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林》 第1章 等 冬雪,如絮。 寸土万物,在风雪侵染下,处处都透出萧瑟凋敝的气象。 寂静的护城河横亘在满城皑皑中,河边一株红梅古树正开的生机盎然。 河风凛冽而动,簇团的鲜红,飞落进雪白琉璃世界。 桥头停着一辆锦车,车顶积雪寸许。 马车帘上那一抹苍翠,是苏绣里头极好的手艺,在这人迹罕见的风雪天里,有些不寻常。 软帘掀动,走下来一个清秀小丫头,身量不足,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一双杏眼水灵有神。 她身姿端直,左右望了又望,见没什么异常,才转身向马车里道:“姑娘,还没来……” 片刻静默后,马车里传出一个少女声音:“等。” 车内少女,声色柔弱,可字里意思却没有丝毫可容置喙的余地。 “是。”小丫头夏蝉低头回了一句后,在马车旁搓着手踱来踱去。 马车里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声低而无力。 “唉,多早晚才到……这冰天冻地的,可千万别再误了……” 夏蝉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忽听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了!” 夏蝉一声惊呼。 她大着胆子,爬上马背,循着声望过去。 “来了?” 马车里的柔弱声音,有些急。 夏蝉眯着眼望了又望,过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回姑娘,不是,远远看着是一匹快马,马背上有两个人,照着马速,应当不是……” 她悻悻地跳下马背。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竟是朝着马车的位置而来。 夏蝉大致看清马背之人后,吓的脸色铁青,赶忙招呼马车后跟着的十个护院,围簇到马车前。 “何人?” 软帘内,少女咳嗽声倏然停住,柔柔问了一句。 夏蝉被唬得不敢出声。 帘外,忽有一人高呼起来。 “我家小妹子出门时不慎受了点伤,现下不堪马匹奔波,可否搭借姑娘马车,一道回城?” 那人声色朗朗,略带笑意,一听就令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地便会认定他是个磊落君子。 “你、你、你这一身……可知是个什么!” 夏蝉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只觉得心梗厉害。 这一头一身的血污! “蝉儿,我们还有要紧事,请这位公子另寻他人相助。” 帘内少女的声音,清晰明白,不容抗拒。 夏蝉瞬间恢复了理智,忙摆手,催促道:“公子快走,我们这会儿不回城!” 那男子似是不以为意,笑声冷了几分。 “我若今日定要借你马车一用呢?” 帘内少女声色更冷,道:“怎么?我们不允,公子还要强抢马车不成?” “在下实在是为了救人,唐突了!” 话音刚落,尚未看清他如何行动,一把短刀,被那男子迅速自护院手中夺走,又不知他怎么越过其他护院,竟将那短刀,明晃晃地,直架到了夏蝉脖子上。 夏蝉惊叫起来,险些吓晕过去。 马车软帘掀动,露出一张芙蓉清露般的脸庞。 帘内端坐着的少女,豆蔻年华,蹙眉含愁。 对面而立的男子,举目看向帘内,这一眼,直看的他心神震荡,手中短刀不知为何,竟脱手而落。 他失神望着少女,心中不禁赞叹:这需上天何等眷顾,才能生得如此惊心动魄之容颜! 车内少女目光清澈而沉静,缓缓打量了一眼来人。 前头立着的男子,是个戴冠青年,背上负着长剑,双目粲若辰光,笑意明亮,虽满身风尘血污,却是掩不下原本的丰神俊朗,气度颇佳。 后有一女子,看着年纪尚小,容色不差,只是眼神畏缩,紧躲在男子身后,战战兢兢。 夏蝉回过神来,当即将自己横在对视的二人中间,满脸愤慨,又怒又惧。 “实在抱歉,家父命我来此接人,尚未等到。” 少女说了一句,捂着帕子,咳嗽了一声。 “蝉儿,把咱们带出来的银子拿些给这位公子。” 又咳嗽两声,似猛提了一口气快速道:“公子可背着令妹,直行三里地,便有脚店,再花些银钱请茶博士去寻大夫,姑苏有位姓杜的圣手,就在那脚店对街。” 青年男子回了回神,看着夏蝉极不情愿地将一包碎银子递到自己眼前,低头思索了片刻后,朗声大笑。 他深深看了一眼正伏在车窗上咳嗽不停的少女,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围簇着的护院,半晌,抱拳行礼道:“在下东京承平侯府顾五,多谢林姑娘仗义相助!此番恩义,容后再报。” 言罢收下银子,二话不说背起身后女子,往内城方向疾行而去。 夏蝉眼见着那一男一女走出了视线,抚了抚心口,念了几声佛,才转而对车内少女疑惑道:“这人好生怪诞,他是如何得知姑娘姓林?他这……究竟是什么人……” 车内少女蹙眉,似是自语。 “东京承平侯府,顾五……” …… 天色将暮,远方依稀几家灯火闪烁。 林清叹息一声,放下软帘。 这一回若再等不到,那可真是老天绝她。 手上佛珠,一颗颗缓缓拨过,似是长久这般,被主人捻磨得光润有泽。 周围万籁无声,令人愁闷。 她心里乱,面上却越发沉静。 忽而一阵马嘶犬吠,搅动了暮色沉沉。 夏蝉机警地瞥向不远处的树林,那里黑影团团。她皱了皱眉,招呼一个护院过去探看。 那护院往黑影流动处一靠近,立刻就惨叫一声,不知被谁皮球般一脚踢了回来。 夏蝉低头去看,年壮孔武的护院捂着肚皮蜷在地上,一头是血,生死不知。 身后软帘响动,她急忙跳过去,挡住了帘内少女视线。 “姑娘别看!” 林清果然没看,也没有问,只是摇头。 “不看,让他们过来。” 话中无奈,透着淡淡的冷漠。 才一会的功夫,一群浑身泥濑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嘴里叫嚣着的,全都是市井浑话,难听至极。 夏蝉气恼得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些究竟是哪里冒出的混账!一上来就喊打喊杀,还敢当着她家姑娘的面胡说八道! 她正准备喝问,那领头的人忽然冲上来,一言不发地举起长刀,和靠近马车旁的护院打斗起来,看身手当真不弱。 不多时,众人打成一片,血花四溅,看的夏蝉两条腿直打颤。 “蝉儿,问他们得了多少银钱,我们可出十倍。” 林清隔着马车软帘吩咐,声色清淡,毫无惧意。 夏蝉心中疑惑,遇到这样可怕的大事,姑娘为何一丁点惧怕都没有,且还什么原由都不问…… 领头赖汉听到这句,后退数步,停止打斗。 他嘿嘿一笑,伸手抹了一把林家护院身上溅到自己脸上的血。 “车里坐的可是姑苏第一美人,林家大小姐!我等烂泥堆里的奴,没见过世面,今日赌了身家性命,怎么着也要见上美人一面,大小姐只需露个脸,我等便不与大小姐为难……银钱,哪能和大小姐的可人仙姿相提。” 夏蝉狠狠“呸”了一声,心里既恨又怕。 “我们已经有人去报官了,片刻就来,你们这些泼皮还不快散去!” 壮着胆子,大吼一声后,夏蝉的腿又开始发抖。 “官府?别想了,来不了,天王老子也来不了!” 领头赖汉笑声粗鄙,神色满是猥琐自得。 林清垂眸,攥紧了手中帕子。 既不为利而动,亦不惧怕官府……这是,要她的命。 重生后,她步步为营,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躲过那些风刀霜剑,可以守住至亲家园,可以……不用客死异乡、不再尝那彻骨冰寒…… 但似乎,该来的,还是会来。 听着帘外打斗声起,渐而激烈。 她脸色苍白,手心里不觉间渗出冷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过了半晌,帘外声音渐低了好些。 林清一咬牙掀开了马车软帘,她想看看外头的情形到底如何了。 恰在这时,夏蝉“啊”地一声惊呼,震彻四野。 林清目光越过夏蝉,明瓦灯笼散落在地,光亮所及处,死伤者数十人,敌我不分,横七竖八地躺在冰雪里。 血如梅瓣,殷红,染上皓白。不远处梅香暗浮,衬着微弱灯火,生出一份冷彻骨髓的诡异之美。 夏蝉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一直退到马车前,几乎贴上了林清的脸。她双手举着沾满鲜血的刀,晃得厉害,刀口正挡住那领头赖汉的去路。 “别别过来!” 那群黑衣人,也只剩他一个还站着。 他揉了揉被打歪了的腮帮子,恶狠狠吐了口唾沫。 “小娼妇!带的竟然都是练家子,可恨!可恨!” 赖汉一步步靠近,看见夏蝉脸上的恐惧渐渐加深,他好似找到了快感般,忽然停下来,笑意森森。 林清看着害怕到极致,还站在她前面一步不挪的小丫头,无奈笑了笑。 微微侧首,看到那赖汉丑恶的神色,她眸光渐深。 盛满星辰的美目,转瞬,暗如寒潭。 殊不知,她还是低估了那些人…… 第2章 祸 夏蝉惊恐的叫声,嘎然而止。 眼前的领头赖汉,忽地僵直了身子,脸上那令人作呕的垂涎之笑仿佛凝固了一般。夏蝉看着他胸口花开般绽了个血窟窿,又看着他直挺挺地栽进雪地里。 夏蝉大口喘着粗气,一瞥眼看到领头赖汉背后被一柄长刀刺穿胸腔,而数米开外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头一身的血污,也喘着大气一步步走过来。 看清来人,林清闭上眼,手中握紧的袖箭忽地松开了来。 “原来是你……” 她神情依然沉静,只是额上渗出薄汗后,让她看起来苍白极了。 来人叉腰半蹲着,好似跑了很远的路,停在夏蝉前面百来米的地方,大口喘着气,脸上却露出肆无忌惮的笑意。 “真是好险,这厮幸而是个心术不正的,看你们漂亮小娘子耽误了些许时间,不然,我这一刀可来不及。” 他言语带笑,似是庆幸,又似是调侃。 林清轻吁一口气,道:“多谢顾五公子相救……” 这个顾五,前世与她毫无交集,但他这个人她还是有所而耳闻。 如今这时候的顾五,大概还是东京城里风华绝代的翩翩佳公子。虽有些风流韵事供人茶余饭后消遣,承平侯府顾五郎却依旧是世家们追逐的理想东床、名媛淑女们梦里的好儿郎。 顾五直起身,照着林清的脸,仔细瞧了瞧。 “林姑娘,你可还好?” 他看林清脸色苍白,关切问了一句,同时赌气似的将地上横死的领头赖汉一脚踢得老远。 林清抬手用帕子轻拭额角汗珠,虚拢在袖中的袖箭露了出来。 “原来你还会这个,倒是教我白担心一场!” 顾五笑起来,露出藏得颇好的一对儿虎牙,言语间极其爽朗。 “雕虫小技罢了,还是亏的顾五公子及时出手!救命之恩,小女拜谢!” 林清拢了拢袖箭,欠身致谢。 说实话,这袖箭她练习虽多,论方才这般凶险场景,她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一击取胜。 对眼前这个目光追逐着她神色有几分留连,却又看似霁月风光的人,林清心底实在感激,只是她也很疑惑,这样的人,为何后来,竟成了传说中那样令人闻之不齿且胆寒的大魔王? 但,传说啊,有时候会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抑或是面目全非。她死之前,深有体会,她可不就因为那些人的构陷与恶意引导,变成了世人眼中极为唾弃的,不守规矩不干不净辱没家世的狐媚女子? 顾五连连摆手,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不过投桃报李,适才到了姑娘说的脚店时,便瞧着这些泼皮在店内饮食,听到有人提什么去会姓林的小娘子、又是什么姑苏第一美人,在下便立刻想到了姑娘,安排好妹子就往回跑,路上鞋都跑掉了一只,就怕错过,还好要紧关头赶到了……” 顾五一边抬起光脚调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夏蝉忽然沉下面容,打断了他:“我家姑娘自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顾公子如何知道我家姑娘姓林?” 夏蝉的质问,颇有些无礼。 但林清没有阻拦,反倒抬起眼帘,郑重地望着顾五。 她如今的处境,万不敢轻信一人。 顾五微怔,好一会儿才点头,冲林清笑道:“姑娘这般天上罕有地上绝无的容貌气度,加之姑娘对此地甚为熟悉,在下便猜定你是那姑苏第一美人巡盐御史林大人家的独生姑娘,再说你那肺疾之状,与我来时遇到的一位老先生所述一致……” “老先生?哪位老先生?” 林清忽然往窗口挪了几分,神情有些莫明的激动。 她心里无端升起一股希望,望着顾五笑意舒朗的脸,不自觉牵动了嘴角。如果顾五说的老先生,是她心里所想的那位,该多好。 “在下路过镇江时,遇大雪阻道,恰巧救了一位赶路的老先生。” 他顿了一刻,道:“这老先生姓曲,讳宴,字中觞。” 林清松了口气,眼中忽然有了笑意,端坐的身姿不自觉往前微倾。 她平素的语气沉稳得不像少女,这时却变得有些急促:“公子说的,可是隐居玉庐山的神医曲老先生?那位活死人医白骨的曲神医?” 正往马车旁靠近的顾五,一个趔趄,差点跌到雪地里。 他匪夷所思地望了一眼车内端坐、依然沉静的少女,咧着嘴满脸诧异道:“这世上哪有人能活死人医白骨,真真是小孩子胡话……”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个白瓷瓶并一张叠着的素白笺纸。 递到林清眼前时,只望着她不说话。 林清接过笺纸,打开来看,一看到那字迹,不由得喜上心头。 顾五望着她,看她一行行字看下去,看的不只是眼底有了笑意,连着唇角眉梢都是点点耀眼的和暖。 他心底不禁畅快起来,一连数十日积攒的郁愤,到这趟意外的差事,竟无端清了空。 确认了字迹,再循着字迹间天下仅有她知道的特殊标记,以及白瓷瓶里她能嗅出的特殊味道,林清已十分肯定,这东京城的纨绔子没有说谎。 她当即颔首向顾五致谢,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后宅妇人及闺阁女儿心里朝思慕想的好儿郎,竟是这般形容。 那一身一头的血污,站在雪地里只咧着嘴笑,看起来丝毫没有传闻中的风流倜傥,林清瞧着他那微露的小虎牙,竟还觉得有些许憨态可掬。 “此番当真是要多谢顾五哥,若今日等不到这些,我不知……” 言谢的话,还未表完,林清语声已是哽咽。 顾五哪里知道她的九曲回肠,更不知他给她带来的是怎样的希望。 他简单客气地回了一句,没甚安慰话语,返身利索地脱掉躺在地上的一个护院的外衣。 那是满地里,唯一一个没有沾上血污的人,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迎着夏蝉诧异的目光,跳上马车车板,顺势拉了拉套马的缰绳。 “小丫头,还不上车?难不成还等着天黑透了让那些孤魂野鬼来赶车送你家姑娘回去?” 夏蝉面对满地死伤,再听一句孤魂野鬼,不觉脖颈间冷风嗖嗖,下意识往顾五身边靠近了些,嘴里却坚持质疑道:“公子会赶车?” “难道你会?” 那个会字上头,顾五特地调高了音调。 逗得林清噗嗤一声,掩面笑了起来。 夏蝉见自家姑娘如此,一时没了言语,瘪了瘪嘴,跳上马车。 “这些人……” 顾五听出了马车里少女声音传出的担忧,用力一扬鞭,朗声笑道:“这些江湖把式,林姑娘不必担心,但等我将你二人安然送回府上,再交给我些银钱,必定帮你安置妥当。” 马车里叹息一声,低低回了声“好”。 锦车急匆而行,暮色透彻天穹,星光熠熠下,林间寒鸦尽已归巢。 第3章 救 马车行至林府后门,缓缓停住。 夏蝉率先跳了下来,朝门口招了招手,引着护院装扮的顾五往另一侧角门走去。 门口站着一个东张西望的侍女,穿鹅黄短袄,见到夏蝉招手,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她一面小跑,一面碎念。 “满天神佛保佑!谢天谢地!小祖宗可算平安回来了!” 这是林清前世最信赖的人之一,雁秋。 只可惜,忠心耿耿的丫头,为她,死在了金陵的荒郊野外…… “不过出去了一趟,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样咆躁。” 林清柔声嗔责,扶着雁秋的手,下车后往府里走。 她一面走一面想,雁秋这丫头性子急,不似春草绵软,不及夏蝉机敏,更不如梅冬沉稳,该找些机会让她好好历练。 “姑娘平安回来就好,蝉儿年纪小拎不清人事,姑娘往后出门还是带上婢子。” 林清摇头笑道:“若是蝉儿在这儿,你又得吃她一顿嘴上炮仗。” 雁秋羞愧低头,言语上,她始终拿捏不住夏蝉那人精妮子。 她忽地一拍脑袋,又想起什么大事似的,拿手往前厅方向一指,气忿十足地道:“果不出姑娘所料,姑娘走后,那起子狗见嫌又来了,甄家大表公子正在前厅同他们和稀泥呢!” 林清揉了揉眉心,这样的情形,自父亲病沉后,有五六日了。 那些人是父亲当年救下的,所谓“亲人”。即便是隔着五服,父亲也是亲兄弟似的帮衬关怀。父亲康健时,那些人只是一味低眉顺眼地奉承或卖惨哭穷不住地求救济,她虽不喜这些人,但她却从未察觉出他们有什么别样的过分心思。 如今,母亲不在了,父亲病重,一个个的,倒都精神抖擞了起来,争着抢着要当起这个家。 呵,谁的家?她的家? 这一世,她绝不让父亲的心血和家园被那群白眼狼糟蹋! 一步未曾停歇,她径直去了父亲林湖彦屋里。 林老爷与故去的林夫人自来琴瑟和鸣,现如今病着,房中也只有一个不曾生养的徐姨娘伺候床前。 林清支走徐姨娘,亲自将顾五送来的白瓷瓶中丹丸化水,喂了父亲。 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发人去请了城中几个名医,应该快到府门口了。 她得去换身衣服,精精神神地应付今天的一场好戏…… 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进了里屋,还未脱下大氅,丫头梅冬立刻递上了暖炉,替下她手中将冷的那一个,再迅速帮她换上家常暖和又方便的衣裳鞋履。 林清歪在榻上饮尽小丫头送上来的热姜茶,又咳嗽了一阵。 屋内一片寂静,丫头们齐整整站了一溜地。 她端着暖炉,眸光含愁。 铜炉暖罩上绣着一株芙蓉,她盯了足足有一刻钟。 直至夏蝉将顾五安置妥当后回来。 “去给外祖母送信的人,可回来了?” 雁秋忙回道:“姑娘算的真准,姑娘才出门,李大就回来了,李家的进来送了信,婢子收在匣子里。” 林清接过雁秋手中的信笺,快速看了一遍。 “你乌茉大姐姐,过几日就到咱们这里了。” 她放下信笺,望着正猛喝茶水的夏蝉,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夏蝉一口茶水呛得眼冒金星,喝茶的档口还在出神想着该怎么给姑娘出主意,忽然听见这个,吓了一大跳,但转瞬又喜笑颜开,把个丹凤眼一下弯成了一条缝。 “阿弥陀佛!乌茉大姐姐来了,这可真真是太好了!”夏蝉欢喜雀跃,姑娘的四个贴身丫头,就数她年纪最小,然而两年前夫人故去,老爷送姑娘去金陵外祖甄家,就只派了她跟去。 甄府是真正的侯门大宅,和林家这种诗书传世的清贵之家完全不一样,夏蝉在甄府住了两年多,与甄老太太派给姑娘的大丫头乌茉最为要好。在她心里,乌茉姐姐的心性和才能,连十个梅冬姐姐都比不上。 林清睨了她一眼,笑道:“别傻乐着了,还不快去把你乌茉姐姐的屋子收拾出来,她可是要在咱们家长住了。” 夏蝉欢欢喜喜答应了一声,便忙不跌地跨门而出。 窗外雪一直未停,过了片刻就有老嬷嬷来报,三位医者已经到了客堂。 林清听了,二话不说,起身便往外走。 “姑娘,那可是外男……” 梅冬想了想,还是皱着眉拦下了自家姑娘。自从老爷病沉后,姑娘高烧了一回,醒来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杀伐果断,还…… 姑娘刚强了,她本来是高兴的,可这男女大防不得不注意,万一传到金陵那位舅太太耳朵里,姑娘的终身大事…… “救下父亲才是首要考虑的大事,其余,皆不重要!你放心,我自晓得轻重。” 林清轻轻拍了拍梅冬的手背,神色郑重。她哪里不知道梅冬所想,可是这一世,她若还为着那点心思,不刚强自立,哪对得起生身父母,又哪里还有脸面活下去? 三位医者齐聚林家小客堂,正惴惴不安地喝着茶,忽听门外婆子喊道:“姑娘来了!” 三人俱都唬了一跳。 林家老爷,名唤林湖彦,时任都察院御史,三年前被钦点了巡盐御史。姑苏林家乃是本家,放任不到一年,夫人一病去了。 林老爷官声极好,私德更是没话说,与妻子甄氏只生养了一个女儿,那林姐儿在姑苏颇有盛名,小小年纪才貌双全,侍奉双亲更是至孝至纯。 三人垂头立着,目光落在地上。虽说他们已是名震一方的医者,可他们的年纪都不算太老,对着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还是避嫌为好。 须臾,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个身着碧色暖袄的漂亮小娘子,涌进屋内。 “三位先生,客套话我便不多说了,有劳三位先生竭尽全力,保我父亲活到明日黄昏时分。” 林清盈盈拜倒,三位医者见状不敢接话,更不敢上前去扶,只好也跟着拜倒在地。 林老爷的症状,他们三人都来瞧过几回,已然是药石无医。 要求他们医好那是万万不能应允,若只是保到明日黄昏,倒是能勉强一试,却也是没有保票的事。 见他们半晌不回话,林清站了起来,朝夏蝉递了个眼神。 夏蝉忙从老嬷嬷手里接过三个包袱,打开来放在桌上,是些堆成小山的金元宝。 “这……” 三位医者面面相觑。 “三位是城中顶顶有名的圣手,近些时日,常劳动三位为我父亲看诊,这一点小心意,还望笑纳。至于我方才说的,三位只管放手去试,至于到底能不能……”林清哽咽后,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到底能不能保……那也是天命,要怪只怪我林家福薄,绝不会怨着三位医术不精。若是能保住父亲性命到明日黄昏,小女日后必定再报大恩!” 三人捻着胡子看了看桌上的小金山,又对视了一眼。 这林姑娘,倒是颇识得大体,说话展样大方,做事分寸拿捏得体。 既得了银钱,又有言在先,成不成都不计较,成了有助益有功德,不成也没损失没压力,如此这般,他们三人定会摒弃杂念、尽心尽力。 三人应承着说了几句,梅冬不等林清吩咐,立刻提起药箱,亲自领着他们进了林老爷屋里。 林清看着梅冬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抱起小暖炉,对夏蝉道:“蝉儿,咱们去前厅瞧瞧。” 走到雁秋身边时,她停住脚步,又道:“雁儿,你也一起。” 雁秋立时喜不自禁,从前这种与人对阵的场合,姑娘可从来不带她。想到马上要帮着姑娘对付的那些人,雁秋一双含笑的眸子,又变得沉郁起来…… 第4章 吵 林家前厅的格局,阔大疏朗,一如林湖彦的为人。 甄锐坐在客座上首位,眼神清冷,斜睨着满堂跳梁小丑般吵闹的人。 往常路经姑苏,来拜谒林姑父,这些人何曾露出这副嘴脸。 他轻嗤了一声,端起茶碗,尝了尝,满鼻幽香。 林姑父家的茶,还是这样好。 正吵着,门外忽传来一个稚嫩的女声:“姑娘来了!” 厅堂之上,一时肃静。 “大表兄。” 林清缓缓走入门来,与甄锐见礼,眼却睃着坐在主位的清瘦男子。 “林妹妹!” 甄锐忙还礼,心中却暗暗纳罕。 他这个表妹有着惊世才貌,却是个美人灯,风吹吹就要坏的,姑父病重将去的情形下,她不仅没跟着大病一场,竟然还有力气和心思跑出闺房,实在是令人惊诧。 “五叔,你坐错地方了。” 林清仰着头,颇为不屑地看向主座上的清瘦男子。 那是她父亲从大牢里救出来的,五服开外的堂弟,名唤林峰。 众人顿时神色僵硬,就连甄锐都惊得嘴巴张了又张。 甄锐下首坐着的紫袄妇人一反应过来,就立刻跳了起来,叉起腰刚要开口,触到主座上林峰的眼神,又放下了手,这才气鼓鼓地道:“什么话?大老爷眼见着就没了,这林家自然不可一日无主……”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紫袄妇人脸上,响声震惊四座。 紫袄妇人是林峰的结发妻子王氏,为人尤为跋扈,又一向最是维护丈夫儿女。当下,她捂着红肿的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打了她一个耳光、站姿挺拔的小丫头夏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脸上怒色勃然。 “好你个贱仆!竟敢欺主!” 王氏抖着手,气的满面紫涨。 “我是林老爷家的仆,眼里心里只有咱们老爷和姑娘,您是我哪一门子的主?不过是夫家沾着边姓了个林,靠着我们老爷接济过活,现下我们老爷病着,倒咒起我家老爷来了,我真真不知,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廉耻的白眼狼!” 夏蝉身形看着小,可于这损人之道上,尤为厉害,一番数落下来,不仅口齿清晰掷地有声,更是神色镇定毫不怯场。 王氏是个爆碳脾气,哪里受得了被人打骂,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卑贱的小丫头,当下便发作起来,一面骂着“小娼妇”一面扑上去和夏蝉厮打起来。 一时间,两人扭在一处,或捶打或撕扯,场面可怕又热闹。 林清冷笑一声,不相护也不阻拦。 她冷眼睃了一下表兄甄锐对面坐着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当年她父亲一手拉扯帮扶的另一个堂弟名唤林岩,女的是林岩发妻冯氏。这二人打血脉里论起来倒是比林峰更亲近些,只隔了五服。 林岩只垂头吃茶,时不时叹口气。冯氏见王氏在地上滚乱了发髻,这才拿起帕子,作出慌里慌张的样子,上前去拉王氏。 “五嫂性直,素有女中将军之风姿,可也犯不着跟个奴婢撕扯呀,这不是万事还有五哥在嘛!” 冯氏一面拉扯,一面闪躲。 偏王氏是个牛心左性的,这急火攻心的时候,哪里能听进旁人的话,只一心撒泼要打死夏蝉,口中咒骂声不断。 夏蝉更是不予理会,一个猛扑,没打着王氏,响亮的巴掌,竟落在了冯氏面上。 冯氏吃痛,惊呼一声赶忙松开了手,那王氏不妨没了借力,顺着夏蝉的推搡直滚到了大门边。 “五哥你说句话啊,五嫂都这么着了!” 冯氏捂着被误打到的半边脸,强忍着愤恨,望着林峰泪珠涟涟。 林清心中暗笑,她前世可是把这个冯氏看轻了。 毒蛇比之豺狼,更是令人忌惮。 林峰一直低头不语,忽抬眼看了看林清,欲言又止。 “大侄女,你婶子她是个糊涂的粗人……” 看他面色发白,青筋突起,林清忙趁隙打断了他的话。 “糊涂人就能百无禁忌吗?五叔说话可要慎重。” 如果只是因为人蠢,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为所欲为,那她现在不妨让她们好好体会一下她的肆无忌惮! 王氏与丫头夏蝉这一番闹腾,让林峰面上颇为难堪,再见林清这样冷眼旁观又机锋相对,顿时怒气就上来了。 可毕竟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到底沉得住,闷着嗓子咽了口气,又缓声道:“你既叫我一声五叔,当是知道前头的事自有长辈撑着,你一个大家小姐,只需娇养闺阁怡情自得便是,又何须你来应付外家的官司,叔叔们定不会让他们赚了林家的便宜去。” 说话时,还不忘瞪一眼甄锐。 甄锐听了这话,恼得一骨碌站起,手中折扇啪一声掷在桌上。 “林五,你休要胡说八道!” 甄锐还待要再说,却被林清摆手示意拦了下来。 林清朝主座走近了些,眼带笑意地端详着父亲亲手挂在堂中的烟雨图。 “我尊您一声五叔,不过是父亲嘱咐,同姓了一个林字。论亲疏,自然是我嫡亲舅舅更亲!大表兄是我林家贵客,不知与五叔有何官司要打?” 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满口论着亲疏,林峰恨意暗生,却不能发作,一张脸沉得愈发厉害。 林清余光扫到他铁青的脸色,唇角微微勾起。 “若是为那件事……”林清微微停顿,脸上笑意清冷,“大表兄所言不虚,父亲病前,确有意将我与林家托付给舅舅。父亲写给外祖母的信,我也曾见过。” 林峰面色陡变,再也支撑不下去。 他在林家,小意周全了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便连一个弱质孤女都敢这样奚落自己。真是恨啊! “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个林字,外家,那毕竟是外家……” 林峰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脸上却是不辨喜怒。 “同是姓林又如何,树倒猢狲散罢了。就算是五叔要掌家,我父亲还有气呢,现在就坐上主位,五叔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再者,五婶子又不是扁鹊华佗再世,如何就断定我父亲不成了?我父亲便是再有福寿,也禁不起人这般咒念……” 林清这一席话说的急,话音刚落便垂首咳嗽不停。 甄锐虽与这林家表妹无甚交情,可他素来在女人面前是个心软的,娇姿弱质这般凄楚境地落在他眼里,不由得怜惜之心大盛。 “林五,你们是欺我甄家无人吗?我父亲只有姑母这一个嫡亲妹妹,世人皆知我家祖母泰安侯老夫人素来最疼她的幺女,你们如今这样欺我姑母血脉,当真以为甄家没点手段?” 甄锐以手指着林峰,连说带恐吓。 坐在地上“哎哟”嚎了半晌的王氏,突然有了动静。 只见她箭一般冲到甄锐面前,老母鸡似地将林峰护在身后。 “吓唬谁呢?你甄家一门子黑了心肝的,哪里疼什么外甥女,不过是无利不起早!你便再有权有势,那又怎样,任是天王老子那也逃不出个理字!林家的事自有林家的人说了算,再不济还有族老主持公道,什么时候轮到外姓人跑到我们家里头指指点点?” 王氏蓬头垢面,一只金钗歪在发髻儿上摇摇欲坠,她兀自叉起腰理论,唾沫横飞。 甄锐躲避不及,被喷了满脸口水。 第5章 林宣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 林峰赶在甄锐发作前,忽然起身狠狠打了王氏一记耳光。 “泼妇,还不赶紧下去!” 林峰沉声低吼,此刻他丢了脸面不说,真正得罪甄家到不择手段的地步,那也是他不愿看到的结果。 打落牙齿和血吞,别人管不了,只能约束起自己媳妇。 王氏粗鄙莽撞,却是个直肠子,为了丈夫儿女什么都霍得出去,平日里林峰待她极好,成亲二十多年百依百顺,是一指甲盖都没弹过她,这一耳光打下去,直把她打的眼冒金星。 缓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你……你居然……居然打我!” 王氏做梦也没想到林峰会有此动作,又是委屈又是羞恼,万般情绪只搅得她脑子里半点理智也没有了。 “姓林的,你竟然打我?你这狠心的负心人……你没良心!你混账!你对不住我死去的爹娘啊……” 王氏前番与夏蝉厮打只是干嚎,到了林峰这里变成了泣涕横流,骂咧咧地伸手打了他几巴掌,忽又舍不得似的,改换脑袋往胸脯上撞。 撞得自然不重,可就算如此,眼泪鼻涕也蹭了林峰一身。 甄锐看的目瞪口呆,摇着扇柄嗤了一声:“有辱斯文。” 林峰脸色铁青,想将牛股糖似的王氏甩开,用了几把力气都没挣脱,当下急怒攻心,又照着她脸上狠狠打了两巴掌。 “你这泼妇自己不要脸面就罢了,如今连男人孩子的脸面都要糟蹋了?速速退下去,否则别怪我不顾情面!” 王氏听到“男人孩子的脸面”顿时僵住了,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哭到一半的腔调被生生卡住,再被林峰猛一推,便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周身狼狈至极,配上那么个伤心欲绝的神情,真是叫人看了觉得可笑又可怜。 林清皱了皱眉,这王氏果然是空有架势,自以为什么都在她掌控中的男人变了嘴脸,她瞬时就露出了纸老虎的底子。 “五叔打婶子做什么?婶子这两句话确实没有错处。” 见林清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被打的王氏再一次陷入迷茫怔忡。 今儿出门怕是撞了邪祟,似乎还是极不干净的东西…… 林峰和林岩夫妇都万分惊诧地望着林清,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直觉告诉他们这个平日里风一吹就能倒的侄女,今天突然变了,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五婶的话虽不好听,理却不差。”林清见林峰站起后没再坐下去,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林家的事,自有林家人主持,这话没错。可林家的家业是我父亲和祖父毕生辛苦所得,与旁人无关,即便请出族老来,也不能够轻易违逆我父亲的意思,将他们的心血付给不相干的同族亲友。” 话已经说到明面上,林清心中越发清凛坚毅。 这不相干的同族亲友,自然是指林峰等人。林家自林清父亲往上是三代独苗,再远一点的血亲,或绝了后或早就没了踪迹。 林家的家业,上辈子在她眼里不过是名利浮云是阿堵物,她曾不屑相争也无力去争,但是今生,这却是她拼死也要为父亲、为自己守住的家园,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 林清不去看那些人的脸色如何,手一下一下敲着暖烘烘的小铜炉,缓声道:“我外祖家侯爵出身,又有从龙之功,如今舅舅掌家更是家资殷实立身正派,断然不会觊觎我林家的这点小小产业。不过是我父亲忧心病重,恐我将来一人不能自立而提早做出谋划。舅舅断然没有要占着林家家业的意思,大表兄,我说的对吗?” 甄锐正听着惊奇,忽见表妹神色清冷地看着他,一时慌的只知道连连点头。 “自然是这样!” 甄锐理了理被表妹唬乱了的心绪,转头对林峰等人气忿道:“笑话,难道我甄家我父亲还会私吞外甥女的家产不成?怕的不过是你们这群见利忘义的中山狼!” 他冷哼了一声,再以眼神示意门边立着的亲信造出些声势来。 甄锐带来的几个亲信都是武艺超群的高大汉子,这会儿齐齐望着林峰等人睁圆了眼,嘴里咧咧道:“敢欺负我们姑娘,教你们知道什么是狠字!” 王氏还坐在林峰腿边,拍着地使劲儿嚎哭,根本没空理会这边的“狠”。 冯氏吓得面色苍白,一溜烟躲到了林岩身后,嘴里哆嗦着道:“这、这、这!大侄女若是送到甄家去养,以后得养成什么品格儿啊!” 沉坐许久的林岩终于站了起来,他满面忧思地走到甄锐面前,拍了拍甄锐肩旁。 “甄家大哥儿,莫要急躁。” 甄锐抖了抖肩膀,颇为嫌弃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林岩也不气恼,反倒笑起来:“甄门好家学,我和五哥是知道的,我们大姐儿有外祖母和舅舅护着,自然是万无一失。甄家大哥儿是读圣贤书的,将来要承袭侯爵的人,定不会和她们无知妇人家计较。” 甄锐不言语,只盯着林岩看,忽觉他眼睛狭长,一笑起来就剩下道缝,竟活像只狐狸。 见甄锐接受了这顿拍马,林岩忙往外招了招手,不多时,一个漂亮侍女扶着个老者走了进来。那老者头发花白,一双眼瞪着甄锐,锋利无比,行动矫健,完全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老者后面紧跟着几个衣衫齐整的中年男子,昂首挺胸地跨门而入。 “这是林家族老,忠伯。” 林岩一面向甄锐介绍,一面引着老者和众人落座。 等众人坐定后,林岩转而望着林清,笑道:“大侄女所言不差,林家的事自是由林家人做主,实在有烦难了,再请外家支援不迟。” 这话说的有意思极了,就坡下驴,再顺势转折回来。 林清冷笑,枉她前世一直以为这个六叔是个厚道的,原来他与冯氏夫妻同心,德性亦同。 “如此甚好!六叔既请了族老,我就不必再着人跑一趟了。” 林清话音刚落,不知何时离去的雁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从门外缓步走了进来。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林清满腹猜测。 屋外雪越落越密,寒风紧恶,屋内则完全不同,静谧无声,下人们炭火添加殷勤,只让人觉得暖如春昼。 那小小男童,衣着鲜艳,厚厚的衣帽下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长得真好! 冯氏看着那男童,不禁暗叹。 想起自家那一双儿女天玄地别的样貌,她忽然觉得眼前男童这讨喜的小模样有些扎眼。 “姐姐,宣儿饿了。” 自称“宣儿”的男童一看到林清,两只困顿的眼立马灿若星辰,他甩开雁秋的手,一摇一晃地跑着往林清怀里扑。 小童腿胖,又跑得太急,一不留神,往前扑了一跤。 “宣儿又淘气了!” 林清嘴角噙笑,将那小童扶了起来。 她转头望着甄锐,笑的明媚清朗:“这段时日忙于为父亲侍疾,竟忘记和大表兄介绍,这是父亲挑选的林家继承人,我的弟弟,林宣。”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第6章 证据 厅中鸦雀无声。 好半晌,林岩才轻笑出声。 “大侄女说的什么胡话?” 林峰一滞,坐在地上的王氏嚎哭声与眼泪鼻涕忽然齐齐断线。 一杯热茶还没来的及喝的林家族中长辈,纷纷摇着头,轻嗤起来。 “这孩子可怜见的,莫不是被她父亲的病吓傻了……” “说不得呢,上回她父亲一病,她也跟着病了,听府里下人说,烧得火人似的,也不知这脑子,啧啧……”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躲在林岩身后的冯氏,这时十分热切地凑了上来,拉起林宣的手上下打量起来。 “这是哪家的孩子,模样生的这样好,倒有些大姐儿小时候的影子呢!” 憋了一肚子气的雁秋,终于忍无可忍,白眼翻得老高,气忿道:“我们姑娘小的时候,您老人家有幸见过吗?” 冯氏的脸顿时红了又青,青了又红。 她往常习惯端着温柔贤良的样子,明面上做不出王氏那等泼辣事,但这口气又实在难咽下。 谁不知道,林家有甄氏在时,府中便是她一人做主,看的眼前这位大小姐眼珠子似的,从不许她们靠近。 仿佛她们这些人是洪水猛兽。 雁秋她们四个丫头,是打小就在林府的,自是知道甄夫人在世时林府的光景。 甄夫人敬重林老爷为人热肠,林老爷平日里要接济他们这些心眼多的穷亲戚,甄夫人从不阻挠,更不多话。但甄夫人有一点却是守得极牢,那就是从不让冯氏和王氏这些人靠近她们姑娘,连看一眼都不许。 冯氏说三四岁的林宣长得像小时候的姑娘,那可不是自找嘴巴子打?夫人没的时候,姑娘都已经十岁了! 见冯氏气的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雁秋觉得解气极了。 林清看着雁秋得意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 她牵着林宣的手,走到族老林忠面前,周而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 林宣人小不懂,只按照雁秋之前的吩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并脆声声喊了一声“忠爷爷”。 林忠冷哼了一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众人按着茶碗盖,低头不语。 林清扫视众人一眼,笑道:“既然族老和各位长辈都在这里,也省得我亲自去请一趟,这上族谱的事,还得劳烦忠爷爷和诸位长辈了。” 不等林峰等人出来质问,林忠便冷冷开口道:“这可不是玩笑,我们林家,从来没有女儿家出来主事的先例。” 言下之意,自是明白。 这是斥责林清不守规矩。 林清也不气恼,脸上仍旧带着沉静的笑意,不卑不亢地接着道:“女儿家自然不主家事,可这是我父亲的家,我父亲只生养了我一人,我说的也是我父亲安排好了的,是我父亲的意思,并非我在主事。有了弟弟后,我林家便后继有人,这又有何不妥?” “胡闹!” 林峰板起脸,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严厉长辈的模样。 他以为这个娇弱的闺阁小女儿要做出什么惊天之举,却原来只是这样! “你父亲现下人事不省,如何传你这等意思?叔叔们知你想守在姑苏,不肯去金陵外祖家长住,可也不能编出这样的谎话来欺你忠爷爷。” 一屋子林家长辈,纷纷声援。 他们只当是林清伤心过度,不肯去金陵,意气之下所说的胡话。 王氏终于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珠子瞪得圆滚滚,越看小林宣那讨人喜得模样越不顺眼。 她眼角泪水未干,又转而幽怨地睨了林峰一眼。 顺利的话,那个狠心的人会继承林家,她的儿子将成为林家的少主人。而她,也能过上从前艳羡不已、甄氏独有的锦绣日子。 往将来畅想一圈后,她禁不住兴奋,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空口白牙的,大姑娘可别瞎说,你爹何曾说过这样的话,证据呢?” 王氏瞥了一眼林清瘦弱的身形,语气顿时软了下来:“你小孩子家,别乱掺和大人的事,当好你的大小姐就行了!” 在王氏心里,将来她当家,必定不像甄氏那般冷血小气,她会让这个亡了父母的可怜女孩儿继续过着她原来大小姐的生活,绝不苛待。 想着,她不由抬高了胸脯。 林清没有理会她,笑着坐了下来。 等他们挨个把话说完,想来她是没力气站下去了。 对面的林忠冷眼飞刀一下子就扫过来了,满眼里都是斥责:长辈未允竟敢落座,真是无礼,白亏了外头那点好声名。 林清直接无视,将那林忠气了个倒仰。 冯氏见王氏开了话头,也施施然走了过来。 “你五婶说的对,姑娘家闺阁声誉才是顶顶要紧的,晓得的说你年纪小不舍本家不愿去金陵才有此一举,不晓得的还道你是个厉害的,叔叔婶婶一并连舅舅舅母都信不过……” 冯氏话还没说完,忽听“砰”的一声。 桌上的茶碗被拍的跳起来。 林忠气的唇眼发抖,大怒道:“成何体统!你母亲就是如此教导你的?家族传承的大事,岂能由你一个还未及笈的小丫头满嘴混说!还不快回你绣房去!” 触到林岩暗中递来的眼神,林忠后面立着的漂亮侍女,赶忙上去帮他顺气,一边顺一边低声说了几句。声音太小,众人都未听清,不过以为是宽慰老人家之语。 “说完了吗?” 林清笑意冷了下来,她眼神凛冽,如霜刀刮过林忠等人面上。 “要证据是吗?” 她站起来望着王氏,满眼嘲讽。 夏蝉谨慎地从袖中摸出一个锦袋,锦袋打开取出一张纸,恭谨地递到甄锐面前。 “大表兄看看,这是不是我父亲的笔迹?” 甄锐迎着众人紧张的目光,满怀好奇地打开了有些褶皱的宣纸。 他扫了一遍,又扫一遍。 “姑父这意思,很明显了……” 他咂摸着字里行间的意思,实在看不出还有第二层所指。 至于笔迹,他反复细看,没有察出异常,跟往常姑父写给父亲的信,无甚区别。 “大表兄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想来我父亲的笔迹是不会记差。” 林清说着话,眼却望向林岩等人。 她的父亲原是高中过状元的人,因生的俊美风雅,被今上特意点成探花郎,父亲的学问甚而是一笔俊逸超脱的飞白体,放眼整个姑苏地界,当真是无人能及无人能仿。 过目不忘的本事,极少有人具备,所以甄锐打小传出来的“神童美名”,林家人也是知道。 一时间,没人插嘴,只有按捺不住的王氏扶着腰冲了过来。 她往甄锐面前一凑,想要夺那信纸来看,却被甄锐十分嫌弃地躲了开。 “我来看看!” 林忠冷哼了一声,扶着美婢的手站了起来。 甄锐也不递给他,只在自己掌上展开,走到刚好够他看清字迹的距离。 不消片刻,众人凝神看着,看到林忠脸色铁青,极度难看。 “他……他、他这是病糊涂了!” 林忠气的跺脚,激怒之下,竟险些将那信纸撕了。 幸亏一旁的夏蝉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把夺了过来。 第7章 死人 “糊涂!这必是鬼迷了心窍,不然哪能糊涂至此!” 林忠捶胸顿足,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 众人皆静默,连王氏也是干瞪着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小丫头平日里似个美人灯,柔柔弱弱,一阵风都能吹跑,整日不是病中挣扎就是闺房静养身子。 没成想,厉害到这地步。 正常的大家闺秀,遇到这样的事,哪个不是听叔伯兄弟的,老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再过继个幼弟来,她一个女儿家还能掌这么大的家业不成? 林岩见林清咳嗽了两声,走到她面前,肃然道:“大侄女,你父亲的想法,固然是好,可林家这么一大家子,你瞧瞧你这身子骨,如何能照顾幼弟打理家务?不若让你五叔先帮你撑几年,等……” 他望了林宣一眼,顿了顿,又对着林清继续道:“等哥儿大了,再将林府里外事务统统移交给哥儿,你看呢?” 一旁的冯氏也唉声叹气起来,她稍稍摁了摁眼角,便有泪流下来。 “清儿啊,你六叔说的对,你一个女孩儿家孤苦伶仃,怎能支撑起偌大家业?还有幼弟需要抚育,可怜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 她说的声情并茂,看的林家的几个族人都忍不住地叹气点头。 甄锐冷眼瞧着,又冷哼了一声。 王八配绿豆,还挺有默契。 “六婶莫哭了罢,我父亲病中,不宜招惹晦气。” 林清端坐着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诸位长辈的好意,清自是心领了。我母亲去的早,没了母亲教导,女孩儿家是可怜,不过我还有父亲,如今又有了弟弟,却也不至于可怜到靠亲友操心家中生计事宜。” “可你父……” 王氏立马跳起来,吼出了三个字,触到林清的眼神,生生吞咽了回去。 这个病娇娃……不好惹! “我父亲的病,自然能好起来,不劳诸位长辈担忧!今次之事,就不必再日日议论了,还请族老安排弟弟上族谱,林清代父亲先行谢过。” 林清缓缓起身,脸上浮出一点笑意:“府里已准备下薄酒,诸位长辈大老远过来,还请用过晚饭再家去。小女身子不大好,先告退。” 她略弯腰行了礼,便扶着雁秋的手,退了出去。 甄锐眼锋从众人面上冷冷扫过,一句话没说,紧跟在林清后面出了主厅。 也不过一会儿,二人走到了隔院的廊檐下。 明瓦灯笼余辉下,冬雪皑皑,一株翠竹压弯了腰,直垂在地面。 “这……这个,林妹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甄锐说这句话时,舌头有点打结,不知是不是天寒地冻的原因。他以前跟这位才华横溢的仙女表妹说话虽不多,可也从没这么样无措过,这究竟是怎么了。 林清拉紧了红色大氅,打断甄锐的浮想。 “大表兄,有话直说。” 甄锐四下望了望,清了清嗓子,快速道:“我父亲来时,跟我提姑父给他写的信,不是这样话,莫非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 他来时,不论是父亲,还是祖母,说的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林姑父的亲笔信他也看过了,写的就是临终托孤,要将林妹妹送到甄家教养,一应产业都归到甄家名下,由老太太看管,以后婚姻大事也皆由外祖母与舅舅做主。 可这…… 他真是拿不准。 林清肃容,声气顿时冷了许多:“大表兄想多了,没有别的缘故,我不过是按照父亲的嘱咐行事。外祖母和舅舅那里,我已派人写信去说了。林家实在没人指望了,还请大表兄在此事上,助我。” 说罢,盈盈一拜,转身往里走去。 甄锐立在寒风中,思索不定,长叹了口气才缓步离开。 翌日清早,林府大门,被人拍的震天响。 管事开门,“咚”的一声,砸进来个人。 积雪顿时染上血污,那人脸朝地,背上血肉模糊,观之可怖。 叫嚷声迅速传开,林府中人瞬间炸开了锅。 最先冲到门口的是林峰,过了好一阵林岩才踱步走来。 管事的壮着胆子,将那人扳至脸朝上,看到的也是一脸血污。 他颤着手探到那人鼻中,一探,立时唬得往后退,一屁股跌坐雪地里。 “没……没气了……” 林岩捂着鼻皱着眉,上前只打量了一眼,遂惊诧道:“这不是二门当值的大力吗?” 管事的一听此话,忙喊人拿了湿帕子来给地上的人擦脸。 血迹擦拭干净后,露出一张极普通憨厚的脸。 管家唬得不行,慌忙着人去报官。 林清因昨日奔波又染了些风寒,夜间发热,这时候才睡踏实,梅冬等人不敢惊动,俱守在房中备好各色汤水衣物等。 只有夏蝉一人,匆匆去了前院。 待至隅中时分,林清才悠悠醒转,烧已退去,想到昨日信中所述,神医今日晡时必当到达林府,只觉得神清气爽,高呼了一声雁秋取水来。 洗漱时,看雁秋眉头紧锁,一问才知今晨的大事。 林清听得真切,夏蝉去前院察看,被林峰拿住问话,现扭送到官府,至今未返。 据前院仆从回禀,那清早起被丢进林家大门里的死人,乃是昨日跟着夏蝉等出门的护院王大力。 王大力的娘说,自从昨日午时出门后,至今未归家。 夏蝉,就是昨日午时去唤了王大力等人随行。 至于去了哪里,夏蝉只是一句话,为替林老爷祈福,去寺里上香。随行的护院家丁里头,没有王大力这个人。 林清眉头紧蹙,沉思片刻,问梅冬:“他们二人都去了衙门,还是单去了一个?” 梅冬会意,回道:“单五老爷去了,六老爷在家,两位夫人这会都未出门,拘着一家老小不许乱走动。” 雁秋听的连“呸”了几声。 “什么老爷夫人!那起忘恩负义的东西,还真要鸠占鹊巢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命!” 杀人命案,与林府大小姐的贴身侍女扯上干系。这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林清望着屋外的白雪皑皑中透进窗来的光亮,发了一会怔。 原来,铤而走险的,不只她一人。 他们不信父亲还能好起来,更不信她能豁出一切去守住家宅安宁。 她冷哼一声,目光由冷凛变得锐利起来。 “甄家表兄在哪儿?” 听到林清问起这个,雁秋与梅冬齐齐低了头,脸上飞起片片红云。 林清疑惑,正待追问,雁秋猛地往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又是咬牙愤恨又是羞臊,道:“我和梅姐姐去寻过……邢寡妇在里头……” 林清望着她们二人绯红的脸,愣了一瞬,旋即明白似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 她笑盈盈地拿起小丫头端了半晌的燕窝粥,一口气将其吃完。扔下擦手的帕子后连漱口都顾不上,抬脚就往外走。梅冬赶忙拿起大氅,慌慌张张地跟上,穿过庭院直至廊檐才撵上忽然步履如风的大小姐…… 第8章 风流 外院的仆从,正忙碌着打扫。 看见林清等人过来,纷纷停住避让。 林清看着那染了血的积雪,眉头轻蹙。 梅冬跟在她身后,脚步也停了下来。 大门口忽然涌过来一群人,当先是王氏,端着一身霸道架势,略往上抬着的双眼盛着掩不住的喜悦。 冯氏紧跟着王氏,在王氏右侧略略后方的位置站定。 “大侄女这是要出门呢?怎么不打发丫头婆子告诉我一声?” 王氏语气非常温和,脸上却直接流露出质问的神色。 林清不想与她过分纠缠,只微微欠身以见礼,便道:“婶子,我正打算亲自来寻你,父亲病重,我请了一位神医来府上,侄女欲出门相迎,还请婶子帮我安排马车。” 看着一贯眼高于顶的千金小姐,忽然这样谦逊有礼地同自己商量,王氏心中那丝隐隐跃出的满足感瞬间膨胀起来,当家主母的谱真是感受不错。 王氏忙道:“这是什么大事,也兴得特来寻?打发个丫头过来与婶子说清楚,这会子早已替你安排妥当了,可省得你站在这风口里冻半日!你且稍待,婶子……” 正满口应承,恰冯氏在她侧后方拉了拉她衣袖,顿时住了口。 冯氏压低声音,满面担忧地急道:“嫂嫂,莫忘了五哥出门前交代嫂嫂的事!” 王氏想起丈夫出门前的一番话,顿时出了一阵虚汗。 她避开林清投来的探寻目光,脸上满是尴尬之色。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这眼见着成了诺大府邸的当家主母,竟连答应一个孤女的小小请求都不能满足,她那膨胀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 林清也不催她,只站着捂口咳嗽,纸片似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王氏瞥了一眼,便长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府里扯上了人命官司,老爷吩咐所有人不得出府,大姑娘还是别站在风口里,仔细又病下了。” 冯氏也忙道:“说的极是!大侄女身子骨素来不好,我们做婶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往常不好带出来,现如今府里乱成这样,我们自然要照顾周全,早起我已经吩咐了灶上,在你园子里另起一处,以后小厨房单做你的份,也省得为了吃食跑进跑出的染了风寒。” 林清对上冯氏殷勤周到的脸,冷笑了一声。 “倒真个是嫡亲的婶子,真不见外。” 一句话呛得冯氏顿时面红耳赤,正要哭诉辩白,却听一阵叫嚷,从廊檐那头传来。 抢先进入前院诸人眼里的,是一个穿红衣着绿裤的妇人,头上的发髻儿松散的叫风一吹就要没了,她双颊潮红,眉目低垂而风情自显,只咬着牙急急朝前门奔。 紧跟其后的,是一个粗布衣裳的婆子,那婆子头发花白却身形健硕,全然不似从这江南水土里养出的女人。但见她左手持着一根粗木棍,右手拉扯着一个男子,嘴里一刻不停地咆哮咒骂。 众人一见了这三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王氏起初看到那红衣绿裤的妇人时倒不觉,待见到那男子衣衫半松半垮脸上都是口脂印子时,眉头一跳,心中顿感不秒。 冯氏机警,瞬间看明白了眼前戏码的前因后果,急忙挡在林清前头,吩咐丫头婆子道:“糊涂!还不请姑娘回屋,这样的场面岂是千金小姐能见的?” 四周丫头婆子不觉愣住了,冯氏气的语声粗了几分:“混账东西,再慢些,若是叫姑娘听了什么听不得的话,仔细你们的皮!” 丫头婆子这才唬得忙围到林清四周,恼得林清身边的梅冬秀眉冷蹙。 “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人都敢来拉扯姑娘?!” 梅冬猛地喝退了一个大胆伸手来拉林清的婆子,她原本生的庄秀,平日里不苟言笑管束丫头们就有些威严,一旦发起怒来,那威严更添了几分。 林清倒不恼怒,只抿嘴看了一会梅冬神色,又冲那婆子淡淡笑道:“眼生的很……你倒胆大,不过惹的梅姐姐发怒,你也算顶顶厉害的一个,满府里连我都不敢惹她动气,你且等着!” 那婆子听着林清软软柔柔的几句话,再对上梅冬那冷如霜刀的眼,不知为何,顿时腿脚有些发软。 这时廊檐?的三人,已经冲到了前院门口。 那红衣妇人批散着头发,轻轻一跪,对着王氏磕起头来。 “五奶奶,您可千万救我呀!” 红衣妇人,未语泪先流,全无凄楚之相,倒是行动言语间处处露出天然的风情万种。 王氏“呸”了一声,低低喝道:“你又干这种勾当!” 冯氏只望着纹风不动的林清,急得直跺脚。 这时,后面的健硕婆子已经赶到,走上来对着红衣妇人的背就是一记闷棍往下打。 王氏忙喝令仆从制止。 健硕婆子这时已经松开了拽着的男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使劲拍着地,嚎啕大哭。 “可怜我的儿啊!被人害死,留下我这不中用的寡母,连媳妇都替你看不住啊!我苦命的儿啊……” 王氏抚了抚闷痛又暴躁的额头,耐着性子,指了丫头去扶那婆子。 那婆子狠狠呸了一口浓痰在地。 “什么阿物儿!也敢充主母!一起子黑了心的荡妇,当初若不是夫人故去,老爷不大理后院之事,我儿焉能听你这荡妇唆摆,娶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婆子的话,是对王氏说的,此时望着插了满头金银珠宝的王氏,恨的眼里迸火。 冯氏一把拉住怒气冲冲,欲要走上前发作的王氏,将其按在身后,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婆子身边。 “瞧您说的,这都是气话!自先夫人在时,府上谁人不敬重张妈妈,现在府里这般光景,五嫂嫂辛勤操持,哪里受得住您这样的狠话,五嫂嫂待你们家可不薄,心爱的陪房丫头也给了你做儿媳妇,金银珠宝也陪给你们不少,本是体己人,何苦因一时之气伤了多年情分?况且,往后您那年幼孙儿,还不是五嫂嫂照看?” 一番话,在情在理,有贤有德,不咄咄逼人,却也暗含威胁警告。 林清望着冯氏点头冷笑,这才是当家主母的气势呢! “六婶子真格是贤惠过人了,处事倒比五婶子更有主母的款儿。” 说完,看也不看冯氏,直接掉转头,对着张婆子道:“张妈妈受了何等委屈,怎的拽上我甄家表兄?莫不是有何误会?” 一旁正偷偷整理仪容的男子,便是林清的表兄甄锐。 甄锐不待张婆子答话,抢先怒向冯王二人道:“林五和林六这两个混账!胆敢如此害我!” 林清瞥了一眼他脸上怒气,不动声色地走到张婆子身前,伸手亲去扶起。 “大表兄如何也受了五叔六叔的构陷?” 语声清淡,却立时激得王氏和冯氏二人勃然大怒。 第9章 出门 语涉林峰,王氏怎么能忍住怒气,当下指着林清道:“好好的女孩儿家,哪里学来的规矩?!红口白牙地编排起自家叔叔来!你叔叔哪里构陷你了?” 冯氏到底性子沉稳些,便是有了七分怒气,被王氏这直炮仗抢在头里发作,那怒气也立刻被谨慎思虑掩了过去。 她低头绞着帕子拭泪,又伸手去拉王氏,语声哽咽道:“嫂子莫急,便是亲娘为儿筹谋,也多有被埋怨者,何况你我这样不沾血脉的婶娘。” 王氏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瞪着眼,气鼓鼓地叉腰望着林清。 张婆子被林清扶起,听了她二人这话,迅雷似地冲了过去,照着冯、王二人脸上狠狠啐了两口。 “上不得台面的下作东西!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呸!你们欺负我老婆子无知无能也就罢了,倒还作践起大小姐来?你们就算不感念老爷夫人多年的恩情,可别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雷公迟早要劈了你们!” 张婆子原是个乡下稳婆,年轻丧夫,后进了林府做粗使活计,因机缘巧合下,救过小产遇险的林夫人。是以,张婆子母子二人后来在林夫人的看顾下衣食无忧,林府诸人也对她颇为敬重。 张婆子现下说这些话行这样事,林府众人里无一个站出来斥责阻拦。 王氏怒不可遏,又要上前厮打,被冯氏死死拽住。 甄锐这时突然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也冲到王、冯二人面前,大声喝问:“你们算计我也就罢了,表妹她一个柔弱孤女,你们还要构陷欺辱她?!” 王、冯二人气了个倒仰,这分明是甄家公子自己偷腥,现在反倒说成她们算计构陷他。 “甄家大哥儿看着风光霁月的一个好人,可是男人们爱干的肮脏事儿,你样样都是好手!我们没有告你强欺良家妇人,你倒先诬赖我们?” 冯氏估计是气极,竟顾不上温柔宽厚的形象,豁然变得厉害起来。 王氏如得了支持一般,指着一旁风情万种的红衣妇人,喝道:“你若不肯,娴娘这般娇弱女子,她还能把你一个男人按倒办那床第之事?你说我们构陷算计,证据呢?只怕是你自己见色起意,强迫我们娴娘!” 被王氏称作娴娘的妇人,本是落落大方地站在一旁,一脸坦荡毫无遮掩,听了王氏这话,忽然满面娇羞起来,继而掏出帕子嘤嘤哭出声来。 甄锐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娇弱”妇人,想着前不久的被翻红浪温柔乡,目瞪口呆了半晌。想他甄大公子混迹风月之场多年,也算是其中老手,竟没见过这等“有能耐”的女子。 他稍稍定神,不去理会娴娘等人,转而对着林清柔声询问:“妹妹怎么站在风口里,这是要出门?” 林清笑着点头,直接道:“我为父亲的病,四处打听,终于请到一位神医,正打算出府相迎,却被两位当家婶婶阻在此处。” 她面露为难,话语慢了下来:“说是……说是府里出了命案,恐怕是担忧此案与我脱不了干系……” 甄锐本与林清无甚交情,对其父林湖彦也不过是亲戚份上,并不愿竭尽全力去替她们周旋,可这时正值他在旁处受了满肚怒气,当下恰好借此发作,于是便一整衣衫,将怒气顿时全都抖搂出来。 他指着王、冯二人,高声道:“你们算计我欺我不打紧,可你们这些破落户让林妹妹受了委屈,那是万万不能,我们甄家更是不能答应!” “便是人命案子又如何?实话告诉你们,这案子能不能善了,与你们有干系或是旁人有干系,你们找的那些府衙的人都别想定案,甄家再不济,也是可以向上请奏,东京城的洪青天与我甄家素来交好,请他来调查真正的实情,想必是极好!” 甄锐到底是做了好些年官的,这些威慑恫吓绵里藏针之道,他在两个后宅妇人面前拿捏的极好。 冯氏当先明白他话里的威迫且有了些惧怕,王氏虽蠢笨,但至少能察觉出冯氏的态度变化。 王氏气不过,仍旧对着张婆子骂骂咧咧了一阵,到底不敢拿甄锐这个侯府贵公子怎样。 林清暗叹,这冯氏任是巧舌如簧,奈何此时甄锐忽然没了读书人的斯文,他这行蛮的法子对得倒是巧。 当下甄锐不再多说,喝退堵在门口的人,引着林清往府门外走。 冯氏急得跺脚,赶忙找了一个机灵小厮,派出去传话给林峰、林岩。 …… 林清与甄锐各一辆马车,正往城门口赶。 忽然,林清的马车在靠近府衙地界时,停了下来。 甄锐掀开软帘,打发小厮去问出了何事。 林清隔着软帘回道:“我担心蝉儿……接神医入府之事,大表兄拨几个得力之人给我,便可以吓退五婶六婶。还求大表兄此刻替我去一趟府衙,此事关乎人命,亦关乎林家体面,蝉儿是我的贴身小丫头,平时骄纵惯了,我怕她堂上对峙逞口舌之快,让人栽赃设计了去。“ 甄锐听完,连连点头,官司事小,倘若连累林家和表妹清誉受损,待他回家,父亲和祖母那里怕是要狠遭一顿责骂……他指派了几个机灵得力的随从给林清,嘱咐了他们几句,便径直往府衙方向行去。 看着马车离去,林清神色倏然间变得凝重起来。 甄家,她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上一世的事,是因她自己太过单纯执着,也因那些人心思自私歹毒,才造成她湖中惨死无人知晓的凄凉结局。 危墙之下,人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人看重她一个被利用殆尽的药罐子孤女呢? 倘若父亲救活了,她能尽孝膝下,纵使一辈子不见那人,抑或终身不嫁,又有什么要紧?此生今世,她只愿守着父亲,守着自己的家,清清白白开开心心地过下去…… 正想着,冬风透过软帘缝隙,袭入车内,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马车行至城门口。 “姑娘,到了。” 梅冬说完,小心翼翼地扶着林清的手,下了马车。 彼时一辆素色马车,从城门外疾行而入。 “我家主人受邀前去救治御史林湖彦大人,人命关天,请大家借个道,容我先行!” 林湖彦为官勤恳且执政亲民,赴任姑苏后,多次为民请命,当地的百姓士族都颇为敬重他。 城门排队的人,闻言纷纷恭敬避让。 核查的小吏,极有礼而又快速地放行,并不忘言辞恳切地叮嘱一句,“望先生为林大人竭尽全力!”。 林清站在瑟瑟风中,目睹这个画面,不觉潸然泪下。 第10章 针锋相对 这是林清第一次感受到父亲从政为民为公所带来的影响,从前她万分不喜的便是官场读书人那些为功名汲汲营营的禄蠹形容。父亲曾为公务冷落母亲时,她亦不解怨怼过,可如今看来,她的想法竟不全然是对。 她走近马车,周而郑重地拜倒,道:“神医为救我父,不远千里,数日雪地奔波,小女感激涕零!” 赶车人呆滞了一下,赶忙打起软帘,让出一个老者。 那老者鹤发童颜、身型矫健,哈哈大笑几声后,跳下马车,一把扶起林清。 “你这女娃娃,倒是世所罕见的聪明,也难为你一片孝心。” 这位老者,便是今上还未即位时,名动天下的曲神医,曲宴。 世人皆以为他已仙逝多年,林清却是凭着前世父亲所说的蛛丝马迹,料定他还活着,并且契而不舍地派人往他的隐居地玉庐山去请。 自她重生以来,父亲便病了,持续一个多月,她都在竭尽全力请神医前来救治父亲。 她用了最讨神医喜欢却也是最笨拙的法子。 林家家产不多,可稀世藏书之富足,远超寻常世家。她从中仔细挑选了各色珍奇医书,再花重金四处搜罗许多医书孤本,有不卖者,便想方设法借来一字一句誊抄。总之,费足了精神,凑到了百余本时,那曲神医才派人回信,说是已经启程往姑苏林府赶来。 简单几句寒暄后,林清便引着曲神医一路往林府赶。 然而,待他们赶到时,竟看到王氏与冯氏一道,领着一众家丁护院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林清冷着脸,走上去,指着王氏道:“趁我现在还不想将事做绝,你们让开也就罢了,如若不然,别说你们的性命,弟弟妹妹们也休想有个善终。” 她实在没有耐心去同她们周旋,以她们这两个妇人的脑子和胆色,决计想不到要这样大张旗鼓地阻拦神医入府。是以,她一句话也不想啰嗦,直接撕破脸将话说绝,倒是更省时间。 王氏蠢笨,胆子却不像脾气那样大,听到林清忽然说下这些话,当场呆怔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往日娇弱的闺阁小女儿,怎的能说出这样狠厉的话? 但冯氏却是个清醒的,指望王氏这纸老虎依她丈夫的嘱托去阻拦他人入府,必定是靠不住。 她几步走到王氏前面,向林清肃容正声道:“我们做婶子的,知道你忧心父亲身体才会说话这般有失体统,我们亦不同你计较。但,林家如今不比从前,你是林家大小姐,眼下又和人命官司扯上干系,若你父亲醒着,定是不会同意此时让你贸然带外男入府,我们深受你父亲护持之恩,更不会同意!” 说完,便安排仆从强行“送”林大小姐回府,其余不相干的人全部赶走。 林清冷笑,这冯氏当真是虚伪又恶毒。 她们也许知道了些什么,照这样下去,一旦过了时辰,便是神仙临世也再无力救活她父亲了…… “我从前就是太好性儿,又无半点城府,才由得你们嗦摆,如今我把话撂在这儿,体统,颜面,规矩,在我这儿,统统没有我父亲的性命重要,你若敢再拦,别怪我以尔之道还施尔身!” 因着怒气,林清一贯柔弱的声音,激昂了不少,便是府门内的人都听的清楚明白。 “雁儿!!!” 不容冯王二人再开口,林清抬高声,对着门内大喝了一声。 门内忽听雁秋喘着粗气,亦高声道:“姑娘!我已经安排妥当,若这些贼人胆敢不放姑娘进门,我……我便让厨房的人将知贵和知荣他们几个都……都宰了!!!” 知贵是王氏和林峰的老来子,她们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儿,直至四十二三岁时才有了这个独子,疼的眼珠子一般。 知荣则是冯氏和林岩的独子。冯氏倒是一儿一女早早就生下了,可知荣自小性子畏缩,且长相丑陋,与小他两岁的妹妹相比,在容貌和性情上简直天差地别。尽管如此,冯氏夫妇亦是掌中宝般,宠爱无度。 王氏与冯氏齐声斥责,俱都满脸不可置信。 哪有大家小姐,这般……这般泼辣且凶煞! 知贵和知荣,那可是她们的心肝她们毕生的希望和荣誉啊! “你小小年纪,怎么可以如此凶残,为了一时任性,半分不顾念亲情,半点不考虑家族!!!” 冯氏抢在前面,指着林清怒骂。 饶她精明半世,什么样的人情世故没见过?可是万万没想到,从前她眼里的病秧子柔弱孤女,竟敢想——杀人! 一时间,冯王震惊且怒,双方僵持住了。 冯王二人虽不敢冒动,却也不想退让,她们一面怀疑林清不敢真的痛下杀手,一面又实在担心这丫头魔障了,发起疯来可能真会拿她们的心肝宝贝泄愤。 当真是让人恨的牙痒痒,却又不敢动手。 已经下车的曲神医,眼见如此情形,一面心中赞叹林清救父的智计决心,一面又不忍林清因此惹上麻烦、闺誉受损。 “老夫乃玉庐山医者曲宴,若此时你们容老夫等入府救治林大人,老夫便允诺你们,将来无论你们是谁来求医,老夫必定竭尽全力救治。” 若是寻常大族人家听了“曲宴”这个名讳,必然激动不已欣喜万分,且不论“曲宴”这名头真假,礼敬并留下来检验一番是肯定要有的——毕竟,“玉庐曲隐宴,王庭不得见”不是虚传,当年先帝为最宠爱的帝妃求医,多次亲书请他都不曾入宫。王公贵族万金之赏争相请他,亦不曾露面。 然而,冯氏二人全然不信,亦不做他想。 “名医,我们自然会请!大姑娘你说说,整个姑苏地界,什么样的名医我们不是由着你去请?眼前这位所谓的神医,来历不明,又出现在林家这人命官司的档口,焉能不让人多想?” 冯氏强自镇定了心神,她横竖从道义上是要站住脚的,而且甄氏养出来的女儿,跟名师认真读过几日圣贤书的,她赌她不敢真的行凶杀人! “你父亲病中,自然家中诸事由我等长辈做主,又兼府上因你私下外出,连带着出了人命官司,此刻你再贸然带着不知身份来历的外男进府,置家族颜面名声不顾,即便是你父亲醒了,也必然不同意你如此不顾家族颜面的做法!” 冯氏似是铁了心,无论旁人如何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她都丝毫不在意,只一心要拦住林清带人入府。 林清已是怒不可遏。 “此乃我父母与我之林家,这里的一砖一瓦皆与你们毫无干系,你们忝居于此,受我父照顾供养,如今我父病重,你们胆敢拦我父救命神医,你们居心叵测!你们狼心狗肺!” 第11章 有凤来仪 人之所以为善,不全然是心之所向;之所以为恶,有时也不是真的源于初衷。 陷入这样的境地,林清不悔,她只恨自己身为女子,在这种需极力保护家人的时候,她的力量太过微弱。为了父亲,她只得铤而走险。 若此刻冯、王二人阻拦成功,那么对面而立的便不仅仅是贪得无厌、忘恩负义的小人,而是,她的仇人。 杀父之血海深仇! 诚然,杀人不是对待敌人最好的办法。她亦不会真的杀了那对寄居林家的远房堂弟,但有时候,她不惧让敌人知道她是有此决心。 她怒红了眼眶,努力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好气息。 须臾,面上神色便是沉静如水。 “雁儿的法子虽好,但到底血腥,不能为我父亲积德。”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我母亲有个极好的手帕交,她家主君是戍守边关的大将军,现下边境颇有些动荡,我便亲自写信去与那位婶婶说了,要为弟弟们寻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想来,很快就有回音了。” 不错,她不杀人,但是不代表她可以让她们贪婪的恶行,轻易摧毁自己的家园。 对于冯、王二人而言,与爱子长久分离并日日夜夜担忧战场凶险,这样的胁迫比以性命相挟来的更直接。 毕竟,凭借父母关系,让两个远方堂弟上战场“为国尽力”,林清是真的可以做到。 冯氏万分懊悔自己终是轻视了这一介小孤女,也怪草包王氏没有按林岩的提议下狠心提前将其完全控制住。 她快速地思索着应对之法,此刻她又恨林峰无能,这时候竟让她的丈夫外出办事,以至她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冯氏不是顶聪明之人,但凡事谨小慎微,遇事又多与林岩共同商量进退,所以她夫妻二人成婚十余年,从未红过脸,当真是举案齐眉的典范。 王氏则是急的团团转,眼泪鼻涕一直挂在脸上没断过。虽然她做梦都想当上这林府的当家主母,但和儿子的性命前程相比,这亦是可以忍痛放弃的。她深觉自己生活富贵与地位荣耀,远不及连生三女后,终得一子给她带来的扬眉吐气更令人安心满足。 想起那些受尽冷嘲热讽的日子,王氏终是退缩了。 没有儿子,挣下泼天的富贵、众人仰望的地位,却留与谁呢? 她朝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嗫嚅着道:“难为你还为弟弟们考虑……你弟弟还小,仍需多读几年书,再去考虑功名之事才好。眼下你父亲病重,你若真想试试,不如等你叔叔回来,婶子让你叔叔亲自将人……将神医领进去,对外可说是他请的,大姑娘你看如何?” 冯氏仍不死心,用力拉扯了王氏衣袖,低而有力地道:“嫂嫂不可!” 其实,冯氏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一时没了主意,但她一听王氏开口退步,却仍是下意识地阻拦和反对放人进府。 恰在这胶着时刻,一阵清脆的马铃声传来。 对街拐角处,忽然拐出一辆锦车。 林清美眸微扫,只一眼便看出车上之人身份不一般。 站在她身后的梅冬凝眸仔细看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这是宫廷上等布匹制式,只有皇家之人或破格御赐才配享用……” 这时候出现这么一辆马车,看着它迅速靠近林府大门,林清疑惑不已。 林峰、林岩等人何时竟和宫廷之人有了干系? 正在她不安地揣测时,马车停住,软帘掀动,跳下来一个人。 那人是个身着月白衣袍的青年男子,头戴玉簪,似笑非笑地往林清站的方向走来。 但见他眉宇轩昂、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处处显露出君子端方、意气风发。 那人不是顾五么? 林清愈发疑惑了,他这“江湖游侠”跑到她家门口来凑什么热闹? 曲神医好歹是上了年纪的一代名医,冯王等人尚且拿捏着外男说事,顾五这副模样蹭过来,要是再好事地为她抱个不平,那她今日当真是要闺誉尽毁了。 她犹疑着是否要开口询问,正纠结为难时,对街拐角处,又拐出一辆一模一样的锦车。 不多时,马车停稳,跟随其后的一溜丫鬟婆子便整齐地围了过来。 帘子打起,走下来一个美目长蚺的中年男人,他才下地便转身将手递到软帘外。 一个神采飞扬的华服妇人,从帘后走出来,扶着长蚺中年男人的手,缓步走下车来。 那华服妇人一眼便看到了顾五,朗声大笑,指着顾五高声道:“你这皮猴,急成什么样儿?自己的事全不放在心上,旁人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要紧的厉害!” 她在众人疑惑且好奇的注视中,缓步走了过来。 王氏性子急,又口无遮拦,当下便直筒似地脱口而出:“这也是大姑娘请来的帮手?” 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耳光就打在了王氏脸上。 是那华服妇人身旁紧跟着的一个青衣婆子,她打完王氏后,又迅速地恢复了刚才礼仪周全极有规矩的样子。 王氏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近来总是被打,而且是一次更比一次莫名其妙。 大门外随便一个路人都能走上来打她一耳光! 她……她可是很有可能成为林府当家主母的人! 冯氏的震惊不比一旁的林清少,她虽未听清梅冬的耳语,但终究细致谨慎惯了,此刻她一句话不敢多说,甚至只敢垂眼偷偷打量着对面而立的几个人。 青衣婆子庄重而又颇有威仪地扫了冯王二人一眼,呵斥道:“安国英惠大长公主与安国公特至府上探望林大人,你们这些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安国英惠大长公主! 今上的同胞亲妹妹,在她还是公主时,便美名在外,传言英惠文武双全,又纯真孝悌,最得先帝喜爱。后来下嫁给当时的左卫将军如今的驸马都尉周磊,亦是颇受今上器重。 那美目长蚺的中年男人,想来就是驸马都尉周磊。 但是令人惊疑的是,她们为何会出现在姑苏,又与林湖彦有何关系? 忐忑不安了半晌的林清,轻轻吁出一口气,脸上神色仍是沉静如水。 她一抬眼,便看到了正冲他轻轻一笑的顾五、那微微露出的小虎牙…… 她只好也朝他点头微笑,以示感激。 自打她记事起,无论父母或是外祖母,都无人吐露过半字与安国公等人有什么交情。 这国公夫妇二人,必定是顾五请来的,只是他到底要做什么?堂而皇之地助她一臂之力? 第12章 喜忧参半 见对方这样的阵势自报家门,林清会意,忙向安国公及大长公主郑重行礼。 不论对方身份是否属实,就方才的情形而言,对她倒是极为有利。 顾五此人,初次见面时,蒙他相救,大抵能看出他品格端方正直,颇有游侠豪士好打抱不平之风。只是,林清心中亦有疑惑,君子助人为乐是寻常事,可路见不平也当是有个限度,顾五这番大手笔去请大长公主夫妇来助她,他所图的是什么? 大长公主见林清正欲行大礼,忙笑着亲自过去扶住了她。 口中朗声道:“快别多礼,你父亲曾有恩于国公,我亦是受人之托,为你父亲延请名医。” 说着便望向冯、王等人,肃容道:“曲神医是我与国公亲自请来,为林大人看诊,听说你们拦着这丫头不让她带人进府?” 王氏听到大长公主的名头时,已经唬掉了一半胆子,她看到大长公主前一刻对着林清的目光慈爱关切,转投向她时变得凌厉霸道,立刻又将另一半的胆子也唬没了。 她嘀嘀咕咕地抱怨起冯氏和林岩,怪他们只顾撺掇她与林清为敌。那日请族老来,受了林清贴身丫鬟一记耳光后,她便直觉地认为林清这小丫头十分不好惹。果不其然,错听冯氏的话跟这小丫头斗狠,她又受了一记耳光! 冯氏离得不远,听到王氏的话,气得牙根痒痒,却也是无可奈何,如今的处境不低头不行。 那可是皇家之人,尊贵的大长公主,今上的亲妹妹! 她惊恐万状地跪伏在地,颤着声儿道:“原来是国公与您为兄长请的神医,我等无知妇人,不明真相,大姑娘又没有对我等言明,还望您恕罪!” 这般进退有度,倒是真叫林清开了眼界。 不过时间紧迫,她暂时不想理会这些小人。 “我父病重危急,恕不能全礼,府上招待不周处,还望海涵,小女拜谢国公与殿下大恩!” 她再次盈盈拜倒。 大长公主笑扶起她的手,照着她脸上、周身,细细打量了一番。 “知你着急,就别顾这些虚礼了,快快入内让曲神医为你父亲诊脉去。” 林清闻言,眼眶红了一圈。 这是大长公主体贴她一片焦虑担忧之心。 顾五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竟能让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如此助她? 进入后院之门时,走在大长公主身后的她,感激地回望了顾五一眼。 顾五轻轻一笑,似是安慰地冲她点点头,随后便跟着安国公去了正厅等候。 …… 一连数日周密的诊脉施针和喂药后,曲神医终于告诉林清,她父亲的性命已经救下来了。 只是,林父脑中似有瘀血,一时半会无法苏醒,只能喂以汤药,再持之以恒地施针,短则半载,长则数年,方有可能苏醒好转。 得知消息的林清,再三谢过了神医以及近日住在林府助她“镇宅”的安国公夫妇后,便支开丫头婆子,独自一人走到月下花园。 月下寒风,能让她惊喜过望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父亲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可要照顾父亲直至他醒来,却是另一个更艰难的过程。 她还有很长的烦忧之路要走,亦还有很多拼命之事要做。 没有时间和精力伤春悲秋,她得打叠起精神来应对未来。安国公夫妇厚道善良,可他们不能时时刻刻替她筹谋护持,原本他二人是隐居在姑苏城郊,外间无人知晓,现在却为了助她救父,暴露了行藏,便免不了被一些好事者烦扰。是以不久后,因病需要静养的大长公主,就得搬离现在的住所,重新换个地方。 月华如水,花园中影影绰绰。 忽然不知哪里响起了一阵箫声。 是个畅快如行云流水的调子。 她听过的萧声,多半是含蓄深沉若怀才不遇之悲凉愤懑。 她从不知道,箫声,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胸怀气概。 只是她家的花园里,怎会有人这时节跑出来吹箫呢?父亲原来请的小戏班子,她重生刚醒来时便都遣散了,她竟不知府内何人有此能耐。 循着箫声,信步往前,穿过水榭,绕过假山,终于在湖边凉亭发现了吹箫人的身影。 那人长身玉立,按萧而动。 月华如练,倾于他的周身,那皎洁似是透过灵魂,又折转了出来,倒是叫人分不清那份光辉到底是从哪里而来。 原来那人是顾五! 林清看仔细了吹箫之人后,本打算上前问候几句,可瞬间又自觉这般与他私会于花园内,虽是感恩之情,于礼却终是不合。 她后退几步,正打算转身离去,却不料踩着了一根枯枝。 那顾五常行走江湖,耳力,乃是一流。 他听到声响,迅速收起长箫,疾步往林清所站都位置纵跃,瞬间便至林清面前。 一个反手扣,便死死地扼住了林清的咽喉! 林清没料到会是这样,慌乱惊恐之下,呛咳起来,险些就背过气去。 不过瞬间,顾五看清了手下之人的脸庞,大惊失色,忙松开了手。 眼见着林清呛咳不止,顾五急得心神俱乱,一时忍不住上前轻抚其背,为其顺气。 一面又柔声责备道:“冰天冻地的晚上,一个女孩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园里头,这要是在别人家,怕是要被看园子的婆子当成小贼打出去了。” 见林清慢慢顺过气来了,他便直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林清好半天才缓过神,她瞪向顾五,一贯沉静如水的脸上,忽然因呛咳亦或是旁的什么而双颊染上绯红。 她原本打算与顾五理论几句,后思及此处无人,不便过多言语。于是朝顾五行了一礼,道:“多谢顾五哥提醒,知安这便回去了。” “知安,是你的字?” 顾五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他并不好奇她的小字是什么,在他眼里,这个尚未及笈的小姑娘总是展现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神色举止,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静如水的模样,因此难得看到她如此灵动活泼的神态,他便忍不住还想再同她说些什么。 “是的,父亲取的小字。” 林清极有礼地回答,像是对待长辈。 “知安,好字,倒是很配你的品格。” 顾五笑了起来,微露出藏的很好的一对儿小虎牙。 父亲取的字,她不能谦礼说不好,只得笑着对他说了几句感激相助感恩的话。 第13章 月下共话 连着数日殚精竭虑,为父亲的病跑前跑后,林清实在没能抽出时间来认真谢过顾五。 然而他似乎很不以为意,朗声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我母亲自小便与大长公主交好,原来在东京时,大长公主亦颇为看顾我,曾特许我不必以宫中规矩称呼,不在皇家人跟前时,我常常唤她姑姑。” 她能感受到顾五这番话的用意,并非为了向她炫耀家世渊源,只不过将这些说出来让她宽心且不必再三来谢。 这也说明,此类路见不平的事,他经常干。 林清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深感庆幸,十分困顿时竟遇上如此光明磊落和侠义心肠的顾五。 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以后竟要面临众叛亲离的境地,甚而背上弑母的骂名…… 她忽然心里难受的很。 看着月光下,他脸上绽开清澈明亮的笑容,林清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今后的他真的会如传言那般凶残无德。 且刚才他言语中提到自己母亲时,透出的俱是欢喜之色。 她不信! “顾五哥,今日之恩于或许于你是举手之劳,对我却是恩同再造。自打母亲去后,我常感怀悲伤,却忽略了父亲的身体日渐衰微……人生在世,常有悔不当初之事,这次若连父亲也去了,我便是真的成了无根飘萍。如你父母健全,身体康健,尚且能恣意行走,可谓是令人羡慕。” 林清这番话,意在暗示。只是这暗示有些太不显眼,顾五只当她是伤怀自己处境而已。 可她总不能告诉他,将来有一天你会弑母…… “人生在世,若无悔恨无极之事,便算是极好的一生了。” 顾五笑笑,想起什么顶好笑的事似的,忽然裂开嘴神采飞扬起来。 “说起这个,我家中有一小妹,极是顽皮,她曾对人说,她穷极毕生的追求,乃是吃遍天下所有珍馐美食!我们便笑她,将来莫不是打算嫁个厨子?你猜她怎么答?” 他说的有声有色,双眼如寒星般越发地明亮起来。 这样的人和话,林清未曾听闻过,她摇了摇头,等着顾五解答。 “她说,又不是只有厨子才能保证她吃遍所有美食,她要有一个人穷极一生都乐意陪着她吃遍所有美食,不管他是宰辅相公或者屠夫庖厨,只要满足这个条件,是谁都嫁!哈哈哈哈……” 这个顾五,前一瞬还在一本正经地感悟人生,忽然就冒出如此不顾他亲妹子闺誉形象的话来。林清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却又见他神色忽而凝重起来。 “我每每离家,除开最挂念母亲,便是最想念小妹,她做的桂花云糕,当真是世上一绝,以后你若见了她,让她做给你尝尝……” 不知他正在思索什么,也没有顾虑太多,林清听他提到最挂念母亲,忙打断他,见缝插针地劝道:“五哥既然最挂念母亲,还是尽量少出门,闲暇时多陪陪她,万事顺着她顾着她……树欲静而风不止,莫像我,等到母亲不在了,才后悔当时种种不懂事……如若我早日警醒刚强,将母亲照顾得好好的,现在也不至于……” 说到伤心处,已然哽咽。 她是真的悔,悔不能早日长大懂事。 母亲平日里,总是对着她一副快乐无忧的样子,她竟直至母亲病重不起时才知道,母亲已经病了一年有余了…… 她从不向人诉说这内心恒久的刺痛,现在说出来,只是希望顾五这样的人,不要经历与她一样的后悔与痛苦。 原本顾五只是有些思家的情绪,看她这样说,不觉勾起他内心的一些思虑波动。 他知道于礼不合,却仍旧忍不住掏出帕子递到林清面前。 又柔声劝慰道:“往日之事不可追,凡事要往好处想,你还有父亲,想来你父亲必定极疼你才会使你这样守礼之人,为了救他,几次无视礼法以命搏之……要知道这世上好多人有父亲,还不如没父亲……所以,这一点上你就比很多人强!” 将帕子强行塞到林清手上后,他轻吐一口气,笑道:“小姑娘家,别整日思虑太过,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实在过不去就来找五哥!正当活泼泼的年纪,不要过的像个小老太太!” 这是劝慰人的话吗?! 合着她掏心掏肺说了半天,极力地明示暗示,他竟半分没悟得? 还说她像小老太太…… 这真是对牛弹琴! 林清有些气鼓鼓地攥着帕子,对着顾五行了一礼,道:“天色已晚,我得先回去了,一会丫头们就要找过来了。天寒地冻,顾五哥也早些回房歇下!” 顾五这才惊觉外面太冷,小姑娘身子弱,拉着她闲话半晌,极为不妥。 他满面歉疚道:“快回,回去让丫头们熬点姜汤,以后莫再这时候出来了,你的肺疾也该趁年纪小找曲神医好好瞧瞧,别落下病根儿!” 说着长揖一礼,以送林清。 林清亦还礼,道了声“多谢”便转身往内院闺房方向行去。 “知安妹妹,等等!” 可是才拐出花园月洞门,忽又听身后顾五急急地喊她。 林清疑惑地停下,转身望向他。 顾五虽有时行事豪爽,跳脱不拘小节,可大体还是知礼体贴之人。 他这样追到内院门外,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 “有一事,我想着要问问你——” 跑得急,他停下来顺了顺气,才继续道:“扬州已故的前朝太医卢俊杰,与你家有甚渊源么?” 林清更是疑惑,却还是沉静回道:“我母亲病重时,父亲遍请名医,也曾请到卢老先生为母亲看诊,只是这位老先生似乎上了年纪有些糊涂,其余各方名医,诊断结果皆是相同之症,唯有他说母亲是中了毒,至于中了什么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他说要回去再细细研究一番,再后来便没了消息。” 说完,便等着顾五的解释。 顾五忽然猛一拍掌,大叹了一声:“对了!这就对了!” 他环顾四周,但见树影摇曳,没有人前来。 再开口,声音低沉了下来。 “那卢老先生所说应该不错,你母亲病重身亡,许是真的中毒,而非其他病症……” 第14章 迷雾重重 如同惊天之雷,震得林清心神巨动!!! 她从未想过母亲这样的人,又被父亲保护得如此好,怎会是中毒身亡?那么多的名医都诊过,就连外祖母亲自派人来诊断的结果也不是中毒之症,这怎么可能呢? 但顾五不可能,也从不知道她家里的事,此刻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像是无中生有。 满心疑云,如滔天巨浪般袭来。 “顾五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五郑重道:“自然是真!” 他略思索了片刻,继续道:“那日我在城郊问你借车,你见到的那个和我一道的女子,并非我家小妹,她便是卢老先生的亲孙女儿……” 原来那个浑身血污,满眼畏缩的少女,竟是那个誉满前朝的老先生之后。 可这样的家族出身,怎么会沦落到如此狼狈且无助的境地? 顾五将这其中经过,缓缓道来,林清才知自己和父亲也许真的信错了人…… 话说某日,顾五为赴好友扬州煮酒赏雪之约,从东京奔赶了数日,因是夜间才抵达扬州,顾五生恐打扰了好友与其家人夜眠,遂找了家脚店住下。 在那脚店住到半夜,突然走了水。 火势滔天,火龙连着烧了整整一条街。 顾五常行走江湖,夜间尤为警醒,且他有个特别的习惯——住脚店时总要在房内放一盆水。幸而如此,发现走水后,他拿被褥泡了水后再批裹在身上,左躲右闪才侥幸逃了出来。 可蹊跷的是,他逃出来就发现火光外,四处没有一个逃生之人,仅大街上有数名黑衣男子正在追赶一名少女。 那少女原本是与黑衣男子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可须臾便追了上来,直至近如咫尺,锋利的刀刃将将要落到少女头顶时,刚逃出来的顾五发现了她们并及时将她救了下来。 顾五才与他们过了数招,便发现他们不仅是练家子,而且与最顶级的杀手水平相差不多。 那少女见有人从天而降前来救她,激动得又哭又笑,高声告诉顾五,她原是前朝太医卢俊杰的孙女,晚间家中忽然走水,可等她从房里逃出来时,竟发现家中无一人逃出!!! 就连看守大门的门房老张,都昏睡在地…… 正当她准备去寻祖父等人时,她听到院门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危机中,人的感知尤为敏锐。她毫无察觉地躲到了一旁的大树后,那个角落光线昏暗,进来的人没有发现她,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来人的长相,并且听到了来人的对话。 当头进来的是一群黑衣男子,其后还有个被随行黑衣男子称之为余大人的白衣男子。 卢家小姐听到他们提及这场火,竟都在得意地笑,且还说这条街中绝无一人生还,到时可向主上邀功,升官发财之路必定是极稳妥。 原来,这不是一场无妄之灾,便是眼前之人故意投毒,毒晕了她全家七十几口人!再将他们活活烧死! 不,是整条街不计其数的人! 她害怕,也深恨自己力量渺弱。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前去营救,仇人就在眼前,也不能即刻为亲人报仇。后来,火势越来越大,待那些人进内院察看时,她便趁机迅速逃了出去。 到底是赶尽杀绝,她没想到长街外面也有他们的人,虽隔得远,可她一出门就立刻被发现了…… 顾五应付外面巡街的几个人倒没有太大问题,但是要保护一个稚龄柔弱的少女不被刺杀,却是很难。况且那些黑衣男子似乎目标一致地,只是要杀了卢家小姐,并不想与顾五过多纠缠。 由此,顾五只能以命相搏,直至将那几个黑衣男子全部击杀后,才带着她真正逃离了那片火海…… 二人都受了一身伤,所以那日遇到林清借马车时,才是那副形容。 也许是受惊吓过度,一路上,伤痕累累的卢家小姐都是沉默不语,直至出了扬州地界时,她才哭着跪拜在顾五身前,求他送她去姑苏城,至于为什么去姑苏,去姑苏找什么人也一概不说。 顾五只好弃了好友煮酒赏雪之约,去送这卢家小姐去姑苏。 不过,更可怕的是,这一路上,时不时地就会有人明里暗里地前来截杀。 虽然都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但这越发让顾五觉得此事不简单。 他将卢家小姐送到姑苏城后,寻着机会便将她送到了英国大长公主的隐居别院。 这些年,这地方,他每年都会来一次。 卢家小姐住进大长公主别府后,次日早晨,便跪在大长公主和顾五面前吐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 卢家小姐说,她家祖父痴迷医学,一辈子治病救人,可从父亲一辈开始,便没有一人再学医。原因无他,不过就是她祖父卢老先生为人耿直执着又痴,只醉心医学,平日里有意无意地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当家主母们,都不愿再让子孙后代如此这般下去。 但是经年累月的,她祖父得罪的人多,救下来感激的人也多,所以倒没有大事发生。 加上卢老先生年纪大了,这些年便也几乎不去与人看诊,日子其实十分安稳。 只是,她家走水的前半个月,有一件事是与往常极不一样的。 她家祖父正在院中翻看古籍时,看到某一处时,忽然激动地手舞足蹈,拍着一旁老管家的肩膀大笑,说是找了几年,终于找到那是什么毒了! 她父母胆小怕事,自然不敢过问,可她却担心祖父情绪过于激动会损害身体,前去劝说时,正看到祖父正在写信。 信是写给姑苏巡盐御史,林湖彦。 信的内容,祖父也未曾避开她。 大致意思是说,数年前他曾为姑苏巡盐御史林湖彦的夫人甄氏看诊,诊出是中毒之症。可他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何种毒药所致,才使甄夫人看起来与常人病而枯竭一般无二。 这数年来,他一直潜心研究种种毒物,直至那日才发现和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甄夫人所中之毒是被一种极罕见的古法掩盖了,而那毒药原本也不是毒药,只是遇到相克之物便变成了毒药。但如果不是长期服用,根本不致于毒入肺腑,无药可治。 卢老先生还在信中提及,那毒药的原引子极为珍贵,当今世上,只有天子与极少数皇亲贵戚才会享有。 而在这封信寄出去的五日后,便有一群人到府里闹事,后被受过卢老先生大恩的官差给压制住了,再然后便是接二连三地发生类似这样的事。 直至一场大火悄然而至。 …… 林清听完,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幸而顾五及时扶住,才不致于即刻跌倒。 她从未想过,母亲竟是被人毒害而亡。母亲一生与世无争,自她有记忆以来,母亲从不与人口角,对待下人们也是张弛有道,母亲也鲜少与那些达官贵人家的主妇有来往,只关起门来与她与父亲过着自在惬意的日子。 父亲如她一般,从未怀疑过母亲之死会另有缘故,而她也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何人要害且有能力害她母亲…… 第15章 至亲之人 强撑着惊惧疑惑与空无对象的恨意,缓缓走回内院。 小院大门敞开,灯火通明。 红梅香气盈鼻,疏影横斜,斑斑驳驳地落在粉墙上。 丫头婆子们忙碌而又从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一份少有的安逸。 这一屋子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值得信任之人。 可是,今晚从顾五那儿得知的消息,看着她们的身影,却让她有些不安。 这里头,有许多是母亲贴身伺候的人,也有受过母亲大恩的人。 雁秋眼尖,最先看到林清疲倦的身影。 “姑娘,快!喝碗姜汤去去寒气。” 她赶忙上前扶住林清,不等其余人反应过来,又端着提前备好的姜汤送至林清手上。 “方才神医打发人来,让告诉姑娘说,老爷的病比他预期的好很多,他再住半月便要回玉庐山,在回去之前,须得有可靠之人和他习得针灸之术,以及配药之法,每日针灸,喂以汤药,一年内定能康复苏醒。” 雁秋暗暗瞅着林清神色恹恹,也不敢问,只拣了这件令人稍稍有些高兴的事情来说。 果见她家姑娘紧蔟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林清得了神医这句话,算是吃了定心丸。 一年内,只需一年。 父亲便能如从前般,与她言笑宴宴,教她弹琴画画。 这当真算得上她重生以来,最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至于可靠之人为父亲针灸配药,自然只能是自己亲自来了。 医术她近来读研了不少,依方配药自然不是问题,但针灸之术确实要好好她同古道热肠的曲神医学习。 “姑娘,宣官儿发热了!高热!” 素来稳重的梅冬跌跌撞撞地从内房跑了出来。 林清见她满脸急色,便知她自己挑选的弟弟,病的很重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会儿才发现?” 她去花园散闷前,还看到宣儿活蹦乱跳地缠着梅冬要凤梨酥吃。 怎么这会儿就忽然发起高热来呢? “雁儿去请曲神医,阿梅跟我守着宣儿,蝉儿在外间将今日接触过宣儿之人都唤过来候着。” 她一面利落地安排,一面急急地往她自己内屋走。 林宣年纪小,为了照顾方便,林清将自己的里屋留给了弟弟,自己则搬到外间的碧纱橱里住。 小小的孩童,粉雕玉琢的脸蛋,在灯光下,红得透亮。 林清伸手一摸,吓得脸上瞬间惨白。 这般烫人,莫不是出疹子了? 但她撩起宣官儿衣袖领口,却并未发现任何发疹迹象。 她只好一遍遍地拿湿帕子为宣官儿擦拭,以求高温能尽快降下来。 等了少许时间,曲神医急匆匆而来。 因是小姐闺房,药童不能进来,雁秋便一人扛起大药箱,紧随曲宴之后进来。 “曲爷爷,您瞧我弟弟是怎么了?” 曲宴自从那日见了林清怒怼冯王二人的场景后,对林清越发地喜欢。 见面不让她称呼神医,必要她唤上一句曲爷爷,他便极其开心地捋捋他的白胡子。 见林清双眼通红,语气焦急,曲宴顾不上捋他的白胡子。 他一把掀开厚重的棉被,开始仔细检查林宣的身体。 过了一会,才缓缓转身,对林清道:“这是要出疹子了,不过……” 他沉吟不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仅是出疹子引起这般高热,宣娃娃他这也是中毒之症——而且,是奇毒!” 听到这话的林清,想起今晚顾五所说,又是一阵震惊忧惧,疲惫至极的身子,终于撑不住往后一仰,晕了过去。 …… 直至第二日醒来时,林清一眼就看到哭成泪人的雁秋。 “姑娘醒了!” 雁秋兴奋地跳起来。 林清只觉得自己肠胃中一阵灼热不适,连着咳嗽了一阵,险些将肚里肠子咳出来。 “宣儿可好了?” 才停下咳嗽,林清便问雁秋。 雁秋连连点头,笑道:“神医就是神医,传言诚不欺我!宣官儿那样的高热,神医只几针下去,便慢慢退了。现在已经服了药施了针,烧也退了,睡得也安稳了。” 林清听到这话,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宣官儿虽然不是她的亲弟弟,也不是同宗血脉相连的人,但这小小孩童对她无限依赖,早已经将她当成了至亲之人。 那时她初醒来时,四处打探同宗中有没有合适的小男童可以过继给父亲。 刚巧,有一日去万福寺上香,遇上了一个人牙子正在偷偷摸摸地卖小童,其中一个男童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她,便大声疾呼,“阿娘!阿娘!”,当时吓了她一大跳,可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心底没了大家小姐的扭捏作态,于是招呼仆从上前去查看。 那人牙子以为眼对面这仙女似的姑娘真是她拐来的小童的娘亲! 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儿跑的没了踪影。 林清仔细盘问了小童后,才得知这小童原是泰州人,看花灯时与家人走散了,又遇上了黑道上的人牙子。 小童仅有三岁多,只知自己姓郑,家住泰州家中,父母唤他宣哥儿这些简单的信息。 后来林清又暗中安排人往泰州一带细细打听,倒真打听到了一个丢了孩儿的郑姓人家,是个中过举人的殷实人家。仔细找人几番查核后,得以证明这小童的确是那家人家的孩儿。 但可惜的是,宣官儿的母亲因为丢了至亲孩儿,数月没有寻回,竟忧思成疾,乃至于一病而亡……更令人唏嘘的是,那宣官儿的父亲,是家中独子父母早亡,又因为爱妻与孩儿皆双双离开,遂觉人生灰暗无望,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 可怜小小的宣官儿,还不知自己的双亲已经双双离开,家中更无其他亲人可以依傍。 某次宣官儿依恋着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林清便问他,那日为何看到自己会喊娘亲,因为小宣官儿分明记得自己的娘亲。宣官儿仰着头,认真地告诉她,因为她那日穿的衣裳颜色是娘亲最喜欢的天青色,她的眼睛长也和娘亲一样有星星,他实在太想娘亲了,所以就不顾牙婆可怕的恫吓,大声喊了出来……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林清心中忽然变得万分柔软,同时又做出了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心。 她计划着,一步步,让郑宣儿变成了了林宣儿。 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家中有男娃且与宣官儿年纪相近的远房亲戚。目的就是让郑宣顶着那家男娃的身份,瞒着族老等人,将其过继给林清的父亲。作为交换条件,林清给了他们一大笔银钱,让他们签了契约,再拿着银钱远远地离开姑苏。而这家亲戚都是厚道老实之人,却也知道,搬离姑苏后,用这笔钱可以过上比从前富足安稳许多的生活,他们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哪里还想着回来和四处去说什么。 姑苏林家的亲戚本就极少,除了离开的那家人,没有谁知道要过继给她父亲的林宣不是真正的林宣。 第16章 仇 碧纱橱外,天光微亮。 雁秋守了一夜,终于看到自家姑娘醒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左劝右劝,姑娘还是不肯多睡会儿。 她只得去细细思索,今日需得做些什么吃食,好让姑娘补补。 姑娘近来真是太累了…… 穿好厚实的衣物,简单梳了个头,林清便找来昨日服侍宣官儿的人。 一个个仔细盘问昨日情形,却是毫无异常。 一口粥米未沾,她又唤来厨房作工诸人,反复问询和警示后才放了她们,回自己屋子歇下。 雁秋早备好了易消食的南瓜小米粥和几样清淡可口的点心。 在雁秋不眨眼的注目下,她忍着心中难受,勉强吃了些。 她如何不知雁秋关切之心,只是她如何敢将心中之事一一说与她听…… 非是疑她,而是雁秋心地纯善,脸上又藏不住事。 太早告诉她,对她未必是好事,如上一世自己事无巨细都让她知道后,她便竭尽全力为自己筹谋,结果却被人轻易发现,终是难逃被害而亡。 用完饭,再去里屋看了宣官儿,林清便裹着厚厚的大氅,去寻曲宴了。 曲宴虽是个七旬老人,胡子与头发皆是如雪如银,身子骨却是出奇地好,与年富力强的中年人相差无几。 他一见林清进来,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知安来了!” 曲宴挥手屏退随侍的药童,亲自从红泥小炉中取下药壶,倒了一碗浓香扑鼻的药茶出来。 “这几日为你父亲的病,你这肺疾越发重了。快来,喝了这碗药茶,身上必能舒坦些。” 林清忙接了药碗,笑着谢过,慢慢饮酌起来。 “曲爷爷,我父亲的病既已稳定下来,便劳烦您教我针灸之术。” 她捧着茶碗,神思忧虑而面色沉静。 “实话说,让其他医者来学定是比我强,但现如今的情况是,旁的人我一概信不过。那医书我也读了不少,配药方面,曲爷爷不用担心,只是针灸之术博大精深,知安愚笨,辛苦曲爷爷多费事教导!” 见她如此谦逊,曲宴白胡子一吹,干笑道:“你这话可莫出去说,要招来多少医者嫉恨!单那些医书,这世上许多医者怕是看都看不明白,而你却不仅全看明白了,还都能背下来!” 林清将剩下药茶一饮而尽,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曲爷爷十四岁便成天子看重的医者,名扬天下,古今中外但凡有用的医书,您都能倒背如流,您如今年过七旬,却比我等晚辈身子强健百倍。这才是招人嫉羡呢!” 曲宴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这话不错,咱爷俩都是聪明太过,招人嫉羡!不过,咱不理他们!” “曲爷爷如今功成名就,潇洒恣意于天地间,自然不是他们那些心思狭隘之人可比。可知安还是必须在方寸之地,苦苦挣扎,只希望将来能如曲爷爷一般,行无所役……” 林清所说,俱是肺腑之言。 她如今隐忍筹谋的,并非富贵荣华,也非锦绣前程,她所梦所想者,不过是守住亲人守住家园,该报仇的报仇,该报恩的报恩,终有一日,守着亲人家园,过着闲适清净的日子,便是不能畅游山水间,尺寸之地亦是自由无疆。 曲宴捋了捋胡子,笑声爽朗,道:“既然要教你全套针灸之术,索性你便拜了曲爷爷为师,自此跟着曲爷爷学医,如何?” 林清怔了怔,全然没想到名动天下的曲神医,会收她一个闺阁女子为徒。 玉庐山曲宴,可是独来独往了几十年的人,从未收过徒弟! 曲宴以为她不同意,心中忧急。 这话他可是忖度了许久,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个话头,才开口提了这事…… 他哭丧着脸,盯着迟迟不肯开口的林清,老大不高兴。 可如此绝顶聪明、天赋异禀的徒弟,哪儿是说遇到就可以遇到的啊! 要不然他也不至于七十岁了,还没个传人! 这丫头最可贵的不仅仅是比常人聪明有天赋,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赤子之心,不畏强权不畏艰险,有破除万难,一往无前的决心和恒心。 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 他少年成名,行医一世,几乎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 可这一生所学,悄无声息地带进棺材里,总是憾事。 “丫头,你不愿意?” 曲宴忐忑地开口,两只手来回搓都搓得泛红了。 林清这才回过神,感激地朝曲宴曲膝行了一礼。 “曲爷爷厚爱,知安感激不尽。只是,我虽羡慕您自由无羁的日子,但我上有老父下有弱弟,家中尚需操劳,恐要辜负曲爷爷厚望,不能随侍左右专心学习钻研。” 这是实话,她是不可能抛开一切,只为自己恣意。 曲宴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不愿意拜他为师,只是女娃娃不能跟他四海游荡。 这不是该愁之事! “拜我为师后,你自照顾你家中诸人诸事,不必随我四处游荡。我已想好,以你之聪明,我再住上一个月,将我所学倾囊相授,虽未见得立刻就能赶上老夫,但你必定能将我毕生心血传承下去,你在家仔细钻研数年,能超过我也未可知。” 他说的抑扬顿挫,仿佛所言者,是平生最畅快之事。 “我每年游历归来,必会到姑苏找你,助你解疑答惑。如不出意外,老夫十年寿数是有的,七八年间,你必定能继承老夫平生所有心血积累!” 林清听他如此说,感激之情愈盛,对拜师学医之事更生了神圣崇敬之意。 曲爷爷这不是简单收徒传授医学技艺,这是要将他毕生的学研所得及从医之意志,一并传与她。这份信任和看重,使她对此事,想得更多更深了! “曲爷爷,知安何德何能,得您如此看重!” 她噙着泪,盈盈拜倒。 “实不相瞒,昨日顾五哥告知,他偶然情形下知道了我母亲当年不是病亡,而是中毒而亡!这是有人蓄意为之!这次父亲几经波折才得您救活,才好了些,弟弟宣儿便也中毒,也是如母亲一般,寻常医者以为皆是普通热症,或是体弱多病渐渐至于肺腑受损,但其实都是中了不易察觉的奇毒!” “为人女者,为人姊者,岂有知道实情,不为其报仇之理?” 这是杀亲之仇!况且,如果不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处置了,谁能保证今后那贼人不会再寻隙暗害她的家人? “为报仇,我必竭尽全力,其时也必然会用到曲爷爷所授医术,知安觉得,这样会有愧于您传授医术之心……” 医者,妙手仁心。 如果用在报仇一途上,她觉得自己配不起曲爷爷一番看重栽培之心。 第17章 破 “医者,不止救人性命,更可证是非,除奸佞。” 曲宴十分满意地拈须点头,他果然没看走眼。倒不是因为林清和盘托出自己家中要紧信息,而是林清能理解他想要收徒的真实意义。只是她现在尚小,阅历诸般有限,需有人引路,否则将来也许会钻进死胡同。 人生在世,是非善恶,哪有绝对界限。 “譬如皇宫中那些太医,再如各衙门法医,以至民间三教九流的医者稳婆,所习皆是医术,他们同宗同源,却因身份心性不同,各自做出不同的选择,救人者害人者比比皆是。可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坚持本心,便不致犯下大错,规矩间如何行事无需锱铢必较。” “立心若正,用于何途,又有甚区别?” 一番话,说的林清心中一阵激越,继而转为一片清明。 她当即拜伏于地,口中清脆地喊道:“知安多谢师父解惑!” “好好好,好徒儿,快起来!” 曲宴听到一声师父,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忙去将林清扶起。 “你这身子骨也还得调养数月,才能优于寻常姑娘。” 这便算是正式拜了师,自此以后,师徒二人一个倾囊相授一个潜心研习,当真是为师者得意为徒者满意。 此间种种不一一细表,却说林宣中毒一事,在林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事发次日,林清不过寻人来盘问了一番,许多人尚且摸不着头脑,连春草、夏蝉、雁秋与梅冬四人她都仔细吩咐过,林宣中毒一事不许透露出去。可过了几日,府里突然闲话四散。一说甄家为接走外甥女不惜毒害过继而来的林宣,一说林峰等为谋夺林湖彦家财欲害林清不成错毒了幼小的林宣。 这事原本是下人们私底下相传,可有一回林清于诸人忙碌时,去小厨房拿一把紫苏研配新药,就恰恰听到了厨娘们的。 林清乍一听,心中忧惧倍增。 那贼仇家果真有人藏于林府之内,可究竟是谁,她真摸不着底。 林湖彦的病情已然稳定,在林府暂居数日的大长公主拎着曲宴开的各色药包,欢欢喜喜地离开了。随他们客居于此的顾五,也跟着他们走了。 林清前脚刚送走她们,冯王等人后脚便跨进了林府大门。 原本林湖彦体恤林峰林岩这两个远房堂弟,不愿周遭人闲话让他们有依附之耻,于是供钱供人在林府后街单独盖了两个院子给他们。 自从林湖彦病后,冯王二人便强行将儿女仆从们都搬进了林府大院。 美其名曰,报恩! 世人多拜高踩低,眼见着林湖彦将死,林家家财将归林峰林岩兄弟二人,原本市井笑他二人吃白食蹭远亲的闲话,陡然间,峰回路转,变成了有情有义的赞歌。 强行搬进林府,那是为了照顾兄长和那没了母亲的体弱小姐! 甚而真是有如冯氏假意分辨所说者,认为林府的大小姐娇纵成性,完全不把两位婶娘放在眼里,随意猜忌诋毁。 林清一得了消息,忙放下手中医书,唤了春夏秋冬四个贴身丫鬟,再召集诸管事娘子至府中正厅议事。 众人或慌慌张张或磨磨蹭蹭地到了正厅,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站了一溜地。 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也有垂头交手一声不吭的。 只是众人目光,都不时地投向端坐上方浑身药草味的少女身上。 今日她穿着素色裙袄,头上只有一只碧玉簪,未施粉黛,脸上气色却比往常强了数倍。 她无视众人言行嘈杂,只垂头吃茶。 半晌,底下一个婆子,终于忍不住,粗声道:“姑娘既要管家,便不该这样好性儿。唤我等来此,却任由大家私下戚戚,站了这半日了,没有一句言语。” 林清似是终于提起了精神,盖下茶碗,盯着那婆子笑道:“这位妈妈,依你所见,我当如何?” 那婆子双手一摊,仍旧梗着脖子粗声道:“老爷既还没醒,当还是由五太太六太太掌家为好,姑娘自个儿身子不好,连梗米几钱都不知,如何知道管家的门道?” 此言一出,人群里有几个声音马上附和。 见林清仍不吭声,笑吟吟坐在榆红木椅子里头,全是不计较一般。 底下附和的人声终于大了起来,夏蝉耳聪目明,一口气喊出了她们的名字。 林清仍旧淡淡笑着:“这几位娘子与这位妈妈,全都革去职务。若有身契的,将身契送与五婶六神,没有身契的自行出去。总而言之,几位自此以后便不得再入林府了。” 瞬时间,众人哗然。 当先开口的那婆子尤为不服,叉着腰粗声叫道:“没有哪家小姐,如此不敬婶母不尊叔父!一个女孩儿家整日里与外男相见,常常不禀明长辈私自外出,险些给家里招来命案!如今又无端作贱起老仆人!老爷夫人在时,何曾是这样光景!” 她一面叫嚣着,一面将手中执事牌子往地上重重一掷! “罢了罢了,这样无知又凉薄的主家,不待也罢!” 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雁秋气了个倒仰,指着那婆子背影,怒道:“刁奴!趁早去,只怕你心里舍不得!” 林清转而睨了雁秋一眼,道:“雁儿!” 雁秋忙止声。 “今日让诸位来,没有旁的事,便是要破一破府上的管事规矩。” 林清一瞥眼,看到了厅外斜对过的回廊上一群红红绿绿的衣衫正往这边涌来。 她终于站了起来,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掷。 茶碗稳当当地落下,只溅了几滴茶水于桌上。 “林府,乃我与我父之林府!诸位有的是做久了的老人,也有是新近添补进来的,但我今日要告诉诸位的是,林府自此诸事,便是由我来管,管的好与不好不与诸位相干,诸位只要照着我的吩咐领了差事各人尽心竭力去做便。” 她朗朗而谈,声虽不高,气势却已显露。 “至于旁的人,所谓叔叔婶母,不是我祖父所出,亦不是我曾祖父所出,那自是另门别院,与我府上无关。诸位日后胆敢再私放外人进府,我必将其扭送衙门,依律处置!” 此言一出,满屋寂静。 第18章 立 “你父亲醒着时,尚且嘱咐我们多照看家务,怎么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便这般轻贱起婶母?” 恰听到林清之言的冯氏,不等丫头打帘子,自己大步跨了进来。 紧随其后的王氏,虽满脸怒色,却想着前几遭的耳刮子没敢吭声。 满屋寂静,案上的沉水香袅袅婷婷地钻进鼻翼,幽香萦绕。 风吹进来,又夹杂着屋外的梅花芬芳,令人顿觉冷意袭来。 林清没有看冯氏,反倒从容地坐了回去。 她朝夏蝉微微颔首,夏蝉会意,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冯氏也不顾上端着身份,一撩裙裾,便往椅子上径直坐了下来。 “自你父亲病后,你五叔六叔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后宅的事,本不用去烦扰他们,但是大姑娘闹的实在不像话,我们也无法,深恐将来不能向你父亲交代,所以,特让你五叔六叔去请族老裁决,族老的意思是未出阁的女儿本来就不能掌家,大姑娘手上沾有命案,且与外面男子不清白,已有损闺誉,更不适合掌家。” 她今日穿的是鹅黄缎面银鼠褂子,大红撒花石榴锦裙,平日里从未舍得穿过这样的上好料子,头上数枝耀眼金钗,晃得人不敢直视。 “今日我来,是传族老和族中其他长辈的意思,从现在开始,由我和五太太一道管家!” 她平日里慈眉善目,这时盛装浓抹下,语声狠厉,一双狭长眼睛,淡淡扫过厅中诸人。 目光最后又回来,冷冷地投到林清身上。 她深觉往日真是看轻了甄氏这个身娇体弱的女儿,却是个狠心主儿! 手段狠,心眼儿又多,还读过书,真是难对付!可是忍了这么些年,寄居于别人屋檐下,做小伏低兢兢业业数十年,有朝一日能够翻身做起主来,岂可就此罢手! “来人,带大姑娘回自己院里,没有我的允许,永不许出院门!” 冯氏喝了一声,即刻就有数个婆子冲上来,要往林清身边扑去。 梅冬这边也忙吩咐婆子丫头,立即将人阻拦住。 “婶子当真要如此做绝么?这可是我家!” 林清柳眉微竖,须臾,从袖笼里取出一方信笺。 她极美的脸上,虽还显着稚嫩,但是眼中的冷厉决绝,却是令人无法联想到她的名字。 “这封信,是我父亲所写,上面写的内容是,林家,从此脱离宗族,与你们再无瓜葛。至于原因,很多。我也懒得解释,这封信,同样的内容,我已经分别送往金陵和东京。” 林清将信笺轻轻放在桌上,脸上笑意淡淡中,露出一股寒芒。 “你们若此刻想行蛮,且动手。官府那头,你们有人,我父亲也有。再者,我的性子婶子们知道,便拼个鱼死网破,我也不能叫你们趁了心愿!” 说话间,夏蝉已经领着一众身着衙役服饰的大汉,从厅门外围了过来。 “这些是衙门的人,婶婶们如果有什么问题,自和差爷们去公堂上说道。” 林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脸上笑意越深,寒芒越盛。 当头的大汉,对着林清拱了拱手,道:“叨扰林姑娘了,这冯王二人所犯之事,实在难断,在下只好奉命,前来将其索去衙门。” 林清颔首行礼,道:“有劳了!” 王氏当即从座椅上弹跳起来,脸色苍白。 “大侄女……这、这、这究竟是为何呀?” 她吓得哆哆嗦嗦,大气不敢出。 只望着林清,满眼惧怕。 她临出门前,就和她家那死鬼说了,这丫头惹不得!一惹准犯事!看,出事儿了! 总是怪她不够稳重谨慎,她好不容易稳重谨慎一回,却没有一个听她的,叫她如何是好? 冯氏见了官差的阵势,也是唬得腿软。 但她是个素来要强的人,这时候也是硬撑着,不敢露怯。 冯氏强打起精神来,沉声道:“诸位官爷,这是林大人内宅,你等外男岂可私闯!” 当头的官差,见她这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挥了挥手,其他衙役便去缴押。 他冷冷哂笑道:“你也知这是林大人内宅?你这逛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菜圃!” 王氏吓得腿抖,她哭丧着脸,想往林清身边凑,却被衙役一把拽住。 她索性往地上一坐,捶胸大哭起来:“我上有婆母下有幼子,自来恪守妇德,不知如今犯了何事竟要拿我!这般冤枉羞辱,不如直接在这儿勒死我便了!” 她不想去衙门,那等丢脸面的事,她不能去,她的知贵将来可是要为官做宰的人,身为母亲,她绝不能让儿子将来蒙羞! 冯氏紧盯着当头的官差,疑惑道:“你究竟是不是衙门的人,怎的如此眼生?” 她这话一出,官差身后的衙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上前,重重一巴掌将她打跌到地上。 “叫你心黑,眼还拙!这是京城新调任的通判邓大人,还不自去衙门领罪!” 瞧着出手打人的衙役似也是新来乍到,只顾着急忙慌地巴结讨好上司,林清忍不住想笑。 又见冯氏被打得嘴角溢出血来,到底不忍,遂向当头官差笑道:“邓叔叔,这是私宅,还是莫在这里问讯罢?” 那被称呼邓叔叔的乃是新调任的通判,邓如新,是她父亲在东京任职时,相交极好的同僚。 初听到他调任平江府通判时,林清便代父亲去拜访了,这回便是向他报了这宗她原本不想做绝的“家务案”。 “好,侄女说的极是!” 邓如新点头,神色温和。 那冯氏用力擦去嘴角鲜血,咬牙恨声道:“原来是通判大人!民妇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实在失礼。但不知民妇身犯何罪,竟让通判大人亲自来拿?” 她恨得双眼血红,这衙门走一趟,即便没什么大事,半生的清誉也要毁去大半。 “刁妇!你等私下盗窃林大人家资变卖,更兼有毒害林大人幼子的嫌疑,事涉朝廷命官,邓大人焉有不亲至的道理?!” 邀功的小衙役说的口沫飞溅,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话对冯氏倒是不起作用,却将个王氏吓得白眼一翻,顿时晕死了过去。 “可有证据?大人虽位高权重,却不能平白无故地辱了我等妇人清誉,无缘无故让妇人过趟衙门,便算清白无事,回来时我等要承受多少闲言碎语,德誉是妇人的命,如果大人不说清楚,我只能一头碰死在这里……” 泣涕涟涟,冯氏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动人。 “啰嗦什么!带走!” 邀功的衙役哪里会容她去触柱寻死,一把拽住她,招呼其他同伴,连同王氏一道,扭送了出去。 第19章 春 待冯氏、王氏二人被衙役带走后,林府正厅又恢复了寂静。 且是比刚才更加沉默的死寂。 林清轻吁出一口气,心中暗想,外头那些人,应该是清理的差不多了。 此番行动前,梅冬曾劝她,如此行事虽能彻底根除冯氏等小人,但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过于张扬直接,于林府于她自己终是有损。 索性她便直接将事做绝,倘或实在是有损,损的也是她的声名。 女儿家的声名,在这满口仁义道德、行动规矩礼仪的世上,的的确确是非常重要,但她如今却深知,活着更为重要。 世人口中眼中的声名,翻手云覆手雨,可鸡犬升天可杀人无形,但熬过去了才能活得更好。 有时,为了护住最要紧的东西,牺牲掉一些虚于表面的声名美誉,并不是什么坏事。 ”明日起,各人除了手上现领的活儿,每日卯时至偏厅议事。“ 她望了一眼梅冬,道:“你仔细查问各人信息,如家中人口、擅长何事、曾在何处供职等等,一一尽述,让春草帮你写下来,你核查无误,再送与我仔细看。” “数日后,待我尽数知晓你们各人的情形后,再颁布新的管事条例。在这期间,诸位还请耐性儿,不必打量我还年轻,不懂轻重是非。你们只管看,那等勤恳能干之人,所劳所得,便知世道总是还有些公平可言才好。”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柔和。 全然不似方才指责冯王二人气势,但这份柔和,在底下诸人看来,却是不再与她的年纪联系起来。看向她的目光,及应答的语气,也已经截然不同。 没有人再当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弱千金,也没有人再小瞧她是娘死爹不醒的幼小孤女,这般雷霆手段,这般黑面无情抹得下来,这世上当真罕有! 梅冬有些担忧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还是沉声答应了。 这些事,若是传到金陵舅太太耳朵里,那姑娘的婚事…… 唉! 可不如此行事,这林家定是要教那些贪得无厌的白眼狼给霸占了去,姑娘拖着昏迷不醒的老爷和刚过继来的幼弟,一个人踽踽独行,没个知心得力的人帮衬,这份艰难,不霸道果决些,肯定会被欺负得抬不起头来。 总之,太难了…… 梅冬忖度着,一面又听林清继续吩咐:“家里的账本,外面的一套,家里头的一套,进出分开,从前太久的我不会究责,但是事无巨细,必当一笔一笔写出来。在我看完出新的账务规矩前,你们尽按着从前规矩行事,但等我出了新规矩,便按我的规矩来。” “账务问题,让蝉儿协助夏二家的,一一整理出来。外头的庄子铺子,暂时由夏大夏二来统领,每日卯时到偏厅议事回报。” 夏大和夏二,是夏蝉的嫡亲哥哥,她家都是林府的家生子,是林清母亲原来娘家带来的乳母的娘家人。 林清这一番安排,仔细明白,轻重缓急安排得妥帖周到。 底下原本担心她年轻胡来的人,心中也宽松了片刻。 毕竟林府这样的人家,殷实而不苛待下人,不是随便换个主雇就能遇上这样的。 一时间,众人齐齐点头称是,无一不服从。 且只看后续,大小姐怎么立那新规矩了。 …… 至晚间,林清伺候林父汤药后,自行洗簌正欲睡下时,外间忽然有丫头急匆匆来报信。 梅冬呵斥了几句,接过丫头手中锦盒,悄悄地送到碧纱橱里,见林清还坐着梳头,便进来回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丫头是收了甄锐的好处,特来后院送信。 说是金陵加急送来的,必要今晚送至林姑娘面前才行。 林清对着菱花铜镜向身后梅冬的身影笑道:“无妨,拿来我看看。” 梅冬递过锦盒,悄然退至一旁。 一见到锦盒上那株清丽芙蓉时,林清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 待至打卡锦盒,那里头只有一块天青色鲛绡帕子,帕子上空无一字。 寻着机括处,再打开,便是一张信笺。 展开来,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蝇头小楷。 霎时间,温润的湿气萦绕于眼眶,酸涩着沉痛着,以至渐渐冷静。 模糊的视线,清晰后,那字里行间的意思,才真正跃入心底。 知安吾妹,见字如晤。 原本她以为,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再与那人相逢,甚至永无交集了。 她也想象不到,如晤,倘或真的再见时,她会怎么样。 陌上春花尚阻于风雪,吾妹可缓缓归矣。 若是从前,她看到这一句,必是要气恼一场。 这样私相传递,又写出这样的话。 至她于何地? 再看那方天青色鲛绡帕子,她心中越发沉了下来。 上一世自己凄凉惨死的祸端,便是源于此,源于这发乎情止乎礼的私相传递。 虽然不怪他,但上一世的意难平,到这辈子的心灰意冷乃至完全断绝念想,她始终疑惑,到底是天不遂人愿还是未曾尽全力? 只是重活一世,她不想多费神于所谓儿女私情上头,更不想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局,浑浑噩噩以致心智蒙蔽,周遭亲近之人乃至自己,都遭了毒手尚且不自知。 春再来,春暖花开时,她要回的,不是金陵。 那个锦绣繁华却又蚀骨炎凉的地方,不是她应回之所。 与那人一起亲手植下的忍冬藤,想来春风再至时,依然会以繁盛热闹之姿开满竹篱墙。幽香四散,有人经过将这芬芳嗅了去,必会沉醉赞叹,却无人能知留香的人早已抛却了那时的心思。 风雪也好,春花也好,那人再也不会等到自己的归人。 明知无望的结局,先放弃的是她,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趁如今,情还未深,毒还未中,便从此断了念想。 窗下灯花爆了一截又一截,视线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 直至泪痕将那素白笺上的字迹完全湿透,再也看不清时,她才缓缓抬起头。 那字里行间的情意,如幽咽冷泉,向西而逝,终将有一日隽永不复。 第20章 伤 且说那日,冯氏与王氏被官差带走后,林清便派人去细细打听。 夏蝉回来禀报时,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冯王那二人虽平日总端着主母的架势,但奈何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自从入主林府以来,前后拿走了林府许多珍奇古玩。不仅是拿回自家去摆挂,为了采购新鲜的钗裙首饰,更是典当变卖了不少。 林清一早就派人搜寻了证物,并且打点了当铺首饰铺子里的伙计。 因此这一趟公堂走下来,冯氏与王氏吃了个板上钉钉的官司,从此以后再也没出过门。 倒是不知道林峰、林岩究竟怎么样,外头的人只说气病了。 整个林府,里里外外都加强了戒备管束,原本落入林峰林岩等人手上的田产铺子,除了父亲从前赠与他们的,悉数留给了他们,其余的林清借着新任通判与甄家之势,都一并讨要了回来。 归还时,林峰脸色铁青,沉沉地叹着气。林清不知道,当她离开后,她那极具惧内盛名的五叔返身就给了妻子一记大耳光。王氏为此寻死觅活不依不饶地吵了好几日,闹得人尽皆知才肯罢休。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年之物。 这日林清跟着曲宴修习完当日课业后,正在房中清点过年要派发给下人们的压岁钱。 忽见夏蝉急急走来,口中嚷着:“姑娘!方才我去荟芳斋买蜜饯,你猜我遇到了谁?” 一旁打着算盘的林清嗔了她一眼,忍住笑,道:“你舅舅家的傻大个儿,又来缠你了?” 夏蝉当即红了脸,索性连礼都不顾了,佯装生气往后面的椅子上一坐。 “人家认真说着话儿呢,姑娘净打趣我!” 林清看着娇小一团的丫头,这般生动活泼,不禁起了逗她的小心思。 “怎么?不是?那是遇上对面米铺王掌柜家的秀才儿子了?” 这话一出来,夏蝉的脸红的更厉害了。姑娘这哪是聊天?这是不让人聊啊! “放心,不管是谁,只要是我们蝉儿看上的,我定会为你做主,一定让你得偿心愿!谁叫你是我最得心的蝉儿呢!” 林清拧了一把夏蝉的脸,笑得眉眼弯弯。 这话她是真心实意的,上一世,她的几个丫头为了她尽心竭力,没有一个落下好结局。 这辈子,她定会好好为她们打算,护她们风雨无庾。 “好姑娘,快别打趣我了!都快忘记说正经事了!” 夏蝉揉了揉被姑娘揉搓过的脸,扯着嘴呵呵笑个不停。 “我遇到顾五公子了!” 林清正拨打算珠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她疑惑道:“都快过年了,他怎的还没回东京?” 承平侯府可不是一般的清贵人家,真正的侯门大宅,家中规矩定然极为森严仔细。 顾五这时候还没回去,所因何事呢? 不等林清追问,夏蝉忙着继续说了下去。 “顾五公子说,他本打算今日回东京的,可有一桩极重要的事,令他生了好奇之心,遂定了再多留两日。” 夏蝉一面说,一面将她刚才从外面买回来的蜜饯一一打开,装入食盒里,递到林清面前。 “原本我也没多问,但顾五公子说,让我带句话给姑娘,说是顶顶要紧的——前些时候大长公主所说镇江的果子酒,怀枝街那尽头,有户姓李的酒家卖的极好,姑娘明日可亲去尝尝。” 林清怔了怔,大长公主何曾同她说过什么果子酒? 不对,镇江的果子酒! 她霍地站了起来,眼神陡变,将一旁的夏蝉吓了一跳。 “姑娘,怎么了?这话有什么问题?” 不知所以的夏蝉,有些害怕地望着自家姑娘,不知她到底想到了什么。 好一会儿,林清才从思虑中缓过来。 “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想到近些时日我的记忆时好时歹,这许多重要的事情总是疏忽忘记。” 母亲被人毒害一事,除了顾五,便只有师父曲神医知道。 不告诉夏蝉等人,非是不信任,而是怕她们知道后忧心焦虑,让那暗中的仇人察觉出来,便是要害了她们…… 可上一世,她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所有悲剧的发生都是在离开姑苏去往金陵长住之后…… 金陵,金陵! 也许,那里的人,知道些什么! 林清心中九曲回肠,思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安。 放下手中珠算后,她吩咐好丫头们看账,自己穿好外衣,打算去看一看父亲。 到了父亲院中,从守门的小丫头那儿得知,徐姨娘正在为她父亲擦拭身子。她站着门外没有进去。从门外往里看,柔亮的光线下,四十出头的徐姨娘,身材姣好如同少女,就连侧脸容颜都丝毫看不出年龄的痕迹。 她生得的确很美。 肤若凝脂,樱桃小嘴,再配上一对澄静的水杏大眼。 让人看一眼,便不舍挪开。 不惊艳,却十分吸引人,教人能耐心地一遍遍看下去。 然而这样一个女子,却始终走不进父亲心里。 与母亲那种明媚张扬的美不同,徐姨娘这种温婉隽秀中透出的顺和之美才更符合江南文人士子的心意。 徐姨娘当年是怎么进府,又怎么做了父亲的姨娘,她不甚清楚,只在幼年时听父母谈话间提起徐姨娘便说,芜儿可怜! 芜儿是徐姨娘的闺名,父母每每提起时,总让她有一种错觉,像是在悯惜一个不相干的亲戚晚辈。 徐姨娘在林府跟了父亲二十余年,虽看着恭谨又和气,但众人皆不喜与她来往,不是不喜她的为人,而是不喜她那看似恭谨和气的背后始终留给人的冷情疏离。 林清看着她仔细地擦拭好父亲的手足,又替父亲掖了掖被褥。 当她侧身转头时,林清看到了她脸上那抹毫无遮掩的眷恋与神伤。 二十余年的漫长相对,她对父亲心有眷恋,也是人之常情。 父亲的一生,只有母亲一人。 除了名义上抬进来了个摆设似的徐姨娘,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往常林清总以为是徐姨娘太过守规矩,所以父亲才不喜她,后来长大些才想明白,原来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她当屋里人使唤过,只同母亲一道客客气气地将她供养起来,但是她也不明白既然不喜为何又抬回家做姨娘。 正想着,徐姨娘转身出来,一抬眼便与她目光相对。 林清笑道:“姨娘辛苦了。” 第21章 私会 “姑娘来了。你父亲看着气色好多了。” 徐姨娘望着她笑,一向柔顺冷情的眼里,突然多了几丝光亮。 屋子里没有丫头婆子,只有她二人相对而立。 “姨娘听说这几日的事了么?我做的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林清似与寻常长辈闲话家常般,笑着坐了下来。 她明显看到徐姨娘听到她的问话时,脸上笑容忽然凝滞了一瞬间,只是很快又恢复了原来柔和冷清的状态。 “听说了,治家一事上我毫无见识,但听下人们说,姑娘行的事,于林家于她们都是有益的,想来,姑娘做的都很好。” 才说了两句,外间便有小丫头来催问。 说是夏蝉打发她来回姑娘,马车都备好了,但等姑娘准备好了就走。 林清忙又起身,笑道:“我想吃东街荟芳斋的点心,她们家的水晶荔枝糕做的尤为好吃,我这就带着丫头出去买来解馋,回来时也让丫头给姨娘送一些过来,我记得姨娘最爱吃的是绿豆糕。” 一边说,一边笑着朝徐姨娘挥挥手,很快就走了出去。 徐姨娘仍站在门口,待林清一走出去,她脸上的笑容再次停滞。 她失神地望着林清的背影,似是在自言自语。 “还是小姑娘啊……” …… 出了门,马车一路向西。 很快就到了,杨枝街。 林清戴了厚厚的幂篱,白纱下一双沉静的眼,警惕地打量着这间酒铺。 这条街的铺子,大多数都是吃食与杂货铺。 卖酒的独此一家。 附近几条街上的铺子,大多逼仄的很,铺子里的装修陈设,多为市井小民常用的款式风格。 唯独这家酒铺,不仅外面看着排场大,连里头的一应家具陈设都是处处透着“讲究”二字。这规格排头,虽及不上东京的樊楼之类,但在平江府可算是顶顶好的了。 来往的人,并不是很多。 也许是酒价卖的太高的缘故,进来的人大多只买一小坛,尝一杯后,味道喜欢便带着离开。 铺子里只有一个掌柜和一个伙计,前面掌柜的是一个脸上有疤的女子,额上淡淡的一个小疤痕,似月牙般横在眉眼间。 那女子原本是个艳丽美人,只因额间那道疤痕,失色了不少。 她只听伙计报酒名和斤两,头也不抬一下,手中算珠噼里啪啦响得极为利索。 伙计是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中年男子,铺子里人虽不多,可他仍旧勤勤恳恳地在这寒冬腊月里跑得满头是汗。 “姑娘,等人吗?” 掌柜的忽然抬头,一双蓝色眼瞳,对上了正在四处打量的林清。 林清望着她的眼,呆怔了瞬间。 好美的眼睛! 这姑娘若不看双眼,单看面容倒是没有半分胡人的影子。 “是,我在等一个朋友。” 林清笑着回答。 那女掌柜听着声音,不再懒洋洋地靠在案桌上,她直起身子,目光落在那什么也瞧不见的幂篱上,认真打量了起来。 “你是来找顾五的?” 女掌柜忽然大笑起来,殷勤地招呼林清坐下来。 “你就是林姑娘?来,快请坐!” 林清欠身行礼,口中却道:“姐姐怎知我是谁?” 听这女掌柜言语间,顾五顾五叫唤的极是熟稔亲切,应当是友。 “顾五那厮,从昨日交代到今日,说有个姓林的姑娘有要紧事找他,让我在前面候着,等人到了,再带着去寻他。” 女掌柜似是十分好奇幂篱下的人,一直盯着幂篱仔细地看。 林清还以为是因自己近日来的事迹已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那女掌柜便由此格外好奇如此心狠手辣的她究竟长得如何彪悍。 只是她也很疑惑,那顾五说个话,怎的这样迂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他私下有何不为人知的辛秘! 但转念想到母亲被毒害一事,心中又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还真是有辛秘。 “既是林姑娘,便随我去后院。” 女掌柜冲林清极为随意地一招手后,又冲着前面那伙计柔声笑道:“阿宽哥,辛苦你一个人看着点,我去去就回啊……” “要我说啊,顾五那厮就是想的太多,大大方方见个面,也没甚大不了,非得说什么你是大家姑娘,有时清誉重过性命,所以行事这般迂回。其实完全没必要呀,就算是你们私下相会,规规矩矩也没人说什么的呀,林姑娘,你说是?” “姐姐慎言,我乃是有人命关天的要事找顾五哥。” 女掌柜见林清撇的如此着急又干脆,遂咽下了后半段想调侃的话。 她不由得在心内默默疑惑着,这顾五说的话也好,外面流传的话也好,怎的都与这姑娘的性情半点不沾边啊? 她不知,那幂篱下的人,此刻早已是满脸绯红。 准确的来说,林清有点恼火。 本来坐下来一起喝杯茶,几句话也许就能说清楚的事情。 被顾五这么一闹,倒像是真的如这女掌柜所猜想的一般,像是私会了。 可按那女掌柜所说,顾五的初心是好的,到底是顾惜她的闺誉。 横竖如今自己的声誉也好不到哪里去,罢了罢了,还是去寻他问清楚母亲的事要紧。 这酒铺的后院,中间隔着一个花园,后头才是两排敞亮的屋子。 穿过花园,一眼就看到顾五独自一人,正在太阳底下光着膀子搅拌酒料和米糠。 林清顿时止住了脚步,低头不再多看,只敢隔了数百米远的距离,向顾五问好。 她信顾五的为人不是有意放浪至此,但她也不能让一旁快将她的幂篱盯出个洞来的女掌柜以为她真的是来私会顾五! “顾五哥,我是来向你打探今日你同我家蝉儿所说的事情。” 看到林清走过来的时候,顾五也是傻了眼,他不是和她那小丫头说的清楚明白,让她明日在此见面详谈吗?怎地现在就过来了?他这幅形容,忙碌得浑身都是臭汗,她一个姑娘家怎地受得了?可看她如此行事,必是心急如焚,怕是等不得。 那他是先去洗澡让她等呢,还是让她忍着汗臭味先说完呢? 顾五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穿上外衣。 第22章 戏子 “这是萧妲,这家酒铺的老板,是我原来在东京认识的朋友。” 顾五边介绍,边将林清往屋里让。 林清向一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的女掌柜曲膝行了一礼。 “多谢萧姐姐引路。” 杀母之仇,颇多隐秘,没有十足的把握前还是尽量少让人知道。 况且顾五虽说了是朋友,可终究是她初识,并非值得信任。 萧妲笑得一脸了然,连连点头,随口说着不放心前面铺子,让她随意逛逛。 待萧妲走后,林清随顾五进入最近的客厅,里头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顾五亲自沏了茶,递到林清面前。 “顾五哥,请告诉我实情!” 她哪里还有心思喝茶,接过茶碗,朝顾五郑重行了一礼。 顾五看着她的幂篱,笑道:“这劳什子闷得慌,如今没人便摘下说话。” 林清依言摘下,美丽清澈的目光,焦急地落在顾五身上。 “你先别着急,边喝茶边听我说,这故事讲起来有点长。” 顾五说着便将自己这几日所知的信息仔细讲述了出来。 原本顾五随大长公主从林府出来后,便打算赶紧返回东京过年。 那日正巧听街上的老人说,杨枝街有个卖酒的铺子里头,所卖的果子酒极好,于是顾五便来买些果子酒带回去给家中小妹。 谁知一进门便发现,这酒铺的老板是自己从前在东京认识的朋友萧妲。 此时的萧妲早已不是东京城名震一方千金难买一观的异瞳舞女了,她嫁了人,嫁个了极会酿酒的老实男子——便是那酒铺前头忙碌的伙计余宽。 顾五觉得很惊奇,与萧妲夫妇把盏叙旧时,才得知,萧妲当初在东京时,盛名之下仍掩不住脾气性格暴烈耿直,才在风月场中红了不久,便得罪了东京城里的一个大官员。 萧妲为了活命,一路逃窜,最后投奔了远在姑苏的一位好友。 她少年时家中落魄,不得已流入风月场中,凭着天资聪颖和艳丽无双,不仅结识了许多达官贵人,更是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 方才所说姑苏的好友,便是原来东京城里名动一时的名伶“赛西施”孟蕊。 孟蕊是个国色天香的尤物,更兼有那一把柔得滴水的细嗓,曾将整个东京城的公子哥儿们迷得神魂颠倒。但是就在这个孟蕊红极一时的档口,忽然有一天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了消息。东京城里,自此再也没人见过这位“赛西施”孟蕊。 萧妲与孟蕊曾是好友,因萧妲曾救过危难中的孟蕊,所以孟蕊离开前,告知了萧妲真相。 她并非隐退逃离,只是打算追随心爱之人,远赴他地就任。 她那心爱之人,便是现如今的平江府知州董伯平。 萧妲肇事逃离东京后,便来寻好友孟蕊,却发现孟蕊并未嫁给董伯平,而是被豢养在一个极大的宅院里。金帛与自由皆有,只是她每日郁郁不欢,一年到头也见不了董伯平几次。 在萧妲寄居在孟蕊的大宅子里期间,有一次,萧妲无意间撞到了孟蕊与董伯平大吵的情形。 她当时是客中,怕好友尴尬,遂藏在芭蕉后头继续看鱼。 结果这一看,便知晓了一个惊天的秘闻。 那董伯平打叠起千般柔情,哄劝孟蕊拿出一个物件,且赌咒发誓,说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孟蕊哭得梨花带雨,摇头坚决不肯。 她只道,为保住乌纱去害一个无辜的深宅妇人,算什么能为。 董伯平却是形容憔悴,长叹着解释,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乌纱帽丢了事小,她和他的孩子,拿捏在那个家族为他娶的母老虎手里,现在他也是万般不愿,奈何受制于人。 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他们孩子的将来,他不得不如此,倘若真的连带着有什么恶果,那便统统都由他来承担。 董伯平最后趁孟蕊一个不留神,抢至她身后,夺走了案桌上的一个黑木匣子。 看着摔帘而去的男人背影,孟蕊哭得声嘶力竭。 这时一直躲在屋外芭蕉树后的萧妲,眼见好友马上就要哭得晕厥过去了,才不得已从屋外走了进来。 她扶住孟蕊,不知如何开口劝慰,一面又万分自责偷听了人家两口子的辛秘。 谁知那孟蕊晕了一阵,悠悠醒转来时,却似是早已知道萧妲听到了一切。 她眼神比往日更加无光,喃喃自语般问:难道你我这样的人,因这吃人的世道,一朝踩进了臭泥里,自从便要永堕入黑暗之中吗? 萧妲听她如此说,想起自己身世,想到这些年来飘零无依所遇者,一向刚烈的女子遂也无声掉下泪来。 她二人好友多年,身世境遇相差无几,各自想起内心深处种种,不由得抱头痛哭了一阵。 之后,孟蕊才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真实景况,细细叙说出来。 那董伯平虽不是侯门世家,到底是累世诗书人家,眼见着一代比一代官做的大了,今上又格外注重读书人风评,董家哪里敢让族中子弟做出什么影响家族声名之事。 董伯平曾经为了娶孟蕊进门,与家里长辈狠闹过几回,但都没有结果。 最后不得不让步,娶了自己颇为嫌恶的一个权贵之女,以换取让孟蕊作为侧室进门。 然而,董家阖族绝不可能同意,让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进门,侧室的身份也不行。 待董伯平娶了那权贵之女后,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娶进来的正室许氏,十分悍妒泼辣,她那权贵父亲更是因为他要抬孟蕊进门一事,以各种手段来逼迫于他。一家子长辈也是想尽办法,来促使他与所娶的正室快快生下一儿半女。 最后,董伯平气恼之下,便什么也不顾,常常宿在外头,且再也不肯踏入许氏院中。 董家持续了半月的鸡飞狗跳后,忽然收到了董伯平即赴外任的调令。 董伯平接到这调令十分高兴,当夜便把这好消息告诉了孟蕊,并求她和他一块远走高飞。 离了东京城,山高权贵远,那时他自己的小家,便可以由他自己做主了。 他想着许氏多年无出后,便可借此缘由,休书也好和离也好,快速结束了这段不堪的婚姻。 他描述得那样好,由不得孟蕊不心动。 于是,名伶孟蕊便一夜之间,从东京城的戏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3章 条件 然而,赴任平江府后,董伯平也没能如愿将孟蕊娶进门。 那凶悍泼辣的许氏女,仍然稳坐知州夫人之位。 七出之条,无后为大。 许氏进门数年无所出,这本该是休妻或和离最好的理由,但是好巧不巧的,刚来姑苏的头一年孟蕊便有了身孕。 董伯平打算等孟蕊生下孩子后,再以此为名,接孟蕊进府。 孟蕊倒也替他争气,那年一举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 这消息本来被董伯平瞒得死死的,却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 趁着董伯平外出办事之际,许氏竟亲自到孟蕊外宅,强行将她母子三人接回了董府。 董家长辈见了一对龙凤双生子自是笑得合不拢嘴,立刻便安排人将孩子挂在许氏名下,由许氏亲自抚养教导,然而对着生母孟蕊却从无好脸色。 得知此事的董伯平,只觉得喜忧参半。 孟蕊半月未见孩子扶窗哭时,他亦劝慰,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此事利大于弊,若是两个孩儿挂在嫡母名下,将来无论嫁娶或是仕途都会更好,而他也可以借此为由正式在董府给孟蕊名分。 然而过了数月后,对于给孟蕊名分一事,董家长辈闭口不提,连许氏也是关起门来养孩子,连院门都没让董伯平和孟蕊进过。 董伯平强要给孟蕊名分,却被董家长辈一哭二闹三上吊地给压了下去。 孟蕊一怒之下,自行搬出了董府。 她虽不幸曾落入下九流,但一向清高傲骨,实在忍不下董府的这份气。 董伯平为了安慰她儿女不得相见之痛,遂为她在外头置办了一所大宅子。 原本在子女交由许氏抚养一事上,孟蕊心里是极恨董伯平。 可有一日,董伯平莫名地跑到她窗前,跪地痛哭,向她忏悔不该将儿女错付豺狼。 毕竟事涉一双儿女,孟蕊初为人母,再顾不上生气,只掩着心中慌乱问他发生了何事。 董伯平便哭诉起来,许氏那远在东京的权贵父亲,知晓了他私养外室并有了子女之事。 许氏之父震怒,派了人到姑苏来传话,说是要让许氏拒收双生子并斩草除根将两个孩儿淹死在井里头。董伯平吓得战战兢兢,去向许氏求助,却回回吃下闭门羹。 过了数日,许氏派人请了董伯平去她院里说话。 她提了一个条件,若董伯平为她办到,她便仍旧将双生子养在名下,并起誓绝不亏待亦不会为难他养在外面的外室。否则,她只能照着父亲的话来做…… 而这个条件便是,让孟蕊拿出她的一个宝贝,让董伯平用这个宝贝去杀一个人。 那宝贝是原来在东京唱戏时,一位皇亲贵戚赏给孟蕊的,说是个赏玩之物,实际却是一味极其名贵的药材。 这味药材若单独用时,便仅仅是上上大补之物。 但若是与相克之物混在一块,哪怕是一滴,也会让这个补药变成毒药,只是毒性发作缓慢,需经年累月才能使人因此毙命。然,这样的毒药最不易为人察觉,再掩之以古法,便是连世上最好的名医也断断瞧不出来这是因毒而亡。 那人,便是林清的母亲,金陵泰安侯老夫人的女儿,甄氏。 孟蕊听后只觉得荒诞无稽,平白无故地非逼着他们去毒害一个深宅妇人做什么? 到底是坑害人命,孟蕊不肯,她痛斥了董伯平后,却没能改变他的决定。 在董伯平百般央求和哭诉下,孟蕊最终还是无可奈何拿出了那味极补的药材。 这种蹊跷的下毒法子,仅仅一次是不能使人丧命,董伯平过后又来拿了几次,而萧妲偷听到的那一回,却是董伯平最后一次从孟蕊这里拿走药材。 再之后,便有林大人丧妻的帖子投到了平江府知州董家。 …… 林清听完这段故事,震惊和恨意搅得她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 戏子与书生的情感纠葛,她没甚看法,只是她不明白,这位悍妒的许夫人以及权贵父亲,为何要花这样的心力去对付她的母亲,一个深居简出的后宅妇人。 顾五见她满脸恍惚地去拿茶碗,忙抢先按住,待换了热茶再递与她。 见林清脸色苍白神色忧惧,顾五劝慰道:“终是离真相又进了一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我想先去找董伯平问清楚,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又为何定要逼他毒害我母亲!” 看着小姑娘满脸怒意与决绝,顾五心里有些担忧,她一个小姑娘怎好独自去面对这样的事。左右劝不动,他又扛不住心里的担忧,最终还是打算亲自陪着她去董府走一趟。 顾五去董府门口问,管事的却说已有半月未见他家知州大人回来了。 他便又带着林清,寻到了董伯平与孟蕊的在外头的宅院,孟园。 那孟园离董府颇有些距离,到得门口时,却已是黄昏时分,外面骤然下起雨来。 幸而顾五带了把伞,不然今日林清必定要因淋雨而大病一场。 推门而入,庭院深深,那一路的松木,寒冬中仍显郁郁森森。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移步异景,每一处布局皆是透着精巧心思。 林清暗暗慨叹,这平江府知州养个外室,竟比一般正室夫人住的院子气还派精巧许多。 记得数年前,她曾随母亲去拜访过董伯平家许夫人,记忆中许夫人住的地方与这里比还差些意思。 这里的一应陈设布局,倒俨然是他董伯平的真正府宅了。 穿过花园月洞门时,忽听到一阵幽微的琴声,断断续续,隔着雨帘,引起人淡淡的愁思。 再转过长长的的湖边檐廊,便到了水榭。 整座水榭都被厚重的白纱包裹着,水榭前留着满湖的残荷,看着有些微凄惶。 雨声渐急,胡乱拍打着湖面残荷,水榭中的琴声也愈发急促。 走至水榭白纱帘外,顾五扬声道:“董大人,晚辈乃是东京承平侯府顾五,这回是受人之托,前来请教大人数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水榭中急促的琴声,嘎然而止,如冰浆炸裂。 沉默了好一会,水榭中才有一男子浑厚声音传出。 “请进。” 顾五让着林清,待她先踏进水榭方才将油纸伞急急收了起来。 第24章 赴死 “世伯好!” 林清见礼,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极力掩下了恨意与疑惑。 她年幼时见过董伯平数面,没什么深刻印象,也无特别好感,但是以前听父亲讲过董伯平为人,说他虽非国之栋梁君子中的佼佼者,却也是个难得磊落且重情的人。 若是她开口问,他会隐瞒吗?虽说他也是受人胁迫,但到底是关联着头上乌纱…… 神思纷乱,由是想着,她竟没有留意到董伯平脸上的震惊。 此刻她并未戴幂篱,一张明媚与清丽并存的脸,就这样一览无余地落入董伯平眼里。 倒是晚一步进来的顾五,一眼看到董伯平正直直地盯着林清脸上,当下便有些不悦。 他急匆匆往前走了几大步,挡在林清身前,挡住了董伯平视线。 微微欠身拱了拱手,语气淡然道:“董大人,晚辈这次是来问,数年前,巡盐御史林湖彦大人的夫人,甄夫人之死,究竟是谁暗中下的毒手?” 此语一出,如同惊天之雷,震得董伯平连连后退。 是谁?究竟是谁? 眼前的少女,这同样的眉目与神韵,难道是巧合? 董伯平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慢慢平复震惊而又不安的心绪。 他没有直接回答顾五的问题,只是神色谦和地看向林清,问道:“这位姑娘是哪位府上?” 林清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耐着性子回道:“巡盐御史林湖彦是我父亲。” 至此,董伯平眼中的疑云才终于散尽。 果然是她的女儿! “倒比你母亲那时要聪明不少,说说看,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坐回琴桌前,缓缓按琴,音调滞涩,似苦如怨。 林清也不绕弯子,索性将此来目的直接和盘托出。 她相信父亲对人的判断不会有错,心中仍是期待着眼前这个温和儒雅的人,可以良心发现,告诉她母亲被毒害背后的真相。 董伯平听后,摇头苦笑。 “有时候,真相不一定对所有人都是好事。你一个柔弱小姑娘,如今代父掌家,还要辛苦抚育幼弟。即便知道了个中曲折,却又能如何,只是徒增烦恼。” 他这话倒是真挚,但林清却是听得急红了眼。 她霍然怒目,冷声道:“世伯错了,为人子者,深受父母养育大恩,倘若明知母亲被毒害身亡而不能使之真相大白,倘若身负杀母之仇而不闻不报,岂非枉为人子?!” “今日世伯若是不肯如实相告,那也莫怪小女不择手段。” 想来她近些时日的“劣迹斑斑”,这位平江府知州大人已是悉数知晓。 不尊长辈,心狠手辣,不顾闺阁清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此种种…… “能劳动大长公主过府为你撑腰,能请到邓通判为你亲断家务事,林大人有女如此,着实令人羡慕!” 林清不知,董伯平所羡慕的不是林大人有个这样厉害的女儿。 他所羡慕的,是林清虽是闺阁小女儿却可以活得这般恣意妄为,而他半生郁郁从始至终都不敢放手去争去搏。 他长叹了一口气,手中琴声幽咽而止。 “罢了,该来的,一样也逃不脱。” 他端起琴桌上的一杯茶,一饮而尽。缓缓站起来,郑重地理了理衣衫。 “那时候我被迫无奈,也是私心为了我那两个孩儿的性命和前程,不得已安插人在林府伺机下毒。” 他眼神中满是歉疚,语声里却没有半分后悔,他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如此坦然面对了。 “许氏没有理由毒害你母亲,亦没有这样的深沉心机。她随我来此地之前,都不曾见过你的母亲,便是来了之后,她与你母亲也只有数面之缘,且从未有过龃龉。不仅是我不知最初有此动机者是谁,就连许氏也不知是谁,她亦是受迫于他的父亲。” 世家权贵的子女,有时远不如平头百姓人家,温馨亲情只是浮云表面,关键时刻不是沦为家族棋子工具就是被凉薄抛弃。 林清猛地咳嗽了起来,脸色忽地惨白。 倘若连迫人下毒的许氏与亲自下毒的董伯平都不知真正要毒害母亲之人是谁,那这世上究竟还有何人知道?那背后藏着的真凶,究竟是怎样的身份? 她越思虑越觉得冷汗涔涔,母亲那样与世无争且很少应酬交际的人,怎么会沾上这样心思缜密且心狠手辣的仇家? “你又如何作保,许氏一定不知?!” 林清忍着怒气与恨意,沉声问道。 董伯平苦笑着长叹了一声,并未回答。 一旁的顾五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少女,转头急催道:“董大人精明能干,有人迫你杀人放毒,你竟然都不查清楚背后来龙去脉么?再说尊夫人,既是许家万金油指使,难道不曾露出过只言片语?” 这话说的不错,董伯平不是寒门出身,且在官场浸淫多年,岂是随便一个权贵便能拿捏住被迫做出有违君子之道的事情来。这背后定有不为人知的巨大隐秘,不是他董伯平不知道,只是他不肯说。 林清感激地冲顾五点了点头。 “杀人偿命,既然董大人不愿供出背后之人,那就休怪小女心狠了。” 顾五道:“林大人虽鲜少结交权贵,但今上却是十分爱重,御史台鉴那帮清流君子,可都是他的学生,董大人不顾自己官声性命也就罢了,但好歹想想您一直爱护有加的小公子,他将来能不能有一个光明的前程,这可是顶顶要紧的事!” 董伯平脸上神色一下变得颓然凄惶起来,他眼中噙着泪,从恐惧转而渐渐无光。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董某亦从未有一日忘记,自己这双手曾沾满无辜鲜血。” 他颤抖着摊开一双手,仿佛看着什么森然可怖之物。 “没错,我已经偷生数年,将儿女看顾了这般大。但是董某愧对林大人曾经的赤城信任,亦对不住林姑娘,累你年幼失怙。”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时董伯平却再也忍不住,他泪眼婆娑,悲怆地望着白纱帘外,越发紧凑的风雨之声似千军万马踏碎他的心田。 “董某有愧,但董某无悔。” 此言一落地,天空便闪起一道惊雷。 林清吓得一个激灵,几乎缩到身旁的顾五怀里。 冬天的惊雷,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实在太可怕了些。 “董大人!!!” 顾五不自觉伸手将林清揽住的瞬间,忽地双瞳紧缩,惊呼了一声。 林清听到他的声音,便想扭头看向董伯平。 但顾五却将她死死地箍住不放开,生怕她看到那血倾如柱的惨怖画面。 ——董伯平,自刎了。 第25章 自杀 “别看,董伯平自杀了!” 顾五用手托住林清的脸,不让她转过去看。 林清顿时僵直了身子,被顾五虚抱在怀中,半晌没有说话。 她心中震惊而慌乱。 “快让人来救他!” 稍稍缓过神来,她用力地抓住顾五的手臂,一贯沉静的脸上露出不安和慌乱。 “五哥,怎么办?” 虽是虚抱着,但顾五还是感觉到少女身子轻微的颤抖。 她这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这样的场景。 上次在林府大门口,她虚张声势,要杀了冯氏和王氏的儿子以作要挟,其实他知道,她那都是吓唬人的,这丫头心地委实没有那么硬实。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 顾五眉眼软和许多,温声道:“别怕!看情形是救不过来了,我先送你出去,再处理此间事宜。” 听了顾五的话,林清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跟着师父曲神医学了好一阵子。 这医术虽不至于比肩圣手,但好歹也正经算半个医者了。 她镇定心神,轻轻松开抓着顾五的双手。 顾五一愣,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五哥,我来看看他可还有救。” 林清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沉静。 她转头便看到了那躺在血泊中的人,那个前一刻还眷恋挂念小儿女的父亲,端方儒雅的男人,此刻横倒于地,颈脖处鲜血汩汩而出,双眼微睁,而他的手上还握着沾有自己血迹的长剑。 帘外雨泼,风声呼啸。 忍着心中杂乱情绪,林清仔细检查了董伯平的伤势。 一剑封喉,他对自己倒狠。 救是救不活了,林清有些茫然地直起身来。 这是第一个因她而死的人,也是她学医以来第一个要救却救不活的人。 然而眼前躺着的是毒杀她母亲的人,他虽受人逼迫并非出于本意,却的的确确是她的仇人…… 这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加上眼前这血肉模糊的可怖,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只得趴在斜栏上吐了起来。 顾五虚扶着她,生恐她力有不逮便一头栽下湖去。 “董郎!” 身后一声凌厉惊呼,一个绝色妇人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 她冲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董伯平鲜血淋漓的头颈,满眼皆是悲怆与绝望。 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后,那妇人精神萎靡了不少,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无神地望向林清和顾五。 “你们是……” 忽又恍然了悟般道:“萧家妹妹今日请了二人来问些事情……” 从这姝丽无双的容貌、通身的气度打扮,以及她言语中的信息,便可以料定她就是曾经名震东京的伶人孟蕊。 林清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 挚爱之人,生离死别,这样的情伤与绝望,她只在母亲走的那一回,从父亲身上看到过。 顾五江湖行走,见惯了这样的场景,虽有感触,到底不如林清女儿家细致敏感。 “没错,这位是甄夫人唯一的女儿。” 他直接表明身份,也是好叫孟蕊知道董伯平死得不冤。 孟蕊果然面露惊诧不安,再次看向林清,眼神都完全变了。 这便是因为要救她那一双孩儿,令别人家痛失母亲的无辜孩子。 因果循环,自有报应啊! “夫人,发生何事了?” 帘外不远处有仆从赶过来着急询问的声音。 “任何人不许进来,派人去董府,请……许夫人过来一趟,就说……老爷没了……“ 孟蕊几乎是咬着牙,恨声说完了这句话。 “董大人,是自杀的,我们过来只是想了解当年的真相。” 林清看着她悲痛的神情,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谁知,孟蕊竟苦笑着回道:“我知道。董郎日日自责愧疚,若不是想亲眼看着两个孩儿长大,他早就登门赎罪了。他不是贪生怕死懦弱之辈,可到底是自私害人的行径,舍不得自家孩儿却连累别人的孩儿没了亲娘……林姑娘今次站在他面前,他躲无可躲,唯有一死以谢罪了。” “孟夫人,您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吗?我知道你们也是被逼无奈,可究竟是何人要毒害我的母亲?求夫人告知一二!” 林清含泪行了一礼。 从萧妲的评述,以及这日所观这番言行,林清深感这个孟蕊虽是优伶之辈,却实在是颇有女中豪杰之风。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孟蕊真的知道当年的情形。 “再等等,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很快就到了。” 孟蕊轻轻摸了摸董伯平血肉模糊的脖颈,笑得凄绝。 她说的,应是许夫人! 林清转开脸,不忍再看。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帘外人声涌动。 白纱帘霍然扯开,一个高大的紫袄妇人,浑身湿透,满面惊慌地闯了进来。 “夫君!” 一声惊呼,紫袄妇人泪如雨下。 她冲到董伯平面前,看见他被孟蕊抱在怀里,忽又猛地刹住脚,脸上神色由伤心欲绝,转而变成怒目相向。 “贱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喝骂孟蕊的便是董伯平的发妻,许氏。 许氏说话时浑身发抖,不知是看见董伯平死了太过伤心,还是因为被雨淋透了周身冷冻所致。 “发生了什么事?” 孟蕊冷笑,望着许氏的眼神十分复杂。 愤怒鄙薄中,竟透着几丝怜悯。 “你早该在梧儿桐儿出生那年,便料得到今日的情形啊!” 梧儿桐儿是她那双一出生即被许氏抱走的双生儿女。 “是你,亲手逼他走上了绝路!” 面对孟蕊的发问和斥责,许氏原本就在发抖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胡说!我没有!我逼过他……但是没有逼过他了结自己的性命。” 许氏再看向董伯平的脸时,眼神忽然有了几分畏缩和惊惧。 她强逼着自己转过脸去,却在一瞥眼看到一旁站了许久的林清时,她立刻就明白了,孟蕊喊她来做什么。 “你口口声声在外人面前说是自小便十分仰慕董郎,可背地里却拿他最心疼的孩儿作胁迫,逼着他去做那毒害无辜人性命这等阴损之事!董郎自来品行端洁,你迫着他做下这样的事,这与你逼死他又有何异?!” 孟蕊说到激动时,两只眼睛竟沁出两行带着血丝的泪水。 那种怒恨到极致,悲伤到极致的情绪,直白地倾露出来。 这也是她心悦了十几年的人啊! “是你杀了他?!” 许氏也是恨红了眼,可也不知该恨谁,她没有搭理孟蕊,将目光转投到林清身上。 从她的眼神中,林清看得出来,她以为是自己逼死董伯平。 “董郎是畏罪自杀!” 孟蕊哭喊着,撕心裂肺。 “他羞愧!他悔恨!他痛苦!他度日如年!他生不如死!” 她的情绪已经激动到不能控制住了。 第26章 情深 孟蕊这几句痛斥,犹如惊天霹雳,激得许氏心中大恸,一是站立不稳,几步踉跄便浑身瘫软跪倒在地。 “可他……从未对我提过……” 许氏面露迷惘,呆怔着,瞪着一眨不眨的眼中,控制不住地留下泪来,这十分情绪中有七分伤心三分惊震。 “这许多年,他虽厌憎我,却也相敬如宾,人前仍然如寻常夫妻一样,从始至终他在我跟前,只吐露过不让你进门的恨意,其余从未提及过……就连甄氏之死,我虽逼迫他,他也并未反驳过一句呀!可他……究竟是为何……” 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阵,终是抑制不住心中之情,许氏便垂下头来恸哭。 孟蕊冷笑,含泪恨道:“你连自己自小慕恋之人,究竟品性如何都不知道,岂不可笑!你吵嚷着今生非他不嫁,动用所有一切,也要嫁给他,我本以为你只是恨我,却原来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慕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害董郎一生郁郁,自杀后还留下一世污名!” “你这等眼瞎心盲而又心思歹毒之人,何配为董郎妻!何配独活于世!” 她忽地大喝一声,将那染了董伯平之血的长剑,往那许氏面前一掷。 许氏之心似是已经大乱,整个人的神情都有些痴呆。 最后孟蕊那声断喝,骂得她倏然抬起头来,似是彻悟般笑了笑。 孟蕊也望着她笑了起来。 两个伤心欲绝的妇人,不知各自心里在想什么,就这么对视着笑了片刻。 而后孟蕊收泪,强向林清笑着欠身行礼,道:“林姑娘,董郎从我这儿拿走的那味药,那是东京的一位贵人私赠于我,这东西名贵且稀缺的紧,当今世上只怕不过十人有资格配享,稍稍用心打听,便能锁定是哪些人有这药,但是当今世上知晓它除了大补的功效之外,还知晓它配有一套稀奇的制毒法子之人,我想寥寥无几,也必是非富即贵之人,姑娘若想调查清楚以还母公道,万望小心,只怕这前路太过险恶……” “我与董郎对你多有亏欠,若有来生我夫妇二人必定竭尽所能来赎罪,还望林姑娘高抬贵手莫要为难我那双可怜的孩儿……” 林清素来恩怨分明,也自知孟蕊与其孩子甚是可怜。 “多谢孟夫人提醒,稚子无辜,更何况你们亦是被逼无奈,董大人也已悔过,我不会为难你与他的孩子。” 董伯平已死,他和孟蕊都不知道那背后迫使自己下毒之人是谁。现在,林清只能寄希望于许氏身上。她冷冷睃了许氏一眼,这看似痴情的女子,不知究竟是真的人傻还是心机深沉。 听完林清所说,孟蕊含笑点头,似是终于放下心来。 忽然,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往自己身上捅了下去。 “孟夫人!” 林清和顾五齐声惊呼,顾五更是抢过去查看。 他转身朝林清摇了摇头。 戳中要害,一刀毙命! 林清看着死在地上孟蕊,心中慌乱,幸亏是扶靠着水榭围栏,否则必定因腿软而栽倒下去。 见她脸色愈发惨白,顾五正想走过去宽慰劝解。 忽一眼瞥见跪倒在地的许氏,拿着明晃晃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林清! 林清心中大骇,原本她袖中藏有师父曲宴教给她防身的银针,可这会儿事发突然,加上前面亲眼目睹连死二人的情状而有些恍惚,她竟全然忘记了要如何出手保护自己。 一道人影以更快的速度冲到了自己面前,反身就是一脚,将那许氏一下踢到了董伯平与孟蕊的尸身旁边。 许氏手中长剑飞脱,射出一段弧线,刺破纱帘后跌落湖中。 忽听几声水鸟惊惧而鸣,林清靠在栏杆边恰巧看到,那许氏手中之剑落入湖中时,不偏不倚地刺到了一只鸳鸯身上! 湖面顿时泛起红色的鲜血,另一只鸳鸯见状哀鸣不止,围着已没了生命气息的伴侣转了一圈又一圈…… “亏得董大人自杀之前还为你开脱,说你根本不曾有如此深沉之心机!原来却是董大人眼瞎心盲,你的的确确是个无耻毒妇!” 顾五勃然大怒,方才那一脚踢得十分狠。 这句话带给许氏的震动,无疑是极强的,她万万没有想到,董伯平临死前还曾为她开脱。 她以为他这辈子恨透了她,也如同这眼前的青年人一样,认为她是一个无耻毒妇…… 一口鲜血凝聚着悔恨莫及,喷涌而出。 许氏捂着胸口,半天才恢复神智。 “不能杀了你……” 许氏大口喘着气,眼神忽而有些游离。 “将来,我那一双孩儿也必定保不住了。索性、索性由助你一臂之力,你若能报了仇,或许我的孩儿和董家会躲过去。” 林清听了她的话,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许氏当真知道背后真相! 她忙催道:“快说!董大人一双儿女,我必定尽我所能护住!” 许氏扶着骨头半裂的腰肢,咬牙坐正了些。 她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意识清明地看向了林清,她仔细而郑重地看着林清,又转头看向顾五。 “好,我也没有旁的选择了……要毒害你母亲的人是谁,别说是我,连我父亲他们都一概不知。” “不过,我有一回无意中听到,前来安排事情的人和我父亲提起,他们亦不知效命的上峰主事究竟是何等身份,但其人的确在金陵,算起来应是你母亲少时旧识。有这等影响和实力之人,你逐个去排查,以你外祖家的势力,再加上东京顾家相助,相信不是难事。” “言尽于此,希望我们三人的性命能赎了这场罪孽……” 说完,许氏伸手拔出孟蕊身上的匕首,往自己脖颈间一抹。 毫不犹豫,毅然决然。 血如鲜红凝浆,流的四处都是,满室弥漫开来的都是死亡腥味。 林清愣在当下,半晌没有言语。 她完全没料到许氏会杀她,更没料到许氏会为了董伯平与孟蕊所生的一双孩儿而豁出性命。 倘若下毒主使知道了此事,只当是她杀了许氏三人,而不确定许氏曾透露过什么信息。 所以,倒也能保得了董家人一阵子。 帘外风雨交加,愈发猛烈。 林清能察觉到外面跟了一些人,不多,大约都是孟园和董府里忠心耿耿的仆从。 隔的距离不远,隐隐可听到一些人低声啜泣。大概因为各自女主人的交代,没有一个人走进来。但是这水榭里头所发生的事情,他们都听得真切明白。 …… 第27章 君子真情 董伯平、孟蕊以及许氏三人相继死去,留下一个更大的谜团,这让林清烦恨不已。 但有收获的是,这场追踪下来,至少证明毒害母亲之人,必是少时在金陵所识得。 那么等开春之后,父亲身体情况好转了,她还要再去一趟金陵…… 若能使母亲被害一事得以昭雪,报了此仇,抚慰了母亲在天之灵,便是去刀山火海她亦无所畏惧。 金陵,不过是曾经困过她一世的春愁城。 若是放下过往种种不切实际的妄想,便也没什么好忧惧。 孟蕊三人之死,其中恩怨情仇的纠葛,对她冲击极大。 是夜,她在反复的噩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 情之一字,她从前看得太重,亦是看得太轻了。 现如今回想起来从前种种,竟是恍如隔世。 倒也真的是隔世…… 次日,因想着孟园那只独活下来的鸳鸯,林清又出了一趟门。 到了孟园时,看着满目萧瑟颓败,林清顿时觉得心中升腾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不知究竟是为何,她忽然又有些烦闷,只想一个人清净地走走。 她嘱咐随行出来的夏蝉诸人在门口等,她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在花园里头找了半天,也没发现那只鸳鸯的踪影。 或许是走得太急了,又或许是牵动愁绪,她一时咳嗽不止。 只好靠在湖边大石头上停下来,歇息一会。 这里发生过三人同死的命案,官府虽已经结了案,但百姓们多疑,这孟园根本无人敢买,董家的人对孟蕊憎恨太深,更是不想多看这园子一眼。 所以这园子现在四处空荡荡的,无人看管,此时就连乞丐都嫌弃这里晦气不肯进来。 这萧索沉郁之气,无影无形,笼罩在人心里,更显得这里好像是只有孤魂野鬼才会栖息的地方。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扫到林清微微沁出薄汗的后颈,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眼神微瞥,竟发现对面假山上藤叶晃动得厉害,隐约间有人影极速穿行。 林清捏紧了手心的帕子。 神鬼一道,她虽敬畏,却是不怕的。 但是世上有些人,外面道貌岸然慈眉善目,背地里却是将心沉在万年冰封的阴暗角落里,不知哪个暖意融融的笑里藏了多少锋利的刀。 对这些人,她是怕极了。 “你怎么在这儿?” 林清看着从假山后头转出来的那人,走过湖心桥,走到自己面前。 见到顾五,她有些许讶异,却也有些莫名的高兴。 顾五在她面前站立,双手负在身后,笑道:“我过来走动察看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在找昨日那只水鸟……” 林清嗫嚅着,但到底还是说出了实话。 本以为顾五会笑话她一番,谁知他竟变换了神色,脸上凝重了许多。 “死了,我才来的时候就发现昨日独活下来的水鸟,死在了湖边。” 不知为何,林清感觉顾五的话里,有些沉重的思绪。 “为何死了?谁杀了它?” 林清亦是惊诧不已。 “无人杀它,想来是同伴死了,它太过悲伤,便也撑不下去了,与它们的主人倒像!我将它们葬在假山后面的花圃里了。” 顾五的语气,越说越沉重,从前一直舒展的长眉,这会儿拧得十分紧。 这热血洒脱的人,仿佛心里藏着沉重的心事。 “这水鸟倒也痴的很……” 林清看着风过而未起半点波澜的水面,忽地又想起自己母亲离世时,父亲悲痛欲绝的样子。 她忽然意识到,倘或不是因为她,父亲大约那时就会随母亲离世了…… “许多人自诩君子,读一辈子圣贤书,嘴里成天念叨的都是兼济天下,实际自私至极而又薄情寡义,人品诸般,远远及不上一只水鸟……” 顾五轻哼了一声,声色里满是不屑与不齿。 林清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愤慨究竟是为何,只是顺着他的话叹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样好的愿景,世人究竟有几个能真正实现呢……” 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她看来,不过都是妄谈。 就连她父亲这样品性高洁且深情专情之人,也遵着世俗定例,纳了姨娘。 “这有何难!通常自己不能做到,便说世俗定例使然,诸如此类,不过是世人诡辩之语,实际是在为自己劣行开脱。倘或一个男子真的深情至此自爱至此,必定是中馈托付一人后,矢志不渝,哪里还有什么妾室一说,身心合一,自当为洁,如此这般才算得上君子真情。” 顾五侃侃而谈,将胸中之意畅快直抒,却忘了看一眼身旁的少女。 林清怔怔地看着他,这番振聋发聩的话,就这么突然地,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从此,生根发芽,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以至于后来,每每想起,都深觉震动。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所思所想,亦觉得许多事都是理所当然,世人打小这么过惯了,谁家爷们没个姨娘或者通房丫头,她从前想的是,倘或遇上心意相通又品性良好的,有几个姨娘倒也是无妨。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情思! 二人就这么站在湖边,各自揣着不同思绪,静默了许久。 久到天上忽然下起细雨,顾五才惊觉身旁的小姑娘陪着自己发了许久呆。 他哈哈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拉起林清的手,往湖心桥对面的假山里跑。 那里头有一个石室可以避雨。 他放开气喘吁吁的小姑娘的手,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仔细地铺在石凳上。 “坐着歇会儿,等雨停了,我再送你回去。” 四个石凳围着一个石桌,桌上绘着棋盘,两边各放着一盒棋子。 “顾五哥准备何时回东京?可定了日子?” 林清坐在顾五为她铺好的帕子上,笑着问。 “后日就回,再过几日便要过年了,再不回去,母亲和小妹要派人来姑苏抓了!” 看着顾五磊落坦荡的笑容,林清忽觉得十分放松。 她不自觉地前倾了身子,拿自己的帕子去替他擦了擦额间雨水。 二人俱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只看着石室外雨势渐大,他们便相约手谈一局。 待云收雨歇后,顾五亲自将林清送了回去。 又过了一日,林清如约去送顾五离开姑苏。 第28章 守岁 送走顾五后第五日,便是年三十。 一大清早,炮竹声合着欢笑声响彻姑苏的大街小巷。 林府管事诸人,一打开门便迎进来一位报信的妇人。 来人是金陵甄府的管事娘子,林府管事核验了信物后,安排了丫头领着她去见大小姐。 林清尚在梳洗,听到外头梅冬与人说话的声音,便问是谁。 梅冬道:“姑娘,是金陵老太太和舅太太打发过来的人到了。” 正在帮林清梳头的夏蝉,一听便扔下金丝楠木梳,逃窜似的往外跑。 她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只见一个脸生的妇人正朝着自己行礼。 夏蝉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与那妇人回了礼,便缩回了林清房中。 林清斜睨着她,笑道:“怎么不见你乌茉大姐姐?” 正正戳中夏蝉心思,她可是盼了许久。 “姑娘别笑我了,赶紧问问那位大娘!” 夏蝉急急催促道。 “乌茉她们进城了?” 林清好笑地摇了摇头,慢声向帘外问。 那妇人虽因隔着帘子没有看见林清,却还是恭谨地朝着帘内行了一礼。 “回姑娘的话,都进城了。因老太太和太太给姑娘捎了不少物件儿,那车锱走的慢,于是派我一人提前赶来告诉姑娘一声。” 林清示意夏蝉给那回话的妇人抓些赏钱,笑道:“多谢!老太太和太太可有什么话儿交代?” “老太太说,姑娘一人侍奉父亲,万事皆要仔细,尤其是自己的身子,万勿过度伤神劳累,切不可大意。待开春路上好走了,姑娘再跟着乌茉丫头一起回金陵,金陵甄家的大门永远为姑娘敞开。” 管事娘子接过夏蝉送出来的赏钱,笑盈盈又行了个大礼。 “太太说,外甥女素来体弱,此时正值家中遭逢大变故,万勿过度悲戚,若是有何烦恼可随时着人来寻舅舅舅母。” 听了这话,一旁的梅冬皱了皱眉。 金陵舅太太这话,到底不如嫡亲的外祖母关切。 当年老爷和舅老爷虽是玩笑间说的,可指腹为婚亦算的上是父母之言,大多数人最终都是要践行父母最初的承诺。 若是夫人在世时,甚至老爷康健时,舅太太何曾这样对姑娘说话,每回见到或者捎话给姑娘皆是视如同己出,全然把姑娘当作自己的小女儿或者准儿媳来对待。 她们到底是不想认下这门娃娃亲了! 然而梅冬不知,她家姑娘早已不在意这里头舅太太透露出来的意思。 待婆子领着甄家来的管事娘子下去后,梅冬才满面愁容地走进屋子里。 “姑娘,表公子怎的没有带话儿过来?我……我的意思是说,往常都有的呀!” 林清笑的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车锱再慢,傍晚也该到了,你带雁儿她们好好准备一下,晚上大家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 梅冬叹了口气,因心疼自家姑娘,又不忍多说,遂悄悄地退了出去。 至傍晚时分,果然甄家派来的人都到了。 夏蝉欢快的笑声,伴着众人细碎的说话声,穿过院子,飘到林清的窗前。 她放下手中的笔,笑着轻唤梅冬。 梅冬早领着雁秋、春草等人,穿戴整齐地站在屋里等着了。 听夏蝉叽叽喳喳不厌其烦地说着乌茉姐姐的各种事迹,又见姑娘言辞里提起亦是格外感念和信任,梅冬等人早已动了钦羡的心思,单等着她来了好在一处日日相伴。 不多时,果见一秀丽可亲的少女,笑吟吟当头走来。 她一见了林清,便上前行礼。 林清含笑扶起她,道:“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可算把你盼来了,快别整这些虚礼,进来,外头怪冷的。” 众人始知,这秀丽可亲的少女,便是甄府为姑娘指派的得力人手乌茉。 “姑娘瞧着清减了些,但是气色却是比从前好了许多。” 乌茉微笑着打量林清的神色,笑得一派赤诚。 “刚好赶上团年饭,乌茉姐姐可是赶的真巧!” 紧跟在林清身后的小丫头夏蝉,自打看到乌茉进门,那张小嘴便笑得没有合拢过。 众人知她素来如此,只抿着嘴笑。 待乌茉将甄家老太太派她送来的一应物品单子交到林清手上,又细细说了些事,才抽出时间来,与梅冬、雁秋等人一一见礼。 乌茉见她们几个都是极好的,想到这些时日由她们日夜陪伴照顾姑娘,心中是十二分感激里又带了十分放心。 梅冬她们亦是如此,深觉与乌茉一见如故,遂越发动了相交的心思。 稍微收拾休憩后,林府的团年饭,齐整地端上了桌子。 花厅里摆了数张桌子,林清命众女眷丫头婆子们各自坐了下来。 申时未过,天还是大亮时,林清便将告假的放回家去,然后锁门闭院。 前院正厅里摆了几桌,由夏蝉的哥哥领头,专门招呼各管事和小厮。 后院花厅,则是女眷和丫头婆子们吃团年饭的地方。 前后院,只放了一些自愿守夜的护院,林清除了让人安排好他们晚间的吃食和衣物外,另外和厨房的人一样,每人多给了五倍月例银钱。 到了酉时,天将将黑,梅冬便亲自带着小丫头们,挨个屋子点上了通宵守岁的蜡烛和油灯。 花厅里众人等林清落座后,才纷纷坐了下来。 众人酒酣耳热,欢笑声不断,无一感到拘束。 席间行令者划拳者渐次多了起来,至戌时初刻,徐姨娘推说身子撑不住便离席回房了。 林清命小丫头送她回去后,又看着众人饮酒玩笑。 厅中火盆烧得足,大家都脱了带夹的衣服,钗环叮当,你推我桑,全然没了平日的规矩。 看着众人和乐融融的情形,林清忽然想起母亲在世、父亲康健时,一家人过年守岁是何等热闹满足…… 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 如今这岁却要替谁来守? 许是酒劲太足,她想着自己的过去将来,不觉垂下泪来。 “姑娘,大节下哭可不吉利。” 乌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站在林清身前,挡住了诸人视线。 林清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泪水,抬头望着她笑了起来。 “无妨,不过又一时伤感了。你去拿个小火炉来,咱们烤花生吃。” 乌茉听了赶忙去提了个小红泥炉子和一包花生过来,主仆二人就着温热的桂花酒,一面烤花生一面闲聊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 第29章 春归何处 正月间玩玩闹闹,一眨眼十五元宵也过去了。 曲宴在林府已经住了一月有余,他检查完林清功课后,让药童收拾好行装,便来与林清辞别。 思及这一个月来,林清侍奉自己如侍奉亲父一般,到底上了年纪,见小女儿红着眼睛忍着泪,曲宴心中如同针扎。 纵是他一生漂泊无羁,至晚年收下了这么个绝顶聪明且脾性颇投自己缘法的小徒弟,心中便也多出了一份温情与牵挂。 他伸手一摸林清头顶,小女儿的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下。 “好孩子,为师这次出门仅在数月之间,很快就会回来。我不在时,你务必要好好温书,仔细研读。” 曲宴好声劝慰着,熟料小女儿竟抱着他的胳膊哭得更厉害了。 “师父!” 林清心中百感交集,却是不知该如何诉说,唤了一声师父便哽咽不能再言语。 自从曲宴来了林府,她心中希望与生机就如同复燃了一般。 父亲昏睡的这段日子,一直是师父不断教导她鼓励她甚至是照顾她的身体,林清对他的感激与依赖与日俱增,短短一月时间,便处得与至亲之人无异。 “你这旧疾虽是治好了,但切记不可再受刺激,万勿掉以轻心,再依着我教你的法子好好保养个半载,你这身子骨必定比那寻常的闺阁女子要强上百倍!等师父回来时,带你上山打猎也是使得!” 曲宴为了不让林清更加沉浸在这惜别的伤感里,遂朗声笑了起来。 此一举,倒也轻松化去了自己眼中的酸涩之感。 果然,林清被逗得噗嗤一笑,又似是羞郝忙拿起帕子来拭泪。 “师父可别忘记今儿说的话,倘若等您老人家回来时,我不能变成那打虎的女汉子,可是要将您说的那玉庐山老槐树脚下埋的陈年佳酿取出赠我!” 林清看着曲宴上了马车,自知不用再往前送,便停住脚步,打起精神来叠出一张乖巧的笑脸,生怕流露出伤感之情,反倒辜负了师父宽慰之意。 “哈哈哈!好!” 曲宴朗声大笑,放下帘子,随着马车渐渐行远。 林清挥着手,直至马车完全淡出了视线。 …… 开春后,大地渐渐回暖,粱间的燕子也依次归来。 沙堤绿杨柳,在和煦的风里依依袅袅,渐次吐出新芽。 一切新生之物,破寒而出。 往年这时候,林清必定是要病上一场,可现在经过曲神医的精心调养后,她不仅没有再病,身体状况竟与寻常人无异。 她屋里的几个小丫头欢喜不已,天天逢人便念叨曲神医的医术如何高明。自从姑娘病好了,老爷的病也渐渐安稳了,她们在府里的日子更是越来越好了。 没几日,乌茉带着夏蝉将去金陵的车船物资全都安排好了。 这次她只带了乌茉、夏蝉以及雁秋随行,春草和梅冬则留下来替她看守宅院和田地商铺等产业。 沿途舟车劳顿倒还没什么,只是照料昏睡的父亲与年幼的弟弟破费了些心神,刚到金陵地界,林清便感觉身子大有不适。 如今和师父曲宴学医,算不得绝世高手,却也能出师了。 她忖度着自己眼下的情形,只觉得这场病来得刚刚好。 若是这次回金陵,她的状态若是太好,有些人或许不会轻易露出马脚来。 一个弱质幼女,拖着昏睡不醒的老父和过继来的幼弟,的确会让人看轻。 一到了甄府,就有许多婆子丫鬟来迎。 外祖母让舅母单独给她收拾出一个院子来,待安置好父亲后,她就带着弟弟林宣去拜见外祖母和舅母。 所谓礼尚往来,她如今不是白住在甄家的孤女,又拖家带口地来投奔,一应亲戚礼节也还是要随分从时。 送与甄府各人的礼品,总共列了一个单子,全部交到舅母殷夫人手中。 殷夫人侍立在外祖母杨老太太身旁,言语间温顺慈和。 “你舅舅公务繁忙,今日不得相见,但他说了,外甥女孝悌动天,在府上只管住下,万事随意,如同自己家里一样。” 殷夫人微扫了一眼礼单,便收了起来交由一旁的大丫鬟翠袖。 “多谢舅舅舅母,因要照顾父亲抚育幼弟,久居必有不变,我已打算好了,但等我们外面买的屋子收拾好了,便搬出去。” 林清心中了然,舅母这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态度,一则是因为听了她最近在姑苏的那些事迹,二则是自从父亲病重不醒她便动了悔亲的心思。 但这些现在对她而言,意境不重要了。 她此次来金陵甄家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出毒害母亲背后的真凶。 又是一阵客套寒暄后,林清只觉得身子撑不住,杨老太太心细,发现了她似有不适后,赶忙让人带她去歇息,当即又安排了老太医王余吉去瞧。 …… 晚间吃了药,林清早早就睡下了。 沉沉睡了一晚。 次日一大清早,忽有人来叫门。 林清半梦半醒,只觉得外头吵嚷得厉害,她刚翻个身便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她微睁开眼,一个人影霍然落入眼帘。 “二表兄!” 林清惊得从被褥里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张清俊无边的脸。 一双漂亮的琉璃眼,幽深而又饱含情思,赤诚而又热烈,带着她熟悉的笑意,就这么直接地撞进她的心里…… 眼前之人,名唤甄锦,是她的二表兄。 他与她曾有指腹婚约,他视她为知己,他亦曾是她春闺梦里,最思念的人。 上一辈子,她便是为了此人命赴黄泉。 甄锦十分熟稔地挨着她,坐在了床沿上。 “昨日被母亲逼着去万福寺还愿,回来后母亲又说你病了需要静养,所以昨日竟没能来瞧你。我今儿起了个大早过来,在院里听丫头们说你昨夜病的狠,三更天还起了烧,不知妹妹现在可好些了?” 他神色温柔,仿佛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在她的身上,说话间便伸手去试探她额间温度。 林清一个闪躲,堪堪避开了他的手。 “好多了,多谢二表兄关怀。” 她语声淡淡,完全无视那停顿在半空中有些迟疑的手。 她低着头,偷偷瞄了一眼甄锦,却见他神色呆滞,略有疑惑的脸上闪过一丝神伤。 “如此就好……你先好生歇着,春寒料峭最是容易反复,听王老太医讲,妹妹的病未得大愈之前,还是卧床静养为好。我今日是特为妹妹送一套九连环而来,妹妹回姑苏前我曾答应妹妹必定要寻个绝妙的款式,这些时日我费了好些周折寻来了这个,妹妹留着闲暇时解闷儿!” 林清见他两手空空,便知他已交给乌茉了。 “多谢你一早前来探望,又送来九连环。我的病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挂怀!” 她忖度着,如何说可保持距离而又不至令他多想。 可到底是朝夕相对,一起生活了数年的人。 少年人又极其敏感,哪里看不出她此刻与之前态度的不同,便是那言语间的疏远和淡漠,亦是一目了然。 只不过,春归来,此生有涯,此情已经不待,此心更不知往何处去…… 第30章 荣安王妃 甄锦假借探望之名,如是反复数次来到林清住的小院。 尽管回回来,林清皆是客客气气淡漠而又疏离地待他,他却仍是乐此不疲。 春昼渐长,困乏的午后,庭院一片宁静。 秋千架上挂着一只打盹儿的鹦哥儿,不远处的碧荫蕉下横卧着一团白色的仙鹤。 林清见诸事妥当后,打发了丫头们各自歇着,自己也闲闲地歪在美人榻上,捧着一本医经慢慢研读。 此刻她困意全无,又想起这几日到甄府的情形。 舅母依旧对自己和气一团中透着直白的冷淡,但也不能说舅母十分厌恶自己,毕竟任谁也不想自己前程似锦的美娇儿沾染上她这种毫无依侍的女子。 甄锦是个最简单赤诚之人,他的情意向来都不曾顾及过旁人,言行举止只是全都依着本心。 她近些时日在姑苏所作所为,甄锦同舅母一样,在她面前只字未提。 舅母不提只因她觉得不重要,横竖不与她儿子结亲,外甥女是何样子都与她无关。 然而,甄锦却是一门心思怕自己不高兴,只是他这样藏着掖着,万般谨慎小心,倒不如直接痛快地说出来,好歹问一声也能令人畅快些。 整个甄府,除了外祖母是生养母亲的人,便属舅舅舅母同母亲相处的时间最久,也最为密切。但舅舅毕竟是男儿,稍长大些都会与后院的妹妹分开住。而外祖母一向听不得人提及母亲,一提便是伤心不止,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打击,自当不能让她知道母亲被毒害一事,于报仇无益不说,反倒平添老太太烦忧。 所以,向舅母打听应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舅母嫌弃自己嫌弃成这样,自己又如何去舅母跟前套话呢? 她轻叹了一口气,忽听上方雕花窗口上一声娇笑传来。 “还道你回一趟姑苏,经历了那些厉害事儿,定比从前出息些,谁料还是这么长吁短叹没个喜气颜色!真真叫人觉得,你白担了那些厉害名声!” 林清一听便知来人是谁,她抬头一看,那花窗上露出一张极好看的脸,眉目婉媚而神色自有英气,果然是那丫头! 她朝来人轻啐了一声,“呸,你个见色忘义的丫头,我来了金陵这许久了,你都不曾露面,我疑惑了好几日,昨儿才听舅母说,你家里把你许给了那个人!” 那人也不气恼,甚至不曾有一瞬脸红。 林清看着她走进房间来,笑吟吟托着一个木盒子。 这丫头果然是个生错了胎的,这样笑话她都能面不改色。 “我若不是因为你回来了,着急过来看你,我这双手何至于成这样?” 那少女将木盒床上一掷,再伸出一双戳了许多针眼的手,递到林清眼前晃了几下。 “这是我给你带的养息丸,我父亲总共才舍得给我一丸,你先吃着,若是好,我再去问父亲多讨几颗。” 这少女是金陵靖远大将军施家的嫡幼女施远兰,因世家女眷间常有走动,甄施两家平素就来往密切,所以林清早些年就与她结识了。 施远兰虽贵为大将军府嫡女,却也如她一样,是个没有亲生母亲庇护的可怜人。 她们二人自幼相识,性情虽大不一样,实际交情却比一般人好上许多。 “姚氏又逼你做那些活计了?” 姚氏是施远兰的继母。 林清将盒子推到一旁,拉过她的手来看,只见上面布着细细密密的针口,大部分还未结痂。 “提她做什么,咱们的事回头再细说,我已经让老太太和我家里说了,今日住在你这里不回去,我着急过来找你是因荣安王妃来了,殷夫人让咱们过去陪着,快走。” 施远兰是将门之后,性子爽利,一面说,一面就拉起林清王往外走。 林清被她拉起后,诧异道:“往常这家里的这些应酬,我都不用去,今日怎么反倒叫上我了?” 她的外祖母曾明着叮嘱或是暗中暗示过无数次,不让她去类似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 “这次怕是躲不脱,荣安王妃亲自点名叫你去,所以殷夫人才特意让我来寻你。” 施远兰摇了摇头,对她的龟缩之法不予苟同。 林清略想了一会儿,便道:“你且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马上就好!” 待林清换好衣裙出来,施远兰自倒了一杯茶正喝着,一见了她的模样,忽一口茶水喷了满桌。 “你这……这……” 施远兰以手指着她,结结巴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见林清梳了个高盘髻,单配着一枝金灿灿的钗,通身是一袭大红衣裙,眉如翠黛,唇若樱桃,肤似凝脂,当真是娇媚耀眼到刺目! “快走!” 林清无视她的震惊,只一个劲儿拉着她往外走。 到得殷夫人待客的花厅门外时,两个眉目妍丽的丫鬟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一个拉住施远兰,一个让着林清,口里笑道:“其他姑娘都到了,单等施姑娘和林姑娘呢!” 门帘掀开,林清迈步进去,当先映入眼帘的是数个女孩子,都是甄府和远近赴约的世家里相交极好的姑娘。 再往前,女孩子们都笑着让开,一眼就看到正中上首位坐着一个美貌端淑的妇人,衣着冠式皆是华美精致中透着一股端庄。 林清虽没见过荣安王妃,但打量着这妇人的衣着便猜得到,她便是那个荣安王三求而嫁的清河司马家大小姐,现如今的荣安王妃。 “林丫头身子又不大好了吗?怎地王妃娘娘来了,丫头婆子去请了几遭都不到。” 下首位的殷夫人,轻抿了一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神色淡淡的问了一句。 林清曲膝行礼,笑道:“谢舅母关怀,知安身子没有大碍了,只不过第一次见王妃娘娘,心中紧张,衣裳换了几遭都选不出合适的,还望王妃娘娘和舅母恕罪!” 林清本生的极美,这样天真无邪地对答,更显得她娇憨可爱,直让厅中女孩子们笑了出声。 殷夫人这时才正经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便立刻收了脸上的慈爱恬淡。 她似是万分震惊,脸上怒色隐忍不住,指着林清道:“你这丫头,我不是让人和你说过了,怎地还穿成这样?!” 林清一愣,说过啥?啥时候说过? 她不解地望着殷夫人,一脸诧异。 “都说你与小姑感情甚好,甄大人和林大人素来也是君子相惜,如今看来,你待这外甥女的确是格外看重,听说你们两家小儿女中有一对曾有指腹的佳话,可是真的?” 荣安王妃抿了一口茶,笑得很是随和。 第31章 无心之失 殷夫人当下脸都黑了,待说不是不说也不是。 众人纷纷垂头去找茶喝,陪坐的各家夫人与甄家素有来往,都知道当年这段往事。 陪在一旁的各家小娘子更不好意思接这样的话,听见也当没听见。 偏荣安王妃不转移话题,垂首默默饮茶,还似是在等殷夫人答话一般。 这时林清笑吟吟往前凑了几步,身后施远兰用力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可冒失。 施远兰知道她属意甄锦,亦知道她们二人的父亲曾有指腹之约,只是林家人才凋零且林清丧母后父亲也快不行了,殷夫人才故意掩下了当年之约,只当没有这回事。 谁知林清却对着荣安王妃款款行了一礼,娇笑道:“王妃娘娘说的没错,我记得这事儿!” 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偷眼扫视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尤其是殷夫人顿时脸黑的如同锅底。 她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见荣安王妃打量的眼神投过来,才忙收了笑意。 “当年我母亲在世时也曾和我说过的,说是舅舅曾将甄家三妹妹定给我哥哥,只可惜我哥哥没福气,三岁不到便没了。” 林清曾有个哥哥,不到三岁便早夭了,这事只有年纪大的妇人知道,年轻的姑娘们全都没有听说过,所以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林清。 “罢了,不说这个,原是我不知,倒招起你们的伤心旧事了。” 荣安王妃冲林清招了招手,脸上笑意转浓。 “过来,我看看,往日来府上几乎都没见过你,不是病着就是回姑苏了。” 林清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丝毫没有露怯。 “这一身衣服是真衬你,艳丽而不失庄重,穿在别人身上可就不好看了。” 荣安王妃笑吟吟地将林清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似是看不足一样。 “王妃恕罪,知安原是年幼忘性大,不是故意冲撞王妃!” 听了荣安王妃的话,殷夫人突然一下子站起来,满脸惭愧和紧张。 在场作陪的,除了甄府女眷,还有金陵其他世家大族的女眷,诸人无一不知这荣安王妃的禁忌。她虽未给荣安王生下一男半女,但她在荣安王府的地位仍是说一不二。至于她的权势和荣耀,且不提荣安王对其百依百顺,单说起她在娘家清河司马家时的骄矜,都够让人不敢招惹了。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这荣安王妃非常讨厌女孩子穿艳丽大红衣裙。 众人无一敢问底里,却都记得有一次王府宴请世家女眷时,一个年轻娘子因为身着大红衣裙,被荣安王妃冷着脸赶了出去。 那小娘子因不堪受辱,竟赌气跳了井…… 荣安王府和清河司马氏的地位,自不是一个普通世家女子之死能轻易撼动的,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所以从那以后,再无人敢身着大红出现在荣安王妃面前。 谁知今日林清穿成这样,荣安王妃不仅不苛责,反倒有对她另眼相看之意。 众人心中一片唏嘘。 “知安,这是你的小字?” 荣安王妃笑拉着林清的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是的,父亲取的字,哥哥没了,父亲太过伤心,所以把哥哥的字给了我。” “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好字。” 荣安王妃点了点头,好似颇有感触。 “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 林清一脸娇憨,摇了摇头。 “那是父亲对哥哥的期望,但我这个不是,父亲说我这个是知止而后安的意思。” 荣安王妃顿时怔愣住了,好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想得入神,竟半晌都没有眨眼。 被荣安王妃拉着手的林清,稍稍挪了下手指头,刚好搭在了荣安王妃的脉搏上。 “王妃是不是有头痛的旧疾?” 林清忽然坐直了身子,郑重问道。 众人倒是愣住了,不知她缘何有此一问。 那殷夫人唬得不行,当即神色大变,赶忙站起身来,似犯了什么大错一般,神色惶恐不安,垂首侍立在一旁。 “王妃恕罪……” 殷夫人刚一开口,就被荣安王妃挥手打断了。 她示意林清继续说,脸上笑意虽然减了不少,但到底没有愠色。 “知安僭越失礼了,但我瞧着王妃娘娘面善亲切,忍不住就要说出来。” 她顿了顿,有些胆怯地望了殷夫人一眼。 荣安王妃马上就笑着道:“你且先说,不必顾忌什么。“ 看荣安王妃笑得和善亲切,林清倒是从容了不少。 “我父亲之病,是请的神医曲老先生来治的,知安有幸,得老先生青眼,闲来无事时教了我一些行医之道,虽不大通,寻常得病症倒是瞧得准。” 林清自顾自侃侃而谈,没有留意倒一旁殷夫人铁青的脸色,也没有看到周围诸人诧异和担忧的目光。 殷夫人终是忍不住,沉声喝道:“休要胡说,纵使你和曲神医学过一点半点的,但王妃千金贵躯,岂有你在这里置喙的余地!” 这么一喝,众人皆为林清倒吸一口冷气。 然,林清自己却丝毫不以为意,还一脸莫名地反问道:“舅母的意思是,我就算能治好王妃的病痛,也要忍着不说吗?” 她转头又对荣安王妃瓮声瓮气地解释道:“知安不敢欺瞒王妃,王妃这病症,寻常医者就不说了,即便是太医院的老太医只怕也难治好。” 殷夫人怒不可遏,想出言斥责她的狂妄,刚张了张口,又被荣安王妃挥手拦下了。 林清在荣安王妃的授意下,继续道:“我说的是实话,真心实意为王妃好。” “这当真是疑难杂症中的一种,恰巧我跟着曲神医学的时候,看到过。所以有九成把握能治好王妃这病。” 林清说着便让小丫头去取笔墨纸砚来,她将治病的法子一一写清楚,亲自呈到荣安王妃面前。 “今晚吃药,再依着我这法子针灸,明日一早王妃娘娘必定觉得通泰许多,持续七日下来,必定能根治此症!” 荣安王妃听了喜不自胜,且不论她是否相信,先就对她这样直言赤诚之心赞扬了一番。 她对林清感慨道:“我寻了这许多年,除了曲神医,什么样的医者没看过?法子也是用尽了,总不见好,如今遇到你,刚巧又从曲神医那里得了法子,真是好极了!” 说完命人收好方子,又取下自己手上戴着的一只碧绿莹莹的玉镯,亲自替林清戴上。 “往常总不得见你,今次见了,我心里不知如何疼你,也不曾备得厚礼,这是我从清河待嫁时便戴着的,便送了给你。” 林清忙站起来行礼道谢,殷夫人却在旁笑望着她手上的玉镯,不住地点头,似有赞叹欣喜之意。 众人心中诧异不已,面上却是不敢带出来。 个个俱在腹诽,王妃自以为得了治病良方,却不知一个小小少女,只与曲神医相处过一阵子,到底有几分真假都不知,如何能强过宫里的老太医? 诸人坐着又闲话了一阵,荣安王妃便说精神不济有些乏了,朝殷夫人等道了恼,然后就带人离开了甄府。 临去前,荣安王妃直言万分舍不得林清,拉着她的手,叮嘱她一定记得要去王府做客,又单独送了她好些宝物,这才缓缓走出了殷夫人院中。 …… 见了荣安王妃等人后,林清便只身前往熹宝堂找老太太。 她知道这回自己违逆了老太太的意思,实属不应该,老太太为她的一片心,与当年为母亲是一样的真心实意。 只是她现在仍不能告诉老太太母亲之死是被人毒害,原本母亲的离去已经让老人家身心遭受了一次磨难,万不可再叫她上了年纪的人去为此事悲愤伤神。 进了园子,她选择从僻静的水榭这头绕过去,因为她需要时间思考怎么应对老太太的质问和伤心。毕竟她的外祖母可是这侯府真正掌舵了几十年的女主人! 甄府有个庭心湖,一面依山,三面筑墙,墙头或掩在翠竹葱郁里,或半被开满黄色小花的迎春腾遮挡。 林清缓步踱着,看着满目春光,心里却没有一丝高兴。 才过了垂花门,忽然听到水榭里头有人在窃窃私语。 声音原本不大,但这湖心水榭四面漏风,不曾有半分遮挡,所以竟也能有三两个词语溜进耳中。 林清听到的是诸如“二爷”、“姨娘”、“月事未来”诸如此类的词句。 她心中揣着事,没心思忖度那些词句的弦外之音,但湖心亭是她去禧宝堂必经之路,不能再绕回去。可走过去,势必要听到不知是谁的体己话儿,那个中私密,是否会为自己又带来一层麻烦犹未可知。索性就不要去冒那等风险,待那亭中说话的人走散了,自己再过去也不迟。 思虑后,她又折返回去,再往湖边右侧高处走去,那假山后头矗着一个八角飞檐亭,最是适合揽风御下观赏湖景。 她靠着美人背,斜斜歪着,目光懒懒地落在湖面上。 方才在荣安王妃面前,她表现得过于讨巧,看舅母的样子,似是有些不悦。 尤其是听到王妃的那句,听说林家姑娘与甄家二哥儿曾有指腹佳话,顿时脸都黑了。 舅母不喜自己,亦是人之常情,然则舅母平素待她,常例上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自己这病怏怏的身子骨,且没有半分依仗,哪里配得上舅母心里最疼爱且最有出息的幼子呢? 外祖母疼惜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顺延着格外心疼她这个外孙女,所以只顾私心想着要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双小儿女撮合成美满姻缘,却始终越不过隔代的关系,没办法直接不顾儿媳身为当家主母的权力。 这些所谓深情与婚约,她已然放下,只是必定还是要防着她这位菩萨眉目酷吏心肠的舅母,她上一世之死,虽与舅母没有直接关联,然她亦是推波助澜的帮凶之一。 只是,她来了这些时日,仍然没有寻到半点毒害母亲凶手的蛛丝马迹。 如今,借着荣安王妃之手,她已经将自己置于金陵的热议风口,接下来要做的,仅仅是等着那藏在暗中的歹人自己忍不住跳出来,无论使什么手段,那歹人总会漏下行迹或露出马脚。 她也许会有危险,但总强过现在风平浪静一无所知。 正胡乱想的脑仁疼,她揉了揉太阳穴,打算闭眼休息一会儿。 谁知,刚一合眼,便听到有人高声喊她! ——“林姐姐,你在那高处吹凉风,仔细又病着了!” 她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地睁开了眼。 令人困惑的是,这声音离她应该是有很远距离。 她站起来,四下搜寻,却看见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站在湖心亭前,手中握着一只团扇。 那是舅母娘家嫡亲的外甥女,舅母一母同胞的妹妹所出。 她前脚刚回金陵,隔了没几日,舅母娘家的妹妹也拖着病重的丈夫并一双儿女,举家投奔了来。 这位表小姐闺名唤做祝宝儿,比林清小了一岁多,为人温婉端方,是淑女中难得的学识品貌兼优者。 林清正好奇那祝家表妹,怎地无端唤起自己,凝目看时,那湖心亭中走出来两个翠衣少女。 原来那二人是甄锦院里的小丫头,名唤小青和小云的,但见她们神色慌张地向外面不远处的祝宝儿行礼。 小青脸上笑容有些勉强,望着祝宝儿不知说了些什么。 林清心中想着,祝家表小姐八成是听到了那对小丫头的体己私密话儿,那话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她生恐沾上是非,所以情急下才想了这么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这位表小姐,倒是聪明厉害得很! 如此一来,将她祝宝儿撇的一干二净不说,那两个小丫头只怕要怀疑上不见行藏的“林姐姐”了。 倘若自己从湖心亭经过,或者藏在附近,恰恰又是小丫头们说话的时间,个中信息岂不是泄露的干干净净! 这时候,林清才想起她先前听到的几个词语,诸如“二爷”、“姨娘”、“月事未来”,顿时猜出了几分意思。 只怕是甄锦院中的这两个丫头,亦是如那碧莲一般,私下胡闹时与甄锦有了些首尾。 思及此处,林清忙转身,下了假山石阶,往湖心亭赶去。 “宝儿妹妹,你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啊!” 她从假山后绕出来后,就立刻高声喊了一句。 湖心亭中三人,齐齐往她站的方向望了过来。 当林清走到三人面前时,看到祝宝儿有些不太好看的神色,她顿时明白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只不过这样的“无心之失”,能让祝宝儿脱离窘境,却不知要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林姑娘怎么打那头来?” 小青小心翼翼地问,脸上神情又惊又惧。 林清笑得颇为淡定:“方才荣安王妃来府上说话,我同三姑娘她们一道去作陪,我也是刚到,走到那假山处时,因贪恋那阵凉风,便上去坐了会儿,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小青小红顿时紫涨起脸皮,万分不安地偷眼打量着祝宝儿。 如果林姑娘方才不在这儿,那宝儿姑娘才真正有可能将她们的话听了去。 祝宝儿不顾两个小丫头投来狐疑的眼神,反倒笑盈盈拉起林清的手,打量着她周身鲜艳的衣着,问道:“林姐姐方才因何事喊我?” 平素除了年节或者宫中有圣旨下来,林清都是穿得颇为清雅,甚少有穿得如此艳丽的时候,因此祝宝儿忍不住往她身上反复打量了几遍。 “甄家妹妹们及远兰俱都有事,各忙各的去了,我想寻宝儿妹妹一同去老祖宗那儿,刚巧在前头遇见几个老妈妈说妹妹在这里头,所以我便寻了过来。听说老祖宗那儿有外头新进的青梅酒,我们去讨一杯尝尝?” 见林清如此说,祝宝儿会意,笑着点了点头,二人越过惊疑不定的小青和小云,携手往禧宝堂方向走去。 第32章 一举成名 禧宝堂里,杨老太太正歪在暖榻上,满目慈爱地看着爱孙甄锦和小丫头们玩耍。 外头丫头忽报:“宝儿姑娘和林姑娘来了!” 甄锦一听,眉眼顿时温柔了几分,他迅速丢开小丫头们,目光期待地往门口方向迎过去。 不一会儿,挡风的锦屏后走出两个如画如仙的少女,她们携手而来,眉目含笑,美得令人顿首忘怀。 不仅甄锦看得呆了,连暖榻上的杨老太太也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这小外孙女,果然有点不大一样了! “问老太太安,祈愿老太太身体安泰!” 两个少女齐声问安。 杨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慈爱地道:“好,我一切都好!快坐下,我这里有新鲜的乳酪,极难得的宫廷制法,你们一起尝尝!” 一旁伺候的大丫头青芷早悟得老太太的意思,笑着让人提前备下了。 待老太太一开口,便有人端着新鲜的乳酪并其他几样点心鱼贯而入。 “老太太当真偏疼妹妹们,我来了这半日都不曾提过乳酪一事,你们一来便有了,如今我倒是沾着妹妹们的光,才有这口福。” 甄锦望着祝宝儿与林清二人,笑得一派赤诚。 祝宝儿拉着林清坐下,见甄锦如此说,便也笑着道:“我也是托林妹妹的福。” 甄锦疑惑不已,一转身坐到了祝宝儿身边,好奇道:“宝儿妹妹这话怎么说?” “我原本在园子散闷,恰巧遇到林姐姐,邀我同来老太太这儿讨外头新进的青梅酒,因此才有此口福。” 祝宝儿语声娇憨,她年龄虽小,神态举止却端的是一派大家闺秀的温婉稳重。 现在虽是春天,但一路疾行而来,身上却是沁出了不少薄汗,她一面摇着团扇说话,一面笑着打量林清脸上神色。 林清此时有些心虚,她本来是随口胡诹的客气话儿,谁料祝宝儿却认真来,竟一路跟来过来。 甄锦却是越发的疑惑,往常这时候林妹妹必定要挤兑自己几句才罢,可现在竟只顾低头品尝那碗并不稀奇的乳酪。 他亦随着祝宝儿追问道:“老太太这里竟有新进的青梅酒?藏在哪里我竟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林清正懊恼,踟蹰着不知如何接话,却听暖榻上的杨老太太开口了。 “林丫头身子才好了些,不宜饮酒,待入了夏,身上好爽利了,我让人给你们开个青梅宴,就设在水榭那儿。” 甄锦听了这话,神色欢跃了几分。 他脚步轻快,又凑到林清身边,柔声笑道:“老太太最疼的果然还是林妹妹!托妹妹的福,我和宝儿妹妹都能赶上一回青梅宴了。” 林清只是含含糊糊地将话岔开了,她一见甄锦凑过来,便习惯性地往后一缩。 转而对杨老太太娇声道:“外祖母您这乳酪可真是好东西,知安从未尝过这样的。” 杨老太太是个精明人,甄家掌舵几十年,哪里看不出这几个小儿女的心思。 她笑眯眯地看着三个小儿女,看她们将碗盘中食物吃尽,看得颇是高兴和满足。 又说笑陪坐了一会儿,祝宝儿便起身告退。 甄锦料着林清也要回去,便也起身对着林清柔声道:“我与妹妹顺道,一同走。” 他有满腹的疑问和心里话,急于向眼前的少女求证和剖白。 才回了一趟姑苏,不过数月时光,怎地她待他竟疏远冷淡至此。 他这一腔心思,她应该都知道的…… 林清正犹疑如何开口回拒,却听老太太唤她留下。 “林丫头陪我说说话儿,我还有几样事要问你。” 老太太吩咐,哪能多说,只能再寻机会了。 甄锦垂着头,跟在祝宝儿身后郁郁地离开了禧宝堂。 待她二人一离开,林清便跪在地上,垂首认错。 “知安知错,求老祖宗莫要生气!” 她这个外祖母,对她比自家的孙女还要好,生活上照顾得周全仔细,各方面教导亦不曾疏忽半分。 “错在何处?” 杨老太太这时才从榻上端坐起来,眉目间的慈爱转化成了隐隐若现的怒气。 林清几乎从未看见外祖母这样的神色,即便是对着舅母动了大气,也不会是这般形容。 这怒气里头,不是真正的怒气,而是恨铁不成钢的难过。 “知安不该自作主张,随舅母去见荣安王妃。” 林清紧张地垂着头,外祖母是真正心疼她且为她筹谋之人,她不忍让外祖母伤心失望。 可……不如此,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引出那毒害母亲的背后之人。 况且,她绝不能告诉外祖母这件事…… “外院的情形,我尽已知晓。你在荣安王妃跟前这一番行动,已然在金陵城一举成名了!” 毕竟是心爱的外孙女,舍不得说太重的话,杨老太太叹了口气,又想起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不觉老泪纵横。 “如今你也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外祖母的话你多有不听,但是那王室皇家,哪里有几分真正温情?我让你莫往荣安王妃跟前凑,不过是不想让你与皇家那些人扯上干系。光那些天家规矩压死过多少人,你可明白?” 林清见状,心中愈发愧疚,她扑进老太太怀里,哽咽道:“知安明白,外祖母都是为了知安好。是知安错了,我本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舅母吩咐,必定是要去才能顾全礼仪。不曾想到许多其他深意……” 杨老太太将林清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脸颊,沉沉叹息了一声:“我苦命的孩子……” 想起早逝的女儿,再看着外孙女与女儿相似的眉眼神态,杨老太太心里越发的难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清才从老太太怀里站起来,她拉着老太太的手,半是撒娇半是忐忑,问道:“外祖母,您方才说我从此在金陵一举成名,可是有什么大事?” 杨老太太摇了摇头,示意林清坐在自己身旁。 “你今日与太太姑娘们一起,在荣安王妃面前露出了曾师从曲神医的意思,那荣安王妃看着菩萨一样的人,可实际却是精明的很,她得了这个信儿,焉有不打你主意的理?” “她能打我什么主意?任她是王妃娘娘还是什么,总不能将我扣押了去,我不过是见她身体染恙而不自知,心中不忍罢了,她若是恩将仇报,我便不替她治了!” 林清挽着外祖母的手臂撒娇,“再说呢,万事还有老太太,我能吃什么亏呀!” 第33章 相看 “你这惯会哄人的丫头!” 杨老太太搂着她,轻轻拍打了几下她的手,笑得慈爱温和。 林清原本只将神医救下她父亲,以及神医曾教过自己医术的事情,告诉了外祖母。 她亦不敢吐露自己的肺疾和弱症已经可以根治了,并非信不过外祖母,只是整个甄府真正一心为自己的人就是外祖母,血脉相连的关切程度最是流露自然,不让外祖母知道,为的是可以更好地掩藏自己。 此时,她靠在外祖母温暖的臂弯里,忽然眼眶湿透。 她很想说出自己身体康复一事,好叫老人家开心些,可又怕挡不住睿智老太太的追问,到底是为何要在众人面前佯装旧疾并不能根治的形容。 “外祖母,我母亲小时候一定过得十分如意欢喜,有您这样好的母亲,肯定事事顺心!” 林清这番奉承,原是发自肺腑的赞扬和羡慕,可听在杨老太太耳朵里却是勾起了伤感回忆。 “你母亲在你这般大年纪的时候,我的确为她筹谋过许多,只要她开心,万事都令她如意……就连婚事,我也是强行驳回了你外祖父的意思,顺着她的心意,找了你父亲这样诗书传世的清流之家,林家虽不显赫,却难得你父亲人品性格极好,又一心一意对她……” 杨老太太说这说着,又淌起泪来。 “也许是我为她挣的福禄太过,所以她一个女儿家盛不住,竟早早地舍我而去了……” 看着正感伤自责的外祖母,林清心中又是酸涩难过,又是恨怒交加。 外祖母爱女至此,若得知最心爱的女儿被人毒害而亡,恐怕心里受不住。 若不是那暗中指使下毒之人,外祖母不会饱受丧女之痛,她亦不会过早体会失怙之伤…… 所以,她难过,亦恨。 “知安曾跟神医学过一套按摩之术,不如献个丑,让老太太疏散一下?” 岔开母亲的话题,林清主动提出请求。 她揽过外祖母肩头,脱鞋上塌,半跪在榻上,开始替外祖母按摩疏散。 才推揉了几下,老人家立刻来了精神,她掏出帕子擦了眼泪,笑道:“你这猴儿,竟还藏着这么好的手艺!” “这手艺需得长期练习才成,没有练出师前,哪敢上外祖母这儿显弄呢!” 祖孙两个说说笑笑,不多时,疏散够了,老太太便有了困意。林清让丫头服侍老太太睡下,自己就安静退了出来。 回去后,林清反复思量着外祖母的话,一夜成名后,她将面临着什么。 果然,那荣安王妃是个精明且嘴碎的,次日一大早,甄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各种拜帖及各府女主人邀请姑娘们赴宴的帖子,在杨老太太房里堆积成小山。 林清去问安时,恰恰碰到舅母也过来问安。 见着这么些帖子时,林清舅母也不曾惊诧,倒好似很寻常一般不曾多看一眼。 “太太挑挑看,那些该回的人家都回了,实在回不了再挑几家可靠的,带着几个丫头去请安说话,林丫头身子骨弱,尽量不要让她出门劳累了。” 杨老太太吩咐这些时,神色淡漠。 她这儿媳妇,太不省事了。 殷夫人恭敬地应了一声,很快坐下来筛拣帖子。 这些帖子,看着都是后宅妇人娘子们的交际应酬,但实际上,这里头大多是因为昨日荣安王妃的格外优待而引来的,明着是斗茶簪花的聚会,暗地里都是为自己儿孙相看来的。 毕竟杨老太太的亲外孙女,连荣安王妃都看中的女子,谁都好奇呀! 且她又沾着神医曲宴的关系,后宅中的妇人,尤其是自家儿媳妇孙媳妇,倘或能替家小治个小病小痛疑难杂症什么的,岂不是极好的一件事。 自打这天起,林清便跟着殷夫人等,去了七八个人家,对方都是摆足了婆婆相看儿媳妇的架势,殷勤而又客气,关切中又处处透着打量。 林清十分无奈,却也要打叠起精神来应对,因为在这些人际应酬中,兴许能发现些毒害母亲之人的蛛丝马迹。 其中只有一家,金陵司徒家,她是真心愿意亲近的,只因他们家有位司徒五娘子。 上一世,这位司徒五娘子,曾在她最失意凄凉的时候,成为了唯一给过她关心和帮助的人。 她去司徒家,想见的人、要结识的,只有司徒五娘子一人。林清感念上一世司徒五娘子的恩情,心中盘算着这番必要好好结识,尔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必定替她治好她的隐疾。至于那个说要见一见却始终没露面的司徒四公子根本不足挂齿,她不过是来司徒家走个过场,不见更好。然而不幸的是,司徒五娘子离家外出,数日未归,此番倒是扑了个空。 且说林清连着数天这样相看,虽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可在甄府里却是人尽皆知。 一日,林清第三次从司徒府回来时,路经花园,恰在假山转角的隐密处,遇上了甄锦。 甄锦看着清减了些,脸色微显憔悴。 这人是富贵堆里滚大的,一向不知愁苦滋味,虽是个真正赤诚良善之人,奈何始终没有醒悟,关键时刻亦没有真正的担当。 看着他面露悲戚而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清心中叹息了一声。 “二表兄这是要去哪里?” 林清欠身行礼,笑着问道。 看着她行止有礼而又客气疏离的样子,甄锦心中叹息了一声。 “正是来寻妹妹的,这么晚了还未回来,担心你天黑害怕。” 这时林清才注意到甄锦手中提了一盏灯笼,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这般柔情以付真心相待,从前正是她万分依恋之处。 但此刻,她对情之一字的认知,早已发生了改变。 况且经历了上一世的悲惨结局,现如今她哪里还敢去沾染他的情。 倒不是怪他,只是,再也不愿罢了。 情者,愿时,可赴汤蹈火而九死不悔。 不愿时,便再无一刻心动或心软。 “多谢表兄记挂,回回都是和舅母一道出去,自是样样妥帖,跟着舅母倒真是长了好些见识。” 林清往身后丫鬟手上的灯笼一指,示意殷夫人已经有了安排。 甄锦苦笑,满腔情思并着满腹疑问,皆不知该如何提,思来想去,还是只得说一句:“走,我送你回去。” 第34章 中毒 二人在前头缓步前行,丫鬟们在她们身后一射之地的距离紧跟着。 月色如银,二人静默着。 好半晌甄锦开口问了句,近日外出可遇见什么有趣之事。 林清轻浅一笑,道:“倒没有什么格外特别之事,左不过是家长里短针黹女红。” 她心里既知此生无缘亦无愿,便不想给他一些不同于其他人的念头。 见林清不肯多说,甄锦也只讪讪了一会便坦然了。 他心里头想的是,如今能与她这样月下相顾无言,静静地共走一段路,已是很令人高兴之事,何苦再自己平添烦忧,只要她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送到林清院门口时,甄锦还欲跟着往里走,林清却刹住了脚步。 她转身对甄锦欠身行了一礼,口中亦有礼道:“多谢二表兄相送,天色不早了,二表兄也早些回去歇息。” 甄锦顿时如鲠在喉,跨门迈出的一条腿,愣是又收了回来。 “好,妹妹早些安睡,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着,甄锦便顺着林清的意思,带着笑意,缓步离开了。 夜色渐浓,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庭院。 打发了甄锦后,林清一个人穿过荼靡花架,揽着秋千索,懒懒地坐上去,独自想心事。 今日所见之人,都是寻常士族大家后宅女子们的聚会,除了那个处处针对自己的殷家二小姐,其他人都没有什么错处或者特别。 她心中焦虑,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暗中派出去的人,也没有查探到任何的线索。 一片空白。 想来想去,仍旧是没有结果。 她忽然轻笑,还是太心急了。 那仇人在暗中藏的那样好,既指使许氏一家,又胁迫董伯平杀人,还有知晓孟蕊手里拿出来的极其稀缺的药引子,那仇人必定是个极不简单的人物。 非富即贵。手段和背景都是极其可怕。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姑娘,你怎么又坐在风口上伤神,虽说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也要好好保养才是。” 小丫头赶过来,手中捧着一碗银耳羹。 小丫头一袭浅粉衣裙,梳着两个双丫髻,身量倒是还可以,就只脸上看着还十分稚气。 这丫头是殷夫人派来给她用的,倒不是很聪明机灵,难得有一双巧手,做出来的各色糖水点心都是一流。 林清笑问:“这会儿怎么送来这个?” 小丫头笑得一派天真:“乌茉姐姐让我备下的,说姑娘从外面回来,又去里头院子里见老太太等人,走了一圈路,不免乏了,若有胃口吃点这个才好。” 林清笑着接过银耳羹,尝了一口,心中忽而一动。 要想引出背后之人,得自己首先露出破绽,对方才会有所动作。 由是想着,林清对着手里捧着的一碗银耳羹,忽而食指大动。 “我还须在这儿坐一会儿,你且去倒杯清茶来,我吃过这个要解解腻。” 小丫头高兴地一径跑了,等捧着一杯清茶返身回来时,林清已经将一碗银耳羹吃到见底了。 乌茉等人知道她晚饭在外头吃过了,所以趁着她在庭院里散闷消食时,快速预备好了热水衣物等。 及至洗完澡,林清取出医书,想看看今日答应司徒五娘子的,有没有更好的解救之法。 坐在案前,才翻了几页书,忽然觉得腹中隐隐作痛,渐至绞痛,过了一会儿竟痛至满头大汗。 乌茉在外间听到动静,忙举灯走进来看。 一眼看见林清整个人惨白如纸,嘴唇呈乌青色,满头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顿时吓个半死。 “姑娘哪儿不舒服?” 她赶忙将灯放在案前,蹲下来扶住险些歪倒的林清。 林清此时已经气若游丝,嘴巴张合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莫怕,去告诉老太太和太太。” 乌茉见她忽然如此,哪里敢走开,只急得泪水夺眶而出。 她一叠声高喊:“雁儿!蝉儿!姑娘忽然腹痛,快去告诉老太太和太太!” 夏蝉和雁秋同时从外面冲了进来,估摸着是才洗好澡,一个外面的衣裳还未穿好,另一个则披着湿漉漉的头发。 “姑娘!” 一见着自家姑娘忽然这副形容,雁秋和夏蝉竟是慌得哭出声来。 “快去!一个去回禀老太太和太太,一个去请大夫。” 乌茉抱住林清,焦急地吩咐。 夏蝉见雁秋满头长发还在滴水,遂含泪哽咽道:“我去甄家回禀,雁姐姐去寻大夫。” 雁秋哭得只能说出一个“好”字。 二人迅速收泪起身,朝外头飞奔而去。 不多时,杨老太太和殷夫人都赶了过来。 一见了林清的模样,杨老太太就哭成了泪人,一把将林清搂在怀里。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老太太声泪俱下。 才哭了一声,就转头瞪着殷夫人,两只眼睛似在冒火。 “你身为舅母,就是这样照看外甥女的吗?孩子都成这样了,你就一句话没有,太医都没请来?” 面对杨老太太的厉声质问,殷夫人满面惶恐,垂手站在一旁,面色窘迫道:“我亦焦心担忧,已经派人去请袁太医了。” 杨老太太一听这么囫囵一句,愈发怒不可遏。 当下将林清仍转到乌茉怀中,直起身来,指着殷夫人骂道:“平素你们在我面前疏忽一点半点,我从不计较,怎么就打量着我老了,万事好摆弄了吗?” 殷夫人顿时吓得面如土灰,低声哭道:“老太太折煞我了,我并没有。” 杨老太太冷笑:“袁太医住处离咱们家最远,且也不是医术最老道的,我常说好的王老先生住的离咱们这样近,又是个顶厉害稳重的,你偏舍近求远,安的是什么心!” 殷夫人唬得更厉害了,当即往地上一跪,哭诉道:“儿媳没有!儿媳不敢!只是王老太医年纪颇大,恐夜间惊动惹人非议,所以请了我常请的袁太医,我本想着外甥女时常病着,也不是大事,恐丫头们夸大了些,所以亲自过来看看,若实在不好即刻去请王老太医,还望老太太明察。” 殷夫人一句话刚说完,门外急急忙忙闯进来两个人。 众人一看,原来是林清的丫鬟雁秋,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王老太医。 雁秋那动作竟也不是扶,倒更像是拉扯着,生怕王老太医脚步慢了下来似的。 一见王老太医来了,杨老太太的怒火顿时熄了,忙让开请他看诊。 王老太医一见了林清面色,顿时皱起了花白的眉头。 再一搭脉,瞬时神色大变。 “姑娘这是中毒了!先灌一大碗浓茶下去!” 第35章 下毒成三人 众人皆神色大变,雁秋赶忙出去准备浓茶,其间杨老太太狠狠瞪了殷夫人一眼,殷夫人见杨老太太不叫她起来,还当着外人的面给她难堪,顿时觉得愈发羞惭窘迫,却也无可奈何,事涉小姑遗骨生死一线,婆母大怒她焉敢反驳,除非她不想要名声了,便也只敢跪在一旁无声哭着。 “快取笔墨!” 王老太医刚喊出口,一旁早有夏蝉递上了笔墨。 “按方子速速煎药!” 待王老太医写好方子,夏蝉就忙拿着出去抓药煎药了。 “老太太放心,虽然凶险,但到底是赶上了,若再晚些只怕难救。我先替林姑娘扎两针稳住心脉,待解药喝下去,清清静静养上七日就无碍了。” 杨老太太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神色终于好看了些。 “起来,好好地怎么就跪下了。” 杨老太太示意身边的大丫鬟朱珠去扶殷夫人。 王老太医是经历过后宫大事之人,亦素知侯门大宅的弯弯绕绕,当下替林清扎完针便打了个马虎眼悄悄退了出去。 殷夫人满脸愧色,垂手立在一旁。 杨老太太亲自看着人煎药喂药、吐药再喂,直至林清唇上乌青之色渐退继而安稳睡下,才带着殷夫人等离开了林清的庭院。 殷夫人一路上小心谨慎地跟着,再伺候杨老太太回房睡下才敢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回去后,自是委屈的一夜垂泪,甄老爷外任未归,她连个说话诉苦的人都没有。 …… 林清中毒一事,在甄府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这是因为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林姑娘,无意间踩着谁的尾巴了。 也有人说,这并不是中毒,因为林姑娘惯常三灾八难,这回病得急了,小题大做。 总之,无论是哪种说辞,都是贬损林姑娘不会做人。 听完夏蝉细细汇报后,林清无奈地笑了一声,这果然是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除了这些素来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之人,可还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消息?” 夏蝉面露犹疑,颇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林清,道:“这话不知该不该说……” 似下了很大决心,又道:“后门看园子的春花她娘喝醉酒时说,姑娘这是叫两个人害的,一个是舅太太,她……不想姑娘身子好了给二爷做媳妇!再一个是二爷屋里的大丫头碧莲姑娘,她也是不想姑娘身子好了嫁给二爷!” 夏蝉说完,有些气呼呼的,又不安地观察着林清的神色变化。 林清听完,猛然咳嗽了几声,才好一些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无血色。 “姑娘快喝口药茶,千万别动气!” 夏蝉忙上去帮她顺气,又递上温热的药茶。 接过药茶,她轻抿了一口,略顿了顿,才算将这口气顺下去。 “我嫁给谁,与她们什么相干,横竖不嫁她们甄家!” 夏蝉就知道这话不能说,一说准戳到自家姑娘心窝子,可不说,又不行,回头乌茉姐姐要是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原本是不信的,碧莲也就算了,舅太太如何会有这种心思呢?可春花娘说得有板有眼,我不得不告诉姑娘……” 果然,林清一下子来了兴致,刚才的怒气一闪而逝,恢复了如水般沉静。 “怎么个有板有眼法?” 见林清追问,夏蝉忙道:“春花娘说,她有一回听见舅太太与人在背后说姑娘不好,说姑娘这么大了,不该与甄家二爷总在一处,又抱怨老太太总提那当年指腹为婚的笑话,说玩笑话也当真,简直是无稽之谈。所以,若姑娘总病着,她就有理由驳回老太太,等甄二爷再大些,就先议起亲来。至于碧莲姑娘,也是素来爱在背后说姑娘身子不好,又小心眼爱计较,将来如何难做好一家主母,说的好像她能做得了一家主母似的!” 说着夏蝉气愤地哼了一声。 林清惊诧不已:“我知道舅母不喜欢我,但下毒谋害,这不至于……” “可怕的是,有两个人想害姑娘呢!舅太太和碧莲只怕都有份!” 夏蝉正色提醒道。 王老太医也说了,姑娘这是中了两种毒,所以才会发作的这样猛。 两种毒,对应着两个仇敌,放眼甄府,明面上都是谦恭有礼,实际个个看碟下菜,若殷夫人真看重姑娘,下人们哪敢不把姑娘放在眼里,若碧莲真尊重姑娘,甄二爷院里的小丫头们怎会都远着她们。要不是有老太太护着,甄府这些人,只怕比林家那群白眼狼还要狠。 现在又来了一个祝宝儿表妹,殷夫人喜欢的什么一样,可不是就嫌弃姑娘挡着她嫡亲外甥女的道了,甄府未来主母的位置肯定是要留给自己嘱意之人。 林清听完夏蝉的提醒和分析,亦垂眸想了一会儿。 这次的毒,其实是她自己下的,为的就是引蛇出洞,谁曾想她要引的蛇没引出来,反倒被其它毒蛇咬了一口。除了自己往银耳羹里下的毒,居然还有旁的人也往银耳羹里加了毒药。 先前做银耳羹的小丫头,已经被甄夫人叫回去,一番责打之后,便全部应下了,说是她自己为了图谋林家带来的钱财,想毒害林清,然后打算趁乱偷些金银玉器等。 甄夫人气得眼冒金星,险些晕死过去,平日佛爷似的一个人竟嚷着要将那小丫头乱棍打死。 还是杨老太太派身边的侍女朱珠拦下,且言说林清终究是好了,也用不着伤人性命,更是不能报官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后来就远远地打发到偏远庄子里,命人看着做些粗重活计。 外祖母亲自出来处理此事,林清倒不好再多说什么。 过了数日,她身体已然恢复如初。 自此以后,除了给外祖母请安,林清也极少去甄府内院走动。 这日才下了雨,她想去街上买一味药材,巧不巧地遇到了甄锦。 她中毒一事在甄府处处传遍了,依着甄锦的性子,纵没有往日情分了,他也不可能一直不露面且连一句话都没有。 “妹妹……你可好些了?” 甄锦的声音有些哽咽,甚而可说是嘶哑。 看着甄锦红透了双眼,满脸关切地望着自己,林清心中有些不忍,却不得不冷着语声,道:“劳二表兄记挂,我已经无碍了。” 第36章 凤鸣楼 “林妹妹,我……我这几日在城外家庙,竟一点消息也没有,今日回来才听阿珠姐姐说起你中毒之事,我着急忙慌地去你屋里瞧,却扑了个空,又听乌茉姐姐说你要外出买药材,所以我就赶到这里来等着……” 甄锦一双天然含情的琉璃眼,此刻蕴满泪水,就这么毫无避忌地望着林清,深情与自责一览无遗。 林清扭头不去看她,幸而药铺的掌柜去后面取药材,亦没有其他人进到这里。 见林清不愿搭理自己,神色更是冷淡极了,甄锦不由得急了起来,不仅红了眼眶,更是急出了满头满脸的大汗。 “好妹妹,你原谅我这一回,我只盼日夜能守着妹妹,护妹妹一生安稳,我的心意……” 甄锦的话说的又急又快,到了要紧处却是语声哽咽,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二人正如斗鸡似的梗着脖子,满腔思绪不知如何袒露,忽听门外有人说笑着往里走。 “婆母求伯母把宝儿妹妹定给锦哥儿,这是好事啊!” 说话的人,声音张扬跳脱,是个年轻女子。 “这事还没说定,先悄悄地,可别往外说,否则宝丫头急眼了,骂你时可别怪我不相帮!”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紧接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虽都压低了些,可还是清楚无误地落入了甄锦与林清耳朵里,且总还能让人听出个志得意满的意思来。 “哎哟,这不是锦哥儿和林家丫头吗?” 门外的人,一跨进了门里,兜头就是一句高声疑惑,仿佛是发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林清与甄锦二人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甄锦的姨妈祝夫人,挽着祝夫人的是一个年轻的娘子,正是甄锦的嫂子、甄锐的妻子李氏。 “锦儿、知安?你们怎么在这儿?” 李氏脸色颇有些难看,疑惑之意一闪而过。 很快,她推着甄锦笑道:“锦儿怕是才从家庙回来?我托你找山石老道要个野山参,你定是又混忘记了,竟跑到这里买来充数!” 甄锦尴尬一笑,知道李氏在为自己找借口打掩护,便也顺势下了台阶。 他拱手朝李氏一揖,笑着央告道:“好嫂嫂,原谅我这一回!” 这时,药铺的掌柜拿了一包药材冲了出来,口里直嚷道:“林姑娘,这味药材可真是极难得,平日里也没人想着要买它,我搜罗遍了,也就找出这么点儿!” 林清接过药材,笑着致谢:“多谢!这些尽够了。” “林丫头又来买药材了?” 祝姨妈笑着伸手揽过林清的肩膀,慈爱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林清点头笑道:“是啊,姨妈和表嫂也是来买药材吗?” “正是呢,锦哥儿也在,真是巧得很呢!” 祝姨妈说笑着,朝身后小丫头招了招手,那小丫头便将一封大红封贴递到林清手中。 见林清疑惑,祝姨妈忙解释道:“这是请帖,我明日在凤鸣楼请了你舅母吃酒看戏,你也一道去,你妹妹们也都去。” 林清对这祝姨妈一干人倒没有什么欢喜或憎恶,但一起在甄家住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祝宝儿真的嫁了甄锦,她亦不会闹什么,左右那祝宝儿对甄锦没有坏心,将来夫妇一体,总好过外头找的不知底里的人。 她拉着祝姨妈,悄声笑道:“我知道这是喜酒,姨妈放心,我必去的!” 祝姨妈哈哈大笑,却是将林清搂在怀里夸了好一阵。 接了祝姨妈的请帖,林清翌日便收拾妥当后,带着乌茉随殷夫人一道,坐车往凤鸣楼去。 这凤鸣楼曾是前朝有名的酒楼,百年前它还不叫凤鸣楼,不过金陵一普通酒肆。只因当年姜皇后未出阁时,常与家人来这酒楼吃酒听戏,便由此沾着了一个“凤”字。后来姜皇后进宫被册封为端敏皇后,在宫中时常思念这家酒楼的吃食,今上特意命人不远千里来请这里的厨子进宫为姜皇后烹制拿手美食。 此后它一跃成为了金陵最好的酒楼,凭借的是当年姜皇后的青睐,这凤鸣楼也是因此而来。 下车后,林清一眼看到了高高的楼牌和鲜红的酒招子。 门口迎客的茶酒博士,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他一边让一边接过甄府小厮递交的牌子,眼望着殷夫人,余光同时扫过其他诸人,嘴里却是殷勤而不失诚恳地道:“原来是甄家夫人小姐们到了,诸位贵人脚下留意,请随小人往这边行!” 林清头戴幂篱,扶着乌茉,尾随殷夫人,缓缓往酒楼里走。 这儿热闹却无喧哗,大厅里围着看戏的公子老爷们有说有笑,却也都颇为得体有礼。 穿过回廊上了二楼,雅间就在正中间,推窗时,正对着一楼的戏台子。 还未到雅间门口,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可算是盼到你们来了,快快,戏要开始了!” 祝姨妈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 “已经点了姐姐最爱的全套素锦斋菜,戏也是最新出的,快来!” 她挽着姐姐殷夫人,笑着往里走。 一面又不忘回头,对着正摘幂篱的林清笑道:“你宝儿妹妹正在里头看戏看的入了迷,一道来的几家姑娘也是看的呆住了,你且快去,先头儿她们可是念叨了好几遍林姑娘怎么还不来!” 林清嘴角噙笑,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看到祝宝儿等人迎到了门口。 “林姐姐可算来了,给你留了水晶玲珑糕,这东西好克化,你多吃几块也无妨。” 祝宝儿笑盈盈站起来,朝林清招了招手。 林清素来是个淡泊性子,但见人群里有施远兰,且她有意让祝宝儿知道自己没有私心,于是也迎着祝宝儿亲热地与众人一一招呼。 坐在角落的施远兰看她来了这场宴席已是惊奇,再见她这样随分从众,与祝宝儿亲如姐妹般,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待诸人落座后,林清又率先举杯,邀诸人共贺祝宝儿喜得良缘。 施远兰本打算拦着她往下说,但见林清神色坦荡毫无悲戚扭捏之态,遂也跟着举杯起哄。 “知安说的对,宝儿妹妹,必得一口喝光才好!” 谁知她二人一番好意祝贺,落在旁人眼里,却被疑作拈酸刁难。 第37章 解围 戏正听得热闹,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殷夫人手下一个小丫头忽然笑着跑进来。 小丫头对殷夫人行了一礼,笑道:“可是巧了,司徒家太太今日也带着姑娘们来这儿听戏吃酒,就在西边那个套间里呢!” 殷夫人闻言笑着点头,转而对她妹妹祝姨妈道:“她们也来了,咱们过去坐坐?” 祝姨妈亦是点头,连连说好。 又看了一眼挤在窗前的众女孩儿,笑道:“她们正瞧的入神,等这一出完了咱们再过去。” 林清听见是司徒家,便留了心。 可祝姨妈她们此刻又不去,她便想着趁无人过去时,去看看司徒四娘子。她笑着站起来,道:“我不爱这热闹戏,不若先去找司徒家的妹妹说话,舅母和姨妈稍后再带姊妹们过来时,也不至于让司徒伯母没有预备茶水。” 祝姨妈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殷夫人也笑道:“上次去司徒家,就见你和司徒家的姑娘们极好,去,我们稍后就来。” 林清笑着告退,由先前的小丫头引着,到了西边套间门外。 “小喜,快来!给老太太带回去的糕点有些问题!” 身后一个丫头高声喊道。 引着林清的丫头遂回头看了一眼,忙向林清屈膝行礼,一脸歉然道:“林姑娘,我还有事,您自个儿先进去。” 说完,一溜烟跑不见了。 林清未曾多想,自推门而入。 可里面竟然空无一人,林清疑惑地往里走,轻声唤道:“司徒伯母?” 不仅无人应答,里间也是空无一人。 林清心里顿觉不妙,忙抬脚往外跑。 还未跑两步,门口就走进来一个人。那人一进门便关上门,走到牡丹屏风前就开始脱外头罩衫。 这人……这人是谁? 看着眼前肥头大耳的男子,林清心中大叫不好,脚下生风般往外跑。 那肥头男已然看到了林清,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拉住了林清的衣袖。 他脸上挂着痴笑,高声道:“原来是林妹妹!老天垂怜,我竟在这里遇到了妹妹,莫不是我在做梦!” 林清立刻恼怒起来,用力甩开男子的手,退后了数步。 “让开!” 见她秀眉紧蹙,面染薄怒,其姿容之美较平时又有不同,男子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几步,焦急道:“好妹妹,是我呀!我是你祝荣哥哥!” “原来是祝荣哥哥!”林清恍然大悟,忍下怒气,忙行了一礼,面露歉然而又焦急地高声道:“我方才走错了路,以为这里是司徒家女眷的房间,这时候还不回去,舅母和施家妹妹她们定要着急了。” 然而祝荣却是听不懂一般,涎着脸,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只盯着林清不肯让路。 这时窗外有人经过,轻咳了一声。 听到窗外脚步声,林清心里越发焦虑。 那傻子正拦住她的去路,两个眼睛痴痴地盯着她。 这档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若不是他自报家门,她根本就不认得这就是祝姨妈那呆傻儿子祝荣。 只见他嘿嘿傻笑着,言词间却是清晰利索的很,全然没有世人所传的痴呆。 “林妹妹,你我真是有缘!不知妹妹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林清不等他说完,脸上便显出了愠色。 “祝家哥哥,姨妈和宝儿妹妹正在过来的路上,还有舅母和其他几个世交家里的姑娘,林清就此别过!” 那祝荣非但不让开,反跑到门口,和根铁柱子似的堵着门,一动不动。 “那刚好,等姨母和妹妹过来,大家一起见礼才好!” 原来,他并不傻。 也的确是故意为之,明知道那一大群人过来,看到她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她的名声便不用要了。 祝姨妈倒是想得周全,这样一来,祝宝儿嫁到甄家就没有了拌脚石,说不得自己受下这委屈,索性价嫁给了祝荣,这一出一进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精明。 林清越想越是气愤,上次她明里暗里地告诉祝姨妈,自己根本无心插足她与甄家的亲事。 怎地就不相信呢! 天底下好男儿就只有他甄锦一个吗? 呸! 可万一真的被这蠢货带累坏了闺誉,那也麻烦…… 这回可不同与在姑苏林家,从前那是自己的家,更是为了救父亲,所以闺誉受损倒也无伤大雅。但现如今她住在外祖母家,受外祖母庇护照顾,首先要连累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外祖母她老人家。 林清急出一身冷汗,可是此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肥头大耳的祝荣,她肯定是打不过! “好妹妹,你不知自从上回在甄家园子里偶然瞥见你……” 祝荣激动不已,可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竟飞了起来。 但听“咚”的一声,祝荣正脸朝地,猛砸了下去,跌了个狗吃屎。 “你……” 林清望着破门而入的人,呆楞住了。 这人衣衫胜雪,眉目清冷,如画中谪仙。 当真是绝世美男子! 正是这谪仙美男,从门外飞起一脚,踢开了门,也踢飞了祝荣。 眼看着祝荣挣扎着就要起来,林清慌得立刻就要往外跑,才跑了两步,却是被那谪仙美男一把拉住了手腕。 “你……你做什么?” 林清看了一眼谪仙美男,又看了一眼正在爬起来的祝荣,心中越发慌乱。 “怎么?我救了姑娘,姑娘连声谢谢都不说吗?” 谪仙美男眉头轻挑,唇角含笑,戏谑的眼神中带着些别样风情。 林清正待回答,忽听门外不远处的廊上响起了一阵欢笑声。 “糟了!”林清急得直跺脚,那是施远兰的声音。 殷夫人祝姨妈等人必定是过来了! 这时祝荣也已经揉着大脑袋,站了起来。 谪仙美男看了林清一眼,遂冲上去,从后面掐住祝荣的脖颈,一路将他推到了沿街的窗户边上。 “你……” 祝荣正欲惊叫,结果才吐了一个字,就被谪仙美男一伸手从窗户上推了下去。 谪仙美男不动声色地将窗户关上,一步步走向林清。 “你、你是谁?” 林清被眼前这个貌美却“心狠手辣”的男人,惊得有些语无伦次。 “跟我来。” 谪仙美男粲然一笑,拉起林清的手就往里间走。他走到一个橱柜前,一手开柜门,一手将林清塞了进去。 林清以为他只是让自己藏进去,谁料一转眼,他自己也挤了进来! 柜门轻轻带上,与此同时,外交门口响起了一个人的疑问声。 “这儿怎么没人呢?不是说司徒伯母她们都在这儿吗?” 是施远兰的声音。 “兴许是有什么急事,忽然就家去了?” 祝姨妈的声音也带着疑惑。 “那知安去哪儿了?莫不是走错地方了?”施远兰忽然焦急起来,又是捶手又是跺脚,“就不该贪看那出戏,不该让她一个人出来找司徒伯母!” 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柜子中空间狭窄,二人面对面,呼吸可闻。 谪仙美男在幽暗中粲然一笑…… 第38章 夜归 月色清凉,桥头芍药丛生。 幽微的暗香,在灯火阑珊的人间浮动游离。 闻之,动人心魄。 不知谁家新近养成的小姬,正咿咿呀呀地开腔唱曲,唱的是市井小调。 唱腔并不老道,声色却是难得的清脆婉转,稚嫩青涩中又透出一股清澈的真挚。 司徒明远故意放慢了脚步,尽量与身旁佳人保持步调一致。 他一言不发,脸上露出浅浅而清晰的笑意。 林清低头踱步,她不用转头去看,就能感受到身旁之人,投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有意无意之间,停留在她脸上,那股克制而明显的留恋,致使她第一次发现后,便再不敢与他对视。 只觉得脸上有些热烫,脚下欲生风快去,却奈何必须要听他的安排,得耐下性子来,慢慢走,一直等到他家妹子赶过来。 “林姑娘最近读什么书?” 过了良久,司徒明远终于开口。 二人仍旧在桥头河边逡巡,夜风习习,倒也惬意。 “自从我母亲去世后,便不再继续上学,如今拜了神医为师,只爱拣些医书研读。” 林清含笑回答,只低着头始终没有正视他。 这人看着隽雅飘逸,君子人品端方,实则是心思深沉得很。 与他为友自然最好,可若是违了他的心意,站在了对立面,那么他的对手必会面临可怕的惨境。她现在的处境,真是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姑娘觉得牡丹如何?或是更喜芙蓉?” 司徒明远的声音,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就那么飘在耳边,令人面红耳赤。 好在林清定力够强,她仍旧不看他,含笑道:“芙蓉。” 一字也不肯多说。 这人太过危险,多说易错。 “林姑娘觉得海棠糕更可口,还是玫瑰露更美味?” 林清不假思索,只垂头回道:“海棠糕。” 此人真是能闲扯,她这里心急如焚,巴巴地盼着他那好妹子快点到来,好送自己赶回甄府。 夜已渐深,连那桥下的鸳鸯都相偎而眠了,她还在这里陪他瞎晃悠。 真是恼人! “林姑娘觉得是你二表兄更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你! 正在想着自己的烦扰,没顾上仔细听他的问话,待她顿悟自己抢答太快,且有失分寸时,已经太晚了。 但见那人衣衫胜雪,原本清冷的眉目,这一刻却因笑出声而显得格外生动。 真是好看! 林清在心里暗叹,原来她以为这世上最好看之人,是上一世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甄锦。 如今看来,牡丹芙蓉,各有千秋啊! “筼风妹妹怎地还没来?” 食色性也,她自恃没有杂念,忽略掉那一丝莫名的尴尬,便也能对着司徒明远坦然笑了起来。 “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司徒明远语声平淡,嘴角却始终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说曹操曹操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那软帘上绣的兰花家徽,正是金陵八大家之一,司徒家的标志。 高大而精神的马车夫,一看到司徒明远便拉紧缰绳。 待马车停稳,他才谨慎地搬出一个小杌子放在马车下方。 起先跳下来个清秀丫头,碧绿衣裙,举止大方。 尔后款款走下来个清丽美人,水蓝衣裙,芙若凝脂,观之忘俗。 这清丽美人,应该就是司徒明远的妹妹,司徒筼风。 林清上辈子只在甄家败落时偶然见过一面,这位司徒姑娘是她最艰难凄惨时唯一对她施加过援手之人。所以,她印象深刻,且感恩不尽。 “哥哥和林姑娘久等了。” 司徒筼风笑着见礼,眼神却只留意着林清。 “筼风妹妹好!” 林清忍不住上前来住她的手,万千言语,只化作满眼感念与欢喜。 “你未听过我的名讳,倒认得我家小妹?” 司徒明远见她如此亲昵地上前与他小妹言谈,于是略带玩味地笑问了一句。 “天下男儿多如牛毛,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者亦不在少数,哪里个个都听说的过来,才情容貌人品样样拔尖的女儿家,却是凤毛麟角,纵从前没见过,然久闻芳名,即便见了本尊度着容貌气度,也定是能猜的出来。” 林清嘴上虽客气着,心里却是另一层意思。 她从前不知金陵八大家之一出身的贵公子司徒明远,不仅仅是因当时心有所属,一叶障目,更重要的是这世间男儿多是为功名利禄没剩几丝人性的东西,道貌岸然者欺世盗名者比比皆是。所以,她也总是不屑于去关注那些世家的公子哥儿。 如今知道,还是为了替母亲报仇寻得真凶,事无巨细地打听才有了这些了解。 “林姐姐过誉了!” 司徒筼风笑着欠身行礼,落落大方。 “河边夜风太凉,姐姐还是随我先上车,再慢慢说话儿。” 林清道了声好,朝司徒明远行了一礼,尔后就跟着司徒筼风上了马车。 回甄府的距离不算太远,不多时,便到了甄府侧门。 早有婆子丫鬟侍立在门口,各人脸上却分毫不显焦虑。 因林清与司徒筼风一见”如故“,致使马车停了下来,她二人还在执手相谈,没有下车的迹象。 后边的马车早停好了,司徒明远快速跳了下来。 待他一下车,便有一个婆子急吼吼上前,质问道:“我家林姑娘呢?!” 司徒明远一愣,这甄府倒是有趣! 还未等他回答,便看见林清从前面的马车上探出了头。 那婆子一见了林清露脸,忙不迭地大声嚷了起来。 “林姑娘怎地深夜归家,会同这位公子一道呢?” 林清听了这冷不丁地一声嚷嚷,也是怔愣住了。 她弯着腰,卡在马车门口,帘子半卷着,看不到里面还有其他人。 “这位妈妈好生眼熟,我不是嘱咐乌茉来接我么?” 她眼里透出薄薄的凉意,那婆子看着她,顿时有了些胆怯。 就连司徒明远望着她也是心底生怯,这丫头真是太绝情冷性了! “在下司徒家孙子辈行第三,名唤司徒明远,有劳妈妈通传府上主事夫人,林姑娘已经送还归家。” 司徒明远谦虚有礼地报上了自己家门姓名。 第39章 亲事 谁料那婆子竟连司徒家三公子是谁,抑或司徒家是什么门第声名都一概不清楚。 她瞪圆了眼,带了几分威风煞气,昂着头,高声道:“管他是司徒家还是上官家,纵是天王老子,也没有外男私带大家闺秀,密会夜归的道理。如今林姑娘虽是客居甄府,但到底是姑表亲,也该尊重些,好歹顾着亲戚的脸面。” 司徒明远勃然大怒,却碍于身份和关系,不能对那婆子怎样。 他悄悄地打量着林清,却稀奇地发现,这姑娘眼里竟没有丝毫怒意。 这话若说在过去,林清虽不至于气得吐血身亡,那也是好歹能气出一场病来。 如今她性子沉静内敛许多,尤其在这些虚名和无谓之争上,越发的淡泊了。 那婆子这番话说完,她不仅没有显出怒意,甚至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似是在研究。 “你究竟是哪个人房里的老货,蠢笨成这样,也敢放出来学舌。” 她啧啧叹了几声,便缓缓走下了马车。 尾随在她身后的,是司徒筼风和她的贴身丫鬟。 “鱼儿。” 司徒筼风朝自己的贴身丫鬟鱼儿点了点头。 丫鬟鱼儿会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对着那婆子扬手就是一巴掌。 “刁奴欺主也就罢了,竟敢诋毁我家三公子,若是败坏了我家公子名声,司徒家上下定会和你们甄家没完!” 鱼儿的声音不高,却清脆响亮。 那婆子怕是做梦都没想到过,她一个体面了几十年的家奴,有朝一日竟在主人家门口,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外人给打了! 她既羞臊又气极,可是天爷呀,那司徒家,究竟是哪里的大神啊! 瞧着这马车和随行的人数,也看不出是什么世家大族啊! 她额上冒出了汗珠,嗫嚅了半天,想动怒不敢,想服软又不甘。 正在这档口,门口急匆匆走出来一行人。 是甄府的当家主母,林清的舅母,殷夫人。 她带着一众小媳妇,脚步生风般掠到了林清面前。 “林丫头,你究竟是去了哪里,老太太那里急得晕过去两回了,足足喝了一大碗参汤才算稳住了心神。” 这语气中,没有半分关切,只有深重的责备。 不过想想也对,一个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外甥女,千般照顾,结果她还不顾府上脸面,连亲孙女一样宠爱的外祖母,也一并害得晕了过去。这任谁,也没有好脸色。 她这舅母,还算沉得住气。 金陵殷家嫡女,毕竟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这时司徒筼风忙走上前,对着殷夫人行了一礼。 “这不是司徒家四娘子么,你怎地在这儿?” 司徒家不论和甄家还是殷家,都是相交甚熟,后宅的妇人姑娘都是常见的。 殷夫人明显吃了一惊,打量完司徒筼风,又望向司徒明远。 司徒筼风见状笑道:“伯母好,我和哥哥是奉家母之命送林姑娘回府的,此来是多谢林姑娘与贵府相救之恩。” 殷夫人诧异不已,忙问:“司徒姑娘,这话怎么说的?” “这事原是我们过于着急了,尚未来得及通禀殷夫人和老太太,就截了林姑娘同我去府上替家母瞧病,真是对不住,我和哥哥代司徒家赔不是。” 司徒筼风嘴角含笑,又行了一礼。 第40章 病来 林清穿过花圃时,看见两只梅花鹿正在凤尾竹下游戏,恰逢走的有些急了,便停下脚步歇息。 一面看着梅花鹿嬉戏,一面不自觉想起一些旧事。 母亲去世后,她曾被外祖母接来甄府住过几年,那时候她和二表兄甄锦尚且年幼,跟着外祖母吃住都在一块儿。 有一回甄锦倚窗读书,正读到一句“林空鹿饮溪”时,一旁正下棋的林清,忽然因诗句中的场景而产生了很深的伤感和怀念。 小时候林清常常跟着父亲母亲,去太湖上的东西山小住,那里有飘渺十二峰,秀美空灵。 其中山峰峻秀,景色多变,林间幽深小径中,野鹿呦呦而鸣,山涧清灵,蜿蜒曲折流向毓秀太湖。父亲偶尔会带着她狩猎,捕到一只小兔儿又舍不得杀了吃,仍旧放还于林。 种种野趣与天伦之乐,让她余生想起来,都觉得再无比之更美好的情形了。 甄锦得知她的所思所想后,竟悄悄地去求了殷夫人,从他舅舅殷老爷府里弄来了两只刚断乳的小梅花鹿。他将小鹿放养花圃,又求了杨老太太重新将花圃整修一番,以图让这花圃有几分诗中所见意境。谁知此事被甄锦的父亲甄老爷知道了,又有闲人添了些言语,导致甄老爷勃然大怒,认为他这奢靡之气乃是败家之兆,遂将一些平日不爱上学的毛病拎出来,拢总清算了一遍。 那一顿打,直打的甄锦半个月没下来床…… 林清得知后,深为感动。 这样的荒唐而深情之事,能数上一大箩筐。 可那又能如何呢? 在这世道里,他根本护不住她。 上一世,在种种较量的漩涡里,他始终处于弱势,有时他连自己都护不住,如同一个任性而无力的孩童。 今生今世,她有自己要舍命守护的一切,但不包括他,只要她远离他,他应该便是如他父母所愿,娶一位贤妻持家再有二三娇妾相伴,纵使在仕途上没什么大出息,这一生按照父母安排好的轨迹来,也定是富贵无忧,无灾无难了。 她有许多事情要做,远离所有不必要的麻烦,可以为她省力不少。 正想着,忽听身后有人轻笑唤她。 “林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叫我好找!” 她一转身,那双深情蕴秀的琉璃眼,正对上了她些微红了的眼。 “谁给你气受了?” 甄锦从竹林后忽然窜出来,一见了她的脸上神色,立刻紧张起来。 “好好的,谁能给我气受,不过走的急,方才一个蛾子撞上眼睛了。” 她甩着帕子解释了两句,而后又问他:“舅舅、舅母不是在前头会客么,怎么你还在这里闲逛?” 甄锦大笑,从袖笼里摸出一块绿莹莹的翡翠。 “我才在前头得了好东西,你瞧瞧是不是?我特意收好,赶着送过来给你瞧,若是喜欢我找人给你雕琢成镯子簪子都是极好的。” 那翡翠的确是罕有的品质,林清明白他的心意,从来有什么极好的东西,他总是第一个想到自己,但凡能让自己开心之物,莫不穷尽所有送到她手上。 然而,终是有缘无份。 “多谢二表兄,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司徒府,你且忙去!” 林清硬下心肠,淡淡地行了一礼。 甄锦一愣,旋即露出凄惶的神色来。 “我知道,司徒明远是个极好的,司徒家家风不错,我背地里听下人们议论,司徒明远极钦慕你,说太太她们也有意想让你嫁入司徒府……可,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知吗?” 甄锦本是世上无双的俊秀容貌,又透着娇憨赤诚,叫人看了这幅形容总不忍说下狠话。 但林清知道,若再不撇清,他和自己仍旧不会有好结果。 “二表兄慎言,我本是好好的清白女儿家,怎么你听旁人这样议论不拦阻,反倒寻我说上这么些混话!” 见林清神色愈发冷淡,且言辞严厉,甄锦不觉有些慌了。 他见四下无人,便一鼓作气拉起林清的人,急急地道:“好妹妹,我只是叫你知道我的心意!除开老太太和太太,你便是我心上第一人,再无人可与你企及,我只愿今生守着你护着你疼惜你……” “胡说!你这该死的,想必是毒书看疯魔了!” 林清顿时涨红了脸,一下甩开了他的手,不敢再看他一眼。 心中乱成一团,只好趁着甄锦震惊之时,抢先几步,逃离了花圃。 上一世,她自认与甄锦心意相通,二人惺惺相惜,可从未经历过如此直白的情谊表露。 也不知她被议亲一事,是如何传到了甄锦耳朵里。 自林清拂袖去了司徒府,甄锦便一直呆呆地立在那树凤尾竹下。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至他房里的大丫鬟碧莲急急地走过来找到他。 “你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 碧莲平素性子最是温柔和顺,少见这样着急上火的时候。 甄锦呆呆的,也没有回话,只是顺从地跟着碧莲回了自己的院中。 一路上耳朵中只听到碧莲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林姑娘如何如何不让人省心,这会儿又出门去了司徒府,太太为此伤透脑筋,偏老太太还护在头里,这样下去可怎么的了,府里的其他姑娘可还怎么嫁人,诸如此类,抱怨不休。 甄锦只是默默地一头栽倒在床上,两眼一闭,便沉沉睡了过去。 碧莲自顾自地说了一车话后,又端来了一碗茶,一手轻推甄锦,唤他起来。 谁知一连推了几下,都不见甄锦动弹。 她放下茶碗,又使劲推搡了几下,呼唤都声音又高了许多,仍是不见醒来。 碧莲这才急了,忙去探他的额头,却是唬得连声叫娘。 “怎么忽然就烧成这样了?其余人都死去哪儿疯了?” 她一改往常温柔和顺模样,对着屋外怒气冲冲地高喊了一声。 一个年纪颇小的小丫头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道:“回姑娘,二爷方才说得了好东西,兴高采烈地去园子里找林姑娘去了,并不让我们跟着。” “又是林姑娘!这可怎么是好啊!” 碧莲急得眼泪直淌,忙又找了两个年纪稍大的,分别去杨老太太和殷夫人。 第41章 对峙 不一会儿,杨老太太和殷夫人俱都泪眼婆娑地赶了过来。 甄府经常走动的前朝老太医王余吉,也到了甄锦房里。 “我的儿!” 殷夫人才哭着喊了一声,便哽咽住,再不能言语。 等进到房里,再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娇儿,更是怒火中烧。 她霍地一下,重重的拍了案桌,怒道:“是谁跟在锦儿身边,怎地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一旁的碧莲,忙哭着跪了下去。 她一边哭,一边招手示意门口的小丫头进来。 “都怪奴,生怕二爷明日去学堂的衣物诸事不周全,赶着亲自去检查了一遍,回来时便是这么着了,奴万死难辞其咎!” 殷夫人见她哭得伤心,又这样说,遂含泪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不怪你。你只说你离开后,谁跟着锦儿的?” “是蔓儿跟着二爷的,但是她说二爷出门去,并未让她跟着。” 碧莲轻轻拍了一下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小丫鬟蔓儿,示意她向殷夫人说清楚。 蔓儿忙哭道:“碧莲姐姐有事,便是由奴照料二爷,可是二爷从外头才回来,便又一溜烟跑了,说是要去园子里找林姑娘,且一定不让奴跟着。前后出门回来的世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其余的事,奴实在不知啊!” 听了这些散话,殷夫人大怒,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这个混账到底做了什么!” 殷夫人又猛拍了一下案桌。 这时,杨老太太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身后紧跟着老太医王余吉。 “王老先生,不知犬子之症如何?” 殷夫人忙丢下跪着的碧莲等人,迎上去问王余吉。 王余吉捻着胡须,摇了摇头。 神色凝重。 “令郎此症来的又急又狠,老朽方才扎了几针,都不见动弹反应。老朽再使个法子,将令郎热症退去,看是否还有救。” 殷夫人一听了这话,顿时腿都吓软了。 什么叫“是否还有救”? 她的后半辈子,可都指着这个宝贝疙瘩啊! 都说爷疼头生子,娘疼断肠儿。 这甄锦是她生的幼子,又因自小体弱,便娇养的狠,满府里的人无不喜爱,就连平素与自己颇不对付的婆婆也因这个聪慧俊秀的幼子,而对自己看重了许多。 这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她一时止住了哭,对王余吉嘱咐了几句,打发丫鬟送他出去开药。 “林姑娘呢?快去寻了她来!快去!” 一叠声高喊,屋外候着的婆子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你这是作甚?” 杨老太太亦是哭红了眼,可见儿媳这样声色俱厉地打发人去寻外孙女,顿时沉了脸。 “老太太偏疼外孙女,我是知道的,可锦儿更是您的亲孙子啊!” 殷夫人一面哭,一面将方才小丫头的话复述了一遍。 “林丫头也不知道和这混账说了什么,就令他做下这样的病来。” 杨老太太瞧得真切,殷氏说这话时,竟毫不遮掩地流露出了对外孙女林清的厌恶甚至憎恨。 可自己带了几年的外孙女,自己女儿唯一的亲骨肉,她是绝不相信林清会不知轻重,害得孙儿甄锦变成了这样。 “哭有什么用,上了年纪的人,还不知道保养。” 她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责备又关切的话,殷氏顿时便刹住了情绪,只低头垂泪。 杨老太太使了个眼色给一旁侍立的大丫鬟朱珠,道:“你也去瞧瞧林姑娘这会儿上司徒府回来了没有,若是还在司徒府,好好地报与司徒四娘子,就说家中有急事,让知安速速回来。” 朱珠领了命,嘱咐其他人照顾好老太太,便径直出门去了。 待到王余吉无法让甄锦退烧时,殷夫人急得几欲撞墙。 杨老太太也是急得呕出胃里的所有东西后,只是淌着眼泪摩挲着甄锦双手,无可奈何。 这时,屋外小丫头急报:“林姑娘回来了!” 殷夫人一听,霍地站了起来,两个眼睛似是冒着怒火。 “你究竟和那孽障说了什么?现在他就剩半条命了!” 她声色俱厉,气得身子发抖。 她的小儿子对这位体弱多病的外甥女,自小便是别个不同,再长大些,老太太就流露出要定下外甥女给小儿子的意思。 这外甥女在她看来,不仅是身体素来不好,性情也颇为刁钻跋扈,且生的那样风流袅娜,更不能使她的儿子在仕途上有所助益。这绝不是儿子的良配! 林清在司徒府听到甄锦忽然病沉的消息,也是十分震惊。 她随朱珠匆忙赶回来,一进门就对上了殷夫人的厉声责问。 在路上听了朱珠的讲述,她知道甄锦病得实在厉害,那老太医王余吉都治不了的,可见非同小可。 殷夫人这般当头阻拦,她恨不得直接越过去。 “舅母息怒,我并不曾对二表兄说过什么,但表兄之病要紧,且容我先去瞧一眼。” 林清还是耐着性子,朝殷夫人行了一礼。 殷夫人却是冷笑:“你进去能顶什么用,倒是说清楚,锦儿找你时发生了什么事,何至于一回来就变成这样人事不省?” “不过是闲话了两句,我着急去司徒府赴四娘子之约,便匆匆走了,并不知道二表兄后头如何了。舅母这话的意思,是指二表兄这病是因我而起?” 带着三分震惊,七分质疑,林清对上了殷夫人愤怒的视线。 退缩终是无用,她一再退让,殷夫人却仍在明里暗里地怀疑和为难自己。 林清至此方知,纵使自己不去招惹甄锦,殷夫人仍然有一万种理由去怀疑,自己铁定是那会勾走她儿子狐媚之人。 “我不过是问你一句,发生了何事,何曾说这病是因你而起!” 殷夫人勃然大怒,却强压着不便发作。 这事一旦闹开了,甄锦纵不是为她病了,有了先前的流言,也会被传成这样。 人言可畏。 甄夫人揉了揉眉心,强自镇定下来。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嫡女,心性和忍耐力比寻常人就是强了许多。 “我已回过舅母的话了,只是闲话了两句。舅母若再不让我进去瞧瞧,二表兄或许真的……” 触霉头的话,她到底忍住了没说。 她亦万分不想甄锦出事。 第42章 肌肤之亲 “你!!!” 殷夫人被她激得彻底失去了忍耐力,又是猛地一拍案桌,直气得浑身发抖。 她的儿子在里头生死不明,这勾引自己儿子的女子却为自己开脱的如此彻底。 “舅母,难道你真的怀疑是知安将二表兄害成这样?” 林清带着好奇而不确定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她已被拦得有些烦躁了,里头病沉的甄锦不知何时便会失去最佳治疗时机。 之所以这样逼问,是因为她知道,殷夫人绝对不会吐口应承此事。 殷夫人在乎自己儿子的名声,远甚于自己的性命。 只不过是当下甄锦命悬一线,她急得无可不可,才会慌不择路地出来指责自己。 若是寻常时候,大约是能与她撇得多清就是多清。 “何曾怀疑过什么,只是问你见面情形,说过什么话!长辈问话,你如实回答便是!” 殷夫人一贯的慈悲脸面,这时亦是端不住,不觉间变得有些狰狞了。 “左不过是问我去哪儿做什么,这么几句闲话。舅母当真不肯放我进去瞧瞧?” 林清拧着眉,怒气一点点蔓延。 她倒不曾领教过殷夫人的偏执和心狠,如今甄锦命悬一线,连王老太医都束手无策,她为何就是不肯放自己进去试一试呢? “你当真以为你是华佗再世?跟着神医学了些许时日,不过浅显医术,竟当真以为自己万事无敌了吗?上次荣安王妃回去,头痛如常,不过是看你年纪小又给老太太脸面,所以不曾宣扬开,那也是王妃自己尊重的意思,你可别想岔了。” 殷夫人气不过,又不能直接揭开。 她心里猜定的是,自己的儿子甄锦,必定是因为这风流袅娜的外甥女,心中存了心思,又因司徒家的亲事而气病了。 自从司徒兄妹那天晚上送外甥女回来后,她儿子甄锦便不郁郁不欢。 后面对方司徒老太太派人问生辰八字,又透露出结亲的意思,当晚就有丫鬟来报,她的儿子甄锦饮食清减,似是病了。 她不与人说,只是觉得此事没有严重到如此地步,小孩子家过一阵丢开了便自己好了。 谁料想,这外甥女的媚惑功夫如此了得! 林清被一排的丫鬟婆子齐齐拦住,气得直跺脚。 “舅母!再不让我瞧瞧二表兄,可就真的迟了!” 到底是不舍,还是不忍,说不清心头错乱的情绪,林清至此,再没了和殷夫人斗气的念头。 “既然连王老太医都束手无策,那不若让我试试,倘若我能治岂不皆大欢喜?我虽学的不精,但曲神医声名显赫,他老人家的本事学会十分之一,亦是极厉害的,说不定真的被我碰上了,是我刚学过的功课里有的呢?” 林清放缓了语气,言辞恳切,只求殷夫人能转过弯来。 正在这时,屏风里头一阵响动。 似是服侍的丫鬟婆子忙乱了起来。 “吵什么?!” 屏风后头一声沉喝,杨老太太醒转来了。 “知安进来瞧瞧。” 老人家沉沉叹了一口气,似是疲惫至极。 林清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害得外祖母如此难过担忧,实是不孝。 甄锦之病虽不是自己要害的,但是听殷夫人的意思,便是在花圃里和自己说完那几句话后,便做下了病根,那也是因她而起。 婆婆开口,万事最大,殷夫人自是不敢再拦,她挥手示意后,丫鬟婆子一一退开。 林清快步走至屏风后头,一眼就看到了两鬓银白的杨老太太。 往日富态而慈蔼的老太太,这会儿看上去憔悴而又疲惫至极。 她赶忙奔至甄锦床头,替他仔细察看起来。 “外祖母放心,二表兄之症,虽是凶险,然亦是可以解救。” 林清说完这句话,一屋子的人俱都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却也有好些人低声嘀咕。 这林姑娘自己都是个病怏怏的药罐子,如何就忽然变得医术高明,甚至远超王老太医了呢? 此间的鄙夷和暗笑,倒是没有,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外祖母,孙女曾有幸和神医学过一套行针之法,此法刚好可解救二表兄之症。” 林清一面接过乌茉递过来的银针包,一面向杨老太太解释。 “你们两个将二表兄的衣服悉数解开,只留亵裤即可。” 她微微睃了一眼,往傻站在一旁的丫鬟里,挑了两个来说。 一个是甄锦房里的大丫鬟碧莲,另一个是殷夫人房里的大丫鬟翠袖。 这二人立刻脸红耳赤,支支吾吾地不敢应承。 “荒唐!!!” 殷夫人大喊着冲了进来。 仕宦人家当家主母的气度礼节,一概都顾不上了。 “且别说这两个丫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能这样不顾礼仪……” 后面廉耻二字,在触着杨老太太凌厉的眼神时,生生卡住了。 众人亦是满心纳罕。 脱的只剩亵裤,又要亲自扎针。 这可不就直接是肌肤之亲了么? 林清没有看任何人,只抓紧时间抽出了一根细长银针,对着甄锦的头顶扎了下去。 “我只是曾经学过这套针法,能用,但是却不能像曲神医那般出神入化,他老人家可是闭着眼也能施针,我却不行,倘或一针扎歪了,那可是直接要了命。” 她拉开甄锦的后衣领,找准穴位,又稳稳地扎进去了一针。 “我若是舅母,此刻便是要封住所有人的嘴,不得走漏此间风声。” 她擦了擦额间汗珠,站直了身子。 恰在这时,本已毫无知觉的甄锦忽然闷哼了一声。 杨老太太老泪纵横的脸上,终是露出了宽慰的笑意。 殷夫人也是紧张而又欣喜地扑到了儿子床边。 “快!快!” 殷夫人因方才紧张过度,此时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她霍地一下站起来,抖着手微微整理了两鬓乱发。 继而召集所有房里的人,到外头院子里,再三威吓。 林清斜睨了一眼被殷夫人留下的碧莲和翠袖二人,示意她们解开甄锦衣衫。 她二人涨红了脸面,却仍是利索地脱掉了甄锦的衣衫。 看着林清稳而细致地,一针一针扎下去。 碧莲和翠袖二人,对视了一眼又一眼。 这林姑娘究竟是怎么学来了这一身本事? 一旁坐着的杨老太太虽没有如此疑惑,但心底亦是犯起了嘀咕,这小丫头究竟瞒了她老太婆多少事情? 第43章 少时旧识 五月的天,大雨将至。 屋内异常闷热。 汗珠子如珠豆般,滚滚而下。 林清脸上神色看着沉静如水,心中却是十分紧张。 虽不是她从未在医书里见过的疑难杂症,但毕竟是第一次给除了父亲之外的人施针。 熟读医书是一回事,实际行医救人却是另一回事了。 而这人恰是她上辈子心心念念要嫁的人,纵是如今弃了前尘往事,到底也是不能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 碧莲和翠袖二人,神色紧张地守在一旁,时不时地替躺在床上的甄锦擦拭额上汗珠。 此时甄锦身上的高热已随发汗而退去,就连方才还紧绷着的手臂,都松软了下来。 只是仍旧闭着眼,尚未醒来。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林清才收了针。 “没事了。” 她后退几步,一下子跌进身后的椅子里。 就那么软绵绵地毫无力气地歪在那里,凝重的神色终于算是放松了下来。 呆怔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微微坐正了些,对碧莲和翠袖道:“你们给二爷擦干汗,再盖条薄被子。每隔半个时辰给他喂些清水,直至醒来。” 碧莲和翠袖听了哪敢不从,忙动起手来。 坐了许久的杨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起身,就听见外面殷夫人念了一声佛,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 “我的儿!” 殷夫人扑到儿子甄锦床前,哭得泣涕涟涟。 她不等碧莲擦完腿上的汗,直接拉起被子替甄锦盖上了。 “锦儿没事了,还哭什么!” 杨老太太看见她的小动作,明显有些不悦。 “母亲,当真没事了吗?” 殷氏掏出绢帕,擦了擦鼻涕。 “烧退了,清清静静地养一阵子自然就好了。” 杨老太太颇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 “知安跟我出去,让她们娘儿们在这里守着就行。” 杨老太太轻唤了一声,眉眼间又恢复了从容和慈蔼。 “是,知安出去开个方子,让人抓了回来,待二表兄一醒便可煎了饮用。不出半月,必定完全无碍。” 林清朝殷夫人欠身行了一礼,便跟在外祖母身后缓缓走了出去。 刚走到外院,乌茉、夏蝉和雁秋三人齐整整地在院门口站了一溜地。 乌茉一眼就看出林清神色间的疲惫,忙上前扶住她,一挨着边,就感觉她整个人倚向自己,无力到近似虚脱。 “姑娘心急,还是要保重自个儿身子。” 本来打算再絮叨几句,但见姑娘这样,也是没了心思。 她一面让夏蝉快跑回院里预备清淡饮食和热水,一面又嘱咐雁秋赶紧去外头照着姑娘原来的方子多抓几服药回来。 杨老太太已坐上软轿,抬眼看见林清的样子,心中一痛,遂要下轿唤外孙女来坐。 一旁的朱珠唬得忙跪了下来,口中央求道:“老太太有了春秋的人,为儿孙们保重好身子才是要紧。是奴该死,忘记多预备一顶轿子给林姑娘,奴稍后自领责罚。” 林清也听见了,靠着乌茉,强自笑道:“我不要紧,不过是从司徒府往回赶的急了,现在有些乏力,扶着乌茉歇息一会儿就好了,外祖母不用理会。” 杨老太太含泪点了点头,又嘱咐乌茉好好照顾林清,缺什么只管打发人到禧宝堂来取。 乌茉一连笑回了几声好,继而转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朱珠道:“阿珠姐姐真个一心为了老太太!去司徒府请我们姑娘回来,连口气都没歇,现在竟为了老太太能自在些,连预备软轿的过失都要揽下,真是叫人钦佩!” 杨老太太一听这话,立时醒过神来,转身亲去扶朱珠。 朱珠哪里敢受,忙起身,反去扶住老太太,生怕她弯下腰来。 “是我糊涂了,你哪有时间回禧宝堂预备软轿,打发人回去的时间也不够。让你受委屈了!” 杨老太太轻轻拍了拍朱珠的手,满眼都是慈爱。 目送杨老太太与朱珠等人离开,林清也扶着乌茉回了自己院里。 乌茉等人服侍着她吃了些清淡饮食,又泡了个药浴,昏昏沉沉睡了小半日。 天还未暮时,寂静的屋外,忽然有了热闹的人声。 林清听着熟悉的声音从屋外进入屋内,当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恰看到殷夫人坐在她床前垂泪。 这可当真是个稀奇景象! 除了老太太有事,她这位佛爷一样的舅母,可从未踏进过她院中半步。 “舅母……” 这样躺着也不是事,林清挣扎要起身。 殷夫人见状,忙一把将她按住。 她擦着眼泪,叹道:“那孽畜醒了。” 林清不知现在是何时辰,但是度着殷夫人有空过来看她,那甄锦必是醒了。 “方才在锦儿屋里,是舅母太着急了,舅母向你赔不是……” 殷夫人说着,便又用帕子摁了摁眼角泪水。 “舅母言重了,是知安说话没有分寸,还望舅母海涵。” 林清当即挣扎着坐了起来。 天赐良机! 殷夫人主动示好,不趁着现在多拉拉家常还待何时呢? 她说得言辞恳切,又是这么一副病中娇柔模样,殷夫人见了越发露出不忍神色。 殷夫人替她塞了个软枕在身后,又替她拉起被褥盖好。 “你这身子骨也不知是像了谁,你母亲和你这般大的时候,常和你舅舅们出门打马球,一般的闺秀都赢不了她。” 殷夫人见林清听到自己提及她母亲时,眼中放出的精光,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面对殷夫人殷切关怀动作眼神,林清本能地有些反感。 但是殷夫人忽然提起她的母亲,这个话头怎么能中断呢? “舅母嫁到甄家时,我母亲还未出嫁么?” 林清忽地十分亲昵地拉着殷夫人的手,好奇地问道。 “你这丫头,你锐大哥长你几岁?” 殷夫人忽然一改哭啼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嫁到甄家来呀,你母亲才九岁而已,等到她出嫁那年,你锐大哥都上学了。” 似是对小女儿的宠溺,殷夫人笑着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让林清有些恍惚。 当年母亲活着的时候,也是这么轻捏着她的脸,来逗她笑…… “说起来,你母亲那些少时旧识,也都在金陵,单她一人嫁得远,惹得老太太多少思念。” 殷夫人又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林清心弦一震。 第44章 少时旧事 “母亲去的早,这几年下来病病沉沉,我竟有些记不清母亲的样貌了……” 林清说着,不由得伤心地垂下泪来。 殷夫人见状,忙将林清一把搂在怀里,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劝慰道:“好孩子,怨不得你伤心,可怜小小年纪没了母亲,该是多无助害怕,纵是铁心肠的大人离了高堂老母失了依护,亦是免不了伤心害怕。” 被殷夫人搂着哭了一会儿,林清方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她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二表兄重病醒来,原是令人高兴的事,瞧我,又说些伤怀的事做什么。” 殷夫人似是对她的态度转变颇为惊讶,却仍笑道:“你思念母亲,亦是人之常情。” 在她印象中,这林家外甥女感伤起身世来,那可是愁绪满怀源源不竭,她的锦儿通常要想尽办法去百般哄她,才能渐渐好转。 看来果然还是个孩子,缺的真是母亲的关爱。 “不若舅母给我讲讲,母亲少时的旧事。” 林清笑道:“偶尔听下人们讲起母亲少时未出阁的事,却总是听得三言两语不尽全,想去问外祖母,又恐惹她老人家伤心难过,若舅母不嫌知安啰嗦,改日得空与我讲讲,好吗?” 看着小小少女苍白的脸上,透露出的孺慕之情,殷夫人心里便知道她对亡母的眷恋和思念有多深。 殷夫人伸手替她抚了抚耳边垂下的碎发,亦笑道:“知你对母亲少时趣事好奇,但等有空了,便一桩桩一件件都讲与你听,只要你不嫌舅母啰嗦就行。” 林清笑得爽快:“好!那我往后日日去寻舅母,舅母可别嫌烦。” “舅母带了支千年老山参,让婆子炖了给你补补身子,今日忙里偷闲来看你,再有一会儿,荣安王妃又过府上来了,舅母得去陪着,你好好歇着,若有什么短少,只管使丫头来我院里取。” 殷夫人笑着起身,按住欲起来相送的林清。 “好好歇着,明日舅母再来看你。” 说完急匆匆往外赶去,恰走到门口时,忽又顿住了脚步。 她似是想起什么似的猛一回头,望着林清笑道:“说起来,这荣安王妃可也是你母亲少时旧识,她们二人从前可是有一阵极好的,只不过后来你母亲远嫁,随后她又嫁入王府,便少了联系。但少时的情分,我瞧着还在,上回你替她看诊,其实并未治好,她还帮你遮掩了过去。” 林清心中大震,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连殷夫人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先前在甄锦院里,她一心只想着快点救治甄锦,或者只顾着与舅母赌气饶舌。 却实实在在地忽略了舅母质疑她医术的那几句话! 荣安王妃的病,虽是罕见,但依着师父教自己的本事,解决起来,倒也不算难事。 为何她要对舅母说,自己并未治好她的病呢? 荣安王府的条件,要什么样的补品和药材没有? 若按着她给的方子吃药,她这病应该早就好了呀! 可为什么会这样? 是她没有按自己给的方子好好吃药?还是她的病已被治好,她在对舅母说谎? 若说不按方子吃药,是因为不信自己一个小姑娘有这样的本事,那又为何要对外宣称她已经被自己治愈了呢?对外宣扬自己的医术高明,她又有什么目的?真的是像舅母说的,为了少时与母亲的故旧情分吗? 林清满心疑惑,可现在不宜再闹出什么动静,甄锦这事还没过去,舅母虽然眼下客气,但这番救治到底于礼不合,倘或后面又走漏了风声,不知又要怎么闹起来。 万般思绪,苦于自己是个女儿家,不然不至于如此步步艰难。 她终于撑不住,又躺了下来,只觉得眼皮渐重,仍沉沉睡去。 至次日早晨被乌茉唤起来吃药,才感觉好了些。 乌茉服侍她洗漱后,亲自去小厨房端了些清淡菜粥来。 “昨日荣安王妃来了?” 林清一面小口吃着碗里的粥,一面问乌茉。 乌茉回道:“是,来找太太说话儿,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才走,也是稀奇的很。” 荣安王妃所嫁的,虽是偏居一隅的荣王,但到底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常来常往。总是有什么缘故,才会登门。 一般也是说笑一回,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便打道回府了。 这回究竟是为什么在甄府呆了这么久呢? 林清思索着,一碗粥不知不觉吃到了底。 “姑娘再添些,这都是老太太那边送过来的好梗米。” 乌茉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笑得眉眼弯弯。 “好。你再跟我讲讲,这个荣安王妃同这府上有什么干系。” 林清将碗推到乌茉面前,笑盈盈地等着。 乌茉虽是老太太送她的丫鬟,然则与母亲留给她的四个相比,在忠心和情谊上,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乌茉自从跟了自己,便无不精心,万事都以自己为先,有时自己的辛秘之事老太太都要瞒着,却可以对乌茉和盘托出。 母亲被毒害一事,除了当初路见不平的顾五,她就只告诉了乌茉一人。 “还能有什么干系呢,金陵这七八个世族大家,无非是开国功勋与皇家之后,互相之间,纵没有千丝万缕,亦是官官相护,老爷小爷们在前头走动,女眷们在后宅走动,都是常事。但要说这荣安王妃与甄家有何特别不同,那倒也没有,只不过她每回来,都赶上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不便见客的时候,巧就巧在这里。” 乌茉盛了一碗粥,递到林清面前。 林清拿起匙羹,凝眉沉思了片刻,转而望着乌茉认真道:“那你可曾听老太太提起过,荣安王妃与我母亲少时旧事?” 乌茉托着下巴,认真想了一想,等了好半天,待林清又吃了半碗粥,才缓缓从回忆中出来。 “说起过一回,很多年以前,那时候林夫人还活着,老太太听到林夫人从姑苏打发人来说病中情形,老太太淌着眼泪,说若是当初没有嫁去林家更不知怎样,从前和荣安王妃一块玩时赌咒立誓的,如今倒应了真。其余的倒是没听到,因我那时还小,也没留心。” 第45章 异能 原来母亲与这荣安王妃真是少时旧识,可就算是她病未痊愈,想着母亲相识一场的情分,要替自己遮掩,可也犯不着像前番那样大张旗鼓地替自己四处夸口,引得整个金陵的世家女主人都争着抢着要来见自己。 这乍一看像在替自己筹谋,为她日后待嫁博个好名声,可细思恐极的是,医术并非闺阁女红乃至于琴棋书画等技艺可比,一招不慎,那便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自来了金陵,对知情的乌茉三人,严令缄口,自己更是连外祖母都不曾告诉,所以到如今应该是无人知道自己曾拜神医曲宴为师继承了他老人家的衣钵,对外提起也只是说神医他老人家感念她孝义遂教了她一些保命救命的医术技巧。 继承衣钵的关门弟子与心血来潮教几手本领,那完全是两码事。 倘如外面那些人知道自己是神医曲宴的关门弟子,那金陵甄家的门槛此刻怕是早已被踏破,她哪里还有如今的安生日子可以过。 算起来舅母那样嗤之以鼻不肯让她救治甄锦,应当也是有这个缘由在里面。 这荣安王妃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行的确不少,林清一层层想着,不知不觉,一碗粥又吃到见底。 乌茉看着空空如也的粥碗,高兴极了。 姑娘这认真搞事情的样子,就蛮好嘛! 从前天天为了一个甄锦,伤心伤肺的,日子过的没有一天是好样子。 虽说为母复仇之路,或许凶险异常,但是只要姑娘刚强又爱惜自己,以姑娘的聪明睿智,倒也不算太难的事。她又看了看林清渐渐红润起来的面色,甚至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乌茉才收了碗筷,准备去厨房看看午饭,一个小丫头捧着个盒子冲了进来,险些与她撞了个满怀。 “何事这么慌张,姑娘屋里也是可以乱闯的?” 看清来人后,乌茉秀丽可亲的脸沉了下来。 这小丫头是甄锦屋里的,名唤容月,长得颇好,性子却是十分跳脱。 容月欠身行了一礼,脸上歉然一笑,道:“锦二爷打发人送来了这个,说是感念姑娘昨日救命之恩。” “什么东西?” 乌茉皱着眉,作势要打开盒子。 林清走了出来,一把按住盒子,将它笑着推到了容月面前。 “不必了,你回去代我回一声二爷,不是我救的他,我不过是告诉了王老太医一些医书上看来的巧法子,况且太太也来送过好东西了。不用一遍一遍来谢,亲戚之间,这样的小事不足挂齿,不然我亦在甄家住的不能安心了。” 容月看着推回到自己面前的盒子,眨了眨眼睛,颇有些不解。 她仔细默了一遍林姑娘方才的话,更觉得事有蹊跷。 可她素来心思简单,于这些事上根本想不透,所以也懒得再想了,只答应了一声“好”,便又将盒子捧着原路返回了。 待容月走后,乌茉皱起了眉头。 姑娘的心思,她自是知道,可这话也忒狠心了些…… “他才病重醒转来,你又这样,岂非要雪上添霜?” 林清坐在圆窗前,看着窗外芭蕉,面上沉静如水。 “长痛不如短痛,他若不能悟,我亦不能误他。” 乌茉细想一下,姑娘说的极对。真要再出什么事,以姑娘的医术,再救回来一次也就是了,只要态度不变,想来再情根深种,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待乌茉从厨房转了一圈回来后,发现林清仍坐在窗前发呆。 她以为林清正在为甄锦之事伤怀,准备上前劝慰几句。 林清见她抬步进来,忙招手问道:“今日可是十五了?” 乌茉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姑娘好好的问日子做什么,且她早上不是才自己说今日十五要拘着雁秋不许外出么? “雁儿呢?她不曾出门?” 林清问的时候,神色颇为紧张。 准确的说,乌茉觉得她有些慌乱。 “姑娘放心,早起那样嘱咐她,岂有再淘气不听的道理!” 她与姑娘相处的时间虽不及雁秋等人长,但论起谁最了解姑娘,她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所以姑娘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呢? “今日十五,其他人都有外出采买的任务,单她一个人要锁在屋子里,到底是为何呀?” 乌茉忍不住问,早起她以为只是姑娘随口一说,为的是拘着雁秋让她做完前些日子留下的功课。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林清知道瞒不住聪慧机敏的乌茉,遂叹了口气,道:“我有个天大的秘密,说出来,怕吓着你们,所以总未对人讲过。” 她顿了顿,示意乌茉先喝点茶水。 乌茉可哪里还有心思喝茶,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只等着林清继续说下去。 天爷呀,除了师从神医曲宴,得知生母被毒害,姑娘还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她一听到姑娘说秘密,她就总感觉自己的认知要被重新洗刷一遍。 “你素来知道我,神鬼一道,我虽敬畏,却是不信有轮回的,但自从我在姑苏那次病的人事不省后,再醒来,便常常做奇怪的梦,这些梦全是应着未来发生的事情。” 林清看着乌茉张大了嘴,手中的茶碗一不留神滑到桌上打了几个圈。 “看你,之前不说就是怕你多想。我没事,身体没事脑子也没事。” 林清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乌茉手中茶壶,再往茶碗里倒了两杯清茶。 她轻抿了一下,再睃眼看着乌茉喝了大半杯后,才肯继续开口。 “之前我怕是我自己多想,可仔细留心验证之后,竟发现那些梦,全然是真的,当真是日后会发生的事情。” 乌茉沉默着消化了一会儿这“天大的秘密”,慢慢地接受了姑娘又添了一项“异能”的事实。 “那姑娘不让雁儿出门,可也是因为梦到了什么?” 乌茉脱口而出,背上却是一瞬沁出冷汗。 林清点了点头。 “我梦到雁儿,今日死了……” 乌茉手中茶碗拿捏不稳,终是跌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姑娘这梦,也太吓人了! “从前我让你到老太太跟前说,我在姑苏有难,要让她亲自和舅舅说安排人来助我,亦是梦中提前知晓了天机。” 这样说,也许更能让人理解为何自己有未卜先知的异能。 她要做的很多事,乌茉必须知道,既要不太吓到她,又要让她相信和理解自己,这样解释,应该是最合适的法子了。 当今世上,求仙问道者众多,卜算和异能者也是有的,但堂而皇之地说自己起死回生且是直接重生到数年前,怕是太过荒诞无人相信。 第46章 郡主 乌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姑娘梦里,雁儿为何会死了?” 若是姑娘当真能够未卜先知,虽是骇人听闻,却也是好事。 谁料林清却叹了口气,满怀郁愤道:“梦未做全,只知是今日死的,死的离奇,仇人是谁皆是一概不知。” 上一世,雁秋是死在荒郊野外。甄府的人找了整整十天,才在金陵城外的野岭间发现了她,彼时她衣衫不整,仵作验尸后,说是受尽凌辱力竭而亡…… 想到这里,林清瞳眸转而幽深,似一汪看不见的寒潭,闪烁着冰冷的恨意。 乌茉触到她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噤,姑娘这股冰寒彻骨且浓烈的恨意,实在太过吓人了。 她度着自家姑娘的神情,心里暗想,能让姑娘有这样的反应,必定是此间情形太过惨烈,所以姑娘不忍说出来。 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乌茉赶着几步转到门口张望,却见殷夫人院里的管事于婆子,涎着一张皱巴巴的笑脸,脚下生风般往里面跑。 “外头的人都是死了的?于妈妈过来,怎么也没人通传?” 乌茉望着院门外,高声喊道。 这个院子里,除了她和夏蝉、雁秋,其余都是甄府的人。 她一面往里让,一面晃了晃手中茶壶。 “于妈妈来了,那起子没眼色的,也不知提前通传,这屋子里刚巧茶水都没添上来。” 那于婆子哈哈笑了起来,一双手拍得啪啪作响。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于婆子高声说完这两句,忙又猛地打了自己一嘴巴。 “呸!瞧我这不会说话的嘴!应该叫郡主了!” 乌茉只当是这婆子忽然失心疯了,忙拽着她往外走。 “于妈妈,有话好说,姑娘才有了些精神头,咱们外面说,可别吵着姑娘。” 于婆子一把甩开乌茉的手,手劲儿极大,一下子将乌茉甩出数步远,乌茉一个趔趄跌到门槛上,额前顿时磕起了一个大红包。 “正是要与姑娘讲呢,谁同你拉拉扯扯,没个体统!” 她望着跌倒在地的乌茉翻了个白眼,转头又是打叠起万般讨好的笑容,对着林清高声道:“太太有请,荣安王妃到了!” 林清冷冷地睃了于婆子一眼,只当没听见似的,径直越过她去扶乌茉。 “这个雪花膏,拿去擦,幸而没破皮。” 扶起乌茉后,她转身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天青色瓷罐,递到乌茉手中。 乌茉点了点头,接过瓷罐。 “荣安王妃来了,听太太的意思,是要收您做义女!” 于婆子冲到林清与乌茉中间,手舞足蹈地喊着,简直是激动到无以复加。 林清仍旧不看她,垂眸怔了一会儿,绕过于婆子,又走到乌茉面前。 她揭开乌茉手中瓷罐,一股清新的药草香味,扑鼻而来。 “怕你回头又忙忘记了,这会儿先替你涂上。” 林清缓缓将雪白芳香的药膏取出,再仔细地涂抹在乌茉额前红色大包上。 她动作轻柔和缓,看得一旁的于婆子直急得跳脚。 “荣安王妃的义女啊!姑娘喂!郡主娘娘啊!您可快随老奴去,千万别让王妃久等啊!” 于婆子使劲地搓着双手,急得面红耳赤。 仿佛要被王妃认做义女的人,竟是她家的一般! “知道了,你先去,我还有事,晚些就到。” 林清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从方才乌茉拎着晃过的茶壶里,缓缓倒出一杯茶来。 她闭眼轻嗅,似是嗅到满鼻幽香,陶醉了似地慢慢品尝起来。 那于婆子气得额上青筋都暴起来了,终于忍受不住,一面往外走,一面高声道:“好!好!老婆子这就去回话!!!” 气冲冲往外走的时候,还不忘瞪一眼旁边的乌茉。 “姑娘,毕竟是舅太太院里的人,咱们这样是不是太过了些?” 乌茉望着于婆子气呼呼离开的背影,有些担忧。 “无妨,我又不曾动她一指甲,急躁而又嘴碎的婆子,舅母最不喜了,随她去。” 殷夫人院里的人,她打不得。 若是打得,她早动手了。 哪里还让乌茉受这等气! “替我找一下前些日子老太太送来的那件软烟罗裙。” 待于婆子一走,她立马起身,嘱咐乌茉去找衣裙,自己则从匣子里翻出另一个天青色瓷罐。 “这又是什么?” 乌茉一面帮她换衣裙,一面看着桌上的瓷罐问。 林清笑了笑,迅速地换好了软烟罗裙。 “自是去送礼啊!” 她拿起桌上瓷罐,便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好好看着雁儿,我去去就回。” 走到院门时,林清仍不忘回头叮嘱乌茉。 今日她本不打算出门,只想清清静静地在家守着雁秋,她绝不能让上辈子的悲惨事情再度发生。 她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于婆子刚开口的时候赶到了殷夫人院门外。 她放缓脚步,慢慢平息急促的呼吸。 “翠袖姐姐,舅母可在里头吗?” 此刻额间细密的汗珠已被她悄然擦掉了,也没看见翠袖身影,只在堂门外站定,朝里面扬声问了一句。 似是乍然安静了片刻,不一会翠袖笑盈盈从里头走了出来。 “林姑娘来了,快进来,王妃娘娘等了你半日了。” 翠袖打起帘子,将林清让了进去。 正堂上头坐着美丽端淑的荣安王妃,下首位置坐着慈眉善目的殷夫人。 “知安来迟了,请王妃娘娘和舅母恕罪!” 林清欠身行礼,荣安王妃不是第一次见了,上次那样的场景,她都不曾苛责过,今日迟到些微时候,想来她明面上亦不会苛责。 果然,荣安王妃及时制止了殷夫人的责骂。 又冲她招了招手,笑道:“你这手里托的是个什么?瞧你从进来时起,就宝贝似地捧着。” 林清再一次欠身行礼,脸上惶恐道:“上回见王妃娘娘实在有失体统,这次我特意换了衣裙才敢过来,所以迟了些……” 她将手中捧着的天青色瓷罐,举到荣安王妃眼前。 “再一个,我特意制作了这个……送给王妃娘娘,这是我从神医那里学来的法子,集齐七七四十九种花露,秘制而成的养颜丸。” 第47章 福兮祸兮 “哎哟,瞧瞧这水晶心肝,原来迟了这么一会儿,是替我去找好东西了。” 荣安王妃接过瓷罐,笑得颇为欣喜。 毕竟女子皆珍爱容颜,听到是神医的法子,虽还未试过效果,但心中已然先信了起来。 一旁的殷夫人也忙凑趣,笑道:“这就是王妃娘娘与这丫头之间的缘法了!” 于婆子不明所以,于是扬着头,打算将方才林清房里经历的事情完整地讲利索。 殷夫人看着佛爷一样,到了关键时刻却是精明极了。 眼见着林清又讨了荣安王妃的欢心,她哪里敢让一个婆子再胡言乱语。 她当即使了个眼色,翠袖便赶忙将于婆子拉了下去。 荣安王妃似是打量一个极稀罕之物一般,拉起林清的手,从头至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她含笑点头,道:“见了你,果然和见了你母亲无甚差别。” 将林清拉到身边坐下后,荣安王妃不禁红了眼圈儿。 “你母亲与我少时交好,我们未出阁前常常吃住在一块儿……我们曾经那样好,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怜身为女子,一旦嫁人便再无相见之日了……” 说到动情处,荣安王妃竟哽咽起来。 林清听了,亦深觉感伤。 她还想再听荣安王妃多说一会少时与母亲之间的事情,可殷夫人却是见不得这般伤感场面一样,用手帕摁了摁眼角后,便赶紧将话岔开了来。 “休提这伤感往事,王妃娘娘这次来是有正事与你相商。” 殷夫人正了正衣襟,脸上神色看不出悲喜。 “你前些时日替王妃娘娘治病,起初不见成效,但王妃娘娘念在与你母亲少时的交情之上,遂替你瞒下了,不仅没有责怪你,还处处逢人便夸你医术了得。谁知,过了数日后,娘娘竟发现她的头疾真的有了好转。” 林清坐在荣安王妃身边,仔细听着殷夫人的话。 听到说起初不见效果时,只是一脸惊慌。 荣安王妃安抚似地笑着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林清冲她感激地一笑。 “我想着,你一个女孩儿家带着老父和幼弟,实在艰难,我一生无儿无女,又与你母亲是少时的手帕交,不若将你收做义女,往后我们时常相伴,如此以来,既可解了我膝下凄凉之愁闷,我亦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诸事上护着你们。” 荣安王妃笑着解释,美丽的脸上充满希冀之色。 林清不安地看向她,似是听到一个不可置信却又令人感动的消息。 怔愣了好半晌,才起身含泪行礼。 还真是要收她做义女,但这荣安王妃所说,真的是其内心真实想法吗? 林清心里暗暗想着。 按她的诊断,荣安王妃的头疾,若是一开始就照着她的方子吃药,应该是早就好了。 可就是如今看来,她所说的也只是有了好转的效果,并非根除了。 这倒是稀奇了! 可就算如此,是她治好了荣安王妃的头疾,那也不至于就要认她做义女呀! 纵她没有亲生儿女,但是荣安王府姬妾众多,所生子女亦不少,那些姬妾所生子女俱都要认她做母亲,随便抱一个到自己屋里来养都可以,何至于会膝下凄凉呢? 若说是因为与母亲少时的交情,那就更说不通了,她记得母亲离世时,她根本不知道荣安王妃这号人物,甚至是母亲离世后好些年,直至现在,她才知道荣安王妃曾与母亲曾是少时旧识。 林清心里反复思量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多谢王妃娘娘抬爱,娘娘好意,知安愧不敢领受。” 她郑重地行了一礼,眼中含泪。 “上次之事,是知安不知深浅,冒进唐突了,还望王妃娘娘恕罪!” 荣安王妃见她如此小意谨慎,仍将她拉着坐在自己身边,十分亲昵地摩挲着她的手,含笑望着她,道:“傻孩子,我哪能怪你,欢喜疼惜你还来不及呢!” 殷夫人见状,也忙笑道:“是啊,王妃自从见了你,喜欢的什么似的,人前人后总是夸赞,说你心慈又聪敏、胆大又细致,我瞧着啊,咱们知安这品格儿倒是颇有几分王妃从前的风采!” 林清不知如何推辞,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舅母殷夫人。 殷夫人笑着点头,催促道:“这便是你的造化,还不快磕头!” 林清看了一眼满怀期待而又满面赤诚的荣安王妃,她这份喜悦太过直白,倒不像是作假。 如今她也是骑虎难下,不认下这“义母”也是不行了! 认下也行,是福是祸,走一步算一步,且看这荣安王妃到底是要做什么…… “知安拜谢义母!” 她盈盈拜倒,口中称呼已然更改。 荣安王妃惊喜不已,忙扶了她起来。 “好孩子,别动不动就行礼,你身子弱,不必讲这些虚礼,只管坐在我身边,咱们娘儿们好好说会话儿。” 看着荣安王妃眼中的激动与点点泪花,林清只觉得十分费解。 可这份喜悦和关怀看着真的是不掺半分假意! “上次一别后,知安也未曾过府探望,不知您现在身子如何了,可否让知安为您再诊诊脉?” 林清满怀歉疚道。 荣安王妃只顾着点头,手立刻就递到了林清面前。 林清一手搭了上去,仔细号脉。 荣安王妃却犹自沉醉在欣喜和激动里,似是自言自语般,她喃喃地道:“你先在外祖甄家住一会儿,我且在王府单独收拾一个院子出来,到时你再带你父亲和幼弟搬过来,往后咱们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 过了一会儿,林清抽回手,望着荣安王妃笑道:“您的头疾已然好了,只是平日里过于操劳,身子有些许损伤,不过不要紧,好好调理一番,自是没有大碍了。” 按照脉息来看,这荣安王妃的头疾的确是好了。 只不过,若是一早就用她开的药,她这身体底子也应该调养的差不多了。 何至于仍是如此虚弱? 应当是一开始不曾用她的药,过了数日之后才开始用。 可这份谨慎究竟是不信任还是有其他什么隐忧呢? 第48章 逼入绝境 荣安王妃似是万分感慨,只顾着点头叹道:“你母亲去的早,你父亲将你养得很好……” 一旁殷夫人神色仍是淡淡的,但听到荣安王妃这么一说,立刻就笑了起来。 她十分赞赏道:“外甥女的确像她父亲,学问才情亦是世间罕有。” 絮絮叨叨,闲话家常,又过了许久。 殷夫人到了时候便命人摆了饭,荣安王妃又拉着林清一道用饭。 差不多午时过了,荣安王妃终于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临走前从随行丫鬟手里拿了一支绝美的垂珠步摇,送给林清作为“认亲”的见面礼。 殷夫人陪着林清,将荣安王妃送出甄府后,仔细端详起她头上新戴上的垂珠步摇。 “这东西可有些年月了,虽不至于价值连城,但却是个难得的稀罕物件儿。” 她言辞间流露出无比的艳羡。 林清不解,忙问:“舅母知道这步摇的来历?” 殷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是王妃娘家的传家之物,你该知道清河司马家,往上数十代,出过三位皇后,此乃她们家前代皇后的遗物,十分贵重,据说啊……” 忽然停顿了片刻后,林清着急追问下,殷夫人才露出一个神秘笑容,悄声道:“据说,司马家的女孩儿,不论是谁得了此物,便极有可能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林清极为震惊,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舅母殷夫人,只觉得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有些难以捉摸。 且不论荣安王妃为何要赠她如此贵重礼物,她亦不知舅母殷夫人为何要同她讲这些? “多谢舅母提点告知!” 林清微欠身行礼后,辞了殷夫人便往回赶。 她心里记挂着雁秋,所以不想节外生枝,尽管荣安王妃“认女”一事疑点重重,但她不得不快速应承下来,今日是前世雁秋出事的日子,她不想去招惹荣安王妃这样的人,即便是舅母殷氏她也不想去得罪。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她只想让雁儿活着! 赶回院子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片,只有一个小丫头玲儿在花架下绣花。 “雁秋呢?” 林清一把拉住玲儿,焦急地问。 “出去了呀!” 玲儿吓了一跳,手上绣花针一抖,一划拉就出现了一条血口子。 “出去了?谁让她出去的?我不是说过,她今日哪里都不能去吗?” 林清抓着玲儿的胳膊,急得有些慌乱。 小丫头玲儿从未见过林清动如此大气,顿时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和乌茉姐姐一道出去的,太太打发人来,叫雁秋姐姐去殷家拿些十全大补丸来,说是殷家老爷从边关带回来的,十分难得,让雁秋姐姐赶紧去,拿回来给姑娘吃了补身子。” 玲儿哭得一抽一嗒的,话却说的很连贯。 林清只觉得脑子里有东西轰炸开了一般,头痛欲裂。 她千叮咛万嘱咐,雁秋还是出去了,这殷夫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出去多久了?乌茉可是也跟着她一起去了殷府?” 她怒火中烧,若是殷夫人再站在她面前,恐怕休想再有先前的和善了。 玲儿捂着出血的手,哭着回道:“姑娘前脚走,太太后脚就派人来了,乌茉姐姐说是和雁秋家姐姐一道去,她们二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正说着,院外一阵吵嚷声传来。 隐约像是夏蝉的声音。 “快!不,你慢点!蠢货!轻点!” 中间夹杂着的还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似乎是乌茉。 “若是姑娘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林清竖起耳朵仔细听,可始终没有听到雁秋的声音。 恐惧爬满心头,密密麻麻侵蚀着她的每一寸血肉。 雁儿,你可不能有事啊…… 她脚上如同灌铅般,艰难地往门口靠近。 还未走几步,院门外便涌进一群人。 当头的便是夏蝉,她神情凝重而有怒色,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却是几个小厮抬着一个担架,架子上铺着被褥,上面躺着一个没有动弹毫无血色的人。 林清凝眸一看,那人不是雁秋却又是谁! 她的心顿时缩成一团,脚下愈发沉重而不得前行了。 “姑娘!我辜负了姑娘的嘱托……” 担架后忽冲出来一个人影,扑到她的脚边,哭了起来。 林清低头仔细一看,是乌茉。 只不过她的脸上浮起一大块淤青,几乎让人很难辨认出本来面目。 “到底怎么回事?” 林清心内五味繁杂,不知从何问起。 “姑娘且先给雁儿瞧瞧,我再慢慢说与姑娘听。” 乌茉泪流不止,忍着剧痛央求林清去看雁秋。 林清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雁秋身旁,伸手探了探鼻息后,听了一会儿脉息。 她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 让人将雁秋抬进房间床上后,她仔细检查了雁秋周身情况,没发现异常,复又坐下来听了一会儿脉息。 见她眉头片刻未得舒展,乌茉和夏蝉愈发紧张起来。 “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 林清喃喃念着,似是自言自语。 “姑娘罚我,怪我没有守好雁儿!” 只听扑通一声,乌茉直直地跪在了她面前。 “姑娘走后,太太打发人来,立刻逼着雁儿去殷家拿丸药,我推说雁儿病着,只我一人去就可以,但她们不依,说两个人一道去更好,那边殷家老爷还带了些东西给太太,太太正好要让人去取,就让我和雁儿带人一道去领回来。” “我想着太太好容易与姑娘和气些,又是替姑娘取药,不便得罪人,我多带些人手,片刻不离地亲自看着雁儿,应当是出不了大错。” “谁知……谁知回来的路上,在小扬枝巷拐角处,忽然冲出来一伙歹人,将我们连人带车撞翻了,我撞的晕过去了,醒来时就发现太太来接的人正在寻我们,雁儿也是在附近找到的,也不知受了什么伤,却是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乌茉哭得伤心,颧骨处高高肿起的地方淤青一片,显然是伤得不轻。 林清长叹了一声,起身拉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第49章 风波再起 夏蝉机警,立刻跑去窗下翻出药箱,又命小丫头打来干净的温水。 “来,我瞧瞧,说不得你的伤势比雁儿重多了。” 林清心疼不已,伸手替乌茉拭掉眼泪。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后,又缓缓舒出一口气。 “还好,都是皮外伤,幸而没伤到脑子和筋骨,先擦了药,歇息几天就没事了。” 小丫头用温水给乌茉擦拭了手和脸,林清打开药箱,再仔细地替乌茉敷上了药膏。 “姑娘……” 乌茉一开口便是哽咽,悔恨的眼泪似的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下。 夏蝉带着侍立的小丫头退出房间,顺带将房门关紧了,自己守在门口一概不许人靠近。 “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一样,你看雁儿如亲生妹妹,此事是人有意为之,我不怪你。这是那贼人行动了。我原想着引蛇出洞,却连累你们受苦了。” 林清心里很乱,这样的局面她有些失控。 原本她以为只要守着雁秋,不让其出门采买即可避免上一世的祸端,谁知千防万防还是被贼人钻了空。 “殷夫人竟恨我到如此地步了么?” 林清幽幽地吐了这么一句,眼中盛满浓重的怒意。 好端端的,为何偏要支使她的人出去取东西,诺大的甄家,竟找不到人使唤了? 若真是殷夫人包藏祸心,要害雁秋,可动机和理由呢? 殷夫人恨的人是她,恨甄锦一心扑在她身上,口蜜腹剑假意交好,这些都能想通。 可为何独独要害雁秋呢? 反推之,如果上一辈子暗中害了雁秋的人,也是殷夫人,那她这个佛爷舅母的心机与狠毒,已经远非常人能够想象! “我近来并无得罪她的地方……可是雁儿何时得罪了她?” 林清不确定地望着乌茉,眼神有些飘忽。 乌茉摇了摇头,她亦不知。 “雁儿虽然平日心直口快些,但到底是经姑娘嘱咐过的,只在这屋里做事,并不曾接触甄二爷和甄夫人那边的人,我实在想不到,殷夫人竟这般……可是为何呀!” 说着说着,想起自己的无能为力,乌茉又哭了起来。 她帮不了姑娘,连给姑娘看个人都办不好。 “也许只是瞧我不惯,要将我身边可靠的人一个一个打发了,好摆弄我。” 林清冷哼了一声,眸光渐而冰冷。 “此事就张扬起来,我不信她还架得住那佛爷嘴脸!” 她拉着乌茉的手,轻抚了片刻。 见乌茉哭的伤心悔恨,林清只得柔声劝道:“此事不怪你,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贼人太过阴险歹毒。好姐姐,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帮我,你若只顾伤心不知保养自己,我一个人还怎么走下去呢?” 乌茉听了这番话,更是止不住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歇下来。 “多谢姑娘信任,乌茉必定尽心竭力……” 林清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只要咱们几个在一处,心往一处靠,力往一处使,必定能够遇难成祥,万事顺意!” 二人相视一笑,遂明了彼此心意。 “你歇着,雁儿应当只是撞晕了过去,过一会儿就会醒。” 乌茉听见姑娘如此说,终于松了一口气。 待林清走到门口时,她忽然脑子里一个激灵,脊背上便是一身冷汗。 “姑娘!” 她惊呼了一声。 林清诧异回头,以为她身上还有何不适,忙几步走到她身旁察看。 “我没事,姑娘,可是乌茉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我……我有些不敢说……” 察觉到乌茉有些发抖,林清拉了一床被褥过来替她盖上。 “你想说的,是不是怀疑殷夫人就是毒害我母亲的真凶?” 乌茉闻之一震,原来姑娘聪敏如斯,早就想到了。 “我亦怀疑,可此次事情太过显眼,毒害母亲的贼人,心思缜密,恒久隐忍。若真是殷夫人,则她此次的行动,也太蠢过头了。” 林清沉吟了一瞬,又道:“不过事无绝对,她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也未可知。” 她看了一眼乌茉脸颊的淤青之伤,不忍再让她撑着。 “你先歇息,此事亦急不得,容我细想想如何应对下一步。” 乌茉点头,目送林清离开后,方在雁秋身旁躺下。 从午间到天暮,林清一直将自己关在父亲休养的房里,直至院子里其余地方都亮起了灯火,她才慢慢走出来。 将要入夏了,鸣虫声声不断。 院子里不知是何种花开的正好,那幽香随风散逸,遇着人便扑上了鼻翼,染上了心扉。 林清坐在秋千架上,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天气倒不热,她只是为了逗弄那空中流转飞舞的萤火。 不知谁家箫声飞起,绵绵软软地落入耳中。 许是谁家小儿郎,初次习学,几难成调。 甄锦幼时也学过一段时日的箫,却总是不成,他是温润而又极爱热闹的性子,更适合笛声。 她也曾认为箫声便该是冷泉幽咽或诉尽沧桑,然而在前不久,她听了顾五的箫声后,对箫的认知大为改观。 原来,箫声还可以有畅快如行云流水的调子,还可以透出那样的胸怀气概。 此刻她倒有些想再听一回那样的箫声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想了多久,只觉得清风吹过肩上有些凉时,她准备起身回房。 忽听到偏房里,小丫头大喊起来。 是乌茉和雁秋歇息的屋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房门口。 小丫头站在房中床边,扶着刚起来的乌茉,露出一脸的惊慌失措。 “姑娘,不好了!雁秋姐姐起烧了,滚烫的吓人!” 林清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忙走过去坐在床边诊脉。 听了一会儿,她脸色倏然大变。 刚走到门口的夏蝉,也骇了一大跳。 “快!把雁儿换下来的衣物,统统烧掉,你们今天所有接触过雁儿的人,全部到这个屋子里来,其余人不许靠近这个屋子!” 林清高声嘱咐,夏蝉忙去安排。 她这院中,人手本来就不充足,夏蝉这一顿传唤吵嚷,众人更是手忙脚乱了。 当然,甄家的门墙从来都是透风的,不多久,殷夫人和杨老太太都知道了这座小院落里发生了何事。 第50章 疫病 一波又一波的人被派到林清的小院外打探消息,但没有一个进的了这个院子。 殷夫人在自己院中气得脸色铁青,她指着回信儿的小丫鬟,不可置信地再三问道:“那院里院外果然都换了人?” 小丫鬟只得将自己所见所闻,又战战兢兢地答了一遍。 “竟然一声不吭地从姑苏带了那么些人来,连老太太都瞒下了,可不知要做些什么!” 殷夫人往后面的椅子上一坐,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 她眉头紧皱,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婆子从外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 “如何,探听到些什么?” 殷夫人又霍地站起来,迎着婆子就问。 “回太太,老太太那院里也是一概不知,先头也是打发了好几个人去瞧林姑娘,可林姑娘那院里皆是闭门不应。” 婆子回答倒是从容,可脸色却有些不大好看。 “你有什么就直说,不必这么吞吞吐吐。” 殷夫人看了看她,耐着性子说道。 “原是为了林姑娘便于给林老爷抓药采买,所以将林姑娘的院子置在了东角门那头,进出容易些。如今看来,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形,听说烧了许多衣物,又命人将院子团团围住。” 婆子顿了顿,眼眉角跳动了几下,又道:“那院子虽是与咱们家连成一片,但到底隔了个小园子,中间若是将园门一关,就是另一门户了。不若对外头说,林姑娘并不是住在咱家,只是赁了这屋子,暂住一阵?” 殷夫人听的直点头,口中忍不住赞叹不已。 “满府里还就只你一个是有见识的,就这么着,将中间园门关上,你再四处散散消息,也就是了。老太太那儿……” 她面露畏难之色,终是一咬牙道:“老太太那儿免不了一顿排喧,我领受几十年了,不差这一次。” 婆子又与她附耳说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夜渐深了,燕归巢虫鸣歇。 林清院中,肃穆一片。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一个婆子不耐烦地问。 她被喊到这屋里,看着林清一个个检查号脉,且不允许走动。 心里颇有些不爽快。 “雁秋姑娘究竟是得了什么病,竟把我们这些人都关在这里,难道是什么传人的病不成?” 气愤的话甫一出口,那婆子便惊觉出些问题来。 “姑、姑娘……难道雁秋姑娘得的是……是役病?” 先前的气焰一下子萎顿了,她迅速换了形容,只哆哆嗦嗦地望着正仔细替人检查的林清。 包括乌茉、雁秋、夏蝉及林清自己,再加另外两个丫鬟,这房中有六个少女,三个婆子,总共九人。 除了躺在床上闭目不醒的雁秋,其余七人俱都脸色惨白,怔愣着望向林清。 疫病? 这莫不是开玩笑的? 但是姑娘确实烧了衣物,还禁令接触过雁秋的人不许出这个院子,尤其是近身接触过雁秋的人,全都锁在了这屋子里头。 种种迹象看来,十分疑似疫病。 几个丫鬟婆子,俱都吓得不轻,冷汗涔涔而下,只满怀希望地等着林清开口说此病有救。 过了良久,屋内数人,她一一检查完毕。 她拧着眉头,沉声道:“这的确是疫病,且是一种极凶猛的疫病。” 那几个甄夫人派来的丫鬟婆子,顿时唬破了胆子,又见林清眉头紧缩,垂首不发一语,终于支撑不住,彼此抱头痛哭起来。 “哭什么!姑娘又没说治不好!别嚎丧似的,没见着姑娘正在想法子,别扰了姑娘清净!” 夏蝉年纪小,本也是吓得不轻,可一见那几个丫鬟婆子嚎哭成那样,不由得起了怒火,遂出言喝责起来。自己说完这话,倒瞬间轻松不少。 有姑娘在,怕什么! “蝉儿,方轲他们都在外面守好了吗?” 林清面露倦色,声音亦有些低沉。 夏蝉看着她疲倦的脸色心疼不已,忙道:“方轲大哥的人就在门口对街佯装乞丐,我站在门口喊了他,一会儿的功夫方轲大哥就带着我们的人将院子围了起来。姑娘放心,谁都休想走脱了消息。” “实话说,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治好,但既然想活命,就必须万事听我的,否则便是东京城的太医们齐聚这里,亦是治不好你们。” 林清只觉得疲累万分,可这时候,她万不能松懈下来。 这事来得突然而又蹊跷,万般杂象理不清头绪。 她担心害怕雁秋出事,原以为有了前世的预警,便可避开这些危险。 可如今,雁秋躺在这里,仍是性命堪忧。 这疫病不是一般的疫病,师父给她的医书上亦只有寥寥数笔记载。 眼下最要紧的,乃是不让这疫病扩散出去。 如此厉害的疫病,倘若失控,将会祸及全城百姓。 她只能锁着这院子里的人,拼尽全力,快速找到解救的法子。 乌茉挣扎着爬了起来,她身上亦有些发热了。 “蝉儿,外头院子里那些人,倘或乱来,你便与他们说,他们家里人的死契,姑娘已经全部想法子买下了,若是大家齐心协力渡过难关,那这些死契连同他们自己的,姑娘会全部白送到他们手上。” 才说了几句,乌茉便觉得头重脚轻,有些支撑不住了。 林清看了她一眼,叹道:“何苦又伤神,好好歇着,这些事你不必操心。” 她知道乌茉素来稳妥,这一回却因那贼人太过阴毒而失算了,心里必定悔恨不自在,也是有心要为她分担,所以才这么挣命似的起身叮嘱夏蝉。 “乌茉就在这里和雁儿一道,你们几个去隔壁屋里歇息,门窗万勿紧闭。心中方宽些,我还在这里,必定不会眼看着你们死。天无绝人之路,都往好处想,自然能避开这道鬼门关。” 她指着那几个甄夫人派给她的丫鬟婆子,温声宽慰了几句。 人到了生死关头,有谁不怕。 “今日今时开始,你们也莫要出门,只在屋里待着,吃食皆有外头的人送进来。” 嘱咐完这些人,她又转头望向夏蝉。 “蝉儿,你将我这张方子拿到门口,念与方轲听,让他去外头抓了药送进来。另外让他多预备些竹篮,往后饮食采买,皆用竹篮从墙头吊进来,院里的人取了那篮子也莫要再丢出去。” 第51章 探病 方轲是她从姑苏带过来的人,顾五举荐给她的护院,虽是十七八的少年郎,却是多年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长相亦十分老成持重。 夏蝉听了姑娘分派,忽然不怕了,脆生生回道:“是!” 经过一番安排,院子里另外数人,亦都知晓了事情原委。 一个个抱头痛哭,如临将死。 夏蝉也顾不上她们,找门外的方轲仔细交代一番后,又返身去回复林清。 林清已经从雁秋房里退了出来,她站在弟弟林宣的房外轻叩窗棱。 这时候贴身伺候的李嬷嬷已经带着林宣睡下了,李嬷嬷机警,看了里面床上的小人睡的香甜,忙批衣起身。走到门口时,忽听外头林清的声音。 “嬷嬷,是我。” 她撑着沉重的倦意,低声道:“院子里有人染了疫病,我将院子锁了,这些时日,就劳烦嬷嬷照料好宣哥儿。尽量不要走动,不要让宣哥儿与人接触。” 那李嬷嬷是她在姑苏挑的,是个沉稳厚道之人。 她听了这话虽然吓得不轻,可到底是经过世事的人,很快就稳住了情绪。 “姑娘放心,二十五年前,老身曾经历过一场大瘟疫,晓得怎么应对,还请姑娘保重身体,替大伙儿找到解救的法子。” 林清至此才稍稍轻松了些,弟弟林宣的李嬷嬷经历过瘟疫,那弟弟这头她就可放心了。 她只用守着父亲和雁秋几个就行了,至于院子里的人,她心里清楚都是殷夫人的耳目。 他们虽然可恶,但最不至死,只要她们无人生出“吃人”之心,那便想个法子治住也就是了。 由是想着,她让夏蝉将院子里的几个粗使丫鬟婆子都召集了过来。 她站在屋檐下,咳嗽了几声。 “这是顶厉害的瘟疫,这个院子里的人,一个也跑不脱。” 声色平淡,言简意赅,却是十分有效地制止了阶下数人的啼哭哀嚎。 她不提雁秋,也不说兴许有些人尚未感染。 就只是怕有些人,凶相毕露,将责难都推到雁秋一人头上,或者想尽办法逃出这院子。 无论是哪一种,林清都不允许发生。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感染了此疫病。 断了后路,再缓缓引导众人,耐心等待,生机必然是有的,如此便可稳住这一院子的人。 “有我在,必定能治好这病,但是诸位要谨记我的话,不可乱来。” 于是,林清将控制疫病的注意事项,以及衣物饮食的处理,都仔细交代了一遍。 最后又许诺,倘或大家齐心协力,将这次难关渡过去了,她必定求外祖母杨老太太将他们的身契还与他们,助他们脱离奴籍。 众人受到了鼓舞,心想着横竖是避不开这疫病,索性便听林姑娘的话。 既然她治好了荣安王妃,又治好了司徒家老太太,想来这疫病也不是太难解决。 毕竟是跟着曲神医学过些时日,虽不至于学到了神医所有技艺,但即使只学到了十分之一,相对比外头那些寻常医者,那也是厉害万分了。众人由此便安心等待,一切听从林清安排。 一切准备妥当后,大家便各自熄灯早早睡下了。 翌日清晨,林清正在洗漱,忽听到院门被拍得震天响。 她大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擦脸,便带着夏蝉往院中走去察看。 院中站着数人,只听门外一人不停地高喊着“林妹妹”! 原来是甄锦! 他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想来是方珂不放他进来,他只好在那儿拍门大喊。 林清脸上白了一瞬间,缓缓走了过去。 一个婆子正隔着门缝,好言好语地相劝:“二爷还是回去,姑娘说了,谁也不见。” 甄锦在外头焦急地道:“大娘,林妹妹怎么样了?” 婆子道:“好着呢,二爷回去。” 林清走得近了,甄锦透过门缝一看到她时,声色都变了。 他欣喜中带着担忧喊道:“妹妹身子如何了?快叫他们放我进去。” 门外的人看的清近处之人,但门里的人却看不到门外之人。 林清笑了笑,神色沉静地道:“二表兄放心,我没事,最近身子着实需要静养,锁起门是图清净,清净休养些时日便好了。” 甄锦立刻就急了:“妹妹别再骗我了!我都知道了,母亲说这是了不得的疫病,你快开门,让我进去!” 林清当即怔住了,脸上笑意骤然消失。 这么快,风就传到了殷夫人耳朵里。 她火速锁院,说服院中诸人,自认为疫病一事没有机会透露出去,谁料竟还是让殷夫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知道了真相。 难道方珂带来的人里头,也有舅母的眼线? 抑或说…… 另一个大胆猜想,让她心里毛骨悚然。 殷夫人定是告诉了甄锦真相,告诫他让他远离自己,但甄锦现在还有机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来找她,想必是他哄骗了殷夫人。 现在瞒着殷夫人过来,大概是抱着与她同生共死的决心。 林清心中的震动与感激,一瞬间被甄锦的情意填满了。 如此情形,他尚且能这般对她,不枉她上一世为他担下虚名客死他乡。 可她不能心软,更不能自私。 退一步来说,此刻她心里对殷夫人的恐惧,远大于甄锦带给她的感动。 “你既知道这里凶险,又何必过来……” 林清低着头,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甄锦扶着门板,从缝隙里,望着纤瘦的林清,柔声道:“你在这里,我如何能不来……” 两厢沉默,似是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又似是远隔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丫鬟婆子一个个消失不见,只剩下她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悄然而立。 春暮夏初的风,格外清香,其间夹杂着无数新鲜花草的味道。 “草长露浓,从你那里过来鞋都湿了,快回去换……” 林清垂着眼眸,看着地上的青草,缓缓开口,声似无力。 门外的甄锦听了这句话,瞬间如同电闪雷击,呆立在那里,怔怔地落下泪来。 “死都不怕,何惧鞋湿?我……” 甄锦忽一抬头,说话间语声激昂不少。 但一句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有数双有力的手,将其缚住了。 “混账!还不赶紧回去!” 殷夫人气的发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林清苦笑,果然迅速。 “母亲!” 甄锦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 然而殷夫人根本不理会他,吩咐左右仆从将他强行绑回去。 隔着沉重的桃木门,林清没有看到门外的甄锦如何挣扎,殷夫人又是如何暴怒,她只神色淡淡地盯着些微打湿了的鞋尖儿。 一直出神。 …… 第52章 转机 甄锦母子二人早上来闹了这么一出后,这一天,林清浑身都不自在,只觉得头重脚轻。 林清睡了一觉,终于觉得身子好了许多。 她让人搬了个大靠椅,坐在廊檐儿下看着夏蝉煎药。 起先还是大太阳,药煎到第二壶的时候,天上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过了不多时,有人来报,门外方轲送了一封信进来,还有各色上好的药材和食物。 林清接过信,看了一眼送来的东西。 她大致猜到了是谁。 信封上,是几个俊逸的行楷小字。 林娘子亲启。 她轻轻展开信,看了许久。 夏蝉见她一会儿蹙眉长叹,一会儿又舒眉展眼,不禁动了好奇之心。 “姑娘,又是表公子吗?” 能让姑娘如此牵动情绪的人,必定是表公子甄锦了。 然而林清却摇头笑道:“非也。” 不是他?那就奇了。 夏蝉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是谁。 “司徒明远。” 林清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不明显却也被夏蝉轻易捕捉到了。 “看来,咱们这院子里有疫病的消息,都传开了。” 夏蝉惊讶地望着林清,手中摇着的蒲扇也停了下来。 “司徒公子也知道了?” 林清点了点头,抖了抖手中信笺。 “司徒明远说,他本应该不管生死都来陪着我,但又顾虑阖族老小,且祖母年事已高受不得惊吓,所以就送来了这么些珍稀药材,且说要倾尽全力,助我脱困。” 林清笑着合上了信笺。 夏蝉不解,嘴上却道:“难得这份心了!这司徒公子倒是明理,不像表公子一味莽撞。” 林清知道她心里所想,遂睨了她一眼。 “说起来这司徒公子还曾求过姑娘呢,他虽不能为了姑娘豁出一切,但如今这样,已是难得,这也说明司徒公子是个稳重的,倘或姑娘真嫁了她,我瞧着也未尝不比表公子强呢!” 夏蝉蹲在药炉前,拿蒲扇又用力扇了几把风,眼睛却是偷偷打量着自家姑娘神情。 她早就看不上那表公子甄锦了,前些日子,他那屋里的准姨娘碧莲,又在一个管事大娘面前抱怨姑娘脾性大,这事她都没敢告诉姑娘。 这还没成亲呢,那表公子甄锦看着对姑娘情深似海,但是对着他那准姨娘也一样的柔情似水百依百顺。倘或成了亲,且不说长久的问题,单是这妻妾平衡怕他也是处理不好,将来必定会累的姑娘伤心。 那司徒公子瞧着过于冷静了些,但这才是知礼懂平衡的,过日子就要这样有谋划而又稳重。 夏蝉自己在心里替姑娘盘算着,但又不敢直接说出来。 林清与她打小一块长大,岂能不知她所思所想? “这司徒明远竟把前番求亲的笑话当真了,岂不可笑!” 她走进屋里,自己倒了杯茶,又走了出来。 一面喝茶,一面看着院中雨打芭蕉。 芭蕉下,水池中,两只红鲤翻动。 “蝉儿,司徒这样的人,与我是不同的,今生今世,我没有打算嫁给谁。我这样的处境,无论嫁给谁,也都是拖累。司徒一家都是极好的,只是我不可以太自私。” 无论对谁,她都不动心。 此生她所愿者,不过是为母复仇后,守着家人,太平安稳地过些自在日子。 夏蝉沉默不语,她心疼姑娘,却又不知如何帮助姑娘,宽慰之语对姑娘而言只是苍白。 “司徒明远沉稳之下,心机太深,我虽信得过他的品行,但终究不能嫁他。他素有鸿鹄大愿,而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多想。不过,他那妹子倒是个值得相交之人。” 林清笑了笑,杯中茶一饮而尽。 至此夏蝉彻底明白了林清的心思,其实她打心底里觉得,司徒公子明知姑娘身处险境,却表现的太过冷静,也是配不上她家姑娘! 嗯,没错!姑娘不喜欢的,那都是配不上姑娘的! 林清看着夏蝉忽然现出这一脸的自豪,莫名觉得心暖又好笑。 三日匆匆过去了,除雁秋和乌茉病情严重且反复,其余四个感染者服了药后都维持在轻微状态。院中其他人,日日饮用预防的汤药,用特制的药水泡澡。 每日饮食清淡,荤素搭配均衡。 林清又每日清晨领着他们在院中活动筋骨,恐日久陡生变故,她再让方轲每日送信出去,左不过嘱咐家里人不用担心,方轲又替他们家里人带些话来宽慰他们。 一时间,院子里众人心绪不仅平稳了不少,有些反比从前坦然自在起来。 毕竟到这院里来,是给殷夫人做耳目,她们平日见林姑娘待人诚恳,早已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极不舒服,如今倒好了,性命都是林姑娘保的,又这样替她们考虑,还有什么好往外说的呢! 直至第五日,雁秋和乌茉退烧的时间,达到了三个时辰之久。 院中诸人顿时喜出望外,熬了好几日,终于有转机了。 这过程中,林清费尽心思,连着换了三次方子,都不奏效,只是能稳住不致加重,却丝毫没有好转,但这最后一次改方子,药吃下去烧就退了,再扎了针,竟能持续三个时辰没有再起烧。 这病症,就是怕高烧不退。 倘若五脏六腑都损害透了,就再也无力回天了。 “阿弥陀佛,多亏了司徒公子送来的这些药材!” 夏蝉见雁秋和乌茉醒来喝了些清粥,激动得连连念佛。 林清好笑地看着她,道:“不说你家姑娘神医妙手,倒先称赞起别人家的几味药材。” 躺在床上的雁秋和乌茉二人,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姑娘的聪慧厉害,岂是我这种口舌蠢笨之人能夸出来?我也就配提提别人家的药材了!” 夏蝉本打算再多说几句逗笑,一眼瞥见林清脸色苍白,倦意更盛,心中顿时慌了起来。 尽管焦急担忧,在雁秋和乌茉面前却是不敢露出来。 “姑娘近日劳累的狠,我用老山参炖了一只鸡,煨了两三个时辰了。姑娘快随我去喝了!” 夏蝉似是故意卖露,以弥补方才走了样子的拍马。 所以,雁秋和乌茉二人倒也没有生疑,见夏蝉着急忙慌地拉走林清都以为是她存心献宝,只是置之一笑便不曾多想。 第53章 官府 待扶着林清走了出来,一到了外面,夏蝉立刻变换了神色。 她担忧地问:“姑娘,你可是太过劳累了?” 林清摇了摇头,面色苍白,低声道:“过了病气,是我大意了,这病需得隔绝呼吸口沫。” 夏蝉大惊失色,看着自家姑娘虚弱无力的也样子,心疼不已。 “去,让方轲到外面多买些面纱回来,要厚实些的……不,幂篱,买幂篱,要厚重些的白纱,保证各人都有个换洗,嘱咐大家不要近距离说话,饮食前务必要用皂角洗手,且饮食要各自分开,切勿对面而食!” 林清一连说了一串话,看着越发虚弱了。 看着自家姑娘似是风一吹便能倒了的样子,夏蝉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乌茉姐姐和雁秋也都病着,只能靠她来照顾姑娘了。 她忽而深觉肩上担子重大,那份脆弱倏然间又消失了。 “姑娘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外头的事情,你吩咐蝉儿去做就行了。” 林清点了点头,靠着夏蝉回了自己房里。 才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听到窗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 因为要通风,所以她让夏蝉将窗户虚掩着,没有关紧。 “蝉儿,发生何事了?” 林清只觉得头越发的昏沉,想挣扎着坐起来,却架不住浑身无力,又一头栽回被窝里。 头上似火一样滚烫,身上却偏又冷的厉害,似冷水一盆盆浇灌在身上。 “蝉儿……” 她又唤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 胸腔里却是闷得厉害,总是有一口气提不上来的难受。 两个眼睛烧的厉害,一用力挣扎就冒着眼前一片漆黑。 她虽病重的厉害,心里却明白的很。 没办法,再挣扎也是徒劳,白费力气而已,不如闭上眼养养精神省些体力。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夏蝉匆忙的脚步声。 “姑娘,你觉得好些了吗?” 夏蝉试探着问,她隐约听到了姑娘的呼喊,就赶忙从外面跑回了房间。 林清未睁眼,只有气无力地问:“外面是谁?” 夏蝉十分难过,可不说也不行,犹豫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了出来。 “姑娘别急,只、只不过是官府的人来了,将咱们院子团团围住,说……方轲他们正闹着,还没个结果。” “说什么?” 林清听到了关键点。 官府的人来了,不是重点,可怕的是官府的人来这儿是打算做什么。 她已经没心思去想是谁向官府告密了,大约是殷夫人或者是那藏在暗中的杀母仇敌。 现在眼下最急需要解决的是,如何保住这一院子人的性命。 夏蝉嗫嚅着说道:“官府的人说咱们这院子有人得了瘟疫,为了防止疫病扩散,要……要烧了咱们院子!” 毕竟年纪小,她说着,不觉因害怕而哭了起来。 林清仍旧闭着眼,良久没有说话。 夏蝉以为姑娘也太害怕了,忙收住了眼泪。 姑娘病的这样厉害,自己想不出好办法,那也不能再给姑娘添堵。 “去告诉她们,我是这世上神医曲宴收下的唯一弟子,我可以应付这个病,让他们再宽限三日。三日后,若我不能治好这院里的人,不用他们,我自己亲自放火来烧。” 声音低沉,却坚如磐石。 夏蝉听了,似是受到莫大鼓舞,脸上当即没了悲戚之色。 姑娘都这样说了,就铁定能做到! 她昂首挺胸地冲了出去,隔着门,和外面官府的人攀谈起来。 她将林清的原话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 门外诸衙役,与方轲等人对峙了许久,终于听到里头有人说话,忙自己找了台阶下。 三日就三日,且看看这林家姑娘到底是不是神医传人! 倘若真是神医传人,想来必有本事自救,卖个人情给她,日后有事也好上门相求。 神医曲宴的名号,稍微有些年纪和地位的人,都晓得他的份量。 倘或三日不能自救,届时她院里的人怕也是早就不行了,到时再按规矩办事,自然也不伤福荫。 这一日,林清反复高烧,身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她只得躺在床上保存体力,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 没有精力伤春悲秋,亦不允许自己有一丝颓丧,全世界都在黑暗之中,自己也要竭尽全力找到希望的源头。 除了一日三次按时吃药,给自己扎针,大部分时间便是沉沉睡着。 她让夏蝉每隔一个时辰叫醒她一次,只为饮下大量的温水。 乌茉和雁秋的病已经有了好转,继续吃药,休息好了就没有什么问题。 其余人的病症都没有她严重,算是早期控制的比较好。 夏蝉除了照顾林清,还要时时察看院中诸人有没有按照林清的要求行事。 起初众人不愿意在屋里带着幂篱,深觉不便,但后来看到林清病倒,纷纷害怕起来。 不但照着夏蝉的吩咐,每日戴起幂篱,各人饮食分开,就连平日说话都少了,纵万不得已要说话,也是隔了数丈开来。 所以到了第二日夜里,林清的烧渐渐退下来,且不再起烧时,众人都欣喜若狂。 …… 熹宝堂里,杨老太太刚吃完药睡下了。 大丫鬟朱珠替老太太掖好被褥,悄声退了出来。 她神色恹恹的,甚至带着浓重的悲伤。 信步走到廊檐下,看那芭蕉上的露珠一滴滴地落下来,沁入土壤里转眼消失不见。 “阿珠姐姐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背后突然一人开口,将朱珠吓的跳了起来。 捂着胸口,转头一看,却是一个顶眼生的面孔。 “我是林姑娘的人,求阿珠姐姐带我去见见老太太。” 那人是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看着颇老成的样子。 “林姑娘不是?” 朱珠忙捂住了嘴,左右张望了几下,见附近无人,才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少年疑惑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少年道:“阿珠姐姐,我叫方轲。平时不在院子里,我是在院外暗中替姑娘做事的人。” 少年方轲从身上解下了一个玉环,上面刻了一个林字。 朱珠曾留意过,乌茉、雁秋和夏蝉,她们三人从姑苏带过来的人,都各有一个与之一样的玉环,殷夫人派过去的人却都没有。 朱珠这才放下了戒心。 第54章 叶城瘟疫 “你来的不巧,老太太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朱珠叹了口气,想到老太太近日病狠了,她日夜担忧不已。 方轲却道:“姑娘说了,这些话和阿珠姐姐说是一样的,不必非得去见老太太。” “姑娘说,她在姑苏时已被神医曲宴收做关门弟子,只因神医要求,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泄露此事,所以才一直瞒着。姑娘的病她自己能治,如今已算大好了,请老太太放宽心,万勿过分担忧,只以保重自己要紧。另外姑娘还嘱咐阿珠姐姐,近些时日不要让老太太出门,连家里其他人都一并不要接触,只在自己院中走动,一概外人都不见,便是在自己院中,也戴个幂篱为好,饮食前用皂角洗手。” 朱珠虽心里骇然,但却听得仔细。 她一面听,一面在心里默记。 如果姑娘是神医曲宴的关门弟子,那这疫病应该无碍。她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幸而林姑娘没事!前些日子老太太听说林姑娘将自己关起来养病谁也不见,就病倒了,近日再一听见说林姑娘染上了瘟疫,且又说被官府围住了,老太太立时就晕死了过去,王老太医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想着老太太的病,朱珠忍不住心疼的直掉眼泪。 方轲见她好半天没说话,就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递到朱珠手里。 “这是姑娘给的方子,她念给我听,我在门外写下来,姐姐可按照这个方子每日给老太太煎些药茶来喝,可调理身体对这类疫病也预防些。” 朱珠拿着方子看了两眼,便对着方轲行礼。 方轲也忙回礼。 二人互相道别后,便回去各自复命交代。 …… 次日,林清只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虽仍觉得有些虚,到底熬过来了。 早起还吃了一碗小米粥及半个白面馒头。 尔后又睡了两个时辰,洗漱整齐,再喝些温水,踱步走到院中,看到树下芳草、池中锦鲤,整个人都感觉神清气爽起来。 让夏蝉搬了个椅子,坐在门边,隔着门听方轲在外头回话。 方轲先是将探听到的,杨老太太身体转好且今晨吃了一大碗鸡丝面,这些林清最关注的事情细细说了出来。 林清大喜,长舒了一口气。 但愿外祖母平平安安,一直身体康健! “外头可还有什么大事或者奇异之事?” 林清问道。 方轲一拍手,惊叫起来。 “正是要回姑娘呢,这可真是件大事,想来官府的人很快就要从这院子外头撤走了。” 林清奇道:“还未到期限,我等也尚未完全康复,官府的人怎么这时候就要撤走?” 方轲见问,想起这事并非好事,沉沉叹了口气。 “外面都在说,北方的边关叶城,到处在闹瘟疫,这瘟疫的症状说的与姑娘院子里的人一摸一样!” 他停顿了一会,又皱眉长叹了一声。 “据说这瘟疫是从边关起来的,流民四处逃窜,疫病就迅速传了开,且一直以最快的速度往南,据说最近东京都有许多人查出来染上了此疫病。” 林清霍然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 她无比震惊地盯着桃木门,方轲这话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没人管吗?” 方轲只是一个劲地叹气,脸上一派沉重。 “怎么没人管,朝廷派去叶城的太医都死了三个了,没人治得了。” 若是那帮太医有法子,今上素来以仁爱之名治世,哪里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瘟疫不同于寻常疾病,传染快,且致死率高。 且不说寻常百姓了,就是那钟鸣鼎食之家,也经不起这样的病来耗。 百姓们到了绝望时,便容易滋生事端,四下流窜惹事,只会让更多的人感染。 林清还陷在思索中,半晌没有言语。 这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什么直接关联? 方轲说,叶城的瘟疫与她院中诸人的症状一摸一样! “叶城发现瘟疫,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这时候消息散开了,那么发现的时间也应该传开了。 “比雁秋妹子发病的时候,还早了大半个月!起先各州县都瞒着,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流民四处逃窜,且有些官府的人成片地倒下,不得已才上报了朝廷。我这些消息,也是从顾五爷的人那里得知的,金陵城许多人都还不知。” 林清心中喟叹,这些州县的父母官,为了一己之私,谎报瞒报,掩下这等天大的祸事,实在不知该说他们是丧尽天良还是愚蠢无知。 没有治病救人的法子,就这么放任自流,成千上万的百姓,不知防御,再过数月,则国土之上必定是白骨累累。 沉思良久,她毅然起身。 门外的方轲等了一会,只听到林清来回踱步的声音。 “帮我写两封信,内容一样,你且先记下。” 林清眉头紧皱,负手而立。 白衣翩跹,虽柔弱无依,却格外挺拔。 她将刚才方轲所说的边关瘟疫蔓延之事,简要说了个明白,又将自己应对疫病之策乃至于药方等事无巨细,一一陈述出来。 最后,只有一句叮嘱,望他们以男儿之身,为人间厄难中的百姓,搏之! “这两封信,一份送给甄家二公子,一份送给司徒家四公子。此事十分要紧,快去!” 方轲按照林清所述,仔细写好了两封信。 他不知为何,竟感觉自己从林姑娘柔柔弱弱的语声中,听到了慷慨激越的大义。 姑娘这是想解救万民于水火,可她是女儿家,纵有这天大的本事,到底施展不开。 甄家二公子与司徒家四公子,虽还未考取功名,但都是在钟鸣鼎食之家滚大的男儿,若真想做一番事,总应该有他们的法子。 他高兴地将信折好,亲自往甄家和司徒家送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方轲悻悻地回来了。 方轲隔着门告诉林清,他压根没能见到甄家二公子,那殷夫人派人将殷二公子锁在院内,任何人都靠近不得,倒是司徒家四公子很是爽快地接下了信。 然而,过了好几日,接了信的司徒明远,仍旧是没有半点儿回音。 林清再派方轲去打听,却发现司徒明远也被家中长辈关了起来,且被再三严令,不允许他涉及此等危险之事,更不允许他再和林清的人来往。 毕竟,林清所染之病,亦是瘟疫。 第55章 不可不为 又过了两日,林清及院中诸人都已经彻底无事了。但她还不想出门,只等着官府的人来查验,这时候出去也许会让人怀疑她与此次瘟疫传散有关。 方轲和官府衙役一道,继续在门外守着。 到了约定时间,官府的人不仅没有过来查验,反倒急匆匆撤走了人手。 事发突然,方轲赶上去拦住其中一人问话。 那衙役满脸惊恐地道:“流民!流民进城了!” 方轲随后就匆匆去找林清,说了此事。 这事非同小可,只怕甄家都还不知道这回事。 林清除了吩咐方轲派人去提醒杨老太太,更是让方轲坚守小院,不令人进出。 想了许久,她又找方轲做了两件事,一是想办法送信给顾五,二是派人去各大药铺粮店大批量采买药材与粮食。 从姑苏带过来的银钱都用光了,就将自己的金银首饰乃至贵重裙衫全部送去典当,换了银钱,再去采买药材与粮食。 方轲甚至夏蝉等人,都不懂其中原因,只见姑娘要这么做,便觉得必定有她的道理,也没有深问,及至官府严令各府人口不得外出防止与流民接触时,众人才惊觉姑娘如此有远见。 那流民逃窜至城中,城中百姓必定有感染,虽然官府严令外出,但升斗之家必定要外出谋生,哪里像富户大家尚且能自给自足一阵子。 所以没过两天,官府就愁破了头,瘟疫四散,因这个病死了的人忽然骤增。 城里城外,人人都像是惊弓之鸟。 官府也是没有法子,连东京城的老太医都死了几个,金陵城又哪里去寻更好的名医解决问题呢? 林清每日听方轲来到门外报说外面情形,心中着实不好受。 彼时街头已惊现因瘟疫横行下,诸多卖儿弃女之事,更有甚者,竟将染病的幼童直接丢到大街上任其自生自灭。更不用提,那些穷苦之家丢了营生,艰难度日下染上疫病根本无钱治病,去官府门口求告亦无人应答的可怜场景。 等了数日,官府仍旧没有动静。 林清合上医书,终于做下一个决定。 这时乌茉、雁秋等人,已经完全康复,精神也都养得足足的。 她喊了夏蝉去开院门,众人都大吃一惊。 先前外头没有瘟疫传开时,姑娘不开院门,怎么瘟疫来了,倒忽然开了。 林清又唤来方轲,当着院中众人的面将自己的打算仔细说了出来。 她身怀根治瘟疫之法,却因是女儿家之身,不能去外面堂而皇之行医,官府亦不承认。 但百姓万民处水深火热之中,自己能救而不得行其法,实在心下难安。 所以,她打算假借设棚施粥为名,为那些穷苦之家看诊。 若是有人被治好了,自然一传十十传百,她防治瘟疫的法子,绝不藏私,就这样放出话去,病轻的或许不信她一介女流之言,可病重的或许会试一试。 众人听了十分叹服,尤其是院中诸多被林清治愈之人,个个都表示愿意跟着她一起出去帮手。 林清向众人一礼,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等虽非君子,有些事也是不得不为。人命关天,多谢各位高义!” 说完,她便吩咐众人分头行动起来。 方轲先带人找了个通风空旷之地,搭棚设台,乌茉领着几个稳重婆子按方配药不时往粥棚处送,而夏蝉则带人去粥棚里煎药熬药。 除了雁秋领了几个人看守宅院,照料昏睡不醒的林老爷和林宣,其余人都跟着去了粥棚。 起先只有三两个乞丐过来领粥,却无一人过来找林清看诊求药。 众人都按林清要求,头戴幂篱,再加上手套,每个人再喝下一大碗浓浓的防治汤药。 方轲带人在城里四处跑了一圈,将林清放粥救人的消息放了出去。 不多时,就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背上用布条裹着个三岁孩童,哭着冲向了林清的粥棚。 那妇人一头磕在地上,口中哭道:“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她重复哭喊着这一句话,似是神志有些不清醒了。 林清忙让妇人将孩子放在台上平躺,替那孩子仔细检查之后,又给孩子扎了几针,再让乌茉等人准备将煎好的药汤热一热。 净了手后,林清又替妇人检查了一遍。 她皱了皱眉,神色凝重。 “你孩子的情况倒也还好,扎了针,再连着三天每天喝三碗汤药,大概就没事了。只是你的这个情况,熬得太久,肺腑受损,已是不大好了,我只能尽力而为……” 那妇人听说自己孩儿有救了,当即喜不自胜,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身体已是不大好了。 她满面激动与欢喜,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直响。 “姑娘菩萨心肠,多谢姑娘相救!” 妇人哭的伤心,情绪一时难以控制,身体经不住就晕倒在地。 林清忙给她扎针,又吩咐人给她灌些汤药,再拿湿布巾一遍一遍替她擦拭额头手心。 过了半个时辰,那孩童就醒了过来,烧退了大半,睁眼就直嚷饿了。 乌茉赶着给他喂了些温水,擦了擦脸后,再喂他吃些稀粥。 孩童气色精神渐渐有了明显好转,再逗着他说会话,又喂他喝下汤药便再睡了过去。 躲在不远处的人,见此情景,喜不自禁。 那都是感染了瘟疫而无钱诊治的穷苦人家,听说有施粥治病的地方,都跑过来看。 一看是个小姑娘,纷纷退缩了。 他们只觉得病的狠了,随时会死,但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一个年轻小姑娘手里,似乎更不放心,生怕加速了病亡时间。 所以观望了许久,看见经她手的人有起色后,就都立刻跑了过去。 围着林清的人大约十来个,男女老幼皆有,只是清一色的都是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 “都散开!间隔开,站成一排!” 方轲高喝了一声,遂引着众人排成一行,再挨个领到林清面前看诊。 一排人诊完一半时,方轲一瞥眼看到自己手下的人带着好几个哭哭啼啼的幼童朝他这边赶来。 有一个甚至是襁褓中的婴孩,也不知是病的太过难受还是饿着了,哭的声嘶力竭。 第56章 来信 林清招手示意他们将幼童们带到前面来,她抱过那啼哭不止的婴孩,仔细检查后交给了乌茉。 “这孩子只是普通发热,并非疫病。也是饿的久了,找李嬷嬷照看一下,她知道怎么做。” 说完,她又继续检查下一个幼童。 这些幼童除了都是被家人遗弃街头这一共同点外,且清一色都是女童。 林清看着她们满脸菜色,瑟瑟缩缩的样子,心里忍不住一酸。 上辈子她常常嗟叹,自己年幼丧母而后又丧父,族中无一个靠得住的人,寄居舅舅家无依无靠,实在是感伤无限。 如今对比这些小女童来看,自己至少曾享受过父母的疼惜和宠爱,即便后来寄居甄府亦是衣食无忧…… 而眼前的女童们,这样小的年纪就要被父母抛弃,且不论是否出于无奈,这样小的年纪独自面对死亡前恐惧,总是太过残忍了。 这么想着,她看完一个女童,就让乌茉领着去吃些东西,再让其吃药洗漱。 后面的人群似乎多了起来,有些骚动的声音。方轲见影响到林清看诊了,忙喝斥了一句。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怎么这些小冻猫子忽然就跳到前面去了?!” 排队的人中,不知是谁颇不服气地接了一句。 林清恰巧听到时,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忽然瑟缩的更厉害了。 “这样的人,留到最后。” 幂篱白纱下,她神色沉静,声音很是冷洌。 方轲会意,略一点头就冲了过去,拎出刚才说话的人,又将其拎到拎最后面。 谁知那人是个泼皮无赖,方轲刚一松手,他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哎哟着哭喊起来。 “神气什么?谁知道你一个小女子能治什么病,可别给我治狠了!” 那人骂咧咧地冲方轲翻了个大白眼。 若不是因为对方是个病人,方轲真想一脚将他踢走! 林清黯然,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儿之身,所以身怀根治瘟疫之术时,不仅无人相信,现在看来竟是连半点尊重也得不到。 然而,他到底是病人…… 第一波排队求诊的人看完了,因感染疫病的人不宜四处走动,他们喝完药就睡在了林清命人准备的粥棚里。过了不久,待这些人的烧退去后,又有一批新的感染者陆陆续续来到粥棚求诊。 一天下来,大约有十人前来求诊,全是病得狠了的穷苦百姓。 看着天色将暮,林清揉了揉苏微微有些酸疼的肩膀。 晚上是不能再接病人了,可耗了一整天了,她让人那样大肆放出消息,怎么就是没有一个行医之人前来瞧瞧呢? 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难过又有些无奈。 病人越来越多,现在是初夏时节,到了晚上这粥棚也还是有些冷。 这些粥棚,也应付不了越来越多的病人…… 她愁绪满怀,望着天上一轮明月。 忽然想起那晚顾五的箫声,明朗如新月流畅若行云。 她心中微动,真想再听一回…… 到了第二日,前来求诊的病人果然多了一倍。 这次不再是只有穷苦潦倒的百姓,也还有些富户人家病得很重了,不得已找到这里来。 见到林清果然是女儿家,顿时又有些露怯。 但看着粥棚里,经过治疗,已经大有好转的人说说笑笑,一时又对眼前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生出了几分期待。 再经过三日,林清的粥棚已经住不下了,便有些富户人家,感念她的相救之恩,遂出资又出力,在旁边的空地上,加盖了许多粥棚。 一时间,求诊的病人越来越多,从城里到城外,得到消息的人,前赴后继地往林清的粥棚里赶。 每日都是忙的似陀螺一般,好在前来求诊之人,有些虽病的很重,但到底都救了过来。 这是林清唯一觉得欣慰之处,一遭下来,见了太多人间疾苦,只觉得自己心肠软了许多,眼界见识与从前也是大不一样了。 也不知过了几日,方轲忽然兴冲冲跑过来,手里捧着一封信。 林清刚替病人扎完针,正在净手,就歪着头往方轲手上看了一眼。 “顾五哥!” 少女惊呼,手上的水,甩了方轲一脸。 她快速地擦完手,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激动。 方轲憨笑了两声,道:“顾五郎的字真是丑的别致,姑娘瞧一眼就记住了!” 林清轻笑了一声,也没理会他话中的意思。 看完顾五的信,她不由得心头大为畅快。 顾五哥当真是侠义心肠又直勇热烈! “五哥真是当世无双的好男儿!” 林清由衷夸赞了一声。 因都戴着幂篱,她又只顾着看信,根本没有察觉到方轲脸上颇耐人寻味的神情。 “顾五郎说了啥?” 方轲掩下笑意,问道。 林清这才放下信,笑向他道:“五哥为了让根治瘟疫之策得以施展,他前后找了不少达官勋贵游说,结果丝毫不奏效,众人皆不信他。后来,他听说太医院一个老太医也感染了疫病,遂想了个奇招……” 她顿了顿,眉头轻蹙,瞬间又扑哧笑出声来。 方轲又问:“姑娘笑什么?” 林清摇了摇头,轻笑道:“五哥请那老太医试着用我所荐瘟疫根治之策,谁知老太医一口回绝了,且怎么游说都不管用。后来五哥没办法,就把剑架到他脖子上,逼他用此策自救,那老太医被逼得无法,横竖也没救,索性依着他胡乱治,结果天后竟然大好了,那老太医感激涕零,亲自带着太医院众门生到顾侯府上送谢礼……” 幂篱白纱之下,少女轻笑,两靥生花。 他还是这个性子,林清想着。 算起日子,离他母亲亡故之期不远了。 她又蹙起眉来,当年她对此事无甚知之,其中内情原由怕是只有顾五自己知道了。 上次写信过去,已经假借占卜之名,明着提醒过他母亲近期有血光之灾,让他务必要护好母亲,其余的,她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帮上忙。 但愿他今生能一直有母亲疼爱相伴,那样光明磊落且侠义热忱之人,一夕间变成人人痛恶的大魔头,可知此中经历了什么巨变…… 第57章 滋生事端 京城太医院虽有了定论,可推行治役之策,车马太慢路途遥远,不是短时间能够普及到各州县。 林清将应注意事项及基础药方送到金陵各大医馆,官府也送了一份。 一连数日下来,终于有一些医者前来探寻根治瘟疫的法子。 因各人身体状况不一样,疫病发现情况不一样,所以行针之法及所配药方皆有不同。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治愈,林清想起师父曲宴所说的医者仁心不在行而在心,究竟是何意味。 她感叹着,思念师父之心更盛,离一年之期还有半年,不知他老人家山野间闲游,可还安好…… “谁是这里管事的人?” 一声暴喝,将林清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抬头看时,不远处一个独眼大汉,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竟将前面排队的一把推开了。 吵嚷声不断,那大汉半眼也不搭理,径直朝着林清这边走来。 他看着林清的目光凶狠且贪婪,快到她面前时,方轲拿剑抵住了他的胸口。 独目大汉冷笑道:“怎么,拐抢了别人家小孩,现在还要杀人灭口吗?” 方轲也怒了,手中剑往他脖子上又低了半分。 “休要胡说!” 独目大汉丝毫不惧,将脖子又往前送了半分,刚刚好的。顿时就有鲜血溢出。 “杀个人而已,不愿对质,那便杀了。” 林清站了起来,目光冷冷地看着那大汉。 果然,独目大汉瑟缩了一下,眼片微微下垂。 “我那小女儿,才五个月大,你们这些黑心肠的拐子,假借施粥治病之名,将我那小女儿拐了去,哼,若不是有邻里恰好看见,我至今找不着我女儿哩!” 他索性不看林清,只扭着头四处观察。 “你不还也罢,横竖我报了官,等着官差来拿你罢!” 听到他言之凿凿,且说已经报了官,后面排队之人吓得立时走了一半。 偏他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粥棚里王嬷嬷正抱着一个小女婴。 “闺女!爹爹来救你了!” 独目大汉顿时不顾脖子上架着的长剑,拼了命似地往粥棚里女婴的方向扑去。 方轲无法,拿起剑鞘,照着他的脖子劈了过去,正好一下将他打趴在粥棚前。 “囡囡,到爹爹这里来!” 那独目大汉挣扎着爬起来,并未再往前走,只是张着手,望着粥棚里的小女婴咧嘴笑起来。 众人看得稀奇,那小女婴见了独目大汉竟也不害怕,蔫蔫儿的小脸一看见他张手就笑了起来,还笑得甚是欢快! “看,这就是我的囡囡,你这女子心思阴毒,假借施粥看病之名,拐带幼女,欺瞒各位!” 他一转身,愤恨地对着排队看诊及围观的人大喊起来。 “等着,官府的人马上就到!教你这阴毒女子,死无葬身之地!” 言语中的恨意,仿佛真的是夺女之恨。 林清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 方轲的手下,怎么办事这么不牢靠。 她只是出门时,偶然见到路边有被遗弃的幼女,病的很重无人理会,遂叫方轲派人四处去寻,有发现相似的情况,便都带回来救治,谁知竟惹上这样难缠的无赖。 虽是无赖,却是十分有头脑。 方轲恼怒道:“你自己遗弃幼女,我们好心捡来救治,捡回来时奄奄一息,现如今已是活蹦乱跳,你倒反咬一口,是不是真的亲父还另说,就算你是亲父,可就你这般畜生行径,还配当父亲?真是可笑!” 人群里唏嘘一片,有明理的为林清等人辩白,也有狭隘之人一听便跟着起了疑心。 更有甚者,一听到官府要来,吓得立刻将拿到手的汤药倒掉了。 乌茉见状气得跺脚,这可都是姑娘的银子,这些不知好歹的人! 恰在这时,一群带刀的衙役装扮的人,围了过来。 众人更是慌了,哭啼声,咒怨声,此起彼伏。 那独目大汉立时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一把从王嬷嬷手里抢过女银,又推倒众人,直冲到衙役面前去。 “大人,便是小人的闺女,被这伙贼人拐带去了!” 他怀里的小女婴看着她,咯咯笑了起来。 当首的衙役点了点头,又冲林清等人喊道:“拐带婴童,又私设粥棚医馆,这可是大罪!” 方轲冷笑:“你是哪府里的小卒,胆敢这样草率定罪?” 当首的衙役倒也不怒,颇为冷静地指挥身后衙役。 “你们的罪,等回了衙门再说,统统带走!” 说着,就要上前拿人。 且不论方轲等人反抗,就连那一干病情正有好转的百姓都不肯依。 正吵着,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林清缓缓抬头,那马背上的青年,白衣胜雪,眉目清冷,好看的不似人间之物。 她又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乌茉,给他拿个幂篱。” 听到林清吩咐,乌茉赶忙返身去寻干净幂篱。 一旁的方轲,眼神颇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满是不屑地看了一眼正翻身下马的白衣青年。 司徒明远这时候出现,倒真是时候! “何人在此滋事?” 见司徒明远下马而来,那些衙役,忙停了下来。 为首的衙役笑得虔诚:“原来是司徒公子,小人正在这里缉拿匪首。” “匪首?哪里来的匪首?” 司徒明远正眼都没瞧他一下,人竟径直往林清面前赶。 “知安妹妹,我……我来晚了。” 似是有万千的话,不知如何出口,那眉梢眼角的情思却是抑制不住地倾露出来。 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再明白不过,但是到了林清眼里却是变成了另一番感受。 她总想着那晚他捉弄自己时戏谑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与深情联系起来。 “戴上这个。” 颇有些无奈地将幂篱递到他手上,林清便又叹了口气。 这么大个人了,瘟疫遍地,他竟一个人出门,连个幂篱面纱都忘记戴着了。 一旁的衙役,忽然十分乖觉,悄没声息地退到后面,再一挥手,领着手下默默离开了。 至于那独目大汉,正准备弃了女婴逃走,却被方轲发现,一把夺过女婴,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第58章 顾五郎 “你怎么出来了?” 林清这句本是出于现在危险境地而言,乃是寻常关心。 但听在司徒明远耳朵里,却变成了浓重的责怪之意。 只见他满面愧疚,眼中柔情似水涟漪不断。 她微微转过脸去,还是不敢与他对视。 “荣安王老部将赵树,此次戍守叶城不力,官家大怒,又因金陵城治理不当致使瘟疫横行,官家遂召其回京,连王妃等家眷也随之调离回京。我父亲暂补了荣安王的差事,他忙得焦头烂额,家里也是忙乱成一团,无人管我,这才有机会逃出来,见你……” 林清竟在他戴上幂篱的瞬间,从他脸上瞧出了少年人情思初动、羞郝的神色…… 这神色似曾相识,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上回你的信……是我疏忽大意了,原本这样大事,我应该谋定而动,否则也不致于让你近些时日来,一人面对如此艰难境地。” 林清摇了摇头,笑道:“你也是不得已,我知道。” 幂篱白纱下,两人这时才敢四目相对。 不知何时,方轲忽然站到了他二人身侧。 他悠悠地说了一句:“不是谁都有顾五郎的气魄与胸襟!” 司徒明远不知他所说的顾五郎是谁,但大约听出了方轲言语中相提并论下的讥讽之意。 意思是,他远不如那位“顾五郎”。 可顾五郎又是谁,与知安妹妹是何干系? “顾五郎是知安妹妹旧识?我怎地从未听过此人?” 他探究地望向林清,可隔着幂篱,哪里看得到她的神色变化。 林清听到方轲这一句,顿时急急咳嗽了起来。 “不相干的人。嗯……司徒妹妹还好吗?” 她想转移话题,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司徒明远轻笑了一声,原来是不相干的人。 他复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玉雕花卉纹玉梳,那玉梳通体晶莹,精美雅致。 “这是小妹托我带给你的,知安妹妹收好!” 他不顾众人眼光,拉起林清之手,将玉梳珍重置于其中。 林清却是脑子一阵混乱,司徒小妹巴巴地在这时候让她哥哥来转送一把玉梳? 趁着林清思索的瞬间,司徒明远快速将手负在身后,绕着粥棚走了一圈。 看着极少的人忙成一团,片刻没有停歇,而身后排队等着救治的人几乎看不到头,司徒明远始知林清近些日子面对的艰难,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接了她的信,却没有做到她的期望。 “人手太少了,这些时日你累坏了?” 司徒明远的声音好听得让人心动,又带了若有似无的几分宠溺味道。 这让林清一下怔楞住了,一时没有回答。 这人一贯喜欢戏谑捉弄她,忽然这样关怀有礼,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然而,司徒明远以为她还在怪自己,心中自责更深了。 “我让人找了城里许多医者,他们等会就到,另外我从府里抽调了人手过来做些杂役,趁着有人相帮,知安妹妹这几天就停下来好好歇歇。我每日都会过来替你看着……” 因戴着幂篱,互相都看不见表情,林清便只当这是他为以后仕途打算,横竖他父亲也暂领了金陵知府之职。 她听到如此一说,由衷高兴起来,不仅是她可以停下来歇息,连乌茉等这些极疲累正强撑着的都能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这时候倒会献殷勤了,却有什么意思?我们姑娘那会儿四处求援,可只有顾五郎一人冒死回应!” 方轲低声却颇为清晰地嘟囔了一句。 林清一愣,却是假装没听见。 幂篱白纱下,司徒明远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羞愧归羞愧,可心里对那“顾五郎”越发起了好奇,对着林清绝自是不会说什么,只默默盘算着怎么去打听清楚这拼了性命的顾五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待数十位医者来到林清的粥棚后,司徒府的仆役也都到了。 林清将注意事项及用药的法子,事无巨细,无一藏私,全部告诉了他们。 众医者感叹称赞了一番后,自是开始用心救治病人,横竖诊金和药费粥费这些,有司徒府全部承担,他们行医之人如何不肯尽心呢? …… 外面自从有司徒府出头,林清便再也没有出诊,只带着乌茉等人在院中静养歇息,除了侍候昏迷的父亲、教养年幼的弟弟,一概不见外人且闭门不出。 金陵的疫情迅速得到了控制,人人都称赞司徒家父子,果敢勇决。 街头巷里,竟渐渐能听到走货郎清脆响亮的叫卖声。 大约过了十数日,天气越发炎热了。 院外有数十株梧桐,又高又大,一到了天光大亮的侍候,那满树的蝉鸣就开始过聒噪不停。 晌午时分,林清正准备睡午觉。 那蝉鸣便似热浪一般,一阵高过一阵。 她翻来覆去,竟睡不得。 乌茉见状,忙带着几个小厮去院外驱赶蝉鸣。 她们拿着竹竿出去,结果还未开门,竟发现空气中的蝉声骤然停了下来。 乌茉满怀好奇开门走了出去,暑夏炎热,正午时院墙外无人走动。 “那树上是个什么?” 小丫头惊叫一声。 乌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高大的梧桐树上,竟趴着三个人影。 且那身影看着十分眼熟,她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抬眼仔细一瞧,竟是吓了一大跳。 “二爷,你趴在那树杈子上做什么,仔细摔下来!” 乌茉吓得不轻,只因趴在树上其中一个就是甄府的宝贝疙瘩,殷夫人的次子甄锦。 另外两个,她也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甄锦日常带着两名长随。 原来树杈上趴着三人,正拿着细长的竹竿子敲打梧桐枝叶。 甄锦闻声,扭头看见是乌茉,笑了起来。 “乌茉姐姐,你来了。这树上虫儿叫得太欢闹,我就带人上来震慑震慑。” 他一面笑,一面往下爬。 “林妹妹睡安稳了吗?” 乌茉生怕他真的跌下来,忙回道:“你有心了,姑娘现在已经睡安稳了,仔细点下来。” 谁知不回答还好,一回答完,那甄锦便心中欢喜不已,扭头冲乌茉灿烂一笑,正准备说个什么,结果一个字未来得及出口,那甄锦便一头栽了下来。 第59章 莽撞 乌茉吓得惊呼一声,忙过去察看。 却见甄锦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咧着嘴笑道:“那就好,林妹妹这些时日太过劳累,而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万不可再让这些虫鸣扰她休息。” 看着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乌茉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也算得是个痴人了,可惜她与姑娘有缘无份。 此时甄锦的两个长随已经跳下了树,两个人吓得面如死灰,嘴里一个劲儿地喃喃道:“这下好了,太太知道叮咬扒了咱们的皮!” 乌茉睨了他们一眼,将甄锦的腿略抬了抬,他立时便痛得嚷起来, 两个长随吓得半死,扑到甄锦身边一看,只见他们的少主人面色如纸般惨白,额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瞧着痛苦万分。 “这……这可怎么办……二爷的腿必定是断了。” 其中一个长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拉住乌茉,哭求起来:“好姐姐,求您想个法子,二爷若折了腿回去,我们哥儿两个必定也是要没命。” 乌茉也急得不行,这甄二爷也太胡闹,就这样在姑娘院门外摔个骨折,如何不叫殷夫人多想。别说是这两个长随,就连姑娘也必定受此牵连。 “快抬我回去,就说……我骑马回来……摔了。” 甄锦痛得牙关打颤,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了这几个字。 乌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知他也是怕姑娘受牵连。 “我去找人拿东西来抬你回去。” 她扭头欲走,却被甄锦一把拉住。 “好姐姐,既是不能闹出太大动静,就得他们赶紧背我回去。” 甄锦上身微倾,稍一用力,便痛的面上汗珠又多了一层。 乌茉这才注意到他连手臂也受伤了。 那两个长随本已吓得魂飞魄散,听甄锦这么一说,忙镇定神思,迅速将甄锦背了起来。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跑得无影无踪。 待林清甜酣一觉醒来,不见乌茉在屋里,心里惊疑,忙向窗外喊人。 夏蝉散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 “姑娘醒了,先洗把脸,我湃了果子在水晶缸里,喝些水再吃几个解暑。” 穿衣洗脸后,林清坐在窗下梳头。 忽一眼瞥见那精美雅致的玉梳,心里恍了一下神。 “乌茉去哪儿了?” 见林清问,夏蝉才扭捏着不得不答。 “乌茉姐姐去瞧甄家那位二爷了!” 夏蝉平日虽机灵,但终究年纪小,是个脸上藏不住事儿的,那一脸薄怒,显而易见地不是很待见她话里的甄家二爷。 自从她与乌茉明言,此生对甄锦再无所愿时,乌茉便已明白了,所以万事都远着甄锦。连院中诸人也由她束缚着,绝口不提老太太此前主张的指腹婚约。 乌茉这会儿忽然赶过去瞧甄锦,必是她睡午觉时发生了什么大事。 “甄家二爷怎么了?” 林清惊疑道。 “还不是甄家二爷自己不省事,大中午的毒太阳底下爬到咱们院外的大梧桐上,说是怕姑娘午睡不安稳,要替姑娘赶蝉鸣!” 谁家没人似的,要他巴巴来赶蝉鸣! 夏蝉腹诽厉害却不敢表露得太明显 “正巧遇到乌茉姐姐带着人去赶蝉鸣,他才说两句话的功夫,自己就摔了下来,听外头的人说腿骨都折断了,让人背回去……” 看着镜子里姑娘眉头紧蹙,夏蝉立刻噤声了。 “外头都知道他为了替我赶蝉鸣而摔断了腿?” 听到甄锦没有性命之忧,林清便关心起自己的事来。 这人真是莽撞! “甄家二公子,这会儿倒显得情深意重了,先前姑娘那样难的时候,他人在哪儿?说是被太太拘起来了,谁晓得他是不是在自个儿院子里如何逍遥自在呢!碧莲这个准姨娘就不说了,现又闹的是什么红儿青儿的,说起来都够令人羞臊。” 瞧见姑娘神色中隐隐透出一丝薄怒,夏蝉赶忙将话锋一转。 世家公子哥儿,未成婚前房里放几个丫头,以充将来的姨娘随侍,这也是挺稀松平常,没什么好说道的,可她家姑娘近来非常厌恶那些有姨娘的,或者成婚前与丫头有首尾之人。 从前姑娘那样看重甄家二公子,掏心掏肺地为他。 后来老爷病重,姑娘越发刚强了,就对甄家二公子淡了许多,再后来又到甄家,姑娘派她出去搜罗甄府消息,谁料竟得知甄家二公子与房里几个丫鬟皆偷行了房事,连殷夫人都默许将来要抬她们几个忠心为主的做姨娘。自从知道这事后,姑娘就不仅是将从前待他的真心淡了,甚至是渐次远了他以绝过往种种。 林清听了这话,脸上神色果然淡了许多。 她将胭脂抹匀后,对夏蝉郑重道:“等乌茉回来后,咱们去城外田庄看看,甄家的事,派人继续盯着,尤其是殷夫人,事无巨细,但凡能打听到的,都要报上来。另外跟雁儿相熟的相憎的,也都要留意……” 甄锦闹了这么一出,殷夫人的耳目众多,想必怎么也遮掩不住他为自己赶蝉摔断腿的事实。 这个全天下眼里心里只有她儿子的女人,是不会愿意相信别人并没有勾引她儿子,她儿子这种种冒失与傻气的行为,全然不顾体面名声,必定是被自己这个别有所图的孤女带坏了! 林清想着就有几分可笑,都说为母则刚,却有不知还有这么多为母过刚而变愚蠢的! 她要查殷夫人倒不是因为甄锦,而是上次荣安王妃来,殷夫人前脚请走她,后脚又派人强逼雁秋外出,结果雁秋在半路上就遭遇意外。 这一切太过于巧合了。 但诡异的是,雁秋醒来后,并没有指证谁有嫌疑,甚至想不起自己与殷夫人有过任何过节。 没有任何异常,就被人痛下杀手。 前世雁秋之死不是因为瘟疫,她印象中边关叶城的瘟疫一早就控制得很好,并不曾传到中原大地,就更别提江南一带了。 这一次让雁秋闯鬼门关的是瘟疫,若是有人故意对雁秋下杀手,仔细想来,这背后的真实目的,或者说真正要杀的人,恐怕是自己! 细思极恐,但她现在的处境,不得不多想。 处处谨慎,大胆假设,总好过有一天全家都死的稀里糊涂。 目前看来殷夫人的嫌疑最大,那荣安王妃也是蹊跷的很,倘若不是荣安王调离进京,她必是还要与这位王妃、母亲的少时旧时多多相处。 第60章 戏说亲事 夏日炎炎,一下午时光林清都在医书中度过。 到了旁晚,天边飞起绚丽的火烧云,她才起身走到院中。 喂完池中鲤鱼,又看了一回仙鹤打架,这才看到乌茉步履匆匆地走进院中。 “瞧你这满面春风,哪里捡了银子回来?” 听到林清打趣自己,乌茉却只是摇头笑了起来。 “再不然出门一趟,瞧着什么如意的人了?” 林清看着她喜形于色而又焦急,笑着又问了一句。 “我这满心里春风如意之事,都挂着姑娘的名,正是姑娘有如意的事了,我才能这样高兴!” 乌茉看着她不以为意的神情,脸上虽挂着笑,却还是无奈着叹了口气。 “这就奇了,二表兄摔断了腿,你去看,倒能看出我的如意事来了。” 林清惊疑不已。 “倒不与甄家二爷相关,姑娘的如意事,是在老太太哪里得知的……” 乌茉拉着她走进屋里,两个人坐在窗前细说。 原来乌茉去探看甄锦病情,往甄府内院走了一趟,大概知道情况后,便借故去杨老太太院里,提林清问老太太安好。本不打算惊动老太太,只问问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朱珠。谁知朱珠一瞧见她就笑得眉眼弯成了一条缝。只管拉着乌茉往杨老太太面前走,杨老太太一看见她也是喜不自胜,赶忙招呼她过去说话。 仔细问了林清的身体情况后,杨老太太才告诉乌茉,原来前脚司徒家老太太派人向杨老太太提亲了,要将林清定给司徒家四公子司徒明远。 司徒家是世家大族,而司徒明远又是司徒家孙子辈中的翘楚,目前虽还未下场,却是文武双全,司徒老太太也是看的眼珠子似的。司徒家又是宽厚人家,司徒老太太和司徒太太都是极明事理的人,虽早年就没了司徒老太爷,但一家人十分勤勉谨慎,家风甚好。 杨老太太原先的本意是想叫外孙女嫁到自己身边,所以搬出了从前指腹为婚的笑话,想让自己最得意最疼爱的孙儿娶了外孙女。 但是事与愿违,就殷夫人这般计较,即便嫁进来将来自己腿一伸她也是要吃尽婆婆的苦。 况且近来她冷艳瞧着,外头打听着,竟发现外孙女并不是十分中意自己的孙子,反倒听说她与司徒家的四公子和五娘子走得十分亲近。 所以司徒老太太的媒人一来,她就十分高兴,虽没有满口应承,但到底露了底,只是小儿女的婚事,她还是要问一下她自己的意思,毕竟她还带着昏迷不醒的老父和还未长成人的幼弟。 总是要商量一番的,也是不能在司徒家人面前上赶着的意思。 乌茉听了这个消息,也是喜不自禁,司徒家四公子的人物条件,哪一点她都觉得比甄锦强。 倒也不是说甄锦有多不好,人自然也是世上万里挑一的好公子。 但对于她家姑娘这境况的人来说,若寻找夫家,必定是要能有所依恃和助力,姑爷人选,最重要的便是为人稳重,有担当。 嫁给甄锦,只会让姑娘受尽搓磨与委屈。 真心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始终如一的真心,且能守护好真心相待之人。 司徒家四公子的确是个极好的人选! 听了乌茉的一番话,林清半晌没有开口。 她沉静如水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那种令人绝望的苍白。 双颊有一丝绯红,清澈的眸中闪过浓浓的诧异。 “原来那玉梳是他自己要送的意思……” 林清到这时,才算明白了司徒明远的心思。 她拿起那雅致极了的玉梳,看了又看。 “这玉梳还能看出花来不成,姑娘戴上试试,说不准就能看出花来了呢!” 乌茉笑吟吟地就要伸手来取玉梳,想替她戴于发间。 “总感觉不太真实,或者说,这事没那么简单。” 林清皱了皱眉,若是司徒家同意娶她过门,那当初为何不让司徒明远出门相助呢? 自然是存了芥蒂之心,她们那样想,也实属人之常情。 但是现如今,她的名声只比从前差,断没有突然好起来的道理。 如若不然,那就是司徒明远太过坚持,在定下她这件事做了十分难得的努力。 林清叹了口气,心中只觉得徒劳,她总觉得世家大族的事情尤其是儿女婚姻之事,不会如此简单。 乌茉嗨地一声,拍了拍手。 “姑娘也太谨慎和妄自菲薄了,这事既定到老太太跟前了,还能翻出什么幺蛾子不成,司徒四公子就算是极难得了,姑娘快打起精神来,说不得过些日子便要忙起来了。” 林清知道她说的是准备嫁妆嫁衣,母亲早亡,父亲又昏迷不醒,倘或自己真的这时候嫁人,那嫁妆虽有外祖母打点,但许多事也还是要靠自己亲力亲为来忙。 珠帘“咣”的一声被掀起,夏蝉人走了进来。 “要叫我说呀,还是顾五郎有情有义,姑娘要嫁个那样的才算合配,司徒四公子虽比甄二公子略强些,但到底也还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到了关键时候,一样不能好好护着姑娘!” 夏蝉气嘟嘟地捧了一壶新茶进来。 乌茉嗔了她一眼,嘴角却噙着笑意,道:“越大越没规矩了,我和姑娘说话你就偷听也罢了,还非得出来说一套歪理。” 夏蝉先倒了一杯茶递到林清面前,又倒了一杯递于乌茉。 她一直偷偷侧目盯着林清神色,却见自家姑娘含笑而坐,似是有赞同她的意思。 于是她又壮着胆子补了一句:“若果真姑娘嫁了顾五郎,真个是什么都不用愁了!” 乌茉一口热茶差点呛死自己,忙放下茶碗猛戳了一下夏蝉脑袋:“你这混妮子,什么话也敢说!我就不信那顾五郎竟是有这样好!” 林清也端着茶碗,睨了夏蝉一眼。 “你莫不是跟着方轲时间太久了……” 林清一句话没说完,夏蝉便“咣”的一声盖上茶壶盖,两颊飞起红云。 “正说姑娘的事呢,再没有一句正经的话,净爱打趣我!” 说完抱起茶壶扭头就走了。 “这混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姑娘纵你,竟忘记本分了!” 乌茉又气又笑,指着夏蝉的背影不知说什么才好。 林清却悠然喝着茶,丝毫没有动怒,反笑劝乌茉不必计较。 第61章 立身不正 两个人因夏蝉近来颇喜欢跟在方轲身后转悠一事,笑了好一会儿。 林清想起前番打算去看城外田庄,遂与乌茉说了。 她在姑苏老家临行前,搜罗出了所有库存银子,再将家中金银玉器变卖了,一并换成银票。 姑苏林家原有的田产买卖,她全部交给夏蝉的父兄在打理,又让外祖母派去辅助她的秦忠夫妇在旁协理,后院留着梅冬和春草。如此一来,她纵使来金陵长住,便也高枕无忧了。 初来金陵时,她拿了些银票,交与方轲去城外置办田庄。 这许久了,一晃眼从春到夏,过去数月,她还没寻着时机去田庄巡察。 乌茉翻出田庄纸契,与林清一道细细商量起具体事宜来。 正说到某处田庄的管事如何精干时,雁秋忽火急火燎地掀帘进来。 不管是林家还是甄家,都是有规矩的人家,但是林清特许了乌茉等几个心腹丫头,如有紧急事务,不必避讳也不必顾及虚礼,尽管直接来找她。 林清与乌茉见到雁秋满面忧急、几乎是跑着进来,顿时心里感觉又有什么不妙的大事了。 “姑……姑娘,快……快逃!” 雁秋跑得双颊通红,满头满脸都是汗珠。 “好好说话,先匀匀气息。” 乌茉倒了杯温茶递到雁秋手里。 “是舅太太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林清面色沉静如水,看起来一点都不焦虑的样子。 “姑娘怎么知道?姑娘真是厉害!” 雁秋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了一满杯茶水,听到林清这样问,顿时惊奇不已,忙又夸赞起来。 乌茉无奈地笑着推了她一把:“都这时节了,快别奉承了,赶紧说要紧事。” “我方才去甄家花园的庭心湖里拔莲蓬,在小舟中睡着了,莲叶长得太高太盛将我完全遮掩住了,外头的人都看不见我。我正睡的香甜呢,谁知竟听到有人说话,吵嚷的声音有点大,我就醒了。仔细一听,可了不得,是甄家二爷正和一群老嬷嬷们吵嘴。” 雁秋一口气不敢歇:“那群老嬷嬷是舅太太派出来的人,说是姑娘名声已坏,要将姑娘关起来。甄家二爷只一个劲说绝无此事,那老嬷嬷们又不听他的,最后他急得没有办法,只好一头栽进湖水里,老嬷嬷们吓坏了,都顾不上来找姑娘,竟都围着甄家二爷回去了。” 林清大惊,脸上却没有带出来,这甄锦还真是会替她找事! 乌茉却是焦躁起来,她脸色颇不好看,甄家二爷果然是个靠不住的! 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偏要跑到她们院前爬树赶蝉,自己摔断了腿,伤成那样,纵使当时瞒住了殷夫人,但大家宅院里更本就没有透风的墙,殷夫人迟早得知道,这笔冤孽帐铁定又全部赖到她们姑娘身上! “可有听到说,为何要将姑娘关起来吗?” 乌茉急得都站起来了,一副想要立即打包出逃的样子。 雁秋忙道:“自然听到了,那老嬷嬷说金陵城里大街小巷中,到处都在传,说姑娘不顾脸面,与司徒家四公子私相授受,这回长住在甄家也是存了要与司徒四公子相守的志气。” “混账!哪里听来的野话,也敢到处说,舅太太这是老糊涂了!” 乌茉大怒,这是她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如此凶狠的骂人。 林清忽瞥了一眼镜台上的那个雅致玉梳,想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想来殷夫人是恨我入骨了,连私相授受这样的话都不怕说出口了。” 正说着,乌泱泱一大群人冲了进来。 当先的婆子,正是那日将林清与司徒兄妹拦在府门口的那个。 像是得了什么极大荣耀一般,那婆子趾高气昂地拿鼻子对着林清几人,冷哼了一声。 “这回林姑娘还说得上清白不?姑娘家立身不正,迟早要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雁秋一听就恼火得厉害,撸起衣袖就要和那婆子拼命。 林清赶忙拦住了她,将她揽到自己身后。 “这位老妈妈,许久不见还是这么老眼昏花。” 林清冷冷看着她,目光如刀。 “这么大阵仗,是你的意思还是舅母的意思?你这样振振有词,想来是有我立身不正的证据了?你且细细说明白,不然的话……” 余下的话,林清没有说完,拉着乌茉坐了下来。 那婆子却也不怕,嘿嘿一笑,得意之色更甚。 “那是自然,我说的都是太太的意思。太太是极好的太太,见你一个破落户孤女投奔了来,样样色色都照顾停当,你却恩将仇报,为了自己攀高枝儿,一心践踏着甄家的名声。若叫你真遂了意,那甄家其他的姑娘就不用嫁人了!” 她抖了抖衣襟,颇为神气地咳嗽了一声,又继续道:“要说证据嘛,那必定是有的,但凡这种公子小姐瞒着家中长辈私定终身的事儿,都没什么好结果!你与司徒四公子夜游不归,干了些什么勾当,已有人指证,这是其一。你引诱司徒四公子,私下递信,诱使司徒四公子忘却礼数大庭广众之下赠你白首玉梳,此是其二。” “丑婆婆,快别絮叨了,咱们还赶着回去给夫人复命呢!” 一旁的一个青衣老嬷嬷实在忍受不住,出声轻喝了一句。 被唤做丑婆婆的婆子,忙讪讪地退了下去。 青衣老嬷嬷仪态端正地走上前,对着林清微微行了一礼,口中亦是有礼道:“姑娘别多心,这丑婆婆又多灌了几碗黄汤,原是太太为了姑娘好,所以叫这些时日看着姑娘,等过了风头再出去。” 林清轻哂,这两位双簧果真唱得好,不愧是舅母调教出来的人! 她不知道这令人厌恶的婆子,所说的“证据”已有和满金陵传遍了,究竟是否属实。 但她知道,自己若真的被殷夫人关起来了,那就坐实了外面的那些谣传。 时间一久,她就又要变成上一辈子,人人喊打的狐媚妖精之流,时时受人唾骂。 殷夫人,竟恨她至此了吗? 联想起前世种种蛛丝马迹,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第62章 欺人太甚 雁秋之死,必定是与殷夫人有关,甚至母亲之死,都或许与殷夫人有关联。 上一世,雁秋被殷夫人嘱咐,出门替林清寻一味药材,却忽然莫名失踪,那时候正值外祖母病中,林清不忍烦扰,忙求了殷夫人派人出去寻,结果过了整整十日都没寻到。其间林清提及报官,却被殷夫人断然拒绝,只推说后宅之人失踪更是千金小姐的女侍,不宜张扬,且她派出去的人不比官府差,林清便信了她。 结果到了第十一日早上甄府的人,才在荒郊野岭处找到了被凌辱而亡的雁秋。 那时候,她心思单纯,相信甄府的亲戚们那些所谓赤诚,看不清虚情假意。 只当甄夫人已经竭尽全力帮她找雁秋了,她反而对殷夫人感激不尽。 现在想来,简直是漏洞百出。 雁秋一出事,一向身体康健的老太太就病得人事不省,且一连十日未找到人,殷夫人都不肯替她报官。 雁秋不是甄府的人,她要求报官是合理和必然。 更蹊跷的是,雁秋寻回来时,她想要去亲自送雁秋最后一程,却被殷夫人死命拦住,先是说雁秋死于非命,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宜去看,且她总是三灾八难地也忌讳。后来她实在舍不得雁秋,坚持要去送她,殷夫人便说雁秋不仅是被人凌辱而亡,更是染上了女儿痨,她已经即刻命人火化…… 而这一次,雁秋意外被马车撞,且染上瘟疫,也是与殷夫人密切关联。 若不是殷夫人强行让人逼雁秋出门,按她的指令在家闭门不出,必定不会出事。 与上辈子相同的时间,关联的人也是相同,这绝不是巧合。 可殷夫人到底为何要害雁秋呢,若说憎恶自己,要断了自己的臂膀,去害乌茉不是更直接更厉害些。且殷夫人这样的大家主母,要对付一个小丫头,有的是手段,为何偏偏要选如此狠毒凶残的一种呢? 眼下不宜撕破脸,她早已暗中让人去查了殷夫人的情况,可是除了对她憎恶,反对甄锦娶她,其余无一反常。 那群婆子才说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 不一会,夏蝉气愤地摔门而入。 “那起神婆,可恨的狠,竟将院门锁起来了。我拿个梯子翻墙看,院外乌泱泱一片,全是甄家护院,方轲大哥这会儿替姑娘送信去了,他们才得了这个空儿,等方轲大哥回来,一定能赶走他们!” 林清沉思了一会,秀眉微蹙。 “可千万别由着方轲与他们起冲突才好,不然她们就要让我坐实了勾引司徒明远的罪名。” 雁秋十分愤怒,可她向来在帮姑娘一道上出不上力,此刻也只得隐忍着,不给姑娘添堵。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方轲与外面的人起冲突,就能坐实姑娘勾引司徒四公子的罪名。 谁知夏蝉竟帮她问了出来:“这是为何?” 乌茉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没想到舅太太竟狠心至此!方轲若与他们起冲突,必定嚷得众所周知,世人的嘴,大多喜欢说他们听到的,便是没有也能说得若有其事,再加上那些惯会拜高踩低的势利小人,更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顺着舅太太的意思,踩着姑娘的名声到泥尘里也是丝毫不顾忌的!” 所谓女儿家名声,林清本已看透,可这儿是金陵,她有老太太照拂,污水泼到她身上,岂有不沾带老太太的礼。 她所顾虑的唯有如此而已,其余的殷夫人现今还真是不能伤到她。 “看看能不能想法子送信儿出去给方轲,实在不行,便走一步算一步。” 实在没有法子,就等方轲打过来,让夏蝉爬墙头梯子去递话儿。 这也是她疏忽大意了,叫方轲亲自去送信,可就算方轲留在这里,甄府人多势众,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们而言,也是无济于事。 半个时辰后,方轲果然打回来了,他武艺高强,又曾在军中混过几年,甄府的护院到底只是护院,很难拦住他。但他也就是能闯到靠近院门的地方,想再进一步却是不能够,黑压压的人头,打是打得过,可是架不住对方人手多,车轮战下来,打到天黑也不一定能赢。 夏蝉听到动静,请了林清指示,忙爬上了墙头。 “方轲大哥,小心棍棒!” 听到夏蝉的声音,方轲神色微动,似是放松了不少,他忙退后数步,停下来听夏蝉说话。 “姑娘说,方轲大哥不必硬撑,清者自清,姑娘自有法子解救和自证清白,方轲大哥只需去告诉老太太,说姑娘无事,请她不必听外头闲言闲语,让她放宽心,姑娘必定无事。” 夏蝉说得都快哭出来了,却咬着牙逼自己作出强势的样子来。 方轲望着她,亦是心疼不已,却千言万语说不出一句关切来。 这些时日他与夏蝉等人相处,颇似家人,尤其是与夏蝉这个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小丫头格外亲厚。 “你们当心,我且去了。” 说罢便转身去做林清交代的事情了。 方轲离开后,林清院外,忽然涌过来许多男男女女。 有衣衫褴褛的,也有服饰富贵的,只是清一色的都是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林清的院门。 夏蝉还趴在墙头看,忽然一棵烂白菜丢了过来,正好砸到了她的额头上。 “败坏家声的贱骨头!” 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充满恶毒的话语从那群男男女女嘴里吐了出来,此起彼伏。 只将夏蝉气的从墙头上跌了下来! 林清等人闻声赶来,替她检查了一番,幸而没有伤到骨头。 听着外面的叫骂声,看着偶尔丢进院子来的臭鸡蛋,林清的怒意抑制不住地直往上窜。 这殷夫人,欺人太甚!!! 可如今,除了等待,她别无它法。 这是在金陵,她面对的是她的舅母,金陵殷家的嫡女、甄家的当家主母,她外祖母的儿媳。 太被动了,处处受人掣肘的滋味真的是难受极了。 林清松了松领口的扣子,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感觉让她蓦然想起上辈子沉入彻骨冰冷的湖底时,那种憋屈到极致却又使不上半分力气的绝望。 第63章 王妃义女 不到万不得已时,她决计不能与殷夫人撕破脸,可任由这般下去,实在是叫人无法忍受。 再有数月,父亲醒过来了,到那时她便无须再这般隐忍了。 若她已然查清真相,便无须借着甄家的幌子着人四处打探消息了。 她还是要在甄府留下来,就必须要有留下来的理由。 蹙眉沉思良久,忽见院中两只白鹤打起架来,其中一只个子虽小却蛮横的很,进攻毫无章法只知一味扑腾向前,到了最后那个头颇大步态轻灵的那个反倒是怕了,一连跌翻身绕到假山后躲了起来。 看着眼前的一幕,她忽然心生一计,不由得高兴起来。 招手让乌茉夏蝉等人进屋,关起门细细说与她们听,再一一商量起来。 此时天已经黑透,林清等人早早地洗漱完躺下了,忽听到院外长长的几声夜枭叫,便听到院中有人慌乱而动的声音。 乌茉睡在林清外间,忙披了衣衫开门去察看。 值夜的婆子大惑不解地递上了一枝末端涂成青色的羽箭,箭身上捆着一团布条一样的东西。 “方才从院外射进来的,刚巧射在院中桂花树上,这上头还捆了个东西,姑娘看看是个什么。” 婆子恭敬地递上了羽箭,自从这次瘟疫之后,她便离开了殷夫人那里。果然如林清承诺所言,老太太将她们的身契都给了林清,而林清又将这些分别还给了她们本人。 救命之恩,再加脱籍之恩,这双份的恩情,于她们,等同再造,她们自是感激不尽,遂自愿留下来在林清院中服侍。 乌茉看见箭羽上的青色,立刻会意,拆下捆在上头的布条,赶忙回身进屋里。 她一面将布条递到林清手里,一面笑道:“这方轲当真是厉害,隔了这么远还能稳稳地射到那桂树上。” 林清笑着接过布条,道:“他骑射是厉害,不然在军中如何混得几年,不过也不全是他的功劳,你没听见先头院外隐约有些吵嚷,怕就是他的人将院门口的人引了一些走,所以才得靠近。” 按照那乌泱泱一片人,排出去那么远,能射进来才怪。 林清拆开布条,仔细看了起来。 一旁举着烛火的乌茉,看到她脸色逐渐冷,竟至于似寒冰一般。 “发生何事了?” 乌茉满眼担忧和焦急。 “还是连累外祖母了……” 林清的眼眶中热冷夺眶而出,缓缓自寒意森森的脸上滑落。 停顿了好一会,她才继续道:“司徒家又派人来退亲,殷夫人接待的,遂一五一十地将司徒家的意思及外头的谣言全部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禁受不住,一病不起了……” 乌茉大惊失色,顿时也将眉头拧成一团,怒气冲冲地道:“舅太太如今越发冷心肠了,连孝道都不顾了!” 林清一把将脸上的泪擦拭干净,似是下了很大一个决心。 “去和蝉儿说,把咱们先前弃之不用的那些话儿,也都抖搂出来。咱们快点歇息,明天还有一场好戏。” 乌茉点了点头,忙放下灯扶林清进去睡下,自己则赶紧去另一间小屋寻夏蝉交代。 众人都早早睡下了,一夜无话。 第二日,众人都起了个大早,早饭是用自己院中囤积的粮食做的,殷夫人派人送进来的,原样摆在院门口,无人动一下。 昨日那些在院门外辱骂的人,换了一批,日头刚出来,就堵在院门外开始了。 吃饱睡足的夏蝉,伸了个懒腰,在林清等人的注视下,顺着梯子爬上了墙头。 “你们这些狗东西听好了!” 夏蝉清了清嗓子,继续大声疾呼。 “我家姑娘洁身自好,别说司徒家,就连甄家,我们姑娘都看不上!叫你们的主人死了这条心,凡事留一线!要知道,我们姑娘可是荣安王妃亲收的义女,不说远的,你们可以找殷夫人打听打听,她可是在场见证的,认亲的信物还在呢!睁大你们的狗眼瞧瞧!” 夏蝉拿起手中信物晃了晃,又接着高声道:“我们姑娘的婚事,自然是由王妃来定,区区一个司徒府,还兴得去做下什么首尾?” 不远处的那群辱骂的人,瞬间傻了眼,停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荣安王妃在金陵是什么样的人? 可大家也疑惑,既然是王妃认的女儿,怎么殷夫人还找人将她关了起来。 这不是直接承认人家林姑娘不清不白吗? 夏蝉又低头看着院墙下的护院,冷笑了一声。 “知道的说你们这群是非不分之人守在这里,是殷夫人关爱外甥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姑娘勾引了殷夫人的儿子!打量着王妃回京了,你们一个个都不把我们姑娘放在眼里了吗?” “林家如今是无权无势了,但殷夫人就真的不顾甄林两家的血脉亲情了吗?还是说,殷夫人本就是打算将孤苦无依的外甥女一脚踩进泥里?” 底下的护院,只是护院,这种内宅的事情,一窍不通,所以个个都噤若寒蝉,听到也只当没听到一般。不远处急匆匆赶过来一群婆子媳妇,都是跑得气喘吁吁,根本开不了口接话。 夏蝉见状,忙提高了声音,大喊:“你们且等着!我们姑娘一气之下,从前的病根儿竟忽然彻底好了,也是上天不忍清白之人受屈,你们也不能关我们一辈子,迟早要出去,到时候我们姑娘必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你们且等着!” 等到那些婆子在院墙前站定靠近时,夏蝉早已从墙头溜下去了。 林清等人在院中看着她,俱都相视一笑。 为了不听后面那些婆子的聒噪之音,林清带着诸人进屋喝绿豆汤去了。 谁知才走到门口,她们忽听到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混账东西!王妃派我等前来接郡主,还不快些!” 一个十分浑厚有力的声音,从院门外传进来。 王妃派人来了? 王妃不是还远在东京么,什么时候悄悄地回了金陵? 众人大惊失色,却又不敢置喙。 林清一转身,便看到了那个从前常常跟在荣安王妃身边的老嬷嬷。 第64章 荣安王府 老嬷嬷身后跟了十来个丫鬟婆子,院门敞开,一眼就望到了门外的人群已经散开。 门口停着三乘黑色软轿,应该是那位老嬷嬷预备的。 她走至林清跟前,领着身后众人朝林清行了大礼。 老嬷嬷态度谦恭道:“老奴见过郡主!” 林清忙一把将其扶起,口中急道:“使不得!我虽为王妃义女,这样称呼终究有违礼制。” 老嬷嬷顺着她的意思站了起来,脸上神色除了谦恭外,忽多了一点笑意。 “郡主的封号,王妃这次回京已经向官家讨了,不日就有圣旨下来。如今这样称呼,也无甚不妥。不过郡主能这样谨慎,自然是好事,圣旨未降之前,在外头可免称呼,但是老奴是服侍王妃的人,私下自当听王妃的嘱咐,对郡主必要足够礼重。” 林清含笑点头,又往院门外看了一眼。 “嬷嬷这是?” 见林清神色惊疑,那老嬷嬷忙解释道:“王妃得知郡主遭人陷害,特命老奴前来接郡主去王府,如此一来,那些谣言不攻自破。司徒家想娶郡主,只怕还不够格。” “王妃娘娘回金陵了吗?怎的如此突然?” 林清的疑问远不止这些,可余下的只能自己慢慢查探。 老嬷嬷见她满面担忧,大致猜度出意思,笑道:“无妨,官家只是为了堵住百官之口,将王爷叫进京去说道说道,做做样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岂能真有事,官家总是护着。王妃昨日已回金陵,只是没对外吵嚷,她原本打算静养几日再来接你,谁知一回来就听见有人害你,王妃立刻急得吃不下饭,忙打发老奴过来,将郡主及家人一并接进王府。” 林清这才知道,院外的三顶软轿,是为她和父亲、弟弟准备的。 可这时候这样一走,入住到王府,且不说荣安王妃底细还没查清楚,那甄家只怕是要颜面扫尽了。若论私心,殷夫人这般害她辱她,理当狠狠回报才是。但外祖母却是甄家人,亦是甄家说一不二的老封君。这层颜面扫下来,不仅是殷夫人,就连外祖母亦要受牵连。 “知安多谢王妃娘娘大恩!但我来金陵一向住外祖母家的外院,总要和外祖母说一声才是。” 林清笑着想让老嬷嬷进屋坐着说话,谁知老嬷嬷却摆起了手。 “郡主过虑了,杨老太太那儿,王妃已经派人去说了,她老人家深明大义,又素来最疼惜你,必是极愿意。郡主即刻随老奴去,这档口走才好,日常家用的物件王妃皆命人备下了。倘或使不习惯,便命人收拾好家用细软,一并送到郡主的院中。” 老嬷嬷又躬身行了一礼,意思是现在就必须和她走。 林清想了想,遂点头道:“也好,这时候走的确更好,还是王妃娘娘所虑周全。咱们便随嬷嬷一道去,乌茉留下来收拾东西。” 老嬷嬷点头笑着避让开,欠身请林清走在前头。 夏蝉和雁秋二人会意,分别去将林老爷和林宣带了出来。 林清看着人将父亲背上软轿,再看幼弟也跟着王嬷嬷上了轿,自己最后才上轿。 那老嬷嬷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与身边诸人叹道:“难怪王妃喜爱她,虽说前番莽撞了些,但大体上总是知规矩守礼仪,亦是个极孝顺的好孩子。” 诸人纷纷跟着点头,附声说是。 这一叠声说下来,听的人心中都有了另一番定义。 没过多久,金陵城街头巷尾再也听不到林清闺誉有损的传言。 待到荣安王府时,轿子竟直至二门才停下来。 荣安王妃亲自在二门里迎了出来,见林清等人下了软轿,忙上前一把搂住林清,语声哽咽道:“我的儿,苦了你了。” 林清低声道:“多谢王妃……” 荣安王妃听她道谢,忙立身拭泪。 “瞧我,一面担心你们父女受人欺侮,一面又欢喜你从此可在我身边长伴,竟至如此失态。” 林清心中惊疑不定,荣安王妃与她不过数面之缘,纵使曾与母亲少时相交甚厚,亦不至于有如此悲戚的真情流露。且从前数次相见,也不过平淡无奇,哪里就忽然有了如此深的母女之情? 可瞧着她那模样情绪,竟是半分没有掺假! “快进来,小心些!” 荣安王妃回头看了一眼被人背着的林老爷和被王嬷嬷牵着的林宣,一叠声吩咐,“别瞅着病的病小的小就都敷衍,若不仔细照看着,王府的规矩可不饶人。” 林清被荣安王妃揽着,缓步往里走,最终在一个阔朗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估摸着这个院子离王府正堂颇远,但方位和格局都极好,屋宇房间陈设等一应比甄府给她的好上太多。 荣安王妃拉着林清的手,款款坐下。 “莫怕,到了这儿,就是自己的家,往后你若愿意,叫我母亲也可以。想来一开始还不习惯,就先叫义母,往后再说。我疼你的心,同你母亲是一样的。” 荣安王妃笑得慈爱和善,这份真挚的样子,叫人无法不想亲近。 林清立刻就红了眼,哽咽道:“多谢义母……” “你这孩子,又跟我说谢。快别说了,再说我就恼了。” 荣安王妃轻轻拍打了一下林清的手,颇似她幼年时母亲责罚她的样子。 “知安幼年丧母,长了这么大,除了外祖母,还从未有人这样待我……” 看着林清泫然欲泣的样子,荣安王妃又好声宽慰了几句。 待林清情绪稍微好转后,荣安王妃忙将话头一转。 “王爷近日还在东京,估摸着要再过两个月才回来,王府中也无甚避讳之处,你想如何自在就如何自在,不必理会旁人。有什么不好了,只管告诉义母,纵使这王府里不如意,大不了义母带你回清河!” 荣安王还留在东京待罪,身为王妃却一人先跑回了金陵。 这大约就是清河司马家的嫡女,才有的资格和胆量。 看荣安王妃眉眼间的笑意渐浓,林清亦跟着心情舒畅起来。 不管怎么说,能摆脱殷夫人的发难,还是要多谢这位荣安王妃。 在查清母亲之死是否与她这位“少时旧识”有关前,她始终抱着最清晰理智的想法去保留警惕,却也不能完全就直接把对方当成了杀母仇人。 荣安王妃也是只是她母亲少时旧识的其中一个,还须继续细查。 第65章 不同寻常 在荣安王府住了数日,林清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妥之处。她可自由出入王府,也可时常回殷家看望外祖母。 司徒家的亲事无疾而终,且不说司徒明远如何,司徒筼风便深觉遗憾,她是极盼着林清能嫁入司徒家,从她自己私心而论,有如此良友为嫂她喜不自胜,从家族来说,出身书香世家且医术了得的林清,于司徒家只会是十分受益。 奈何好事多磨,总爱横生枝节。 司徒筼风是个心胸豁达的,虽做不成姑嫂,但到底还是闺中好友。 待事情平息了几日,她就立即命人安排马车,前往荣安王府拜访。 荣安王妃听说她来了,只将人撂在客堂。 她派人去告诉了林清,本来是想问林清的意思,是否要回报一下司徒府。 谁料林清听见司徒筼风来了,提起裙子就往客堂跑,且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携手逛起了王府花园。 荣安王妃深以为叹,自此以后逢人便赞林清如何知书达理又心胸豁达。 送完司徒筼风,林清折身回自己院中,她先去了父亲林湖彦房中。 还未进门,就听到们里头荣安王妃的声音。 “也不知多早晚能醒……” 似是颇为担忧的一声叹息。 林清抬脚走进去,一眼望见荣安王妃和常随其左右的刘嬷嬷,站在父亲床头。 屋里光线不算太暗,恰恰瞧见了荣安王妃脸上的泪痕。 刘嬷嬷听到她的脚步声,遂轻声道:“王妃替郡主生母感伤,也要自己保重些,前些时日吃了郡主开的药,这二十年来的病根儿才算断了,须得宽心将养,万不能再添新病。” “义母,我回来了。” 林清朗声道。 她落落大方地走进去,似是没瞧见王妃扭头偷偷擦拭眼泪的举动。 荣安王妃笑着冲她招手:“天气这般热,你们两个还去园子逛,洗过澡没有?我让厨房现做了酸梅汤,怕你身子弱,只在井水里镇过,却也能消暑解热。” 外头侍立的丫鬟听了,忙捧上一碗香甜的酸梅汤。 林清听了感动不已,须知她在甄府,殷夫人派发酸梅汤时从不考虑她的身体,不是用冰镇太凉,就是索性不加冰镇。 她先向荣安王妃行了一礼,才笑着接过酸梅汤,道:“等会回去就洗,先来看看父亲。” 慢慢饮下酸梅汤,正准备再谢荣安王妃,却被她一把拉过去坐在床头。 “你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遍,无人时不要多礼,在自己家里,还忌讳些什么?你且先给你父亲瞧瞧脉息。” 荣安王妃的神色语气,近乎溺爱。 林清自觉,荣安王妃就连对待自小养在她膝下的世子,也没有如此真情。 这让她十分想不通。 她替父亲听脉结束后,一瞥眼看到房间一角中放着个冰盆,案前一个丫鬟正摇着七轮扇,再一低头又看到父亲脖颈下换了一个玉色瓷枕。 荣安王妃说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知她疑惑,遂笑道:“前日你说父亲脉息里略有些急燥,想来是天气太热,所以我就每日命人往房里送了些冰,宣儿年纪小,也最是好动怕热,他房里也放了些。” 听到荣安王妃这番话,林清顿时怔愣住了。 分明是陌路投缘而已,就算她曾救治过荣安王妃,或者她是王妃旧时闺阁好友之女,可何至于能做到如此周全,这与亲生母亲又有何异? 且还有一层疑虑,更为惊心…… 正皱眉想着,忽听刘嬷嬷轻咳了一声,林清便赶紧行礼致谢。 自知失态,林清倒没有尴尬之色,反倒露出了欣喜,落在荣安王妃眼里只觉得她神色忽然柔顺了不少。 “好了,你快去洗澡,晚上带着宣儿来我院中陪我吃饭。” 荣安王妃一面往外走,一面催促着林清。 二人说笑着走到院门口分开,林清便返身回房,四处一看,只有雁秋一人在房里预备洗澡水。她心中不由得一惊! “乌茉和蝉儿呢?怎么王妃来了,也没人在父亲房里?” 林清惊疑不已。 “王妃来之前,刘嬷嬷让她们去前院领姑娘房里的月钱,也不知她们磨叽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足有半个时辰了。” 雁秋放好水,又将林清衣物备好。 林清皱眉沉思,这究竟是蓄意调走她的人,还是纯属巧合?还有先前那无意中看到荣安王妃在父亲房里落泪,这一切都太不同寻常了…… 待林清洗漱完毕,乌茉和雁秋也都回来了。 “你们去搬王府银库了?” 林清摇着团扇笑问。 乌茉待要开口,却被夏蝉拦住了,她手里举着一封信笺,摇着脑袋,装腔作势地笑道:“这可是东京来的信,可比银山值钱多喽!” 林清一听便知是顾五的信,强掩着激动,笑着用团扇扑了夏蝉一下。 “死丫头,做什么这幅样子!没规矩!” 听着林清娇嗔似的责备,乌茉与雁秋都在一旁掩嘴笑了起来。 夏蝉嘻嘻一笑,知道自家姑娘嘴硬心急,忙双手将信奉上,且道:“蝉儿知错了!姑娘快看信!” 林清正色接过信,忙着拆开了,仔细读了一遍。 夏蝉三人见她先是自己笑了一阵,渐而眉峰高蹙起来,俱都不解。 “顾五公子说了啥?” 夏蝉禁不住好奇,率先开口问了。 “没什么,只说了些家常趣事儿和外头听来的一些新闻。” 林清如实回答,可她不解的是,顾五丝毫不提她母亲如何了,只一味说些好的事情。 从他写信的日子来看,显然已经过了上辈子他母亲身亡的时间。 难道中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缘故? “你们绕出去和方轲取信,可听他说了些什么?” 林清面色焦急地问道。 “说了说了,方轲大哥说,还有些事情,要等见着姑娘再说,他也是从旁的地方听到的,不知真假。” 夏蝉忙忙地抢着回答。 林清捏着信,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顾家也许是出大事了。 顾五哥这是报喜不报忧啊! 庆幸的是,也许经她提醒,顾五哥的母亲真的能避过这场劫难。 如此甚好。 第66章 诡异 她们几个又说笑了一阵,便各自睡午觉去了。 到了傍晚时,日头即将落下去,西天边霞透万里。 林清带着幼弟林宣去荣安王妃的内院吃晚饭,因太阳晒了一整天,惯常走的近路仍是十分晒且热,于是她就改从花园西南边的竹苑穿过去,这条道距离虽远一点,却是凉快多了。 王妃素来爱清净,所以林清只让乌茉一人跟了过去。 园中这一片竹林,凤尾森森,颇为清幽。 竹林一侧掩着一汪天然的泉水,泉水幽咽,青苔幽微,竹林深处尚能听见呦呦鹿鸣。 “姐姐,抱!” 林宣忽而停了下来,抱住了林清的腿,再不肯多走一步了。 小胖脸肉乎乎,白得如面粉团儿似的,白里又透着红润,令人看了便忍不住想亲一番。 林清对这个过继来的幼弟尤为疼爱,亲自为其启蒙,饮食起居无一不照顾得细致入微。 小胖墩林宣对她这个姐姐也是颇为喜爱依恋,动辄撒娇。 乌茉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停下来蹲在林宣面前。 “小爷呀,咱们是男子汉,要爱护姐姐对不对?你看天气这么热,自己走好吗?” 林宣当即瘪了瘪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听到鬼哭……呜呜……姐姐,宣儿害怕……” 听到林宣忽然这么一说,林清大吃一惊,她这个幼弟自来胆大,更是无人和他说过鬼神一道的东西,怎的忽然这样说? 于是她也蹲下来,仔细地替林宣擦拭掉忍了半天才掉下的泪珠。 她柔声笑道:“宣儿知道什么是鬼吗?宣儿为什么会说听到有鬼哭?” 林宣看到姐姐的笑脸,顿时像是怕的厉害的样子,一头扎进姐姐怀里,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莫桑姑姑说的,有很长很长头发的鬼,专吃小孩子,藏在那泉眼后面……呜呜……宣儿刚才听到鬼哭了……呜呜……姐姐,宣儿害怕……” 林清忙将林宣搂得更紧些,后又轻抚其背,柔声细语地哄了几句。 心中却起了大片波澜。 那莫桑是替王妃守小佛堂的丫头,平素看着不大说话,木讷的很。 在她跟前也好,在王妃跟前也好,从未见她有过一句响快话。 但是她却有一个极好的手艺,那就是极会梳头。 所以自从林清来了王府,王妃时常打发她到林清院中服侍,到了夜间才去守小佛堂。 那莫桑为何会跟一个四岁小儿说这些话呢? 她正思索着,忽听怀中好不容易哄乖的小儿,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姐姐、姐姐!那鬼又哭了……呜呜,你去打跑她!” 林清不由得大惊失色,将怀中幼弟拉起来,伸手探了探额头与脉息,发现并无异常后,让乌茉抱起了林宣。 她壮着胆子,一步步往泉眼方向走。 身后乌茉紧张地喊了一声:“姑娘,咱们走。” 原本这一带守夜的人有个,夜间走动的人也多,可今晚竟一个人都没有。 林清这时候才发现这个,不禁有些纳闷。 她缓步往泉眼方向,竹林深处靠近,屏息静听,竟真的听到那里面传出了幽幽咽咽的哭泣,那哭声听着凄凄切切而又空灵绝望,直将她听得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鬼神一道,她虽敬畏,却是不怕。她怕的始终是人。吃人的人。 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喝问:“是哪位姐姐妹妹在里头哭?还不快出来!” 林清的声音一出来,那哭声便嘎然而止,再高声问了几遍,仍不见有回应。 待林清皱着眉,打算离开时,里面突然尖叫一声。 似是透着极致的恐惧与绝望,穿透云霄。 林间飞鸟扑棱棱惊飞,四散而逃。 林清的眉头皱的越发高了,看来这座王府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太平。 这诡异的哭声,让她心里有些发怵。 “走,咱们回来时仍走原来的路。” 她从乌茉怀里结果弟弟,抱着他往前走,边走边抚慰了几句。 小孩子极好哄,一旦离开了那个地方,不一会便将先前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 待到了荣安王妃院中,迎面撞上了荣安王的姬妾们,她们正过来给王妃请安。 这些姬妾,大多数是有儿女的,一见了林清便堆起了层层笑意。 但林清一眼就从她们的笑意中捕捉到了一丝愤恨的痕迹,这痕迹很明显,不加掩饰而又转瞬即逝,倘若不留心,根本就发现不了。 林清不是太能搞懂,她们为何会对自己有这样的情绪。 就算王妃偏疼自己,那难道还能将王府的家产都分给了她不成? 就算王妃这么想,荣安王也不会同意啊!外头传说,那荣安王虽对王妃又宠又惧,可到底怎样也不清楚,即便是真的,可她终究是外姓人,义女而已。 互相见礼后,她们便一起去了王妃院中正堂。 荣安王妃端坐桌边喝茶,看见林清进来,忙起身拉她的手,以阻止她行礼。 “快坐下,咱们娘儿们吃饭,王府的厨子又学了几个拿手好菜,都是淮扬的特色,你快来尝尝,若是喜欢还叫她们去多学几样!” 一叠声说着,竟完全没看那群姬妾一眼。 其中一个眉眼温顺的姬妾,忽然瓮声瓮气地问道:“姊妹们来给王妃请安,顺道问一声,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王妃正抬手示意丫鬟们上菜,遂转眼横了过去。 “知道了,你们都回,个个的且都给我老实本分些,就是王爷所愿。至于王爷何时回来,不是你我能问的事,且不必再日日来问。” 那姬妾忽又垂了两滴泪下来,委委屈屈地道:“奴知道了,只是担心王爷……且……欢姐儿和恒哥儿日日夜夜都哭着喊爹爹……” “放肆!” 荣安王妃怒斥了一声,脸色和声气顿时都变了。 “混账东西,再敢啰嗦,直接将欢儿和恒儿送到我这里来,你这样的母亲,如何能替王府教导好孩儿!” 雷霆之怒忽降,众姬妾吓得团团跪下瑟缩不已,唯恐受到牵连。 外头丫鬟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林清这时候不便开口,正垂眸看着丫鬟们摆菜。 “咕噜……咕噜……” 这时林宣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 林宣虽还不知事,但大人们的情绪却是能准确察觉和判断出来。 他怯怯地拉扯了一下姐姐的衣袖,轻声道:“姐姐……我实在太饿了……” 第67章 杀人 小小的人儿,漆黑而水雾蒙蒙的大葡萄眼,再配上他独有的可怜又可爱的小眼神,看的荣安王妃忍不住捧腹笑了起来。 “你这小东西,饿的这么狠了也不吭声,真真和你父亲一个样儿!” 看着荣安王妃将林宣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一面轻揉他的小脸,一面又亲自给他夹菜,这场景,直看的林清心里一慌。 林宣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嘴巴瘪得老高,用委屈的小眼神,无声抗议。 他想被姐姐抱着吃饭! 林清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得无礼,小林宣这才无法,只得坐在王妃怀里,开始扒拉起眼前的吃食。 荣安王妃神色间颇显高兴,她一挥手,对仍旧跪在地上的姬妾们笑道:“你们放心,王爷无事,还有一月余便能回府,你等且去,不必日日来请安,只管好各自院中事宜即可。” 众姬妾们无声退下,只剩林清姐弟二人陪着王妃吃饭说笑。 不过这一顿饭,对林清来说,吃的颇不是滋味。 刚才当中王府众姬妾的面,不是问话的好时机。 可是从进王府以来,王妃的言行,似是故意回避,就连对她父亲都毫不避讳屡屡提及,可对她的母亲却只字不提。 吃完晚饭,正打算坐下来与王妃闲聊几句,小林宣却忽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姐姐,我困。” 一双水润的大葡萄眼,扑闪了几下,没撑一会儿就倒在林清怀里,合眼睡了过去。 “小孩子白日里闹腾多了,到了天黑就容易撑不住。索性让宣哥儿在我房里睡!” 荣安王妃伸手摩挲了几下林宣的脸,满眼皆是疼爱。 “宣儿尚未洗漱,且他夜里爱闹腾,恐惊扰义母,知安这就带他回去了。” 林清忙起身,她素知王妃有洁癖,所以如此说着就准备带林宣离开。 实则,她也是不放心。 荣安王妃这个女人,对她们姐弟甚至是父亲,样样色色皆是照顾得体贴周到,有时甚至令她感动不已。可这个女人,言行间总透着股莫名的情绪,让她看不透亦是看不懂。 好在说了两遍,荣安王妃也没有强留,遂叫了两个稳重的丫鬟婆子送她们姐弟回自己院中。 一路上乌茉背着林宣,林清自己亲提了盏小而透亮的琉璃灯,在前头引路。 结果才走了一会儿,发现惯常走的那条路,竟被封住了。 也不知是谁,堆了许多沙石在那儿,四周还挖了许多水潭,大约是要重新修葺什么。 因背着林宣实在不便,王妃院中的一个婆子提议绕道走花园里过。 林清环顾四周,见人数不少,遂点头同意了。 想到傍晚时分,那诡异的哭声,林清提着琉璃灯的手,忽沁出了一丝冷汗。 待走到竹林泉水那儿,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林中挂了些明亮的大灯笼,也有值夜的婆子在这一带巡视。 林清稍微放下心来,却仍是催促诸人走得更快些。 快出竹林时,一个长相颇为清秀瞧着有几分面善的丫鬟,忽然急匆匆地迎面走了过来。 “常嬷嬷,快回去,王妃有紧急事务找你们,说是你们男人外头田庄上出了问题!快走快走!你们也是!” 丫鬟口舌极其爽利,一顿催促将两个丫鬟婆子吓得魂飞魄散,忙向林清道了恼,便攒着一口气飞奔而去。 待她们走后,只剩下林清和背着林宣的乌茉。 二人相视一眼,只觉得古怪极了,脚下生风了一般往回跑。 谁知才走了一会儿,先前那丫鬟也不知从哪里绕出来,竟忽然跳到林清面前,将她和乌茉吓了个半死,好在没有惊醒背上的林宣。 丫鬟似笑非笑地盯着林清看,她脸上的神色与方才已经完全不一样。 那种阴森透骨的笑,不像是从一个活人身上发出来。 林清和乌茉只觉得背脊一阵冰凉,冷汗涔涔而下。 “是你,原来是你害死了我们所有人!我是来替她们报仇的,只有你死了,我们才能解脱!” 那丫鬟说着,便冲上前伸手去掐林清的脖子。 林清像是吓坏了,双脚钉在原地,神色呆滞,就连乌茉连喊了她几声都没听见。 正当那丫鬟的手扣住了林清的脖颈时,乌茉惊叫着将林宣放在地上欲上前助林清脱困,谁知一个错眼,竟看见那丫鬟忽然双手一松,竟双眼无神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乌茉疑惑地一抬眼,便看到林清单手举着一排细密的银针,另一只手却停在空中颤抖。 再低头一看,那倒在地上的丫鬟后颈间忽多出来了数根银针。 “姑……姑娘,咱们杀……杀人了?” 乌茉说这话时,嘴唇惨白,哆嗦的厉害。 那丫鬟是直对着地面栽下去的,看不清她的脸上究竟是什么光景。 “死不了,只是封住了她的穴道,晕过去了。” 林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收起了银针。 看着林清脸上瞬间恢复了沉静如水的模样,乌茉忽然觉得不那么紧张害怕了。 “快走!” 林清催促道。 此刻她来不及细想这看似太平的锦绣王府里,为何会有人突然闯出来要杀自己,她满心挂念着自己院中的父亲和雁秋、夏蝉,拔起脚就往回跑。 乌茉皱眉点了点头,她也和林清想到一块儿去了,遂赶忙背起了地上的林宣,和林清一道急匆匆往回走。 许是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搏,林清只觉得自己太紧张了,正赶路间恍惚又听到傍晚那阵诡异的哭泣声。 乌茉也听到了,同样也觉得是自己太紧张所致的幻听。 二人沉默着赶路,不敢给彼此添加多余的恐惧。 忽然,林清猛地刹住了脚。 神色忡然大变! 她满腹狐疑,声儿如细丝般、颤巍巍地问道:“乌茉,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女子,与我眉目间有几分相似?” 乌茉一听,如头顶劈落一道惊雷! 亦是一样的神色大变。 “好像……是!……不仅眉眼,鼻唇也有些儿相似……” 为何会是这样? 这绝对不是巧合! 这座看似太平的王府,实则掩藏了太多秘密。 也许,母亲的死,真的与这座王府有着莫大的关联…… 二人对视一眼,未及开口,便已明白了彼此的所思所想。 正满身冷汗,艰难地迈步往前继续赶路时,她二人忽一眼瞥见,侧前方的假山后有个影子在剧烈晃动,似是人影。 今晚是上弦月,月色不够明亮,那影子被拉扯的老长,似志怪画中的山精鬼怪。 第68章 放火 “快跑!!!” 林清拉起正凝目看过去的乌茉,拔腿就跑。 根本来不及细想,这地方太危险了。 可要回去她的小院,必定要经过这个假山。 只能赌一把! 她一手拉着乌茉,一手用袖子半掩面容,岂图快速冲过去。 但终究晚了一步…… 假山后转出来一个高大身影,拦住了她们的去路,那人玉冠松散,深紫衣袍半敞,微露着光洁的前胸。 月光晦暗,待他往前走了几步,彻底走到光线明亮之处,林清才看到他的面容。 这人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面容看起来只有三十余岁,颇为英朗。只是一双长目微红,正神色迷离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林清松开了乌茉的手,依然用衣袖掩着自己的脸。 没有办法。 只能殊死一搏了! 她侧首低声对乌茉说了几句,就急忙往后退了几步,与乌茉和那男子都拉开了一些距离。 “给王爷请安!” 林清掩着面容,垂着眼帘,深揖下去。 “呵,认得我?” 那男子勾唇轻笑,眉眼间荡出几分醉态,尔后又步履蹒跚地往林清面前走了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男子背对自己,乌茉背好沉睡的林宣,如离弦之箭一般,拔腿就跑。 男子听见动静回头一望,见乌茉已经穿过假山跑远了,轻嗤一声,也懒得去管,转过头来,仍旧打量着正一步步后退的少女。 “别遮着脸了,本王都看到了。” 林清自是不敢放下衣袖,慌乱中忽想起自己刚离开荣安王妃,乃笑道:“义父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才从义母那里过来,义母说稍后还要去我院中取新药,可巧义父就回来了,义母一会赶来看到义父,必定十分欢喜。” 如果没猜错的话,眼前这自称本王的男人,应该就是这座王府的主人,戎马半生的荣安王。 只是她没想到,荣安王面貌竟还如此年轻,完全不像年近半百之人,且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貌丑魁梧。 眼前的男人,卸下戎装,浑身酒气,一步一步地靠近。 “义父?司马朝云何时给本王找了个好女儿?” 他欲伸手扯开林清遮挡面容的衣袖,却被迎面射过来的一排银针逼得转身缩了回去。 “大胆!” 荣安王大怒,脸上怒气萦绕。 “义父息怒,知安只是看您饮酒过渡,且饮食有冲,竟至有了中毒的迹象,所以方才想施针为义父解毒。” 林清退无可退。 前面是身手敏捷、久经战场的荣安王,后面是乱石假山,假山后掩着一个数米深的小湖。 逃回自己院子的路被堵住,而她又不会水。 唯一的生机,似乎是返身往荣安王妃的院子跑。 可荣安王妃那里真的安全吗? 她反问自己这个问题时,心里是发怵的,这一连串的诡异事件,荣安王妃从来没有跟她提过! 她不相信堂堂司马家嫡女、荣安王妃管着诺大的王府,出现先前那样的丫鬟,她会不知道? 还有荣安王现下瞧着,分明是醉态,不可能是才回的王府,那既然荣安王早已回了王府,纵使那些姬妾们不知,她身为王妃何以会不知? “解毒?很好,那便来解!” 荣安王满脸醉意,往林清身边又踉跄了几步。 他伸手脱掉了外袍,露出瓷实的上身,紧接着就要去解去腰间裤带。 林清满面通红,再顾不上其他,手中一排银针全部射出! 这一瞬间,她的眉眼容貌尽皆落入了荣安王眼中。 也仅是因为这瞬间的一眼,那怒意滔天的男人忽而停住了徒手劈来的拳头,且生生受住了那一排细密的银针。 他皱着眉,停顿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 此刻的林清已经震惊到无以复加,她以为这一击她必败,可她不仅没被荣安王伤到,反让荣安王受了伤…… 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再看到荣安王看他的神色,比她此刻的震惊更甚,说是活见鬼了都不足为过。 其中还参杂着种种复杂的情绪,震惊、悲伤…… 正当她想不明白时,假山后忽然蹿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影猛地跳到荣安王身后,正对着她,双手一推,将怔愣中的荣安王推到了湖中。 从林清的角度看,那人影披头散发,一双眼睛毫无神采,待她将荣安王推到湖中后,忽仰头大笑起来,林清才看真切,原来这也是王府的丫鬟,只是此刻衣衫残破,似是被人暴力撕扯过。 露在外面的白皙大腿与敞开的衣衫内的雪白处,皆是血痕累累。 只有一张脸干干净净,毫无破损。 当看到那张脸时,林清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那张脸,比先前在竹林要杀她的丫鬟,更像她! 这究竟是为何? 她自认此前从未见过荣安王,也从未有过交集,且她们中间也差着辈分! 那丫鬟神志倒是比原先竹林那个清醒,此刻正看着林清。 她忽然哭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哭。 “多谢姐姐相救!” 林清强忍住满腹疑问,轻声道谢。 “相救?” 那丫鬟听见她的话,止住了哭声,苦笑道:“我和我的妹妹,都是因为你,才惨遭这种非人折磨,九死一生,我又怎么救你?” 林清道:“因为我?我此前连荣安王一面都未见过,姐姐似乎在这王府里待的时间比我久。” 丫鬟摇头悲戚:“我也不知该去怪谁,这畜生只要喝多了酒,就……” 她又抬眼仔细地打量起林清。 “我们这些人加起来都没有你好看,只是眉眼或唇鼻略有些像你,难怪他今晚看到你如此失常。可怜我的妹妹,我总算是为你报仇了!” 说完,她搬起脚边的石头,准备对着湖中扑腾的荣安王砸下去。 忽然一阵惊呼声,从湖对岸传来。 “走水了!快起来!” “哪里走水了?” “王妃新收的义女那院子里!” “咦?湖里有人!” “王……王爷!” 这一连串急促的对话,来自两个提灯值夜的人,刚好地目光一转就转到了林清身上。 待林清察觉时,发现身边那披头散发的丫鬟已然消失了。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湖里扑腾的荣安王,转身便穿过假山往父亲所在的地方飞奔而去。 第69章 深夜逃亡 一口气跑到了自己在王府的小院前,院中火光冲天,院门外一个人都没有。 林清扬声喊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 心下稍安,乌茉应该是带着父亲他们离开了王府。 她蹲下来,大口喘着气,思绪从方才激越的猜疑担忧中,逐渐脱离了出来。 来不及多想,待气息稍微平复,她便起身往王府最近的出口跑去。 结果还未靠近王府侧门,她就看到荣安王妃带着一堆人匆匆地赶到了。 也许是走得太急,也许是刚睡下匆忙赶出来,荣安王妃只随意挽了简单发髻,仅有的一枝珠钗歪斜的有些离谱。 只见她满面怒气,又是惭愧又是担忧地指着林清道:“你这糊涂东西!怎么连王爷都不知道避讳!” 林清一脸莫名,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义母,这是怎么了?” 她心知荣安王妃追来,今日必定走不脱了。 但不妨与她先周旋着,看后面能否套出些话来。 “怎么了?我听见走水了,担心你们父女,忙往这边赶,一头撞见王爷还有东苑的丫鬟倩儿,倩儿说你勾引王爷!” 荣安王妃望着林清,仍是满面怒色,再没了先前的关切温柔。 “我?勾引王爷?义父?” 林清震惊到无以复加,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无限鄙夷。 荣安王妃丝毫没有因为她的神情而减少怒意,甚而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赖,现有人证物证,你总是脱不开赖不掉!” 她抖搂出一条帕子,正是林清日常用的,只是不知何时掉了,被人捡了去。 “一条帕子能说明什么,我时常丢落个。所谓人证又是什么?” 林清亦是冷冷道。 荣安王妃勃然大怒:“人证自然是王爷!” 林清点了点头,将手负在身后,从容问道:“那王爷和王妃打算将小女如何呢?” 她的语气颇冷,理智的不像临危之人。 “来人,先将林姑娘请到佛堂住着,待我和王爷商量了再说她的处罚。” 荣安王妃话音才落,她身后便走出来几个身形高大的婆子,意欲上前抓走林清。 林清瞅准空档机会,迅速从袖笼中取出一个信号弹。 淡蓝的烟火,冲天而散,开出一朵妖冶的曼陀罗花。 这是个特殊的信号弹,是顾五托人送给她防身用的,守在她附近的方轲等人,一旦看到这个信号弹,无论龙潭虎穴都会前来营救。 荣安王妃脸上怒意愈发浓厚,气得直跺脚。 “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却勾引王爷,烧我王府,现如今还放出这求救信号,是打算让世上的人都知道你在王府的丑事吗?” “带走!快带走!” 不容林清有半点儿反驳,她一叠声吩咐,婆子们手脚更利索了。 将林清推搡着,送到了王妃日常吃斋念经的小佛堂。 小佛堂灯光昏暗,逼仄的空间里,林清抱膝坐在蒲团上,不敢闭眼。 浓重的檀香,让她有些困顿,靠着手里的针反复扎了几次才得以清醒。 不敢睡,甚至不敢眨眼。 荣安王这对诡异而可怕的夫妻,让她有了更多猜疑。 良久,夜深人静。 王府先前因走水引起的喧嚣已然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听到佛像后面有一阵窸窸窣窣响动。 “谁?谁在那儿?” 林清握紧手中仅剩的一排银针,心中有些慌乱。 “呜呜……” 一个娇弱的哭声从佛像后传来。 “出来!再不出来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林清低喝一声,亦不敢惊动院外值夜的人。 “不要……求求你……” 娇弱的哭声,从佛像后慢慢转到林清面前,一张清秀的小脸显得过于惨白,身型娇小,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浑身上下衣衫残破不堪,一双兔子一样红着的眼,望着林清泪珠连连。 “你是何人?” 林清低声道。 佛像前的少女哭道:“我是西苑的阿雅,我知道你是林姑娘……” 林清见她无甚异常,稍稍放下戒备,从袖笼里取出最的帕子,递到她眼前。 “你怎么躲在这儿?你这浑身?也是被王爷……” 林清欲言又止,只觉得此言不堪出口。 阿雅垂泪,点了点头。 “是,我们被买进王府半年了,也不是第一日如此,只是今日王爷不知为何尤其可怕,我……我怕……我就趁乱躲了起来。” 她望着手上滴满眼泪的锦帕,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忙望向林清,嗫嚅道:“姑娘,你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王爷没有得手。但是我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是因为我们的长相?” 看着阿雅与自己颇为相似的眉眼,林清心中惊惧更深一层。 阿雅听到她的回答,轻吁了一口气,眉眼间竟然有了一丝喜悦。 “幸甚幸甚!姑娘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若也像我们一样被糟蹋搓磨,那可真是老天瞎眼、世道无光……” 她顿了顿,见林清仍等着,又道:“起先我也不明白为何,王府里姬妾众多,且个个儿貌美,如我这样的中下之姿,为何会被王爷看上……后来我发现,王府里不止我一人有这样的遭遇,暗中留意竟有数十个和我长相相似的女子都是如此,且王爷只在醉酒时那样对我们,平日里却和寻常丫鬟一般无二,绝不多看我们一眼。” 林清心中长叹,这个位高权重的荣安王如此禽兽行径到底是所为何来! “哦,对了,有一日我洒扫时无意间看到王爷在书房看画,那画上有个女子,貌若神仙妃子,和姑娘长得极为相似,不,那画上的女子竟比姑娘还美些。” 阿雅甜甜一笑,牵动唇角的伤口,又痛得嘶地一声轻呼起来。 林清听得心神一震,忙上前抓住阿雅的手,急道:“你可看到那画上写了什么?” 因为太急,林清一时没看到她手上的伤,直到她痛得掉下眼泪,才急忙松开了。 “对不住,是我太急了。” 林清歉然,亦收了收不宁的心绪。 “我不识字,所以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阿雅郝然地望了林清一眼,便惭愧地低下了头去。 第70章 赐婚 林清四下环顾,发现香炉旁有一碗清水,忙去伸手沾了沾,往案上写下了三个字。 “阿雅,你还记得你在那画上见到过这其中任何一个字吗?” 阿雅俯身去看,先是皱眉想了一会儿,后又点头道:“第一个没有,这后头两个字有。” 林清惊怒交加,一把抓住阿雅的肩膀,郑重问道:“真的是后面两个字?你可记岔?” 阿雅肩上吃痛,忙道:“对!绝错不了,我虽不识字,但记忆却好,那幅画实在是太让人难忘了,我还记得那上面有一个窟窿,就是寻常作画之人落章之处。” 真相如惊天霹雳,闪着刺人耳目的力量,直入心底! 林清松手,连连后退。 她脸上一片惨白,心底燃起不尽怒火。 这肮脏的王府,果然住着她的血海仇人。 那对道貌岸然的夫妻,狼狈为奸也好,各怀鬼胎也好,必定是害她母亲之人。 虽然她还不清楚,母亲与她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但目前来看,荣安王的可能性最大。 权势滔天,平江知府和东京许家都可以动辄倾覆之人,母亲少时旧时,再加上阿雅所证…… 她低头垂泪,泪珠儿滴落,刚好地掉到她方才写的那三个字上。 林月英。 这是她母亲的闺名。 原来那所谓朝廷肱骨、百战英雄,私下里竟这样禽兽变态般恋着自己的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地专找与母亲相似的少女倾泻欲望。 她蹲下来,抱着膝,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心中的痛苦、愤怒、悲伤搅作一团,伴随着深深的担忧。 荣安王府,比她原本想象的敌人要难对付得多。 天子胞弟,战功累累的荣安王,再加上一个清河司马氏作后盾的荣安王妃。 眼下自己被困,能否逃出去,犹未可知。 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一颗星子也看不到,只有茫然无边的暗夜。 不知父亲他们现下有没有逃到城外田庄…… 正垂泪想着,门外忽然一阵喧哗。 透窗而望,一群王府护卫闯了进来,他们身后簇拥着一个高大身影,深紫蟒袍,正是她的死仇荣安王。 “你们在外面守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荣安王扬声吩咐,众护卫齐齐应诺。 林清惊而起身,一眼瞥见阿雅瑟缩成一团,满脸都是极度的惧意。 “阿雅,你先去佛像后面躲着,别出声。” 阿雅忙往佛像后面躲,忽又伸头担忧地看了林清一眼。 “姑娘你呢?” 林清伸出手上最后一排银针,勉强笑道:“我有防身之道,无妨,且我是甄家外甥女,他们不会真的乱来,你快躲好。” 阿雅刚缩头躲好的瞬间,门吱呀而开。 荣安王步履轻快,脸上笑意萦绕。 他走到林清面前停了下来,此刻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 “你是月英的女儿?” 林清从他脸上的笑,看出了震惊与欣喜。 “王爷慎言,家母已过世,请勿再以幼时闺名相呼。” 林清冷着脸,淡淡地行了一礼。 荣安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目光重透出满满的欣赏。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惜了,你不是月英和我的女儿。” 他这一句,激得林清勃然大怒,袖中掩着的银针捏的死紧。 “王爷一定要如此侮辱一个亡魂吗?” 林清几乎是咬着牙,恨恨地吐出这句话来。 她望着荣安王的眼神重,蕴满了冰刀,如果可以,此刻荣安王已经被她射成了筛子。 “侮辱?我怎么会侮辱我的月英?你这小丫头未经世事,哪里知道我待月英的情。” 他笑了笑,神色有些自我嘲讽的意味。 “我若真要侮辱月英,只怕你便真是我的女儿了。” 他掀起衣袍,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长目微眯成一道线,他望着慈悲的佛像,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那年我拿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去和皇兄换了一道圣旨,那是我和月英的赐婚圣旨,皇兄说我成婚时无功无绩,王妃会让人笑话,他要我去戍边三年,有了功绩后才将圣旨给我,可是待我回来,月英被迫却嫁给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家小子。” 林清看着他深情无限的样子,冷嗤道:“我母亲与父亲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 荣安王亦是冷笑,仍是望着佛像:“那我算什么?明明是我和月英自小相识,明明她最开始属意的人是我,林家那贼小子只不过乘虚而入,他根本配不上月英!” “你胡说!我父亲母亲自来琴瑟和鸣,情深似海。我母亲说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男儿,但我从未听母亲提过你!” 林清毫不客气地反击。 荣安王这才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歪歪地靠着佛像前的案桌腿。 “是吗?大约是后来太恨我了,不过,恨我也好,总比什么也不记得强。” 林清听着他这突如其来地转折,更是不明所以。 但看到荣安王面上令人动容的痛苦时,她又大概懂了。 “月英……真的从未提过……我吗?” 荣安王双手撑住额头,隐约可以看到他额间青筋突起,面上汗珠层层渗出,似是极其痛苦的神情。 林清盯着他看了一会,神色沉静如水,只淡淡吐出了两个字:“从未。” 倏然间,就看到荣安王越发痛苦起来,双手抱头,沉声吸了几口气仍是不能减轻。 “为什么!!!” 一声暴怒之后,荣安王终于抬头跳了起来。 林清见他双眼猩红,满面癫狂之色,忙握紧了袖中银针。 “为什么!!!为什么!!!” 荣安王紧紧地盯着林清,一步步靠近,一遍遍反复问着同一句话。 “月英,为什么?” 他的神色突然从暴怒变幻成柔情脉脉,站在林清面前,声音极为悲戚。 “我明明告诉过你,皇兄已答应赐婚,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要另嫁旁人?那姓林的小子究竟有哪点比我好?你告诉我啊,月英!你说话啊,月英!” 好似经历了极度的悲苦,荣安王堂堂七尺男儿,竟悲啼不止。 “月英,你怎么就不知我的心?月英,月英……” 到了后面,竟语无伦次起来。 林清心中害怕,却强撑着喝问道:“你既对月英如此深情,又为何要毒害她?” 第71章 以命换命 “我怎么会毒害你?” 荣安王逼到林清面前,语声几近癫狂。 “我怎么会毒害你?月英,难道不知道我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吗?我日夜盼着,你能成为我的王妃。你不知道我在边关塞外是如何度日如年……” 荣安王哭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孩童。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双眼猩红,忽然似无法自控了一般,冲上来将林清扑倒在地。 冰凉的地,让林清背上顿时汗毛倒立。 高大的男人扑上来,死命地抱住她,厚重的呼吸又急又乱,喷薄在她耳边,令她直欲作呕。 “月英……月英……” 一遍又一遍地低吟,男人硕大的双手渐而抚上她的腰肢。 一对猩红而燃着欲望与怒火的眼,直直地盯着她,似要噬心化骨。 林清慌乱之中,只知用力推他。 可是荣安王力气太大,无论如何都推不动。 外罩衫已经被撕开。深深的恐惧袭上心头,巨大的耻辱与痛苦感,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存在过。林清心知这下自己要完了。 双手已经被对方死死擒住,丝毫动弹不得,手中银针根本施展不了。 热泪滚落,烈火般灼人。 绝望渐渐涌上心头,上一世沉入寒潭的巨大恐惧重又袭心头。 令人窒息。 真的又要死了吗? 这一世竟比上一世死的更加屈辱…… 她不甘,她恨! 忽而,她目光微动。 恰在这时,她看到佛像后面忽然冲出一个人影,直接冲上前,也不知是拿了个什么东西,对着荣安王后脑处狠狠砸了下去。 荣安王顿时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压在了林清身上,且再也没有动弹一下。 “林姑娘……你没事?” 原来是躲在佛像后面的阿雅! 她使尽最大的力气,才将荣安王从林清身上推开。 林清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没事,多谢你!” 她感激地冲阿雅点了点头,而后又俯身去探荣安王气息。 万幸,还活着。 否则她今晚怕是出不去了。 “死……死了吗?” 阿雅语声颤抖,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害怕。 林清摇了摇头,伸手又往荣安王头顶扎了两针。 “没死。这畜生犯下如此罪行,早晚该死。只不过现在还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我方才扎了两针,这样他晕的时间久一点,咱们才有可能挟持他逃出去。” 说完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黑色药丸,强行塞进荣安王嘴里,再取一碗供在香案上的清水,直接灌入他肚中。 “林……林姑娘,这是毒药吗?” 阿雅重重咽了一下口水,有些不安地问。 林清神色凝重道:“是毒药,这世上只有我有解药。” 思索了片刻,她冲阿雅招了招手。 阿雅怯怯地朝她身边挪了挪。 “阿雅,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会救你出去。” 面对阿雅,再想起先前竹林里要杀自己的丫鬟,以及假山的那个,林清心中感受复杂。 这些无辜的女孩子,只是因为长相略有些像自己的母亲,便被人买来送给这禽兽倾泻欲望。 有些不堪受辱或至癫狂或至身亡,这一切皆是因为所谓的“情”之一字,渐成执念。 但是……不对! 林清眉峰忽蹙。 她冲过去伸手搭在荣安王脉搏上,皱眉听了半晌,面上神色越发凝重。 这荣安王的脉息竟是中毒之像! 她的药不会这样快起效。 她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然发现荣安王体内常年滞留一股慢性之毒,年月之久,她已无从探知,只是这毒倒和她母亲所中之毒如出一辙! 原来荣安王当真没有对她母亲下毒。 是谁?竟能悄无声息且经年累月地给荣安王下毒而不被察觉? 林清脑中浮上一个人的面庞,言笑犹在耳侧,她忽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良久,她看了一眼昏在地上的荣安王,叹息了一声。 只怕没有十足把握能出去了。 正想着,透过窗恰看到一群人提着灯笼,袅袅娜娜地走进了佛堂外院。 当头的一个就是荣安王妃! 林清浑身上下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阿雅,你还是躲起来罢!” 阿雅怯怯地摇了摇头,似是明白了林清刚才所说的意思。 “林姑娘别丢下我,阿雅宁愿死也要试一试,留在这里生不如死,若真能逃出去,我还想再找一找我的爹娘和哥哥……” 即便有危险,即便有性命之忧,她也要拼死一试,往常就是死也未必会有这样逃出去的机会。她都这样了,还怕什么死,怕的只是永远停在日复一日的绝望深渊。 林清看着她眼神里的决绝和嘴角噙着的一丝释然的笑意,遂也明白了。 她点点头,伸手将阿雅拉到自己身后。 她蹲下来,手中银针抵上了荣安王的咽喉。 她在赌,赌清河司马氏眼下还不敢公然藐视皇权。 别的,什么夫妻之情,什么伦常夫纲,对眼前跨门而入的这个女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司马朝云,你终于来了。” 林清冷笑,笑的是含笑望着她的女人,亦是曾经因她感动过的自己。 “居然还能占有先机,不愧是他的女儿。” 荣安王妃司马朝云一人走了进来,其余人都停在了门外。 “放我出去,否则只能让你当寡妇了。” 林清不想啰嗦,手上稍稍用力,荣安王的脖颈上便被刺出血珠子。 司马朝云知道,那些穴位一旦完全刺中,荣安王便会立刻毙命。 可她却轻笑道:“小丫头,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不怕当寡妇了。这个可威胁不了我。不过,我有一笔划算的买卖,你听了保准高兴。” 林清怒道:“我已放出信号,我的人很快就会前来营救,你给荣安王下毒的事,真的以为没有人知道吗?” “知道又怎样?你父亲和弟弟,还有你那几个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全都被我的人接到我自己在城郊的山庄里了。” 司马朝云轻笑,言语神态中尽皆戏谑嘲弄。 “你!!!” 林清大怒,握着银针的手,抖了抖。 “胡说八道!” “知道你着急,我给你瞧瞧。” 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了一根金钗,举到林清眼前晃了晃。 这是雁秋生辰时,她特地让人赶制的样式。 全金陵独此一个。 司马朝云望着林清紧张愤怒的面容,忽神情一肃。 第72章 交易 “替我研制一种丸药,可令人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医经记载的名字是,冲和丸。” 司马朝云自始至终从没有侧目看过地上的荣安王一眼,只神色淡然地和林清说话。 “另外,以我义女之名,嫁一个人,然后趁机盗取他家的一个宝物。如此两件事得手后,我便将你父亲等人,全部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看着她眼神中不容置喙的霸道,林清不禁疑惑,她此言或许不假,若父亲他们真的被她劫走了,那可如何是好…… 心中的疑惑焦虑和担忧,搅成一团乱麻,可面上终究是沉静无波。 “你究竟是要做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提前设计好的,对吗?” 林清的质疑声,夹杂着几分为不可察的恨意。 “起先倒真没有,不过后来我觉得你的聪敏机变和隐忍耐力,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所以我便想到了这个交易。” 司马朝云好整以暇地望着林清,大有猫逗耗子之态。 “我若是不肯呢?” 林清手中银针紧了紧,荣安王脖颈上沁出了更多血珠子。 “我说过了,王爷的性命威胁不了我,即便你当下杀了他,我亦可以对外说是王爷酒后被小丫鬟失手杀了,他最近几年荒唐事也是不少。” 司马朝云点燃了一柱香,望着佛像拜了拜。 香入香炉,白烟袅袅,沁出一股安人心神的味道。 林清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缓缓收回了手上的银针。 “你是不是给王爷下了毒?虽然我瞧不出是什么毒,但是方才王爷突然暴动,心性举止大变,竟至与本来面目判若两人,且脉息间隐约有中毒迹象。” 她还不能挑明,若是此时说出荣安王与她母亲所中之毒一致,只怕司马朝云此刻便要痛下杀手。有胆子且有能力给荣安王下毒者,除了皇宫大内,最有可能者,必定就是这位清河司马氏嫡女、现今的荣安王妃了。 “果然聪明!” 司马朝云鼓掌而笑,眉峰微挑,望着林清的神色只有欣赏。 “是我下毒又怎样?如今的荣安王,卸甲归园,只不过是空有架势,亏他还以为皇宫里头坐的那一位,对他当真兄弟情深。实则,只是拿他当傻子戏耍,顺便给自己造个贤德名声而已。” 此刻的司马朝云,神采飞扬,眼神微微扫过荣安王,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之色。 听着司马朝云毫不避讳地说出这些话,林清心中巨震,她极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为什么?” 她极力忍住不露出异常神色,只冷着脸皱眉问道:“你是为了司马家?给王爷下毒,让我去盗宝物,都是为了司马家?” 除了支持司马家的野心,她实在想不出司马朝云为何会对荣安王弃之如敝履,纵使没有夫妻情深,可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和权势不顾,非要铤而走险去图谋一些奇怪的东西。 只能是比现如今更诱惑人的荣华富贵与权势滔天了! 司马家是以武功传家,又有从龙开国立朝之功,虽世代偏安一隅,其族人却一向跋扈。 历代帝王皆厚待司马家,多出皇后。今上若非早年间已立姜氏为后,而年龄相差太大,这司马朝云必定是后位的不二人选,今上念及司马家之功,便将司马家嫡系中最优秀的嫡女嫁给了自己唯一的胞弟,并许诺,姜皇后所生皇长子,将来必定娶司马朝云兄长之女为后。 如此恩德,若非是有了登天之念想,又何至于此? 林清越想心里越害怕,甚至后悔方才问题不该出口。 司马朝云似乎根本不把这种问题放在眼里,既不计较,也不回答。 她略抬了抬下巴,望着佛像,笑道:“东京承平侯府顾家,听说过吗?” 东京承平侯府顾家。 顾五哥? 林清心中一紧,面上却丝毫没有带出来。 “略有耳闻,承平侯爷,功勋卓着,实乃英雄。” 她皱着眉,询问地望向司马朝云。 好端端地提那远在东京的顾家做什么? 司马朝云笑道:“要你所嫁者,便是这位大英雄的第五子,东京人称顾玉郎,顾秀,字熙昭者。” 林清闻言,大惊失色,手中银针险些掉落。 她心中翻江倒海,直想同司马朝云再反问确认一遍。 谁料司马朝云却冷笑起来:“他虽双腿残废,又有弑母之嫌,却是顾家小一辈里,今上最器重之人,且他母亲冯氏素来最偏疼他,十有八九是将那宝物留给他了。” “什么?!” 林清不可置信地望着司马朝云,神色大变。 原来她这样提醒还不够,顾五哥最终还是落得个弑母的恶名,可双腿残废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记得,上一辈子顾五并没有双腿残废啊! 她的震惊和复杂的情绪变化,落再司马朝云眼里,却是另一番理解。 如花似玉的少女,诗书世家之后,让其带着目的远嫁他乡,且所嫁之人是个双腿残废且十恶不赦的恶徒。不是这样的反应,又该当如何呢? 可是她司马朝云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不管过多久、用什么样的手段! “知道你的委屈,可想想你父亲,这是最好的选择。” 司马朝云笑得十分从容,仿佛笃定林清肯定会乖乖配合。 “好!我答应你。” 林清一咬牙,便点头答应了。 “但我想知道真相,为什么是我?单王府里庶出的女孩子就有十来个,更别提司马家的女儿了,为什么选我?” 所谓的,看她聪明机变,应不是主因,世上机敏的女孩子多了去了,荣安王府和清河司马家不可能挑不出一个像样的来。 她亦要进一步探明,司马朝云是否知晓,她与顾五哥相识一事。 方才的发问,毒害荣安王的缘由,司马朝云避而不谈。 这次再问为何选林清,她却目露凶狠,冷笑了起来。 “你不必知道!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许再问。我要的是冲和丸和顾家的传家宝!你照做就是,半年为期,完成了,你便可以和你父亲团聚,做不到便来领你父亲的尸身!”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一阵吵嚷。 林清扭头一看,却见一队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和院中荣安王妃带来的人扭打成一团。 这时,地上的荣安王突然闷哼了一声。 林清和荣安王妃齐齐低头一看,却见荣安王忽然睁开了双眼…… 第73章 疯了 “娘娘!” 荣安王一睁开眼的瞬间,将林清和司马朝云吓了一跳。 结果却是一睁眼,就望着司马朝云叫“娘娘”! 林清望着面露痴傻、口中流涎的荣安王,一时目瞪口呆地不知要说什么。 司马朝云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伸手往抱住自己大腿不放的荣安王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又如慈母般柔声道:“煜儿乖!”。 荣安王姓萧,名煜。 荣安王听到司马朝云的轻唤,立刻满眼依恋的往司马朝云腿上蹭了蹭,好似小孩儿缠着慈母撒娇一般。 “荣安王……疯了?” 林清面露惧骇,惊问道:“你究竟给他下了什么毒?” 司马朝云上下打量着林清,冷笑道:“我给他下毒,你不该感谢我么?若他不疯不死,必定穷尽一切也要得到你,莫非你愿意?” 看着司马朝云脸上的嘲讽与冷意,林清有些不寒而栗。 “好,这些我都可以不问,但你如何保证我嫁去顾家后,你不会虐杀我父亲?” 林清斜斜看了一眼窗外,就看到方轲带着数十人浑身是血地冲到了佛堂门口。 “放他们进来。” 司马朝云侧身一退,方轲等人及王府的戍卫就都冲了进来。 一时间,小佛堂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荣安王神情仿若稚子,躲在司马朝云身后瑟瑟发抖。 “姑娘,你可有伤着?” 方轲不顾身上伤口汩汩冒着血,抢先问起林清。 林清感激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姑娘放心,方轲今日拼上性命也定要将姑娘救出去。” 方轲将林清互道身后,长刀直指司马朝云。 “好一个忠心护主!” 司马朝云鼓掌而笑,神色不屑:“罢了罢了,咱们的交易也还是要你心甘情愿,才能做得。” 她挥了挥手,堵在门口的戍卫都四散开来。 方珂见状,迅速带着林清往外逃去。 “想清楚了,再回来找我!” 司马朝云笃定而充满嘲讽之意的话,从身后冷冷传来。 林清只觉得背脊一寒,脚下速度更快了。 …… 金陵郊外的一处山庄,掩映在一片荷田里。 这是林清来金陵前,安排人买下的,周围十里内的田庄都是她家的产业。 当她和方轲等人,一番奔波赶到时,却发现山庄大门敞开,一路皆是血迹。 才一进门,就看见荷花池旁,夏蝉跪在地上大哭,而她的身侧,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林清颤抖着走过去,在看到雁秋惨白的脸时,她全身的血都僵住了。 雁秋…… 死了。 胸口处霍然一个血窟窿。 血迹半干。 还是离她而去了…… 还是没有护住…… 悔恨、自责和悲痛,汹涌而来。 “姑娘,还好你平安逃出来了!” 夏蝉见是自家姑娘回来了,忙止住哭,开始诉说此间事宜。 “王府的人,不知怎么追寻到这里,方大哥要去救你,一转身走的功夫,他们就寻来了。可恨的是,我们庄子里头,竟混进了刺客,那人趁乱时想刺杀老爷,雁秋姐姐眼尖,忽然发现了,她挡在老爷身前,挨了那一刀。后来,王府的人一箭将那刺客射死了。再后来,王府的人便将老爷和宣官儿并乌茉姐姐等人都带走了,只留下我,让我好生葬了雁秋姐姐……” 这一刀,致命。 若不是雁秋挡下,死的人就是她的父亲。 林清颤巍巍地抱起雁秋,潸然泪下。 “雁秋姐姐临去前,还叫姑娘……叫姑娘不用伤心,说没了雁儿,还有乌茉姐姐、梅姐姐和蝉儿,但姑娘若没了父亲,可就是举目无亲了……” 夏蝉哽咽半晌,才将话说完整。 听了这话,林清心里如有尖刀剜过,痛不自抑,雁儿,是为她而死…… 她双眼哭的红透,声音低沉而嘶哑:“可知道是什么人要杀我父亲吗?” 来抓父亲等人的,是司马朝云所派之人,那刺杀父亲的,又是谁呢? 夏蝉拭泪,悲痛摇头:“那人是庄子里头新进的一个杂役,平时都见不着的人。可怜雁秋姐姐到底……到底……” 姑娘提心吊胆这许久,可到底还是先她们而去了…… 林清抱着雁秋的尸身,痛哭许久。 傍晚的湖边,荷叶田田,荷花在幽微风中散出阵阵清香。 莲蓬头硕大一个,压的荷茎弯弯,有些已经快熟了。 雁秋最爱吃那刚剥下的莲蓬子,说刚剥下的莲蓬子,吃起来齿颊留香,最是清甜。 可自此以后,便再也吃不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蝉揉了揉哭得红肿的双眼,站在林清背后低声道:“姑娘,这儿风大……咱们是不是该给雁秋姐姐换衣服了?” 林清抬头,红肿的双眼,透出无限悲戚与茫然。 “好……” 林清亲自替雁秋擦洗身子,给她换上自己的衣裙首饰,再仔细给她修饰了仪容。 让方轲花重金去买了个水晶冰棺,再命人将睡在水晶冰棺里的雁秋抬至后山藏冰的冰窖里。 诸如此般安排妥当后,林清坐在后山石门前,等出去打探消息的方轲回来。 夏蝉望着她的侧脸,看她脸色苍白萎靡,再没了前段时间身子大好后的神采飞扬,亦知道此时她心里极是煎熬,遂陪着她静默着吹吹山风。稻草与荷的清香,阵阵扑鼻,沁入心扉,似乎能稍稍缓解心中伤痛。 过了好一会儿,夏蝉才敢开口问。 “姑娘,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先回去吗?” “回去?回哪儿去?” 林清是声音酸涩而低沉。 父亲和弟弟都被毒害母亲的仇人带走了,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雁秋为了替自己救下父亲而死。姑苏林家除了梅冬和春草,就只剩下个空壳子。 甄家亦是不能再去了,便是不为远避殷夫人,为了外祖母考虑,也是不能再去了。 只要她不在外祖母跟前,殷夫人没见到外祖母偏疼她,自然也不会想着暗地里坑害外祖母。 她还能回哪儿? “去荣安王府,” 良久,林清才幽幽吐出一句。 夏蝉大惊失色,忙劝道:“姑娘三思啊,若这时候还回那人鬼不分的王府,岂非又落入那毒妃的手中?” 荣安王妃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又权势滔天,姑娘再落入她手中不知还要吃怎样的亏。 “去哪儿不是一样?现在还怕什么,再过几日便要嫁到东京,那时也要从王府出嫁。” 林清望着满湖荷花莲蓬,面色沉静,眼角残留着的泪滴,缓缓落下。 第74章 洞房花烛夜 当林清带着夏蝉回到荣安王府时,竟发现王府里处处张灯结彩,门窗上贴满了大红当喜字。 荣安王妃司马朝云带着一众女眷,亲自迎到了院门口。 一个婆子跟在司马朝云身后,看着林清通身白衣且头戴白花,不由地低声疑惑道:“郡主眼见着就要嫁去东京了,怎地穿起白身来?这样也忒晦气了……” 司马朝云淡定地摆了摆手,笑道:“无妨,随她高兴。” 似是料定林清会返回王府一般,司马朝云竟提前让众人备好了一应出嫁之物。 林清迎上司马朝云志得意满地目光,眼底一片冰凉。 “义母,为何亲事定的这样急?” 微微欠身行礼后,她随着司马朝云进了内堂。 “倒不是我急,急的是承平侯府,我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论理他顾家老五才死了母亲,不当娶妻,只是这事在东京闹开了,顾家为老五求亲,遍求不应,是我托宫里的娘娘在官家面前提了一句,官家竟然立刻给你们指婚了,这其中关窍,等你嫁过去自然就能明白了。” 司马朝云缓缓地拨着茶碗盖,笑道:“侯门大宅的,这些也都是寻常的很,你是他的亲生女儿,想来都能应付得了。” 一众女眷俱垂头不敢言语,也不敢抬眼看司马朝云与林清二人。 林清却是轻嗤了一声,淡淡地道:“明白了。” 在荣安王府过了数日,终于挨到了林清出嫁这日。 这几日中,林清只是与夏蝉一道,在闺房中熟悉大婚一应章程礼仪。从金陵到东京,这一路要走上许久,中间事宜也要由教习嬷嬷一一陈述。 司马朝云中间并不曾见她,只叫人给她丢了一封信。 信乃乌茉亲笔所写,所言无他,只是说林清之父及幼弟安然无恙,她必当以命护之,且再三叮嘱林清务必要顾好自己。 看完信后,林清心中安稳许多,倒也认真应对起婚礼之事来。 从金陵到汴京的路上,停停走走大约过了十余日,到了汴京地界已然入秋。 繁杂的大婚程序后,林清被喜娘牵引着,走进了洞房。 从迎亲到拜堂,从拜堂到洞房,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听到顾五出声说一个字。 林清忍着腹中饥饿,想等顾五外面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再细细和顾五说清楚,她这次被迫出嫁的缘由。 可是她的内心竟半分没有觉得不妥当,或者委屈。 拜堂前她仔细想过,这所嫁之人,若是旁人,她是否能像现在一样安然地接受司马朝云的胁迫安排? 只怕是不能。 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夫君,会是这样的情形下得来。 听着红烛哔剥燃烧的声音,林清笑了笑。 纵是受人胁迫,但所嫁之人是他,心中亦觉得无甚妨碍。 自从遇见顾五哥,她受他多少相助与照拂,心中感念至深。顾五哥为人坦荡磊落,又侠义热肠,实在是个真正难得的君子。从前在金陵湖边那番对话时,她就曾想过,谁若嫁与他为妻,必是极幸运。 可她尚且来不及问上一声顾五的意思,娶她可愿?如今她又是这么个处境,对他而言可说是拖累,纵他愿意,日后涉及司马朝云所谋之事,也是极大的艰难。 她神色凝重,低眉摆弄了一会衣角,忽长舒了一口气,已是转了一翻心思。 这是圣上赐婚,她不能驳回,她亦是受人胁迫,若顾五哥当真不愿,那便求他允她半年时间,待解决司马朝云后,假死也好出逃也罢,她必定利索地离开顾府离开他。 喜房中只剩下夏蝉一人,此时见她这番神思变化,亦捂嘴偷笑起来。 “什么表公子司徒公子,我说还得是顾公子才配得上姑娘呢!这隔着千里迢迢隔着世事无常,亦能成了夫妻,可见是上天注定的缘法!” 林清却是低头,轻扇掩着红妆,无意间笑意隐隐流露。 主仆二人一直坐到了二更天末,喜房中仍旧无一人进来。 夏蝉渐渐着急起来,她又怕林清起疑,俯身道:“姑娘,我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可吃的糕点。” 林清哪里不知她心里所想,亦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守礼些,不可胡闹。” 夏蝉应了一声,转身急匆匆出了门去。 承平侯府此时静悄悄的,四处冷冷清清,半分办喜宴的意思都没有。夏蝉跨过院门,自又往前厅书房方向摸去。 这地方她不熟,却也很快摸到了顾五的书房门口。 她见书房门口守着两个高大男子,便站定脚,高声问道:“我是林娘子房里的,我家娘子半日没吃东西了,着实饿得厉害,敢问两位大哥厨房怎么走?” 那门口两个男子一愣,面面相觑,一个立刻走进了书房。 过了一会,那男子便走出了书房,手中却多了一个食盒。 他提着食盒对夏蝉道:“你这走的离厨房相去甚远,我这里刚好有些点心,你且拿去应急。” 夏蝉忙笑着道了谢,随即提着食盒往回走。 她一走进去,林清就扔了手中纨扇,迎上来问道:“怎地出去这么久?” 夏蝉知道她已经看穿自己心思,将食盒放在桌上,一一拿出来摆放好。 “姑娘,我心里奇怪,所以出去瞧瞧,这个时辰了,姑爷怎么还不过来。方才我去了前厅书房,借故问书房门口的长随厨房怎么走,且说姑娘饿了半日,结果那长随便从书房拿了这些点心给我。姑爷当真奇怪!我明明在窗户上看到他与那长随的影子凑到一块嘀咕了好一会儿,他既知道姑娘饿了,为何不自己来送糕点?可若真要冷落姑娘,又何必让人送这糕点?” 林清一面坐在桌边吃点心,一面仔细听夏蝉的回话。 她细细思量了一番,塞了个糕点到夏蝉手中,笑道:“今日他应该是有事不会过来了,你也不必去打听,明日起,你且细细留心,将这顾府的各路人都摸摸底子,只别问他就行。” 夏蝉也没多问,只顾着吃起糕点来。 姑娘这样安排,自有她的道理,她只管去帮姑娘打听清楚就行。且方轲大哥也跟着来了承平侯府,她还有什么好愁? 她虽不明白为什么顾五公子洞房花烛之夜不来见姑娘,但打量着姑娘似是毫不在意,瞧不出半点难过,她也就懒得去深究了。 不过,顾五公子送来的这糕点可真好吃! 第75章 顾家 三更天已过,窗外的虫鸣渐渐消失。 林清褪下喜服,沐浴更衣后躺在大红喜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从喜床上走了下来,轻推开窗户,遥遥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 忽又想起原来在姑苏林家时,那天晚上听到顾五吹箫,也是一样的月明如镜。 此刻皎皎月华倾尽温柔,凉风习习随性而生。 林清心里满是疑惑与担忧,不知顾五的腿疾究竟如何了,还有他为何还是落下了弑母之名。 站了一会,忽觉身上有些凉意。 “大娘子,入秋了,夜间凉的很,早些歇息。” 林清闻声回头,却见一个眉角有道细疤的高瘦女子捧着香盒站在案桌后。 “这位姑娘眼生的很,你是五爷院里的吗?” 迎着林清质问的眼神,那高瘦女子丝毫没有胆怯,只坦然而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是,我叫孟瑶,原在边关战场被五爷所救,后来一直为五爷效力,现在被指派来服侍大娘子。” 林清见她举止磊落从容不似一般侍女奴婢,且她答话自称并非奴婢而是直接称“我”,再度她眉眼间神态却是自有一股英豪之气,不由地心生亲近之意,遂笑着走了过去。 “好,那我便唤你阿瑶如何?” 梦瑶将香盒放下,目光有些惊诧闪烁。 “是,大娘子。” 关好门窗,再将床上的帘帐放下,孟瑶便准备转身离开房间。 刚躺下床的林清忽然又坐了起来。 她已打发了夏蝉在外面守着,于是悄声问道:“五哥可有什么话?” 孟瑶神色一惊,眉头轻蹙,那道细细的疤也拧得变了形状。 “五爷倒是没什么话让我转给大娘子,只是……我过来前五爷曾跟我说,让我尽心服侍大娘子,务必要护大娘子周全。” 怔愣了半晌,林清才朝外面点头笑道:“知道了,你也早些歇息。” 安然睡了一晚,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林清就被门外的吵嚷声惊醒。 “蝉儿?何事吵嚷?” 夏蝉闻声,赶忙推门进来。 “姑娘,她们不讲理,才这个时候,就过来催姑娘梳洗了过去请安!” 夏蝉气的脸都青了,可见门外争吵之人颇为厉害。 林清翻身起床,披衣跻鞋走到门口,却见一个梳着同心髻头油擦的噌亮的小娘子,正趾高气昂地站在阶下。 “你是哪个屋里的……姨娘?” 那小娘子脸上一阵得意,正眼都不瞧林清一下,仰着头笑道:“我是五爷屋里的!” 这时,孟瑶提着一把长剑,从院外走了进来:“不过是五爷外院洒扫的粗使丫头,大娘子没见过,不是什么姨娘。” “圆儿姐姐是打小在里屋服侍五爷的人,二夫人特意交代过,待大娘子进门就开脸,可不就是姨娘了么?” 一旁有小丫头为那自称是顾五屋里人的小娘子抱不平。 孟瑶一时急躁起来,忙面露凶悍,喝道:“混账东西!五爷何曾有屋里人!你们这些不要脸皮的婆娘,休要天天做那白日梦!” 林清看着她们言语往来,只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招呼夏蝉去准备梳洗之物。 “阿瑶,她叫圆儿么?” 看林清也不气恼,就那么淡淡地站在那儿笑,孟瑶忽然有点失望甚至是气愤。 “是,大娘子。” “圆儿姑娘既是五哥屋里人,自然也归我这大娘子统管,对吗?” 她闲闲地倚在门上,接过夏蝉递来的梳子,却是慢悠悠地梳起头发来。 “是,大娘子。” 孟瑶抬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仍觉得看不明白。 “阿瑶你这性子……” 林清对上孟瑶投来的疑惑目光,莞尔一笑。 她这性子,倒是颇有些像雁儿,也是一般的莽撞急躁且不善言辞。 “既这样,”林清垂下眸只顾梳头,“圆儿姑娘就到我屋里来服侍,服侍好了,再准你抬姨娘,可若连我都服侍不好,那便卖出去罢了。” “你敢!我可是……” 那趾高气昂的圆儿,一听要被卖出去,顿时急红了眼,指着林清就要骂起来。 可孟瑶哪里允许她骂人的话出口,立时就将手中长剑霍地拔出,直指圆儿。 圆儿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陡然被孟瑶这样凶神恶煞地拿剑指着,当即吓得双腿全软,连哭都忘记哭出声来了。 倒是一旁的小丫头人小胆壮些,虽也害怕孟瑶,但到底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句话。 “圆……圆儿姐姐是、是二夫人派来、来请大娘子的,新妇若迟了,恐、恐惹人笑话。” 林清望着小丫头窘迫而又逞强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倒是好胆识,你也是咱们屋里的?我瞧你生的聪明伶俐,心中欢喜,不若你也来我屋里,我一调教你就出息了,我瞧着抬你做姨娘,竟比那个禁不起吓的要强百倍。” “哼,大娘子身为新妇好不正经!我……我回二夫人去!” 小丫头红着脸,一扭身竟撇下圆儿走了。 眼见着林清笑的愈发厉害,孟瑶却是皱起了眉头。 林清一瞥眼看到孟瑶神色不对,忙抬袖轻咳了一声:“唔……这个,二夫人又是谁?阿瑶,放下剑,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舞刀弄剑的,来,让圆儿去把后屋廊檐上那几盆花浇了,要做姨娘的人,必得会服侍才行。” 说完,就朝孟瑶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去说话。 孟瑶对圆儿又威吓了几句,进去后,将门关上,只留圆儿一个在院中吓得瑟瑟发抖。 后屋廊檐上哪里有什么花儿,大娘子新来乍到,欺负人就算了,但也不能把她当个傻子啊! 可怜圆儿自己哭了一阵,还是只能自己搬了两盆花放在后屋廊檐上浇完才敢走。 “二夫人是侯爷的平妻,石夫人。” 孟瑶说了一句,顿住,好一会儿才道:“面善心硬,不是个好相与的。” 见林清俯身洗脸,没有言语,孟瑶拧眉又想了一会,忽朗声道:““所谓平妻,不过是贵妾,大娘子不用怕她。” 刚洗好脸,林清侧目看了她一眼,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原来顾家是个虎狼窝不平地啊!早知道……” “大娘子!”孟瑶急得满面通红,这大娘子是听不懂自己的话嘛! 看孟瑶着急的狠了,林清这才敛起了笑意,郑重道:“怕她作甚?阿瑶放心,这些人,若好便井水不犯河水,若不好我也有办法,总之,我会处处留心。” 听了这话,孟瑶点了点头便退到一边,趁林清洗漱之际,将顾家的人物关系大致说了一遍。 第76章 顾家长辈 洗漱穿戴好后,林清便由孟瑶引着,去后院正堂拜见顾家长辈。 庆善堂大门敞开,其间物品陈设乃至一砖一瓦都显示着武将世家、侯门望族的根基与威严。 林清走进去时,屋里除了洒扫的小丫头,竟一个长辈身影都没有。 那小丫头见她进来,还满脸疑惑地问她是谁。 夏蝉有些气愤,望着那小丫头道:“不是你们二夫人说新妇必定要这个时辰来请安?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那小丫头被夏蝉吓得脸色大变,嗫嚅半天说不上一个字,便拎着手中抹布一溜烟跑了。 孟瑶拧眉看向夏蝉,叹了口气:“你这咆燥性子,怎么能做大娘子的贴身女使。” 夏蝉也一眼横了回去,扬声道:“你刚才拿见指着圆儿,也没好到哪里去!” 林清正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两个拌嘴,忽听到一阵笑声从庆善堂外面传来。 “哎哟,这就是五弟媳妇啊!” 几个蜂腰粉面的年轻妇人互相簇拥着走了进来,当先一个上来就拉着林清不住打量。 “真是好个美人坯子,我不信五弟这回仍是不动心思。” 那年轻妇人掩嘴一笑,转身便找个位子坐了下来。 其余几个也是目光在林清身上游走,掩面窃笑地坐了下来。 林清笑着行了一礼,正欲询问诸人,门外忽又响起一个俏丽声音。 “嫂嫂,你不认得她们,我来给你引见。” 林清还未来得及回头,那有着俏丽声音的少女就已经跳到了自己面前。 少女面若秋月,眼似星辰,虽瞧着俏丽无双,却因脸上肉乎乎一团,倒更显得稚气未脱。 “我是五哥嫡亲的妹妹!嫡亲的!我叫顾欢!” 少女眉眼灵动,说话时故意将“嫡亲”二字加重语音且拖得拉长。 林清忖度着,顾欢说“嫡亲”二字时,那几个满面笑意的年轻妇人全都刹住了笑,甚至有一瞬间脸色微变。 顾欢拉着林清的手,笑指着一个年轻妇人,道:“来,三嫂!这是我爹的三儿媳妇,钱氏,这是……” “顾欢!你……你怎可称老五媳妇为三嫂?” 那被指的钱氏,霍地站了起来,脸上愠色立显。顾家,她才是排老三。 “哼,我爱怎么叫怎么叫,你管得着么!” 顾欢瞪了钱氏一眼,转脸又对林清笑道:“三嫂,这位是我爹的四儿媳妇,赵氏。” 那赵氏正准备起身和林清见礼,顾欢却早将林清的手拉扯过去,对着另外几个年轻媳妇,小手一挥,笑道:“这些都是那些叔叔伯伯家的儿媳妇,她们啊最是……” “六娘子,可别仗着你爹偏疼你,就可以胡闹,仔细你祖母听见了,仍旧要罚你跪佛堂。” 门外又施施然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富态十足。 “哼,三婶儿只会拿祖母来吓唬我!” 顾欢别过脸,不太想理那走到她和林清面前停下来的三婶。 “三婶……” 林清轻笑,正欲行礼,那妇人忙一把扶住她,笑着将林清推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昭儿媳妇,快别多礼,新婚媳妇头一日就起的这样早,可别累坏了。” 顾秀,字熙昭。昭儿是顾府长辈对他的称呼吗? 林清面上沉静如水,只暗暗地打量着其他诸人的神态。 “累什么呀,五郎昨夜不是仍在书房睡的吗?” 一个通身贵气的少女,忽然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那神态颇有些像先前被孟瑶吓哭的圆儿。 “这位是谁?莫非也是和那圆儿一样,想做五郎的姨娘?” 林清望着贵气的少女,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你胡说什么!” 贵气少女顿时气得脸色紫涨。 “那你怎么知道我院里的事情,连昨晚五郎歇在哪儿你都知道?” 不等人有所反应,林清马上转脸望着三婶,疑惑道:“三婶你不知,早起有个叫圆儿的,说二夫人要抬她做姨娘,你说我这才进门,又年轻不经事,实在怕处理不好,但不处理,我又怕人说我躲懒,所以我就把圆儿留下了,回头调教好了,再放到五郎跟前服侍。” 那三婶心里一惊,脸上却是带了出来。 “圆儿上你屋里闹去了?” 林清赶忙点头:“是呀!闹了我一早上,嫁到顾家来,头一个早上,洗脸梳头都不让人安生。” “三婶!” 贵气少女气的直跺脚。 那三婶似是惊醒般忙指着那贵气少女,笑道:“那是你三姐姐,可别混认了。” “可是五郎那庶出行三,名唤嫣然的姐姐?” 林清此言一出,一众人等面色大变。 谁料林清似是完全不曾察觉,竟亲亲热热地拉着贵气少女的手,说起话来。 “姐姐你这头上的七宝环凤钗可真好看,但只有姐姐这样肤白胜雪又贵气之人才配得它,它也更衬得姐姐艳而不俗。” “少假惺惺,别打量我是那好欺负好糊弄的人,我顾嫣然不吃你这一套!” 顾嫣然用尽力气,甩开了林清的手。 “庶出就是庶出,我嫂嫂并没有说错,三姐姐可别气坏了自己,纵是气坏了,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顾欢一脸骄傲地瞪着顾嫣然,还不忘将林清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看着顾欢的背影,林清哭笑不得,顾五哥这个妹子,果然是个无法无天且欢快跳脱的性子。 林清一瞥眼,见底下的座位都快坐满了,上首位却是只有三婶一人,心中不觉有些疑惑。 这顾府的长辈,怎地只来了个隔房的婶娘。 即便五哥在这侯府中不得人心,可她是荣安王府嫁过来的,场面路数还是要过一遍。 正想着,庆善堂正中的屏风后面,一道侧门里,一阵咳嗽声由远渐进。 众人忽然全都敛起笑意,神色肃穆,正襟危坐。 连方才卯足了劲的顾欢和顾嫣然都偃旗息鼓,乖巧地找位子坐了下来。 顾欢一瞥眼,瞧见林清一脸怔忡地站着不动,忙给她递眼色,悄声道:“祖母来了。” 话音刚落,林清就看见一个面色严板的老太太被人搀扶着走到了正堂中间。 老太太浑身的发饰衣着看着简单素净,行动举止亦是利索的很,若不仔细看脸上气色,完全看不出她是个身染沉疴之人。 第77章 石夫人 待老太太坐定,底下诸人立时都站了起来。 林清看她眉峰微蹙,才扫视了一眼众人,其中威严便自然露了出来。 “大清早的,吵成这样,还嫌我们顾家的人不够失体统吗?” 顾老太太咳嗽了几声,见众人不敢吱声,这才转眼去看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林清。 她就这么端坐在那儿,上下打量了几遍,便挥手示意众人坐下。 林清是新妇第一天,自然不敢随众人一道坐下。 果然,片刻之间,就有婆子取了软蒲团上来,放在她面前。 小丫头们也端着茶,鱼贯而入。 “孙媳妇给祖母磕头,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林清规规矩矩地给顾老太太磕头请安,又奉上了新妇茶。 顾老太太喝过茶,这才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老五媳妇是个好孩子,往后你与老五要夫妇一体,若是早日能让我抱上重孙子,便是对我这老太婆最大的孝心了。 听了老太太这话,除了顾欢,其余人都掩面窃笑起来。 林清只能垂首回应个“好”字。 这些人所笑的,无非是昨晚洞房花烛夜,五哥没有回房睡。 若是寻常人家的新娘子,面对如此情景只怕是羞臊难受至极。可她本就是受胁迫而来,且她还不知道顾五哥在这个家里究竟陷入了怎样的困境,她又怎会因为此种情形而慌乱无措。 以不变应万变,随机应变,这才是上上之道。 这个顾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会令顾五哥这样的人性情大变,又令荣安王妃如此惦记呢? 顾家虽是武将传家、累世功勋,但比起清河司马家那还是相差甚远。 “这是我从大相国寺里请来的一尊送子观音,你带回去,好好供奉起来,务必要早晚跪拜。” 一个婆子按照顾老太太的吩咐,捧着一个玉瓷观音,恭谨地走到林清面前。 林清看得目瞪口呆,这顾老太太究竟是要唱哪出? 照着顾侯府这墙角吹风的速度,老太太不应当不知昨晚五哥宿在了书房。 可若说是诚心让她出丑,那这侯府老夫人鲁国公家嫡小姐也忒下作了些,实在不应当啊。 长辈赐,不敢辞,且这初次相见的见面礼,还带挂着传承子嗣这样的美好愿望,她如何驳回呢,也只好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众人稍坐了一会,话没说两句,茶也没喝一口,顾老太太便说身上不好,让诸人都散了。 从庆善堂出来,林清装着满怀心事,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正是承平侯的石夫人。 但见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眼望过去,根本不像是生育过二女一子的四旬妇人,倒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媳妇。不仅体态轻盈、面容姣好,且那一脸的柔媚婉丽,更是十分胜过寻常世家大族的年轻媳妇们。 她一见了林清就加快脚步,赶忙上前拉住仔细打量。 那一脸的笑意,让人看着如沐春风。 “老五媳妇这模样气质,当真是天下罕有,也亏是王妃舍得。若是我得了这样好的女儿,哪里肯舍得让你嫁出去呀!” 本来这石夫人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就让林清目瞪口呆。 这跟传闻中的石夫人,完全两样啊。 孟瑶说这石夫人面热心硬,她看出来了,但阿瑶还说,这石夫人仗着自己貌美,到处与人比较,且从来不曾夸过任何女子貌美。 可这石夫人…… “这样的美人坯子,定能让老五那榆木脑袋开窍!” 石夫人目光似黏在林清身上一般,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你……是石夫人?” 林清颇为不自在地拉回了被石夫人拽在手里的衣袖。 石夫人恍然大悟般收回了欣羡欢喜的目光,笑着对林清点头道:“快别叫我夫人了,没得羞臊人,你叫我石娘子就行。五哥儿也是这么叫我,你便随他一样。” “是,石娘子。” 林清正想找个理由快点离开,谁知这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圆儿为何到你屋里了?” 林清循声一回头,果然看见那人就在桂花树下。 桂花树下,顾五坐在一张轮椅上,面容苍白极了,神色忧郁而憔悴。 半年多未见,他清瘦了不少,那身形看着竟和自己从前病重时一般。 五哥从前的意气风发和疏朗放达,消失的竟一点踪迹也没留下。 这还是一路助她护她的顾五哥吗? 心底不觉间升腾起一阵莫名情绪,以至于眼底酸涩一片,泪珠子似断了线般滚滚而下。 这时,石夫人在旁急得直跺脚:“五哥儿忒不像话了,岂有个大婚第二日为了房里人气倒新妇的理!” 她又掏出帕子,想去替林清拭泪,口里啧啧叹息道:“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脸,快别哭了……老五这孩子竟是个傻的,半分不知道怜香惜玉。” 林清却是本能地往后一躲,自己赶忙掏出帕子,擦干了眼泪。 “石娘子见笑了。” 她欠身行了个礼,便背对着石夫人,眼望着顾秀。 顾秀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圆儿之事,你跟我回去再说。” 林清听了这话,拔腿就跑,跑到顾秀跟前,再推开他身后的小厮,作势要帮他推轮椅。 “让房才推。” 拒绝之语,冷而简短。 顾秀轻皱着眉头,神色颇有些怒气。 林清似被一盆冷水浇中,脸上的欣喜雀跃,瞬间荡然无存。 房才是他的贴身小厮,阿瑶跟她说过。 在他眼里,她还不如一个房才。 “老五,你这、这、这太过分了!新妇一片真心待你,你就这样薄情寡义?那圆儿一个无才无德又无姿色的小贱蹄子,有哪点比新妇好了?” 石夫人这回气得更厉害,一边跺脚一边指着顾秀语无伦次地骂了起来。 “别以为你现在御前当差,红极一时,若是再不好好成家生子,看你父亲回来怎么收拾你!” 顾秀却是看都不曾看那石夫人一眼,只冷哼了一声,挥手示意下房才便立即推着他往反方向走了。 “你、你、你这混账!大夫人不在了,你还以为这家里有哪个会护着你这搅家星!你这黑心肠的丧门星,我好意提醒你们夫妇和睦,你就作出这幅嘴脸来,改日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并杀了呢?” 不管不顾的石夫人,站在当下,破口大骂。 第78章 石家姑娘 林清闻言心中大骇,这石夫人也忒蠢笨可恶了! 她蹙眉,焦急地偷望了一眼轮椅上顾秀。 却见他双手紧握,指节泛白,一张清瘦的脸怒气萦绕却又极尽忍耐,良久,终是喟叹一声,挥手示意房才走快些。 那颓然无奈而无限寂寥的背影,落在林清眼里,无端又激起一阵泪花。 这样的顾五哥,让人心底隐隐作痛。 她撇下石夫人,紧跟上顾秀,一起回了自己院中。 走到书房门口时,顾秀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林清,神情冰凉而漠然。 “莫为难圆儿。” 又是圆儿! 林清心底无端升起一股无名怒气。 “五哥,有话咱们进去关起门来说。” 她压下心中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堆起笑,就要往书房门里跨过去。 “房才,关门。” 已经进到门里的顾秀一声令下,房才便迅速地将门关了起来。 “我……” 被堵在门外的林清顿时气结,瞪大眼睛望着这扇紧闭的木门,望了半日也没个结果,气得踢了门槛一下,一时又将自己的脚踢痛了,只得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卧房走回去。 “大娘子,五爷他……” 孟瑶看着林清踢伤的脚,欲言又止。 “他不理我,我也懒得理他!自此以后,不许你们再提他!” 林清坐在床上,揉着红肿的脚丫,两眼泪水盈盈。 夏蝉端着药过来,一下将蹲在床前的孟瑶挤撞到一旁。 “少假惺惺!有其主必有其仆,你家五爷既这么念旧时情,娶那圆儿便是,何必娶我家姑娘!” 她气呼呼地蹲下来,给林清伤药,看那脚上红肿一片,心里只把自己骂上了千万遍,万分后悔当初说出那些顾五好的话来。 “他是他,阿瑶是阿瑶。阿瑶既跟了我,自然和你一样,处处为我,以后可不许说这样的傻话气话。” 林清睨了夏蝉一眼,待药膏的清凉感沁入肌肤,火烧火燎的痛感减轻后,她心头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蝉儿,家中可有信来?” 算起来,离开金陵已经半月有余,乌茉的信应该要到了。 夏蝉斜睨着孟瑶,一声不吭。 “大娘子,前院还有事,我先出去了。” 孟瑶会意,起身准备离开。 林清忙道:“不必回避,我知道你是何样人,我的事,不必瞒着你,亦不必瞒着五哥。” “姑娘……” “蝉儿!” 夏蝉仍是不放心还欲辩驳几句,却被林清轻喝打断。 “以后这样的心思不可再生,你待阿瑶,要如同乌茉与雁秋一般无二。” 见林清说得郑重严肃,夏蝉心中便不再坚持,只低头应了声“是”。 这样安然过了数日,林清脚上的伤已是好透。 这日吃过午饭,林清因贪吃多吃了些难以克化的食物,只觉得肚里有些难受,便起身去花园走走。 雨过天晴,初秋的闷热退散,只余凉风阵阵。 林清带了夏蝉和孟瑶二人,慢悠悠闲逛,花园里仍是郁郁葱葱,一路走过去,不见诸花芳姿,却闻得芬芳馥郁,好不怡人。 夏蝉指着湖上的一片荷,笑道:“姑娘快看,这株莲蓬长得真好!咱们把它攫来尝尝!” 她又戳了戳一旁讷讷的孟瑶,急道:“姑娘最喜欢这个,你身手好,快去攫上来!” 孟瑶没理会她,只是转眼看了看林清,见林清面露笑容,似有赞叹之意,便立刻飞身一跃,伸手一探,再返身回来,彼时手里便多了一枝莲蓬。 这时节的莲蓬味美鲜甜,清理好晒干来也是一味上好药材。 “阿瑶,这片莲蓬归谁管?” 孟瑶一愣,不明所以。 林清笑道:“若是没人要,白浪费了可惜,它们长得这样好,我想将它们都收了晒做药材。” 原来是这样,孟瑶笑着点头道:“这府里没人管这个,大娘子若需要,我全都替大娘子摘来。”说完,便绑起袖子裤腿,飞身跃起,跳至湖中小舟之上。 林清忙笑着催夏蝉:“蝉儿,快回去拿篮子来装。” 夏蝉见自家姑娘这样起兴,感激地看了一眼湖中撑舟采莲的孟瑶,提起裙摆就欢喜雀跃地往回跑。 林清在湖边找了块干净石头,扑上帕子坐了下来,一面欣赏孟瑶湖中采莲的英姿,一面悠然剥着莲蓬。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夏蝉拿篮子回来了。 谁成想一回头,忽觉眼前一黑,一个重物猛然撞了过来,她手中紧拽着刚剥好的新鲜莲子,只是一歪,便整个人栽进了湖中。 “哎呀!” “大娘子!” “姑娘!” 三个声音同时惊起。 孟瑶飞身而起,跃入湖中,迅速将林清捞了起来。 幸而孟瑶身手好且熟识水性,林清只是呛了几口水便安然无事。 看着浑身湿漉漉的林清,夏蝉吓得魂飞魄散,嘴张了半晌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对不住对不住!” 一个娇柔的声音,连带着一个艳丽的身影突然闯进林清眼里。 “我实在走得急,不曾看见表嫂就在湖边,你看我也跌了好一跤,你看我手都摔破了。” 艳丽少女只自顾自地说,半分空隙没留与人,又抬起略略擦破了一点皮连血都没见着一滴都手掌,递到林清面前,瘪着嘴娇声道:“表嫂你看,若是留疤可怎么办啊!” 说完又垂头掩面,故作低声嘀咕道:“表哥最不喜女子有疤了……” 林清被这女子一席话说得头晕,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忽感到有些湿漉漉黏糊糊的,摊开手一看,竟然全是血! “哎呀!表嫂,你头磕破了!这可怎么得了,表哥愈发嫌弃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非要坐在悄没声息地湖边!” 艳丽少女满面愁容,似是真的为林清担忧起来。 “你、你也是要给五郎做姨娘的丫头?哪个院里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林清疑惑地看了一眼艳丽少女。 “这是石家姑娘,石夫人的内侄女。” 察觉到林清受伤后,孟瑶赶忙从怀里掏出创伤药,一面说一面要替林清上药。 “一点小伤,不必了。” 谁料林清竟拦住孟瑶,不许她上药。 “原来是石家姑娘,失敬失敬。” 林清笑得古怪,说不出高兴还是生气。 那石家姑娘嘤咛一声,掏出帕子,忽然就哭了起来:“表嫂你可别吓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你非要这么不依不饶,仗着荣安王妃的势故意刁难我一个孤女么?嘤嘤嘤……” 第79章 客雅主尊 这石家姑娘一番无来由的发作污蔑,将夏蝉气了倒仰,她家姑娘额头还在冒血呢! “我家姑娘何曾说过你什么?倒是你,心思歹毒!走路眼睛长在头顶上了?” 当即撸起袖子就要去推石家姑娘,结果手才伸出去一半,那石家姑娘便自己往地上一倒,“哎哟”一声开始伏地哭了起来。 夏蝉惊得目瞪口呆,举起自己的手反复看了几遍,实在是难以置信。 “石家妹妹快起来!” 林清蹲下来赶紧去扶她,又陪笑道:“小丫头不懂说话,妹妹莫放在心上。” 那石家姑娘哪里肯依,伏在林清怀里大哭,又是捶搡又是揉搓,鼻涕眼泪蹭了她满怀。 本来高高兴兴摘个莲蓬,忽然就遇到这么个牛皮癣似的人,真是扫兴! 但初来乍到,亦不知顾五哥现下是何处境,她尚且不可冒头。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劝道:“我替她向妹妹赔不是,快别在这里拉扯惹人笑话,咱们去花厅坐着说会话。” 石家姑娘这才直起身子,抽抽嗒嗒地道:“既是赔礼,那总的有个表示!” 见石家姑娘斜眼瞪着夏蝉,林清皱眉想了一会,将手上一个玉镯褪了下来。 “这个是来东京前,王妃给我的,今日第一次见妹妹,我也没来得及准备,这个赠与妹妹,权当是见面礼了!” 司马家的东西,可都是稀罕物! 果然石家姑娘一见了那镯子便两眼闪光,须臾又故作平静地接了过去。 “表嫂还是好好处理一下那额上的伤口,表哥真不喜欢带疤的女子,你下次万不可再如此莽撞!” 林清忙道:“是是是,妹妹提醒的是!” 见林清如此乖觉,石家姑娘下巴尖一抬,转身便走。 可走到孟瑶面前时,忽又停了下来,打量着她满脸疑惑。 “你不是表哥跟前的那个女将军吗?” 对上石家姑娘质问的眼神,孟瑶微微颔首,漠然道:“是。” 孟瑶实在不想理这蠢笨又刁蛮的女子,心里又记挂林清浑身湿透,便走到林清身侧,催道:“这个天容易着凉,大娘子还是赶紧回去换衣服。” 林清微笑点头,她身上正不自在,平素最不喜与人接触,那孟家姑娘鼻涕眼泪蹭了她满怀,此刻她正恶心着呢! “你这刁奴,胆敢藐视我!” 那石家姑娘不知何时又翻身回来,使劲推了孟瑶一把。还好孟瑶是习武之人,虽踉跄了几步,但到底没有摔倒受伤。 见孟瑶回身神色冰冷地睨着自己,石家姑娘冷笑了一声。 “见我提了一句女将军,你便得了意,若不是我表哥,你早就死了几万次了!说到底也只是顾家的奴,倒和我充起主子来!可笑!” 林清看着孟瑶双唇紧抿,不敢多说一句,不觉间她脸上寒气陡生。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石家姑娘脸上,发出短促而干脆的声音。 “你……”石家姑娘一手捂着火辣辣生痛的脸,一手指着林清,神色竟有些迷茫。 “石和芳!这是顾家,阿瑶的身份岂是你一个外人可以议论的,今后若再听你胡说一次,可别怪我不客气!” 看着林清面色沉静而冰寒,似是瞬间变了个人一般,石家姑娘石和芳难以置信地嗫嚅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孟瑶也被林清这突如其来的出手和转变,惊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只是拦在林清面前,怕石和芳那泼妇冲上来伤着了林清。 倒是夏蝉眉梢一挑,颇是神气地“呸”了石和芳一脸。 原来石和芳平素就欺软怕硬,她先前一番试探,以为林清是个好欺负的,所以便猖狂使性儿起来,但这番挨打,才惊觉能被荣安王妃收做义女之人,的确是不好相与。 “就算这是顾家,我不当议论,但表嫂凭什么打我?好歹我是顾家的客人,你作为顾家的新妇,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石和芳不敢在孟瑶身上争论,却立刻另找了个由头哭了起来。 林清冷笑:“客雅主尊,如若不然,打一巴掌还算轻了。” 石和芳抹着眼泪,满脸惊恐,细声道:“好,你是郡主,我是平民丫头,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既知我是郡主,前番还敢推我到湖里?谁给你的胆子,你又是仗着谁的势?” 林清眸子寒光闪烁,明显是有了怒气。 “大娘子,不必为我与旁人起冲突……” 孟瑶生恐林清吃亏,忙劝了起来,新妇终究还是要注意些。 “道歉”,林清伸手拉住孟瑶,示意她不必担心,又逼着石和芳道歉,“向阿瑶道歉,否则此事我不会善罢甘休!” 到底是荣安王义女,顶着郡主封号好横行霸道,也是石和芳本身就是个软骨头,林清一番恫吓,她就吓得不敢再开口,只一味哭泣。 最后石和芳被逼得无法,正嗫嚅着准备开口,却在这时,不远处房才推着轮椅走了过来,轮椅上坐着神色憔悴的顾秀。 “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秀的声音,冰冷而不耐烦。 显而易见,这话是对着林清说的。 不等林清回答,他便转而对着石和芳道:“石家妹妹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石和芳喜不自禁,忙擦了擦眼泪,甜甜一笑:“表哥,我也是才来,正和表嫂说要去瞧表哥呢!” “以后来找我,不必和她说。走,我给你留了你最喜欢的碧玉团子。” 顾秀轻声说完,便让房才推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石和芳听了这话,顿觉刚才那一巴掌挨得很是值得,定是顾秀见自己挨打,又碍于林清的郡主身份不好意思直接斥责她,所以便这样冷着她,反对自己好起来。 待石和芳紧跟着顾秀离开后,林清眼底的酸涩终是忍不住,泪水汹涌而下。 “大娘子,回去,仔细着凉。”孟瑶皱着眉,轻声催促。 正当这时,一个小丫头忽然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见罩衫。 “大娘子,快裹上。”小丫头上来就急忙将罩衫往林清身上裹。 几人一起,疾步往回走。 “你是哪个屋里的,怎么这样眼生?”孟瑶忽想起什么,盯着送罩衫的小丫头问。 “我是大娘子屋里的,我叫小风。只因是这几日才由房大哥新选进来,所以姐姐不认得。”小丫头小风口齿伶俐,说得颇为清晰。 自己院子里的人都没认全,见孟瑶不再起疑,所以林清倒也没有多关注。 第80章 莫辜负 回了院子,夏蝉等人服侍林清洗澡上药后,便有各房各院的人流水般来探看,尤其是那石夫人不仅再三再四地数落自家侄女和顾秀,另还派人送了几趟珍稀药材与各色补品。 林清将众人一一打发走了后,只觉得耳朵终于清净了些,在院中等莲子粥的时候,她搬了把椅子坐在老桂树下坐着看书,忽想起再过些时候桂花便要开了,若在这树下支个秋千,那时月下赏桂品香读书,可谓有趣。如是想着,便赶紧命人将秋千支起来。 承平侯府白日里有人暗地目睹了花园里顾秀出现的一幕,且有那石家姑娘之前的一番搅合,整个承平侯府都在背后笑话起五奶奶林氏。 然而,众人看见林清在院子里盯着人赶制秋千架子时,又是一阵诧异。 这五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这心大的模样,哪里是传言中的病娇美人。 倒像是个憨傻姑娘! 话说林清在自己院中搭秋千架子,忽然想起开春酿的一坛药酒,忙命夏蝉去取出来,分装成两个小罐,一罐让孟瑶送到顾秀书房,另一罐则让夏蝉摆出来,自己坐在桂树下细细品味起来。 孟瑶去顾秀书房送药,很快就回来了。一进门时,夏蝉发现她脸色大变,隐约有怒气。 “谁把孟将军气成这样了?” 夏蝉嘴上虽有奚落之意,却迅速倒了杯茶,递到孟瑶手上。 “蝉儿,莲子粥可好了?”林清轻嗔一声,使了个眼色让夏蝉避开。 孟瑶见林清这样,心底倒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她轻叹了一声,皱着眉颇似不解又很是气愤,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大将军是怎么了,他从前……唉,就是……就是我去替大娘子送酒时,竟看见石和芳那婆娘还坐在大将军书房!” 林清恍然,轻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这样动气,好阿瑶,我没事,不必为我这样,你该信你们大将军才是。” 此时房中并无他人,孟瑶知道林清说的是真心话,因此对林清越发敬重了。 …… 这日掌灯时分,顾秀书房的地,被人拖了一遍又一遍。 顾秀的护卫丁东和丁西兄弟俩,站在门口,望着窗前顾秀的背影,摇头咋舌。 大哥丁东叹道:“大将军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 小弟丁西撇嘴摇头道:“我听方轲那小子提过,大娘子和大将军是旧识,但多余的话那小子一个字都不肯说……论理不应该啊!” 丁东抓耳挠腮:“既然讨厌那姓石的丑婆娘,何必又邀她来坐呢?” 拖地不似行军打仗,可十几遍下来,也累死个人呐! 丁西抹着下巴上还没长出来的胡须碴子,若有所思:“既然不待见大娘子,为何又巴巴让人送罩衫,还当着阿瑶的面把大娘子送的酒扔给你我,可待那姓石的丑婆娘一走,又忙不迭地问咱们要了回去。这……” 顾秀似是听到了门口这对兄弟的对话,缓缓转过脸来。 “我看你们是闲的很,去将书房外面的石阶也冲洗十遍,没洗完不许睡觉。” 顾秀冷着脸,道:“我是腿伤了,耳朵却是好的很。” 此言一出,丁东丁西兄弟两个抱头痛哭。他们完全忘记了这茬,大将军常年习武且在边境军营历练过数年,耳聪目明…… 兄弟两个悔恨不已地,打着自己嘴巴,一溜烟跑出去准备洗地的东西。 夜渐深了,顾秀仍坐在窗前看书,忽听门口有脚步声响起。 再一留心,屋外洗地的声音也停了。 他放下书,道:“十遍这么快就洗完了?” 本以为是丁东丁西兄弟两个进来求饶,谁承想一回头,一个低着头看不见面容的侍女站在了门口。 “谁让你进来的?丁……”顾秀冷着脸,扬声欲呼丁氏兄弟。 “五哥,是我,别喊!” 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落入耳中,那张清丽无双的脸紧跟着闯进了眼中。 “你怎么……” 顾秀心底疑惑,见林清一身侍女装扮,一进来便压低声音嘱咐他别吵嚷,又迅速自去关好门窗,不知该问她为何这样打扮,还是问她打算做什么。 林清关好门窗,走到顾秀身侧蹲了下来。 她一眼就看到顾秀怀里抱着的罐子,正是自己让孟瑶送来的药酒。 果然没有猜错! 林清眼底含笑,望着酒罐,故作惊奇道:“五哥抱它这么紧做什么?” 顾秀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抱着酒罐的手指又紧了紧。 “五哥,我是悄悄地过来的,没人发现。” 林清神色柔和,眼波流转,望着顾秀轻声笑道:“五哥,我们许久没见面了。今晚月色甚好,不若一起浅酌几杯,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可好?” 美人如斯,这样柔情似水地望过来,像是能一直望到自己心底。 顾秀一时怔愣住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由着林清将自己推到桌边,待林清含笑从自己手中取过酒罐时,他才恍然醒神。 “你可知我如今的声名与境地……” 顾秀垂下头,眼底含泪,亦是通红一片。 此情此景,若是从前,必是他此生最得意的时刻,然而,今时今地的他,再不能了…… 为顾秀斟了一满杯,又给自己满上。 林清举杯,眼底亦染了泪痕。 “五哥,我从前在姑苏和金陵的种种蜚语流言,你都听过,那你相信我吗?” 顾秀不言,举杯便饮。 “妹妹是何等样的人,怎会如那些小人所言。” 药酒入口,微呛,落入腹中却是有几分暖。 “我相信五哥,如五哥相信我一样。” 林清陪饮一杯,望着顾五的眼神,温柔而坚定。 二人相视良久,默然不语。 烛光忽明忽暗,影子忽长忽短。 无数情思黯然流转,淹没在眉梢眼角,悄无声息。 终是顾秀叹息一声,隐忍着满怀愁绪,再饮了一杯。 “多谢妹妹还愿意信我,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比及那些所谓血脉至亲不知强多少……我如今已是残废之人,不能耽误妹妹,和离书我已备好。只待妹妹此间事了,便可带着和离书离开顾家。” 顾秀勉强牵动嘴角笑了笑,可那眼底的萧索枯寂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 第81章 软肋 初见时的顾秀,意气风发,似是天地间最明亮的光,豁然打开了她芥子之地,让她的困顿变得不再是绝境。 林清看着他的神色,心内无端温软了一地,竟十分想去替他抚平眉梢紧拧着的愁绪。 可转瞬又想到父亲尚在贼人手上,方才顾秀所说“待此间事了”,大约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毕竟她什么事都没有瞒着孟瑶,其实也是不想瞒着顾秀的意思。 “五哥,你别担心,我定会治好你的双腿。” 迎着林清坚定而清澈的目光,顾秀心中一暖,终是放下一身冰冷铠甲,坦然笑道:“非是不相信妹妹,但我这双腿的确是不成了,筋骨事小,当时是为淬了剧毒的利刃所伤,休说这双腿了,便是性命也不过只剩半岁而已。” “什么?他们竟然……五哥,你告诉我是谁!” 林清秀眉紧蹙,面上怒意陡生,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泛白。 为何天地间的总有那些心思歹毒之人,可以为所欲为? 她恨她只是个闺阁弱质女儿,不能护住爹娘,不能为五哥分忧。 顾秀望着她,眼底水波荡漾,轻笑道:“初见时,还以为妹妹是个冷情冷意的病娇娥,谁曾想堪堪半载,竟成了悬壶济苍生的女郎中。” 见顾秀似有不信之意,林清起身,坐到他身侧。 顾秀疑惑地看过来。 林清却不紧不慢地捉起他的手腕,认真听起了脉息。 此时二人相距咫尺,呼吸气息几可察闻。 少女身上散发的幽香,萦绕在鼻尖,眼前的美人垂首凝目,沉静执着中散出的情思,让人沉醉。 顾秀望着她的脸,心中思绪已是万水千山,不觉失了神。 以至她何时起身又蹲下都没察觉到,直到柔若无骨的小手已撩起裤腿时,他才回神发现! “知、知安、妹、妹妹……” 惊诧慌乱连同窘迫恐惧,让他苍白憔悴的脸越发难看了。 没有谁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他仿佛使出了毕生最大的力气,颤抖着手,去捉住少女的肩。 “别……别看。” 顾秀声音低沉而颤抖,神色恐慌而痛苦万状。 “别怕五哥,一切有我。” 林清柔声安慰了一句,却是头都不抬一下,曲膝半跪在地上,就着烛光仔细察看起来。 那双腿…… 才看了一眼,林清便怔住了。 狰狞的伤疤,一道累着一道,每一寸肌肤都是可怕的青黑色,有些地方还残存着淤伤。 这是毒入骨髓之状! 是什么人,这样歹毒! “别看了,治不了……” 顾秀手上艰难地用力,想去扶起正瑟瑟发抖的少女。 少女猛一抬头,露出满是泪水的双眼。 “吓着你了……” 寻常人看见这样一双腿,只怕都会觉得恶心可怖,更何况她这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娘子。 顾秀不知该说什么来宽慰她,伸手想替她抚去脸上泪珠,却停在半空始终不敢触碰。 可就在这时,美丽娇俏的少女,忽俯身扑在他膝上抽抽嗒嗒地哭出了声来。 顾秀只觉得背脊立刻变得僵直,浑身肌肤都跟着一紧,一时停在半空中的双手更是不知所措,全然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知、知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秀的手终于落在了林清的头顶,他轻抚着她乌黑的长发,叹息了一声。 “不怕,这双腿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感觉,你不必担心。” 看着她肩膀连着背脊哭的微微颤抖,顾秀心里也跟着微微有些疼,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想了半晌方柔声道:“我知道你被荣安王妃胁迫,要救出你父亲必须顾家的传家宝,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随时拿去。”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完,林清哭的越发厉害了,把个顾秀急得满头大汗,可他偏又什么也做不了,只恨得捶起自己的腿来。 “五哥!” 林清惊而起身,露出一双桃儿一样红肿的眼睛。 “我就是心里难过,哭一哭就好了。” 她揉了揉眼,勉强牵出一个笑来。 顾秀听了她的话,无奈更甚。想来她这一路独自面对艰难困境,必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若不是自己现已成为废人,又有种种原因无力分身,他必定立刻为她拼死一搏。 “五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会治好你的腿。将来也许要借你的传家宝一用,但我一定会还回来。” 林清看着他笑,渐渐地不再勉强,仿佛有了十分把握一般。 “我知道你的处境比我难过百十倍,若你想找人说话,我随时带酒奉陪,若你不肯说,我也会远远地陪着你配合你,纵不能成为你的铠甲,也必定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她回身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五哥,夜深了,我先回去了,你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林清准备转身离开,顾秀却轻呼了一声。 “知安妹妹。” 他自摇着轮椅,缓慢地靠近林清。 “你以后最好凡事远着我,在这个顾家,与我形同陌路甚至势同水火,对你来说才算是真正安全。” 这世上最靠近他的人,最关心他的人,因他而死。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眼前的少女待他,可谓是至纯至善之心,他此生不能护她,却不能害她。 “五哥放心,我自有法子来见你。” 林清看着迎出门来、满面担忧的顾秀,心里颇有些高兴,却又不知道因何高兴。她冲他笑着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 出门右拐,走到石阶处,迎面撞上了房才。 房才看着林清满面惊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大……大娘子,您怎么……” 房才结结巴巴地想问不敢问。 “你是房才?” 林清笑问道。 “小人正是房才。” 房才紧张地直搓手。 “我长得很吓人吗?做什么这么紧张。” 林清凑近了些,直直地看着房才,笑问道:“你你说,是我好看还是石家姑娘好看?” “这、这……” 这叫人怎么回答啊! 说大娘子好看,要被大将军打死,说石家婆娘好看要被大娘子打死。 房才急得满头大汗,眼看着手都要搓起泡来了。 第82章 姑姑回京 孟瑶在不远处树下哈哈大笑,将房才吓了一大跳。 “姑奶奶,你在那里做什么!” 房才被孟瑶这一声笑岔开,又见林清没有追问,便垂首立在旁边。 此时丁东丁西兄弟二人已经提着水桶回来了,他们一见林清和孟瑶,也是吓了一激灵,着急去房里看顾秀,跑得急险些跌倒,桶里的水顿时泼了一半。 “我又不是河东狮,能把你们大将军怎么样?我只不过来找五郎喝点小酒,至于把你们一个个吓成这样吗?” 林清扬声冲丁东丁西兄弟俩高喊了一句,脸上故意露出些怒气来。 一面说,一面拉着孟瑶气哼哼地往外走。 孟瑶一路憋着笑,直至回了林清房里,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一旁的夏蝉不明所以,推了几次,孟瑶才直起腰来,笑中含泪道:“大娘子真是好本事!房才那样密不透风的一个人,我自第一次见他,四五年来,从来没有他回不了的话也从来没有他应不了的事,方才大娘子轻巧一句话,竟将他问得一个字也吐不出!实在痛快!” 孟瑶将房才平素为人及先前书房外所见所闻一一说与夏蝉听,夏蝉倒是不以为意,反倒说孟瑶大惊小怪,这点小伎俩对她家姑娘来说算得什么! 是夜,林清梳洗完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 翌日,日上三竿时,她翻身起床,还未梳洗,就听到门外有丫头来催。 鲁老太太派人来说,顾秀的姑父阖家调任回京,顾秀的姑姑顾颖带着一双儿女回了顾府。鲁老太太要为自己的女儿接风洗尘,所以特设家宴,特意让顾秀夫妇早些去前院迎迎。 林清已从孟瑶口中大致知晓顾家的人物关系及大致他们待顾秀的情分区别。 这顾颖是鲁老太太的独生女儿,侯门武将之后,虽是女儿家,却也是一般的洒脱豪迈,颇肖其父。然而与她亲娘鲁老太太只是容貌略像,人品性情实在没有一丝相同。鲁老太太出身世代簪缨,父亲是人品端正的鲁国公,母亲是尊贵的长福郡主,所以她一贯的是讲究规矩且眼高于顶,她虽嫁的是武将,可她行事作风仍是和在娘家是一般无二,与顾家人颇有些格格不入。 鲁老太太对顾秀这个孙儿,说不上好,但也从味明面上为难过他。自从老顾侯故去,她便很少管事只是一个人在后宅吃斋礼佛,她待底下的儿孙,大多是应个景儿,只除了远嫁在外的女儿及远在边境的大孙儿顾坚。 收拾妥当后,林清带着孟瑶来到前院迎候,见诸人都到了,唯有顾秀一人姗姗来迟。 林清佯装与顾欢说话,却冷眼旁观,那鲁老太太一见到顾秀现身,面上便冷了二分,甚至微不可察地冷哼了一声。 石夫人则是一见了顾秀就没有好话,斜着眼,冷笑:“顾大人真是仗着好出身,百无禁忌了!新妇贵为郡主,且如此贤惠,你却不管她一片真心关怀,将其挡在门外。” 众人见顾秀不搭腔,甚至看都没看石夫人一眼,也都静默着不予理会。 这时林清却是幽幽叹了口气。 石夫人忙过来拉她的手,轻声抚慰道:“好孩子,五郎素来眼盲心盲,你的好他全然看不到。” 这是安慰人的话吗?林清有些无奈,这石夫人的手段也太拙劣了些,架桥拨火竟做的这样明显,是不是把人都当成她自己一般蠢笨。 “石娘子,真的吗?” 林清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和茫然。 “我看五郎对和芳妹妹就很好啊,她喜欢的点心五郎给她留着,她想见五郎,五郎也陪着。” 这话说的,又客观又真实!石夫人一时尴尬不已,她那娘家侄女一心恋慕顾秀,整个东京城都知道!那顾秀近来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为了不让新妇靠近,竟拿她那脑子缺根弦的蠢笨侄女做挡箭牌!石夫人赶忙松开林清的手,正想找个什么别的事岔过去。 林清却不放过她,反拉紧石夫人的手,娇笑道:“石娘子,我不是那等拈酸吃醋不容人的人,你若舍得,我就让人将石家妹妹抬过来给五郎做妾,我想五郎定是很欢喜的,五郎欢喜我亦欢喜。你看如何?” 众人都憋着笑,看石夫人的脸色五颜六色地变化着,也不接话,只是干望着。 顾欢一时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鲁老太太闻声,迅速递了个警告的眼神过来。 顾欢立即老鼠见了猫一般,敛起了笑意,规规矩矩地垂首立在一旁。 正在这时,外面一个年长妇人匆忙走进来,满面堆笑道:“大姑娘到了!” 鲁老太太闻声,立刻满眼含泪地往前走了几步。 “母亲,我回来了!” 一个颇为飞扬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不一会一个身着绛红衣裙的中年妇人疾步走了进来。 妇人左右两侧紧跟着一高一矮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眉目清秀的青年男儿,一个是温婉可人的少女。 这妇人便是鲁老太太的独女顾颖,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便是她的一双儿女。 “我的儿!可算是见着了,如今好了,骨肉团圆,便是老婆子明日伸了腿也无甚挂碍了……” 骨肉分离,经年累月,鲁老太太日夜思念小女儿,一旦见到了,便是再也忍不住,抱着已经为人母的小女儿痛哭不止。 众人有被其感染而哭泣者,有素与顾颖交好而感伤者,唯有顾秀与林清夫妇自始至终一滴眼泪也没洒。 “小姑回来是喜事,大家快别招老太太伤感了!” 石夫人一面擦泪,一面将鲁老太太和顾颖往里让。 “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容易伤感,不似五郎这般年轻气盛,体会不到我们这些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心思。” 众人听了她的话,这才留意到顾秀远远地坐在轮椅上,只冷眼看着这边,神色淡漠。 “小姑,这是五郎的新妇,她不认得你。” 不等顾颖反应,石夫人又忙不迭地指着林清向她介绍。 众人也是这时才发现,林清也只是悄然立在一旁,面色沉静如水,一丝伤感的意思都没有。 第83章 催生 “姑姑好!久闻姑姑大名,丰城一役,姑姑当真是智计无双英勇无敌!” 林清笑吟吟行了一礼,钦慕之意不加丝毫掩饰。 顾颖全然没有理会石夫人的挑拨之语,听完林清的话后,朗声一笑,望着林清道:“是你那义母荣安王妃跟你提起过我的事?” 见顾颖为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飒爽不拘小节,林清心中对她的敬意越发重了。 “我是听我父亲说的,姑姑当年的威名,在朝为官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惜我自小体弱,不能亲赴边关一睹姑姑风采,从前每每听父亲说起姑姑英雄事迹,实在令我敬服钦羡不已。” 这番话倒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当年丰城守边大将程延,也就是顾颖的夫君,因不慎被戎狄所擒,顾颖一怒之下,跨马去追,扬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当夫君忠义殉国,她不管不顾地一口气攻下了戎狄三座城池,随后她取其中两座城池去换回夫君程延,再用另一座城孝敬给了朝廷。 林清幼时听父亲讲述过此事好几次,亦是被父亲的情绪所感,对女将军顾颖的钦佩敬仰当真是至真至诚。再加上她自小体弱,对这种女中英豪,倒是越发羡慕。 “你父亲是?”顾颖有些讶然,忙笑问。 “我父亲是姑苏林湖彦,与姑父也是熟识。” “原来你是姑苏林家的女儿,怪道有这般好模样好品性!” 顾颖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赶忙上前拉着林清的手。 “我说司马氏这样眼高于顶的人,怎么忽然上外头去认女儿,原来是你!这合该是她捡着宝贝了,也是我们顾家捡着宝贝了!” 顾颖说着,就取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又替林清戴上。 “才刚回京,着急忙慌地什么见面礼也都没备着,这个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跟了我二十来年,给你戴着玩。” 林清只知顾颖性格洒脱爽朗,却不料口齿还如此伶俐,这一番夸赞,只将她夸得小脸一红,不由得垂下了头。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样直来直去地明着夸,还真是颇不好意思。 “别的本事倒没有,惯会溜须拍马!” 顾嫣然不知何时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很小,却刚好地落入了众人耳中。 林清低着头轻嗤了一声,略略一瞥眼竟发现此刻顾秀的脸上有一丝窃笑一闪而过。 这个人,笑什么? “好了,你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必定累坏了,快进屋坐下慢慢说。” 鲁老太太笑着拉起女儿的手,满目慈爱地揽着她往里面走。 众人相陪着一道进了内堂,一时开宴设席,席间众女眷把酒言笑好不热闹。 顾秀早推说外头有事,未入席就离开了,所以林清仍是挨着他的胞妹顾欢一道坐着。 顾欢是个活泼明朗的女孩,颇善言谈,与她一起,林清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即便是这样应酬局面也不觉得烦闷。 忽然,拉着女儿和一双外甥说笑开怀的鲁老太太将目光一转,若有所思地盯着林清看了半晌。 “母亲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五哥儿媳妇?” 顾颖不解地问道。 鲁老太太叹了口气,望着林清,略略高声道:“上回替你请的送子娘娘,你可每日晨昏都拜了?” 林清一愣,这话问的…… 她才嫁过来半月而已,怎的就要每日拜送子观音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 “母亲,五哥儿媳妇还小,您这话问的叫人家怎么好意思呢!” 顾颖忙帮着林清打圆场。 林清一听,立刻反应过来,忙把头一低作出羞怯窘迫的样子来。 鲁老太太却无奈地摇了摇头,面露悲戚。 “非是我逼她,只是五哥儿的身子……欢儿母亲走了之后,我不得不操心起他们几个没成家的孩子……现如今,五哥儿好容易成了亲,可他那身子骨……冯氏在我跟前,跟你没什么两样,我必得让五哥儿早日有后,才算对得起冯氏的嘱托。” 鲁老太太说起冯氏已是老泪纵横,众女眷也都跟着抹起了眼泪。 “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也无怪王妃喜欢你,五郎从前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如今……” 鲁老太太望着林清,面露哀求:“你嫁给五哥儿,的确是顾家的福气。前番替你求送子娘娘,并非我老糊涂故意难为新妇,实在是心中急切,望你早日替五哥儿开枝散叶,以慰你婆母在天之灵。” 这一番强人所难实在是强的有情有理,让人义不容辞! 林清唯有低头,乖巧地应了个“是”字。 石夫人立马捂嘴笑了起来,扫了众人一眼,又对鲁老太太道:“老太太放心,五哥儿媳妇省得呢!昨日夜里五哥儿媳妇亲自去书房陪五哥儿喝酒,虽说最终还是回去了,但二人到底在一块说了好一会儿话,这就是好事,这样多交几次心,渐渐的老太太想的事自然就成了!” 众人原都没多想,听了她的话,只是各自笑了笑。 但是顾欢见身旁的林清脸色有些不好看,且那说话之人是石夫人,终终究没忍住。 她颇为轻蔑地看着石夫人,冷笑道:“你是长了眼睛在我五哥房里不成?长舌妇!” “顾欢你混账!你敢侮辱亲长?!” 顾嫣然勃然大怒,石夫人是她的生母,虽然顾欢这样公然挑衅她生母也不是头一回,但今日顾家女眷都在,除了新嫁过来的林清,还有祖母最喜欢的女儿顾颖也在场。所以,她必须维护生母的颜面!况且,父亲今日不在府里,又有祖母在,顾欢焉能如此嚣张? “她算我哪门子亲长……” 顾欢仰着头,小嘴一张,正要劈头骂一顿。 一转眼瞥到鲁老太太震慑的眼光,当即偃旗息鼓,将头垂了下去。 “欢儿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嘴上不饶人,都是被大哥宠坏了!” 顾颖笑嗔了一句,又拉回自己面色僵冷的母亲开始吃酒说话。 林清默然不语,只盼着早些吃完这顿宴席。 眸光低垂,恰看到顾欢的脚在底下狠狠踢了一下桌腿,忽想起五哥从前说过他这妹子的笑话,她不由得莞尔一笑。 改天一定要问问,那“厨子”找到了没有。 第84章 轻薄 晚间洗漱后,林清准备睡下时,孟瑶忽然闯了进来。 素知孟瑶稳重,若不是有大事她不会在此时进来,林清忙披衣起身。 一见孟瑶就发觉她神色凝重,甚至有些慌乱,与平日形容大不一样。 林清忙问:“可是五哥那边有事?” 孟瑶点点头,推开夏蝉递过来的茶,忙将事情大致说了出来。 原来林清近日寻一味药材,东京城的药铺翻遍了都没找到。孟瑶知道后,便去找丁西帮忙。丁西仍在军中挂职,且常随顾秀进宫办事,人脉消息更广泛,或可帮林清找到那味药材。 丁西这日傍晚恰随顾秀从外面回来,一回来脸色就不大好。孟瑶私下问他,才知道顾秀今日进宫,又毒发吐血了,整个皇宫大内的御医为其会诊,从前只说无论如何也熬不过这个冬天,可这次却说,万分凶险随时有性命之忧。 林清凝眸想了一会,面色沉静,问孟瑶:“你可知五哥今日进宫,见了何人?有何异常?” 孟瑶摇了摇头,她听了丁西的话,一时着急忙赶回来告诉大娘子,其余的事一概没问。 “家里的事,我自有分寸。可宫里头我不曾有眼睛在那里,往后五哥进宫,若有任何异常,都记得打听清楚,细细来回我。” 林清郑重吩咐了一声,便立刻准备穿衣梳头。 夏蝉惊问:“姑娘,你这是要去看五爷?” 林清点了点头,自顾去妆扮。 孟瑶也如夏蝉一般好奇,五爷毒发,大娘子担心要去看五爷,不当是即刻就去吗?为何要如此慎重打扮起来? 这时林清颇嫌弃地将平素穿的极素淡的一套衣裙扔在一旁,又让夏蝉去找另一套颜色艳丽的出来。再细细绘好妆容,镜前端详了一番,这才捧着一罐药酒施施然出门了。 夜间风凉,她这套绯色衣裙显得有些薄了。 走到顾秀书房外面时,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守门的丁东丁西,收下夏蝉塞过来的两颗宝珠,便佯装有事走开了。 夏蝉守在房门口,孟瑶纵身飞跃跳上了房顶,二人警惕地扫视周围,绝不容许任何人靠近。 书房里间的床上,躺着面如白纸的顾秀。 他双眼轻闭,眉尖紧蹙,似是睡梦里仍在极尽忍耐着痛楚。 林清轻轻走了过去,坐于床前。 探手听了片刻脉息,又卷起裤腿察看,那双腿淤青色更深了,连着脚趾头都肿的粗大。 宫里的御医已经为他施过针了,否则不会活到回来。 她略思索了一会,便打开酒罐,倒出一小碗来。 摇了一勺,喂到顾秀嘴边,却是喂不进去,汤药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了下来。 前番看过顾秀腿上的伤和毒之后,林清回去遍翻古籍,配了方子,亲自煎药,再装进酒罐里带过来,令人不能察觉。 喂不进去药怎么办? 林清看着他苍白的薄唇,叹了口气。 她只得转身含了一大口汤药在嘴里,亲自渡与他。 唇齿相依间,一丝冰凉沁入,让人有一瞬失神。 林清没有多想,继续喂药。 一碗药汤即将喂完时,忽听到门口有人说话,似有争执,她没有回头。 就在渡喂最后一口汤药的瞬间,门口走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孟瑶,一个是房才。 房才急出一头汗,正和孟瑶一道止步于槛内。 大娘子这是做什么呢! 恋慕五爷,也不至于这样,五爷还在病中昏迷不醒呢! 这……这、这也忒没眼看了! 房才急得跺脚,冲孟瑶嚷道:“这回要是让五爷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若以后再利用丁氏兄弟的交情,带大娘子偷溜进来,我……我必定将今日之事,告诉五爷!” 上次大娘子借机进了书房,丁氏兄弟被罚洗了三天地,而他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 孟瑶白了他一眼,慢慢恢复了镇定自若。 大娘子之所以这么做,必定有她的道理。 大娘子不可能趁五爷昏迷不醒时,来轻薄五爷。 大娘子就算是真的轻薄五爷,那也是真情流露。 从前恋慕五爷的女子,东京城能排上一条长龙,现如今五爷这番处境形容,怕只有大娘子一个人看他还是春风得意时的心上郎君。 由此,孟瑶也叹了口气。 林清转头看着她们二人,强自镇定,但丝毫不能控制双颊自然飞起的绯红。 “房才、阿瑶,此事万不可告诉其他人!包括五哥!” 她吩咐了一声,又低头看着顾秀,神色坚定道:“今晚我留下来陪五哥。” 房才听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林清的身影。 孟瑶自是林清说什么都不会质疑,当即拉着房才要出去。 房才却是定在那里一动不肯动。 大娘子留宿一夜,这要是让五爷知道了,非打断他们的腿! 林清见她们还没走,便笑道:“我只是不放心,等五哥醒来我便走。你们若也不放心,一起进来守着。” 房才支支吾吾的,正待说上几句,却被孟瑶勒着脖子一下拖了出去。 林清哑然失笑,五哥将阿瑶送给她,还真是帮了她大忙了。外头有方轲帮她,可里头她的女使如同自己一样个个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有了阿瑶这个女中将军,许多事都会容易处理了。 现在还早,她搬了个小杌子过来,趴在顾秀床边眯眼睡了起来。 到了三更天时,林清起身揉了揉有些僵麻的腿,再向外面唤了一声“阿瑶”。 孟瑶闻声,立刻冲了进来。 林清待她走近,方轻声吩咐了一番。 过不多时,孟瑶提了一个食盒进来。揭开食盒,第一层是热腾腾的点心,第二层是一个白色布包。 林清净手后,打开了布包,里面裹着的是各色银针与刀具,都是医者常用之物。 她将顾秀推起来靠在叠高的被褥枕头上,再让他的双腿垂下,放进木桶里。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手中银色小刀贴着顾秀腿上淤青的皮肤,斜斜切了个口子。黑色的毒血掺杂着鲜血,汩汩而出,甚是可怖。 林清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闻了闻桶里的血。 还好没诊错!她勾了勾唇角,站起身来,又取了银针开始替顾五施针。 第85章 清白名声 待林清施针结束后,孟瑶看着那桶里的毒血疑惑道:“大娘子,五爷可有救?” 孟瑶也是不太笃定,毕竟连大内那些御医都手足无措。虽说曾有传言,说她们这大娘子林清乃是神医曲宴的关门弟子,但真假尚未可知。 “虽十分棘手,但也不是全无治愈可能。放心,我必定会让五哥好起来。” 林清亲自替顾秀清洗沾满血瘀的乌黑双腿,再替他涂抹药膏,仔细包扎后给他盖好被褥。 她全程小心翼翼,动作轻柔。 一旁的孟瑶看的眼色一紧,心中讶然。 大娘子待五爷的情分,竟能到了这个地步。 林清擦了擦额角的汗,微微吐出一口气。这一回所见的毒和腿伤,实在是远超师父曲宴所授范围,她也没有把握。 若是师父在就好了…… 可师父云游去了,最快也要到年下才回来寻她。幸而师父给的那些医书还可以查阅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此番她也是提着心在试。 “大娘子,为何一定要深夜替五爷施针敷药呢?” 孟瑶不明白,纵要避人耳目又何必定要等到深夜这个时候。 “一则白日宫里的御医们为五哥施过针了,我需得过三个时辰才能再度施针,二则顾家是个深水坑,我不能叫那些不想见五哥好的人知道,我能医得好五哥的双腿解得了五哥的毒。” 五哥为护她而疏远她漠视她,无非也就是不想让自己与他沾惹上关系,不想让她也深陷险境。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给五哥平添烦愁呢? 林清一面收拾银针等器具,一面对孟瑶道:“阿瑶,去将酒罐里余下的汤药热一热。五哥快醒了,等会让他再喝点。” 孟瑶心中了然,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虚弱苍白的顾秀,对着林清感激一笑。 老天爷到底留有一丝公道。大将军这样的人,遭此种种,她曾想老天何等无情不公,可今时今日见了大娘子这样待他,她又心中宽慰了些许,老天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笑着应了一声,孟瑶自去提了小泥炉和水壶进来,又去取了水盆倒入热水,酒罐放置其中。 安置妥当后,她默然退守到门外。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林清趴在顾秀身边的床沿上睡的迷迷糊糊。忽听床上的人闷哼了一声,林清惊而坐起。 “五哥,你终于醒了。” 林清望着缓缓睁开眼的顾秀,欣喜不已。 “你……怎么在这儿?” 顾秀挣扎着侧身看了看案上烛火。 “来,五哥把药喝了。” 林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他扶着靠在被褥枕头上,再倒出酒罐里的汤药,舀了一勺递到顾秀唇边喂给他喝。 “让房才他们来做这些就好,我没事,你快回去歇着……” 顾秀目光闪烁,往后缩了一下,他看了看她纤手递过来的汤药,又看了看微敞着的门口。 没有房才和丁氏兄弟的身影,只看到孟瑶一人背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五哥,我给你治腿上伤毒一事,必须得悄悄的,顾家应该有司马朝云的耳目,我不想让人知道。你千万要替我瞒住!” 林清说得郑重,却不妨说得顾秀脸上一红。 她自忖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为何五哥这般形容? 顾秀轻咳一声,掩下尴尬,抢过她手中的碗和勺,将其中汤药一饮而尽。 “你给我治腿了?你……” 犹疑再三,终还是叹了口气,道:“且不说你与我走得近会被顾家的人盯上,单想想你是被司马氏胁迫才嫁入顾家这一节,就更该为自己考虑远避我这里。待你事情都处理妥当,救出父亲弟弟后,便拿着和离书离开顾家,那时还要再嫁,须得此时留一个清白名声。你这样……实在不妥……” 姑娘妇人的名声,何其重要…… 他心中沉重,想起一些事,话便没有说下去。 林清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知道顾秀是个磊落又体贴人的,又怕顾秀为难,遂柔声道:“我在姑苏和金陵的事,五哥悉数知晓,名声已是不好,现在再注意自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圣旨赐婚,我知五哥也是没办法,但是五哥放心,待我救出父亲弟弟,将五哥腿上伤毒治好后,我必定离开顾家,那时五哥再娶心悦之人自会妥当。至于我,本就打算此生不嫁,待此间事了,我便只守着父亲,陪着弟弟,轻松逍遥一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情急之下,顾秀直欲起身解释,奈何重病之下身体太过虚弱,挣扎了几次又跌回床上躺着,一时急得满头大汗。 夜深寂寂,烛火已将燃尽。 “我知道。五哥休息,我先回去了。” 林清等了好半晌,也没等到顾秀说完余下的话。她轻笑,替顾秀掖好被角后,便起身离开了。 翌日,只因林清补眠起的晚了,顾府的女眷们前后来了几波人打听。 这些人明面上都在关心顾秀的病情如何,实则是过来看看林清与顾秀的关系是否有实质性进展。这些寻常的嘴碎之人倒好,装傻充愣地打发也就算了。 可鲁老太太竟派人送来了补气安胎的药,大包小包堆了一桌子。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个石夫人竟悄悄让人送了一个带锁的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一些风月话本,然而最底下却藏着一本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册…… 看着这些东西,林清无奈轻哂。 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待顾秀是真心。 从孟瑶说的来看,顾秀之母冯氏死的时候,或要将顾秀乱棍打死或要将顾秀扭送开封府,叫嚣的最凶的人,便是鲁老太太和石夫人。 整个顾府,只有顾秀的胞妹顾欢替他求情。 再后来,不知如何惊动了官家,官家让皇长子协同刑部亲自调查此事,几经周折,才断定冯氏之死非顾秀蓄意谋杀,不过是被他人设计陷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间接导致冯氏之死。 真凶便是冯氏原本的陪房女使,后来的顾侯小妾周氏。但事发当日,周氏便似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无一点音信踪迹。刑部和开封府前后忙了两个月,也都没有一点进展。 第86章 讨好 顾秀原本只在军中历练过几年,不过是其长兄顾冲帐下的寻常小将,后来经此一事,不知如何竟入了皇长子和官家的眼,直接赏了个左卫大将军。本来这也只是个闲职,但非同寻常的是,顾秀自此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大内,官家和皇长子对他也是极为青睐和器重,就连护卫皇家安全的暗卫及为皇帝探听各方消息的机构都悉数交给了顾秀统管。 这些虽不是可以放在台面上上的官职和权力,但实际上却是动辄能叫许多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人瞬息间满门抄斩。自那顾秀上任以来,先后已有几家遭了劫难。 此前人人得而诛之万夫唾弃的弑母凶徒,一朝间成了人人巴结而又惧怕的毒辣魔头。 尽管已经定案,但真凶一日未缉拿归案,顾秀弑母的嫌疑仍活跃在众人私下背后的口舌之中。 …… 一日午后,林清坐在窗前看话本。 进来送瓜果的夏蝉低头一看,这不是前几日石夫人送来的话本吗? 夏蝉看着林清,红着脸问道:“姑娘真的要为姑爷生孩子吗?” 林清掀起眼帘,睨着她,似笑非笑道:“外头又有人说我什么了?” 夏蝉撇着嘴,点了点头。 岂是有人说什么啊?现如今满府里都是姑娘的流言蜚语!今日她替姑娘外出买药材,外头点心铺子排队的女史长随们也有人开始议论了。 人道她家姑娘为了讨好自家夫君顾五爷,不惜深夜探视,穿着狐媚,甚至百般讨好。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顾五爷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她家姑娘! 夏蝉将这些一五一十地说给林清听,她想知道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谁知林清不以为然,还若有所思地道:“这还不够,必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倾慕五哥,为博君心无所不用其极……” 不由得惊的“啊”了一声,夏蝉呆呆地看着面色沉静且十分认真的林清。 姑娘这是疯魔了?便是从前对表公子痴心错付时也没有这样过啊! “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将我新做的糕点拿来,我一会去看看五哥。” 林清放下手中话本,起身走到镜前仔细整理妆容。 看着林清换了一支又一支的钗,仍是不满意,夏蝉微微叹口气,心里最终做下了一个决定。 既然姑娘如此钟情姑爷,那她也不能闲着,必定要帮姑娘达成所愿…… 走到顾秀书房门口时,恰看到石夫人所生的三姑娘顾嫣然也拎着食盒往里面走。 顾嫣然一看见她,就万分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抢先几步跨进门里,而后又转过身来,挡住林清的去路。 “五郎不想见你,你别白费心思了!” 顾嫣然跋扈地仰着头,看向林清的神色满是轻蔑。 林清抱着食盒,笑得漫不经心:“说得好像五郎想见你一样。” 传言顾秀对待这庶出的姐姐,可向来冷淡的很。 这话说的顾嫣然脸上煞白,顿时气焰委顿了好些。 “枉你还是读书人家出身,我家五郎如此见弃于你,你竟仍如狐狸精般恬不知耻地再三勾引他!” 顾嫣然怒目相向,那气愤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林清抢了她的什么心爱之物。 林清冷眼看着她,指了指自己手上的食盒,又指了指她身后出现的丁西。 “我是五郎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讨好自家夫君,有什么要紧?与旁人又有何关系?倒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庶出姑娘,如此诋毁弟妻,却是谁教的规矩?又安的是什么心?” 一番奚落,字字都是有力的回击,气得顾嫣然差点绞断手中帕子。 丁西站在顾嫣然身后,看了林清一眼,忽然道:“大将军说了,今日身上不适,谁都不见。大娘子和三姑娘都请回!” 顾嫣然闻言一回头,很是急躁地瞪着丁西道:“你莫非是听错了?不是林氏一人?” 不待丁西回答,林清便将手中食盒往旁边地上一放,柔柔地理了一下衣袖,眉眼含笑道:“五郎既是身上不适,我便回去了。我酿的桃花酒刚巧到了开坛的时候,等明日我再带来与五郎共品春风十里。” 她抬脚就往外走,丝毫没有留恋。 听到身后丁西回顾嫣然,说大将军不想见三姑娘,顾嫣然也不知怒到了什么程度,将食盒发狠一掷,那食盒竟一骨碌滚到了林清的脚边。 林清扭头,望着顾嫣然气到扭曲的脸,笑问道:“三姐姐,我明儿还来,你也来吗?” 林清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便掩面笑着离开了。 这个顾嫣然实在是有些古怪,她的亲娘石夫人分明厌憎顾秀到极点,但顾嫣然却好似十分维护甚至关怀在意顾秀。而且这种关怀在意,并不像亲姐弟之间应有的感觉。 回去后,她想找孟瑶问一问,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还是夏蝉买药材回来告诉她,孟瑶去了云隐山。 云隐山在京郊附近,非是什么钟灵毓秀的名山,却因山南半腰中有一眼温泉十分稀罕,京都蘩楼的老板早年游历看中此地,遂在这山中建了一个十分雅趣的别苑山庄。专门用来接待皇室中人,及一些身份尊贵的达官贵人。因这别苑山庄的温泉池子有限,所以每次能接待的人数也是有限,除了皇帝以外,其余人都是要提前排队预约。孟瑶去云隐山,便是和丁东一起,去替顾秀排队约号。 林清想了想,对夏蝉道:“你去将圆儿喊来。” 夏蝉不解:“喊她做什么?” 这圆儿可是一心想给姑爷做姨娘的人,姑娘还将她留在后院,不知要做什么。 “替我给五哥送东西。” 林清从箱奁中取出一个荷包,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这是送给大将军的?” 夏蝉瞪大了眼睛,好似看到什么了不得的奇事一般,满眼都是不可描述的震惊和无奈。 林清点了点头,很是认真道:“嗯,我亲自绣的鸳鸯,五哥应该不会嫌弃。” 夏蝉面带艰难地接过那绣着鸳鸯的荷包,强拧出一丝笑意,问道:“姑娘,这是鸳鸯?” 那荷包上所绣之物,哪里瞧的出是鸳鸯,也就是能勉强看着像是禽类…… 第87章 送荷包 “不像吗?这是我绣的最好的一个了。” 林清颇有些自得,她可是绣了三个,才有这么一个像样的。 夏蝉看着自家姑娘十个戳出许多血洞的手指头,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说像就像…… “快去找圆儿,让她替我送给五哥。”林清笑着催道。 夏蝉嗔道:“既是要送姑爷,何苦又派她去?姑娘忘记那蹄子可是上赶着要做妾的人!” 姑娘的荷包,鸳鸯绣成这样,让圆儿那小蹄子看到,不是给她嘲笑姑娘的机会吗? 指不定还要当着姑爷的面笑呢! 林清却是很不以为意,催了夏蝉几句,转身就自去看医书了。 夏蝉只好忍着心中不忿,去找圆儿了。 到了晚间,圆儿才被夏蝉拉来院中回话。 林清合上书,坐在窗前笑问:“圆儿,你五爷看了我绣的荷包,可高兴?” 圆儿站在窗外院中,很不愿意回话,被夏蝉猛推了一下,方才皱着眉,很不耐烦地回道:“回大娘子,五爷根本没有睁眼看那荷包,只说让丁护卫将荷包拿去扔了,还说,让大娘子以后不要在他身上费心思。” 见林清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桂树,脸上似有悲戚之色,圆儿心中窃喜。 圆儿故作关切道:“依我说,大娘子这样很没必要,以您的门第和身份,自是贵不可言,何必这样作践自己,五爷的心思不在大娘子身上,大娘子这样巴巴地上赶着,岂非是自找没脸?也实在是有损您的身份和颜面。” 夏蝉一听就火冒三丈,但是碍着林清没有发话,不敢乱来。 “姑娘!你听听她说的!” 夏蝉气得跳脚直跺脚,恨不得立马一巴掌霍过去。 林清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托着下巴,探究性地盯着圆儿看。 这冰冷而沉静的眼神,看的圆儿心里直发毛。 “蝉儿,把那套绛红罗纱裙拿出来。”林清笑道。 夏蝉惊问:“天都凉了,那罗纱裙太薄了。” 姑娘又想干什么?那罗纱裙虽然漂亮,但是又薄又透,天凉不说,再穿成这样跑去姑爷屋里,恐怕又要遭一顿唾沫。 “不凉不凉。”林清笑着催她:“圆儿生的好,让她穿上罗纱裙,去五郎屋里。此番必定能叫五郎瞧上!” 夏蝉又是一惊,赶忙去找绛红罗纱裙。 待那罗纱裙送到圆儿手上时,圆儿尚且又惊又喜。 主母突然这样,莫不是个傻的? 当她摩挲着罗纱裙,心里正窃喜时,忽又听林清唤了孟瑶出来。 “阿瑶,你去盯着。今晚务必要叫五郎瞧上圆儿,若是没瞧上就不必回来。” 林清对着孟瑶吩咐了一声,而后缓缓起身,落下窗扇。 窗外的圆儿,只听到林清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便被孟瑶着急忙慌地拉去换衣裙了。 次日,顾府的女眷们又如炸开锅的蚂蚁一般,到处打听议论。 那石夫人更是急匆匆冲进了林清的院子,一进门就嚷嚷得满院皆知。 “五哥儿媳妇,你且出来!” 石夫人站在院中不肯进屋。 “石娘子这是怎么了?喝了一壶怒气似的。” 林清摇着扇子,从门里慢慢踱出来,语气连同脸上神情都是如水般沉静。 一见林清这样坦然淡定,石夫人似是越发引燃了怒气。 当即铁青着脸,喝问道:“那圆儿原本是我打算等你进门后,由你给她抬一抬身份,一来昭显你的贤德名声,二来全了圆儿自小照顾五哥儿的情分。你倒好,为讨五哥儿欢心,做出种种笑谈,还一味拈酸吃醋!你这是要打我的脸,还是打你已故婆母的脸?” 林清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人为石夫人搬来小杌子。 她则坐在桂树下的秋千架上,晃悠悠地荡了起来:“石娘子说话慎重。不能因你人前总是一副莽撞样子,别人便必要由着你胡说。” “你……” 石夫人哪里听得这个话,立刻就要呵斥。 却被林清赶紧抢在头里,笑着反问道:“我尊祖母嘱咐,着急为顾家开枝散叶,为让已故婆母放心,何错之有?且我夫妇闺阁之事,你们这些外人也犯不着指手画脚。” “再说了,我可没有拈酸吃醋!那圆儿可是我亲自拿了上好的罗裙送她去五郎房里,为的就是让她服侍好五郎,让顾家开枝散叶呀!” 林清仍旧轻飘飘地说着,似是对石夫人的态度言语毫不生气。 甚至说,连一点情绪涟漪都没有。 这样只会让石夫人越发激怒,石夫人气得抚了抚胸口,狠狠叹了口气,才沉声道:“你那是让她去服侍五郎?” 忽然,石夫人被气笑了。 “你明知五郎不会见她,还让那姓孟的夜叉拿剑堵着她,说什么五哥儿没瞧上就不许回来,可怜圆儿吓得在五哥儿屋外头,站了半宿!这样冷的天,你还给她穿那样薄透的衣裙,你说!你安的是什么心?” 林清坐在秋千上,摇着团扇,望着石夫人噗嗤一笑。 “石娘子,这你都忘了?做妾就要有做妾的本事!我是正头大娘子,我拢不住丈夫的心,可我还有嫁妆底子还有娘家撑腰,更何况我这是天子赐婚。那圆儿要做妾室,可她又拿不出拢住郎君的本事来,这能怪谁?何况我还拿了我的嫁妆贴补她呢!那罗纱裙可是王妃送我的,顶好的料子呢!” 石夫人就是贵妾。当初是冯夫人生完幼女顾欢后,顾侯就立刻将石夫人抬进了门。 这石夫人原本是顾侯母家的远房表妹,也是士族读书人家的女儿,那石家早些年就没落了,人丁也不旺盛,石家远房的亲戚攀附着顾侯府挣扎了许多年,却也仍未改变现状。 当年石夫人抬进门时,还带了一双儿女,将冯夫人气得半死,立时就要和离生死不见。 这事当时东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传言,冯夫人激怒之下险些一剑将顾侯刺死。 后来还是官家和皇后娘娘出面调和周旋,才将此事压下。 至于其中波折故事,早已无人知晓。 当年冯家和顾家的结亲,是皇后保媒,中间夹杂着太多利害关系。 所以至今,石夫人仍就只是个贵妾。 第88章 云隐山 石夫人气了个倒仰,指着林清半晌说不出话来。 跟着石夫人的小丫头帮着顺了半晌气,她的面色才渐渐回转过来。 “好!好!好!” 石夫人沉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看向林清的目光不再是全然的蠢笨莽撞,竟露出些微锐利寒芒来。 “没想到你对五哥儿如此一往情深,甚好。你那九泉之下的婆母知道来,必然欣慰得很。” 她很快就恢复了她那一贯盛情粲然的笑容来,望着林清殷切地道:“圆儿哪里及得上你,我是老糊涂了,竟忘了一个巧宗!近日听人说荣安王义女曾拜曲宴曲神医为师,既是这样,你为何不替五哥儿治好他腿上的毒和伤?你若医好了五哥儿,别说五哥儿从此对你百依百顺,就是整个顾家谁人不承你的情?” 见林清怔愣着半晌没有响应,石夫人又亲亲热热地拉起林清的手,慈爱地笑道:“傻孩子,我还能害你不成?你是官家亲封的郡主,如今五哥儿是圣眷正浓,若你医好了五哥儿,便是官家也会对你另眼相看,还不帮着你教导五哥儿,从此对你一心一意吗?” 这番话说得呆怔的林清双眼一亮,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 “姨娘说得对呀!我怎么没想到,真真是榆木脑袋!” 姨娘?石夫人听到林清这个看似亲昵的称呼,脸煞白了一瞬。 可须臾又恢复了先前慈爱的笑脸:“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石娘子,我习惯了你像五哥儿那样叫我。” 石夫人才说完这句,林清神色立刻就萎顿了下来。 石夫人纳闷,正寻思自己这句话哪里就教她情绪变化这样大。 却听林清幽幽叹了口气,哀怨道:“石娘子哪里知道我的苦处?我虽的确拜在师父曲老先生门下,但我跟着他老人家学医不过两三月,也只是学了些粗浅功夫而已。五郎的腿……” 她顿了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实不相瞒,我嫁过来之前,不知道五郎的腿伤。五郎虽不许我接近他,但我也曾问过来府上的太医们,这伤和毒,我闻所未闻,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我也是和祖母一样心急,想尽快为五郎生育一个孩儿……” 石夫人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她思索片刻后,拍了拍林清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对林清道:“你既这样交心,我也跟你说个托底的话。我虽平素恼五哥儿不与我亲近,脾性也不大相投,但他终究是顾家的血脉,顾家的儿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所生的孩子们,个个都如我一般,平庸的很脾气也不好,将来都是没有大出息。我所愿者,无非是借着五哥儿的势,让顾家更好。顾家越好,我的孩子们也自然越好。五哥儿如今圣眷正浓,纵不能保长久,若你能替他生下一男半女,官家和皇长子也定会多加看护顾家。顾家以武传家,好容易从五哥儿起,进了殿试。眼看着后面的儿郎就能从此转而走科举之道,可万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断了皇家的恩宠呀……” 这一番话,在情在理,既透彻又叫人信服! 如此一来,更加能打消了林清身为顾秀妻子对她的猜忌和担心! 林清听了石夫人这样一番话,心中大惊,这石夫人看着粗鄙莽撞,实则能说出这样有心胸的话来,她猜的没错,此人绝不像她表面那样简单,亦绝不可小觑! 深受震惊的林清,面上自然地带露出心中的惊讶。 她想了一会,后退了数步,对着石夫人郑重行了一礼。 “嫁进顾家这些日子,直到如今,始知能交心者,唯有石娘子一人。多谢石娘子提点!石娘子的心胸和好处,林清记下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如遇知音。 可转眼,林清又蹙起眉头来。 “石娘子,我虽不能治好五郎,但尽力一搏,让他延缓毒发的时日总是可以。” 她咬了咬唇,手上的团扇被她几乎要捏坏了。 “可……五郎总不让我亲近,休说为他生育孩子了,便是要替他看看腿伤都是不能。这可如何是好呢?” 见她满面愁容,石夫人得意地笑了笑。 “这回你总算说到正点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保管你得偿所愿!” 石夫人招了招手,林清便附耳去听。 “五哥儿今日傍晚要坐车去郊外的云隐山,太医们说那儿的汤泉对五哥儿的腿伤有好处,所以这一次去,大约要住上几天。你且悄悄地跟着去,不让他知道……” 如此这般,嘁嘁喳喳地说了许久,直到孟瑶回院中,二人才停住。 石夫人摸了摸油光噌亮的发鬓,一如既往地轻蔑地看了孟瑶一眼,遂迈着轻盈的小碎步,一路欢快地走出了林清的院子。 孟瑶回头颇为嫌弃地呸了石夫人一嘴,才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林清。 “大娘子与她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 石夫人可是五爷顶顶厌恶之人! 林清怡然自得地摇着团扇,笑道:“你哪里识得她的好处,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 她转身往屋里走,一面喊夏蝉:“蝉儿,收拾东西,咱们要出门子逛逛了。” 夏蝉一脸疑惑地跑进屋里来:“收拾东西?姑娘,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房门已被孟瑶关好,主仆三个凑在一块,彼此静看了好一会儿。 林清忽然道:“去云隐山!咱们悄悄地跟着五哥去云隐山!” “什么!” “去云隐山?” 夏蝉与孟瑶二人大惊失色,一时间竟没忍住,高声嚷嚷了出来。 “姑娘,咱们能不能冷静点,这事若是让人知道了,咱们还要脸不要?” “大娘子,慎重啊!五爷若是知道了,定然不依,咱们有事等他回来再说不行吗?” 二人轮番劝谏,可谓苦口婆心。 五爷只是去泡个汤泉,治病而已,大娘子犯得上这样偷偷摸摸紧追不舍吗? “你们懂什么?那云隐山可不止是有几眼汤泉,蘩楼东家的别苑山庄,可是真正的人间温柔富贵乡!万一五哥在那儿遇到什么花魁娘子,可怎么办?再说了,我还要去云隐山上采药呢!” 林清根本不理会她们的劝说,竟亲自收拾起衣物来。 第89章 春宵一刻 傍晚,林清悄悄地安排人多备了一辆马车,紧跟在顾秀的马车后面,一路前往云隐山。 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天已黑透,终于到了云隐山半山腰的别苑山庄。 待顾秀一进山庄大门,林清便赶紧跳下车。 可她走到门口时,守门的护卫便立刻将她和孟瑶等人拦住了。纵使报了她是左卫大将军之妻,护卫们也是决不让她们进入。好在孟瑶来过这里,知道规矩,所以私下与丁氏兄弟打好了招呼。孟瑶向里吹了一声口哨,过得片刻,丁西便一路小跑到了门口。 一番解释证实后,那护卫才放了林清几人进去。 走过一条幽深的竹林小径,又穿过一个巨大的假山屏障,再往里便是另一番景象。 一座座小楼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排布着,雅致又不失自然,形态各异的彩色灯具,如霓虹般缀在最相应的位置,绚丽而又不浮夸。丝竹之声,清新悠扬,伶人的低吟浅唱,如水磨般低回婉转,偶时夹杂着一两声或明朗或娇俏的笑声。 这一切似是一幅隽永温婉的画,绚丽旖旎中氤氲着柔情脉脉,好叫人沉醉不已…… 林清看着前面坐在轮椅上缓步前行的顾秀,眼圈有些发热。 别人来这儿,不是为了纵情享受,便是为了怡然自乐。 顾秀来这儿,却是因着微渺的希望,忍下病痛,奔波而来只为泡个汤池而已。 这里的风月无边,这里的雅趣快乐,都与他无关。 他的眼里心里,全然没有畅快,只有跌进深渊后,无尽的黑暗和痛苦…… 林清深吸了一口气,堆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轻唤了一声:“五哥……” 前面的人,闻声停了下来。 顾秀转头,面色沉静地望着林清,丝毫没有惊诧意外。 “你来做什么?” 问的话也是冰冷而简单。 林清不以为意,反欢欢喜喜地小跑过去,蹲在顾秀身侧,笑道:“我来替五哥寻药材啊!” 顾秀神色微动,掩下疑惑着急,轻斥道:“胡闹!快回去!” 一旁的丁东忽然道:“大将军,都这时候了,且不说回去不安全,这儿的规矩,夜里也是不放人出去的呀!” 看见顾秀皱眉,房才慌得惊呼了一声。 “大将军,雅房可只订了一间!此刻也是再订不到了呀!” 房才使劲搓着手,急的满脸通红。 “总不能叫大娘子和我们挤在一块儿!” 孟瑶拍了拍夏蝉的肩膀,面露难色。 “也不能和我们挤!”丁西立刻补充道。 丁西这话接的快,却冷不防受了顾秀一记冰冷眼刀。 “五哥,我来这儿不是为了缠着你的,你放心!”林清讪讪地笑着说道:“我就是来云隐山帮你寻药材,你的腿伤,我有办法治好,但是缺一味药材,这药材虽寻常,但必得现摘了立刻入药煎煮方能有效。” 她又指了指孟瑶身后的一口箱子:“你瞧,我把煎药的家伙什都带来了,明天一早就上山去!” 不管顾秀神色如何诧异疑惑,她倏然起身,朝孟瑶使了个眼色,孟瑶便立刻将扶着轮椅的房才一把推开来,林清立刻就推着顾秀往前走。 只听到房才在后面大骂了孟瑶两句,一声闷哼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声音。 “你!你、你……” 顾秀苍白修长的双手紧紧抓住轮椅,气急败坏地吐出几个字后,竟连一句整话都没说完。 走到雅房门口时,顾秀终是忍不住,大喝了一声:“丁东!丁西!” 雅房分里外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天然的汤泉。 这里的仆从已经全部提前安置好,待他一到,便要沐浴更衣,闻香泡汤。 所谓闻香泡汤,是蒋老太医的意思,特制的安神香加上特有的汤泉水,服下解毒的丸药,可以拥有双倍功效。 可林清在这儿,他……他该怎么沐浴泡汤? 正和孟瑶、夏蝉聊得火热的丁氏兄弟俩,见顾秀动了怒气,赶忙一溜烟跑过去。 “丁西,你带大娘子她们出去逛逛。丁东留下来。” 顾秀说完,丁氏兄弟忙齐声应喏。 “五哥是准备沐浴泡汤了吗?”林清笑吟吟地迎着顾秀警示的目光:“我服侍五哥,我曾跟曲神医学过一套针灸按摩之法,入汤前针灸行之,睡前再按动腿上各处穴位,必是能让腿伤好得更快!” 也不管顾秀作何反应,当下推着顾秀进了雅房。 “你怎可……怎可如此胡来?” 顾秀急得厉害,沉声呵斥,但到底说不出重话来。 将顾秀推到汤泉旁,林清转身走到门口,瞪着丁氏兄弟等人,面露凶蛮道:“你们大将军和大娘子要沐浴泡汤了,你们也要一起吗?” 站在门口的丁氏兄弟,听了这话,神色慌张,忙对着里面齐声大喊:“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将军大娘子早些安歇!早得贵子!” 说完,挟着房才,带着孟瑶夏蝉等人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林清顿时羞得脸上绯红,幸而此刻没有人看见,她轻轻关上房门,落好锁。 稍稍镇定了心神,她才缓缓转过身,走到顾秀身边。 “我们不是说好了……” 顾秀蹙着眉,话说得很是急躁。 可才起了个头,便被唬住了……林清忽然蹲下来,伸手抱住了他。 温软的身子,清浅幽香的呼吸,紧紧环绕着他,让他立时就僵住了。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也忘了原本要说些什么。 “五哥,难道你真的不能接受我的心意吗?” 林清的声音略略抬高,显得有些激动。 她轻轻地抱住顾秀,一动不动,唇角牵动,紧贴着顾秀红透的耳朵。 “五哥,小心隔墙有耳。你冷着我就好,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你别反着我的意思。” 林清贴耳细语,声音轻软如羽毛,微微扫过顾秀心上。 “好……” 低沉的嗓音,似是在极力压抑着喷薄而出的别样情绪。 顾秀叹了口气,这才恢复正常语调:“你真的有把握治好我的腿?” 林清稍稍后仰,两只胳膊仍旧挂在顾秀脖子上。 二人四目相对,镇定自若的神色里,慌乱一闪而过。 “自然能治好!我师父可是神医曲宴!若我将你的腿治好了,你便从此对我一心一意百依百顺,可好?” 林清娇笑一声,又抱住了怔愣出神的顾秀。 第90章 “五哥,答应我。外面有石娘子的人,待我替你针灸完,你再唤丁氏兄弟进来服侍你沐浴。” 林清伏在他肩上,悄声说道。 这都是石夫人与她说好的,外面有人守着,替她把关,定不让其余人打扰他们。 她所图者不过就是要替顾秀治腿,而又不能令人察觉她已全力以赴且有把握能治好。 顾秀僵直着身子,闭上眼一言不发,耳根红透。 过了半晌,他沉声说了句“好”,这才缓缓睁开眼,。 “五哥放心!我定会治好你的腿!” 林清欢喜地站了起来,拾起孟瑶扔进来的布包。 布包打开,里面全是她日常所用的银针及各色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 调配好药膏后,她转身对上探究地盯着她的顾秀的双眼,粲然一笑。 “来,五哥,咱们先用这个药膏推拿一遍。” 林清说着便俯身要去替顾秀脱衣裳,惊得顾秀一下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自己来……” 顾秀的脸红得好似秋日的枫叶,双眼低垂根本不敢与林清对视,声音亦是低沉而克制。 见他这样,原本无甚杂念的林清,顿觉不好意思起来,双颊也跟着红了个透。 “我是医者,五哥……” 她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声音有多温柔和软,顾秀凝视着她微微垂下的清澈眼眸,固若金汤的心顿时兵荒马乱了…… 林清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掩过心中的异样情绪,她便开始挣脱顾秀的手,重又开始替他开始除去衣衫。 顾秀红着脸任她将自己脱得只剩下贴身亵裤。冰凉的药膏,从她的手上一层层涂抹到他的腿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推揉和按摩穴位,然而他却半分知觉也没有。 见他死死地抠着轮椅的把手,林清知他心中难为情,于是仰头冲他笑道:“五哥,我从前也是这样每日替父亲推拿按摩。” 顾秀轻笑,问道:“你来了东京,那你父亲怎么办?” 林清无奈笑了笑,回道:“我将此法教给王老太医,再让他每日替我父亲推拿按摩和针灸,他老人家最是心地仁善,又是个刚直不阿的品性,我最是放心了。” “难为你了……” 顾秀不知如何宽慰她,只好叹息了一声。 林清起身,一面擦手上剩余的药膏,一面笑道:“现在要行针了,五哥可别喊疼!” 这话说的……顾秀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怕他喊疼! 待她取来银针,他便闭上眼,任由她温软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从头到脚,一针一针扎下去,每一下都好似电触雷击般,令人心头忍不住颤动。 “好了,五哥。咱们入汤泉泡半个时辰就够了。” 林清轻声道。 顾秀点了点头,正打算搭借着她的力量缓缓坐到池底时,忽然感觉手上一空。 这时林清已走向窗边,随手抓起一个花瓶,狠狠地往地上一掷。 巨大的碎裂声,不一会就引来了丁东丁西等人。 房才最是沉不住气,不管不顾地就推门而入。 诸人一开门就发现林清正背对着盖着薄毯的顾秀,脸上隐隐有些怒气。 “大娘子,你们怎么了?” 丁东一脸茫然地问。 “你们大将军嫌弃我不会服侍人,非要嚷着让你们来!” 林清气呼呼地走到窗前,整理桌上的银针和药瓶药罐。 顾秀看了她一眼,心中了然,于是冷冷地说了句:“是你胡闹。自来都是他们服侍我,再没有别人。” 收拾好东西,林清拿着一个小瓷瓶走到顾秀身边。 她拧着眉,不悦道:“这个拿去!泡完汤泉后,吃一颗再睡。” 顾秀不解地望着她,迟迟不肯伸手去接。 一旁的丁西忙抢在房才前面,冲了过去。 他本是打算去接住林清手上的药瓶,伸手取物的瞬间,却不妨脚下一滑,仰面摔了一跤。 谁料他滑倒时,脚下竟刚刚好地绊到了林清,林清一时站立不稳,不由得往前扑了下去。 不偏不倚,刚刚好地,扑到了顾秀身上。 顾秀正抬头看着林清,谁知一片温热忽然就、贴上了自己的唇。 二人唇齿相依,呼吸可闻,这般静默着对视了好一会儿。 直至房才惊叫一声,林清才慌乱起身。 她微垂着眸,掩下心中震动,又将双手攥成小拳头,一面往外跑,一面咬牙切齿地嚷道:“我出去吃点东西!等会儿还会再回来!” 房中寂寂无声,过了好一会儿,丁东才呐呐地道:“大娘子的脸红得有些可怕……” 顾秀怔怔地望着林清离去的方向,双手不觉间将自己的膝盖处抓出一道血痕。 这时丁西已经爬了起来,望着顾秀,满脸震惊:“大将军,你的脸也是红得有些可怕哟……” 顾秀轻咳了一声,缓缓回神。 “近几日便由丁西服侍,所有脏活累活全都安排给他。丁东和房才,你们自去玩耍。” 丁西闻言,抱头蹲在地上哀嚎声声。 丁东望着房才,会心一笑,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这个弟弟一向自诩聪明,事事都不吃半分亏,不想也被大娘子坑了一回。 房才还犹犹豫豫的时候,丁东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半拉半扯地将他拖了出去。 丁西关上门,将顾秀放入汤泉中。 “你们这样,只会害了她。” 顾秀坐在池底,雾气缭绕,湿润了他过于清冷的眉眼。 “大娘子肯定能治好你的腿,你应该相信她。况且,大娘子这样好的女子,又对你情深意重,何苦去伤她的心呢?” 丁西坐在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丢着药瓶玩。 “非是不信,而是不忍。越是知道她的好,越不忍让她靠近我……” 顾秀低头,双眼轻轻闭上,睫毛上挂着的小水珠晶莹如玉,微微一颤动就滚落进迷蒙水雾里。 “我这样的人……”顾秀声音凉透,有些许颤抖:“不知来处,更无归处。”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隐忍着极度痛苦,面无表情地道:“纵使不考虑我这时日不多的身体,便是将来万幸治好了,可你想过没有,那些隐在暗中的豺狼虎豹,咱们必是要拼上一身血肉才能算。可她,本该一生无忧无惧,被人捧在手心,畅意快乐地过下去……” 第91章 忧心如焚 室内一时静默。 过了良久,丁西望着手中药瓶,小声道:“世事无常,谁能说得准以后。我总觉得大娘子嫁过来之后,你才慢慢开始……活得像个人……” 顾秀苦笑:“人总是贪恋美好,我又何尝舍得……” 心爱者,若是可以,谁愿意放弃。 …… 林清带着孟瑶、夏蝉四处逛了一圈回来,三人各自抱了好些吃食。 见丁西守在门口,她忙问顾秀睡下了没有。 丁西笑道:“已经睡下了,大娘子且去洗漱歇息。” 林清点了点头,示意丁西开门。 丁西面带犹豫,想推不敢推。 “咣!” 门被踹开了。 孟瑶皱着眉头,剜了丁西一眼。 “好阿瑶,你们快去歇息,明日咱们要早起上山呢!” 林清冲孟瑶笑得眉眼弯弯,转身进屋。 丁西叹息一声,默默地拉上了门。 他往外走了数十步,靠在旁边的廊檐柱子上,不住叹气。 一瞥眼,看到孟瑶和夏蝉二人欢欢喜喜地抱着吃食远去了,他气得立即跳起来,可又不敢去追,复又坐回原处叹气。 “五哥,你睡了吗?” 林清走进里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一低头竟看见顾秀躺在铺了被褥的地上,侧身向里。 她怔了一瞬,发现地上的人,悄然无声地拉了拉被角。 她不由得弯起了唇角,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 “五哥起来吃点东西,外头已经没人了,放心,丁西守在外头,阿瑶一会也会过来,咱们可以好好说会话了。” 顾秀转过身来,望着她含笑的眼,原本冰冷的面色不禁温软了许多。 “知安妹妹,你忘了上回咱们说过的话了吗?” 心里想好的那些责备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是说不出口。 林清将一块热乎的枣泥糕,递到顾秀唇边,笑道:“五哥尝尝这个,我们边说边吃。” 意识到顾秀躺着不便,她忙放下吃食,伸手去抱顾秀起身。 “我……”顾秀慌得立刻捉住那双让他不安的小手,“我自己可以。” 他面色微窘,松开林清的手后,双手撑着被褥坐了起来。 “来,快趁热吃,蘩楼的都没有这里的好吃,怪道东京城富贵人家都争破头地要来这里,果然是好地方。” 林清递过枣泥糕,抱膝坐在顾秀身边,心里没来由的觉得高兴。 “五哥,我发现石娘子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你要小心提防。我看她,比你们家老太太还要可怕些!”林清说得郑重,脸上仍旧带着浅淡笑意。 顾秀轻咬了一口枣糕,十分清甜软糯。 “所以,她胁迫你了吗?” 顾秀认真品尝着枣糕,好似是人间至极美味。 林清抱膝托腮,想了想,道:“那倒没有,是她给我出主意,教我如何讨好你,她近来知道我懂医术,便让我借着治腿伤的缘由打动你,好让我早日为你生育孩儿。我也是将计就计……” “咳咳咳……” 顾秀忽然剧烈咳嗽个不停,似是被枣泥糕呛的…… “五哥,你慢点吃,我去给你倒杯水!” 林清见他呛咳得满面通红,忙起身要去倒水,却被顾秀一把拉住了。 迎着林清疑惑的目光,顾秀稍稍镇定了心神,拧眉道:“我知道她那蠢笨咆躁的表皮下是怎样的底里,以后无论顾家的人说什么,你都别管。你只需好好研制你的药,我的事,你都可以不听不管。” “我知道五哥的顾虑,但是若想光明正大地替五哥治伤,我只能这样了。别人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只要能治好五哥的腿,坑蒙拐骗我都可以!但是我也会注意,一定不叫她们知道我林神医的真实水平!” 林清灿然一笑,站起身往外间走:“五哥再吃些就歇息,我去沐浴,今日得早些睡,明日一早还要去后山采药。” “你……” 顾秀急切地伸手去拉,但林清走的快,不仅没拉着,他连剩余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这雅房分里外两间,林清在外间汤泉沐浴,顾秀躺在里面将水流声听了个清楚,也听了个面红耳赤。他紧闭着眼,轻叹了一声。这份无奈苦涩,夹杂着莫名的欣悦,真是叫人愁绪倍生…… 第二日一早,林清便带着孟瑶等人去了后山。 到了傍晚,西天边烧起红霞时,仍不见林清等人回来。 顾秀坐在门口,忧心如焚。 眼见着西天边最后一抹亮色隐去,顾秀终是坐不住了,他唤上丁氏兄弟诸人,坐着轮椅亲自去后山寻找。 …… 初秋的燥热也是难耐的很,从云隐山下来,林清数人背已汗透。 回到别苑山庄时,林清四处找不到顾秀,后来找了门口守卫一问才知,顾秀带着丁氏兄弟等人上后山去了。 结果她守在门口,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有人回来,林清有些耐不住,准备再次上山。 刚出房门,却见丁西背着顾秀从外面走了进来。 顾秀一见了她,紧张高悬的心顿时松弛下来,原本惨白的脸,这时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还好,她安然无恙…… “我正要去找你们,茶酒博士说你们去了后山,你们大晚上地去那里做什么?” 林清急切问道。 “大娘子这话问得,可忒没良心了!天已黑透,你还没回来,大将军急得疯了,凭我们怎么劝都不听,非要不顾一切地去找你!” 丁西将顾秀放在床边坐着,直起身后气哼哼地揉着自己的胳膊。 紧随其后进来的丁东“呸”了一声,道:“几时见你劝了?说怕大娘子兴许在后山遇险的人,不就是你?大将军就是听了你的鬼话,才非要去后山!” 顾秀分别送了丁氏兄弟各一记冷眼飞刀,沉声道:“你们且先出去,我有话和大娘子说。” 丁氏兄弟忙马不停蹄地退了出去,关门也是极其利索。 见顾秀面上含怒,只盯着她看,一句话也不说,林清心中忽然有些慌。 “五哥,我没事……你生气了吗?” 她怯怯地挨着床沿坐了下来。 “站着!” 顾秀沉声道,眉尖拧得甚紧,一看就是气得不轻。 林清闻声霍然又站了起来,她揪着床边帘幔,忐忑道:“五哥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顾秀盯着她,目光不错一瞬:“错在哪儿?” 啥?错在哪儿? 林清一愣,思索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不过是害怕顾秀生气,但是她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啊! 第92章 桃花酒 顾秀看着她一脸茫然,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便是再大的怒气,见到她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说话,也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云隐山不是什么险山峻峰,为何去了足足一日才回来?” 他神色柔和下来,声音也温柔了。 “可是受伤了?” 林清嘘了一口气,原来是怕自己受伤,还道自己做了什么大事犯了他的忌讳! 她蹲下来,双手搭在顾秀的轮椅把手上,笑道:“我原本以为雕心草寻常,可这云隐山愣是没有,我寻了好久才寻到一株雕心草,结果它旁边还盘着一条大虫,那大虫实在太大,又极是贪睡,我左等右等它都不走,直到天快黑了时大虫才睡醒了,等大虫离开雕心草,我马上采摘来洗净煮药。所以费了这一整日功夫……” 想起那大虫,林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天生害怕那种冰凉绵软之物,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孟瑶不是跟着你吗?” 以孟瑶的身手,便是猛虎也能打得了,何惧一个大虫。 顾秀脸上怒气忽又浮现。 “纵使阿瑶一箭射杀它,那蛇血必定要溅在雕心草上,我要现摘立马入药,那蛇血沾上去,短时间内如何能完全洗的干净?你不懂药理,这是忌讳。” 这有什么好气的,林清有些不解,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顾秀气得声气都染上了浓浓的怒意:“你若以后再这样不管不顾……我、我便不治了!” 这突如其来的脾气,闹得林清越发茫然,她实在不知道哪里危险了。 “我又不曾去上阵搏杀大虫,只是远远地看着,等它走了再摘雕心草,一丝一毫的危险也没有啊!” “这云隐山既有那样的大虫,保不住还有其它豺狼猛虎,你就这样大心,万一……万一……” “唉!” 顾秀猛捶了一下轮椅把手,拧着眉,神色颇为痛苦。 “五哥,你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一定会很小心,绝不让自己置于险境,可好?” 见顾秀这样,林清到底心软了下来,不再一味解释。 低个头认个错,也不会少块肉。 顾秀却是低着头,静默着。 良久之后,他似是下定决心般,攥紧了拳头,声色冰冷道:“你这样、这样不管不顾,以后还如何再嫁旁人?便是胡闹,也有个节度!以后,不可这样。” 林清闻言,霍然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她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有恩不报非君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五哥当日对我的相助之恩。只要我在顾家一日,必定会想尽办法治好你的腿伤。” “可是这样,以后你离开顾家后,还怎好再嫁,纵使再嫁,亦难免被人口舌攻讦。” 顾秀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听着甚至有些责备的一丝,但脸上却是倏然间变得惨白。 再嫁再嫁!又是再嫁! 林清只觉得越说越离谱,五哥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能理解他害怕连累她,但总提再嫁是什么意思?他又不是她父兄! “五哥,你放心,等此间事了,我一定离开顾家。我嫁人,我再嫁!我嫁的远远的,这样就没人知道你我的事情了!” 林清莫名有些恼火,以至于脸上愠色浮现,双颊气得通红尚且不知。 她转身欲走,顾秀却在身后急问:“你去哪儿?” “去哪儿?我去找吃的,一整体都饿着!” 她气哼哼地往外走,自己也不知在气什么,只觉得要将这股气发泄出来才行。 “我已让人预备了,片刻就来。” 顾秀轻叹了一声,无奈又温柔。 他向外轻唤了一声,丁西便领着人,进来摆了一满桌美食。 林清净手后,便坐下来开始吃,她瞥见顾秀也被丁西推了过来,且桌上也为他摆了一双银着。她边吃边疑惑道:“五哥,你还没吃吗?” 不等顾秀回答,身后站着的丁西赶忙抢着道:“可不是为了等大娘子,大将军午饭也没吃好,晚饭更是不曾端上桌,他担心大娘子担心的要死,哪里吃得下去饭!” “胡说什么!下去!” 顾秀大窘,面上不觉红透。 丁西“哦”了一声,撇着嘴快步走了出去,还不忘关上了门。 瞥了一眼顾秀窘迫的神色,林清低头偷笑,方才心中生出的无名恼火,片刻之间消失殆尽。 她拿起桌上的酒坛,闻了闻,桃香醉人。 慢慢踱到顾秀身侧,她伸手往他酒杯中斟了一满杯,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五哥,这是我亲酿的桃花酒,你尝尝,可有春风十里的味道?” 顾秀心中一动,不由得攥紧了手心,须臾间,似是赌气又似发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清轻笑,又替他满上了一杯。 她走回去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桃花酒,她可是照着古方,试了十几次,才有这么一坛成功的。 她举杯,对顾秀道:“五哥,咱们喝一杯。” 顾秀抬头,眼中柔波荡漾,与先前或冰冷或焦急的情绪完全不一样。 “好。”他声音低沉,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林清喝完这一杯后,忽然觉得头晕眼花,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因为此时眼前的顾秀仿佛闪着光,引着她不自觉地走到他身边去。 顾秀此刻亦是脑中一片混乱,他只觉得浑身燥热,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扯开自己身上衣衫。 二人此刻方知所喝药酒中,已被人添了不干净的东西。 “你……你别过来。” 顾秀抬手,想制止林清到自己身边来。 可是林清的意识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完全听不到顾秀在说什么。 她眼里只看到闪着光的顾秀,本能吸引着她,让她一步步坚定靠近。 “五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做你的妻子?” 林清双眼迷朦,如同染上一层水雾,看着既清澈又撩人。 她蹲下来,双手交叠放在顾秀腿上,再将自己的头轻轻靠上去,就这么轻轻柔柔地靠着,像是靠在了最安稳的港湾。 “五哥,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抬头质问。 第93章 负责 “傻姑娘,我怎么会不理你……” 顾秀伸手抚上她的头顶,动作轻柔,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稀世珍宝。 药物的催化速度极快,他感觉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欲念,若非自小习武,定力异于常人,他此刻只怕比林清更加失态。 他咬紧牙关,唇角的鲜血汩汩而下,满头满脸的汗珠层层密密而下。 “咦,五哥你这里怎么了?” 林清微微直起身子,与顾秀的脸平视,清澈又迷朦的目光附着在他唇角的血珠子上。 她探究地看了又看,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往前一探,凑到顾秀唇边,微微露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血珠子,又似是尝到了什么人间美味一般,轻轻柔柔地在顾秀的唇上啄了又啄。 此刻的顾秀,如遭电掣雷击,咬破唇角的那点微末痛感,早已湮灭无踪,心底好不容易建起的堡垒,在这般触碰下,早已溃不成军。 不可以……不可以…… 残存的意识,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 他想推开双手已环上自己的林清,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一遍遍唱起最真实的渴望。 母亲,母亲,我该怎么办? 忽而冯氏浑身是血的倒地情形,跃然于脑海间,顾秀陡然间面目狰狞起来,惊恐、痛苦汹涌而来。 “不要……不要……不要!” 顾秀大喝一声,他惶惑惊恐地紧抱着林清不放。 “五哥,不怕不怕。” 林清虽然已经意识混乱,但还是感受到了顾秀的恐惧,她抱着顾秀,本能地轻拍了拍他的背,动作十分温柔,好似担心稍一用力就会怕把他拍散了一般。 也许是顾秀力气太大,又或许是林清一时绵软无力,二人抱着抱着竟然齐齐往后跌了一跤。 林清被顾秀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好热好热。” 二人抱在一起的体温,逐渐上升,林清已开始控制不住地撕扯衣裳。 一抹雪白晶莹的肩膀暴露无遗,锁骨下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红得好似血滴般诱人。 顾秀看得身心一软,这猛地一摔,也将他从往事的恐惧中惊醒过来。 “知安……不可……” 他嗓音低沉而颤抖,极尽忍耐。 闭目沉思片刻后,他伸手替林清抹了抹额间汗珠,忽而又紧抱住她,似拼尽全力一般,抱着她往旁边快速滚动起来。 “啪!” 汤池里溅起一个大水花。 二人一起滚到了汤池里。 林清呛了几口水,剧烈咳嗽起来。 顾秀刚双手撑着调整好坐姿,林清就稳稳地爬到了他腿上坐着,双手也环了上来。 “只能如此了……” 顾秀喃喃说完,一手按住林清的头,一手扶住林清的腰,将林清的脸按进水里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水里。 看到林清咕噜噜吐出几个泡泡后,双眼瞪大,顾秀又忙一把将其拉出水面。 这回呛咳越发剧烈了,她伏在他肩上,咳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整个人绵软无力地靠在顾秀身上,也不去解衣衫了,也不喊热了。 “五哥,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她说完就轻轻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子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汤池里。 这会儿的顾秀,却一点也没甚好转。 女儿家独有的幽香,在汤泉里散发的更为彻底。 他心底的欲念,像被困的小兽,不安分地企图破窗而出。 她只是喝了一杯尚且是这样,他喝了两杯,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 “五哥,你别戳我……” 林清忽然睡梦里嘟囔了一声,好似不舒服一般,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头也换到了顾秀的另一边肩膀。 这时顾秀本已忍耐到了极限,被怀中秀色不经意地一撩拨,顿时溃不成军。 意识恍惚间,他低头在林清粉嫩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林清吃痛,扭动身子,闭着眼准备起身往别处逃。 顾秀忽而害怕似地,一把紧抱住林清,口中不安地喃喃道:“知安……不要走……” 心底不舍的话,此刻竟可以这样轻易说出口。 顾秀一慌,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银色小匕首,他撩起湿漉漉的衣袖,朝自己臂膀上划了一刀又一刀。臂膀上顿时鲜血淋漓,期间的痛感渐渐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 浓重的血腥味,盈满温室,让原本旖旎的暧昧消散了许多。 林清鼻尖微痒,她被这血腥味刺激得缓缓睁开了眼。 看着顾秀凌乱的头发以及露出的胸膛,林清瞬间脸红了。因顾秀闭着眼睛神色痛苦,且半晌不说话,林清便附在他耳边,柔声道:“五哥,我不走。我会对你负责的。” 此刻,她已彻底恢复了神志,而顾秀方才的所言所行,她都清楚地知道。 顾秀手臂上已有了十道血肉模糊的伤口,然而他还要继续。 “不要再伤害自己,我去给你找解药。” 林清拧眉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浑身颤抖稍稍好转后,她忙起身爬出汤池。 药箱里翻腾一会后,她重又跳下汤池,先将手中药丸塞入顾秀口中,而后又将方才含进口中的温水渡入顾秀口里。确认药丸被他咽下去后,她准备起身,却被顾秀紧紧箍住,似是万分不舍口中这一抹香甜芬芳。 缠绕品味了许久后,顾秀似是疲累至极般,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对林清道:“原来林神医连这种解药都有。”说完浑身一瘫软,闭着眼靠在了林清肩上。 “五哥?五哥?” 轻唤了两声后,见顾秀不醒,她忙向外高声喊了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喊了半晌,喊得口干舌燥咳嗽不止,外面也始终无一个人进来。 她一手扶着顾秀,一手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个玉骨哨子。 这是孟瑶给她的玉骨哨,她们约定好了,这几日她借着讨好顾秀之机替顾秀治腿疾,若是她与顾秀治病期间有什么变故,就吹响这个玉骨哨,孟瑶便会立即赶过来。 林清用尽全力,吹响了玉骨哨。 过了片刻,孟瑶一脚踢开大门闯了进来,她满面焦急地跑到汤池边,一眼看到林清这幅模样,一个字也没说,忙奔到里间抱起一床被褥再跑回汤池边,她伸出一只手将林清从汤池里拉了起来,同时迅速用另一只手展开被褥将林清包裹起来。 第94章 山有木兮 “五哥!” 林清一瞥眼看到顾秀脱离她的手后,已经一头栽进了水里。 她刚喊了一声,丁西和房才就一同从外面闯了进来。 丁西飞身捞起顾秀,又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紧裹着被褥、头发还在湿漉漉滴水的林清。 房才经过林清身边时,投向她的目光极为不满,甚至带了点愤恨。 “我去找郎中!”房才急得直跺脚。 林清淡淡地道:“我就是郎中,况且这也不是病,郎中治不了。” “大娘子真会说笑,大将军都这样了,还不请正经郎中,莫非要让我等服侍的人回去替您抵命吗?”房才不由分说,抬脚就往外冲。 林清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可还是不动声色地放由着他出去了。 “阿瑶,出去转告方轲,我要知道房才所有的信息,事无巨细都给我打听清楚。” 孟瑶点了点头,默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一旁的丁西见林清不避讳他,当着他的面这样吩咐孟瑶,心中着实诧异了一番。 “你先替五哥换上干净衣衫,一会郎中来了,才好见人。” 林清说着便往外走,恰好看到夏蝉满脸惊慌地冲到了门口。 “大娘子便这样出门去吗?”丁西犹豫了好一会儿,眼看着林清快要走出门去了,他才开口问了一句。 “等五哥醒了,派人来给我传个话。” 林清停顿了一瞬,说完便扶着夏蝉走了出去。 丁西盯着林清渐渐远去消失的背影,怔愣了好一会儿,听到顾秀咳嗽了才扶着他走到里间去替他换衣衫。 这一夜,林清和孟瑶、夏蝉一起,睡在了二等厢房。 房才请了郎中来,仔细瞧过之后,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什么身体虚空气血不足导致晕厥,歇息一夜,再喝些进补的汤药便无事了。 到了第二日,整个云隐山的达官贵人、良妇贤女乃至于众仆从都在谣传,那左卫大将军之妻,为了讨大将军欢心,竟然惨无人道地逼迫大将军行夫妻之事。双腿残疾的大将军抵死不从,并将妻子林氏赶出了房间,而大将军却因一时怒极以至于晕厥了过去。 林清在湖边回廊上坐着,听顾家女使将这些传言说得有板有眼,一时气得发怔。 这女使是来云隐山之前,石夫人送给林清的人,说是颇通一些手段,关键时刻可助她一臂之力,她便欣然接受了。 “大娘子不必生气,也休要气馁!”那女使笑得笃定。 “这如何叫人不气?我如今脸面都没有了!”林清气得将那帕子一下甩出了老远。 “原来林娘子这样好姿容,可见世人传言误人呀!” 回廊外的小径上,一个黄衣的女子,摇着团扇缓步香茵,望着林清笑得戏谑。 这女子头戴花冠,衣裙华丽,容貌也是妍若牡丹。 “这人是谁?”林清蹙眉,问身边的女使。 女使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笑对林清道:“她是东京城最有名的花魁娘子,名唤盈盈。” 林清猛然想起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花魁娘子盈盈看了良久。 她忽而笑道:“我以为东京城最好看的伶人是孟蕊,不想还有人容貌气度超她许多,果然是天外有天。”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还有如此眼识。听说你是姑苏人,那孟蕊便是死在姑苏,你见过她也是寻常。”盈盈骄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欢喜的笑意。 “大娘子,”女使拉了拉林清衣袖,悄声道:“这盈盈十分有手段,东京城但凡有头有脸的男人无一不倾慕拜于她,可见了得!您何不求她给您出个主意,以助您一举夺得大将军的心呢?” 林清一听,恍然大悟,忙笑着点头称赞。 她三步并作两步,朝盈盈站的位置走了过去。 “久闻盈盈姑娘大名,小妇人唐突了,但有一事相求,望姑娘能助我。小妇人感恩不尽!” 她对着盈盈行了一礼,满脸赤诚。 那盈盈见她如此行事,一时怔愣住了。 林清身边的女使忙走上前去,塞了一锭金子在盈盈怀里,笑道:“我家娘子是个实心眼的人,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她不过是想拢住夫君的心,但求姑娘帮帮我们娘子!” 盈盈一甩手,那锭金子便一下滚落到地上,她冷笑道:“今日也合该是我与林娘子有缘,既然娘子开了这个口,我自然是要帮娘子这个忙,只不过为了投缘二字,倒不必牵扯上买卖。我蒋盈盈虽是市井风尘里打滚之人,倒也不短缺这几两金银。” 女使忙笑着赔不是,垂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金子。 “大娘子这样的姿容,大将军如何能不动心?” 盈盈疑惑不解,盯着林清又上下打量一番。 林清咳声叹气了好一会儿,这才拧着眉,将自己心里的委屈说了几句。 诸如顾秀不近女色,且嫌她过于啰嗦,甚至还怀疑自己对他别有用心…… 盈盈听得掩扇一笑,林清这幅样子,在她看来也是新奇的很。 “大将军既这样对林娘子,林娘子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女子心悦一人,也终归要值得才好呀!” 林清闻言,一时怔住了,她倒是没料到,眼前这个骄矜的风尘女子竟有这样一番言论。 她不由得赞赏地点了点头,见盈盈疑惑地望着她,忙又凑到盈盈耳边压低声音,满面羞涩地道:“盈盈姑娘有所不知,五郎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好看的一个。我既嫁了他,自然要求个夫妇一体同心同意……” 盈盈闻言娇笑不止,一时笑得捧腹喊疼,却是把一旁不明所以的女使笑得尴尬极了。 “你这个忙……我一定帮!我必定帮!” 林清忙欢天喜地和她道谢,又让女使去四周放哨不许人靠近,她与盈盈二人坐在湖边,嘁嘁喳喳地说了小半日。 …… 到了夜间,丁西特意避开房才,推着顾秀去湖边散闷。 主仆二人停在湖边凉亭中赏月,寂静湖面只有阵阵秋风不时吹过。 “大将军快看,那湖上有人泛舟!” 丁西指着湖东南方向,一脸地兴奋。 顾秀坐在轮椅上,顺着他指的的方向望去,但见一叶扁舟漂于湖面,顺风而来。 湖上雾气缭绕,月华如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舟中有一人,容色殊丽,似九天仙子,一袭绯红衣裙,垂眸而坐,素手抚琴,幽幽唱着越人歌。 岸上的人眼眶微润,心中暖意融融。 夜风微凉,一曲终,月下万物,寂静如初。 第95章 人人都有一个表妹 小舟顺水飘至岸边,林清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五哥”。 她轻轻一跃,下了小舟。 环顾四周后,她疑惑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顾秀笑的无奈:“丁西估计又闹肚子了。” “我新学的越人歌,好听吗?” 林清弯着腰,迎着顾秀的目光笑着追问。 “嗯,好听。” 顾秀浅笑,不自禁地伸手替她挽了一下额前垂下的一缕长发。 “既然躲不过,横竖我又成了你的妻子,五哥你便对我好些?我保证能治好你的腿!” 林清蹲下来,望着顾秀的眼神,清澈而认真。 顾五只是望着她笑,好半晌不说一句话。 昨夜发生的一切,仍清晰地刻二人脑海之中,然而此刻她们相对而言却无半分尴尬。 “好,都依你。” 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顾秀轻笑,眉目间不再清冷,反带着丝丝暖意。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粗重的脚步声,顾秀以为是丁西回来了,和林清一起扭头去看。 果然看到丁西站着不远处,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而他身后还紧跟着两个人。 “没想到顾大将军有如此福气,能得如此美艳娇妻,真是羡煞旁人啊!” 当头的一个男子,眉目冷峻,玄色衣衫,看着有几分不言而喻的贵气和霸道。 他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看林清,嘴角早已扯出丝丝笑意。 “原来是裕王殿下!请恕顾某不能全礼了。” 顾秀微微颔首,将林清拉到自己身后。 这时,林清才知道,对面站着的这位傲气凌人的年轻人,是当今皇帝和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平素最得姜皇后宠爱,已被封为裕王。其在当朝的地位,竟比同样嫡出的同胞哥哥,当今皇长子要高出一筹。因今上尚未确立继位人选,朝野中自有一些好事者整日里嘁嘁喳喳,明里暗里地站队,皇后嫡生之子有五人,但是皆因为二皇子更受皇后喜爱,那些见风使舵之人,纷纷站到了二皇子身后。 忽而想起,顾秀当初被污为弑母之人时,是皇长子在官家面前说尽好话,并四处为他搜罗证据,因此顾秀应该与皇长子更为亲近。 她垂眸低目,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神色谦恭而疏远守礼,完全敛尽了刚才的妍媚。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林娘子的歌声和姿容,当真天人也。本王实在是羡慕顾大将军得紧呐!” 裕王的目光,没有一刻从林清身上挪开过,便是那样毫不避忌地瞧着,好似在贪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品。 他身后之人,是一个白衣小少年,神色沉稳,通身的气度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符。这时白衣小少年轻咳了一声,道:“听闻顾大将军与大娘子自成婚以来,素为不睦,今次看倒是误传了。” 裕王闻言,稍稍收敛了一些恋慕不舍的目光。 “因顾某眼拙心盲,先前竟常与娘子龃龉,未料到闺帷之事连裕王殿下和颍王殿下都惊动了,实在都是顾某的过错。” 顾秀风淡云轻地抱歉,说得那白衣小少年顿时脸现羞郝,须臾神色又冷峻了几分。 这白衣小少年,便是裕王的胞弟,五皇子颍王。他素来不住宫中,虽是众皇子中最小的,却最是少年老成。自来也是跟在裕王身后,惟裕王马首是瞻。 “顾大将军言重了,我朝律法和人情都没有规定说各人必要守着发妻原嫁者终老,若有不合,便是和离,再娶再嫁亦都是寻常之事。本王劝大将军,不必为难,都往前走一步,说不定就海阔天空了呢!” 裕王勾唇一笑,眼还是斜瞟向林清妍丽无双的脸上。 “多谢裕王提点,顾某记下了。” 顾秀淡然一笑,丝毫不受裕王言语神情的刺激:“顾某身上不好,就先告退了。” 他微微侧身,轻拍了拍身后林清的手背,笑容极尽温柔。 林清抿唇一笑,乖巧地点点头,又冲裕王颍王二人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遂推着顾秀离开了。 回房后,顾秀面色大变,忙唤齐众人,吩咐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林清丝毫没有置喙,那汤泉再多泡一日对他腿伤纵然是好,但也不至于说有何奇效。 二人回程路上同乘一辆马车,亲眼看见顾秀望着林清笑得温柔赤诚时,直将一旁的房才惊得半晌没合起下巴。 回到顾府时,门口一下子堆了许多人,堵在那里想看一份热闹稀奇。 其中一抹明亮的鹅黄身影,十分扎眼地吸引了林清的注意力。 这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少女,实在是太漂亮了些。 她的美并不纤弱,不似寻常闺秀含羞带怯,看着非常聪敏机警却又没有过分精明刺人。 还未开口说话时,便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只是林清看着她看顾秀的眼神,心中才生出的些许亲近感便已荡然无存,且还有了三分不悦。 拄着拐的鲁老太太,回身一把拉过那鹅黄衣衫的少女,径自走到顾秀面前,慈爱笑道:“昭儿,你绵绵表妹可是等了你两日了,你再不回来,人家便要随冯尚书去外地了。” 顾秀虽未正眼看鲁老太太一下,然而对着鹅黄衣衫的少女,他的表妹冯绵绵,却还是颔首问候了一句。 看着他眼中隐隐流露的笑意,友善而真诚,林清顿时拧眉哼了一声。 鲁老太太手中拐杖敲地敲得震天响,她睨着林清,不满道:“绵绵与昭儿自小情分深厚,不比旁人,你拈酸吃醋也忒过了些。” 林清颇为好笑地望着鲁老太太,她说了什么了?怎么就拈酸吃醋忒过了些? 冯绵绵与谁情分深厚,犯的着告诉她吗? “祖母言重了,情分深厚的好啊,顾家又不是没有这传统,贵妾再抬进来一回就是了,祖母放心,我必能比我婆母还要大度!” 林清神色冷傲,把这些时日蜷缩在顾府的小心翼翼悉数抛光。 “我累了,先告退。” 她微微颔首,意意思思地行了一礼,便不管众人脸上颜色如何变换,撇下顾秀,径直带着孟瑶夏蝉回自己院里了。 一进门,林清便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她气哼哼地踢了门槛一脚,还嘟囔了一句:“怎么人人都有一个表妹?” 夏蝉偷眼看了看她脸上气色,掩嘴笑了起来。 只有孟瑶迟缓些,还疑惑道:“并非人人都有一个表妹啊!我就没有,丁氏兄弟也没有……” 第96章 暗器 表妹冯绵绵在顾家一住就是三日,她这三日往顾秀处走的殷勤,不是送饮食就是送书籍,抑或是什么都不送,只是约顾秀手谈一局。 每日夏蝉在院子里与孟瑶说的起劲,冯家表妹如何与大将军相谈甚欢,大将军又对冯家表妹笑了几回,诸如此类,事无巨细地絮叨个不停。 林清只是埋头看医书,全然不理会窗外嘁嘁喳喳的二人。 “蝉儿,昨儿我要的毒箭木与何首乌,方轲说要几日才能到货?” 她手持银针,看一眼架子上的医书,又看一眼手下的铜人脑袋。 思索良久,似是踟蹰不定,那银针针尖的方向换了几次也没扎下去。 “方轲大哥说,何首乌易得,千年何首乌却是难得,西城的赵老板那里倒是有一株,只是价格出得离谱,毒箭木谁手上没有,京城外也托人问了,买不到,让姑娘问问大将军,他那儿必定有。” 夏蝉一口气回完,又转头去找孟瑶说话。 孟瑶正蹙眉看着林清,满眼疑惑。 “大娘子,你要毒箭木做什么?” 毒箭木,又叫“见血封喉”,是一种汁液纯白、能令流血带伤的人立刻毙命的剧毒之药。 从前常在军中,非常时期,他们也会用这毒箭木的汁液浸染长箭箭头,杀敌时,无论是否命中要害,哪怕是擦破点皮肉,都会叫对方立即毙命。但这东西极不易得,一般也少有人知道。 她也是跟着大将军之后,才晓得这些非常手段。 林清蹙眉凝神,终于一针扎了下去。 “淬暗器呀!这东西可是难得。” 她直起腰,满意地拍手笑了起来,这才转头正眼看了看孟瑶与夏蝉二人。 孟瑶跨门而入,猛一下听到她这话,险些一个趔趄摔趴下了。 “暗器?什么?暗器?” 孟瑶望着正神色淡定地走进来的夏蝉,满脸的匪夷所思。 “你没听错,是暗器。” 夏蝉缓步走进来,笑着指了指书架旁的一个黑漆大箱子。 孟瑶只觉得有些眼熟,走过去打开一看,里头全是袖箭、小匕首一类东西。 这不就是前阵子方轲让她去军中找人要来的东西吗? 原来是大娘子要的,那方轲竟然偷懒,将大娘子派给他的活推给她做!还说什么他在外面替大娘子打探消息,需要这些小兵器。亏她还给他找了满满一箱!大娘子要笑兵器,哪至于就要了这么一大箱呀!可大娘子要了这些来做什么?就她这两条软绵绵的细胳膊,能射得动这箭? “我们姑娘从前就会这些,只是好久没练了,怕是有些生疏了。” 夏蝉看透了孟瑶的心思,仰着头,说话间神色好不得意。 “可是,大娘子,您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且有我们护着,几时用得上这种玩意儿?” 孟瑶不解,亦有些不郁闷。有她在,若还让大娘子遇险要自救,那她也忒无能了。 林清摇着头,叹了口气,瞄了一眼窗外日向。 “从前是不需要,可经过云隐山诸事后,我们还是得步步小心。处处盯着五哥的人,少说也有拨,都是个顶个的厉害。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上次在湖边,我与五哥遇见了谁?” 二皇子裕王和五皇子颍王那日的反应,虽不至太让人担心,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他们如此巧地忽然出现在湖边,实在是太令人疑惑了。去云隐山之前,她可是提前打听好了,她和顾秀去的那几日,同在云隐山的都是寻常官户人家,并没有什么皇亲国戚走动。就连事发的前一天,都不曾听闻他们要来云隐山的消息。要么他们是事先安排好了,早就到了云隐山,只是秘而不宣。要么是谁给他们送了话,他们笃定顾秀这里的情形有变,所以不辞路途辛苦快马而来。 她提前谋划,想来祸从天降时,她不能帮上顾秀,起码临阵自保总是要做到。 总不能再像从前姑苏城外初见时,让他奔波折返从天而降来救她于千钧一发间。 窗前风铃,微微作响。 “有人来了。” 孟瑶警惕地冲了出去。 庭院寂寂,只有一只懒洋洋的大猫,在太阳底下舔舐着自己身上橘黄色的毛发。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从前面院门外走了进来。 是房才。 “原来是你,你这鬼鬼祟祟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孟瑶轻喝了一声,那房才却是一眼都不看她,也不回答,直气得孟瑶想要打他一顿。 “大娘子,我是来传话儿的,大将军说,请大娘子过去,一起吃午饭。” 他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好像生怕别人听不清楚一样。 林清将手中擦干净的银针,一一摆放回去。 她掀起眼帘,打量了房才一眼,见他微低着头,双眼目光钉在脚尖前面的空地上。 “冯家表妹还在吗?” 房才犹豫了片刻,才又回道:“还在,冯家表小姐正在和大将军下棋。” “好,你先去,我换身衣裳就来。”林清一边净手,一边向窗外喊了一声。 房才微微欠身行礼,就离开了林清的院子。 “这房才今日是重新投胎了不成?怎地对大娘子这般谦恭有礼了。” 孟瑶啧啧称奇。 “见风使舵的小人,不过是看大将军对我们姑娘好了,便来巴结我们姑娘!” 夏蝉望着房才已经走远的背影,狠呸了一嘴。 林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两个成日里,竟这么闲的吗?大娘子我可是累得夜里都睡不香了,你们还有闲心管他一个传话的人如何看人脸色。还不赶紧帮我找衣裳!” “还是找上回那样的红色衣裳吗?”夏蝉问道。 “找身行动便利些的,近来新做的那件白色的便不错。” 林清又睃了一眼装满暗器的黑漆木箱,转头对孟瑶道:“我等会要出去一趟,阿瑶你陪我去,晚间回来,你再好好教教蝉儿如何使用这些小兵器。” 孟瑶忙点头应允,一时等林清换好衣裳,再同往顾秀住的别院去。 顾秀的别院,与林清的院子隔着一个花圃,过了花圃再走过两条花径便到了。 花圃中盛开的各色秋菊,争奇斗妍,香气满园。 林清随手攫了一枝,缓步走进顾秀的院中。 第97章 改药方 林清刚踏进院门,就闻到了屋里传出来的一阵浓郁饭菜香味。 一进屋,房才迎了上来,恭敬地将她往桌边让。 桌上已布好了五六道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汤,摆的碗着只有两套。 窗边棋盘旁,顾秀和冯绵绵对面而坐,最后一子已经落下。 冯绵绵赢的声势浩大,顾秀输的一败涂地。 林清瞥了一眼他二人,什么话也不说,就在饭桌旁坐下。 她低头挑了自己最爱吃的一碗秘制鸡蛋羹,舀了一勺来尝,果然好味道! “表嫂来了?一时想着棋局入迷,竟不留神表嫂什么时候来了。” 冯绵绵站起来,迎着林清惊诧的目光,笑的赤诚又热情。 这笑容里,多少带着几分炫耀得意。 林清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点了点头,赶紧咽下了刚吃进去的一口鸡蛋羹。 这姑娘也是大宅门里不省油的灯,只是比顾嫣然和圆儿之流聪明许多。 “五哥,我等会吃完饭便要出门去了。” 林清一面吃,一面抽空与顾秀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顾秀却是皱眉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林清才反应过来。 “好吃吗?”顾秀笑着问。 眼中暗示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 一个人吃的好欢快,倒是也过来推他过去一道吃啊,这不是他特意请她来吃的午饭吗? 林清似是看不懂,将疑惑的眼神往冯绵绵那里一投,又吃了一勺鸡蛋羹。 冯绵绵抿嘴笑了起来,走到顾秀身后,推着他走到饭桌边。 桌上只有两幅碗筷,林清一时尴尬起来,她实在是着急要出门,不曾留意。 “少……了一副碗筷。” 林清正要扬声喊房才进来添碗筷,却被顾秀一声低低的叹息给阻住了。 见她心不在焉又吃的匆忙,顾秀笑道:“绵绵不在这里吃,老太太那里等她许久了。” 冯绵绵一愣。 她正要坐下去,忽然又不得不抬起脚来往外走。 鲁老太太等她许久了?她怎么不知道? 可到底是大家闺秀,板不下脸来拆穿顾秀的谎言。 她一面往外走,一面回头轻笑:“熙昭哥哥,老太太说,让你晚饭和我一道去她那里,说是有话问你,我且先去,晚饭时再来邀你同去。” 顾秀不去看她,也不回答,只似笑非笑地盯着林清。 冯绵绵一走,房才就进来了,侍候在一旁,准备添汤布菜。 谁知他才靠近桌边,屋外丁氏兄弟就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丁东一进来,看见房才就眼中冒火。 “姓房的,你偷我腰带作甚?” 丁东不管三七二十一,揽过房才的腰,如同拎小鸡般将他打横抱起,片刻间就把他掳走了。 “大将军大娘子,你们慢慢吃。打扰了,打扰了……” 丁西满脸讪笑,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一时二人相对无言。 “这个菌菇鸡汤,十分鲜美,你尝尝。” 顾秀盛了一碗汤,递给林清,脸上带着宁静温柔的笑意。 林清接过汤,望着顾秀神色迟疑,似是有话想说却又不敢说。 “放心,此刻无人,咱们可以一起吃饭、好好说会话。” 这时的顾秀,眉眼温柔,就连嘴角都噙着一丝欢悦的笑意。 与前一阵子,避她不及的顾秀相比,此刻的顾秀,变得不止一点半点。 “五哥,你怎么突然……” 林清犹疑着,还是没敢问出来。她埋头喝了一口汤,果真鲜甜。 “知安妹妹让我改,焉有不应之理。五哥现下可算是对你好些了吗?” 顾秀的声音,格外好听,又是用了这样极尽柔情的语气,叫人听了不由得心慌气短。 林清一口汤立刻刚吞下,立刻呛咳起来,直咳了个满脸通红。 这样的神色语气,叫人如何受得住啊? 她只是……只是想让五哥不要总是冷冰冰地对着她,只是想坐下来好好说个话,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唔……好的,好的……”林清用帕子抹着嘴角的汤汁,笑的有些尴尬,慌乱中她忽然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道:“绵绵妹妹说,晚上邀你同往老太太那儿用晚饭,可是真的?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去老太太那儿吗?” 他岂止是不喜欢去鲁老太太那里,他与鲁老太太的情形,简直是形同陌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顾秀从来不去请安问好,即便是路上遇见了,也当不认识一般。便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顾欢,也不曾这样,顾欢对鲁老太太还是有着寻常的祖孙情分,只是比别人更惧怕些。 顾秀夹了一筷藕尖,放到林清碗里。 他若无其事地问道:“知安妹妹,你很不喜欢绵绵吗?” 绵绵?都不是妹妹了吗? 林清心里没来由一气,却不愿深思,只含糊回道:“我是觉得,老太太从前待你不好,现如今也没必要非凑到她跟前去讨好,没的又惹自己生气,气性大了,对你治腿伤不好。” 顾秀一滞,完全听不懂。 且不说他会不会生气,可生气真的会影响治腿伤吗? 顾秀满是探究地盯着林清看,好半晌都不挪一寸目光。 “气大伤肝,肝主疏泄,你若伤了肝,那药效起飞要大打折扣?” 林清振振有词,说完又喝了一大口汤。 “知安说的有理,那便不去了。” 顾秀低头一笑,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你一会吃了饭,要出去吗?” 顾秀喝了一口汤,又抬头看着埋头吃饭的林清。 她一贯沉静稳重,怎么现在这样火急火燎,吃个饭也是吃的如此匆忙。 “我要去凌家一趟,替张娘子看诊,姑姑私下托了我几回,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去瞧瞧。” 张娘子便是刑部侍郎凌佑之妻张氏,凌佑之母陈夫人与顾秀之母冯氏相交甚厚,亦与顾颖素来交好。陈夫人找顾颖吐过几回苦水,后来顾颖便找了林清几回,托她去帮着看能否治好张氏的隐疾。所谓隐疾也不是旁的事,张氏嫁入凌驾五年,贤惠得体,合家上下都喜欢她的为人,可五年下来,肚子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凌佑是个难得的有情义之人,因张娘子品行高洁,又与之恩爱和顺,遂从未起纳妾一念。 陈夫人倒不是很急,可奈何凌佑的老祖母急得天天在家闹,年老昏聩之人,如何都说不通道理,只一个劲往凌佑屋里塞人,将家里搅得鸡飞狗跳。 第98章 认错 匆忙吃完饭,林清起身欲走。 顾秀轻唤了一声“知安妹妹”,林清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望着他,眼中是询问之意。 “过来。”他招手,眉眼唇角隐隐含笑。 林清一脸莫名地走过去,又照着顾秀手势的意思,蹲了下来。 顾秀伸手,往林清唇边轻轻一抹,温声笑道:“林神医当真救人心切呀……” 他那尾音拖的略长,听在林清耳朵里竟有几分谑笑之意。 一颗小米粒,从顾秀修长的指尖滑落。 他在给她擦脸么? 林清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了,指腹间温热的触感还残留在唇边的肌肤上,忽而那天夜里的情形猛火样在她脑子里燃起,她的脸瞬间红透。 “谢谢五哥,我走了。” 林清强自镇定,除了眼神略有些闪烁外,看不出有一丝慌乱。 “早些回来,等你一起吃晚饭。” 顾秀望着她的背影,轻笑出声。 …… 从外面回来,夜幕已是披星挂月了。 才刚进二门,林清便看到丁西满脸愁容地蹲在树底下,一见了她和孟瑶,他立刻堆砌起欢喜笑脸,迎了上来。 “大娘子可算回来了!”丁西一面说,一面将林清往顾秀院子的方向引。 “五哥找我?他还没歇下吗?”林清诧异道。 “歇下?大将军不是同您约好一起吃晚饭吗?您忘了?” 丁西有些无语,悄悄翻了个白眼。 看大娘子这情形,是完全不知道这回事,难不成大将军压根没同大娘子说好,就自顾自地等着大娘子回来一起吃饭? 幸好他机智,这么一反问,大娘子脸皮薄又心疼大将军,铁定不会说出大将军说谎的事实! “那……快去。” 林清实在想不起顾秀何时说了这话,只隐约记得中午吃完饭离开的时候,顾秀嘟嘟囔囔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似是嘱咐的话,她当时羞窘不已也不敢回头问。 大约那句便是说的晚上一起吃饭的事…… “嗨哟!林娘子原来在这里,叫老身好找,快走!快随我走!” 忽然前面转角树下冲出来一个火急火燎的婆子,那耳垂旁豌豆大的一颗黑痣,让人一眼就认出她是鲁老太太院里的管事。 “去哪儿?你这婆子好无礼,大娘子回来茶水没粘牙,大将军且等了好一阵子呢,你就这样叫唤起来!”丁西呵斥了一声。 那婆子望着丁西两眼一翻,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老太太那里又急又气,差点儿一口气没缓过来,你倒跟我说上吃饭的事,把你个天打雷劈的小子!还不快找你们五爷传话去!” 她骂骂咧咧地就要上来拽林清,孟瑶长剑出鞘,寒光一闪,须臾间架在了婆子颈上。 冰冷锐利的剑锋,稍微一动,剑下之人立刻就要交代了性命。 那婆子唬得双腿打颤,哆哆嗦嗦了好半天,嘴上却不求饶:“老太太是因为林娘子的事,气得晕死过去了好几回,这不孝忤逆的罪名,望娘子好生掂量掂量。” 林清抚掌而笑,不愧是鲁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有气性且能说会道,比她舅母跟前的人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她嘱咐丁西,回去切莫激怒顾秀,又让孟瑶撤下剑来。 鲁老太太终于忍耐不住了,先前的伪装终于要撕下来了吗? 什么盼着顾秀早日为顾家延续香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谎言! 她盼着顾秀断子绝孙,才是真心实意。 若是可以,这位鲁国公家的大小姐,只怕早就将顾秀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林清随那婆子来到了庆善堂,一众女眷或坐或站,挤了满满一屋子。 正堂中间的主位,歪坐着气息奄奄的鲁老太太。 众人凝目望着林清走进来,或忧或喜,没有一个人出声。 “给祖母请安。” 林清欠身行礼,眼神微移,一下就看到缩在角落里流泪的圆儿。 她怎么在这儿? 林清疑惑地回望了孟瑶一眼,孟瑶也是不知道,拧着眉摇了摇头。 “老身可担不起郡主这声祖母!” 鲁老太太猛地一拍案桌,力气之大,与此前气息奄奄时判若两人。 “郡主好能为!连宫里的太医都不放在眼里!” 似是气极,她猛地咳嗽了起来,身后的管事婆子上前来为其抚背,并狠狠剜了林清一眼。 “祖母息怒,孙媳不敢。” 林清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五哥儿媳妇,你快跟老太太认错,看把老太太气得,万一……万一……” 顾秀的三婶忽然站了起来,满面担忧地数落起林清:“你虽贵为郡主,又出身诗书世家,该当为老太太分忧才是,岂可如此忤逆长辈?” 这三婶是顾家二房的叔伯婶娘,虽然鲁老太太一向不待见她,但她平素往长房走动的极为勤快,且特别擅长因势而动。 只是林清想不明白,实在不知道这种人为何非要这样,她这样走动殷勤又处处小意奉承,似乎也从未讨到过半分好处。 “祖母这样动怒,究竟所谓何事?诸位既嫁了进来,便都是一家子,纵未嫁进来前那也都是大户人家出身,何必行事这般遮遮掩掩,说话又阴阳怪气?无论遇到何事,关起门来说清楚,总好过抖搂出去惹人笑话不是?” 林清傲然而立,没有半分瑟缩畏惧,望着鲁老太太的一双眼干净清澈极了。 鲁老太太极其爱惜羽毛,自小是个刚强好胜的性子,听了林清的话,简直气到无以复加。她这一生从国公府起,一直顺风顺水,不仅出身显贵父母疼爱,到了出嫁,虽说是世家联姻,但她与已故的老顾侯却是一夫一妻恩爱到头,老顾侯在世时,一个妾室都没有纳过,不知羡煞多少京都妇人。她所生的一双儿女,人前处处能让她扬眉吐气。虽说临老了,儿孙们开始让她操心,但到底也从未有人敢这么顶撞她。 “这是哪一家的规矩,新妇竟敢教训起长辈来!反了天了!” 鲁老太太气得声音发抖,两个眼睛简直要冒出火来。 “来人!把这混账捆起来,咱们好好审上一审,以免来日惹出滔天的祸事来,带累整个顾家的名声!” 一声断喝,立刻有七八个高壮大妇,拿着粗麻绳冲了出来,作势便要捆住林清。 第99章 审问 孟瑶正要拔剑,被林清伸手拦住了。 “您是长辈,要审问,我自是无话可说,但既是审问,且还未有定论,为何就要捆了我?这实在叫人不服,我也从未听说过谁家有这样的规矩。” 她冷冷地扫视了一眼众人,面色沉静。 原本觉得在这虎狼窝里,只要安分守拙便能安稳度日。 但即便她隐忍低调甚至装傻充愣,也还是叫人逼到了这个地步。 忍让有用,那便忍。忍让无果,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在这儿问。” 林清扫视了四周一眼,竟一个空椅子都没有。 在外头跑了半日功夫,现在腿脚正酸疼的厉害。 鲁老太太气得发抖,但也被林清的话噎得无法反驳。 顾三婶又冷笑着站了起来,她指着林清扬声道:“你既医术了得,为何不先解救自家人?且不说五哥儿的腿伤需要你守在跟前儿尽心料理,那咱们老太太缠绵病榻多年,你自进门之日起,可曾有过一句问询?就连前几日三姑娘问你要个治头痛的药,你竟也推三阻四舍不得给!如今倒对外人家里的事,起兴的很,那凌家倘若能顺利生下个一男半女,也单你一个能落下好名声,可倘或张大娘子仍旧不能生养,甚至于她若吃你的药吃出个好歹来,你一个人抵命且不说,更是要带累我们整个顾家呀!”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神情激愤,好似林清是什么祸根孽障。 其余人都垂首不言语,只有顾嫣然甩着帕子,冷哼了一声:“她倒是想守着五郎,可惜五郎也是看她不上。” 顾欢听见顾嫣然开口了,立刻站起来,十分凶狠地瞪着顾嫣然,道:“我三哥三嫂他们感情好的很,你羡慕不来!况且长辈们议论事情,岂容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石夫人拧着眉,伸手往顾嫣然手臂上使劲拍了一下。 “不长进的东西,只知道浑浑度日,满嘴胡说!” 顾嫣然吃痛,又气又恼,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也不敢再使性子。 打她的人,是她的生母,再气恼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去给她没脸。 狠狠剜了林清一眼后,顾嫣然忿忿不平地坐了下来。 石夫人面上神色一转,怒气隐退,换上了满面春风的笑意。 她几步走到林清身边,轻拍了拍林清后背,以示安慰。 “老太太息怒,请容奴多一句嘴,五哥儿媳妇其实是有苦衷的,奴方才也是从外头回来,也听到了些消息,都说五哥儿媳妇是受了姑太太的重托,才应邀前去替张氏看诊。老太太请细想,姑太太的为人是极妥当的,她必定是知道五哥儿媳妇医术真正了得,所以才肯相托。老太太且放宽心,便是五哥儿的腿伤,也不大要紧,五哥儿媳妇毕竟是曲神医的关门弟子,想来一定能治好,您说是不是?” 石夫人望着鲁老太太,神色小意,语声谦卑。 她这一番话,看似回护,实则句句点到了鲁老太太的痛处。 林清看着石夫人哑然失笑,又转头看着鲁老太太,果见她勃然大怒,投向她的眼神几欲冒火,显然是被石夫人的话挑拨到不可触碰之处。 “石娘子休要听旁人胡说,此事只因我与张娘子交好,所以应约去张家替她瞧瞧,与姑母又有何干系?我是曲神医的关门弟子,难道诸位是今时今日才知道的吗?” 她缓步靠近鲁老太太,仔细地打量着老太太。 “老太太这是心病,非药石可医,倘若每日静气凝神,不再忧思动怒,这病自然就好了,实则老太太的身体是顶康健的,只除了这心病,必定能活到一百岁!” 望闻问切,并非人人都需要号脉才能诊出病情。她第一回见鲁老太太就察觉出来了,只是彼时不知顾家水深水浅,她生恐带累顾秀所以不曾说出来。如今算是看出些眉目了,且不管她如何做,有些人始终会生事,索性撂开手来说。 “狂妄!”鲁老太太猛地一拍椅背,面色有些狰狞。 但到底敛着怒意,此刻还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看着比较适宜。 她扶着椅背颤巍巍站起来,沉声冷笑道:“医术了得,又能如何?这里是顾家,你是顾家妇,那便要守顾家的规矩。” 搭在椅背上的手,青筋暴跳,显然是气得不轻。 “谁许你抛头露面?!谁许你行医问诊?!” 她指着林清怒斥,又朝地下的婆子挥了挥手。 婆子会意,退了出去。 林清神色冷冷,也不动怒,掀起裙帘,缓缓地往地上跪了下去。 “祖母既有意刁难,我无话可说,但凭责罚。” 冷傲之色尽显眼底,她就那么淡淡地跪在那儿,无畏无惧。 鲁老太太见她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气愤,还从来没有一个晚辈如此悖逆她。 她不由得大骂起来:“无知蠢笨的东西,枉你出身姑苏林家,真真是给你父亲丢人!如此不守妇德,目无尊长,竟连那柴门农户的妇人都不如!” 众人脸色一变,各个心中道了声不好,纷纷将头垂得更低惊恐畏惧直塞。 顾欢更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满面着急地道:“祖母,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我觉得嫂嫂不是这样的人……” “够了!” 不等顾欢说完,林清便倏然站了起来。 众人看向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种慵懒随意、冷淡无争的气息再找不到一丝一毫。 这时的林清,看起来像是个寒光熠熠的利器,锐利而咄咄逼人。 “丢人?”她冷冷地看向鲁老太太,又转而去看石夫人:“丢人的不是你们吗?” “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们是在大宅门里斗得一点正常人的脑子都没有了吗?” 她见众人向看见什么怪物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既是审问,倒是审,倒是问呀?” “什么也不问,直接定罪,是觉得自己智敌开封府,还是觉得我是个泥人儿啊?” “也罢,你们不问,我自己来说。我出门去,事先禀告过五爷,也就是我的夫君。如今顾府谁当家?石娘子吗?还是老太太?都不是,有些话你们不肯说,便由我来说清楚。” 第100章 纳妾 林清一顿,又冷冷地扫视一遍众人。 眼前之人个个都瞠目结舌,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仿佛,她在她们眼里是什么从未见过的诡谲怪诞之物。在她们的认知里,这世上不可能有妇人敢如此作为。 不待众人反应,她故作疑惑,笑问道:“为何这样看着我?我说的不对吗?” “我出门有禀,只不过私会闺中好友,至于你们说的行医问诊之事,我不曾收人一分一毫诊金,亦没有在那街市开堂问诊,张娘子是私下问我,我也是随口一说,并不曾欺瞒或强逼。我所出诊断药方,她听或不听,用不或用皆是她一个人的事,与我何干?又与你们何干?” 见众人不答,她语声又陡然转为急促,一顿话噼里啪啦倒了出来。 气势之盛,俨然王者。 “再说了,我是曲神医关门弟子,你们是第一天才知道吗?此前怎么从未有人提醒或嘱咐我要给老太太瞧病?也从未有人盼着我给五郎治腿呀!至于其他人,我爱给谁瞧病爱给谁药丸,那也是全凭我高兴,我又不是正经医者,且不说吃死人,便是有个什么都讹上我的话,我该怎么办?” 她缓缓踱步,体态轻盈,眼神中三分含笑七分带刺,略略飘过众人,最后停在顾嫣然脸上。 顾嫣然不由得勃然大怒,扬手就要照着林清脸上打下去。 “我劝三姐想好了,这一掌下去,我最多疼一下,只是三姐这只手可还想要吗?” 林清的眸光转寒,锐利而冰冷,将顾嫣然惊得往后退了数步,扬着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去。 显然顾嫣然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也是恼怒自己被林清震慑到了。 顾嫣然气极冷笑道:“你是郡主千金之躯,我等草民自然动不得。可笑的是,你既嫁入了顾家,便该收起你那郡主做派,顾家妇就该当遵从顾家的规矩,顾家人可决计不容你这般狂悖忤逆!荣安王府权势再大,那也至多只算你半个娘家,他们还能主持我们顾家的家事吗?自古出嫁从夫,你如此粗鄙歹毒,还盼五郎会护着你?可别做梦了!” 她气得发抖,牙齿咬破嘴唇,鲜血沁出。 看向林清的目光,不仅仅是怒到极致,亦是恨到骨子里去了。 众人都不说话,就连鲁老太太也只是伏在椅背上咳嗽。 林清抚掌而笑,望着顾嫣然啧啧叹息:“三姐果然知书识礼,难怪我在金陵时,王妃时常赞叹,谁若得了三姐这样的妙人,必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记得三姐此前与严家有过一门亲事,都下了定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给退了。罢了,三姐心里看上了哪家公子,但说无妨,我必定去求王妃替三姐谋来姻缘,你说可好?” 这个顾嫣然虽然蠢笨,但她这份不该有的心思,现下昭然若揭,又实在是令她有些不快。 上一次石和芳的事也就算了,如今还多出一个真格的表妹冯绵绵,整日与她文争雅斗的,现如今倒好了,连这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子的顾嫣然又开始与她不对付。 顾嫣然若是当真要继续保留这份心思,那也休怪她不客气了。 让顾嫣然离开顾家,法子多的是。 她警告性地看了一眼石夫人,正准备离开,忽一转眼看到门外几个壮妇簇拥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娘子走近了来。 堂上鲁老太太轻咳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气得要发狂似的顾嫣然,哭着扑向林清,大有要杀人之感。 众人慌乱间,但见石夫人沉着脸,下死命地拉拽住了顾嫣然,且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堵住了她的破口大骂。 林清淡然一笑,朝顾欢坐的位置走了过去。 顾欢看向她,一脸的紧张和疑惑,她今日对这个嫂嫂的言行深感震惊,内心实则又十分替她担忧。 林清走过去,笑着推了推顾欢。 “嗯?” 顾欢一脸茫然。 林清笑着踢了踢椅子腿,毫不客气地道:“起来,让我坐会儿。” 起来?为什么…… 顾欢怔愣了一会儿,忽似恍然大悟般,忙忙地站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五哥在母亲面前说过好几回的奇女子! 顾欢站到一旁,转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林清。 前番林清给她留下的印象,不过就是个唯唯诺诺百般讨好五哥的寻常小娘子,只是姿容绝胜其她女子而已,并没有什么旁的稀奇,她还私下笑话过五哥,这般庸碌之辈,怎么到了五哥嘴里竟成了奇女子,可见五哥着实眼拙。 没成想,今日竟让她看到了这般的场景,顾欢唏嘘不已。直至此刻,观其言行举止,才算真正应对了五哥对她的高评。 林清坐下来,弯腰揉了揉腿。 眨眼工夫,门外的漂亮小娘子就走到了她面前。 “大娘子!” 她盈盈拜倒在林清面前,脸上含羞带笑。 林清一面揉腿,一面眯着眼睛看那一头跪拜在地的小娘子。 肤若凝脂,五官秀美,身上玲珑有致,猜度着应是大略比她大上岁,眉目间情思温软,稳重中而又别有一番风致。 “祖母,五郎说了,现下不收屋里人,我这整日的忙着看医书,也没功夫料理这些事。您还是别费这些心思了,先把三姐姐的终身大事定下来要紧。” 林清迎上鲁老太太怨毒的目光,把话往透彻了说。 对于林清还未询问便已把她的路堵死的举动,鲁老太太当真是被气得七窍生烟。 她全然没了刚刚落定的镇静,怒色顿起,指着林清,吼道:“无知妒妇!自己不能拢住丈夫的心,不能替顾家繁衍子嗣,还敢拦着我为五哥儿纳妾!来人,拖出去,让她去家庙里跪着反省!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放她出来!” 说话间,七八个粗壮仆妇就冲了上来。 林清愕然,这鲁国公家的大小姐,也忒沉不住气了。 可见只是个心思蠢笨之人…… 当初陷害五哥的,她应该算不上主谋。这样的人,看着严苛凌厉,可终究没有过人的城府与智计。纵使有害人之心,给她一把刀子,她只会直接捅上去,再多一步也是想不到了。 孟瑶唰地一下拔出长剑,横在林清身前。 众人慌作一团。 这满屋子女眷,全都扑上去,还不够孟瑶挥几剑就杀光了。 更有几个平日嚣张的妇人,竟然吓得拉扯着彼此嘤嘤哭了起来。 “纳妾?有谁问过我吗?” 门外阶下,轮椅的轱辘轧在石板上咯吱作响。 轮椅上的男子,一袭淡青衣衫,虽清瘦却是气质卓然。 昏黄的灯光,映衬着他那份天然的英朗气息,宁静中更显得格外好看。 第101章 护妻 众人看着顾秀,都有些微微失神。 顾嫣然更是下死命突破母亲石夫人的禁锢,冲到顾秀的身边,双手伏在轮椅背上,仰头看着顾秀。脸上两行清泪,眸中深情难抑,看着便叫人怜惜不已。 “五郎,我就知道,你决计不会多看一眼旁的女子。” 语声凄涩,那股小心翼翼的期盼,自然地流露出来。 见顾秀不言语,只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顾嫣然像是十分恐慌一样,不住地流泪摇头。 “五郎,我……我不是故意……你知道我的心,对不对?你不会忘记那晚……” 正当这时,林清如离弦的箭一般,从椅子上冲出去,直冲到顾嫣然面前,照着她的脸,狠狠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响彻庆善堂,也打得林清手心生疼。 顾嫣然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她猛地站起来,捂着脸,满眼怨毒地看向林清。 “阿瑶!” 林清沉喝一声,眸光清寒。 “若是顾嫣然再开口,你便替我割了她的舌头。” 紧跟过来的孟瑶,根本不理会林清为何这样吩咐,只一点头,将剑架在了顾嫣然颈上。 林清转头,看向屋里众人。 鲁老太太一干人等,如同看戏般袖手旁观也就罢了,为何顾嫣然的亲生母亲也会对她置若罔闻了呢? 顾嫣然对顾秀的情愫,在她第一次踏入庆善堂的时候就已看得真切。 只是她一向认为,顾嫣然这份不该有的心思,仅仅是她心里的邪念,应当不会有什么实质性逾矩行为。但顾嫣然方才的话,分明验证了她的揣度是错误的,这其中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而这事,足以让顾秀跌入万丈深渊。 林清的手攥紧了些,看向顾嫣然等人的眼神染上赤红的愤恨。 五哥的清誉就是这么一步步被这些人毁了吗? 她们这些人,为了看到五哥倒在泥里不得翻身的难堪,竟这样无耻下作,连亲骨肉与家族声誉都可以罔顾吗? “知安……” 顾秀看向林清,眼神游离,声音低沉而哽咽。 “你先回去歇息,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他已身在深渊,本不该牵扯上她。 对他而言,仅剩不多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便是走完这条烈火烹油的炼狱之路。 而她,年华尚好,且有更好的天地任她恣意欢畅。 她有这样护着他的心,足够了…… 顾秀收敛心神,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屋里诸多身影。 这些人,就不要让她来烦心了。 他伸手,拉住林清的手,稍稍一带,将林清掩在身后。 “我的人,不要动。” 顾秀似笑非笑,眼底一片冰寒,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在你们眼里,我已是嗜血魔头。既然如此,你们若让我不痛快,那我也不介意再出多几条人命。” 隔着门,隔着不远的距离,他像看蝼蚁一般看着众人。 凉薄与讥讽,漫于眉眼。 众人为他的胁迫之语所震慑,全都不敢吱声。 屋里屋外,一时寂静。 夜风有些凉,秋叶随风簌簌而落。 庆善堂灯火通明,对比着外面院子里的萧瑟,很是格格不入。 好半晌,鲁老太太才板着脸孔,语气生涩地开了口。 “她是你的妻子,是你的人,但她也是顾家的媳妇,顾家的媳妇自然要遵从顾家的家规,今日我便是要动她,你待如何?杀了我?” 顾秀冷笑:“我是不是顾家人,还是未知之事,你们心知肚明,何必遮遮掩掩。” “你若执意如此,那也可以,我不在乎让顾家多上几条人命。” 鲁老太太气得直抽凉气,就差两眼一番晕厥过去。 这个混账,现在连装都不肯再装了! “你当真要护着她,不惜再次违逆我?” 她气得眼底一片殷红,指着顾秀,一口气几乎顺不过来。 石夫人忙上前,作势替她抚背,却被鲁老太太十分嫌恶地一把推开。 众人看着门口的顾秀,神色清冷决绝,惯有的说教之词忙掩了下来。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今生唯一的妻子,我自然要护她。” 顾秀看向石夫人,神色轻蔑,似是在等着她开口。 果然石夫人像块燃着的爆碳,冲到了门口。她指着顾秀,怒道:“你要护她不打紧,我们只是遵从你母亲的遗命,让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即便过身了,也能留下一男半女!” 她又抬眼指了指顾秀身后不动声色的林清,冷笑道:“你既如此爱护她,为何不与她圆房?若是她当真愿意为你治腿,愿意与你繁衍子嗣,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她身为你的大娘子,不行人妻之责,显然是不情不愿。且她也不肯为你纳妾,我们做长辈的,不该替你操心?” 石夫人美丽的面上,满是怒气。 上次云隐山,她都那样为这丫头打算了,竟然还是没有令他们行房,可见是她估量错了,被这看似羸弱年幼的小女娃给诓骗过去了。 有时候,表象过程都可能是借口,最重要的是结果。一个直观的结果,往往最能让人发现本质的问题。 她的人报给她的信息,她一个字也不信。 未能成功的唯一原因,只能是林清不愿。 第102章 杀了她 “你混说什么……”林清一时语塞。 她不愿让石夫人坐实她的罪名,可当着顾秀的面,她也说不出她想圆房但顾秀不肯的话来。 顾秀回头,望着有些焦急又有些无奈的她,不由得失笑。 “怎么还不回去歇着?” 刚才的顾秀还面若冰霜,这时看向林清的脸,忽然有了些生机。 林清脑子里蓦然浮现起云隐山那晚的情形,脸霎时间红透了。 这时要说什么呢? 说那晚石夫人都帮她下药了,可顾秀还是不肯动她? 可她分明记得最后自己清醒时,五哥的身体反应…… 是她不愿?好像也不对…… 林清使劲拍了拍额头,让自己从出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石夫人之所以突然翻脸,在人前这样指责她,大概是开始怀疑自己了。 这个女人不仅善于保养,更是洞悉人心。 她比堂上端坐的鲁老太太心思深沉多了,便是林清至今也无法看透。 “我不走,我怕她们欺负你。” 林清说得认真,眼却低垂了下去。 顾秀闻言,心中微动,摊开的纤长手指不由得攥了起来。 眼前的少女已是妇人装扮,可初见时那股难得的沉静、坚定还有锐利的勇气,这时仍能在她身上看到。只是今时今日,这份难得竟然是因他而生出的,顾秀心中欢欣与酸涩并存,搅作一团,直让人眼底微润。 顾秀浅笑:“好,我尽快处理完这些,陪你回去吃饭。” 因为这些人在这里缠住她,以致她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他准备好的饭菜也都已凉透了。 顾秀转而看向石夫人,冷冷地道:“你们不要枉费心机了,如今我腿伤加中毒,已是不能生育,这样也正好如了你们的意。但作为你们为难知安妹妹的代价,我会求官家将顾嫣然嫁到边境,至于顾子恒我也会求官家将他调离京都,到外任去好好历练一番。” 石夫人这时脸色已经大变,原先那些张扬的怒意与蠢笨之态,尽皆消失。 她收敛衣袖,眉目微冷,向下睨着顾秀森然道:“你既这样维护新妇,足见是心中珍爱。好,我们不动她,我向她赔礼。” 顾嫣然双眼含泪站在她身后,凄然喊了一声:“母亲,她怎么可能是五郎心中珍爱!”。 “啪!” 石夫人陡然回身,神色僵硬地照着她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顾嫣然尖声叫嚷起来,怒意已经冲散了她的理智,她想冲到林清身边去,可还未迈出步子,却被石夫人身后的婆子狠命拖住了,连同嘴里也塞了一大块绢帕。 石夫人望着林清,脸上骇人的森然早已消失,就连那僵硬的神色也渐渐软下来,渐渐恢复了令人愉悦的笑意。 不得不说,石夫人的确是个美人,即便是年过四旬,仍然是美得耀目,令人钦羡。 “是我对不住你,你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就不要和我这无知粗人一般见识了!你们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姊妹,犯不上如此动真格的生气,若不好了打他们一顿便是了,何苦让他们远避家乡呢!你说对,五哥儿媳妇?” 石夫人一面笑一面诚恳地赔不是,但眼底却微不可察地沁出了一点泪意,转瞬即逝。 林清愕然地看着她,不解道:“我初来乍到,不太知事。方才五郎说他未必是顾家人,现下石娘子又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话究竟是该如何说?” 石夫人顿时被问住了,吞吞吐吐,好半晌没说出一句整话。 这时,屋里的鲁老太太稍稍回转了些精神,坐在椅子上直叹气。 “孽障!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指着婆子手上托出的一个玉如意,洁白莹润周身,似是被人摩挲过无数遍。 “这是你母亲的东西,你可知道它的来历?” 等了一会,见顾秀仍不答应,鲁老太太铁青着脸,硬着头皮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 “这是你母亲生你之前,我从西华寺替她求来的如意,她那时胎象不好,于是将这如意日日带在手边,果然你就平安无事地出生了。你母亲曾说,等你娶妻生子时,必定要将这个赠予你新妇。你母亲临走时,无甚心愿,不过就是盼你一生平安子嗣绵延。” 她又往旁边招了招手,先前跪拜林清的小娘子会意,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待那小娘子行礼后,鲁老太太便将那柄如意放在了她手上。 鲁老太太叹息道:“春娘,你若能替五哥儿生下一男半女,便是我们顾家的恩人。你可明白?你可愿意?” “春娘明白,春娘愿意。” 那被唤做“春娘”的小娘子,含羞带笑,又行了一礼。 “我不愿意。”,顾秀眼底肃杀之气陡起,他冷冷地开口道:“房才,杀了她。” “是,五爷!” 推着顾秀到此处的房才,直到此时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可这句话,不仅让众人惊吓过度,更是让林清也大吃了一惊。 林清扭头与孟瑶耳语:“房才也是个能打能杀之人?” 她以为房才只是个善于疏治内务之人,甚至还一度怀疑过他对顾秀的忠心。 孟瑶也一脸茫然,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与丁氏兄弟相熟,这厮是个小人,我们都不信他,但是五爷愿意用他,他的底细,我们都查不出来。” 林清听完,更加疑惑了。 她看着房才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银色匕首再缓步走向春娘,她看着屋里的女眷哭乱成一团,心里忽然有些话想问身前的顾秀。可现在的情形,不能问…… “五哥……”顾欢低着头,双手叠在胸前,两根食指不停地交叉画圈,她结结巴巴地道:“你这样……等会那血溅到四处都是……吓到嫂嫂了可怎么好?” 虽然今日发现嫂嫂的真实性情,并非是柔弱愚昧之人,可嫂嫂到底长了一副娇弱无辜的模样,她不信五哥不会顾及和怜惜。 哼,都要为她杀人了! 顾欢怯怯地抬眼看了顾秀一眼,竟然发现顾秀嘴角微微牵起…… 五哥他笑了! 那稍纵即逝的笑里,全是暖意。 那种暖意,好像小时候,他遇到什么好玩好笑之事,围在母亲身边说话时才有…… 第103章 春娘 顾秀回头看着林清,眼中含笑。 她会害怕吗? 姑苏城外的大雪地里,数十人围攻,命悬一线时,她何曾露怯? 林家门外为救父亲,胁迫仇敌之子,扬言要杀人时,她又哪里有半分犹豫? 少女明眸清澈,看着好像无忧又无惧。 可那些无忧无惧,是由更深更强的忧惧支撑着,到底是豆蔻年华,最该天真烂漫的时候,为何一定要让她去沾染这些鲜血淋漓之事…… 他能护她多久,便护多久。 “饿了?”顾秀浅笑:“你先回去吃东西,我很快结束这些。” 见林清神色犹豫,怕她担忧,他又笑道:“承平侯回来都打不过房才,放心。” 他一副全然无忧的轻松模样,让林清心里稍稍放宽了些。 也许她在这儿会让他有所顾忌,先离开也好。 她冲顾秀点点头,转身带着孟瑶离开了。 “自己走,或者死在这里。” 顾秀转头,看着春娘,声音冷若冰霜,不容半分置喙。 无论这个春娘是哪一方的人,能送到他这里,她的真实身份必是极不简单。 他若无决心杀人,堂上的鲁老太太和石夫人岂能轻易揭过。 这样一个不明身份之人,放进来的话,知安妹妹的安全也多了一个未知隐患。 他绝不能冒险。 等到林清的身影完全没入夜的黑暗里,春娘脸上那含羞带笑的神色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奴原不知大将军与大娘子情深似海,是奴张狂了。” 话虽是对着顾秀说,她的眼却一直望着林清离开的方向。 鲁老太太气得不轻,这时已将案桌拍的震天响。 “混账!春娘是良家妾,我已是与人父母商量定好了的,你怎可如此侮辱!” 她指着顾秀,怒得眼底猩红:“顾家还轮不到你这孽畜一手遮天!” “来人!将春娘送到东院去,管他如何,名份上先挂在他院里!” 一气吼完,就有婆子上前拉扯春娘。 在顾秀示意下,房才将手中匕首用力一掷,稳而准地插在了鲁老太太手边。 “若不是我母亲的嘱咐,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顾秀望着鲁老太太的眼神,彻骨冰寒。 众人见状,不禁打起了寒噤。 这哪是什么亲祖孙,竟是死仇! 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清楚的知道,必然是有这样的一天。每一个人都将承受这份仇恨带来的后果…… 一切纲常还于明面上存在时,她们便还能有机会翻身。 她们希冀着,博弈着,也绝望着。 顾秀对她们而言,是一个嗜血的魔,是最可怕的梦魇。 那一场大火,那些遍地的尸体与鲜血。 是她们这一辈子,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时时都无法忘却的警钟…… 此刻,鲁老太太已是气得无法说出话。 她指着顾秀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半晌喘不上来。 终是一口血喷出来,晕死了过去。 婆子们扑上去,还好有气,震碎的心神这才收了回来。 众女眷慌作一团,有人哭有人喊,有人从堂后小门绕出去奔走相告,有人已是浑身瘫软不敢动弹只知道一味哭。 忙乱之中,只有春娘和石夫人十分镇静。 房才一步步逼近,伸手掐到春娘脖颈上。 可那春娘竟未挣扎半分,她在房才手上,如同一只气息将沉的小蛇,软绵绵的,毫无还手挣脱之力。 “大……大娘子,我是清河人氏,你的远亲……清河……” 春娘撑着最后一口气,低哑着嗓子,朝着院门外漆黑一团的地方,喊了出来。 黑暗处,好似有人。 顾秀皱眉,转头看向春娘喊话的方向。 “等一下,不要杀她!” 忽然,林清从院门外的黑暗中,冲了进来。 她面色焦急,甚至是,近乎恐惧。 房才闻言,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寸。 他有些恍然,这女子小小年纪,看着柔弱无依,竟有这样强的震慑力。 顾秀朝房才点头示意,房才迅速松手撤回。 春娘这才从完全脱离了窒息的危险,她轻声咳嗽着,咳得眼泪大把大把地流出来。 “大娘子,我有话跟您说。” 她揉着生疼的脖颈,神色有些幽怨。 “你说。”林清攥紧拳头,面色渐冷。 春娘轻笑,脸上还挂着泪水。 “这话,春娘只能与大娘子一人说得……” 她朝林清招了招手,神色笃定。 “好。” 林清毫不犹豫地朝她走去。 顾秀看着林清,心中十分着急,等她走到自己身旁时,忙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他大概猜到了这春娘是谁送来的,清河司马氏,那个胁迫知安的荣安王妃。 “不要过去。” 顾秀拽住她的衣袖,双眼写满担忧。 这个春娘看似无力自保,可谁又能确定她是否在伪装? 武艺远超孟瑶的女子,他不是没见过。 不能再冒险。 感受到手心握过来的冰凉,林清转身。 她从未见过顾秀这般紧张的时候,不忍拂逆他,遂蹲了下来。 靠近他膝前,她轻笑安慰道:“五哥不用担心,我知道她是谁了,她不敢伤我。” 可任她如何说,顾秀就是拧着眉,不肯松手,仿佛她只要过去便会随时有危险一般。 林清心中微暖,她稍稍握紧那只冰凉的手,安抚似地冲他笑了笑。 她转头,望着春娘道:“我不过来,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跟我提。” 春娘抚去脸上泪痕,娇媚一笑,眉眼间风情荡漾。 “我要留下,留在你身边。” 林清沉吟片刻,亦笑道:“好,你可以留下。” 似是下了个决心,她转而对顾秀道:“五哥,让她留下好吗?” 顾秀看着她眼中的认真,点了点头。 他轻笑道:“不留她也是无碍的,但若你不放心,那便留下。” 清河司马氏,轻易撼动不得,但他顾秀也不是她们想动就能动的人。 至于荣安王府的那位,他迟早是要正面解决,就算不是为了林清,他也还有更多的理由。 “只能以女使的身份留下,从今晚开始,我搬回去住。” 顾秀嗓音低沉,透着淡淡的忧伤。 “我顾秀今生只有一个妻子,无论生死,无论今后世事如何,绝不会再纳旁人。” 他说得极其认真,甚至有一种深沉的哀思,从灵魂深处透出来,让人听着不觉间一阵难过。 这话,像是对林清说,又好像不是。 第104章 鞭笞 林清闻言,如遭雷击般震惊。 心神不宁了好一会,她才望着顾秀认真而哀伤的眼,点了点头。 她如是跟春娘说了,那春娘倒也没有再反对,只好整以暇地笑看着她。 众人慌乱中将鲁老太太抬了下去,没多久,庆善堂跑的只剩下几个身影。 “走,咱们回去吃饭。”顾秀笑着示意林清推他回去。 林清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庆善堂,还有紧跟在她身后的春娘和孟瑶。 她心里有些乱。 这样不管不顾闹起来,且看着顾秀半分余地都不留于诸人,鲁老太太又被气得生死不明。 不知道接下来面对她们的是什么,还有身后的春娘,她分明是荣安王妃司马氏的人,忽然出现在顾府,究竟是所为何来? 不信任她?还是爹爹他们出了什么事情…… 她惴惴不安地想着,伸手推着顾秀往自己院中走。 夜风凉,月如钩。 刚一进院门,丁氏兄弟就迎了上来。 丁西拧眉,望着沉默的房才,脸上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怒意。 “大将军,发生何事了?” 丁东性急,一上来就照着顾秀面上问。 顾秀不答,只面色沉静地问:“饭菜热好了吗?” 丁西颔首,声色一改平日戏谑,转而沉稳道:“热好了,就等大娘子回来。” 顾秀点头,随着林清一道进入屋里。 丁氏兄弟等一众人,默然退了出去,各自去处理应处理之事。 屋里菜肴香气扑鼻,羹汤热气腾腾。 顾秀与林清二人相对而坐,低头饮食。 “五哥,我有很多话,想说,想问……” 林清喝了一碗汤,腹中温暖许多。 顾秀低头喝汤,热气有些遮挡住了他的眉眼,似隐似现中,他的神情好像有些悲伤。 她用筷子拨弄着顾秀刚夹进碗里的一块鱼脸肉,犹疑着,不知该问不该问。 “知安妹妹,你说。” 他抬头正视她,疏朗好看的眉眼,从雾气里露出来,看的她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数月前……顾家……你究竟发生了何事?” 林清十分担忧地看着顾秀,小心翼翼地想着如何用词问话更妥帖。 “那日你派人给我送信,提醒我留意司马氏,只草草几笔提及你遭人陷害,可具体如何我一概不知。后来方轲托人四处打听,才得知你在东京城的谣言。” 她的声音低缓而柔和,小意里透着紧张和关切。 顾秀眼帘微垂,似乎不敢再正视她,又好像在努力掩饰什么情绪。 “你知道,我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自从嫁入顾府后,我亦知道你是刻意与我疏远,实则是为了保护我。可我也实在害怕拖累五哥,我的事,我的计划,一丝一毫也不曾瞒着五哥。” 她为了顾家的传家宝而来,孟瑶一清二楚。 他也应该一清二楚。 “嗯……” 他低声应了一个字,仍旧垂着眼帘,神色莫名。 “春娘定是司马氏送来之人,如今她在府中,我许多事都要加快速度安排。所以五哥,你之前发生了何事,能否告知?我不想……不想让你受伤……” “数月前……顾家……究竟发生了何事……” 顾秀喃喃而语,好像是回忆起什么极度痛苦之事,他面色渐渐苍白。 “我失手,杀了我的母亲……” 他神色极度痛苦,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后,便语声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低头,双手抚盖住面容,只看到他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动。 林清闻言如遭雷击,她以为众人说的都是谣言,他并未真的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一切都是无中生有和捕风捉影的谩骂而已。 但如今他却说是自己失手…… 纵使是失手,可也是他亲手杀了…… 林清无法想象,他的痛苦、后悔、自责、愤恨,究竟有多深…… 忽然想起在姑苏孟蕊的园子里,他提起自己的母亲时依恋思念的神情。 他该是有多敬爱自己的母亲,明眼人一看便知,真是难以想象他一个人是如何承下了这样的的沉痛变故。 林清走过去,走到他身边,伸手抚在了他的肩头。 “五哥……”她轻唤了一声。 顾秀抬头,殷红的双眼中,盛满泪水。 无一滴敢落。 他心神不宁地看向林清,像是溺水的人看向遥遥岸边的绿洲。 “我是罪人,罪不可恕……无论如何,母亲终归是因我而死……” 过程如何,有时候对于一些人来说,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若是母亲还能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笑,无论要他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可是结果注定是这样,一切过程皆是虚妄。 无论是何种原因,母亲的的确确死在他面前…… 他的剑上染满了母亲的血,那是他自幼最喜爱的宝剑。 后来他亲手毁了这把剑,也许此生,他顾秀都不能再握剑了…… 她望着顾秀哀伤而痛苦的眼,心里更乱了。 “知安妹妹,我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他终于抬头正视她,疏朗好看的眉眼,染上寒霜。 许多事,虚虚实实,如迷雾一般让人看不透。 可他就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他要知道从母亲生下他开始,便要应对的这份委屈心酸,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清正待要细问,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吵嚷。 “大将军,不好了,顾侯回来了!” 丁西撞开房门,冲了进来。 他神色慌张而焦急,看向顾秀和林清时,再没有半点平日里的闲散和戏谑。 林清度其神色,便知是要发生大事了,她心中一紧,不由得注视着顾秀。 可顾秀却是漫不经心地看着门外,淡淡地道:“不过又是一顿打而已,慌什么。” 丁西急得直跺脚:“别人家是老子打儿子,这顾侯的棍棒落在您身上可是要命呀!唉,我的五爷,您又去招那死老太婆作甚!” “五哥,你的腿伤……不如咱们先避出去。” 林清满眼心疼,她听说过这个顾侯,战场上虽是个大英雄,可却是一身蛮勇。再听丁西这番言行变化,便也是猜出了他几分为人父的暴烈。 这顿打,恐怕要打坏五哥。 还未等顾秀答话,门外冲进来了一群大汉,个个身手不凡。 当头两个一上来便冲到顾秀面前,粗声道:“侯爷传话,令五爷去祠堂受家规,鞭笞三十。” 林清怒目相向:“五爷究竟犯了何错,竟要罚得如此狠重。” 寻常人受他顾侯三十鞭,十有八九都没有命了。 更何况五哥身上还有旧伤和巨毒未解。 大汉冷笑道:“侯爷说了,五爷只要一日姓顾,他便打得。老夫人至今生死不知,大娘子还要问所犯何错吗?” 第105章 桃叶渡 门外忽然闪进来一道人影。 林清一看,竟是房才! 他似乎刚与人打了一场,嘴角肿起的地方还残留着血迹。 “你们大胆!大将军可是官家最器重之人,岂容你们混说,顾侯明知大将军身上有伤,竟然还想责打,万一大将军有个闪失,你们顾府如何向官家交代!” 房才冲进来,拦在顾秀身前,大有要与那些大汉拼命的架势。 这一回,林清越发诧异了。 对于房才这个人,一开始从他对自己的敌意揣测来看,他应该是远不像孟瑶和丁氏兄弟对顾秀的忠心,而他日常所做之事也让林清认为他只是一个擅长内务之人,却没料到他也是个杀伐果决的狠角色。 从如今的情形来看,他对顾秀的忠心,应该与丁氏兄弟一般,只是不大喜欢她罢了。 大汉嗤笑,很是不耐烦地道:“大将军再如何,他现下也是姓顾。若论君臣父子,这天底下,老子管儿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当今官家以仁孝治天下,若得知大将军忤逆不孝气死祖母,哪里还会再器重?” “我竟不知顾侯身边何时有了如此能言善辩之人,可喜可贺。” 顾秀轻笑,似是不以为意。 他对拦在身前的丁西房才二人,轻哂道:“他说的不错,天底下总逃不过理法,谁叫我现下还姓顾,但他顾侯也不敢真的把我打死,放心。” 待他说完,丁西和房才二人极不情愿,却还是一个让开一个来推他出去。 走至林清身边时,顾秀望着一脸慌张的她,柔声抚慰道:“不要担心,帮我准备好金创药,有你在还怕什么样的伤治不好。” 林清默然点头。 目送顾秀出门,林清急忙转身回房去翻动药箱。 …… 宗祠内,顾秀伏在长凳上一动不动。 他低垂着眉眼,神色沉静而又带着几分颓然。 那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 孟瑶掩着林清冲进来,一下子打晕了看守的两个护院。 林清扑到长凳边,首先看到了顾秀身上,衣物与血肉混在一起,模糊成一片。 她颤抖着伸手去碰,却实在忍不住难受,遂别过脸去。 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落。 “不要紧,皮肉伤,只是看着吓人。和我自小挨他顾侯的板子比,这一顿算轻了。” 顾秀察觉到有人来了,稍一转脸,就看到了林清蹲在自己身旁,哭得梨花带雨一般。 他心里头忽然觉得舒畅了许多,腰臀处的伤也疼得轻了。 没想到顾秀已然这样了,还这样宽慰自己,林清更觉心中难受。 他原本在家中韬光养晦,可就因为自己胡乱应承与人看病,才惹下了这一系列麻烦。 为了护她,顾秀才被人推到了明处,受下这些伤。 他的身体本已不比寻常人了,这下又遭受这顿毒打,虽说是皮肉伤,可那份疼痛也联动着筋骨…… “我、我原本已是收了性子,可这回实在没忍住。从此以后,我必定都改了……” 林清低头,哭得哽咽不止。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的性子。我觉得挺好,不用改。” 顾秀唇角努力弯出一丝笑意,想伸手去抚掉她眼上的泪痕,终是无力动弹。 她就是这样认真不服输的性子,即便遇到再险恶的事,只要她心里过不去,那便是如何也过不去。顾秀真心觉得这样甚好,他顶不愿意看到身为女子无论何事都一肩扛下,凡事百般忍耐。 比如他的母亲…… 像她这样,多好。 有时她面色沉静如水,有时她又张扬跋扈,有时她锱铢必较,有时她又能屈能伸。 无论什么时候的她,无论作出什么样的言行反应,她始终都不肯委屈自己,她始终都守着心中认定的是非对错。无论身处何地,心中始终充满光明…… 看着顾秀面上的汗珠越来越多,眼神迷离而无光。 林清忙止住哭,从衣袖里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 她在顾秀头顶轻轻扎了一针,不消片刻,他便缓缓睡了过去。 脸上不再有痛苦的神色,也不再强撑着疲惫。 不一会儿,丁氏兄弟便抬着春凳进来了。 几人一起,将顾秀带回了自己院中。 林清守在顾秀床前一日一夜,施针喂药,寸步不离。 那一日一夜,整个顾府都安静极了。 也再没有人往她们的院里走动打听,就连冯绵绵都没有前来关怀。 春娘被房才锁在后厢房的一间小屋子里,由房才亲自寸步不离地看守着。 到了第二日早晨,顾秀才缓缓睁开眼。 和煦的阳光从窗棂缝隙间,漏进来几缕,有些晃眼睛,却也让人看着心里头暖了起来。 床边趴着的少女,睡得正是酣甜。清秀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让人忍不住想捧起来…… 他沉思良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纤长而苍白无力的手,轻触上少女的脸,这触感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温温的软软的,很是让人舍不得离开。 “五哥……” 林清已睁开了眼,感受到一只大手正摩挲着自己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迅速感受到了自己脸上的烫热,这脸红的迅速,真是想掩藏也掩藏不住。 顾秀这时倒是坦然的很,歪着头冲林清笑了起来。 “等我伤好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轻轻撩起林清额前垂下的一缕青丝,语声温柔。 “桃叶渡,带你去散心。” “好……” …… 过了七八日,在林清的精心调理下,顾秀的伤已然大好。 鲁老太太晕厥过去后,折腾了一夜,醒过来便恢复如初,太医诊来诊去都是说肝火太旺而已,稍稍调适便是无碍。 顾府的人这几日,安静的有些过分,就连刚回京都的顾侯,进了一次宫后,也悄无声息地搬去了顾府京郊的宅子。石夫人自然也跟了去,连顾嫣然也一并去了。 这日顾秀命人收拾好行装,只带了夏蝉与丁西二人,前往桃叶渡。 房才和孟瑶被留下来看守春娘,每日只许她在院内活动,亦决不许任何人靠近她。 桃叶渡是城郊东南向一处长河渡口,渡口四周是敞亮的平原。因着这里是三条大河的交汇处,来往的商旅之人甚而官差衙役,大多会在此处落脚补给,所以这沿河一带的酒肆青楼、市井买卖又多又红火,尤其到了夜间,真真是人声喧嚣热闹非凡。 这三条长河蜿蜒千里,其中的一条长河的尽头,藏着一个无人问津的桃花源。 正是顾秀要带她去的地方。 丁西站在岸边,让随行的小厮看好行礼,自己跳到河上泊着的一艘船。 过了片刻,一个身型魁梧的艄公,尾随丁西走了出来。 “好久不见,公子别来无恙?” 艄公冲轮椅上的顾秀抱拳行了一礼,脸上从容而微露关切,似是旧相识。 顾秀颔首,轻笑道:“我甚好,今次是寻你来载我去那个地方,有劳了。” 艄公将头上有些歪了的箬笠扶正,而后憨憨一笑,道:“公子言重了,只不过这一去须得日,某要先去一个地方取些物件。” 顾秀了然,含笑点头。 林清推着他,与丁西夏蝉等人一道,上了那艄公的船。 船往另一条河的反方向行了数十公里,见一处蜿蜒的长堤栽满杨柳,淡黄的柳叶如烟雾般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艄公将船泊好,冲着杨柳岸那头高声喊了一句。 “嘿!余娘子!将你酿的好桃花酒送两坛来着!” 话音刚落,杨柳岸上走出来一个桃红衣衫的妇人,手中抱着两个青色酒坛。 妇人步履匆匆,走近时,林清才发现,那妇人背上还背了一个大包袱。 她走至船边,将两个酒坛往艄公手上一塞,姣好的面容带着些薄怒。 “你这死水鬼,要喝酒才想起我这里来!” 她嗔了艄公一句,忙又将肩上包袱取下,自顾自地跳上了船舱。 小小的船舱里,不一会就塞满了衣物和吃食。 艄公腼腆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桃花的钱袋。 钱袋沉甸甸的,好似有许多金银。 第106章 追杀 “余娘子,给!“ 艄公将钱袋子塞进余娘子手里,咧嘴一笑,挠了挠后脑勺。 见他脸露憨气,余娘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骂出口的话,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她眼圈忽然红了起来,手中攥紧了钱袋,头也不回地上岸去了。 及至码头尽头时,她在一株老柳树下站定。 猛然一回头,对上艄公凝望的双眼。 “死水鬼,跑完这一趟你就上岸,我跟你走!” 余娘子高声喊了一句,而后掩面转身,疾行而去了。 艄公嘿嘿一笑,似是十分开怀,目光粘着余娘子的身影,直至完全消失才肯返身进船舱。 丁西用刀柄敲了敲艄公肩膀,笑道:“老家伙,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可终于等到了!” 艄公神色虽坦荡,却仍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意味。 他看了一眼对面而坐的顾秀和林清,神色忽转而凝重起来。 “公子与姑娘看着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夫妻同心,将来必定顺风顺水幸福和美……” 他的话虽然朴素,却是听着真诚无比。 林清目光微偏,恰好看到顾秀点了点头且笑的十分舒畅,不觉脸上一红。 艄公心情顿时大好,忙转了出去,准备开船离岸。 …… 一路向西,船行驶了三天,终于在长河尽头处停了下来。 艄公指着前面的一大片芦苇丛,笑道:“咱们过了这片芦苇荡,前面是沅湖,再往南拐,行上数十里,就到了杏花村。” 芦苇荡中的芦苇叶子已有枯黄,一大片一大片的连在一起,秋风飒飒,顿时如飞雪柳絮,轻盈作舞。落日在水天尽头,染得湖水与西天都是五彩斑斓。 顾秀坐在船头,含笑道:“川原秋色静,芦苇晚风鸣……倒也应景。” “这句哪里应景!且那浪仙也远不及五哥。” 林清正笑着从船舱里走出来,手中握着一管玉箫。 “五哥,如此好景,能否赠我一曲?” 顾秀颔首,笑着接过玉箫。 湛蓝的湖水和天空的蓝底,相互映衬,云霞绚丽夺目,芦苇飞扬,沙滩幽静。 刚摆出来的瓜果,散出清香。 箫声起,将这份恢弘宁静更是延展到极致。 林清站在顾秀身后,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惆怅。 终是再听了一回他的箫。 箫声中,他男儿胸襟丝毫不减当初。 只是,隐隐中总是流出一丝悲凉。 船缓缓穿过芦苇荡,行至一个掩在芦苇丛里的不起眼小渡口。 艄公泊好船,几人携着行礼登了岸。 丁西冲着立在船头的艄公挥手,笑道:“天冷了,你不吃杯热茶再走?” 艄公朗声大笑,连连摆手道:“我家中有人等哩!” 丁西嗤笑一声,颇有些嫌弃地道:“从前那些年,你许九郎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倒怕起家中内人来!” 艄公也不理会,只抱拳向顾秀和他拜别,道:“某去了,公子,姑娘,后会有期!” 林清颔首微笑,顾秀亦笑道:“保重!” 船离岸后,顾秀等人转身向内陆深林里行去。 穿过一片苍翠的松树林,眼前的景象便换了另一幅模样。 溪浅而清澈透底,蜿蜒曲折,触目所及之处皆是璀璨的银杏树,在秋风里熠熠生辉。 再往里走,便是一个湛蓝小湖,湖边一片竹庐茅舍,掩映于杏树丛中,竹篱柴扉,迎湖而启,门前屋后乌桕梢头,红艳如云。 …… 大雨滂沱,林清抱着昏迷的顾秀藏在枯草垛中。 呛鼻的血腥味,夹杂着雨水冲散的泥土味,刺激得令人直欲作呕。 林清咬着牙,紧紧地抱住顾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太过用力,以至于唇间咬破,鲜血顺着雨水泪水无声滑落。 听着草垛外村民们的声音逐渐消失,林清越来越害怕。 幸而那群黑衣人搜寻了一圈,见没有发现,便利索地离开了。 也不知抱着顾秀在草垛中坐了多久,直至外面的光线渐暗,似是夜幕降临时,她才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 太久没动了,双腿已经酸麻到暂时失去知觉。 她轻轻拔掉了顾秀脖颈后的银针,顾秀闷哼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醒转来。 顾秀睁眼的那一瞬间,林清终于忍不住,抱着顾秀失声痛哭起来。 “五哥……我以为……” 她以为她们会死在这里,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着父亲了…… 兴许是死过一次的人,格外惜命。 又或许是这一次追杀太过惨烈。 从前遇到的种种险境,她都没有一回像现在这般害怕。 她扶着顾秀从草垛中走出来,一下子被眼前的惨烈景象震惊得挪不动一步。 草场的四周,村民们的尸身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地里。 雨水冲刷着他们身上的血水,流淌得到处都是。 目之所及处,每一寸土壤都是狰狞的红。 数十口鲜活的生命,不久前还在讨论着今年的这场丰收,期盼着过个好冬年。 暴雨顷刻如注,每一个人都飞奔着赶回家收衣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欢悦的笑意。 可转眼间,丰收没有了,冬年过不了,他们脸上的欢悦笑意再也没有了。 雷霞山这一带,究竟是什么时候出了山贼? 艄公此前提及此处时,曾说雷霞山是个世外桃源,这里的人与世无争,从不与外面的人起什么纷争。可说是个太平的隐世小天地,从未听说过有山贼出没。 她带着顾秀躲进草垛后,待外面喊杀声结束,听到山贼中有人低声说话。 大意是没有他们想找的人。 他们是在找人,可是找什么人,竟要这样连一句话都不问,将此间的人悉数杀了个遍。 林清浑身发抖,越想越觉得胆寒。 是冲他们而来吗? 司马朝云还挟持着父亲,大可不必对她下此毒手。 她的仇敌,除了司马朝云,还有谁? 她转而望向顾秀,却见他苍白的脸上皆是冲天的愤怒。 他举目四望,双手紧攥成一团。 这些人,已经疯狂到如此地步了吗? 他眉头紧皱,眼底红透。 “是我……害了他们。” 顾秀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浓浓的恨意。 “这个仇,我一定要为他们十倍寻回来……” 他靠着林清的肩头,抖得有些厉害。 那份戾气毫不保留地倾泻而出,林清看着他像一只孤狼。 “五哥,你知道那些山贼是什么人吗?” 好半晌,林清镇定心神,轻声问道。 顾秀垂眸,声色沉痛:“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山贼,他们都是来杀我的人。只因近来我查到了一些我母亲被害的真相信息,他们便坐不住了。” 若他不来,这里的世外桃源仍旧是世外桃源。 他们还能继续庆贺丰收…… 第107章 月下许诺 房内宽敞,窗前案桌上粗陋的陶瓶里供着一枝菊,笔墨纸砚旁边搁着一个陶碗,碗中清水养着两片浮萍并一对锦鲤。墙上没有丝毫装饰,只被褥是十分清新的湖水绿,瞧着倒是温暖有趣。 丁西冲众人会心一笑后,将顾秀推进房中,随后便找个理由退了出去。 “知安妹妹……” 顾秀轻唤了一声,伸手去拉她衣袖,亦探头想看看背对自己的少女在想什么。 “谁是你妹妹,你妹妹还在顾府里头等你呢!” 林清稍一用力拉扯回了衣袖,赌气似地回了一句。 顾秀忍不住笑出声,想起过往相遇种种。 他故作惆怅,叹着气道:“小娘子从前倒是看着沉静,如今气性越发大了。” “顾家是个虎狼窝,我若还像从前一般好性儿,早被欺负死了。” 她的确是有些气恼了,不自觉地划拉了两下碗里的鱼儿。 碗里的鱼儿惊得跳了起来,水溅了上了她的衣袖。 “林神医素来好大威风,谁人敢欺负你?” 顾秀这一句,已是将林清激得转过身来。 她正待辩驳几句,却被顾秀一把握住了双手,陪笑哄道:“是我不好,好妹妹,我错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快别生气了,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手上的温热传来,林清心中一震,看了顾秀一眼。 他温柔带笑的脸上满是柔情小意,眼底却是溢出藏也藏不住的高兴。 这份纯粹的高兴,是她进顾府以来,第一次在顾秀身上见到。 林清此刻前的恼怒之意,顿时尽数消散。 她含笑点头,用力回握过去。 恰在这时,房舍门口蹦进来一个人影,是先前的吹笛小童。 “大哥哥,漂亮姊姊,我知道哪里有好吃的,我带你们去!” 小童满脸欢欣,他可是极少见过有陌生人登到雷霞山的这座小岛上。 “怎地姊姊就是漂亮姊姊,哥哥就是大哥哥,哥哥长得不好看么?” 顾秀笑问那小童。 他初见这小童时,尚在襁褓之中,一转眼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在后面推着他往外走的的林清,忍不住笑出声。 “公子与大娘子吃过晚饭便歇下,明日一早再出去走,雷霞山天黑了也冷得很。” 茜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吟吟地招呼他们。 说着拍了拍身边的小童,笑催道:“甘娃,快去喊你爹爹!” 那唤做甘娃的小童,立刻乖巧地点头,飞奔而去。 晚饭都是乡间瓜蔬家常菜,不很精致,却是极其新鲜,林清与顾秀诸人吃的十分欢快。 待至洗簌完毕后,各人回了屋。 顾秀与林清二人对坐灯下,一个捧着兵书,一个捧着医书。 灯花爆了两三回,却始终没听见一丁点儿翻书响声。 忽而顾秀合上书,望着林清眉目含笑,道:“他们应当都睡下了,好妹妹,咱们悄悄地溜出去,雷霞山的月光这时候正好,配着十里丹桂的冷香,乃是人间一绝。” 林清会心一笑,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书快速合上。 她推着顾秀快步往外走,顾秀却回望着她笑道:“不急,山风冷,你身子弱,还是披上大氅再出门。” 林清心中一暖,回身去取大氅。 上雷霞山的路,蜿蜒曲折,却并不崎岖。 二人一路说笑,不觉间就到了山顶。 枯黄的草地,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白。 林清找了个绝佳观湖赏月的视野,背靠一株古老的桂树,她紧挨着顾秀的轮椅,席地而坐。 “五哥,我酿的果酒!” 她望着顾秀莞尔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冰釉壶。 月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显得她越发沉静温柔。 她看向顾秀的净澈眼眸,星光点点,满是喜悦。 顾秀接过酒壶,饮了一口,不由得大赞。 “这是顾某饮过最好的酒了!林神医不仅妙手回春,酿酒之术亦是当世第一!” 顾秀握着酒壶,朗声大笑。 林清自打进了顾府,从未见顾秀如此开怀爽朗的时刻,心中忽跟着添了几分情绪。 她夺过顾秀手中的酒壶,饮了一口,眼中笑意更浓。 “五哥,待我治好你的腿,再将你我该了结的事都了结了,我们就一起隐姓埋名,去游历山河大地,可好?” 不等顾秀回答,她抱着膝歪着脑袋,盯着天上的大月亮,自顾自话地笑道:“师父说,塞北的雪,与江南全然不同,草原的日出与万马奔腾,天山的日落与崇山峻岭,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奇美之景。真想解下这一身桎梏,四处去走一走、看一看……” 顾秀看着她娇美的脸庞,流露出来的神往之情,话到嘴边,却止住了。 终究还是不忍拂了她的意,不愿断了她的美好之念。 “自从知道母亲死于非命,我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没有一刻敢松懈,可后来父亲还是被司马氏劫走了,连雁儿也为了帮我救父亲而被歹人杀害……” “我恨,恨那些害人之人!若不能解决这些人和事,我心难安,纵使逃脱,亦会终日惶惶。但我明知前路艰险,心中却还始终存着侥幸,盼着能尽快解决了这些事,可以早点过上令人心生欢喜的日子。” 她仰着头轻声问,眼中泪光点点。 “五哥,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想这么多?” 顾秀轻轻抚过她额前飞起的发丝,笑容温和:“你本不该承受这些,往后报仇的事,你不可自己冒尖,凡事有我。” 他笑容里的这份温和,透着稳重与关怀。 似是提醒又似是承诺。 林清微眯着的眼,豁然睁大,无力颓丧的面容也渐而笑逐颜开。 她忽而往顾秀身边凑近了些,双膝半跪于地,仰着头,满脸憧憬地望着顾秀笑道:“这么说,五哥答应我了?” 顾秀微怔。 “我的心意,难道五哥还不明白吗?” 林清身子略挺直了些,语气焦虑而急促,面上带了些羞恼。 她这样炽热的期盼与灼灼真心,傻子都已明白。 更何况灵秀如他。 这时山风夹着清冽的丹桂香味吹来,吹动了她大红的氅衣。 顾秀伸手替她紧了紧衣袍,柔声道:“好,都依你。” 他见林清顿时神采飞扬,大有喜出望外之意,却是微微叹气,露出来个颇为无奈的笑容。 “只要你不嫌弃我这身份来历不明的天煞孤星……” 他顿了顿,见林清认真而期盼的眼神,终是坚定道:“顾秀此生,只许知安一人。” 林清终是心绪安定般,轻轻靠了过去。 她双手轻撑着他的膝,脸轻轻地枕于其上。 第108章 美人剖心 “五哥,我的事,从不瞒你。” 许是果酒上头,她的脸上很快浮现出团团红晕。 “若你心有烦难,也可与知安说说。我不愿看你一个人,一直独自承受痛苦。你我二人既为夫妇,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总会想起有身后有五哥,五哥也应当要时常想起身后有我。” 美人如画,低语慰藉。她眸中万千柔情,似水般层层递入顾秀心中。 秋风寒凉,恰到好处地让炽热之心,转而冷静。 顾秀微微喟叹一声。 他伸手轻抚她的眉,柔肠百转千回,神色却渐而痛苦起来。 “从小到大,对于顾家而言,我就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有人耻于启齿、有人窃作谈资。只有母亲一人,默默承受了二十几载。” 他顿了顿,将目光从林清脸上挪开。 “大约是我五六岁之后,亦不知是哪天起,顾府里忽然有人窃窃议论,说我不是顾府的儿子。没过多久,母亲怀了欢儿妹妹,谁知一向有惧内之名的顾侯,竟将那石氏抬了进来。石氏是良家妾,除了婚仪,其他待遇一应照着正妻的规制。母亲虽表面看着不在意,可我知道她常常在背人处伤神落泪。甚至,在母亲生欢儿妹妹时,被石氏与顾侯气的险些丢了性命。” “母亲自从生了欢儿,便与顾侯渐而疏离。那石氏看着蠢笨大条,却是最工于心计,每每都能恰到好处地令母亲与顾侯愈加疏远。” “顾家兄弟姊妹众多,母亲对我却格外偏爱些。老顾侯在世时,就命母亲掌家,并在死前留下遗命,不许鲁老太插手管家之事。母亲管家极严,我又从十三岁起被母亲送至兄长身边,在边境军营历练,原本这些闲言碎语从未进过我的耳朵,直至我长到十六岁时,第一次跟随兄长从边境军中回家。我才从三婶的儿子顾霖口中得知了那么些年一直被母亲掩下的流言,我跟顾霖打了一架,他骂我是野种,他骂我没关系,可是他连母亲也一并羞辱,那我便不能忍,我将他扔进了护城河,险些杀了他。” “母亲得知后,生了好的怒气。她慈如菩萨的一个人,竟当众鞭笞了刚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顾霖。三婶护子,为顾霖辩驳了几句,说顾霖不过是瞧着我与顾家一众兄妹长相上皆无半点相似,且不肖母家任何一个人,小孩子争强好胜因此才说下这种斗气的话。可母亲丝毫不理,直接下了逐客令,从此只要母亲在家,便再不许三婶一家人登门。” 顾秀声音越来越低沉,望着皎洁的大月亮,眼中的阴郁越来越浓。 “后来,我仔细想了许久,终是想通了一些事。为何及至欢儿出生,顾侯会与母亲疏离。大约是应了顾霖的话,待我年长,样貌展开,的确找不到一丝顾家人和冯家人的影子。再加上那些流言,顾侯便起了疑心。我记得小时候,顾侯待母亲,丝毫不比老顾侯待鲁老太太差。可后来,他不仅冷待母亲,更是违背诺言,抬了石氏进门。当初顾侯去冯家求亲时,曾对母亲立誓,绝不纳妾,可他最终还是负了母亲。” “我曾不服,仅凭样貌如何就能断定我不是顾家的骨血,这亦是对母亲的侮辱。所以,我不再听母亲的叮嘱,不再隐忍,无论是科举考试,抑或是文会清谈、结交权贵,凡事都争着显露自己,我就是要证明我是顾家的孩子,亦是顾家最出色的孩子,他们都看错了,他们只是嫉妒母亲有一个出色的儿子而已。” “后来,我考到了殿试,顾家的人,才不再传出流言,对我的态度也大为转变,也就只有顾侯依旧不喜我,对母亲也依旧冷淡。我本欲入朝为官,但母亲却严令阻止,她哭着跟我说,只要我一生平安喜乐,旁的她都不求,所以隔了半年又将我送去了兄长的边陲军营。待我再回来时,我业已二十,母亲正四处为我四处打听合适的人家,为我张罗婚事。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至有一日我外出会友,饮了些酒回来,喝了醒酒汤后,我头痛欲裂……” 月光甚好,风轻轻吹落桂树上星星点点的淡黄小花。 顾秀雪白的衣袍上,迅速沾染上了这股冷香。 越来越多的桂花飘落在眼前,林清没有想替他抚去,只定定地看着那雪白上浓郁的一抹淡黄。顾秀的过去,在他低沉而好听的嗓音下,如一幅幅画卷般展开于她的脑海。又与现在的种种重叠,让她心口不觉闷钝起来。但她还是坚定地握住了顾秀的手,纤长好看的手指,冰凉如雪。 顾秀感受到手心里传过来的一股暖流,终于回过神来。 他神色痛苦地看向林清的眼,稍稍有些迟疑。 过了片刻,终是艰难开口:“那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顾嫣然与我同睡在一处,但头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一概不知。石氏找母亲闹了数次,但母亲只认定,那晚顾嫣然与我并未发生任何逾矩之事。石氏不服,终是让顾侯知道了,那一回,我险些死在了顾侯的长鞭之下。” “再后来,顾嫣然竟然告诉母亲,她怀了我的孩子,母亲勃然大怒,当场命人找来了证人与证据,证实了顾嫣然肚子里的孩子,乃是与其外家石二公子所出。那晚实则是我的醒酒汤被人下了药,母亲的人发现后,用迷药迷晕顾嫣然后将其丢了出去,但后来石氏又一大清早安排了人将顾嫣然丢到了我的床上。至于石家二公子如何让顾嫣然有了身孕,母亲说是石氏自己悄悄安排的,顾嫣然并不知情,只以为是与我……” “受不了真相的顾嫣然,疯了很长一段时间,肚子里的孩子也折腾掉了。可等到她不疯了以后,却仍是固执地认为,当时那个孩子是我的,只是母亲用计欺骗她。” “你在顾家这些时日,这些事大抵都猜出来了几分。” “这些事之后,我便不想去边境,母亲更不让我出仕,整日闷在顾家也是极烦,所以我就跑了出去,天南地北地四处闲跑。在母亲的控制和影响下,我在东京城的名声,除了略有些浮浪,其他都维持的很好。出身武将世家,自小在军中历练,科举竟又成功上榜,诗会清谈政务商途亦总能看到我的身影,大约那时候是我长大成人后,母亲最快乐的时光,她成日间就是去各个仕宦人家相看姑娘,每回都是忙的不亦乐乎。即便我总是不满意,她也不在乎。” 第109章 将这娇娇月光共着满山花香赠你 “上次在姑苏与你相遇,回东京过年,我与母亲都很高兴,我跟她讲了与你相遇的经历,她对你很是好奇,时常闲了便要我多与她讲讲,她还说,等开春了,要我带她去姑苏游玩,她亦想去看看你。” 顾秀垂首笑了笑,像是想起来一件十分愉悦的事。 “谁知,开春之后,母亲忽然病了。那一病,就是缠绵病榻数月。我日日守着她,直到瘟疫在叶城肆虐时,她才渐渐好转。可她才好了,却被我……” 顾秀的语声低沉到极致,连呼吸也忽而急促起来。 他眼中的痛苦与恐惧几乎快要湮灭他的理智。 林清紧握住他冰冷而颤抖的手,轻声宽慰道:“五哥,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信你,亦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那日……” 顾秀哽咽,眼神寒如冰霜。 “我与京城几个旧友相约泛舟饮酒,因暑热难耐,中途停下来换衣衫。谁知竟遇上数十个地痞流氓打劫,我当时疑惑,东京城里天子脚下,为何会有这样大胆之人。可打了一阵子,才惊觉这伙人并非寻常的地痞流氓,他们个个身怀绝技,且都使出了杀招。” “我受了重伤,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被房才带人赶来救下了,后来他说是我母亲安排暗中保护我的人。从那日起,房才便一直跟着我。” “第二日,我昏睡醒来时,竟得知母亲被鲁老太她们联合宗亲,强逼着去了郊外的家庙思过。所说理由,却是那日的地痞流氓被我打死了一个,且恰巧是前番与我有过节的李太尉之子。她们皆说母亲管家不力、教子无方,才致使顾家招惹上如此官司。” 如遭受极度痛苦,他脸色惨白,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 “我又无意中得了消息,说石氏打算在家庙暗害母亲,势要母亲性命。当时我忧急过头,来不及细想,便匆匆提剑而去。待到了家庙里,果然发现石氏在那儿烧香。我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怒火中烧,只是满心满眼地想杀了石氏,准确的说,只是想杀人。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我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如何思考行动,只待意识清明时,家庙里已遍地是血,死者无数。而我手中的剑……” 他抓着林清的手,越来越紧。 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而我,手中的剑,正刺入了母亲心口……” 听到这里,林清心中大恸,泪水汹涌。 她望着顾秀,半晌说不出话。 山风幽幽,草叶枯黄,惶惶而动。 弑母之名,果然是真。 顾秀如此人品,又敬爱母亲甚于一切。 亲眼目睹自己失手杀了母亲,所谓剜心之痛,不过如是了。 不知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候,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大约除了仇恨,已看不见旁的了。 恨他人,更恨自己。 林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山风的寒凛,叫人冷静不少。 “五哥,你听我说。” 她回握着那双冰冷的手,用尽全力。 “这世上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若被吸入口鼻,则可令人在瞬间意识不清,甚至受控于他人。当时五哥必定是无意中吸入了这种毒,才会受人操控。” “但我记得,师父的医经笔记中,曾有记载,此毒炼制工序异常繁复,就连师父这般绝世圣手,炼制出此毒,亦只能令人意识模糊混乱从而言语不受控,但绝不能在武力行动上控制中毒者,因为身中此毒者不仅意识模糊混乱,更会四肢无力。” “所以,那日在家庙杀人者,必不是五哥。定是有人趁你意识模糊混乱时,杀害了家庙中人,再借你手中之剑,假作出一副是你发狂之下杀人的结果。” 她声音清澈而笃定,看向顾秀的眼神满是温柔和信任。 “当真?” 顾秀顿时心神一震。 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林清的眼,仿佛在寻找更令自己相信的东西。 林清重重地点了点头,轻轻一笑,道:“自然是千真万确。五哥不信,待回了京城,我便将此毒炼制出来,找人一试,五哥便明白了。” “况且,五哥说了,看见石氏在家庙烧香,何以她能活着离开,反倒是母亲与一些不相干的人都没了性命。五哥且再想想,母亲临去前,同你说了些什么。她若是不怪你,且神色里无惊诧无忧惧,则更可确信,母亲必定不是因你发狂时出手而亡。” 顾秀低头沉思了许久。 忽眼神沉郁地看向远处,月光下碧波粼粼。 “原来如此……果然,她们背后还藏着更深的人。这也许就是母亲不让我打探和证实自己身世,甚至不让我出仕为官的真正原因。因为进入官场,或者说离皇宫越近,则离真相越近。” “而我,也就越危险……” 良久,他抬头望月,轻哂一声。 “母亲,是你泉下有知,在担心昭儿吗?” 他嗓音低沉,与脸颊上的泪一样,透着悲凉与痛苦。 “这亦算是冥冥之中,母亲送给昭儿今岁的生辰礼物了。” 林清至此才真正明白,原来顾秀一直将他自己视为真正杀害母亲的凶手了。 他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那嗜血的传闻,他大约也是与世人一般去信了。 其中的痛苦和绝望,这世间大概无人能够体会。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一转眼就见母亲死于自己手中,所谓眼见为实,这巨大的恐惧寻常人都会承受不住,更何况他与母亲的感情如此深厚! 她亦懂得了,为何前段时日,她总有种感觉,顾秀并未打算认真医治腿上的伤和毒。 他不过是在等,等寻出自己的身世之谜,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便以死来赎罪。 她不知,今日原来是顾秀的生辰。 月光下,顾秀的脸惨白,与这月光融在一起,好像是浸透了宿命的味道。 林清心疼不已,却忍泪笑道:“五哥,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身无长物,只将这皎皎月光共着满山花香赠你,愿五哥今生安平无忧且自由。” 顾秀缓缓回过头,眼中泪光闪烁。 “多谢……” 哽咽一声,热泪终是夺眶而出。 他忍不住伸手去抚那美丽脸颊上残留的泪痕,伏在自己膝上的少女,却是眉目含情,回望着自己久久不语。 及至山中忽起一阵强劲的冷风,听到林清咳嗽了两声,顾秀才从纷飞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第110章 得妻如此 他催着林清赶紧下山,待回到徐渭家中时,却见门口亮着一盏小灯。 灯光下两道被拉长的身影,正是徐渭夫妇。 原来二人料定顾秀会去后山散心,待老小都睡了,听着他二人出门动静,便又起来了。 他们已为顾秀和林清准备好热水,温好了驱寒之酒。 深夜惊扰一个有身孕之人,林清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道了谢后,再三催了她夫妇二人去歇息,自己则回房安顿顾秀。 她舀了热水,亲为顾秀净了面手,又打了盆水给顾秀泡脚。 水中加入了她调制的药汁,黑乎乎的一片。 顾秀见她半跪在地,伸手来为自己脱靴,忙要制止。 谁知林清却不以为然,快速脱掉他的靴袜,将其双腿放入药水中。 她一手摁住顾秀脚上穴位,一手为他清理伤口。 黑色的血液,很快流了出来。 顾秀皱眉道:“以后这种事,还是让丁西来。” 知道顾秀是怕自己忍受不了,她却自顾自地盯着伤口笑道:“我是医者,便是寻常病患亦要料理这些事,更何况是对五哥。再说了,比这更过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好怕!” 本是不经意说起,却不料顾秀当下疑惑起来:“你为了治我这伤,还做了什么更过之事?” 林清被问的一怔,想起前番在顾府时顾秀昏迷不醒自己亲自喂药的情形。 蓦然脸上飞起一团绯红,双眼更不敢直视他。 “没什么。水凉了,五哥先歇下,我去洗漱了。” 说完,就飞快地替顾秀擦好脚,再扶他去床上躺着。 待她洗漱回来,顾秀已经挪到床里侧,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林清佯装镇定,将外衣脱去后掀开被褥平躺了下去,却发现外侧空出的位置已十分暖和了。 原来顾秀是听到她推门进来时,才从外侧挪到了里面。 她笑了笑,为顾秀的体贴之举深感暖心。 顾秀转头看着她,俊朗的眉目轻轻挑起,故作疑惑道:“想什么事,这么高兴?” “想着明日小甘娃会带我们去雷霞山摘柿子高兴!” 她有点懊恼,大声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顾秀。 “今日,我也高兴!” 顾秀轻笑,捞起了她的一束秀发放在手心里把玩。 察觉到背后之人的举动,林清僵了一瞬。 她红着脸,小声问道:“五哥高兴什么?”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岂能不高兴?” 顾秀压低着嗓音,凑在林清耳畔柔声笑着。 “你为何也同他们一样,唤我五哥?” 林清又是脊背一僵,抓着被角,低声回道:“自姑苏时起,叫惯了,一时难以改口。” 他依旧轻笑着,指间缠绕着她的青丝。 “此身处险境,此生如立危楼。我的性命,随时会终结,与我亲近之人,亦随时会受牵累。此番回去,怕是就有一个大劫等着我们。知安妹妹,我从前什么也不怕,现下倒是怕得很。” 他说的诚恳,叫人听了动容,可此刻林清听了这话,却是将一颗心沉了下来。 “答应我,若我真的有一日丢了性命,你仍旧回姑苏去,亦或随便去个什么地方,再找个知冷知热之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好?” “不好!” 林清冷笑一声,原本她心内嗔怒不已,不知为何眼中却无端掉下泪来。 “你若敢丢了性命,我便不能也死了,可我定要剃了头做姑子!纵是要照顾父亲,我亦可以在家带发修行。总之,你丢你的性命,我过的日子,谁要听你安排!” 顾秀当即怔然,心中五味杂陈。 见她僵直着脊背,一言不发,顾秀又是心疼担忧又是欢喜感动,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忽想起姑苏初遇时,那般险境中,她身上显露出的超乎寻常的勇气与决绝。 他无奈轻笑一声,从后背抱住了她娇小的腰身。 “好,不听我的。熙昭自此以后,都听娘子的!” 他将脸埋进她温暖幽香的脖颈处,抵着她小小可爱的耳垂,柔声低语:“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好清清,咱们来日方长……” 林清心中大动,霎时泪如雨下,亦顾不上面红耳赤,翻身过去扎进顾秀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顾秀粲然一笑,似是神绪餍足般,亦环住她,轻抚她因微微啜泣而抖动的肩背。 不多时,怀中人,已不再有动静。 顾秀微微松手,低头一看,美人安静在怀,却是沉沉睡去。 他低笑,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轻叹道:“当真以为,我是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啊……” 说罢,仍旧抱住她,拉紧了湖蓝色的被褥。 二人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 翌日,在小甘娃的带领下,林清与顾秀二人细细游览了雷霞山的风貌。 摘了一包柿饼,又淹了一回桂花茶。 村庄里忙着秋收的人们,稻谷晒在太阳底下,往四周散出独有的香味。 老银杏树下,高高的草垛旁,水牛们怡然自得地甩着尾巴吃着稻草。 老人们在垂钓,小童们在水边比赛抛石子。 这温暖而忙碌的画面,美的像一副画。 林清与顾秀并肩站在水塘旁,一个悠悠吹箫,一个静赏美景。 忽见徐渭拎着一条长虫,朗声大笑而来。 林清眼色一亮,笑道:“这里当真有这样的蛇,太好了,五哥的药引便有了!这新药方的药材,总算凑齐了!” 她素来怕这软绵冰凉之物,所以心里乐开了花,也不敢靠近半步。 这时茜娘从屋里疾步走了出来,笑盈盈道:“其余药材都收拾干净,放在药炉旁的匣子里了,这蛇我来清理好,便可煮上了。” 徐渭甩了甩手中长虫,笑着交给了茜娘。又指着自己手腕处的血污笑道:“这毒物当真厉害,我提前服了大娘子给的解药,不妨被它咬上一口,都眩晕了好一阵。” 林清感激地朝他行了一礼,忙上去看了看他手上伤口。 “虽说无碍,但这毒到底有些残留,我已备好草药水,徐大哥先去清洗一番才算妥当。” 徐渭应了一声,便心情舒畅地随茜娘进屋了。 一连如此,过了三日。 林清与众人已然相熟,日子过得如之世外桃源,好不惬意。 第111章 出事了 却说第四日,日上三竿时,顾秀与正在清扫屋外道场的徐渭聊及何时回京城,忽然听到一阵小童惊叫。 “不好了!不好了!” 顾秀凝目去看,却见甘娃在田垄上跑的飞快,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只牛。 水田里泥土飞溅起老高。 “何事慌张?” 徐渭站在道场边,将手中苕帚握紧了些,高声问道。 甘娃虽是幼童,但散养在这山水田园蛇虫出没间,性子比一般外间人家的大人还要稳重大胆几分,除非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否则必定不会受到如此惊吓。 甘娃拖着哭腔,大喊道:“爹爹救命!方才我在半山腰树上伸懒腰,竟看见湖上泊着一只大船,船头挂着个什么血淋淋的东西,不似牛头猪头,却好像是个人头,吓惨人了!” 不好! 徐渭心中大惊,将手上苕帚往外一掷。 “茜娘,出事了!” 闻声赶来的茜娘,与徐渭一道,急忙往村口跑。 林清端着一碗汤药,急急地走出来,欲问顾秀发生何事了。 见顾秀满面忧思,她心知必是是不好的事,也不多问,只催着他快些把药喝下。 过了片刻,徐渭夫妇带着甘娃回来了。 此时丁西也从外面跑了回来,手上拿着兵器。 “来者不善,将军,咱们还是先离开。” 丁西催促着,脸上出现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逃,已然来不及,且这么多人,极容易被发现。” 茜娘神色镇定,只是轻轻替甘娃理了理耳边碎发。 “后山有一处地洞,极为隐秘,让老人和孩子们都躲进去。” 她仿佛在交代一件极为寻常的小事,不疾不徐地抬头看了看天,又道:“大概有一场绵绵秋雨,倒也是天意。” “水塘东角有几个大草垛子,中间是空的,大将军和大娘子,且藏进去。” 她看了一眼丁西,继续道:“丁护卫,你水性好,后山山脚有一处藏着小舟,你且速速想法子逃离,去外面找人来,以防万一。我与徐郎,带着众人去会一会那船上之人。” 说完,贴着甘娃的脸亲了亲,又附在甘娃耳边嘱咐了几句。 小甘娃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说了句“娘亲放心”,便由着一个老者牵走了。 众人神色自若,只有顾秀一个神情凝重,看了看林清,蹙眉道:“大娘子躲好即可,我在外面同你们一起,来者不善,却也不知到底是冲谁来的,我且看看再说。” 他话音刚落,茜娘忽然急冲上前,照着他的脖颈猛敲了一下。 顾秀立时便晕了过去! “茜娘姐姐,这是……” 林清大惊失色,但不等她话问完,就见茜娘夫妇齐齐对着自己跪了下来。 她扶着顾秀,心中越发不安。 茜娘磕了个头,含泪道:“求大娘子千万护住大将军,无论外面发生何事,千万千万不要让人发现大将军,求您了!” 林清犹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徐渭这时一改平素疏朗不羁的模样,神色变得有些凄惶,他亦朝着林清与顾秀磕了个头,而后郑重道:“我们这一村老小能在这世外桃源得以多快活数年,全赖大将军仁义。若非大将军,我等早就做了地府亡魂,今日不论来者何人,我等必不会再让大将军替我等涉险!求大娘子万勿疏忽,一定护好大将军!” “可你们若出事,大将军岂会安心?” 虽不清楚顾秀于这世外桃源里的一村老小究竟有何恩情,但方才他在昏迷之前说过,要与他们一同面对,所以林清仍旧十分犹豫。 “若大将军出事,我们这一村老小,谁也不能再苟活于世!求大娘子顾念大局!” 徐渭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抱起顾秀往水塘东角走。 见他们言辞决绝,实在说不动,便只得随茜娘一道过去。 草垛中心,只有一个窄小的空间,非得两人紧抱才能容下。 草垛的微小间隙,刚好够呼吸的空气进出。 林清抱着昏迷的顾秀,一动也不敢动。 不多时,一片喊打喊杀声,由远渐近。 她一面留心着外面的动静,一面又要注意抱着的顾秀会不会随时醒来。 打杀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停了下来。 有一声音粗重的黑衣男子,高声道:“禀主人,没找到他们,这村子的人应该都在这里。” 另一声音尖细的黑衣男子,呵斥道:“没用的东西!这村子也不大,点火烧了,以防万一,咱们再去那山上仔细找找。” 一众黑衣人纷纷附和,他们跨过遍地的尸体,去各家各户檐下点着了火。 林清躲在草垛中,这才明白了茜娘的用意。 可当真会在火势蔓延到水塘边之前,天降大雨吗? 而且后山还藏着那些老人和孩子…… 她的心,揪成一团。 看着顾秀昏睡的脸,她犹疑着,将一根银针刺入顾秀后颈。 她慢慢放开顾秀,轻轻地拨开一丝稻草。 恰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原来先前杀进村里的黑衣人,去而复返了。 她记得那些人的声音,迅速缩回了探出去的手。 仍是那声音粗重的黑衣男子先开口:“怎么会有人从那山后攻进来,看着武力不弱,主人,除了咱们,还有谁要取顾秀性命?” 那声音尖细的黑衣男子,又是一声呵斥:“没用的东西!这顾秀仇敌不少,只要不是救他的,那便都好说!快撤!咱们的行踪万不能叫其他人发现,不然咱们所有人都得脑袋搬家!” 那些人撤退的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再听不到声响。 后山究竟是何人又攻上来了,是丁西吗? 他去求援的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还是另一批要杀顾秀之人? 正想着,后山方向,有一阵人声,急急地往水塘边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人大惊失色地问。 “我们从后山过来一个人没见到人,这里却死尸一片,也没见到那林氏,连顾大将军也不见了。莫非他们已经葬身这火海了?” 另一人疑惑道。 “这倒也省事,主雇只说要那林氏性命,可没说要保他人。回去复命时,便说林氏已经为我们所杀,任务完成,钱拿到手,人神不知,万事大吉!” 一人嘿嘿笑了起来。 第112章 暗杀 “五哥,你在草棚这里歇歇,我去后山看看甘娃他们的藏身之处有没有被找到。先前那两波人离去时,听着像是没有找到他们。” 林清将顾秀抱到草棚下,起身欲走。还好,他们都没发现藏在后山的幼童和老人! 林清听了他们的对话,微微安心了些。 只不过诧异的是,这群人,竟然是奔着取她性命而来! 她应当不曾与人结下死仇,便是那荣安王妃司马氏,也不会在这时候来取她性命。 冲和丸尚未制成,顾家的传家宝亦未到手。 司马氏不至于如此蠢笨。 幸而那群黑衣人只稍稍停留一会儿,见没有多余发现,便利索地离开了。 草垛中的林清,抱着顾秀仍旧不敢动弹,天色越来越暗,她亦越来越害怕。 外面烈火哔剥,时不时夹带着屋梁坍塌声,渐至眼前。 不知方才那些人是否会去而复返,亦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会突然袭来。 正当她被烟火呛得涕泪直流时,高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惊雷。 久旱之后的雨水,倾盆而下。 茜娘,料事如神…… 呛鼻的浓烟渐渐消失。 大雨滂沱,林清抱着昏迷的顾秀藏在枯草垛中。 呛鼻的血腥味,夹杂着雨水冲散的泥土味,刺激得令人直欲作呕。 林清咬着牙,紧紧地抱住顾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太过用力,以至于丹唇咬破而不自知,鲜血顺着雨水泪水无声滑落。 也不知抱着顾秀在草垛中坐了多久,直至外面的光线渐暗,似是夜幕降临时,她才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 太久没动了,双腿已经酸麻到暂时失去知觉。 她轻轻拔掉了顾秀脖颈后的银针,顾秀闷哼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醒转来。 顾秀睁眼的那一瞬间,林清终于忍不住,抱着顾秀失声痛哭起来。 “五哥……我以为……” 她以为她们会死在这里,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着父亲了…… 死过一次的人,格外惜命。 更是这一次变故太过突然。 从前遇到的种种险境,她没有一回像现在这般害怕。 她扶着顾秀从草垛中走出来,一下子被眼前的惨烈景象震惊得挪不动脚步。 草场的四周,村民们的尸身七零八落地躺倒在泥地里。 雨水冲刷着他们身上的血水,流淌得到处都是。 目之所及处,每一寸土壤都是狰狞的鲜红。 数十口鲜活的生命,不久前还在讨论着今年的这场丰收,期盼着过个好冬年。 今晨众人还在讨论着今年收成,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欢悦的笑意。 可转眼间,丰收没有了,冬年过不了,他们脸上的欢悦笑意再也没有了。 艄公老许此前提及此处时,曾说雷霞山是个世外桃源,这里的人与世无争,从不与外面的人起什么纷争。可说是个太平的隐世小天地,亦从未听说过有山贼出没。 这些闯进来的人,没有发现顾秀,竟将此间的无辜之人悉数杀了个遍。 林清浑身发抖,越想越觉得胆寒。 竟然还有人不惜千里追随,前来暗杀她。 她自忖不曾树敌至此。 司马朝云还挟持着父亲,大可不必对她下此毒手。 她的仇敌,除了司马朝云,还有谁? 她转而望向顾秀,却见他已醒来,雨水疯狂打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举目四望,双手紧攥成一团。 这些人,已经疯狂到如此地步了吗? 他眉头紧皱,眼底红透。 “是我……害了他们。” 顾秀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浓浓的恨意,眼中尽是愤怒与痛苦。 “这个仇,我一定要为他们十倍寻回来……” 他唇色苍白,身体抖得有些厉害。 那份戾气毫不保留地倾泻而出,林清看着他像一只孤狼。 林清知道他心中难受,也没有劝慰,只将方才顾秀昏迷时所见所闻,全部细细告诉了他。 “五哥,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吗?” 好半晌,林清镇定心神,轻声问道。 顾秀垂眸,声色沉痛:“这世上要杀我的人,不在少数,可是能躲过我的暗卫,追随至此的却寥寥无几。只因近来我查到了一些母亲被害的真相信息,他们便坐不住了。” 若他不来,这里的世外桃源仍旧是世外桃源。 他们还能继续庆贺丰收…… 忽然身后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树林里传来。 她迅速回身,挡在顾秀身前,眉头紧皱,手中紧紧地捏着一排细长的绣针。 顾秀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大将军,末将来迟,您可有受伤?” 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高大男人,领着一群穿着兵甲的男人,从树林里急冲而出。 林清看到了大胡子男人身后之人是,心中松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握紧银针的手。 丁西手上身上,沾满了鲜血。 他一改往日嬉笑随意,神色凝重而痛苦。 “可有抓到活口?” 顾秀咳嗽了一声,神色冰寒如铁。 丁西抱拳跪地,眼中含泪,沉声道:“属下遍寻四周水域,发现我们安插在外围的暗卫,已悉数被毒杀,若不是路遇李大人运送军粮至此,恐无人可应援。那大船来袭诸人,早已弃了大船,改换小舟四散逃走,我们抓到一个,却被他咬舌自尽。在他们之后,偷上雷霞山的另一批贼子,十二人已悉数捕获。” “属下回来时发现……”丁西抬头看了顾秀一眼,见他沉声不说话,犹豫了半晌,最终痛哭道:“徐渭夫妇及村中庄民悉数被杀,那大船上所挂的,正是许九郎的头颅……” 此言一出,林清大惊失色,颤抖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没站稳。 甘娃看见的血淋淋的东西,原来是许九郎的头。 那个憨实的船夫,为这一趟葬送了自己。 她的脑海中,蓦然间浮现出,杨柳岸上,那个依依送别的娇弱身影。 等待那身影的不再有欢喜柔情,心上人再归来,已成亡魂。 她抬头去看顾秀,却见他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丝毫没有惊诧,只是更痛苦了些。 虽然不知道徐渭夫妇、许九郎到底与顾秀有着怎样的牵扯,但这样舍生相护,甚至不惜赔上全族性命与挚爱之人阴阳两隔,足见其中情义深厚。 “速去后山寻找合村老幼,安排可靠之人一路护送至大哥军中。我们这次回京,只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他缓缓垂下眼睑,语声沉沉。整个人也似崩塌般,随之倾倒下来。 第113章 有知觉了 众人慌忙上来扶。 林清往他脉上一触,随即跳起了眉头。 丁西跪在地上,焦急地问道:“夫人,大将军如何?” “不大好……” 林清险些哭出来,却强忍着,不敢让众人跟着慌了手脚。 “毒已攻心。暂时不宜奔波,要先替他解毒。” 她看了一眼环护在四周的众人,镇定心神,微微欠身道:“李大人,烦请带人上山寻找老幼,丁西帮我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我要先给大将军施针放血。” 丁西与前来救援的李大人,见她这般镇定自若,忙松了一口气。 众人分散后,各自忙了起来。 寻着一处未烧坏的房屋,林清将顾秀安置好,施针放血后,又亲自去了一趟雷霞山。 原先随身带的药材,已悉数烧光,想替顾秀进一步缓解毒性,必须要尽快找到克制的药物。 所幸雷霞山草植众多,药材也很齐全,搜寻了半日,便凑齐了救命的药方。 林清煎煮好汤药,服侍顾秀喝下,再携着丁西安排好众人轮流值夜和休息。 一切井然有序。 茅屋漏雨,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清晰可闻。 黑暗中,二人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们裹着唯一一条干燥的被褥,冻得有些瑟缩。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夜风呼呼拍着单薄的门板。 林清睡不着,亦不敢翻身。 这床着实太小,一不小心便要翻身栽下床去。 察觉到已睡着的顾秀,冻得有些不安神,林清又悄悄地挪近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似是足够暖和了,顾秀才睡得安稳了。 及至第二日清早,风雨俱歇。 顾秀醒来时,环顾四周,枕边无人。 他挣扎着,正打算双手撑起来坐好。 忽然发觉脚趾头一阵酸痛,这酸痛如同惊天巨雷般,惊得他面色骤变。 他死死地盯着盖在自己身上,短了好大一寸的破旧被褥那头,一双露出来的脚趾头前,哧溜跑过去一只硕大的老鼠。 那老鼠方才竟是在咬他! 他的脚,他的脚居然有知觉了! 这明显的酸痛感,久违而熟悉的触觉,让他眼眶几乎红透。 “五哥,怎么了?” 端着一盆热水的林清,恰巧正走到门口,看到顾秀脸上的别样神色,慌的赶忙跑过去。 她放下水盆,焦急地扑到床边,检查起他的腿。 老鼠咬了一口,与黑的血缓缓流出。 这老鼠的咬伤无碍,这鼠是田间食草的,所以无毒。 还好还好。 “知安妹妹,老鼠咬我……” 顾秀喃喃自语,目光茫然失神。 这时林清才发现顾秀神色反应有些不同寻常。 她疑惑地望着顾秀,轻声问道:“这老鼠咬的伤口,很痛吗?” 顾秀满眼含泪,凝望着她,终于激动地点了点头。 “是的,很痛,从未如此痛过。” 一时抑制不住情绪,他索性伸手抱住了林清。 伏在她肩上,许久才平复情绪。 “知安妹妹,我的腿终于有知觉了。” 他满怀欣喜地说道,一面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林清这才缓过神来,终于意识到那只硕大的老鼠做了一件什么样功德无量的事情。 她一把推开顾秀,激动地笑问道:“真的吗?” 继而又取出银针试探,果然一双腿全部恢复了知觉,只是还不能下地走路。 林清大喜,眼角不觉流下泪水。 终于有转机了! 她赌对了。 顾秀所中之毒,并未全解。 她只是先行针用药,让他经脉所受之伤治好。 待他腿脚恢复知觉了,再解肌肤下的毒,这样才对根治更加有利。 若是先解毒,气血不流通,经脉逆行,必定是另一番险境。 况且他这毒,虽是慢性,但却是几乎无解。 她还需不断调配药方,不断去试,才能有十足地把握彻底解毒。 恢复知觉了,一切就容易了许多。 顾秀神色间尽是难以抑制的喜悦,他望着林清,郑重地道:“倘或真有希望治好双腿,我便能领兵出征,我便能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之上,我便能更快为母亲为许九郎徐渭诸人洗冤报仇!我亦能……” 他哽咽着停住了,余下的话,不说也罢。 此刻的林清,哪里有心思听他说这些,当即起身往水盆里拧了一把湿布巾,递到顾秀手上。 她跑到茅屋里的一角木柜前,拾掇了一遍柜子上箩箕中的半干药材,喃喃自语道:“这几味药倒是现成的,只是还缺一株水芹,附近溪边兴许会有。” 窗外白晃晃的大日头底下,少女的背影倔强而单薄。 顾秀眼中酸涩,视线渐而模糊…… …… 离开杏花村后,顾秀与林清诸人一回到顾府,便清退不相干的人,并安排人自己院子戍卫了起来。 众人嘘寒问暖,各种场面活计仍是如往常一般。 到了次日夜间,林清替顾秀施了针,又接过夏蝉递过来的药碗。 顾秀笑看着她,手往被子里藏了藏。 她佯装没看见,笑着先试了一下药的温热。 顾秀小声问道:“苦吗?” 她摇了摇头,柔声笑道:“知道你怕苦,放了糖。” 动作轻缓,她一勺一勺地喂过去。 两人的眼中心中的所见所想,与从前皆不一样了。 一碗药喝完,忽听到院外有人吵嚷。 孟瑶疾步跑至他二人窗外,沉声道:“石氏拖了春娘到院门外,气势汹汹地指骂大娘子太过善妒苛待下人,现被丁东拦下了。可丁西从外院派人来报,顾老太太拖着顾老爷也正赶过来。” 顾秀神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立刻就要起身,被林清一把按住了。 她笑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知道怎么应付,你只管歇好,别白费了我这辛苦熬制的汤药。五哥明日且要进宫,只怕比我这个更难应付,今晚须得养足了精神。” 说着穿好了外衫,步态从容地走了出去。 院门外,灯火通明。 下人们一排簇着一排。 有顾秀的人,也有石氏带来的人。 还有些看热闹的。 石氏如同老母鸡护崽一样,将披头散发的春娘紧紧护在身后。 她眼尖地第一个发现了林清的身影,当即尖叫起来。 “你这妒妇,倘若不是我发现及时,命人下死力气拦住,春娘如今便是如了你的愿,成了死人一个!” 身后不远处的脚步声,让她头也不用回,就知道该如何言行。眼中的狠意,隐隐带了些出来。 第114章 小妾 众人看林清神色镇定,且带着几分冷峻,不由得纳罕,这林家娘子究竟知不知道礼教规矩的怕处! 林清已经看见了急促而来的鲁老太太和顾老爷,面上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令众人更加震惊,大多一边等着看好戏一边啧啧称奇。 “我本是新妇,家事处置上,不宜多话。但今日必须得正经问上一问,我婆母不幸早早过世,如今的顾侯府竟是小妾当家了么?” 林清立于院门口的石阶之上,神色镇静,丝毫不见慌乱。 夏蝉与孟瑶守在在她两侧,小心护卫着,生怕有人冲上来。 早先顾秀安排的人手,已经将石氏众人挡在了数步开外。 石氏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叉着腰指着林清半晌说不出话。 她自来就听不得“小妾”二字,但凡有人尊她一声石夫人,她心中能快活许久。 现如今,一个新入门的小辈,竟敢这样当着这许多人羞辱于她,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 当即一回头,一眼看到了顾侯所站的位置,顷刻便扑进他怀中,哭的梨花带雨,口不能言。 顾侯脚步停下时,将将听到了林清这句话,他与这儿媳从未打过照面,此刻见了,观她这通身的雅致与坚韧气度,思之乃父的文学人品,不由得点头赞叹,且她这话虽有些伤石氏脸面,可当着这许多下人,说的不卑不亢有礼有度,如此才是大家闺秀出身,该有的气度和体统。 正待说两句,却被石氏扑了个满怀,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顿时心肠又软了下来。 他轻声道:“音娘莫哭,此中恐有误会。新妇初来,你作为长辈,本该教导她,何苦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咆哮哭泣。” 石氏知道他心软了,顿时哭的更凶了,当下什么也不说,只把顾郎来来回回地哭唤,那声音真叫一个荡气回肠。 一旁的鲁老太太终是受不了,将拐杖狠狠顿了顿。 “成个什么样子!小妾始终是上不了台面!” 她瞪了儿子和一旁不受自己待见的小妾一眼,往前走了两步。 “顾家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岂会允许乱了家规的人存在。多余的话休提,石氏且退下,莫只顾撒泼丢了顾家的脸面。” 鲁老太太冷笑一声,手中的拐杖往地上敲得震天响。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春娘见状,立刻扑到鲁老太太身前跪了下来。 她仰着头,哭道:“春娘命苦,求老太太做主!” 仰头的角度,刚刚好让众人看到了她脖颈间的一道红色伤痕。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鲁老太太一见了春娘脖颈间的伤痕,当即怒不可遏,忙命人去扶,并宽慰道:“我的儿,你受苦了。” “这是谁家的规矩,妒火也忒过了,如此不能容人,恐怕顾家也容不了你这妒妇了!” 鲁老太太是个火爆脾气,直接指着林清开始发落起来。 几个仆妇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往林清身边冲。 众人都默默地让开一条路,准备看戏。 林清看了鲁老太太和顾侯一眼,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她面色清峻,淡淡地道:“既这么着急地给我安了罪名,那我也不绕弯子,有几个问题,烦请老太太和侯爷告知我这个小辈一声。” 推开挡在身前的夏蝉,她往阶下走了一步。 “如今顾侯府当家的人是何人?可是老太太?” “你们说我善妒,将五爷的房里人都赶了出去,可有证据?” “春娘既是良家女子,可还没有与五爷成礼,如何算得上屋里人?” 她一句一顿,十分从容冷静地说出来。 没有半分情绪。 “新妇出来乍到,或许不懂东京的侯府规矩,还望长辈教导。” 她又缓缓施了一礼。 众人虽从不敢明道,但私下也将早年老侯爷的遗言传得里外皆知了。 顾老侯爷在世时,早已将管家权交给了顾秀的母亲冯氏,并且在过世前再三叮嘱,不允许鲁老太太插手管家事宜。 所以这第一句话,就问的鲁老太太脸色煞白,顿时哑口无言。 已经被鲁老太太喝退到一旁的石氏,这时一脸柔弱无辜地走到顾侯身边,声音怯怯地道:“这事是妾糊涂,以为老太太将春娘送到了五哥儿院里,就算是五哥儿屋里人了,竟忘了她们还未成礼。可是母亲说的也没错,五哥儿媳妇的确善妒,春娘是外来良家女且不说,那圆儿是姐姐留给五哥儿的丫头,她也看得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也是一样地赶了出来。” 顾侯一听是冯氏留给顾秀的丫头,也被一并赶了出来,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这时林清看了夏蝉一眼,夏蝉忙转头望向墙角,高声喊了一句。 “圆儿,还不快出来说道说道!” 墙角下一个圆脸的丫头,眼神怯怯地看了看石氏,又瘪了瘪嘴。 犹豫了一下,便紧抓着裙摆,走到了顾侯面前。 “你就是圆儿?” 顾侯问话颇为威严。 圆儿吓得一哆嗦就跪了下去。 她磕了磕头,哭道:“回侯爷,奴不是大娘子赶出去的,是大娘子知道我家里老娘病倒了,且考虑大将军这院中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大娘子怜惜奴,赏了银钱给奴的老娘治病,又让奴安心回家去伺候老娘。奴虽是侯夫人在世时分到这院里,却只是一直外间伺候的丫头,并未贴身伺候过大将军,侯夫人在世时也从未说过要将奴放在大将军屋里做通房丫头。” 石氏又惊又怒,一时没忍住,冲上前去扇了圆儿一巴掌,冷笑道:“从前不是你跟我说,是已故侯夫人将你放在房里,为的就是贴身照顾五哥儿吗?” 实在没想到,这个贪财蠢笨又胆小如鼠的小丫头,此刻胆敢如此维护她林清。 石氏恨恨地看了林清一眼,亦是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孤女,倒还有这样手段。 圆儿磕头如捣蒜,只顾着哭:“侯爷饶命,圆儿只是实话实说,多余的事,圆儿一概不知,只求侯爷饶了奴,奴的老娘天天在家烧香,祈求侯爷阖家如意安泰,求侯爷饶命!” 顾侯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且家去,百善孝为先,你家大娘子做的很是。” 第115章 传家宝 石氏一着急,忙拦住了圆儿,柳叶眉挑得老高,望着顾侯捧着心口哭道:“焉知不是五哥儿媳妇为难她,强令她在侯爷面前替她圆谎分辨!” 这下众人又炸锅了一般,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石娘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诋毁我?我有没有为难圆儿,侯爷自能查探清楚。东京城,天子脚下,大户人家的这点芝麻小事,还是别惊动开封府为好。” 林清淡淡地看了石氏一眼,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春娘。 “侯爷既在这儿主持公道,老太太又为五爷的子嗣过于忧心,少不得儿媳担下骂名,先请春娘在我院中住下,便与我姐妹相称,我以亲戚之礼相待。春娘是良家女子,家中又有做官的叔伯,只能待诸事妥当,礼规完成,方可正经抬进来。既给顾府全了规矩,也给春娘家留了脸面,岂不好?似这般火急火燎,卖人口似的,实在不是大户人家该有的行事。” 她语速轻缓,不疾不徐。看身量面容,仍是个娇弱少女,可她眼神中的镇静与淡然,由内而外透出的睿智从容,实在又太不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良久,院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寂寂无声。 “林家女公子,果然有乃父之风。” 顾侯点头一笑,命人都散了,又道余下诸事交由林清处置。 鲁老太太拂袖而去,石氏面上不敢再带出情绪来,柔柔地应承了,也随着鲁老太太离开。 林清浅浅一笑,对着顾侯行了一礼。 顾侯笑道:“你处事临危不乱,有理有节,颇有你婆母当年的风范。夜深了,回去安顿好院中诸事,早些歇下。” 说完,带着余下诸人离开了。 林清将春娘带进院中,孟瑶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生怕春娘突然出手。 林清笑着指了指侧面厢房,道:“春娘,你住这间,已经让人收拾好了。” 夏蝉已经带人搬了两把椅子过来,林清和春娘于院中对面而坐。 “说,你此番大动干戈,到底意欲何为?” 林清开门见山地问。 春娘看了看左右的人,欲言又止。 “这都是我的人,你但说无妨,至于你家主子是谁,她们全然不知。” 林清笑了笑,夜风吹动她额前的发须,她懒懒地伸手撩了一下。 对面春娘坐姿妩媚,甩着帕子亦笑了笑:“大娘子好胆色,奴不过是催一催大娘子,奴心中想要的东西,大娘子须得尽快给奴,不然奴家里人着急了,恐会生变。” “放心,该给你的东西,绝不会少,只是眼下侯府人多,许多事顾不到,你且耐心等等。” 林清说着便起身,指了指夏蝉端过来的茶水,径直往屋里走,头也不回地笑道:“春娘远来是客,不可怠慢,大将军明日需早起进宫,恕我不能陪着了。” 院中的夜风越来越凉,春娘看着夏蝉递过来的热茶,皱了皱眉。 春娘终究是没接茶,冷哼了一声,让夏蝉带她去房内歇息。 房中的灯烛,林清早命人熄了,可当她一踏进内室时,瞬间灯烛亮了起来。 “五哥,你怎么还没睡,吵着你了吗?” 林清笑盈盈走到床边,神色变得温柔。 顾秀往里挪了挪,笑道:“无碍,你没回来,我亦睡不着。” 她拉起耦合色锦被,轻轻躺下,脸上无意识地红了。 “那些人都打发了,五哥放宽心。明日宫内的事……” 林清侧头看向顾秀,欲言又止。 顾秀伸手,轻触她的脸,温声道:“娘子不用担心,宫中之事,为夫自会解决。” 房中烛火昏黄,将枕上人满脸情思照映得清晰可见。 顾秀忍不住靠近了些,环抱着她。 “未来吉凶难卜,幸甚此刻有卿在我身边。” 少女身上的芳香与温暖,让他刚刚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真的担心她应付不了那些人,却又本能地相信她说的话。 “但愿一切顺遂平安……” 她将头埋进顾秀的怀里,以最舒适的姿势回抱住他。 不一会,二人便沉沉睡去。 这一夜,林清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醒来时,顾秀已经不在房中。 夏蝉进来服侍她洗簌梳头,问答间才知道,顾秀已经进宫一个时辰了。 待她梳洗完毕,孟瑶捧了一个匣子进来。 “这是大将军命人送来的,说是大娘子尽管拿去应付,这不是什么宝贝。” 孟瑶边说边将匣子放在案桌上。 林清惊疑不定,忙走过去打开。 匣子是普通楠木做的,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打开后,匣子里铺盖了一层青色锦布,也是寻常。 林清掀开锦布,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禁皱了皱眉。 这不就是一块普通的玉狮子么? 她拿起来瞧了又瞧,从材质到做工,的确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也就是普通官户人家都能买的起的玩意儿,丝毫看不出有何奇异珍贵所在。 研究了半晌后,她看了孟瑶一眼,疑惑道:“阿瑶,你知道这顾家为何会把这个东西当成传家宝吗?它有何特别之处?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玉狮子么,我实在是瞧不出它有何宝贝的地方。” 孟瑶一脸认同:“大娘子所言极是,顾家的传家宝,就是一个普通的玉狮子。正是这样,顾家的人,也没人真正在意它,所以这东西一直安然无恙地留在大将军手上。虽说顾家祖训有言,得到这传家宝的顾氏子孙,必须拿命来守护这传家宝,可谁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顾家数代人找了无数能人异士瞧过,都说它就是一个普通的玉狮子,没甚特别。” 林清托着下巴,盯着那玉狮子仔细看了又看,满脸疑惑。 这样一个普通的玉狮子,清河司马氏将它与“冲和丸”这样的稀世珍药看得同等重要,实在是太过蹊跷了。 清河司马氏乃是世家中数一数二的隐士大族,再加上荣王妃的尊贵,她司马朝云想要什么样珍稀的金银玉器得不到,何以要这样费尽心机地得到顾家这个毫不起眼的玉狮子? 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她实在是想不通。 她盯着玉狮子,一手抱膝,一手敲着膝盖,心里反复盘算,到底该如何应对接进院中的春娘。 第116章 怨忿 孟瑶见她如此情状,知道她正在思考,悄声退了出去。 到了午间,吃完饭,林清站在廊上撒豆米,引来无数雀儿追逐。 春娘站在她对面的屋门口,倚着门框,磕着瓜子,笑意冷冷。 林清略略抬眼看了看她,又继续喂雀儿。 日头正盛,院外的女使忽报,表小姐来了。 春娘皱了皱眉,准备回屋,转身的瞬间,忽又笑着翻身回来,仍旧倚着门看向林清。 屋外几个衣着鲜艳的女使,簇拥着冯绵绵,一路说笑着走了进来。 一见了林清,冯绵绵立刻推开女使的手,往她身旁走了过去。 “嫂嫂妆安,绵绵昨日刚到老太太那里,身子偶感不适,是故昨日未能前来探望熙昭哥哥,还望嫂嫂替我在熙昭哥哥面前解释一二。” 冯绵绵礼数周到,言语得体。 地上的雀儿,因为她的靠近,惊得飞走了一大半。 林清有些恼怒地将手中余下豆米,往花丛中一掷,站起了身。 余下徘徊的雀儿,扑棱着飞进了花丛。 “冯家妹子既是身子不适,便不要过来了,在老太太那儿歇着才是。” 林清亦不回礼,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打量着冯绵绵。 她今日穿得素净,连脂粉都是薄薄地施了一层,钗环也十分简单。 神色恹恹,倒是有个病了的样子,只是一双眼不时地往主屋里头瞟。 “今日又好了些,不来瞧瞧嫂嫂,实属不应当。” 冯绵绵又往主屋里看了一眼。 “冯家妹妹这一头一脸的汗,想是走累了,不如进屋坐坐,喝杯茶歇歇。” 林清虚虚地往里让了让,那冯绵绵忙不迭地应了声好,抬脚就往里走。 林清也不介意,跟在她身后,笑吟吟地缓步往回。 对面的春娘,冷哼了一声,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夏蝉将沏好的茶,送到冯绵绵手上,笑道:“这是大将军特意命人从岭南加急送来的,只因我们夫人偶然说了句爱这茶的味道。夫人素日赏给我们吃,我们这些人竟吃不出个味儿来,只觉得寡淡的很,表小姐快尝尝。” 林清笑着推盏饮茶,眼神微掠,只看到冯绵绵脸上又黯淡了几分。 “是吗?”冯绵绵有气无力地接过了茶盏,勉强笑道:“熙昭哥哥从未对其他女子这样上心……我与熙昭哥哥自小一起读书识字,知根知底的情分,他都不曾这样对我,可见对嫂嫂真是极好了。” 她尝了一口,眉头轻蹙,将茶碗放下。 “这茶味倒是特别,只是以我所知,熙昭哥哥从来不吃这样的,我以为这算不上好茶。” 说话间,冯绵绵已然站了起来,脚步不住地往里间走。 “这个天,嫂嫂屋里还熏香吗?这是什么香?这味道我可从来没闻到过,极是清新特别。” 夏蝉大怒,扔下茶盘便要骂人。 那里间可是姑娘姑爷睡觉的地方,外人岂可随便踏入! 林清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可多话。 她随即笑着走了进去,一眼看到了冯绵绵满脸的不可置信。 冯绵绵正盯着床的方向看,床上铺着一条鸳鸯锦被,床前放着一大一小两双单鞋。 她的眼似是被什么灼痛了一般,瞬间通红,眼泪在眼底打转,却强忍着不敢掉下来。 “听闻熙昭哥哥昨晚在嫂嫂这里歇下了,他……他的伤可好些了?” 察觉到身后林清靠近,冯绵绵强掩着情绪,低垂着眉眼问道。 林清径自走到床前坐了下来,招手唤道:“冯家妹妹过来坐,咱们说说体己话儿。” 冯绵绵当即红了脸,定在原地不动弹。 “昨夜你熙昭哥哥,将这顾家的传家宝交给了我。我左右瞧不出这是个何等样宝贝,冯家妹妹见多识广,可否过来帮我瞧瞧?” 林清又招了招手,笑得十分亲切。 冯绵绵只得抬眼看了看她手里的玉狮子,却并不愿上前坐过去。 “这东西,姑姑曾给我瞧过,不是什么稀罕宝贝,不过是顾家祖上有哪位老先人特别喜好此物,是以立下如此遗命。嫂嫂不用太紧张,只交给可靠的丫头去保管就行了。” 她言辞间自是轻描淡写,可忿恨的神色却是掩不住。 林清摸着玉狮子笑道:“可到底是顾家的传家宝……” “我出来有一阵了,忽又感觉不适,就不叨扰嫂嫂了。” 冯绵绵哪里还受得住,赶紧打断林清的话,虚行了一礼,转身便往外走。 夏蝉在后头扬声笑道:“表小姐再坐坐,过不多时,大将军该回来了,若得大将军允许,我家夫人或还可替表小姐瞧瞧病根儿。” “自娘胎落下的小病,不敢劳烦嫂嫂,我且去了。” 冯绵绵头也不回,声音冰冷。 这时,孟瑶从外间走进来,一头撞见林清与夏蝉主仆二人正对视笑个不住。 孟瑶一面回头,一面疑惑道:“大娘子怎么惹到了那位自命深情的天仙?素日仪态万方的冯家小姐竟一路哭着跑出去,那眼泪珠子掉得跟筛豆子似的,也是稀奇。” “她呀,痴心妄想!动了不该有的邪念,总有一天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她这蠢笨模样,还想算计我家姑娘!” 夏蝉使劲朝门外瞪了一眼。 此时院中早已没有了冯绵绵的身影。 林清坐在床边,懒洋洋地笑道:“本不想利用她,可她自己若心术不正,也怪不得我。正愁没个人帮我递话儿,她就送上门来了。” 孟瑶一时摸不着头脑,但看林清眼中闪过的精光和嘴角噙着的一抹冷笑,心中便道,冯家姑娘要倒大霉了。她也不多问,到了时节,大娘子自会告诉她。 到了晚间,门人来报,顾秀回来了。林清守在院门口,一见顾秀身影,忙笑着迎上去。 丁西退至一旁,由林清亲自推着他往里屋走。 夜风有些凉,二人闲聊了几句。 林清忽然问道:“五哥,顾家的宝贝究竟有何特别,瞧着……” 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她眼神飘向对面虚掩的房门。 顾秀神色一滞,着急问道:“今日你一人在家可还太平?” 林清将眉头一拧,招了招手,继续让丁西来推。 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口中嘟囔道:“你青梅竹马的好妹妹来过了。” 顾秀一愣,看了一眼旁边抱着长剑一脸淡定的孟瑶。 第117章 画眉 “冯家表小姐来过,听蝉儿说她还冲到您和大娘子卧房里探看了一番。” 孟瑶会意,如实回答。 顾秀似是松了口气:“若只是她,倒也罢了,你大娘子不会受她欺负。” 孟瑶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冯家表小姐是哭着跑出去的,那眼泪豆子,啧啧……” 一旁的丁西叹了口气,神色沉郁。 孟瑶用手肘撞了撞丁西,嗤笑道:“那冯家表小姐不是大娘子对手,你就别哭丧着一张脸了。” 丁西看着孟瑶,欲言又止,神色仍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样子。 孟瑶也不去管他,将顾秀护卫回房,便各自去察看夜间巡防之人。 洗漱完毕,林清又将一碗熬得苦味扑鼻的汤药递到顾秀面前。 “听说冯家妹妹过来了,她可有惹你不快?” 闻到那汤药的苦味,顾秀忙打量了一眼林清,她正坐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小杌子上。 “你的妹妹,个个都好得很,哪里会惹我不快,只是我这碍眼的人,总会惹她们不快罢了。” 她神色清冷,不辨悲喜。 “过来坐,离那么远,咱们怎么说悄悄话儿?” 顾秀笑着招手,语声低沉,带着几分央求。 见林清半晌不动,只得叹了口气。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药汤,当即将眉头皱了起来。 看着碗中黑糊糊的汤药,他又叹了口气。 这味道,闻着就已经很苦了,尝起来真的是苦入骨髓。 可那人坐的那样远,显然是动了真气,还须得忍住苦,一口气喝下这碗苦药,她方得消气罢。 他重又端起碗,准备一饮而下。 对面小杌子上的娇柔身影,忽然疾步走来,将药碗抢了过去。 “忘记放果糖了。” 一块红色糖块放入碗中,顿时香甜四溢。药碗中的苦味被掩盖的丝毫不现。 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方才的小杌子,脸上微微有些红,语气颇为娇嗔。 “药苦也不知道说,真不知你到底怕不怕苦。” 顾秀从未见过她这幅小女儿情状,一时呆住了。 “药凉了。”林清推了推他。 他含笑将汤药一饮而尽,只觉得口齿留香,哪里还嗅得到一丝苦味。 “五哥,宫里情形如何了?有人提起杏花村之事吗?” 林清将药碗送去外间交给夏蝉,又返回来,动作轻缓地在顾秀身边坐下。 顾秀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无妨,你只管按你的计划行事。我已经托了人,往金陵一带打听父亲的事,一旦有眉目了,会有人第一时间知会你。” 林秀盯着他的眼睛看,当真看不出一丝慌乱,不由得叹了口气。 “父亲的事,我自有打算。我留在金陵的人,也探查出了一些司马氏的过往,虽算不上什么把柄,但据此可以断定她应是不会伤我父亲,不过须得我拿出她想要的筹码,才肯容我父女团聚。只要我不轻举妄动,便不会出大问题。” 她双眸含愁,两道弯弯秀眉微微蹙着,乌黑的长发垂在耳畔,极是温柔沉静。 “我知道五哥是怕连累我,可天大的事,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法子,总好过一个人筹谋是不是?” 虽然顾秀自回来,一直都是欢欢喜喜如没事人一般,可她也不傻。丁西是跟着他一起进宫的,顾秀的事,他再清楚不过,回来时丁西脸上那样愁云惨淡,哪里藏得住,再思及前番杏花村之事,不得不让她多想。 “那日的两拨人,前者明显是针对你,后者则是冲我来的,此事亦与我有关,为何五哥就是不能让我知晓?” 见顾秀皱眉沉思,半晌不答言,她猛地抽回手,有些气恼地转过身,背对着顾秀。 顾秀轻轻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他伸手拉过她,将她拥入怀里。 满怀的温柔幽香,令人沉迷眷恋,却又好似一场黄粱美梦,飘渺虚无的很。 “此间牵扯重大,不告知你本是为你好,我不想让你卷入其中。虽然我已做了万全准备,可我也怕有任何万一。我已经失去母亲,不敢再让你涉险了,清清……” 听着耳畔的呢喃,缱绻中带着深深的痛苦,她有一瞬恍惚。 不说也罢,既然他已经这般痛苦难受,何不能顺着他的意呢? 就让他认为自己什么也不知,也许他需要的不是同行者的鼓舞,他更渴望自己珍视的一切都安然无恙,在他可控的世界里…… “好,我相信五哥。那咱们早些睡,明日我想去瓦子看戏,你陪我去好吗?来了东京这许久,日日夜夜都在忙,想去看看戏都不得空。” 她抱着顾秀的手臂,仰头望着他,笑得一脸娇痴。 顾秀轻触了一下她微红的鼻尖,柔声笑道:“明日休沐,陪你逛一整日可好?” 林清含笑点头,掩下心事重重。 二人叠被铺床,相拥而眠,又是一夜。 …… 次日一早,林清洗漱完,仔细挑了钗裙,正坐在窗前梳妆。 坐在一旁看书的顾秀,忽然凑过来,说想替她画眉。 夏蝉见状,拉着呆立在侧的孟瑶,慌忙跑了出去。 “这丫头越来越不稳重了。” 林清红着脸将眉笔递到顾秀手中,眼望着夏蝉二人跑出去的背影,娇嗔了一句。 顾秀全然不知一般,带着一脸心满意足的笑,轻轻托起她的脸。 粉黛在他笔下游走,一笔一画,仔细描摹,极尽温柔缠绵。 “今日替娘子画一道秋水,明日再绘一弯新月。” 描摹完毕,他捧着林清的脸,在窗前对着日光仔细端详。 “好了,别看了,叫人笑话。” 林清目光微斜,看到院中服侍的人都在掩面笑谈,不禁满面绯红,低声嗔怪。 顾秀闻言倒是立刻收了手,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林清眉眼,如赏珍宝。 他朗声笑道:“清清,你可知那日姑苏大雪地初遇你时,我便觉得你适合这样的眉式,今日看来,我眼光果然不错。” 林清抬头,对上他的眉眼,瞬间泪湿了双眸。 这样神采飞扬,朗朗而谈的顾秀,与初遇那时的侠义儿郎身影重叠,恍如隔世。 那日纵马踏雪而来的顾秀,如今被困坐轮椅寸步难行的顾秀,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在她心里,他依然是这世间最耀眼的英雄儿郎。 第118章 传家宝丢了 这时,院门外忽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丁西丁东兄弟冲了进来,大喊着“不好了”。 林清惊而起身,忙问发生了何事。 丁西满脸沉郁,看了顾秀一眼,回道:“宫中来信,说是官家已下旨,要押解大将军入大理寺候审,那些人稍后便到。” “官家下旨?所为何事?” 林清强压住心头慌乱,缓缓坐了下来。 顾秀睨了丁西一眼,冷声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这慌脚鸡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五爷犯了何等大事,倒像是要立刻砍了头去。” 丁西面色铁青,急出一头的汗,却是不敢再言语。 “到底发生了何事?五哥,你我夫妇一体,到这时候你还要瞒我吗?” 林清声音有些发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打紧,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不用理会我的事,这些五哥自会料理清楚。” 顾秀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林清擦了眼泪。 他望着她笑了笑,将帕子塞到她手中,随即示意丁西过来推自己离开。 “五哥,我等你回家。” 林清趴在窗前,大喊了一声。 顾秀已到院门口,闻声回头,看到泪眼婆娑的少女,心底一痛,千头万绪奔涌而来。 再看前路,视线已然模糊了。 …… 顾秀被押送大理寺一事,不过半个时辰,便传遍了顾府每一个角落。 一得了消息,鲁老太太和石氏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林清院门口。 石氏规规矩矩地对着鲁老太太行礼,鲁老太太却是正眼也不瞧她,抬起脚就往院里走。 “你家大娘子倒还有闲情吃茶!果然是个祸害人的扫把星!” 鲁老太太一走进来,见林清正端坐堂上饮茶,心中一股无名火不由蹿上来,当下不管不顾地就劈头骂了起来。 林清忙站起来行礼,容色却是淡淡地回道:“老太太这话好没道理,孙媳当不起这样的名头。” “你当不起!你怎么当不起?你一嫁进来,顾家便闹得鸡飞狗跳,原想着娶你进门,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兴许能让那混帐东西改改邪性,岂料你也是个祸害。进门才几天,便勾得他魂也没了,不知道又闯下什么泼天大祸!” 鲁老太太手中的拐杖敲得地面砰砰响,哪里还有半点平素久病虚弱的样子。 “老太太说得极是,听说五哥儿连顾家的传家宝贝,都给了林氏呢!这才进门几天,可是眼里还有长辈,还有老太太吗?” 石氏甩着手帕,笑着拨火。 林清一愣,看了眼站得远远的冯绵绵,冷笑了一声。 “冯姑娘好的很呐,不枉我婆母你姑姑疼你那么些年!” 冯绵绵身子微微一抖,恨恨地看着她,道:“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 “举头三尺有神明,冯夫人说不定此刻正在天上看着,各人心里有什么自都清楚,不必多言。” 此刻堂上,只有林清和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但见她神色沉静,似乎没有丝毫惧怕。 石氏顿时面色大变,直接越过鲁老太太,走到林清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倒是小瞧了你这林氏女,不过你也只是惯会用这些尖酸刻薄的小伎俩,人家冯尚书家的千金小姐,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我们岂会着了你的道。” 她环顾四周,不由得眉头一皱:“林氏,快将顾家的传家宝贝交给老太太,不然今日有你苦头吃!” 鲁老太太像是发现什么稀奇事一般,面带疑惑地扭头盯着石氏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石氏。 一直以来,石氏在她心里都是柔弱矫情而又不识大体的深宅妇人。 素来只知石氏媚惑男人的本事数一数二,可用的都是小门小户的妖俏伎俩,从不曾见过她这样果决狠辣的神色。 倒是叫她颇为震惊。 可顾家的传家宝,还在林氏手上,现如今顾秀出了事,该及时拿回来以免发生什么祸患。 她顾不上深究石氏的变化,冷着脸,对林清扬声道:“速速交还。” 林清正色道:“那玉狮子乃是五郎交与我保管的,此事还需回过五郎才可交给老太太。” “来人!”鲁老太太勃然大怒,拐杖也来不及敲,黑着脸招来仆妇要责打林清。 “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拿走五郎交予我保管之物。” 在仆妇靠近时,林清迅速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匕首,直指自己脖颈。 鲁老太太顿时有些慌神,原想着再怎么刁钻也是个身娇体弱小姑娘,谁料到她竟有如此胆魄。 众仆妇顿时止住脚步,不敢上前,毕竟是官家亲封的郡主,作为顾家媳妇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但被逼着丢了性命,那就是大事了。 石氏冷笑道:“怎么?那五哥儿若真犯下滔天罪行,你以为你一个毫无功绩的小小郡主还能独善其身?” 她递了眼色给那领头妇人,意图十分明显。 一旁的鲁老太太倒是愣了一下,这些仆妇可都是她多年心腹,怎会受她人驱使。 那领头的妇人犹豫了片刻,见鲁老太太不发话,壮着胆子准备上前。 林清面色微变,看着鲁老太太开口嘲讽道:“原来顾家已然是小妾当家,连鲁国公府大小姐都被辖制住了,我看也不等外面出甚大事,自己内里早烂了根本。” “混账!!!” 鲁老太太被气的面色涨红,不住地抚胸口,一叠声命人上前捉拿林清。 又一转身,照着石氏的腰部狠狠敲了一拐头。 石氏大惊,一面扶腰痛哭起来,一面咒骂林清。 正在这时,院中忽然一阵吵嚷。 众人听见响动,纷纷静了下来。 厅堂门口的屏风后,冲出一个人影。 那人玄色衣衫凌乱,脸上不知哪里沾上了些黑灰,甚是狼狈,却是林清的随侍孟瑶。 “何事惊慌?” 鲁老太太喝问。 孟瑶正眼也没看她,踢开粗壮的仆妇,径直冲到林清身边。 长剑出鞘,回护在林清身旁。 林清看她脸上神色,长吁了一口气。 “禀大娘子,我按大娘子吩咐,前去取玉狮子更换隐藏之地,谁料藏玉狮子的所在忽然走了水,你和大将军的卧房平素有严令,从未有人敢进去,可在那漫天的浓烟里,我发现了一个人影,竟是老太太送过来的春娘。我被困火海,直至方才有人发现才得以逃出来。那春娘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咱们需得速速派人去追。” 孟瑶神色冷峻,目光环视众人,不怒自威。 第119章 被关柴房 “定是你叫人放火烧了屋子,想混赖过去?打量老太太是你一个小丫头可蒙骗的?你竟胆敢将罪名转移到春娘身上,春娘可是老太太选进来的人,这岂不是要疑到老太太头上?快说,你究竟将那玉狮子偷去何处藏起来了?” 石氏抢在众人前头,恨恨剜着林清发话质疑,语声利落。 林清抚掌,冷笑:“真真是出好戏,贼喊捉贼。怪道我婆母那样能干的好女子,也会栽在你手上,当真是厉害非常举世无双!” 孟瑶嗤笑:“可带春娘来,当面对质。” 鲁老太太朝身边的一个妇人递了个眼色,那妇人颔首,很快退了出去。 “回老太太……春、春娘真不见了人影。” 过了半晌,那妇人进来回禀,额上冷汗涔涔。 石氏顾不得腰上疼痛,指着林清怒道:“焉知不是这林氏杀人灭口,或是将人藏起来了也未可知。春娘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林氏院中弄刀舞枪之人可多得是!况且,她看管顾家传家宝不力,致使其丢失,可也是不能饶恕之罪。对这意图戕害顾氏满门之人,老太太可别心慈手软!” 那回禀的妇人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讪讪笑道:“许大娘亲眼看见,春、春娘背着包袱出了顾府大门,与孟娘子所言倒一致。” 鲁老太太面色踟蹰,一时吃不准。 这院里守门的许大娘,可是她的人。 她不想轻饶了这牙尖嘴利目无尊长的林氏小丫头,尚不知顾秀到底犯了多大事。 她更不想被石氏这轻贱之人牵着鼻子走,实是有失身份。 “此事重大,须得等候爷回来亲审,先将林氏关进柴房。” 鲁老太太看了一眼石氏,颇为厌恶地道:“石氏今日破坏家规,罚禁足半月,不得踏出房门半步,不得再过问家事,否则便叫人牙子来卖去乡间。若不服,可让侯爷来见我。” 石氏恨的牙根疼,可半点不敢回应。 说到底,她是个妾室,与那随时可发卖的下人并无根本差别。 即便她已经为顾家生下了一子一女,深得候爷欢心,亦改变不了这个身份。 “老太太深明大义,孙媳佩服。石夫人再怎么能干,也始终越不过您老人家去,这才是侯门大家该有的气象,孙媳这就听令去柴房等着候爷亲审了。” 林清望着石氏颇为不屑地笑了笑。 她与孟瑶低声耳语了几句,拍了拍她肩膀,以示抚慰。 孟瑶果然收了长剑,跟在鲁老太太的人身后。 被关进柴房后,林清不吵亦不闹,鲁老太太的人前后来探看了回,才终是放下心来。 怕她逃走,亦怕她寻死。 傍晚时分,柴房门外来了一人,看门人笑呵呵地与其攀谈起来。 柴房门并未打开,那人隔着门缝,笑道:“大娘子受惊了,不过大娘子勿怕,大将军临进宫前,已让人将和离书送去了金陵甄家老太太那儿。各处都打点过,东京城的这些人,伤不了你。” 林清怔住了。 门外,是丁西的声音。 “我这里是小事,只不知大将军因何进宫?可有危险?” 林清小心翼翼地问。 丁西声色哽咽,道:“我亦不知……这次进宫,是大理寺的余大人亲自带人来请,大将军并不肯带我与丁东前去,只允了房才一人随行。我与丁东是被大将军安排,护送大娘子返回金陵之人。” 林清顿时红了眼眶,低头思索了半晌,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敢正色道:“如今大将军情况不明,虽然官家素来待他极好,可思及大理寺余大人亲自来请,心中始终惶恐不安。你们兄弟在京城也有些年月了,可四处托人大厅,究竟所谓何事,具体细节不可错漏半点。” 顿了顿,又道:“那和离书……也罢,我如今被困此处,倒急不得,大将军交待你们的事,你们只管听我的便是,何时离京要去何处,自是我说了算,你们先按我的嘱咐去细细查探。如今要不惜代价,暗中打点,务必确保大将军平安。” 丁西听了,顿时语露喜悦:“我兄弟二人,全都听大娘子安排。” 他二人低声细说了好一会,丁西听到有些动静,忙向林清辞别。 看门之人在远处树下压低嗓子喊道:“有人来了,快走。” 丁西翻身越过墙头,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这样天翻地覆地闹了一遍后,林清被锁在了顾家的柴房。 闹丢了顾家的传家宝,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那宝贝对于侯爵之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顾家人本就无人在意这个宝贝本身的价值。 如若不然当初鲁老太太也不会任由冯氏将这宝贝交给顾秀,从此不闻不问。 但是事关顾家的声誉,顾秀好歹挂着顾家人的名头,尚且不敢遗弃顾家的传家宝,而林清身为顾家新妇,不仅弄丢了传家宝,还闹得人尽皆知。 为了维护顾家的声名脸面也好,或是鲁老太太等人借机打压,这一回诸人如往常一样,无一人替林清说话。况且此事还惊动了刚回京的顾侯顾达开,无论如何是不能善了。 顾秀此刻又进了宫,根本没人护得住这个看似身份显赫,实则只是一介孤女的顾秀之妻。 林清怔然坐在柴房的地上,幽暗中,有几缕光明从缝隙里漏进来。 她伸手轻轻一握,那点光斑便立即滑脱消失不见。 足够黑暗时,光才能照进来。 抓不住也好,至少让它出现。 她虽不愿深陷黑暗,但还是要为了那点光斑搏上一回。 桃溪村那数十条人命,决不允许自己逃离苟活。 那些无辜的鲜血,已化成了心里这份沉甸甸的仇恨,她永不会忘。 司马朝云也好,顾家也好,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黑暗中,她的眼神格外清澈明亮,像绝境逢生的小兽一般,闪着无比坚毅的光。 门外有很轻的脚步声,门被推的吱呀作响。 她警惕地抬头,袖中暗藏的银针,悄悄握紧了些。 门开了。 蹑手蹑脚走进来的人,竟然是冯绵绵。 她紧张地四处打量了一遍,才走到林清面前蹲下。 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她急匆匆打开,里面是些精致点心。 林清疑惑地看着她,也不去接那点心。 第120章 逼问 冯绵绵看她这样有些着急,却又强自咬牙忍住了不发作。 她摸出一块干净帕子,铺在地上,再将油纸包着的点心放在上面。 “冯大小姐,这是何意?” 林清冷冷地问。 “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想看你饿死了。” 冯绵绵压低着嗓子,说得有些别扭。 “饿死了,冯大小姐不是正好趁了心意。” 整个顾府,谁人看不出她冯绵绵这些时日住顾府长住不走的目的是什么。 冯绵绵被激得顿时面红耳赤,又不敢张扬,遂倏然起身恼怒道:“我只是怕你无声无息地死了,等我熙昭哥哥回来,又要难过一番。” 听到冯绵绵提起顾秀,林清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忽而神色莫名地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 冯绵绵被她笑得有些发毛。 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的熙昭哥哥就要回不来了,还怎么会为我难过?” 林清笑着笑着,眼中便滴下泪来。 “你胡说什么!莫不是疯了!” 冯绵绵越发害怕了,又往后退了几步,声音也高了许多。 林清冷笑着落泪:“我疯了,我是疯了!我都是被你们这些人逼疯的!” “你不是自诩最懂你的熙昭哥哥吗?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不是常对人夸耀,你的熙昭哥哥待你如何不同吗?你和旁人合起伙来设计他,几次三番让他深陷险境时,你可曾想起过他对你的好?” “你不是说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任何女子都及不上吗?他最痛苦最难受的时候你在哪儿?他被人陷害,受尽唾骂时,你又在哪儿?” “你们原本不是有婚约的吗?为何嫁他的是我?” 林清冲上来,一把扯住冯绵绵的双手不让她后退,而后又抓住她的肩膀一个劲地摇晃着,情绪有些失控又反常。 冯绵绵惊骇万状,抱着头痛哭起来。 林清松开手,缓步后退,用一种极平静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她的双手。 不知是害怕更多,还是痛苦更多,冯绵绵抱着头,自顾自地哭着蹲在地上。 “你疯了……疯了……” 冯绵绵似是想起许多事,眼神忽而变得空洞而无助。 终于受不住,恸哭着跑了出去。 林清看着她的背影冷笑。 脚边的点心散落一地,有些被冯绵绵踩烂了。 若不是她退婚,怎么坊间就坐实了顾秀与顾嫣然有乱伦的谣言。 若不是她见顾秀重又活了过来,还妄想着还能重温从前的美好,那鲁老太太又怎么会兴头地招进来春娘,想借机赶走林清,从而让冯绵绵嫁进来。 若不是她嫉恨顾秀对林清的好,在鲁老太太面前搬弄是非,从而引得众人处处针对林清,又何来激怒林清一说,顾秀也不会为了这些事,重新卷进漩涡里。 林清将这些一股脑儿算在她头上,虽然心底也知道罪魁祸首不是她,或者说就算没有她,那些藏在暗中的人,也会针对她针对顾秀,露出藏好的道锋利刃。但,林清就是厌恶她,看着她就没有耐心多说一句废话。 柴房里静悄悄的,半开的房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林清盘腿坐了下来,她静静地凝望着门口,好似在等人。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窸窸窣窣响起了脚步声。 “春娘?司马春娘?” 林清望着那道投进门里的纤长身影,嗤笑了一声。 她猜到了春娘会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房才跟着顾秀进宫了,丁氏兄弟又被她派出去寻找物证了。 看守春娘的孟瑶,定然是被春娘打败了。 顾秀猜度的没错。 司马朝云不会派一个只知道邀宠献媚的弱女子,千里迢迢来东京,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果然是大小姐看上的人,不错不错。” 春娘抚掌而笑,缓缓踱步进来。 纤细的腰肢,不再弱柳般摇动。 她走进来时,身姿挺拔,连衣衫也换成了男装。 脂粉未施,瞧着颇为英姿飒爽,与先前的柔媚小妾形象相去甚远。 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清,眸光忽而转冷,眼底再看不到一丝笑意。 “说,顾家的宝贝,究竟去哪儿了?” 她一步步靠近,脚下冯绵绵送来的糕点,被一点点踩得粉碎。 “以你的聪慧,再加上顾秀对你的在意和保护程度,不可能让顾家的传家宝丢失。” “况且,是凭空消失,这样的无稽之谈,只怕世上无人会真的相信。” 林清坐在柴草堆上,冷冷地看着她,神色沉静。 春娘果然是司马家的人,她称司马朝云为大小姐,应该是司马朝云先前未嫁时就用的人。 按年纪来看,大约是从小买来严格训练过的死士。 “盯着顾秀的人有多少,我那好义母应该告诉过你?” 风吹进来,林清觉得有些冷,她伸手将身上外衫拉紧了些。 “这其中不乏皇室之人,我再厉害,能敌得过他们吗?更何况,我连顾家的传家宝是何物、有何重要性都一概不知,我藏着它有意思吗?我相信顾秀也是不知道顾家的传家宝有何稀世独特之处,否则他也不会轻易送给我。” 林清的从容和淡漠,让对面而立的春娘很是不满意,甚至是激怒了她。 “大小姐给你的任务,若是没完成,你应该知道后果。如果还想再见到你父亲,便赶紧了结此间事,否则只怕你便是见到了,也只是一具尸体。” 她忽然冲上去,纤长的五指一下子箍住了林清的喉咙。 “放弃,林姑娘,你的银针是快不过我的速度。别做无谓的挣扎,好好配合我,也许你就能快些见到你的父亲了。” 春娘冷笑,纤长有力的手指,紧紧箍住林清的咽喉,脸上不觉间露出隐忍而得意的凶光。 她看林清,好像是案板上的鱼肉,十分轻蔑凶狠,而又习惯性地想要隐藏。 果然是世家里训练有素的死士。 林清在她手下,呼吸间极度困难,脸憋得通红。 难受的窒息感,再一次让她想起前世溺水而亡时的无助与绝望。 举目无亲而呼救无门。 “我……说……” 林清哽咽着,好不容易吐出来两个字。 春娘冷笑,手上松开了些。 到底是不经风雨的世家女儿,只这一下便禁不住了。 第121章 反杀 林清快速呛咳起来,眉毛眼睛挤成了一堆,因为呛咳得厉害,身子不自觉地想要弯了起来。 不得已,春娘只好完全松开了手,任由她弯腰咳嗽起来。 无人看管的柴房外,一阵冷风忽然袭来。 春娘是习武之人,自小风雪里奔波,这点寒冷本身对她而言不算什么。 但风吹过来时,她恰巧对上了林清冷郁的一双眼,竟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那双眼,缓缓抬起,像是蓄满了力量,沉稳而笃定。 “你……” 春娘脸色陡变,抬起手来想要重新箍住林清脖子,却是再没了半分力气。 好奇怪。 为什么自己浑身上下忽然没有了一丝力气,只觉得酸软。 眼前竟然也渐渐模糊不清,一开始看着林清忽然变成了很多个,再慢慢变幻成不同的人,一会儿是教习师父,一会儿是大小姐司马朝云…… 从前她听教习师父说过,这世间有顶级的用毒高手,可于百步内下毒于无形,毒物无色无味,也许只是一捻粉末,也许只是一滴水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不经意间都能让超强的习武者瞬间毙命。 难道眼前这柔若无骨的少女,竟是这样的用毒高手? 这太不可思了! 虽然临行前大小姐司马朝云交代过,要小心提防这个林家姑娘,但也只是说她有些聪敏,颇通些医理,并未提及她是这样的用毒高手啊…… 大意了。 她身子已经疲软,渐渐倒了下去。 林清慢慢靠近她,再蹲下来。 望着春娘精致而略有些英气的脸,她叹息了一声。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医者不止救人性命,更可证是非,除奸佞。 这是师父曲宴给她的引路语。 从前她只道医者除了救死扶伤的纯善外,便不该有一丝旁的心思,否则便是对不住传授自己医术之人,亦是对不住医术本身。 可自打她重生以来,自从知道母亲被人毒害至死之后,她便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 为复仇为自保,随时会让医术成为自己的傍身之技。 “春娘,林家的人都怎么样了?” 林清望着她,低声问。 春娘望着屋顶,眼神涣散,却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下,而后目光空洞地回道:“大小姐将他们照顾的很好,不许任何人靠近。” 林清唇角微微弯起,伸手拍了拍春娘的脸。 “他们现在何处?” 春娘这一回思考了很久,像是很痛苦。 “我不知道……” 她忽然抓起自己脸来,五道血痕瞬间清晰可见。 果然是司马家训练有素的死士,都中毒至此了,遇到关键问题仍在本能抵抗。 林清心中唏嘘感叹,手中银针却是照着她的头顶扎了下去。 春娘面上果然不再痛苦,空洞洞地望着着林清。 林清冷然再问道:“林家的人现下在藏哪里?” 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春娘,此时终于再次开口了。 “林家的人都在大小姐的私宅里,金陵城郊官道往南千里的笔耕村雨读居……” 此言一出,春娘似乎又开始痛苦起来,只不过林清将她头顶银针轻轻一拔,她便沉沉昏睡过去了。待她醒来后,也再记不得方才的对话。 昏黄的油灯,被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 终于一瞬间熄灭了。 林清缓缓站起来,面色沉静,眼角忽然滚落下两行热泪。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冷风骤然肆无忌惮地卷进来。 可她这时丝毫察觉不到冷,一步跨出槛外。 犹豫着,终是没有再往前一步。 她一抬头,看见了高悬夜空里的一轮皎洁明月。 门外院子中,丹桂之香混在夜风中,好闻极了。 缓缓坐下,坐在门槛上。 她静静地看着月亮,心里感受复杂。 终于知道了父亲他们的消息,也总算知道了他们被藏在哪里。 心中涌动的喜悦,自是无以描述。 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让她有一些难受。 医术已经变成她手中的刀了,复仇和自保都要随时用上的最锋利最易隐藏的利刃。 柴房里春娘的呼吸已经渐渐均匀,可见是睡得更沉了。 这一夜大概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睡得最香甜无忧的一次了。 半个时辰后,林清忽然听到院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在焦急奔走,还不止一拨人。 院门外匆匆经过的身影,没有一个往这个院子里看一眼。 他们步履匆匆,面色忧忡。 似乎是府里发生了大事。 虚掩的院门,终于被推开了。 孟瑶握着长剑,神色晦暗地冲到了林清身边。 “大娘子,你怎么出来了?” 她疑惑地朝柴房里看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睡倒在地的司马春娘。 “发生何事了?” 林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十分沉静地问起了她。 孟瑶皱眉道:“太夫人忽然中毒了!石夫人也中毒了!一屋子说话的三个人,竟只有冯大小姐好端端的走出来喊人!府里都说进了贼人,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我那里看守的人都走了,我打晕了两个看门的老汉就逃了出来,一路到大娘子这里竟也发现人都没了。” 林清垂眸冷笑。 果然! 整个顾府,顾秀与她,不仅是毫不重要的存在,更是随时可舍弃之人。 顾秀进宫生死不知,无人过问。 府里进贼了,连个看门人都要调拨走。 那两个院里的人,没有一个人的血是热的。 “阿瑶,我们进宫。” 林清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一片决绝。 “在此之前,先带我去见方轲,我有要事嘱咐他。” 夏蝉已经被她事先送出去了,现在正和方轲在一起。 她要方轲先带走蝉儿,然后替她回一趟金陵。 一切该来的都要来了,不早不晚。 孟瑶掩着林清回房收拾东西,一路行去,不见一个人影,如遇无人之境。 偌大的顾府,每个院落都严阵以待,只有林清的院里,冷冷清清,院门大开。 收拾好进宫所用衣物及要交给方轲的东西,她二人便匆匆离开的顾府。 东京城的夜市,这时才正是热闹的开端。 从龙津桥向南,一路皆是售卖水饭、熬肉、果脯的摊子,叫卖声此起彼伏。 百姓络绎不绝,或闲逛买些小玩意儿,或找个铺子坐下来用些时令吃食。 林清站在龙津桥头,心中不由得唏嘘感慨。 第122章 进宫 这浓郁的人间烟火味,才是身为一个人,应该慢下来好好体会的美好滋味。 对于这街头任何一个脸上洋溢着笑容的人,她都是极度羡慕。 何时……何时她才可以停下来,随时随地上街心无旁骛地吃一碗砂糖冰雪冷元子,抑或是什么也不吃,只是站在这人海里,静静听一回人声。 也许快了! 她遥遥望着前方一座小楼前挂的招牌,斗大的楷书,写着“凤鸣楼”三字。 心中一时有些怔忡。 上一回看到这三个字,还是数月前在金陵时,那一次遇到了司徒明远。 在孟瑶的引领下,她二人穿梭过人海,来到了凤鸣楼。 包房雅间里,方轲和夏蝉二人一见到林清,便是激动不已。 她们听说了林清被困顾府,却碍于之前林清的叮嘱,不得前去营救,因此心中焦虑坐立不安了许久。 林清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方轲。 “这里头是顾家的传家宝,方轲你收好,这亦是我的身家性命。若不能好好还回来,我便是要对不住五哥了。” 方轲神色郑重地接过锦盒,却还是有些疑惑。 林清坐下来,接过夏蝉递过来的一杯热茶。 “我父亲他们现下被困于金陵城郊官道往南千里的笔耕村雨读居,那里是荣安王妃司马朝云的私宅。我要你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金陵,召集我们在金陵的所有人,去救出我父亲。到了金陵,自有人接应你。” 她缓缓饮下一口热茶,吃了半夜的冷风,这时肚肠里才熨贴了些。 又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放在桌上。 “你带着这封信,去找荣安王府一个叫阿雅的姑娘。关键时刻,她会找人助你。” 方轲颔首,忙将信和锦盒一并收好。 “这封信,你先看。金陵救人时,若遇我未料情状,皆由你临阵决断。” 林清叹息一声,起身走至方轲面前,周而郑重地行了一礼。 “我林氏一门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 方轲慌的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去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阻止,只好一头磕在地上,口中连连呼道:“大娘子使不得使不得……” 林清示意夏蝉扶起方轲。 “我知道你与阿瑶都是曾受五哥大恩之人,亦是一心为他。所以我有事从不瞒你们,在我跟前做事,我一向待你们如蝉儿一般无二。现如今五哥有难,我不得脱身,所以只好将我全家的性命都托付给你们了!” 她声色无端哽咽,眼圈已是红透。 方轲听了这话,不顾夏蝉拉扯,又深深向林清叩拜了一回。 他亦哽咽道:“大将军为人清风朗月,堪当世间少有的英雄,是我等最敬重之人,奈何命运多舛,大将军自小不如意,现下又频频遭遇大劫,还望大娘子无论如何万万莫要弃他。我等更是敬重大娘子为人重情重义,无论何时为大娘子奔走,肝脑涂地亦是心甘情愿。” 他和孟瑶一样,都是顾秀在战场上救下来的人。 不似丁氏兄弟自小跟着顾秀,但他们对顾秀的忠诚丝毫不必丁氏兄弟少。 眼下丁氏兄弟也被顾侯打发出了东京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与孟瑶都没办法进入皇宫大内,现在只能靠林清想办法进宫了。 林清又道:“你带上蝉儿,让她将金陵的产业都转出去,换成金银,再掩着我父亲等人一起,送回苏州老宅。” 救父亲等人,只要他们按照自己的安排和提示来做就可以。 就算救人失败,打草惊蛇了,她也料定,只要他们拿出顾家的传家宝,且以她即将研制成功的“冲和丸”做威胁,也可以令司马朝云依旧不敢动手。 但是顾秀这里,无人救他,亦无人能救。 她若离开,他必死无疑。 以二皇子如今的嚣张跋扈,一旦让他拿捏住了五哥的证据,哪里还有人敢救。 顾家那就是一个深水潭,每一滴水都带污。 他们都巴不得顾秀死,只是碍于他现如今的皇家恩宠,想分一杯羹而已。 不然,以顾秀如今的名声,他们哪里还能容忍至今,早指他于死地了。 她想办法进宫,拼死一搏,也许能寻出一条生路来。 夏蝉虽然不舍,但她心中深知,现在对姑娘而言,他们若能成功地救出林老爷等人,才是对姑娘最大的帮助。 姑娘和姑爷经历了那么多,姑爷对姑娘的好,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弃之。 更何况,姑娘心里有他。 “姑娘,千万小心……” 夏蝉忍不住垂泪,此一别许是数月。 方轲亦含泪叩拜“姑娘放心,若是不能救出林老爷,方某剃头刀来见!至于大将军,就拜托您了……” 方轲拜别林清后,携着夏蝉很快离开了凤鸣楼。 林清换了进宫的服饰,妆扮好后,在孟瑶的护送下,进了宫。 今日是中秋夜宴,姜皇后宴请了东京城部分官员女眷,还有各大世家的千金小姐。 林清原本是有请帖的,她进宫去倒也顺利。 宫宴开在御花园的萱听湖上,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月光皎洁,照在幽蓝的湖水上,秋风微起,便荡出一圈心事来。 林清早早地找到位置坐下来,她面色沉静如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和人。 她来京城有些日子了,可每天不是在翻阅医书,便是在配药研药。 “冲和丸”对于师父曲宴来说,也许不算难事。 可对于她而言,要在半年内研制成功,却实在是要花费不少功夫。 这些时日,最大的不同,便是为顾秀跑前跑后。 其余时候,几乎不曾与人接触。 这些官府女眷,以及各世家千金,她也就认出了一个冯绵绵,其余人她谁也不认识。 冯绵绵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神色郁郁,似是有满怀愁绪不得派遣。 她举杯独饮,偶尔举目四望,眼神茫然。 林清冷笑一声,挪开了目光。 她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酒。 谁知这酒太烈,才喝了一口,竟被呛得猛然咳嗽起来。 她悄悄地倒掉了杯中酒,换了一杯白水在杯中。 静坐了片刻,她忽然扶住额头,似是十分无力支撑。 她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口中喃喃道:“阿瑶,我头有些疼,扶我四处走走。” 孟瑶会意,扶着她,选了一条僻静小道,往人少处行去。 第123章 裕王 这湖的南侧,有一个长廊,一路上丹桂无数,冷月下散出清幽的香味。 秋风虽有些冷,但喝了酒的人倒半分察觉不出。 湖边水鸟一只只蜷在桥洞底下,闻着远处悠扬的丝竹声,沉沉睡了过去。 林清坐在水廊边,靠着美人椅背,双眼一开一合,似是十分困顿。 孟瑶站在她身后,时刻警惕着四周情形。 忽然不远处,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孟瑶转身去看,后颈处忽然被人猛地一拍,却是倒了下去。 她倒地后,竟没有再站起来。 林清却是半分没有察觉,仍旧伏在美人椅背上打盹儿。 这时,长廊下的大树后,忽然跳出来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玄色蟒袍,幽暗的灯光些微折射到他的脸上,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威严。他缓缓走过来,从孟瑶身上跨过去,缓步走到林清身边。 他双手负于背后,先是弯腰往林清脸上仔细瞧了瞧。 但见她双颊微红,似是日暮时西天边的霞彩,又美丽又令人惋惜。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缓缓坐下来。 “这样的好人,竟不曾让我先遇见,可惜了。” 男子脸上的惋惜之情渐渐消失,忽而浮现出一丝戏谑。 “忍让了二十余年,忽然不想忍,不想让了。该怎么办呢?” 他仔细地盯着林清脸上看,像是在认真窥探她的心思。 林清缓缓睁开了眼,看到眼前面色沉稳的男子,竟然愣了一瞬间。 她有些口齿不清地指着男子道:“我……我见过你……你、你是……” 她揉了揉脑袋,似是想得很是辛苦。 男子忽然欺身上前,几乎将脸贴上她的脸,一双漆黑的眸对上她清澈见底的双眼。 “还记得我?” 他忽然好像意兴十足。 唇边勾起一抹笑,满是逗弄的意味。 林清迎着他贪恋的目光,认真端详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记得,你是二皇子。” 眼前的男子,玄衣蟒袍,贵而骄矜。眉眼间褪去了云隐山初见时的飞扬跋扈,成熟沉静不少。 他是姜皇后最宠爱的二皇子,唯一能与皇长子抗衡的裕王。 他们曾在云隐山的匆匆一面,也许,便是导致五哥深陷囹圄的重要原因。 那日的裕王,看她的眼神,有一种志得意满的笃定。 “裕王殿下天人之姿,小女怎么会不记得。” 林清掩面低头,微微咳嗽了两声。 “天人之姿?比之你那心心念念的顾家五哥却如何?” 裕王勾唇一笑,露出贝壳般白亮的牙齿时,竟然也显出了两颊浅浅的一对梨涡。 这一邪魅与明媚参半的笑容,将林清看得直愣住了。 她原本以为这个二皇子是个城府不深却傲慢莽撞的蠢笨性子,如今看来,他人前的形象却是个幌子,实则能掀起皇权斗争之人,个个都是极不简单的。 林清正想着,神色有些呆滞,却不妨裕王忽然紧挨着她坐了下来,他贴着她的耳根低声轻笑道:“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本王的问题。” 那声音如梦魇般絮絮低沉,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力量蛊惑着人吸引着人。 清浅的呼吸落在她敏感的耳垂上,不由得一阵心慌。 “你……你……” 嗫嚅半晌,她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裕王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红透欲滴的耳垂。 对于她的反应,他已是很满意。 “顾五这般待你,显然没有真心。若你是他那青梅竹马的冯家表妹,相信定是另一番景象。你心里都明白,何苦强自执念下去呢?” 裕王笑了笑,满眼都是心思。 林清听了这话,愣了一瞬,神色忽而转为凄怆。 她失魂落魄地蜷起双腿,双臂环抱住双腿,垂头伏在膝上,呜咽不止。 裕王全然不顾她这有失体统礼数的举动,反越看越觉得可爱。 “怎么了?想起伤心事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动人,似是循循善诱。 心绪的洪水猛兽像被启迪了一般,奔涌而出,她忍不住放声哭泣道:“为何我倾尽心思,五哥还是不肯将我放在心上?我所求不多,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管他身份地位如何,管他性命所剩无几,他走到哪儿,我陪他到哪儿。数十年是一生,数月亦是一生。可五哥他……不懂……还是说他不想懂?” 她哭得凄然,所说之话,半真半假,倒也是将心中情绪尽数倾洒了出来。 裕王望着她,眼神微缩,原本眉眼间戏谑十足的笑意,瞬间悉数消失不见。 他神色微凛,极其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好似是第一次见到她一般,好奇、疑惑、不解,渐渐地,又被深深吸引了一般,欣赏、慨叹、留恋,终至陷入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林清哭声渐弱。 “既然如此伤心,那为何不退一步呢?兴许退一步,他便能发现你的好,让他后悔,以此永远记住你,岂不更好?” 裕王神色冷冷,语气亦是冷透骨髓。 林清抬头,露出一双如兔子般通红的眼睛,拧眉问道:“退一步?如何退?” 裕王勾唇一笑,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探,捏住了少女柔美的下巴:“论家世样貌,亦或武功才情,本王样样都不输他顾秀。不若你与他和离,本王娶你做本王的正妃,何如?” 恰湖上冷风吹来,她顿时酒醒了大半。 林清猛然站起来,退后了数步。 她微敛神色,沉静有礼道:“臣妇失礼无状,还望裕王殿下恕罪。” 裕王眯眼看着她,轻哂:“这么快就酒醒了,无趣。” 他又重换回了那副慵懒戏谑的模样,挑眉道:“林娘子,我有一计,可助你我各得心愿,想听听吗?” 林清转而看向躺在地上的孟瑶,皱了皱眉。 “裕王殿下,阿瑶怎么了?” 裕王摊手笑道:“她是顾秀的人,我信不过。再说了,我与娘子私话,岂能让第三人瞧见?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可对娘子却是实在有损清誉。” 林清冷笑:“既知有损我清誉,为何又私下避人说话?” 裕王显然不打算理会她的气话,只笑着从袖里取出一个白玉瓷瓶,递到她眼前。 “这是东海进贡的珍珠养颜露,皇后娘娘最是喜欢养颜护肤的珍品,你收着,一会儿夜宴参拜时节,你可拿着它去拔得头筹。” 见林清凝眉含愁,疑惑着不肯接,裕王笑着将白玉瓷瓶放在了一边。 第124章 狐狸 “夜宴参拜时,各家命妇千金,都会参与猜灯谜,并为皇后娘娘献礼。拔得头筹者,皇后娘娘都会应其一个赏赐。本王便助你赢得这个赏赐,你可求皇后娘娘为你做主,和离之事必定妥当了。你和顾秀的亲事,是官家钦定,当今天下,怕是只有皇后娘娘能驳得回。” 瞥了一眼裕王神色中的自得,林清不禁疑惑更盛。 “既如此,殿下何不直接求了皇后娘娘呢?” 皇后偏疼二皇子,天下皆知。 这样的事,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裕王不难求到。 “若只是要你与顾秀和离,本王自然直接求了。但本王想让你做本王的正妃,必定要你亲自获得皇后娘娘的认可才行。” 裕王言语间一派坦诚,好似所说之事是万份笃定且理所当然。 林清摇了摇头,缓步移到孟瑶身边,蹲了下来去探她鼻息,而后又轻按了她后颈一处穴位。 “殿下说笑了,若说和离是我之心愿尚且无可厚非,臣妇蒲柳之姿无才无德,纵使和离,往后余生也只是青灯礼佛净心而已,何堪攀附殿下。况,殿下已有正妃,中书令秦家大小姐德貌双全,实是吾辈闺阁妇人之楷模。” 一番推拒,振振有词。 说得裕王朗声大笑了起来。 “你呀……机灵过头也不是好事,何苦在我跟前板起面孔假正经起来?罢了罢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往后你便知道了。” 他起身欲走,林清却将之唤住。 裕王回头,挑眉笑问:“还有何心里话想说,你这将军女使可要醒来了。” 林清将长椅上的白玉瓷瓶拾起,缓步走到裕王面前:“这个是上好的珍珠养颜露,殿下还是留着送给王妃。” 她素手纤纤,将白玉瓷瓶送到裕王手边。 裕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眉眼间隐隐有怒气萦绕。 她不愿与顾秀和离? “你不想与本王合作?” 他有些生气了。 林清捏着小瓷瓶,虚晃了几下,看向裕王的笑容里带着几分鄙夷。 “为何不合作?能得皇后娘娘应我一个赏赐,正是我心之所愿。” 她将瓷瓶塞进裕王胸前衣襟,仰头笑得傲气凛然。 “只是这珍珠养颜露,对我而言实属稀松平常,殿下许是忘了,我乃神医曲宴的关门弟子,自然有真正上好的稀世珍宝献给皇后娘娘。殿下还是将这东西送给王妃,省得回头知道了,寻我麻烦。我这个人,最怕麻烦。” 裕王捂住胸前林清刚刚触碰过得地方,似是在感受她留下的温度。 那轻佻而故作深情的姿态,让林清实在无法直视,她轻咳一声,拿脚就往回走。 她蹲下来,佯装检查孟瑶后颈的伤势。 背后轻笑一声,似是十分开怀,且带着三分得意。 过了好一会儿,孟瑶忽然坐了起来,将林清吓了一跳。 “人都走了。大娘子发什么愣?” 孟瑶揉了揉后颈,狠啐了一口:“这东西下手真狠,可见平日恨透了大将军。” 若不是大娘子提前让她运功挡一下,自己完全受下裕王这一掌,那她今日可就惨透了,虽不至于要了性命,估计八成要睡上一天才能醒转来。 林清却仍是蹲在地上,食指一直在膝盖上画圈。 看她眉头紧皱,孟瑶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动了几下,轻呼道:“大娘子,你怎么了?” 大娘子莫不是被这个混账裕王吓傻了? 林清轻叹了口气,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你说裕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她若是知道裕王打算休了她,另娶她人,会怎么样?” 孟瑶拧眉,疑惑道:“裕王妃,听说平素是个好相与的,东京城的人都传说很是娴淑。我估计就算她知道了裕王的奸计,她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对于这个裕王妃,她知之不多。 林清点了点头,沉思片刻道:“名声这个东西,都是外面的人给的,大多数时候做不得数。有时候,只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而已。” “秦相家大小姐,深得其父喜爱。度其父的政令风格,便能窥得这位裕王妃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这位秦家大小姐嫁给裕王,也有年了,至今只生得一女,其余姬妾一概无出。裕王现如今仍无儿子,他本人不急,皇后亦不催,秦家大小姐仍稳稳地坐在裕王妃的位置上,可见这位裕王妃不简单啊,兴许与她父亲一样手段了得。” 林清推论完后,舒心一笑,冲孟瑶招了招手。 孟瑶疑惑不解,大娘子琢磨这裕王妃作甚? 莫非真在考虑裕王的计划,要与大将军和离? 见她仍在招手,只得附耳来听。 林清沉声低笑,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孟瑶听完,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清,一眨不眨。那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了真正的林清。 “大娘子,您还当真跟我们大将军是一对儿!从前我们几个私下都说大将军这样看着正气浩然的人,实在想不到内里是如此……如此……” 孟瑶咬牙切齿的要说不敢说,最后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大娘子知道咱们大将军曾在军中有个什么样称呼吗?” 孟瑶笑着自问自答:“狐狸将军。这个称呼可是敌军送的,大家伙也都觉得再贴切不过,于是私底下都这样叫唤。” 林清斜睨着孟瑶,从未见她笑得如此肆无忌惮,想来跟着顾秀从军的年月,曾是她记忆里很美好的一段时光。 “你的意思是,觉得大娘子我也挺像狐狸?” 林清似笑非笑,嗔喜难辨。 孟瑶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起身道:“走,夜宴开始了,一会儿还得靠大娘子力挽狂澜。” 她不是个爱玩笑的性子,说不了两句玩话就要败下阵来。幸亏林清也是个爽利的,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林清看着孟瑶一时窘迫不已,不免好笑。 因当下的事要紧,遂也不再逗她,起身紧跟在她身后,往萱听湖中央走去。 朱色帘蔓,随风而动,隐隐绰绰的倒映在湖水上,不远处小山半腰中一处八角亭中有一组小戏班,正咿咿呀呀地唱着。 正宴将开,诸人皆起身站定,恭敬地垂首等待。 第125章 宫宴 过得一盏茶的时间,隔水的唱戏声已停歇,四周一片寂静,只偶有风拨弄湖面发出的微微的水浪声。 忽而一队淡青衣裙的宫娥掌灯而来,簇拥着一抬凤轿,轿上坐着一个带冠的妇人,虽年不再少,却容色姝丽,尤其是眉眼间的那股自信与骄矜,放眼天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女子身上会拥有这样的气质。 林清微微掀起眼帘,看了那凤轿一笑。 原来这就是名动天下,也即将名留青史的姜皇后。 凤轿停在湖中央的高抬初,众人跪拜,山呼千岁后,便有女官上来宣读皇后的中秋祝词。 众人静心聆听。 祝词结束,而后便是猜灯谜。 丝弦之声渐起,幽幽咽咽煞是好听。 首先一轮是每人一个灯谜,猜对了才可进入下一轮。 鼓声起,众人纷纷思考后写下各自答案。鼓声停后,女官上前一一查验。 在场的女眷,只有一半答了出来,这答出来的一半中,又有一半答错了。 因此这一轮下来,也就剩了十数人。 直到此时,心不在焉的冯绵绵才注意到,林清今晚竟参加了中秋夜宴,不仅参加了,还正在喜笑颜开地饮酒猜谜。 众人都知道,皇后娘娘这次中秋夜宴明为宴请重要官员的内府女眷,实际是要为五皇子郢王选妃,二来皇后近时十分不满二皇子的王妃秦氏,也有意借此机会为二皇子选一个侧妃。 所以这第一轮,没有答上来了的多是已经成家的女眷,自动放弃了露脸的机会。 可林清她身为顾秀的夫人,不仅答了题,甚至还答对了。 冯绵绵隔着数张桌子和许多人,瞪了林清一眼,怨气颇有些重。 感受到她的目光后,林清朝她举杯,遥遥相望,笑得慵懒而随意。 第二轮总共有三个灯谜,由第一轮胜出的人来抢答,谁答对了任意一个,皇后娘娘便会有赏赐。 众人摩拳擦掌,忽有一人惊呼,将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 那是一个桃红衣裙的少女,声色清越。 “左卫大将军夫人今日居然有兴致与吾等愚姐妹竞猜,实在令人有些出乎意料。” 众人果然顺着她的目光,齐齐朝林清坐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中书令亲大人家的二千金,秦元瑛。 看着她脸上不可一世的骄矜之色,林清满意地点点头,笑着饮了一杯酒。 这皇宫大内的酒宴也不过如此,幸而她偷偷藏了一壶师父的酒带进来。 否则,这夜宴的酒再吃下去,还不知要吃出什么来。 高台上姜皇后仪态万千,下首位陪坐的是大皇子盛王的王妃,高氏。 高氏不善言辞,只乖巧懂事地在旁陪笑点头应答。而姜皇后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林清原本不想回应秦二小姐,可忽然看到秦大小姐也若有所思地望了过来,她立马就改了主意。 “皇后娘娘赐宴,我自然有兴致。恕我眼拙,不知这位小娘子是哪位府上?” 早猜出对方身份,可林清并不想迎合她。 坐在秦元瑛身旁的人,忽冷笑了一声。 这人正是冯绵绵。 “熙昭哥哥现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你竟然能从容赴宴,还如此积极参与夜宴灯谜的游戏,可见人前对我熙昭哥哥的深情都是假意为之。” 她脸上怒气萦绕,挺直了腰板,数落起林清毫不客气,好像要将心底里的怨与怒一股脑地抛向林清。 林清冷笑:“与你熙昭哥哥解除婚约的人,可是冯姑娘你呀!至少我现在还没有与你的熙昭哥哥和离。” 她知道,这是在刺冯绵绵心底最深处的痛。 冯绵绵自小与顾秀青梅竹马,情感上本应是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当年东京城想将女儿嫁给顾熙昭的人不胜枚举,可谁也没有她冯绵绵更有优势。 后来经顾秀之母冯氏的首肯,冯绵绵与顾秀有了父母之命,原本双方父母已经口头上承诺了婚约,只是没来得及走到媒妁之言这一步,冯夫人就出事了,顾秀这个人以及他名声也全都毁了。冯家便佯装不曾许诺,决口不提当时应承的婚约,立刻开始积极地为冯绵绵寻找婆家。 此事当时在东京城传遍了,但因为顾秀的名声实在太可怕了,一时间众人纷纷支持冯家行为。 东京城坊间支持背信弃诺毁婚约的也是仅此一个,虽然大家后来都不说,但不意味着大家都忘记了。 冯绵绵果真气得面皮紫涨,她也素来是个要强的性格,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揭了旧伤疤,哪里肯轻易放过。 她当即附在秦元瑛耳边嘀咕了几句,而后又坐直了身子,强自掩下心中愤怒。 秦元瑛听了她的话,倒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重新将林清打量了一遍。 “怎么?你还想与熙昭哥哥和离?” 秦元瑛说这话时,丝毫没有不快。 反而让人感觉话里头有一种很盼着林清有和离的想法。 林清摇头喟叹。 曾经的顾熙昭,果真是惹下了不少桃花情债。 这不可一世的秦二小姐,似乎也曾将他顾秀认真放在了心上。 “和离如何?不和离又如何?秦二小姐对你的熙昭哥哥有何想法吗?” 林清的话说的直接明白,亦没掩藏半分情绪。 秦二小姐当即怒红了双颊,冷哼了一声后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冯绵绵见状,忙道:“难道你真不知皇后娘娘此次中秋夜宴的目的吗?” 林清一笑而过,对于她的问题不置可否。 她神色自若,落笔从容。 第二轮灯谜的答案由女官一一收了上去,亲自呈至姜皇后座前。 姜皇后笑容淡淡,一一阅览。 到最后一份时,忽而神色一滞。 她微微侧首,眉头轻皱,指着宣纸上的字,问身旁的女官,道:“这是哪家闺秀所写?” 女官看了一眼,躬身笑道:“回娘娘,这是左卫大将军夫人,林氏所写。” “哦?林氏?”姜皇后似是有一瞬间怔愣,尔后若有所思地道:“林湖彦的独女,之前被荣王夫妇认作义女的昭和郡主。” 女官微笑颔首,道:“正是。” 姜皇后泯然一笑,举杯饮酒,遂不再言语。 湖边诸女眷皆默然,过得片刻,便有女官宣读,第二轮灯谜,仅有四人答对。 第126章 姜皇后 一是秦家二娘子秦元瑛,一是御史大夫高光之女高兰葶,余下二者便是冯绵绵与林清。 众人皆愕然。 女官并未宣布谜底,按理说此轮便该将林清悄悄地抹了才对。 可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众人心中猜度不定,却又不敢开口问询。 林清迎着对面一众年轻小娘子投过来或鄙夷或愤恨的目光,神色淡然。 独饮间,忽闻女官传唤,说是皇后娘娘请她上前答话。 众人更是惊诧不已,各自掩着心绪垂头饮酒。 林清一步步走上高台,仪容端庄礼仪姿态恰到好处,言谈对答没有一丝出错。 姜皇后看着她跪拜在地,也不请起身,只笑问道:“你的字甚好,曾师从何人?” 她跪在地上,仰头笑答道:“幼时是我父亲亲自教授,后来父亲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便搜罗了一些名帖供我临摹,闺阁中闲来无事我便都细细摩了无数遍。我素喜飞白体,但不大爱苏顾的飞扬跋扈,我更欣赏蔡琴心先生的端劲高古、荣德兼备。” “大胆!” 林清正欲继续往下说,却被女官怒容满面地打断了。 “该死!娘娘面前竟敢自称我,如此尊卑不分!这也是林湖彦林大人亲自教授的?再者说,娘娘不过是问你师从何人,何需你洋洋洒洒吐上一大篇?” 女官着实恼怒,自她掌事以来,跟着皇后娘娘数十年。何曾见过这样不怕死之人? “臣妇该死,一时口无遮拦,望皇后娘娘恕罪。实则是因娘娘慈爱,我观之忘礼,一时又想起我的母亲,所以斗胆多说了几句。” 林清的话说得诚惶诚恐,可是神色仪态却是没有看出半分畏缩的意思。 她跪在地上,目光微斜,恰看到高台下水廊处有一青色衣裙的宫娥神色匆匆地往里走,到得裕王妃秦氏身边时才听了下来。 裕王妃眉头轻皱,附耳去听宫娥低语。 过得片刻,裕王妃的脸色忽然难看到极致,像是听到什么极其令人不快的消息,虽然隐忍着却还是露出了震怒的意思来。 她远远地看到裕王妃一双手暗暗地绞着帕子,几乎将帕子绞断。 “你的母亲……”姜皇后闻言,微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忽而笑意渐浓。 “吾曾在金陵时,见过你母亲一面。你这面容倒是生得八九分像你父亲,只有颦笑间神态略有些像你母亲,也实在是个容貌风仪上好的佳人。若是熙昭那孩子还如从前时一般,倒也能配的上你。只可惜如今他历经重变,早不是东京城最潇洒俊雅的少年郎了,的确是委屈你了。” 姜皇后笑容温软慈爱,打量着林清的双眼却没有丝毫温度,亦不叫她起身。 “官家赐婚,自然是极好的,臣妇不觉得委屈。” 林清略略抬头,目光往姜皇后座处扫了一眼。 没想到,姜皇后也认得她的父母。 想来,她与司马朝云等,在闺阁待嫁时便都认识。 台下的裕王妃,忽然提着裙摆款款走了上来。 姜皇后示意身边女官上前询问,那裕王妃忙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白玉瓷瓶,对着姜皇后恭谨行礼。女官接过瓷瓶查了一眼,遂向姜皇后略一点头。 “众位姊妹稍后要为母后献上中秋祝礼,恰巧儿臣新得了一物,遂大胆上前抛砖引玉,恭祝母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裕王妃虽算不上倾城绝色,却也是东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坯子。 她站在玉兔灯笼下,眼波流转,心思玲珑。 林清跪在地上,膝盖有些发麻。她没有猜错,这裕王妃果然沉不住气了。 “裕王妃有心了,这是何宝贝?” 姜皇后仍旧笑得仪态端方,看向裕王妃的眼神亦是一样的冷淡。 裕王妃极力掩着情绪,强笑道:“回母后,是东海的珍珠养颜露。” 底下众人唏嘘一片,更多的是欣羡。 东海国的至宝,以秦氏的手段和地位是谋不来的,多半是裕王所得,转而赠予了王妃。 女官将白玉瓷瓶递到姜皇后眼前,揭开瓶塞,顿时幽香倾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东海的珍珠养颜露,是由前朝神医传出的秘方,东海国倾尽无数人力无力研制,每隔三年才得一瓶,据说东海国的王后如今年逾花甲,却仍如二八少女,皆是因为服食此露。” 女官笑声朗朗,显得很是开怀。 林清一扭头,对上裕王妃秦氏的目光,她看着秦氏眼中闪过的冷傲和愤怒,只好佯装出一副震惊的神色。 没错,这珍珠养颜露,正是前番裕王打算赠予自己的那瓶。 为何会到了裕王妃手里呢? 自然不是裕王给她的,裕王都有休妻另娶不顾忌秦家的打算了,可见是真的厌憎了秦氏,以他的脾性,除非要利用,否则不会真的舍得将这样的至宝送给一个自己厌憎之人。 她不过嘱咐孟瑶做了一番小小动作而已。 这时陪坐着姜皇后下首位的盛王妃高氏笑了一声,柔声道:“弟妹这样的至宝,叫后面献礼的姊妹如何追得上,这倒成了抛玉引砖了。” 高台底下一时窃窃私语,有喜有忧。 无心入皇室的人,自然喜,原本的选妃,忽然被一个左卫大将军夫人与裕王妃搅得画风突变。然则另一些心有算计之人,精心准备了许久,这猜谜写字被林清比下去了也就罢了,连最后的献宝也被裕王妃衬得暗淡无光再难翻身,心中自然是忧怒交加。 姜皇后笑意微敛,并未理会盛王妃的话。 女官看了姜皇后一眼,会意后,宣引众人献礼。 其余人不过随分从时地献上些讨吉利的小玩意,唯有家族中力荐选妃者准备的献礼,无一不是出彩的宝贝。 女官将献礼悉数呈上,并一一报了各人姓氏出身及宝物出处。 姜皇后过目后,频频点头称赞。 “诸位有心了。” 众人本以为姜皇后立即要挑一个十分中意的来提出赏赐,谁曾想,她竟又坐了回去。 底下的人个个纳罕,但是皇后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你的献礼是何物?” 姜皇后望着仍跪在地上的林清,低头浅笑,宛如一个再慈爱不过的母亲。 第127章 献礼 林清心知姜皇后之所以这样的态度,既给她机会,又一直为难她,必定是裕王私下已经求过自己的母亲。姜皇后已然知晓了裕王想休妻再娶的心思,也必然知道了裕王想再娶之人就是她。 能在后宫之中稳坐皇后之位,辅助皇帝数十年,与皇帝恩爱如初,且令皇帝不曾有过一位嫔妃,皇帝的五子三女皆是她自己亲生所出。眼前的这位姜皇后,的确是古往今来极为罕见的奇女子。她的容貌性情,她的聪明才智,以及处事手段无一不是人中翘楚。 对于她最宠爱的二儿子提出来的请求,她没有应允,却也没有完全推拒。 她只是一边敲打着林清,一边观察着儿子所选之人究竟如何。 林清双腿已经痛到麻木,面上却仍旧一派疏朗淡然。 见姜皇后问话,她不慌不忙地回道:“臣妇家中近来事多,不曾提前备下新巧之物,只有师父远游前留下的一料丸药,献于皇后娘娘,恭祝娘娘中秋安泰。” 女官踟蹰着,看了姜皇后一眼,见她点头方肯上前去接林清递上的锦盒。 众人皆不说话,只偷眼打量着姜皇后的神气。 盛王妃忽而拊掌笑了起来,惊奇地道:“听闻你是神医曲宴的弟子,方才你所说的师父可是隐居玉庐山的曲神医?” 林清含笑点头,回道:“正是,去岁末救治我父亲时,他老人家曾指点过我数月。” 姜皇后打开锦盒,数十枚药丸排列整齐,盒盖一开,一股奇香四散而开。 “这是雪芙丸,最是滋阴补气养容驻颜,只需用天山雪水煮沸后送服,每月一丸,十二丸服完,年少者青春永驻,年长者必定返老还童,且这雪芙丸还有个奇效,服用后,服用者的身体会自然散出一种极其好闻的奇香,服用十二个月后即便不再服用,这香气亦会经久不消。” 林清侃侃而谈,笑容自信而笃定。 这料丸药其实是她自己配的,只不过当下还是得借着师父的名头行事,才能有她想要的效果。毕竟皇室中人,对师父曲宴的期望远远胜于自己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神医弟子。 众人深吸一口气,嗅着空中飘散的香味,不由得心生愉悦。她们望着姜皇后手上的药丸,纷纷露出了欣羡的眼神。 且不论林清这个人如何,又是否真的是曲神医的弟子,但是她们心知,以姜皇后的地位和手段,借她林清一万个心眼和胆子也不敢当众糊弄。所以,她们料定这丸药是真的出自曲神医之手。 神医曲宴出手救人,都是数十年前的旧事了。 即便是当年他活跃于市井行医,也从未调制过妇人驻颜一类的药丸。 多是救死扶伤的情形。 如今忽然有一料经他之手调制的驻颜药丸,珍贵之级可见一斑。 对比起来,先前裕王妃秦氏献上的珍珠养颜露,就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毕竟东海王妃她们都未曾见过,前朝神医也未曾见识过,但隐居玉庐山的神医曲宴,在场的年长者都是亲历过,见识过曲神医的本事。 姜皇后合上盖子,示意女官将锦盒拿下去。 她笑着对林清道:“如此珍贵之物,你竟赠予吾,你的真心,吾知道了。” 说完,便命宫廷女使去将林清扶起来,并赐坐于盛王妃的下首位。 站在一旁的裕王妃,终是忍不住,暗狠狠地剜了林清一眼。 她极力掩下怒气,冷笑道:“如此珍贵之物,林娘子竟然能忍到现在都未自行服用,也不知是早知有今日献礼一事,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林清端坐于位上,腿上的痛楚已经麻木,却又不便去推揉,心里正不痛快。 这裕王妃现下就沉不住气了,倒是出乎意料,可既然她都等不及,那自己又何必隐忍呢。 “臣妇自幼有肺疾,幸得师父曲神医出手,如今竟好的彻底了,只因师父他老人家为我开了调理身子的药方,须得吃上一年,那药方又恰巧与这雪芙丸天然相冲,是故我便还没有机会服用这雪芙丸,这也合该是要孝敬皇后娘娘的机缘。” 林清转头看向姜皇后,轻笑:“师父出门游历前,曾将这雪芙丸的配料方子给我看过。这方子里头的药材多是稀缺的很,甚至有些臣妇从未听闻过的,是以臣妇曾试过,却因药材短缺得厉害,实在没有办法制成。稍后臣妇将这方子默写出来,娘娘可让太医署调配,一年时光总能凑齐这些药材。” 说话间,先前的女官已经回来了,她走到姜皇后身边耳语了几句。 姜皇后脸上笑意忽而渐浓,看向林清的眼神终是有了几分喜色。 她含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不过服用这雪芙丸可有何禁忌?” 先头林清已经说过是因为服用其他调理药物,药理相冲所以才不得服用,也许还有其他问题也未可知。 林清笑道:“臣妇会一并写在方子里,娘娘可让太医们瞧瞧。” 这女官手中托着雪芙丸,去而复返,想来已经拿去给太医们瞧过了,得到验证之后,才来禀报姜皇后。所以,姜皇后的神色才较先前高兴了许多。 稍待片刻,便有宫娥端上笔墨纸砚。 林清默写好后,由女官承给姜皇后阅览。 姜皇后稍一点头,女官便命人将其传送至太医署。 起身与众人共贺一杯后,姜皇后赏赐了一柄玉如意给高光之女,另有一对金钗分别赏给了秦二小姐和冯绵绵。 及至林清时,姜皇后笑着褪下了手上的朱红珊瑚钏,由女官亲自捧到林清面前。 “这是吾嫁给官家时,吾家祖母给我添的嫁妆,现在吾把它赠予你。” 姜皇后压根就没有问过她要什么赏赐,直接就给了个手钏。 众人艳羡不已,姜皇后可从未将自己的常用首饰赏赐于人,纵使是几位王妃也都没有此殊荣。 裕王妃早气得脸色铁青,但好在姜皇后终是没有由着林清提要求讨赏赐。 只要皇后不开口,她林清一生一世都休想和离,也休想沾染不属于她的东西。 林清压根也没有正眼看裕王妃,只是落落大方地谢了恩,转身便退了下去。 夜宴继续进行,众人已酒酣面热。 第128章 皇后晕厥 快到了结束的时辰,林清抬头看了看月亮,银盘一般,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她有些感慨地叹息了一声,人生无常,如月之阴晴圆缺。 “大将军可还好?”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 林清闻声,略略垂眸。 她眼里的忧郁凄清还未来得及掩饰,就迎上了拾阶而上的女子满含笑意的目光。 御史大夫高光是个急躁又刻薄之人,可他生出的女儿却是越看越温婉可人。 林清不知道高兰葶的用意,也用一双清澈的眼满含笑意地回望着她,却不说话。 秦二小姐的情绪容易外露,她的情感好恶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可眼前这温婉可人的少女,含笑的眼睛里雾气朦胧,让人看不清、看不透。 她这声问侯似是关切,然而却又不带半分感情,客气而疏离。 “夫人放心,我与秦元瑛不一样,她喜欢珍珠,我却独爱翡翠。” 高兰葶说话间已经在林清对面坐了下来。 暗示的话,虽然明显,却仍不能让人放低戒心。林清另取了一个杯子,酒倒了满杯,推到她手边。 高兰葶看着林清,脸上笑意更重了些,她端起酒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林清怔愣了一下,旋即颔首微笑。 这小姑娘,当真是个不简单的,不仅聪慧通透,且异常冷静。只是不知道她这样忽然过来表明善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顾大将军如今被关押在大理寺,夫人可有何对策?” 不待林清回答,高兰葶又继续道:“我母亲与大理寺丞的夫人交好,昨日听闻顾大将军在寺狱并未受刑,只是腿上的毒又发作了。夫人还是早些想法子去寺狱见上一面才好。” 林清听得手中酒杯一抖,泼洒了几滴出来。 她强装镇定,将酒杯摁在案上,抬眼看了看高兰葶,声音低沉道:“多谢。” 这少女的志向,是郢王还是裕王? 只要不是来给她添乱的,用上一用,倒也无妨。 正想着,忽然听得高台上女官一声惊叫。 姜皇后晕厥了! 众人慌作一团,立时便有大量宫廷禁卫军围了过来。 林清皱眉,仔细地观察着众人神色行动。 盛王妃与裕王妃等人都已经唬得声泪俱下,其他女眷上了年纪的倒还稳得住只是神色颇为焦虑,年轻的都吓得掩面而泣。 好好的中秋夜宴,忽而变成了一场宫廷动乱。 太医们很快赶到,几轮会诊下来,皆是束手无策。 只有最年长的一个周老太医,捻着胡子说姜皇后无性命之碍,可究竟因何忽然晕厥乃至不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令皇后醒转,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清眉头紧蹙,手指头一遍遍敲打着膝盖。 忽而一眼瞥见,对面坐着的少女兰葶,竟是神色自若,半分慌乱也无。 为何她如此淡定? 林清疑惑地看向她,谁料她却自己添满了一杯酒,举杯冲林清笑道:“夫人是神医传人,非太医署这些愚笨太医可及,还望夫人替皇后娘娘瞧瞧,她这病症究竟是因何而起。” 说完,仰头饮尽。 林清又是一阵疑惑,她究竟是谁的人? 但目前形势来看,按照她的提示来做,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时一个高瘦身影穿过人群,冲到了林清身边。 正是消失了好一会儿的孟瑶,她神色郁郁,看了高兰葶一眼,欲言又止。 高兰葶了然一笑,冲着林清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孟瑶见她走远,忙凑到林清耳边低声道:“我已经按大娘子的吩咐做了,起先带着小宫女去拦截裕王,佯装不知他的心思,将那珍珠养颜露替大娘子讨要了来,后又故意将裕王的心思透露给裕王妃身边的人听,裕王妃便暗令宫中女官强行从那替我送露的小宫女手里将露夺了去。这一切原本都十分顺利,可谁知我与小宫女说话时,竟被郢王发现了。” 郢王是裕王的人,一旦告发,裕王便知道林清是在故意欺瞒。 林清暗忖,若她现在打算去救治姜皇后,是否会有被怀疑投毒的嫌疑? 但此刻她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完全低估了这位姜皇后的心智。 原本说好的应允一个赏赐,然而临阵时却用一个珊瑚手钏便将她轻易打发了,即便是自己最爱的儿子所求,也不为所动。 仅仅是将皇后救醒是远远不够的,还需想一个万全之策,可以让那个姜皇后放弃戒心,抑或说,至少给她一个机会去大理寺与顾秀见上一面。 少顷,姜皇后已被宫人抬回坤宁殿。 等林清赶到时,盛王与裕王都守在了门外,而一向紧随裕王身侧的郢王却没有出现。 “你怎么过来了?” 裕王看到林清,虽未迎上来,但眉眼间的欣喜却是丝毫没有掩藏住。 林清暗吸了一口气,幸好郢王没来。 行礼之后,她垂首回道:“听闻皇后娘娘忽然晕倒,太医们都查不出原因,臣妇斗胆,欲请旨一试。” 守在门口的女官,立刻柳眉倒竖,呵斥道:“大胆林氏,皇后万金之躯,岂容你接近!依你的意思,整个太医署的人都及不上你吗?” 裕王十分恼怒,回头瞪了那女官一眼。 女官立刻噤声不敢言语,可垂下去的眼眸里仍旧是满满的愤恨。 这时盛王却缓步走到林清面前,神色平和地打量了林清几眼。 “听闻熙昭这小子,娶了曲神医的弟子为妻,可就是你?” 林清面不改色,郑重应了一声。 “好,你且先进去试试。官家正宴请各藩国使臣,若稍后能看到娘娘醒来无事,定会十分高兴。去!” 盛王清冷的面容,融着一抹浅笑,看不出丝毫焦虑慌乱,这份从容不迫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天然的惧意。 裕王好似没料到兄长盛王会如此说,心中不由窃喜,原本以为想让林清赢得姜皇后的欢心还需费一番周折,谁知机缘巧合下竟化恶境为良机。察觉到盛王转投过来的目光,裕王忙敛住笑意,道:“皇兄说得极是,无论是谁用何方法,只要能救醒娘娘,都是吾等之幸。” 守在门口的女官无可奈何,只得忍下怒气,开门将林清让了进去。 一番检查后,林清退至寝殿外间。 坤宁殿里一众太医,正冥思苦想。 第129章 功劳 “听说你是曲神医传人?” 当先一个鹤发老太医看见她,立刻就迎了上来。 “是,我曾有幸得他老人家指点过数月,于医术偏方上,略有些猎奇。但论起真正的医术,我终究还是不如在座各位先生。” 林清行动彬彬有礼,言语间亦是十分恭敬。 她猜,眼前这位老先生,应当就是瘟疫横行时被顾秀胁迫的那位鲁老太医。 “您应该就是鲁老太医?曾听五郎说起过您的大名,当初瘟疫横行,若非您老人家力排众议,献上解救药方,强令太医署四散实施,恐怕此刻的东京已是一座荒城了。” 林清轻笑,让他此刻想起顾秀的恩情,稍后不要与其他人为难自己就好。 果然,那老太医顿时就不自在起来,神色颇有些窘迫难堪。 一旁的年轻太医见状,冷笑了一声,道:“鲁老先生的大名,自然是家喻户晓了,你既知道,却胆敢公然挑衅?” “晓风!不得胡说!”鲁老太医面色微沉,喝退了年轻的太医,转身对林清温声道:“莫非你真有法子救醒皇后娘娘?” 林清见他愿意听她分说,心中压力放松不少。 她朝鲁老太医微微欠身,笑道:“我这里有一卷师父留给我的孤本,这其中记录了一种奇毒,与皇后娘娘的症状颇有些相似,还请鲁老太医看看,我虽研读的医书颇多,终是纸上谈兵,万不敢轻易与人施救,更何况皇后娘娘万金之躯。” 鲁老太医想了想,遂点了点头。 顾秀于他有大恩,若是此番救醒了皇后娘娘,这份功劳便记在他顾秀夫人身上,若是出了问题,那也由他来承担,与顾秀夫人无干。 一旁被唤做晓风的年轻太医,这时急急问道:“曲神医的孤本呢?你倒是拿出来啊!” 林清不动声色,往窗前的案桌方向走去。 “我进宫参加夜宴,随身携带这些珍贵的孤本做什么?” 她挽袖提笔,蘸了蘸已经磨好的墨。 “不过,那孤本我已经背下了,现在就默出来给鲁老太医。” 不消片刻,一张纸上写满了漂亮齐整的蝇头小楷。 林清递到鲁老太医面前,鲁老太医赶忙接过去快速看了起来。 众人只见鲁老太医一面看,一面不住地点头捻须,似是十分赞叹。 待他看完,更是激动地猛一拍掌,大笑了起来。 众人一时心动不已,纷纷聚过来要一起瞧瞧。 谁知林清一个轻巧转身,将鲁老太医手上的纸猛地抽回,往那蜡烛上一点,轻笑道:“因是孤本,且有师父他老人家批注的心血,自然不能让旁人瞧见,鲁老先生看完便该烧了。” 众人顿时生怒,但碍于此处是坤宁殿,且皇后仍昏迷不醒,不好发作。 鲁老太医略一沉吟,便迅速背上药箱,往里间走。 走到内门掀起软帘,他忽而转身,望着林清,郑重道:“老夫还需一人替我打下手,不知大将军夫人可否愿意助我?” 林清倒是没料到这倔强的白胡子老头会放下身段,反过来央求她。 按理说,有了那一页白纸黑字,他完全用不上她了。 带上她,不过是多一个人分功劳而已。 “能帮鲁老先生打下手,与有荣焉!” 林清笑了笑,快速跟了进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鲁老太医领着林清笑盈盈走了出来。 门口的盛王和裕王二人忙冲过来询问情况,鲁老太医忙躬身道:“娘娘已经醒了,凤体无碍,将养数日便可恢复如初,殿下们可进去探望了。臣等告退。” 盛王略欠身道了声辛苦,裕王已如离弦的箭,迅速冲进了内殿。 夜色已深,林清有几分乏了。 可她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鲁老先生,我方才默写的只是师父所留孤本,其中一页,为感念老先生年迈却不辞辛劳救醒了皇后娘娘,我愿将余下的内容悉数默出来,供老先生观阅。” 林清顿住脚步,望着鲁老太医笑得十分真诚。 原本已经困倦了的鲁老太医,一听了这话,顿时精神头就上来了。 他连连点头应允,还捻着白须笑道:“顾大将军夫人忠肝义胆,老夫佩服。今日若非夫人不吝拿出私藏珍宝,老夫等今日便要去了这官帽衣袍了。” 曲老神医的私藏孤本,谁不想看? 一众太医纷纷艳羡不已,可到底拉不下脸来求一个年轻又盛气凌人的小娘子。 正当她提笔蘸墨时,门外忽然冲进来一队宫人。 “念卿如何了?” 一个慌乱中带着疲惫的声音,在宫人中间响起。 众人扭头去看,一队宫人簇拥着一个朱红长袍的男人,疾步奔了进来。 一见了这男人的身影,众太医及宫人唬得齐齐匍匐于地,口呼万岁。 林清忙跟着跪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总算等到官家来坤宁殿了! 鲁老太医忙回道:“官家勿忧,娘娘已经醒了,静养数日便无事,盛王和裕王两位殿下正在内殿。” 朱红长袍的男人,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一转身一阵烟般冲进内殿。 众人跪了一地,没有旨意,都不敢起身。 过了片刻,盛王和裕王满脸无奈地走了出来。 见众人仍旧跪着,裕王忙走到林清面前亲自将其扶起。 “快起来,这次你功劳最大,官家见到娘娘醒来,忧心顿消。” 他如墨的眉眼,笑意深深。 林清略退了一步,躬身道:“多谢殿下,此事有赖鲁老太医医术精深,臣妇不敢居功。” 裕王一愣,眉眼间的笑意和伸出的手同时僵住。 他都不畏缩,她怕什么? 盛王看了一眼林清谨慎闪避的样子,会心一笑,望着众人道:“诸位都辛苦了,请起。” “鲁老太医和左卫大将军夫人且请留下,稍后官家兴许要问话。其余人都各自回去歇息。” 众人向盛王道谢后,悉数退了出去。 正当这时,皇帝满脸疲倦地走了出来。 他一面走一面吩咐身边年长的宫人:“念卿需要静养,这几日不可以让任何事吵到她。” 原来,这就是深宫重影里睥睨天下的帝王。 林清微微掀起眼帘,打量了一眼。 皇帝脸上的神色,实在是太过认真,看起来不像一个帝王,只如一个寻常人家心忧妻子的深情丈夫。 第130章 懂进退 “卿不辞辛劳,深夜入宫,吾深感念之,定当重谢!” 皇帝眼底红透,似有哭泣痕迹。 他看着鲁老太医白发龙钟的疲惫之态,脸上一阵歉疚之色。 鲁老太医笑道:“官家言重了,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这位便是熙昭的妻子,这回幸而有她相助鲁太医。” 盛王忽然往前走了几步,横在裕王前面,向皇帝引见林清。 林清强自掩下心中惊喜,面色沉静,缓缓行礼。 一旁的鲁老太医也忙垂手帮腔:“是啊,此次若非顾大将军夫人相帮,老臣也断无可能如此快速救醒娘娘!” 皇帝看了一眼躬身行礼的林清,忽而沉下脸来低声问道:“听说皇后是中毒了,可是真的?” 林清垂着眼帘,不慌不忙地回道:“臣妇不及鲁老先生医术精深,但也曾斗胆为娘娘号脉查验,据臣妇愚陋见识来看,并不是中了什么毒,应当是不妨头吃了些相克的食物,又兼贵体娇弱吹了些冷风,所以至于一时晕厥,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沉郁的脸色有了些好转。 天家的威严,时刻不可放松警惕。 她只是一个外臣女眷,若是让她知道了皇后被下毒一事,传了出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皇家的名声,比之市井坊间更为要人性命。 趁着皇帝分神之际,林清赶忙又道:“有一句话,臣妇斗胆提醒官家。皇后娘娘为官家诞育了五位皇子三位皇女,居功至伟。可自古女子生产都是走鬼门关,虽是官家极力看顾,娘娘到底有些伤着本身了。” 皇帝一听,果然急了,面色倏然间又变得难看起来。 “你有何良法?” 林清暗笑,自古以来对皇后深情至此的皇帝,恐怕独此一人了。 “臣妇哪里有何良法,不过曾得了一些医书孤本,臣妇默出来交给鲁老太医,由太医署斟酌着替娘娘研制调理药方才是妥当。” 皇帝终是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错,是个好孩子,懂进退。”皇帝揉了揉一双通红的眼,失声笑道:“当初荣安王妃保媒,朕以为熙昭这孩子会一如既往地一口驳回去,谁料到他一听说是你立马就答应了。” 裕王皱了皱眉,冷笑道:“皇叔家保媒,他岂能不中意?” 林清噗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五郎是否冤屈,我一个后宅妇人无可置喙,但我仍是他的妻子,自然为他忧心。求官家开恩,容我与五郎见上一面,听说……他腿上的毒又复发了。” 林清匍匐于地,声色诚恳。 鲁老太医连连赞叹点头,顾家五郎都这般境地了,他家娘子仍矢志不渝地念着他,倒是可敬可叹! 皇帝和盛王俱都怔愣住了,忽而又相视一笑,似是松了口气。 原本他们还疑惑不已,顾熙昭这样的人,怎么会一口答应了司马氏举荐之人。 如今见了林清本人,始知他为何有此选择。 唯有裕王一人,满脸震怒,指着林清气得心口疼,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不可一世的裕王,有朝一日竟被自己看中之人欺骗利用到如此地步!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缓缓起身的林清,但当着皇帝和盛王的面,又不能出言质问,只得忍下了心中惊怒。 鲁老太医这时也越过裕王,走到林清身边,朝皇帝躬身道:“官家,左卫大将军之罪尚未有定论,且不论林氏有功,她身为人之妻子也该当去见见。纵是老臣心里也是念着顾大将军过去助我扫平瘟疫之恩,况他还身中奇毒,医者父母心,老臣也斗胆求官家开恩,容老臣前去替顾大将军检看诊一番。” 鲁老太医说得言辞恳切,他又是个头发胡须都白了的,这些话落在皇帝耳朵里,不免越发让人动容。 皇帝看了一眼盛王,沉思片刻,便道:“罢了,念在林氏有功于皇后,允你去大理寺探视一回。鲁老先生就不用去了,自去好好将养,朕自会另派他人前去看诊。” 说罢,满脸倦容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 早有年长的宫人,提着明瓦灯笼,在殿门外等候。 林清拜谢后,跟着鲁老太医从容地离开了。 宫门外已然落锁,今夜是出不去了。 在宫人的安排下,林清与孟瑶被安置在一处偏冷小殿。 二人也不管所居之所如何,很快就胡乱睡下了。 只盼着明日早早到了,便可赶着宫门打开时,最先赶到大理寺去找顾秀。 夜风拍着窗棱,吱吱作响。 她二人躺在床上,油灯已经熄灭。 黑暗中,凉爽透亮的眼,各自盯着帐顶和窗棂。 睡不着,林清自来有择席的毛病。 孟瑶则是戍卫惯了,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今夜她是几乎不能睡了。 “阿瑶,你也没睡着吗?” 林清翻了个身,换了各舒服的睡姿,可仍旧困意全无。 孟瑶一动不动,回道:“大娘子放心睡,我守着便是。” “我睡不着,这床板太硬了些。不如,我们说会儿话?” 林清将一只手枕在一侧耳下,心事重重。 她皱着眉想了想,许多疑问,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觉得官家当真如此深爱皇后娘娘吗?” 从第一感受来说,她觉得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应当是深厚真挚得很。 身为一个帝王,他对妻子的关切,甚至远远超出了一般寻常人家的好丈夫标准。 可不知为何,她又觉得,他们之间像是有一种莫名的隔阂。 那种隔阂,如同一道无形的鸿沟,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仔细品味时已深入骨髓。 孟瑶双手交叠在腹部,睡觉的姿势好似一颗躺倒的笔挺的树。 她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回道:“应该是。官家对皇后娘娘好,数十年如一日,天下皆知。虽说皇后娘娘是个能约束姜氏族人、贤德勤俭的,但她的性子自来还是娇贵,无论她何时动个怒,官家亦是始终顺着她的意,轻易不敢违拗。想来,这样长时间的言行如一,总不至于是假的。” 是啊,东京城的达官贵人,谁家不是妻妾成群,今儿爱了西施,明儿又青睐貂蝉。 能如官家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即使并非心口合一,那这么久的言行合一,亦是十分难得。 第130章 懂进退 “卿不辞辛劳,深夜入宫,吾深感念之,定当重谢!” 皇帝眼底红透,似有哭泣痕迹。 他看着鲁老太医白发龙钟的疲惫之态,脸上一阵歉疚之色。 鲁老太医笑道:“官家言重了,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这位便是熙昭的妻子,这回幸而有她相助鲁太医。” 盛王忽然往前走了几步,横在裕王前面,向皇帝引见林清。 林清强自掩下心中惊喜,面色沉静,缓缓行礼。 一旁的鲁老太医也忙垂手帮腔:“是啊,此次若非顾大将军夫人相帮,老臣也断无可能如此快速救醒娘娘!” 皇帝看了一眼躬身行礼的林清,忽而沉下脸来低声问道:“听说皇后是中毒了,可是真的?” 林清垂着眼帘,不慌不忙地回道:“臣妇不及鲁老先生医术精深,但也曾斗胆为娘娘号脉查验,据臣妇愚陋见识来看,并不是中了什么毒,应当是不妨头吃了些相克的食物,又兼贵体娇弱吹了些冷风,所以至于一时晕厥,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沉郁的脸色有了些好转。 天家的威严,时刻不可放松警惕。 她只是一个外臣女眷,若是让她知道了皇后被下毒一事,传了出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皇家的名声,比之市井坊间更为要人性命。 趁着皇帝分神之际,林清赶忙又道:“有一句话,臣妇斗胆提醒官家。皇后娘娘为官家诞育了五位皇子三位皇女,居功至伟。可自古女子生产都是走鬼门关,虽是官家极力看顾,娘娘到底有些伤着本身了。” 皇帝一听,果然急了,面色倏然间又变得难看起来。 “你有何良法?” 林清暗笑,自古以来对皇后深情至此的皇帝,恐怕独此一人了。 “臣妇哪里有何良法,不过曾得了一些医书孤本,臣妇默出来交给鲁老太医,由太医署斟酌着替娘娘研制调理药方才是妥当。” 皇帝终是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错,是个好孩子,懂进退。”皇帝揉了揉一双通红的眼,失声笑道:“当初荣安王妃保媒,朕以为熙昭这孩子会一如既往地一口驳回去,谁料到他一听说是你立马就答应了。” 裕王皱了皱眉,冷笑道:“皇叔家保媒,他岂能不中意?” 林清噗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五郎是否冤屈,我一个后宅妇人无可置喙,但我仍是他的妻子,自然为他忧心。求官家开恩,容我与五郎见上一面,听说……他腿上的毒又复发了。” 林清匍匐于地,声色诚恳。 鲁老太医连连赞叹点头,顾家五郎都这般境地了,他家娘子仍矢志不渝地念着他,倒是可敬可叹! 皇帝和盛王俱都怔愣住了,忽而又相视一笑,似是松了口气。 原本他们还疑惑不已,顾熙昭这样的人,怎么会一口答应了司马氏举荐之人。 如今见了林清本人,始知他为何有此选择。 唯有裕王一人,满脸震怒,指着林清气得心口疼,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不可一世的裕王,有朝一日竟被自己看中之人欺骗利用到如此地步!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缓缓起身的林清,但当着皇帝和盛王的面,又不能出言质问,只得忍下了心中惊怒。 鲁老太医这时也越过裕王,走到林清身边,朝皇帝躬身道:“官家,左卫大将军之罪尚未有定论,且不论林氏有功,她身为人之妻子也该当去见见。纵是老臣心里也是念着顾大将军过去助我扫平瘟疫之恩,况他还身中奇毒,医者父母心,老臣也斗胆求官家开恩,容老臣前去替顾大将军检看诊一番。” 鲁老太医说得言辞恳切,他又是个头发胡须都白了的,这些话落在皇帝耳朵里,不免越发让人动容。 皇帝看了一眼盛王,沉思片刻,便道:“罢了,念在林氏有功于皇后,允你去大理寺探视一回。鲁老先生就不用去了,自去好好将养,朕自会另派他人前去看诊。” 说罢,满脸倦容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 早有年长的宫人,提着明瓦灯笼,在殿门外等候。 林清拜谢后,跟着鲁老太医从容地离开了。 宫门外已然落锁,今夜是出不去了。 在宫人的安排下,林清与孟瑶被安置在一处偏冷小殿。 二人也不管所居之所如何,很快就胡乱睡下了。 只盼着明日早早到了,便可赶着宫门打开时,最先赶到大理寺去找顾秀。 夜风拍着窗棱,吱吱作响。 她二人躺在床上,油灯已经熄灭。 黑暗中,凉爽透亮的眼,各自盯着帐顶和窗棂。 睡不着,林清自来有择席的毛病。 孟瑶则是戍卫惯了,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今夜她是几乎不能睡了。 “阿瑶,你也没睡着吗?” 林清翻了个身,换了各舒服的睡姿,可仍旧困意全无。 孟瑶一动不动,回道:“大娘子放心睡,我守着便是。” “我睡不着,这床板太硬了些。不如,我们说会儿话?” 林清将一只手枕在一侧耳下,心事重重。 她皱着眉想了想,许多疑问,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觉得官家当真如此深爱皇后娘娘吗?” 从第一感受来说,她觉得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应当是深厚真挚得很。 身为一个帝王,他对妻子的关切,甚至远远超出了一般寻常人家的好丈夫标准。 可不知为何,她又觉得,他们之间像是有一种莫名的隔阂。 那种隔阂,如同一道无形的鸿沟,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仔细品味时已深入骨髓。 孟瑶双手交叠在腹部,睡觉的姿势好似一颗躺倒的笔挺的树。 她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回道:“应该是。官家对皇后娘娘好,数十年如一日,天下皆知。虽说皇后娘娘是个能约束姜氏族人、贤德勤俭的,但她的性子自来还是娇贵,无论她何时动个怒,官家亦是始终顺着她的意,轻易不敢违拗。想来,这样长时间的言行如一,总不至于是假的。” 是啊,东京城的达官贵人,谁家不是妻妾成群,今儿爱了西施,明儿又青睐貂蝉。 能如官家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即使并非心口合一,那这么久的言行合一,亦是十分难得。 第131章 重逢 若非有真情支撑,何至于此,便是时间久了,掺了些别的东西,也是叫人动容。 “阿瑶,你说裕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与盛王的差距,当真仅仅是年长和年幼吗?” 林清食指敲打着枕头,眼神微缩。 原本孟瑶听到林清问裕王,很是疑惑,怎么回事,大娘子真的对裕王提起了兴趣吗? 可当她侧过脸去看时,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刚好地让她看到了林清陷入沉思的双眼,以及那些敲打着枕头的纤细手指。她瞬间便懂了。 大娘子每每心有盘算时,尤其是针对不带感情的人和事时,都会是这幅模样。 裕王也不例外。 “外头的人都说裕王是一个骄纵且有勇无谋之人,但大将军却不这样认为,他曾说,裕王文武双全勤勉好学,只是不幸晚生了三年而已。” 孟瑶叹了口气。 “可大将军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且没有旁的选择。虽然他从不跟我们提及这些事,但我们也时常替他揣摩。” 顾秀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有什么事,都是自己扛。 对于身边的人,始终都是在给他们美好的希望。 月光越来越亮,夜也越来越沉。 窗外寒鸦栖息在树桠上,偶尔沉闷地叫上几声。 寂静像是冰凉的刀锋,一寸一寸割裂着人心上的温度。 这深宫重影里的人,哪一个活着是真正畅快的呢? 林清无奈地笑了笑。 若是让她选,她宁可粗茶淡饭,自由自在地活在平凡的温暖之中。 这尔虞我诈,权力纷争,哪里抵得上与在意的人活在一处,哪怕是共一壶茶,分一盘瓜。 再没有比她更向往宁静生活的人了。 时光流逝,越来越难享受到那种宁静了。 哪怕只有片刻,也是享受。 也不知是如何沉沉入睡去的,但等睁眼时,孟瑶已经不在床上。 宫娥们鱼贯而入,捧洗脸水的、递毛巾的,还有提着食盒的。 孟瑶站在外间门口,看了一眼迎面而来的一个年长女官。 那女官温言笑道:“老身是皇后娘娘派来探望林娘子的,林娘子昨夜劳累的紧,今早便在宫里用了早饭再去大理寺。” 孟瑶微微欠身行礼,遂让了开来。 林清已然听到了那女官的声音,忙起身穿衣。 宫娥们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物品,上前伺候林清穿衣洗簌。 穿戴完毕后,林清转到外间来,与那女官见礼。 女官正坐着吃茶,见林清对着自己行礼,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了林清的胳膊。 她不仅阻住了林清行礼,将林清扶着坐下来,自己反倒对着林清行起礼来。 “大人,使不得!” 林清亦忙忙地起身,不愿受下女官的礼。 那女官却也不再执着,顺着林清的意,直起身来温和一笑。 “娘子是皇后娘娘的救命恩人,老身自然拜得。” 林清唬得连连摆手,急急地道:“大人可别他人胡说,皇后娘娘不过是偶然间吃了些相冲相克的食物而已,鲁老太医很容易就应付了,与我哪里有半点儿干系。” 女官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似是十分满意一般,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娘娘说了,就喜欢林娘子不争不抢的性子,且还懂得以退为进。但其实娘娘心里明镜似的,昨夜亏得有你,如若不然,单靠鲁老太医他们,十有八九是无法确保娘娘安然无恙。” 林清低眉垂目,对女官的话不反驳也不应承,只是莞尔一笑。 宫娥们涌上来,扶了林清去洗簌用食。 寂静饭毕后,林清又陪着女官吃茶。 闲话了三两句,那女官忽从袖里摸出一块玉牌来,望着林清慈蔼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为感念昨夜相助,特命老身前来赠与林娘子。倘若将来林娘子与顾家再无瓜葛了,便拿着这个玉牌来找皇后娘娘,无论你提何种要求,娘娘都会应允。” 林清神色恭谨地接过玉牌,心中一阵惊疑不定。 外祖母说的没错,皇后姜氏果然是个表面和善、内里却极有谋略之人。姜皇后当初在金陵闺中时,也素与甄家女眷有些来往。 也足见这位姜皇后的心,果然如坊间传说的一样,偏得很。 此番不仅没有驳回裕王的求娶,且连着敲打试探于自己,为的还是替裕王把关,根本上还是来自一个母亲的筹谋担忧。 爱之切,则为之计深远。 这天下独一份的偏爱,也难怪裕王会嚣张跋扈。 即便是朝廷重臣之妇,只要是他裕王看中了,这位姜皇后都愿意助他如愿。 待林清再三拜谢后,那女官满意地放下了手中茶盏,起身道。 送别女官,林清迅速找了孟瑶,准备出宫。 …… 大理寺的牢房光线颇暗,林清扶着孟瑶的手,跟在狱卒身后,疾步往前。 四周关押的犯人众多,时有或哭泣或嘶吼的声音传出来。这地方,白日里头尚要提灯,不仅暗无天日,更是空气潮湿,霉味呛鼻。 林清面色紧张,一双澄澈的眼紧盯着路的尽头。 熟悉的声音,夹着轻微的咳嗽,低低地从尽头处传来。 尽头的一处牢门被旁边的狱卒打开了,门框里露出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影,背朝石墙。 咳嗽声又起,瘦削的身影有些微微弓起,似乎很是痛苦。 林清停住了脚步,她忍不住轻唤了一声:“五哥……” 揪着的心,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了,她忽然松开抓着孟瑶的手,望着尽头处牢门里的人,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床上的人已然转过身,撞上那双澄澈的眼时,却是如遭雷击般僵住。 他双手撑着床板,艰难挣扎着坐直了起来。 “知安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顾秀喃喃开口,眼神微缩,稍一咳嗽,惨白的脸上顿时就渗出汗珠。 扑到床边的林清,一见了他这幅模样,心似刀割而又慌乱如麻。 她脑中曾想过无数遍与顾秀重逢的场面,可这一刻她却只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哭了出来。 担忧、害怕、惦念、无助,掩藏在心底的情绪,洪水般倾泻而出。 最近的遭遇变化,在心里引起的波澜跌宕,不可谓不大。可是为了父亲、为了顾秀,她必须强撑着,不在人前流露出来一星半点。 第131章 重逢 若非有真情支撑,何至于此,便是时间久了,掺了些别的东西,也是叫人动容。 “阿瑶,你说裕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与盛王的差距,当真仅仅是年长和年幼吗?” 林清食指敲打着枕头,眼神微缩。 原本孟瑶听到林清问裕王,很是疑惑,怎么回事,大娘子真的对裕王提起了兴趣吗? 可当她侧过脸去看时,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刚好地让她看到了林清陷入沉思的双眼,以及那些敲打着枕头的纤细手指。她瞬间便懂了。 大娘子每每心有盘算时,尤其是针对不带感情的人和事时,都会是这幅模样。 裕王也不例外。 “外头的人都说裕王是一个骄纵且有勇无谋之人,但大将军却不这样认为,他曾说,裕王文武双全勤勉好学,只是不幸晚生了三年而已。” 孟瑶叹了口气。 “可大将军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且没有旁的选择。虽然他从不跟我们提及这些事,但我们也时常替他揣摩。” 顾秀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有什么事,都是自己扛。 对于身边的人,始终都是在给他们美好的希望。 月光越来越亮,夜也越来越沉。 窗外寒鸦栖息在树桠上,偶尔沉闷地叫上几声。 寂静像是冰凉的刀锋,一寸一寸割裂着人心上的温度。 这深宫重影里的人,哪一个活着是真正畅快的呢? 林清无奈地笑了笑。 若是让她选,她宁可粗茶淡饭,自由自在地活在平凡的温暖之中。 这尔虞我诈,权力纷争,哪里抵得上与在意的人活在一处,哪怕是共一壶茶,分一盘瓜。 再没有比她更向往宁静生活的人了。 时光流逝,越来越难享受到那种宁静了。 哪怕只有片刻,也是享受。 也不知是如何沉沉入睡去的,但等睁眼时,孟瑶已经不在床上。 宫娥们鱼贯而入,捧洗脸水的、递毛巾的,还有提着食盒的。 孟瑶站在外间门口,看了一眼迎面而来的一个年长女官。 那女官温言笑道:“老身是皇后娘娘派来探望林娘子的,林娘子昨夜劳累的紧,今早便在宫里用了早饭再去大理寺。” 孟瑶微微欠身行礼,遂让了开来。 林清已然听到了那女官的声音,忙起身穿衣。 宫娥们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物品,上前伺候林清穿衣洗簌。 穿戴完毕后,林清转到外间来,与那女官见礼。 女官正坐着吃茶,见林清对着自己行礼,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了林清的胳膊。 她不仅阻住了林清行礼,将林清扶着坐下来,自己反倒对着林清行起礼来。 “大人,使不得!” 林清亦忙忙地起身,不愿受下女官的礼。 那女官却也不再执着,顺着林清的意,直起身来温和一笑。 “娘子是皇后娘娘的救命恩人,老身自然拜得。” 林清唬得连连摆手,急急地道:“大人可别他人胡说,皇后娘娘不过是偶然间吃了些相冲相克的食物而已,鲁老太医很容易就应付了,与我哪里有半点儿干系。” 女官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似是十分满意一般,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娘娘说了,就喜欢林娘子不争不抢的性子,且还懂得以退为进。但其实娘娘心里明镜似的,昨夜亏得有你,如若不然,单靠鲁老太医他们,十有八九是无法确保娘娘安然无恙。” 林清低眉垂目,对女官的话不反驳也不应承,只是莞尔一笑。 宫娥们涌上来,扶了林清去洗簌用食。 寂静饭毕后,林清又陪着女官吃茶。 闲话了三两句,那女官忽从袖里摸出一块玉牌来,望着林清慈蔼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为感念昨夜相助,特命老身前来赠与林娘子。倘若将来林娘子与顾家再无瓜葛了,便拿着这个玉牌来找皇后娘娘,无论你提何种要求,娘娘都会应允。” 林清神色恭谨地接过玉牌,心中一阵惊疑不定。 外祖母说的没错,皇后姜氏果然是个表面和善、内里却极有谋略之人。姜皇后当初在金陵闺中时,也素与甄家女眷有些来往。 也足见这位姜皇后的心,果然如坊间传说的一样,偏得很。 此番不仅没有驳回裕王的求娶,且连着敲打试探于自己,为的还是替裕王把关,根本上还是来自一个母亲的筹谋担忧。 爱之切,则为之计深远。 这天下独一份的偏爱,也难怪裕王会嚣张跋扈。 即便是朝廷重臣之妇,只要是他裕王看中了,这位姜皇后都愿意助他如愿。 待林清再三拜谢后,那女官满意地放下了手中茶盏,起身道。 送别女官,林清迅速找了孟瑶,准备出宫。 …… 大理寺的牢房光线颇暗,林清扶着孟瑶的手,跟在狱卒身后,疾步往前。 四周关押的犯人众多,时有或哭泣或嘶吼的声音传出来。这地方,白日里头尚要提灯,不仅暗无天日,更是空气潮湿,霉味呛鼻。 林清面色紧张,一双澄澈的眼紧盯着路的尽头。 熟悉的声音,夹着轻微的咳嗽,低低地从尽头处传来。 尽头的一处牢门被旁边的狱卒打开了,门框里露出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影,背朝石墙。 咳嗽声又起,瘦削的身影有些微微弓起,似乎很是痛苦。 林清停住了脚步,她忍不住轻唤了一声:“五哥……” 揪着的心,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了,她忽然松开抓着孟瑶的手,望着尽头处牢门里的人,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床上的人已然转过身,撞上那双澄澈的眼时,却是如遭雷击般僵住。 他双手撑着床板,艰难挣扎着坐直了起来。 “知安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顾秀喃喃开口,眼神微缩,稍一咳嗽,惨白的脸上顿时就渗出汗珠。 扑到床边的林清,一见了他这幅模样,心似刀割而又慌乱如麻。 她脑中曾想过无数遍与顾秀重逢的场面,可这一刻她却只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哭了出来。 担忧、害怕、惦念、无助,掩藏在心底的情绪,洪水般倾泻而出。 最近的遭遇变化,在心里引起的波澜跌宕,不可谓不大。可是为了父亲、为了顾秀,她必须强撑着,不在人前流露出来一星半点。 第132章 等你 她撩起顾秀沾满灰尘的裤管,再用银针划破他腿上的皮肤,暗黑色的血液瞬时汩汩流出。 不多时,顾秀的气色果然有了好转。 “你怎么能来这里?” 顾秀抬眼看她,惊疑不定,神色十分不安。 这大理寺的地界,岂是轻易可以进入,更何况他牵扯上的,又是这样的大事。 “五哥,无论何时何地,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林清双眼通红,拧着眉,言辞坚定。 对她而言,顾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是名义上的夫君,还是实际的救命恩人? 姑苏大雪地里舍命相救,不远千里送消息回护她于人前,瘟疫横行身陷险境时独独只他一人信她,嫁入顾府这些日子的尽力保护与温情相对…… 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心中的执拗,豁然开朗。 她明白了自己心底最真切的情意,世间少有这样的好男儿,难得遇见了,谁想错过? 便是千难万阻刀山火海,为他闯上一闯,又有何惧? 世间女子千千万万,命运大抵是殊途同归,纵使上一世遇到男儿堆里难得有情有义的甄锦,也逃不过三妻四妾无辜惨死的命运。 眼前这个苍白羸弱的男子,根本不知道他在她心中到底是投下了怎样伟岸的身影。 他曾说枉读圣贤书的君子不如一只水鸟情深意重,他说君子真情当是身心合一,不为外物所动。 听完那番言辞之后,从此在她眼里心里,世间再好的儿郎,都比不上他顾秀。 “知安妹妹,你听我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卷入其中。和离书我已送往金陵,你只管回去便是。且记住,不可再与皇家之人打照面,远远地离开,救出你父亲,自去好好过日子。金陵那边,我亦早已安排人手接应你,你可放心回家。” 顾秀有些着急,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林清怀里,闻着少女身上他喜爱的香味,泪水不禁滚落。 这一别或许就是生死相隔了,没有人知道他多么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在这冰冷黑暗的牢房里,无人记得他,更无人敢靠近。 可她却来了…… 一个柔弱的少女,不知怎样拼尽全力才到了这里来看他救他。这份情,于他而言,是他灰暗的半生里,最后的一点光和暖。 “五哥,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她哽咽着落下泪来,到了这种境地他还在替她着想。 “你被大理寺关押,是不是与徐大哥他们有关?” 林清掩住心中悲痛,打起精神来问。 这是她疑惑许久的地方,顾秀不说,她本也不打算问,可是今日的情况,不问不行。 顾秀倒是没有什么惊诧,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看着林清的眼充满了欣赏。 “清清真是聪敏过人,我就知道瞒不了你。” 他顿了顿,迟疑了半晌,才继续道:“徐渭诸人是我从边关战场救下的,他们是当年丰裕关大战的逃兵。按律令,临阵逃脱,其罪当诛九族。是我私底下将他们九族亲人都一并藏进了杏花村,如今大理寺证据确凿,实难脱身。所以,清清,不要再为我冒险,此事已成定局。” “难道当初杀进杏花村的黑衣人,便是向大理寺投举五哥之人?” 林清满面惊怒,这些人害了徐渭大哥他们还不够,还要继续踩着他们的尸骨置顾秀于死地。 “或许,这亦与五哥的身世有关……” 她蹙眉思索,越往细处想,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 “知安妹妹,别再深究了,生死有命,我不想你牵扯其中……” 顾秀眼底已红透,看着她满面皆是担忧神色。 “我不想深究,我只要你平安!我不想你有事,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我想每日都有你陪我吃饭赏花……我在孟园藏了一坛上好的果酒,我带你回姑苏,我们一起去尝,酿酒的青梅,是我亲手种的,味道肯定好极了……” 如触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心底的城防即刻崩溃。 林清语无伦次,哭的声音有些大,整张脸皱成一团,再没有一丝从前的沉静。 她哭的像个幼童,顾秀看着这样的她,直看的愣住了,心中不由柔肠百转,又是欢喜又是悲痛。 他伸手替她拭泪,动作轻缓,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好清清,只有你平安,我才敢放手一搏。冲破束缚,殊死一搏,兴许会有一线生机,但你先回家去,让我放心,好吗?”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眼中尽是温柔笑意。 林清看着他笑容里的疲惫,不忍再追问。 “好,我回家等你。” 她满目含泪地笑着,轻轻在顾秀苍白的唇上亲了一下。 “生生世世我都等你……” 此刻的顾秀如困兽惊醒,好看的眉眼如烟似雾,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泪水瞬时从他苍白而不失英气的脸上滑落。 此生已然跌入深渊,原以为自己因着心中之结万劫不复亦不再贪恋世间,可就在此刻,他竟有了从未有过的求生之念,且如此强大。 不觉间,探视的时辰已过,狱卒提着灯,进来催促了一回。 林清将一瓶丸药塞入顾秀怀里,附耳嘱咐了几句。 门口的狱卒有些着急,又催促了几句,林清只得和孟瑶一道,跟着他离开了。 牢门关上,少女纤弱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走道尽头。 黑暗的牢狱里,没有一丁点光。 顾秀躺在硬得咯人的床板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他想回家…… …… “叛国奸细顾秀锒铛入狱,林氏女成功和离。“ 东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争相传颂这段“佳话”。 此时顾侯府气息恹恹,整个顾侯府的人都不敢出门上街。 鲁老太太一病不起,卧床了数十日,汤药不断却仍是不见好转。 顾侯是个实打实的大孝子,为老母亲治病遍访名医,但始终寻不到什么能人异士。 恰在这日听同僚说起,东京城新开了一个叫熙安堂的医馆,医馆中坐镇的许郎中,是个年仅十六的少年,其余学艺的郎中也不过是些十三四岁的少年。 但传闻他们的医术,连太医院的鲁老太医见了都忍不住击节赞叹。 那许郎中有个规矩,穷苦人家求治,但有求无所不允,富贵人家求治,只除了疑难杂症一概拒之门外。连着数十日,救治穷苦病人无数,那富贵人家有疑难杂症的也都悉数解了多年困顿,因此很快就在东京城美名传遍,金银亦赚了不少。 第132章 等你 她撩起顾秀沾满灰尘的裤管,再用银针划破他腿上的皮肤,暗黑色的血液瞬时汩汩流出。 不多时,顾秀的气色果然有了好转。 “你怎么能来这里?” 顾秀抬眼看她,惊疑不定,神色十分不安。 这大理寺的地界,岂是轻易可以进入,更何况他牵扯上的,又是这样的大事。 “五哥,无论何时何地,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林清双眼通红,拧着眉,言辞坚定。 对她而言,顾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是名义上的夫君,还是实际的救命恩人? 姑苏大雪地里舍命相救,不远千里送消息回护她于人前,瘟疫横行身陷险境时独独只他一人信她,嫁入顾府这些日子的尽力保护与温情相对…… 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心中的执拗,豁然开朗。 她明白了自己心底最真切的情意,世间少有这样的好男儿,难得遇见了,谁想错过? 便是千难万阻刀山火海,为他闯上一闯,又有何惧? 世间女子千千万万,命运大抵是殊途同归,纵使上一世遇到男儿堆里难得有情有义的甄锦,也逃不过三妻四妾无辜惨死的命运。 眼前这个苍白羸弱的男子,根本不知道他在她心中到底是投下了怎样伟岸的身影。 他曾说枉读圣贤书的君子不如一只水鸟情深意重,他说君子真情当是身心合一,不为外物所动。 听完那番言辞之后,从此在她眼里心里,世间再好的儿郎,都比不上他顾秀。 “知安妹妹,你听我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卷入其中。和离书我已送往金陵,你只管回去便是。且记住,不可再与皇家之人打照面,远远地离开,救出你父亲,自去好好过日子。金陵那边,我亦早已安排人手接应你,你可放心回家。” 顾秀有些着急,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林清怀里,闻着少女身上他喜爱的香味,泪水不禁滚落。 这一别或许就是生死相隔了,没有人知道他多么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在这冰冷黑暗的牢房里,无人记得他,更无人敢靠近。 可她却来了…… 一个柔弱的少女,不知怎样拼尽全力才到了这里来看他救他。这份情,于他而言,是他灰暗的半生里,最后的一点光和暖。 “五哥,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她哽咽着落下泪来,到了这种境地他还在替她着想。 “你被大理寺关押,是不是与徐大哥他们有关?” 林清掩住心中悲痛,打起精神来问。 这是她疑惑许久的地方,顾秀不说,她本也不打算问,可是今日的情况,不问不行。 顾秀倒是没有什么惊诧,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看着林清的眼充满了欣赏。 “清清真是聪敏过人,我就知道瞒不了你。” 他顿了顿,迟疑了半晌,才继续道:“徐渭诸人是我从边关战场救下的,他们是当年丰裕关大战的逃兵。按律令,临阵逃脱,其罪当诛九族。是我私底下将他们九族亲人都一并藏进了杏花村,如今大理寺证据确凿,实难脱身。所以,清清,不要再为我冒险,此事已成定局。” “难道当初杀进杏花村的黑衣人,便是向大理寺投举五哥之人?” 林清满面惊怒,这些人害了徐渭大哥他们还不够,还要继续踩着他们的尸骨置顾秀于死地。 “或许,这亦与五哥的身世有关……” 她蹙眉思索,越往细处想,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 “知安妹妹,别再深究了,生死有命,我不想你牵扯其中……” 顾秀眼底已红透,看着她满面皆是担忧神色。 “我不想深究,我只要你平安!我不想你有事,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我想每日都有你陪我吃饭赏花……我在孟园藏了一坛上好的果酒,我带你回姑苏,我们一起去尝,酿酒的青梅,是我亲手种的,味道肯定好极了……” 如触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心底的城防即刻崩溃。 林清语无伦次,哭的声音有些大,整张脸皱成一团,再没有一丝从前的沉静。 她哭的像个幼童,顾秀看着这样的她,直看的愣住了,心中不由柔肠百转,又是欢喜又是悲痛。 他伸手替她拭泪,动作轻缓,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好清清,只有你平安,我才敢放手一搏。冲破束缚,殊死一搏,兴许会有一线生机,但你先回家去,让我放心,好吗?”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眼中尽是温柔笑意。 林清看着他笑容里的疲惫,不忍再追问。 “好,我回家等你。” 她满目含泪地笑着,轻轻在顾秀苍白的唇上亲了一下。 “生生世世我都等你……” 此刻的顾秀如困兽惊醒,好看的眉眼如烟似雾,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泪水瞬时从他苍白而不失英气的脸上滑落。 此生已然跌入深渊,原以为自己因着心中之结万劫不复亦不再贪恋世间,可就在此刻,他竟有了从未有过的求生之念,且如此强大。 不觉间,探视的时辰已过,狱卒提着灯,进来催促了一回。 林清将一瓶丸药塞入顾秀怀里,附耳嘱咐了几句。 门口的狱卒有些着急,又催促了几句,林清只得和孟瑶一道,跟着他离开了。 牢门关上,少女纤弱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走道尽头。 黑暗的牢狱里,没有一丁点光。 顾秀躺在硬得咯人的床板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他想回家…… …… “叛国奸细顾秀锒铛入狱,林氏女成功和离。“ 东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争相传颂这段“佳话”。 此时顾侯府气息恹恹,整个顾侯府的人都不敢出门上街。 鲁老太太一病不起,卧床了数十日,汤药不断却仍是不见好转。 顾侯是个实打实的大孝子,为老母亲治病遍访名医,但始终寻不到什么能人异士。 恰在这日听同僚说起,东京城新开了一个叫熙安堂的医馆,医馆中坐镇的许郎中,是个年仅十六的少年,其余学艺的郎中也不过是些十三四岁的少年。 但传闻他们的医术,连太医院的鲁老太医见了都忍不住击节赞叹。 那许郎中有个规矩,穷苦人家求治,但有求无所不允,富贵人家求治,只除了疑难杂症一概拒之门外。连着数十日,救治穷苦病人无数,那富贵人家有疑难杂症的也都悉数解了多年困顿,因此很快就在东京城美名传遍,金银亦赚了不少。 第133章 许九郎 众人不知从哪里晓得了,那许郎中尚未婚配,一日之间提亲的人几乎快将熙安堂的门槛踏破。 白日里,富贵人家根本进不了熙安堂。 到了夜间,顾侯趁着人少,亲自带上礼品登门求医。 谁知才进门,便被门童拦住了。 小童恭谨有礼,欠身笑道:“师父的规矩不能破。顾侯所言症状,我等已经知晓,这算不得疑难杂症,不过是病人心中不安而已,东京城名医多的是,侯爷另请高明。” 顾侯又再三央求,依旧无果。 那小童行了一礼,径自关门进去了。 顾侯吃了闭门羹,神色郁郁地回到家中,一见老母亲面色蜡黄,双鬓白发又添了许多,心中更是郁愤难解。 守在鲁老太太床前的只有小女儿顾欢一人,她年纪尚小,此时一改往日天真烂漫,神色郁郁地坐在那里蹙眉想着心事。 “父亲,祖母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的声音很小,轻弱得像流萤。 顾侯叹息了一声,摸着她的头,沉声道:“我所生这些儿女,独欢儿一人最得老太太喜爱,老太太虽平日对你管束严了些,却都是一片真心为了你好。今日老太太病沉,也只有欢儿一人守在病榻侍疾,倒不枉老太太素日对你偏爱。欢儿做的很好,是为父无用,请不来许郎中。” 他似是想起什么,神色晦暗不明,看了眼酷似亡妻的小女儿,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待顾侯一走,伏在床前的顾欢,唤来了鲁老太太的贴身仆妇。 她眼神坚定,背着一个小包袱,独自走出了顾侯府。 星夜沉沉,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小小的身影,走到一户紧闭的门前停下。 大门上的牌匾,描着熙安堂三个烫金大字。 她用尽全力,将门板拍的震天响。 过了好半晌,门吱呀而开。 披衣出来的小童,打量了她一眼,又往门口左右瞧了瞧。 “熙安堂所有人都睡下了,姊姊若是求医,请明日赶早。” 小童说完,转身关上大门。 一个漂亮的小脑袋,忽然冲过来,卡在门缝中间。 水灵灵的大眼睛,扑簌簌落下泪来。 小童一愣,细想自己并未说甚过分言语,这姊姊怎的就哭了起来。 “求求你们,救救我祖母!” 顾欢双手抓住门板,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合起的门重又撑开。 小童有些忿忿,他一向自诩力气大,现如今却输给一个小姑娘,当下犯了倔脾气,非要将那门重新合起来。 “进来,外面风凉。” 二人正拉扯着,门里忽响起一个温柔声音。 顾欢抬眼去看,阶下有一男子,提着明瓦灯笼,眉目如画,斯文有礼。 “你是许郎中吗?” 被请进屋的顾欢,一坐下来,就盯着对面的男子急急发问。 男子神色淡淡,点了点头。 “我叫顾欢,求求你,许郎中,救救我祖母!” 她顿时高兴起来,也不等人接话,连忙地解下身上的小包袱。 包袱打开,摊在桌上的物件,有个好看的小碗,有几双质地不错的长筷,还有一包点心。 许郎中看着这一桌子的物件,神情微微有些变化。 顾欢有些不舍地摸了摸桌上的小碗,瘪着嘴,不大高兴。 “我是顾侯府的顾欢,先前我父亲带着金银钱帛来求,许郎中不肯应允。想来你也如我一样是视钱财如粪土之人,我也没什么宝贝,就只有这些是我最喜欢的,我可以全部送给许郎中,但求许郎中看在我如此诚心的份上,救救我祖母,好吗?” 她话音才落,一旁掌灯的小童不由得笑了起来。 “师父什么宝贝没见过,你这姊姊拿些锅碗瓢盆来,还说是宝贝,以为我师父没见过世面,好糊弄呢!” 小童伸手去敲那小碗,发出的声音清脆无比。 顾欢瞪了他一眼,瘪着嘴,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为了寻这些宝贝,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满东京城,谁也找不出第二件。” 她拨开小童的手,将这些宝贝小心翼翼地往许郎中的面前推了推。 “许九郎,你俊美不可方物,你品行如兰似竹,你慈悲心善,你是东京城最好的郎君,你是比我爹爹还要好的好儿郎……这是姚记最好吃的点心,我亲自去排了半日,才买到这一点,可好吃了,全都送你!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祖母!” 她带着讨好的笑容,伸手去拉许九郎。 两只小鹿眼,水灵灵泪汪汪,很是可怜,又很可爱。 “你且将你祖母症状写来,待我夜间琢磨好,明日你再来。” 许九郎僵硬地收回被握住的双手,脸色微红。 顾欢高兴地跳起来,一忽儿蹿到许九郎身边,拉着他衣袖,一双泪眼望着他,不住地说着感激的话。一旁的小童撇嘴,伸手去拿桌上的点心。顾欢眼尖手快,一把夺过来,再亲自剥开包裹的油纸,拿了一块递到许九郎嘴边,甜甜笑道:“这个最好吃了,许大哥你吃。” 糕点入口即化,香甜软糯。 许九郎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神色窘迫,木然坐着,甚至不知道伸手去接过糕点,便那样就着她的手吃完了一整块糕点。 小童忿忿地甩了甩手,又对着顾欢刮了刮脸,凶道:“谁是你大哥,不知羞。我们师父翩翩少年郎,兴许还没您年纪大呢!” 顾欢也冲他刮了刮脸,笑道:“你师父是翩翩少年郎,你又不是,有什么好神气的!” 原以为顾欢会生气,谁料她竟以同样的方式还击他,小童一时倒把自己气得怔住。 “好了,夜已深,顾姑娘先请回去。” 许九郎眼带笑意,站起身走到门口。 顾欢疑惑道:“不用写症状了吗?” “这糕点的确不错,我明日空闲了会登门看诊,你在家中等着便好,别再一个人往外跑了。” 许九郎一面往外走,一面轻声叮嘱。 顾欢连连点头,笑得很是开心。 “小鱼儿,你送这位顾姊姊回家去。” 许九郎回头,看着小童。 小童目瞪口呆,讷讷地回道:“她这么大一个人,要让我一个小孩子护送回家?师父,你就不怕我一人回来的路上,被拐子拐走了吗?” 第133章 许九郎 众人不知从哪里晓得了,那许郎中尚未婚配,一日之间提亲的人几乎快将熙安堂的门槛踏破。 白日里,富贵人家根本进不了熙安堂。 到了夜间,顾侯趁着人少,亲自带上礼品登门求医。 谁知才进门,便被门童拦住了。 小童恭谨有礼,欠身笑道:“师父的规矩不能破。顾侯所言症状,我等已经知晓,这算不得疑难杂症,不过是病人心中不安而已,东京城名医多的是,侯爷另请高明。” 顾侯又再三央求,依旧无果。 那小童行了一礼,径自关门进去了。 顾侯吃了闭门羹,神色郁郁地回到家中,一见老母亲面色蜡黄,双鬓白发又添了许多,心中更是郁愤难解。 守在鲁老太太床前的只有小女儿顾欢一人,她年纪尚小,此时一改往日天真烂漫,神色郁郁地坐在那里蹙眉想着心事。 “父亲,祖母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的声音很小,轻弱得像流萤。 顾侯叹息了一声,摸着她的头,沉声道:“我所生这些儿女,独欢儿一人最得老太太喜爱,老太太虽平日对你管束严了些,却都是一片真心为了你好。今日老太太病沉,也只有欢儿一人守在病榻侍疾,倒不枉老太太素日对你偏爱。欢儿做的很好,是为父无用,请不来许郎中。” 他似是想起什么,神色晦暗不明,看了眼酷似亡妻的小女儿,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待顾侯一走,伏在床前的顾欢,唤来了鲁老太太的贴身仆妇。 她眼神坚定,背着一个小包袱,独自走出了顾侯府。 星夜沉沉,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小小的身影,走到一户紧闭的门前停下。 大门上的牌匾,描着熙安堂三个烫金大字。 她用尽全力,将门板拍的震天响。 过了好半晌,门吱呀而开。 披衣出来的小童,打量了她一眼,又往门口左右瞧了瞧。 “熙安堂所有人都睡下了,姊姊若是求医,请明日赶早。” 小童说完,转身关上大门。 一个漂亮的小脑袋,忽然冲过来,卡在门缝中间。 水灵灵的大眼睛,扑簌簌落下泪来。 小童一愣,细想自己并未说甚过分言语,这姊姊怎的就哭了起来。 “求求你们,救救我祖母!” 顾欢双手抓住门板,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合起的门重又撑开。 小童有些忿忿,他一向自诩力气大,现如今却输给一个小姑娘,当下犯了倔脾气,非要将那门重新合起来。 “进来,外面风凉。” 二人正拉扯着,门里忽响起一个温柔声音。 顾欢抬眼去看,阶下有一男子,提着明瓦灯笼,眉目如画,斯文有礼。 “你是许郎中吗?” 被请进屋的顾欢,一坐下来,就盯着对面的男子急急发问。 男子神色淡淡,点了点头。 “我叫顾欢,求求你,许郎中,救救我祖母!” 她顿时高兴起来,也不等人接话,连忙地解下身上的小包袱。 包袱打开,摊在桌上的物件,有个好看的小碗,有几双质地不错的长筷,还有一包点心。 许郎中看着这一桌子的物件,神情微微有些变化。 顾欢有些不舍地摸了摸桌上的小碗,瘪着嘴,不大高兴。 “我是顾侯府的顾欢,先前我父亲带着金银钱帛来求,许郎中不肯应允。想来你也如我一样是视钱财如粪土之人,我也没什么宝贝,就只有这些是我最喜欢的,我可以全部送给许郎中,但求许郎中看在我如此诚心的份上,救救我祖母,好吗?” 她话音才落,一旁掌灯的小童不由得笑了起来。 “师父什么宝贝没见过,你这姊姊拿些锅碗瓢盆来,还说是宝贝,以为我师父没见过世面,好糊弄呢!” 小童伸手去敲那小碗,发出的声音清脆无比。 顾欢瞪了他一眼,瘪着嘴,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为了寻这些宝贝,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满东京城,谁也找不出第二件。” 她拨开小童的手,将这些宝贝小心翼翼地往许郎中的面前推了推。 “许九郎,你俊美不可方物,你品行如兰似竹,你慈悲心善,你是东京城最好的郎君,你是比我爹爹还要好的好儿郎……这是姚记最好吃的点心,我亲自去排了半日,才买到这一点,可好吃了,全都送你!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祖母!” 她带着讨好的笑容,伸手去拉许九郎。 两只小鹿眼,水灵灵泪汪汪,很是可怜,又很可爱。 “你且将你祖母症状写来,待我夜间琢磨好,明日你再来。” 许九郎僵硬地收回被握住的双手,脸色微红。 顾欢高兴地跳起来,一忽儿蹿到许九郎身边,拉着他衣袖,一双泪眼望着他,不住地说着感激的话。一旁的小童撇嘴,伸手去拿桌上的点心。顾欢眼尖手快,一把夺过来,再亲自剥开包裹的油纸,拿了一块递到许九郎嘴边,甜甜笑道:“这个最好吃了,许大哥你吃。” 糕点入口即化,香甜软糯。 许九郎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神色窘迫,木然坐着,甚至不知道伸手去接过糕点,便那样就着她的手吃完了一整块糕点。 小童忿忿地甩了甩手,又对着顾欢刮了刮脸,凶道:“谁是你大哥,不知羞。我们师父翩翩少年郎,兴许还没您年纪大呢!” 顾欢也冲他刮了刮脸,笑道:“你师父是翩翩少年郎,你又不是,有什么好神气的!” 原以为顾欢会生气,谁料她竟以同样的方式还击他,小童一时倒把自己气得怔住。 “好了,夜已深,顾姑娘先请回去。” 许九郎眼带笑意,站起身走到门口。 顾欢疑惑道:“不用写症状了吗?” “这糕点的确不错,我明日空闲了会登门看诊,你在家中等着便好,别再一个人往外跑了。” 许九郎一面往外走,一面轻声叮嘱。 顾欢连连点头,笑得很是开心。 “小鱼儿,你送这位顾姊姊回家去。” 许九郎回头,看着小童。 小童目瞪口呆,讷讷地回道:“她这么大一个人,要让我一个小孩子护送回家?师父,你就不怕我一人回来的路上,被拐子拐走了吗?” 第134章 顾欢 “多话。” 许九郎轻斥了一声,目光微避。 “你先去歇息,我送完这位顾姊姊就回来,不必等我。” 说着,也不回头看小鱼儿,也不等顾欢跟上,便一人独自往院门外走。 顾欢冲着一脸茫然的小鱼儿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跑开。 她蹦蹦跳跳地追上了许九郎,拉着他的衣袖,嘁嘁喳喳地问个不停。 许九郎神色淡淡,眼底却莫名生出了些暖意。 她的问题时而蠢笨时而异想天开,他一个一个认真地回答,极是耐心。 …… 送完顾欢,许九郎回到医馆时,医馆正堂的灯依旧亮着。 灯下坐着一个女子,一袭白衣,只是头上戴了幂篱,不见容颜。 “师父,为何您又改了主意?” 许九郎对着白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神色有些疑惑。 白衣女子轻笑:“我改了主意,你不高兴么?顾侯家这位四姑娘,天真烂漫,哭上一哭,最是惹人怜惜,便是我不改主意,维章你能不为她改主意么?” 许九郎脸色微红,杵在一旁,沉默不语。 “行了,不逗你了。明日你带我一道进顾侯府,最好住上几日,我有些事要去查清楚。” 白衣女子起身,将一本册子递到许九郎面前,笑道:“欢儿是个好姑娘,你若真心喜欢,便不要错过。这是百草经的下卷,你拿去细细研读,如遇不明之处,记下来,过三日再来一起问。” 许九郎面色红透,只恭恭敬敬地接过册子,郑重道:“多谢师父!” “真是个呆子!不必送了,我马车就在门外拐角处。” 白衣女子笑着跨门而出。 夜色沉沉,寒月如钩。 马车一直向前,在城南方向的一处老宅前停了下来。 门口的护卫将她迎了进去,院子颇大,灯火通明。 进到第三重,才于厅堂处见到两个人影。 两个人影是一男一女,正紧挨着脑袋,盯着案桌上的一副画像仔细端详。 白衣女子摘下幂篱,露出清丽无双的面容。 这女子正是近日东京城大街小巷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九死一生摆脱“魔掌”的林氏女林清。 她笑问道:“你二人这般专注赏画,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对面的丁西和孟瑶二人,见她进来,忙分开站着。 丁西讪讪地道:“回大娘子,没瞧出来。” “行了,别瞧了。我今日出去,打听到了这画上女子是谁,只是明日还得去顾侯府求证一番,你们先说说今日大理寺的情形。” 林清坐下来,看着画像上的女子,神色逐渐凝重。 丁西郁郁道:“今日他们又提审了大将军,依旧是走那些过场,盛王以为证据不足不可定罪,秦相与之驳斥了一番,大理寺诸人又吵成一锅粥。” 孟瑶叹道:“今日盛王派去的医者说,大将军腿上的毒,已去了大半,只是牢狱潮湿阴暗,实在是不利于他腿上的旧伤恢复,想要行走,只怕还是困难。” 两个人生怕林清心中难过,忙又齐齐劝道:“没有坏消息便是好消息,大娘子切勿忧心伤身。” 他们亲眼见着这原本身子骨就不大好的少女,数十日来如何处事抉择,她熬夜钻研药方不眠不休,为顾秀的事打探消息忙前忙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最艰难的,莫过于她这些时日内心的煎熬,这是其他人不能替她分担的苦楚。 林清淡淡地笑了笑:“方轲和蝉儿来信了,他们已将我父亲顺利救出,在送往姑苏的路上,竟遇到了我师父云游归来。他们两个老人家,一见投缘,倒撇下蝉儿他们,结伴去了庐雾山。” 丁西与孟瑶两个听到这消息,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这是近些时日来,他们听过的最令人开怀的消息。 “明日若秦相找到了其他证据,你们需速速派人去顾府寻许九郎。” 林清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 “早些歇息,明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三人各自回房,洗漱完毕,熄灯睡下。 次日一早,便有车马来接。 许九郎躬身在大门外候着,见林清走出来,忙上前问安。 林清此时换了男装,脸上戴着一个面具。 “此刻你是师父,我是小徒弟,到了顾府可别露了马脚。” 她叮嘱着,率先上了马车。 许九郎一愣,旋即讷讷地跟着上了马车。 当他们来到顾府大门口时,那看门人听说是许郎中来了,顿时面露诧异。 他疑惑道:“四姑娘一大清早就亲自赶着马车去接许郎中了,怎地这会儿许郎中自己过来了,却不见四姑娘人呢?” 许九郎一愣,她一大清早去接他了? “公子,先进去等,四姑娘若是在医馆没瞧见你,小鱼儿见着她,必然会告诉她,你已来了此处,她自然也就会回来了。” 林清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道。 看门人知道昨日顾侯和四姑娘都去请过这位许郎中,哪里敢怠慢,忙躬身往里让。 许九郎微微颔首,便由看门人带了进去。 花厅坐了不一会,顾侯便赶了过来。 见到许九郎,顾侯喜不自胜,忙让仆从将顾府最好的茶端了上来。 许九郎神色淡然地道了谢,眼却望着门口方向。 一盏茶饮毕,门外终于有了些动静,许九郎忙站了起来。 门口女使站在阶上踮起脚望了望,笑道:“四姑娘回来了!” 不一会,一阵悦耳的笑声,从门外传来。 “许大哥,原来你真的来了,我还当小鱼儿诓我!” 顾欢是一路跑着回来的,她冲到许九郎面前,仰头大笑,眼中泪光点点。 “快跟我去看看祖母!” 她像个喜出望外的孩童,拉起许九郎的胳膊就往外跑,丝毫不懂得避嫌。 顾侯咳嗽了一声,皱眉喝道:“欢儿!许郎中茶尚未吃完,你这样有失体统。” 侯门大宅的女儿家,竟拉着陌生男子跑,这传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 尽管顾欢年龄尚小,可也快到了能婚配的年纪。 顾侯满面愁容,这个小女儿自小养在老太太屋里,她母亲冯氏在世时,尚且有人管束教导,可如今跟着老太太,性子越发乖张大胆了。 本想斥责几句,但话到嘴边,思及小女儿失了母亲可怜,又咽了回去。 第134章 顾欢 “多话。” 许九郎轻斥了一声,目光微避。 “你先去歇息,我送完这位顾姊姊就回来,不必等我。” 说着,也不回头看小鱼儿,也不等顾欢跟上,便一人独自往院门外走。 顾欢冲着一脸茫然的小鱼儿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跑开。 她蹦蹦跳跳地追上了许九郎,拉着他的衣袖,嘁嘁喳喳地问个不停。 许九郎神色淡淡,眼底却莫名生出了些暖意。 她的问题时而蠢笨时而异想天开,他一个一个认真地回答,极是耐心。 …… 送完顾欢,许九郎回到医馆时,医馆正堂的灯依旧亮着。 灯下坐着一个女子,一袭白衣,只是头上戴了幂篱,不见容颜。 “师父,为何您又改了主意?” 许九郎对着白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神色有些疑惑。 白衣女子轻笑:“我改了主意,你不高兴么?顾侯家这位四姑娘,天真烂漫,哭上一哭,最是惹人怜惜,便是我不改主意,维章你能不为她改主意么?” 许九郎脸色微红,杵在一旁,沉默不语。 “行了,不逗你了。明日你带我一道进顾侯府,最好住上几日,我有些事要去查清楚。” 白衣女子起身,将一本册子递到许九郎面前,笑道:“欢儿是个好姑娘,你若真心喜欢,便不要错过。这是百草经的下卷,你拿去细细研读,如遇不明之处,记下来,过三日再来一起问。” 许九郎面色红透,只恭恭敬敬地接过册子,郑重道:“多谢师父!” “真是个呆子!不必送了,我马车就在门外拐角处。” 白衣女子笑着跨门而出。 夜色沉沉,寒月如钩。 马车一直向前,在城南方向的一处老宅前停了下来。 门口的护卫将她迎了进去,院子颇大,灯火通明。 进到第三重,才于厅堂处见到两个人影。 两个人影是一男一女,正紧挨着脑袋,盯着案桌上的一副画像仔细端详。 白衣女子摘下幂篱,露出清丽无双的面容。 这女子正是近日东京城大街小巷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九死一生摆脱“魔掌”的林氏女林清。 她笑问道:“你二人这般专注赏画,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对面的丁西和孟瑶二人,见她进来,忙分开站着。 丁西讪讪地道:“回大娘子,没瞧出来。” “行了,别瞧了。我今日出去,打听到了这画上女子是谁,只是明日还得去顾侯府求证一番,你们先说说今日大理寺的情形。” 林清坐下来,看着画像上的女子,神色逐渐凝重。 丁西郁郁道:“今日他们又提审了大将军,依旧是走那些过场,盛王以为证据不足不可定罪,秦相与之驳斥了一番,大理寺诸人又吵成一锅粥。” 孟瑶叹道:“今日盛王派去的医者说,大将军腿上的毒,已去了大半,只是牢狱潮湿阴暗,实在是不利于他腿上的旧伤恢复,想要行走,只怕还是困难。” 两个人生怕林清心中难过,忙又齐齐劝道:“没有坏消息便是好消息,大娘子切勿忧心伤身。” 他们亲眼见着这原本身子骨就不大好的少女,数十日来如何处事抉择,她熬夜钻研药方不眠不休,为顾秀的事打探消息忙前忙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最艰难的,莫过于她这些时日内心的煎熬,这是其他人不能替她分担的苦楚。 林清淡淡地笑了笑:“方轲和蝉儿来信了,他们已将我父亲顺利救出,在送往姑苏的路上,竟遇到了我师父云游归来。他们两个老人家,一见投缘,倒撇下蝉儿他们,结伴去了庐雾山。” 丁西与孟瑶两个听到这消息,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这是近些时日来,他们听过的最令人开怀的消息。 “明日若秦相找到了其他证据,你们需速速派人去顾府寻许九郎。” 林清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 “早些歇息,明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三人各自回房,洗漱完毕,熄灯睡下。 次日一早,便有车马来接。 许九郎躬身在大门外候着,见林清走出来,忙上前问安。 林清此时换了男装,脸上戴着一个面具。 “此刻你是师父,我是小徒弟,到了顾府可别露了马脚。” 她叮嘱着,率先上了马车。 许九郎一愣,旋即讷讷地跟着上了马车。 当他们来到顾府大门口时,那看门人听说是许郎中来了,顿时面露诧异。 他疑惑道:“四姑娘一大清早就亲自赶着马车去接许郎中了,怎地这会儿许郎中自己过来了,却不见四姑娘人呢?” 许九郎一愣,她一大清早去接他了? “公子,先进去等,四姑娘若是在医馆没瞧见你,小鱼儿见着她,必然会告诉她,你已来了此处,她自然也就会回来了。” 林清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道。 看门人知道昨日顾侯和四姑娘都去请过这位许郎中,哪里敢怠慢,忙躬身往里让。 许九郎微微颔首,便由看门人带了进去。 花厅坐了不一会,顾侯便赶了过来。 见到许九郎,顾侯喜不自胜,忙让仆从将顾府最好的茶端了上来。 许九郎神色淡然地道了谢,眼却望着门口方向。 一盏茶饮毕,门外终于有了些动静,许九郎忙站了起来。 门口女使站在阶上踮起脚望了望,笑道:“四姑娘回来了!” 不一会,一阵悦耳的笑声,从门外传来。 “许大哥,原来你真的来了,我还当小鱼儿诓我!” 顾欢是一路跑着回来的,她冲到许九郎面前,仰头大笑,眼中泪光点点。 “快跟我去看看祖母!” 她像个喜出望外的孩童,拉起许九郎的胳膊就往外跑,丝毫不懂得避嫌。 顾侯咳嗽了一声,皱眉喝道:“欢儿!许郎中茶尚未吃完,你这样有失体统。” 侯门大宅的女儿家,竟拉着陌生男子跑,这传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 尽管顾欢年龄尚小,可也快到了能婚配的年纪。 顾侯满面愁容,这个小女儿自小养在老太太屋里,她母亲冯氏在世时,尚且有人管束教导,可如今跟着老太太,性子越发乖张大胆了。 本想斥责几句,但话到嘴边,思及小女儿失了母亲可怜,又咽了回去。 第135章 夜探 顾欢虽然淘气,可是聪明的很,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神色,立刻便懂了。 她讪讪地抽回手,颇不好意思地将手藏在身后,望着父亲甜甜地笑了笑,一对小虎牙露了出来,真是又窘迫又可爱。 顾侯见到她这幅模样,顿时心肠软了下来,他挥手笑道:“跑慢些,别再嗑到牙了。” 顾欢闻言,看了许九郎一眼,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扭头就走。 林清站在许九郎身侧,看着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险些笑出声来。 一行人走到鲁老太太的卧房,一股浓重的檀香扑鼻而来。 “欢儿,你来了。” 鲁老太太正醒着,歪在床上拨弄佛珠。 她的脸颧骨颇高,这一病瘦的厉害,越发脱了形容。 乍一看,倒是有些吓人。 许九郎号了脉,自去外间写药方。 林清留下来,给鲁老太太扎针。鲁老太太盯着她脸上的面具,看了又看,眼神颇为疑惑。 一旁的顾欢见状,忙笑着解释:“祖母,这是许大哥的徒弟。他有许多的徒弟,各个都不一样,这个徒弟是因幼时贪玩被树刺弄伤了,落下了疤,所以才会出门戴着面具。您老人家别这样盯着人家看,倒好像是在审犯人,等会吓到人家,人家手一抖给您扎到什么痒穴去,可怎么办呢!” 林清粗着声,一板一眼地道:“四姑娘此言差矣,医书记载中并无痒穴一说。” 此言一出,顾欢祖孙俩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门外的许九郎一脸莫名,摇了摇头,又继续写药方。 林清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顾欢,心中有些唏嘘。 这鲁老太太虽然刻薄又古板,但是对这小孙女倒是真心实意地疼爱。 可思及她对顾秀的种种,又实在有些嫌恶。 扎完针,她默默地退到一边。 许九郎写完药方进来,对顾欢道:“老太太需照着这药方每日三顿,连着吃上七日,且在吃完汤药后辅以行针三日,便可大愈了。饮食务必忌口,七日内生冷荤腥不可沾染。” 顾欢顿时神色飞扬起来,她朝许九郎行了一礼,笑道:“多谢许大哥出手救治我祖母!祖母需在吃完汤药后行针,那便请许大哥和这位戴面具的大哥,一并在顾府住下,可好?” 许九郎看着林清,谁知林清始终不言语,半晌他才讷讷地道:“四姑娘,有我这徒弟一人在此便足够了,况且熙安堂时有疑难杂症出现,我那些徒弟恐应付不来。” “熙安堂若有疑难杂症,我便派人送你过去,至你看诊完了,再接回来,可好?” 顾欢笑得眉眼弯弯,一对小虎牙露了出来,可爱得让人无法反驳。 许九郎低头想了想,师父没开口,应该是希望自己留下来。 他看了林清一眼,确认她没有任何反对行迹,才点头应允了顾欢的请求。 白日间的顾侯府,平静的像是一面镜子。 原先哪里都看得到身影的石氏,一整日都不曾露面。 在与鲁老太太院里的小丫头闲话中,林清得知,自从上回鲁老太太和石氏离奇中毒后,冯家大小姐冯绵绵便再也没有上顾家来。 整个顾府的人,都心中纳罕,却不敢挑明了问。一屋子里头三个人,鲁老太太带着冯绵绵,找来石氏问话,正说着便倒下了两个,唯独只有她冯绵绵一人,毫发无伤地逃了出去。 彼时顾府说是遭了贼,可她冯大小姐逃回冯家后,竟然说自己在顾府遭贼之前,早早地就从顾府返回了冯府。鲁老太太除了面色黑的吓人,倒是什么话也没提,只有石氏哭天抢地闹了一阵,后来被顾侯关在院子里禁足,才算消停了。 天暮时,顾欢强拉着许九郎去外城河边放花灯,说是要为鲁老太太祈福。 许九郎一脸茫然,她顾四姑娘要为祖母祈福,拉上他一个外人算怎么回事? 可是身后林清,却粗着声道:“难得师父出来一趟,同四姑娘一起去放花灯,祈求国泰民安,倒也是极好。” 他不得不红着脸,被顾欢拉着手,一路跑去湖边放花灯。 待他二人走后,林清掉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顾侯府东院,原来住着侯夫人冯氏,对面的西院住着贵妾石氏。 走到东院门口,拾阶而上,站到最高处时,正好望到西院里灯火通明,隐隐有悦耳的琴声传来。 守院门的小丫头正蹲在门槛上打盹儿,也不知是个怎样的憨丫头,睡的这样香甜,连有人从旁边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都没有察觉,竟是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这院中也点了灯,只是远不如西院热闹。 一架老秋千,在寒风摇摇晃晃,后面枣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林清顺着石子路往前走,走到内堂时,竟发现案桌上供着新鲜的瓜果和菊花。 正堂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上有一气质绝佳的美人。 眉眼与顾欢有七分相似,题跋落款处,印着顾达开三个字。 这画中美人,应该就是冯夫人了。 一向听说承平侯顾达开与夫人冯氏夫妻不睦,冷眼相对多年。就连顾秀对顾侯多有怨怼,也是因为顾达开负了他的母亲冯氏。 往日嘴碎的丫头婆子常私下为冯氏抱不平,怪顾侯对发妻太过绝情,一味地宠妾。 如今看来,他顾侯倒也没有凉薄至极,起码还供着这幅亲笔题跋的亡妻画像。 她轻哂,轻手轻脚走入南侧边书房。 书房很敞亮,一应陈设朴素简单。她伸手摸了一下山水屏风,竟是纤尘不染。 看来这里时常有人打扫,香炉也燃着香,是新添的沉水木。 从案桌到书架,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她有些怅然地坐在书桌前,拨弄几下书页,又环顾四周,实在没有任何发现。 冯夫人生前果然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作为母亲,她是真的希望顾秀就是顾秀。 林清起身离开,走到书房门口时,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哭声。 那声音低回而沉重,饱经沧桑中残留着一丝缱绻柔情。 她警惕地摸出袖中的短箭,贴着墙,一步一步轻挪至西厢房。 那是冯夫人生前卧房,哭声正是从卧房里传出来的。 第135章 夜探 顾欢虽然淘气,可是聪明的很,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神色,立刻便懂了。 她讪讪地抽回手,颇不好意思地将手藏在身后,望着父亲甜甜地笑了笑,一对小虎牙露了出来,真是又窘迫又可爱。 顾侯见到她这幅模样,顿时心肠软了下来,他挥手笑道:“跑慢些,别再嗑到牙了。” 顾欢闻言,看了许九郎一眼,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扭头就走。 林清站在许九郎身侧,看着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险些笑出声来。 一行人走到鲁老太太的卧房,一股浓重的檀香扑鼻而来。 “欢儿,你来了。” 鲁老太太正醒着,歪在床上拨弄佛珠。 她的脸颧骨颇高,这一病瘦的厉害,越发脱了形容。 乍一看,倒是有些吓人。 许九郎号了脉,自去外间写药方。 林清留下来,给鲁老太太扎针。鲁老太太盯着她脸上的面具,看了又看,眼神颇为疑惑。 一旁的顾欢见状,忙笑着解释:“祖母,这是许大哥的徒弟。他有许多的徒弟,各个都不一样,这个徒弟是因幼时贪玩被树刺弄伤了,落下了疤,所以才会出门戴着面具。您老人家别这样盯着人家看,倒好像是在审犯人,等会吓到人家,人家手一抖给您扎到什么痒穴去,可怎么办呢!” 林清粗着声,一板一眼地道:“四姑娘此言差矣,医书记载中并无痒穴一说。” 此言一出,顾欢祖孙俩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门外的许九郎一脸莫名,摇了摇头,又继续写药方。 林清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顾欢,心中有些唏嘘。 这鲁老太太虽然刻薄又古板,但是对这小孙女倒是真心实意地疼爱。 可思及她对顾秀的种种,又实在有些嫌恶。 扎完针,她默默地退到一边。 许九郎写完药方进来,对顾欢道:“老太太需照着这药方每日三顿,连着吃上七日,且在吃完汤药后辅以行针三日,便可大愈了。饮食务必忌口,七日内生冷荤腥不可沾染。” 顾欢顿时神色飞扬起来,她朝许九郎行了一礼,笑道:“多谢许大哥出手救治我祖母!祖母需在吃完汤药后行针,那便请许大哥和这位戴面具的大哥,一并在顾府住下,可好?” 许九郎看着林清,谁知林清始终不言语,半晌他才讷讷地道:“四姑娘,有我这徒弟一人在此便足够了,况且熙安堂时有疑难杂症出现,我那些徒弟恐应付不来。” “熙安堂若有疑难杂症,我便派人送你过去,至你看诊完了,再接回来,可好?” 顾欢笑得眉眼弯弯,一对小虎牙露了出来,可爱得让人无法反驳。 许九郎低头想了想,师父没开口,应该是希望自己留下来。 他看了林清一眼,确认她没有任何反对行迹,才点头应允了顾欢的请求。 白日间的顾侯府,平静的像是一面镜子。 原先哪里都看得到身影的石氏,一整日都不曾露面。 在与鲁老太太院里的小丫头闲话中,林清得知,自从上回鲁老太太和石氏离奇中毒后,冯家大小姐冯绵绵便再也没有上顾家来。 整个顾府的人,都心中纳罕,却不敢挑明了问。一屋子里头三个人,鲁老太太带着冯绵绵,找来石氏问话,正说着便倒下了两个,唯独只有她冯绵绵一人,毫发无伤地逃了出去。 彼时顾府说是遭了贼,可她冯大小姐逃回冯家后,竟然说自己在顾府遭贼之前,早早地就从顾府返回了冯府。鲁老太太除了面色黑的吓人,倒是什么话也没提,只有石氏哭天抢地闹了一阵,后来被顾侯关在院子里禁足,才算消停了。 天暮时,顾欢强拉着许九郎去外城河边放花灯,说是要为鲁老太太祈福。 许九郎一脸茫然,她顾四姑娘要为祖母祈福,拉上他一个外人算怎么回事? 可是身后林清,却粗着声道:“难得师父出来一趟,同四姑娘一起去放花灯,祈求国泰民安,倒也是极好。” 他不得不红着脸,被顾欢拉着手,一路跑去湖边放花灯。 待他二人走后,林清掉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顾侯府东院,原来住着侯夫人冯氏,对面的西院住着贵妾石氏。 走到东院门口,拾阶而上,站到最高处时,正好望到西院里灯火通明,隐隐有悦耳的琴声传来。 守院门的小丫头正蹲在门槛上打盹儿,也不知是个怎样的憨丫头,睡的这样香甜,连有人从旁边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都没有察觉,竟是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这院中也点了灯,只是远不如西院热闹。 一架老秋千,在寒风摇摇晃晃,后面枣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林清顺着石子路往前走,走到内堂时,竟发现案桌上供着新鲜的瓜果和菊花。 正堂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上有一气质绝佳的美人。 眉眼与顾欢有七分相似,题跋落款处,印着顾达开三个字。 这画中美人,应该就是冯夫人了。 一向听说承平侯顾达开与夫人冯氏夫妻不睦,冷眼相对多年。就连顾秀对顾侯多有怨怼,也是因为顾达开负了他的母亲冯氏。 往日嘴碎的丫头婆子常私下为冯氏抱不平,怪顾侯对发妻太过绝情,一味地宠妾。 如今看来,他顾侯倒也没有凉薄至极,起码还供着这幅亲笔题跋的亡妻画像。 她轻哂,轻手轻脚走入南侧边书房。 书房很敞亮,一应陈设朴素简单。她伸手摸了一下山水屏风,竟是纤尘不染。 看来这里时常有人打扫,香炉也燃着香,是新添的沉水木。 从案桌到书架,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她有些怅然地坐在书桌前,拨弄几下书页,又环顾四周,实在没有任何发现。 冯夫人生前果然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作为母亲,她是真的希望顾秀就是顾秀。 林清起身离开,走到书房门口时,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哭声。 那声音低回而沉重,饱经沧桑中残留着一丝缱绻柔情。 她警惕地摸出袖中的短箭,贴着墙,一步一步轻挪至西厢房。 那是冯夫人生前卧房,哭声正是从卧房里传出来的。 第136章 刺杀 房门虚掩,透过缝隙,可以看得到卧房全貌。 与书房不同,冯夫人卧房的各处布置都十分精心,色彩也是明艳温暖。 床前的梳妆台,一应梳妆器具胭脂水粉都摆放齐整。 仿佛这房间的女主人,随时会回来一般。 墙角有一团黑影,缩在那里,哭声再起,如孤魂野鬼凄惶至极。 凝目看去,那黑影身前摆着个酒坛,一双苍白的手,捧着一把木梳。 墙角的黑暗覆盖在那人脸上,看不到他任何神情。 “芜儿……” 黑暗中的人,忽然长叹一声。 那声音…… 林清大惊失色,她方才在书房里翻到了,芜是顾秀母亲的闺名。 那黑暗中烂醉的人,竟然是顾侯顾达开! 窗未关紧,有风趁隙蹿进来。烛火摇曳,将光影拉得时长时短。 一瞬间掠过黑暗的墙角,顾达开一张沧桑的脸露了出来。 他分明是笑着,却因为眼角纵横的泪水而生出无限的痛苦悲凉来。 “我们的捣蛋幺女长大了,已懂得为老父分忧了,你若见着她,不要再嗔责,女孩儿家都面皮薄。欢儿虽比悦儿、欣儿憨厚些,却聪明的很,幸而这点随你,否则她这天真又倔的很的性子,我真不放心她将来嫁到别人家去。” “我也老了,今年腰上的旧伤发作,比秋霜下来时,提前了整一个月。你从前说很好的药方,我近来吃了,也没甚效果。恐是我余下的年岁不多了,顾家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我日日夜夜想着,若到了底下,芜儿你会不会愿意见我。顾郎负了你,下辈子再还……” “若是真有下辈子,芜儿还愿与顾郎,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吗?” 他一遍一遍抚摸手中木梳,似自语又似倾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顾达开是习武之人,一个久经沙场的铁骨汉子,这样呜呜咽咽地与亡妻诉说衷肠,原本是极为动人的画面。可思及他平日对顾秀的种种,林清也只是内心颇为震惊而已。 她与众人一样,都以为顾达开对亡妻冯氏,毫无眷恋怜惜,一心只扑在娇艳可人的妾室身上。 眼前的这番情形,倒是与众人以为的事实,恰恰相反。 这样的深情与思念,不像作假。 林清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却还是顾家的那些事,没有丝毫关于顾秀,也没有任何她想听的信息。不知道的人,若听了他这些絮叨,多半会以为他顾达开是个惧内的,还是绝不敢纳妾的那种。 不一会,顾达开已醉得不省人事。 等到他不再言语,一歪身子就地睡了过去时,林清才悻悻地离开了。 跨出院门,发现槛上的憨丫头还倚着门睡得香甜,林清不由得苦笑,自己是心急犯傻了。既是这么个憨丫头守着院子,想必也不会有她想要的线索在里头。 从东院出来,她心不在焉地走着,想着回她和顾秀的屋子看看。 这一路要经过花园,花园隔着东西两院,而她和顾秀的屋子在外面的西北角。 经过花园时,湖面银光粼粼。西院传出的丝竹声,站在湖边听,距离正好。 她依靠在一株古树背后,细细地听曲子中的婉转柔肠。 湖对面忽响起一阵嬉闹声,她转身去看,却是顾欢和许九郎放花灯回来了。 顾欢围着许九郎转来转去,嘁嘁喳喳地说话。 也不知许九郎同她说了些什么,惹得她笑个不停,整个湖上都飘荡着她银铃般开怀的声音。 秋冬的夜间,寒凉寂静,风一吹残留在枝头的树叶簌簌而下。 透过月光,林清站在古树的背荫处,看到了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人影。 那人猫着腰,双手紧握着一把弩。弩箭穿过树杈,正对着许九郎和顾欢的走来的方向。 林清心中一惊,来不及思索,袖中短箭又摸了出来。 这么远的距离,不知道能不能挡住。 她实在没底。 那人想射杀的究竟是顾欢还是许九郎? 速度太快了,没有时间给她思考。 出声提醒,也根本来不及。 顾欢和许九郎都不是习武之人,根本来不及躲开。 她盯着那弩箭,本能地将袖箭投出。 只听“叮咚”一声脆响,两只暗器相撞,应声落地。 尾随的丫头婆子,尖声叫嚷了起来。 许九郎几乎是在事发的一瞬间,将顾欢拉到自己身后藏起来。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处,毫无动静。 那暗中猫着腰的人,慢慢地退后,潜在树的影子里,正悄然离去。 林清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她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只看出那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五官面容根本看不清楚。 那人疾步而行,岔路屏障处毫不迟疑,似乎对顾府的情形十分熟悉。 他纵身飞上墙头,环顾四周,而后跳进了西院里。 那是石氏的院子,里头灯火通明。 林清在不远处的树下,驻足许久,院门一直未开,院内也没有惊叫慌乱。 悠扬的丝竹声,片刻没有停歇。 她凝视着那扇院门,眼中的光忽明忽暗。 西院还有个后门,那小门平日从来不开。 林清自袖中摸出另一只短箭,贴着墙根往后侧小门方向绕走。 差不多接近后门的时候,停了下来,她找到旁边的树丛,侧身藏了进去。 不多时,门吱呀而开,两道身影走了出来。 一个婆子,领着一个护院装扮的男子。 那婆子,她认得,是石氏的乳母金婆子,在顾家的仆妇里头,算得上精明能干。 那护院装扮的男子,她不曾见过,看身形与方才翻身入院的黑衣人倒十分相似。 金婆子环顾四周,将一张银票递到男子手里。 “今晚失手,惊动了众人,夫人已然动怒,现如今你只能找机会在外间了结。夫人发话了,务必要在明天日落之前,要了那郎中性命。若再失手,仔细你的身家老小!” 男子脸色铁青,掩下眼底的恐惧,收下银票后躬身往外退走。 金婆子进区关好院门之后,林清才从树后阴影处走出来。 她脸色煞白,这石氏究竟是何等样人,莫非已经识破了熙安堂是她的藏身之处? 来不及细想,她迅速回了住处,正碰到许九郎从顾欢那儿回来。 第136章 刺杀 房门虚掩,透过缝隙,可以看得到卧房全貌。 与书房不同,冯夫人卧房的各处布置都十分精心,色彩也是明艳温暖。 床前的梳妆台,一应梳妆器具胭脂水粉都摆放齐整。 仿佛这房间的女主人,随时会回来一般。 墙角有一团黑影,缩在那里,哭声再起,如孤魂野鬼凄惶至极。 凝目看去,那黑影身前摆着个酒坛,一双苍白的手,捧着一把木梳。 墙角的黑暗覆盖在那人脸上,看不到他任何神情。 “芜儿……” 黑暗中的人,忽然长叹一声。 那声音…… 林清大惊失色,她方才在书房里翻到了,芜是顾秀母亲的闺名。 那黑暗中烂醉的人,竟然是顾侯顾达开! 窗未关紧,有风趁隙蹿进来。烛火摇曳,将光影拉得时长时短。 一瞬间掠过黑暗的墙角,顾达开一张沧桑的脸露了出来。 他分明是笑着,却因为眼角纵横的泪水而生出无限的痛苦悲凉来。 “我们的捣蛋幺女长大了,已懂得为老父分忧了,你若见着她,不要再嗔责,女孩儿家都面皮薄。欢儿虽比悦儿、欣儿憨厚些,却聪明的很,幸而这点随你,否则她这天真又倔的很的性子,我真不放心她将来嫁到别人家去。” “我也老了,今年腰上的旧伤发作,比秋霜下来时,提前了整一个月。你从前说很好的药方,我近来吃了,也没甚效果。恐是我余下的年岁不多了,顾家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我日日夜夜想着,若到了底下,芜儿你会不会愿意见我。顾郎负了你,下辈子再还……” “若是真有下辈子,芜儿还愿与顾郎,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吗?” 他一遍一遍抚摸手中木梳,似自语又似倾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顾达开是习武之人,一个久经沙场的铁骨汉子,这样呜呜咽咽地与亡妻诉说衷肠,原本是极为动人的画面。可思及他平日对顾秀的种种,林清也只是内心颇为震惊而已。 她与众人一样,都以为顾达开对亡妻冯氏,毫无眷恋怜惜,一心只扑在娇艳可人的妾室身上。 眼前的这番情形,倒是与众人以为的事实,恰恰相反。 这样的深情与思念,不像作假。 林清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却还是顾家的那些事,没有丝毫关于顾秀,也没有任何她想听的信息。不知道的人,若听了他这些絮叨,多半会以为他顾达开是个惧内的,还是绝不敢纳妾的那种。 不一会,顾达开已醉得不省人事。 等到他不再言语,一歪身子就地睡了过去时,林清才悻悻地离开了。 跨出院门,发现槛上的憨丫头还倚着门睡得香甜,林清不由得苦笑,自己是心急犯傻了。既是这么个憨丫头守着院子,想必也不会有她想要的线索在里头。 从东院出来,她心不在焉地走着,想着回她和顾秀的屋子看看。 这一路要经过花园,花园隔着东西两院,而她和顾秀的屋子在外面的西北角。 经过花园时,湖面银光粼粼。西院传出的丝竹声,站在湖边听,距离正好。 她依靠在一株古树背后,细细地听曲子中的婉转柔肠。 湖对面忽响起一阵嬉闹声,她转身去看,却是顾欢和许九郎放花灯回来了。 顾欢围着许九郎转来转去,嘁嘁喳喳地说话。 也不知许九郎同她说了些什么,惹得她笑个不停,整个湖上都飘荡着她银铃般开怀的声音。 秋冬的夜间,寒凉寂静,风一吹残留在枝头的树叶簌簌而下。 透过月光,林清站在古树的背荫处,看到了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人影。 那人猫着腰,双手紧握着一把弩。弩箭穿过树杈,正对着许九郎和顾欢的走来的方向。 林清心中一惊,来不及思索,袖中短箭又摸了出来。 这么远的距离,不知道能不能挡住。 她实在没底。 那人想射杀的究竟是顾欢还是许九郎? 速度太快了,没有时间给她思考。 出声提醒,也根本来不及。 顾欢和许九郎都不是习武之人,根本来不及躲开。 她盯着那弩箭,本能地将袖箭投出。 只听“叮咚”一声脆响,两只暗器相撞,应声落地。 尾随的丫头婆子,尖声叫嚷了起来。 许九郎几乎是在事发的一瞬间,将顾欢拉到自己身后藏起来。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处,毫无动静。 那暗中猫着腰的人,慢慢地退后,潜在树的影子里,正悄然离去。 林清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她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只看出那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五官面容根本看不清楚。 那人疾步而行,岔路屏障处毫不迟疑,似乎对顾府的情形十分熟悉。 他纵身飞上墙头,环顾四周,而后跳进了西院里。 那是石氏的院子,里头灯火通明。 林清在不远处的树下,驻足许久,院门一直未开,院内也没有惊叫慌乱。 悠扬的丝竹声,片刻没有停歇。 她凝视着那扇院门,眼中的光忽明忽暗。 西院还有个后门,那小门平日从来不开。 林清自袖中摸出另一只短箭,贴着墙根往后侧小门方向绕走。 差不多接近后门的时候,停了下来,她找到旁边的树丛,侧身藏了进去。 不多时,门吱呀而开,两道身影走了出来。 一个婆子,领着一个护院装扮的男子。 那婆子,她认得,是石氏的乳母金婆子,在顾家的仆妇里头,算得上精明能干。 那护院装扮的男子,她不曾见过,看身形与方才翻身入院的黑衣人倒十分相似。 金婆子环顾四周,将一张银票递到男子手里。 “今晚失手,惊动了众人,夫人已然动怒,现如今你只能找机会在外间了结。夫人发话了,务必要在明天日落之前,要了那郎中性命。若再失手,仔细你的身家老小!” 男子脸色铁青,掩下眼底的恐惧,收下银票后躬身往外退走。 金婆子进区关好院门之后,林清才从树后阴影处走出来。 她脸色煞白,这石氏究竟是何等样人,莫非已经识破了熙安堂是她的藏身之处? 来不及细想,她迅速回了住处,正碰到许九郎从顾欢那儿回来。 第137章 顾嫣然的病 她们所住的客房,离顾欢住所有些远。许九郎额上有层薄汗,显然是一路跑回来。 “师父,你去哪儿了?” 许九郎面带焦急,迅速掩上门。 林清秀眉紧蹙,手不停地敲着桌上茶碗。 好半晌才开口:“维章,这几日你想法子留在鲁老太太身边,最好寸步不离。” 许维章面不改色,道:“师父莫非知道今晚行刺之人是冲着我来的?” 林清摇了摇头,满眼愁云:“是冲着你来,也不是……我现在心中有个极大的疑惑,必定要去那顾侯小妾院中走一遭才行。” 二人细细商议了一番,而后各去歇息。 次日一大早,林清便被一阵吵嚷声惊醒。 她推门出来,看到客房中洒扫之人纷纷扔下手中器具往外跑。 她拉住其中一个腿脚慢的小丫头,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丫头拧着淡淡的眉,不耐烦道:“老太太快不行了,唤我们去小佛堂跪着,求佛祖保佑老太太能顺利熬过去。” 林清仍旧拉着她不放,又问:“可是阖府之人都要前去?禁足之人也去吗?我也要去吗?” 小丫头跺了跺脚,急的不行:“都去都去!连石娘子那等被老太太嫌恶之人都要去的,你是外客不去也成,不过听说你家许郎中在老太太屋里守了一个时辰,你却倒在这里闲逛,也是奇了。” 说完,挣脱林清的手,一溜烟跑出去了。 林清笑了笑,将面具扶正。 石氏的西院,门口只有一个妇人看守。 林清走到门口,手中托着一包药材,对那妇人行了一礼。 “吴妈妈,这是夫人要的药材。” 那妇人看了看药包,问道:“这是给谁用的药?” 林清道:“小的也不知是给谁用的,只说夫人要这个,让我送进去交给金妈妈。” 那妇人点了点头,将她让了进去。 “金妈妈随夫人去了佛堂,你将药材交予四姑娘的丫头翠烟就行了。” 妇人提了一句,转身关上了院门。 林清穿过院子,到了内堂停了下来。 她现如今是男儿身份,不能进到女眷卧房。 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迎了出来,笑问道:“这位哥哥做什么来?” 林清笑回:“小的是给夫人送药材来的,门口吴妈妈说金妈妈外出了,将这个交给四姑娘的丫头翠烟。姐姐就是翠烟姐姐吗?” 小丫头噗嗤一笑:“什么弯弯绕讲上这一堆,既是给翠烟姐姐,我帮你交给她就是,她这会儿忙得很,不得空出来见你。” 林清忙将药材送到小丫头手上,缩手回来,忙捂住了肚子,哎哟哎哟地喊了起来。 “你怎么了?” 小丫头疑惑地看向她,她戴着面具看不出什么,但低头一瞧,她那双手红肿的厉害,还涔涔冒着细汗,着实有点吓人。 “我肚子疼,好姐姐快告诉我茅房在哪里,实是憋不住了。” 林清不停地揉着肚子。 小丫头一脸被吓到了的样子,嘟嘟囔囔地道:“你这手、手有点红肿,可、可怎么会肚子疼呢?手、手不疼吗?” 林清一把拉住小丫头的手,好姐姐地央求个不住。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呵斥。 “死丫头,竟在这里拉拉扯扯,翠烟姐姐那里忙得不成样子了,还不过去帮忙!” 帘布后面一个年纪略大点的丫头,正凶狠狠地盯着她。 小丫头顿时慌了神,低低地将茅房所在说与林清,而后一溜烟跑了。 内堂空无一人,林清捂着肚子,四周打量了一番,确认无人,追着方才那两个丫头的方向进了内院,那方向不是通往卧房,而是后门口的小花园。 她缓缓悄悄地靠近,在一株老桃树下的石山后藏了起来。 小花园的中央是一个八角亭,距离林清所在位置不远不近。 亭中坐着一个女子,她身后站着三个丫头,其中一个便是刚才帮林清送药材的小丫头。 那端坐其中的女子,林清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顾嫣然。 数十日未见,她竟清瘦了好些。 但见她满面怒容,眼角带泪,目光空洞地望着正对面的小院门。 她身前的地上,全是摔碎的茶碗茶壶,还有滚落的瓜果。 身后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将药材包递给前面穿紫色衣服的丫头,细声道:“翠烟姐姐,这是夫人让郎中送来的药材,金妈妈不在,吴妈妈让交给您。” 顾嫣然忽地猛拍了一下石桌,大声哭道:“我没病!我没病!” 也不知这句话如何惹恼了她,翠烟急的返身就给了小丫头一个大耳刮子。 小丫头捂着脸退到一边,不敢哭出声。 顾嫣然疯了一般,转身抓紧翠烟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她,口中大喊道:“五郎已经在大理寺关了二十日了,为何还不去救他?顾府的人都死绝了吗?” 翠烟面如死灰,当即要去捂住顾嫣然的嘴,却被她躲开了。 亭外枯黄的花木丛里,忽然传来一声绵软的猫叫,声如婴孩。 顾嫣然当即发疯了一般,一面往花木丛中扑,一面惊慌失措地喊:“琼儿,娘在这里,快出来……” 翠烟指着一旁的丫头,厉声道:“今日值守的一个都休想逃脱,咱们西院胆敢放这些猫儿进来,莫不是猪油蒙了心,还不快去打走!” 林清远远看着,顾嫣然神色的确是疯癫之状。 她忽地想起在雷霞山,顾秀与她说的话。 如今看来,这个顾嫣然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关于顾秀的身世,亦或是其他的什么秘密。 现在的顾嫣然,应该是服药之后,控制住了病情,此时想要从她口中知道这些事,还须得再刺激她一番。可是这是顾府西院,这样做太过冒险。石氏既然敢在顾府行凶刺杀许维章,那她自己这院中必定也是早有布防,还是不能大意。 她低头摩挲着桃树枝,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冒险一试了。 她看了顾嫣然一眼,悄悄地退后,穿过花树和檐廊,再往里一拐,躲进了一间铺陈锦绣的卧房。 这是顾嫣然的闺房。 窗前梳妆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对绣品上佳的绣花鞋和一顶虎头小帽。 林清想了想,将绣花鞋扔在地上,顺手抓走了虎头小帽。 第137章 顾嫣然的病 她们所住的客房,离顾欢住所有些远。许九郎额上有层薄汗,显然是一路跑回来。 “师父,你去哪儿了?” 许九郎面带焦急,迅速掩上门。 林清秀眉紧蹙,手不停地敲着桌上茶碗。 好半晌才开口:“维章,这几日你想法子留在鲁老太太身边,最好寸步不离。” 许维章面不改色,道:“师父莫非知道今晚行刺之人是冲着我来的?” 林清摇了摇头,满眼愁云:“是冲着你来,也不是……我现在心中有个极大的疑惑,必定要去那顾侯小妾院中走一遭才行。” 二人细细商议了一番,而后各去歇息。 次日一大早,林清便被一阵吵嚷声惊醒。 她推门出来,看到客房中洒扫之人纷纷扔下手中器具往外跑。 她拉住其中一个腿脚慢的小丫头,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丫头拧着淡淡的眉,不耐烦道:“老太太快不行了,唤我们去小佛堂跪着,求佛祖保佑老太太能顺利熬过去。” 林清仍旧拉着她不放,又问:“可是阖府之人都要前去?禁足之人也去吗?我也要去吗?” 小丫头跺了跺脚,急的不行:“都去都去!连石娘子那等被老太太嫌恶之人都要去的,你是外客不去也成,不过听说你家许郎中在老太太屋里守了一个时辰,你却倒在这里闲逛,也是奇了。” 说完,挣脱林清的手,一溜烟跑出去了。 林清笑了笑,将面具扶正。 石氏的西院,门口只有一个妇人看守。 林清走到门口,手中托着一包药材,对那妇人行了一礼。 “吴妈妈,这是夫人要的药材。” 那妇人看了看药包,问道:“这是给谁用的药?” 林清道:“小的也不知是给谁用的,只说夫人要这个,让我送进去交给金妈妈。” 那妇人点了点头,将她让了进去。 “金妈妈随夫人去了佛堂,你将药材交予四姑娘的丫头翠烟就行了。” 妇人提了一句,转身关上了院门。 林清穿过院子,到了内堂停了下来。 她现如今是男儿身份,不能进到女眷卧房。 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迎了出来,笑问道:“这位哥哥做什么来?” 林清笑回:“小的是给夫人送药材来的,门口吴妈妈说金妈妈外出了,将这个交给四姑娘的丫头翠烟。姐姐就是翠烟姐姐吗?” 小丫头噗嗤一笑:“什么弯弯绕讲上这一堆,既是给翠烟姐姐,我帮你交给她就是,她这会儿忙得很,不得空出来见你。” 林清忙将药材送到小丫头手上,缩手回来,忙捂住了肚子,哎哟哎哟地喊了起来。 “你怎么了?” 小丫头疑惑地看向她,她戴着面具看不出什么,但低头一瞧,她那双手红肿的厉害,还涔涔冒着细汗,着实有点吓人。 “我肚子疼,好姐姐快告诉我茅房在哪里,实是憋不住了。” 林清不停地揉着肚子。 小丫头一脸被吓到了的样子,嘟嘟囔囔地道:“你这手、手有点红肿,可、可怎么会肚子疼呢?手、手不疼吗?” 林清一把拉住小丫头的手,好姐姐地央求个不住。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呵斥。 “死丫头,竟在这里拉拉扯扯,翠烟姐姐那里忙得不成样子了,还不过去帮忙!” 帘布后面一个年纪略大点的丫头,正凶狠狠地盯着她。 小丫头顿时慌了神,低低地将茅房所在说与林清,而后一溜烟跑了。 内堂空无一人,林清捂着肚子,四周打量了一番,确认无人,追着方才那两个丫头的方向进了内院,那方向不是通往卧房,而是后门口的小花园。 她缓缓悄悄地靠近,在一株老桃树下的石山后藏了起来。 小花园的中央是一个八角亭,距离林清所在位置不远不近。 亭中坐着一个女子,她身后站着三个丫头,其中一个便是刚才帮林清送药材的小丫头。 那端坐其中的女子,林清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顾嫣然。 数十日未见,她竟清瘦了好些。 但见她满面怒容,眼角带泪,目光空洞地望着正对面的小院门。 她身前的地上,全是摔碎的茶碗茶壶,还有滚落的瓜果。 身后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将药材包递给前面穿紫色衣服的丫头,细声道:“翠烟姐姐,这是夫人让郎中送来的药材,金妈妈不在,吴妈妈让交给您。” 顾嫣然忽地猛拍了一下石桌,大声哭道:“我没病!我没病!” 也不知这句话如何惹恼了她,翠烟急的返身就给了小丫头一个大耳刮子。 小丫头捂着脸退到一边,不敢哭出声。 顾嫣然疯了一般,转身抓紧翠烟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她,口中大喊道:“五郎已经在大理寺关了二十日了,为何还不去救他?顾府的人都死绝了吗?” 翠烟面如死灰,当即要去捂住顾嫣然的嘴,却被她躲开了。 亭外枯黄的花木丛里,忽然传来一声绵软的猫叫,声如婴孩。 顾嫣然当即发疯了一般,一面往花木丛中扑,一面惊慌失措地喊:“琼儿,娘在这里,快出来……” 翠烟指着一旁的丫头,厉声道:“今日值守的一个都休想逃脱,咱们西院胆敢放这些猫儿进来,莫不是猪油蒙了心,还不快去打走!” 林清远远看着,顾嫣然神色的确是疯癫之状。 她忽地想起在雷霞山,顾秀与她说的话。 如今看来,这个顾嫣然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关于顾秀的身世,亦或是其他的什么秘密。 现在的顾嫣然,应该是服药之后,控制住了病情,此时想要从她口中知道这些事,还须得再刺激她一番。可是这是顾府西院,这样做太过冒险。石氏既然敢在顾府行凶刺杀许维章,那她自己这院中必定也是早有布防,还是不能大意。 她低头摩挲着桃树枝,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冒险一试了。 她看了顾嫣然一眼,悄悄地退后,穿过花树和檐廊,再往里一拐,躲进了一间铺陈锦绣的卧房。 这是顾嫣然的闺房。 窗前梳妆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对绣品上佳的绣花鞋和一顶虎头小帽。 林清想了想,将绣花鞋扔在地上,顺手抓走了虎头小帽。 第138章 天子血脉 她环顾四周,打开衣柜,拨开琳琅衣衫,带着那顶虎头小帽,委身藏了进去。 这衣柜原本很宽敞,只是衣裳太多,挤得她不得动弹。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房门被人推开。 “姑娘别生气,乖乖把药喝了,等夫人回来,定然同意姑娘去见五爷。” 这是翠烟的声音。 她半哄半拉地让顾嫣然进了屋子,一眼瞧见了掉在地上的绣鞋。她顿时慌了神,忙向身后小丫头使眼色,偏那小丫头正在发愣,一时没明白她的用意。 “琼儿!” 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的琼儿去哪儿了?” 顾嫣然推开翠烟,冲到地上,捡起绣鞋。 她怀抱着绣鞋,一双眼焦灼地扫视着四周的每一寸角落。 桌上的茶壶茶碗,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悉数被她扫落在地。 “琼儿……琼儿……” 目之所及处都找遍了,顾嫣然的声音开始变得焦灼而颓丧,她瑟缩着躲在墙角,怀里紧抱着那对绣鞋。 翠烟等人一靠近,她便尖声斥喝起来。 “你们这些黑了心肠的,把我的琼儿偷去哪里了?我的琼儿……不要怕……等你爹爹回来,这些人都要被砍掉脑袋!” 她一声声唤着“琼儿”,像困兽一般,越来越绝望。 翠烟回头瞪着两个小丫头,低声喝道:“你们还不快拉住姑娘,等夫人回来仔细你们的皮。” 一面说,一面端着药碗便往顾嫣然身边走了几步。 顾嫣然察觉有人靠近,立刻尖叫起来。 “滚开!滚开!谁也别想动我的琼儿,你们这些黑心肠的,知道琼儿的父亲是谁吗?” 她用力撞开迎面而来的两个小丫头,盘好的发髻一下子撞散开来。 小丫头力气不足,被撞的跌坐在地,疼地快要哭了。 翠烟惊得面色惨淡,赶上去踢了两个小丫头一脚,催促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滚出去!把门锁起来,到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快去!” 小丫头瘪着嘴忍着泪,一溜烟跑了出去。 门从外面锁住了。 翠烟端着碗,试图靠近顾嫣然,她软声劝道:“好姑娘,快喝了药,喝完药,琼儿和五爷就都回来了,放心……”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顾嫣然眼神有些失焦,她猛地冲出来,撞翻了翠烟手中的药碗,直冲到桌边。 桌角正对着她的额头,一个血红的大包瞬时肿了起来。 “琼儿的父亲,我的五郎,可是当今天子血脉!你们胆敢伤害琼儿,官家必定不会饶了你们这些贼人!” 顾嫣然眼底通红,望着窗棂透进来的光,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她仿佛压抑着满腔的怨怒,无处释放,又似癫狂了般,到了崩溃的边缘。 翠烟面色煞白,抖着声儿,央求道:“姑奶奶,求您别再嚷嚷了,倘若让人听了去,咱们这一屋子的性命,可都要葬送了呀!” 顾嫣然哪里理会她,倏然间又抱着绣鞋,跪在地上,幽幽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琼儿,你爹爹被歹人陷害,如今生死不明,娘逃不出去,救不了爹爹,我们一家人如何团圆……” 她越哭越小声,到最后都是些听不清的呢喃。 翠烟见状,松了一口气。 她蹑手蹑脚走到顾嫣然身后,照着她的脖颈拍了一记手刀。 那顾嫣然顿时没了力气,颓然倒地。 翠烟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她从地上拖到床上。 房门忽然开了,一个婆子带着几个妇人和先前的两个小丫头,满面怒色地冲了进来。 “金妈妈,姑娘她……” “啪!” 翠烟吓得魂飞魄散,一开口说话,就被迎面而来的金婆子扇了一巴掌。 “小蹄子,姑娘不肯吃药,一点手段都想不到,也不命人来回报!拖出去,打五十板子,若还有气,便卖去揽春阁!” 金婆子一声吩咐,两个妇人便上前恶狠狠地将翠烟往外拖。 翠烟哭得泪人一般,不停地求饶。 可那金婆子连正眼都不再瞧她一下,任人将她硬生生拖了出去。 妇人们和两个小丫头在金婆子示意下,退了出去。 金婆子转身往床前去,见顾嫣然昏睡着,轻轻地将其摇醒。 她满目慈爱地看着顾嫣然,含泪问道:“嫣儿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顾嫣然揉着脖子喊疼,扑进金婆子怀里如孩童般哭了起来。 “金妈妈,为何娘不让我去见五郎……娘太狠心了,她对弟弟就不曾这样……” 金婆子是石氏的乳母,从石家带来顾家,帮衬着石氏照顾她的一双儿女。 是以顾嫣然对她极为信赖,当即神色委屈地控诉起石氏来。 金婆子摩挲着她的脖颈,十分心疼地道:“你娘这是在保护你,那五郎如今犯的可是叛国的大罪,咱们躲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你去以身犯险呢!” 顾嫣然哭得泪人一般,过了好一会,忽然神色镇定地抬起了头。 “金妈妈,您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 金婆子疑惑不语。 “五郎是官家之子,虽说没有挑明,但看官家素如待五郎,那应该是知道真相。” 顾嫣然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忽又惊道:“莫非官家不知道五郎是他与沐府郡主所生?那可如何是好?咱们……咱们得赶紧进宫告诉官家……” 她神思恍惚,絮絮叨叨地说着,抓着金婆子的手不肯松开。 素日精明狠戾的金婆子,此刻看着疯癫痴傻的少女,不由得老泪纵横。 她轻轻抚了抚顾嫣然的脸,忍着心疼狠心道:“好孩子,沐府郡主当年死的蹊跷,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有人敢提起当年之事,八成是她惹恼了官家。如今五哥儿犯下这等大事,私藏叛将等同于叛国,便是真正的皇子,也得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一个不曾正名的皇子。” 顾嫣然当即受了刺激,抱住头,痛哭流涕。 “不可能,五郎答应娶我的,我们曾经海誓山盟。他是官家之子,他是皇子,他答应让我做王妃,不可能……不可能……” 顾嫣然的声音越来越焦躁,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凄厉地喊了一声“琼儿”,往后一歪,又昏死过去了。 金婆子抹了一把眼泪,赶忙将顾嫣然扶正躺好,再替她盖好被褥。 她开门将外头守着的两个妇人传唤了进来。 第138章 天子血脉 她环顾四周,打开衣柜,拨开琳琅衣衫,带着那顶虎头小帽,委身藏了进去。 这衣柜原本很宽敞,只是衣裳太多,挤得她不得动弹。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房门被人推开。 “姑娘别生气,乖乖把药喝了,等夫人回来,定然同意姑娘去见五爷。” 这是翠烟的声音。 她半哄半拉地让顾嫣然进了屋子,一眼瞧见了掉在地上的绣鞋。她顿时慌了神,忙向身后小丫头使眼色,偏那小丫头正在发愣,一时没明白她的用意。 “琼儿!” 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的琼儿去哪儿了?” 顾嫣然推开翠烟,冲到地上,捡起绣鞋。 她怀抱着绣鞋,一双眼焦灼地扫视着四周的每一寸角落。 桌上的茶壶茶碗,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悉数被她扫落在地。 “琼儿……琼儿……” 目之所及处都找遍了,顾嫣然的声音开始变得焦灼而颓丧,她瑟缩着躲在墙角,怀里紧抱着那对绣鞋。 翠烟等人一靠近,她便尖声斥喝起来。 “你们这些黑了心肠的,把我的琼儿偷去哪里了?我的琼儿……不要怕……等你爹爹回来,这些人都要被砍掉脑袋!” 她一声声唤着“琼儿”,像困兽一般,越来越绝望。 翠烟回头瞪着两个小丫头,低声喝道:“你们还不快拉住姑娘,等夫人回来仔细你们的皮。” 一面说,一面端着药碗便往顾嫣然身边走了几步。 顾嫣然察觉有人靠近,立刻尖叫起来。 “滚开!滚开!谁也别想动我的琼儿,你们这些黑心肠的,知道琼儿的父亲是谁吗?” 她用力撞开迎面而来的两个小丫头,盘好的发髻一下子撞散开来。 小丫头力气不足,被撞的跌坐在地,疼地快要哭了。 翠烟惊得面色惨淡,赶上去踢了两个小丫头一脚,催促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滚出去!把门锁起来,到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快去!” 小丫头瘪着嘴忍着泪,一溜烟跑了出去。 门从外面锁住了。 翠烟端着碗,试图靠近顾嫣然,她软声劝道:“好姑娘,快喝了药,喝完药,琼儿和五爷就都回来了,放心……”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顾嫣然眼神有些失焦,她猛地冲出来,撞翻了翠烟手中的药碗,直冲到桌边。 桌角正对着她的额头,一个血红的大包瞬时肿了起来。 “琼儿的父亲,我的五郎,可是当今天子血脉!你们胆敢伤害琼儿,官家必定不会饶了你们这些贼人!” 顾嫣然眼底通红,望着窗棂透进来的光,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她仿佛压抑着满腔的怨怒,无处释放,又似癫狂了般,到了崩溃的边缘。 翠烟面色煞白,抖着声儿,央求道:“姑奶奶,求您别再嚷嚷了,倘若让人听了去,咱们这一屋子的性命,可都要葬送了呀!” 顾嫣然哪里理会她,倏然间又抱着绣鞋,跪在地上,幽幽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琼儿,你爹爹被歹人陷害,如今生死不明,娘逃不出去,救不了爹爹,我们一家人如何团圆……” 她越哭越小声,到最后都是些听不清的呢喃。 翠烟见状,松了一口气。 她蹑手蹑脚走到顾嫣然身后,照着她的脖颈拍了一记手刀。 那顾嫣然顿时没了力气,颓然倒地。 翠烟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她从地上拖到床上。 房门忽然开了,一个婆子带着几个妇人和先前的两个小丫头,满面怒色地冲了进来。 “金妈妈,姑娘她……” “啪!” 翠烟吓得魂飞魄散,一开口说话,就被迎面而来的金婆子扇了一巴掌。 “小蹄子,姑娘不肯吃药,一点手段都想不到,也不命人来回报!拖出去,打五十板子,若还有气,便卖去揽春阁!” 金婆子一声吩咐,两个妇人便上前恶狠狠地将翠烟往外拖。 翠烟哭得泪人一般,不停地求饶。 可那金婆子连正眼都不再瞧她一下,任人将她硬生生拖了出去。 妇人们和两个小丫头在金婆子示意下,退了出去。 金婆子转身往床前去,见顾嫣然昏睡着,轻轻地将其摇醒。 她满目慈爱地看着顾嫣然,含泪问道:“嫣儿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顾嫣然揉着脖子喊疼,扑进金婆子怀里如孩童般哭了起来。 “金妈妈,为何娘不让我去见五郎……娘太狠心了,她对弟弟就不曾这样……” 金婆子是石氏的乳母,从石家带来顾家,帮衬着石氏照顾她的一双儿女。 是以顾嫣然对她极为信赖,当即神色委屈地控诉起石氏来。 金婆子摩挲着她的脖颈,十分心疼地道:“你娘这是在保护你,那五郎如今犯的可是叛国的大罪,咱们躲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你去以身犯险呢!” 顾嫣然哭得泪人一般,过了好一会,忽然神色镇定地抬起了头。 “金妈妈,您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 金婆子疑惑不语。 “五郎是官家之子,虽说没有挑明,但看官家素如待五郎,那应该是知道真相。” 顾嫣然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忽又惊道:“莫非官家不知道五郎是他与沐府郡主所生?那可如何是好?咱们……咱们得赶紧进宫告诉官家……” 她神思恍惚,絮絮叨叨地说着,抓着金婆子的手不肯松开。 素日精明狠戾的金婆子,此刻看着疯癫痴傻的少女,不由得老泪纵横。 她轻轻抚了抚顾嫣然的脸,忍着心疼狠心道:“好孩子,沐府郡主当年死的蹊跷,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有人敢提起当年之事,八成是她惹恼了官家。如今五哥儿犯下这等大事,私藏叛将等同于叛国,便是真正的皇子,也得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一个不曾正名的皇子。” 顾嫣然当即受了刺激,抱住头,痛哭流涕。 “不可能,五郎答应娶我的,我们曾经海誓山盟。他是官家之子,他是皇子,他答应让我做王妃,不可能……不可能……” 顾嫣然的声音越来越焦躁,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凄厉地喊了一声“琼儿”,往后一歪,又昏死过去了。 金婆子抹了一把眼泪,赶忙将顾嫣然扶正躺好,再替她盖好被褥。 她开门将外头守着的两个妇人传唤了进来。 第139章 被发现了 这二人是她多年心腹,办事极其利索。 她又将先前报信的两个小丫头唤了进来,仔细问清了来龙去脉。 金婆子疑惑道:“姑娘进门找不到那顶虎头帽,才发起病来。但这屋里素日没有生人进来,走动的那几个,都熟知规矩,绝不敢动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踱着步,四处打量了起来,眼神锐利。 “你们在这屋里屋外仔细搜查一番,先找到那虎头小帽,若是找不到,仔细你们的皮!” 她一声喝令,妇人们和两个小丫头忙开始四处搜寻。 一个小丫头走到衣柜前,一伸手打开了衣柜门。 “啊”地一声尖叫,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眼见着柜门打开的瞬间,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从衣柜里滚落出来。 没想到衣柜里居然藏着个陌生男人,众妇人当即怔愣着不敢言语。 金婆子到底年迈,见的世面多,她瞪了众人一眼,当先走了过去。 那男子浑身散出浓重的酒味,怀里紧抱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小小酒瓶,外面用一顶虎头帽兜着。虎头小帽,正是顾嫣然发疯寻找的那一个。 “什么人?胆敢藏在这里!” 金婆子一声厉喝。 林清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是哪里?” 她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脑袋,好似十分头疼的样子。 眼睛还未全部睁开,便又“咚”的一声倒地睡下了。 那浑身的酒味,实在是醉的不堪。 先前给林清指路的小丫头已将她认了出来,指着她结结巴巴又焦急地道:“这、这不是给夫人送药的、的郎中吗?怎、怎么在这里……” “什么郎中?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金婆子一声断喝,使了个眼色,两个妇人忙上前架住林清往外拖。 几人一行来到院子后面的小花园,妇人们手脚利索地将林清五花大绑于老桃树上。 一瓢冰冷的水兜头泼了下来,林清打了个激灵,缓缓睁开眼睛。 “我怎么在这里?” 她佯装疑惑,看着眼前的妇人和女使。 此刻面具已经被人摘了下来,所幸先前她有应对准备,稍稍改变了一下面容,再用药材汁水于眼角处晕染了一层深紫,与胎记无异。 她这张脸,瞧着是一个骨骼清秀却皮相丑陋的少年。 “老实交代,否则……” 金婆子言简意赅地恐吓了一句,眼中的狠戾让人不寒而栗。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如厕出来,见那旁边后厨有酒,就偷喝了几口,不知怎么就躺着睡下了。” 林清挣扎了几下,有些恼怒道:“你们是谁?我可是顾侯爷的贵客,你们这些下人竟敢如此对我,还不快快将我解开!” 金婆子冷笑:“你倒恶人先告状了,怕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罢,这便让你尝尝顾侯府的手段。” 一个妇人得令,取了一根银针,照着林清的背上狠狠扎了下去。 林清痛得冷汗涔涔,高声呼救起来。 另一个妇人忙上前,往她嘴里塞了一团手帕。 连续七八针扎下来,她已经痛得无力呼喊,脸上一片惨白,豆大的汗珠子涔涔而下,身上衣衫已然湿透。 “给她松绑。” 金婆子坐在小杌子上,皮笑肉不笑。 “这十指连心,银针照着指尖扎下去,不知道你这少年郎可受得住?” 她略略抬了抬眼皮,那妇人便去抓起林清的手,作势要扎下去。 林清心道此刻怕是要死在这婆子手上了,往斜径尽头的月洞门望去,却是不见一个人影来。 金婆子从小杌子上站起来,走到林清面前,抽出了塞在她嘴里的帕子。 “说,到底为何藏在那房间,谁派你来的?” 口水星子飞溅,林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金婆子见她这般,恼得举手要打。 一个耳刮子还未落下,林清便唬得直喊:“好妈妈,快别打疼了您的手!我说!我全都说!“ 见眼前丑陋的少年郎,被自己的雕虫小技立刻唬住了,金婆子得意地挑了挑眉。 “是顾、顾侯爷让小人来送药,前番与那位好心姐姐说的那些话,都是顾侯爷教我说的,他还让我在这院里四处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毒药之类……您老人家知道我是神医许郎中的弟子,颇通药理,那毒药自然也是认得……” “混账!连侯爷也敢拿出来撒谎,怕是不想要命了!” 林清极是谨慎又认真地说着,却被金婆子一声喝斥打断。 一旁的妇人和小丫头疑惑不已,却垂下头来,不敢言语。 林清委屈地瘪了瘪嘴,低声道:“不说便打人,说了又要命。这顾侯府的待客之道,真是猪狗不如。那顾侯明明是在东院祭祀夫人时和我说了,只叫我悄悄地帮他看看,也没说会丢了性命,竟然诓我,亏我师父还在费尽心血救他老娘。白眼狼!” 金婆子听得满脸错愕,一时忘了打断她。 等晃过神来,才意识到这丑少年说了些什么,立时又将帕子塞回她嘴里。 “将这疯小子关进柴房,等夫人回来再发落,不许任何人靠近他!” 金婆子黑着脸厉声吩咐完,便一甩衣袖独自离开了。 看着金婆子疾步如飞的背影,林清笑了笑,这西院的心头刺果然是东院。 若许维章看到石氏离开,便会察觉自己失手被困,她这小命才能保住。 她忍住背上的刺痛,趴在长凳上,眯着眼,细细想着方才顾嫣然与金婆子的对话。 越想越觉得心惊,这石氏何其厉害。 顾嫣然不仅知道顾秀并非顾家的孩子,就连沐府郡主与当今天子的秘辛之事都能知晓,且不论此间消息真假,但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遑论空穴来风。当年石氏为何宁可不顾脸面,也要将顾秀与顾嫣然姐弟二人的“丑事”公诸于众?恐怕正是与顾嫣然所说的,顾秀的真实身份有关。 若顾秀果真是官家之子,那他便是皇子,顾嫣然与他便不是亲姐弟。 纵使她石氏一门再得顾侯偏爱,纵使她的女儿再有才有貌,终逃不过妾室养出来的身份,也不过是将来寻得一个寻常的富贵人家,哪里及得上皇子王妃的位置。 这算盘倒是打得精,可惜天不遂她愿。 第139章 被发现了 这二人是她多年心腹,办事极其利索。 她又将先前报信的两个小丫头唤了进来,仔细问清了来龙去脉。 金婆子疑惑道:“姑娘进门找不到那顶虎头帽,才发起病来。但这屋里素日没有生人进来,走动的那几个,都熟知规矩,绝不敢动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踱着步,四处打量了起来,眼神锐利。 “你们在这屋里屋外仔细搜查一番,先找到那虎头小帽,若是找不到,仔细你们的皮!” 她一声喝令,妇人们和两个小丫头忙开始四处搜寻。 一个小丫头走到衣柜前,一伸手打开了衣柜门。 “啊”地一声尖叫,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眼见着柜门打开的瞬间,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从衣柜里滚落出来。 没想到衣柜里居然藏着个陌生男人,众妇人当即怔愣着不敢言语。 金婆子到底年迈,见的世面多,她瞪了众人一眼,当先走了过去。 那男子浑身散出浓重的酒味,怀里紧抱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小小酒瓶,外面用一顶虎头帽兜着。虎头小帽,正是顾嫣然发疯寻找的那一个。 “什么人?胆敢藏在这里!” 金婆子一声厉喝。 林清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是哪里?” 她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脑袋,好似十分头疼的样子。 眼睛还未全部睁开,便又“咚”的一声倒地睡下了。 那浑身的酒味,实在是醉的不堪。 先前给林清指路的小丫头已将她认了出来,指着她结结巴巴又焦急地道:“这、这不是给夫人送药的、的郎中吗?怎、怎么在这里……” “什么郎中?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金婆子一声断喝,使了个眼色,两个妇人忙上前架住林清往外拖。 几人一行来到院子后面的小花园,妇人们手脚利索地将林清五花大绑于老桃树上。 一瓢冰冷的水兜头泼了下来,林清打了个激灵,缓缓睁开眼睛。 “我怎么在这里?” 她佯装疑惑,看着眼前的妇人和女使。 此刻面具已经被人摘了下来,所幸先前她有应对准备,稍稍改变了一下面容,再用药材汁水于眼角处晕染了一层深紫,与胎记无异。 她这张脸,瞧着是一个骨骼清秀却皮相丑陋的少年。 “老实交代,否则……” 金婆子言简意赅地恐吓了一句,眼中的狠戾让人不寒而栗。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如厕出来,见那旁边后厨有酒,就偷喝了几口,不知怎么就躺着睡下了。” 林清挣扎了几下,有些恼怒道:“你们是谁?我可是顾侯爷的贵客,你们这些下人竟敢如此对我,还不快快将我解开!” 金婆子冷笑:“你倒恶人先告状了,怕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罢,这便让你尝尝顾侯府的手段。” 一个妇人得令,取了一根银针,照着林清的背上狠狠扎了下去。 林清痛得冷汗涔涔,高声呼救起来。 另一个妇人忙上前,往她嘴里塞了一团手帕。 连续七八针扎下来,她已经痛得无力呼喊,脸上一片惨白,豆大的汗珠子涔涔而下,身上衣衫已然湿透。 “给她松绑。” 金婆子坐在小杌子上,皮笑肉不笑。 “这十指连心,银针照着指尖扎下去,不知道你这少年郎可受得住?” 她略略抬了抬眼皮,那妇人便去抓起林清的手,作势要扎下去。 林清心道此刻怕是要死在这婆子手上了,往斜径尽头的月洞门望去,却是不见一个人影来。 金婆子从小杌子上站起来,走到林清面前,抽出了塞在她嘴里的帕子。 “说,到底为何藏在那房间,谁派你来的?” 口水星子飞溅,林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金婆子见她这般,恼得举手要打。 一个耳刮子还未落下,林清便唬得直喊:“好妈妈,快别打疼了您的手!我说!我全都说!“ 见眼前丑陋的少年郎,被自己的雕虫小技立刻唬住了,金婆子得意地挑了挑眉。 “是顾、顾侯爷让小人来送药,前番与那位好心姐姐说的那些话,都是顾侯爷教我说的,他还让我在这院里四处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毒药之类……您老人家知道我是神医许郎中的弟子,颇通药理,那毒药自然也是认得……” “混账!连侯爷也敢拿出来撒谎,怕是不想要命了!” 林清极是谨慎又认真地说着,却被金婆子一声喝斥打断。 一旁的妇人和小丫头疑惑不已,却垂下头来,不敢言语。 林清委屈地瘪了瘪嘴,低声道:“不说便打人,说了又要命。这顾侯府的待客之道,真是猪狗不如。那顾侯明明是在东院祭祀夫人时和我说了,只叫我悄悄地帮他看看,也没说会丢了性命,竟然诓我,亏我师父还在费尽心血救他老娘。白眼狼!” 金婆子听得满脸错愕,一时忘了打断她。 等晃过神来,才意识到这丑少年说了些什么,立时又将帕子塞回她嘴里。 “将这疯小子关进柴房,等夫人回来再发落,不许任何人靠近他!” 金婆子黑着脸厉声吩咐完,便一甩衣袖独自离开了。 看着金婆子疾步如飞的背影,林清笑了笑,这西院的心头刺果然是东院。 若许维章看到石氏离开,便会察觉自己失手被困,她这小命才能保住。 她忍住背上的刺痛,趴在长凳上,眯着眼,细细想着方才顾嫣然与金婆子的对话。 越想越觉得心惊,这石氏何其厉害。 顾嫣然不仅知道顾秀并非顾家的孩子,就连沐府郡主与当今天子的秘辛之事都能知晓,且不论此间消息真假,但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遑论空穴来风。当年石氏为何宁可不顾脸面,也要将顾秀与顾嫣然姐弟二人的“丑事”公诸于众?恐怕正是与顾嫣然所说的,顾秀的真实身份有关。 若顾秀果真是官家之子,那他便是皇子,顾嫣然与他便不是亲姐弟。 纵使她石氏一门再得顾侯偏爱,纵使她的女儿再有才有貌,终逃不过妾室养出来的身份,也不过是将来寻得一个寻常的富贵人家,哪里及得上皇子王妃的位置。 这算盘倒是打得精,可惜天不遂她愿。 第140章 获救 冯夫人是后宅妇人堆里数一数二的巾帼英雄,她的才能可是当年老侯爷赞不绝口的,老顾侯当年前前后后求了数回,才为儿子顾达开求来了冯家嫡女,进门第一年老候爷就将侯府管家权交给了她,连鲁老太太都不得插手。 真真正正世家大族的千金,自小如男儿一般教养,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 这样聪敏又有底气的母亲,哪里会容得一个妾室来毁掉自己最最疼爱的幺儿。 其中细节不难想象,大约就是石氏想利用顾秀的所谓的“皇子身份”来一步登天,谁知竟被冯夫人发现反将了军,以致于最后顾嫣然满盘皆输。 只是那沐府郡主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林清对此人从未有过听闻。 况且沐府许多年前便与天朝反目成仇,何来沐府郡主与官家生子一说? 再思及宫中那位人人称颂的天下之主,他对中宫皇后的深情,天下皆知,可谓史册罕见。 何以会与其他女子留有骨血? 一则,与这深情帝王素日的秉性不符。 再者说,那精明睿智的帝王手段亦是万万不允许“私生皇子”的存在。 更为蹊跷的是,这等辛秘之事,石氏与顾嫣然又是如何知道,即便石氏再受顾侯宠爱,也是养在深宅大院的妇人,那样捅破天的大事,她一个身份低微又处处受鲁老太太掣肘的妾室,如何知道其中底里? 在杏花村出现的那群追杀顾秀之人,究竟是谁派去的?是石氏,还是顾侯?抑或是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鲁老太太? 即便她们所说的是事实,可沐府郡主与官家的孩子,何以会成为冯夫人之子? 冯夫人聪敏机警,管理顾家数十年,在生顾秀之前,已然生养了二子一女,不可能察觉不到亲生儿子是调包货。按顾秀说的,那些顾家内外的飞短流长,冯夫人一向也是知晓,但她不仅不像顾侯一般冷淡顾秀,反而将他护的更紧。 细想起来,冯夫人反对顾秀留在京城考功名,一味地想让他去边关戍守,这实在不符合一个母亲的寻常想法。既是最疼爱的幺儿,不是留在京城守在自己身边更安稳些么? 冯夫人的两个大儿子,都在边关戍守,幺儿顾秀也不能例外。 长女嫁回了冯家,次女外嫁。 出嫁从夫,本朝的连坐也从不涉及外嫁女。 顾欢虽还未定亲,可从小就放在鲁老太太跟前养着,深受国公老两口宠爱,虽未挑明,但大家也都是默认了顾欢以后是要嫁进鲁国公府。 这一切前因后果关联起来去想,冯夫人更像是在为子女们避祸做安排。 她大概是知晓顾秀的身份,所以才会有如此举动。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认识沐府郡主吗? 真相裹着疑惑一层层卷来,困倦也紧跟而来。 林清趴在长凳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不在柴房了,睁眼便是锦帐绣褥。 小丫头捧着食盒走了进来,见她醒了,忙放下食盒上前笑着问好。 “这是哪里?”林清警惕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 小丫头甜甜一笑道:“这是老太太院里,奴叫小燕儿,是老太太打发来伺候小郎中的。” “老太太?” 她环顾四周,穿鞋下榻。 “老太太醒了吗?我记得我是在西院,怎地来了老太太这里?” 小燕儿噗嗤一笑,似乎心情很不错。 “西院的人这回可算是吃了憋!” 她连说带笑一顿比划,将事情原委讲的清清楚楚。 原来金婆子去找石氏,被许维章发现了,于是顾欢也知道了。 顾欢原本就和西院的人不对付,一听说许九郎的徒弟被西院的人扣住了,当即如炸了毛的猫。 还说什么许九郎既是她的人,那许九郎的徒弟也全是她的人,西院的妖精胆敢动她的人,那她便是要去拼命了。 她带着一帮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去西院要人,遭到石氏阻拦。 于是便隔着院门与石氏对骂起来,闹得阖府皆知,连顾侯也赶来过问。 顾侯还没发问,顾欢就小嘴一瘪,哭得梨花带雨。 她哭着控诉石氏黑了心肠,说许郎中派徒弟去西院刮老桃树油,替她祖母配药,结果石氏派人阻挠,便是想害死她的祖母、顾侯的母亲。 顾侯一听,老母亲生死不明,这石氏胆敢如此,当即动了怒,带着顾欢等人一道冲进了西院。 彼时发现林清被关在柴房,已然痛得昏死过去,手里死死地攒着一个纸团。 顾欢取出纸团,递给顾侯,展开一看却是一副画像。 画的是一位绝色少女。 顾侯眉头一皱,越发恼怒了。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噤若寒蝉。 而后便是石氏被罚去小佛堂跪着守夜,顾嫣然等人也被勒令禁足一个月不许踏出院门。 林清听完,挑了挑眉,这顾欢倒很是护短。 只是不知那许维章可承认自己是她的人。 她笑问道:“石娘子没有分辨吗?顾侯爷见了那画像为何会如此恼怒?” 小燕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她分辨又有何用?左不过是说小郎中闯入了三姑娘闺房,欲对三姑娘行不轨之事。可我们姑娘说了,既是小郎中理亏,为何西院要将人藏起来动私刑,还在针上喂毒,又刚巧挑在老太太性命攸关的当口,那西院必定是要害死老太太好谋夺侯府大夫人的位子!” 她见林清频频看向食盒,忙走过去打开食盒取出一碗清粥并一碟小菜。 “许郎中交待说,小郎中虽解了毒,但还需清淡饮食。” 她布好碗筷退至一旁接着道:“至于侯爷为何见了那画像会如此恼怒,倒是无人知晓,连我们姑娘那般绝顶聪明都猜不透,只是听姑娘说那画上画的乃是个绝色少女,是她平生所见女子中最最标致的,还说无人能与之比肩,我们听了却都不信,我们五爷从前娶进来一位林娘子,那才真真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世间哪里还有比她更好看的美人?” 小燕儿活泼可爱,一面说一面咯咯笑了起来。 林清听着这些话,不由莞尔。那顾欢性子憨直,竟被这小丫头说成绝顶聪明,连自己也被她冠上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可见是个憨丫头,八成还是与顾欢相交极好的。 第140章 获救 冯夫人是后宅妇人堆里数一数二的巾帼英雄,她的才能可是当年老侯爷赞不绝口的,老顾侯当年前前后后求了数回,才为儿子顾达开求来了冯家嫡女,进门第一年老候爷就将侯府管家权交给了她,连鲁老太太都不得插手。 真真正正世家大族的千金,自小如男儿一般教养,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 这样聪敏又有底气的母亲,哪里会容得一个妾室来毁掉自己最最疼爱的幺儿。 其中细节不难想象,大约就是石氏想利用顾秀的所谓的“皇子身份”来一步登天,谁知竟被冯夫人发现反将了军,以致于最后顾嫣然满盘皆输。 只是那沐府郡主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林清对此人从未有过听闻。 况且沐府许多年前便与天朝反目成仇,何来沐府郡主与官家生子一说? 再思及宫中那位人人称颂的天下之主,他对中宫皇后的深情,天下皆知,可谓史册罕见。 何以会与其他女子留有骨血? 一则,与这深情帝王素日的秉性不符。 再者说,那精明睿智的帝王手段亦是万万不允许“私生皇子”的存在。 更为蹊跷的是,这等辛秘之事,石氏与顾嫣然又是如何知道,即便石氏再受顾侯宠爱,也是养在深宅大院的妇人,那样捅破天的大事,她一个身份低微又处处受鲁老太太掣肘的妾室,如何知道其中底里? 在杏花村出现的那群追杀顾秀之人,究竟是谁派去的?是石氏,还是顾侯?抑或是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鲁老太太? 即便她们所说的是事实,可沐府郡主与官家的孩子,何以会成为冯夫人之子? 冯夫人聪敏机警,管理顾家数十年,在生顾秀之前,已然生养了二子一女,不可能察觉不到亲生儿子是调包货。按顾秀说的,那些顾家内外的飞短流长,冯夫人一向也是知晓,但她不仅不像顾侯一般冷淡顾秀,反而将他护的更紧。 细想起来,冯夫人反对顾秀留在京城考功名,一味地想让他去边关戍守,这实在不符合一个母亲的寻常想法。既是最疼爱的幺儿,不是留在京城守在自己身边更安稳些么? 冯夫人的两个大儿子,都在边关戍守,幺儿顾秀也不能例外。 长女嫁回了冯家,次女外嫁。 出嫁从夫,本朝的连坐也从不涉及外嫁女。 顾欢虽还未定亲,可从小就放在鲁老太太跟前养着,深受国公老两口宠爱,虽未挑明,但大家也都是默认了顾欢以后是要嫁进鲁国公府。 这一切前因后果关联起来去想,冯夫人更像是在为子女们避祸做安排。 她大概是知晓顾秀的身份,所以才会有如此举动。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认识沐府郡主吗? 真相裹着疑惑一层层卷来,困倦也紧跟而来。 林清趴在长凳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不在柴房了,睁眼便是锦帐绣褥。 小丫头捧着食盒走了进来,见她醒了,忙放下食盒上前笑着问好。 “这是哪里?”林清警惕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 小丫头甜甜一笑道:“这是老太太院里,奴叫小燕儿,是老太太打发来伺候小郎中的。” “老太太?” 她环顾四周,穿鞋下榻。 “老太太醒了吗?我记得我是在西院,怎地来了老太太这里?” 小燕儿噗嗤一笑,似乎心情很不错。 “西院的人这回可算是吃了憋!” 她连说带笑一顿比划,将事情原委讲的清清楚楚。 原来金婆子去找石氏,被许维章发现了,于是顾欢也知道了。 顾欢原本就和西院的人不对付,一听说许九郎的徒弟被西院的人扣住了,当即如炸了毛的猫。 还说什么许九郎既是她的人,那许九郎的徒弟也全是她的人,西院的妖精胆敢动她的人,那她便是要去拼命了。 她带着一帮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去西院要人,遭到石氏阻拦。 于是便隔着院门与石氏对骂起来,闹得阖府皆知,连顾侯也赶来过问。 顾侯还没发问,顾欢就小嘴一瘪,哭得梨花带雨。 她哭着控诉石氏黑了心肠,说许郎中派徒弟去西院刮老桃树油,替她祖母配药,结果石氏派人阻挠,便是想害死她的祖母、顾侯的母亲。 顾侯一听,老母亲生死不明,这石氏胆敢如此,当即动了怒,带着顾欢等人一道冲进了西院。 彼时发现林清被关在柴房,已然痛得昏死过去,手里死死地攒着一个纸团。 顾欢取出纸团,递给顾侯,展开一看却是一副画像。 画的是一位绝色少女。 顾侯眉头一皱,越发恼怒了。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噤若寒蝉。 而后便是石氏被罚去小佛堂跪着守夜,顾嫣然等人也被勒令禁足一个月不许踏出院门。 林清听完,挑了挑眉,这顾欢倒很是护短。 只是不知那许维章可承认自己是她的人。 她笑问道:“石娘子没有分辨吗?顾侯爷见了那画像为何会如此恼怒?” 小燕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她分辨又有何用?左不过是说小郎中闯入了三姑娘闺房,欲对三姑娘行不轨之事。可我们姑娘说了,既是小郎中理亏,为何西院要将人藏起来动私刑,还在针上喂毒,又刚巧挑在老太太性命攸关的当口,那西院必定是要害死老太太好谋夺侯府大夫人的位子!” 她见林清频频看向食盒,忙走过去打开食盒取出一碗清粥并一碟小菜。 “许郎中交待说,小郎中虽解了毒,但还需清淡饮食。” 她布好碗筷退至一旁接着道:“至于侯爷为何见了那画像会如此恼怒,倒是无人知晓,连我们姑娘那般绝顶聪明都猜不透,只是听姑娘说那画上画的乃是个绝色少女,是她平生所见女子中最最标致的,还说无人能与之比肩,我们听了却都不信,我们五爷从前娶进来一位林娘子,那才真真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世间哪里还有比她更好看的美人?” 小燕儿活泼可爱,一面说一面咯咯笑了起来。 林清听着这些话,不由莞尔。那顾欢性子憨直,竟被这小丫头说成绝顶聪明,连自己也被她冠上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可见是个憨丫头,八成还是与顾欢相交极好的。 第141章 她吃完粥菜,找小丫头要水洗漱了一番。 正准备出门去,小丫头进来报,顾侯在东院等她前去问话。 她想了想,取出药粉倒入水盆之中,用帕子沾水将脸上“妆容”悉数洗尽,重又戴上了面具,才脚步匆匆地往东院赶去。 东院的书房,门窗都开着,明亮的光透进来,落在顾达开有些颓丧的背上。 他站在书架前,正盯着一本摊开《诗经》看,听见有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带路的小丫头早已退了出去,东院里,此刻只有顾达开与林清二人。 其余人,都守在东院的各个门口。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柄森冷的长剑,闪着寒光,落在了林清的脖子上。 顾达开的眼中没有一丝温度,他是个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将,他的这柄剑上染过无数亡魂的鲜血。 若林清稍有抵御,恐怕此时也做了这剑下亡魂。 “我姓林,曾经也算是半个顾家人。” 她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绝代的脸。 顾达开似乎十分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手中长剑落下。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回金陵外祖家去了?” 长剑归鞘,他皱了皱眉,面色渐渐冷下来。 “自然是为我夫君翻案!顾侯爷可以忘记发妻恩情,我却不能忘了五郎舍命救我。” 林清缓缓踱着步,上下扫视着架子里一尘不染的书籍。 顾侯爷对发妻冯夫人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绝情。 “恩情?” 顾达开冷笑,一脸漠然地道:“你倒是长情,可惜看上的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见林清也不动怒,只是十分平静地看向自己,顾达开忍下了后面的话。 这少女的眼神,与亡故的发妻,实在太像了。 他不由得别过头去,将视线落在窗外。 “说,你究竟想干什么?拿着沐府郡主的画像,偷溜进石氏的院子意欲何为?” 这样的质问,没有丝毫气势,言语间倒显出十分疲惫。 林清听到沐府郡主四字,不禁眼前一亮。 她强忍住心中种种疑惑,淡淡地笑道:“原来顾侯爷也识得沐府郡主,不知石夫人可也识得那画像上的郡主?” “石氏并非正室,礼不可废。你这样的出身,不该胡乱称呼。” 顾达开居然训了她两句! 这倒是令林清格外诧异,她淡淡一笑,重又改口问了一遍:“石娘子可也识得那画像上的郡主?” “定然不识,当年沐府郡主进宫,被保护得极好,她这样的出身,何曾能见着?” 顾达开想了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来,那日石氏也看到了画像,她当时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想不出来。 “我就是想问问石娘子识不识得画中人,那画中人的一位故人,曾告诉我,石娘子早在二十年前,便见过画中人,那故人让我来问问石娘子当年一段往事的细节。” 林清一面想,一面胡诌。 那幅画根本就是她无意中掉落在地,她在昏睡前想藏好,结果却攥在手里了。 顾达开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脸上神情,疑惑道:“这与那孽畜翻案,有何关联?” 虎毒不食子,顾达开这幅厌憎模样,倒像是巴不得顾秀早死,莫非已经知道了顾秀并非他亲生? “关联可大着呢,顾侯爷与其在这里审我,倒不如去好好问一问您那娇美小妾!” 她颇为轻蔑而又挑衅地看着顾达开,似笑非笑道:“您的那位贵妾,身上犯的罪过,心里藏的秘密,当真是太多太多了!可惜顾侯您只瞧见了她的外皮,那底里的色着,是一样也不知道。这对您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面对林清的言辞攻击,顾达开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思索着缓缓垂下头。 林清顺势追问:“我婆母冯夫人出身诗书世家,她打小的骄傲和能耐,怎会容你将石娘子抬进门来?自打石娘子进门来,你们夫妻间渐行渐远谁最得利?侯爷纵使有些想头,可曾对冯夫人敞开心扉问过一句?真相从来都在那里,只是隔着一层纱而已,便是看侯爷愿不愿揭开而已。” 顾达开眉头深锁,又深深看了案桌上的画像一眼。 “你可是从石氏那里查到了什么?” 他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 林清轻哂:“倒不曾查到什么厉害的,就只是听到三姑娘说五郎实是沐府郡主的儿子。这事,石娘子早就是知道的,就连当年三姑娘的丑事,也是石娘子一力促成。如今三姑娘虽然有些疯癫,但侯爷随便派个人去套话,她亦会说出真相来。” “沐府郡主的儿子?!” 顾达开震惊得两眼发直,他抓起画像一角,额上青筋暴跳。 半是诧异半是懊恨。 “那我们的幺儿呢?”他忽恍然大悟,而后整个人变得颓丧起来,喃喃道:“难怪,陈老安人说幺儿在肚里受了惊,九成九是生不下来,当时她哭得那样伤心,后来竟生下了个活蹦乱跳的胖小子。原来她是真恨了我,连幺儿没了的消息,一点都不曾透露给我,这些年与我龃龉,不过是帮着旁人养儿子,我还以为,还以为……” 林清鄙薄地看着他,冷哼一声道:“你还以为她是背着你与旁人有了野种?真真可笑,数十载夫妻,冯夫人为你生儿育女,替你辛苦操持偌大一个空架子的顾侯府,你倒疑她。真不知是你不知她不懂她,还是这是你一直以来给你自己纳妾找的一个借口。” 这些话如针尖般刺入顾达开的心底,搅动腐烂的心事,令人痛不欲生。 高壮的沙场老将,忽然捂住脸,哽咽不止,老泪纵横。 “人死如烟灭,顾侯还是节哀。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更别在人死后频频打扰她魂魄安息了,这东院很不必日日点灯祭祀,若我是冯夫人必定不愿再见你。” 林清神色沉静,语声冰寒至极:“我救我的人,顾侯护顾府的人,若好便两不相干,若不好就休怪我鱼死网破了。顾秀之所以还姓顾,不过是他的母亲冯夫人希望他姓顾,并非他自己所愿。言尽于此,望侯爷好自为之。” 说完,缓缓行了一礼,便跨门而出了。 第141章 她吃完粥菜,找小丫头要水洗漱了一番。 正准备出门去,小丫头进来报,顾侯在东院等她前去问话。 她想了想,取出药粉倒入水盆之中,用帕子沾水将脸上“妆容”悉数洗尽,重又戴上了面具,才脚步匆匆地往东院赶去。 东院的书房,门窗都开着,明亮的光透进来,落在顾达开有些颓丧的背上。 他站在书架前,正盯着一本摊开《诗经》看,听见有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带路的小丫头早已退了出去,东院里,此刻只有顾达开与林清二人。 其余人,都守在东院的各个门口。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柄森冷的长剑,闪着寒光,落在了林清的脖子上。 顾达开的眼中没有一丝温度,他是个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将,他的这柄剑上染过无数亡魂的鲜血。 若林清稍有抵御,恐怕此时也做了这剑下亡魂。 “我姓林,曾经也算是半个顾家人。” 她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绝代的脸。 顾达开似乎十分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手中长剑落下。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回金陵外祖家去了?” 长剑归鞘,他皱了皱眉,面色渐渐冷下来。 “自然是为我夫君翻案!顾侯爷可以忘记发妻恩情,我却不能忘了五郎舍命救我。” 林清缓缓踱着步,上下扫视着架子里一尘不染的书籍。 顾侯爷对发妻冯夫人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绝情。 “恩情?” 顾达开冷笑,一脸漠然地道:“你倒是长情,可惜看上的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见林清也不动怒,只是十分平静地看向自己,顾达开忍下了后面的话。 这少女的眼神,与亡故的发妻,实在太像了。 他不由得别过头去,将视线落在窗外。 “说,你究竟想干什么?拿着沐府郡主的画像,偷溜进石氏的院子意欲何为?” 这样的质问,没有丝毫气势,言语间倒显出十分疲惫。 林清听到沐府郡主四字,不禁眼前一亮。 她强忍住心中种种疑惑,淡淡地笑道:“原来顾侯爷也识得沐府郡主,不知石夫人可也识得那画像上的郡主?” “石氏并非正室,礼不可废。你这样的出身,不该胡乱称呼。” 顾达开居然训了她两句! 这倒是令林清格外诧异,她淡淡一笑,重又改口问了一遍:“石娘子可也识得那画像上的郡主?” “定然不识,当年沐府郡主进宫,被保护得极好,她这样的出身,何曾能见着?” 顾达开想了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来,那日石氏也看到了画像,她当时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想不出来。 “我就是想问问石娘子识不识得画中人,那画中人的一位故人,曾告诉我,石娘子早在二十年前,便见过画中人,那故人让我来问问石娘子当年一段往事的细节。” 林清一面想,一面胡诌。 那幅画根本就是她无意中掉落在地,她在昏睡前想藏好,结果却攥在手里了。 顾达开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脸上神情,疑惑道:“这与那孽畜翻案,有何关联?” 虎毒不食子,顾达开这幅厌憎模样,倒像是巴不得顾秀早死,莫非已经知道了顾秀并非他亲生? “关联可大着呢,顾侯爷与其在这里审我,倒不如去好好问一问您那娇美小妾!” 她颇为轻蔑而又挑衅地看着顾达开,似笑非笑道:“您的那位贵妾,身上犯的罪过,心里藏的秘密,当真是太多太多了!可惜顾侯您只瞧见了她的外皮,那底里的色着,是一样也不知道。这对您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面对林清的言辞攻击,顾达开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思索着缓缓垂下头。 林清顺势追问:“我婆母冯夫人出身诗书世家,她打小的骄傲和能耐,怎会容你将石娘子抬进门来?自打石娘子进门来,你们夫妻间渐行渐远谁最得利?侯爷纵使有些想头,可曾对冯夫人敞开心扉问过一句?真相从来都在那里,只是隔着一层纱而已,便是看侯爷愿不愿揭开而已。” 顾达开眉头深锁,又深深看了案桌上的画像一眼。 “你可是从石氏那里查到了什么?” 他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 林清轻哂:“倒不曾查到什么厉害的,就只是听到三姑娘说五郎实是沐府郡主的儿子。这事,石娘子早就是知道的,就连当年三姑娘的丑事,也是石娘子一力促成。如今三姑娘虽然有些疯癫,但侯爷随便派个人去套话,她亦会说出真相来。” “沐府郡主的儿子?!” 顾达开震惊得两眼发直,他抓起画像一角,额上青筋暴跳。 半是诧异半是懊恨。 “那我们的幺儿呢?”他忽恍然大悟,而后整个人变得颓丧起来,喃喃道:“难怪,陈老安人说幺儿在肚里受了惊,九成九是生不下来,当时她哭得那样伤心,后来竟生下了个活蹦乱跳的胖小子。原来她是真恨了我,连幺儿没了的消息,一点都不曾透露给我,这些年与我龃龉,不过是帮着旁人养儿子,我还以为,还以为……” 林清鄙薄地看着他,冷哼一声道:“你还以为她是背着你与旁人有了野种?真真可笑,数十载夫妻,冯夫人为你生儿育女,替你辛苦操持偌大一个空架子的顾侯府,你倒疑她。真不知是你不知她不懂她,还是这是你一直以来给你自己纳妾找的一个借口。” 这些话如针尖般刺入顾达开的心底,搅动腐烂的心事,令人痛不欲生。 高壮的沙场老将,忽然捂住脸,哽咽不止,老泪纵横。 “人死如烟灭,顾侯还是节哀。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更别在人死后频频打扰她魂魄安息了,这东院很不必日日点灯祭祀,若我是冯夫人必定不愿再见你。” 林清神色沉静,语声冰寒至极:“我救我的人,顾侯护顾府的人,若好便两不相干,若不好就休怪我鱼死网破了。顾秀之所以还姓顾,不过是他的母亲冯夫人希望他姓顾,并非他自己所愿。言尽于此,望侯爷好自为之。” 说完,缓缓行了一礼,便跨门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