头痛不好治?俞夫人听这话里有话,便问他:“你也懂些医术吗?” “小的哪儿懂什么医术,只不过知道些人情世故,也能体会夫人的难处罢了。” 俞夫人道:“我有什么难处?” “其实不是夫人的难处,是别人给夫人的难处。” 别人给她的难处,还真让这信差说中了。 “你可有什么法子解决吗?” “法子倒是有二三条,只不过药引子需要人命罢了。”这信差好端端的突然说了个“人命”二字,让俞夫人和张大姐有些骇然。 “治一个头痛,为何还要人命做药引?你这是说胡话了。” 信差便敞开了说:“小的知道夫人为何头痛。” “你怎么知道?” “登州自从来了一位王爷之后,咱们下面的人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夫人也不是如此吗,前些日子还想他是个乘龙快婿,这些日子,俞老爷却有些想除之而后快了,再者俞府之中,小的也稍熟悉,那位四小姐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年依然不明不白。想必这是夫人最难受的心头之恨吧。” 俞夫人也倒也不辩解什么,张大姐道:“我只问你,夫人这头痛该如何治,你给夫人说这些胡说八道做什么?” 信差谄笑道:“这便是给夫人解病理了,夫人这头痛的根源便在于四小姐,小的说的没错吧?” 张大姐有些惊异,她之前太小看这信差了。 俞夫人道:“那么你说要治好我这头痛,需要花多少银子?” “俞夫人说哪里话了,为夫人办事,是小的荣幸之至,还说什么钱。” “钱给你你便拿着,再说办这事还得打点别人不是?” “不需别人,只要小的一句话的口舌之劳。” “一句话?” “小的没读过书,能在官场混到现在,也只是张嘴了,我回了登州之后,跟四小姐说一句,这事差不多就成了。至于说什么话,夫人就不要过问了。” “那我不问你什么了,你只要把我这头痛治愈了就好,张大姐,给他多封些赏钱。” “小的给夫人办这差事不要赏钱,小的只有一个心愿。” 俞夫人笑笑道:“你说什么心愿,难不成是升官发财?我叫老爷给你升官便是。” 这信差却道:“升官发财,小的也想,只不过心里还有一个夙愿。” “说来听听。” “俞老爷居栖霞时,山贼频发,小的曾以家佣身份给老爷看家护院,眼见着各位小姐长大,数位小姐之中,小的最念着九小姐,如今九小姐已待嫁……” “放肆!”信差还没说完,俞夫人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九小姐是千金之躯,岂是你这种人能相配的?” 信差连忙陪笑道:“小的惹夫人不悦了,不嫁也好。” “这头痛之症你也不用替我医了,我们堂堂俞府,哪里寻不来好使的方子。” “夫人教训的是,小的不是要挟,不过虽然夫人不肯,小的还是愿为犬马之劳,为夫人消除头痛隐疾。” 待这信差走后,俞夫人又骂了几句厚颜无耻才肯罢休,骂完之后,她头痛愈发的重了,只好用左手捏着额头。 因头而痛的头痛也够她受的,得赶紧走找那个传说中的神医才是。 …… 第四十四节怎么是你 栖霞县的府衙里,县太爷还是一副惶恐不安的神情。 “隋师爷去往登州回来了没?” 衙役们道:“还未。” “也不知大军何时能到。” 众人正惶惶不安时,一个小信差来报:“蓬莱的大军已经开拔了。” 县太爷的情绪这才稍好一点,衙役给他上的茶水,他喝了一口,问道:“城外现在如何了?” “探子已经派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蓬莱的大军开拔了,他也有了底气了,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消息?多派几个探子去不就有消息了。” 衙役们面面相觑,只好照办。 一会儿,终于有暴民的消息了。 一个探子急匆匆来报:“报县太爷,一群乌合之众已经到城南三里了。” 县太爷惊问:“这么快,他们有多少人?” “乌洋洋的一片,小的估摸也有上千人。” “齐王殿下还在城外呢?” “殿下还在呢。” 县衙里的众人对视了一眼,这殿下还真敢胡闹呢。 暴民来了,自有大军对付,他一个人单枪八匹马,逞匹夫之勇算什么,还害得这些当差的跟着受罪。 县太爷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城墙上的人准备了吗?” 那人小声道:“已经吩咐下去了,都是机灵的人做事,县太爷放心便是。” 县太爷点点头,众人都等着。 一会儿外面匆匆忙来了一个衙役,叫嚷着:“老爷不好了。” “暴民们来了吗?”县太爷问他。 那衙役回道:“来了,齐王正在城外跟他们说理呢,结果不知怎么,突然乱了起来。扬言要踏平栖霞县府衙。” 县太爷脸色一沉:“赶紧叫他们把城门关了。” “小的已经关了城门。” “齐王殿下怎么样了?” “小的没看清,有人说被暴民们绑架了。那些暴民一开始还好好的,见是齐王殿下亲自来的,怨气再怎么大,倒也平静了。” “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后来出事了?” “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城墙上有人乱扔了石头下去,惊着了下面的人。那些暴民的怨气就被激上来了。” “你也别啰嗦了,赶紧叫府兵们把城门给我顶住了,守个一两天不成问题,蓬莱的援军很快就回来的。” “老爷,要不要派点人去营救齐王殿下?” “你问那么多干嘛?”县太爷瞪了他一眼,“现在城守不守得住都没个谱,更别说一个王爷了。对了,隋师爷去登州送信回来了没?” “回来了,不过他先是去了后院,说是找俞老爷的四小姐说事。” “俞家的千金来了?” “隋师爷说是。” …… 县衙后院里,隋师爷从登州回来,便来了这里。 少年听见门外有人敲门,连忙开了门。 “殿下如何了?” 隋师爷道:“殿下恐怕是……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放屁!”说这话的是景年,他第二个字还没说完,就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四小姐紧跟着出了门:“师爷,麻烦您牵匹马来。” 隋师爷道:“小姐要马做什么用?” “你就别管了。叫你去牵你就去。” 隋师爷倒是明白,他随即吩咐衙役牵了马来。 望着粉衣女郎绝尘而去的背影,隋师爷心道,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了。 他转身对衙役道:“你现在去登州,给俞老爷和夫人送信,就说要办的事情已经成了。” …… 栖霞城南五里是暴民们驻守的柳庄。 四小姐和景年被绑在了一间普通的民房里。 景年嚷着要见齐王,暴民们当然不许。 景年便大呼小叫,那些暴民原来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都堵着耳朵不知该如何是好。 “快去叫伍长吧,这该怎么办?这孩子看着也善良。” 片刻,一个伍长来了,见了这番情景,便说:“把这个孩子的嘴堵上。” “伍长,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这么叫唤,不然你们还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众人倒不想害无辜的生命,便去准备粗布。 景年见了,连忙求饶:“我怕你们了还不成,我不叫了,我不叫了。” 那伍长这才叫人住手,他转身看见了绑在角落的四小姐,大喜过望:“这姑娘倒是长得不错呢,送给大哥当压寨夫人吧。” “呸!”骂他的是景年,“她可是我们殿下的人了。” 伍长瞪了他一眼:“你不想活了呀?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怎么称呼我的?” 景年有些怯:“怎么称呼你的?” “铁手伍长。” “为什么叫铁手伍长?” “因为呀。”这伍长故意露出恶狠狠的目光,“我力气很大,谁家小孩儿不听话,就送我这儿,还不听话,我就用手,咔嚓这么一拧,他脖子就断了。” 景年听了,赶紧把脖子一缩:“我看你像个白面书生,却也是个心胸狠毒之人。” 伍长哈哈一笑:“人不可貌相嘛,你在这儿要老实一点。” 景年只好扁扁嘴安静了。 伍长指了指四小姐,道:“把四小姐送去大哥那里。” …… 四小姐被几个暴民引着,出了房门,去了不远处另一间屋子。 这些暴民倒也老实模样,连带她出门都是恭恭敬敬。 “四小姐,委屈你了。” 四小姐本是反抗的,听着这话,倒也不怎么抗拒了。 被人引着在小巷子里走了不远,去了一个农户院子,院子外有守门的。 带她的人前去跟守门的说:“伍长说是大哥的故交。” 守门的看来看四小姐,便放行了。 “大哥正在办事呢,先让她在里屋待着吧。” 如此,四小姐便被人引进院子里,进了院子,是几间农房,进去之后,一个背影不知在做些什么。四小姐被人引进里屋,说在这儿稍等。 这儿便是暴民的老巢吗? 却不知齐王殿下身在何处,想到此处,四小姐未免有些焦虑。 外间的那位大哥正在给人吩咐什么事情,说的都是怎么进击怎么退守,四小姐想这是别人的军秘,倒也没怎么听,只是担心殿下了。 外面那人忙完了,有人道:“大哥,伍长说给你抢来的压寨夫人。” “在哪呢?”那位大哥一边说,一边摇头走向里间,“他真是乱来。” 他推开了门,看见四小姐可怜兮兮坐在椅子上,顿吃一惊:“怎么、怎么是你?” 第四十五节蓝衫人 “您认识她?”左右的兵士问道。 他的表情好像沉浸在以前的岁月里,愣了半刻,才不冷不热的说道:“何止是认识呢,给她松绑吧,叫他们沏壶茶给这位。” 兵士照着吩咐给四小姐松了绑,四小姐一边捏了捏疼得要命的手腕,一边打量了这人。 他约莫三十岁左右,穿一袭蓝衫,相貌堂堂,秀发轻飘,在一群暴民之中鹤立鸡群,若不是有人指出来他是暴民的头头,别人还道他是官府里坐大堂的呢。 这人是谁呢?四小姐却实在记不起这位大哥。 “您是哪位?”四小姐想了半天,脑子里完全没有印象。 这蓝衫人好歹也是个大哥啊,在这群人之中肯定有权威的,倒不如跟他套个近乎,再利用这个关系,趁机把殿下和景年救走吧。 蓝衫人却摆摆手,一副他很忙的样子,吩咐兵士说:“好好招待这位,她当年可真差点成了你们的压寨夫人。” 差点成了他的压寨夫人? 四小姐哭笑不得,她可没碰见过山寨大王抢亲的。 倒是自己无端端被人退婚三次。 “对了,她要是问你我是谁,你不要告诉她。” 蓝衫人扔下这句话就走了,他走了之后,四小姐就缠着兵士问他:“你们这大哥姓甚名谁啊?告诉我没事的。” 谁知这兵士却耿直的很,一问三不答的。 “他家住哪里,今年多大了呢?” “他现在婚配了吗?” 兵士被她叨扰了:“这问题还是您亲自问他吧。” 四小姐闷气了,只好一口一口喝着别人从上来的粗茶。 “这位大哥,您不用再那边站着,怪累的,不如过来坐坐?”她换了个想法,打算先跟人家讨个近乎。 兵士答:“不坐。”他倒是简单利索。 四小姐又问他:“你肩膀上怎么受了伤?” 那兵士不为所动。 四小姐坚持说:“你来,我帮你看看。” “只是一点皮外伤而已,行军打仗,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昨夜在东莱县打了一仗,当然要有所伤亡了。” 四小姐说:“你来,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别。”这位兵士躲了躲,眼神却有些缓和了。 四小姐也没再坚持,而是问他: “乡亲们今年是不是光景不好?” “光景?”兵士听了这话,嗓子有些哽咽,“哪年不是光景不好?今年是最凶的一年,从开了春,老天就没下过一滴雨,种下的庄稼有的连芽儿都没发出来,今年当然是要喝西北风了。” “朝廷不是在旱年时有发赈灾粮吗?” 这兵士倒是反问她:“有吗?反正我们是没见过,再说了那点赈灾粮根本不够,朝廷发下来的一袋,经过布政司一层,经过登州府一层,再经过县衙一层,就想过了筛子,到我们手里的,只有几丝灰而已,那些粮食呢,谁知道都去哪了。” 四小姐叹息一口,这种官场上的事情,她一个女郎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兵士又道:“往常年这些时候我们也能凑合着过来,大不了天天啃树叶,吃稀泥,村子里饿死了人,县衙里坐堂的也并不知情,倒也相安无事,这几年却来了一个冯林。小姐你在登州知道这位吧?据说你们城里人也被他搜刮的干净。” 四小姐当然知道这个冯林,就是她的几个妹妹嘴里的冯舅舅。 这些年冯舅舅靠坑蒙拐骗发家,城中圈宅,乡下圈地,凭着与登州知府的关系一时间成为登州一霸。别说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了,就是稍有势力的城里人都被他压迫过。 那兵士道:“今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村里的地都让冯林圈走了,剩下为数不多的,也被他扬言要‘一统江山’。我们乡下人没了地,就相当人没了双手。这可是我们吃饭的家什啊。” “可是,这些不都是可以解决的吗?为什么非要起来作乱?一作乱,事情反倒朝恶化的方向发展了。” 四小姐从桌子上沏了一杯茶,递给了这位兵士,他看来也是真累了渴了,咕嘟一口就下了肚子。 四小姐又给他倒了一杯。那兵士喝完之后,继续道:“那你说怎么解决?叫那些贪了粮食和银子的官儿们自己把自己绑起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登州不是新来了个王爷吗?以后登州就归他管辖啦。什么事儿你们可以找他说的。” “这新王爷我们见过了,他势力也并不大,再说他初来乍到,并不知这官场水深,他要是敢动了那些官老爷的聚宝盆,那些人肯定要跟他拼命的,我倒是想奉劝他一句,多想想自己的安危吧,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想着要解救我们。” 四小姐本以为这齐王风风光光,没想到却也在潜藏的危机之中:“他不是未来的王吗?这些官们难道不听他的?” “现在整个登州的官吏是铁板一块的,就盯着新来的人。在说这齐王手里还没有兵权吧?更没有人听他的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反正就是豁出了这条命去,也得挣个吃的,未来儿子孙子们,还得在这片地上种庄稼吃粮食呢。” “说到兵权,尽然齐王手里没有兵权,你们为何不拥护齐王呢?齐王殿下相比也有意于此的,到时这叛乱的罪名会给你们洗脱的。” “这种大事还是得大哥做主了。” “他是你们的带头的吗?” “不,我们有老韩带头打仗,大哥是外面的军师。他管着出主意的。” “看着他倒不像是一个为粮食发愁的人,他怎么……” “他当然不用为粮食发愁了,他家里是地主呢,每逢灾年,他家里都会开仓舍粥。救活不少人。” “地主家?”这边的好心到能舍粥的大地主总共也没几家,这位蓝衫人是哪一家? “城南郭家嘛。” 兵士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喝了一大口茶,溜到旁边站立了。 城南郭家? 这蓝衫人竟然就是当年将自己退婚的城南郭家吗?嘿,还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