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李夭桃》 第1章 卖枣子的李小幺 北风凄厉的啸叫着,卷着密集的雪团,在阴暗空旷的天地间肆意暴虐,雪团在狂风的卷送下,硬的如同砂石,狂暴的砸向苍茫旷野中一座破庙。 庙宇已经坍塌的差不多了,只有正殿还算完好,正中的观音像油漆斑驳,端坐在莲台上的观音大士,眼帘半垂,悲悯的俯看着世间。 观音像左边背风的角落里,四个黄瘦的男子寒缩在篝火旁,背靠着观音像的一个骨架高大的男子怀里,抱着个瘦的皮包骨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头绵软无力的靠在男子胸前,无知无觉的闭着眼睛,只有鼻中那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是个活物。 高大男子正一只手托着小姑娘的头,一只手拿着勺子,小心翼翼的将温热的米粥往小姑娘嘴里灌。 殿外突然一声炸雷,闪电瞬间将天地间照的通明,狂风凄厉的啸叫着,卷着雪团,飞速旋转着,仿佛有灵性般,从空旷遥远的天空直直的砸向破庙,穿过殿门,绕过观音,扑向殿内的人和火,旺旺的火堆应声熄灭, 李小夭不知道自己在那美丽到极致又冰冷到极致的海底沉了多久,一股热热的暖流突然呛进嘴里,涣散的意识骤然聚拢,李小夭挣扎着想浮出水面,手脚却半分也动不了,急切慌乱中,李小夭猛的睁开了眼。 “幺妹醒了!” 一声惊喜异常的尖叫刺入李小夭的耳膜,刺的她烦躁无比,李小夭只觉得身体一侧燥热的仿佛有火在猛烈的烤,四肢却一片阴寒和麻木,沉甸的呼吸间,胸口如万把钢针乱扎。 耳边的咶噪引得脑子里一个凄厉的声音突兀的啸叫起来,那声音仿佛是几百只尖利的钢爪,拼命要撕裂她,撕成碎片扔出去,痛楚中,胃里一阵抽动痉挛,刚才那股子温热直直的喷涌出来,李小夭痛的下意识的想蜷起身体,却半分也动不得,身体仿佛不是她的,脑子里的声音更加凄厉尖锐,极度痛楚中,李小夭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殿外,远处的风雪已经静默下来,只有破庙周围,高速飞旋着无数支大小不一的旋风,旋着雪团尘埃,低低的呜咽着,凄厉的尖叫着,不愿意退,又不敢进。 ……………… 太平府九桥门大街的长丰酒肆里,茶饭量酒博士大刘捧着食牌从福字甲号雅间里出来,四下转头,看到过厅一角站着的一个身穿白虔布衫、胳膊上搭着条干净的青花手巾,双手捧着个干净到发亮的红漆托盘的少年郎,忙招手笑道:“小幺,福甲号客官要吃阿胶枣儿,快去!” 李小幺清脆的答应一声,托着托盘,脚步轻快的往福字甲号雅间过去。 “客官,送阿胶枣儿的。”李小幺声音刚落,门帘从里面掀起,门帘内,一左一右两个精壮汉子虎视耽耽的盯着李小幺,迎着四个大眼珠子,李小幺稍稍弯起眼睛,露出明朗干净的微笑。 说来悲哀,这皮囊,竟远不如她从前那个好看,唯一胜得过从前的,就是这笑容了,照林先生的说法,笑起来如菡萏绽放于朝霞中,令人无法不心喜意动。 李小幺托着托盘进了雅间,正中的桌子旁,坐着四位客人,七八个眼神犀利的精壮护卫错落有致的站屋子四周。 主座上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贵公子。贵公子一身月白绸长衫,头发用一枝水头极好的大云头青玉簪绾着,面部轮廓分明,五官精致,剑眉星目,眼神亮的让人不敢直视,正带着丝丝欣赏上下打量着她。 “太平府果然物华人盛,连酒肆的小厮,也有这样的人品气度。”贵公子缓缓摇着折扇夸奖道,咬字清楚而重,是北地人。 李小幺脸上的微笑不变,更显的从容淡然、气度不凡。这夸奖,她听的多了,要不是这样的人品气度,她的枣能卖的这么贵这么快! 李小幺掀起托盘上盖着的雪白夏布,托了两碟阿胶枣儿放到桌子上,垂下托盘,往后退了两步,这是最后两碟阿胶枣儿了。 “你这两碟枣子多少大钱?”坐在最下首的中年男子笑问道。 “随公子赏。”李小幺看着上首的贵公子答了句,笑意更浓。 贵公子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笑起来,眉梢微挑,探头看了看两碟枣子,慢吞吞的问道:“公子我要是不赏呢?” “这枣子能得公子这样风华绝代之人青睐,已经是它的福份了。”李小幺看着贵公子,很认真的答道,坐在贵公子左边的中年男子想笑又急忙忍住,右边的青年男子就放肆多了,用扇子掩着嘴,笑得肩膀抽动,贵公子斜睇着一脸认真看着他的李小幺,闷’哼’了一声,抬手示意,“赏他!” 坐在下首的中年男子从荷包里摸了只二两的小银锞子出来,递给了李小幺,李小幺笑容不变,淡定的接过银锞子,微微躬身谢了贵公子,退了出去。 贵公子紧盯着李小幺,一直看着她转个弯看不见了,左边的中年男子看着他,低低说道:“一个有趣点的小厮罢了,二爷,咱们此行事关重大,生不得枝节。” “嗯。”贵公子往后靠到椅背上,掂了只枣儿看了看,又丢到了桌子上。 ……………… 大刘和到厨房和铛头报好了菜,李小幺已经一脸愉快的转了回来:“谢谢大刘叔!” “卖完啦?”大刘看着李小幺拎在手里的托盘问道。 “嗯!”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大刘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跟着她也笑了,“那快去后厨找你哥去,肯定给你备好好吃的了,你卖完了,那些伢子们也就能开市卖东西了!” 李小幺谢了大刘,拎着托盘,蹦蹦跳跳奔往长丰楼后厨。 后厨间里正一片忙碌,李宗贵正忙着拆一只半熟的猪头,见李小幺进来,放下手里的尖刀,就要站起来,旁边的白案厨子老方站起来,拍着李宗贵的肩膀示意着:“你忙你的,这猪头铛头急着用呢,我空着,给小幺拿吃的去!” “谢谢方叔!”小幺甜甜的谢道,熟门熟路的从门后搬了只高凳出来,放到李宗贵案子旁边,又搬了只小杌子过来。 老方从汤锅里拣了大半碗羊杂,又从灶头边拿了只烤饼过来放到碗上,连碗放到高凳上,再转过去,盛了碗红米粥端过来。小幺洗了手坐到小杌子上,掂起筷子,深吸了口气,“真香!” “尝尝这饼!这可是方叔特意给你打的,看看,上面全是胡麻粒!”老方指着烤饼笑道。 李小幺拿起饼子咬了一口,享受的眯起了眼睛,就是这个味啊!这才叫烧饼! 旁边正揉着面的小秦转过头问了句:“小幺,你的阿胶枣儿这么快就卖完了?” “嗯。”小幺慢慢嚼着饼和肉,含糊的应了一声,李宗贵干净利落的拆完了猪头,一边伸手再拎一只猪后腿过来拆骨,一边转头看了眼小幺,关切道:“没累着?” “没,我就在过厅里站着,盯着那些隔间卖枣子,不累。”小幺喝了口粥,看着忙得片刻不歇的李宗贵:“贵子哥别说话,别分心,小心手,我吃了饭就去找水生哥,等会儿和水生哥一起回去。” “好,路上小心点,别净顾着看热闹。” “嗯。”小幺慢慢吃完了饭,将碗拿过去洗好,回来将托盘收好,和李宗贵、老方等人打了招呼,出了后厨,从长丰楼后角门出来,沿着狭长的青石巷,往潘楼街的朱家书肆找三哥魏水生去了。 李小幺,应该叫李幺妹,还是李小夭?叫什么都行啦,反正她知道自己是谁就行了。 李小幺捻着荷包里的几小块碎银子和那个银锞子,心情舒畅的眯起了眼睛。 这日子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在太平府这个繁华的销金窝里,到处是挣钱的路子,也到处是花钱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可是她李小幺的大爱! 李小幺转出幽静的青石小巷,转进一条热闹繁华的大街。 迎面是梁家珠子铺,隔壁是李家香铺,再过去是王大麻子分茶店、楼家梅花包子铺,这边是唐家漆器行、大相国寺、钟家药铺…… 路中间,一对对矫健、骄傲的俊马高昂着头,拉着雕饰精美、垂着绣帘、珠帘,散发着幽香、浓香的车子,优雅的小跑而过,间或有华服公子哥儿骑着俊马,在衣饰鲜亮的仆从簇拥下,呼啸而过。 李小幺站在街边,满眼羡慕的看着那一辆辆宝马香车,有房有车,是她第一阶段奋斗目标!至少,她要先做回有钱人!用回她用惯了的那些精致美丽的一切。 呆站了片刻,李小幺才继续悠悠然然往前晃。 今天运气好,福字号那群北地人出手真是大方,一赏就是二两银子!足足二两还挂点零,抵得过她卖几百斤阿胶枣子挣的钱了!今天真是财星高照! 有了这二两银子,今天就可以去找温家果子行谈谈了,她要一粒粒挑着拿阿胶枣儿! 她卖的枣子要是最好的才行,这样才能卖出口碑。有口碑的枣子才能卖出最好的价钱,有了口碑,也才能做自己的作坊,自己做枣子卖到各家酒肆。 温家果子行管着拿货谈价钱的,是精明能干的温家大娘子,温娘子看水生哥的那双眼······ 嘿嘿,她李小幺就是看这个眼力最好。温娘子那点小爱慕、小心思,别想瞒过她的眼睛! 水生哥也真是帅气俊俏,高而挺拔,瘦削若竹,柳眉星目,冷峻中带着隐隐的忧郁,长的好,功夫好,字写得好,能文能武,就连她刚看到时,也口水心水过呢。 嗯,不过跟今天这个帅哥比,水生又差的不少。 今天这个,算得上是真正的极品啊,算上前面一世,这样的帅哥也不多见。精致硬朗,难得这两样融于一体又和谐无比。 看那样子,必是身居高位的人,也就是因为居于高位,才能有那样的气势,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带了那么多护卫······ 这样的极品帅哥,可遇不可求,要是从前······要是从前多好,一定要凑上去说说话,说什么也得要个手机号,加个微信什么的······说不定还能有点什么和什么…… 唉,从前的自己,也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美女啊,如今这皮囊,竟还不如原来那个好看!远不如! 唉,又想哪儿去了,关这皮囊什么事,如今这样的地方,还想往哪儿凑?凑上去就活不成啦…… 那帅哥看她那眼神,肯定愿意收下她,收她做个姬妾奴婢什么的。这个世间,做了妾侍奴婢,那就是沦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些日子,她至少明白了这个道理。 唉,如今她活在这个世间几乎最底层,皮囊好了才是祸根呢。 就是现在,麻烦就不少了,算了算了,不想这个,不能想这个了,一想起从前……她就难过的想流泪,跟从前比,如今这日子,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 不想这些没用的了,还是想想如何用一用三哥这把利器,不用可是白不用,正好,也给温娘子一个尽心的机会么…… 那温娘子能干是没话说,就是人长的,也太五大三粗了…… 李小幺一边转头看着热闹,一边胡思乱想。 她如今卖枣子,是耍了滑头的,人家一碟枣子是堆尖了卖,她一碟枣子,虽说摆的好看,可比那堆尖了的,正经少了不少。因为这个,她从来不说价钱,只让客人看着赏。 好在到长丰酒楼的人,几乎个个财大气粗,这看着赏的,只有多,没有少的,不过都是多个几个大钱,象今天这样的赏,还是头一回!足足二两银子啊!李小幺又捏了捏荷包,满意的叹了口气。 前面是张记生炒肺,李小幺抽着鼻子,闻着那浓郁的香味,顿住脚步,二槐哥最爱吃这个,等会儿回来,买上两三斤,让二槐哥吃个够!她今天发小财了。 李小幺左右转着头,看着热闹,晃晃悠悠慢慢逛着街,正要转进潘楼街时,前面一阵骚乱,路中间的车子急急慌慌的往两边避让,路两边的行人和店铺里的掌柜伙计赶紧跑出来看热闹。 李小幺个子小力气小,被人群挤在后头,眼前除了一只只伸长的脖子,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支着耳朵听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 “哎,来了来了!” “这可是正两品的大官呢!啧啧,一会儿就断头菜市场了!” “也是该杀,听说南越直打进来百余里,池州府死了多少人哪!一条条都是命!” 李小幺上前拉了拉一个伙计的衣袖,笑着问道: “小哥,这是要杀谁的头啊?” 第2章 枣子的拿法 伙计转头看了眼李小幺,热情的答道:“是池州制置使宋公升宋大人,小哥你不知道,去年年底,南越跟咱们吴国又打起来了,这宋公升守着池州府,竟然被南越人打进来百余里,皇上只好又遣了曲大人过去做统制,曲大人不但把南越人打了回去,还打进南越国几十里,这不,皇上就生气了,说宋大人贻误战机,拉出来杀头了。” “唉,你们听说没有?这宋公升还是皇亲呢,他妹子是皇长子妃,正经的皇亲国戚。听说,皇长子为了给他求情,在午门外直跪了大半天,皇上也没答应。”旁边一个伙计挤过来,一脸你们都不知道就我知道的得意道: “嘿嘿,你那是知一不知二,那是因为吴贵妃不喜欢皇长子,吴贵妃可厉害了,能当皇上半个家!听说那吴贵妃长的跟仙女一样,一笑起来,连神仙都得从云头上跌下来!” “再好看也是三十大几的婆姨了,能笑的神仙跌下来?!一看你就是瞎说!”旁边一个年纪大点的伙计,撇着嘴角道。 李小幺乐不可支的听着伙计们的八卦,掂了半天脚尖,见实在看不到什么,就贴着店铺墙壁一路挤过去,转进了潘楼街。 朱家书肆后面的抄书间里,魏水生坐在抄书案前,正一笔一划的抄着本书,李小幺一路打着招呼进来,魏水生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笔,起身从旁边挪了个板凳过来,示意李小幺坐下,再到旁边的茶水案上倒了杯热茶递给李小幺。 书肆给佣书匠提供不错的茶叶,李小幺每天的日程差不多:在长丰楼吃饱了饭,再到朱家书肆喝几杯茶,看一下午书。就算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她也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让自己生活的有质量、有品味。 李小幺喝了半杯茶,转头看了看满屋低头安静抄书的佣书匠,往魏水生身边凑了凑,低低说道:“水生哥,我刚才来时,看到池州制置使宋公升被押去杀头了。” 魏水生正要说话,旁边一个花白胡子的佣书匠皱着眉头看了李小幺一眼,李小幺吐了吐舌头,往后缩了缩,不敢再说话。魏水生温和的笑着揉了揉李小幺的头,坐下来继续抄书,李小幺探头看着几案上堆着的几本书,翻了翻,取了一本过来,连人带凳子往后靠到墙壁上,喝着茶,看着书。 送过来抄写的书,听说本本都非常珍贵,有些是抄了要送人,有些是借来的书,抄一份自己留着,有些,则是自己收的书,再抄个一份两份的,备着万一。 李小幺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她一个下午可以看完一本书,这些柔软古朴的线装书,每一本都很薄,没有厚的。 魏水生每抄完一页书,就转头看看李小幺的杯子,见杯子空了,就起身再帮她倒满。 夕阳西落,魏水生收好纸墨,洗了笔砚,擦干净手,脱了身上的青布长衫,仔细叠好收好,叫着李小幺:“小幺,该走了。” 李小幺从书里恍回神,忙放下手里的书,端起杯子,将茶一口喝干,跳起来,拉着魏水生的手:“走!回家了!”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出了门,拉着他往金梁桥街过去:“水生哥,咱们从金梁桥街绕回去,我今天发了注小财,有个客人,一份阿胶枣儿,居然给了我二两银子!咱们去成记买一斤荔枝腰子给水生哥你吃,再买一斤胡店的白切肉给大哥,再去张记买个两三斤生炒肺,让二槐哥吃个够!嗯,再买一斤狮子糖,我和贵子哥吃!” 魏水生被李小幺说的忍不住笑:“看样子,你是要把这二两银子吃光花光了?!” “二两银子呢!哪里花得光!水生哥,你再陪我去趟温家果子行,咱们跟温娘子再说说拿货的事。”李小幺眯缝着眼睛笑的含义万千,魏水生低头看着她,奇怪问道:“上次不是说好了,让你赊帐,十天一结,这又要说什么?” “咱们现在有钱了,不用再赊帐了,我先给她钱,那枣儿,我要一个一个挑着拿。” “那价钱呢?” “价钱当然不变啦!我倒是想再便宜点儿,就怕她不肯!”李小幺理直气壮的说道,魏水生失声笑起来:“你还想便宜?这买东西,一个一个挑是一个一个挑的价线,大把拿是大把拿的价钱,你要一个一个挑枣儿,人家肯不肯且不说,就是肯了,那价钱也上去了。” “就这价,我先付钱,让我一个一个挑着拿,水生哥,咱们去试试,也许人家肯呢,不试怎么知道?”李小幺摇着魏水生的手:“再说了,我一天只拿五斤枣儿,又不多,就是一个一个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魏水生抬手拍着额头,无可奈何的答应着:“好,咱们就提一提,人家若不肯,就不能再多说了,这么拿人家的货,到底是咱们理亏。” “嗯嗯嗯。”李小幺连声答应着,眼睛里汪满了笑意,她才不理亏呢,美男帅哥也不是白看的! 两人买了吃食,魏水生拎着,李小幺一路上唧唧呱呱不停的说着话,进了温家果子行。 温娘子正在里间盘着帐,听到李小幺响亮亲热的叫声,急忙迎出来,抬眼看到魏水生,呆怔了下,脸颊泛起红意,下意识的抬手拢了拢头发。 李小幺瞄着温娘子,笑的眼睛弯弯,伏在柜台上,将手里的小银锞子伸过去:“温姐姐,这是这十天的果子钱,一共二两银子,你称称。” 温娘子接过银子,一边拎着小秤称着银子,一边满身不自然、却又极力装着若无其事的说笑着:“小幺今天倒来的早,买什么好东西了?” 李小幺笑眯眯的看着温娘子称银子,并不答她的话:“银子够不够?” “够!倒多了半钱,我钳给你。”温娘子放下秤,四下转身寻夹剪,李小幺忙摆着手笑道:“不用不用,我哥说了,温姐姐人最好了,这果子银子,要给足了,只能多,可不能少的!” 温娘子放下银子,努力要显得落落大方,可只敢看了魏水生一眼,垂着眼皮谢道:“多谢您,小幺卖些果子也不容易,下次可不能再给多了。” 魏水生有几分无奈的微笑着,踌躇了片刻,诚恳的谢道:“这一阵子赊帐,多谢您,如今小幺挣到了本钱,往后就不用赊帐了。” 温娘子脸上闪过丝失望,魏水生正为难,没留意温娘子的神情,尴尬的咳了几声,口齿含糊的接着道:“前一阵子多亏您赊帐,如今有了本钱,这果子钱就先付,就五日一付,每天还是五斤枣儿,就是······” 魏水生又咳了几声:“小幺想一个一个挑着拿枣子,价钱……不变。” 温娘子眨了眨眼睛,有些怔神的看着魏水生,对着很魏水生,她反应相当慢。 李小幺急忙凑过去,笑容甜甜的解释道:“姐姐,你也知道,我一场大病刚好,卖果子时候一长,人就受不住,我哥心疼我,总怕我卖果子累病了。姐姐,要是我的果子比别人的好,卖的就快多了,也就不会累着了,我哥也就放心了,你说是不是?我一天只拿五斤果子,挑不挑的,您家一天上百斤的枣子,也觉不出来不是。” “不是这么说······”温娘子瞄着脸上泛起红晕的魏水生,倒比魏水生更加为难起来。 李小幺从魏水生手里夺过那包狮子糖,推给了温娘子:“温姐姐,这是我哥给你买的。” 魏水生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正要说话,却被李小幺狠狠的踩了一脚。 李小幺一边狠狠的踩着他,一边急急的接着说道:“姐姐,往后我就这个时辰过来挑枣子,这个时候没人,挑枣子没人看见。我哥要是有空,就让他过来跟我一起挑,也就一会儿功夫就好了,什么也不耽误您,姐姐对我好,我哥都记在心里呢。” 魏水生郁闷的看着李小幺,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幺妹大病一场活过来之后,怎么就变得赖滑至此了?这满肚皮的鬼心思…… 李小幺可不管他郁不郁,将手里的银子块塞到魏水生手里,抬着他的手往前送:“姐姐,这是一两银子,不大足,再补十个大钱给您。” 温娘子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魏水生手里托着的银子,李小幺飞快的在柜台上排出十个大钱,笑容灿烂的道着谢:“多谢温姐姐。” 温娘子一枚一枚掂起铜钱,看着李小幺交待道:“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生意,你可别外头说去,要是让人知道了,我这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姐姐放心!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为难!不然我哥也不答应啊。”李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愉快非常的跟温娘子挥着手,被魏水生拎出了温家果子行。 出了温家果子行,李小幺低低的一声欢呼,甩开魏水生,掂着脚尖,在魏水生前面转着圈、雀跃蹦跳。 魏水生看着喜气洋洋的李小幺,到嘴的责备话又咽了回去,算了,还是让大哥管教她,这丫头,越来越不象话。 李小幺和几个哥哥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五个人,租了靠着院墙的一明一暗两间厢房,里间挂了帘子给李小幺住,兄弟四个住在外间。 他们并不是太平府人,是去年南越和吴国那场仗之后,从池州府逃难过来的,这事,说起来话长。 第3章 家史 李家住在池州府李家村,在乡下算是富足之家,父亲是个拳师,这功夫看来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大约功夫还不错,因为好象在十里八乡很有点小名气。 李家阿爹平时在家收收徒,偶尔也应人家邀请走走镖,李家阿娘是秀才家姑娘,识书达礼,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出身。李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李宗梁,老二李宗栋,老三李宗福,最小的就是李幺妹。 去年冬天,吴国和南越国的战火烧进了李家村。 半夜里,李家村也不知道是被吴国的溃兵,还是南越的前锋,围住屠村。 李家阿爹带着十几个徒弟,虽说能打,可到底敌不过有枪有箭有盔甲、成建制的兵将,被射成了一只刺猬,李家阿娘也被射死,三兄弟中,两个小的被长枪刺死。 整个村子三百多人,最后只逃出了他们五个。李幺妹被大哥李宗梁背着,被一根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木棍击中了后脑,一直晕迷不醒,直到有一天晚上,在一间破庙里,李小夭在这具身子里醒过来。 李小夭,其实就是李幺妹,自然是个小娘子,今年十四岁,生在五月初十,九死一生好了之后,硬要把自己充作男孩子,名字也从幺妹,叫成了小幺。 她是最小的那个,吴地的风俗,最小的就叫小幺。 小幺自己又给自己找了份活,每天到长丰楼卖阿胶枣儿。人家卖一斤阿胶枣儿赚二十个大钱,她至少赚四十个大钱,偏卖的还比别人快,过去长丰楼没几天,只要她的枣儿不卖完,别的男孩子的枣儿就卖不动。 因为这个,几个一直在长丰楼卖枣儿的男孩子在后巷里堵住她,想要教训教训她,最好把她打出长丰楼,却被她一声高喊,喊出了在后厨做工的哥哥李宗贵,几个人倒被李宗贵一通拳脚打的鼻青眼肿。长丰楼的掌柜又偏着她,几个男孩子也只好认了这事。 好在李小幺一天只卖五斤枣儿,多一个也不卖,倒也没让大家亏去太多,渐渐的,大家也就习惯了,每天等她卖完了枣儿再开始做生意。 李宗贵小名贵子,是李小幺没出五服的堂哥,从小死了父亲,娘没守两年就改嫁走了,李家阿爹就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养大。 贵子长得有几分猴相,也真的很有几分猴子的长处,头脑灵活,反应极快,耳朵特别好使,就是说起话来,也比别人快上不少,可话却不多。 刚到太平府没几天,他最先在长丰楼后厨找了份肉案剔骨的活,李小幺也是跟着他,才去长丰楼卖上了阿胶枣儿。 魏水生原是大富人家的子弟,不过,李小幺不太确定他们说的大富,到底是不是她理解中的大富。 反正魏水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丫头,或者他家里根本就没有丫头,不过魏水生倒有过奶娘。 魏水生自小聪明,四五岁上父亲就请了先生到家里教他,一心盼着他能考个秀才举人回来,也好光光宗、耀耀祖,可魏水生长到十一二岁,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读书,一心要当个侠客,打听到李家村有高人,就偷跑出去学武,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拣了条命。 魏家紧邻着南越国,魏水生跑到李家村那时候,两国正打着仗,一支溃兵经过庄子时,洗劫了魏家,然后放了一把火,一家人,只有魏水生因为淘气拣出条命,从此,十一岁的魏水生就成了李家的一员, 魏水生一个人坐着时,总散发着几分淡淡的伤感寥落,他话不多,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人也文质彬彬的象个书生,毕竟读过六七年的书,比起二槐、贵子,气度优雅从容得多。 贵子说他功夫很好,动起手来又准又狠,比他厉害多了,可小幺还没机会看他动手,她只看到贵子打人很厉害。 魏水生写的一手好字,年后在书肆里找了份抄书的活,李小幺卖完了枣儿,就去找他喝茶看书。 李二槐是李家阿爹走镖路上拣回来的孩子,到李家时只有两三岁,暂时跟着姓了李,因为是在两棵槐树下拣的,就给他起名叫二槐。 原本是说等他长大成人后,就带他回去找找爹娘兄弟,若能找到,也好认祖归宗,不过据李小幺看起来,二槐对于姓李极其满意,半分要认祖归宗的意思也没有。 李二槐长的粗壮,力气大,饭量大,也极能吃苦,几个人中,活都是他干,或者说,脏活累活粗活都是他干,他却干的乐哈无比。 二槐手也算巧,编草鞋、筐子、竹席,甚至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他都会,编出来的草鞋、筐子,四平八稳,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就是让人觉不出精巧,怎么看都少了份灵气。 二槐嘴笨话却多,他说起话来,越是想奉承夸奖,那话说出来,就越让人听着闷气,是出了名的臭嘴槐。 大哥叫李宗梁,是李小幺嫡嫡亲亲的亲大哥。 李宗梁和李二槐如今在一家粮食行做伙计,李宗梁识字,反应快、帐头清,脑子十分清爽,已经是粮行的小帐房了。 二槐心思简单,宁出力不操心,在粮行里挣个力气钱,因为特别实在、特别肯干,上上下下人缘极好。 李小幺在破庙里醒过来时,别的都还好,就是两条腿没有半点知觉,几个人带着她先是到池州府求医,池州府的万大夫说是经脉闭塞,让他们到太平府找神针国手王大夫诊治。 几个人就从池州府又赶到太平府,在王大夫那里针了几个月,总算是保住了李小幺的两条腿,等李小幺的腿好了,几个人在这太平府,已经算是安稳下来了。 ……………… 魏水生拎着几包熟菜,跟在一路雀跃的李小幺后面,进了院子。 “看小幺这高兴的,有什么喜事?”住在李小幺隔壁的沈婆子一边弯腰炒着菜,一边扭头看了眼李小幺和魏水生,笑着打招呼。 “今天有个客人赏了我几个钱!”李小幺跳进院子,欢快的答道。 李二槐正蹲在檐廊下的地锅前,举着几根麻杆烧饭。 这么烧饭是李二槐的绝活,大火把米煮开,换上一把麻杆,麻杆烧完,再闷上半刻钟,一锅饭就好了,香气扑鼻不说,满锅的锅巴金黄酥脆,是李小幺最爱的美味。 李小幺跳到李二槐身边,弯腰俯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二槐哥,我今天多挣了好多钱,给你买了三斤生炒肺,从张记买的!” 二槐猛的吸了口口水,转过头,垂涎三尺:“我就说,幺妹最好!” “小幺!再叫错以后没得吃!”李小幺恨恨的跺了跺脚,转身进屋。 魏水生已经进了屋,将手里的荷叶包放到桌子上。 大哥李宗梁正认真记着帐,忙放下笔收拾好,站起来,拿了几只大碗过来,两人将荷叶包拆开,将菜抖进大碗里。 李宗梁看到李小幺进来,转过身,抬了抬下巴示意床上的包袱:“幺妹快去看看,孙阿婆又让人给你捎衣服来了。” 李小幺跳到床前,打开包袱,抖出条翠绿的裙子和一件淡绿的孺衫,往身上比划了几下,小心的叠了起来,叹了口气:“我如今是男人了,不能穿裙子的!” 李宗梁看着魏水生,两人都是一脸无奈的笑。 魏水生过去两步,看着床上的包袱,很是感慨,“幺妹就是福气好,去年咱们在池州城,不过住了那么几天,孙阿婆就疼幺妹疼到心里去了,这大半年,捎了四五趟衣裳了。” “可不是,也多亏了孙伯,咱们才能顺顺当当的到这太平府,治好幺妹的腿。”李宗梁也感慨起来。 李小幺包起包袱,包袱下露出双新鞋子,李小幺拿起来比划着问道:“这鞋子也是阿婆捎过来的?太大了,这针角······” 李宗梁转头看到鞋子,脸上泛起层尴尬的红晕,“不是,那是对门柳娘子送过来的。” “噢……”李小幺瞄着大哥,拖长了声音,“这么大,肯定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魏水生看看李宗梁,又看看李小幺手里的鞋子,笑起来,跟着起哄,“幺妹拿过来,让我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那是人家柳娘子给大哥做的!关你俩什么事!”二槐拍着手进来,凑到桌子前,伸手掂了块炒肺片扔到嘴里,一边响亮的嚼着,一边说道。 李小幺拍着手里的鞋子,走到李宗梁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看上她了?” “没有!” “真没有?”李小幺仰头看着大哥,神情十分严肃,“可不能口是心非!你要是真没看上,我就把这鞋给人家送回去了!” “送回去,刚才我就想送回去,看柳伯柳婶都没在家,她家就她一个人在,怕惹了闲话,没敢过去,你给送回去。”李宗梁声气平和,看来真不在意。 李小幺长长的舒了口气。 那位柳红姑娘,长的倒是不错,削肩水蛇腰,柳眉杏眼,也就是嘴唇太厚了点,人很良善,一点坏心眼也没有,确切的说,是根本没心眼,人笨到旁边身上下就一个’蠢’字,这样的人,可配不上她家大哥。 这娶媳妇是最最要慎重的事,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这么个笨的让人无语,连双鞋子都做不周正的女人,长的再好,也不能做她李小幺的嫂子! “那我去了?”李小幺晃着手里的鞋。 “去,别多耽误,赶紧回来吃饭。”李宗梁嘱咐了句,李小幺答应了,拎着鞋子出了门,往斜对门柳家过去。 第4章 隐忧 李小幺在门口叫了声柳姐姐,柳娘子哎了一声应了,李小幺歪着头,看着整个人堵在门口,弯着腰滴着汗,正用力擀面条的柳娘子,迟疑了下,干脆从柳娘子背后硬挤过去,将背后的鞋子送到柳娘子面前晃了晃,连说带笑,“我大哥让我送回来的,大哥让我谢谢柳姐姐,他说他不少鞋子穿,让柳姐姐以后不用再费心了。” 柳娘子直起身子,抬手用手背抹了把汗,面粉从手上沾到额角,厚厚的嘴唇半张着,呆怔怔看着李小幺,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小幺说完,往后跳了半步,将鞋子放到桌子上,嘿嘿笑着,从柳娘子身后飞快的挤了过去,却差点撞到站在门外两三步的青年男子身上。 李小幺刹住脚,抬起头。 站在门口的,是住在柳家隔壁的黄远山。 黄远山是太平府本地人,父亲嗜赌,败光了家产,把妻女都输给了人家,妻女被带走那天,黄父说是喝醉了酒,一脚踩进护城河里淹死了,就这样,一家人就只剩下黄远山一个,他是最早租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房东知道这些闲话过往,却不知道黄远山如今做什么营生,只猜他大约是个帮闲的闲汉。 黄远山对柳娘子极好,经常送些值钱不值钱的小东西给她,也经常帮她做些提水劈柴的粗活。 不过柳娘子对他却不大上心,从李家兄弟搬进来起,柳娘子眼睛里就只能看得见李宗梁了,跟高大挺拔的李宗梁相比,身形单薄、形容猥琐的黄远山是太让人看不上眼了,姐儿爱俏,到哪个世间都一样! 黄远山呆站着,身上隐隐渗出丝丝阴寒之气,狠狠盯着柳娘子。 李小幺心里微微发寒,不敢多停留,陪着一脸尴尬的笑,含糊的招呼了一句’黄大哥’,赶紧往自家溜,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寒丝丝,仿佛被什么阴测测的东西盯住了一般。 黄远山阴沉的目光一直盯到李小幺进了屋,转过头,直直的盯着柳娘子,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桌子上的鞋子上,突然从柳娘子身后硬挤过去,伸手抓起鞋子,转头盯着柳娘子,从牙缝里慢慢挤出几句话:“人家不要,还是给我,我不嫌弃这鞋破!” 说着,紧紧捏着鞋子,一把推开柳娘子,大步出了屋。 柳娘子被黄远山推的趔趄着歪到门框外,呆怔怔的眨着眼睛,小幺的话她刚明白过来,黄远山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李小幺一溜烟回到屋里,李宗梁已经将荔枝腰子、白切肉和生炒肺各拨了点出来装了一碗,见李小幺进来,指着碗吩咐:“把这个给沈阿婆送过去。” “哎。”李小幺脆声答应,端起碗往隔壁送过去。 隔壁的沈婆子孤身一人,做的一手好针线,靠缝穷为生,经常帮他们缝缝补补。 二槐平时经常帮她做些挑水劈柴之类的重活,李宗梁原本想让李小幺跟着沈婆子学点针线活,可李小幺实在没那个兴致,根本不愿意掂针,李宗梁只好作罢。 李小幺送了菜回来,水生已经盛好了饭,晚饭只有他们四个人吃,李宗贵每天要到亥初才能回来,晚饭自然是在长丰楼吃。 水生吃了口饭,仿佛想起什么,看着李小幺问道:“你下午说,池州制置使宋公升被杀头了?” “嗯。”李小幺咽了嘴里的饭,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去找你时,正好遇上行刑的车子,不过我没挤进去。” “杀的好!要不是他放了南越人进来,师父和师娘也不至于······杀得好!”二槐一边响亮的嚼着炒肺片,一边恨恨的说道。 李宗梁慢慢嚼着饭,转头看向魏水生:“宋大人是咱吴国名将,驻守池州城这么多年,南越都没能打进来过,怎么去年说打就打进来百十里?这事,我总也想不通。” “嗯,大哥,你留意没有?那天晚上,那些人冲进村子只杀人,不抢东西,从头到尾,连句话都没说过,那些骑马的,还蒙着面。”魏水生拧着眉头,看着李宗梁低声道。 李小幺转着头看两人,想了想,岔开了话题:“这种事,都是上头争权夺利,最后苦的死的全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杀了就杀了,杀了谁都不冤枉,二槐哥,你慢点吃!” 李二槐已经扒完了一碗饭,站起来又出去盛了满满一碗,看着李小幺,咧嘴笑道:“吃这生炒肺,怎么慢?”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听着二槐香甜的呼呼噜噜,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小碗里的半碗饭。 ……………… 李小幺有了精挑细选的阿胶枣儿,底气足了,只守着后院雅间卖枣子,虽说比原来慢了些,可这价钱上却差不多翻了个跟头。 长丰楼的郑掌柜晃着李小幺的枣篓子,看着里面个头匀称、粒粒饱满鲜亮的阿胶枣儿,“小幺,你这枣儿,是一粒粒挑出来的?什么价拿的?贵了多少?” “嗯,也没贵多少,能赚回来。”李小幺仔细的将枣子一粒粒摆到碟子里,离远一点,歪头看了看,叹了口气,看着郑掌柜商量道:“郑叔,您看,这么好的枣子,这碟子太粗糙,配不上,要不,您把那一打缠金银丝汝窑小碟子借给我用用?赁给我用用,一天十个大钱?要不二十个也行,要是打坏了,我照价赔您,不然,可惜了这些枣子。” 郑掌柜点着李小幺,一边笑一边摇头,“你个小幺,这小算盘精刮的厉害,我那汝窑碟子才多大点,你一碟子能装几个枣儿,也照一碟三十个大钱卖?” “嗯,郑叔,雅间里回回都是用银子会帐,谁会在乎这几十个大钱,人家要的就是个好看雅致,您说是不是?” 郑掌柜若有所思的看着李小幺,慢慢点了点头:“你这孩子,肯用心也聪明,往后肯定埋没不了,好,那一打汝窑碟子就借给你用,不用你那几个赁钱,只一样,若打碎了,一个碟子就是二两银子,你可小心点!” “郑叔放心!”李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郑掌柜被她笑的也跟着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头,压低声音交待道:“林先生刚刚打发人来订佛跳墙,明天要和智静师父过来吃,等他们来了,你记着过去好好谢谢人家,这几天又有人打听,想买你回去,亏的智静师父说你妨主······不然,唉,你这孩子,这双眼睛生的是太好了些,平日里自己要小心,啊?” “多谢郑叔照应。”李小幺低声谢了郑掌柜,心里的沉郁又冒着泡,一点点往上泛起来。 智静和尚这个妨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个什么名士林先生,不也是想把自己买回去,捧什么砚么。 自己若是个男孩子,再大几年,长开了,发育了,也就没这些事了,可女孩子,再过两年长开了,更是要惹事! 这个地方,这样的活,不能多做,得赶紧攒够本钱,开间果子行,外头让几个哥哥照管,自己居中调度。 象温娘子,管着温家果子行,大家不都夸她能干么,若能这样,这日子才算是真正安稳了。 ……………… 隔天,林先生和智静和尚到长丰楼时,李小幺的枣子已经卖完了,只专给两人留了两碟。 林先生四十来岁年纪,是吴国望族林家嫡支,十几岁就以人品出众、才华横溢着称,他的文章诗词,流传很广。 李小幺找来看过,实在没看出好在哪里,比她看过背过的那些诗词文章,差了十万八千里。 林先生名士风范,以放荡不羁着称,和吴国有名的高僧智静交好,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智静听说出家前也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出了家。 都说他佛法高深,勘破前世今生。照李小幺看,这两个人,一个是世家子弟中的才华横溢,一个是世家子弟中的佛法高深,只能说吴国的世家子弟,也太不争气了些。 林先生和智静和尚在长丰楼前下了马,郑掌柜急忙迎上去长揖见礼,却不敢多话,只侧着身子,让着两人往福字甲号雅间进去。 李小幺小心的缩在柜台后的角落里,看着两人。 林先生头发还是梳得纹丝不乱,用一支羊脂玉梅花簪绾着,一件天青绸长衫,还是不系腰带,衣衫随着步子飘动,确实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四十多岁还能有这样的风采,想来年青时,这人品出众一样,应该是能名副其实。 智静和尚好象又胖了,活脱脱一个能说会笑的粉白大汤团!哪象高僧,分明就是一个酒肉和尚,他也真是无酒不行,无肉不欢。 郑掌柜恭送两人进了福字甲号雅间,看着人奉了茶,退出来,招手叫李小幺。 李小幺托起托盘,带着她的招牌微笑,在雅间门口禀报一声,进了屋。 第5章 看热闹 智静摇着把蒲扇,正在抱怨,“这都八月里了,怎么还热成这样?!天道有变,人心不古!” 林先生看到掀帘而进的李小幺,收了折扇,笑意温和,“小幺这气色比上次好多了,身子好些了?” “谢林先生掂记,好多了。”李小幺说着话,将托盘里的两碟枣子放到桌上,推到了两人面前。 智静看着面前的碟子,惊讶的赞赏不已,“几天不见,小幺这枣子大胜从前了,这碟子配的好,这样的缠丝汝窑碟子配上这红红的枣子,雅致的很!” 林先生也跟着点头赞赏,李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一弯,“多谢两位先生夸奖,我也觉得好。” 智静哈哈大笑起来,用蒲扇指着李小幺,“我就喜欢她这性子,朴直有趣,今天还有多少枣儿?都拿过来,让这厮都买下,你坐下,咱们一起喝茶说话。” 李小幺一脸的惋惜,“都卖完了,就留了这两碟孝敬两位先生,可惜了,早知道我今天就多拿几斤了,岂不是能把明天的也卖出来了!” “你若肯,就是把明年的都卖给我也成。”林先生看着李小幺,笑眯眯的道。 李小幺嘿嘿笑着坐下,“说说罢了,我可不敢,谁不知道先生是方外高人,从不肯沾惹铜臭气的,我若占了先生这个便宜,一来心里不安,二来,这不跟骗了先生一样?那些个书生什么的,一人一粒唾沫星儿,都得淹死我!” 智静似笑非笑的看着林先生,李小幺顾自端起面前的杯子,一脸享受的品起了茶。 林先生缓缓摇着折扇,看着李小幺问道:“小幺,这枣儿,你打算卖到什么时候?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有!”李小幺放下杯子,点着头,认真的说道:“在这里卖枣儿,不是长久法子,再卖一阵子就不卖了,我已经存了几两银子,再多存些,就和哥哥们一起,开间果子行,专做阿胶枣儿卖,挣了本钱,再做别的生意。” “你要是想开果子行,我给你出本钱,你这样一两半两的,得存到什么时候。”林先生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李小幺看着他,神情郑重起来,“小幺知道先生这是好意,可是我想自己做生意,若用了先生的本钱,我就成了先生的管事了。若是算是先生借银子给我,这样的大恩,往后让我怎么报答先生?先生和我天渊之别,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先生也不会有让我报答的事儿,无以回报的大恩,小幺不想欠。” 林先生长长叹了口气,往后靠到椅背上,用扇子点着小幺,和智静说话:“你看看,脾气倒挺倔。” “她是个极聪慧的,就因为聪慧才难得。”智静摇着蒲扇,一幅高人模样。 林先生微微眯起眼,笑着叹气点头。 李小幺低头专心喝着茶。这姓林的头一回见她,就要买她回去,那眼神,这心思……这种占不得的便宜,她上辈子见得多了去了,聪慧个毛线啊! 李小幺又喝了一杯茶,陪两人说了没多大会儿闲话,大刘就捧着菜进来。 李小幺忙站起来,帮着摆碗碟布好菜,往后退了半步,笑语告退:“两位先生慢用。这钵佛跳墙,听说是先生要的,昨天铛头就没让别人搭手,一个人烧出来的,要是能等到两位先生一个’好’字,铛头还不知道多高兴呢。” 林先生示意着站在门口的中年长随:“拿了枣儿钱再走,可不能白吃你的东西。” “这两碟枣儿,是小幺实心孝敬的,多谢智静先生照应。” 林先生眉楞动了动,皱着眉头有几分恼怒。 智静扫了他一眼,转头看向李小幺,爽快的笑道:“你是个好孩子,照应归照应,也不能白吃你的枣儿。要不这样,后天福宁公主出嫁,极热闹的事,我和林先生在宜城楼订了座儿要看热闹,你也过来,咱们一起,看这天下最大的一桩热闹事。” 李小幺眼睛亮了起来,北平国皇次子苏子诚要来迎娶福宁公主,这是这半年来太平府最大的八卦话题。 坊间巷里,翻出本朝和前朝公主下嫁的种种件件,想象着福宁公主出嫁的盛况。 这福宁公主是吴贵妃所生,深得皇上和吴贵妃宠爱,嫁的又是北平国皇次子苏子诚。 这苏子诚和福宁公主年纪相当,传说的净是什么丰神俊朗、文武全才……总之没有不好的地方。 这样门当户对的婚事,不知道要奢华热闹到什么程度,正经的百年难遇,她早就流着口水想看了。 李小幺兴奋不已,赶紧点头答应,笑容灿烂的退出了雅间。 智静看着李小幺出了门,掂起筷子,从钵里挑了块牛筋吃了,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了眼有些闷闷不乐的林先生,劝解道:“急不得,这丫头慧黠通透,既非凡品,自然要多花些心思。” “嗯,”林先生盛了两勺汤慢慢喝了,叹了口气,有些寥落,“这苏子诚这么大张旗鼓的迎娶福宁,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你看看,前头是袁将军,这次是宋公升,都是吴国的擎天良将,下一个是谁?张将军?还是文将军?难道朝里就没个明眼人?北平国那一对兄弟,野心勃勃啊!” 智静示意站在门口的长随,林先生烦恼的冷哼了一声,“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前天我和叔父也说过这事。唉,这宫里的手伸出来搅动朝局,不是福兆!” “是福是祸,天道早就注定了的,你到底心境上差得多。” “算了算了,不提这烦心事,这丫头若是肯,我就带着她归隐故居,再不出来,有这破颜解语花伴着,多少逍遥!” 智静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专心的吃起了那钵佛跳墙。 两人没吃多大会儿,就出了雅间,林先生招手叫过郑掌柜,冷着脸吩咐:“若再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打小幺的主意,即刻让人跟我说去。” 郑掌柜怔了下,正要躬身答应,林先生接着道:“你到我府上,跟门房说长丰楼有事禀报既可。” 郑掌柜忙陪笑答应:“林爷放心,是前一阵子的事了,小的说了智静大师的话,都给堵回去了。” “嗯。”林先生摇着折扇,出门上马走了。 郑掌柜直看着一行人走远了,才敢直起身子,抬手抹了把汗,小幺这孩子,生得太伶俐,真不是好事。 晚上吃了饭,李小幺拉着三个哥哥,要去离他们最近的州西瓦子看杂剧。 李二槐极力赞同,跟幺妹出去,一向玩的好吃的好。 兄妹四个关了门出去,转了几条巷子,进了州西瓦子,看了出杂剧,李小幺又无聊的陪三人看了半天相扑,再逛到夜市,吃了烤獾儿肉,灌肠,煎蛤蜊,又一人买了一个和菜饼,李小幺早就撑的吃不下了,咬了一口,就将饼子给了二槐,二槐来者不拒,他象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撑。 直玩到酉末时分,李小幺又给贵子买了包狮子糖,让二槐拎着。 上次买的被她讨好了温娘子,这次要买一包给贵子补回来才行。 一行人看看时辰差不多,干脆转到长丰楼,接了李宗贵,一起往大杂院回去。 一进院子,就看到对门柳二蹲坐在门口,一手拿壶,一手拿杯,正借着屋里的亮光自斟自饮,一边喝一边骂,大约也喝了一会儿了,舌头有些发硬。 “……兀那汉子,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想打我闺女的主意!呸!连间屋都没有,让我们一家子跟你喝西北风啊!呸!什么东西……趁早死了这心,就你也配?!一个臭汉子!一个大钱没有……” 李宗梁和魏水生推着满脸兴致要看热闹的李二槐和李宗贵:“赶紧进屋!” 李小幺一边被魏水生拉着往屋里去,一边扭头四下看,想找找谁是那要照照镜子的人。 几个人进了屋,李二槐放下糖,忙着升火烧水去了,幺妹要天天洗澡,还要大家洗,不洗澡也必须烫脚,每天都要烧不少热水。 李小幺在屋里转了半个圈,伸手解开狮子糖,捧了一把出来:“大哥,我给沈阿婆送点糖过去。” “天晚了,沈阿婆该睡了,明天再送。” “刚进来时我看到沈阿婆屋里亮着灯呢,再说,我还想看看那个带夹层的荷包做好了没有,我急着用呢。” 魏水生一脸明了的看着李小幺,李宗梁无奈的叉着腰,看着李小幺叹了口气,“快去快回,别打听事。” “知道了。”李小幺捧着糖跳到隔壁,贴着门缝叫了声沈阿婆。 沈婆子忙过来开了门,让李小幺进来。 李小幺将糖放到桌子上,“阿婆,大哥今天给我买了糖,咱们一起吃。” 沈婆子满脸笑容,“从咱们幺妹搬进来,我这老婆子可就有了口福!” 李小幺和沈婆子说了几句闲话,外面柳二的醉骂声半分要停的意思也没有。李小幺点着外面,压低声音,“阿婆,这柳二叔又骂柳娘子了?柳娘子又该在屋里哭了。” “这回啊,骂的可不是柳娘子。”沈婆子嘿嘿笑着,一脸八卦。 第6章 大人们的忧虑 沈阿婆拉着李小幺在床边坐下,拿了针线,就着灯火,一边做针线,一边压低声音道:“刚傍晚那会儿,你们刚走。柳二一到家,那个黄大,拎着瓶老酒,一块绸布料子,就过去了! 没多大会儿,那姓黄的就被柳二打出来了,一块料子扔了出来,洒也扔了出来,洒了一地,柳二跳到外头骂个不停,原来!” 沈阿婆停了针线,看着李小幺,满眼的八卦和幸灾乐祸,“姓黄的竟是自己给自己求亲去了!你说说,这是什么理儿!哪有自己给自己求亲的?再怎么着,也得请个媒人。这自己上门给自己说亲,我老婆子活了这些岁数,真是头一回看到!” “就是啊,多不合规矩,多让人笑话,其实这媒人,也不用到外头去找,阿婆就合适,不比自己冲上门强的多了!”李小幺心思转的飞快,看着沈婆子,笑眯眯的道。 沈婆子一下子找到了知音,拍着手,连声赞同:“就是这个理儿!我倒不是贪图他那点子谢媒礼。这无媒不成婚,看看,如今这不就僵上了?都是邻里邻居的,往后可怎么再见面?这黄大,没爹没娘没人教导,跟你们兄妹行事,差得可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那黄大哥,就这么一直听着柳二叔骂?还真是能忍,不是,是脾气真好。” “那个黄大可不是个善茬!性子阴着呢。走了,从柳二屋里出来,锁了门就走了,那块料子也没要,还是我给收拾起来,从门缝里给他塞到屋里去了。” “噢,柳娘子也是长的好看。天晚了,阿婆你也早点睡,这灯暗,别做太长时候,不然要坏了眼睛的。”李小幺听完了八卦,跳起来告辞。 沈婆子跟着站起来,伸手替李小幺理了理衣服:“阿婆没事,你等等!”沈婆子说着,从针线筐子里取了只巴掌大小的靛蓝素绸荷包出来,撑开来给小幺看:“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李小幺接过来看了看,欣喜不已,“阿婆真厉害,就是这样,比我想的还好,谢谢阿婆!” “谢什么!哪这么见外,赶紧回去歇着,天要冷了,阿婆今天趁着太阳好,粘了鞋底,粘得可厚得很,等干了,给你们兄妹几个一人做双厚鞋穿。” “多谢阿婆掂记着,明天我让大哥送鞋子钱过来。” “唉哟,这小丫头,阿婆刚粘了鞋底,你就让大哥送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阿婆才是亲的呢!”沈婆子笑的止不住,轻轻拧了拧李小幺的腮帮,喜悦无比的开着玩笑。 李小幺笑应了几句,捏着荷包出来,进了自己屋里。 ……………… 隔天就是福宁公主出嫁的正日子。 李小幺盘算着看热闹的事,头天只拿了三斤阿胶枣儿,早早卖完了,赶回家里换了件白色夏布夹衣,一条靛蓝裤子,拿了半两银子和几个大钱,装到靛蓝荷包里,出了门,往宜城楼奔去。 宜城楼前已经是人山人海 吴国风气开放,太平府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奢华热闹之地,皇家盛典,从来不禁百姓观看,多数时候,这些皇家盛典更象是民间的节日。 李小幺灵活的如同游鱼一般,从人缝中往宜城楼方向挤的飞快,就这样,也足足挤了一刻多钟,才挤到宜城楼下。 宜城楼前站着四五个孔武有力的伙计,手拉手堵着看热闹的人群,免的他们挤进来,惊扰了重金订座的贵客们。 李小幺挤到一个伙计面前,额角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笑问道:“智静大师到了没有?是他叫我过来这里找他的。” 伙计怔了下,正要答话,后面的掌柜已经接上了话:“是李五爷?林先生已经交待过了,您跟我进来。” 头一次被人称作’爷’,李小幺心里浮起股怪异的感觉,这个爷字,好象还挺有派头的么。 伙计侧开身子,李小幺赶紧跳上台阶,跟着在掌柜身后往里走。 上了楼,掌柜引着李小幺进了最东边的雅间:“五爷请,这可是咱们这里最好的一间。一览无余,能一直看到金水门。”掌柜一边欠身往里让李小幺,一边介绍道。 雅间很宽敞,比长丰楼福字甲间还要宽敞不少。正中放着张雕漆大圆桌,桌子上放满了各色点心果品。 林先生坐在上首,正和智静喝茶聊着天。看到李小幺进来,智静用手里的蒲扇点着对面:“别讲那些个虚礼,坐!今天想喝什么茶?龙井?今天这雪芽真正不错,尝尝?” “嗯。”李小幺点头答应,长随上前斟了茶,李小幺端起来闻了闻,慢慢抿了一口, “如何?”智静看起来很关心李小幺是不是喜欢。 李小幺点了点头,“好喝。” “我前儿新得了些上好的普茶,正巧今天带着了,你若不喜这个,让人给你沏普茶。”林先生看着李小幺,仿佛很随意的说了句。 李小幺赶紧把头点的重重的,“这茶很好喝,非常好喝。我不懂茶,不知道怎么夸,就知道好喝,就这个就很好,谢谢林先生。” 智静哈哈大笑,用蒲扇点着满桌子的吃食点心:“先吃点,婚礼,乃昏事,还得一会儿呢。” 李小幺也不客气,探着头,满桌子看了一遍,站起来,挑了碟羊脚子挪过来,净了手,慢慢吃起来。 林先生抿了口茶,瞄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和智静继续说话,“真定下来去川南了?” “嗯,还是避一避。如今朝里暗潮涌动,明面上看着好,可内里凶险得很。我看你也回乡住上一两年,避一避的好。”智静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蒲扇,神情十分阴郁。 林先生扫了眼专心吃着羊脚子的李小幺,’嗯’了一声答道:“再说,什么时候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智静喝完了杯子里的茶,转头吩咐着仆从:“泡壶普茶。” 仆从答应了,片刻功夫,换上几只朴拙的粗陶杯子,给三人重新斟了普茶。 李小幺端起来喝了一口,享受的眯起了眼睛。 那股自舌根而起的后味,甜香清爽,旁的茶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她从前经常专程飞到云南等地,买那些陈年的普洱熟茶。这是她的大爱。 林先生收的普洱,比她当年买到的所谓极品茶还要好,百年世家大族,底蕴果然深厚。 况且这两位是极其讲究的,泡什么茶用什么水、什么器具,都比她当年讲究多了,从茶叶到手里精雅的壶杯,都十分合着她的心意,喝起来真是享受! 智静看着一脸享受的李小幺,再看看看着李小幺的林先生,似有似无的摇了摇头。扑挞着蒲扇,接着说闲话,“听说这苏子诚功夫极好?” “嗯,我前儿问过文将军,文将军对他极是忌惮,说是个极厉害的,并不亚于其兄。” “苏子义当年灭北宁时,屠了宁安城。唉,罪过啊!百年繁华,毁于一旦,听说直杀的血流成河。”智静放下杯子,感慨而痛惜。 林先生脸色阴沉下来:“北平灭了北宁,一顿饱餐,安静了这四五年,这会儿只怕是消化的差不多了。那苏子义不是个善茬,这回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听说他屠了宁安城后,性子变了许多,如今竟传出宽厚的名声了。哼!宽厚!” 林先生满脸讥笑:“他们苏家,那个建安帝倒真是个性子宽厚的,可惜宽厚的一无是处,年青时候一味听死了的孝慈皇后摆布,百官只知有孝慈后,不知道皇上,等孝慈皇后死了,又听任儿子摆布。” “如今的皇后也生了一儿一女,不知道这位皇后,还有皇幼子资质如何,若是能有人指点一二,扶持着这母子起来,倒是咱们吴国之福。” 林先生沉默了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我和叔父说起过这事,朝里也有人试过,可惜那苏子义兄弟羽翼已丰,已故的孝慈皇后娘家势力遍布朝野,唉,难哪!” “总有可为处。” “嗯。”林先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智静打着呵呵转了话题:“咱们这是替古人担忧,不说这个了,那苏家兄弟既然来求娶福宁,就是想交好吴国,一时半会的,吴国倒也无碍,咱们且逍遥几年,先避过这朝中、宫中的祸端再说。” “你说得极是,还是先顾着眼前,免得没被外人灭了,倒先被自己人打杀。”林先生一脸苦笑道。 智静拍着蒲扇站起来,走到窗前,摇着蒲扇探头往楼下看。 李小幺急忙放下筷子,也要站起来过去看,林先生抬手止住她:“还没到时辰呢,你且安心吃,早呢,等听到炮响再过去看。” 李小幺点头,乖巧的坐回去,继续奋斗那一碟子美味。 林先生走到智静旁边,抖开折扇摇着,往下看着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街市,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感慨道:“帝京太平日久,白发垂髫,只知鼓舞,不识干戈,一旦战起,如何是好?” 智静慢慢摇着蒲扇,没答林先生的话。 第7章 金童玉女 李小幺表面上看起来全神专注于碟子里的羊脚子,其实却凝神听着二人的话。 那位孝慈皇后,听起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宁安屠城,也象扬州十日么? 最搞不懂的,就是屠城这事,打都打下来了,再杀再抢,抢的杀的,不都是自己的子民和钱财了?这就是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蠢!而且没意思。 李小幺正慢条斯理的吃着喝着,外面突然一声炮响,震得楼面都跟着颤抖起来。 李小幺急忙放下手里的筷子,接过旁边长随递过的帕子匆匆擦了两下,三两步窜到窗口,趴着往外看。 远远的,金水门缓缓推开,骑着马的禁军天武官个个年青英俊,都是一样的大红锦衣,华服闪亮富贵,腰背挺直傲然、神情昂然喜悦,勒着马走着花步,一对对自金水门出来,一直出来上百对。 林先生默然看着,轻轻叹了口气:“太过了,这是太子纳妃的礼数了。” 李小幺满肚皮好奇,看的仔细无比,可她实在看不出哪里过了。 跟在锦衣禁卫后面的,是一对对穿着小金花长袍,幞头簪花,手持青色华盖的上四军禁卫,紧跟在禁卫后头的,就是一抬抬装着嫁妆的精雕细画的花檐子了,每抬檐子都是由四个身穿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天武官抬着。 檐子上依规矩放着内室卧具、文房四宝、古玩摆设、朝服冠带、珊瑚珠玉……林林总总,在夕阳下,亮的恍的人眼花缭乱。 李小幺大睁着眼睛,满是口水的看着流水般,不知道过了多少抬的嫁妆檐子…… 跟在嫁妆檐子后面出来的,是上百名满头珠翠、穿着一模一样的红罗销金长衣和同色披风的宫中女使。 女使之后,就是穿着大红底花开富贵缂丝长袍,端坐在马上的新郎苏子诚了。 苏子诚刚一露面,人群中就轰然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和叫好声。 李小幺忙往窗外探着身子,努力想看清楚这个传说中十全十美的新郎倌。 新郎倌苏子诚面带微笑、端端正正的骑在马上,出了金水门,上了金水桥,下了金水桥,走近了宜城楼。 李小幺愕然看着端坐在马上的新郎倌,这不就是用二两银子买了她两碟阿胶枣儿的那个风华绝代。让她做了好几场春梦的少年郎么! 李小幺眨了两下眼睛,又眨了几下,有些怔忡的看着骑在马上、面含微笑的俊秀少年郎,心里莫名其妙的五味杂陈。 这样门当户对的王子公主!这样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是别人的新郎! 这满街的耀眼繁华和那马上的如玉公子,无比刺目的昭示着她如今的酸涩与卑微。 “竟用了凤舆!也太过了!”林先生突然愤愤然的叫了一句。 智静摇着蒲扇,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着林先生低低道:“再繁华,又怎样?不过是过眼云烟,你又着相了。” “嗯。”林先生不看了,转身坐了回去,端了杯茶,喝了半杯,又站起来,继续看热闹。 李小幺被林先生和智静这几句话说的恍过神来,不禁失笑,自己这是······想哪儿去了! 眼前这样的贵公子,如今和她隔着银河,永远成不了她的。 李小幺下意识的摇头叹了几口气,目光越过苏子诚,看向后面的凤舆。 这凤舆,有一间小房子大小,前后左右各有六名身穿大红锦衣的禁卫抬着。 凤舆四周雕画着精美的描金龙凤、藤蔓百花,百花中间嵌着的红蓝宝石在夕阳的余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凤舆四周,长长短短的垂着珍珠帘子,随着禁卫的步子,珠帘轻轻摇动,在夕阳下散发着华贵却柔和的光泽。 李小幺看不清楚凤舆里的福宁公主,这座过于闪亮的凤舆,这一片恍花所有人眼的富贵之光,掩去了里面的福宁公主的光彩。 福宁公主是吴贵妃的长女,吴贵妃以美貌着称,这福宁公主再不济,也差不到哪里去,自然也是美人一个。李小幺猜测着福宁公主的美貌。 唉,这才是天之骄男女,这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凤舆之后,是无数捧着各种各样摆设用具的内侍宫人。 林先生和智静转身回到桌边坐下,仆从重新泡了茶上来。 李小幺趴在窗台上,又看了一会儿,也转回来坐下喝起了茶。 智静看着探着头,在满桌吃食点心中挑挑拣拣的李小幺,笑问道:“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奢华热闹?” “嗯!”李小幺挑了碟子烤蛤蜊出来,“真是好看!那些都是福宁公主的嫁妆?” “嗯,除了那个凤舆。” “连那些人?” “嗯。” “真富贵!”李小幺夸张的惊讶了一声,就埋头吃起了烤蛤蜊。 林先生盯着吃得香甜的李小幺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看向智静,好象十分伤感,“唉,这满城的百姓只知道看这份繁华热闹,却不知这热闹里藏着的凶险!” “小幺可看出林先生说的这繁华中的凶险?”智静没答林先生的话,却看着李小幺,笑呵呵的问了一句。 李小幺停了筷子,看着智静,又转头看了眼林先生,小心思飞快的转了好几个圈,才谨慎的答道:“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北平国那两兄弟野心勃勃,先生担心的凶险,肯定是怕北平国要吞掉吴国。” “嗯,说的极是,难道你不担心?”智静上身往前倾,满眼兴致的问道。 李小幺摇了下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换一个皇帝,如今的皇上我不认识,再换个皇帝还是不认识,反正都是不认识,随他谁做皇帝,再说,” 李小幺小心的瞄了眼眉头拧得紧紧的林先生,接着道:“如今吴国和北平国做了儿女亲家,既是亲家么,自然应该合在一起打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智静往后仰在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胸前的肉都跟着一阵颤抖。 智静笑够了,用蒲扇点着林先生:“听到没有?我跟你说过,市井之人,谁去管谁做皇上这样的事?黎民百姓,求的不过是份安稳的日子!你也想开些,跟我去川南。” 林先生阴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李小幺小心的来回瞄着两人,想了想,放下筷子站起来告辞:“多谢两位先生,我看好了,也吃好了,就不多打扰两位先生了。” 林先生冷着脸没说话,智静笑哈哈的交待着李小幺,“回去,路上小心些。” 李小幺清脆的答应一声,退出雅间,跳下楼梯,沿着街边,溜溜达达的先往长盛粮行找大哥和二槐。 这一场热闹,看得她心里竟然堵得不行,唉,这叫什么事儿! 着眼当下不要多想,还是想法子让自己乐哈乐哈。 今天晚上放灯,肯定热闹好看,干脆拉上大哥、二槐和水生哥好好玩上一晚上,一会儿,先去孙记炒蟹面吃碗面…… 一想到孙记炒蟹面,李小幺顿时心情大好,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活蟹现炒现煮,配上筋道十足的面,鲜的来,眉毛落脱! 李小幺缠着大哥李宗梁,要去吃孙记炒蟹面,吃了面再去看灯。 李宗梁算了算帐,虽说心里极其舍不得四个人一顿饭就要吃掉二百个大钱,可怎么也不忍心让李小幺失望难过,这个’不’字,张着嘴说不出口!只好肉痛的答应下来。 三个人接了魏水生,一起吃了面,哪儿热闹,就往哪儿挤着看灯。 今年元宵放灯的时候,几个人刚到太平府没几天,衣食无着,李小幺的腿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谁也没有心思看什么灯。现在这金水门前的灯山,虽说见多识广的太平府百姓并不觉得比元宵灯节好到哪里,可看在李小幺和李宗梁等人眼里,就只有赞叹的份了。 远处的乐棚里不停的奏着喜庆的曲子,围着乐棚悬着各种百戏人物走马灯,乐棚左右各用一根高数丈的长竿挑着一串扎成各色花卉形状的转灯,取个花开富贵的好兆头。 玩了大半天,李小幺就将上午看热闹的郁闷和不快抛得远远的了,兴奋不已的拉着李宗梁往那片走马灯群里挤,要去看灯上描绘的故事。 李小幺对市井百戏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除了跟着魏水生在朱家书肆看书,这些市井百戏,是她了解这个世间,和这个世间的明规矩、潜规则最好的法子了。 李小幺对着灯上的人物,一个个问着李宗梁和魏水生,这个是谁,有什么样的故事,是哪一朝的人,是真的有呢,还是传说传出来的,问得李宗梁和魏水生经常张口结舌说不上来。 李二槐更是十句答不上一句,跟在后面不停的嘀咕:“就是看个灯,问那些没用的干啥?这小幺,都打听的这么明白,要去考状元?你也考不了啊!” 李小幺转过身,狠狠的踩在李二槐脚上,李二槐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嘀咕:“一点劲儿也没有,踩又踩不疼,这鞋我昨天刚刷的,今天刚上脚,瞧瞧,又让你踩脏了。”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不理他了,转过身,一手挽着李宗梁,一条挽着魏水生,继续往前逛。 第8章 门当户对 看百戏走马灯的人并不多,相比于螯山灯海,这里并不算太出彩。 四个人转了个弯,正要往左边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壮中年人伸手拦住了四人,脸上带笑,十分客气,“几位小哥请暂时留步,我家主人在里头,请几位小哥先到别处逛逛,一会儿再来逛这里,可好?” 李宗梁和魏水生相互看了一眼,推着李二槐,往后退了半步,转身就要往右边转。 李小幺听着那中年人咬字极清楚的北地口音,心里微微一动,走了十来步,李小幺突然顿住步子,拉住李宗梁和魏水生,掂起脚尖,俯在李宗梁耳边,低声道:“那个人是北地口音,说不定他家主人,是福宁公主和北地那个新郎倌呢!” 说不清为什么,她很想再看一眼那个的帅哥,嗯,她其实就是想饱饱眼福罢了。 “北地口音就是驸马?你也……”李宗梁失笑。 李小幺拉着他往后退了几步,“是不是看了才知道,咱们慢点走。那个北地的驸马新郎倌,我见过一次,前几天他到长丰楼吃饭,还买了我的阿胶枣儿,两碟枣儿,给了我二两银子!多大方。咱们慢点,也许呢,我是想看看公主长什么样儿。” 李宗梁一脸无奈,看着魏水生叹着气,由着李小幺拉着,四个人兜了个圈子,又往被拦回的地方过去。 离被拦回的地方还有十来步,就看到一男一女迎着他们,并肩过来。 李小幺急忙用力拉李宗梁和魏水生,示意对面,李宗梁和魏水生明白他们真撞上福宁公主和驸马了,赶紧往旁边避退,让开对面这一男一女和他们周围的护卫。 李二槐愣愣呵呵,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苏了诚一件月白缂丝长衫,束着羊脂玉腰带,背着手,一脸温柔的笑意,微微低头看着身旁的福宁公主,好象正专注的听她说着话。 福宁公主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娇小柔软,腰肢极细,淡黄的裙子上绣满了折枝牡丹,随着轻盈喜悦的脚步,裙子往后飞扬落下,飞出一片流光溢彩,脚步紧跟着苏子诚,仰头看着苏子诚,脸上的甜蜜浓的化不开,低低的说笑间,整个人仿佛发着光。 两个人都美好的让人挑不出丝毫不妥。 李小幺的目光从福宁公主身上移到苏子诚,看他看的移不开眼。 她喜欢一切精致美好的东西,比如眼前的两个人。 兄妹四个人看着云端里的两人走得远了,李宗梁长长的舒出口气,拉着李小幺往前走。 李小幺被大哥拉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悠悠叹了口气,赶紧又一张夸张的连声赞叹,“多漂亮啊!这就叫金童玉女,这就叫门当户对,这就叫天作之合,还有情投意合!真是好看!两个人都好看!公主更好看!” 李二槐紧走两步,从后面赶上来,点着李小幺的后背,撇着嘴很不以为然:“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再说了,那个小娘子哪里好看了?太瘦了,跟只雀儿一样,看那样子就不好生养,生不出娃要她干嘛?难道这皇家少吃少喝?怎么养成这样?我瞧着不好看,难看的很,女人就是要屁股大腿粗才好看!幺妹以后得多吃点。” 李小幺闷闷的’哼’一声,李宗梁和魏水生笑得前仰后合。 四个人看到一半,时辰差不多,就去长丰楼接了李宗贵,又逛了一大圈,吃了宵夜,兴尽饭饱,这才往大杂院回去。 回到家,李小幺收拾好躺到床上,拉上被子,长长的打了个呵欠,正要一闭眼就睡着,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吓得李小幺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噎了回去,直噎得连声咳起来。 李小幺跳起来,拖着鞋子奔到窗户边,掀起窗帘,推开窗子往外看。 好象是柳婆子的声音。 柳婆子在一间勾栏里做粗使婆子,每天回来的比李宗贵还晚。 李小幺好奇的往外探头,伸长脖子看热闹,也不知道谁在大门口挂了盏气死风灯,明显显的照的院子通亮。 柳家屋里响起一阵叽哩哐铛声,夹杂着柳娘子的惊叫声、呼痛声、大哭声。 片刻功夫,柳二被人推出门,趔趄着扑倒在地上。 柳二身后,黄远山光着上身,只穿了件长裤衩,拖着鞋子,手里拎着件衣服来回甩着,淡定珊然的出了屋。 柳婆子跟在黄远山后面扑出来,不停的扑打着黄远山,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杀千刀的汉子,竟做出这种事!你还我女儿清白!我打死你!打死你个穷汉子!打死你!” 黄远山一把推开柳婆子,抬手指着她,阴阴的笑着,“我跟柳红,往好了说,是两情相悦,往不好了说,是你闺女勾搭我!既然让你们撞破了这事,我也不嫌弃她,赶明儿摆桌酒,娶了她就是!” “你个穷汉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想娶我闺女,呸!我······我要送你去见官!去见官!”柳二爬起来,泼口大骂,扑上去推搡黄远山。 黄远山侧身闪过,抬脚又把柳二踹倒在地上,呵呵呵的干笑了起来,“见官?好啊!我可不怕见官,叫柳红出来问问,让她自己说,她那衣服,是我脱的,还是她自己脱的?好啊,见官去!现在就去!” 柳婆子上前扶起柳二,点着黄远山,只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了,抖了片刻,柳婆子突然转过身,指着屋里,恶骂起柳娘子。 隔壁沈婆子屋,门’吱’的响了一声,沈婆子推门出来,几步过去劝柳婆子:“柳家嫂子,低声些,这夜深人静的,可听得远,你先听我说,” 李小幺正专心看着热闹,李宗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幺妹不能出去看热闹,听到没有?” “嗯。”李小幺急忙转头答应一声。 李宗梁交待好李小幺,和魏水生一起开门出去,搬了两条长凳过去,拉着柳二和黄远山坐下:“有话慢慢说,先坐下,坐下说话。” 沈婆子靠着柳婆子坐到一条长凳上,低声劝她:“两个孩子既是两情相悦,你就成全了,再说,事到如今,也只好成全了,黄大也算能干,又没有家累,待柳娘子又好,往后孝敬你们二老,也算是门良缘,算了,这事,也只好算了,可张扬不得。” 黄远山嘴角挑着讥笑,看着抱头蹲在地上的柳二,和不停抹着眼泪的柳婆子,跷起了二郎腿。 李宗梁示意魏水生,魏水生上前拍了拍跷腿而坐的黄远山,低声劝他:“这事,到底有些个理亏,你就说句软话,往后都是长辈,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黄远山长出了一口气,斜了眼魏水生,点了点头,站起来,胡乱拱了拱手:“岳父岳母,这事是小婿孟浪了,往后小婿定会好好待红妹子。” 柳婆子猛的抬起头,点着黄远山:“你!你!你这是······小红是被你算计的!” 黄远山冷’哼’了一声,哗的抖开衣服,甩开披上,坐了回去,昂然翘起二郎腿。 柳二手指点着黄远山,恨的错着牙,“想娶小红也行,你拿十贯彩礼!我的闺女,也不能白给了你!” “彩礼?”黄远山仿佛听到了极其有趣的事,笑的前仰后合:“就那破鞋,我娶她就是天大的情份了,还彩礼?聘则为妻奔为妾,照理说,我就该纳了她!你听好了,要彩礼,半分也没有,你不想嫁,我还不想娶呢,外头多少黄花大闺女我娶不得!” “你!”柳二气得一口气呛进去,猛烈的咳嗽起来。 柳婆子呆了片刻,总算悟过来了,猛一拍大腿,号啕大哭起来。 沈婆子挨着她,看她哭的那样,根本说不进话。 李宗梁和魏水生面面相觑。 众人正发怔无着,柳娘子跌跌撞撞从里屋扑出来,头发零乱的披在身上,上衣领子一半卷在里面,露出半边肩膀,裙子歪歪扭扭的系着,眼睛哭的肿成了桃子,扶着门框,抽抽泣泣看着众人,突然扑过去跪在李宗梁面前,长声号叫:“是他骗了我,是他把我灌醉了,我没有,没有······是他,不是我!” 李宗梁尴尬的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手脚不知道往哪儿,只能赶紧往后退。 黄远山猛的转过头,阴狠狠的盯着李宗梁。 魏水生伸手拉过李宗梁,再上前一步挡在李宗梁面前,再推着李宗梁往后退了两三步,迎着黄远山的目光,抬了抬下颌示意着他:“快扶你家娘子起来,成什么样子?” 黄远山压着怒气,铁青着脸站起来,上前拎着柳娘子的胳膊,拖着她往屋里扔:“滚进去!别给老子丢脸!” 魏水生转头看了眼李宗梁,两人一起往后退了两步,拱手陪着笑道:“柳二叔想开些,还是人要紧,明天还有活,我和大哥就先回去了,若有什么要帮忙的,您只管叫一声就行。” 交待完几句,两人忙不迭的赶紧退回屋里。 第9章 风起苹末 李小幺看的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个柳娘子,也真是蠢的可以,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就被黄远山吃到肚子里去了,连丝声响也没有,现在既然被人吃了,就该好好打算打算后面的事,对大哥那点子小心思,至少这会儿,得好好收拾干净。 这一院子的人,就这么扑到大哥面前,单单跟大哥解释,这不是找死么!真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早晚得笨死! 第二天一早,沈婆子收了黄远山一斤肉,一条两三斤重的青鱼,出面当了这媒人,晚上,黄远山又找了家分茶铺子,请大杂院里的四户人家吃饭,这就算是娶了柳娘子了。 李宗梁可不敢去,可李家又不好不去,就由魏水生带着李小幺,过去吃这顿’喜宴’。 柳二垂着头,只顾不停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间或打着嗝哀叹一声,再接着吃喝。 柳婆子哭丧着脸,吃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柳娘子狠狠点几下,骂几句,悲伤的叹几口气,拿起筷子再吃。 柳娘子缩着肩膀,眼睛通红,时不时抽泣几下,见黄远山靠近,就忙不迭的往旁边躲。 黄远山脸色越来越青,吃了两口,突然扔了筷子,跳起来扬手甩了柳娘子一巴掌:“贱货!你还敢嫌弃爷了?” 沈婆子忙上前拉过柳娘子,低声的劝她:“你这孩子,都成亲了,还害什么臊?那是你丈夫,你的爷,从昨晚上起,那就是你头上的天,你得敬重他,可不能这样了,你这傻孩子!” 魏水生也赶紧站起来,陪着一脸笑,上前拉着黄远山坐下:“新娘子害羞些也是常理,黄大哥别生气,往后慢慢管教就是了。” 黄远山横了眼只顾埋头吃吃喝喝的柳二,和呆怔怔看着他的柳婆子,抬脚又往柳娘子腿上猛踹了一记,啐了一口骂道:“贱货,看晚上回去老子不收拾死你!” 李小幺缩着肩膀,老老实实坐着,看着柳娘子,心里盘算不停。 看样子得重新找个住处才行了,这个柳娘子,实在是太四六不分了,要是哪天又搭错了筋,跑过来找大哥,大哥可就要被她害死了,这个黄远山,从头到脚阴森森的,可不是个好人。 这顿饭吃的无滋无味,除了饱得打嗝的柳二,大家都没吃几口就散了。 柳二醉的站不起来,黄远山仿佛没看到,拖着柳娘子,头也不回的出分茶铺子走了。 魏水生只好将柳二扛回去,扔到了柳家屋里床上。 柳婆子哭丧着脸,跟在后面进了屋,连个谢字也没心思说,一进屋就瘫坐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号哭起来。 沈婆子皱着眉头,也懒得再多说,和魏水生一起出来,随手替她关上了门。招手叫李小幺:“幺妹子,过来,到阿婆屋里,阿婆烧鱼尾给你吃。” 李小幺忙上前拉住沈婆子的手,跟着她进了屋。 魏水生笑着摇了摇头,回去找吃的去了,这顿饭,他一口东西也没吃上,还饿着呢。 沈婆子鱼做得极好,特别是烧鱼头、鱼尾,更是美味无比 李小幺怀疑她从前也富贵过,沈婆子和她一样,吃鱼最爱吃鱼头鱼尾,为了这个,沈婆子可没少感慨,感慨里透着无数伤感,不提自己,只说李小幺是富贵脾气。 李小幺窝在沈婆子屋里慢条斯理的吃着鱼尾,听着沈婆子的唠叨:“这姑娘家,可是要把持住,看看这柳娘子,这算啥?人不人鬼不鬼的。” “黄大哥这不是娶了柳娘子了么。”李小幺吃着鱼,口齿含糊,沈婆子白了她一眼: “这哪能叫娶!这一娶一嫁,礼数多着呢。三媒六聘,从送草帖子算起,到满月礼成,这中间要过的礼数多得很呢。这礼数越周全,聘礼越贵重越齐全,这姑娘家就越尊贵,嫁过去说话就越响亮,姑娘家嫁人,一辈子可就这么一回! 你看看,这柳娘子,连个花轿也没坐上!就这么窝囊到一个床上去了,这叫什么事儿?那黄大对她,你看看,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这才刚成亲,你说,还不是她自找的?唉,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儿!这柳娘子,严了说,说妻是妻,说妾也是妾!” “这事是怪不得别人。”李小幺嘀咕了句。 “就是这话。哪能怪得上别人?要怪也只能怪她爹娘。唉,她那爹娘,一对混帐糊涂东西! 你看看,那柳二,就知道死吃死喝,那柳婆子……唉哟,姑娘随娘,这话可不假。 这黄大,倒是个心思深沉的。这柳娘子但凡明白些,从此死心塌地的跟着黄大过日子,那黄大也亏待不了她,你看看,糊涂?你都跟人家上了床了,心里还掂记着旁人,这要是在重规矩的大户人家,是要沉塘的!也难怪黄大打她!说起来,这事还真不能全怪黄大。我跟你说,昨天晚上,黄大就拎了瓶酒,连菜都是柳娘子备下的呢!” “你怎么知道?”李小幺急忙咽了嘴里的鱼肉,睁大眼睛问道。 沈婆子不自在的咳了一声,走到门口四下看了看。 “幺妹子,阿婆说给你听,你以后可别象柳娘子那样,傻的不通气。 那天你和你哥哥去看灯没回来,我上了年纪,这灯也见的多了,可没那精气神看什么灯,就关了门做针线。 掌上灯没多大会儿,那柳二就回来了,黄大拿了个对牌迎过去,说是胡记分茶铺子的牌子,别人送给他的,他和人约了别处吃酒,去不了,就给了柳二,那柳二贪着这口吃的,接了牌子就走了,唉!” 沈婆子叹了口气:“这天下哪有能白占的便宜。黄大看着柳二出了门,从屋里提了只气死风灯挂到了院门口,拎了瓶酒就进了柳家的门。 中间柳娘子出来过一回,脸儿通红,刚出门就被黄大从后面拦腰抱了回去。再往后,就是柳婆子回来了,那屋里的灯,一直可没熄过,你看看,这黄大有心眼。” 李小幺慢慢吃着鱼,一边听一边思量,若有所思的看着沈婆子。 沈婆子伸手点了点李小幺的额头,笑起来:“你这幺妹子,聪明得很呢。阿婆就喜欢你这样聪明的。 这黄大是早有算计,也不知道拿什么话骗了柳娘子和他一处吃酒,那柳娘子傻成那样,也好骗。先花了几个大钱,打发柳二去胡记吃酒。这还不算,你看看他,先在院门口挂了灯笼,屋里的灯也不熄,他就是要人看着,他睡到了柳娘子屋里,那柳娘子也只好嫁给他!” 李小幺吐出嘴里的鱼骨头:“这黄大肯这么费心思算计,也该是对柳娘子有心有情,既然娶到了,怎么也不对柳娘子好些?” “有心有情?”沈婆子一边笑一边摇头,笑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叹了口气,点着李小幺,郑重交待:“幺妹子,你可听好了,这男人要是真心对你好,那就是处处敬重你,凡事依着规矩来。那费尽心思、只想着你的身子,坏了你名节的,都不是真心待你的人!往后,可别被那些个花言巧语给骗了!” “阿婆你放心!往后哪个男人敢象黄大这样算计我,我就让他当太监!” 沈婆子’噗’的一声笑喷了,上前敲着李小幺的头:“你个死丫头,知道什么是太监!那太监可是大官!阿婆知道你的意思,这可不是姑娘家该说的话,可不能瞎说,姑娘家,名声最要紧!” ……………… 当天夜里,睡到半夜,院子门突然被人用力敲打,厉声呵叫开门 李小幺惊醒了,三两下穿了衣服,一把抓起装着银子的荷包系在腰间,跳下床,奔到窗前往外看。 李宗梁和魏水生等人已经起来开了门,黄远山也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出了屋。 院子里涌进来七八个官兵,保长怀里抱着册子,紧跟在后面也进了院子。 保长点着各屋,一个个说着住的是谁,哪里来的,领头的官兵听着保长的话,示意几个士兵进到各屋查看了一遍。 李小幺赶紧跳上床,一幅吓坏了的胆怯模样,团着身子缩在床角。 士兵举着火把进来,看了看李小幺,咧嘴冲她笑了下,转身就出去了。 不大会儿,小小的院子里就被搜过了一遍,一群官兵如同潮水般‘呼’的涌进,又‘呼’的退了出去。 李宗梁和魏水生栓上院门,满院的人各自回屋,李小幺拖着鞋子站在里屋门口,关切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说是查刺客。”李二槐一脸的兴奋激动,李宗贵侧着耳朵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李二槐挤着李宗贵,李宗贵听,他说:“听听,外面动静可大,这刺客肯定厉害,说不定刺的是皇上呢,不然哪有这么大动静?” “别乱说!这是要命的事!明天出去,谁都不许乱说乱打听!听到没有!”李宗梁冷着脸,严厉的吩咐众人,李小幺赶紧点头答应:“大哥放心,我肯定听话。” 李二槐缩了缩脖子,低低的嘟囔了句,“我就在家说说,反正我天天跟你一起,肯定不打听。” 魏水生示意李宗贵和李小幺回去睡觉,熄了灯,和李宗梁凝神听了半天动静,直到四下里安静下来,才松了口气,躺下睡了。 第10章 变生 第二天,整个太平府照常天不亮就开始热闹起来,仿佛夜间的搜查是一场梦。 李小幺刚卖了几份阿胶枣儿,郑掌柜就招手叫着她:“小幺,过来,快过来。” 李小幺急忙托着托盘过来,郑掌柜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智静大师在外头车上,叫你过去说几句话儿,快去,东西我帮你收着。” 李小幺还没回过神,就被郑掌柜一把推了出去。 长丰楼外,停着辆宽大精致的桐木大车,智静将车帘掀起条缝,招手叫她上车。 李小幺紧几步上前,跳上车。 车里一左一右坐着智静和林先生,李小幺半跪进来,直身见礼,再曲膝坐下,疑惑的看着两人。 智静脸上虽说还是笑哈哈的模样,可笑容却看的人心情沉重。林先生脸色灰暗,懒洋洋的往后靠着靠枕,看着李小幺,直截了当道:“小幺,我和智静下午就启程去川南,你跟我一起走,这太平府,往后太平不了了,跟我走。” 李小幺呆了,下意识的摇着头:“多谢先生,我要跟哥哥们一起。” “你和你哥哥一处跟我走,我给他们安排个出身之道就是,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了你和你哥哥。” 李小幺看着智静,智静半闭着眼,一言不发。 林先生顿了顿,接着道:“丫头,跟我走,我和智静都离开这太平府了,往后还有谁能护得住你?跟着我,过几年你大了,若还愿意跟着我,我必不会亏待了你,若不愿意陪着我这个老头子,我备一份嫁妆、当女儿一样送你出门,你放心。” 李小幺听的有几分恍惚,眨眼之间,时局就艰难成这样了? “多谢先生,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先生放心,我能护得住自己。人各有志,我和哥哥都不愿意依附于别人,多谢先生厚爱。” 李小幺看着满脸失望的林先生,沉默片刻,突然看着智静问道:“昨夜里满太平府搜查刺客,有人死了么?” 智静猛的睁开眼睛,直直看着李小幺,片刻,低声答道:“驸马苏子诚遇刺,听说伤的很重。” “公主和驸马不是启程回去北平国,已经离开太平府了么?又不是在太平府遇刺,怎么倒在太平府里搜起刺客了?先生这么急着启程,也是因为这事?”李小幺问的干脆直接。 智静直起上身,盯着李小幺看了一会儿,露出几丝赞叹,“北平国的护卫一路追杀刺客,说是看着刺客逃进了太平府。我和林先生启程,是因为这事,也不是因为这事。” 林先生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李小幺,“丫头,你很聪明,能觉出这中间大有曲折。这中间很不简单,牵连极广,这是个头,往后,只怕各家的后手都不能少了,我和智静都不想给别人做筹码。可若是人家一定要拿起来做筹码,又不能不做,与其左右为难,不如逃之夭夭。” 李小幺凝神思量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多谢先生指点,我知道了,两位先生没看清天命,所以,至少现在,不愿意有所归,是不是这样?” 智静一脸惊讶,连连点头:“这丫头真是聪慧过人。你说的不错,就是这样,所以,我和林先生,就只好逃之夭夭喽。” 林先生惋惜无比的看着李小幺,连叹了好几口气,伸手从怀里取了块玲珑剔透、雕着字的白玉葫芦出来,托在掌心里看了看,递到了李小幺面前。 “丫头,拿着这个,往后若真有什么难处,小事去我府上,找大管家林孝就成。若是林孝也帮不了你,你就拿着这个玉葫芦,去右丞相府,找林丞相,他是我叔父,见了这个葫芦,他肯定能帮你一帮,你的事在他那里,没有大事。” 李小幺看着林先生手心里托着的白玉葫芦,心里涌出丝丝暖意,迟疑了下,看向智静,智静笑着示意她:“拿着,这样我和林先生也能放心些。” 李小幺低低嗯了一声,伸手拿了玉葫芦,直起身子郑重道谢:“多谢两位先生。” 说着,抖开系着玉葫芦的红绳,将玉葫芦套到脖子上,小心的拎进衣服里放好,告了辞,跳下车,回去了长丰楼。 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了智静的话,还是这太平府真的开始不太平起来,李小幺只觉得街上的衙役、官兵比以前多很多,保长跑得比以前勤了不知道多少。长丰楼的生意清淡了不少。 李小幺每天跟着魏水生回到家,没敢也没有心思再缠着哥哥们出去玩,她这颗心七上八下,没法再象前些日子那样安宁喜乐。 ……………… 李宗梁和魏水生听了李小幺关于对柳娘子和黄远山的担忧,虽说不相信黄远山能使出什么坏来,可柳娘子只要看到李宗梁,就盯着他哀哀怨怨不转眼的看,李宗梁被她看的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小幺不说,他也想换个地方住。 连着几天,晚上吃了饭,李小幺和李二槐在家,李宗梁就和魏水生就悄悄出去,到处看房子,打算赶在月底前搬出去,这样就不用一个月交两头房钱。 连找了十来天,两个人看中了和这儿隔了七八条街的一个院子。 极小的一间院子,主家是一对老夫妻。老夫妻自己住了正屋,要把三间东厢租出去挣些钱贴补家用。 这个小院清静,离大杂院又足够远,价钱也公道,李宗梁和魏水生都非常满意,隔天又悄悄带李小幺过去看了,付了定钱,准备月底搬过去。 几个人嘀嘀咕咕的商量,搬家这事,一定要瞒过柳娘子,可沈婆子那里,怎么着也得交待一声。 李宗梁买了一块料子,傍晚,带着李小幺过去和沈婆子说了要搬家的事。 沈婆子满心的难过和不舍,可柳娘子的事,她也看在眼里,知道不好留,也不能留李家兄妹再住在这个院子里。只纠结着想跟着搬过去,可她在这大杂院里住了七八年了,做活也做出了小名气,每天坐在家里接活就行,要是搬了,这活可就都没了。 沈婆子到底没敢跟着搬过去,只拉着李小幺一遍又一遍的交待:时常过来看看她,衣服鞋子的,不要找别人,只管来找她就行。 ……………… 离月底还有七八天,一天正午,太平府最热闹的时候,几个吴国内侍被十几个北平国的护卫护在中间,身上又是血又是土,风尘仆仆的冲进了太平府,一进城门,几个内侍就号啕大哭起来,北平国的护卫卷着响亮了鞭花,大声驱散着人群,护着内侍沿着繁华的御街,一路喊着叫着哭进了宫里。 太阳还没落山,福宁公主和驸马苏子诚的队伍在吴国边境被梁国截杀,苏子诚伤重晕迷,福宁公主落到了梁国人手里的信儿,就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太平府。 传言极其详细,说梁国人是早就埋伏下了,苏子诚拼死护着福宁公主,可惜寡不敌众,重伤晕死,福宁公主就被梁国人掳去了,如今福宁公主下落不明,苏子诚晕迷不醒、生死未卜…… 李小幺窝在长丰楼柜台后的角落里,凝神听着大堂里各式各样激愤慷慨的议论声。 这些太平日久的富人穷人们,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发兵梁国,夺回他们的公主,为他们温润如玉的驸马报仇。 可这些信儿,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正午时候,她亲眼看着那些护卫和内侍从长丰楼前奔过,到现在,不过一两个时辰,这事的前因后果,就传遍太平府了?这样的事儿,枝叶俱全,怎么传出来的? 李小幺想着智静的话,这苏驸马,先是遇刺,这又被人抢了媳妇,看这样子,他是倒霉到家了,他倒了霉,吴国谁能得益? 那刺客,逃进了太平府……刺客不应该往山高水阔的地方逃么,怎么要往太平府逃?这个刺客,也不知道现在抓住了没有…… 李小幺听了大半个时辰的闲话,悄悄离开长丰楼,心事重重的去找魏水生喝茶看书去了。 隔天,传言更盛,仿佛人人都是亲身经历的那个人,个个激动的描述着梁国人如何埋伏,驸马如何带伤拼死保护公主,嗯,驸马之前是遇过刺的,受了重伤!果然是早有阴谋啊! 除了这些,北平人的热血也让他们激动不已,北平人如何愤怒、如何哀伤着他们的皇子和皇妃,如何已经点了兵,杀进梁国报仇去了,咱们吴国百姓,怎么能被北平蛮子比下去呢? 李小幺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被掳的是吴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是吴贵妃的爱女,吴国,也会宣战吗? 太平府如今满城激愤,战意盈天。 听说太学生已经泣血上书了。这样的奇耻大辱绝不可忍、绝不能忍!吴国之国威绝不可犯,要战,要灭了梁国,要投笔从戎,要振奋国威,要如何如何…… 第11章 前有因 李小幺卖完了枣儿,心情郁郁的躲在角落里听着满堂的激愤慷慨,怜悯的看着满堂高谈阔论的老少爷们,都是蠢货啊! 打?打什么打!要打仗,打的可都是你们的银子你们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死的都是百姓!都是你们! 唉,这仗真打起来,得死多少人?得花多少银子? 这样的大势下,自己刚刚有点起色的小日子会怎么样? 就算一时半会,战火不会烧到太平府,可她的生意肯定要艰难的多,再说,这战一旦打起来,吉凶就难说了,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北平国隔天就能杀进梁国,这明明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中间会没有预谋?那简直是笑话儿! 北平国早有预谋,吴国呢? 这太平府会不会也被人屠了城……可还真是说不准,林先生和智静不就早早开溜了么…… 李小幺的担忧隔天就应验了,吴国也对梁国宣了战。如今吴国南边还在和南越打着仗,再和梁国宣战,这和宣战旨意同时出来的,就是户部的加赋令和兵部的征夫令了。 太平府市井间激昂的战意瞬间不见了,整个太平府骤然沉寂。沉寂中隐着深深的恐慌和担忧。 这加赋和征夫,关系着家家户户。 李宗梁不让李小幺再去长丰楼卖枣儿,李小幺心里莫名的总是忐忑不安,也不敢再去卖枣儿,和温娘子结了帐,就天天跟着魏水生一起进出,安安静静的喝茶看书。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天晚上,李宗贵刚刚到家。这一阵子,长丰楼歇业的时辰也早了不少,他比往常早了一刻多钟到家。 仿佛早就等着他一般,跟着李宗贵的步子,保长陪着四五个官兵进了院子。径直走到李家屋门前,四五个官兵推门就闯了进去。 保长哈着腰,对着个小头领模样的官兵介绍:“就是这四个,个个都是好功夫、您看看这身膀,我就跟你说,咱保里不会糊弄爷的差使。” 李宗梁迎了上去,魏水生伸手拉过李小幺,把她护在身后。李二槐不时瞟着屋角竖着的长棍,李宗贵轻轻捅了捅李二槐,示意他官兵手里的明晃晃的刀枪。 李宗梁陪着笑,拱手问道:“保长,这位爷,不知有何吩咐。” 小头领背着手,晃着上身,慢慢围着李宗梁转了两圈,一边转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满意的点了点头,站住,转回身,再打量魏水生等三人,直看的一脸笑,抬手重重的拍着保长的肩膀:“不错不错!回头爷给你请赏,好了,你们保里,有这四个壮汉就够了!” 保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敢看李宗梁等人,哈着腰往后退:“那人就交给爷了,我还得赶紧各家看着收银子去,就先走一步了。” “去去!”小头领随意的挥着手,转头看着面色铁青的李宗梁等人,打了个呵呵,“好了兄弟,别他娘的哭丧个脸,当兵吃粮不算好事,可也不是坏事,就你这身膀,还有这么几个兄弟撑着,几场仗打下来,就升上去了,回头捞个封妻荫子什么的,可不比什么都强!赶紧收拾收拾,跟爷走!” 李宗梁一把拉住小头领问道:“兄弟有句话想问一问,” “问,往后咱们就是兄弟了,只管问!” “这保长把我们兄弟四个算在他们这保里,就算是充够了这征夫的数了?” “嗯,是!就是这样!”小头领昂着头,晃着腿,痞气十足,满不在乎,“兄弟,不拿你这样的外乡人顶,拿谁顶去?行了行了,别问这个了,这是你的运道也说不定,你看看你这身膀,又会功夫,不当兵吃粮那就是可惜了!凡事往好处想想,行了,赶紧走!” 李宗梁咬着牙正要再说话,魏水生轻轻拉了拉他,看着小头领,客气问道:“这位大哥,今晚就得走吗?我们兄弟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总有些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有几个长辈兄弟总得去道个别,要不大哥留个地名儿,我们兄弟明天一早过去找大哥您去,您看成不成?” “唉!”小头领长叹了一声,用手背挥着魏水生:“这位兄弟,不是大哥不给你方便,上头压着呢。”小头领转身拍着旁边一个官兵手里捧着的厚册子:“这上头的,今晚上,一个不落,全得拉到营里去,明天天不亮,就得操练了,知道你们兄弟回来的晚,大哥我一直等到现在,今晚上你们不到,大哥我一顿水火棍就得挨身上!走。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娘的什么礼数不礼数的?要收拾东西也行,我和兄弟们在外头等着,快着点,兄弟们可累了一天了!” 李宗梁眼角抽动了下,魏水生用力捏着他的胳膊,陪笑接着问道:“既然这样,不能为难大哥,大哥贵姓?” “免贵,姓牛!” “牛大哥,一会儿咱们要去哪儿?明天去哪里操练?牛大哥,我们有个嫡亲的妹妹寄在城里婶子家,总要托邻居捎句话,告诉妹妹个去处。” “那倒也是!”小头领得得瑟瑟的抖着腿,点了下头:“等会儿去下禁卫北营先住一晚上,离北门不远的地儿,明天城门一开就出城,去北大营操练!” “多谢牛大哥,大哥和几位兄弟先在门外等等,我们兄弟几个收拾几件衣服,再跟隔壁打个招呼,托她给我妹妹捎句话,就能跟牛大哥走了。” “衣服就不用收拾了,当兵就是吃粮穿衣,收拾了衣服也穿不上,把银子收拾上就行!”小头领一边说着,一边挥着手,带着几个官兵站到院子里等着。 几个人没敢关门,李宗梁示意李宗贵看着外面,自己和魏水生退到旁边角落里,低声说道:“咱们四个都去当了兵,幺妹怎么办?这事不成!” “嗯,我不想当兵。”魏水生表明态度,转头看向李二槐,李二槐连连摆着手:“我跟大哥,大哥说咋样就咋样。” 李宗贵看着外面,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 李宗梁轻轻抽了口气,示意李二槐收拾东西,自己看着魏水生,魏水生看着李宗梁,两人一起慢慢的点了下头。 李宗梁转身拉过紧张的看着两人的李小幺,低声交待道:“明天城门一开,你就出东门,一直往前走,离城不远,有座土地庙,春天的时候咱们去过一趟,你还记得?” 李小幺急忙点着头。 “就在庙里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着,我们逃出来就去那里找你,咱们一起往东走,绕个圈子再回池州城。”说到最后一句,李宗梁转过身,征询般看向魏水生,魏水生点了下头,李宗梁又转向李宗贵,低低问道:“贵子的意思?” 李宗贵回头’嗯’了一声,警惕的盯着外面。 李二槐不等问他,就摆着手,“你们商量,我听大哥的。” 魏水生拍了下李宗梁的肩膀,确定了这件大事。 李二槐利落的收拾好几件衣服,从枕头里摸出装着碎银子的荷包递给李宗梁,李宗梁接过荷包递给魏水生,低声吩咐:“等会打点打点那个姓牛的,得找个合适的住处,还有,咱们四个不能分开。” “嗯。”魏水生收了荷包,低头看着李小幺,不放心的交待:“幺妹自己千万小心,这城里如今不比从前,乱得很。” “水生哥放心。”李小幺低声答应,李二槐咧嘴笑着,拍了拍李小幺的头,浑不在意,“放心,小幺可不是好惹的,谁有本事给她亏吃!” 李小幺没理他,拉着李宗梁和魏水生,不放心的交待两人,“一定要小心,之前一定要计划妥当,动手就不要迟疑。我买些吃的带上,在庙里多等几天也没事,别担心我。” 魏水生笑着拍了拍李小幺的头,李宗梁比魏水生担忧多了,看着李小幺,无论如何放不下心,“幺妹,你可千万千万要小心!我们走后,不要再点灯,明天出城的时候,路上一定不要看热闹,到了地方藏好,你放心,大哥……” “大哥,我没事,你照顾自己,还有二槐他们就行。”李小幺答应了。 李二槐已经抱了竖在屋角的长棍子过来,一人递了一根,李宗梁一只手接棍子,视线却没离开李小幺,弯腰从绑腿里抽出把匕首,塞到李小幺手里:“拿着防身!” 李小幺摇头,将匕首推回去:“我拿了也不敢杀人,你们要出来,最缺这个,在大哥手里才最有用,我不要。” “幺妹说的对。”魏水生拉了拉李宗梁,“不能再耽误了,放心,幺妹不会有事。” 李宗梁垂着头,将匕首又塞了回去。 李宗梁几个出来,李宗贵带上门,魏水生上前敲了敲沈婆子的门,隔着门,高声说着托沈婆子带话的话,沈婆子从屋里答应了一声。 四个人拎着长棍,提着包袱,跟着几个官兵出院门走了。 李小幺透过门缝,看着四人出了院门,院门关上,院子里就静悄悄的没了声响。 第12章 后有果 李小幺呆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回去,对面黄远山的屋门’吱’的响了一声,黄远山探出头,左右看了看,闪身出来,走到院门口,往李家屋子这边看了一眼,李小幺下意识的闪到旁边,再往外看时,黄远山已经出院门了。 李小幺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汹涌起伏,呆怔了片刻,转身奔进里间,飞快的将沈婆子新给她做的一身厚大夹衣夹裤穿上,从枕头下摸出她的银子荷包,贴身系好。 掂着脚走到门口,将门开了条缝,闪身出来,回手关了门,奔到沈婆子门口,不等她敲门,门从里面悄无声息的开了条缝,李小幺大喜,急忙闪身挤进去。 沈婆子轻轻栓上门,拉着李小幺坐到床上,伸手抚着她的头发,低低问道:“刚才那么大动静,出什么事儿了?” “保长拿大哥他们抵了保里的征夫数,把他们都带去禁卫北营了。”黑暗中,李小幺低低的答了句,往沈婆子怀里挤了挤。 沈婆子呆了片刻,伸手抱住李小幺,眼泪落进了李小幺头发里:“这当了兵,哪还有个活路?!往后你可怎么办?” 李小幺伏在沈婆子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的答道:“明天我去找哥哥。” 沈婆子好象明白了什么,抱着李小幺,默然片刻,低低叹了口气,“唉,这世道,没个活头,先歇下,明天什么时辰走?往后还回来不?” “城门一开就出去。”李小幺没答沈婆子后半句问话。 两人正低低说着话,突然听到院门‘咣’的一声被人推开,沈婆子打了个寒噤,急忙站起来,掂着脚尖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李小幺也紧跟在后面,也往外看。 黄远山提着只灯笼,满脸媚笑,侧着身子照着路,后面一个胖大的中年汉子,带着两个绑着绑腿、一身黑衣短打扮、打手模样的壮汉,径直往隔壁李家冲去。 李家的门被壮汉一脚踹开,眨眼功夫,两个人就退出来了,胖大汉子盯着黄远山,恶声恶气的问道:“人呢?” 黄远山拎着灯笼,冲进屋里看了一遍,出来又在院子里找了一遍,站到了沈婆子门口。 沈婆子急忙推一把李小幺,示意她赶紧躲起来。 李小幺退到角落里,咬着嘴唇,只恨不得一刀杀了这黄远山,这恐怕不只是趁火打劫,趁着这会儿就她一个人,要把她卖了,大约是最后一步了……大哥他们被拉了壮丁,必定和他脱不开干系! 李小幺一边飞快的转着心思,一边打量了一眼屋里,看着沈婆子,一脸苦笑,这屋里哪有能藏人的地方呢? 沈婆子急的原地转了个几圈,她这屋里,一眼就望到底了,根本没有能躲人的地方! 沈婆子拉着李小幺,掂着脚尖退到床边,黄远山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沈阿婆,小幺在没在你屋里?我找她问两句话。” “谁啊?”沈婆子掩着嘴,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 “是我,对门黄大,找小幺,问她两句话。” “小幺住隔壁,刚才好象是……跟保长走了?我听着象是保长的声音。”沈婆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幺真没在你屋里?”黄远山用力推着门,推的门咣咣的响。 “看到她出去了,跟你脚后脚。”对门,柳娘子从门缝里胆怯的接了一句, “滚回去!”黄远山一声暴喝。 沈婆子打着呵欠,装着不耐烦起来:“这大半夜的,你们两口子这是吵什么?李家在灯芯胡同新租了房子,东西都搬的差不多了,你有事到那边找找看看!” 门口静寂了片刻,听到院门’吱’的响了一声,沈婆子急忙奔到门后,提心吊胆往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了动静。 两人不敢再说话,沈婆子按着李小幺躺下,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几不可闻:“等天亮。” 李小幺顺从的躺下,却睁着眼睛,半分睡意也没有,这出城路上,只怕不会那么顺当,黄远山是个心机阴沉的,大哥他们征夫的事,肯定和他脱不开干系,他既然敢这样脚赶脚的来捉她,必是算着大哥他们回不来了,大哥他们… 李小幺连打了几个寒噤,明天无论如何不能晚了,只能她等哥哥们,不能让哥哥们等她! 大哥他们四个人一起逃出来,肯定瞒不了多大会儿,也许一离了军营就得被发现,她们会合了,就得立刻离开才行。 李小幺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静下心,才能盘算清楚。 明天万一有个万一,去哪儿躲一躲? 长丰楼?不行!这事关着逃兵,若直说,郑掌柜必定不敢帮,若瞒着,回头要是连累了郑掌柜,那就太过了。 去林家找林孝?李小幺在心里苦笑,她要是找去,林孝必定把她打包给林先生送去,去不得。 那……李小幺下意识的捏了捏脖子上挂着的玉葫芦,算了,这也是个没用的东西,她要是拿着这玉葫芦,因为四个哥哥当兵的事去求当朝丞相,那就是笑话儿了,就是去,也不过是赶去听一通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屁话。 明天,一定得溜出城去,菩萨保佑,明天能平平安安的出城,他们能平平安安的逃出去,和哥哥们再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李小幺朦朦胧胧中被人推醒,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朝霞穿过窗户,照在床上,沈婆子正弯着腰,从床头的大樟木箱子里寻了件自己的长夹衣,和一个看着极其结实耐用的褡裢出来,拉起李小幺,将褡裢给她斜搭在肩上,仔细系好了下面的带子,捏着只旧荷包,塞到褡裢最里面的袋子里,将袋子口系紧,又拿了二三十个大钱,放到褡裢上面的大口袋里,再系好带子。再拿起夹衣给她往身上套。 一边套,一边低低的交待:“赶紧走,刚才我出去倒马桶,四下看过一遍了,没人,这荷包里有三两多银子,你拿着,阿婆还有,别跟阿婆客气,外头冷,多穿件衣服,往后一天比一天冷……幺妹子,可要小心哪,走,赶紧走。” 李小幺来不及多说,只顾连连点着头,紧跟在沈婆子后面,出了院门,辞了沈婆子,浑身警惕,沿着墙角疾步往东边走去。 李小幺转过一条巷子,汇入了无数早起忙碌的人群中,暗暗舒了口气,瞄着周围,挑了几个挑着担子,早早进城卖菜的农人,紧跟在他们中间,亦步亦趋,小心隐藏着身形,往东城过去。 太平府最大的菜市,就在东城,进城的农人,多是到那里卖菜的。 过了两三条街,李小幺裹了裹外面的长夹衣,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长丰楼,心里涌起无数伤感,唉,下次再到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这太平府。 在这里住了大半年,这个繁华奢侈的城市,如同那个魔都,在她心里如家乡一般让人恋恋不舍。 李小幺的惆怅被一阵焦香的胡麻味驱散开。 路边姚记胡饼店正一片忙碌,临街的长案上已经放了十几只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胡饼。 李小幺咽了口口水,她紧张忙碌担忧了一夜,这会儿闻到饼香味,肚子里抽抽着,发出渴望的咕咕声。 大哥他们肯定也是一夜不眠,再一路逃过来,肯定更饿,他们必定不敢停下来买东西吃,只怕也没地方去买。 李小幺踌躇犹豫的放慢脚步,小心而不动声色的转头四下看了看,从挑菜急行的农人中间闪出来,躲进姚记饼店旁边的角落里,从褡裢里摸着一把大钱,拉了拉离她最近的伙计:“给我二十个胡饼。” 伙计探头数了数案子上的饼,一脸笑容高声招呼:“这位小哥,您稍等片刻,这里还差四个,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您稍候。” 李小幺勉强点了头,不安的来回挪动,不停的四下张望。 果然没等多大会儿,一炉饼就好了,伙计动作利落的将饼一个个叠起来,用麻绳系好,递给了李小幺。 李小幺接过一摞饼抱在怀里,舒了口气,刚转过身,抬眼就看到了黄远山。 黄远山迎着李小幺的目光,兴奋一跳老高,挥着胳膊大叫:“这里!在这里!快!捉住她!” 李小幺抱着饼,沿着街巷,撒腿就跑,跑的根本顾不得东西南北,只看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耳边除了后面的叫喊和呼啸的风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也不敢回头看,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人群间中的缝隙,在人群中,如同一只柳条鱼,窜得飞快,却怎么也甩不脱后面的叫喊声。 李小幺冲出一条巷子,冲过御街,冲进对面的巷子时,眼风扫过御街上刚刚散了早朝的官员车轿,突然调过头,一对冲进御街当中,奔进四五拨快慢有度的下朝官员车轿中间,紧跟在几拨车轿前后,用车轿挡着自己,透过车轿间隙,紧张的盯着在御街一边四下张望的黄远山和两个打手,更加小心翼翼,这会儿,她真恨不得融到那些随从中间去。 第13章 有心之善 离李小幺不远的一辆车子,车帘掀起条缝,一双眼睛打量着李小幺,一丝惊讶过后,闪出丝丝意外之喜,那双眼睛顺着李小幺的目光,转到另一边,从帘子缝里打量了几眼四下寻找的黄远山三人,眼里闪过丝轻蔑,放下那边车窗帘子,伸手掀起这边,探出头,伸手招呼李小幺。 李小幺愕然看着从车里探出半个头的中年男子,这不是那天和北平国皇子苏子诚一起,在长丰楼吃饭的中年男子么! 李小幺来不及细想,急忙从长随护卫们闪出的缝隙中间直窜进去,两步奔到车前,先将怀里的胡饼奔着中年男子怀里扔进去,再双手攀着车架,蹬着脚尖,急切的要爬进去,可越急越乱,手臂一软,狼狈的吊在了缓缓前行的车子上。 中年男子笑出了声,后面一个护卫上前一步,伸手拎着李小幺的衣服,将她扔进了车厢里。 李小幺呼了口气,顾不上和中年男子说话,赶紧爬过去,将另一侧车窗帘子掀着条缝,紧紧抿着嘴,盯着街边的黄远山。 黄远山和两个打手还在伸长脖子,掂着脚尖,到处看到处找。 看样子,他们没看到自己已经爬上了这辆车。李小幺盯着又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黄远山和两个打手往御街对面的巷子冲了进去,才长长的呼出口气,放下了车帘子。 转过身,正迎上一脸笑意的中年男子,李小幺干笑几声,探身从中年男子手里取过胡饼,重新抱在怀里,郑重道谢:“多谢先生仗义缓手,大恩不言谢,往后有机会再报答!” 中年男子见她先抢饼,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玩笑:“我不要你的饼,别害怕。” 说完,中年男子仿佛被自己的话逗乐了,耸动着肩膀笑了一阵子,才问了句:“出什么事了?那几个人为什么追你?你没给胡饼钱?” “不是,城门失火,我当了一回池鱼。”李小幺看着中年男子身上贵重的织锦缎朝服上被胡饼的硬边勾起的毛茬,和沾上的胡麻粒,眯眼又舒开,慢吞吞答了句。 他毛线的,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不是你们北平国搞事,吴国哪会宣什么战?吴国不宣战,就不会征兵,要是不征兵,大哥他们就不会被带走,若是大哥他们在,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狈? 当年一声高喊,贵子哥拳打脚踢、大展神威,自己咬着狮子糖,看得何等爽快! 如今,大哥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来,万一……有个万一,或是四个人里只逃出来两三个…… 李小幺心里涌起股浓烈的酸楚和痛苦,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胡饼,耷拉着肩膀,露出几分茫然和无助。 中年男子心里微微一动,声音低沉下去,“我姓梁,是北平国二皇子府幕僚,你就称我梁先生,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你哥哥呢?” 李小幺恍过神,低头理了理那一摞胡饼,“要是梁先生方便的话,就送我到炭桥。” “嗯。”梁先生欠身吩咐下去,留神着李小幺的神情,又问道:“你那几个哥哥呢?” 李小幺抬头看着梁先生,慢吞吞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几个哥哥的?” “噢!”梁先生抬手摸着下鼻子,被李小幺这一问,意外中掺着几分尴尬:“听长丰楼的掌柜说起,正好听到,碰巧听到的。” 李小幺瞄着梁先生,嘴角往下扯了扯,“哥哥们被征去当兵了,听说驸马和公主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家打了,驸马打不过人家,北平国和吴国要替驸马打回脸面,就把我哥哥他们抓去替驸马打架去了。” “噢!”梁先生被李小幺这几句话闷的小吐了一口气,疑惑的打量着李小幺,“那现在就你一个人了?你这一身出门的打扮,准备去哪儿?” “回乡下老家。”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李小幺垂着眼皮没答话。 梁先生眉梢微微挑起,眼睛里的笑意渐浓,声音也比刚才温和多了,“如今你孤身一人,且不说这路上的凶险,就是能平安回到乡下,一路上没有刚才那样的事,到了家,这生计上也艰难的很。 你几个哥哥这一当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唉,当兵,是九死一生的事,就算不死,也要黑发离家白头回。 我看,要不你别回乡下了,跟我去北平国,再过半个月,咱们就能启程回去,我把你送到二皇子府上当差。跟着二皇子,往后想求个出身可是极容易的事,比什么都强。” 李小幺神情平和,抬头看着梁先生,隐隐带着笑,果然又是一个想要收她为奴为婢的。 李小幺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极认真的问道:“你们二皇子,就是那位驸马么?” “是!”梁先生笑着点头。 李小幺眼睛睁大了,看着梁先生,表情更加认真,还带着几愕然不解,“不是说驸马快死了么?他都快死了,我还怎么跟着他当差求出身啊!” 梁先生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连连咳了好几声,“你这话……说的,没事,这个……要不你先跟着我也行。咱们先回北平府,要是二皇子好了,你就跟着他当差,要是他没好,你就跟着我好了。” 李小幺歪着头,看着梁先生,一点点笑起来,“那天在长丰楼,你们二皇子说了那句’酒肆小厮也有这样的人品气度’之后,你是不是就掂记着把我弄去给你们二皇子使唤啊?今天正好巧了。” 梁先生怔住,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轻轻咦了一声,笑容更盛,爽快的点头,“二爷果然没错看你,你这份聪慧敏锐,十分难得,跟你说话这份爽利让人痛快。你放心,跟着二皇子,可不算委屈你。你看,连我不也是听二皇子使唤的?今天这样的巧事,也是咱们的缘分。” 梁先生的爽利坦诚让李小幺对他的坏印象一下子去掉了十之八九,带着笑摇头,“先生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们兄妹只想安安份份的过份安稳日子,不想给任何当奴儿。这里离炭桥不远了,先生就在这里把我放下。” “你几个哥哥都去当兵了,若不是遇上我,你也要被人捉去卖了,哪还有什么安稳日子?小幺,你好好想想。”梁先生诚恳的再劝李小幺。 “哥哥们会回来的。人各有志,先生不必再劝,小幺就在这里下车。”李小幺弯着眼睛,带着和从前一样明朗干净的笑容,冲梁先生拱了拱手。 梁先生看着李小幺,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笑起来,“我送你到炭桥,也快到了,小幺,不要太固执,好好想想我的话。” 李小幺笑着摇头,别过脸,不再答他的话。 车了顿了顿,外面护卫沉声禀报:“梁爷,炭桥到了。” 李小幺抱着胡饼就要跳下车,梁先生不舍的欠身笑道:“也不谢一声就走了,这可不大好。” 李小幺顿住,回头看着梁先生,似笑非笑,“从前我游历阎罗殿的时候,看到过一幅对联,梁先生既然这么说,就送给先生做谢礼。” 李小幺顿了顿,眼睛弯起,带着丝丝揶揄之意,放缓声音,“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梁先生凝神听着对联,低低念过一遍时,李小幺已经跳下了车,抱着胡饼,飞快的往人群中挤进去。 梁先生招手叫过名长随模样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长随点了点头,闪身离开车队,跟着李小幺混入了人群。 梁先生捻着胡须,又将李小幺的对联念了两遍,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丫头,是说他这是有心为善,所以不谢。 这对联倒有些意思,也不知道她是在哪个阎罗殿看到的,她还识字,倒真是难得,’从前游历阎罗殿的时候’,这话说的有意思。 李小幺在人群中,如同一尾游鱼,直奔菜市场。 在菜市里转了两圈,闪进一个角落里,静静的站了一刻多钟。自觉就是有人跟着也该被她甩脱了。 李小幺喘匀了气,脱下最外面的夹衣,包紧胡饼抱在怀里,闪出角落,往东门直奔出去。 时辰已经不早了,她不敢再耽搁,大哥他们说一早就要逃出来的,这一逃,后面必定有人追杀……他们会合后,要立刻远远离开这太平府。 李小幺抱着包着胡饼的夹衣,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了城,兜了两个圈子,直奔土地庙。 土地庙离太平府东城门两三里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分偏僻。 整个庙就是个极小的三开间屋子。庙前树着根一丈多高、光秃秃的旗杆。庙里,土地公和土地婆笑眯眯并肩端坐,两人身上都披着大红大绿的劣质绸斗篷,斗篷上积满了灰尘。 神像前半人高的大香炉里积的满满的,都是冰冷的香灰。 李小幺站在旗杆下,警惕的前后左右看了两圈,见四下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影,这才一头扎进土地庙,围着神像转了两圈,轻轻吁了口气,大哥他们还没到,这就好,她等他们,不能让他们等她。 第14章 惊心之箭 李小幺绕过神像,从后门出来,左右探查了一圈:和庙前比,后面视野还算好,正对着土地庙不远,是一大片浓密的树林,往东绵延。 他们要往东边去,正好是林子的方向,要是有人追过来,有了这片林子,再好不过,至少不用怕弓箭了。 李小幺在庙后转了两圈,也不敢多呆在外面,她看得见别人,别人自然也能看到她。 进了土地庙,李小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连转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适合藏身的地方。 就这么小小的三开间,除了正中间坐着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四周空空荡荡,哪有能藏人的地方? 李小幺急得不停的转圈,一定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她半分自保之力也没有,差不多是个活物都能欺负她,只有躲起来才安全。 李小幺仰头往上看,目光从屋梁,落到神像那灰扑扑的绸斗篷上,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自己又瘦又小,猫在斗篷下面,从外面肯定看不出来,自己却能从斗篷缝里看到外面。就这样! 李小幺围着神像转圈,寻找能往上爬的地方。 后面太高,她试了试,根本爬不上去,再转到前面,用这只香炉垫脚……只能这样,无论如何也得爬上去! 李小幺先将怀里的胡饼举到神像台上放好,努力攀到香炉上,颤颤巍巍站起来,扑过去,双手正好够到神像膝盖,李小幺咬着嘴唇,用力的蹬着香炉往神像上窜,用力太猛,倒是窜上神像了,香炉却被她踢倒在地,满炉香灰一直扑堆到殿门口。 李小幺顾不得许多了,抱着胡饼,挤在土地公和土地婆中间,拎起土地公和土地婆的斗篷,比较了下,小心翼翼的钻进了土地公斗篷下,土地公屁股小,胳膊下面的地方大了一点。 李小幺将身子蜷成一团,紧贴在土地公胳膊下,慢慢调均了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神不宁的等着大哥他们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小幺一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小心的不时活动活动手脚,以免手脚过于麻木。 肚子里突然轻轻咕了一声,李小幺咽了口口水,她饿了。 李小幺摸索着从夹衣里揪了半块胡饼,慢慢咬着吃了两口,干干的胡饼嚼得她嘴巴发干,李小幺不敢再吃,又将胡饼塞了回去,若是吃了胡饼,又口渴了,那就更糟了,下去可就再也上不来了。 李小幺团在神像旁,饥渴焦虑中,竟然还打了个盹,睡了一小觉,一觉醒来,李小幺凝神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小心的活动着已经麻木的手脚,伸手将斗篷挑起条缝,往外张望。 外面已经夕阳西下了,无数恐惧从李小幺心底一点点冒着泡吐出来,越吐越快,再在心里弥散开。 大哥他们是不是没跑出来,还是……没能跑到这里? 李小幺机灵灵打了个寒噤,连’呸’了七八声,自己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念头!真是该’呸’,李小幺又’呸’了两口,闭着眼睛,默默祈祷,“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这是你们的地盘,求你们保佑大哥、水生哥、二槐哥、贵子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接到我,然后再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逃出去!以后等我发达了,我给你们老俩口重塑金身,再给你们盖个三进的院子住,嗯,再给你们塑一对金童玉女承欢膝下,千万要保佑保佑!大慈大悲……” 仿佛是土地公公听到了她的祈祷,外面,远远的,一阵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小幺一下子浑身绷紧了,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藏好自己,透过斗篷缝隙,往外张望。 很快,李宗梁在殿门外露出个头,李小幺激动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一把甩开斗篷,扶着神像站起来大叫:“香灰!脚底下!大哥我在这里!” 李宗梁已经冲到殿门口,硬生生收住脚,斜身躲开那堆几乎漫过门槛的香灰,提着杆长枪闪进来,冲到神像前,稍稍转身,李小幺利落的跳到李宗梁背上,一只手提着包着胡饼的夹衣,一只手搂着李宗梁的脖子,李宗梁一只手托住李小幺,脚步几乎没停,奔着后门冲了出去。 还没等转过神像,后面就有一片脚步声紧了进来,李小幺急忙转头,正看到两三个官兵提着明晃晃的马刀,几只脚一起冲进松软的香灰堆里,顿时,香灰四散腾起,呛得几个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赶紧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咳。 李宗梁得了这一眨眼的机会,已经背着李小幺冲出了土地庙。 刚冲出来没几步,魏水生也提着长枪,从土地庙右边往李宗梁狂奔过来,左边,李宗贵握着把刀在前,李二槐舞着根长棍断后,也疾追上来。 李小幺长长的松了口气,弯着眼睛,满脸的笑,加上自己,五个,一个没少! 五个人汇到一起,魏水生和李二槐断后,往土地庙后面那片树林狂奔 几个人身后,土地庙里冲出一群浑身香灰的官兵,会合了紧追着魏水生和李二槐、李宗贵而来的几十个人,舞着马刀,紧盯追上来。 不远处,四五匹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李宗梁背着李小幺,头一个冲进林子,魏水生三人紧跟在后面,也扎进了林子。 几十个官兵追到林子边上,站住了,聚在一处商量了几句,转身看着疾驰而来的骑乘,等着头领过来。 进了林子,几个人又跑出几十步远,李宗梁腿一软,急忙用长枪支住,李宗贵喘的几乎说不出话,“没……没追过来,歇歇。” 李宗梁长出了口气。将李小幺往上送了送。 “放我下来。”李小幺心疼大哥。 “不行。”李宗梁一口回绝,“你别说话,贵子看着动静。” 李宗贵嗯了一声,踩着根枯树根,伸长脖子看林子外看了看,看不到,跳下来,趴在地上,凝神听了片刻,“有马,五匹,到林子边了,停了。” “不怕,这林子里跑不得马。”魏水生低声说了句。 林子外,那几匹马已经疾驰到林子边上,马高高扬起前蹄,兜了半个圈子,止住去势。昂然骑在马上的小头领挥着鞭子正要呵骂,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长箭破空声。 “不能多歇,赶紧走,咱们……”魏水生的话被这破空箭声打断,一张脸惊恐变了形,下意识的扑过去,用身子挡在李宗梁身后。 李二槐惊得半张着嘴,眼睛睁得溜圆,光呆不会动了,李宗贵耳朵乱动,指着林子外,张着嘴,却没能说出话。 那声音凄厉的破空箭,是从林子里飞出去的,长长的一枝雕翎箭,准确无误的钉进小头领喉咙,去势不减,血光四溅中,将小头领带落马下,那匹马受了惊,直竖起前蹄,嘶叫几声,掉头落荒狂逃。小头领一只脚拖在马蹬中,脑袋在地上不停弹起落下,被马拖出一条粗大惊人的血线。 林子外和林子里的人都惊呆了,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是几声箭响,骑在马上的四个官兵应声落马。 那箭,只只都是透喉而过。 呆站着的几十来个官兵总算反应了过来,哪里还顾不得其它,争先恐后的转身就逃,破空箭声又响了几下,从背后,将落在后面的几个惊恐官兵斜斜的钉在了地上。 李宗梁已经将李小幺放下来了,四个人浑身绷紧,紧张中透着惊恐,握着手里的兵器,盯着箭声响起的方位。 李宗梁正对着箭响起的方向,一只手紧握着长枪横在胸前,一边手推着李小幺,将她严严实实的掩在自己身后。 魏水生双手握着长枪,枪尖往前,紧靠着李宗梁,也挡在李小幺前面。魏水生盯着前方,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这箭要是射向自己,自己挡得住么? 李二槐紧挨在李宗梁另一边,重重咽了口口水,又咽了口口水,横拿着棍子,心里打鼓,这要是根熟铁棍,当要不偏,指定能挡得住这箭…… 李宗贵手里握着刀,刀尖斜斜往下,半蹲在最前面,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挥刀就砍。 周围一片寂静,一只鸟飞过来,停在旁边的树上,跳了几下,响亮的’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李宗贵紧张的喉咙紧的仿佛声音都哑了,“象是走了。” 李二槐一口气松下来,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抬手抹着汗,“我滴个娘来,这是哪来的杀神!吓死我了。” “少废话!赶紧走!这里不能久留!”李宗梁蹲下,背上李小幺,招呼了一句,就往前跑。 “等等,我去看看,看看箭。”魏水生低声说了句,李宗梁想了下,放下李小幺:“嗯,去看看,心里也能有个数。二槐和贵子守着幺妹。” 李宗梁和魏水生提着枪,跃到离林子最近的一具尸体旁,李宗梁握着枪警惕四周,魏水生蹲下,细细看了片刻,站起来,示意李宗梁好了。 第15章 上墙头了 两个人疾奔回来,也不说话,李小幺将包着胡饼的衣服包塞给李宗贵,扑到了李宗梁背上,李宗贵和李二槐在前,魏水生断后,一行人朝着东边,疾奔而去。 满天星光灿烂时,几个人跑出了林子,站在旷野中,回头望着黑沉沉的树林,都长长吐了口气。 这一路上,除了趴在李宗梁背上呼呼大睡的李小幺,四个人个个提着心吊着胆,谁知道这林子有什么样的野兽,就算是野狗,真来上个十只八只的,这样的夜里,这样陌生的林子里,也是件极缠手的事! 李小幺对旷野几乎一无所知,她担心也没用,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呢。 四个人坐在林地边上,歇了片刻,喘过口气,接着赶路。 驿路肯定是不敢走的,连稍稍平整热闹点儿的路都不敢走,只拣最偏僻的小路,顺着星光的指引,一路奔往东方。 又疾走了一个多时辰,李宗贵满脸疲倦,看向李宗梁,低低商量道:“大哥,歇会儿,我累得受不住了。” “嗯。”李宗梁答应一声,站住,回头叫李小幺:“幺妹,醒醒。” “醒着呢。”李小幺头埋在李宗梁肩窝里答应了。 出林子那会儿,她就醒了。 魏水生跑上个小高岗,转身四顾,指着不远处一条小溪,“到那里歇歇,一来低洼背风,二来有水。” 四个人几步奔到溪边,李二槐扑通一声跌在地上,肚子里长长的叫了一声,李小幺弯着眼睛笑起来,指着他怀里抱着的夹衣:“二槐哥,衣服里头都是胡饼,出城的时候买的。” 李二槐大喜,话都顾不得说了,急忙扯开衣服找胡饼。 正在溪水边捧着水洗脸的魏水生回过头,话里透着笑,“还是小幺想的周到,我也饿的快受不住了。” 李二槐扯开夹衣,揪断麻绳,抽了只胡饼出来,正要一口咬下去,就想起来,嘿嘿笑着,将手里的胡饼递给了李宗梁:“大哥,给!好香的胡饼!你先吃!” 李宗梁刚洗了脸,抖了抖手上的水,接过胡饼,见李小幺冲他摆手,转手将胡饼递给了李宗贵。 李二槐又递了一个给李宗梁,魏水生也洗好回来了,甩着手上的水,笑着让李二槐:“你赶紧吃,我自己拿。” “幺妹?” “二槐哥赶紧吃,我渴死了,先喝些水再吃。”李小幺甩着手来回走着,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在溪边找又干净又能靠近溪水的地方。 李二槐拿起只胡饼,狠狠的一口咬下去,响亮的嚼了起来。 李小幺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蹲在溪水边,捧着落满星光的清澈溪水,一连喝了十几口,才觉得舒服多了。又撩着水细细洗了脸,这才回去,坐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慢悠悠甩干手上的手,揪了一小块胡饼,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吃。 李二槐三口两口吞了一个胡饼,往前两步蹲到溪水边,俯下身子,将嘴凑到水面上连喝了十几口,回来又拿了一个胡饼,一边大口咬着,一边含糊的夸奖着李小幺,“幺妹真厉害,啥时候都忘不了这口吃的。”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回夸了一句,“二槐哥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吃。” “嗯,那倒也是!我真没忘这事,中午在营地里我就想着得揣上几个馒头,谁知道……” 李二槐打了个嗝,直着脖子顺了口气,才接着说道:“中午压根就没吃饱。 李宗梁仿佛想起了什么,咬着饼,转头看着魏水生,“那箭?” 魏水生咽了嘴里的饼,低声说道:“是铁骨利锥箭,是杀矢,都是正中喉咙,是个极狠的。” “这人什么路数?象是帮着咱们的。”李宗贵转头看着李宗梁。 李宗梁拧着眉头,仔细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咱们哪认识这么厉害的箭手?看样子,身手也极好,除了箭声,咱们就没听到别的动静。” “嗯,肯定身手极好,我也只听到一点声音,弓弦声响起的那棵树上,后来树叶响的有一点点急,象是人走的样子,那弓弦声也轻的出奇,不留神根本听不到,是个高人!”李宗贵判断道。 李小幺心里突然涌起股极怪异的感觉,忙转头看了看四周,低低的嘟嚷道:“让贵子哥说的怪吓人的,这么厉害的人,还好没难为咱们,要是个谋财害命的,岂不是糟了?!” 魏水生下意识的跟着李小幺转头看向四周,听李小幺说谋财害命,失笑出声,“小幺有多少大钱?能让这么个高手为了财害你命?” 李小幺嘿嘿笑着,咬着饼没有答话。 李宗梁吃完了饼,拍了拍手,仰起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星空:“差不多寅初前后了,歇一会儿,天亮了再赶路。” 几个人寻了个避风的地方,魏水生头一拨守着,余下几个人挤在一处,几乎是倒头就睡着了,魏水生站起来,来来回回的走动,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天刚蒙蒙亮,守最后一岗的李宗梁叫醒大家,几个人在溪边略洗了洗,一边吃着胡饼,一边继续往东方赶路。 李小幺没再让李宗梁背着,咬着饼跟着大家一处赶路。 这里离太平府不远,一路上,几个人不敢往有人的地方去,只拣着荒僻的小路走,李小幺体力太差,没走多远,就重新趴到了几个哥哥的背上。 又赶了一天路,天快黑时,赶到了一座小城外,李二槐远眺着城墙,咧嘴笑的合不拢,“咱们赶了这一天一夜,少说离太平府也有百十里了,晚上进城里歇一夜,热热乎乎吃顿饭,好好睡一觉!” 李宗梁和魏水生对视了一眼,魏水生蹲下,放下李小幺,李宗梁转头看向李二槐,声音轻松,透着丝丝喜悦:“还是小心点,我和水生先去看看动静,要是没啥事,明天一早,咱们就调头往池州城回去,咱们脚程快,不过赶个大半个月的路,就能回到池州城了。” “还是我去。”李小幺站在地上跳了几下,活动着手脚,弯着眼睛笑道:“真有事,也是你们逃走这事,我去最合适。” 李宗梁犹豫了,看向魏水生,魏水生笑着点头。 “这话也是,那咱们再往前走走,离城门近些你再去,万一有什么事,咱们也能冲过去,就到那里,”李宗梁指着离城门不远,极小的一处林子:“先到那里,那里离城门近,小幺也别进城,到城门口看看就赶紧回来。” “好!”李小幺声音清脆雀跃,几个人脚步轻快,很快就绕进林子,李小幺从背在李二槐身上的褡裢里,摸出自己的靛蓝荷包,贴身放好,笃笃悠悠的往城门走去。 天黑关城门,这是吴地的死规矩,这会儿,离关城门的时辰已经差不远了,外面,离城门还有些远的行人紧着脚步,急匆匆的往城里赶,万一差一步被关在城门外,这一夜可就难捱了,离城门近的,步子就笃悠起来,这个时候了,进了城,回家呢,时辰还早,办事,时辰又晚了,回家办事,就都不用着急了。 也有些紧赶着要出城的,步子十分急切匆忙,这个时辰出城,要么是极其紧要的事,要么就是耽误了辰光,总之都得赶紧才行。 紧挨在城门外摆摊的小摊贩们也都松泛下来,扬声说着闲话,慢慢收着东西,要结束这一天的生意了。 城门洞里,七八个闲人聚成一堆,看着墙上新出的告示。 李小幺走到城门不远,仰头看着城门上头的地名,这个地方叫和县,在长丰楼时好象听大刘说起过一回两回,后厨的小魏好象就是和县人,这里离太平府不远。 李小幺跟着人群进到城门洞,也跟着好奇的凑过去,仰头看向墙上的告示,墙上一并排帖着一张告示、四张画像。 李小幺重重的咽了口口水,那四张画像,有三张画的活灵活现,依次是李宗梁、李二槐和魏水生,只有李宗贵的那张画像看起来似是而非。 这是谁画的?不过几根线条,怎么能画得象成这样,传神成这样?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就是画得过于凶狠了,她的哥哥个个脾气温和,哪有这么凶! “上头说的啥?” 李小幺身后,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问看门的老卒,老卒回头扫了眼墙上的告示,冲着画像抬了抬下巴:“那几个都是凶徒,手上有家伙事,杀了太平府的官兵,要是看见了,躲远着点。” “可不能躲!这要是看见了,就有五两银子好挣!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能挣十两!要是躲了,可就把这银子给躲没了!”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挑夫,靠着担子歇着脚,仰头看着墙上的画像,满脸向往。 老卒冲着他啐了一口:“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是你能挣的银子?那上头,四个人,杀了二十几个官兵!那可都是太平府的上军,不是我这种守门的剩员!” 第16章 背井离乡 “说是二十几个,官府的话,哪能全信!”一个穿着长衫的年青人接了一句。 老卒斜了他一眼,挥起手,“那照一半算,十个人总归有?四个杀了十个,还是照八个算,好算,那也是以一杀二了!再说,那是太平府上军!手上的家伙事可都是御制!肯定比他们手上的厉害!这得多凶悍!还挣银子呢,真撞见了,你能拣条命就不错喽!别黑眼珠子净盯着白银子!命都没了!” 众人哄笑起来,七嘴八舌的凑着趣:“可不是!这银子,只怕你有命挣,没命花!” 李小幺也跟着众人失笑出声。 她笑的,是老卒直接把告示上的二十几个官兵,一下子减到了八个!看来这吴国上上下下虚报之风极盛,盛到连个守门的老卒也清楚明白到了这份上!真是有意思。 “唉!”老者仰着头,细细看着画像,叹着气,和老卒感叹道:“世道乱喽!你看看,这样年青的伢子,就能凶残成这样!这世道,要乱喽!” “可不是!这南边正打着仗,这北边又要打仗,世道要不太平了,一天比一天不太平!”老卒接过话感慨不已。 李小幺仰头看着写得极白的告示,凝神听着众人的闲话,听了小半刻钟,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挤出人群。 这告示最后,写的是赏格,举报的赏银五两,活捉了的赏银十两,杀死的也是赏银五两。 李小幺出了城门洞,长长的吐了口气。 五两,算上自己,一人才值一两银子,就是活捉了,也不过二两银子,不过两碟子阿胶枣儿,真是够便宜的!看来,官府也没把他们当回事,不过依例出个告示罢了。 李小幺心里堵闷,十分不爽。 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们杀的,那是被箭射死的,那些箭还在死人身上。 官兵一路追来,明明白白知道大哥他们没箭,而且那种杀矢,管制极严,他们明明白白知道,人不是大哥他们杀的! 他们在太平府,因为是外乡人被保长拿了顶役差,这会儿,又被拎出来顶那个杀神,唉!这世道。 李小幺出了城门洞,跟在紧赶着出城的人群里,左右打量着城门口的摊贩,眼看见一个卖馒头的,忙上前问道:“大叔,馒头还有不?” “有有有,还有七八个呢,小哥要几个?” “都给我,兜里有吃的,心里不慌张。” “这位小哥说的真对,可不是这样!我这馒头,一个大钱一个,这会儿要收摊了,您要是都拿了,我看看,一共九个,您给八个大钱就成!多一个算我白送了。” 李小幺低头从口袋里一个个的摸出八个大钱,又点了一遍,递过去。 卖馒头的接了钱,将馒头用桑皮纸包了,递给李小幺。李小幺抱着馒头,随着出城人群急匆匆的步子,往小树林赶回去。 卖馒头的小贩卖光了馒头,愉快的哼着小调,收摊回家了。 李小幺闪进树林,将馒头递给李二槐,细细说了城门洞里告示的事。 李宗梁沉着脸,呆了半晌,突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魏水生急忙跟着蹲下,“大哥!” “都是我没用,害了大家,如今竟被画影缉拿,爹死前一直喊着让我照顾好大家,我!真是没用!”李宗梁用手掌抹着泪,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李二槐正喜笑颜开的拿着个馒头要递给李宗梁,见状忙又塞了回去,抱着馒头蹲在李宗梁面前,“大哥这是什么话,咱谁也没害谁,这事不能怪咱,那人又不是咱们杀的,早知道这样,那时候就不该留手,干脆一古脑儿打死算数!” “不会说话就别说!”李宗贵用脚踢了踢李二槐,蹲下劝李宗梁:“大哥可别这么想,咱们五个,就是亲兄妹也没这么亲的,哪有谁害谁这一说?这是咱们的命,大哥想想,就是没这事,咱们也是逃兵!” “就是就是,要是不逃出来,说不定一场仗下来,就全死了,剩幺妹一个,那幺妹可就惨了。”李二槐这几句倒劝的十分得体。 “二槐说的对,不逃出来,说不定这命就送进去了。”魏水生语调轻松有笑意,显的极不在乎什么画影不画影的。 李小幺推开李二槐,紧挨着李宗梁蹲下,伸手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弯着眼睛先笑,“二槐哥这回说的对,人家不是常说,福祸相依,这逃出来,就是逃出了咱们五条命,要是不逃出来,咱们指定都活不了!再说了,看这样子,太平府也没有太平了,要是哪天太平府也象宁安城那样被人家屠了,咱们这会儿逃出来,就是逃过了一场大祸!这都是咱们的福气啊!” 魏水生被李小幺说的摇着头,不停的笑。 李二槐被李小幺一句’说的对’夸的,得意的环顾人人,嘿嘿的笑,李宗梁伸手揉着李小幺的头,带泪含笑,“幺妹也会劝人了,咱们这会儿,只怕回不得池州城了,往后,只能背井离乡……” “回不去就不回,咱们干脆一路往东,去南越得了!哪里水土不养人!”李二槐从怀里拿了只馒头出来,一边递给李宗梁,一边满不在乎的说道。 李宗贵伸手从李二槐怀里摸出两只馒头,递给李小幺和魏水生,笑着接过了话:“就是,哪里水土不养人,再说,就没这事,咱们是逃兵,回池州府其实也不合适,倒不如干脆去南越,听说南江城比太平府还热闹,正好看看去!” “二槐和贵子说的对,池州城也罢,太平府也好,都是异乡,跟南江城也没什么区别,咱们村……反正也回不去了。”魏水生接过馒头,说到最后,笑容褪成悲伤,垂下了头,李宗梁重重拍了拍魏水生的肩膀,五个人一时静默下来。 半晌,魏水生强笑着咬了口馒头,含糊说道:“什么大事,吴国也好,南越也好,都没什么打紧,早先,俺们魏家集还是南越的地儿呢,后来才被吴国占了,说起来,我倒是回家了。” “就是!什么吴国、南越的,说不定过两年,吴国还被北平国占了呢!管它呢,只要有口饭吃,有份安稳日子过,管它吴国、南越还是北平,哪儿都行!”李二槐香甜响亮的嚼着馒头,浑不在意的说道。 “二槐哥说的真对!大哥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李小幺急忙接了句,一脸讨好的给李宗梁捶上了肩膀。 李宗梁长叹了口气,伤感的抹了把脸,“也只能这样了,往后这一路上。就是狼潭虎穴,步步都得小心才行,有人家的地方都不能近前,到南越,只怕得走上两三个月,这天又一天比一天冷,唉!” 李小幺歪头看着李宗梁,想了想,有几分迟疑的说道:“大哥,我倒觉得没这么吓人,官府好象并不怎么在意这事,这赏格才五两银子,咱们五个,一个人才合一两银子!也太便宜了!” “你不算!你是添头!”李二槐打断了李小幺的话。 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李小幺转过头,狠狠的剜了李二槐一眼:“好啊,不算我,十两银子,划下来,你就是二百五!” “你算错了,是二两五,不是二百五,哪有那许多!”李二槐赶忙纠正。 李小幺气的呼了口气,不再理会他,只看着李宗梁接着道:“这么便宜的赏格,就是做个样子,官府肯定不会为了咱们多花心思人力,这一路上,只要小心些,不会有大事的。” “小幺说的对,我看也是,这会儿吴国南边跟南越打着仗,北边又要跟梁国打仗,谁有心思管咱们这样的小人小事,不过咱们也别大意了,一路上还是要多加小心,若是有命,象昨天,自然能顺顺利利逃到南越去,若是没命……那也是咱们的命!”魏水生含糊了最后一句话。 李宗贵嘿嘿笑着:“咱们都是大富大贵的命,后头还有大福呢,逃不出去,后头那大福谁去享?啊?二槐你说是不是。” “贵子说得对!咱们往后那都是大富大贵的人!享福的时候都在后头呢!”李二槐满口馒头,点着身子赞同。 魏水生从李二槐怀里又拿了个馒头出来,一边咬,一边笑道:“就这件事,就有咱们的福份在里头,那画像上,只画得咱们三个象,贵子画的就不像,这个,不就是老天给咱们留的那一线?” 李宗梁被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心情渐渐舒缓放松下来,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看着魏水生商量道:“吃了饭,咱们就在这林子里歇半宿,明天寅正就启程赶路。往后,咱们走小路,别往村镇里去,也不能往有人的地方去,买吃食什么的,就让小幺和贵子去,小幺。”李宗梁转头叫着李小幺问道:“贵子那画像,真认不出来?” “肯定认不出来,连我看着都不像。”李小幺肯定的答道。 第17章 行要有车 李宗梁舒了口气,魏水生拧着眉头想了想,看着李宗梁商量道:“我看,明天也别那么早启程,咱们得添几件厚衣裳,昨晚上就冷得透骨,万一冻病了,这麻烦就大了,小幺身子又弱,可不象咱们几个。再说,这往南越去的路,咱们也不熟,还得打听打听,我看,明天让小幺和贵子进趟城,添些衣裳吃食,再打听打听往南越去的路,贵子和小幺都机灵的很,你说呢?” 李宗梁咬着馒头,仔细想了想,慢慢点了下头:“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咱们今晚上就好好睡一夜,明天让小幺和贵子进趟城,荷包里的银子前儿都打点那几个官兵了?还有余下没有?” “一个钱也没了,你们两个身上还有钱没有?”魏水生眉头紧皱成团,转头看着贵子和李二槐问道,两人一齐摇着头。 李小幺弯着眼睛眯眯笑着,得意洋洋的抬手拍着李二槐身上挂着的褡裢,“这里头,有的是银子!我一共攒了六两银子八十个大钱,都在这里头呢!走的时候,沈阿婆又给了我三两多银子,足够咱们用的了!” 李二槐咧嘴笑着,冲着李小幺伸出拇指:“我就说,幺妹就是……” “二槐哥你吃馒头!别说话!”李小幺将手里的馒头塞到李二槐嘴里,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李宗梁和魏水生同时长舒了一口气,李宗梁心情轻松之下,点着李小幺,又笑又纳闷的和魏水生说话:“小幺怎么攒了这么多钱?六两银子八十个大钱!比我们三个挣得还多不少!” 李小幺得意的抬起了下巴:“那是啊!我是李小夭么!” ……………… 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丝鱼肚白,李小幺就打着喷嚏,寒森森的在李宗梁怀里睁开眼睛,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着,刚睡沉就得冻醒,他们不敢生火取暖,这样深秋的寒夜里,真是冻得死人! 李小幺在林子里跑来跑去的暖着身子,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李宗贵背了褡裢,和李小幺一起,闪出林子,汇入早起进城的人群中,往城门赶去。 城门洞里,李小幺拉住李宗贵,指着告示和画像给他看,守门的老卒不耐烦的推着李宗贵的肩膀:“别看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不是你们能挣的银子,年青伢子安份点!赶紧赶紧,办完了事赶紧回家安份呆着!” 李小幺冲李宗贵吐了吐舌头,李宗贵满脸喜悦的冲李小幺挤挤眼睛,两个人脚步轻快的穿过城门,先找了家钱庄,一两银子换了一贯大钱,李宗贵小心的装好钱,两人决定先找间旧衣铺子买衣服,新衣服太贵,再说也太招眼,还是买旧衣服划算。 可没走几步,就发现这和县虽小,却热闹得不堪。 大清早,这街上就人挤人,挤得几乎走不动路,李小幺紧紧揪着李宗贵,一边左右转头打量着两旁的店铺,一边嘟嘟嚷嚷的抱怨:“这里怎么这么多人?这和县,倒比太平府还热闹!” “这伢子是太平府来的?是走亲戚还是路过?今天和县逢大集,一个月就两趟大集,哪能不热闹!平日里可没这么多人。”旁边一个脸色黎黑的老者背着手,一边随着人流往前走,一边笑着接过了李小幺的话。 李小幺吓了一跳,忙连连点着头,却不敢接话,她这是大意了,哪能说出太平府三个字来了。 李宗贵回过头,客气的回道:“路过的,和弟弟陪母亲到太平府看亲戚,我弟弟头一趟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 “那是,小伢子头一趟出门,最是爱到处看个热闹,今天还真让他赶上了,这伢子,生得真是好,象大户人家读书的公子。”老者笑着打量着李小幺,连声夸赞。 李小幺陪着笑,和李宗贵两个,不动声色往旁边挤,仿佛被人群挤着,片刻功夫就远离了老者。 李小幺不敢再多话,两人闷声不响的又挤过两条街,在一个角落里站住,李小幺烦恼的喘着气,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连叹了好口气,低低抱怨:“真是不巧,赶上什么大集!” “可不能算不巧,是巧了,这大集上,摆摊卖旧东西的比平时多得多,也便宜的多,你路上不是说想买辆车,我刚才仔细想过了,你说的有道理,那车虽说贵,可细想想,还真是用处极多,一来再赶路,就不用背着你了,你坐车就行,二来也能多买点吃食带上,咱们去车马行看看去?”李宗贵挨着李小幺,低声说道。 “好啊!”李小幺立刻兴奋了。 有辆车,那这一路上,可就便当的多了,再去买个红泥小炉,铁锅铜壶什么的,一路上,至少热茶热饭能时时吃上了,再说,躺在车上睡觉,好歹比在大哥背上睡得舒服! 两人顺着指引,一路挤到西城车马行,车马行里热闹非常,李宗贵掂起脚尖找到方位,拉着李小幺,往一堆独轮车挤过去。李小幺跟着李宗贵,好奇的看着那一堆木头车子,都是一个样子:中间鼓起个独轮、两条突出来一尺多宽的木格檐子,一个挨一个,也就是在大小上有一点差别。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奇怪的问道:“你看这个做什么?” “咦?你不是要买个车子?”李宗贵更加奇怪的回问道,李小幺一口气闷在胸口,指着独轮车,闷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不是这个车子,我说的是又能坐人又能装东西的车子!” “这个车子就是也能坐人,也能装东西,你说的不是这个车子,那是什么车子?”李宗贵大睁着双眼,一脸纳闷。 李小幺闷闷的吐了口气,转过身四下寻找,她说不清,得指给他看。 转了半圈,一眼就看到辆崭新的棕盖桐油犊车,忙指给李宗贵看:“那,是那种车子,就是那个!” 李宗贵顺着李小幺的手指看向那辆油亮崭新的棕盖桐油车,连眨了好几下眼,一下子笑出了声,伸手拍着李小幺的脑袋:“小幺,那个车么,等哥发了财,再给你买。” 说着,拉着李小幺就要往独轮车堆里走,李小幺一把拉住他:“早先在咱们干活的地方,我问过郑掌柜这车价,咱们不买新的,买辆旧的,能买得起,去看看,这里肯定比咱们原先干活的地方东西便宜,去看看!贵子哥,去看看!” 李小幺拖着李宗贵一定要去看看,李宗贵烦恼的揉着额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拉着李小幺,往那片明显清冷的多的多的地方兜过去。 在一片新旧不一的犊车、轿子中,一头身上已经零零落落长着些白眼毛的老青驴和一辆破旧不堪的棕盖犊车,显得十分苍凉寥落的立在一个角落里,老青驴旁边,蹲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男子,正慢慢啃着手里干硬的黑窝头。 李小幺示意李宗贵,李宗贵拉着李小幺,退到旁边没人的地方,拧着眉头低声劝:“小幺,这车和驴,再便宜也得五六两银子,咱们统共就这些银子,到南江城还得走上两三个月,小幺,咱不要车了,啊?哥背着你走,保证不让你累着,走,咱去买别的。” “贵子哥,你听我说,咱们得走两三个月,这往后就是越走越冷,咱们还得净拣着偏僻的路走,这一路上,肯定不能投村靠店,要是有了这车,你和大哥他们也能少吃些苦头,再说,真要是路上碰到……啊什么的,一上了车,人家就看不到了。 有了车,咱们再买了炉子、锅,还有炭,这一路上,不管在哪儿,咱们就都能吃上热饭热汤了。贵子哥,你说是不是?”李小幺摇着李宗贵的袖子,低声软语的连求带劝。 李宗贵被李小幺说的有些心动。 李小幺趁热打铁:“我也是心疼哥哥,再说,一直这么赶路,要是累病、冻病个一个两个的,那可怎么办?与其把银子花在吃药上,倒不如买下这车子,贵子哥,你说是不是?” 李宗贵转头盯着那破车老驴看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看着李小幺低声道:“你说的倒也在理儿,咱们去问问,若是五两银子能成,就买,若不成,就算了,成不?” “行!”李小幺答应的十分干脆。 两人兜了个圈子,转到老驴破车前,围着转了半圈,旁边蹲着的中年男子忙握着黑窝头站起来,不停的弯腰,客气的有点儿谄媚的招呼不停,“两位小哥,这驴老是老了,可脾气好,再干个年都成!指定成!” “这驴都老成这样了,脾气能不好么,就是不好,也没力气发脾气了。”李小幺嘀咕了一句,李宗贵笑着拍了拍她:“小幺别瞎说!” 李宗贵说着话,转头看着中年男子问道:“是您的车和驴?多少钱?” “六贯……不不,五贯!五贯半!”中年男子十分不确定的伸出手掌,又缩了根手指回去,缩回去,又伸出来,含糊不定的说着价。 第18章 一路平安 李小幺弯着眼睛,从心底笑开了花。 李宗贵一脸的未置可否,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松开李小幺的手,拧着眉头,先围着老驴转了一圈,伸手挑着老青驴身上的白眼毛不停的摇头。 再转到那辆破棕盖犊车前,弯腰仔细看:“这车还能用不?看这样子,只怕一动就得散架!” “小哥你看,这驴老是老了,可还不算老,再干个三年五年指定成。这车,结实!车结实着呢,结实得很,你看,结实的很!”中年男子紧张的看着李宗贵,听到李宗贵挑剔车,忙抬脚用力踢在一侧车轮子上,以示意给李宗贵看,这车子还结实着呢! 李宗贵却不看结实的车轮车架,拧着眉头,仰头只盯着被晃得摇摇欲坠的棕盖,中年男子顺着李宗贵的目光,声音顿时矮了下去:“小哥,这青驴,一直在俺手里喂着,真是头好牲口,俺不骗你。这车,小哥您看,一水上好的槐木,这里头还包着铜皮,原来是俺们东家自己用的车子。小哥,真不能再便宜了,五贯,五贯钱,小哥您给五贯就成,真不能再少了!”中年男子殷切的看着李宗贵。 李小幺看着中年男子,心里酸酸的不忍心再看着李宗贵砍价,带着笑问中年男子:“这位大叔以前是赶车的?要卖了这个换新车了?” “不是,俺是在离这七十里外的孙家骡马场干长活的,这不是要打仗了,骡马场的马和骡子都让官府征走了,主家干脆散了骡马场,搬到这和县住下了,我干了大半年的活,就分了这一头青驴一辆车,这驴和车,拉回家也没用,只好卖了,好歹带几个钱回家。”中年男子苦哈哈的说道。 李小幺被他说的心里一阵接一阵泛酸软,拉了拉李宗贵,低低道:“算了,五贯就五贯。” 李宗贵紧拧着眉头,转头看着中年男子,干脆中带着十分的无奈:“我幺弟既然说了,五贯就五贯,不过!” 中年男子紧张的盯着李宗贵,等着他这个‘不过’,李宗贵指着棕盖:“这车盖烂的没法用了,大叔也知道,这样的车子,没有车盖,还不如推辆独轮车呢,看您这样子,也是个干活的好把式,您要是能把这车盖给我修好了,这车和驴,我就买了。” 中年男子抬头看着棕盖,为难的搓着手:“这位小哥,修倒是容易得很,就是得有东西,这棕盖……是没法用了,得换个新的才成,小哥,这棕盖?”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低低的说道:“咱们买,让大叔帮着修好就行。” 中年男子大喜,急忙接过话:“两位小哥放心,只要有东西,指定修得好!就是现做辆新车出来都容易!” 李宗贵冲李小幺翻了个白眼,气的呼了口气,倒也不好再多说。 三个人到车行里交割了银子,又在旁边买了两张棕棚。 中年男人进去车行借了工具,干脆将车掀倒在地上,极利落的换了棕盖,又将车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细细查看修整了一遍,自己摸了几个大钱出来,买了块猪油,将车轮各处抹了个遍,这才扶起车子,笑道:“小哥就放心用,这车,就是看着不光鲜,可正经是辆好车!结实耐用着很!那两块旧棕棚,我给垫在车上头了,虽说不好看,可实用,冬天车子里能暖和不少,夏天也晒不透。” 李宗贵和中年男子一起扶起车子,中年男子帮两人套好车,叹着气,依依不舍的拍了拍老青驴,将脸贴在老青驴脸上蹭了蹭,又跟李宗贵翻来覆去的交待了一大通老青驴的习性,嘱咐两人可千万别亏待了这老驴。 眼看着李小幺坐在车前晃着腿,李宗贵牵着驴走远了,才按了按贴胸放着的银子,转身离开了。 李宗贵和李小幺赶着车,又去买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和几床旧被褥,买了一个红泥炉、一袋炭、铁锅、铜壶和几只大碗等等杂物,又买了些炊饼、锅盔,买了十来斤米,一大包咸菜,一包盐…… 再找了家脚夫行细细打听了往南越去的路,这才赶着车,悠悠哉哉的出了城,往小树林赶回去。 李二槐藏在一棵大树后,早就望眼欲穿。昨晚上的馒头连早上都没撑到,这都快中午了,饿得前心贴后背,心里发慌。 远远的,看着一头老驴拉着辆车,慢慢腾腾朝林子过来,车前一左一右坐着的,怎么看怎么象贵子和小幺! “大哥快过来!看看!那是小幺和贵子不?”李二槐不停的眨巴着眼,招手叫李宗梁。 李宗梁和魏水生一跃而起,藏在树后往林子外看。 李小幺坐在车上,自自在在的晃着腿,正冲着林子挥手,李宗贵已经跳下了车,牵着老青驴,往树林里进来。 李二槐半张着嘴、大睁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车子和车上坐着的李小幺。 李宗梁抬手抚着额头,看着满脸得意的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水生瞪着李小幺,一口断定:“这肯定是小幺的主意!” “嗯!”李小幺得意的点着头,跳下车,移开车厢门,抱着个桑皮纸包出来,先捧到了李二槐面前:“二槐哥肯定饿坏了,这是和县的锅盔饼,还有炊饼,你先拿着,车上还有咸菜,人不吃盐可不行,没有力气!” 李宗梁指着驴子和车,转头看着李宗贵问道:“这得多少钱?你把银子都买了这个?” “没全用光,还留了三两多银子,这车和驴,一共五两银子,换了个棕盖,花了一百二十个大钱,又一人买了件长袄,买了三床被子,两床褥子,小幺又买了只红泥炉,一口铁锅,一只红铜茶壶,三个碗,小幺本来要买五个,我说三个就够了,还有一袋子炭,还有锅盔、炊饼、咸菜,还有十斤米,都堆在车上,小幺还想买个红铜手炉,我没让买。”李宗贵掰着手指头,一一细说。 魏水生和李二槐围着车子转着两圈。 魏水生伸手掀起车帘,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李宗梁,长叹了一口气:“我看哪,咱家小幺不但挣钱的本事大,这花钱的本事,也厉害的很,看这气势,往后啊,咱们家小幺,那才是真正大福大贵的命!” 李二槐站到李宗梁身旁,看看沉着脸的李宗梁,又看看被李宗梁盯得一个劲儿往旁边躲闪的李小幺,手里拿着只炊饼,不知道是递给李宗梁好,还是暂时别递的好。 李小幺嘿嘿笑着,不敢直接往李宗梁身边凑,先小心的挪到李二槐身边,从李二槐手里拿过那只炊饼,一脸讨好的递给李宗梁:“大哥你尝尝这炊饼,比太平府胡饼坊里做的还好吃。” 李宗梁没有接饼,只沉着脸盯着李小幺,李二槐挤眉弄眼的示意着魏水生救场。 李小幺双手捧着饼,一步一寸蹭到李宗梁面前,可怜兮兮的讨好:“大哥昨晚上就吃了一个馒头,肯定饿坏了,先吃饼,吃饱了才有气力教训小幺,大哥您先吃。” 魏水生接过李小幺手里的炊饼塞到李宗梁手里,笑得说不出话,只推着李宗梁,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劝得出话,“是小幺想的周到,这样也好,有了这车,咱们一路上也能少吃些苦头。 万一路上真避不开人,也能到车上躲一躲,不全是坏事。昨晚上我也想着要是能有辆车就好了。没想到这两个小的,倒还真有本事,五两银子就买了头老驴还带辆车,这要是在太平府,十两银子也买不来,这车这驴,咱们用一路,到了南江城倒手卖了,说不定还能多再赚几两银子。” “就是就是!水生说的对!说的太对了!”李二槐赶紧帮腔。 李宗梁一手接过饼,一只手敲着李小幺的额头训斥:“这回就算了,下次有什么打算,得先跟大家商量了,再这么自作主张,我就……就……” 李宗梁一时想不出怎么处置李小幺才好,李小幺忙替他接下去:“就罚我一天不准吃饭!” “我和小幺也是路上才想起来这事,再回来商量怕来不及。”李宗贵总算敢插句话解释分辩一句。 魏水生瞄了他一眼,伸手揉着李小幺的头,“下次不能这样了,你昨晚上就打着这主意了?” 李小幺目光躲闪,干脆指着车子岔开了话题:“这会儿不早了,有了车,咱们现在就上路,走一段夜路,赶紧走,在这儿呆的时候太长容易出事。” 魏水生笑着摇头叹气,从李二槐怀里拿了只炊饼,一这咬着,一边看着李宗贵问道:“去南越的路问了?” “嗯,仔细问好了,一路往西偏北走,先奔信阳,然后奔郑城,过了郑城,再走上一两天,就是南越国了。” “走,先上路,一边走一边说。”李宗梁上前挽起老青驴的缰绳说道。 第19章 做人的规矩 “大哥还是先上车,这里离和县太近,路上人多,万一让人看见,麻烦就大了。”李宗贵上前接过缰绳。 李宗梁答应了,和魏水生、李二槐三人挤到车上。 李小幺怕把这头七老八十的老青驴累趴下,不敢再坐到车上,和李宗贵一起,牵着驴,咬着炊饼,一路往信阳方向去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路上行人稀少得老远也看不到一个了,李宗梁三个人下了车,李二槐牵着驴,李小幺坐在车厢门口,晃着腿,听几个哥哥说话。 “还有没有别的路?最好别走郑城。”魏水生一脸忧虑,看着李宗贵问了句。 李宗贵转头看向李宗梁,“说是如今只能这么走,原来一路往西南,往南越最便当,可如今南边打着仗,从黔州往北一路又都隔着大山,等咱们赶到,正好是大雪封山的时候,根本过不去,只能往北走,从郑城过去。” “郑城挨着南越、梁和北平,这会儿北平和梁国已经打起来了,再过一两个月,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儿。”魏水生皱着眉头,十分担忧。 “连太平府都不太平了,哪还有太平的地方?乱了还好呢,趁着乱,咱们正好偷偷溜过去,反正大哥、水生哥功夫都好,咱们不怕打架!”李小幺甩着腿笑道。 “你二槐哥功夫也好得很呢!”李二槐见李小幺没提他,赶紧回头提醒。 李宗梁抬手敲在李小幺头上,“还偷偷溜,你看看你,这逃难逃得跟游春一样!” 李小幺缩了缩头,嘿嘿笑着没敢再多话。 走了两三天,出了和县,进了应县县城。 李宗梁几个卸下车,找了处隐蔽地儿躲着,李小幺和李宗贵牵着老青驴进了应县。 两个人谨慎的兜着圈子,查看了应县四门,那一溜五张的画影告示,四个门,竟然一张也没有! 李小幺凑过去,和守门的老卒说了半天话,问下来,原来这应县,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有人杀太平府官兵的这样的事,告示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那老卒还说李小幺瞎说,谁敢杀太平府上军? 李小幺和李宗贵一口长气松下来。原来那告示只发到了和县,看来官府还真是没把他们这点子事放到眼里,随便发个告示应付一下就算过去了。 两个人心情好极了,在应县逛了一圈,买了吃食咸菜,又买了一袋子米,临近城门,旁边卤肉铺子里,刚出锅的红卤猪头肉散发着极其诱人的香味。 李宗贵’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这些天,他们天天都是咸菜大饼,这猪肉的香味闻起来,简直让人想把舌头咬下来。 李小幺也咽了口口水,伸长脖子看着那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猪头肉,捅了捅李宗贵,低声建议道:“咱们到这里,也算是那个出来了,连告示都没了,要不,买两斤猪头肉回去,总要庆贺庆贺!” 李宗贵顿住脚步,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小幺,却说不,却咧嘴笑起来,点了点头:“说的也是,那别多卖,省得大哥说,一斤,尝一尝味儿就行!” “两斤!再少了,二槐哥连味都尝不出来!”李小幺一边说着,已经站到了卤肉锅前,一只手从李宗贵背着的褡裢里掏着钱,一只手指指点点,让掌柜切猪头肉。 既没了告示又吃了肉,五个人心情大好,一路上虽说还是小心翼翼,可到底心里放松多了,夜里睡觉也能睡安稳了。 又走了大半个月,这一路下来,竟然连半张告示也没再看到过了。几个人心情更加轻松愉快,遇到城镇,开始轮流进城采买东西、打听消息。 轻轻松松走了一个多月,路上,远远的能看到行动中的大军的时候越来越多,开始是偶尔看到一回两回,到后来,几乎是天天都能看到了。 几个人胆颤心惊,不敢再走大路,重新又走回了乡间偏僻小路。 走了两个来月,刚过了唐县,从半夜起,就下起鹅毛大雪。 路过一个镇子时,魏水生和李宗贵去买了两袋子炭,又给老青驴买了一袋子豆饼,背到车上放着。 李小幺窝在车里,守着红泥小炉,其余几个人轮流上车歇着,在大雪中艰难的继续前行。 已经是十一月底,临近腊月,这样的大雪天里,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行人倒也轻松。 路上,李宗贵碰巧打了只傻乎乎的狍子,几个人那天晚上竟然还寻到了间破祠堂。 李二槐给老青驴找了处背风的角落卧着,喂了渗了豆饼的干草料,李宗梁提着枪,到周围巡查了一遍。李宗贵兴致勃勃的烤着狍子肉,魏水生架起铁锅,煮着米粥,李小幺缩在火堆旁,烤着火等吃。 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饭,烤着火,说了好一会儿话,算着行程,再有个十几天就能进到南越境内了,只觉得心里越发的轻松愉快。 歇了一夜,第二天,雪虽说小了不少,可还是飘洒飞舞停不下来,路上积了一尺多厚的雪,几乎看不到路在哪里。 几个人吃了早饭,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出了破祠堂,赶着车上路。 路上果然已经走过了几拨行人,踩出了脚印、车印,几个人顺着脚印、车印,一路往郑城方向赶去。 中午没能找到歇脚的地方,几个人除了停下来喂了几次老青驴,干脆不再歇脚,从午后一直走到傍晚时分,一路上几乎没再看到过人。 临近傍晚,雪渐渐停了,远处通红的圆太阳在地平线上露出半边脸,冷漠的窥着世间。 前面不远,一辆车侧翻在路边沟里,一只车轮子留在路中间。 车子旁边,一个中年长工模样的人束手无策的围着车子转着圈,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戴着皮帽子,穿着厚厚的棉长袍,站在路中间的车轮子上,牵着匹大青走骡,脸冻的通红,焦急的看着中年长工和倒在沟里的车子。 魏水生和李宗梁停住,车子也跟着顿住,李小幺急忙从车里伸出头,顺着李宗梁的目光看向前面。 李宗梁示意李宗贵牵着老青驴,自己和魏水生、李二槐走了过去,李小幺急忙穿上鞋子,跳下车,跟上去看热闹。 围着车子乱转的中年长工长舒了一口气,急忙奔着三人过来,站在车轮上的男孩子也松了口气,咧开嘴笑了起来。 李宗梁和中年长工客气了几句,和魏水生一起围着倒在沟里的车子看了一圈,几个人先把车上五只箱子抬到路上,看着车子,也是束手无策,那车的车轴从正中断开,这车无论如何也没法再用了。 四人一起用力将车子抬回路上,放在路边不碍事的地方。 中年长工难为的看着路上堆着的那五个又大又沉的箱子,瞄着李宗贵牵着的驴和车子,陪着笑商量:“几位小哥,这位是我们家少爷,我们东家就住在前面村子里,几位小哥,您看,能不能搭您的车子,送一送,我们东家必定厚谢几位,我们东家是读书人,从前也做过官的。再说这天也晚了,几位小哥也正好到我们村上住一晚,明天一早再上路。” 李小幺跟在魏水生后面,听了中年长工的话,心里苦笑不已。 你们东家若是个大字不识的土老财,也许还能送送,又是识字又做过官的人家可去不得,做官的人都看邸报,这画影辑拿的事,邸抄上肯定有,说不定正好看过他们的画影图,正好认得,他们这一群逃犯,岂不是送上门了!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梁,低低道:“大哥,咱们还得赶路呢,哪有空给他们送箱子,他家,可是读书识字,当过官的,家里人肯定一会儿就找过来了,咱们走。” 魏水生皱着眉头,拉着李宗梁往后退了几步,扫了眼一脸哀求的中年长工和满眼期待的小男孩,语调犹豫,“虽说……可小幺说的也对,就是帮,也得小心点,最好别去他们村,他们是官家。” “不是不帮,是没法帮!”李小幺急忙紧跟了一句。 李二槐袖着手,浑不在意的听着大家的商量,他不操这样的心,反正他听大哥的。 李宗梁转头看着地平线上残余的几缕落日余晖,又转头扫过四周的空旷寂静,和不远处黑森森的山脉林地,低着头思量了片刻,抬头看着魏水生,低声道:“不能不帮,昨晚上咱们就听了一夜的狼嚎,有几只都冲到祠堂边上了,这边离山里更近,只怕一落黑就有狼群猛兽出入,这是关着人命的事,不能不帮。” “大哥等等!”李小幺眯着眼睛瞄着远处村子里的缕缕炊烟,踩着积雪往前紧走了几步,看着中年长工问道:“你们东家是不是就住在那边村子里?走过去也就小半个时辰?” “是是是,就是那里,走走就到!近得很,就走走就到!”长工带着惊喜,急忙答道。 李小幺抿嘴笑着,转身回来,拉着李宗梁,低声说道:“大哥你听到了,他们走走就回去了,不过念着东西罢了,咱们不能为了替他们护那几箱东西,把自己搭进去!” 第20章 明理的先生 李小幺看着眉头紧拧的李宗梁,伸手拉上李二槐:“二槐哥,走,咱们跟他说去!” 魏水生看着李宗梁,没有说话。 李二槐跟着李小幺,走到中年长工和小男孩面前,李小幺看着长工,眯眼笑道:“你们家那么近,走走就到了,再说你们还有这么好一头大青骡,赶紧骑着骡子回去,这东西先放这里,又没人偷。就算有人偷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保全了人才最要紧。你们少爷总比这几箱东西要紧,我们有急事,正着急赶路,帮你们抬这半天车车,已经耽误时辰了,可帮不了你们太多!” 说完,不等中年长工答话,拉着李二槐就往回走。 站在车轮上的小男孩叫了起来:“不行!这箱子里全是书,一本也不能丢!人死了书也不能丢,这是父亲说的,保财叔回去叫人,我在这里看着!” 李小幺恼怒的呼了几口粗气,转回身,叉着腰,指着小男孩正要训斥,李宗梁从后面拉住了她,“小幺,这法子不行,从这里走到那个村子,至少小半个时辰。这雪又深,就是骑骡子也走不快。 你看看,这天已经快黑了,他们一老一小,哪怕遇到一只狼,都对付不了。算了,别多说了,赶紧把箱子抬到咱们车上,送他们回去,爹说过,这做人有做人的规矩,见死不救的事不能做!二槐,赶紧,去抬箱子!” 李二槐干脆的答应一声,招手示意李宗贵把车子拉过来,自己几步奔过去,和中年长工一起抬起箱子。 李小幺气得简直要跳起脚来,可看着一脸严肃的李宗梁,到底没敢跳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气哼哼的大声嘀咕:“咱们那头老驴,老成那样,哪里拉得动这少爷的几大箱子书!” “没事没事,用这头大青走骡,可不能累着这位小哥的驴!”中年长工陪着一脸笑,急忙乐哈哈的接话。 李小幺斜了他一个白眼,趟着雪挪到魏水生身边,拉了拉他,魏水生忙放下箱子,跟着李小幺退到车子后边,李小幺瞄着长工和小男孩,低低道:“这送过去,今晚就只好在他们家歇下。咱们要是坚持要走,必定令人生疑,再说,这附近也没地方好去。等会儿进了村子,得留心记好进村出村的路,嗯,最好,把那个奶娃娃扣在咱们手里。” 李小幺示意小男孩,魏水生低头看着李小幺,轻轻揉了揉李小幺的头,带着丝似有似无的苦意,低声道:“幺妹想得太多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没那么坏,你放心。再说,这里离南越不远,穷乡僻壤的,哪能那么巧,碰到户人家,就能认出咱们?退一万步,真要是碰到恩将仇报的恶人,有几个哥哥呢,大不了杀一条血路出来,你放心。” 魏水生顿了顿,声调里透着浓浓的伤感,接着道:“要不是师父心善,哪有我们兄弟,幺妹,人不能见死不救。” 李小幺被魏水生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垂着眼帘点头。 装好箱子换好走骡,刚走了没几步,天就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长工高举着气死风灯,在前头引路,李宗贵牵着老青驴紧跟其后,李二槐牵着大青走骡拉着车,李小幺和小男孩坐在车上,扭着头互不理睬,李宗梁和魏水生从车上抽出长枪,提在手里,一左一右跟在车旁,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一路上,除了捅死了几条狼,倒没再遇到别的猛兽,算是平平安安的进了村。 一进村,李小幺就泛上来了一肚皮的狐疑,眼珠转了半转,伸手捅了捅小男孩,大声问道:“你真是少爷?你这么晚还没到家,家里人就不担心?也不让人出来找找你?难道算准了你要遇到我们,会保着你回家啊?” 魏水生脚下一顿,警惕的看着四周,凝神等着小男孩的回答。 没等小男孩说话,前头长工有些不自在的笑着接过了话:“家里不知道少爷今天回来,我今天一早赶到城里接少爷,老爷吩咐今天不要赶着回来,明天吃了早饭再动身,到家也就是未正前后,是少爷急着要赶回来,都怪我,也想着赶紧回来,就应下了,这要不是遇到你们几位贵人,就成了这几只狼嘴里的血食了……哎!长发!长发!是我!少爷回来了!” 中年长工看见不远处一个提着灯笼的年青人过来,急忙挥着手扬声大叫,长发提着灯笼跑过来,举起来照了照,急忙转身往门口高挂着大红灯笼的大院子奔去,一边奔一边高叫:“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几个长工涌出来,卸了门槛,车子进了院子。 院子四周挂着大红灯笼,将阔大的院子照得温暖通明。 李小幺跳下车子,紧挨魏水生站着,小男孩冲李小幺示威般抬了抬下巴,大声指挥着众长工从车子里往下搬箱子,用力展示自己的少爷身份。 月亮门内一片脚步声,几支灯笼从内院疾行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中等个,面容安祥的中年男子步子虽急,却不显慌张的走进院子,伸手拉起长揖见礼的儿子。 中年长工迎着中年男子,连连长揖连谢罪带介绍:“老爷,都是小的糊涂,光想着今天能赶回来,偏路上车轴断了,要不是这几位壮士送少爷回来,小的和少爷差点……喂了狼,都是小的糊涂!” “没事就好,下去歇着。”中年男子温言打发了中年长工,转过身,带着儿子走到李宗梁等人面前,抱拳拱手致谢:“多谢几位壮士,鄙姓范,范大立,请问几位壮士贵姓?” “范先生有礼,不敢当,免贵姓木,这是四个弟弟……” 李宗梁和范先生一来一往,拱手客气了几句,你恭我让的进了前院客厅。 不大会儿,几个长工送了热水、热茶、热饭、热菜和一大壶烫在滚水里的白酒进来。 范先生热情的招呼五人,李小幺看着紧盯着酒壶,垂涎欲滴的李二槐,抬起脚,狠狠的踩在了李二槐脚上,李二槐咧了咧嘴,赶紧转过头,不敢再盯着酒壶。 李宗梁推开酒壶客气道:“多谢先生好意,父亲有教导,出门在外不能饮酒,父命不敢违。” 范先生倒不坚持,笑呵呵的示意长工收了酒壶,招呼五人吃饭吃菜。 李小幺满腹心思,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范先生的话语和神情上,吃了个食不知味。 李宗梁、魏水生怀着警惕,一边吃一边和范先生说着话,李宗贵瞄着李小幺和魏水生,也跟着警觉的支起了耳朵,只有李二槐,没心没肺的吃了个痛快淋漓! 吃了饭,范先生将五人安置在外院最靠外的三间客房里。 客房内早就生好了暖炉,烧得三间屋里温暖如春,暖窠里备着茶水,床上铺着干净松软的被褥。 李宗梁谢了范先生,送他离了客房回去,闪在门内,隔着门缝看着他进了内院,才转身低声吩咐:“不能轻心,咱们还是一替一个时辰守着。” “嗯,还是老规矩,大哥守头一岗,然后是我。”魏水生答道,李二槐打了个饱嗝,不停的点头:“我听大哥的。” 李小幺挑了最外面的床,打着呵欠爬进被窝,片刻功夫就睡着了,这守夜没她的事,再说,这会儿她再操心也没用了,要有事就是打架的事,打架有大哥他们呢。 一夜平安,第二天,第一缕曙光刚刚透出天际,李宗梁和李二槐已经出了门,牵了老青驴出来,收拾整顿车子,准备启程上路。 李小幺打着呵欠,艰难的爬出暖和舒适无比的被窝,穿了长袄,将暖炉里的热水倒出来漱了口,洗了手脸,最后一个出了客房门。 范先生已经进到院子里,带着几个长工,送了热粥、馒头、素包、肉包和几碟子拌了香油的咸菜过来,招呼李宗梁等人吃了饭。一个长工牵了昨天那头铁青大走骡出来,范先生笑容温和,指着走骡,“这头骡子给你们用,好歹比那头老驴强些,自这里往南越的路不好走,有了这头健壮些的骡子,路上也能便当许多。” 李宗梁呆住了,片刻反应过来,急忙摆着手推辞:“先生太客气了,这可不行,这头走骡,少说也值七八十两银子,无论如何不敢收!” 范先生目光扫过远处忙碌着的长工,带着丝丝明了的笑,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唉,带上,再往前就是郑城,虽说很快就能进南越地界,可这越是快到了,就越容易出事。这头健骡,跑起来不比马慢多少,真有点什么事,也许还能顶点用,我家里虽不济,一头骡子还是送得起的。几位都是心善有福之人,也算我跟各位留份交情,以后咱们再见面时,说不定就是我要仰仗各位了!” 李宗梁又惊又怔,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赶紧转头看向魏水生等人,李二槐和李宗贵,正四只眼睛盯在铁青大走骡身上,看的移不开眼,魏水生看着李宗梁,迟疑不定:“这是范先生的好意……” 第21章 此寇非寇 李小幺仿佛刚认识一般看着范先生,他认出了他们……肯定是昨天一到就认出来了,她居然没看出来,这老先生心机挺深么,让他们住在离门口最近,最方便逃跑的地方,是要安他们的心…… 聪明人! “大哥,收下,这是先生一片好意。”李小幺先看了眼魏水生。 魏水生冲李宗梁点了点头。 “那好。”李宗梁冲着范先生抱拳长揖到底,“先生好意,我兄弟就不多推辞了,日后若再有相见之日,若有机会,必定厚报先生今日之馈赠。” “这就对了。”范先生舒了口气,笑起来。 长工又拿了馒头,十几斤熟咸肉,几大包咸菜,喂骡子的豆饼,直装了几乎一车,又让人取了两张狼皮过来,“昨天几位壮士打的那几头狼,我让人剥好了皮,可现鞘是来不及了,家里现只有这两张狼皮,余下四张,就算偏了我了!” “先生客气了,就这两张也不必!”李宗梁急忙推辞,可到底还是收下了这两张鞘好的狼皮,铺到了车子里。 几个人收拾停当,辞了范先生出来。 李二槐兴奋的挽上铁青走骡,从李宗贵手里抢过牵着,李小幺坐在车上,和老青驴挥手告别,出了村子,一路往郑城方向赶去。 有了这头极其健壮神俊的大青骡,大家总算敢放开胆子坐到车上歇着了,除了李小幺,其余四人轮流牵着骡子赶路。 又走了八九天,一边走一边打听,离郑城只有两三天路程了,几个人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更不敢大意,远远绕开那些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连片军营,挑着偏僻的路往郑城赶。 午后,惨淡的阳光照着大地,郑城东南,连云山脉笔架东山的一片乱石后,蹲着十几个衣衫褴褛、年龄不一的男子,每个男子手里都握着根木棍,木棍长短粗细不一,有的木棍上面的树皮还没剥干净,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趴在最前面、正往山下张望的两人。 最前面的两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不高,骨架粗壮,虽瘦却显得极其壮实,脸圆得象只锅盔,眼睛也是滴溜圆,眉毛又粗又短,嘴唇厚的往外嘟出来,仿佛一直用力努着嘴,这会儿手里握着把磨得锋利异常的砍柴刀,浑身紧绷的盯着从唐县方向过来的一车一骡和几个人。 “姐,这指定是个有钱的,你瞧那头大走骡!比马都不差!得值上百两银子!姐,一定得干下来这票!”圆脸男子舔着厚嘴唇,垂涎三尺的盯着铁青大走骡,看的移不开眼。 姐姐蹲在圆脸男子旁边,也是圆脸圆眼,却比男子好看得多的多了。也十分壮实,头发在脑后紧绾成一只团髻,一身短打扮,看起来极是利落,这会儿正拧着眉头盯着山下的车、骡和人。 “嗯,一共四个人,别急,再看看,看看后头还有人不。”姐姐答道。 圆脸男子背过手挥了挥,身后的十几个男子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咽着口水,发着抖,只等着往下冲。 他们这生意刚开张,就干过两回,一回一点东西没抢到,还有一回,没想到人家请了镖师,他们被镖师们打得满山跑。 “等会儿能不伤人还是别伤人,抢了东西就行。”姐姐回过头,郑重的嘱咐了一句,十几个初入行的山匪们紧张万分的点着头,一个个双手紧握着木棍,半站半蹲,等着跟在圆脸男子后面冲下去。 李小幺悠闲的坐在车厢门口,腿垂在外面甩来甩去,仰头看着旁边的山景雪色,和魏水生说着闲话:“水生哥,这里景色真好,可以入诗了,水生哥作首诗,念一首也行。” “水生那诗哪有我念的好!我给你念首好诗,你听着:到处都是雪!”李二槐跳过来,板着脸,抢着先念。 李小幺摇着身子笑得前仰后合,李二槐伸直胳膊往外划了一把,正要再往下念,前面突然暴起一片雪雾,一群人乱喊乱叫着从山上向着他们冲下来。 走在最前头的李宗梁紧盯着雪雾,疾声厉呵:“有山匪!小幺下车,牵住骡子,贵子护住小幺,水生、二槐,抄家伙!” 魏水生和李二槐就站在车子边上,伸手就抽出了刀枪,魏水生一步跃前,将长枪递了杆给李宗梁,自己提着枪站在李宗梁右边,李二槐将马刀递给李宗贵,握着木棍跃到了李宗梁左边站着, 李小幺利落的跳下车,从李宗贵手里接过骡子缰绳,李宗贵提着刀护在李小幺身边,透过前面李宗梁三人中间的缝隙,看着那群从山上冲下来的山匪。 临冲到山下时,最后面一个山匪象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跟头跌倒扑到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再扑倒前面的,没还冲到山下,自己人先把自己人扑倒了一半多,这一半多的人是一路滚到山下的。 李小幺看的弯着眼睛笑起来,这群山匪只怕还是生手,不但生,还生的厉害。 李宗梁看了眼魏水生,差点失笑出声,李二槐干脆哈哈大笑起来,李宗贵笑着和李小幺嘀咕了一句:“笨成这样,还敢出门打劫!”李小幺赞同的点着头,“笨贼一堆!” 冲在最前面、舞着大砍刀的年青男子回头看了一眼,气得满脸通红,跺着脚骂了几句,也顾不得后面那群跌得七荤八素的手下了,带着没跌倒的几个人,凶狠狠寒瑟瑟,朝着李宗梁他们冲过来。 “大哥,让我来!”李二槐咧嘴笑着,上前一步。 “好!谨慎!”李宗梁看着一路扑扑踏踏跑过来的山匪头子和他的手下,心里放松,看这步子,都是没练过功的,半分章法也没有,就是拼把子蛮力气,若拼蛮力,能拼得过二槐的还不多。 魏水生提着枪上前半步,盯着李二槐给他掠场,李宗梁退后两步,将枪拄在地上,轻松看热闹。 李二槐嘿嘿笑着,往前跃了两三步,扎稳马步,看着山匪头子冲过来了,棍头灵巧的抬起,只一下,就拨飞了强盗头子手里的砍柴刀,反手压下棍子,也就一下,就把一张脸哪儿都圆的山匪头子打的一个狗啃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魏水生跃起接了柴刀,随手扔给了李宗贵,“留着咱们劈柴用。” “呸!就你这脓样,还想当山匪打劫?!” 李二槐’啐’了山匪头子一口,一脚踩在圆脸山匪的屁股上,用棍子头抵住后背,压得拼命想爬起来的山匪头子干蹬着双腿,膝盖以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后面手握木棒的众山匪们半步也不敢再往前冲了,齐齐转头看向跟在圆脸山匪后面的姐姐。 姐姐脸色灰白,紧握着手里的木棍,往前冲了两步,看着魏水生冲着她扬起的枪尖,吓的赶紧停下,颤抖着声音叫道:“放了俺弟弟!俺让你们过去就是了!” 李小幺被她一句话叫的捂着肚子笑的打跌,李宗贵倒提着刀,伸手从李小幺手里接过缰绳,一边笑一边示意小幺过去看热闹。 李小幺站到笑得枪都在抖动的魏水生身后,探头看起了热闹,李二槐咧嘴笑着,转头看着李宗梁建议:“打断他的腿,不能让他再祸害别人!” “嗯。”李宗梁看了眼魏水生,带着丝笑答应了。 姐姐吓的眼睛瞪的溜圆,木棍从手里滑下来,尖叫着往圆脸山匪身上扑过去:“求你们放了他,打俺的!断俺的腿!” 魏水生跃过来,用长枪杆顶开姐姐,后面呆站着的穷山匪们总算反应过来了,赶紧扔了手里的木棒,零乱不堪的跪在地止,乱七八糟的乱叫乱求饶: “几位壮士饶了铁木,俺们也是没有法子。” “可不能打断腿啊,断了腿就活不了了!” “要不是快饿死了,谁想当这山匪啊!” “放了俺们,再不敢了,饿死也不敢了!” …… 圆脸铁木拼命昂着头大叫:“姐!别求他,死了就死了!要不是没吃饱,俺打不死他!姐,咱不求人!” 姐姐跪在地上,不停的冲李宗梁磕着头,磕的头发都散了,悲痛绝望的号啕大哭:“要不是活不下去……求求你们,俺们老张家,就这一条根了,求求你们,断了俺的腿……” 李小幺被她哭得心酸难忍,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急忙往后退了几步,抬手盖住眼,靠到李宗贵身边嘟嚷道:“你看她这哭的!让她这一哭,好象咱们才是杀人劫货的山匪。” 李宗贵想笑,却又心酸的没能笑出来,脸上的肉扯动几下,重重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李二槐举着棍子,为难的看着李宗梁,他有点下不了手了。 李宗梁看向魏水生,魏水生耷拉着肩膀,同样无奈的看着李宗梁,两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出来。 魏水生转头看着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的姐姐,无奈的说道:“好了,别哭了,这不还没打断么,说说,你们是哪里人,怎么跑到这里,做起这种不要命的营生来了?” 第22章 空匪荒山 姐姐用袖子胡乱抹着几把鼻涕眼泪,赶紧答话:“俺们是小张寨的,还有几个孙集的,前头一直打仗,南越也打进来过,梁国也打进来过,北平也从俺们村子里过过兵。 再往后,官府说要坚壁清野,一把火烧了俺们村子,还有孙集,俺们村上的人一多半没逃出来,逃出来的,路上又死了一多半,他们孙集也是,别的村子也是,逃出命的不多。 俺们一路逃难,一路逃,郑城不让俺们进,没地方去,俺们本来想往太平府去讨个活路,可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想着先熬过这个冬天,再往太平府去。” 魏水生越听,眉头皱的越紧,转头看了眼同样拧着眉的李宗梁,接着问道:“你们村子在哪里?离郑城多远?” “在郑城北边,离郑城三十多里,到南越两天的路,到梁国也是两天的路,就是到北平远点,得走上三四天。”姐姐的话条理分明,十分详细。 “你们都是一个村子的?” “不是,好几个村子的,三四个、四五个村子,俺们小张寨和孙集的多。俺弟是个义气性子,认识的人多,都是往年在家里就认识的后生,还有三个,那三个,是南越过来走亲戚的,也回不去了。”姐姐回头指着自己身后垂头丧气、东倒西歪的山匪们答道。 李宗梁越听脸色越凝重,看着那三个南越人,冲魏水生抬了抬下巴,魏水生点了下头,往前走了两步,越过姐姐,扫着众人问道:“谁是南越过来走亲戚的?” 刚才姐姐指的那三个人,从人群里瑟瑟怯怯的蹭出来,一个年纪稍长,三十岁上下,另两个都非常年青,也就十六七岁年纪。 魏水生打量着三人,声气平和的问道:“你们是南越人,怎么也不让你们回去?” “不让回……”年长的突然抬手捂着脸,悲凄的哭起来:“大虎被他们射死了,一箭射死了!就一箭……” “听说俺们南越那边也清了野,出了郑城,走个二三十里,往西往北,百十里的地方都没人烟,当兵的骑马巡,只要见了人,不问是谁,问都不问,就是一箭射死,他那大儿子,趁黑想跑回去,没跑多远,就给射死了,连尸首也没敢去收。” 站在最前面的年青人清晰的解释道,姐姐转过头,看着年长男子,伤感的叹了口气,年长男子捂着脸蹲下去,哀哀痛哭不已。 李宗梁和魏水生面沉如水,默然对视了片刻,李宗梁往后退了半步,招手叫过李宗贵吩咐:“你和二槐看着他们。” 李宗贵答应一声,跃到李二槐身边,提刀看着众人,李二槐脚下稍稍松了松,让那个圆脸铁木能舒服点,免得晕过去。 李小幺跟着李宗梁和魏水生退到车旁,李宗梁重重的吐了口气,低低的说道:“看这样子,过了郑城就是坚壁清野的地儿了,这百十里,难过去。” “嗯,得查清楚了再走,这会儿郑城内外,只怕到处都是官兵。”魏水生拧着眉头,也叹了口气气。 李小幺凝神听着两人的话,脑子转的飞快,拉了拉李宗梁,低低建议:“他们在山上指定有落脚的地方,我看,咱们倒不如先到他们那里落个脚,等打听清楚了再赶路,他们这里,这些笨匪的家里,是最稳妥的地方。” 魏水生睁大眼睛看着李小幺,呆了片刻,眼睛里慢慢渗出笑意,转头看着比他更愕然更意外的李宗梁,慢吞吞的低声道:“小幺这话,也不是……也有点道理。” 李小幺往魏水生身边蹭了蹭,挽住魏水生的胳膊,看着脸阴得简直能拧出水的李宗梁,辩解道:“这怎么了?就是落个脚,再说,不还有侠盗么,还是你跟我说的呢,咱们不过就是借住一阵子,再说,他们不能算坏人,你看这样子,还没开始坏呢。” “唉!”李宗梁的肩膀一下耷拉下去,沉重的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伸手抚着李小幺的头,看着魏水生,声音里透着无数伤感:“咱们从离了李家村,这一路……先头还好,这如今,竟要落草为寇。” “就是借住几天,哪能算落草。”魏水生带着笑纠正。 “对对对,就是借住住,不算落草!”李小幺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掂着脚尖跳过去,伸手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再说啦,就算为寇又怎么样?这寇也分好坏呢,咱就是寇,那也是好寇,那前朝的那什么皇帝什么王爷侯爷的,不也是从草寇起家的?这不算什么!水生哥,你说是?” “是,可不是,成者为王败者寇。”魏水生笑应了李小幺的话,看着李宗梁:“先活下去再说,师父常说,只要有颗人心,做什么都是人,这不是大事。” 李宗梁脸上丝丝的全是苦笑,好一会儿,伤感的点了点头,魏水生提起长枪,转身就要过去。李小幺急忙松开李宗梁,紧跑几步跟上魏水生,拉着魏水生的衣袖,一起走过去。 魏水生示意李二槐松开圆脸铁木,低声说道:“我看着,你们两个过去一趟,大哥有话说。” 李二槐和李宗贵急忙回身,几步回到李宗梁身边。 魏水生回头看了眼一脸沉郁的李宗梁,顺手将李小幺拉到自己身后护住,用枪杆捅了捅已经爬起来坐在地上的铁木,“你姓什么?她呢?” “张铁木!她是俺大姐,张大姐!”张铁木瓮声答道, “你们怎么想起来在这里落草?” “这山上原来住过一窝山匪,后来嫌这里荒凉,搬到笔架西山去了,山上有房子有院子,俺们就住下了。”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这里原来有山匪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俺大奶奶就是这笔架东山嫁过去的!这有啥不知道的!”李铁木恼怒的瞪着魏水生叫了句。 魏水生被他叫的眨了眨眼,继续问道:“你们做过几回生意了?抢了多少银子?” 李铁木难堪满脸,别过头,口齿立刻含糊起来,“三回,加这回,就三回,头一回,一群逃难的,啥也没抢到,搭了俺跟俺姐两件老棉袄进去。第二回,人家有镖师,坎哥摔断了一条腿,这是第三回。”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得脸都红了。 魏水生一边眉梢高高挑起,哭笑不得的用枪杆捅着张铁木:“象你们这么没用的山匪,我还真是头一回碰到!” “不过,算你走了狗屎运,今天遇到了你五爷我,这可是你的大福份来了!”李小幺笑够了,用力绷起脸,双手抱在胸前,从魏水生身后晃出来,看着张铁木。 张铁木一脸茫然,转着头到处看,“五爷,哪个五爷?哪儿呢?” “我!就是我!你五爷就是我!”李小幺恼怒的一脚踢在张铁木肩膀上,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我告诉你,你遇到你五爷我,那就是你的大福份到了!” 张铁木撇着嘴,浑身都是鄙夷,上上下下打量着瘦小单薄的李小幺,正要一口’呸’过去。张大姐赶紧扑上去拉住他,看着李小幺,一脸讨好的笑,“五爷只要能饶了俺弟,就是他的大福份,就是俺们老张家的大福份。” “饶他?容易啊!我告诉你,张铁木,你五爷我,那可是这山匪强盗的老祖宗! 这样,看你还有几分硬气,是那么块料儿。正好呢,你五爷我也闲着,就留下来教导你几天,教你上上路,免得咱们这强盗山匪的脸面,被你这个蠢货丢成天边儿去了!” 李小幺双手抱在胸前,抬着下巴,晃着脚尖,居高临下瞥着张铁木,匪气十足。 张铁木两只眼睛本来就圆,这会儿瞪的滴溜圆,半张着嘴,愕然看着李小幺,又一格一格转过头,看着同样愕然的张大姐。 魏水生笑的肩膀抖动,转头看着已经围过来的李宗梁等人,笑的说不出话。 李宗梁看着装腔作势、痞气十足的李小幺,一脸的无奈。 水生说的对,幺妹自从那场大病好了之后,就象变了一个人,从前的幺妹,柔顺良善的让阿娘总是担心她被人欺负了,从不敢放她一个人到外头去,还打算着给她招个上门女婿……现在,照二槐的话说,又奸又滑又鬼,只有她骗人家,还没见谁骗得过她。 年青的山匪新手张铁木,头一回打劫,赔了两件老棉袄进去,第二回打劫,赔了兄弟的一条腿,第三回打劫,给自己劫了五个老大回来。 李小幺背着手,站在半山腰一处破败不堪的院子里,转身四顾。 这群山匪穷的让她连气都叹不出来,还没上山,她就先贴了半袋子馒头进去,这会儿站在这处被张铁木说的好到不能再好的高房大院前,她无语的连话都不想说了。 这院子,后面两面靠着峭壁,一边临着深渊,还有一面,对着她们上来的山路,天然的连围墙都省下了。 第23章 一群闲人 靠着峭壁,一排五间,算是正屋,一水的大青条石,确实高大壮观,可惜屋顶没了,门呢,就是一个大黑洞,窗户是几个小黑洞,旁边各有两排矮些的青石条屋子,也一样没了屋顶,只有背对着山路的三间门房一样,更矮些的青条石房子,勉强算是有个屋顶,也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树枝搭在上面,这应该是张铁木和他的匪兄匪弟们的栖身之处了。 中间是一片十分空旷的空地。 李二槐盯着看两个年纪大些的男子卸骡车,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心,一看就是老把式,都是爱惜牲口的庄稼人。 李宗贵站在车子旁,不动声色的看着车上的东西。 李宗梁和魏水生提着枪,跟着李铁木,围着院子仔仔细细的巡查了四处,李小幺紧跟在魏水生身后,看房子看人。 李铁木冲满院的青条石屋子用力挥着手,颇为自得:“看看,一水的大青条石屋子!” 李小幺’噗’的笑出了声,学着李铁木挥着手:“就这,连屋顶都没有,还叫屋子?” 李铁木恼怒的盯了李小幺一眼,仿佛要挽回些面子,指着五间正屋后面,冲着李宗梁得意的介绍:“这还不算,最好的是那里,有个山洞,洞里头有股子山泉,水可甜了,洞里还能住人,还能一直通到后山!” 李宗梁眼睛亮了亮,和魏水生对视了一眼,魏水生伸手牵着李小幺,跟在李铁木后头,转过五间正屋,山壁上,在一堆枯藤的掩盖下,隐隐有个一丈多高、一人多宽的洞口。 三人跟在李铁木身后,推开枯藤,钻进洞里,刚进去,洞里非常晕暗,走了七八步,豁然开朗,一片极大的山洞,能容上百人,洞里干爽非常,右边一人多高的地方,露出个洞口,虽说照进洞里的光线微微有些昏暗,却也能照得洞里处处清晰可见。 李铁木指着那个洞口:“狗子爬上去看过,洞外就是悬崖,那洞上头,压着块大石头,不怕刮风下雨。” 石洞正中靠后的地方,悬下来七八根钟乳石,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中间最大的一根钟乳石直落下来,流入下面的池子里,池子明显被人工修整过,里面积着满满的清泉水。 李铁木蹲到池子边,捧着水连喝了几口,咧嘴笑着示意着李宗梁和魏水生:“这水可甜了,你们尝尝!” 李宗梁笑着点了点头,却没去尝那可甜了的泉水,和魏水生细细查看了洞穴各处,又顺着李铁木说的那处能通到山下、仅容一人通过的山缝走了一段,退出来舒了口气,李小幺拉着李宗梁,“这里,这个山洞很不错,从前那伙山匪必定是看中了这个山洞,才在这里扎了营寨。” 四个人退出来,外面,张大姐正兴奋的忙碌不停,一大锅稀粥正在火上翻滚。李二槐蹲在锅前烧着火。 那群衣不蔽体的山匪们寒瑟瑟的袖着手,流着口水,散乱的蹲在四围,抽着鼻子,眼巴巴的看着那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大锅,这大米的香味儿,都记不得多长时候没闻到过了。 李小幺跟着李宗梁、魏水生回到大车旁,李宗贵从车上跳下来,“查好了?” 三人点了点头,李宗梁和魏水生面色凝重的扫着散在大锅周围的十几个苦哈哈。 李小幺却高高挑着两根眉毛,盯着蹲在大锅前,乐哈哈的看着张大姐,烧锅烧的被张大姐训斥的李二槐。 李宗梁心情沉重的叹了口气,苦笑连连,“一共十四个壮汉,这十四张嘴……” “是十五个,那屋里还躺着一个断腿的。”李宗贵冲着盖着树枝的屋子努了努嘴。 魏水生掀起车帘子,探身进去看了看,缩回头,看着李宗梁,也是一脸苦笑,“咱们的粮食可吃不了几天。明天一早,咱们就得去趟郑城。咱们俩去,留贵子和二槐在这里守着小幺,带上那两张狼皮,换点粗粮回来,回头留给他们。” 李宗梁点头。 那边粥已经好了,张大姐从一个藤筐里拿了只大粗碗出来,先捞了一碗稠粥,叫过蹲在后头的一个瘦小男孩吩咐:“狗子!给你坎哥端去。” “哎!”狗子脆声答应,蹦过去双手捧了碗,往屋子里奔去。 李宗梁露出丝丝笑意,点了点头,靠近魏水生,低声感叹,“都是老实本份的庄户人家,让这乱世给逼的……” 正说着话,张大姐又捞了几碗稠粥,一手一碗端了过来。 李宗梁忙摆着手正要说话,李小幺伸手接过一粥碗,递给李宗梁:“大哥先吃,既上了山,这规矩上就不能错了。” 魏水生从张大姐手里接过另一只碗。 张大姐又端了另外两碗过来,李宗贵和李小幺接了。李二槐早就自己端好了一碗,过来和他们几个蹲在一起,说着话,慢慢喝着粥,看着张大姐用剩下的两三个碗盛了粥,十来个人,挨个从堆在锅边的袋子里一人拿了一个馒头出来,围着锅蹲成个半圆,传着碗,一替一口喝着热热的米粥,喜笑颜开的吃着干馒头。 院子里流动着浓浓的满足和喜悦。 李小幺喝了小半碗粥,将剩下的递给李二槐,默然看着满院子喜悦的仿佛过大年一般的山匪们,心里堵得几乎透不过气。 太阳下山,张铁木带了几个人,抱了一人多高一堆木柴过来,李二槐在院子里升起篝火,李宗梁四人依旧轮流守夜,李小幺睡在车上,其余几个人在烧热的地上裹着被子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宗梁和魏水生就背着褡裢和两张狼皮,赶往郑城。 傍晚,太阳刚刚落山,张大姐就打发张铁木和狗子几个人,拿着李宗梁和魏水生的长枪,下山去接两人。 张铁木带着人直迎出了二十几里外,才接到李宗梁和魏水生,接过两人肩上的粮食,兴奋的往山上回去。 一群新手山匪连着两顿吃个大半饱,力气就多的没处用了,兴致高昂的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李小幺指挥他们,从山上砍了几十根杉木拖下来,将两间青石条厢房用杉木一根根排了屋顶出来,再细细铺满树枝枯叶,直忙了一整天,两间房子总算有了屋顶,看起来好歹有点样子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吃了饭,干脆把火堆生在两间杉木顶屋子里,李宗贵坐在门口的圆木礅子上,一边留神着外面,一边听李宗梁和魏水生说话。 李宗梁面沉如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和水生绕到郑城西北,走了二十来里,就被官兵拦回来了,又往西绕了十来里路,还是绕不过去,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官兵。 “一时半会的,是过不去南越了,只怕得在这里耽搁一阵子。”魏水生接着说道。 李二槐往火里添着柴,浑不在意的点着头:“这事你们商量,我听大哥的。” 李宗贵转头,看着火光照映下忽明忽暗的几张脸,沉默着没有开口。 李小幺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托着腮,长叹了口气,“这里除了咱们,还有十五张嘴,我今天问过一遍了,除了有三四个在乡下给邻居盖房子时打过下手,勉强算是懂点手艺,旁的,除了种庄稼,竟然什么都不会!” 李宗贵笑了起来:“小幺这话……怎么能叫什么都不会?编筐,打草鞋,修房子,修修种地的家伙事,喂骡子马侍候牲口,都是好手。庄户人家,还能会多少,又不是手艺人。” “就是有手艺,这兵荒马乱的,也挣不到钱。明天一早我和水生再进趟城,把那头大青走骡牵上,要是卖的好,也许能卖出上百两银子,光买粗粮,也能撑一阵子。”李宗梁拿着根长木棍,一边拨着火,一边声音低落的说道。 李小幺歪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魏水生,认真的说道:“这么多人,也不能光吃饭不干活,这养闲汉可是要养死人的,我盘算了一天了,你们听听,这山上山下净是狼嚎······” “还有野猪、野狗,虎,狍子、鹿、山鸡、鸟也挺多,不光狼,你耳朵不好使。”李二槐立刻纠正着李小幺。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接着道:“范先生给的那两张狼皮,卖了将近一两银子呢,我看,干脆让他们上山打狼去,多去几个人,打虎也行,虎皮肯定更值钱!” 李二槐笑的手里一块粗柴掉进了火堆里,砸得火星飞溅。 魏水生赶紧和李宗梁一起架好被砸倒的篝火。 李宗贵坐在木墩子上,笑得肩膀耸动,扭头看着李宗梁和魏水生,“大哥,水生哥,你们不知道,这一整天,小幺就盘算着怎么使唤这十五个人了,就连那个断腿的,她也不准备让人家闲着,哪,总共打过的主意有:带出去扛活,编筐编鞋卖,采草药、到山下开荒种地、打猎,还有什么,小幺?” “可没有能用的主意啊!”李小幺摊着手,“扛活,刚才大哥说了,郑城里扛活的人多的很,可就是没活扛。编筐编鞋么,二槐哥说了,人家都是自己用自己编,谁会拿钱买这个?采草药,一来大雪封着山,二来,没人认识草药,怎么采?开荒种田,这个太慢了,等种出来粮食,人都饿死好几回了,就打猎是最好的法子!” 第24章 头趟进城 “打猎?拿什么打?那些人,是会安陷阱,还是会下套子?指他们打狼?那狼把他们打了还差不多,狼可比人聪明!”李二槐不客气的说道。 魏水生一边笑一边点头:“二槐说的对,都是些老实本份的庄户人家,你看看,昨天往山下跑都能摔成一团,怎么打猎?打猎可不是凭着人多就行的。” “唉!”李小幺重重的叹了口气,托着腮,看着李宗梁:“那大哥先教他们练功夫,练好了功夫再去打猎!反正不能闲养着!要养出事来的!” “小幺这句话说的对,倒不如先教他们练练功夫,以后万一有点什么事,他们也能有份自保之力。”魏水生赞同。 李宗梁也十分赞成,抬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转头看着李二槐吩咐:“明天我和水生去城里,天一亮,你就叫他们起来,先山上山下跑两趟,回来再扎马步,扎上半个时辰马步再吃饭。” “大哥放心,这个我最在行,往年在家,师父可没少夸我,说我比他带的还好!”李二槐兴致高昂,满口答应。 李小幺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央求:“大哥明天去城里带上我,我想去郑城看看热闹,还有,骡子卖了,那辆车也别留了,留了也没用了,一起卖了。还有还有,那屋里那个断腿的,要不明天一起带到城里,找个跌打大夫给他接上,断了好几天了,再不接就得残废了,要是残废了,就只能白养着了。” “嗯。”李宗梁点头,“明天带上张铁木,再挑几个有力气的带上,咱们这一趟多买点粮食回来。” “我也去!”李宗贵也心动了,李宗梁转头看向李二槐,李二槐挥着手:“去去,有我看着他们练功就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小幺打着呵欠爬起来,张大姐已经给她烧好了一锅热水,用大碗盛了一碗,剩下的盛在只瓦盆里端过来:“二槐说了,你得用热水洗脸,还要揩齿。” 张大姐一脸笑,扎着手站在旁边,好奇的看着李小幺慢条斯理的漱了口,用一小块棉布细细擦了牙,再仔仔细细的洗脸,一边看一边摇头一边笑:“你这哪象庄户人家,比大家闺秀还讲究!” “大姐见过大家闺秀?”李小幺从荷包里摸出香脂,挑了点出来往脸上揉,瞄着张大姐问道。 张大姐摇头:“俺们庄户人家,哪见过大家闺秀?” “那大姐怎么知道我比大家闺秀还讲究?大姐又不知道大家闺秀怎么揩齿,怎么洗面,怎么个讲究法。” 张大姐张口结舌了片刻,连连眨着眼,拍着衣服前襟笑起来:“怪不得你二槐哥说你是个难缠的,鬼精鬼精的,还真是!” 李小幺歪着头,斜着张大姐上下打量,眉梢慢慢挑起来,又缓缓落下去,嘿嘿笑着没再接话。 李小幺慢条斯理的吃了碗热粥,李宗贵等人已经套好车,李宗梁从屋里抱出断了腿的张石坎。 张石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一句接一句的叫:“恩人哪,恩人哪……” 魏水生和张铁木一边一个搭着手,掀起车帘子,将石坎放到车上。 李小幺跳在车厢前坐好,自在的晃着腿。 李宗贵牵着大青走骡,李宗梁、魏水生紧跟在旁边,张铁木和张兴旺、张大壮、孙玉山四个人跟在车后,往郑城赶过去。 疾走了小半天,赶在午初前,一行人进了郑城城门,先找到城里最好的跌打大夫,带石坎去接骨。 这腿断了好几天了,大夫只好一掌下去,先打开了再重新接上,痛得石坎一阵阵惨叫,哭的叫的没个人腔。 李小幺被石坎叫的揪心,却又想看大夫怎么接骨。捂着耳朵伸长脖子,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热闹。 大夫接好骨,用木板捆好石坎的腿,开了药,细细交待了用法,张铁木背着满头大汗的石坎出了医馆,找了家靠近城门的大车店放下石坎,留张兴旺看着他,其余几个人牵着骡车,往骡马市卖骡子和大车去了。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落后两步,低低道:“咱们两个到别处逛逛,最好到衙门口去看看,万一城门口没有,那里有告示呢,反正他们卖骡卖车买粮食,也用不着咱们,咱们逛好了,就到那个大车店等着他们。” 李宗贵连连点头,两人和李宗梁说了,李宗梁也觉得好。 李小幺和李宗贵离开众人,找人打听好方位,穿街过巷,往郑城府衙看动静。 俗话说,衙门自古好景观,这郑城衙门,自然也是整个郑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 正对着衙门口的,是一条宽阔的长街,东边是一家两层的酒肆,虽说挂着酒肆的幌子,可李小幺和李宗贵却一致认为:跟太平府比,这最多是家过得去的分茶铺子,离酒肆可差的远了。 分茶铺子对面是家医馆,医馆旁边是一家大药铺,紧挨着药铺的,是一家当铺,再过去,又是家分茶铺子。 两个人走到衙门口,站在八字墙前,仰头看帖了满墙的各种告示,告示被风吹动,露出八字墙上刷着的字。 李小幺伸手掀起告示,歪头看着下面写的字,不许为非……正要再掀掀看别的字,衙门里一个衙役扬声训斥:“喂!那个小子,找打呢!那告示是你能扯的!” 李宗贵忙拉着李小幺往后退了几步,陪着笑冲衙门口连连拱手,以示听到训斥了。两人离八字墙远点,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指着最大的那家分茶铺子低声道:“咱们去问问,有没有邸抄卖,那个东西得看看,最有用不过。” 李宗贵皱着眉头,他一直不明白小幺怎么会对邸抄这种东西有兴趣,在太平府她就爱看这个东西,那上头都是当官人的事,跟他们有什么相干?看那些做什么? 李小幺拉着李宗贵进了分茶铺子,茶饭量酒博士忙将两人迎在门口,客气的问道:“两位小哥有什么事?” 李宗贵拉住李小幺,李小幺弯起眼睛,露出明朗笑容,“这位大哥,我想问问,你们铺子里卖不卖邸抄?” 茶饭量酒博士跟着笑起来,再开口,话调就十分客气了,“有,小哥要买?十个大钱一份,昨晚上刚到的。” “之前的呢?还有没有?我和哥哥忙着赶路,足有两三个月没看到邸抄了。”李小幺笑容更盛。 “小哥稍等,让我找找!”茶饭量酒博士几步进到柜内,弯着腰翻了一会儿,取了几份邸抄出来,翻了翻,递给李小幺,“这里有五份,就差了上个月后一份,小哥先看着,回头我再找找,若有,小哥下回来拿。” “嗯,谢谢您!”李小幺一边谢,一边拿出荷包,一个个往外数着大钱。 茶饭量酒博士笑道:“就十个大钱,那几份都是早先的,放着也是放着,过去的旧邸抄,哪还有人要?小哥拿去看就是了,不用给钱。” 李小幺顿时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连声谢了,数了十个钱递给了茶饭量酒博士。 李小幺卷起邸抄,塞到李宗贵怀里,正要离开,楼上一阵脚步声响,下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男子一件惨绿绸长衫、长着一双烂桃子眼,一脸的酒足饭饱,摇着折扇正要往外走,掌柜跟在后里冲出来,冲上去拦在男子面前,微微躬身,客气却不恭敬的说道:“陈大爷,先会了帐再走,一共二两三钱银子。” “记到帐上!”惨绿衫桃子眼的陈大爷十分耐烦,挥了把折扇吩咐了句。 掌柜站着没动,挡在路上,嘿嘿干笑了两声:“陈大爷,小店本小利薄,可赊不起帐,陈大爷还是现赏了银子。” 陈大爷恼怒万分的瞪着烂桃子眼,用扇子点着掌柜骂道:“好你个侯七!往常爷几天不来,你他娘还求着爷来呢!今天我姐夫刚免了官,你他娘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他娘什么东西!给爷提鞋都不配!” 掌柜直起身子,眉梢往上嘴角往下,斜着陈大爷,一脸的似笑非笑,“配不配的,我一个酒肆掌柜,也犯不着给你陈大提什么鞋,你姐夫?什么时候这姨娘的兄弟也能叫上姐夫了?陈大,咱街里街坊的,我也劝你一句,也该收收了。” 陈大爷看样子气的不轻,手指颤抖,不停的点着掌柜,却没能说出话,咬着牙,紫涨着脸,肉痛的摸出荷包,甩了块银子出来。 掌柜接过掂了掂,扯着嘴角冷笑道:“也就二两,算了,看在多年街坊的份上,那三钱银子就算了,下次再来,我看陈大爷还是先压了银子到柜上,再吃酒要菜的好。” 陈大爷呼着粗气,气哼哼冲了出去。 李小幺和李宗贵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看着掌柜掂着银子进去了,李小幺甩开李宗贵的手,上前拉了拉茶饭量酒博士,笑问道:“那人是谁?真有意思。” 第25章 打服收服 “那个!”茶饭量酒博士撇着嘴,满脸鄙夷不屑,“原来是这街上的帮闲无赖,也不知道通了谁的路子,把妹妹送给钱搂子做了小妾,从那起,他就抖起来了,这回好了,钱搂子被朝廷撤差了,嘿嘿,这可是现世报!” “钱搂子?钱搂子是谁?”李小幺好奇的问道。 “咱们知州钱文宣,最能搂钱,从到了咱们郑城,就干了搂钱这一件事!咱们郑城啊,这地皮都让他刮低了三尺!呸!才撤了差!太便宜他了!照我说,就该杀头!那,这邸抄上有!” 茶饭量酒博士愤慨的点着李宗贵手里的邸抄。 李宗贵上前拉着还要继续打听的李小幺,硬拖着她出了分茶铺子。 “小幺,别打听这些闲事,打听多了容易惹是非。”李宗贵低声的劝。 李小幺正想的出神,似听非听的点着头,突然转过头,看着李宗贵,“贵子哥,咱们再去打听打听,看看这钱搂子家是哪里的,他既然撤了差,肯定就得离开郑城,他有小妾,家眷行李……你说他是去太平府,还是回老家?” 李宗贵抬手抚着额头,他就知道,带她出来,准定出事。“小幺,我让你别打听这种闲事,容易惹事,容易……” 李小幺将邸抄塞进往李宗贵怀里,拉着李宗贵,嘻嘻笑着,“贵子哥,就打听打听,说不定,这是个好机会呢!咱们换个地方。走,去那边药铺,正好要买几斤金银花、接骨木、鱼腥草还有田三七什么的,那帮庄稼人练功,要是伤了筋骨,破了皮什么的,用点药能好的快些。” 李宗贵无可奈何的跟着李小幺进了空荡荡的药铺,一边买药,一边拧着眉头听着她和药铺伙计叮叮咚咚,欢快的说着闲话,该打听不该打听的,全都打听个没完,偏偏那几个伙计兴致比她还好,能说不能说的,全说给她听。 十几斤药买了大半个时辰,李小幺前前后后都打听明白了,这才将药铺伙计这也赠那也送,让她试吃的各种药丸,一样样包进药铺伙计找来的包袱里,足足包了一大包。 李小幺抱了药包,咬着颗伙计送的大山楂丸子当零嘴吃着,和哭笑不得的李宗贵出了药铺。 李宗贵背着十几斤草药,李小幺抱着那一大包药丸走在前头,蹦蹦跳跳的往大车店等李宗梁他们去了。 李宗梁一行,几乎和他们差不多时候到了大车店。 魏水生背着褡裢,和李宗梁两人空手跟在后头,张铁木和张大壮、孙玉山三个人,满脸红光的推着三辆堆满了大袋子的独轮车。 到了大车店门口,张兴旺迎过去,几个人利落的将车上的粮食袋子重新理了理,将石坎搬到车上平放捆好,李宗贵将药草堆在另一辆独轮车上捆好,魏水生抱起李小幺放到车上,张铁木四个人,推着独轮车,喜气洋洋的往城外出去。 路上,李小幺高高坐在独轮车上,舒服的靠着袋粮食,仔细的翻看邸抄,一边看,一边给李宗梁和魏水生念邸抄上各种各样的事:谁当了伐梁的将军啦,户部尚书被撤了差了,这郑城新委的知州是谁啦,原来的知州钱文宣因清野不利被撤了差啦······ 李宗梁和魏水生凝神听着,张铁木听的满头雾水一脸茫然,这个丫头五爷,这又是什么门道神通? 连吃了几天饱饭,山上就焕发出一派勃勃生机。 李二槐又带着会点木匠活的张继旺和孙七弟进了趟城,买了斧头、锯子、凿等木匠工具回来,带着人上山砍了几棵树,忙了两三天,先给李小幺打了张床出来。 李宗梁和魏水生订了章程,给十几个人排了班,轮流到山下值岗。 其它的人,除了干活,就是由李二槐等人轮流领着练功。时不常的,魏水生带着几个人到山上去一趟,打些野物回来。 张大姐是个能干的,这样的大冬天,还能时不常的挖上几筐能吃的野菜回来。李小幺翻着那些树叶草根一样的东西看了半天,一样也不认识。 山上诸人,就连断了腿的石坎,虽说腿不能动,手可没闲着过,山上各人的草鞋,装粮食物品的筐子,都是他编出来的,他打出来的草鞋,比二槐打的穿着舒服。 李小幺不穿草鞋,这话是李二槐自己说的。 闲人么,就李小幺一个。 李小幺让二槐做了张摇椅给她,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把摇椅拖到太阳下,摇着摇椅,晒着太阳,看着张铁木和诸山匪们练筋骨、扎马步。 马步扎出个大概,李二槐就开始教招式,这个时候,李二槐严肃认真、威风凛凛,不管谁,只要有一丝做的不到位,不是肘踹,就是脚踢,只一下,就把人踹倒在地,然后一声大吼,那摔倒的,还得赶紧爬起来重新摆招式。 李宗梁、魏水生和李宗贵每天也是一大早起来先练功,枪刀舞得密不透风,惹得一帮山匪,特别是张铁木,简直是垂涎三尺。 平时忙完了,李宗梁几个有时也站在李小幺摇椅边上,手抱胸前,悠然看李二槐带人练功。 张铁木等人呼呼哈哈练了一阵子招式,李二槐一声令下,众人停下来,聚在一处喘着气歇息。 李小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从摇椅上跳起来,挽着李宗梁的胳膊笑道:“大哥也指点指点他们,正好让我看看大哥的功夫长进多少了。” “你能看出什么?你哪懂这功夫上的事?”李二槐开心的笑起来。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不理他,只摇着李宗梁的胳膊:“大哥一个人打他们十三个!以一敌十三!” 魏水生笑着揉了揉李小幺的头,“你这鬼心眼……”说着,转头看着李宗梁,示意那群不时瞄着他们的山匪,一幅鼓动的语气,“试试手?” “好!”李宗梁也有些技痒了,痛快的答应了。 那边十来个人从李小幺叫着指点指点起,就凝神听着这边的动静,见李宗梁答应了,张铁木最兴奋,一下子窜起来,急忙挥手招呼着众人。 李宗梁带着微笑,闲散随意的走到院子中间站住,转头看着围在自己周围、一脸兴奋、跃跃欲试的张铁木等人,笑道:“我不用手,只用一条腿,不然你们魏二爷要笑话我欺负你们了。” 魏水生背着手,站在院子边上,听了李宗梁的话,一边笑一边摇头。 李二槐拍着双手,围着众人一边转圈,一边大声吼道:“好好打!谁要是脓包了,回头三爷我单独收拾他!” 李小幺眼睛亮亮,站在魏水生身边,一脸兴奋的等着看热闹。 李宗贵闲适的抱着手,挨着李小幺站着,斜着一条腿,冲着张铁木等人抬了抬下巴,带着丝不屑:“打他们这样的,哪用得着大哥,我去就行!” 正说着,张铁木猛的一跺脚,大吼一声,挥着拳头,冲李宗梁一个恶虎扑食。 李宗梁双手背在后面,抬起脚,极轻巧随意,仿佛就是随便抬了下脚,就正好踢在张铁木大腿侧面,以力借力,直踢的张铁木一个狗啃泥扑在地上,劲力还没能消,又往前滑了几步,后面十几个人紧跟着,一窝蜂冲上去,李宗梁一只脚又快又准,转着圈一个个踢出去,眨眼功夫,就将十几个人踢倒在地,在院子里倒成一片,捂着踢痛的地方,唉哟唉哟的叫个不停,李宗梁掸了掸衣襟,笑着退到了旁边。 李小幺拼命拍着手喝彩,魏水生抬手拍了拍李小幺的头:“这不算什么,他们刚扎了几天马步,没有半点章法,单凭着一股子蛮力,就这么一窝蜂往上冲,都是找打的。”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着点着头,看着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吐着嘴里泥土的张铁木,心情大好。 她真没想到大哥的身手这么好,早知道这样,前两天就该让大哥狠狠的打他们一顿,这收服人心,特别是象张铁木这样的,要让他服,就得先打得他找不着北,然后再给点甜头。 这十五个人,不,十四个,张大姐先不算,她自然有人去收服。这十四个有做山匪心的庄稼人,若不收拾的让他们心服口服,她和几个哥哥这山匪日子就没法过安心。 李小幺又看了两天,稍稍松了口气。 这帮人被李二槐狠狠练了五六天,又被李宗梁暴打了一顿。 隔天李小幺怂恿着魏水生又以一抵十三再狠打了一顿,魏水生下手可比李宗梁狠多了,直打得李小幺肉痛不已的赔了不少草药进去。 李二槐章法分明的操练和这好几顿打,让张铁木这帮山匪,再看李示梁他们四个,这目光就是从下往上,害怕中透出了信服,算是收服一半了。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注意力转到了那些邸抄上。 可她手里的邸抄,只有这么几张,原来在太平府的那些东西,除了银子,别的什么也没能带出来。 第26章 新手试水 李小幺盘算了一两天,晚上吃了饭,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烤着火,说起了郑城前知州钱文宣,也就是那个钱搂子撤差的事。 “小幺又想干什么?”魏水生转头看着李小幺问道。 李小幺没答他的话,掰着手指算起了帐,“大哥,咱们那匹大青走骡,加上那辆车,一共卖了八十三两银子,那天给石坎接腿买药、买粮食,买油盐,又买了三辆车,那一天,就去了十五六两银子,二槐哥又买了那些锯子啊什么的,又去了二两多银子,现在咱们统共只余了六十多两银子,上回买的粮食,吃到今天,也没多点了,最多后天,又得进城去买粮食,咱们这二十个人,我算过了,一天光吃,最少也得四百个大钱,两天就是一两银子。” 李宗梁笑着正要说话,李小幺拍着他的胳膊,“你先听我说完。 照理说,这六十两银子,光吃粮食,也够吃三四个月的,可大哥看看,那帮子穷山匪,没衣服没鞋的,鞋子就算了,穿草鞋,可衣服呢?这已经是腊月了,再不添衣服,离开火堆就撑不住了,还有被褥,也得添些,总不能一直这么靠人挤人取暖?我算着,就照一人一套棉裤棉袄,不多说,三斤棉花算,光棉花,一个人就得两百多个大钱,两人一套被褥,再便宜,光棉花这一项,就得十四五两银子。” “一人三斤棉花不够!都是大男人,三斤棉花也就一件薄棉袄,这哪够一身棉衣服?不够!”李二槐打断李小幺的话纠正道,李小幺叹了口气,摊着手说道:“二槐哥别那么讲究了,先凑和着,就这样,再加上布,这一项,就得去掉将近三十两银子,这事,还耽误不得,得赶紧去郑城买回来,就只剩三十两银子了,满打满算,也就是吃上两个月,连冬天都过不去,还得不能出事,要是有点什么事,这银子眨眼就没了。” 李宗梁眉头紧皱起来,看着李小幺没有说话,魏水生看着李小幺,笑着说道:“小幺有什么打算就直说,我和大哥听着呢。” 李小幺看看魏水生,又看看李宗梁,低低的嘀咕道:“我不过算算帐,又没想什么,真是的,好,是水生哥让我说的,大哥可别怪我!” “你说。”李宗梁有些无奈的说道。 李小幺转身从床上摸过那卷邸抄,翻了翻,找到那张写着钱文宣撤差的邸抄,递给李宗梁,点着钱文宣的名字说道:“这个人,那天我和贵子哥打听过了,外号钱搂子,在郑城这几年,好事一点没干,净搂钱了,郑城地皮都被他刮薄了三尺。 这回因为清野不利,被撤了差,新任知州再过半个月就到了,新知州一来,他就得离开这郑城,要么回去老家,要么就是去太平府再寻门路求复出,我和贵子哥打听了,他老家是信阳那边的。” “小幺想打他的主意?”魏水生眉头拧到了一处。 李小幺点了点头:“就他最合适,他那么能搂,有银子是不用说的了,这银子还是不义之财,取不伤廉,咱们这可是劫贪济贫,拿得理直气壮。 这是一,二来,他这银子是贪来的,这趟又是撤了差使走的,就是被劫了,必定不敢声张,就是声张,他一个撤职的贪官,也张罗不出大事来,咱们也不多劫,拿一点就行,不让他太心疼,这样,后头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 “小幺这话说的是不错,可这银子,咱们哪能劫到手?人家可是深宅大院里的官家!”李二槐瞥了眼李小幺。 李小幺没理他,只看着魏水生,魏水生皱着眉头,手里的棍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火,沉默了一会儿,才看着李小幺道:“往太平府和信阳去的路,是都得经过这笔架山。可咱们这西山脚下是条小路,又偏僻又不好走,这钱搂子要走,必定要走东山脚下那条官道,东山是人家黑虎寨的地盘,咱们可惹不起。” “这你放心,我有法子!肯定能成!”李小幺听了魏水生的话,立刻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转头看向李宗梁,期待的问道:“大哥的意思呢?” 李宗梁看着旺旺的火堆,沉默了好半晌,才转头看着李小幺,点了点头。 李小幺兴奋的一只手挽了李宗梁,一只手挽了魏水生,咯咯的笑,“咱们既然落了草,总得有点落草的样子,得发个利事才象样子么!这事,我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一早,李小幺难得的天没亮就爬了起来,魏水生用独轮车推着李小幺,李宗贵带着张狗子和姜顺才跟在后头,一行人往郑城赶去。 张狗子和姜顺才是李小幺冷眼瞄了这些天才挑出来的。 张狗子今年只有十六岁,是那群山匪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人还没长开,极瘦小,看着仿佛只有十三四岁,眼神灵动,伶俐讨喜,手脚极麻利,爬树爬得飞快,最大的长处就是学话,学李二槐他们说池州官话,学的仿佛就是土生土长的池州人,李小幺非常欣赏他这个长处。 姜顺才今年十七岁,和张狗子相反,长相倒和李二槐有些象,墩墩实实的,浓眉小眼,厚嘴唇,看着一脸憨厚,可心里头,一肚皮鬼主意,听人说话,三分话能听出七分音来,这十五个人里头,就数他心眼最多。 下了山,上了官路,太阳暖洋洋的照着赶路的行人,李小幺坐在车上,笑容明朗,和气无比的和张狗子和姜顺才说闲话:“听说咱们现在住的地方,原来是黑虎寨的地盘?” “嗯。”姜顺才看了张狗子一眼,答的十分谨慎。 李小幺眯眼看着他笑,接着问道:“我想听听这黑虎寨的事儿,听说这黑虎寨的大头领,是个大侠,专门劫富济贫?” 张狗子和姜顺才都笑起来,姜顺才看着张狗子,等他先说话。 张狗子咧嘴笑,“没听说他济过谁,黑虎寨的孙大头领只做大生意,穷人哪有钱让他劫?要做大生意,当然只能专门劫富!” “我还听说这个孙大头领,最恨贪官了,只要有贪官从他山下过,他必定不放过,也是真的?”李小幺眯眯笑着接着好奇。 姜顺才眨巴着眼,看着李小幺笑,就是不说话。 张狗子嘴咧的更大了,“五爷这是听谁说的?瞎掰!俺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哪路山匪敢跟官家作对,那孙大头领再厉害,他也不敢对上官家。” “我真听人说过。你听说过没有?”李小幺极认真的肯定了一句,转头看着姜顺才问他。 姜顺才一边憨笑一边摇头:“五爷听谁说的?孙大头领要真敢劫官,还能好好儿的在笔架东山呆着?老早被抄了老窝了,这郑城这么多的兵!” 李宗贵换下魏水生推着车子,魏水生转过头,远远看着笔架东山,这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可不能得罪了笔架东山,孙大头领不敢得罪官家,可欺负他们这帮新手,必定不会心软手软。 几个人进了城,在离城门最近的大车店歇下脚。 李小幺叫过张狗子和姜顺才,一人递了二十个大钱,吩咐道:“你们两个分头去打听,三件事,一,这郑城一共有几家镖行,什么字号,总号在哪里?当家的什么来头;二,这郑城有几行、几团、几作,头家是谁,有没有市头,市头在哪里。” “五爷,啥叫市头?”张狗子和姜顺才眨着眼睛问道。 李小幺一时气怔,她这个正宗天外来者都知道的东西,这两个本地土货倒不知道了。 李宗贵笑着替两人解释:“他们都是乡下人,哪知道这城里的规矩,咱们原来在······不就常看到那些乡下来的,见看菜上来就动筷的?你就耐着性子教一教,说清楚了他们才好办事。” 李小幺无奈的叹了口气,看着两人问道:“什么是行,知道不?” “知道!听我爹说过,酒有酒行,炭有炭行,这酒坊、炭窑进城卖酒卖炭,得先到行里报一声,交了会钱才好出去卖,官府有什么事,都有行里应着。”姜顺才这回抢着说话了。 张狗子跟点头虫一样,听姜顺才说一句就点一下头。 李小幺伸手指抵住张狗子的额头,“点一下就够了,你这头不晕我看着晕头!那团、作呢?” “就是行!酒叫酒行,那卖花儿的就叫花团,卖鱼的叫鱼团。前年我哥娶嫂子,我跟我爹进城买过一回鱼,就在鱼市里,买了鱼,要到团里称份量,我有个远房的表舅,跟人学徒,当了金银匠,他们也有行会,叫作,金银镀作,我小时候听他说过一回!”姜顺才一口气说得极其顺溜。 李小幺满意的点了点头,仔细解释道:“你俩,给五爷我听好了。那叫行的,都是过了官路的,那行头,都是官府里备过名字的,勉强算是沾了点官身!这一样好打听,肯定是众人皆知。 第27章 放风 那团和作,可就跟官府搭不上边了,都是官府不管的行当,这团头、作头,要么是大家推出来的,不过这样的不多,多数是地头蛇占了拿来敛钱。 比如你说的鱼团,那卖鱼的卖了鱼,是要交份子钱的,这一项收入不少。你们两个去仔细打听,这郑城里,有几家行,几团几作,头家都是谁。 至于这市头,顺才刚才说的那个称鱼的地方,就是鱼团的市头,还有青果团,这样的,市头都在行市里,打听起来很容易。 还有些,象那些金银镀作、腰带作、篦刃作,都是走街串巷的小手艺人,这样的,多数是借着哪家茶坊,逢五逢十,聚到一处说说事,这些,就得用些心才能打听到了。” 姜顺才和张狗子两脸敬仰的仰头看着李小幺,他们五爷,懂的可真多! “第三件要打听的,是问清楚这郑城里有几处瓦子勾栏,各家出名的哪一样,是小唱、幻术、还是杂剧。还有,最红的妓家是哪一家。好了,先打听这些,记着,悄悄的打听,别逮着人傻问,这打听事,最大的讲究,就是不能让人觉出你是在打听事,明白没?” 李小幺继续交待,张狗子和姜顺才一起大力点头:“明白,五爷的意思,就是打听也不是打听,那是随口说到的!” 李小幺满意的夸奖两人:“果然明白,一点就通!我这挑人的眼光当真不差!” “那是那是!”姜顺才和张狗子极其狗腿的连声奉承。 魏水生和李宗贵一边看一边笑一边摇头。 李小幺交待好了,挥一挥手:“既然明白了就赶紧去,两个时辰后,不管打听到多少,都得回到这大车店里,晚不得,可也早不得,跟着五爷我做事,说什么时辰必定就是什么时辰,半分错不得!听到没有?” “五爷放心!”两人答应了,小心翼翼的收了钱,转身各走一边,干活去了。 魏水生背着手,看着两人走远了,才和李小幺、李宗贵一起,寻到几家旧衣铺子,给大家买棉衣、被褥去了。 三个人锱铢必较的跑遍了郑城大小旧衣铺子,买齐了棉衣被褥,回到大车店捆好,刚坐下喝了杯茶,姜顺才和张狗子就扣着时辰,一前一后回到了大车店。 李小幺凝神听着两人打听来的信儿,听完,转头看着魏水生,带着丝丝得意,“我就说,这么个地方,来来往往的大商队都是经过路过,哪有到这里再雇镖师的?这镖行必定不多,果然,就这一家,总号还在信阳府,不过一家小分号。” 魏水生笑着没答她这句话,只示意,“赶紧交待了,咱们还得赶回去,天色不早了。” 李小幺转身看着姜顺才和张狗子,“你们两个不用跟着回去,就留在这郑城,我每人每天给你们二十个大钱,这是明天的。后天的钱,你们两个午正到这大车店,五爷我每天派人给你们送钱过来。” 姜顺才和张狗子莫名其妙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转头看向李小幺,等着她往下吩咐。 李小幺不动声色的左右看了看,接着交待:“听着,你们两个,就看着那家镖行,从明天起,镖行每天接了几桩生意,谁托的,到哪里,都要打听明白。从大后天正午起,每天说给带钱给你们的人,记着,只说两样:谁家,到哪里,旁的,一个字也不能多说,谁多说一个字,五爷我就扣谁一个大钱!听明白了?” “明······明白了!”姜顺才和张狗子缩着脖子,苦着脸答道。 李小幺心里微微一动,瞄着两人问道:“那回打得你们满山跑的,就是这家镖行?” “哎!是信阳······总号,五爷,您看······”姜顺才胆怯的看着李小幺正要往下请求。 李小幺抬手止住他的话,弯着眼睛笑得姜顺才和张狗子眼睛发直。 李小幺笑了一会儿,慢吞吞道:“如此正好!倒是个难得的机会,这一场过后,你们两个,也许就能有点样子了。听好了!既然是这样,就不用我多交待,这趟活,你们也该明白得很,若是让镖行发觉了,嘿嘿。” 李小幺看看张狗子,又看看姜顺才,一脸阴阴的笑,“你们就等着坐牢,说不定还要杀头!别指着五爷救你们,一来五爷不救笨蛋,二来,五爷就是想救,也没那本事不是。” 李宗贵转过头,耸着肩膀笑个不停。 魏水生看着一脸苦相恐惧的姜顺才和张狗子,温和的交待道:“放心,你们没和他们照过面,再说又是总号的镖师,只要小心些,没事的。做这谍报的事,就是小心二个字,这趟差使没什么大风险,只要小心些,就没大事。” 姜顺才眼睛越睁越大,咕咚咽了口口水,瞪着魏水生,又转头瞪着和自己一样圆瞪着双眼的张狗子。 做谍报!这是做谍报!他们两个这是做的谍报! “就他们这点子事,还能叫谍报?还不够丢人呢!”李小幺瞄着圆瞪着双眼的两人,撇着嘴,一脸不屑,“你们两个,有点出息!别给五爷我丢人!” 姜顺才干咽了好几口口水,不停的点着头。 张狗子下意识的转头看左右,仿佛想夺路而逃,李小幺一巴掌重重打在张狗子头上,低声训斥:“看什么看?!” 张狗子立即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恨恨的吐了口气,收了笑容,慢慢眯起眼睛,伸出食指,用长指甲在张狗子脖子动脉处轻轻划过,声音清淡中透着阴森,声音压到最低,威胁道:“既跟了五爷,就死心塌地跟着,若错了一星半点,爷就这么······放干你的血。” 张狗子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仿佛李小幺划在他脖子上的,不是指甲,而是锋利无比的利刃。 姜顺才看着转眼间就阴冷无比的李小幺,惊恐的不停的干咽口水,连声保证:“五爷,爷,放心,不敢,爷不敢。” 李小幺缩回手,弯着眼睛,笑容绽放,瞬间如春风乍起,指着旁边条凳上放着的棉衣裤和两双鞋,温声交待:“这是你们两个的冬衣,还有鞋子,换上,这城里吃喝、住宿,件件都贵,二十个钱可不多,好好算计着用,还有,若有大事,就跟送钱的人说,想见五爷,听到了没有?” 两个老实巴交的庄户小子,被李小幺吓得大冬天出了一身的冷汗,一齐上前抱起棉衣鞋子,连头带上身一,哪还敢多说半个字。 李小幺坐在独轮车上,晃着腿,和魏水生、李宗贵一路说着话,赶回了山上。 回到山上已经过了戌末了,李小幺累的困的呵欠连天,勉强洗洗就钻到被窝里睡下了。 外面分衣服分被褥,喜庆的沸反盈天,也没能打扰她的呼呼大睡。 魏水生带着笑站在后面,看着李二槐和张大姐比划着,给大家挑各自合适的棉衣,看着大家抱着衣服被褥,兴奋的大呼小叫,热热闹闹的进屋铺陈…… 在黑暗中,轻轻往后退了几步,走到山崖边,靠着块大石头,茫然而落寞的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 李宗梁从后面过来,伸手拍了拍魏水生的肩膀。 魏水生回头看了眼李宗梁,往边上让了让,李宗梁也靠到大石头上,和魏水生并肩仰头,看着寂静又热闹的星空。 半晌,李宗梁低低叹了口气,仿佛是劝魏水生,又象是在劝自己:“别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这乱世里,能有什么法子?爹和娘,还有小栋小福他们,也不知道······这人死了,到底有魂没有?” “有!”魏水生声音极低却极其肯定答了一个字,突然垂下头,抬手捂着脸,半晌才哽咽道:“大哥,今天在城里,幺妹,你不知道,幺妹,不是幺妹,幺妹······幺妹······” 魏水生松开手,脸上泪水纵横,看着李宗梁,一口气一口气抽的说不出话。 李宗梁愕然看着魏水生,手足无措,片刻,没等他说出话,魏水生猛抽了口气,能说出话了,“我没事……”说着,用衣袖用力抹着脸上的泪,仿佛想笑一笑,“我没事,吓着大哥了,没事,这一阵子,事多,我心里头乱,总想起师父师娘,还有咱们李家村,村头那棵大槐树……老是想从前,没事,没事了,天晚了,该回去歇着了,赶了一天,我也累了。” 魏水生说着话,有几分仓皇,又有无数伤痛,趔趄了两步,头也不回的跑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小幺早早爬起来,叫了会点木匠活的孙七弟过来问道:“你到笔架东山下的张王庄走过亲戚?” “走过,好几年前的事了,是······”孙七弟殷勤的问一答十,李小幺抬手止住他的话,递了个粗布荷包过去,“你今天进趟郑城,办几件事,先拿着这个,这里头是四十个大钱。” 孙七弟忙接过荷包,看着李小幺,等着下面的话。 第28章 初战之前 李小幺看着他,曲着手指头,一字一句的吩咐道:“你今天进城,做三件事,一,你会木匠活,进城去泥巷东头木作市,上回你们三爷带你去过一趟,仔细看看木器行情,什么木头都是什么价,有什么新鲜的家俱样子没有,这是第一件事,记住了?” “记下了!”孙七弟跟着曲着手指答应。 李小幺曲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这打听事,别光打听,多跟人闲聊聊,多聊!记着,一定要聊一聊笔架东山的孙大头领,好好夸夸孙大头领,其中三句话,一定要夸到:孙大头领是大英雄大豪杰,最恨狗官贪官,是个大好人!这一趟,至少要对五个人说过这三句话!对了,若有人问,就说你是笔架东山下张王庄的。” 孙七弟半张着嘴,茫然看着李小幺,李小幺不跟他解释只言片语,只冷着脸问道:“听清楚没有?再说一遍,第二件是什么事?” “听清楚了,第二件事,多跟人聊,夸孙大头领,是大英雄大豪杰,最恨狗官贪官,是大好人,至少夸五个人,俺是张王庄的。”孙七弟曲着手指重复道。 李小幺舒了口气,果然,这能逃出命的,都不笨! “第三件,午正一定要赶到城门口的崔家大车店,等张狗子和姜顺才来,把这荷包给他们两个,把他们两个的话捎回来。 记着,他若说了谁家什么地方的,你一定要多问几句,问清楚了,谁去的,什么东西,反正,你能想的都问一遍,一定要问出来,回来告诉我,听到没有?”李小幺继续交待道。 这一件孙七弟听得明白,笑着点头:“五爷放心,俺都听清楚了,三件事,绝错不了!” 李小幺又排出十个大钱,递到孙七弟手里,“这是你今天中午的饭钱,晚饭赶回来吃。记着,那夸奖的话,至少说给五个人听,回来告诉我,说给哪五个人了,一个也不能少!” “五爷放心!必定错不了!”孙七弟喜笑颜开的接过钱。十个大钱的午饭钱!能吃顿肉了!真是上好的差使。孙七弟咽了口口水,仔细收好钱,急奔下山,往郑城去了。 晚上,李小幺面无表情的听着孙七弟转着张狗子和姜顺才的话,咬着牙,狠狠的将第二天的四十个钱里扣了二十四个大钱出来,多话就得饿着! 从这天起,山上十五个庄户山匪,除了断了腿的石坎,和脸圆的实在让人过目不忘的张铁木,就连张大姐,也都去了一趟郑城,照着李小幺的吩咐,分别去了鱼市、花市、青果市等各个市,甚至佣作行,再有就是各个茶坊,到处夸奖孙大头领是最恨狗官贪官的大英雄大豪杰,然后再带些人名和地名回来。 张狗子和姜顺才果然不是笨人,连扣了两天钱,就醒过神来,无论去的是谁,再怎么问,半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腊月过了大半,姜顺才捎了信来,要见五爷。 第二天一大早,李小幺裹得厚厚的,坐了独轮车,和魏水生、李宗贵一起往郑城赶去。 巳正刚过,一行人就进了城,刚进大车店,姜顺才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奔出来迎了上去。 大车店正是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四个人进了店,放好车子,姜顺才熟门熟路的引着三人在旁边一处角落里坐下,李宗贵招手叫了掌柜过来,要了四碗茶汤。 姜顺才挨着李小幺坐下,眼风瞄着左右,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五爷,他们信阳总号来人了,来了七八个镖师,有一个,上回从咱们那,过过。” 李小幺松了口气,示意姜顺子先喝茶汤,见他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汤下去,才看着姜顺才,似笑非笑的问道:“你细说说,有什么想头也说说,这信阳来了人,为什么要见我?” 姜顺才看着李小幺,连连眨巴了几下眼,舔了舔嘴唇,咧着嘴无声的笑了,往李小幺身边凑了凑,低低道:“五爷一天四十个大钱让我和狗子看着那里,肯定是想带着咱们做笔大生意,这快过年了,信阳府那边空身来了几个镖师,肯定是这边有大买卖,这事,得赶紧告诉五爷您。” 魏水生高挑着眉毛,一脸惊讶的看着姜顺才。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起来,拍了拍姜顺才的肩膀夸奖道:“有长进!这就对了,做事,得动脑子。不能光用蛮力,动脑子才能办大事,挣大钱!再说说,还有什么要禀报给五爷我的?” “五爷,我和狗子轮着班盯着镖行里头,这信阳府来人前后,镖行接的活不多,都是小活,一两个镖师就上路了,除了这些,没见其它人上门。这单大生意,我和狗子没盯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儿盯漏了。”姜顺才一脸苦相的看着李小幺,身子动一动,又动一动,浑身不安却又不敢不说。 李小幺歪头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溢出来,片刻,才看着姜顺才,慢吞吞解释道:“这很平常,镖行的大生意,都是差人叫了镖行上门去说的,你自然守不到。” 姜顺才长长松了口气,端起茶汤,一口气喝了。 李小幺将自己面前的茶汤推给姜顺才:“早上没吃东西?把这碗也喝了,我不喜欢这个味儿。” 姜顺才连连点着头,也不客气,端着李小幺那碗动也没动过的茶汤,一口气喝了,抹了抹嘴,看着李小幺问道:“五爷,下一步怎么办?” “信阳来的那几个镖师,每天出不出门?” “出!他们日子过的舒坦!每天一早一晚都出来,到处找茶坊喝擂茶,还有梅花酒,天天去!”姜顺才一脸羡慕。 李小幺看向魏水生,魏水生垂了垂眼皮,李小幺转头吩咐姜顺才:“你去看看,他们这会儿在哪里,去了多长时候了,赶紧回来说一声,快去!” 姜顺才点了下头,立即跳起来跑了出去。 不大会儿,姜顺才就奔回来,轻轻喘着气:“五爷,在柳叶儿茶坊,刚刚去。” “嗯,你和狗儿先回家,这几天辛苦了,别去好好歇一歇。”李小幺打发了姜顺才,三个人站起来出了大车店,转过几条街,寻了家脚店住了进去。 魏水生换了长衫,一幅翩翩浊世好书生模样。李小幺和李宗贵也换了身干净衣服。 三个人出了脚店,转过几条街,再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了前面柳叶儿茶坊的黑底招牌。 李小幺脚步慢下来,轻轻拉了拉魏水生的衣襟,魏水生停步,低头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李小幺,意外的怔了怔,急忙伸手抓住李小幺的手,李小幺的手冰冷而潮湿,魏水生心底猛然涌起那股久违了的柔软和怜惜,鼻子酸软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急忙拉住李小幺,挪到街边角落里,温言软语的安慰她:“别怕,有水生哥在,幺妹别怕,没事的。” 李小幺干咽了几口口水,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笑道:“没怕,没事,我就是头一回,有点儿紧张,没害怕,等会儿水生哥一定要小心点,可别让人瞧出什么不对。” “小幺也知道害怕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怕呢。”李宗贵调笑了李小幺一句。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从魏水生手里抽出手,拉了拉衣襟,定了定神,含笑示意魏水生:“林爷,走。” 魏水生抬手理了理李小幺的鬓角,点了点头,带着李小幺和李宗贵往柳叶儿茶坊一路过去。 三人一前一后进了茶坊,李小幺紧跟着魏水生,好奇的转头打量着周围。 茶坊不大,也就放了七八张桌子,墙上挂着几幅不知道谁画的山水风景画,画倒精致,可惜意境不高。两旁角落里放着高脚花架,上面放着腊梅盆景,虽说比不上太平府诸茶坊,可在这小而偏僻的郑城里,算是上是个上好的地方了。 魏水生意态从容闲适的四下看了看,不等茶博士过来,径直走到一处凹进去的窗户下坐了,茶博士跟上来,魏水生要了两碗七宝擂茶。 李宗贵仿佛是在寻人,四下看了又看,站在门口又踌躇了片刻,犹犹豫豫走到几个镖师打扮的人旁边坐下,陪着笑和茶博士打招呼:“我和人约了这里见面,等他来了再要茶。” 茶博士爽快的答应了,端了杯清茶过来:“客官先喝杯清茶,不急,慢慢等就是。”李宗贵急忙接过杯子,连声谢了,拘谨的坐下,一点点喝着杯子里的茶。 一杯茶没喝完,李宗贵突然站起来,惊喜的看着门外,抬脚奔了出去。 李小幺看向魏水生,魏水生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碗,轻轻皱起来眉头,“我差点忘了,还得到靴子铺走一趟,走。” 李小幺忙点头先站起来,魏水生招手叫过茶博士结了帐,带着李小幺出了柳叶儿茶坊,从另一条街往落脚的脚店走去。 刚转过一条街,李宗贵一脸笑,从街旁的店铺里闪身出来,跟在两人后头,一前一后回到脚店。 第29章 初战 进了店,李宗贵挤了挤眼睛,笑的合不拢嘴,“回去,路上紧着点,还来得及,都妥当了。” 魏水生和李小幺也不多问,到柜上说了一声,取了行李,径直往大车店取了独轮车,李小幺坐了,两个人推着车大步出了城,往笔架西山赶回去。 出了城,走了一阵子,眼看着周围没有别的行人了,李宗贵兴奋的哈哈笑起来,“你们知道我听到什么了?真是佛菩萨保佑咱们,他们正在说这趟走镖的事。 一个问’今年的年礼,真不给孙大头领送过去了?’另一个说’送什么送?咱们一年也不从他那里过几趟,这战一起,郑城哪还有什么生意?纵有个一趟两趟的,就走笔架西山,哪里不好了?再说,我师弟如今带着兵正驻在这郑城,送个俅啊!’” 李宗贵学的绘声绘色。 李小幺听得大睁着双眼,连声惊叹,“我就说呢,笔架西山下那么偏僻的路,铁木那个笨蛋怎么能劫到镖师身上去了,原来,不是巧了。” “可不是,听那意思,上回他们是头一回试着走了趟笔架西山,这镖行给孙大头领的年礼,让他们几个给分了。这一趟镖,他们压根没打算走东山,小幺这一阵子白忙活了。” 李宗贵又笑起来。 李小幺长长的呼了口气,十分感慨,“真是世事难料,竟有这样的事,这么巧的事,偏叫咱们赶上。,看来咱们落草这事是落对了,老天都替咱们安排好了,就是让咱们落草打劫干这一行的啊!” 魏水生哭笑不得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从独轮车上跳下来,指着不远处的土地庙,“我要去那里磕个头!刚才来的路上,我许了愿了,求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保佑咱们这一趟顺顺利利,没想到竟然这么灵验!我得去谢谢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李宗贵和魏水生面面相觑,神鬼的事,两人心里都存着敬畏,特别是魏水生。 两人跟在李小幺后面进了土地庙,一起虔诚无比的和李小幺一起磕了几个头,又看着李小幺双手合什,闭着眼睛祈告了几句,才出来,急急的往山上赶回去。 当天晚上,李宗梁几个一直商量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李宗贵就带着张狗子和姜顺才又去了郑城。 十几个庄户山匪,一人发了一根一人多长的硬木木棍,三个三个一组,在李二槐的严厉督促下加劲练功。 三个缠一个,不求太多,但求能缠个一时半会,能拖个小半刻钟就成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带着李小幺,一处一处探查山下各处,寻找最合适的伏击地点。 张大姐也跟着紧张起来,虽说不知道李宗梁他们到底要做多大的生意,可不管多大的生意,都是头一回开张。 前三回抢劫,早就被张大姐直接不算数了,他们笔架西山山匪生涯,直接从李宗梁等五人上山算起。 也就隔了一天,李宗贵带着张狗子和姜顺才,半夜赶回了山上。 新任知州已经进了府衙,前任知州钱大人钱文宣一行十几辆大车,已经收拾停当,明天一早就出发回信阳府,算着行程,到笔架西山下,差不多是午初左右。 李小幺紧张的一夜没睡好,上回从太平府逃出来,她在李宗梁背上也没觉得怎样,照样呼呼大睡。可这回,耳边听着李宗梁几个绵长的呼吸声,自己躺在床上,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明天,必是一场恶斗,也许会死人,也许是那些镖师,也许是山上这些其实本份无比的庄户人。 大哥他们肯定没事,他们功夫那么好,他们一点也不紧张,他们都睡着了,都睡沉了,他们肯定没事,他们都杀过人,都杀过很多人,从李家村出来,就是杀出来的,贵子哥说过,衣服都被血漫透了,他们觉得没事,那必定没事…… 山神土地保佑,这趟若平安得手,必定杀猪宰羊谢您! 李小幺胡思来乱想去,折腾了一夜,天快亮了,她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李小幺是被魏水生叫醒的,已经巳初了。 李小幺急急忙忙爬起来洗漱,吃不下饭,只勉强喝了小半碗粥,紧张的一张脸绷紧僵硬,不显紧张,倒绷七八分的厉色。 张狗子和姜顺才胆怯的瞄着李小幺,小心谨慎的跟着她后面,往山下去。 今天这笔大生意,他们三个,担着重任,可到底要做什么,小幺知道,张狗子和姜顺才只知道万事听五爷吩咐。 三个人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离山下那条崎岖不平的山路几十步远,屏着气,远远看着一串七八辆鲜亮崭新的桐油棕盖四轮车,和六七辆崭新结实的太平车,在十来个提着刀枪、神情轻松随意的镖师的护卫下,不紧不慢的往这边过来。 姜顺才咽了口水,轻轻捅了捅张狗子,示意他看那十几辆齐整无比的新车和车旁精壮的镖师。 张狗子眨着眼睛,咕咚咕咚咽着口水。 李小幺没回头,却仿佛背后长着眼睛般低声训斥:“有什么好紧张的?就这么点小生意!等会儿跟紧我,听清楚吩咐,不能错了一丝半分!听到没有?” “嗯!”姜顺才和张狗子急忙低声答应。 车队越来越近,三个人不敢再说话,李小幺指甲紧抠着面前的青石,紧张万分的看着悠然而来的车队。 前面几辆是丫头婆子的车,中间大约是钱大人和家眷的车辆,后面几辆太平车,都用了四匹骡子。 如今马都被征到军中,能用骡子拉车,就算是很不错了。 车队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从三人面前经过。李小幺盯到倒数第三辆车,看着那四头骡子打着响鼻走过了自己面前,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前面传来张铁木一声暴喝,猛的跳出隐身之处,握着棍子冲着中间那辆看着最华贵的车子冲杀过去。 后面九名山匪跟着大声嚎叫,举着棍子跳出来,三三成群,跟在张铁木后头,往那辆车子掩杀过去。 几个镖师都是训练有素的,并不慌张,各司其职,指挥众脚夫仆从稳好骡车。 四五个迎敌的镖师抽出刀枪,迎上了张铁木等人,只一个照面,张铁木等人手里的长木棍就被削断了四五根,张铁木跺着脚大叫:“娘的,是前儿的硬茬子,快跑!快逃!” 其它几个人也跟着狂喊乱叫:“快跑啊,硬茬子又来了!”一边喊一边四散往各处逃。 几个镖师并不追赶,指着张铁木等人狼狈不堪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 本来已经紧张起来,警戒在车队旁边的几个镖师也放松下来,提着刀枪过来,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又说起上次的笑话来。 钱文宣掀起车帘子,看着远处哇哇乱叫,四散而逃的匪徒,皱着眉头正要说话,后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 镖师的笑声戛然而止,急忙转头。 车队后面,三四个蒙面人已经掩杀上来。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蒙面人各持一杆长枪,枪过处血花四溅,驱着站在后面几辆车旁,原本正看热闹看的高兴的脚夫和仆从们,惊恐的尖叫着往前面狂奔而逃。 反应最快,调头往回冲的几个镖师,被脚夫和仆从们迎面冲的撞的,趔趄斜歪,差点摔倒,只好先让开脚夫和仆从。 这眨眼的功夫,后面的两个黑衣人,一个挥刀砍断了太平车上捆着箱笼的绳子,另一个,扬起棍子,棍子带着令人胆寒的呼啸声,砸在太平车上堆得高高的箱笼上,车上的箱笼应声散裂散落开,满车的箱笼或破或好,滚了满地。 拉车的骡子惊恐的嘶叫着,各自用力,奋力挣扎,想脱开架辕逃窜出去,却拉得车子撞着前面的几辆车,撞得车队片刻间就乱了阵形。 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笔架西山下就乱成一团,仆从丫头们抱着头尖叫乱窜,拖着车不知道往哪儿窜才能窜出去的骡子惊恐的嘶叫着。钱文宣尖利惊恐的叫着镖师,赶紧过去保护他和他的孩子。 持枪的两个蒙面人已经和冲在最前头的几个镖师打在一起,打斗间,血飞肉溅。 后面两个蒙面人只顾砸开那些太平车上的箱笼,砸散一辆车,再去砸第二辆车,片刻功夫,已经有两辆车的箱笼被砸开,散的到处都是。 李小幺屏着口气,看到李二槐扬棍砸向第一辆车时,紧咬着牙,从牙缝里招呼姜顺才和张狗子,因为紧张,显的声音分外冷厉,“跟着我,不准出声!快!” 说着,李小幺冲在前头,借着片灌木藏着身形,抱着头,连滚带冲,眨眼就冲到了散了满地的箱子中间,趴在地上,一边爬一边飞快的挑拣。 几个眨眼的功夫,李小幺就挑中了一个一尺见方、四角包铜的黄杨木小箱子,转头急叫,“快!这个,快抬走!快!” 张狗子爬在前面,伸手去抱箱子,用力过猛,被箱子拖得扑了个狗啃泥,这一下竟然没能抱起来! 第30章 告捷 姜顺才也爬过来了,赶紧上前,两人一起推了两步。 不过一尺见方的小箱子,竟然沉得几乎推不动,李小幺急的踹了姜顺才一脚:“笨!抬着跑!” 姜顺才急忙爬起来,弯腰抱起箱子,张狗子紧跟其后。 姜顺才在滚满衣物、器具、箱笼的山路上跑了两步,脚下被一件长袍绊住,一个跟头摔进了旁边山沟里。 张狗子跳下山沟,不管姜顺才,抱起被姜顺才甩出去的小箱子,使出吃奶的劲儿,顺着山沟狂奔。 姜顺才连爬了两三步才爬起来,跟在张狗子后面,狂奔而逃。 照李小幺的吩咐,他们两个要抱着这箱子,从山沟里爬到半山上,再从半山上那个小山缝里钻回正屋后的那个大山洞。 这条路,李小幺已经让两个人走过两三趟了。 李小幺看着两人叽里咕噜摔进沟里,再起来一路狂奔,很快就被枯干的灌木挡着看不见了,回过身,一边往山上那片灌木丛里爬回去,一边将右手食指含在嘴里,吹了声尖利的口哨。 吹完,连看一眼也顾不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往刚才的藏身处窜去。她曾经努力学了好长时间,没能学会用口哨吹歌,就学会了这个,能吹得奇响无比,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可见不管什么,学了总归有用。 听到口哨声,李二槐掩着李宗贵跳进旁边灌木丛中,两个人奔着山下,撒丫子逃的飞快。 李宗梁和魏水生也不回头,极有默契的抖动枪尖,一前一后将几个镖师逼退了四五步,撑着枪杆,纵身往旁边浓密的灌木丛中飞跃而去。 几个镖师提着刀枪追到灌木丛前,就停下了。 他们走镖,要的是杀退劫匪,可不是捉住或是杀了劫匪,犯不着多追。再说,万一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更糟了。 后头,钱文宣叫得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别追了!保护爷!还有少爷!别追了!快看看东西,看看我的银子!我的箱子!快!快!” 钱文宣嘶哑的狂叫声,淹没在女眷惊恐的哭声尖叫声中,山下山上,只剩下了这一片叫声哭声。 几个镖师脸色难看无比,彼此看了看,呆站了片刻,也不理会钱文宣,大声呵斥着脚夫和仆从。 两个镖师跑过去追了骡车回来,其余几个人指挥着脚夫仆从收拾起了箱笼。 钱文宣脸上的肉不停的抖动,下了车,眨巴着眼,不停的一个两个的数着箱笼,数了一遍,松了口气,看起来好象没少什么。 镖师头儿垂着眼皮,冷眼看着一时弄不清楚到底少没少东西的钱文宣,一声不吭,那两个小崽子抬走的那个箱子,一个小箱子罢了,他没看出来,犯不着多话…… 脚夫仆从渐渐从惊恐中清醒过来,飞快的收拾好箱笼,一件件重新捆到太平车上。 镖师头儿双手抱在胸前,晃到钱文宣面前,努了努嘴:“钱府尊仔细看清楚了,看看到底少了东西没有,若是没有,咱们就赶路了,若是少了,府尊可要赶紧说,我们镖行有镖行的规矩,自然要替钱府尊追回来,钱府尊可要看看清楚。” 钱文宣正不停的点着箱子,顾不上答话。 旁边管事听了镖师的话,惊恐万分的转头看了看周围阴冷静寂的灌木丛,眼风扫过躺在路边,满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的脚夫仆从,咽了口口水,低声说道:“老爷,没……没少,象是没少,都在呢。” 钱文宣连连点头,管家说没少,那就应该没少。 钱文宣奔回车上,镖师和管事张罗着腾了辆车子出来,把那几个满身是血的脚夫仆从搬到车上,一个镖师跳到车上,在晃动不已的车厢里给几个人上了药,简单包钆了伤口,一行十几辆车往唐县方向,狂奔而去。 李小幺藏在大青石后面,紧张的大气不敢出,直看着十几辆车转过山角,再也看不到了,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往后靠在护在自己身后、浑身是血的魏水生怀里,弯着眼睛开心的笑起来。 魏水生脸色有些苍白,刚才那一场打斗,他和李宗梁两个人,挡下了五六个精壮的镖师,差点用脱了力。 李小幺在魏水生怀里,兴奋的傻笑了好一阵子,才跳起来,拎着魏水生的衣服,前后左右的查看浑身是血的魏水生,用手指点着检查着他身上各处,一边看一边急急的问:“水生哥,你没伤着?全是血,伤着哪儿没有?我看不出你伤着了没有。” 魏水生低头看着李小幺沾了满手的血,浑不在意的在他身上来来回回细细的查看,呆了片刻,才勉强笑道:“我没伤着,刚才用力过猛,有点用脱力了,歇一歇就好,这么多血,你……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你的血。这血衣回去烧了,不要了,晦气!这回咱们有了钱,去买新衣服穿,我最讨厌穿旧衣服,特别是别人的旧衣服。 水生哥肯定累坏了,回去让张大姐把那半只鹿烧了吃,往后咱们天天吃肉,光吃粗粮,连点油星都没有,水生哥和大哥脸色一点也不好,我的脸色也不好!” 李小幺兴奋的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魏水生心酸无比,强笑着,没有接话。 后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小幺一下子跳了起来,魏水生拍了拍李小幺,声音柔和,“幺妹别怕,是张大壮和孙玉山,接咱们来了。” 张大壮和孙玉山接了两人,魏水生由着李小幺挽着胳膊,李小幺一路雀跃。 刚走到半山,李宗梁和李二槐、李宗贵也赶了过来,李宗梁看到魏水生和李小幺,长长的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上前重重拍了拍魏水生的肩膀,“你功夫长进不少。” “二槐哥也长进了,那几棍子砸得威武!”李小幺弯眼笑着,夸奖李二槐,李二槐得意的哈哈笑起来,李宗贵拉过李小幺,有些急切的问道:“拿到好东西没有?” “没顾上看,箱子很重,应该是好东西。”李小幺摊着手,她心里也没底,不过,那么重的箱子,应该都是金子银子。 “回去再说。”李宗梁招呼大家,不紧不缓的往山上回去。 回到山上,院子正中,姜顺才和张狗子一左一右蹲在箱子两边,盯着箱子守的紧紧的,已经等着李小幺他们了。 三三两两的蹲在院子里,正兴奋无比的议论着刚才那场打劫的众山匪们,见李小幺他们过来,急忙站起来,乱七八糟的躬身见礼。 李小幺看着箱子,紧张的呼了口气,拉了拉李宗梁,低低的嘟嚷道:“大哥,要是那箱子里面,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那可怎么办?” 李宗梁笑出了声,爱怜的揉了揉李小幺的头,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箱子笑道:“你看那箱子,四角包铜,做工极好,这箱子也能值个十两八两银子,就这箱子,就值了。” 李二槐已经蹲在了箱子前,伸手摆弄着箱子上挂着的细巧的黄铜锁,转头看着李小幺,认真的说道:“小幺,这锁若是砸坏了,可就不值钱了,这箱子要是没这把锁,肯定卖不出十两银子!” 李小幺过去蹲在李二槐身边,吩咐孙七弟:“把斧头拿来。” 孙七弟急忙取了斧头递过来,李小幺接过,给了李二槐,郑重的叮嘱:“锁坏了没事,可不能再砸坏了我的箱子!” 李二槐’嗯’了一声,接过斧头,利落的一斧头下去,那精巧的黄铜锁应声而开,李二槐推着箱子转到李小幺面前,自己往后挪了挪。 满院子的山匪们,从李宗梁到张大姐,一起伸长脖子,探着头,紧张等着李小幺开箱看货,就连断了腿的石坎,也拄着拐棍跳了出来。 李小幺暗暗吸了口气,屏着气,伸手掀开了箱子。 院子顿时静得连呼吸声都停住了,黄杨木箱子里,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放满了小小的金块 张大姐‘咕咚’一声,响亮的咽了口口水,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俺滴个娘来!这是金子?金子是这样的?这是金子不?” 张铁木长长的吸了口口水,哈哈哈哈,仰天傻笑起来,这傻笑传染般一个传一个,转眼间,院子里就响起了一片哈哈的傻笑声。 李小幺那口气松下来,僵硬的身子也放松了,伸手捻了块小金块出来,掂了掂,大约二两的样子,成色极好,这一箱子,看样子应该是五百两。 五百两黄金,照这会儿的市价算,可以换五千两银子,嗯,足够他们舒舒服服的过几天好日子了。 李小幺低着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思量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退后几步,走到正环顾着众人,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的魏水生和李宗梁身边,轻轻拉了拉两人,低低道:“让我来分。” 李宗梁迟迟疑疑,魏水生点了头,迎着看向他的李宗梁,又点了点头,“小幺行。” 李宗梁轻轻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示意她去分。 第31章 放与收 李小幺抿嘴笑着,回到箱子前蹲下,吃力的将箱子里的金条全部倒在了地上,用手推着金子堆大体看了看,站起来,提高了声音,一脸冷厉的呵道:“笑够了没有?笑够了就听我说话。” 满院的人赶紧止住笑,一个个眼冒金光的看着摊了满地的黄金块,有几个聪明的,看巴巴看着李小幺,和李小幺身后站着的李宗梁等人。 众人静等着李小幺发话,李小幺垂着头,用脚尖随意的踢了踢地上的金块,退后半步,叫过姜顺才和张狗子,“你们两个,查个数,十个一堆放好。” 姜顺才和张狗子答应的干脆响亮极了,趴在地上,很快就十个一堆,放了二十五堆。 李小幺负手背后,抬头环顾着流着口水紧盯着一堆堆黄金的众人,语气清冷,“一块是二两,这箱子里一共是五百两黄金,能换五千两银子,很大一注财,是?” 院子里寂然无声,众山匪们想笑,却被李小幺阴林的声音压着,不敢出声,只齐齐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干笑了几声,接着道:“这院子里一共二十个人,这样,你们十五个,每人一堆,我和哥哥们拿双份,该不算过份?” 众人都呆傻住了,恍过神来,晕头晕脑,不停的点着头,点得如同一群磕头虫,点了一会儿,迟疑而不敢置信的看向李宗梁和魏水生等人。 李宗梁双手抱在胸前,半闭着眼睛,冷脸站着,魏水生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一言不发。李二槐咧嘴笑着,仿佛看戏般看着李小幺和院中众人。 李宗贵捅了捅李二槐,示意他看背着手的李小幺,两人叽咕了几声,抱着手接着看戏般,继续看院子里的众生相。 李小幺用手指点着地上一堆堆的黄金,露出丝丝说不出意味的笑,“既然大家都赞成,那就这样,你们看好了,这一堆十块金条,就是二十两,二十两黄金,就是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最好的地,也可以买上百八十亩了,往后,你们就能安居乐业了,只一样!” 李小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的干干净净,声音转眼变得狠厉起来,“这金子的来路,各位就烂在肚子里!这是一,二,我们兄妹与各位,从此就是陌路,我们兄妹不认识各位,各位就更不用认识我们了!” 院子里一片寂然后,突然暴发出一阵兴奋异常的尖叫议论。 十几个庄户山匪兴奋的脸色泛红,每个人只顾大声的说着,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更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 张大姐慢慢蹲下去,直直的盯着地上的金子看了一会儿,转过身仰着头,看着弯着腰站在她身后,看着金子流着口水的弟弟,又转头看向李小幺这边,满脸的为难和纠结。 姜顺才飞快的眨巴着眼,看看金子,又看着李小幺,往李小幺身边挪了半步,怯怯的问道:“五爷,您不是说既跟了您,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么?这金子俺不要,俺还跟着您行不?” 魏水生低下头,嘴角漫出了丝丝笑意。 李小幺歪着头盯着姜顺才看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张狗子推开众人一步挤过来,冲李小幺不停的躬着身子,嘿嘿笑道:“五爷,还有俺,俺也不要,俺也跟着五爷。” “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跟了我,这金子就是我的了,这回没有,下回也没有!回回都没有!”李小幺瞄着两人,不说嫌弃,也是十分冷淡的说道。 姜顺才咧着嘴,一眼也不看地上的金子了,干脆的答道:“俺就跟着五爷!俺不要金子!” 张狗子恋恋不舍的又狠看了几眼地上的金子,昂起头,咬着牙答道:“俺也跟着五爷,分了这金子,也就是一回的买卖,还是跟着五爷长远,俺跟五爷!” “那好!去,把几位爷的金子收到箱子里,一共十二堆!”李小幺抬了抬下巴,笑眯眯的吩咐。 姜顺才和张狗子清脆的答应一声,蹲下,利落无比的收了十二堆金子放到箱子里,抬着箱子放到李小幺脚边,昂首站到了李二槐和李宗贵后头。 院子里兴奋的议论声渐渐低下去,剩下的十三个庄户山匪看看金子,看看李小幺,再看看姜顺才和张狗子,总算从兴奋中清醒过来,发觉拿金子这事,好象有那么点门道。 “五爷,俺拿了这金子,还能留在这山上不?”年纪大些的孙七弟胆怯的问道。 “不能!”李小幺答的极其干脆。 孙七弟顿时一张脸苦成了一团,呆了片刻,慢慢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苦恼起来。 南越来的赵五哥拉了拉弟弟赵六顺,低低道:“六顺,咱不能要金子,得跟着五爷。” “嗯。”赵六顺看着昂首抱拳站在李小幺身后的姜顺才,赶紧点头。 赵五哥弯腰从地上拿了两堆金子,走到李小幺面前,将金块小心的放进箱子里,拉着弟弟赵六顺站到了姜顺才身后。 南越人赵二庆紧跟在赵五哥兄弟身后,也从地上拣了一堆金子,心疼的吸着气,放到李小幺脚边的箱子里,紧挨着站到了赵五哥身边。 一共三个南越人,他可不能落了单。 张石坎急了,用拐杖从人缝里捅着张狗子,“狗子,俺蹲不下去,你赶紧帮俺,快,把俺那堆也放箱子里,俺死活都跟着几位爷!” 张狗子咧嘴笑着,一步过去,把张石坎的金块也拣到了箱子里。 李小幺转头看着张石坎吩咐,“顺才扶石坎坐到那边凳子上去,你的腿不能多站。” 姜顺才答应一声,和赵五哥一起,将张石坎架到旁边的凳子上坐好。 张兴旺和张大壮垂着头,几乎同时弯腰拣起自己那堆金块,放到了箱子里。 李小幺仿佛不想再理会剩下的六七个人了,用脚踢了踢箱子,吩咐张狗子,“去烧锅开水,大爷他们还一身血衣呢,得赶紧洗洗。” 不等张狗子应声,张大姐连连摆着手抢着答应,“俺去俺去!俺也是跟着五位爷的,铁木,快!” 张大姐站起来,一巴掌差点把张铁木打趴下,张铁木踉跄两步,弯腰捧了两堆金子,陪着笑送进箱子里,一脸狗腿的看着李小幺,奉承了一句,“五爷,俺可是最敬重您的!” 也就是半盅茶的功夫,摆了一地的黄金就都回到了李小幺的箱子里。 李小幺用脚踩了踩箱子,带着十二分的得意,吩咐姜顺才,“顺才把这箱子搬到我屋里。狗子去帮着大姐烧水做饭,那半只鹿,全烧上,今天大家好好歇一晚,从明天起,要忙的事可多的很呢!” 吃了午饭,李小幺叫姜顺才进屋,仔仔细细的吩咐了,给他拿了三十个大钱,打发他赶去郑城探听消息。 李小幺打发姜顺才和张狗子,轮流到郑城探听了三四天消息。自己又和魏水生、李宗贵进了两趟城。 没想到这头一趟生意,竟然做成了人不知鬼不觉,整个郑城,半丝动静也没有,连笔架西山上多了窝山匪这事,也没人听说过。 李小幺大喜,特意跑到城西的安福寺上了柱香。又让人买了活猪活羊回来,敬了山神土地,她可是许过愿的。 离春节没几天了,李宗梁和魏水生商量着,几乎天天打发人轮流到郑城采买吃穿用等各色物品,又买了一头骡子,一辆半旧的太平车,山上忙忙碌碌、喜气洋洋,准备过年。 李小幺闲下来,应该算是心闲下来。她本来就是这山上唯一一个什么活都不干的闲人。 李小幺闲下来,指挥着几个人又搭了几间屋的屋顶,把自己那间屋装上了门和窗户,眼看着有了点屋子的样了,李小幺心情十分愉快。 经过这次练手抢劫,和李小幺倒了一地黄金的一番搓揉,这一帮庄户山匪,总算是死心塌地的跟定了李宗梁几个人,不管前路是好是坏,既然明了了,这心也就定了,何况现在看起来,前路那可是光明一片。 李小幺冷眼看了两天,一颗心算是放下了八九成,开始和张大姐盘算,想着要做什么吃,要买什么东西回来用,要怎么过这笔架西山上的头一个新年才最热闹。 可惜张大姐是个极其节俭又没见识的,多数时候都是李小幺说,张大姐听得两眼发直,倒是姜顺才和张狗子两个人,跟在李小幺后面瞎出主意乱奉承。 自从那天抢在最前头表了态之后,姜顺才和张狗子就以五爷的人自居,这山上别的人,都是五位爷的人,可他们两个,是五爷的人,是五爷手把手教过,是跟着五爷过做谍报的人,这身份地步儿可不一般。 两个人只要没被李小幺差遣出去,就时时刻刻跟在李小幺身后,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李小幺也不客气,干脆把两个人当小厮使唤,没有丫头,先凑和着使唤使唤小厮。 转眼就到了年三十,天还没亮,山上就大呼小叫的热闹起来,吵的李小幺睡不下去了,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出来。 第32章 除岁 姜顺才和张狗子见门开了,飞奔过去,一个提了早就烧开了的一大铜壶热水,一个提了一桶山泉水过来,往屋里的黄铜盆里倒了大半盆热水,又加了点山泉水,这水,张狗子调了两天,就摸准了分量,就这么眼看着调,混出来的水冷热正好。 姜顺才拎着壶往白瓷茶盅里倒了热水,李小幺拿了新买的猪鬃牙刷,放上青盐,慢慢刷了牙,洗了脸,又换了一遍水再洗了,张狗子端着水出去倒了,洗好盆放回来,姜顺才已经用盖碗泡好了茶,李小幺接过盖碗,晃出屋。 李宗梁站在门口不远处,满眼满脸的无可奈何,叉着腰板着脸看着她,李小幺急忙紧前两步,极其狗腿的将手里的盖碗递上去:“大哥您喝茶,这就是给您泡的。” 旁边,正站在木头案子旁写着春联的魏水生笑出了声,手里的笔抖一动,落下一大块墨汁,笔下的纸就废了。 张铁木急忙取走写坏了的纸,又铺了一张新的上来。 魏水生提着笔直起身子,看着李宗梁笑道:“咱们这山上,就数小幺这五爷的派头最足,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是,五爷是大贵人,就是得有派头,上回俺们村里过过一回官,那派头,才叫派头呢!”张铁木一脸仰慕的看着李小幺,赶紧奉承。 李宗梁被张铁木说得更加哭笑不得,无可奈何的连叹了几口气,伸手接过了盖碗,这幺妹,每次他刚要板起脸管教,她就这么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这脸再多板一瞬间,她就开始眼泪汪汪,让他怎么忍得下心?爹娘都没了…… 这管教,每次都这么不了了之,好在小幺虽说胡闹了点,也没出过大格,往后再说。 李小幺见李宗梁接了茶,回身吩咐姜顺才和张狗子:“赶紧给你们二爷、三爷、四爷都沏碗茶,顺便再给五爷我沏一碗。” 魏水生笑得干脆放下手里的笔,走到李宗梁面前,冲着李小幺抬了抬下巴,低声劝道:“大哥以后也别计较这个了,小幺疲懒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你我不都给她泡过茶,盛过饭?如今不过换了个人,算了,以后多给她攒点嫁妆。” 李宗梁重重的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竟无话可说,水生说的不错,小幺这疲懒,还真是他们这几个哥哥惯出来的。 李小幺笑的眼睛弯弯,上前挽着魏水生,亲亲热热的夸奖道:“水生哥就是会说话,水生哥赶紧写春联,我屋门口还没贴呢,水生哥写幅最好的给我。” 魏水生写好了春联,张铁木和姜顺才几个,端着碗糨糊,将春联糊的到处都是,把整个院子墙上贴的一片翠绿,春意盎然。 太阳暖洋洋灿烂无比的照下来,院子里已经搭好了宽敞的棚子,用芦席围住,四角放着烧得旺旺的炭盆。 张大姐忙得满头大汗,如陀螺般转个不停,先调好了饺子馅,安排五六个人在芦棚里包饺子,这是年三十夜里,初交子时是一定要吃到饺子的。 五六个人挤在暖和的芦棚里,一边大声说笑,一边笨手笨脚的忙着包饺子。 芦棚前面的灶台旁,几个原来在乡邻的红白喜事上帮过厨的,忙着烧火、洗菜、切菜,给张大姐打下手。 张大姐今天要做出她有生以来最丰盛的一顿年夜饭,至少七个碟子八个碗,任务艰巨。 芦棚旁边,赵二庆、孙七弟等几个年纪稍长、懂规矩的,正沉默而严肃的捆扎准备明天一早祭祖用的公鸡、猪头猪脚等东西。 不远处,张继旺带着几个人一张张摆着供桌,将各家祖宗牌位请到供桌上放好,山上二十个人,一共七姓,总共要准备七张供桌。 李小幺站在灶台边,啃着鸡爪子,指挥张大姐烧鸭子、炖羊肉、焖牛腱,照她的法子做红烧肉。 可怜的张大姐,吃过做过的,也就是猪肉和鸡,别的东西,别说做,连吃都没吃过。李小幺带着人进郑城买回来的那些东西,一多半她干脆连见也没见过。 李小幺只好亲自站在灶台前,指指点点的教她做菜。好在张大姐做菜上头一点就通,在李小幺似是而非的指挥下,做出来的东西,居然味道相当不差。 傍晚时分,包好的饺子一层层架起来,摆到了外面案子上。姜顺才带着几个人收拾干净为了年夜饭新做的长长的木案子,又用热水烫了两三遍,一幅幅摆好碗筷酒杯,一碗碗端了菜上来。 长案上,整鸡、肥鸭子,大块的猪肉、羊肉、牛肉,还咕嘟嘟冒着泡的浓浓的羊肉汤、鸡汤,鱼汤,摆了满桌。 张狗子提着酒壶,将烫得热热的黄酒挨个斟满杯子。 连张大姐在内,满桌的人坐齐了,李宗梁站起来,举起杯子,神情郑重,“这头杯酒,先敬我们的父母兄弟。”说着,将杯子高举过头,缓缓倒在地上,围在桌边直直站着的众人,也跟着肃穆的敬了这头杯酒。 李小幺给李宗梁斟上酒,李宗梁举起杯子,笑容温和,“这二杯酒,我敬大家,大家伙这些日子辛苦了,往后,盼着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众人七嘴八舌,各说各的应诺答话,随着李宗梁饮尽了杯中酒,这才坐下来,拎起了筷子。 李小幺坐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慢慢喝着半碗羊肉汤,笑眯眯的看着兴奋不已的大口喝酒,大块吃着肉的众人。 这顿年夜饭一直吃到半夜,旺旺的炭盆一直烧着。张大姐吃个半饱,喝了两杯酒,就又灶前灶后的忙开了。满满的热闹喜庆从棚子里直溢到棚子外。 李宗梁和魏水生喝到半醉,悄悄出来,并肩靠在山石上,看着头上闪烁的星空,也不知道是伤感还是高兴的说着闲话。 李小幺爱喝的是葡萄酒,一来喝不惯这样的黄酒,二来,这样的劣酒,她没有喝的兴致,喝了半碗羊肉汤,看了一会儿热闹,就呵欠连天,跟李宗梁说了句,干脆回屋睡觉去了。 都说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他们这群没爹没娘的人,守不守的,不用讲究。 今天晚上没人约束李二槐,众人又轮番给他敬酒,放开了量,可量并不大的李二槐,不大会儿就倒到了桌子下面,张铁木和李宗贵把他扛起来放到床上,张大姐急急的端了碗醒酒汤跟进去,李宗贵干脆退出来,和张铁木一起站在院子里,一边笑一边指指点点,看着喝多了酒的赵五哥和王木墩脱了上衣,在一帮人的喝采声中,穿着件短褂角力。 习惯了守岁的众人一直热闹到第二天黎明。 李小幺被李宗梁叫起来,迷迷糊糊洗漱了,跟在李宗梁身后出来。 外面,院子正中已经烧起了一人多高的斗香,整个院子里弥满了浓而呛人的香火味。 院子上首,一排摆着七张供桌,供着神主牌位,牌位前摆着整鸡、整鱼、猪头、羊头,点着明晃晃的大红蜡烛,蜡烛中间,放着铜香炉。 李小幺和李二槐、李宗贵肃穆恭谨的跟在大哥身后,三磕六拜,祭祀李氏祖宗。 紧挨在他们四人旁边,魏水生一个人孤零零的跪在供桌前,起伏跪拜。 李小幺瞄着魏水生,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涌上股难言的酸楚,直冲得眼泪夺眶而出,他们这一群人,其实都是孤零零拼命要在这乱世存活的可怜人。 祭了祖,收好供品供桌,也就一会儿,众人就兴奋而活泛起来,吃了一夜,喝了一夜,守了一夜,竟然个个精神十足,眼巴巴的看着李宗梁等人。 往年在村里,这大年初一到十五,是要玩足半个月的,从东村玩到西村,那脚快腿长的,结着伴,能一路玩进郑城去。 李宗梁低低的魏水生商量了几句,将十五个人排了三班,轮着放出去闲逛。 李小幺吩咐姜顺才和张狗子抬出早就准备好的柳条小筐,站在自己身边,从里面取了荷包,挨个派发过年的利市红包,一人五百个大钱,院子一片喧嚣兴奋喜悦。 捧着荷包,叮叮当当的数着里面一枚枚崭新的铜钱,一个个喜得眉开眼笑,这才是实实在在的钱呢。前些天那一地金子……金子离自己太远了,怎么看着都不象是自己的。 嗯,金子是五爷的,这叮当作响的铜钱才是自己的。 张大姐收拾好灶台,撩起围裙擦着手,一路小跑奔到门房外,伸头往外张望,看着头一拨下山进城闲逛的人,兴奋雀跃的在山路上怪叫着,打着闹着跑着,抬起手,一把接一把抹眼泪。 没几个月前,他们这些人,差点就要饿死,如今竟过的比原来在村子里的时候还强些,这日子,有吃有穿有钱花,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日子吗? 李小幺咬着粒姜丝梅,斜瞄着探头看着山下的张大姐,掂起脚尖旋了个半圆,转身看着正和张铁木说着话的李二槐,眯眯笑着叫着李二槐:“二槐哥,你还没去过郑城?” 第33章 前因后果 “嗯!”李二槐转过身,点头,李小幺跳到李宗梁身边,拉了拉他建议道:“咱们都去逛过好几趟郑城了,就二槐哥一趟也没去过,今天正好,城里也热闹,让二槐哥进城去逛逛。” “小幺又想进城逛逛了?”魏水生一边笑一边接过了话,李小幺白了他一眼:“才不是,我要想去就直接说了,哪用绕这样的弯子?” 李宗梁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头,笑着赞同道:“小幺最疼她二槐哥。咱们几个,就二槐没进过城,二槐一个人逛也没什么意思,要不……” “让张大姐和二槐哥一起去!咱们山寨里,就数大姐最辛苦了,天天起得最早,睡的最晚,让张大姐进城逛逛,今天正月初一,卖珠花头簪什么的最多不过了,让二槐哥带大姐去逛逛挑挑,多买几件回来,嗯,再给我和大哥一人买一顶软角幞头回来。”李小幺一迭连声,清脆无比的说道。 张大姐眼睛亮了,很不好意思的抬手摸了摸发髻,正要说话,李宗梁已经满口答应了,“小幺说的对,大姐天天忙前忙后,很辛苦,这大过年的,出去逛逛玩玩去。” 张铁木垂涎着脸正要说话,李小幺抬手止住了他:“你就算了,你哪儿也不能去!你看你这脸,这圆脸圆眼圆鼻子,看一眼就忘不了,每回打劫还都是你冲在最前头。” 张大姐急忙拉住张铁木:“铁木你哪也不能去,就在咱山上呆着,听话。你想要啥,俺给你买回来。” “俺也没想下山……俺就是想想。”张铁木嘀咕了两声,知道李小幺说的是实情,半分不敢发倔筋。 李小幺不理他了,伸手拉过张大姐:“大姐别耽误辰光了,赶紧梳洗打扮的漂亮点儿,再赶紧下山进城,我去给你找个垫子,让二槐哥用车子推你进城,大姐赶紧去梳洗,快去,打扮的漂亮点啊!” 李小幺兴致高昂的将张大姐推回去梳洗,又拖出李二槐,给他换了身新衣服,重新梳了头,打扮的精精神神。 姜顺才早就将独轮车推出来,在车上绑好了垫子,张大姐梳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干净利落,看着极是舒服顺眼。 李小幺将李二槐拉到一边,悄悄往他袖子里塞了个荷包,低低说道:“二槐哥,荷包里有二两碎银子,你给张大姐买点珠花头簪什么的,只要是她喜欢的,你就买给她,可别心疼钱,咱们有钱呢。” 李二槐袖了荷包,笑的不见眉眼,连连点头答应,推了张大姐,一路有说有笑着往山下去了。 李小幺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的看着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山下去。 李宗贵挨着李小幺,也胳膊抱在胸前,看看两人,转头看看李小幺,再转过去看看一脸郁闷蹲在地上的张铁木,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张大姐可说过,一定要先看着她弟弟成亲,续了他们老张家的烟火。” 李小幺转头瞄了李宗贵一眼,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甩着胳膊晃回去继续睡觉了。 昨晚上被他们吵得一夜没睡好,大清早又被大哥拖起来祭祖,这会儿山上清静了,她得回去补觉去了。 这个富足的年,从三十一路吃喝玩乐到十五,出了十五,这年就走得没影子了,李宗梁约束着众人,该练功的练功,该干活的干活。 魏水生带着孙七弟等几个性子谨慎会侍候牲口的,去了趟郑城,又添了辆太平车和两头牛。 这两辆太平车,从出了十五就没闲着过,一天一趟,天天从郑城往山上拉东西回来,什么芦席、竹檩条、瓦片、木头等,或是现成的家俱、被褥、帐子、窗帘、锅碗瓢盆等等东西。 众人忙了将近一个月,总算将院子、屋子真正收拾了出来,五间正屋和厢房都盖上了崭新的青瓦屋顶,装好了门窗,上了油漆,屋子里都漫了一色的青砖地,窗户糊上了上好的棉纸。 李小幺和李宗梁五个,搬进了那五间上房。 正中一间做了客厅,李小幺占了最东边一间,李宗梁和魏水生各占一间,李二槐和李宗贵合住一间。 李小幺进了几趟城,亲自挑了自己和哥哥们用的床、桌、柜回来,又挂了窗帘、帷幔,一时间,新家气象十足,十分的象样子。 张大姐占了东厢头一间,张铁木等人两人一间,各自住下。厨房添齐了东西,山上气象焕然一新,有钱就是好办事。 直忙进二月,眼看着山上色色妥当了,李宗梁等人舒了口气,一边专心带着众人练功,一边隔几天进趟城,打听寻找妥当长远的营生。 ……………… 二月中,李宗贵、李小幺带着张狗子,孙七弟赶着太平车,一大早就从山上出发,往郑城采买粮食和油盐等东西。 李宗贵和李小幺买好东西,吩咐孙七弟和张狗子看着装车,两人晃出来,先去府衙门前的分茶铺子买了邸抄,李小幺又去了趟药铺,和药铺伙计以及掌柜打了招呼,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出来,沿街看着热闹,一路往大车店会合张狗子他们。 转过几条街,离镖行门口不远,李宗贵脚步突然顿了顿,拍了拍李小幺示意她,李小幺也已经看到了正从镖行出来的一个中年镖师,短打扮,三十岁上下,中等个,极精壮,面相有些阴鹫,可不就是那天在柳叶儿茶馆见过的,那个信阳府过来的镖师。 两人对视了一眼,信步跟在镖师后面,一路跟进了柳叶儿茶馆。 两人放慢脚步进去,寻了个离镖师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要了两碗杏仁擂茶,一碟子云片糕,如茶馆里其它人一样,悠悠闲闲的品着茶,低声说着话。 镖师一个人大马金刀的坐着,阴着脸只顾埋头喝着碗八宝擂茶,喝完了一碗茶,又要了一碗。 茶博士刚把第二碗擂茶送到,茶馆门口进来位穿着承信郎军服,斜挎着柄马刀,二三十岁的年青将官,将官站在门口,转头四看,镖师急忙站起来招呼:“师弟,这里。” 将官笑着扬了扬手,几步过来,要了茶,打量着镖师笑道:“师兄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这刚出了正月,郑城就有大生意了?” “哪是生意上的事,是件麻烦事,还是年前那趟镖。”镖师停住话,看着茶博士摆放茶水点心,再看着茶博士放好走了,才接着道:“年前钱府尊那趟差使,出了点小茬子,还得请师弟帮个忙。” “师兄只管说。”将官喝了口茶,示意镖师。 镖师声音低的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楚:“去年在笔架山,出了一点小事,伤了几个人,东西也算没少什么,反正钱府尊是没话说,就是伤了人……总是麻烦,这事……师兄脱不得干系,我想来想去,必是东山……没别处了……总不能这样算了,往后咱们兄弟,在这江湖上还怎么行走?师弟这边……” 镖师干脆凑到将官耳边,一阵嘀咕,将官眉头渐渐皱起,好象十分为难,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为难了好半晌,呼了口气,带着丝笑,低声道:“虽说不容易……也不是大事,正好,前几天大帅还说要练练兵,这练兵若能顺带着……”将官边说边捻着手指。 “对对对!一举两得。我跟你说,东山上可肥着呢。”镖师脸上放光,声音也高了起来,将官急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上。 镖师哈哈笑着,连连点头:“师弟放心,喝茶喝茶!师弟今晚上别回营地了,咱们兄弟乐哈乐哈去,你别说,这郑城虽小,红香楼那两个姑娘,味儿还挺足!” “今晚不行,我得赶紧回去。这事得先找个机会跟我们将军说一说,事不宜迟,师兄能住几天?我安顿好这事,再进城和师兄吃酒。”将官笑着推辞。 镖师从怀里摸了只小小的靛蓝荷包出来,从桌子上推到将官面前,笑道:“多住几天也没事,等这事结了我再回去,这里,师弟拿回去用,总要打点打点。” 将官也不推辞,收过荷包袖好,又要了碗茶,和镖师闲话了一会儿,两人站起来,出了茶馆,抱拳告辞,各自回去了。 李小幺和李宗贵瞄着两人出了门,也结了帐,跟了出来,见两人一南一北各自走开,李小幺示意着李宗贵:“一人一个。” 李宗贵伸手揪住李小幺:“大哥说过,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一个人落了单。那个不用看,咱们看住这个就行。”李宗贵说着,抬起下巴示意将官。 李小幺重重叹了口气,知道坚持也没用,和李宗贵一起,远远缀在将官身后,出了北门,走了两三百步,周围已经没有了商贩,行人也渐渐稀少,两个人不敢再跟,站在一个卖烤羊头的小摊前,买了十个钱的烤羊头,一边装模作样的等着羊头肉现烤出来,一边瞄着那将官的去向,看着他一直往北边的大营回去了。 第34章 春秋笔法 李宗贵捧着包烤羊头,两人转身进了城,一路急走赶到大车店。 张狗子正焦急万分的站在大车店门口,掂着脚尖,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见两人过来,长长的松了口气,急忙迎上去,接过李小幺手里的大包小包,又要去接李宗贵身上挂着的大包小包,李宗贵拧着眉头,示意他不必。 三个人回到太平车旁,放好东西,不敢再多耽误,李小幺跳上车,孙七弟吆喝着牛,出了南城门,赶紧往笔架西山回去。 李小幺掂了块烤羊头肉尝了尝,将手里的荷叶包递给张狗子:“味道不错,你和你孙叔尝尝。”张狗子眉开眼笑的接过荷叶包,两步跳到车前,和孙七弟你一块我一块,片刻就吃了个精光。 离笔架西山不远,天色渐渐昏暗。 李小幺跳下车,拉了拉李宗贵,落后十来步,低低的说道:“这事,回去别跟大哥和水生哥说了,反正跟咱们也没关系。” 李宗贵脚下微微顿了顿,正要说话,李小幺挽住他的胳膊,接着道:“贵子哥你想啊,大哥是个侠义性子,讲究最多,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他肯定要想法子跟笔架东山去说,或是要做别的什么什么的事,可这事说不得,一说,人家不就知道是咱们做的好事了,我看,算了,还是别说了。会害死大家的。” “不行,这事,咱们不能瞒着大哥。小幺,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瞒着大哥,你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你放心,大哥虽说侠义,也不是那种拘泥不化的。”李宗贵摆着手,断然否定了李小幺的提议。 李小幺也不坚持,眼珠微转,摇着李宗贵的胳膊接着道:“那好,我听贵子哥的。不过,得让我跟大哥说,我说的对,你就点头,说的不对,你就摇头,但是不能插话,让我跟大哥说,你不能多嘴。” 李宗贵被李小幺摇得来回晃,赶紧点头答应:“好,不过你不能乱说,有一说一。” “那你放心,我李小幺从不说谎,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是二。”李小幺笑眯眯的保证。 几个人离笔架西山还有两三里路,张大壮带着两三个人,提着长枪,远远迎了过来。 一行人回到山上,吃了饭,李小幺给几个哥哥各泡了一杯茶,蹭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坐下,拉了拉李宗梁,又拉了拉魏水生,低声道:“大哥,水生哥,我和贵子哥今天又碰到信阳府过来的那个镖师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立刻警惕起来,看着李小幺,等着她往下说。 李小幺瞄了李宗贵一眼,看着魏水生,细声细气的说道:“水生哥,你还记得,去年咱们在柳叶儿茶坊见过的那个,信阳来的镖师,就是那个镖师头儿,阴鹫脸儿的那个。今天见到的就是他,上回他不是说,不给笔架东山孙大头领送年礼了,说反正一年也不从他山下走几回,还说他有个师弟领着兵正驻在郑城,不怕孙大头领翻脸,那份年礼就被他和那几个镖师私分了。” 魏水生失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头:“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话多了?赶紧说正事。” “嗯,”李小幺乖巧的答应一句,转头看向李宗梁,“今天我和贵子哥刚转进镖局那条街,正正巧看到他从镖局出来,吓了我和贵子哥一跳。 一路盯着他进了柳叶儿茶坊,然后来了个将官,听他们说话,就是他那个师弟。 后来他们就说到笔架东山,不过他说话声音太轻,我和贵子哥也没听全,那将军说,他们大帅想练练兵,若是还能这样。” 李小幺学着将官捻着手指:“就更好了,那镖师就说,笔架东山可肥得很,还说,不然他在江湖上还怎么行走。” 李小幺的话戛然而止。 李宗梁和魏水生等了一会儿,看着李小幺问道:“没了?” “嗯,没了。”李小幺点了下头,魏水生狐疑的看看她,转头看向拧着眉头的李宗贵。 李宗梁眉头皱了起来,看着魏水生:“只怕是孙大头领没收到年礼,找到镖局说话去了,这样的银子哪是能贪的?这几个镖师也是胆子太大。” 说着,叹了口气:“笔架东山也是招了无妄之灾。” “不能算是无妄之灾,笔架东山孙大头领名声在外,就算没这事,说不定哪天,不是这个大帅,就是那个大帅,也要拿他练了手,多好的事,又练了手,又发了财,又为民除害添了功劳。”李小幺赶紧接上了话。 李宗梁点了点头,沉默片刻,转头看着李二槐吩咐:“你去叫铁木,还有顺才过来,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得防着这帮官兵打完东山,再顺手牵了咱们西山。” 李二槐答应了,跳起来跑出去叫人去了。 魏水生上上下下打量着老老实实的李小幺,站起来,招手叫李宗贵:“贵子跟我出来一趟,有话问你。” 李宗贵闷声答应了,站起来就要跟出去。 李小幺抢在李宗贵前头窜起来,冲过去挽住魏水生的胳膊,“我也要听!” 魏水生拎起李小幺按回椅子上,“不是你听的话,安生坐着。” 李小幺只好眼巴巴的看着李宗贵跟着魏水生出了门。 李二槐带着张铁木、姜顺才进来刚刚坐下,魏水生和李宗贵也一前一后进了屋。 李宗梁看着张铁木和姜顺才交待,“刚得了信儿,官兵这一阵子也许要清剿笔架东山,咱们得万分小心,顺才,你和狗子,嗯,再算上赵五哥和六顺,你们四个,轮流到鹰嘴石那里看着北边的动静,人命关天,千万不能大意。” “大爷放心!”姜顺才干脆的答应了。 李宗梁看着张铁木交待:“你带着人,明天早上把粮食搬到山洞里,放到那个小洞里藏起来,再交待下去,这一阵子,任谁也不准下山。” 张铁木赶紧答应了。 李宗梁正要挥手打发两人回去,魏水生又交待了一句,“还有,铁木出去就交待下去,从今天晚上起,各屋不准再点灯,院子里的灯笼也全部熄了,最好别让人看到咱们这山上有人住着。” “哎!”张铁木重重答应,见李宗梁和魏水生没有别的交待了,和姜顺才出去,赶紧各自忙去了。 魏水生起身关了门,将桌子上的灯挪到地上,看着李宗梁,沉声道:“大哥,这次官兵来,跟咱们劫了钱文宣有关,那钱家伤了人,又少了那么多金子,必定是找到镖局讨说法去了,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经过多少曲曲弯弯,这事儿,就算到了孙大头领头上,这事,你看?” 李小幺恼怒无比的盯着李宗贵。 李宗贵缩着脖子,摊着手,一脸苦相,示意他也是没有法子。 李宗梁抬手敲在李小幺的头上,“跟大哥玩春秋笔法了?这祸事是咱们劫了钱文宣才招来的,孙大头领若是逃不出来还好,若是逃过这一劫,这事哪能瞒得过?到时候来找咱们麻烦,咱们就只能认个理亏,要打要杀都得随人家了。” “大哥说的对,这事,关着咱们在道上的名声,咱们初入行,这名声做坏了,往后麻烦事可就多了,小幺,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听到没有?” 魏水生抬手挡住李宗梁又要敲上去的手,拉过李小幺,揉着她的头,柔声交待。 李小幺看着一脸怒气的李宗梁,拉着魏水生的衣袖,一边答应,一边闪到魏水生身后,躲起来了。 “大哥,咱们得好好想想,这事到底该怎么办才最好。” 魏水生拉着李小幺坐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李宗梁说道。 李宗梁拧着眉头,仔细思量了好一会儿,“这事,得跟孙大头领报个信,信不信在他。” “嗯,这笔架西山原本就是他们的地盘,虽说早就不要了,咱们如今占了这里,只怕他早就知道了,这事,我和贵子跑一趟。”魏水生赞成道。 李宗梁摇了摇头,“还是咱们两个走一趟,这话要怎么说,得好好斟酌斟酌。” “也不难,小幺这春秋笔法,正好用一用。”魏水生转头看了眼李小幺。 李小幺立刻从魏水生身后探出头,看着李宗梁,跃跃欲试,“大哥,带我去!” “你哪也不能去!跟二槐和贵子好好在山上呆着。”李宗梁板着脸训斥道。 李小幺嘟了嘟嘴,没敢再坚持,她坚持也没用。拉了拉魏水生,落低声音,又能让大哥听到,“水生哥,你想好了怎么说没有?可千万不能提咱们打劫了钱文宣的事,不然就真说不清了,就只说咱们无意中听到那镖师私分了镖局给他的年礼,如今怕镖局知道,又让师弟带兵剿了他。” 魏水生赞同的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就并一回听说,不用分两回,大哥,明天去咱们不能多说,说完这话就走,听不听随他去。” “嗯,”李宗梁很快就点头答应了,“那就这样,早点歇下。这事宜早不宜晚,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过去,带上铁木。” 第35章 得手 第二天一大早,李小幺难得的头一个爬起来了,一边洗漱一边又细细想了一遍,前前后后没想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才松了口气,和李宗贵、李二槐送三人出了院子,看着三人沿着山路消失在往笔架东山的方向,才晃回院子里。 李二槐照常带着众人练功,李宗贵和张狗子一起去鹰嘴石查看地形。李小幺坐立不安的在院子里转着圈,盯着院子一角的沙漏数着时辰。 还没过午初,李宗梁和魏水生就赶回来了。 李小幺跑的飞快迎出去,看着李宗梁神色轻松中带着笑意,长长的舒了口气,跳过去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大哥出马,一个顶十个!” 李宗梁抬手想敲李小幺的头,落下来却又成了轻轻抚过,“人家是大头领,哪把咱们这十几二十个人放在眼里?盗亦有道,哪一行都讲规矩,下次别这样了,听到没有?” “嗯嗯嗯!”李小幺笑得眼睛弯弯,连连点头不停的答应。 魏水生一边笑一边摇头叹气,这小幺,每次大哥一说她,她就是这么一幅立即就改的样子,可过后,真能改了的可没几回。 姜顺才等人日夜守在鹰嘴石后,连守了七八天,半分动静也没有,渐渐有些懈怠。 这天,轮着赵六顺守夜,守到半夜,赵六顺困倦上涌,干脆窝在鹰嘴石下面的石窝里,抱着手炉,裹紧棉斗篷睡着了。 后半夜下起了雨,赵五哥被雨声惊醒,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对面床上,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赵五哥吓的一轱辘爬起来,立刻清醒了,一清醒才想起来,今天夜里是六顺值夜。 赵五哥拖着鞋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户听了听雨声,雨下的不小,鹰嘴石没有避雨的地方,六顺一会儿就得淋透了。 赵五哥急忙回到屋里,胡乱穿了衣服,披了蓑衣,戴上斗笠,抱起六顺的蓑衣斗笠,轻轻开门出来,往鹰嘴石给六顺送雨衣。 赵五哥拿着木棍小心的探着路,寻到鹰嘴石旁,低低的叫了两声,没听到答应,用棍子探着找了一圈,将赵六顺从石窝里拖出来,气的用斗笠拍着他的头骂:“你这是不想活了?前儿狗子那顿打你没看到?你还敢睡?真让人摸上来,一刀先割下你的头!” 赵六顺抱着头躲闪,“哥!轻点!又没有人,守了这些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别打了,俺不睡了,俺醒了,醒了!” 赵六顺接过哥哥手里的蓑衣穿了,又从赵五哥手里夺过斗笠按在头上,长长的打着呵欠嘀咕道:“这得守到什么时候!这么大冷的天儿。” 赵五哥正要说话,耳边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推着赵六顺躲到石头后,自己手脚并用的爬上鹰嘴石。 赵六顺一阵惊恐后,也反应过来了,跟在赵五哥后头,爬到石头上。 远处一片黑暗,这样的雨天,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两人趴在鹰嘴石上,凝神听着远处的动静,有轻重缓急不一的脚步声,仿佛还夹杂着马蹄和马打响鼻的声音,隐约中,仿佛还有刀枪清越的碰击声。 赵五哥惊恐的转过头,用力往下推赵六顺,推了两下没推动,急忙的摸索着,先紧紧捂住赵六顺的嘴,拖着他一起滚到鹰嘴石后面,俯到赵六顺耳边,颤抖的交待,“赶紧回……回去,跟大爷说,快!” 赵六顺转身正要跑出去,赵五哥一把又拉回了他,紧张的贴到他耳边不放心的交待:“别出动静,轻……轻着点,拿着这个,路上小心,千万小心。” 赵六顺不停的点头,这会儿根本想不起来这么黑的天,他哥根本看不见他点的这个头。赵六顺从赵五哥手里抓过棍子,转过身,连滚带爬的奔回去报信。 李小幺被李二槐掩在身后,躲在山洞紧挨着往山下去的那个洞口旁,李宗贵拎着刀,站在洞口,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山顶上,李宗梁和魏水生藏在一棵松树后面,远眺着笔架东山。 天亮时,东山上几柱黑烟在雨中直直的往天上蔓延,如同平空竖起了几支巨大的烟囱,除了这几根充满肃杀之气的烟囱,旁的,什么也看不到、更听不见。 李宗梁和魏水生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留下张铁木在山上守着,两人下来,带着姜顺才和张狗子,一路上警惕无比,往鹰嘴石方向潜行,官兵从那里来,也许还能从那里回去。 直到将近午初,李宗梁、魏水生才和张铁木等人回到山洞里。 成群,散在山洞各处,沉重却不怎么害怕的众人,急忙奔聚过去。 李小幺冲在最前,冲到李宗梁面前,仰头仔细看了看李宗梁,又围着魏水生转了一圈,上下查看好了,轻轻吐了口气,“走了?” “嗯,回去了。”魏水生伸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声音温暖舒缓。 李小幺一口气松下来,忙拉着两人,在山洞一个石凳形状的石头上坐下,接过张大姐手里的杯子递给李宗梁,又递给了一杯给魏水生:“大哥,水生哥,先喝杯茶,润润喉再说话。” 李宗梁接过茶仰头一口喝了,环顾着众人,简单的交待道:“看样子,官兵是下半夜摸上的笔架东山,那烟……大约已经烧了山,巳正过后开始撤的,车上马上都装了不少东西,看样子是得手了。” 众人吸着气发出一声声惊叹,却没有人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大姐拉了拉李二槐,担忧的问道:“那咱们?” “你别瞎担心,咱们有什么事?!官兵剿了东山,那都是有因有果,又不是平白无故,你别担心,没事。”李二槐笃定的答道。 李小幺瞄了他一眼,站起来,环顾着众人,“咱们知道的早,一直盯着,现在一有动静,咱们就撤到这山洞里来了,不就是防着官兵清剿,万一过来了,咱们好赶紧逃么,也不用太害怕,真来了,咱们沿着山洞逃走就是了。” “官兵要是敢来,就跟他们拼了!”张铁木咬牙切齿,狠狠的说道。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拼什么拼?人家有刀有枪,人多势众,咱们干嘛要拼这个命?你又不是九尾狐,能有九条命,咱们就这一条命,拼了可就没了。咱们不拼,他们来了咱们就跑,他们走了咱们再回来,拼命的事咱们不干!” 张铁木半张着嘴,呆怔怔,不停的眨着眼睛看着李小幺,被她说的说不出话。 离张铁木最近的王木墩笑出了声,“五爷说的在理儿,俺就喜欢五爷说的这些理儿,句句在理儿!” 众人哄笑起来,洞里的气氛一下子从紧绷中松驰下来。 张大姐上前几步,重重的拍着张铁木的头训斥:“你就是个楞头傻!你听听五爷这话,这是明白人的明白话,拼,拼啥?你个夯货!” 魏水生慢慢喝着茶,一脸无奈的看看李小幺,又转头看了眼同样无奈的李宗梁。 众人在山洞里又呆了小半个时辰,姜顺才跑回来,喘着粗气禀报:“五爷,大爷,几位爷,走了,都走光了,我又看了一刻多钟,都过去了,都走了,全走了。” 李宗梁站起来,长长的松了口气,点了张狗子和孙七弟过来交待:“你们两个,一个去鹰嘴石,一个去山顶看着北边和笔架东山,有什么动静就赶紧回来禀报,一个时辰后我让人去替换你俩。” 张狗子和孙七弟答应了,提着棍子跑了出去。 李宗贵和姜顺才跟在后面出了洞,四下仔细查看了一遍,叫众人回到院子里,张大姐赶紧进到厨房,忙着生火做饭去了。 十二万分的警惕中过了白天,夜里,李宗梁排了岗,和魏水生几个依着旧规矩,又开始轮流守起了夜,却是一夜安宁。 第二天天刚亮,李小幺就起来了,和李宗梁几个商量了几句,叫了张狗子过来,和李宗贵一起下山往郑城过去,不从南门进,却绕到北门,远望着北门外的军营一片安宁,才从北门进了城,张狗子守着镖局,李宗贵守着柳叶儿茶坊,一直守到晚上,没见到人,就先寻了间脚店歇下。 第二天天刚亮,两人又去守着,午末刚过,镖师从镖局出来,又去了柳叶儿茶坊,没多大会儿,进来个小校模样的官兵,冲镖师长揖见了礼,恭敬禀报:“大爷,我们军爷随将军去前边巡查了,今天早上刚领的军令,即时就要启程,让小的过来禀报一声,大爷若有事,就先回家,下次再说话。” 镖师失望的拧起眉头,“你们爷走的时候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了,两天就回来。”小校陪笑答道。 镖师舒了口气:“那好,你回去说一声,我还是等你们爷回来,说说话再回去,让他回来就进城找我。” 小校答应了,长揖告辞出来,径直回去军营。 镖师也站起来结了帐,回去镖局了。 李宗贵和姜顺才跟着结了帐,径直出了茶坊,往南门出城回去笔架西山。 第36章 劫后东山 笔架东山一直安静异常,看不到任何动静。 李宗梁和魏水生商量了几回,决定再去趟笔架东山,看看情形。 李小幺跟在后头,一定要跟着过去看看。 魏水生拉过李宗梁低低商量了几句,李宗梁答应了,三个人换了衣服,李小幺又披了件棉斗篷,沿着山路,往笔架东山去。 弯弯曲曲的山路走的李小幺脚软,直走了一个多时辰,三人绕过一挂瀑布,转到了一堵两人多高的石墙前。 石墙借着山势,用大青条石垒成,墙上错落着开了四五个小小的四方洞,青石上一片片火烧后的黑焦,正中的大门,被烧得只剩下几段焦炭一般的门框。展示着前几天发生在这里的剿杀,是何等彻底和暴烈。 李宗梁站在只剩下门洞的石墙前,扬声报了名,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半点回音。 李宗梁和魏水生对视了一眼,提着枪,凝起神,全幅警戒,将紧紧握着把匕首的李小幺护在中间,三个人一起小心翼翼的进了大门。 大门内一片寂静荒凉。 左右各两间的耳屋,已经烧的只剩下黑焦的青条石墙。 没有尸首,也没有散落的杂物,地上也没有血迹。这两天一直下雨,除了那些无法冲刷干净的焦黑,旁的,早就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李宗梁站在院子里转身四顾,感慨不已,前几天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兴旺热闹,如今竟然这般静寂荒凉,仿佛转眼间,就过了几百年。 三个人走过第一重院子,站在同样烧得只余下围墙的内院门前,李宗梁照例报了名,这回,依旧没有回音,三个人不再多等,径直穿过内院大门。 往里走了几十步,前面突然冲过来一个吊着一只胳膊,头上歪斜的包着块白布的中年壮汉,右手握着刀,面容狰狞,可显露出来的不是凶悍,而是恐惧和悲壮,看的让人心生凄凉。 中年壮汉看清楚是李宗梁,一口气松下来,握着刀的手垂落下去,脚步踉跄了几下,站稳身子,单手倒提着刀,做了个见礼的样子,嘶哑着声音说道:“是李大当家,给李爷见礼了,我们……二当家的还在,和孙大娘子都在里头,李爷稍等,我去禀报一声。”中年壮汉渐渐稳住了心神,话也越来越有条理。 李宗梁笑着点了下头,提着枪往后退了两步,站住,抬手让着他。 壮汉稍稍躬了躬身子,转身急奔进去。 片刻功夫,一个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干瘦,面容和善的男子,身后跟着刚才的壮汉,急步迎了过来。 和善男子看到李宗梁,远远就拱着手客气道:“李大当家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李爷请!几位爷请,敝寨,唉,如今,连人带财,被洗劫一空,辜负了李爷那天……一片好意。”男子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李宗梁忙抱拳客气道:“孙二爷客气了,大当家的还好?我看这寨子虽毁了,倒也没伤着人。” 孙二头领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忙抬手连抹了几把眼泪,喉节上下滑动,哽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大当家的,没逃过去。满寨子的兄弟,十不存一,忙了两天,刚刚收殓起来,刚殓好,这寨子,寨子……” 孙二头领转过头,努力平息下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回头,强笑着往里让李宗梁:“李爷别见笑,劫后余生,实在是……如今这寨子里的事,都是我们孙大娘子作主,李爷,几位爷,进去说话。” 李宗梁沉沉的叹了口气,让着孙二爷,落后半步,一起穿过断墙残垣,往最里面进去。 李小幺一边走,一边仔仔细细的打量这笔架东山上的地势布局。 那扇大门,依山势而建,勉强算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天官兵必定是偷袭得手,这孙大头领,真是太大意了。 刚经过的那个小院落,应该是当值轮岗的门房。 嗯,这里,才是笔架东山山匪们的住处,依着山势,圏成大大小小的院落,勾连通接中,极有章法,不错,很不错! 三个人跟着孙二爷,又进了一个石洞门,这一处显得宽敞异常,迎面五间高大正屋,门前是一大片平整的青砖地。 这会儿,整整齐齐、一排排放满了尸首,有几个身上裹了块白布,但大多数不过就是将断手断脚摆放到了一处罢了。 七八个不是吊着手,就是跛着脚的人围着两三堆火,胡乱坐在地上,烧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偶尔抬头看一眼李宗梁等人,显的悲凉而麻木。 李小幺下意识的往魏水生身边挤了挤,魏水生忙握住李小幺的手,用力捏了捏,示意她别怕。 李宗梁停住脚步,将枪递给魏水生,神情肃穆,理了理衣服,冲着满地的尸首,恭谨的长揖到底。 孙二爷站在旁边,满脸悲凄的躬身还了一礼,引着三人,进了同样只剩了石墙的五间正屋。 一身毛边粗麻布孝服的孙大娘子站在正屋门内,眼睛红肿,双手抱拳和李宗梁见礼:“多谢李大当家!” “孙娘子节哀。”李宗梁忙抱拳躬身还礼。 李小幺跟在魏水生旁边,一边拱手还着礼,一边悄悄打量孙大娘子。 看样子是练过功夫的,中等个,人不胖,却显得十分精壮,举手投足间,有那么一点儿气势。鹅蛋脸,直眉大眼,鼻子挺直,长相俊俏中带着英气,只是脸色青灰,眼圈发黑,这也难免,如今这样的情形,任谁摊上,也精神不起来了。 没有屋顶的正屋里居然还有几把椅子。 李宗梁等人先肃穆郑重的给孙大头领等人上了香,孙大娘子一一还了礼,礼毕,才让着大家坐下。 李宗梁不好直视孙大娘子,只看着孙二当家,诚恳的说道:“大当家,二当家,如今这样……真是没想到,我们西山粮食、衣物、人手都还有些,若有什么能帮上一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只管开口,大家一座山上的兄弟,不要客气才是。” 孙二当家忙站起来,拱手谢道:“这是李爷仗义!孙二代我们大当家的谢过!前儿李爷仗义报信,若是……唉!岂有今日这样的惨祸!前儿的事,多谢李爷!” 孙二当家神情惨然。 孙大娘子更是悲痛的身子微微摇了几下,勉强稳住,看着李宗梁,拱了拱手:“前儿的事,是先父无礼,委屈了李爷,李爷不计前嫌,还肯上门探望,月娥感激不尽。” 说着,孙大娘子站起来,拱了拱手,又生疏的曲膝福了一礼。 李小幺全幅心神都在孙二当家和孙大娘子身上,趁着话空,关切的问道:“孙姐姐,不知道你们山上还剩多少人?多少没受伤的?伤了几个?都是重伤轻伤?如今生计上可还过得去?这屋子都烧成了这样,姐姐如今住在哪里?” 魏水生眨了眨眼睛,扫了眼李宗梁,李宗梁看了他一眼,两人默契的都没有说话。 孙大娘子仔细打量着李小幺,有几分疑惑,“这位是?” “我叫李小幺,是大哥的幺妹子,嫡嫡亲的。”李小幺干脆的答道。 孙大娘子看了看李宗梁,再看看李小幺:“倒有几分象。多谢幺妹子关心,我们东山原本一百来号人,如今只剩了三十个不到,一多半是带伤的,伤的都不轻。这正屋后头,还有间小院,没全烧毁,如今我们就这几个人,那间小院也能挤下。至于生计,咱们做这一行的,哪有什么生计不生计的,有了生意就有生计。” 孙二当家好象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看了会李宗梁,目光又移到魏水生,最后看向李小幺,片刻,突然站起来,拱了拱手,“三位先宽坐。” 说着,上前示意孙大娘子,两人一起出了正屋。 李小幺站起来,走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声音压得低低的耳语道:“大哥,这东山才是长久之处,等会儿,咱们挑个话头,劝劝他们,两家合一处多好。” 魏水生冲李宗梁点头,表示很赞同李小幺的话,李宗梁凝神听着李小幺的话,眼睛却是一错不错的盯着门口,低低的答应道:“先看看他们出去商量什么,我也觉得好。” 孙二当家和孙大娘子片刻就进来了,孙大娘子坐回到椅子上,看着孙二当家,神情低落黯然,“二叔说。” “嗯。”孙二当家答应了,看着李宗梁,先长长的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李爷,如今东山虽说今非昔比,可到底底子还在,李爷您看,要不,咱们两家合一处?” 李小幺顿时紧张了,紧盯着李宗梁,她这个大哥,关键时候可别犯了迂腐性子,人家先提,他可别在合并条件上退了步! 李宗梁是真意外,惊讶的看向孙大娘子。 孙大娘子垂着眼皮,不看李宗梁,也不说话。 李宗梁只好转头看向孙二当家,带着几分犹豫,“二爷,我们兄弟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你们还有三十多个兄弟,这事,得听听诸位兄弟的意思?如今不比从前……” 第37章 二合一 李宗梁含糊了一句,如今这位孙大当家,可不是从前的孙大当家,说句话算不算数,还在两可。 “再说,这两家合一家,谁居右谁为左,只怕兄弟们也有想法,得听听。”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个大哥,关键时候没犯傻,心里还是有数的,李小幺往椅子里挪了挪,靠在椅子背上,安心的继续听着两人你来我往。 “李爷说的极是,东山上这些兄弟,都是跟着孙大当家出生入死一起拼出来的交情,如今虽说大当家的不在了,可大娘子还在,兄弟们视她如同大当家的一样。”孙二当家看着李宗梁,声音里满是温情。 李小幺挑起了眉梢,看看孙大娘子,又转头看着情真意切的孙二当家。这话,可有点儿假了。 魏水生语气谦和的接上了话,“孙二爷说的极是,在下极有同感,就跟我们兄弟一样,这几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回回都是因为大哥警醒,思虑周到,带着我们一趟趟逃出生天,这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好,真是多亏大哥领着我们。” 李小幺听出话音,急忙跟着重重点着头:“可不是,要不是大哥英明能干,西山哪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大哥最不容易、最不好当了。” 孙二当家脸上浮起层难堪,抬手挡在嘴前,轻轻咳了几声,正要说话,孙大娘子开口了,“二叔,别争了,我当不了这个大当家。就是爹……要不是爹犯糊涂,李爷都来报信了,但凡警醒些,这满寨的人何至于……十去八九,你也往西山看过……别争了,只要李爷能护得住大家,能领着大家混口饱饭吃,咱们,有什么好争的?” 孙二当家被孙大娘子几句话说得一脸都是尴尬。 李宗梁想笑又忍住,赶紧解围,“大娘子言重了,二爷这可不是争。两家合一处不是简单事,若不事先安排妥当,兄弟们之间往后就不好相处,再万一生出罅隙,就更不好了。谁做大当家最合适,这可是关着大家性命前程的事,是得好好商量商量。我看,孙二爷老成稳重,思虑得也周全,这大当家,孙二爷就别推辞了。” 孙二当家拼命摆手,说不上是急,还是愧,黑瘦的脸上泛出层红晕,“这可不成!这哪里成!不瞒李爷说,我是个没用的,没练过功夫,也没本事,这些年一直在寨子里管银帐,这二当家,不过是大家一来敬我上了年纪,二来,和大当家的是叔伯兄弟,给了几分面子,这大当家,万万担不起,担不起,既然大娘子不愿意,李爷就勉为其难,李爷最合适不过,西山确定兴旺。” “大哥就别推辞了,再推辞就显得虚情了。大娘子是姑娘家,往后总要嫁人,过份安乐日子。二爷管着银帐,能得大家伙如此敬重,必定是极能干公道的,往后咱们的银帐也交给二爷管着,这是咱们的福气,二爷看呢?”魏水生笑着接过话。 孙二当家眼里闪过丝惊喜,急忙连声答应:“魏爷说的是,说的极是!这样就好,大娘子看呢?” “嗯,我也觉得好。”孙大娘子垂着头,黯然赞同。 李宗梁不再多推辞,看着孙二当家,“这寨子也是兄弟们的寨子,这事,还是得跟兄弟们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意思,你说呢?” “李爷说的对!是这个理儿,下剩的兄弟都在后头院子里,要不,咱们一起过去后头?有几个兄弟伤的重,挪起来不便当。”孙二当家爽利的建议道。 李宗梁站起来,让着孙大娘子和孙二当家,孙二当家却一定让李宗梁先走。 一群人,孙大娘子走在最前头,李宗梁紧跟其后,孙二当家跟在李宗梁后头,魏水生带着李小幺,走在最后。 孙二当家招呼了一声院子里正在烧着东西的七八个人,一起往后院过去。 转过正屋,后面两三丈远就是一片峭壁,孙大娘子领着,沿着峭壁往右手边走了十几步,再转过去几步,前面豁然开朗,一处不大的青条石小院。 孙大娘子推门进了院子,孙二当家紧前半步介绍道:“这里是大当家和大娘子的住处,两进的院子,院子最后头有一眼泉,也亏了这眼泉,那天又下着雨,这处院子总算没全烧了。”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的手,上下左右的打量着已经烧得七七八八的正屋和厢房,这个没烧光,就是还余了几片瓦罢了。 穿过一间只余了一半的穿堂,进了后面的院子,这个院子里的房屋差不多完好。 院子狭长,正面三间正屋,两边三间厢房,都用檐廊连着,中间一个狭长的天井,扔满了烧焦的各式家俱。 孙大娘子在穿堂后站住,李宗梁也跟着站住,孙大娘子转头看着李宗梁建议:“李爷,里头地方小,就在这里,让大家都到走廊里。” “大娘子说的是。”李宗梁客气的答应了。 孙二当家忙挤过去,扬声叫道:“大家伙儿都出来,出来下,有大事儿要跟大家伙儿商量。” 魏水生拉着李小幺让到一边,跟在最后面的七八个人进了穿堂,和从左右厢房里陆陆续续出来的人汇到一起,挤挤挨挨的站在檐廊下,看着李宗梁等人,低声说着话。 孙大娘子往后退了半步,往前让李宗梁和孙二当家,“二叔,你来说。” 孙二当家也不客气,上前半步,抱拳转了半圈,沉声道:“诸位,静一静,官兵偷袭这趟子事,前头西山的李爷特地过来给咱们报过信儿,这是李爷仗义。如今山寨的情形,大家也是一清二楚,东山再也不是原来的东山了,为了大家伙儿的生计,我和大娘子商量了,咱们和西山,不如两家并作一家,往后,咱们就跟着李爷混口饱饭吃。李爷在西山落脚不过几个月,就把西山打理的井井有条,富足兴旺,往后咱们跟着李爷,也算是有口安稳饭吃。” 李宗梁抱拳环顾半圈,人群静静的盯着他,坐在檐廊栏杆上的一个黑脸壮汉先叫了起来:“他当大当家,那大娘子呢?二爷你呢?” “二爷还是二当家,我得给我爹守孝。”没等孙二当家答话,孙大娘子已经应了声。 “咱们都是在刀头上舔血的,没那些个破规矩!大娘子也得坐把交椅!”黑脸壮汉不客气的叫道。 李宗梁点头答应:“这位兄弟说的极是,大当家就大娘子这一支血脉,大娘子又深得兄弟们敬重,这把交椅必是要坐的。” 黑脸壮汉呼了口气,双手抱在胸前,不再说话。 不远处斜靠着墙的一个瘦高男子站直了,盯着李宗梁冷冷的说道:“咱们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李爷要接这大当家的位子也行,依规矩,那得先替孙大头领报了这仇!” 人群一阵静寂后,暴发出一阵喧嚣: “对对,先报了这仇!” “咱们道上就这规矩!不替大当家报仇,接个球啊!” “兄弟们这仇,你若替兄弟们报了,咱就认你!” 孙二当家脸色铁青,抬手制止了大家的议论,正要说话,李小幺拉了拉李宗梁,低声道:“我说几句。” 李宗梁低头看了眼李小幺,再看向孙二当家,点了点头。 魏水生紧跟着李小幺,护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李小幺双手抱在胸前,一个个扫过众人,声音清晰缓慢的问道:“诸位这话极在理,不过我想问一问,咱们要找谁报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静寂过后,嗡嗡议论起来。 站在最前面,靠着栏杆的一个一脸傻相的矮个男子扬着胳膊大叫道:“还能有谁,官兵呗!” “你别瞎说!那么多官兵,哪个官哪个兵?找谁啊?难不成你想杀光那些官兵?”后面几个人嘘声连连的嘲笑起来。 刚才说话的瘦高男子往前走了两步,不看李小幺,只直直的盯着李宗梁说道:“无风不起浪,是谁引来的官兵,就找谁报仇。” 李宗梁转头看向孙大娘子和孙二当家。 孙二当家脸色灰白,冲李宗梁抱拳躬身行了个大礼,直起身子,沉痛的说道:“这事,官兵来前七八天,李爷来山上,就是给大当家的递信儿。 年前,信阳府威远镖局年礼没到,大当家的就捎了封信过去问了问,谁知道这年礼竟是被带礼过来的镖师给私吞了,这镖师之所以敢私吞年礼,是因为他有个师弟,正带着兵驻在这郑城北边。这祸事就是这么来的。那镖师和师弟在柳叶儿茶坊算计这事时,正好被这位魏爷听到,就上山给咱们送了个信,是大当家的大意了,这祸事,唉!” 瘦高男子转身环顾着众人,“这就冤有头债有主了,咱们这仇人,就是这镖师,杀了他就是报了仇了。” 众人哄然响应,李小幺微微蹙起眉头,往后退了退,拉了拉魏水生,低声说道:“水生哥,也不是没有办法,那个,还在郑城呢。” 第38章 有心算无心 魏水生点头,靠到李宗梁身边,附耳低声道:“倒不是难事。” 李宗梁垂了垂眼皮,双手抬起,止住大家的议论,“这位兄弟说的在理,孙大头领和兄弟们的仇不能不报,只一样,这仇毕竟牵着官兵,只能悄悄的报,以命抵命就行了。若要大张旗鼓,只怕要招来更大的灾祸,大家若肯,李某就尽心谋划,若觉得这样不妥当,一定要明锣明鼓,那就是某与众位没有这兄弟缘分了。” “成!”瘦高男子冲李宗梁挑起大拇指,“李爷果然思虑周全,萧万生佩服!李爷说的极是,仇要报,可不能把剩下的这些兄弟再搭进去,大家伙说说,就这么着可行,只要那镖师偿了命,万事皆休!”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阵子,接二连三的答应了,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几个退出院子,李小幺甩开魏水生,靠到孙大娘子旁边,牵着她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道:“孙姐姐,那个说话的,叫萧万生?” “嗯,”孙大娘子被李小幺牵着手,心里涌起股说不清的温暖感觉,停了片刻,声音低软的接着道:“他是个孤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流落到郑城。有一回我爹去郑城,正好碰到他偷东西被人家拿住往死里打,我爹看他被打的实在可怜,就顺手救了他,他就一路跟着我爹上了山,他说他姓萧,万生是我爹给起的名字。” 李小幺轻轻’噢’了一声,不再多问。随着李宗梁回到前面摆满尸首的院子,李宗梁站在正屋前,伤感无比的盯着满院的尸首看了一会儿,看着孙二当家问道:“这些,有什么打算?” “唉!”孙二当家长长的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能有什么打算,既入了这行,能有什么打算?到明天就停灵三天了,都烧了,烧了干净,下辈子,都投个好人家。” 孙大娘子抬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的手,默然看着满院的尸首,这么多,也只能焚化了。 几个人沉默了片刻,李小幺上前拉了拉孙大娘子,低声劝道:“孙姐姐节哀顺变,焚化也罢,埋土也好,都是归于土。等过了这一阵子,咱们去安福寺给孙大头领他们好好做几场水陆道场,让他们下辈子都平安喜乐。” 孙大娘子点着头,哭的说不出话。 李小幺转头看着孙二当家:“孙爷,明天一早,我打发人去郑城多多买些锡箔纸钱送过来,给大家焚化了,去了那边,不能再让大家伙儿少了钱用。” “多谢……李爷,还是李爷想的周到,那就麻烦李爷了。”孙二当家拱了拱手。 李小幺环顾着四周,接着道:“西山上存了不少草药、丸药,回去我就打发人送些过来,明天焚化后,得煮些药汤把这地多冲几遍,如今已经进了春天,总是小心些好,万一惹了病,就是雪上加霜。” 孙二当家连声谢着答应。 李宗梁和魏水生又交待了几件事,才一起告辞,回到西山,打发张铁木带着几个人,赶着牛给东山送了粮食、衣服、日用杂物和草药、药丸过去。 晚饭前,张铁木等人就赶着牛回到了西山,李宗梁叫齐了众人,仔细说了和东山两家合一处的事,大家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能搬到东山去住,自然比这西山好。 吃了晚饭,李宗梁、魏水生叫李宗贵、李二槐进了正屋,各自坐了,魏水生说了要替孙大头领报仇的事。 李宗贵看向李小幺,眨巴着眼,抬手一下下揉着额头,没有说话,这祸根,到底在哪儿,还真是不能说的太细。 李二槐放下手里的杯子,干脆的说道:“这容易,那镖师不是信阳的,他回家总得从咱们山下过,一刀宰了完事!” “那可不行,他死在咱们山下,他那个师弟立刻就得猜出是咱们,或是东山的人干的,他能剿一次,就能剿第二回、第三回,就是镖局,也不能善罢干休,你这主意馊不可闻!”李小幺一口就否了李二槐的提议。 魏水生看着李小幺,一边喝着茶,一边笑道:“小幺有什么主意就说说,这阴人使绊子,算计个人什么的,小幺最在行。” “瞧水生哥说的,这叫计谋!”李小幺一脸正色的纠正,“这事,不能在咱们山下,我想了一路上,最好在郑城里,最好是意外,一个不巧,人就没了。” “小幺这话说的轻巧,一个意外,这死人的意外哪是那么容易的?”李宗贵一边笑一边摇头。 魏水生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看向李宗梁:“大哥,这样虽然比一刀杀了多费不少力气,可后患小,若是做的巧,几乎没什么后患,那镖师眼睛只盯在东山,如今东山又被他师弟剿了个干净,他必定没那么多防备,咱们这也算是以有心算无心,我觉得可行。” 李宗梁仔细思量了片刻,转头看着李宗贵问道:“他那个师弟说是过两天就回来?” “嗯,昨天的话,明后天就回来了。”李宗贵答道。 “既然要在郑城了结了他,咱们明天一早就进城,先盯着他,伺机而行。”李宗梁看着众人说道。 “我看,这事,大哥还是别去了,二槐也不要去。我和贵子,还有小幺带几个人过去就行。”魏水生看着李宗梁建议道。 李小幺赶紧跟着点头,“水生哥说的对,大哥和二槐哥都不用去,我们三个,带上姜顺才和张狗子就行,还有!”李小幺迟疑了下,看着李宗梁低声道:“大哥,让那个孙二当家的也一起过去,有个见证,免得到时候有什么话。” 李宗梁抬手揉了揉眉间,正要说话,李宗贵抢过了话,“小幺说的对,这是防小人不防君子的事,东山那边,咱们又没打过交道,谨慎点好,大哥不能太侠义了。” 魏水生也点头表示赞同,李宗梁摊开手,十分无奈的看着李小幺,从前阿娘担心幺妹眼里没坏人,这会儿,幺妹干脆是眼里没好人了。 几个人商定下来,决定明天天不亮就出发,赶着头一拨进城,免得那个将官师弟回来的早,错过去了。 李宗梁打发张铁木带着了两个人,连夜赶到东山,接了孙二当家过来,歇了一个多时辰,一行五六个人,用独轮车推着李小幺,就启程赶紧往郑城去了。 几个人一路疾行,赶到郑城南门时,城门还没有开,歇了半刻钟,城门开了,几个人随着人流进了城,将独轮车放到大车店里。 六个人分成三拨,李小幺和魏水生一起,都是一身细布长衫,做读书人打扮。 李宗贵带着张狗子,一身干干净净的靛蓝短打扮,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庄户人家子弟。 孙二当家面容和善的仿佛一直陪着笑,穿一件灰布长衫,长衫一角掖在腰带间,带着一身短打扮的姜顺才,看着就是一个小掌柜,带了个学徒。 孙二当家背着褡裢,背着手,微微弯着腰,一边留神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店铺,一边慢步往镖局方向走去,姜顺才一幅初进城的样子,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行人。 李宗贵带着张狗子,先进了柳叶儿茶坊,早上的茶坊极清静,两人说着闲话,慢慢喝着碗姜茶。 魏水生和李小幺一起,一径出了北门,仿佛无聊游春的闲人一般,逛了一圈,远处北边大营一丝动静也看不到,又晃回城里,一路进了柳叶儿茶坊。 见魏水生和李小幺进来,李宗贵带着张狗子结帐出了茶坊,回去脚店先歇着去了。 几个人直守了一天,既没看到那个将官师弟进城,也没见镖师出来闲逛,北门外的军营离得太远,他们不敢靠近,那个将官师弟到底回来没有,也就不得而知。 傍晚时分,守在镖局门口的姜顺才过来报了信,那个镖师出了镖局大门,往城西去了。 魏水生和李小幺、李宗贵和张狗子四人分成两拨,急忙一路跟上,远远缀在镖师身后,见他一路穿街过巷,直奔城西瓦子。 “那个瓦子小的很,没什么东西,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那个红香楼。”李小幺拉了拉魏水生,低低的说道。 魏水生皱起了眉头,看着李小幺,低声道:“等会儿他要是真去了红香楼,就让贵子陪我回去,你别跟着了。” “那可不行!我不跟着怎么知道哪里下手最合适?红香楼怎么啦?不就是个男子寻欢,女子卖笑的地方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小幺一脸不屑说道。 魏水生闷了一会儿,为难的说道:“还是不合适,我看……” “不行!我得跟着。又不跟着他进屋,大庭广众之下,能有什么?就有,我就当看杂戏了。”李小幺堵回了魏水生的话,这勾栏教坊,她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一直找不到理由罢了,如今这机会,一举两得的事,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了。 第39章 一碗茶 魏水生呼了口气,又呼了口气,没再坚持,反正,真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拖也得把她拖出来。 两个人跟着镖师进了红香楼,这是郑城第一等的勾栏,虽说比不上太平府那些红勾栏的雅致清幽,却也很有几分韵味。 两人进了门,戴着翠绿软幞头,一身干净素白长衫的帮闲上前,堆着一脸笑,躬身见礼招呼两人,“两位公子面生,头一趟来?倒真是赶得巧,今晚上咱们红香楼头牌牡丹姑娘要献舞,两位公子是先看了舞再挑姑娘,还是先挑姑娘?” “我们就是冲着牡丹姑娘这舞来的,先看舞。”李小幺转头打量着红香楼,眼角瞄着一径往里进去的镖师,漫不经心的说道。 两人跟着进去,自然不敢往楼上去,帮闲见两人不肯上楼,引到门口就退了出去,不过是过来开开眼的小户子弟,既花不起银子,自然也就犯不着劳动自己一路侍候。 帮闲一走,魏水生暗暗舒了口气,进了厅堂,不敢招呼满屋子花枝招展的小鬟和婆子,李小幺却是好奇中带着兴奋,转头打量着四周,拉着他坐到了一个拐角,这一处视野最好,三面都能顾到。 两人刚刚坐定,下番半躬着身子,一溜小跑过来,捧上了花牌、水牌 魏水生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想瞄又不敢瞄台子一角那群戴着杏花冠儿、穿的花枝招展、笑得前仰后合的妓娼们,根本没看到下番递上来的花牌、水牌。 李小幺一边笑一边接过水牌,胡乱瞄了两眼就递了回去,笑着吩咐:“我们兄弟不过是来看看牡丹小姐的舞技,开开眼界,今天就不用这花牌了。上一碟糟蟹、一碟蜜丁、一碟玉面狸,再要一碟烤羊蹄,茶就要普茶。” 下番清脆的答应,躬身退了下去。 魏水生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人过来是什么事儿,顿时一张脸通红,看着神态自若的李小幺,没等他说话,李小幺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叹着气,老气横秋的责备他:“二哥,你别光顾着不好意思,咱们是来办正事的,赶紧看看,那个,去哪儿了?找不到人了。” 这下,魏水生的脸更是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尴尬万分、手足无措的左右转着头。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不可支,不再看他,只转着头,神态自若的打量着周围的景致,四下张望。 下番很快上了茶和四碟小食,李小幺捏着只蟹脚,一边咬着,一边留神看周围。 不大会儿,四周哄然喝着彩叫着好,台子上丝竹声起,眉眼媚气异常的牡丹姑娘扭着腰肢舞了上来。 李小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牡丹跳着舞,眼睛却只盯着楼上,应该是靠左边的一个地方,看来这舞是专程跳给某个相好看的。 李小幺无聊的忖度着,移开目光,继续瞄着四周,魏水生根本就不敢往台上看,凝神屏气,全神贯注的四下寻找镖师的影子。 外面院子里,张狗子伸头伸脑的往里面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人,李小幺一眼看见,拉了拉魏水生,低声道:“是狗子,我出去看看。” 魏水生点了下头,李小幺站起来,奔着张狗子过去,张狗子忙迎上来,低声道:“五爷,我和四爷转过一圈了,这里,除了这个正门,后头还有扇偏门,别的没有门了,偏门四爷守着呢,只见人进,没见人出。” “嗯,你不用在这里守着了,去找四爷,跟他说,看看能不能混进去看看情形。”李小幺低声吩咐,张狗子答应了,转身出去了。 李小幺悠悠然晃进大厅,没等牡丹小姐的舞跳完,镖师就从左边的宽廊出来了。 一个戴着亮闪闪的银质杏花冠儿,一身红衣,体形娇娆丰盈的小姐紧贴在他身上,仰着头,娇笑着说着话。 镖师一眼看到台上正舞得欢快的牡丹,眼睛直着停住不走了,红衣小姐瞄了眼牡丹,温柔异常的推搡着镖师,嘟着嘴发起嗲来,镖师大笑,伸手揉了把红衣小姐的脸,用力揽着红衣小姐的腰,两人几乎贴成了一个。 红衣小姐一路送他到厅堂门口,万分不舍的挥着手里的红帕子,看着镖师出了院门,才长长的吐了口气,猛甩了一把帕子,脚步轻快的往里进去了。 魏水生忙招手叫下番过来结了帐,和李小幺跟了出去。 两人跟上镖师,镖师却是一路优哉游哉的径直回去镖局了,路上连停也没停一下,魏水生和李小幺远远缀着,看着镖师进了镖局大门,忙转进旁边的小巷,连转了几个弯,绕过两条街,回去脚店了。 不大会儿,李宗贵和张狗子也回到了脚店,几个人聚在屋里,各自说了这一天的情形,一筹莫展。 这镖师一整天连门都不出,就傍晚去了趟红香楼,然后就直接回镖局,这来回的路上,连个沟啊、坎啊、河啊什么的都没有,就是平平坦坦的青石街道,这意外可怎么个意外法? “贵子哥,你进到红香楼没有?”李小幺转头问李宗贵,李宗贵一脸苦笑:“进去倒是进去了,紧挨着后门的,是一间开水房,再往里走,就被挡回来了,不让进。” “算着日子,他那个师弟明天就该回来了,咱们明天再守一天。他们两个一直在茶坊里碰面,要是能在茶坊里得手最好,那个红香楼里头,咱们不熟,也不懂规矩,在那里动手容易出事,明天再看一天,要是还不行,只能再想别的法子。”李小幺一脸愁闷。 魏水生伸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温和的安慰她,“小幺别急,这才刚来头一天,多等几天,总有机会。”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回去歇下。 第二天,几个人守到申初,没多大会儿,镖师就出了镖局,径直往柳叶儿茶坊喝茶去了。 李小幺大喜过望,和魏水生紧跟着进了柳叶儿茶坊,坐了张离镖师不远的桌子,要了茶,心不在焉的喝着。 镖师已经要好了一碗姜汁擂茶,正一个人端坐着慢慢喝,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个将官师弟神采奕奕的进了茶坊。 镖师急忙站起来,一脸笑容,抱拳见礼。 李小幺急忙转头看向隔了一张桌子的李宗贵和张狗子,李宗贵垂了垂眼皮,李小幺慢慢吐了口气,只等着镖师再要茶汤。 那边,镖师正一迭连声的叫着茶博士,要了两碗八宝擂茶,几样蜜饯点心,茶博士响亮的答应,转身奔往后头端茶端点心去了。 看着茶博士进了后门,李宗贵和张狗子站起来,跟着从茶博士出去的门出去。 两人走了几步,警惕紧张的左右张望不停,小心的往后头走了没几步,茶博士托着放着两碗八宝擂茶和几样小茶点的托盘,一溜小跑出来了。 张狗子立即捂着肚子,两条腿绞来绞去,一脸痛楚、龇牙咧嘴的扭着身子四下乱看,李宗贵一只手扶着张狗子,也跟着满脸焦急的四下张望,见茶博士过来,两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一起奔过去,拦着茶博士,张狗子急得话也说不成个了:“唉哟,要出来了!” “我弟弟喝坏肚子了!这茅房在哪里?赶紧赶紧,拉到裤子上可不得了!”李宗贵赶紧替张狗子解释,茶博士也急了,忙转身给两人指方向。 张狗子急得两只脚轮着跳个不停,哪有心思听他的左转右拐,李宗贵伸手接过茶博士手里的托盘:“我给您拿一会儿,您赶紧带他过去,您这一通乱指,到底指的哪儿啊这是!” 茶博士陪着笑,将手里的托盘交给李宗贵,拉着张狗子,一路往茅房狂奔过去 李宗贵飞快的看了眼周围,从袖子里顺出个小陶瓶,看着托盘上的两只茶碗,稍稍迟疑了下,这两只茶碗,谁知道那两个人喝哪一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给下了! 李宗贵将陶瓶里浓浓的博落回药汁一碗一半,倒了个干净。收好瓶子,一边警惕的瞄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轻轻的晃着托盘,让那两碗茶晃动不停,那些黑绿色的药汁片刻就消失在浓浓的八宝末之间。 茶博士抹了汗回来,接过托盘,连声谢了,将两碗擂茶和茶点给镖师和将官师弟送了进去。 李宗贵等到张狗子回来,一起回到桌子旁坐下,看着紧盯着他的李小幺,似有似无的点了下头。 李小幺暗暗舒了口气,眼角瞄着镖师和师弟已喝下小半的茶碗,又忧心焦虑起来。 那博落回,她只知道吃了要犯心脏病,可到底毒性如何,用量和发作时辰又如何,她也就是只知道不是立时就死的,可到底多长时候发作,能不能毒死,她实在没有太大把握,全是毛估估,那量就是本着宁多勿少下的。 唉,山上除了砒霜,也就只有这个药可用,若是进城现买,药一下就瞒不过人了,那简直是送上门找死,但愿这量上别差太多,可千万别直接倒在这茶坊里死了。 第40章 马上风 镖师和师弟正心情舒畅的说着闲话:“……昨晚上牡丹小姐居然出来跳了一支舞,她可有好一阵子没出来了,那花牌上也把她名字抹了去,听说又攀上哪位大老爷了。” “就是知州严大人,严大人到任郑城,我们大帅给他接风,就请了这牡丹小姐助兴,谁知道就对上了严大人的眼!”将官师弟不屑的耻笑着:“那个姓严的,同进士出身,之前就做过一任县丞,后来也不知怎的,竟让他攀上了吴家,听说还认了干爹,这才选到这郑城做了知州,呸!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一个万人骑的破货就把他迷住了。”将官撇着嘴,低低的‘呸’了一声。 “吴家?哪个吴家?居然有这样的本事!”镖师好奇的问道。 “还能有哪个吴家?就是吴贵妃娘家!”将官瞥了师兄一眼,带着股浓浓的优越答道。 镖师瞪大眼睛,一声惊叫,满脸羡慕:“真是好运道,这样的好运道!这搭上了吴家,又能认了干爹,往后可就是平步青云了!” “青云个屁!皇上这把年纪了,身子又不好,还能活几年?皇上要是……”将官没敢说出来,只用手指划了下:“她吴贵妃、他们吴家,那可就……要找条活路都没有!这往后的长远风光,那是咱们皇长子的!吴家能风光几年?我告诉你,我们大帅……” 将官猛然咽回了后面的话,下意识的转头扫了眼四周。 镖师陪了满脸的笑,极力赞同:“可不是!可不是就是这样!咱们钱大帅往后那可就……” 将官抬手止住了镖师的话:“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说这个了,师兄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这边的事,都办好了没有?” “明天就回去,这里有什么事,这趟来郑城,事都托在师弟手上,你这儿了了,我的事就全了了,走,咱们去红香楼乐哈一晚上去,说不定那牡丹小姐今天还能出来跳一曲,如今虽说沾不到身子,看一看也好。”镖师轻松的笑道。 “她如今哪肯天天出来?昨天出来,我估摸着是有什么大人物去了红香楼,如今的牡丹小姐,身价可不一般了,你也不是没沾过她,不过就是那样。”将官师弟带着股子见多识广的不屑,稍稍往镖师那边俯过去,暧昧的低语道。 镖师跟着色色的笑着,身子也往将官那边探过去:“还真就那么回事!那牡丹,我还真花大价钱尝过一回,也就那样,那红香楼里头,咱也玩过十上八个了,还是小桃仙够味,什么花样都能玩出来,要不,现在就过去玩玩?” 将官师弟眉梢飞扬,点着头,一口喝完了碗里的茶,镖师结了帐,两人起身,愉快的说笑着,出门往红香楼方向走去。 魏水生和李小幺结了帐,跟了出去。 李宗贵大声抱怨着弟弟如何喝坏了肚子,也结了帐,跟在后面,从另一条街绕着路往红香楼奔去。 “那个,多长时候能发作?”魏水生眼角瞄着镖师和将官,低声问李小幺。 李小幺心虚的轻轻咳了两声:“说是一个时辰后,不过,那个量,我有点拿不准,再说,也不知道贵子哥倒进去多少。” 魏水生被李小幺的话闷了好大一会儿,一个时辰,这才不到两刻钟,还早着呢,只怕在红香楼里要坐上大半个时辰了,那个地方,让人浑身不自在。 “等会儿,咱们别进去了,对面有家分茶铺子,咱们到那里坐坐,约摸着到了时辰,再过去看看,万一没成,就算要动手,也得等到后半夜,等会儿别进去了。”魏水生低声说道。 李小幺斜睇着魏水生,弯着眼睛笑了好一会儿,才点着头,认真的说道:“好,我听水生哥的。” 魏水生松了口气,轻轻拍了下李小幺的头,两个人看着镖师和师弟进了红香楼,转身进了对面的分茶铺子,找了个视线开阔的位子,要了几个菜,李小幺一边慢慢啃着羊蹄,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魏水生说着闲话,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对面的红香楼。 不大会儿,李宗贵和张狗子也赶过来了,两人直接去红香楼后面的偏门守着去了。 几只羊蹄,李小幺啃了小半个时辰,又细细吃了半盘烧鸡脚,对面红香楼还是一片红火热闹,一片好的不能再好的红火热闹。 魏水生转头看着分茶铺子一角放着的沙漏,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魏水生下意识的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算着时候,再怎么着也该出来了,昨天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出来了,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难不成这勾栏里还能过夜? 正烦乱间,对面红香楼里响起一片惊叫,惊叫声中,几个绿帽白衫的帮闲疾奔出来,往府衙方向奔去。 李小幺兴奋的一下子就要窜起来,魏水生伸手拉住她,眼看着分茶铺子里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去了,两人才起身,不前不后的挤在人群中,往红香楼涌过去,热情的看起了热闹。 两个人挤在人群里,李小幺伸长脖子,一边往里挤,一边凝神听着人群中乱七八糟的议论,听来听去,除了听说楼里象是死了人,旁的,根本听不出什么来。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在人群中如游鱼般挤到最前面,掂着脚尖,往里张望。 里面人影乱动,原本正寻欢取乐的有钱人有些站在楼上往楼下张望,看着热闹,有些却赶紧往外挤出去,以远离这是非之地。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抬了抬下巴示意,“咱们进去看看。” 魏水生稍稍犹豫了下,没等他点头,李小幺已经瞄着左右,拉着魏水生,看着几个人从红香楼里出来,急忙迎上去,一进一出,从门边上挤了进去,一路沿着墙角灯笼下的黑暗,飞快跑进了正厅。 厅里零零落落站着不少胆大的看热闹人,李小幺拉着魏水生,一点点往众人目光看着的方向挪去,一直挪到通往后院的回廊。 回廊门口站着个帮闲,客气的往回挡着看热闹的胆大者,魏水生拉住李小幺,不再往前挤,两人挪到一个半人高的花架旁站住,和众人一起,等着府衙里的差役过来。 过了将近两刻钟,外面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郑城捕快头儿赵捕头帽子歪在一边,头上冒着热气,紧跟在一个绿帽白衫的帮闲后头,带着三四个衙役和仵作,直奔进来。 红香楼内一片骚动,站在旁边等着看个究竟的胆大者立刻紧跟在衙役后头,一涌而入。 魏水生护着李小幺,冲在前面,利落的跟着人群涌了进去。 转个弯,一排雕梁画栋的宽廊厢房,廊下站满了寒瑟瑟的女娼,中间一间厢房房门大开,三四个衣履不整的女娼散着头发,浑身颤抖的挤在门口。 赵捕头在几个女娼面前停住,神情严肃的上下打量着一番,威严的’哼’了一声,吩咐一个衙役看着四人,自己带人进了屋。 衙役挡在门口,李小幺和魏水生只好站在廊下,伸长脖子,紧张焦急的探头往里张望,到底是不是那个镖师?看样子这人必定是死了,到底怎么死的?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了,听说这博落回中毒,是伤到心脏的,若能象心痹那样的死法……也不知道这个世间的仵作能不能看出不对来,毕竟是中毒…… 李小幺紧紧抿着嘴唇,心里翻腾着越想越远。 这回,没过多大会儿,站在厢房门口的帮闲就往外传出了闲话,这人,是马上风死的,当真是风流快活死了。 外头的人群哄然议论起来,又是叫又是笑,这马上风,听说的多,亲眼见到的,还真是头一回,看来这人,是去做了快活风流鬼了, 李小幺眨着眼睛,转头看向魏水生,想笑可又觉得实在太过诡异,她倒没想到这时辰卡得这样……正正好,魏水生轻轻捏了捏李小幺的肩膀,示意她再看看,这没看到人,谁知道死的是不是那个镖师。 几个帮闲很快用白布抬着裹得紧紧的两个人出来,后头一个衙役,抱着一抱衣服,赵捕头阴沉着脸,背着手跟在最后。 李小幺一眼就看到那身显眼异常的将官服,将官服中,夹着件黑绸衣服,那镖师穿的就是这样的黑绸衣裤、 李小幺和魏水生同时松了口气,慢慢挤出人群,在红香楼门口看到李宗贵和张狗子,悄悄打了招呼,一前一后往脚店回去。 第二天,几个人没急着回去笔架山,孙二当家和姜顺才出去在府衙门口守了一上午。 反正那天在府衙门口等着看热闹的闲人也多,两人混在中间直看了一上午的热闹,看着镖局去了几个人,抬着口薄皮棺材,又抬了出来。 将近中午,来了一名将官和几个小校,到旁边的棺材店里现买了棺木,到里头装了人,雇了辆车拉走了。 李小幺和魏水生商量着,干脆又住了一天。 第41章 隐忧 去柳叶儿茶坊喝了大半天茶。李小幺又去了趟府衙外的药铺,和药铺掌柜、伙计热情的八卦了一个多时辰。 听到的信儿,跟那天看到的,就没多出几个字,这样的事,府衙里竟然没传出半个字的闲话,李小幺想了半天,没能理出什么头绪,干脆先丢到一边,回到脚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启程出了南门,回去笔架山了。 李小幺知道马上风是怎么回事,可到底症状如何,是不是和博落回发作时一样,就茫然不知了,既然仵作定了马上风,也许这两人真是因为快活太过,风流死了,可府衙里的那份安静,太过诡异,李小幺和魏水生嘀咕了一路,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回到山上,魏水生就和李宗梁一起忙起两家合并的事来。 李二槐和孙二当家带着孙七弟等几个老成的,一趟趟进城采买檩条、瓦片等各种东西,再一次投入了灾后重建。 张大姐和孙大娘子每天熬了草药,忙着照顾十几个受伤的人,替轻伤的包扎换药,重伤的几个,孙二掌柜和魏水生轮流带着他们进城治伤。 一时间,东西两山一片繁忙。 李小幺一来懒得管这样的杂事,二来,她这会儿也没有这个心思,只来来回回想着那天的事,官府那么处置镖师和那个将官的死,想来想去就是不大对劲,这里头必定有缘故,这知州是吴贵妃的人,那个什么大帅是皇长子的人,这中间不知道多少血雨腥风,他们这些小杂鱼,万一夹在了中间,成了池鱼,这郑城知州和那个什么将军大帅的,只要伸一根小手指,就能让他们灭了顶! 李小幺思量来思量去,这样对郑城上层的事一无所知,说不定哪天,他们也会象孙大头领那样,被人剿杀干净。 再说,她能有意无意的算计人家,说不定哪天,自己也被别人这样算计了,说不定哪天,有人将官府那股祸水引到笔架山来,如今这情形,一定要寻个知彼的法子,才能求份安稳日子。 李小幺想了两三天,有了主意,不敢找魏水生和李宗梁去说,悄悄拉了李宗贵,先忧心忡忡的说了自己的忧虑,说得李宗贵跟着发起愁来:“你说的还真是怪吓人的,是想想就睡不安稳,可是能有什么法子?咱们跟官府哪里搭得上?八杆子也打不上啊。” “有一根杆子,倒正正好搭得上,不但搭上了,还搭得再好不过!就是咱们得有个人去搭上这根杆子。”李小幺眯缝着眼睛说道,李宗贵打量着她:“又打上谁的主意了?” “哪有!我说正事呢,红香楼那个头牌,牡丹,你记得?”李小幺眯眯笑着问道, “我又没见过她,记什么?不知道这个人,我没进过红香楼!”李宗贵摇头。 李小幺不和他分辨这个,接着道:“那天在柳叶儿茶坊,那个镖师和他师弟,两人不是说过这个牡丹的么,好了好了,不知道就不知道,那你听着,红香楼如今的头牌,就是这位牡丹小姐,那两个人不是说了么,这牡丹小姐被知州严府尹看中了,所以现在才不大出来待客了,这根杆子,就是这个牡丹,她就是搭着知州的那根杆子,咱们只要搭上她,不就是搭上知州了么,搭上了知州,不就是搭进了这郑城的官府么?” “你说的容易,咱们一群穷山匪,怎么搭得上这红香楼头牌?你也太能想了!这事,真是……”李宗贵一摇头一边苦笑。 李小幺嘿嘿笑着,左右看了看,往李宗贵身边凑了凑,低声b 道:“这事容易的很,让水生哥出面就行,你想啊,水生哥人生的那样好,又能文能武,往那一站,温文尔雅里还有点淡淡的忧伤,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给他置几身行头,再花点钱,指定能勾上那位牡丹小姐,再用点功夫,谁贴谁还说不定呢,这勾栏妓楼,最爱的就是水生哥这样又有才又有貌的清俊才子!” 李宗贵一双眼睛瞪的溜圆,目瞪口呆的看着李小幺,突然一口口水呛进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咳了好半晌,才透过口气,用手指点着李小幺的额头:“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水生哥哪儿得罪你了?” “看你说哪儿去了?!这跟得罪不得罪有什么事儿?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么?你想想,能去勾搭牡丹小姐的,一共就四个人,大哥,水生哥,二槐哥,还有你!二槐哥不提了,不是那块料,你?”李小幺抬手指着李宗贵。 李宗贵吓了一跳,急忙摆着手:“我可不行!我长成这样……不行!” “好,你不行,那就是大哥和水生哥了,大哥虽说也是英气勃勃,可太英气了,书卷气不足,再说也不会写诗,你看看,这郑城处处学着太平府的风尚,太平府里要说谁人品出众,非得文质彬彬有书卷气不可,非得能写诗有文才不可,还得长相白净,最好时不时的忧伤忧伤,水生哥哪儿都合适! 大哥去和水生哥去,花一样的银子,水生哥能成,大哥指定不成!咱们的银子又不是大水漂来的。 我跟你说,这主意最好,一来最快捷,二来隐蔽,那牡丹要是心里念上水生哥了,肯定不会和那个姓严的说!三么,这是最省钱的法子了,水生哥那么聪明,多说点好话,费不多少银子。” 李小幺一件件说的眉飞色舞,水生哥的美男计,无往而不利! 李宗贵神情古怪的瞪着李小幺,好半晌才呼了口气出来,看着李小幺,不停的叹气,“幺妹,你说你,原来在家时,那么老实没心眼,如今……怎么成了这样了?” 李小幺指尖颤抖了下,手里捏着的金丝枣掉到了地上。 李小幺弯腰拣起枣子,远远扔出去,拍着手,侧头看着李宗贵,漫不经心的说道:“谁说我原来没心眼了?那个时候有爹有娘,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哪有用心眼的地方?再说,我都死过一回了,不想再象原来那么活着,也没法子再象原来那么活着,家没了,爹和娘没了,我得替爹和娘照顾你和大哥他们。我就当这是第二世,这第二世,就随着心意性子,肆意的好好活一遍!” 李宗贵怜惜的看着她,伤感的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没等他说话,李小幺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贵子哥,这主意,你觉得怎么样?” “行!反正又不是我去。行是行,就怕水生哥不肯。”李宗贵答的干脆。 “嘿,这可是让他占便宜的事……咳,贵子哥就当我没说过。贵子哥,要不你去问问水生哥,他要是不肯,你就劝劝他,这也是为了咱们大家不是。”李小幺满脸干净明朗的笑容,看着李宗贵一脸央求。 李宗贵闷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这主意是你出的,你不去说,让我去说?我怎么说的出口!” “你怎么说不出口?你们男人,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总不能让我去说这样的事?好歹你们都是哥哥,在我这个妹妹面前,总得装得……总得那个一点,我要是去说了,水生哥就是想答应,也不能答应了,你和他说就不一样了,你们,都是男人么,什么话都能说的开,还有,这事,我反正就当不知道好了。”李小幺振振有词。 李宗贵一脸怪相的看着李小幺,抬着手,一把接一把的揉额头,半晌才摇着头,断然拒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水生哥肯定不会去!我不去说,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你看看你,把哥哥当什么了?那……算了算了,你还是把这事忘了,再想想别的法子。” “我想了两三天,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你当这法子是地上的落叶,一抓一把?再说,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你想想,如今咱们对郑城一无所知,一星半点信儿也听不到,这跟个瞎子聋子有什么分别?早晚得跟孙大头领那样,被人家半夜里杀个干净!”李小幺拧着眉头叫道。 “你说的都对,可这法子不行!我跟你说,你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算了,要是让大哥和水生哥听到,非得罚你跪上一天半天不可!这法子不成,想别的法子。”李宗贵坚定的不为所动,继续摇头继续拒绝。 “贵子哥,你就去试一试,探探话还不行么?你别这么直说啊,你就说,那个牡丹一头搭着知州,要是咱们中间谁能搭上她,那该多好,看看水生哥是个什么个意思,也许他跟我想的一样呢?水生可是个聪明人,那么聪明的人,对?贵子哥,好哥哥,你就去试一试,试一试还不行么?” 李小幺摇着李宗贵的胳膊,陪着小意,声音软软的不停请求。 李宗贵被她求得发不出脾气,说不出个’不’字,万分为难的咧着嘴答应:“好好,好,就试一试,我就探句话,他要是不往下接,这事,往后再不能提了,听到没有?” 第42章 生意 “听到了听到了,贵子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李小幺立刻雀跃不已保证不停。 不出李小幺所料,水生哥果然是个聪明的,李宗贵这话说了没两句,魏水生就听明白他那话里的意思了,板着脸训斥了一顿不说,还把李宗梁叫进来,两个人轮流,从远古说到以后,从师父的教导说到做人的大道,直教训了他一整夜,外加一个早上,教训完了,又罚他每天在东山和西山之间跑上两个来回,然后再去面壁打坐一个月。 李小幺极其不仗义的缩到后面,半个字也不提这是她的主意,只殷勤万分的跟在李宗贵身后递水送茶拿点心。 李宗梁当着李宗贵的面,把她夸了好几回:咱家小幺真是懂事多了。 没等李宗贵面好一个月的壁,李小幺就又想出了新的、李宗梁和魏水生肯定都能点头的主意。 到郑城开间铺子,最好在府衙旁边的街巷,找间合适的铺子、做点合适的生意,找个合适的人去看着,这样虽说打听不到李小幺希望的那种层次的消息,但好歹也能听到一星半点的下脚信儿。 李宗梁和魏水生果然都同意了,叫了李宗贵、李二槐,还有孙大娘子、孙二当家几个人,商量了小半个时辰,都觉得小幺的忧虑很对,这这法很可行。 孙大娘子和孙二当家更是极力赞成,他们就是吃了瞎子聋子的亏,才一个半夜就被人家清剿得一干二净,寨子里积了几十年的家底,被搬了个干干净净。 商量到谁去看铺子的事上,几个人就是各有各的主意了。 李小幺想拉着李宗贵,他们两个一起去当这个掌柜。李宗梁断然拒绝,李宗贵也是拼命摆手,他可不敢再跟小幺搭伴了,建议由魏水生带着李小幺去做这个掌柜。 李宗梁觉得孙七弟老成稳重,去做掌柜比较合适,李小幺坚决反对,孙七弟太老实了,回头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这可不是光做生意当掌柜的事。 孙大娘子看着孙二当家,迟迟疑疑的提了自己的建议:让孙二当家去做这个掌柜,李二槐下意识的立刻反对:“这不成!” 没等李宗梁说话,李小幺却高举双手,连声赞同:“还是孙姐姐想的周到,孙二叔去真是再合适不过。一来孙二叔长的一脸和气,一看就是个生意人,二来孙二叔帐上又精,第三么,孙二叔这么精明的人,必定吃不了亏!” 魏水生拧着眉头没说话,看着李小幺,等她往下说,她这后头,必定有个转折。 李小幺看着整个身子放松下来,就要露出笑容的孙大娘子,接着道:“不过孙二叔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咱们这样的铺子,肯定不好用外人,就让姜顺才和张狗子跟着孙二叔过去,看铺子当伙计。” 魏水生转头看向李宗梁,一脸的笑,“我看合适,大哥看呢?” “二叔的意思?”李宗梁转头看向孙二当家,孙二当家怜惜的看了眼孙大娘子,点头答应:“成!只要大当家的信得过,这生意差使就好做。” 李宗梁舒了口气,环顾大家,李二槐连连点头:“我听大哥的。” “我觉得行!”李宗贵一脸轻松,赶紧表态。刚才听到李小幺说要和他去看这铺子,把他吓的后背一层冷汗,他可管不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幺妹! “那好,既然大家都觉得合适,那就这么定了。不过,如今山上哨探什么的,都是顺才和狗子两个人管着,我看别都跟去,小幺挑一个跟着孙二叔过去,一个留山上,还管着这哨探的事儿,这也是大事,轻心不得。二叔留心再挑两个合适的带过去。”李宗梁看着大家,总结性吩咐道。 孙二当家瞄向李小幺和魏水生,“这挑人上头,还是五爷费费心,我看人上头跟五爷比,真是差不少。” 李小幺似有似无的动了动眉梢,歪着头,笑容分外的干净明朗,看着孙大娘子,“二叔看赵五哥行不行?他话不多,人机灵,心里又有数。” “大当家的看呢?”孙二当家没答李小幺的话,转头问李宗梁。 李宗梁笑应:“这事,二叔看着办就行,只要你看中了,带谁都行。” 李小幺眯眯笑着,看着孙二当家,孙二当家爽朗的哈哈笑起来,“既然大当家的信得过,五爷觉得合适,那就赵五哥,先这两个,等明天进城看看铺面生意,若是生意不大,我们三个也就够了,若是找的是个大铺面,要做大生意,要用多少人手,定好了再挑。” “那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带上换洗衣服,在郑城住几天,好好挑一挑,找到合适的铺子,安顿好了再回来!”李小幺雀跃不已。 孙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笑起来:“你去做什么?你也懂这生意上的事?” “大娘子不知道,要论会做生意,小幺可是大行家,当年在太平府……”李宗贵含糊了后面的话。 李二槐伸手拍了下李小幺的头:“小幺最会赚钱!简直跟抢钱一样,偏偏人家就是愿意买她的东西!” 孙大娘子惊讶的看着李小幺,李小幺胳膊抱在胸前,抬起下巴,得意洋洋的谦虚:“哪里哪里,一般一般。” 李宗梁笑着站起来,揉了揉李小幺的头,转头看着孙二当家解释道:“小幺一来生意上极通,二来,她看人看事,眼光也好的很。特别是那些衙门里的道道,她都通,明天不用赶早,让水生跟你们一起去,带足银子,要是看好了,不用再遣人回来说,二叔和水生商量着定下来就行。” 孙二当家忙跟着站起来,客气的答应了。 第二天直到辰正过后,魏水生推着李小幺,孙二当家带着姜顺才和赵五哥,一行五人,往郑城赶去。 进了城,在脚店里安顿好,五个人分成两路,李小幺和魏水生一起,孙二当家带着姜顺才和赵五哥,分头往李小幺圈的两处地方:衙门口和红香楼附近,去寻铺面。 魏水生无论如何不肯往红香楼那一带多走一步,李小幺只好跟着他去府衙门口的几条街巷闲逛寻铺面。 寻了两三天,几个人都看中了和衙门只隔了一条街的一个小面铺。 铺面很小,只有一间半门脸,一楼一底。可虽说门脸小,里头却非常宽敞,小口鼓腹。 李小幺看中的,是院子里两棵足有百年以上、却依旧生机盎然、吐满绿芽的银杏树,靠左边围墙,还有架粗大异常的紫藤。 李小幺站在院子里,着迷的看着那灿烂至奢靡的浓紫,那一大片深郁热烈的紫扑溢出来,从眼里流进心里。浓烈极了,也雅致极了。 若是夏天到了,这架紫藤花尽叶盛,银杏在上,紫藤在下,这一片浓荫,多少诱人,多么舒适! 到时候,就在这院子里,在这紫藤架下,放几张老旧的藤编桌椅,一只土陶瓶随意插上几枝野花,就是份难得的好意境,那些讲究风雅的文人学子,必定喜欢。 李小幺看中的是树和藤,孙二当家看上了的,是这个宽敞异常的大院子,和后面几乎算是全新的三间正屋,两间厢房,连上这些,这间铺子也不过只要二百两银子,照店主的话说,真是便宜到半卖半送。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和孙二当家,坐进离铺子不远的茶坊里,喝着茶,打量着每天从这条街上经过的行人,有几个衙役,有几个是府衙后院出来的,有几个是往府衙跑着办各种事的…… 几天看下来,李小幺还算满意,这条街上,开的有南北货店、文房四宝铺子、还有家书肆、一家靴子铺,一家帽行,府衙后院的买办、长随、婆子们,都是这条街上的常客。 张狗子和赵五哥遵李小幺的吩咐,跑了几天,仔仔细细的打听了这条街上住的都是什么人,搬来多长时候了等等。 打听下来,都是些老门老户的人家,有几家,还算是书香门第,李小幺心里有了数,拿定了主意,和魏水生、孙二当家又仔细商量了几个细节,就拍了板,由魏水生出面,顶了这处铺面下来。 孙二当家算是魏家掌柜,带着张狗子和赵五哥,当天就搬进铺子里住着去了。 几个人在铺子的院子里,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依小幺的意思,把这铺子改成茶饭铺,以喝茶为主,再搭着卖些精致小巧的点心小食,这吃点心、做点心上头,李小幺还是很有几分心得,自诩可以指点指点铛头厨子。 商量好了,分了差使,各自开始忙了起来,孙二当家负责出去寻找合适的铛头。 李小幺和魏水生商量了,决定紧挨着两间厢房,再隔个小院出来,小院给孙二当家和张狗子他们住,前面往后,干脆接出个宽廊,再把门扩宽,打断门槛,把前面和院子并在一起。往后,晴天就在紫藤架下摆桌椅,若是落雨,就摆几张桌椅在宽廊下,听雨喝茶吃点心。 第43章 雨中 诸事粗定,孙二当家打发赵五哥回了趟山上,将房契带回去,再跟李宗梁仔细说了这铺子的事,又照着孙二当家粗算的数目,取了银子带回来。 李小幺和魏水生一直在郑城住了一个多月,看着盖院墙,加宽廊,修整油漆各处,又重新添了桌椅,四墙挂了字画,装点好各处,做好了水牌……忙得差不多,择了个吉日,挑了挂鞭炮放了,这个小小的紫藤居就开张了。 孙二当家,如今是孙掌柜了,孙掌柜照着李小幺的吩咐,开张当天,带着赵五哥,往衙门送了好几趟茶汤、点心。又各人发了一圈紫藤居的筹码。 只要那些衙役、书办肯常来光顾,就是不给钱,李小幺也是愿意的。 孙掌柜识文断字,估计落草前也是小富人家,至少读过书,说不定还做过生意,打理起紫藤居头头是道。李小幺只说了几句,孙掌柜就能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要往风雅上做。 李小幺见他是个极其明白的,就放下心来,和魏水生回去笔架山住了几天,将山上那些帐,原来孙掌柜管的,和李小幺管着的,都交给了魏水生。 李小幺如今要先集中精力,把紫藤居的生意做起来,再想法子找出几条能打听到消息的途径,在山上没住几天,就又和李宗贵一起进了城。 李小幺拉着李宗贵,吃遍了郑城大大小小,有名气没名气的茶坊,尝了各家打出来做招牌的茶汤和点心,心里有了数,和李宗贵嘀咕,总觉得如今这铛头不是自己人,年纪又大了,就怕她好不容易教会了几样点心,他又要走,这让人情何以堪。 李宗贵想想也是,找了孙掌柜来,三个人商量了半天,觉得李小幺的想法很对,倒不如让张大姐过来,跟着如今这铛头学学做点心的手艺,学的差不多了,李小幺再指点指点。 李小幺会吃,可是不会做,她的指点仅限于对成品提出意见和改良方向,至于如何揉面、如何打胚等等,她就一无所知了。 过年的时候,张大姐能在她这个大外行的指点下,烧出味道几乎不差什么的各式菜肴,可见这厨艺上的天份是不差的,至少能听得懂李小幺的指挥。 孙掌柜找铛头商量,愿意出二十两银子,让他带张大姐学会做点心,铛头做点心的手艺,就是在郑城,也只一般,又上了年纪,极其干脆的答应了,教会张大姐做点心,挣了这二十两银子,他就能回家养老去了。 李宗贵回去和李宗梁商量好,又问了张大姐的意思,张大姐自然是求之不得,她是个有想法的,虽说如今做了草寇山匪,可是能学门手艺,那一样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张大姐跟着铛头学做点心,李小幺空闲无聊之余,开始教张狗子和赵五哥识字。 满藤艳紫褪尽,紫藤叶和银杏叶浓绿满枝时,紫藤居的生意渐渐好起来。 张大姐只学了两个月就青出于蓝出了师,做出来的点心深得好评。 孙掌柜对府衙众人极其优惠周到,渐渐引的府衙里的衙役、书办经常过来喝茶聊天,连严府尹带来的心腹宋师爷,也时不常的过来坐坐。 宋师爷大多是在申初申正之间过来,最爱坐在紫藤架下,要一杯龙井,一碟红豆糕,悠悠闲闲的喝好吃完,再背着手,慢慢晃回府衙。 孙掌柜悄悄留意了一阵子,摸到规律,到了申初,就空出紫藤架下的那个位子,只等着他来。 这天,落着细雨,晚饭时候,茶坊里清静无人。李小幺坐在茶坊楼上,透过窗户看着行人稀少的街道。 细雨笼着白墙青瓦和青石条路,偶尔,撑着竹油伞的男女不急不缓的走过。李小幺站起来,端着杯普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出神的看着眼前这幅诗意十足的水墨画,若是一直这样,没有人,没有事来打破这幅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正想着,街巷尽头转过一柄竹油伞,是宋师爷。 李小幺不用看他的脸,只看走路就能认出来,他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喝茶?李小幺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隐在窗后的阴暗中,看着宋师爷径直往紫藤居过来,在门口收了伞,孙掌柜热情的声音传了上来。 李小幺呆站在窗后,心思转的飞快。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她盯他盯了好一阵子了。 他是严府尹的心腹,那些衙役书办怕他远甚严府尹,衙门里的事,衙役书办们只知道找他,然后听他的吩咐去做。 那些公事,他是转告严府尹,得了指示再转告给衙役书办,还是,根本就是他一手处置的? 这是吃饭的时候,他却到这里来了,心情不好?出什么事了? 李小幺轻手轻手的走到楼梯口,伸长脖子往下看了看,摄手摄脚的下了楼。 宋师爷坐在宽廊下,还是一杯绿茶,一碟红豆糕,面色阴郁,半闭着眼睛,往后靠在椅背上。 李小幺招手叫过孙掌柜,转到厨房间,低低道:“孙二叔,这个宋师爷,今天不大对劲,只怕有心思,要不,你去试试,看看能不能跟他聊一聊,人难过伤心有心思的时候,最容易交上朋友。他是泰州人,既然喜欢喝龙井,说不定也爱喝珍珠泉,咱们正好有一坛。” 孙掌柜忙点着头:“五爷说的极是,咱们就试试。” 孙掌柜出来,重又泡了杯龙井送过来,笑着道:“宋先生吃了饭没有?若是吃了,这茶只怕就嫌淡了。” “这样就好。”宋师爷有些郁郁的笑了笑。 孙掌柜放下杯子,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了,看着宋师爷,笑道:“先生既然还没吃饭,不如赏个脸,尝尝我们这些生意人家的饭食,我这个铛头,做的一手上好的海鲜面,让她给先生做一碗尝尝?” 见宋师爷略有迟疑,不等他说话,孙掌柜就站起来吩咐了下去。 片刻功夫,孙掌柜就端着碗看起来极其诱人的海鲜面过来,赵五哥端着个托盘跟在后面,在桌子上摆了几样南边常吃的凉拌小菜,两只白瓷酒杯,一小壶温好的珍珠泉酒。 孙掌柜一一摆好,指着酒杯和酒壶笑道:“这是前几天刚从太平府过来的珍珠泉酒,说是极正宗,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我还没尝,今天正好陪先生尝尝,这郑城什么都好,就是好酒难得。” 宋师爷探头看了看海鲜面和四五碟南地的凉拌小菜,又倒了一点珍珠泉在杯子里,端起来闻了闻,笑着点了下头:“是正宗的珍珠泉,这酒在太平府还好,到了这郑城,就难得了,郑城人都嫌它清淡,不大爱喝,没想到掌柜居然爱喝这个味儿,掌柜哪里人?” “我还真是土生土长的郑城人,可说来也怪,我这口味偏就和大家不一样。喝茶,就爱这龙井、雪峰之类,喝酒,最爱这珍珠泉的味儿,就是吃饭,也爱这南边的味儿!您看看,平时我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郑城人!”孙掌柜摆出一脸苦恼,摊手笑道。 宋师爷哈哈笑起来,拿起酒壶,给孙掌柜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举起来让了让孙掌柜,一脸享受的慢慢喝光了一杯酒,放下杯子称赞道:“这酒温的正正好,掌柜这铛头寻的好!” 孙掌柜陪着宋师爷,抿着酒,从这酒说到菜,再说到茶,又一路说到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怪事,渐渐越聊越投机。 赵五哥站在宽廊后,盯着酒壶,只要空了,就换上另一个装满温的正正好的酒壶上去。 李小幺指挥张狗子,看着时机,不动声色的撤了那碗没动筷的面下来,换了一碟碟的下酒菜上去。 两人直聊到天色黑透,宋师爷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伸手拍着孙掌柜的肩膀:“你是个有见识的!士农工商,商……做商也不容易,不过做师爷更不容易,不容易啊!背井离乡不容易!” 孙掌柜扶着宋师爷,赵五哥在后面撑着伞,将宋师爷送回府衙后的住处,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仆开了门,孙掌柜将他扶进去,又帮着老仆将宋师爷安顿好,才和赵五哥一起回到紫藤居。 李小幺正慢慢吃着碟烤鸡脚,等两人回来。 孙掌柜一脸笑,坐到李小幺对面,接过碗梨汤喝了几口,眼里都是敬佩的看着李小幺,低声道:“五爷猜的不错,是有了难过事,他家里来了信,他大女儿,上个月生孩子没闯过去,一尸两命,他妻子病倒了,他又没法赶回去,心里难过的很。” 李小幺放下筷子,半晌才叹了口气,低声道:“谁都不容易,有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说不定,往后他有了什么伤心烦闷,都会过来找你聊聊,你就听他说,开解开解他,当朋友好好处,别的,先不要想,以后再说。” 孙掌柜连连点着头,看着李小幺拎起筷子,继续慢条斯理的吃起了鸡脚,看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五爷心思深远缜密,令人佩服。” 第44章 投机 李小幺看着他,谨慎的说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在阎罗殿前转过一圈的,不过想的开罢了。” 李小幺刚赏了一天细雨中的诗情画意,魏水生就带着孙大娘子,一大早就赶到了紫藤居。 萧万生拉了七八个原来东山上的人,偷了一小箱金子,逃走了。 孙大娘子脸色灰白的几乎没有血色,悲伤的看着孙掌柜,还没开口,眼泪就成串儿往下滚。 张大姐赶紧站起来,心疼的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膀温声安慰:“这又不怪你,没事,别哭,你看你,别哭……” “孙姐姐别难过了,这事儿,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走就走了。那箱金子,拿了就拿了,若是往后能让他们安稳度日,也是咱们的功德。”李小幺面色平和,淡然的安慰开解了孙大娘子几句。 孙掌柜脸色阴沉,看着魏水生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派人去追了没有?” “昨天子时前后下的山,哨探看到了,萧万生说是领了差使,下山办差。给大娘子留了封信,大哥没让追。”魏水生解释简洁明了。 孙大娘子从怀里摸了封信出来,递给孙掌柜。 孙掌柜打开信,几眼就看完了,是萧万生那鬼画符一般的笔迹,一共没几个字,萧万生认字是他教的,没学会几个字,能写的字就更少了,信中聊聊数语,就是说走了,以后山高水长,各奔前程。 孙掌柜沉着脸将信递回给孙大娘子,看着魏水生,一脸愧疚,“大当家是个义气大度的,这都是看在故去的大当家,还有我和大娘子的脸面上。其它的人,大当家怎么说的?用不用我回去一趟?” “不用了,今天一早,大哥就叫齐了大家伙儿,说了这事,也跟大家说了,若愿意留,就留下,大哥当自己兄弟一样看待,若不愿意留,一人送五两黄金,听凭下山,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没有人要走。”魏水生笑容很淡。 李小幺看着魏水生,慢吞吞问道:“走的这九个人,都是没受伤的?” “嗯,只有两个受了点儿皮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断腿掉胳膊的,都留下了。”魏水生看了李小幺一眼,眼里带笑。 孙掌柜脸色更加难看。 李小幺看向孙掌柜,语调平平,“若跟孙大当家比,我和大哥几个,一来是太嫩了些,二来,约束大家也太紧了些,事事都要立规矩,跟以前比,日子苦规矩多,大家想下山过好日子,也是人之常情,孙二叔和孙姐姐别往心里去,人各有志,大家都想开点就是了。” 孙大娘子看着孙掌柜,伤感的点了点头。 李小幺再看向魏水生,声音平淡中透出丝丝冷厉,“从前自然是合则聚,不合则离,可如今山上的兄弟,不管是东山的,还是原来西山的,既然已经立志留在山上,大家做了兄弟,往后若想走,就得依着规矩,明说清楚了再下山,若再有这样偷钱逃山的事,就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了!” 孙掌柜抱拳躬身,郑重表态:“五爷放心,若再有这样的事,不劳五爷动手,我和大娘子先办了他!”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孙掌柜就赶紧带人开铺子做生意去了。 孙大娘子跟着张大姐去了厨下,一边给她帮忙打下手,一边低低说着话。 两个人自从东西山合到一起后,就很能说得来,在一起时,简直有说不完的话。李小幺坐在旁边听过几回,实在不明白这两个人你说一会儿从前,我说从前一会儿,这样没意思没营养的话,怎么能一说一天? 屋里只留了魏水生和李小幺,李小幺把椅子往魏水生这边挪了挪,拧着眉头,气的跺着脚问道:“哪个箱子?偷了多少?” “就是放在大哥屋里的那个,一共二百两黄金的那个箱子。幸亏当初想起来分开放,不然,唉!”魏水生抬手揉着眉头,又是烦恼又是愧疚。 李小幺听得一跳老高,指着魏水生,跺脚低吼:“我不是告诉过你,你屋里那个箱子多放,大哥屋里的箱子要少放!怎么能让人偷走这么多!咱们哪还剩多少了?大哥真就这么算了?啊?” “急什么!坐下说!”魏水生烦恼的叹着气,站起来,将李小幺按回椅子上,抬手用力揉着眉间:“这事是我的错,大意了,没想到这样的事。” 李小幺坐在椅子上萎成一团,一声接一声叹着气,再责备,再多说也没用了。 两人沉默的对坐了好半晌,李小幺看着魏水生,没精打采的说道:“总算还有件好事。昨天正想着让张狗子回去一趟,你来了正好,镖局有趟镖,后天一早出发去太平府。跟大哥说,拦下来,先扣下一半货,让信阳镖局把去年的年礼补过来,东西送过来的时候让孙大娘子仔细看看,照往年孙大当家的例,一分也不能少。” 自从去年秋天福宁公主被劫,吴国对梁宣战到现在,郑城除了宣战时大张旗鼓的清了野,灭了自己家无数个村庄,又借着清野不利撤换了郑城知州,其它的,竟然是半分动静也没有了。 袁大帅的大军驻在城外,除了春节后剿了笔架东山,别的,竟然连只蚂蚁也没踩死过。 郑城奇异的平静安祥无比,可这份安祥中透着诡异,那些生意人,个个敏感无比,都远远的避开了郑城,宁可绕远走别的路。 这镖局的生意自然也是一落千丈,今年开年到现在,这还是头一桩生意,自然也是笔架东西山合并后的头一桩生意。 “嗯。”魏水生点头应下,正要说话,李小幺又叮嘱了一句,“你最好别下山,就是下山,也要把头脸裹紧,你可是这茶坊的东家,小心无大错。” 魏水生笑着答应。两人嘀嘀咕咕算了半天帐,吃过中午饭,魏水生和孙大娘子悄悄出门,启程赶回山上。 隔天,李宗梁、李二槐黑布蒙面,紧裹住头脸,带着苦练了小半年的西山山匪们下山做了真正意义上的头一桩山匪生意,打跑了镖局的几个镖师,拉了一半的货物上山,放了话,让镖局带着礼物来拜山赎货物。 镖师护着剩下的货物,仓皇狼狈的赶到下一个歇脚点歇下来,遣人往郑城和信阳府两处送了信,等着镖局来人处置。 宋师爷当天来茶坊喝茶,就和孙掌柜感慨上这事了,年后大军刚剿了笔架东山,这事他自然知晓的明明白白,如今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东山上就又生出一窝悍匪来,不能不让他感慨异常。 没过几天,信阳府总号就派了两个老成有经验的镖师,带了去年的年礼,外加一份贺李大当家立寨的贺礼过来拜了山,李宗梁收了礼,让人送了那一半货物下山。 镖局吃的是碗情面饭,能结交的,绝不动武。 进了夏天,宋师爷和孙掌柜越说越投机。 原来孙掌柜也考过一两回科举,却连童子试也没考过,这让宋师爷很是哈哈笑了几天。 他虽说也没中,但好歹童子试那是一考就过的,后来考到举人,才连考几期都落了榜,本想一直考下去,可父亲病亡,家计所迫,只好拾起父业,做起了师爷。 每每说到这里,宋师爷都感慨的不得了,想不明白严府尹那样的学问才能,怎么偏偏就中了举呢?实在想不明白,只好归于命,人家严府尹是福大命大,他是没有那中举当官的福运。 夏末的一天,宋师爷忙完了一天的公务,背着手踱到茶坊里,和孙掌柜两人坐到紫藤架下,喝着小酒,笑眯眯的探头说道:“你们东家若还有银子,不如把东隔壁那处宅子买下来,这东边可是一处上好的宅院,原来是郑城一个举人的宅子。 去年,刚说了要打仗的事,这举人一家就赶紧搬进太平府去了,这处宅子一直空着,昨天那家的管家回来,说是那举人不打算回来了,要卖了这处宅子,托到我这里,看有人要没有,极便宜,两百两银子就卖,我就应下了。 我看,不如让你们东家买下来,把这围墙拆了,打通过去,做成这郑城首屈一指的茶坊,秋天的诗会,我在府尊那里说说,就放到你这里,也给你做做名声,沾沾文气。” 孙掌柜大喜,急忙答应:“好好好,我这就和我们东家说,只要东家有银子,必定是肯的。我们东家,你也知道,只有兄弟两个,二爷已经去京城会文备考去了,家里只有五爷在,明天一早我就去跟五爷说说这事去。” 隔天一大早,孙掌柜就到衙门寻到宋师爷,约他中午到茶坊喝茶说话。 午初刚过,宋师爷就进了茶坊,孙掌柜让他在紫藤架下坐了,上了茶、汤饭和点心,低声说道:“我们东家,我就说,我们东家必是肯的,只是……这话倒是我提的,五爷极赞成。” 第45章 合伙 孙掌柜停了停,往前挪了挪,看着宋师爷,接着道:“先生也知道,我们东家兄弟两个,无依无靠,很不容易,若不是实在入不敷出,也不想让我出来开这个茶坊,我们东家这样的,真有点什么事,哪有自保之力?这生意做大了固然好,可做大了,就要招人眼,就要招出些眼红生事的人,先生你想,岂不是得不偿失? 可要是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机会错过,我是打心眼里不愿意。 倒不如,先生入个股,我和东家说了,那家宅院二百两银子,先生拿一半,我们东家拿一半,往后挣了银子,就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这个铺子虽说小,倒也能挣些钱,先生看呢?” 宋师爷听的楞神。 孙掌柜见他没说话,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低声道:“不管先生能不能瞧得上,我心里头,拿先生当知已看。 先生这个年纪,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几个侄子都还没成家,往后正是用银子的时候,大侄子又是个聪明争气的,往后要进学,用银子的地方多的很,可不能让孩子再为了生计……又象先生这样可惜了。” 宋师爷眼圈一下子红了,忙用衣袖按了按眼角,看着孙掌柜:“二一添作五多了,就三七开,我三,你们东家拿七。” “先生就别客气了,先生虽说只出了一百两银子,可这茶坊往后做大了,就得全靠着先生照应才行,我们五爷虽说小,可也是个明理懂事的,一半真不多,就这么说定了。” 没两天,孙掌柜和宋师爷就办妥了房契等诸事,挑了个吉日,动工将两个院子打通,重新收拾布局。 举人老爷的宅院果然修的十分雅致。 李小幺一处一处仔仔细细看过,原样不做大改动,就是去掉了许多重重叠叠的门和门槛,拆掉了几堵女墙,让整个院子显得极其敞亮通透,这么一改,这紫藤居外头看着平常,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孙掌柜又在城里招了六个茶博士,趁着修整宅院,李小幺将六个新招的茶博士,连同赵五哥、张狗子一起,好好的教导训练了小半个月,宅院修整好了,人也训的差不多了,紫藤居低调的重新又开了张。 重新开张后,李小幺不动声色的将紫藤居所有杯碟碗筷,全部换成了郑城能买到的,最好的细白瓷器。各色茶汤、点心、酒水,份量去了一半,价钱却涨了一倍。 宋师爷再坐到紫藤架下,看着明亮干净的能当镜子的桌面上,摆的茶水点心,漂亮精致的如同一幅画,感慨不已:“老孙啊,你们东家,这眼光见识,厉害!是做大生意的!” 孙掌柜陪坐在旁边,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们五爷在太平府住过一阵子。” ……………… 宋师爷果然说动严府尹,将中元诗会开在了紫藤居。 这一场诗会下来,严府尹满意非常。 这紫藤居,从房屋花草,到吃食茶酒,处处让他感受到了太平府的那份清雅讲究。 袁大帅是在太平府长大的,更是觉得亲切非常,在这偏远荒凉的郑城,总算感受到了一丝太平府的精致讲究。 接下来的几场文会、诗会,紫藤居自然就成了不二不选。 过了重阳节,紫藤居就成了郑城及附近几个县和镇上,文人士子们心中最清雅的地方。 紫藤居最东边,一个藤树掩映的小院落里,李小幺躺在摇椅上,正看着新到的一份邸抄。 邸抄中间,竟然夹了一份北平国二皇子苏子诚写给吴国皇上的……书信?算是书信。 信中几乎每行都提到福宁公主,情真意切的泣血表述下,却是咄咄逼人的质问,吴国为何屯兵郑城,不动分毫?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公主受难无动于衷?兄妹之情竟淡漠至此? 李小幺往后靠在椅背上,举起邸抄,又看了一遍。 这样的书信,竟然抄到了邸抄上,谁让抄的?想干什么?责备的不是父女之情,而是兄妹之情淡漠,妹自然是福宁公主,那兄呢?哪个兄?有能力淡漠的兄,只有大皇子了,这么看来,朝廷还是吴贵妃的朝廷,太平府,也是吴贵妃的太平府么。 这书信上了邸抄,这是要造势,这么说,这郑城,太平不了几天了? 李小幺放下邸抄,眯着眼睛仔细盘算了一会儿,跳起来,站着想了想,又坐了回去,这个时候外面客人还多着呢,出去容易被人看到,还是等晚上再说。 这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唉,要是有个丫头用着就好了,小厮也行啊,至少不用自己出门找人了。 晚上,李小幺和孙掌柜说了自己的猜想,吩咐他多多存些米粮茶酒,以备万一。正好,已经是深秋,东西也能存的住了。 孙掌柜现在对李小幺已经很信服了,第二天就找了几个短工,开始忙着打扫库房,收粮收米。 第二天一早,张狗子往大车店送了信,隔天上午,李宗贵赶进城,接上李小幺回山上。 李小幺将邸抄拿给李宗梁和魏水生看了,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李宗贵和李二槐将李小幺送回紫藤居,就带着孙七弟等人去买粮买药买衣物布匹等等。 忙了几天,东西买的差不多了,李宗贵拎着衣物行李,赶到紫藤居住下了,他得看着李小幺,既然要不太平了,李小幺一个人在郑城,几个哥哥哪能放的下心。 ……………… 过了没两天,一天晚上,已经过了酉末,宋师爷带着当值的衙役,提着灯笼,急急的拍开铺子门,叫了孙掌柜吩咐:“赶紧让张大姐准备几盒上好的细点,明天寅末我来拿。” “出什么事了?”孙掌柜唬了一跳,急忙问道。 宋师爷闪身进来,反手掩了门,低声解释:“别怕,不是坏事,刚接了信,朝里来了钦差,明天就进郑城了,我和大人明天一早得出城迎钦差去。” “钦差?是哪位大人?咱们郑城出什么事了?怎么惊动钦差了?”孙掌柜惊疑不定的追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这钦差来,跟咱们关不着,你放心。”宋师爷停了停,叹了口气,低声道:“来的是吴使司,是吴贵妃的叔父。别担心,咱们大人,你也知道,就是吴家门下出身,看样子,吴大人是来督战的,唉,这事,你不用管,没事,别管这些,有我呢,赶紧让张大姐起来做点心,用心做,拿出本事来。” 孙掌柜连声答应,将宋师爷送出门,透过门缝,看着他走远了,不敢提灯笼,摸着黑匆匆赶到东边角落里的院子前,摸索着拉了拉门头上面的一根麻绳,这是李小幺做的门铃,拉了这绳,屋里的小罄就被敲响,省得一拍门,惊动了满院的人。 张大姐跑出来开了门,孙掌柜闪身进了院子。 李宗贵披着衣服,已经出了厢房门。 几个人聚在正屋,孙掌柜将刚才的事说了。 李小幺裹着斗篷,拧着眉头出了一会儿神,吩咐张大姐,“大姐辛苦了。看样子这个吴钦差一路上是悄悄过来的,路上肯定十分辛苦。点心要做的清淡和软,正好今天下午刚收了不少菊花,做个菊花糕,加一份红豆糕,再做两样软和一些的咸味点心好了。” 张大姐答应了,赶进去换了衣服。 李宗贵点了盏灯笼递给孙掌柜,孙掌柜先将张大姐送到厨房,又去把几个厨下的人和赵五哥叫起来,几个人生火的生火,揉面的揉面,忙碌起来。 看着两人出去了,李小幺取了一叠邸抄出来,从最新一张开始,一张一张往前仔细看了一遍,合上邸抄,默想了一会儿。 看着伸长着腿,往后靠在椅背上的李宗贵,叹了口气,“照理说,这钦差出来,邸抄上必定要写的,这吴钦差,明天就要进郑城了,郑城府衙这会儿才接到信儿,看来,这一趟的钦差,是要打谁个措手不及,或是怕惊动了什么人,所以才要悄悄的来,严府尹是他们吴家门下出身,今晚得了信儿,那城外的那个大帅呢?今晚上得了信儿没有?” 李宗贵摊着手,表示自己不知道。 李小幺也没指着他知道,不过找个说话的人。低着头,将邸抄一张张重新收起来,慢慢整理着心里乱纷的思绪。 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总觉得,吴钦差来的这件事,那个袁大帅还不知道,贵子哥,不如明天一早赶到北门外守着,也许能看到是谁去袁大帅营里送的信,看看那个大帅,得了信儿多大会儿能赶过来。” 李宗爽快贵点头:“好,明天天一亮我就出去守着,只一样,我不在城里,你就在这院子里呆着,哪儿也别去!” “嗯,你放心。”李小幺心不在焉的答应一声。 严府尹和袁大帅一个是吴贵妃的人,一个是大皇子的人,本来是两路,可照这一阵子文会上的相处来看,两个人至少表面上看着,还是一团和气,如今吴钦差来了,这一团和气,还能不能团得下去? 第46章 捉了一只吕 吴钦差这督战,能督到、想督到什么地步?这中间,有没有点什么机会? 山上好长时候没开张了,铺子里虽说挣了点儿钱,可一来要分一半出去,二来,平时结交,是件相当相当费银子的事,其实所剩无几,山上人又多。要是这两家乱起来,要是能趁乱摸到点什么,那就太好了。 ……………… 吴钦差午初进的城,袁大帅午正就赶到了府衙,李宗贵看到袁大帅进城,却没看到出城送信的人。 吴钦差暂时住进了府衙后院,隔天午后,紫藤居门前的街上,一排排衣甲鲜亮的护卫封了街,严府尹落后半步,陪着吴钦差,进了紫藤居。 李小幺一身本白短衣裤,在厨房里帮张大姐拿着碟子,护卫查了一圈就退了出去。 李小幺放下碟子,站在厨房窗户旁,小心翼翼的往后面偷看。 吴钦差正背着手,仰头看着满树累累的银杏果。 李小幺仔细打量着他,五十多岁的样子,高矮胖瘦还算适中,穿着件墨绿底缂丝长衫,脸色白里透着青色,也许是站在一片绿荫下的缘由,那抹青色,也许是绿荫的映色?脸形极好,可惜眼袋、眼角、嘴角、还有两腮那两块软皮,一齐往下耷拉着,仿佛一只粉白的面袋子,极用心的折成了人脸的形状。 吴钦差在紫藤居消磨了几乎一个下午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紫藤居刚开门,就涌进了一群富人士子。 李小幺站在楼上的雅间里,高挑着眉毛,无语的看着这群观光客。 钦差吴使司好象是要安安生生的在这郑城住下去了,连着四五天,隔三岔五的让人清空紫藤居,由严府尹陪着,过来消磨上一个下午。 李小幺看了两回,就没了兴致,反正也看不出个究竟,就不再理会他,每天只在后面小院里忙自己的事。 这天午初,张狗子进来,低声禀报:“五爷,外头有个客人,我和赵五哥都觉得不大对劲。” 李小幺一下子坐直了,示意着张狗子:“哪里不对?仔细说说。” “是个外地人,每天都是上午巳正前后来,一碗椒盐擂茶,一碟子醉蟹,就一个人,照理说这也不算什么,咱们这里,一个人过来看看书,品品茶,消磨上一天半天的多的是。可这人怪就怪在,他不坐着,端着个杯子到处晃,哪儿都看,前天还跟金四打听吴大人来喝茶,都坐在哪一处,金四跟我一说,我就留了心,今天他又来了。” “还是端着杯子到处晃?” “是,这两天还净围着听泉阁转悠。”张狗子皱着眉头答道。 李小幺一下子站了起来,围着听泉阁转悠!吴大人这两趟来,都是在听泉阁坐着喝茶,他想干什么? “带我去看看。”李小幺大步出了屋,到厢房叫上李宗贵 张狗子出了小院,穿过紫藤居,径直往前门回去干活。李小幺和李宗贵从偏门出去,绕了个圈子进了紫藤居正门。 张狗子将两人带上二楼最东边的雅间,透过窗户,能够望到整个院子。 张狗子指着站在听泉阁旁边一块虎皮石上的一个白衣男子:“就是他。” 男子高个,稍稍偏瘦,一件月白绸长衫,一只手背着,一只手端着只茶碗,背对着这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仿佛是觉出了有人在看自己,男子突然转过身,李小幺吓得急忙跳到窗户后,这个男子竟敏感至此! 李宗贵和张狗子也急忙闪到了窗户后,三个人等了片刻,李小幺挥手示意两人别看,自己紧贴着窗户,往外再看,男子已经端着茶碗走到听泉阁后的假山旁边,转来转去,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李宗贵贴着窗户,伸头看了一会儿,眉头拧起来了,低声道:“看样子,是个练过功夫的,你看看,举动行动利落的很。” 李小幺轻轻关了一半窗户,转头看向李宗贵,低低道:“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对劲,捉住问问。” 张狗子连忙点头,兴奋的眉飞色舞:“好,把他引到茅房那里,那里偏僻,我和赵五哥就行。” “万一是个功夫高强的呢?”李小幺白了他一眼,张狗子眨巴着眼,没等他说话,李宗贵伸手敲着他的额头:“那是个相当厉害的。刚才咱们看他两眼,他都能觉的出来,想捉他,不那么容易,得仔细打算好再动手。” 张狗子嘿嘿笑着,转头只看李小幺,李小幺一根手指抵着眉间,想了一会儿,看着张狗子问道:“他那碗茶喝完了,再要过没有?” “要!喝完了就再要,不过都是要一样的椒盐擂茶。” “嗯。”李小幺愉快的搓了下手指,从荷包里摸出个小荷包,再从小荷包里摸出个极小的油纸包出来,递给张狗子:“这是蔓陀罗粉,他要是再要椒盐擂茶,就混到茶里给他端过去。” 李小幺话说完,手却没松,看着手里的油纸包走了神,看来往后在外面,决不能喝什么擂茶,要么白水,要么泡清茶,连茶粉都不能要,那擂茶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香味浓烈的呛鼻子,混进点什么,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李宗贵拍了拍李小幺,李小幺晃过神,将油纸包递给张狗子,看着李宗贵,“等会儿狗子送茶过去,贵子哥就到他旁边坐着,看他倒了,好给他充当个朋友什么的,把他抬到咱们院子里,记着,先得捆结实了,以防万一。” 张狗子接过油纸包,兴奋的一溜小跑奔下去。 十几岁的少年,对于干坏事,总是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 李宗贵送李小幺回到后面的小院,转回来,站在楼上等着那白衣男子再要擂茶。 李小幺回去等了没多长时候,门铃声响,李小幺开了门,张狗子一脸兴奋,警惕的四下张望着,往身后挥着手,赵五哥和李宗贵抬着那个白衣男子进了院子。 张狗子最后闪进院门,李小幺探头四下看了看,关了门。 院子里,李宗贵拿出根拇指粗细的棕绳,一圈一圈将白衣男子扎成了一只跷脚棕子,眼看着扎的不能再瓷实了,才一人抱头,一人拿碗,将解药给白衣男子灌进去。 李小幺半弯着腰,仔细打量着白衣男子。 一张脸棱角分明,不厚不薄的嘴唇稍稍往上翘起,带着丝玩世不恭的讥笑,鼻子直而挺,直直的一字眉仿佛是画出来的,精致而英气,眼睛还闭着,不过看轮廓,应该不错,若是眼神再明亮些,就是个极其难得的英俊少年郎。 李小幺仔细看着白衣男子,恍然间,又想起那个二皇子,那一对恍若神仙一般的眷侣转眼间天人永隔,她也成了池鱼。这个英俊少年郎,和那个比,还是差了一点点。 李小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喝着茶,半杯茶后,男子悠悠然睁开了眼睛,微微动了动,立即觉出不对,迷迷糊糊的眼神骤然凌利,曲起身子努力要挣脱出来。 李宗贵一跃而起,提着长刀站在旁边,警惕的盯着拼命挣扎中的男子。 李小幺站起来,走到李宗贵旁边站住,看着男子额头青筋突起,努力挣了半天,没能挣脱出半分,这才松了口气,笑眯眯道:“别白费力气了,爷没什么恶意,问你几句话,说清楚问明白了,就把你放回去。” 男子倒也识实务,不再挣扎,只努力转头想往李小幺那边看,李小幺往他背后挪了挪,不让他看到自己,声音平平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做什么营生?到郑城来做什么?什么时候到郑城的?” 男子脖子扭到极限,也没能看到李小幺,疲惫的趴在地上,沉默了片刻,重重的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答道:“我叫吕丰,信阳人,出来……游学的,到郑城游学,十二日进的城。” “嗯,家里还有什么人?成了亲没有?” “父母兄长,没成亲。” “兄弟几个,你行几?” “两个,行二。” “父亲多大了?母亲呢?你们兄弟两个都是嫡出?你父亲有妾没有?几个小妾?” “父亲四十有八,母亲四十有五,没有妾。”吕丰闷气异常的答道。 李宗贵三人面面相觑,怎么越问越离谱了? 李小幺蹲在吕丰背后,慢悠悠的接着问道:“有功名没有?” “没有!” “那你哥哥呢?有功名没的?” “没有。” “一对儿没出息,那你出来游学,你哥哥也一起出来了?” “没有!” “什么时候从家出来的?” “去年。” “去年什么时候?都去过哪些地方了?” “去年五月,去了很多地方!” “嗯,你最喜欢哪个地方?太平府去过没有?” “都不喜欢,没去过!” “咦,你不是游学么?太平府怎么不去?那你一共去过几个书院?” “三个,不,五个……七个。” “到底是三个,五个,还是七个啊?” “七个!” “各住了多少时候啊?” “一个月。” 第47章 卖身债 李小幺‘噗’的笑出了声,站起来,用脚尖踢着吕丰:“你去年五月从家里出来,到现在,一共一年五个月,你中间去了七个书院,一个书院呆了一个月,这就去了七个月,还有十个月,十个月的功夫,你就能从荆国信阳府跑到这郑城,你是飞毛腿,还是长了翅膀啊?” 吕丰张口结舌,张狗子和赵五哥呵呵呵呵笑个不停。 李小幺接着道:“到郑城游学?这里一没有大儒,二没有书院,三没有隐士,一个眼看就要打仗的地方,你游哪门子学?你十二日跟着钦差一路进的郑城,从进了城,天天到这紫藤居来,围着钦差坐过的屁股印子转,你是荆国的刺客,准备来杀谁?那个钦差?还是……还是旁的谁?我看你还是说明白的好,只要你不妨碍爷的事,爷也不想管你的闲事。” 吕丰趴在地上,紧闭着嘴不答话,李小幺又踢了踢他:“你不说就算了,说不定真是个傻书生,不过爷既然把你错捉进来了,再放出去,那爷就是自己找死了,算你倒霉,就在爷这后院,当当花肥,好歹也是个风流鬼。” 李小幺说着,退后两步,冲李宗贵眨了眨眼:“去,到后院挖个坑,就挖在那株蔷薇下,把他埋了。” 张狗子和赵五哥利落的答应里透着兴奋,一阵脚步声出去,吕丰的脸铁青,阴沟里翻了船! “等等,这位壮士怎么称呼?” “壮士?爷一点也不壮,你就叫我五爷,要是想说,第一,干脆点,第二,爷没功夫听你胡扯。” “五爷,在下吕丰,是信阳上清门外门弟子,这趟出来游历江湖,因为看到一点不平事,追到郑城,是为惩恶而来。” “惩恶?那个钦差?嗯,仔细说,说清楚点。” “是,在下是初九日在唐县和这位吴钦差巧遇的,姓吴的在唐县北边看中了一位行路的小娘子,让人杀了小娘子父兄,抢了小娘子到车上,第二天早上,那位小娘子就被人拖出来埋在了路边。”吕丰声音激愤。 李小幺听的不停的眨眼,呆了片刻才问道:“你亲眼看到的?” “是。” “听你这话意,你也练过功夫,是个高手,既看到了,怎么不救下那父子兄妹?既然不救人,还一路跟来郑城做什么?”李小幺眯起眼睛,冷声问道。 吕丰头抵着砖地,停了好半晌,才低声道:“他们人多,他带了几百个护卫,身边还有几位高手,我救不下来,冲上去,连我也是个死,眼看着……心里太难过,一路跟过来,想找个机会杀了他,也算是给那一家人报了仇。” 李小幺长长的吐了口气,唉了一声,看向李宗贵。 李宗贵伤感的垂着头,往后退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垂头喝茶。 李小幺转回头,“你是想藏在听泉阁附近,趁着那钦差喝茶的机会,刺杀他?听泉阁离围墙不远,你也能从容逃走,是这个打算?” “是。”吕丰答的干脆极了, “你是逃了,那这紫藤居的人呢?怎么办?这紫藤居的东家、掌柜、那些伙计厨子,都得杀头,你想过这个没有?”李小幺踢着吕丰问道,吕丰被她问的再次张口结舌,他哪里想这么多了? “最讨厌你们这种所谓的游侠什么什么的,一点脑子也没有,救人,没本事,杀人倒是说杀就杀,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想后路,不想别人,杀完人,自己逃得比兔子还快,让别人替你顶罪收拾烂摊子。”李小幺恨恨的说一句,踢一脚。 吕丰趴在地上,郁闷极了,“那你说怎么办?放过那个畜生?就这么算了?” “你要杀人,总得想周全,筹划好了再动手?得先想好后路、退路,头一条不能连累了别人,就算要连累,那也得连累那些不无辜的人,是?你这算什么?” “你是说,先想好嫁祸给谁?”吕丰肩膀耸动着,竟然笑起来。 李小幺往后退了两步,坐到椅子上,没有答他的话,看着李宗贵,挤了挤眼睛道:“把他的嘴堵上,先关起来,叫人去打听打听,初九日唐县那事到底有没有,若有,再说别的,若没有,嗯,那株蔷薇就有口福了。” 李宗贵站起来,堵了吕丰的嘴,蒙了他的眼睛,提着他往旁边厢房进去,吕丰极配合的蜷着身子,任由李宗贵提着扔进了厢房。 直到天黑透了,李小幺才让赵五哥提了吕丰出来,吕丰饿了大半天,绑了大半天,一听到有人进来,急忙拼命挣扎扭动,昂着脖子唔唔乱叫,赵五哥上前拍了拍他的脸:“别费力气了,你跑不了!”说着,扛起吕丰,进了正屋,面朝外扔在地上。 李宗贵坐在上首椅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同情的看着吕丰,落到小幺手里,算是他前生不修。 赵五哥看着李小幺,得了指示,上前取下吕丰蒙眼的布和嘴里的麻核,吕丰舌头还不大利落,含糊的大叫:“小哥,要出恭,出恭!快、快解开!” 李小幺一口茶喷了出来,她把这岔给忘了,关了这大半天,不吃不喝还好,这循环之道……何况被绑前他还喝了好几碗茶。 李小幺一边笑一边挥着手:“你们两个带他出去,别弄脏了院子!到厢房找个马桶!” 吕丰痛苦的蜷缩着身子,憋的脖子都红了。 赵五哥扛了吕丰出来,张狗子去厢房拿了李宗贵的马桶过来,两人将吕丰架到墙角,一人扶着,一人帮吕丰解衣,算是解了吕丰的燃眉之急。 吕丰垂头丧气的躺在地上,李小幺看着狼狈不堪的吕丰笑了好一阵子,才语里带笑道:“你的话,有虚有实,可不算实诚,再说说。” 吕丰脸贴着冰冷的青砖地面,闭着眼睛吸了几口气,声音有些嘶哑,“是两年前从师门出来游历的,年后到过一次郑城,盘恒了几天,又去北平看了个朋友,回来绕到郑城耽误了几天,本来打算去太平府,在唐县碰到姓吴的这事,又一路追回了郑城。” “你在郑城有朋友?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李小幺得意的动着眉梢,立刻追问。 “不算朋友,就是个相识,叫牡丹,是这郑城红香楼的小姐。” 李小幺听的睁大了眼睛,勉强忍着才没‘噗’出来,低头抿着茶平复了下心绪,才慢吞吞问道:“你和她是老相识?” “不是,年后我到郑城才认识她的。”吕丰有气无力的答道。 李小幺站起来,走到吕丰背后,用脚尖踢了踢他,夸奖道:“没想到你一个莽汉,还挺多情风流的,从北平回来,就是为了看你这个新结识的老相好,才绕道郑城的?” “嗯。”吕丰被李小幺踢的缩了缩身子,李小幺轻轻笑着问道:“爷要是放了你,你是打算立即离开郑城呢,还是继续跟着那钦差寻仇?” “杀了姓吴的就走。” “你这么笨,杀不了他,我看还是算了。”李小幺盯着吕丰劝道,吕丰闭上眼睛不答她的话, “你一定要杀了这姓吴的?”李小幺接着问道, “嗯。”吕丰声音虽低,却极固执。 李小幺嘴角带着冷笑,蹲到吕丰背后,手指捅着他,叹着气,“那姓吴的,是当朝贵妃嫡亲的叔父,是这吴国数得着的尊贵人物,你在这郑城杀了他,你是跑了,郑城可就是一片血雨腥风,不知道得连累多少人,死掉多少人。” 吕丰努力扭转头,看向李小幺。 李小幺这回没有躲他,迎着他的目光。 吕丰看了眼李小幺,一口气松下来,脸又贴到青砖地上,咧嘴干笑了两声:“果然是个丫头。” “嗯,栽在个丫头手里,真是不得了,乃大英雄所为。”李小幺不客气的接了一句,吕丰被她这一句话说的闷的吐血,不理这句,接着刚才的话题,“在哪里杀他不是血雨腥风?” “别处的血雨腥风我管不了了,我在郑城,只要这一方平安,你杀他,要么出了这郑城地界,要么,你就想好善后的法子,既杀了人,又不能有后患,不能连累了郑城。” 吕丰再次吃力的扭头看向李小幺:“你有法子又杀了人又没有后患?” “嗯,那当然。”李小幺昂着头,语气淡然。 吕丰呼了口气,脸贴回地面,咧了咧嘴做了个笑模样:“那你帮我杀了他不就行了。” “帮你?我凭什么帮你?” “那你说,怎么样才肯帮我?” “银子,你是英雄豪杰,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我一个小女子,黑眼珠只盯着白银子,只要有银子,你给够银子,我就帮你。”李小幺干脆的说道。 吕丰长舒了口气,“说,要多少银子?” “不多,一千两黄金。”李小幺轻飘飘的说道。 吕丰大睁着眼睛,努力扭头又看向李小幺。 李小幺往前挪了挪,让他看的省力些,曲着手指帮他算帐:“一点都不贵,你想想,这一千两黄金里头,还白绕了你一条命呢,光这添头你就占大便宜了,你是上清弟子,尊贵着呢,对?这是一,其二,你要杀的,是个大人物,比杀皇上是容易一点,可也容易不到哪儿去,这是个咸菜价!” 第48章 杀人先嫁祸 吕丰脸贴着地,有气无力的说道:“便宜点,我身边一共只有四十几两黄金,没那么多银子。” “我跟你说了,这是咸菜价,我也不喜欢那个钦差,才出了这么个咸菜价,你嫌贵就算了。”李小幺站起来,坐回到椅子上,仿佛不想再跟吕丰往下谈了。 吕丰扭了半天头,没看到李小幺,额头挨着地商量道:“那姓吴的出了城就躲在护卫中间,根本不出来,我跟了他一路都没找到机会,这紫藤居是你开的?一千就一千,不过先得欠着,我一年,不,两年,两年内还清,行不行?” 李小幺苦恼的看着吕丰,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你一个居无定所的大侠,就算欠了,我到哪里找你讨银子啊?算了,我没功夫操这闲心。” “银子还清前,我不离开郑城就是了。”吕丰无奈的答应。 “你要留下来?以身抵债?你一个杀手,百无一用,能干什么?难不成还要爷想法子给你安排挣钱的活?好,你要留下来跟着我还债也行,我给你找的生意,每笔要抽两成,如何?” 吕丰咽了口口水,他说留下来,可没说以身抵债啊,算了,这样也好,给这小丫头出几趟力,只要自己觉得差不多,走人就是了,谁能拦得住自己! “好!”吕丰干脆的答应了。 李小幺托着腮,若有所思的看着吕丰,慢吞吞道:“还是不行,有件事,我刚想起来,你功夫极好是?” “嗯。” “我不会功夫,别说功夫,连只鸡也不敢杀,是良家弱女子,要是哪天你翻了脸,提刀杀了我,我岂不是冤枉到真死了。这样,我前一阵子配了味药,能让人慢慢从肚子里面一点点烂出来,刚配好的新药,你先吃一粒,这药性子缓,只要每个月吃一次解药,那就一点事也没有,等你还清了银子,我再给你彻底解去这毒,咱们也就两不欠了,怎么样?” “你!”吕丰恼怒的眼睛都红了,努力拧头瞪向李小幺。 李小幺摊着手,“我总不能为了帮你,把自己搭进去,你在唐县遇到那样的事,不也是先想着保住自己?也没奋不顾身去救那父子兄妹对?” 吕丰顿时脸色晦暗难堪的垂下了头,咬牙答应了,“好!”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容如夏花,从荷包里小心的取了个黑黑的大药丸出来,两根手指掂着,送到吕丰嘴边:“大了点,你将就些,下回我做小点。” 吕丰闭着眼睛,艰难的吞下了药丸。 李小幺站起来,拍拍手叫过赵五哥和张狗子,“先给他解开手上的绳子,狗子去取纸笔过来,让他先把欠条写了。” 站在旁边,直看的目瞪口呆的赵五哥和张狗子醒过神,一个手忙脚乱的给吕丰解手上的绳子,一个奔进去取了纸笔出来。 吕丰两只手虽说得了自由,却已经被捆的麻木的没了知觉,活动了好大会儿,才写了张极其简单的欠契,给了李小幺。 看着赵五哥扶着吕丰出了门,李宗贵放下手里早就没有茶水的杯子,伸着一根指头擎到李小幺面前,一声怪叫,“一千两!黄金!” “别大惊小怪,你没听他说他是上清弟子啊,信阳上清门!只怕家里有的是银子,你看他觉得多了没有?我觉得好象要少了,要是要个两千两,估摸着他也能答应……”直觉中,李小幺觉得她亏了,心头涌起股浓浓的懊悔。 吕丰洗漱干净,换了衣服出来,李小幺指着桌子上的剑和包袱:“你的东西都在那里。”吕丰看也没看剑和包袱,人都欠给人家了,还管什么东西。 张大姐端了两碟菜,一碗米饭放到桌上,亲热的让着吕丰:“赶紧吃饭,该饿坏了。” 吕丰谢了张大姐,坐到桌前,埋头吃起了饭。 李小幺端着杯清茶,舒舒服服的坐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看着吕丰吃饭:不急不慢,悄然无声,吃得虽快却极文雅,一举一动都让人看的非常舒服…… 唉,看来是真正的大家出身,信阳府的大家,那都是极其有钱的!还真是要少了!李小幺心里来回翻腾,懊悔不停,这一阵子,自己这见识短了,太小家子气了,现在竟然觉得一千两黄金就不得了了…… 吕丰吃了饭,站起来帮着张大姐刚收了一只碗,就被张大姐按了回去:“不用不用,俺收拾就成,你去喝茶,五爷还等着你说话呢。” 吕丰含笑谢了,转身看了看,自己从旁边的圆桌子上取了只杯子,倒了杯茶,坐到了李小幺旁边的椅子上,看看李小幺,又转头看向李宗贵。 李小幺介绍:“这是四爷,姓李,名宗贵,我叫李小幺。” 李宗贵客气的拱了拱手,李小幺看着吕丰问道:“你用剑?还擅别的兵器吗?弓箭上如何?” “剑带着方便,我喜欢用弯刀,弓箭上还成。”吕丰转回头,看着李小幺答话, “你跟了钦差一路,留没留意他这一路上都见了谁?” “唐县过来就是郑城,我看着他们埋了那位小娘子,启程没走多远,就迎上了郑城知州,再往后一直到进了郑城,没再看到别的人。”吕丰看着李小幺答道。 “你这次到郑城,去找过牡丹小姐没有?” “找过。” “那么个好色的钦差,叫牡丹进去侍候过没有?” “没有,听……”吕丰停顿了下,接着说道:“牡丹说,府衙那个宋师爷去红香楼买了两个清倌人回去,旁的就没动静了。” 李小幺楞了下,买了两个清倌人,唐县那个小娘子身边跟的是父兄,难不成这个吴钦差,只好处女这口? 李小幺皱起了眉头。 从钦差进了城,宋师爷就没空过来喝茶了,看来明天得让孙掌柜过去打听打听,还要问问这个吴钦差怎么到郑城就窝在这里,就一动不动了呢?他这样一动不动,她哪里找得到机会? 李小幺没敢让吕丰住到外面,只好让他和李宗梁一间屋住下。 张狗子和赵五哥出了院门,赵五哥拉了拉张狗子,低低道:“五爷真是厉害,狗子,你跟五爷说说,把我也收到五爷门下?” 张狗子得意的抬了抬下巴:“有空我跟五爷提提,不过我可不保准,五爷可挑剔呢,一般点的,她老人家根本看不上眼。“ “狗子,你替我多说几句好话,回头……回头我请你!”两人一路嘀咕着回去紫藤居后面的厢房歇下了。 第二天,李小幺放吕丰继续到紫藤居喝茶吃点心,吕丰要了杯清茶,那椒盐擂茶是再也不肯喝了,也算是略有长进。 中午,孙掌柜提了大食盒,张狗子提了个更大的食盒跟在后头,去府衙找宋师爷吃饭说话。 这一顿饭,直吃到未正才回来,孙掌柜进了楼上雅间,和李小幺低低禀报:“还真让五爷猜对了,这姓吴的,就好处女这口,还最好是良家女子,唉,也不知道祸害过多少人家的女孩子!” 李小幺微微有点恶心的听着孙掌柜的话。 孙掌柜默然片刻,沉沉的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吴钦差,是来督战的,来前,正好袁大帅上了折子,说是军中羽箭、皮甲、战车极缺,实在不敢出战,吴钦差在等东坊发过来的军需,说是军需一到,就带着军需出城督战。” “东坊?军需什么时候能到?” “说是就这两天。” “孙叔,你明天再过去一趟,明天晚上,想法子打听清楚这军需什么时候到,姓吴的既然要带着这批军需去督战,那军需肯定不会直接送到北边营地,再打听打听这军需进不进城。”李小幺低声交待。 孙掌柜吓了一跳:“五爷,这军需可动不得!” “孙叔放心,咱们要这个也没用,你只管打听清楚,我要做别的事。”李小幺忙笑着解释,这会儿,她哪敢抢劫军需,那是找死。 第二天,吕丰一大早就出了门,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 孙掌柜陪着宋师爷喝了点小酒,宵禁前赶回了紫藤居,细细和李小幺说着探听到的信儿,“说是明天晚上就到郑城了,不进城,车辆太多,进城不便当。严府尹已经安排过老宋了,让他晚上带几个衙役出城,一来陪陪几位军爷,二来,也看着些,老宋已经在衙门对面的酒肆订好了几桌席面,明晚上军需车辆一到,他就带着一起出城。” 李小幺大喜过望:“听说宋师爷只有一个老仆侍候?” “是,快五十了,不大中用。” “明天让赵五哥和张狗子出城侍候他,我让大姐再准备些点心吃食,嗯,再带上红泥小炉,茶碗茶壶,看着军需,必定不能饮酒,夜寒难熬,喝点热茶也能舒服些。”李小幺笑着盘算道。 孙掌柜疑惑的看着李小幺:“五爷有什么打算?” “没事,你放心,宋师爷是咱们头上的大树,我护还护不及呢,哪会伤了他,你放心。”李小幺笑语盈盈,她盘算来盘算去,不就是不想让姓吴的被杀这事,波及到严府尹和宋师爷么,这个姓吴的太可恶,若不是这样,她才不管这档子闲事呢。 第49章 真正的高手 第二天一早,李小幺和李宗贵嘀咕了一会儿,李宗贵离了紫藤居,出城回去笔架山。 晚上,赵五哥和张狗子收拾了两大篓子东西,用扁担挑上,跟着宋师爷出城迎送军需的官爷。 吕丰坐在正屋椅子上,仔仔细细的擦着柄半旧的半人多高的铁胎弓,不时抬头看一眼坐在桌边,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张大姐说着话的李小幺。 这小丫头做事倒也井井有条,这事安排的到现在为止,丝丝入扣,看她这样子,是个读过书的,怎么走了黑道…… 凌晨的城外,周围还是漆黑一片,火把微弱的光亮照着车队周围,显的这初冬的寒意更加凛厉。 守着军需车辆的厢兵缩手缩头,靠在车子避风处打着瞌睡。 车队旁边,避风的地方,对着风的两面围着帷幔,帷幔里生了篝火,旁边红泥小炉旁,赵五哥正煮着茶,对着帷幔的两三个年青些的小头领垂头打着瞌睡,宋师爷陪着不停打着呵欠的两个年纪大些的头领说着闲话,喝着茶,吃着点心。 张狗子抱着抱柴火进来,往篝火上添了柴,走到宋师爷面前,低声禀报:“爷,柴没了,小的刚看到那边有人挑柴过来,看样子是准备进城卖的,小的去买一担回来用?” “去去。”宋师爷笑着答应。 张狗子出来,紧走几步,叫过正放下柴担子歇脚的孙七弟和张大壮:“卖柴的,过来过来,让我看看柴好不好。” 孙七弟和张大壮忙挑着半人高的柴捆过来,张狗子挑剔的踢开了孙七弟的一捆柴,摇了摇头,又踢开张大壮的柴捆,勉强点了点头:“这捆还算过得去,你这柴我要了。” “这位小哥,你把我这柴踢的散成这样,倒不要了?这不是折腾人吗?”孙七弟耿着脖子不干了, “你柴不好怪谁?”张狗子一幅不大愿意理他的样子,招着叫着张大壮把柴挑过去。 孙七弟弯腰拿了两根柴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张狗子躲着他,两个人围着车子转了几个圈,张狗子无奈的说道:“好了好了,陪你五个大钱,行了?赶紧捆好柴走。” 孙七弟接过五个大钱,将柴抱在怀里,回去飞快的捆好了柴,和张大壮一起进了郑城,将柴直接送进了紫藤居。 李小幺用手指拨着桌子上放着的七八支箭,拿了一支托在手上,沉的压手,带着寒气,箭头并不亮,却显得锋利异常。 吕丰站在桌边,伸手拿了一只箭托着,眯着眼睛看了看,“这箭不错。” “等会儿钦差就该出城去军营了,你跟着看看去,今晚上肯定不会回来,从明天起,你就找好地方守着。吴钦差带的那几个高手,身手到底有多高?你看得出来吗?”李小幺放下箭,微微仰头看着吕丰问道。 吕丰皱了皱眉头:“跟我差不多。” “那你小心点,找个能安全逃出来的地方再动手,然后一路往唐县去,过了唐县再折回来,直接去笔架山上找我,明天你走后,我和四哥就回笔架山了。”李小幺仔细交待。 “那姓吴的不知道能在军营里熬几天?”吕丰低头看着李小幺,有些苦恼。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起来:“放心,呆不了几天,你想想,那钦差从太平府启程,直走了小半年才到郑城,可见是个不肯吃苦受累的,军营里同志怎么着,也比不上郑城不是,再说,那袁大帅又不是他们一路的人,他在军营里得处处谨慎小心,这种拘束更难受,他熬不了几天,就得回郑城放放风。” 吕丰看着笑容干净明丽的如同清水里的白莲花一般的李小幺,心里涌起股怪异的感觉,她好象不是在说要人命的事,倒象是在跟他谈春花秋月、诗词歌赋。 第二天午后,吕丰换了身褐色薄棉衣裤,穿了件褐色厚棉布面狼皮斗篷,背了干粮水壶,打扮的象个出远门的书生,将弓箭裹在行李里,背着出了北门,悄悄隐进了早就看好的一处密林中。 李小幺看着他出了门,和李宗贵两人,将院子里外仔仔细细收拾干净,李宗贵推着李小幺,出南门回去笔架山了。 吕丰在林子里守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申正,远处的军营里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吕丰藏在块山石后,小心的跺着脚取着暖,再守一会儿,到关城门之前,要是再守不到,他就得先进城了,他带的干粮和水,都已经没有了。 吕丰轻轻哈了口气,那团气在眼前凝成团白雾,转瞬又消散开,吕丰看着白雾消失,又哈了一口,自己和自己乐了一会儿,眯起眼睛,远望着西边红红的落日,太阳已经要落山了,今天估计又守不到了。 正失望间,北边军营处,远远的一队人马现出来。吕丰大喜过望,精气神骤然聚拢,几步跃上旁边一棵早就看好的巨大古树,贴在树杈间,凝神了望,果然是钦差! 吕丰慢慢呼了口气,闭上眼睛,深吸深呼了几口气,调匀呼吸,平静了心绪,慢慢取下铁胎弓,抽出支从军需里偷来的箭,搭在弓上,静静的等着那队人马靠近,再靠近。 钦差吴使司裹着紫貂斗篷,坐在马上,随着马步,懒散的前后摇晃着。 吕丰眼睛眯成一条线,紧盯着他喉结下一寸,慢慢拉满弓弦,沉重的雕翎箭呼啸而出,分毫不差的穿过吴钦差喉结下面,带着他往马后飞去。 队伍里一片静寂,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将所有的人定成了一幅画,只有吴大人蓬开艳丽的血花,独自飞舞而下。 箭离弓弦,吕丰借着箭势,双脚用力蹬开树枝,往后飞速跃离,在林中,向着南边疾奔而去。他的箭他心里有数,不用看。 队伍里,几个高手最先反应过来,从马背上纵身跃起,箭一般往林中射去。 ……………… 郑城北门,几十年来头一次没能按时关上,从北大营到郑城,火把连成了片,再往东南西北扩散蔓延,星星点点的火把如繁星落下。 整个郑城和北大营乱成一团。 吴钦差,吴贵妃嫡亲的叔父,被人一箭射死了! 李小幺和魏水生、李宗贵站在笔架北山山顶,看着远处那繁星闪动的繁华,就知道吕丰得手了,至于吴钦差是死是活,只能等明天递过来的信儿了。 紫藤居的柴,由孙七弟和张大壮每天挑着送过去,笔架山和郑城的消息,一天一趟,传递的很及时。 吴钦差死了,一箭毙命,护卫们护着他的尸首急奔进了郑城,他们信不过袁大帅,何况那箭,是北坊刚送进袁大帅军营里的。 袁大帅倒是极其爽气,一幅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作派,一应事宜只听吴钦差带来的幕僚安排,让人送了五百两黄金过来,说是先买副棺材给吴大人暂用。 隔天,严府尹和吴钦差的护卫幕僚们还在不停的到处飞鸽传书,写折子禀报,装殓吴钦差,袁大帅却高调宣布,他已经查出了刺杀吴钦差的凶手,原来竟然是梁国的刺客!吴钦差这是为国事献了身哪,不光查出了实情,袁大帅还捉到了刺客的同党。 梁国的卑鄙行为令袁大帅激愤无比,可恶那梁国,竟以如此这般的小人手段,刺杀我朝廷重臣、国之栋梁,是可忍孰不可忍!愤怒的袁大帅将刺客同党交给严府尹审问,自己袖扎孝布,带着满营人马,轰轰烈烈的拔营而起,号称要杀入梁国、灭了梁国,为吴大人报仇! 严府尹连急带吓,几乎一夜白了头,本来就不大精明,这回几乎半傻了,府衙里一边放着吴大人的尸首,一边押着袁大帅送过来的刺客同党,那边不敢动,这边自然也不敢动。 吴钦差的几个幕僚商量了一夜,又是一通飞鸽传书,又是一通写折子。 府衙里,严府尹如今只顾着痛哭不已的给吴大人守灵,守灵这活最好干,哭好就行了,肯定不会出错。 幕僚们则忙着各抒已见、争论不休,各自抒发着自己的万全大计。 至于这买棺材、换衣、含饭、装殓此等小事,那是统统顾不上的,只好麻烦宋师爷了。 就这样,满郑城最忙的,就是宋师爷,几乎没有合眼的功夫,憔悴的眼里全是血丝,陀螺般转着忙着吴钦差停灵,看守刺客同党,交给护卫不放心,衙役看着更不放心…… 正乱成一团,袁大帅竟然又捉到了刺客,一路呼啸着派人押进郑城,大街小巷游了一圈,几乎是当着满城人的面,将个半死不活的刺客甩给了严府尹。 李小幺看的眼花缭乱,对这位袁大帅钦佩之至。 怪不得能带着兵安安稳稳的在这郑城一驻就是大半年,这手翻云覆雨、指鹿为马的本事,令人佩服啊佩服,跟这袁大帅一比,她那点小伎俩,实在不够看。 他就这么干脆直接的嫁祸给了梁国! 什么东坊的箭,统统小的不够看,这祸嫁的,辨无可辨! 第50章 上山 姜还是老的辣!又狠又辣,可是,这个袁大帅有如此手段,若定是个不肯吃亏的,要是有一天,让他查出点什么蛛丝马迹……自己在他手里,可不够看! 李小幺把这丝忧虑暂时压了下去,如今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战事已起,这种非常时期,笔架东西山必须日夜警惕,稍有不慎,他们就成了第二个孙大当家。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拿这种未来不确定的危险去烦大哥和水生哥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统管各处,李二槐领着众人练功,李宗贵接下了魏水生手里的帐,李小幺仍管着郑城和山上的联络,偶尔让姜顺才打听些乱七八糟的信儿。 孙大娘子和张铁木,领了从后山寻条退路的差使。 正巧东山有个叫钱启来的,落草前是这笔架山上的猎户,知道一条道,带着孙大娘子和张铁木,从西山山洞中的那条秘道出来,一路披荆斩棘,砍了七八天,竟真砍出了一条通路,通往笔架山深处的一个山谷中。 李小幺听说山谷中有个湖,扔下那个让人烦心的袁大帅,跟着魏水生奔过去查看。 果然是处好地方,两面峭壁,一面峭壁上,瀑布飞流而下,下面一个半圆的湖,清澈却不见底,里面细长的白麟鱼悠然游动,一点也不怕人,大概年青一点的鱼,还没见过人呢。 周围树木繁盛、灌木丛生,若是春夏,野花盛开,这里必定美不胜收。 魏水生可顾不上观风赏景,和张铁木等人用枪拍打挑动着各处,小心翼翼的探着周围的吉凶。 花木繁盛的地方,毒虫猛兽也多。 几个人探了大半天,舒了口气,这里看起来还好,没有豺狼虎豹在此安家,看来,真到了万一时候,这里倒是能躲一躲。 有了这个地方,李宗梁等人稍稍舒了口气,打不过,至少有个逃命的退路。 孙掌柜忧心忡忡,自然要天天找宋师爷打听战况,宋师爷一样忧心忡忡,自然很能体会孙掌柜的忧心,这战况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些战况,经由孙七弟和张大壮,又传到李小幺手里。 袁大帅避祸栽脏上头的本事炉火纯青,可打仗上似乎不大行,大军开往吴梁边地,几场仗下来,竟然一触即溃,节节败退,被梁军一路追打,边败边退,竟然一天天往郑城逼压过来。 笔架山下逃难的人群一天比一天多,最早一拨,是吴钦差的那些护卫幕僚们,护着装在棺木中吴钦差,奔太平府回去求太平去了。 跟在后头的,是严府尹的家眷,悄悄出了郑城,也奔太平府回去了。 郑城的富人士子,坐车骑马,各奔东西,各求平安。 过没两天,但凡还逃得起的,拖家带口都逃出了郑城,笔架山下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 吕丰迎面穿过山下成群结队的逃难百姓,回到了笔架山。 李小幺得了禀报,到半山接了吕丰,见他神清气爽,连衣服都干干净净,并不多问,带着他一边上山,一边将如今郑城的情形几句话说了。 吕丰狠狠’呸’了一口:“这帮狗东西,钻营巴接,诬陷栽脏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真上了战场,一个个全是怂货!” 一提到袁大帅,又触动了李小幺的心事,李小幺垂着头,仿佛没听到吕丰的话,吕丰看着忧心忡忡的李小幺,沉默了片刻,笑着问道:“担心姓袁的?” “嗯,袁大帅栽脏梁国,必定是为了自保,你看他这手段,唉!我担心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事,若是暗中查起来……唉!”李小幺愁闷的连声叹气:“你看看,都是为了帮你,才惹了这样的麻烦,一千两黄金真是咸菜也不如的价,我算是亏死了。” “别担心,袁大帅现在顾不上这事,他要是丢了郑城,这个大帅就不用做了,放心,他这仗打成这样,可比你愁多了,等他顾得上的时候再说。嘿嘿,看这样子,他往后也没机会顾上喽。”吕丰嘿嘿笑着,安慰开解李小幺。 李小幺歪着头看着浑然不在乎的吕丰,不再提这个话题。 两人进了寨门,穿过那片大小不一的院子,进了正院。 院子里,李二槐正背着手,一脸严肃的看着众人练功,吕丰从进了寨门就是一路走一路好奇。 这会儿看到有人练功,干脆停下来,胳膊抱在胸前,站在旁边饶有兴致的看起来。 李小幺歪头看着他问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跟你们上清门没法比是不是?” “那倒是,咳,不是,倒也不是,这么练法好,很好,非常好!”吕丰胳膊放下,背到了背后,双脚来回挪动,替换着身体的重心,这小丫头话里处处是陷阱,下次得听清楚、想好了再答话。 吕丰冲着场中众人抬了抬下巴:“这练法最好,你看,谁都能练,强身健体,军中都是用这种法子,最好!” “你们上清门的功夫,难道不是谁都能练的?要挑人的?”李小幺一脸好奇的问道, “嗯,算是,其实哪种功夫都挑人,不光我们上清门。要是想练外家功夫,先天体魄好,自然最佳,象那位兄弟,” 吕丰示意李二槐:“就适合以力取胜的功法,我们门里,先从练气起,又是一种挑法,这个说起来话太长。象他们练的这种,讲究起来算不上功夫,不过是些强身健身的法子,军中招了新军,都是照这个法子先练出体魄,然后走阵练进退,本来就不是让他们练功夫的,练功这事,哪那么容易。一练起来那就是三年五年十几年,不是容易事。”吕丰解释的十分耐心。 两人站着看了一会儿,从边上绕进了正厅。 李宗梁没在屋里,出去巡查去了,魏水生正和李宗贵对着帐薄盘帐。见李小幺引着吕丰进来,忙收了帐薄,李宗贵上前介绍了。 吕丰有些意外的打量着魏水生,抱拳见礼寒喧起来,这一拨山匪,让他意外之处太多了。李小幺就不说了,这小丫头就是个妖。李宗贵话不多,好脾气的根本不象个黑道之人,面前的魏水生,文质彬彬,言谈举止谦和优雅,仿佛已经进学的书生。 不大会儿,李宗梁回来,吕丰和魏水生正相谈甚欢,李宗梁和吕丰见了礼,李二槐看着众人练完了功,也进了屋,五个人寒暄来寒暄去,寒暄到了功夫上,话就多起来,竟越说越投机,不光说,还时不时的站起来比划几下,从屋里比划到了外头。 李小幺听了一会儿,对于功夫,她半分兴趣也没有,只听的呵欠连天,干脆站起来,从厨房找了只红泥小炉过来,他们聊功夫,她给他们泡茶,调七宝擂茶,调椒盐擂茶。 不知不觉,夜幕垂落,李小幺去厨房和张石坎商量着做了几个菜,又让人抬了坛子酒进来,算是给吕丰接风。 张大姐走后,厨房就由张石坎接管了。 张石坎的爹做过厨子,平时村子里有个什么红白喜事,都是请他爹过去掌勺,他爹就带着张石坎跟过去打下手,至少让这个独子混顿好吃的。 这么算,张石坎勉强算是学过厨,至少见识过,再说他腿断过,虽说现在好的差不多了,可到底不比其它人,李小幺带走张大姐的时候,就让他接管了厨房。 李小幺不在山上这一阵子,张石坎这厨艺……山上没人挑剔,没挑剔就没长进。 李小幺回来头一天,吃了一口,就端着碗进了厨房,从脏乱不堪的厨房开始挑剔起,把张石坎挑得一无是处。 张石坎点着火把,带着王木墩直擦洗了一夜,没过关,第二天又擦了一天……连擦了四五天,那厨房才让李小幺勉强点了下头。 擦干净厨房,再洗干净张石坎和王木墩,李小幺从早上的粥盯起,粥要慢火细熬,中间不能搅动,厚薄要适中,配粥的咸菜该切丁不能切丝,丁要小要均,丝要细要长,要放糖提鲜…… 张石坎的厨艺在李小幺苛刻的要求下,长进极快,半个月功夫,就被山上诸人一致尊称一声张大厨。 生活上,能讲究的,李小幺绝对讲究到底。 山上极少有客人来,好不容易有了个施展机会,张大厨兴致高涨,用心做了几样山珍野味,自觉极能拿得出手,可惜吕丰和李宗梁等人谈兴浓烈,根本没留意上的什么菜,品的什么酒。 李小幺顾自去睡了,五个人一直谈到半夜,魏水生又邀请吕丰同住,两人回去接着聊,几乎聊到天亮。 第二天,魏水生照旧早早起来查看各处,吕丰却裹着被子呼呼大睡,直睡到午初才起。 吃了午饭,吕丰跟着李宗梁和魏水生东山西山转圈去了,李宗贵愁眉苦脸的继续算他的帐,郑城粮价飞涨,不光粮,什么东西都飞涨,帐上没多少银子了。 孙七弟和张大壮从郑城赶回来,饭都没来得及吃,急忙寻了李小幺禀报:“五爷,事情急,孙掌柜让捎的口信,袁大帅又败回了几十里,如今离郑城也就五十来里路了,听说,袁大帅奋力杀敌,身先士卒,受了重伤。” 第51章 变幻 李小幺眉头拧了起来:“袁大帅奋力杀敌、身先士卒,受了重伤这话,怎么传过来的?” “孙掌柜说,袁大帅让人送了封信和一个沾满血的折子给严府尹,说他受了重伤,请严府尹替他转呈折子给皇上,他说他准备要以身报国了,这什么奋力杀敌的话,城里的人都知道、都在传,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孙七弟困惑的解释道。 李小幺错着牙,这个姓袁的混帐,一肚皮心思都用在了这些歪门斜道上,看样子,他这是准备逃了,这是在给自己准备后路。 “让顺才赶紧去请大爷他们过来,有急事,你和大壮去吃饭,好好歇歇。” 孙七弟答应了出去,过了一刻来钟,李宗梁等人就匆匆赶了过来。 李小幺迎着几个人进了屋,直截了当的说了孙七弟带回来的信:“……大哥,看这意思,这姓袁的是撑不住了,这信、这折子,再散出这样的谣言,这是要逃的打算,要么死遁,要么,就闹一出什么本来要死,被人死命拦住的闹剧,好在皇上那里脱掉大罪。郑城危急,只有五十里,说杀过来就过来了,得赶紧把张大姐他们接回来!” 李宗梁深以为然,正要说话,李二槐一窜而起,“我去!张大姐一个女人家……我去!” “还是我去,郑城我熟。”李宗贵站起来,拉回了李二槐。 吕丰跟着站起来:“事不宜迟,我跟宗贵弟一起去,现在就走,天黑前说不定能赶回来。” “我去推车!”李二槐转身就要往外跑。 李宗贵一把拉住他:“不用车,张大姐又不是小幺,走不动路,推车走的慢,也麻烦。” “好,要去就赶紧启程,快去。”李宗梁沉声吩咐。 李宗贵答应了,取了刀,吕丰借了魏水生的长枪,两个人不敢耽误,匆匆下山往郑城奔去。 李小幺跟着姜顺才爬到山顶,远眺着郑城,心里塞满了不安,姓袁的若是弃众而逃,郑城,就是一块肥肉,张大姐一个姑娘家,万一……自己这辈子心里都无法安宁! 山路上树枝摇动,李小幺急忙伸头看,一身粗麻孝服的孙大娘子提着根长棍,从山石后面走过来,站到李小幺身边,担忧的看着远方的郑城。 两人一起站着,沉默了好半晌,孙大娘子转头看向李小幺,伤感无比,“二叔最疼我,阿爹……二叔最疼我,要是二叔有个好歹……我……” “你听到什么话了?”李小幺看着她问道。 孙大娘子垂下头:“二槐哥让铁木带人到山下等着接他姐,铁木就跟我说了,这么急着接人,肯定是城里出事了。” 李小幺并不瞒她,可也没有全说,只说袁大帅的大军又退了几十里,如今离郑城只有五十来里路了,至于袁大帅做手脚准备弃军而逃的事,这是她的推测,不算实情,自然不用多说。 孙大娘子长舒了口气,两个人在山顶上并肩眺望着郑城,说了一会儿闲话,就下山回去寨子了。 入了夜,寨子里漆黑一片,李宗梁和魏水生焦急的站在寨楼上,其实远处什么也看不到,天从下午就阴下来了,这会儿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李二槐早就去山下和张铁木一起守着去了。 李小幺裹着件棉斗篷,盘坐在火盆旁低矮的圈椅里,就着盏昏黄的灯光,仿佛很专心的看着本书。 门环扣了两下,是孙大娘子低低的声音:“五爷,是我,您睡了没有?” 李小幺跳下椅子,过去开门让孙大娘子进来:“还没有,看书呢,进来。” 不等李小幺动手,孙大娘子自己拖了另一把矮圈椅过来,和李小幺一起围坐在火盆旁,心不在焉的伸手烤着火,低声说道:“是该生火盆了。” “我怕冷,年年火盆都生得早,明天让王木墩给你送一个过去。”李小幺微笑道。 孙大娘子嘴角动了动,大约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很低很轻,“往年不等我想起来,二叔就让人生好火盆给我送过去。五爷,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快亥正了,走的再慢也该回来了,你说……别是!还有大姐,我……” 孙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眼泪快出来了。 李小幺神情平和,带着笑意,“你别着急。四爷和吕爷走的时候,也没说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回来,孙掌柜和大姐他们总要收拾收拾东西,还有紫藤居里的伙计,也要安顿好了才行,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城里那么大一摊子,不是抬脚就能走的。” 一边说着,站起来倒了杯茶递给孙大娘子:“你看看你,又想多了不是,能有什么事?我让人接他们回来,是未雨绸缪罢了,别自己吓自己了,回去歇着,明天估计也得过了午后才能赶的回来呢。二叔的脾气你也知道,不收拾好,他哪能放心走?” 孙大娘子接过茶喝了几口,听李小幺说的有道理,一颗心顿时安定下来,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就是这样,胆子小,想的又多,二叔也常这么说我。” 孙大娘子几口喝完了茶,站起来和李小幺告了辞,回去安心歇下了。 李小幺送走了孙大娘子,窝在圈椅上,拿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这都快亥正了,怎么还没回来?出了什么事了? 李小幺扔了手里的书,站起来就想到寨门口看看去,走了两步,又硬生生的退了回来。 不能急,大哥和水生哥就在寨楼上,二槐哥在山下,自己再急不可耐的奔出去……这寨子里还没睡着的,肯定不只孙大娘子一个,看到了,只怕都得着急上火了,军心就乱了。 李小幺退回到椅子上,盘膝坐下,对着书发呆。 一直等到过了子时,外面才传来轻而乱的一阵脚步声。 李小幺跳起来,拉开门跑了出去。 西厢,孙大娘子屋里的门也’吱’的一声推开,孙大娘子披着件斗篷出了屋。 趁着屋里漫出的些许晕黄灯光,李小幺看到张铁木扶着浑身泥泞的张大姐进了院子,后面,李二槐抱着个包袱紧跟,李小幺急忙让到一边招手,“到我屋,我屋里暖和。” 张铁木扶着张大姐,进了李小幺居住的正屋,孙大娘子早冲了过来,和张铁木一左一右扶着张大姐坐到椅子上。 李小幺倒了杯热茶递给张大姐,转头指挥李二槐,“把石坎叫起来,烧两桶热水,再下几碗面,多放姜,大姐他们肯定还饿着呢。” 李二槐放下包袱,急忙奔出去叫张大厨烧水做饭。 李小幺把张铁木打发出去,和孙大娘子帮张大姐先换了身干净衣服,不大会儿,李二槐提着两大桶热水送进来,张大姐洗了澡,洗去身上头上的污泥,又吃了碗热腾腾的汤面,总算舒舒服服的活过来了,捧着杯茶,和李小幺低声说着经过:“从昨晚上起,宋先生就劝着俺们都赶紧走。” “宋先生是谁?”孙大娘子奇怪的问道,不等张大姐答话,李小幺答了句,“紫藤居一个常客,和孙掌柜经常一起喝酒说话。” 张大姐低头喝了口茶,含含糊糊略过了宋先生,“孙掌柜惦记着铺子,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说没事。张狗子也不肯走,说五爷交待过,孙掌柜不走,他也不能走,孙掌柜把现银、银票子包了一包。那,都在那里,俺和赵五哥就跟着四爷和吕爷出了城,谁知道……” 张大姐抬头看着孙大娘子,张了张嘴,却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李小幺,接着道:“出了城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山上也不远了,先是四爷听到了动静,说有马蹄声,很多马,吕爷爬到一棵树上看了,说大军过来了,俺们四个不敢再赶路,正好路边有个水塘,边上生的都是芦苇,俺们四个就滚了一身泥,躲到了芦苇丛里,一直躲到半夜,才出了芦苇地,不敢起来,一路爬了两三里路,总算逃回来了。” 孙大娘子听得怔了半天神,猛的转头看向李小幺:“哪来的大军?” 李小幺没答她的问话,“别太担心,紫藤居里有藏人的地窖,隐蔽的很,里面有吃的有喝的,不用担心。好了,我还有事,今天晚上,让大姐先和你一起挤一晚上,明天再收拾东厢,快去,大姐累了,我要去趟前院。” 李小幺说着,不等孙大娘子答话,站起来,穿了鞋,拿了件斗篷,径直走了。 张大姐拉着还想说话的孙大娘子,一边推着她往厢房走,一边看着大步往外走的李小幺的背影,“五爷赶紧去,早点回来歇着。” 前院,李宗梁等人正围坐在炕上,低声说着话,李小幺推门进来,赵五哥急忙跳下炕,给李小幺见礼:“五爷。” 李小幺示意赵五哥坐回去,脱鞋上了炕,挤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看着吕丰问道:“是梁国的大军?” 第52章 探捉 “看样子是,北平崇黑,吴国尚紫,梁国以黄为尊,是杏黄旗。”吕丰的话简洁明了, “看到吴国的溃兵没有?” “没看到。”吕丰摇头, “也没听到打仗的动静。”李宗贵接了一句。 李小幺转头看了看李宗梁和魏水生:“看样子,袁大帅的大军要么是逃的一个没剩,要么是退进了郑城。” “嗯,在是退进了郑城……不知道能守几天,要真是溃不成军,那郑城就不用打了。”魏水生紧皱着眉头。 李小幺支着腮,看着炕桌上摇曳的灯光,想出了神。 这会儿局势一天数变,让她头晕,不过半个月功夫,这郑城,就要失守了? 太平府那边呢,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唉,也是,这个鬼地方,就算飞鸽传书把信递进太平府,再调兵遣将,再凭着两条腿跑过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再说,那个袁大帅,还不知道往上报的是个什么战况呢。 “五爷,狗子让我给您捎个话,您的吩咐,一是一,二是二,他一丝也不会走样。”赵五哥趁着话空,伸长脖子,看着李小幺禀报。 李小幺恍过神来,’嗯’了一声,看着李宗梁说话:“大哥,赵五哥累了,让他回去歇着。” 李宗梁挥了挥手,示意赵五哥赶紧回去歇着。 看着赵五哥出了门,魏水生看着李小幺问道:“你让狗子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一点小事,这事回头再说,不算事,就是让他守着铺子。”李小幺含糊的答了句。 这事可不好当着吕丰和大哥的面说,她是让张狗子看着孙掌柜的,这话怎么能说?吕丰听了自然要心有戚戚然,大哥听了,指定得说她疑心太重,不够磊落。 魏水生抬手敲了下李小幺的头,转了话题:“大哥,今晚上我去巡查,大家赶紧歇下,明天说不定就打到咱们山下了。” “嗯。行,今晚上你值夜,从今晚起,咱们还是轮着当值,二槐,你明天让铁木和大姐劝劝孙大娘子,孙掌柜和狗子都是机灵人,只要……不会有事的。” “嗯。”李二槐瓮声答应,几个人陆续起身,出门回去歇下。 第二天黎明,迎着第一缕朝阳,李宗梁站在山顶,远眺着郑城方向,李小幺紧裹着斗篷,掂着脚尖伸长脖子四下张望,仿佛掂起脚尖就能看的清楚些。 远处,密密麻麻扎满了营帐,迎风招展飘动的,却是黑底旗。 李小幺看的一头雾水,北平尚黑,吕丰不是说杏黄底旗子么? 正疑惑,李宗贵和吕丰从山下上来,几个人一起看着郑城外那绵延数里的军营。 吕丰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揉了揉眼,一脸的不敢置信,“这真是……怪了!黑底的,是北平国的旗子,昨天明明看到的是杏黄旗,怎么转眼成黑底旗了?奇了怪了!” 从山上下来,李小幺和李宗梁商量,要下山看看。 这事太诡异了,她想下山看看能不能找几个逃难的打听打听,若是能靠近营地,看看清楚,那是最好不过,不过靠近营地这事她可没敢说出来,李宗梁本来就不放心,要是听了这个打算,肯定不会让她下山。 吕丰极力赞同:“我和小五一块去,这山下都是密林,不怕,有我呢。” 李宗梁迟疑不决,看向魏水生,魏水生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宗贵也点头赞同:“我也觉得得下山打探打探,这事,简直象变戏法,我也去,大哥放心,要不,小幺别去了。” “那不行,你们回来说,和我亲眼见,大不一样。”李小幺驳回了李宗贵的话。 “小幺说的有道理,大哥,要不我也跟他们一起下山看看?”魏水生看着李宗梁商量。 “你一夜没睡了,我去!”李二槐站起来。 李小幺摆着手:“不用那么多人,吕丰身手好,再把弓箭带上,贵子哥耳朵灵,我们三个人就行了,人多了没用,又不是去打架。” 李宗梁勉强点了头,“好,千万小心,吕兄多费心,别让小幺离军营太近,她胆子大的很。” 吕丰一脸笑,连连点头,李小幺斜着他撇了撇嘴角。 三个人回去换了衣服,李宗贵和吕丰拿了兵器,三个人下了山,不走大路,沿着路边的林子,小心翼翼的往郑城方向摸过去。 路上遇见一拨接一拨惊恐万状的逃难人群,李小幺过去打听了几回,没能打听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是从郑城西南逃过来的,就知道过兵了,又过兵了,赶紧逃,往南逃,往太平府逃。 三个人聚在一起,李小幺看着吕丰:“你看呢?” “走近看看,别离太近就是了。”吕丰眨了下眼,笑嘻嘻道。李小幺舒了口气,看向李宗贵,李宗贵也点了点头。 三个人,李宗贵在前,小幺居中,吕丰断后,脚步轻捷的往前潜行。 往前走了一阵子,又遇到了几拨逃难的人群,有老人有孩子,惊恐万状的往南奔走不停。 李小幺停住脚步,透过稀疏的灌木丛,看着人群中光着脚,惊恐到麻木,只知道奔跑的孩子,用力别过头,这乱世,人不如狗。 走了大半刻钟,李宗贵突然停住,抬手示意噤声,吕丰撑着枪跃过李小幺,李宗贵凝神听着动静,蹑手蹑脚的往有动静的地方移过去。 李小幺小心的跟在两人后面,走了十几步,那动静三个人都能听到了。 粗重的喘气声,马打响鼻的声音,扑扑簌簌的走动声…… 三个人贴在一丛浓密的灌木丛后,悄悄往前看。 李小幺一眼看到瘫坐在中间的胖大老头,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袁大帅么!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李宗贵转过头,也是满眼愕然和意外。上次诗会,他也偷看过这位袁大帅一回。 吕丰莫名其妙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个’袁’字,吕丰立刻就明白了,急忙转头看向林子中间那个和蔼惊恐的胖老头,几乎要笑出声,这个巧遇,真是太巧太有意思了。 三个人互相看着,李小幺指了指袁大帅,做了个提起来的手势,示意捉他回去。 吕丰立刻掉头,打量着袁大帅周围或站或忙的四个侍卫,略一掂量,就冲李小幺点了头。 李宗贵还在迟疑,李小幺已经开始往后退了,吕丰冲李宗贵打着手势,指指这边,再指指那边,再指指,咧嘴笑着,看起来十分愉快的往左挪。 李宗贵只好赶紧往右挪,两个人静悄无声的移了四五步,吕丰突然跃起,李宗贵也立刻纵身而出,扑向正理着马背上行李的中年护卫,手里的弯刀先于人,狠狠的挥向中年护卫的脖颈。 几乎同时,吕丰手里的长枪已经噗哧一声,刺入了端坐在袁大帅身边,正闭目养着神的中年护卫后心。 李宗贵下刀准而狠,中年护卫头颅飞起,血柱激射起几尺高。 李小幺看的清清楚楚,恶心的几乎吐出来,长这么大,活了两世,她可是连只鸡也没杀过,君子远疱厨。 端坐的护卫听到背后的声音,不顾自己,猛往前扑,将袁大帅推开,用尽全力想扑过去挡在袁大帅身后,倒是个忠心的。 吕丰手里的枪已经从护卫胸膛直穿而过,挑起他甩到了一边,脱出枪。 余下的两个护卫看也不看遇袭的两人,只管拖着袁大师往后疾退。 李宗贵和吕丰跃起追上,李小幺伏在灌木丛中,一动不敢动。 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这种动手动脚的事,她一动不动才是最大的帮助。 枪刀的碰击声极快而脆,几个呼吸间就没有了声响,李小幺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过去,吕丰握着袁大帅的发髻,正拖着他甩在地上,两人身上都淋满了血,看不出受了伤没有。 李小幺刚想跳起来,又趴了回去,冲李宗贵招着手,李宗贵忙几步过来,李小幺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打晕姓袁的!” 李宗贵点了下头,两步回去,也不说话,扬手击在袁大帅颈项,袁大帅头一歪晕倒在地,李小幺跳起来,奔过去挥着手:“快!把东西都拿上,马牵上,快回去!快!” 吕丰还在用脚来回踢着袁大帅,好奇无比的打量着这个贵人,听了李小幺的话,高挑起眉毛,眨了几下眼睛,突然想起件事来,冲到李小幺面前:“小五,我帮你捉了袁大帅,能还多少黄金?一个换一个?” “少废话!赶紧去看看那三个死透了没有!有气的再补一枪,快收拾东西,把那头猪扔马上,赶紧走!”李小幺不耐烦的呵斥道。 吕丰退了两步,尴尬的咳了几声,李小幺说的有道理,眼下……好,回到山上再说。 李宗贵和吕丰一人牵了两匹马,马上驮着袁大帅和包袱行李连带四个护卫的兵器弓箭,李小幺转着圈又仔细查看了一遍,确定没落下什么值钱有用的东西,才和两人一起,急步匆匆往笔架山奔回去。 第53章 忧心 一路仓皇而奔,一直跑过山脚的第一道哨卡,李小幺才松了口气,脚一软扑倒在地,哀声叫道:“贵子哥,我走不动了。” 吕丰看着狼狈不堪的扑倒在地上的李小幺,指着她哈哈大笑。 李宗贵赶紧把马缰绳递到吕丰手里,过去抱起李小幺,抱着她举到马上:“真是急晕了,把你忘了,赶紧上马。” 李小幺恼怒的看着叉腰大笑的吕丰,点着他:“喂,你,过来牵马,你不是要和我说说捉这猪头的价钱么,过来,咱们现在就说说。” 吕丰伸手牵了李小幺骑着的马,一脸笑,“一个换一个?”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捉这姓袁的?”李小幺眯着眼,一脸的……好象是笑,吕丰警惕顿起,瞪着李小幺问道:“还能为什么,除后患呗!” “你真聪明,可这后患,是怎么患出来的?我跟他可是八杆子也打不着!这姓袁的要是逃回太平府,就他这做官的本事,一年不到,就能再坐回这三品大员,到时候,他细细一想,那一场九死一生的逃难,都是源于某个混蛋杀了吴钦差,害得他只能冲上去打仗洗脱嫌疑,这才一败涂地,这才倒了霉。” 李小幺舒缓有度,有腔有调,仿佛在说书,“然后,这袁大帅可是聪明人,三查两查,然后,就查出来了,原来是信阳上清门的某个混蛋小子,然后,好了,你们上清门可就和这姓袁的结上仇了,我捉他,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你们上清门,你怎么谢我?” 李宗贵在旁边笑出了声,连连点头:“小幺说的是正理,我就算了,咱们兄弟,不用谢我。” 吕丰瞪着李小幺,李小幺摊开手问道:“你说,要不是为了你,为了你们上清门,我干嘛要捉这么个废物?你倒是说说看,我捉他有什么用?要这么个百无一用的猪头有什么用?你说啊。” 吕丰眼睛眨巴的简直啪啪有声,他还真想不出李小幺捉这个袁大帅做什么用。 李小幺得意的甩着腿,笑眯眯的看着吕丰,一脸诚恳,“按理说,我从来不白帮人,我一个山匪,从不行善,这回,算了,再给你个咸菜价。” 吕丰吓的一跳而起,手都摆成虚影了,“这人不是我要的!我不要!不能算我的!我没要!” “你别急啊,你看你,我都说了咸菜价了,算了,咱们也算熟人了,这样,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李小幺大度无比的挥着手。 李宗贵同情的看着吕丰,好好儿的,谁让他找小幺谈银子的,可真怪不得别人。 吕丰闷气的简直要吐出血来,她说的,他再想想,还是反驳不了,可越想越不对味,这都是哪跟哪啊,出力的是他,怎么欠人情的,还是他? 三人进了寨门,李宗梁得了信,急忙迎出来,见李宗贵和吕丰浑身是血,问清楚都没事,只不过几处皮外伤,才松了口气,看着马上的袁大帅。 李小幺不等他开口,招手叫李二槐,落低声音,“二槐哥,把这头猪头脸裹紧,先搬进后院大哥屋里,你亲自看着,千万不能让人看到他。” 李二槐答应了,翻过袁大帅的斗篷将他裹紧,扛起来进了内院。 李宗梁命人将马牵下去仔细喂养,李小幺让人将东西全部堆在了正堂,这些东西,她要一件件亲手过一遍,看一遍,这里面,也许能找到比银子更有用的东西。 李小幺蹲在地上,正要翻看那些东西,姜顺才奔进院子叫道:“郑城起火了!都是烟!” 几个人唬了一跳,急忙往后崖山顶跑,李小幺站起来,跑到屋门口又站住,叫了赵五哥进来,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拢到包袱里,提着包袱送进自己屋里锁了,这才跑出来,往山顶上去看动静。 远远的,郑城方向,一柱柱浓黑的烟直直的升起,接上天上的白云,将晦暗悲伤往四周扩散。 几个人怔怔的看着那片黑烟,孙大娘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小幺看向张大姐,低声吩咐:“扶她回去,劝劝她,哭有什么用,紫藤居有地窖,不怕火,凡事要往好处想!” 张大姐一脸惊恐,连连点着头,张铁木急忙两步上前,想扶孙大娘子,手伸出去却又缩了回来,扎扎着手,跟在后面,护着孙大娘子和张大姐往山下回去。 李小幺没心思理会这些小事,盯着远处的郑城呆看了片刻,转身下了山,她还是赶紧回去查看袁大帅那些行李,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几个人心情沉重的陆续下山回来。 李小幺手脚极快,已经差不多翻完了袁大帅的行李。 银票子、小金饼子之类的钱财倒不少,李小幺要找的书信之类的有用东西,却一件也没有。 李小幺连衣服边角、包袱夹层都一层层拆开看了,还是没有,只好失望的起身,将银票子、小金饼子等值钱的东西交给李宗贵,其它的诸如腰牌、令牌和被她划的到处是破洞的衣服等等,包成一团交给李二槐,让他砸到粉碎再烧掉,这些东西不能留下一星半点,万一流失出去,就是大祸。 李小幺和李宗梁、魏水生等人商量了一会儿,将袁大帅提到一间空屋子里,关了门,李二槐在门口守着,吕丰拎了桶凉水泼在袁大帅头上。 袁大帅一阵接一阵打着寒噤,睁开眼睛,强自镇静的四下张望。 李宗梁等人站在屏风后面,李小幺透过屏风缝隙,盯着袁大帅打量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道:“袁大帅不是要为国捐躯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袁大帅不停的打着寒噤,紧盯着屏风哑声问道:“你是谁?” “你什么时候弃军逃出来的?你走后,大军交给谁统领?郑城被围失陷,你知道吗?” 吕丰轻轻弹了弹手里的弯刀,指甲和刀刃轻碰,发出极轻极脆的响声。 袁大帅畏缩而恐惧的扫了眼笑眯眯的吕丰和吕丰手里那柄阴寒的弯刀,喉结滚动了几下,沉痛的答道:“昨天天落黑离的营,大军已经力战耗尽,没几个人了,都为国捐躯了,我是最后撤的,不得不撤,被梁军围住了,我几次想自杀捐躯,都被部下拼死拦住,只好回去太平府给皇上送了信再领死。” 李小幺哭笑不得,被他恶心的也懒得理会他这番无耻粉饰了,只接着问道:“你这一路败退,是皇长子点过头的?” 袁大帅的寒噤一下子停了,猛的抬头,眼神狠厉的盯着屏风。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看他这样子,这场古怪的仗,果然是有古怪的啊,这中间的勾连原因必定错踪复杂,不是她能想象的到的。 这场紫旗变杏黄旗再变黑旗,也不知道这中间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谁又是蝉。 “你要把郑城让给谁?” “我是力战不敌而败!”袁大帅的强硬色厉内荏。 吕丰抬脚踢在了袁大帅肩膀上,咬牙骂道:“放狗屁!” 李小幺低头想了一会儿,现在郑城已经失守,是落在梁军手里,还是落在北平人手里,对自己好象并没有什么大区别。 “郑城陷落之事,你禀报皇上了?” “我就是要回太平府领死!”袁大帅慷慨的答道。 李小幺又好气又好笑,干脆笑出了声:“算了,你在这儿演,又没有看戏的人,多浪费!我问你,郑城被围陷落的事,太平府知道的了没有?别跟爷再说什么领死的废话,不然爷现在就让你领。” “不知道,不知道太平府知道不知道。” 吕丰用手指弹着弯刀,阴狠的盯着袁大帅,袁大帅被他看得心惊胆寒,瞄着吕丰手里的刀光,老老实实的答道。 李小幺恨的错着牙,这只狗东西,之前上的折子必定都是春秋笔法,什么虽屡败但屡战,这种东西,心里除了荣华富贵,什么家国百姓全是粪土! “打晕他!” 吕丰没等袁大帅反应过来,一掌下去砍晕了他。 李小幺从屏风后转出来,重重踢了袁大帅几脚。“把他关到后院那个山洞里去,用铁链子锁了,先关起来再说。” 吕丰提着刀,用刀尖在袁大帅脖颈间比划着,拧着眉头看向李小幺,“杀了算了,绝了后患。” “先关着,看看再说,说不定以后还有话问他。”李小幺不理会吕丰的建议,出门叫了姜顺才进来,郑重吩咐:“把他锁进后院山洞,记着,一,从今天起,后院山洞就由你和赵五哥管,就你们两个轮流给他送饭,一天送一顿,不饿死就行了;二,不准和他说话,一个字也不许说;三,不准和任何人提起后院山洞关人的事。” 姜顺才干脆的答应一声,叫了赵五哥进来,两个人抬着袁大帅往后院山洞过去。 傍晚时分,李小幺爬到后崖山顶,心事重重的远眺着郑城,浓直的黑烟已经散尽,远处的郑城和平时一样安静,城外的黑旗还是一样的招展不停,不知道孙掌柜和张狗子他们怎么样了,若是不能活着回来……唉,这都是她的错。 第54章 城破 第二天一早,李宗贵带着姜顺才又下了趟山,往郑城方向走了十几里,到了树林尽头,没敢再往前走,这一趟又是空走,没探听到什么消息。 傍晚时分,张狗子却回到了山上。 李宗梁等人大喜过望,李小幺仔细打量张狗子,人瘦了整整一圈,精神却极好。 张狗子圆圈转着见了礼,正要说话,孙大娘子直冲进来,李小幺急忙示意张狗子先答孙大娘子的话,张狗子不等孙大娘子说话,先笑道:“大娘子放心,孙掌柜安好,带话让你放心。” 孙大娘子一口气松下来,腿一软,人几乎软脱晕死过去。 紧跟在后面的张大姐急忙上前扶住她。李 小幺带着笑,上前扶了孙大娘子一把,“这回孙姐姐可安下心了,姐姐赶紧回去把孙二叔的棉衣收拾出来,回头让人带过去,天冷了,别让孙二叔冻着。” 孙大娘子又哭又笑的答应了,赶紧和张大姐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李宗梁让众人进了屋,在炕上坐了,李小幺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李宗贵倒了杯热茶递给张狗子。 张狗子一口喝了,用手背抹了抹嘴,看着李小幺道:“自从开了战,城里就没太平过,天天都有散兵逃进城,也不知道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到处强吃强喝强抢东西。府衙里的衙役也管不了,孙掌柜就让关了门,反正也没生意做了。 大前天,四爷和吕爷接了张大姐和五哥走了之后,也就一个多时辰,天刚落黑,宋师爷就带着严府尹,抱着细软,逃到了咱们铺子里。 宋师爷说,前边有人传信过来,袁大帅的大军败了,全败了,袁大帅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反正是没影儿了。梁军已经一路打过来了。孙掌柜就让宋师爷和严府尹先躲进地窖,我和孙掌柜轮流在外头守着。 没过多长时候,梁军就进了城,到处都是火把,开始还算好,就是沿着街巷跑,看见咱们的逃兵就杀,倒不破门入户,也没烧杀抢劫,倒比咱们那些逃兵还强!” 吕丰’噗’的笑出了声,张狗子下了炕,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了,看着吕丰认真的说道:“真比那些逃兵强!” “你接着说,别理他!”李小幺示意张狗子。 张狗子坐回炕上,接着道:“谁知道天还没亮,外头就一片大乱,乱的不能再乱了,这回是全乱了,又是杀人又是放火。 后来才知道,是北平国的大军跟在后头也进了城。 乱成那样,我和孙掌柜就不敢再呆在外面,躲进了地窖里,再没敢出来,直乱了一天,从昨天半夜起,外头杀声没了,火好象也是那个时候灭的。 今天早上,我们在地窖里听到有人敲着锣,叫着战事已毕,让大家安心,孙掌柜先出来看了动静,街上到处贴着北平军的安民告示,说是北平和吴国是姻亲,北平军视吴国子民如北平国子民,让大家安心,还有人到处找严府尹。后来是宋师爷先出来应的声,跟着去见了北平军大帅。 再后来,宋师爷就带着大帅,还有好些人,到咱们紫藤居。府衙早就让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那大帅,还有严府尹,如今都在咱们紫藤居先住下了。” “城里……现在什么样了?”李宗贵关切的问道。 “唉!没样子了,到处是死人,到处是血,柳叶儿茶坊,那条街,一条街烧的精光。府衙和前头那条街,也烧的差不多了,到处是血,府衙的衙役也死了好几个,宋师爷连咱们铺子里的茶博士都用上了。陈大帅,就是北平军那个大帅,姓陈,派人帮着收尸灭火,到处是死人!”张狗子苦着脸,心寒无比。 张狗子的话说的满屋寂静。 “梁军和北平军巷战,自然到处都是死人。”半晌,吕丰故作轻松的说了句。 “看衣服,死的人,十个中间八九个是梁军。”张狗子忙接了句。 李宗梁等人沉着脸,没有接话。 李小幺看向李宗梁,“大哥,我想进城看看,北平军大帅现在住在紫藤居,肯定能听到些信儿。” “不行!过两天再说!”李宗梁断然拒绝:“北平军占了郑城,这大局已定,不管打听什么,都不急在这一时,等个两三天再进城。” 李小幺低着头没再说话,李宗梁说的是,这会儿北平军刚占了郑城,就算飞鸽传书,那鸽子还没飞进太平府呢,她要看的,是太平府的反应和后续。 吴国是和北平开战,打起来再夺回郑城,还是干脆放弃郑城,就算是福宁公主的嫁妆,送给北平国了?还是旁的什么法子,比如买回郑城什么的……现在进城,太早了点,是没什么用。 隔天,张狗子先赶回郑城,等了三四天,郑城那边一天比一天平静正常,这天一大早,李宗贵用车子推了李小幺、和吕丰三个人一起,启程往郑城去。 郑城南门不远,黑底绣着黄色’陈’字的大旗随风飘动。 几个人不敢多打量,闷头只管往南门进去。 南门口,左右两边,钉子般树着四五个黑甲兵士,人立着一动不动,只眼珠转动,看着一个个进城出城的人。 这进城出城的人,半天一个,往常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转眼成了泛黄的陈年过往。 进了南门,紧挨着南门的那条街看着倒还过得去,房屋完整,只墙上路上,到处是黑紫的污渍,有些地方象是用力洗刷过,那紫黑色就淡淡的鲜亮出来。 转过两条街,就全变了模样,一眼望去,断壁残垣,一片焦黑。 焦土中偶尔有人神情麻木的在翻找着什么,死人尸体什么的,已经看不到了,三人绕到紫藤居后巷,这条巷子仿佛是另一个世间,和过去竟然没什么两样,李小幺惊讶意外之余,生出无限恍如隔世的伤感。 三个人小心翼翼的开门进了院子。 李小幺走后,孙掌柜就锁死了院门,紫藤居里,除了孙掌柜等几个山上的人,别的伙计,都以为这院子是别人家的。 这处小院没人多留意,这城里,象这样你嵌我让的院子,多的是。 傍晚,孙掌柜抱着包吃食,从后巷绕进院子。 如今紫藤居里住着北平军陈大帅和幕僚,院子里护卫林立,那扇开在紫藤居里的小门早被孙掌柜连夜封死。 孙掌柜人瘦了很多,精神倒还好,几个人聚在里间,孙掌柜声音压得低无可低:“……还算好,没死人就算好了……老宋得了袁大帅弃军而逃的信儿,赶紧就带着严府尹逃到了咱们这里,本来想逃出城的,来不及了,梁军就那么进了城,到府衙里没找到严府尹,杀了几个衙役,一把火烧了府衙,后半夜,北平军就杀进来了,唉!城里就乱了。” 这些李小幺已经知道了,不过也没打断他的话,只静静的听他伤感不已的唠叨。 孙掌柜抬手抹了把干干的眼眶,接着说道:“北平军厉害,天亮的时候,街上就没啥动静了,后来有人叫着安民,到处找严府尹,老宋就出去应了声,我陪着他去的。 北平军那个陈大帅,人倒是极客气,跟着到了咱们这里,见了严府尹,说让他出面安民,还让人帮着收拾那些死人,让人进来救人,施药施粥,先前照五爷的吩咐,咱们收了不少粮食,我就让人熬了浓粥往外施。 后来,老宋就过来跟我商量,说陈大帅他们还没找到住处,咱们这里最合适,不如让陈大帅先在这里住一阵子,我想着这倒是件好事,就答应了。” “那严府尹和宋师爷呢?”李小幺忙问道。 “府衙最外面两间签押房还好好的,老宋就陪着严府尹搬到那儿去了。搬到那儿好,听说太平府的钦差这几天就到郑城了,袁大帅没了影子,郑城失守,严府尹怎么说也脱不得干系,钦差来的时候,住在破衙里,比住在这紫藤居好,这是老宋的话。”孙掌柜低声解释。 李小幺点了点头,这个蠢货严府尹,最大的福气是找了宋师爷这么个好师爷。 “太平府要来人了?”李小幺低声问道:“来的什么人?来做什么?” “就知道要来人,这是陈大帅身边那个姓梁的先生吩咐的,让我把西北角那几间房子收拾出来,说太平府的钦差过两天就到了,收拾好了给他住。” 姓梁?李小幺的心猛的跳了几下。 北平国姓梁的,她正好认识一个! 李小幺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这钦差的事,宋师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今天中午送饭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还不知道,如今他和严府尹的差使,都是听北平国那个梁先生的吩咐,说是头一天早上就让他写过封密折,按了严府尹的手印,也没说什么,就说郑城如今被北平军占了,梁先生拿走,也不知道送哪儿去了。”孙掌柜细细的答道。 第55章 此梁与彼梁 说话间,外面天色渐暗,孙掌柜忙站起来苦笑道:“我得赶紧回去,如今这城里宵禁,天一落黑,各街各巷就有北平军四处巡查,犯夜的,现打十军棍再说话,我得赶紧回去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李小幺送孙掌柜出了门,三个人慢慢吃了点东西,李小幺低声道:“明天找个机会看看那个姓梁的,北平国二皇子苏子诚身边有个得力幕僚,也姓梁,去年苏子诚去太平府迎娶福宁公主的时候,姓梁的到长丰楼吃饭,我见过他一面,要真是他,只怕北平国对这郑城是早有打算。” 吕丰惊讶的看着李小幺:“你是太平府人?” 李小幺没理会吕丰的好奇。 李宗贵拧着眉头,看着李小幺,担忧的问道:“那姓梁的会不会认得你?” “会!他一眼就能认出我!”李小幺极其肯定的答了句。 吕丰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幺,嘿嘿笑了起来,“换了我也能一眼认出来,你这双眼睛生的太好!要是好好打扮打扮,别那么多坏主意,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倒也是个红粉佳人。” 李小幺手里的半块馒头奔着吕丰的脸就砸了过去,吕丰伸手抄住馒头,摇着头啧啧叹气,“啧啧,你看看你,就这脾气,谁敢娶你?你就等着当老姑娘!我跟你说,你肯定嫁不出去!” 李小幺恨恨的错着牙,不再理会他,看着李宗贵道:“贵子哥,咱们说咱们的正事,这院子和紫藤居隔的太近,两面相邻,咱们在这里住着,必定瞒不住紫藤居那边,不如就正大光明的住着。这宅子,是你出面做的房契,你出面,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和吕丰躲着点儿就行。” “这是正理,越正大光明,人家越不会疑心。”吕丰堵的李小幺错牙砸了馒头,心情大好,赶紧笑着附和。 李宗贵想了想,点了头,打着火镰子点了灯,进进出出,和所有人家一样生火、烧水、打扫起来。 没过多大会儿,大门被人用力拍响。 李小幺和吕丰急忙躲到内室夹墙里。 李宗贵拎着把扫帚开了门,一个黑衣黑甲的北平军小头领带着几个兵丁,客气的拱了拱手:“小哥可是这院子主人?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前几天这院子象是没人。” “回军爷,小的是这院子的主人,姓木,木大贵,老家是郑城北边小张寨的,后来清什么野,就逃到这城里买下了这处宅院,后来城里又乱了,小的就把父母家眷送到和县舅舅家,前天听说兵退了,不放心家里,赶紧回来看看。”李宗贵老实巴交的问一答十。 小头领满意的点了点头,从李宗贵肩膀上探头往里看了看:“你这院子和我们大人的住处离的近,打扰一回,我们得进去看看。” 李宗贵忙往旁边让开,胆怯的缩在一旁。 小头领带着人进来,四处转了一圈,仔细看了,就带着人出了院子,抬手拍了拍李宗贵的肩膀:“别怕,俺们北平军最讲规矩,没事了,你这院子离我们大人的住处近,别轻易让外人进来,听到没有?别平白让人骗了,受了连累,还有,这院子可不能往外赁,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这城里,哪还有人赁房子?!”李宗贵一脸苦笑,连声答应,小头领也笑起来:“这倒也是,好了,兄弟忙。” 说着,挥手收队走了。 李宗贵关了门,从门缝里看着一队人转过了巷角,轻轻舒了口气,赶紧进来,放了李小幺和吕丰两个人出来。 一连两三天,李小幺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看一眼此梁先生是不是彼梁先生,太平府的钦差却进了郑城。 钦差姓方,一路风尘仆仆赶到郑城,下了马,连路都不会走了。 这一路上,换马不换人,把个养尊处优的贵人累得没了人样。 宋师爷赶紧张罗着烧了热水,几个小厮侍候着方大人脱了衣服,方大人两条大腿内侧已经磨得血肉模糊。 梁先生让人送了上好的金疮药来,小厮侍候方大人上了药,梁先生让人传了话,让方大人先歇息一晚,明天再见面谈正事。 晚上,严府尹带着宋师爷,先去拜见了方大人,将围城前前后后的事细细禀报了一遍,宋师爷将节略呈上,方大人极和气的抚慰了严府尹一通,说得严府尹热泪盈眶,一颗心安安稳稳的放了回去。 方大人歇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去见了陈大帅和梁先生。 李小幺爬在院子墙后,借着架藤蔓藏着头脸,小心的看着不远处的暖阁。 此梁先生果然就是彼梁先生,李小幺哀叹一声。 三个人进了暖阁就没了动静,李小幺正要缩头回去,方大人和梁先生送了陈大帅出来,陈大帅一脸笑容的拱手别了两人,大步出去紫藤居了。 李小幺看着两人进去,又看了好大一会儿,见这回真没了动静,缩头下来,抱着手往屋里回去。 吕丰咬着根草根,斜靠在门框上,看着李小幺问道:“是你认识的那个梁?” “嗯,”李小幺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看这样子,那个陈大帅只管打仗,这统筹安排、谈判要价的,是这个梁先生…… 嗯,上回那个二皇子到太平府娶亲,就是带的他和另一个年青人,后来,又是他留在太平府调度,后头又是遇刺、又是遇劫、又是扇风又是点火的,他可忙的很…… 看来他是二皇子身边极其得力的幕僚,这小小的郑城,竟是由他来主持…… 李小幺停住脚步,下意识的转身看向那处院墙,看来北平国,或者说是那个二皇子,对这郑城很看重,占郑城这件事对北平国非常要紧…… 那个二皇子,是不是也要来郑城? “你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我跟你说话你都听不到?”吕丰重重拍了下李小幺。 李小幺被他拍的几乎往旁边扑倒下去,气的抬脚跺在吕丰脚上,又用力转了半圈。 吕丰龇牙咧嘴,抱着脚原地跳个不停,只是不敢叫出来。 李小幺出了口气,满意的拍拍手回去屋里了,吕丰赶紧放下脚跟进屋里,盯在李小幺身后问道:“看到什么了?想到什么了?” “看是没看到什么,想么,是想到了一点。北平国二皇子迎娶吴国福宁公主的事,你听说过没有?”李小幺舒舒服服的坐到椅子上,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慢悠悠的问道。 吕丰挨着李小幺坐下,也倒了杯茶喝着,点了点头:“知道,这事谁不知道,我还想过去看看热闹,正好有点事绊住,没赶过去。” “那个二皇子先是遇刺受了伤,然后,在吴梁边界,媳妇又被梁国人抢了,因为这个,北平国和吴国才和梁国开战的。” “这我都知道,那跟这有什么关系?”吕丰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李小幺眯起眼睛瞄着他,“那个二皇子去迎亲的时候,就带上了这个梁先生。二皇子走后,也是这个梁先生留在太平府调度后面的事。现在,这个梁先生竟然跑到了这里,这么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郑城!” 吕丰微微一怔,立时明白了:“你是说,那梁先生是二皇子身边极其重要的幕僚,既然是他到了这郑城,你是说那个二皇子对郑城极其看重?” 李小幺不停的点着头夸奖:“孺子可教!” 吕丰瞥了李小幺一眼,闲闲的往后靠到椅背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郑城就算落在北平国手里,又碍着你哪里了?” 李小幺一时语塞,气哼哼的白了吕丰一眼,干脆不再理会他。 隔天,李宗贵带了话回来:孙掌柜说,晚上方大人叫了严府尹和宋师爷过去,屏退了人,仔仔细细的问了半天袁大帅的行踪,还嘱咐两人悄悄留意袁大帅的信儿。 李小幺慢慢呼了口气,看来,这个袁大帅,说不定还真能派上用处。 一连谈了四五天,总算有了信儿。 先是一大早,驻扎在郑城南边的北平军拔营后退,一直退到了郑城北门、东门外,离城门两三里,往北往东驻扎成一条直线,把南门和西门让了出来。 紧接着,方大人叫了严府尹进去,吩咐他安排人接管四门防务,至少安排人去看住城门。 严府尹苦着脸出来,府衙里连衙役都不全了,连他算上,也凑不够这看四门的人,可他哪敢多说一句,只好和宋师爷商量,连孙掌柜也帮着四处找人,勉强凑了个七七八八。 人是凑的差不多了,可衣服却没地方凑了,枪刀更不用提了。 严府尹寻到看着极好说话的梁先生,想求几根长枪充充门面。 梁先生客气极了,却一根棍子也不肯借。 这四门守卫,就那么破衣烂衫,空着手,寒寒瑟瑟的畏缩在城门洞里,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守门的。 没两天,孙掌柜就听到了重要信儿,赶紧找机会过来和李小幺禀报:“说是林丞相要来,象是有什么大事,听那意思,郑城是要回来了,这是严府尹说的,方大人跟他说:他可以安心做他这个郑城府尹了,那不就是说,郑城要回来了?” 第56章 来了 李小幺嗯了一声,示意孙掌柜接着说。 “还有,说是大军明天就能到郑城了,还有,那个梁先生也找我打听过袁大帅的信儿,问我围城前都听到哪些信儿,从哪里听说的,见过袁大帅没有,长什么样,方侍郎也问我,问我梁先生找我打听过这些事没有,我说有,打听过,说的什么什么,方侍郎嘴撇得厉害,说:惺惺作态!” 李小幺听得眼睛睁大,兴奋不已,原来这样啊!也是,梁军围歼了吴军,北平军又围歼了梁军,那袁大帅自然是落在了北平军手里了,活有人死有尸,反正不会平空消失了!送走了孙掌柜,李小幺跳起来,招手叫着吕丰:“走,咱们赶紧回山,晚上关城门前,把那个姓袁的运到这里来!快走!” 吕丰莫名其妙的看着李小幺:“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把那个姓梁的赶走!他在这里,我连门都不敢出!赶他走!好了,你别问了,赶紧赶紧,都这个时候了,再晚来不及了!”李小幺胡乱解释了两句,给李宗贵留了张小条,裹了头脸,拉着吕丰就往外奔。 吕丰说什么也不肯推那个独轮车,李小幺没走多远,就走不动了,吕丰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背着她,一路背一路抱怨个不停。李小幺趴在他背上,只管闭眼睡觉,理也不理他。 两人回到山上,喂袁大帅吃了半碗蔓陀罗水,将他装在布袋里,上面又压了两只装了旧衣服的袋子,又放了两捆柴,张大壮和孙七弟轮流两人推着,急急忙忙又赶回到城里,如今的郑城,南门和西门外空无一人,至于城门,有人跟没人也没什么两样,城里,北平军全部撤出,除了紫藤居还算戒备森严,别的地方,根本没人管。 几个人一路顺利进了巷子,吕丰先过去四下探看了,打着手势叫进三人,孙七弟和张大壮将车子停在门口,李小幺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着,两个人扔下柴捆,抬着袁大帅扔进屋里,出来又将柴捆卸下,正好李小幺他们的柴也不多了,放下这些,两人推着剩下的几袋子旧衣服,又匆匆往城外奔回去了。 李小幺看着两人转过巷子口,又站在门后细细听了半晌,见四下安静无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转进屋里,吕丰正抱拳胸前,用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地上袋子里的袁大帅,李小幺站在他旁边,用手肘捅了捅他:“看看死了没有。” “你自己怎么不……”吕丰话说到一半,咽回后面的话,气哼哼的蹲下身子,不情不愿的解开袋子,恶心的往后躲着,伸直手臂,在袁大帅鼻下探了探,忙缩回手:“活着呢,真臭!你也不给他洗澡?” “我还给他擦牙呢!你要是想洗,你给他洗!”李小幺闻着袋子里浓重的臭味,也往后躲了躲,白着吕丰说道,这个吕丰,简直比她还懒、还讲究!哼,早晚收拾他! 吕丰忙不迭的往后躲了两步:“算了,让他臭着,要不,等小贵子回来,让小贵子给他洗?” 李小幺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抬脚往吕丰脚上踩去,吕丰躲得飞快,瞬间移动数步,看着李小幺得意的笑着:“就你这手脚,这么慢,想踩我?嘿嘿!” 门口响起轻轻的开门声,两人忙噤了声,吕丰拖起袁大帅,飞快的闪进了内室,李小幺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院门,算着时辰,该是贵子哥回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李宗贵,住在郑城,在这紫藤居院内院里,凡事都要正常的不能再正常,李宗贵干脆在紫藤居寻了份厨房打杂的活,每天早出晚归,正正常常的过着郑城寻常百姓的日子。 李小幺迎了李宗贵进去,洗了水,和吕丰一起吃着李宗贵带回来的吃食,看着李宗贵问道:“林丞相要来的事,听到什么信儿没有?” “今天北平陈大帅让人送了两三大车各式各样的食材过来,跟着还来了几十个人,从明天起就不让这儿的人进厨房了,我回来的时候,那些人正在擦洗,看样子比小幺还讲究,紫藤居里头,也在打扫,看来快到了。” “你打算怎么办?”吕丰看着李小幺问道。 李小幺没答吕丰的话,只看着李宗贵接着问:“明天不能进厨房,那还要你过去吗?” “要过去,说明天要干的活多的很,这是今天来的那个管事说的。”李宗贵喝着茶。 李小幺’嗯’了一声答,取了张纸过来,磨了墨在纸上粗粗画了紫藤居的简图,点着图示意着吕丰说道:“看这样子,明天肯定不会来,你明天上午出城看看,不是说吴地大军明天就到郑城的么,你去看看,大军在哪里驻扎,晚上,你看这里,这一处是那个梁先生的住处,晚上你沿着这条路,这一路上都是花丛藤木,你走一趟,看看有没有暗哨之类。” “那要是有暗哨呢?”吕丰看着李小幺闷气的问道,李小幺伸手拍着他的肩膀,极其信任的说道:“以你的身手,逃出来总没问题,往城外逃,记着兜几个圈子再回山上。” “那,那个人?”李宗贵冲屋里努了努嘴, “填到后院枯井里,若是那样,他就没用了。”李小幺干脆的答道,吕丰舒了口气,看着李小幺,懒懒散散的说道:“要是我没能逃走,被捉住了呢?” 李小幺看也不看他,只顾低头看着自己画的那张图,看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李宗贵说道:“贵子哥你看,紫藤居就这两处最宽敞,吴国这边既然是林丞相过来,那北平那边,必定也是差不多的人,看今天这样子,这排场小不了,这样的排场,能摆的下的,也就这两处了,若是这一处最好,离梁先生的居住近,贵子哥,你明天留心听听,最好能打听清楚他们在哪一处会面。” 吕丰也探头过来看着李小幺手里的图,赞同的点了点头,这小妖心眼多的没数,哪象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第二天,李宗贵一早就去了紫藤居,吕丰直睡到日上三杆,起来自己烤了几只菜肉馒头吃了,又泡了杯茶喝了,他和李小幺,向来各顾各,谁也不肯帮谁哪怕只是倒杯茶,吕丰吃饱喝好,换了衣服,往城外看动静去了,李小幺搬了把椅子,坐在围墙下的角落里,凝神听着隔墙的动静,这样连门都不能出的日子,实在难过之极。 吴国大军在离南门、西门两三里处安下了营,也照着北平军那样把营地排成了一条线,和北平军隔着郑城遥遥相对。 晚上,李宗贵包了一大包吃食回来,累的软瘫在椅子上,李小幺忙接过那一大包吃食,冲了碗茶汤递给李宗贵,李宗贵喝了茶,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北平国也不知道来的是个什么大爷,那管事恨不能把房子都拆下来洗洗刷刷,那桌子椅子用白布擦着看也就算了,那柱子、墙什么的,也用白布擦!小幺也没这么干净过!这是什么人哪!累死我了!” “小幺那是没人给她那么擦,若是有足够的人侍候,你看看,比这还厉害!”吕丰两只脚架在高几上,身下的椅子只有后面两条腿着地,一边晃一边说道。 李小幺‘哼’了他一声,往李宗贵身边凑了凑问道:“贵子哥,探听出来没有?在哪一处?什么时候过来?” “明天一早就过来,听说林丞相已经到了,就在城外大营里,今天那个方侍郎出去了一整天,姓梁的也不在,明天就摆在离得近的那一处,听那意思,离的近,他们那个爷若是换衣服什么的方便,说是早上来,下午就走了,这么一会儿功夫,还要换衣服,比娘们还讲究!” 李宗贵对这个让他累到软瘫的北平大爷一肚皮火。 李小幺额头抵在李宗贵肩膀上,闷声笑了起来,唉!连笑都不敢大声笑,一定得赶紧把那个梁先生赶走,不然,这日子真能把人憋曲死了! “唉,那个谁,你赶紧准备准备,等一会儿天黑透了,你就潜进去看看,你运气真好,赶上这么个没星没月伸手不见五指的好时候,正好杀人放风!”李小幺转头看着吕丰,笑颜如花,吕丰神思恍惚了下,忙摇了摇头,这小丫头笑起来,最能蛊惑人。 “这回不是我的事了,你不能白使唤我。”吕丰带着十二分谨慎,看着李小幺说道。 李小幺点头,痛快的答道:“那是,这是我的事,算你帮我,两样,你选,一个,算你还了我那个人情,第二个,抵了那一千两黄金今年的利息,由你选。” 吕丰眨巴着眼,怔了半晌,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这可是出生入死,就这个价?” “你的人情,你说说什么价?你自己定好了,一千两黄金,不多算,算你三分利好了,利滚利,这一年……我得细算算,这生意好象是我亏了!”李小幺站起来,四下找着算盘,吕丰急忙跳起来摆着手:“好好好,你别算了,抵利息,就抵那一年的利息!” 第57章 赶人 李宗贵喝着茶看着吕丰的笑话。 吕丰换了夜行衣,用黑布裹了头脸,沿着藤蔓轻巧的翻出院子,沿着李小幺指的路,小心翼翼的往梁先生的居处摸去。李小幺和李宗贵站在院墙下,凝神听着动静。 隔壁紫藤居安静无声,两人屏息凝神等了一刻多钟,吕丰又沿着藤蔓跳进院子,三个人退回屋里,吕丰扯下脸上的黑布,笑嘻嘻的说道:“顺当的很,那姓梁的没在屋里,院子里也没几个人,说,下一步要杀谁?” “谁也不杀,梁先生不在屋里最好不过。明天天亮前,你带着那个姓袁的躲在梁先生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等林丞相和北平的那位大爷进了紫藤居,就把这解药给姓袁的灌下去,然后把他踢出屋,踢到外面去!”李小幺想象着那份热闹,眉宇飞扬。 吕丰和李宗贵一脸古怪的看着李小幺。 呆了半晌,李宗贵拉了拉顾自笑得眉飞色舞的李小幺:“小幺,你费了这么大劲,就为了看这个热闹?你也看不上这热闹啊!” “不是,是要把那个梁先生赶走,他在这里,我连门也不能出!”李小幺恨恨的解释道。 “还要你赶?明天一过,那姓梁的不就得走了?”吕丰拧着眉头说道。 李小幺给了他一个白眼:“说你不动脑子不学无术,你还不认,我怎么跟你说的?那北平国对郑城所图必大,怎么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走了?再说,你没听贵子哥说啊,那姓梁还让人把厢房的墙打通,好摆他的书架子,还和孙掌柜说要移架葡萄过来种,你听听,这是常住的打算!” 吕丰被李小幺说的又羞又恼,可又反驳不了,只好气的一阵哼哼,拧着身子埋头喝茶。 三个人几乎一夜没睡,寅正刚过,李宗贵和吕丰从床底下拖出饿的奄奄一息、又脏又臭的袁大帅。 李小幺蹲在袁大帅身边,捏着鼻子看着他身上那件不知道涂的都是什么东西的脏衣服,又拎起外面套着的布袋子看了看,突然闷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转头看着吕丰道:“北平那位爷那么爱干净,这个东西,” 李小幺往后退了退,指着袁大帅:“太脏了,把这身脏衣服给他脱了。” “脱了这衣服穿什么?”李宗贵皱着眉头问道。 吕丰却高挑着两根眉毛来了兴致,“这主意好!不用穿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么!” 李小幺笑的弯着眼睛站起来:“赶紧给他脱了,赶他出去的时候,别忘了把他从袋子里倒出来,不然可跑不动,还有,袋子一定要拿回来!” 说着,李小幺转身出了屋,吕丰有了兴致,也不嫌脏了,三下两下就把袁大帅脱了个精光。 李宗贵眨着眼睛,抱拳站在旁边,看来,今天真有大热闹看了。 天一亮,李小幺就出了小院,拎着小包袱避开大街,只沿着小巷子弯来转去,到了南门口,寻了家靠着城墙边摆出来的早点摊子,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着碗粥,等吕丰出来。 刚坐下没多大会儿,衣甲鲜亮的禁军骑着马,溜光水滑、神气十足的马儿们走着花步进了城。 一对对过了几十对,方侍郎骑在马上,陪着个四十岁左右、气度容颜都极好的中年人进了城门。 李小幺远远打量着中年人,隐隐约约有点林先生的样子,看来这就是林先生的叔父林丞相了。 后面又是几十对禁军跟着进来,沿着街道,急缓有度的往紫藤居方向去了。 李小幺心不在焉的喝着粥,心里默默算着时辰。 这种两国之仪,大家什么时辰进城,什么时辰到哪里,什么时辰会面,都是定好了的,这边林丞相进了城,北门,北平国的那位大爷必定也是这个时辰进了城。 紫藤居门口,北平国二皇子苏子诚头发高绾在白银冠内,外面一件银白缂丝面银狐斗篷,行动间露出里面的淡黄缂丝紧袖长衫,和腰间的羊脂玉带,浑身上下清冷冷纤尘不染,长身直立,正微笑着和一身紫袍的林丞相见礼。 林丞相满脸笑容,极客气的拱手让着苏子诚,落后半步,一起步入了紫藤居。 吕丰兴致勃勃的躲在梁先生内室角落里,听到外面的动静,急忙给袁大帅灌了解药,看他半睁着浑浊的眼睛,神情萎靡不堪,实在是没精神到了极点,人蜷缩委在地上,一动不动。 吕丰踢了两脚,袁大帅身子跟着晃了晃,还是一动不动,吕丰想了想,悄悄抽出匕首,狠狠的插在了袁大帅大腿上。 袁大帅眼睛圆瞪,一声惨叫,眼看着吕丰拔出匕首,匕首尖上的血流成了线,扬着匕首仿佛又要刺下来,只吓得一跃而起,狂叫着夺门而逃。 吕丰纵身后跃,奔着早就走熟的路,疾奔而出。 苏子诚正和林丞相客客气气的相让着进了门,迎面就看到袁大帅面容扭曲,惨叫着从梁先生院子里疯狂奔出,赤条条不着一线,一条腿上满是鲜血,舞着双手,浑身散发着恶臭,直把负责护卫的众人惊愕到魂魄飘散。 陈大帅拔剑挡在了苏子诚和林丞相前面。 苏子诚阴着脸,挥手屏退了陈大帅,转头看向梁先生。 梁先生愕然半张着嘴,傻子一样看着从自己院子里奔出来的疯子。 林丞相凝神看着赤祼的血人,恍惚觉得有些眼熟,拧着眉头,顺着苏子诚的视线也转头看向还是愕然中的梁先生。 方侍郎站在院门口,探头往里张望,眼风扫过苏子诚和梁先生,停在了林丞相身上,严府尹站在最后,只听得见声音,却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护卫上前扭住袁大帅,按在了地上,旁边一个护卫解下自己的斗篷胡乱裹在袁大帅身上,免得他赤身露体惊扰了贵人们。 旁边侍立的管事看着袁大帅,只恨的牙根痒,忙了两夜一天,好不容易将紫藤居打扫干净了,这会儿让一个疯子搅的臭气熏天、满地脏血! 袁大帅冻饿伤惊恐,诸般俱全,在护卫们的狠扭重打下,一口气堵在喉咙间,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林丞相满脸狐疑的紧走几步上前,示意护卫掠起袁大帅披散满脸的头发,惊愕的往后连连退了几步,转头看向方侍郎:“你看看,这不是……这是不是袁大帅?!” 方侍郎急忙上前仔细看了,一脸的又是怜悯又是恶心还有说不出什么表情,转头看向林丞相,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袁大帅,原以为他为国捐躯了,竟然……受了这样的大难。” 方侍郎一边说着,一边上下瞄着梁先生。 梁先生瞬间就明白了,抬头盯着方侍郎,又猛转头看向在后面拼命掂脚探头的严府尹。 正要说话,苏子诚看着陈大帅冷冷的吩咐:“去,帮着郑城府衙彻查郑城,掠了袁大帅的贼人必定没有走远,快去!” 林丞相立即反应过来,忙转过头,厉声吩咐随行的文将军:“你也去,别让贼人走脱了!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这份居心可诛!” 文将军抱拳重诺,转身奔出来,带了随行的护卫,和陈大帅一左一右,满城搜查嫌疑人犯去了。 城门口,吕丰脸色微微泛着潮红,摆出一幅慢条斯理的模样出现在街角,李小幺急忙站起来,摸了三个大钱付了帐,径直出了城门,往笔架山方向去。 出城两三里,吕丰追上李小幺,还没说话,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小幺被他笑得心情愉快而飞扬。 紫藤居,方侍郎让长随抬了袁大帅到自己居处,叫了大夫进来,一通诊治洗刷。 院子里的管事带着众仆从,急急忙忙的重新又抬水洗刷了院子,各处燃起香饼,好驱散那股浓浓的异味。 这突然出现的袁大帅如同一只小苍蝇,虽然把大家恶心够怆,可到底是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并不影响吴国和北平两国的深厚情义。 方侍郎和梁先生原来达成的协议,照样顺顺利利的签了字画了押,苏子诚和林丞相照样亲热的如同一家人。 该说的事都说完了,两家拱手告别,一往东一往南,各自回了大营。 跟着去北平军大营的,还有被强行请过去说话的孙掌柜和宋师爷,以及紫藤居众伙计、短工,包括李宗贵。 林丞相面无表情的听了严府尹急到口吃的禀报,眼皮也没抬:“二皇子跟我说了,那紫藤居竟然是你那个师爷的产业!你难道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也难辞其咎!回去先想想请罪折子怎么写!” 一句话把严府尹惊傻在当地,方侍郎伸手拍了拍严府尹,同情的低声说道:“这郑城是你治下之处,那师爷总也是你的人……唉,出了这样的事,一个失察总是脱不掉的,好了,回去好好写折子去。” 严府尹喉结滚动,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来,那个紫藤居,这个失察,这郑城,这事,唉,这倒霉催的! 第58章 被赶 第二天天刚亮,宋师爷等人满眼血丝的回到城里。 宋师爷去府衙收拾东西,和严府尹陪罪请辞。 孙掌柜和众伙计回去紫藤居收拾东西,准备各奔东西。 这紫藤居,被那个二皇子以高出三成的价强行买了下来,还包括李宗贵的那个小院。 几个伙计各自回了家,李宗贵收拾了东西,和孙掌柜低声商量了,怕北平那边有人盯着,准备先绕到唐县再回山上,两人商量定了,背着包袱一起去府衙寻宋师爷话别。 宋师爷正和严府尹一起说着话,严府尹哭丧着脸,招手叫了孙掌柜进去,长叹一声苦恼万千:“咱们也算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等我一天,我这府尹也被革了。明天咱们一起启程,我回太平府待罪去,孙掌柜打算去哪里?” 孙掌柜一脸苦恼无着:“哪想过这个,我们东家又不在,唉!” “我看你干脆跟我去太平府,老宋说你们二爷如今在太平府读书准备应考呢?就去太平府,再开家茶坊,要不开家分茶铺子也行,你有手艺,又会经营,指定做的好!” 严府尹诚恳的劝道,宋师爷也跟着劝孙掌柜。 孙掌柜含含糊糊,没答应也没不答应,看着宋师爷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去哪儿都行,总是听我们东家的意思,老宋真要回乡了?” “回家!这一场事让人心寒,你说说,若是一个不巧,我这命可就没了,儿子长这么大,我都没见过几眼!算了算了,回家!不求富贵,就图个团圆安生。” 宋师爷伤感万分,几个人被他说的感慨万千,对坐唏嘘不已。 第二天,一行四人,宋师爷的那个老仆,战乱中早就没了踪影。严府尹如今也只剩了孤身一人。 就这么四个人,找遍郑城,最后还是求到梁先生那里,求了两匹大青走骡过来,四个人轮流坐一阵走一阵,出南门,往唐县方向赶去。 出了城门没走多远,遇到了几拨也不知道是要进城还是出城的走卒贩夫,一路搭着伴说着话,走了几里路,到了岔路口,也就分开了。 孙掌柜和李宗贵心情轻松的继续往唐县赶路。 那路上偶遇的走卒贩夫,兜了个圈子,上了笔架山,李小幺得了禀报,赶紧和李宗梁说了,和吕丰、魏水生一起,启程赶往唐县。 郑城紫藤居,梁先生带着人一处一处仔细清查。 那个袁大帅从他屋里跑出来,害的他被二皇子训斥的抬不起头。 这中间到底是谁的手脚?必和这紫藤居脱不开干系。 严府尹?不会,他看人一向极准,那个严府尹没那份脑子,也没这份胆子。方侍郎?不象,这事与他有害无益,那是个没好处绝不出手的人,更不会自拆墙脚。那个师爷?掌柜?好象都不象,还把人脱光了,怎么看,都有几分胡闹在里头,到底是谁? 让梁先生苦恼无比的李小幺和吕丰已经赶到了唐县,唐县远比郑城繁华许多,几家脚店相当舒适气派。 孙掌柜四个人投宿在城里最好的脚店里,李小幺等人住进了对面的脚店。 几个人绕了十八九个弯,聚到魏水生房里。 李宗贵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孙掌柜低低的说着经过,“……盘问了一天一夜,没动刑,倒也算客气,就是一遍一遍的问,能问出什么来?拿走的那些,又没有知情人。 后来那个管事来了,说是二皇子吩咐的,照着咱们买房的价,加了三成,给的见票即兑的银票子,把紫藤居,连同那个小院,一起买下来了。说是给梁先生常住。 梁先生跟我说,这郑城往后也没什么生意好做了,让我到别的地方开铺子做生意去,问我愿不愿意去北平,说我要是想去北平,他就写封信给我落户,我说不想去,想去唐县或是太平府看看。他也没说啥,又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分给那些伙计,就打发我们回了城,只是,限着时候要我们收拾东西搬走。” 吕丰听着听着,突然肩膀耸动,闷声大笑起来,直笑的连椅子带人倒在地上,又不敢放声,只闷了个满脸通红! 李小幺恼怒异常的狠盯着他,她知道他笑什么,他笑她没赶走别人,倒被人家赶出了郑城。 李小幺气的呼了好几口粗气,干脆不看他也不理他,只看着孙掌柜问道:“严府尹和宋师爷有什么打算?” “严府尹得回太平府待罪去,打不打算的也由不得他,哪有什么想法?老宋准备回家养老了。”孙掌柜轻轻叹了口气,十分伤感,这么久的相处,加上一起经了这场大难,他和宋师爷、严府尹情分很厚了。 “嗯,”李小幺低头想了半晌,抬头看向魏水生商量:“水生哥,说起来宋师爷这事,是受咱们牵连,他家里好象也不宽裕,我想多给他些银子,好歹不让他晚年衣食无着,你说呢?” “嗯,你看着办。”魏水生点头赞成。 “你手里总共有多少银子?”李小幺看向孙掌柜。 孙掌柜忙将旁边的包袱拿过来,推给李小幺:“房子统共卖了五百八十两银子,给了宋师爷一百三十两,铺子里的流水一共一百四十三两,都在这里。” 李小幺低头盘算了片刻,将包袱又推到孙掌柜面前交待:“再添七两银子,凑够六百两,明天都给宋师爷拿着。” 李小幺说着,转身取过自己拿来的包袱,打开取了几块小金饼子出来。 吕丰心痛的盯着李小幺手里的金饼子,这几块金饼子从前都是他的东西。 “这是四十两,你带上,明天你和严府尹一起去太平府,找间合适的铺面,太平府茶坊不好开,就开间小分茶铺子,还叫紫藤居,不拘挣多少钱,别的都别管,先立住脚步再说,等过了年,我打发赵五哥过去帮你。”李小幺细心交待。 孙掌柜愣了,看向魏水生,魏水生冲他点了下头。 孙掌柜还有几分回不过神,“是……五爷想的长远,我知道了,您放心。” 说着,接过金饼子收进包袱里,又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回去了。 李宗贵没再跟过去,照原本的说法,到了唐县,他也该投奔亲戚去了。 “现在怎么办?你还有什么好法子?啊?再去郑城,可是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的喽!”吕丰看着李小幺,幸灾乐祸的拍着腿笑。 李小幺手指顶着下巴,斜了他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挪了挪,正对着他,慢吞吞道:“你那个人情,我现在就要,我想知道北平和吴国到底做了什么交易,限你三天。” 吕丰一双眼睛顿时瞪圆了,点着李小幺,张着嘴说不出话。 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看着魏水生,正要说话,魏水生一脸的哭笑不得,抬手弹了下李小幺的额头,“别作弄他,这让他怎么打听的到!” 李小幺笑眯眯不答话,只盯着吕丰,吕丰顾了半天左右,见李小幺就是不吐口,只好摊着手,一脸尴尬的笑,“小五,换一个?” “那……唉,好。你是上清门大侠,从前我一向高看你,你这人情么,自然也值钱的很。既然这点小事都办不了,看来以前是我看错了。你这人情么,也就那么回事,这人情就那么回事么,这人,自然,也就……那么回事。唉,看来我还得费心多给你找点活干,才能抵得出那一千两黄金,这人不值钱,只好多干活,有什么法子呢。” 李小幺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魏水生一口茶呛进喉咙,一边捂着嘴闷声咳,看看李小幺,再看看吕丰。算了,他还是别说话了,吕丰这个爱惹事挑事看热闹不怕台子高的主儿,有小幺压着,也能太平些。 李宗贵笑得说不出话,用力拍着吕丰,以表达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 吕丰怒目李小幺,错着牙,捶着桌子,恨恨不已,“不换了,就这个!我看你这样的丫头以后谁敢娶?!让你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有哥哥有嫁妆,嫁不出去,往后就买几个回来好了,不过象你这种成事不足的就算了,中看不中用!”李小幺胳膊抱在胸前,撇着嘴一脸不屑的斜瞄着吕丰。 魏水生这回真咳起来了,抬手重重拍在李小幺的头上,又急又恼的训斥道:“这说的什么话?!你这,这……”魏水生说不下去了,转头看到笑的倒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李宗贵,火气更大了,“你还笑!别笑了,明天一早,你去找家书肆,买几本女四书、女论、女书回来,让小幺好好学学!” 吕丰看着缩着脖子,闷声不敢响的李小幺,想出言讥笑两句,可一想自己刚接的活,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还有求着这丫头的地方,算了,忍一忍,先忍一会儿。 “小五,你说的这个,你说,咱们到哪里打听最方便?”过了一会儿,吕丰蹭到李小幺旁边,小意讨好的看着李小幺,客气无比。 第59章 灾荒 李小幺斜着他,答的倒是认真仔细,“这事,知道的最清楚的,不过四个人,北平国那个梁先生和他们二皇子,吴国的方侍郎和林丞相,他们四个,随便问谁都成。” 吕丰被李小幺的话堵的胸口痛,闷的说不出话。 魏水生帮了吕丰一句,“小幺,你要有法子,就提点提点他,别难为他了。” 李小幺看着吕丰,嘴角往下扯了扯,“水生哥替你说话了,好,你给我倒杯茶。” 吕丰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倒了杯茶递给李小幺。 李小幺瞄着他一只手托着杯子,没接,吕丰咽了口口水,不情不愿的又抬起一只手,双手捧了,李小幺这才接过茶,抿了几口,悠悠闲闲道:“方侍郎和人家谈妥了,林丞相才来,来做什么的?这种事,必定有文书啊,林丞相来,就是来画个名字的。” 吕丰一下子跳起来,点着李小幺,又回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 这么简单的事,他竟然没想到。这有什么难的?夜里摸进林丞相的营帐,翻出来看看不就成了?!他生生让这小丫头给绕晕了。 第二天一大早,吕丰就启程往南边追林丞相的队伍去了。 李小幺和魏水生、李宗贵在唐县逛了一整天,郑城不能再去了。离笔架山最近的,就是这唐县了,往后买粮买布买油盐酱醋,打听个消息什么的,都得到这唐县来。 三个人细细看了一天,又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启程赶回笔架山。 隔天,吕丰就赶了回来,吴国和北平国的协议十分简单,没几条,郑城交还吴国,允许北平国借道郑城一年,一年里,吴国每月供给北平军军粮三万担,每月初一在郑城北门外交割。 李小幺听的愕然的合不拢嘴,原来北平国是想借道郑城,两边夹击梁国。 这么说北平是一心一意要吞下梁国了,至于吴国出不出兵,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 吴国竟然还答应每月供粮!照她的盘算,别说供粮,就是跟北平国大要一笔买路钱,只怕他们都得答应! 这会儿,北平国必定不敢跟吴国交恶,这帮混帐,做了这么大一笔亏本生意! 这些都跟笔架山无关,李小幺也就是转了一下念,骂了几句,也就抛之脑后了。 每月供粮三万担,这粮从哪里来?现在这会儿可是冬天,这是北边,一年一熟,到明年麦收,还有小半年呢,看来粮价要涨! 李小幺和李宗梁、魏水生几个一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 这一个月三万担不是小数目,南边又在和南越打着仗,池州府一带成了战场,这收成上就不能指望了。太平府去年旱的厉害,这多出来的钱粮,自然都是从百姓身上压出来,李宗梁急忙安排人往郑城、唐县两处买粮,能买多少买多少,山上的存粮可不多。 可他们知道的还是晚了,郑城不提了,严府尹走后,方侍郎留下来兼了府尹,这城里按人头每天定量供粮。往日热闹的粮食市干脆关门大吉。 唐县还是一样热闹,可粮价却是一天一个样。 官府出面,唐县有户籍的,按人头,每人每天两斤平价粮限供,别的,再想多要,只好随行就市。 笔架山上忙了七八天,也没能买几斤粮食回来。 李宗梁只好每天多安排人手进山打猎,腌晒肉食,多吃肉少吃米面。 李小幺和李宗贵仔细算了算,山上的存粮勉强能撑到明年春末,等夏天来了,地里庄稼长出来,能吃的东西就多了,南边的米粮也该运过来了,这饥荒应该就能抗过去了。 可情况却比李小幺预想的要坏的多,这每个月三万担粮,看来竟全是从附近几个州县抽调过去的。 北地本来就不富裕,又是临近年关,寒天冻地。税吏、衙役们个个都下了乡,按乡、按人头收粮。 郑城不提了,先前因为清野,已经是百里无人烟,如今紧挨着郑城的唐县、和县等几个县,也因为这强征,处处仓皇零乱起来。 春节没到,笔架山下渐渐就有了扶老携幼、推车背包、成群的逃荒逃难的人群。 不过这回不是往南、往太平府去,往南到处设着关卡,没有路引,不准南下。 只好往北,往北平逃,牧守郑城的方侍郎睁眼闭眼,根本就不管那些成群结队逃往北平的百姓,北平军更干脆,撤开条通道,沿路竟然还设了指引,一幅热烈欢迎吴国百姓往北平去的样子。 李小幺和吕丰、李宗贵跟了一趟,奇怪之下倒也释然。 往南去,要过年了,沿途各县要粉饰太平,这帮叫花子过去不好看,除了影响县容,还要花钱救济,自然是谁也不愿意让他们去。 往北平,北平是出了名的地广人稀,缺人不缺地。那两兄弟猴精猴精的,连年征战,添丁进口这样的事肯定是求之不得,人肯定是越多越好,肯定是巴不得呢。 再说,这逃难的,都是吴国百姓,北平的百姓施舍之余,非常有利于增加作为北平百姓的骄傲之心情。 吕丰被李小幺的分析逗的捧腹大笑,这小丫头说的倒是很有那么几分道理。那两兄弟,确实猴精猴精的。 这乱世,也严重影响了笔架山的生意。 郑城的镖局没了,今年的年礼自然也没了影子,郑城的商队断了影子,唐县、和县的商队根本不从笔架山下过。 如今从笔架山下经过的,除了北逃的百姓,就是往郑城运粮的厢兵,笔架山已经好几个月没开过张了。 李小幺坐在块山石上,远眺着仿佛死掉了的郑城,伤感不已。 自己从到了这破地方,就一路背运,在太平府好不容易有了点奔头,就出了那么档子事,只能仓仓惶惶逃命,一路逃到这笔架山,好不容易打劫打上了正轨,城里的铺子也开得风生水起,日子刚刚好过些,就又出了这样的事! 唉,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富贵清闲好日子啊!她这辈子,还能过上那富贵享受的日子不能啊! 张狗子远远急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招手大叫:“五爷!五爷!大爷让你赶紧回去!有急事!快!” 李小幺跳下山石,急忙往寨子里跑,又出了什么事了! 李小幺冲进正堂,李宗梁忙示意她:“别急!没有大事。” 李小幺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李宗梁旁边,张铁木赶紧倒了杯茶递给她。 魏水生看着李小幺,“刚才贵子和铁木下山巡查,碰到一群逃难的妇孺老幼,没想到竟然是咱们认识的。小幺还记得咱们经过和县时,留咱们住过一晚的那个范先生?” 李小幺赶紧点头,那头大青走骡可是派了大用场。“是他家?他不是官身么?家里那么富裕,怎么也跟着逃出来了?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我也是这么想,必定是出什么大事了,这乱世,唉!”李宗梁叹着气。 李宗贵看着李小幺,声音有些沉,“范先生一身素服,带着孝。看来是个没出过远门,没逃过难的,或者是出来的太匆忙,那么一群人,妇孺居多,好几辆车,在咱们山下鹰翅岩那里歇着,这亏的山上是咱们,换了别人,就是一块肥肉!” 李小幺皱起了眉头,看着李宗梁问道:“大哥的意思呢?要下山见见这位范先生?” “嗯。”李宗梁点头,“咱们一起下山见见他,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范先生对咱们算是有恩。” 李小幺立即站起来答应:“那我去换件衣服。” 大哥定下来的、这样的事,小幺和二槐一样,听大哥的,不听也没用。 山下妇孺孩子居多,李小幺叫上了张大姐和孙大娘子。 李宗梁留张铁木守在寨门楼上,兄妹五个,带上张大姐、孙大娘子,和一定要跟过去看热闹的吕丰,下山往譍翅岩过去。 譍翅岩顾名思义,是一处如譍翅膀般突出出来的大岩石,下面凹进去,地势平坦背风,左右都是浓密的灌木,一向是埋伏的好地方,当然也是宿营的好地方。 李小幺远远看着譍翅岩前面两三辆半旧的棕盖桐油车,后面还有两辆略小些的太平车,都用牛拉着。那牛病了一般,委顿伏在地上,也没人理会。岩下聚着一群人,不知道在忙什么,连个放哨警戒的人都没有。 离人群只有几十步远,那群不知道在忙什么的人还是一无所知。 李宗梁顿住脚步,转头看向魏水生,两人一起无奈的摇头苦笑。 李二槐上前几步,伸长脖子往四周围打量了一圈,嘿嘿笑着低声道:“给我五个人,就把他们包饺子!一个不剩!” 吕丰也伸长脖子四下打量,听了李二槐的话,鄙夷的撇着嘴:“哪用五个人!我一个就够了!” 李二槐转头瞪着吕丰正要反驳,张大姐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李二槐的衣襟,李二槐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李小幺笑眯眯的盯着张大姐的手,张大姐迎着她的目光,急忙松了手,红着脸往后退了两三步。孙大娘子低着头,抿着嘴笑。 第60章 旧识 李小幺用脚踢了踢吕丰,嘴角撇的更厉害,一脸讥讽,“拳打三岁小儿,脚踢八十老头,真英雄!” 李二槐和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吕丰瞪着李小幺,愤愤不平的指着李二槐,“明明是他先说的!” 李小幺笑眯眯看着他,点了点李二槐,“他一个小山匪,哪是什么英雄?你可是上清门大侠,大英雄,大豪杰!你怎么能跟他比?” 吕丰被李小幺的话噎的脖子都长了。 几个人说话声音不算低,总算惊动了那一群人。 最外面的几个人急忙拧身往这边张望,李小幺一眼就认出中间一个中年人,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个和范家少爷在一起的长工老常头。 走在最前面的李宗梁拱着手,已经笑着打上了招呼:“老常,还认得我不?” 老常双手笼在袖子里袖在身前,躬着身子眯缝着双眼,仔细打量着李宗梁等人,突然抽出手,指着李宗梁惊喜的叫起来:“木大爷!唉哟哟,还有木二爷,还有三爷!唉,老爷!是去年救了少爷的那几位爷!” 老常头认出李宗梁等人,一边惊喜万分的叫着,一边急转过身,挥着手往里面招呼。 范先生从人群中站起来,挤了出来。 李宗梁已经停下脚步,李小幺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仔细打量着范先生。 范先生消瘦了很多,原来白净圆润的脸两颊塌陷,面色青黄,眼睛里满是血丝,神情哀伤而凄厉,目光迟钝的盯着李宗梁等人。 李宗梁忙上前半步,长揖到底,“范先生安好,在下木大,先生可还记得?” 范先生眼泪夺眶而出,直直的抬起手臂,指着李宗梁,又转向魏水生,一个一个指过去,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号啕大哭。 李宗梁愕然惊呆了。 李小幺忙上前一步,拉了拉李宗梁,低低说道:“看他这个样子,那位少爷怕是没了。” 魏水生低低的叹了口气:“小幺说的有道理。” 李宗梁忍不住连声叹气,再上前几步,和魏水生一左一右,将范先生扶起来。 李小幺吩咐着老常头:“老常,拿只凳子来给你们老爷坐。” 老常头正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泪,听到李小幺的话,急忙转身去找,倒还真找到只小马扎送过来,李宗梁和魏水生扶着范先生坐下,蹲在他身边,低声劝着他。 吕丰抱拳胸前,挨个打量譍翅岩下或站或坐的那群妇幼老弱,皱起了眉头。 李小幺和张大姐、孙大娘子一起,站在稍远一点,李小幺也在打量着车、牛和那群人,也看的皱起了眉头。 张大姐和孙大娘子被范先生哭得心酸,跟着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泪,李二槐和李宗贵蹲在李宗梁和魏水生身边,也被范先生哭的满脸伤感,眼泪汪汪。 范先生止了悲声,用袖子拭着眼泪,看向李宗梁,拱了拱手,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竟在这里再见到几位,幸……”范先生连连拱着手,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魏水生指着他身后众人,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了句。 范先生仰着头,闭着眼睛咽回又要流出来的眼泪,长叹一声,“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先生慢些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少爷呢?”李宗梁低声问道。 范先生抬手捂住脸,浑身抖的又说不出话了。 老常头悲伤的叹了口气,往前两步,一边叹气一边说道:“少爷没了,就前一阵子,先是税丁们来收粮食,后来县里的衙役老爷们又来了,后来就是当兵的,一拨接一拨的来,一点理不讲,见什么抢什么!哪是兵啊!比贼还不如!少爷和他们争了几句,就被他们一刀砍翻在地,就一刀,就没了,范家就这一条根,断了根哪!” 李宗梁听的目瞪口呆:“范先生不是官身么?他们怎么敢……敢如此?这王法……” 范先生无力的挥着手:“国已不国,官身?哈!算什么东西!”范先生垂着头,好半晌,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人仿佛恍过了神,抬头一个个看着李宗梁等人,“你们都很好,都好就好。” 李小幺见范先生的神情还在恍惚间,往前走了几步,看着老常头问道:“怎么逃出来了?还出了什么事?” “过不下去了,天天要这要那,太太听说少爷没了,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走了,限着日子交粮,没法子,活不下去了。”老常头一边叹气一边说话。 李小幺听明白了大概,转身打量着譍嘴岩下的妇幼问老常头,“家里除了你们老爷,还有什么人?” “噢,还有大娘子,那里。”老常头忙转身指着人群最里面说道。 李小幺顺着他的手指,人头挡着看不清楚,干脆往人群中走过去,自己去找。 范大娘子正在凝神关注着李宗梁等人,见李小幺过来,忙站起来,垂着眼帘,曲膝行福礼。 李小幺离她四五步站住,仔细打量着她,个子高佻而瘦,五官清秀,头发黑而亮,绾成了只简单的圆髻,用麻绳系住,两鬓发丝散乱,衬着青黄的面色,和眼睛里的满满的血丝,憔悴非常。一身粗麻孝服,态度落落大方中带着书卷气,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小姑娘。 李小幺带着几分赞赏,想了下,也曲了曲膝,回了个还算好看但十分不规范的福礼:“范姐姐有礼,我不过为了方便,穿了男装罢了。” 范大娘子长松了口气,浑身松弛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抿了抿鬓角。 李小幺上前两步,拉着她坐在地上的毡毯上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这个样子就逃出来了?” 范大娘子嘴唇抖动了片刻,低下头,一只手捂着嘴,半晌,眼里汪着泪,看着李小幺低声道:“见笑……这一阵子,税吏、衙役和官兵几乎天天到村里收粮要银,也不讲规矩法度了,家里粮库早就空了,银子也没有多少了。那天,父亲一早去县里,想求黄知县给个免单,本来就是官身,照理说……父亲不在家,快中午的时候,村里来了十几个散兵,到处抢东西,非要往内宅冲,弟弟在外头跟他们争了几句,就被……” “这些我都知道了。”李小幺轻轻拍着她以示安慰。 范大娘子眼泪滴成了串,哽咽着接着道:“母亲出来,看到血泊中的弟弟,听说不中用了,一口气没上来,就跟着……走……了。” 范大娘子喉咙紧的哽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他们人少,见出了人命,村里的人都冲上来了,就跑了,父亲回来……回来……” “那怎么想着要逃出来?后来又出什么事了?”李小幺低声问道。 “后来,葬了弟弟和母亲,还是不停的催粮催银,那些官兵天天来,天天来,父亲就说要走,村里都是一姓,都是姓范的,好几家的地都托在父亲名下,好省些税粮,村里的男丁又都征去打仗了,都是……” 范大娘子转头看着身后无助疲惫的一堆妇刻才转回头,看着李小幺,“要走,也只好一起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赶着半夜里启程出来。父亲不愿意往太平府去,要去北平,去南越也行,因为不愿意去太平府,我们就一路往北来了,昨天半夜里,三婶娘发起了高热。” 范大娘子指着半躺在一个年青女子怀里的老妇人,“父亲说在这里歇一歇,看看能不能找个大夫给三婶娘看看。” 李小幺站起来,走到老妇人身边仔细看了看,退回来示意范大娘子且安心。 回到李宗梁和范先生旁边,几句话说了刚才听到的事:“……看样子不是大病,半夜出来,又急又累,又上了年纪,得好好歇一歇……至少要吃口热茶饭。”李小幺没再说下去。 李宗梁看着低垂着头,仿佛没听到李小幺说话的范先生,诚恳的建议道:“先生,我们兄弟几个如今在这山上落了草,山上一应东西倒还齐全,先生若不嫌弃,先上山歇两天,等那位大娘身体好了,再做打算。” 范先生连连点头答应:“好,好好,上回你们走时我就说,以后再见面,说不定就是我要仰仗各位,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这半个月,他心力交瘁,只恨不能一觉睡着再也不用醒过来,又觉得一切都是梦中,就是没法醒过来,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李宗梁站起来,有条不紊的吩咐众人,“二槐、宗贵,你们帮老常头套上车。张大姐,你俩帮着她们收拾收拾,挪到车上。”李宗梁手指着岩下那群妇幼。 有李宗梁等人帮忙,很快就收拾好车辆,扶着诸人上了车,老常头和李二槐等人各自赶着车,缓缓往山上上去。 李宗贵走在最前,叫开了寨门。 山寨众人惊讶的看着这一行十几二十个老弱妇幼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在院子里下了车。 第61章 一群麻烦 李宗梁也不多解释,只一连串吩咐下去。 张大姐招呼了几个人过来,将最大的一间空院子简单打扫了。 孙七弟带着几个人,心疼无比的将牛卸下来,牵下去洗刷喂养去了。 张铁木带了几个人,将众人的行李搬进院子,将大车太平车拉到偏院放好。 范大娘子看着满寨子忙前忙后的庄户人家一样的山匪们,特别是那几个看着牛心疼的掉眼泪的,只觉得简直匪夷所思,这哪里象土匪窝,分明就是到了哪个村子里,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范大娘子一颗完全松驰下来,忙招呼着众人,跟着张大姐、孙大娘子进了院子,各处看了,也不用多征求各家意思了,反正也只是暂住,和张大姐简单商量了几句,安顿下各家的临时住处。 这一行人,一共六家,范先生带着老常头、丁福和小厮墨书,住到最靠近院门的两间耳房里。 范大娘子和丫头玉砚住在靠两间耳屋最近的东厢第三间。 三婶子刘氏、儿媳赵氏和小孙子朴娃一家三口,二婶子严氏和女儿月亭分别住在正屋东西间。大嫂子吴氏带着女儿明婉和小儿子明经,六堂婶万氏和孙子孙女,四嫂子钱氏带着儿子明栋住在东西厢房。 一群人又累又吓,提心吊胆这么些天,累极了,再说又是临时歇一歇,谁都没心思计较住哪儿不住哪儿的,照张大姐和范大娘子的指派,很快就安置下来。 李二槐带着人生了十几个旺旺的炭盆,送进各屋。 张大姐、孙大娘子帮着众人,拆行李,取被褥,送东西、送水,一通忙乱。 李宗贵早就去厨房叫了张大厨,准备了姜茶、热水、热饭,带着人送过来。 李小幺进屋取了几粒宁神疏散的药丸过来,递给范大娘子,让她先给发着热的三婶子吃下。 一群人洗漱干净,吃了热茶热饭,屋里被炭盆烘的温暖如春。几个孩子早就累坏吓坏了,这会儿仿佛回到了家,吃饱喝好,打着呵欠钻进松软的被窝,立刻就睡着了。 刘三婶子发着热,严二婶和和万堂婶都上了年纪,一旦放松下来,也疲倦的受不住,赶紧歇下了,其余几个,照顾孩子睡了,又侍候老人躺下,自己也是困倦不堪。 “都歇会儿,到了这里就放宽心,俺们也都是庄户人家,好好歇一歇,回头再说后头的事。”张大姐和孙大娘子温和的安慰着众人,几个媳妇疲惫不堪的应了,赶紧回去歇下。 张大姐和孙大娘子退到院子门口,掩了门出来。 范先生只喝了半碗薄粥,倒头躺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 在山下看到李宗梁时,范先生一直高高提着的那口气就一下子松下来,上山后,见觉得件件妥当,处处安稳,这口气就彻底放松,一放松下来,伤痛疲倦齐齐涌上来,人立刻就委顿成一团,其它的,不用他再想再顾了,他要好好睡一觉,先睡了再说,一觉醒了,说不定就醒了…… 李小幺看了一会儿张大姐安抚安顿众人,挪到旁边,留神看各家的行李物品,越看越无语,越看越闷气。 这么一群老弱妇幼,连一群鸡的自保能力都不如,就敢坐着车、就这么张扬无比的拉着金银细软逃难了! 居然还能逃到这里,逃进他们笔架山的地盘! 如今这一带的强盗土匪一天比一天多,运气不好的,一天遇上好几拨都是常事,她们那个村子到这里,不过一天多点的路,可这一天多的路,她们竟走了两三天,极其难得的是,这两三天居然平安无事,真是佛祖菩萨保佑。 范大娘子看着父亲睡沉了,又轻手轻脚的到各屋转了一圈,松了口气,回到屋里,疲倦之极的坐到椅子上,小丫头玉砚早就累得站不住了,摸了小马扎坐到范大娘子旁边,打着呵欠嘟嚷道:“姑娘也歇一歇,您可别累病了。” “嗯,我担心三婶子的病,这烧都烧了十几个时辰了,要是再不退……”范大娘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悲伤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门外:“天已经暗了,请大夫……先看看夜里能不能……” 范大娘子双手合什,闭着眼睛,虔诚的念了一会儿经,才站起来,洗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范大娘子已经收拾整齐起床开门出来了,先到父亲房里看了,范先生还在沉睡,范大娘子轻手轻脚退出来,径直往正屋去看刘三婶子。 赵大嫂子眼睛里布满通红的血丝,见范大娘子进来,急忙站起来让她坐下,焦急的直搓手,“虽说没再烧上去,可这热就是不往下退,这人也没醒过来过,大娘子,得赶紧请个大夫看看才行,可不能再拖了!” 范大娘子满嘴苦涩,看着赵大嫂子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赵大嫂子立刻就恍悟过来了,忙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你看看我,急糊涂了!现在都什么地步儿了,如今能有个地方住,有口热水热汤就不容易了,大娘子别怪我,我也是,急糊涂了!” 范大娘子被她说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正要说话,外面脚步声起。 范大娘子忙转站起来往门外看,张大姐和孙大娘子各提了一个原木未漆的大食盒进了院子。 范大娘子急忙迎出屋,张大姐先进了上房,将食盒递给赵大嫂子,侧着身子坐到床沿上,伸手摸了摸刘三婶子的额头,就有点儿急了,“烧退了没有?哟!还这么烫!” 张大姐站起来,看着赶紧孙大娘子吩咐:“你赶紧去一趟,看看五爷起了没有,跟她说一声,三婶子这热还没退呢!” 孙大娘子答应一声,赶紧转身去找李小幺。 张大姐看着范大娘子,指着食盒道:“这里头是给三婶子和几个孩子准备备的,照五爷的吩咐,都是和软歇克化的吃食。我和孙家姐儿过来时,顺手就带过来了。大家伙儿的早饭,一会儿就送过来。” “不用不用,我让人过去提,不用送,已经很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去拿就行。”范大娘子急忙客气推辞,叫了玉砚进来,吩咐她跟老常头说一声,带人过去提早饭。 李小幺有心事,早上很早就醒了,干脆起来,慢吞吞的刷牙洗脸,刚穿好衣服,孙大娘子就跑进来了,李小幺听了,赶紧披了件皮斗篷,跟着孙大娘子进了范家人住的院子。 这烧了一天一夜了,别把脑子烧坏了! 刘三婶子高热不退,李宗梁等人不敢多耽搁,套了车,孙七弟赶着车,张大姐和赵大嫂子陪在车上,李宗贵带着几个人,提着刀枪一路护卫,急急忙忙赶往唐县寻大夫治病。 李小幺闷气的坐在山石上,看着车子沿着山路转几个弯看不见了,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你这一阵子天天唉声叹气,年纪轻轻,想那么多干嘛?多思易老,当心华发早生!”吕丰一边瞄着旁边树上欢声鸣叫的一只羽毛翠艳的小鸟,一边和李小幺说话:“看那只鸟叫的多好听,想不想要?我捉了给你?让张大厨编个笼子,你养着玩。” “不要!”李小幺扫了眼小鸟:“这种野生的鸟儿,养不活的,换了你,把你捉住养在笼子里,你还能叫的这么好听?” 吕丰眨巴了几下眼睛:“那就让张大厨炖碗鸟汤给你吃?” “不要!”李小幺断然拒绝,托着腮看着远方,接着叹气。 吕丰挤过去,和李小幺并肩坐在大石头上,“好,你说说,为什么叹气?这不是好好儿的么?” “说你天天没脑子傻乐,你还不承认!那一帮子老弱病残!一共十九个!十九个!十九张嘴!怎么养?一个能干活的都没有,除了老就是小,不老不小的又是女人!”李小幺烦恼的叫道。 吕丰上身往后仰,两只手挡在面前,仿佛李小幺喷出来的不是话,而是口水,当然也有不少口水,“人家又没说要留在你这山上,你这山上……” “唉,你不知道,大哥的脾气,义气的……唉,这都腊月了,大哥肯定要劝那个范先生留下,你看,大哥只要提一蝗,那个范先生立刻就得答应了,这一留,就不知道留到什么时候了。” 吕丰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幺,“你那几个哥哥都那么好,磊落侠义,怎么你……” “我怎么啦?”李小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阴阴的盯着吕丰,吕丰打了个寒噤,急忙摆着手,陪出一脸笑,“你比他们好!比他们强多了。他们那叫迂腐,嘿嘿,迂腐的很。” ……………… 范先生这一觉直睡了两夜一天,第三天早上醒来,总算缓过神了。 果然和李小幺料想的一样,一听李宗梁挽留,范先生立刻就一口答应了。 这一群老老少少,就在山下安安然然的住下了。范先生还开了学堂,给几个孩子上课,土匪窝里一时书声朗朗,听的李小幺郁闷不已。 第62章 粮荒 他那几辆太平车的行李中,竟然绝大部分都是书。 张大姐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打发张铁木和李二槐,带着人给范先生打了几个大书架,细细打磨的油光水滑,摆进了范先生屋里。 李小幺郁闷完了,倒也不跟自己过不去,三天两头到范先生屋里翻书看。 ……………… 安安然然过了年,刚出了十五,李宗梁就打发人下山去唐县以及和县买粮,可哪里买的到粮,众人商量了半天,李小幺决定和吕丰、李宗贵下山去唐县看看,得找到一个两个买粮的途径。 三人进了唐县,先找家脚店歇下,放下行李,就去了唐县粮食行,粮行已经关了门,各家粮铺门上帖着告示:县衙有令,这粮油一律由官府按人头配给,不得自行买卖,违者刺字流配! 三个人无奈的看着铺面上的告示,只好出来寻找别的路子。 三个人沿街慢悠悠的逛着,连走了几条街,李小幺停下了,拉着李宗贵,笑眯眯神情很愉快,“真是怪事哈,既然这粮油只好按人头配给,那这酒肆茶铺,官府也给配给?要是也有,这一家有多少配给?你看看,这热闹劲儿。” 李小幺一边说,一边指着街道两边看起来生意都相当不差的大大小小的分茶铺子。 吕丰用手指捏着下巴,连连点头:“我正要说呢,让你抢了先。你说的对,这里头必定有门道,走,进去打听打听!” 三人找了家分外热闹的分茶铺子进去,要了菜酒,一边慢慢吃,一边留神听着周围的闲话。 吕丰又拉了个伙计过来,塞了几个大钱,仔细打听,总算打听出门道来了。 原来这些日子,这唐县平地生出了个黑市,据说这黑市上无所不有,每天丑末始,寅初散,正经的黑市。 三个人第二天丑正就起来,摸着黑收拾停当,吕丰和李宗贵带上了弯刀、匕首,三个都用黑布裹了脸,出了脚店,顺着掌柜的指点,往黑市方向摸过去。 这黑市就在文庙前的一大片空地上,离县衙竟然近的不能再近。 李小幺就着昏暗的星光,打量着四周。 他们来早了,这一大片地方还是空空荡荡。 吕丰和李宗贵警惕的打量着四周,一左一右护着李小幺,站到一棵歪脖子树下,安静等着这黑市热闹起来。 没过多大会儿,就听到一串儿车子轻轻的’吱呀’声。 夜幕中,两三个人,推着辆独轮车过来,头前一个人先走过来几步,四下看了,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轻声叫过后面两个人,三个人停好车子,身影晃动忙碌起来,后面的车和人,也陆续过来,各自找地方停好车子,都是一声不响,只管忙碌。 李小幺看着这有些诡异的场景,轻轻打了个寒噤,拉了拉李宗贵,低声道:“还真象是……鬼市!” 吕丰笑出了声,“怕啦?你也有怕的时候?嘿嘿,这是黑市,哪能大张旗鼓?这不算什么,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信阳的鬼市,那才叫好玩呢,净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杀手摆摊接活,那才叫有意思!” 吕丰说的眉飞色舞,李小幺嫌弃的瞥了他一眼,拉着李宗贵往前走,这黑市,她得好好逛逛。 吕丰急忙忙住口,赶紧几步跟上。 黑乎乎的黑市上,人越来越多,各个车子前,都悬起了一个或两个极小的红灯笼,有人来看货,就将灯笼举过去,或是抓一把凑到灯下看。 一片低低的,如同亿万只蚊子一起飞过一般,’嗡嗡’声震耳。 三个人一路看过去,越看越惊讶,这黑市,竟然是卖什么的都有,凡是白天短货的,这里全有。 光米就有好几样,从上好的碧玉粳,到最大路的粗籼,要什么有什么。 李小幺站在一个卖莲子、红枣的车子前,看着个黑衣老妇人一粒粒数着买了十来粒红枣,忍不住上前问了价,这红枣竟然是按粒卖的,是常价的十几倍。 三个人问了粗籼的价钱,竟然比粮食行还便宜几分,李宗贵低声问道:“我们买的多,能不能再便宜些?” “唉哟大爷,这是什么市?买多了还能便宜?您可真会玩笑。我告诉你,只有贵的! 我知道爷的打算,爷是有银子的,今天把这货都买断了,明天这市上就随您开价了。 我要是有那些银子,我也这么干!不过爷还是省省,谁家货都不多,行里都是一天天放出来的,想抬价,您还真得掂掂份量!” 紧裹着头脸的中年汉子晃着腿,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宗贵,不屑的说道。 李小幺心里连跳了几下,急忙追问了一句,“行里?哪个行?粮食行?” “我说几位爷,你们到底是买货呢,还是打听事的?要买就买,不买赶紧走!”中年汉子抖动的腿一下子顿住,一脸凶相的挥手赶三人。 李宗贵拉着李小幺往后退了几步,继续往别的车子看过去,连问了四五个卖粗粮的车子,都是一样的话,多买没有。 几个人几乎看了个遍,站在树后,李小幺看着越来越热闹的黑市,暗暗叹了口气。 这黑市,东西倒全,可这价……太贵了。 山上没有多少银子了,这么买可吃不起,再说,他们现在有五六十个人了,就算银子够,这黑市上也没有那么多粮食!想了一会儿,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凑到他耳边低低道:“得想法子找到那个行!那个人不是说了么,这些粮食都是行里放出来的,找到那个行,和行里做生意。” 李宗贵连连点头,吕丰不用李小幺让,伸长脖子凑上去听的清楚,点着头极其赞同。 三人绕过去,在刚才那个中年汉子不远处站住,悄悄瞄着他。 还没到寅初,中年汉子就做完了生意,推着车子往回走了,吕丰悄悄跟上去,李宗贵护着李小幺回去脚店。 吕丰直盯了一天半夜,丑正时分回到脚店,累得一头倒在床上,指着李小幺吩咐:“给我倒杯茶!” 李小幺歪头看着他,一动没动。李宗贵赶紧站起来,倒了杯茶递给吕丰。 吕丰不情不愿的从李宗贵手里接过茶。 李小幺看着他,慢悠悠说道:“这生意要是能成,算你头功,那份人情就算是抵了。” “你让我打听的事我打听清楚了,生意成不成,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怎么能说生意能成再算人情?这是什么话?”吕丰一下子跳了起来,挥着胳膊抗议。 “生意不成,你打听的再清楚有什么用?我又没得到好处。我没得好处,凭什么给你好处?!赔本的生意谁做?!”李小幺理直气壮的堵了回去。 吕丰眨巴着眼,气的连哼哼了好几声,一口喝了茶,不看李小幺了,看着李宗贵说话:“那汉子去了县衙后面那条街,进了一间院子,出来就装了一车东西,我看了一会儿,半个时辰,进去了四五辆车,都往黑市去了。” “院子里的情形看到没有?”李小幺可不管他跟谁说话,立刻追问道。 “嗯,后来院子里出来了三个人,一个穿着长袍,锁了门,提着灯笼进了县衙后门,还有两个壮汉,看样子是回家了。”吕丰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后面的话,倒是看着李小幺说道。 李小幺半张着嘴,呆了片刻,恨恨的啐了一口,“呸!我说呢,这黑市开的这么堂而皇之,原来果真是这样!” 三个人悻悻的无功而返,官府可不是他们能惹的,惹恼了唐县知县,回头一纸行文送到郑城外的军营,那郑城外,可驻扎着好几万大军呢。 他们一窝小山匪,一小半是老弱妇幼,剩下的,真凶狠能打的,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个。 这些官兵虽说对上梁军和北平军稀松大软蛋,可要是想剿灭他们,眨眼功夫就能剿的他们无家可归。 李小幺垂头丧气的坐在独轮车上晃着腿,先回去山上跟大哥说一声,明天得再去趟和县,看看那里有什么法子没有。 吕丰轻轻松松的走在车子旁,说东说西的想逗李小幺说话。 李小幺忧虑忡忡,哪有心思理会他。 没买到粮,李宗贵也是满腹忧虑,低着头只管推车,也不愿意多说话。 吕丰一个人干说,实在无趣无味,闭上了嘴,干脆走到前面几十步,背着手,无聊的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找新鲜有趣的东西看。 离笔架山还有十来里路,吕丰突然停住步子,回手示意李宗贵停车。 李宗贵也听到声音了,急忙停住车子,李小幺轻巧的跳下车,掂着脚尖几步跳到吕丰身边,李宗贵藏好车子,也轻手轻脚的几步过来。 吕丰夸张的用嘴形示意两人前面有人。 李宗贵耳朵似有似无的动了两下,又往前两步,仔细听了听,拉着两人退后,低低道:“象是运粮的厢兵在歇脚做饭。” 吕丰赞同的点头。 “咱们去看看。”一听到粮食,李小幺忍不住要往前凑。 第63章 人急生智 李宗贵和吕丰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护着李小幺,小心翼翼的往前移动。 三个人移到一处浓密茂盛的灌木丛后,小心的拨开条缝张望。 灌木丛前面,横七竖八的歪坐着二三十个厢兵,旁边已经生起了旺旺的火,架着锅在做饭,不远处还有许多厢兵人影晃动。 李小幺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看还红彤彤挂在天边的夕阳。 这个时候就埋灶做饭了?吃了饭就歇下了?这儿离军营没多远了……噢,不对,他们应该是到郑城北门交割,现在这个时候,又推着粮车,赶到北门都要半夜了,怪不得歇下了。 吕丰捅了捅李小幺,努努嘴,示意路上一长串看不到头的粮车,三个人悄悄的往粮车方向挪了挪,隔着十来步远,垂涎万分的看着满车装着米粮的麻袋 李小幺紧盯着那一包包装的满满的麻袋,心里突然一动,一股狂喜涌上来,有法子了!李小幺兴奋万分的转头看向李宗贵,手指点着满满的粮车。 吕丰大惊失色的看着李小幺满脸的兴奋,没等她说出话,一步上前,一只手捂紧她的嘴,一只手抱着她,往后疾射而退。 三人退到独轮车处,吕丰才松开李小幺。 李小幺憋得脸通红,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那口气气,看着吕丰,恼怒万分的一脚踹过去。 吕丰闪身避开,李小幺看向李宗贵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和小四没事,就是怕你乱喊乱叫,让我和小四劫粮车。”吕丰看着李小幺,认真而担忧的答了句。 李小幺气个仰倒:“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就你们两个,还劫粮车?你……” “我也以为你要劫粮车,你眼睛那么一亮,把我也吓了一跳。”李宗贵赶忙加了一句,他刚才也吓坏了。 李小幺气的连声哼哼,“懒得跟你们计较,赶紧回山上,我有法子了!回头咱们也能到黑市卖粮去!赶紧赶紧!” 吕丰和李宗贵面面相觑呆了片刻,李宗贵推出独轮车,李小幺跳上车,吕丰往前头多看了几里,三人绕了个大圈子回到山上。 李宗梁等人听了李小幺的主意,大喜过望,这倒真是个好法子! 第二天天一亮,山上就神神秘秘的忙碌的起来。 李宗贵带着姜顺才等人下山探查运粮车队的行踪动静。 李二槐带着人到后山砍下十来根婴孩手臂粗细的竹子,拖回来,捅穿磨滑竹节,一头圆,一头砍成尖利的锥状,圆的一头钻个小孔,架了火细细烤成干竹筒,再在小孔里穿上绳子,一连准备了十几根。 李小幺让张大姐带着那些媳妇姑娘们,紧赶慢赶忙了一整天,五十斤一个的布袋,一连缝了二三十个。 临近傍晚,姜顺才飞奔回山报了信,那些运粮的厢兵,果然又在和上次差不多的地方歇下了。 李小幺兴奋不已,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去,这头趟生意,少了她可不行! 李宗梁思来想去,千叮咛万嘱咐了吕丰和魏水生,这才答应了下来。 李小幺挑了张狗子、赵五哥、张大壮等十五个灵巧有力气的,叫粮仓,关了门,一人发了一个竹筒,一条布袋,将竹筒的用法示范了好几遍,又让他们一一演练过。 见个个妥当了,又命他们将竹筒上系着的那根长而结实非常的绳子挂在脖子上,严令下去,人在竹筒在,出了什么事,先把竹筒跺扁踩烂了。 她这生意,明眼人只要看到竹筒,就能完全明白了。 交待训练好了,李小幺和魏水生,吕丰一起,带着这十五个人,跟着姜顺才,往运粮厢兵歇脚的地方赶过去。 李宗梁将众人送出寨子,想来想去实在不放心,干脆到带着几个人,到山脚下等着。 姜顺才走在最前头,找到李宗贵几个人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李小幺郁闷的看着天上明亮的圆月和满天稀疏的朗星,这头一趟生意,竟然赶在了这么个月明星稀的时候,也好也好,大家下手时能看清楚,凡事得往好处想。 粮车旁隔不远一堆篝火烧的正旺,火旁裹着被子,横七竖八睡满了疲倦的厢兵,轮岗的厢兵抱着枪,团着一团靠在粮车旁,也睡沉了。 李宗贵担忧的看着沉沉大睡的众厢兵,俯到李小幺耳边,低低道:“那药粉,会不会下多了?要是明天一早醒不起来,就糟了!” “不会,我怕量多,减了又减,等会儿我们走了,你留下看一夜,看看明天什么时候醒,下回就有准头了。”李小幺低声答道 李宗贵听的苦着脸说不出话来,下回就有准头了,敢情这回还是没准头的。 魏水生和吕丰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探查了一两里路,回来打手势示意了李小幺。 李小幺回身示意一只手紧捏着竹筒,一手拎着布袋子的张狗子等人。 张狗子打头,几乎趴在地上爬近前,靠近一辆半隐在树影里的粮车,将手里的竹筒尖锐一头用力扎进了麻袋里,一只手扎进竹筒,另一手立刻将布袋套在了竹筒圆圆那头。 麻袋里也不知道是米还是麦子,带着轻微的沙沙声,如水般欢快的流进了布袋子里。 一只麻袋装二百斤粮,张狗子依着李小幺的培训要求,摸着布袋子,差不多半袋子了,利落飞快的拨下竹筒,伸手将麻袋的伤口揉了揉,往旁边挪了挪,又将竹筒扎进了另一只饱满的麻袋里。 片刻功夫,能装五十斤的布袋子就装满了,张狗子摸到缝在袋口上的绳子,飞快的扎紧袋口,抱着袋子小心退进旁边林子后,直起身子,将装满粮食的布袋甩到肩上,奔着笔架山,飞快的往回跑。 五爷说过,装满了粮就赶紧回去,别一个等一个,让人家一捉一串儿。 吕丰护着李小幺,魏水生凝神盯着装粮的十五个人,一个个数着走了几个。李宗贵和姜顺才几个人,则紧盯着沉睡的厢兵和岗哨们。 这头一趟生意极其顺利,只张大壮紧张过头,连扎了几回,竟然没扎进去,只好烦劳李小幺闪身过去,细细的现场指导了一番。 十五个人都跑远了,李小幺得意的冲着圆月挥了挥手,和魏水生、吕丰一起,也往笔架山逃回去了。 李宗贵带着姜顺才几个,伏身灌木丛中,继续盯着那群沉睡的厢兵,提心吊胆的等着药过人醒。 太阳升起没多高,李宗贵就带着人回到了笔架山,这么冷的天,在外头趴了一天一夜,李宗贵脸色青白一片,进了屋,长长的舒了口气,就软倒在椅子里。 李小幺陪着一脸讨好的笑,递茶、递水、递帕子,团团转着讨好侍候,吕丰狐疑的看着李小幺,憋了半晌,到底问了出来:“你不是擅毒么?怎么这药量还把不准?” 李小幺一个转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吞吞道:“我那毒么,都是用来杀人的,只包死不管救,一只耗子也照着杀牛的药量下,保证死透。这回,是要包活的,头一回做这么难为人的事。” 李宗贵象是突然发现自己脸上脏的出奇,拿帕子拼命擦着脸,把一张脸擦的通红变形。 吕丰呆呆的怔了半晌,恍过神,差点从椅子上滑坐到地上,手指点着李小幺:“你那药?你给我下了多少药?也照着杀牛的量下的?我说这两天一直肚子疼,哎!你……” 吕丰气急败坏的捂着肚子跳脚大叫,李小幺急忙从荷包里翻了两只药丸出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托给了吕丰:“别叫了,下回解药也给你加倍就是了,叫什么叫,吃都吃了,就是量重也没法子了不是,好了别叫了,多吃点解药就行了!” 李宗贵总算擦好了脸,站起来,重重的拍着吕丰的肩膀,一连拍了十来下,可算憋了句话出来:“别急,先吃饭,走,吃饭去!” 吕丰被李宗贵连拉带拖的撮出了门,撮着他往厨房吃饭去了 李小幺歪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两粒药,又闻了闻,扬手扔进了自己嘴里,这上好的润喉糖,他不要,那就自己吃。 这一阵子大约是交粮的日子,运粮的厢兵一天一趟的从笔架山下经过 偷粮的匪众由十五人一班,增加到二十五人一班,由魏水生等几个人轮流带着下山干活。 只要是经过笔架山下的粮队,绝不放过一支。 山上几个堆粮的仓库很快就堆的满满的了。李小幺满足的看着满仓满屋的米麦,只觉得这日子真是面朝粮食,春暖花开。 心满意足的李小幺坐在自己那把整个山头最舒服的摇椅上,晒着太阳看闲书,看完了,就到范先生那个大书架上再去找几本来看。 午后,李小幺拎着两本书,又去了范先生住处。 院子里,大小不一的几个孩子一人面前一个沙盘,正端坐练字。 范先生面容清瘦,还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檐廊下,一边有条不紊的冲调着茶,一边和坐在矮几另一边的李宗梁说话。 第64章 住下就不走了 见李小幺进来,笑着招呼:“又看完了?你拿的那两本,都要细看细品才有味道,这么快,又囫囵吞枣了?来,喝杯茶,我带的茶叶,就这一点了,再不喝可就没有了。” 范先生语调平缓,听不出悲喜,这一阵子,那份痛彻骨髓的丧子失妻之痛,渐渐麻木,一点点沉静下去。 李小幺笑应了,先将书送回屋里书架上,又寻了两本书拿出来,拖了把椅子,坐到了李宗梁身边。 李宗梁抬手抚了抚李小幺的头,看着范先生苦笑道:“这山上,小幺比我还操心,有时候想想,她一个姑娘家……唉,我这心里难过的很。” 李小幺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她自得其乐的很呢,这样几乎可以恣意妄为的日子,哪有什么不好? 范先生沏了杯茶递给李小幺,抬头看了眼院子专心练字的小孩子们,转回头,看向李小幺,“昨天的邸抄上,朝廷委了朱有谨做了池州知州。” “嗯,我看到了,说是大皇子举荐的。”李小幺点头,看着范先生,等着他往下说。 范先生看了眼有些茫然的李宗梁,神情微微暗淡了下,叹了口气,“这朱有谨商人出身,和我是同年,他这出身,真真正正是拿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买了出身后,选了一任知县,刮地皮太狠,得罪了县里几户大家,被人告到太平府,免了职。 他回到太平府,不知道怎么搭上了原来的吏部夏尚书,拜了夏尚书一个宠妾做干娘,就复了官,又选了一任知县。 他时运不济,到任没几天,境内竟出了逆伦大案,行李没放下,就又撤差回来了,等他回了太平府,夏尚书已经告了老。 没两年,他又搭上了宋公升的小舅子文三爷,认了干爹。” 范先生顿住话,满脸的鄙夷:“那文三比他还小几岁呢!有一回他请文三爷饮宴,那文三酒多了,奸了他二儿媳妇,他回头竟将二儿媳妇送给文三做了小妾。 就这样,又选出来,做了知县,这样无耻之尤,竟然被大皇子收入袖中,荐他做了这池州知州!”范先生愤闷异常的吐了口气。 “我原本还寄望于大皇子,先皇后的贤德,谁不敬仰?!谁知道竟是这样!竟是这样!”范先生将手里的杯子重重的放到几上,往后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伤感不已。 “先生也别想太多,大皇子许是一时被人蒙蔽。”李宗梁低声开解道。 范先生缓缓摇了摇头。 李小幺嘴角往下撇了撇,一脸不屑,“为君者,就是要辨人知用,这样君子小人不能分的东西,往后即了位,也是个昏君,晕头晕脑!” “小幺说的极是,唉!”范先生长吁短叹。 李小幺看了他一眼,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抿着茶,不准备再多说话。 院门口人影晃动,李小幺忙转头回看。 范大娘子提着个原木食盒,脚步轻捷的进了院子,玉砚捧着只托盘跟在后面。 李小幺转回头,继续悠然喝她的茶,眼角却瞄见李宗梁上身一下子绷直了,浑身紧张的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 李小幺眨巴了眼眼,呆了一瞬,赶紧又看了李宗梁几眼,转过头,仔仔细细的打量起了范大娘子。 范大娘子大约是走的急了,鼻尖上微微渗着汗,走到三人面前,曲膝见了礼,声音柔婉,“大姐让人磨了几升米粉,蒸了几碟子糕,我拿了几碟过来,给父亲和大爷、五爷尝一尝。” 说着,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旁边几上,取了两碟子还冒着热气的米糕出来,又从玉砚手里的托盘中捧了只粗陶壶和几只小碗放到几上,斟了三碗清若白水的鸡汤出来:“这是照五爷的法子熬的清鸡汤。” 李小幺眯着眼睛,看着范大娘子先递了碗给范先生,又托了一碗,大大方方的托给了李宗梁。 李宗梁急忙伸手去接,伸出去才发现手里还端着茶杯,急忙缩回来,就慌乱起来,将杯子扔到几上,淋了一手的茶叶水接过了汤碗,张了张嘴,象是说了句谢,可谁也没听到。 李小幺欠身过去,自己端起碗汤,看着李宗梁,片刻,又看向范大娘子。 范大娘子仿佛没看到李宗梁的狼狈,站起来退后半步告退,“过一会儿我再来收拾碗碟,大姐那儿还忙着呢。” 范先生点头应了,李小幺一边抿着汤,一边看着范大娘子带着玉砚出了院门。 范先生扬声招呼端坐在院子里写字的几个孩童,让他们洗了手过来吃米糕。 四五个孩子,小的只有四五岁,大的也不过八九岁,年少无烦恼,欢乐喜悦的吃着米糕。一边吃一边你推我、我推你,嘻哈玩笑不停。 李小幺看着他们,满眼的爱怜和惋惜,再转头看看任他们打闹玩笑的范先生。 这范老头不禁孩童天性,看来不是个一味迂腐之人。 几个孩子吃了糕,又喝了清鸡汤,蹦蹦跳跳的玩了一会儿,继续坐到沙盘前练字去了。 “先生往后有什么打算?”李小幺冲那几个孩子抬了抬下巴,直截了当的问道。 范先生看着李小幺反问道:“你们兄妹往后有什么打算?” 李小幺看向李宗梁,李宗梁看着范先生,老实的答道:“还没想过这事,从上了山,就想着怎么活下去,难处一桩接一桩,能带着大家伙吃口饱饭已经不容易了,旁的,还没想过。” “我们兄妹是池州李家村人,前年南越打进来,屠了村,大哥他们护着我拼死逃出来,从此背井离乡。 为了治我这双腿,从池州府又到了太平府,治好腿,我们兄妹都找了活,都干的很好,原本想着再存些银子,有了本钱,在太平府开间果饯铺子,安安稳稳度日。 谁知道出了福宁公主那档子事,太平府征丁,大哥他们被保长拿去要顶保里的丁数,我们兄妹只好逃出来,本来是想逃往南越,或是北平,到了这里,遇上坚壁清野,无处可去,只好先落草容身,这一路行来,处处身不由已。” 李小幺长叹了口气,不隐不瞒,坦坦诚诚的说道。 范先生沉默了片刻,想到自家,眼圈微红,叹了口气问道:“那往后呢?要做一辈子山匪么?” “往后,先生也看到了,这样的乱世,想安稳而不可得,先生不也只好亡命出逃了么?先生还是官身! 过一天算一天,北平国虽说政清军强,可地处北寒之地,人口物产都有限,要强也得慢慢长大,吴国虽说朝廷动荡、军力积弱,可到底是富庶大国,几百年的底蕴在那里呢,要是突然出了个明君或是良相,这鹿死谁手,根本说不上。 这一场乱,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这乱世,还是山上安稳些,咱们这几十人同舟共济,还是能求到一条生路的。” 李小幺顿住话,垂着眼帘迟疑了片刻,接着道:“年前,我已经让人到太平府开铺子做生意去了,如今山上没有本钱银子,等到年中看看,要是能好好做几笔生意,有了银子,就再挑个合适的人到开平府,也开铺子做生意去,给大家留好退步儿。” 范先生凝神听着李小幺的话,边听边看着同样凝神听话的李宗梁,半晌,才叹出口气来,看着李宗梁感慨道:“怪不得你说小幺比你还要操心,有这样的妹妹,是你们兄弟的福气!” 说了这几句,转头看向李小幺,“没想到你比我看的还要明白,这天下可争之处,就是北平和吴罢了。 你说的极是,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朝堂军中,瞬息万变,你这样打算极其妥当。 这山上我也看了,还少几个退步的地方,那西山不行,当不了退步的地方,狡兔得有三窟,这是一;其二,开平府的生意,你要是有了合适人选,本钱银子我那里有一些,你先拿去用。” 李小幺惊讶的看着范先生,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问道:“先生这是打算跟着我们落草为寇了?” “五爷可肯收留?”范先生看着李小幺,郑重问道。 李小幺回头看向李宗梁:“这事得听大哥的。” “先生若肯留下来指点一二,我们兄妹求之不得!”李宗梁急忙站起来长揖答道。 李小幺也跟着站起来,拱手揖了一揖。 范先生起身扶住李宗梁:“大爷客气了,范某流落至此,若不是大爷收容照料,这把老骨头也就算了,可怜这些孩子,还不知道如何呢!” 李小幺看着院子里练字的孩子,和在厢房正屋里忙进忙出的年青年老的妇人们,暗暗叹了口气,姜到底还是老的辣,这范先生可比她会做生意。 山上粮食富余的多了,李小幺就打发吕丰轮流带着孙七弟几个,往郑城黑市卖了几回粮食,可这军粮都是粗粮一类,根本卖不出什么价。来来往往,也不过就是换了些油盐调料回来。 第65章 老兵 李小幺点着吕丰带回来的几串卖粮钱,十分发愁,这样可不行,还得想想挣钱的法子,范先生那点银子,她点过了,就那么点儿,算了,还是留着给范大娘子做嫁妆。 李小幺山前山后转了几趟,决定第二天去趟唐县。 老在山上窝着,闭门是造不出银子的,走走看看,也许就能看到机会了,打定了主意,和李宗梁说了,准备第二天带着吕丰,和李宗贵一起去唐县住两天看看情形。 半夜里,吕丰冲到李小幺门口,拉着李小幺屋里的门铃绳子不松手,李小幺急忙爬起来,几下就穿好了衣服冲出来,吕丰兴奋的两眼放光:“出事了!” “出什么事能把你兴奋成这样?”李小幺瞄着吕丰的神情,被刚才那连绵不停的铃声惊飞的心神归了位,他这一脸是兴奋不是惊慌,这事就出不了什么事。 两人跑进前院,魏水生和李二槐一身墨黑的夜行衣,正坐在左边椅子上喝茶,李宗梁坐在上首,皱着眉头看着瘫在屋子中间,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蠕动着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磕头,嘟囔不清,但肯定是在苦苦哀求的一个老厢兵。 李小幺靠在魏水生身边,仔细打量着软趴在屋子中间的老厢兵。 看着有五六十岁的样子,身形瘦小,象没有骨头一般蜷在地上,脸色很黑、皱纹很深,极细极小的眼睛深陷在皱纹里,要不是两只眼珠闪着亮亮的贼光,这眼睛还真不容易找到,这么丑的一张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涂抹的让人恶心的简直看不下去。 李小幺看着魏水生问道:“怎么回事?” “他藏在那片灌木底下,正好被二槐一脚踩上,只好先打晕带回来。”魏水生带着几分无奈。 吕丰撇嘴摇头,一脸不屑,一边做了个砍的手势一边嘀咕:“你们是山贼,杀人不眨眼,在路上一刀杀了得了,还带回来,也不嫌累!” 趴在屋子正中的老厢兵打了个寒噤,哀求声立刻低了半拍,唯恐惹恼了哪一个,小命立时就没了。 李小幺仔细打量着老厢兵,往前走了两步,示意吕丰:“搜他。” 吕丰看着一身军服脏到发亮的老厢兵,捏着鼻子,不情不愿的上前踢了踢老厢兵:“自己脱,都拿出来,别惹爷不高兴!” 老厢兵哆哆嗦嗦,先将号衣口袋里的火石、号牌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样摆在地上,又脱了外面的号衣,翻过来用力抖了抖,示意吕丰全拿出来了。 然后取出里面衣服口袋里的几枚铜钱放在地上,脱了衣服,又抖了抖,就这么一件件脱、一件件抖,直脱的只剩下一件打满补丁的亵裤,打着颤站在那堆衣服旁边。 吕丰十分满意的点着头,这老头不错,十分上路,没用自己动手。 李小幺仔细看着老厢兵的一举一动。 李宗梁看着冻的抖个不停的老厢兵,怜悯的吩咐道:“赶紧把衣服穿回去!” 老厢兵赶紧谢了恩,飞快的穿上衣服,不用谁说,赶紧跪倒在地上。 李小幺侧头想了想,站起来,倒了杯热茶端到老厢兵面前,蹲下递过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老厢兵眼里满满的全是警惕,飞快扫了眼李小幺,双手捧过杯子,闷头喝。 李小幺站起来,胳膊抱在胸前看着他,看着他喝完了茶,语中带笑的问道:“你是送粮的厢兵?” “回爷的话,是。” “直接答话就行,不用什么回爷不回爷的,哪个县的?” “平远县。” 平远县?李小幺转头看向魏水生,魏水生解释道:“唐县过去就是平远县,不远。” “明天一早,他们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 “回……爷,差使要紧,老厢兵不值钱。”老厢兵迟疑了下,还是老老实实的答了。 李二槐听的打起了呵欠。魏水生看着李宗梁点了下头,这老兵是个极其老实本份的。 吕丰却来了兴致,两眼放光,无比专心的听着李小幺和老厢兵的一问一答。上一回,他就是栽在这不知道要问什么、扯的远的找不到边的问话上。 “太可怜了!送过几回粮了?” “这是第四回。” “几天走一趟?” “七天,这个月该平远县送,这是最后一趟。”老厢兵答的老实无比。 “你每趟都睡在那丛灌木底下?” 老厢兵用力挤了挤眼睛,仿佛是太冷,寒寒瑟瑟的挪了挪才答道:“不是,就这趟,那里背风,暖和,就是赶巧。” “哪里让你起了疑心?”李小幺突然直截了当的问了句。 老厢兵眼睛挤巴的更厉害了。 李小幺看着他,声音和缓却清冷,“大家都是为了活命罢了,你说明白,强盗土匪也不妄害人命,到底伤阴德。” 老厢兵磕了个头,垂头答道:“每回歇在这里,都睡的沉。回爷,小的自小的毛病,夜里睡觉一个时辰醒一回,就在这里,回回一觉睡到天明才醒,小的就上了心,想着这是最后一趟了,说不定能找出个究竟,小的往后就能夜夜睡个好觉了。” 李二槐笑出了声,拍着椅子扶手,“这还不容易!” 李小幺盯着老厢兵,慢吞吞的问道:“这会儿饿不饿?” 老厢兵一张脸顿时僵了,满眼惊恐的看着李小幺,突然伏地磕头有声,“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爷饶命!小的没想别的,小的老糊涂了,老了老了,还管不住自己看稀奇,求爷饶过小的,小的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二槐莫名其妙的看着磕头虫一般的老厢兵,又转头看向魏水生,一脸奇怪,“小幺打的这是什么哑谜儿?” “这老家伙没说实话,他知道晚饭里有古怪,没吃,不然这会儿还在营地里睡觉呢。”魏水生笑着跟李二槐解释了一句。 李二槐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明白过来,往椅子里挪了挪嘀咕道:“一句话绕了这么多弯儿,也不嫌累!” 吕丰笑的肩膀耸动,也不知道是笑李二槐,还是笑老厢兵。 “爷说过,土匪也不妄害人命,只要你实诚答话,爷就饶你这一回,说,到底哪里不对了?”李小幺语气听起来十分和缓。 老厢兵却打了几个寒噤,挪了挪,老老实实的答道:“回爷,真是睡沉了。小的吃过一回蒙汗药,有点象,真没看到别的,求爷饶命,下回再不敢了。” “你是军户?”李小幺突兀的换了话题,老厢兵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是。” “多大袭的差?” “十三岁。” “今年多大了?” “四十三岁。” 这一下,李小幺吓了一跳,才四十三岁,可看着,却象是五六十岁的人。 “老家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黄州府,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弟媳妇,侄子侄女,旁的没了。” “你是黄州人,怎么到平远县做厢兵了?” “小的当初袭差时,不是厢兵,小的父亲是禁军龙卫军都头。 黄水溪那一场仗,全军覆没,一个都里就小的父亲带着小的逃了条命出来,回来小的父亲就被革了职,充了厢兵。 小的还留在禁军,一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才撤下来,点到这平远县做了厢兵。”老厢兵垂头答道。 李小幺蹲下,歪着头仔细打量老厢兵。 黄水溪之战是龙卫军打的最惨烈的一场仗,战死伤者十成占了七八成,他父亲居然带着他逃出命来!要么武功高强的出奇,要么,这运气也太好了! “你父亲做了厢兵,你还留在龙卫军里?黄水溪那场仗之后,你还打过哪些仗?” “是,一直打,记不清了,不知道打过多少场仗。”老厢兵垂着头,看起来十分低落。 “你是伙夫?还是什么别的?上过战场没有?”李小幺打量着老厢兵,更加好奇。 龙卫军在黄水溪之战后,就由袁将军统领。袁将军以勇猛着称,最会拿手下小兵的命来拼命,每战都打的极其惨烈,那些年,龙卫军又一直在和北平打仗,整个龙卫军,除了声名卓着的袁大将军没死过,下面的兵将,不知道死过几轮。 当然,后来袁大将军被人弹劾,被皇上杀头于菜市场,林先生还为他叫过屈,可在李小幺看来,他实在活该的很!他死了,那些当兵的就能多活几年了。 “不是,小的就是一个小兵,回回都得上战场,哪里也没落下过。”老厢兵不知道触动了哪里,抬起脏的油亮的袖子,抹了把眼泪。 李小幺轻轻叹了口气,“你在龙卫军,在袁将军手下,回回上战场,这么多年,竟然毫发无伤,这中间,是什么门道?” 老厢兵脸颊猛的抽动了几下,眼神躲闪不定,好半晌,才低低答道:“回爷,小的家几代都是军户,小的祖父当禁军的时候,跟的是武大将军。武大将军的规矩,一场仗打下来,活着的都升官。小的祖爷先是做了十夫长,后来就做到了都头,小的父亲才袭了都头,后来规矩改了。” 第66章 遍地是贼 李小幺看着老厢兵,等着他往下说,老厢兵嗫哝了半天,才接着道:“小的祖上几代军户,祖传的保命法子,求个活命……活个命。”老厢兵缩着头,难堪不已。 李小幺眼里却放出了光,急忙追问道,“那你祖父,你父亲,都得了善终?没死在战场上?” “是。”老厢兵耷拉着脑袋答道。 李小幺兴致更浓了:“说说,都有哪些保命的法子?” “这个……回爷,说来话长,这个,一时半会的,说不清楚,这个……”老厢兵吱吱唔唔的想含糊过去。 李宗梁听的惊讶而感慨,魏水生若有所思的看着李小幺,吕丰一脸的赞赏,这老厢兵一家倒都是聪明人,只有李二槐,用力’呸’了一声,“胆小怕死之徒!” “怕死?你不怕死啊?我记得……你好象说过,阿爹曾经教过你,打不过怎么办来?”李小幺转过头,看着李二槐问道。 李二槐就一根直肠子,立刻爽直利落的答道:“师父说过,打不过赶紧跑!” 吕丰’噗’的笑出了声,这兄弟几个,就数李二槐最实诚,实诚的半分弯不转。 魏水生和李宗梁一边笑一边摇头,老厢兵也想笑,赶紧又屏了回去。 李二槐被大家笑的尴尬的挠着头。 李小幺转头看着老厢兵,客气的问道:“说了这半天话,还没问您贵姓?” 老厢兵被李小幺客气的立刻惊慌不安起来,急忙摆着手,“免贵,不敢贵,小的姓程,贱名程旺,求爷饶了小的这回。” “你别怕,我们不伤你,我问你,你今年也四十多岁了,这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李小幺客气里又掺了许多和气进来。 吕丰疑惑的打量着李小幺,这小妖怪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程旺惊疑不定的看着和气异常的李小幺,身子缩的更紧,小心翼翼的答道:“回爷,小的这样的,能有什么打算?等死罢了,过两年,能求个看门守户的差使,做到一口气没了,也就没了。” “唉!”李小幺被程旺说的是真伤感了,长叹了口气,站起来看着吕丰吩咐:“你把他送到张狗子那儿,跟狗子说,把张大厨叫起来,给老程弄点可口饭菜,吃了饭,让张狗子找个地方让老程好好睡一觉。” 吩咐完,又蹲到程旺面前,和气的说道:“今天天太晚了,就在我们这儿歇一晚上,明天一早再说,别怕。” 吕丰闷气的皱着眉头,不情不愿的带着更加惊疑不定的程旺出了屋,去寻张狗子去了。 李小幺看着两人出屋走远了,转过身,看着正看着她的李宗梁和魏水生,“大哥,水生哥,这个程旺是个有本事的,不如把他留在咱们山上。” “有本事?什么本事?保命的本事?”李二槐不以为然的说道。 李小幺看着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叹了一口气,“二槐哥,这保命的本事,还不算本事?那什么是本事?能保住命,那是最大的本事!你看看他,一家三代禁军,都活的好好的得了善终,这本事,还不叫本事?” “小幺说的对,这是大本事,战场上能活下命来的,都是大本事。”魏水生伸手拍了拍一脸不以为然、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李二槐,看向李宗梁赞同道:“我觉得行,把他留在咱们山上,他那些保命的法子,咱们先看看,挑着能学的让大家伙儿学学,往后真有什么事,也能多条活路。” 李宗梁点头:“小幺想的长远,行!就这么说定了,贵子不在,水生回头跟贵子说一声,明天一早问问这程旺,要是他愿意,那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李宗梁叫了程旺进来,和和气气的说了要留他当个教头的意思。 程旺愕然而茫然而不敢置信,过了大半天才缓过神,忙不迭的连声答应,活了大半辈子,竟然有人看得起他,客客气气的请他!看得上他这……这逃命的法子,还要学他这逃命的法子,要请他做教头,专教这逃命的法子! 程旺晕头晕脑,简直没法相信,那些领兵的,大大小小的头,哪个不是叫着喊着让人拼命?敢教当兵的怎么保命,怎么逃命,那是要杀头的! 直到半夜,躺在干洁松软的被窝里,程旺突然惊醒,猛的坐起来,呆怔了半晌,在已经咬的有些红肿的胳膊上又狠咬了一口,真疼!这事,是真的! ……………… 程旺不停咬胳膊的时候,李小幺、李宗贵、吕丰三人已经到了唐县,正紧裹着头脸,在黑市上逛着。 这黑市越发热闹了,东西也越来越齐全,简直是无所不有。 官开黑市和自发黑市到底不一样,底气足,发展快,李小幺一边腹诽着这万恶的唐县知县,一边一家家慢慢逛过去。 只要有银子,粮食一点也不缺,碧粳等上好的细粮还能卖出些价钱,那些粗粳黑麦,根本不值钱! 善了个哉的!当初她没弄到粮食时,怎么那么贵、那么少呢? 李小幺闷气的继续逛着,嗯,这红枣象是又贵了,李小幺站在一个中年妇人身旁不远,听她低低的讨价还价,可这价哪里还的下来?中年妇人肉痛不已的一个个点出大钱,又一个个比划着个头、掂量着份量挑着红枣,唯恐挑的红枣小了轻了,那就吃了大亏了。 李小幺眼神从红枣移到车上别的袋子上,袋子都只开了小小的一个口,李小幺往前挪了挪,仔细分辨,有莲子、银耳、红豆等,也没有很稀奇的东西。 李小幺伸手掂了粒莲子,仔细看了看,看向摊主,客气的问道:“大叔,有燕窝没有?” 摊主笑起来:“这位小爷是外县来的?咱们这儿,这市上,燕窝可断了好一阵子了,上党参倒有几两,也就我这里有!” “不是外县的,是乡下来的,祖母病了,想吃碗燕窝粥。”李小幺伤感的答道。 摊主怜悯的看着李小幺,叹了口气。 “党参什么价?”李小幺接着问了句。 摊主从车子下面摸了只极小的布袋子出来,小心的解开递到李小幺面前,“你看看,筷子粗细呢,满唐县,就这几根了,我看你也是个孝顺的,给你算便宜点,你给二十两银子就行。” “二十两银子?!”李小幺吓了一跳:“就这么一根,这么细,再说又是党参!” “小哥,这是什么时候?就这么点党参就能救命!二十两,也是我看在你孝顺祖母,便宜给你,你看,明天就能卖出二十四五两!这东西,一天一个价!”摊主被李小幺这一声叫的满脸不高兴。 李小幺忙摆着手:“对不住大叔,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太贵了,吓了一跳!这参,我们吃不起!” “这都吃不起,那燕窝就更吃不起了!”摊主不客气的说道。 李小幺陪着笑,拱手道了恼,忙往边上退过去。 三个人又逛了一会儿,眼看着几个气势汹汹的黑壮大汉过来挨家收了行市钱,才转回到脚店。 第二天,三个人聚在李宗贵屋里,李小幺盘算着小算盘:“贵子哥,咱们不如到远一点地方,比如信阳府,贩红枣、燕窝这些东西过来卖,这一来一往,至少十倍的生息呢!” “十倍?要是这么容易赚十倍生息,还等你做这笔生意?早就有人做了,聪明人多的是!你以为就你一个聪明的?”吕丰嘴角往下扯,总算找到笑话她的机会了。 李小幺狠狠的斜了他一眼。 李宗贵却赞同吕丰的话,“吕丰说的对,有十倍的生息就有十倍的风险,你想想,现如今这几个县,官逼民反,到处都是强盗土匪,要不是这样,那些商队也不至于谁也不肯往这几个县过来。 咱们能跑这趟生意的人手不多,连个大点的镖局都不如,山上又不能断人。 这一路过去,来回至少一两个月,这一两个月里头,一个不留神,这一趟就白走了,说不定还得折几个人手进去,千日做贼容易,防贼千日可就难了。” 吕丰吃吃笑着,脚蹬着墙,将椅子往后仰倒再蹬回来,点着李小幺,得意洋洋,“听到了,就算你是贼,可这防贼,也不容易,你还是乖乖的做你的贼,你做贼最有天份!” 李小幺恼的错着牙,刚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来,两根眉毛一起飞起来,脸上全是喜悦,指着吕丰,“你倒提醒我了,好,便宜你一回,我这儿有个活,十两黄金,你接不接?” 吕丰浑身都是警惕,端直上身,看着李小幺,谨慎的不能再谨慎了,“你先说说,什么活?我得看看值不值。” “当然值,这活简直就是白让你占个便宜。听着,你去郑城北门外打听打听,看看那个二皇子在不在军中,如果在,驻扎在哪一处,周围都有什么,打探清楚,回来告诉我,就这活,怎么样?没有比这更划算的活了?” 第67章 不长进的吕丰 “就这事?”吕丰不敢相信的问道。 李小幺重重的点头,笑眯眯看着吕丰,吕丰正想答应,被她这一笑,又迟疑不定了。 “你不去就算了,这事其实让狗子跑一趟就成,其实用不着十两黄金。”李小幺慢慢悠悠的说道。 吕丰赶紧点头,“好好好,我去我去,什么时候去?” “那随你,当然是越快越好。” “好,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启程,先赶到郑城,关城门前出城回来,那个……”吕丰语气里透着难堪。他从来没缺过银子,如今竟然跟个小丫头开口:“能不能先借我点银子?五两……十两也行。” 李小幺吓了一跳,“十两?你要这么多银子干嘛?” “正好去郑城……得!你别多管,只说借不借?”吕丰含糊了半句,就虚张声势蛮横起来。 李小幺歪头看着他,心里突然跳动了下,咧着嘴,仿佛牙酸一般问道:“牡丹小姐还在红香楼呢?” “我也不知道,就去看……你到底借不借?借就借,回头我连本带利还你,不借就算了,哪那么多话!”吕丰莫名其妙的十分心虚,伸手端起杯子,翘起二郎腿,低头喝茶。 李小幺一根眉毛挑的高高的,瞥着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还真是个风流多情种子,倒没看出来!那杯子是空的?空杯子也能喝出茶来?” 正闲作壁上观的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 吕丰狼狈不堪的放下杯子,恼羞成怒的瞪着李小幺,正要说话,却被李小幺抢了先,“借给你!十两就十两!一天五分利。” “五分利!?你抢钱哪?”吕丰跳起来叫道。 “是一天,一天五分利,可不是年利,十两银子,隔天就得还我十五两,这会儿五爷我心情好,就不按时辰算你利滚利的复利了,就按天算,一天一算,借不借,随你!”李小幺也翘起二郎腿,晃着脚,懒洋洋的说道。 吕丰恨恨的点着李小幺,转头看向李宗贵商量,“这丫头想钱想疯了!贵子有多少银子?借我几两,回头我照五分利还你!就是不让她占了这个便宜!” “我哪有银子?银子都是小幺管着的。”李宗贵摊开手,诚恳的答道。 吕丰眨巴着眼。 李小幺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我困了,昨天夜里累着了。” “等等,借我五两!”吕丰气的踩着脚,咬牙切齿的叫道。 李小幺用手掩着嘴,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含糊的说道:“十两起借,五两不借!” 吕丰气了个仰倒,咬牙切齿借了十两银子。 李小幺晃进屋睡觉了。李宗贵同情的看着吕丰,想了想,咧着嘴捅了捅吕丰,“吕丰,你这银子,怎么不明天走前拿?你今天就拿了,这不又多算了一天的利息?我看,你还是赶紧还给小幺,她的银子不好借,你那一千两黄金,这都小半年了……” 吕丰眼睛圆瞪,愕然瞪着手里的银子。 他被那个小妖怪气糊涂了,李宗贵说的对,往后不但不能再跟这小妖怪借银子,还得赶紧想法子还钱,这都小半年了,他忙前忙后,一两银子没还上,这又多添了十两,不,十五两,不,还不只是十五两银子的债! 隔天吕丰回来,先伸手要了工钱,又紧忙还了李小幺的银子,这才坐下来说话:“在军中,他的军帐没设在大军正中,在离郑城很近的地方,从郑城北门方向直穿进去,过四五道岗哨就是,大概是为了收粮食方便,这天天坐在军帐中收粮,真是收的痛快!” “四五道岗哨?你是远远看到的?隔着四五道岗哨,看清楚了?是那个皇子的军帐?” “看能看的到?要是这样,那皇子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那军帐也就是大点,其实也不算大,比十人帐还小点,跟别的军帐没什么分别!我是摸进去,一个帐蓬一个帐蓬找到的!看到他人坐在军帐里头,军帐里头还挂着行军图,设着书案,肯定不会错!” “你看到人了?” “当然!”吕丰肯定的答道,边说边笑起来:“放袁大帅那回,一有动静,他最警觉,反应最快,那天那张脸,哈哈哈哈,真热闹!” “我不是让你放了人就跑吗?你还敢看热闹?”李小幺立刻怪叫起来。 吕丰浑不在意的挥着手,“就看了一眼,要不是怕你这么叫,我肯定要多看几眼,他们追不上我!那帮人那身手,想追我?门都没有!你打听这事,想干什么?” 吕丰忍不住问道,他好奇了一路了。 李小幺瞄了眼李宗贵,“不干什么,就是想给你个挣钱的机会。” 李宗贵怔了怔,忍住没说话,小幺既然这么说,必定是不想让吕丰知道她的想法了。 吕丰鄙夷的上下斜瞥着李小幺,‘哼’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要是有这好心,太阳早就打西边出来了!” 三个人在唐县呆了四五天,一无所获,只好先启程回去笔架山。 李小幺悠悠然然坐在车上,愉快的晃着腿吃着窝丝糖,一点心思也没有,吕丰打量了她一路,越看越觉得李小幺必定有什么事瞒着他,让他打听那信儿,到底干什么用呢? 回到山上,李宗梁安慰了三人几句,这事急不得,慢慢看机会。 吕丰紧盯着李小幺,见她鬼鬼祟祟的叫了姜顺才、张狗子和赵五哥三个个,偷偷摸摸往后山去,赶紧悄悄跟在后面。 李小幺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吕丰耳朵里,“我找到挣大钱的路子了,不过这条路不能和大爷说,不是不能,是不用和大爷说,咱们几个先去走一趟,你们看怎么样?” 三个人急忙点头答应,五爷的看法就是他们的看法。 李小幺笑眯眯的接着道:“我让吕丰去探过路了,北平国那个二皇子,还在郑城军中,那可是头大肥羊,咱们就在他身上发点小财。” 吕丰躲在树后,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从树后跳出来,“我就知道你想甩下我!有财大家一起发!” 李小幺仿佛吓了一大跳,一下子从石头上蹦起来。 吕丰两步窜过去,坐到李小幺刚才的位置上,胳膊抱在胸前,“你接着说,我告诉你,这事,说什么也不能落下我!” 姜顺才、张狗子和赵五哥大眼瞪小眼,又一起看向李小幺。 李小幺紧拧着眉头,斜着吕丰,一脸嫌弃,好一会儿才勉强点头答应了,“你要去也行,不过丑话先说到前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还有,不许走样!绝不能象上回那样,让你赶紧跑,你非得看两眼热闹!” “行!”吕丰答应的极其痛快。 “你既然跟我们一起做这事,这帐上,也得先说清楚。咱们五个人,谁也不好亏着谁,得了好处,一人两成,这三个是我的小厮,他们的就是我的,这么合下来,咱们就是二八分成,你既然得了分成,这事,就跟你的欠帐毫不相干了。” “行。”吕丰皱着眉头迟疑了下,也一口答应下来。 李小幺呼了口气,招招手,四个人伸头凑过去,五个脑袋挤在一起,李小幺低低道:“那二皇子是皇子,这皇家的供奉极其奢侈。 那天在紫藤居,那个二皇子不过喝了几杯茶,吃了一顿中午饭,贵子哥说他们就拉了几大车的食材过去。 如今咱们附近这几个县,银耳燕窝这些东西贵的离谱,咱们晚上摸进那二皇子的厨房帐篷里,见样拿点出来,到唐县黑市上卖了,都是值大钱的东西!” 姜顺才等三个人不停的点头,五爷说的,那必定都是对的。 吕丰的眼睛一点点瞪大,瞪着李小幺,心里隐隐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仿佛自己又喝了一遍那碗椒盐擂茶。 “你去过一趟,路熟,再说你功夫最好,他们那些人身手追不上你,这话是你说的。你进去拿,咱们今晚就去走一趟。嗯,带上程旺,军营那套,他最熟,他说他听声音动静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李小幺站起来。 吕丰伸手拉住李小幺:“这事不行,我是侠士,哪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大侠,这不是偷鸡摸狗的事,这是劫富济贫,正是侠义者所为!”李小幺用力拍开吕丰的手。 “济贫?你济给谁了?济给哪个贫了?”吕丰一声怪叫。 “我!我不是贫么?他们不是么?这山上都是贫!不贫极了,但凡有口饭吃,谁当山匪啊!”李小幺指着自己,又划过姜顺才等人。 姜顺才和张狗子随着李小幺的手指重重点着头,赵五哥慢了半拍,急忙多点了两下。 吕丰喉结一通滚动,干咽了几口口水,突然打了个机灵,急忙追在李小幺后面叫道:“我那两成!那是我的,你别给我济了贫!” 吃了午饭,李小幺和李宗梁商量,要带了程旺和姜顺才等人下趟山,到军营边上,现场见识见识这鼓声金拆和军营的种种规矩,李宗梁没多想,就答应了。 第68章 吕丰的爱好 一行六个人,牵了五匹马 李小幺不会骑马,骑马太累,她懒得学,只好和吕丰同骑 姜顺才等人跟着程旺,给马蹄裹了布,马嘴里衔了枚,傍晚时分下山,骑着马绕过吴国大军驻地,往郑城北门外疾驰而去。 到了吴国和北平两家默认的中间地带,六个人在一片密林里下了马,留赵五哥看着马,其余五人跟在程旺后面,小心翼翼的往北平军驻地摸去。 到了营地外,程旺带着大家趴在一处洼地里,转头看向李小幺,一脸讨好,又有几分显摆,“五爷您看,这里就叫背对着刁斗,只要留神巡逻哨就成,进出营地最便当。” 李小幺点头,拉了拉吕丰,低低交待:“你千万记好,见样拿一点,千万不能狠着手拿,或是给人家端了底,这偷着拿东西,一定不能让人觉察,才能算做好了,记好了?” 吕丰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机警的左右看着,趁着空档,飞快的溜进了军营。 李小幺提心吊胆的趴在洼地里,紧盯着偶尔人影晃动的军营。 程旺侧着耳朵,全神贯注的听着军营里传出来的极细微的各种动静。 没过多大会儿,吕丰肩上扛着灰扑扑的布袋,利落的跳进了洼地里。 张狗子忙上前接过吕丰肩上的口袋,扛在自己肩上,立刻悄无声息的往后开溜,这是五爷的交待,这种时候,顾住自己就是顾全了别人。 吕丰接过姜顺才递过的空口袋,冲李小幺得意的挥了挥手,又窜进了营地。 吕丰一连进出了三趟,几个人才都悄悄的离开洼地,顺顺利利的回到放马的地方,赵五哥牵着余下的三匹马,正伸长脖子,等人焦急不安,见三人跑过来,急忙牵马迎上去,几个人上了马,往笔架山疾奔回去。 第二天一早,李小幺、吕丰带着姜顺才和赵五哥,推了两车粮食和那三小口袋已经分拣好了的桂圆莲子等物,兴奋的赶往唐县。 半夜,姜顺才架车子卖粗粮,李小幺和吕丰站在赵五哥身后,看着他支车子卖那些如今极其难得的红枣莲子桂圆等等,还有七八只燕窝。 到底是皇家食材,质地极好,没等黑市结束,赵五哥就卖完了东西,兴奋的收拾好车子,刚准备推着车子回去脚店,两个壮汉抱着胳膊晃过来,“兄弟,头一回来?不知道规矩?爷教你,这里,是爷们的地盘,三抽一,今天,一百五十两!” 赵五哥吓了一跳。 站在后面的李小幺急忙摸了两小块碎银子塞到吕丰手里,推了把吕丰。 吕丰上前两步,抱拳拱手,仿佛亲热的见礼般,将两小块碎银子塞到两个壮汉手里,笑着拱手,“既是几位爷的地盘,自然要照几位爷的规矩走步,只是小可这点东西,哪能卖出那么多银子?来,小五,把褡裢打开让两位爷看看,一共卖了不到三百两银子,取个整,就一百两,两位爷看呢?” 吕丰一边说着,一边从赵五哥肩上的褡裢里摸了块十两的银子出来,仿佛极随意的用手指随便捏了几下,就将银子捏的扁成了一块大饼。 两个壮汉手心里捏着银子,瞪大眼睛看着吕丰随随便便就将银子捏成薄饼,对视了一眼,打了个呵呵,“行啊,一百两就一百两,天黑,我们兄弟看不清楚也是常事。” 赵五哥陪着笑,从褡裢里数了一百两银子给了两人,收了褡裢,和吕丰一起退后几步,和李小幺、姜顺才一前一后回到了脚店。 几个人回到房里,李小幺仔细点了一遍银子,一共两百八十两多点,气的错着牙恼恨不已。 她带着人出生入死偷了那些东西,统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竟然被万恶的唐知县一伸手就抢了一百两!还有那两个二两的小银块呢,一伸手就抢了她一百零四两银子! 李小幺心痛的几乎说不出话,吕丰眼馋不已的盯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银子,捅了捅李小幺,“我的银子!零头就不算了,一共七十六两银子,快给我!” “七十六两!你可真会算帐!那三抽一都要算我头上?我还没跟你算帐呢!谁让你还一百两的?你是有钱的大爷!一还一百两!五十两哪不是了?白白让我多花了五十两!还跟我照三百八十两算分成!我告诉你……”李小幺错着牙,一肚皮怒气全喷到了吕丰身上。 吕丰上身拼命往后倾,倾无可倾,干脆站起来,将椅子往后拉了拉,一脸苦相的看着怒气冲冲的李小幺。 李小幺连吸了几口气,拍着胸口,劝着自己,算了算了,以后还得指着他偷东西呢,“五十六两!要不要?” “要要要!”吕丰大喜过望,连连点头,他都不抱希望了……这小妖怪这回竟然没耍赖。 李小幺肉痛无比的数了五十六两银子推给吕丰,看着桌子上剩下的两百五十几两银子痛心,辛苦了一夜一天,就挣了这么点,这唐县知县什么也不干,竟然拿走了她一百两银子!太黑心了! 天一亮,四个人就赶回了笔架山。 李小幺算着日子歇了几天,她要每隔十日摸去北平军营一趟。 第二趟和第一趟一样顺利,四个人卖了东西,缴了一百两的保护费。 第二天一早正要启程回去,吕丰却吱吱唔唔有了事:“小五跟顺才、五哥先回去,我有点事,有点急事,等我办完事,明天就回去,明天一早再回去。” 李小幺狐疑的看着他,他有事?有什么事? 吕丰被她看的满身不自在的正要再解释,李小幺却笑眯眯的挥了挥手,“你随意,那我们先走了。” 吕丰大松了口气,赶紧忙点头答应,殷勤无比将送李小幺和姜顺才三个送出了脚店。 看着三人转过街角,脚步轻松的转回脚店,叫了掌柜过来,随手扔了块一两的碎银子:“赏你了,爷问你,这唐县最好的勾栏是哪家?花魁是哪位小姐?” 掌柜惊喜异常的接过银子,躬着身子热情的答道:“回爷,最好的勾栏,那就得数万花楼了,这万花楼的头牌,花名玉莲花,生的真是跟玉莲花一样,天姿国色!” “你见过?”吕丰瞄着掌柜问道。 掌柜嘿嘿干笑,“瞧爷说的,我一个小掌柜,哪有银子去看玉莲花小姐?玉莲花天姿国色,谁不知道?爷要去看玉莲花小姐?” “嗯,”吕丰随意的嗯了一声,两根手指捏着下巴想了想,吩咐掌柜:“你去这唐县最好的成衣铺子,让掌柜把最好的衣服拿几套过来,爷要买几身衣服穿穿。” “爷稍候!”掌柜利落的答应一声,也不叫伙计,自己拎着长袍,大步出了铺子,往隔了两条街的成衣铺子跑去。 李小幺带着姜顺才和赵五哥转过街角,停住,回头看着姜顺才和赵五哥吩咐:“绕回去,咱们住到对面那家脚店,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事!” 姜顺才和赵五哥自然是唯五爷之命是从,三个人小心的绕了两条街,住进了隔壁脚店。 李小幺挑了间临街的客房,藏在窗户后面,看向对面脚店门口。 夜幕降落,华灯初上,吕丰一件崭新的翠绿织锦缎长衫,摇着折扇,出了脚店门,顺着街道,晃晃荡荡往城南方向走。 李小幺拧着眉头,想了想,留赵五哥在脚店看着东西,带着姜顺才,远远缀着吕丰,往城南跟去。 一直跟到城南瓦肆里,在一间到处高挂着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万花楼三个字的奢华楼前,李小幺远远看着吕丰被站在门口的帮闲们热情无比的迎进了楼里。 李小幺呆站在和万花楼隔了几十步远的街角,怔了半晌才恍过神。 这万恶的吕丰,刚有几两银子,竟然、竟敢……真是个混帐王八东西! 李小幺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往街角里面靠了靠,隐在角落阴影里,呆站着发起了怔,姜顺才耐心的站在旁边,等着五爷发话。 等了不知道多少时候,姜顺才站的不停的换着脚,有些不安的往前凑了凑,看着李小幺,担忧的低低叫道:“五爷,您没事?” 李小幺猛的抬起头看着姜顺才,不停的摇头:“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没事,走,咱们进去看看,看看他吕丰到底寻的什么乐子!” 说着,李小幺冲出阴影,大步往万花楼冲进去,姜顺才赶紧一溜小跑跟在后头。 门口的帮闲热情的迎上来,李小幺背着手,傲慢的抬了抬下巴,“刚才那个吕爷,是我哥,带我进去找他!” 帮闲疑惑而警惕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从荷包里摸了块二两的碎银子出来,掂了掂,扔给了帮闲。 帮闲脸上的笑容立刻如春花绽放,躬腰往里让李小幺,“爷和吕爷一样玉树临风,我带爷进去。” 帮闲引着李小幺和姜顺才,穿堂过院,一直进到最里面一进,一个极小的院子,院门半掩。 第69章 失手 帮闲扫了眼院子里紧闭的上房门,干笑几声,“爷,就在这里头,这是玉莲花的院子,小的要是进去,怕玉小姐嫌弃小的们脏,吕爷就在屋里,爷请。” 李小幺站在院门口,先打量了一圈,才挥了挥手,帮闲连躬了躬,轻快的转身回去了。 轻轻推开院门,李小幺在院门外站着,侧耳听着院子里的动静,院子里很安静,好象没人一般。 李小幺呼了口气,抬脚进了院子,往上房走,姜顺才急忙跟在后头往里走。 李小幺站在上房门口,转身回头,打量四周,这院子要称作院子,真是十分勉强,实在太小了,正面两间正屋,左右就都是别的屋子的后墙了。 李小幺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台阶沿上,凝神听着动静。 四下都是嬉笑丝竹唱曲声,也听不清楚哪一声是正屋传出来的,哪一声又是别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李小幺犹豫了一会儿,下了一步台阶,想出院子回去,想想又有些不甘心,咬着嘴唇呆站了半晌,突然一个转身,直冲到正屋门前。抬手试着推了推房门,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李小幺猛的伸直手臂,’咣’的一声推开房门,大步冲进屋。 正屋和内室是打通的,屋里红烛高照,李小幺冲到人影晃动的帘子前,伸手挑起帘子,目瞪口呆的傻在了那里。 李小幺甩下帘子,阴着脸转身出了屋,出了院,出了万花楼,没敢进屋的姜顺才紧跟在李小幺身后,大气不敢出,一路跟回脚店。 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开,李小幺就带着姜顺才和赵五哥赶回了笔架山。 吕丰直到傍晚才回到笔架山,熟门熟路的到后山找到躺在大山石上晒太阳的李小幺,纵身跳到石头上坐下,陪着一脸笑,“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下次别去了。” 李小幺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吕丰伸长脖子,仔细看着她看了半晌,疑惑的问道:“生气了?” “呸!我跟你生什么气!”李小幺睁开眼睛,恼怒的狠狠’呸’了一口。 吕丰忙闪开那片口水,陪笑解释:“你跟那些不出大门的闺阁女子不同,是个有见识懂事理的,怎么还看不开这事?这男人的事……饮食男女么,对……” “听你这意思,这男人就跟那野兽一样,一到时候就得发情?”李小幺呼的坐起来,眯眼盯着吕丰,刻薄的接了句。 吕丰尴尬的苦着脸,连连咳了几声,“你怎么……怎么这么……唉,你比我大姐还……厉害,我大姐不准大姐夫纳妾,可从来不管他去勾栏取乐,这男人逢场作戏的事,有什么好计较的?哪个男人不是这样?这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大哥、水生哥都不这样,二槐哥和贵子哥也不这样!”李小幺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冷冷的回道。 吕丰轻轻笑起来,斟酌着言词,“小五,你大哥,还有水生他们,这庶民么,本来就不能纳妾,往后你大哥他们有了出身,你再看,这天下男人都这样,你性子强,可这事,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你计较这个,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李小幺又坐起来,盯着吕丰冷眼看了片刻,慢慢呼出口气,语气淡然下来,“看玉莲花那样子,对你中意的很,那是唐县花魁,你既搭上了她,也不能浪费了,给你一百两银子,想法子免了咱们的黑市份子钱。那黑市,是万师爷替知县管着的,姓万的贪财贪色,等会儿我让张狗子把银子给你送去。” 说着,李小幺轻巧的跳下大山石,头也不回的回去了。 吕丰呆怔怔的坐在石头上,看着李小幺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哪里有哪儿已经不那么妥当了。 过了十来天,李小幺、吕丰只带了张狗子和程旺,子时前后下了山,骑上马,悄悄往郑城北门绕过去,李小幺仔细掂量过,决定在丑末寅初前后过去偷东西,这个时候,人最困倦,也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相比于人定时分,要稳妥的多。 四个人顺顺利利回到山上,李小幺一连拣了二三十只燕窝出来,盯着燕窝,眉头渐渐拧起来,转头看着吕丰问道:“这燕窝太多了,你拿了多少?至少过半了?” “你也太……小家子气了,这点燕窝就能过半?那是皇家,正牌子皇子,就是富裕点的人家,只要吃得起燕窝,二三十个也过不了半!”吕丰抱着胳膊,斜着李小幺,一脸的看不上。 李小幺盯着他看了半晌,狐疑的收起了燕窝,继续分拣起别的东西。 吕丰见李小幺没再穷追紧问,暗暗松了口气,这小妖怪,好象什么事也瞒不过她,下次还是少拿点,这次是拿的太多了。 隔天卖了东西,省了那三抽一的黑份子钱,李小幺心里爽快了不少,痛快的分了两成银子给吕丰,也不再管他去哪儿,隔天一大早就带着张狗子回去山上了。 吕丰也就比李小幺晚了一两个时辰,就回到了山上,献宝般拿出支金簪子递给李小幺,“小五,我给你买了支簪子,你看看喜欢不,这是太平府信最新样的簪子,你戴着肯定好看。” 李小幺接过簪子掂了掂份量,“包金的还是赤金的?” “当然是赤金的!包金的东西怎么能拿的出手!”吕丰得意的答道。 李小幺’嗯’了一声,满意的又掂了两下份量,打开银箱子随手扔了进去。 吕丰眨着眼睛,隐约觉得这簪子在李小幺眼里,就是一块还算够份量的金子。 ……………… 北平军营里,厨头老贾满头是汗,正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那一小袋建莲子哪儿去了?昨天明明就放在这里,打算今天一早泡上给爷做莲子糕当宵夜吃的,怎么转眼不见了? 帐篷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袋建莲子。 贾厨头苦恼万分的抹着满头的热汗渗冷汗,这真是出了鬼了!爷的东西也有人敢动不成?! 贾厨头垂着头呆站了半晌,只好挪出帐篷,找到水统领,期期艾艾说了建莲子不见的事。 水统领紧拧眉头,让人取了一小袋建莲给了贾厨头。贾厨头松了口气,接过建莲,急忙回去泡莲子准备饭菜去了。 水统领看着贾厨头一溜小跑走远了,拧着眉头,命人取了贾厨头这一阵子领东西的册子,又让人取了以往的册子过来,细细对了几页,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背着手思量了半晌,拿着册子去了二皇子的大帐。 苏子诚正端坐在桌后写着什么,护卫禀报了,水统领掀帘进来,苏子诚也不抬头,笔头歪了歪:“先坐,等我写了这封信。” 水统领忙小心的斜签着身子坐到下首椅子上,静等苏子诚写好信。 不大会儿,苏子诚放下笔,一边将信折起放进信封里,一边扫了眼水统领手里的帐册子问道,“箭支都齐备了?” “是,加上今天送到的,全部齐了,别的也都齐备了,就等爷一声令下。”水统领一脸喜色,欠身答道。 苏子诚满意的’嗯’了一声,看着水统领手里的帐册子抬了抬下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爷小厨房的细帐。”水统领说着,站起来上前两步,恭敬的将两本帐摊到桌上,推到苏子诚面前,指着帐册子解释道:“爷看,这是前两个月的帐,这是这两个月的帐,这用度上翻出一倍不止,可就这样,刚才贾厨头还过来找我,说昨天下午刚领的一袋建莲子没有了,现又领了一袋回去,这里头有古怪。” 苏子诚仔细对了几笔明细,也蹙起了眉头,缓缓点了下头,“是不大对,这燕窝怎么能差了这么多?上个月竟用了近两百盏!你问过贾厨头了?怎么回事?” “问过,贾厨头也说不清楚,说是就那么就没了!这事只怕和贾厨头脱不开干系,得好好问问他,这东西总不能平白没了!” “不是老贾,他跟了我这些年,人品脾性我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胆子也小。”苏子诚一边低头细细看着帐册子,一边否定了水统领的怀疑。 水统领忙噤了声,等苏子诚发话。 苏子诚一行行看了,半晌,眉头蹙起又松开,抬头看着水统领吩咐:“去找长青,传我的话,让他派人暗中盯紧小厨房。” 水统领恭声答应,收了帐册子,长揖告退出了大帐。 第70章 放手一箭 隔了没几天,苏子诚的硬探头儿长青求见进来,硬着头皮禀报:“回爷,昨天夜里寅正过后,看到有个蒙面人溜进了爷的小厨房,遵爷的吩咐,先不惊动他,等他出来再跟着,可那人身形太快,小的们没能跟上!” 长青说着,跪在地上,伏地连连磕头谢罪。 苏子诚脸色阴沉的盯着长青,半晌才冷’哼’了一声:“革半个月钱粮!再盯!只要看到人进去,立即鸣笛!” 长青暗暗松了口气,沉声答应,垂手退了出去。 ……………… 吕丰心神不定的回到山上,跟着去唐县卖了东西,分了银子到万花楼喝了一晚上酒,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那个兜了好几个圈子才甩掉的影子,也许是巧了……肯定是巧了,碰巧看到罢了,这事都干了两个多月了,还能有什么事的?自己怎么跟那个小妖怪一样,整天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小心的过了头! 十日一恍,吕丰、李小幺和程旺、姜顺才四人熟门熟路的趴在洼地里。 李小幺拉了拉吕丰,低低的交待:“一定要小心点,有什么不对,赶紧回来,别掂记东西,人最要紧,你上回,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去了那么久!”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女人就是啰嗦!不是跟你说了,上回是我看了一会儿热闹!”吕丰心神不宁,却是一幅极不耐烦的样子。 李小幺住了声,看着吕丰纵声跃出,几个闪纵间就看不到了。 几息之后,不远处一声尖锐的啸鸣声骤然响起。 程旺机灵灵打了个寒噤,拉着李小幺和姜顺才转身就跑,“快走!出大事了!” ……………… 苏子诚从床上一跃而起,两步冲到帐篷口,掀起帘子,正好看到一个黑影敏捷的避过拦截的兵丁,飞掠而过。 苏子诚一眼看怔了,表情古怪的呆了片刻,一边伸出胳膊由着小厮东平和南宁侍候着穿上衣服,一边沉声吩咐:“我亲自去捉这恶贼!传令下去,要捉活的!” 门口的令兵应声干脆,飞奔出去传了令。 片刻功夫,苏子诚穿戴停当,出帐篷上了马,带着人往西南追出来。 吕丰脸色发白,疾奔赶上李小幺三人,一把提着李小幺的腰带拎起来,冲程旺和姜顺才叫道:“分开逃!” 李小幺被吕丰抓着腰带提的几乎横着,努力昂头看着程旺和姜顺才叫道:“保命!保住命!” 不等她说完,吕丰已经提着她,狂奔出了十几步远。 程旺打着手势,示意李小幺放心,拉着姜顺才,七拐八拐,转眼间就没有了踪影。 也不知道是吕丰背运,还是李小幺背运,那支过了小半刻钟才从北平军营里整装冲出来的骑兵队伍,竟然直奔两人的方向而来。 吕丰不敢再不管不顾的一路狂奔,赶紧从小路上闪身避入山石树木间,藏着身形往南边吴军驻地方向逃。 好在两人还不算背运到极点。今天是月初,这会儿又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会儿,这样的黑沉沉中,那些明晃晃打着火把的北平军想找到他们,可没那么容易! 临近黎明,吕丰提着李小幺,总算冲进了北平军和吴军之间的那片两不管地带。 吕丰长舒了口气,放下李小幺,李小幺趴在地上,拼命压住那股子几乎忍不住的狂咳,用力吸着气,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手脚并用爬起来。 吕丰伸手拖着她,往旁边的小山上爬上去。 “咱们翻过这座山回去,天要亮了,不能再走山下,要不然一支箭过来,就能要了咱们的命。”吕丰呼吸沉重,脚步沉重,喘着粗气,低低说道。 李小幺嗯了一声,被吕丰拖着,连走带爬往山上爬。 曙光明媚欢快的冒出头,照亮大地时,两个人紧爬慢爬,总算爬到了半山腰。 李小幺气喘如牛,靠在一块山石上,挥着手,半晌才说出话来:“歇一会……,累死我了。” 吕丰累得脸色苍白,靠在山石另一边,深吸深吐的调着气息。 两人靠着山石,歇了半刻钟,才算喘过了那口气。 吕丰直起身子,伸长脖子四下看了看,“这里视野好,多歇一会儿,看着他们走了,咱们再走。” 李小幺点了下头,坐在地上,半晌,气息喘匀了,这一肚子火气就雄雄上窜,只烧的她怒不可遏。 他进去不过几息,那啸叫声就响起来了,这一路上,明明就是冲着他们追过来的…… 必定是上次就失了手,她当时就觉出了不对,那么追问他,他竟然一个字不说,还敢再送上门去! 真是混帐到极点了!这个只有下半身管用的蠢货! 吸气……再吸气……不能急,慢慢来,这会儿可不能说这事,先逃出命再说,回到山上再细细和他算帐! 不急,不用急! 李小幺闭着眼睛,用力压抑着满腔的怒火。 吕丰歇过气来,轻巧的跳上山石,四下张望寻找北平军的踪影。 李小幺也爬上山石,两人一起四下张望寻找。 山脚下转过来一支二三十人的黑骑,吕丰急忙拉着李小幺跳下山石,“是北平军,快下去!别让他们看到。” 李小幺和吕丰趴在山石旁边,往山下看着转来转去寻找他们的北平骑兵。 李小幺比划着距离,“这么远,咱们居高临下看他们容易,他们要往上找咱们可就难了,哼!” 正说着话,远远的,一队骑兵从吴军营地方向往这边疾驰而来,李小幺大喜,跳起来指着示意给吕丰,“看!吴军来了!哈哈,看他们还敢追!让你追!再来追啊!不怕打起来就追上来啊!我倒要看看你还敢不敢追!追啊!打啊!有本事打起来啊!” 吕丰坐在地上,无语的看着也不知道是得意还是生气的李小幺。 李小幺眯着眼睛,一边叫着,一边冲山下的北平军做着劈砍的手势,突然手臂呆在半空,转头看着吕丰叫道:“你过来看,山下,是那个什么皇子?还是个皇子呢,真小气,拿了他几粒莲子,竟然亲自追到这儿来了,也不嫌丢人!哼!”说着,停在半空的手臂冲着山下用力划下去。 山脚下,苏子诚骑在马上,冷冷的盯着半山腰冲着自己劈杀不已的李小幺,眼睛渐渐眯起,伸出手,东平忙取了弓箭递过去,苏子诚拉弓搭箭,长长的雕翎箭呼啸着扑向李小幺。 吕丰坐在地上,听到箭响,脸色瞬间惨白,喉咙干紧的张着嘴却叫不出声,只惊恐万状的盯着李小幺,纵身往李小幺身前挡过去。 李小幺被尖锐异常的箭声刺的耳鼓几乎穿透,惊恐的心神俱裂,眼睁睁的看着那箭带着无尽的寒意,眼看就要空胸而过,将她的人撕裂开。 吕丰扑到李小幺身上,压着她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天地仿佛凝固停止了,自己死了么?又死了一回?李小幺大睁着眼睛,看着碧蓝的天空,这是天空,还是海?又回去了么? “你没事?”吕丰声音紧涩而颤抖。 李小幺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看着吕丰,迟疑的问道:“我又死了?死了没有?” 一句话说的吕丰长舒了口气,失声大笑,翻个身软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又死了?你这话说的,人能死几回?你以为你是九尾狐狸?能死一回,再死一回,你活着就好,没死就好!唉呀啊!你要是死了……” 吕丰又长长的呼了口气,话却说不下去了,怎么一想到她死,他这心这人,就跟被撕成碎片一样?她要是死了,自己……好象不能活了一样,真是诡异! 李小幺摇了摇头,爬过吕丰,往山下看,十来步外,一枝黑漆漆的雕翎箭直直的插在山石中间,李小幺看着那只寒气透骨的长箭,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吕丰急忙坐起来,伸手护住李小幺,“别抬头!别起来!等他们走远了。” “没事,我看到那枝箭了。”李小幺低低的答了句。 吕丰松了口气,爬起来,拖着李小幺往后挪了挪,将她藏在山石后面,自己小心的探头往山下看了一会儿,松了口气,回头招呼李小幺,“好了,没事了,他们走了!” 李小幺手脚并用爬出来,山下,北平军已经远的几乎看不见了。 李小幺长长松了口气,却一屁股又软在了地上。 吕丰跳起来,几步过去,拔出那枝雕翎箭掂了掂份量,又将箭放回刚才钉着的地方,比划了半晌,转头看着北平军消失的方向,满眼的迷惑不解。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李小幺盯着吕丰问道。 吕丰心底滑过丝莫名其妙的情绪,转过头笑道:“没什么,这箭比一般的箭重,那射箭的人臂力极强,要是我,只怕射不了他这么远。” 李小幺站起来,往下跑了两步,从吕丰手里接过箭,沉甸甸的阴冷而压手,李小幺举着箭,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一阵后怕又涌上来,这要是射准了,自己非得给穿个透心凉不可! 第71章 有仇不过夜 李小幺打了个寒噤,用箭指着北平军消失的方向,恨恨的用最恶毒的话叫骂起来:“算你命大!要是敢杀了爷,爷就让你……让你断子绝孙!让你苏氏满门断子绝孙!” 吕丰听的圆瞪着双眼,片刻,失声大笑起来。 李小幺跳脚又骂了几声,也没解了这份后怕和怒气,只好恨恨的将箭扔到地上,满脸厌恶的将手在衣服上来回的蹭。 吕丰仿佛想起什么,喜笑颜开的往怀里摸,一摸之下,更高兴了,掏了一包东西出来递给李小幺,“这个给你用。” “什么?” “帕子,最好的茧绸,你看看。”吕丰一脸的讨好。 李小幺疑惑的接过白绸布包,也不解开,只拉松了一只角,往里看了看。 里面一色都是本白色,李小幺抽了只帕子出来,抖开细看,这帕子边角用同色丝线绣着不断头万字,做得极其精致。 帕子一只角上,绣了只极小的如意图案,李小幺翻来翻去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原来这如意图案竟然是个’诚’字! 这必定是苏子诚的帕子,一个大男人,这么讲究,太过份了! “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个?”李小幺抖着帕子,盯着吕丰问道。 吕丰嘿嘿笑起来,“那个帐篷边上,停了几辆车,也不知道是要走的,还是刚到的,我摸了摸,顺手就摸到了这包帕子。” 李小幺无语的看着吕丰,将帕子举到他面前,指着那个如意图案示意,“看到没有?这个,是’诚’字!不知道是他哪个宠妾绣给他的,你让我用这个?!” 吕丰接过帕子,仔细看了看,用指甲挑了挑那绣花:“能不能拆了?回去让张大姐拆了你再用,这茧绸厚密的很,是好东西,市面上可买不到!” 李小幺气的猛呼了口气,抓着那包帕子正要扔出去,突然象是想到了什么,举着帕子连连眨着眼睛,眉毛飞动,漫出满脸的坏笑,“还真是好东西,好东西不能浪费了,咱们也不能白受了这场惊吓,总得找点补偿回来,你说是不是,走,赶紧,咱们进城,去郑城!” 吕丰看看帕子,又看看李小幺,恍然大悟,“你要把这帕子卖了?那得去唐县,郑城肯定卖不出价钱!” 李小幺抖着手里的帕子,斜了吕丰一眼,“卖?嘿嘿,那就太便宜他了,走,去郑城!”吕丰跟在李小幺后面,一脑门的雾水,这小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走了几步,李小幺突然停住,转头看着吕丰问道:“那个什么皇子会不会让人暗中盯着咱们?” “应该不会。”吕丰仔细想了想,慢慢摇了下头,“不过这一带……也说不准,两家肯定都安了不少暗哨硬探,毕竟是两国交接之地。” 李小幺赞同的‘嗯’了一声,飞快的转着心思:“那就不能直接进郑城,也不能直接回山上,从唐县绕过去?也不好,要是能从吴军营地穿进郑城,那才最好不过!” “那咱们就从吴军营地穿过去!”吕丰说着话,两只手在身上一通摸,摸出块小巧的黑铁腰牌,托给李小幺,“就用这个,上回在万花楼碰到个姓朱的都头喝花酒,结帐时银子竟然没带够,我帮他垫了银子,他就把这个押在我这里了,说回头拿银子赎。” 李小幺大喜,掂过腰牌翻来翻去看了又看,将腰牌塞回吕丰手里,笑颜如花的挥着手,“走!回营!去郑城!” 有了腰牌,两人顺利穿过吴军营地,进了郑城。 守在山下的北平暗哨远远盯着两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吴军营地,悄悄退回去,一路禀报了上去。 苏子诚紧拧着眉头,似信非信,藏在吴地大军中?那他到他这里来干什么? 偷东西?这也太夷匪所思了!不可能,算了,明天一早大军就得开拔,这也不是急事,先放一放,等平了梁国回来再说。 李小幺和吕丰进了郑城。如今的郑城算是军管之地,所有与百姓日常生活相关着的生意都没了影子,可瓦肆勾栏,却热闹红火的出奇。 也是,城北和城南驻了那么多热血官兵,这生意想不好都不容易。 两人在瓦肆里找了家干净的分茶铺子,要了个雅间,吃了点东西。 李小幺困倦之极,将两把椅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沉沉睡了一觉,吕丰盘膝坐在椅子上,气沉丹田打坐行气。 临近傍晚,两人吃了点东西,吕丰推开窗户,靠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流莺飞燕,这么多暗娼流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个……还真是难看!这才不过申正左右,就出来做生意了? 李小幺端着茶,慢慢晃过来,瞟了吕丰一眼,看着窗外努了努嘴,“看到这个,你的春天又来了?” 吕丰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一张脸涨的通红,瞪着李小幺,“水生说的对,你是该好好看看女书!这姑娘家……哪有你这样的?” 李小幺似笑非笑的斜睇着他,吕丰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紧绷着脸,挥了挥手转了话题,“你到底要干什么?这天都快黑了,要动手得赶紧。” “嗯!”李小幺吐了口气,一下子有了精神,弯着眼睛笑得如霁月初现,吕丰被她笑的失神了好半晌。 李小幺自顾自笑够了,拍了拍衣服,转身坐回桌子前,将那包帕子解开,一只只点了一遍,重新又包起来,看向吕丰,笑眯眯道:“不用找别的地方,就这家铺子里就成,进门时我看过了,这间铺子门脸宽敞,门口对着街角,最热闹的地方,正正合适。” 李小幺一边说,一边从荷包里取了一小块银子出来,在手里扔了两下,努努嘴示意着吕丰,“走,下楼找掌柜说说这笔小生意。” 吕丰莫名其妙的跟在李小幺身后,这只小妖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现在还不肯多说一句。 刚走了两步,李小幺猛然顿住,吕丰收脚不及,差点扑到李小幺身上。 李小幺回头打量了几眼吕丰,“你这脸得蒙起来一半,记着,等会儿你不能说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爷,我是小厮,听到没有?” 吕丰赶紧点头,取出那块蒙面黑布斜扎在脸上。 李小幺转身对着吕丰,左看右看,抬手将黑布往下拉了拉,露出大半张脸,这才满意的点了头。 李小幺在前,吕丰在后,下了楼。 李小幺径直走到掌柜面前,傲慢的抬着下巴,将手里的碎银子扔给掌柜,用大拇指指着站在自己背后,一身黑衣、背着手昂然而立的吕丰,“这是我们二爷,今天过来这里寻个乐子,这里,”李小幺抬手划着铺子靠门口的一大片地方:“包一个时辰,五两银子!” “那这个?”掌柜举着手里的碎银子块。 “那个不算,那是赏你的!”李小幺傲然的挥着手,“想做生意,就赶紧去给爷收拾出来,快!我们爷统领着几十万大军,忙着呢!寻完乐子还得赶紧出北门回营呢!” “是!爷看,怎么收拾?”听说那银子是赏他的,掌柜大喜,急忙收了银子,躬着身子利落的不停点头。 “把桌子椅子都扔一边去,那里,那个地方,给我们爷设个座,快去!”李小幺胳膊乱划,气势十足的吩咐不停。 掌柜干脆利落的答应了,指挥着几个伙计,片刻功夫就照着李小幺的吩咐收拾出来了,大堂里吃饭的客人不时有人站过来,好奇的看着热闹。 李小幺眯眯笑着,恭敬的请吕丰坐到了那个上座,招手叫了掌柜过来大声吩咐:“你去,把这条街上的小姐都叫进来,排好队,我们爷要选个几十个,叫进来一起侍候!” 掌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几十个侍候?!这还是人嘛?掌柜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李小幺,“爷说……爷是说……什么?噢!爷等着,爷稍等!爷等等!” 掌柜左脚绊右脚,连绊了好几回,趔趄着直往门外。 周围的伙计、客人也都听的目瞪口呆,齐齐掉头看向吕丰。 吕丰两眼圆瞪,瞪着李小幺。李小幺回头看着几乎要瞪掉眼珠子的吕丰,恭敬的长揖道:“这里跟咱们开平府没法比,爷别急,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得!” 吕丰缓过神,眨巴了几下眼,用力忍住笑,严肃的点了点头,沉声答应:“嗯!让他们赶紧!” “是!”李小幺利落的答应。 说话间,掌柜已经喊进了一群小姐,一堆流莺迟迟疑疑、犹犹豫豫的挤在宽敞的三开间门口,好奇的打量着端坐上首的吕丰。 “进来!快进来!一个一个排好队!我们爷可是个挑剔的!站好了!进来!快!”李小幺挥着手,气派十足的叫道。 小姐们赶忙你挤我、我挨你,挤挤挨挨的蹭到了吕丰面前,看着吕丰吃吃的笑。 吕丰吓的上身后仰,眉头拧成一团,装成一脸的不耐烦,指着李小幺吩咐:“你!你去挑!” 第72章 恶心你没商量 李小幺欠身答应,手指点着,但凡看着还算有点儿年青,五官还算周正过得去的,统统挥手不要,留下的,个个歪瓜裂枣,老丑胖大,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吕丰郁闷的看着面前越来越多、越来越丑的小姐们,突然机灵灵打了个寒噤,这小妖,不会连他一起坑了?这要是让他……那还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几个眨眼的功夫,李小幺就挑够了人,指挥着众小姐排成几排。 这么一会儿,铺子里楼上楼下的客人都已经闻风围了过来,那些被挑出去的小姐们也聚在门口,嘻嘻哈哈的看热闹。 街上的闲人你呼我叫,聚拢的很快,把分茶铺子门口挤的里三层外三层,伸长脖子看热闹。 吕丰端坐在高高的上首椅子上,被人看的浑身长刺般难受,这回,好象又被小妖坑了! 李小幺眼看人聚的差不多了,对着大堂中间嘻嘻哈哈、你推我搡的小姐们扬声喊道:“都听着!我们爷就是喜欢你们这样的美人儿,今儿个我们爷心里闷气,大家就跳个舞给我们爷解解闷,跳好了,一人十两银子!” 周围静寂片刻后,那群小姐们爆发出一阵热烈激动的欢呼和议论。 李小幺背着手,笑眯眯的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不过么,得照着我们爷的规矩跳才行!” “爷您说!您说怎么跳,咱们就怎么跳!只要有银子,怎么跳都成!” “就是就是,爷说怎么跳!” 站在大堂里的小姐们中了头彩般,一个个兴奋的脸色通红,一声接一声的应承奉承,有十两银子,怎么跳都成啊! 李小幺斜了明显松了口气的吕丰一眼,慢吞吞道:“简单!脱了衣服跳!一件件脱,跳一跳脱一件,脱光了就算跳好了。” 大堂中的小姐们呆怔怔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愣了。 周围看热闹的闲人们却哄然大笑,拍着手跺着脚,拼命叫好。 “到底是有钱的爷们,会玩!” “好!脱脱!快脱啊!” “这法子好,快脱!哈哈!” 李小幺好脾气的看着大堂里的众小姐,“不想跳的,转个身,出去就是了,换愿意跳的进来!” 李小幺最后一句话是看着挤在门口的那些跃跃欲试的小姐们说的。 大堂里的小姐们急了,站在最前面一个满脸浓厚白粉的老小姐伸手拉开腰间的布带子,“十两银子呢!脱!咱干这行,还怕人看?” 周围的小姐连声响应,七手八脚,一边扭一边脱,很快就脱了个满堂彩。 这下子,分茶铺子里热闹的简直要掀翻了屋顶,大门口一连被人挤掉了两三扇门。 李小幺赶紧拿出那包帕子,在四周的混乱开始之前,飞快的将帕子塞到那些脱光的的小姐们手里,人手一只,一个个的交待:“拿着这帕子,去衙门街隔壁的紫藤居,找梁大人,一条帕子换十两银子,还有衣服,也让他一齐赔给你,该要多少就要多少,别少要了!看清楚了这帕子,这是我们爷的帕子!看这里,角上绣着我们爷的名字呢!丢了可就没了!十两银子!” 李小幺分完帕子,吕丰护着李小幺,在已经乱得无法收拾的热闹中拼命挤出来,一溜烟往西门逃之夭夭。 这股子热闹的祸水从瓦肆洪水般涌到了紫藤居门口。 一群衣不蔽体、披散着乱发,又老又丑的街头暗娼们挥着手里的极品茧绸帕子,争先恐后的挤到紫藤居门房口,高高举着,展示着帕子一角那绣工精致的如意,喊着叫着,让梁大人赶紧替那位二爷付这一人十两银子的嫖资。 紧跟在后面的那些来自城外的闲人嫖客们,其实多数是吴军中的,一个个兴奋无比的吹着口哨,跺脚尖叫着,起哄嚎叫,唯恐天下乱的不够。 这场吵闹动静太大,住在隔一条街上的方侍郎急忙带着人赶过来。 梁先生刚从北平军营地里回到紫藤居。 明天一早大军就要开拔,不知道多少事,他这几天忙得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听到门外的动静,急忙让人去问原委,这原委和护卫递上来的那条帕子,让他目瞪口呆。 二皇子这一天都在营地里给众人分派军务,这是哪跟哪的事? 可这帕子,确确定定是二皇子的帕子,这质地这绣工,还有这个如意形的’诚’字……半丝不假! 梁先生急忙带着几个护卫,拿着帕子上了紫藤居二楼,藏在窗户侧面,伸头往下,看着外面汹涌热闹的人群,和被人群围在中间,捏着帕子,拼命拍门的老丑小姐们。 这群郑城这样的穷县里最廉价的暗娼,衣不蔽体,一个个脸上胭脂水粉糊的简直分不清鼻子眼睛,张着大嘴、口沫四溅的号哭叫骂,顿足捶胸的要着银子。 那个被护卫拿走帕子的黑胖老小姐,干脆坐在门前台阶上,拍着大腿号啕大哭。 梁先生看了几眼,就一阵头晕目眩,这要是让二皇子看到……他的帕子拿在这些人手里…… 梁先生机灵灵打了个寒噤,急忙回身吩咐:“快去,快去!爷的帕子,统统收回来!一个也不能流落到外头!” 长随护卫们急忙下楼,将门开了条缝,真就照着一条帕子十两银子,一条条赎了回去。 方侍郎站在不远处,拿着用十两银子抢过来的一条帕子,闷声笑的浑身抖动。 这帕子质地针角都不是凡品,必定真是北平那位二皇子的东西,可是,怎么落到外头?还落到这些人手里了? 方侍郎想着二皇子那清冷冷纤尘不染的傲然模样,再看看眼前这群破落污秽不堪的站街暗娼,再也忍不住,抖着帕子,捧腹大笑起来。 这事,连这帕子,得赶紧八百里快递告诉林丞相! 跳过脱衣舞的小姐们拿到银子,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紫藤居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梁先生看着堆在桌子上,已经污秽不堪的帕子,紧拧着眉头,苦恼不已。 爷是个极其爱干净的,贴身的东西若不要了,都是有专人看着焚化的。 这帕子,他可不敢擅自处置,唉,还是赶紧出趟城,把这事禀了爷,让爷…… 唉!梁先生牙痛般的咧着嘴,跟爷说这样的事,这事,怎么开口?这是哪跟哪的事啊! 可不说又不行,都闹成这样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十个中有八九个是吴军,方侍郎也在,好象还拿走了几条帕子……不说不行,唉,他这真是,倒霉摧的! 梁先生包好帕子,赶紧带着人出了北门,打马急奔北平军营地。 ……………… 吕丰拖着李小幺,一路狂跑。 逃到笔架山下,一头扎进山下头一道岗,看到魏水生等人从山石后纵身出来,李小幺一口气松下来,一头摔倒,直接软趴在了地上了。 魏水生和李宗贵,程旺和姜顺才等人吓的胆儿都裂了,急忙扑过去,在李小幺身边围了一圈。 魏水生冲在最前,上前一把抱起李小幺,迅速的上下翻看了一遍,见除了跑脱了气外,毫发无损,一口气松下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李宗贵紧挨着魏水生,跟着又把李小幺上下打量了一遍,放下心,赶紧转头吩咐姜顺才,“快回去跟大爷、三爷说一声,小幺回来了,平安无事!” 姜顺才欢喜响亮的答应一声,一跳多高的往山上跑回去。 吕丰趴在李小幺旁边,见众人都围在李小幺身边,没人理他,闷气无比的高抬着手,“也过来一个看看我啊。” 李宗贵哈哈大笑,上前拽起吕丰,“小幺都没事,你肯定更没事了,你身手这么好!” 魏水生背好李小幺,吕丰已经缓过了气。 跟在魏水生后面,和李宗贵并肩,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笑,越想越乐,越笑越响,走到半山,竟然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踉跄,点着李小幺,“哈哈哈哈哈!我算……服了你,这法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太合我心意了!简直是……太痛快了!” 李小幺有气无力的趴在魏水生背上,看着狂笑不已的吕丰,实在懒的理他。 这样的痛快当然好,可痛快完了,就得赶紧想办法解决后患,唉,这事,自己有点儿冲动了,唉! 回到山上,李小幺没敢把这些事瞒着李宗梁等人,将从凌晨起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半点没漏的说了一遍。 只听的李宗梁等人后怕的一身接一身的冷汗。 魏水生瞪着眼珠转来转去的李小幺,再看看一脸满不在乎,时不时咯咯笑几声的吕丰,错着牙,连叹了几口气,点着两人,“你们两个!听着!往后不许一起出去,要是一起出去,要么让贵子跟着,要么我跟着,不然不准出去!” “水生说的对,你看看你们两个,一个无法无天,一个胆大包天,这祸闯的……”李宗梁紧拧眉头,神色严厉,说到最后,也是重重的一声叹气。 第73章 准备跑路 李小幺缩着脖子,没敢答话。 吕丰轻轻咳了几声,摸着鼻子,虽然十分不以为然,却没敢表现出来。小幺这几个哥哥,跟他那个大哥一样,事多话多。 李二槐抬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小幺饿了没?我去让你张大姐给你做点吃的,想吃啥?没事,别怕,你闯祸闹事,又不是头一回了。”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快点就行,我饿坏了,饿的肚子疼。” “我也饿了!”吕丰赶紧跟了一句。 李二槐冲吕丰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赶紧出门去厨房。 李宗贵站起来,到后面屋里端了碟子红豆糕过来,递到李小幺和吕丰面前。 李宗梁和魏水生看着一手一只红豆糕,噎得直伸脖子,就着李宗贵的手大口喝茶的李小幺,一了心疼,心一软,这话就训不下去了。 两人你争我抢吃完一碟红豆糕,李小幺连喝了两杯茶,看向李宗梁和魏水生,“大哥,得让人盯着北平军那边。” “嗯,小幺说的对,那边得盯紧,以防万一。”魏水生叹了口气,都把人得罪成这样了,结了仇了。 吕丰急忙举手自告奋勇,“我去我去,那边我熟,吃了饭我就走一趟!” 没多大会儿,李二槐和张大姐各提了一个食盒,送了饭菜进来。 吕丰吃饱了饭,也来不及洗漱,换了身衣服,背了弓箭,带了杆长枪,牵着马下了山,趁着夜色,绕过吴军防地,往北平军大营奔去。 魏水生打发李小幺去歇着,自己和李宗梁一起,召集了山上大大小小的各路头目,细细分派好各处,严阵以待。 李小幺泡在热水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也就把痛快之后的那点子小小的后悔泡没了。 这山上真呆不下去了,就换个地方好了,越换越好了也说不定,他们兄妹几个,从池州城到太平府,又一路到了这笔架山,至少不算越走越差。 可离了这笔架山,去哪里安身呢?哪个地方更好?要能进能退能腾挪,还要足够安稳……李小幺躺在松软的被窝里,想了没多大会儿,就想睡着了。 太阳升到头顶,吕丰满脸喜色的赶回山上,连喝了几杯茶,长长的舒了口气,一脸明亮的笑,“咱们运道好!真是运道好!我赶到北平军驻地,已经下半夜了,营地里灯火通明,我吓了一跳,想着这是不是要围剿咱们,就是围剿,咱们这么个小山头,也不用这么大动静? 就赶紧溜进去看了,原来,他们要拔营开往梁地,听那意思是要开战了! 我就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守着,天还没亮,那个皇子的中军就开拔启程了,也真是,人家中军都在大军中腹,他倒好,中军当先锋,真是不要命! 我一直看着大军都走光了才回来,也没全走光,那个皇子原来驻营的地方,还留了些人马,不过不多,我数了数,也就是一千来人的样子,咱们那事。” 吕丰看向李小幺,遗憾万分,“那场热闹,那么热闹,可惜晚了一步,恐怕正主儿根本不知道,太可惜了!” 李小幺白了吕丰一眼,“就算他昨天回去立刻就启程了,这会儿也早该知道了。你当他是你,不是自己亲眼看亲耳听就不知道了?他是谁啊?一国掌兵皇子,手底下密谍硬探暗哨,肯定多如牛毛!” “小幺说的对,不过,北平大军走了,这总是好事,至少一时半会的,咱们这日子好过一些。”魏水生接过了话。 吕丰飞扬着眉毛,又乐起来,“他知道最好,他要是不知道,岂不是明珠投暗?” 李小幺稍稍缓了口气,暗暗盘算,北平借道吴国,南北夹击梁国,这战一起,于梁就是生死存亡,必定要拼尽全力,于北平,这一战可没那么容易打,那二皇子打完这一仗,要腾出手,怎么也得半年一年,最早也要秋后了,嗯,有这半年的时候就足够了,趁着这半年,她得赶紧找好退路。 李宗梁不敢轻心,派人紧盯着北平军那边的动静,没过几天,就听到了吴梁边境战起的信儿,吴军各处设卡,拦截梁国流民。 吴国连自己的百姓都顾不了,哪还有功夫去管别国的流民! 李小幺长长的松了口气,在山上安安静静歇了几天,没事就坐在范先生门口的廊檐下,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听着满院的诵书声发呆。 这些孩子,这些妇孺,真有点什么事,跑都跑不快,这么一大群累赘,往哪里呢安置才好? 范先生动作缓慢舒展,沏了碗茶汤推给李小幺,“小幺这两天心事很重。” “嗯。”李小幺接过茶汤,慢慢抿了两口,抬了抬下巴,示意在廊下读书写字的孩子们,“他们,总窝在山上,窝在这土匪窝里,不是长久之计。” “山上不大安稳?”范先生明了的问了句。 李小幺放下了茶碗,这老范倒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好,说话便当,“嗯,出了点事,北平和梁国战事一了,等北平军腾出手来,只怕就要来剿山了。” 李小幺声音很低,却十分平和,轻轻叹了口气,“当然,也许北平国那个皇子拿下梁国,一高兴忘了那个小过节也说不定,不过……多半在劫难逃。” 范先生目光平静的看着李小幺,沉默了好半晌,才低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他们这个年纪,”李小幺指着那群孩子,“应该找家风气严谨、先生学问不错的书院学上几年,一来能多听几家几派的学问见识,采众人之长,二来,也好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往后科举也罢,从商也好,朋友多了路子也能宽广些,先生看呢?” “嗯,你说的极是。”范先生声音平和依旧。 “先生见多识广,先生看,哪家书院最合适?”李小幺不准备多管范先生是怎么想的,直接问了后面的安排。 范先生微微往后靠到椅背上,半闭着眼睛,仔细想了想,睁开眼,看着李小幺建议:“太平府外积翠山上的月洞书院倒是个十分合适的地方。我年青时也在那里学过两三年,如今的山长从来做过一任帝师,学问人品都很让人敬重。” “这样最好!”李小幺拍手赞同:“正好,孙掌柜在太平府做生意,前一阵子还捎信来,说是已经开了间分茶铺子,生意还不错,我正想打发赵五哥过去帮他。 要是这样,干脆多带几个人,护送这些孩子一起过去,先把他们送到月洞书院读书,这样平时若有什么事,孙掌柜也能照应一二,嗯。” 李小幺边说边飞快的转着心思,“先生看,是让孩子一个人过去呢,还是让他们家人一起跟过去?” “一起过去,积翠山脚下是个小镇子,叫翠山集,吃食东西比太平府便宜多了,让她们在那里聚群居住,平时给山上的学生做做针线,也就能挣份口粮钱了。”范先生一脸明了的看着李小幺,缓声答道。 李小幺迎着范先生的目光,眼睛里闪着说不清的意味,“这样最好,那先生要不要跟过去?” “不去了,我就留在这山上,早就该死的人了,不怕。”范先生避开了李小幺的目光。 李小幺苦恼的看着范先生,暗暗叹了好几口气,这一回短兵相接,她又输了。 他留在这山上,这群送出去读书和陪读的人,就和山上脱不了干系。 她不管,可大哥不会不管,大哥要管,她就得管…… 算了算了,这事,就往长远了看,看长远了就心平了。 大哥往这院子里来的越来越勤快了,这范家的事,现在管还是将来管,总是要管的,管就管。 “先生要是不能跟过去,她们这几个,孤儿寡母的,扔在外头可不行,要不……”李小幺一个个盘算着山上的人,“要不,让张大姐和张铁木跟着过去,照应一二,先生看合不合适?” 范先生明显松了口气,神情也舒缓下来,点头微笑,“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张大姐稳重仔细,又有几分见识,极是妥当!” 李小幺侧头看着范先生,笑道:“说到张大姐,正好有件事烦劳先生玉成。” 范先生仿佛猜到了李小幺要说什么,脸上露出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温和中带着几分期盼,看着李小幺,示意她说。 李小幺弯眼笑着,“先生必定也早看出来了,这中间可有两对极好的姻缘,虽说都在孝期不能成亲,可该定的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先生说呢?” “两对?”范先生怔了下,看着李小幺迟疑的说道:“还有一对是?” “先生难道觉得不合适?”李小幺仿佛有些惊讶的问道 范先生松了口气,看着李小幺,眼神面容又松驰温和下来,“这也是令兄的意思?” “嗯!”李小幺眯着眼睛笑着,点了下头。 范先生往后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令兄人品见识都极其出色,又有你这样的妹妹,倒是我范家高攀了。” 第74章 报仇的来了 李小幺垂着眼皮,突然笑起来,满眼促狭的看着范先生,又是惊讶又是认真的笑道:“先生想哪儿去了,我说的这两对,是二槐哥和张大姐,还有张铁木和孙大娘子,先生是长辈,不过想请先生做个媒人罢了,先生想哪儿去了?” 范先生愕然看着李小幺,李小幺看着范先生那一脸的意外和失望,弯着眼睛笑不可支,“这下好了,让先生这么一说,这两对一下子变成三对了,真是大喜的事!” 范先生立刻恍悟过来,自己被这个小丫头戏弄了一把,一脸的苦笑,想想刚才心猛的那一沉,又有无数悲伤和感慨,“你这丫头……” “小玩笑,先生别介意!”李小幺站起来,拱了拱手,又曲了曲膝,再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笑嘻嘻道:“这亲事么,我觉得,牛不喝水强按头什么的,最让人讨厌了。要这三对正主儿都心甘情愿了才好。等会儿我去找张大姐,托她去探探范姐姐的话,若是范姐姐是打心眼里愿意的,这事,反正先生是愿意的了。” 范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隔了两天,山上热热闹闹的办了李宗梁和范大娘子、李二槐和张大姐、张铁木和孙大娘子这三对的订婚礼。 紧接着,山上就忙着收拾行李,准备送张大姐和张铁木、刘三婶子一家三口、吴大嫂子带着一儿一女、万六堂婶带着孙子孙女、钱四嫂子和儿子明栋,范先生又遣了老管家丁福跟过去照顾,还有去准备去帮着孙掌柜做生意的赵五哥去太平府。 李宗梁和魏水生仔细商量了又商量,决定让魏水生、李二槐和吕丰三个,带着孙七弟等五六个人一路护送过去。 李小幺细细算了帐,抽了两千两银子出来,交给张大姐,让她到翠山集买处宅子,余下的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又拿了一千两银子给赵五哥,让他带给孙掌柜添做流水,或是做点别的生意。 范先生郑重的卜了个吉日,一行七八辆车启程往太平府赶去。 李小幺站在山顶,眼看着一行车和人渐行渐远看不到了,总算松了口气。 把这一群妇孺孩子送走了,她这心里一下子就轻松多了,接下来,该赶紧让人在那处隐于笔架山深处的山谷里建几间房子,藏些粮食物品过去,得把那里建成隐蔽的第三窟。 李小幺不往唐县逛,也不四处游乐了,每天专心看着人收拾山谷里的住处。 李宗贵跟着程旺,带着山上众人干活之余,夏练三伏,苦练保命的本事。 忙忙碌碌中夏天过的飞快,七月初,魏水生等人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山上。 他和李二槐、吕丰等人,将人送到太平府,又看着买好宅子,孩子们进了月洞书院,帮着安顿好了,才启程赶回来。 魏水生和范先生细细说了如何上学,如何安置,如何如何,范先生这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彻底底的放下了,那几个孩子,是他们整个范氏一族的希望所在。 吕丰回到山上,痛痛快快的睡了几天,睡足了,心思活跃雀跃的想去唐县逛逛,可在李小幺面前,就是舌头打结,怎么也不敢提起这个话,只好说东说西的想怂恿李小幺去,好借着她的光跟去一趟。 李小幺冷眼看着他上窜下跳,憋了他两三天,却派他去郑城探听吴梁战况。 吕丰蔫了半天,蔫过了,才开始苦恼该到哪儿探听这吴梁战况。 紫藤居?倒是个好地方,顺便看看牡丹,嗯,还是算了,上次那事闹的有点大,万一失手被人捉了,面子上不好看,干脆跑远点,到梁地看看去! 吕丰打定了主意,第二天,背弓拿枪,牵着马下山探听战况去了。 第二天寅初刚过,吕丰就仓惶无比的奔回了山上。 李宗梁等人急忙迎出来,吕丰眼里没别人,只盯着李小幺大叫:“不得了了!坏了!坏事了!这梁国也太不顶事了!说是半个月前就被北平国给灭了!我说的坏事还不是这个!那个皇子,快进吴国了!我差点迎头撞上他!你说他不回北平,他到吴国来干什么?” 李小幺脸色发白,急忙看向魏水生,又转向李宗梁,再回头看向吕丰问道:“什么叫快进了?还有多远?还有多少时候能到郑城?” “天亮,最多天亮,就能到了!他们脚程太快了,实在太快,我都快把马跑死了。”吕丰苦着张脸。 李小幺吸了口凉气,傻在了那里。 李宗贵猛的站起来,“我下山看看去!” “不用下山!去鹰翅岩看着最好!北平军不比吴军!不能靠近。” “到鹰翅岩也要小心!”魏水生和李宗梁几乎同时吩咐。 李宗贵答应一声,大步出门,叫上张狗子,直奔往鹰翅岩。 李小幺恍过神,恨恨的跺着脚,“大哥,范先生,还有范大娘子他们,得赶紧撤出去,去万花谷!先躲到万花谷去!快!” “嗯,二槐去,没有人给你,让老常头和墨书给你搭把手,赶紧!立刻就走!还有小幺,你也去!”李宗梁声调有点急。 李二槐’唉’了一声,站起来,伸手就要拉李小幺。 李小幺灵巧的闪到吕丰身后,“我不去!我留在这里有用,我能想出法子!我不去!” 李二槐看向李宗梁,李宗梁沉着脸正要发火,魏水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幺说的对,再说,她跟着咱们,倒更安全。” 李宗梁呼了口气,勉强点了下头。 李二槐伸手拍拍李小幺,“幺妹千万小心!”说着,大步出门往范先生院子跑过去。 李小幺和吕丰将范先生等人从后山送出去,眼看着一行七八个人一路紧走,转过了一处岩石看不见了。两人跟过去,手脚利落的封好那条通往笔架山深处,通往那处被李小幺起名为万花谷的第三窟的路,又抱了一堆枯柴乱草堆上。 两人回到寨楼上,远处天际已经泛出几丝鱼肚白。 鹰翅岩方向响起了几声尖利刺耳的柳笛声。 李小幺脸色惨白,心底那丝侥幸,被笛声冲的粉碎,果然是冲着笔架山来的! 李小幺旁边,魏水生和李宗梁站的笔直,冷静中透着丝丝寒意,魏水生轻轻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声音低的几不可闻,“别怕,有我。” 李宗梁转头吩咐紧跟在身边的姜顺才,“叫他们都回寨子!别枉送了命。” 姜顺才哎了一声,摸出只细小的铜管放到嘴里,三声短而急促的尖利笛声瞬间传遍山寨周围,一直传到山脚下,埋伏在各处暗哨急忙跳起来,往山上寨子里狂奔而回。 李小幺呆站在寨楼上,深吸了几口气,平静了心情,脑子转得飞快,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也许……可以试试! 李小幺猛的转身,面对着李宗梁和魏水生,眼睛里闪着亮光,急急的说道:“我有个法子,说不定管用!咱们后谡间,那一池子大粪!用它,就用它!” 李宗梁、魏水生和吕丰三人呆看着李小幺,莫名其妙。 魏水生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李小幺的额头,幺妹吓着了? 李小幺一把拍开他的手,看着吕丰,“你看清楚了?是那个二皇子亲自带着人过来的?确定是那个皇子?” “是他!我看的清清楚楚!持他我怎么会错?绝不会看错!”吕丰断然肯定。 李小幺吸了口气,调转目光,看向李宗梁和魏水生,耐心解释:“那个二皇子,极其爱干净,上回去紫藤居,贵子哥说那个管事恨不得把屋顶都拆下来洗一遍,连栏杆柱子都用白布擦过,他家那个爷,必定是个极其要干净的。咱们就用大粪,用那些大瓮,” 李小幺指着寨子一角堆着的存放粮食用的大粗瓮,“用那瓮,装上大粪砸他,砸不死他,也恶心死他。他要是真那么爱干净,肯定受不了这样的污秽,今天至少能先把他恶心退了,只要能有个一天半天的时间,咱们就能回旋了,一把火烧了这寨子,走之大吉!” 吕丰恶心的干呕了一声,“这主意……太恶心了!换了我,我指定受不了!” 魏水生两根眉毛都挑起来了,哭笑不得的咳了几声,看着李宗梁道:“我就说小幺鬼主意多,这法子倒可以试一试,用瓮装,从寨子里面绕到鱼嘴岭,那里本来就有一条往山路上滚放擂石的洞漕,我带人过去,瞧准时机扔下去,说不定真能管用。” “我去我去!”吕丰急忙自告奋勇。 上回那场热闹他就没能看全,这回可不能再错过了! 李宗梁又是想笑又是无奈的点了头,没等他说话。 吕丰已经兴奋无比的替他吩咐众人,“快去快去!用那些大瓮,装满大粪,搬到鱼嘴岭!咱们要打一场臭粪大战!” 李小幺轻轻吐了口气,恐惧散去,心里分外的清明敏捷,一点点往前往后细想这件事。 这里是可不是郑城以北,这里是笔架山,离郑城南门还往南几十里呢!这是吴国腹地! 第75章 恶心战术 北平军就算借道,也只借了郑城以北!这北平国二皇子刚灭了梁国,就带人出现在这里!如果让人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 李小幺兴奋的心跳都有点快了,急忙转身寻找能用的人。 姜顺才被吕丰点了名,带着人装大粪去了,张狗子已经跑回来,正紧挨在李小幺身边站着喘粗气。 李小幺指着他吩咐:“快!你去找几个人,到后山山顶升烟!升狼烟!示警!咱们这里被人打劫了!” 张狗子眼睛瞪的溜圆,片刻,又不停眨巴起来,愕然看着李小幺。 五爷吓傻了?一窝子山匪,竟敢升狼烟示警,示给谁看哪?当山匪的被人打劫…… 可困惑归困惑,五爷的吩咐,那可耽误不得。 张狗子干脆的答应一声,叫了赵六顺,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后山一路狂奔,到山顶放狼烟示警去了。 姜顺才指挥着张兴旺、张大壮等人飞快的装了七八瓮恶臭无比的大粪。 李小幺也是个极其爱干净的,山上不许看得一只苍蝇。 这粪坑里隔三岔五就得拼命撒切碎的博落回,可这博落回撒多了,这大粪怎么这么臭呢?从前在乡下也年年沤粪,从来没这么臭过! 姜顺才等人被熏得一个劲的干呕,就连农活干的最多、最不怕臭的孙七弟,也恶心的吐了两三回。 装好大粪,几个人用干草将瓮口死死塞紧,再用绳子网住,两人一抬往鱼嘴岭抬过去,这要是不封瓮口,就没人肯抬后抬了,没法抬! 山下,黑衣黑甲的北平骑兵已经冲到了山脚下,十几名前锋一只手抖着缰绳,一只手挥着弯刀,策马往山上直冲上来! 刚冲了两个弯,那马就上不去了,这笔架山,就算是东山,也不过是一处极小的山匪窝,穷家小窝,这山路能修成什么样? 平时车马上山,那是人拉着马再拉着车,前面拉后面推,就这样,那车最多也只能走到一半,再往上,可都得全靠人力抬上去的。 苏子诚跟在后面,脸阴的能滴出水来,挥手示意众人下马,分了几十个人牵着马守在山脚下,自己带着其余亲卫,盾牌长枪护卫在前,步行往山上冲去。 一路奔上来,一个人影不见。 苏子诚疑惑的看向长青,长青急忙恭敬回禀:“回爷,就是这里,不会错。” 苏子诚’嗯’了一声,脚下加快,片刻功夫,前卫已经冲过了鱼嘴岭。 吕丰用一条大棉帕子蒙着口鼻,一只手上垫着只大棉帕子,扶着只大粪瓮,激动万分的紧盯着苏子诚,这瓮大粪,说什么也得扔到他头上去! 魏水生紧盯着手持盾牌弯刀的精壮前卫,慢慢往旁边退了半步,让开那处滚擂石的凹槽,手举在半空。 张大壮等几个力气大的,两个人抬着一只粪瓮,只等着魏水生手一落下,就排着队扔出去。 不过一两息之间,前卫冲过了鱼嘴岭,被拱卫在中间的苏子诚,也到了鱼嘴岭下。 魏水生用力挥下手,张大壮和张兴旺使尽全力,将粪瓮推出,人扑在地上,赶紧往后滚,让出通道。 那粪瓮醉汉一般,晕晕笨笨的滚了几滚,从高高的山岭处跌落下去。 紧紧护卫在苏子诚身前身后的小厮护卫们瞬间围成人墙,将苏子诚护在中间,前卫利落的躲过粪瓮。 那粪瓮从十几丈高的山岭上落下,砸在崎岖的山路上,大大小小的瓦片和恶臭的大粪,如烟花般绽放激射向四面八方。 没等苏子诚和黑衣亲卫们从令人窒息的恶臭中透过气,同样难看的大瓮又从山岭上滚落下来。 最前面的一个前卫将手里的盾牌递给伙伴,紧盯着粪瓮,纵身跃起,用手里的长枪轻点瓮身,那粪瓮笨笨的转了个身,直直的跌落进了旁边的山涧。 吕丰气的连连跺脚,用帕子垫着手,举起粪瓮,正要扔,突然顿住,转头看向魏水生,咧嘴笑道:“你找块石头,我把这瓮扔出去,别等他们够着,你就扔石头把这瓮砸碎!非淋他一头臭大粪不可!” 这么紧张的时候,魏水生硬是笑出了声,弯腰拣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掂了掂,示意吕丰好了。 吕丰眯着眼睛紧紧盯着苏子诚,将手里的大粪瓮奔着苏子诚头顶,用力扔了出去,魏水生手里的石头紧跟着呼啸而出,那瓮大粪在空中,在苏子诚头顶,被石头砸中,’噗’的一声,闷闷的炸开,恶臭的大粪如下雨般淋了下去。 东平等几个小厮拼了命想把苏子诚挡的严实些,再严实些,可那粉落的臭大粪简直无孔不入,四个人加上长青、长顺,淋了满头满身大粪,也没能把那些恶臭都挡在苏子诚之外。 苏子诚下意识的抹了把额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手指上那块黄黄软软的东西,再也忍不住,弯腰狂呕不止。 “爷,先……撤,先退……退一退。”长青被熏得几乎张不开嘴。 苏子诚被恶心得几乎失去了理智,高举着那根手指,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长青和东平对视了一眼,默契的招手叫上来后面还算干净的护卫上前,架起苏子诚,往山下疾退而回,下山可比上山快多了。 吕丰趴在鱼嘴岭上,笑的满地打滚。 李宗贵伏在鹰翅岩上,看着臭气熏天的北平军狂卷而去,舒了口气,吩咐张狗子和赵六顺警惕着些,自己滑下岩石,往山寨跑回去。 山寨正堂,吕丰歪在椅子上,一边回想一边跺脚一边捧腹狂笑,“哈哈哈!真痛快!小五就是够狠、够刁钻,够厉害!哎哟!我想起一件大事!” 李小幺满腹心事,哪有心思理会只顾傻乐的吕丰,白了他一眼没搭腔。 魏水生看着吕丰问道:“什么大事?” “你说,这山上就那一条上山下山的路,那满地大粪,回头小五要下山怎么办?”吕丰一边说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笑的简直要岔气。 李小幺眯起眼睛,斜着他,慢吞吞道:“我看你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去洗地,去把山路给我冲干洗净。” 吕丰的笑声嘎然而止,吓的赶紧摆手,“我就随便说说,不是,我是说,那个……不用洗,这哪用洗?等明天一场大雨,肯定冲的干干净净。 咱们还有大事呢,是?赶紧,商量大事要紧,贵子回来了!怎么样?走了没有?”吕丰正好看到李宗贵进来,急忙站起来,热情认真的和李宗贵说话。 李宗贵点头,先倒了杯茶喝了,才看着李宗梁说道:“走了,跑的可比来的时候快多了!” 李宗梁松了口气,环顾着众人商量道:“这里不能多待了,弃山走,先往和县去,过了和县,咱们再仔细商量去哪里。” 顿了顿,李宗梁叹了口气,接着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走得脱,毕竟……”毕竟那是统领着倾国之军的一国皇子。 “我下山去探探。”李宗贵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咱们分两路。”吕丰急忙跟了一句。 李宗梁点头答应了,两人不敢耽误,出了寨门,一前一后往前后山探路。 没过多大会儿,两个人也就差了小半刻钟,就同样一脸晦色的回到了山寨。 吕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摊着手道:“完了,被人家明晃晃的围上了!看样子那个皇子回去擦干洗净,立刻就得回来灭了咱们!” 吕丰一边说,一边往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手势,不见害怕,倒是一脸兴奋。 李宗贵紧拧着眉头,冲李宗梁点了下头,表示附议吕丰的话。 李小幺咬着嘴唇,心思转的飞快,跑?要是只有他们兄妹五个加上吕丰,别说这么个围法,就是再加上十倍的人手,也照样轻轻松松的逃出去! 可那几十个老实巴交的山匪怎么办?原来东山上的那十来个人,个个缺胳膊少腿!有几个能逃出去的? 姜顺才、程旺这几个也许能成……嗯,差点忘了,还有万花谷那几个呢!她未来的大嫂还在万花谷!那可扔不得! 要是带着大家一起逃……下了山他们就没有任何可以依持的地方,就今天早上那样的北平军骑兵,有个十几二十个,就能把他们当饺子馅剁了,分散逃?算了,一刀一个,砍起来倒是更方便了! 李宗梁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又是期盼的看着李小幺。 他是大哥,这样的生死关头束手无策,倒要最小的妹妹来操心想办法…… 魏水生站起来,倒了杯茶,轻轻放到李小幺旁边的茶几上。 李宗贵曲着一条腿,脚踩在椅子边上,下巴抵着膝盖,满眼信任的看着李小幺,等着她想出主意。 吕丰摩拳擦掌,兴奋无比的看着李小幺,等她发了话好赶紧动手! 李小幺苦恼万分的揉着额头。 这会儿无论如何不能弃寨下山跑路,有这个坚固的寨子做依持,还有点腾挪的余地,实在不行,就往后面深山老林里钻,虽说野兽毒虫多,可比起往山下逃,活命的机率大得多了。 第76章 夹缝求生机 山顶上那把烟,怎么没把吴军引过来呢,也许是烧的时辰太短,吴军……对啊!这里是吴国,在郑城南门以南几十里,这里是吴国腹地……有了! 李小幺眼睛亮闪,看着李宗梁道:“大哥,这会儿,无论如何不能弃山而逃,一旦离开这山这寨子,咱们可就成了砧板上的肉,由着人家砍杀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凝神听着,对视了一眼,点头赞同。 李小幺呼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咱们得做出要弃山而逃的样子!我和吕丰,嗯……” 李小幺心思转的飞快,挑选人手,“贵子哥,还有……张狗子和程旺,我们几个……大哥,我们几个现在就下山!找替罪羊去! 大哥和水生哥守在山上,装着要找出一条下山的路,最好想法子放风给北平人,就说咱们收拾好了金银细软,要趁黑弃山逃命。北平军得了这个信儿,必定会紧守在山下,张着口袋等咱们自投罗网,这样,就有机可趁了。 今夜明早,大哥只要听到山下打起来了,就赶紧在寨子里放把火,带着人全部撤到万花谷去,北平人上了山,肯定以为咱们一把火烧了寨子,逃之夭夭了!” 吕丰听的眉飞色舞,李宗贵不停的点头,小幺就是聪明主意多! 魏水生凝神细想了一遍,眉宇稍稍舒展了一些,看着同样露出轻松之色的李宗梁,掩着眼底的担忧笑道:“只要替罪羊那一节妥当了,这法子能成!” “嗯,好!山上你放心,你和吕丰、贵子要处处小心,千万别太犯险!”李宗梁看着李小幺,担忧而关切的交待道。 李小幺答应一声,飞奔回去收拾了些要用的东西,出来聚齐了人,看着吕丰和李宗贵交待:“最好偷着下山,别让他们发觉最好!” 吕丰和李宗贵对视了一眼,同时皱起了眉:“只能试试,不容易,外头暗哨太多!” “有了!咱们绕到西山下去!他是强龙咱是地头蛇,这地利上他可占不了便宜!正好看看,要是西山下面没那么多暗哨,后头的事就便利多了。”李小幺带着丝兴奋说道。 一行人偷偷摸摸,从山石灌木丛中,往西山潜行过去。 夏末时分,树草丰茂,人隐在其中穿行,想看到还真不容易。 一行人顺顺利利的下了山,李宗贵和吕丰轮流背着李小幺,绕了个圈子往唐县奔去。 李小幺伏在李宗贵背上,虽说忙了大半夜,却半丝困意也没有,一点一点又细细盘算了一遍,过了一遍。 那个二皇子,竟然亲自带人从梁国直奔笔架山,看来是记着前几回的仇,要亲手来报这个仇,真小气! 可这旧仇没报,又添新恨,下面他会做什么? 唉,这个世间不好,没有报纸,没有电视,没有网,什么都没有,她对这个皇子一无所知,要是能多知道几件事,她也能猜一猜他的脾气性格,知道他的脾气性格,就能粗粗知道他这做事的路子,猜一猜他下一步的方向,那这事就更好办了。 不过报仇这事,就是要亲手才痛快!也许他还会亲自带人过来,只有他亲自带人过来,她这计划才最有效果! 几个人一路狂奔,走没多远,李小幺突然拍着吕丰示意他停下 吕丰放下李小幺,李小幺从背后的包袱里摸了吴军朱都头那枚腰牌出来,又摸了几小块碎银子,一起递给张狗子吩咐道:“你拿着这个,去吴军顺字营找朱都头,若是朱都头不在就算了,若在,你就说你是吕爷的小厮,吕爷让你过去请他到万花楼喝酒,就说吕爷已经请了玉莲花和……” 李小幺转头看向吕丰:“万花楼还有哪个小姐好看?” “那个朱都头喜欢香玉小姐。”吕丰赶忙答道。 李小幺转回头继续交待张狗子,“吕爷已经请了玉莲花和香玉小姐,晚上一起喝酒取乐,请他务必过来。” “晓得来,五爷放心!”张狗子答应一声,接过腰牌和银子,小心收好,和几个人分开,奔着吴军大营跑过去了。 李宗贵背起李小幺,几个人继续往唐县急急赶而去。 申初刚过,几个人就进了唐县。 在万花楼对面找了家热闹的分茶铺子,寻了间雅间坐下,李小幺从包袱里取了一大块金饼子递给吕丰,“去找玉莲花,找到万师爷,随便你怎么说,总之要让玉莲花和万师爷相信,北平国二皇子灭了梁国,现在已经准备好了,要偷袭吴国,就在今明两天,那个二皇子必定会带兵打过郑城,屠了唐县,一路往南,吞并吴国!” 吕丰大睁着双眼,看着气派的挥着小手的李小幺,飞快的眨巴着眼,猛的咳了几声,冲李小幺竖起大拇指,“我就说,你厉害,你放心,不就是造谣么!放心,保准让它满城风雨!” “不光满城,还有军中,军中最要紧!”李小幺补充了一句。 吕丰将手里的金饼子扔起又接住,眉开眼笑,“你放心!我去了!” 看着吕丰出了门,李小幺长长的吐了口气,叫了茶饭量酒博士进来,要了菜饭,三个人慢慢吃了,静等着张狗子回来。 几个人留神看着窗外,过了大半个时辰,隔着窗户,看到张狗子站在万花楼门口四下张望着。 李宗贵急忙出去,招手叫了他进来。 张狗子呼呼喘着粗气,接过程旺递过来的杯子,连喝了两三杯茶,才长长的透过口气,看着李小幺,咧嘴笑道:“五爷,那朱头没在营里,我塞了块银子给那个出来答话的官兵,说他一早就到万花楼来了。” 李小幺松了口气,示意张狗子坐下,“先喘口气,把饭吃了,吃了饭再说别的。” 张狗子喘匀了气,大口吃了饭菜,放下碗,满眼崇拜和热切的仰视着李小幺,等着听她吩咐。 李小幺笑眯眯的吩咐道:“你去万花楼,还说是吕爷的小厮,找到吕丰,跟他说,朱都头就在万花楼,传了话就回到这里找我。” “哎!”张狗子干脆的答应一声,站起来,拉了拉衣服,理了理头巾,出了门,直奔万花楼。 看着张狗子进了万花楼,李小幺叫过程旺,俯到他耳边,低低的嘀咕了一会儿,程旺连连点着头,接过李小幺递过来的几块碎银子,理理衣服,出了门,不慌不忙的往万花楼进去了。 万花楼里,吕丰得了信儿,招手叫了小丫头进来吩咐:“去到香玉小姐房里看看,要是朱大爷在,就说吕爷请他过来喝酒说话。” 小丫头出去,不大会儿,就引着身材粗壮、满脸凶狠中却透着丝丝蠢相的朱都头,和花枝招展的香玉进了屋。 吕丰忙站起来,爽朗的哈哈笑着,和朱都头抱拳见礼。 朱都头堆着一脸的笑,尴尬的抱拳打着呵呵,他欠人家的银子还没还呢,这是来要帐的,要帐……呸!他没银子,有钱他也不想还,娘的,这银子就是跟他不亲!从来都不往他怀里钻! 吕丰热情的让着朱都头,一迭连声的吩咐玉莲花,“赶紧让人重新换上等的席面上来,我和朱兄好好喝两杯!去,再叫几个小姐进来侍候,多来几个,让朱兄挑,朱兄,多挑几个,我请客!” 香玉扫了眼玉莲花,手里的帕子扫过朱都头的脸,风骚的嗔怪道:“爷有了好的,就不要奴家了?!” 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腰肢,喜之不尽的赶紧出去叫别的小姐去了。 婆子丫头们急忙撤了屋里的酒菜,流水般重又摆了满满一桌。 朱都头虽说有些疑惑于吕丰的热情,却挡不住眼前的享乐,在香玉看似嗔怪实则怂恿中,一口气又挑了三个中意的小姐,左搂右抱,捏捏这个,揉揉那个,就着这个的手喝酒,在那个手里吃菜,乐得不知所以。 刚乐了没多大会儿,外面一阵吵闹声传进来。 “……什么东西!瞧不起爷?!告诉你!爷要是有人……厄,都是金子!到处都是金子!爷就不告诉你们!王八东西!敢瞧不起爷!” 吕丰听着程旺醉熏熏的撒泼乱叫,扫了眼只顾温柔乡里东摸西摸的朱都头,心里鄙夷的不能再鄙夷了。 真是只如假包换的大猪头,这么明晃晃的告诉他有发财的地方,他竟然听不到! 吕丰暗暗叹了口气,只好装出一脸的惊疑不定,拉了拉只顾伸手在小姐怀里乱揉狠捏个不停的朱都头,指着外面低声道:“朱兄听听外面这话,象是说,有注大财?不如叫进来问问?” 说着,不等朱都头答话,两步走到门口,掀起帘子,冲着被一群帮闲推搡着,一路叫,一路跳,一路撒泼耍赖,不停的往地上软瘫下去,说什么也不愿意往外走的程旺叫道:“那个汉子,你过来!” 程旺听到吕丰的声音,心里一松,舒了口气,一窜而起,气势十足的推着几个帮闲,“松开!王八东西!松开你大爷我!没听到有人叫你大爷呢!” 第77章 猪头 几个帮闲见是玉莲花屋里的客人,赶忙躬着身子陪着笑松开了程旺。 程旺拉了拉零乱不堪的衣服,冲几个帮闲狠狠的啐了一口,转过身,立刻躬下身子,陪着一脸献媚的笑,一路小跑奔到吕丰面前,整个身子都往下揖,“大爷您玉树临风,临风玉树!一看就是个贵人!爷,有注大财,您赏小的几两银子,爷,真正一注大财!可全是金子!” 吕丰眨着眼睛瞪着程旺,眼神里全是愕然和惊奇,平时真没看出来,这程旺怎么能猥琐成这样?简直就是一滩烂污泥堆出来的泼皮无赖! 这回,朱都头总算听出门道了,半张着嘴呆了片刻,一把推开围在身边的小姐,两步冲到程旺面前,伸手揪着程旺的前襟,一把把他拖进屋,提到自己面前,恶狠狠的问道:“臭汉子!说!哪里有金子?什么大财?说好了爷赏你,说不好……” 朱都头恶狠狠的错着牙,“爷捏死你,就是捏死只臭虫!” “爷捏死小的,那爷可就发不了财了。”程旺被朱都头提在手里,一脸的无所谓的泼皮无赖相,一看就是块经历过各种刀尖的滚刀肉。 朱都头扬手就要给程旺几个漏风大巴掌,吕丰急忙抬手挡住,嘿嘿笑道:“朱兄别急,我来问他。” 朱都头气横横的将程旺扔到地上,吕丰上前拉起程旺,敲了敲程旺的头,笑眯眯问道:“你先说说,哪儿有金子?说的好了,银子有的是!” “爷,丑话先说到前头,这注财小的知道,可小的没本事拿,小的带路,爷去拿这注大财,可爷……” 程旺贪婪的捻着手指,嘿嘿笑道:“也不多,爷就赏小的一百两银子,就一百两银子,这注大财就全是爷您的了,全是金子!到处都是!”程旺一脸的垂涎欲滴。 朱都头圆瞪着眼睛,指着程旺就要破口大骂,吕丰赶紧拦住他,盯着程旺冷笑道:“你倒是真敢开口!一百两银子!什么财能值一百两?我看你是想骗了爷,发了这一百两的大财。” “爷,您听我说,听我说了您就知道是真是假了。”程旺瞄着满屋子或坐或站,看热闹看的兴趣十足的小姐们,努了努嘴。 吕丰干脆利落的挥了挥手,玉莲花忙带着几个小姐退到院子里等着。 程旺两步窜到门口,手扶着门框左右看了看,关了门,凑到吕丰和朱都头面前,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这唐县,有个黑市,爷可知道?” 见两人一头,程旺嘿嘿干笑了两声,“那黑市上,总有人卖那最上品的燕窝、建莲、人参、桂圆,这银子挣的,可海了去了!” “娘的!问你哪里有财,你他娘扯这些没用的干啥?”朱都头急了,喷了程旺一脸口水。 程旺抬手抹了把满脸的口水,喉结滚动几下,气的暗暗发狠:娘的!老子非玩死你这只猪头不可! “爷别急,听我说,那卖这燕窝人参的,挣的银子海了去了,都堆在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他们,就小的知道!整整几大箱子黄金!金灿灿亮闪闪!” 程旺用手比划着,一脸的垂涎欲滴,“要不是亲眼见,小的真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那么多金子!都是金子!金子啊!黄灿灿!” 朱都头听的眼睛溜圆,半张着嘴,一串口水滴到了地上。 吕丰全神贯注的瞄着朱都头,见他那串口水’哗啦’一声流到了地上,放了心,拍着程旺,打着呵呵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还是算了,这注财可不好发,既有这么多金子,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守着呢,这金子好是好,可咬手的很呢!” “爷!您猜错了,还真没几个人看着,那处地方选的,啧啧,可真是没人能想到!小的若不是亲眼看到,也绝想不到那儿去,就是想到了,也不敢到那个地方去!那么多金子,就几个跟小的这么大年纪的老汉守着,小的是搬不动啊,那一大箱子金子,一箱子可就是几百斤,小的累死也搬不动啊!要不然,小的早就全搬回家,小的就是老子了!” 程旺懊恼万分的抱怨不停,抬头看着吕丰,急切的拍着胸脯保证:“小的给爷带路!小的走最前头,要是象爷说的那样有人守着,就让小的先去送死!小的要是说谎,爷就一刀割了小的这脑袋当球踢!” 朱都头一把推开吕丰,恶狠狠的瞪着程旺,迫不及待的说道:“你带爷去!爷拿了金子,自然赏你!” 吕丰退后两步,打着呵呵道:“这财就偏了朱兄了,小弟一来么,还真是不少银子用,二来么,道长给批了流年,说今年若贪了外财,就得伤身,朱兄得了这注大财,可得好好请小弟喝几杯!” 朱都头松了口气,哈哈笑着拱了拱手,“吕兄放心!得了这注财,吕兄的银子立时就还了!” 朱都头说着,也顾不得再和吕丰多说话,一把揪住程旺,拖着他就往外走。 程旺一边走一边叫:“爷!爷!一百两!爷得赏我一百两!” 吕丰站在门口,看着两个人出了院门走远了,屏退了香玉等人,搂着玉莲花喝了几杯酒,只说要去看场热闹,丢下银子结了帐,出门兜了个大圈子,去找李小幺了。 朱都头拖着程旺,急急忙忙出了万花楼,找了个背人的角落,松开程旺,满脸凶恶的低声问道:“跟爷说,那注财到底在哪里?” “爷听说过笔架山没有?”程旺小眼睛里闪着贼光。 朱都头点头:“听说有一小窝山匪盘在那里。” “连爷也这么说,大家都以为那里有一窝山匪,其实,”程旺满脸神秘的八卦道:“那窝山匪早就被先前袁大帅练兵的时候给灭绝种了!山上那寨子,是空的!被那帮子跑黑市的平白拿去做了银库!都以为那是山匪窝,谁敢去?啧啧,这份心思够厉害的!” 朱都头听程旺说完,两眼里满是凶光,弯腰就往靴子筒里摸刀子,要杀了程旺灭口。 程旺瞄着他,淡定的嘿嘿笑了几声,“爷还是省省,爷要是杀了我,这金子,您就别想拿到了。哼,若没有点后手,小的敢跟爷说的这么实诚?” 朱都头顿住手,眨巴了几下眼睛,满眼凶恶的盯住程旺,伸手捉了程旺的衣领,将刀架在程旺脖子上。 程旺一脸满不在乎的笑,迎着朱都头的目光,抬手轻轻推开朱都头手里的刀。理了理衣服,神闲气定的说道:“爷也知道那里原来是山匪窝,这哪个地方的山匪寨子不修的铜墙铁壁一样?爷这是打算从寨楼硬打进去了?嘿嘿,那寨子我去过可不只一趟,门高路险,要不是极险,人家也不能选了做银库,您说是?那都不用打,就从寨墙上扔几块大石头下去……嘿嘿,爷是都头,手下也不过一百个兵,要是死上个十个八个的,爷准备怎么跟将军交待这事?” 朱都头脸颊猛的抽动了几下,往后退了半步,盯着程旺,从牙缝里挤着话,“没看出来,你这老小子,还知道爷手底下有多少人!” 程旺暗’哼’了一声,看着朱都头,态度诚恳卑微,“朱爷,不怕您笑话,我也是世代的兵户,父祖原来也是做都头的,到我这里,我不争气,犯不错丢了差使,只逃了条命出来。 这桩富贵我就是想要,我也没那么大命,爷得了那一库金子,赏小的百十两银子,不过九牛一毛,小的得了这些银子,就能回乡下养老去了,爷放心,小的必定尽心竭力,帮爷拿到这一库金子。” 程旺这话诚恳无比,朱都头的心放松下来,眯着眼睛想了想,将刀子收回了靴子里。 程旺上前半步,低低建议道:“爷,事不宜迟,这事儿,如今可不是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刚才那位爷,看着就是个厉害角儿,万一……爷,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金子拿到手里才算安稳!事不宜迟啊!” “你说的对!赶紧!咱们出城!今天晚上就去!回营!快!”朱都头被程旺说的一下子急了,一把拎过程旺,到万花楼取了马,提着程旺坐到马上,急忙赶往西门,快关城门了,得赶紧出城赶回营地。 吕丰找到李小幺,轻轻巧巧的跳到椅子上坐下,得意的跷着二郎腿,“好了,都妥当了!真是只猪头,一点脑子都没有,明明是坑,非得抢着往下跳!” 李小幺没心思听他笑话什么猪头羊头的,赶紧吩咐张狗子,“你去西门看着,看程旺和那个朱都头什么时候出城,要是城门关了,还没看到他们两个人出城门,你赶紧回来跟我说!” 张狗子脆声应了,跳起来跑了出去。 李小幺低着头,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转圈,细细想着到现在为止的每一步,慢慢呼了口气出来,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按着她的计算在走。 第78章 算计 不大会儿,张狗子就连蹦带跳跑进来,一脸的笑,“五爷,出城了,旺叔和那个猪头骑在一匹马上!” 李小幺长出了一口气,原地转了个圈,看着吕丰和李宗贵商量:“咱们得分头行事,吕丰和我出城,贵子哥和狗子留在城里,等天黑透了,你们两个就在这万花楼附近,只要看到喝得烂醉的,就找个机会,凑过去说一句’北平国要打进唐县了!’就说这一句就行了,说的人越多越好!” “和喝醉的人说?那有什么用?都喝醉了!”吕丰愕然。 李小幺轻轻’哼’了一声:“不懂了,人喝醉的时候听到的话,有时候,反倒记得特别清楚,话是记清楚了,谁说的这话,可就不一定记得住了,我要的就是这个!让他流言四起,可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吕丰一边听着李小幺的话,一边凝神回想自己喝醉的情形,好象,还真是这样。 李宗贵紧拧着眉头,不放心的看了眼吕丰,这是个靠不住的,“城里这事容易,用不着两个人,我看留狗子一个人就行,我也跟你出城,今晚上的重头戏都在城外,吕丰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 李小幺看向张狗子,张狗子咧嘴笑着,不停的点头,“五爷放心,不就是看到醉汉就说一句’北平国要打进唐县了’么,没事,我一个人就成,说上一夜,明天城门一开,我就出城找五爷去!” “不用去找我,到后半夜没人了,你去找家脚店先住下,别急,安心等着,我安排人来找你。”李小幺摸出一块两三两重的银块和一小串铜钱递给张狗子,“万事都要小心些。” 张狗子利落的答应了,接过银子和铜钱小心收好。 李小幺三个人不敢多耽误,出了分茶铺子,赶在关城门前出了城。 三个人急行了三四里路,离唐县远了,李小幺停下,看着吕丰道:“你往北平军来的方向迎过去看看,看看北平军过来没有,要是真过来了,一定要仔细看清楚,那个二皇子有没有跟过来。” “你放心!”吕丰一听到北平国二皇子这几个字,就笑不可支。 李小幺指了指前面七八里外的一处小山岗,“我和贵子哥在那座山上等你。” 吕丰答应了,别了两人,往郑城方向奔去。 ……………… 亲卫们护着苏子诚回到营地,亲卫头领长明没敢让众亲卫直接回营,先带到溪水边,连人带马洗刷干净,才敢回到营地,再细细洗了两遍。 爷是个爱干净的,爷的亲卫都要比一般的军兵干净很多。 苏子诚一头扑进净房,换了无数遍水,洗了无数遍,洗得皮都皱了,才算勉强透过口气。 几个小厮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的侍候着,爷现在就是只装满火药的桶,只要有一点点火星,就得炸开了。 午后,长青一路小跑到苏子诚帐篷门口,低低问守在帐篷门口的护卫,“爷好了没?”护卫一动不敢动,只转了转眼珠,示意他自己进帐篷问去。 长青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今天也是晕头晕的厉害,这事怎么能问当值的护卫。 长青掂着脚尖走到帐篷门口,招手叫了个小厮过来低低问道:“爷怎么样?好了没有?” “也好了也没好,得看怎么个好法。”小厮一张脸苦成一团。 长青苦恼的揉着额头,闭着眼睛呼了口气,又深吸深呼了几口气,稳了稳心神,长揖到底,恭恭敬敬的禀报:“爷,长青有急事求见。” “进来!”苏子诚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火药味。 长青微微躬着身子,掀帘进去,不敢抬头,垂着手禀报:“爷,笔架山下禀报,那帮山匪打算今天夜里趁黑弃山逃走。” “嗯?想跑!”苏子诚缓缓站起来,咬牙切齿,“正好!只要肯下山就好!传令!去笔架山!” “爷,不过一股子小山匪,小的带人走一趟就行,给爷全抓回来,一股子小山匪,不值得劳动爷!”长青小心翼翼的劝道。 苏子诚看着长青,不知道又看到哪里受了刺激,猛的背过身,又是一阵恶心的干呕,呕了半晌才直起上身,转过身,青白着脸,理也不理长青,一迭连声的吩咐备马。 长青只好紧跟出来,急忙去找苏子诚的亲卫头领长明传话去了。 苏子诚大步走出来,离马七八步远,突然顿住脚步,脸色发白的指着马,没等他说出话,小厮北庆急忙禀报:“爷,洗过了,刷过了,连刷带洗了七八遍了,所有的东西都换过了,都是新的。” 苏子诚轻轻闭了闭眼睛,缓缓纳吐,调了会儿气息,缓过气,将那不时涌上来的恶心压了回去。 走到马前,正要上马,一眼瞥见远处地上散落的几根微黄的干草,好不容易压下的恶心猛然上冲,冲得苏子诚弯下腰一阵狂呕,直呕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从笔架山上下来,连口水都喝不下去,一看到自己的手指,一看到任何黄黄的东西,就想起那股子恶臭。 不是想起,而是那股子恶臭,一直都在他鼻子底下,片刻也没能散去过! 那东西,那样的污秽东西,竟然淋在了他头上身上!苏子诚的怒火在干呕中越积越旺,这怒火,只有鲜血才能浇灭。 苏子诚呕的痛苦不堪,扶着马鞍,强行压下干呕,翻身上了马,在护卫小厮的簇拥下,怒气冲冲的往笔架山狂卷而去。 七月上旬末的月亮说圆不圆,在云间时隐时现,看着这人间界的喜怒悲欢。 苏子诚带着亲卫,在笔架山外三四里的地方停住,阴沉着脸吩咐长青:“让所有哨探后撤一里,给他让出条道!等人全部下了山再鸣笛,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了!” 长青答应一声,也不吩咐别人,亲自策马飞奔过去传令。 ……………… 吴军大营门口,朱都头将程旺从马上扔下,翻身从浑身大汗的马背上跳下来,带着程旺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帐篷。 程旺一幅跑的气喘如牛的样子,紧跟其后。 到了帐篷门口,朱都头扯着嗓子正要叫人,程旺急忙上前拉住他,低声道:“爷别急,爷听我说,爷,咱得先找好由头!这大晚上出去,得有个说法,一来指挥使问起,不至于获罪,二来,也免的让那……”程旺掂脚凑到朱都头耳边,声音低的几不可闻,“让那些有心人看出蹊跷,钱帛动人心,爷当心招了祸事!” 朱都头恍然醒悟:“对对对,你说得对,你说……” “小的倒有个极好的主意,爷,小的今天在唐县听人说,那北平国灭了梁,掉头就要过来灭咱们吴国了!”程旺打断朱都头的话,紧接着说道。 “瞎扯蛋!”朱都头断然否定。 程旺干笑几声,竖起大拇指夸赞了一句:“爷英明,扯不扯蛋咱不管。这流言,爷正好拿来用用,就跟指挥使说,爷您听到这话,特来请命带人夜巡,有没有的,多加防备总不用错,指挥使必定夸爷您尽心国事,爷,这可是一举两得!” 朱都头听的眉开眼笑,抬手重重拍着程旺的肩膀,“你这个老小子,没看出来,鬼心眼还挺多!我看你干脆跟着爷混得了,保你吃香喝辣!” “那是爷的恩典,爷赶紧去跟指挥使请令,我先到帐篷里等着爷。”程旺满脸媚笑。 朱都头掀起帐篷帘子,将程旺推进帐篷,自己转身去寻指挥使请命去了。 不大会儿,朱都头眉开眼笑的回来,还没到帐篷门口,就声音高亢的吩咐本都人员集合,临时领了命,要出去夜巡! 朱都头叫了几个最心腹的小头目进来,吩咐带上粗绳、扁担等物,都是常用的东西,片刻间就收拾停当,一行人百十人离开营地,在程旺的带领下,兜了个小圈子,一路往笔架西山巡过去。 吕丰奔回那座小山岗找到李小幺时,已经快交子时了。 李小幺听说北平二皇子还真是亲自带人来了,一点一点呼出口气,双手合什念了句佛。 这一天下来,步步顺利,真是佛祖保佑! 念完佛,李小幺看向吕丰,吕丰坐在山石上,一手抓了块咸羊肉,一手拿了只胡饼,一替一口咬着,时不时噎的直伸脖子。 李小幺从李宗贵手里接过水袋,送到吕丰嘴边,小意的喂他喝水。 吕丰顿时眉开眼笑,冲着李小幺连连点着头,却顾不上说话,他饿坏了,也累坏了。 李小幺蹲在他面前,细心的喂他一口接一口的喝水,直到吕丰吃完了肉和饼。 吕丰吃饱喝足,打了个嗝,往后倒在大石头上,舒服的摊开手脚:“唉哟!可算能歇口气了!累死我了!” 李小幺咽了口口水,慢吞吞的说道:“还不能歇着呢,还有事呢,很多事,你还得赶到笔架山下看着去,要是看到打起来了,就赶紧去吴军大营,用朱都头那个腰牌回去搬救兵,别离营地太近,声音大点,里面能听到就行。” 第79章 热热闹闹打起来 “就说朱都头巡夜时,碰到了带兵偷袭的北平国二皇子,快要被人家杀光了,喊完赶紧跑,营地里千军万马,你身手再好,让人咬上也很难全身而退,那个文将军,可不象那只猪头那么蠢!” 李宗贵满眼不忍的看着累得象条死狗一样的吕丰,站起来看着李小幺道:“我去。” 吕丰急忙摆着手叫道:“我去我去,不用你,让我歇会儿,歇一会儿就去,这热闹……你不行,你那身手,还是我去。” 李小幺将水袋递给李宗贵,坐到吕丰身边,讨好的帮他捏着腿,“我给你捏捏,等把北平人赶走了,咱们好好歇歇,嗯,我给你出银子,你到万花楼好好歇一歇、乐一乐去。” 吕丰被李小幺捏得’唉哟唉哟’叫起来,“唉!那个!别捏了!唉哟!你不捏还好点,越捏越痛!别!我好了!好了!” 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李小幺住了手,吕丰松了口气,躺在石头上睡了两刻钟的样子,就精精神神的起身奔往笔架山。 程旺猫着腰,极其警惕的走到最前面,身后十来步远,跟着朱都头手下的几个小头目。 朱都头走在队伍正中,紧紧握着刀,想象着满库的金子,眼看自己就能有成库的金子了,心里热的如同火烧一般。 沿着树草丰茂的山路上了笔架西山,看着房屋整齐,却清冷冷没有人烟气息的大院子,朱都头心中大定,程旺这老小子看来没胡扯骗自己,这山上真荒了。 前面,程旺停住,转过身,几步奔到朱都头面前,拉着他往旁边避了避,俯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爷,小的又想起件事来,这金子的事,得小心了再小心才行啊,可不能把爷得了库金子这事流传出去,不然,那贪财的狼就多了。” “嗯!”朱都头连声’嗯嗯’,程旺指着旁边众官兵身上的军服,“爷,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官兵抬走了金子,今天晚上出来巡夜的官兵,统共可没几支。” “那你不早说!现在到哪儿换衣服去!?”朱都头急了,怒呵了一声。 程旺忙拉住他,陪着一脸笑,“来得及来得及,换什么衣服啊,爷,翻过来穿不就成了?” “噢!啊?哈!你这老小子,一肚皮的鬼主意!好,好主意!来人,传爷的令,把外头的衣服统统给爷翻过来穿!”朱都头重重拍了程旺的肩膀,赞赏不已,兴奋的传了军令。 程旺被他拍得肩膀一路矮下去,嘿嘿笑着闪到一边,看着众人七手八脚的翻穿了衣服,才重新走到最前头,引着众人,沿着那条几近荒芜的隐约小路,往东山悄悄溜过去。 走到一半,程旺挪到朱都头身边,喘着粗气,一把把抹着汗,“爷,您看,不远了,从这里下去,再上山,就绕到那寨子后头了,爷,那库金子就跟那浪小姐一样,脱光了衣服就等着爷了!” 朱都头添了添嘴唇,闷笑了几声,抬脚踢了程旺一脚,“他娘的少废话!快走!” “唉!”程旺仿佛被踢的十分愉快,利落的答应一声,带着众人沿着已经没有路的山坡,连滚带跑的一路往下,离山脚已经没多远了。 滚在最前面的小头目一错眼间,竟然找不到程旺了,小头目楞头楞脑的转着脑袋四下找了半天,赶紧爬到朱都头面前叫道:“都头都头,那个老汉,那个老汉子不见了!” 朱都头半张着嘴,眨着眼睛傻楞了片刻,推了小头目一巴掌训斥道:“找不到正好!爷还省了一百两银子呢!赶紧!快走!” 小头目急忙连滚带爬的往前跑。 一群人没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冲到山脚下,你冲我、我撞你的打了半天转,好不容易寻着方向,散兵游勇般往准备往东山上爬。 长青得了禀报,兴奋的搓着手,还真下山了,再想回去,那可是回不去了!黄泉路就一条,有去无回! 长青命各处暗哨先潜行过去,截住这帮山匪的退路,急忙奔过去禀报了苏子诚。 苏子诚慢慢呼了口气,咬着牙也不说话,只抬起手,用力压下去! 长明抽出刀,带着众亲卫,往笔架山下猛冲过去。 吕丰躲在不远处的一棵高树上,听到山脚下一片哭爹喊娘,赶紧悄悄溜下树,往吴军大营方向疾行而去。 吕丰一通狂跑到吴军大营外,离了两百多步,冲着辕门口红通通明亮亮的灯笼下笔直树着的当值官兵大声喊道:“朱都头在笔架山下被北平军偷袭了!我是朱都头的朋友,特来传信!” 说着,将手里那枚朱都头的腰牌用力抛到辕门口,腰牌抛出,人就往后疾射而退。 片刻功夫,辕门里冲出两队装束齐整的骑兵,四散搜了一两里,没找到人,拣了腰牌进去,没多大会儿,两支百人骑兵小队就疾奔而出,往笔架山下疾驰而去。 吕丰远远看着吴军骑兵奔着笔架山去了,赶紧往离唐县不远的小山跑去找李小幺。 李小幺得了信,舞着胳膊,得意的转了几个圈,跳起来用力抱了抱吕丰,连声夸奖,“你真是厉害!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这么穿针引线,这事可成不了!走!咱们去唐县,再加把料!非把那帮北平人赶出去不可!” 吕丰被李小幺抱得全身僵硬,一张脸呆的连眼珠也不会动了。 李宗贵笑着捅了捅他,才算把他捅活过来。 活过来的吕丰深吸了口气,呼到一半,又猛吸了口气,一张脸突然涨得血红,一眼不敢看李小幺,手忙脚乱的往后退了两步,被山石绊了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李小幺没看到吕丰的狼狈相,急急忙忙的收拾好东西,挥着手,“赶紧赶紧,去唐县!咱们最好赶在头一个进城!”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到笔架山最高的那块石头,也照着山上升起的那股浓而不烈的黑烟。 苏子诚上身笔直的端坐在马上,远远看着那缕随风自在飘摇的黑烟,心底突然升起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好象哪里不对?可哪里不对了? 没容他细想,远远的,吴军营地方向,两队骑兵带起的尘嚣,向着笔架山飞奔靠近,苏子诚一张脸阴得能滴出水,心里已经微微有些明悟,却又不敢相信,一帮小山匪,竟能算计到他头上? 文将军从吴军骑兵中纵马跃出,压抑着满心的愤怒,铁青着脸,冲苏子诚拱了拱手:“这大清早,王爷好雅兴,是什么好东西引的王爷贵脚踏到了这一处?” 苏子诚随意的拱了拱手,看起来心情十分愉快的打着呵呵,“哪里哪里,这夏末秋初,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听说这笔架山上野兽极多,文将军来的正好,陪本王好好猎几只野兽! 文将军勒马横在苏子诚马前,死死的盯着苏子诚,斩钉截铁的答道:“王爷若要与在下会猎与此,在下必以死奉陪!决不后退半步!” “噢?会猎?呵呵,文将军言重了,本王闲暇无事,不过想打几只野兽聊以解闷,本王猎几只野兽罢了,文将军竟要以死相陪,这是这山上野兽的荣幸!” 苏子诚似笑非笑的睥睨着文将军,懒懒的接着道:“本王若要会猎,也得去寻你家皇上,至不济,也要寻你家大皇子,至于将军么……呵呵。” 文将军满脸的铁青中透着难堪,紧盯着苏子诚,脸上的固执丝毫不减,咬着牙正要说话。 苏子诚满脸无趣的打了个呵欠,抬了抬手吩咐道:“本王没有兴致了,收队回营。” 说着,看也不看文将军,勒转马头,就要带人回去。 文将军急忙勒马往前冲了两步,又拦在苏子诚面前,伸出胳膊,愤怒的叫道:“且慢,王爷没猎到野兽,人可猎了不少!还请王爷给在下一个交待!” 苏子诚皱了皱眉头,看向长明,一脸的迷惑不解,“咱们猎到人了?猎到谁了?” “回爷,正好碰到一帮山匪,小的们就顺手替文将军清剿了。”长明恭敬的答了句。 文将军气的连喘了几几口粗气,“王爷的亲卫,竟连山匪和我吴军都分不清了么?这眼睛不要也罢!” 长明转过头,傲气无比的往下瞥了文将军一眼,挥了挥手吩咐:“押两个过来给文将军瞧瞧!” 话声刚落,后面的黑衣亲卫就提了两个人,利落的扔到了文将军马前。 文将军一眼看去,怔住了,低头伸脖子再仔细看了第二眼,才认出来两个人身上那古怪的衣服,是翻穿的军衣,只气的喉咙发甜,指着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呆了片刻,文将军双手抱拳,上身躬了躬,冲着苏子诚拱手陪礼:“是在下治军不谨,部下衣着不整就出营夜巡,在下回去必严惩不怠!” 长明看向苏子诚,等他吩咐。 苏子诚嘴角带着丝冷笑,抬了抬手指。 长明得了令,冲后面的黑衣亲卫挥了挥手。 第80章 惜才 后面的亲卫整齐的闪开,让出地上那一堆歪七扭八,或死或活的官兵。个个都翻穿着军衣。 苏子诚冷着脸,看向那群官兵的目光里恼恨无比,转回头,居高临下的看向文将军时,目光里就看不出什么了,讥讽道:“怪不得我的将军们不肯和吴军并肩为伍,连军衣都穿不好,旁的,就更不用说了。既是你的部下,你带回去好好管教,就此别过!” 苏子诚扬起马鞭,示意众亲卫放了那群’山匪’,不等文将军答话,就抖动缰绳纵马而去。 文将军呆坐在马上,紧盯着苏子诚,直看着那团如乌云般的黑骑消失在远处,才转过头,扬起马鞭,狠狠的抽在那两个歪在马前、翻穿军衣的官兵身上。 ……………… 黎明的曙光叫醒了唐县,沉重的城门缓缓推开。 李小幺、吕丰和李宗贵三人慌乱无比的乱叫着冲过城门,冲进了城。 三个人分成两路,吕丰直奔万花楼,把门拍得震天响,叫开门,一路叫着喊着冲进玉莲花院子里,在院子里跳脚大叫,让她赶紧收拾东西,赶紧跟自己逃命。 北平军昨天偷袭了吴军,朱都头已经战死。 北平军一会儿就要打进来了! 万花楼里顿时一片混乱。 吕丰趁着乱,从万花楼里跑出来,一口气跑到衙门,寻到万师爷报了信,转身就跑,万师爷腿抖的几乎站不住,急忙奔进去寻知县报信。 李小幺和李宗贵找到张狗子,拉着张狗子一边叫一边跑出来。 三个人惊慌失措的仿佛没头苍蝇般在街上到处乱窜,哪儿热闹就往哪儿冲,见人就恐慌大叫:“北平军要打进来了,打进来就要屠城了!” 县衙里出来探消息的衙役还没走到城门口,就折回了县衙,大家都这么说,这事儿肯定假不了! 万师爷懊悔的恨不能一头碰死,他昨天就得了信儿,竟然没往心里去! 银子!金子!赶紧!收拾东西逃命为上!万师爷拎着长衫,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东家知县大老爷了,一路狂奔到家,抱上金银细软,上了车往南城门狂奔而逃。 出城得赶紧,一会儿人多车多,都堵在城门口,那可就谁都跑出不去了! 知县大老爷呆傻了半晌,晕头鹅般转着圈,惊恐之下,竟然学着万师爷,抱了金银细软,带着家眷,也上车夺门逃出了唐县。 李小幺站在离南门不远的一间分茶铺子二楼窗户边上,目瞪口呆的看着仓惶而逃的万师爷,紧接着又看到了狼狈逃窜的知县大老爷,愕然的半天合不拢嘴。 就这么一阵流言,就把这知县大老爷,堂堂的大知县吓跑了? 他开黑市的胆子哪儿去了?他的脑子哪儿去了? 李小幺抬手揉着额头,哭笑不得。 唐县已经乱成一团,而且越来越乱。 知县跑了,师爷跑了,衙役们傻了眼,大老爷们都跑了,看来这事肯定假不了了!赶紧的,跟着跑。 衙役呼亲唤友,你叫我,我叫你,没过多长时候,满城的百姓都被叫到了,哭喊乱叫着,奔着南门、东门,洪水般涌逃而出。 ……………… 苏子诚一口气纵马跑了十几里,勒了缰绳停下,看着长青阴冷冷的吩咐:“你和长远一起,给我查清楚这事!狠狠的查!要快!” 长青答应一声,带了几个人,勒马离开队伍,往郑城方向去了。 苏子诚回到营地,梁先生已经在等着他了。 对梁国的战事结束的比预想的要早,和吴国的那些协议得调整,这事要和爷商量过,得了章程才行。 没等两人商量几句,帐篷外头,长青和长远就禀报进来了。 两人一起长揖见了礼,长青看了长远一眼,示意他先说。 长远躬下身子,恭声禀报:“回爷,小的们先审了姓朱的都头。他说昨天傍晚在唐县万花楼遇到了一个叫程旺的泼皮,程旺诱他说笔架东山上有一库金子,说要带他去取这笔横财。 一路上,姓朱的被这程旺骗了一路,翻穿了军衣,带着他们在山上转了两个多时辰,最后转到了笔架东山山脚下。” 长远稍顿了下,接着道:“姓朱的说,那程旺让他跟指挥使说,在唐县听人说北平军要偷袭吴国,是以此为由请的夜巡差使。” 长远说完,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扫了眼苏子诚一眼。 苏子诚面无表情,抬手示意长青继续说,长青垂着眼皮,接着禀报:“军中暗桩说,寅正左右,有人到吴军辕门口高喊,说朱都头在笔架山下被北平军偷袭,还扔了朱都头的腰牌进辕门,文将军这才带人赶到笔架山下。” 苏子诚缓缓呼了口气,半闭着眼睛思量了片刻,咬牙切齿的赞叹道:“好心计,好算计!先放风说要趁黑弃山而逃,诱爷到山下守着,再用金子诱那姓朱的蠢货上当……” 苏子诚的话戛然而止,姓朱的蠢货上了当,自己不也上了当? 一念至此,苏子诚顿时一口气闷在胸口,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的颤抖不停。 梁先生直直的看着苏子诚的抖动不停的手指,愕然呆怔,一颗心缩成一团,下意识的干咽了几口口水,爷这是气极了! 帐篷里静的可怕,门口那声利落的禀报显的分外响亮,“爷,有紧急军报。” 苏子诚抬了抬手,长青急忙上前掀起帘子。 帘外,一个汗流浃背的暗谍急步进来,不敢抬头,走到帐篷中间,冲着上首磕了头,急急的禀报道:“爷,唐县出事了,从昨晚上起,就到处在传,说北平军晚上要偷袭吴军,接着就要打进唐县,打下唐县就要屠城。今天早上,唐县知县史万年、师爷万有德、衙役和满城百姓弃城而逃,方侍郎已经带人去了唐县,安抚劝导唐县百姓,文将军带人去追知县史万年了。” 梁先生听的目瞪口呆,圆瞪着双眼,愕然看向苏子诚。 苏子诚慢慢闭上眼睛,片刻,脸上竟露出丝丝赞赏的笑意。 又过了一会儿,苏子诚长长的吐了口气,挥手屏退暗谍,看着梁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感慨不已,“你看看,这一环扣着一环,环环相扣,简直是算无遗策!这样的机心巧智,令人心生仰慕!” 梁先生眨了两下眼睛,又眨了两下,看着苏子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这是气话?还是真欣赏上了? 苏子诚站起来,背着手在帐篷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停住,看向长青和长远吩咐:“笔架山上那些人必定还藏在山上某处,明天天亮之前,把他们藏身之处给爷找出来!千万不能惊动了他们!” “是!”长青和长远答应一声,正要垂手退出,苏子诚抬手止住两人,郑重的交待:“万万不可轻敌!安排最好的暗哨暗谍过去。” 长青和长远连忙答应,见苏子诚挥了挥手,才垂手告退出去。 苏子诚长长的呼了口气,看着梁先生,声音里带着无数向往,“这吴地真是藏龙卧虎,令人心生向往,就连这样的穷乡僻壤,也能生出如此人才!” “爷是想把这些山……人收归麾下?”梁先生可以确定二爷确实是欣赏这帮山匪,顿时心情放松,往椅背上靠了靠,笑着问道。 苏子诚点头,坐回椅子上,端起杯子看了一眼,急忙皱着眉头转过脸,抬手紧紧捂着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干呕。 西安急忙上前接过苏子诚手里的茶杯,无奈的扫了眼杯子里微黄的茶水,退下去,用绿胎细瓷杯倒了杯白水奉上来。 梁先生莫名其妙的看着苏子诚,爷这是怎么了?想问,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算了,还是等会儿出去,偷偷问问南宁他们,爷今天这一天,都不怎么对劲儿。 苏子诚看着清清爽爽的绿胎杯子,眉头总算稍稍舒展了些,端起来连喝几口,放下杯子,看着梁先生,带着丝笑意,“这群山匪,越想越不简单,从这一招后手想,他必定是押我现在不会和吴国翻脸,闹出这么大动静,这是想逼我离境!” 苏子诚往后靠到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要是碰巧猜到的也就罢了,要不是猜测,而是据大势而断,不过一个山匪,所得所知皆极其有限,这份见识,令人佩服!” 梁先生皱着眉头点头,“爷说的极是,唐县闹出这样大事,从知县到百姓,满城人弃城而逃,这事瞒不住,说不定已经飞鸽传书报进了太平府,咱们的章程,与吴国交好为上,爷看,要是老方和文将军找过来,非要爷离境不可,这要怎么个章程才最好?” 梁先生想着唐县这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个不停,头痛不已。 这一头痛,又想起另一件曾经也让他同样头痛不已的事来。 梁先生小心的打量着苏子诚脸色,拧着眉头问道:“爷那帕子……那帕子的事,会不会也跟这笔架山有关?” 第81章 请上门 苏子诚的面色瞬间又难堪无比,深吸了两口气,慢慢呼出来,好一会儿,脸色才稍稍平静了些,垂着眼皮道:“嗯,一样的刁钻恶毒,如出一辙!” 话刚落音,忍不住又干呕了几声。 苏子诚呕完,直起上身,闭着眼睛调了好一会儿气息,又连呼了几口气,才勉强算是平稳了心绪,看着梁先生道:“他若肯跟着我,这些事,我都能……都掀过不提!” 梁先生拧着眉头想了想,忍不住赞叹,“爷真是大度!常人难以企及。不过,一帮山匪,竟能使出如此手段,几乎要挑出大事,要是真能跟了爷,得了爷的指点,日后必能成就大事。” 苏子诚背着手看着帐篷外,没有接话。 梁先生抖开手里折扇,轻轻摇着,把话题又拉回到那件正让他头痛不已的事上,“爷,唐县出了这事,要是老方再来催爷离境,咱们怎么个章程?” “不用他催,我明天就回去。”苏子诚冷声答道:“至于这借道驻军,既说借到年底,那就年底再说,半分不让!” “好!就照爷说的。还有那半年的粮食,”梁先生用折扇轻轻拍着另一只手掌,看着苏子诚商量道:“这件事,得请了爷的示下才行,老方前天找过我,说今年吴国收成不好,希望能将那半年粮食折成银两,我只说这事得爷做主,含糊着还没答应他,这折银倒是个极好的法子。” 苏子诚凝神听着梁先生的话,“这事就允他折银。你一会儿就赶回去,跟方鸿庆说,战事已毕,这郑城往后就是北平与吴交通要道,往后北平商队往来,难免要受笔架山上那群山匪惊扰,让他给爷彻底剿清笔架山,寸草不留!还有,一定要绝了后患,就是逃下山,也要一个不剩的捉拿归案!” 梁先生明了的笑着,点头应下。两人又商量了几件事,梁先生就告退回去了。 李小幺一来牵挂着山上,二来唐县城里一片混乱之后,文将军带着官兵驻进,接管了唐县,四个人再呆在城里就不安全了。 不等城里安稳下来,四人赶紧趁乱出了城,绕了个极大的圈子往笔架山回去了。 魏水生带着姜顺才等几个人藏在寨子前后,看到李小幺等人回来,忙开了寨门,接了四个人进去。 李小幺和吕丰、张狗子等人一路先往万花谷回去,李宗贵和魏水生留在后头,仔细查看布置好各处暗哨,才跟在后面回到了万花谷。 第二天天刚亮,大队吴军就冲上笔架东西山,将空无一人的两处山寨推倒拉平,又放了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李小幺听了姜顺才的禀报,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事应该是过了头一关了。 吴军来剿山,必定是北平那个皇子的要求,也就是说,至少,那个皇子是不能再亲自带兵过来了,北平军也不能再明目张胆的直冲到笔架山下了。 烧了就烧了,反正闹成这样,这笔架山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得想想去哪里,太平府?还是开平府?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李小幺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去找范先生。 这事,得听听范先生的意思,大势的判断上,范先生比她强,或者说跟她差不多。 要当米仓里的老鼠,那就得找个能吃得长远些的大米仓才行。 李小幺刚和范先生说了几句话,张狗子一头冲进来叫道:“五爷,不好了!快!大爷让您过去!快!” 李小幺一下子窜起来,和范先生随手拱了拱,一边急步往外走,一边问张狗子,“什么不好了?不要急,慢慢说!” “五爷,北平那个,那个什么皇子的,找上门来了!找到这里来了!”张狗子声音里透着惊恐。 李小幺愕然的顿了下脚步,拎起长衫,往李宗梁屋里狂奔而去。 小小的屋子里挤的满满的,吕丰抱拳靠门而立,见李小幺狂奔过来,急忙往旁边闪。 李小幺一头扑进屋里,魏水生跳起来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急,没大事,急也没用。” 李宗贵看着李小幺,简单的说道:“那个二皇子,现在就在大门外,说是来拜会咱们的。” “带了多少人?”李小幺喘着气,急急的问道。 “七八个小厮,锦衣长衫,摇着扇子,悠悠哉哉,看着好象真是来访友赏景的。”吕丰抢着答道。 李小幺眉头松开,神情安稳里却透着隐隐的暗淡,呆了片刻,看着李宗梁道:“大哥,看他这样子,应该是来招揽咱们的,他既然找到这里,躲是躲不过了,让他进来听听他说什么,再打算下一步。” “我去叫他!”吕丰立刻自告奋勇。 “等等!”李小幺拉了拉吕丰,慢吞吞道:“咱们都到这一步了,也不用顾忌太多,把派头摆足。他既然来拜会,你去要拜帖!有了拜帖大哥才肯见他呢!” 吕丰兴奋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冲着李小幺竖起大拇指,“好!我就喜欢你这派头!什么皇子!到咱们地头上了,想见咱们大哥,那就得先递张帖子!好!我去要!哈哈!” 吕丰笑声没落,人已经一跃而出,奔往前面那个简陋的大门楼子。 魏水生紧皱着眉头,面容凝重,目光从李小幺转向李宗梁。 李宗梁面色却很是平静,环顾着众人,声音平和,“是福是祸,都到门口了,尽人力,听天命。” 李二槐浑不在意的点着头:“我听大哥的。” 话音没落,仿佛想起什么,呆怔的出了片刻神,抬手抹了把脸,伤感的嘟嚷道:“就是张大姐,往后劈柴挑水的,怕她累着。” 李宗贵听的清楚,想笑没能笑出来,抬手拍了拍李二槐的肩膀安慰:“你想哪儿去了?咱们福大命大,没事!” 李小幺有几分怔怔忡忡,仿佛叹了口气,看向李宗梁道:“等会儿他进来,大哥和水生哥和他说话,先看看他是个什么章程,我先躲在里间听听!” 李宗梁点头,魏水生有几分担忧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闪进旁边暗间,放下帘子,找了只小杌子坐着,静等客人进来。 吕丰兴奋的跃上大门角楼,胳膊换在胸前,冲着大门外的苏子诚,眼往下瞥嘴往下撇,傲然叫道:“外面的那个!我们大爷说了,既来拜会,拜帖呢?我们大爷见了拜帖,若心情好了,自然见你!” 长青和长明无语的对视了一眼。 苏子诚简直哭笑不得,’啪’的收了折扇,挥了挥扇子:“给他!” 东平从取出张精致非常的崭新的包银边拜帖,托在手上,往前走了两步。 吕丰嘿嘿笑了两声,从门楼上翻身跃下,脚尖点到地面的同时,用两根手指从东平手里飞快的夹起拜帖,脚尖轻点,纵身又跃回到门楼上,转身不见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吕丰显摆得潇洒漂亮无比。 苏子诚看着冲自己得意显摆的吕丰,轻轻错着牙,恨不得一脚踢断他的骨头! 不大会儿,原木钉成的大门往两面推开,李宗梁稍前半步,魏水生、李二槐、李宗贵、吕丰和范先生紧跟其后,迎了出来。 苏子诚笑容可掬的抱拳和众人见礼。 李宗梁和魏水生长揖到底还了礼,李二槐看着李宗梁,跟着长揖到底,却看也不看苏子诚。 不知道吕丰说了什么,李宗贵一边笑一边也是一揖到底,揖到底时顿了顿,忍住了笑才敢直起身子。 吕丰不管不顾的昂然而立,咧嘴大笑着随手拱了拱,李宗贵踢了他一脚,低低说了小五两个字,吕丰立刻弯下腰,不情不愿的跟着胡乱揖了个半礼。 范先生谨慎中带着探究的打量着苏子诚,恭谨的长揖到底。 见了礼,魏水生侧身让到一边,在前面引路,李宗梁让过苏子诚,略落后半步跟着,其余人落后一两步、两三步跟在后面,一起进了大门,进了勉强算是正厅的那间并不宽敞的屋子里。 苏子诚不客气的坐了上首右边,范先生示意李宗梁坐了右排第一个,自己坐了左排第一位,魏水生度着座次,示意李二槐紧挨着范先生坐下,自己坐到了李宗梁下首。 李宗贵见屋里左右两排一共四张椅子都坐满了,知趣的背着手站到了李宗梁和魏水生身后。 吕丰四下看了看,从李宗贵背后往前挤,要坐到苏子诚下首的椅子上去。 李宗贵一把拉住他,拉得他趔趄了两步。 吕丰转头瞪着李宗贵正要说话,李宗贵再用力把他拉到自己右手边,背对着苏子诚,往静静垂着帘子的暗间连努嘴带挤眼。 吕丰立时将到嘴的话生咽了回去,老老实实的站在了李宗贵旁边。 苏子诚斜着一脸张扬得意,要和自己并肩而坐的吕丰,只恨的牙痒痒,这么个不知死活、丢人现眼的蠢货!回头再好好收拾他! 张狗子和姜顺才笨手笨脚的托了茶送上来,不等两人靠近,南宁上前一步,从中间捧了杯茶,放到了苏子诚面前。 第82章 失去的和得到的 李宗梁等人接过茶,只随意的冲苏子诚抬了抬杯子,并不多让苏子诚,顾自抿了几口茶。 苏子诚收了折扇,看着杯子,迟疑了片刻,到底没敢端起来。 他倒不是怕投毒,只是这山上层出不穷的刁钻手段实在是让他心存余悸。 这进门前先找他要了拜帖,若这水里真加了点什么苦的酸的不能入口的东西……还是算了,谨慎为上。 苏子诚轻轻摇着折扇,不露声色的一一打量着众人。 范先生眼里带着笑,看着苏子诚的迟疑和打量,客气的先开口自我介绍:“今日能与王爷一晤,在下三生有幸,在下姓范,范大立,原是和县一耕读之人。” 苏子诚笑容和煦,细看了范先生几眼,客气的拱了拱手。 李宗梁跟着介绍:“在下姓李,李宗梁,池州府李家村人,这是我二弟魏水生,这是三弟李二槐,这是四弟李宗贵,这是·····” 李宗梁介绍到吕丰,吕丰立刻抢过话,“吕丰,双口吕,信阳上清门弟子!”一边说,一边嘻皮笑脸一幅得意相的冲苏子诚拱了拱手。 苏子诚和李宗梁、魏水生等人一一拱手客气,到了吕丰,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略过。抖开折扇,转头看着范先生客气起来,“看先生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有功名?” “从前也做过一两任地方官,可惜在下资质愚钝,当不得大任,只好回家耕读自娱了。”范先生笑着客套。 苏子诚露出满脸惋惜的神色,范先生不等他再说话,客气的奉承道:“早就听说王爷是人中龙凤,今天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王爷风姿清俊,令人见之忘俗。”李宗梁照着先前李小幺的交待,苏子诚若不开口,那他们就天气很好哈哈哈。 魏水生也忙语里带笑的跟着奉承了几句。 苏子诚的目光从范先生身上移到李宗梁和魏水生身上,眼里闪过丝了然,不再多跟几个人寒喧,干脆直接的说道:“本王和诸位虽是初次见面,却神交已久,诸位都是良将之才,委屈在这小山上,不免令人扼腕痛惜,今天上门,诸位若不嫌弃,本王想请诸位北上北平,往后也好求个封妻荫子,身后留名。” 一番话说的几个人神情各异。 这个二皇子,可真够直接干脆的。 李宗梁郑重的拱手回道:“谢王爷好意,只是……这山上除我们兄弟外,还有几十名老弱病残,断没有抛之不理的理儿……” “都是生死与共过的好兄弟,怎么能抛之不理?就一起随本王北上就是,若愿意追随你们兄弟建功立业,那自然是最好,若想解甲归田,过份安稳日子,开平府外上等熟田,一人一百亩田,两百两安家银,如何?” 李宗梁一时怔住,转头看了看魏水生,又看向范先生。 魏水生欠身客气的回道:“这是王爷的厚爱,我们兄弟感激不尽。只是,这关着山上众人的前程,我们兄弟不好擅自作主,王爷且宽限一两日,容我们问了众家兄弟的意思,再给王爷回话可好?” “极是应该!只是本王今晚就要启程赶回开平府,诸位傍晚之前可否给本王一个回音?”苏子诚答应的爽气痛快。 魏水生看向李宗梁,李宗梁抱拳答应:“就依王爷!” 苏子诚说完了话,并不多坐,笑着站起来拱手告辞:“既然已经说定,就不多耽误诸位,本王回去营地,静候诸位佳音!” 李宗梁等人忙跟着站起来,一路客气的让着苏子诚,将他送出了大门。 苏子诚回到营地,梁先生早就翘首以盼的等着他了,急忙迎出营地。 回到大帐,小厮北庆奉了白水上来,苏子诚一口喝了,梁先生度着苏子诚的脸色,带着笑,谨慎的问道:“爷见到人了?” 苏子诚长长吁了口气,摇了摇头,往后靠到椅背上,神情十分轻松,“一共六个人,除了吕丰,还有一个退职的老年官员,其余四个,看样子身手都不错,眼神清亮,底子都很好,几场仗磨练下来,都是良将。” “那爷要找的人?”梁先生皱起了眉头。 苏子诚嘴角挑出丝笑意,暗间那轻微的呼吸声,他听的清清楚楚,“躲起来了,等他来找我。” 李小幺站在窗后,看着苏子诚被众人簇拥在中间,渐行渐远,头一点一点往下垂,抵着窗棂,怔怔的发着呆。 就这么给自己找个主子?她是个自由的魂灵…… 李宗梁和范先生等人很快就回来了。 众人重新落了座,李宗梁看向李小幺:“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你的意思?” 李小幺脸上带着笑意,环顾着满脸喜悦兴奋的诸人,目光停在一脸轻松喜悦的范先生身上,征询道:“先生的意思呢?” “能让大家伙儿安稳下来,这比什么都强。”范先生手捻着胡须,怜惜的看着李小幺,声音落低而温和,“小幺,势比人强,北平政通治清,这回又是二皇子亲自上门来请的咱们,这是个极其难得的机会。” “嗯,那大哥的意思呢?还有水生哥?”李小幺笑容不变,’嗯’了一声,转头看向李宗梁和魏水生。 李宗梁长长的舒了口气,一边笑一边点头,“先生说的对,是这个理儿,这是正途。” 魏水生眼底带着担忧和游疑,看着李小幺,温和中透着几分迟疑,“小幺,你也大了,姑娘家……这乱世求存太难,求安稳更难,你看你这一阵子累的……不能再这么到处乱跑了。能安稳最好。” 李二槐不等问就叫道:“我听大哥的!” 李宗贵看着笑容一直不变的李小幺,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开解道:“小幺,这做山匪,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我没什么,就是一下子太突然,是……有点恍不过神。”李小幺抬头看着李宗贵,一边笑一边解释。 吕丰凑到李小幺面前,仔细看着她的脸色,神情突然严肃下来,认真的说道:“咱们两个去做独脚大盗,肯定好玩,天下无敌。” 李小幺白了吕丰一眼,看向李宗梁道:“既然大家意见一样,那把大家伙儿叫过来,问问大家的意思,正好也问问清楚,有几个要解甲归田,有几个还想继续跟着咱们的。 这天也不早了,问好了,得赶紧赶到北平军营回话,若不去北平也就算了,既然打算去,往后他是主,咱们是臣,从现在起,凡事就得小心再小心,再不可失了礼仪。” 范先生连声赞同:“小幺说的极是!大家都记好了,往后,他为君,咱们就是臣,一来礼节上万不可疏忽,二来……算了算了,这里头的事,几天也说不完,先赶紧问了大家伙的意思,这些事,路上我慢慢跟你们说!” 李宗贵忙出门叫了姜顺才和张狗子,不大会儿,就把人都叫齐了。 众人挤挤挨挨的聚在院子里,屏声静气的听着李宗梁的话,静寂了片刻,突然暴发出兴奋异常的议论声。 李小幺靠着根粗原木柱子,闷闷的看着院子里一张张兴奋到通红的脸。 开平府外一百亩上好的熟田,二百两银子,皇子的青睐,这是无法阻拦的诱惑和荣耀! 李小幺默然看着那些兴奋到通红的脸孔,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看起来十分担忧的吕丰,低低道:“准备准备,这就赶去北平军营,你陪我走一趟,我还有点小条件要和那个皇子谈一谈。” 吕丰觉出了李小幺的低落和寞寂,想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安慰起,这么件大家都觉得好的大好事,她这份低落,他有一丝丝的理解,他心里也很失落,可真要去说去劝,却又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了…… 李宗梁几个人再次细细商量过,决定分成两拨,一拨去北平军营回话,一拨带着众人收拾行李准备下山。 李小幺和吕丰、范先生带着张狗子和孙七弟去北平军营,其余的人,留在山上收拾东西,护着众人下山。 吕丰和李小幺同骑一匹马,范先生等人各自骑了马,先拉着马出了万花谷,上了驿路,一路往北平军营奔去。 几骑几人奔到北平军营不远,进了门口值岗兵丁视线,李小幺推着不情不愿的吕丰下了马,牵着马,一路往辕门走过去。 早就有兵丁飞奔进去了报了信,几个人走到辕门口时,梁先生也拎着长衫,一脸笑容的从里面急步迎了出来。 李小幺等人在辕门口站住,等梁先生接出来。 梁先生看清站在范先生身边的李小幺,错愕的呆了,抬手指着李小幺,片刻才反应过来,哈哈笑起来,“小幺长大了不少,我差点不敢认了!” 梁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和范先生、吕丰团团见着礼,往里让众人。 范先生的惊讶一闪而逝,脸上带着周到恭敬的笑容回了礼,侧身让过梁先生,和李小幺一起进了大营。 第83章 自由最贵 大帐门口,小厮揿起帘子,几个人进去。 苏子诚已经换了一身月白底银线龙纹缂丝长衫,正背对着帐篷口看着张地图,听到动静才转过身来。 梁先生赶紧上前一步,指着李小幺笑道:“爷可还记得这位小幺姑娘?” 李小幺站在范先生和吕丰中间,大大方方的长揖了一礼。 苏子诚的错愕更甚于梁先生,李小幺直身而立,看着他莞然而笑,她知道他的惊愕源于她是女人,而不是那一面之缘。 苏子诚被她笑的从心底升出丝说不出的尴尬,脸上却没显出来,笑意渐浓,客气的让着众人坐下,趁机躲开了李小幺的目光,也不敢再多看她。 她这笑容如新荷初绽,沐水着露,洁净的……再看下去,他就没法相信那些恶毒的主意都是出自于她了。 范先生坐了上首,李小幺挨着范先生坐下,吕丰跷着腿,悠悠哉哉的坐到了范先生对面,苏子诚看也不看他,又不敢多看李小幺,只笑着和范先生说话:“先生能过来,本王喜之不尽。” 范先生拱了拱手,客气的说道:“王爷厚爱,这一趟,是小幺有几句话想和王爷说。” “噢?”苏子诚的目光转向李小幺。 李小幺直视着苏子诚,一句寒暄也没有,直截了当道:“王爷厚爱,几个哥哥感激不尽。于我,只有一件小事,我自小儿随性惯了,听说开平府民风较太平府更加豁达,大约也如王爷一般,能包容天下。在下想求王爷一个恩典,允我自今天往后,也能如同昨天今天一般,自由自在。” 李小幺的话完全出乎苏子诚的意料,那份意外不过一瞬间,苏子诚几乎立刻点头,“允了。就如你所言,从今天往后,你就如昨天今天这般自由自在。” 顿了顿,苏子诚接着道:“以后,若你愿意对镜理妆换罗裙,随你,若想如今天这般,长衫束发做男儿,也随你,咱们北平国,本来就没有那么多讲究规矩。” 李小幺轻轻舒了口气,笑容如朝阳初升,站起来,抱拳长揖,“王爷果然是能包容这天下之人。要是方便,能不能给我们找几辆大车?山上的兄弟有不少身带残疾,还有些妇孺老弱,都是行动不便之人,我们穷,车子不够,要是能多几辆车,也能快些赶过来。” 苏子诚被她这个陡转转的失笑出声,果然是个刁钻的小丫头。 苏子诚叫了长青进来,吩咐他带人带车过去帮忙。 李小幺和范先生起身告退,返回去接山上众人。 吕丰眼里只有李小幺,跟着跳起来,冲苏子诚随意的拱了下手,跟在李小幺后面出了帐篷。 出了辕门一射之地,吕丰拉着李小幺,离众人远些,低低道:“我以为你要提这个那个的条件,你怎么就说了那么一句?这句屁话什么用?你该跟他要银子、庄子,官位也行,怎么这些要紧的东西你一个字不提,净说些什么自由自在这些没用的话?” “你用用脑子好?”李小幺一巴掌拍开吕丰的手。 “银子、庄子要再多有什么用?还官位呢?你以为那官是好做的?你要了,人家给了,你就能做稳了?我告诉你,没本事,给你金山银山,你守都守不住,有本事,我还要他给?我自己想挣多少没有?还有这官,不做还好,做了官,说不定,连命都得搭进去!有多大本事,做多大事。” 李小幺鄙夷的瞥着吕丰,“跟你说你也不懂,这天底下,自由自在四个字,最值钱!” 吕丰被李小幺说的眨巴了半晌眼睛,一看李小幺走远了,赶紧猛跑几步追上李小幺,“你上回不是说,你只要银子,有银子就成?” “事易时移……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李小幺心情不好,懒得理会吕丰,往前跑了几步,双手撑着跳到车上,和范先生并肩坐着,不再理会吕丰,大车一路小跑,往笔架山过去 接了众人回到北平军营地,已经到了后半夜。 李小幺疲倦的呵欠连天,顺着东平的指引进了一个小小的帐篷。 帐篷从门往里,满铺着米白色的长绒地毯,靠东边一张高几上,放着支三头烛台,照的小小的帐篷里明亮而温暖。 李小幺站在帐篷门口,看着那米色的长绒地毯怔了片刻,甩掉鞋子,穿过帐篷,掀起床后面的小帘子,果然,后面是一间极小的净房。 净房正中一个半人高的沐桶,桶里已经放满了热水,旁边放着个小巧的衣服架子,架子上整齐的放着从内到外崭新的干净衣服,一共两套,一套男装,一套罗裙抹胸加褙子。 李小幺随手翻了翻两套衣服,转到了沐桶旁边的的高几旁。 高几一边整齐的放着一厚叠大棉帕子,紧挨着棉帕子的琉璃碟里,放着一把黄豆大小、细腻莹白的东西,李小幺捻起一个,捏扁,闻了闻,带着丝丝中药的清香,这应该是澡豆。 高几下一层,放着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妆奁匣子。 李小幺掀起匣子盖,慢慢架起来,通透异常的铜镜反着光,那光从李小幺已经十分粗糙的手上摇摇曳曳的晃过。 李小幺将匣子一层一层拉开,看着每一层都放得满满的盛香脂的银或玉的小盒子,各式梳子、篦子,各式簪子花钿,以及胭脂花粉。 李小幺呆看了半晌,突然重重的合上匣子,转身飞快的脱了衣服,跳进装满了热水的沐桶里,将自己连头带脸浸在温暖的热水里,半晌,才猛的探出头,痛快的呼着气。 不能再多想了,在这个世间,他和她,中间隔的是整个银河。 她是这个世间的异数,那就好好的当个异数,就当个异数,不要自己为难自己。 哪怕再世为人,三世四世的为人,有些事,她还是没办法妥协,她这心里,她这眼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半粒沙也容不下,从前,要是她能容上一星半点,也许就不会在那海水里泡的千秋万载一般…… 她连容都不能容,何况是去做别人眼里的一粒沙呢…… 此生不易,生生不易,不要为难自己,能求个自由自在,就是上天厚待的大福了…… 李小幺慢吞吞洗了头发,从沐桶里出来,擦干身子,将那套罗裙扔到帐蓬一角,穿了短衫长裤,光脚站着,垂着头慢慢擦干头发,对着妆奁匣子,将其实还湿答答的头发慢慢通透,打着呵欠爬到床上,困倦顿时如潮水般涌上来,迷迷糊糊中,听到隔了一道帘子的净房里仿佛有极轻微的倒水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小幺就被吕丰的大嗓门叫醒,迷迷糊糊闭着眼睛爬起来,转了几个圈,才找到净房,跌跌撞撞的掀帘进去。 净房里热水帕子已经齐备,李小幺闭着眼睛洗漱,闭着眼睛绾了头发,闭着眼睛套上长衫,呵欠连天的掀帘出来。 外面,众人都已经收拾停当了。 李小幺四下转头找范大娘子,昨天太累了,忘了范大娘子,她昨晚上应该和她睡在一起,今天早上就能让玉砚帮她绾头发了。 范大娘子已经上了车,带着玉砚,和孙大娘子一辆车。严二婶子带着女儿月亭坐一辆车。 李小幺探头将两辆车都看了一遍,正掂量着挤在哪辆车上舒服些,吕丰连蹦带跳的窜过来,伸手拉她,“小五,快过来!你的车子在这边,嘿,你的车子最好!路上累了,让我也上去歇歇!” 范大娘子和孙娘子伸头往吕丰手指的方向看。 李小幺被吕丰拉的连连踉跄了好几步,一边跟着他往旁边走,一边扭着头四下看。 李宗梁就在范大娘子车子旁边,正低头整理马鞍,李二槐已经上了马,拧头看着李宗梁等他。 稍后一点,李宗贵牵着马,正回头和姜顺才、张狗子几个人一边说一边笑。 魏水生牵着马,站在最后,默然看着他们这个队伍最前面的那辆大车,和大车旁边垂手站着的小厮南宁。 笔架山上的众人,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都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启程了。 李小幺松了口气,跟着吕丰走到前面,前面两辆车,后面一辆车,帘子掀在车顶上,范先生探着头,看到李小幺,忙笑着招呼道:“小幺赶紧上车,这就要启程了。” 李小幺应了一声,紧几步跑到最前面一辆黑漆漆很不起眼的宽大车子前,踩着脚踏跳上车。 南宁收了脚踏,示意车夫启程,自己翻身上马,纵马往前去了。 魏水生催马小跑到范先生车旁,勒住马犹豫了下,没再往前,跟在范先生车旁,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李小幺利落的上了车,车帘子刚刚落下,车子就晃了下,小跑起来。 李小幺没防备,歪在了车上,好在车上垫子松软而厚,李小幺挪到车窗旁,掀起帘子,把头从车窗里伸出去往外看。 紧挨着她车子的,是骑在马上的吕丰,吕丰后面,一个马身的距离,是魏水生。两人之外之后,能看到的,就是整齐沉默的黑甲骑兵了。 第84章 异数都是很诱人的 黑衣黑甲的骑兵将李小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头上的蓝天白云,全无遮挡的任她欣赏。 李小幺心平气和的放下帘子,转而打量起车内。 车子里面远比外表奢侈太多了,也比外面看起来宽敞许多。 靠前面车门一边,横着块雕花横板,上面固定着茶杯、暖窠、点心盖碟等物,最后面一排放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半旧织锦缎靠枕靠垫,还有条浅灰绫夹被。 李小幺伸手拿过只小垫子,仔细看了看,又扔了回去,往前蹭到横板前,拿起杯子仔细端祥,是汝窑中的上品,比她原来在太平府长丰楼见过的品相要好很多。 李小幺往后蹭了蹭,度着位置,打量着四周,伸手从车窗前面拉了块横板下来,这块横板比前面那块略宽,上面固定着砚台,笔洗。李小幺盯着砚台笔洗看了一会儿,收起横板,往后靠在靠垫堆里。 这辆车子,应该是那个皇子的,她还真有面子…… 李小幺出了一会儿神,挪过去倒了杯茶喝了,又出了一会儿神,放下杯子,又掀起帘子,往外面看。 那黑如磐石的护卫们,阻挡了她的视线,可这些黑石头们,也让她感觉到了放松和安宁,不管哪件事,都没有绝对的好,和绝对的不好,有得,总是有失…… 李小幺打了个呵欠,这一阵子,她都没能睡过安稳觉,李小幺又打了几个呵欠,呵欠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干脆往后仰倒,随手拉过夹被盖在身上,不想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李小幺又打了个呵欠,片刻功夫就沉沉坠入黑甜中。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李小幺舒服的伸着懒腰,在车子里滚了一会儿,爬起来往外看。 车子还在小跑行进中,看不出到哪儿了。 李小幺站起来,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往外张望。 吕丰不知道从哪儿纵马过来,没说话先笑起来,“睡醒了?刚才看你睡得沉,没叫你,我们都吃过午饭了,你饿不饿?” “饿!”李小幺按了按已经空空如也的肚子,睡足了,她这心情相当不错。“车里有点心,看样子挺好吃,我吃几块点心就行。” 吕丰用马鞭点着她的车子:“你车上的点心刚换过,就刚才,那个叫南宁的,刚刚过来换了点心碟子,说不定还热着呢,茶水也刚换过,你赶紧吃!” 李小幺缩回头,伸手摸了摸暖窠里的茶壶,果然很烫。 李小幺拿杯子先倒了杯茶喝了,打开点心匣子,匣子里一格格整齐的码放着十来块做得如花朵一样漂亮的点心,有莲子酥等等。 李小幺左看右看,先欣赏了片刻,再掂起块莲子酥扔进嘴里,连吃了五六块点心,才觉得肚子里有了点东西,这点心一口一个,真是够精致。 再吃了几块点心,李小幺将车帘子甩到车厢顶上,倒了杯茶,又拿了只靠枕放在身后,靠着车门,垂着腿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悠哉游哉,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景,一边和吕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至少不那么担惊受怕了,这日子,还是有舒心的地方的。 傍晚时分,夕阳还高高的挂在树顶,队伍就停下,扎起营帐,升火做饭。 李小幺下了车,懒懒甩着胳膊踢着腿,扭扭腰歪歪身子,一边活动松泛,一边眯起眼睛,看着天际边那一轮红艳之极的圆圆落日。 长河落日圆,可惜远处没有河,要不然,落日余晖散在粼粼波光中,是她最喜欢的妖娆景色之一。 李小幺甩着胳膊,走两步跳一步,避开正开的招摇的野花乱石,围着营地,轻松的散着步。 这会儿,生死安危这样的大事不用她操心了,生火做饭这样的小事用不着她操心,这一会儿,她轻松的仿佛张开双臂就能飞起来。 在她身后,营地里一片忙碌。洗刷马匹、安营布障、生火做饭…… 苏子诚背着手站在刚刚立起来的大帐门口,夕阳的余晖沿着他那件银白色织锦缎长衫勾出了一道金边,也充满热情的照在他脸上,照得他微微眯着眼睛,出神的看着不远处欢乐跳跃的李小幺。 吕丰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的站在苏子诚身旁,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他真是倒霉到家了! 李小幺围着营地转了大半圈,停在一棵几乎趴在地上的歪脖子树前,这里看景色最好。 李小幺摇摇晃晃走上那根几乎横在地上的树干,坐下,两只手撑着树干,晃着两条腿,欣赏着周围的景色。 远处,极目望去,除了荒草萋萋,还是荒草萋萋,这里还是吴国竖壁清野的区域,已经荒无人烟差不多两年了。 日子过的真是快,她在这郑城,在笔架山上已经当了差不多两年的山匪了。 李小幺晃动的双腿僵在半空,半晌,叹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情低落下来。 这两年艰难无比,也快乐无比,她无拘无束,肆无忌惮…… 这是她到这里以来,最快乐的两年,大约,也是未来的十几、几十年里,最快乐的两年了…… 李小幺怔怔的出了神。 “这里原来有好几家村落,那里,原来还有家小店,店主鼻子通红,见人就问要不要酒,说是他自己酿的私酒。” 苏子诚的声音在李小幺身后突兀的响起,李小幺吓的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苏子诚急忙伸手拉住她,李小幺手忙脚乱的重新坐稳,转回头,看了眼一脸忍俊不禁的苏子诚,尴尬的干笑了两声。 苏子诚收回手,笑意绽放出来,绕过树干,和李小幺并肩,一站一坐,看向远处的夕阳和荒草。 李小幺舒了口气,挪了挪重新坐稳,胡乱说着话,“酿的私酒?这里还在吴国境内了?离北平还有多远?” 苏子诚回过头,脸上带着丝惊讶,“你果然聪慧,一个私酒,就断出是吴国还是北平,所谓一叶知秋,不过如此! 这里离北平不远,明天就能进北平地界了,明晚咱们歇在汝城,汝城是三国通衢,从前行商云集,十分热闹,战起后就荒凉了,这一阵子,又热闹起来了。明天我带你去城里逛逛。” 李小幺凝神听着,笑着点头,“好啊,正好看看有什么好做的生意没有。” 苏子诚一怔,这小丫头总是出人意料,“你打算做生意?你那几个哥哥呢?怎么打算?” “他们,我还没问,不过不问也知道,他们肯定想从军,然后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男人么,都是这么想的,再说他们正年青,年青人都是这样,抱负满怀。”李小幺淡然答道。 苏子诚失笑出声,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幺,“你这话老气横秋的让人……” 苏子诚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那股子奇异的感觉,不是奇异,是妖异。 顿了顿,苏子诚转了话题,“好男儿就是要立志,要是从军,”苏子诚笑意渐浓,慢吞吞的问道:“想想从哪一处做起?你放心,不管想从哪一步做起,都容易安排。” 李小幺侧头看着苏子诚,想了想,谨慎的说道:“哥哥们有他们的想法,不管他们想从哪儿做起,我都觉得好。嗯,我要是大哥,就从指挥使做起,水生哥他们几个做都头,几个都头如臂使指,事情就好做多了。” 苏子诚赞赏的点头,直视着李小幺,“那你呢?有什么打算?光做生意?” 李小幺看着远处几乎落下地平线的夕阳,语调不怎么自然的说道:“既然跟了爷,自然听您的安排。”这个爷字从舌尖滑出来,带着苦涩。 “那你就跟在我身边参赞军务。”苏子诚不客气的安排。 “好。”李小幺干脆的应了,暗暗舒了口气,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李小幺心里轻松,两条腿又开始悠闲的晃起来,一边晃着腿,一边眯眼看着天际边那变幻不定的璀璨晚霞。 苏子诚也没再说话,两个人一坐一站,沉默的看着远处的荒草和霞光。 半晌,李小幺悠悠叹了口气,低低的感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苏子诚再次哭笑不得,她这老气横秋的让人……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两句,和她那幅对联一样的让人惊艳…… 夜幕渐渐滑落,天色越来越暗,李小幺跳下树,低着头,一路避着脚下的小花儿们,两步一跳的往营地里走去。 苏子诚有几分无奈的看着她顾自往回走,缓步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无奈隐去,脸上笑意渐浓,看着她轻快的跳跃着,让过满地的粉白嫩黄,在她身后,也避开了那些粉嫩的小花。 不远处的帐篷里灯火通明,帐篷帘子高高挂起,范先生面向帐篷门,盘膝坐在地毡上,李宗梁坐在旁边,正侧着头和范先生说着话。李宗梁身后,帐蓬里有个影子,来来回回的忙碌中,透着温婉。 满帐的温暖扑溢而出。 第85章 新的生活 魏水生站在帐篷门口,正四下张望,一眼先看到跳跃而回的李小幺,紧上前两步,又看到了苏子诚。 脚下微顿,又接着笑迎上去,先长揖给苏子诚见了礼,让过苏子诚,温和的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赶紧回去吃饭,就等你了。” 李小幺和魏水生说着话,头也不回的冲苏子诚挥了挥手,几步就跳进帐篷。 苏子诚走了几步站住,侧头看着李小幺进了帐篷,径直回去自己的大帐了。 李小幺照旧挤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 地毡一角,范大娘子带着玉砚正看着煮一小锅粥,旁边一个红泥小炉上放着只银壶,烧着水准备冲煮饭后的茶汤。 几个人吃了饭,范大娘子煮了茶汤一一端给众人,又给李小幺泡了杯茶,这才退出帐篷,和玉砚去吃饭。 李小幺端着茶,看着在帐蓬一角吃饭的范大娘子和玉砚,有几分怔忡。 她从前没怎么注意过……从来在山上,她们也没在一起吃过饭…… 范大娘子这样侍候着大家吃饭,这样在大家之后吃饭的……李小幺从范先生看到李二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知道,却没放心上,没留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小幺,我正和你大哥说他今后的打算。”范先生喝了口茶汤,看着李小幺,缓声说道。 李小幺忙收回纷飞的神思,看向李宗梁笑问道:“大哥有什么打算?” “咱们既已归于正途,有了这样的机遇,就该好好求个出身,给祖宗争光,再说你也不小了,我和水生哥他们有个出身,你以后说亲,也能说个好点的人家,就是妻子儿女,往后,也能活得象个人样。”李宗梁看着李小幺答道。 李小幺心里突然一阵莫名其妙的心酸难受。 妻子儿女! 她的大哥,还有二槐哥,都是定过亲的人了,再过一年两年,一个两个,就都要成家了,有妻有子,还有水生哥,贵子,也很快,很快,他们就为人夫为人父,他们都要有家了,之后,他们是她的哥哥,也不是她的哥哥了。 “你怎么了?”魏水生关切的看着怔怔的出了神的李小幺,皱着眉头,伸手去抚着她的额头。 李小幺恍过神,推开魏水生的手,看向也关切的看着她的李宗梁,“没事没事,想大哥的话,想出了神,我好好儿,那水生哥呢?水生哥怎么打算的?” 她今天这是怎么了,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也求个出身。”魏水生声音透出丝悲伤和廖落,“从前我爹活着的时候,天天跟我唠叨,让我给他挣个功名出身回去,好歹也让他过过老太爷的瘾!” 魏水生的声音一下子哽住,头微微仰起,把冲进眼眶的眼泪再倒回去,顿了片刻,带着几分自嘲笑道:“我这……我就给他挣个追封,好歹,也让他过过老太爷的瘾。” 范先生脸颊轻轻抽动了几下,魏水生这份子孝无亲的痛楚,勾起了他刚刚想埋起来的那份彻骨的丧子之痛。 李小幺赶忙转头看向李二槐,“那二槐哥呢?怎么打算?” “我跟着大哥!给你张大姐挣个诰命当当!”李二槐说得极其爽气。 李小幺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自从有了张大姐,他这心里眼里,就只有张大姐了。 “还得给你挣一大份嫁妆,能摆十里的那种,以后你婆家谁欺负你,你也好拿银子砸死他!”李二槐接着说道。 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李小幺狠狠的瞪着李二槐一眼,李二槐赶紧跟一句讨好回转,“万一嫁不出去,也能有银子买个好的回来。” 李宗贵哈哈大笑,抱着腿往后仰倒。 李宗梁和魏水生也笑得肩膀耸动,魏水生一巴掌拍在李二槐头上,“什么叫买个好的回来?胡说八道!” 范先生端起茶碗,低着头,装着喝茶,掩饰着满脸的笑,他是长辈,不好跟着笑。 李宗贵笑倒过去又坐起来,高举着手,声音里一多半都是笑,“我我我!我也给小幺挣嫁妆,咱家小幺派头大,这银子得车载斗量,少了可不行!” 李小幺冲两人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两人,看着李宗梁,“今天,就刚刚……那个王爷问咱们的打算,我和他说了,我觉得大哥从指挥使做起最好,五都一指挥,大哥自领一都,水生哥他们,再算上张铁木,正好,这五百人做个起步,不多不少,不高不低,正合适,大哥说呢?” “小幺说的极有道理,这样最好,不低不高最好。”范先生极口赞成。 李宗梁眉头微皱,“都到军里,你和你范姐姐在开平府,家里没个男人……” “你呢?王爷怎么说的?”没等李宗梁说完,魏水生抢过一句问道。 “我跟在王爷身边参赞军务。”李小幺垂着眼帘,看着手里的茶杯,仿佛很随意的说道。 李宗梁呆了下,魏水生看了眼李宗梁,又看向和他一样已有准备的范先生。 李二槐笑出了声:“就你那大粪战法?” 李宗贵推了李二槐一把,看着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的李宗梁,和神情淡定的魏水生和范先生,拉住还要说话的李二槐,低声道:“那个王爷,那么个尊贵人儿,肯到咱们山上折节相请,那都是有原因的,他就是看中了咱们家小幺这份聪明,才……” 李二槐一脸恍然,可是根本没悟的瞪着李小幺,好半天,突然纳闷了一句,“从前在家那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幺妹这么聪明?” “你现在也没看出来!”李宗贵不客气的堵了他一句。 李小幺心里紧缩了下,忙转头看向低头喝茶的李宗梁和魏水生,又瞄了眼范先生,半真半假的说道:“我是死过一回、游过阎罗殿的人,被神仙手指点过,开窍了,就聪明了。” “小幺自小就聪明,原来咱们在家里,事事有父母操心,有聪明没地方用,也用不着,你哪有机会看出来?以后,都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一说起从前,就让人难过……” 魏水生伤感的叹着气,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 李二槐眼泪下来了,一边抹一边点头,“是我不好,从前……再不提了,咱只说以后!” 李宗贵也跟着抹了几把眼泪,李宗梁眼眶都红了。 几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李小幺转着头,从帐蓬里看到帐蓬外,惊讶的问道:“吕丰呢?我说怎么好象少了一个人。” “说不舒服,太阳还挂的老高,就回去歇下了。”李宗贵指了指隔壁的帐篷答道。 李小幺皱起了眉头,站起来,示意李宗贵,“过去看看,这可不象他,安营前还好好儿的,怎么说不舒服就不舒服了,肯定有什么事儿。” 李宗贵忙跟着站起来,两人出来到吕丰帐篷前,李小幺等在外面,李宗贵掀帘进去,片刻出来,一脸的好笑,摊着手道:“说睡着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自己说自己睡着了?” “嗯。”李宗贵又是气又是笑。 李小幺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他能有什么事,不过这会儿他既然非得说自己睡着了,倒不好再闯进去,明天再说就明天再说。 第二天又是天一亮就启程,李小幺打着呵欠爬到车上,半睡半醒的趴在车上晃了小半个时辰,也再也睡不着了。 昨天白天睡得太多,刚刚夜里又一枕黑甜,觉睡得都有点多了,哪里还能再睡得着。 李小幺爬起来,倒了杯茶喝了,又吃了两块点心,掀起车帘,半边身子探出来,四下张望寻找吕丰。 昨天他不对劲的很,别是出了什么事,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吕丰在哪里,李小幺纳闷不已,昨天不肯见人,今天干脆没影了! 李小幺干脆高挂起帘子,晃着腿坐在车厢门口,四下张望不停,只等吕丰出现。 吕丰没等来,却看到苏子诚的小厮南宁抱着只大锦袋,骑着马往回奔过来,奔到李小幺车旁,南宁一只手娴熟的勒转马头,一边勒好马和车子的快慢一致的往前小跑,一边将怀里抱着的锦袋递过来,“五爷,这是爷让给您送过来的,您看好了还放回这袋子里,随便叫个人去叫小的,小的再过来拿回去。” “这是什么?”李小幺接过袋子问道。 “小的不知道,爷只吩咐让送这个锦袋过来给五爷,说五爷看完了让小的再拿回去,没说里面是什么东西。”南宁认真仔细的答道。 “嗯。”李小幺解开锦袋口系着的绳子,随手抽出一张扫了一眼,是一份邸抄。李小幺皱了皱眉头,又抽出一张,这回是一张不知道哪里报上来的一张帐单子。 李小幺塞回去,回身将锦袋扔到车厢里,看着南宁,语笑盈盈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南宁。”南宁脸上的热情和恭敬恰到好处,李小幺丝毫不掩饰自己那份好奇和兴致,上上下下看着他,一句紧接一句的和他说起不闲的闲话,“你是王爷的小厮还是护卫?” 第86章 吕丰的底儿 “是小厮,也是护卫,不过小厮的活多点。” “王爷身边一共几个小厮?” “四个,东平、南宁、西安、北庆,领头的是东平。” 南宁好象是个话多的,这可不怎么对,李小幺新奇的挑起了眉梢,“东南西北,这名字起得真好,你多大起侍候王爷的?” “八岁,两千多人里头,挑了我们四个。” “这些黑衣卫,都是你们王爷的亲卫?”李小幺突然转了话题。 南宁脸上的神情没有半丝变化,有问立刻答:“是,不叫黑衣卫,爷给取的名字,叫虎翼军。” “虎翼?老虎的翅膀?那可真厉害,一共多少人?” 这亲卫是虎翼,那他就是飞虎了?好厉害!李小幺腹诽而哂笑。 “三千人。是咱北平军中最精锐的三千人。”南宁一脸的骄傲。 李小幺不知道想到什么,皱起了眉头,三千人,可不能算少…… “那你们大皇子呢?有没有亲卫?叫什么名字?有多少人?” “大爷的亲卫叫龙翔军,一千五百人,也很厉害。”南宁有问必答。 李小幺眼神有些凝重,似有似无的皱起眉头,问题更直接更往里了,“那个叫长明的,是王爷的亲卫头领?那长青呢?” “明爷统领虎翼军,青爷专管硬探。” “是王爷的硬探,还是整个军中的硬探?” “是整个军中的。”南宁答的爽利无比。 李小幺再镒仔细打量他,一件本白绸长衫,脸色微微有些黑,下巴稍有点尖,鼻头小巧,眼睛圆圆的又黑又亮,机灵中透着喜气,非常耐看讨喜。 李小幺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有了,接着问道:“能统领你们王爷的亲卫和硬探,必定是你们王爷最心腹最信任的人,这两个是什么出身?” “是爷从前的小厮,我们东南西北四个,跟着明爷他们学了四五年,才敢接手。” “噢,照这么说,除了长明、长青,应该还有至少两个了?叫什么?现在领的什么差使?” “还有远爷和近爷,远爷打理爷的秘探,近爷是王府大管事。” 李小幺目光幽深的看着南宁,慢吞吞的问道:“你是王爷从两千多人里头挑出来的小厮,别人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了?” “爷吩咐过,五爷问什么,小的就照实答什么。”南宁的笑如春风化雨,目光诚恳老实。 李小幺长长的吐了口气,突然间没有了说话的兴致。将腿收回车厢,“多谢你,这些东西,我看完了就让人去叫你。” 南宁一身的恭敬和热情一丝不变,拱手答应一声,勒着马往前小跑了一丈多远,离车子稍远了,才纵马往前飞奔回去。 李小幺看着南宁的背影,出了半天神,将腿重新垂到车沿下,慢慢晃着,低着头,看那锦袋子里的邸抄、折子和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阳渐渐升起,热烈的照在毫无遮拦的大地上。 李小幺收回腿,往车厢里坐了坐,避开炎热的阳光,旁边一条阴影掩上来,吕丰一张脸沮丧无比,垂头丧气的骑马过来了。 李小幺急忙放下手里的帐目,探头仔细看着吕丰,“吕丰!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半天了!” 吕丰紧紧抿着嘴,神情阴郁而委屈的看着李小幺,片刻,垂下头,重重的叹了口气。 李小幺愕然看着一脸沮丧委屈,看起来满腹心事的吕丰,忙往车里移了移,招手叫他,“你过来,坐这里,好好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你都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上点什么忙。” 吕丰犹豫了片刻,翻身下马,握着缰绳跳到车门口坐下,将手里的缰绳系到车辕上。马随着车子的悠闲跑着。吕丰接过李小幺递过的茶水,仰头喝了,垂着头靠着车厢门,一声接一声长吁短叹起来。 李小幺也不催他,只歪头看着他,等他开口。 吕丰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气,才郁郁的开了口,“我是上清门的,我跟你说过。” “嗯,这个我知道。” “上清门现任天师是我父亲,”吕丰顿住话,转头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并没有太多意外,她早就想到他在上清门内必定身份尊贵,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天师之子。 吕丰倒是因为李小幺的淡然,意外的怔了片刻,咽了口口水,才接着道:“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成家了。 姐姐嫁的是荆国望族谢家嫡长孙谢清远,生了两个儿子了,想要个女儿。 哥哥也早成家了,嫂子很贤惠,是庞家的姑娘,我有个小侄子,叫吕迈,今年六岁了,象我哥,小大人一样,我走前,嫂子怀着身子,算着日子早该生了,也不知道是侄子还是侄女。” 李小幺回身拿了个垫子垫在身后,挪了挪,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准备听吕丰这从五百年前扯起的长长的话题。 吕丰长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们家做天师,做了几十代了,在荆国,其实不光荆国,在这天下,都极受人敬重,其实当天师很不容易。” 李小幺点头,表示了一下赞同。 那是,但凡高高在上的,哪一个不是日夜担心,担心有朝一日被人踩翻脚下,自然不容易,当皇帝也不容易呢。 “十几年前,我还很小的时候,祖爷就把天师的位置袭给父亲,自己出门云游去了,后来我听哥哥说过一回,祖父出远门,是为了给上清门,给吕家寻找下一个百年的依托。 一直到我出来前一年,祖父才回了趟家,说收了个关门弟子,这些年一直在教导这个徒弟。 我就知道这些,父亲和哥哥说我吊儿郎当,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不大跟我说。” 李小幺笑出了声,这吕丰是有些个不靠谱,重要的事,她也不敢跟他说。 “那关门弟子就是苏子诚?”李小幺一边笑一边问道。 吕丰头往下垂了几下。 李小幺更加笑不可支,“那他就是你小师叔喽?哈哈,这事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上回咱们偷他燕窝,他就认出我的身形了,写了信到我家,说是已经让我父亲亲自过来教训我这个逆子了。” “你父亲来了?”李小幺睁大了眼睛,一下子有了兴致。 吕丰有气无力的摇着头,“没,做了天师,轻易不能离开信阳,是我大哥,我大哥已经启程赶过来了。” “噢,”李小幺有些小失望,往后靠回去,见不到天师了,她对天师这个据传说很有几分神通的传说中人物,好奇心极重。“你大哥过来,也不过教训你几句,还能怎么样?你看看你,塌了天一样,真是的,我当什么大事呢!” “不是,你不懂!我在家的时候,听大哥和父亲说话时漏出过几句,这个小师叔,早就想让大哥过去帮他,听大哥和父亲那意思,现在还不想和这个小师叔有太多往来,大约也是祖父的意思。 现在!你看看,就是为了我,大哥不得不赶过来!这一过来,还不知道怎样呢,大姐说我从小就只会给家里添乱,还真是这样。”吕丰伤心起来。 李小幺歪头看着他,仔细想了想,推了推他,“好了,我跟你说,你大哥这会儿过来,真不是坏事。我问你,你祖父当年离家,是说要给上清门、给你们吕家寻找下一个百年的依托,是这话?” “嗯!”吕丰十分肯定的点头。 李小幺叹了口气,带着丝丝赞叹,这位老天师,看来极不简单。 “你看,他出门十几年,就收了你小师叔这么一个徒弟,然后哪儿也没去过了,就这么一直教了他十几年,是不是?” “嗯。” “那你这个小师叔,就是你祖父给你们上清门,给你们吕家找的下一个百年的依托!照我说,你大哥早就该赶过来了,不趁这个时候积些情份功劳放着,等人家平定天下,万事皆了,你祖父再撒手离世,这百年,还怎么个百年法?你平时是挺能添乱的,不过这回肯定不是添乱。”李小幺拍了拍吕丰。 吕丰似信似疑的看着李小幺,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 李小幺看着他的脸色,笑起来,“你刚才去哪儿了?” “那个小师叔,半夜里把我叫起来,让我往汝城送封信,刚赶回来。”吕丰顿时意气全无、再次有气无力的垂下了头。 李小幺瞪着他,突然暴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车厢里滚来滚去。 淋在苏子诚头上的那瓮大粪,可是吕丰的杰作,这仇岂可不报! 吕丰看着笑的倒在车厢上滚来滚去的李小幺,这份郁闷更加郁得厉害了。 看着李小幺总算喘过口气,笑声停了,吕丰瞄着她,慢吞吞接着道:“他本来说……他问我,我只能跟他说了,你帮我杀了姓吴的,我还欠你一千两黄金,又吃了你的毒,这才留在山上干活还钱。” 李小幺猛抽了口凉气,指着吕丰,却说不出话来,好了,底儿全让他兜干净了!果然是个净会添乱的! 第87章 一点退让 中午没有停下吃饭,大家一边赶路,一边吃了些干粮。 南宁给李小幺送了极小的一钵羊肉汤过来,倒出来刚刚一碗,浓而香。 李小幺分了一半给吕丰,吕丰闷闷不乐的一口喝了,继续唉声叹气。 李小幺被他长一声短一声叹的实在烦了,只好放下手里的文书,踢了他一脚,“不就是你哥哥要来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能怎么着你?” “你不知道,我哥不是你哥,不象你哥那样万事由着你,我哥比我大十二岁。” “大这么多?那你姐姐呢?”李小幺惊奇了。 吕丰先叹气再说话:“他们两个只差了两岁,我哥特别有大哥样,我从小是跟着大哥学的功夫,你不知道,我哥从小就是当下一代天师养大的,整天板着一张脸,根本不会笑!浑身冒着寒气,你离他十丈那么远,都觉得寒气森森!” 李小幺被吕丰说得高挑着眉梢,惊奇不已:“天师都要这样?不能笑?” “不是,我父亲就整天笑哈哈的,就他这样!”吕丰愤然无比。 李小幺想象着木着脸、浑身冒着寒气的吕大爷,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脸同情的拍了拍吕丰,“别怕,他寒他的,你别理他就是了,他能怎么着你?最多说你几句,你耐着性子听完不就拉倒了?犯得着叹这么多的气。” “不是,他说什么我向来不理他!就怕他押我回信阳,把我锁到山上面壁,我打不过他。”吕丰一张脸苦恼成一团。 “面壁?那是够苦的,得面多长时候?一年?三年?五年?怎么面?真对着块大石头,就那么坐着?”李小幺好奇心顿起。 “不是,我家后山上有个院子,叫思过居,关在里面,看书练功,就是面壁。小时候我经常闯祸,经常被我哥关进去,早上我哥把我关进去,晚上我娘把我领出来。” 李小幺’噗’的大笑出声,“那你还叹个什么气啊,反正晚上你娘会把你领出来,就是天天面壁思过也不用怕。” “不是这个,我不怕这个,我是说,这一来一回千里之遥。再说,真回去了,再想出来就难了,我不想回去,我不在你身边,要是有人欺负你怎么办?”吕丰看着李小幺,闷闷不乐加上忧郁,看起来苦恼无比。 李小幺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突兀的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家里给你定好亲事没有?” “没有!真没有!天师家不宜早婚,我大哥今年三十二了,我小侄子才六岁,就这还算早的。再说,要定亲,怎么着也得我自己看中了,点了头才行!你放心,真没有!”吕丰一下子急眼了,简直要跳脚。 李小幺失笑出声:“你急什么?我有什么不放心?以前你家里不放心你出来,那是因为你还小,现在这么大了,这一趟出来又平平安安、顺顺当当,下回再出来肯定容易,你也该回去一趟了,看看你娘、你父亲,歇好了再出来就是了。” 吕丰头摇的极其坚定,“不行,我不能……我不放心你。不行!” “你真要是不想回去,那也容易。”李小幺又从锦袋中抽出一张纸,只接着说自己的话,“你去和你那个小师叔说,愿意留下来给他效力,余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就是你父亲来,也别想带走你。” “不行!我不给他效力!”吕丰断然拒绝,“就他那样的……咱们两个一起,要不这样,你就说你给我吃的那个毒没法解,我只能跟着你,每月吃那个解药,对,这法子好!” 李小幺抬起头,看着吕丰,连叹了几口气,轻轻拉了拉吕丰,又叹了几口气,“我告诉你,我根本不会用毒,也不懂医术,连草药都不认识,我给你吃的,就是这个。” 李小幺从荷包里摸出个棉纸包着的大黑药丸,递到吕丰面前,“你闻闻,是这个味儿?这个我自己也常吃,大山楂丸,毒药是这个,解药也是这个,健胃消食,酸甜可口。” 说着,将手里的大山楂丸一揪两半,一半放到自己嘴里,一半塞到了吕丰嘴里。 吕丰用力咬了几下大山楂丸,愕然看着李小幺,好半晌,才含糊着问道:“不对啊,那……那回,我晚吃了两天解药,怎么肚子就又痛又泄了?” “嗯,我给你下了点巴豆。”李小幺咬着酸甜可口的大山楂丸,淡定的答了句。 吕丰眼睛瞪得溜圆,呆了半晌,一声哀嚎,捂着脸往后倒在车厢里。 ……………… 李小幺头一次接触这样的公文,对北平的政局国情又几乎一无所知,那包文书看的极慢,车队进了北平地界时,才不过看了一半。 驻守汝城的京西制置使姚明广带人迎出来很远,一路前引,往行辕接进去。 到了行辕门口,南宁奔过来,笑容恭敬,“五爷,爷请您过去。” 李小幺有些意外,急忙跳下车,跟着南宁小步流星过去。 离了老远,苏子诚就微笑着冲她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李小幺刚刚站定,苏子诚就指着旁边一名中年将官,声音略低却清晰可闻的介绍道:“你也认识认识,这是负责京西防务的京西制置使姚明广,灭北宁那一战,是姚将军领的先锋,居功甚伟,是一员有勇有谋的虎将。” 李小幺脸上带着笑,一边凝神听着苏子诚的介绍,一边仔细打量着姚明广。 四十岁左右年纪,个子不高,又瘦又黑,整个人显得极其敏捷有力度,是那种所谓瘦却瘦的一团筋的人,一身干净整齐到一丝不苟的紫红武将官服,站在那里,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明亮锐利的眼睛陷在深而密的皱纹里,正带着几分警惕的打量着李小幺。 灭北宁之战的先锋,灭北宁的统帅是大皇子,看来,这位是大皇子的爱将。 李小幺微笑着,等着看苏子诚如何介绍自己。 苏子诚介绍完姚明广,根本没有要介绍李小幺的意思,只轻轻在李小幺肩上推了下,从众人中间径直穿过,进了行辕大门。 直到进了二门,苏子诚才停下,看向李小幺,声音仿佛比刚才温和了不少,“我让人把你们安置在甲字院,那里宽敞,有什么事让丫头过来寻南宁。” 苏子诚的话稍稍停了停,仿佛在想怎么说,“丫头女使,我已经让人挑选了,只是,得等些时候。这里几个,是让姚明广夫人暂挑了几个懂事稳妥的,先过来侍候几天,你先将就将就,那些文书你自己收好,别经了别人的手,看完了就让人去叫南宁。” 苏子诚大约从来没交待过这样的话,说得生疏而零乱,李小幺却听的非常明白,弯着眼睛笑起来,“我知道了,那一包文书我才看了一半,先让南宁拿回去,今晚上不看了,不然,夜里也睡不好了。磨刀不误砍柴功,今天夜里睡得好,明天在车上就能看的快些。” 苏子诚看着她,笑容隐隐,“这只是其一,那些丫头只怕不够仔细周到,要是有侍候不到之地方,你先将就将就。” “噢,”李小幺仰头看着苏子诚,慢吞吞道:“这个,你放心,我长这么大,还没用过丫头女使呢,就是不好,也觉不出来。” 苏子诚被李小幺说的两根眉毛一起抬起,一时无话可说,片刻,慢慢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叹了口气,抬脚要走又顿住,“好好歇一晚,明天我带你去汝城看看,后天再启程。” “明天什么时辰?不用太早?晚一点好,汝城又不大,不用那么早,你说是?巳正怎么样?”李小幺急忙跟了几句。 她最不愿意早起,这连着两天,好好儿的,不打仗不逃荒的,偏偏天不亮就得起来,真是痛苦! 苏子诚无语的瞪着李小幺,他带她出去,还得先说好什么时辰?还要晚一点儿?这是哪家的规矩?他头一回碰到敢给他定下时辰的人…… 苏子诚觉得他应该发怒,可看着仰头看着他,一脸理所应当的李小幺,苏子诚那股子怒气压根没生出来,只生出了满肚皮无奈,叹了口气,算了,她一个乡野丫头,又刚刚从山匪窝里出来,哪懂什么规矩礼法,慢慢教。 “巳正太晚了,辰末。”苏子诚无奈的说道。 李小幺弯着眼睛喜笑颜开,她出价巳正,他只还到辰末!真是太好了! 那她明天可以睡到辰正两刻再起来,总算可以好好睡个懒觉了。 苏子诚被李小幺百花盛开般的明艳笑容恍得一片眼花,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绽放出笑容,她的笑,象是破开阴云的霞光,让人无法不开怀心喜。 李小幺欢快的转着圈奔回院子。 厨房里已经升起了炊烟,张大厨带着几个人正忙着做饭。 院子里,范先生和李宗梁、魏水生等人围着张黄杨木矮桌,正坐着喝茶说话,等着吃饭。 东厢檐廊下,范大娘子、孙大娘子等几个人忙进忙出的,煮水冲茶,小锅煮粥,收拾东西。 第88章 坦诚 李小幺冲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坐下,范大娘子忙泡了杯茶送过来。 没说几句话,张大厨那边饭已经好了,先给李宗梁、范先生等人送过来,其余人也聚齐了,盛了饭菜,或蹲或坐,热热闹闹的吃着饭,继续热情不减的讨论着到了开平府之后的好日子,以及准备如何安排。 李小幺慢慢抿着碗汤,听着大家的热情而兴奋的议论,越听越没有兴致,吃了几口饭,就扔下碗,只说累了,要回去洗漱睡觉。 范大娘子忙跟着站起来,带着李小幺往后走,“幺妹往这边,你住的地方,是他们安排的,在最后头一进院子里。” 李小幺一个愣神,想起苏子诚的话,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既然让人安排了丫头女使,那她该住哪儿,自然也是事先安排下的。 范大娘子带着李小幺,从正屋旁边的垂花门穿过去,经过一个花草繁盛却略显粗糙的小巧园子,园子最后,三间小小的正屋,东边两间厢房,用游廊和正屋连在一起,其它地方用半人高的竹篱,和园子隔开。 游廊下站着个青衣蓝裙的俊俏丫头,见范大娘子带着李小幺穿过园子过来,忙冲东厢喊了一声,东厢里立即涌出六七个同样衣着的丫头,紧着奔下台阶,整齐的排成两队站好,一幅列队欢迎的架势。 范大娘子一边笑一边推了把李小幺,“你赶紧回去歇着,我就不过去了,那么多人,够你使唤的了。” 李小幺和七八个丫头你们看我,我看你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李小幺挥着手,“都别发呆了,五爷就是我,我就是五爷。” 站在最前面的丫头急忙往下福,“是,爷,姑娘,还是五爷?” “五爷。”李小幺看着被她几句话说的紧张到脸色青白的一群丫头,赶紧把声音放和缓,“别怕,累了一天了,带我去沐浴,还有。” 李小幺一脚踩进屋,差点呛着,“把这香撤了,太香了,开开窗户通通风,别怕别怕,不是太香了,是我这个人,不喜欢熏香,一点点香味儿就头晕。都别怕,给我泡杯普茶,要是有普茶的话,要是没有,随便什么茶都行,我不挑的。” 几个丫头得了吩咐,各司其职,赶紧忙着撤香,泡茶,准备热水冷水。 李小幺被几个丫头侍候着,沐浴出来,接过泡的正正好的普茶,喝着茶,由着两个丫头手脚轻快的给她绞头发,舒服的叹了口气,这有丫头侍候的日子,到底不一样啊。 第二天,李小幺没能象打算的那样,睡到辰正两刻,离辰初还远得很,就睁开眼睛,再也睡不着了。 在床上翻来翻去懒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意思,爬起来,由着几个丫头侍候着洗漱好、又喝了碗莲子粥,坐在妆台前,由着丫头细细的通了头发,绾起发髻,几个丫头捧了四五件粉白嫩绿的长衫过来,让李小幺挑选,李小幺挨个翻着那几件颜色鲜嫩的织锦缎长衫,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你们夫人准备的?” “回五爷话,这是王爷昨天晚上打发人送过来的。”捧衣服的丫头半曲着膝,恭敬答道。 李小幺听说是苏子诚送来的,深吸了口气,慢慢叹出来,在几件衣服里翻过来翻过去,从那堆鲜亮无比里,挑了件最不鲜亮的鹅黄长衫出来。 刚才梳头的丫头瞄着衣服颜色,从桌子上的匣子里挑了黄玉、白玉点金等几根簪子出来,捧给李小幺挑选。 李小幺回头去看簪子和匣子,没等她开口问,捧着簪子的丫头已经答话了,“回五爷,这匣子也是王爷昨晚上打发人送过来的,和衣服一起。” 李小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随手点了枝玉色深黄的大云头簪子,丫头拿起簪子,仔细的插在了李小幺发髻间。 李小幺收拾好晃出来,和李宗梁等人一起吃了早饭,饭还没吃完,吕丰打着呵欠进了院子,李宗贵忙站起来招呼他:“早饭吃了没有?过来吃点?” “吃过了,你们随意,咦,小幺今天这衣服好看,这颜色你穿着真好。”吕丰一个呵欠没打完,几步窜到李小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夸赞不停。 李小幺站起来,走到吕丰面前,两根手指拎起他的衣服,伸头过去闻了闻,松开衣服,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个不停,“这么香!香死人了,又去找哪位姑娘了?是旧识还是新欢?” 吕丰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嘿嘿笑着没有答话,李小幺胳膊抱在胸前,撇着嘴,斜斜的打量着他问道:“你一向只爱头牌小姐,这汝城的头牌红小姐叫什么?跟牡丹啊、玉莲花啊她们比,哪个更好?” “叫青婉,唉,这没法比,各有千秋,比这个干什么?早饭吃的什么?这粥不错……”吕丰下意识的觉得不能多说,赶紧顾左右而言它。 李小幺往旁边让了半步,示意吕丰,“你这一夜肯定累狠了,还是赶紧回去歇着。” 吕丰更加不自在了,在饭桌和后院之间犹豫了片刻,刚要抬脚,又看向李小幺,陪着一笑建议道:“我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咱们逛街去怎么样?这汝城热闹的很,有不少好东西。我很快……” “你去歇着,我忙着呢,昨天和王爷说好了,今天陪他去税所看看。”李小幺冲吕丰挥手,示意他赶紧去睡觉。 一边挥,一边看向李宗梁和范先生等人建议道:“你们也出去逛逛,还有范先生,带上范姐姐,给范姐姐买几根素银簪啊什么的,范姐姐那几根簪子都旧得不成样子了。” “都出去逛逛去,难得能象这样一起逛一逛。”范先生笑着赞同,“你们都去,孙姑娘、月亭,还有你们几个,都去逛逛。” 李二槐兴奋的看着李宗梁,“大哥,去!” 李宗贵隔着李二槐捅了捅魏水生,“咱们也去,听人家说汝城有家兵器铺子不错,我那把刀不大趁手,看看能不能挑一把趁手的好刀。” 魏水生笑着点头。 时辰还早,李小幺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和大家一起逛逛,南宁进了院子。 范先生急忙示意李小幺,李小幺辞了众人,跟着南宁一起出了院门。 院子外,停着李小幺昨天和前天坐的那辆大车,车帘挂在一边,北庆垂手站在车门前,见李小幺出来,退后半步,欠身示意李小幺上车。 李小幺踩着垫步上了车。 车子里,苏子诚一件银白织锦缎长衫,腰间系着根羊脂玉带,头发用一枝碧透的如意簪绾住,拿着本书,坐的端正,看起来却十分随意。 见李小幺上来,手里的书垂下去,带笑招呼道:“夜里睡得可好?” 李小幺一边理着长衫,端正坐好,一边答着话,“很好。” 北庆也上了车,跪坐在门口一角,倒了杯茶捧给李小幺。 苏子诚举起书接着看,李小幺垂着眼皮,无聊的喝茶,幸好没多大会儿,车子就停下了,汝城税所到了。 李小幺离车门近,先跳下车,走了几步,转身打量四周。 车子停在离税务几十步远,税务是一处极大的院子,院墙低矮,大门敞开,人来人往,看起来十分热闹。 苏子诚下了车,李小幺落后半步跟着他,长明、东平等人拱卫着,一行人不紧不慢的进了税所大门。 阔大的院子里排了几条队伍,队伍都不长,税务官拎着袍子一路小跑急迎出来,跑到一半,就被几个小厮拦了回去。 李小幺仔细的看着院子各处和满院的商人,挨个门伸头看了看,又沿着几条商人队伍溜跶了几趟。 苏子诚站在院子中间,摇着折扇,耐心的等她看完回来,指着几间开间宽敞的屋子介绍道:“北平商赋极轻,百税一,只凭他们自报,我只要他们肯来做生意就成。” “嗯,我想看看他们报的那些明细单子。”李小幺看着苏子诚,笑的有几分不置可否。 苏子诚示意东平,东平紧几步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片刻,就捧了本厚厚的册子出来,看了苏子诚一眼,递给了李小幺。 李小幺接过,慢慢翻了几页,上面记得东西并不多,不过哪间商号,几车什么货,税银几何。 李小幺一页页仔细看了一大半,苏子诚缓缓摇着折扇,极有耐心的看着她翻看那些册子。 李小幺直看了两刻多钟,才合上册子交还给东平,看向苏子诚,“我看这本册子里,进北平的货物占七八成,出去的很少,进来的货物中,丝绸又占了一半,从北平贩出的,以药草毛皮居多。” 苏子诚目光微闪,示意李小幺往外。两人一边往外走,苏子诚一边低声道:“嗯,前两年我让人去吴国学过织丝绸,让这些人回来到北平的织坊里再传授技艺,可织出来的丝绸,还是远不如吴国过来的。” “哪里不好?质地?颜色花样?” 第89章 蟹酿橙 “嗯,都不如,质地上差不少,颜色花样更没法比,刚学会一样两样,吴地就又出了新鲜样子。这几年吴地新出的织金缎,烟罗纱,蝉翼纱,在北平销得极好,价钱很贵,银子水一般流出去。” 苏子诚紧皱着眉头,长叹了口气。 李小幺一边走一边看着他,笑起来,“税法上我不懂,不过,我觉得,这税,肯定不是越轻越好,吴国的丝绸在北平销的这样好,这样贵,商人赚了银子,你怕人家不跟你做生意,肯定不敢难为人家不让人家拿银子走,眼睁睁看着人家把北平的银子一车车运走……” 李小幺看着苏子诚阴沉下来的脸色,笑了几声,“既然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就该课以重税,百税五,甚至百税十,甚至百税三十四十。 银子收上来,一来可以充盈国库,二来,拿一部分出来,贴补贴补北平的织坊,减少他们要交的税,降低他们的成本,若有不亚于吴国的新品出来,或者有哪家能把北平的丝绸卖到吴家挣钱,不但不收税,你还要额外奖励他们。 有利可图,有重利可图,自然有的是人用心去做,有足够的利润,说不定吴家的商家也要到北平开织坊了……” 苏子诚听的脚步顿住,站着凝神想了好半晌,看着李小幺,目光灼灼,“你这想头真是……与众不同,让我好好想想。” “你得想想,你家这商税,是用来做什么的。除了丰盈国库……算了,就你这么收,这才几个钱,这税另一个用处,不就是用来说明你们家的态度的?你想让北平的织坊织出上好的丝绸,不想让吴国的丝绸把北平富人的钱都挣走,那就用税来表明你的态度么。商人逐利,就用税调整他们的利润,诱着他们照你的想法走。” 李小幺尽力把最简单的税收杠杆原理说到更加简单明白。 苏子诚听的更加入神了,紧拧着眉头,手里的折扇停在半空,呆了好半晌,才恍过神,眼神莹亮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被他那双过于亮闪的眼睛吓着了,有些忐忑起来,所谓因时施事,现在这个时代,也许不能这么用呢,他们信息收集那么落后,又没有银行信贷等等调控的配合,这税法,万一…… “你这想法极有意思,背其道却在道上,我得细想想,这中间只怕有无数烦难,等回到开平府,我得和大哥……和户部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行,怎么推行才最佳……你这话,越想越有道理。” 苏子诚看起来是一边想一边说,话语间跳跃不停,说着,竟有些兴奋起来,折扇抖开又合上,忍不住笑。 李小幺被他兴奋的有些不安,治大国如烹小鲜,可别被她几句话烹糊了鱼,“我不懂税法的!我这个乡野匪徒……肯定不懂这个,我就随便说说,你别太当真。” 苏子诚大笑出声,用折扇在李小幺肩膀上点了几下,“你这个匪……以后别这么说了。 你提醒了我,这事回去得跟户部好好议一议,咱们北平这商税,确实……你放心,税一项,关乎国运民生,要谨慎再谨慎,大哥常说,税乃国本,轻易可动不得。 咱们不说这个了,转过前面一个弯,就是汝城最热闹的大街,咱们慢慢逛过去,逛到邀月楼吃午饭,邀月楼的螃蟹做的还过得去,现在正好是吃螃蟹的好时候。” 听到’螃蟹’两个字,李小幺顿时口水涌了满嘴。 可不是又到了菊黄蟹肥的时候了,当年在太平府,好歹还能时常吃碗炒蟹面,吃几只清蒸蟹。这两年在山上,能吃饱就不错了,口福可就打了大折扣。 有螃蟹可吃,李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不停的点头,“螃蟹要慢慢吃,最花功夫,咱们早点过去,不逛街了,街有什么好逛的?还是先去邀月楼,就是要逛,也吃饱了再逛,顺便消食……” 李小幺半点逛街的心思也没有了,目不斜视,一路快走,直奔邀月楼上的螃蟹去。 苏子诚哭笑不得的跟在后面,一只螃蟹就能把她馋成这样。两只眼睛都直了,算了算了,先解了她的馋虫。 整个邀月楼都被包下来了,从昨天晚上起,就开始又洗又擦了不知道多少遍,干净的出奇。 李小幺坐在苏子诚旁边,食指大动,不用苏子诚客气,看着茶饭量酒博士自己问:“你家螃蟹都有哪些吃法?蟹酿橙有没有?” “回爷,吃法有蒸、炒,煎,做汤,总共十七种,蟹酿橙……回爷,小的得下去问问铛头。”茶饭量酒博士小心翼翼的回着话。 李小幺直接挥着手,“快去问,要是不会做,让铛头过来,我现教他,吃螃蟹,第一菊花蒸,第二就是这蟹酿橙了,没有可太煞风景了。” 茶饭量酒博士脆声答应,退出了房间,一溜小跑去问铛头。 苏子诚抿着茶,带着几分探究看着李小幺,“蟹酿橙?这名字很雅致,这是哪里的吃法?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这是南边的吃法,有蟹的鲜,又有橙子的清甜,你吃过一回就知道了。”李小幺两只眼睛看着门外,等茶酒博士回话,含糊的回了句。 茶饭量酒博士来去的极快,片刻,就带着铛头进了屋 铛头紧张的浑身都是僵的,冲坐在上首的苏子诚先磕了个头,又冲着李小幺磕头,李小幺叫起他,直截了当的问道:“跟我不用磕头,做过蟹酿橙没有?” “回爷,头一回听说。” “蟹酿橙好做得很,我现教你,新鲜的橙子有没有?” “回爷,有!” “那就简单了,挑肥大的雄蟹,蒸熟剔肉,加姜汁,少许橙汁大火煸炒,盛出晾凉。 然后取十来粒猪肥膘肉氽熟剁茸,取两只蛋清,鲜荸荠切成碎丁,将蟹肉和猪肉茸、荸荠丁、蛋液拌均,放盐、姜汁、淋少许酒调味,放入橙子中。 那橙子,切去顶,挖出肉,不用挖得太干净,留些橙肉最好,然后将顶用竹签扎结实,上笼蒸两刻钟,要是有新鲜的菊花,垫在橙子下面,那就更好了。” 李小幺说的极其详细,铛头全神贯注的听了,躬身答应,一路倒退出了雅间。 苏子诚也听的十分仔细,听李小幺说完这蟹酿橙的做法,眼睛闪过丝惊异不解,却一句话也没多问。 菜摆了满桌,李小幺只专心剥着只肥大的螃蟹,吃的十分满足。 苏子诚皱着眉头看着剥得吃的兴致高昂的李小幺,轻轻咳了一声,“让小厮们替你剥,这蟹味沾在手里不好洗净。” “吃蟹就是要自己动手才好吃,要是不想自己剥,那就只好等着吃蟹酿橙了,其实螃蟹每种吃法都好,有空咱们一样样吃个遍!” 李小幺吃的头也不抬,话说完,又想起什么,转身看着南宁问道:“有菊花叶绿豆面没有?要是有,让他们拿些过来,等会儿洗手。” “已经备下了。”南宁瞄了眼苏子诚,躬身答回道。 苏子诚笑着摇头,看着李小幺吃完了一只大螃蟹,又拿起第二只,扫了眼东平,东平会意,悄悄示意屋里侍候的众小厮,一起退到了屋外,自己站在门口守着,屋里只留了南宁、西安两个人侍候。 苏子诚慢慢抿着茶,看着李小幺问道:“山上还有些人在太平府?” “嗯,我没过门的三嫂和她弟弟张铁木,还有范家三婶子、六堂婶、大嫂子和四嫂子一共四家,都在太平府。来前已经让姜顺才、还有程旺他们去接了,直接接到开平府。” 李小幺看似立刻就答,其实心思转的飞快。手里的蟹吃的更认真了,话答的好象越来越随意了。 苏子诚’嗯’了一声。 李小幺专心的剔出一夹子腿子肉吃了,才又接着道:“还有孙掌柜,我没过门的三嫂没过门的弟媳妇的堂叔,就是原来紫藤居的掌柜,也在太平府做生意,开了家小分家茶铺子,听说生意不错,我让姜顺才带了些银子给他,让他安心在太平府呆着,好好做生意,暂时不用到开平府。” 苏子诚见李小幺没有隐瞒,暗暗松了口气,被她一连串的’没过门’说的笑起来,“张家娘子是李二槐没过门的媳妇?” “嗯,范家娘子是我大哥没过门的媳妇儿,孙家娘子是张铁木没过门的媳妇。 孙娘子的父亲原来是笔架东山的大头领,后来东山被袁大帅练兵,剿了个干净,孙大头领也没能逃出来,我们两家就合到了一起。” 李小幺一只只仔细的吃着蟹脚,坦诚无比的说着笔架东山和笔架西山的渊源。 苏子诚笑意隐隐,把话题又拉回了太平府,“孙掌柜是跟着严青山去的太平府?” “对,因为袁大帅从紫藤居跑出去那事,孙掌柜和严府尹,还有宋师爷,一起吃了挂落,大家同病相怜,也算患难与共过。宋师爷吓破了胆,回家养老去了。严府尹看孙掌柜无处可去,就请他和他一起,去太平府做生意。孙掌柜就去了。” 第90章 宾和主 李小幺解释的极其详细,苏子诚斜看着李小幺,哈了一声,带着十二分的无奈,“吃了挂落?那袁大帅不是你捉了又在那个当口儿把他赶出来的?” “不是我捉的,是我拣的!”李小幺放下螃蟹腿,郑重解释,“他弃大军而逃,经过笔架山下,在林子里象死猪一样,正好被我和吕丰看到,就拣了回来。 本来想一刀杀了算了,后来想想,毕竟是朝廷大员,我这人胆子小,想来想去不敢杀,可又不敢放,实在没办法么,就只好先寄放在紫藤居,谁知道……总之还是惹了祸,可见这东西是不能随便拣的。” 李小幺连叹了几口气。 “你是怕他逃回京城,万一查出吴贵妃那个叔叔是你杀了栽赃给他,到时候就要大祸临头?”苏子诚慢吞吞的问道。 李小幺连连摆手,“真没想那么多,再说,姓吴的是吕丰杀的,不是我!那个时候,我哪有功夫想那么多?山上都断粮了,饭还吃不饱呢。” 苏子诚斜着她,也不和她多争辩,“严青山明降实升,早就做了太平府府丞,孙掌柜在太平府这生意,好做得很,你不让他回来,很对。” “嗯,有人照应总归好些,再说,太平府挣钱容易。” “一个小分茶铺子到底有限,你既然这么信得过他,回头我让南宁先拿两万两银子给你,你找个妥当的人,给他送过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开家酒肆。严青山是吴贵妃一系,让几分干股给他,回头我让人安排安排,最好,再让他往上升一升。”苏子诚不客气的安排道。 李小幺点头和答应的都极其干脆,“好。” 说话间,东平在门口扬声禀报,铛头亲自托着几只颜色橙黄、外面雕着菊花纹的大橙子进来。 李小幺急忙扔了手里的蟹脚,抬手招呼:“先拿一只给我,我尝尝味道对不对。” 南宁捧起一只银碟,放到李小幺面前。 打开上面的橙盖,一股清新的蟹香扑面出来,李小幺眯着眼睛用力闻了闻,点头夸赞道:“味道很对,不错。” 说着,拎起小银匙在橙子里搅了两下,放了一匙到嘴里,慢慢品了一会儿,看着铛头夸奖道:“你做菜倒有几分灵性,不错,就是这个味儿。” 铛头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抹了把汗。 李小幺又吃了一口,“橙子味稍稍浓了一点,荸荠丁切得过小了,要稍微大一点,能脆脆的咬到才最好,别的都很好。” “赏他。”苏子诚吃了口蟹酿橙,听了李小幺的话,赞同的点头,吩咐了一句。 西安拿了一个十两的小银锞子,递给了铛头,铛头惊喜交加,接过银子,忙跪在地上磕头谢了,起身退了出去。 李小幺羡慕的盯着铛头手里的银锞子,这样的银锞子,她也挣过一回,不过只有二两。 苏子诚吃了只蟹酿橙,端起杯热黄酒慢慢喝了半杯,又吃了半只。 李小幺洗干净手,又喝了半杯酒,脸上就红通通发起热来,忙放下酒杯,抬手拍着额头,“我没有酒量,不能喝了。” 南宁沏了热茶送上来,李小幺喝了几口茶,站到窗前,吹着凉风,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 苏子诚跟着站到窗前,慢慢摇着折扇,看着伏在窗台上出神的李小幺,心中的疑团越凝越重。 一个乡野丫头,这份见识从何而来?这蟹酿橙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的,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灵透这等见识的女孩子?她那几个哥哥,不过是出色些的庶民子弟。 李小幺吹了一会儿凉风,脸上的燥热渐渐褪下,转回头,正迎上默然看着自己出神的苏子诚的目光,“咱们去逛街,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苏子诚一根眉毛高高挑起,被她说的哭笑不得,她陪他去,这一句话说的,反宾为主了。 “这汝城有家珠玉行,偶尔有几样好东西,我带你去看看。”苏子诚哗的收了折扇,径直往外走,这宾主,是反不得的。 “好啊,我最喜欢看珠宝珍玩了,可惜我太穷。”李小幺愉快的说着话,跟着苏子诚往楼下走。她并不在乎谁宾谁主,她在乎不在乎,她都是宾。 两人下了楼,沿着热闹的街道,转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幽静的巷子,两扇不大,显得有些沉旧的黑漆大门开了一半,一个穿着深灰茧绸长衫,四十岁左右、不胖不瘦,看着极不起眼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看到苏子诚,急忙跪倒在地,身后的黑漆大门,也悄无声息的洞开无余。 苏子诚走过中年男子身边,脚步不停,“起来,洛掌柜亲自过来了,有什么好东西?” 李小幺跟在苏子诚身后半步,进了院子,谨慎的打量着四周。 大门内跪伏着七八个青衣青帽的小厮,转过影壁,院子里古树参天,除了树,并没有别的花草灌木,青砖地衬着粉墙青瓦,显得极其清爽干净。 洛掌柜半躬着身子,侧着身子一路前引,穿过垂花门,径直进了正堂。 洛掌柜亲自奉了茶上来,陪着一脸笑介绍道:“小的前一阵子得了几块上好的琥珀,其中有一块瑿珀,品相极好,还有几块古玉,几颗金刚石和几匣子红蓝宝,小的这就拿来给爷看看。” “若有好些的簪、钗、镯,一并拿过来看看。”苏子诚摇着折扇吩咐。 洛掌柜飞快的瞄了李小幺一眼,心里有了数,笑应着垂手退下。片刻功夫,就带着两三个小厮,各托着几只放满珠玉首饰的黄杨木大托盘进来,将托盘小心的放到了屋子正中的长桌上。 李小幺跳起来,站在桌前,一件件拨着最靠近自己的那个托盘里琥珀、古玉等物。 苏子诚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踱过去,站在李小幺身后,看她挑东西。 李小幺慢慢拨着,伸手掂了块鸽蛋大小的花珀出来。这块花珀形状很好,极其剔透,里面一只小蜂和几片小小的花瓣纤毫毕现。 洛掌柜忙上前介绍:“照理说花珀拿不到爷面前,可这块花珀有点难得,一是这水滴状浑圆无缺,二是剔透纯净,三是里面的蜂花生动可人。再者又是橙黄的金珀,难得几样俱全,小的就斗胆拿过来给爷看看。” 苏子诚没答话,伸手掂起旁边一块看起来黑沉沉的椭圆形珀石,递给了李小幺,“看看这个,比你手里的好。” 李小幺接过那块珀石,走到屋门口,举起珀石,对着阳光,眯起眼睛细细的看。 苏子诚手里的折扇顿了片刻,又慢慢摇起来。 李小幺看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洛掌柜笑道:“这樱桃红纯正得很,又这么大一块,算是瑿珀中的极品了。” 说着,将手里的瑿珀递给苏子诚,捏起那块花珀笑道:“我还是喜欢这个,你看,这个里头,是有故事的,几百万年前,这只蜂子爱上了这朵花,可它刚飞到花前,一块松脂从树上落下,把它和花一起裹住,这蜂子就这么守着花,守了几百万年,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靠近,你说这蜂子是幸呢?还是不幸?” 洛掌柜听得笑起来,“这位爷真是个玲珑心肝,一块花珀,让爷这几句话说得,小的这心都酸了。” 苏子诚从李小幺手里拿过花珀,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摇头无奈笑,“你喜欢就留着,这样大小,嵌个禁步倒正合适。” 将花珀递回李小幺,又慢吞吞道:“你要是真怜惜这蜂子,一会儿回去,让人剔开这珀石,把这花和蜂子移到一起。” 洛掌柜听得张口结舌,把花和蜂子移到一处,那这花珀不就毁了? 李小幺接回花珀,笑着扔了两下,“好,我回去先好好想一想,要不要成全了这一对。” “看看别的,还有喜欢的没有。”苏子诚轻轻推了把李小幺。 李小幺再俯到桌前,翻看起另一只托盘里的珠玉。 洛掌柜瞄着苏子诚那一推,腰往下弯了弯,更加小意的上前,用白绸帕子垫着手,从旁边一个托盘里取了只金栗装臂环递过来,“爷看看这个,这是高丽国过来的,勉强能配得上爷。” 李小幺伸手掂起臂环,这臂环主材是红宝石,石头表面打磨的十分光滑,整只臂环分成三段,中间用赤金做成缠枝花蕾连在一处,金色花蕾上仿佛撒满了极细小的金珠,转动间,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李小幺轻轻吸了口气,这就是栗金工艺了,果然奢侈非常。 李小幺仔细看着花蕾之间,寻找怎么打开,洛掌柜正要上前指点,苏子诚用扇子将他点了回去。 洛掌柜急忙闭了嘴,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李小幺翻来覆去看了片刻,就找到了关节,用指甲轻轻抠起隐在花蕾下的一枝花叶,臂环发出声音极低而清越的声音,三处节口一起弹开,李小幺舒了口气,将臂环套在手上,稍稍用力扣上合页,举起手臂晃了晃。 醉红的宝石和金光掩映,华丽的让人不敢直视。 第91章 坚持自我的吕丰 “唉!”李小幺重重叹了口气,将臂环取下来放回去:“太奢华!不合适。” “我看着不错,留着。”苏子诚建议。 李小幺头摇的极其坚定,“这样的臂环,得有配得上的衣服,还要有配得上的人,是好的东西,就是太好了,不适合我。” 苏子诚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那就再看看别的。” 李小幺俯在桌子前,将几个托盘里的东西挨个细细的看了个遍,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站直,轻松的掂了掂脚尖,握着那枚花珀笑道:“好了,我看好了,就要这个。” “别的就没有看中的了?”苏子诚指着满桌的珠玉金宝。 李小幺弯着眼睛一边笑,一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个个都好,不过,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耳!” 苏子诚失声笑起来,“这是哪跟哪?还是我帮你挑几样。”苏子诚说着,用扇子指着那枚瑿珀、金栗装臂环和其它几样李小幺拿起来细细看过的头簪钿花,吩咐着洛掌柜:“就这几样。” 洛掌柜急忙取了只黄花梨首饰匣子,用帕子垫着手,将苏子诚指的东西一一收进匣子里,合上匣子,交给了东平。 两人出来,沿着热闹的街道一路逛到底,才上车回到行辕。 苏子诚坐在车上,看着李小幺的背影进了院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吩咐东平:“叫长远进来见我。” 东平答应一声,疾步退出去叫长远。 苏子诚在正院门口下了车,刚进了垂花门,长远就跟着东平赶上来,垂手跟在后面。 苏子诚站在上房门口,转身,看着空旷的院子,先吩咐东平,“到垂花门外守着。” 看着东平等几个近身小厮都退到了垂花门外,苏子诚低低吩咐长远:“你亲自去一趟池州,细细打听打听李家,要仔细,一丝一毫都不能漏过,特别是那个小幺妹。” “是!” “听着,这件事出我口入你耳,不能有第三人知道!”苏子诚声音骤厉,长远急忙躬身答应:“是!” “今晚就启程!越快越好。” “是!” 苏子诚抖开折扇,转身进了屋。 长远垂手看着他进了屋,立刻转身出去,收拾了东西,带了几个人,悄悄启程,连夜赶往池州府。 李小幺抱着匣子,悠悠哉哉晃进院子。 她回来的早,李宗梁等人都还没回来,院子里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李小幺穿过院子,打算先回去好好歇一歇,吕丰听到了动静,从屋里一窜而出,见是李小幺,立刻眼睛亮闪闪喜笑颜开,“你可算回来了,怎么回来这么晚?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找你了。” 吕丰一边说,一边甩着手,愉快的跟在李小幺身后,穿过垂花门。 “这还算晚?你看看,满院子就数我回来的最早。”李小幺心情愉快的答着话,抱着匣子径直穿过小园子,进了她那个篱笆小院。 一大群丫头迎出来,端水、递帕子、泡茶。 吕丰两根眉毛快挑飞了,叉着腰站在屋子正中,打量着忙前忙后的丫头们,怪叫起来:“你这屋里有这么多丫头侍候,我怎么没有?” 李小幺擦了手脸,舒舒服服的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喝着茶,看着吕丰,笑眯眯道:“这事嘛,你得去找你小师叔讲理,要不,现在就去?我陪你去!” 吕丰那口气立即泄得一干二净,摆着手,“算了算了,这种小事我从来不计较,你买了什么?给我看看。” 吕丰说着,伸手拉过匣子推开,扫了眼匣子里的首饰,看着李小幺愕然问道:“这都是很贵重的东西,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就这几样,没万两银子下不来!” “别人送的。”李小幺伸手拉过匣子合上。 吕丰欠身过去,仔细看了看李小幺,顺手将匣子又拉回来,脚跷到旁边高几上,将匣子捧到怀里,打开一件一件的看,“你要是喜欢这些东西,回头我送给你,我家里这东西多得很。你要多少都有。” “好啊,挑最值钱的给我拿一堆,卖了换银子用。”李小幺随口答应了一句。 吕丰掂起那块瑿珀,对着光看了看,“这一匣子,就这块瑿珀还过得去,还是小了点。这东西有什么意思?黑沉沉的,非得对着光才有点看头,怎么想起来送这个,真没意思。这枝钗还行,要是水头再足点就好了,不够润,一看就是新东西,这个……” 李小幺跳过来,伸手夺过匣子扔到旁边榻上,也不说话,拍拍手坐回去继续喝茶。 吕丰讪讪的端起杯子。 李小幺斜瞄着他,慢吞吞问道:“你是不是到一个地方,就去找当地的头牌取乐?你会过多少头牌了?记得住不?” 吕丰心里莫名升起丝丝警惕,上身都有点绷直了,谨慎的看着李小幺,见她语笑盈盈,面色如常,松了口气,警惕散去,上身往后倒在椅背上,“那么多,怎么记得住?我立志要会遍天下头牌,不过我跟你说,真没几个好的,都那么回事。” “那你以后成了亲,也要这么到处风流?”李小幺不理会他的旁逸斜出,紧跟着问了一句。 吕丰一脸纳闷的看着李小幺,“你这话问的,这跟成不成亲有什么事?” “你成了亲,要是你媳妇不许你这么到处风流,怎么办?” 吕丰看着李小幺一边笑一边摇头,仿佛她说的是一个极其好笑不通情理的笑话儿,笑了好一会儿,才摊着手,带着几分无奈,“小幺,这男人逛逛勾栏,逢场作戏,就跟喝酒喝茶一样,这事太平常了。女人就是嫉妒,都妒不到这上头。你看看,这文人会文,官员聚会,有酒必有娼,难道连这都要嫉妒?真要妒到这份上,那岂不是连出门应酬也不许了?这不成了笑话了?真碰上河东狮,不纳妾可以,不纳通房也行,这不饮酒不狎妓不应酬,说到哪里也说不过去,你说是不是?” 李小幺斜着吕丰,阴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只冷笑了几声。 吕丰的心提起来了,小心翼翼的看着她,想了想,陪笑再解释:“小幺,我跟你说,这狎妓真算不上什么事儿,那头牌也罢,行首也好,都是些玩意儿,跟只猫啊狗啊一样,你跟她们计较什么?你就当是喝酒,其实真跟喝酒一样,再怎么妒嫉,也没有不让人喝酒的理儿,你说是不是?” 李小幺斜斜的上下打量着他,直看得吕丰浑身不自在,一颗提起又落下,落下又提起,那只脚放下去又跷上来,又放下来。 好半晌,李小幺才慢吞吞道:“要是我,不管嫁给谁,我就不许他纳妾、纳通房、狎妓,总之不许他碰除我之外的任何女人,你比如成猫狗,那就连母猫母狗也不能碰,别说碰,看都不许看一眼,想都不能想!” 吕丰听得圆瞪着双眼,半晌,突然’噗’的一声,笑的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 李宗梁等人直到天快落黑才回来,众人吃了饭,李小幺兴致十足的一件件翻看众人买的东西。范大娘子大大方方的任她举着李宗梁买的银簪银衩往自己头上比划。 李小幺翻来翻去,没找到李二槐买的东西,皱起了眉头,看着李二槐问道:“二槐哥,不是给你拿了银子么?怎么一样东西也没买?” “买了,收起来了。”李二槐拧过头含糊答了句。 李小幺跳过去,一把揪过李二槐,对着他的脸,严肃认真的说道:“拿来我看看,你这么实诚,别让人骗了,万一买了假的回来,回头张大姐肯定抱怨你!” 李二槐狐疑的看着李小幺,又转头看向一脸笑意的李宗梁和魏水生。 李宗贵端着茶过来,推了推他,“还是拿出来让小幺给你看看,你偷偷摸摸拉着那掌柜买完东西,我看那掌柜就一脸奸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那你怎么不早说?”李二槐一听这话,急得差点跳起来。 李宗贵’啊哈哈’的打着哈哈,小幺没说话前,他往哪儿早说? 李二槐赶紧跑进去,取了个黄杨木小匣子出来,拉着李小幺挤在屋角,将匣子递给她,低低道:“你看看,要是假的,我这就找他!” 李小幺打开匣子,取出只单薄的银杏花冠儿,看着杏花冠儿,眼睛都瞪大了,再抬头瞪着李二槐,李二槐扭捏的低声解释:“那回进城,你张大姐看人家戴冠儿,看了半天不移眼,她没说,我知道她心里爱这冠儿,就……” 李小幺呼了口气,哈了一声,将冠儿举到李二槐鼻子底下,怪叫道:“我告诉你,这冠儿,你要是敢送给张大姐,她指定就不嫁给你了!” 李二槐两只眼睛都圆了,瞪着李小幺。 李小幺又气又笑的点着那冠儿,“你看看,看好了!这是杏花冠儿!杏花!照那不成文的规矩,这都是小姐们戴的。你竟敢买这个送给张大姐!” 第92章 别人的眼里 正悄悄闪在李小幺身后,伸找脖子偷听的吕丰’噗哈哈’暴笑出声,纵身伸手,掂过杏花冠儿,“还是送给我算了,我替你送给能戴这冠儿的人!必定说清楚,是你李二槐送的!” 李二槐脸涨得通红,看着高举着冠儿示意给众人看,笑的前仰后合的吕丰,夺也不是,不夺又舍不得,急的连连跺脚。 李小幺用力拍着他,一边叹气一边说话:“算啦,送给他,也就他能用得着这个,再到城里,我陪你去买一个合适的冠儿。你也真是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一声不吭偷偷摸摸的买!这女人用的东西,你懂什么?活该!” 李二槐沮丧的耷拉着肩膀。 李宗梁笑得手里的茶杯一个劲的抖动。 魏水生站起来,拉着李二槐坐下,一边笑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李宗贵捧着肚子笑的打跌。 孙大娘子正提着壶冲茶汤,笑得手都软了,只好将壶放回炉子上。 范大娘子嗔怪着把笑得喘不过气的玉砚推到后面,自己忍着笑,沏了杯茶端给李二槐,低声安慰道:“下回再买,你有这个心,就是张大姐的福气了。” 众人笑了一阵子,说了一会儿,第二天一早要启程,也就早早各自回去歇下了。 ……………… 李小幺晃回后院,沐浴洗漱出来,站在屋里,正犹豫着是看会儿书呢,还是现在就睡,门口侍立的丫头恭敬禀报了一句,范大娘子来了。 李小幺忙几步迎到门口,抬手掀起帘子,让进了范大娘子,“姐姐这么晚过来?快进来!” 范大娘子带着玉砚进了屋,站在屋里左右打量了几眼,和李小幺一起坐到榻上,接过茶抿了几口,示意榻前垂手侍立的几个丫头,“我一时睡不着,找你说说知己话儿,不用这么多人侍候。” 李小幺明了的挥手屏退了众丫头,范大娘子看着丫头们退出了门,低声吩咐玉砚:“你到门口看着。” 玉砚答应一声,垂手站到了门帘旁边。 李小幺疑惑的看着范大娘子,范大娘子先叹了口气,垂着眼帘,看起来有几分尴尬难为,“小妹,这事,大事不是大事,小事又……我想来想去,也就能跟你商量商量,跟别人不好开口。” “嗯。”李小幺端正坐着,凝神等着范大娘子往下说话。 范大娘子极不自在的抬手掠了掠鬓角,忍着尴尬难为,低低道:“是月亭……月亭的事。你也知道,二叔走的早,二婶子就月亭这一个独养姑娘,看着她守了这些年,心里眼里只有她,真就是掌中珠一般,有时候,也是太爱了些。惯的月亭凡事都想依着自己的性子,就跟你一样,任性得很。” 李小幺眉棱微挑,又立刻平复回去,凝神接着听话。 “昨天路上,她非要和我挤在一辆车上,统共两辆车,我那车上还挤着孙大娘子呢,就没能说上话。今天大家一起逛街,她就一直拉着我,找了机会和我说……” 范大娘子脸上的难堪羞涩浓厚沉重,咬着嘴唇,连叹了几口气,低低道:“她说她想去侍候王爷。” “侍候谁?”李小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侍候王爷,就是那个二皇子。”范大娘子说开了,倒不那么难堪了。 “咱们进了北平军营,不过见过王爷两三面么,头一回离得远,后两回离得都近,那傻丫头,就看进了眼里,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要去侍候人家,你看看,这叫什么事?范家,到底是书香门第,不过我想想,那是皇子,又早就封了王,不是一般人家,要不然,这样做奴做婢的……” 李小幺微微眯眼斜着范大娘子,没等她说完,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那姐姐呢?姐姐怎么想的?” “这是她的事,再说又有二婶子呢,我哪能想什么?我就是觉得,月亭自小娇养,又没心眼,倒不是咱们妄自菲薄,那是皇家,都说……这样的地方,龙潭虎穴,就是你……” 范大娘子硬生生的咽住后面的话,“她那样的,哪有你这样的心眼,我就怕她害了自己,这事也不好跟别人说,也只好过来找你商量商量……唉,你大哥也担心你,担心的很。” 李小幺往后靠到靠枕上,眼底隐隐带着几丝冷色,看着范大娘子,声调却平和依旧,“姐姐刚才说了,这是月亭自己的事,再说她又是有娘有族的人,姐姐都不能想什么,我自然更不能想什么。” 顿了顿,李小幺看着眉头紧拧的范大娘子,“姐姐来找我商量,我知道姐姐的意思,这事,你和月亭,还有二婶子商量,要是打定主意送她到王爷身边侍候,我可以帮着问一句,看看人家要不要,要是不打算自送进府侍候王爷,这事,我就帮不上什么了,姐姐家的事,有范先生呢。” 李小幺说完,看着垂头垂眼,一团沉默的范大娘子,眼前浮出大哥眼角脸上那一层浓烈的温柔和向往…… “姐姐,李家的情形,你知根知底,过个一年两年出了孝,你一嫁过来,就是李家的当家主妇。一大家子人和事,还有山上那些兄弟,大大小小的事,都得姐姐打理照应。 就是嫁过来之前,到了开平府,大哥他们就得从军领职,家里只有妇孺,也要赖姐姐照应打理,当家作主。姐姐,凡事,你要多看多想多听,要看明白,想明白,知道自家,知道人家,多和范先生商量,听听范先生怎么说。月亭这事,你不该来找我。” 范大娘子被李小幺说的呆怔了好半晌,露出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尴尬的笑,“这事……怎么好跟阿爹说,姐姐知道了,我再问问月亭,你自己……” 范大娘子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王爷,正妻是位公主呢。” “我知道。”李小幺默然看着她,片刻,声音低而清晰的说道:“姐姐放心,我这样的脾气,不会侍候人,更不会做谁的妾,皇帝家的也不行。” 范大娘子更加尴尬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天儿不早了,明天一大早就得赶紧,你要侍候早饭,起得更早,赶紧回去歇着。”李小幺打断范大娘子尴尬的吱唔。 范大娘子急忙站起来,李小幺跟着站起来,一直把范大娘子送到竹篱院门口,才低着头,慢吞吞拖着脚步回来。 第二天凌晨就启程了,李小幺打着呵欠爬上车继续睡觉。 晚上又是宿营而歇,大家吃了饭都歇下了。孙大娘子叫了月亭过去打结子说话,范大娘子拿了要缝补的衣服,和严二婶子一起做着针线,一边说着闲话,“二婶子,咱们这一趟到了开平府,也算安顿下来了,月亭年纪也不小了,二婶子想过给月亭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没有?” “哪能没想过?闲着没事我就想这事了!正想跟你商量商量,你看,我就月亭这一个孩子,要是招个上门女婿……你看合不合适?”二婶子停了手里的针线,一脸期待的看着范大娘子。 范大娘子也住了针线,看着二婶子笑道:“二婶子招上门女婿,是为了承嗣,还是为了养老?” “当然是养老,这承不承嗣的,大姑娘也别怪我没见识,我一个女人家,真管不了那么多!”二婶子答的十分坦诚。 范大娘子赞同的点头:“二婶子是个实在人,要是养老,招上门女婿可不怎么好,二婶子也知道,这上门女婿到底名声上不好,往后生了孩子,连带孩子也被人家说三道四。” “这倒也是,不瞒你说,我也担心这个。”二婶子从善如流。 范大娘子低着头,接着道:“倒不如挑个老成本份,知根知底,家里没有长辈的,成亲后二婶子帮着她们小口子操持操持家务,带带孩子,也跟上门女婿没什么两样。” “说到这个。”二婶子往范大娘子身边挪了挪,带着丝神秘:“我倒还真看中了几个,大爷还有两个兄弟呢,那个贵子,有点猴,也不象个福相,我不大喜欢,那位魏二爷,正经不错,长的好,人稳重,又读过书,往后,你和月亭从姐妹到妯娌,多好。” 范大娘子听得笑起来,看着二婶子,又有几分迟疑,“二婶子,我听大郎说过一回,说是到了开平府,他做指挥使,魏二爷他们,都是要从都头做起来的,这起步不一样,以后……可差着呢。” “哟!瞧大娘子说的,我还能计较这个?再说,不瞒大娘子,我就月亭这么一个,心头肉掌中珠,我们就娘儿俩,又不用光宗耀祖,我就盼着她一辈子舒心顺意,真要是有那个命,大爷一路做上去,魏二爷也跟上去,再说,我瞧那位王爷,对那位幺姑娘,可好的很呢,你看看,单人单车单帐蓬,派了那么多丫头侍候,我跟你说,这内宅里有人,官就好做……” 第93章 阳光过于灿烂了 “二婶子说哪儿去了?那是大郎嫡亲的妹妹,大郎说,王爷那么对她,是看重幺妹妹的才干,不是别的。”范大娘子柔声打断了二婶子的话。 二婶子撇着嘴,一声哂笑,“那位幺姑娘,咱们一块处了这可一年多了,你看出来哪儿的才干了?我是没瞧出来,我瞧着,她除了懒的出奇,真没啥别的长处,也不能这么说,人家长的好看,你看看她那双眼,真真是……” “二婶子!”范大娘子声音略高,示意二婶子不要再往下说了。 二婶子干笑几声,“姑娘家长得好,那就是最大的才干!行了,咱们不说这个,她能得了王爷的宠,咱们才有好日子过,大爷和魏二爷这官,也好做,不说这个,这事儿,心知肚明说不得,我也就跟大娘子说说,到外头,可是一个眼神不敢有,哪轻哪重,你二婶子懂得很呢。” 范大娘子一颗心放松下来,看了眼严二婶子,低低道:“二婶子心里有数就好,大郎,还有魏二爷他们,疼这个幺妹妹,疼得很呢。张大姐跟我说过一回,说李三爷就跟她翻过一回脸,就因为她说幺妹妹成天跟吕丰混在一起,也不讲究点,李三爷就翻了脸。” “站到大爷这儿想想,也是人之常情,一家子都没了,听说这个幺妹妹也是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救过来,大爷和魏二爷他们,多重情重义,多疼点妹妹也是人之常情,大娘子可别计较这些,再说,再怎么疼,也就是疼到嫁人出门子,往后,想疼,还能怎么疼?大娘子可别计较这个。” 严二婶子郑重交待范大娘子,别的她看不到,可范家一门都得靠着李家几位爷这事,她看的清楚,那位大爷,可得罪不得。 范大娘子嗔怪的扫了严二婶子一眼,“瞧二婶子说的,我自小儿跟着阿娘,这点子道理还不懂?不早了,明天天一亮就得启程,早点歇下。” 严二婶子站起来,叫了月亭回来,玉砚进来伏侍着范大娘子睡下,自己也歇下了。 ……………… 隔天,对李小幺来说,又是无聊的大半天。 南宁每天送一袋子文书过来,李小幺越看越快,由从早到晚上挑灯一整天,到大半天,再到小半天,文书看完了,就和吕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到宿营时,再把锦袋交南宁拿回去。 范大娘子的这一天,却象打了一场大战役。 一早上,让孙大娘子借着和严二婶子学针线,把月亭挤到了范大娘子车上,范大娘子干脆把玉砚也打发到严二婶子车上挤着,自己和月亭一辆车里说话。 车子稳稳的行进中,范大娘子和月亭说了几句闲话,就渐渐转入了正题,“……对了,月亭,你前儿跟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天人多又乱,我没听清楚,就记得你说要侍候王爷,你是要寻份差使,到王府当奴为婢,还是……” 月亭听范大娘子提到这话,飞霞粉紫从脸上一直粉到脖子上,一下子拧过头,扭着帕子,头恨不能垂到胸腔里去,半晌才蚊子哼哼般说道:“瞧大姐姐说的……就是……” 范大娘子伸手扳过她,“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不说清楚,万一……这车里也没外人,咱们姐妹两个,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说说,到底怎么想的?” 月亭脸红的都发紫了,“大姐姐,你明知道……” “唉。”范大娘子松开月亭,轻轻叹了口气,“我是知道……唉,月亭,前天,我去找了幺妹妹,昨儿晚上,我和二婶子说了半天的话,都是说你这亲事。” 月亭两眼放光,大瞪着双眼盯着范大娘子,紧张的气儿都喘不出来了。 范大娘子迎着月亭渴望无比的双眼,赶紧躲闪开,“唉,怎么跟你说呢,幺妹妹……她倒没说什么,只是,我能觉出来,她不高兴,这事,我直想了一夜,月亭,咱们这样的书香门第,讲究多,比不得……” 范大娘子的话顿住,好象不知道怎么说,片刻,连叹了几口气,“你又没有她生的好,再说,我想来想去,二婶子就你这一个女儿,拿你当命根子一样看着,以前我听阿爹说过,那深宅大族里,牵一动百,就是三媒六聘正正经经嫁进去,都难做得很……” 月亭眼里的神彩一下子没了,看着范大娘子,眼泪滚下来。 “月亭,别哭,你看你,你听我说。”范大娘子忙递了帕子给月亭。 “昨天我和二婶子说了一晚上的话,二婶子的意思,她瞧着魏二爷不错,人生得好,脾气好,又读过书,往后你嫁过去,魏二爷孤身一人,你不受气不说,二婶子也能跟过去,跟着你们养老送终。” 月亭扯着帕子捂在脸上,肩膀抽动。 “月亭。”范大娘子轻轻抚着月亭的肩膀,“别哭了,王爷好是好,可……我探过大郎的话,大郎说,咱们从山上下来到现在,王爷只和幺妹妹说话,别的,从大郎起,连句话都没搭上过,幺妹妹不高兴,她心眼又多,又是个从不让人饶人的,月亭,算了。” “她……”月亭放下帕子,眼睛通红,“她是记恨我不把她放眼里?没象你们那样,处处捧着她?她……” “算了,王爷那样的,后院肯定妾侍成堆,又常年在外头打仗,就算……说不定,一年半年的,也见不上他一面,倒不是因为幺妹妹,我是为了你想,二婶子想的周全,还是魏二爷好,你看,魏二爷生的,我瞧着不比王爷差,魏二爷多好的性子……” 范大娘子低低的柔声劝着月亭,月亭渐渐不哭了。那位王爷,对她来说,象戏台上的人物,想是想了,但并不是很实在的想,至于魏二爷……在看到王爷之前,她心里眼里,都有魏二爷的…… ……………… 走了两三天,越来越无聊的李小幺,动了学骑马的心思,骑马这事,往远了看一看,不学只怕是躲不过去了,再说,以后毕竟不是山匪了,以后不能再肆无忌惮,随便跟吕丰、贵子哥他们同骑一匹马。 再说,吕丰说了,她不替人着想,也得替马着想,那马驮着俩大人,累得受不了就是说不出! 李小幺让人叫了南宁过来,让他有空的时候,给自己找匹脾气最好的懂事马,她要跟吕丰学骑马。 南宁笑着只点头,不敢多应,回去禀了苏子诚,苏子诚面无表情的点了头,这骑马,她早就该学了。 李小幺学骑马,最兴奋的是吕丰,不用李小幺请,抢在所有人前头,抢过了教李小幺骑马这件美差,教的是耐心细致无比。 这骑马对李小幺并不算难事,她以前也骑过,不过不喜欢而已。不过几盅茶的功夫,就能控着马跟上队伍了。 南宁挑的,的确是匹脾气极好的懂事马,李小幺悠悠哉哉的骑了两天,到第三天,到处找不到她那匹脾气绝好的懂事马了。 南宁牵了匹高大的成年骟马过来,垂着头,陪着小意禀报:“五爷,爷说了,在军中只能骑军马,五爷学了两天了,从今天起,得换上这匹马。” 李小幺拎着她那根被吕丰截去两三寸,比正常马鞭小巧很多的特制马鞭,仰头看着比她那匹温婉的小母马足足高出一个马头的成年骟马,错着牙问道:“那再过两天,是不是就要换匹儿马子给我骑骑了?” “五爷,这马是小的精心挑出来的,脾气好,懂事得很。”南宁陪笑解释。 吕丰晃过来,从南宁手里接过马仔细看了看,看向李小幺,“这匹马不错,比昨天那匹强多了。” 李小幺闷闷的呼了口气,往后两步,比划着自己的身高和马的高度,吕丰和南宁一左一右帮她牵着马,李小幺掂起脚尖,两只手勉强能抓着马鞍,连跳了好几跳,也没跳上去。 吕丰闷笑着,抓住她的腰带,往上一提,又顺势托了一把,李小幺总算爬上了马背,骑在这匹高矮正常的战马身上,这视野就好了太多。 李小幺眯着眼睛,瞄着前面不远,在小厮亲卫们的簇拥中,那时隐时现的银白斗篷,越看越闷气。 骑了不大会儿,李小幺的闷气就散的无影无踪,这马确实脾气好,而且极其的训练有素,比前两天那匹小母马骑起来更顺手,也更畅快。 李小幺怂恿着吕丰,两匹马离开队伍,纵马狂奔,一路跑一路叫的追野兔子去了。 队伍前方,苏子诚骑在马上,远远看着一前一后追纵马狂奔,追着只野兔子大呼小叫,乐不可支的李小幺和吕丰,眉头一直皱起就没舒开过。 师父那样睿智的人,怎么能有这么个子孙?天天跟着个小丫头傻玩傻乐,也不嫌丢人! 一只野兔子有什么好追的?自己从来就没这么无聊过! 从来……好象也有过,那时候母亲还在,他骑着匹小马,叫着笑着追一只黄羊,阳光灿烂的让人睁不开眼,他出了一身汗,衣服湿湿的贴在身上,父亲很高大,骑着马跟在他旁边,叫着笑着帮他拦那只敏捷的出奇的黄羊,母亲的声音温和而无可商量:“不要帮他!他必须自己去做,你回来!” 那只黄羊到底追到了没有,他记不清楚了…… 母亲走后,所有的事,他都必须自己去做了。 苏子诚眼睛发酸,今天这阳光,太肆无忌惮,太刺眼了。 第94章 酸 到傍晚宿营时,李小幺和吕丰一路捉了四五只野兔子,还碰巧猎到了一只鹿。 李小幺拉着吕丰叽叽咕咕的商量,要架火烤鹿肉吃,李宗贵凑过去乱出主意,三个人都不是会做饭的,叫了李二槐过来,在帐篷后搭起篝火架子。 李小幺帐蓬里帐蓬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烤肉的铁签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攒着眉捏着下巴想了想,悄悄转到苏子诚帐篷后,猫着腰招手叫了南宁,悄悄问他哪里能找到烤肉的铁签子什么的。 南宁暗暗咽了几口口水,爷让他照应的这位姑奶奶,这姑奶奶新鲜主意真是不少。 “五爷稍等,我去找老贾问问,要有,也就他那儿了。”南宁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半丝不耐烦也没有,笑容照样。 不大会儿,南宁用白棉布帕子裹着一大把银签子过来,另一只手里,还拿了只长匣子,“五爷,找到了,老贾说这些银签子至少一年没用过了,现洗了好几遍,耽误一会儿功夫,还里是调料,老贾说五爷要烤肉,少不了这些佑料。” 李小幺惊喜不已,伸手要接,南宁不动声色的侧身往前,一边笑一边走,“五爷在哪儿烤肉呢?我给五爷送过去。” 李小幺指了指自己的帐篷,“就在帐蓬后面,那儿背风,你要是不当值,一会儿也过来吃,一整只鹿呢,我烤的鹿肉,绝对好吃!” “谢五爷,今晚上是我和北庆当值,没这口福了。”南宁一脸遗憾。 说话间,到了篝火前,南宁将银签和佑料盒放到旁边几上,冲吕丰等人团团拱了拱手,告辞回去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胳膊抱在胸前,站在旁边,看着吕丰、李小幺,李二槐和李宗贵四个人烤肉。 吕丰拎着根银签子,一眼接一眼的看李小幺,李小幺做一步,他也做一步,笨手笨脚的跟着串肉,涮料,举到火上烤。 李小幺的肉串烤得滋滋响着香气四溢,他的肉串却焦黑成一团。 李宗贵手脚最利落,不过他只在肉上撒些盐末,什么涮油作料统统不用,已经烤好了两串,转身递给李宗梁和魏水生。 李二槐更干脆,什么也不放,用签子挑了肉,烤的一边焦黑一边带血,撒上盐,直接扔嘴里香甜大嚼。 吕丰烤出一头汗,也没能烤出串能吃的肉串,干脆扔了银签子,凑到李小幺面前,笑嘻嘻的讨好道:“小五,你真厉害,连烤肉也烤得非同一般!我替你尝尝?看熟了没有。” 李小幺拍开吕丰的手,将刚刚烤好的几串鹿肉放到准备好的净白碟子里,端给吕丰吩咐:“快去,给你小师叔送去。” 吕丰刚要瞪眼,李小幺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下,低声说道:“听我的不会错,赶紧趁热送去,回来咱们吃着肉细说。” 吕丰被李小幺推起来,不情不愿的端着碟子往中间大帐过去。 北庆让进吕丰,苏子诚正端坐在桌子后,桌子上厚厚一摞文书,见吕丰进来,捏着笔,目光冷冷的盯着他。 吕丰被他看的提着心,浑身不自在,端着那几串鹿肉,象端着碟子旺炭,根本不敢抬头看苏子诚。 这个小师叔,又阴又冷,大哥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是茅坑里的冻石头,又臭又硬又冷! 腹诽归腹诽,吕丰既不敢多看苏子诚一眼,也不敢把他的腹诽流露出来,垂着头,一幅恭敬相,将碟子举起来,闷声道:“小师叔,这是烤鹿肉,请您尝尝鲜。” 南宁忙上前接过碟子,度着苏子诚的神情,将碟子放到桌子一角。 吕丰不等苏子诚答话,垂着手赶紧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告退:“小师叔您慢用,弟子告退。” 苏子诚盯着他出了帐篷,看向碟子里烤得焦黄的几串鹿肉,一脸嫌弃的用笔杆拨了拨银签子。 南宁忙低声解释:“回爷,刚才五爷说要烤鹿肉,找小的问有没有烤肉的签子,小的就找老贾要了这些签子送过去。” 苏子诚似有似无的’嗯’了一声,放下笔,站起来出了帐篷,顺着烤肉的香味,绕过几顶帐篷,在一顶帐篷的角落里停住,远远看着篝火旁,一边说一边笑不可支的李小幺,和挤在李小幺身边,正从李小幺手里接过串鹿肉,张嘴就咬的吕丰。 火光映在李小幺侧脸上,和着那明净的笑容跳跃不停,温暖欢快的如同满天流闪的晚霞。 苏子诚看出了神,直看的酸涩满腹。 直直站了大半天,初秋的寒意一阵阵袭来,苏子诚似乎寒瑟的轻轻抖了下。 南宁急忙轻手轻脚的上前,将手里托着的斗篷披到苏子诚身上,低低提醒道:“爷,这里风大。” 苏子诚仿佛受了惊吓,猛的挺直了身子,脸色骤然沉下来,伸手拉住斗篷带子,转身往自己帐篷回去了。 半夜里,吕丰就被苏子诚派了差使,往开平府送封信,取了回信再赶回来。这一趟来回,吕丰脚程再快,没个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 李小幺的日子更加无聊,每天骑半天马,坐半天车,看那些文书,睡觉。 一路行来,两边开垦好的熟田越来越多,村庄时而可见,城镇也越来越密集,庞大的军队逐渐缩减,到后来,就只余下那些黑衣黑甲的虎翼军了。 队伍一直沿着郊外行进,并不进城歇息驻扎,进城也是大不方便,这一行三千来人,连人带马,若进了城,这民扰的可不是一点点。 队伍的行进的速度渐渐放缓,晚上多数挑着离府城不远的地方歇息,这边还没驻下营,那边当地官员就等在辕门外,求见苏子诚了。 李小幺远远瞄着,有些纳闷,这地方政务,他也管么?倒不怕招忌。 隔三岔五,苏子诚就让南宁带李小幺过去,象在汝城看姚明广一样,只向她介绍那些官员,却从不把她介绍给那些官员们。 李小幺沉默而仔细的观察着每一个他介绍给她的官员,回去再找南宁要了这些人的履历、文章,甚至书信,一点点的细看,不管做什么,识人总是第一步。 他很替她着想。 路过单县时,出了点小意外。 单县知县、新一科的进士钱启忠,在被李小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外,突然跪倒在地,耿着脖子进上了言:“王爷,下官冒死进言!自古以来,士庶之别,男女之分,自车服丧葬,各有等差,此乃礼制,礼乃立国立世之本,人君乃至庶人,当同施均用,今王爷身边之人,女着男装,不伦不类,无羞无耻,乃乱礼乱国之行!下官读圣贤之书,忘身为国,虽死,却不敢不言!”说完,连连磕头不已。 李小幺片刻的意外后,就淡定了,专注而安静的听着钱启忠的’冒死进言’。 苏子诚没看钱启忠,只斜着仿佛事外人一般的李小幺,眼底笑意隐隐,抬手示意东平扶起钱启忠,微微欠身,心平气和道:“钱知县站着说话,皇上乃是明君,本王也不是逆子,进言不必冒死。” 钱启忠猛往前扑,再次跪倒在地,磕着头正要再说,苏子诚抬了抬手指,东平忙上前再扶起钱启忠。 苏子诚看着他,两根手指按着眉间,显的十分疲惫,“车服有别,丧葬有差,是礼制大道,你说的不错。可天下之事,不可以一概之,事异时别,也要懂得变通之道,这也是圣人的话。好了,这事我知道了,往后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进谏进言就是冒死,那是昏君乱臣。我北平君明政清,不至于此!” 钱启忠还想再说话,苏子诚抬手止住,:“你书读的太死了,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要做能臣,回去。” 东平忙推着钱启忠出了帐篷。 苏子诚转回身,看着站在他侧后的李小幺,慢吞吞道:“这样的书呆子,开平府还有很多,一大堆。” “嗯。”李小幺微微仰头,看着苏子诚,肩膀渐渐耷拉下来,一脸伤感,语调却坚定,“虽千万人,吾往矣。” 苏子诚意外的呆了下,片刻,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又走了两天,三千虎翼军也往另一个方向,返回开平府外的虎翼军营,只留了两三百亲卫随行护卫,继续缓缓而行,往开平府行进。 过了八月上旬,队伍进了紧邻着开平府的京南府境。 刚进京南府境,京南府赵县知县水清浅就迎接过来。 苏子诚的母亲、孝慈皇后姓水,水家,是苏子诚的外家,也是北平国最古老尊贵的姓氏之一,这一路上,接出这么远的,他是头一个。 李小幺骑在马上,探头往前看,想看看这个水清浅是个什么模样,可她前面的人,个个比她高个个都很壮,她什么也没看到。 一行人依旧驻扎在城外,李小幺还没安顿好,南宁就找过来,“五爷,爷留了水知县用饭,请五爷一起过去用晚饭,三刻钟后,我过来接五爷过去。” 第95章 最佳玩伴儿 李小幺点头应了,那位皇子太爱干净了,每次一驻扎下来,头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跟他一起吃饭的人,大概也都得先沐浴更衣才行,所以南宁才要提前三刻钟过来通知。 李小幺一边想一边笑,算了算时辰,三刻钟,足够自己洗个澡换件衣服了。 三刻钟后,南宁带着李小幺进了苏子诚那个大帐蓬。 水清浅已经在帐篷里坐着了,见李小幺进来,没站起来,只微笑颌首,稍稍欠身致意。 李小幺态度恭敬的长揖见了礼,才顺着南宁的指引,坐到了苏子诚左边的一张小几后。 苏子诚指着水清浅介绍:“这是水知县,水清浅。”说着,看向水清浅,态度随意的介绍李小幺,“这是我新交的友人,姓李,她自称五爷。” 李小幺并不多打量水清浅,听了苏子诚的介绍,欠身笑道:“水知县叫我小五。” 水清浅五十上下,个子不高,略显瘦,皱纹满面却很白晰,眼神温暖谦恭,整个人显得极其平易随和,听了李小幺的话,目光扫向苏子诚,见他垂了垂眼皮,才笑应道:“那我就托大了,小五人品俊秀,令人见之心喜。” 李小幺微笑角身,没再接话,这会儿,不是她和他寒暄的时候。 东平带着小厮,托了饭菜送上来,李小幺低头慢慢吃着,苏子诚大约是讲究食不语的,这顿饭吃了个鸦雀无声。 吃好饭,小厮们轻悄的收拾好,沏了茶送上来。 李小幺端起自己那杯泡出来的普茶,带着笑,专注的听苏子诚和水知县说话。 苏子诚没提半句公务,不过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家里可好,孙子进学了没有,小闺女看没看好人家,诸如此类。 李小幺听得诧异不止,原来这苏子诚,还有这么家常的一面,真是人得多面看,这水清浅,这水家,跟这个外甥,可亲近的很呢,这个水清浅,和他有这样的情份,又五十上下了,才只做了个知县,这北平之政,看起来确实比较清明,这水家,也很知进退…… 聊了小半个时辰,水清浅见苏子诚脸上带出些疲倦,站起来长揖告退:“爷,天晚了,下官就先告退了,爷好好歇一歇,爷比前些年清减了很多。” 苏子诚笑着颌首,吩咐东平:“你替我送送水知县,挑几个稳妥的护卫送他回去。” 东平恭声答应,引着水清浅送出了帐篷。 李小幺忙跟着站起来,“我也该告辞了。” 苏子诚看着她,回的话却毫不相干,“明天宿在京南府水家别庄,后天下午进开平府,给你挑的丫头已经送到别庄了。” 李小幺愣呵的点了点头:“好!” 第二天黎明即起,李小幺半闭着眼睛,摸索着正要往车上爬,吕丰从旁边一窜跳出,“我回来啦!” 李小幺吓的差点摔个跟头,吕丰看起来瘦了不少,一双眼睛却亮闪闪的很有精神,看着李小幺吓成那样,先叉着腰哈哈大笑了几声,伸手将李小幺拎上车,跟在车旁,伸着懒腰,“昨天半夜就回来了,怎么样?跑得快?” “嗯,顺风速递,往后有什么信都让你送。”李小幺坐在车门口,甩着腿,看着他,也十分喜悦,弯着眼睛笑着打趣。 车子渐渐快起来,吕丰示意李小幺往里面坐,一只手撑着,跳到车厢门口坐着,嘿嘿笑道:“知道我赶这么急回来做什么吗?我告诉你,今天是京南府开沽新酒的日子,差一点就错过,总算赶上了,那块石……走这么快,最多今天午后,肯定就能赶到京南府。他们京南府开沽新酒,热闹都在午后,我告诉你,这开沽新酒,是一年中最难得的热闹盛事,一定得看,得挨家尝新酒。” 李小幺的兴致立刻就昂扬了,往前挪了挪,示意吕丰:“细说说,怎么个开法?” 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李小幺只觉得这大半天简直就是一眨眼。 中午,苏子诚多见了几个地方官员,耽误一会儿,还没看到京南府城外别院,太阳已经要往西边偏下去了。 吕丰和李小幺两个人着了急,干脆悄悄牵着马,离开队伍,一路往京南府疾驰而去,这开沽新酒的热闹,可不能错过。 苏子诚一行人进了京南府水家别院,靖江侯水清亮长子水岩带着人直迎出了一里多外。 先孝慈皇后只有两个弟弟,都是嫡亲的一母同胞。 大弟弟水清明,袭了安远侯,夫人随氏,生有一女两子,长女水蓉嫁的是上一科的状元、北平诗书大族萧家长房嫡子萧元培,长子水砡,娶妻叶氏,次子水研只有十七岁。 幼弟就是靖江侯水清亮,夫人姜氏,生了两子一女,长子水岩,今年二十岁,是苏子诚自小的伴当,正挑三拣四的议亲中,次子水砇,今年十六岁,幼女水樱。 水岩将苏子诚迎进别院,喝着茶等他沐浴出来。 苏子诚换了身天青灰长衫出来,神清气爽,舒服的坐到椅子上,端起杯子喝了半杯茶,“这几天见过大哥没有?大哥好不好?” “来前大爷还把我叫过去说了好一会儿话,大爷好,身体好,心情更好。”水岩收了折扇,欠身笑答道。 苏子诚长舒了口气,上上下下打量着水岩,“你那亲事定下了没有?满北平的名门闺秀,就没一个你能看得上眼的?” “不急,这急什么?这姻缘之事,无论如何急不得。”水岩含含糊糊的打起了呵呵,“对了,你让挑的丫头使女,都带来了,照你的吩咐,从你府里挑一半,从我家挑一半,你府上我找的如月姑娘,人都是如月姑娘挑出来的,叫过来你看看?” “不用,让她自己看。”苏子诚放下杯子,吩咐南宁,“去请五爷过来。” 南宁一脸为难,垂手禀报:“回爷,五爷和吕爷未末就赶去京南府了,说是看开沽新酒去了。” 苏子诚蹙起了眉,脸色微沉,沉默了片刻,吩咐道:“让长青去找找,看着别出了事。” 南宁答应一声退出屋。 水岩惊讶的瞪大了双眼,“你让挑这些丫头,我还以为要侍候的是位姑娘,这人挑的……” “就是位姑娘,她自称爷,行五,就自称五爷。”苏子诚神情淡淡,语气淡淡的解释道。 水岩由惊讶而愕然,盯着苏子诚看了半晌,眼睛里渐渐带出暧昧,摇起折扇,带着笑,含义万千的低声道:“这位姑娘……肯定是位好姑娘!” 苏子诚斜瞄着他,“好不好,往后你就知道了。” 水岩听的又是一个错愕,往后他就知道了?这话什么意思?他后院……嗯?难道不是要收进他内院的? ……………… 京南府里,吕丰和李小幺两人寄存了马匹,一溜烟赶紧奔往开沽新酒巡行经过的那几条街道。 这会儿的京南府里,热闹非凡,顶着、推着、抱着、举着卖着各式时新新鲜花儿、散糖果子、腰子白肠、甚至冠梳领抹的小贩一个接一个,叫声此起彼伏,满城简直比过新年还要热闹喜庆。 “快走,东大条街最热闹!我都打听过了,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楼上的雅间,看着舒服!” 吕丰拉着李小幺,两个人在人群里一路往前挤,奔着东大条街挤过去。 可这会儿,哪还能有什么雅间? 一条街上的酒肆、铺子,都是最孔武有力的伙计站在门口守着,谁都不放进去,里面也确实再也挤不下人了。 李小幺一边扭头看着街上的热闹,一边拉了拉吕丰,“不用进去,就在这街上看!比里头强!” 街道另一边,各家酒坊招用的女妓已经花枝招展的过来了,吕丰急忙拉着李小幺,四下乱挤,找了个视线好些的街角,一肘子捅开几个闲人,护着李小幺站到一块街界石上。 李小幺刚刚站定,带着花雨香风的女妓们衣着奢华,斜坐在披绸挂花、装饰艳丽的马儿上,一路招摇的笑着招着手,缓缓游行过来。 吕丰站在李小幺身边,指着那些穿戴有别的女妓介绍:“你看,最前头的,梳着高髻,广袖宽裙的,是这京南府的行首们,你看,没几个。” “也不少,十来个呢!”李小幺仔细看着那些重脂重粉敷面,脸上帖着这样那样的花黄的女妓们,郁闷无比的指着女妓和吕丰抱怨:“你看看,一张脸画得跟年画一样,白的粉白,红的通红,那脸上乱七八糟帖的什么东西?真难看,就是底子再好也糟蹋了!身上的衣服倒是好看!” 那些女妓,内着颜色鲜嫩的抹胸,粉黄嫩绿的长裙几乎拂到地上,外面套着件不擎襟褙子,一色都是满绣着各式折枝花草的褙子随着马步、和着微风招展开去,露出白生生的胸肩和华丽的丝绦,其实那样的重妆配着这样艳俗的衣服,倒真是生出了一种极致的美,仿若日本的艺妓。 第96章 醉酒快乐 李小幺恍惚间,仿佛置身于那间装饰精致的和室里,面前几个艺妓折着手脚,和着单调的三味线,舞来舞去。 吕丰哈哈大笑,“这你就不懂了,那是太平府刚流行过来的时新妆容,还有呢,我告诉你,那眉毛都是剃掉了的,然后再画上去,你细看看,还是有几分味儿的!” 李小幺的目光往后,看着后面一大群戴着各色金银珠玉冠子,穿着艳丽的抹胸,却只在肩上披着条轻薄到一目了然的长长的轻纱的女伎。 女伎的轻纱伴着长裙拖飞在马后,惹得浪人狎客跟在后面,拉着那纱闻着,女伎们时不时拉一把轻纱,抛着如丝的媚眼,和浪人狎客们调笑不已。 “这是二等的?” “对!看后面,二等的没意思,看了行首,就看三等,三等都是新开脸刚露面的,下一年的行首,都是三等里头出。” 吕丰果然是个非常懂行的玩家,李小幺按着吕丰的肩膀,掂起脚尖,往后看那些三等女妓。 果然要年青许多,也戴着冠子,不过这冠子多半是银角银架,中间绷着轻纱细绢,偶尔一个两个戴了全银或是金角金架的冠子,顾盼间就得意不少。 三等伎们上身都是一件紧窄的掩襟小衣,下身就只有一条裤腿极其肥大的裆裤了。 李小幺盯着三等女妓身上的阔腿裤,几乎要吹出口哨来,这裤子,她也穿过的啊! 吕丰推着她,“下来下来,快下来,酒来了,赶紧,咱们抢新酒去!快!” 李小幺利落的跳下界石,紧紧拉着吕丰,直接无比的冲向后面披红挂彩的牛车。 车子正中背对背站着两个穿着干净的本白短衫长裤的酒坊伙计,举着长长的木柄酒勺,舀酒、倒酒一气呵成。 左右各有四五个穿着本白短衫长裤的酒坊伙计半蹲在车上,手脚极快的拿杯、接酒、再将酒送给车子两边的人群。 这倒酒送酒如舞蹈般韵律十足。李小幺看的简直想跟着跳一跳。 吕丰接过两杯,递了一杯给李小幺,李小幺接过抿了一口,这酒的味道确实不错。 两个人一辆辆酒车喝过去,吕丰一饮而尽,李小幺每杯却只敢舔上几舌头,她酒量太浅,属于黄酒三杯倒那一类的。 就这么一路舔下来,李小幺已经喝得脸色粉红,眼睛却亮得流波欲滴,死拉着吕丰,整个人几乎坠在吕丰身上,笑得止不住。 吕丰也喝不少,打着酒嗝,脚步浮飘,拖着李小幺,兴奋的叫着:“走!我带你去会会这京南府的头牌,真正的头牌!” 李小幺笑的眼睛弯弯,不停的点头,“好!我也喜欢看美人!就是刚才那个新妆?那个可不好看!真假都不好看。” 吕丰拖着李小幺沿着街边,一路谁拦推的往前冲,“不是,走!我带你去看,她跟我是旧识,上回去开平府,我会过她,比汝城的头牌有味儿,你看了就知道了。” 吕丰拖着李小幺一路挤得不耐烦了,干脆转进条小巷子,直接穿到隔条街上。 可这会儿,骑马的女妓们和后面的酒车正好走进了这条街。 李小幺看到酒车,拖着吕丰就往酒车奔,“哎!你看!酒啊!咱们再去喝!” 吕丰护着李小幺,被人群挤得来回转着圈,脑子里总算还有丝清明,“好……不行,你不能喝了,我没事,你不行,咱们找莞花小姐玩去,走。” 一边说,一边护着李小幺转了一圈,仰头四下乱看,看准了地方,拉着李小幺一路挤到一座花楼前,直直的往里冲。 几个帮闲赶紧冲过来拦住,看着两人的衣着,不敢大声训斥,只陪笑解释:“两位……” “你去,跟莞花小姐说,吕爷来看她了!”吕丰挥着手,声音响亮的叫道。 没等帮闲跑上楼,楼上已经奔下来一个一身粉绿的小丫头,招手叫吕丰:“吕爷来了,我家小姐请您上去!” 吕丰冲李小幺得意的抬着下巴,拉着她往楼上冲。 李小幺醉的厉害,不停的笑,笑的东倒杯歪,被吕丰拉着,一边走一边拍着吕丰,“我告诉你,你,别得意,等会儿见了我,那莞花就跟我了,不要你了!” 吕丰靠在楼梯栏杆上,用力撑着李小幺,笑得不上气不接下气,“你?要你干嘛?人家小姐要你干嘛?你有……你没用!” 两人一边说一边笑,脚步踉跄的冲到楼上。 莞花小姐穿着件粉蓝抹胸,一条白纱裙,外面似穿似披的套了件不擎襟褙子,迎在楼梯口,惊讶的看着笑的如百花盛开的李小幺,呆了片刻,才转过头,习惯性飞了个媚眼给吕丰,曲膝给两人见礼。 李小幺眯缝着眼,看着也是一脸粉白艳红的莞花小姐,朦胧醉眼中,摇曳的烛光下,那妆艳丽的夺魂炫目。 原来这妆容,就是为了酒醉金迷而画的! 李小幺推开吕丰,扑过去抱住莞花,抬手碰了碰她头上那几朵盛开的鲜艳菊花,一边笑一边遗憾道:“姐姐,你不要画这个妆!” 莞花陪着笑,意外不解的转头看向吕丰,李小幺抬手扳过她的脸,“姐姐,你看我,别看他,他有什么好看的?我比他好看。” 莞花失声大笑,连连点头,“好好!我看你,咱们不看他,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姐姐,你这妆化的不好!真不好!污了你的颜色!”李小幺拖着莞花,一脸认真的说道:“姐姐天生丽质,清水出芙蓉就够了,干嘛让这胭脂水粉污了姐姐的天生丽质? 姐姐你说话真好听!不过你刚才说的不对,男人也有好看的,我喜欢看男人,漂亮男人,美人么,有女美人,有男美人,男美人赏之更加悦目!” 莞花被李小幺的话笑得声音都变了,顾不上理会吕丰了,小心的扶着李小幺坐下,吩咐小丫头赶紧送醒酒汤进来。 吕丰顾自歪到榻上,半躺半坐,郁闷的看着莞花被李小幺指挥着拿垫子,打扇子,端茶递汤,忙的莞花根本没空理他。 “……姐姐这茶配这杯子,真让人舒心。姐姐怎么知道这垫子要放在这里的?好舒服!姐姐你真是善解人意,姐姐这样的解语花,真是太让人疼了,要不,姐姐跟我回家?往后我养姐姐!” 李小幺嘴巴甜得比蜜还甜三分,哄得莞花眼角都红了,“姑娘真是……会说话,莞花哪有福份有姑娘这样的妹妹,姑娘酒多了,别说话了,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姑娘放心,莞花就坐在这里,片刻不离的看着姑娘睡。” 李小幺不停笑不停的点头,这酒喝的时候甜糯,后劲却足,酒劲涌上来,李小幺心底的那一丝清明更加清明,她不能醉倒在外面,她得赶紧回去,这里……这是哪里?吕丰呢? 李小幺一边笑一边摇头,推开莞花,摇摇晃晃站起来,摇摇晃晃转着半圈,找到吕丰,扑过去踢了踢他的脚,“我要回去了,你回去不回去?” 吕丰不情不愿的爬起来,一只手扶住李小幺,一只手去握莞花的手,不舍的告别:“回头我再来看你!” 说话间,李小幺已经拉着吕丰,摇摇晃晃往楼梯走,莞花急忙推了把吕丰,“快走!这样的好姑娘,你往后别来了!” 吕丰和李小幺两个人晃出花楼,站在门口辨认好方向,两人一路指点议论着好看的人、热闹的事,说着笑着,跌着撞着,往寄马的脚店走去。 转过一条街,迎面四五个轻衫小帽的浪荡子涌上来,齐齐盯着笑得如新荷绽放的李小幺,看傻了眼。 吕丰扶着李小幺走的近了,浪荡子流着口水伸手拦住李小幺和吕丰,中间一个嘻笑着上前半步,一只手去推吕丰,“小娘子笑得真好看,跟爷快活快活去!爷给你买花儿戴!” 李小幺想生气,却止不住笑,往后旋了半步,看着吕丰,一脸遗憾,“你看,我比你好看,他们光看到我,就没看到你这个大侠!你去!打的他们满地找牙!让他们领略领略咱们吕大侠的绝世风采!” “好!”吕丰兴奋的怪叫一声,松开李小幺,李小幺骤然失了依持,踉跄着往旁边斜了两步才站稳。 等她站稳,前面四五个浪荡子已经惨叫着倒在地上,满嘴流血。 李小幺往前踉跄了两步,一把揪住吕丰的袖子,跺脚抱怨:“你等我站稳了再动手啊!我什么也没看见!” “要不我再打一遍你细看看?”吕丰从善如流,跳跃往前,地上的几个浪荡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狂奔而逃。 李小幺拉着吕丰,看着几个人狼狈不堪的爬起再跌倒,跌倒爬几步,头直着只顾往前冲,仓皇而逃,笑得前仰后合。 两个人笑够了,踉跄到脚店取了马。吕丰看着摇摇晃晃的李小幺,他没李小幺醉的厉害,脑子多了那么几丝清明,拖住李小幺,取了自己的马,吩咐脚店的伙计,“那匹马先寄着,明儿爷让人来取!” 第97章 多好的丫头们 伙计答应了,将李小幺的马又牵回后面。 吕丰抱着李小幺骑到马上,和脚店的伙计打听了城外水家别院的方向,迎着几乎已经落进地平线的夕阳,出了城门。 秋风轻吹,带着田野里的花甜叶香,李小幺深吸了口气,用力拍着吕丰的胸口,“唱歌!你!唱只歌给我听!快!” 吕丰怪叫起来,“让我唱歌?!我又不是歌伎!” “唱!我不嫌你唱得难听!天气多好啊,唱一支,你会唱什么歌?”李小幺不依不饶。 吕丰仰头想了半天,“我说过我不是歌伎!还真没有会唱的歌,要不我念诗给你听,念诗跟唱歌差不多!” “好!念!”李小幺挥手答应了。 吕丰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泄气的商量道:“诗也想不起来了,要不我念道德经给你听,这个我熟!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李小幺揪着吕丰的前襟,笑得几乎从马上滑掉下去,吕丰被她笑得念不下去了,干脆跟着李小幺放声大笑,两个人笑的归巢的鸟儿们尖声鸣叫着从巢里重又飞了起来。 两人信马由缰,奔着眼看要落尽的晚霞,由着马小跑前行。 走了没多大会儿,吕丰勒住缰绳,困惑的看着前面不远两丈多宽的小河,不是说过了一座小桥就是吗?这河有了,桥呢? 李小幺往前探头看着小河,“唉哟,走错了?” “没事,这么条小河算什么!随便这么一跳,就跳过去了,你抓紧我,我带你跳过去!哈哈,跃马长河!”吕丰勒着马往后退了十来步,准备纵马跳过去。 李小幺兴奋的揪着吕丰的前襟,连声叫着好,等着他跃马小短河。 吕丰抖动缰绳冲向小河,这一跃马,直接跃河里去了。 李小幺一声’冲啊’没喊完,身下一空,就掉进河里,猛灌进了一大口水,没等她开始尖叫扑腾,就被人抓着腰带拎出了河水。 李小幺呛得猛烈咳着,眼泪鼻涕横流,也顾不上看是谁救了自己,两只手只胡抓乱指,吕丰!吕丰还在河里呢! 长青看着浑身上下滴着水,落汤鸡一般的李小幺和吕丰,苦恼的一声接一声的叹气。赶紧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小心的将李小幺裹住。 李小幺冷得一阵接一阵的哆嗦,脸色青一块红一块,酒倒是一下子醒了,扯着嘴角冲长青道谢:“谢谢你。” “五爷不用谢我,得赶紧回去,不然要冻病了。”长青将自己的马让给李小幺,用手托着李小幺的脚送她上了马。 吕丰拧着衣服上的水,上了另一个护卫让出的马,懊恼不已的紧跟在李小幺后面,急急往忙往别院奔回去。 李小幺头发里滴着水,脚底下淌着水,紧裹着斗篷,跟着小厮一路狂奔进自己的院子,一头扎进净房,顾不得谁跟谁,胡乱扯掉衣服,跳进那桶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才长长的透过口气。 还没到八月中,怎么就这么冷了! 一个小丫头贴着桶壁缓缓往里又加了些热水,李小幺舒展开手脚,舒服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由着后面的丫头手脚轻柔合度的帮她洗头发。 指肚缓缓揉着头皮,有规有度的按着头上的穴位,嗯!这个丫头头发洗得好! 嗯?那个苏子诚说,给她挑的丫头,送在京南府外的水家别院!这是她的丫头? ……………… 长青半边身子水淋淋的垂手站在苏子诚侧前,垂着眼皮禀报:“回爷,小的找到五爷和吕爷时,两位爷正挨车尝新酒,之后两位爷去京南府头牌莞花楼上呆了小半个时辰,出城路上遇到几个无赖寻事,被吕爷打了,小的让人把几个无赖送进了京南府衙门,过小沙河,两位爷纵马跃河,连人带马掉进河里,这会儿先回去沐浴了。” 水岩听得半张着嘴,片刻,急忙转头看向苏子诚。 苏子诚面无表情的吩咐道:“叫他们换好衣服过来见我!你下去歇着。” 长青和两个小厮垂手退下,歇着的歇着,传话的传话。 “吕?是信阳吕家子弟?”水岩小心的问道。 苏子诚慢慢呼出一口气,“嗯,天师幼子。” 水岩眉毛往上挑,满肚子疑惑,看着神情不善的苏子诚,没敢多问。 没多大会儿,两个小厮回来禀报:吕爷说病了,五爷醉得叫不醒,都已经歇下了。 水岩看着几乎压不住怒气的苏子诚,突然涌起股想大笑的冲动,急忙扭过头,痛苦的将那股已经涌到喉咙口的大笑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两位都是妙人儿,往后要好好结交结交! 李小幺对于几个丫头的好奇,被苏子诚的召见打断,这会儿,她这酒最好不要醒,现在不能见他,干脆闭上眼睛,她醉倒睡着了。 被人搬到床上没多大会儿,李小幺这假睡就化入真睡。 这一觉睡的一枕黑甜,不过,第二天醒来的倒不晚。 晨光穿过棱花窗,透进绡纱帘,李小幺睁开眼睛,一动不动的躺着静静的听着周围的动静 外面轻盈的脚步声时有时无的响着,纱帘外人影闪过,纱帘掀起,一个十六七岁的俏丽丫头眉眼带笑,声音轻柔恭敬,“姑娘醒了,我让海棠炖了秋梨红枣水,姑娘漱了口,先吃一碗再起来可好?” 一边说着,一边挂起帘子,李小幺双手撑着,懒懒的坐起来,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丫头。 头发乌黑光亮,绾成垂挂髻,一边系了一串赤金百果串,容长脸,五官并不很出色,身量苗条,上身一件月白绫掩襟紧袖短衣,下面一条极宽大的白绫裆裤,外罩一条长及膝盖的淡蓝素绸笼裙,裙子下垂出条系着玉石禁步、长及脚面的大红宫绦,整个人上上下下透着一般养眼的爽利。 见李小幺上下打量她,目光闪了闪,垂手站着,任李小幺打量,一看就是个极其机敏懂事的。 李小幺坐起来,由着她在背后垫好靠垫,两个小丫头一个用红漆托盘托着两杯水,一个捧了只雕花漱盂,垂头侍立床前。 俏丽丫头从托盘上取了杯子递给李小幺,捧着漱盂的小丫头轻悄的跪在床前,将漱盂举到李小幺面前,李小幺接过杯子漱口,水里有淡淡的咸味,第二杯温水里就没有了咸味,李小幺也漱了。 两个小丫头退出屋子,另一个丫头托了碗秋梨红枣水进来,李小幺喝了,再次漱了口,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先进净房洗漱。 净了面出来,李小幺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背后的小丫头轻缓有度的通头发,俏丽丫头带着几个小丫头,捧着几件轻蓝淡粉的衣裙出来,抖开件灰蓝底绣蓝花宽幅裙,笑道:“姑娘看,今天就穿这件衣服可好?” 李小幺扫了眼裙子,没有答她的话,反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一直在这里当差的?” “回姑娘,奴婢叫紫藤,并不在这里当差,奴婢昨天跟着水二爷刚到,是专程指过来侍候姑娘的。”紫藤一脸恭敬,解释很仔细。 李小幺露出一脸惊讶,转头指着其它几个丫头,“那她们呢?” “回姑娘,她们也是昨天一起过来的,一起过来了十二个,四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要不,现在把人叫进来,姑娘看了看?爷说了,姑娘若看着顺眼,就留着用,要是不喜欢,就让人再挑几个送过来。” 紫藤详详细细的答着话。 李小幺点头。 紫藤去外面叫进了众丫头,片刻功夫,李小幺面前就齐整整的站了两排。 前面一排四个,紫藤居左,其余三个穿着打扮和紫藤差不多。 李小幺瞄了眼紫藤,吩咐道:“都自己说,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原来在哪里当差,有什么擅长没有,是谁吩咐你们来的。” 紫藤也不客气,先上前半步,福了福恭敬答道:“回姑娘话,奴婢紫藤,今年十八岁,原是王府外书房二等丫头,奴婢会写字,是如月姐姐点了奴婢过来的。” “王府?哪个王府?如月姐姐是谁?”李小幺追问了一句。 紫藤脸上闪过丝诧异,垂眼回道:“回姑娘,是歧王府,如月姐姐是王爷身边的大丫头。” 李小幺轻轻’噢’了一声,歧王啊,这是苏子诚的丫头。 紫藤见李小幺没再问话,轻轻退回半步,垂手侍立。 紧挨着紫藤的丫头上前半步,接着答话:“回姑娘,奴婢淡月,今年十七,原是王府落晴轩三等丫头,奴婢会做针线,也是如月姐姐挑奴婢过来的。” 李小幺一边听着淡月的话,一边仔细打量着她,凤眼,脸颊鼓鼓的,嘴唇稍有些厚,一幅忠厚相。 “淡月,这名字真好听,谁给起的名?你们王爷吗?原来一个月多少月钱?”李小幺随口问道, “回姑娘,名字是如月姐姐起的,原来的月钱是一两银子。”淡月垂手答道。 李小幺暗暗吸了口凉气,三等丫头就是一两银子月钱!苏子诚这歧王府挺阔气,这真是要要了她的命了! 第98章 明着打听 淡月旁边的丫头声音清脆婉转,“回姑娘,奴婢海棠,今年十六,原是靖江侯府二等丫头,奴婢会炖汤。是我们二爷挑奴婢来的。”海棠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李小幺。 这个长着双灵动杏眼的娇憨丫头看得李小幺笑起来,“你们二爷是谁?” “回姑娘,我们二爷就是水二爷。” 李小幺听得笑容更浓,海棠不好意思的笑着,忙低声跟了一句:“就是靖江侯府嫡长子水二爷讳岩。” 李小幺听明白了,不再多问,示意下一个。 站在最后的丫头尖下颌,眼睛细长,嘴唇稍有些薄,曲膝回道:“回姑娘,奴婢青橙,也是靖江侯府二等丫头,奴婢会打络子,也是二爷挑来的。” 李小幺点头,没多问话。 四个丫头左右分开垂手站在两边,八个小丫头一五上前回话。 流云、听竹、翡叶、翠蔓是歧王府如月姑娘挑过来的,金铃、喜容、樱桃、红桔是靖江侯府水二爷挑过来的,十二个丫头,歧王府和靖江侯府,一家一半。 李小幺认完了人,一句话没多吩咐,只示意继续给她梳头,指着衣服吩咐道:“这些衣服不便当,拿我常穿的衣服。” 紫藤捧着衣服进去,片刻功夫,取了件银蓝织锦缎长衫出来,侍候着李小幺换上。 李小幺换好衣服,心不在焉的吃着早饭,琢磨着先去哪一处,昨天的事,其实也不算大事,躲是躲不过的,要不…… 没等她拿定主意,门口小丫头的禀报就响起了,“姑娘,王爷说,让您过去一趟。” 李小幺暗暗呼了口气,她本来就打算过去的,去就去! 李小幺跟着小厮进了正屋。 苏子诚端坐上首,水岩一件天青灰缂丝长衫,坐在左边上首,正往门口张望着,看到进门的李小幺,手里的折扇愕然凝在半空。 李小幺先冲苏子诚长揖见了礼,转过身,冲水岩也长揖见礼,笑容灿烂的打着招呼:“能再见到水公子,真让人欣喜。” “你!真是你!真是奇缘!”水岩惊奇不已。 苏子诚眉头皱起来,不满的斜了水岩一眼,盯着李小幺责问道:“昨天是怎么回事?” “昨天?没什么事啊,好好儿的,昨天京南府开沽新酒,我和吕丰就去看了个热闹。京南府今年的新酒不错,家家都好,这可是咱们北平兴旺之兆!那酒是真好,后劲绵长,回味甘甜,我一回来就醉倒睡着了,难道出什么事了?” 李小幺淡定的反问道。 水岩眼睛睁大了,看看李小幺,又慢慢转过头,看向苏子诚。 苏子诚深吸了口气,眼睛微眯,“逛勾栏,醉酒,还掉进河里!” “噢,你说莞花小姐是,不是逛勾栏,我逛什么勾栏?莞花小姐是吕丰的旧交,吕丰说过门不入不好,我怕他酒多了胡闹,就陪他上去和莞花小姐说了几句话就下来了。 醉酒这事,你知道我酒量浅,不敢喝酒的,昨天是想看看咱们京南府今年的新酒酿得好不好,事关民生,不敢苟且,就每辆车仔细品了几滴。谁知道咱们京南府百业兴旺,今年的酒真是又多又好,真要恭敬王爷了! 落水这事,实在记不得了。” 李小幺拧起眉头,看着苏子诚,诚恳的认错: “昨天没觉得,今天听王爷这么一说,回头再想想,是有些不妥当,是我考虑欠周,失了体统,请王爷恕罪!” 李小幺一脸诚恳的长揖到底。 苏子诚紧盯着李小幺,冷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慢吞吞道:“你听着,以后没有我的许可,不准喝酒,滴酒不得沾!” “好!”李小幺答应的干脆极了。 水岩楞楞呵呵的看着苏子诚,昨天恼成那样,今天就这么算了? 李小幺不用苏子诚让,自自在在的坐到水岩下首,侧身看着水岩,语笑晏晏的和水岩说上了闲话,“几年不见,水二爷这气度越发沉稳出色了。” 水岩下意识的先瞄了眼苏子诚,赶紧拱手客气:“哪里哪里,五爷过奖!过奖!” “巳初两刻启程,郊迎的事都安排妥当了?”苏子诚打断了两人刚开了个头的寒暄,看着水岩问道。 水岩赶紧站起来,长揖告退:“爷提醒的是,还有几处要再看一看,在下告退。” 水岩退了两步,还没踩出屋,李小幺也紧跟着站起来,“巳初两刻就要启程?!那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也得告辞了。” “你收拾什么东西?那些丫头是干什么用的?”苏子诚堵回了李小幺的话。 李小幺只好讪笑着站住,顺势转了话题,“我正要跟你说那几个丫头的事,一是太多了,二是太好了,太贵了,我用不起,留一个小丫头就行了,别的还是还给你,那些丫头,穿的戴的比我还好,一个三等丫头的月钱就要一两银子,我哪里养得起?” 苏子诚站起来,走到李小幺面前,低头看着摆着一脸苦楚相的李小幺,盯着她看了片刻,声音和缓下来,“这些丫头都是可靠能用的,你放心用着,要是不满意,回到开平府你自己慢慢再挑,照常理,你身边侍候的一等丫头,没有七八个,怎么侍候的过来?这些人不多,不能委屈了你。” 苏子诚说着,伸手拉起李小幺的衣袖又松开,“既然跟了我,着男装也罢,不着男装也好,于我于你都是一样。下午进了城,我送你到大哥府上住一阵子,你跟着大嫂学些规矩礼法,开平府虽然民风开化,可还是有些习俗规矩礼法的。” 李小幺心里仿佛划过条绚丽黑暗不一的慧星带,划破心空,留下无数星星点点的惊喜惧怕担忧期盼,种种不一,一时混乱起来,赶紧垂下头,说不上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一会儿就要启程,回去准备准备。”苏子诚温和的声音从头顶笼下。 李小幺垂了垂头,急忙拱手告辞,拱到一半又想缩回去,曲下膝,到一半就觉得不合适,尴尬了片刻,干脆径直转身大步出了门。 苏子诚无奈的看着甩手而去的李小幺,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 教化一个山匪,真是任重道远。 李小幺懒懒的歪在车上,离开平府没多少路程了,她这车走到了最后面,前面的护卫们旌旗招展,簇拥着苏子诚,马步整齐的往开平府进发。 车子跟在队伍最后,走的慢了,车上就没那么颠簸,李小幺掀起车帘,透过绡纱看着外面,出了半晌神,放下帘子,看向曲膝跪坐在车厢一角的紫藤,笑着示意她:“到开平府还早呢,不用这么拘谨着,咱们说说话,这路上也没什么事情好做,怪闷气的。” “是!”紫藤稍稍放松了些,欠身笑应。 李小幺递了个垫子给她:“你这么曲着坐,一会儿腿就要麻了,哪,垫在后面,象我这样。” “谢姑娘。”紫藤接过垫子,犹豫着放到身后,将腿稍稍松开些,却不敢真象李小幺那样肆意坐着。 李小幺示意她倒杯茶递给自己,随意的说起了闲话:“你姓什么?老家是哪里的?” “回姑娘话,姓宋,老家也是开平府的,奴婢是家生子儿,父母、祖上,都是苏家奴仆。”紫藤多解释了一句。 李小幺暗暗赞叹,这是个极其伶俐,闻一知十的,这闲话要谨慎些说。 “那淡月呢?也和你一样?” “回姑娘话,淡月也是家生子儿,能进王府内府当差的,都是家生子儿。”紫藤笑着解释了一句。 李小幺一脸的惊讶好奇,“内府?王府内府外府怎么分的?嗯,咱们闲话聊天,别总是回姑娘话啊奴婢啊什么的,就你我最好。” “嗯,好,跟别家的分法一样,二门以内是内府,二门以外是外院。” “是内府侍候的人多,还是外院侍候的多?” “这个,奴婢……我还真不知道。” “你原来在歧王府里,谁来管你们?” “苏叶姐姐是王府外书房的掌事丫头,我们都听她的。” “那苏叶呢?听谁的?” “听近爷的,几处书房,还有库房,都是近爷管的,其余的,都是如月姐姐管着,反正爷不在,府里也没什么人,其实也没什么事。”紫藤问一答十。 李小幺怔怔的没听明白,“什么叫没什么人?你们不是人么?” “不是!看姑娘说的!”紫藤掩嘴笑起来,“爷不在,府里就没了正经主子,下人们……是下人。” “没有正经主子?那就是还有几个不那么正经的主子了?”李小幺一边问一边笑不可支,杯子里的茶水都要洒出来了。 紫藤伸手接过李小幺手里的杯子,“瞧姑娘说的,主子们都正经!爷不在,府里其实就没有主子了,不过还有费嬷嬷、如月姐姐,疏影姐姐她们几个呢。” “疏影是谁啊?费嬷嬷呢?” “疏影也是爷身边的的大丫头,还有桃叶姐姐,费嬷嬷是爷的乳母,现在是府里的教引嬷嬷,专管我们规矩上的事。” 第99章 新家 李小幺吐了吐舌头:“那费嬷嬷肯定凶得很!” “费嬷嬷是先孝慈皇后的陪嫁丫头,连爷也很敬重她,嬷嬷严是严了些,不过从不冤枉好人,最公道不过。” “那宁王府上呢?我听说宁王只有一个女儿?” “嗯,今年九岁了,早就封了宁安郡主。” “郡主长得好看吗?脾气好不好?” “我就远远见过两三回,明晃晃的,好看,脾气……不大好……不大清楚。”紫藤含含糊糊不愿意多说。 李小幺’噢’了一声,瞄着紫藤那一脸的为难中,这位郡主,这脾气只怕相当不一般,那倒也是,这皇家第三代,就这么一个,脾气自然要大些。 “听说开平府的规矩和太平府差了很多,你们府上,还有宁王府上,好象奢侈得很,丫头们真多!”李小幺发了句感慨。 紫藤笑起来:“我们府上不算奢侈,如月姐姐只有两个小丫头,就是费嬷嬷,也不过两个小丫头,一个婆子。宁王府上也不多,王妃身边也就八个大丫头。郡主身边侍候的人多些,不过郡主还小,又……丫头婆子多些,也是常理,我没去过太平府,不过看太平府过来的衣服首饰,可都比我们的奢华。” 李小幺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容如百花绽放,直笑得紫藤眼前一花,不由自主跟着欢快轻松起来,忍不住低低赞叹了句,“姑娘笑起来真好看!” 李小幺一边笑,一边伸出手,轻快的弹了下紫藤的额头,“心情好才笑的好看!” 队伍前面已经迎上了接出来的兵部、礼部司官,停了一会儿,车子才重新缓缓启动,继续前行。 李小幺往后挪了挪,透过后面的车窗看着骑在马上的大哥和水生哥等人,还有那些大车小车,要进开平府了,收收心思,得和大哥他们一起,把众人都安置好,这事可马虎不得。 进了城,南宁引着水岩过来,先到了李小幺车旁,传了苏子诚的话:“爷说了,安置笔架山诸人的事,让水二爷统总。” 李小幺忙端直起上身,郑重的躬身道谢:“多谢王爷!烦劳水二爷了。” “哪里哪里!前些日子我就接到爷的书信,已经准备下一处宅子,要不,先去看看宅子,五爷若觉得不好,咱们再另外挑。”水岩话语间客气无比。 南宁退后半步,告辞返回。 李小幺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过头,看向水岩笑应道:“水二爷能看中的宅子,必定差不了,这宅子倒是小事,我们这些兄弟都是老实的庄户人家,有田种有活干,这心里才能踏实。” “五爷放心,也准备下了,王爷有处庄子,在开平府西门外七八里外,是这开平府难得的肥沃之地,今天先安顿下来,五爷若不累,明天就能带他们过去看地看房子。”水岩爽快的答应。 李小幺笑得眼睛弯弯,“那就明天,安顿好大家伙儿,我和几个哥哥才好有心思理会别的事。” “那是那是!”水岩扬声笑应,上了马,带着众人离开苏子诚的车队,沿着宽敞的街道,一路穿街过巷。 李小幺仔细打量着街道两边,北平地广人稀,这开平府街道房舍也阔朗的很,连转了几条街,街道都是宽得能并排走下两三辆自己这样的大车。 街边的店铺房舍没有太平府那样突出的宽檐,墙壁屋顶看着也厚重不少,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不多,几乎看不到太平府街道上常见的奢华香车。骑着马、后头跟着随从小厮的倒更多一些,看样子,这开平府更盛行骑马而不是坐车。 街道两边,行人熙熙攘攘,店铺的生意好象都还不错。 车子又转了一个弯,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路两边是高高的围墙,远一点的还能看到围墙内浓密的树冠。 这长长的一条街上只有两三户人家,户户门前都坐着五六个锦衣锦帽的门房,好奇而傲慢的打量着这支乱七八糟的车队。 车子穿过这条街,转进条窄了许多的巷子,走了一射之地,在一个三开间大门前停下了。 大门内垂手站着七八个男女仆,水岩指着几个人介绍道:“我自作主张,先给几位买了几个粗使仆从,一时半会的,也好有个支应。” 李宗梁等人忙拱手谢过,仆从跪头见了礼,引着众人进了院子。 和所有北平的院子一样,这个院子很宽敞,却很简朴,迎面是粉白的影壁,转过影壁,院子青砖漫地,靠墙有几棵粗大的银杏树,有两株密密麻麻结满了银杏果,青砖地上稀疏的落着些黄澄澄小扇子样的银杏叶和白果。 水岩仔细看着李小幺和李宗梁等人的神情,暗暗松了口气,笑着挥着折扇介绍:“这处宅院原来是一个武官置下的,本来打算在开平府养老用,住了大半年,嫌没有跑马的地方,住不惯,又搬回了乡下。宅子就托了经纪出让,正好旁边有处比这小些的宅院,虽小,倒精致,我就一起接下,范先生一家人口少,住起来正好。” “范家人口不少!他家······”李二槐先接上了话。魏水生推了他一把,立刻堵回了他的话,“他家人口是不少,可跟咱们家一比就少了。你赶紧去侧门,看着人卸行李,先把行李堆在一起,等定了各人住处再往屋里搬。” 李二槐还想说话,李宗梁也跟着吩咐:“水生说得对,你赶紧过去看看,还有范家的行李,直接拉到隔壁院子里,免得等会再搬来搬去。” 李二槐痛快的答应一声,跟着个中年仆从往侧门过去。 水岩摇着折扇,看着李二槐转过月亮门,冲着李小幺和李宗梁等人拱手告辞:“我就不打扰各位安置歇息了,若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到靖江侯府找我,大家先歇一歇,明天一早我就过来,陪几位到庄子上看看,还有几位军中安置的事,不急,慢慢安顿就是。” 李宗梁忙客气的谢过,带着众人送水岩出了大门,看着他上马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范大娘子落后两步,轻轻拉了拉范先生的衣袖。 范先生拍拍她的手,温和的说道:“一起看看,看好了再回去咱们那边也不迟。” 李小幺回身看向范大娘子,往后退了半步,挽着她的胳膊,带着几分玩笑道:“姐姐可不能只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边的安置,姐姐也要费费心,早管晚管,总是要姐姐管着的。” 范大娘子嗔怪的瞥了李小幺一眼,透着几分欣喜,大大方方的跟着众人进了月亮门。 几个人跟着婆子的指引边走边看。 月亮门后,是一处非常宽敞的院子,五间正屋坐北朝南,左右各两间厢房,布置的有点象练武场,这原是武官的宅子,这么布置倒也正常,这就是正院了。 五间正屋左右各有一个月洞门通往后面,后面是一个花草稀疏,一看就是疏于打理的小花园,穿过花园,经过一座垂花门,就算是进了内院。 由垂花门起,一条曲折的游廊连进了一个宽大的三进院子。 婆子指着院子介绍:“宅子里这座院子最大,因为座落在东边,原来叫东院。” 几个人进到院子里转了个圈出来,沿着游廊继续往后。 东院后边偏西不远,是藕园,紧邻藕园的,是拙院,东院后面,是百草堂。 再往后,就进了花园,花园倒是不小,隐着几处楼台亭阁,居中略靠近前院的地方,十几间小巧的屋舍曲折有致的组成一处院落,几个人进到院子里,前后转了一圈,李小幺满意的宣布:“这里好,我要了!这间院子有名字没有?” 李小幺转头问婆子,婆子忙回道:“回姑娘话,这一处原来是做书斋用的,有个名字,叫静心斋。” “静心斋?不好听,改一改,就叫半亩园,看这院子,也就半亩大小。”李小幺自顾自的就改了名字。 范先生念了几声,笑着赞同:“大巧若拙,这名字起得有意思,比静心斋好听。” 李小幺先定了住处,李宗梁等人商量了几句,很快就定下了各人的住处。 李宗梁占了东院,魏水生选了藕院,李宗贵要了百草堂,剩下拙院给了李二槐,李小幺笑不可支,这拙院配上二槐哥,真是搭配得很。 真是什么人就住了什么地方。 几个婆子得了主子们的住处,忙过去侧门传了信,带着人搬东西,收拾院子去了,这要忙的事多不可数。 几个人出来,又到隔壁范家宅院看了一圈。 范家这宅子是小了不少,一处五进的院子,后面一个极小的花园,范先生住了正院,范大娘子让严二婶子和月亭母女先挑了住处,自已挑了个离父亲最近的院子,和孙大娘子住到一起。 严二婶子和月亭带着人收拾东西,范大娘子被李小幺挽着,又回到李宅,李宗梁和魏水生等人忙着搬东西,收拾各处,范大娘子和李小幺跟着婆子去看了厨房等各处地方。 第100章 钱越缺越多 范大娘子理仆从婆子等家事,李宗贵和李二槐赶紧带人去采买粮食、油盐菜肉。 李小幺跟在李宗梁和魏水生身后,和他们一起,将要归田务农的人聚在一处,行李物品也不用拆了,明天一早就启程去庄子,看过,后天就要搬过去了。 愿意继续跟着他们兄妹的,安置到了客房和家将们的住处,几十个人,一直忙到傍晚,才算稍稍安顿下来。 第二天又是一天忙碌,范大娘子一早就过来,如当家主母般处置宅内诸事。 李小幺向来是不管这些家务闲事的,一觉睡醒,懒懒的躺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她的半亩园比所有的地方收拾的都舒适干净,她的丫头多,范大娘子又处处紧着她这里。 紫藤一边侍候着李小幺换衣服,一边建议道:“五爷,咱们这里离前面太远,离大厨房更远,眼看冬天了,要是五爷要个热汤热水的可不便当,我看咱们后园宽敞的很,要不,咱们在后面设个小厨房出来?也不用添人,海棠就行,五爷看呢?” 李小幺侧过头,盯着紫藤看了半晌,突兀的吩咐道:“从今天起,这半亩园就由你统总,你记着,这间小院跟外头无关,一应银钱开支,你每月统总从我这里支取,小厨房的事,我和范姐姐去说,不光我用汤水,你们日常也在这小厨房里吃饭,每月所需柴米菜疏,我另外让人买了送进来。” 紫藤呆傻了片刻,抬起头,求援般看向淡月,淡月为难的摇了摇头,示意紫藤别再多说了。 紫藤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到底忍不住,低声道:“五爷,要是小厨房有这么多人吃饭,至少得两三个婆子才行,还有浆洗上,也少不得人······” 李小幺回头瞄着紫藤,目光又转向淡月等人,半晌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宅子里,上上下下一共五个婆子,都给咱们这院子也不够是不是?” 紫藤见李小幺面色温和如常,想了想,干脆接着道:“五爷,咱们府上就是再节俭,这厨房,茶房,帐设、针线,浆洗、花草、往来使役等等,总得有人才行。” 李小幺无语的看着紫藤,她虽是奴婢,却是皇家的家生子儿,这份气度见识肯定不一般。 唉!她的节俭和自己的节俭,差得简直是天渊之别,李小幺手肘支在梳妆台上,支着腮看着紫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淡月看看紫藤,再小心的打量了好几眼李小幺,拉了拉紫藤,低低道:“咱们跟了五爷,就得依着五爷的规矩,你看看你,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她没说错,你说得更对。”李小幺长叹了一口气,“要不,我把你们还回去算了,我真是养不起。” “五爷恕罪!”淡月拉着紫藤,以及后面的几个丫头,一起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奴婢错了······” 李小幺忙上前拉起两人,“你们又没说错,起来,你们也起来,都起来说话,磕什么头啊!” 淡月和紫藤顺势起来。 李小幺想了想,干脆直说:“我没别的意思,是真养不起,你们这十几个人,一个月光月钱,最少最少,都得十几二十两银子,除了这个,还有日常用度,还有厨房、浆洗、针线上人什么着,我算过了,一个月百十两银子都不怎么够,就这样,还委屈了你们,我没有那么多银子,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李小幺话到一半,仿佛想起什么,垂头呆了片刻,突然转了主意,胡乱挥着手,“算了自了,就这样,这院子还是紫藤统总,大家都先将就将就,你们先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先这样。” 李小幺有些烦躁的说完,干脆站起来出了门,往前院去了。 李小幺先去找了范大娘子,说了半亩园设个小厨房的事,又转去东院找李宗梁,刚到了院子门口,就听到里头暴起阵阵笑声,笑得最响的是李宗贵。 李小幺忙紧几步进了正屋,李宗梁笑容满面的坐在扶手椅上,见李小幺进来,忙招手示意她坐过去。 魏水生笑着站起来,给李小幺倒了杯茶。 李二槐和李宗贵抱着肚子笑倒在榻上,吕丰恼怒的盯着两人,见李小幺进来,一下子跳起来,指着李小幺叫道:“真是岂有此理!怎么就罚我一个!” 李小幺一听就明白了,接过魏水生递过的杯子,好整以暇的坐到李宗梁身边,看着吕丰问道:“那是,是你非要跳那个河,你说说你,堂堂上清门内门高手,跳个三寸宽的小河还掉河里了,不罚你罚谁啊?太丢你小师叔的脸了!” 吕丰泄了气的球一般软回榻上,李小幺转眼看着李宗贵问道:“怎么罚的?” “王爷罚他洗了所有人的马。”李宗贵用手扇着风,满脸嫌弃的看着吕丰答道。 吕丰一声哀嚎:“足足洗了两天啊!不洗完就不让我出马厩!” 李小幺忙跳起来,往吕丰面前走了几步,抽着鼻子闻了闻,高声叫道:“怪不得屋里这么臭!” “我都洗过两遍了!”吕丰急忙将衣袖举到鼻子下用力闻,李宗贵也跟着叫起来:“真是臭得很!两遍哪能洗干净,再去洗个十遍八遍才行!” 吕丰用力闻着自己的手指,疑惑的看着两人。 魏水生上前拍了拍他:“什么味儿也没有,别听他们两个的。” 吕丰舒了口气,不理笑不可支的李小幺,转头看向李宗梁:“我也住这里,贵子那院子好,我就住那里。” 李宗梁一边笑一边点头应了,李小幺心头微动,看着吕丰问道:“吕家在这开平府没有宅院?” “有,我不想去,一个人住有什么意思?咱们住一起才热闹。”吕丰漫不经心的答道。 没说几句话,吕丰就开始呵欠连天,他洗了两天马,累坏了,李宗梁笑着示意李宗贵带他回百草园歇着。 看着李宗贵推着吕丰出了门,李宗梁环顾众人道:“大家都在,正好商量商量这安置的事,跟咱们一起过来的,不算范家人,统共三十一个,孙掌柜和赵五哥在太平府,先不提,铁木的事,等他回来再定。” “有什么定的?你看他那性子,铁定不能去种田!”李二槐断然答道。 李宗梁扫了眼李二槐,没接他的话,魏水生拍了李二槐一把,低声道:“那也要他自己拿定主意说句话!你记着,往后别跟张大姐一道,处处替人家定主意!” 李二槐梗着脖子正要驳魏水生的话,李宗梁看着他交待道:“水生说的对。” 李二槐听李宗梁发了话,立刻闭上嘴,闷声不吭了。 李宗梁扫了眼众人,接着道:“石坎非要跟着咱们,说他也是五爷的人,他腿脚不便,我看,就留他在家里给大家伙儿做饭?” 李宗梁征询般看着众人,见大家点头没有异议,看着李小幺笑道:“张狗子和赵六顺说是你的人,要跟着你,姜顺才和程旺走前也搁过这样的话,这几个人你看着安置。” 李小幺点头应允,李宗梁接着往下说:“余下的,就大壮和七弟要跟着咱们从军,别的,都要归乡种田。” 魏水生皱着眉头接过了话:“原来东山那些弟兄,平时也就能顾住自己,农活就更别提了,一来手脚不便干不了,二来,他们落草的早,早就不会干了,我和大哥商量过,这些人,地、银还是照旧分,一个月咱们再给一两银子,随他们是雇人还是把地租给别人种,也都足够他们日常用度,不至于衣食无着,这是一。 其二,咱们山上存的银子,是大家伙儿的银子,人人有份,这帐我和小幺算过,我和大哥商量了,这样,除了王爷给的安家银,咱们每人再给二百两,等他们安稳下来成家时,一人再给五十两娶亲钱,大家看呢?” 李宗贵送吕丰回来,听了半截话儿,魏水生看着他,正要再说一遍,李宗贵挥着手说道:“都成都成!” 魏水生笑着止住话,转头看了眼李二槐,李二槐浑不在意:“我听大哥的,成!” 李小幺郁郁的看着着魏水生和李宗梁,从太平府到笔架山再到开平府,一路缺银子!从一百两缺到一千两,现在没个几万两都应付不下来了。 过了年,张家就出服了,二槐和张铁木成亲这两项大支出,再加上还得给张铁木置宅子,照理说,二槐成了家,最好分出去单过才好,可哪有银子再买几处差不多的宅子? 还有大哥入仕后的日常打点,初来乍到,又想挣个出身,手伸不得,打点的钱却少不了。 东山那帮人一个月也要十几两银子,那是要月月支出的,还有这府里的用度,还有范家! 唉!李小幺闷闷的叹了口气,看向魏水生,“咱们给的安家银,一人一百五十两,王爷一人二百两,咱们不好和王爷齐肩,再说,这银子的事,多少都没个够。” 第101章 新的开始 魏水生转头看向李宗梁,这些都是李宗梁的意思。 李宗梁紧拧着眉头不说话。 李小幺又叹了口气:“大哥,这银子没个够,钱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再说,往后他们有什么事,咱们又不是不管,平时多照应些,比这会儿多给银子强多了。” “小幺说的对,一来和王爷齐肩不好,二来,也是,平时多照应些比这会儿多给银子强。”魏水生跟着说道。 李宗梁看向李二槐和李宗贵,李二槐还是那句老话“我听大哥的”。 李宗贵冲李小幺努了努嘴,“小幺说的有道理,不好越过王爷,这话范先生说过。” 李宗梁’嗯’了一声,正要说话,外面范先生扬声打着招呼:“宗梁在?” 李宗梁忙起身迎出去,几个人跟在后面迎到门口,范先生背着手进来,看到李宗梁,笑着说道:“我来给你们说说这官场上的规矩,今天不忙?” “不忙不忙,忙也不忙,没什么比这个要紧的了。”李小幺急忙接上话,边说边上前挽着范先生坐到榻上,接过魏水生手里的杯子递过去,语笑盈盈,“先生要好好教导教导他们,除了明规矩,还有暗规矩,教教大哥,什么叫和光同尘,什么叫谨守本心。” 范先生接过杯子,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怜惜的说道:“知道了,别担心,你大哥为人忠厚,厚道人不吃亏。” “嗯,那你们说话,我去找范姐姐去。”李小幺出了东院,找个婆子问了,径直去寻范大娘子了。 范大娘子正和石坎细算着每日厨房用度,月亭坐在旁边,安静的绣着条掩裙,见李小幺进来,有几分不自在的略欠身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范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笑道:“你来的正好,我刚和月亭说,等会儿去你那里吃午饭说话呢。” “好啊。”李小幺笑应了,坐到月亭边上,看着她绣一片碧翠的叶子。 不大会儿,范大娘子安排妥当,带着玉砚,几个人悠悠闲闲的边走边说着话,往后园中的半亩园过去。 走到一半,范大娘子悄悄拉了拉李小幺,稍稍落后两步,瞄着往前十几步,正和玉砚一起仰头看着古树上几只鸟儿的月亭,低低道:“二婶子倒没什么了,就是她,那心思总没剔净,想着带她去你那里,让她找紫藤她们说说话去,劝一劝她,那几个,听说才是外面侍候的二等三等丫头。” 李小幺刚才就想到了这个,她也很赞成,弯着眼睛一边笑一边点头:“姐姐的意思我知道,一会儿让青橙陪她说话。” 范大娘子松了口气,两人紧走几步赶上月亭和玉砚,一起进了半亩园。 吃了饭,李小幺打着呵欠问范大娘子和月亭:“我困了,想睡一会儿,姐姐呢?月亭你呢?” 范大娘子接过李小幺的眼风,也跟着困倦的点头,月亭一直瞄着紫藤等几个丫头,迟疑了片刻,摇头拒绝,“我午后不睡的,你们睡,我做做针线。” “那好。”李小幺转头吩咐紫藤:“叫青橙过来陪月亭姑娘说说话儿,青橙络子打得好,让她打两根络子给月亭配她那条裙子。” 紫藤眼里闪过丝意外,青橙说话最直接最不饶人,怎么这么指明叫她陪客人说话? 李小幺顿了顿,接着吩咐:“还有翡叶和翠蔓,人多了热闹。” 紫藤不明就里,却看出了李小幺不是随口为之,急忙恭声答应,退出屋子叫人去了。 李小幺和范大娘子歪在里间榻上,闭目休息。 青橙、翡叶等三个进来,拿着丝线,陪着月亭坐在外间暖阁炕上,一边打络子做针线,一边低声说着话,月亭心不在焉的扎了几针,抬头打量着青橙,带笑问道:“你们都是王爷府上的?” “她们两个是,我不是,我是靖江侯府出来的。”青橙说话干脆利落。 “噢,”月亭目光越过青橙,细细打量起翡叶和翠蔓,“你们在王府都做什么差使?王爷好象很严厉的样子,你们要是做错了事,他骂不骂你们啊?” 青橙’噗’的笑出了声,推着翡叶和翠蔓:“你们快说说,王爷骂不骂你们!” 翡叶和翠蔓笑得手里的丝线都拿不住了,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姑娘说话真有意思,我们原来虽说在王府当差,和王爷可隔了十万八千里呢,要是做错了事,自然有姐姐、嬷嬷们来说,姐姐、嬷嬷们上头还有姐姐、嬷嬷,隔了好几层还没到如月姐姐那儿呢,倒是想让王爷骂,够不上呢。” 月亭脸色绯红,难堪了片刻,垂着眼帘,努力装着自自然然的接着问道:“那紫藤姐姐呢?也跟你们一样当差?她那样的人品气度,总够得上了?” “跟我们差不多,王爷身边侍候的人,哪会挑出来送人?”翡叶瞥了月亭一眼,不愿意多说这些事,捻起丝线,在月亭手里的裙子上比划着,和青橙商量道:“青橙姐姐你看,用这个颜色好不好?” “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到王爷身边侍候?象我……书香门第……”月亭拉回裙子,赌气般追问道,话却没说完。 青橙直起上身,上下打量着她,似笑非笑的答道:“什么样的人,这我们可不知道,不说王爷,就是我们爷院子里的三等丫头,也比我们强不知道哪儿去。 打个比方说,象姑娘这样的品貌举止,要是在我们府上,多数是要到役房当差的,比如浆洗上,厨灶上这些地方。 针线房,四司六局、花房都是要懂行会做的才行,姑娘这样的针线可拿不出手,这帐设司、宾客司、厨司、台盘司、果子局、蜜煎局、菜疏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还有花房各处,姑娘懂哪一样?” 月亭被香橙一口气一连串的局说晕了,直愣愣的看着青橙,一时说不出话。 青橙瞥了眼月亭,话里带着笑,“象我们这样的人家,要进府里当差侍候人,可没那么容易,头一样,走路就有讲究,象那种一路过来咚咚作响的,在我们府里,连二门都进不得,主人们刚躺下,让你几步路吵醒了,那不是侍候人,那是折腾人呢!” “我们都是五六岁上被挑出来,跟着嬷嬷学规矩,学针线手艺,学上一年两年,也就能有一半的人挑进去跟着姐姐们当差学规矩。”翠蔓看着难堪不已的月亭,忙仔细解释几句回转,“跟着学上两三年,才能派差使,这中间,要是犯了错,或是姐姐们觉得你学不上路,就得退回去,七七八八的又得退下去一半,能进内宅当差可没那么容易。” 月亭从青橙手里一把扯回花绷,一声不吭的埋头做起针线来。 ……………… 第二天,水岩一早过来,陪着李小幺和范先生、李宗梁等人出了开平府,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城外的庄子。 水岩陪着众人大致走了走,留下庄子原来的管事支应,自己就先告辞回去了。 李宗梁、魏水生和李二槐,带着众人一处处查看分配田地屋舍,一直忙到傍晚,总算定好了各人的田地房屋,由范先生执笔,落了文书。 李小幺没耐心做这些琐细事,她是来玩的,东西带的齐全,一到庄子,就和吕丰两个,带着张狗子和赵六顺,拎着钓杆到旁边河里钓鱼摸蟹、架火烧烤去了。 鱼还没烤好,香味就把李宗贵引过来了,他也没耐心管那些分田分屋的事,还是和小幺、吕丰一起玩乐爽快。 夕阳西落,李宗梁背着手,和范先生沿着村间小路并肩而行,不时止步,和各院中欢乐忙碌的诸人说几句话,李二槐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四下张望,这里,真象李家村。 村口,魏水生背着手,站在一株银杏树下,怅然伤感的看着眼前静谧温暖的村庄。 恍惚中,仿佛回到了李家村,干活回来,看到村口那棵老榆树,夕阳暖暖的笼着树上一串串白生生散发着香甜味儿的榆钱,和刚刚冒头的榆树叶,仿佛幺妹的笑容一样,令人无比温柔和愉快。 过了老榆树,就到家了。宽敞的院子里弥满了幺妹温暖欢快的笑容。 他看着她跟在师娘身前身后,轻盈如飞,递手巾,送茶端饭,坐在他旁边,双手托着腮,看着他们吃饭,被他们逗的笑起来,那笑容温暖如朝阳,香甜得如同刚刚蒸出来的榆钱儿…… 魏水生缓缓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仰头看着结满了白果的古老银杏树,长长叹了口气,眼底酸涩无比,这不是李家村,这不是他的那个村子,这不是榆钱儿,这是高大贵重的白果。 远处传来吕丰的怪叫,李宗贵的大笑,中间夹着李小幺的笑声话声,金碰玉般叮当清脆,明快娇俏,一路飞扬。 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幺妹从来不这样说话,幺妹没有这样的气势…… 第102章 如风而逝旧姻缘 魏水生怔怔的看着不远处的河边,笑闹在一起的三个人,心底突然涌起’物是人非’四个字,随在之后的,是无法压抑的酸涩,和浓烈的思念…… 隔着几株银杏树,李宗梁有些愣神的看着垂着手、怆然而立的魏水生,看着他的怆然,李宗梁一阵莫名的悲从心来,一时也失了神。 范先生站住,看看李宗梁,又顺着李宗梁的目光看向抖落着满身孤独苍凉的魏水生,悄悄后退了两步,推着莫名其妙的李二槐,安静的站在一旁。 李宗梁怔了好一会儿,才恍过神,叹了口气,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魏水生的肩膀,“你看看,象不象咱们李家村?咱们觉得象李家村,兴旺说象小张寨,孙七弟说象孙楼,你听听,看来天下的村子都差不多!哪儿都是家!” “嗯,大哥说的是。”魏水生低头抖了抖长衫,再抬起头,神色已然安然如常,“都好了?天也不早了,咱们回去。” “嗯。”李宗梁答应一声,吩咐张大壮去叫李小幺等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去开平府。 李小幺几个个急忙收了钓杆、烧烤的架子等等诸物。 张狗子提着大半桶连水带鱼过来,晃着桶展示给李宗梁等人,“看!不少,晚上回去让张大厨做葱烧鱼吃!” 李宗梁伸头看了看,笑着示意张狗子先将鱼送到车上,李小幺几个上了马,一行人不急不慢的往开平府回去了。 晚上吃了饭,李宗梁叫住李小幺,“小幺等等,有几句话跟你说。” 李小幺忙答应一声,跳到李宗梁身边,跟着李宗梁往北院慢步过去。 李宗梁转头看着甩着胳膊,时不时掂着脚尖蹦两下的李小幺,伸手抚了抚李小幺的鬓角,感叹万千,“娘要是还在,看到你长这么大……” “就该发愁我嫁人的事了!”李小幺接过话头玩笑道。 李宗梁点头:“可不是,你七八岁的时候,娘就愁上了,你从小胆子小,心地又良善,被人欺负了就知道哭,娘一提起来就愁的不行,担心你嫁到婆家受气。” 李小幺不知道接什么才好,心思转了无数转,一句话没说,这样的话题,还是沉默是金的好。 李宗梁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两人都沉默下来,走了十来步,李宗梁站住,转头看着李小幺,“后来,水生到了咱们家,娘就生了心思,娘跟你说过没有?” 李小幺摇头,李宗梁伸手扶着李小幺后背,话里透着丝丝笑意,“娘跟爹商量过不知道多少回,要把水生招到家里给你当女婿,还让我问过水生,他愿意的很,小幺,咱们这会儿要是还在李家村,你跟水生早该成亲了。” 李小幺顿住步子,楞楞然的看着李宗梁,半晌才苦笑着道:“大哥,要是在李家村,这是门好亲,可这会儿……事易时移,这门亲事,对我不合适,对水生哥,也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李宗梁看住李小幺问道。 李小幺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李宗梁,答的干脆而坚定,“其一,水生哥愿意娶的,是从前那个温婉可人的幺妹,不是死后重生、性子大变的李小幺,现在的我。其二,我心里,水生哥、二槐哥和贵子哥就跟大哥一样,都是我嫡亲的哥哥,要我嫁给他,就跟让我嫁给大哥你一样!这是乱伦!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 李宗梁愕然呆住,半晌才猛的一声咳出来,“幺妹,你姓李,他姓魏……” “我知道,可我心里,他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兄长!跟大哥你一样!就是乱伦!”李小幺打断了李宗梁的话。 李宗梁连咳了几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小幺上前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大哥,咱们兄妹五个,就是嫡嫡亲亲的一家人!没谁比咱们再亲了!等大哥成了亲,让大嫂给水生哥,还有贵子哥好好找个合适的好姑娘,成家立业。” “那你呢?”李宗梁弹着李小幺的额头问道。 李小幺目光躲闪,顾左右而言它:“我……小呢,再说,缘分的事,谁说得准。” “小幺,吕丰虽说胡闹了些,本性倒纯朴,就是他那身份儿,上清门天师家,和咱们家门第悬殊的太厉害,若论人,他配不上你,可咱们家门第太低,瞧在别人眼里,就是咱们高攀到天上去了,我是怕你嫁过去被人家轻看,你性子傲,脾气又大,这闲气就免不了,还是水生最合适……算了算了,不提这个,你今年不小了,姑娘家可拖不得。” 李宗梁婆婆妈妈说个不停,李小幺偎依着李宗梁,垂着头一声不吭。 李宗梁低头看着显得心事重重的李小幺,声音更加温和,“小幺,虽说抬头嫁姑娘,可大哥不想让你高嫁,嫁个差不多的人家,有几个哥哥替你撑着腰,你这日子就能顺着自己脾气过,就是公婆也不敢随便给你气受,要是嫁得太高,唉,大哥就护不住你了。” 李小幺脸贴着李宗梁的胳膊,轻轻蹭了蹭。 李宗梁这些话都是实心替她打算,都是为她好,她听得出好歹,可是……她不是那个温婉柔顺的李幺妹,她不愿意为了嫁人而嫁人,要嫁,至少要嫁个自己喜欢的…… 不不,不是,不能这样,她错过一回了,不能再错,不只是自己喜欢,而是,两情相悦! 他对她要比她对他好!他肯对她好,又能对她好,只对她好。 可这个世间,这个世间的男子,她如今的处境…… 李小幺伤感的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眼李宗梁,垂下头,低声道:“大哥,我能嫁就嫁,要是不能嫁,大哥就容我一辈子留在家里。” “不是大哥容不容你,大哥什么都能容,可你,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往后老了怎么办?这姑娘家不嫁人,这怎么能行呢?”李宗梁有点急了,一时却想不出能说服李小幺的说辞。 他这个妹妹,就是不嫁人,也一样能衣食无忧,一般的男人与她倒是她的拖累,可是,这不嫁人……这怎么行呢! “大哥,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要嫁,总得嫁个比我强的,总得能让我心甘情愿随着他?要不是这样,他不如我,还得我撑家照顾他,那是我嫁他呢,还是他嫁我?”李小幺仰头看着李宗梁,认真的问道。 李宗梁苦笑连连:“他嫁你怎么嫁?这比你强,若论别的倒容易找,若论心眼,到哪儿找?就算找到了……小幺,跟厚道人一起,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再说,你有心眼他听话,不是正好?”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着李宗梁的手,“大哥,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一定把嫁人当成最要紧的事情来办,不过,我要嫁,就要嫁的心甘情愿,不然,我宁可不嫁,就跟大哥大嫂过一辈子!” 李宗梁无奈的摇着头叹着气,从东院旁边弯过去,将李小幺送回半亩园,看着李小幺轻快的跳进院门,一脸无可奈何的叹着气,背着手转回自己的院子歇息去了。 第二天早上,紫藤抱了只锦袋进来。 李小幺起的晚,正吃早饭,一眼瞥见那熟悉的锦袋,示意紫藤将锦袋放到榻上问道:“南宁送过来的?” “是!说明天一早再过来取。”紫藤答着话,将怀里的锦袋小心的放到李小幺身边。 李小幺慢慢喝着碗粥,眼角余光瞄着紫藤,心念微动,看向紫藤吩咐道:“看看有几件,要是少,我看完再出去,要是多,就回来再看,我还有事呢。” 紫藤答应一声,抽开锦袋,片刻功夫就理明了里面的文书,“一共十四件,倒不算多。” “嗯。”李小幺放下碗,接过帕子擦了手,看着流云和听竹将碗筷连炕桌一起抬下去了,示意紫藤把文书递过来,歪在靠枕上,一件一件仔细的看。 紫藤沏了茶端过来,垂手侍立在旁边听吩咐。 李小幺看完了文书,交给紫藤吩咐道:“这份处置梁地俘官的折子,看日子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怎么现在送过来了?明天南宁过来,你问问他。” 紫藤垂手答应。 李小幺跳下榻,边走边吩咐道:“我中午寻范姐姐一起吃饭,不用等我,你们自便。” 李小幺闲闲晃出来,寻个婆子问了,一路往东院奔去。 东院里众人皆在,一看到她进来,吕丰跳起来指着她叫道:“人都走了你才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是古训,你看看你!天天……” 李小幺胳膊抱在胸前,眯着眼睛盯着吕丰,盯得吕丰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含含糊糊转了个大弯:“……起得其实也挺早。” 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李小幺白着李宗贵一眼,’哼’了一声,过去挤着李宗梁坐到榻上,问道:“谁来的?南宁?水岩?” “是南宁,过来传了王爷的话,说已经将我和水生几个安置到上四军的虎威军,委了我做指挥使,水生他们,还有铁木,委了都头,委任书也拿过来了,在那儿。” 第103章 立家的钱和人 李宗梁指着几上一卷织锦缎。 范先生欠身就要拿过来递给李小幺。 李小幺忙摆着手,她不看这些,这有什么好看的。只仰头看着李宗梁问道:“什么时候到任?” “说是随咱们,不过既然定了决心,就紧早不赶晚,我已经和南宁说了,明天一早就赶过去,虎威军如今驻在开平府西边百五十里的地方,虽说不远,可也不能说回来就回来,家里的事你就多操心。” “嗯,那先生呢?怎么安排你的?”李小幺随口答应了一句,看着范先生问道。 范先生苦笑着摇头:“路上王爷就遣人问过我,前儿那个水二爷也问过我,我回绝了,我在吴国出过仕,再出仕北平,这心里总有些介怀,我年纪也大了,也没那些雄心了,算了,安安生生养养老最好。” “先生教大哥他们这为官之道,教的怎么样了?”李小幺话题跳跃的极快,范先生扫了李宗梁一眼,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这为官之道,光说光听,也没什么大用,往后跟头摔多了、摔疼了,也就学会了。” “先生怎么舍得大哥一路摔得头破血流的学做官?先生正当盛年,养老还嫌早,我看,先生不如跟大哥去军中,大哥文字上有限,先生不如给大哥做个幕僚,管管文书什么的,有先生一路扶持着,大哥这仕途就能顺当多了。”李小幺笑嘻嘻,不客气的说道。 李宗梁一脸期盼的看着范先生,魏水生忙站起来,又示意着李二槐和李宗贵,冲着范先生长揖到底。 范先生呆了片刻,用手点着李小幺,没等他说出话,李小幺赶紧又笑道:“一个女婿半个子,这可是先生的半子,再说往后又是要一身承两家的,先生这个’不’字可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得辛苦几年。” 范先生转头看向满脸期盼的李宗梁,一边笑一边答应道:“好,也正好,省得我在家里不放心。”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范先生肯跟着去,她就放下七八成的心了。 大哥忠厚太过,又从来没入过仕途,这当官的门道,就是听也没听说过,要是范先生不肯去,她只好自己一路跟过去了, 现在范先生肯跟去,她就能留在这开平府,留在苏子诚身边,朝里有人好做官,至少不会被人诋毁压制了。 “等程旺回来,我打发他去军中,他那一身的本事,稍稍变一变,委婉些,都是极有用的东西。这上头,水生哥多操操心。”李小幺想了想,接着说道。 魏水生点头赞同:“小幺说的极有道理,一味硬冲猛打不能长久,咱们往后不能光做勇军,不能光敢死,要不怕死又怕死,要做智军。” “北平刚平了梁,有两年的空档休养生息,要趁着这两年,好好练支人马出来,这练兵可比打仗要紧。”范先生凝神思量着,沉声道。 李小幺见他们神思都转到了练兵上,站起来告辞:“你们聊,我去找范姐姐说话去。” 吕丰跟着跳起来:“我跟你去!” “咦,我去找范姐姐,你去干嘛?”李小幺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吕丰问道。 吕丰跟在李小幺后面商量:“你跟那些丫头有什么话说?有什么意思?快到重阳了,听说这几天寺里都在开坛讲法,还有万姓交易大会,肯定能淘到好玩的东西,要不咱们逛逛去?” 李小幺站住,愁闷的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去,可哪有银子?我跟你说,我家快揭不开锅了,我得找我那未来的嫂子商量开源的法子。对了,你欠我的那一千两黄金,什么时候还?” 吕丰瞪着李小幺,手指点着她,闷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会没银子?就你,随便做点什么生意,那银子不就来了?我那个,你还记着呢?你这记性可真好,等大哥来了,来了就还你。” “你大哥什么时候来?” “在路上了,又不是急事,腊月里到!”吕丰满脸的不情愿,一个小师叔就够他头痛的了,再来那么个不会笑的大哥,唉! “他来了什么时候回去?还走不走了?”李小幺看着满脸别扭的吕丰追问道。 吕丰呼了口气:“不知道,信里没法说,不过我觉得,他肯定得回去,肯定不能在这里多耽误,父亲肯定催他回去,他留在这里不合适。” “那你呢?” 吕丰看着李小幺,迟疑片刻,一脸的纠结为难,“我也在想这事,大哥肯定想把我带回去,要不是想带我回去,他也不会这么快赶过来,我回不回去倒无所谓,就是……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我跟你说,信阳府好玩的地方多的很,咱们在信阳,那可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信阳玩腻了,我带你出海玩去,你没见过海?我告诉你,那水碧得让人不敢相信,坐船行在海中间,四顾茫茫,那感觉,天地苍茫,水天一色,你肯定喜欢!” 吕丰越说越兴奋:“咱们两个一路玩遍天下!” “你正好会遍天下头牌?”李小幺瞄着他,慢吞吞的接了一句。 吕丰嘿嘿笑起来,“那是小事,顺便的事,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小幺不愿意多说这个话题。 那碧透的海,她在那碧透的、冰冷的海里泡了不知道多长时候,她厌恶那碧透。 “这开平府的头牌你会过没有?要是没会过,你这会儿这么空,还不赶紧去会会。我有正事,没空理你,我们吃饭早,申末你不回来,就不等你吃饭了。”李小幺一边说一边径直往前走。 吕丰紧跟在后头,有点摸不清头脑,这小五,一提头牌就别扭,真是! “哎!你等等,万姓交易你不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比你上次那块好很多的花珀!”吕丰紧走几步追上去,讨好的说道。 李小幺站住,看着吕丰问道:“你就没点什么事要做?” “你说我能有什么事?”吕丰摊着手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没有?我替你办去!” “那好,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象隔壁范家那样的宅子要多少银子,再帮我打听打听,这开平府有几家绸缎庄,最大的是哪家,里头卖的绫罗绸缎,是吴国过来的,还是北平的织坊里出的,要是北平出的,是哪几家织坊,在不在开平府。”李小幺毫不客气的吩咐道。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想做绸缎生意?这生意可不好做,你哪有那么多本钱?” 李小幺无奈的看着吕丰:“是你要帮我办事的,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嘛?你要去就去,要不你还是去找你的头牌玩去。“ “好好,我去,这就去!”吕丰赶紧答应。 看着李小幺转进范大娘子理家务的小花厅,才晃着折扇,晃晃悠悠的出了门,逛绸缎庄去了。 范大娘子早就理完了不多的家事,正和月亭说着闲话做针线,见李小幺进来,忙起身让她坐下,吩咐玉砚倒了茶过来。 李小幺说了范先生明天也要跟去军中的事,瞄着月亭,没再往下说话,范大娘子笑着闲话了一会儿,李小幺见她没反应,直接冲月亭努努嘴,“我有话跟你说。” 范大娘子恍悟过来,忙打发月亭道:“早上二婶子交待过,说你夜里睡的不安稳,让你别太累着,让你中午回去吃饭,你赶紧回去,免得二婶子担心。” 月亭瞥了李小幺一眼,不情不愿的蹭起来,走了一步又站住,正要说话,范大娘子已经扬声在叫玉砚进来,“玉砚好好送月亭姑娘回去,路上别贪玩耽误了,别让二婶子着急。” 玉砚答应了,月亭只好跟着玉砚出了花厅,转过角门回去了。 李小幺瞄着月亭走远了,冲着她的背景努了努嘴问道:“想开了?” “算是,这两天蔫头蔫脑的,话也不大肯说,大约是想开了。”范大娘子叹着气,看起来十分烦恼的替她解释。 “想得开是她的福气。”李小幺淡淡的说了句。 范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笑着说道:“你来的正好,前儿你大哥说起你的亲事,你也不小了……” “姐姐,我来,是想跟你商量商量这开源的事。”李小幺打断了范大娘的话,“咱们家的家底,都在那帐上,你也看过了。过了年,张家就出了孝,二槐哥和铁木就该成亲了,二槐哥还能凑和一阵子,铁木那宅子年里年外就得买好,咱们帐上已经差不多空了,得想办法挣点银子回来用。” “我那里还有些……” “姐姐,坐吃山空!”李小幺打断了范大娘子的话。 范大娘子忙陪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正理儿,你事多,我没敢打扰你,正想着明后天孙大娘子从庄子里回来,和她商量商量呢。” “嗯。在汝城时,我听王爷说过,北平所用丝绸,十之七八是从吴国贩运过来的,北平本地的织坊,织不出吴国那样的精致时新花样。 我想着,咱们不如开家小织坊试一试,这事,咱们做起来有比别家强的地方。要是织出来的丝绸和那些大织坊出来的不差太多,我就能说服王爷采买咱们的东西。要是织出来的东西不那么好,就做成笼被纱帐,本钱总能收回来。这是一。 其二,开织坊,姐姐也算半个懂行的,这丝线织机上,好歹能明白些。 其三,也不会多长时候,张大姐她们就回来了,咱们不用外面找人,这织坊你和张大姐一起料理就行,范家几位嫂子婶子的,都能用一用。” 李小幺一件件说着。 第104章 荷下有藕 范大娘子凝神仔细听着想着,有几分游疑胆怯,“这家里织几匹布做些针线,和开织坊,只怕大不一样,我没管过织坊……” “没什么难的,都是一通百通的事。这事我去找王爷,请他帮忙找几个上好的织工回来,那天在庄子里,我问过了,开平府周围桑树几乎遍地都是,也有人养蚕。 姐姐你不知道,北方的蚕,生长的时候长,出来的蚕丝质量,其实比南边的好很多,今年先买些蚕丝试着织一织,明年一开春,就让庄子里孵蚕养蚕,咱们自己养蚕抽丝织布,这价钱上谁也比不过!” 李小幺一说起来,眼睛就亮亮的有些兴奋了,“这织坊要是做好了,咱们李家的立家之本就算有了,姐姐为人仔细,又识字懂数,张大姐肯吃苦又能干,肯定能做得好!” 范大娘子细细想着李小幺的话,听她这么一说,倒还真没什么难处,很能试一试,“那好,咱们就试试,我看,别到外头再买院子置地方了,不如把前后院中间的那个月亮门封上,就把前院做织坊,反正明天你大哥他们就去营里了,家里空着也是空着,这样,我和张大姐来回管着也方便。” 李小幺笑着点头,“这是小事,你定就行,我明天去找王爷,说织工的事,这件事得赶紧,要等织工来了,才能定织机什么的,还有丝线,也得织工看着买,咱们都不懂。这事回头我让狗子去打听,先打听好都有哪些贩卖生丝,质量怎么样,价钱怎么样。” 李小幺和范大娘子商定了这件大事,心里轻松,脚下也轻快起来,和范大娘子告别出来,走了几步,犹豫了片刻,招手叫了个婆子过来问了,往东院后头的小花园里,找范先生说闲话打发时候去了。 李小幺端着杯茶,摇着摇椅,和范先生闲闲的说着话:“……先生,我看了好些书,那些人都说什么亡国之恨,救万姓于倒悬,我就不明白了,他们难道不明白,这亡了国,有恨又倒悬的,都是那些宗室王公,仕宦官员,转眼间,从云端跌入人间,自然痛苦之极。 可对万姓来说,换了个皇帝这事,谁做皇帝,都是皇帝,有什么分别?改朝换代之际,倒还都是政令最清明之时,他们有什么好倒悬的?你说说,这些文人,应该是明知这些的?怎么还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还是,他们真不知柴米油盐,不知万姓为何物?” 范先生尴尬的咳了几声。 李小幺赶紧解释一句,“先生,我可没说你!” 范先生正尴尬无比,被她这一句又说的笑起来,“我知道!我可不算从云端跌入人间。你说这不知柴米油盐,倒是实情,一来做学问这事辛苦非常,不倾尽全力专注于此,难有所成。 二来,读书的人自命清贵,这柴米油盐之事,连听都不屑听之,哪会知道?读书人说话,直提银子的几乎没有,不知世情艰难的居多,当初我不就是一时冲动,带着老弱妇幼就跺脚离家,上了山,知道了些,就后怕的汗透衣背,唉!” “先生还算好的,不算不知民情。”李小幺中肯的评价道。 范先生笑着点头。 李小幺歪头看着他:“那先生自己亲手料理过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过没有?” “那倒没有,我虽家贫,还不至于此,真贫到这一步,还能中举的,那是少之又少,有一个两个,必定是难得的天资聪慧。”范先生哈哈笑着答道。 李小幺吐了口气出来,晃着摇椅感叹道:“今天看到一份梁国被俘押过来的俘官名单,一长串,先生你说说这些人,要殉节,国亡之日就好殉了,要从善如流,也早该从了,这既不殉,又不从,耿着脖子谈忠贞有什么意思?也算不上忠贞了。” 范先生哭笑不得的看着李小幺,想了想才开口解释道:“这殉节是要大勇气的,从容就义难,要从龙,读书人么,不就讲个气节?你看看我,不也抹不下这张脸?这么熬着,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不然怎么办呢。” 李小幺看着他,想说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沉默了好半晌,范先生看着李小幺,犹豫了片刻,稍稍欠身低声道:“王爷既将这样的文书拿给你看,这些事上,大约也能听听你的看法,要是有机会,希望你能替这些人开脱一二,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殉节鼓不足勇气,从龙弯不下腰,逢上亡国,时也运也命也,唉,都是可怜人。” 李小幺定定的看着范先生,范先生坐回去,闭上眼睛,伤感无比的低低道:“吴国若不自救,也逃不过这样的劫数。” “嗯。”李小幺低声答应:“王爷让我看这些东西,可从来没问过我什么话,要是有机会,自然替他们开脱,只怕没那个机会,那份折子是一个月前呈上去的了。” 范先生闭着眼睛没再说话,李小幺沉默着晃着摇椅,眼睛远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想出了神。 未末时分,吕丰刚回来,和李小幺杂七杂八的说着打听到的事儿,还没说完,婆子就引着南宁进来,南宁一脸客气恭敬的笑,给两人见了礼,“五爷,吕爷,我们爷今晚上请两位到丰乐楼吃饭,给两位接风。” 吕丰差点跳起来,急忙摆着手:“我病了!病的厉害!哪儿也去不了,起不来床!” 李小幺忙看向屋角的滴漏,南宁跟着瞄了眼滴漏,笑道:“爷这会儿正忙着,说申正一刻到。” “好,我也申正一刻到。”李小幺立刻答了句。南宁眼里闪过丝无奈,脸色却平常如常,答应一声,转头看了眼冲他不停摆手的吕丰,陪笑告辞回去了。 吕丰拧着眉头,不满的看着李小幺抱怨不停,“他的饭有什么好吃的?咱们都到了好几天了,他才想起来接风!还接什么接?风早吹没了。一点诚意也没有!你也别去了!你想去哪里吃,明天我带你去!” 李小幺看着他,好半晌,才慢吞吞道:“我就喜欢和你小师叔一起吃饭、逛街、说话儿。等会儿你替我跟大哥说一声,我出去吃饭了。” 吕丰怔怔的眨巴着眼,李小幺理也不理他,跳起来径直回去她的半亩园了,还有半个时辰,她要赶紧回洗个澡,挑身衣服,赶紧过去。 李小幺换了件藕色长衫,系了用那块花珀做装饰的丝绦,打听了丰乐楼的远近方位,想了想,叫上张狗子,扣着时辰从半亩园出来,一路不紧不慢的往丰乐楼过去。 丰乐楼远看如同富贵人家的宅院,离大门还有七八步远,南宁就迎出来,带着她进了正门,转过影壁,沿着挂满欢快鸣叫着的各色鸟雀的抄手游廊,一路往院子深处进去。 连转了几个弯,不远处一片大湖,湖中尚有晚开的荷花,一处精致暖阁,三面临水,南宁在暖阁门口站住,欠身让李小幺进了暖阁。 苏子诚已经在暖阁里了,正背着手看着湖里晚开的荷花。 李小幺站住看他:一件月白长衫,系着羊脂玉腰带,长身玉立,所谓玉树临风,就是这样么? 没等李小幺多看,苏子诚听到动静,转过身。 李小幺立刻露出明朗的笑容,长揖到底,再直身,带着几分小心,打量着苏子诚的面色,气色不能算好,阴郁里透着丝丝疲倦。 李小幺心里生起一团疑惑,怎么回到这开平府,他倒烦成累成这样了?这北平,不是握在他们兄弟手里的么?大皇子苏子义主理内政,他在外主理战事,这回到开平府,应该轻轻松松,好好歇歇才对啊,照她听到的那些,这兄弟两个也没什么不和不睦的理由啊? 唉,真是的,不管什么事,只要一沾到皇家,那就统统没了常理! 没等苏子诚说话,李小幺已经走到了窗前,一脸惊叹的看着湖里的荷花,拍着窗台连声赞叹不已:“这个时候看到这么满湖的荷花,真是太难得了!” 苏子诚看着笑容明净如雨后荷花,高兴的眉宇飞扬的李小幺,绷紧疲惫的心莫名的轻松下来,嘴角露出丝丝笑意,也转头看向荷花。 李小幺扶着窗棂,掂脚探身往湖里看了又看,片刻,转头问苏子诚,“荷下生藕,这荷花下面有没有藕?” 苏子诚被李小幺问怔了,他只观荷,这藕的事还真是不知道,没想过。呆了瞬间,转头看向侍立在旁的东平,东平忙上前半步,垂手答道:“回爷,有藕。” “那可是好东西!”李小幺兴奋的猛一拍窗台,“这个时候的藕,都是长老了的,挖出来做糯米藕,那是再好不过了,再多多的淋上桂花蜜。”李小幺说的垂涎三尺。 苏子诚手里的折扇停在半空,瞪着李小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来她看着荷花,想到的是糯米藕! 第105章 与你说旧事 东平看向苏子诚,苏子诚慢慢吸了口气,抬了抬折扇。 东平欠身垂头,正要出去,李小幺叫住他吩咐道:“糯米最好先用水泡一泡,要是来不及,就用热水泡,煮的时候就放糖桂花进去,糖少桂花多,出来趁热切片,厚厚淋上一层桂花蜜……还是薄薄淋一层,别外拿一碗桂花蜜过来。” 东平一一记下,垂手退了出去。 苏子诚抬着眉毛,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幺,“这是太平府的吃法?” “你去太平府的时候吃过?”李小幺随口反问道。 苏子诚’嗯’了一声:“说是吴地宫中的秋季时令小吃,宫眷们都喜欢吃这个。” 李小幺看着苏子诚,疑了片刻,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福宁公主的下落…… 这不是她该问的,其实也不用问了,可怜那位真正的天之骄女,不知葬身何处,这会儿已经该化成灰了。唉,贵如公主又如何?一样做了牺牲,做了那些雄心大志的祭品。 苏子诚用折扇指了指,示意李小幺坐下,自己也在上首坐了。 李小幺端起自己面前的普茶喝了一口,仿佛想起什么,忙放下杯子,站起来郑重长揖到底,直起身子看着苏子诚,神情严肃庄重的谢道:“多谢你,城外的庄子极好,后面一片桑树林尤其难得,已经都安置好了,大哥他们准备明天一早启程去虎威军,范先生随行过去,管管文书,大哥他们文字上差得很。” “那就好,我交待过了,那片庄子就归在你们兄妹名下,这样赋税劳役就能免去,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苏子诚笑着示意李小幺坐下。 李小幺坐回去,几个青衣小厮轻悄无声的摆了七八样小吃点心上来,李小幺欠身探头,一样样仔细看了一遍,转头看着苏子诚问道:“这丰乐楼是开平府最好的酒肆吗?” “嗯?就算是。”苏子诚看着李小幺,这知道她话后头必定还有别的话。 李小幺却又看着那七八样算是开胃的小吃食,看了一会儿,自顾自掂起筷子,伸到碟子里才想起来,却没什么尴尬,笑着招呼苏子诚,“吃,别客气,大家随意。” 苏子诚又气又笑,失笑出了声,也不吃了,放下筷子,一边笑一边看着已经差不多挨个尝了一遍的李小幺,问道:“怎么了?还能入了你的法眼?” “我哪有什么法眼,这是北平最好的了。” “如何?你只管说。”苏子诚看着她那一脸的小嫌弃。 “不如何,我要是在这开平府开家酒肆,生意肯定好!”李小幺放下筷子,看着苏子诚认真的说道。 苏子诚收了折扇,惊讶的看着李小幺问道:“开酒肆?你还精厨艺?” “精倒不精,我不会做,可是我会吃啊,找几个聪明有灵性的大厨,我在旁边指点指点,就行了。”李小幺淡然说道。 苏子诚笑到一半,神情渐渐认真,看着李小幺道:“开酒肆是要投大本钱的,开平府大酒肆六十几家,有八家是官营,丰乐楼是其一,你要是愿意,不如挑一家两家指点一二,要是真好了,你拿红利就是。” “跟那六十几家比,这八家官营酒肆生意如何?开平府生意最好的酒肆是哪家?” “居中,生意最好的是东城长庆楼,是曹国公族里产业,如今的曹国公是曹贵妃长兄。”苏子诚说的很详细。 李小幺眨了眨眼睛,原来是曹国公家的产业,这曹国公家除了有个贵妃,还有个公主儿媳妇呢。曹国公嫡长子娶的就是苏子诚嫡亲的姐姐英惠公主苏玉如。 李小幺看了看苏子诚,就是有本钱,这酒肆开起来也艰难,这六十几家,除了官营的八家,余下的,只怕家家都是有硬背景的。 “好,挑家生意最不好的给我。”李小幺干脆的答应下来。 苏子诚微微有些意外,大约是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爽利。 “好,就这间丰乐楼,开平府的酒肆中,就数丰乐楼的院子屋舍最典雅幽静,这里最早是一位老王爷养老用的园子,开张到现在,生意一直没有大起色,从明天起,就交给你打理,先以一年为期,要是生意有了起色,能比现在好三成就行,这多出来的红利里头,给你七成!” 李小幺瞄着苏子诚,突然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看着他问道:“这丰乐楼是你开的?” “不是!这是官营,是我刚接管户部那年开的。”苏子诚被李小幺笑的有些狼狈,也就这丫头敢跟他这么说话,她难道不知道,他是君,她是臣么? “看来,你挺喜欢这里的幽静典雅?可是,这是酒肆,是来寻欢作乐找热闹的地方,这么个幽静典雅法,酒肆生意肯定好不了!”李小幺不客气的说道。 苏子诚呼了口气,有几分恼怒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停住,看着他,抿嘴笑着,“有件事先得说到前头,我接手之手,这丰乐楼,你最好别来了,要来,也得等生意红火起来,怎么样?” 苏子诚瞪着她,片刻,咬牙答应:“好,要是……” 话没说完,外面脚步声近,几个青衣小厮进来,撤了小吃,端上热菜。 苏子诚顿住话,看着专心的看着小厮摆盘的李小幺,后面的话,自己咽了回去。 李小幺一眼不错的看着小厮摆了满桌的热菜,示意小厮端了只蟹酿橙放到自己面前,尝了一口,细细品了一会儿,看向苏子诚夸赞道:“味儿很正,这厨子不错,有灵性。” 说着,看着端坐不动的苏子诚让道:“吃啊,别客气,先吃这蟹酿橙,这个一定要趁热吃。” 苏子诚没理她,示意小厮取了只橙子过来,刚吃了一口,李小幺一边吃着蟹,一边随意的问道:“你刚管户部那年?是哪年?那时候你多大?” 苏子诚正吃着蟹,抬头盯了李小幺一眼,没理她。 东宁咽了口口水,上前到李小幺身边,低低道:“五爷,食不言。” 李小幺恍然大悟,连声赞同:“对对对!美食当前,就该埋头苦吃,说话就太浪费了!” 苏子诚一口蟹呛出来,喷了半桌子,连声咳嗽不停。 李小幺上身后仰,一言不发的瞪着他。 东宁几个忙着侍候苏子诚漱口,净手,又喝了两口茶,青衣小厮则忙着撤下满桌的菜品,重新换上一桌。 苏子诚收拾干净,恼怒的看着李小幺,“你是该好好学学规矩!” 李小幺一言不发点了下头,挪了挪坐端正,挑着自己喜欢吃的,专注的吃菜吃饭。 不大会儿,两人吃了饭,小厮撤了碗碟,奉了茶上来。两人转到屋外檐廊下坐着。 清澈的湖水几乎与檐廊相平,夕阳的余晖已经散尽,荷花荷叶中间,亮着盏盏灯光,四周静谧而安然。 李小幺往后靠到椅背上,沉浸在这份静谧和安然中,却在想着打理这间酒肆的事,这里,这哪象酒肆,哪家贵人的后花园还差不多。 “我管户部那年十四岁,大哥说要让我知道知道北平国的柴米油盐,就让我去署理户部。”苏子诚回答刚才李小幺那一句问。 李小幺侧头看着,“十四岁?那么小?” “不小了,大哥十岁就跟着大军出征了,我小时候风一吹就病,大哥说小时候,我吃的药比饭都多,母亲急病去世那年,我病的起不了床,后来遇到师父,给我调理身子、打熬筋骨,才渐渐健壮,大哥先让我署理户部,后来又带着我出征北宁,征北宁那几年最艰难。” 苏子诚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苦涩伤痛。 李小幺怜惜的看着他。 他那个异母弟弟,三皇子苏子信今年已经十岁了,他母亲过世不过一年,新皇后、年青美丽的郭氏就被抬进了宫。 年青的郭后和苏子义同龄,进宫时算起来只有十九岁,真是水一般花一样的美人儿。 皇家立后典礼繁杂冗长,那就是说,先孝慈皇后真正的尸骨未寒时,皇上就忙着立新后了。 唉,都说皇上和先孝慈皇后伉俪情深无二,原来也不过如此。 “好在都过去了。”李小幺看着苏子诚低声道:“熬过来就好了。” 苏子诚出神的看着湖里的灯光荷花,半晌才重重的叹了口气。 李小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这声叹息里,沉甸甸没有半丝轻松。 李小幺打量着他,想了想,低低道:“我要是想家想爹娘了,就去庙里上柱香,每次去的时候,都想着,这一回一定要好好诉诉苦,好好哭一场。可等跪到庙里时,又不想说一句不好的事了,净挑着好事念叨,我总觉得,他们能听到我的念叨,要是说那些难心事,他们肯定又担心又难过,一想到他们难过我就会更难过,唉!” 苏子诚看着一脸伤感沉郁的李小幺,正要说话,李小幺又叹了口气,接着道:“父母心么,都是盼着儿女好,过得越舒服越称心越好,为了不让他们难过,我只好好好过日子,吃好喝好玩好,一点儿也不委屈自己。” 第106章 派差使 苏子诚被李小幺前一半话说的心里悲凉,听到最后几句,却又哭笑不得,瞪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一多想细想,这话听着疲赖歪缠,可父母心,不就是这样的么? 两人随意说着闲话,李小幺的话和人,都闲适随意无比,苏子诚的心情也渐渐放松,舒适的往后靠在椅子上,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茶,闻着微凉的夜风中一阵又一阵的荷花的清香,只觉得此刻是那么美好。 这样的安然和放松多久没有过了? “你真要把这丰乐楼的生意做上去啊?”李小幺深吸了口荷花荷叶的清香,带着几分郑重问道。 苏子诚非常肯定的’嗯’了一声。 李小幺一声长叹:“你可想好了!你看看这里,这么清幽的地方,这园子现在是虫鸟蛙的福地,要是生意好起来了,这福地可就没了!” “清静之地多得很,不在乎这一处。”苏子诚漫不经心的答了句。 李小幺连连点头:“这倒也是,其实也不用找清静之地,心中无事,哪儿都是清静地。” 苏子诚闷闷的叹了口气,侧头看着李小幺问道:“梁地俘官的折子你看到了?” “嗯,就是那份一个月前的折子?应该已经处置完了?” “人刚刚押到开平府,总要见了人才好处置,准备发到白头山牧马。”一说到梁地的俘官,苏子诚眉头又拧了起来。 李小幺欠身坐直,看着他问道:“这是廷议出来的?” “这事不用廷议,”苏子诚顿了顿,接着道:“我封了梁王,过几天就有旨意下来了。” “恭喜你!不过,让他们去牧马?这些没用的书生哪会牧马?那马要受罪了。”李小幺随口恭喜了一句,又替马难过了一句。 苏子诚斜着李小幺,等着她下面的话。 李小幺心念转了几转,接着笑道:“这些书生,赴死鼓不起勇气,从龙又抹不下面子,就这么左右为难死撑着。声声句句为万姓黎民,真要是沦落到天天为暖饱奔波忧心,就知道那些走卒贩夫,营营众生,谁有心思管皇上是哪家哪姓?能让大家过上安稳日子,贪官少些,税役少些,就是正理正统。” 这算大逆不道的话!苏子诚高高挑着两根眉毛,直瞪着李小幺,半晌才呼出口气来:“你这话……” “就咱们俩,我这话不过说白了。圣人不是说过,民意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是一样的理儿?”李小幺截住苏子诚的话,又补了句。 苏子诚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斜看着李小幺,突然笑起来,“你既然心疼那马,不赞成把那帮没用的书生送去牧马。要不,就送给你,给你当家丁用!” 李小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要他们干什么?我可养不起!不要!” “一共十九个,人给你用,银子我出,每人一个月十两银子够不够?随便你役使他们做什么。只两件,一,不准离开开平府,二,不能死了人,病死老死除外。”苏子诚看着吓得跳起来的李小幺,心情大好,一边笑一边说着条件。 李小幺重新坐回去,两根手指拧着下巴,仔细掂量了好一会儿,点头:“也……行!凑个整,一个月二百两银子。你让人把这十九人履历亲眷家族详情抄给我,还有,人既然给我,只要不死不跑,别的一概都行?你确定?” “行!只要不死不跑,其它一概随你!”苏子诚干脆的挥着手。 李小幺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嘿嘿笑了几声。 这事倒是两全了,既顾了范先生的面子,又挣了银子。 苏子诚看着李小幺,带着几分训导之意道:“行大事者,不能总盯着银钱之类的小事,这些,自然有下人们去打理。” “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你听不听?”李小幺弯眼笑着,瞄着苏子诚说道。 苏子诚眼里浮起丝丝警惕,看着李小幺,点了下头。 李小幺往后靠进椅子里,悠闲自在,慢条斯理的说道:“从来,有个皇子,最节俭不过,袷裤穿破了也舍不得扔,让管事拿去,打上补丁回来再穿。 有一回,皇子和一个家境贫寒的大臣说家常,问大臣:“先生早上吃的什么?” 大臣说:“在下家贫,早上就吃两个鸡子。” 皇子大惊失色,“先生家贫,还敢一顿吃两个鸡子?那鸡子极贵,要二两银子一个!我一顿只敢吃半个!” 大臣无言以对。” 苏子诚斜着李小幺,他就知道她这笑话没那么好听。 李小幺笑嘻嘻看了眼苏子诚,接着道:“还有呢,这皇子啊,那可是个聪明人,聪明的不得了,回到府里,就把管家叫过来,质问这鸡子的事。 管家不慌不忙,解释道:“王爷不知道,他们吃的,是民鸡下的鸡子,王爷您吃的,是皇鸡下的鸡子,这中间可差了百倍千倍呢!不光这个,象王爷上次补的那裤子,为了挑块一模一样的料子,足足剪坏了两三匹料子,好不容易才挑出来,这一块补丁,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苏子诚听到这里,脸色沉郁下来,默然不语,盯着李小幺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了口气,“你这笑话儿很有意思,明天我说给大哥听。” 李小幺笑着晃着脚尖,不说话了。 天色渐晚,两人起身出来,沿着游廊往外走。 苏子诚背着手,看着甩着胳膊跟在他旁边的李小幺,语调随意的说道:“明天我去开宝寺上香,你跟我一起去。” “嗯,好!”李小幺答应的更随意更干脆。 两人到了酒肆门口,苏子诚看着双手袖在袖子里,缩头塌肩等在门口的张狗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这个小厮,实在不象样子……算了算了,随她去,他要是说这小厮不好,只怕她又有笑话儿说了。 苏子诚叫了南宁过来,吩咐他带几个人送李小幺回去,站在门口,看着李小幺上了车,才上马回去王府。 李小幺坐在车里,长长舒了口气,今天算是大有收获。 这丰乐楼生意不好,不过是源于苏子诚那份所谓的雅静。 这酒肆又不是书院,弄成这样谁还愿意来?只要把酒肆里该有的都添进来,比如女伎什么的,菜式上再翻翻新,有什么生意不好的? 这笔银子到手,府里的日常用度一时半会就不用愁了,撑个一年二年,织坊就能起来了……对了,忘记说请他帮忙找织工的事了! 不急不急,明天再说,反正明天还要陪他去开宝寺上香,只要织坊的生意起来了,这个家就算有了立家之本,做完这些,自己也许就能轻松些了,然后…… 然后自己做什么呢? 嫁人?如果不能嫁给自己最想嫁的那个,那还是不嫁的好。干嘛要凑和呢,要是明知道他往后会有妾,也许还不只一个,要有一堆,那嫁不嫁呢? 要不,嫁过去再处理这事?嫁过去总有办法…… 唉,算了,还是别嫁了,做个白月光多好……不想了,现在想这些全是白想,天悬地隔的人。 ……………… 第二天天刚亮,长明就过来接了李宗梁等人,送往虎威军营。 李小幺爬起来将几个人送出府,打着呵欠又钻进被窝,接着睡回笼觉。 辰末时分,南宁过来接了李小幺。 开宝寺离李小幺住的柳树胡同不远。 车子在开宝寺偏门停下,李小幺下了车,仰头打量着面前干净整齐的黄墙青瓦,和油漆光亮的两扇小门。越过院墙,只见里面的屋舍勾心斗角,威严而鲜亮。 “是皇家寺庙?”李小幺紧走两步,跟上苏子诚,问了句。 苏子诚点头:“算是,宫里做法事或是……停灵,都在此处。” “噢。”李小幺明了的应了一声,看来先孝慈皇后也是停灵在此处的,怪不得他要到这里来上香。 李小幺不再说话,跟在苏子诚身后,不紧不慢的往寺院进去。 东平在前引导,一路上,并没有僧人迎接出来,偶遇几个僧人,不过双手合什微微垂首让到一边。 看来这里是苏子诚常来之地,只怕常来的还不只苏子诚,所以这寺内僧人见多识广,就有了这样淡定的气度。 李小幺一路张望,各处殿堂游廊,极见富丽宏伟,触眼所及,没有一处油漆斑驳或是肮脏不洁的地方。 屋檐下层层叠叠垂着的崭新的明黄短幔随风舞动,透过殿门间隙,隐约能看到殿内金光闪闪的佛象和明晃晃的长明灯烛,这开宝寺,寺如其宝,真是宝气十足。 东平引着两人进了后面一间大殿,西安和北庆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殿门口,苏子诚进了大殿,李小幺踌躇了下,在殿门外停住了步子,苏子诚转头示意她:“进来。” 李小幺跨进门槛,大殿正中放着两只蒲团,上面垫着织锦缎薄垫子,佛像前双手合什立着名灰衣僧人,见苏子诚和李小幺进来,动作舒缓有度的掂了香点燃,先递给了三支给苏子诚,又递了三支给李小幺,李小幺拿着香站在旁边,看着苏子诚磕头礼佛毕,才跪下磕了三个头,将香插进香炉中。 第107章 相人术 等她站起来,佛像旁边的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苏子诚摇着折扇,正仰头仔细看着殿堂四墙的佛画。 李小幺插好香,走到苏子诚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佛画。 佛画画的是佛祖讲经,观音掂花而笑,画画得很是生动传神。 李小幺转头看着殿堂正中的莲花观音坐像,相比之下,那画上的观音笑得更烟火气些。 李小幺跟着苏子诚,一言不发的慢慢看着周围的壁画。 两人转了一圈,苏子诚叹了口气,指着壁画说道:“母亲生前最敬观音,她说世间悲苦太多,观世音菩萨化身三千也无法济遍众人,凡夫俗子,凡事当自助。” 李小幺惊讶的看着苏子诚,这话令人敬仰!可这样理智的母亲,必定不会象俗人那样爱孩子,她的爱都在心里,她不会宠孩子,不会抱着孩子一边亲一边宠溺的喊‘宝宝噢’,不会一看到下雨就去送伞,更不会几天不见孩子,听到一声‘妈妈’就泣不成声。 唉,这位母亲就象自己的母亲一样。 “有母若此,人生至幸。”半晌,李小幺呆呆的出了半天神,自言自语般低低感叹了一句。 苏子诚看着她,眼里有几分困惑,李小幺弯眼笑起来,那笑容明亮如殿外阳光,一边笑一边说道:“咱们往前面看看?听说这两天各个寺里都在开坛讲经说法,看看热闹去。” 苏子诚跟着笑起来,出了殿门,两人沿着旁边的游廊,一路往前殿过去。 穿过中间的大殿,人流密集起来,东平等人前后散开,不露声色的将苏子诚和李小幺护在中间。 前殿就是讲经所在,一行人找了处角落站定,李小幺仰头望着端坐在台上的高僧,高台前,或坐或跪或站,人头密集,却安静的只能听到高僧并不算高的和缓声音。 苏子诚将李小幺拉到靠游廊栏杆一边,站在她背后,仿佛将她拱护在自己怀里。 踏实的温暖穿过衣衫透到李小幺背上,暖洋洋如同泡在温泉中。 李小幺一动不动的站着,唯恐动一动,这份踏实和温暖就没有了。 那讲经声太温和太好听了,仿佛催眠曲,李小幺下意识的抬手按在嘴上,她很想打个呵欠,然后挤进后面的怀里,好好睡一觉。 讲经声静默的流淌着,突兀的停住了,人群中瞬间喧嚣四起。 李小幺猛然惊醒过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一脚正踩在苏子诚脚上,没等踩实就反应过来,急忙往前跳,边跳边红涨着脸连声陪不是:“是我不小心,踩着你了。” 苏子诚低头看着鞋面上那道明显的污垢,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算了,这个不算脏,比这脏得多的东西,她都让他领教过了。 东平和南宁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道是弯腰给王爷拍一拍鞋子好呢,还是不拍的好,他家王爷的鞋子还从来没被谁踩脏过。 李小幺见苏子诚只顾低头看鞋子,并没注意到自己,暗暗松了口气,忙转头看向殿前。 她的脸这会儿热的发烫,肯定是红了。 这讲经声果然是最蛊惹人心的东西,就是听着这讲经,她才心神失守了。 南宁作了个手势,悄悄退出去,到车上给王爷取鞋子去了。 苏子诚盯着鞋子上的污垢看了片刻,无奈的叹了口气,摇着折扇随口问道:“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李小幺忙指着刚从前殿穿进来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件半旧灰绸长衫,穿着看似简单平常,却处处透着考究的中年人说道:“那个人,你看,那是个有大志的。” “嗯?”苏子诚猛的收了折扇,拉着李小幺往后退了退,笑着问道:“你见过他?哪里看出来了?” “没见过,能看出来的地方太多了,先说人,你看看,他这一身,从上到下只有灰、蓝两色,没有一处不搭配的,连手里的折扇,你看看,也是同样的蓝色,衣服搭配得好,可能是内眷下人侍候得精心,可这折扇,必定是自己挑的,你的折扇,也是自己挑的?” 苏子诚举起自己手里的折扇看了看,忙点头。 李小幺扫了眼苏子诚的衣着和折扇,接着说道:“连折扇也要搭配着衣饰,可见这人是个极讲究爱修饰的,你再看他头上的珍珠和腰间的玉佩,一灰一蓝,看着不起眼,可这样的灰色、蓝色,可遇不可求,难得二字就足够了,可见家里必定豪富,可只穿半旧绸长衫,这么委屈自己,必定是有所图。” “许是他爱穿半旧衣呢?旧衣舒适。”苏子诚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撇了撇嘴:“要是为了旧衣舒适,就该贴身穿旧,你看看他里面的裤子,雪白织锦缎,可象旧的?要说是天性节俭,那你看看他那几个仆从,称得上豪奴?还有周围的那些清客们,你看看,连穿缂丝的都有,却都拱围着他,以他为主,他不但富,而且贵,嗯,你认识他?” “认识,你接着说。”苏子诚一脸忍不住的笑意,示意李小幺接着说。 李小幺盯着苏子诚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接着道:“我这相人术一向不灵,十有八九是指东打西,一点不能作数的!就是随便说个乐子。” “我知道,取个乐罢了,你赶紧说。”苏子诚脸上的笑容更浓,连声催着李小幺。 李小幺转回头,接着道:“刚才他们进来时,你注意了没有?那中年人看到那位老人家被家仆差点挤倒,弯腰伸手要扶,还训斥了家仆,又避路让过老人家,看着是不是极其谦和有礼,怜贫惜老? 哼!要真是谦和有礼、怜贫惜老之家,那几个看着那老人还能直冲直撞的仆从,如何容得下?从家仆看门风,从孩子看父母。再说他,作势要扶,慢慢弯腰慢慢伸手,那就等着仆从清客赶在他前头扶起老人呢! 他肯定也是个极其爱干净的,嫌弃老人家脏呢。 让过老人,立刻顾盼四周,一边’哪里哪里’一边得意洋洋,是不是很有些戏子们唱的好了,也知道自己唱的好,得意环顾的样子? 这样年纪的人了,在众人面前这样表演,必定有所图,有富有贵,所图的,必定是名了,想要富贵名并收,不算大志么?” 苏子诚听得两根眉毛一起高高挑起,正要说话,眼看着那一群人簇拥着中年人往这边过来,苏子诚急忙拉着李小幺,紧步往后退,几步转过正殿,又转了几个弯,离中年人一行远了,苏子诚才松开李小幺,笑个不停。 李小幺斜睇着他,等着他笑好了。 苏子诚笑了好一会儿,挨到李小幺身后,稍稍弯着腰,折扇半遮,低低道:“他姓郭,宁远侯郭敏锐,郭皇后嫡亲的三哥,北平国出名的贤臣名士,雄才大略,敬贤礼士,乃我北平国擎天之柱石!” 李小幺紧挨着苏子诚,不想动不愿动动不了,那股温暖的热气袭来,只觉得脸上又要发起烫了,忙往前踉跄了一步,摊着手笑道:“我就说么,我这相人术一向是指东打西的,你看,又错了!” 苏子诚笑不可支,伸手推着她的肩膀往寺外走,“咱们回去,再逛就避不开了,你这相人术,果然指东打西的厉害,你要是安顿好了,明天我就让南宁接你过来了。我这里,正好少个能有这样指东打西本事的人,来理理那些乱麻。” “好!明天什么时辰过去?”李小幺干脆的答应, “不用早,辰正一刻南宁到你府上,辰末到我这里就行。”苏子诚低头看着李小幺,笑意浓重。 李小幺回到柳树胡同,张狗子和赵六顺正伸长脖子等在巷子口,见车子过来,急忙一路跟着回到宅院门口,见李小幺下了车,急忙上前禀报:“五爷,衙门里送来了十几个人,说是要交给五爷您的。” “人呢?在哪儿呢?”李小幺忙转头四顾。 张狗子指着大门旁的倒座间,“都关在里头呢,衙门的人说有事,不肯等五爷回来,就走了。我和六顺只好先把人都关在屋里。” 张狗子解释道,李小幺顿住,想了想,一边继续往里面走,一走抬手叫着张狗子和赵六顺:“你们两个先跟我进来。” 两人跟着李小幺一路过了二门,刚沿着抄手游廊走没多远,吕丰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出来,一只手撑着,一跃跳过游廊栏杆,几步冲到李小幺面前,叉腰问道:“你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我找你半天了!” “你去哪儿了?昨天夜里没回来,今天早上大哥他们走的时候也没见你,你去哪儿了?”李小幺绕过吕丰,一边走一边问道。 吕丰嘿嘿笑着,含含糊糊,看起来十分心虚,“没去哪儿,能去哪儿,随便玩玩,这里,哪有什么地方去。” “去找开平府头牌玩了一整夜?咦,我倒忘了问你,你哪儿来的银子?这开平府的头牌可不便宜,你这花资酒钱是哪儿来的?”李小幺站住,转头盯定吕丰,好奇的问道。 第108章 俘吕和俘官 吕丰揉着鼻子,懊悔不迭,下次这去哪儿的话可千万问不得! “你银子哪儿来的?说啊,欠帐?这开平府头牌还能赊账?还是你小师叔替你会帐?这开平府头牌陪一夜,要多少银子?”李小幺紧盯着吕丰,一问紧过一问。 吕丰一声接一声咳着清着喉咙,努力想显得自然些,却一身的狼狈不堪,“没……没多少银子,我上回不是跟你说过吗,天师府在开平府有宅子,有宅子就有帐房,我是去那里……支的银子。” “既然这样,那你赶紧把那一千两黄金还给我!我现在手头紧,正缺银子用。”李小幺忙伸手讨欠帐。 吕丰后悔的恨不能撞几下头,缩着脖子,一脸苦相,“不是不给你,是还不起,我到帐房,一次最多只能支一百两银子,一个月最多不能超过十笔,你那一千两黄金,得支多少个月?再说,我要是月月支足一千两,管事就得告诉大哥,大哥腊月里就进开平府了,咱们还是消停点,惹恼了他,万一停个半年几个月不让我支银子用,那就惨了!” 李小幺斜斜的看着吕丰,“那昨天你支了多少?一百两?这开平府的头牌,一百两就肯陪你玩上一整夜?也太便宜了?那头牌看上你了,肯倒帖?你侍候她还是她侍候你?” “一百两哪里够?我和管事打了个商量,一次支了一个月的。” “一千两!”李小幺猛的停了,转头点着吕上怪叫道。 吕丰浑身不自的扭着头胡乱岔话题:“咱们不说这个,你去哪儿了?我不是问你去哪儿了,我是说,我找到一种酒,你肯定喜欢……” “一千两银子?一分也没剩?”李小幺心疼着那一千两银子花资,疼的心抽抽了几下,这就是一掷千金?这个败家子! “还有点散碎银子,反正就快到下个月了,就这两天,撑一撑就过去了。”吕丰捻了捻瘪瘪的荷包,不知道是在宽慰李小幺,还是在宽慰自己。 李小幺深吸深吐了几口气,眼珠微转,一边走一边斜着吕丰道:“我前几天就想找你说这事,这两天忙,就没顾上,你在我们家住,自然没什么不行的。只一样,在哪儿也没有白吃白住的理儿,你说是?你要是住在我们家,这房钱、饭钱、茶钱、水钱、灯油钱、花草树木钱、洗衣服扫地各种钱,该给的都得给,要不,我看哪,你还是搬回你们吕府去住算了,又不用花钱,又比我们家舒服!” 吕丰眨着眼睛看着李小幺,回头看了眼紧跟在两人后面、伸长耳朵听着两人说话,听的津津有味的张狗子和赵六顺,冲着两人挥挥手。拉着李小幺的衣袖往前紧走了几步,低低问道:“你生气啦?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你看……” “你看我象生气的样子?”李小幺打断了吕丰的话,她不是生气,她是心疼那银子! 吕丰疑惑的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李小幺。 李小幺拍开吕丰的手,接着刚才的话题,“你看你,我说东,你偏说西,你要在我家里住,也不多,一个月二百两银子,要不,你就搬回天师府去住。” 吕丰看的困惑,照她这脾气,不能不生气…… 听李小幺说到二百两银子,一边揉了揉鼻子,一边人的极其干脆,“二百两就二百两!我还是住这里,天师府有什么好住的?小幺,我跟你说,我找到古书里说的那种浊米酒了,你肯定喜欢,味道跟蜜水一样,就你这酒量,也能喝上七八十来杯,怪不得古人一喝起酒来,动不动就一坛一坛的喝,喝十坛也醉不了!”话题一转,吕丰就眉飞色舞了。 “你买了几坛回来?”李小幺笑着问道。 “就两坛,这酒要是没人订,那家酒坊平时也不酿,这两坛是人家订了准备坐月子用的,谁知道,这酒酿好两天了,孩子还没生下来,再放就酸了,就转卖给了我,我已经订好了,让那家酒坊每五天送两坛子过来,走,咱们赏菊喝酒去!今天天气正好!” “我还有点事,晚上,秉烛赏花饮酒,赏心乐事!” “那好,我先回去睡一觉,睡醒了去找你。”吕丰爽快的答应一声,送李小幺到了半亩园门口,看着她带着张狗子、赵六顺进了院子,看不见了,才摇着扇子,悠悠然回去百草园睡觉了。 李小幺吩咐张狗子和赵六顺在垂花门外等着,自己进了正屋,紫藤和海棠迎出来,侍候着李小幺洗漱换了衣服,不等李小幺吩咐,紫藤就捧着锦袋过来禀报:“五爷,昨天那份折子问过南宁了,南宁说,因那些俘官从梁国径直押到开平府了,王爷说见了人再处置,就到了这会儿,这一卷是十九名俘官的履历,南宁说是王爷让拿过来给五爷的。” 李小幺点了点头,先取过那卷履历大体翻了一遍,垂着眼皮想了想,招手叫紫藤过来吩咐道:“你把这履历上各人的家眷亲属师长这些抄出来,字抄的大一些,一人一张纸,我一会儿就要用。” 紫藤答应一声,取了履历出去,也不出屋,取了笔墨,就着旁边的小几,不大会儿就抄好了。 李小幺接过十几张竹影纸翻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跳下榻,握着纸出了垂花门,叫张狗子和赵六顺靠近过来,将十几张竹影纸递给张狗子,“你看看,字能认得全?” “看五爷说的!咱虽说书还没读好,这字上头,差不多的都认全了,范先生可没少夸我!”张狗子一边嘟嚷着,一边翻着竹影纸,刚翻到第三页,脸就苦成一团,“五爷,你说说,这起名字是让人认的,还是难为人的?怎么净这些怪字!这?” “不得意了?你认的那点字,差的远呢!好了,别管那些怪字,不用都认识,能认过半就行了,听我说。”李小幺的声音慎重起来。 张狗子忙收了竹影纸,和赵六顺端正站好,凝神听着李小幺的吩咐。 “门房里那十九个人,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们两个管理,那些人,都是梁地的大官。” 张狗子和赵六顺面面相觑。 李小幺接着道:“不过这个你们不用管,反正现在他们什么也不是了。你们两个,第一件事,先到离咱们家不超过两刻钟路程的街上,找有房子往外赁的大杂院,不要整个赁一个院子的那种,就是要这个院子一间,那个院子一间,好把他们都分开,一人一间,一人一院,一共赁十九间,这十九间房子,都只交一个月房租,” 张狗子和赵六顺听得连连眨巴着眼。 李小幺笑眯眯的接着道:“找好房子后,第二件事,狗子把那些纸拿给他们看,告诉他们,一,往后他们在这开平府城内就自由了,只是不许出城门半步,谁敢踏出城门半步,他名下那张纸上列了名字的,统统砍头!”李小幺笑嘻嘻的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张狗子打了个哆嗦,赵六顺吓的咽了口口水。 李小幺理着思路,接着道:“你们两个要学着察颜观色,这话说完,仔细看各人神情,若是愤怒惊惧,这话就算说到地方了。下面,就是第三件事,告诉他们,往后他们得自食其力,在这开平府,各显神通,好好想法子自己养活自己。第四件,给他们定下规矩,每天辰初、酉正,必须要到咱们门房报到,你们两个,轮着看人画到,一次未到就要去找,第二回再犯,就带他到咱们院子门口站着当一天门房。” 张狗子和赵六顺一边听一边笑一边不停的点头,这活不难还有意思。 李小幺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跟他们说一声,要是没本事养活自己,就过来说一声,五爷我就收他进门做个奴仆好了,吃穿不愁,还有月钱。今天不早了,你们两个……算了,我就不多交待了,你们跟着我,要学会动脑子做事,从这会儿起,那十九个人就交给你们了,人要看好,房子要赶紧找好,你们两个商量着办,要是需用人手,过去找范大娘子,再不行来找我。” 张狗子和赵六顺利落的答应一声,张狗子小心的将竹影纸收进怀里,告退出去忙这件大事去了。 …………………… 夕阳西落,李小幺带着海棠等人在园子里找了个景色不错的亭子,海棠带着几个丫头,各处擦拭收拾干净,抬了两把竹摇椅和一张宽几过来,又在亭子一角放下红泥小炉,准备烧水温酒用。 李小幺站了片刻,转回半亩园拿了件厚斗篷过来,又让人多拿了一只红泥小炉,放在亭子里驱寒。 没等收拾好,吕丰就找过来了,站在亭子里四下张望点评,“小五,你这园子得好好打理打理,你看看,除了那几棵树还象点样子,那些花花草草,那也叫花草?还有这亭子,今年肯定没上新漆,你看看这柱子都褪色了。” 第109章 嫁给我吧 李小幺懒得理他,她跟这么个二世祖没什么话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穷,什么是没银子的艰难。 几个丫头忙着温酒煮茶,两个婆子小心的抬了只红铜大火锅进来,在宽几上放好,又将配菜一一摆到几上。 吕丰的注意力立刻被火锅只引了过去,“这个天吃火锅好!最好是鹿肉锅子!” 吕丰探头过去,看着锅子里翻滚的鹿肉,满意的不停的点头,不客气的坐到摇椅上,掂起筷子先吃了一口,一边呵着热气一边含糊的说着话:“好!鲜鹿肉配上腌鹿肉,这个味儿最好,我可饿坏了!你也吃啊!” 李小幺被吕丰的狼吞虎咽诱得津液满口,赶紧坐下来,和吕丰一起埋头苦吃,一口气吃了个大半饱,两人才放下筷子,舒服的靠在椅子上。 李小幺端起杯温温的浊米酒,一口气喝了半杯,舒了口气夸奖道:“这酒味道真好,酒就该这样!” 吕丰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喜欢!往后咱们一起无酒不欢!你喝这个,我喝梨花白。” 两人一个喝着淡极的米酒,一个喝着梨花白,慢慢喝着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喝了七八杯酒。 夜幕早就沉沉垂落,几盏气死风灯挂在亭子四角,红晕的灯光摇曳着洒在亭子里外。 吕丰和李小幺都已经喝得七八成醉,李小幺裹了裹斗篷,远看着斜挂在天际的那弦细细的弯月,示意吕丰看,“你看,那月亮,这么细细一弯,比圆月的时候好看多了,可世人偏喜欢看圆月。” “嗯。”吕丰眯着眼睛看了眼弯月,转回头,出神痴迷的看着摇曳灯光下,裹着红绒斗篷的李小幺,好半晌,低低道:“世人爱圆月,爱的是那份团圆意。” “想家了?”李小幺敏感的问了句。 吕丰呼了口气,往后倒在椅子上,“想我娘了,还有姐姐,还有父亲,还有阿迈,还有……”李小幺笑出了声:“都数全了,看来没你不想的。” “小五,你跟我回家,我娘肯定喜欢你,咱们回去一趟,然后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吕丰直起上身,借着酒劲,殷切的看着李小幺说道。 李小幺哭笑不得:“我跟你回去干什么?算什么?我四个哥哥都在这里,我的家在这里!” “小五,你老大不小,该嫁人了,要不就咱俩一起,你嫁给我,咱们两个一起多好,这天底下,没有比咱们更般配的了,吃喝玩乐都对脾气,你说呢?”吕丰上身倾过来,看着李小幺,带着十二分的小意讨好,屏气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赶紧放下杯子,站起来将酒吐到栏杆外,居高临下的点着吕丰的额头问道:“你想娶谁就娶谁?你大哥,你父母都不管的?” 吕丰张了张嘴,到底没敢一口应承,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了,站起来,见李小幺已经坐回去了,忙又跟着坐回去,“他们要是敢不答应,我就不娶了!这辈子都不娶!谁怕谁?他们要是不答应,咱们两个就去海阔天空,浪迹天涯,怎么样?反正还是咱俩一辈子。” “不怎么样!”李小幺毫不客气的否定了吕丰的建议。 吕丰急了:“我知道……你放心,我肯定能想出法子让他们都点头!我跟你说,我娘最疼我!对了,咱们两个一起想法子!你主意多,你出主意,我来!”吕丰摩拳擦掌。 李小幺懒散的看着吕丰,“听说你们家门第高得很?到底怎么个高法?跟苏家比呢?跟吴国、荆国那些皇室比呢?怎么个高法?你说说。” “他们可比不了!”吕丰下巴抬起,话语里透着浓浓的傲气,“这天下分分合合,那些皇家权贵跟这园子里的花草一样,开过一春一夏,明年就是别人家的花季了。可我们吕家不一样,我们这天师世家,传承不知道几百年了,他们怎么比?” “那你祖父还要替你们吕家寻找下一年百年的依靠?”李小幺不客气的问了句。 吕丰一下子噎着了,连连咳了几声,尴尬的摊着手,“咱们说门第,又没说别的,这门第再高,也抵不过刀枪强权,这些花草应季时,肯定得罪不得。” 李小幺噗一声哈哈大笑,笑得透不过气。 这吕丰真是明白处极明白,混帐处极混帐。 “小五,咱们俩这么合得来,你看看我,一表人才!我家门第高,家风好,这么好的亲事,天下第一,绝无第二!”吕丰脸凑上来,越说脸皮越厚。 李小幺听的眼睛都瞪圆了,凑过去,睁了吕丰看了片刻,再也忍不住,拍着椅子扶手,大笑着倒在摇椅上,好半晌才说出话:“吕丰,你这脸皮,天下第一,绝无第二!” 李小幺一阵大笑,酒意涌上来,头晕沉,脸色绯红,东倒西歪的点着吕丰,想板脸却一直笑个不停,“你听着,两件,一,我容不下你嫖妓!二,你的亲事你做不得主!你醉了,我可没醉!” 吕丰用力拍着额头,倒在椅子里,两只脚来回跺着,唉声叹气了半天,仿佛下了决心般,“好好好!你在我就不去,行了,就是去了,也绝不让你知道……小五……” “停!”李小幺抬手止住吕丰的话:“我就说,你喝醉了,今晚酒好,风好,月光好,这景色更好,就是你这话说的不好,你喝多了,回去歇着。” 李小幺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紧了紧斗篷,跌跌撞撞下了台阶。 淡月急忙上前扶住她,金铃在前面提着灯笼,李小幺胳膊往上伸直,往背后胡乱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吕丰跟到台阶旁,又跟了几步,看着李小幺紧裹着斗篷的瘦小身形被花影夜色掩映着,仿佛片刻就要淡没进浓浓的夜色里,从此消失不见。 吕丰喉咙干涩,心仿佛被谁用手紧紧捏住一般,痛成了一团。 今天这是怎么啦?吕丰仰头看着弯月,这细的几乎看不见的弦月,真是个不吉的东西! 李小幺回到半亩园,洗了澡躺在床上,昏昏然想睡着,心里却清明无比。 成家立业,男婚女嫁,到哪儿都是这些破东西! 从前,活下去是最大的事,生活倒简单明白了,进了这开平府,各种各样她不愿意想的事情都扑面挤上来! 嫁人?她要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她? 就算到了这个世间……这个世间怎么了?那规矩一样不能约束她! 她从前活得咨意顺心,往后她也一样能恣意顺心。 嫁人,困于后院,相夫育子,若不是情之所至,心甘情愿,她怎么甘心?她怎么肯?若是情之所至…… 算了,很久以前,她一直活在云端,不知道什么叫现实,把自己的性命,都挥霍进了那碧蓝的海水里…… 情之一字,一字系两人,姻却是结两姓之好,是两姓,不是两人! 这是谁告诉她的?父亲?李小幺心底更加清明,脑子里却混乱无比。 婚姻要门当户对,一定要般配,从前是人家般配不上她,现在是她般配不上人家,般配!是的,要般配,要门当户对。 恍惚间,李小幺仿佛又站到了那个富丽奢华的大厅里,清清楚楚的看着那群抛开了拘谨、放量狂吃的客人,看着她/他们扫得桌子上碗碟皆无! 他说她瞧不起他和他的家人,她真瞧不起了么?也许是真的……所以,他才又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在她的游艇上门当户对! 李小幺头晕得天旋地转,转得她恶心想呕,两只手胡乱摸索着,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混乱中,有人扶她起来,喂她喝的什么? 舒服多了!她又喝醉了?这是哪里?还是先别说话!言多有失,先看看,说话是最不重要的事……先睡一会儿…… 李小幺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辰初两刻,一直到紫藤将她叫醒,才勉强爬起来,沐浴洗漱,吃了碗薄粥,就出门上车走了。 她今天要上班了。 吕丰无事一身轻,睡到日上三杆,问清楚李小幺又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百无聊赖的晃了一会儿,干脆跟着张狗子四处看房子去了。 没两天,张狗子就赁齐了房子。 吕丰找不到李小幺,又没有银子出去玩,就是有银子,这几天,他心情不好,也没什么玩的心情,干脆凑过去和张狗子、赵六顺一起,去威胁梁地俘官,中间小露一手,算是给张狗子的话加了道震慑。 三个人将十九名俘官安置好,登记造册,张狗子和赵六顺准备好笔墨花名册,三个人兴奋的等着晚上点头一回名。 晚上点名极其顺利。隔天一早,辰初过了小半刻钟,这一群俘官中品级最高的礼部尚书刘明义,还没来应到。 张狗子拧眉错牙的刚转出大门,就看到刘明义拎着长衫,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过来,走到跟前,张狗子瞪着刘明义,指着他红肿成一片的下巴,愕然问道:“您这是?干什么去了?您这胡子呢?” 第110章 贫之艰难 一夜之间,刘明义那把半尺多长的美髯踪影全无。 吕丰急忙凑过来,伸头细看。 刘明义恼怒异常的后退半步,强忍着怒气,拱了拱手:“老夫可是来过了!” 说着转身就走,张狗子一把拉住他,笑容客气:“刘先生慢点,我看您这脸上象是烧伤,伤得还不轻,我进去给您寻点獾油涂涂,您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刘明义猛的扯出自己的衣袖,怒目张狗子骂道:“狗东西!老夫用不着你假惺惺!” 吕丰瞪着眼睛就要骂回去,张狗子一把拉住他,看着刘明义怒气冲冲的走远了,才嘿嘿笑着低声道:“五爷说了,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咱可是识字的人!” 刘明义甩着袖子,怒气冲冲的往回冲,经过一个胡同口,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张狗子和吕丰站在门口正要进去,目光及处,转眼不见了刘明义,两人对视了一眼,忙轻手轻脚的贴着墙角过去,藏在胡同口,伸长脖子听话。 拉刘明义过去的,是吏部右侍郎安在海,安在海身后,是其余那十来个俘官,众人一个个苦恼着脸,闷声不响的长揖拱手,胡乱见着礼。 礼部堂管赵玉先指着刘明义,惊愕不已,“刘大人,您这胡子?这胡子?” 安在海离刘明义最近,忙伸手去摸刘明义红肿的下巴,刘明义痛的一声闷叫,急忙往后躲闪,“别动!痛死老夫了!” “刘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您的胡子?”十几个人挤上前,关切的问道。 刘明义悲愤的闭了闭眼睛,低低道:“烧了!火没升起来,胡子竟……烧了!” 十几个人一下子全耷拉下肩膀,无言沉默。 升火烧了胡子!真是太有辱斯文了。 刘明义一阵痛过去,转头打量着众人,目光停在浑身上下沾满白面粉的安在海身上,指着问他:“你这?这身上……这是什么东西?成何体统?” “面。”安在海垂头丧气的说道:“昨晚隔壁的婆子借给我一瓢面,我想吃碗面。” “你吃上了?安大人到底年青能干!”赵玉先已经年过五十,一脸羡慕的看着三十出头的安在海,“真是学得快,下官从昨晚忙到今早,火还没升着呢,到现在,连口热水也没喝上。” “哪里吃上了?你没看这面都在衣服上呢?昨晚天黑,又没灯,胡乱睡了,今天早上……那些事,如厕,那马桶……那……唉!连脸都没来得及洗,看时辰就差不多了,穿了长衫就走,出了院子才看到这长衫……这样了!”安在海满脸晦气。 他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从小到大,也是丫头婆子小厮捧着长大的。就算被俘以来,一路西行到这开平府,虽说大吃苦头,可也没这样过!茶饭总是有人送现成的过来。 如今就是想喝口井水,都得先去打水,那桶放进井里,就在井面上飘着,他急出一头一身汗,那桶还是安安稳稳的在井面上头飘着…… 安在海悲从心来,以袖掩面,眼泪止也止不住。 安在海的悲伤勾得众人一片悲伤,这份苦楚,人人都正在经历中。 刘明义愤恨懊恼的一声长叹,抬手重重的捶着胡同一侧的石头墙,痛心疾首,“你我都是两榜出身的官宦士子,何时操过这等贱务?这是要扫尽我等斯文!折辱我梁国士子!” 众人默然看着刘明义,半晌,赵玉先声音里带着眼泪,“刘大人,没有梁国了。” 刘明义嘴唇抖动了片刻,老泪纵横。 “刘大人……且留青山。”赵玉先底气不足的小声劝道。 刘明义痛苦万分的以头抵墙,连撞了两下,就被众人抱着拉离石头墙,连声劝道:“大人,保重贵体,国事为重。” 刘明义拭了拭眼泪,转头看向大家:“不过一死!谁能不死?死又何妨?!” “可千万死不得!”张狗子赶紧摆着手从墙角转出来。 刘明义等人愕然看着摆着手、一脸着急的张狗子,和张狗子身后,摇着折扇,满眼鄙夷的打量着众人的吕丰。 “可死不得!我们五爷说了,谁要是敢私自抹了脖子,那纸上的人也是一个不留,全部杀头!杀头!可死不得,我们五爷还说了,要是谁想抹脖子,先要想想,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想好这个,还是定下来非死不可,唉!那就到我这儿说句话,我禀了我们五爷,我们五爷好给安排个死法。” “比如马上风什么的。”吕丰摇着折扇,慢吞吞的接了一句。 张狗子满脸笑容:“那也成,多风流!我们五爷有味药,吃了就能马上风,想怎么死都成,你看看,我们五爷这话说的,这事做的,多在理!大家说是不是?” 张狗子看了眼瞪目错牙,恨不能咬他一口的刘明义,以扫了眼众人,打了个呵呵接着道:“好了好了,这会儿时候不早了,几位,赶早不赶晚,赶紧到东市看看,找点活干,好歹把今天的饭钱挣出来不是?几位不但认字还会写字,都厉害,挣钱必定容易,赶紧去,别光在这里说话。 还有,我们五爷说了,各位要是实在没地方没法子挣口饭吃,就到我们家里来,别客气!我们五爷说啥也得给你安个差使,让你有口饭吃,我们五爷最心善不过,好了,各位赶紧挣钱去,挣钱吃饭是大事!” 张狗子啰嗦得仿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刘明义气的浑身颤抖,手指抖抖的指着张狗子。 张狗子眯着眼睛,笑容灿烂的看着他,不等他开口,抢先关切道:“刘先生,我看您这下巴伤得厉害,厉害得很,我去给您寻点獾油去?” 刘明义狠狠的往地上’呸’了一口,猛转身,也不分东西南北,怒气冲冲大步猛往前冲。 赵玉先踌躇了下,拎着长衫跟在刘明义身后追了上去,安在海叹了口气,垂着头、有气无力的甩着沾满面粉的衣袖跟了两步,转个方向,又往东市去。 其余十来个人,互相看了看,叹着气、垂着头各奔东西,一哄而散。 张狗子看着各人走远走散了,往地上’呸’了一口,笼着双手,悠悠哉哉的回去了。 南宁接了李小幺到王府外书房,看着她进了东厢房,转身进了正屋,禀报一声,掀帘进去。 苏子诚端坐在宽大的出奇的书案后,正写着什么,南宁长揖见了礼,恭声禀报道:“回爷,没别的动静,还是一早一晚签个到。” 苏子诚‘嗯’了一声,写完最后几个字,放下手里的笔,往后靠到椅背上,一时想不明白李小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忖了片刻,看着南宁问道:“这些人怎么样?动什么念头没有?” “回爷,动没动念头还看不出来,都不大好,都是生火、打水诸小事。 礼部尚书刘明义昨晚上生火把自己那把胡子烧了,下巴烧的一片火泡; 吏部侍郎安在海打水把桶掉井里了,得了邻居送的一碗生面粉,不知道想做什么,一碗面粉全扑在衣服上; 礼部堂管赵玉先便后把马桶放在院子里,被隔壁婆子破口大骂; 刑部堂管钱谦得邻居相助,倒生好了火,没往锅里放水,把锅烧裂了。 还有,除了户部堂管俞远山,其余的人都不知道黎明倒马桶的规矩,这会儿马桶还都在屋里放着呢,张狗子给他们把锅碗被褥也算备齐了,就是马桶没给马桶盖,有碗没筷子,有被褥没枕头。” 苏子诚听的有些怔神,直直的看着南宁,南宁扯了扯嘴角,低低嘟嚷了句:“有其主必有其仆。” 苏子诚想了片刻,揉着眉间,看着南宁问道:“生火做什么?” 南宁立时明白过来,忙躬身解释:“爷,市井贫家,用不起炭,一日两餐都烧木柴,要生火才能做饭。” “那茶水呢?” “回爷,讲究点的人家备个暖窠,穷些的人家,就喝井水。”南宁抬头看了苏子诚一眼,垂下头,接着回道:“市井人家,五更要起来倒空洗刷马桶,照咱们开平府的规矩,夜香车要赶在天亮前从西门出城,一天只这一趟。 一条街或几个院子合用一口井,若要洗衣服菜疏,都要去井边,井边修有下水的地方,要是吃水,都要从井里挑水回家。 咱们开平府的井深,井上一般架着轱辘,把水桶挂在绳头的钩子上垂下去打水,这桶都是木制,下去自然是浮在水面上,要抖动绳子把桶装满水,这里头有讲究,没用过的,很容易把桶抖落在井里,这生火做饭上头,还要难些。” 南宁一口气解释了不少。 苏子诚微蹙着眉头,凝神听着,渐渐有些明白。 如今这些人,就算要喝一口水,也要先拿了桶,出了院子,到井边打了水回来,这桶放到井里,是桶落井里还是水装桶里还在两可,打了水提回来,还要生火烧水。 第111章 恶妒之恶 苏子诚轻轻呼了口气,拧眉想了想,又问道:“那些候考的贫穷学子,日常茶饭也是这样?这哪还有读书的功夫?” “回爷,那些学子境况略好些的,一天五十文钱,汤水茶点,浆洗衣物,就都能找人代送代役,要是那极贫的,一是可以借居于寺院,二是各个书舍也能住一住。一日两餐一点、茶水什么的,都是尽供的,倒不必如此。”南宁仔细答道。 苏子诚舒了口气,靠到椅背上,猜测着李小幺的用意,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甚明白。 三餐无继,诸事亲为的苦楚,他哪里能够明白体会呢。 东厢最外面一间,李小幺盘膝坐在榻上,专心的翻看着手里的折子,她如今帮苏子诚处置那些半公半私、半明半暗的事务,看好一份,就取张薄竹纸过来,歪歪扭扭的批好,夹在折子里放到一边。 一笔好字,是要花大功夫的,她能用那软乎乎的毛笔把字写写整齐,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小幺正专心看折子,只听到游廊上脚步声渐行渐近,又渐远,停在了正屋门口,小厮恭敬的禀报声响起:“爷,水二爷请见。” 水岩进去没多大会儿,就晦气着脸掀帘出来。 南宁紧跟在他后面送出来,往旁边走了两步,轻轻拉了拉水岩的衣袖,冲着东厢使了个眼色。 水岩顺着南宁的目光看向东厢最外面那间半掩的屋门,他知道那是苏子诚安排给那个丫头五爷的屋子,南宁冲着那屋子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南宁冲着东厢又用力挤了挤眼睛,往后退了半步,看着水岩,又往后退了两步,见水岩还在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再次冲着东厢,用力努了努嘴,这才转身回正屋侍候去了。 水岩用折扇轻轻敲着额头,看南宁这意思,是让他到那屋子里去一趟? 难不成他这事,那个丫头五爷能有什么好法子?嗯,一定是这样,可这事找一个外人,好象不大合适,王爷做事极讲法度,御下极严……御下极严!水岩眼睛里亮光闪过。 王爷身边的小厮,什么时候敢自作主张过? 水岩猛转身看了眼正屋那肃静低垂的靛蓝织锦缎门帘,眉梢飞起又落下,转身几步走到东厢最外间门口,重重咳了一声,带笑问道:“五爷可在屋里?” 李小幺正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水岩的招呼,忙跳下榻,亲自过去开了门,客气拱手,“原来是水二爷,请进。” 水岩进了屋,转头打量着四周,夸赞不停:“五爷这屋里清爽宜人,这几品菊花神形皆佳,真是难得。” “这都是南宁拿过来的,我看着也好,水爷请坐。”李小幺客气的让着水岩落了坐,侍立在屋角的丫头捧了茶上来,轻手轻脚的退到后面茶水间等着听传唤。 李小幺让着水岩喝了两口茶,一时猜不出他的来意。 水岩抿了口茶,将杯子放下,踌躇了片刻,下了决心般,先叹了口气,才为难的说道:“要是没有事,也不敢过来打扰五爷,想请五爷帮着开解件苦恼事。” 李小幺惊讶的看着水岩,他找她开解苦恼事? “水爷客气了,这话可当不起,水爷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李小幺笑着客气道。 水岩又重重叹了口气:“那我就直说了,这事,实在是我水家家教不严所致。我有个没出五服的堂姐,叫水桐,自小跟着父亲辗转任上,也没进过族学,直到十六七岁,才随父职回到开平府,隔年嫁给了那一年的新科进士陈忠实,刚成亲那半年,两夫妻倒也相得,年底陈忠实选了德州府推官。” 新科进士能选到德州府推官可不容易,李小幺笑着扫了水岩一眼。 水岩敏感的看了眼李小幺,带着丝尴尬多解释了一句:“是沾了水家那几分薄面的光,其时,水桐堂姐已经怀了两三个月的身孕,不便随行。 陈忠实到了任上两三个月,就纳了一名沈姓女子,送了封信回来,水桐堂姐性子恶妒,就是不肯应允这沈氏进门,接了信又气又恼,这孩子就早产了,水桐堂姐九死一生,直缠缠绵绵病了一两年,百般调理才算康复。 陈忠实三年任期满后,伯父就求了父亲,将陈忠实留在六部任职,进礼部做了名堂官。 其实,沈氏已经有了庶子,比嫡子小一岁,伯父原本想着等陈忠实回到开平府,两边劝劝,这夫妻间哪有隔夜仇,见了面自然就好了,谁知道那沈氏根本不愿入门做小,就怂恿着陈忠实在东门置了外宅。 陈忠实调任回开平府一年多,竟未入家门半步。 半个月前,水桐堂姐在锦绣衣坊偶遇沈氏,不过问了几句,陈忠实竟当众责骂水桐堂姐,水桐堂姐怒极之下,摸了只花瓶砸在陈忠实头上,可巧不巧那花瓶里头注满了水,竟把陈忠实当场砸死了,那沈氏就带着孩子鸣告到开平府衙,如今水桐堂姐被收押在牢里,唉!” 李小幺简直象听传奇。 水岩重重叹着气:“这是我水家家教不严所致,水桐堂姐若不是如此恶妒,事也不至于此,只可怜那孩子,才不过五六岁,无父无母,母亲又是恶妒弑夫之人。” 李小幺听得心里闷得透不过气,看着水岩,想说话却又咬住了嘴唇,半晌才呼出口气,看着水岩问道:“你要让我解这事?这有……事已至此,还解什么?” 水岩苦笑解释道:“我也知道这事已成死结,可……我是可怜那孩子,原本就早产体弱,这些天天天哭着要母亲,吃睡不好,极是病弱,要是没有亲生母亲看护,真不知道能不能成人,不管如何,陈家也就这一个嫡子,水桐自是罪不可恕,可是……” “你想给水桐脱罪?”李小幺听明白了水岩的意思,吐了口气,心里稍稍好过些。 水岩垂了垂头:“求了大爷,大爷说刑部二爷署理,我就来找了二爷。” “弑夫是十恶大罪,不赦不免不赎,王爷没答应你?” “唉!”水岩重重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恶逆大罪不可恕,不过冀了万一之望,就是可怜那孩子!” 李小幺若有所思的看着水岩,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以水家这族望,要掩过这事,不过举手之劳,中间有什么变故?” 水岩眼里闪过丝亮光,怪不得二爷对她另眼相看,果然通透! “事发时,宁意侯府二奶奶小随氏也在场。” 李小幺轻轻吸了口气。 宁意侯郭敏达是现皇后郭氏嫡亲兄长,怪不得这事水家掩不过去。这沈氏敢鸣鼓开平府,后头指不定有谁的影子。 水岩又是一声叹气,苦笑道:“那陈忠实老家青州,贫寒士子出身,头两天水桐堂姐并未收监,太学和青州学子上书言我水家以势欺压寒门,纵恶妒悍女行凶杀人诸如此言。” 李小幺缓缓呼了口气,这事好象不怎么简单。 水岩期待的看着紧拧着眉头的李小幺。 李小幺头痛般揉了揉眉间,“光这么想,想不出什么,水桐这案的卷宗,能不能拿来我看看?” 水岩忙点头答应:“有,现成的,我早就让人抄好了几份,这就送过来。” “先看卷宗,总能想出法子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水桐为这样的……东西送了命,这个结,我接了,不过我没有人手。”李小幺干脆的答应道。 陈忠实那个肮脏东西死有余辜,话刚说完,李小幺心念微闪,不等水岩说话,接着说道:“我想见见水桐,还有那个沈氏。” 这事听到现在,可都是一家之言,她要见见人再判断这事,她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手我还有些,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要见水桐堂姐容易,就是沈氏,”水岩皱着眉头。 李小幺忙跟了一句:“那沈氏远远看看就行,还有两个孩子,那个庶子,也一样远看几眼就行。” 水岩点头答应:“我去安排。”顿了顿,低低道:“开平府知府,原是宁远侯府门下清客。” 李小幺垂着眼帘,淡淡的答道:“这我知道。” 水岩眉棱动了动,看着李小幺,暗暗舒了口气,也许她真有法子。 李小幺低着头,细细想了想,抬头看着水岩道:“水桐这是恶逆大罪,这会儿看,已经是死局,那要踩、要使力的,眼看这事已成死局,必定不会再多动心思手脚,不过等着看最后砍头的那份热闹罢了,这于咱们有利,只是行动中,万事都要悄无声息,明里暗里不能露出半丝波澜,动手时必要一击毕全功,否则,这死局就死透了。” “你说的极是!极是!”水岩抚掌赞同。 李小幺凝神想了想说道:“先让人送卷宗过来,一张纸片也别落下,水桐现在监中,开平府衙上下皆有眼线,不知道连到哪一处。” “伯父经常遣人去探望水桐堂姐,就委屈你扮个丫头跟着走一趟,你放心。”水岩干脆明了的说道。 第112章 民生之艰 李小幺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先看了卷宗、见了人再说下一步的事。 水岩见李小幺没再有什么事,也不耽误,起身拱手告辞:“我这就回去让人送卷宗过来,要是能救水桐堂姐一命,水岩日后必有重谢!” “水爷客气了。”李小幺将水岩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出垂花门,转身回来,靠在榻上闷闷的想出了神。 要是这事真是这样,这水桐也是遇人不淑,可怜还要担着恶妒的骂名。 小丫头轻手轻脚的收拾了杯碟下去,重又换了杯热茶端上来,李小幺端起杯子,却没喝茶,只怔神的看着窗外出神。 午后,苏子诚带人去了虎威军营地,李小幺悄悄托了南宁,让他帮着留神看看大哥他们如何,南宁满口答应。 李小幺理完那些五花八门的折子,早早回到柳树胡同。 刚进了门没多大会儿,紫藤进来禀报:“五爷,水二爷刚打发人递了句话过来,说他得了些好茶,明天午后想请五爷尝一尝。” 李小幺’噢’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看来他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午后就能过去看水桐。 晚上,天都黑透了,吕丰才回到柳树胡同,也不回去百草园,径直进了半亩园,穿过垂花门,见紫藤掀帘出来,急忙吩咐赶紧给他弄些饭菜来,饿死了。 一边说着,一边掀帘进屋,转头找到歪在南窗炕上看书的李小幺,两步过去,侧身坐到炕上,眉飞色舞的说道:“这主意你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太有意思了!我最喜欢看你整人,想别人之未想,这热闹看得太可乐了!” “你看到什么了?”李小幺放下手里的书问道。 吕丰接过喜容递过的帕子擦了手,接过茶一饮而进,踢了鞋盘膝坐到炕上,一幅说书的架势:“从今天一早就有乐子看,你没看到,刘明义,就是又瘦又高,浑身上下只剩骨头的那个,整天宝贝的不得了的那把大胡子,烧了!哈哈! 说是生火的时候烧着的!这下巴,这里,全是水泡,红通通亮晶晶明晃晃,你想想!那张阴测测的马脸,配上下巴这一片红艳艳的水泡,太可乐了! 我和张狗子两个,挑了人最多的一拨跟在后面看热闹,这一帮七八个,还真去了东市,七八件长衫戳在那里,要多碍眼有多碍眼! 后来那个俞远山一声不吭的离了众人,张狗子跟过去,后来说他竟然寻了家梁地客商开的铺子,讨了笔墨,那掌柜还让人搬了桌子椅子放在铺子门口,俞远山一天竟还真帮人写了五六封信,挣钱了几十个大钱。” 李小幺惊讶不已:“这个俞远山倒是个难得的。” “卖个字就叫难得?”吕丰嗤之一鼻。 李小幺看着他没有接话,只示意他接着说,跟他这种纨绔解释不通这个的。 吕丰又喝了杯茶,笑嘻嘻的接着说道:“剩下的那几个蠢货,就那么傻呵呵的站在街角,除了碍眼碍事没别的用了,一群呆头鹅! 我找了家茶坊,坐窗下一边喝茶一边看热闹。 等到张狗子回来说那个俞远山支了卖字摊儿,已经卖了头一份字了,这班蠢货还是那么傻站着,我可没功夫看一帮傻子站桩,就和张狗子找别的热闹去看。 先去了那刘明义的住处,老货果然躺在屋里,亏他能躺得住!那屋子里真是臭不可闻,一条窗户缝都能熏死人! 那个赵玉先也在,在屋檐下撅着屁股生火,没见过那么笨的,我和张狗子看了两刻多钟,那火硬是没生着!后来实在不耐烦就走了。 旁的几个没在屋里,没找到去哪儿了,我们俩就又转回到东市,那个俞远山倒没只顾着自己,自己到字摊边上的小摊上吃了碗面,给那几个人一人买了一只胡饼送过去,小五,你没看到那几个人那吃相!一个一个,噎得脖子伸得比鹅还长,差一点没噎死,真是斯文扫地!不过饿了一天,至于么?” 李小幺坐直身子,正要说话,海棠带着红桔、樱桃托着饭菜送进来。 吕丰话也顾不得说了,盯着几个丫头摆好碗筷,自己动手盛了碗汤几口喝了,端起碗大口吃起来,风卷残云将菜吃了大半,才放下碗筷,抚着肚子舒服的叹了口气:“嗯,吃好了!” 李小幺笑得眼睛弯着,慢吞吞的问道:“你才饿了多少时候?不过晚吃了一会儿就这样了,那些俘官,可是从昨天中午就没吃过东西了。” 吕丰挑着眉梢正要说话,李小幺转头吩咐紫藤:“看看张狗子和赵六顺吃过饭没有,要是吃好了,让他们过来一趟。” 紫藤答应一声,亲自出去传话去了。 吕丰不解的看着李小幺,李小幺叹了口气解释道:“那些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受过这样的苦楚?今天晚上得挨个看一遍去,别真饿死了。” 吕丰听了急忙跳下炕,兴奋的大包大揽,“你叫张狗子就这事?不用叫进来了,我去找他,这就去看看,你放心,有我呢!饿死还有什么意思?你必定还有后手,哈哈,好戏还在后头!不用吩咐别人,你只管说,我去!” 李小幺无语的看着吕丰,看人狼狈相、起哄架秧子,是他最大的乐趣所在! “还有别的没有?要没有我走了,唉,对了,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东市前的马桥街上,有家羊肉铺子,酥炖羊蹄,说是一绝!我要了一碟尝过了,真是绝味,本来想带些给你,可惜他家一天就卖一小锅,没了,我付了钱,把明天的一锅全买了,明天一早做好了就送过来。”吕丰气宇飞扬的说道。 李小幺笑着谢道:“多谢你,吃点东西还能掂记着我,还是得让张狗子进来,我得让他明天带着这些人找份活干去,跟你可说不明白。” 李小幺看着吕丰一脸的不服,轻轻笑着问道:“我要替这些人找份既能做得了,可这活又是他们之前想都想不出的活计,你说说,做什么合适?” 吕丰两只眉毛高高抬起,把额头抬得一片皱纹,想了半晌,看着李小幺,迟疑的说道:“勾栏的帮闲?” 李小幺睁大眼睛,’噗’的大笑的歪到了一边,一边笑一边指着吕丰:“这主意,真是好!真好!他们要是不肯做张狗子给找的活,就让他们跟你走,去做这勾栏的帮闲去,戴上翠绿帽子,穿上翠绿衣衫!要多风流有多风流!” 吕丰也跟着哈哈大笑:“这活哪儿不好了?除了这个,哪还有什么又做得了、又想不出的活了?” 两人说笑间,紫藤在外间禀报,张狗子已经在院门口候着了。 李小幺下了炕,披了斗篷,出来外院花厅,叫了张狗子进来吩咐道:“让张大厨熬些浓粥带上,晚上你和吕爷、赵六顺三个,挨个看一遍那些人,要是有饿倒的,喂他喝碗粥,再看看有病倒的没有,明天早上,把这些人留一留,你带着他们,到鱼团、肉市这些地方找份打杂的活干干。” 张狗子眨了眨眼,看着李小幺道:“五爷,鱼团那活,那腥气,一般人受不了,还有肉市,打杂的活都是给杀猪的打下手,拿盆接血、拽个猪腿什么的,满地都是猪粪,太腌脏了!那些个人,能读书会写字的,不如给他们找份抄书的活,做个佣书匠指定行!” 李小幺‘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吕丰已经抢过了话头:“笨了!你当你们五爷有这个好心帮他们找活?她就是要看热闹!越热闹越好!做佣书匠还有什么热闹看?不嫌脏,只嫌不脏,那个,让他们去做……你说那个倒马桶的,叫什么夜香行?让他们刷马桶去!” “夜香行可是稳嫌不赔的好买卖,哪条街归谁,都是把定的,他们想干还没路子呢!”张狗子一句话吕丰顶了回去。 李小幺不理会吕丰,只看着张狗子解释道:“吕爷说的有一句还是对的,不嫌脏,只嫌不脏,就是类似鱼团、肉行这样的杂活,要是他们不肯做,就交给吕爷,让吕爷带他们去勾栏做帮闲去好了。” “是!”张狗子利落的一声答应,吕丰急不可耐的冲李小幺拱拱手,推着张狗子往外走,他急着去看那些饿晕在床上的官员们,最好那个刘明义也能噎得脖子比鹅长! 吕丰等人一直忙到大半夜,总算把十九个人过了一遍,把几个饿得已经认不出人的官员喂个大半饱,又将喝了一天生水、拉肚子拉得到处都是的赵玉先用门板抬回来,连夜请了大夫诊治喂药。 第二天一早,吕丰熬不住,呼呼大睡。 张狗子和赵六顺红着眼睛点了卯,将李小幺的吩咐说了,众人中,除了病倒的赵玉先,只有俞远山站出来,说要自己找活做,张狗子干脆的挥手答应了,转头看着其余的人:“还有谁要自己找活的没有?先说明白了,我们五爷替你们找活,就这一回,过了这村,可没那店!” 第112章 民生之艰 李小幺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先看了卷宗、见了人再说下一步的事。 水岩见李小幺没再有什么事,也不耽误,起身拱手告辞:“我这就回去让人送卷宗过来,要是能救水桐堂姐一命,水岩日后必有重谢!” “水爷客气了。”李小幺将水岩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出垂花门,转身回来,靠在榻上闷闷的想出了神。 要是这事真是这样,这水桐也是遇人不淑,可怜还要担着恶妒的骂名。 小丫头轻手轻脚的收拾了杯碟下去,重又换了杯热茶端上来,李小幺端起杯子,却没喝茶,只怔神的看着窗外出神。 午后,苏子诚带人去了虎威军营地,李小幺悄悄托了南宁,让他帮着留神看看大哥他们如何,南宁满口答应。 李小幺理完那些五花八门的折子,早早回到柳树胡同。 刚进了门没多大会儿,紫藤进来禀报:“五爷,水二爷刚打发人递了句话过来,说他得了些好茶,明天午后想请五爷尝一尝。” 李小幺’噢’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看来他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午后就能过去看水桐。 晚上,天都黑透了,吕丰才回到柳树胡同,也不回去百草园,径直进了半亩园,穿过垂花门,见紫藤掀帘出来,急忙吩咐赶紧给他弄些饭菜来,饿死了。 一边说着,一边掀帘进屋,转头找到歪在南窗炕上看书的李小幺,两步过去,侧身坐到炕上,眉飞色舞的说道:“这主意你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太有意思了!我最喜欢看你整人,想别人之未想,这热闹看得太可乐了!” “你看到什么了?”李小幺放下手里的书问道。 吕丰接过喜容递过的帕子擦了手,接过茶一饮而进,踢了鞋盘膝坐到炕上,一幅说书的架势:“从今天一早就有乐子看,你没看到,刘明义,就是又瘦又高,浑身上下只剩骨头的那个,整天宝贝的不得了的那把大胡子,烧了!哈哈! 说是生火的时候烧着的!这下巴,这里,全是水泡,红通通亮晶晶明晃晃,你想想!那张阴测测的马脸,配上下巴这一片红艳艳的水泡,太可乐了! 我和张狗子两个,挑了人最多的一拨跟在后面看热闹,这一帮七八个,还真去了东市,七八件长衫戳在那里,要多碍眼有多碍眼! 后来那个俞远山一声不吭的离了众人,张狗子跟过去,后来说他竟然寻了家梁地客商开的铺子,讨了笔墨,那掌柜还让人搬了桌子椅子放在铺子门口,俞远山一天竟还真帮人写了五六封信,挣钱了几十个大钱。” 李小幺惊讶不已:“这个俞远山倒是个难得的。” “卖个字就叫难得?”吕丰嗤之一鼻。 李小幺看着他没有接话,只示意他接着说,跟他这种纨绔解释不通这个的。 吕丰又喝了杯茶,笑嘻嘻的接着说道:“剩下的那几个蠢货,就那么傻呵呵的站在街角,除了碍眼碍事没别的用了,一群呆头鹅! 我找了家茶坊,坐窗下一边喝茶一边看热闹。 等到张狗子回来说那个俞远山支了卖字摊儿,已经卖了头一份字了,这班蠢货还是那么傻站着,我可没功夫看一帮傻子站桩,就和张狗子找别的热闹去看。 先去了那刘明义的住处,老货果然躺在屋里,亏他能躺得住!那屋子里真是臭不可闻,一条窗户缝都能熏死人! 那个赵玉先也在,在屋檐下撅着屁股生火,没见过那么笨的,我和张狗子看了两刻多钟,那火硬是没生着!后来实在不耐烦就走了。 旁的几个没在屋里,没找到去哪儿了,我们俩就又转回到东市,那个俞远山倒没只顾着自己,自己到字摊边上的小摊上吃了碗面,给那几个人一人买了一只胡饼送过去,小五,你没看到那几个人那吃相!一个一个,噎得脖子伸得比鹅还长,差一点没噎死,真是斯文扫地!不过饿了一天,至于么?” 李小幺坐直身子,正要说话,海棠带着红桔、樱桃托着饭菜送进来。 吕丰话也顾不得说了,盯着几个丫头摆好碗筷,自己动手盛了碗汤几口喝了,端起碗大口吃起来,风卷残云将菜吃了大半,才放下碗筷,抚着肚子舒服的叹了口气:“嗯,吃好了!” 李小幺笑得眼睛弯着,慢吞吞的问道:“你才饿了多少时候?不过晚吃了一会儿就这样了,那些俘官,可是从昨天中午就没吃过东西了。” 吕丰挑着眉梢正要说话,李小幺转头吩咐紫藤:“看看张狗子和赵六顺吃过饭没有,要是吃好了,让他们过来一趟。” 紫藤答应一声,亲自出去传话去了。 吕丰不解的看着李小幺,李小幺叹了口气解释道:“那些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受过这样的苦楚?今天晚上得挨个看一遍去,别真饿死了。” 吕丰听了急忙跳下炕,兴奋的大包大揽,“你叫张狗子就这事?不用叫进来了,我去找他,这就去看看,你放心,有我呢!饿死还有什么意思?你必定还有后手,哈哈,好戏还在后头!不用吩咐别人,你只管说,我去!” 李小幺无语的看着吕丰,看人狼狈相、起哄架秧子,是他最大的乐趣所在! “还有别的没有?要没有我走了,唉,对了,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东市前的马桥街上,有家羊肉铺子,酥炖羊蹄,说是一绝!我要了一碟尝过了,真是绝味,本来想带些给你,可惜他家一天就卖一小锅,没了,我付了钱,把明天的一锅全买了,明天一早做好了就送过来。”吕丰气宇飞扬的说道。 李小幺笑着谢道:“多谢你,吃点东西还能掂记着我,还是得让张狗子进来,我得让他明天带着这些人找份活干去,跟你可说不明白。” 李小幺看着吕丰一脸的不服,轻轻笑着问道:“我要替这些人找份既能做得了,可这活又是他们之前想都想不出的活计,你说说,做什么合适?” 吕丰两只眉毛高高抬起,把额头抬得一片皱纹,想了半晌,看着李小幺,迟疑的说道:“勾栏的帮闲?” 李小幺睁大眼睛,’噗’的大笑的歪到了一边,一边笑一边指着吕丰:“这主意,真是好!真好!他们要是不肯做张狗子给找的活,就让他们跟你走,去做这勾栏的帮闲去,戴上翠绿帽子,穿上翠绿衣衫!要多风流有多风流!” 吕丰也跟着哈哈大笑:“这活哪儿不好了?除了这个,哪还有什么又做得了、又想不出的活了?” 两人说笑间,紫藤在外间禀报,张狗子已经在院门口候着了。 李小幺下了炕,披了斗篷,出来外院花厅,叫了张狗子进来吩咐道:“让张大厨熬些浓粥带上,晚上你和吕爷、赵六顺三个,挨个看一遍那些人,要是有饿倒的,喂他喝碗粥,再看看有病倒的没有,明天早上,把这些人留一留,你带着他们,到鱼团、肉市这些地方找份打杂的活干干。” 张狗子眨了眨眼,看着李小幺道:“五爷,鱼团那活,那腥气,一般人受不了,还有肉市,打杂的活都是给杀猪的打下手,拿盆接血、拽个猪腿什么的,满地都是猪粪,太腌脏了!那些个人,能读书会写字的,不如给他们找份抄书的活,做个佣书匠指定行!” 李小幺‘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吕丰已经抢过了话头:“笨了!你当你们五爷有这个好心帮他们找活?她就是要看热闹!越热闹越好!做佣书匠还有什么热闹看?不嫌脏,只嫌不脏,那个,让他们去做……你说那个倒马桶的,叫什么夜香行?让他们刷马桶去!” “夜香行可是稳嫌不赔的好买卖,哪条街归谁,都是把定的,他们想干还没路子呢!”张狗子一句话吕丰顶了回去。 李小幺不理会吕丰,只看着张狗子解释道:“吕爷说的有一句还是对的,不嫌脏,只嫌不脏,就是类似鱼团、肉行这样的杂活,要是他们不肯做,就交给吕爷,让吕爷带他们去勾栏做帮闲去好了。” “是!”张狗子利落的一声答应,吕丰急不可耐的冲李小幺拱拱手,推着张狗子往外走,他急着去看那些饿晕在床上的官员们,最好那个刘明义也能噎得脖子比鹅长! 吕丰等人一直忙到大半夜,总算把十九个人过了一遍,把几个饿得已经认不出人的官员喂个大半饱,又将喝了一天生水、拉肚子拉得到处都是的赵玉先用门板抬回来,连夜请了大夫诊治喂药。 第二天一早,吕丰熬不住,呼呼大睡。 张狗子和赵六顺红着眼睛点了卯,将李小幺的吩咐说了,众人中,除了病倒的赵玉先,只有俞远山站出来,说要自己找活做,张狗子干脆的挥手答应了,转头看着其余的人:“还有谁要自己找活的没有?先说明白了,我们五爷替你们找活,就这一回,过了这村,可没那店!” 第113章 春兰秋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向刘明义,刘明义烧了胡子,眼看着喝了几碗生水的赵玉先拉得止不住,顺着裤脚往下淌黄水,昨天几乎饿死过去,幸好夜里被张狗子死灌活灌了一碗温热的粥才算活过来,从昨夜到现在,梦里梦外,满嘴都是那米粥的浓香。 刘明义一阵悲伤猛冲上来,直冲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原来这忠字,竟比不过饿到极处的一碗粥!早知道受这样的苦楚折磨,城破那会儿,倒不如随丞相抹了脖子!死就死了,多少干脆,何必落入今日这样生死两难的境地? 众人见刘明义垂着头一声不吭,也都跟着垂头不言,算是答应了张狗子的提议。 张狗子松了口气,和赵六顺两人,把家里几个男仆都带上,带着十几个人,浩浩荡荡的先往鱼团找能做的短工。 张狗子带着众人一直找到申正过后,才算给众人一一找好了活计。 可怜这些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雅人,被张狗子扔在鱼团收拾打扫剖鱼扔出的鱼鳞鱼肠,在肉行帮屠夫拉着待宰的猪羊腿,在草料坊切马吃的草料,在猫场将腥臭的猫鱼切碎拌猫食,在骆驼坊洗刷骆驼……这一天,只熏得黄胆水都吐出了。 午后,水岩的小厮送了只包袱进来,恭声禀报:“五爷,车子已经在西偏门外候着了。” 李小幺点头示意知道了,小厮退出东厢,李小幺示意丫头关了门,提着包袱转到屏风后,两个丫头侍候着她换了衣服。 水岩让人送过来的,是一套崭新的侍女服:月白掩襟窄袖绸上衣,水蓝裙子配着条长长的湖蓝宫绦,还有发簪、耳坠、香袋、荷包等物,连帕子都是齐全的。 李小幺抬着手臂,由着两个丫头侍候着换好衣服,又打散头发梳成开平府各府丫头中最常见的垂挂髻,将一花一叶赤金发簪戴在两边发髻上。 李小幺站在落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还是铜镜好,那水银镜纤毫毕露,太真实了,要这样稍稍有些模糊,才最好看。 李小幺轻轻转了半圈,裙子扬起又落下,她还是喜欢裙子,喜欢这样长及脚面的裙子,喜欢步摇,喜欢流苏,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穿了。 李小幺退后半步,又瞄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从丫头手里接过帕子,出了房门,刚跨出正院的垂花门,迎面撞上苏子诚,李小幺忙停住,双手相扣搭在腰上,似是而非的曲了曲膝打着招呼:“你回来啦,我出去一趟,晚了就不回来了。” “水岩的事?”苏子诚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幺,李小幺弯眼笑着点了下头:“就那事,我去看看人。” “嗯,小心些。”苏子诚往边上让了半步交待了句。 李小幺笑容更浓,正要谢过,苏子诚皱着眉头又加了一句:“没什么事别笑,太招眼。” 李小幺呆了下,忙用一只手捂在脸上挡着笑容,连连点着头:“出去我就不笑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 一边说一边从苏子诚身边闪过,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快步而出。 苏子诚背着手,看着李小幺出了月亮门,才转身进了垂花门。 姑娘家还是穿裙子好看,明天让人送几条裙子给她,要是她肯改穿裙装,肯进他府里……苏子诚在正屋门口站住,转头看着虚掩着门的东厢,她笑起来如朝阳初升,如荷绽新月,这笑容太让人心喜心软。 李小幺跑到侧门,门外,一辆象眼格绸布围子的大车已经等在门外,水岩的小厮站在侧口内,正往里张望着,见李小幺过来,急忙引着李小幺上了车。 李小幺坐在车里,将帘子掀起条缝,往外看着,车子走了小半个时辰,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停住。小厮请李小幺下了车,换到了对面一辆车上。 对面车上,坐着个五十岁左右、面容端庄的婆子,伸手扶着李小幺上来,让着她坐在中间,一声不吭的冲着李小幺伏身磕头,李小幺急忙伸手扶起她:“嬷嬷这是做什么。” “奴婢姓吴,是奶奶自小的奶娘,又跟着她陪嫁到陈家,奴婢替奶奶谢姑娘……”吴嬷嬷说着又要磕头。 李小幺忙伸手扶起她,看着她低声道:“你还是不知道这事的好,对你家奶奶也更好些。” 吴嬷嬷眼底闪过丝了然,答应了一声,端正坐着没再说话。 没多大会儿,车子停下,李小幺先下了车,回身扶着吴嬷嬷下来,再提了车子里的提盒,也不敢多张望,低眉垂头,紧跟在吴嬷嬷身后,经过间门房,往里面走去。 李小幺边走边偷眼看着四周。 这里没有狱所的阴森,倒更象是一处平常些的宅院。 吴嬷嬷走到最后一排,转进去,中间一间屋门前,坐着两个狱卒,站着四五个锦衣华服的丫头婆子。 见吴嬷嬷来了,丫头婆子们忙曲膝见着礼,两个狱卒也赶紧站起来笑着打招呼:“吴嬷嬷来了,七娘子也来了,刚到,在屋里陪水大奶奶说话呢。” 吴嬷嬷带着笑,站着和狱卒客气的说了几句闲话,边说话,边一人递了一只荷包过去。 两个狱卒喜之不尽、谢之不尽,不停的躬着身子,让吴嬷嬷和李小幺进屋。 李小幺提着提盒,安静的垂着头跟在吴嬷嬷身后。 吴嬷嬷走了两步,停住,转头看着领头的婆子笑道:“我想和你们姑娘静静的说几句话。” 那婆子笑着抬了抬手,带着众人退开十几步,远远站着等着,两个狱卒见状,忙往后退开几十步远,靠着墙,说着闲话远远看着。 两人进了屋,屋子很宽敞,中间用小孩子手臂粗细的铁棒顶天立地的隔成里外两间,外间空无一物,中间站着一主一仆,七娘子见吴嬷嬷进来,忙用帕子拭着眼泪,低声打着招呼:“吴嬷嬷来了。” 吴嬷嬷曲膝见了礼,没答她的话,迟疑的回头看了李小幺一眼。 李小幺垂着眼帘,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眼角扫着七娘子身后那个丫头手里的提盒和里间地上放着的一个个小匣子,也提着提盒蹲下来,打开提盒,将里面的匣子一个一个摆进里间地上。 七娘子紧盯着李小幺,突然转头吩咐身后的丫头:“你到外头等我。” 丫头垂着头退出屋,走过去和众丫头婆子一起,候在外头。 七娘子冲着蹲在地上收拾着提盒的李小幺深曲膝谢道:“我叫水莲,若能救得桐姐一命,水莲日后必报大恩。” 说完,也不等李小幺答话,直起身子看着吴嬷嬷告别道:“我先走了,过两天再过来看望桐姐姐。”说着,提着裙子出了屋,径直走了。 李小幺站起来,呼了口气,这水家,倒个个是人精。 吴嬷嬷满脸歉意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转头打量着里间,里间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被褥干净整齐,桌子上堆着十几本书,放着纸笔,一个全身重孝、背影瘦削的女子正端坐桌前写着什么,刚才种种,于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吴嬷嬷贴到铁栏杆前,轻声叫着:“奶奶,有人看你来了。”说完,退到门口,贴着门框,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水桐手里的笔顿了顿,低着头又写了几个字,才放下笔,缓缓转身看向栏杆外。 李小幺仔细打量着她,容貌并不算出色,却给人一种云淡风轻、疏朗大方的感觉,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仿佛已是死人般,目光死寂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简直怀疑她看到自己没有。 水桐漠然静寂的看着李小幺,不动,也不说话。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哀莫大于心死,这个水桐,这会儿心已经死了。 李小幺往后退了半步,水桐缓缓转过身,提起笔继续写起字来,李小幺又往后退了几步,低声说道:“走。” 吴嬷嬷怔怔的看看李小幺,又看看水桐,眼泪扑落不停,弯腰提起提盒,李小幺忙上前接过,吴嬷嬷痛惜的又看了眼水桐,低声告别:“奶奶千万保重自己,我明天再来。” 李小幺接着提盒,垂首敛容跟在吴嬷嬷后头出来上了车,车子晃动了下,李小幺透过帘缝看着车子出了院门,走了片刻,才放下帘子,转头看着婆子问道:“七娘子是水大奶奶的妹妹?” “是堂妹,我们奶奶和七娘子嫡亲的姐姐三娘子年纪相仿,是自小的手帕交,情份极好,后来三娘子一病死了,我们奶奶就把七娘子当自己嫡亲妹妹疼爱,整天寄信寄东西的,后来我们回来京城,两人见了面,虽说年纪差了不少,却极投脾气,比嫡亲姐妹处得还好,奶奶出了这事,七娘子最着急,到处求人。” “嗯,七娘子和靖江侯府水二爷是嫡亲的?” “不是,靖江侯府只有一位姑娘,十四娘水樱,七娘子和水二爷同一个曾祖,七娘子父亲水四爷和靖江侯、安远侯自小亲时走动的极勤。”吴嬷嬷耐心解释着。 第113章 春兰秋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向刘明义,刘明义烧了胡子,眼看着喝了几碗生水的赵玉先拉得止不住,顺着裤脚往下淌黄水,昨天几乎饿死过去,幸好夜里被张狗子死灌活灌了一碗温热的粥才算活过来,从昨夜到现在,梦里梦外,满嘴都是那米粥的浓香。 刘明义一阵悲伤猛冲上来,直冲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原来这忠字,竟比不过饿到极处的一碗粥!早知道受这样的苦楚折磨,城破那会儿,倒不如随丞相抹了脖子!死就死了,多少干脆,何必落入今日这样生死两难的境地? 众人见刘明义垂着头一声不吭,也都跟着垂头不言,算是答应了张狗子的提议。 张狗子松了口气,和赵六顺两人,把家里几个男仆都带上,带着十几个人,浩浩荡荡的先往鱼团找能做的短工。 张狗子带着众人一直找到申正过后,才算给众人一一找好了活计。 可怜这些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雅人,被张狗子扔在鱼团收拾打扫剖鱼扔出的鱼鳞鱼肠,在肉行帮屠夫拉着待宰的猪羊腿,在草料坊切马吃的草料,在猫场将腥臭的猫鱼切碎拌猫食,在骆驼坊洗刷骆驼……这一天,只熏得黄胆水都吐出了。 午后,水岩的小厮送了只包袱进来,恭声禀报:“五爷,车子已经在西偏门外候着了。” 李小幺点头示意知道了,小厮退出东厢,李小幺示意丫头关了门,提着包袱转到屏风后,两个丫头侍候着她换了衣服。 水岩让人送过来的,是一套崭新的侍女服:月白掩襟窄袖绸上衣,水蓝裙子配着条长长的湖蓝宫绦,还有发簪、耳坠、香袋、荷包等物,连帕子都是齐全的。 李小幺抬着手臂,由着两个丫头侍候着换好衣服,又打散头发梳成开平府各府丫头中最常见的垂挂髻,将一花一叶赤金发簪戴在两边发髻上。 李小幺站在落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还是铜镜好,那水银镜纤毫毕露,太真实了,要这样稍稍有些模糊,才最好看。 李小幺轻轻转了半圈,裙子扬起又落下,她还是喜欢裙子,喜欢这样长及脚面的裙子,喜欢步摇,喜欢流苏,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穿了。 李小幺退后半步,又瞄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从丫头手里接过帕子,出了房门,刚跨出正院的垂花门,迎面撞上苏子诚,李小幺忙停住,双手相扣搭在腰上,似是而非的曲了曲膝打着招呼:“你回来啦,我出去一趟,晚了就不回来了。” “水岩的事?”苏子诚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幺,李小幺弯眼笑着点了下头:“就那事,我去看看人。” “嗯,小心些。”苏子诚往边上让了半步交待了句。 李小幺笑容更浓,正要谢过,苏子诚皱着眉头又加了一句:“没什么事别笑,太招眼。” 李小幺呆了下,忙用一只手捂在脸上挡着笑容,连连点着头:“出去我就不笑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 一边说一边从苏子诚身边闪过,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快步而出。 苏子诚背着手,看着李小幺出了月亮门,才转身进了垂花门。 姑娘家还是穿裙子好看,明天让人送几条裙子给她,要是她肯改穿裙装,肯进他府里……苏子诚在正屋门口站住,转头看着虚掩着门的东厢,她笑起来如朝阳初升,如荷绽新月,这笑容太让人心喜心软。 李小幺跑到侧门,门外,一辆象眼格绸布围子的大车已经等在门外,水岩的小厮站在侧口内,正往里张望着,见李小幺过来,急忙引着李小幺上了车。 李小幺坐在车里,将帘子掀起条缝,往外看着,车子走了小半个时辰,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停住。小厮请李小幺下了车,换到了对面一辆车上。 对面车上,坐着个五十岁左右、面容端庄的婆子,伸手扶着李小幺上来,让着她坐在中间,一声不吭的冲着李小幺伏身磕头,李小幺急忙伸手扶起她:“嬷嬷这是做什么。” “奴婢姓吴,是奶奶自小的奶娘,又跟着她陪嫁到陈家,奴婢替奶奶谢姑娘……”吴嬷嬷说着又要磕头。 李小幺忙伸手扶起她,看着她低声道:“你还是不知道这事的好,对你家奶奶也更好些。” 吴嬷嬷眼底闪过丝了然,答应了一声,端正坐着没再说话。 没多大会儿,车子停下,李小幺先下了车,回身扶着吴嬷嬷下来,再提了车子里的提盒,也不敢多张望,低眉垂头,紧跟在吴嬷嬷身后,经过间门房,往里面走去。 李小幺边走边偷眼看着四周。 这里没有狱所的阴森,倒更象是一处平常些的宅院。 吴嬷嬷走到最后一排,转进去,中间一间屋门前,坐着两个狱卒,站着四五个锦衣华服的丫头婆子。 见吴嬷嬷来了,丫头婆子们忙曲膝见着礼,两个狱卒也赶紧站起来笑着打招呼:“吴嬷嬷来了,七娘子也来了,刚到,在屋里陪水大奶奶说话呢。” 吴嬷嬷带着笑,站着和狱卒客气的说了几句闲话,边说话,边一人递了一只荷包过去。 两个狱卒喜之不尽、谢之不尽,不停的躬着身子,让吴嬷嬷和李小幺进屋。 李小幺提着提盒,安静的垂着头跟在吴嬷嬷身后。 吴嬷嬷走了两步,停住,转头看着领头的婆子笑道:“我想和你们姑娘静静的说几句话。” 那婆子笑着抬了抬手,带着众人退开十几步,远远站着等着,两个狱卒见状,忙往后退开几十步远,靠着墙,说着闲话远远看着。 两人进了屋,屋子很宽敞,中间用小孩子手臂粗细的铁棒顶天立地的隔成里外两间,外间空无一物,中间站着一主一仆,七娘子见吴嬷嬷进来,忙用帕子拭着眼泪,低声打着招呼:“吴嬷嬷来了。” 吴嬷嬷曲膝见了礼,没答她的话,迟疑的回头看了李小幺一眼。 李小幺垂着眼帘,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眼角扫着七娘子身后那个丫头手里的提盒和里间地上放着的一个个小匣子,也提着提盒蹲下来,打开提盒,将里面的匣子一个一个摆进里间地上。 七娘子紧盯着李小幺,突然转头吩咐身后的丫头:“你到外头等我。” 丫头垂着头退出屋,走过去和众丫头婆子一起,候在外头。 七娘子冲着蹲在地上收拾着提盒的李小幺深曲膝谢道:“我叫水莲,若能救得桐姐一命,水莲日后必报大恩。” 说完,也不等李小幺答话,直起身子看着吴嬷嬷告别道:“我先走了,过两天再过来看望桐姐姐。”说着,提着裙子出了屋,径直走了。 李小幺站起来,呼了口气,这水家,倒个个是人精。 吴嬷嬷满脸歉意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转头打量着里间,里间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被褥干净整齐,桌子上堆着十几本书,放着纸笔,一个全身重孝、背影瘦削的女子正端坐桌前写着什么,刚才种种,于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吴嬷嬷贴到铁栏杆前,轻声叫着:“奶奶,有人看你来了。”说完,退到门口,贴着门框,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水桐手里的笔顿了顿,低着头又写了几个字,才放下笔,缓缓转身看向栏杆外。 李小幺仔细打量着她,容貌并不算出色,却给人一种云淡风轻、疏朗大方的感觉,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仿佛已是死人般,目光死寂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简直怀疑她看到自己没有。 水桐漠然静寂的看着李小幺,不动,也不说话。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哀莫大于心死,这个水桐,这会儿心已经死了。 李小幺往后退了半步,水桐缓缓转过身,提起笔继续写起字来,李小幺又往后退了几步,低声说道:“走。” 吴嬷嬷怔怔的看看李小幺,又看看水桐,眼泪扑落不停,弯腰提起提盒,李小幺忙上前接过,吴嬷嬷痛惜的又看了眼水桐,低声告别:“奶奶千万保重自己,我明天再来。” 李小幺接着提盒,垂首敛容跟在吴嬷嬷后头出来上了车,车子晃动了下,李小幺透过帘缝看着车子出了院门,走了片刻,才放下帘子,转头看着婆子问道:“七娘子是水大奶奶的妹妹?” “是堂妹,我们奶奶和七娘子嫡亲的姐姐三娘子年纪相仿,是自小的手帕交,情份极好,后来三娘子一病死了,我们奶奶就把七娘子当自己嫡亲妹妹疼爱,整天寄信寄东西的,后来我们回来京城,两人见了面,虽说年纪差了不少,却极投脾气,比嫡亲姐妹处得还好,奶奶出了这事,七娘子最着急,到处求人。” “嗯,七娘子和靖江侯府水二爷是嫡亲的?” “不是,靖江侯府只有一位姑娘,十四娘水樱,七娘子和水二爷同一个曾祖,七娘子父亲水四爷和靖江侯、安远侯自小亲时走动的极勤。”吴嬷嬷耐心解释着。 第114章 吕丰之不着调 李小幺沉默了片刻,转了话题:“你们奶奶这个样子多长时候了?” “从爷死后就这样了。”吴嬷嬷抹着眼泪说道。 “这一阵子见过孩子吗?” “从奶奶进来这里,小少爷来过一回,也是这样。” “也是这样隔着栏杆?” “是。” 李小幺拧眉想了想问道:“她平时疼孩子吗?” “当娘的哪有不疼孩子的,小少爷是奶奶的命根子。” 李小幺呼了口气:“那就好,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心死透了,有命跟没命也没什么区别了,你回去跟你们老爷说,想法子打通关节,把孩子带到里间去,天天去,让孩子抱她、缠她,叫她、哭给她听。” “小少爷正病着,老爷说怕她担心,不让跟她说。”吴嬷嬷低声说道。 李小幺叹了口气:“她要是觉得没有她,孩子一样活得好好儿的,心无牵挂,自然只求速死,孩子病了,就更要送给她看了,让她看着孩子病,看着孩子痛,看着孩子哭,看她这个当娘的还能不能这样心死如灰。” 吴嬷嬷眨了眨眼睛,连连点头答应:“多谢姑娘指点,我回去就和老爷夫人说,明天就带小少爷过来。” 车子停在一处园林的偏门后,李小幺上了另一辆车,一个面容娇俏可喜的丫头曲膝跪坐在车厢一角,见李小幺上来,俯身见着礼,声音清脆如银铃般介绍自己:“奴婢是靖江侯府水二爷院里的一等丫头暄晴,奉爷的令侍候姑娘更衣。” 李小幺仔细打量了暄晴几眼,笑着点了点头,暄晴膝行几步过来,侍候着李小幺脱了衣裙,换了件浅红织锦缎琵琶袖短夹衣,一条素白百褶裙,又打开妆奁匣子,挪到李小幺身后,帮她打散头发,重又梳了个双丫髻,从妆奁匣里取了串极小的堆纱花串,套在了两只丫髻上。 刚收拾妥当,车子顿了下停住了,车帘掀起,李小幺跳下车,转到后面一辆油漆光亮、围着墨蓝织锦缎围子的阔大车子上。 水岩盘膝坐在车子一角,见李小幺上来,笑道:“今天巧了,沈氏这会儿正带着孩子在开宝寺做法事,委屈五爷且扮作丫头。” “水二爷客气了。”李小幺应了句,转头看到车前横板上放着的暖窠杯子:“我渴了,就不客气了。”说着,自顾自取了杯子,倒了杯茶。 水岩抬手示意她自便,看着李小幺一口气喝了杯子里的茶,又倒了一杯慢慢喝着,才问了句:“听七妹说,她和你正好碰到一起了?” “嗯,七娘子冰雪聪明,令人心仪。”李小幺客气道。 水岩无奈的连声叹气:“她和水桐堂姐情份深,从出了这事,几乎天天过来缠着我,我要是有法子,岂能不帮?唉!” 李小幺看着他没有答话,那卷宗她看过了,仔仔细细看了七八遍,水桐其人也看过了,要开脱这十恶不赦之一的死罪,只有一个法子能试一试,只等看了沈氏再说。 李小幺没有接话,水岩也不再多说,两人一个闭目养神,一个端着杯子,靠着靠枕出着神。 没多大会儿,车子停住,水岩示意李小幺先下车。 暄晴已经站在车旁垂手侍候着了,李小幺忙站到暄晴身边,学着她垂手侍立,水岩下了车,小厮前引,一行四人进了偏门,沿着高墙边的小路,一路往沈氏做法事的地藏殿进去。 地藏殿后站着个小沙弥,远远看到水岩一行人过来,双手合什远远致意了,转身往旁边穿堂回去。 几个人到了殿后,小厮先推门进去探看了一遍,回身让在门侧,暄晴守在殿外,李小幺跟在水岩身后进了地藏殿后殿。 殿前一片悠扬安然的诵经声,夹着木鱼、钹、罄声,李小幺走到厚重异常的帷幔边上,将帷幔掀起条缝,悄悄往外张望。 这位置只怕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眼看过去,正好看到一身重孝、合什垂目跪坐在蒲团上的沈氏。 沈氏身边的蒲团上,歪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头肩挤在沈氏怀里,胖胖的手指紧抓着沈氏的衣袖,磕头晃脑的打着旽。 李小幺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仔细打量沈氏。 与水桐的清爽大方不同,沈氏削肩细腰,肌肤白腻,瓜子脸,尖下颌,一双长长的柳眉看的人心软,整个人柔媚异常。 仿佛觉出有人在看她,沈氏突然抬头往李小幺这边看过来。 李小幺忙退后半步,轻轻放下帷幔,示意水岩看好了。 三人脚步轻快的退出后殿,出偏门上了车。 李小幺坐在车上,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水岩感慨道:“这陈忠良倒是艳福不浅,这两个,春兰秋菊,各有所擅,又都这么聪慧,他福份浅,消受不起这份美人恩。” 水岩听得苦笑不已。 李小幺看着水岩,接着说道:“这事只有一个法子,也许能试一试,容我再细想想,什么时候定案?” “过了重阳就没法再拖了,必定要定了这案。” “嗯,陈忠良家里和陈氏族里的情形,烦劳打听了给我。” “好,这容易。”水岩忙答应一声:“我先送五爷回府。” 李小幺换了两回车子,穿回长衫,直接回去柳树胡同了。 第二天,李小幺刚进王府书院,南宁就笑嘻嘻的上前知会李小幺:“爷封了梁王了。” 李小幺高挑起了眉毛。 苏子义平了北宁,封宁王,苏子诚如今又封了梁王,看来这北平国没有封王就藩的规矩了。 隔了两三天,水岩过来,和李小幺说了陈家和陈氏族里的情形:“……陈忠良父母俱逝,又无兄弟,几个姐妹都嫁了人,家里倒没什么,族里,陈忠良是青州陈家唯一的旗杆,也没什么。” 李小幺松了口气,这陈家,可以不必多顾虑了。 水岩拧着眉头,看着李小幺接着说道:“你上回说的换郭家退步的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换的事,军国朝堂都是大事,除了这个,郭后和郭家还真没什么求而不得的事,只一样,三爷自小也是身子弱,郭后曾跟皇上提过,想让三爷也跟着吕师父打熬打熬筋骨,后来吕师父回了信阳,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个可行!”李小幺惊喜的打断了水岩的话。 水岩眉头拧得更紧,正要张口解释。 李小幺摆着手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去跟王爷说,这事……我有法子两全俱美。”李小幺一边说着,一边利落的跳下榻:“我现在就去,你也一起来。” 正屋门口侍立的小厮传了话,水岩和李小幺掀帘进去,见了礼坐下,李小幺笑着说道:“刚听水二爷说三皇子体弱,皇上想让他跟着吕师父打熬打熬筋骨,强身健体,听吕丰说,腊月里吕家大爷吕华就能到开平府了,听说吕华功夫极好,青出于蓝,正好,干脆请吕华替祖授艺,这也是为人子该尽的孝道。” 苏子诚静静看着李小幺,等着她往下说。 李小幺话顿住,见苏子诚看着她就是不说话,这关子没卖出去,只好自己接着说:“只是吕华是天师嫡长,必定不能在开平府耽误太长时候,三皇子自然也没有跟去信阳习武的道理,我看,就让吕丰留下来教授三皇子好了,都是吕师父嫡亲的孙子么,也没什么分别。” “吕丰?”水岩纳闷的看着一直笑个不停的李小幺,和一脸古怪表情的苏子诚。 他见过吕丰几面,人品俊秀、举止娴雅,言谈有度,虽说不知道这吕丰的性情如何,可天师之家,能差哪儿去? 苏子诚抬手揉着眉间,想笑却又强忍回去,忍回去又想笑出来。 老三那样的性情,跟着吕丰……倒也好。 苏子诚松开手,看着李小幺忍着笑道:“你说的是,这是为人子该尽的孝道,回头我和大哥商量商量,你回去约束好吕丰,别出了什么……总之约束好他。” 水岩听的大喜过望,一时却想不明白那样人品出众的吕丰,还要约束什么。 转眼离重阳没几日了,李宗梁遣人捎了信回来,要回家过节,范大娘子忙碌不堪的准备起过节的种种件件,重阳是大节,马虎不得。 李小幺起了个大早,赶到前院,和吕丰一起,躲在门厅阁楼上,看那些来签到的俘官。 卯正刚过,有两个俘官头发蓬乱,眼角堆着厚厚的眼屎,长袍前后都塞在腰带里,衣服上沾得污七八糟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刚进院门,隔了那么远,那股子鱼腥味就扑面冲过来。 吕丰捏着鼻子低声介绍:“这两个是在鱼市打杂的,你看看,很有那么回事了?” 李小幺仿佛没听到吕丰的话,只专注的看着两人,这鲍鱼之肆不必久入,就这么十来天,就足够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人就签的差不多了,临近辰正,刘明义拄着根木棍,面容浮肿,神情晦暗的在大门口站了片刻,见张狗子看见他了,一句话也不说,拄着棍往回挪去,李小幺皱着眉头问道:“他还病着?” 第114章 吕丰之不着调 李小幺沉默了片刻,转了话题:“你们奶奶这个样子多长时候了?” “从爷死后就这样了。”吴嬷嬷抹着眼泪说道。 “这一阵子见过孩子吗?” “从奶奶进来这里,小少爷来过一回,也是这样。” “也是这样隔着栏杆?” “是。” 李小幺拧眉想了想问道:“她平时疼孩子吗?” “当娘的哪有不疼孩子的,小少爷是奶奶的命根子。” 李小幺呼了口气:“那就好,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心死透了,有命跟没命也没什么区别了,你回去跟你们老爷说,想法子打通关节,把孩子带到里间去,天天去,让孩子抱她、缠她,叫她、哭给她听。” “小少爷正病着,老爷说怕她担心,不让跟她说。”吴嬷嬷低声说道。 李小幺叹了口气:“她要是觉得没有她,孩子一样活得好好儿的,心无牵挂,自然只求速死,孩子病了,就更要送给她看了,让她看着孩子病,看着孩子痛,看着孩子哭,看她这个当娘的还能不能这样心死如灰。” 吴嬷嬷眨了眨眼睛,连连点头答应:“多谢姑娘指点,我回去就和老爷夫人说,明天就带小少爷过来。” 车子停在一处园林的偏门后,李小幺上了另一辆车,一个面容娇俏可喜的丫头曲膝跪坐在车厢一角,见李小幺上来,俯身见着礼,声音清脆如银铃般介绍自己:“奴婢是靖江侯府水二爷院里的一等丫头暄晴,奉爷的令侍候姑娘更衣。” 李小幺仔细打量了暄晴几眼,笑着点了点头,暄晴膝行几步过来,侍候着李小幺脱了衣裙,换了件浅红织锦缎琵琶袖短夹衣,一条素白百褶裙,又打开妆奁匣子,挪到李小幺身后,帮她打散头发,重又梳了个双丫髻,从妆奁匣里取了串极小的堆纱花串,套在了两只丫髻上。 刚收拾妥当,车子顿了下停住了,车帘掀起,李小幺跳下车,转到后面一辆油漆光亮、围着墨蓝织锦缎围子的阔大车子上。 水岩盘膝坐在车子一角,见李小幺上来,笑道:“今天巧了,沈氏这会儿正带着孩子在开宝寺做法事,委屈五爷且扮作丫头。” “水二爷客气了。”李小幺应了句,转头看到车前横板上放着的暖窠杯子:“我渴了,就不客气了。”说着,自顾自取了杯子,倒了杯茶。 水岩抬手示意她自便,看着李小幺一口气喝了杯子里的茶,又倒了一杯慢慢喝着,才问了句:“听七妹说,她和你正好碰到一起了?” “嗯,七娘子冰雪聪明,令人心仪。”李小幺客气道。 水岩无奈的连声叹气:“她和水桐堂姐情份深,从出了这事,几乎天天过来缠着我,我要是有法子,岂能不帮?唉!” 李小幺看着他没有答话,那卷宗她看过了,仔仔细细看了七八遍,水桐其人也看过了,要开脱这十恶不赦之一的死罪,只有一个法子能试一试,只等看了沈氏再说。 李小幺没有接话,水岩也不再多说,两人一个闭目养神,一个端着杯子,靠着靠枕出着神。 没多大会儿,车子停住,水岩示意李小幺先下车。 暄晴已经站在车旁垂手侍候着了,李小幺忙站到暄晴身边,学着她垂手侍立,水岩下了车,小厮前引,一行四人进了偏门,沿着高墙边的小路,一路往沈氏做法事的地藏殿进去。 地藏殿后站着个小沙弥,远远看到水岩一行人过来,双手合什远远致意了,转身往旁边穿堂回去。 几个人到了殿后,小厮先推门进去探看了一遍,回身让在门侧,暄晴守在殿外,李小幺跟在水岩身后进了地藏殿后殿。 殿前一片悠扬安然的诵经声,夹着木鱼、钹、罄声,李小幺走到厚重异常的帷幔边上,将帷幔掀起条缝,悄悄往外张望。 这位置只怕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眼看过去,正好看到一身重孝、合什垂目跪坐在蒲团上的沈氏。 沈氏身边的蒲团上,歪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头肩挤在沈氏怀里,胖胖的手指紧抓着沈氏的衣袖,磕头晃脑的打着旽。 李小幺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仔细打量沈氏。 与水桐的清爽大方不同,沈氏削肩细腰,肌肤白腻,瓜子脸,尖下颌,一双长长的柳眉看的人心软,整个人柔媚异常。 仿佛觉出有人在看她,沈氏突然抬头往李小幺这边看过来。 李小幺忙退后半步,轻轻放下帷幔,示意水岩看好了。 三人脚步轻快的退出后殿,出偏门上了车。 李小幺坐在车上,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水岩感慨道:“这陈忠良倒是艳福不浅,这两个,春兰秋菊,各有所擅,又都这么聪慧,他福份浅,消受不起这份美人恩。” 水岩听得苦笑不已。 李小幺看着水岩,接着说道:“这事只有一个法子,也许能试一试,容我再细想想,什么时候定案?” “过了重阳就没法再拖了,必定要定了这案。” “嗯,陈忠良家里和陈氏族里的情形,烦劳打听了给我。” “好,这容易。”水岩忙答应一声:“我先送五爷回府。” 李小幺换了两回车子,穿回长衫,直接回去柳树胡同了。 第二天,李小幺刚进王府书院,南宁就笑嘻嘻的上前知会李小幺:“爷封了梁王了。” 李小幺高挑起了眉毛。 苏子义平了北宁,封宁王,苏子诚如今又封了梁王,看来这北平国没有封王就藩的规矩了。 隔了两三天,水岩过来,和李小幺说了陈家和陈氏族里的情形:“……陈忠良父母俱逝,又无兄弟,几个姐妹都嫁了人,家里倒没什么,族里,陈忠良是青州陈家唯一的旗杆,也没什么。” 李小幺松了口气,这陈家,可以不必多顾虑了。 水岩拧着眉头,看着李小幺接着说道:“你上回说的换郭家退步的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换的事,军国朝堂都是大事,除了这个,郭后和郭家还真没什么求而不得的事,只一样,三爷自小也是身子弱,郭后曾跟皇上提过,想让三爷也跟着吕师父打熬打熬筋骨,后来吕师父回了信阳,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个可行!”李小幺惊喜的打断了水岩的话。 水岩眉头拧得更紧,正要张口解释。 李小幺摆着手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去跟王爷说,这事……我有法子两全俱美。”李小幺一边说着,一边利落的跳下榻:“我现在就去,你也一起来。” 正屋门口侍立的小厮传了话,水岩和李小幺掀帘进去,见了礼坐下,李小幺笑着说道:“刚听水二爷说三皇子体弱,皇上想让他跟着吕师父打熬打熬筋骨,强身健体,听吕丰说,腊月里吕家大爷吕华就能到开平府了,听说吕华功夫极好,青出于蓝,正好,干脆请吕华替祖授艺,这也是为人子该尽的孝道。” 苏子诚静静看着李小幺,等着她往下说。 李小幺话顿住,见苏子诚看着她就是不说话,这关子没卖出去,只好自己接着说:“只是吕华是天师嫡长,必定不能在开平府耽误太长时候,三皇子自然也没有跟去信阳习武的道理,我看,就让吕丰留下来教授三皇子好了,都是吕师父嫡亲的孙子么,也没什么分别。” “吕丰?”水岩纳闷的看着一直笑个不停的李小幺,和一脸古怪表情的苏子诚。 他见过吕丰几面,人品俊秀、举止娴雅,言谈有度,虽说不知道这吕丰的性情如何,可天师之家,能差哪儿去? 苏子诚抬手揉着眉间,想笑却又强忍回去,忍回去又想笑出来。 老三那样的性情,跟着吕丰……倒也好。 苏子诚松开手,看着李小幺忍着笑道:“你说的是,这是为人子该尽的孝道,回头我和大哥商量商量,你回去约束好吕丰,别出了什么……总之约束好他。” 水岩听的大喜过望,一时却想不明白那样人品出众的吕丰,还要约束什么。 转眼离重阳没几日了,李宗梁遣人捎了信回来,要回家过节,范大娘子忙碌不堪的准备起过节的种种件件,重阳是大节,马虎不得。 李小幺起了个大早,赶到前院,和吕丰一起,躲在门厅阁楼上,看那些来签到的俘官。 卯正刚过,有两个俘官头发蓬乱,眼角堆着厚厚的眼屎,长袍前后都塞在腰带里,衣服上沾得污七八糟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刚进院门,隔了那么远,那股子鱼腥味就扑面冲过来。 吕丰捏着鼻子低声介绍:“这两个是在鱼市打杂的,你看看,很有那么回事了?” 李小幺仿佛没听到吕丰的话,只专注的看着两人,这鲍鱼之肆不必久入,就这么十来天,就足够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人就签的差不多了,临近辰正,刘明义拄着根木棍,面容浮肿,神情晦暗的在大门口站了片刻,见张狗子看见他了,一句话也不说,拄着棍往回挪去,李小幺皱着眉头问道:“他还病着?” 第115章 胖门蛮丫头 “嗯,什么活也干不了,俞远山每天晚上给他买几只胡饼送过去,再帮他打桶水放着,不过他倒是学会烧火了。”吕丰趴在栏杆上,对这十九个俘官的情形,如数家珍。 正说着,俞远山头发整齐,衣衫干净的进了院子。 李小幺转头找滴漏想看时辰,吕丰懒洋洋道:“不用看了,肯定是正正好好辰正,除了头两天,他都是这个点,一分不早,一分不晚,好了,人齐了。” 李小幺看着俞远山不急不缓的出了门,才转身和吕丰一起下了阁楼,时机差不多了,正好重阳节也到了。 李小幺转头看着吕丰,语笑盈盈,“快过重阳节了,回头让张狗子跟他们说一声,重阳节那天,咱们请他们过节,好好热闹热闹。” 吕丰眼睛一下子亮闪个不停:“哈哈,你准备怎么过?就在这里?要准备哪些东西,你只管说!我去办!” “这里不行,景致不够好,你们府上,那个吕天师府,景致如何?一定要好,要极好!”李小幺看着吕丰问道。 吕丰连连点头:“就算不是极好,也差不多!就在那里?要准备什么好东西?” “不用,我就请他们好好过节,好好轻松一天,你别多想。下午我早点回来,咱们一起过去看看,还有丫头婆子、仆从下人,若不够,得赶紧借些过来,咱们请客,可不能委屈了客人。”李小幺一边笑一边说。 吕丰狐疑的看着李小幺,她这么好心?只是请客?打死他也不信! 隔天吕丰带着李小幺去看了吕府别院,李小幺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满意非常,回去就将这重阳请客的事交到紫藤和淡月手里筹办,又让吕丰去擅长梁地菜肴点心的酒肆里请了几个大厨回来,连酒也备了梁地官宦世族爱喝的桃花春,一幅定要请得人人满意的铺排。 吕丰疑惑不已,却拿定主意看热闹,反正说什么他也不相信李小幺请客,就单单是为了请客。 重阳前两天,苏子诚转了宁王妃的邀请,要在重阳前一天,请吕丰和李小幺过府喝杯重阳酒。 次日,李小幺穿了件葱黄长衫,头发绾起,戴了顶同色软角幞头,和吕丰一起出门上了车,车子绕到梁王府,跟在苏子诚的大车后面,转了几个弯,就进了宁王府侧门。 吕丰跟在李小幺后面跳下车,悠悠然然的摇着折扇,转头四下张望不停,一边张望一边低声和李小幺评论:“我跟你说,这北平的园林屋子就这点不好,总是不够精巧雅致。这宁王府,你看,也不过而而,你看看那月亮门,胖成这样的月亮门,还真是头一回见……” 苏子诚猛的转头,盯住喋喋不休的吕丰。 李小幺极不仗义的往边上闪了半步,吕丰硬生生收住口,想想不对,忙又讪讪的解释了一句:“胖了好,富态。” 李小幺一通大笑闷在胸口不好笑出来,只好低着头深吸深吐换着气。 苏子诚错着牙,狠狠的瞪了吕丰一眼,转身进了那扇胖胖的月亮门。 吕丰和李小幺并肩,经过月亮门时,冲李小幺无声而夸张的说了个’胖’字。 进了二门,几个青衣内侍抬着三顶竹布小亮轿已经候着了,苏子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径直沿着花木扶疏的林间小道,熟门熟路的往后面花园进去。 李小幺眼巴巴的看着轿子,可苏子诚步行,她和吕丰也只好跟着步行进去。好在路上的景致怡人。 连转了几个弯,楼台亭阁渐多,两边不时看到忙碌的丫头婆子,见一行人过来,垂手低头侍立路边让过。 又转了个弯,苏子诚突然顿住,李小幺和吕丰忙跟着停下,顺着苏子诚的视线看向侧前方。 前面一处怒放的菊花丛边,低头躬身侍立着一群丫头婆子,中间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一身大红极是显眼,背对着众人,抬手指着个粉衣丫头,听不到在说什么。 苏子诚拐到旁边小路,从背对着小姑娘的方向轻悄无声的疾步过去。 吕丰兴奋的两根眉毛乱动,拉了拉李小幺,赶紧紧几步跟过去。 有热闹看了! 离得近了,渐渐听到小姑娘怒气冲冲的呵骂不止:“……蠢货!没用的东西!” 呵骂之下仍不能解气,突然抬脚,一脚接一脚重重踢在粉衣丫头身上。 苏子诚’啪’的收了折扇,几步冲过去,提着小姑娘的胳膊往后拖了两步。 “混帐东西!敢拉我!”小姑娘勃然大怒,一边呵骂,一边努力扭转着身子,两只手用力往后挥打。 苏子诚捉住小姑娘挥过来的两只手,手里的扇子却直直的跌落在地上,白玉扇骨碎成一地,周围的丫头婆子屏息敛容,个个心惊胆颤,一动不敢动。 小姑娘转头看到是苏子诚,气焰一下子从头顶落到了脚后跟,浑身往里缩,硬生生的挤着笑容叫道:“二……二叔……早。” 苏子诚冷着脸,松开小姑娘,转头看着几个婆子训斥道:“你们做的是教引嬷嬷!郡主胡闹,能劝就劝,要是劝不下,就该赶紧打发人去告诉王妃!就这么看着郡主撒泼浑闹?郡主丢了脸面,你们就有脸了?” 李小幺同情的看着裙角抖个不停的丫头婆子们,这就是给人为奴做婢的苦楚,主人胡作非为,打的罚的都是侍候的奴婢,这奴这婢,万万做不得,一失足就翻不得身了!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转眼过去,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这就是北平皇室唯一的一个第三代,十岁的柔嘉郡主苏碧若了。 苏碧若眼睛极似苏子诚,面孔圆嘟嘟,两颊浮着桃红色,红润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线。 一身大红,上身是红底百蝶穿花缂丝夹衣,下面一条同色红石榴裙,头发抓成两只丫髻,各套着串莲子大小的珍珠,脖子上挂着根细巧的金项圈,项圈上林林总总挂着足有五六片寄名符、平安锁、护身符等等物件,果然是苏家之宝,怪不得有这样的脾气。 李小幺打量着苏碧若,苏碧若眼珠转来转去的看着苏子诚,见他呵骂婆子,明显松了口气,一口气松下来,就敏感的迎上了李小幺的目光。 李小幺冲她笑了笑,苏碧若瞪着李小幺,恶声恶气的斥呵道:“看什么看!” 苏子诚抬手重重敲在苏碧若头上。 苏碧若双手捂着头,痛的泪眼汪汪,嘴巴扁了又扁,想哭又不敢哭。 吕丰看的乐不可支,胳膊抱在胸前,一脸的幸灾乐祸,看看苏子诚,再看看苏碧若,再看看苏子诚。 苏子诚点着苏碧若命令:“去你母亲处领罚!” 苏碧若扁着嘴,狠狠瞪了李小幺和吕丰一眼,转个身,提着裙子就跑。 苏子诚气得连’哼’了好几声,低头看了眼碎了一地的折扇,背着手,大步往前走去。 没走多大会儿,就到了一间宽敞的花厅前,花厅前后,满满的盛开着各色菊花,厅里也摆满了各类珍本菊花。 宁王妃迎在花厅廊下,微微曲膝笑着和苏子诚见礼:“二叔快请进。” “大哥过来没有?” “来了。”随着声浑厚温和的声音,苏子义背着手也迎出来。 苏子诚急忙上前两步,长揖给兄长见礼。 宁王妃打量着吕丰和李小幺,温婉的笑道:“这位是吕二公子,和令祖倒有几分神似。” 吕丰忙恭敬的长揖到底:“在下吕丰,见过宁王妃。” 宁王妃微微颌首算是还了礼,上前两步,拉着李小幺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果然是个难得的,真是好看。” “王妃过奖了。”李小幺笑着蹲了蹲,算是见了礼。 宁王妃被她笑得一时竟有些眼恍心神动,不由自主的跟着李小幺笑起来:“李姑娘笑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快进来坐。” 宁王妃拉着李小幺的手,客气的让着吕丰,几个人进了花厅,苏子诚和苏子义已经落了座,苏子义坐在上首左边,苏子诚坐到了左排第一椅子上,吕丰上前给苏子义长揖见了礼,度着座次,坐到了苏子诚对面。 宁王妃拉着李小幺,给苏子义见了礼,让着她坐到了苏子诚下首,李小幺一边听着苏氏兄弟说闲话,一边悄悄打量着四周。 这花厅处处摆放着各种各样奇特的菊花,必定都是什么珍本极品,她一本也不认识。 斜对面放着个一人来高的汝瓷大花瓶,一串串水晶球般的深黄浅黄菊花球零落有致的从瓶口往下垂挂着,别致而赏人悦目。 李小幺欣赏着青润的汝瓷和菊花,相比于这青瓷的美丽,那花就不值一提了,这瓶绝对是汝瓷中的珍品,瓶身光亮如镜子,李小幺身后那些晃动的人影,映在瓶身上,清晰可见。 正欣赏,一个孩子的身形跃于瓶身,突然顿住,拉着那个托着茶盘的丫头往后倒出了瓶身,不大会儿,那托着茶盘的丫头又现于瓶身。 第115章 胖门蛮丫头 “嗯,什么活也干不了,俞远山每天晚上给他买几只胡饼送过去,再帮他打桶水放着,不过他倒是学会烧火了。”吕丰趴在栏杆上,对这十九个俘官的情形,如数家珍。 正说着,俞远山头发整齐,衣衫干净的进了院子。 李小幺转头找滴漏想看时辰,吕丰懒洋洋道:“不用看了,肯定是正正好好辰正,除了头两天,他都是这个点,一分不早,一分不晚,好了,人齐了。” 李小幺看着俞远山不急不缓的出了门,才转身和吕丰一起下了阁楼,时机差不多了,正好重阳节也到了。 李小幺转头看着吕丰,语笑盈盈,“快过重阳节了,回头让张狗子跟他们说一声,重阳节那天,咱们请他们过节,好好热闹热闹。” 吕丰眼睛一下子亮闪个不停:“哈哈,你准备怎么过?就在这里?要准备哪些东西,你只管说!我去办!” “这里不行,景致不够好,你们府上,那个吕天师府,景致如何?一定要好,要极好!”李小幺看着吕丰问道。 吕丰连连点头:“就算不是极好,也差不多!就在那里?要准备什么好东西?” “不用,我就请他们好好过节,好好轻松一天,你别多想。下午我早点回来,咱们一起过去看看,还有丫头婆子、仆从下人,若不够,得赶紧借些过来,咱们请客,可不能委屈了客人。”李小幺一边笑一边说。 吕丰狐疑的看着李小幺,她这么好心?只是请客?打死他也不信! 隔天吕丰带着李小幺去看了吕府别院,李小幺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满意非常,回去就将这重阳请客的事交到紫藤和淡月手里筹办,又让吕丰去擅长梁地菜肴点心的酒肆里请了几个大厨回来,连酒也备了梁地官宦世族爱喝的桃花春,一幅定要请得人人满意的铺排。 吕丰疑惑不已,却拿定主意看热闹,反正说什么他也不相信李小幺请客,就单单是为了请客。 重阳前两天,苏子诚转了宁王妃的邀请,要在重阳前一天,请吕丰和李小幺过府喝杯重阳酒。 次日,李小幺穿了件葱黄长衫,头发绾起,戴了顶同色软角幞头,和吕丰一起出门上了车,车子绕到梁王府,跟在苏子诚的大车后面,转了几个弯,就进了宁王府侧门。 吕丰跟在李小幺后面跳下车,悠悠然然的摇着折扇,转头四下张望不停,一边张望一边低声和李小幺评论:“我跟你说,这北平的园林屋子就这点不好,总是不够精巧雅致。这宁王府,你看,也不过而而,你看看那月亮门,胖成这样的月亮门,还真是头一回见……” 苏子诚猛的转头,盯住喋喋不休的吕丰。 李小幺极不仗义的往边上闪了半步,吕丰硬生生收住口,想想不对,忙又讪讪的解释了一句:“胖了好,富态。” 李小幺一通大笑闷在胸口不好笑出来,只好低着头深吸深吐换着气。 苏子诚错着牙,狠狠的瞪了吕丰一眼,转身进了那扇胖胖的月亮门。 吕丰和李小幺并肩,经过月亮门时,冲李小幺无声而夸张的说了个’胖’字。 进了二门,几个青衣内侍抬着三顶竹布小亮轿已经候着了,苏子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径直沿着花木扶疏的林间小道,熟门熟路的往后面花园进去。 李小幺眼巴巴的看着轿子,可苏子诚步行,她和吕丰也只好跟着步行进去。好在路上的景致怡人。 连转了几个弯,楼台亭阁渐多,两边不时看到忙碌的丫头婆子,见一行人过来,垂手低头侍立路边让过。 又转了个弯,苏子诚突然顿住,李小幺和吕丰忙跟着停下,顺着苏子诚的视线看向侧前方。 前面一处怒放的菊花丛边,低头躬身侍立着一群丫头婆子,中间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一身大红极是显眼,背对着众人,抬手指着个粉衣丫头,听不到在说什么。 苏子诚拐到旁边小路,从背对着小姑娘的方向轻悄无声的疾步过去。 吕丰兴奋的两根眉毛乱动,拉了拉李小幺,赶紧紧几步跟过去。 有热闹看了! 离得近了,渐渐听到小姑娘怒气冲冲的呵骂不止:“……蠢货!没用的东西!” 呵骂之下仍不能解气,突然抬脚,一脚接一脚重重踢在粉衣丫头身上。 苏子诚’啪’的收了折扇,几步冲过去,提着小姑娘的胳膊往后拖了两步。 “混帐东西!敢拉我!”小姑娘勃然大怒,一边呵骂,一边努力扭转着身子,两只手用力往后挥打。 苏子诚捉住小姑娘挥过来的两只手,手里的扇子却直直的跌落在地上,白玉扇骨碎成一地,周围的丫头婆子屏息敛容,个个心惊胆颤,一动不敢动。 小姑娘转头看到是苏子诚,气焰一下子从头顶落到了脚后跟,浑身往里缩,硬生生的挤着笑容叫道:“二……二叔……早。” 苏子诚冷着脸,松开小姑娘,转头看着几个婆子训斥道:“你们做的是教引嬷嬷!郡主胡闹,能劝就劝,要是劝不下,就该赶紧打发人去告诉王妃!就这么看着郡主撒泼浑闹?郡主丢了脸面,你们就有脸了?” 李小幺同情的看着裙角抖个不停的丫头婆子们,这就是给人为奴做婢的苦楚,主人胡作非为,打的罚的都是侍候的奴婢,这奴这婢,万万做不得,一失足就翻不得身了!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转眼过去,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这就是北平皇室唯一的一个第三代,十岁的柔嘉郡主苏碧若了。 苏碧若眼睛极似苏子诚,面孔圆嘟嘟,两颊浮着桃红色,红润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线。 一身大红,上身是红底百蝶穿花缂丝夹衣,下面一条同色红石榴裙,头发抓成两只丫髻,各套着串莲子大小的珍珠,脖子上挂着根细巧的金项圈,项圈上林林总总挂着足有五六片寄名符、平安锁、护身符等等物件,果然是苏家之宝,怪不得有这样的脾气。 李小幺打量着苏碧若,苏碧若眼珠转来转去的看着苏子诚,见他呵骂婆子,明显松了口气,一口气松下来,就敏感的迎上了李小幺的目光。 李小幺冲她笑了笑,苏碧若瞪着李小幺,恶声恶气的斥呵道:“看什么看!” 苏子诚抬手重重敲在苏碧若头上。 苏碧若双手捂着头,痛的泪眼汪汪,嘴巴扁了又扁,想哭又不敢哭。 吕丰看的乐不可支,胳膊抱在胸前,一脸的幸灾乐祸,看看苏子诚,再看看苏碧若,再看看苏子诚。 苏子诚点着苏碧若命令:“去你母亲处领罚!” 苏碧若扁着嘴,狠狠瞪了李小幺和吕丰一眼,转个身,提着裙子就跑。 苏子诚气得连’哼’了好几声,低头看了眼碎了一地的折扇,背着手,大步往前走去。 没走多大会儿,就到了一间宽敞的花厅前,花厅前后,满满的盛开着各色菊花,厅里也摆满了各类珍本菊花。 宁王妃迎在花厅廊下,微微曲膝笑着和苏子诚见礼:“二叔快请进。” “大哥过来没有?” “来了。”随着声浑厚温和的声音,苏子义背着手也迎出来。 苏子诚急忙上前两步,长揖给兄长见礼。 宁王妃打量着吕丰和李小幺,温婉的笑道:“这位是吕二公子,和令祖倒有几分神似。” 吕丰忙恭敬的长揖到底:“在下吕丰,见过宁王妃。” 宁王妃微微颌首算是还了礼,上前两步,拉着李小幺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果然是个难得的,真是好看。” “王妃过奖了。”李小幺笑着蹲了蹲,算是见了礼。 宁王妃被她笑得一时竟有些眼恍心神动,不由自主的跟着李小幺笑起来:“李姑娘笑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快进来坐。” 宁王妃拉着李小幺的手,客气的让着吕丰,几个人进了花厅,苏子诚和苏子义已经落了座,苏子义坐在上首左边,苏子诚坐到了左排第一椅子上,吕丰上前给苏子义长揖见了礼,度着座次,坐到了苏子诚对面。 宁王妃拉着李小幺,给苏子义见了礼,让着她坐到了苏子诚下首,李小幺一边听着苏氏兄弟说闲话,一边悄悄打量着四周。 这花厅处处摆放着各种各样奇特的菊花,必定都是什么珍本极品,她一本也不认识。 斜对面放着个一人来高的汝瓷大花瓶,一串串水晶球般的深黄浅黄菊花球零落有致的从瓶口往下垂挂着,别致而赏人悦目。 李小幺欣赏着青润的汝瓷和菊花,相比于这青瓷的美丽,那花就不值一提了,这瓶绝对是汝瓷中的珍品,瓶身光亮如镜子,李小幺身后那些晃动的人影,映在瓶身上,清晰可见。 正欣赏,一个孩子的身形跃于瓶身,突然顿住,拉着那个托着茶盘的丫头往后倒出了瓶身,不大会儿,那托着茶盘的丫头又现于瓶身。 第116章 宴 苏碧若却从屏风另一面跳出来,伸手圈着宁王妃的脖子,头往母亲肩上靠了靠,直起身子靠着母亲站着,眼睛转来转去、满脸得意笑容的看着李小幺和吕丰。 李小幺警惕之心骤起,不动声色的盯着托着托盘送茶过来的丫头,那丫头咬着嘴唇,脸上虽说看不到什么异色,行动间却显的拘谨晦涩失了从容,王侯之家待客的丫头都是清挑细拣出来的,不从容大度可当不得这份差使。 那丫头停在苏子诚和李小幺中间,将离自己最近的一杯茶小心的放到苏子诚一边,垂着眼皮,放了杯茶在李小幺一边,转过去将最后一杯茶送给了吕丰。 李小幺嘴角带着笑,看着一直看向自己的苏碧若,自自然然的将手臂放到椅子扶手上,手摸到几上,一路探过去,勾到苏子诚旁边的那杯茶,顺着光滑异常的紫檀木几面悄无声息的拉过来,又将自己那杯,缓缓推了过去。 苏碧若死盯着李小幺的手,眼睛越睁越大,一直看到李小幺换好了两杯茶,突然抬手堵在嘴里,不让自己叫出来。 李小幺悠悠然然的端起杯子,冲着苏碧若似有似无的抬了抬,闲闲的抿了一口。 这小丫头还嫩得很呢,不过敢用这样避不过人的老套路,看来她根本不怕父母的惩罚,或者,根本就没人惩罚过她。 苏子诚刚才也不过让她去找她母亲领罚。 这宁王妃大方温婉,看起来也是个知书达礼的,怎么能把孩子娇惯成这样?真是奇怪。 吕丰带着笑、稳稳妥妥的不时答着苏子义一句两句话。 李小幺瞄见苏子诚端起了杯子,忙抬头看向苏碧若,苏碧若已经退到了屏风旁,紧盯着苏子诚手里的杯子,突然转身就跑。 苏子诚一口茶含在口中,苦涩的脸色大变,’噗’的一口又吐回了杯子里。 旁边侍立的小丫头急忙上前接过杯子,苏子义片刻惊讶后,立时明白过来,抬手重重的拍在几上。 宁王妃急忙站起来,转头看向苏碧若,一回头才发现苏碧若早就没了踪影。 宁王妃叹了口气,一迭连声的吩咐小丫头们端了温水、帕子、唾壶等等过来,亲自端过小丫头捧上来的温水,侍候苏子诚漱口。 苏子诚连漱了好几遍,才觉得好些。 宁王妃苦笑道:“阿若越来越胡闹了。” 苏子诚转头看着一脸怒容的苏子义,迟疑了下,笑着宽解道:“阿若性子活泼跳跃,还小呢,以后慢慢拘着性子就是。” 苏子义又重重拍了几下椅子扶手,看着陪笑看向自己的宁王妃,叹了口气,带着不知道多少无奈,“阿若也不小了,要严加管教。” 宁王妃松了口气,忙曲膝答应。 李小幺惊异的看着眼前这几个人,怪不得这苏碧若肆无忌惮!难道苏家都是这么养孩子的?那苏子义和苏子诚没养残疾真是万中之幸! 一直到苏子诚等人辞别出来,苏碧若再没露面。 李小幺要跟着苏子诚回梁王府,吕丰踌躇了片刻,到底不愿意跟苏子诚一起,就一个人回去了柳树胡同。 李小幺跟在苏子诚身后进了外书房院子,紧走几步赶上苏子诚,“郡主真是可爱,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身边的人可要精心再精心。” 苏子诚听出李小幺的话外之音,停住,回头看着她,不说话,只等着她往下说。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卖关子要引得人问才算卖成功了,卖给吕丰次次成功,卖给他,每次都是人家笃笃定的等着自己往下说,也是,她都开口了,自然会一路说下去。 “郡主这么天真活泼,要是身边人心地不够纯良,或是哪天突生邪念,或是得了什么好处,往汤啊茶啊饭啊什么的放点什么落胎死人的东西,或是借着郡主的玩笑调了包什么的,这事可就说不清了。” 李小幺抬头看着苏子诚,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苏子诚的脸色一点比一点难看,呆站了半晌,突然扬声叫过东平吩咐道:“去趟宁王府,跟大爷说,就说我说的,今天这事姑息不得,只怕引来有心人。” 东平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去,苏子诚又交待了一句:“悄悄的跟大爷说一声就行。” 东平答应了,见苏子诚没了吩咐,急步退出去送口信去了。 苏子诚转头看着李小幺,郑重的谢道:“多谢你提醒。” 李小幺一脸笑,拱了拱手,似是而非的夸赞道:“郡主真是太惹人怜爱了。” 苏子诚盯着李小幺看了片刻,背着手、一声不吭的往里进去。 李小幺追了几步邀请道:“明天我请梁地的俘官过节,你要是有空,过去一起喝杯水酒?” “在柳树胡同?” “不是,我那里待不了这样的贵客,和吕丰借了吕家别院,巳末开始。” “午后,明天我要先进宫贺重阳,领了赐宴才能出来。”苏子诚看着李小幺答应了。 李小幺笑容灿烂:“那好!我们等你,你一来,说不定就有什么好事儿!” “你也早点回去,你大哥他们今晚回来?” “嗯,水桐的案子还有点东西要再看一遍,过了重阳节就三堂会审了,今天都做好,明天好好过节!”李小幺点着脚尖跳了两步,跳进垂花门,一路跳舞般转进了东厢。 苏子诚盯着她飞动不停的长衫不移眼,这长衫不好看,要是换成石榴裙该多眩目。 李宗梁他们直到临近酉正才回到柳树胡同,范大娘子一直站在二门里,望眼欲穿,李小幺吩咐张狗子搬了张椅子坐着,慢慢喝着茶,和范大娘子一起等在二门里。 月亭跟在范大娘子身后,不时瞄一眼悠闲坐着喝茶的李小幺,拉一拉范大娘子,却始终没敢说出那句讥讽抱怨。 李小幺虽说一直和颜悦色,却不大肯跟她说话,她对李小幺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惧意,打心底里发悚。 吕丰和张狗子则站在大门口张望不停。 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小幺一下子跳起来,往大门口冲去。 李宗梁走在最前,满头是汗,神彩奕奕的大步跨进门。 李小幺直扑上去,跳起来抱住李宗梁的脖子吊住又松开,不等李宗梁反应过来就退让到一边,促狭的挤着眼睛示意着自己身后的范大娘子。 李宗梁脸色飞红,伸手虚拍了下李小幺的头,李小幺低头躲过。 魏水生扶着范先生紧跟在后,范先生人瘦削了,也黑了些,可精神却很好,脸上也隐隐能看到些笑意。 李小幺忙长揖见着礼:“先生辛苦!” 范先生扶起李小幺,一边笑着一边仔细打量她:“小幺气色极好,看来这一阵子事事顺利。” “托先生的福!”李小幺笑着转到另一边扶着范先生,和大家一起往正厅进去。 厅里已经摆放整齐,水陆齐备。 天色已晚,李宗梁等人不再回去沐浴换衣,净了手脸,就围着圆桌团团坐下,李小幺不客气的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范大娘子和月亭照例是不上桌的,退到后面忙去了。 李小幺挨个打量着几个人,除了范先生黑瘦了些,其它人倒没什么变化。 李宗梁坐在范先生下首,端酒让了一遍众人,看起来很有几分气势了。 魏水生脸上带着笑,那股子阴郁之气仿佛被那笑容冲淡了不少,李二槐半分变化也没有,两只眼睛只盯着桌子上的菜,筷子飞个不停,李宗贵和吕丰眉飞色舞的说着话。 一顿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连范先生也喝了七八成醉,才摇摇晃晃的各自回去歇息。 第二天,李小幺早早起来,顾不上别的事,早早和吕丰赶到吕府别院准备宴请的事。 柳树胡同,张狗子和赵六顺两人点了卯,看看十九名俘官都齐了,安排他们分乘了四五辆车,拉着往吕府别院过去。 进了别院二门,车子停下,二门里挤挤挨挨站满了青衣小帽,整齐青秀的小厮们,见众人下车,如见主人般,上前长揖先见了礼,半躬着身子,两个引着一个,恭恭敬敬的带着众人穿花拂柳,往旁边几个院落进去。 刘明义等人如坠迷雾中,又似梦中还乡,呆呆怔怔的跟着小厮进了院子,沿着抄手游廊,到了一间间的阔大精致的屋子前,小厮站住,垂手恭敬的将众人让进屋。 屋门口左右各侍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丫头,众人晕头转向的进了屋,只见屋子正中放着热气腾腾的沐桶,屋角侍立着一群丫头婆子。 几个丫头上前,恭敬体贴的替他们去了衣服,侍候众人沐浴洗漱,绞干头发,再仔细绾起,插上白玉簪子,取了上好的丝绸新衣,从里到外换了一遍,众人出来,小厮已经躬身等在门口,引着众人再往后院进去。 赵玉先落在后头,轻轻拉了拉刘明义,带着哭腔说道:“刘大人,怕是要大辟了。” “别胡说八道!”安在海回头呵斥:“杀头还让你沐浴更衣?” 第116章 宴 苏碧若却从屏风另一面跳出来,伸手圈着宁王妃的脖子,头往母亲肩上靠了靠,直起身子靠着母亲站着,眼睛转来转去、满脸得意笑容的看着李小幺和吕丰。 李小幺警惕之心骤起,不动声色的盯着托着托盘送茶过来的丫头,那丫头咬着嘴唇,脸上虽说看不到什么异色,行动间却显的拘谨晦涩失了从容,王侯之家待客的丫头都是清挑细拣出来的,不从容大度可当不得这份差使。 那丫头停在苏子诚和李小幺中间,将离自己最近的一杯茶小心的放到苏子诚一边,垂着眼皮,放了杯茶在李小幺一边,转过去将最后一杯茶送给了吕丰。 李小幺嘴角带着笑,看着一直看向自己的苏碧若,自自然然的将手臂放到椅子扶手上,手摸到几上,一路探过去,勾到苏子诚旁边的那杯茶,顺着光滑异常的紫檀木几面悄无声息的拉过来,又将自己那杯,缓缓推了过去。 苏碧若死盯着李小幺的手,眼睛越睁越大,一直看到李小幺换好了两杯茶,突然抬手堵在嘴里,不让自己叫出来。 李小幺悠悠然然的端起杯子,冲着苏碧若似有似无的抬了抬,闲闲的抿了一口。 这小丫头还嫩得很呢,不过敢用这样避不过人的老套路,看来她根本不怕父母的惩罚,或者,根本就没人惩罚过她。 苏子诚刚才也不过让她去找她母亲领罚。 这宁王妃大方温婉,看起来也是个知书达礼的,怎么能把孩子娇惯成这样?真是奇怪。 吕丰带着笑、稳稳妥妥的不时答着苏子义一句两句话。 李小幺瞄见苏子诚端起了杯子,忙抬头看向苏碧若,苏碧若已经退到了屏风旁,紧盯着苏子诚手里的杯子,突然转身就跑。 苏子诚一口茶含在口中,苦涩的脸色大变,’噗’的一口又吐回了杯子里。 旁边侍立的小丫头急忙上前接过杯子,苏子义片刻惊讶后,立时明白过来,抬手重重的拍在几上。 宁王妃急忙站起来,转头看向苏碧若,一回头才发现苏碧若早就没了踪影。 宁王妃叹了口气,一迭连声的吩咐小丫头们端了温水、帕子、唾壶等等过来,亲自端过小丫头捧上来的温水,侍候苏子诚漱口。 苏子诚连漱了好几遍,才觉得好些。 宁王妃苦笑道:“阿若越来越胡闹了。” 苏子诚转头看着一脸怒容的苏子义,迟疑了下,笑着宽解道:“阿若性子活泼跳跃,还小呢,以后慢慢拘着性子就是。” 苏子义又重重拍了几下椅子扶手,看着陪笑看向自己的宁王妃,叹了口气,带着不知道多少无奈,“阿若也不小了,要严加管教。” 宁王妃松了口气,忙曲膝答应。 李小幺惊异的看着眼前这几个人,怪不得这苏碧若肆无忌惮!难道苏家都是这么养孩子的?那苏子义和苏子诚没养残疾真是万中之幸! 一直到苏子诚等人辞别出来,苏碧若再没露面。 李小幺要跟着苏子诚回梁王府,吕丰踌躇了片刻,到底不愿意跟苏子诚一起,就一个人回去了柳树胡同。 李小幺跟在苏子诚身后进了外书房院子,紧走几步赶上苏子诚,“郡主真是可爱,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身边的人可要精心再精心。” 苏子诚听出李小幺的话外之音,停住,回头看着她,不说话,只等着她往下说。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卖关子要引得人问才算卖成功了,卖给吕丰次次成功,卖给他,每次都是人家笃笃定的等着自己往下说,也是,她都开口了,自然会一路说下去。 “郡主这么天真活泼,要是身边人心地不够纯良,或是哪天突生邪念,或是得了什么好处,往汤啊茶啊饭啊什么的放点什么落胎死人的东西,或是借着郡主的玩笑调了包什么的,这事可就说不清了。” 李小幺抬头看着苏子诚,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苏子诚的脸色一点比一点难看,呆站了半晌,突然扬声叫过东平吩咐道:“去趟宁王府,跟大爷说,就说我说的,今天这事姑息不得,只怕引来有心人。” 东平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去,苏子诚又交待了一句:“悄悄的跟大爷说一声就行。” 东平答应了,见苏子诚没了吩咐,急步退出去送口信去了。 苏子诚转头看着李小幺,郑重的谢道:“多谢你提醒。” 李小幺一脸笑,拱了拱手,似是而非的夸赞道:“郡主真是太惹人怜爱了。” 苏子诚盯着李小幺看了片刻,背着手、一声不吭的往里进去。 李小幺追了几步邀请道:“明天我请梁地的俘官过节,你要是有空,过去一起喝杯水酒?” “在柳树胡同?” “不是,我那里待不了这样的贵客,和吕丰借了吕家别院,巳末开始。” “午后,明天我要先进宫贺重阳,领了赐宴才能出来。”苏子诚看着李小幺答应了。 李小幺笑容灿烂:“那好!我们等你,你一来,说不定就有什么好事儿!” “你也早点回去,你大哥他们今晚回来?” “嗯,水桐的案子还有点东西要再看一遍,过了重阳节就三堂会审了,今天都做好,明天好好过节!”李小幺点着脚尖跳了两步,跳进垂花门,一路跳舞般转进了东厢。 苏子诚盯着她飞动不停的长衫不移眼,这长衫不好看,要是换成石榴裙该多眩目。 李宗梁他们直到临近酉正才回到柳树胡同,范大娘子一直站在二门里,望眼欲穿,李小幺吩咐张狗子搬了张椅子坐着,慢慢喝着茶,和范大娘子一起等在二门里。 月亭跟在范大娘子身后,不时瞄一眼悠闲坐着喝茶的李小幺,拉一拉范大娘子,却始终没敢说出那句讥讽抱怨。 李小幺虽说一直和颜悦色,却不大肯跟她说话,她对李小幺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惧意,打心底里发悚。 吕丰和张狗子则站在大门口张望不停。 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小幺一下子跳起来,往大门口冲去。 李宗梁走在最前,满头是汗,神彩奕奕的大步跨进门。 李小幺直扑上去,跳起来抱住李宗梁的脖子吊住又松开,不等李宗梁反应过来就退让到一边,促狭的挤着眼睛示意着自己身后的范大娘子。 李宗梁脸色飞红,伸手虚拍了下李小幺的头,李小幺低头躲过。 魏水生扶着范先生紧跟在后,范先生人瘦削了,也黑了些,可精神却很好,脸上也隐隐能看到些笑意。 李小幺忙长揖见着礼:“先生辛苦!” 范先生扶起李小幺,一边笑着一边仔细打量她:“小幺气色极好,看来这一阵子事事顺利。” “托先生的福!”李小幺笑着转到另一边扶着范先生,和大家一起往正厅进去。 厅里已经摆放整齐,水陆齐备。 天色已晚,李宗梁等人不再回去沐浴换衣,净了手脸,就围着圆桌团团坐下,李小幺不客气的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范大娘子和月亭照例是不上桌的,退到后面忙去了。 李小幺挨个打量着几个人,除了范先生黑瘦了些,其它人倒没什么变化。 李宗梁坐在范先生下首,端酒让了一遍众人,看起来很有几分气势了。 魏水生脸上带着笑,那股子阴郁之气仿佛被那笑容冲淡了不少,李二槐半分变化也没有,两只眼睛只盯着桌子上的菜,筷子飞个不停,李宗贵和吕丰眉飞色舞的说着话。 一顿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连范先生也喝了七八成醉,才摇摇晃晃的各自回去歇息。 第二天,李小幺早早起来,顾不上别的事,早早和吕丰赶到吕府别院准备宴请的事。 柳树胡同,张狗子和赵六顺两人点了卯,看看十九名俘官都齐了,安排他们分乘了四五辆车,拉着往吕府别院过去。 进了别院二门,车子停下,二门里挤挤挨挨站满了青衣小帽,整齐青秀的小厮们,见众人下车,如见主人般,上前长揖先见了礼,半躬着身子,两个引着一个,恭恭敬敬的带着众人穿花拂柳,往旁边几个院落进去。 刘明义等人如坠迷雾中,又似梦中还乡,呆呆怔怔的跟着小厮进了院子,沿着抄手游廊,到了一间间的阔大精致的屋子前,小厮站住,垂手恭敬的将众人让进屋。 屋门口左右各侍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丫头,众人晕头转向的进了屋,只见屋子正中放着热气腾腾的沐桶,屋角侍立着一群丫头婆子。 几个丫头上前,恭敬体贴的替他们去了衣服,侍候众人沐浴洗漱,绞干头发,再仔细绾起,插上白玉簪子,取了上好的丝绸新衣,从里到外换了一遍,众人出来,小厮已经躬身等在门口,引着众人再往后院进去。 赵玉先落在后头,轻轻拉了拉刘明义,带着哭腔说道:“刘大人,怕是要大辟了。” “别胡说八道!”安在海回头呵斥:“杀头还让你沐浴更衣?” 第117章 都是普通人 “唉!如在梦中,如入梦中!”钱谦左右转头看着衣履光鲜干净的众人,突然悲从心来,抬手捂着脸,泪如雨下。 刘明义拍了拍赵玉先,半晌,重重一声叹息:“这五爷好心计!诸位还愿意再回到那鲍鱼之肆么?” 一行人垂着头,无人答话。 小厮引着众人进了后花园,宴席摆在湖边的几间用游廊连在一起的花厅中。 一阵丝竹声自湖中水阁中隐隐传来,俞远山呆呆的站在花厅前,恍然又回到了中举那年,他进宫领鹿鸣宴,也是这般,如入仙境,如闻仙乐! 花厅里并无主人,小厮往花厅里恭敬的让着众人:“各位大人,我们爷吩咐了,请各位大人随意。” 刘明义直趋至内落了坐,众人乱了片刻,各自入了座,湖中乐声渐高,水阁帘子四下卷起,几个舞女舒展着广袖,边歌边舞。 花厅里,青衣白裙的小丫头流水般送了各式菜肴上来,侍酒的婢女跪坐在后,温酒斟酒,侍候周到。 李小幺和吕丰站在后面小山上的暖阁里,居高临下的看着花厅内的情形,吕丰摇着折扇,拧着眉头问道:“下面呢?就这么让他们吃好喝好,然后走了?”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转头看着暖阁门口侍立的小厮,客气的吩咐道:“你到门口看着,王爷要是来了,赶紧进来禀报。” 小厮拱手答应一声,退出暖阁,到门口看着去了。 李小幺转头看着吕丰,认真的说道:“我是看着他们可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王爷来了,他们若肯效力,大家都好,若真是那有骨气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骨气这东西,是要付出安乐享受荣华富贵为代价来交换的,那就让他们回去好了。” “有骨气的人要敬重。”吕丰皱着眉头建议道。 李小幺摊着手,“我敬重啊,哪里不敬重了?你说说看,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他们?什么时候折辱过他们了?要是城破时他们自裁,现在该在梁园享着香火祭祀,若立了志不降,在监狱里备受折磨,和如今的自由自在,你说说,我到底哪一点儿对他们不好了?” 吕丰眨着眼睛,还真说不上来哪一点不好,还真是哪一点都好,可怎么就是这么别扭呢? 李小幺和吕丰说着话,刚吃了饭,小厮就急奔进来禀报,苏子诚的车子快到门口了。 两人急忙迎出去时,苏子诚已经在二门里下了车,大约是刚从宫里出来,一件黑底缂丝团龙长衫,腰间系了玉带,显得格外冷峻凌利,小厮前引着,几个人缓步往湖边花厅过去。 远远的,俞远山先看到了苏子诚等人,忙’呼’的站了起来,往前抬起脚,却又硬生生的转过去,两步奔到刘明义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一会儿功夫,花厅内众人已经觉出异样,互相推搡着,都看到了苏子诚。 刘明义缓缓站起来,抖了抖长衫,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诸位……我等……心意已尽,往后,都各随心意。” 湖中水阁里传来的丝竹声余音袅袅,渐渐没入虚空,花厅内静得能听到树叶落地的声音。 苏子诚背着手,在花厅门口四五步远处停下,平静漠然的打量着厅子里的众人。 刘明义深吸了口气,步履凝涩的从花厅里出来,下了台阶,拎起长衫跪在地上。 苏子诚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一丝不苟的行完了三跪九磕的大礼,才伸手虚扶起刘明义,带着丝笑意说道:“老夫子有年纪了,往后不必行此大礼。” 刘明义身后,十八名俘官跟着也三跪九磕行了大礼,起来垂手侍立。 苏子诚心情愉快的让着大家:“不必这么拘谨,大家随意就是,咱们进去说话。” 这会儿功夫,紫藤、淡月已经指挥着众多丫头婆子,抬走花厅内放着残羹冷酒的矮几,换了干净几凳,奉了茶水上来。 苏子诚径直坐到上首阔大的扶手椅上,左右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 吕丰四下打量着座位,正要往苏子诚下首坐下,李小幺拉着他一径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东平旁边。 东平忙往旁边让,悄悄示意南宁寻了两只圆鼓凳搬过来给两人坐了。 众人长身危坐在圆凳上,刘明义站起来,长揖到底谢道:“王爷教导,我等受益良多,本该尽残力以谢王爷再造之恩,只是在下实在是老朽不堪着力,已经是油尽灯枯之际,心有余而力无。” 苏子诚皱起眉头,面色冷下来,手里的杯子缓缓放到了几上。 刘明义眼角瞄着苏子诚放到几上的杯子,面色黯淡,抠搂着身子跪倒在地,双手伏地正要说话,俞远山突然起身站到厅堂正中,长揖沉声道:“王爷,在下俞远山,平符十年进士,原梁地户部堂官,擅理财货,愿效犬马之力。”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 苏子诚嘴角挑出了笑意,抬了抬手吩咐:“这是小王之幸,既如此,你就入幕我梁王府,往后梁地客商百姓得俞先生照管,是小王之福,也是梁地百姓之福。” 俞远山忙长揖谢过,不等他退下,安在海也跟着起身长揖,钱谦紧随其后,余下的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忙跟着站起来,言愿效绵薄之力。 苏子诚却转头看向伏跪在地的刘明义,客气的抬了抬手,“快扶刘夫子起来,夫子是年老有德之人,小王敬重的很,夫子既无心世事,这自然要尊夫子之志才好,回头让小五送你回乡,有她照应,夫子必能在乡间安享晚年。” 刘明义连打了几个寒噤,带着掩不住的惧意,抬头看着苏子诚,嘴唇抖动了片刻,低声请求道:“王爷,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想当面拜谢五爷教导之恩。” 吕丰忙捅了捅李小幺,贴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你看看,人家怕你!” 李小幺横了吕丰一眼,没接他的话。 苏子诚踌躇片刻,转头看着李小幺笑道:“小五?” 李小幺急忙笑着站起来,走到刘明义面前,拱了拱手,笑容恭敬,“夫子客气了,小五市井乡野之人,当不得’教导’二字,往后夫子返回乡里,教化乡民,宏扬圣德,造福邻里,这是市井乡民之福,小五先谢过夫子,往后若有机会,必至夫子那里听夫子教导。” 刘明义愕然看着李小幺,呆了片刻,长揖到底谢道:“多谢五爷指点,老朽回到乡间,必如五爷指点,宏扬圣德,教化乡民,做这盛世安乐之民。” 李小幺转头看了苏子诚一眼,语笑盈盈,“盛世里也没有桃花源,夫子要做好这个乡绅也不容易,要是有什么难处,别忘了梁王府,夫子也算是梁王门下出身,不要见外了才是。” “小五说的是,梁地诸事初定,夫子回到乡间,也不要一味高卧养老,也要多念着乡邻百姓才是,要是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过来找我,或是找小五也成。”苏子诚笑着接过李小幺的话吩咐道。 刘明义忙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头,能回乡养老,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赵玉先站在人群中,满眼羡慕的看着刘明义,他也老了,也累了,也想回家,抱抱孙子,看看家人,颐养天年…… 赵玉先正羡慕不已,刑部堂官王济海颤微微站出列,跪倒在地请求道:“王爷,在下老病多年,也愿象刘夫子一样,回去乡下,宏扬圣德,造福邻里,教化乡民,为王爷,为皇上清明之治欢舞乡间。” 王济海话音未落,赵玉先也急忙跟着跪倒在地,赵玉先之后,又有十来个人跪倒在地,请求回乡养老。 苏子诚并不介意,一个个打量了一遍站着的四五个人,再转头看了一遍地上跪了一片或黑或白或花白的头发,笑起来,“都起来,回乡也罢,留下也好,只要有心,都能为国出力,回头让小五安排你们回乡就是,好了,小王还有事,就不陪大家了,若有什么事,只管找小五就是。” 说着,苏子诚自顾起身,转头看着俞远山等几人,温和的吩咐道:“你们先跟我回府。” 李小幺拉着吕丰将苏子诚等人送出吕府别院,再转回来,看着心神不宁呆站在花厅四周的俘官,招手叫过张狗子吩咐道:“你和六顺两个,看看这几位夫子还要不要回去拿什么东西,要是不用回去,就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准备车辆马匹,送他们回乡。” 张狗子干脆的答应了一声。 赵玉先长长的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刘明义却依旧谨慎的看着李小幺,没有平安到家前,他不敢相信她,先贤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张狗子招呼着众人去前院歇息,李小幺急着要赶回去,转头看着吕丰问道:“我直接回柳树胡同了,你去哪里?今天过节,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头牌相好?” 第117章 都是普通人 “唉!如在梦中,如入梦中!”钱谦左右转头看着衣履光鲜干净的众人,突然悲从心来,抬手捂着脸,泪如雨下。 刘明义拍了拍赵玉先,半晌,重重一声叹息:“这五爷好心计!诸位还愿意再回到那鲍鱼之肆么?” 一行人垂着头,无人答话。 小厮引着众人进了后花园,宴席摆在湖边的几间用游廊连在一起的花厅中。 一阵丝竹声自湖中水阁中隐隐传来,俞远山呆呆的站在花厅前,恍然又回到了中举那年,他进宫领鹿鸣宴,也是这般,如入仙境,如闻仙乐! 花厅里并无主人,小厮往花厅里恭敬的让着众人:“各位大人,我们爷吩咐了,请各位大人随意。” 刘明义直趋至内落了坐,众人乱了片刻,各自入了座,湖中乐声渐高,水阁帘子四下卷起,几个舞女舒展着广袖,边歌边舞。 花厅里,青衣白裙的小丫头流水般送了各式菜肴上来,侍酒的婢女跪坐在后,温酒斟酒,侍候周到。 李小幺和吕丰站在后面小山上的暖阁里,居高临下的看着花厅内的情形,吕丰摇着折扇,拧着眉头问道:“下面呢?就这么让他们吃好喝好,然后走了?”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转头看着暖阁门口侍立的小厮,客气的吩咐道:“你到门口看着,王爷要是来了,赶紧进来禀报。” 小厮拱手答应一声,退出暖阁,到门口看着去了。 李小幺转头看着吕丰,认真的说道:“我是看着他们可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王爷来了,他们若肯效力,大家都好,若真是那有骨气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骨气这东西,是要付出安乐享受荣华富贵为代价来交换的,那就让他们回去好了。” “有骨气的人要敬重。”吕丰皱着眉头建议道。 李小幺摊着手,“我敬重啊,哪里不敬重了?你说说看,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他们?什么时候折辱过他们了?要是城破时他们自裁,现在该在梁园享着香火祭祀,若立了志不降,在监狱里备受折磨,和如今的自由自在,你说说,我到底哪一点儿对他们不好了?” 吕丰眨着眼睛,还真说不上来哪一点不好,还真是哪一点都好,可怎么就是这么别扭呢? 李小幺和吕丰说着话,刚吃了饭,小厮就急奔进来禀报,苏子诚的车子快到门口了。 两人急忙迎出去时,苏子诚已经在二门里下了车,大约是刚从宫里出来,一件黑底缂丝团龙长衫,腰间系了玉带,显得格外冷峻凌利,小厮前引着,几个人缓步往湖边花厅过去。 远远的,俞远山先看到了苏子诚等人,忙’呼’的站了起来,往前抬起脚,却又硬生生的转过去,两步奔到刘明义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一会儿功夫,花厅内众人已经觉出异样,互相推搡着,都看到了苏子诚。 刘明义缓缓站起来,抖了抖长衫,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诸位……我等……心意已尽,往后,都各随心意。” 湖中水阁里传来的丝竹声余音袅袅,渐渐没入虚空,花厅内静得能听到树叶落地的声音。 苏子诚背着手,在花厅门口四五步远处停下,平静漠然的打量着厅子里的众人。 刘明义深吸了口气,步履凝涩的从花厅里出来,下了台阶,拎起长衫跪在地上。 苏子诚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一丝不苟的行完了三跪九磕的大礼,才伸手虚扶起刘明义,带着丝笑意说道:“老夫子有年纪了,往后不必行此大礼。” 刘明义身后,十八名俘官跟着也三跪九磕行了大礼,起来垂手侍立。 苏子诚心情愉快的让着大家:“不必这么拘谨,大家随意就是,咱们进去说话。” 这会儿功夫,紫藤、淡月已经指挥着众多丫头婆子,抬走花厅内放着残羹冷酒的矮几,换了干净几凳,奉了茶水上来。 苏子诚径直坐到上首阔大的扶手椅上,左右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 吕丰四下打量着座位,正要往苏子诚下首坐下,李小幺拉着他一径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东平旁边。 东平忙往旁边让,悄悄示意南宁寻了两只圆鼓凳搬过来给两人坐了。 众人长身危坐在圆凳上,刘明义站起来,长揖到底谢道:“王爷教导,我等受益良多,本该尽残力以谢王爷再造之恩,只是在下实在是老朽不堪着力,已经是油尽灯枯之际,心有余而力无。” 苏子诚皱起眉头,面色冷下来,手里的杯子缓缓放到了几上。 刘明义眼角瞄着苏子诚放到几上的杯子,面色黯淡,抠搂着身子跪倒在地,双手伏地正要说话,俞远山突然起身站到厅堂正中,长揖沉声道:“王爷,在下俞远山,平符十年进士,原梁地户部堂官,擅理财货,愿效犬马之力。”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 苏子诚嘴角挑出了笑意,抬了抬手吩咐:“这是小王之幸,既如此,你就入幕我梁王府,往后梁地客商百姓得俞先生照管,是小王之福,也是梁地百姓之福。” 俞远山忙长揖谢过,不等他退下,安在海也跟着起身长揖,钱谦紧随其后,余下的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忙跟着站起来,言愿效绵薄之力。 苏子诚却转头看向伏跪在地的刘明义,客气的抬了抬手,“快扶刘夫子起来,夫子是年老有德之人,小王敬重的很,夫子既无心世事,这自然要尊夫子之志才好,回头让小五送你回乡,有她照应,夫子必能在乡间安享晚年。” 刘明义连打了几个寒噤,带着掩不住的惧意,抬头看着苏子诚,嘴唇抖动了片刻,低声请求道:“王爷,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想当面拜谢五爷教导之恩。” 吕丰忙捅了捅李小幺,贴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你看看,人家怕你!” 李小幺横了吕丰一眼,没接他的话。 苏子诚踌躇片刻,转头看着李小幺笑道:“小五?” 李小幺急忙笑着站起来,走到刘明义面前,拱了拱手,笑容恭敬,“夫子客气了,小五市井乡野之人,当不得’教导’二字,往后夫子返回乡里,教化乡民,宏扬圣德,造福邻里,这是市井乡民之福,小五先谢过夫子,往后若有机会,必至夫子那里听夫子教导。” 刘明义愕然看着李小幺,呆了片刻,长揖到底谢道:“多谢五爷指点,老朽回到乡间,必如五爷指点,宏扬圣德,教化乡民,做这盛世安乐之民。” 李小幺转头看了苏子诚一眼,语笑盈盈,“盛世里也没有桃花源,夫子要做好这个乡绅也不容易,要是有什么难处,别忘了梁王府,夫子也算是梁王门下出身,不要见外了才是。” “小五说的是,梁地诸事初定,夫子回到乡间,也不要一味高卧养老,也要多念着乡邻百姓才是,要是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过来找我,或是找小五也成。”苏子诚笑着接过李小幺的话吩咐道。 刘明义忙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头,能回乡养老,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赵玉先站在人群中,满眼羡慕的看着刘明义,他也老了,也累了,也想回家,抱抱孙子,看看家人,颐养天年…… 赵玉先正羡慕不已,刑部堂官王济海颤微微站出列,跪倒在地请求道:“王爷,在下老病多年,也愿象刘夫子一样,回去乡下,宏扬圣德,造福邻里,教化乡民,为王爷,为皇上清明之治欢舞乡间。” 王济海话音未落,赵玉先也急忙跟着跪倒在地,赵玉先之后,又有十来个人跪倒在地,请求回乡养老。 苏子诚并不介意,一个个打量了一遍站着的四五个人,再转头看了一遍地上跪了一片或黑或白或花白的头发,笑起来,“都起来,回乡也罢,留下也好,只要有心,都能为国出力,回头让小五安排你们回乡就是,好了,小王还有事,就不陪大家了,若有什么事,只管找小五就是。” 说着,苏子诚自顾起身,转头看着俞远山等几人,温和的吩咐道:“你们先跟我回府。” 李小幺拉着吕丰将苏子诚等人送出吕府别院,再转回来,看着心神不宁呆站在花厅四周的俘官,招手叫过张狗子吩咐道:“你和六顺两个,看看这几位夫子还要不要回去拿什么东西,要是不用回去,就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准备车辆马匹,送他们回乡。” 张狗子干脆的答应了一声。 赵玉先长长的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刘明义却依旧谨慎的看着李小幺,没有平安到家前,他不敢相信她,先贤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张狗子招呼着众人去前院歇息,李小幺急着要赶回去,转头看着吕丰问道:“我直接回柳树胡同了,你去哪里?今天过节,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头牌相好?” 第118章 堂审 “不去!”吕丰赶紧断然拒绝:“我跟你说过,不过是些玩意儿,过节看她做什么?咱们回去,我也好长时候没见李大哥他们了,走,赶紧走,咱们回去找二槐和贵子喝酒去!” 李小幺笑盈盈的挑起眉毛又落下,和吕丰一起出了别院大门,上车回去柳树胡同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宗梁等人就启程赶回了虎威军营。 李小幺和范大娘子将众人送走,范大娘子拉着小幺细细说了半天织坊筹办的事,她们本钱小,又要合适,又要便宜,实在不太容易,李小幺听了半晌,垂头思量了片刻,“先不急,能做多少是多少,银子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范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犹犹豫豫道:“难为你,我那里还有些银子,虽说少,先拿出来再说,你说呢?” “不用,一来不够,二来,那是留着给姐姐做嫁妆用的,大哥他们都是甩手掌柜的,范先生也一样是个不管事的。这织坊要是开起来,也是李家,还有水生哥他们的产业,姐姐这里,只有姐姐的嫁妆是姐姐自己的,无论如何,姐姐自己手里有银子,万事都方便,不急,总能想出法子来,我先走了,今天还有要紧的事。”李小幺一口回绝。 范大娘子并不坚持,将李小幺送到二门外,才转身回去了。 李小幺出门上了车,车子没往梁王府去,一径往开平府衙门去了。 今天是水桐案三堂会审的日子,顾忌着开平府知府南修德出自宁远侯门下,李小幺看了案卷没几天,就和水岩商量着,这案子要往上提,提到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才好。 水岩吩咐门下和南知府相熟的幕僚,劝到了南知府那里,南知府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案子无论如何,都是堆烫手的旺炭,能推出去,那简直是烧了高香,当天就上了折子,隔天皇上批了折子,“兹案重大,责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这会审的地方,还是在开平府衙门,李小幺在衙门后的一条小巷里下了车,戴了帷帽,水家几个小厮拱护着,从衙门侧门进去,穿过一间穿堂,进了府衙退座间,小小的一间屋子,掀帘进去,水岩和水莲已经在屋子里坐着了。 见李小幺进来,两人急忙站起来,水莲几步过来,亲自替李小幺去了帷帽,脸色微白,“五爷来得正好,三司衙门的几位大人刚到,正在后堂喝茶呢。” 李小幺神情轻松,谢了水莲,转头看向水岩,水岩不等她问,立刻说道:“放心,处处妥当。” 李小幺舒了口气,走到黑沉沉的帷幔后,用手指挑起帷幔,往外面看。 这府县之衙门,正中靠后,是一个半人来高的台子,那审案官就坐在这台子上头俯看众生,当真是高高在上。 台子后面和两边都垂着厚重威严的帷幔,如今李小幺和水岩等人,就是在台子左边的帷幔后听审,从这里看出去,大堂中的情形一览无余,却看不到台上的三司官员。 “三司的人?”李小幺放下帷幔,转头看着水岩低低问了半句话。 水岩立刻点头,凑近一些,低低答道:“刑部是二爷署理,大理寺那边,大理寺卿周海齐亲自来了,这周海齐虽和郭家旁支有点亲戚,却是刚正之人,御史台来的是严申远。” 李小幺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严申远青州人,贫寒出身,以清廉强项着称,士望极高,是个海瑞式的人物,怎么是他来了?谁让他来的? 李小幺轻轻吐了口气,算了,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个了,这真成了刀尖上跳舞了,跳得好,就冲严申远这三个字,士子那边的激愤就能平伏的一干二净,至于周海齐……刚正就好,这一场,是阳谋,也不怕刚正。 帷幔后一阵脚步声起,几个人忙住了声,不敢再多话,前堂威武声起,李小幺挑起帷幔看向外面,水岩挑着另一边帷幔,神情凝重担忧的看着大堂内威风凛凛的三班衙役。 这一场官司,一道道都是阳谋,只看人心。 水桐跟着两个狱婆上来,垂头跪在大堂右边,沈氏纤瘦可怜的跪在大堂左边,肩膀不时耸动着,仿佛在抽泣不停。 高台上一声凌利的惊堂木响,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官话响起,长篇大论的念了一通,威严的问着水桐:“陈水氏,本官所念,可都属实?” 水桐跪伏在地,不动也不说话,那口音浓重的官话停了半晌,大约是在听着谁的耳语,‘噢’了一声吩咐道:“既托了讼师,就叫进来。” 沈氏忙抬起头,半转着身子紧张的看向衙门口。 水岩伯父、镇宁侯水清明门下清客苏万方一件青布长衫,手里拿着柄竹纸素折扇,面带笑容、神情谦和的进了大堂,先冲着台子上长揖见了礼:“学生苏万方见过各位上官。” “你既是有功名之人,怎么做起这讼师来了?”那口音浓重的官话明显不悦的问道。 苏万方拱了拱手,语气诚恳,“这是大人关爱学生,回大人话,学生这是头一回做讼师,只盼着也是最后一回,是这案子让学生心中如堵石块,郁结于胸,实在不能视若无睹。” “既然如此,这诉纸你也看过了?诉纸所言可属实?” “回大人,诉纸所言陈水氏花瓶击杀其夫陈忠良一事,属实无误。”苏万方答的极是干脆。 这一答出乎几乎所有人意料,大堂里一时鸦雀无声,这么一认,这案子还审什么,这就能定斩立决了! “大人,学生有些话要问一问陈沈氏及其家仆,求大人恩准。”苏万方恭敬和气的请求道。 “准!” 苏万方得了准许,往左两步,离沈氏七八步远,先长揖见了礼,客气非常,“陈嫂请节哀,在下苏万方有几句请教,要是有什么不妥,先此陪罪。” 沈氏警惕而惊愕的看着苏万方,咬着嘴唇没有答话,这姓苏的,客气的过了份,她一个小妾,哪里当得了一个’嫂’字? “请问陈嫂现居何处?” “东门五指胡同。”沈氏警惕更甚,一个字不肯多说。 苏万方客气的接着问道:“府中都有何人?” 沈氏死死的盯着苏万方,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才低声答道:“现只妾及子。” “那从前呢?”苏万方追问道。 沈氏猛抬头看着高台上的主审官,见三人看着她,并没有发话的意思,只好垂下眼帘,低声答道:“爷活着的时候,还有爷。” “就是说,陈大人在时,东门五指胡同的宅子里,就陈大人,您和令子三人,可是这样?” “是!” “东门五指胡同是陈氏祖宅?” “不是!”沈氏断然否定:“是妾进京后置办的宅院!” “咦?!”苏万方从言语到表情都表达着自己的惊愕:“陈大人中举前,寄于寺庙食粥度日,中举后娶了水氏之女,听说一应用度,皆依水氏嫁妆支撑,陈大人就任德州,连年卓异,官声清明,本朝俸禄虽说不算少,可也不多,不过三四年,陈大人哪来的银子在东门五指胡同那一带置办宅院?” 沈氏骤然明白了苏万方的意图,脸色铁青,狠狠的盯着苏万方,冷冷的答道:“用的都是我的嫁妆!一应用度,都是我的嫁妆!” 苏万方转身冲着台上拱手道:“大人,学生想调陈沈氏嫁妆单子一观,五指胡同宅院五进连着花园,价值不菲,请大人恩准。” 台上一片嗡嗡声,片刻,一个和缓标准的开平府官话答道:“准,着人提沈氏嫁妆单子。” 台下侍立的一个书吏答应一声,退后几步,带着两个衙役出了大堂。 沈氏脸上带着丝丝冷笑,泰然自若。如今她孤儿寡母,这钱财的事最要紧,老爷咽气那天,她就把府里所有的资财,写成了自己的嫁妆单子,这会儿再想起来,晚了! 苏万方看着书吏和衙役出了门,转头看着沈氏,接着和和气气的问道:“令郎今年几岁了?” “三岁。” “大人,”苏万方转身冲着台上拱了拱手,“沈氏子如今就在外头,学生想请沈氏子进来,请大人们过目。” 台上静了片刻,沈氏茫然的看着苏万方,他到底要做什么?难道夺了财,再夺子不成? “带进来。”台上发了话。 衙役带着个三十岁左右的仆妇进来,仆妇抱着孩子,胆颤心惊的跪在沈氏身边。 苏万方蹲到沈氏子身边,从怀里摸了块酥糖递过去,笑容可亲的对在奶娘怀里扭来扭去的沈氏子说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叫什么名字?” 沈氏子伸手抓住苏万方手里托着的酥糖,举到嘴里舔了两下,含糊的答道:“玉!” “阿玉,这是谁啊?”苏万方指着沈氏问道, “阿娘!”阿玉说着,就要往沈氏怀里扑,奶娘忙抱紧他,苏万方示意奶娘转过身子,让阿玉看着水桐问道:“阿玉真厉害,你再告诉我,那是谁?” 第118章 堂审 “不去!”吕丰赶紧断然拒绝:“我跟你说过,不过是些玩意儿,过节看她做什么?咱们回去,我也好长时候没见李大哥他们了,走,赶紧走,咱们回去找二槐和贵子喝酒去!” 李小幺笑盈盈的挑起眉毛又落下,和吕丰一起出了别院大门,上车回去柳树胡同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宗梁等人就启程赶回了虎威军营。 李小幺和范大娘子将众人送走,范大娘子拉着小幺细细说了半天织坊筹办的事,她们本钱小,又要合适,又要便宜,实在不太容易,李小幺听了半晌,垂头思量了片刻,“先不急,能做多少是多少,银子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范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犹犹豫豫道:“难为你,我那里还有些银子,虽说少,先拿出来再说,你说呢?” “不用,一来不够,二来,那是留着给姐姐做嫁妆用的,大哥他们都是甩手掌柜的,范先生也一样是个不管事的。这织坊要是开起来,也是李家,还有水生哥他们的产业,姐姐这里,只有姐姐的嫁妆是姐姐自己的,无论如何,姐姐自己手里有银子,万事都方便,不急,总能想出法子来,我先走了,今天还有要紧的事。”李小幺一口回绝。 范大娘子并不坚持,将李小幺送到二门外,才转身回去了。 李小幺出门上了车,车子没往梁王府去,一径往开平府衙门去了。 今天是水桐案三堂会审的日子,顾忌着开平府知府南修德出自宁远侯门下,李小幺看了案卷没几天,就和水岩商量着,这案子要往上提,提到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才好。 水岩吩咐门下和南知府相熟的幕僚,劝到了南知府那里,南知府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案子无论如何,都是堆烫手的旺炭,能推出去,那简直是烧了高香,当天就上了折子,隔天皇上批了折子,“兹案重大,责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这会审的地方,还是在开平府衙门,李小幺在衙门后的一条小巷里下了车,戴了帷帽,水家几个小厮拱护着,从衙门侧门进去,穿过一间穿堂,进了府衙退座间,小小的一间屋子,掀帘进去,水岩和水莲已经在屋子里坐着了。 见李小幺进来,两人急忙站起来,水莲几步过来,亲自替李小幺去了帷帽,脸色微白,“五爷来得正好,三司衙门的几位大人刚到,正在后堂喝茶呢。” 李小幺神情轻松,谢了水莲,转头看向水岩,水岩不等她问,立刻说道:“放心,处处妥当。” 李小幺舒了口气,走到黑沉沉的帷幔后,用手指挑起帷幔,往外面看。 这府县之衙门,正中靠后,是一个半人来高的台子,那审案官就坐在这台子上头俯看众生,当真是高高在上。 台子后面和两边都垂着厚重威严的帷幔,如今李小幺和水岩等人,就是在台子左边的帷幔后听审,从这里看出去,大堂中的情形一览无余,却看不到台上的三司官员。 “三司的人?”李小幺放下帷幔,转头看着水岩低低问了半句话。 水岩立刻点头,凑近一些,低低答道:“刑部是二爷署理,大理寺那边,大理寺卿周海齐亲自来了,这周海齐虽和郭家旁支有点亲戚,却是刚正之人,御史台来的是严申远。” 李小幺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严申远青州人,贫寒出身,以清廉强项着称,士望极高,是个海瑞式的人物,怎么是他来了?谁让他来的? 李小幺轻轻吐了口气,算了,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个了,这真成了刀尖上跳舞了,跳得好,就冲严申远这三个字,士子那边的激愤就能平伏的一干二净,至于周海齐……刚正就好,这一场,是阳谋,也不怕刚正。 帷幔后一阵脚步声起,几个人忙住了声,不敢再多话,前堂威武声起,李小幺挑起帷幔看向外面,水岩挑着另一边帷幔,神情凝重担忧的看着大堂内威风凛凛的三班衙役。 这一场官司,一道道都是阳谋,只看人心。 水桐跟着两个狱婆上来,垂头跪在大堂右边,沈氏纤瘦可怜的跪在大堂左边,肩膀不时耸动着,仿佛在抽泣不停。 高台上一声凌利的惊堂木响,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官话响起,长篇大论的念了一通,威严的问着水桐:“陈水氏,本官所念,可都属实?” 水桐跪伏在地,不动也不说话,那口音浓重的官话停了半晌,大约是在听着谁的耳语,‘噢’了一声吩咐道:“既托了讼师,就叫进来。” 沈氏忙抬起头,半转着身子紧张的看向衙门口。 水岩伯父、镇宁侯水清明门下清客苏万方一件青布长衫,手里拿着柄竹纸素折扇,面带笑容、神情谦和的进了大堂,先冲着台子上长揖见了礼:“学生苏万方见过各位上官。” “你既是有功名之人,怎么做起这讼师来了?”那口音浓重的官话明显不悦的问道。 苏万方拱了拱手,语气诚恳,“这是大人关爱学生,回大人话,学生这是头一回做讼师,只盼着也是最后一回,是这案子让学生心中如堵石块,郁结于胸,实在不能视若无睹。” “既然如此,这诉纸你也看过了?诉纸所言可属实?” “回大人,诉纸所言陈水氏花瓶击杀其夫陈忠良一事,属实无误。”苏万方答的极是干脆。 这一答出乎几乎所有人意料,大堂里一时鸦雀无声,这么一认,这案子还审什么,这就能定斩立决了! “大人,学生有些话要问一问陈沈氏及其家仆,求大人恩准。”苏万方恭敬和气的请求道。 “准!” 苏万方得了准许,往左两步,离沈氏七八步远,先长揖见了礼,客气非常,“陈嫂请节哀,在下苏万方有几句请教,要是有什么不妥,先此陪罪。” 沈氏警惕而惊愕的看着苏万方,咬着嘴唇没有答话,这姓苏的,客气的过了份,她一个小妾,哪里当得了一个’嫂’字? “请问陈嫂现居何处?” “东门五指胡同。”沈氏警惕更甚,一个字不肯多说。 苏万方客气的接着问道:“府中都有何人?” 沈氏死死的盯着苏万方,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才低声答道:“现只妾及子。” “那从前呢?”苏万方追问道。 沈氏猛抬头看着高台上的主审官,见三人看着她,并没有发话的意思,只好垂下眼帘,低声答道:“爷活着的时候,还有爷。” “就是说,陈大人在时,东门五指胡同的宅子里,就陈大人,您和令子三人,可是这样?” “是!” “东门五指胡同是陈氏祖宅?” “不是!”沈氏断然否定:“是妾进京后置办的宅院!” “咦?!”苏万方从言语到表情都表达着自己的惊愕:“陈大人中举前,寄于寺庙食粥度日,中举后娶了水氏之女,听说一应用度,皆依水氏嫁妆支撑,陈大人就任德州,连年卓异,官声清明,本朝俸禄虽说不算少,可也不多,不过三四年,陈大人哪来的银子在东门五指胡同那一带置办宅院?” 沈氏骤然明白了苏万方的意图,脸色铁青,狠狠的盯着苏万方,冷冷的答道:“用的都是我的嫁妆!一应用度,都是我的嫁妆!” 苏万方转身冲着台上拱手道:“大人,学生想调陈沈氏嫁妆单子一观,五指胡同宅院五进连着花园,价值不菲,请大人恩准。” 台上一片嗡嗡声,片刻,一个和缓标准的开平府官话答道:“准,着人提沈氏嫁妆单子。” 台下侍立的一个书吏答应一声,退后几步,带着两个衙役出了大堂。 沈氏脸上带着丝丝冷笑,泰然自若。如今她孤儿寡母,这钱财的事最要紧,老爷咽气那天,她就把府里所有的资财,写成了自己的嫁妆单子,这会儿再想起来,晚了! 苏万方看着书吏和衙役出了门,转头看着沈氏,接着和和气气的问道:“令郎今年几岁了?” “三岁。” “大人,”苏万方转身冲着台上拱了拱手,“沈氏子如今就在外头,学生想请沈氏子进来,请大人们过目。” 台上静了片刻,沈氏茫然的看着苏万方,他到底要做什么?难道夺了财,再夺子不成? “带进来。”台上发了话。 衙役带着个三十岁左右的仆妇进来,仆妇抱着孩子,胆颤心惊的跪在沈氏身边。 苏万方蹲到沈氏子身边,从怀里摸了块酥糖递过去,笑容可亲的对在奶娘怀里扭来扭去的沈氏子说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叫什么名字?” 沈氏子伸手抓住苏万方手里托着的酥糖,举到嘴里舔了两下,含糊的答道:“玉!” “阿玉,这是谁啊?”苏万方指着沈氏问道, “阿娘!”阿玉说着,就要往沈氏怀里扑,奶娘忙抱紧他,苏万方示意奶娘转过身子,让阿玉看着水桐问道:“阿玉真厉害,你再告诉我,那是谁?” 第119章 识事务 阿玉顺着苏万方的手看过去,重重的摇晃着脑袋,清脆的答道:“不认识!” 苏万方站起来,看着奶娘问道:“你抱的是谁?” 奶娘正紧张万公,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答的却飞快,“我家少爷。” “她是谁?”苏万方指着沈氏紧追问道,奶娘更加摸不着头脑:“我家奶奶。” 苏万方站起来,冲着台上拱了拱手:“大人,沈氏子学生问好了,外头还有陈家东门五指胡同宅院几个仆从及沈氏旧仆,学生也想请他们过堂一询。” 主审官答应了,衙役带了奶娘和阿玉下去,引着一个中年仆从和两个婆子、一个丫头进来,苏万方先走到站在最右边、面容老实中年仆从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进的陈家?现做什么差使?” “回大人,小的叫张有喜,三年前卖身到了我们老爷府上,如今在门房上当差,兼做点采买的差使。” “陈家都有些什么人。” “回大人,我们老爷家人口简单,就是老爷,现在老爷也没了,还有我们奶奶,还有我们小少爷。”张有喜笨拙的答道。 苏万方往后退了半步,笑着问道:“哪个是你们奶奶?你指一指。” 张有喜一脸的莫名其妙,手指却干脆的指向沈氏。 “那那个人呢?见过没有?她姓水,总听说过。”苏万方指着水桐问道。 张有喜咽了口口水,垂着头答道:“回大人,从没见过,听是听说过了,老爷死那天,才听说的。” “怎么听说的?听到哪些,照原样说一遍。” “说是老爷被从前的奶奶打死了,就这句话,小的当差,从来不敢听话传话,老爷死了,这么大事,我才听到的。”张有喜跟着又解释了好几句。 “从前的奶奶!”苏万方伸手拍了拍张有喜的肩膀,感慨的重复了句,转头看向挨着张有喜站着的婆子问道:“你姓什么?在哪一处当差?” “回大人,小妇人姓顾,是常走陈家的梳头婆子。” “陈家都有些什么人?” “回大人,小妇人知道的,就是陈老爷,沈大奶奶,还有一位小少爷,陈老爷死那天,小妇人听人说,陈老爷是被正房奶奶砸死的,倒把小妇人吓了一跳,小妇人往来陈府小一年,上上下下都尊着沈大奶奶,小妇人自然也当正房大奶奶尊着,从来没听说还有位奶奶,提也没听人提个一个字!真是!小妇人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哪个才是正房奶奶,许是两头大?反正打死小妇人,小妇人也不相信沈大奶奶是妾,那妾是什么东西?通卖买的,能这么尊贵?那不反了天了?”这婆子越说越多,越说越兴奋。 苏万方忙笑着止住她:“顾嬷嬷说的真清楚,谢过顾嬷嬷。” 说着,转头看着顾婆子身边站着的,四十多岁的老妇人问道:“你姓什么?做什么差使?” “回大人,奴婢姓崔,是我们奶奶的陪房。” “你们奶奶是怎么进的陈家门?” “回大人,我们奶奶也是识书达礼的官宦之家出身,嫁妆又丰厚,怎么会给人做妾?自然是三媒六聘,坐着花轿进的门,只是我们老爷说宦囊羞涩,无力大办,奶奶虽说嫁妆丰厚,却不爱那些虚名儿,老爷既然这么说了,那些虚热闹事儿,自然是能省的就都省了。成亲那天,不过请了德州府几家常来常往的人家喝了杯水酒。” 崔婆子一脸愤愤然。 沈氏紧紧抿着嘴,死盯着崔婆子,浑身颤抖不停,他们要做什么?崔嬷嬷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她家里穷极了,父亲趁黑,一顶青布小轿将她送进老爷屋里,什么时候有了三媒六聘了?她是她奶娘,她不会害她!她要做什么?! 没等苏万方说话,崔婆子好象更愤然了,接着说道:“老爷从没说过还有个什么正房奶奶!他和我们奶奶说,原是成过亲,不过那水氏骄横恶妒,仗着出身高贵,眼里没有他,也没有陈家祖先,犯了不孝恶妒之条,他早就把那水氏休了,谁知道今儿竟然又出来了个正房奶奶!那我们奶奶算什么?这是什么理儿?被休之人还有脸以陈家媳妇自居?” 苏万方长长的叹了口气,回身冲着台上长揖到底:“大人,这就是学生胸堵石块,郁结愤然的缘由!实在是不吐不快! 这陈忠良先是慕水家清贵,要攀上这棵根深叶茂之大树,娶了水氏女,后迷恋沈氏,以计骗娶沈氏人及财。 这陈忠良恋沈氏之柔婉,椒房专宠,以正妻之位待之,抛水氏弃亲子,却又以水家婿之名交游仕林,实在是无耻之极! 可怜沈氏女深居内宅,哪知此无耻之人在外所行之事?落的如今不妻不妾,子嫡庶难明,可怜水氏女被休却无休书,独守弱子苦若黄连,却又担了这恶妒不孝之名。 那无耻之尤却人财俱得,清名在外,大人,我等束发受教,读圣贤之书,修身齐家,却任由此无情无义、寡廉鲜耻、不仁不义之人混迹仕林,祸害这等可怜弱女子,于心何忍?学生思之,彻夜难眠,不能不言,不能不为之讼!请各位大人明鉴!” 大堂一时静寂的能听到呼吸声,半晌,台上突然传来声手掌重重拍在几案上的声音,紧接着,一声低低的惊叫:“严大人!” 李小幺轻轻呼了口气,放下帷幔,转身出了衙门大堂。 水岩和水莲紧跟其后出来,李小幺径直上了车,水莲追到车旁,急切的拉了拉水岩:“怎么就走了?” 水岩轻轻拍拍她的手,低声说道:“这案子今天结不了,你先回去,等我的信儿,放心。” 水莲纠结不定的松了手,水岩示意她赶紧回去,自己忙上了车,跟在李小幺车后,吩咐赶往梁王府。 李小幺坐在车上,郁郁的十分闷气。 苏万方这个讼师做得极好,比她原本预想的还要好,严申远那一声饱含怒气的拍桌声,拍的她心神落定。 可这案子,从头到尾都让她闷气,看一次气闷一次,再看一次还是气闷。 这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法子了,以正妻的位置引诱沈氏,让她证供陈忠良早已休了水桐,这就脱了恶逆大罪,就象苏万方最后说的那样,陈忠良就被翻出了寡廉鲜耻的丑面目,这就有了做误杀的余地。 误杀可赎,沈氏小精明却无大智慧,把银钱看得极重,不过花些银子,水桐也就能从此案中脱出条性命。 李小幺掀起帘子,茫然的看着车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她无法认同这个世间男子的姬妾成群,无法接受吕丰说的,妓家不过是个玩意儿。 要是她自婴孩起就来到了这个世间,在那些女书的教导下长大,她能和这个世间融合的更好一些么? 唉,还是转世前喝碗孟婆汤的好,忘掉前尘往事,也忘掉另一个世间的思维和理念,好好开始另一段生命。 李小幺进梁王府前,水桐案的当堂笔录卷宗就送到了苏子诚手里。 苏子诚细细看了一遍,轻轻拍了拍椅子扶手,站起来,拿着卷宗,要了车,径直出门往宁王府。 见到苏子义,将卷宗递过去,舒适的坐到旁边椅子上,伸展着腿脚,“你看看,倒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已若取之,必先予之,这沈氏已经当堂画押,认了陈忠良是休妻另娶,她才是陈家三媒六聘迎娶的正妻,水桐一案,就这么从不赦之恶逆,撕掳到误伤上头,陈忠良抛妻弃子,停妻再娶,这案子,水家倒翻成了苦主。” 苏子义仔仔细细看了卷宗,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趟,在苏子诚面前站定,“这位李姑娘心思缜密灵动,更难得这份坦荡大气,较男儿犹有过之,处置梁地俘官的事,水桐这案子,一步步都是算计在明面上,谋的是这中间的人心,那梁地俘官忍不得庶民生活之困苦,这沈氏贪婪正妻之位,都怪不得别人。” “她坦荡?”苏子诚神情古怪的接了句。 苏子义眉毛挑起看着他。 苏子诚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又挪了挪,“大哥不知道,这是这丫头绝顶聪明的地方,这是在开平府,她入幕我门下,行事自然要时时小心,这两件事若动了阴谋,一来落了下乘,二来,难免让人有机可寻,她……落草为寇那会儿,行事可不是这样。” 苏子诚话说到这儿,抬头看着苏子义,带着一脸不愿意再提的尴尬,将郑城那些事简要说了一遍,只略过了她和吕丰冒他的名聚暗娼这件事。这事胡闹的过份了,大哥性子端方,只怕容不下这样的事。 苏子义凝神听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击节赞赏道:“虽说是你大意轻敌才让她得了机会,可这串连环计环环相扣,以小搏大,算计人心步步得利,是难得之才。” “嗯,这是这丫头最聪明的地方,在什么位就做什么样的事,识相的很!”苏子诚看着苏子义接着说道:“我原来以为她的长处只是在使阴谋算计人心上头,没想到竟然不止于此,用师父收三弟为徒一事换水桐案,咱们倒是占了大便宜,师父的回信昨天已经到了,应允收下三弟,由吕华、吕丰代他授艺,吕华身为天师嗣子,必定不能在开平府久留,这授艺之事,只好吕丰代劳,三弟那样懦弱优柔的性子,跟着吕丰学学也好。” 第119章 识事务 阿玉顺着苏万方的手看过去,重重的摇晃着脑袋,清脆的答道:“不认识!” 苏万方站起来,看着奶娘问道:“你抱的是谁?” 奶娘正紧张万公,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答的却飞快,“我家少爷。” “她是谁?”苏万方指着沈氏紧追问道,奶娘更加摸不着头脑:“我家奶奶。” 苏万方站起来,冲着台上拱了拱手:“大人,沈氏子学生问好了,外头还有陈家东门五指胡同宅院几个仆从及沈氏旧仆,学生也想请他们过堂一询。” 主审官答应了,衙役带了奶娘和阿玉下去,引着一个中年仆从和两个婆子、一个丫头进来,苏万方先走到站在最右边、面容老实中年仆从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进的陈家?现做什么差使?” “回大人,小的叫张有喜,三年前卖身到了我们老爷府上,如今在门房上当差,兼做点采买的差使。” “陈家都有些什么人。” “回大人,我们老爷家人口简单,就是老爷,现在老爷也没了,还有我们奶奶,还有我们小少爷。”张有喜笨拙的答道。 苏万方往后退了半步,笑着问道:“哪个是你们奶奶?你指一指。” 张有喜一脸的莫名其妙,手指却干脆的指向沈氏。 “那那个人呢?见过没有?她姓水,总听说过。”苏万方指着水桐问道。 张有喜咽了口口水,垂着头答道:“回大人,从没见过,听是听说过了,老爷死那天,才听说的。” “怎么听说的?听到哪些,照原样说一遍。” “说是老爷被从前的奶奶打死了,就这句话,小的当差,从来不敢听话传话,老爷死了,这么大事,我才听到的。”张有喜跟着又解释了好几句。 “从前的奶奶!”苏万方伸手拍了拍张有喜的肩膀,感慨的重复了句,转头看向挨着张有喜站着的婆子问道:“你姓什么?在哪一处当差?” “回大人,小妇人姓顾,是常走陈家的梳头婆子。” “陈家都有些什么人?” “回大人,小妇人知道的,就是陈老爷,沈大奶奶,还有一位小少爷,陈老爷死那天,小妇人听人说,陈老爷是被正房奶奶砸死的,倒把小妇人吓了一跳,小妇人往来陈府小一年,上上下下都尊着沈大奶奶,小妇人自然也当正房大奶奶尊着,从来没听说还有位奶奶,提也没听人提个一个字!真是!小妇人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哪个才是正房奶奶,许是两头大?反正打死小妇人,小妇人也不相信沈大奶奶是妾,那妾是什么东西?通卖买的,能这么尊贵?那不反了天了?”这婆子越说越多,越说越兴奋。 苏万方忙笑着止住她:“顾嬷嬷说的真清楚,谢过顾嬷嬷。” 说着,转头看着顾婆子身边站着的,四十多岁的老妇人问道:“你姓什么?做什么差使?” “回大人,奴婢姓崔,是我们奶奶的陪房。” “你们奶奶是怎么进的陈家门?” “回大人,我们奶奶也是识书达礼的官宦之家出身,嫁妆又丰厚,怎么会给人做妾?自然是三媒六聘,坐着花轿进的门,只是我们老爷说宦囊羞涩,无力大办,奶奶虽说嫁妆丰厚,却不爱那些虚名儿,老爷既然这么说了,那些虚热闹事儿,自然是能省的就都省了。成亲那天,不过请了德州府几家常来常往的人家喝了杯水酒。” 崔婆子一脸愤愤然。 沈氏紧紧抿着嘴,死盯着崔婆子,浑身颤抖不停,他们要做什么?崔嬷嬷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她家里穷极了,父亲趁黑,一顶青布小轿将她送进老爷屋里,什么时候有了三媒六聘了?她是她奶娘,她不会害她!她要做什么?! 没等苏万方说话,崔婆子好象更愤然了,接着说道:“老爷从没说过还有个什么正房奶奶!他和我们奶奶说,原是成过亲,不过那水氏骄横恶妒,仗着出身高贵,眼里没有他,也没有陈家祖先,犯了不孝恶妒之条,他早就把那水氏休了,谁知道今儿竟然又出来了个正房奶奶!那我们奶奶算什么?这是什么理儿?被休之人还有脸以陈家媳妇自居?” 苏万方长长的叹了口气,回身冲着台上长揖到底:“大人,这就是学生胸堵石块,郁结愤然的缘由!实在是不吐不快! 这陈忠良先是慕水家清贵,要攀上这棵根深叶茂之大树,娶了水氏女,后迷恋沈氏,以计骗娶沈氏人及财。 这陈忠良恋沈氏之柔婉,椒房专宠,以正妻之位待之,抛水氏弃亲子,却又以水家婿之名交游仕林,实在是无耻之极! 可怜沈氏女深居内宅,哪知此无耻之人在外所行之事?落的如今不妻不妾,子嫡庶难明,可怜水氏女被休却无休书,独守弱子苦若黄连,却又担了这恶妒不孝之名。 那无耻之尤却人财俱得,清名在外,大人,我等束发受教,读圣贤之书,修身齐家,却任由此无情无义、寡廉鲜耻、不仁不义之人混迹仕林,祸害这等可怜弱女子,于心何忍?学生思之,彻夜难眠,不能不言,不能不为之讼!请各位大人明鉴!” 大堂一时静寂的能听到呼吸声,半晌,台上突然传来声手掌重重拍在几案上的声音,紧接着,一声低低的惊叫:“严大人!” 李小幺轻轻呼了口气,放下帷幔,转身出了衙门大堂。 水岩和水莲紧跟其后出来,李小幺径直上了车,水莲追到车旁,急切的拉了拉水岩:“怎么就走了?” 水岩轻轻拍拍她的手,低声说道:“这案子今天结不了,你先回去,等我的信儿,放心。” 水莲纠结不定的松了手,水岩示意她赶紧回去,自己忙上了车,跟在李小幺车后,吩咐赶往梁王府。 李小幺坐在车上,郁郁的十分闷气。 苏万方这个讼师做得极好,比她原本预想的还要好,严申远那一声饱含怒气的拍桌声,拍的她心神落定。 可这案子,从头到尾都让她闷气,看一次气闷一次,再看一次还是气闷。 这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法子了,以正妻的位置引诱沈氏,让她证供陈忠良早已休了水桐,这就脱了恶逆大罪,就象苏万方最后说的那样,陈忠良就被翻出了寡廉鲜耻的丑面目,这就有了做误杀的余地。 误杀可赎,沈氏小精明却无大智慧,把银钱看得极重,不过花些银子,水桐也就能从此案中脱出条性命。 李小幺掀起帘子,茫然的看着车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她无法认同这个世间男子的姬妾成群,无法接受吕丰说的,妓家不过是个玩意儿。 要是她自婴孩起就来到了这个世间,在那些女书的教导下长大,她能和这个世间融合的更好一些么? 唉,还是转世前喝碗孟婆汤的好,忘掉前尘往事,也忘掉另一个世间的思维和理念,好好开始另一段生命。 李小幺进梁王府前,水桐案的当堂笔录卷宗就送到了苏子诚手里。 苏子诚细细看了一遍,轻轻拍了拍椅子扶手,站起来,拿着卷宗,要了车,径直出门往宁王府。 见到苏子义,将卷宗递过去,舒适的坐到旁边椅子上,伸展着腿脚,“你看看,倒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已若取之,必先予之,这沈氏已经当堂画押,认了陈忠良是休妻另娶,她才是陈家三媒六聘迎娶的正妻,水桐一案,就这么从不赦之恶逆,撕掳到误伤上头,陈忠良抛妻弃子,停妻再娶,这案子,水家倒翻成了苦主。” 苏子义仔仔细细看了卷宗,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趟,在苏子诚面前站定,“这位李姑娘心思缜密灵动,更难得这份坦荡大气,较男儿犹有过之,处置梁地俘官的事,水桐这案子,一步步都是算计在明面上,谋的是这中间的人心,那梁地俘官忍不得庶民生活之困苦,这沈氏贪婪正妻之位,都怪不得别人。” “她坦荡?”苏子诚神情古怪的接了句。 苏子义眉毛挑起看着他。 苏子诚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又挪了挪,“大哥不知道,这是这丫头绝顶聪明的地方,这是在开平府,她入幕我门下,行事自然要时时小心,这两件事若动了阴谋,一来落了下乘,二来,难免让人有机可寻,她……落草为寇那会儿,行事可不是这样。” 苏子诚话说到这儿,抬头看着苏子义,带着一脸不愿意再提的尴尬,将郑城那些事简要说了一遍,只略过了她和吕丰冒他的名聚暗娼这件事。这事胡闹的过份了,大哥性子端方,只怕容不下这样的事。 苏子义凝神听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击节赞赏道:“虽说是你大意轻敌才让她得了机会,可这串连环计环环相扣,以小搏大,算计人心步步得利,是难得之才。” “嗯,这是这丫头最聪明的地方,在什么位就做什么样的事,识相的很!”苏子诚看着苏子义接着说道:“我原来以为她的长处只是在使阴谋算计人心上头,没想到竟然不止于此,用师父收三弟为徒一事换水桐案,咱们倒是占了大便宜,师父的回信昨天已经到了,应允收下三弟,由吕华、吕丰代他授艺,吕华身为天师嗣子,必定不能在开平府久留,这授艺之事,只好吕丰代劳,三弟那样懦弱优柔的性子,跟着吕丰学学也好。” 第120章 知人用心 苏子诚说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笑出声。 苏子义疑惑的看着苏子诚那一脸的笑:“我看吕丰举止得体,言谈有度,人品气度极其出色,你这是?” 苏子诚仰头看着苏子诚,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和他大哥描述这个吕丰。 想了片刻,才摊着手笑道:“不知道怎么眼大哥说。吕丰路过唐县时,路见不平,要行侠仗义,小幺帮他出主意射杀了吴钦差,嫁祸给袁大帅。他因此欠了小幺一千两黄金还不上,就以身抵债,可抵到现在,苦活累活不知道干了多少,一千两黄金一分没少,利息倒生出不少来,” 顿了顿,叹了口气:“他事事听小幺调遣,唉,总之,你以后就知道了,要不是他是师父嫡亲的孙子,我好几回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算了,太给师父丢脸了。” 苏子诚说着,不知想起什么,恨得错着牙发狠。 苏子义听得怔神,半晌,突然转头看着苏子诚问道:“这位李姑娘,你打算怎么安置?” 苏子诚呆了,片刻,眉头渐渐拧起,却不答话。 苏子义坐到苏子诚旁边,看着他,温和道:“福宁公主的事,都过去一两年了,吴国那边,也很能交待过去了,你也不小了,这亲事不能再拖,我想过了年就给你选妃成亲,这位李姑娘,是个极难得的,我看,不妨先纳进后院,也别定了名份,就让她跟到外书房随身侍候,你身边有这么个人,也能省心不少,若一味拘在后院,就可惜了她这份心智才情,你看呢?” “嗯,选妃的事大哥看着办,至于小幺,她与常人不同,她若愿意跟在我身边,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怕她……”苏子诚一脸苦笑,转头看着苏子义:“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肯不肯都在两可,她如今替我打理那些杂事。 一个月前,陈方燕养母六十生辰,小幺和我说了这件事,说想用我的名义给老人家好好庆贺庆贺这六十生辰,我就答应了,这是小事。 前天收到陈方燕谢帖,感恩涕零,竟是满纸泪痕。 陈方燕是个闷葫芦,跟了我十几年,不苟言笑,号称铁石心肠,从来没这样失态过。 我问了小幺,她说这陈方燕舅父是个算命的半仙,陈方燕一生下来,就算出来他杀气过重,要是留家里就要克死全家,父母就把他交给家里一个帮佣的仆妇,吩咐她带回家养。 这仆妇青年丧夫,无子无女,视陈方燕如同亲生,后来赶着几场天灾,陈家避灾去向不明,这仆妇就白天帮佣,夜晚纺纱供养他,直到陈方燕十六岁那年,陈家才找到陈方燕,把他接了回去,隔年,陈方燕就离家从军,直到现在。” 苏子义凝神听着,半晌才叹了口气,正要说话,苏子诚看着他接着说道:“这样的事还有几件,有她料理这些事,常有出奇之效,她这样的人,要是无名无份的跟着我,只怕她不肯。” “这名份是早晚的事,也委屈不了她,要不,让你嫂子探探她的话?她今年也不小了,要是嫁了别人……她入幕你门下,只怕也嫁不得别人了。”苏子义声调缓和,透着丝丝冷漠。 苏子诚紧皱着眉头,半晌才点了下头:“也好,这事不急,先等一等,我让长远去池州打听这李家去了,等长远回来再说。” “嗯,很好!这是你仔细,凡事小心为上。”苏子义点头称赞。 两人放下此事,又商量起别的事,苏子诚在宁王府吃了饭才回去。 没两天,水桐案就判了下来,陈忠良停妻再娶,两相欺瞒,丧德无义,判陈忠良自德州暗娶沈氏之日起,与水氏再无夫妻之义,水氏子仍为陈家嫡长子,由水氏扶养成人,水氏愤恨失心,误杀陈忠良,判流徙三千里,悯其子年幼无依,允以银赎刑。 水岩托人说合,赔了沈氏现银一万两,沈氏画押息讼,此案算是了结清楚。 没几天,沈氏收拾了行李,带着家人仆从,扶陈忠良棺椁返乡安葬。 水岩看着沈氏一行人出了开平府城门,往青州方向回去了,长长松了口气,只觉得轻松惬意无比,站在城楼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才下了城楼,一径往梁王府找李小幺致谢去了。 李小幺仔细听了沈氏离京的情形,慢慢抿了几口茶,叹了口气,水岩忙问道:“有什么不妥?” “没有,我是可怜这沈氏和那个孩子。”李小幺放下杯子,看着水岩感叹道:“这个世间,女子独活不易,沈氏年青貌美,得了那么多银子,只有一个幼子,后头又没有娘家可依持,她自诩聪明,其实目光短浅,黑眼珠子盯那白银子又盯得太紧,这些都是祸根,早晚招来大祸。” “青州是陈家祖籍所在,她回去自有陈氏本家照应,你这是多虑了。”水岩疑惑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看了他几眼,没答他的话,只笑着问道:“水桐病好了没有?” “好多了,小莲陪她在城外别庄里静养,让她先在那里住一阵子,对了,伯父和家父托我向你致谢,多谢你替水家脱了这恶逆杀人的名声。” 李小幺歪着头想了想,笑起来,年青这东西真可爱,水岩和水莲谢她救了水桐一命,那两位侯爷想的却是水家的清名。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水岩告辞出来,站在檐廊下想了片刻,踱出垂花门叫了小厮进来,低声问道:“我记得咱们有个庄子离青州不远?” “是成山庄子。”小厮急忙答道。 水岩用折扇点着小厮的肩头接着吩咐:“你让人捎个信给庄头,让他留心青州陈忠良妻子的信儿,记着,悄悄留心着就是,别惊动了任何人。” “是,爷放心。”小厮干脆的一声答应,水岩挥了挥手,看着小厮紧步出去了,才摇着折扇,转去正屋找苏子诚说话。 没有了梁地的俘官取乐,李小幺又早出晚归,吕丰无聊之余,带着张狗子和赵六顺在开平府四处找乐子,没过几天就和开平府那些无聊爱玩的二世祖们混到了一处。 若论会玩,吕丰那是天底下数得着的,一个月一千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渐渐玩得风生水起。 李小幺听张狗子说了,仔细想了一夜,第二天和吕丰商量,现在这柳树胡同住的都是女眷,他再住在这里不合适,劝他搬回吕府别院去住。 吕丰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这么住着,对小幺的清誉不利,这么一想,虽说不情不愿,还是答应下来,当天晚上就回去吕府别院住着去了,可也就是回去睡一觉,其余时候,还是在柳树胡同和李小幺一处吃饭说笑,说这一天玩的乐的那些人和事儿,一天不说,这一天就失魂落魄一般。 开平府的秋天极短,一晃而过。 虽说照规矩也是十月一日过开炉节才能开始生火取暖,可一般人家,严格遵着这规矩真不多,到九月下旬,各家各户就陆陆续续生火烧炕取暖了。 范大娘子学着开平府的风俗,临近十月,也看着人查看好各外火墙火炕,准备升火取暖。 李宗梁打发人送了几个人的俸禄回来。 北平国官员的俸禄,银米各半,柳树胡同的家里人口少,范大娘子和李小幺打了招呼,将俸米粜给米行换了银子。 李小幺托着腮想了半天,大哥他们都有俸禄,自己的俸禄呢?这做幕僚,也不能白干?得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这事。 刚进十月,水莲打发人送了帖子过来,说要上门拜会李小幺,李小幺拎着帖子拧眉思量了好半天,吩咐紫藤替她写了回帖,约了后天上午在家接待水莲。 打发水府婆子回去,李小幺吩咐流云去隔壁范家请孙大娘子到前院花厅,自己穿了斗篷,先一步去了前院花厅找范大娘子商量。 范大娘子接了李小幺进去,月亭站起来,曲膝福了一福,李小幺看着她笑道:“我和姐姐有点事儿要商量,月亭妹妹先回去歇着,明天再来找范姐姐说话。” 月亭没理她,只转头看着范大娘子,范大娘子笑着拿起斗篷披在月亭身上,“我让玉砚陪你先回去。” 月亭拢了斗篷,垂眼答应了,一眼不看李小幺,跟着玉砚出了花厅,没走几步,迎面看到跟着流云赶过来的孙大娘子,停在路边回头看着不动了,玉砚轻轻推着她,一路把她推了回去。 花厅里,孙大娘子和范大娘子忙着从花厅一角的红泥小炉上拎水壶沏了茶端过来,李小幺默然看着取杯泡茶的两个人,相比那些官宦之家,她们这日子过得过于艰难了。 李小幺接过孙大娘子递过的茶,仔细打量着孙大娘子,她这一阵子事多而烦,也不记得多长时候没见过她了。 好象从进了开平府,孙大娘子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这会儿,她这神情小心中带着拘谨,规规矩矩坐在炕上,被李小幺看得满身的不自在。 第120章 知人用心 苏子诚说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笑出声。 苏子义疑惑的看着苏子诚那一脸的笑:“我看吕丰举止得体,言谈有度,人品气度极其出色,你这是?” 苏子诚仰头看着苏子诚,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和他大哥描述这个吕丰。 想了片刻,才摊着手笑道:“不知道怎么眼大哥说。吕丰路过唐县时,路见不平,要行侠仗义,小幺帮他出主意射杀了吴钦差,嫁祸给袁大帅。他因此欠了小幺一千两黄金还不上,就以身抵债,可抵到现在,苦活累活不知道干了多少,一千两黄金一分没少,利息倒生出不少来,” 顿了顿,叹了口气:“他事事听小幺调遣,唉,总之,你以后就知道了,要不是他是师父嫡亲的孙子,我好几回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算了,太给师父丢脸了。” 苏子诚说着,不知想起什么,恨得错着牙发狠。 苏子义听得怔神,半晌,突然转头看着苏子诚问道:“这位李姑娘,你打算怎么安置?” 苏子诚呆了,片刻,眉头渐渐拧起,却不答话。 苏子义坐到苏子诚旁边,看着他,温和道:“福宁公主的事,都过去一两年了,吴国那边,也很能交待过去了,你也不小了,这亲事不能再拖,我想过了年就给你选妃成亲,这位李姑娘,是个极难得的,我看,不妨先纳进后院,也别定了名份,就让她跟到外书房随身侍候,你身边有这么个人,也能省心不少,若一味拘在后院,就可惜了她这份心智才情,你看呢?” “嗯,选妃的事大哥看着办,至于小幺,她与常人不同,她若愿意跟在我身边,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怕她……”苏子诚一脸苦笑,转头看着苏子义:“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肯不肯都在两可,她如今替我打理那些杂事。 一个月前,陈方燕养母六十生辰,小幺和我说了这件事,说想用我的名义给老人家好好庆贺庆贺这六十生辰,我就答应了,这是小事。 前天收到陈方燕谢帖,感恩涕零,竟是满纸泪痕。 陈方燕是个闷葫芦,跟了我十几年,不苟言笑,号称铁石心肠,从来没这样失态过。 我问了小幺,她说这陈方燕舅父是个算命的半仙,陈方燕一生下来,就算出来他杀气过重,要是留家里就要克死全家,父母就把他交给家里一个帮佣的仆妇,吩咐她带回家养。 这仆妇青年丧夫,无子无女,视陈方燕如同亲生,后来赶着几场天灾,陈家避灾去向不明,这仆妇就白天帮佣,夜晚纺纱供养他,直到陈方燕十六岁那年,陈家才找到陈方燕,把他接了回去,隔年,陈方燕就离家从军,直到现在。” 苏子义凝神听着,半晌才叹了口气,正要说话,苏子诚看着他接着说道:“这样的事还有几件,有她料理这些事,常有出奇之效,她这样的人,要是无名无份的跟着我,只怕她不肯。” “这名份是早晚的事,也委屈不了她,要不,让你嫂子探探她的话?她今年也不小了,要是嫁了别人……她入幕你门下,只怕也嫁不得别人了。”苏子义声调缓和,透着丝丝冷漠。 苏子诚紧皱着眉头,半晌才点了下头:“也好,这事不急,先等一等,我让长远去池州打听这李家去了,等长远回来再说。” “嗯,很好!这是你仔细,凡事小心为上。”苏子义点头称赞。 两人放下此事,又商量起别的事,苏子诚在宁王府吃了饭才回去。 没两天,水桐案就判了下来,陈忠良停妻再娶,两相欺瞒,丧德无义,判陈忠良自德州暗娶沈氏之日起,与水氏再无夫妻之义,水氏子仍为陈家嫡长子,由水氏扶养成人,水氏愤恨失心,误杀陈忠良,判流徙三千里,悯其子年幼无依,允以银赎刑。 水岩托人说合,赔了沈氏现银一万两,沈氏画押息讼,此案算是了结清楚。 没几天,沈氏收拾了行李,带着家人仆从,扶陈忠良棺椁返乡安葬。 水岩看着沈氏一行人出了开平府城门,往青州方向回去了,长长松了口气,只觉得轻松惬意无比,站在城楼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才下了城楼,一径往梁王府找李小幺致谢去了。 李小幺仔细听了沈氏离京的情形,慢慢抿了几口茶,叹了口气,水岩忙问道:“有什么不妥?” “没有,我是可怜这沈氏和那个孩子。”李小幺放下杯子,看着水岩感叹道:“这个世间,女子独活不易,沈氏年青貌美,得了那么多银子,只有一个幼子,后头又没有娘家可依持,她自诩聪明,其实目光短浅,黑眼珠子盯那白银子又盯得太紧,这些都是祸根,早晚招来大祸。” “青州是陈家祖籍所在,她回去自有陈氏本家照应,你这是多虑了。”水岩疑惑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看了他几眼,没答他的话,只笑着问道:“水桐病好了没有?” “好多了,小莲陪她在城外别庄里静养,让她先在那里住一阵子,对了,伯父和家父托我向你致谢,多谢你替水家脱了这恶逆杀人的名声。” 李小幺歪着头想了想,笑起来,年青这东西真可爱,水岩和水莲谢她救了水桐一命,那两位侯爷想的却是水家的清名。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水岩告辞出来,站在檐廊下想了片刻,踱出垂花门叫了小厮进来,低声问道:“我记得咱们有个庄子离青州不远?” “是成山庄子。”小厮急忙答道。 水岩用折扇点着小厮的肩头接着吩咐:“你让人捎个信给庄头,让他留心青州陈忠良妻子的信儿,记着,悄悄留心着就是,别惊动了任何人。” “是,爷放心。”小厮干脆的一声答应,水岩挥了挥手,看着小厮紧步出去了,才摇着折扇,转去正屋找苏子诚说话。 没有了梁地的俘官取乐,李小幺又早出晚归,吕丰无聊之余,带着张狗子和赵六顺在开平府四处找乐子,没过几天就和开平府那些无聊爱玩的二世祖们混到了一处。 若论会玩,吕丰那是天底下数得着的,一个月一千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渐渐玩得风生水起。 李小幺听张狗子说了,仔细想了一夜,第二天和吕丰商量,现在这柳树胡同住的都是女眷,他再住在这里不合适,劝他搬回吕府别院去住。 吕丰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这么住着,对小幺的清誉不利,这么一想,虽说不情不愿,还是答应下来,当天晚上就回去吕府别院住着去了,可也就是回去睡一觉,其余时候,还是在柳树胡同和李小幺一处吃饭说笑,说这一天玩的乐的那些人和事儿,一天不说,这一天就失魂落魄一般。 开平府的秋天极短,一晃而过。 虽说照规矩也是十月一日过开炉节才能开始生火取暖,可一般人家,严格遵着这规矩真不多,到九月下旬,各家各户就陆陆续续生火烧炕取暖了。 范大娘子学着开平府的风俗,临近十月,也看着人查看好各外火墙火炕,准备升火取暖。 李宗梁打发人送了几个人的俸禄回来。 北平国官员的俸禄,银米各半,柳树胡同的家里人口少,范大娘子和李小幺打了招呼,将俸米粜给米行换了银子。 李小幺托着腮想了半天,大哥他们都有俸禄,自己的俸禄呢?这做幕僚,也不能白干?得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这事。 刚进十月,水莲打发人送了帖子过来,说要上门拜会李小幺,李小幺拎着帖子拧眉思量了好半天,吩咐紫藤替她写了回帖,约了后天上午在家接待水莲。 打发水府婆子回去,李小幺吩咐流云去隔壁范家请孙大娘子到前院花厅,自己穿了斗篷,先一步去了前院花厅找范大娘子商量。 范大娘子接了李小幺进去,月亭站起来,曲膝福了一福,李小幺看着她笑道:“我和姐姐有点事儿要商量,月亭妹妹先回去歇着,明天再来找范姐姐说话。” 月亭没理她,只转头看着范大娘子,范大娘子笑着拿起斗篷披在月亭身上,“我让玉砚陪你先回去。” 月亭拢了斗篷,垂眼答应了,一眼不看李小幺,跟着玉砚出了花厅,没走几步,迎面看到跟着流云赶过来的孙大娘子,停在路边回头看着不动了,玉砚轻轻推着她,一路把她推了回去。 花厅里,孙大娘子和范大娘子忙着从花厅一角的红泥小炉上拎水壶沏了茶端过来,李小幺默然看着取杯泡茶的两个人,相比那些官宦之家,她们这日子过得过于艰难了。 李小幺接过孙大娘子递过的茶,仔细打量着孙大娘子,她这一阵子事多而烦,也不记得多长时候没见过她了。 好象从进了开平府,孙大娘子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这会儿,她这神情小心中带着拘谨,规规矩矩坐在炕上,被李小幺看得满身的不自在。 第121章 鸡和鸭以及鹅 见李小幺打量孙大娘子,范大娘子陪笑道:“孙妹妹总是怕人家笑话她山匪出身,不懂规矩,不知礼法,从进了开平府,连门都没出过一趟,我劝了她多少回,她也听不进去,你跟她说说。” “山匪出身怎么啦?咱们不都是山匪出身么?”李小幺带着丝漫不经心说道。 孙大娘子连连摇着头:“不能这么说!范姐姐可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范先生是做过官的!你也不一样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 她是正宗的土匪出身,生在土匪窝,长在土匪窝。 “搁别人眼里,咱们都一样,都是吴国来的山匪。”李小幺看着孙大娘子,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是总想着这个,总想着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反正,张铁木不嫌弃你,张大姐也不嫌弃你,张家不嫌弃你,你管别人做什么?” 李小幺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道。 孙大娘子红涨着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小幺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范大娘子,将水莲要过来的事说了。 范大娘子微微蹙着眉头,等着李小幺往下说,她这个未来的小姑子,照她父亲的说法,生着一个玲珑七窍心,让她少说多听。 水七娘子过来拜访她,她这么郑重的和她和孙大娘子说,难道还有她和孙大娘子什么事儿? 孙大娘子听说水莲要过门拜访,惊讶的大瞪着双眼,看着李小幺。 她虽说二门不出,每天只跟着严婶子埋头做针线,可也听月亭嘀嘀咕咕说过这水家无数次,知道这水家是北平国数一数二的名门高族。 李小幺抿了几口茶,看看范大娘子,又看看孙大娘子,想了想,将水桐的事简单说了几句:“……这位七娘子和水桐大奶奶情份极好,水家又是极其讲究谦和的人家,虽然我不过是帮着看了几回卷宗,七娘子还在要过来一趟,表一份谢意。 我本来是想回绝的,后来一想,她过来这一趟,范姐姐和孙姐姐就能和她见了面彼此认识,大家年纪差不多,那位七娘子性子爽气,是个有见识的,和两位姐姐说不定能处得来,要是处得好了,大家能常来常往,往后姐姐们在这开平府也有了说话走动的地方。 孙姐姐年后除了服,就要成亲了,之后,总不能一味呆在家里闷坐着,交几家朋友来往走动,只有好处,再说,也要往长远打算……”李小幺顿回后面的话,看着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笑道:“姐姐说呢?” 范大娘子凝神想了好一会儿,眼睛里神彩闪亮,抿着笑容,看着孙大娘子,“幺妹妹说的极是,就是这个理儿,咱们来往的好了,往后于大爷他们的前程了,也大有裨益。。” 孙大娘子听的似明白又不明白,看看李小幺,又看看范大娘子。 范大娘子扫了李小幺一眼,站起来挪过去,紧挨着孙大娘子坐下,和她低低道:“幺妹妹这是要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让咱们能搭上去,你想想,咱们刚到这开平府,人生地不熟,大爷他们又都在军中,日常连个能来往的人家都没有,如今要是和水家交好,再能得了水家的引见,往后,咱们在这开平府的女眷圈子里,也就能走动得开了,常来常往,这日子能过的活泛些不说,对大爷他们……总之,这是好事。” “她是来看五爷的……”孙大娘子长这么大一直直来直往,听不明白这中间的弯弯绕。 李小幺看着范大娘子,微微有些出神,见孙大娘子看着她等她说话,不想再多说,半开玩笑道:“你不用管那么多,就当是……你出嫁的时候,总要有几个小姐妹送一送,成亲后,铁木常年在军营里,你一个人要是买个衣服逛个街,总得有个能一起逛逛的人,就是这样,你就当是大娘子,还有张大姐她们一样。” 孙大娘子虽然不明白这些事,却听出了李小幺语调里的那一丝丝不怎么高兴,立刻不敢多说了,只低声嘀咕了一句:“不是有你们的么?还有张大姐……” 她这个正宗山匪,在山上时,是坐过一把交椅的,知道从前那山上是谁在当家作主,这位五爷,是她的老大,她们一家人的老大。 “咱们这才几个人,再说,也不能就咱们这几个人往来,到了新地方,总要认识些新朋友,这也是入乡随俗。”李小幺带着笑,“到了新地方,要想过得好,就得入乡随俗,跟当地人家处在一起,这样,日子才能越过越舒心,这跟咱们合并山头是一个理儿,两个山头合到了一起,两家的人就要多走动来往,彼此亲近,之后不分彼此,这日子才能好过。” 孙大娘子听到,就明白多了,又有些失笑,“看五爷说的,这是什么地方?堂堂的皇城,哪能跟咱们那……山上比。” “这倒是,这还真比不上咱们山上。”李小幺立刻失笑接了句。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孙大娘子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解释。 李小幺笑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真觉得,这里不如咱们山上。” 范大娘子端坐着,看着两人说笑,带着几分怜惜,看着李小幺关切道:“幺妹妹,你也不能光替哥哥们打算,你自己的事才最要紧,咱们能有几户差不多的人家走动,也能替你留心一二。” 李小幺想拧眉,不等拧起立刻就舒展开,笑起来,没接范大娘子的话,“我来找两个姐姐,不光是说水家七娘子后天要来的事,还有一件事。” “还有事?你说就是。”范大娘子笑道。 李小幺有些烦恼的叹了口气,“这事,其实早就该办了。只是,咱们银子上头紧,我就一直拖到了现在,到今天,七娘子这事一来,实在不能再拖了。 家里人手不够,总不能事事都让姐姐们自己自己动手,真要出门做客应酬,连个随身的丫头也没有,这不行。这是一样。 还有一样,孙姐姐说的这不懂规矩,不光孙姐姐,咱们大家都不懂这开平府的规矩习俗,这个,也得学一学,还有言行举止什么的,从前在山上,咱们只能顾着活命,顾及不到这些,这个,最好找个有见识懂规矩的教引嬷嬷过来,张大姐她们月底就到开平府了,正好,连张大姐一起学学,往后和这开平府各家来往,心里也能有了底,姐姐说呢?” “这样好这样好!我是得好好学学这规矩什么的!”孙大娘子立刻喜气盈腮,抢着说道。 范大娘子点了下头,随即皱起眉头,看着李小幺,“规矩上的事,我想到了,原本想着忙过这一阵,我就好好跟孙娘子她们几个说一说,幺妹妹这么说,也是,如今咱们在开平府,开平府的规矩,咱们还真不知道,只是,添人手还好,现有人牙子,叫过来几个就是了,可这教引嬷嬷不好找,从前我小时候,阿娘为了给我请个合适的教引嬷嬷,很费了些力气,阿爹还是官身,咱们……” “人手上,家里的要添的粗使婆子丫头,两位姐姐斟酌着办。”李小幺打断了范大娘子的话,“贴身的使女丫头上,我的意思,你和孙姐姐,还有张大姐,一人先添两个丫头,明后天就叫人牙子过来,挑年纪相当、长相性子都好的,先买六个,交给紫藤调教个一两个月就能用了。” “嗯,我有玉砚了,再添一个就行了,咱们都守着孝,用着那么多,如今咱们也不宽裕,能省就省。”范大娘子应了句。 孙大娘子楞愣呵呵的看着两人商量,用使女丫头,呼奴使婢这样的事,她还从来没敢想过。 “六个也好,五个也罢,也不多这一个,姐姐这里,姐姐自己做主,往后要是觉得不够,再添就是了。” “好,都听你的。”范大娘子脸色微沉,垂着眼皮答了句。 孙大娘子呼出了那口气,来回看着两个人,正要表达一下意见,李小幺弯起眼睛笑着,看着她问道:“孙姐姐,正好,问你一声,过了年,你就满了孝,这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三、四月里好不好? 先办大姐和二槐哥的亲事,接着就办你和铁木的亲事,行不行? 还有一样,往后,你不能总在内院窝着了,好多活呢。前些天,我已经让张狗子在外头留心看看宅院了。 你和铁木成亲的宅子,放在范家肯定不合适,放在这里,也不大好,说出去不好听。铁木姓张,你们得有自己的宅子。 自己的宅子,自然是你自己看中了才行,我的意思,趁现在有空闲,你先看着,等月底铁木和大姐到了开平府,你也看的差不多了,再和他们两个商量商量,这宅子定下来就快了。买好宅子,还要收拾粉刷,打家俱,一堆的事。” 第121章 鸡和鸭以及鹅 见李小幺打量孙大娘子,范大娘子陪笑道:“孙妹妹总是怕人家笑话她山匪出身,不懂规矩,不知礼法,从进了开平府,连门都没出过一趟,我劝了她多少回,她也听不进去,你跟她说说。” “山匪出身怎么啦?咱们不都是山匪出身么?”李小幺带着丝漫不经心说道。 孙大娘子连连摇着头:“不能这么说!范姐姐可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范先生是做过官的!你也不一样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 她是正宗的土匪出身,生在土匪窝,长在土匪窝。 “搁别人眼里,咱们都一样,都是吴国来的山匪。”李小幺看着孙大娘子,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是总想着这个,总想着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反正,张铁木不嫌弃你,张大姐也不嫌弃你,张家不嫌弃你,你管别人做什么?” 李小幺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道。 孙大娘子红涨着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小幺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范大娘子,将水莲要过来的事说了。 范大娘子微微蹙着眉头,等着李小幺往下说,她这个未来的小姑子,照她父亲的说法,生着一个玲珑七窍心,让她少说多听。 水七娘子过来拜访她,她这么郑重的和她和孙大娘子说,难道还有她和孙大娘子什么事儿? 孙大娘子听说水莲要过门拜访,惊讶的大瞪着双眼,看着李小幺。 她虽说二门不出,每天只跟着严婶子埋头做针线,可也听月亭嘀嘀咕咕说过这水家无数次,知道这水家是北平国数一数二的名门高族。 李小幺抿了几口茶,看看范大娘子,又看看孙大娘子,想了想,将水桐的事简单说了几句:“……这位七娘子和水桐大奶奶情份极好,水家又是极其讲究谦和的人家,虽然我不过是帮着看了几回卷宗,七娘子还在要过来一趟,表一份谢意。 我本来是想回绝的,后来一想,她过来这一趟,范姐姐和孙姐姐就能和她见了面彼此认识,大家年纪差不多,那位七娘子性子爽气,是个有见识的,和两位姐姐说不定能处得来,要是处得好了,大家能常来常往,往后姐姐们在这开平府也有了说话走动的地方。 孙姐姐年后除了服,就要成亲了,之后,总不能一味呆在家里闷坐着,交几家朋友来往走动,只有好处,再说,也要往长远打算……”李小幺顿回后面的话,看着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笑道:“姐姐说呢?” 范大娘子凝神想了好一会儿,眼睛里神彩闪亮,抿着笑容,看着孙大娘子,“幺妹妹说的极是,就是这个理儿,咱们来往的好了,往后于大爷他们的前程了,也大有裨益。。” 孙大娘子听的似明白又不明白,看看李小幺,又看看范大娘子。 范大娘子扫了李小幺一眼,站起来挪过去,紧挨着孙大娘子坐下,和她低低道:“幺妹妹这是要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让咱们能搭上去,你想想,咱们刚到这开平府,人生地不熟,大爷他们又都在军中,日常连个能来往的人家都没有,如今要是和水家交好,再能得了水家的引见,往后,咱们在这开平府的女眷圈子里,也就能走动得开了,常来常往,这日子能过的活泛些不说,对大爷他们……总之,这是好事。” “她是来看五爷的……”孙大娘子长这么大一直直来直往,听不明白这中间的弯弯绕。 李小幺看着范大娘子,微微有些出神,见孙大娘子看着她等她说话,不想再多说,半开玩笑道:“你不用管那么多,就当是……你出嫁的时候,总要有几个小姐妹送一送,成亲后,铁木常年在军营里,你一个人要是买个衣服逛个街,总得有个能一起逛逛的人,就是这样,你就当是大娘子,还有张大姐她们一样。” 孙大娘子虽然不明白这些事,却听出了李小幺语调里的那一丝丝不怎么高兴,立刻不敢多说了,只低声嘀咕了一句:“不是有你们的么?还有张大姐……” 她这个正宗山匪,在山上时,是坐过一把交椅的,知道从前那山上是谁在当家作主,这位五爷,是她的老大,她们一家人的老大。 “咱们这才几个人,再说,也不能就咱们这几个人往来,到了新地方,总要认识些新朋友,这也是入乡随俗。”李小幺带着笑,“到了新地方,要想过得好,就得入乡随俗,跟当地人家处在一起,这样,日子才能越过越舒心,这跟咱们合并山头是一个理儿,两个山头合到了一起,两家的人就要多走动来往,彼此亲近,之后不分彼此,这日子才能好过。” 孙大娘子听到,就明白多了,又有些失笑,“看五爷说的,这是什么地方?堂堂的皇城,哪能跟咱们那……山上比。” “这倒是,这还真比不上咱们山上。”李小幺立刻失笑接了句。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孙大娘子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解释。 李小幺笑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真觉得,这里不如咱们山上。” 范大娘子端坐着,看着两人说笑,带着几分怜惜,看着李小幺关切道:“幺妹妹,你也不能光替哥哥们打算,你自己的事才最要紧,咱们能有几户差不多的人家走动,也能替你留心一二。” 李小幺想拧眉,不等拧起立刻就舒展开,笑起来,没接范大娘子的话,“我来找两个姐姐,不光是说水家七娘子后天要来的事,还有一件事。” “还有事?你说就是。”范大娘子笑道。 李小幺有些烦恼的叹了口气,“这事,其实早就该办了。只是,咱们银子上头紧,我就一直拖到了现在,到今天,七娘子这事一来,实在不能再拖了。 家里人手不够,总不能事事都让姐姐们自己自己动手,真要出门做客应酬,连个随身的丫头也没有,这不行。这是一样。 还有一样,孙姐姐说的这不懂规矩,不光孙姐姐,咱们大家都不懂这开平府的规矩习俗,这个,也得学一学,还有言行举止什么的,从前在山上,咱们只能顾着活命,顾及不到这些,这个,最好找个有见识懂规矩的教引嬷嬷过来,张大姐她们月底就到开平府了,正好,连张大姐一起学学,往后和这开平府各家来往,心里也能有了底,姐姐说呢?” “这样好这样好!我是得好好学学这规矩什么的!”孙大娘子立刻喜气盈腮,抢着说道。 范大娘子点了下头,随即皱起眉头,看着李小幺,“规矩上的事,我想到了,原本想着忙过这一阵,我就好好跟孙娘子她们几个说一说,幺妹妹这么说,也是,如今咱们在开平府,开平府的规矩,咱们还真不知道,只是,添人手还好,现有人牙子,叫过来几个就是了,可这教引嬷嬷不好找,从前我小时候,阿娘为了给我请个合适的教引嬷嬷,很费了些力气,阿爹还是官身,咱们……” “人手上,家里的要添的粗使婆子丫头,两位姐姐斟酌着办。”李小幺打断了范大娘子的话,“贴身的使女丫头上,我的意思,你和孙姐姐,还有张大姐,一人先添两个丫头,明后天就叫人牙子过来,挑年纪相当、长相性子都好的,先买六个,交给紫藤调教个一两个月就能用了。” “嗯,我有玉砚了,再添一个就行了,咱们都守着孝,用着那么多,如今咱们也不宽裕,能省就省。”范大娘子应了句。 孙大娘子楞愣呵呵的看着两人商量,用使女丫头,呼奴使婢这样的事,她还从来没敢想过。 “六个也好,五个也罢,也不多这一个,姐姐这里,姐姐自己做主,往后要是觉得不够,再添就是了。” “好,都听你的。”范大娘子脸色微沉,垂着眼皮答了句。 孙大娘子呼出了那口气,来回看着两个人,正要表达一下意见,李小幺弯起眼睛笑着,看着她问道:“孙姐姐,正好,问你一声,过了年,你就满了孝,这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三、四月里好不好? 先办大姐和二槐哥的亲事,接着就办你和铁木的亲事,行不行? 还有一样,往后,你不能总在内院窝着了,好多活呢。前些天,我已经让张狗子在外头留心看看宅院了。 你和铁木成亲的宅子,放在范家肯定不合适,放在这里,也不大好,说出去不好听。铁木姓张,你们得有自己的宅子。 自己的宅子,自然是你自己看中了才行,我的意思,趁现在有空闲,你先看着,等月底铁木和大姐到了开平府,你也看的差不多了,再和他们两个商量商量,这宅子定下来就快了。买好宅子,还要收拾粉刷,打家俱,一堆的事。” 第122章 往左和往右 李小幺说起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向范大娘子,“这些事,姐姐得多操些心,我现在费心的事情,没精力多管这些事,就多烦劳姐姐了。” 孙大娘子听的又是兴奋又是羞涩,一张脸红通通放着光。 范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笑容凝涩,尴尬中透着烦恼,幺妹子这样大手笔,她嘴巴动一动容易,可这银子,从哪儿来?大郎已经够不容易了,唉,大郎就是太宠着这个小妹妹了。 李小幺看着范大娘子凝涩的笑容,带着几分冷漠,移开了目光。 三个人各怀心思,沉默了片刻,范大娘子勉强带着笑道:“这请嬷嬷的事,还得议一议,这嬷嬷可不好找,得慢慢挑才行。 我看这样,先添丫头婆子,特别是那几个丫头,买回来交给紫藤调教,还得一两个月呢,正好,慢慢寻这教引嬷嬷,要不,等张大姐她们回来,一起看着请?宅院家俱什么的,我陪孙妹妹就先看起来,这倒是能先做的。” 李小幺有几分不耐烦,嗯了一声站起来,”教引嬷嬷的事,姐姐不用太操心,别的,姐姐看着办,我有事,先走了。” 范大娘子带着几分恼意,端坐没动,孙大娘子急忙站起来,跟在李小幺身后往外送。 ……………… 隔天,李小幺和苏子诚告了半天假,专程在家招待水莲。 水莲在二门里下了车,李小幺和范大娘子、孙大娘子热情迎上前,水莲好奇的打量着满身重孝的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 范大娘子十分大方的含笑打量着水莲,孙大娘子却拘谨无比,紧盯着范大娘子,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对水莲,只敢匆匆扫了眼,就垂着头,不敢再抬头多打量。 李小幺将三人相互介绍过,和范大娘子一左一右,让着水莲直接进了半亩园。 海棠和青橙奉了茶上来,水莲环顾四周打量不停,一边打量,一边笑道:“早就想过来拜会,二哥说你们刚到开平府,要忙着收拾东西,我就没好过来打扰。” “七娘子客气了,我们到这开平府,多亏水二爷照应,要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呢。”范大娘子先客气了一句。 李小幺笑道:“我们家里,范姐姐和孙姐姐都是重孝在身,哪儿也不能去,只好等除了服,再登门拜会七娘子了。” 水莲忙欠了欠身,“五爷客气了,等两位姐姐除了服,我专程设宴请两位姐姐过府说话。咱们北平府,进了冬天也不过就是赏雪看梅,没什么意思,等明年春天到了,那才热闹呢,从清明起,郊游花会几乎月月都有,到时候,我请两位姐姐一起,好好看看咱们开平府的热闹风光。” 李小幺暗暗舒了口气,这位水莲姑娘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她还没点,她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四个人说说笑笑,海棠捧了点心上来,水莲吃了块点心,惊讶的转头看着海棠道:“这芙蓉糕竟跟我们府上的味儿一样!” 海棠抿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曲膝回话:“回七娘子,这海棠糕是奴婢做的,奴婢原是靖江侯府的婢女。” “她们两个都是,我这里的几个使女,都是水二爷送过来的。”李小幺接过话解释道。 水莲惊讶的多打量了两眼海棠和青橙,随即笑起来,“看看我,差点忘了正事,桐姐让我代她谢五爷活命之恩。” 水莲说着就要站起来,李小幺急忙一把按住她,微微用力按着她坐下,“我领了心意就行了,不必谢,她是个苦命的,天有眼,我也没帮什么忙。” 水莲点着头,眼圈泛红,“我就说,五爷能懂桐姐这份苦,算了,不说这个,桐姐现在在雪峰山别院住着,雪峰山没别的好处,就是这个时候的野山菊,漫山遍野,再美丽不过,桐姐托我带话,想请五爷和两位姐姐到我们别院盘恒一晚,别院里还有两眼温泉,最养人不过,五爷和姐姐们可别推辞!” 李小幺迟疑的看着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满身的缟素。 水莲心思极灵动,忙笑着解释:“雪峰山别院就住了我和桐姐母子,桐姐……五爷也知道,也是那样……如今也是一身的素麻,要不是和五爷不见外,两位姐姐也是这样,我也不敢开这个口。” 李小幺想了想,看向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过去散一散也好,姐姐说呢?” “嗯。”范大娘子含笑颌首。 李小幺再看向孙大娘子,孙大娘子好象没觉得她也应该表态,见李小幺看过来,急忙跟着点头。 水莲一脸轻松的呼了口气,和三人约了后天一早遣人来接。 四个人又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水莲起身告辞,李小幺并不多留,三人一起将水莲送到二门里上了车。李小幺看着水莲的车子走远了,立刻要了车,赶紧往梁王府忙她那摊子事儿去了。 傍晚,李小幺找苏子诚告假,说要去雪峰山看野山菊去,苏子诚盯着她看了片刻,面无表情的点头应允了。 隔天一大早,李小幺难得起了个大早,紫藤和淡月几个,将满箱衣裙都抖在炕上。 李小幺瞪着堆的满炕都是的新衣服,愕然不已,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裙子? 海棠又抱了只一尺见方的花梨木匣子过来,将匣子一层一层抽开。 李小幺探头看着匣子里的各式各样的钗环簪钿,伸手掂了只红宝蝴蝶双股钗,对着窗户眯眼看着。 海棠憨憨的笑道:“五爷今天就戴这股钗,穿那条银纹百蝶度花裙,前儿王爷刚让人送了件大红腥腥毡羽缎斗篷,穿起来肯定好看!” 李小幺猛的吐了口气,将钗递给海棠,指着满炕的衣服问道:“这些,都是王爷让人送过来的?” “嗯,八月里送了一趟,是南爷来的,抬了一大箱子衣服送过来,还有这个匣子,也是那回一起送过来的。过了重阳节又送了两大箱过来,都是应季的秋冬衣服,看样子象是跟着王府里的四季衣服做出来的。”紫藤忙仔细解释道。 李小幺退到炕边,斜靠着炕沿,拿了只靠枕抱在怀里,心情郁郁,一声接一声慢慢叹着气,她是真喜欢这些精致美丽的衣裙首饰,她是真担心这些精致美丽的衣裙的首饰…… 这会儿,她正站在微妙而又危险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只在她一念间,只在他一念间…… 紫藤、淡月几个手脚利落的挑着衣服,一件件拿给李小幺过目,再包在包袱里。 她们要在水家别院住上一晚,紫藤和淡月遵照李小幺的吩咐:收拾些必须要用的东西,简单些。 一个晚上,照简单的原则,收拾了两个巨大箱子出来,再加上今天的衣服包袱,看在李小幺眼里,简直跟搬家没什么两样。 李小幺瞪着那两只箱子,一句话没多说。入乡随俗,这事只任紫藤张罗。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李小幺有些懒散的起来,坐到妆台前。 青橙上前,手指轻巧的给她绾了个时新的百合髻,将那股红宝石蝴蝶钗仔细的插上,李小幺换了衣服,从善如流的披上那件大红腥腥毡斗篷,淡月和海棠带着流云、樱桃跟在后头,一路往二门出去。 二门里,水家跟出门的婆子和车辆已经到了。 李小幺楞神的看着紧挨着范大娘子站着的月亭,范大娘子忙上前几步,拉了拉李小幺,低低的说道:“月亭也想跟过去玩玩,她一直拘在家里,也没地方走动,我想着,也不多她一个,你看?”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看着范大娘子,张了张嘴,想了想却又咽了回去,算了,当着水家诸人、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回来再说。 她这么做,这不是帮月亭,这是害她! 范大娘子见李小幺没说话,神情一下子轻松下来,忍不住舒了口气,脸上笑意隐隐,回身示意玉砚扶月亭上车。 月亭上了车,伸手掀起车帘,挑衅的狠瞪了李小幺一眼,冷哼了一声。 李小幺微微侧头斜着她,脸上半丝表情也没有。 车子缓缓出了二门,出了城门,一路往雪峰山行去。 ……………… 梁王府门口,水岩踩着踏步下了车,转头看着贴身小厮挑云、伴月小心的各捧着盆叶片高大、劲节苍然的兰花出来。 兰花中间已经生出两支花茎,各有十数个花萼含苞待放,水岩后退两步,这边看一看,侧头再看一看,满意的再打量了一遍两盆兰花,带着小厮,转身进了梁王府。 水岩一路进了外书房,进了垂花门,直奔东厢第一间,推了推,却没推开。 北庆忙迎上来笑道:“五爷今天去雪峰山赏菊去了,要后天才过来。” 水岩顿时一脸失望,转头看着两个小厮手里捧着的兰花,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额头,示意挑云、伴月跟着往正屋进去。 北庆禀报了,亲自掀起帘子让水岩进了屋,挑云等捧着那两盆风姿千万的兰花紧跟其后。 第122章 往左和往右 李小幺说起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向范大娘子,“这些事,姐姐得多操些心,我现在费心的事情,没精力多管这些事,就多烦劳姐姐了。” 孙大娘子听的又是兴奋又是羞涩,一张脸红通通放着光。 范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笑容凝涩,尴尬中透着烦恼,幺妹子这样大手笔,她嘴巴动一动容易,可这银子,从哪儿来?大郎已经够不容易了,唉,大郎就是太宠着这个小妹妹了。 李小幺看着范大娘子凝涩的笑容,带着几分冷漠,移开了目光。 三个人各怀心思,沉默了片刻,范大娘子勉强带着笑道:“这请嬷嬷的事,还得议一议,这嬷嬷可不好找,得慢慢挑才行。 我看这样,先添丫头婆子,特别是那几个丫头,买回来交给紫藤调教,还得一两个月呢,正好,慢慢寻这教引嬷嬷,要不,等张大姐她们回来,一起看着请?宅院家俱什么的,我陪孙妹妹就先看起来,这倒是能先做的。” 李小幺有几分不耐烦,嗯了一声站起来,”教引嬷嬷的事,姐姐不用太操心,别的,姐姐看着办,我有事,先走了。” 范大娘子带着几分恼意,端坐没动,孙大娘子急忙站起来,跟在李小幺身后往外送。 ……………… 隔天,李小幺和苏子诚告了半天假,专程在家招待水莲。 水莲在二门里下了车,李小幺和范大娘子、孙大娘子热情迎上前,水莲好奇的打量着满身重孝的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 范大娘子十分大方的含笑打量着水莲,孙大娘子却拘谨无比,紧盯着范大娘子,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对水莲,只敢匆匆扫了眼,就垂着头,不敢再抬头多打量。 李小幺将三人相互介绍过,和范大娘子一左一右,让着水莲直接进了半亩园。 海棠和青橙奉了茶上来,水莲环顾四周打量不停,一边打量,一边笑道:“早就想过来拜会,二哥说你们刚到开平府,要忙着收拾东西,我就没好过来打扰。” “七娘子客气了,我们到这开平府,多亏水二爷照应,要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呢。”范大娘子先客气了一句。 李小幺笑道:“我们家里,范姐姐和孙姐姐都是重孝在身,哪儿也不能去,只好等除了服,再登门拜会七娘子了。” 水莲忙欠了欠身,“五爷客气了,等两位姐姐除了服,我专程设宴请两位姐姐过府说话。咱们北平府,进了冬天也不过就是赏雪看梅,没什么意思,等明年春天到了,那才热闹呢,从清明起,郊游花会几乎月月都有,到时候,我请两位姐姐一起,好好看看咱们开平府的热闹风光。” 李小幺暗暗舒了口气,这位水莲姑娘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她还没点,她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四个人说说笑笑,海棠捧了点心上来,水莲吃了块点心,惊讶的转头看着海棠道:“这芙蓉糕竟跟我们府上的味儿一样!” 海棠抿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曲膝回话:“回七娘子,这海棠糕是奴婢做的,奴婢原是靖江侯府的婢女。” “她们两个都是,我这里的几个使女,都是水二爷送过来的。”李小幺接过话解释道。 水莲惊讶的多打量了两眼海棠和青橙,随即笑起来,“看看我,差点忘了正事,桐姐让我代她谢五爷活命之恩。” 水莲说着就要站起来,李小幺急忙一把按住她,微微用力按着她坐下,“我领了心意就行了,不必谢,她是个苦命的,天有眼,我也没帮什么忙。” 水莲点着头,眼圈泛红,“我就说,五爷能懂桐姐这份苦,算了,不说这个,桐姐现在在雪峰山别院住着,雪峰山没别的好处,就是这个时候的野山菊,漫山遍野,再美丽不过,桐姐托我带话,想请五爷和两位姐姐到我们别院盘恒一晚,别院里还有两眼温泉,最养人不过,五爷和姐姐们可别推辞!” 李小幺迟疑的看着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满身的缟素。 水莲心思极灵动,忙笑着解释:“雪峰山别院就住了我和桐姐母子,桐姐……五爷也知道,也是那样……如今也是一身的素麻,要不是和五爷不见外,两位姐姐也是这样,我也不敢开这个口。” 李小幺想了想,看向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过去散一散也好,姐姐说呢?” “嗯。”范大娘子含笑颌首。 李小幺再看向孙大娘子,孙大娘子好象没觉得她也应该表态,见李小幺看过来,急忙跟着点头。 水莲一脸轻松的呼了口气,和三人约了后天一早遣人来接。 四个人又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水莲起身告辞,李小幺并不多留,三人一起将水莲送到二门里上了车。李小幺看着水莲的车子走远了,立刻要了车,赶紧往梁王府忙她那摊子事儿去了。 傍晚,李小幺找苏子诚告假,说要去雪峰山看野山菊去,苏子诚盯着她看了片刻,面无表情的点头应允了。 隔天一大早,李小幺难得起了个大早,紫藤和淡月几个,将满箱衣裙都抖在炕上。 李小幺瞪着堆的满炕都是的新衣服,愕然不已,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裙子? 海棠又抱了只一尺见方的花梨木匣子过来,将匣子一层一层抽开。 李小幺探头看着匣子里的各式各样的钗环簪钿,伸手掂了只红宝蝴蝶双股钗,对着窗户眯眼看着。 海棠憨憨的笑道:“五爷今天就戴这股钗,穿那条银纹百蝶度花裙,前儿王爷刚让人送了件大红腥腥毡羽缎斗篷,穿起来肯定好看!” 李小幺猛的吐了口气,将钗递给海棠,指着满炕的衣服问道:“这些,都是王爷让人送过来的?” “嗯,八月里送了一趟,是南爷来的,抬了一大箱子衣服送过来,还有这个匣子,也是那回一起送过来的。过了重阳节又送了两大箱过来,都是应季的秋冬衣服,看样子象是跟着王府里的四季衣服做出来的。”紫藤忙仔细解释道。 李小幺退到炕边,斜靠着炕沿,拿了只靠枕抱在怀里,心情郁郁,一声接一声慢慢叹着气,她是真喜欢这些精致美丽的衣裙首饰,她是真担心这些精致美丽的衣裙的首饰…… 这会儿,她正站在微妙而又危险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只在她一念间,只在他一念间…… 紫藤、淡月几个手脚利落的挑着衣服,一件件拿给李小幺过目,再包在包袱里。 她们要在水家别院住上一晚,紫藤和淡月遵照李小幺的吩咐:收拾些必须要用的东西,简单些。 一个晚上,照简单的原则,收拾了两个巨大箱子出来,再加上今天的衣服包袱,看在李小幺眼里,简直跟搬家没什么两样。 李小幺瞪着那两只箱子,一句话没多说。入乡随俗,这事只任紫藤张罗。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李小幺有些懒散的起来,坐到妆台前。 青橙上前,手指轻巧的给她绾了个时新的百合髻,将那股红宝石蝴蝶钗仔细的插上,李小幺换了衣服,从善如流的披上那件大红腥腥毡斗篷,淡月和海棠带着流云、樱桃跟在后头,一路往二门出去。 二门里,水家跟出门的婆子和车辆已经到了。 李小幺楞神的看着紧挨着范大娘子站着的月亭,范大娘子忙上前几步,拉了拉李小幺,低低的说道:“月亭也想跟过去玩玩,她一直拘在家里,也没地方走动,我想着,也不多她一个,你看?”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看着范大娘子,张了张嘴,想了想却又咽了回去,算了,当着水家诸人、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回来再说。 她这么做,这不是帮月亭,这是害她! 范大娘子见李小幺没说话,神情一下子轻松下来,忍不住舒了口气,脸上笑意隐隐,回身示意玉砚扶月亭上车。 月亭上了车,伸手掀起车帘,挑衅的狠瞪了李小幺一眼,冷哼了一声。 李小幺微微侧头斜着她,脸上半丝表情也没有。 车子缓缓出了二门,出了城门,一路往雪峰山行去。 ……………… 梁王府门口,水岩踩着踏步下了车,转头看着贴身小厮挑云、伴月小心的各捧着盆叶片高大、劲节苍然的兰花出来。 兰花中间已经生出两支花茎,各有十数个花萼含苞待放,水岩后退两步,这边看一看,侧头再看一看,满意的再打量了一遍两盆兰花,带着小厮,转身进了梁王府。 水岩一路进了外书房,进了垂花门,直奔东厢第一间,推了推,却没推开。 北庆忙迎上来笑道:“五爷今天去雪峰山赏菊去了,要后天才过来。” 水岩顿时一脸失望,转头看着两个小厮手里捧着的兰花,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额头,示意挑云、伴月跟着往正屋进去。 北庆禀报了,亲自掀起帘子让水岩进了屋,挑云等捧着那两盆风姿千万的兰花紧跟其后。 第123章 赏兰雅事 苏子诚正端坐在书案后,笔下飞快的写着字,知道是水岩进来,头也不抬的吩咐道:“坐。” 水岩长揖见了礼,四下转身寻找能放兰花的合适地方,连转了几圈,看中了苏子诚那张巨大的书案,随手将折扇交给侍立在旁边的南宁,亲自动了动笔洗,移了移笔架,示意小厮将两盆兰花并排放到书案一角。 苏子诚抬起头,仔细看了一会儿两盆兰花,低头写完,放下笔,站起来,背着手围着兰花看了一圈,笑着夸赞道:“你府上这兰花越养越好了,这两盆吴兰能养成这样,难得之极!” “这样的品相,一共只养出五盆,大爷府上送了一盆,大伯府上送了一盆,父亲留了一盆,还有就是这两盆了。”水岩满意的欣赏着两盆吴兰,摇着折扇笑回道。 苏子诚转头看了眼水岩,指着两盆吴兰,“我要一盆就够了,那一盆你拿回去自己留着。” “那一盆是给小五的,北庆说她后天才回来,先在你这儿寄两天。”水岩解释道。 苏子诚惊讶的转头看向水岩。 水岩收了折扇,看着苏子诚,一脸郑重,“小五帮了我大忙,帮了我们水家大忙,一盆兰花不过表个心意,要是送别的,怕她嫌俗气。” 苏子诚转头又看向兰花,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伸手轻轻碰了碰墨绿高大的兰叶,嘴角带着笑意,转头斜着水岩,“这会儿,山上的寒兰正是盛开的时候,好多年没去雪峰山看寒兰了,那寒兰比这吴兰风姿更胜。” 水岩不停的眨着眼,赶紧顺着苏子诚的话意接上,“我也好多年没去雪峰山看寒兰了,姑母最爱寒兰……” 水岩看着脸色瞬间阴郁下来的苏子诚,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好好儿的提姑母做什么。 水岩脑子转的飞快,赶紧顺着刚才的话往回转:“今天天气正好,正是看寒兰的好时候,要不,咱们去雪峰山看兰花去,雪峰山近,也不过半天功夫就能来回。” “嗯。”半晌,苏子诚竟然答应了一声,水岩被他答应的楞了又愣,他不过随口一句,压根没打算他真能去…… “现在就走?”水岩的楞神瞬间既逝,一边笑着答着话,一边飞快转着心思:“既然去了,就住一晚上,明天一早起来,看晨曦中的寒兰,悬崖峭壁间的寒兰映着朝阳,那会儿的风姿最好,不能错过!去翠微别庄?” 水岩看着手指碰着吴兰叶、怔怔忡忡出神的苏子诚,心里微微一动:“翠微别庄看寒兰最好,可那间别庄好些年没人去住了,一应物事只怕不够妥当,要不到云栈院?离翠微别庄近,过去看寒兰方便,离四叔家别院也近得很,只是四叔家别院里现在住着七妹妹和小五她们几个,人也不多,肯定不会吵闹,你看呢?” “嗯,就住云栈院。”苏子诚收回手,吩咐东平,“准备准备,住一晚。” 东平躬身答应,垂手退出,赶紧吩咐下去,又递了话给水岩的小厮,再赶紧让人往后院取苏子诚的衣服用具。 小半个时辰后,苏子诚和水岩在梁王府门口上了马,往雪峰山赏兰花去了。 ……………… 李小幺等人的车子不急不慢的走了两三个时辰,车子停下,李小幺扶着淡月的手下了车,仰头打量着面前景色秀丽的雪峰山。 这雪峰山在开平府北边偏东一点,山体不高,却险峻秀丽、树茂花繁、水瀑众多,是开平府周边夏季避暑,以及冬天欣雪的绝佳所在。 这山上别院不多,林林总总也不过几十座,却座座或朴拙或精致,隐于山景林树中,与周围浑然一体。 能在这山上建别院的,都是这北平国数得着的名门望族。 山脚下一排停着三顶青竹小亮轿,两个管事嬷嬷着急的商量了几句,一个嬷嬷招手叫了个婆子过去交待了几句,那婆子急急忙忙往山上急奔上去。 李小幺叹了口气,招手叫过管事嬷嬷,笑着问道:“这山上景色真是好,看的让人舍不得走了,你们别院离这里远不远?” “回五爷,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照这些抬轿婆子的脚程,要走小半个时辰。”管事嬷嬷忙陪笑答道。 李小幺满脸愉快的呼了口气,声音微微抬高,掂着脚尖,带着满身的雀跃和兴奋,“那我不坐轿子了,我要走上去!出来就是看景的,我要好好欣赏欣赏这雪峰山的美景!” 管事嬷嬷感激的看着李小幺,正犹豫间,李小幺已经跳到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旁边,笑容灿烂,“我要自己爬上山,这山这景这路,要自己慢慢走上去才最有意思,你们先走。” “我陪你!好长时候没走山路了,这山景比咱们笔架山强多了!真是好看!”孙大娘子真心实意的兴致勃勃,不停的转头四下看个不停。 范大娘子尴尬的扫了眼别着头,根本不看众人的月亭,陪笑道:“看爬到一半走不动了,那可怎么办?” “那倒没事!”李小幺转头看着管事嬷嬷笑道:“烦劳嬷嬷到别院后让人来接一接我们,万一象范姐姐说的,走不动了,你们也好把我抬上去!” “是!”管事嬷嬷神情轻松下来,连连曲膝答道。 范大娘子带着月亭上了亮轿,轿子抬起,不大会儿就转过山路看不到了。 管事嬷嬷在前头引着,两个婆子抬着顶空轿,跟在李小幺和孙大娘子后头,一行人停停走走,由着李小幺和孙大娘子的脚程,看着两人一路上叽叽咕咕说笑着,真是一路看景一路走。 走了大半个时辰,山上两个婆子抬着顶竹轿,一路接过来。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看着孙大娘子问道:“你累不累?” “不累,这点路算什么,这才多远!”孙大娘子兴致正浓,眉飞色舞。 她在开平府范家那个四方天井里困了这些日子,这会儿见了山,心情飞扬,正在兴奋中。 李小幺可没她这体力,在一块平整的石阶上站定,放下裙子,转身环顾了一圈四周,抬起脚,看着脚上那双漂亮大过实用的绣花鞋,“早知道爬山,就不穿这裙子,还有这鞋了,你的脚不痛的?” 孙大娘子提起裙子看了看,两只脚来回动了动:“你这么一说,这鞋是不大好,不如咱们从前穿的布鞋,这脚,还真有点儿痛了,你肯定走不动了,不爬了,我陪你坐轿子上去。” 两人上了轿,管事嬷嬷亲自上前卷起李小幺那顶小轿两边的竹帘,“婢子让她们慢些走,五爷坐在轿里,也能好好看看这景色。”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高大林木间,现出一片青瓦粉墙,管事嬷嬷上前几步,走到李小幺轿边,指着四周介绍:“这一处一共四处别院,半山腰那一间是我们大爷府上的,最右边那间,云雾笼着的,是二爷府上的。这边两处,大一些的那间,是三爷府上的,我们府上的别院最小,也最靠里,五爷别笑话!” 李小幺顺着管事嬷嬷的指点打量着几处别院,一共四处,看来,这四家应该就是水家四嫡支了。 轿子很快进了苍苔遍布、爬满古藤、入眼看起来古旧异常的大门,转过花墙做成的影壁,水莲正站在一处仿佛古藤天然生成的月亮门前等着她们。 李小幺下了轿,和孙大娘子上前见了礼,一边笑一边陪着不是,“是我任性了,多有烦劳七娘子。” “五爷这么说就见外了,自家姐妹,哪有烦劳之说的?”水莲一边热情的笑着应着话,一边侧身让过李小幺和孙大娘子,一起往里面走。 李小幺和进了门就又拘谨起来的孙大娘子并肩而行,看着水莲,笑语盈盈,“七娘子还是叫我小五,我行五。”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我今年十八岁了,肯定比五妹妹大。”水莲爽快的答应下来。 李小幺笑着点头:“姐姐比我大一岁。” 两个人一路说着闲话,转了几个弯,上了几层台阶,进了一间花厅,早有丫头禀报进去,水桐已经迎在花厅门口,范大娘子和月亭也跟在后面迎出来。 李小幺仔细打量着水桐,上次见她,她一直坐着,这次站着,才发现她身量十分高佻,只是过于瘦削了些,一身素白麻衣裙很宽大,衣服卷了边,做工也精致,跟上次狱中比,面色里的灰败没有了,可那股子死寂却还在,嘴角虽然带着笑,却笑得毫无生气,山风拂起衣裙,裙袂飞扬中,更显得她的人静寞而死寂。 李小幺微微抽了口凉气,忙带着笑,上前几步,似是而非的曲了曲膝。 水桐已经一丝不苟的深曲膝到底行上了福礼,李小幺急忙转头看向水莲,水莲紧两步过去,扶起水桐,笑容里带着几分小心,“小五妹妹不是外人,桐姐不用跟她太客气!” 第123章 赏兰雅事 苏子诚正端坐在书案后,笔下飞快的写着字,知道是水岩进来,头也不抬的吩咐道:“坐。” 水岩长揖见了礼,四下转身寻找能放兰花的合适地方,连转了几圈,看中了苏子诚那张巨大的书案,随手将折扇交给侍立在旁边的南宁,亲自动了动笔洗,移了移笔架,示意小厮将两盆兰花并排放到书案一角。 苏子诚抬起头,仔细看了一会儿两盆兰花,低头写完,放下笔,站起来,背着手围着兰花看了一圈,笑着夸赞道:“你府上这兰花越养越好了,这两盆吴兰能养成这样,难得之极!” “这样的品相,一共只养出五盆,大爷府上送了一盆,大伯府上送了一盆,父亲留了一盆,还有就是这两盆了。”水岩满意的欣赏着两盆吴兰,摇着折扇笑回道。 苏子诚转头看了眼水岩,指着两盆吴兰,“我要一盆就够了,那一盆你拿回去自己留着。” “那一盆是给小五的,北庆说她后天才回来,先在你这儿寄两天。”水岩解释道。 苏子诚惊讶的转头看向水岩。 水岩收了折扇,看着苏子诚,一脸郑重,“小五帮了我大忙,帮了我们水家大忙,一盆兰花不过表个心意,要是送别的,怕她嫌俗气。” 苏子诚转头又看向兰花,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伸手轻轻碰了碰墨绿高大的兰叶,嘴角带着笑意,转头斜着水岩,“这会儿,山上的寒兰正是盛开的时候,好多年没去雪峰山看寒兰了,那寒兰比这吴兰风姿更胜。” 水岩不停的眨着眼,赶紧顺着苏子诚的话意接上,“我也好多年没去雪峰山看寒兰了,姑母最爱寒兰……” 水岩看着脸色瞬间阴郁下来的苏子诚,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好好儿的提姑母做什么。 水岩脑子转的飞快,赶紧顺着刚才的话往回转:“今天天气正好,正是看寒兰的好时候,要不,咱们去雪峰山看兰花去,雪峰山近,也不过半天功夫就能来回。” “嗯。”半晌,苏子诚竟然答应了一声,水岩被他答应的楞了又愣,他不过随口一句,压根没打算他真能去…… “现在就走?”水岩的楞神瞬间既逝,一边笑着答着话,一边飞快转着心思:“既然去了,就住一晚上,明天一早起来,看晨曦中的寒兰,悬崖峭壁间的寒兰映着朝阳,那会儿的风姿最好,不能错过!去翠微别庄?” 水岩看着手指碰着吴兰叶、怔怔忡忡出神的苏子诚,心里微微一动:“翠微别庄看寒兰最好,可那间别庄好些年没人去住了,一应物事只怕不够妥当,要不到云栈院?离翠微别庄近,过去看寒兰方便,离四叔家别院也近得很,只是四叔家别院里现在住着七妹妹和小五她们几个,人也不多,肯定不会吵闹,你看呢?” “嗯,就住云栈院。”苏子诚收回手,吩咐东平,“准备准备,住一晚。” 东平躬身答应,垂手退出,赶紧吩咐下去,又递了话给水岩的小厮,再赶紧让人往后院取苏子诚的衣服用具。 小半个时辰后,苏子诚和水岩在梁王府门口上了马,往雪峰山赏兰花去了。 ……………… 李小幺等人的车子不急不慢的走了两三个时辰,车子停下,李小幺扶着淡月的手下了车,仰头打量着面前景色秀丽的雪峰山。 这雪峰山在开平府北边偏东一点,山体不高,却险峻秀丽、树茂花繁、水瀑众多,是开平府周边夏季避暑,以及冬天欣雪的绝佳所在。 这山上别院不多,林林总总也不过几十座,却座座或朴拙或精致,隐于山景林树中,与周围浑然一体。 能在这山上建别院的,都是这北平国数得着的名门望族。 山脚下一排停着三顶青竹小亮轿,两个管事嬷嬷着急的商量了几句,一个嬷嬷招手叫了个婆子过去交待了几句,那婆子急急忙忙往山上急奔上去。 李小幺叹了口气,招手叫过管事嬷嬷,笑着问道:“这山上景色真是好,看的让人舍不得走了,你们别院离这里远不远?” “回五爷,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照这些抬轿婆子的脚程,要走小半个时辰。”管事嬷嬷忙陪笑答道。 李小幺满脸愉快的呼了口气,声音微微抬高,掂着脚尖,带着满身的雀跃和兴奋,“那我不坐轿子了,我要走上去!出来就是看景的,我要好好欣赏欣赏这雪峰山的美景!” 管事嬷嬷感激的看着李小幺,正犹豫间,李小幺已经跳到范大娘子和孙大娘子旁边,笑容灿烂,“我要自己爬上山,这山这景这路,要自己慢慢走上去才最有意思,你们先走。” “我陪你!好长时候没走山路了,这山景比咱们笔架山强多了!真是好看!”孙大娘子真心实意的兴致勃勃,不停的转头四下看个不停。 范大娘子尴尬的扫了眼别着头,根本不看众人的月亭,陪笑道:“看爬到一半走不动了,那可怎么办?” “那倒没事!”李小幺转头看着管事嬷嬷笑道:“烦劳嬷嬷到别院后让人来接一接我们,万一象范姐姐说的,走不动了,你们也好把我抬上去!” “是!”管事嬷嬷神情轻松下来,连连曲膝答道。 范大娘子带着月亭上了亮轿,轿子抬起,不大会儿就转过山路看不到了。 管事嬷嬷在前头引着,两个婆子抬着顶空轿,跟在李小幺和孙大娘子后头,一行人停停走走,由着李小幺和孙大娘子的脚程,看着两人一路上叽叽咕咕说笑着,真是一路看景一路走。 走了大半个时辰,山上两个婆子抬着顶竹轿,一路接过来。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看着孙大娘子问道:“你累不累?” “不累,这点路算什么,这才多远!”孙大娘子兴致正浓,眉飞色舞。 她在开平府范家那个四方天井里困了这些日子,这会儿见了山,心情飞扬,正在兴奋中。 李小幺可没她这体力,在一块平整的石阶上站定,放下裙子,转身环顾了一圈四周,抬起脚,看着脚上那双漂亮大过实用的绣花鞋,“早知道爬山,就不穿这裙子,还有这鞋了,你的脚不痛的?” 孙大娘子提起裙子看了看,两只脚来回动了动:“你这么一说,这鞋是不大好,不如咱们从前穿的布鞋,这脚,还真有点儿痛了,你肯定走不动了,不爬了,我陪你坐轿子上去。” 两人上了轿,管事嬷嬷亲自上前卷起李小幺那顶小轿两边的竹帘,“婢子让她们慢些走,五爷坐在轿里,也能好好看看这景色。”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高大林木间,现出一片青瓦粉墙,管事嬷嬷上前几步,走到李小幺轿边,指着四周介绍:“这一处一共四处别院,半山腰那一间是我们大爷府上的,最右边那间,云雾笼着的,是二爷府上的。这边两处,大一些的那间,是三爷府上的,我们府上的别院最小,也最靠里,五爷别笑话!” 李小幺顺着管事嬷嬷的指点打量着几处别院,一共四处,看来,这四家应该就是水家四嫡支了。 轿子很快进了苍苔遍布、爬满古藤、入眼看起来古旧异常的大门,转过花墙做成的影壁,水莲正站在一处仿佛古藤天然生成的月亮门前等着她们。 李小幺下了轿,和孙大娘子上前见了礼,一边笑一边陪着不是,“是我任性了,多有烦劳七娘子。” “五爷这么说就见外了,自家姐妹,哪有烦劳之说的?”水莲一边热情的笑着应着话,一边侧身让过李小幺和孙大娘子,一起往里面走。 李小幺和进了门就又拘谨起来的孙大娘子并肩而行,看着水莲,笑语盈盈,“七娘子还是叫我小五,我行五。”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我今年十八岁了,肯定比五妹妹大。”水莲爽快的答应下来。 李小幺笑着点头:“姐姐比我大一岁。” 两个人一路说着闲话,转了几个弯,上了几层台阶,进了一间花厅,早有丫头禀报进去,水桐已经迎在花厅门口,范大娘子和月亭也跟在后面迎出来。 李小幺仔细打量着水桐,上次见她,她一直坐着,这次站着,才发现她身量十分高佻,只是过于瘦削了些,一身素白麻衣裙很宽大,衣服卷了边,做工也精致,跟上次狱中比,面色里的灰败没有了,可那股子死寂却还在,嘴角虽然带着笑,却笑得毫无生气,山风拂起衣裙,裙袂飞扬中,更显得她的人静寞而死寂。 李小幺微微抽了口凉气,忙带着笑,上前几步,似是而非的曲了曲膝。 水桐已经一丝不苟的深曲膝到底行上了福礼,李小幺急忙转头看向水莲,水莲紧两步过去,扶起水桐,笑容里带着几分小心,“小五妹妹不是外人,桐姐不用跟她太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