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画匠》 第一章 碧落轩 郊外。一座废弃古庙默然卧于乱石堆里。三更已过,四下阒寂,头上明月白净如水。透过窗窟窿,但见庙内光影摇曳,显是有人生了火。偶有零星人声飘出,和着北风呜咽,徒增诡异。 庙里,一墨衣男子抚胸咳血,散乱的发遮了半个脸。他半跪着,以一把吴钩支撑整个身体,钩身在月光下幽幽发亮。 数步之遥,站了一人。那人头戴骷髅面具,手握“判官笔”,身形一摇,一支判官笔幻作三支。面具人二话不说,朝墨衣男子袭来,三支“判官笔”破风猛刺——男子已是穷途末路,也不做反抗,微微闭眼,吐出一口淤血。 不过一瞬间,三支“判官笔”停在他心口。 面具人启唇,幽幽道:“在老天爷面前,人又有多大能耐?赵洛寒,你须认命。” 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喉咙里含着一个核桃。 赵洛寒睁开眼,以手轻轻抚摸吴钩,钩身上赫然刻着“赵”字。那是“神兵世家”赵家的印记,有了那个字,兵器便不再是兵器,而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器”。 “来世投个好人家。”面具人叹了口气。 赵洛寒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忽然想起母亲死前说的话。 ——“来世不要做我的儿子。” 他闭上眼,三支“判官笔”插入他的心脏。鲜血流了一地,浓郁腥气瞬间在破庙蔓延。 面具人见如此轻易便得手,一时有些疑惑。愣了片刻,方上前试探赵洛寒的鼻息、脉搏,确是没有了。 他终于相信,“天下第一刀”赵洛寒已然殒命。 他将赵洛寒尸身翻转,割下其后背处一块皮肉,放入黑布中裹好,走出破庙,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 ……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赵洛寒被一阵婉转圆润的歌声惊醒,睁眼环顾四下,却觉醉意朦胧,面前红袖绿影,珠钗玉珰,更有酒香四溢,软玉在怀。 一双柔荑蛇鳝般缠上他的颈项,缓缓往下,轻轻抚摸他的胸口。他一愣,不是死在“判官笔”下么?此刻怎又毫发无伤的在这销金窟里? 忽有美人朱唇凑近,吐气如兰:“赵轩主。” 他摇手示意她且住手,湛黑的眼眸看向对面的公子哥儿——锦衣华服,墨发高束,薄唇紧抿,好不俊俏。 “美色当前,赵轩主不闻不问,倒盯着我瞧起来了。”那公子哥儿勾唇轻笑,狭长眼睛微微上扬,倒有几分不逊女子的妖娆。 歌姬弯腰赔笑,替赵洛寒满上一盅酒,纤手捧杯,送至他唇边。他拧眉推开,瓷杯落地,发出一声脆响。他轻咳一声,冲那歌姬摆手,示意她退下。 不想,门外传来动静,兵器出鞘,铮然作响。 赵洛寒面色一沉:“你这是何意?” “这话不该我问你么?”公子哥儿冷笑一声,起身打开房门。 楼下厅堂内两班人马已是剑拔弩张,吓得鸨母大气不敢出。人群中,一头雪白的獒犬嗷嗷吼叫,模样儿甚是凶狠怖人。 赵洛寒在人群中一眼看见自家的两个得力干将,一是“白发修罗”白一忠,一是“嗜血凤凰”洪浩。白一忠那头蓬松的白发,洪浩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还有洪浩豢养的雪獒,皆如昔如昨,如假包换。白、洪二人早已故去,如此说来,自己果真死了,现在黄泉之下与好兄弟相聚? 洪浩暗暗冲赵洛寒挤眉,赵洛寒一时不知发生了甚么,只板着脸,默然不语。诸人一眼不敢眨,只等他下令。他却心绪杂乱,云里雾里。 “赵轩主今儿请我来,是为欣赏两派操戈?”公子哥轻笑一声。 “是么。”赵洛寒眼光瞟向白一忠。 白一忠见他目光飘忽犹疑,心中甚是奇怪:莫非轩主改变主意了?不由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孤灯大刀”。一旁的洪浩见了,低声道:“轩主怎的还不下令?榔头棒槌的,看爷剁了姓叶的小白脸。” “酒意上头,不如改日再谈。”赵洛寒揉了揉晴明穴。 公子哥儿干笑两声,也不说话。 赵洛寒转身往楼下去,他手中并无兵刃,执锐披坚的死士却面露惧色。随着他缓步下楼,一干死士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分。 白一忠、洪浩不知他作何计较,只静候指示。不想他面无表情,越过两派高手,施施然走出了楚馆。 楚馆之外,云集了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探子眼线,此刻见赵洛寒只身一人出来,皆倒吸一口凉气。 赵洛寒内力精湛,眼力自是优于常人。他见四周酒楼、妓院中皆有高手埋伏,看似平静,实则暗涌重重,心底忽地豁然——看这阵仗,竟是当初与“富甲山庄”谈合盟的场面? 屈指一算,“碧落轩”与“富甲山庄”合盟却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他正出神,一轩中弟子牵马走至他跟前,恭恭敬敬唤了声:“轩主。” 他面露疑色,回身一看,白一忠和洪浩也跟了上来。 “轩主身子可有不适?”白一忠轻声道,“要不让沈丫头过来瞧瞧?” 赵洛寒略一摇头,试探道:“今儿可是和叶家商榷结盟?” 白一忠、洪浩一愣,尔后点头:“正是。” “今年是……宣和二年(1120年)?”他再次确认。 白、洪二人面面相觑。 洪浩摸了摸两撇胡须:“现下是政和元年(1111年),岁末了。”说着仰头看了看天,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赵洛寒脸色一僵。政和元年,正是九年前。这一年,“碧落轩”确是和“富甲山庄”谈联盟的……一个念头闪过脑际:难道自己不是死了,却是回到了过去? 他环顾四下,眼前渐渐浮现前世景象。这一派烟花繁华地瞬间化作修罗场,厮杀尖叫,剑影刀光,满地横尸,血流成河……当年,“碧落轩”假意约谈联盟,实则安排轩内弟子伺机伏击。以赵洛寒的咳嗽声为令,一声亮兵器,二声动手。两派弟子当场火拼,千余高手毙命。白一忠和洪浩亦在此役中葬送英魂。 “动手吗?”白一忠低声道。 赵洛寒抿了抿唇,摇头。 那公子哥儿也从楚馆内走出,若有所思的盯着赵洛寒半晌。赵洛寒心底自然明了对方之意,却装作不知,淡淡道:“叶少庄主,‘碧落轩’确有诚意与贵庄联盟,只是今日赵某多喝了几杯,不如延期再议。” 眼前的公子哥儿正是“富甲山庄”少庄主叶未央,他听毕赵洛寒的话,脸上浮现一抹讶色,很快便恢复常态,浅笑道:“赵轩主说甚么就是甚么,那就改日罢。” 说完,摇开一把描金小扇,半遮着脸,也不顾四下里皆是眼线,兀自哼唱起勾栏歌姬常唱的小调来。庄内弟子抬来轿子,掀帘请他上轿,他转身冲赵洛寒挑眉笑了一笑,尔后弯腰入轿。 洪浩干呕,呸了一声:“这小白脸敢情蹬鼻子上脸了,对着咱们轩主眉来眼去,忒也恶心,老子可不得戳瞎他那两只色迷迷的狗眼窟窿。”他平素鲁莽惯了,声音又大,这么一嚷嚷,四下埋伏的探子皆听了个一清二楚,众人一阵哄笑。 赵洛寒默默叹道,你懂个屁,我这是救了你们性命。心底又寻思,眼下是政和元年岁末,也该是小冷进“碧落轩”江南分舵的时候了。 “轩主,咱们这是真要结盟?”白一忠疑惑道,“原计划不是将他们一锅端了?怎又临时改了主意?” 赵洛寒道:“回轩再议。” 众人回至“碧落轩”江南分舵,开了半日会。生生费了几盆口水,赵洛寒才说动白一忠等轩中元老放下成见,与“富甲山庄”联盟。 待诸人散去,他径自往住所“竹香居”去。却巧遇见轩中几个女弟子折了几束梅花走来,女弟子们见了他,皆脸一红,躬身行礼。 他正要和前世一样,同她们玩笑几句,忽然心下一冷,罢了,还是少招蜂惹蝶为妙。 “轩主,沈姐姐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好灿,我们路过那儿,沈姐姐才赏了这些。轩主再替我们要几枝俊的来?”女弟子笑嘻嘻的围上来,将手里梅花给他瞧。 他皱了皱眉,道:“有空多习武,大好光阴莫要荒废了。” 女弟子们甚少见他如此严肃,以为他心情不善,皆垂手退下,再不敢靠近。 赵洛寒离去后,女弟子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整个“碧落轩”都知,轩主偏爱沈千柔,哪怕是她园中的石头,他也视若珍宝。众人总爱拿他二人调侃,他通常不怒只笑。弟子们若是犯错了,只管去求沈千柔,她总能轻易平息轩主的怒火,怎的轩主今日这般反常…… 赵洛寒路过“梅香居”时,果见院中梅花怒放。一时兴起,多驻足了一刻。院内传来女声:“这是做甚么,既来了,也不进来坐坐?” 一冰肌玉骨、身姿袅娜的少女立于梅树下,冲他蹙眉娇嗔。正是那“梅香居”的主人沈千柔。 他走进“梅香居”,对沈千柔淡淡一笑。 沈千柔请他进屋。又取出一套玉质茶具,以茶碾轻研茶叶,细细磨成茶粉。 “什么好茶?”他闻着茶香,忍不住问道。 “我这‘梅香居’自然只有粗鄙的‘梅香茶’了。”沈千柔用瓷勺将茶粉分放到盏内,倒入滚水,一边冲一边搅,又摘了几瓣雪梅搁入,一时满室清香。 赵洛寒虽为江湖草莽,却出身世家,对茶茗之类甚是挑剔,故而“碧落轩”的茶叶、茶具皆是一流,更难得沈千柔剔透玲珑心,闲时热衷茶道,常煮了好茶请他品尝。这一杯“梅香茶”虽谈不上名贵,却应情应景,雅韵无穷,赵洛寒轻呷一口,满意颔首。 沈千柔面露得意,正想说什么,却见赵洛寒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神也直往门外飘。 “在等人么?”她淡淡道。 赵洛寒讪讪一笑:“没有。”心想,过几日小冷就会来到此地罢。当年,是沈千柔在闹市发现受伤的小冷,将她带到轩中照料,只可惜…… 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沈千柔见他如此,也不挽留,任由他去了。 “你……”赵洛寒忽回头,欲言又止。怎么说呢,让她不要随便乱跑,有个小丫头等着她去捡? 沈千柔见他古古怪怪,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上前问个明白,却见他转身离开。 第二章 梦里香 时值北宋政和元年,千古名城苏州正经历一场百年不遇的天灾。 是年光景奇特,寒潮南下,鹅毛雪连下三日三夜,整个太湖结满白冰,愁煞了一干姑苏打渔人。江南人家多种橘树,此年也因酷寒成灾,放眼望去,满是被雪压弯的枯木残枝。 “啾,啾!”拂晓时分,几只觅食鸟雀掠过太湖,为苍茫雪野平添些许生气。湖畔一行银树垂条,宛似妙龄女子临镜梳妆,与夏日荷藕连天的景致大相径庭。湖边凉亭内蜷缩着两个小姑娘,都不过十岁开外,衣衫褴褛,此刻冻得唇青面白,相互抱着取暖。 “冷、冷……”年纪稍长的小姑娘在睡梦中打着寒战,不住喃喃自语。 “晶儿姐姐。”另一个小姑娘倒还清醒,使劲将同伴抱住。被唤做“晶儿”的缓缓睁开眼,看看天色,半晌方哆嗦道:“天亮了,快走。” 二人即刻起身,朝姑苏城内最热闹的街市去。 循着香味儿,二人鬼鬼祟祟躲在一家糕点铺子后,看着店家忙里忙外张罗着开张,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谁都知晓此处有整个姑苏城最好吃的升糕、松糕、猪油年糕、炒肉酿团子、芝麻团子……晶儿咽下口水,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小冷,上!” 那小冷点点头,飞快地蹿出,冲着店家嚷嚷:“老板,老板!给我来个荷花馒头,再来一个芝麻猪油包。” 那店家见她一身破烂溜溜,便知□□,也没给个好脸色,直接拿出一根门栓,这就要打走。这时,那晶儿在后高嚷:“着火啦!快救火啊!”店家心头一慌,扭头张望。小冷趁机掀开蒸笼,也不顾得烫,胡乱抓了两个馒头塞进怀里,眼一闭,心一横,撒丫子狂奔开来。 店家发觉上当,当即招呼邻里捉贼。一时,五里集市鸡飞狗跳。小冷只顾蒙头逃窜,却不知跑进了死胡同,但听身后一声“小贼娘”,随即后脑闷痛,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呜呜呜,小冷你死得好惨……等来日我学成盖世武功,定替你报仇……我记下了,那该死的老板名叫王大贯,呜呜,定会替你报仇的……” 好吵,好吵。小冷迷迷糊糊听那晶儿在哭,想睁眼说话,却口干舌燥,浑身乏力,不能动弹半分。“我死了吗?不行,不行,我还要找师父,不能死,不能死……”小冷欲张口出声,舌头却不听使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冷,你安息吧,你我认识不过一个多月,但我已将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呜呜呜,姐姐不能为你安葬立碑,只能把你丢在这里……可怜的妹妹,你说你怎么这般傻,抢了馒头也不往嘴里塞,好歹饱着死,不致做个饿死鬼……呜呜呜……” 不知过了多久,小冷再次醒来时,已经听不到晶儿的哭声。她又饿又冷,卯足劲想挪动身子,依然不得法。她亦不知身处何地,只觉周遭冰冷若窖,忽听一阵响声,像是有人走近。 “阿虎,你还磨蹭什么,城南的‘富甲山庄’正布施呢,咱这时候去,搞不好还能分到半个馒头!” “好,好!这就走,这就走!二妞啊,快拿了碗钵走人哪!” 有馒头?小冷似在黑夜处看见亮光,“哇”的一声吼出来,实是又急又喜,生怕错过这从天而降的馒头。她翻身跃起,尾随那几个同样火急火燎的乞丐朝城南去。 “富甲山庄”座落在姑苏城南松林间,两扇朱红镶钉大门紧紧闭合,门口两尊石狮子威武气派,左右两边各立一名庄内弟子,乌帽蓝衣,手持长剑,潇潇洒洒。 小冷曾听晶儿说,这“富甲山庄”乃是姑苏城第一富有,山庄每日的开销用度就够一般百姓吃上一年。有传言“富甲山庄”收藏的珍奇异宝,连当朝皇帝也要垂涎。更奇的是,“富甲山庄”不但富可敌国,还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门大派,庄内弟子各个武艺高超,平日里锄强扶弱。 山庄原本清幽肃穆,此刻由于大开方便之门,惹来众多贫民僧侣或是乞丐,周遭一片喧闹。布施的桌台设在庄门外的一处空地,中有数十位庄内弟子把守。 小冷混在人群中,因身材瘦小,早被挤得喘不过气。眼看着粥也分完了,馒头也快没了,急得眼泪直掉。惟一心扑在馒头上,她竟全然不知大祸已是临头。想她先前被打伤了后脑,昏躺了数个时辰,血暂凝住了,此刻却因心急若焚,导致气血翻涌,凝结的伤口再度流出血来。 “啊!”人群中一声尖叫,“血!血!要出人命啦!” “这小姑娘脑袋瓜子流血了!”“此处可有大夫?”“怕是活不成了。可惜,可惜!”…… 小冷并不知情,一心只在仅剩的馒头上,她眼瞧着身旁的人退出几步远,当下大喜过望,直朝那热腾腾的馒头跑去。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唤:“飞雪,站住!”她心头一惊,是谁在喊我?可是师父?正想着,又闻一声惊心犬吠,一阵冷风嗖地袭来,她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乖乖,好不骇人!一只雪白大狗就在咫尺之遥,方头宽额,短吻粗腿,个头和她一般高。那大狗眼睛黑黄深邃,看得人寒意徒生,只想后退躲得十万八千丈。 此刻,众人因食物发完,渐次散去。两名腰间佩刀的大汉走过来,走在前头的正值壮年,虎背熊腰,英气勃发,唯独一头白发如雪似霜,恁的突兀,正是白一忠。尾随其后的是个鼻直口方的汉子,留着两撇小胡子,嘴角微微上翘,却是洪浩。 “飞雪,过来。”洪浩冲那白狗招呼一声,那白狗遂乖乖跑至他身畔。洪浩丢过一大块肉,它一口衔住,津津有味地撕咬开来。 小冷见馒头没了,好不失望。回身见那大狗吃得好香,又听小胡子叫它“飞雪”,更是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呜咽起来。 “小丫头,你哭个什么棒槌榔头哟?”洪浩冲小冷道,瞧见她脑袋脖子后全是血,又道,“咋还哭,你还要不要命哩?” 谁想那小冷哭得越发凶,边哭边喊:“老天爷你太偏心……我和大狗都叫‘飞雪’,凭什么它有肉吃,我却连半个馒头都没的吃……大狗都有人疼,有人喂饱,偏偏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连师父也不要我了。呜呜呜……” 白一忠和洪浩相视片刻,方才听懂她在说什么。洪浩朗声笑道:“小丫头,你果真也叫飞雪?” “骗你做什么,我叫冷飞雪。”小冷哭累了,擦了擦眼泪鼻涕。 “嘿,算你走运,来,让你哥哥带着你去吃肉。”洪浩说着将她抱起,又吹了个响哨,将那大狗召来。 “飞雪,驮着你妹妹吃肉去,顺便找你沈姑姑替她瞧瞧。”他乐呵呵地将小冷放在大狗身上,揉揉雪白的狗毛,又在耳朵上拍了三下。那大狗极通人性,驮着小冷便跑走了。 送走小冷,白一忠、洪浩向“富甲山庄”守卫说了几句,片刻功夫,山庄大门缓缓开启。 这边厢,小冷死死抱着大狗脖子,哪里敢睁眼,只觉耳边风声猎猎,浑身僵硬,头昏脑胀,四肢发麻,困意重重……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温暖的房间,天底下最好吃的糕点,什么小笼馒头、绉纱汤包、香菇青菜素包、鲜肉大包、开花馒头、荷花馒头、寿桃包、秋叶包、佛手包、荠菜猪油包、刺猥包、芝麻猪油包、干菜包……还有师父。师父微笑着让她把包子馒头都吃掉,都吃掉…… 朦胧中似有幽幽的香,像是春天里的花香,又像是果蔬的芬芳,沁人心脾。又有丝竹弦乐,绵绵不绝于耳。小冷顿感腾云驾雾,宛登仙境。 忽又听得有人声:“怎么伤成这样?”小冷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男声,像是泉水般清冽,比那林间鸟儿的歌唱还要美妙,比师父的声音更加醇厚沉稳。小冷恨不能耳朵长些再长些,好将那声音久久留下。 “我也不知,是洪护法的雪獒驮回来的。”这是一把柔婉的女声。小冷想象着这声音的主人定是个肤白如雪、眉目如画的女子,定不亚于那头戴花冠的乐伎。她曾去瓦舍偷食,匆匆瞥见过一个盛装的乐伎,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依时辰,白轩主和洪护法也该回来了,”那姑娘道,“你再仔细问问便是了。” 才说着,小冷听得有脚步声进来,紧接着便是“哈哈哈”几声大笑。 “轩主,你瞧瞧,我给咱家飞雪找来个妹妹!”小冷分辨出这声音正是那个小胡子的。一边腹诽:谁是你家大狗的妹妹! “看把老洪乐得。”这个声音粗犷雄厚,小冷猜想定是那白发壮汉。 “怎么就成飞雪的妹妹了?”那好听的男声再次响起。小冷想,小胡子称这人为“轩主”,口气倒很尊重,想必此人是个厉害的。 “巧了个棒槌的,这丫头也叫飞雪,可不是咱家飞雪的妹妹?”小胡子笑道,“沈家妹子,还没谢你呢,多谢你救了她一条小命。” “沈家妹子”便是刚才那“柔婉女声”了。 “洪护法别见外,我可当不起哟。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这一嚷嚷,吓得人家小姑娘只敢装睡了。”沈千柔笑道。 被看穿了?小冷心头一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各位英、英雄,在下冷飞雪,失敬失敬。”学得像个大人模样,还行了个拱手礼。 一屋子人被逗得笑将起来。 小冷睁大眼睛,却只闻其身不见其人,心下疑惑,便道:“天黑了,你们怎么不点灯呢?” 几人面面相觑,沈千柔将手在小冷眼前轻轻一晃,发觉她已失明。 “怕是脑部遭重创,淤血沉积导致的暂时失明。”沈千柔叹道,“我再施针试试,你们都先出去罢。” “轩主,请!我等正好商议‘富甲山庄’之事。”白一忠道。 小冷只觉恐惧阵阵袭来,她头皮发麻,双手微颤,拼命睁眼想要寻得一丝光亮,却只见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瞎了!我瞎了!”小冷“哇”的一声哭将起来。 沈千柔咬了咬嘴唇,手握银针,却不知往哪里下手。 第三章 双/飞雪 “姐姐,我成瞎子了吗?”小冷拉着沈千柔的手问。 “嗯,小瞎子。”沈千柔拍拍她的脑袋,“不过,轩主说了,你若瞎了,就带你去吃姑苏城里最好吃的‘蝴蝶饺’。” “我喜欢鲜肉大包。”小冷有些失望。 “轩主要问你话,”沈千柔交代道,“在他面前,千万别说谎。” “师父教过我,不说谎。” 沈千柔替她加了件毡毛短袄,问道:“你师父是谁?属何门何派?” “我也不知师父叫什么,也不知何门何派。”小冷摇摇头。 “看你一点都不老实,怎么不知道师父叫什么?你骗我就算了,待会要是轩主问你,你不如实作答,看他不揭了你的皮!”沈千柔敲了敲她脑门瓜子,罩上一顶冬帽,“快去,你哥哥在门外等着你!” “我都说了,那狗不是我哥!” 小冷嘟囔着,被牵到雪獒跟前,那雪獒“嗷”的低吼一声,吓得小冷直往沈千柔身后钻。 “怕什么,你哥哥哪里舍得伤你?”沈千柔笑道,“乖,飞雪,驮着你妹妹找轩主去,他定会赏你兄妹俩吃顿好的。” 小冷伏坐在雪獒身上,轻轻抚摸着它的皮毛。眼睛瞎了,触觉却分外灵敏。她能感觉大狗的呼吸,甚至是每根毛的耸动。 “大狗,你不许欺负我是瞎子,要好好带路,知道吗?”她俯在雪獒耳边,悄声说道。 那雪獒仿佛听懂了,一声低吠,加快了步伐。 不多久,雪獒止住步伐,原地转起了圈。小冷听得“吱嘎”一声,像是门开了。然后那个好听的男声响起来:“飞雪,早。”也不知道是同大狗打招呼,还是同她。 小冷轻声叫了句:“轩主。” 赵洛寒道:“走吧。” 雪獒驮着她,一路稳稳当当的走着。走了半柱香时间,耳边渐渐嘈杂起来,想是到了闹市。 “热腾腾的鲜肉烧卖、三鲜烧卖、凤尾烧卖、金鱼烧卖咯!”“刚出炉的拖炉饼,两文钱一个,不好吃不要钱呐!”……店家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馋得小冷猛吞口水。 小冷忽然被人抱起,她只觉那人浑身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佛堂里的熏香,又比那香味好闻多了。她想起沈千柔所言,更确认这位轩主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便丝毫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任由他抱着。听四周情况,好像进了一家店。 “店家,来一笼鲜肉蒸饺,一笼四喜蒸饺,一碗蝴蝶饺,一碗孔雀饺,一碗鸡冠三角饺,再加一份知了饺。”赵洛寒道。 怎么都是饺子?小冷纳闷。 “飞雪喜欢吃饺子,”赵洛寒道,“给你来一笼鲜肉包子?” 小冷大喜过望,心想这轩主太也神奇,怎么连我喜欢吃甚么都知道。 赵洛寒又道:“几岁了?” “十岁,”小冷想了想,又道,“九岁半。” “家住哪里,父母何人?” “师父说,我父母都死了,从小都是师父带大的。” “师从何派?” “……”小冷不说话了。 “怎么?” “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知师父叫什么,也不知他什么门派,只是从记事起就跟着师父。一年前,师父失踪了,我等了他几个月也没有回来,然后,我就来找他了。”小冷闻到一股扑鼻香气,知道上菜了。 “你师父不曾教过你功夫罢。”赵洛寒拿了一笼蒸饺放在雪獒面前,雪獒摇摇尾巴,开始大快朵颐。 “师父不教我功夫,只教我认字画画。” 赵洛寒将一个鲜肉大包放在小冷手里,烫得她缩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又摸索着拿起了包子。 “好香!”她咬了一口,眼角眯成了一道缝。 “我从小和师父住在‘西晕古舍’。”小冷含着包子,口齿不清。 “嗯。”赵洛寒漫不经心的点头。这些,他又怎会不知晓呢? “行、云、古、舍。”小冷一字一顿重复,“轩主可知道这个地方?可认识我师父?” 那轩主忽然不说话了,默默塞给她一个包子。他想起前世,正是因为知道了她师父是谁,推测出她的身世,他才下了狠心——将她杀死。当初,为如何处置这个十岁不到的丫头,他还是犹豫了良久。最后,他从沈千柔处取了□□,放入鲜肉大包,亲手喂给她吃。小盲女一口一口的啃着包子,左一句“谢谢轩主”,右一句“轩主是好人”,直到睡过去再没醒来。他连夜将她埋葬,掘土造墓时天降暴雪,饶是他练家子也感觉刀尖般的寒意铺天盖地的砸来。那个雪夜,他在新砌的墓前坐了一宿。 细数光阴,从相识到看着她死去,不过短短七日。这早夭的小姑娘,却让他耿耿于怀至今。既然重回当年,这一世——决计不让她死于他之手。 小冷又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骨制挂坠,状似竹叶,递给赵洛寒:“这是师父赠我的。” 轩主看了一眼那挂坠上篆刻的“云”字,心中萧瑟,叹了口气,将物什还给她,正要说些甚么—— “咣当!”突然听得邻座掀桌砸碗声。紧接着是一阵咆哮怒骂,然后是众人惊惶逃窜、踢翻桌椅的声响。 小冷看不见周遭情况,心头更怕,却听赵洛寒道:“这里的‘蝴蝶饺’最是有名,你尝尝。”一个热气腾腾的饺子夹到她嘴边,她闻着香气,咬住那送上门的饺子。比起逃命,还是吃饱重要。 “我呸,‘玉真教’算个屁!一群蛊惑人心的道士道姑,成日里装腔作势、神神叨叨,老子根本不放在眼里!”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店内。 “不要脸的臭乞丐,光天化日发狗疯,先试过你道爷手里的剑!” “呵呵,老子使剑的时候,还不知道你这小兔崽子在哪里喝马尿!敢在你关爷爷面前耍大刀,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衰样嘴脸!” “师兄,少和他废话,剁了这老不羞的脏手下酒便是!” “哟嘿,哪里来的小道姑,好大的口气!来来来,这就等不及了,要陪你爷爷喝一杯酒?” …… 整个店里都只有双方吵架声,听起来像是一个老乞丐和几个“玉真教”的弟子起了冲突。除去骂架声,四周倒是安静得很,显是客人都被吓跑了。 “轩主,我们要不要也换个地方?”小冷小心提议道。 “太吵了。”他淡淡道。 “嫌吵?那就一边凉快去!”老乞丐火气不小,冲着他们这边吼了一句。雪獒登时狂吠起来,赵洛寒轻声道句:“飞雪,安静。” 此话一出,不只那雪獒不叫了,那边争吵不休的两方也怵然噤声。 “神獒飞雪?敢问阁下可是‘嗜血凤凰’洪浩,洪大英雄?”一名道士询问道。 “看看这‘玉真教’都养了什么鸟东西,洪浩哪里长得这般模样?单凭一只狗,就胡喊乱叫,若是洪浩,他那口‘凤凰饮恨刀’呢?”老乞丐冷笑道。 赵洛寒依然处之淡然,递给小冷一个包子,又扔了一个给雪獒。 “敢问阁下是哪位英雄?”“玉真教”弟子又问。 “不敢,在下霍行云。”赵洛寒答道。 “霍、霍行云?”一听这个名字,那老乞丐似乎吓得不轻。他冷哼一声,道:“‘玉真教’的小兔崽子,来日爷爷再和你们计较!” 小冷又听那“玉真教”弟子低声道:“既然霍行云来了,想必那人也在附近,咱们还是先行撤退为妙。” 片刻功夫,店里安静得只剩下雪獒的磨牙声。 “这就被吓跑了?”小冷瞬间对赵洛寒敬意徒增,“原来你叫霍行云,还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英雄。” “不,”赵洛寒放慢了语调道,“好好听着,霍行云是你师父,我只不过仗着他的名号罢了。” “你认识我师父?他当真叫霍行云?”小冷惊喜万分,起身拉住他的衣袖,想要知道更多。 “你师父是我朋友,一年前失踪了,我们都在找他。”赵洛寒拉开她的手,顺势将她抱起,“从今以后,你便是‘碧落轩’的一员。” 那雪獒吃饱后,兴致极高,嗷嗷叫唤起来。 “它叫大飞雪,你叫小飞雪。好是不好?”赵洛寒暗暗笑道。 “我叫小冷。”小冷刻意想把自己和狗区分。 “也好,小冷。”赵洛寒将她放在雪獒背上,这就要走了。 “轩主,我师父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眼睛治好了,你师父就回来了。” “轩主,你会对我好吗?像师父对我一样的好?” “放心,我会像对飞雪一样对你。” “每天都有肉包子吃吗?” “听话就有。” “你会教我绝世武功吗?” “没空。” …… 小冷回到住处后,赵洛寒告诉她,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这儿有暖和的衣服穿,有可口的包子吃,有威武的家宠“飞雪”作伴,还有好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是她做梦也未想到过的。 后来她从沈千柔口中得知,“碧落轩”是中原第一大帮派,总舵在洛阳,她现今所在的是江南分舵。那轩主名叫赵洛寒,每天都很忙,十几天也见不到他一面。大恩人“小胡子”叫洪浩,是“碧落轩”护法,口头禅是“棒槌、榔头”,大狗“飞雪”是他的家宠。那一头白发的是副轩主白一忠,平时不苟言笑,说得最多的是“不如杀之”。 而沈千柔专攻医毒,泼辣直率,最得轩主的欢心,偌大帮派没几个人敢招惹她。小冷从她的口气中揣度出,自己的眼睛怕是很难复明了。那么,如今是“小瞎子”,日后便会成“大瞎子”、“老瞎子”,死了之后就是“死瞎子”……而在眼瞎之前,她只见过洪浩和白一忠,心内委实遗憾。 第四章 除夕 停了几日的大雪再度降临苏州城。小冷牵着飞雪,或说飞雪领着小冷,在雪地里玩耍。江南有俚语:“落雪狗欢喜”。飞雪自是欢喜得很,绕着小冷跑来跑去,摇着尾巴,不时吼上两声。 岁月静好,不缺烦恼。小冷趴在飞雪背上,想起了晶儿,不知道她在哪里,可也有包子吃? 沈千柔端着药碗走近,闻得一股熟悉药香,小冷展颜一笑,起身接药。 “沈姐姐,轩主怎么还不来看我?”小冷捧着药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自入了“碧落轩”,她住在“梅香居”,方便沈千柔照顾。 沈千柔笑道:“天南地北自有他忙的。不过,今年除夕他会在江南分舵和兄弟们庆祝,到时候你便能见着了。” 小冷默默点头,心想:不知轩主是否有我师父的消息。 “霍行云那小子怎么收了你这蠢货徒弟?”沈千柔叹道,“小瞎子,你记住了,出了‘碧落轩’,切莫说自己是霍行云的徒弟。” “为什么不?轩主说,师父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做他的徒弟还会吃亏不成?”小冷撅起嘴抗议。 沈千柔道:“不遭人妒是庸才,江湖中嫉妒你师父的人数不胜数,如今你师父失踪了,怕是要找你麻烦。” 小冷方点点头:“沈姐姐说的是。” 正说着,门外一阵悉悉索索的踏雪声,飞雪也嗷嗷叫唤起来。紧接着,听得有人高声谈笑:“哈哈哈,‘玉真教’这群道门败类,傻了个棒槌的,杀得老子好不痛快!……嘿,飞雪,这才几日不见,你小子又肥了一圈儿!” 是洪浩!小冷开心得很,摸索着跑到门口,冲着屋外喊道:“洪伯伯!” “爷的小心肝肉哟!”洪浩笑着抱起她,转了几个圈,小胡子扎得她脸上生疼。 小冷又虚空摸索一把,道:“白轩主也来了吗?小冷好想你!” 她猜测得果真没错,白一忠和洪浩总是一前一后,形影不离。 “小瞎子倒是很会拍马屁!”沈千柔在屋里笑道,倒了两杯热茶奉上。 “做个快乐的瞎子倒也不错。”白一忠的语气轻快,听起来他很是愉悦。 “难得见白轩主一笑,小冷你有功了。”沈千柔拉了小冷坐下。 “我等莽夫,成日只知在外杀敌,自然不如沈家妹子有雅兴。”白一忠道。 沈千柔道:“数日不见,不知白轩主又杀了几条人命,为本派立下几多汗马功劳?” “功劳都是浮云,只求恣意痛快。”白一忠道。 不知怎的,小冷感觉这二人的谈话并不愉快,客客气气,却膈应得紧。 “洪伯伯,轩主还没回来吗?”小冷拉了拉洪浩的衣袖,轻声问。 洪浩笑道:“轩主和咱们一道回来了,不过他还有些帮务,要晚些再进来。‘玉真教’在苏州的势力基本被咱们剿灭,他们怕是要回杭州老家哭着吃年夜饭了。轩主说了,今年除夕咱兄弟就在江南好好庆祝一番。” “瞧瞧这小白眼儿狼,成天吃我的喝我的,就知道眼巴巴想着轩主。”沈千柔戳了戳小冷的额头,佯装生气。 小冷立刻抱住她,装得可怜兮兮,求她不要抛弃自己,惹得白、洪二人大笑不止。 “小心肝儿,你别成天烦轩主,他都要累死了。”洪浩道,“‘玉真教’的牛鼻子老道已经很难应付,‘富甲山庄’那帮阴阳怪气的又时刻不安生,棘手的很。这两派一旦联手,搞不好又要一场血战,轩主可有的烦了!不过,轩主可真神,竟然屡屡识破牛鼻子道人的计谋,带着兄弟们轻巧破敌,杀得好不痛快!” 白一忠颔首笑道:“轩主确是谋略双全。” “小孩子在这里,你们能不能不提打打杀杀?”沈千柔将茶壶一放,没什么好气。 洪浩嘻嘻一笑,复又逗小冷:“你师父待你好,还是轩主待你好?” 小冷不做声,笑着唤来飞雪,和它一道玩去了。 …… 是夜。赵洛寒路过“梅香居”,正想叩门,却见一队巡夜的弟子路过。弟子们躬身见礼,他点头回应,却见弟子们目光暧昧的看向他。他叹了口气,是了,深更半夜出入沈千柔的宅院,确是不妥。他思忖片刻,放弃从正门进入的想法,施展轻功,由侧门而入。 小冷正躺着胡思乱想,忽听得门吱嘎一声开了。她惊惧万分,起身欲呼,可惜一声“沈姐姐”还没喊出口,就被堵住了嘴。 来者带着风雪之味,血腥之气。 “别吵。”如此好听的声音还能是谁? 小冷乖乖不做声了,她听出是赵洛寒。 “轩主你来看我了!”她按捺不住喜悦,顺势以手缠上他的颈脖。 赵洛寒将她抱进被窝,盖好被子,才在床边坐下。是年冬天奇冷,他内力深厚自是足以御寒,而小冷并无武功根基,才在外头呆了一会,小手就已冰冰凉凉。这让他联想到昔日她冰冷的尸体。 “可有按时服药?”他柔声问道。 她轻轻点头。 “我好想师父,如果你是我师父就好了。”她喃喃道。 “还挺孝顺。”黑暗中似乎听得赵洛寒一声轻笑。 “以前我睡不着,师父就陪着我,我睡床上,他睡房梁。每次我让师父下来,他都说不……轩主,可有我师父的消息?”小冷想起了她的师父,平日里话不多,却让她感觉无比安心与温暖的人。 “怎么,我待你不好?”从赵洛寒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悲喜,这让小冷万分忐忑。 “不,不,你待我十分好,肯收留我,给我吃穿用度,还、还来看我。”小冷很怕惹恼了这位爷,开玩笑,这可是她的衣食父母。 赵洛寒起身,轻轻一跃,上了房梁,被尘埃呛得咳嗽两声。然后,幽幽道:“快睡。” 那晚,小冷睡得格外香,就和以前与师父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无二。睡梦中,师父浅浅笑着,细心的为她盖上棉被。她喊着“师父师父”,睁眼一看,师父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孔。那陌生人仿佛谪仙下凡,摸着她的脑袋,轻笑道:“小冷。”她讷讷道:“你是轩主?”陌生人笑而不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尔后起身离去。 赵洛寒却一宿未免,合上眼便浮现小冷死时的惨状,那么小,那么弱,到死也不知道是谁害了她。 次日清早,赵洛寒从小冷房间出来,恰巧碰见沈千柔。她撑着一把江南时兴的油纸伞,盈盈立于雪中,一袭鹅黄褥裙,外罩猩红披风,仿如一簇怒放红梅。这“江南第一美人”并非浪得虚名。 “轩主这是早呢,还是晚呢?”沈千柔讥诮道。 赵洛寒并不打算解释他为何出现在此,只是点点头,同她擦肩而过。 沈千柔对他的态度甚是不满,手一扬,油纸伞掉在雪地里。 赵洛寒止步,回身道:“今晚除夕夜,轩内兄弟将开怀畅饮,你带小冷一道,来时替她换件新衣裳罢。” 沈千柔并不吭声,只看着他。 赵洛寒叹了口气,折返几步,弯身拾起纸伞,递给她。她顺势往他胸前一靠,他也不退避,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小冷这孩子……命苦,劳烦你细心些。” 她娇嗔道:“开口闭口就是小冷,你太也偏心了。她才来了几日,你眼睛里就再容不下别人了?” 他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哄道:“我的心再偏,也是偏向你。” 她噗嗤一声笑了:“得了,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连个小孩子的醋也吃。” 此时此刻,小冷正躲在门后,偷听二人谈话。失明后,听力异常敏锐,细微之声尽数纳入耳中。 “小冷的眼疾有些复杂,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沈千柔叹道。 “不急。”赵洛寒道,“我尚有要事,得走了。” 沈千柔看着雪地里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睛忽有些刺痛,心想:果然这雪白得太过耀眼,眼睛都似要被灼伤了。 小冷倚着门,缓缓蹲下。她心想:沈姐姐似乎不喜欢轩主来看我,是担心我烦着轩主了么? …… 是年除夕。十岁的冷飞雪穿着簇新小袄,梳着时兴双鬟,牵着一条威猛雪獒,出现在“碧落轩”江南分舵聚贤厅。这是冷飞雪加入“碧落轩”以来头一次亮相,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怯怯的站着。当轩内众弟子向她表示欢迎时,她吓得不轻,那么多的江湖好汉,那么响亮的笑声,如临梦境。 “小冷,来敬各位前辈一杯,”赵洛寒将一杯水酒放到她手中,“从此相扶相依,共同进退。” 小冷端起酒杯,怯生生道:“各位前辈好,我是小冷,我、我敬你们。” “好,干了!”众弟子纷纷仰头一饮而尽。今年的除夕饭竟是在一个小丫头的祝酒中开了席,诸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这被轩主捧在手心里的瞎丫头究竟什么来路。有人说是轩主新收的关门弟子,也有人说是轩主的远房亲戚,还有人笑该不会是轩内哪个长老的私生女。 赵洛寒抱着小冷,入了主席。白一忠、洪浩、沈千柔也一并入座。 “今年少了龙护法、温若、阿箩和行云,倒是有些冷清。”赵洛寒道。 “轩主,你就少忧心,龙护法他们在总舵吃香喝辣呢!”洪浩笑道。 沈千柔看着满桌的菜色,却是全无食欲。一旁的小冷早已忍不住了,一个劲问:“轩主,可以吃了吗?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心肝儿你再吵,轩主宰了你喂狗!”洪浩吓唬她道。 飞雪蹲在地上嗷呜叫了声。 沈千柔笑着给小冷夹了个鸡腿,道:“轩主哪里舍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索性自己吃了便是,怎么会便宜了狗?” 小冷年纪尚小,听不明她话里有话,只是闻着一股香气,知是鸡腿,正想吃,又听飞雪在叫唤,便寻声将那鸡腿丢与它。 赵洛寒眼睛瞟向门外,灯火将夜色点亮,隐约可辨院中梅树姿影。屋内,众弟兄畅谈狂饮,碰杯划拳,好不自在。都是一干出生入死的兄弟,往昔经历迥异,今日因缘际会,共襄此举。他起身,举杯邀酒。烈酒醇香,有人喝得豪迈,有人喝得斯文,有人玩笑,有人凝重,尽收赵洛寒眼底。 几杯酒下肚,诸人皆浑身暖和。飞雪忽地跑至门边,冲外狂吼。洪浩已然起身,白一忠亦放下手中杯盏,望向门外。赵洛寒正想吩咐沈千柔看好小冷,却见小冷已循着飞雪的叫声,跌跌撞撞走向门边。 第五章 玉虎 一股劲风夹杂着冬日寒气,破门而入。一道人影如鬼魅起舞,衣袂飘飞间,满室梅香。飞雪悍然跃起,扑向人影,但来者轻功卓绝,瞬间移形换影,登堂入室。 灯火通明处,一位年轻女子手持金丝软鞭傲然而立。但见她头戴素冠,眉心画朱红花钿,身着缝腋宽袖道袍,倒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之韵。可惜她一开口,便生生落了下乘:“‘碧落轩’一干狗贼听着:你等伤我教徒百千,焉敢在此快活!” 语毕,一挥长鞭,将一桌宴席扫翻。“碧落轩”弟子好不光火,操持兵器,便要将其拿下。此刻,小冷正巧站在那姑娘咫尺之遥,因看不清周遭形状,两手摸黑,不住唤道:“大狗,你在哪儿?” 众人皆不敢轻举妄动,只看着赵大轩主。 赵洛寒异常平静,他缓缓起身,冲来者道:“苏姑娘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挑了这大好时辰只身闯入我‘碧落轩’,此等勇气令赵某不胜佩服。” 轩内稍有眼力的都知晓,来者正是“玉真教”的代教主苏天璇。“玉真教”开山掌门灵噩道人常年云游在外,只带一名大弟子随身服侍,而苏天璇是灵噩收的第二位关门弟子,自然成了教内代掌门。“玉真教”本是道人所创,教徒也分出家弟子和俗家弟子,苏天璇这身打扮应是俗家弟子。 小冷听出情况不妙,站着不敢乱动。忽觉背脊发凉,知是背靠着门,便小步朝后退去。 “姓赵的,废话少说,姑娘今日来,就是想与你一较高下。”苏天璇倒是毫不客气。 “玉真教”与“碧落轩”素来不合,近几个月,双方弟子火并次数骤增。“碧落轩”人多势众,加之赵洛寒指挥有方,着实煞了“玉真教”的威风。她此番前来寻赵单打独斗,怕是也想挽回些面子。可惜毕竟太年轻,傲气有余,沉稳不足。“碧落轩”诸弟子心中早将她当成唱大戏的观赏,开什么玩笑,居然想领教轩主的神功? “杀鸡焉用牛刀?轩主,看我来打发她!”洪浩提刀上前会战。苏天璇一声冷笑,目露凶光,手中金丝长鞭甩出一道冷厉弧线。 苏天璇擅用长鞭,其特点是:以柔克刚、虚实难测。“玉真教”最上乘的功夫讲究“虚实合一”、“阴阳合一”。她的鞭法融合虚与实、柔与刚,那软鞭时而如风如电般虚幻难觅,时而又化作灵蛇缠身,教人防不胜防。 洪浩用刀,那口“凤凰饮恨刀”在江湖中等同于催命符。他的刀法无名,刀却太过有名。“嗜血凤凰”的名号亦是源自他的刀,他不轻易出刀,只因:其刀出鞘,必见血光。 眼下切磋,他的刀一直藏于刀鞘,可见他意不在伤人,更何况他何曾将那黄毛丫头放在眼里。那苏天璇招招阴狠,虚实相间,逼得洪浩连连闪退,孰料她内力也远超同龄人,竟不输洪浩。 赵洛寒等人均细细观战。白一忠更是面露喜色,他本是武痴,爱好杀伐,嗜血如命,见得如此出色的年轻人,且是个女子,倒颇有欣赏之意。 洪浩被逼至角落,却见小冷立于门边,僵硬无措。 “小心肝儿,快到你沈姐姐那去,瞧这冻得都发抖了。”洪浩抱起小冷,欲将她送至安全之地。 苏天璇哪里管得,一鞭子甩来——洪浩轻身功夫堪称一流,身形一晃,眨眼便将小冷放在沈千柔面前。转身之际,躲避不及,生生挨了一鞭。那力度委实不轻,洪浩一身短打冬衣倏然开裂,皮肉赫然可见。 “凤凰饮恨刀”依然未出鞘,但洪浩已然知晓自己太过轻敌,这姑娘的功力未必在自己之下。是时,苏天璇冷笑道:“且别打肿脸充胖子,拔出你的刀,也好让本姑娘见识见识!” “碧落轩”众弟子早对这嚣张跋扈的女子看不下去,七嘴八舌叫嚷着要洪护法出刀。洪浩的刀名曰“凤凰饮恨”,有一阕云:凤凰泣血空饮恨。相传与那“断龙无悔剑”是一对上古神器,这对刀剑为春秋时期“天下第一相剑大师”薛烛所收藏,薛烛死后刀剑成其陪葬品,被后世盗墓者挖掘,方才重现人间。 随着众人一声惊呼,那“凤凰饮恨”霍然出鞘,刀身似有光团笼罩,通身绯红似血,煞气凌人!洪浩一声大喝,挥刀欺身而上,仿若流星划过——苏天璇的金丝长鞭瞬间被削成两节,一半已颓然落地,一半尚留她手掌。 洪浩用的是最简单的八种刀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却因神器在手,如虎添翼。苏天璇嚣张气焰被撂去,无奈变攻为守,却躲闪不及,左臂被刀口一舔,已是猩红。 “凤凰饮恨”见血后变得益发深红,刀身弥漫一股肃杀之气,夺人心魄。洪浩既占了上风,便无心同那女人一般见识,凶巴巴喊道:“臭丫头,还比是不比?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和咱们轩主较量!别是瞧咱们轩主长得俊,打着比试的幌子专程来瞧他吧!” 洪浩这粗语村言一出,众弟子听得哄堂大笑,免不了口出戏谑。苏天璇到底是黄花闺女,常年又和道士道姑一处,何曾遭遇这群粗汉羞辱,又恨又窘,脸上已是开了染坊。 小冷听得“轩主长得俊”,便傻傻问道:“轩主长得有多俊?” 众弟子又是一阵大笑。沈千柔也忍将不住,捂着嘴,撇过脸笑去了。赵洛寒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默默看了一眼洪浩,让他见好就收。 苏天璇恼羞成怒,正愁无处发泄,小冷一言更是让她火冒三丈。她将半截鞭子一扬,一卷,一收——趁满堂人起哄玩笑之间,轻轻巧巧从沈千柔身边抢过了小冷。 沈千柔敛容嗤笑:“以大欺小便是你们‘玉真教’的一贯做派?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小冷被勒住咽喉,手脚不住扑腾,口里呜呜咽咽喊着:“放开我……” 赵洛寒面色一沉,目光定定看向苏天璇:“我劝苏教主莫伤及无辜,否则我定将你教中老小屠得一个不留。”他此言说的轻飘飘,但白一忠、洪浩却知晓他们的轩主此刻已是动了杀机。“屠的一个不留”——这种狠话,赵洛寒几乎不曾说过。 苏天璇也算是一教之主,气急才做出掳劫小孩之举。她亦不想遭武林同道诟病,思量片刻,便松了手上劲道。谁知,小冷反抓了她的手腕,在其手背狠狠咬了一口。苏天璇一痛,自是发力将人推开。也不知她用了几成内力,但见小冷直直飞将出去—— 赵洛寒是如何接住她,又是如何锁住苏天璇穴道,在场有眼力看得真切的,怕只寥寥数人。实在太快了!这样的身手委实令人目眐心骇。沈千柔见那赵洛寒薄唇紧闭,一手在小冷后背轻轻一拍,似是渡了些真气与她。 “轩主,‘富甲山庄’少庄主叶未央带拜帖求见!”门外弟子的通报声令赵洛寒的脸色稍稍缓和。 小冷被苏天璇推得头昏脑胀,眼又失明,心中恐惧得紧,缩在赵洛寒怀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后背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却不知为何。 “轩主,”她抱着赵洛寒的脖子啜泣道,“我怕。” 赵洛寒心下叹道,这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此刻明言害怕,倒不知该如何安慰。 众目睽睽下,堂堂轩主抱着个小孩却有骑虎难下之窘迫。沈千柔见他面露难色,正想抱过小冷替他解围。不想,赵洛寒却道:“怕甚么,谁敢伤你。” 沈千柔闻言一愣,思绪忽就飘至多年前。 那时她初入“碧落轩”,遇“昆仑派”高手挑衅,赵洛寒鼓励她迎战,当时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她心头涩然无趣,兀自在一旁发呆。 那叶未央一进大厅,便见满屋人呆呆站了一地,赵洛寒抱着个半大小孩正哄着,另有苏天璇一脸愠怒却不能动弹。 “这是什么阵仗?”那叶未央踱步而来,身后仅跟一名随行。叶未央人称“未央公子”,是江湖中出了名的“风雅闲人”。他一袭交领紫袍,腰束玉带,怀抱暖手炉,熏香四溢。生得是面若桃花,眉目含情,眼波流转处竟有勾魂之韵。他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停在赵洛寒脸上,神色一顿,拱手道:“赵大轩主。” 赵洛寒将小冷交给沈千柔,拱手见礼:“贵客来访,请上坐。” 白一忠、洪浩亦起身迎客,免不了寒暄一番。 叶未央看了一眼苏天璇,转身朝赵洛寒笑道:“赵轩主,值此除夕佳节,在下冒昧来访,特带来一班乐伎,廖以助兴。” 赵洛寒点头道谢之后,那叶未央便让随行请那班子进来。一队乐伎或抱琵琶或捧古琴或持长笛陶埙,鱼贯而入。 最后袅娜而至的是名满姑苏的瓦舍歌姬——梁卿卿。那女子嘴角噙香,吐气如兰,唱的是柳三变的《迎新春》: 嶰管变青律,帝里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碧落轩”众弟子,或落拓不羁,或附庸风雅,此时无一不静默聆听,感知“绕梁三日”之音。 白一忠突地拈起碟内一粒花生米,朝苏天璇掷去,其肩上穴道瞬间被解开。但见她踉跄两步,行动便自如了。 “呸,没的‘碧落轩’轩主是个缩头乌龟,不敢和姑娘比试也就罢了,还以多欺少,算什么东西?”苏天璇的怒骂配上弦乐声,倒也别有风味。 赵洛寒兀自饮酒,丝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白一忠哈哈笑道:“苏教主,我敬你勇气可嘉。今日且放你先走,回去勤加练习,三年后白某与你比试。” 苏天璇正愁无台阶可下,此言正中她下怀。 “苏教主且慢,”叶未央忽阻止道,“烦请多留片刻,好为‘碧落轩’与‘富甲山庄’结盟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莫说是苏天璇,在场诸人均大惊失色。前些日子,江湖中传出二派有意结盟,各门各派皆遣了探子,埋下眼线,伺机打听虚实。最后得知谈判失败,两派首脑在姑苏有名的烟花巷内不欢而散,整个江湖都松了口气。只因“碧落轩”声势浩大,近几年更是壮大成中原第一大帮派,然其弟子主要分布在中原地区,在江南的势力尚未兴起;而“富甲山庄”富可敌国,与“锁月楼”并驾齐驱,享誉江南。这两大帮派一旦结盟,势必贯通南北,武林格局定当重新划分。如此一来,各门派难免担心被合盟后的“大帮派”欺负,为求自保,自是希望二派各自为政,维持势均力敌,方有益武林平衡。 白一忠、洪浩听了叶未央之言,相视一笑,二人日前奉了赵洛寒之命造访“富甲山庄”,便是同叶家商量联盟之事。当时叶家父子诸多搪塞,百般推辞,不想今日却做了出人意料之举。 叶未央取出一枚白玉挂坠,形状为虎,栩栩如生。他交与赵洛寒,以作结盟信物。赵洛寒略一沉吟,命手下取来本门金牌令箭以为凭信。 “那便要恭喜二派从此狼狈为奸,同流合污了。”苏天璇冷笑着甩下一句讥讽,便要往门外去。赵洛寒并不发话,众人自不敢擅动。但听白一忠朗声道:“苏教主,三年之约,切莫忘了!” 小冷听得那坏女人似要离开了,心中愤愤,不解轩主怎的会放她走。 赵洛寒对于苏天璇的离开明显是纵许的,忽又听得身旁沈千柔小声嘀咕:“小冷,别乱走。”他忙拉住小冷,随手将玉虎挂于她胸前,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小冷拿起那象征最高结盟的信物,细细摸索。“这是什么?咦……”她纳闷道,“石头?” 黄口小儿,又懂什么是武林至尊、傲睨天下? 赵洛寒捂住她的嘴,向叶未央举杯道:“叶兄,从此便是一家人,容我先干为敬。” 众人皆举起手中杯盏,莹莹琼浆,一室酒香四溢。 第六章 藕丝长 “碧落轩”与“富甲山庄”联盟的消息不胫而走,江湖人称其为“落叶盟”。三年间,武林大小门派因忌惮“落叶盟”,大多安分守己,江湖倒也风平浪静。 然,政和四年,徽宗崇尚道教,宠信王老志、程若虚等道人,天下大兴黄老之术。“玉真教”趁机广招弟子,四处开设道观,短短一年之间,据点遍地开花。 时值夏日,苏州官道热浪翻滚。四名轿夫抬着一顶四方大轿,顶着骄阳匆匆赶路。午时日头毒辣,中有一名轿夫许是吃坏了肚子,嚷着停轿要去方便。四人将轿子停在路边大树荫下,轿内一少女问道:“沈姐姐,咱们这是到哪儿了?”那少女唇红齿白,梳着双鬟,鬟上系水蓝丝带,一身白底蓝花镶边褥裙,好不俊俏。只那一双眼睛大而无神,竟是个盲女。这盲女不是别个,正是冷飞雪。 沈千柔递给她水囊,道:“急什么,快到了。待会你见了林老前辈,嘴巴可要甜些。”冷飞雪乖乖点头。 三年来,为治好冷飞雪的眼疾,赵洛寒命人寻访天下名医。这次,沈千柔听闻“桃源坞”的神医林白仙出游归来,便带着冷飞雪来碰碰运气。 那轿夫方便完后,正要启程,忽见对面冲来一队人马。来者个个身披道袍,头戴素色帷帽,沈千柔认得此系“玉真教”弟子的打扮,也不想惹麻烦,忙叫轿夫让道。几个轿夫一时躲避不及,惊了为首道人的马。 “呔,哪里来的莽夫,惊了道爷的马!”那道士飞身下马,怒骂着便要拔刀。 轿夫都是雇来的苦力,哪里见过这阵仗,纷纷滚落在地。但听沈千柔娇嗔一声,撩开轿帘。当是时,手中软丝如雨般袭向那道士。她这软丝为天蚕茧抽丝而成,柔韧绵密,直中敌方要穴,伤人不见血。因沈千柔精通岐黄之术,对人周身穴位谙熟于心,故能将软丝威力发挥至最大。 听得一阵鬼哭狼嚎,那道士被击中要穴,痉挛几下,便晕厥过去。身后几个道士蜂拥而上,围攻堵截。沈千柔不慌不乱,一一应付了。不料一道士见轿中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便要掳了以作要挟。 冷飞雪因常年眼瞎,听力变得尤为敏锐。她听得有人接近,便跑出轿子,呼喊沈千柔。沈千柔放出一根软丝绊住敌人,不让其接近冷飞雪。冷飞雪摸索着找个藏身之处,不想被一道士使个暗器敲中膝盖——一个趔趄,她直挺挺扑倒在地,前额重重撞在岩石上,当即不省人事。 沈千柔见小冷晕厥,已无心恋战,掏出迷雾弹,甩落在地,趁乱牵了道人的马,抱着小冷策马而去。 “碧落轩”江南分舵内。沈千柔屏气凝神为冷飞雪施针,酷暑难耐,她已是香汗淋漓。一个时辰后,她方从屋内走出。 落照如血,翩翩公子身长玉立。也不知叶未央何时来的,他在院子里站了有多久。沈千柔拿绢帕擦了额上汗水,冲他颔首微笑。 叶未央施礼道:“冒昧打扰,在下找赵兄商量些事,刚听他说,小冷受伤了,便来看看。” “你手里是什么?”沈千柔见他端着个青花瓷碗,里面不知盛的什么。 “这是‘冰镇莲藕汤’,在下命人取了天山冰雪存于庄内地窖,适逢酷暑,便取了些来制成莲藕汤。带了送来让各位尝尝,也特地留了一碗给沈姑娘。”叶未央笑意盈盈,原本长得白净,笑起来更是有如三春桃花。 沈千柔确是又热又渴,便不客气,端起碗来饮那藕汤。丝丝甜意,冰冰凉凉,沁人心脾。她正喝着,却听那未央公子轻声吟道:“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好词。”忽听身后一声赞叹。见那赵洛寒摇着把纸扇,施施然进了院子。 沈千柔脸一红,将瓷碗往叶未央手里一塞,冲赵洛寒道:“这下可好,小冷再不用去找什么神医看眼睛了。” 赵洛寒收起折扇,唇角勾起笑:“怎么?她终是夭折了?” “噗哧!”沈千柔忍不住笑了,“啧啧,好稀奇,三年前刚捡来时,赵大轩主可是对她百般呵护,恨不能每日十二个时辰将她绑在身边照看。不想,过了三年,就弃之如敝屐,对人家冷嘲热讽,千般作弄。” “这可奇了。”叶未央眉一挑,亦笑道。 赵洛寒扶额叹道:“都怪我一时发昏,收了她入轩。原本看她乖巧,不想如今已变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账东西了,真不知是师承了谁。”言罢,摇头一笑,又看向屋内问:“到底怎样了?” “请放心,这丫头本因头部受创,淤血凝聚于内,才导致失明。今次又被重创,可巧撞的部位正好冲散了淤血。我已施针为她稳定病情,依我看,待她醒来,便可复明。不过,还得过个两三天,让她适应光亮。”沈千柔一边说,一边打量眼前两位不相伯仲的俊才。一个如春花般明媚,一个如修竹般挺拔,恍惚间,二人面容身影重叠…… 这时,叶未央拱手请辞,赵洛寒遂送他出轩。沈千柔自进屋照料冷飞雪,不累赘言。 …… 三日后。沈千柔替冷飞雪摘下眼部包裹的层层棉纱。 揭下一层。小冷抓住她的手:“沈姐姐,我、我真的可以看见吗?”沈千柔翻了个白眼,打开她的手。 再揭二层。小冷喊道:“轩主,轩主,你长得要是和我想的不一样,那可怎么办?”赵洛寒咳嗽一声,骂了句:“闭嘴。” 第三层。小冷面色苍白,抓住被角。 …… 最后一层。“好刺眼!”小冷眯着眼睛,作势要用手背挡着窗外射进来的日光。沈千柔慢慢拉开她的手,吁了口气,催促道:“快睁眼,大晚上的哪里有什么日头!” 冷飞雪终于睁开眼。起初模模糊糊看到一丝光点,竟是烛火摇曳飘忽,慢慢的,屋内圆桌、方凳、茶具、书籍等等,远近依次清晰起来。又见床边坐着位可亲可爱的人物,容长脸儿,柳叶儿眉,杏仁眼儿,樱桃嘴儿,这定是沈姐姐不假了。 她再移动视线,眼睛便死死钉在一个人身上——那是她做梦也想见的人。那人和她梦中所见甚是相似,身形修长,剑眉星目,鼻子比师父的还要高挺些,眼睛比师父的更加深邃,嘴唇薄薄的,此刻嘴角微微扬起。 她生怕此刻依旧是梦境,梦一醒来,一切都烟消云散。心里一紧,灵光一现。忙跑到桌上,铺开纸,拿了笔墨,便要将二人画下。她小时同师父霍行云学过书画,画得未必好,却也常得师父夸奖。 赵洛寒猜出她心里所想,宽慰道:“你不是做梦。”小冷一听,手中笔一抖,墨迹掉在白纸上,晕出一块黑斑。 “沈姐姐,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看见了!”她突地扔了笔,扑向沈千柔。沈千柔一没留神,被扑倒在床上,弄乱了发髻,气得伸手便要打。 “瞎了都能闹得人不得安生,如今好了,可不要拆了天了?”沈千柔拢起鬓前发丝,笑骂。 “轩主,你看,你看,我都好了,我不是瞎子了!”她睁大了眼睛,使劲眨巴眨巴,围着赵洛寒欢欣雀跃。 “这便好极了,你们可以教我武功,我可以一个人去玩,还可以出门找师父了!明儿我要告诉洪伯伯、白轩主,还有大狗!”小冷兀自笑着,好不快活。 赵洛寒心下寻思,重生后留下小冷性命,一晃三年,小冷已是豆蔻年华。虽说眼盲,却也能闹得轩中上下鸡犬不宁,淘气得简直不像个姑娘家。如今眼疾好了,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小冷一时拉着沈千柔旋转,一时粘着赵洛寒说话。赵洛寒被她吵得头大,忙称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离开。沈千柔替她把了脉,便也走了。小冷哪里舍得睡,画了一宿,生怕哪天再瞎了,连个念想都没有。可惜,画来画去,始终画不出个模样来。她思忖着,日后定要为认识的人都画一张相。 第七章 木剑 夏夜有风,倒还凉爽。白昼苦长,暑热难熬。而叶未央每日都会遣人送来“冰镇莲藕汤”,轩内人都拿此事打趣,沈千柔每每板着脸不语。赵洛寒心下有数,却不点破。轩中多了些议论之言,道是叶未央介入了轩主和沈千柔的感情。流言传至赵洛寒耳中,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这日,他处理完帮务,得闲往“梅香居”坐坐。沈千柔摇着团扇,歪在藤椅上纳凉,右手边搁了“冰镇莲藕汤”,还有一盘时令鲜果。赵洛寒见状,不由笑道:“你倒像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 沈千柔见他来了,也不起身,懒懒道:“我只是个郎中,不比你们快意江湖。” 赵洛寒环顾四下,不见小冷身影,知她又出去野了。 “难得轩主有空,一道晚饭么?”沈千柔起了身,冲他盈盈一笑。 他摇头,推说有事在身,寒暄几句,便走了。 沈千柔面色一沉,忽想起早上几个女弟子的议论。道是自从小冷来了,轩主便将整颗心都移到她身上,于是乎,沈千柔失宠了。她越想越气,挥袖将那莲藕汤打翻在地。 …… 话说小冷复明后,爬树上梁,好不开心,这日又偷跑到后山猎兔子。玩得乐不思蜀,回至轩内已是日落西山时。她暗想,又少不得挨一通骂。 临近赵洛寒住的“竹香居”,她怀着试探之心,躲在大树后学雪獒叫了声:“嗷!”若赵洛寒在屋内,势必像往常一样丢出鲜肉骨头。 过了半晌也不见屋内有动静,小冷松了口气,蹑手蹑脚沿着墙根走,心想只要绕过“竹香居”就没事了。岂料,刚走几步,后脑勺却被小石子打中,回身一看,合欢树上巴巴躺着的不正是赵洛寒?她暗自叫声不妙。 赵洛寒纵身跃下,一把揪住她的耳朵:“说过多少遍,不许独自出门。你眼睛好了,耳朵又聋了么?” “我无事可做,又没人教我练武。”小冷扭动身子挣脱开,一面捂着耳朵,一面嘟囔。 赵洛寒正待发难,忽见几个轩内弟子过来,便忍住火气,道:“待会再收拾你。” “见过轩主。”几个弟子上前见礼,赵洛寒微微颔首,又瞪了一眼小冷。她忙拱手道:“小冷见过各位师兄师姐。” 诸人见她脸上身上脏不溜丢,活像一只泥猴,都知她又要被轩主教训了。这小冷师妹来了三年多,轩主将其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却只教些书画琴棋,并不授以武艺。时时对她耳提面命,偏偏她只将轩主的话当耳旁风。偌大个“碧落轩”怕也只有她敢忤逆轩主了。多少弟子恨不能成天围着轩主转圈,祈求被轩主指点一句半句,她却为了贪玩对轩主避之不及。江南分舵众弟子早就在私底下议论纷纷,道是轩主太过偏袒冷飞雪,怕是此女大有来历。 “小冷师妹可是往后山玩去了,后山常有野兽出没,你可要当心了。”一女弟子道,偷偷瞟了一眼赵洛寒,见他面如寒霜,心想这下小冷可要倒大霉了。 小冷心底暗叫不妙,这师姐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忙陪笑道:“师姐说的是,以后再不去了。”又冲赵洛寒笑道:“轩主,若没别的事,小冷先去吃饭了,好饿。”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作响。 赵洛寒冷言道:“看来你确是太闲了,明儿早起,就先从入门功夫学起罢。” “什么?”她惊道。如此说来,轩主要授她武艺了? 在场弟子皆羡慕不已,心想着这小冷何德何能,成天游手好闲,却能得轩主青睐。 “不对,不对,我有师父了,可不能另投师门。”小冷摇头叹道,“若是师父回来知道了,定会生气的。” 诸人虽不知小冷师父是谁,但管他是谁啊,能得赵洛寒亲授武学,欺师灭祖也值了。 “啧,”赵洛寒往她脑袋上一拍,斥道,“发什么春秋大梦?我这一生不收徒弟。” 众弟子心下叹道,可不是么,轩中长老、护法每三年都会在轩内挑选资质高弟子收为入室弟子,可唯独轩主不收徒弟。 小冷心想,既不用改投他师,又可学武功,岂不两全其美?她美滋滋的谢过赵洛寒,又听他对一干弟子道:“各自忙去罢。”诸人方肯离去。 赵洛寒正欲行步,小冷忙勾住他的胳膊,大肆拍马献殷勤:“轩主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轩主!如果不是先遇上师父,我定会哭着求着拜你为师。我想这天底下任凭谁都想拜轩主为师的,只因轩主英明神武、睿智博学、武艺卓绝,有如、有如……” 一时词穷。 “有如什么?”他也任由她拉着手臂,好整以暇看她如何编。 “有如天上的神仙下凡!”她灵机一动。乖乖,还好姑娘我急才逼人! 他脸上并无表情,看了她片刻,方幽幽道:“你洪伯伯最近都不在江南,雪獒自然也不在,所以,呆子你少学狗叫。” 小冷窘笑道:“是是是。”心中又想,以后莫不是要学猫叫? “还愣着做甚么,不想吃饭了?”他抽出被她抱住的手臂,往她脑袋上作势一敲。她并不躲避,腆颜笑道:“快饿死啦。” 他亦忙了一天,此刻被她这么一说,倒也饿了,却只轻描淡写道:“你去端些饭菜来‘竹香居’。” 她忙应下照办去了。 一桌饭菜摆在二人面前,小冷吞了吞口水,肚子也甚是配合的唱起“空城计”。赵洛寒倒了杯酒,正要饮下,却听小冷“哎呀”一声。 “沈姐姐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她猛拍脑袋,想了想,又道,“不如,我去请了沈姐姐来?” 赵洛寒默默放下酒杯,看了她一眼,幽幽道:“你回去陪她吧,我一个人好好吃顿饭,省得你们聒噪。” 小冷笑嘻嘻点头,走时还不忘抓走一个包子。 …… 那日之后,小冷便跟随赵洛寒学艺。“碧落轩”有意发展江南势力,赵洛寒在姑苏停留的时间渐渐多了,小冷也得以每日获其指点。 他教她些粗浅的入门功夫,先从站桩学起,又授以简单的内功心法。不久他便发现,小冷原本不是块学武的料,根基浅、天赋低、体质弱、悟性差,一个人身上集中了世间所有悲剧。他终是明白,何以霍行云从未教过她武功,原是“朽木不可雕”。 本着鼓励后辈的初衷,赵洛寒特别打造了一柄木剑给小冷练习用,当然也是暗暗怀了“杀鸡焉用牛刀”的想法。 他在削木剑时,沈千柔站在其身后打着官腔放冷箭:“江湖中谁人不晓赵大轩主铸造兵器如有神助,人人都想得之而如虎添翼、扬名天下。不想赵轩主此刻在这里为小孩子削木剑,真真可惜了一门鬼斧神工的好技艺。” “你只管笑我,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是行云的徒弟。”赵洛寒心情似乎不错,脸上表情分外柔和。 沈千柔“哼”了一声,道:“你怎的不帮我打造一把神兵利器?” 这完全是小女儿的撒娇姿态,倒像是和小孩子计较了。赵洛寒笑而不语,看着这位娇俏任性的姑娘。 “没话可说了吧,你就是偏心。”又是一声娇嗔。 赵洛寒道:“你是说笑,还是当真的?” “说笑如何,当真又如何?”沈大美人一扭头,留给他一个背影。 “若是说笑,我就没必要回答你;当真的话,便恕我直言,你用的是软丝,我不会打造。”赵洛寒一边说,一边拿起手里的木剑,已经削好了。笔直修长,有模有样,丝毫不爽。他已经能够想象小冷拿到这把木剑时欣喜若狂的样子了。 “听说小冷又闯祸了,”沈千柔转了话题,“自你教了她几招,她便四处找人切磋,自然没人理她。唯有伙房包大厨的学徒应了她的挑战,那小学徒不知同谁学了几招花拳绣腿,却是厉害狡猾的角色。两人只管在伙房里闹腾,可不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烂。为这,轩中上下都跟着饿了顿肚子。” “哈哈哈,这蠢货。”赵洛寒大笑起来。沈千柔鲜少见他笑得这般忘形,心里纳罕,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 “她倒和我提过此事,不过,她只说自己赢了小厨子,厨子罢工不肯做饭。”赵洛寒轻笑一声, “这呆子还学会了撒谎。” 沈千柔讪讪一笑,心内狐疑:明知是“撒谎”,怎的他也不见怪? 是时,小冷蹦跳着走进“竹香居”院落。一眼瞥见合欢树下赵洛寒与沈千柔正相顾而笑,只觉他二人皆是极美的人,正像书中描绘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小冷你傻笑什么?”沈千柔见她兀自傻乐,奇道。 小冷挠头道:“瞧轩主和沈姐姐好比画里的人儿,真是好看极了,也好生登对。” 沈千柔脸上飘起红晕,上前掐着小冷的脸颊,嗔道:“小丫头尽胡说八道!” 赵洛寒拧起眉头,冷声道:“剑诀可背熟了?剑招可勤练了?” 小冷吐了吐舌头,嘟囔道:“轩主怎的一见我就没好脸色。”明明方才还和沈姐姐笑得那般开心。 “咦,这木剑?”她忽瞧见赵手里的木剑,小巧玲珑,甚是别致,忙凑上前观看。 沈千柔启唇笑道:“这木剑可是轩主亲手削来送你的。” “当真?”她惊喜的看向赵洛寒,见他表情依然严肃,只微微点了一点头,算是默认。她忙从他手中接过木剑,情不自禁的挥舞起来。 赵洛寒反剪着手,目不转睛的看她虚浮的下盘,漏洞百出的剑招,几可忽略的内力,暗自叹道:朽木难雕矣。 “哎,这便是轩主多日授艺的成果?”沈千柔早已目瞪口呆,小冷这几招剑法连花拳绣腿都称不算,显然还在门外转悠。 赵洛寒幽幽道:“还好不是我的徒弟。” 沈千柔捂嘴一笑。 第八章 三年之约 自得了木剑,小冷益发勤快地练剑,风雨无阻,只叹丝毫不见长进。这日,赵洛寒、白一忠处理完帮务,回至江南分舵,恰见小冷在用功,不由驻足瞧瞧她的进展。 但见她手持木剑,笨拙的刺挑穿插,时而忘记手中招式,时而又忘记下盘动作。好不容易打完一招,下一招又记不起来。 赵、白二人面面相觑,一是痛心疾首,一是好不惊诧。这么笨的徒弟,霍行云怎么收来的? 小冷又练起了轻身功夫,试图跃上前方屋檐,不料下身没站稳,猝不及防,跌了个“狗啃泥”, 木剑脱手飞到赵洛寒脚下。但听赵洛寒骂了句“呆子”,又听得身后一阵狂笑,小冷扭头一看,但见老槐树下白一忠白发如雪,一口“孤灯大刀”闪着寒光。 “看招!”小冷爬将起来,忽地使出一招“灵蛇出洞”朝白一忠招呼过去。白一忠退后一步,一手抓住她探过来的手,往里一带,再往外一推,直接将人抛向赵洛寒。赵洛寒接住,笑着放她下来。 “两位轩主,承认承让。”小冷眨了眨眼睛,拱手道。 “哈哈,几日不见,你越发调皮了!轩主怕是拿你没法子了吧?”白一忠笑道。 “白轩主,听说你要跟苏教主比武啦,我可以观战不?”小冷再也不怕这位满头白发的壮汉了,围着他闹个不停。 白一忠笑道:“你去求求轩主。” 赵洛寒道:“把入门剑诀背熟再说。” 小冷听言,立即奔回屋里,拿了剑谱背诵去了。 十月初八。姑苏城西穹窿山箬帽峰。“碧落轩”副轩主白一忠与“玉真教”代教主的决战吸引天下英雄豪杰齐聚此地。 日出时分,深秋寒意犹存,山中雾岚正浓。旷地上已云集各大帮派的高手,少林寺方丈明觉大师受邀作为评判,“碧落轩”、“玉真教”双方弟子分列于明觉大师两侧,其他帮派前来观战的人位于明觉之后。 赵洛寒、白一忠率领轩中弟子向明觉大师见礼,苏天璇亦带教众朝少林方丈拱手作揖。寒暄一番,白、苏二人便遣退左右,开始比试了。各门派掌门几乎都将得意门生带在身边,欲将此场比试当成教材。 但见山野雾霭中,两道身影如迅光电闪,缠斗作一团。 “苏教主这招使得是‘飞渡镜湖月’,其身形飘渺轻灵,鞭法声东击西,以虚化实。修雨,你可记牢,决胜往往只在一念间,虚实亦只一线之隔,你需分辨得清才是。而这白轩主乃是老江湖,自是懂得以不变应万变之理,他只消出一招‘阴阳割昏晓’便破去对方虚实乱象,也只有如此刀法才配得上那把‘孤灯大刀’。”一位年近半百的长者正向身旁立着的少年讲说战况,那少年与冷飞雪年纪相仿,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得飞快。 在场的大都识得那长者便是“锁月楼”掌门白青颜,而那少年是其妻侄谢修雨。白青颜无子,视谢修雨如己出,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栽培。 “呔,丫头,给了你三年光景,还就这点本事?”白一忠仰头一笑,一头白发随风乱舞。苏天璇一声娇斥,运起内力,长鞭“嗖”的招呼过去。 “相传苏天璇的鞭法乃是在越州镜湖边苦练而得,名曰‘逐影’。镜湖之夜,每有明月倒影,她便对月影练习。想她年纪轻轻,且是一介女流,能有如此造诣,应属天才之资。近几年,江湖崛起五位后起之秀:第一位是‘长安柳’赵洛寒,‘碧落轩’新任轩主,上任短短数年便将门派扩张成中原第一大帮。咳咳,你对面站着的便是赵轩主。第二位‘洛阳花’温若,也是‘碧落轩’的人,出生洛阳,乃第一流的剑客。第三位,‘沧浪水’叶未央,‘富甲山庄’少庄主,你见过的。第四位,便是‘镜湖月’苏天璇,‘玉真教’代教主,以鞭法闻名遐迩。还有一位,‘西岭雪’沈傲,这是位独行侠,有人说他是唐门叛逆,又说是蜀山弃徒,还有说他是锄强扶弱的少年英雄。”白青颜细细将江湖上的人和事道与侄子听。 “长安柳、洛阳花、沧浪水、镜湖月、西岭雪,”谢修雨喃喃道,“可都是些了不得的大人物。姑父,你看那白轩主为什么头发全都白了,他看着倒不比姑父年长,姑父的头发也不致花白如雪。” “白轩主这招刀法真是妙绝!这招怕是‘泓下龙吟’,不对,应是‘山林如扫’?”白青颜看得兴起,却苦于难以参详妙招,竟然没听到侄子发问。 白一忠手腕一翻,一口“孤灯大刀”寒光闪闪,此刀天下独一无二,刀身奇异,嵌有七个钢钩,俗称“七星钩”。若被此刀所伤,必将留下倒钩痕迹,痛入骨髓。白一忠破风运刀,半空出刀,俯劈,横砍,侧削,纵切,罡风阵阵,浩气汤汤,逼得苏天璇将长鞭舞得飞快,以抵挡凌厉攻势。 “白一忠,乃是‘碧落轩’副轩主,此人经历传奇。传说他好武成痴,终日不眠不休,钻研刀法。那刀法原是一山中隐者所授,名曰‘归隐刀’,据说那刀谱用字沉稳郁实,招数多取自杜诗。白一忠乃一介武夫,哪里参透得了刀诀真意,苦闷数载,郁郁寡欢。一夜,电闪雷鸣,他酒醉奔出屋外,倒在河边淋了一夜雨。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他忽然悟了,将那刀法练得得心应手。只是因常年忧思,未老先衰,落得满头花发。此人功成后,自然在江湖中闯出了响亮名号,只可惜他的刀法名曰‘归隐’,他却好战喜功,嗜杀成性,人称‘白发修罗’。”说到此处,白青颜拉过侄子,低声道,“你好好记着,这个人万万惹不起。” 苏天璇脚尖一点,跃上身前峭壁,借着崖上古树,反蹬一脚,冲向白一忠。此刻,胜负大致已分。那苏天璇年轻尚轻,内力始终不如年长者,几个回合已累得香汗淋漓,小脸通红。白一忠倒像不着急结束比试,不再步步为营,反倒以退为进。 “哈哈,轩主,你看,这老白还懂怜香惜玉啊!”洪浩笑道,“别人糊涂,我可不糊涂,老白让了她好几招了。” 赵洛寒并不发话,忽见小冷躲在洪浩身侧探出头,看向自己。他心里好笑,此前命她背诵入门剑诀,她至今未背完,他自是不肯放她来观战。看来她定是软泡硬磨,央了洪浩。 “小冷,你怎么来了?剑诀背完了么?”赵洛寒故意板起脸唬她。 “嘿嘿,轩主,是我让她来喂飞雪的。”洪浩笑着打圆场。 “怎么见了我也不吭声?”赵洛寒皱起眉头。 洪浩推了她一把,使个眼色,示意她去见礼。 小冷会意,忙前去行礼,刚唤了声“轩主”,却听得一声笑——她抱拳作揖的手僵在深秋的雾霭中。赵洛寒笑得意义不明,笑声施了蛊般,直将她钉在原地。 “别傻站着,可看仔细,回头好好练剑。”赵洛寒挥手让她退下,像是就此不追究了。 小冷得令,好不庆幸,牵了雪獒,复又退回洪浩身边。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斯大的场面,看到险处,又是捂眼,又是跺脚,恨不能亲自上阵。 比试到此,已是毫无悬念。那白一忠面色冷静,而苏天璇早已气喘吁吁。明眼人都看出白一忠手下处处留情,不想苏天璇钻了空子,化明为暗,趁白一忠收手之时,改由背后袭击。 “啊呀!”小冷忽然大叫起来,“小心后面偷袭!” 白一忠轻巧避过,冷笑道:“苏教主,背后伤人,可不是什么好招。” 一时,观战人群一阵骚动,多是嘲笑那苏天璇武德有亏。 第九章 美人缉舌令 话说那苏天璇招人话柄,已是羞愤难当,回想方才有个半大小孩乱喊,往人群里一扫,瞅见了冷飞雪,又见洪浩双手交替抱在胸前——当年嘲笑之辱,历历在目。她二话不说,长鞭化蛇,袭向小冷。 小冷一声惊叫,抬肘护向面门,但觉疾风凌厉,心中大喊:“不妙,不妙,死期将至。”洪浩拉着她避开,正想出刀,却见赵洛寒纵身跃向苏天璇,一脚踢开她手中长鞭。小冷听得嗖嗖风声,回神一看,却见苏天璇的鞭子已落入赵洛寒之手。 “苏教主,承让承让。”小冷将手一拱,冷不丁迸出这样一句话。 天下英雄满座,顷刻寂然。那年轻的女教主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赵洛寒瞪了一眼小冷,让她闭嘴。 白一忠见状,收了刀,冲那苏天璇挑衅道:“还打么?” “不打了,是我技不如人。”她倒也大方。 赵洛寒走至她面前,将鞭子归还,却听她道:“赵轩主,且慢!” “苏教主,请赐教。”赵洛寒道。 “家师有命,这场比试,不管谁输谁赢,‘玉真教’决定同‘碧落轩’和解,不再多生事端,以免再造杀孽。今日趁各位都在场,还请做个见证。”苏天璇环顾四下,说出一番话,如此转折,众人皆惊。 “怎么,你们那道长师父改信佛了?”白一忠在旁一声冷笑。 此话一出,激得“玉真教”教徒一阵愤慨怒骂。 赵洛寒看了一眼白一忠,拧起眉头。 “轩主,不是真要和解吧?我们弟兄可都看不惯那群装模作样的道士道姑。”洪浩道。 “我赞成和解。”赵洛寒的语气甚是坚定。他想起前世与“玉真教”无休无止的争斗,轩中弟兄死伤不计其数,两派谁都没捞到便宜。 白一忠“哼”了一声,走近赵洛寒,耳语道:“轩主,你可仔细这群牛鼻子道人,恐怕是圈套。” 赵洛寒摇头劝道:“两派厮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还怕他们不成?”白一忠怒道。他心底狐疑,轩主这些年来究竟怎么了,心慈手软不说,犹犹豫豫不说,竟然要同那群牛鼻子道人同流合污? 苏天璇见他们窃窃私语,便问道:“赵大轩主,考虑得如何?和解之后,我们两派和平共处,井水不犯河水,过去的恩恩怨怨就在此地一笔勾销。” “勾销你个榔头棒槌,臭丫头,你拿什么来谈和?莫不是看上我们轩主了,迫不及待想带着嫁妆嫁进来?”洪浩按捺不住,一旁咆哮起来。想他和白一忠屡次带着弟兄不顾生死,与那“玉真教”弟子拼得头破血流,多少朋友死在那群道人手里,怎能说和解就和解? 他这话一出,惹得在场人群议论纷纷。“何忧派”掌门杜心剑朗声问道:“‘碧落轩’与‘玉真教’积怨已久,想要和解,谈何容易?苏教主此番殷切求和,筹码究竟是什么?可是有意同赵轩主联姻?” 一语道尽所有人心声。 苏天璇听得此话,脸上绯红,毕竟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被质问婚姻大事,岂能泰然处之? “呵呵,原来谈和的筹码可不就是苏大教主自己咯!” “两派联姻好啊,岂不是是武林一大喜事!”起哄的大有人在。 “呸,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也配嫁咱们轩主!”“碧落轩”弟子嘲笑道。 “‘碧落轩’的小畜生,嘴巴放干净点!”“玉真教”弟子忿然。 …… 好端端一场高手比试,突然变成口水战。 白青颜冲他侄子道:“女人是比兵器更可怕的东西,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 谢修雨点头道:“姑父,他们不打了吗?我们回家好不好?” 白青颜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那少林寺方丈明觉大师出来打圆场:“赵、苏倘若联姻,两派息战,可以免去江湖血雨腥风,未尝不是件好事。” 武林中最德高望重之人这么一说,倒让“联姻”变成铁板钉钉的事了。 苏天璇百口莫辩,羞恼难当,正要解释,却听赵洛寒道:“联姻就免了,赵某没有娶亲的打算,两派和解倒是可以商量。” 这话听着像是解释,但细想却像是赵洛寒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拒绝了她苏天璇。 小冷曾被苏天璇劫持,对其又恨又怕,此时听得赵洛寒说不娶她,心里欢喜得紧,扮了个鬼脸道:“我们轩主才不会娶这么凶的夫人呢!” 众人一听,捧腹大笑。 苏天璇受辱致斯,哪里忍得,翻脸怒道:“‘玉真教’教徒听令,从今往后,‘碧落轩’的狗贼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还有这个牙尖嘴利的黄毛丫头——” 她指着小冷咬牙道:“谁将她舌头割来,本姑娘重重有赏!” 言罢使出轻功,卷起香风一阵,也不顾随行的‘玉真教’弟子,只管独自离去。 赵洛寒瞪着小冷,一把将她拉至身边,冷眼看着一干虎视眈眈的人,暗自叹道:苏天璇这“缉舌令”一出,小冷势必成为江湖人眼中的“肥肉”了。他重生后,看似能洞察一切,但小冷、白一忠和洪浩的存在,却总让他措手不及。 “碧落轩”江南分舵。 “沈姐姐,轩主为什么不让我出门?”小冷铺开宣纸,从远山落笔。 沈千柔一边看她作画,一边道:“你自个惹的祸还来问我?你现在出去,不得被人割了舌头去换赏金!你这画的什么?” “当真会割我舌头啊……”小冷叹道,“早知道我就不乱说话,再说,轩主也罚过我了,我每天关在这里,快要闷死啦!沈姐姐你就带我出去玩吧!” “还玩什么玩,先保住小命吧。”沈千柔指着她画中的人,诧异道,“你画的这是白轩主?” “是啊,我把他和苏天璇的比武画下来嘛,沈姐姐你那天没去,真的好惊险!白轩主就这么舞动 手中大刀,将那苏天璇杀得片甲不留!”小冷满脸放光,兀自陶醉当日情景。 “怎么想到画他?”沈千柔似乎有些不悦。 “不只画他,你、洪伯伯、轩主,我都会画的。我的眼睛现在看得见你们,真是开心极了,我一定要将你们都画下来,就算以后我又成瞎子了,我也有这些画作伴。”小冷说这些话的时候,沈千柔心头隐隐作痛,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谁又成瞎子了?”却是赵洛寒从门外走进。 沈千柔笑道:“轩主来了。”遂起身沏茶。 赵洛寒看了一眼小冷的画,颔首道:“不错,画画比练剑有天赋。” 又冲沈千柔道:“明日带她回洛阳总舵,放在江南总不大放心。” “我带她去?”沈千柔倒了杯茶,递给他。 “我同你们一道,江南这边有白轩主和洪护法,想那‘玉真教’也不敢造次。况且中原还有一些要事等着处理。”赵洛寒呷了口茶。 沈千柔道:“有轩主带她不就行了,何必拉上我,没的碍手碍脚。” 小冷瞪着眼睛,气呼呼道:“沈姐姐,你若不去,我定也不去的。我去了那个陌生地方,没人跟我玩儿,会闷死的。” 赵洛寒笑道:“你就遂了小冷的意罢。”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叶兄知道我们要回洛阳,他有事不能相送,托我将此物转交。” 沈千柔看也不看,便对小冷道:“送你了。” 小冷好奇地瞅着那盒子,暗纹雕花檀香盒,打开一看是喷香的胭脂膏,撇撇嘴:“我又不用这个。” “人家一番心意。”赵洛寒淡淡道。 “不用你说。”沈千柔貌似不悦,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倒像是饮酒。 赵洛寒讨个没趣,脸色有些难看,正巧洪浩带着雪獒来了。 “轩主,弟兄们又解决了一批臭道士。”洪浩手里的刀还未入鞘,一身煞气,显见是刚刚经历过一番厮杀。 “小心肝儿,在画画呢!”他乐呵呵地将刀举起,那把“凤凰饮恨刀”通身绯红,刀刃上血迹斑斑,几粒血珠子落下,正应了那刀名:凤凰泣血空饮恨! 小冷看得目瞪口呆,执笔的手一抖,墨水污了画纸,却又无端觉得这样的人正好入画。 “洪伯伯,你这个样子,好、好吓人!”小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雪獒蹿到小冷身边,温柔蹭她。 “瞧你那点出息!现在整个江湖都等着割你的舌头,你怕也不怕?”洪浩朗声笑道,咣啷一声,将那口宝刀搁在案上。 赵洛寒道:“别吓她了,白轩主不是约了喝酒么,走。”说完,拉起他便走。 “轩主你这也太护犊子了!小孩子只会被宠坏……”洪浩匆匆拿起刀,话未说完便被推搡着出了门。 “沈姐姐,我是不是惹大麻烦了?”小冷看着雪獒一颠一颠尾随洪浩而去,心内恍觉不祥。 “麻烦大了,到了洛阳,等着被禁足吧。”沈千柔翻了个白眼。 第十章 以讹传讹 古人云:“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温若是一朵张扬怒发的花。他的酒壶,他的剑,都是洛阳城内少年们趋之若鹜的宝物。身骑白马,背倚宝剑,腰悬酒壶,发挽长带,成为风靡一时的打扮。 ——沈千柔告诉小冷有关温若的事情,小冷听得煞是认真。那样风流天下的剑客,究竟是怎样的人?沈千柔施施然翻了个白眼:“期望也别太高。” 冷飞雪透过帘子眼见着马车进入洛阳城,许是秋风硬冷,她一入城门便连打几个喷嚏。又行了约摸一个时辰,听得车外赵洛寒说“到了”,便掀开车帘——一股呛鼻的酒味夹杂着北方特有的爽利气息扑面而来。沈千柔还来不及反应,小冷便被一双强劲臂弯抱下马车。 “啧啧,小美人。”男人啜了口酒,雪色长衫浸染在午后的阳光下。小冷这才看清,眼前的男子身形挺拔,衣冠楚楚,面容算不上精致,眼睛细细长长,嘴唇薄薄似刀片。最吸引她的是,那人手里拿着个酒葫芦,葫芦上雕着一朵牡丹花,似乎还刻着几行小字。 “你们何时有了这么大的私生女?”他冲赵、沈二人道。 赵洛寒此刻正拉住马缰,翻身下马。听得男人这般胡言,竟也不怒,只道:“她是行云的徒弟冷飞雪。”又对小冷道:“这是温若,你温大哥。” “温大哥。”小冷乖乖喊道。 “什么‘温大哥’,叫得怪生分的,你可以叫我‘好哥哥’或是‘温郎’。”温若一抹嘴,眼睛笑得弯弯如天上新月,嘴角尚挂着几滴酒水。 “一边凉快去,”沈千柔推开温若,将小冷护在身后,“小冷你以后看见这家伙记得有多远跑多远,知道么?” “啧啧啧,沈大美人还是这么尖酸刻薄,原以为江南的水土会让你温柔多情些个,没想到,变本加厉了呢!”温若看似在说沈千柔,眼睛却瞟向赵洛寒,“咱们轩主怎么忍受得了……” “温若,你该不是特意来迎接我?”赵洛寒打断了他的话。 “当然不是,我只是闻到了美人的气味。”温若笑笑,“对了,江湖上都说,苏天璇向轩主求亲被拒了。轩主你这可不对了,姑娘投怀送抱,怎可辜负这等美意呢?再说了,那苏天璇我是见过的,虽然不及咱沈家妹子,好歹也是标致水灵。用龙护法的话来说,轩主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挑挑拣拣做什么啊,娶媳妇又不是炼兵器,用不着追求尽善尽美,差不多够用就行了……” 赵洛寒的眉头微微扬起,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温若。” “怎么?想通了?”温若贴上赵洛寒耳背,吐出一口酒气。 “死酒鬼,大清早的在这儿丢人现眼!”沈千柔一把搡开温若,横推竖拉赶他进了“碧落轩”大门。温若趁机搂着她肩膀,但听“啪”的一声,被扇了个耳光。 “好大火气啊沈大美人!你这是受了谁的气啊,该不是轩主移情别恋了,你找我泄气呢这是!” 又听一声响亮耳光。 “啊哟!你打上瘾了还!” …… 小冷被这场面吓得不轻,迟迟没有提步。赵洛寒叹了口气,对她道:“你温大哥平素喜欢开玩笑,你莫要学他样。只管跟着……”本想说跟着沈千柔,但转念一想,沈千柔怕是也教不出什么好样来。 “嗯,我只跟着轩主你。”冷飞雪坚定的点点头。 “我平日很忙……”赵洛寒心中不祥预感顿起,这小姑奶奶淘气得很,倘若成天跟着自己,岂不是自讨苦吃。又见小冷一脸期待,反倒有些不忍了,想起霍行云,更是心情复杂,便哄道:“好了,走罢。” 赵洛寒牵着小冷踏入“碧落轩”总舵,进门便是一片开阔空地,空地前方高出几百石阶,通往正楼。空地上数队弟子整齐排列,此刻正在做日常习武。见了赵洛寒,齐刷刷停下抱拳施礼。拾阶而上,几名弟子正打扫庭院,到了主楼,冷飞雪仰头看见一块匾额,上书“碧落黄泉”。进了门,幽深大厅最尽头摆着一张朱红雕花大椅,壁上悬着一个硕大的“义”字,厅堂左右两侧各放置着十张方椅。此时,厅内站着一个老者,头发半白,颜面朝里,似在兀自出神,听得有人进来,便一个转身。 “轩主,老夫等你很久了。”老者正是“碧落轩”左护法龙不归,他看了看冷飞雪,问道,“这是行云的徒弟吧?” 赵洛寒点点头,让小冷叫“龙长老”。 “轩主,‘玉真教’加快势力扩张,如今长安、洛阳均有驻点,据调查,他们似乎和朝廷有勾结。前日,轩中几个兄弟在城外被杀,也是‘玉真教’的人干的。”龙不归拿出一张地图,在案几上铺开,“这是我们现在掌握的几个据点,很明显,他们妄图由南向北扩张。” “和朝廷勾结,”赵洛寒淡淡道,“依你看,他们意在何为?” “一统武林,做朝廷的走狗咯。难不成因爱生恨,千里追夫么?”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从门外走进来,手摇纸扇,闲庭信步。 “十六,你来得正好,我等正好同轩主商议反击大计。”龙不归招呼道。 赵洛寒正想介绍,却被苗十六抢了先。这书生气十足的青年正是轩中的“小军师”,说他才智过人也好,说他诡计多端也罢,都不算过分。他看了小冷一眼,便道:“这是行云的徒弟吧。最近很有名嘛,苏天璇的‘缉舌令’一出,她这条舌头可成了全武林最贵重的舌头了。小姑娘,给你三个建议:第一,以后少说话。第二,呆在轩中哪儿也别去。第三,赶紧找个人嫁了。” “为什么要找个人嫁了?”小冷疑惑道。自己年方豆蔻,离谈婚论嫁还有些早罢,沈姐姐尚未嫁人,怎的就轮的上她了? “教你也不听,不是让你少说话么?”苗十六拿纸扇敲了敲她的脑袋,“找个人嫁了,才可以不被苏天璇当成情敌啊,没准她网开一面就此放过你。哎,你这么笨,还怎么在江湖立足!”他的眼珠子一转,停在赵洛寒的手上——赵一直牵着小冷的手。 方才小冷被温若、沈千柔吓得不轻,情急之下拉了赵洛寒的手,不知不觉竟一直拉着走进正楼。赵洛寒似也觉察到一丝不妥,便不动声色松开手,就近坐了下来,又扬手示意龙、苗二人入座。 “轩主,不如属下也送你三个建议?”苗十六笑道,“第一,勉为其难娶了苏天璇。第二,心甘情愿娶了苏天璇。第三,欢天喜地娶了苏天璇。” 赵洛寒冷笑一声道:“少废话,一个个都被温若带得满肚花花肠子,改日我先一刀子割了他舌头方是清静。” “哎哟,小的冤枉啊!自己在外头欠了风流债,还不让人说说啊!”听这声音,便知是温若到了。 温若、沈千柔及一位银红衣装的姑娘进了大厅。温若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边走一边朗声念道:“‘碧落轩’鼠辈听令:尔等无耻之徒祸害江湖,本教誓为武林除害,定当剿灭汝之老巢。鼠辈首脑赵洛寒屡次不敢接受本教挑战,实乃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徒……后面的我就不念了,啧啧,你们猜这落款是什么?” 诸人皆不着急接话,只等赵洛寒开腔。 “是谁如此可恶?”小冷却忍不住凑热闹,跑到温若身旁,踮脚一看,落款竟写着:赵洛寒之母。 “轩主的母亲?”小冷狐疑道,“她老人家好端端的骂轩主做什么?” 赵洛寒只恨自己没及时捂住她的嘴。 那银红衣装的姑娘“噗哧”一声笑了。她和沈千柔一般年纪,温谦大方,顾盼神飞。冷飞雪早听沈千柔提起过,总舵有位同样精通医毒之术的姑娘,名曰阿箩。想必眼前这姑娘便是了。 龙不归冷冷道:“这苏天璇年纪轻轻,太也张狂。” 小冷闻言方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个凶巴巴的女人。 “怕是私人恩怨吧。”沈千柔讪笑道,眼光飘向赵洛寒。 但听赵淡淡道:“三年前除夕之夜她擅闯江南分舵要与我切磋,洪护法挡了她去。白轩主又约她三年后,也就是上个月比武,她输了。请问这一切同我有何关系?” “轩主定然隐瞒了甚么,苏天璇也算个人物,怎会无缘无故找你切磋?怕是你惹上人家了。”温若笑得不怀好意。 “依我推断,”苗十六纸扇一晃,斩钉截铁道,“定是情海生波。” “莫非有人始乱终弃?”沈千柔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那阿箩将手搭在沈千柔肩上,爽朗笑道:“瞧瞧你们牙尖嘴利的,可别编派了!” “咱们轩主委实不似始乱终弃之人啊,”温若挤眉弄眼道,“多半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啧啧,有人太不解风情了。” “轩主,老夫不得不多说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找谁也别找那姓苏的!”果然,以讹传讹最是可怕,素来沉稳敦厚的龙不归竟然也信了。 赵洛寒怠懒同他们费唇舌,拉了小冷就走,头也不回道:“我从江南带来的酒全都拿去喂狗。” “轩主!”温若慌忙使了个轻功,拦下赵的去路,“轩主,喂狗不如喂我,吃人嘴软,这酒一喝啊,属下断不会胡言了。” 此言一出,沈千柔、阿箩和苗十六更是大笑开来。小冷有些分不清状况,只是躲在赵洛寒身后,懵懂的看着诸人。 “温若,”赵洛寒眼睛眯成一道缝,“还是你识大体,让开。” 温若自诩了解赵,见他这个样子,知是要发作了,便乖乖闪开,任由他去了。 沈千柔被安置同阿箩住在一处,原本小冷也同她们一道,赵洛寒念及苏天璇的“缉舌令”,不甚放心,便命人在他居住的“休言阁”内清出一间厢房让小冷暂住。 安顿之后,赵洛寒难得清闲数日。他翻出早前绘制的兵器图,目光所及,柔和异常,显是对其珍爱万分。他生平最大的爱好便是冶炼兵器,但总忙得无暇顾及。这会得了功夫,便查阅先前画的草图,图中乃是一把剑,但他迟迟未铸模型,因对草案并不满意。他摇头将草图揉作一团,忽想起苏天璇的金丝软鞭。如今苏所用的软鞭与四年前的已然不是同一根了,无论从取材还是做工,都不及之前的。 他倒想起四年前的一段巧事。那时,“碧落轩”和“玉真教”两派正在交战。一天夜里,赵洛寒经过镜湖,正巧撞上苏天璇练功走火入魔。赵洛寒出手相救,却不慎将她的金丝长鞭遗落湖内,赵看那鞭子一眼便知是难得的极品。苏天璇当时不认识赵,还感谢了他的救命之恩。赵洛寒当时还感慨:可惜了一根好鞭子。后来再见面,二人都知晓了对方身份,杀得眼红,倒也忘了镜湖一事。至于为何她要缠着比试,赵洛寒始终想不清,明知自己的武功在她之上,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轩主?”小冷轻轻叩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收起图纸,道:“何事?” “沈姐姐和阿箩姐姐让我给轩主送些熏香。温大哥和苗大哥让我带话,请轩主移步‘思源亭’品酒。”她恭恭敬敬的将龙涎香放在案几上,倒有些小丫鬟的模样。 “燃香么?”她问道。 他摇头:“算了。”又寻思道:才半天功夫,这丫头已经同他们混得熟了,倒也不坏。 他起身便要出门,走了几步,却不见小冷跟上,只得回头道:“你同去么?” “不了,”她摇摇头,低声道,“我有些困,想睡一会儿。” 他心想,也对,几个大男人喝酒,带着个半大小孩倒也不是个事儿。只是那“缉舌令”一出,他一直让她跟着自己,唯恐不能护她周全。 他看了一眼她,却觉她面色不佳,双目发涩,心下好生奇怪。正当发问,却见她直挺挺倒下。 第十一章 换影术 也不知睡了多久,小冷醒转后看见一屋子都是人。沈千柔、阿箩坐在床边,赵洛寒、龙不归、苗十六、温若等人或站或坐,还有五、六个轩中弟子跪了一地。 “轩主,她醒了。”阿箩起身道。 赵洛寒略一点头。 小冷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正想发问,只觉嗓子干哑痛涩,一张嘴只发出“咿咿呀呀”声。不是吧,才摆脱瞎子的阴影,就进入哑巴的厄运?她大惊失色,拉住沈千柔的手腕,双眼死死盯着她,似在询问:为何会这样? “放心,有我和阿箩在,区区小毒怕甚么?”沈千柔掐了掐她的脸蛋,笑得轻松。 中毒?什么时候中的毒?她不解。 “这龙涎香有问题,”苗十六指着桌上那盒熏香,“小冷你来辨认,是何人将熏香交与你的?” 跪在地上的弟子皆抬起头来,等她认人。她仔仔细细挨个儿瞧了个遍,最终摇摇头。 一早,她听沈千柔、阿箩说轩主素喜以龙涎香熏屋,便往库房领取。可惜库房师兄说,不巧龙涎香都用完了,明日预备采办。她心想还是早些买来才好,便向那师兄打听采办熏香的店面何在。师兄未觉不妥,也便如实告之了。她便独自跑到那香料铺买了龙涎香,可那熏香怎的会有问题? 她欲将前因后果说上一遍,也好让跪听发落的库房弟子得以洗脱嫌疑。可惜张嘴失声,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苗十六只得命人拿了纸墨,让她写明原委。 赵洛寒看了她所书内容,冷言道:“私自出轩,好大的胆子。”又让库房弟子起身,只罚那告之小冷香料铺何在的弟子打扫一个月庭院。 “轩主,老夫即刻派人去调查那香料铺。”龙不归道。 赵洛寒道:“不必了,那香料铺老板已成‘玉真教’教徒,以后轩内采办再换别家罢。” “轩主如何得知?”苗十六奇道。 “此前已经收到消息,一时忘记告诉你们。”赵洛寒叹道。 小冷骇然,不想这苏天璇这般毒辣,竟以熏香害人。 “好在小冷只是以手触碰熏香,并未点燃,中毒尚不深。”阿箩道,“过两天便可说话了。” 幸好幸好!小冷舒了口气。 赵洛寒瞪了她一眼,斥道:“从此好生在轩内呆着,如若出轩,定当重罚。”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轩主下的是一道“禁足令”啊!江湖儿女,本该来去自由,再怎么护犊子,也不至于禁足吧,又不是闺阁弱质、官家千金! …… 自那冷飞雪来到洛阳总舵,轩内弟子发现从前高高在上的轩主有了些许“人情味”。只要轩主在总舵,众弟子都能看到好戏—— “轩主,我还要被禁足多久?”冷飞雪挥动木剑,累得欲哭无泪。 “等你将剑法练好再说!” 冷飞雪复又持剑练习,可是左刺右刺,就是不得法。练了十几日依然毫无进展。这日赵洛寒实在看不下去了,骂道:“说你呆还不认,这剑招被你练了多久?当日你师父如何忍得了你?” 他气极,拿了藤条往冷飞雪脚上招呼。疼得她左躲右闪,忙呼饶命。跑得急了,撞在石墩上,眼泪都痛出来。赵洛寒愠色稍缓,扶起她,“还不找你沈姐姐取些外伤药去!” 冷飞雪鼓着腮帮,冲他道:“凶神恶煞!”说完一瘸一拐往沈千柔处去。 躲在暗处偷看的弟子们已是目瞪口呆,瞧瞧这小丫头居然敢说轩主“凶神恶煞”!而轩主竟也忍了,任由她骂了? …… “轩主,我想出去玩。”冷飞雪摇着赵洛寒的袖子,可怜兮兮。 “不行。” “轩主,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冷飞雪撅着嘴。 “三年后吧。” 一旁打扫庭除的弟子闻言窃笑,三年复三年,三年何其多。 …… “轩主,最近怎么看不见你?” “忙着呢,近来你都做什么了?” “画画。” “没练剑?” “练了!每天无聊得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轩?温大哥答应带我去‘眠香楼’。” “……呆子,什么时候都不能去‘眠香楼’!” 温若、苗十六带着一群弟子正练剑,忽听赵洛寒一声咆哮,知道定是小冷又闯祸了。众人已然见怪不怪,一边练剑一边看好戏。 …… “轩主!” “说。” “还有七天就满三年了,我的‘禁足令’可以解除了吧?” “再关三年。” “轩主,食言而肥。” “你倒好意思,这三年里,你偷跑出去多少次?多少次差点被人抓去割了舌头,多少次害得大家去找你?再关你三年都算好的,照我说,合该关你一辈子!” “轩主,可是我已经是大人了啊,温大哥说,如今我可以去……” “眠乡楼、醉雨阁、品红苑什么的,通通不可以去!” “轩主,那我的武功也有进步了,保护自己肯定不成问题的,出去见识总比做井底之蛙强些吧?更何况,我还要找我师父!” “你师父?”赵洛寒沉默许久,终于道,“罢了,你若能接得我三招,便解除‘禁足令’。” “一言为定!” …… 正是牡丹开放的季节。温若所居住的“一心阁”内栽满牡丹,姚黄魏紫,大素小素,繁花似锦。温若平素爱花,此刻喝了酒,浑身舒坦,在花丛中舞剑。他的剑平平无奇,正如他的长相,但是他的剑法身姿飘逸绝俗,舞起来比院中任何一朵牡丹都漂亮。 冷飞雪铺开宣纸,提笔泼墨,画中层层叠叠尽是牡丹,白的是“夜光白”,蓝的是“蓝田玉”,红的是“火炼金丹”,墨紫的是“种生黑”,紫的是“首案红”、绿的是“豆绿”、粉的是“赵粉”、黄的是“姚黄”。花中白衣翩飞,长发如墨的便是那风流剑客温若了。 遭禁足的三年里,冷飞雪剑术未见突破,画技倒是日渐长进。冷飞雪眯眼看看天色,搁了笔,冲温若道:“温大哥,轩主快要回来了,你倒是教教我怎么接他三招啊!” “啧,你那资质,别说三招,能接一招就算万幸也哉!不是我说,轩主摆明了不想放你出轩嘛,他这什么意思呢,一辈子把你关着?啧,啧,金屋藏娇?”温若越说越没谱,冷飞雪猛地掷笔砸他,他挥剑格挡,虽躲过,却因剑刃碰击笔杆,被甩了一脸墨水。 “哈哈,”冷飞雪笑得前俯后仰,“温大哥你变成大花猫了!” 温若小眼睛弯弯,嘴角上扬:“轩主平时也陪你玩这个?” “有时玩,可惜他躲得快,不像你!”冷飞雪笑道,“别说这个了,快快教我拆招吧?” “啧,咱轩主对你真不是一般好,我看,你别逆了他的意,乖乖呆在轩中颐养天年罢!外边有什么好,人心何其险恶。你这么蠢,日后碰到个负心汉,被骗了真心,咱们轩主可不是要自责一辈子?还有你那不知所踪的师父,他也不愿见你被骗嘛。”温若道。 “我就是要寻我师父啊,这么多年了,他是生是死我也不知。”冷飞雪低着头,心事重重。 “得了,女孩儿大了,怕是思春心切,着急出阁呢!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啊!”温若长叹一声,提剑挽起个剑花。 “听好了,轩主的刀法很是诡谲,快时迅猛若风,慢时稳如沉钟,你要破其招式是不可能的,唯有闪避得法才是制胜之道。本公子教你一招自创逃命法门,名曰:‘换影术’,瞬间移形换影,逃之夭夭。”但见温若双脚原地交替挪动几步,忽地身形虚晃,身体似分化出多个影子,转眼由冷飞雪面前蹿到其身后。 “好,好!”冷飞雪拍掌称妙。 温若放慢脚步,让她依葫芦画瓢跟着学,又授以心诀,因步法简单,冷飞雪学了一日基本记下,剩下的便差熟练程度。按照温若所说,她必须每晚坚持练习,最好能在屋顶上练得如履平地。 “关键要点:其一,气息调匀,提气凝神,气聚百会穴;其二,步伐轻快,锁定目的,不容犹豫。”冷飞雪独自在房顶上回忆白日温若所传,小腿上绑着沙袋,反复练习那“换影术”。 话说那赵洛寒住在她隔壁,正想休息,却听得头顶瓦片震动,忙夺门而出,却见冷飞雪煞有介事的在练功。他一眼便看出,这轻功是温若教的,也只有“洛阳花”温若才喜欢如此花俏的功夫。 他飞上屋顶,但见月色朦胧,冷飞雪腿系沙袋疾奔,裙角飘飞,倒也有趣。忽又想到,这丫头练剑时想方设法的偷懒,如今温若教了她一招下乘功夫,反倒起早贪黑的苦练,真是蠢之又蠢。 “呆子,你不睡觉了?”赵洛寒道。 “不睡了,我要练功。”冷飞雪回答得倒很干脆。 “这破功夫,不学也罢。我教的剑法怎么不见你练?”赵洛寒一把拉过她,带她跃下屋檐。 “什么‘破功夫’?这叫‘换影术’!温大哥教的,他说我不可能接你三招,但是只要我练熟了‘换影术’,便可躲你三招,一样算我赢。”冷飞雪道。 赵洛寒哭笑不得,心想,这就学会对付我了。 “过来。”赵洛寒看着她,有点心烦,好歹也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让人不省心。这三年来,“玉真教”势力北上,如今在洛阳也遍地开花。她武艺不精,这时候出轩,岂不是自投罗网。 冷飞雪不情不愿的挪步靠近,看见赵洛寒那张冰冷的脸,心下更是委屈,垂着脑袋不吱声。 “说过多少遍了,外边到处是‘玉真教’的教徒,你出去岂非添乱?”赵洛寒道,“你师父我们都在找,一有消息立即告诉你便是。” “哼,温大哥、苗大哥、沈姐姐还有阿箩姐姐,都说你……”冷飞雪一气之下说漏了嘴,慌忙收了声。 “说什么?”赵洛寒脸色有些异样。 “轩主你是不是怕我找到师父,不再理你了?”冷飞雪道。 “呃……”赵洛寒无奈叹道,“他们开玩笑,你也信了。你这么蠢,我放你出去,岂不是白白送你归西?他们还说什么了?” “说你喜欢我。”冷飞雪面不改色。 赵洛寒额上青筋隐隐泛起,只是夜色浓重,无人得见。 “轩主,就算你喜欢我,也不能把我软禁一辈子啊,温大哥说了,我以后还要嫁人,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吧?”冷飞雪自顾自说着,全然没发现赵大轩主的黑如锅底的脸。 赵洛寒突然打断她的话:“行了,你愿去哪就去哪。”他的脸色一如漆黑的夜,又如沉落虚无的星子。 一阵绵长沉默。冷飞雪早被吓得不敢吭声。 “轩主,我错了。”她低垂着头,轻声道。 “我不觉得你是个知错擅改的人。”他冷笑一声。 她一愣,慢慢抬起头,正对上他如刀的目光。原来自己在他心中就是个知错也不改的坏姑娘,谁又会喜欢一个坏姑娘?看来温若他们都是胡言乱语的。可沈千柔曾说,轩主亲口承认小冷是能让人开心的人,是一个开心果。这样算是喜欢么? “轩主,”她终是冒死问道,“你为何说我是‘开心果’?” 他气极反笑:“你是大家的开心果,不是么?” “哦!”她点头道,“是了,并非你一个人的!”这次,她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心头大石登时卸下。只要轩主对我没有私情就好,如此我外出寻找师父,轩主见不到我也不会伤心了。想到此处,她咧嘴傻笑起来。 他淡淡道:“这般高兴?” “嗯,”她点点头,欣然道,“轩主待我恩重如山,我即便找到师父,也不会忘记轩主的。纵使以后我找到如意郎君,也会带他一起孝敬轩主的。” 这话说得有情有义,仿佛抹了蜜糖,赵洛寒听罢只是轻笑一声,再无他话。 是时,但听一声清婉女声:“这么晚了,还在纳凉?” 二人循声望去,见那沈千柔提着灯笼站在拱门前。今夜是她当值,应是巡夜路经此地。 “沈姐姐,我在练功夫呢!”冷飞雪笑着前去拉了沈过来。 “轩主这么好兴致,深夜指点你练剑?”沈千柔笑道,“人人都道轩主偏心,同是轩中弟子,可没谁享受过这种‘手把手’被教的待遇呢,何况不辞辛劳深夜传授。” 赵洛寒闻言哑然。 “不是,轩主没教我练剑,我……”冷飞雪正想说,又被沈千柔抢了话。 “呵呵,轩主对你好,江湖人都知道。当年,‘富甲山庄’和咱们结盟时的信物也给了你;为了救你,轩主不惜与‘玉真教’教主翻脸,苦心孤诣藏了你三年之久,整整养育你六年,将浑身绝技倾囊相授。此等深情,真是让人动容呢。”她笑语盈盈,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 赵洛寒忽地冷笑一声,道:“你也别横生是非,我待她好,你当真不知为了什么?” “我怎会知晓?”沈千柔薄面娇嗔。 赵洛寒道:“行云失踪了,只剩一个孤苦伶仃的徒弟,我怎的就不能对她好?” “只是因为行云的关系?”沈千柔的语气柔和起来。 冷飞雪愣愣地盯着二人,不知何以这种事情也能让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不是行云,还会是什么!如果她不是霍行云的徒弟,死活也由得去了,干我底事?”言罢,他甩袖离去。 …… 是夜,冷飞雪辗转未眠,反复想着赵洛寒的话。原来大家对自己的好,都是因为师父的缘故,如果没有师父,谁也不会理她。她想着想着,好不伤心,又被赵洛寒“死活也由得去”哽得心口憋闷。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大家对她的好,却忽略了这种“好”并非毫无缘由的。这个缘由便是师父霍行云。如若找不到师父,她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众人的“好”?她又何必依附他人施舍的“好”?胡思乱想了一通,她第一次对面前的路产生了困惑,却也生出了莫名期望。 第十二章 谢小公子 自那夜之事,冷飞雪再见到赵洛寒时,却在他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冷淡。找他说话,他也只是随口敷衍两句。练剑给他看,他也只是漠然摇头。平日都在一起用餐,这几日每到餐点,她端了饭菜寻他,却总有弟子告之,轩主出去了。 如是过了七日,再不见赵洛寒身影。听轩中弟子道,轩主及众护法处理要事去了。她心内郁结,忖思一番,悄悄收拾行囊,溜出“碧落轩”。 出轩之后,她漫无目的策马行了一日,日落时分进了夏阳城。看什么都觉新奇,玩闹一番方找了家客栈打尖,却听得几个市井泼皮在议论: “又有好戏看了,‘玉真教’要上嵩山铲平‘少林寺’,嘿嘿,想那少林弟子各个身怀绝技,怕是谁也讨不到便宜。” “‘玉真教’实在太过嚣张,连武林泰斗也敢招惹。如今这皇帝老儿信奉道教,成天沉迷丹药,世人欲争名利,纷纷做了道士,‘玉真教’势力才日益壮大。” “就是就是,听说那‘玉真教’的灵噩道长成了皇帝身边的新宠。” 世人传,灵噩道人在宰相蔡京的引荐下进宫面圣,在徽宗面前宣称:天有九宵,而神霄最高。神霄玉清王是上帝的长子,主管南方,号称长生大帝君,这便是徽宗。那灵噩道人自称是仙卿下降,蔡京是左元仙伯,都是上界下凡来辅佐徽宗治理天下的。宫里刘贵妃深得圣宠,灵噩则说她是九华玉真安妃。一时,徽宗视其为新宠,封赏无数,天下大兴道教。 “今夜上山,怕是要连夜屠寺。”一个络腮胡子摇头道,“朝廷下令焚烧佛经中诋毁道儒之言论,‘玉真教’假借此名,声讨少林,千年古刹怕是难逃此劫。” “听闻武林名门正派都赶去应援了,不到最后,怕是也难分胜负。” …… 冷飞雪听得胆战心惊,心想:这“玉真教”霸道无理,真真可恶。我虽人微力薄,但也应援手少林。 又见邻桌坐了位少年郎,那人年纪和自己相仿,眼珠漆黑,面容俊逸。她便起身向少年打听少林寺所在。 那少年打量她一番,道:“我也正要前往少林,姑娘不嫌弃的话,就一道好了。” 冷飞雪求之不得,又称事不宜迟,二人遂赶赴嵩山。 “在下谢修雨,姑娘怎么称呼?”那少年道。 “冷飞雪。”她并未长心眼,将姓名如实相告。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策马至嵩山脚下。但见山头一串火光朝少林寺委蛇移动,隐约可听人声吆喝,想必“玉真教”已派人马进山。冷飞雪心想:“‘碧落轩’定也派了人援守少林,说不定还能见到轩主。”转念又想,万一被轩主发现自己,可不又得被禁足轩内了。不对,轩主说过自己从此“爱去哪去哪”,应该不会再被禁足了。轩主余怒未消,如若此时见面,定是尴尬万分罢,被他责骂几句倒也不算太坏,若是他依旧冷面相对,岂不是雪上添霜?还是算了,何苦往刀口上撞呢?暂时躲着他,待他气消了,再回轩中相见,岂不很好? “谢公子,我……我肚子有点痛,要不你先上山?”冷飞雪忽地蹲下,佯装肚子疼。 “咦,正巧,我肚子也有点不舒服,”那谢修雨皱着眉头,揉揉小腹,“该不是方才那家客栈的东西不干净?不如,我们先到山脚下休息片刻?” 冷飞雪点头,二人各怀心思,找了一处凉亭歇脚。 凉亭之内,冷飞雪揉着肚子,不时哼唧两三声。谢修雨饶有兴趣的盯着她瞧,忽笑道:“其实,我认得你。三年前,姑苏箬帽峰,白一忠与苏天璇一战,而你,却成为这场决斗中最惹眼的人。呵呵,苏掌门闻名天下的‘缉舌令’用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倒也有失风度。” 原来这谢修雨正是“锁月楼”掌门白青颜之侄,当日随白青颜上箬帽峰观战,得见冷飞雪激怒苏天璇的全过程。 “你认错人了。”冷飞雪见他似乎不怀好意,忙转身要走。 “你别怕,我乃‘锁月楼’的谢小公子,不会拿你换赏金的。”谢修雨见她一脸惧色,心里好笑,遂起了捉弄之意,“只是,你伸出舌头让我瞧瞧,这天下第一金贵的舌头到底长什么样?”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道:“休想!伸出舌头岂不是吊死鬼?” “嘿嘿,你倒有趣。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傻到上嵩山和那苏天璇碰面。”他提醒她莫要羊入虎口。 她心下一惊,自己迂回心思只在避免同赵洛寒相见,竟忘了仇家也在嵩山。 “悉闻贵派赵轩主对你抬爱万分,倘是知道我带你上山,恐怕会取了我性命罢。”他狡黠一笑, “不如这样,我送你回‘碧落轩’,你在赵轩主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求他收我为徒。” “你要拜轩主为师?为什么?”她觉得甚是好笑,轩主平日繁忙,且不说有没有空亲自授业,就算传授也是凶神恶煞的,一出错就要被打被骂,怎的还有人想做他徒弟?可不比自己的亲师父,待她温柔有加,也从不逼她习武。 “这还需问?”他道,“‘长安柳’赵洛寒的刀法独步武林,据说叶未央、苏天璇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可是天下第一刀客。想他不过长我十来岁,却有这等修为,我不拜他为师,却要拜谁?” 冷飞雪虽然也知赵洛寒武功高,但也没见识过究竟有多高,听人这么一说,她倒怨自己没有缠着他学些绝世妙招,每天只是学些平平无奇的入门剑招。 “轩主曾说,他此生不收徒弟。”她道,“我也不回‘碧落轩’,我想去江南。”想她自小与师父在江南生活,她坚信师父定会在江南等自己。 “正巧,我也要回‘锁月楼’,不如我捎你一程。”谢修雨笑道,“看你呆头呆脑,肯定不认路。对了,你们轩主是不是就喜欢你这样的笨人?” “轩主不喜欢笨的,”冷飞雪突然想到赵洛寒成天骂她“呆子”,便叹道,“他喜欢聪明伶俐的,你若成了他的徒弟,他定会很欢喜。” 二人言语投契,决定折回取道江南。谢修雨买了四匹马,两名马夫,一辆马车,带着冷飞雪南下。一路上,谢修雨讲了许多江湖故闻新事,冷飞雪听得津津有味。经过城镇,二人都是年少心性,买了很多时兴玩意,风车、花鼓、发簪、花冠装了一车,最后谢小公子不得不再买一辆马车装载货箱。 冷飞雪常年关在轩内,哪里见过这么多新鲜玩意,恁的开心狂喜。抵达姑苏后,又随谢修雨住进了“锁月楼”,全然忘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而这边厢“碧落轩”已是闹翻了天。 话说赵洛寒得知“玉真教”将寻衅少林,率轩内众人前往嵩山支援,同武林各帮派联手击退“玉真教”。苦战后回至轩中,却发现冷飞雪不见了。当时,守门当值弟子吓得跪了一地,赵洛寒冷着一张脸,却是甚么都没说,也并未处罚任何人。 “轩主,老夫即刻派出四方弟子打探小冷下落。”龙不归道。 赵洛寒却道:“不必,她已非稚童,去留随她。”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用意。 不久,龙不归收到消息称,有人曾在“玉真教”围攻少林那夜于嵩山脚下见过冷飞雪。众人猜测,假如“玉真教”的人捉了冷飞雪,必定会前来要挟谈判。可过了一个月,仍然杳无音信。以往冷飞雪偷跑出去最多不过三天就被找回,如今的情况似乎不妙。 赵洛寒成日阴沉着脸,谁都不敢招惹他。温若只是说了一句:“小冷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说好带她去‘眠乡楼’见识的,自己偷跑出去了。”赵洛寒二话不说,点了他的哑穴。 众弟子私底下议论纷纷,道是冷飞雪走后,轩主又同早些年一般了,成天面色寡淡,也无喜来也无忧。唯有那呆呆傻傻的小冷能让轩主勃然大怒,甚至破口大骂。 …… 时近正午。洛阳城内最热闹的酒楼“天香楼”照旧客满为患。 赵洛寒喝了一口酒,看看天色,微微皱眉。温若又给他满上一杯,笑着替他夹菜。 “不用这么殷勤。”赵洛寒挡开他的筷子。 这时,一个蓝白长袍的女子走上楼来,额上贴着花钿,正是苏天璇。温若眯缝着眼,吹了声口哨:“苏美人,可让我们好等!” 那苏天璇不和他废话,直接一鞭子招呼过来,一桌酒菜扫得四处飞散。旁边几个壮汉像是有点来头,起身大骂:“臭娘儿们,敢扰本大爷喝酒!你有几条小命来赔!” 亏得他们不识眼前女子是谁,如今的苏天璇在江湖中已然是个大人物,夜剿少林,虽说最终失败,但也算砸了半个少林寺。一时声名在外,何人敢惹她? 苏天璇见那几个汉子口出狂言,转而对他们发难。不一会儿,整个“天香楼”顶层就剩下赵、温和她三人了。 “美人儿好大火气,见了咱们轩主不高兴?”温若嘴贱,招得苏天璇又一鞭子挥来。他侧身一躲,鞭子朝赵洛寒飞去。 苏天璇这一鞭子并未使出几分内力,赵一手扯住鞭梢,猛地往里一带,便夺了她的鞭子,直接扔下楼。苏天璇想起当日在镜湖,他也是这么丢了自己软鞭,脸色一变。 “苏美人,今日我们轩主找你,且放下两派恩怨,只谈一件事。”温若笑嘻嘻地请她坐下,又为她满上酒。 苏天璇想起箬帽峰上赵洛寒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给自己难堪,早已对其恨之入骨,加之后来她写了一封挑衅书,以“赵洛寒之母”落款,二人的私人梁子越结越深,更无需提两派之间打得头破血流,此番不大打出手已是难得。 “冷飞雪在你手里?”赵洛寒也不想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 苏天璇冷笑一声,道:“我说赵大轩主怎肯纡尊降贵,约我相见。原来是为了冷飞雪!可笑啊可笑,自己没把人藏好,反倒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在你手里的话,就请高抬贵手,放了她。”赵洛寒看着她的眼睛,幽幽道。 “你这是在求我?”苏天璇笑道,“拿出一点求人的诚意来。” “放了她,我还你一根‘金丝软鞭’,比当日在镜湖丢失的那根好上百倍。”赵洛寒亦笑道。 温若耸了耸肩,一副“早知道你俩有奸\情”的表情。 “赵大轩主向来一诺千金,如此说来,我得想方设法捉住那姓冷的丫头,才好换赵轩主亲手炼制的兵器。” “你什么意思?”赵洛寒道。 “虽然我很想要赵轩主的礼物,可是人不在我手里,我怎么好意思领情呢。”她起身便要走。 温若正要阻拦,赵洛寒示意他罢了。 第十三章 软肋 距冷飞雪失踪已近两个月,赵洛寒不想大张旗鼓的寻人,只派几个亲信暗访。这日,他收到“富甲山庄”密信,方知冷飞雪在江南“锁月楼”,近况安好。又,“富甲山庄”老庄主叶钧月底将娶续弦,邀请“碧落轩”诸人前往观礼。读罢来信,他阴沉多日的脸色稍得缓和。 路经练武场,见轩内弟子各个勤快习武,想到小冷平素只知偷懒,而那几日却甚为殷勤的练剑给他看,他却冷眼相对,怕是打击了小姑娘的兴致。难道是因为这个她才离轩出走?又或者那几日她跑来“轩主”前“轩主”后的巴结,他却总是敷衍几句。她端了饭菜来寻他,他却有意相避。是因为这些么?可这一切,不是她所希望的么?她既不希望别人误会我待她有私心私情,我冷淡对她,不是合情合理么?那么,她又为何离轩?他心中默默叹道。 “轩主,龙长老收到消息,江南分舵出大事了。”温若拎着酒葫芦悠然走近,却宣布了一条坏消息。 赵洛寒遂召集各长老、护法往聚贤厅议事。 “江南分舵传来消息,崆峒、点苍、雁荡、青城等四大门派的掌门人均死于白副轩主的‘孤灯大刀’下,天下英豪齐集江南,声讨白副轩主。”龙不归道。 “白轩主虽脾性刚猛好胜,但绝非滥杀无辜之人。何况他为何要得罪四大门派,将自己和‘碧落轩’陷于不义困境?”苗十六摇头道,“此事定有蹊跷,怕是什么人栽赃嫁祸。” 赵洛寒微一颔首,道:“我即刻往江南处理此事,总舵的帮务就烦请龙长老主理,十六和阿箩协理。” 是日,赵洛寒带温若、沈千柔动身南下。 …… 话说冷飞雪在江南停留数月,又不好将寻师之事泄漏,只与那谢修雨将姑苏城及周边城镇玩了个遍。二人成天穿梭于江南小巷,好不惬意。 这日,二人在姑苏城一处花冠贩子处停留许久,但见各色花冠首饰精美绝伦,冷飞雪在轩内只与沈千柔一个女弟子亲密,而沈天生丽质,甚是不屑插戴首饰、涂抹脂粉,她鲜少得见这般鲜艳夺目的花冠,不由连声赞叹。 谢修雨替冷飞雪戴上芍药花冠,又插上金步摇,冷飞雪对镜一看,发觉自己甚是不同,嘻嘻笑将起来。谢修雨正想掏钱买下,却被几个横冲直撞的“玉真教”女弟子推搡开,其中一名女弟子抢了劈手冷飞雪头上的花冠,招呼小贩要付银子。 “哟,什么世道,道姑也戴花冠?”谢修雨讥讽道。 “姑娘的事你休管!”那女弟子生得娇艳无比,眉头一竖,手里拂尘卷风而来。 谢修雨飞身跃起,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把伞,那伞有八十四骨,伞骨、伞杆均为玄铁所制,伞面为油纸,素底上绘有点点红梅。那谢修雨将伞撑开,铁伞转动如花,将那道姑的拂尘削开。又是一个翻身,收了伞,伞把打在对方肩膀,逼得那人连退数步。他捡起地上的花冠,复为冷飞雪戴上,又丢给小贩银子,小贩趁乱仓皇离开。 “玉真教”弟子互相对视,尔后三人合力围攻谢修雨,剩下一人对付冷飞雪。冷飞雪拔剑使出一招“渡远荆门外”,纵身于半空划出一道剑花,紧接着一招“月下飞天镜”,从空中俯刺。对方连晃几剑,格挡开攻势,突地欺身而上。冷飞雪一慌,情急之下使出“换影术”,瞬间奔出数丈远。逃窜时哪还顾得上闪躲避让,有如没头苍蝇般,来不及看前方,就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抱歉!”她低头拱手道歉,猛一回头,见那“玉真教”弟子已经追上。又是一剑刺来,她大叫一声“快闪开”,翻身跃上左侧墙头,飞檐走壁行了几步,忽听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时候该用‘秋月坠江波’了。” 她会意,忙纵身跃下,持剑由上自下“嗖嗖嗖”刺向对方。对方招架不及,连连败退。 “轩主!”她转身高声唤道,来者正是赵洛寒。 “‘春流绕蜀城’!”听得赵洛寒的提醒,她忙绕着对方旋转,一边转,一边出剑,犹如春水绕着城郭,看得人眼花缭乱。不出几招,那弟子便被打得落荒而逃。 那边,谢修雨仍遭围攻,冷飞雪忙上前帮手。经赵洛寒一旁指点,不一会儿便息战了。“玉真教”四名女弟子丢下几句狠话,便悻悻离开。 “轩主,你特意来找我的?”冷飞雪摇着赵洛寒的衣袖,好不欢喜。 “路经此地,正巧碰见而已。”赵板着脸,不看她,反倒打量起谢修雨来。方才看这少年,用的是铁伞,武功路子出自“锁月楼”,却又不纯,仿佛夹杂了“天昆派”的心法。小小年纪,有这等功夫,还算不错。 谢修雨见了赵洛寒,心内惊喜,扑通一声跪下,道:“赵轩主,久仰大名,请你收我为徒!” “呃,轩主,谢小公子人很聪明,你就收他当徒弟吧!”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冷飞雪白吃白喝了谢公子数月之久,帮他说说好话也不算为过。 赵洛寒笑了一声,道:“谢小公子开什么玩笑,你乃‘锁月楼’少主,哪里轮得到在下教你?快快起来,地上凉。”又对冷飞雪道:“还不快随我回去!” 冷飞雪拉着谢修雨起来,二人嘀咕一阵,这才和赵走。一路上,冷跟在赵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数月来的见闻。赵洛寒一直无话,直到她说谢修雨为她买了很多时兴玩意还放在“锁月楼”,他终于道:“不准拿陌生人的东西。” “我们是朋友。”冷飞雪不服气。 “他在利用你,你没发觉?”赵洛寒冷笑,“他接近你,是想我收他为徒,懂了?” “不会的,我们是好朋友。”冷飞雪垂着头,有些懊恼。 看她这副模样,他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刚从“锁月楼”出来,那“锁月楼”掌门白青颜自是百般邀功,说他并未将冷飞雪交给“玉真教”,而是多番维护,且派了妻侄谢修雨贴身保护。最后,请求赵洛寒为其打造一把吴钩。赵洛寒素来不喜欠人情,只好应承下来。他心底明白,冥冥中,似乎有些东西如何也改不了。吴钩一旦问世,意味着他离前世的死期又近了一步…… “头上戴的什么?”赵洛寒嫌弃的看了她一眼。 “芍药花冠,谢小公子送的,就是因为这个,才和‘玉真教’的人打起来了。”冷飞雪小声道。 “扔了。”赵洛寒说得异常决绝,丝毫不容置疑。 冷飞雪虽有万般舍不得,也只好取下扔了,不慎勾到头发,疼得她龇牙。 “以后再偷跑出去,非得揭了你的皮。”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的恐吓。 “过来。”赵洛寒见她被吓得不肯挪步,便停下,朝她勾勾手指。冷飞雪撅着嘴不情愿地走至他身边。 江南小巷幽深,四下并无人。 “为什么擅自离轩?”他冷言问道。 “轩主不是说我‘爱去哪就去哪’么?”她垂着脑袋,嘀咕道。 他被呛得一愣,忽而苦笑一声:“如此说来,你再不打算回‘碧落轩’了?” 她自查失言,慌忙摇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寻找师父,然后与师父一起回轩……” “哦?”他挑眉道,“有你这般孝顺的徒弟倒是行云的福气,那么数月来,你除了同一个陌生男子游山玩水,可有打探到你师父的下落?” 她闻言头垂得更低了,出轩后一味贪玩,竟将寻师之事搁置脑后。 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赵洛寒忽道:“你师父有消息了。” 她瞪大了眼睛,道:“师父,师父在哪里?” 他叹了口气,道:“五年前就已死在洪州。” 冷飞雪呆呆站了良久,拳头逐渐捏紧,泪水夺眶流出。 “行云是‘碧落轩’的暗杀使,他执行任务时,死于敌人的剑下。由于他执行的任务过于隐秘,他的死绝不能公开。这么多年,我一直瞒着大家,如今你知道了,也只能当作不知道,更不可存有寻仇之心。”赵洛寒幽幽道。 冷飞雪哭得肩膀抽动,看得赵洛寒心生忧愁。他想起每每温若安慰那些梨花带雨的姑娘,通常都是扳过她们肩膀,揽入怀中。他正想着是否该如法炮制。不料,这姑娘居然一边抹泪,一边发足狂奔,一边还大喊:“师父,师父,不要抛下我一人!” 赵洛寒无计可施,只好一掌打晕她,抱回了江南分舵。 白一忠脸色阴沉的坐着,陈述着近几个月来,四大门派掌门受邀来到江南,却陆续被害身亡,且都被认为是死于“孤灯大刀”之下。 “我白一忠顶天立地,做过就做过,没做过就没做过!何必抵赖!”他怒道,“我与这些掌门素来无冤无仇,杀他们做甚!” 洪浩道:“老白的为人,我们都清楚,这次定是有人栽赃。奶奶的,被老子查出来是谁,定将他大卸八块!” “‘孤灯大刀’天下无双,刀身嵌有七个钢钩,也就是‘七星钩’。被此刀所伤,尸体必会留下七处痕迹,我已查看过那些尸体,伤口与白轩主的刀吻合。”沈千柔道。 “沈家妹子,你这话什么意思?”洪浩冷笑道,“单凭一把刀,就认定凶手是老白,会不会太过武断!” “单凭刀自然不好说,我只不过把验尸所得告诉各位罢了。如今别人将尸体都搬到轩内来了,满屋子尸臭谁都不好过,总得找个法子解决了才是吧!”沈千柔道。 “嘿嘿,你们都急什么,坐下来慢慢商量。”温若喝着酒,依然悠哉游哉。 赵洛寒抱着昏睡的冷飞雪走进时,就看见众人沉默不语的景况。 “小心肝儿怎么了,她没事吧?”洪浩起身问道。身旁的雪獒许久不见冷飞雪,此刻也围着赵洛寒跑来跑去。 “没事。”他将人放在椅子上,冲众人道,“收到情报,四门派的弟子即将纠集前来兴师问罪,大家见机行事,尽量避免冲突。” “我也收到情报,轩主你答应为白青颜打造吴钩?好多年都不见你冶炼兵器了。”温若道。 赵洛寒瞟了他一眼,道:“消息传得倒挺快。” “那是,苏天璇放出消息了,谁捉到冷飞雪,便能要挟赵大轩主亲自锻造神兵利刃。”沈千柔道。 “她倒唯恐天下不乱。”赵洛寒叹道。 “人人都有软肋,小冷便是轩主的软肋?”白一忠笑道。 见白轩主展颜,众人亦开怀大笑起来,一扫多日阴霾。 于是,冷飞雪一睁眼便看见众人在笑。 “‘软肋’醒了。”沈千柔笑道,“瞧瞧,这睡眼朦胧的,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咱们轩主成日茶饭不思地惦记着。” 赵洛寒向冷飞雪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不要提师父的事情。她会意,只得低头同雪獒玩耍,赵洛寒等人继续商议应对之策。 二更时分。赵洛寒于“竹香居”绘制吴钩草图,迟迟不得法,便推门出去走走。月色下立了一人,身姿绰约,乌发如瀑,不是别个,正是沈千柔。 “千柔。”赵洛寒唤了句。 沈千柔道:“小冷躲在屋里一下午了,饭也不吃。我来问问,她怎么回事。” “怎么不进屋,站在院子里做什么?”赵洛寒拾阶而下。 “不想打扰你。”她淡淡道。 “这么见外,”赵洛寒笑了,“不似你。” “你骂小冷了?还是做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她无故离轩数月,如今回来了,却也忧心忡忡,究竟怎么了?”她的脸被月光勾勒得仿佛玉器般柔美精致。 赵洛寒看了看天上月亮,道:“我能做什么让她伤心的事,这世间,只有她师父才能让她伤心吧。” “行云有消息了?” “就是没有消息,她才伤心。”赵洛寒皱起眉头,“你这么晚来找我,就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沈千柔微微抬起下巴,自是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慢。 “为了老白的事?”他道,“我看得出来,你在怀疑他。他脾气的确暴躁了些,素来争强好胜,但他不会欺骗兄弟,更不至滥杀无辜。” 月华恰好,树影笼纱;风也恰好,衣袂拂动。 “你莫胡思乱想,此事我自会查清楚。”赵洛寒见她迟迟不语,又好言劝道。 沈千柔忽将手指放在他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慢慢将头靠在他胸口,小心翼翼,慢慢吞吞,似有意要时间静止。赵洛寒退后一步,借着月色,见她满脸红云,樱桃小嘴欲言又止。他心里一紧,生怕晚一步就将造成不可挽回之错,他忙道:“时辰不早了,有事明日再说罢。” “你怕?”沈千柔走近一步,他便退后一步。 赵洛寒沉默良久,终是道:“我们没可能。” “就因为半路来的小冷?”她错愕,许久才问。 赵洛寒笑了笑:“她只是个小孩。”顿了顿,正色道:“我只想无牵无挂过完此生,儿女情长,从未想过。” 沈千柔也笑了,她指了指他的心,道:“瞧你这黑心货,没一句真话。总有一天,会有个人替我把你的心撕碎,就像如今你对我这般。” 第十四章 赌约 天刚蒙蒙亮,崆峒、点苍、雁荡、青城四大门派弟子已云集“碧落轩”江南分舵大门外。苏天璇被四门派推举为代表,带了一干心腹弟子一早便叫嚣着讨还公道。 因事先四大门派已将四具尸体抬到“碧落轩”门口,这次诸帮派弟子披麻戴孝,准备运回各自掌门的尸体回乡安葬。也不知谁的主意,众人安排了哭丧班子,唢呐吹唱,死者亲属于门外嚎啕奔丧。 赵洛寒一出门,便瞧见这么大场面。 他依然面无表情,只拱手道:“死者为大,各位今日既来押运遗体,请便吧。”他命人将四具尸体抬出,搁置门前。一见尸体,哭丧者更是来劲,一时呼天抢地,好不热闹。 苏天璇上前一步,纤手一挥,众人皆自收声。 “赵轩主,本教主受四大门派弟子所托,来向贵派讨个说法。四大门派掌门究竟哪里得罪了贵派白轩主,他竟如此心狠手辣,连伤四条人命?”苏天璇冷声道。她长得秀美脱俗,一袭道袍更是将其衬得仙子般清丽,偏生此刻横眉怒目,看得众人汗毛倒竖。 赵洛寒道:“‘碧落轩’上下听闻四大门派掌门遇害,也是不胜唏嘘。四位掌门一生光明磊落,行侠仗义,乃是武林楷模。然天妒英才,四位掌门突遭横祸,委实可悲可叹。不过,各位切勿被奸人所惑,错怪了好人。白轩主耿直坦率,正直不阿,如何会做有违天理道义之举?” “我们掌门是死在‘孤灯大刀’下的,不是白一忠杀的,还会有谁?赵轩主我敬你是个人物,却不想你姑息养奸,置武林公义于不顾!”“点苍派”一弟子怒道。 他这一起头,其他三派弟子也趁机指摘。一时,四下里乱哄哄一片。 “一群蠢驴,”温若拎着酒葫芦饮了一口酒,忽笑道,“看这一个两个的,哪里是来奔丧的,浑身酒气、脂粉气,显是才寻欢作乐来着。看来,掌门一死,有人就忙着欢天喜地,等着接任大业咯。”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崆峒派”一弟子用剑指着温若骂道。 温若“噗”的一声,喷了他一脸酒水。洪浩已经按捺不住,那口“凤凰饮恨刀”正欲出鞘,白一忠却摁住了他的手。 “我白一忠嗜杀成性,自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死在白某手里的人,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无耻鼠辈。如今四大门派一口咬定白某是凶手,白某百口莫辩,你们只管拿出证据来,也好让白某死得明白。否则,定要还白某清誉。”白一忠将他那“孤灯大刀”往地上一砸,震得诸人哑口无言。 “单凭一把刀,便妄下定论,你们就不怕错杀好人,让那真凶依然逍遥法外?”赵洛寒道,“赵某素来说一不二,今日愿以性命作抵押,担保白一忠是清白的。至于真凶是谁,还望给足一个月时间,我等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各位一个交代。” 苏天璇拍掌笑道:“好,好,好!赵大轩主如此豪气干云,不惜以性命替人担保,那么姑且给你一个月时间。”她走到赵身边,低声道:“我今儿就替你解围,待会到‘悦来酒肆’请本姑娘喝一杯。” 也不待赵洛寒答应,苏天璇已开始劝说四大门派弟子暂且等“碧落轩”查明真相。随后她带着一群人,抬尸奔丧,吹吹打打,扬长而去。 赵洛寒望着苏天璇一行离去,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又听沈千柔在身后放冷箭:“苏天璇倒真给轩主面子。” 自那夜沈千柔剖诉衷肠后,赵洛寒发觉她虽装作若无无事,却也有意无意避开自己。又想到冷飞雪自得知师父死讯后,一直躲在房内不肯外出。还有方才那个苏天璇……他想着,不由头痛起来,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办。 “小冷还不肯出来?”赵洛寒移开话题。 “脾气挺倔。”沈千柔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你也一样。”赵轻声叹道。又对洪浩道:“洪护法,让飞雪陪小冷玩玩罢,她近日思念师父,心情甚是不好。” 沈浩自是应下。赵洛寒又想起苏天璇之约,只好赶赴“悦来酒肆”。 酒肆内苏天璇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赵洛寒心底有些许不爽。 “苏教主心情不错。”他坐下,见那苏天璇笑得阴险。 “你今日欠我一个人情,打算怎么还?”苏天璇道。 “请你喝酒。”赵洛寒拿起酒壶,为她满上,自己亦斟满,“来,敬你一杯。” “少来这套,本姑娘没闲工夫与你磨叽,”她推开酒杯,道,“替我打造一根金丝软鞭,比沉入镜湖的那根好上百倍。” 赵洛寒笑了笑,兀自喝了一杯:“你拿什么和我交换?别告诉我,那四个掌门是你杀的。” “不管是谁杀的,本姑娘都有能耐替你摆平。”她自信满满,仿佛整个天下都尽在股掌。 “谢了,”他道,“不过,不需要。” “呵,”她挑了挑秀长娥眉,“你对女人都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拒绝’?” 赵洛寒道:“没什么事的话,在下告辞了。” “站住!”苏天璇嗔道,“你肯替白青颜铸造吴钩,为什么拒绝我?莫非真如江湖传言,谁抓了姓冷的那丫头,便可要挟你打造兵刃?” 赵洛寒停住脚步,笑道:“那么等你抓到她,再来和我谈。” “这算是赌约吗?”苏天璇冷笑。 赵洛寒不置可否,结了酒钱,径自离去。 话说冷飞雪将自己关在屋内好几日,此刻正抱着雪獒喃喃自语,细细想着小时候与师父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到开心处,便放声大笑;想到伤心处,便呜呜痛哭。雪獒极通人性,乖乖陪伴在侧。 赵洛寒推门进来,便看见她倒在床上,脸上斑斑泪痕,显是哭累了。想她自小失怙,师父便是唯一亲人,如今却等来恩师死讯,自是心痛难抑。 已过二更,夜凉如水。赵洛寒替她盖上被子,心里叹道: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见她哭得一脸狼狈,又忍不住勾起唇角。 “轩主,”冷飞雪不知何时睁开眼,盯着他看,“你在笑什么?” 赵洛寒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笑你这呆子没心没肺。你和那雪獒无二,它虽然人前人后摇尾巴,却只认洪浩一个主人。你呢,也永远只记得你师父的好。” “轩主的好,沈姐姐的好,洪伯伯的好,还有大家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她歪着脑袋,右脸颊贴在床上,嘴唇一张一翕。 “我天天骂你,你就不恨我?”他笑道。 “你骂我的时候,我自然是恨的,可是……待骂完了,我又不恨了,也许是你长得太好看了。”她道。 “哦?”他对这个回答倒是颇为意外,小丫头还懂得不露声色的拍马屁了,“那你说说看,我哪里好看?” 冷飞雪起身下了床,从案几上拿起一支笔,对着赵洛寒比划一阵,又让他侧脸,转身,再转身。折腾老半天,她才道:“你的眼耳口鼻,手足腰身,哪里都好看。我想把你画下来,可是总不知从哪里入手,害怕将你的眼睛画得不够明亮,又怕把你的鼻梁画得不够英挺……” 赵洛寒听罢,半晌接不上话来。这种话若是从沈千柔或是别的女子口中说出来,他能断定对方钟情自己。可是从冷飞雪嘴里出来,怕是只需从字面意思去理解了。 “沈姐姐也太好看了,我画她的眉头,总是画得不够细长;画她的嘴唇,时常捕捉不到她嘴角的笑意。她的头发也远比我画的要乌亮蓬松,手指也比我画的还要纤细柔软。”她说着说着,便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赵洛寒便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是对的,小冷的话不需听弦外之音。他在屋内踱了几步,不经意间瞥到她画的画,每幅都有留白,她道是为日后提字用。 其中一幅是白一忠、苏天璇对决。远山点翠,雾霭迷蒙,两条人影腾空交战,一个白发如雪,一个广袖流香。 “这画名应作:生杀。生杀历百次,江湖梦醒时。刀客头上发,不向愁中白。”赵洛寒叹道。 冷飞雪忙将笔递给他,他一笑,挥毫题了字。 她忙取出另一幅,正是夏日时分沈千柔携冷飞雪往“桃源坞”访医,路遇强贼,沈遂以天蚕丝退敌之景。画中凤仙遍地,丝线如织,柔荑纤纤,美人如玉,薄裳飘舞。 赵洛寒沉吟片刻,提笔写道:“《望江南蔻丹》。蚕丝洒,纤纤乱殷红。谁与凤仙争染甲,人间七月蔻丹花。越女正韶华。”但见他字体清隽飘逸,笔锋有力,题词一气呵成。 “以后我画的,可都让你题字了,好是不好?”冷飞雪看着“点睛之笔”,不由心花怒放。 赵洛寒放下笔,又拿起一幅画。画中人正是温若,牡丹花国色天香,花丛深处,一个酒鬼随心所欲地舞着剑。 “温若的神情不该如此,”赵洛寒摇头道,“你把他画得过于醉态了。” “温大哥每日都是醉醺醺的呀,他何曾有过清醒的时候?” “哈哈,”他笑道,“本是痴情种,缘何学浪人?心系手里剑,偏向酒中寻。” 冷飞雪不解,正要发问,忽听他大喝一声:“谁人在外鬼祟?” 顷刻,一条长鞭破窗而入,扫落案几上茶杯。冷飞雪慌忙将画轴抱起,移至床上。待她回头一看,一身短靠劲装的苏天璇正与赵洛寒厮打成一团。 “赵轩主,我来践约了。”苏天璇意不在恋战,却在冷飞雪。她朝冷飞雪袭去,冷飞雪忙抱起画轴,缩在床脚。一鞭子打中被褥,一时满屋棉絮飞舞。赵洛寒提掌欺身上前,冷飞雪退到他身后。 “抓到冷飞雪,便可要挟赵洛寒打造兵器。”这一约定究竟是不是误会已不重要,苏天璇践约来了。 “践什么约?”赵洛寒冷笑道,“不如趁今夜赵某有空,替你那道长师父好好教教你。”说着,振臂一挥,一股真气瞬间将房门震开,“外边请。” 苏天璇轻笑一声,尾随而去。冷飞雪趁机打开柜子,将画全数放入,然后悄悄躲在门边窥看二人缠斗。 第十五章 猜疑 月色融融映飞影。赵、苏二人于院落里拆了十余招,苏天璇招招显露杀机,赵洛寒依然赤手空拳。 “怎的不出刀?”苏天璇也问出了冷飞雪的疑惑。 江湖传言,赵洛寒刀法如神。但冷飞雪从未见过他随身携带刀,亦没见他出过刀。每每问起,都被他以“没刀”搪塞过去。 “没刀。”赵笑道,依然是如此一个不靠谱的理由。想他赵家祖祖辈辈擅炼兵器,赵氏出品均为神器,少林寺方丈的“九天禅杖”便是出自赵家之手。武林中无论是名门大派,还是绝世高手,都以获得赵家打造的兵器为殊荣,而赵家唯一传人却道他没有兵器。这岂非荒谬至极? “废话!”苏天璇右腿一扫,鞭子却朝上挥去,赵洛寒跃起,空中侧身,躲过一招。 “你这自创鞭法名为‘逐影’,旨在虚实相合,倒也不错。可惜,你将虚实分得过于明显,合者疏离,未能融会贯通,便落了下乘。”赵洛寒一边接招,一边道,“兼之,你性情暴躁,急于求成,将鞭法舞得飞快,似可让人不辨虚实,可也只能唬唬三流高手。” 苏天璇听得自己引以为傲的鞭法被说成“下乘”,自是不服,凝神运气,使出毕生绝学,将鞭子舞得猎猎作响。 “小冷,你看她这招,虚晃得厉害,却是华而不实,一般人或许辨不清她要往哪儿招呼,我一看便知,她即要攻我左肩。如若我侧身躲过了,下一招,她定要趁机削我右肩。可惜我怎会侧身闪避呢?”他轻笑着使出“鹞子翻身”,纵身跃出,霎时便拉开一段令她鞭长莫及的距离。 冷飞雪连连拍掌称好,苏天璇立刻调转矛头朝她而来,中途却被赵截住。 “我早料到,你一受刺激,便将怒气发泄于旁人。意气用事,难成大器。”赵洛寒摇头叹道,“听闻尊师动不动就闭关七七四十九日,他若与你这般心浮气躁,别说羽化成仙,怕是连一口真气都提不上。” “苏教主,念在你替本轩解了围,我便卖你一个乖。”他夺了苏的鞭子,在手里挥动两下。突然,往前一甩,快若闪电。待收回时,苏天璇的发冠已在其手里。尔后,稳稳出鞭,一挥,一扫,一抽,一扬,均铿锵有力。速度虽不及之前,威力却更甚。 “虚实结合,不是一味贪快,以静制动,稳打稳扎,方是你这鞭法的诀窍。”赵洛寒将鞭子和发冠一并交到她手中。 苏天璇虽被讥讽,心里却喜不自胜,自己琢磨多年的鞭法,一直未有突破,不想今日却被外人点化。 “哼,不想赵轩主如此好为人师。”她瞪了一眼赵洛寒,又扭头看了一眼冷飞雪。那目光如刀般锐利,看得冷飞雪满身鸡皮疙瘩,想起早年那道“缉舌令”,更是下意识捂住了嘴。 “对了,赌约什么的就此作罢了。‘碧落轩’重重防守,苏教主却能来去自如,可见你的武艺仍是高于常人,倒也不负‘镜湖月’的美名。奉劝一句,不用太过执着神兵利刃,真正的高手,即便手无寸铁,照样退敌百千。天色不早,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罢。”赵洛寒反剪了手,下了“逐客令”。 “哼,你最好将这丫头十二个时辰绑在身边寸步不离。”苏天璇咬牙道。 苏天璇悻然离开后,冷飞雪方上前笑道:“苏天璇的鞭法也不过如此嘛!” “的确不过如此,但与你比起来,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你那修为,差她不只百年。”赵洛寒怒其不争,连连摇头,“你的剑法练得如何了?” “轩主,你们的赌约是什么啊?”冷飞雪见势不妙,忙换了个话题。 “没什么,你快睡吧,我走了。”他被苏天璇这一闹,确实乏了。 “被褥都给她打烂了,”她一撇嘴,“没法睡。” 赵洛寒心想,这么晚了,打扰谁都不好。便道:“你去‘竹香居’睡,我在你这凑合一晚。” 冷飞雪摇头道:“不好,轩主的‘竹香居’太空旷了,我可不敢独自睡。万一苏天璇又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赵洛寒亦担心苏天璇心有不甘,杀个回马枪,权衡再三,带了冷飞雪一同返至“竹香居”。院内虽有厢房,但因久无人住,房间并未打扫,连床被褥也无。三更半夜的也不想再让其他弟子劳神,只得将冷飞雪安置在他的房内休息。 冷飞雪儿时常做噩梦,辗转难安,霍行云念其胆怯,故伴她入眠。霍行云为练内力,睡觉亦不马虎,一向都于房梁上歇息,似睡非睡,梦里亦在精进练功。她也逐渐习惯了师父略显奇怪的陪伴方式。后来,她住进“碧落轩”江南分舵,赵洛寒念其孤苦,也曾于房梁上陪她一夜。但那时她年纪尚小,且双目失明,与如今却不能相提并论。 “轩主我占了你的床,那你怎么办?”她搓着衣角,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归说,却一下子倒在软软的床褥上,眯起了眼。 赵洛寒道:“我在门外守着。” “岂敢岂敢,怎能让轩主替我守门?”她吓得忙从床上翻身坐起。 他只道:“你早点睡吧。”说完,便往门外走。 “那、那你睡房梁?”她小心翼翼的提议。 他思忖片刻,方道:“也行。”话才落地,他便跃上房梁,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即合上双眼。 她轻声道:“好梦。”遂心怀感激的躺在大床上,倒头睡去。 次日清晨。冷飞雪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披了衣服去开门。赵洛寒也从梁上跃下,正要劝阻,却听“吱嘎”一声,知道已然迟了。 “白轩主、洪伯伯、温大哥,这么早找我做什么?”冷飞雪依然不明情况,惊讶地看着三张同样惊诧的脸。 白一忠撇过脸去,干咳几声。温若伸头朝屋内张望,笑嘻嘻地吹了个口哨。洪浩摇晃着冷飞雪的肩膀,欲言又止。 “什么事?”赵洛寒好整以暇的出现了,看见三位神色精彩,心里也不由捏了把汗。这没头没脑的小冷,真是让人说什么才好。 “咦,对了,这不是我房间,我还以为……你们有事商量,那我不打扰了。”冷飞雪挠挠头,又转身进屋去了。 “喂,休得避重就轻。”温若笑道。 “轩主,你该不会……”洪浩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发问,“虽然大家都知道你和小冷……但是也不能、不能……” “哈哈,江湖儿女,还拘什么小节!轩主,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小冷过门?兄弟们定当好好庆祝!”白一忠笑道。 温若也是一脸笑意,凑到赵洛寒跟前悄声道:“你还老说我放浪形骸,没想到你才是深藏不露啊。” 赵洛寒正色道:“先说正事。” “正事么,一大早就有很多人聚集在轩外,都说是来请求轩主锻造神兵的。有代表门派来的,也有独身前往的,送上的拜帖更别提有多少。”温若道,“轩主你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何必答应那‘锁月楼’炼什么吴钩!” “那苏天璇放话出去,说是以小冷相挟,就可让轩主你打造兵器!去他个榔头棒槌的,小冷岂不是又被盯梢了?”洪浩道。 白一忠道:“轩主很多年未造兵器,这次重出江湖可有深意?” 赵洛寒摇头,看了看天色,道:“昨夜苏天璇来轩内闹了一场,她亦想抓了小冷要挟我铸造兵器,被我打发了。她将小冷屋内砸得一团糟,是以小冷暂住我这。至于为何我也会在,很简单,她不敢一个人住,为此我睡了一夜房梁。你们笑我倒也无所谓,可别毁了小冷的清白。” 众人这才收了猜疑之心,纷纷朝赵洛寒拱手致歉。 “现在劳烦各位打发了那些造访者,就说我回洛阳了。老白的案子,你们分头调查罢。”说罢,他忽转身冲屋内喝道,“到底是谁教你躲在门后偷听?” 冷飞雪探出个脑袋,咧嘴冲大家笑笑。 玩笑片刻,白、洪、温三人分头去查各大门派掌门命案的线索了。赵洛寒推说要铸造兵器,赶冷飞雪出去。她却赖在“竹香居”不肯走,赵无奈,便遂了她意。 “轩主,你在画什么?”她歪着头,看赵洛寒蹙眉描摹。 “吴钩。”他将纸揉成一团,扔了。 “吴钩是什么样的?”她不解。 “形如弯月,齐头无锋,两边有刃,可推、钩两用,便是最普通的吴钩了。”他道。 “为何要画吴钩呢?”她问。 赵洛寒心想,还不是你惹出的祸端。挥手赶她:“你先出去玩耍,别来烦我。” 冷飞雪看他心烦,不敢再惹他,便带上门,出去了。 不久,听得有人敲门,赵洛寒应了声,但见沈千柔端着一碗汤向他走来。沈千柔看了看屋子,发现床边小案几上摆着一条五彩石头串成的手链,她认得那是冷飞雪央着她编织的。 “小冷在你这?”她淡淡道。 “刚才还在,现在跑出去了罢。”赵洛寒心思还在吴钩上,答得心不在焉。 “我带了碗银耳汤,你喝吧。”她将汤水放下。 “好,多谢。”这便冷了场。 “轩主,我有事找你,”沈千柔抿了抿唇,“昨晚……” “昨晚?”赵洛寒心里一紧,她也知道昨晚小冷住在这儿? “你紧张什么?”沈千柔道,“昨晚我听得有外边有动静,便跟出去一看,发现一人身形有□□分像白轩主,他偷偷出了轩,我便跟着他。跟了数里,见他一人神情恍惚,在后山林子里发了疯似的乱砍乱杀,过了一个时辰才算平复。我不慎踩到枯枝,以为被发现了,可是他竟视我如无物。白轩主整个人浑浑噩噩,有如行尸走肉,他乱砍一通后按原路返回,复又回至轩内。据我行医多年的经验,恐怕他患上的是‘离魂症’。” “你所说的‘离魂症’,是指睡梦中离魂夜游,醒后却不知自身所作所为?”赵洛寒问道。 “正是。”沈千柔道,“白轩主会不会因为患有‘离魂症’,夜里杀了人,白天却不自知?” 赵洛寒沉默片刻,道:“无凭无据,你这只是猜测。” “别怪我说话不中听,白轩主其人嗜杀成性,这也是人所共知的,轩主又何必护短?他若真患有‘离魂症’,梦里杀人又有何奇怪?”沈千柔道。 “我不明白了,你为何处处针对老白?”赵洛寒不悦道,“同为轩中人,何苦互相猜忌?” “我不过就事论事而已,白轩主做事一向只凭兴起,丝毫不顾旁人死活,当初不是他一意孤行,小黎怎会枉死千愁谷?他若讲兄弟情分,也不致——”沈千柔越说越气,胸口起伏。 “住口!”赵洛寒打断她的话,厉声道,“不许再提此事!” 沈千柔被他吼得怔住,回过神来,眼里已噙满泪水。 赵洛寒也意识到自己口气重了,心里内疚。见她泪眼婆娑,更是心软。这时,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 “是小冷吗?”赵洛寒问道。 “轩主,我可是把手串子丢你这里了?”她进门找那手串子,看见沈千柔也在,便叫了声“沈姐姐”。 沈千柔满脸泪痕,也不理她,径自夺门而去。 “咦,沈姐姐哭了吗?你们吵架啦?”冷飞雪道。 “小小年纪,就这么爱管闲事。”赵洛寒不由分说,将她轰了出去。 冷飞雪独自徘徊在“竹香居”外,望着那扇合上的门,心中忽觉怅然若失。又想起沈千柔曾说,轩主这个人看起来对谁都客客气气,却是任凭谁都无法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她叹了口气,怏怏离去。 第十六章 弦难续 话说赵洛寒给了沈千柔难堪,心中歉然。是夜踱步到其住处,本想宽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想她脸皮子薄,又被小冷撞见了,此番定是羞恼得紧。正想着,却见沈千柔一袭夜行衣出了门来,瞧见了他,反是惊讶。 “轩主来找我的?”她道。 “嗯,你打算去哪?”赵洛寒道。 “调查真相。”她说完,提步便走。赵洛寒无奈,只好施展轻功,跟上她。 二人在白一忠处所驻足,不多久便见白一忠提刀出了门,一路去往后山。赵、沈紧随其后,白一忠果真像沈千柔所言“在后山林子里发了疯似的乱砍乱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返回。赵洛寒试着扔了一块石子,不料那白一忠浑然不觉,兀自直挺挺地走着。 “像不像‘离魂症’?”沈千柔轻声道。 “即便是‘离魂症’也不能印证老白就是杀人凶手,”赵洛寒道,“他不过每晚到后山杀杀竹子,何曾杀人呢?” 沈千柔娇嗔道:“你这是存心包庇!” 赵洛寒只得无奈一笑:“得,闹了一晚,快回去歇着。” 沈千柔见他主动来寻自己,此刻又语气温柔,心中闷气早已烟消云散。虽有剖白被拒之尴尬,但此时晓月悬天,夜风撩人,端的是一派融和景致,她一时只顾与意中人并肩夜行,间或闲聊说笑,不觉已至自己所住的“梅香居”。 他正欲作别,她却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印上一吻。他漆黑的双眸依然平静得恍如一潭死水,冰冷的声音从他唇际流出:“早点休息。” 言罢,转身离去,竟丝毫不顾及身后之人已是泪眼婆娑。他一面走,一面叹息:前世是我给了你念想,害你痛苦不堪,这一世却不能再累你牵挂。 “富甲山庄”庄主叶钧续弦的消息在武林中不胫而走。叶庄主原配是谁,鲜少有人知晓,只知其妻并非武林中人,生下叶未央后不久便溘然长逝。叶庄主寂寞多年,此番鸾胶再续,也算人生一桩大喜事,便广聚江湖好友,预备大宴宾客,铺张庆祝。 “碧落轩”早前也收到叶家请柬,赵洛寒忙于闭关锻造兵器,又忆及前世叶家娶亲并无甚么波澜,便让白一忠、洪浩代表前往。冷飞雪央着要去凑热闹,却被赵洛寒一口回绝。 冷飞雪哪里肯罢休,趁赵洛寒闭关冶炼,找了个空子,偷偷溜了出去。因怕人认出,便戴了顶笠帽,遮住整张脸。一路行至“富甲山庄”门口,却因未有请柬不得入内。她心下焦急,四下张望,却见谢修雨带了两名使女正要进庄。她忙跑上前,拉住谢,掀开帽檐,道:“谢小公子,是我呀。” “小冷?”谢修雨惊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冷飞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你能带我混进庄吗?” “这有何难,”谢修雨笑道,“随我来。”谢支开两名使女,让冷飞雪取代之,二人便一同进了山庄。 “你又是偷跑出来的?”谢修雨问道。 “嗯。”冷飞雪点头。她看着满庄的假山怪石,好不欣喜,一会儿问这是什么,一会儿问那是什么。谢修雨都一一作答了。 “说‘富甲山庄’富可敌国果然不假,庄内的奇珍异宝连皇帝也要艳羡呢。瞧,那边的‘血珊瑚’取自深海,价值连城,可却被摆在丝毫不起眼的角落。通灵剔透的太湖石满园都是,啧啧,你看,夜明珠全摆在灯座上当烛火用。宾客用的碗筷都是考究的古玉器,满桌尽是快马运来的蓬莱海鲜,还有福州荔枝,西域葡萄……这些日常用具都这般稀有,那些藏起来的岂不是绝世罕物?”谢修雨感慨万千,拉着冷飞雪观赏。 宾客陆续入庄,人群往来如织。冷飞雪忽然瞥见白一忠和洪浩身影,正要闪躲。却见那雪獒飞奔过来,蹭她的手掌。 “笨蛋雪獒,你害死我了!”冷飞雪气得直跺脚。 白、洪二人已走近,见了她,倒是并不惊讶。洪浩笑道:“小心肝儿,就知道你会偷溜出来!” 谢修雨见了二位前辈,忙施礼请安。 “你便是‘锁月楼’的谢小公子?贵派白掌门今日可也来了?”白一忠道。 谢修雨答道:“姑父今日身体有恙,未能到场。” 洪浩心里一声嗤笑,这白老头得了便宜自然不好卖乖,武林中人人羡慕他得赵家应允的“吴钩”,想他也不好意思到处招摇。 这时,苏天璇也带了几个弟子进来,见了白、洪,便上前寒暄。白一忠对她倒也客气,唯洪浩没拿正眼瞧她。冷飞雪见了她,心中大叫不妙,生怕她要割自己的舌头,慌忙躲在白一忠身后。 “小冷姑娘这么怕我?”苏天璇冷笑道。 “苏教主见笑了,小女娃不懂事,想必你不会与她一般见识。”白一忠笑道。 “叶庄主今日大喜,本姑娘不会在此地动手,你们大可放心。”苏天璇说完便转身走了。 冷飞雪方才如释重负,对谢修雨轻声道:“这个女人好凶的。” 白、洪二人忙着与江湖好友寒暄,无暇顾及冷飞雪,冷飞雪便又同谢修雨一道去了。二人听得一阵弦乐声,便循声而去。但见内院搭建了一个戏台子,台上一班歌舞伎弹唱起舞,台下早已围了一群看客。 冷、谢二人挤进人群,那台上一名高挑歌姬正在吟唱。但见她额上贴金色花钿,头梳仙女鬟,身着广袖千褶裙,好不端庄娇艳。但听她唱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暮,参差十万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向凤池夸。” “唱的是柳三变的《望海潮》。”谢修雨颔首道。 一曲完毕,冷飞雪拼命鼓掌叫好。但见那歌姬笑靥如花,娉婷走下台来,立于冷飞雪面前,妆容精致,脂香四溢。 “小冷。”那歌姬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冷飞雪闻得此声煞是耳熟,待想起来时,心下大惊,却只见那歌姬已然扬长而去。 “怎么了?”谢修雨见她石化状,便问道。 “那、那人是……未央公子。”冷飞雪拉过他,小声道。 谢修雨也愣住,细细回想,那歌姬风姿袅娜,嗓音柔媚,怎的会是未央公子?又转念一想,大凡高人总是出人意表,不能以常理揣之。二人又四处溜达,品评庄内建筑,观赏满园的古玩奇珍,自是得趣。 “新娘子来了,咱们也去瞧瞧!”冷飞雪听得前厅一阵锣鼓喧天,知是新人到了,便拉了谢修雨一道前往。 新娘子霞冠凤披,在喜娘的搀扶下已登堂入室。“富甲山庄”庄主叶钧起身相迎,他身材发福,两鬓起霜,但因常年养尊处优,脸上竟也看不出半点皱纹。在司仪的主持下,新娘新郎拜完天地,新娘便被送入洞房。宾客们入席畅饮相庆,叶钧、叶未央穿梭于高朋间,忙得不亦乐乎。 白一忠见天色不早,遂动了起身做辞之念,环顾四下,却不见冷飞雪,便想招呼洪浩去找人。洪浩此刻正与“驭剑门”掌门人喝得兴起,划拳猜掌满脸通红,哪里顾得上旁人。 这时,一名家丁上前道:“贵派冷姑娘在后院玩得兴起,不过鄙庄有不少禁地,小的却不好明说,唯恐开罪了贵客,激怒了主上。还得烦请白轩主替小的解围。” 白一忠无奈一笑,只得起身往后院找人。 转入后厅,瞧见几个巡逻的家丁,便询问是否见过冷飞雪。家丁皆称,未曾见过。白一忠心想,小冷是小孩心性,定是猫到哪个角落玩去了。他穿过回廊,入月牙拱门,进了后院。忽然听得假山间有女孩子格格笑声,认得是冷飞雪,便朗声唤道:“小冷!” 冷飞雪从假山里探出脑袋,见是白一忠,忙跳下山来。尔后,谢修雨亦从假山中蹿出。 “白轩主!”她笑嘻嘻的站在白一忠跟前,擦了擦额上薄汗。 “我和你洪伯伯要回轩了,你也一道走罢!”白一忠笑道,“谢小公子,相烦转告白掌门,有机会白某定当拜会。” 谢修雨见他白发满头,此刻虽面露笑意却仍难掩浑身煞气,他心下一惊,忙拱手见礼。 随后,三人便一同回至前厅喜堂。白一忠正想与主人叶钧告辞,却见一名家丁火急火燎来报:“庄主,新夫人她、她暴毙房内!” 众人骇然。叶钧更是悲怒相交,忙转身去了里院,叶未央一并跟着去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叶钧等人出来了,但听叶钧指着白一忠怒道:“白轩主,‘富甲山庄’与‘碧落轩’结盟多年,一向相安无事。如今你在老夫大喜之日,杀我妻妾,辱我门楣,究竟意欲何为!” “爹,事情还未查清楚,不可错怪了白轩主。”叶未央一旁劝阻。 “经过查验,夫人的确惨死于‘孤灯大刀’之下。”山庄老管家叶忠道,“事情也巧,方才巡庄家丁也称,曾在后厅见过白轩主,且亲眼目睹他去了后院。” “嘴巴放干净点,白轩主何曾去过你们后院?我们一直在前厅划拳喝酒,在座的都可作证!”洪浩怒道。 白一忠轻摁洪浩肩膀,示意他冷静,尔后道:“白某中途确有离席,且去过贵庄后院,但白某是为寻找鄙派弟子冷飞雪,并未行凶杀人。” 冷飞雪一听,忙点头称是:“对、对,白轩主确是寻我来着,当时我和谢小公子在后院假山玩耍,听得白轩主叫唤,便同他一道出来了。我和谢小公子都可作证,白轩主并未杀人。” “去找人也不代表他未行凶,以白轩主的功力,杀死手无缚鸡之力的新夫人只是眨眼间的事。他大可杀完人,再佯装成到后院寻人。更何况,你们同为‘碧落轩’的人,互相串通,合谋杀人也不无可能。”叶忠道。 “口说无凭,叶忠,你且将新夫人遗体运出,让诸位瞧个仔细,看看老夫是否冤枉了白轩主。”叶钧叹道。 不多时,叶夫人的尸首被抬出。众人凑上前一看,但见其咽喉至胸口留有七个血窟窿。一时,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指摘凶手惨绝人寰。绝大多数人都知唯白一忠惯用的“孤灯大刀”方能留下七个血窟窿,却又忌惮白一忠武功高强,不敢直言其名,均怒骂凶手而偏不提凶手究竟是谁。 苏天璇冷笑道:“此前四大门派掌门的死状也与叶夫人一般无二,各位心知肚明,他们均是丧命于‘孤灯大刀’下。‘碧落轩’赵轩主曾信誓旦旦以性命作保,道是一个月必定查明真相,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道这回叶庄主可等得及一个月?”她这话一出,明摆着要挑祸。 “哼,大喜之日,杀我新夫人,此等禽兽行为让老夫忍无可忍!既然‘碧落轩’不给老夫情面,也休怪老夫不讲道义!”叶钧大喝一声,“来人,替我将那凶手拿下!” “爹,请息怒!”叶未央忙拦下庄内守护,“以我之见,白轩主并非这种人,更何况有谁会傻到在众人面前杀人?怕是有人苦心陷害,切莫着了奸人之道。” 冷飞雪此刻内疚不已,埋怨自己乱跑,连累了白一忠。她大声道:“你们不要冤枉了白轩主,都是我惹的祸,我不该贪玩乱跑,害白轩主找我。叶庄主你英雄盖世,明察秋毫,定不会错杀无辜的!” 叶钧打量着冷飞雪,见她明眸皓齿,嘴巴也甜蜜如糖,不由几丝心动。正待开口,却听白一忠拱手道:“叶庄主,如今白某说什么也会被当作狡辩,那么白某暂留贵庄,待查明真相再走。” “老白,何必同他废话,只要你说一句,我便同你杀出一条血路!”洪浩对白一忠道,“别人不信你,难道我洪浩还信不过你?” 白一忠拍拍洪浩肩膀,道声:“稍安勿躁。”洪浩叹了口气,一回头,发现苏天璇正看着冷飞雪,知她不怀好意,忙将冷飞雪拉到身边。 “姓苏的,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快快滚回你的道士窝去!”洪浩破口大骂,“看你爷爷的榔头棒槌,好歹也是一教之主,成天为难一个小丫头,你羞也不羞?” 苏天璇冷笑一声,却不回话。叶钧冲众人道:“今日太过扫兴,还请各位暂且离庄,待老夫处理完此事,择日再与诸位好友相聚。” 众人陆续离开后,白一忠被叶钧囚于一间客房,叶未央念盟友之情,并未刁难,吩咐下人好酒好菜的招待。而洪浩、冷飞雪作为嫌犯和证人也被留下。谢修雨虽不放心冷飞雪,无奈叶钧下了逐客令,他亦不好久留,只得随众人先行离庄。 第十七章 老不修 “富甲山庄”世代为商,到了叶钧这一辈,财富达到顶峰。叶钧人称“财神叶(爷)”,本身并非武林中人,但为守护庄内珍宝,他广招天下英雄入庄,并打小培养独子叶未央。如今山庄内高手如云,机关重重,有如龙潭虎穴。 冷飞雪屡次尝试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逃跑是无望了。此刻她正与叶钧大眼瞪小眼。 “小冷姑娘,你多大了?”叶钧一边说,一边拿手去碰她肩膀。 “快十七了。”冷飞雪起身躲过,没什么好气地答道。 那“财神”笑得露出眼角鱼尾纹,道:“十七好啊!小冷姑娘,你看我这山庄好不好啊?” “很好啊,有吃有喝又有玩。”冷飞雪如实道。 “那如果你做了我的夫人,就可以永远留在庄里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叶钧随手拿出一只墨玉手镯塞给她,笑吟吟道。 冷飞雪拿起手镯对着日头端详,左看右看,忽地手一滑,那镯子摔落在地,碎成两截。 “哎哟,对不住了叶庄主!”冷飞雪做了个鬼脸。 岂料她那一派天真调皮的样子让叶钧爱不释手,他又拿出珍珠链、璎珞链、扇贝链,通通塞给她。岂知到了冷飞雪手里,不是被扯得珠玉尽散,就是被直接扔到脚下踩。 “踩的好,踩的好!”那叶钧似是寂寞多年,终于有人和他玩闹,此刻兴致大发。 “羞羞老头儿,我才不要做你的夫人!”冷飞雪狠狠推开他,怒道,“你又老又丑,还想娶我,做梦!” 叶钧听了,竟也不恼,笑嘻嘻地站着任由她折腾。 这时,家丁来报,道是少庄主带了“碧落轩”轩主赵洛寒求见。话说那赵洛寒忙着冶炼吴钩,已是好几日大门未出,一听得白、洪、冷三人身陷“富甲山庄”,便赶来救人了。他心下忖思:按说叶家娶亲应是顺顺当当的,怎的徒生波折?是了,冷飞雪、白一忠和洪浩在前世都是已死之人,定是他们仨搅了故有之局。 听叶家人和白、洪说明事情来龙去脉后,赵洛寒先是表示哀悼,然后请求宽限时日,调查真相。 叶钧对赵洛寒极为冷淡,傲慢非常,虽有叶未央从中调解,但叶钧始终不肯让步。白、洪二人在一旁早听得火起,心想,这糟老头拿什么乔,给他三分颜色倒还开起染坊了。也怪轩主近年来性情大变,原先之狠厉完全不见了,竟沦落到看这不入流的财主的脸色来。莫非真是信了佛吃了素不成? “叶庄主怪罪赵某也是情有可原,可单凭意气,也非长久之计,还请庄主宽限时日,待赵某查明真相,给贵庄一个交代。”赵洛寒依然淡定自若。 “赵兄所言极是,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爹,若真有阴险小人处心积虑对‘富甲山庄’不利,我们错杀了白轩主,岂不是正中奸人下怀?”叶未央也在一旁宽慰乃父。 那叶钧眼光落在冷飞雪身上,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宽限时日也可,不过老夫的爱妻平白无故的死了,你们得赔偿老夫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他这一番话令在场诸人一惊,谁亦没想到,这年近花甲的老者会有如此言行。随后他的举动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他走至冷飞雪身旁,一把勾住她的肩膀,笑得厚颜:“小冷姑娘深得老夫之意,赵轩主若将她许配给老夫,老夫便答应,不再追求此事,而‘富甲山庄’仍与你们‘碧落轩’重修旧好。” “爹!”叶未央这声“爹”叫得尴尬又无力。 冷飞雪挣脱叶钧的“魔爪”,满面通红的跑到赵洛寒身后。 “滚你娘的老色鬼,”洪浩从惊愕中回了神,破口大骂,“老子如今可算看清楚你这人面兽心的禽兽!”转而回头冲赵洛寒和白一忠道:“还有什么好谈?人不是我们杀的,何必再与这烂人废话!”随他一声怒吼,雪獒飞雪亦耸发龇牙,一脸凶悍。 叶未央听他辱骂父亲,脸色一变,冷笑道:“洪护法也需冷静。” “我敬你未央公子是个人物,不想你那老父亲是个厚颜无耻的色鬼,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洪浩“呸”了一声。 赵洛寒示意他闭嘴,没想到,白一忠火上浇油道:“即便人是我杀的,冲我一人来便是!叶庄主拖一个小女娃下水,就不怕遭人笑柄?” “姓白的,你现在承认杀人了!”管家叶忠好不容易抓到把柄,大声喝道。 冷飞雪一听,跺脚争辩:“白轩主何曾杀过人命,他和我一道在后院,我们一并出来的!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天晓得你们是不是同谋。”叶忠道。 “小冷姑娘,莫要动气,莫要动气!我们不是说好了,你留下,这山庄里的一切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你的了,我也不再为难那位白轩主。”叶钧笑眯眯地冲冷飞雪道。 赵洛寒神色一凛,眼见着白、洪二人正要发难,却见叶未央拱手道:“赵兄,给我个面子,在下定会劝服父亲。” 赵左手抓住洪浩胳膊,右手按住白一忠肩膀,让二人切莫冲动。 “未央你休得劝阻,为父心意已决,小冷姑娘机灵可爱,比我那死去的新夫人还要招人疼,我定要娶她,谁也不必多言!”叶钧竟似个老小孩,不管不顾的胡闹起来。 “谁要嫁你!”冷飞雪冲他撇嘴,“你都快要老死了,还娶亲做什么?”赵洛寒嫌她添乱,忙拉过她,让她住口。 赵顾了冷飞雪,已顾不上拦住洪浩,但见“凤凰饮恨刀”已然出鞘。刀影鲜红似血,一声龙吟,劈向叶钧。那叶钧不会武功,叶未央自然出手相救。 听得一声清脆,洪浩感觉刀刃遭重击,手腕被震得酥麻。屋内柱子上齐刷刷嵌入三枚镀金钱币,在场的都认得,那便是未央公子独步天下的“金钱镖”。不等洪浩有喘气的机会,叶钧已发令庄内高手将其围剿。雪獒护主心切,扑向一名庄内守卫,将其掀翻在地。 白一忠一声暴喝,提刀迎战。一时,屋内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时而夹杂几声獒犬的嚎叫。 “住手!”赵洛寒与叶未央齐齐叫道,可惜双方都已杀红了眼,哪里还管什么江湖道义、歃血为盟。 白一忠一刀逼向叶钧面门,叶未央纵身跃起,一招“凉生襟袖”,紫衣袍袖里飞出几枚“金钱镖”,白一忠横刀一挡,化去暗器攻势,手一扬将飞镖打回。但见一枚飞镖往叶钧鬓角擦过,叶庄主闪避不及,脸颊立刻见血。叶未央欺身而上,将父亲护在身后,挥手施展“千手观音”,但见袖里、手里猛然窜出数以百计的飞镖,有如夏日雨点狂跳,铺天盖地袭向白一忠。 眼见白、洪二人身陷险境,冷飞雪按捺不住,忽地跳出去帮衬。赵洛寒无奈,拿起桌上四个茶杯,分别朝东南西北方向扔掷,那茶杯在其内力作用下,飞快旋转犹如陀螺,化去漫天“金钱镖”的攻势。 “还不快住手!”赵洛寒怒喝一声,白、洪二人终于歇战。但见叶家守卫或躺或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血腥味霎时充斥整个屋内。屋内檀木家私也被雪獒抓啃得痕迹斑斑,让人不忍多视。 白一忠和洪浩分别被那“金钱镖”打中左臂和后背,此刻正自行封住穴道,止血疗伤。赵洛寒见那伤口处的血色鲜红,知镖上未淬毒;又见叶钧脸上血痕蜿蜒,被家丁搀往内院上药,便冲叶未央拱手一让。 叶未央倒也讲理,道:“赵兄,此事与你无关。” 白一忠冷笑一声:“白某敬重‘富甲山庄’威名,特意留下协助调查,以求沉冤得雪,不想贵庄庄主下流无耻,白某便是半刻也不想在此多留!洪浩,小冷,咱们走!”三人正是怒气冲天时,这便夺门而出。 叶未央碍于赵洛寒面子,示意庄内守卫放行。他三人一走,赵洛寒心内憋闷,无名火大。 “今日之事是我驭下无方。”赵洛寒看着一屋子狼藉,叹道。 叶未央笑道:“我何曾怪过赵兄?”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也不知此刻是在戏台上演,还是发自肺腑。 “放心,我会劝说父亲,你也好好管束你的手下。咱们‘落叶盟’坚不可摧,天长地久嘛!”未央公子将手搭在赵洛寒肩头笑道,一副兄友弟恭的稔熟模样。 赵洛寒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道:“那就好。” “回想结盟六年,‘碧落轩’杀人,‘富甲山庄’就替你们放火。你要做大英雄,我便助你傲睨天下。你要行善积德,我便给你物资钱粮。你想做的,我全力帮你;有些事你不愿做,我也替你做了。当然,如今你们的人在我庄内杀人,我亦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说白一忠是否杀了那女人,即便凶手真是他,那又怎样?追究与否,还不是赵兄你一句话?”那叶未央笑得波谲云诡,“这么多年,我待你如兄弟,你呢,你待我如什么?什么好处都被你占去,黑锅合该我替你背么?” “叶兄,你这话什么意思?”赵洛寒环顾四下,屋内伤兵全都撤去,四下并无旁人。 “不如,赵兄你说说看,我是什么意思?”叶未央冷笑道。 “你累了,赵某先行告辞。”赵洛寒轻叹一声,大步离去。 叶未央笑了笑,站了个台姿,翘起兰花指,唱道:“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双眉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 第十八章 受罚 “干了!”洪浩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白一忠与洪浩一碗接着一碗,喝得好不痛快,还不忘替身旁冷飞雪添酒。 “去他的无耻糟老头,嫁祸老白不说,还想打咱们小心肝儿的主意,滚他娘的蛋!”洪浩骂骂咧咧。 冷飞雪格格笑道:“洪伯伯快别生气了,咱们喝酒。” 白一忠笑着为他满上,正要干杯,往窗外望去,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却见苏天璇独自一人从酒楼下的街道走过。她手撑一把油纸伞,身着一袭白底镶蓝边缝腋宽袖长袍,步履踟躇,似满腹心事。 冷飞雪亦探头望去,天青雨柔,美人绝俗,此人此景入画颇美。忽又见空中一连飞起三朵烟火,一为白色,一为绿色,一为红色,扑簌簌绽放开来。 “糟了,三朵焰火召集令!”洪浩道,“轩主这回真怒了。” 白一忠也默默将头一点。依照“碧落轩”规矩,信号弹按事情轻重缓急分白、绿、红、紫四种,四弹齐发,便是“死令”。而今发了三弹,情况颇为严重,众弟子见信号应速返轩内。 洪浩叮嘱冷飞雪道:“小冷,轩主最疼你,待会你嘴巴甜些,知道不?” 冷飞雪打了个寒战,直摇头:“轩主凶起来的时候我可不敢招惹。” …… 待三人回至“碧落轩”江南分舵,有辈分的弟子均聚集于大厅,赵洛寒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沈千柔、温若分别站在他两侧。 不等赵洛寒发话,白一忠便“先发制人”,递上“孤灯大刀”,道:“轩主,属下自知行事鲁莽,坏了两派结盟大局,又有多桩命案缠身,实在有损‘碧落轩’清誉。为证清白,属下暂将‘孤灯大刀’交由轩主保管。” 赵洛寒并未发话,又听洪浩道:“轩主,今日我们在‘富甲山庄’出手伤人也是情非得已,那老色……那叶庄主欺人太甚,我可不能任由他欺负咱们小冷。”说着,向冷飞雪使了个眼色。 冷飞雪忙上前,冷不丁跪倒在地:“轩主,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偷偷跑出去凑热闹。也不该在‘富甲山庄’乱跑乱窜,害得白轩主为了找我而被人冤枉。更不该、更不该……”说至此处,却欲言又止。 温若听了,顿觉好笑,便问:“更不该什么?” “更不该砸坏叶庄主的墨玉镯子、珍珠链子,还有珊瑚贝壳……”她支吾道,“轩主不要怪白轩主和洪伯伯,要罚的话,罚我一个人好了。要是我同意嫁给叶庄主,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哈哈哈!”温若没忍住,笑出声来,“叶钧要你嫁给他?啧啧,轩主没一刀劈死那老头儿?” 洪浩冲温若挤眉弄眼道:“放心,我和老白替轩主劈了。” “轩主?”冷飞雪跪得膝盖发麻,却还没听到大赦令,心里疑惑,又不敢造次,只好一直跪着。 赵洛寒起身,从白一忠手里接过“孤灯大刀”,道:“白轩主,这刀我便替你暂时保管。待你沉冤得雪后,再完璧归赵。” 继而又对众人道:“此番紧急召集各位,便是要彻查四大门派及‘富甲山庄’命案一事,劳烦各位搜集线索,力证白轩主清白。四大门派遍布天南海北,两个月前,各派掌门人却相继出现在江南,究竟是受了谁的邀请?每位掌门人受害的时间地点可曾查个清楚?苏天璇何以会纠集四门派的人前来闹事?这许多疑点,你们可曾好好想过?白轩主、洪护法、温若,你三人明日便分头带轩中兄弟去查四大门派吧。” 白、洪、温三人便拱手领命。 “我派与‘富甲山庄’结盟多年,却因今日之事,闹得难以收场,想必各位也不想看见这结果。纵使叶钧再有不是,我等顾及旧日盟友情义,也不该在他庄内伤人。”赵洛寒道,“各位也知道,‘碧落轩’一直与‘玉真教’敌对,一旦失去‘富甲山庄’这一盟友,我们在武林中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至于你,”赵瞪了一眼冷飞雪,道,“这么爱跪,就跪到天亮罢。” 听这意思,是要罚她一人。白一忠、洪浩、温若、沈千柔忙为冷飞雪求情,不过赵洛寒态度强硬,直接走人不管了。临走时,还命所有人不得探望她。诸人皆爱莫能助。 冷飞雪一直跪到亥时,晚饭也不曾得吃,又饿又累,一肚子苦水没法倒,便自言自语起来:“师父快来救救我,轩主他嫌弃我,欺负我……糟老头要强娶我,他也不管,他定是想摆脱我这个拖油瓶。”她越说越气愤,越想越伤心,最后嘤嘤的哭将起来。 赵洛寒进来的时候,正听得她在数落自己,故意咳嗽一声,便吓得那丫头噤声了。冷飞雪哭得肩膀一耸一耸,鼻涕眼泪满脸,谈不上梨花带雨,倒有些滑稽可笑。赵洛寒原本还有几分怒火,恼她屡次偷跑出轩,恼她四处惹祸,恼她连老头儿都要勾引,恼她胆敢当着自己的面跑了,可如今见她哭得可怜兮兮,便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了。 “哭什么,再哭就不给饭吃。”他吓唬道。 冷飞雪果然不再哭,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知错了么?”他俯身问道。 “知错了。我不该偷偷跑出去。也不该在别人的地方乱跑,害得白轩主为了找我而被人冤枉。更不该毁坏别人的东西。”她小声将白日里在大厅说的“三桩罪”又重复了一遍。 赵洛寒皱起眉头,道:“前面两桩的确不该,最后那桩,没什么不该的。别人给的东西,自是不要拿。” “那、那……”冷飞雪支吾了半天,只想问他是否原谅自己了,可是见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便不敢出声。 赵洛寒眼见着她被吓得不轻,心里好笑。“刚才你骂我什么?”他道。 “没有,没有,”冷飞雪急忙摇头,“我只是……只是怕轩主不再理我了。” 赵洛寒挥挥手,示意她别跪了。 她双腿发麻,好一会儿才站稳,用手不住地揉着膝盖,不时窥看赵洛寒,鬼鬼祟祟,让人哭笑不得。 她灰溜溜跟着赵洛寒一道往里院去,进了厨房,但见锅里还热着饭菜,全是她平素爱吃的菜色。 “你沈姐姐疼你,特别吩咐做的。”赵洛寒道。 冷飞雪登时破涕为笑,端出饭菜,道:“多谢沈姐姐,多谢轩主。”说着便一阵狼吞虎咽,祭起“五脏庙”来。 赵洛寒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腹中竟也徒增饿意。冷飞雪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吃,便夹起一块鱼肉,道:“轩主,你也尝尝。” 此举在她看来,再寻常不过。可在赵洛寒眼里,却是亲密无间之举。赵一时晃神,竟忘记推却,伸头张嘴接了那鱼肉。反复咀嚼,却食不知味,忽地感觉喉咙一阵刺痛,像是被鱼刺卡住,忙背转身咳嗽。 “轩主怎么了?”冷飞雪忙起身照看。但见赵轩主脸上微微泛红,正抚着咽喉不住咳嗽。 “定是被鱼骨头卡了!”冷飞雪忙端起米饭,便要喂给他吃,“生吞一口米团,骨头便下去了,小时候师父就是这样帮我的。” 赵洛寒吞了一口米饭,又饮了一杯茶,也幸亏那鱼刺不大,这便好了。冷飞雪尚且不知,以为他还在受苦,便用手拍着他后背,一边拍一边念叨:“鱼刺鱼刺快快出来。” 赵洛寒见她神情紧张,煞有介事,不由想到:看来她倒有些良心,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 “轩主,好了吗?”她着急问道。 “还没,你继续。”他佯装难受。 “都怨我,不该让你吃鱼肉的,这么多菜,为何偏偏让轩主吃鱼呢!”冷飞雪懊恼万分,一时又蔫了。 她拍得手都酸了,还不见好,心里嘀咕道:难道这方法不灵了,明明小时候师父也是这么拍我的。 “轩主,要不找沈姐姐看看?她懂医术,肯定能治好你。”冷飞雪道。 赵洛寒忽地轻笑一声。赵飞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她推开赵洛寒,气鼓鼓地跑一边去了。 “呆子,你这么好骗,以后就别出去了,”他笑道,“如今我还能帮你,以后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应对?” 冷飞雪一听“不在了”,心里一沉,忙拉住他衣袖,道:“轩主,你是不是嫌我了?师父抛弃我,如今你也要么?” 被这么一问,他倒不知如何回答。他抽离袖子,转过身去,不想冷飞雪又粘了上来。“师父不在了,你便是我在这世间最亲的人。”清澈的眸子眨巴着,俨然一只向主人摇尾乞怜的小狗。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手感比洪浩的雪獒还要好些。冷飞雪见他心软,便干脆抱住不放,道:“轩主轩主,你不要走!”完全是小孩子撒泼打滚以求大人应允的模样。 赵洛寒将她抱在怀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妥,但转念一想,自己是长辈,爱护小辈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霍行云死后,她一个人委实可怜,自己照顾她也无可厚非。 “哟,这是在做甚么?”温若提着酒葫芦,笑嘻嘻地倚靠在门口。 温若的突然闯入让赵洛寒心生尴尬,忙放开冷飞雪。 “我来找点下酒菜,打扰打扰!”他笑着走到赵洛寒面前,轻声道,“轩主,你们继续。” 赵洛寒道:“小冷,你且回房休息吧。” 待支开她后,赵洛寒看着大口喝酒的温若,皱眉道:“这么晚了,你有心事?” 温若拿出一个青花大碗,满上酒:“我能有什么心事?轩主,来,我敬你!” 赵洛寒干了一碗酒,但觉满口甘醇清冽,满脑嗡的作响,酣畅淋漓。 “又在想过去的事么,”赵洛寒摇头道,“何苦呢?” “啧啧,轩主如今春风得意马蹄疾,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温若道,“打探一下,你当真喜欢小冷?” “我是她长辈,爱护她合情合理。”赵洛寒仰头再饮一碗酒,将大碗重重往桌上一放。 “这倒也是,她师父是你属下,是我们的兄弟,当真辈分有别。”温若笑道,“不过,你对小冷的偏爱也太过明显。轩中多少弟子身世可怜,哪里见你手把手教的?又哪里见你一个个抱在怀里当宝的?切,你若不是动了心,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下酒菜!” 赵洛寒一愣,道:“那你说说看,动了心该怎么办?” “娶她呗。”温若坦言。 “娶什么娶?”赵洛寒酒喝得急了,此时有些上脑,“你平日里喝花酒喝多了,脑子也跟着犯浑?混账东西!” 温若见他恼了,便道:“嘿嘿,轩主我说笑的!这婚姻大事岂容儿戏,再说了,人家小冷未必喜欢你呢!她倾慕我风流倜傥,剑法无双也说不定嘛!她年轻貌美,以后还会碰到更潇洒的少年郎,二人情投意合,你侬我侬,便将你这‘长辈’抛在脑后了。” 赵洛寒听了这话,突然想到了那谢小公子。他与小冷年纪相仿,意气相投,二人竟还厮混了数月…… 第十九章 锦帆河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素闻未央公子雅致闲情,今日登门拜会,特带来顾恺之的《斫琴图》,请公子共赏。”苏天璇隔着笼纱珠帘,看不清未央公子的模样,只好将画轴交给叶家下人。 帘幕后传出叶未央的声音:“苏教主请稍候,叶某正与友人对弈。” 等了半晌,仍不见回音。苏天璇及随行女弟子吕玉衡已有些按捺不住,但碍于有求有人,不好发难。苏又道:“在下此次前来,有要事相商,还请公子拨冗一见。” 叶未央慵懒吐出一个字:“说。” “兹事体大,还望公子面谈。”苏天璇道。 “局上有劫,甚急!”叶未央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些。 苏天璇吃了鳖,脸色难看至极;其师妹吕玉衡“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苏教主请讲,我听着呢。”叶未央道。 苏天璇道:“那在下长话短说,江湖人都知‘碧落轩’副轩主白一忠暴虐凶残,连杀四大门派掌门人。‘富甲山庄’虽与其为盟,但尔等贼人丝毫不顾结义之情,在叶庄主新婚当日残杀叶家新夫人。而赵洛寒亦存心包庇,至今不肯还武林一个公道。如今的‘碧落轩’姑息养奸,已为武林同道所不齿……” “哦,”叶未央忽地打断她的话,道,“赵轩主不是承诺了一个月之内将查明真相?” “这只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此人城府极深,有了一个月时间,他大可制造伪证为白一忠开脱。”苏天璇道。 “你倒很了解他,”叶未央像是笑了,“那么依苏教主之见,该如何呢?” “本教欲与贵庄结成盟友,共商对策,同为武林除害。”苏天璇立刻道。 过了良久,珠帘内仍无声响。 “不知未央公子意下如何?”苏天璇从不是耐心之人,却只能一忍再忍。多年前她因一时之气,未能与“碧落轩”结盟,遭师父灵噩道人责骂,此次也学了乖,收敛许多。 这时,两名丫鬟将珠帘挑开,又掀起笼纱薄帐。但见那叶未央盘腿坐在棋盘前,一脸得意洋洋:“弈,进退取与,攻劫杀舍,在我者也。赵兄,承让了!” 苏天璇这才看清,坐在叶未央对面,一脸悠然自得的,不是赵洛寒却是哪个?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悠哉游哉,聊复尔耳。”赵洛寒笑着将目光瞥向了苏天璇。 叶未央笑道:“苏教主,恐怕难如你所愿了。若与‘碧落轩’反目成仇,在下还真不知去哪找赵兄这样的博弈对手了。” 话已至此,苏天璇知道自己白来一趟,她原本收到消息称叶、赵二派翻了脸,便趁机游说挑唆,不想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告辞。 叶未央看了一眼赵,笑道:“苏天璇见了你居然会脸红。” “背地里说人是非,却被当场撞破,自然会尴尬。”赵洛寒起身,也要作辞。 叶未央拨弄着黑白棋子,道:“卖你个人情,小冷姑娘此刻正与谢小公子锦帆河上泛舟呢。昔日吴王乘锦帆花舟携女畅游,此河名声大噪,真是:两岸桃花春日开,倒影水中泛锦彩。” 赵洛寒皱眉道:“谢了。”说完拂袖离去。 锦帆河畔,柳树成阴,鸟鸣不绝。姑苏城的绣娘们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将宜人风景针针绣入绸布。谢修雨一早便前往“碧落轩”约了冷飞雪一道游玩,此刻正泛舟河上。 画舫内,几名琵琶女拨弦轻唱,肤若凝脂,声如灵雀。冷飞雪拿着画笔,凝眉绘制。谢修雨看了半天,问道:“奇怪,你不画此情此景,画的什么?” “我在画美人图,”冷飞雪道,“细雨纷飞,美人撑着油纸伞从酒肆楼下经过。” “瞧这身打扮,倒像是道袍?这美人是谁啊?”谢修雨托腮寻思。 “蛇蝎美人苏天璇。”冷飞雪笑道。 “小冷,你怎么不画我?我也时常撑伞呢。”谢修雨半开玩笑道。 “以后吧,这世上美好之人、美好之景太多太多,只要我不瞎,我就会一一画下来。”她提笔勾勒出远处酒旗,画已近完工。画中烟雨迷蒙,青石路蜿蜒,美人持伞踟躇,广袖飘逸。 “好不伤心呐,我成日里带你玩,你也不画我。”谢修雨佯装心伤,背转身去不理她。 冷飞雪笑嘻嘻地瞅着他,笑道:“那请小谢公子摆个漂亮的姿势来。” 谢修雨毫不含糊,右脚一点甲板,纵身飞出船外,登萍渡水,踏浪无痕。但见他已将八十四骨纸伞撑开,伞面旋转如花,于日光下粲然生辉。冷飞雪霎时惊艳,思忖着哪日定要将这场面付诸画笔。 此时,谢修雨已去甚远,见一艘小舟漂浮在河心,便翻身接近小舟,足点船舷借力,折回画舫。冷飞雪拍手叫好,忽见那小舟里站着一人,身材修长挺拔,长发随风轻摆,看着似有些熟悉。那人也使了轻身功夫,朝画舫来。 谢修雨上船时,鞋面沾湿些许,衣摆也溅了水花。他潇洒收伞,颇为得意地看着冷飞雪。不料,冷飞雪根本没在意他,反倒盯着他身后。 “小舟来客”登上画舫,稳稳落地,但见他鞋面未湿半分,反手而立。冷飞雪惊道:“轩主,你怎么来了?” 谢修雨一面惊讶赵洛寒大驾光临,一面亦惊叹他轻功妙绝。心想,此生若能拜他为师,便无甚遗憾了。 “正巧路过,看见你们了。”赵洛寒看着谢修雨,却对冷飞雪道,“你也玩了一天,这便随我回轩罢。” 他听闻冷飞雪在锦帆河,便乘舟在河心等她。见到谢修雨炫技,心中好笑,便尾随而来了。 “赵轩主,幸会。”谢修雨恭恭敬敬俯身见礼。 赵洛寒也同他客气一番。 “方才见赵轩主水上行走如履平地,晚辈想请教赵轩主,这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如何练成?”谢修雨虚心问道。 赵洛寒笑了笑:“内外兼修。以普通资质者算,一年身轻如燕,爬山跑跳,可与猿猴迢逐;三年赤足履水如平地,水上飞行不湿鞋;五年以上,腾空驭气,两足踏空,功力高者,可飞跃江河山谷。” “驭气飞行,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的功夫?”谢修雨感慨万分,“晚辈确是孤陋寡闻了。” 赵洛寒听他一口一个“晚辈”,心里甚不是滋味,想自己终究是老了,不比他们年少之人。 “小冷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与赵轩主这样的绝世高手朝夕相处?唉,如果赵轩主能收我为徒,哪怕授我一招半式,即便此刻死了,也此生无憾矣!”谢修雨对冷飞雪道。 冷飞雪得意道:“那是,轩主最厉害了。” 这一赞,夸得赵洛寒心里甜丝丝的。他道:“谢小公子好好将你本门功夫练精便好,武功最忌多且杂,你将‘天昆派’的心法最好都忘了罢。我见你内力根基尚可,功力却停滞不前,想必学了庞杂外系功夫,都是些花架子,适得其反。” 谢修雨不想他竟好心指点,一时受宠若惊,忙俯身抱拳以示感激。抬头之际,却见冷飞雪挽着赵洛寒的手臂,笑得灿若朝霞。 赵洛寒一手揽着冷飞雪的腰,施展轻功,轻飘飘往小舟去了。赵摇桨划船,二人朝河岸靠近。冷飞雪坐在船尾细细观察赵,但觉他浑身上下,甚是好看;又想他武功盖世,是人人敬仰的大人物,他又待自己这般好,想到此处,不由笑出声来。 “自笑三分傻,你傻笑什么?”赵洛寒瞪了她一眼。 “没什么。”被他凶巴巴的一瞪,冷飞雪又想,轩主哪里都好,就是凶了点。 “以后少和谢修雨往来。”赵洛寒道。 冷飞雪撅嘴道:“我们是好朋友,为何不能往来?” “他不怀好意。”赵洛寒想也没想。 “小谢公子只是崇拜轩主,想拜你为师嘛,他人很好的。”冷飞雪笑道。 赵洛寒不再多言,看了一眼渐行渐近的河岸,不知不觉放慢了划桨速度。 “轩主,船怎么不动了?你是不是累了,我来划吧!”说着起身便去抢那船桨。 赵洛寒见她莽撞,忙正色唬她:“再胡闹,就将你扔下水喂鱼!” 冷飞雪忙保证不胡闹,赵方将橹交与她。冷飞雪摇了几下,正是顺水行舟,并不吃力。赵见船行稳了,方走向船舱,头靠船尾躺了下来,悠悠然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船身晃得厉害,睁眼一看,却见冷飞雪早丢了木浆,将身子趴在船舷上,拿剑叉向水中鱼。他环顾四下,已经看不见河岸,方知这丫头又划回河心了。 此刻,冷飞雪正屏息观看水中大鱼,试图一剑刺中。但见她手起剑落,水里漂起几丝血红,像是叉中了。冷飞雪好不欢喜,回头看向赵洛寒咧嘴大笑——谁知那鱼身硕大,被刺后拼命翻腾,冷飞雪一时失去重心,在船上挥手摇晃起来,剑上大鱼趁机逃脱,跃入水中,溅了她一脸腥臭。 更奇的是,那大鱼像是鱼王,河中鱼儿哄然涌向小船,合力齐拱船底。小舟便如遭遇风浪般剧烈摇动,冷飞雪左摇右摆,忙喊:“轩主救命!” 赵洛寒终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跌落河去。赵见她样子好笑得很,便不着急救她上来,坐在船边看她扑棱一会儿,才伸手拉她。 冷飞雪浑身湿透,也喝了几口河水,却见赵洛寒一脸看笑话的模样,不由起了心思。她拉住赵的手,使劲往船上爬,半个身子正要上来,她却故意使个坏,左手勾住赵的脖子——赵洛寒未加提防,一下就被她扯下船,双双跌落水中。 冷飞雪奸计得逞,自是格格大笑。赵洛寒骂了句“呆子”,忙翻身上了小船,又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对坐,面面相觑。冷飞雪见赵脸色铁青,知他又生气了,忙低下头装可怜。 一个时辰后,二人湿答答的回至轩内,一进门便与看见白一忠、温若、沈千柔在大厅议事。三人见状,惊恐万分,不知是何方高手能将他们轩主弄得如此狼狈。 “都怪我……”冷飞雪搓着衣角,不敢看诸人。 温若笑道:“那便没事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千柔道:“你们快换身衣服,我这便让人送碗姜茶过去。” 赵洛寒冲冷飞雪道:“还不快去。” 冷飞雪忙跑开,想到赵洛寒也成了“落汤鸡”,心里不由一阵狂笑。 第二十章 鬼神泣 洗完澡,换身干净衣服,不觉天色已黑,冷飞雪正想出门,却听门外有动静,往门缝里一看,赵洛寒和沈千柔正在院外争吵。 二人言辞激烈,听得沈千柔道:“洪护法和温若盘查过了,四大派掌门均是收到白轩主的邀请才来江南赴约。一个死在酒楼,一个死在护城河边,两个死在野外,唯一共同点,均是死在白轩主的‘孤灯大刀’下。起初我还怀疑白轩主患有‘离魂症’无意识杀了人,但如此来看,白轩主有意谋杀。” “你倒说说看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赵洛寒道。 “自是挑起事端,令‘碧落轩’成为武林公敌。他杀死手无寸铁的叶夫人,便足以证明这一点。”沈千柔道。 “笑话!白轩主乃本轩元老,何苦自掘坟墓?” “个中曲折我怎知晓?他觊觎你这轩主之位也说不定。”沈千柔道。 他面色难看至极,冷言道:“老白的为人我信得过,四派掌门定不是死于他之手。即便真是他做的,我赵洛寒也会护短到底。” 她亦气得不轻,说话的声音几近颤抖:“说白了你就是存心包庇。” “……”他一时无语,知她心思倔强,难以劝服,便不想多言。 沈千柔见他不做声,心里更是怒气翻涌。又见他身上衣服仍是来时的,头发依然湿濡,却赶来看冷飞雪,不由更是躁烦。 “先喝碗姜汤罢。”沈千柔压下火气,将手中姜汤递给他。 他推让:“给小冷罢。”顿了顿,又道:“你该不会也怀疑小冷?她一心袒护白轩主,也许他们是同谋?” 沈千柔闻言,嘴角抽动,气得浑身发抖,手一颤,汤碗摔落在地。 冷飞雪听得碗碎之声,正想出门看个究竟,却见沈千柔甩袖离开,赵洛寒犹豫晌久,还是没有追出去。回头见冷飞雪站在门口,阴沉着脸道:“方才听到的,全都忘了,知道么?” 冷飞雪讷讷点头。 沈千柔发力狂奔,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周遭黑漆漆一片,月光下隐约可辨树木成林。她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心中无限凄凉。想自己一心为“碧落轩”,到头来却不被信任,还遭所爱之人冷嘲热讽。又想到自己已过摽梅之年,却因痴心错付,迟迟未有归属,心中幽怨徒生,更是恨那赵洛寒心狠如斯。 夜色浓重,只闻秋虫名叫,孤身一人,倒有些可怖。她忽听得远处有灯笼影影绰绰,立即从腰间机括处抠出天蚕丝,准备应对。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来者手提红皮灯笼,口吟诗阙,款款而来。 沈千柔待他走近,方看清来人正是未央公子。叶未央将灯笼挂在树杈上,朝她作了个揖。 “沈姑娘怎有雅兴夜游海棠湖?”叶未央道。 沈千柔不知自己已至湖边,听他如此问,便答:“走着走着,就到此地了。” 二人坐下,秉烛夜谈。许久后,沈千柔困了,靠在树干上沉沉睡去。待醒来,已是天亮时分。叶未央已在旁生起火堆,也不知从哪里猎来了野味,正架在树枝上烤。沈千柔想起昨夜竟与他在此过了一宿,不由脸上微微发红,忙起身到湖边洗脸漱口。 “在下有胭脂,沈姑娘可要一用?”叶未央取出一盒胭脂,问道。 她笑了笑,起身折了根柳条,将其放入火堆,待末梢焦至墨黑,方取出冷却。她复又起身向前,对着湖面,用那焦了的柳条描眉。轻轻一扫,眉如石黛,状似柳叶。直把那未央公子看得入神,手里的白玉盒子也滑落在地,见得盒内口脂鲜红若霞,芳香四溢。沈千柔将那胭脂盒捡起,往嘴上抹了些,一时唇红泽香,美艳不可方物。 “叶少庄主怎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她笑道。 叶未央见那野味烤得差不多了,便递给她,道:“在下每日随身带着,只为遇见沈姑娘,好亲自相赠。” 沈千柔倒是想起来,几年前,她回洛阳时,他曾托赵洛寒捎来一盒胭脂。 “姑娘不信?”叶未央拿起那白玉盒子,翻转一看,上面赫然刻着“千柔惠存”。他挑起眼睛,看着沈千柔的脸颊慢慢晕开红色。他用手揽过她肩膀,将其搂入怀中。沈千柔仰头看他,竟发觉眼前之人与自己心中那人长得甚是相似,不由伸手触其眼耳口鼻。叶未央微微低头,亲在她光洁的额上。 这日,冷飞雪坐在“竹香居”大院的石凳上,等待赵洛寒出关。她已有十多天不见赵洛寒了,听说他赶制的兵器已成,便贪图新鲜,想来看个究竟。不想,来看新鲜的不只她一个,白一忠、洪浩和温若都来了。冷飞雪见了雪獒,好不欣喜,同它厮闹作一团。 忽听冶炼室传出开门声,赵洛寒手持一把锃亮吴钩,笑着出了关。他手持吴钩,轻轻挥舞,但见空中一道光弧闪过,龙吟阵阵。他纵身跃起,吴钩击在院中石桌上,只听一声闷响,那石桌咔然而裂。 “赵氏出品的兵器果然天下无双!”白一忠叹道,“轩主蛰伏多年,此次炼成吴钩,可喜可贺!” 赵洛寒叹了口气,心想:可喜可贺甚么,这吴钩是我的催命符才是。也不知这一世能否改变…… 温若和洪浩抢过那吴钩,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冷飞雪也挤上前去看,却被二人推开。 “轩主,你能帮我铸造一把厉害的兵器吗?”冷飞雪这一问,倒是让众人安静下来。 江湖传言,赵家兵器均掺有天外陨玉,巧夺天工,削铁如泥,得之则如虎添翼。谁人不想得赵家兵器,可又有谁敢明目张胆的去索要?如今这小冷竟直言索要,倒也算是一桩笑话了。 赵氏兵器向来令武林中人趋之若鹜,可也是离奇的“催命符”,不管是何门派,或是何等高手,只要沾染赵氏兵器,轻则独赴黄泉,重则家破人亡。白一忠在几人当中年纪最长,他少时曾见识过江湖各派为争夺“子剑”而血流成河。后来那“子剑”离奇淡出江湖,不知所踪。即便如此,依然有人前赴后继,为争那神兵利刃,不惜付出一切。 少林寺“九天禅杖”是如今武林唯一留存的赵氏神器,而由赵家祖辈打造的“画影剑”、“天思剑”、“子剑”、“幽冥刀”、“墨阳刀”等神器均已遗失,此一吴钩出炉,无疑是江湖头号大事。 听得冷飞雪讨要兵器,赵洛寒便笑道:“不是给你削过一把木剑?” “那个不算,”冷飞雪道,“我也要厉害的兵器!” 洪浩笑道:“以小心肝儿你的功夫,就算是拿了天下最厉害的兵器,也只有被人杀的份儿!说不定被‘人皮画匠’盯上了,剐你一身的皮!” “‘人皮画匠’是什么?”冷飞雪疑惑道。 “洪护法别吓唬小孩子,”赵洛寒笑道,“小冷拿了上好的兵器,自身学艺不精,岂不是自寻死路,引人来杀?” 冷飞雪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学武之人,谁不想拥有最上乘的剑谱以及最锋利的兵器?这吴钩一出,势必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白一忠道。 “不错,还是将这烫手山芋趁早丢出去,明日派人通知白青颜来取货吧。五千两黄金,一分不能少。”赵洛寒道。 “这吴钩可有名号?”温若问道。 “此钩舞动时声音古怪,有如鬼哭神嚎,就叫‘鬼神泣’好了。”赵洛寒冲冷飞雪挥挥手, “来,你好好看看这吴钩。” 冷飞雪不知他有何深意,便上前仔细观摩那兵器,通身修长扁细,弯钩处锐利非常,似可劈山裂石,手柄处用篆文刻着小小的“赵”字。 “记住它的样子,画下来留个纪念。”赵洛寒道,“这‘吴钩’送出去了,便再也见不到了。”他心下暗想:最好不要再让我看到它。 “嘿嘿,轩主有不舍之心也是在情在理,”温若笑道,“这才一出炉,就急着送出去,谁也难以割舍。” 冷飞雪闭上眼睛,脑中已能浮现吴钩的模样细节。 “轩主,我们收到‘游仙派’请柬,道是本月十四在城南举办‘论道大会’,邀请了轩主和属下。”白一忠道。 “‘论道大会’除了讲些武林花边传闻,便是一群道人宣扬黄老之学。这种附庸风雅的集会,去者多谈玄论道,只文不武,我向来不喜这些,白轩主你去罢。”赵洛寒沉思片刻,又道,“不过,白轩主你的人命案子还未了结,怕是去了麻烦,我还是与你同往较妥。”虽说前世的“论道大会”并无风波,但白一忠是个异数,赵洛寒决定还是小心谨慎为是。 “沈家妹子呢?这些天没见到她。”洪浩本想找沈要些伤药,却不见她人影。 冷飞雪也点头,望向赵洛寒。赵不语,借故走了。他心中自是知晓,叶未央已将沈千柔请入山庄奉为上宾。 次日,“锁月楼”派数十高手前往“碧落轩”运送吴钩。数十人低调押送,不料在半途中遇人伏击,人亡钩飞。 是年,江湖传言四起,道是赵氏神兵重出江湖,势必引来明争暗斗,厮杀一场在所难免!“锁月楼”掌门白青颜此次人财两空,颜面尽失,暴怒之余却只能咽下苦水。 第二十一章 论道大会 当月十四,各派掌门、长老受邀参加“论道大会”,赵洛寒、白一忠正欲动身前往,却有人来报,道是“锁月楼”掌门白青颜有急事相商,请赵洛寒移驾“锁月楼”。 赵洛寒收了白青颜数千两黄金,吴钩却不翼而飞,想他此番相邀,定是为了吴钩之事,也不好拂了他的意。 赵便让洪浩陪白一忠一道去“论道大会”,再三叮嘱二人切莫意气用事。冷飞雪见轩主已出门,便央洪浩允她一道去看热闹。洪浩心想,论道大会只文不武,带上小冷亦不碍事,便让她牵着雪獒,一起去了。 白、洪、冷三人入了露天道场,但见武林各派元老均席地而坐。冷飞雪甚是好奇,东张西望,直到洪浩示意她入座,她方盘腿坐于蒲团之上。 这“论道大会”由“游仙派”掌门北斗散人主持,前半部分尽谈黄老玄学。此次请来“玉真教”灵噩道人大讲《道经》。近年来灵噩深受当朝皇帝宠幸,排场自是非同常人。先有十名道童为其开路,待他入座后,道童分列立在两旁,“玉真教”大弟子屈天枢与代教主苏天璇贴身侍奉左右。陈天玑、吴天权、吕玉衡、易开阳、李摇光等入室弟子均垂手而立,聆听师尊教诲。 那灵噩讲得俚俗滑稽,引来众人哄堂大笑。他讲完后,提前离场,屈天枢与数十道童尾随离去。苏天璇携其他弟子留下,继续论道。 白一忠、洪浩兴趣缺缺,瞌睡连连。冷飞雪亦听不懂艰深玄学,正当百无聊赖,只得同雪獒叽咕几句,心中甚是后悔跟来。直到大会进行到下半场,武林中人谈起赵氏吴钩失踪之谜,谈起白一忠连环杀人命案,三人方才缓过神来。白、洪二人都以为此次“论道大会”和以往相似,只是一群江湖人士扎堆耍嘴皮子,委实不曾想到,周遭竟暗潮涌动。 直至雪獒低吼一声,洪浩方警惕起来。前一刻还在谈些黄老之学、江湖轶闻,下一刻却见苏天璇带了陈天玑、吴天权、吕玉衡、易开阳、李摇光等“玉真教”门徒,摆开阵法,将白、洪、冷三人团团围住。在场武林人士似乎有言在先,不约而同起身,让出一片空地。 “白一忠,你连杀五条人命,至今‘碧落轩’也未给出说法!各位武林同道,今日我等同气连枝,就地铲除这武林败类!”苏天璇一声令下,数百人齐齐亮出兵器,指向白、洪、冷三人。 “一个月之期不是还未到么?苏教主就这般等不及!”白一忠喝道。 洪浩见眼下情状,知是中了这帮贼人圈套,怒骂道:“一群獐头鼠目的贼小人,还敢暗算老子,就这点阵仗么,还有多少人,尽管放马过来!”他手握“凤凰饮恨刀”,与白一忠相背而立。 白一忠为证自身清白,此前将“孤灯大刀”交由赵洛寒保管,此时手里并未有兵刃。 冷飞雪自知武功低微,心中甚是担心自己会拖累白、洪二人,又见对方有备而来,采取的又是人海战术,更觉忐忑不安。 “对付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们无需同他讲什么武林道义,一起围剿便是!”苏天璇手一挥,但见四面涌出数百弓箭手。 崆峒、点苍、雁荡、青城四大门派弟子冲在前头,口口声声嚷着“手刃凶徒为掌门人报仇”。洪浩对冷飞雪低声道:“你随雪獒速归报信。” 雪獒极通人性,钻出人群,箭般奔离。冷飞雪正欲趁乱溜走,却发现已然来不及了。 陈天玑挥舞“流星锤”朝白一忠袭来,白一忠赤手空拳抓住铜锤,腾空一转,内力化掌推出,将对方击退数尺。吕玉衡双手握一对“峨眉刺”,横突竖刺,攻向白一忠背后,与此同时,崆峒、点苍两派弟子飞出暗器——白躲避暗器,但双手难敌四掌,终是挨了吕玉衡一刺。洪浩正与苏天璇缠斗不休,见白一忠受伤,忙退至他附近援手。 “弓箭手!”苏天璇一声大喝,但见万千利箭如雨点般飞向白、洪、冷。洪浩将大刀舞动得如烂银也般,格挡飞箭。而白一忠只能纵身闪躲,或靠手抓、脚踢来避开箭雨。冷飞雪向来只带赵洛寒赠予的木剑,此时勉强用以挡箭。三人支撑了一炷香时间,皆中数箭。白一忠背后插了四根箭,洪浩后肩和左臂各中一箭,二人皆抽身保护冷飞雪,饶是如此,冷飞雪左臂还是中了一箭。 “我劝你们莫要运功了,箭上淬过毒的。”苏天璇冷笑道。 洪浩骂了声:“贱人!”尔后,拔出左臂长箭,但见黑血喷涌而出。他不管不顾,起手替冷飞雪封住周身大穴,不让其毒气攻心。白一忠拉住洪浩,悄声道:“老洪,他们只想我死,你带小冷快走!” 洪浩哪里肯走,将那“凤凰饮恨刀”往地上一插,大吼一声:“鼠辈速来受死!”霎时,狂性大发,那刀似鲜血浇筑,犹如泣血凤凰,傲然长吟。洪浩抓过一个冲上前的,手起刀落,一时血溅当场。再有上前的,他照样一刀下去,将其毙命。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如此,杀了十余人!众人见他发狂如魔,吓得不敢上前。 苏天璇骂了句:“没用的东西!”甩开鞭子亲自朝洪浩招呼过去。经赵洛寒指点,她的鞭法稳重许多,威力自是大过往常。洪浩终是中毒太深,经过方才运气,毒气已蔓延至周身筋脉,嘴角渗出的血色亦呈墨色。白一忠那边亦是不妙,被一群人包抄围剿,每次出手便牵动伤口,后背四处窟窿血流不断。 “趁早束手就擒吧,好过做困兽之斗!”苏天璇道。 白一忠道:“你们要杀便杀白某一个,烦请高抬贵手,放了我洪兄弟和小冷!” 洪浩道:“老白,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是兄弟的,就少废话!这几个没脸宵小,还不是老子的对手!”他此刻已是毒气攻心,双唇发黑,但依然嘴硬得紧。 冷飞雪见状,但觉喉咙哽咽,几近哭腔:“白轩主,洪伯伯,我和你们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 崆峒、点苍、雁荡、青城四大门派弟子眼见着有机可趁,纷纷持剑朝他三人攻去。但见雁荡派弟子一剑刺向洪浩胸口——冷飞雪正拼死抵挡进攻,忽瞥见有人偷袭洪浩,想也未想,侧身扑过去格挡,只听“喀嚓”一声,她手里的木剑被削成两段。来者招招必杀,一剑刺空,再发一剑,她尚未看清局势,就被洪浩挡在身后。待缓过神来,却见洪浩心口插了一柄长剑。 白一忠大惊失色,一掌劈中那雁荡派弟子的天灵盖。不想,陈天玑一锤击来,白一忠连退几步,拉开与洪浩距离。 洪浩胸口中剑,大势已去,青城派数十弟子蜂拥而上,纷纷补刀。但见洪浩双目圆睁,用大刀支撑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老白,带着小冷杀出去……替我报仇!”洪浩使出最后一点气力将“凤凰饮恨刀”扔给白一忠,终是倒地不起。 白一忠接过大刀,仰天长啸,誓将满腔哀恸化为仇恨,一刀刀砍向敌人。漫天箭雨,百千强敌,生死一线。他渐渐毒发,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一头银发软软垂下,自知已到穷途末路。临危之际却将冷飞雪紧紧护在怀中,以背为其挡箭,冷飞雪见洪浩已死,白轩主同自己亦无路可退,一时悲恸不已。心中又想,若是赵洛寒在定能绝处逢生罢,起身绝望喊道:“轩主救我!” 话音才落,却听四周惨叫连连。白、冷二人回头一看,但见温若带着轩中兄弟,身骑快马,已然杀出一条血路。雪獒在人群中寻主,忽见洪浩倒在地上,哀嚎一声,扑向尸体,仰天长啸不止。 冷飞雪已顾不上许多,忙将白一忠扶上马,一鞭子挥在马屁股上,马蹄一扬,飞驰而去。温若将洪浩尸体抱上马背,大喝一声:“撤!”众人听令,均策马离去。 赵洛寒于“锁月楼”收到洪浩被害的消息,面色一黯,匆匆回至轩内。 此前那白青颜找他,道是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言之凿凿,说“碧落轩”吝惜神器,派人伏击“锁月楼”押运弟子。白青颜见信后,便请了赵洛寒当面对质。赵自是否认。一番言辞辩驳,耽误了许久,是以雪獒回轩报信时,他仍在“锁月楼”。 此时细想,竟觉两件事不无联系。 “这还用说,定是苏天璇找人写了匿名信,借故支开轩主,然后对白轩主和洪护法痛下杀手。”温若恨道。 赵洛寒见洪浩尸身,心中怆然。忽又生出寒意,原以为可以改变,不想洪浩还是难逃横死命运。看来重生了,也无济于事,有些事情依然无力改变。 雪獒蹲在洪浩身边,左嗅右嗅,嘴里发出呜呜叫声,似在悲咽。 “白轩主和小冷呢?”赵洛寒问道。 “各自安置在房内,白轩主中毒太深,加上失血过多,此刻仍昏迷。小冷的外伤倒不重,不过因中毒,也昏迷着。”温若道。 赵洛寒道:“我先去看看,吩咐人前往‘富甲山庄’,请沈千柔回轩诊治。” 白一忠昏迷不醒,命悬一线。此前,温若已帮他取出后背长箭,伤口简单处理了,但毒素已渗入五脏六腑,游离于奇经八脉,嘴唇、指甲皆已发黑。 “像是中了滇桂奇毒‘钩吻’。”赵洛寒摇头叹道,又将白扶起,提气凝神,渡内力于他。白一忠吐出一口乌血,缓缓苏醒。 “轩主……老白无能、未能保护好洪兄弟……他、他……”白一忠握着赵的手,喃喃念叨,说到伤心处,气血翻涌,又昏了过去。 沈千柔赶至轩中,为白一忠把脉诊治后,道:“‘钩吻’虽毒,却并非无药可解。‘隐忍草’便可解其毒性,只是需要时日,大家放心。” 替白一忠诊治完,她又往冷飞雪房间去。她见小冷左臂箭伤并不严重,稍稍舒了口气,知其亦是中了“钩吻”之毒,好在中毒不似白一忠那般深,便吩咐轩中弟子按药方抓药。起身之时,却见赵洛寒也跟了进来。他皱眉看着昏睡中的冷飞雪,以手试了试她的额温:“这么烫?” “伤口发炎所致。”沈千柔并未看他,只淡淡道。如此简单的道理,赵洛寒怎会不知,却不知他为何这般大惊小怪。 “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沈千柔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不巧,二人目光就对上了,她慌忙垂下头,仓皇离开。 赵洛寒已无暇顾及她的感受,默默立在一旁,等冷飞雪醒转。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冷飞雪惊呼一声“洪伯伯”,终于醒来。她一见赵洛寒,便跪在他脚下,嚎啕大哭,反复讲述洪浩被人害死了,也不顾伤口剧痛。 赵洛寒静静听她哭诉,末了,方冷声道:“起来,地上凉。” 她闻言收声,正要起身,却见赵洛寒向她伸出一只手。她忙抓住他的手,站将起来。 “轩主定要替洪伯伯报仇。”她哭得眼如核桃,兼之毒伤未愈,小脸苍白如纸,看得赵洛寒心头一沉。 这时,有弟子将熬好的药端上来。 “喝药,休息。”赵洛寒的话不容拒绝。 冷飞雪依言喝下药汤,又缠着他问了白轩主的情况,方肯继续躺下休息。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依稀听得赵洛寒在说话: “传令下去,即时公布洪护法丧讯。洛阳总舵、长安分舵、川蜀分舵、两广分舵三品以上弟子速来江南奔丧。在‘论道大会’上围剿白、洪者,杀无赦。” 第二十二章 画中人 灵堂内白烛摇曳,肃穆可怖。武林各门各派陆续有人前来吊唁,洪浩座下弟子负责接待访客。因赵洛寒下令“碧落轩”弟子齐来江南奔丧,出殡之日推迟至下个月。为护遗体,赵特命人在尸身上涂上药粉。 冷飞雪伤势已无大碍,此刻正跪在棺椁前为洪浩守灵。那昔日威武骄傲的雪獒耷拉着脑袋,倚靠在主人身旁,已是七日七夜未进粒米。 温若一身素白走将过来:“小冷,轩主找你,他此刻在白轩主房中。” “温大哥,你来劝劝雪獒,它甚么都不吃。”冷飞雪将手里食物递给温若,叹了口气,方去见赵洛寒了。 她走进白一忠房内,但见赵洛寒、沈千柔脸色怪异。她疑惑道:“轩主找我?”赵洛寒点点头,拿起一幅画,轻轻展开。她一看,那画竟是自己在锦帆河与谢修雨泛舟时所绘。犹记大闹“富甲山庄”后,她与白一忠、洪浩在酒肆饮酒,巧遇从酒楼下经过的苏天璇。画中情景便是苏天璇手撑雨伞,烟波顾盼。只是,这张画如何会在此处? “轩主,这张画怎么在你这儿?那天明明忘在谢小公子的画舫上了。”冷飞雪奇道。 “画中人是苏天璇?”赵洛寒问。 “嗯,我和白轩主、洪伯伯饮酒时,正巧遇到她,看她适合入画,就画了……”冷飞雪提起洪浩,眼眶不由红了,又想到苏天璇残忍杀害洪浩,更是悲愤交加。 “果真是你画的,”沈千柔道,“轩主方才说,看笔法像是出自小冷之手。我还说,小冷对苏天璇恨之入骨,怎会画她。” “你将此画转赠给白轩主了?”赵洛寒继续问。 “不曾啊。那天谢小公子邀我游河,我一时兴起,就向他讨了笔墨,画了此图。后来,轩主你不是来了,我便跟你一道回轩了。当时顾不得取画了,如今想想,应是忘在谢小公子的画舫了。”冷飞雪答道。 沈千柔道:“那这事可蹊跷了。今早白轩主毒性复又发作,一时狂性大发,将枕头被褥扔下床。轩内弟子替他收拾房间时,竟在他床上发现了此画。他毒伤在身,却对此画视若珍宝,一名弟子才拿了那画瞧了一瞧,便被他一掌打出门外。” “竟有这等奇事?我倒也不知因由了,要不咱们问问白轩主罢。”冷飞雪道。 “白轩主原本身中剧毒,今早又大动肝火,强行运功伤人,加剧了毒素蔓延,如今已昏迷不醒。”沈千柔看向赵、冷,目光深沉,“一个男人会因一幅画连性命也不顾,这代表甚么?” 赵洛寒皱眉道:“不如你说说看。” “男人将绘有一个姑娘的画卷珍藏在枕下,且为了画连命都不要,这个男人不是钟情于画中人,便是爱上了作画人。”沈千柔冷笑一声,“不如轩主你说说看,白轩主爱的是苏天璇,还是小冷?” 赵洛寒心想,苏天璇一直是“碧落轩”死敌,白一忠怎会钟情于她;而白对小冷有儿女私情,更是天方夜谭,匪夷所思。 “若白轩主钟情小冷,虽辈分有别,却也不失为一段真心相恋的佳话。”沈千柔似笑非笑地盯着赵洛寒,“如此事情就简单了,轩主你便劝劝白轩主,江湖儿女,敢爱敢恨,无需顾忌世俗框条、伦理纲常。” 冷飞雪呆呆地看着她,忽然问:“沈姐姐是在说白轩主喜欢我么?” “正是,”沈千柔点头笑道,“你可喜欢他?” 冷飞雪正想说什么,却被赵洛寒冷厉目光吓得噤了声。 沈千柔看了看他二人,又道:“白轩主若喜欢苏天璇,那事情便复杂了。白轩主与‘玉真教’代教主有私情,二人暗地里达成协议,害死四大门派掌门人以及叶家新夫人,又利用武林中人对白轩主的仇恨,摆了一出鸿门宴,合力诱杀洪护法。末了,还上演一出‘苦肉计’,白轩主假装重伤返回‘碧落轩’。” “按你所说,苏天璇与白轩主是一伙的,那么为何苏天璇要指证白轩主是杀人凶手?他们如此布局意欲何为?”赵洛寒淡淡道。 “苏天璇指证白一忠,自然是二人看准了轩主你定会袒护,进而引发武林公愤。”沈千柔笑了笑,“说不定白副轩主觊觎你轩主之位已久,联手外人横加陷害,图谋不轨呢。” 赵洛寒看了她良久,冷言道:“我信得过自家兄弟。” 冷飞雪也使劲点头:“我也相信白轩主。都是我害得白轩主被误会杀害了叶夫人,他还为了不让我嫁给叶庄主,开罪了‘富甲山庄’。白轩主待我这般好,怎会是坏人呢?” “小冷,你哪里知晓什么是江湖险恶?”沈千柔说到此处,听得里屋一阵咳嗽声,知是白一忠醒来了。 三人进了里屋,白一忠一见赵洛寒手里画卷,登时面露尴尬。 “白轩主,你没事了!”冷飞雪跪在床边,一手揽住白一忠肩膀。 赵洛寒脸色一沉,道:“小冷,小心碰着白轩主伤口。” 白一忠此刻脸色苍白,吃力地唤声:“轩主。”又抬手拍拍冷飞雪脑袋,她忙起身让开。 “白轩主,这幅画是?”赵洛寒问道。 白一忠道:“这是‘锁月楼’的人送来的。几日前,白青颜派人来取吴钩,有位使者交给轩中守卫一幅画,道是他们谢小公子相烦转交小冷的。当时我恰巧路过,便替小冷收下了。” 说到此处,也不知是因伤势,还是其他原因,他停下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我见那画中人是苏天璇,画中场景正是当日我、洪兄弟和小冷在酒肆喝酒时所见……我乃一介莽夫,不懂什么是儿女私情,但瞧见这幅画时,才恍然大悟……画中人心如蛇蝎,但我对她……动了心。于是,我私自将画卷留下了。” 赵洛寒垂着眼,看着手中的画,若有所思。 “但请轩主放心,属下绝不会因儿女私情,做出有损门派、有损兄弟义气之事。日后见了苏天璇,属下定是横刀相向,誓死为洪兄弟报仇。”白一忠说罢,接连咳嗽几声。 赵洛寒将画卷起,放在白一忠床头,并未说什么。沈千柔冷笑一声,也不言语。忽然,有弟子来报,雪獒飞雪绝食而亡。冷飞雪一听此讯,夺门而出。 “畜牲反倒知恩图报,重情重义;可人却利欲熏心,做出勾结外敌、残害同门的无耻恶行。”沈千柔讥讽道。 “沈家妹子此话怎讲?”白一忠一时不解。 “没什么,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白轩主好生歇着罢,一个时辰后有人唤你服药。”沈千柔说完,便板着脸离开了。 赵洛寒折回灵堂,见冷飞雪抱着雪獒放声大哭。守灵弟子见状,无不黯然拭泪。赵感慨,雪獒终其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如今洪浩不在了,它便宁死不苟活。如此义犬,委实难求。 半月之内,“碧落轩”洛阳总舵、长安分舵、川蜀分舵、两广分舵三品以上弟子快马加鞭,陆续赶至姑苏城。江南分舵大堂内,赵洛寒端坐在上,轩中百余元老齐聚,不远千里皆为右护法洪浩送行。 满堂缟素,香烛熏天。丧礼司仪念诵悼文后,轩内弟子分批为洪浩上香行礼。首先上香的是赵洛寒,他左手起三根香,右手端一杯酒,画圆洒酒在地,接着鞠躬三作揖,然后便有人替他将香插入祭炉。第二批上香的是副轩主白一忠和左护法龙不归。白一忠伤势未愈,一位弟子搀扶他祭拜。第三批是舞阳使者温若、观风使者苗十六、点星使者沈千柔、布雨使者阿箩。隐月使者霍行云失踪,其徒弟冷飞雪代替师父上香。第四批是长安、川蜀、两广、江南等各分舵舵主、副舵主,共八人。第五批是总舵和各分舵麾下旗主,总共三十人。第六批是各旗下资深大弟子,共五十八人。 待诸人依次祭拜后,已至合棺出殡时辰。洪浩一生无妻无子,由四个嫡传弟子一路扶棺恸哭。 赵洛寒素衣黑马前方开路;冷飞雪手捧洪浩遗像,尾随其后。轩内诸弟子按辈分依次列队跟随。仪仗队齐奏哀乐,一路吹打,声势浩大。出殡队伍绕苏州内城一圈,方折向郊外安葬。 …… “小冷,你是你洪伯伯捡回来的,如今他安葬于此,定会管福你,你过来多磕几个头。”赵洛寒在洪浩坟前道。 冷飞雪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又对洪浩坟边雪獒之墓道:“雪獒,你乖乖陪着洪伯伯,我会常来看你们的。”忽又想起自己的师父,因其为“暗杀使”,连死也默默无闻,又何曾享受到如此厚葬,不由悲从中来,在坟头呜咽起来。赵洛寒不明就里,以为她只是哀悼洪浩,便说了句:“好孩子,快别哭了。”冷飞雪哭得忘形,抽噎道:“我师父……他的墓在、在哪儿?” 此时此刻,百余人均立于坟前,赵洛寒不想将此事张扬,便蹲下身,瞪了一眼冷飞雪,压低声道:“别乱说话。”冷飞雪鼻子一抽,不敢再吭声了。 第二十三章 月澜皂绢甲 出殡当夜,“碧落轩”众元老连夜商讨复仇大计。 苗十六用折扇指着地图,道:“‘玉真教’七大弟子有六位至今仍在姑苏。除屈天枢跟随灵噩道人去了汴梁,苏天璇、陈天玑、吴天权、吕玉衡、易开阳、李摇光等人仍留守苏州分教。他们目前在苏州的地盘并不大,此前被我轩剿灭了几处据点,而后其势力北迁,南方势力相当弱。各位且看‘玉真教’苏州分教选址,其位于灵岩山,盘山而据,从山脚到山顶均有埋伏……” “咳咳!”龙不归的咳嗽声打断了他。 龙瞥向窗外,阿箩会意,手往腰间摸暗器,正当出手——赵洛寒冲门外大喝一声:“小冷还不快些滚出来!” 片刻,门开了一道缝,门缝中挤出一颗脑袋,正是冷飞雪。因她并无资格参会,却一心惦记为洪浩报仇,便躲在门外偷听。 在座的都是轩内德高望重的长辈,冷飞雪自知理亏,忙作揖赔不是。龙不归见是她,便转身对赵洛寒道:“小冷本是‘隐月使’霍兄弟的嫡传弟子,如今霍兄弟不知所踪,还望轩主早日物色接班人选。” 赵洛寒微一点头,道:“龙长老,我会留意合适人选。”又对冷飞雪道:“还不快滚出去。”冷飞雪撅着嘴,垂头便要走。 “属下以为,小冷接替行云的位置正好。一方面她对本轩忠心耿耿;另一方面,她是轩主亲自栽培的心腹弟子。”沈千柔发话道。 “轩主,其实老夫也正有此意。”龙不归接过话,“历代‘隐月使’皆直接听从轩主之命,接手任务尽乃轩中至高机密,必须由轩主心腹担当。小冷乖巧机灵,又誓死追随轩主,让她接替其师之位,也属合情合理。” “她?无用废人一个,难当大任。”赵洛寒一句话便将二人提议驳回。 冷飞雪听他这么说自己,颇不服气,却敢怒不敢言。生怕一旦说错话,又被责罚。 “霍兄弟乃前任轩主亲手栽培,为本轩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而如今他失踪近十载,若再不培养新人接手其位,恐怕给敌对势力可趁之机。”龙不归道,“轩主栽培小冷六年有余,此刻正是用人之际,属下愿轩主多加考虑。” 赵洛寒瞥了一眼冷飞雪,嘴角微微勾起。又对苗十六道:“苗兄弟,依你之见,应如何?” 苗十六摇着纸扇,踱着方步,忽地扇面一翻,朝冷飞雪袭去。冷飞雪忙弯腰闪避,往后踉跄几步方站稳。在场的均非泛泛之辈,仅看苗十六试冷飞雪一招,便对冷有几斤几两了然于胸。看她下盘虚浮,闪躲迟钝,显见她只学了些花拳绣腿。但诸人又疑窦丛生,都知冷飞雪是霍行云的徒弟,又经赵洛寒亲自调教了六载,怎会只懂些皮毛?该不是深藏不露罢? 赵洛寒知经苗十六此举,众人应不会再提推选冷飞雪为“隐月使”,便道:“‘隐月使’人选我心中有数,各位兄弟还是继续商讨进攻‘玉真教’的对策。” 冷飞雪被赶出后,被赵洛寒一句“废人”刺得心伤,思前想后,心中甚是不悦,一人拿着铁剑在院内前突后刺,反复练习赵洛寒传授的剑法。赵所赠的木剑已在论道大会上被削断,此刻用铁剑,只觉手臂沉甸甸的,心内甚不是滋味。 她每练一招剑法,心中便默念:“师父、洪伯伯我定要学好剑法,他日替你们报仇。”练到后来,她体力不支,坐在地上发呆。心中又想:即便日后报了仇,又能如何?师父和洪伯伯亦不会回来了。想到此处,心头莫名感伤,抬眼望向头顶银月如钩,眼眶悄然湿润。 “傻坐在地上做甚么?”赵洛寒的声音清清冷冷,像是天上月光洒落人间。 冷飞雪忙起身,垂头站在他面前。赵洛寒见她不快,便问:“呆子,你怎么了?” “轩主不再喜欢小冷了么?”她低声道。 赵洛寒被这么一问,倒是哭笑不得,想起方才当着众人的面说她“无用废人”,怕是她上心了。他感叹,没心没肺的小女孩长大后,也变得多心了。可惜,别人家的女孩是七窍玲珑心,而眼前这位却是被猪油蒙了心。 他提步往住处去,又冲她勾了勾手指,意思是让她跟来。入了“竹香居”,但见他从一镶金雕花匣子中取出一件银光闪闪的软甲。烛火下,熠熠生辉,晃得冷飞雪眼前一花。 “这是什么?”她接过那衣甲,但觉:轻如蝉翼,韧若柳丝,柔似棉绸,触之生温。 “这叫‘月澜皂绢甲’。相传远古神匠将天蚕丝曝于月光下七七四十九日,撷取月魄之精华;再将白金线浸泡在雪山涧水中九九八十一日,汲取雪华之灵气;然后由织娘在月落日出之阴阳更替时刻纺织而成。”赵洛寒道。 “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物?”冷飞雪轻轻抚摸着衣甲,如获至宝。 “传说穿过这软甲的大人物不少。汉朝名将霍去病曾身穿此甲,斩敌万千,屡退匈奴大军。东晋少年英雄谢玄也曾身披软甲,在淝水之战以少胜多,自此名扬青史。还有大唐卫国景武公李靖亦穿戴此甲,灭萧梁,平江南,击灭东突厥,平定吐谷浑,立下赫赫战功。唐末时期兵荒马乱,这‘月澜皂绢甲’流落民间,几经辗转,流入我赵家。”赵洛寒见她听得津津有味,眼角不由泛起笑意。 “着此甲者,刀枪不入,油盐不进。”赵洛寒道,“轩中就属你武功差,此衣甲便送你了。不过,你须应承我三件事。” 冷飞雪惊喜万分,赶忙点头,静听吩咐。 “第一件,无时无刻甲不离身。”赵洛寒才说完,冷飞雪便已将那衣甲穿上,笑嘻嘻地转了个圈儿,连连说好。 “这第二件,不许向任何人提及是我将此甲赠予你。将来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你师父留下的便罢。” 她笑道:“轩主,我懂我懂,你怕别人怪你偏心。这第三件事是什么?” 他皱皱眉头,道:“第三件就是,以后我说什么,你就照做,休要问原因。” “为什么?”她立即问。 他道:“你蠢笨如猪,我哪来闲功夫和你解释。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只管领命去做便是,休要多问。譬如说,今日你偷听轩中元老议事,我让你滚出去,你便乖乖听话,丝毫不用迟疑地滚出去便好。” “……轩主你欺负人!”冷飞雪气得直跺脚。 “那你是答应不答应?”赵洛寒见她迟疑,便伸手作势要收回那“月澜皂绢甲”。 冷飞雪咬着嘴唇,歪着脑袋看他笑得狡诈如玉面狐狸。 “成交!”她狠狠心,应下了。 “好,小冷姑娘定要做个一诺千金的女中豪杰。”赵洛寒笑道。 冷飞雪摸着衣甲,好不得意,冲着赵洛寒道:“轩主,你快拿剑刺我,看看这衣服管不管用!” 赵洛寒笑道:“我这屋内并无兵刃,你将这软甲穿在外衣里头,日后谁若用拳脚打你,用几层内力,便要受相同反噬。谁若试图用兵刃伤你,普通兵器定会折损,也是丝毫害不了你。当然,你的头部没有护甲罩着,碰上高手你就逃罢,用上温若教你的‘换影术’。倘若碰上顶尖高手,你便自求多福了。” “报上轩主的名号,再顶尖的高手也会望而却步。”冷飞雪不露声色的拍了一记马屁。 赵洛寒伸手想要摸她的脑袋,指尖差一点儿就触到她头发,却被她歪头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忽地想起,这丫头也大了,再不是那个与他齐腰高的小孩了。 “轩主,你送我的木剑……断了。”冷飞雪嗫嚅道。 赵洛寒叹道:“断了就罢了,你也长大了,不该使那木头玩意,改明儿问库房师兄讨一样兵器便是。” “轩主替我打造一把利器如何?”冷飞雪轻轻扯着他的衣袖,央求道。 赵洛寒一愣,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前儿让你画的吴钩可画好了?” 冷飞雪摇头道:“还没呢。” “那明日你便乖乖画它,晚上待我来验收。”赵洛寒道。 “你们是要铲平‘玉真教’为洪伯伯报仇么?”冷飞雪忙道,“我也要一道去。” 赵洛寒道:“这就忘了方才答应过我什么?小冷姑娘要谨记,一诺千金重。” 冷飞雪转过身,心里暗叫:上了这老狐狸的当了。 “轩主,我自会遵守诺言。可是明日你也要赤手空拳去么?”冷飞雪知他身边从不带兵刃,可明日之战凶险,他也照旧么? 赵洛寒道:“你洪伯伯的‘凤凰饮恨刀’暂存我这,我明日便拿着它,为你洪伯伯手刃仇敌。” “轩主,传说中你的刀法天下第一,可是我从未见你出刀。这次你又不带我一起,岂不是遗憾至极!”冷飞雪委屈道。 “遗憾什么?你岂是爱武成痴之人?”赵洛寒怒其不争的摇头叹道。 冷飞雪垂下头,低声道:“好奇而已。” “白轩主伤势未愈,明日你也要好生照料他。”赵洛寒丢出一道命令。 冷飞雪悻悻应了声:“遵命!”又想起白一忠私藏画卷,以及沈千柔当日推测,便又问:“轩主,你说白轩主是喜欢苏天璇,还是喜欢我呢?” 赵洛寒道:“自然不会是你。” “那就是苏天璇了。”冷飞雪若有所思,“白轩主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始终坚信他不会勾结外敌,杀害洪伯伯的。” “这些原不是你该想的,”赵洛寒似笑非笑,“况且呆子又懂什么是喜欢?” 冷飞雪脸一红,不再说话。 赵洛寒幽深的眸子盯着她良久,忽道:“小冷,你未曾杀过人罢?” “不曾,”她老实答道,“怎么了轩主?” “嗯,”他点点头,“你师父不授你武功,定是不想你双手沾染血腥。可是,人在江湖,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不知此话有何深意,或许只是他随口一句叮嘱。她回至自己房内,还在忖思赵的话,不知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仿佛他和周围人都会离开她,所以要“学会保护自己”?她辗转难眠,直至破晓时分方打了个盹。 第二十四章 血染灵岩 黎明时分,天色将将泛白,赵洛寒已率轩中弟子聚于灵岩山脚。“玉真教”姑苏分教建于灵岩山顶,掩映于林木中,气势恢宏,山下可见观内点点灯火闪烁。 赵洛寒、龙不归、温若、苗十六依计兵分四路。 第一路由苗十六率二十名精英弟子开道。但见苗十六一挥手,诸弟子齐齐放出鹰钩铁链,钩爪嵌入山中石壁。一行人借助铁链之力,施展轻功,率先攀岩上山。姑苏无甚险峰,不多时众人便上了山顶。苗十六吹了一声口哨,数十名好手掠草腾空,在道观四周布下埋伏。 稍后,龙不归另带一队攀援铁链上山。两班人马会合后,龙不归冲苗十六一点头,二人分头给了手势——诸弟子立即满弓拉弦,装上事先预备之火箭。 待温若一队上山后,弓箭手齐刷刷射击。但见火箭有如流星火雨,飞向那“玉真教”道观,所及之处,火光通天。 “不好,走水啦!”“有埋伏!”登时,道观内外一派喧嚣,道人乱作一团,纷纷逃窜出观,取水救火。不少道人逃避不及而葬身火海,也有不少中箭伤亡。 赵洛寒率最后一批弟子上了山,此时,苏天璇、陈天玑等人也稍整旗鼓,匆匆前往应战。温若为“碧落轩”舞阳使者,主征伐,此刻正带一队高手与一干道人短兵相见。按照江湖上名门正派的规矩,各派开战通常要下书客套一番,此次赵洛寒直接突袭,却是罔顾江湖道义,事后难免遭武林卫道士诟病。 赵洛寒并非一个惜名之人,更非惜命之人。他傲然立于灵岩山巅,拂晓之风将他长发吹起,长袍卷起,他漠然看着周遭刀光剑影。 与温若缠斗的正是“玉真教”弟子吴天权。吴天权乃灵噩道人关门弟子,排行第四。此人筋骨极软,配合剑招灵动,如水蛇蜿蜒游动。温若将手里长剑舞得旋转翻飞,衣袂随山风飘扬,迎战时丝毫不忘维持姿势优美。拆了二十多招,温若逐渐占了上风,他大喝一声:“小道士,哥哥这就送你上凌霄宝殿!”语毕,当胸踢了那吴天权一脚,那人当即呕出一口血,还没待站稳,就被温若一剑捅进胸膛。温若甩了甩手上溅到的血水,悻悻道:“这么不经打。” “四师弟!”“四师兄!”“玉真教”众人见吴天权倒地身亡,哀痛不已。不想,又听得一声短促惨叫,灵噩道人的五徒弟易开阳被龙不归锁住咽喉,当场毙命。接连死了二位师兄弟,“玉真教”教徒悲愤之余,更添恐惧,纷纷丢兵弃甲,退到苏天璇等人身后。 赵洛寒一旁看得好笑,又见沈千柔正与小道姑吕玉衡厮斗得厉害。这吕玉衡年纪尚轻,是灵噩道人收的小徒弟,其擅长峨眉刺。她那一双巧手将峨眉刺舞得犀利带风,一刺一挥,招招阴狠,直逼沈千柔命门。沈千柔毫不含糊,手中天蚕丝恍若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将对方来袭尽数化解。沈先是处处防守,逐渐化守为攻,以柔克刚,削去峨眉刺凌厉攻势。 “这就怕了?”阿箩盯着李摇光惊骇的面孔笑道。那李摇光是灵噩道人的六徒弟,是个半路出家的中年道人,长得肥硕敦实,此刻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看样子试图逃匿。阿箩忽地放出一支袖箭,正中那李摇光心口,见血封喉。阿箩乃武林中有名的用毒高手,暗器淬毒也不为奇。 “他娘的欺人太甚!”苏天璇见同门师弟一下死了三个,也顾不得什么掌门之仪,一声怒骂,长鞭一甩,从沈千柔手里救下逐渐落败的吕玉衡。她回头又见三师弟陈天玑正被龙不归逼得节节败退,“流星锤”也被龙不归的“断龙无悔剑”挑起,当空旋转,蹭的甩出山岩,落入山谷。 “啧啧,灵噩道人就没教出一个像样的徒子徒孙来!”温若耸肩一笑,不屑地冲苏天璇撇嘴。 苏天璇从地上捡起一把剑,丢给陈天玑,二人合力攻向龙不归。龙不归年近花甲,算得上老当益壮,其剑法名为“双圣”,招式神奇,飘逸浪漫,观之仿佛有两道人影合二为一。苏天璇似是开了窍,鞭法一日千里,加上陈天玑之力,过了数百招,龙不归也未占得上风。三人越战越急,一路打斗着来到山崖边。 温若正想前往助战,却见赵洛寒已将“凤凰饮恨刀”出了鞘,那刀身绯红如血,看得人心惊胆战。都说赵洛寒刀法如神,但有幸亲眼目睹者少之又少,此刻,众人皆默契屏息,看他出手。 赵洛寒持刀于空中虚划一道弧,周遭草木被刀气震得沙沙作响。但见他兔起鹘落,数百双眼睛竟看不清他已出刀,陈天玑“哎哟”一声,右臂已被砍下,当即痛得跪倒在地。又见赵慢慢举刀,指向苏天璇。心慈手软了六年之久,这一刻,那个嗜杀的赵洛寒又回来了。 苏天璇早想领教赵氏刀法,此刻显是按捺不住,急急出手,意欲先发制人。赵见她已然领会“稳中求变”的出鞭要诀,便使出一招“明月不归沉碧海”,体内真气下沉,更是稳稳当当,比她那鞭法更慢。旁人见两人出招缓慢,心下狐疑,正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见赵洛寒提刀几欲静止,但周身真气环绕,让那苏天璇近不了身。 “这便是赵家绝顶内功‘云蒸霞蔚’?”“玉真教”几个识货的弟子交头接耳道。 这“云蒸霞蔚”乃赵家先人所创,原名为“月沉碧海”。练此功者将体内真气下沉凝聚于丹田,遂催动心法口诀,再将真气缓缓提升,真气溢出体外,造成云蒸霞蔚、刀枪不入之相。苏天璇见奈何不得赵洛寒,急怒交加,失了耐心,鞭法越打越快。赵洛寒见她乱了方寸,忽地扬手出刀,直接破去其鞭法阵仗,一刀插进她胸膛。 苏天璇双目圆睁,秀眉紧蹙,瞪着赵洛寒,口中喃喃道:“你、你……”赵洛寒二话未说,猛然抽回那“凤凰饮恨刀”——此刀乃洪浩遗物,沾了血珠,益发妖冶夺目,仿若泣血凤凰。 “掌门师姐!”吕玉衡一声惊呼,跑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苏天璇。那苏天璇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向赵洛寒,蓦地放声大笑。笑声凄厉无比,闻者无不恻然。陈天玑勉强支起身体,摇摇晃晃朝苏、吕二人走去,所行之处,血迹斑斑。 三人相互搀扶,并肩立于悬崖边。苏天璇前襟已被染得通红,陈天玑右臂血涌作泉,吕玉衡眼眶含泪。 “你等自刎谢罪罢。”赵洛寒淡淡说道。他才一转身,苏、陈、吕三人便齐齐纵身跳下悬崖。 “轩主,是否要往山下寻查尸首?”龙不归问道。 赵洛寒点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观里其余弟子便算了,让他们从此退出江湖,都遣散了罢。” 众人依言遣散其余弟子,遂往山下找人,一直寻到天黑却不见尸体。苗十六摇头道:“不见尸体,不排除逃走的可能。只是他们中有二人重伤,若无旁人接应,很难脱身才是。” 赵洛寒留下一队人继续搜寻,其余弟子鸣金收兵,一路返回“碧落轩”。岂料一到轩中,便听闻白一忠失踪的消息。 冷飞雪一见赵洛寒,便耷拉着脑袋,准备挨骂。 “怎么回事?”赵压下火气,问道。 “我一早煎了药给白轩主送去,却发现他房中空无一人。问了贴身服侍白轩主的弟子,都说没见过白轩主。我想定是他闷了,出外散步去了,兴许、兴许待会就回来了……”冷飞雪越说越小声,偷偷瞄那赵洛寒,但见他脸色益发阴沉。 赵洛寒瞪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先回房面壁。” 冷飞雪只得遵命,心中悻然。原本还想听温若讲述灵岩山寻仇的场面,不想轩主一回来就罚自己面壁。 赵洛寒、龙不归一行已匆匆赶往白一忠房内查看,但见房中并无打斗痕迹。赵又回到自己房中,发现那“孤灯大刀”也不翼而飞。这刀本是白一忠交付给他暂时保管,如今连人带刀一并失踪,委实蹊跷。 “这还不够明白么?”沈千柔冷笑道,“我早就说过,白轩主与苏天璇勾结,先是杀害四大门派掌门和叶庄主夫人,令‘碧落轩’成为众矢之的。再又设下苦肉计,残害洪护法,如今知道我们要攻打‘玉真教’,却又来不及通风报信,只能赶去营救。我们在山下寻遍了也未曾见到苏天璇等人尸体,可巧白轩主这个时候失踪,说不定就是他救走了那三人。” 温若闻言一愣:“沈家妹子何以如此猜度?白轩主一向光明磊落,这次遭人设计,伤势惨重,怎么又成了苏天璇的帮凶?” 沈千柔看了一眼赵洛寒,道:“问轩主罢,他最清楚不过了。” “多说无益,如今找人要紧。”赵洛寒冷冷道,“想必白轩主的为人各位很清楚,在真相未查明之前,轩中弟子若再加猜疑,便以‘犯上罪’论处。” “既然轩主眼瞎至此,”沈千柔苦笑一声,“我也没必要在此惹他厌弃。有人勾结外敌,残害同门,却遭敬重推崇。有人一片赤诚,到头来却落得个‘犯上罪’论处。” “沈家妹子,轩主并非针对你,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势必先找到白轩主,再调查背后真相。”龙不归劝道。 “是啊,千柔,可别冲动。”阿箩走到沈千柔跟前,拉着她的胳膊,轻声劝道。 “我亦是忍无可忍,当年小黎之事,我便怀疑白轩主人品。若不是他急功近利,一意孤行,私自带了小黎闯入西夏‘荣耀堂’,小黎至于客死他乡么?他倒好,经那一战,便在武林声名鹊起,成了人人称颂的大人物。可是小黎呢,如今还有谁记得他?”沈千柔神情激动,眼眶通红。 在场的无一不知小黎,黎千松乃是沈千柔的同门师弟。二人同为外号“不死不医”的江湖神医穆灵竹的弟子。二人少孤,自小跟随穆灵竹学医,情同姐弟。因穆灵竹生性孤傲,意在云游四海,随性救人,便将沈、黎二人托付给赵洛寒之父赵敬诀。十多年前,西夏“荣耀堂”屡犯中原武林境地,“碧落轩”欲与武林各派联手将其驱逐。但就在各大门派出动的前一晚,白一忠带了黎千松闯入“荣耀堂”。黎千松年少不经事,生平最崇拜白一忠这般豪气干云的汉子,将其视为大英雄,自是唯其马首是瞻。二人连夜潜入“荣耀堂”,与西夏高手大动干戈,然白一忠未能保护好黎千松,黎终是被西夏人杀害。此事之后,沈千柔便对白一忠有了成见,认定是其刚愎自用害死了小黎。 “任性也要有个限度。”赵洛寒道,“小黎之事,怎可怪罪白轩主?当年,小黎心甘情愿跟随而去,不幸遇难也是未曾预料之事。若要说勾结外敌,近日你与叶未央过从甚密,我是否也该怀疑你勾结叶家,图谋不轨?” 沈千柔听闻此言,更是心寒如冰,干笑三声,道:“你若怕我图谋不轨,我退出‘碧落轩’便是。”她说完,顾不得众人劝阻,拂袖离去。 赵洛寒面如锅底,诸人皆不敢言语,但见他反剪双手往冷飞雪面壁之所去了。 冷飞雪在房内焦躁不安,心下琢磨白一忠究竟会去哪里。一大早就不见了,很有可能昨夜就失踪了。是他自己悄悄离轩的,还是遭人掳劫?她越想越心急如麻,连赵洛寒进了屋也未曾发觉。 “轩主?”她回神之时忽见赵坐在一旁,也不知来了多久了,他竟也不说话。 她见赵脸色难看,以为他尚在责怪她没将白一忠照看好,忙低头认错道:“都是我的错,我疏忽然大意了,白轩主才会失踪……你罚我吧,我都接受。” 赵洛寒见她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心想:小冷总是言语上讨好卖乖,却从来知错不改,骨子里倔强得很。而沈千柔向来是刀子嘴,说的话难听至极,通常却做不出什么绝事,真真令人哭笑不得。这次她与“碧落轩”划清界限,定也是意气之争,想必气消了,也就回来了。 “轩主你在发呆?”冷飞雪小心翼翼凑上前。 赵洛寒摇头道:“你沈姐姐离轩了。” “为何?”她惊道。 他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她,摇了摇手,意思是“休管闲事”。 “轩主你们替洪伯伯报仇了么?”冷飞雪双眼期待的望向他。 赵洛寒将头微微一点,眼神却飘向门外。冷飞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屋外并无异样,她终于确定,轩主又在发呆。 第二十五章 试情 苏天璇等人失踪也已有七日,白一忠亦音讯全无。龙不归劝赵洛寒乘胜追击,将其余四门派一并铲除。赵洛寒却不赞同,坚持按兵不动。如是风平浪静的过了几日,江湖中却早已炸开了锅。 “玉真教”苏州分教几被“碧落轩”灭门,灵噩道人关门弟子非死即伤,代教主苏天璇下落不明……消息一经传出,震惊整个武林。当日于“论道大会”参与击杀洪浩者皆胆战心惊,崆峒、点苍、雁荡、青城等各门派人人自危,唯恐步了“玉真教”后尘。岂料“碧落轩”内,赵洛寒却下令复仇之事到此为止。 这日午后,冷飞雪携“吴钩”画作,找赵洛寒评定。她轻叩房门,却见门扉虚掩,唤了一声“轩主”也无人应答,便推门进去。一抬眼,但见洪浩留下的“凤凰饮恨刀”挂于墙上,刀未出鞘,却自有一股寒气逼人。她默默将画卷搁在桌上,正想取刀观赏。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料想定是赵洛寒回来了,忙缩回手,匆匆往院落内一扫——果是赵洛寒归来。她正想出门迎接,却听有人唤“轩主”,但见一位师姐走进“竹香居”来。那师姐勾着头,面色绯红,手里捧着一件衣裳。 冷飞雪好奇万分,屏息由窗缝偷窥二人。赵洛寒瞥了那女弟子一眼,淡淡道:“你是白轩主的徒弟冉晓瑶?” 冉晓瑶点点头,甚是惊喜,想必对赵洛寒准确叫出她姓名而受宠若惊。 “可是你师父有消息了?”赵洛寒问道。 她摇摇头,欲言又止。 “你有甚么难言之隐?”赵洛寒见她神色异样,柔声道,“你是否知道些甚么,但说无妨。” 那姑娘一张俏脸涨得彤红,头却埋得更低了。冷飞雪瞧见,心想:看来不是我一个人面对轩主就怕得要紧,这位师姐也怕得很哩! 冉晓瑶支支吾吾,一直说不出口,忽地像是下定决心,将手中衣服塞给赵洛寒。 赵瞥了一眼那衣裳,登时明白过来。他慢慢抬头,方打量起这名女弟子。老白四年前收的徒弟,据说是一个武学天资极高的姑娘。长得杏脸明眸,乌发雪肌,瞧起来文文静静。赵洛寒叹道:不知她何时留意起自己来了,倒要辜负她一番美意了。 他微微拧眉,正要开口,却见那女弟子“噗通”跪倒在他跟前,浑身颤抖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弟子僭越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将衣服丢在她面前,淡淡道:“去罢,就当甚么都没发生。” 冉晓瑶眼泪夺眶而出,默默捧起那件青色软袍——想必是她一针一线连夜缝制,针脚活计算不得巧夺天工,却是她倾尽心血之作。如今却被她所爱之人丢弃,再美再好也终是一件废物了。她将头埋在衣裳里,任泪水湿衣,忽起身挥泪,凄然而去。 冷飞雪看得呆住,不想轩主这般对待一个求爱的女子,也太过绝情了些。早前也听轩中师姐们偷偷谈论过轩主,轩主近些年来变得尤为冷淡,有如高岭之花,只敢远观,不敢冒犯。以前大家都看好沈千柔,期待她能坐上轩主夫人的位置,不想轩主却与她越行越远。轩主越是冷淡,女弟子们越是着了魔似的暗地倾慕他。但众人大多止步于倾慕,像冉晓瑶这样明目张胆赠物表白者,实是胆大妄为。 冷飞雪因得赵洛寒亲自栽培,也常被同门缠着讲述轩主的日常琐事。譬如,轩主喜欢甚么颜色的衣服,喜欢甚么菜色,生气了会如何,心情好了又会如何……她曾口没遮拦有问必答,但有一次不巧被赵洛寒撞上。那时一位弟子问,轩主这般人物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冷飞雪思忖良久才回答:“轩主定是喜欢聪明的女子吧。他嫌弃我笨,学不好剑法,常常气得拿藤条打我。他若娶夫人,定会找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这样他就不用每天生气啦。”正说着,赵洛寒黑着一张脸出现在她面前。事后,她被罚打扫庭院一个月,自此之后再不敢泄漏赵洛寒的私事。 “你怎会在此?”赵洛寒推门进屋,却见冷飞雪呆立在内。 “轩主,”她咧嘴一笑,“你回来啦。” “越发没规矩了,跑我房里做甚么?”他见她站在窗边,知其定是目睹了刚才那女弟子送衣之事。 冷飞雪忙捧起画卷,走至他跟前:“轩主让我画的吴钩,画好了。” 赵洛寒只瞟了一眼,点头道:“记性不错,画得*不离十。你师父从前可是教过你?” “嗯,小时候师父教过我画画。”提到师父,她有些沮丧,低着头,不想多谈。 赵洛寒知其思念师长,自责失言,忙挥挥手:“别在这傻杵着,玩你的去罢。” “轩主,沈姐姐还没回来?”冷飞雪哪里肯走,缠着他追问不休,“她是去‘富甲山庄’了么?怎的去了好些天?咱们把沈姐姐劝回来吧?” 赵洛寒拧眉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你沈姐姐找到合适的人嫁了也未尝不好。” “咦?沈姐姐要嫁人了?她要嫁谁?”冷飞雪嘀咕道,“在这世上,能配得上沈姐姐的,恐怕只有轩主了。” 赵洛寒闻言哭笑不得,问道:“为何是我?” “人人都夸沈姐姐是‘江南第一美人’,美人自然要英雄来配,敢问当今武林谁最年轻有为、英雄盖世?嘿嘿,轩主你若排第二,那便无人敢称第一。”冷飞雪溜须拍马的功夫似乎日渐长进。 “小丫头说话倒中听得很,”赵洛寒颔首笑道,“你也不小了,改明儿也帮你物色个如意郎君,可好?” “那可不行!”冷飞雪连连摇头。 “莫非你想一辈子陪着我?”赵洛寒轻笑一声。这话原是无心,说出来他反倒有些后悔,直恨自己身为长辈却不够庄重。 冷飞雪脸忽地红了,也不知她想到什么,但见她背转身去,过了半晌,道,“我才不要别人物色,我要自己挑选。” 赵洛寒不料她有如此想法,沉吟半晌方点头道:“也好,江湖儿女是该坦坦荡荡,敢爱敢恨。” “是了,”她歪着脑袋笑问,“可轩主你也是江湖儿女,怎不见你坦坦荡荡地爱谁?” 但听他一声干笑:“亦没谁强迫你一定要爱谁。”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赵洛寒见她明眸皓齿,两颊淡粉,端的是一派年少好气色,不觉心内浮起淡淡愉悦。 “小冷说说看,你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他似对此话题饶有兴致,竟命下人沏茶,这意味着谈话可以继续。 此时,门外有弟子来报。那弟子手里捧着一个大匣子,道:“启禀轩主,‘锁月楼’谢小公子托人送来一套文房四宝送给小冷姑娘。”那弟子恭恭敬敬放下东西,便告退了。 “咦,谢小公子送这些来做什么?”冷飞雪呆了半晌,也想不出究竟。 待她打开那大匣子,但见里头整齐摆放着湖笔、徽墨、宣纸和端砚,另有一封信。她拆封后,念道:“自锦帆河一别,甚是挂念,小冷姑娘近来可好?若偶来雅兴,惟愿赐画一幅,不胜感激。修雨字。”这才想到,先前在锦帆河,自己曾答应为谢修雨画肖像,回轩之后历经诸多变故,早将这事忘记了。今日谢修雨送笔墨纸砚来,原是来催画稿的! 茶已沏好。赵洛寒轻呷一口,道:“何事?” “我曾答应谢小公子为他画一幅肖像,他特送来笔墨,提醒我别忘记了呢!”冷飞雪道。 赵洛寒瞟了一眼文房四宝,虽非古玩珍宝,却也做工精细,想来价格不菲。他忽道:“像谢修雨这般的,你可喜欢?” “啊?”冷飞雪一愣,“我、我从未想过这些。” 赵洛寒正欲倒茶,听她这么一说,握壶柄的手微微一僵。 “当真没想过。”她看着他,茫然摇头。 他慢慢放下茶壶,对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失望。 见赵洛寒不说话了,她忙补充道:“随缘?” “嘁。”赵洛寒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还是不满意啊?冷飞雪搜肠刮肚,想找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脑中却始终一片空白。她看着赵洛寒越来越冰冷的脸,汗毛直竖。 她思忖半日,又道:“未来的夫君……他应是不嫌我笨手笨脚的,我做事也不会生我气,不会责罚我。” 她偷瞄一眼赵洛寒,发觉他的脸色竟又黑了些。 “轩主,你怎的老问我,那么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冷飞雪擦把冷汗,忙将矛头指向他。 “关你何事。”他回答得飞快。 “咦,轩主应该喜欢我这样的才对啊,”冷飞雪吐了吐舌头,眯眼笑道,“温大哥、沈姐姐他们都这么说。” 赵洛寒瞪了她一眼,斥道:“各个都给温若这小子带坏了。以后再这样没大没小,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冷飞雪见他要生气了,忙抱起那大匣子往门外跑:“轩主,我先告退啦!” “别忙走,”赵洛寒叫住她,“你沈姐姐下月初八成亲,备些贺礼送她罢。” “沈姐姐和谁成亲?”她惊道。 “未央公子,”赵洛寒道,“今早收到的请柬。” 冷飞雪细细回想,叶未央此前常遣人送些礼物给沈千柔,原是存了爱慕之心。 赵洛寒心中颇不自在,他曾责骂沈千柔,说她“勾结叶家、图谋不轨”,激得她离开“碧落轩”。才隔了几天,她便委身下嫁叶未央,也不知是否与自己赌气。想前世,他对沈千柔的示好并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始终给不了她承诺,为此,她终日郁郁寡欢。这一世,他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不想气得她离轩。如今又同叶未央有了婚姻,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赵洛寒又对冷飞雪道:“你若得闲了,便去‘富甲山庄’看看你沈姐姐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冷飞雪听得轩主允许她出轩,一时开心不已,吵着即刻便要动身。然此前“碧落轩”与“富甲山庄”曾生龃龉,虽已和解,但赵洛寒恐其再度惹祸,故命两名弟子一路跟随她去。 冷飞雪一行至“富甲山庄”,经通报后,方有人将三人引至庄内。随行弟子于前厅品茗等待,冷飞雪随管家入了山庄后院。 她穿过回廊深深,绕过假山重重,不知经过几座阁楼、跨过几个花园,终是来到一处雅静之所。那院内植满鲜花,繁花深处一幢琉璃阁楼拔地而起,其形如塔,其色瑰丽。从院门至阁楼,由一座水晶拱桥连接,冷飞雪拾步而上,但见那桥身晶莹剔透,桥下鲜花烂漫,微风拂来,花香四溢,恍登仙境。 沈千柔正对花抚琴,琴声绵绵不绝自阁楼传出。冷飞雪经一名丫鬟引入阁楼二层,又有一名丫鬟沏茶看座。但见那茶杯精致小巧,上绘青花图案,冷飞雪想起当日谢修雨对山庄的一番赞誉之词,知这屋子里哪怕最不起眼的摆设也定是大有来头。她小心翼翼捧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沈千柔抚琴一笑:“小冷怎么得空来看我,轩主肯放你出轩了?” “沈姐姐,你当真要成亲了?”冷飞雪难捺心中惊讶,问得直截了当。 琴声戛然而止。沈千柔唤退左右,起身道:“下个月来喝杯喜酒罢。” “喜酒当然要喝……只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冷飞雪见她冷冷清清,不像是出阁之喜应有的表情。 “小丫头,你又懂什么?”沈千柔莞尔一笑,“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轩主让我来看你,沈姐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吩咐。”冷飞雪道,“温大哥说你生轩主的气,这才住到‘富甲山庄’来的。沈姐姐,你别生气了,其实轩主一直都很挂念你,他很想你回轩的。” “哟,瞧这小嘴能说会道的,也不枉轩主疼你。”沈千柔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我生甚么气呢,这不是好好的么。” “以后你便常住此地吗?”冷飞雪道。 “嫁了便当从夫,自然是住在这了。何况我已退出‘碧落轩’,没道理再回去的。”沈千柔淡淡道,“等日后轩主娶你,你记得请我喝杯喜酒便是了。” “轩主怎会娶我?他对我那般凶。他肯,我还不肯呐。”冷飞雪嘀咕一声。 “傻丫头,‘碧落轩’上上下下乃至整个武林都知道了,你是轩主最疼爱的珍宝啊。”沈千柔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挑起,也不知是当真的,还是玩笑话。 “沈姐姐别开玩笑了,”冷飞雪连连摇头,“轩主不许我再拿此事开玩笑了,他责骂我没大没小,还要打断我的腿。” “是么。”沈千柔皱了皱眉头。 冷飞雪肃然点头。 “他那是害羞了,”沈千柔忽又笑道,“不如你试他一试。” “算了吧,他那么聪明,到时倒霉的定是我。”冷飞雪一想到那张凶巴巴的脸,打了个寒战。 “都说‘酒后吐真言’,你灌他喝酒便是,等他醉了,再试他不迟。我给你颗‘解酒丹’,你先吃了,包你千杯不醉。”沈千柔找出一枚蜡丸放到她手里,拍拍她的肩膀,“去吧,记得告诉我结果。” 冷飞雪哪里知晓沈千柔钟情于赵洛寒,此举只想借她来试探赵心中秘密。她以为沈亦是好奇轩主心中所爱,恰巧自己也很是好奇,便收下“解酒丹”。二人又聊了一个时辰,随行弟子遣了叶家管家来催冷飞雪回轩,她方与沈千柔作别。 当晚,冷飞雪吞下解酒药,又向温若讨了数坛酒,悄悄搬到赵洛寒住处。她在门外一直等到戌时三刻,赵洛寒才回来。 “轩主你可回来了,我得了几坛好酒,咱们一起品酒论剑,好是不好?”她拉着赵手臂,笑道。 赵洛寒见她备了酒,拎起一坛闻了一闻,知是温若的私藏。又听她说甚么“品酒论剑”,心下不由好笑,不知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 冷飞雪拉着他进屋,取了两个青花大碗,急急的往里满酒。 赵洛寒闷头饮尽,忽提议道:“这酒不错,叫上你温大哥一起来吧。” “温大哥今晚出去了。”冷飞雪见他一饮而尽,忙又为他满上。 赵洛寒遂不多言,她倒多少,他饮多少。一来二去,不觉已饮了十几碗,酒意已然上了脸。冷飞雪眼见计谋得逞,心下暗自欢喜。 第二十六章 秘密 满室酒香氤氲开来,冷飞雪一边为赵洛寒添酒,一边偷瞄他罕见酡颜。温若曾说,轩主素来洁身自好,不沾酒色,别说烟花之地,就连酒肆也鲜少去。眼下见他大口饮酒,倒是颇有些成就感。她窃喜不已,嗤嗤笑出声来。 赵洛寒忽放下酒碗,盯着她道:“你方才说什么,‘品酒论剑’?” “哦,是了,”她一拍脑袋,起身又替他斟上一碗酒,“轩主传授的剑法我总练不好,招式甚是奇诡,我竟手脚不能并用,不顺得很,不知是何缘故?” 赵洛寒干笑一声,双眼眯起:“是何缘故?我早告诉过你,一是你天资愚鲁,二是你练功不勤。” “哦。”她心下遗憾道,轩主怎的还这般清醒? “今儿你沈姐姐说什么了?”赵洛寒又问。 “她……她没说什么,看起来不像很开心,但也不像不开心,只说请我们过府喝喜酒呢。”冷飞雪搪塞道。 赵洛寒不再多问,只顾喝酒。片刻功夫,桌上已摆了五个空坛。 “轩主,你少喝点,别喝醉了。”她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几啊?” 赵洛寒拨开她的手,含糊道:“没……醉。” “轩主,我又忘记你教的剑招了,不如再教我一遍?”冷飞雪试探道。 “剑招?改天再教罢,先喝酒!”说着,他自己为自己满上一碗。见他如此,冷飞雪才放下心来,认定他果真醉了。 她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贴在他耳边,轻声问道:“轩主,悄悄告诉我,你有喜欢的人么?” 赵洛寒偏巧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熏得冷飞雪连忙撇过脑袋。 正当她要跑开时,赵洛寒却拉住她,贴近她耳根,醉意盈盈道:“有……” “是谁?”冷飞雪见他挨得如此之近,倒有些不好意思,面红耳赤,欲起身离开,却又不想辜负沈千柔所托,只得被他抓着手腕,任由他在耳边呼气。 “你又是谁?为何要告诉你?”赵洛寒似醉得不轻,突然推开她。 “我是小冷啊,轩主,你悄悄告诉我?”好奇令人心中痒痒。 “小冷,”赵洛寒盯着她半晌,“又闯什么祸了?站好,别乱动!”他摇摇晃晃地走近她,将她按在方凳上坐下。他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酒气氤氲下的脸呈现与平素不一样的红润,浑身上下温柔得像水一般。 冷飞雪彻底呆住,有一瞬间忘记了吐纳。她迷迷糊糊,伸手触碰了他的面颊,才一碰,便如触电般缩回。她不知那是何等感觉,紧张、欢喜、恐惧、羞涩似一并涌上心头,击得她连连退后。不料,赵洛寒竟欺身而上,将她逼至墙角。看着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她心跳得飞快,从来不曾如此近距离的看他:剑眉如裁,眼睛亮得恍如深夜星芒,嘴角含着笑意,端的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她心想,他日定要将这美好画下来! 可惜,她还未来得及考虑如何下笔,便听一声轻笑。赵洛寒的手指往她额上一弹,竟用了几分力道,疼得她“啊哟”一声,退开数步之遥。 “轩主你!你居然装醉!”她捂着额头惊道。 赵洛寒此刻完全收敛笑意,冷言道:“真本事,都学会灌酒套话了。” 冷飞雪眼见计谋被拆穿,尴尬笑着。见赵脸色阴沉,只好垂手乖乖站在一旁,准备受训。又见地上湿了一片,而赵洛寒手指也正滴水,心想:莫非他用内力将酒从指尖排出?怪不得千杯不倒。 “说说看,谁让你打听的。”赵洛寒道。 沈千柔曾警告过她,骗谁也别骗赵大轩主。可这次,要不要说真话?她尚在犹豫,又听赵道:“你不说便罢了,只是记得转告那人,我喜欢谁,干卿底事?” 冷飞雪心里自不是滋味,喃喃道:“没人让打听,是我好奇。” 赵洛寒皱了皱眉:“小丫头片子,懂甚么。” “轩主我懂,你和师父一样,心里头都藏着很多秘密罢。以前师父出门,从不告诉我他去做什么,每次问他,都说是‘秘密’。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肯告之。他有太多太多秘密了,虽然我是他的徒弟,他也不愿如实告之。”冷飞雪叹道。 赵洛寒见她念及师父,倒是情真意切,便不忍多加责备,便道:“不错,人人心中都有秘密,你若一一去打探,岂不没趣?” “我以后会不会遇到一个人,”她忽然笑道,“他愿意把心中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而我也愿将所有秘密都说与他……这样的人,我可会遇上?” 赵洛寒沉吟片刻:“嗯,会有这样的人。你若遇上,便考虑嫁了。” “如此说来,沈姐姐便是遇到这样的人了。未央公子的秘密都告诉她了么?他会有什么秘密呢?哦,对了,我那天见他穿着九天仙女的裙子在台上唱曲儿,这也算是他的小秘密吧?”她想起的是叶钧娶续弦当日,叶未央扮女装在戏台上的事儿。 赵洛寒闻言一笑,忽又沉下脸骂道:“呆子,这事你最好少提,要是姓叶的哪天想不开,非活宰了你。” 她摸着自己的脖子,忽觉冷风阵阵。又见赵兀自饮了一碗酒,他笑道:“你温大哥的酒不错,十五年的绍兴花雕,香醇清冽,回味无穷。成日里喝这酒,定是个有秘密的人。” 冷飞雪听他此言,不由心痒难耐,也添了些酒,端起碗喝了一口,酒味呛得她连声咳嗽,眼泪也出来了。擦了泪,却见赵洛寒眯着眼看她,嘴角挂着一丝笑,似在鄙夷。 是夜,冷飞雪辗转难眠,总觉有酒气弥漫在周遭,似乎还有轩主身上的气息。翻来覆去,不觉已至天明。她一心想着尽快将打探的结果告之沈千柔,一早便溜往“富甲山庄”了。 沈千柔听完冷飞雪的转述,脸色颇为难看。一句“干卿底事”竟是无情至极,却也仁至义尽。 二人又换了话题闲聊起来,叶未央正巧来了。他一身雪白长袍,外罩银红纱衣,手里把玩着一对白玉球,依然丰神异彩。 “小冷见过未央公子。公子大喜了。”冷飞雪见礼道。 “小冷姑娘,好久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他笑道,“你们轩主近日可好?让他得空来找叶某下盘棋啊。” “我会转告轩主的。”她点点头。 “千柔,我听碧儿说,你近来睡不安稳,故特让人炖了龙眼莲子羹,待会就送来了。”他冲沈千柔道。 “不碍事的,倒叫公子挂念了。”沈千柔轻轻一笑。 二人言行举止,看在冷飞雪眼底,只觉他俩好不恩爱。忽又想到,自己也是一宿未眠,何时会有人炖点莲子羹桂花羹来犒慰自己呢? 又坐了片刻,冷飞雪找了个理由告辞。沿水晶桥穿越花海,出了拱月门,绕过假山,却见叶钧拎着个金丝雀笼,往西边悠哉而来。冷飞雪见了鬼一般,扭头就跑,才一拔腿,便听叶钧唤道:“小冷姑娘,跑什么呀?” 她止住脚步,回身道:“叶老庄主,有何贵干?”刻意将那“老”字念得脆生生。 叶钧打量着她,笑道:“小丫头你放心,如今我可不敢将你怎样。听未央说,赵洛寒那小子看上你了,老夫自是愿意成人之美。听闻贵派白一忠重伤且失踪了,嘿嘿,他也算罪有应得。那些甚么‘玉真教’还是‘金真教’的武林人士平日虽野蛮的紧,这次阴差阳错却替老夫报了仇,实在大快人心。如此一来,我们之间的恩仇也就一笔勾销了。”他所说的“罪有应得”自然是“玉真教”带领武林四大门派在“论道大会”上重伤白一忠之事。 冷飞雪虽心有不忿,却也不敢开罪了这位爷,只赔笑道:“庄主开心就好,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实不相瞒,你的言谈举止颇像内子年轻时,天真烂漫,爱笑爱闹,”叶钧忽感慨道,“这人年纪一大,便越来越怀念过往。想我与内子恩爱一时,只恨天公不作美,只叹红颜薄命耳。如今虽坐拥金山银山,却终落个无人相伴的下场。” 这叶老头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冷飞雪倒抽一口冷气:“尊夫人是被仇人加害致死的?” “未央八岁那年,内子因病过世。老夫倒想有个仇家,那么此生便不寂寥,好歹有仇恨支撑着度日。可偏偏宿命作弄,又该找谁去复仇呢?如今人也老了,血也快要凉了,”叶钧叹道,“还是年轻好,热血方刚,大抵都愿为情爱而活……这不,未央也要成亲了,不知有了妻房还听不听我这老头子的……”叶钧自顾自道。 他复又唧咕几句,便提了雀笼子走开了。冷飞雪忽觉这老头神神叨叨,也蛮有趣。心念一转,这算不算叶老头的秘密呢? …… 冷飞雪回至轩中,已近午时。见赵洛寒、龙不归、苗十六、温若、阿箩等人正在大厅议事,像在商讨找寻白一忠和“玉真教”余孽之事,正想绕道往后院去。却被温若叫住了:“小冷,进来。” “呃。”冷飞雪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快说你昨儿个拿了我那么多好酒,都做什么去了?”温若笑道。 “都、都被我喝了,”她忙道,“温大哥你不是吝惜这点酒吧!” “小丫头没事喝那么多酒做甚!”温若道,“我还以为你要灌醉谁,然后加以勾引色诱什么的。”他越说越没谱,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冷飞雪红着脸,正要辩驳,却听阿箩笑道:“温兄弟素来慷慨,唯对这酒吝啬得不行。” “小气鬼!”冷飞雪嘀咕道。 “放心,傻姑娘,你温大哥有的是‘女儿红’,改明儿请人刻字彩绘,泥封窖藏,等到你出嫁那天,让他取出来就是。”苗十六笑道。这花雕酒原是江南一带人家为闺女而储藏,待嫁女之日方取酒款待宾客,谓之“女儿红”。 冷飞雪一跺脚,跑到赵洛寒面前,道:“轩主,有人欺负小辈!” “啧,若真要论辈分,你该叫我们‘师叔师伯’,”温若笑道,“哪里由得你‘温大哥’、‘苗大哥’的乱叫。”他这话原也没错,霍行云是他平辈的兄弟,小冷是霍行云的徒弟,辈分自是低了一辈。但此前都按照年龄叫的,小冷叫洪浩洪伯伯,却又叫沈千柔、阿箩作姐姐,叫温若、苗十六做大哥。 众人都等着赵洛寒为小冷打圆场,不想赵洛寒始终没发话。 “温兄弟就别取笑小冷了!”阿箩冲温若眨眨眼睛,又瞟了一眼赵洛寒。 “还是阿箩姐姐好!”冷飞雪跑到阿箩身边,殷勤的为她捏肩膀。 “你这一大早就出轩去了?”赵洛寒施施然问道。 “不过出去逛了逛,”冷飞雪忙道,“没事的话,我先回房,各位长辈请继续。”说完遁走。 赵洛寒一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二十七章 南喜 楚仙馆。 酒香四溢,温情缱绻。叶未央手执一棋,微蹙双眉,正待落子。对面坐的正是赵洛寒,他笑道:“叶兄好雅兴,在教坊里摆棋局。” 这姑苏城有名的教坊内,头牌歌姬素素正拨弄琵琶,唱着柳三变的《集贤宾》。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呜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且听这词,”叶未央道,“当年柳永落魄,时常流连章台楚馆,阅尽世间百媚千娇,却钟意一个叫‘虫娘’的歌姬。柳永许下承诺,若他朝发达了,定会娶她,以报答她的深情厚谊。只可惜,柳永命运多舛,一生也未实现这诺言。” 赵洛寒皱眉:“叶兄就快‘小登科’了,本不该来此地听这些迷惑心志的曲儿。” “正是,在下不如赵兄洁身自好,”叶未央轻声笑了笑,“听说你们还在找白一忠?” 赵洛寒落了一子,挑眉问道:“别是你在插手?” 叶未央并不答复,只将满盘棋子拨乱,笑道:“不玩了,今儿没心情。” “什么没心情,不过是输了想赖账。”赵洛寒道。 叶未央也不辩驳,起身溜达几步,见那歌姬唱得欢,不由技痒,拿过她的琵琶,拨弄两下,清清嗓子,也唱了几句。赵洛寒倒是见怪不怪,斟了杯酒,仰头喝了。叶未央见他泰然处之,便道:“赵轩主好大派头,就这么堂而皇之坐着,真把我当舞娘歌姬了?” “岂敢,赵某不懂音律舞曲,不知怎样迎合。”赵洛寒道。 “笑话,你又何曾迎合过谁?怕是到死也不会求饶罢。”叶未央忽拉起他的手腕,扣住他的脉门。赵面色一凛,却也未动手,竟任由他抓着。 “你……”叶未央正要说什么,忽听楼下一阵人声喧哗,顿时心生不悦。想他未央公子逛教坊都是包满全场,闲人免入,今日究竟哪个不识趣的敢来吵闹。 二人行至走廊,手倚阑干,往下望去,但见来者是“锁月楼”的谢小公子谢修雨,身旁站着的却是冷飞雪。此刻,谢修雨正和坊主理论。 “谢小公子,今日确有贵客包场,实在抱歉,要不改日再来?”那坊主自是认得谢修雨,不敢开罪了,只是作揖赔笑。 “本公子难得带了朋友来,你忍心生生拂我面子?这楼下空空荡荡,虚设戏台岂不浪费,不如你和那位‘贵客’打个商量,让我们进来坐坐就是。”谢修雨道。 那坊主百般为难,正急得焦头烂额。叶未央见是冷飞雪,遂欲请了上来,却听那小冷姑娘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谢修雨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上张望——却见叶未央和赵洛寒立于楼上。他正要拱手见礼,赵洛寒已先发话:“你胆子倒不小。”他说的是冷飞雪,可听在谢修雨耳中,似在骂他自作主张带了小冷来这烟花之地。 冷飞雪忙赔笑道:“轩主,是你老人家啊……好巧、好巧。” “还不快滚。”赵洛寒皱了皱眉头,周身散发出骇人煞气。他实在想不通,何以冷飞雪宁愿跟着个莫名其妙的公子哥儿来这种三教九流之地,也不愿老老实实钻研剑法。 冷飞雪见赵洛寒冷口冷面,哪里敢再多说一个字,灰头土脸地离去。谢修雨也被赵洛寒一脸肃杀之色镇住,忙不迭拱手告辞。 一旁看热闹的叶未央倒是乐了:“据我所知,赵兄平日对待下属那是佛口佛心,何曾这般疾言厉色?啧啧,莫非看到人小姑娘跟别人来寻欢作乐,你情不自禁妒火中烧了?” 赵洛寒冷笑道:“你比我更了解谢修雨是什么人,他处心积虑接近我的人,算什么意思。” “哟,你的人?‘你的人’倒挺多,”叶未央故意学他一声冷笑,“白一忠是你的人,洪浩是你的人,沈千柔是你的人,以前的霍行云是你的人,如今冷飞雪也是你的人。这样护犊子,护得过来么?那谢修雨又是什么人?不就是他姑爹哄着你打造了一把吴钩么,这也值得记恨至今?更何况赵轩主你又有何损失,如今那吴钩不翼而飞了,白青颜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赔了数千两黄金。人家落得个‘哑巴吃黄连’的下场,赵大轩主还不知足?” 赵洛寒幽幽道:“谢家是什么来头,你我都清楚,别在我跟前唱大戏。其他人我管不了,轩中弟子自是要管的。”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赵轩主、赵大侠,失敬失敬!成日里兄弟义气、武林公道,你怕是上了瘾?哪天少林寺方丈圆寂了,你好接替他的位置,普渡苍生去罢,阿弥陀佛!”叶未央眯缝着狭长凤眼,似笑非笑。 赵洛寒叹了口气,半晌没出声。 叶未央忽又问道:“在下想确认一件事,小冷和他们是一样的么?” “对待轩中弟子,赵某素来一视同仁,”赵正色道,“也请善待沈千柔。” “都说你看上小冷,我也信以为真了。”叶未央笑了笑,径自下楼去了。赵洛寒抿了抿嘴唇,眉头不自知的拧起。 他袖中藏着的的却是叶未央未过门的妻子送来的字条,约他今晚一晤。地点却是太湖边的梅林。他怎会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沈千柔时,正值青梅成熟的季节,累累青梅悬挂在树梢,风一吹过,落下几颗。沈千柔还是个梳鬟的小姑娘,轻轻浅浅的笑,身旁站着一个羞涩的小男孩,那是她的师弟黎千松。沈、黎的师父云游去了,将他二人托付给赵的父亲。三人都不过十来岁,正是折青梅骑竹马的好年纪。 “赵哥哥,赵哥哥等等我!”她那时唤他“赵哥哥”,总喜欢跟着他,跑得却慢,总是要他停下脚步等她。他若等了,她便会笑嘻嘻的跑上来拉他的衣袖,说一声:“愣着做什么,快走啊!”他若不等,她便会在身后似真似假的叫唤:“啊哟,我的脚扭了!”她总会寻来各种美食,同他分享。他若被父亲责罚了,她也总是第一个出现在他身边,讲些笑话逗他开心。可惜那时的他不懂女孩家的心思,只是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任性又贴心的玩伴。再回首时,她已要嫁作人妇了。 是夜。赵洛寒按时赴了梅林之约。无月,无风,他站在林中良久,终是等来了沈千柔。她向来如此,约好的时间总是要迟到。她提着一个灯笼,娉婷而至。他看着她,笑了一笑。 “笑什么?”沈千柔反诘道。 “替你高兴。”他回答的甚是干脆。 她苦笑道:“我约你来,并非让你恭喜我。”她看定他,让他的目光避无可避。 “何事?”他淡淡道。 “赵哥哥,”她轻声道,“你还是那个无论走多快,都会停下来等我的赵哥哥么?” 他沉默半晌方道:“你需要的并非一个总是停下来等你的人,而是与你步调一致、并肩而行的人。” “你不愿接受我,竟是因为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瞧不起我?”她挑眉质问。 他叹了口气,道:“你让小冷打探我喜欢何人,我自是希望寻一个与我步调一致、并肩而行的人。由己推人,想来你也需要这样的人陪你一生。” “能与你并肩而行?”她哑然失笑,“那得何其颖悟过人,少说也得是武学奇才,是否还要喜爱冶炼兵器,还得是个名门闺秀?该不会是哪位名门大派的掌门之女?赵洛寒,难道你从不曾为了一个人回首驻足?哪怕她渺小,永远跟不上你的脚步;纵使她愚鲁,与你的所思所想截然不同?” 他又是一阵漫长沉默。 “从未有过,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了。”他的话决绝而冰冷,像是冬日里卷雪而来的北风。 她一愣,忽又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并未输给任何人。” “嗯,你可以安心了。”他浅笑道,“安心做个美嫁娘罢。愿你一生无忧,儿孙满堂。” 她咬着唇,斜眼看他。看了不知多久,方道:“到此为止罢,我对你十多年的错爱,就在今晚做个了结。” 他点头叹道:“斩断了好。” “很好。”她一咬牙,背转身去,提步就走。他目送她离去,心中隐隐有些怅惘,似乎想起什么,却又想不起什么。郁结的心事在胸口似要喷薄而出,却又生生被咽下,依然埋藏在心底。 “富甲山庄”少庄主叶未央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当日,前来拱手称贺者踏平了山庄门槛。人一多,事必杂。叶未央加派庄内高手巡视,且借调了“碧落轩”弟子助阵,龙不归、温若带了轩内好手协助保护山庄周全。 宴席上,有江湖中各门各派弟子,也有独来独往的刀客剑客,诸人或静坐或攀谈,言笑晏晏,似一团和气。院落里有乐队吹打弹唱,厅内又有舞妓摇曳助兴。一时佳肴美酒,脂香四溢。 “这‘江南第一美人’嫁给‘江南第一公子’,也算武林中一段佳话。看来,‘落叶盟’更加坚不可摧了。”席间有人私下议论道。 “可不是,‘玉真教’在苏州的势力也被铲除了,如今整个江南都是‘落叶盟’的天下,”一圆脸男子轻声道,“更遑提‘碧落轩’在中原的势力了……如此下去,‘落叶盟’怕是要变成武林老大了。” “武林老大?这话说不好,说不好,”一络腮胡子摇头道,“自古同盟合久必分,兄弟也会阋于墙,外人又怎知个中端倪?听说那沈千柔早和‘碧落轩’闹翻,这才投奔了‘富甲山庄’。怪不得常言道‘红颜祸水’,难说‘落叶盟’不会因一个女人分崩离析……” “说来也是,当日传言白一忠杀了叶庄主的新夫人,两派早已出现裂痕。说不准这次联姻只是粉饰太平罢了。” …… 那赵洛寒亦随众人入了席,正闭目养神,因内力深厚,听力自是好于常人,早将众人七嘴八舌之语尽数收入耳中。他心下好笑,睁眼瞧见苗十六和阿箩正赏玩席上的夜光杯,二人不住嘀咕这“富甲山庄”富得流油。又环顾四下,却见冷飞雪和谢修雨顽去了。 “锁月楼”掌门白青颜也同席而坐,见妻侄与冷飞雪一道玩耍,便对赵洛寒笑道:“赵轩主,看来修雨和小冷姑娘投缘得紧,这等两小无猜的缘分委实难得。” 赵洛寒不咸不淡道:“小冷还是孩童心性,碰到同龄人自是会多说两句。” 白青颜吃了一记冷棍,也不作声,兀自举杯饮茶。 赵洛寒扫视私下,却不见了冷飞雪踪影,暗暗担心这丫头又要闯祸,正想离席找人,荆州“鱼龙帮”帮主举杯向他敬酒。他曾助“鱼龙帮”平息内讧,同其帮主算是故识,此刻遇上了,不得不寒暄一番。他又想,此次有龙不归和温若带人把守山庄,还算妥帖,便不再管冷飞雪了。 听得门外爆竹震耳,司仪官一声“新人到”,喜娘搀扶着新娘缓步行至大厅。新郎上前将大红绫缎交予新娘,牵她跨进门槛。弦乐声顿起,欢快喜庆。 叶钧为父,端坐高堂之位,受新人一拜。少林寺方丈明觉为武林大德,也受新人一拜。夫妻对拜之后,便是礼成。沈千柔这便进了叶家大门,成了叶家少夫人。 一时,众人祝贺之声四起,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按照习俗,新娘子礼成后先送入新房,新郎官尚要敬酒酬宾。 话说沈千柔正当移步内院,却被个冒失鬼撞了满怀,红盖头亦掉落在地。传说新娘的红盖头不能轻易掉落,唯等新郎洞房之时掀开,否则甚不吉利。这边盖头一掉,喜娘便扯开嗓子喊起来了:“啊哟,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赶紧为新娘子重新盖上。 沈千柔哪管这许多,一下扯开盖头,睁眼一瞧,那冒失鬼不是别个,正是冷飞雪。但见小冷气喘吁吁,神色异样,身后还跟着“锁月楼”的谢小公子。那谢修雨手里抱着不知什么物什,只用黑布裹着。 “何事至于慌成这样?”沈千柔问道。 “沈姐姐,你、你随我一起去见轩主!”冷飞雪拉了她,便往大厅里跑。 叶未央正一桌桌敬酒,忽见沈千柔被人拉着进了厅来。他放下酒杯,正想问个究竟。那冷飞雪站到大厅中间,指着叶未央大声道:“叶未央,你这个卑鄙小人伪君子!还不快将白轩主交出来!” 在场不少人都识得这小女子乃是“碧落轩”弟子,曾因“玉真教”苏天璇的“缉舌令”而名满江湖。不想更年已过,此人并未学乖变巧,仍是口不择言。诸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莫名,一时整个喜堂鸦雀无声。 第二十八章 三恨三绝 一抹艳红大剌剌朝冷飞雪面门袭来,她倒闪得及时,躲过一劫。 站稳一看,但见叶未央手持红绫,冲她笑得诡谲:“小冷姑娘莫要玩笑,快快随你们轩主入席罢。”说着,将手里红绫扔往地上,又对在场宾客拱手道:“各位莫要在意,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 “小冷姑娘还是这么伶牙俐齿。”那叶钧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满堂宾客正待看出好戏,这番光景,像是提前收兵的征兆。那冷飞雪倒不让他们失望,快步至赵洛寒跟前,一通耳语。那赵洛寒听毕也不露声色。又见谢修雨将手里包裹拆开,赫然是两把兵器:一刀,一吴钩。 在场眼尖的都已认出那刀是“白发修罗”白一忠的“孤灯大刀”。而那吴钩鲜少有人识得,却是赵家新炼制的“鬼神泣”。 谢修雨道:“这把刀不难认,正是‘碧落轩’白副轩主的‘孤灯大刀’。而这吴钩,上面刻有‘赵’字,想必是赵轩主为我‘锁月楼’打造的那把‘鬼神泣’。” 诸人看向那吴钩,但见寒光凛凛,煞气扑面。众人目光皆往赵洛寒看去,半晌也不见赵出面否认,自是知晓此物并非赝品。 白青颜一见那花了五千两黄金却连摸也未曾摸过的赵氏吴钩,不由悲从中来。他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侄儿的手,急道:“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谢修雨向四下行个拱手礼,方道:“各位英雄前辈,今日乃未央公子大喜之日,实不该扫了众人雅兴。然在武林公道面前,在下顾不得许多了。半个时辰前,这位小冷姑娘想至里院瞧瞧新娘子,因她与新娘交情匪浅,叶家仆人也未阻拦。在下随小冷姑娘一起穿过花园,却见一道人影闪过,在下恐有歹人行事,即刻尾随那人影。我二人一直跟到庄内偏僻的西院,方才看清那人身形高挑,一袭黑衣劲装,脸戴黑灰白三色画染的面具。那面具人指着西院一处生锈铁门,道:‘白一忠被囚于此。’他又扔给在下一个包裹,里头装着白轩主的‘孤灯大刀’以及赵轩主为‘锁月楼’打造的吴钩。面具人说,这两样东西都是在‘富甲山庄’的藏宝阁内寻获。” “沈姐姐,你被这坏心肠的人骗了,是他擒了白轩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冷飞雪见沈千柔神色复杂,忙上前宽慰道。沈千柔并未睬她,只是侧过身去,看向叶未央。 叶未央环顾四下,笑意盈盈道:“诸位可别错信了片面之词,‘富甲山庄’与‘碧落轩’素来亲似一家,如今联姻更如亲上做亲,叶某何故要囚禁白轩主?谢小公子不知哪里得来的刀剑,再一通胡乱编派,将个囚禁盟友的罪名扣在叶某头上,这叫叶某如何担当得起?再者,谢小公子所说的‘黑衣面具人’现今何处?也让他出来对质一番才是。” 谢修雨道:“那面具人武功深不可测,在下无能,并未拦下。他扔下包裹,便离开了。” “想我‘富甲山庄’守卫森严,岂容不速之客来去自如?不怕说句得罪的话,谢小公子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撒了这弥天大谎。若是想栽赃嫁祸,挑拨我与赵兄的关系,那可就枉做小人了。”叶未央冷笑着,又将目光看向赵洛寒。 在场者皆等赵洛寒表态,都想看看传说中坚不可摧的“落叶盟”是否一如既往。但见那赵洛寒忽地站起身来,眼神飘向冷飞雪,示意她过来。待冷飞雪走至他身旁,他才道:“大喜之日,不宜见血。赵某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请明觉大师做个见证,此事暂且压下,改日再行解决。” 少林寺方丈明觉大师闻言颔首道:“阿弥陀佛,赵施主既有如此宽宏之心,实是武林之福。” “‘改日’是哪一天,白轩主还被关着受苦……”冷飞雪心生不悦,小声嘀咕。阿箩扯了扯她衣袖,示意她闭嘴。 岂料那谢修雨并不肯善罢甘休,大声道:“各位英雄前辈,在下也对赵轩主的宽宏大量深表钦佩。但请原谅在下年幼无知,一心只知‘公道’二字,虽说白一忠前辈并非我‘锁月楼’的人,在下却因其遭遇深感不安,只想早日救他远离火海。再则,我‘锁月楼’素来与‘富甲山庄’并无过节,而鄙派失踪的吴钩却在叶家的‘藏宝阁’内。单是这点,也定要向未央公子寻个说法。今日恰逢天下德高望重的英雄齐聚于此,明觉大师一言九鼎、公正不阿,想必也会替‘锁月楼’讨回公道。” 那白青颜一为护侄,一为吴钩不平,此刻自是理直气壮:“内侄年少,还望诸位海涵。只是这‘公道’定要讨还,否则长此以往,奸佞横行,武林实难太平。” “叶某总算看明白了,”叶未央冷笑道,“白掌门、谢小公子是存心寻衅来的。” “寻衅不敢,只不过据理力争罢了。”谢修雨冷冷道。 沈千柔素来是个尖酸泼辣的,见此局面,自是维护新嫁夫君。她道:“姓谢的,也不知你从哪里找来两把兵器,由得你信口开河。怕是你们‘锁月楼’监守自盗,一面抓了白一忠,一面跑来这儿挑衅闹事。姑娘今天大喜,不想大开杀戒,奉劝趁早滚了出去,别碍了姑娘的眼。” 这话一出,满座宾客哑然,对这泼辣的新娘倒是刮目相看。 “叶少夫人护夫心切也是情有可原,但在下同小冷姑娘的确见过那‘面具人’,在下敢对天起誓,所说之字全部属实。”谢修雨道。 “小冷向来是个傻的,你安排了‘面具人’,再拉上她看戏,她也就信了。合着你们‘锁月楼’选了个大好日子来挑拨寻事,好不费周章。”沈千柔冷笑道。 “沈姐姐,你怎可这么说?”冷飞雪情急之下,冲上前道,“我们没有骗你,是叶未央骗你!” 眼看一触即发的闹剧变成了“口水战”,席间好事者的兴致反倒高涨起来。 赵洛寒见他几人争得面红耳赤,低头笑了笑,侧身对苗十六轻声道:“跟龙长老和温若说一声,别巡庄了,即刻回轩。”苗十六点头,随即照办。 “小冷。”赵洛寒忽然发话,大打“口水战”的几人瞬间安静下来。 “今日到此为止,莫要坏了你沈姐姐的良辰美景。明儿咱带些人来,救白轩主罢。”赵洛寒淡淡道。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这明摆着赵洛寒信了谢修雨的话,认定是叶未央囚禁了白一忠。 “好绝情的赵轩主。”叶未央冷笑一声,背转身去。 冷飞雪尚在想何以轩主突然信了自己,却听有人疾喊“当心!”像是阿箩的声音。她未来得及分辨“当心”什么,只觉右肩一阵剧痛,整个人往后倾倒。 “金钱镖!”有人认出那是未央公子的必杀技。 谢修雨离小冷倒地之处最近,正要上前搀扶,却发觉自己左臂也中一镖,暗器嵌入骨肉之间,不断渗出鲜血。 阿箩忙上前探视,但见地上滚落一枚金钱镖,而冷飞雪右肩衣帛裂开,显是中镖,却并不见血。 “护犊子护得够周全,”叶未央道,“‘月澜皂绢甲’也给她了。” 原来冷飞雪身着“月澜皂绢甲”,“金钱镖”威力虽大,却不能伤其分毫。在场有不少人听过这神甲,心中难免感叹钦羡;也有闻所未闻的,亦不由啧啧称奇。 那冷飞雪犹记当初赵洛寒赠予该甲时,自己允诺的条件。其中一条是不许透露乃赵所送,只说是师父所赠之物。她此刻听了叶未央的话,忙分辩道:“这皂绢甲是我师父留下的,不是轩主的!” 赵洛寒暗自叹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么。 沈千柔心下明了,嘴角动了一动,鼻子里哼出一声。 “叶少庄主这是自知理亏,便出手伤人?如今各位可都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再不为虚情假意所蒙蔽。”白青颜以匕首剜出暗器,洒上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小心替侄儿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嘲讽。 白青颜并不傻,此刻在叶家地盘,自知动手必然吃亏,只敢唇舌相讥。又趁机以侄子受伤为由,取了那“鬼神泣”,离了山庄。 此时,苗十六已请了龙不归、温若,三人一进大厅,赵洛寒便起身请辞。冷飞雪悄声对沈千柔道:“沈姐姐跟我们一道走么?叶未央并不是好人。” 沈千柔对她视若罔闻,双手死死攥拳,只狠狠盯着赵洛寒,面色也变得铁青。 冷飞雪一心只想带她远离叶未央,拉着她往赵洛寒走去。 此时此刻,沈千柔心中堆满怨恨。她一恨赵洛寒无情无义,二恨冷飞雪深得赵心,三恨冷、谢二人多事坏她大婚之喜。如此这般,她哪里再肯理睬冷飞雪,猛一拂袖,满脸愠色。 叶未央见沈千柔动怒,心内更当窝火,忽地欺身而上,拦下赵洛寒去路。只一瞬间,叶未央袖中暗器如狂风暴雨般袭向赵,赵洛寒素未带兵器傍身,赤手空拳哪里占得了上风。好在他轻功了得,移形换影好歹躲过突袭的镖雨。 龙不归见状,忙将“断龙无悔剑”递给赵,赵接过,旋身刺向叶未央。他惯用刀,剑法虽不及刀法,眼下依然够用。冷飞雪本以为轩主只教了自己一些粗浅剑法,不想那套剑法在赵用来,竟成了她眼里的“天下第一”。同样一招“秋月坠江波”被赵用得精妙无比,不但破去叶未央漫天暗器攻势,反倒步步为营,反守为攻。 叶未央也非泛泛之辈,其“金钱镖”有三绝:一是漫天开花,二是疾风暴雨,三是绝处逢生。前两绝都被赵洛寒一一破去,此刻他正仗剑指着那未央公子咽喉,引得满座英豪暗暗赞叹。 那叶未央忽轻撩右鬓垂发,电光石火间,一枚暗镖飞向赵洛寒——这便是未央公子的“第三绝”,谁也想不到他会在何地藏镖,也想不到他会在何时出手,出其不意,致人死地,绝处逢生。 众人看得瞠目,心里大叫:赵洛寒小命休矣! 但见那赵洛寒身子一摇,像在颤抖,一个踉跄之后很快站稳。 “轩主!”冷飞雪吓得脸色煞白,冲过去扶住赵洛寒。 赵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忽从口中吐出一枚镖,直接袭向叶未央。赵洛寒竟用嘴接住了那致命的“三绝”之镖!那镖擦过叶未央的侧颈,留下一道血痕。随着镖清脆的落地之声,高手过招告一段落。 满座叹服。 赵洛寒冲明觉大师拱手一让,转身离去。龙不归、温若等人皆尾随其后。冷飞雪对沈千柔仍不死心,还想劝她迷途知返。忽瞥见叶未央那双似要吞人入腹的狭长眼睛,吓得浑身一凛,赶忙追上赵洛寒。 第二十九章 面具人 赵洛寒一行回至江南分舵,连夜商讨方案营救白一忠。 苗十六分析道:“细想前因后果,叶未央怕是苦心筹划了许久。据我推测,其一,他曾以白轩主的名义送信给崆峒等四大门派掌门,邀请他们前来姑苏,然后用假制的‘孤灯大刀’将其逐一杀之,嫁祸给白轩主,这才有四大门派齐来讨债的公案。而‘玉真教’的人也利用这点,煽动四大门派围剿白轩主。 “其二,叶钧娶续弦也是个大圈套。我们一直以为叶家是受害者,其实这一切皆由叶未央一手安排,他引白轩主至后院就是为了制造他杀害叶夫人的假象。事后他又假做好人,照旧与我轩修好。 “其三,轩主替‘锁月楼’打造的吴钩,也是在押运途中为叶未央半路所劫。他此举或许有两个目的:一是将神器据为己有,一是故意制造赵氏兵器扰乱江湖的假象。 “其四,‘论道大会’那次,叶未央事先已经知道那是狙杀白轩主的‘鸿门宴’,特意匿名送信给白青颜,信中定是挑唆之言,指摘轩主监守自盗,收了金子却不意交出吴钩。故而轩主被白青颜绊住,白轩主和洪护法才会遭人暗算。 “其五,他成功挑起了‘碧落轩’和‘玉真教’的仇恨,借我们之手灭了‘玉真教’姑苏分教。 “其六,白轩主被救回,于轩中养伤,而叶未央却着人偷偷带走他,囚禁于‘富甲山庄’。我也曾想过,何以他要囚禁白轩主,干脆杀了岂不更省事?后来我想通了,他让白一忠失踪,就是让人以为白轩主还活着,且有勾结外敌,畏罪潜逃的嫌疑。” 苗十六素以智谋见称,听他精密推断,众人皆甚为信服。 “叶未央为什么要针对白轩主?”冷飞雪问道。 “他并非针对白轩主,是引整个武林来对付我们‘碧落轩’。他嫁祸给白轩主,知道轩主自会维护,如此便引发众怒。”苗十六道,“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叶未央突然与我们结盟,我便觉得奇怪,岂料竟是这样虚情假意的小人。做了这许多,他无非想一人独大,称霸武林。” “那么小冷所说的‘面具人’又是什么来头?既能突破层层防守,只身闯入‘富甲山庄’,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盗取兵器,”龙不归看着从叶庄取回的“孤灯大刀”,疑惑道,“当今武林能做到的怕是寥寥数人矣。” “莫非是传说中的‘人皮画匠’?”温若皱眉道,“相传此人武功天下第一,出入禁地有如探囊取物。该不会他老人家重出江湖了吧?” “‘人皮画匠’意在搜集天下神兵,既然他已得手,何不将‘鬼神泣’和‘孤灯大刀’据为己有,又怎会几度迂回,管我们的闲事?”苗十六摇头道,“江湖中藏龙卧虎,只怕是我们孤陋寡闻了。” 赵洛寒叹了口气:“无需猜测,明日只管往‘富甲山庄’救人罢。” “轩主,还有一事,我甚为担心。”苗十六道,“虽说‘面具人’告之白轩主被囚于‘富甲山庄’西院,可是生是死,无人得知。再则,如今叶未央自知事情败露,怕是会对白轩主痛下杀手,来个毁尸灭迹,死无对证。就算我们明日前去救人,他也大可不认账。” “正是,”龙不归颔首道,“叶未央行事乖张,只怕再阴险损德的事也做得出。” “那可怎么办好?”阿箩急道,“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探探虚实?” “今儿好歹也是沈家妹子的好日子,我们已经大闹喜堂了,现如今又去打扰人洞房花烛,”温若摇头笑道,“这种缺德事我可干不出!” “温大哥,我真心觉得,千柔会帮咱们。”阿箩道,“只要她和咱们里应外合,定能打探到白轩主的消息。” “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温若撇嘴道。 “都回去好好歇下,明儿找叶未央要人去。”赵洛寒拍了拍温若肩膀道。 一时,众人都散了,只冷飞雪还不肯走。赵洛寒问她怎么了,她垂头丧气道:“担心白轩主和沈姐姐。” 赵洛寒提步往“竹香居”去,回身对她道:“瞎担心甚么,明日便去救白轩主。至于你沈姐姐,她更不会有事。” 冷飞雪见他走得急,便跟紧步伐。忽又见他慢下脚步,停在一边。 “轩主?”冷飞雪上前察看,却见他嘴角挂着一绺深色,仔细一看,竟是血渍。她吓得不轻,抓住他的胳膊,问道:“轩主你受伤了?我、我这就去找龙长老来看看你……” 赵洛寒握住她的手腕,淡淡道:“嚷嚷甚么,你好歹叫我一声‘轩主’,这但凡做轩主的,都是死要面子的,怎肯让别人知道自己受伤了。” “轩主是被叶未央的暗器伤了?可明明是你赢了啊!”冷飞雪跺着脚,恨恨骂道,“这个叶未央,他、他坏事做绝,实在太可恶!” “最后一枚‘金钱镖’我是接住了,可也伤了些元气,并不碍事,调理调理就好。”赵洛寒道,“只是你需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受伤了。知道么?” 冷飞雪愣了愣,又点头道:“轩主的秘密,我自然不敢乱说的。可是你的伤……” 赵洛寒见她呆头呆脑,一脸担心的模样,心里好笑,只道:“练武之人哪一个不受伤,是你见识短浅罢了。” 如此一说,冷飞雪倒不好意思起来,眼见着他回了住处。她也晃悠着回了房,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冷飞雪寻思着偷偷帮赵洛寒找些恢复元气的药,因不能惊动轩内弟子,只得跑到轩外找寻。她于药店买了零零总总各色伤药补药,又被掌柜的劝说着买了根老参。她正想回轩参与营救白轩主的计划,忽听药店门口有几个市井之徒在议论。 “邪了门了,听说一大早就有个死人被挂在城门上,我正要去瞧瞧呢。” “你也听说了?据说还是个活的,只剩半口气了。说是那人白头满发,全身血肉模糊呢!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个阎王祖宗,竟闹得这么个凄凉下场!走走走,我也随你一道看看去!” …… 冷飞雪听得“满头白发”,心中顿觉不妙,拔腿就往城门跑去。一面跑一面想着白一忠和洪浩如何将自己带到“碧落轩”,此恩如同再造。洪浩已死,自己并不曾报答他半点恩情;如今白一忠惨遭厄运,自己说什么也得救他。 她赶到城门下,果见一人被吊在城墙之上。那人白发蓬乱,遮住半个脸,模样辨认不清;而看他身形轮廓,衣着打扮,正是白一忠不假。她四下张望,看见一个推车卖菜的老农,她上前买下推车,将车推至城门脚下。 随后,她施展轻功纵身跃上城门,用长剑割破绳索救下白一忠,将其放在手推车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正兀自得意,忽听耳畔风声猎猎,周遭已有几十人将其团团围住。那叶未央又岂是省油的灯,他早已在四下埋伏,只等人上钩。 冷飞雪挥剑御敌,撑了几个回合便知招架不住,一心只想推着白一忠逃命。那“月澜皂绢甲”虽可助她逃过刀剑,但强敌当前,还是难以脱身。危急关头,却见一面具人从天而降。那人戴着黑白灰三色面具,正是她昨日在“富甲山庄”所遇之人。 那面具人大展神威,轻松牵制敌人。冷飞雪拼命推车,只想将白一忠转移,没头没脑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跑到了何地。一回头,竟发现身后没了追兵,这才一屁股瘫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喘口大气,就听身后有脚步声,她惊得跳起——回身一看,还好,还好,是那面具人。 冷飞雪谢过面具人,再看白一忠,见他面色紫青,双目充血,浑身伤痕累累,也不知受了多少苦痛。眼眶一热,竟要哭出来。只因陌生人在场,好歹强忍住眼泪,道:“白轩主是不是已经……” 一个“死”字还没说出口,那面具人挥手制止她说话,又替白一忠搭脉诊治,过了半晌方摇头道:“快不行了,他中毒已深,半个时辰后便至心脉,到时大罗神仙也难救。” “他中的是什么毒?一定有解药的,只要找到制毒的人……我不信这世上有解不了的毒。”她喃喃道。 “他中的是苗疆的一种蛊毒,具体叫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听说,这虫蛊可在人体寄存数月乃至数年,依靠人体骨血而活,并逐渐吞噬寄主心脉,直到寄主心脉尽断,枯竭而死,那虫子方从体内离开。如果硬是要救,必须在虫蛊吞噬心脉之前将其引出体外,否则必死无疑了。”面具人道。 “那怎样才可将虫子引出?”她忙问。 “找另外一个寄主,”面具人道,“我曾有缘与一位苗疆蛊师相交,他教我以笛子吹奏‘催蛊咒’,可将虫蛊引至另一个寄主身上。” “那快快将他体内的虫子引至我身上,”冷飞雪道,“白轩主于我有恩,待我又极好,我是心甘情愿救他的。” 面具人道:“小姑娘你可想仔细,这虫子一旦引入你体内,虽可救他一命,但你也只有数月可活,数月之后你便要死了。” “还有几个月可活,那怕什么,只要在这几个月内找到你说的苗疆人不就行了,他们可以下蛊,自然可以救活我。”她急切道,“大侠别耽搁了,快快动手罢!” 面具人倒是被她打动,便应了她的请求。他先将白一忠扶起,打通其奇经八脉,尔后用匕首在他手腕处划出一道血口子,又在冷飞雪手腕上划出一样的口子。他让二人手腕相叠,伤口互相交错,随即他奏响笛子,一阵呜呜咽咽过后,冷飞雪忽觉手腕奇痒无比,半边身子似浸于寒冰之中,又过片刻,浑身上下燥热无比,骨头里似乎有万千蚂蚁啃噬,其痛其苦难以名状。她踉跄起身,才走几步,便觉两眼发乌,痛呼一声,栽倒在推车上…… 第三十章 竹屋老叟 冷飞雪睡得迷迷糊糊,听得耳边一直有人叫唤自己名字,像是师父,像是轩主,又像是洪浩。她勉强睁开双眼,一屋子都是人——阿箩伏在床边打盹,定是被折腾坏了;赵洛寒、白一忠和龙不归围桌而坐,正轻声谈话;温若和苗十六倚着门,默默对月饮酒。 “轩主。”冷飞雪叫道,不想声音甚是微弱。 赵洛寒忙起身走到床边,一时,阿箩也醒了,众人均围上前来。 “吓死我了,”温若道,“小冷!你竟敢一声不吭就跑去救人了,胆子够肥的啊你!” “傻孩子……”白一忠叹道,“连累你受苦了。” “我、我没受苦,”冷飞雪看着白一忠,“白轩主你没事就好啦!只是我是怎么回到轩里的?” 阿箩扶她坐起,又给她背后垫了个软枕,道:“几个弟子看见一个面具人将白轩主和你送到分舵门口的。” “那面具人何在?是他救了我们,他还治好了白轩主的蛊毒。”冷飞雪道。 “面具人早离开了,我倒是要说这蛊毒,”阿箩道,“照白轩主方才所说,他被叶未央囚禁时下了毒,中毒后忽冷忽热,起初骨髓奇痒难耐,逐渐心脉剧痛,气孔间或流血,依我看那正是苗疆人惯用的蛊毒。按照白轩主中毒时间推算,毒性早该侵蚀心脉,神仙难救。可我看白轩主的毒已经解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阿箩原是川蜀唐门中人,最为擅长用毒,年纪虽轻,对世间奇毒亦了解不少。 “面具人已将白轩主体内的虫子引渡到我身上。”冷飞雪道。 阿箩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正奇怪你体内为何有了蛊毒。” 白一忠闻言益发自责,站在一旁,默默无语。龙不归宽慰道:“这都是叶未央一手造成,白轩主不必想太多,为今之计,要尽快寻得苗疆神医替小冷解毒。” 阿箩道:“情况不算太坏,我已用唐门剧毒‘心圣草’以毒攻毒,将蛊虫暂时压制住,可以延长蛊虫侵蚀心脉的时间。我们只要在毒发前找到苗疆龙氏家族,小冷便有生机。” 苗十六道:“可是据江湖传闻,龙氏家族与世隔绝,从不与汉人打交道。不知他们能否网开一面,救人于水火。” “其实我也只是听爷爷说过,龙氏家族究竟存在与否,我却不知。即便真有其族,他们是否肯出手救人……”阿箩叹道。 “老夫却听说,龙氏家族每年都有一天‘普渡众生日’,像是在中秋时分,在那一日,龙氏将不计求医者的身份地位,有求必应,行医活人。”龙不归道。 赵洛寒微咳一声,道:“不必多想,我带小冷前往苗疆寻医便是。”不想留了小冷的性命,竟白白惹出这么多事端来,他心中隐隐怅然。 阿箩道:“轩主,苗疆地处偏远湘西,多古木山林,凶险异常,若要去,也需准备几日。何况小冷有伤在身,我得一路照顾她,也要寻些草药备着。” “那你好好准备,三日后启程。”赵洛寒道。 待诸人散去,冷飞雪唤住赵洛寒。但见她鬼头鬼脑,却又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红布,打开后竟是根老参。她将那人参塞到赵洛寒手中:“轩主,你快熬了它吃吧,大夫说伤了元气吃人参最好不过。本来我还配了许多伤药补药,可惜逃跑的时候都弄丢了……” 赵洛寒被她几句话说得愣住,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心里只是不住重复道:这呆子。 “轩主,你只需悄悄找人熬了,若有人问,就说是给我吃的,你端来我房里喝掉就是了,没人会知道你受伤的事情,这样你的面子也保住啦!”冷飞雪吐了吐舌头。 “知道了。”赵洛寒将人参包好,揣在手里,正想出门,忽又回头道,“你怕不怕死?” “怕,怕得要死!轩主你定要帮我找到苗疆人。”冷飞雪脱口而出。 “嗯,那以后就别逞英雄了。”赵洛寒叹道,默默转过身去。不知为何,记忆忽然跳跃到冷飞雪刚进轩的时候,那个呆呆笨笨的瞎眼小丫头被雪獒稳稳驮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忽又想起,前世自己亲手喂她喝下剧毒,她笑得甜甜的,缩在他怀中死去…… 白一忠回轩后,一心想找“富甲山庄”寻仇;而“锁月楼”掌门白青颜提出两派结盟,共同对抗叶未央。龙不归、温若、苗十六和阿箩都赞成与之联盟,但赵洛寒不甚同意,联盟之事暂且压下。 赵洛寒在往苗疆之前,将轩中事务交给白一忠和龙不归打理,并叮嘱二人查清“锁月楼”底细,若无可疑,再谈联盟之事。 话说阿箩已备好药草,装于竹筐内,又收拾了些随身细软,便同赵、冷启程。赵洛寒驾车,阿箩于车内照看冷飞雪。 不觉奔波了半月之久,那蛊毒由七日发作一次变为五日一次,又缩短为三日毒发一次。每每发作,浑身寒热交替,钻心奇痒,进而七孔流血,惨不忍睹。 阿箩不得不加大“心圣草”用量,试图克制蛊毒。但又忧心冷飞雪内力浅薄,承受不住两毒侵扰,便请赵洛寒为冷飞雪输送真气,护其心脉。可那蛊毒远比想象中霸道,“心圣草”已无力压制毒性。 赵洛寒频频输送真气,元气受损。直到一晚,他一口血呕将出来,阿箩吓得不轻,不再任由他耗费真元,只骗他说不能再输真气,小冷身子太弱承受不住。 连日赶路,三人已入湘西境地,山道险仄,马车难行,只得改由赵洛寒背着冷飞雪步行。放眼望去,茫茫山野老林,一条羊肠小道盘山而上。眼看天色已昏,三人却找不到落脚之处,更是寻不到半个人影。天已入秋,山中昼夜温差大,冷飞雪伏在赵洛寒背上冷得直哆嗦。阿箩见状,忙道:“轩主,咱们得在天黑前找个地方歇脚,这山里瘴毒湿气大,需得生火熬些汤药抵御。” 赵洛寒也发觉冷飞雪气息越来越弱,自入了山道,她便一直昏沉不醒。他寻了棵大树,将她倚树放下:“我先去探路,你们稍等片刻。”说着,便展开轻功,沿盘山小道飞奔而上。 冷飞雪被阿箩唤醒,喝了水,吃了干粮,精神似乎好些。阿箩见她一日瘦似一日,心下可怜,摸着她的额头道:“小冷,我们就要到苗疆了,你需得争点儿气,莫要放弃了。”冷飞雪点点头。 约摸过了两炷香时间,赵洛寒回来了。他道:“山腰上有幢竹屋,像是民居,可找不见人,咱们先借来落脚。” 他背起冷飞雪,三人往山上去。至山腰,果见一座吊脚竹屋隐现在树影中。 “主人不在家吗?”阿箩纳闷。她上前叩了叩门,那门却是虚掩,一推便开了。赵洛寒扶着冷飞雪进了屋,此时天色已暗,他便打开火折子,点燃屋内油灯。屋子虽小,收拾得倒也整洁,桌椅床柜,各色用度均很齐全。只墙壁上挂着青面獠牙的兽面图腾,看来骇人得紧。 “你们坐会儿,我到厨房看看,烧点热汤来。”阿箩放下随身背的竹筐,取了些草药,往厨房去了。 赵洛寒刚让冷飞雪坐下,就听门外有动静。他飞快移至门边,轻启一道缝,但见屋外出现一个人影,身形矮小,步履蹒跚。他忙开门,拱手问道:“可是主人归来?” 那人起初并不吭气,半天才嘶哑着嗓子道:“是啥子人?” 赵洛寒走出门去,看清来者是位满面沧桑、须发花白的老汉,做汉人打扮,他手持一把斧头,身背一捆竹枝,像是上山砍柴归来的老农。赵洛寒道明来意,希望能借宿一晚。那老人放下柴火,进了屋子,却见阿箩正喂冷飞雪喝汤药,忽然恶狠狠道:“我这不是停尸的地方,你们打哪来回哪去,不要弄脏弄臭了我的屋子!” 阿箩道:“老人家,我这朋友中了毒,身子弱,实在走不动了,想借你的宝地歇一晚上。明儿一早我们便走,不会打扰到你的。” “歇一晚有什么用,早死早上路,早点上路好……”那老人嘀咕道,“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每年都有几个,半死不活的来,拖着腐肉尸骨的走。” 他这话似乎在说,每年都有些中毒者慕名而来寻找龙氏家族,乞望解毒,但多半无功而返,性命不保。 “老人家,实不相瞒,舍妹遭人所害,中了苗疆蛊毒,此次我们特来寻找龙氏家族,希望能得神医相助,以获生机。只是这湘西地势复杂,我们寻人却不得头绪,还望老人家发发慈心,指条明路。”赵洛寒拱手道。又向阿箩使了个颜色,阿箩会意,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雪花银,放在桌上。 那老人瞟了一眼银子,又看了一眼冷飞雪,冷冷道:“这小丫头一副短命相,死就死了,不要连累他人再枉送了性命。” “我哪里、哪里‘短命相’了!”冷飞雪听得真切,起身争辩道,“老公公我和你从不相识,你为何要诅咒我?” “我诅咒你?”老人道,“一身腐尸气味,别人闻不到,我还闻不到么?”他拿起桌上银锭,在灯光下看了半晌,又笑眯眯地冲赵洛寒道:“后生,我看你相貌不凡,根基不俗,怎的也沾了尸气,瞧瞧,大半条腿都在土里了。” 赵洛寒面色一沉,正要说话,那老人却抢先道:“好啦,好啦,我也懒得多管闲事,你们要住就 住,明天一早就赶紧走。” 赵洛寒又道:“那多谢老人家了,冒昧一问,你可知龙氏家族所在?” 那老人摇头道:“这我可不知。但凡来这的人,各个都要找龙氏家族,他们都沿着沅水往西找去了。” 阿箩又塞了一锭银子予他,老人却不拿,笑道:“够了,够了,一锭就够了。你们留着准备棺材吧,黄泉路上也要买路钱。” “老人家无需客气,是我们打扰了。”赵洛寒依旧将银子递给他。 老人不再推辞,揣着银子,独自走往后房。过了片刻,老人从后边出来,道:“你们两个丫头就到后房住下,后生呢就在这屋里将就一晚。” 阿箩忙道:“老人家,这儿只有两间房,那你住哪里?” 老人道:“我倒霉,睡柴房就是了。”说着他打开门,往外面去。赵洛寒让阿箩带冷飞雪先歇下,又见屋外月光皎洁,那老人独自在院子里笃笃劈柴。 赵洛寒走出竹屋,对那老人道:“这么晚了,我来替你砍吧。”那老人一愣,幽幽道:“你不会。”赵洛寒心想,砍柴又有何难。 他环顾四下,方才注意院内堆着的全是竹子,大的如碗口粗,小的也有孩儿手臂大。那老人用柴刀将竹子一一破开,再用蔑刀将竹子削磨成长约六尺、宽约一寸的扁状篾片。赵洛寒心道,不像是劈柴,倒像是做些竹匠活计。 老人手脚灵活,劈砍推削,丝毫不爽,看来是个深谙此道的行家。赵洛寒想,老人独自在山中生活,定是靠做竹篾的手艺糊口,将竹制品卖给山下村落,这也并不稀奇。他转念又想,老人不像个练家子,一人深夜砍竹子定是疲累。便讨了把镰刀,依照老人的样子,帮忙破开竹子。两人一夜相对无语,一个破竹一个削竹,直到天色泛白才各自睡下。 第三十一章 赶尸客栈 次日清晨,赵洛寒三人便向老人作辞。临行时,老人递给赵一个包裹,道:“你昨晚替我劈竹子也累了,这是山里人常吃的糍粑,你们带上吧。” 赵洛寒打开一看,油布里包着几个糍粑,硬得像石块,还有点点墨绿霉斑,细细一闻竟是一股酸臭味儿。阿箩捏住鼻子道:“这,这还能吃吗……” “哈哈,不好意思,这是我上个月做的,你们将就着吃点,吃了好上路。”那老人诡秘一笑,说完便转身回屋。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碰那食物,又不好逆了主人的意,便包好放入阿箩所背的竹筐。几人沿着沅江一路西行,冷飞雪伏在赵洛寒后背,醒醒睡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寒意逼人,睁眼一看,竟已是夜间。她看了看周围,发现身处一座古旧宅内,那宅子格局甚是稀奇,只有一间四四方方偌大的厅堂,中间一块垂地黑布将房间一分为二。三人在靠近黑布的右侧方向生了火,火光将大堂照亮。冷飞雪撩开黑布,发现黑布后面竟整齐摆放着十余口棺木。棺木没有封盖,虽然里头并未存放尸体,但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冷飞雪惊得抓住阿箩的手,使劲闭上眼。阿箩宽慰她道:“别怕,这里或是山民用来存放尸体的地方,好比义庄。我们无心冒犯,自不相干的。” 赵洛寒也道:“你俩快睡,我来守夜。”阿箩见他数日都不曾合眼,便提出后半夜由她来守夜。赵洛寒笑而不语,只让她二人休息。 冷飞雪或是白日睡太多,此刻难以入眠,见赵洛寒坐在门槛上,侧影寂寥,心中竟是一涩。她起身走至赵洛寒跟前,轻声道:“轩主,你也歇会,我睡不着,让我守着吧。待会我困了,再叫醒你不迟。”他笑道:“也好,那你坐我边上,我先打个盹。”说着,他便合目养神。 冷飞雪睁大双眼看向外面,黑黢黢难辨方向,满耳尽是山风吹摇树林之声,间或夹杂野兽嚎叫。她又想到黑布之后的棺木,心内不由平添几分怯意。连忙将视线转到赵洛寒身上,淡淡火光将他轮廓勾出,却是一副安静美好的入画之景。她偷偷将手放在他垂落在地的衣摆上,想起眼盲时曾拉着他的衣摆,任由他带着行路。如今也是他背着自己,漫山遍野的寻人求医。这世上竟有待自己这般好的人,她想着想着,不觉呆了。 “叮铃,叮铃,叮铃铃……”夜色深处忽然飘来一阵有节奏的铃铛声。赵洛寒万分警觉,立即起身。冷飞雪尚抓着他的衣摆发呆,如此一牵一扯,便一头撞在他腰间。赵洛寒扶住她,正疑惑她是怎么扑上来的,却见她一脸痴痴呆呆,心中好不奇怪。 “小冷,”他唤道,“不舒服么?” 她并不作答,只是傻傻看着门外,摸索着竟要出去。赵洛寒将她拦下,只觉她浑身冰冷,忙唤醒阿箩。 那铃声越来越近,似夹杂了突突的脚步声。阿箩点了冷飞雪的昏睡穴,让她休息。赵洛寒提醒她:“外面有人过来了,听脚步声有十多人。” “奇怪了,他们怎么不点灯笼。”阿箩嘀咕道。 “叮铃,叮铃,叮铃铃……”铃声已至耳边,又听得有男子声音吆喝道:“阴人赶路,阳人回避,招魂引路,莫问莫理……” 二人眼见着一队人缓缓走近,为首者年纪稍长,黑袍装束,左手晃着红绳摄魂铃铛,右手举着三角杏黄招魂幡。其身后跟着长长一队,约摸有七八人,素衣曳地,双臂平举,步伐一致,样貌阴森可怖。垫尾之人是个年轻人,也是黑袍道服,手持符咒,口内喃喃催动咒语。 黑袍长者见了赵洛寒二人,眼皮也不抬,依然摇铃晃旗,一队人浩浩荡荡进了那大宅。长者找了一处空地坐下,随即闭目养神。最后进来的小道人将七八个行动僵硬的人带至黑布之后,赵洛寒二人只听得“咚咚咚”作响,随后那小道人便出来了。 他从腰间取出一壶酒,递给黑袍长者。长者接了喝上两口,又还与他。小道人也喝了口酒,这才打开话匣:“你们打哪里来的?” 赵洛寒道:“从江南而来,途经此地,暂时歇脚。” 那小道人惊道:“我劝你们快快回头,再往前走就没路了。”他瞥见地上睡着的冷飞雪,又摇头道:“这都死了一个了,还不知……” “咳咳!”那黑袍长者故意咳嗽,示意他闭嘴。 “咦,你们朋友怎的不生火?”阿箩见那七八个人进了黑布之后再也没了声响,不由纳闷,明明里面都是棺椁的,他们进去做什么。 小道人哑然失笑道:“生什么火,你见过瞎子点灯笼么?” 阿箩好奇,掀开那黑布瞧个究竟,出来时竟是满脸煞白。她骇然道:“里面……里面那些竟都是死人?”她见那八个白衣人躺在棺椁里,一动不动,竟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轩主,他们不会是鬼吧?”阿箩吓得躲在赵洛寒身后。 赵洛寒皱眉,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小道人笑道:“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哟,我们不就是‘赶尸匠’,专替蛊苗族‘赶尸’,这沅陵、泸溪、辰溪和溆浦一带都晓得的。” “小武。”那长者似乎不满他与人随意搭讪。 “师父,难得走一趟脚还能碰见活人,这一路我也闷得慌,多聊几句,你别见怪。”小道人笑嘻嘻道。 “替蛊苗族赶尸?”赵洛寒道,“那么小兄弟可知龙氏家族的下落?” 小道人摇头道:“这我们哪里晓得,不过收了银子,将尸体赶到目的地就是了。累了就沿路在这‘赶尸客栈’歇歇脚,歇好了继续赶路。” “这里是‘赶尸客栈’?”阿箩打了个寒战。 “对啊,有啥子好奇怪的,沿路好多呢,我们又不是大罗神仙,赶路也会累的好不?”小道人笑道。 黑袍长者睁眼,瞪了一瞪那小道人。小道人便噤声不语,师徒俩依靠着睡下了。赵洛寒和阿箩又坐了会子,忽觉困意袭来,不久也入睡。 “叮铃铃,叮铃铃……”赵洛寒于梦中听得摄魂铃声不断,又见一队尸体凶悍而起,顿时惊醒。此时,天色大亮,他揉揉眼睛,见阿箩躺在地上尚未清醒。那一队赶尸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而冷飞雪竟也消失不见了! “难道中了那赶尸匠的迷药,可是他们何时下的毒呢……”阿箩醒后寻思,又想到那铃声古怪,怕是有*作用。 “咱们快追上那赶尸队伍,小冷十有*被他们带走了。”赵洛寒道。 山路崎岖,赶尸队伍自是走得不快,加之二人一路猛追,一个时辰便追上了。二人果见冷飞雪混在队伍中,也同那些白衣尸体般平举双臂,僵硬而行。因是白日,看得比夜里更为真切。那一行人的脚踝被草绳绑串而起,上身又有柔软竹条支架,故而行动一致。 “他们赶走小冷做什么?”阿箩疑惑道。正想着,却见赵洛寒已经飞身跃起,拦下那群人的去路。 “阴人赶路,阳人回避,招魂引路,莫问莫理!”那黑袍长者摇头晃脑道,“来者何人,快快退下!” 赵洛寒道:“放了我朋友,你等要去要留,悉听尊便!” “你朋友已死,既入了我沅江地域,便是要归蛊苗族人驱使。”长者道。 赵洛寒不再与他废话,一脚踢向尸群,束缚尸群的竹条散开,登时尸体摇摇晃晃,相继倒地。阿箩趁机隔断脚绳,抱出冷飞雪。 那黑袍长者兔起鹘落,纵身跳到赵洛寒面前,才动了几招,便被赵制服。小道人吓得求饶道:“英雄,请高抬贵手,放了我师父!” 赵洛寒本无心为难他们,便放开那长者。那长者“呸”了一声,忽然摇动摄魂铃,口里叽叽咕咕一阵念叨。但见那倒地尸体“蹭”的起身,排排站好,竟又似活了。而冷飞雪闻得铃声,也缓缓起身,冲着那尸群走去。 “还不把竹条接好架上!”长者冲徒弟吼道。那小道人忙去接那竹条。 “你们可看好了,我这‘摄魂铃’专摄死人心魂,你那朋友听得我这铃声,自愿跟来,与我何干?”长者忿然道。 赵洛寒抓住冷飞雪,却屡屡被她挣脱,触其身子,已是冰冷僵硬,探其鼻息,竟是气息全无!他心中悲怆,一时愣住,手也不自知的松开。冷飞雪便继续跟着铃音而去,踉踉跄跄,越走越远。 “轩主,轩主!”阿箩跑上前拦住冷飞雪,却以一己之力难以阻挡,忙唤赵洛寒帮忙。 “师父,竹片接好了!”小道人冲长者道。 “还不快来架上!”那长者停下步伐。 小道人拿了竹片吭哧吭哧跑上前,一一架在尸体腋下、腰间,再由草绳固定。 接竹片?赵洛寒脑中闪过一丝光亮,蓦地茅塞顿开。 第三十二章 如慕如诉 但见赵洛寒腾空而起,将冷飞雪从一队行尸走肉中强行拉出。手掌覆上她的天灵盖,不断输入真气。过了片刻,她方睁开眼,神志虽不清明,却已有了吐纳气息。 “阿箩,快取那糍粑来!”赵洛寒道。 阿箩纳罕,也不好多问,只得依言将那竹屋老人赠予的霉变糍粑拿了出来。赵洛寒又命她将糍粑掰碎,和了水,令冷飞雪吞服。 那赶尸人也不再计较,继续摇铃行路。待冷飞雪吃下一个糍粑后,她才清醒过来,只觉一阵恶心,却又不明就里。阿箩捏了捏她的脸,松了口气。 “轩主,你是怎么想到让小冷吃这糍粑的?”阿箩奇道。 赵洛寒道:“我也是突然发现赶尸匠所用的竹篾片正是竹屋老人所制,说明他们之间或有些瓜葛。老人念我劈竹之意,便赠予糍粑,想来是有因由的。虽不能肯定是何用处,但不妨一试,成效却好。”他擦了擦汗,瞥了一眼冷飞雪,见她脸颊总算有了些许颜色,这才放下心来。 阿箩点头道:“看来那老人心肠不坏。” “你们让我吃……吃了这、这东西?”冷飞雪看着阿箩手中那包糍粑,忽地明白过来,一脸扭曲,“呸呸呸”的呕将起来。 “亏得这东西,不然你的魂儿就跟着别人跑了。”阿箩指了指远方,又指了指糍粑,笑道。 赵洛寒蹲下身,复又背起冷飞雪。三人沿着赶尸匠的足迹,继续西去。一边走,阿箩一边将事情原委说与小冷听。 “不知为何小冷突然跟着那‘摄魂铃’去,身子也变得僵硬,与死了无二。”阿箩疑惑道。 赵洛寒也摇头,又道:“跟着赶尸匠走,应当没错。” 三人遂跟随那赶尸队伍走了两日,一路上看见数处“赶尸客栈”,一到天黑,那赶尸人便入住。赵洛寒一行自是宁可露宿,也不再住进那阴森诡异之地。 第三日,三人照旧尾随赶尸队,走了半天,忽见日头已被云遮住。一晃眼,前方已没了路,只一片幽深茂密的丛林,那赶尸队伍一进林子,竟不见了踪迹。三人在林子寻觅出路,忽地乌云压顶,山风四起。阿箩忙取出雨伞,一把递给小冷,一把自己拿着。山雨来得干脆,不消半刻功夫,豆大雨点砸落下来,敲打树叶沙沙作响。秋雨虽不及夏雨倾盆如注,却下得缠绵持久,林中小路更是泥泞难行。 风夹带了雨花打面门上刮来,冷飞雪见赵洛寒额头沾满水滴,想用衣袖替他擦擦。不料,赵洛寒头一偏,不让她乱动。她的手停顿在半空,却听旁边一声“噗哧”,竟是阿箩捂嘴偷笑。冷飞雪正揣测她笑些什么,却听林中飘来一阵箫声,凄凉悱恻,如慕如诉,呜咽婉转处似有绵绵难尽之意。忽于秋风苦雨中闻得此音,三人也不由暗自唏嘘。 “前头有人,待我去打听打听。”阿箩撑着伞,往前去了。 赵洛寒颠了颠后背上的小冷,问道:“累不累?” 冷飞雪使劲摇头:“哪会,轩主一路背着我才累。你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师父会这般待我。我……我若不死,定会好好报答轩主,愿为你鞍前马后,肝脑涂地,一辈子都听从你的调遣。” “呵。”赵洛寒似是笑了,肩膀微微起伏。冷飞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捏紧了伞柄,不让雨淋到他。 “轩主!”听得阿箩一声叫唤,但见不远处她与一名苗女持伞共立。那苗女头戴银饰,着五彩衣,手捏一管夜箫,想必是方才吹奏之人。 “这是诉音姑娘,”阿箩介绍道,“她就住在前面村落,一早来林中采药,不巧遇上雨了。” “我听阿箩姑娘说,你们是从江南来的咯,听说江南处处是花,随处可见小桥流水,绿柳成阴,是不是?”那诉音姑娘落落大方,毫不惧生,嗓音清越有如山泉叮咚。 “是啊,”冷飞雪笑道,“还有燕衔泥、藕荷香、吴侬软语、亭台楼榭呢!” 那诉音听得一脸神往,又缠着阿箩说了些江南故闻趣事,方才作罢。 几人相互认识后,赵洛寒道:“诉音姑娘,你的汉话说得不错。” “我们苗疆住的可不止苗人,也有汉人,听得多了,自然会讲咯。”阿箩道。 赵洛寒自是知晓,在苗疆懂得汉话的苗人不多,也不点破,只问:“姑娘可曾见到一队人经过这片林子,大概有十余人。” “不曾见过,”诉音摇摇头,“这么大个林子,别说十个人,跑进来百余人也不见得都能碰上。” 赵洛寒又道:“实不相瞒,我们是为寻良医而来,姑娘既在附近居住,可曾听过‘龙氏家族’?” “这么有名的家族谁没听过,”她道,“我们苗人分两派:清苗和蛊苗。清苗人安守本分,多以务农为生,尊‘蓝氏家族’为首。而蛊苗人神秘得多,擅长用蛊施毒,以‘龙氏家族’为尊。” “那姑娘可知‘龙氏家族’现居何处?”赵洛寒道。 “我哪里晓得咯,”诉音背转身去,“我只是安分守己的‘清苗’,来林子里采采药,哪里晓得那么多。” “你采的什么药?给我看看?”阿箩笑道。 诉音惊喜道:“你也懂这个?” 阿箩道:“略知一二。” 诉音便从身后竹篓里取出一根草药,递给阿箩:“瞧,这是最常见的‘钩藤草’,我现在想找一味紫草茸来配它,可找了半天也不见。” “紫草茸?”阿箩沉吟道,“那可是紫胶虫吸附在‘杭子梢’、‘秧青木’上,所吐出的胶脂?” “正是呢!阿箩你晓得?”诉音道。 “这‘杭子梢’、‘秧青’多产在滇贵地区,苗疆怕是少,找起来也难,”阿箩道,“如果你着急用,我倒有些现成的。” 阿箩从竹筐内取出一只青色匣子,递给诉音。那诉音打开一看,正是找寻许久的紫色虫脂,不由展颜而笑。 “那多谢阿箩咯!”诉音也不推却,笑着收下那味药材。 此时,雨也渐歇,化作绵密丝线,浸润整片树林。诉音看看天色,担心晚归挨母亲教训,便要告辞。刚走几步,又转身道:“我家就住在前面村子,你们要不要一道进村落脚?” 三人听闻前头有村落,正中下怀,便打算随诉音进村。于是,诉音与阿箩并肩在前头说说笑笑,赵洛寒背着冷飞雪在后头跟着,四人穿过树林,又沿河而上,行了约摸半个时辰便见到前方确有一座村落。 赵洛寒始终惦记着那赶尸人的下落,却也不见任何足迹,想来是被雨水冲走了。又见村子门口竖着一块小木牌,上书“止步村”。诡异的是,那木牌漆黑,字却惨白,看来甚不吉利。 “到了!你们先进村,找村南的古阿婆投宿,”诉音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一味药没采,阿妈又要怪我了,我得赶紧采了来。”说着她便又折回,往林子方向去了。 阿箩正要提步进村,赵洛寒叫住她,道:“这村子古怪,须得当心才是。” 三人一踏进村庄,便看见满地尽是虫蝎蛇蝮的尸体。阿箩找了位村民询问古阿婆的住处,那村民却痴痴呆呆,一言不发地走开。一连问了好几个,都是如此。阿箩顿觉这村子里的人都不像活人,竟像那赶尸人赶的尸体。她试探着触碰那些“尸体”的身子,竟是温暖的,也有鼻息,确是人不假。 “是什么人大喊大叫的找我古阿婆?”一个独眼老婆子从巷子里踱步走出,冷不丁吓得阿箩一寒战。 见了生人,那老婆子貌似不悦,撇嘴道:“几位有何贵干呢?” “古阿婆,是诉音姑娘让我们来找你,想到府上借宿一晚。”阿箩道。 古阿婆便不再问,只让他们跟着来。一路上她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三人随她来到一栋吊脚竹楼前,但听她道:“几位贵客请自便吧,竹楼里有些现成的食物,你们想吃就吃。只是有一点,晚上不要出门,无论如何,都不要出门,记住了,不要出门……”她念念叨叨了半天,方才走了。 此时,冷飞雪毒伤又发作,赵洛寒忙带她进了屋,让阿箩想办法。阿箩见小冷昏睡了,方沮丧道:“如果再找不到龙氏家族,小冷怕是熬不住,蛊虫已在侵蚀她的心脉,如今‘心圣草’也不管用了。” 赵洛寒不再说话,默默坐在一旁。不觉天色已黑,屋外传来一阵琴音,悲悲切切,如人哽咽,细细听来,竟像有人在诉说一段心事。 阿箩想到诉音吹夜箫之景,便道:“是不是诉音来了?” “不是箫声,倒像是弦乐声。”赵洛寒道。 “轩主,我看看去。”阿箩这便出门去了。 赵洛寒替冷飞雪把脉,只觉脉象益发虚弱,将她扶起,渡了些真气与她。她悠悠醒转,却见赵洛寒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瞧,她唤道:“轩主。” 他端来一碗水,递给她。她喝了一口,忽道:“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千千万万条毒蛇咬死了。” “放心,祸害遗千年,”他轻轻拍了拍她后背,“阎罗王不会收你的。” 她呆呆的望着他,只觉胸口闷得很,四肢冰冷僵硬,视线也逐渐模糊,自知蛊毒难愈,大限将至。 “小冷,你怎么了?”他发觉她神色异常,忙询问。 她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没事,轩主。我想通了,我不怕死了。” “为什么?”他疑惑道。 “我若死了,可以见到师父;我若不死,可以见到轩主。生或死,都很好啊。”她露出一记灿烂的笑容,看得他心头一颤。 他沉下脸道:“少说混帐话。” “轩主不希望我和师父团聚么?”她歪着头,吐了吐舌头,苍白的脸上平添些许灵动。 他幽幽道:“我若是你师父,决计不想和你在地下团聚。” 她一愣,正揣摩他话中深意,却听一阵琴声从外飘来,好奇道:“是谁在弹琴?” “阿箩去瞧了,且等她回来。”他正说着,却见冷飞雪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靠近些。他在床边坐下,冷飞雪笑了笑,突然将头靠在他胳膊上。 “轩主,谢谢你没有丢掉小冷。”她轻轻道,“可我怕是不能报答你的恩情了。” 赵洛寒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悲切,正要出言宽慰,却见她又昏睡过去。他扶她躺好,盖上被子,起身叹了口气。忽然之间,竟不知如何派遣心头郁结,只觉前所未有的情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手中握着的水碗,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捏得粉碎。 屋外的弦乐声复又响起,适时将他从入魔之境解救。阿箩尚未归来,他心下难免担忧,又见冷飞雪已睡下,便出门寻人去了。 第三十三章 月亮寨 月照村落,西风萧索,秋意寒凉。赵洛寒循琴声而去,来到一片旷地,但见月色下竟有十余人围攻阿箩。那群人面目青紫,眼神涣散,与赶尸匠所赶的尸体无二。奇的是,其虽肢体僵硬,行动却丝毫不爽,手持兵刃,追堵拦截,袭击命中,竟比血肉之躯更为灵巧。 阿箩“嗖嗖嗖”放出一排袖箭,明明已然击中目标,而那群人全然不惧,对利器视而不见,反将阿箩步步逼至困境。 赵洛寒忖度道,这群“活死人”并无痛感,与之搏杀,于事无补。那琴声蹊跷,怕是同那赶尸匠的“摄魂铃”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捡起一粒石子,稍一凝神,听声辨位,朝那弹琴者袭去,不偏不倚,打断琴弦。琴声戛然而止,一条人影从树上跃下。赵洛寒方见来者正是那诉音姑娘,她手抱一把古瓢琴,眼神冷厉如刀,与白日率真可亲之模样大相径庭。 “诉音?”因琴声断歇,“活死人”停止攻击,阿箩暂时得以喘息。见是诉音,更是惊讶。 那诉音竟形同陌路,冷冰冰道:“啥人胆敢在此放肆?” 阿箩莫名道:“我是阿箩,正是你带我们来投宿的啊。” “既是高手,做啥子藏头藏尾?”诉音厉声道。 赵洛寒这才现身,拱手道:“失礼了,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姑娘,姑娘与先前判若两人,要置我们于死地?”他说这话之时,身旁数十“活死人”齐齐低垂头颅,痴然而立,像是化作石像。 “这些人……究竟是死是活?”阿箩低声道。 “外乡人,”那诉音冷笑一声,“不想死的话,就快回你们自己的地方去。” “诉音,你不认识我了?”阿箩上前一步,想看清她的模样,生怕夜色里错认了人。 才一靠近,却见那诉音吹响口哨,一时,四处蛇蝎横行,蜿蜒缠扭。阿箩忙退开数步,从袖中取出瓷瓶,正是唐门寻常的驱毒药散,使那虫蝎不得近身。 “嘿,竟是行家!”诉音冷笑,默默催动口诀,那蛇蝎得了令,竟不怕药散,蠕动蹿走。 阿箩飞身退后,与赵洛寒并肩而立,悄声道:“轩主,我身上带的药没了,你看怎么办才好?” 赵洛寒笑道:“那些虫蛇委实恶心,我又无兵刃傍身,可知不好办了。” “都说苗女性烈,不想竟还一分为二,白天一个样儿,夜里一个样儿。”阿箩叹道,“可苦了我还巴巴地想认她当姐妹。” “姐妹是要当的,可不是同你。”赵洛寒笑着指了指前方。 阿箩这才发现,面前竟又多出了一个“诉音”。那“诉音”手里捏着夜箫,正冲怀抱古瓢琴的“诉音”发难:“阿姊,你做啥子为难我朋友!还不快驱退了虫子!”又道:“阿箩,你们别怕,这是我孪生阿姊慕音,她不会伤害你们的。” 诉音、慕音,原是一对孪生姐妹花。一人吹箫,一人弹琴;一名诉音,一名慕音。造物主果然巧妙。 诉音对慕音一阵解释,误会释然,蛇蝎被遣退,慕音也先行离去。诉音又拉着阿箩,道是有制药之方请教。阿箩见那些“活死人”甚是可怖,便问:“他们究竟是不是活人?” 诉音道:“当然是活的,这都是苗人差遣的奴役,耕地种田,防守御敌,都靠他们。” “奴役?”阿箩正要追问,诉音却捂嘴道:“阿箩快别问了,我也不能多说,不然我阿妈要责罚的。” 赵洛寒料她来历不凡,便道:“我朋友中了蛊毒,如今命在旦夕,不知姑娘可有法子?” “小冷她快要熬不住了,你可懂‘驱蛊之术’?”阿箩急切道。 诉音摇摇头:“我可不懂这些,只是你们来得不巧,如果早来两日就好了……” “早来两日?”阿箩不知她所指。 诉音见一时说漏了嘴,忙掩面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快别问我了!我要回家去啦!” “诉音,诉音姐姐,”阿箩拉住她,央求道,“你想办法救救我朋友,我愿将所学的制药之术倾囊相授,且我还带了几味名贵的药材,西夏枸杞、高丽人参、天山雪莲、还有吐蕃虫草,这在苗疆可是极难寻到的。” “哎哟,阿箩阿箩!你可当真有这些药材不假?”那诉音听了,双眼放光,好不欣喜。 “千真万确,况且我这大哥,他走南闯北,别说是人参雪莲,就连王母娘娘的蟠桃也能搜罗了来。”阿箩指指赵洛寒,又道,“实不相瞒,病榻上躺着的是他心上人,原本被人下蛊的是我大哥,但小冷宁可断送自己性命,将那蛊虫引至自己体内。为了替小冷治病,我大哥放弃江湖霸业,不惜跋山涉水,深入苗疆寻找神医良药。这一路上,他不惜自损真气,替心上人护住心脉,如今也是一身的内伤……诉音,看在如此感人的情义上,你也得帮帮我们啊!” 赵洛寒忽觉浑身不适,眉头微微抽动。不想那诉音却听得泪眼婆娑,哽咽道:“世间当真有如此情深意重之人。” “千真万确。”阿箩猛点头。 “你,你们让我好生想想,我该怎么同阿妈说呢……”那诉音皱着细长眉头,一脸纠结。忽地叹气,忽地跺脚。过了半晌,才似下了很大决心,一字一顿道:“明儿一早,我来找你们。”说着便一溜烟跑开了。 “好生有趣的苗家妹子。”阿箩笑道。 赵洛寒看了看阿箩,一时无语。阿箩忙冲他作揖:“轩主,我也是情非得已,才编了故事哄她,你别见怪。小女娃都爱听这些情意绵绵的事儿,一时被打动,便什么都好办了。” “我只是想不到,阿箩也有这般巧舌如簧的时候。”他淡淡一笑,提步往竹楼去了。 次日天一亮,诉音便在竹楼前相候,且带来三套苗人衣饰。赵洛寒三人换了苗服,在诉音的引路下,出了那“止步村”,才行数里,便见一座繁华镇落,高大牌坊上书:“达戎镇”。那镇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村民倾谈全用苗语,应是苗人聚居地。阿箩感慨道:这些村民方是“大活人”,脸色黝黑,手脚柔软,不似这一路看到的不人不鬼的怪物。 诉音一进镇子,便有村民朝她施礼,叽叽咕咕说一通苗语。赵洛寒见此地建筑井然有序,集市物品应有尽有,邻里乡亲亦互携互助,俨然世外桃源。然又想到此前诡异的赶尸匠、可怖的“活死人”,难免唏嘘不已。 “到了。”诉音指着一幢大竹寨道。那竹寨由若干吊脚竹楼组成,层层叠叠,拔地而起,错落相依,占地竟达数百亩。寨门前悬一块巨大横匾,上写:月亮寨。两边是蛇首蝎尾装饰,另有两队守卫持刀左右分立。 “这是哪儿?”阿箩问道。 那诉音笑道:“这可奇了,分明心心念念要找‘龙氏家族’,现如今近在眼前了,反倒来问我。” 赵洛寒等人一听,均大喜过望,一时竟连声谢也忘了。诉音对此地稔熟,守卫见了她也是弯腰行礼,放了四人进去。 “诉音你好威风,该不会是这儿的寨主吧?”阿箩笑问。她已能肯定诉音定非俗人,只是不知究竟是何来历。 诉音笑而不语,只将他们引至一间竹楼内,才坐下,又有几名苗仆前来奉茶。不巧冷飞雪毒性再度发作,正是痛苦难当之时,却见诉音取下腰间葫芦,打开葫芦嘴儿,倒出一条红蝎子。那蝎子在冷飞雪手臂上咬了一口,片刻功夫,她便不再难受,渐渐清醒过来。 “如此就可解毒了?”阿箩好奇道。 诉音摇头:“哪有这般轻巧,只不过我这蝎子吸食了千百种毒虫的毒性,毒性猛烈,让它咬上一口,以毒攻毒,暂时缓解她的疼痛而已。若要解毒,还得求我阿妈。” “有劳你了。”阿箩叹道。 诉音道:“听阿姊说,阿妈还在闭关调理,得明日才能出关。可是……我看小冷姑娘怕是熬不到明日了。” 冷飞雪闻言,低着头不说话。又听诉音叹道:“你们早几日来就好了,我阿妈每年中秋前后都会放出体内的‘蛊母’,这‘蛊母’一出,任凭什么蛊虫都会被吸引出来。求医的人若恰巧那天来了,便是再幸运不过。小冷姑娘是被人下了‘噬心蛊’,若赶上那天,虫蛊早就出来被‘蛊母’咬死了。” “你说的可是‘普渡众生日’?”阿箩惊道,“如此说来,你们便是‘龙氏家族’?” 诉音转身嘟囔道:“都被你猜到了,好没劲!” “好诉音,那你定要帮帮我们,龙夫人是否可以早些出关?”阿箩道。 是时,诉音之姊慕音进了屋来,诉音一见她,便拉着道:“阿姊,阿妈如何了?能提前出关么?” 慕音瞪了她一眼,冷冷道:“瞎胡闹什么。” 诉音见姊姊严厉,又见小冷可怜,不由失了主张,一时呆呆站着,左右为难。 赵洛寒几人也只得干着急,眼见着日头西移,冷飞雪衰竭之相已现,心口剧痛难当,口中不时呕出黑血。 “轩主,阿箩姐姐,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她喃喃道。 阿箩摸着她的头,道:“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呢,你定要坚持到天亮,天一亮就有救了!” 赵洛寒将冷飞雪扶起坐好,开始运功为其护住心脉。赵家内功心法名为“月沉碧海”,体内真气下沉凝聚丹田,再缓缓提升,有真气溢出体外,有如云蒸雾绕。此番情景在外人看来,竟是一圈云雾将赵、冷二人笼罩,如梦如幻,恍似谪仙。 慕音见状,暗暗纳罕,忽对阿箩道:“你朋友的内家功夫倒是不俗。” “何止不俗,”阿箩叹道,“这便是独步武林的‘云蒸霞蔚’,要不是靠这厉害手段,小冷也活不到现在。” 慕音思忖片刻,又对诉音耳语几句,便出门去了。阿箩眼见着着赵洛寒元气大耗,而小冷命悬一线,不由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第三十四章 蛊中之王 一柱香时间后,慕音复又返回。她冲赵洛寒道:“母亲大人有请二位。” 诉音对阿箩使了个眼色,阿箩忙扶起昏睡中的冷飞雪。慕音拦下阿箩,指着赵洛寒和冷飞雪道:“只请他们两个。” 赵洛寒遂抱起冷飞雪,同慕音走出竹楼。慕音带着他二人走过一条蜿蜒竹廊,又穿过一片花圃,在一栋修竹掩映的双层楼寨前方停下。那楼上悬一块匾额,书道:共婵娟。此刻,赵洛寒已无心思忖度,何以苗寨却挂汉人书法。 “母亲大人在屋内相候,两位请进。”那慕音淡淡道。话音刚落,便有下人打开房门,邀客入屋。 赵洛寒一进屋子,便闻到一股浓烈药味儿。又见一名苗女端着药碗,送入屏障之后。过了片刻,屏障被撤开,主人终是现身相见。那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妪,头戴沉重苗饰,手拄蛇头拐杖,两眼如鹰隼般冷厉,此刻正缓缓踱步,朝赵洛寒走来。 “想必前辈便是龙夫人了,在下赵洛寒,为友求医而来,多有打扰,还望前辈海涵。”赵洛寒见礼道。 那龙氏咳嗽两声,才道:“让老身瞧瞧这姑娘。” 两名苗女抬来一张竹床,赵洛寒将冷飞雪放于床上。龙氏遣退左右,替冷飞雪把脉后,沉声道:“不过是寻常蛊虫,倒也难为她了。听说,她是为了救你,才将蛊虫引至体内的?” 赵洛寒想起这都是阿箩编的故事,只得圆谎道:“正是。” “倒是个重情义的孩子。”龙氏点点头,“只是天下男儿多薄幸,她肯如此为你,不知你又能为她做什么?” 赵洛寒听出她话中有话,便道:“还请前辈明示,赵某自当赴汤蹈火。” “嗯,你也是个明白事理的,”龙氏道,“老身若救活这姑娘,你可愿助老身一臂之力?” “前辈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在下若能帮上忙,定当竭尽全力。”赵洛寒道。 “‘龙氏一族’数百年来都是蛊苗人的王族,看来风光无限,实际上为了让族人臣服忌惮,我们龙氏也做出了巨大牺牲。每一代龙氏族长必须以自身饲养‘蛊母’,这‘蛊母’乃龙家祖祖辈辈用骨血养成的灵物,实是‘蛊中之王’,天下虫蛊都以它为尊。只是,随着‘蛊母’毒性增加,饲主必须靠增加自身内力修为来抵御。每年中秋前后,饲主会将‘蛊母’从体内释出,趁此短暂时日调养内息,逼出全身毒气。老身年纪渐大,近年常被‘蛊母’反噬,早已落下一身伤病,是以今年中秋不到,老身便提前放蛊,以争取时间养伤。可惜,那‘蛊母’太过霸道,重回老身体内后,又是一通反噬,老身如今已是元气大伤……”说到此处,龙氏停下,一边喝茶,一边抚顺胸口。 赵洛寒心想:怪不得有“普渡众生日”之说,这原是龙氏首领放蛊养伤之举。也正如此前诉音所说,寻常小蛊虫被“蛊母”引出宿主体内,又被其咬死,故而能救中蛊者的性命。这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又想到诉音四处搜罗药材,怕是为母亲调理身子而为。倒符合了一句古话:医者难自医。 “原本老身打算将族长之位传与后人,令‘蛊母’重新寻找宿主。然而‘蛊母’只挑强者而栖,可惜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不学无术,根本难当大任。老身只能再拖延几年,用这老残身子扛着,就只怕龙氏家业要毁在老身手中啊……”龙氏说得动情,一时哽咽起来。 赵洛寒身为“碧落轩”轩主,亦深知重任在肩是何等之辛苦。听到此,他基本能猜出龙夫人要他做何事了。 “老身听慕音说,你一路用真气为这姑娘护住心脉,可知你内力高强,”龙氏道,“不知你是否愿出手相助,为老身疗伤?” 赵洛寒道:“晚辈自当尽力。” 龙氏闻言颔首起身,命人取了香炉摆放在神龛之上,又自行点燃三根香,插入香炉。待香过半,她盘膝而坐,口念咒语。等到香火快要燃尽之时,她忽然张开嘴,一条中指般大小的虫子由她口中爬出。那虫子红黑相间,油亮泛光,蠕动时,腥臭之气漫溢。它于地上昂首盘坐,有如王者。 说来也奇,冷飞雪忽地从竹床中坐起,翻天覆地呕将起来。不久,从秽物中爬出一条血色小虫。那虫子迫不及待朝“蛊母”挪去,岂料一接触“蛊母”身体,便僵硬不动了。“蛊母”一口咬上那小虫,大快朵颐。 龙氏再度点燃三根馨香,催动口诀,待那香火快燃尽时,“蛊母”复又从她口中进入,回归其体内。 赵洛寒看得怵目惊心,又见冷飞雪沉沉睡去,忙道:“她如何了?” 龙氏起身道:“不妨事,昏睡个三两天,便又活蹦乱跳了。” 赵洛寒先是拱手称谢,而后依照承诺,以内力助龙氏疗伤。疗伤前,龙氏又命苗女将冷飞雪抬出屋外安顿。 赵洛寒以家传心法为龙氏打通受阻筋脉,助其恢复元气。直到三更时分,龙氏呕出几口淤血,忽觉浑身舒坦,方知见了成效。又暗暗运起体内真气,只觉奇经八脉无不通畅,大喜过望。 赵洛寒早前因与叶未央过招,元气稍损,后又连日为冷飞雪灌送真气,此时更是耗尽毕生所学。经历连番损耗,已是精疲力竭。他捂着胸口起身,一口鲜血直接喷出。 龙氏见状,忙扶他坐下,一把抓过他手腕,才一过脉,便大惊失色。 “年轻人,你这是、这是……”她还来不及细说,便听赵洛寒接话道:“积重难返?” 她沉沉叹道:“你原本已有伤,怎的还……原是老身强求了。”细想片刻,又道:“你这脉象……” 赵洛寒擦干嘴角血迹,苦笑道:“何关前辈的事,在下尚且年轻,一点小伤,养个几日便无妨了。” “你这么做,当真只为一个‘情’字?”龙氏狐疑道。 他摇头叹道:“情之一字,我并不懂。这世间人与事,只不过交换罢了,欠了别人的,便要还,还什么都好。” “这话极是,最多不过还命而已。”龙氏若有所思,“老身倒也亏欠过一人,可惜今生无从偿还。” 赵洛寒笑道:“如此说来,我还算走运。” 他忽又想起赶尸匠之事,便向龙氏询问。那龙氏道:“苗疆地带多有痴情苗女,她们大情大性,若看上了哪家小伙儿,便爱得天崩地裂。为了永久留住男子之心,苗女通常请族中‘仙娘’做法。其实,蛊苗族人都晓得,所谓‘仙娘’不过是蛊师罢了,她们学了些下蛊之术,便在苗疆各地称仙。‘仙娘’一般会对男子下一种名为‘桃花蛊’的毒,若是男子死心塌地爱着苗女,那这毒便不会发作,但若男子负心了,‘仙娘’占诀催动,蛊虫便会啃噬男子之心。而我们蛊苗一族,通常会雇佣一批‘赶尸匠’将这些中了蛊毒的负心男子带到蛊苗地带。‘赶尸匠’先用药物将这群男子迷住,男子便进入假死状态,形同尸首,再用‘摄魂铃’勾住其心魄,一路赶运,来到我蛊苗族地盘。” “为何要将他们带来蛊苗族?”赵洛寒不解。 “一来,这些负心男子既中了蛊毒,若无解药,他们必死无疑。入了蛊苗族地带,我们自会替其驱蛊。二来,蛊苗族历来人丁单薄,世代多靠养蛊采药为生,徒留田地荒废,无人耕耘。这些男子一来,也可为族人所用,充当耕作苦力。”龙氏道。 “‘止步村’那些‘活死人’又是何故?”赵洛寒问道。 “‘赶尸匠’负责将负心人赶至‘止步林’,诉音在林中接应,用箫声将男子带到‘止步村’。你在村中所见的‘活死人’应是进村不久的,他们因中蛊毒,且又被‘赶尸匠’的迷药所制,故而浑浑噩噩,形同尸体。等过些时日,慕音会以琴声唤醒他们,而后他们将被分配到每家每户,供族人所用。”龙氏招手命人奉茶。 “他们可心甘情愿?”赵洛寒接过茶碗,追问。闻了闻,那茶叶不似中原茶,色泽莹亮,沁着幽幽草药之香。 “既中蛊毒,他们亦自知命不久矣,若听命于老身,便得定期服用解药。”那龙氏冷笑道,“这世上多是贪生怕死之辈,何愁他们不愿服从。但我族也非恶霸,他们服役三年后,待老身放蛊之日,便替他们解了蛊毒,放了去了。也有一些男子害怕再被苗女所害,情愿留下为奴,那便另当别论。” 赵洛寒听毕,方才了然,只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你来自中原江湖,应知江湖险恶,人心不古;而我这‘月亮寨’远离尘嚣,山水相宜,邻里和睦,比那‘武陵桃源’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你与友人愿留下长居,老身也是欢迎的。”龙氏喝着茶,淡淡道。 赵洛寒自是知晓她看似客套,实则担心内伤再犯,留下自己也算有备无患。他道:“赵某素慕陶潜之风,无奈俗事纠缠,难以脱身。前辈若不嫌弃,赵某可将内功心法奉上,若前辈依照此法修习,抵御蛊虫之反噬,怕也不难。” 龙氏心中大喜,深知中原武林为争高低,向来藏私,眼下赵洛寒却愿透露独家心法,可知是位心胸开阔之人。 赵洛寒刚放下茶碗,却见那老夫人手拄蛇头拐,缓缓起身,朝他做半揖道谢。他忙弯腰扶起老人,摇头道:“如此便要折煞晚辈。” 龙氏看着他,又是颔首,又是摇头,又是微笑,又是叹气。 他笑了一笑,拱手告辞。龙氏命人腾出上房,招待贵客,又遣了一名苗女带赵洛寒至住处。 第三十五章 他乡遇故人 因冷飞雪尚且昏睡,赵洛寒、阿箩仍在苗疆停留。依照承诺,赵洛寒将心法秘诀书写成册,交予龙氏。龙氏得了心法,对冷飞雪更是照顾有加,每日命人用药草熏屋,助她恢复。阿箩也与龙诉音结交甚欢,每日相邀采药,进而无话不谈。 诉音见阿箩从随身竹筐里取出各色珍贵药材,惊道:“阿箩,你怎得这些好东西?且又懂得好多制毒解毒之术?” 阿箩将一些药材赠予诉音,道:“我本是川蜀唐门中人,唐门弟子历来擅用毒和暗器,我自小得母亲传授,才学了些皮毛。” “皮毛就这般厉害了?”诉音羡慕道,“有机会我定要到外边走走,看看你们的世界是啥样子咯。” “的确只学到了‘皮毛’……我母亲是唐门妾室,地位低贱,受尽大房排挤,在我十二岁时,便抑郁而终,只留下一本她自己钻研的唐门毒谱。我便依照那毒谱,学了些皮毛,若真是碰上唐门嫡传后人,怕是要贻笑大方了。”阿箩谈及母亲,心中难免戚然。 “想不到阿箩还有这样的身世,”诉音低头道,“这都怪我,勾起你的伤心事。”她想了想,从腰间取下一只蛇纹织锦香囊,塞给阿箩。 阿箩将其捧至鼻尖一嗅,但觉幽香阵阵,一时心旷神怡。她笑道:“在我们那儿,互赠香囊可是小情侣常做之事。” 诉音一听,竟红了脸,争辩道:“那是你们汉人的规矩,苗人可不一样。” “切,你还吃亏了不成?”阿箩佯作生气,一把将那香囊扔还她。诉音正要解释,却见冷飞雪远远朝她们挥手,阿箩笑着跑开了,一时只剩诉音与那香囊傻傻立于秋风之中。 阿箩见冷飞雪康复了,对其掐脸捏肉,好不高兴。冷飞雪被捏得龇牙咧嘴,逗得一旁看热闹的赵洛寒忍俊不禁。 细算来,三人离开江南已近两月,遂决定尽快回程。启程前夜,龙氏设宴款待,极尽东道之仪。启程当日,阿箩与诉音依依惜别,且收下诉音所赠香囊,相约他日中原再见。龙氏又令两名族人为其引路,一路护送三人出了苗疆地域。 阿箩和冷飞雪均心下生疑,明明求医而来,怎的就受到这般贵宾礼遇了?她们又何尝知道,赵洛寒此行所付出之代价。 话说三人出了苗疆,在驿站买了马车,沿荆湖南路向北,一路赶往苏州。这日,入了洪州地界,找了家客栈打尖,叫了酒菜围桌而坐,却听几桌江湖人士正高谈阔论。赵洛寒略瞥一眼,左手边三桌人看打扮像是本地“龙虎帮”弟子,正七嘴八舌畅饮谈叙;右手边一桌各个帽檐遮脸,风尘仆仆,无疑是过往赶路者;靠窗角落里还缩着个驼背老人,点了四道菜,自斟自饮。 “噶系不得了,‘人皮画匠’重出江湖,少林寺方丈喇么厉害的角色也躲不过,还不是死翘翘,下一个还不晓得轮到喇个倒霉鬼!”一卷毛男子啧啧感慨,“照我说,我嫩‘龙虎帮’就莫要搅个趟浑水……” “吵个毛,毛恁作兴你!”一矮小男子将茶碗往那桌上重重一放,冲同伴喝道,“成天像个娘子人,前怕狼后怕虎,放个屁还怕崩了裤叉子!” 此话一出,同门诸人哄笑起来,那卷毛显然十分忌惮那矮小男子,既讨了没趣,只闷头吃菜。 “那‘人皮画匠’只身出入少林,杀人夺器,犹如探囊取物,委实骇人!此人重出江湖,不知又要掀起多大风波。武林中出了这天大的事,自是人人自危,”一白面男子又道,“听说‘碧落轩’、‘锁月楼’、‘玉真教’三派有意合并共御强敌。” “笑死格人咯,合并个毛啊!‘碧落轩’和‘玉真教’不是死对头么?想当初‘落叶盟’风光一时,现在又如何?歃血结盟,铲除异己,过完河还不是要拆桥?这些大门大派不晓得打什么主意。”那矮小男子冷笑道。 “何长老,私以为不然,少林寺乃天下武林正宗,一般宵小何敢犯足?那‘人皮画匠’却先发拜帖,言明将取少林方丈之‘九天禅杖’,少林寺收到此帖后定然紧加防范。孰料那凶手在一夜之间闯入寺院,神不知鬼不觉将方丈剐皮杀之,盗走神器。且不说明觉大师武功造诣之高、内力修为之深,单说那满寺高手也足以令过往蝇虫插翅难飞,偏偏此人来去自如,兼辣手无情,这等凶险人物岂不成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再则,‘人皮画匠’为神兵利器而来,‘九天禅杖’被盗了,指不定还有哪些兵器要遭觊觎。按理来说,头一个便是赵家新近铸造的吴钩‘鬼神泣’,那‘锁月楼’掌门自是担忧,还不四处找帮手?而素闻‘碧落轩’多藏神兵,‘凤凰饮恨刀’、‘断龙无悔剑’、‘孤灯大刀’哪一样不遭贼人惦记?更别提那赵氏一门嫡传子孙赵洛寒,怕是他私藏的兵器件件都是绝世孤品。这些人却又不傻,自是知晓利害,若一时结盟了,有何稀奇?”白面男子不徐不快道。 阿箩与冷飞雪听得那人提到轩主,不由挤眉弄眼起来。阿箩低声笑道:“轩主你啥时候也将那些‘绝世孤品’拿来让我们开开眼?” 赵洛寒作势要用筷子敲她头,却又听那“何长老”道:“其他两派惺惺作态也就罢了,那‘玉真教’又凑什么热闹?没听过道士道姑也藏了刀刀剑剑。” “这‘玉真教’掌门灵噩道人近年来深得圣宠,借助朝廷之力扩张,广招教徒,四处设立分教,可知其野心不小。早前其进攻少林受挫,遭武林同道不齿。此番见少林出了事,或许想站出来洗白也为未可知。”白面男子道。 “嘁,牛鼻子的苏州分教不是被‘碧落轩’铲除了么?他们得瑟个啥子哟?”一“龙虎帮”弟子笑道。 冷飞雪道:“我们真要同‘玉真教’合并?”赵洛寒示意她莫要多嘴。此时,右手边那桌有了动静,那桌共三人,皆乌衣装束,帷帽掩面,看身形似一男二女,男子身患残疾,仅剩一条左臂。 “好臭的屁。”是女子的声音。 “龙虎帮”弟子纷纷扭头朝那声音看去,见是三个黑衣掩面的外乡人。 “哪里来的刁娘们,敢在爷的地盘撒野?”一彪形大汉腾然而起,拿了大刀便冲到那三人面前。 那发话的女子起身而立,但见她身形瘦小,手腕翻出一对峨眉刺,嗖嗖嗖朝那大汉削去。大汉扬刀一挡,腿一蹬,一桌酒菜瞬间被打翻。一个油淋淋的鸡腿子飞将出去,角落里那驼背老人被砸了一脸油腥。老人擦了把脸,也不以为意,接茬喝酒。 “住手!”那何长老斥道,“好端端闹个什么脑瓜壳子?” 那彪形大汉听言束手而立,不想那黑衣女子不依不饶,依旧左突右刺。“龙虎帮”众弟子恼了,不忿那女子胡搅蛮缠,但见那白面男子将手中筷子一掷,不偏不倚,挑开那女子帷帽。众人皆得见那女子面容:长得是细皮嫩肉,白净匀称,一双杏眼挑盼,端端是清秀可人。 冷飞雪但觉此人甚是面熟,正揣摩在何处见过。却听赵洛寒一声轻笑,他向来笑得不明意义,冷飞雪也不便多问,只目不转睛看向那女子。 听得那何长老冷冷道:“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我们又有何过节,一言不合便要动粗?” “好了,别打了。”另一名帷帽女子道,“误会一场,英雄不要见怪。”那瘦小女子闻言方才住手,退至一旁,弯腰捡起帷帽,正要戴上。 冷飞雪忽地灵光乍现,起身大喊道:“晶儿姐姐!” 阿箩来不及拉住她,她便已然跑至那女子身旁:“晶儿姐姐,是你么?”那女子被拉得一个踉跄,愕然而立。 “我是小冷啊,晶儿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冷飞雪道。 那女子细细打量了她,过了好半晌才道:“原来是你。” 赵洛寒叹了口气,起身冲冷飞雪道:“小冷,走了。” 冷飞雪哪里肯听,拉了那“晶儿”至赵洛寒面前,道:“轩主,她就是晶儿姐姐,以前我没饭吃的时候,她时常带我偷……”说到“偷”字,她脸一红,忙改口道:“时常带我吃好吃的。”原来,冷飞雪自师父失踪后,下山寻师,因贫困潦倒,终日以野果充饥。机缘巧合之下,遇上那晶儿姑娘,二人结拜为姐妹,相扶相依,度过了一段时光。后因于苏州城内偷包子,冷飞雪被恶人所伤,晶儿以为她夭折,便独自离开。 那“晶儿”看了一眼赵,脸色煞白。赵洛寒也不说话,只将小冷拉至身边。 “轩主,晶儿姐姐是我的恩人,要不你也将她收为轩中弟子,好是不好?”冷飞雪兴致盎然,欣喜道。 “呆子。”赵洛寒骂道。 阿箩掐了掐冷飞雪的胳膊,低声道:“别乱说。” “龙虎帮”诸人虽佯装喝酒吃菜,事不关己,实则竖起耳朵看热闹。 “晶儿姐姐,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冷飞雪问道。 晶儿冷笑一声,道:“还能去哪,比不得你锦衣玉食,过得神仙似的日子。” “咦,你怎知道我过得很快活?”冷飞雪似听不出讥讽之意,仍笑道,“幸得轩主收留,才不用流浪。” “是了,有人收留就好,”晶儿道,“我也承蒙恩人收留,方不至于暴尸街头。”她忽尔笑意盈盈,朝冷飞雪招手:“过来,让姐姐看看这些年变得漂亮了些不曾?” 冷飞雪正要上前叙阔,却被赵洛寒制止,又听他冷声道:“苏教主,怕是那一刀还不够痛?” 第三十六章 赏月 客栈内忽然静得可怖,店小二早已吓得缩在柜台,大气不敢吭。只听得角落中传来那驼背老人砸吧嘴的响声,那老人酒足饭饱,又打了个响嗝。 两名黑衣帷帽的外乡人缓缓走向赵洛寒,一个女人,一个独臂男子。满屋子弥漫着杀气,众人皆屏息不动。 那女子摘下帷帽,竟比方才那瘦小姑娘更加清丽动人,眼波如秋水映月,红唇似朱砂一点,举手投足间竟似有丝仙气。她冲赵洛寒笑道:“别来无恙。”又看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冷飞雪,又道:“对小冷姑娘的偏爱还是一如既往,不加掩饰啊。” “苏教主向来可好。”赵洛寒淡淡道。 明明是生杀场上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却波澜不惊。 怎么是苏天璇?冷飞雪心下大惊,晶儿姐姐如何会同她在一起?“晶儿姐姐,你怎么、怎么和她一道?”心里一急,说话也不利落了。 “数日不见,小冷姑娘你这舌头怎么打结了?”苏天璇笑道,“我不惜重金,全武林通缉你这宝贝舌头,如今可不要打折了?”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并不接话。 “可看清楚了,这里没有你的‘晶儿姐姐’,只有‘玉真教’的吕玉衡。”苏天璇指着晶儿道。 原来那晶儿正是“玉真教”弟子吕玉衡,她自与冷飞雪分开后,一人孤身流浪,饥寒交迫时偶遇苏天璇。苏见她乖巧可人,便将其引入“玉真教”,成了灵噩道人的入室弟子。谁亦曾料到,时隔多年,冷飞雪与她二人重逢竟已各为其主,势不两立。 那吕玉衡冷冷道:“小冷姑娘,你我既各自有了栖身之地,也算天地造化,以前的事便不要再提。” 冷飞雪愣愣地看着她,竟再也找不到半点“晶儿姐姐”的影子,心内无比失落。 “龙虎帮”一众弟子方听明白了,原来这三个黑衣人是“玉真教”的,怪不得才说了“玉真教”苏州分教被剿,那女子便出手伤人了。 阿箩见不得苏天璇嚣张跋扈,便对赵洛寒道:“咱们何必同她废话,直接杀了,替洪护法报仇。” 赵洛寒轻轻摇头。又听苏天璇道:“你们也莫要着急杀我,贵派白轩主和龙长老已有意与我教冰释前嫌。家师亦有命,应以大局为重,先联手消灭‘人皮画匠’,过往恩怨日后再一一清算。” 赵洛寒原想,当日自己捅了苏天璇一刀,砍下陈天玑一臂,又逼得这二人与吕玉衡坠下悬崖,如今三人活得好端端的,想必要来寻仇,自己此时元气大损,不敢保证能应对三人之合力。如今听她一言,反倒落个轻松。 “这几个是‘碧落轩的’?”“龙虎帮”弟子纷纷嘀咕起来。 苏天璇闻言故意大声道:“赵轩主,合盟之事且考虑考虑罢!”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长安柳”赵洛寒,真人竟比传闻中的年轻好多。 “龙虎帮”何长老箭步上前,冲赵洛寒拱手道:“赵轩主,久仰大名!”身后弟子亦拱手见礼。赵洛寒遂起身回礼,寒暄一番。 “哎呀,小哥,对不住了!”忽听得一声沙哑的叫唤。原是那驼背老人饭饱后起身要走,却因年事已高,喝了酒自是昏头转向,不巧撞上了“龙虎帮”的一名弟子。那弟子得理不饶人,又见是个好欺负的,便高声吼道:“老不死的,眼睛被鸡屎糊了,不叫你家崽做好寿衣躺棺材里,跑出来灌什么黄汤?” “是,是,是!”那老汉佝偻着背,不住道歉。 冷飞雪见那老人可怜,忙上前搀扶,轻声劝道:“老爷爷,你别理那人,快些回家去吧。”老汉眯缝着眼,看了看她,笑道:“你这小女娃良心倒好,只是我无家可归,也无钱结账,不如你替我付了酒钱?” “哟呵,老不死的没钱还想吃霸王餐?”那“龙虎帮”弟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打听打听,这方圆百里的客栈都是‘龙虎帮’罩的?” “酒钱而已,又有什么难的?只是你年纪大了,不好这么大张旗鼓的吃白食。”冷飞雪从怀中掏出钱袋,递给那老人。 老汉拿了钱,笑嘻嘻地往柜台结账去。那“龙虎帮”弟子故意为难,冷不丁伸出腿,将那老人绊倒在地,一时众人哄笑不已。冷飞雪扶起他,又听一人道:“小女娃子少管闲事,一边呆着去!” 她被那人一推,险些摔倒,不由火起,上前便要和那人理论。那人蛮不讲理,说了几句,便要动粗。冷飞雪拔出腰间佩剑,准备御敌。“龙虎帮”何长老见那冷飞雪与赵洛寒同行,不敢得罪,忙厉声喝住手下。 “姑娘,犯不着为糟老头子拼命啊,”老汉笑道,“天晚了,我先上楼睡上一觉,你们自便,自便。”说着,他缓缓朝楼上客房走去。他这一走,冷飞雪也无心同那“龙虎帮”弟子纠缠,悻悻收兵。 众人见再无热闹可看,便一一散去。赵洛寒瞪了一眼冷飞雪,告诫她日后少管闲事。冷飞雪忙赔笑道:“轩主,我没银子了,以后得跟紧你和阿箩姐姐了。” “下个路口就把你卖了。”赵洛寒面无表情,径自上楼去了。阿箩边笑边掐小冷的脸颊,道: “我来称称斤两,够卖多少钱?” 话说赵洛寒三人要了三间客房住下,苏天璇一行亦在此家客栈打尖。是夜,冷飞雪裹着被子正睡得香,忽听有敲门声,心里纳闷会是谁。拖拖拉拉半天,她才披上衣服开门,却是赵洛寒。 “轩主?”她忙让了进来,点上灯。 赵洛寒四处看了看:“你倒好,没心没肺,睡那么死,苏天璇可就在隔壁等着割你的舌头。” “她不是说暂时放下恩怨吗,”冷飞雪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轩主你也不睡。” 赵洛寒心里叹道:要不是如今没十全把握护你等周全,我也不致睡不着。 “再说了,有轩主在,她能奈我何?”冷飞雪笑道,“跟着轩主有肉吃,跟着轩主睡得香。” “呆子。”赵洛寒笑了,伸手摸她脑袋。她将头一偏,并未躲开,却将脸蛋凑到他手掌,蹭了一蹭。他倒像触电般收回手,道:“做什么!” “我在学飞雪啊,每次我摸它,它就这么蹭我,”她道,“有时还会舔我的手心,很是舒服。” “飞雪……”赵洛寒若有所思,忽又责备道,“也不见长进,好端端的学狗。” “我哪里不长进了?今儿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她无不得意道,“要不是我护着那老人家,他可不就受恶人欺负了?” 赵洛寒也怠懒同她争辩,笑着便要出去。忽听隔壁有门窗开阖声,不由脚步一顿。那苏天璇换了一身俗家装扮,杏红长裙,外罩银白纱衣,月色下更显朦胧别致。她见赵洛寒从冷飞雪房内出来,脸微微一红,倒像撞见什么不堪之事。 “苏教主好兴致,这么晚不睡,莫非见今晚月色大好,想要登高赏月?”赵洛寒道。 苏天璇本因偶遇赵洛寒,心思萌动,辗转难眠,此刻却见他从别个女子房中出来,不由生了无名火气,只道:“扰了赵大轩主幽会的雅兴,实在抱歉。” “幽会?”他笑道,“和谁?你么?” “哼。”苏天璇一甩衣袖,使了个轻身功夫,飘飘然往对过屋顶去了。 赵洛寒迟疑片刻,却见冷飞雪从门后探出脑袋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疑惑道:“看什么?” 冷飞雪叹了口气:“温大哥、沈姐姐他们以前说了我还不信,如今我也觉得……觉得苏天璇喜欢你。” 赵洛寒见她穿得单薄,便要赶她进屋,她却不依不饶:“可她害死了洪伯伯,你可千万别和她一起。” “这种事情,可说不好。”他笑了笑,回头瞥见那苏天璇独自坐在屋顶观月。 冷飞雪低头不语了,正要阖门,赵洛寒却抵住门,定定看着她。月色恰好,云水如注,银盘辉映,面若春花。他蓦地想到,彼时于赶尸队中,触她鼻息,误以为她已死,一时竟是前所未有之无助。想他混迹江湖数十载,生杀予夺,大起大落,竟无一阵仗比得过那一次。若是她当真死在自己面前,他亦不知应如何自处。起初或因霍行云之故,怜其孤苦,加以照顾,不想如今却难以脱身,抑或无处释怀。又念及自身元气大伤,怕日后无法护她周全,不免神毁心伤。 想到此处,他不禁伸出手指,在她额头轻轻点了一点,伴随一声悠长叹息。冷飞雪见他神情古怪,哪里晓得他心中所想,只当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便好言道:“轩主别见怪,你愿喜欢谁就去喜欢,哪怕是苏姑娘也好。”此话一出,她竟觉颇为别扭,忙推开他,将房门关了,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 赵洛寒一时受了闷气,更是难以入眠,索性跃上屋顶,同那苏天璇一道赏月。苏天璇心下欢喜,找了话题与他倾谈。他倒也不冷不热,一一对付。 “说来也奇,我与你本是水火难容的仇敌,我杀你挚友,你杀我同门,且又捅了我一刀,如今却能并肩坐于此处,赏月谈心,这算不算是……孽缘?”苏天璇乃女中豪杰,倒丝毫不做作。 “孽是肯定,缘倒未必,”赵洛寒拧眉道,“赵某可当不起。” “你心里只有那个人?”苏天璇嗔道。 “这话可奇了,我心里装了很多人,不知你说的是哪个?”他于屋顶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见他似乎不像以前那般冷漠,却有种要舍一切而去的落寞。“不是冷飞雪么?”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他声音中辨别。 “嗯。”意义不明的一个字。尾音还微微上扬,像是在反诘。 “是她?”穷追不舍。 赵洛寒心想,这些女子为何总爱问这些无聊问题,沈千柔如此,苏天璇也是如此。叫他如何答?恐怕他连自己也不知究竟系钟情何人,怎样才算动情动心。 “你个大老爷儿们还忸怩什么?说出来又不会死!”她红着脸道,“我、我都不怕告诉你,姑奶奶我看上你了,哪怕你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哪怕我是半个出家人,哪怕明知你恨透了我,我还是喜欢。” 赵洛寒见她野蛮乖张,又羞得满脸绯红,甚是可爱。他笑道:“你若答应,从此不再找小冷麻烦,我便告诉你。” “那可不行,你若喜欢她,我便要追杀她到天涯海角。”她冷哼一声。 “若不喜欢呢?”他翻了个身,正对她的脸。 她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跳加速,过了半晌才道:“那姑娘便放她一马。” 他点头道:“苏教主定要遵守诺言。我与她并无任何情爱瓜葛,只有同门之谊,她年纪尚轻,有的是大好年华,还不至同我这老人厮混。” “果真?”她惊喜道。 他道:“话已至此,信不信在你。” 她不再多问,只兀自笑起来。 他奇道:“笑什么?” 她道:“你对冷飞雪好,是因同门之谊,若你我成了同门,想必你也会那般待我。我倒希望我们两派能合并了,那时我还可以喊你一声‘赵师兄’。师兄师妹,真真不错。” 赵洛寒皱眉轻叹:“合并……那是你们的事了。” 第三十七章 摸手功 次日清早,赵洛寒等人正当离店启程,却见门外闯进来一群人,正是昨日“龙虎帮”弟子。那为首的何长老一进门便指着冷飞雪怒道:“小女娃,好狠的心肠,你动了什么手脚,让个活生生的娃子七孔流血,暴毙身亡!” “找错人了吧?”阿箩道,“各位英雄,你们也见到了,昨儿我这妹子只是亮出了兵器,丝毫也不曾碰到你们同门。” 赵洛寒踢起一把长凳当门坐了,随手扔出一筒筷子,但见那筷子根根插入地底,只留半根在外。众人看得傻了眼,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冷飞雪也道:“昨儿我们还没开打呢,不就鸣金收兵了么,他为何会死了?……这可不关我的事!” 那群人哪里肯听,一口一声“纳命来”,嚷着要打要杀。却又因忌惮赵洛寒,迟迟不敢动手。 这时,那驼背老人从楼上走下,他一边走一边叽叽咕咕道:“一大清早,就吵死个人,现在这些后生仔成天不学好,就知道打架闹事。” “看,是那个老头!说不定他也有鬼!”一弟子道。 赵洛寒仔细打量那老头,见他虽步履蹒跚,下盘却是极其沉稳,没练个四五十年却难有如此造诣。又见他扶楼梯的右手奇特,大指和中指格外壮硕,骨节明显突出,倒像是常年练哪门奇功所致。 “先把他抓了再说。”何长老一挥手,便有一名弟子上前抓人。那老人倒也不反抗,顺势拉着那弟子的胳膊,跟他下了楼。说来也怪,那弟子走了几步,突地倒地不省人事。 “死老头子,你玩阴的?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下毒!”何长老骂道,操了刀便要砍人。 阿箩上前仔细检验那具新添尸体,摇头道:“并非中毒,倒像是经脉闭塞而死。奇的是,也不似寻常点穴所致,周身大穴位一点瘀伤也无。若被点了死穴,定会有所反应,怎的这小兄弟浑然不觉,突然便倒地身亡了?” “你……你会‘摸手’?”那何长老大惊失色,退后数步。 “摸手”是流传在洪州境内的至高手法,因其神秘阴狠,令人闻风丧胆。深谙“摸手”者,多以握手、拍衣或以拉扯对方摸拿穴位。被点中龙泉、窝风、风海、金钱、仙鹅、笑腰等死穴者,则无治而亡。更可怕的是,点后人浑然不知,至死也寻不出因由。但因此法乃秘术,早已失传多年,素来只在武林前辈口中听闻,却无人亲眼得见。 赵洛寒也听父亲提过,这“摸手”功夫与打穴、闭穴等点穴功法不同,打穴是用捶法点打,或用五指尖头、肘尖、肩头、指尾突峰及腕、足、膝等部位点打;而“摸手”则多以大指或中指进行。那老人大指和中指生的奇特,怕是长年累月练功所致。 “哈哈,老头子不懂什么‘摸手’,”那驼背老人笑道,“快快带上你的人统统滚罢!” 待“龙虎帮”一干弟子仓皇退下,他又对冷飞雪道:“女娃子,谢谢你的银子。我也不白拿人东西,喏,这个你拿去。”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羊皮递给冷飞雪,她接过一看,竟是一幅人体周身穴位图,上书:擒拿回生推拿还阳十二经络全图。密密麻麻画满人体周身穴位,何为生门,何为死穴,皆一一标明。图边又有一歌谣: “人为小天气血筋,此为三宝定寸神,随人识得经络清,仙家下凡定寸神,本是开元李老君,十二寸神走血门,神农创出十二筋,生死擒拿掌中心,擒死提生在人行,七十二把生死筋,或生或死由人擒,生门拿到死门陵,三条半筋阴阳门,擒拿二十三把半,访尽天下英雄汉,四十八把阴阳筋,生门死部要分清。” “老头子见你心肠好,便传些皮毛与你,”那驼背老人道,“只是你需记牢,‘摸手’功素来只传善心人,用以锄强扶弱,切不可恃强作恶。” 不等她开口,他又拉她至角落,轻声耳语道:“你乖乖依照这图,学会寻经认穴,掌握气血某时在某穴,某时又入何宫,然后按时辰拿穴。若学得得当,不出一年便可成拿穴高手,以后定不会受人欺负。纵使你天资不高,学了这经脉之理,也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只是你千万记着,莫将这独门功夫外传,尤其是你身边那个年轻人,看他城府极深,万不可被他偷了师。” 冷飞雪本对那武功不感兴趣,兼之那老人又有诋毁赵洛寒之嫌,登时心生不悦。正要推辞,却见老人已然夺门而出,身形哪有半点驼背,步伐亦丝毫不显老态,恍如谪仙踏雪,飘然而逝,离奇得紧。 她将那羊皮收好,阿箩已先往马厩牵马,赵洛寒好整以暇仍坐在长凳上。她忙上前道:“轩主,我也不想学那功夫的,只是老爷爷一番好意……” 赵洛寒淡淡道:“你学就是,别人教的自是好的。”他这话让冷飞雪无比汗颜,想她昔日曾向温若讨师,学了“换影术”,如今又学的不知哪门哪路的“摸手功”,却将赵洛寒正经教的剑法忘在脑后。 “哪里哪里,轩主教我的剑法才是天下第一。”她忙不迭溜须拍马,殷勤作势要搀他起身,却被他一手格开。 “哟,素闻赵轩主刀法独步武林,不想剑法也是天下第一?”苏天璇施施然下了楼来,身后跟着陈天玑和吕玉衡二人。 赵洛寒见他三人一身黑衣行头,背负行囊,知其也将赶路。 “何时切磋切磋?”苏天璇走近他,低声笑道。尔后,擦肩而过。 冷飞雪见她待轩主似非同以往,古古怪怪,却也说不上名堂。又见赵洛寒依然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话说赵洛寒一行离了洪州,继续往姑苏去。一路上,到处都在议论“人皮画匠”重出江湖,各地说书先生将其说得天花乱坠,玄之又玄。传言多大同小异,说那“人皮画匠”以毛发为笔,以人血为墨,以人皮为纸,以人骨为砚;不描风花雪月,不摹英雄豪杰,唯以天下神兵入画。世人云,“人皮画匠”阴狠毒辣,且工于易容之术。有人说她是年方二八的少女,也有人称其乃两鬓斑白的老翁,还有人称他虬髯粗汉,有时又如秀面书生……冷飞雪白日听得一身冷汗,夜里投宿每每从梦中惊醒。 这日,三人入了江南地界一处名“桐花”的小镇。小镇依山傍水,倒是个幽静别致之所。赵洛寒似钟意此地,独自到溪边溜达了半个时辰。待回至客栈时,已是二更时分,却见冷飞雪一人于门口左顾右盼。 他道:“小冷,你在做什么?” “等轩主啊。”见他回来了,她欢喜得紧,忙拉了他的手臂进屋。 “阿箩呢?你不找她玩儿?”他笑道。 “阿箩姐姐睡下啦,”她拉着他一路走至客房,便迫不及待道,“轩主你快教教我,倘若我想让人昏睡,应当拿哪个穴位?” 他笑道:“这就练起‘摸手功’了。人周身之穴共百零八穴,名为三十六天刚,七十二地煞,名为三*穴,七十二*,合为一十八关。若说这昏睡穴,百会、耳门、晴明都可。” 她用笔一一记下,又问:“那可有‘笑穴’?” “‘笑穴’,又名‘志室穴’,位于腰部,第二腰椎棘突下方,左右旁开三寸。”他环顾四下,见门窗皆闭,不由皱眉道,“虽说现已入冬,也不好将窗户都阖上,留点缝隙通风也好。” “我这不是防范‘人皮画匠’嘛,若不关好门窗,他便不费吹灰之力就进来行凶。”她道。 “若真是高手,钉死了门窗,他也能进来,”赵洛寒道,“况且你又有什么神兵利器劳他大驾?” “我是没有,可轩主你是出名的铸剑大师,保不准他觊觎你这活神器,抢了你去铸剑,那可不糟了。我得练好‘摸手功’,待他一来,便神不知鬼不觉点了他‘昏睡穴’……”她一边说一边比划,假装不经意朝赵洛寒靠近,悄悄往他腰间穴位一摸—— 忽见赵洛寒“哈哈哈”大笑起来,她拍手叫好:“这就得手了?‘摸手’果然灵!” “咦,可该怎么解穴好?轩主你快别笑了,快快教我解穴。”她翻开那羊皮卷,找了半天也不得法。 “呆子,”那赵洛寒止住笑,“倒真好骗。” “呃……你的笑穴没被点到?”她愕然。 “你那手法虽奇,速度却慢,还想拿住人穴位?”他道,“自此多加练习罢,功夫再好,也非一蹴而就的。” 她心下失落,又只得点头称是。 “对了,龙泉穴、窝风穴、风海穴、金钱穴、仙鹅穴、笑腰穴,皆是死穴。日后练的时候要小心,别胡乱点错了。”赵洛寒说这话时,已至窗边,他开条缝隙,凉风继而入室。 “再有两日脚程便可抵姑苏,回到江南分舵,你好好跟着白轩主和龙长老,平时勤快些练功,若有不明之处,多请教龙长老便是。你这次为救老白,差点丧命,他定会加倍待你……平日里闷了就找你阿箩姐姐玩,独自一人切莫乱跑。也别老想着跟温若去瓦舍酒肆,你是姑娘家,终归得像你沈姐姐那样找个人嫁了。还有,离那姓谢的一家远点儿。”他忽地说出这番话来,听得冷飞雪一头雾水。 “轩主,你这话听着倒像要舍我而去?”她道,“我才不要跟着别人,我的命是轩主救回来的,要跟也是跟着轩主你。” “这话好没趣,阿箩不曾救你?”他笑道。 “阿箩姐姐也是救了我的,可、可……可你和她不同。”她一着急,磕巴起来。 “哪里就不同了?”他眯起眼,若有所思道。 她一愣,满肚子话,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想破了脑袋才道:“你教我剑法,给我削木剑,送我‘月澜皂绢甲’,待我极好极好,这都是别人不能比的。” “嗯,原是拿人手短。”他转过身去,不与她对视。 “轩主快别打哑谜了,你怎么怪怪的?”她至他跟前,想看他脸上表情—— 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老样子。 她叹了口气,心中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回神后,哪还有赵洛寒的身影,只留一扇大开的门,夜风灌将进来,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第三十八章 拜门 连日奔波赶路,三人终是回至苏州江南分舵。才一抵达,白一忠、龙不归等人便将少林寺方丈明觉大师暴毙身亡的前后道与赵洛寒,又商量同“锁月楼”、“玉真教”合并之事。 最近轩中甚是热闹,资深弟子连日商讨合并之事,“锁月楼”、“玉真教”掌门及少林寺代住持明恩大师也时于轩中出入。冷飞雪因资历尚浅,无缘参与讨论,便独自于室内参研“摸手功”。她对赵洛寒早前“嘱托”虽有诸多疑惑,却找不到个合适机会刨根问底。赵洛寒每天都有各种大事小事要忙,冷飞雪一直都找不到时间同他说话。他总被各色人围着,她只能远远看他一眼。 冷飞雪担心赵洛寒此前为护她心脉而元气受损,特别问阿箩讨了药方,又找轩内大厨要了膳谱,忙活了半天方做出一碗虫草药膳羹。端了药羹守在“竹香居”,从华灯初上等到三更时分,方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已困得眼皮打架,见赵洛寒进屋,忙拉了他品尝药膳。 “我说屋里怎么有灯,果然是你。”赵洛寒摇头道,“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里做甚么?” “轩主,我好多天没和你说一句话了,你也不管我了……今儿我特意做了虫草羹,补气养血的,你尝尝?”她撅着嘴,委屈道。 赵洛寒一愣,以往一忙起来也是无暇其他,别说几天不曾同她说话,就是几个月不见面也是有的,也不见她如此。是了,自从小冷中毒后,他带着她寻解药,或许是习惯了朝夕相处,一时改变了,她定是有些不习惯。 他无奈一笑,端起那虫草羹,尝了尝,颔首道:“费心了。” 她咧嘴笑道:“轩主喜欢,明天我再做了送来。不,后天也送来,天天都来。” 他挑眉道:“我没事吃那么多药膳做甚么?” “呃,我担心轩主耗损了元气……”她巴巴的望着她,“我会换着花样做的,保管你不会吃厌。我的小命是轩主救的,我不知怎么报答,就先从小事做起吧。” 他闻言道:“救命之恩,你就打算用几碗药膳来还?” “当然不只了,”她顺势溜须拍马道,“从今往后,凡事都以轩主为先,想轩主之想,忧轩主之忧,一切都听轩主的。” 他一敲她的脑门,骂道:“成天学得花言巧语哄我开心,正经事却一样不做。” 她闻言一愣,忽想到自己回轩后,倒真是魔怔了一般,所谓“正经事”当真一件也做不来。练个剑法,却总希望赵洛寒来指点一二;练个摸手功,却总想着甚么时候去偷袭赵洛寒的笑穴;画个画,却总因画不出赵洛寒的样子而心烦意乱。 见她傻傻出神,赵洛寒叹道:“还傻站着作甚,不回房睡觉?” 她听他下逐客令,忙又道:“轩主什么时候忙完,可有空指点我练剑?” 他道:“最近都没空,明日我和老白要出轩处理一些事情,你自己好好练剑罢。” 她失望的点点头,忽然怀念苗疆一路,虽然身中剧毒,却能与轩主朝夕相对。若能一直停留在寻医的那一路多好,即便是蛊毒反复发作,也好过如今见不到轩主。 见她满脸失落,赵洛寒心中一沉,隐隐觉察有些不妥,转念又想,小冷还是小孩子心性,对身边人总有些依赖心。 冷飞雪心中却早已乱成一锅粥,她连何时返回自己住处都不知。只是想着,不行,不行,我不能总是缠着轩主,他有正经事要做,我只是个不正经的闲人。 那夜,她做了个美梦。梦里赵洛寒吃着她做的各色菜肴,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她一言不发,只是红着脸替轩主夹菜添饭。 一觉醒来,细细回味那个梦,她却始终想不通,只不过吃饭而已,为何要脸红? …… 赵洛寒依旧忙得不见踪影,如此过了半个月,冷飞雪正百无聊赖,忽有人来传话,道是晚上轩中设宴,轩主请小冷姑娘一道去。她一听可以见轩主,不由心花怒放,又想到,轩主这般忙还想着让人来喊自己,心中更是美得要死。 夜宴设于花园,共两桌。冷飞雪到时,见主桌已经坐满,赵洛寒正敬酒礼宾。她小心翼翼在陪桌坐下,见主桌有赵洛寒、明恩大师、灵噩道人、白青颜、白一忠、龙不归、苏天璇、谢修雨等八人。而温若、苗十六、阿箩以及轩中几个大弟子与自己同座。 席间,冷飞雪竖起耳朵听邻桌赵洛寒与众人的谈话,主题有三:其一,“人皮画匠”危害江湖,人人得而除之,三大门派将放下昔日恩怨,就此合并,同气连枝,共御强敌。其二,少林寺方丈明觉大师圆寂,应尽快选出新任方丈接替,三派均支持明恩大师。其三,三派合并之后将由谁来出任掌门。前两条都已达成共识,只最后一条仍悬而未决。 “当真要合并了?”冷飞雪悄声问温若。 温若喝了口酒,喷了她一脸酒气:“铁板钉钉的事了。” “可是,‘玉真教’杀害洪伯伯的仇怎么了结?”她道。 “说都是叶未央那小子挑唆的,且‘玉真教’几个大弟子也被咱们做掉了,算是扯平,便一笑泯恩仇了。”温若道。 “那你们都赞成合并?”她穷追不舍。 苗十六笑道:“怎么,小冷你不愿意?” “我不懂这些,都听轩主的。”她答得干脆。 “嘿嘿,这可好了,”温若道,“白轩主、龙长老、十六、阿箩和我都是同意合并的,偏偏轩主一人反对,自始自终都不赞成。” “为何不赞成?”冷飞雪问道。 “理由只有一个,他不想。”阿箩道,“也正是因为轩主说不出可信服的理由,大家伙便无法赞同他。他后来也让步了,这不,开始商量谁做合并后的掌门了。” “那还用商量,自然是咱们轩主了。”冷飞雪笑道。 苗十六点头道:“我们都这么想,虽说轩主在三人中年纪最轻,但论武功却是最强,论人品也是没话说,论长相更比那俩老头子养眼。合并之后,我们少了敌对,日子也将稳妥些。加之‘人皮画匠’行踪飘忽,若各派合并,互通有无,消息也会灵通些……” “啧啧,论武功,论人品,论长相,”温若笑得将一口酒喷出来,“你要是个姑娘,倒可以和他相亲,相中了嫁给他算了!” 苗十六淡淡扫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小的万万不敢,小冷可不得杀了我!” “小冷这花拳绣腿哪里是你的对手?”温若笑道,“苗兄只管大胆相亲去。” “喂,小冷大病才愈,你们一个个就急着欺负她,看我不告诉轩主去!”阿箩笑着打圆场。 “告诉去也没用,轩主此刻正美人在侧,情不知所以呢!”温若撇嘴示意,诸人均见那苏天璇眼波含情,冲着赵洛寒不住颔首微笑。 “可恨,真可恨!”苗十六扼腕叹道。 “恨什么?”阿箩不解。 “我是说啊,某人恨不得即刻坐到轩主身边,以清君侧啊。”苗十六瞥了一眼冷飞雪,笑道。 冷飞雪莫名遭取笑,正当没趣,忽听有人来报,道是“富甲山庄”少庄主携夫人来见。白一忠闻言怒道:“他来做什么,还想替老子祭刀不成?”赵洛寒让他且别怒,命人请了进来。 叶未央与沈千柔的出现,令在场诸人无不惊讶。照理说,“富甲山庄”得罪了“碧落轩”和“锁月楼”,本不该来趟这水,可眼下他却大剌剌光临了。但见他锦衣华服,一如往昔。手摇一把玉骨折扇,扇面乃顾恺之的山水真迹。其夫人沈千柔一袭梅红罩衫,青丝半绾,环佩玎珰,端的一副闭月之貌。二人身后还跟着四个小厮,抬着两大箱货物,立于院门口。 “有何贵干?”赵洛寒并未起身,只淡淡一问。 白一忠将他“孤灯大刀”重重往地上一砸,以示心中不忿。白青颜、谢修雨等人亦提高警惕,唯恐那未央公子随时发难。灵噩道人、苏天璇等与叶未央昔日无直接冲突,此时并不想多事,只静观其变。 叶未央施施然道:“鄙人不请自来,倒让赵兄及各位见笑了。”顿了顿,见无人理睬,又道:“合该我做坏人,得罪了鼎鼎大名的赵大轩主,引起了武林公愤。不过,看今儿这满园子的人,哪个不是压下宿昔恩怨,不计前嫌,谋那久长之计?‘碧落轩’、‘玉真教’、‘锁月楼’三派合并,又可免去多少武林纷争,想必是赵兄喜闻乐见的。” 听他一口一声“赵兄”,若有不明就里的,倒以为他俩依然交好。赵洛寒依然稳坐如山,一语不 发。 叶未央讨了没趣,只笑了一笑,又将手中扇子一合,朝明恩大师施礼道:“听闻少林方丈明觉大师不幸遇害,叶某真是痛心疾首,几夜辗转难眠。不知明恩大师可查明了‘人皮画匠’的下落?” 明恩大师素与“富甲山庄”并无正面过节,且又年长德高,并不掺合诸派暗斗。他起身合掌道:“多谢叶公子惦记,只是老衲无能,尚无头绪。” “自白轩主一事,武林同道对我‘富甲山庄’多有误会,真真让叶某百口莫辩。如今‘人皮画匠’重现江湖,我‘富甲山庄’自是不能坐视不理。虽三派合并而舍我山庄于外,然叶某定当竭尽所能,助各位狙捕凶手,以祭明觉大师在天之灵。”叶未央道。 “阿弥陀佛,叶公子有此侠义之心,实乃武林之福。”明恩大师叹道。 冷飞雪心中暗想:谁知道这叶未央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是莫要连累了沈姐姐才好。 苗十六压低声音道:“这姓叶的,委实狡猾,眼瞧着被武林各派孤立,如今反主动提出相助,实则急于撇清与那‘人皮画匠’的关系。”阿箩等人听了,不由暗暗点头。 “只是叶某与白轩主、白掌门有些过节,还请明恩大师、灵噩道长两位前辈从中调解调解,待这‘人皮画匠’之事过了,再合计那宿仇旧怨不晚。”叶未央笑得两眼吊起,竟似有女子般的狐媚。 明恩大师与灵噩道人两相对望,不想这烫手山芋扔到自己手中。白一忠见他二人为难,只得压下私仇,道:“白某不是没度量的人,一切就待‘人皮画匠’之事了了再说。叶未央,也希望你不要再耍什么花样。” “既白轩主这样,老夫自是无话可说。还请叶少庄主说到做到,协助我等追查真凶。”白青颜也道。 灵噩道人见当事人发话了,方道:“如此便好,‘和’字为贵,唯有齐心合力,方能尽快铲除恶贼,还武林清流。” “自然自然。”叶未央颔首称是。 他又携沈千柔走至赵洛寒跟前:“赵兄,我夫人千柔本是‘碧落轩’弟子,按民间规矩,这儿便是夫人娘家。只是这数月来,你我误会深重,视如仇寇,在下都不曾带夫人‘拜门’,今儿特意备下薄礼,以贺归宁之喜,尽庭谒之仪。”说着,他一击掌,先前立于院门的四个小厮忙抬上礼箱。 “‘拜门’?回娘家?”冷飞雪疑惑道。 “婿往参妇家,谓之拜门。”苗十六道,“新人大婚后,女方送冠花、彩缎、鹅蛋,以金银缸儿盛油蜜,顿于盘中,并以茶饼鹅羊果物等合送去婿家,谓之‘送三朝礼’。两位新人于三日或七朝、九日,往女方家行‘拜门’礼,女亲家广设华宴,款待新婿。这叶未央够不要脸的啊,竟借着‘拜门’之机而来,如今我们设宴,反倒像是‘会郎’,特意招待他了。” 温若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却当得上‘老奸巨猾’。只是沈家妹子怎也任由他摆布,真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冷,你日后可莫学她的样。” “小冷自是不同的。”阿箩笑道。 “啧啧,也对,”温若喝了口酒,笑道,“小冷是嫁进来,怎么着也是向着咱们的,是也不是?” 冷飞雪见他们又开始取笑自己,忙扯开话题道:“你们快看沈姐姐。” 但见那沈千柔款款施礼,唤了声:“轩主。”这声在赵洛寒听来倒颇有些久违之意,自从白一忠之事,沈千柔负气出走,便再也不曾听她唤过自己。这一声“轩主”叫得他心情复杂,起身道:“千柔,近来可好?” 沈千柔点头道:“还好,谢轩主关心。只是我有些想念小冷他们,今晚想留在轩内住一宿,不知可方便?” 赵洛寒摸了摸鼻子,有些迟疑,正不知如何接话,却听龙不归道:“按说‘拜门’当日没有留在娘家住宿的规矩。” “江湖儿女,也不必过于拘礼,”白一忠倒是大大咧咧,“沈家妹子想大家了,便住下吧。” 冷飞雪听她要住下,自是高兴,忙跑上前拉了她往阿箩一桌坐下。诸人与她虽因叶未央有了罅隙,但同门之谊仍在,依旧谈笑叙阔。 又听苏天璇发话道:“赵轩主,贵轩真是喜事不断啊,看来今晚是讨论不出什么了。不如改天再商议三派合并之后,到底由谁来接任掌门之位?” 明恩、灵噩、白青颜等人见状也表示改日再议。却听那叶未央道:“各位且不急散场,叶某尚有一言容禀。记得当日小冷姑娘和谢小公子称,曾在鄙庄见过一‘面具人’,此人行迹诡异,武功深不可测,且有心挑拨我与各派关系,这人是头一个值得怀疑的。” “叶少庄主怀疑那‘面具人’便是‘人皮画匠’?”谢修雨摇头道,“人说‘人皮画匠’只为天下神器而动,当初他既得手‘孤灯大刀’和‘鬼神泣’,何以要交还我们,却不干脆据为己有?” “极是,‘面具人’曾救过白轩主和我,他应当不是坏人。”冷飞雪亦帮腔。 叶未央冷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还是个‘面具人’。他假意归还兵器,意在破坏武林和谐,如此叵测居心,可不值得深思?当今武林,有几人能只身闯入少林,取得明觉大师首级?而此人能在重重防守之下,随意出入鄙庄,搜人罗物,如此超凡手段,可不也值得忖度?” 听他此言,明恩、灵噩等人心中均有了计较,只是颔首不语。众人又议了半晌,始终未想出个十全之计,只得先一一散了。 第三十九章 退隐与俗疏 再说众人散后,沈千柔留下住入往日处所“梅香居”。冷飞雪、阿箩陪她聊了一个时辰,直到乏了方才各自回房睡去。 待她二人离去,沈千柔却径自去了“竹香居”。见赵洛寒房中仍有灯光,便轻叩门扉。赵开门,见是她,倒也不惊,让了进来。她见靠窗书案上摆着一幅新写的字,正是唐人刘沧所作的《题桃源处士山居留寄》: 白云深处葺茅庐,退隐衡门与俗疏。一洞晓烟留水上,满庭春露落花初。闲看竹屿吟新月,特酌山醪读古书。穷达尽为身外事,浩然元气乐樵渔。 她不由笑道:“轩主,你何时这般清高闲淡起来?” 赵洛寒也笑了:“一向如此。” “我……”她忽地欲言又止,“轩主,你可怪我?” “怪你什么?”他反诘。 “叶未央嫁祸白轩主,我竟还猜忌同门,负气扬言离开‘碧落轩’……我还听说,小冷也受连累,身中剧毒,差点丧命。”她哽咽道,“我实在不知,自己竟委身于这样的人。” “这些事本和你无关,我自是不会怪你。只是你既嫁给了他,便好好跟着他。”他叹道,“这世间事,但凡走错一步,日后便再由不得你选。” “我让他一封休书放了我去,可他偏偏不肯,如今我只得借此机会,回轩中住。”她似乎万般委屈与悔疚,说着竟又垂下泪来。 见她如此,赵洛寒心中不安,软语宽慰道:“叶未央虽行事乖张,但对你却是真心不假。夫妻之道,彼此宽容相待方好。” “真心?”她苦笑一声,“刚刚成亲那几日,他倒是殷勤百倍,恩爱有加,可不久便夜不归宿,成日混迹章台瓦舍。后来听管家说,他们少庄主向来喜爱歌舞笙管,在外流连也并不稀奇,却一直洁身自好,并非胡来之辈。我便信了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想前几日我才发现,他竟还在外养了一名舞姬。我派去的小厮说,那舞姬就在城北烟萝巷内的‘荻花苑’,已经住了大半年了。叶未央不归家时,便住在她那儿,二人夜夜笙歌,欢声笑语,好不知耻。” 赵洛寒闻言道:“既是住了大半年,那应是在与你成亲之前便识得的了。他既娶你为妻,便可知在他心中,你与她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 “你这是要同我说,‘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么’?”沈千柔嗔道,“早知你们男子多薄情寡义。” “这事你不曾与小冷她们提过吧?”他又问。 “当然没有,”她脱口而出,“我只信得过你。” 他思忖片刻,心想:叶未央这是下的什么棋?以他的眼力,自是知道沈千柔已知晓舞姬一事,既肯放她来轩中小住,必定也料到她会将此事道与我听。如此说来,他有意让我知晓那舞姬之事? “千柔,你与他好生谈谈,”他又道,“这事或许有误会。” “有什么可谈?”她凄然一笑,“我既来这住,便打算不回‘富甲山庄’了。他若肯给一纸休书,我自是感激不尽。若不肯,也只怨我此生命苦。” 赵洛寒见她如此,知是劝不动了,便不再多话。心想:以叶未央的脾性,怎会任由乃妻常年在外居住,日后定又要生出许多事端。转念一想,这也是日后之事,自己再也管不着了。又想到沈千柔虽泼辣尖酸,处事却糊涂不明,还不知要受多少苦。小冷是呆,而她却是痴。这一呆一痴,竟让他难以释怀。 “轩主,这是什么?”沈千柔忽见那桌上砚台下压有一洒金红纸,正要拿了来看,却被赵洛寒一把夺去。 “躲躲藏藏心中定是有鬼,”她道,“莫非是情书?给谁的?小冷么?”见他不回答,便苦笑道:“你也无需防我如防贼,知道我如今再不受欢迎,改明儿我便搬出去,生死任由自己去罢了。” 赵洛寒见她如此,方道:“告诉你便是了。”顿了顿,又道:“明日我便不再是‘碧落轩’轩主了,老白将接任轩主之位,龙长老任副轩主。这张纸上是要交接的事务,我怕忘了,便记录下来。” “这是为何?为何要退位?”沈千柔惊道。 “我早知你们都要这么问,我只回答:不为何。”他叹道,“人各有志,我也累了。只想‘白云深处葺茅庐,退隐衡门与俗疏’。” 她半晌才道:“你不但不做轩主,还要离开‘碧落轩’?” 他点头,又摇头:“是退隐江湖。” “那好,我随你一起退隐。”她道,“没有你在,‘碧落轩’便只剩回忆。” “知道你与老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也不勉强你留在轩中,”他道,“只是你已有夫君,犯不着与我一起。” “你嫌弃我嫁过人?”她嗔道。 他笑而不语。 她亦深晓自己绝非他心中想携手共隐的那人,心中失望之余,也只能感叹此生无缘。“你得告诉我们,退隐后居住在哪儿,日后我们也好去拜访。”她道。 他笑道:“既退隐了,还拜会什么?”见她失落,又道:“好了,这事以后再说,眼下天色已晚,明日不知又要浪费我多少唇舌才能与他们说明白,沈大小姐就请高抬贵手,让在下安歇了吧?” “嗯,”她讷讷道,“我是头一个知道此事的?” 他颔首道:“不错。” 她闻言一笑,忽想到什么:“对了,还有一事。叶未央三番四次问我师父何在,他似乎在寻我师父。细算来,师父与我分别有十多年了,始终杳无音信。” 沈千柔的师父乃是江湖中有“不死不医”之称的神医穆灵竹,其一生只收有两个弟子,一是沈千柔,一是黎千松。但他生性散漫,并未悉数传授医法于徒弟,只孑然一身云游四海,无人知其行踪。 赵洛寒微蹙眉头:“令师是否仍在人世,犹未可知……可有他好找。” 二人再寒暄片刻,便各自回房安睡了。 次日,赵洛寒将退位归隐之想法说与众人,引起一阵唏嘘感慨。沈千柔、阿箩、温若、苗十六和冷飞雪等人均表示,要与赵洛寒共同进退,一道归隐。 赵洛寒哭笑不得道:“你们这是做甚,我走了并不是‘碧落轩’也没了。白轩主还会带着你们,混小子们闹个什么?” 冷飞雪急得直跺脚道:“‘碧落轩’确是要没了,三派合并后不就没了!轩主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这话原是无心之语,听得在场诸人却是无不心寒。赵洛寒瞪了一眼冷飞雪,要她闭嘴。 “轩主,属下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龙不归拱手道。 “龙长老但说无妨。”赵洛寒谦让。 “那属下便直言不讳了,轩主是否因为反对三派合并,方才决意退出轩主之位?”龙不归道。 “哎,”白一忠摆手道,“轩主岂是量小之人,他若定要不赞成合并,我们自当听命,怎会这般迂回?” 赵洛寒笑道:“老白说的是,我不至那么矫情。想退隐也非这几日,很早便有此打算。这些年,和兄弟们一起打架饮酒,谈天斗嘴,真真快活得很!也想就这么痛痛快快过一辈子算了。只是如今我累了,想卸下肩头担子,轻轻松松、无所事事,过一过寻常老百姓的日子。”说到此处,他朝诸人弯腰一拜,道:“还望兄弟姐妹们……成全。” 众人见这架势,心中皆不是滋味,想赵洛寒年纪轻轻,自打从上任轩主赵敬诀手里接过轩主之位后,一直带领轩中上下开疆辟土,驰骋江湖,打响名号。对轩中弟子更是爱护有加,说他是人人称颂的轩主倒也不为过。如今正逢他壮年时候,三派合并后他更是有望成为大掌门,这般风光殊荣,他竟激流勇退,退隐山林,委实可叹可惜! 他从袖囊中取出“碧落轩”最高信物——一枚黄金苍鹰,意为:鹰击长空,上穷碧落。他道:“白一忠听命,现将轩中至高信物传与你,命你接任第四代轩主之位。从此带领轩中上下,有义当为,无义不取,承接古训,坚守不渝。各位兄弟当相扶相依,情同手足,与新任轩主共同进退,将本门发扬光大。” 白一忠躬身接过信物,道:“谨遵轩主之令。” 赵洛寒又对龙不归道:“龙长老,从今往后,你便是副轩主,望恪守门规,辅佐新任轩主,体恤轩中兄弟,事事以本门利益为重。”龙不归亦躬身受命。 诸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想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听赵洛寒又道:“当日家父将‘断龙无悔剑’、‘凤凰饮恨刀’分别赠予左、右护法,如今洪护法人已不在,这刀便由新任轩主保管。待会我便将轩中弟子名册、库房钥匙等也交由白、龙二人。”他侧过身,冲温若、苗十六等人道:“温若、十六、阿箩、千柔,我与你们年岁相仿,平日话也投机,如今也无甚相赠。江南分舵地窖里有一百坛宫廷御酿、一百坛西域贡酒,温若是爱酒之人,全数给了你罢。阿箩和千柔,库房里有些名贵药材,我已让人清点装箱,你二人正好一人十箱。十六素爱收集古物,我也留了五箱珍玩在库房,都是些字画折扇之类,还望你用得着。”又见冷飞雪缩在一角噤声不语,便笑道:“小冷,你喜欢作画,我也有些不俗的笔墨纸砚,你随他们到库房一并取了就是。” “怎么像分遗产?”沈千柔轻声嘀咕,“我才不要拿你那破遗物。”一边嘀咕,眼眶也跟着红了。阿箩亦是在旁暗自抹泪。冷飞雪此前听赵洛寒说过一些含糊之辞,如今一想,已知他去意已决,更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见众人如此,赵洛寒心下难受,只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还有话同白轩主和龙长老交代。”这“逐客令”一下,更是让温若等人憋屈。 温若素来是个肆意妄为的,他道:“轩主,看这情形,你是要一走了之了?咱兄弟再也见不着了?” “说什么混话,轩主只是退出江湖,又不是躲起来避世。我们时常还能见面的,是不是?”沈千柔试探道。 见诸人一脸期待,赵洛寒心中苦笑,又不忍拂了他们好意,便道:“是的,天涯若比邻。” 第四十章 有女名青鸾 赵洛寒退隐之事在江湖中不胫而走。江湖人猜测,赵洛寒选择在此时退出,定是怕惹祸上身,惧怕遭那“人皮画匠”剐皮;而白一忠于危难中接任,也被说成是“收拾烂摊”者。一时,“碧落轩”内部人心摇曳,而“玉真教”、“锁月楼”亦推波助澜,催促选出三派合并之首脑。 是年腊月初一,三派宣布正式合并,名为“问鼎派”,暂推举灵噩道人为掌门。为何推举灵噩,此又系一桩好戏。苏天璇等人为了将灵噩道人推上掌门之位,四处奔走,联合了崆峒、点苍、雁荡、青城等派掌门;又以白一忠新接手轩主之位,内务繁忙为由将其排除;又言白青颜势力只在江南一带,不足以掌握敌情。种种理由,终是让灵噩当上了“问鼎派”掌门。合派之后,三派弟子明处皆以师兄弟、师兄妹相称,暗里依然泾渭分明,互相防范。可苦了“碧落轩”旧众,其他二派欺其内部混乱,多番排挤刁难,也只得百般忍耐。 话说赵洛寒将帮务交接后,便在姑苏城外暂选了一处偏僻小屋住下。正是江南冬日,一场霰雪徒增寒意。赵洛寒正兀自望天赏雪,却见篱门外来了位白袄褥裙的姑娘。那姑娘背着个小山大的包裹,冻得满脸通红,吭哧吭哧地往屋里跑。他出门相迎道:“小冷,你背着什么东西?” 冷飞雪跑进屋内,见炉火也无,便道:“轩主,我替你送冬衣棉被来了,看来还得再送炭火。嗯,炭火太重,明儿让温大哥带来。” “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轩主。”他忙替她取下包裹,放在一旁,“你们不用送这些来,我不过在此小住几日,终是要走的。” 她一听“走”字,双眸立刻暗了,一言不发地将那冬衣整理好放入柜中,又将棉被抱到床上。 “怎么不说话?”他哄道,“该不是嫌我留给你的礼物太少,不高兴了?” 她故意道:“是啊,沈姐姐他们都有好多个箱子,就我只几根破画笔。轩主你太也偏心了不是!” “嗯,我早料到了,”他笑着,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精致的小箱子,“别忙生气,我这还有一箱金银和一箱首饰,都给了你罢。就当是我给你的嫁妆,好是不好?” 她一听,红脸嗔道:“不要!” “不要算了,那劳烦你帮忙扔到前面河里去,我要这些东西也没用,”他叹息一声,“拿去喂鱼好了。” 她一听要扔了,自是百般不舍,忙抱住俩箱子,道:“别乱扔东西,你不要就给我!”说着,她打开其中一只箱子,竟全是金锭,外加一叠银票。另一只箱子则是首饰,指环耳坠项链手钏,美玉珍珠玛瑙碧玺,灼灼生辉,琳琅满目。 “你、你真真有钱!”她感叹道,“以前我怎么没听说过……不是打家劫舍的赃款吧?” 他笑道:“那是你傻。你想啊,一把‘吴钩’卖了五千两黄金,分了三千两用作轩中开销用度,剩下的便在这里了。” “哦,”她恍然道,“那这箱首饰呢?” “首饰?全是家传的。”他道,“我此生既不娶妻,要这些也无用,你喜欢便拿去好了。” “你为何不娶妻生子?”她又问。 “好聒噪的丫头,”他不耐烦道,“看天色不早了,你是要赖在我这吃晚饭么?” 她摸了摸肚子,确有些饿了,便赔笑道:“轩主,让我吃完饭再回去可好?我一边吃饭,一边告诉你‘问鼎派’的事情,好不好?” “你去烧饭。”他指了指厨房,顿了顿又道,“我想吃鲜笋肉丝、水蒸芙蓉蛋,你看着办。”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跑到厨房一看,果然有冬笋、鸡蛋、猪肉等食材,心想这些都是轩主自己买的?一想到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竟也会下厨掌勺,不由笑将起来。 待菜色上齐后,天已然黑了,雪也越下越大,赵洛寒忙让她吃完快些回去。不想她磨磨蹭蹭,数着米粒吃饭,一时又讲“问鼎派”如何虚张声势,号称在各地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人皮画匠”来,可惜那“人皮画匠”始终悄无声息。提到轩中弟子有些并不服白一忠,洛阳总舵、长安分舵、川蜀分舵、两广分舵都有人对白心存疑虑,更有川蜀分舵舵主想自立门户。又说起“玉真教”、“锁月楼”旧众趁着“碧落轩”内乱未定,欺负孤立本轩弟子。 赵洛寒听毕,不由黯然,默默放下筷子。 “轩主,你还是回去主持大局吧。”她劝道,“温大哥、苗大哥、沈姐姐、阿箩姐姐他们让我一定要劝你回去。” “嘁,”他蔑笑了声,“你没这个本事。” “好了,饭也吃了,话也说了,难为你说得这么齐全……快回去罢,背着这两个箱子。”他站起身来,催促道。 “不、不行!”她道,“我没有完成使命,绝不走!” “嗯?你要赖在这?”他指了指身后的床,“我这只有一张床,你不介意相拥而眠的话,尽管留下。” “那、那……那我以身相许,你也不回去?”她一跺脚,烈士断腕。话虽说得鲁莽轻飘,可心中却隐隐作痛。这些天她渐渐发觉自己对轩主的感情不太对劲,已然超出了孺慕之思,超出了同门之谊,超出了单纯的崇拜。见不着轩主,她怅然若失;看见轩主身旁坐着苏天璇,她又心如针扎;听轩主说要退隐,她差点没崩溃。或许,这就是所谓,喜欢上了他罢。 “这话又是谁教你说的?沈千柔?”他哭笑不得,“你蠢得也算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气得我头疼!”他抚着额,踉跄几步,坐回凳上。 她仍不死心,拉着他道:“轩主,我若以身相许,你便随我回去,好是不好?”腆着一张无辜无邪无害的脸,像是小孩子不负责任的玩笑。可她怎会不知晓,自己害怕得几乎在发抖,怕他拒绝,怕他离开。 一派天真烂漫,却又傻气直冒,看得赵洛寒只想一刀子将自己毙了。到底她知不知道什么是“以身相许”?搞不好什么都不知,却被人嗾使了来大放厥词。 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他忙拽开她,冲外喝道:“何人造访,报上名来!” “赵兄,是我!”叶未央的声音从外传来。 赵洛寒心中一凛,他来作甚?一开门,寒风卷着雪花闯入。但见叶未央撑着把油纸伞,身旁还站了位女子。夜色太重,看不清她模样。待引入门来,才见那女子生得娇艳妩媚,一双秀目勾魂夺魄,虽披冬衣,却仍见腰肢柔曼,举手投足间竟是风情万种。她盈盈一福,道:“见过赵公子。” “这位是青鸾姑娘,”叶未央笑道,“城北烟萝巷‘荻花苑’的青鸾姑娘。” 赵洛寒心想,这便是沈千柔此前所提的舞姬了,不知叶未央带她来这做什么。他道:“二位请坐,小冷看茶。” 冷飞雪沏了壶热茶,奉与二人。叶未央接茶的时候,看着她笑道:“小冷姑娘还是很恨叶某啊?” “嗯,”她道,“才往茶里吐了口水,你爱吃不吃。” 叶未央呷了口茶,笑道:“赵兄,你家小冷越发厉害了,只可惜你辜负了人家一番‘以身相许’的美意。” 原来竟被他听到了。冷飞雪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只将拳头攥得紧实,只恨自己“摸手功”未练成。 赵洛寒冷言道:“她素日没大没小惯了,有什么好稀奇。不知你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听闻赵兄退隐江湖,在下生怕你闲来无事闷得慌,便特意带了青鸾姑娘来,她能歌善舞,定能为你解乏。”叶未央眼角勾起,似笑非笑。 “不必了。”拒绝得不假思索。 “啧,赵兄你这是为何,江湖名声你不要,同门兄弟你不顾,如今女人你也不爱,这教人如何是好?你啊,真真难伺候!”叶未央起身叹道。 过了片刻,那青鸾姑娘欺身上前,俯在赵洛寒耳根说了什么。那赵洛寒面色一沉,却也不再多话。冷飞雪见那陌生女子美绝艳绝,又离赵洛寒极近,只觉其举止轻浮狎昵,不由心中泛酸。 “时候也不早了,在下告辞了。”叶未央拱手道,“小冷姑娘是否愿与我同行?” 冷飞雪自是不肯与他一道,他也不勉强,便一人走了。这下小冷心中更是奇了,那青鸾怎么不与他一起回? “轩主,这……这位姐姐不走么?”她问道。 “别叫我轩主。”赵洛寒似有些不耐烦。 “那叫你什么?赵、赵大侠?赵大叔?赵大哥?”她喃喃道,心中却仍在想,那青鸾为何还不走,莫非她要留在此处,这里只有一张床,难不成与轩主同睡一张床?不成不成,轩主又怎会跟陌生人同榻而眠? 青鸾见她嘀咕,不由莞尔笑道:“不如叫洛寒哥哥?” 洛寒哥哥?冷飞雪心头一颤,这是、这是什么称呼?听起来倒是亲昵得很。抬眼一看,却见那青鸾已将手搭上了赵的肩膀,笑得一脸诡谲。 “小冷你回去罢,明儿让温若他们都过来,我有话同他们说。”赵洛寒将两箱金银首饰用布包好,让冷飞雪背上,再度下了“逐客令”。 冷飞雪尚兀自发呆,也不知如何被推出了门外。但听门“哐”的阖上,她心中反反复复只道:为何那个女人不走? 第四十一章 劝归,不归 雪霁初晴。江南分舵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依旧威严,只是昔日“碧落轩”的牌匾换成了“问鼎派”。往来出入的同门也因来不及统一服侍,各色行头混杂。冷飞雪缓缓走进大门,却见白一忠正同苏天璇一道而来。 “小冷师妹,这是打哪儿来呀?”苏天璇那身蓝白相间的道袍甚是雅致不俗,配上她玉面如画,端的是清丽绝尘。冷飞雪又想起,白一忠曾私藏了自己为苏天璇所绘之画,且坦言钟情于她。如今见二人并肩而立,竟有了鹣鲽情深之意。 “苏师姐,我遵照掌门之令,同温大哥他们一道巡视去了。”她如实答道。 白一忠见她依旧一副懵懂模样,忙问道:“怎么就只你一人回来?” “回白轩主,哦,白长老,温大哥他们找轩主去了。”她心中叹道,三派合并后,“白轩主”变成“白长老”,加上白青颜也是“白长老”,叫起来甚是费劲。 “赵轩主现居何处?”苏天璇问道。冷飞雪心想:偏不告诉你,又想缠着轩主!便道:“轩主不想被打扰。” 不想白一忠却将住处告诉了她,苏天璇得意一笑。冷飞雪心中更是烦躁,想着那赵洛寒如今有青鸾缠着,又有苏天璇惦记着,她们各个都是绝色美人,自己却算哪门子葱。又想到,人人都说轩主最疼小冷,让她劝轩主回来,不想只是徒劳而返,可见自己在他心中也不过如此。而今温若等人一起前去游说,也不知能否劝得他回心转意。 “小冷,没事可别乱跑,如今整个武林草木皆兵,需谨慎些好。”白一忠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你快回屋歇着,这天也怪冷的。” 待白、苏二人走远,她方呆呆答道:“知道了。”又坐在议事大厅里神游了半日,不觉已过晌午。但见温若、苗十六、沈千柔和阿箩四人回来了,冷飞雪忙上前相迎道:“如何?” 阿箩摇摇头:“轩主把我们找去,就只一个意思:他去意已决,谁也别再多劝。” “也没说为何?”冷飞雪不死心。 “切,轩主这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表面上云淡风轻,内里城府极深、手段极狠,说话真假难辨,怕是没一句真话。”温若恨恨道。 “心肝儿也黑,无情无义。”沈千柔落井下石,补上一句。 苗十六叹道:“现想来,这许多年,轩主倒一点也未变过,不想说的,死也不说。你说他一个神兵世家子弟,却从无刀剑傍身,说出去谁能信?当年温兄弟可是灌了他多少坛酒,想套他的真话,结果如何?还不是不了了之。” 冷飞雪也想到,自己曾和沈千柔串通,想灌醉了轩主套他的真心话,不料反被他反客为主,将了一军。 “原以为小冷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你们说说看,小冷没来之前,轩主何曾笑得那么开心?”沈千柔道。 众人皆点头,却又齐声叹息。温若道:“以我纵横情场多年的阅历,轩主确是喜欢小冷的,只有小冷才能劝他回来。” “她已经失败一次了。”阿箩拍着小冷的肩膀,叹道。 “小冷这蠢货,怎么是轩主的对手?定是劝说不得法,没能打动他。”沈千柔托腮忖思道,“待我好好计较计较。” “你们快别说了,轩主是半点也看不上我的,他、他……”她跺脚道,“他恨不得我快快嫁人,你们就没看到他屋里有其他人么?” “其他人?”阿箩道,“就他一人在啊。我们去的时候,他一人张罗着烧水沏茶呢。” 冷飞雪自查失言,忙道:“我是说,他给了我两箱嫁妆,要我快快嫁人不要烦他。你们可别再让我劝他了。”说完便要溜。 沈千柔一把抓住她,道:“再试一次!”苗十六也道:“看你灰头土脸,怪不得轩主不听你劝!” 温若笑道:“没良心的小崽子们,轩主不在,就这么欺负小冷?快点把她抓进去,阿箩、沈家妹子,胭脂水粉伺候!” 一炷香时间,冷飞雪从铜镜中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云髻斜绾,步摇垂光,黛眉入鬓,香腮如雪。眉心花钿一点,端庄俏丽;唇间朱红一抹,明艳欲滴。 众人皆托腮欣赏,颔首称赞:“妙极妙极!” 沈千柔又从衣柜中取出一套妃色衣裙搁在冷飞雪身上比对,温若摇摇头:“过于俗气。”又取出一套豆绿衣裳,苗十六也摇摇头:“太过青涩。”再取出一套海棠色的,众人皆点头。 “嗯,打铁需趁热,快快迎战去罢,望你不负使命,一人去,两人归。”温若笑道。 “必要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沈千柔叮嘱。 冷飞雪欲哭无泪,被他四人推搡着出了门。 拖着一头沉重发饰,摆着束手束脚的宽袖,她叩响了赵洛寒的柴门。不想敲了半天也无人应,屋内也无灯火,只听得北风呜咽如泣。 该不会和青鸾出去了?她万分沮丧,背倚大门,一屁股坐下。忽地门却开了,她差点儿没倒地。 赵洛寒踢了她一脚,道:“起来。” “开个门也这么慢,”她拍拍衣裳,起身嘀咕道,“该不会金屋藏娇罢……” “你又来做什么?”听他声音似乎心情不好。 “轩主,就你一人在么?”她一进屋便东张西望,试图找寻青鸾留下的蛛丝马迹。果然,那床头摆了个精巧的铜制香炉,旁边还放着个香囊,一看便是女子之物。但见游丝缕缕,满屋子异香扑鼻。 “咦,好香,这是什么香料?” 赵洛寒并不睬她,反将那香灭了。又点燃烛火,方才看见冷飞雪似与昔日不同。一袭海棠红宽袖长裙,衬得她婀娜秀雅。新梳发髻样式不赖,端庄不乏俏皮,眼妆媚而不俗,腮红素而不淡。显见的,定又有军师出谋划策。他将目光收回,心下好笑,只道:“又是来吃晚饭的?” “嗯。”她含糊道。 “真不巧,今儿没食材,”他道,“请回罢。” 她笑道:“我带了。”她欢天喜地跑到门外拎着个三层食盒进来,心想:幸好阿箩姐姐早有准备。 赵洛寒见她奸计得逞的小人嘴脸,无奈道:“你们适可而止啊,非迫得我搬家么?” “啊,轩主你别搬家,你若走了,我、我们就上吊!集体上吊!”她想到沈千柔所说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此前人人都哭过了,没用;也闹过了,没用;如今只剩下上吊这招了。 “嗯,”他淡淡道,“出门右拐,有棵歪脖子树,好走不送。” “你、你怎可这般绝情?”她一时竟懵了,不知说什么好。 赵洛寒眉头微蹙,仍一言不发。 “大家都舍不得你,都想你回去……你既不说为什么退隐,又不肯同我回去,莫非你从未把我们当朋友?怎会有这么狠心的人……你不晓得大家有多喜欢你,多希望你回去……”她越说越委屈,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竟然听不清说什么了,只管嘤嘤哭将起来。 见她如此,赵洛寒哭笑不得,只得安慰道:“快别哭了,妆容都花了。瞧瞧,哪里来这么丑的姑娘?” 冷飞雪闻言鼻子一抽,再不哭了。她擦干眼泪,咬牙切齿,双拳紧握,像是下了十万万分决心,道:“轩主,我要嫁给你。” 此言一出,赵洛寒竟不住咳嗽起来。她见状,忙从壶里倒了杯茶,却是凉的,正要去烧热水。赵洛寒摆摆手拦住她。 “我要嫁给你。”她抓住他的胳膊,再不放开。 他叹了口气:“即便你嫁给我,我也是再不回去的。” “嗯,”她点头道,“我并非很想劝你回去,最想的却是……说服你娶我,带我一起走。” 赵洛寒闻言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默默抽出手臂,不让她触碰。不想她又粘过来,笑嘻嘻道:“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他骂道,“一边凉快去,呆子。” 冷飞雪忽从背后抱住他,低声道:“你便娶了我罢,我不嫌你老。”她感觉他身体干燥温暖,像是北方四月天的和煦阳光。 赵洛寒转过身来,看了她良久。慢慢低头,在她额上印上一吻,见她一脸惊喜,俏脸通红,不由心神一荡。迟疑片刻,又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蜻蜓点水,风过无痕。 冷飞雪只觉浑身绵软,有如酒醉。又羞又喜,将头埋在他怀中,只想抱着他永不放手。四下寂静,落针可闻,她以为终是等到铁树开花,心内兀自欣喜,不想却听那赵大轩主道:“以后再说罢。” “……你!”她羞恨难当,一时语结。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了一笑,那笑容依旧意义不明,却不容拒绝,竟看得冷飞雪毛骨悚然。 “外面是哪位,还请进来说话。”他忽冲门外冷言喝道。 话音才落,便听得屋外有个女声道:“好个郎情妾意,却多有打扰了!” 素冠挽髻,宽腋道袍,来人正是苏天璇。 “我这茅舍晚上总是客多。”赵洛寒笑道,“苏姑娘又有何贵干?” 苏天璇白日打听他住处,本是特意前来拜会,不想却撞上二人相拥景况。一时肝火大旺,片刻也不想多留,只恨冷飞雪何德何能,竟可俘获赵之真心。又想到此前赵洛寒曾言之凿凿:“我与她并无任何情爱瓜葛,只有同门之谊,她年纪尚轻,有的是大好年华,还不至同我这老人厮混。”想到此处,苏天璇将手里长鞭握进肉中,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径自离去了。 冷飞雪正疑惑,却听赵洛寒叹道:“日后你要当心她,见了便跑,知道么?” 她道:“有你在,我才不怕她。” 他自知与她说不通,便不再多提。又令她热了饭菜,二人相对而食。一顿饭下来,任是冷飞雪磨破了嘴皮,赵洛寒却以一句“食不言”为由,一语未发。 饭毕,冷飞雪还欲纠缠说项,却见赵洛寒取了狐裘披上,挥手示意她出门。她一惊,随即心下大喜,莫非他肯同自己回去了? “轩主,你——”她疾走两步,跟上他,可那句“是否回心转意”还未问出口,他却道:“闭嘴,我送你回去。” 原来只是如此而已。她低垂着头,万分沮丧。二人一前一后行着,只听得脚下积雪格格作响,不知何时竟又飘起雪来。他忽地止住脚步回身,令身后的她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他早已习惯她的冒失,也不责备,反是脱下狐裘披风替她穿戴。她亦早已习惯了他的关心,乖顺地接受他的好意。赵洛寒见她呆模样儿,终是露出了笑意,抬手拂去她发髻上的雪花。 “轩主。”她低声唤道。 “嗯。”他也应了。 但仅是如此而已,却再无话说。二人并肩走在雪夜漫长小径上,一路默然。直到她不慎滑倒,他才笑着骂了声:“呆子。”尔后,伸手将她扶起。那时她才察觉,轩主的手竟冰冷如雪。 “冷么?”她抓住他的胳膊一试,只觉他衣裳单薄,便要将狐裘披风相还。 他制止她,只道:“前面便是了,我送到此处,你快些回去罢。” 冷飞雪还想相劝,他却转身离去,丝毫不做留恋,颀长背影瞬间被雪与黑夜吞噬。 第四十二章 大喜大悲 “问鼎派”掌门灵噩道人此刻正端坐一方,手中攥着一封信笺,眉头深锁。右手边白青颜面色凝重,谢修雨垂手立于一旁;左手边白一忠正抚着他那把“孤灯大刀”,默默无言。 “悉闻‘凤凰泣血空饮恨’,‘白发独眠对孤灯’。凤凰、孤灯双刀卓尔不凡,余心向往之,闻白大侠雅藏,不日即来取之入画,望不吝赐之。画痴敬上。”苏天璇接过那印花信纸,念道。 “嘁,画痴,还花痴呢!”温雅不屑一笑。龙不归、苗十六、沈千柔、阿箩互相对视,心中实则忐忑。 “白长老,这信是何时收到的?”灵噩道人问道。 “今日辰时。”白一忠道。 “看来‘人皮画匠’按捺不住,又要出手了,”白青颜道,“掌门,这几日怕是要加紧防备,布下天罗地网,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凶徒送上门来。” 灵噩道人颔首道:“是当好好布局一番。” “他只说‘不日来取’,此时也来得,彼时也来得,令人出其不意,委实狡猾奸险。”龙不归道,“怕是从此刻起,便要进入备战期。” 众人纷纷称是,忙紧锣密鼓商议防守击敌之计,一屋子人盘算了数个时辰方才各自领命散去。 冷飞雪见沈千柔一行出了门来,便拦下他们,道:“出大事了!” “你这儿还能出什么大事?”沈千柔翻了个白眼。 “轩主他、他不见了。”冷飞雪急道,“今一早我去帮他送点食物,却见他屋子里一人也无。找遍了附近都没人,想是他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温若叹道:“他走是迟早的事。”说着又对龙长老、苗十六、阿箩道:“走吧,咱们还有任务在身呢。” 阿箩拍拍她的肩膀:“小冷,白轩主收到‘人皮画匠’拜帖了,如今咱们得准备迎战,各个都忙得要死,你别到处瞎逛的添乱啊!” 冷飞雪一听“人皮画匠”,不寒而栗。待众人走远了,又听沈千柔道:“我和你去找轩主。” “这些日子都有谁拜访过轩主?有无可疑之人?”沈千柔问道。 她想了想,倒是想起来一人:“青鸾,烟箩巷‘荻花苑’的青鸾。她还是同叶未央一道来的!” 沈千柔咬着唇,心中一团火焰,想自己搬回“碧落轩”旧部居住,那叶未央也不闻不问,任之由之,竟还明目张胆带着情人招摇过市。 “怎么了,沈姐姐?”忽见沈千柔脸色苍白,她忙问。 “没事,咱们去‘荻花苑’会会那青鸾。”沈千柔一撸衣袖,径自往城北烟箩巷去。 “荻花苑”乃一处幽静小院,门墙精致,显见是叶未央花了大手笔修葺而成。院内似有片竹林,枝繁叶茂,旁逸斜出。轻扣门扉,半晌才走出位年迈老奴,一开门便迎面扑来一股梅香。那老奴乜斜眼问:“两位姑娘找谁?” “我们找青鸾姑娘。”沈千柔道。 老奴道:“可否告之尊驾姓名,老奴好去回禀。” 沈千柔道:“敝姓沈,她定是知晓的。”老奴应了,便去回报。 冷飞雪问道:“你也认识她?” “久仰大名,未曾谋面。”沈千柔冷笑一声。 过了片刻,老奴开门让道,请她二人入内。一进门,便见一条石子路蜿蜒,路边一片修竹,并栽有几株老梅。正是梅花开时,梅蕊初绽,香沁骨髓。沈千柔无暇流连景致,大步往内院去。 三人在一小阁楼处驻足,那老奴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躬身告退了。沈、冷二人进门,又是一阵异香袭来,冷飞雪只觉此香好生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却见叶未央独自坐于厅内饮茶看书,见她二人来了,只淡淡一笑。 “她呢?”沈千柔冷冷道。 “不知夫人问的是哪个‘他’?”叶未央道。 “咳咳。”忽听楼上有男子咳嗽之声,冷飞雪轻声问沈千柔:“是轩主么?” 沈千柔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立马会意,飞奔上楼。 “哎,小冷姑娘,我劝你不要上去。”叶未央缓缓起身。 “别理他。”沈千柔示意她快去。 “千柔。”叶未央走近她,试图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还在生我的气?”他赔笑道,“我待你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啊。” 他夫妻俩正在拉扯赔罪,冷飞雪已然跑上了楼。楼上被一股浓郁香气笼罩,香气绕,薄纱飘,看得她头晕目胀。 “轩主,是你么?”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吸了一口香气,突然想起来,这味道不正是那天在赵洛寒房中所闻到的?那个别致小巧的香炉,那只女子用的香囊……果然都是青鸾留下的。 “小冷姑娘。”那青鸾披着一袭蝉翼般剔透轻巧的纱衣,酥胸半露,娉娉婷婷从那纱帐后走出。但见她脸颊绯红,额角挂汗,像是损耗了多少气力。冷飞雪再往那纱帘后看去,却见赵洛寒上身*躺在红绡帐内,双目闭合,嘴角微翘,也不知做着什么样美梦。 冷飞雪哪里见过这样香艳场景,只看得面红耳赤,脚一蹬,腾腾跑下楼去。叶、沈二人还在继续闹,忽见冷飞雪一脸幽怨模样,叶未央才道:“说过叫你别上去。” “怎么了?”沈千柔疑惑道。 冷飞雪不知要说什么,只恨恨道:“轩主他、他不是好人!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这又是为哪般了?”青鸾款款而来,笑意盈盈,“赵公子不过吸了点‘五石散’,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五石散’?”沈、冷异口同声。 “他心情不好,五内郁结,我便请他吸服少量‘五石散’,令他排遣体热,助他安睡罢了。只是这药性燥热,需得脱了衣裳方好,否则体内热毒不出,也是枉然。”青鸾笑道,“瞧我光顾着伺候他,自己也一身汗,不想吓坏了小冷姑娘,实是罪过。” 魏晋时期,名士争相服用“五石散”,但此药甚毒,服下后易上瘾,还会令人感到燥热急痴。彼时名士多轻裘缓带,多半因为“五石散”药效发作后身体燥热。如今已被列为禁药,民间虽有私下交易,但数量极少。何以青鸾有这种药物?且为何赵洛寒要吸服?沈千柔一肚子疑问,又见眼前女子袒露酥胸,举手投足皆是搔首弄姿之态,不由嗤之以鼻:“风尘女子自是无需避讳。” “这位是叶夫人吧?”青鸾倒不以为意,施了个礼,见她无动于衷,只是一笑。 “为何让轩主吸服‘五石散’?”沈千柔道。 青鸾正要回答,却听叶未央道:“我见赵兄心情不好,便带了他来。吸上几口,便可飘飘欲仙了。先时魏晋名士多靠此物方有吟诗作赋之灵感,我也是深受其益,每每闻得此药,谱曲作词便得心应手了。” “如此说来,你时常夜不归宿,都是在此地吸食‘五石散’?”沈千柔道。 “是的,夫人。”他笑道。 “你!”沈千柔心里又好笑又好气,夫君豢养舞姬,却不想是出于这般目的。竟还相邀赵洛寒结伴前来,实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你们又是否知道这药物用多了伤身?”她嗔道。 青鸾笑道:“叶夫人请放心,先人是用酒水为引,服用‘五石散’,而我这儿,只提取了药物含量,再加入好几味香料,用作熏香,那药性自然不猛。” “是么?”沈千柔心中狐疑,正要寻根问底,却听叶未央道:“夫人,我正想接你回府,如今你来了,不如我们先行回家?” 她“呸”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哪儿是家?” 青鸾“噗哧”一笑:“怪不得男人们都不爱回家。” 沈千柔见她一脸得意,心中恼火,右手轻叩腰间机括,猛然放出“天蚕丝”,朝那青鸾面门招呼。青鸾花容失色,惊叫一声:“公子救我!” 叶未央忙掷出一枚金钱镖,化去她的杀招。好家伙,竟敢护着她!沈千柔气得五内俱焚,正要再度发飙,却只觉眼前一黑,耳边轰隆作响,直挺挺厥过去了。 …… 不知过了多久,沈千柔只觉浑身无力,睁眼一看,却不知躺在何地。 “沈姐姐,你醒了!”冷飞雪欣喜道。 “夫人。”叶未央忙上前拉着她的手,柔声道。 “恭喜叶夫人,大夫说是喜脉。”青鸾道。 那赵洛寒也不知何时来了,此刻也笑着道恭喜。 沈千柔一听,内里翻腾,一时不知该喜该悲,只兀自发怔。 “太好了!”冷飞雪拍掌道,“沈姐姐的孩子出生后,可不得叫我小冷姨?” “好生养着身子,”赵洛寒道,“再别到处跑了。” 叶未央也点头笑道:“走,回家去。” 沈千柔这才渐渐回了神来,细细想着那句“喜脉”,心中又惊又喜。想到夫君不过是贪图“五石散”才留居此处,心内逐渐开朗。又见叶未央此刻殷勤赔罪,更是半点怨气也无了,任由他抱着。 众人尚沉浸于欢喜之中,忽有人向叶未央来报,道是半个时辰前,白一忠死于“人皮画匠”之手,凤凰饮恨刀、孤灯大刀均失窃。冷飞雪方才还喜不自胜,转眼便如遭遇一头冷水,如置冰窖。 第四十三章 薄礼 赵、冷、沈、叶四人赶到案发现场时,白一忠已被一块白布遮盖,周遭跪了一地原“碧落轩”弟子。灵噩、白青颜、谢修雨等人皆聚在一旁,扼腕哀叹,不甚唏嘘。 冷飞雪跪下,朝白一忠磕了三个响头。谢修雨见状,忙扶起她。 “部署如此周密,竟还没抓到凶手?”沈千柔道。 苏天璇道:“我本与白长老带了人手按计划驻守‘碧落轩’,忽听藏剑房内有动静,我等便入内查看。但见一条人影如鬼魅般飘入,我们立即包抄围堵,与他厮打成一团。奇的是,那人邪门得紧,无论是我手中鞭子,还是白长老的刀,均伤不了他。后来,白长老与他缠斗着出了房门,我与其余人在房内只听一声惨叫,那凶徒已然无影无踪。‘孤灯大刀’、‘凤凰饮恨刀’双双被盗,而白长老也……连后颈至后背的皮亦被利器剐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说到此处,竟是凝眉一咽,可见当时场景何其惊心动魄。 “白长老之死也与明觉大师一般无二,凶徒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闯入盗窃行凶,且残忍剐皮。”灵噩道人道,“却未留下任何追踪线索,所做作为竟不似出于活人之手。” “怪力乱神自不可信,定是此人武功臻于化境,我等都非他的对手。”龙不归道,“如今我手中尚有一把‘断龙无悔剑’,而白青颜长老藏有吴钩‘鬼神泣’,那‘人皮画匠’定会再来寻衅。” 白青颜面色一沉,与谢修雨暗暗交换眼色。白青颜道:“那人使得哪路功夫?是拳是剑?苏师侄可看清他的样貌?” “那人用的是一把剑,招数奇特,我从未见过,且他出招太快,我竟无暇记下一招半式来。至于样貌,却是带着个鬼面具的。”苏天璇道。 “面具?”叶未央忽道,“岂非当日出现在我山庄的‘面具人’?” “可惜我不曾看见,否则定能辨得出是否那‘面具人’。”冷飞雪暗自叹道。 “即使是那‘面具人’,如今也无处可寻了。”灵噩道人叹道。又见赵洛寒一直沉默不语,便问道:“不知赵轩主有何高见?” 赵洛寒摇摇头,并不作答。他想到当初违背前世因果,勉力救下白一忠和洪浩之命,不想他二人依然难逃横死之命。屈指一算,自己距离前世死亡之期也渐近,该来的终究会来罢。又念及小冷本也不该存活于世,却不知她日后又是怎样的境遇…… “问鼎派”众人见白一忠被害,且毫无线索,皆心生恐怖,散去后自是人心惶惶。白青颜同谢修雨回住所途中,更是心惊肉跳,生怕突然收到“人皮画匠”拜帖。 “如此兵器,让人爱不释手。”白青颜抚摸着寒光凛凛的“鬼神泣”,不由黯然神伤。 谢修雨宽慰道:“姑父不必忧心,小侄倒有一法。” “你有什么法子?”白青颜狐疑道。 “完璧归赵。”谢修雨笑道,“找个合适的时机,将这宝贝送还赵洛寒,‘人皮画匠’不就引去他那儿了?赵洛寒号称‘刀法第一’,由他来迎战武林公敌,合情合理。” “只是他已退出江湖了,且此时归还,岂不招人笑柄,说我们贪生怕死。”白青颜摇头否定。 “退出江湖?”谢修雨冷笑一声,“哪有那般轻巧的事?一日江湖,终生江湖。他堂堂赵大轩主岂会不明这个理?” 白青颜捧着那吴钩左看右看,拱手他人,心中委实不舍;然此物虽好,却要连累性命,不由左右为难起来。“容我再思忖思忖。”他摆手遣退谢修雨。 再说白一忠死后,依然风光大葬,墓碑与洪浩相邻。一代英雄,终化黄土。只能感慨:天意如此,半点不由人。 头七过后,冷飞雪整理昔日画作,其中一幅是白一忠与苏天璇对决时的场景。刀客不羁,美人如玉。画上还有赵洛寒的题诗:“生杀历百次,江湖梦醒时。刀客头上发,不向愁中白。”她又翻出为洪浩所作之画,一个笑意盈盈的小胡子手拿“凤凰饮恨刀”,刀身血迹斑斑,染红足下雪地。一只雪獒尾随其后,威猛轩昂。 忆及自己被白一忠和洪浩带回“碧落轩”的那一日,两位英雄有如神灵所遣,救她于水火。洪浩走了,雪獒走了,如今,这位大情大性的白发刀客也离去了。几多哀思,几多不舍,竟难言喻。 不知何时,赵洛寒站在她身后,一时默默无言。见是他,她又翻出一卷:“还有这幅苏天璇。正因这画,白轩主承认他喜欢苏天璇,只是苏天璇并不知晓。这段感情便这么无疾而终了,从未开始,自是谈不上结束罢。” “那‘人皮画匠’究竟想做什么?”她又道,“若是爱兵器,盗了去便是,为何要杀人?若是爱作画,借了兵器去画便是,为何要剐人皮?” “据说……他取人皮用以作画。”赵洛寒皱眉道,“说书的不是唱么:‘以毛发为笔,以人血为墨,以人皮为纸,以人骨为砚;不描风花雪月,不摹英雄豪杰,唯以天下神兵入画’。” “轩主,”她道,“‘人皮画匠’来了,你定能降服他,是不是?” 他苦笑一声:“我没那么大能耐。” “唉……”她突然叹道,“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遭人伏击,却找不到一样防身的兵器,只能赤手空拳与人搏斗。轩主,不如你带着兵刃吧,哪怕是破铜烂铁也好。还有,这‘月澜皂绢甲’我穿着没用,还是留给你防身,就算‘人皮画匠’来了,他也伤不了你。”说着,她将那锁甲塞到他手里。 “你就这么咒我,”他淡淡道,“敢情‘人皮画匠’就要冲我来了?” “你就是‘活神器’,天下神兵你都能铸造,凶手哪能放过你呀……”她喃喃道,“却不知你退隐后,那凶手是否肯收手。” “哎呀,”她忽然又道,“你还是快快找个偏远地方隐居,可别叫人找到了。” “嗯。”他漫不经心地翻看她的画,沈千柔、温若、龙不归、阿箩、白一忠、洪浩、苗十六,轩中的人人都入了画,唯独不见他。 “怎就单单没我?”他问道。 “……”她支吾道,“我画了一些,都不好,便撕毁了。” “哦。”他接了一声,便无下文了。 “轩主,”她双手搓着衣角道,“以后我定会画你的,时常都画。” “这个你拿回去,”他将“月澜皂绢甲”交到她手中,“我不需要。” 冷飞雪只好将皂绢甲收起,又把画卷一一收好,放进柜中。她又拿出一把刀,道:“这是从温大哥那儿要来的,虽只是一般俗铁所造,却好过没有,你带着傍身也好?” 他接过那刀,随手挽了个花儿,摇头道:“太轻了,不称手。”这便要丢还她。 “你倒说说,你曾用什么兵器?”她问道。 “你竟不知?”他叹道,“赵氏传家之宝‘刈泪刀’啊。” “既是传家之宝,那它现在何处?”她又问。 “那是段不甚美好的回忆,”他沉吟片刻,“况且你也没必要知道。” “你总是有那么多‘秘密’,”她叹了口气,“且总不愿与我分享。看来,你心中并没有我。” 他敲了敲她脑门,反诘:“那我为何亲你?”他竟这么轻而易举地提起那件事来,她脸一红,垂头不语。 “心中有我,却并不想娶我。”她低声道,“又有何用?” 他竟丝毫不辩解,叹道:“此事以后再说罢。”说着拿过那把刀,道:“谢了。” “小冷在么?”忽听门外有人叫唤。 冷飞雪打开门,见是谢修雨。他捧着个狭长锦盒,微笑而立。 “谢小公子有事?”她疑惑道。 “可否屋里谈?”他笑道。 她点点头,请他进屋。赵洛寒端坐屋内,见他进来了,眼皮也不曾抬。 “赵轩主也在。”他将锦盒放在桌上,抱拳作揖道。 赵洛寒看了看锦盒一眼,并不作声。 “正好正好,晚辈正有要事同赵轩主商量。”谢修雨道。 冷飞雪不解:“你来找我,又有何事同轩主商量?” “小冷,实不相瞒,在下对你一见倾心,想与你结百年之好。今日特意备了薄礼前来求亲的。” 谢修雨笑道,“赵轩主是长辈,又对小冷关照有加,如今有赵轩主在,可正好做个见证。” 一口一个“长辈”叫得赵洛寒心中甚是不爽,他冷笑道:“求亲呢,可有媒人说项?” “媒人自是有的,明儿便请了东街最有名的林大媒亲自登门说项,今儿是提前来听小冷的意思。”谢修雨道。 赵洛寒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冷飞雪,但见她翻了个白眼,道:“谢公子,你可别闹了,我何曾说过要嫁你?” “今日决定也不迟。”谢修雨始终笑脸迎人。 “好了,好了,我并不喜欢你,”她羞得满脸通红道,“你快快回罢!” “在长辈面前害羞么?”谢修雨尴尬一笑,“也好,我先回去了,只是这礼物既带了来了,便没有带回去的理儿,你可定要收下。” 赵洛寒笑了笑,道:“谢小公子果然真心诚意啊,小冷我看你别拂了他的意。” “带着你的东西一块儿走!”她听赵洛寒这般说,更是又气又恼,拿了锦盒便往谢修雨怀里推。 谢修雨不慌不忙,仍将那锦盒置于桌上,拱手道:“送出去的心意,岂能说收回便收回?小冷姑娘念在旧日交情,也不致让在下颜面尽损吧?退一万步,你若嫌弃,大可在我走后将其扔掉便是。” 冷飞雪听他如此说,言语间竟似带了伤感,心下不由内疚起来。一时竟不好再说一句重话,只得道:“那礼物便留下罢。” 谢修雨留下那锦盒,独自离去。 人一走,冷飞雪便懊恼不已:“他怎会突然跑来闹一出?我又没招惹他。” “不是你和人泛舟湖上,同游苏州的?”赵洛寒笑道,“别说郎才女貌还挺登对。” “你!”她背转身,气呼呼道,“我并不喜欢他,也明白了当一口回绝了,你犯不着取笑我!” “哎,休要生气,”他哄道,“别急啊你,人谢小公子也未必真喜欢你,他不过是来送礼的。” “嗯?”她反应不及,“什么?” “呆子,”他骂道,“也不管那锦盒里装的是啥,你便敢收了?” “不会是……”她突然想到什么,浑身一哆嗦,“死人头、死人手吧?” 赵洛寒道:“你见过的。” “嗯?苏天璇的……人头?”她惊道。 “滚。”他一手拍在她脑袋上。 “不管是什么,反正我不要,”她哼道,“又不是你送的。” 他爽快道:“行,我正好要走了,便替你扔了呗。” “有劳轩主。”她挥手道。心内却美滋滋的想:无论是谁,都比不上轩主,轩主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 第四十四章 花间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白一忠被害半个月后,“芙蓉山庄”庄主应锡福亦被“人皮画匠”所杀,镇庄之宝“花间剑”被盗。“金刀门”掌门钱不邪也受其连累,命丧黄泉。 此刻,应锡福之婿、钱不邪之徒李瑾瑜正在“问鼎派”会客大厅讲述家中遭遇之不幸。一屋子黑压压站满了人,冷飞雪也是其中之一。 因这李瑾瑜之父李远年轻时曾醉心黄老之学,与灵噩道人有过私交,李瑾瑜惨遭变故后,一时走投无路便往“问鼎派”寻求庇佑。原来,乃父李远与“芙蓉山庄”应锡福曾定下指腹为婚之约,后将李瑾瑜和应锡福之女应莲儿送至洛阳“金刀门”学艺,二人遂拜掌门钱不邪为师,十年学艺,朝夕相对,情愫渐生。期间李远病逝,待守孝期满,应锡福便做主让二人践约成婚。因李家门庭败落,人丁凋零,便入赘“芙蓉山庄”。应锡福老来无子,只有独女莲儿,自是视之如珍宝,便将传家之宝“花间剑”当作乃女嫁妆。 “十月初八,正是晚辈与莲儿大婚之日,不想,一个□□岁的孩童一早便在应府门口叫唤,道是他家主人要借宝剑入画。当时一派喜气宣天,谁曾理会那黄口小儿?家丁自是想也不想就将他轰走了。拜天地时,那小孩竟又出现在喜堂,喊道:‘奉主人之命,借芙蓉山庄花间剑观赏入画。’岳丈大人自是不肯将镇庄宝物交给一个陌生人。那小孩也不多说,自行离去了。三日后,宝剑失窃,岳丈大人死在房中,死状凄惨莫名,整个后背被生生剐了皮!”那李瑾瑜说到心伤处不由停下抹泪。 “岳丈大人临死前留书,恐恶人再行加害,命我和莲儿投奔师父钱不邪,以求庇护。师父本来山庄赴婚宴,不想竟目睹此等变故,只好带着晚辈与莲儿一路赶往洛阳‘金刀门’。走了两日,我三人于一处荒废古庙歇脚,不想那‘人皮画匠’却追来了。仍是那喜堂内的小孩,他在庙外‘咯咯咯咯’笑个不停,极是骇人。师父冲出庙门,将那小孩抓了来。可那小孩依旧笑个不停,且直接朝莲儿走去!晚辈深怕他加害莲儿,忙上前维护。岂料莲儿周身竟有一股莫名内力,将晚辈冲弹开。再一看,莲儿撕下一张人皮面具,她竟不是莲儿!那人的脸僵硬苍白,竟像是鬼魅般可怖。我们只顾赶路,竟不知莲儿何时被掉包,而眼前的陌生人正是那‘人皮画匠’。师父挥刀朝那假莲儿杀去,竟是砍偏了。‘金刀门’掌门素以刀法准而名动江湖,不想他竟砍偏了!我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狼狈,他倒在血泊中,再也没能醒来……”李瑾瑜闭上双眼,重温噩梦。 “李世侄,死者长已,望能节哀。如你所说,你可是亲眼得见‘人皮画匠’之真颜?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灵噩道人问道。 李瑾瑜点头道:“不错,我见过那凶徒的面容,脸部僵硬苍白,像是假面。说话声音嘶哑,难辨男女。” “他说什么了?”灵噩道人道。 “他是对一个老僧人说的,说的是……‘好久不见’。是了,这当中还有一桩奇事,晚辈赶往洛阳途中碰上一位年迈僧人,他向晚辈化缘,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些干粮。可他瞧也不瞧干粮,直言要享用酒楼里的珍馐佳肴。师父自是不肯,正想轰了他去。晚辈于心不忍,给了他一锭银子。 这老僧拿了银子,便道:‘老衲见小施主皱眉不展,可是遇上难事了?’晚辈不好多言,只说遇上仇家寻仇。岂料那老僧一路跟着我们,并和我们一道在那古庙落脚。在古庙内,晚辈将‘人皮画匠’残杀家人之事告之。他道,纵横江湖数十载,却也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人皮画匠’。后来,那‘人皮画匠’假扮莲儿出现,杀害师父后,对这老僧道:‘好久不见。’我一见,心中大惊,既二人相识,岂不要联手害我?晚辈趁他二人寒暄,仓促离开古庙,好歹捡回条小命。”李瑾瑜叹道。 众人闻罢,不由面面相觑。这“人皮画匠”行事风格果然诡异古怪,让个小孩通风报信已是闻所未闻,竟易容成弱质女流暗中下手,行径可堪卑鄙下作。 又听李瑾瑜道:“晚辈逃出古庙后,一面找寻莲儿的下落,一面折回古庙为师父装殓立碑。竟在当日巧遇那老僧人的酒楼附近打听得,五日前有位姑娘被杀害,尸体至今无人认领。晚辈一听,心里当即凉了半截。果不其然,那遗骸便是莲儿。晚辈回忆遇见老僧人当日,莲儿曾一人前往集市采购干粮,许是那时便被‘人皮画匠’加害。” “那老僧人长什么模样?可曾显露功夫?”龙不归问道。 “身披袈裟,说是和尚,倒未剃度,满头白发散乱。因他并未出手,尚不知他属哪门哪派。”李瑾瑜答道。 “江湖中可有这号人物?”苗十六暗自忖思。 众人纷纷摇头,显是无人知晓此人来历。 “十七年前,‘人皮画匠’始现江湖,武林多个门派的镇门兵刃成为其囊中之物,数位掌门命丧其手。而享誉江湖的锻造名家——赵家似乎也对其颇为忌惮,多年未出神器。老夫却有几处疑问,听闻赵家祖辈打造的‘画影剑’、‘天思剑’、‘子剑’、‘幽冥刀’、‘墨阳刀’等神器也为‘人皮画匠’所盗,可当年赵家上下却是安然无恙,此系一疑。那‘人皮画匠’既如此醉心于兵器,何不抓了赵氏传人,专为其打造神兵?此系二疑。如今‘人皮画匠’重出江湖,赵洛寒赵轩主却选择此时退隐,究竟意在何为?此系三疑。再则,‘凤凰饮恨刀’本是洪浩大侠所有,洪大侠故去后,此刀归赵轩主藏之,何以却又交给白一忠长老,令其引火上身?此系四疑。”白青颜道。 众人听此言,心下计较各异。原“玉真教”、“锁月楼”弟子自是半信半疑,而原“碧落轩”弟子多不服气。 “白青颜长老,你这话可难听得紧,”温若冷笑道,“我们轩主退隐只因厌倦江湖厮杀,与‘人皮画匠’何干?你趁着轩主不在,便好血口喷人了?” “老夫绝非血口喷人,只不过道出心中疑问,以供诸位商榷罢了。各位切莫因此而结怨,坏了门派和气。”白青颜道。 “白长老所言甚是,”灵噩道人附议道,“诸多疑点自是值得思量。”又转身对龙不归道:“龙长老,如今赵轩主下榻何处?贫道想亲自上门造访,探寻究竟。” 龙不归迟疑片刻,心想,何必为轩主找这麻烦,遂摇头道:“并不知晓。” 苏天璇却抢言道:“师父,弟子知道。” “那便好,改日你便随为师走一趟罢。”灵噩道人微笑道。 自赵洛寒宣布退隐,白一忠又遭难后,原“碧落轩”弟子早已心灰意懒。一来在新门派中无人可仗,饱受欺凌;二来并不服气灵噩,不少弟子心生退出门派之意。此时,又见新掌门听人挑唆随意怀疑赵洛寒,毫不顾及原“碧落轩”颜面,更是愤懑不已。一时,抗议不断,满堂骚动。而原“锁月楼”、“玉真教”弟子有意令其难堪,故意挑衅,肆意出言侮辱。 “原来你们轩主是引咎辞职呢,”一小道士讥笑道,“巴巴的自己铸剑,自己来偷,偷完自己家,再偷别人家?” “切,光偷不作数,还毫无人性,滥杀无辜!” “臭嘴王八,再胡说,小心老子挑断你的手筋!” …… 满屋子污言秽语不断,温若等人委实看不下去,眼瞧着要大打出手。冷飞雪哪里听得污蔑赵洛寒的,怒火翻涌上扬,张口大喊:“统统不许血口喷人!我们轩主是无辜的!” “哪来的小贱蹄子?”一大胡子道士喝道,“掌门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他奶奶的,见了鬼的体统,”温若怒道,“还蹬鼻子上脸了!”说着拔剑便刺,那大胡子丝毫不让,抽出一把兵刃迎战。 “温兄弟!”龙不归按住他手里长剑,摇摇头。 “龙长老,我们何必处处退让?这群龟孙子得寸进尺,明里暗里欺负我们的人,如今见轩主不在,更是落井下石……这也能忍得?”温若恨道。 “哟,龟孙子骂谁呢!”那大胡子道士骂道,“道爷从未见过这么大个龟孙子!有种的提剑来杀呀?” 此言一出,自有一群人附和叫嚣:“来啊!” 温若一生洒脱,哪里受得这种闲气,再不顾龙不归之劝,反手将剑往空中一扔,纵身跃起,接剑,翻腕,直刺那道人。温若剑法如人,风流俊逸,剑花舞动,宛如牡丹花开。那道人拆了几招,便知不是对手,节节败退。不想,身后竟有一群人蜂拥而上,将温若围得水泄不通。 “兄弟们,正是此人杀了吴天权师兄,咱们一起宰了他!”原“玉真教”弟子又提及苏州分教被灭之案,当日吴天权正是死于温若之手。 冷飞雪见温若吃亏,忙冲原“碧落轩”弟子喊道:“他们杀了洪浩洪护法!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啊!” 原“碧落轩”弟子本就一肚子邪火,听她如此煽动,再也难以忍将,卯足了劲,便要大闹一场。苗十六、阿箩自也加入,一时双方剑拔弩张。 “都给我住手!”灵噩道人见场面失控,忙喝道,“尔等皆是同门,怎可刀剑相向?” “诸位,莫要动气,快快住手啊!”白青颜一旁乐得做老好人。 “罢了,罢了,李世侄,你连日奔波,定也疲累,快回房小憩,再做计较。‘问鼎派’定会竭力追查真凶,以慰你岳丈、妻子之亡灵。”灵噩道人转身对李瑾瑜道。 那李瑾瑜见场面混乱,忙拱手作揖退下。留下一屋子人横眉竖目,一触即发。 第四十五章 分道扬镳 “问鼎派”议事大厅已如烧沸之水,再难平静。原“玉真教”弟子与原“碧落轩”弟子分庭抗礼、剑拔弩张,原“锁月楼”弟子隔岸观火、伺机而动。 那灵噩道人先后共收了七位入室弟子,现只有大徒弟屈天枢、二徒弟苏天璇、三徒弟陈天玑及七徒弟吕玉衡仍在身边。当日灵岩山之战,四徒弟吴天权被温若所杀,五徒弟易开阳命丧龙不归之手,六徒弟李摇光被阿箩所毙,三徒弟陈天玑之右臂也为赵洛寒砍断。原“玉真教”弟子揪住此旧恨不放,将两派怒火推向极致。 “‘碧落轩’丧心病狂,伤我诸位师兄性命,这等不共戴天之仇,就在今日好好了结!”一年轻道姑叫道。 吕玉衡冷笑一声:“别忘了二师姐的当胸之痛,三师兄的断臂之仇。”当日赵洛寒一刀刺穿苏天璇胸口,砍断陈天玑右臂,逼得苏、陈、吕三人跳崖,如今提起此段,吕玉衡实是咬牙切齿。 “若非你们联手各门各派伏击白轩主和洪护法,何以遭此报应?我看你们是自寻死路,死了活该!”原“碧落轩”弟子反驳道。当初,苏天璇等人假借“论道大会”大开杀戒,本欲围攻白一忠,却害了洪浩性命。 “当日白一忠树敌无数,终成武林公敌,我们匡扶正义,联手狙杀,又有何不妥?”苏天璇道,“后来证实白一忠是清白的,却是为奸人所诬陷,想想我们都蒙在鼓里,白白做了替死鬼,巴巴儿看人家坐收渔利。有本事,找始作俑者去啊!此刻,你们的好盟友倒是乐得逍遥,怎么不见你们寻仇去?”她此言倒也不虚,当日叶未央假意与“碧落轩”结盟,实则暗生波澜,令白一忠乃至“碧落轩”成武林公敌。“玉真教”、“碧落轩”两派寻仇厮杀,均大受损失,唯有“富甲山庄”坐收渔翁之利。 她此话一出,立即有人高声道:“一码归一码,既有狗胆杀我们洪护法,便将你们一锅端了也使得,只愿天下的道士道姑都死绝了才好!” “休要同他们废话,刀剑底下见真章!”陈天玑左手拿起流星锤,直直扑向方才那叫嚷之人。温若见情况不妙,仗剑便要相帮。岂料,一道士上前阻挠,阿箩飞出一支淬毒袖箭,射向那道士胸口,见血封喉。与此同时,陈天玑也将原“碧落轩”弟子击毙,但听几声短促惊叫,厅内瞬间躺了两具尸首。 “这是要反了么?”灵噩道人见情况失控,气得浑身颤抖,但也只是表面发怒,并未制止。其手下亲信不见他有阻拦之意,更是有恃无恐,朝原“碧落轩”弟子发难。 龙不归冲温若等人怒道:“可闹够了!‘人皮画匠’之事未了,却先起内讧了?你们好好想想,当初三派合并,说好了暂时放下昔日旧怨,你们怎的……” 他话还未完,便见吕玉衡舞动一对峨眉刺朝温若招呼,温若已是双目通红,招招使狠,将那女道士逼得闪躲退避。却又见苏天璇娇嗔一声,长鞭一挥,二女联手攻来。 “你们‘碧落轩’除了赵洛寒,其他通通都是废物,姑娘我从未放在眼里!”苏天璇叫嚣着,一鞭子削往温若腰际。温若剑尖为那鞭子所缠,一时撕扯不开,二人原地僵持。不想吕玉衡趁机攻向温若,一对钢刺直接划破他手臂,鲜血汩汩而出。苗十六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唰唰唰”挥舞铁折扇,冲那吕玉衡袭去。 既已动手,两派人马便索性放手搏杀,眼见着几十人缠斗作一团。 “小冷,你机灵点儿!”阿箩将冷飞雪推至一边,叮嘱她小心。 “晶儿姐姐,她竟……”冷飞雪不想昔日晶儿竟为仇恨,变得如此乖戾凶狠,不由心下寒凉。 苏天璇于打斗时,一眼瞥见冷飞雪呆呆混在人群中,忽又想起她与赵洛寒卿卿我我,不由妒火中烧,鞭子势头一转,直直朝她袭去。 冷飞雪但听猎猎风声,惊得往后跳开几尺,竟见是苏天璇趁乱暗袭。她想起赵洛寒曾告诫,碰上苏天璇便要躲开。她即刻施展“换影术”,往外奔走逃命。不想那苏天璇有意紧咬不放,追至门外院落。 冷飞雪自知不是其对手,尴尬相对,正愁如何开脱。忽听那苏天璇冷笑道:“现在可没人救你,乖乖伸出舌头来,姑娘割了你舌头,兴许心情一好,饶你一条贱命。也不知姓赵的如何看上你这废物?” 听她辱骂自己“废物”,冷飞雪自是极不服气,脱口道:“我固然不好,只是有一点强你百倍。” 苏天璇不屑道:“哦?” 冷飞雪退后几步,大声道:“你年老色衰,而我年轻貌美,任你花多少心思也是比不上我的。”说完又使出“换影术”,足下生风,溜之大吉。那苏天璇被她一语呛得呆住,一时竟让她逃脱。 “温大哥,救我!”冷飞雪匆匆蹿至温若身边,正好温若一剑结果了个道士,喷了她一脸血。 “你个蠢材,跑这做甚么?”温若骂道,“还不找个地方躲起来?” “哎哟!”冷飞雪忽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抬眼一看,竟是苏天璇鞭子扫到脸上。 “啧啧,好狠的娘们儿!”温若叹道,“她想毁你的容啊!” 冷飞雪脸上立刻印上一道红肿,于雪白脸蛋格外显眼。 忽听苗十六高声道:“温兄弟,阿箩,小冷,咱们走吧,这‘问鼎派’谁爱留便留,爷不伺候了!” 此话一出,道出诸人心思。原“碧落轩”弟子更是积极响应,纷纷宣布退出“问鼎派”,齐齐夺门而出。龙不归见状,只是无奈叹息。灵噩道人宽慰道:“龙长老,不必介怀,去留由他。自有有志之士愿留在我‘问鼎派’。”白青颜忙附和道:“是极,是极。” 再说温若一行离了“问鼎派”,一时只觉浑身轻松,一路谈笑风生。其余弟子各有打算,阔别后陆续散去。 温若见天色还早,便对苗十六、阿箩、冷飞雪道:“咱找轩主喝酒去?” 四人便来到赵洛寒所居小屋,却见赵洛寒衣着单薄,独自立于门外,也不顾天气酷寒,竟是满腹心事,难以派遣之状。 “轩主,你这是伤冬悲秋呢?”温若拎着四坛酒,笑道,“走走,进屋喝酒去!” 赵洛寒见他们都来了,便请了进屋。房内依旧残留着掺杂了“五石散”的熏香味,冷飞雪皱起眉头,看来,他一直都在吸服此物。 “你脸怎么了?”赵洛寒瞟了她一眼,问道。 她正想说,却被阿箩抢了先:“轩主你看小冷好不可怜,被苏天璇打的皮开肉绽!” 赵洛寒看了看伤口,皮未开,肉未绽,只是红了一道。 “记得擦点伤药……你们怎又惹到她了?”他请四人坐下,取来大碗。温若便张罗着为几人倒酒。 “这次倒也干脆,”温若端起碗,笑道,“我们几个已退出‘问鼎派’,与那一窝道士彻底划清界限了。来,干了!” “啧,你也受伤了,”赵洛寒见他手臂挂彩,皱眉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十六,你说来听听罢。” 苗十六便将事情原委一一告之,顺便将冷飞雪受辱受伤之过程绘声绘色放大了说。听得他眉头深锁,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现如今只有龙长老留在那儿,据我估计,洛阳总舵以及其他分舵弟子都将脱离‘问鼎派’,自立门户,各奔前程。”苗十六叹道,“偌大一个‘碧落轩’就这样没了。” “轩主,不如你回去主持大局,轩中弟子都只服你一个。”阿箩劝道。苗十六、温若、冷飞雪均默默点头。 赵洛寒放下手中酒碗,笑了笑:“不了。”又冲冷飞雪道:“你要是长进些,今日也不致如此。每每仗着大家疼你,不学无术,荒废武艺,现世报了吧?”她听毕此言,自是沉默不语,心中暗想:定要将赵洛寒所授剑法以及那“摸手功”练好。 话说五人觥筹交错,转眼将那四坛酒喝干,温若犹觉不过瘾,提议再去弄几坛好酒来。赵洛寒兴致缺缺,只道:“天色不早了,不如改日。” “逐客令”一下,几人均叹无趣,再闹了片刻,便散了。只因四人脱离“问鼎派”,而原“碧落轩”江南分舵现属其地盘,四人皆不愿回去,便商议找间客栈暂时歇脚。次日,冷飞雪拿出赵洛寒所赠银票,托人买了栋四方小宅,家具家丁一应具有,四人遂欣然入住。众人又提议请了赵洛寒与沈千柔来热闹热闹,冷飞雪和阿箩便分头去请赵、沈二人。 话说冷飞雪一路行至赵所居住的小屋,见篱门半掩,便进了露天小院,才想唤声“轩主”,却见大门也是半掩。她透过门缝竟瞧见如此一幕:未央公子低头跪在赵洛寒面前,因背向外,看不得他面上神情;而赵洛寒泰然处之,却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慵懒。 “这是什么阵仗?”冷飞雪愕然,她曾听苗十六说过,那叶未央本是“碧落轩”头号仇敌,却因沈千柔的关系,诸人投鼠忌器,一直暧昧棘手。此刻他却屈膝跪在轩主面前,这究竟唱的是哪出? 她尚在琢磨,忽见赵洛寒一脚踹在那叶未央胸口,一记“窝心脚”踢得他径直倒地。 “咳!”赵洛寒咳嗽一声,“快走罢。” 叶未央从地上爬起,模样狼狈不堪,想他平素整洁讲究,现下衣摆全是尘土,又清高风雅惯了,一时被人瞧见俯首下跪之窘样,实有难以名状之滋味。他回头怒瞪冷飞雪,目光狠厉,仿若要将其拆骨入腹。 “过来。”赵洛寒朝她招招手。她迟疑着走进屋,小心翼翼在叶未央如刀般的目光下移动。不想,赵洛寒一把抓了她手臂,扯到叶未央面前,皱眉道:“怎么,想杀人灭口?” 叶未央眼眸狭长,此刻更显邪佞阴鸷,他冷冷道:“你当本公子不敢么?” “这世间的确没有未央公子不敢的事,”赵洛寒一声冷笑,“只是当初你我结盟之时,你曾以一枚玉虎为凭,这玉虎我可是转赠给她了。你撕毁盟约在先,如今也要销毁结盟信物么?你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令祖宗枉自蒙羞?” 冷飞雪摸着腰间玉虎,想当初“落叶盟”始于除夕,以此玉虎为证,名动江湖。赵洛寒将此信物赠予自己,后又结绦打穗子,命她随身携带,竟不知还有护她周全之意。她想到此,不由心内澎湃,恨不能掏心掏肺诉说一番感激之情。 “你……”叶未央气焰顿时灭了半数,忽又想起什么,道,“你不想她死?” 赵洛寒皱眉反诘:“你说呢?” “既如此,又何必、何必……”叶未央刚要说,却被赵洛寒打断:“请回罢!” 冷飞雪不知他俩私下有何瓜葛,只觉话中有话,却只能眼看那叶未央吃瘪而退。又见赵洛寒脸色不佳,她自是不敢多问,只言四人邀请他于新屋做客。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道:“你也快回去罢。今日之事,对谁也别提。” 第四十六章 此生之约 冷飞雪碰了一鼻子灰,正怏怏不乐。赵洛寒见她生闷气,便柔声哄道:“方才我和叶未央打了一架,确是累了,改天再去你们的新家,可好?” 她道:“叶未央竟还敢来找麻烦!这家伙……轩主,你可是将他打跪下了?” 他笑道:“是啊,我可厉害?” 她点点头,忙溜须拍马,一顿海夸,逗得他不住大笑。又听他问:“脸上的伤好些了?”她摸了摸脸蛋,道:“好多了,阿箩姐姐的伤药挺好用的。” “嗯,那便好。”他懒懒地打个呵欠,靠坐在椅子上,闭目养起神来。 “轩主?”她轻轻唤道,竟无人答应。怎的就睡着了?她兀自疑惑,走近他,用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依然没反应。她叹道:看来是真累了,也不知与叶未央之战,耗了他多少元气。她环顾四下,却见房中丝毫没有打斗痕迹,竟不知他所说究竟是真是假。又见他懒懒歪在椅子上,模样如雕如琢,想起那日他低头亲吻自己,一时胆子大起来,轻轻俯下身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亲完只觉脸蛋如烧烫的开水,浑身不自在,赶忙往门外跑去。 才至门边,便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却是灵噩道人、苏天璇、白青颜和龙不归。想想也知这四人来意不善,她忙叫醒赵洛寒:“轩主,快醒醒!灵噩来了!他们定是为‘人皮画匠’来的,他们怀疑你……” 赵洛寒眼角微旸,摆手示意她闭嘴。 “家师等前来拜会赵轩主,望赵轩主拨冗一见。”苏天璇在外道。 过了片刻,冷飞雪出门应道:“轩主抱恙在身,今日不便见客,诸位改日再来吧。” “少装模作样了,给你几分颜色便要开染坊了?”苏天璇立马翻脸道,“臭丫头,快叫姓赵的滚出来!” “哎,天璇不可无礼,既赵轩主今日不便相见,那么贫道改日再来登门造访吧。”灵噩道人倒不愠不恼。 龙不归叹道:“听闻轩主已接到‘人皮画匠’拜帖,小冷你快劝劝轩主出面相见,我等也好部署迎敌,以免再遭毒手。” 冷飞雪听闻此言,心下大惊,忙道:“龙长老,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轩主并未提过。” “我也不知,如今整个江湖都在传,”龙不归道,“竟不知哪个放出去的消息。” “天桥底下说书的,昼夜不停、分段分章说着赵轩主收到‘人皮画匠’拜帖之事,还说杀赵轩主便是那凶手的最后一单,从此武林将会恢复太平。”白青颜道,“这些无稽之谈听听便觉可笑……” 冷飞雪遂进屋,将龙不归等人之言道与赵洛寒。赵洛寒一听,只道:“别听他们放屁,我不曾收到什么拜帖。” 她便依他意思,将四人拒之门外。待四人走后,她依然将信将疑,追问赵是否收到拜帖。赵洛寒哭笑不得道:“你这架势,是要抄我的家,搜我的身?” 她嗔道:“别开玩笑了!” 赵便正色道:“你也不想想,如今我手中并无神兵利器,‘人皮画匠’为何给我拜帖?江湖传言你便信了?” 冷飞雪默然,竟不知信谁才好。原本自是应当对轩主深信不疑,可最近他所作所为皆离奇诡异,超乎常理。只叹自己无能,并不能让其毫无保留分享心中秘密。 “哎,”忽听他低声道,“我困了。”他侧身躺在床上,竟像个软弱无助的孩童。她一愣,可从未见过这样的轩主。 “那、那你歇着吧,我……我回去了。”她手足无措,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过来。”明明是懒懒的鼻音,却透露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她犹豫片刻,挪步上前。才至床边,便被拉住手腕,身体失衡,扑倒在他身上。只觉他胸膛并不似想象中温暖,竟透着丝丝冷意,许是天气太冷。 “胆子肥了啊,”他依旧闭着眼睛,低声笑道,“偷亲我?” 竟被他发觉了?她懊恼不已,心里骂死了这只老狐狸。又手忙脚乱挣开他,起身整理衣裳,嘴里还嚷嚷:“轩主你做梦呢,做梦呢!” 赵洛寒一听,睁眼叹道:“或许真是梦罢,最近这种梦境倒不少。”他说此话时,面露遗憾,竟不知是玩笑,还是当真,听得冷飞雪一阵寒战。又见他慢慢垂下头去,将目光瞥向窗外,依旧是漫漫冬日,岁月阴冷。她忽感揪心之痛,不知他究竟遭遇了什么,竟变成这样。 “小冷,快回去罢,改天让温若带几坛好酒过来。”他冲她笑笑,唯有笑容尚还温暖。 冷飞雪双腿似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见她低头不语,他只得起身安慰。 “此刻你是醒着的么?”她忽然抬起头问道。 他道:“嗯。” “醒着就好,”她一字一顿道,“那你好好听着,我要嫁给你。” 他含糊应道:“嗯,这事择日再说罢。” 她不依不饶,拉着他道:“不成,就今儿说!” “喂,”他笑道,“不带这么死气白列,上赶着恨嫁的啊,再说了,我并未答应娶你。” 她一听,嗔道:“那你还……还欺负我……”说到“欺负”二字,她又背转身去,扬手跺脚,撒泼耍赖,一副忸怩害羞的小女儿神态,看得他又爱又恨。爱之,则是心向往之,情不自禁;恨之,则是恨其幼稚,二人年岁相去甚远。 “得了,”他从背后抱住她,笑道,“呆子,我迟早被你折腾死……”低头间,闻得她云发幽 香,轻轻拨开发束,却见其后颈有着一枚红色印记,状似伽蓝花。他微微一怔,竟有些出神。 又听她道:“轩主,你答应不答应?” 他双目望向窗外,道:“答应你,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 “当真?”她眼睛一亮,转身看着他。 她眸子清澈,有如天上繁星,满是巴巴儿的期待。他幽幽道:“不信算了。” “我信。”她甜甜一笑,踮起脚尖,在他左脸印上一吻。 他捏着她的脸:“不知羞么?”她摇摇头,秀目圆睁,忽又莞尔一笑,只管癞皮狗似的抱着他。他无奈一笑,也任由她去了。 她倚着他,用手轻轻戳其胸口,轻声道:“轩主,你心中只装着我一人吧?” 他道:“我自是心怀天下。”却低头吻上她的唇,温柔触碰,辗转停留,似品尝香醇佳酿。她紧合双目,睫毛微颤,双唇鲜红欲滴,端的一副娇媚女儿神态,看得他气息紊乱,心生焦躁,慌忙推开她。 “轩主?”她睁开眼,却见他踱步离开。 “快回去罢,”他取了件厚披风,替她围上,“外边冷,你仔细着凉,别没事就往这跑,你们既有了落脚之处,便乖乖呆着罢……转告他们,温若每天喝喝酒就算了,少闹点事;阿箩么,需得学学你沈姐姐,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十六是个聪明懂事的,有他管着你们,我倒也放心。还有你……”到此处,他却说不下去了,顿了一顿,只笑了笑。 “我么,自是等你来娶,你什么时候来?”她笑道,“咦,轩主害羞了?”眼见着一抹红色在他脸上转瞬即逝,这可是千古奇观。 “快滚罢!”他将她推出门去,“哐”的将门掩上。一时又听得她在门外格格而笑,不由暗骂一声:臭丫头。 冷飞雪虽是只身而返,却心花怒放。得到了一生承诺,岂能不悦?她欢欣雀跃回至新宅,见沈千柔也在,诸人早已铺开酒席,举杯畅饮了。 “就你一人?”温若道,“没请动轩主?” 冷飞雪点点头,眼角眉梢却是笑意。 “哟,盛情被拒却还笑得这么甜?”沈千柔打趣道,“不是得了什么便宜吧?轩主又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了?” “哪有,”冷飞雪摇头道,“轩主方才……”她正想说轩主与叶未央大动干戈,却转念一想,答应过他,谁也不能提。忙改口道:“轩主累了,说改天再来。灵噩道人他们才去找过轩主,说近日江湖传言,轩主收到了‘人皮画匠’的拜帖。不过,轩主说并未收到。” 苗十六一听,皱眉道:“无风不起浪,这事定有蹊跷。” “不怕的,轩主向来成竹在胸,他既说了没有收到拜帖,自有他的主张。”阿箩道。 “轩主还在吸服‘五石散’么?”沈千柔问道。 冷飞雪却依然沉浸在“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的承诺,独自坐着傻笑,全然未听到沈千柔之话。 “这人疯了?”沈千柔奇道,“该不会也服了‘五石散’,生出幻觉来了?” 温若用筷子敲了敲冷飞雪的额头,这才将她敲醒。 “小冷啊,轩主跟你说什么了,你如此神魂颠倒?”苗十六笑问。 冷飞雪红着脸,道:“什么神魂颠倒……他倒有些话托我带给你们。”清清嗓子,学着赵洛寒的口气,道:“温若嘛,每天喝喝酒就算了,少闹点事;阿箩么,需得学学你沈姐姐,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十六是个聪明懂事的,有他管着你们,我倒也放心。” 温若翻了个白眼,灌下一杯酒:“我何尝闹过事?” 阿箩亦翻了个白眼,起身拍着沈千柔肩膀:“千柔嫁人了,我便也得嫁人?教我东施效颦么?” 苗十六哈哈大笑:“天上地下,神机妙算,只我一人,怎就只落得个‘聪明懂事’的虚名头?” 沈千柔也笑道:“看来轩主退隐后,脑子不灵光了。” “哎,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娶你?”苗十六笑眯眯问道。 冷飞雪心下大惊,他如何得知?忙搪塞道:“娶、娶、娶什么啊?苗大哥你乱说什么呢!” 苗十六向来心思伶俐,瞧她一副甜如蜜的模样儿,心中自是猜到□□,此刻见她如此,更是明了。却因顾虑轩主面子,既他不声张,便不好多管闲事,也不揭穿,只笑着替她满上一杯酒,劝道:“来,喝了。” 温若举杯冲诸人道:“今晚不醉不归。” 沈千柔因有孕在身,浅饮几杯,遂以茶代酒。五人觥筹交错,诉说轩中昔日美好,又感慨同门如今各奔东西,诸人皆黯然神伤,复又借酒浇愁,一夜宿醉不提。 第四十七章 寒之殇 沈千柔醒来之时,却见自己身处“富甲山庄”。贴身丫鬟见她醒了,忙出去回报:“少庄主,少夫人醒了。” 叶未央掀帘而入,走至床边,柔声道:“都要做娘了,怎的还和他们胡闹?” 沈千柔揉了揉晴明穴,道:“不妨事,只喝了几杯。”顿了顿,又道:“你也是快做爹的人,就好去章台瓦舍厮混?成日里不见人影。” 叶未央忙道:“夫人冤枉啊,近来确是为生意上的事而奔波。” “富甲山庄”原本只是半个江湖世家,祖祖辈辈均以经商为业,只在叶未央这辈,涉足江湖。 “你不是向来不管家中生意么?这会子又勤快起来?”她一起床,丫鬟立马递上漱口茶水。 “外头生意上遇上了些麻烦,我爹离开姑苏处理去了,算来也已一月之久。这家里的事务自当我接手照应着些。”他道。 沈千柔道:“怪不得许久不见公公,他老人家向来行踪不明,我竟连他何时在庄内也不知。” “呵,生意繁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寻新鲜玩意,时而出海求货,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家中老小自是顾不得了。”他道。 “都是些什么生意?”她问。 “夫人对此有兴趣?”他道,“无非是些古董珍奇,从这儿进货,那儿倒卖,生意做大了,口子打开了,事务便益发多杂了。” “我对此没甚兴趣,”她摇头道,“只是有一件事,你和轩主究竟怎么回事,‘五石散’也是能长期吸服的?还有一事,想想便觉奇怪,自你害了白一忠,两派应是水火不容的,你二人怎又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他冷笑道,“如今他拿什么与我抗衡?‘碧落轩’也垮了,听说各地弟子纷纷叛逃,偌大一个门派说没了就没了。而他呢,却宁可做只缩头乌龟,沉迷于药石,每日醉生梦死。” “我总觉他心中有事,不知究竟发生甚么变故,令他消沉如斯。”她叹道。 “夫人这般在乎他?”他皱眉道,“这倒让我吃醋得很。” 她嗔道:“胡说什么呢!” 他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一时鹣鲽情深,好不恩爱。忽门外有家仆来报,道是有要事求见。 叶未央命人入内,那家仆拱手回道:“少庄主,赵洛寒死了,据说也是死于‘人皮画匠’之手。” 他一听,眼神一暗,忽又笑道:“别是听错了罢,姓赵的怎会死在……”沉吟片刻,忽又想起什么,对沈千柔道:“夫人,你好生歇息,我去去就来。” “不行,我与你一道去。”沈千柔惊闻噩耗,哪里还坐得住,青丝未绾,红妆未扮,随叶未央急急出了门。 马车之上,但见她眼角通红,低头不语;叶未央一路宽慰并无作用,只觉无趣,便呆呆望向帘外。 待赶至赵洛寒处所,已然聚集了众多原“碧落轩”弟子。叶、沈二人拨开人群,见温若正蹲在门外喝闷酒,忙上前询问。温若指了指屋内,沈千柔快步走近,叶未央尾随而入。 一具尸体由白布遮盖,赫然僵躺于地。沈千柔掀开白布,那张熟悉面容映入眼帘。她忍将不住,眼泪直落,又探其鼻息,把其脉搏,可哪里还有生还迹象。叶未央扶她起来,又蹲下查看尸体,尔后起身审视屋内,但见桌椅整齐,并无打斗痕迹,只窗棂毁损,显是有人破窗而入。他眼神黯淡,不知心中在计较甚么。 “谁最先发现的?”沈千柔道。 “小冷一早给轩主送冬衣,发现轩主已经……”阿箩道,“她哭着来找我们,只说轩主出事了,我们方赶到此地。来时便见轩主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后背整块皮肉皆被削去……还发现了这封信。”她将信交给沈千柔。 沈打开一看,上书:“悉闻赵君新炼得吴钩‘鬼神泣’,余心向往之,不日即来取之入画,望不吝赐之。画痴敬上。” “吴钩?”沈千柔疑惑道,“那东西不是在白青颜那儿?怎会再与轩主有瓜葛?” 苗十六拿了一个狭长锦盒走近,道:“我们来时,桌上摆了这个空锦盒,想必是装吴钩的。” “小冷人呢?”沈千柔道。 “她独自在居处伤心罢,”苗十六叹道,“这丫头一直都说是她害死了轩主。” 正说着,龙不归到了。寒暄片刻,龙不归忽道:“老夫昨夜也收到‘人皮画匠’拜帖,那人不日便要来取‘断龙无悔剑’。” 沈千柔道:“那么龙长老只得多加防范了……看这屋中情形,竟无刀光剑影之痕迹,这‘人皮画匠’的武功居然高到让轩主毫无还手之力,竟是一招毙命?这怎么可能?” “不管如何,龙长老需小心为是,”苗十六叹道,“只怕我等也帮不上什么忙。” 龙不归颔首:“生死有命,老夫也看开了。只是任由这凶徒继续祸害武林,死亦难瞑目。” 听他此言,诸人心内怅惘,一时沉默无语。 随后,苗十六等人将赵洛寒尸首装殓,立碑刻墓,同白一忠、洪浩等葬于一处。因赵洛寒生前名望颇高,旧部署、江湖友人纷纷前往凭吊祭奠。只那冷飞雪一直闭门不出,沈千柔等人劝过几次,也就随她去了。 半月后。 姑苏城最热闹的茶馆“汇贤楼”人满为患。一名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正滔滔不绝讲述“人皮画匠”的故事,此刻正讲到“江湖第一刀客”赵洛寒之死。 店小二殷勤备至,替那说书人斟满茶水,迫不及待想要听下文。那说书人呷了口茶,继续道:“各位看官可知赵洛寒是何人物?此人祖上曾随太祖皇帝驰骋沙场,屡建奇功,赐国姓赵,后官拜朝堂,又因看透官场百态,隐于江湖。赵家祖祖辈辈擅炼兵器,太祖曾嘉奖云:‘赵氏出品,天下神器耳’。古人云:‘将门出虎子’,‘英雄出少年’,赵洛寒十五岁有余,便接任‘碧落轩’轩主之位,实是近年来难得之少年才俊。此人十五岁便凭赵家祖传之‘刈泪刀’,击败中原十大高手,十六岁手刃西夏‘荣耀堂’头号杀手马无尘,斩杀前任‘刀王’袁天鹤,从此被武林同道誉为‘天下第一刀’。更奇的是,不知从何年开始,赵洛寒行走江湖,手中已无兵器,那把人人钦羡的神器‘刈泪刀’不知所踪!” 讲到此处,有一看官打断道:“那‘刈泪刀’究竟有何神奇之处?” 说书人冷笑一声,道:“容老头儿说句不中听的,这位看官怕是井底之蛙,竟连‘刈泪刀’也不知?相传赵氏锻造之物,坚不可摧,均属神器,实因添加了天外陨玉。无论是玄铁寒铁生铁熟铁,只需添上一丁点儿天外陨玉,便有如画龙点睛,如虎添翼;而‘刈泪刀’全由天外陨玉所制,相传其中封有刀神之灵,拥有者挥舞恣意,收放自如,哪怕是女人眼角的一滴泪,也能被其割断!” “噢!”听众一阵惊叹,不由鼓掌称妙。 “这样一把好刀竟在赵洛寒手中遗失,委实可惜了。”那说书人摇头叹道,“但也好过人刀两亡……再说这赵洛寒年轻有为,接任‘碧落轩’轩主之后开疆辟土,将此派壮大成为‘中原第一大帮派’,近几年又将触角伸及江南,正当蒸蒸日上时。岂料数月之前,他忽地宣布金盆洗手,而彼时恰逢‘人皮画匠’重出江湖。武林人士纷纷揣测,他是否因惧怕而选择明哲保身?老头儿倒以为,赵洛寒非贪生怕死之辈,匆忙退隐,定事出有因。咳咳,究系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一群人睁大双眼,期待下文。 “哈哈哈,自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爱江山爱美人’咯!”说书人拍手大笑,“原本携手美人,斜卧夕阳,乃成就一段人间佳话。只可惜啊,可惜啊!” “可惜什么?”人群中一男子发问,那男子不是别人,却是温若。他放下茶碗,微微拧眉,显是觉得那茶水淡而无味,又从腰间掏出酒葫芦。他身旁坐着两位女子,正是阿箩和冷飞雪。 “可惜,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赵轩主爱上的女子贪得无厌,白白害了他性命。”说书人摇头道,“那女子原是‘碧落轩’隐月使者霍行云的爱徒,名叫冷飞雪。这个名字,近年来武林人并不陌生,只因她爱惹口舌之尤,灵噩道人之徒苏天璇曾广发‘缉舌令’,重金只为割她一条多事的舌头。话说这赵洛寒对冷飞雪疼爱有加,亲自传授功夫,也算半个师父了。二人并非平辈,却生儿女私情,本该不容于世,然赵洛寒一意孤行,对其泥足深陷,为了娶此女,他不惜放弃江湖声名、武林地位,决然退隐。” 听到此,温若瞅了一眼冷飞雪,只见她依旧低垂脑袋,面无表情。自赵洛寒死后,她便一直如此,今儿温若和阿箩特意拉了她来散心,不想竟又听得这段往事。 “按理说,郎情妾意也无可厚非,可那冷飞雪却是个水性杨花的,她与原‘锁月楼’的谢小公子谢修雨却又有一段说不清扯不明的暧昧关系。此人一面哄着赵洛寒,一面竟还骗了谢修雨以吴钩‘鬼神泣’为聘礼迎娶她。这‘鬼神泣’乃赵洛寒近年锻造的唯一一把神器,原以重金卖给了‘锁月楼’,此事天下尽知。不想冷飞雪贪婪无度,想将其据为己有,谢修雨也为情爱冲昏头脑,便背着姑父白青颜私自取了吴钩献给心上人。”听到此处,众人嘘声一片,多在骂冷飞雪无耻。 说书人继续道:“赵氏神器重出江湖,自然也为‘人皮画匠’所觊觎。那‘人皮画匠’原应找‘锁月楼’的麻烦,不想经冷飞雪一折腾,谢修雨这么一转手,白家倒是消弭了祸端。唉!悲夫,悲夫!那冷飞雪还傻傻以为神器到手,心中窃喜呢!赵洛寒见那吴钩辗转落于她之手,自是知其大祸临头,为救她性命,竟将吴钩放于身边,自行保管。阴差阳错,枉送了性命!哎,痴情也好,自负也罢,赵洛寒怕是到死也未曾料到,那‘人皮画匠’竟厉害如斯,一招将其毙命!一代刀客,从此命陨!” “胡说!”阿箩一拍桌子,起身道,“红口白舌的说谁呢!” “这位姑娘,你脸红脖子粗的急什么?”说书人笑道,“老头儿又没说你!” 冷飞雪拉了拉阿箩的衣袖,小声道:“阿箩姐姐,走吧。” 三人放下茶钱,便离开了。身后,说书人一声笑,复又继续开讲。 第四十八章 袭庄 新宅内,温、苗、冷、箩四人围聚桌前。 “你说什么?”温若大惊,“谢修雨拿了吴钩来提亲,轩主接了那聘礼?” 冷飞雪点头道:“当时我便奇怪,谢修雨为何突然胡闹一通,说什么要提亲,且带了聘礼来。我实在太蠢,竟也没打开匣子看看里面是什么,只是回绝了他……那时轩主说,他替我将那聘礼扔了,我便再没多想,任由去了。没想到、没想到……原本死的就该是我,而不是轩主……”她说着又哭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 “原本死的应该是白青颜一家,”苗十六凝眉道,“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显是为了自保,却又不想让武林同道看笑话,便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方才害苦了轩主。” “正是,他们还撒播谣言,将责任全推到小冷身上,哼,如今满大街说书的恐怕都被他们收买了!”阿箩恨恨道。 “嘴长在他们身上,就由他们说好了,”苗十六宽慰道,“小冷可别放在心上。” 冷飞雪低声道:“我定要寻出‘人皮画匠’,替轩主报仇。” 温若拍着她肩膀劝道:“傻丫头,别急于求成。敌人在暗处,行踪诡秘,报仇之事怕要从长计议。” 苗十六道:“是了,龙长老不也收到拜帖了么,奇的是,他的‘断龙无悔剑’虽被盗,但并未死在‘人皮画匠’之手。如今江湖都在传,龙长老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这可奇了怪了,当初白轩主曾提议轩中兄弟切磋比试,龙长老分明排在第三,轩主第一,白轩主第二。两位轩主都不是‘人皮画匠’的对手,怎么反倒他却能制胜?”温若不解道。 几人均摇头,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喧闹。四人出门一看,但见苏天璇带了一群人,声势浩大,闯将进来。 “苏姑娘这么大阵仗,所为何事啊?”温若揶揄道。 苏天璇道:“奉掌门之令,特来清除本门叛徒。诸位听令,这房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杀无赦!”手一挥,手下弟子披坚执锐,上前搏命。 温若、苗十六、阿箩和冷飞雪四人尚未弄清是何因缘,便被来敌困住。对方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四人难敌,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四人躲闪逃避,约摸半日工夫,总算摆脱追兵。一时藏身于野外山洞,转眼天黑,温若、苗十六猎了山鸡野味,阿箩摘了野果,冷飞雪生火,四人坐定后相视一笑,狼狈之余,竟是释然。 “今有‘碧落轩’四落难弟子大驾光临,小小山洞,与有荣焉!”苗十六环顾四壁,淡然笑道。 温若叹道:“可惜少壶酒。” “新宅怕是回不去了,以后我们可往哪里去呢?”阿箩感慨道,“灵噩道人心狠手辣,定是要将我们斩草除根,偌大个江湖,怕是再无容身之处。两位轩主的仇也不知何时能报……” 苗十六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曾有个结义兄弟方十三,因不服朝廷重赋,去年秋日于青溪揭竿而起,现已攻下东南数州,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不久前他修书与我,希望我前往相助,如今既无去处,我自可投奔他去,你们可愿同往?” 温若道:“也难怪,当今皇帝喜好什么花石竹木,爪牙遍布各地,四处搜刮奇珍异宝,又派‘花石纲’源源不断运往京都,直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现有人揭竿而起,也不稀奇。”顿了顿,又道:“我对那皇帝老儿向来看不上眼,就跟着苗兄一道为民除害吧。” 二人正说着,忽听山洞外一阵火光,温若忙起身探个究竟。见是苏天璇的人,忙打个手势,让三人小心。 苏天璇正指挥众人四下搜寻,眼看就要靠近山洞。温若等人不想被“瓮中捉鳖”,只等冲出洞穴,与之拼个死活。忽听一阵短兵相接声,苏天璇的人竟同另一拨人打将起来。 “来者何人!”苏天璇大声质问。 来者均黑衣打扮,看起来各个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苏天璇手下人马根本不是其对手,苦撑了一炷香时辰,便仓皇败落。那拨黑衣人退敌后,为首一人冲山洞中拱手道:“各位,请出来罢!” 四人俱出洞,正要相谢,那黑衣人道:“未央公子请各位庄内一聚。” 竟是叶未央的人?四人心生疑惑,但思量再三,决定随其前往‘富甲山庄’。踏入庄门,便见叶未央和沈千柔于大厅相候。沈千柔告之因由,原是她前往新宅探望诸人,却见人去楼空,又遇苏天璇等人大张旗鼓的追捕,便让叶未央派了高手前去搭救。 “如今新宅已不安全,你们若不嫌弃,以后就在这儿住下吧?”沈千柔道。 叶未央也道:“欢迎至极。” 苗十六拱手谢道:“多谢美意,只是我已决定投奔一位结义兄弟。” “我随他一道。”温若耸肩道。 在苗、温二人看来,叶未央加害过白一忠,且害死洪浩,却因曾有结盟之义,后又有沈千柔的关系,颇有些敌友难分、暧昧不明。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强留二位了。”沈千柔道,“阿箩和小冷可别再推辞,你们就当留下来陪陪我。” 阿箩和冷飞雪闻言,便不再推辞,决定暂时留在“富甲山庄”。 然,当夜子时,“富甲山庄”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问鼎派”假借清理本门叛逆之名,命苏天璇领了近千名绿林好手,将山庄围了个水泄不通。听得门外叫嚣,叶未央、温若、苗十六、阿箩、冷飞雪等皆出门迎战。 苏天璇手里掂着金丝软鞭,面色冷漠,其身旁站着吕玉衡和谢修雨,身后是“问鼎派”一众忠心弟子。经历此前失利,苏天璇加派人手,铁了心要将温若等人一网打尽。 “叶少庄主,此乃我‘问鼎派’内务,你一个外人就少管闲事了,免得伤及贵庄的花花草草,谁不知道‘富甲山庄’里的一块石头都是价值连城。”苏天璇如今仗着帮派人多势众,说起话来益发不客气。 “好没趣的‘内务’,”叶未央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挑,火光映得他丰神俊朗,“这几位都是鄙庄贵客,今儿苏姑娘摆明了要在我的地盘寻衅?” 苏天璇冷冷道:“师命难违。” 温若冲同伴一笑,道:“牛鼻子道士倒也瞧得起咱们,派了这么多人来给爷爷祭剑。”又冲苏天璇等人喝道:“还废话什么,有本事就抓了爷爷去!” “且慢!”谢修雨忽发话。 冷飞雪一见此人,心中愤懑难当。这人表里不一,亏得自己视其为好友,到头来反被其利用,生生害死了赵洛寒。若说寻仇,谢修雨便是第一个要杀的。而此时此刻,阿箩心中也同她所想一致,二人互相交换眼色,打算待会合力围攻谢修雨,先要了他小命再说。 “掌门有令,若各位交出赵家冶炼秘法,可免一死。”谢修雨道。 原是赵洛寒一死,江湖中人开始觊觎赵家冶炼兵器的秘法。灵噩道人自是不会放过机会,假借清理门户之名,搜寻秘法下落。 “不错,识时务的,就快快交给姑娘,免得伤了和气。”苏天璇道。 温若等人面面相觑,不想这些人竟是为此而来。温若心想:轩主的冶炼秘法在哪,我可不知,不过,最有可能知晓的人,怕是小冷了。苗十六思忖道:轩主城府极深,定是早将秘法藏得妥善,只是他死得意外,也不知是否将藏书之地告诉过旁人。阿箩暗暗叹道:轩主的秘法定是托付给了小冷,可怜小冷心无城府,他日如何应付得来这群豺狼虎豹。冷飞雪却另有心思:轩主的秘法定是极好的东西,却又怎能让这群人拿了去? 众人尚在胡思乱想,谁都不曾想到,叶未央竟先出手了。“金钱镖”宛如狂风暴雨般袭向敌人,反应不及的统统中镖,一时倒了一片。苏天璇忙挥鞭抵挡,飞镖被挥弹得四处乱飞。谢修雨撑开红梅铁伞,伞面旋转,格开飞镖。 温若提剑杀向苏天璇,他乃“碧落轩”舞阳使者,主征伐,每每遇敌他总冲锋在前,不杀个畅快淋漓竟难将息。他的剑缠着苏天璇的鞭子,如闪电追逐长蛇,看得人眼花缭乱。苗十六清除一干当道的,为温若开路。这二人,一个骁勇善战,一个谋略过人,曾被赵洛寒笑称为“文武双煞”,而白一忠、洪浩被众人笑称为“红白二神”。 阿箩朝谢修雨放出袖箭,被谢避开。冷飞雪纵身而上,拔剑往其胸口刺去。谢修雨面露讶色,似乎不相信那个傻气软弱的小姑娘也有如此狠辣之时。他连连后退,一边迎战,一边道:“小冷,你、你怎如此对我?” “呸,你倒有脸来问我?”冷飞雪拼尽全力,想将赵洛寒所授剑法发挥至最大威力。可惜平素疏于练习,内功根基又差,她左突右击也未能伤那谢修雨分毫。阿箩已然不顾江湖道义,淬毒袖箭一支接一支,密集射向谢修雨。可惜,来人众多,一时只顾得清除障碍,却难近谢修雨之身。 忽地,听那叶未央吹了一声口哨,但见数百黑衣人由庄内飞出,于苍茫夜色中,好似从天而降。这批黑衣人各个训练有素,手法干净利落,“问鼎派”弟子招架不住,渐渐落了下风。苏天璇竟丝毫不惧,她冲吕玉衡使了个眼色。吕玉衡会意,朝天放出信号弹,似在召唤援手。 果不其然,一炷香时辰,一批人马浩浩荡荡,飞驰而来。各个人精马壮,算来不下百人。 “敢情苏姑娘是要铲平鄙庄?”叶未央冷笑道。 苏天璇道:“别说你这小小山庄,若再不交出秘法,姑娘定把天都拆了!”说着,一群弟子蜂拥而上,竟欲朝山庄里面冲去。 叶未央脸色铁青,猝然飞出一枚“金钱镖”。苏天璇躲避不及,左肩中镖,鲜血缓缓流淌。她竟丝毫不惧,反笑道:“伤了我有甚要紧,一批一批的人将接踵而来,势必要达成目的。你有一百枚金钱镖,我们就有一百个死士;你有一千枚、一万枚,我们便有一千个、一万个死士。” 是时,冷飞雪忽见庄内一声怒斥,沈千柔双手牵动“天蚕丝”,刚杀死一名擅闯山庄的强敌。眼见着敌人冲进庄内抢砸,她忙又抽身御敌。温若等人皆退进庄内支援,叶未央将沈千柔护在身后,微微拧起眉头。那一刻,他忽地明白了何以赵洛寒总是皱眉,只因他有太多想要保护的人。 “住手!”忽听一声娇喝。 众人暂时止住拼杀,却见那冷飞雪站在冬夜凛凛寒风中,单薄的身子似要被黑暗吞噬。就是这样小小的不起眼的姑娘,说出了令在场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的话。她一字一顿道:“赵洛寒的秘法,我知道在哪。” 第四十九章 不速之客 冷飞雪的一句话,让“问鼎派”一干弟子舒了口气,谁又真心想作殊死搏斗?历经一番厮杀,“富甲山庄”里外尸体横陈、血腥漫溢,再拼下去,只是两败俱伤,无人愿意如此。 沈千柔嫌恶的看了一眼满地横尸,捂着鼻子,走近冷飞雪,轻声道:“小冷你要是把轩主的遗物给了这群人,当心他从坟里起来掐死你。” 苗十六似乎料到什么,心中暗暗叹道:“我等枉有一身好功夫,却不及一个小女娃。” “你知道就好,快跟了姑娘回去复命!”苏天璇一见冷飞雪便妒意横生,如今听她之言,赵洛寒竟将祖传秘法也交给了她,更是妒火中烧,恨不能一掌毙了她。但碍于师命,只得等秘法到手,再做打算。 冷飞雪点头道:“我这就跟你去,但请你高抬贵手,放了他们。” 温若拉住她左臂,叹道:“傻丫头,你要去哪?若真和她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阿箩拉住她右臂,跺脚道:“我们死也死一块,你着什么急!” 叶未央好整以暇看了看冷飞雪,忽然笑了——差点忘了,正是这个傻里傻气、不学无术的姑娘,曾经大闹他未央公子的婚礼,也曾只身营救“白发修罗”,竟还舍生将蛊毒转嫁到自身。眼下她又要逞英雄了么?真搞不懂,赵洛寒究竟看上的是她的傻气,还是英雄气? “少废话,快些滚过来,否则姑娘一把火将这里烧得精光!”苏天璇似已没有耐心。 “小冷,跟我们回去,只要你说出秘法下落,我定会向掌门求情,不伤害你分毫的。”谢修雨好言劝道。 冷飞雪深呼一口气,竟朝苏天璇走去。当是时,叶未央忽然出手,扼住她咽喉。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不知他唱的哪一出。 “赵洛寒一死,普天之下怕只有这位姑娘知晓赵家祖传秘法的下落了。你们想得到的,也正是本公子想得到的。本公子正愁如何找寻,不想你们却助我一臂之力。”叶未央笑得阴鸷可怖,手上劲道一紧,冷飞雪被扼得干咳几声。 “苏姑娘等什么,还不快些叫你的虾兵蟹将们滚出山庄。莫非要等我将她杀了,大家落个两手空空么?”叶未央接着道。 如此变故,苏天璇等人始料未及。都知这叶未央为人阴险反复,可真是低估了他。苏天璇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命手下鸣金收兵,退守在山庄之外。 “姓叶的,你可仔细想好,就算你得到了秘法,本门也定要夺过来。以‘问鼎派’今时今日的势力,扫平‘富甲山庄’实是易如反掌。不如你成人之美,家师兴许还能饶了你。”苏天璇道。 叶未央笑道:“不好意思,本公子就喜欢夺人所爱。倘若所爱不为我得,那么宁为玉碎,也不叫旁人捡了便宜去。”说着,从腰间取出匕首,往冷飞雪胸口狠狠扎去。 “哎哟!”这声叫嚷并非冷飞雪呼出,竟是从谢修雨口中发出。他面露焦急之色,看来却像是关心。只可惜,冷飞雪再也不相信此人。 “咦,怎的刺不进去?”叶未央佯装惊讶,“原是穿着‘月澜皂绢甲’啊!赵洛寒如此爱你,将这么好的宝贝也给了你?苏姑娘可知这‘月澜皂绢甲’撷取月魄之精华,汲取雪华之灵气,是刀枪不入的宝甲,可不比赵家祖传秘法差。我便一道夺了,再给毁了,可好?”说完,又拿匕首在冷飞雪身上刺来刺去。 苏天璇被气得脸色发红,却奈他不何,只能甩下几句空洞的狠话,终是悻悻回去复命了。她走后,叶未央仍扼着冷飞雪脖子,慢慢往后院走去。温若等人只能尾随他。待走到后院一处幽静之地,叶未央才放开冷飞雪。 “咳咳咳!”冷飞雪憋了许久才得以吸上一大口气,一时话也说不上来。 “多谢。”苗十六反应最快,忙向叶未央道谢。 “谢什么,我不过设法保我山庄周全。”叶未央道。他又将众人引到一口枯井旁,掀开井盖,乍一看,只是一口干涸的枯井。 “你们从这枯井下去,井底草丛有个机括,开启后便是一条秘道,你们快快离去。再迟一步,灵噩道人定要派更多人来。”他道,“从此隐姓埋名,各自过活去罢。 众人皆默默点头。 “夫人,此地不安全,你也同他们一道走。待我处理好山庄事务,便来同你会合。”叶未央牵着沈千柔的手,柔声道,“三日为期。” “三日为期?”沈千柔道。 叶未央点点头。 冷飞雪一行人便依言从枯井秘道离庄。秘道挖得曲曲折折,约摸行了一个时辰,方见出口。众人走出秘道,发现置身一处小竹林。沈千柔纳罕道:这里的景致倒有些眼熟。 冷飞雪忽地指着不远处一栋阁楼道:“这是青鸾姑娘的住所!”此前,她与沈千柔来过此地,当时恰好遇见赵洛寒在此吸服“五石散”。 这里正是青鸾姑娘所在的“荻花苑”。天色尚早,才近黎明,诸人忽来此地,却不好打扰主人。沈千柔对这青鸾自是心怀不爽,虽说夫君是来此地吸食“五石散”,但她终归是夫君在外豢养的舞姬。如今又得知庄内竟有条秘道直通此处,难免介怀。而冷飞雪又因青鸾对赵洛寒有过亲昵之举,心中不甚欢喜。其余的人更是与青鸾从未谋面,一行人竟呆呆站了许久,也不去拜访主人。 忽然,阁楼上传来一阵素琴之音,琴声婉转,曲调新奇,竟是温若这种时常流连风月场所的浪子也闻所未闻的。温若感慨道:“闻此琴音,便知调琴者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沈千柔不屑撇嘴,抚着肚子,低声叹道:“孩子,你若是男儿,切莫学的放诞不羁,须得脚踏实地方好。” 温若听她这话,只道是酸他,便只一笑置之。苗十六道:“小冷你既与这里的主人相识,理当拜会拜会。” 冷飞雪尚未来得及答应,却见一个老奴缓缓走来。那老奴满鬓斑白,拄一根降龙木拐杖,着青色长袄,还有些微微驼背。他对诸人道:“各位请随老朽来。” 一行人便随他往阁楼去。待他们踏进前厅,那悠扬琴声戛然而止。一名紫衣女子娉婷而立,端的是艳如春花,娇若桃李,正是那青鸾姑娘。她冲几位“不速之客”颔首微笑道:“各位若不嫌弃,请尝小女子新泡的梅花茶罢。” 说着,一名绿衣丫鬟端上来茶具杯盏。青鸾撩起衣袖,亲自拿起茶壶,为诸人斟茶。那茶顺着壶嘴儿倾出,透着幽幽雪梅香气。温若最先抿了一口,他生平不爱饮茶,却由衷叹道:这样妖娆的女子竟能沏出这般淡然的茶。沈千柔端着茶杯,忽想起自己当年为赵洛寒沏“梅香茶”的情景,一时呆住。 “青鸾姑娘,我等出于无奈,冒昧打扰,还请见谅。”苗十六拱手道。 青鸾笑道:“公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又对沈千柔道:“叶夫人,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快快坐下休息片刻。我已让人收拾房间,各位可放心住下。” 温若、苗十六二人虽有意投奔苗十六之结义兄弟,但念及叶未央挺身相救,想待他有了消息后,再做打算。阿箩、冷飞雪无处可去,也只好在此地暂住几日。沈千柔更是答应了夫君在此地等候三日。诸人在青鸾的安排下,各自回房歇下不提。 待旁人离开后,冷飞雪却对青鸾道:“姑娘,我有一事想请教。” 青鸾见她一脸郑重,便收敛笑容,刻意端坐道:“小冷姑娘请说。” “嗯,”冷飞雪思索良久方道,“轩主他为何突然染上‘五石散’?” 青鸾沉吟半晌才道:“叶公子带来的朋友,我只管招待便是,哪敢寻问那许多。不过,我猜想赵公子怕是有些难解之心结,想借这‘神仙散’忘却烦恼罢。” “我想也是……”冷飞雪叹道,“可他究竟在烦恼什么呢?” 青鸾道:“人一死,便什么烦恼都没了。你即便知道了他在烦恼什么,又能如何?” “你这话听来有道理,细想却是不通。他虽然不在这个世上,但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念想。”冷飞雪一脸执着。 “哦?”青鸾忽地对这个黄毛丫头有了兴趣,“死都死了,你还能如何?祈求来世有缘再见,还是殉情做对鬼鸳鸯?” “我并不要来世,也不会殉情。我只想在今生了解他,时常想起他,念着他,这便足够了。即便他死了,我也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我遇见他的时候,他二十三岁。这意味着,在他的生命中有二十三年是我一无所知的,我想知道属于他的那二十三年。”冷飞雪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自己也惊住了。在赵洛寒死后,她除了自责内疚,从不曾想过未来,如今却明明白白的说出了以后的打算。 “悲哉,”青鸾叹道,“你这是想活在过去,而且活在别人的过去,还是一个死人的过去。” “所以好姑娘可怜可怜我,不要隐瞒我,若是知道轩主为何烦恼,便告诉我知吧。”冷飞雪顺水推舟道。 青鸾笑了笑,喝了一口梅花茶:“你倒学会卖口乖了,可惜我又能知道什么。不过,我猜想,所谓烦恼,大抵关乎情爱罢。赵公子那般出色人物,将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又会为哪个女子神魂颠倒呢?”顿了顿,盯着冷飞雪道:“是你么?” 冷飞雪点点头,自信满满。 青鸾似笑非笑道:“我不信,就凭你?” 冷飞雪微微低头,耳边响起昔日赵洛寒对自己唯一的承诺,甜蜜而心酸。她不想对旁人说起此事,心中倔强,面上却只淡淡一笑。 “莫非你还想着为赵公子报仇?”青鸾道。 冷飞雪点点头,却又低下头。 “呵,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青鸾看穿了她的自卑,“虽不能手刃仇人,然假借他人之手,也未尝不可。” “何意?”她眼前一亮。 青鸾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大宋无强人,何不放眼他国?‘人皮画匠’纵然可怕,却也非无人可降得住他。听闻西夏国有‘荣耀堂’,专养杀手死士,各个神出鬼没,武艺精绝,若能请得动他们,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冷飞雪呆呆点头,心中波澜起伏:如何才能请西夏国“荣耀堂”的高手相助呢?想她区区黄毛丫头,身无长物,名不见经传,人家又凭什么出手相帮呢? 青鸾又似看透了她所想,只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出得起价,世间又有几人能拒绝?” 是了!冷飞雪心念一动,钱,她有!赵洛寒留下的金银珠宝应当足够了。 “怎样才能与‘荣耀堂’接上头?”她急切道。 “这我也不知了,怕是得赴西夏国一趟。”青鸾道。 冷飞雪点头称是,心中已在盘算买马购粮,恨不得马上动身。忽听老奴在门外通传:“姑娘,门外有客人求见。” 第五十章 盗墓贼 青鸾思忖良久,却猜不出这时候究竟谁会到访。待老奴将来者迎入厅堂,她也一头雾水。眼前这锦衣华服的老人是谁?冷飞雪倒是一眼认出来者正是叶未央之父叶钧,心中也是奇怪。 “敢问阁下是?”青鸾淡淡道,又命下人再沏新茶。 “小冷姑娘,别来无恙啊!”叶钧对她视若无睹,只笑眯眯地冲冷飞雪道。 “叶庄主,有礼了。”冷飞雪对这没正经的老头儿始终心有余悸,行毕礼,忙退后几步。 青鸾听她唤“叶庄主”,心中已知□□,又听那老人道:“老夫此次前来是受犬子之托,来接儿媳回家。” “咦,不是三天后么?”冷飞雪疑惑道。 叶钧叹道:“老夫刚刚处理完手头生意,一早回至山庄,不想庄里出了事,好在祖宗保佑,家人尚且平安。未央已将强敌击退,却受了些伤,心中挂念妻子及未出生的孩儿,我便只好替他亲自走一趟了。外面轿子已备好,只等儿媳妇上轿。” 青鸾听他说得有头有尾,便命下人去请沈千柔。片刻功夫,沈千柔出来相迎。叶钧将来意道明,她自是欢喜。她本视青鸾为情敌,一刻也不愿在此地多留,恰好公公来接,也算遂了心意。她忙辞了青鸾,又让冷飞雪转告温若等人,便同叶钧一道出了“荻花苑”。 话说冷飞雪听了青鸾一番言语,是夜辗转难眠。次日,她将自己欲往西夏国的想法告诉诸人。 温若、阿箩否决了她的提议,认为贸然前往异国他乡,危险重重,且赵洛寒早年曾挑战过“荣耀堂”杀手,“碧落轩”与“荣耀堂”算是结过梁子,他们怎会肯出手相助。 “这倒不妨事,只要小冷不说自己是‘碧落轩’的人便可。”苗十六道,“我倒认为,小冷前往西夏是不错的选择。如今苏天璇认定她知晓轩主遗物的下落,势必整个武林都会追捕她,而她此时潜入西夏,既可躲避风头,又可寻求帮助。妙哉,妙哉!”他笑着拍了拍冷飞雪的脑袋,又道:“顽石也有开窍之日,却不知是受谁点化的?”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道:“可别小瞧了我!”心想,青鸾莫非真的暗中在助我? “可惜我先答应了义兄,不然我同你前往。”苗十六道。 阿箩道:“无妨,我与小冷一道去西夏罢。” “这样也好,”温若道,“你俩相互有个照应,千万要躲开苏天璇那帮蠢驴。待我与苗兄办完事,便往西夏与你等汇合。我曾听白轩主说过,西夏‘荣耀堂’总舵设在‘千愁谷’,传说那山谷邪气得很,‘鸟过鸟哀,人入人愁’,生人是进不去的,你们可要仔细计量,莫要贸然行动才是。据说十六年前‘荣耀堂’高手屡犯我大宋武林,中原各大门派齐聚西夏境内欲铲平‘荣耀堂’,当时轩主和白轩主去了。白轩主赶在各大门派出动之前,带着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孩,就是你沈姐姐的师弟黎千松,硬闯‘千愁谷’。白轩主便是在那一战后威震武林,不过可惜的是,小黎死了……呃,正是因这事,你沈姐姐对白轩主一直颇有微辞,认定是他一意孤行,妄逞英雄而害死了小黎。无论如何,白轩主的突袭令各大门派士气高涨,一举击垮了‘荣耀堂’,且斩获其堂主。从那之后,‘荣耀堂’再未涉足中原武林。” “小冷,你可知是谁手刃了‘荣耀堂’堂主?”苗十六又问。 冷飞雪摇摇头。 “不就是你师父咯!”温若道,“当时轩主、白轩主、你师父领着一队轩中高手前往西夏,龙长老带我们留守中原,我和苗兄肠子都悔青了,未能亲历那场震惊武林的变故。” “我师父也去了?”冷飞雪听得“师父”二子,心中甚是凄苦。她早已从赵洛寒口中知晓师父之死,却又答应了赵,不能将此事告之任何人。 “你师父是轩主的心腹,轩主出师,他自是要跟去的。经西夏一战,‘霍行云’这三个字已成了‘暗杀’的代称,足以令人闻风丧胆。”温若道,“不过,也许是因为小黎之死,轩主发令谁都不许再提西夏之事,所以很多事情我们也知道的不清不楚。至于你师父,我们知道得也少,只因他是‘隐月使’,执行的都是秘密任务,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失踪数载,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 阿箩道:“既然‘荣耀堂’被击垮了,我们还去找他作甚?” “‘荣耀堂’前堂主虽死,随即便有新任堂主上位,也就是现任堂主。此人相当神秘,鲜少涉足中原武林,只暗地里招兵买马,据说麾下高手比前任堂主治下的更多。若我们真能借助番邦高手之力替轩主报仇,也不失为一条计策。”苗十六道。 “那如何能令‘荣耀堂’出手相助呢?单靠几箱珍宝便行了么?”冷飞雪问道。 苗十六沉吟片刻,道:“别着急,我在西夏国尚有几位旧识,待我稍后修书一封,你交给兴庆府高台寺的勤印大师,或许他能助你找到‘荣耀堂’的接头人。” 温若吹了一声口哨,笑道:“苗兄虽足不出户,却是个交友广泛之人,竟连西夏国也有相熟。” 苗十六微微一笑,也不接话。如此这般,四人合计北上路线,便分头准备了。 三日后,温、苗二人投奔苗之义兄方十三。 冷飞雪亦准备动身北上,临行前至赵洛寒坟前凭吊。 “说要娶我,原来全是骗人的……”她坐在碑前喃喃道,“你不是最守承诺的么?他们不是说, ‘得千金不如得赵洛寒一诺’么?为何偏偏要失信于我?” 一边说,一边哭,眼前尽是赵洛寒的影子。眼盲时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复明后第一次见到他的面容;练剑时偷懒,他大骂自己“呆子”;泛舟锦帆河,二人同落水中,狼狈不堪;遇上强敌,他多少次将自己护在身后;伏于他背上,艰难穿行于湘西泥泞山路;相拥,相吻,那句“答应你,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莫非过去种种,竟如过眼烟云,全都作不得数? 忆及那个清晨,她兴冲冲抱了一堆冬衣赶到赵洛寒住处,他却已然僵硬。半句遗言也未留下,身子冰冷如石,后背鲜血淋漓。“我定要替你报仇,定要替你报仇……”她攥紧拳头,委实不明白,究竟是怎样心狠手辣的人才可做出如斯残忍之事。 “咳咳!”两声咳嗽声,刻意提醒她有人来了。她未来得及擦干腮上泪珠,回头便看见叶未央。 那未央公子一身素净,一反往日华服穿戴,显见也是来凭吊故人的。叶未央曾害过白一忠和洪浩,却也曾救过自己,冷飞雪不知此人究竟是敌是友,一时竟不起身,只愣愣地看着他。 “哭得如此伤心呐。”叶未央蹲下,递过一方绢帕。 冷飞雪并未接那手帕,用手背狠狠揩掉鼻涕眼泪,道:“轩主向来待我不薄,我哀悼他,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啧,不稀奇。只是你这倒像是未亡人的哭法,姓赵的是不是答应你什么了?”他道,“哎,他说要娶你?” 她并不回答,只是抹干了泪起身道:“怎样才可找到‘人皮画匠’?” “你想报仇啊,”叶未央蔑笑一声,“别说此人行踪不定,就算眼下他站在你面前,你又能杀得了他?” 听他此言,她心中更是悲苦,自己武功低微,确实难以手刃强敌。如今虽有“借刀杀人”之计,但也不知那“刀”是否能为己所用。 “小冷姑娘,劝你别白费心机了,”他道,“既然那‘人皮画匠’武功路数无人识得,其人十有□□并非大宋人士。天大地大,你上哪儿找去?” “不是宋人?”她皱眉道,“莫非是西夏人?契丹人?西夏有个‘荣耀堂’,会不会和他们相关?” “我不过随口一说,”他叹道,“小冷姑娘切莫望文生义,胡乱猜测。” “我还有一事想请问你,那天在轩主住所,我见你跪倒在地,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轩主事后说是你前来挑衅,他将你打败了。可我见屋内并无打斗痕迹,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道。 叶未央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左手摸着冰冷墓碑道:“赵大轩主,不想你如此能言善辩,满嘴里胡编乱造!当日我跪在你面前……不是求你嫁给我么?” 这种理由……冷飞雪翻了个白眼,自是知道从他口中也探不出什么。忽又想到什么,便道:“沈姐姐呢?” 他道:“内子自是在山庄养胎。” “苏天璇那伙人可有再找你们麻烦?”冷飞雪深觉自己连累了“富甲山庄”,一时语气也软下来,带了几分关切之意。 “暂时没有,”叶未央道,“这也不关你事,你管天管地的做甚?” 冷飞雪见此人说话滴水不漏,也不愿同他多做纠缠,欠身朝墓碑鞠了三躬,道:“轩主,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叶未央幽幽道:“赵洛寒这辈子活得挺累,成日里不苟言笑,做事情一板一眼,我最瞧不上他这点。不过在遇上你之后,他倒变了许多。” “你们相熟么?”她满腹狐疑。想赵、叶二人虽曾有结盟之义,然终是分道扬镳,不至视若仇寇,但总归不能算至交好友。如今听叶未央道来,却像是二人交情甚笃。 叶未央道:“只能算半生不熟罢。他一心只想保护身边的人,却又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如今他自己死了,却留下一个最想保护的人——也就是你了。你就别辜负了他,只管好好活着罢。至于寻仇,你倾尽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完成,执着甚么呢?” 冷飞雪迟疑半晌,说了句“谢谢”。她忽觉益发看不懂叶未央了,既然同赵洛寒只是“半生不熟”,何以他知晓赵之心意,又何以如此好心宽慰自己? “你可知‘刈泪刀’?”叶未央又道,“赵洛寒十五岁那年凭借此刀江湖扬名,十六岁那年带刀赴西夏‘荣耀堂’狙杀强敌。可后来,再也没人知道‘刈泪刀’的下落。他对此守口如瓶,这段公案也便成了武林之谜。” “你想说什么?”她不解道。 “你果真呆,”他笑道,“赵洛寒若有心瞒谁,便一个字都不会说。他对你有所隐瞒,也定是为你好。” “最好什么都别说,一肚子秘密烂死在棺材里。”她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相谈间不觉已至黄昏。与叶未央的交谈并不愉快,冷飞雪几度欲甩袖离去,但那未央公子总是有办法令她止住脚步——只要一提“赵洛寒”三个字,她双足便如生了根,如何也难迈出一步。 忽然,冷飞雪听得林中传来脚步声,叶未央内力远高于她,显然早已发觉。二人互换眼色,闪躲在墓碑后丈把远的小丘后。 赵洛寒之墓与白一忠、洪浩之墓毗邻,想他三人生前英雄盖世,闯得响亮名堂,死后却同贩夫走卒无二,一抔黄土,终归落寞。冷飞雪想及此处,不觉凄凉,在小丘后发了半晌呆,回过神时,见一行人已从林中鱼贯而出。 来者共有十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开外的光头男子,手持两柄火把,其余九人均扛着兵器,奇怪的是,那些都非寻常刀剑,倒像是铁锹、铁铲、铁钩、铁钎之类的挖掘工具。光头男子低声喝道:“手脚都利索些,麻子、老五你们把守放风,其余的抄家伙动土。” 动土?冷飞雪一愣,言下之意是要掘墓?她看向叶未央,但见叶未央拧起眉头,对来者露出鄙夷之色。二人正要上前阻止,却听其中一人蹲在赵洛寒坟前骂道:“娘的,有人先我们一步了。老大,你瞧,这有个标记,一般人不认得的。但凡做我们刨土这行的,一旦动了土,依照规矩是要留个记号的,一来有些炫耀之意,二来也提醒同行别白费气力了。这土色如故,普通人丝毫看不出坟墓已被掘开过,想来也是老手做的。可惜啊,这里边的好东西早被人取了,咱们这趟算是跑了空。” 光头男子一听,恨道:“被哪个穷短命的捷足先登了!害得爷爷白跑一趟!” “老大,来都来了,要不挖开瞧瞧,可剩下什么好东西?”又听一人道。 冷飞雪听得赵洛寒的坟墓早已被掘开,不由怒气上涌,哪里忍将得住,猛然大喝一声:“盗墓小贼,快快受死!” 来者未料到坟后头突然跳出个活人来,一个个吓得直哆嗦。过了片刻,只见是个年轻姑娘,仗着人多,倒也不怕了。光头男子一声冷笑:“小姑娘哪里来的,识相的就赶紧回家去,少管大爷的闲事!” 冷飞雪从腰间拔剑便刺,光头男子见她来势汹汹,忙退了数步,将手中火把扔给同伴,从腰后摸出一把锃亮大斧,手腕旋动,将那斧头舞得呼呼作响,直向冷飞雪面门招呼。冷飞雪疏于练习,功夫鲜有长进,只得左闪右躲,几招便落了下风。她一个趔趄,失去平衡,身子往后栽。那光头男子心中得意,欺身而上,欲趁机擒她。待他贴近,冷飞雪忽地抓住他左手腕,闪到其身后,她眼前浮现昔日那神秘老者传授的《擒拿回生推拿还阳十二经络全图》,迅速用大拇指在那光头男子脑后右玉枕穴下五分的藏血穴处使劲一摁——但听“嗷”的一声惨叫,那男子厥倒在地,四肢挣扎片刻,便僵直不动了。 冷飞雪心内大喜:这“摸手功”恁的厉害!不待她得意,光头男子的同伙便操着铁具将她围了个密实。她眼瞅人多,无法一个个近身打穴,只能使出温若那招“换影术”,往叶未央那边跑。 叶未央一边扶住她,一边笑道:“好没用的绣花枕头!”反手一挥,潇潇洒洒飞出一排“金钱镖”,一群宵小惨叫连连,瞬间跪了一地。叶未央冲来者厉声喝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大侠饶命、饶命……我们只是收到消息,说这一带有处肥穴,才、才来碰碰运气的。老天爷作证,我们还没来得及动手,早有行家捷足先登了。”一贼道。 冷飞雪道:“什么‘肥穴’?” 那贼人道:“江湖风传‘碧落轩’轩主生前冶炼并收藏了无数神兵利器,这些宝物均在其死后入棺陪葬,我们也是想来捞上一笔……” “呸!好没脸的盗墓贼匪!”冷飞雪气得直骂,“你们怎的不去掘自家祖辈的坟墓!” 叶未央皱眉道:“你们都是掘墓的行家了?” 其中一人畏畏缩缩道:“小的五岁便随家父寻龙点穴了。” “你方才说已有人捷足先登,意思是这墓被开启过?”叶未央道。 “不错。”那“盗墓行家”点头道,“不信的话,大侠可开棺一验。” 冷飞雪正要否决,却听叶未央道:“好,你们过来帮忙,即刻就开棺。” “不行!”冷飞雪拦住众人道,“你这样做,轩主在天之灵怎得安息?叶未央,轩主和你有何深仇大恨,你竟如此对他!” 叶未央冷笑一声:“他的墓早被掘开了,也不差再开一次。”忽地扬手在她后颈一按,她便不省人事,软软倒地。 第五十一章 遇僧 哒哒哒,哒哒哒。 冷飞雪在梦中听得一阵马蹄声响,醒来时却见阿箩冲自己笑。她环顾四下,发现身处马车之内,马儿也不知跑了多久,此时已入陌生之地。 “我、我怎么在这儿?”冷飞雪疑惑道。 阿箩道:“你这丫头,说好今早出发的,怎的又乱跑出去了?还好叶未央将你送回来了。” 冷飞雪想起昨晚之事,忙道与阿箩听。岂料阿箩道:“叶未央都和我说了,他命人开棺验尸,也是为亲眼证实轩主的尸骨完好。” “那、那可完好?”冷飞雪急道。 “完好无损,那些盗墓贼只为求财,倒没损害尸身分毫。我托叶未央找人重新修葺,他也应下了。”阿箩道。 冷飞雪沉默半晌,心道:修葺得再好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尸骨再完好也不过一具尸骨。 “阿箩姐姐,你怎的不叫醒我?”冷飞雪道。 “可也叫得醒你?睡得真真像头猪。好在青鸾姑娘让人帮忙抬,我可搬不动你!”阿箩笑道。 冷飞雪赧颜一笑。 忽听马儿一声长嘶,马车剧烈摇晃,二人撩开帘子,但见前方有人挡道。一个小僧人瘫坐于地,浑身污浊不堪,貌似腿脚不便。冷飞雪见其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刚要下车询问,却被阿箩拦住。 “如今我们是众矢之的,保命要紧,怎的好多管闲事?”阿箩低声劝道。 冷飞雪道:“不过是受伤的和尚,不像有诈。”说着便跳下马车,朝那和尚走去。 “这位小师父,你受伤了吗?”她问道。 那小僧人看了她一眼,只摇摇头。 “这荒郊野岭的,受伤了很难办的,若不嫌弃,我们可捎你一程。”冷飞雪道。 那小僧人扭头不去看她,也不答话。 “咦,他怎的不说话?”冷飞雪回头冲阿箩道。 阿箩走近,想替那僧人把脉,手指还未碰到他,却听那僧人急道:“女施主,休得无理!” 二人闻言一怔,知那空门礼数多,便不好再上前接近。 冷飞雪转身对马夫道:“这位大哥,麻烦你扶这小师父上车吧。” 马夫闻言便前来搀扶小僧人,那僧人忙摆手道:“不、不、不!万万不可!” “怎的万万不可?”阿箩笑道,“他可不是‘女施主’。再说了,没的‘女施主’还能吃了你?” 那小僧人双手合十道:“小僧系佛门中人,岂可与女眷共乘一舆?自是万万不可了。” “小师父放宽心罢,你同马夫大哥在外驾车便是了。”冷飞雪道,“你为马夫大哥指路,咱们送你回寺庙岂不好?” 那小僧人脸色一变,忽又摇头叹道:“多谢女施主一片菩萨心肠,只可惜天大地大,我等寒僧哪里有一处落脚之地?不过来去无踪的野僧罢了。看女施主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倒可以出世修行矣。可如今又有几人肯入我佛门,半山腰上甘做僧尼?都爬上山顶争当道士道姑了。” “小师父胡说什么?我何尝想过做道姑呢?”冷飞雪听他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那小僧人笑道:“阿弥陀佛,无论如何多谢女施主好意。是小僧挡了各位的道,相烦这位大哥将我挪到一旁,你们快快赶路要紧,小僧也要赶路了。” 那马夫只得依他之意,将其挪到路边,冷飞雪这才看仔细他双腿骨折。 “你、你双腿都断了,还要去哪里?”冷飞雪惊道。 “不过骨折罢了,找个接骨的便是,又有甚么要紧?小僧要赶在天黑前翻过前面这座山。”小僧人指着大山道。 “你一路便这样爬着翻山越岭?”冷飞雪叹道,“小师父你也太……” “也不是,小僧双腿原本是好的,后来被人打断了,可又有甚么要紧?腿好时便站立而行,腿断了便匍匐而行,渴了便喝一口山泉水,草上的露水也是好的,饿了便吃野草,也有好心的施主施舍化缘……”小僧人淡淡笑道。 阿箩见冷飞雪一副崇拜之色,心中甚是无奈,叹了口气,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手敲晕了那和尚,让马夫将其扛上车。 冷飞雪呆呆道:“还是阿箩姐姐有办法。” 阿箩叹道:“你果真蠢笨如牛,轩主是怎么忍了你这些年的?” 提到赵洛寒,冷飞雪面色一凛,再不说话。 阿箩见她伤心,又道:“如今是道士的天下,皇帝老儿重用灵噩道人,希望能借助那妖道的丹药白日升仙,听说京城内满朝文武皆着道服。那灵噩得势后,毁坏寺庙,驱逐僧侣,害得众多和尚无庙可归,也有和尚蓄发当道人去了。眼前这小和尚怕也是受害者。” 冷飞雪闻言心中凄切,想自己被灵噩道人一伙害得四处躲藏,而这小师父倒和自己同病相怜。 不久,小僧人醒转。他见自身与两名女子共坐一车,惊得只往角落里缩,可惜马车狭小,纵是他再闪避,也是徒劳。 “小和尚,你有福了,我们正巧也要翻过那座山,顺道带你一程。”阿箩笑道,“不为别的,只为你我都讨厌那满山乱窜的牛鼻子道士。” 小僧人合掌道:“小僧五蕴皆空,不知甚么是‘讨厌’。” 阿箩道:“那些道士可是毁了你的庙?烧了你的佛菩萨?” “他们确是烧毁了小僧所居的庙宇,也确是焚毁了佛像。可是佛菩萨自在心中,如何能烧、如何能毁?”小僧人道,“不瞒女施主,小僧这双腿也是被他们打折的,但小僧并不恨他们。在小僧眼里,一切只不过是修行的必经之路。” 阿箩笑了笑,又问:“那么你要去哪?” “听闻西夏国崇尚佛法,国中得道高僧如云,小僧的师父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往西夏高台寺拜见大德高僧,听其讲经说法。只可惜师父被道人殴打致死,临终前师父将他的佛珠交给我,望我能带着佛珠前往西夏,实现他毕生之愿。”小僧人道。 “你师父被道士害死了,难道你不想替他报仇?”冷飞雪道。 那僧人笑了笑:“‘报仇’是甚么?小僧从未想过。若前世你杀我一刀,今生我便要杀还你一刀,注定生生世世都将在苦海中轮回,那又有甚么意思?” 冷飞雪被他反问得一时哑口无言。 “你既往西夏,正好与我们同路,”阿箩道,“等到前面村镇,先找个大夫替你接骨。” 小僧人合掌施礼道:“既然如此,多谢两位女施主了。”说完便闭上眼,捻珠念经了。 冷飞雪瞥向车外,太阳渐渐西斜,鸟雀陆续回巢。如此天大地大的景象,竟让她心中万分凄凉。她想起了赵洛寒,那个会责骂她的人。他的眉眼在记忆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竟是如天上浮云般。她害怕终有一天,连他的样子、他的声音,通通记不真切了。而她能为他做的,只有报仇以慰亡灵了。而就在刚刚,一个和尚却说,报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阿箩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来轩里的?”冷飞雪突然问道。 阿箩想了想道:“大概十五岁的时候罢,一晃都十多年了。唐门庶出的姑娘背叛了她的家族,独自一人到中原流浪,免不了要受人欺负。记得一群泼皮在洛阳大街上戏弄我,嘲笑我是乡下来的村姑,我自是用唐门毒器惩治了他们。正巧龙长老经过,他见我尚有一技之能,便引荐我入了轩。入轩后,基本见不到轩主,都是跟着龙长老做事。可以说,龙长老一手栽培了我,竟像是恩师一般。可惜如今他却背弃轩中兄弟,与那妖道同流合污……” “龙长老心中自是有他的打算,我看他并非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从前待我也是极好的……”冷飞雪沉吟片刻,又道,“为何你入轩后见不到轩主?” “那时都是龙长老一人打理洛阳总舵的事务,温若和苗大哥协理,轩主和白轩主经常天南地北地跑,挑战江湖中各大门派高手,连同招募帮众。我是在入轩后一年多后才第一次见到轩主和白轩主。那天,龙长老让我取些伤药送去洛阳城西的八角亭,我便去了。轩主、白轩主、洪护法和你师父都在亭中,白轩主和你师父受了伤,我替他们上药、包扎。当时洪护法还笑言:‘江南有个沈家妹子,洛阳有个阿箩姑娘,都是精通医术的,可惜了大好年华,却要跟着咱几个糙老爷们闯江湖。’你师父伤得甚是严重,胸口被利器刺透,半条命都没了,我替他止血包扎时,见他前胸后背尽是伤疤,新伤旧伤斑斑驳驳,血水汗水糊作一团,我见识浅,吓得双手直哆嗦。你师父倒还安慰起我来,说:‘姑娘莫怕,我皮厚,耐得住痛。’从头到尾,看得人心惊肉跳,他果然连哼一声都不曾。” 说到这里,冷飞雪点头道:“是的,师父脾气极好极好,他从未大声喝斥过我一句,纵使我犯错了,他也是好言教导。” “呵,也只有你敢说你师父脾气好,想他剑法之狠厉,下手之无情,连白轩主也要自叹弗如。再说回那日在八角亭内,轩主运真气替你师父护住心脉,用的便是传说中的‘云蒸霞蔚’,我到底是个井底之蛙,被这样精湛绝伦的内家功夫惊呆了,从此也像轩中那些女弟子一般,将轩主当成神一样的敬仰。你可不知,当年的轩主正当青春年少,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究竟迷倒了多少少女?头一次见面,他只冲我颔首微笑,却什么也没说。替你师父治好伤后,他四人又匆匆离去。四人四马绝尘而去,那时也有今日这般绚烂的夕阳。”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景遇一生中能有几次?” 冷飞雪也黯然道:“如今这四人竟都不在了……阿箩姐姐,你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轩主和我师父的事情么?” “你这丫头,好奇心也太重了。不是不想告诉你,你师父来去无踪,我亦知道得甚少。只听闻他素喜江南风景,在江南有一处住所,可惜我不曾有缘造访。”阿箩道。 “嗯,我便是在那长大的,那是很安静的山庄,从没客人来过。师父教我认字画画,却从不教我武功,也从不提他的姓名,更不曾说每次离庄都做了什么。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听我说话,教我练字,陪我玩耍。”冷飞雪忽地想起了儿时的景象,胸中像压了块大石,眼眶亦不觉湿了。 “对了,你师父倒是很喜欢和你沈姐姐聊天。忘了哪年除夕,轩中兄弟姐妹齐聚洛阳,那次你师父也来了。轩主命人鸣放焰火,大家伙都凑热闹去看了,而偏偏你师父和你沈姐姐相谈甚欢,连焰火也不去看,待我们回来时,见这二人还在聊。当时温若还取笑他们是‘饶舌鸳鸯’,说得你沈姐姐火了,追着他打。到最后,变成了‘群殴’,白轩主提议,大家伙干脆来比试切磋一番。那次比试,真真好笑,你可知谁占了鳌头?哈哈,竟是你沈姐姐。她是个地道的泼辣货,对方还未出手,便听她道:‘想清楚了,今儿若赢了姑娘,以后可别再想从我这儿取半点伤药!’行走江湖哪有不受伤的理儿,你沈姐姐又是轩中最巧的大夫,谁都不好开罪了她,自是拱手言败。那天轩主被她逗得甚是开心,一夜不眠同大家饮酒欢笑。”阿箩说起这些,笑得眉眼弯弯,“那晚轩主喝醉了,印象中轩主只醉过那一次,他一直拉着温若拼酒,嘴角尽是笑意,也不说话,闷头往自己碗里添酒。你沈姐姐逗他,故意问:‘轩主啊,你可有意中人了?’轩主喝得晕头转向,竟说:‘放心,不是你。’众人听了,都笑得好开心。最后,还是你师父扶着轩主离开的。” 师父和沈姐姐相谈甚欢,轩主竟也会有喝醉的时候……冷飞雪只恨君生我未生,自己错过了太多太多,那样美好的岁月她却无缘参与。 二人谈得投机,竟全然忘记身旁还坐着个陌生的小和尚。那和尚忽然打了个喷嚏,阿箩、冷飞雪才把目光投向他。 “阿弥陀佛,打扰二位了。”小僧人歉然一笑。 第五十二章 试僧 马车内,一片沉默。 阿箩瞪了那僧人一眼,正要发话,却听冷飞雪道:“小师父,我们说话不怕被你听了去,本就是光明磊落的。我和阿箩姐姐在怀念那些极好的朋友,心底很是高兴,却又因很多朋友都不在了而心中难过。” “阿弥陀佛,女施主的心情小僧很能理解。小僧也有许多同门师兄弟,一道打坐参禅,诵经礼佛,寺院烧毁后,那些也便成了回忆。”小僧人道,“不瞒二位,小僧来自扬州枫林寺,法号妙空。” 冷飞雪也便告之姓名,阿箩怕她泄露行藏动机,忙打断她道:“我们前往西夏是为投奔一位朋友。” “哦。”妙空和尚点点头,不再发话,捻动佛珠,默诵经文。 三人对坐无语,行路至天黑,入了扬州朱家村,找了户农家投宿,阿箩让户主帮忙找个接骨的大夫替妙空治腿伤。不多久,户主领着位老大夫进了门。那大夫瞧瞧了伤势,摇头叹道:“老夫行医数十载,却不曾见过如此不惜命的!再迟些,怕要终生残疾了!小师父你且忍着些,闭目念念经文什么的。” 妙空和尚便如常念起经来,老大夫命煎了水来,擦洗和尚溃烂的双腿,然后使了巧劲拔伸关节,扶正骨节。接着取出药末敷于伤处,用洁净白布包裹,而后用木板夹缚固定。如此这般,已是忙了两个时辰。那妙空和尚果是个心如止水的出家人,肉身之痛,观者莫不心寒,而本人却连眉头亦未皱过一皱。 阿箩轻声对冷飞雪道:“和尚定不是简单角色,这般耐痛!说不定身怀绝技,待我试他一试。” 等那大夫离去后,阿箩倒杯滚烫的茶水递给那和尚,故意装作没拿稳茶杯,试试那和尚的反应。不想那和尚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滚烫茶水泼了他一身,手背立即生出几个血红水泡。 “对不住了小师父!”阿箩心怀内疚,忙上前为他擦拭。妙空和尚自是一番阻拦,口口声声说着:“阿弥陀佛,男女授受不亲。” 冷飞雪心中暗暗叹道:为何人与人之间总会心生罅隙,互相猜忌?简简单单的不好么?转念又想,当初正是自己太过天真,轻信谢修雨,方害了赵洛寒性命。她又不免赞同起阿箩的做法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箩借着替和尚擦拭时,使了几招内家功夫,心想:和尚腿脚虽不方便,但若有功夫,上半身足以显露端倪。她用手腕敲击和尚腋下穴位,和尚浑然不知,只是挣扎着往后躲闪。阿箩不甘心,故意道:“小师父,且不忙躲闪,脸上也有茶渍!”索性手指扣住他太阳穴,想着若是有武功,被人如此恶意袭击,定当露出马脚。不想那和尚依然只是念叨“阿弥陀佛”,自知躲不过阿箩的“擦拭”,干脆闭了双目任由她去。 冷飞雪顿觉和尚好不可怜,心生不忍,忙道:“阿箩姐姐,你饿不饿?我去找些吃的。” 阿箩哼了一声,瞪了她一眼:“那你快去罢。” 冷飞雪迟疑着要出去,忽听外边传来动静。不一会儿,户主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外边来了一群道爷,说是观里丢了东西,要到家里来搜查,已经搜到隔壁王阿婆家了。我们都是最本分的人家,何曾敢动观里的东西?怕又是来明抢的,但凡有些值钱的,都被要了去……这日子苦哟!老头儿不想连累了几位,你们快快往后门去吧!” 阿箩一听有道士来,心下紧张,忙道:“小冷,快走!”说着,唤了那马夫小哥,让他背起妙空和尚,四人拉了马车准备离开。行了不远,见得身后火光通亮,竟是那户主家被烧了。 冷飞雪心内一阵热血翻涌,恨恨道:“可恶的臭道士!”说着,便要马夫掉转头去,想要教训那群杀人放火的道士。她才说出口,又担心阿箩不肯,不想阿箩却笑道:“看我做甚?我可是那种冷漠之人?牛鼻子道士可真是找死来了。” “两位女施主,且听小僧一劝,莫要回去招惹是非。”那妙空淡淡道,“道士作恶,天理难容,自有遭受报应之时,你们若贸然杀之,造下杀孽,可也是难逃报应的。” “那便报应好了。”冷飞雪跳下车去,冲向那片火光。阿箩紧随其后。 一群青袍道士正提着米粮禽肉,得意洋洋地谈论炫耀。那户主跪在地上哀嚎,身旁是被杀死的老伴,眼瞅着房屋被烧毁,却是半点法子也无。冷飞雪心生怜悯,取了银两相赠。又大喝道:“臭道士!把东西放下!”提起剑便胡乱往一道士刺去,那道士功夫低微,被她唬得丢了菜篮子便滚在一旁。 其他道士见她凶狠,也便慌忙扔了菜肉,躲在一边。其中一人忽道:“这丫头看着眼熟……是不是画像中人?”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画上女子青丝斜绾,明眸善睐,正是冷飞雪。 “这可巧了!”另一个年纪稍长的道士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信号弹,朝天一放。 阿箩拉过冷飞雪,放出一排袖箭,那些道士纷纷中镖,受伤倒地。二人迅速跳上马车,阿箩道:“小哥,快些赶路,到前面集市换匹好马,接茬跑。” “那些道士都是灵噩的爪牙,拿了你的画像好逮你呢!”阿箩叹道,“我们行踪暴露,这一路怕是更加艰难。”忽又想到什么,冲那妙空和尚道:“我们送你到前面城镇,你便自己上路罢。实不相瞒,我们遇上仇家了,不愿连累了你。” 妙空双手合十道:“随施主安排。” 四人一路飞奔,又累又困,都打起盹来。冷飞雪一觉醒来,发觉天已亮了。这奔了一夜,粒米未进,她只觉饥肠辘辘,但求能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忽听阿箩惊呼一声:“糟了!”冷飞雪掀开车帘,发现马车已行至山间险峻处,前方不远处竟是悬崖!再一看,驾车的已不再是那马夫小哥,竟变成了一个青袍道士。那道士眼瞅着已至崖边,忽跳上马背,以匕首往马眼狠狠刺去,听得一声凄惨马嘶,道士随即翻身跃下马车。瞎了的骏马疯狂乱窜,拖着马车往崖边没命地奔去。 阿箩来不及细想那道士何时上了车,一抬腿将冷飞雪踢了下去,又将那妙空扔下车去。马儿长嘶,其声之悲,宛如呜咽。阿箩施展轻功跃下马车,再来不及勒住马缰,却见连马带车齐齐坠入深渊,顿时化作虚无。 三人尚未从惊心动魄处缓神,忽听山中传来一串放诞笑声。四面环山,中有一谷,回音将那笑声变得益发可怖。须臾,但见八抬大轿从山林中飞出。抬轿的均是白蓝袍的道士,阿箩、冷飞雪均识得那是“玉真教”教徒的打扮。八名道士施展轻功,凌空虚度,最后将那大轿稳稳放落。轿中走出一位白袍老者,衣袂随山风舞动,恍如仙家。冷飞雪一眼认出,那白袍老者正是灵噩道人。 “贫道云游至此,寻仙不遇,却巧碰上两位姑娘。”那灵噩道人捋着长须道。慈眉善目,鹤发童颜。 阿箩与冷飞雪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听他道:“两位姑娘不必害怕,方才那不经事的小道误会了贫道之意,差点误伤了二位。贫道乃修行之人,怎的忍心伤害无辜?只不过有一事相求,还望小冷姑娘成全。” 冷飞雪一愣,不知他所谓何事。阿箩轻轻捏了捏她手背,提醒她切莫犯糊涂。 “近日贫道反复做一梦,梦中有一金身大罗神仙,他说贫道修行数十载,却迟迟未能得道,只因少了一桩功德。贫道问那仙人,是何功德?神仙道,若想早日名列仙班,须得为玉帝铸造一把陨玉宝剑。唉,可惜贫道又怎懂得铸剑之法,更遑提用那陨玉冶炼。悉闻贵派轩主赵洛寒铸造兵器,举世无双,定有妙法相传。若姑娘不吝惜,且念在贫道求仙心切,可否将赵轩主的冶炼秘法相借?贫道并非贪婪之徒,保证借阅之后完璧归赵。”灵噩道人道。 阿箩冷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惦记着轩主的秘法?姑娘奉劝一句,死心了罢!” 冷飞雪也道:“轩主之物,怎可随便给他人。”心下又琢磨道,原本我也不知那秘法在何处,即便是杀了我,我也依然不知。 灵噩道人笑道:“不借也无妨,贫道不做神仙便了。贫道就此告辞了,二位姑娘保重。”说着果真乘上轿子离去了。 冷飞雪一愣,不知此人玩的甚么把戏,阿箩亦是一脸狐疑,却听那妙空和尚笑道:“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冷飞雪不明他是何用意,兀自纳闷,又见和尚坐在地上,拿起一个包袱晃了晃,包袱里掉出几块金锭。那包袱正是冷飞雪的行李,黄金便是前往西夏的买凶钱。方才阿箩情急之下将他二人踹下马车,哪里记得取行李,不想那和尚却顺手拎了下来。冷飞雪霎时对他充满感激,倘若没了金子,她去西夏便当真毫无意义了。 阿箩根本无心同他二人废话,只催着快些离开,她怎会相信那灵噩道人这般轻巧便放过了他们。她不顾和尚反对,背起和尚,三人复又上路。 第五十三章 信与不信 话说三人行了半日,依然不见城镇。阿箩拿出地图琢磨,发现离最近的琼花镇尚有半日脚程。冷飞雪采了些野果子,三人分食后,正欲赶路,却见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阿箩恐妙空和尚的腿伤遇水恶化,只得暂时找个避雨之处。三人终在大雨来临之前藏身于一处山洞。阿箩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扔给妙空,道:“小师父,这伤药送你,我们只能送你到此地了。你且养好腿伤再做打算罢。” “嗯,”冷飞雪点头附和,“我们已被仇家盯梢,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丢了小命,再也不能带你一道了。” 妙空笑道:“阿弥陀佛,蝼蚁尚且偷生,人命何其可贵,岂能说丢就丢?遇上仇人罢了,总有办法的。承蒙二位女施主搭救,小僧无以为报,唯有一计献上。” 阿箩道:“小和尚你便说来听听。” 妙空也不卖关子:“易容换装,躲过仇家。” “办法好极,我虽不懂易容之术,但换装倒是不难。不过总得赶到前面村庄,找些行头才是。”阿箩道,“只是这半日路程最艰险,若是他们派了人狙杀,我们定是逃不脱的。” 冷飞雪望了望山洞外,见雨势已住,便道:“还是快些启程罢?” 三人出了山洞,走走藏藏,总算在日落时分入了琼花镇。依照妙空之计,阿箩先让二人投宿,自己前去置办换装的行头。她才行至集市布庄,便瞅见一行道士骑着马风尘仆仆入了村,为首的正是那苏天璇。阿箩忙藏身店内,隐约听得有道士道:“掌门命我们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她们定要途经此地,到时候保管生擒了。”又听苏天璇道:“那臭丫头可真能躲,害得姑娘马不停蹄地赶来,这次抓了她,定要毁了她那张狐媚子脸!” 阿箩心下一惊,叹道:一心只想着到镇里寻找行头,却忘了这逃命的时候哪能进镇?全怪自己听信了那小和尚的计策。又想,那小和尚来历不明,是否故意引她二人来此地,好来一个“瓮中捉鳖”呢? 她忙冲店家借了纸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店中伙计,又塞了一锭银子,命他将字条送给“云来客栈”燕字房的客官。 阿箩又买了马车,特意挑选了两匹精壮好马,雇了个车夫,径自往镇外赶。行至琼花镇郊外,果然见一群道士道姑严阵以待,等着生擒她。 苏天璇冷笑道:“快些束手就擒吧,姑娘没心思跟你们耍。” 阿箩跳下马车,喝道:“苏天璇,你想要的东西我知道在哪!” “呸,少来哄本姑娘!各个都说知道,你当姑娘好骗的?”苏天璇冷笑道。 “轩主告诉小冷,小冷又告诉了我,信与不信,随你高兴。”阿箩道,“如今你们这么多人,我想逃也不得法,何不捉了我去,我为了保命自会带你们寻找轩主的秘笈。” 苏天璇眼瞅着她与马车内的冷飞雪已是刀俎上的鱼肉,再难逃脱,便道:“姑娘便信你一次,快快说出秘笈的下落!” “说出秘笈的下落?咯咯,我随口胡诌你可相信?”阿箩笑道,“不如我带你去找可好?” 说到此处,她忽地往马背上弹了一枚利器,马儿受了惊吓,一撂蹶子,一声长嘶,拉了车狂奔起来。她故意高喊一声:“小冷快逃!” 她早已交代了那车夫,无论发生什么,只管策马扬鞭,一路往东跑。此时此刻,那车夫使出浑身解力,拼命赶车。苏天璇忙命一队人追赶马车,自己逮住阿箩,逼她说出秘笈下落。阿箩笑道:“轩主的秘笈在姑苏,你随我去取便是。” 苏天璇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骂道:“贱人,胆敢戏弄本姑娘!” 阿箩擦掉嘴角流出的血,道:“秘笈在姑苏,信与不信,由你。” “好,好!”苏天璇咬牙切齿道,“姑娘便随你去苏州,倘若找不到秘笈,不将你这贱人生吞活剥了,姑娘便不姓苏!” 苏天璇一行人捉了阿箩,押往姑苏去。前去追赶马车的道士等追到马车,却发现车内空无一人,赶回来复命,又将苏天璇气得火冒三丈,挥起鞭子往阿箩身上招呼,阿箩缩在一旁,痛得浑身发抖,却倔强笑道:“打死我好了,你再休想得甚么秘笈。”任是苏天璇再狠辣,却始终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将其带往姑苏,再作打算。 再说冷飞雪忽然收到一位陌生人交与的字条,打开一看,竟是阿箩的字迹,上书:你我兵分两路,西夏国再相聚,看到字条后即刻出发,路途凶险,切莫耽搁,以免贻误复仇大计! 冷飞雪心中疑惑,何以阿箩姐姐临时改变主意,要兵分两路了?但又想,这样也好,便于躲开道士的追杀。想到这,她忙取了行李赶路。忽又想起那妙空和尚,正欲同其告别,转念又想,还是算了,阿箩姐姐说要即刻出发,不可多耽误。 正当离开客栈,忽听身后一声“阿弥陀佛”,但见那妙空和尚拄着拐杖冲她笑。 “小师父你……你来的正好,我要同你告别了,若有缘,西夏再见。”她冲妙空拱手作别。 妙空笑道:“女施主不易容改装么?” 冷飞雪一愣,却又摇摇头。 妙空道:“倘若女施主信得过小僧,小僧替你‘改头换面’。” 信他么?冷飞雪心中一凛,阿箩姐姐让我快走,切莫耽搁,而小和尚却让我留下来改装,究竟信谁? 妙空拄着拐杖往客房中去,撂下一句话:“快点。” 冷飞雪犹豫良久,还是尾随他进了屋,她想,如此纯良的小和尚定不会骗我罢! 那妙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张□□,又拿出一套和尚的袈裟。他将□□贴在冷飞雪脸上,用胶粘住固定,捣鼓了半日方才罢手。又命她换上袈裟,待到一切停当后,和尚取了铜镜来,冷飞雪但见镜中是个老态龙钟的和尚,不由惊得叫出声来。 “你、你、你……会易容之术?”她惊道,“你可是‘人皮画匠’!” 妙空疑惑道:“阿弥陀佛,‘人皮画匠’是甚么?家师在世时曾传授这易容之法,小僧学了些皮毛而已,如今事出仓促,小僧只能用现成的□□给女施主戴上了,将你伪装成家师,也好混过仇家耳目。” 原来妙空将冷飞雪易容成乃师,法号慧林。妙空叮嘱道:“女施主未曾学过‘变声之术’,最好不要出声,只当是哑巴。” 冷飞雪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们买辆马车,快快赶路罢。” 甜糯的女声配上高僧的面容,甚是诡异。妙空亦忍不住笑了一笑。 二人买了马车,妙空于外驾车,冷飞雪坐在马车内,学妙空的样子闭目念经。才至城门,便有道士上前查看。她不免紧张,忙正襟危坐,捻动佛珠。 但听那妙空道:“车内是家师,年纪大了,又聋又哑,还望各位道爷海涵。” 道士挑开车帘,见是个老和尚,便哼了一声:“骗吃骗喝变相讨饭的穷和尚,以后少在道爷眼前晃悠,还不快些滚犊子!” 妙空心下大喜,忙不迭策马离去。 一路上,冷飞雪对“易容之术”相当好奇,东问西问,央求小和尚教自己。妙空也是个耳根子软的,便将所学之皮毛传授给她。如何制作面具、如何变声说话、如何模仿各种不同人的神态举动,二人一路上学以致用,改变各种形象,躲过“问鼎派”的追杀。 行了近一月,妙空腿伤初愈,二人入了东京汴梁。冷飞雪头一次见识京城之繁华,满眼青楼画阁,秀户珠帘,茶坊酒肆,柳陌花街。街头华服招摇,豪车骏马争相驰骋,管弦之乐,博易之声,不绝于耳。冷飞雪和妙空装扮成卖香料的商人,入了东京有名的“遇仙正店”。 但见那酒家有一处宽敞庭院,廊庑掩映,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又有歌姬表演,客人络绎不绝,来往谈笑风生。二人一进店,便有小二殷勤询问是用餐还是打尖,冷飞雪已深谙变声之术,高声答道:“先吃饭,再打尖!爷两个近来肠胃不适,只需上些素菜素汤便是!还有,两间客房!”说着掏出一张银票在他面前一晃。 小二见钱眼开,笑着套近乎:“啊哟,大爷请上坐嘞!听口音二位不是本地人?” “嗯,可不?走南闯北,做些香料生意。”冷飞雪将包袱往桌上一放,笑道,“有生意别忘了介绍给爷,好处少不了你的!”说着扔给他几文钱。 “得嘞得嘞!”小二拿了钱,欢天喜地奔走串堂去了。 “阿弥陀佛,施主可以出师了。”妙空低声笑道。 “你可别穿帮了,瞧见没,那边一桌子都是道士!话说这灵噩道人的爪牙怎么遍地都是啊?”冷飞雪嘀咕道。 “这有何奇怪,当今天子崇尚道教,宠爱妖道灵噩,满朝文武皆着道袍议政,京城自然也是道士的天下。”妙空叹道。 “行了,不说那倒霉道士了。”冷飞雪四下张望,却见一块金匾悬挂于正堂,由红绸花束缠绕,显得尊贵异常。那匾额上书:御赐遇仙正店。“御赐”和“正店”皆用小字篆刻,唯“遇仙”二字显得清俊飘逸,美观大方。御赐?冷飞雪心里琢磨,皇帝赐的么?这东京城可了不得,随便一家酒楼都有皇帝题字。 转头又见邻桌几个华服子弟正相互吹嘘炫耀,各个手中把玩奇石美玉,争相攀比。只听妙空轻声道:“帝王好奇石,王公自然趋之若鹜。追求美物,却失之偏颇,可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阿弥陀佛……” 冷飞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那小和尚十分有想法。 “你看那金匾,也是有典故的。”妙空道,“据说是皇帝鱼龙微服,路经此酒楼,当时这酒楼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名为‘刘记酒楼’。酒楼虽小,店家刘老板却有个美若天仙的女儿。皇帝看上了刘家姑娘,兴致大发,挥毫题字:遇仙。意为在此地遇见了天仙般的刘家姑娘。后来皇帝接了刘姑娘进宫,行了册封大典。刘家从此平步青云,再也不开酒楼,住进大宅子尽享清福。此后接手刘记酒楼的老板便借天子之名招揽客人。” 冷飞雪道:“这真是‘飞上枝头成凤凰’。” “呵,我说的你都信了?”妙空忽地狡黠一笑。 “这种事不过饭后谈资,你何故拿来骗我?”冷飞雪摇头叹道,“但我确是难以分辨你所言真假,我向来真假难辨、善恶不分,也因而连累了……”“轩主”二字卡在嘴边,却迟迟难以说出口。 “师父曾说,易容之术,重神不重颜。下乘者,揣摩人颜、模仿人声;上乘者,描摹神韵,看透人心。你若始终辨不清真假,看不穿人心,易容之术学了也没用。”妙空夹起一块金色豆腐皮,用筷子细细拨开,那豆皮中竟包裹着荤肉。他闭上眼睛默念一声佛号,尔后又道:“正如此菜,你道是素斋,实则荤腥。我若糊涂吃了,岂不破戒?戴上□□不算甚么,若总能揭下别人的假面具,才是真本事。” 冷飞雪听他一席话,感触良多,只觉眼前这小和尚真真是个高人。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卖花少女,她手提马头竹篮,篮中装有牡丹、芍药、棣棠、木香各色鲜花。少女穿梭在酒桌间,时而停下与客人进行交易,一时酒楼内芬芳四溢。 “瞧那卖花的姑娘,你可能猜出她心中所想?”妙空问道。 冷飞雪盯着她看了半晌,道:“定是想多卖几朵花儿?” 妙空笑道:“阿弥陀佛,那你向她买几朵花儿罢!” 冷飞雪忙挥手召唤那卖花女,少女微笑着走近,问她需要甚么花儿。冷飞雪挑了一束芍药,还打赏了她十钱。那少女接过钱,笑着走开。 “你买了她的花,还给了赏钱,她又在想甚么?”妙空道。 “自然是感激于我。”冷飞雪不假思索道。 妙空笑道:“你啊你……那少女一进门来,眼睛便四下张望,尔后锁定西窗那独自饮酒的客人。她状似卖花,你给了赏钱却是平静异常,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西窗的客人。你说她在想什么?定是为那人而来啊。” 第五十四章 十六字 西窗客人戴着偌大的斗笠,斗笠被黑纱笼盖。那人独坐饮酒,微微撩开黑纱,将酒杯放入唇际,一杯连着一杯,像要浇灭心中愁火。 “客官,要花么?上好的鲜花。”卖花女走近那人,笑语盈盈。 那人摇摇头,放下酒杯,露出烦意。 卖花女从篮中取出一束淡黄木香花,搁在他面前。他瞧也不瞧,顺手就将那花打落在地。卖花女登时又羞又恨,跺脚道:“沈傲!你怎的这般无情!” 那被唤作“沈傲”的男子淡淡道:“你缠着我半月有余,每天换着各种法子戏弄于我,不累么?” “原来他二人是相识的,女子定是爱慕男子,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冷飞雪心中暗想。 “你就不能为了我留下么?”那女子忽又撒娇,柔声柔气道。 “抱歉。”沈傲起身便走。冷飞雪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背了一把长剑。 “你只管走罢,我此刻便死。”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短刀,刀尖对准咽喉。 客人们都停下手中动作,睁眼看着这出情海风波。 沈傲一转身,反手打落她手中利器,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冷声道:“别拿死来威胁我,快滚!” “你……你这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如今死也任由我去了,可当初何苦甜言蜜语欺骗于我?”女子忽地嚎啕大哭,周遭看客不免同情于她,都怪起那男人无情无义。 冷飞雪也对那女子深感同情,妙空却依然不动声色,只管看热闹。沈傲似对那女子无可奈何,抓住她便往门外去。那女子却挣扎着不走,使劲过大,一下子往冷飞雪这边扑来。冷飞雪一心只想扶住她,全然忘记此刻自己易容成男子。她这一扶,正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那女子羞怒难当,一拳头落在她胸口,她还来不及解释,但听那女子一声惨叫,退后数步,捂着手背□□。 冷飞雪心中知晓是那“月澜皂绢甲”的威力,正当表示歉意,却听得那沈傲道:“阁下究系何人?” 她正要回答,但听一人朗声道:“请问阁下可是‘西岭雪’沈傲,在下洛阳马帮金亦岚,斗胆与沈英雄切磋几招。” “沈傲,还不快点扶我起来!”那女子坐在地上嗔道。 “西岭雪”沈傲。冷飞雪也听过这个名号,享誉江湖的少年英杰。“长安柳”赵洛寒、“洛阳花”温若、“沧浪水”叶未央、“镜湖月”苏天璇,以及“西岭雪”沈傲,这五位便是江湖中年轻一辈的高手。其他四位冷飞雪都见识过了,唯对这独行侠“西岭雪”不甚了解。有人说此人毕生夙愿便是浪迹天涯,挑战一位又一位的武林高手。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处,有说他乃唐门叛徒,也有说他是蜀山弃徒。孰真孰假,谁都不得而知。 “今日不比。”沈傲冲那金亦岚一拱手,又躬身将那女子扶起。 “你终是舍不得我的!”女子笑嘻嘻地挽住他,竟像牛皮糖般不肯放开。 “你是谁?”沈傲走近冷飞雪,冷声问道。 妙空道:“过往商人,做些香料生意,这位客官,可要买些香料?都是上乘货色。” 冷飞雪打开随身携带的香料袋子,道:“沉香、檀香、龙脑香、零陵香、青木香、安息香,样样都有,不知客官看上哪样?” 沈傲打量着她,又看看袋中香料,正要发话,却听身旁女子道:“好生啰嗦,全买下就是。” 沈傲突然用未出鞘的剑身往冷飞雪肩膀撞去,冷飞雪来不及躲闪,便吃了他一击。沈傲生生感到一股强大阻力,他忽地冷笑一声:“‘月澜皂绢’。” 冷飞雪见他居然识货,不知是敌是友,忙冲妙空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快走。 “甚么月澜?”那女子不悦道,“那也是香料?我怎的从未听过?” 妙空见状,忙拉了冷飞雪直往门外去。沈傲并未追出去,任由身边女子问东问西,却未回答一句。 冷飞雪二人怕行踪暴露,赶着马车即刻便又动身了。一路快马加鞭,不觉已至宋夏边境的双溪镇。妙空卸去商人伪装,换回了和尚袈裟;冷飞雪也已恢复了本来面目。 妙空道:“往西再去两百里便是西夏国境地,小僧将前往兴庆高台寺取经听道,不知施主作何打算?” “我正好也要往高台寺寻找一位勤印大师。”冷飞雪想到苗十六曾交与她一封信函,让她亲手交到勤印大师手中,用以打听“荣耀堂”的下落。又想到阿箩应当也会赶至高台寺,便决定同妙空一道。 二人继续结伴西行,一日后终于入了兴庆府。次日,妙空沐浴更衣,焚香顶礼,虔诚往高台寺朝拜。 高台寺乃西夏皇族礼佛的御用寺院,台高三丈,巍峨雄壮,寺院下方是千顷大湖,山光水色,一望豁然。寺院有三千僧众,浮图佛像皆高数十丈,院内香火鼎盛,每日往来之善男信女不计其数,实乃西夏国第一寺。 冷飞雪虽不明佛理真谛,却被伏地跪拜的信众打动,又见妙空于寺院门口双手合十,向天礼拜,不由更觉神圣。 妙空向看门的僧侣合掌道:“阿弥陀佛,小僧乃宋土来的修行人,素慕贵国佛学,不远千里特来取经听法,师兄可否引荐?”冷飞雪也道:“我这儿有一封信函,相烦师父转交给贵寺的勤印大师。” 那僧侣倒也和善,应了妙空,又拿了信笺,进门请示管事的大和尚了。 “这高台寺果然非同凡响,想必里头的和尚定是满腹经纶,懂得一大筐道理,小师父你便打算留在这儿了?”冷飞雪道。 “高台寺乃是西夏第一代君主李元昊所建,建成后又请回鹘僧人讲经说法,将大藏经译成西夏文,佛法入境,福泽一方。这寺院也是西夏王朝的皇家寺庙,西夏皇帝常在此祭拜贺兰山神,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贫僧不过宋土一名小沙弥,断无资格留在此地,惟愿有缘听听回鹘大师说法,以慰家师在天之灵。”妙空道。 约摸两柱香时辰,那僧侣出来相迎道:“这位宋土来的小师父,若不嫌弃就请于鄙寺小住,三日后回鹘高僧白智光将开坛讲说《金光明经》。”又对冷飞雪道:“施主,贫僧已托理事师兄查过了,本寺并无勤印一人,无法替你转交信笺,还望海涵。” 冷飞雪一愣,心想:不可能啊,苗大哥明明交代得清清楚楚,前往西夏高台寺找勤印大师。她又道:“师傅,可否帮忙再查一查?这位勤印大师定是在贵寺的,或许他转到其他寺院了,或许他外出云游,暂时还未回来?” 那僧侣摇头笑道:“应当不会错,本寺并无此人。若不放心,待贫僧再去问问,施主稍候。” 冷飞雪只得原地等候,攥信的手已出了一层薄汗。又过了一个时辰,那僧侣与一个中年僧人来到她跟前,那中年僧人道:“哪位施主要寻勤印?” “大师,是我。我从宋土而来,敝姓冷。”冷飞雪上前施礼道。 那僧人看了她一眼,取出一本名册,翻到中间一页,上面赫然纪录了勤印的名字,只是又以朱笔在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冷施主,有礼了。勤印乃是本寺千佛院僧叟,前年腊月已登极乐。”僧人道,“而且据贫僧所知,勤印双目失明,根本无法阅读信笺,施主究竟是受何人所托要送信与他?” 冷飞雪一听,心中凉了半截,这勤印竟然已死,且是个盲人?苗大哥让我送信给他,究竟是何用意?想着一时入了神,竟忘了作答。 但听妙空道:“施主是否记错了收信人的法号?” “怎会?”冷飞雪连连摇头。她看了看手中的信,迟疑半晌,最终拆开一览。那白纸黑字竟写着:小冷、阿箩,尔等既顺利抵达西夏,便忘却仇恨,重新生活。勤印大师不过是我胡诌得来,并无此人,切莫介怀。前尘旧事,黄粱一梦,仇如逝水,任尔湮流。十六字。” 此时此刻,她恍然大悟:苗十六自始自终是反对她寻仇的,看似支持她前往西夏,实则希望她躲避江湖纷争,于异国避难,重新开始生活。“前尘旧事,黄粱一梦,仇如逝水,任尔湮流。”十六写下的这十六个字,字字敲在她心间。十六的苦心,她不是不懂,可是轩主的仇岂是说放就放的? 她将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又对妙空道:“我在寺院附近寻个落脚之地,如果阿箩姐姐来高台寺找我,相烦通知我。” 妙空应道:“阿弥陀佛,施主放心。” 冷飞雪颇有些心灰意懒,独自在寺院周围晃悠,随便找了家客栈投宿。一面暗暗打听“荣耀堂”,一面等阿箩。一等等了十日,却不见阿箩赶来汇合,心中焦急得紧。 这日,她照常往高台寺等候阿箩,却见一个身影熟悉得很。那人一身乌衣,头戴黑纱斗笠,肩背一把长剑,正是那“西岭雪”沈傲。她心中一惊,他怎么也到西夏来了?刚要闪避,忽地想到自己已然不是当日的香料商人打扮,方才松了口气。 “你是……宋人?”沈傲经过她身旁,忽地驻足问道。 “呃……是,你怎知晓?”冷飞雪一紧张,舌头打了个结。 沈傲道:“你怕什么?” 黑纱挡住了他的面庞,看不清他的神情。冷飞雪只知此人是江湖中人,却不知他是敌是友,一路上被灵噩的人追堵围劫,如今的她有如惊弓之鸟。 “笑话,我何曾怕什么?”她嘴硬道,说着便要离开。 那沈傲叫住她:“当日在汴梁的香料商人也是你?” 冷飞雪心底大叫一声不妙,却忍不住问:“你怎知晓?” “香味一样。”那沈傲道。 “阁下有何贵干?你一路跟踪我到此地?”冷飞雪自知逃不过了,索性问道。 沈傲忽地哈哈笑道:“小姑娘你太过小人之心了,请放宽心,我来此地与你无关。” “那你千里迢迢来这作甚?”冷飞雪多嘴一问,原本也没想他会作答。 果然,他只道:“自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第五十五章 千愁谷 冷飞雪独自在兴庆府等待阿箩已有一月时间,她终于决定不再傻等,准备前往“荣耀堂”总舵“千愁谷”。苗十六曾说,那山谷邪气异常,“鸟过鸟哀,人入人愁”,生人无法进入。她心里害怕得紧,思前想后,终是背起一袋金银,朝那“千愁谷”前行。 清晨时分,她拿着重金所购的地图,迎着日头出发。山间鸟雀啁啾,泉水叮咚,到处青葱郁郁。冷飞雪行了一日一夜,渐渐不见了绿树丛林,只来到一处寸草不生之地,可算是到了地图上所指目标。 她立于山崖之上,山风猎猎,她青丝飞扬,衣袂狂舞。崖边一块石碑,上书“千愁谷”。石碑右上缺了一角,不知是遭风吹雨打而腐蚀,还是被兵器所断。冷飞雪心想,原来这崖下便是“千愁谷”,可这山谷蹊跷得很,四面环山皆是陡峭石壁,山上寸草不生,也不见下崖之路,仿若凭空砸出一个大坑来,叫人如何进得谷底? 她又巡查四下,确定找不到进谷之路,只好坐在石碑下,兀自发愁。忽见一只秃鹰划过苍穹,她不免叹道:“若是生出一对翅膀多好。”又想:“不如就此回去,待找些麻绳匕首之类工具,改日再下谷底。” 回程途中,她又自责起来,想着要是阿箩在,定能考虑周全,将绳索工具事先备好。她正当折返,忽觉四下异动,磷峋怪石飞快移动,她吓得跳将起来。定睛一看,但见四面山壁竟似裂开,裂缝中显现出一排整齐铁云梯,只把她看得呆住。紧接着谷底有人借助那铁云梯攀援上山,每条云梯分别上来十人。那些人各个轻功了得,脚登云梯如履平地,不消片刻便跃上山崖。 冷飞雪心中惦记买凶复仇,见有人上来,便朗声喊道:“各位可是‘荣耀堂’的英雄,在下冷飞雪,千里拜会,实有要事相商!” 那四十人并未接话,只是将其团团围住,皆着黑红相间劲装短靠,手里或刀或剑,寒光闪闪。她忙打开手里包袱,露出金银:“烦请转告贵派堂主,我想同他做笔大买卖。这些只是定金而已。” 中有一人道:“少废话,擅闯‘千愁谷’者,死!”但听他一声“死”字,同伴皆出手向冷飞雪袭击。冷飞雪运了真气,施展“换影术”,逃闪躲避。只见眼前漫天刀光剑影,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把剑刺中了肩膀,也不知哪一把刀砍到了手臂,好在有“月澜皂绢甲”护身,容她拖延一阵。但敌方人多势众,攻势狠厉,她虽全力抵挡,却终究露出败象。 西夏“荣耀堂”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四十人错落有致,招式奇特,宛如布下天罗地网,令冷飞雪猝不及防。她原本疏于武学,哪里瞧得出对方招数门道,只是隐隐感觉那招式好生厉害,这样好的身手正好对付那“人皮画匠”。又念及自己如今身陷险境,小命难保,怕是再无能耐买凶寻仇了。 绝望之余,她仍抱了侥幸不死之心,施展开“换影术”,拔腿就逃。跑了几步,又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委实不甘心,竟再也迈不开步子。她折回至山崖边,冲着谷底大喊道:“‘荣耀堂’堂主快快出来,同冷飞雪做笔买卖!”人声回荡,响彻山间。 顷刻间,数把寒刀横架于颈项。正闭眼等死,忽听谷底响起一阵诡异笛声,三长两短,甚是凄厉。崖上杀手听得笛声齐齐收手,竟再不为难。冷飞雪又惊又喜,忽见一人从谷底上了崖。那人一袭青衣,头束发冠,他道:“请随我入谷。” 冷飞雪跟着那青衣人,沿着铁云梯下谷,虽有云梯,但崖壁陡峭,每行一步,心便下沉一分。抵达谷底后,冷飞雪已然惊呆,那山谷与山崖简直云泥之别。 “千愁谷”恍如人间仙境。放眼之处,皆是花木,灿若锦霞,珍禽异兽,遍地都是,与传说中“鸟过鸟哀,人入人愁”恰恰相反。冷飞雪跟随青衣人穿过花海,沿着碎石小路而上。途有鹿牛羊马结队逡巡,悠然成趣;亦有鸟雀成群飞过,鸟鸣婉转清脆。约摸走了一盏茶时间,又见一处深潭,潭水如碧玉般沉静,潭心筑起小小凉亭,颇为雅致。冷飞雪心中竟萌生若能生活于此,倒也怡然自得之意。转念一想,如此无瑕美景,却是一群杀手居住之地,可不生生糟蹋了? 最后,青衣人将其引到一座大宅前,蓝绿相间琉璃瓦片,四面檐角雕有螭吻、海狮、摩羯、琉璃鸽等装饰,大宅窗户绘有莲花图案。引入大堂,只见赫然悬挂“荣耀堂”三个描金大字。又入偏堂茶室,有素衣使女看茶。 “请先用茶。”青衣人道。 冷飞雪道声谢,心中却是忐忑。原本以为这“千愁谷”乃是龙潭虎穴,不想却如此轻巧就进来了,还得主人热情款待。 “主上吩咐过了,先请姑娘于此处品茗。”青衣人道。 冷飞雪摸着温热茶盏,心中更是不安。使女倒的茶亦是不敢碰上一碰,生怕茶水有诈。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又有一位自称“风露”的使女将其带到宅外草地。草地上蹲着几只白兔,低头细细啃草。冷飞雪觉得甚是可爱,忍不住俯身摸摸白兔。又见不远处停了几只丹顶鹤,双足纤细,羽翼华美,此刻正交颈休憩。她正想上前一睹,却见花丛转角处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位中年妇人,身着窄袖衫,束腰带,垂鲽躞,头梳高髻,戴华冠,簪金钗。举止雍容,不怒自威,一列素衣婢女尾随其后。 使女风露见了那妇人,忙疾走相迎,甜甜唤声:“夫人。” 妇人微微一笑,倒是显得慈祥万分,她看着冷飞雪,问道:“这位便是大宋来的冷飞雪姑娘么?” 冷飞雪点头道:“正是。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风露正要介绍,那妇人却抢了先机:“我不过是‘千愁谷’底一闲人罢了,何必在意称谓。听闻姑娘不远千里而来,是想与‘荣耀堂’做笔买卖?” 冷飞雪自与妙空和尚学了易容之术,不觉讲究起察言观色,此刻见她形容优雅,气派十足,想来绝非小人物,便恭敬道:“正是,在下此番携重金前来,确是诚心诚意想同贵堂堂主做笔交易。” 妇人打量着她,点头道:“究竟是多大的买卖呀,不妨说来一听。” “夫人,”冷飞雪脸色微微一变,“此事非同小可,在下需见得贵堂堂主,亲自告之。还望夫人引荐。” 妇人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风露。 风露这才道:“姑娘莫要担心,有什么话便同我们夫人说,由夫人转告堂主,也是一样的。” 这么大的能耐,莫非她是堂主夫人?冷飞雪便试探道:“阁下是堂主夫人?” “不是。”那妇人一口否决。 不是你还这般嚣张?冷飞雪腹诽一句。 “你若不想对我这闲人说,那便罢了。”妇人幽幽叹了口气。 “唉,夫人莫怪,”冷飞雪见她不像歹人,而自己又是有求于人,便道,“想必夫人也不难猜到,我来是为买凶。” “竟是买凶,”妇人露出一副好不惊讶的神色,“光天化日的买什么凶?” 装什么呢,你们“荣耀堂”不是专门做这勾当的么?若不是黔驴技穷了,我也不至寻你们。冷飞雪暗想。 “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冷飞雪颠了颠后背的包袱道,“定金我已经带来了,事成之后,我付双倍。” 妇人这才收敛笑容,幽幽道:“可悲哪,年纪轻轻便不学好。” 冷飞雪一愣,脸微微红了。心中猛然想起白一忠、赵洛寒等人的死状,登时狠下心来,道:“情非得已,不得不做。” “算了,我也怠懒过问你的事,”妇人叹道,“只是此刻堂主并不在谷内,过几日才得回来,你若不着急,便于谷底小住几日。”顿了顿,又道:“你随我来。” 冷飞雪见她出行,有丫鬟使女前呼后拥,怎么看也不是甚么“闲人”,便尾随她而去。妇人将其安排在一处客房,命人好生招呼。几个使女便准备衣物澡盆,欲伺候冷飞雪沐浴更衣。 冷飞雪独自一人浸在水中,回顾此番离奇境遇,委实想不通龙潭虎穴怎么就成了温柔乡了?想了片刻,不觉昏昏欲睡,脑袋后仰,枕着澡盆便酣然入梦了。 这一梦,倒也蹊跷。她在梦中拼命追赶一只仙鹤,明明快追上了,那仙鹤却一扑翅膀,飞走了。一回头,自己竟置身于茫茫水波之中,水中央立着赵洛寒。她大声呼喊其名,他却置若罔闻。再一回头,他竟站在她面前,满脸是血。她惊惧万分,慌忙捂住眼睛,却感觉有人在拉她的手,定睛一看,是师父霍行云。忽地,狂风大作,水浪滔天,她顷刻间被巨浪卷走…… “咳咳咳!”她骇然惊醒,发觉自己竟睡倒在澡盆里,差点被呛死。听得房内动静,外边有使女询问:“姑娘没事吧?”她忙应了声,慌慌张张取了衣物,正要穿戴—— 门“吱嘎”一声开了。 第五十六章 细封氏 冷飞雪听得有人进来,心下大惊,手忙脚乱披上外衣,却见那妇人拿了几件冬衣,道:“这谷底不比外头,白日还是阳光明媚,夜里飘雪也未为不可。我拿了些厚衣服,姑娘看看可还合身?”妇人见她头发湿漉,衣冠不整,不由低头一笑。 “……多谢夫人好意。”冷飞雪赧颜道。 “你别害臊,过来,我替你擦干头发。”妇人笑得温柔祥和,眉眼弯弯,竟符合了冷飞雪心底对母亲的幻想。想她自小孤苦,从未见过母亲,此刻见到这样和善的妇人,内心莫名依恋起来。乖乖地上前,任由她用柔软布料擦拭头发。 “是为仇恨而来罢?”妇人淡淡道。她的手轻柔抚拭冷飞雪的头发,像是对待一件极名贵的瓷器古玩。 冷飞雪闻言一愣,半晌才点一点头。 “像你这般年纪,本该寻个温柔体贴的情郎,或并肩闯荡,或携手归隐。如花美眷怎可浪费在仇恨上?”妇人摇头叹息,顺手从妆奁内取出篦头木梳,为冷飞雪拢发。 “夫人……我自己来吧。”让陌生人为己梳妆,她甚不自在。 “姑娘只身赴我夏国,可叫家中父母挂念?”妇人并不理她,只管替她梳头。 冷飞雪便告之自幼失怙失恃,并无家人。妇人闻言,扼腕叹息一番,便也不再多问,拉着她的手,命她好好歇息,叮嘱夜里天凉,需多添衣服。 待到妇人离去,冷飞雪心中好不疑惑,叫了门外看守的使女入内。那使女形容尚小,约摸十四五岁。冷飞雪问她:“那位夫人究竟是何人?” 使女答道:“夫人就是夫人啊。” “她说自己并非堂主夫人,那她是何身份?”冷飞雪道。 “哦,既然夫人这么说,那便如她所言了。”使女低下头,不再多言。 冷飞雪暗暗道:口风这般严实。自知问不出所以然,只好作罢。 次日一早,她刚醒转,便有使女端水倒茶,伺候梳洗。又有人奉上早食,恭请她用餐。餐具皆是金器银器,贵重异常。受此礼遇,她并无荣幸之感,只觉浑身发怵。是时,使女风露也进了屋来,带了几件簇新裙子,说是夫人命送来的,希望她穿上。 冷飞雪哪有心思挑选裙装,胡乱指了一件便罢。风露又道:“姑娘用完早餐后,夫人会带你四处逛逛。” 果然,半个时辰后,那妇人便来了。她拉过冷飞雪,一阵嘘寒问暖,亲密如母女。“受宠若惊”四字于冷飞雪心中兜兜转转,她不知此人为何这般热情。 二人边走边聊,不觉到了入谷时看到的水潭边。妇人指着潭水中心的凉亭道:“不如往亭中一叙?” 冷飞雪望向水潭,水色端凝澄净,宛如美玉沉碧。仔细端详,潭内并无水藻鱼虾,竟似一方无染之水。潭心亭孤兀而生,孑然立于水中央,并无路径通之。 妇人道:“此乃‘黑水潭’,乃雨雪之水日积月累而成,虽为死水,却清澈甘醇,我等将其奉为‘天水’,每有重大节日,方取此水顶礼祭天。”说完,忽地右脚点地,身子轻飘飘纵起,踩着水面,倏地跃到那水中亭内。 冷飞雪心下一紧,不想这妇人却是通晓武功的。忙施展轻功,往那亭子去,这一下便露了老底。那妇人见她身手笨拙,也不点破,面上仍微微带笑:“莫看这亭子鄙陋,实乃天山冰川之下的古玉所制,名曰‘玉亭’。此地便是‘千愁谷’最为圣洁之所,一般人决不可擅自闯入亵渎。” 那亭子悬一块匾额,刻有西夏文,想必作“玉亭”解。冷飞雪抚摸亭中石柱,触之冰凉,似夹杂有冰雪气息。妇人拢起鬓角发丝,放眼水面,但见阳光斜洒,波光粼粼。她忽笑道:“你可喜欢这里?” 冷飞雪一愣,心想,异乡他国,谈何喜欢?却又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轻轻点头。 “这虽不比你们宋国幅员辽阔,却别有洞天。谷内常年清静,是避世居住的绝佳之所。”妇人道。 “西夏‘荣耀堂’怎成了避世之所?谷底杀手如云,世间有多少血腥是从此处开始?”冷飞雪没忍将住,说出大实话。 妇人闻言,忽地脸色黯然,良久方道:“这亦并非我所愿。” 冷飞雪自查失言,正要赔礼,那妇人又道:“今日我邀你前来,另有要事相商。” 要事?她忖度道,莫非是买凶之事? “莫要紧张,是桩好事。”妇人从头上取下一根骨质发簪道,“听闻宋人拘谨迂腐,凡男女结合必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行三媒六聘之礼。我们党项人生性洒脱,婚姻之事全凭相爱男女自行抉择,情之所至,阴阳结合也便水到渠成,若有为情私奔者,双方家人也任由之。在我们这里,世间婚姻中,互不敬爱者无。另外,你们宋人以男人为尊,就连提亲也是男方先提,我们男女并无差异,提亲也常是由女方主动。你们宋国的女人向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我们这丈夫与妻子互相尊敬,妻慧夫敬妻,夫贤妻听夫。” “嗯?”冷飞雪听得疑惑,不知其究竟是何用意。 “你且别急,听我将话说完。”妇人道,“我乃细封氏,丈夫没藏氏,在很久之前两个部族便不合,战火常年不断。我的祖先曾是他祖先的刀下亡魂,他的祖先也曾成为我祖先的阶下之囚。本应因憎恨而世代仇杀,可结果又如何?我十七岁那年随他私奔,与他成亲,为他生儿育女。你们宋人会怎么看我?敌我不分、不知羞耻之徒?” “这……”她迟疑片刻道,“上辈人的仇恨的确不该延续至下一辈,再说、再说……你丈夫并未亲手杀死你的亲人,你与他结合,也不算违背世间大义。” “世间大义?”细封氏轻笑道,“你还懂这个?□□可算违背世间大义?” 她这一反诘,倒让冷飞雪满脸通红。 “且别着急脸红,我这里还有令你脸红的事情。”细封氏道,“你乃宋人,我向来不喜欢造作虚伪的宋人,但我瞧你并不算太坏,也便罢了。简单而言,我是受人之托,做媒劝婚来的。” 冷飞雪以为自己听错,偷偷掐了掐手背,生疼。 “……夫人这是玩笑话吧?”她窘迫道。 “我也不问你父母出身,也不问你生辰八字,只是问一句,你可会好好待我儿子?”细封氏把玩着骨簪,淡淡问道。 “你儿子?”冷飞雪飞快搜寻任何一个曾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名字,尔后一一否定,委实找不出一个顶包人选。 细封氏叹了口气:“儿子大了,为娘的与他相去甚远,难以弄清他心中所想,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满足他的心愿罢了。” 此时此刻难以弄清事情端倪的是我才对罢?冷飞雪叫苦不迭,心想,该不会是个缺胳膊断腿或是痴傻呆儿子吧,正好逮住了我,可不正好逼婚?又想,难怪这么殷勤款待,原是有阴谋的! 又听那细封氏道:“我已请厮乩占卜过了,七日后四方大吉,那时堂主也回谷了,我们便替你俩主持大婚罢。这个你收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如今作为见面礼送与你。”她遂将骨簪放到冷飞雪手中。 “夫人,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你儿子,平白无故说什么媒,提什么亲?我可没答应,我死也不会答应!”她哪里敢接那簪子,推着拒绝,急得直跺脚。 细封氏看了一眼被推回的骨簪,冷冷盯了她半晌才道:“你也拿死相胁?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是以死明志,敦促我这做娘亲的来此说项。倘若你不答应,他也活不成了。如此说来,你们倒也是天生一对。随便你们,若是活着,便同枕共卧,若是双双活腻了,便棺椁同穴好了。” “敢问你儿子哪位啊?是否认错人了?这世间相似之人不少,我只是一个前来买凶的过客而已。”她委实哭笑不得,心想,这妇人失心疯了不成? “我儿子没藏灵殳,乃‘千愁谷’少谷主,将来定要接替‘荣耀堂’堂主之位,又得大夏天子册封为王爷,人品相貌、家世出身哪一点配不上你?”细封氏冷笑道。 “没藏灵殳?”冷飞雪确信自己从不识得此号人物,敢问她初涉西夏,连路都不认得,哪里就见过此人?更遑提熟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转念又想,没藏灵殳乃是少谷主,那么细封氏不就是堂主夫人了,为何她先前否认? “夫人,想必你弄错了,我并不识得没藏灵殳,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得。我只是来谈买卖的,还请夫人高抬贵手,让我早早拜会贵堂堂主,事情谈妥后,也好打发了我去。”冷飞雪道。 “如此口是心非、忸怩作态,果然是宋国女子。”细封氏摇头叹道,“明明相爱,却要装作陌路,虚伪至极。” “虚伪不敢,”冷飞雪道,“夫人此前否认自己是‘堂主夫人’,可也算虚伪?” 细封氏干笑一声:“我早说过,党项人男女平等,各有各的天地,我的丈夫虽是‘荣耀堂’堂主,可与我有任何干系?我何故被戴上‘堂主夫人’的名号?男人在外面杀人放火,可与我有半点瓜葛?你们宋人历来喜爱‘连坐’,动不动诛人九族,可知连累了多少无辜?” 冷飞雪道:“党项人有党项人的好,宋人有宋人的好,夫人何必咬定宋人不好?我无心同你纠缠这些,夫人,容我先行告退。” “如今你可是有求于我。”细封氏道。 冷飞雪笑道:“我是有求于你的丈夫。” 细封氏一愣,随即莞尔:“通常牙尖嘴利没甚好下场。”将骨簪复又□□发髻,打了个响指,仿若变了个戏法——水潭边出现了一批黑衣死士,有如鬼魅。 “我不喜杀戮,却不表示我不会。”她笑道,“冷飞雪姑娘,我不知你依靠甚么行走江湖,亦不明白何以我儿子非你不娶,但这是我的地盘,无论你是王公贵胄,抑或贩夫走卒,都得听命于我。” 冷飞雪默默将目光投向那深不见底的潭水中,脑中盘旋着“杀戮”二字。猛地想起白一忠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不如杀之。” 第五十七章 没藏灵殳 潭边的死士亮出闪闪兵器,与那沉静之水交相辉映。细封氏悠悠然踏波而去,上岸后冲冷飞雪挥一挥手。 “别让她上岸,”细封氏吩咐道,“少谷主若问起来,就让他来找我。这样顽劣的女子,若不教训教训,可不翻了天了。” 这边厢,细封氏嘟嘟囔囔的离去了;那边厢,“荣耀堂”堂主没藏哲秋入了谷来。他途经“黑水潭”,见一群属下守着,便上前询问。一死士告之乃夫人之命。他瞅了一眼“玉亭”中的人影,约摸辨认出是个女子,又问那系何人。一死士便答:“听闻是宋国来的,想与堂主谈笔买卖。” “既是同我谈买卖,怎的又得罪了夫人?”他不解。 “属下不知。” 没藏哲秋摇头笑道:“请那大宋国的客人来见我罢,回头我亲自向夫人请罪去。” 稍后,冷飞雪被带到“荣耀堂”堂主面前,经由细封氏一闹,她自知此行多半要落空。但见一中年男子肃然而立,作西夏人打扮,秃顶结辫,窄袖束腰,正是没藏哲秋。她见此人健硕魁梧,目光如炬,又想,此人便是杀手团伙的头目,世间多少美好是因他而毁灭,多少人又是因他而家破人亡;而此时此刻,她却要用金钱引诱他替己杀人。如此一来,甚是不自在。 “既然你有命入我谷来,料想你定有非凡之处。”没藏哲秋以这样一句话打破沉寂。 冷飞雪深吸一口气,道:“堂主,在下前来,是、是……”想了无数遍的□□,到了眼下却难以说出口,憋得满脸通红。 “哎,姑娘却是遇上了甚么难以启齿的仇家?”没藏哲秋笑道,“你若不想说,便写出来罢。”说着指了指案台上的笔墨。 冷飞雪遂窘然提笔,写下“人皮画匠”四字。 “哦,又是他。”没藏哲秋笑道。 “还有其他人找过阁下?”冷飞雪道。 “听闻大宋武林出了大事,一个‘人皮画匠’成了江湖噩梦。你们的武林同道来找过我,或为寻仇,或为自保,或为武林正义,或为沽名钓誉。‘荣耀堂’向来‘收人钱财,□□’,可惜这票银子不好赚,从我这里送出去的死士全都无功而返。”没藏哲秋道,“别说斩杀,就连谁是‘人皮画匠’都不知,这样棘手的案子,我也爱莫能助。姑娘,你算是白跑一趟了。” 冷飞雪听他如是说,心内失望万分。又听他道:“姑娘若还有其他仇家,我们倒也可以谈一谈。既然有幸活着进‘荣耀堂’,就应好好珍惜机会。” 其他仇家?冷飞雪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名字。正是因为此人,赵洛寒才会接手那把“鬼神泣”,继而惨遭毒手。 “阁下可知江南‘锁月楼’?”她幽幽道。 “有所耳闻。”他斜身而坐,漫不经心道,“单杀,还是灭门?” “我只要谢修雨一人的性命。”她道。 “哦?”他慢慢转过脸来,看向她,“理由?” “还需要理由?只管杀人就是,银子我有。”冷飞雪说出此话时,忽地打了个寒战。她不知这样是对是错,甚至不是很清楚自己如此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安慰赵洛寒在天之灵,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爱赵洛寒。 她从没藏哲秋脸上看出一丝笑容,但听他道:“我突然很好奇,你是怎么入得谷来?” “我也想知道,明明就要被杀了,却又安然无恙地进来了。”她如实答道。 “你认识我家夫人?”他问。 “入谷之后方有缘得见。”她道。 他点点头,正要开口细问,却见细封氏入了屋。 “哲秋,这个大宋女子好不识好歹,你还睬她作甚?”明明是华贵雍容的堂主夫人,此刻却像小女孩般撒起娇来。 没藏哲秋貌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赔笑道:“她不是夫人放进来的么?否则哪有小命站在此处?” “哪里是我,是殳儿放进来的。”她挽着丈夫的胳膊道。 “殳儿回来了?”没藏哲秋眼底露出几分欣喜。 “你外出一个月,连我们殳儿回来了,竟也不知。”她佯怒道,“可怜的殳儿,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内,疯疯癫癫,有时嬉笑,有时痴傻,前几天还嚷着要出家奉佛去。” “谁又开罪他了?”父亲提及儿子,眼角微弯,竟是一派慈祥。 冷飞雪见他们二人闲话家常,不由呆住,想着自己若是有父有母,可也能得到如此的关爱。而“碧落轩”里每一个人待己甚笃,虽不及生身父母,却如同亲人。可这一切,竟似做了一场美梦,如今梦醒了,留下的是椎心刺骨之痛。 “儿子说要娶这个叫‘冷飞雪’的宋人,竟然以死相逼,催了我去说项。”细封氏继续向丈夫诉苦道,“我好说歹说,连家传的骨簪也给她,可这人却不答应。你说可恶不可恶?” 没藏哲秋听毕,颇为玩味地笑了一笑,道:“殳儿娶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人?” “此话何意?”细封氏道,“她想杀殳儿?” 冷飞雪尚未明白他二人之意,忽见门外闯入一人。她定睛一看,竟是“锁月楼”的谢小公子!她大惊失色。 “小冷姑娘,在下……在下……”谢修雨呆立门前,一时语结。 “你便是没藏灵殳?西夏人?”冷飞雪半晌才回了神,眼前这同龄人竟有这般诡秘的身世,隐藏得天衣无缝,可见其城府极深,可怜自己从前还将他当成朋友。 “正是。不过……”谢修雨正要解释,却被冷飞雪打断。 “别跟我说话,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她冷冷道。 细封氏见她固执,本想劝说,却被丈夫摇头制止。没藏哲秋拉了夫人悄悄离开,屋内只剩下冷、谢二人。 谢修雨见她态度冷硬,忙赔笑道:“在下并非存心欺瞒,确是有苦衷的……况且一个人的出身并不能选择……” “本以为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没想到你还是西夏国的奸细。”冷飞雪道,“不对,整个‘锁月楼’全都是西夏党羽。你们处心积虑混入大宋武林,究竟有何阴谋?‘人皮画匠’莫非也是你们所为?” 谢修雨道:“这是哪里的话,在下自小在大宋生活,却是有不得已之苦衷。你有所不知,我的嫡亲姑母没藏妙环远嫁给姑父白青颜,姑母改了汉人名字‘谢环环’,从此居住于大宋江南。我在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寻遍大夏国名医却无计可施,姑母获悉后接我至宋国,宋人大夫治好了我。当时那位大夫叮嘱,我身子虚寒,不适合于北方常年居住,最好在南国调养。正是因此我便在姑父姑母的‘锁月楼’长住了十余载,也随姑母改了汉姓。至于‘奸细’之说,可是白白冤枉我了。而‘人皮画匠’这一罪名更是折煞我也,我若有那般好功夫,纵成为武林公敌倒也罢了。” “即便你不是奸细,却也是个为保命而嫁祸他人的伪君子,更遑提勾结‘玉真教’那群臭道士。”冷飞雪冷言相向。 “这又从何说起呢?小冷姑娘,在下真心待你,诚心诚意取了吴钩作为聘礼,何曾想过会连累赵轩主?”他凝眉叹道,“但赵轩主确是因我而死,我也自知无脸面对于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同‘玉真教’联盟,那全是姑父的主张,我作为小辈,只能听命行事。自从你离开江南,可知在下宿不能兴,夜不能寐,大病了一场。姑母告之了母亲,母亲派人将我接回夏国。那日在谷底听闻‘冷飞雪’来了,我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不想真是你……我真的好生欢喜。可是我又担心你不肯原谅我,这才央求母亲向你提亲。唐突之处,还请海涵。” 冷飞雪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又说“大病一场”,定睛一看,果是消瘦不少。心里纵有满腔怒火,此刻却也消了一半。可是转念又想到赵洛寒死得何其无辜,又恨得牙痒。若真如谢修雨所言,他亦是无辜,唯一可恶的便是那无头无尾的“人皮画匠”。 “我从大宋来时,并未获得‘人皮画匠’的最新行踪,根本无迹可寻。”谢修雨又道,“其实我亦想找到凶手,将其伏诛,只有如此,小冷你才肯原谅我……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与你相敬相爱,举案齐眉。” 听他这般似真似假之语,冷飞雪徒增寒意,心中忽地想起妙空和尚传授“易容术”之时所说最上乘的“易容术”是描摹人心。此时此刻,谢修雨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他所言是真是假?她乜斜眼,看向那位“朋友”,缓缓道:“你若能杀死‘人皮画匠’,我便考虑嫁你。”这或许是她此生说的最心虚的一句谎言,充满引诱、虚假以及不择手段。可她自觉掩饰得很好,像是戴着一张坚固的□□。她心底格外感激那妙空和尚来。 听她如此说,谢修雨忙点头道:“自当竭尽全力,定会让父亲助我。” 说完,二人对视无语,万分尴尬。谢修雨又道:“何以你如此痛恨那凶手?可是因为赵轩主?” 冷飞雪沉吟道:“轩主待我恩重如山。” “容我多言,你们竟不似长辈与晚辈之爱。”他淡淡道,“私以为,赵轩主对你是儿女私情。” “你不要诬蔑轩主清誉,”她横眉怒道,“轩主把我当小辈关爱,何曾有过半点儿女私情!我对他敬若神明,丝毫不敢有逾越之心。你们在江湖上胡乱造谣,编派我也就算了,却将轩主说得如此不堪,可是别有居心!” 谢修雨见她愤怒,忙躬身赔礼,软语相慰。她又道:“若是你肯放出消息,说‘千愁谷’藏有神 器,想那‘人皮画匠’自会闻风而来。到时,你们一干骁勇死士还怕对付不了他区区一人?” 他沉默片刻道:“少林派、碧落轩哪一派不是高手如云?可那凶手却能孤身闯入而杀人盗物,在下担心……” “又想做缩头乌龟?”冷飞雪轻哼一声,“当初你们‘锁月楼’怕惹祸上身,将那烫手山芋扔给轩主,如今只让你放出消息,引那贼人出现,怎的也不敢?” “这……”谢修雨有口难辩,只得道,“我去做便是。” 冷飞雪笑了笑,道:“谢小公子请放心,若我大仇得报,便会履行承诺,与你成亲。” 谢修雨点头,伸出左手,咧嘴一笑:“击掌为盟。”那个笑容,让冷飞雪想起以前的谢小公子,那个带着自己游玩江南的江湖小友,那个与自己大闹“富甲山庄”的同龄少年。而不知从何时起,统统消失不见。 她遂同他击掌为盟,二人手掌即将碰到,谢修雨却改变主意,轻轻抱住了她。她听到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小冷,你在骗我。” 第五十八章 天降纸书 谢修雨冰冷的声音让冷飞雪如置冰窖。她以为掩饰得够好了,却依然被识破。看来,论心机城府,自己果然不是块好材料。 眼见着谢修雨脸色阴沉,步步逼近,她心里一慌,想着究竟是施展“换影术”逃之夭夭,还是用那半生不熟的“摸手功”。似乎哪一样都不行,这“千愁谷”分明是个死胡同。 “小冷姑娘对赵轩主可算有情有义,不惜出卖色相为其复仇。”谢修雨冷笑一声,“本公子的确钟情于你,可那又如何?我的感情岂能成为你的筹码?我劝你安分守拙,乖乖等着七日之后与本公子成亲。在你们宋土,我忌惮这个,忌惮那个,可在这大夏国,本公子就是铁律王法。” 他前脚离去,后脚便冲进几个黑衣死士,将冷飞雪推搡着带至居住之所。望着紧锁的门户,冷飞雪知晓,此番凶多吉少。 她躺在床上不断寻思,还有七日便要嫁给那伪君子,在此之前,是否有可能逃离此处。若是硬闯,凭她的功夫绝无可能。唯一可行的只有利用“易容术”易容成谷中人伺机出谷。可惜她身旁除了一袋金银,并无制作面具的材料。不过,硬要搜集,可杀牲畜,取其皮风干,再于树木之上取胶脂,拼拼凑凑或可应急,只是准备起来,仍需时日。 谷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觉已是过了五日。“千愁谷”里已开始宰羊祭祖,焚香祷祝,准备大办喜宴。细封氏来看过冷飞雪几次,带来华服美酒,胭脂首饰,口中依然念叨着宋夏两国之差异。 “逼婚也是你们党项人的做派?”听她发完厥词,冷飞雪讥讽道。 细封氏瞪了她一眼,忽又叹道:“殳儿从小背井离乡,入了你们宋国地界,我这做母亲的鲜少给过他什么,他亦从未求过我什么。如今他既肯为你,央我求我,甚至如此大费周章,我又怎忍心拂了他意?”顿了顿又道:“我与他父亲并未尽到生养之责,让他独自一人在外漂泊,这么些年来,甚是愧疚……我们自是希望你能让他开心。” 冷飞雪轻轻叹了口气,却不知说什么。若自己的父母还在,有朝一日同自己相认,是不是天上的星月,他们也肯为我去摘?可我不要星月,我只想让他们在我身边,还有轩主,都好生生的留在我身旁。 …… 成亲前夜,“千愁谷”飘起了雪。冷飞雪从那细封氏口中得知,谷底昼夜气象相去甚远,此时下雪也并不为奇。她披起冬衣,推开门,静静观看那场漫天大雪。 黑衣死士见她出门,忙严阵以待、持刀相向,她无惧于此,缓缓朝门外移步。她忘了是哪一个冬天,雪獒飞雪驮着眼盲的自己去见赵洛寒。她已记不清赵洛寒说过的每一句话,只是依稀记得那把好听至极的声音,像是幽谷里的清风过竹,山涧里的泉水绕石。她曾画过那么多人与事,却无论如何也画不出他的眉眼风姿。提笔是错,落笔是错,满纸都是错,错,错。 “姑娘请进屋休息。”一死士冷言劝道。众人都知晓,明日此女将成为“千愁谷”的少谷主夫人,不敢造次开罪,也不敢违逆主上之令。 不知何时,谢修雨也站在门外,手里打着一把铁骨纸伞,伞面梅花点点,素雅洁净。冷飞雪抬眼看他,莫名酸楚。 “小冷。”他并未遣退左右,只是淡淡叫了她一声。 她未应答,却将脑袋微微抬起,看向黑不见底的天。雪花纷扬若蝶,落在她的眉睫、脸庞、肩膀。 “明日之后,你我便成结发夫妻,生也一起,死也一起。”谢修雨道。见她并无反应,又道:“若你明日依然不愿与我成亲……” “你会放了我么?”冷飞雪苦笑道。 “不会,”他幽幽道,“或许会杀了你,而后将你的名字写入我没藏氏的族谱,在你的碑帖上刻‘爱妻冷飞雪’。或许舍不得杀你,但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将你留在我身边。你们宋人说,真正的爱,是成全,是得不到便放手,放手后还要祝他每日开心。可我偏不兴那一套,我要的,就应当是我的。” “以前倒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冷飞雪道,“你这般聪明,怎不明白,我死了,或是活着,都与你毫无关系,我一时一刻也不曾喜欢过你。” “好狠心的小冷。”他瞬间笑得如花般灿烂,眉眼里却是寒凉,“连句软话也不肯说,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我又怎生舍得放你走?” 冷飞雪扭过头去,默默看了半晌雪。忽见天上飘下一张纸片,好生讶异,随手捡起一看,上书:“悉闻谢小公子偶得神甲‘月澜皂绢’,月华冰魄,古来有之,余不胜向往,不日即来取其入画,望不吝赐之。画痴敬上。” 在场诸人皆见雪花混着不计其数的纸片从天而降,每张纸片都写了同样的字。 冷飞雪呆了片刻,蓦地恍然。谢修雨并未食言,他已放出消息,称自己得了“月澜皂绢甲”,引那“人皮画匠”来取。只是谁曾想过,短短几日,那“人皮画匠”便追到了西夏国?倘若不是鬼魅,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能耐? 冷飞雪不解地看向谢修雨,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明明虚伪狡诈、懦弱无耻,怎又肯出手相助了? “那时我为自保,将吴钩归还赵洛寒,本以为凭他的身手解决那毛贼应不在话下,万没想到害他殒命,你也因此记恨于我。”他笑了笑,“你既执意替他报仇,我便助你一臂之力,事成后,可要记得欢欢喜喜地嫁给我。” 冷飞雪有点发怵,自己是否真的错了。如今谢修雨冒死出手相助了,可她又怎能依诺嫁他?赵洛寒曾承诺此生将三媒六聘娶她过门,他虽食言,她却不能。想到此处,她咬着嘴唇,眼泪簌簌掉落。 “唉,”听得谢修雨一声沉沉叹息,“我终是看不得你难过呢。你快些出谷去吧,待我手刃那凶手,定将人头送与你,好让你祭奠赵轩主。” 冷飞雪心内一紧,不知当说甚么才是。 “殳儿,这是怎么回事!”远远见得一行人走来,为首的当是没藏哲秋,他显是也看到了那飘然而落的纸信。细封氏也跟着来了,此刻却是满脸愠色。 谢修雨兀自跪下道:“父亲母亲,殳儿不孝。” 细封氏忙扶起他,柔声道:“傻孩子,你快些告诉娘亲,你究竟做了什么?何以惹上这些麻烦?” “父亲母亲,儿子曾做过一件让祖先蒙羞之事,此番欲将功赎罪,以博美人一笑。恳请你们带小冷暂时离谷罢,待事情了结后再回来。”谢修雨道。 “你何曾得到什么‘月澜皂绢甲’?那是什么物什你又知道多少?胆敢私自放出消息说它在‘千愁谷’?混账东西,‘人皮画匠’的厉害你在宋国还没见识够?这下索性揽到自家来,你是急于求死么?”没藏哲秋气急败坏,指着儿子怒骂。 “哲秋你何必小题大做,一个盗贼罢了,偌大个‘荣耀堂’还擒他不得?就怕他不敢来!”细封氏一边劝丈夫息怒,一边转而迁怒冷飞雪,“都是你这不祥之人,害我儿至如斯田地。”一时气急,挥掌便要扇她耳光。 谢修雨拉住母亲,劝道:“母亲请息怒,殳儿自有想法。”又对冷飞雪道:“小冷你且将‘月澜皂绢甲’交我保管,引得那‘人皮画匠’前来,我自是有信心让他进得来出不去。你与家父家母暂时出谷一避,且等我好消息。” 冷飞雪不想他如此仗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又见没藏哲秋和细封氏坚决不肯离谷,心想,此时若自己离开,岂不是同懦夫无二?她亦坚持留下。 一番忖思,冷飞雪决定将“月澜皂绢甲”暂交谢修雨,没藏哲秋连夜召集属下议事,加强防备以御敌。 “小冷,明日婚礼是否照常?”待诸人散去,谢修雨送冷飞雪回房,忍不住轻声问道。 冷飞雪缄默不语,只是缓缓摇头。 谢修雨尴尬一笑:“那等解决了‘人皮画匠’,再谈此事。但愿那时我尚在人世。” 她默默看着他,有些话盘亘在心里,却始终开不了口。一时无比歉疚,自己只不过利用他,即使大仇得报,也不会与他成亲。 蓦地,她脑中闪过一计。 第五十九章 计中计 谢修雨软绵绵倒在地上,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冷飞雪锁了穴道。那样的点穴手法,见所未见,只是在身上摸了一摸,便着了她的道。 但见她从他怀中取出“月澜皂绢甲”,幽幽道:“这软甲是轩主送我的,‘人皮画匠’想要,也必须从我手中夺去。我决计不会连累你。”她将他五花大绑捆好,放进屋内衣橱,从外面上锁。 “穴道十二个时辰会自行解开,奉劝你别强行冲穴,因我这打穴手法和寻常的不同,若你用强,内力尽失事小,丧命事大。”她在外叮嘱道。 谢修雨在衣橱内懊恼不已,可恨全身不能动弹,亦不能言语。他如何也想不通小冷何时学了这样的绝技。屋里静得可怕,偶有悉索之声,约摸一个时辰后,听得门“吱嘎”响了,复又重重阖上。 冷飞雪终是没有说任何关于歉意的话,推门出去,天已泛白。雪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她脸上。 “少谷主。”门口死士冲她恭敬道。 冷飞雪摸着新制的人/皮/面/具,点头道:“里头有动静速来向我回报,切勿随便闯入。”她终是狠心杀了一名无辜使女,取其人皮,制成面具,扮作谢修雨的模样。她自知以己之力根本复仇无望,却又不想连累谢修雨。若他得以诛杀贼人,她要么践诺委身下嫁,要么毁约不嫁,无论哪一样,都是她不愿做的。而一旦谢修雨被强贼所杀,她这辈子又难安心。于是乎,她下定决心见那“人皮画匠”一面,若侥幸复仇便是再好不过,若惨死其手,亦可与轩主九泉之下相逢。既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能死在同一人手里,也算此生有缘。 怀着如是心思,她静静坐于谢修雨或是没藏灵殳的房内,等待“人皮画匠”大驾光临。她指尖拨弄着上古软甲,想象那凶手究竟长着如何可怖的脸,不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明知死亡正在逼近,却不知具体是哪个时辰,比死亡更具威慑。她摁住了自己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双腿,却发现双手也在颤抖。她忽又想到,那时白轩主、龙长老和轩主都曾收到“人皮画匠”的拜帖,龙长老虽被窃了宝剑,命却保住了。兴许凶手也有不想杀人的时候罢。而这次,自己可有命活着?她颇为沮丧地躺在床上,清楚地看见自己那颗怕死的心。 门外虽是重重防守,可她却如惊弓之鸟。忽闻急促敲门声,她吓得翻身坐起,大喝道:“是谁?” “回禀少谷主,是属下。”门外穿来一男声。 她开门让他入内。那男子像是谢修雨的亲信,一进屋便阖门低声道:“一切都部署妥当。属下也 知会谷主和夫人了,他们也已默许我们的计划。就等少谷主一声令下,我们便依计行事了。” 冷飞雪不知他们事先有何计划,只得点头道:“不错,你再详细说说如何行事,我好理理头绪。” 男子道:“依照原计划,属下先让屋外守卫佯作中毒昏厥,再伪造盗贼破门而入偷走软甲,最后,还得劳烦少谷主演一出‘苦肉计’,佯装重伤弥留。尔后,我们请大内四大神医会诊,治疗七天七夜方将少谷主救活。而这一切均要让那位冷姑娘亲眼看到。” 冷飞雪一听,愣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甚么散布消息、天降拜帖、诱敌上钩,皆是引她上当的计谋。谢修雨依然死性不改,不仅想诱骗她成亲,还想将“月澜皂绢甲”据为己有。她想起赵洛寒曾提醒自己不要与谢修雨往来,如今彻底见识了此人的真实面目,她只觉一阵恶寒。又想到自身已骑虎难下,不由浑身冰凉,手心尽是湿汗。 “计划有变,”她尽力平复心绪,“我有要事需出谷一趟,你与我同去罢。”她并不识得出谷之路,不得不带上他。 “是。”那男子领命,旋即转身开路,谁想却直挺挺倒下了。冷飞雪大惊,只见他咽喉插入一枚六芒暗器,见血封喉。她忙开门呼救,却见门外一干死士全部厥倒,不知生死。 “姓谢的又在玩什么花样?”她嘟囔一声。 那一瞬间,她看见一条人影恍如鬼魅般飘进屋内,转眼“月澜皂绢甲”已入其手。那人身着灰白宽袖罩衫,戴一张鬼面具,浑身弥漫肃杀之气。此时此刻,她全然忘记自己已易容成谢修雨,无法自持地以女声喊道:“人皮画匠!” 那人手里的剑快得仿佛电光火石,眼见已要刺穿她的咽喉,却生生止住。 “你……不是谢修雨。”他声音嘶哑,仿若利器划过凹凸石面。 冷飞雪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揭下你的面具,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来人并未理睬,只管携了“月澜皂绢甲”,双足发力,飘然跃上房檐,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冷飞雪见那黑衣死士躺了一地,咽喉皆中暗器,血呈黑色,暗器淬过毒。她亦无暇顾及,忙疾步寻道,觅那出谷之路。才走几步,便听人声喧哗,道是发现有刺客,登时满谷皆是搜寻刺客的守卫。 冷飞雪正欲趁乱打探出谷门道,却碰上闻风赶来的没藏哲秋。她暗叫不妙,忽又想到此刻自己已易容成谢修雨,方才稍作安心。 “殳儿,你可无碍?这一切也是你一手安排的?”没藏哲秋道。 她摇摇头,大致描述事发经过。 “如此看来,货真价实的‘人皮画匠’出现了!我命人即刻封锁出谷之路,料想那恶贼此刻还在谷内,今日便要他插翅也难飞。”没藏哲秋命属下分头搜寻。 “传言那‘人皮画匠’有精湛的易容术,若是他伪装成谷内守卫,我们很难分辨。”冷飞雪道。 没藏哲秋闻言点头,又吩咐左右:“你们彼此监督,若发现谁有异常,速来回报。” 他又如何料到,此令一出,竟惹得“千愁谷”一干死士人人自危,相互猜疑。短短三个时辰,谷内死士已检举了十名同伴,一个个被带到没藏哲秋面前辨别真伪。受怀疑者先是被人用手撕脸,再用刀剑刺挑,以保并未易容,更有不堪羞辱者,挥刀自尽。 冷飞雪不得已亲眼目睹了此景,心惊肉跳之余,唯恐自己的人/皮/面/具被揭下。几个时辰后,凶手仍未寻获。她察觉自己所戴人/皮/面/具已有萎缩变形之象,因时间仓促无法取得上好材料,面具难以尽善尽美。而如今出谷之路被封,她只好折返住处,欲尽快修复面具。 话说她正要拆卸面具,更换行头。又想到那谢修雨仍被关在衣橱,便冲衣橱道:“谢小公子,你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请在里头呆个够吧!” 当是时,门外一阵脚步,随即传来细封氏的声音,她已来不及换装,忙起身相迎。细封氏一进门便儿长儿短、嘘寒问暖一番,又问:“这不是冷飞雪的房间么,她人呢?” 冷飞雪心中好笑,她不就在你面前呆着,口里道:“她也帮忙搜查‘人皮画匠’去了。” 细封氏便不再过问,四处看了一圈,目光突地落在衣橱上。冷飞雪的心跟着一颤。 “儿啊,既然那宋人女子不识好歹,你对她也休作留恋。我走这一趟,是要取走日前送她的嫁衣,那套嫁衣由我阿妈一针一线缝制,可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娘亲会为你将来的妻子好好留着。”说着便走向衣橱要取嫁衣。 冷飞雪忙挡在她面前道:“母亲且慢,那嫁衣并不在衣橱,我记得将它放在、放在了那边。”她随手一指,想吸引细封氏走开。 不想那细封氏三两步已至衣橱前,随手开了橱门。冷飞雪头皮发麻,大叫不妙,却听细封氏道:“不是在这儿么?”她取出嫁衣,瞟了冷飞雪一眼,这殳儿怎么古古怪怪,睁着眼睛说瞎话。又顺着冷飞雪所指的床边看去,这一看,却发现异样:那床幔之后竟露出男人衣摆。她冲冷飞雪使了个眼色,冷飞雪尚在思忖何以衣橱内无人,瞧见细封氏的暗示,亦发觉房内有人藏匿。 “是何人鬼鬼祟祟藏匿于此!”细封氏一面喝斥,一面挥手示意冷飞雪唤人进来。 冷飞雪出门招呼来一群“荣耀堂”死士,悄然将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细封氏让一死士前往床后探个究竟,那死士上前一看—— “少谷主!”那人惊呼一声。 但见谢修雨直挺挺倚靠于床后墙壁,浑身僵冷,双目怒眦,当胸一个血窟窿。细封氏见状,惊骇莫名,若躺着的是儿子没藏灵殳,那站在面前的又是谁?蓦地,她恍然大悟,指着冷飞雪喝道:“你是‘人皮画匠’!” 周遭死士闻言,皆蜂拥而上。是时,冷飞雪百口莫辩,但见剑雨嗖嗖袭来,她自知反抗无用,索性闭眼等死。原以为会死在“人皮画匠”手中,不想阴差阳错,自己反成了他的替死鬼。 第六十章 寒潭痴女 阳光好生刺眼,冷飞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尚在人世。万幸也哉,这次又没死成。及时赶到的没藏哲秋一句“留活口”拯救了她。 她揭下□□,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强调自己是因不愿连累谢修雨才假扮他,不想他却惨遭毒手。细封氏悲怒郁结,哪里肯信她,一口咬定她便是“人皮画匠”,誓要将她杀死殉葬。没藏哲秋对她将信将疑,暂且将其囚禁,待查明真相再做定夺。因丧子之痛,细封氏对她恨之入骨,特让丈夫将其囚禁于“黑水潭”底的寒牢之内。 冷飞雪只着一件薄裳,手脚被缚上重铁,由一黑衣死士押解,从潭边密道而下。密道昏暗潮湿,曲曲折折,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她被带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那铁门左右各悬一盏油灯,黑衣死士用剑柄扣那铁门,发出沉闷声响。门后传来一个苍老声音,说的是西夏语,那黑衣死士也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冷飞雪虽听不懂,却也知是暗号。 片刻,铁门缓缓开启,一个独眼老汉挑着油灯立于门内。他的左眼似被人剜去,只留一个黑窟窿,剩下的右眼却如鹰隼般锐利,盯得冷飞雪忙移开视线。想必这就是细封氏所指的“寒牢”,石壁如削,甬道逼仄,水气弥漫,阴冷彻骨。 独眼老人在前领路,黑衣死士走在最后。冷飞雪每行一步,手铐脚链便发出剌剌声。眼前的甬道似乎永无止境,越往前越狭窄,到最后只能躬身而行。说来也奇,事已至此,冷飞雪反倒不惧怕了。她对前方的路好奇万分,只想快些抵达。 独眼老人像是不会说汉话,嘴里一直嘀咕着西夏语,黑衣死士偶尔也同他聊上两句。冷飞雪心想,在这种地方能聊什么呢,莫非老人问:“上面可是艳阳天?”死士则答:“阴晴不定,时有雨夹雪。”她想到此处,不由莞尔,却惹得那老人驻足。 老人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直勾勾看她,她只觉周身寒意徒增。老人并未言语,扭头继续前行。往前一步,冷飞雪便觉冷上几分,直冻得牙齿格格作响,方知已置身冰室。 她曾听沈千柔提过,“富甲山庄”有个地下冰室,专门用以储藏瓜果肉蔬,是以夏日能吃上冰镇莲藕汤。当时她好生艳羡,一直期盼能亲眼瞧瞧那冰室。如今瞧见了个类似场所,却是这样一番遭遇。她心内苦笑不已,惟愿那没藏哲秋能“明察秋毫”,否则她后半生便要在此地生活了。 穿过冰室,又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狭长甬道,却见一扇铜门。独眼老人从腰间取出钥匙,开启门来,里面才是寒牢。冷飞雪见那门内是四四方方一间宽敞石室,借着老人手中的灯光可见那主室左右两侧还各有一耳室。她被推搡着入了内,但听咣当一声,铜门锁上。她只觉眼前一黑,糟糕,竟连一盏灯也没有! 她摸黑行了几步,找到一面墙壁,倚靠而坐,是时只觉乏累无比。她对黑暗并不陌生,小时偷食被人砸伤脑袋,头部淤血致盲,瞎了三年。那段关于黑暗的记忆并不可怖,相反却是温暖的。那三年,沈千柔给自己熬药施针,虽免不了受她嘲弄,却丝毫不觉委屈,笨笨地跟在她身后,哪怕她总是唤自己“小瞎子”。洪浩、白一忠时常带着一身血腥气来喝茶,高谈阔论,旁若无人,满屋子都是爽朗笑声。雪獒在门外奔走撒欢,时而跑到自己身旁嗅嗅蹭蹭,发出友好的叫声。赵洛寒每每从外头进来,都喊一声:“小冷,过来。”并习惯用手在她眼前一晃。正是有这些回忆,她到了如斯境地也不觉半点委屈。 寒牢安静,困意袭来,她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石牢左侧耳室有一点光亮,豆大的光在黑暗中仿若璀璨的星辰。她心想:莫非还有其他人?她扬声道:“请问谁在那里?” 比起无边黑暗,气若游丝的光更令人生怖。冷飞雪拖着沉重脚镣往耳室去,靠近一寸便觉心口一紧。“咳,咳!”但听一阵剧烈咳嗽,持续不断,仿佛要将心肺咳将出来。她壮了胆问道:“里头是谁?” 始终得不到回答。她探头往那耳室看去,只见那室中央摆放一张大石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桌边铺有简陋矮床,床上蜷缩着一条人影。那人以背相向,看不清真颜。冷飞雪又道:“我是冷飞雪,新来的,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还望多多关照。” 那人影慢慢转过身来,吃力撑起双手,缓缓从床上下地。冷飞雪这才看清,那是个女人。看起来甚是苍老,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满脸泥污。她捂着胸口,又咳嗽了几声,才道:“你是宋人?” 冷飞雪点头道,“不错,我是从大宋而来。婆婆,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在这多久了?”冷飞雪见她面如土色,应是年事已高,不堪牢狱之苦。 “你、你叫我什么?”女人厉声道。 “婆婆啊。”冷飞雪疑惑道。看她年纪已近花甲,不叫“婆婆”叫什么? 女人忽地朗声笑道:“我明明与你一般年纪,怎的就成了‘婆婆’?你是个傻的不成?” 冷飞雪正想辩驳,忽地想到,这位婆婆定是在此关了很久很久,因成天不见天日,竟无时光斗转之印象,故不知自己早已悄然老去,委实可怜。又念及自己抑或在此度过余生,她的模样便是日后的自己,不由悲从中来。 “这里太暗,我看错了。”冷飞雪强笑道,“我是冷飞雪,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瞟了她一眼,道:“你还不配问我的名字。”片刻,她又格格笑道:“你可以叫我笑儿。”明明是一派苍老容颜却用的是小女儿的娇羞媚态。冷飞雪不由寒噤,却不忍拆穿,只好称其“笑儿”。 “嗯,那我叫你‘落儿’。”她嘻嘻一笑,甚是得意地瞅着冷飞雪。 为什么是“落儿”?冷飞雪心中疑惑,转念又想,这位婆婆神志不太清楚,也许“落儿”是她亲人子女,可别让她失望。她问道:“笑儿,你为何会在此地?” 那笑儿抿嘴一笑:“我在此处等落儿啊,今日我的落儿终于来了。”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甲长得不忍多看。她的手在冷飞雪的脸上稍作停留,尔后缓缓垂下。 “你不是,你不是我的落儿。”她摇摇头,眼底尽是绝望,怆然转身,复又回到那张铺满草秆的床,面壁而坐,也不知那床上有多少虱子虫咬。 冷飞雪见她疯疯癫癫,也不好再多问。忽听一声闷响,铜门开启,那独眼老叟端了三个食盒进来,将其中两个放在那笑儿身旁,又将剩下的那个给了冷飞雪。 冷飞雪心内纳罕:何以她就多得一个?想归想,她确是饥肠辘辘,忙掀开食盒——里头只有一勺冷饭和几瓣蔫黄菜叶。她勉强吃了两口,却见那笑儿打开左手边的一个食盒,那盒子里盛满了鱼虾肉蛋,喷香扑鼻,直看得她垂涎三尺。不想笑儿却将那食盒推开,又打开第二个盒子,里头和冷飞雪的一般无二,只是冷饭剩菜。笑儿端起那冷饭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看得冷飞雪目瞪口呆。 “呃,那个……你怎的不吃那边的好菜?”冷飞雪忍不住提醒道。 笑儿只顾吃她的,吃得差不多了才笑道:“落儿曾告诉我,鲜艳的蘑菇通常是有剧毒的。” “那盒饭菜有毒?”冷飞雪奇道,“倘若他们要你的性命,何必拿了两盒饭菜给你选?” “因为我有选择生或死的权力。”她吃完饭神志竟像清楚了许多,“姑娘,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就进来陪我了?” 冷飞雪见她眼神恢复正常了,心中甚是惊讶:“我从大宋来,‘荣耀堂’的人误会我杀死了他们的少谷主,这才被囚于此。” “哦,”她点点头,沉吟片刻道,“若你哪一天忍受不了此处的阴寒寂寞,我便将那盒□□让与你吃,可好?”顿了顿,又笑道:“以前也有人来过这儿陪我,可惜他们都不喜欢这儿,争着要吃我的饭菜,一个个全都七窍流血,死了。” 冷飞雪一听,只觉毛骨悚然。但见她指着一个角落道:“那儿死过两个,抱在一起死的。”又指 着右耳室道:“那边死的更多,有男有女,他们死的时候,好吵好吵。” “快别说了!”冷飞雪捂住耳朵大叫起来,“我才不会吃你的□□!” “只有死了,他们才会把你带出去。”那笑儿幽幽道。 “那、那你怎么忍受得了常住此处?”冷飞雪反诘道。 笑儿道:“我在等我的落儿呀,落儿来了,我们就一起离开此地,落儿不来,我就在这儿等,一直等。落儿不来,我怎么可以死呢?” 又来了,落儿落儿……冷飞雪听得头痛,叹道:看来这次真要命丧于此了。 第六十一章 落儿 自入了寒牢,冷飞雪也曾试图找寻出口,终是徒劳。那潭底大牢皆是石壁,坚不可摧,别说开启不得,即便敲碎了石壁,潭水一旦灌入,也是死路一条。 牢底无日无夜,她除了同笑儿有头无尾地聊几句,便是躺着发呆。没藏哲秋或是细封氏也未来盘问,想必还在为谢修雨的后事忙碌。她闲得无聊,忽地想起“摸手功”,她虽将那口诀心法背诵得烂熟,但鲜少练手,是以生疏许多。如今正好无事可做,便照着墙壁摸摸索索,练习打穴手法来。手脚戴着沉重镣铐,动起来甚是不便,练了片刻便手脚酸痛,她只得歇歇停停。 “啊哟!”忽听那笑儿忽然闷哼一声,双手紧紧捂住心口,口吐白沫,两眼暴睁。冷飞雪忙冲上前询问,却见她躺在床上痛苦□□。 “笑儿,笑儿!”她轻轻摇晃笑儿身体,瞧见她将手放在心口位置,像是心口痛。冷飞雪脑子里闪过穴位图,忙用大拇指按住她中指指端末处的“中冲”穴,见她双腿抽搐一下,忙又改用大拇指按压其腋窝的“极泉”穴,又刺激其“至阳”和“痛灵”两穴位。冷飞雪从未试过,本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不料那笑儿当真不叫唤了,逐渐恢复平静。 “你是大夫?”笑儿道。 “不是,只是正好学了些打穴之术。”冷飞雪如实道,“你可有心绞痛之疾?” 笑儿点头道:“正是这心绞痛的老毛病。我见过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肯救我的。”她所言不虚,以往那些被囚于此的人自顾不暇,哪里有心思管闲事。 “说吧,你想我怎么报答你?”笑儿道。 冷飞雪心想,你我一样被关在此地,你还能怎么报答?她笑道:“那笑儿就陪我聊天解闷好了。” 笑儿拍手道:“好极,好极!那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冷飞雪见她布满皱纹的脸忽地容光焕发起来,宛如夏日池中盛放的莲花。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故事? “从前,有一位西夏公主,每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有一天,她吃不下任何珍馐佳肴。她时而哭,时而笑,如痴如狂。无论谁来探望,都无法从她口中获得一个字。她每天拿着笔,不停地作画,画中不是山,不是水,不是花,不是草,单单只是一个男子。那男子一副青涩模样,穿着宋人服装。有人将公主的怪异举止告诉了她的大皇兄,即是西夏皇帝。皇帝闻言勃然大怒,堂堂大夏公主怎能迷恋一个宋人布衣?皇帝派人跟踪公主,发现她果然与一个宋人幽会。皇帝派出死士杀害那宋人,可那宋人武艺卓绝,每每绝处逢生。公主百般哀求皇帝不得,无计可施,只得请求宋人同她一道情奔,那宋人也答应了。谁料想,在情奔那日,宋人并未践约。公主在荒郊野岭苦等了他三天三夜,总算等来了他。”说到此处,笑儿卖了了个关子,“若你是公主,你会原谅那个不守承诺的人么?” “我会先听听他的解释,若是有重要之事耽误了,或许可以原谅。”冷飞雪道。 “呵,呵,呵,”她干笑数声,道,“公主却连他的解释都未听,一见他人来了,便什么怨恨都忘了。宋人说,他有重要的使命在身,还不能与她走。公主说,她愿等,等到他来带走她。谁想那宋人二话没说,将弯刀直接捅进她的胸口。他以为公主已经死了,便弃尸荒野,逃之夭夭了。” “啊?”冷飞雪惊呼,“这是何意?即便不想同她私奔,也不必杀了她吧!” “谁知道呢,那公主倒在血泊中,却被上山采药的郎中救下了。公主回到宫里,却又背负了勾结宋狗的叛国罪名。”笑儿叹道,“因公主告诉了那宋人‘千愁谷’出口的秘密,宋人带着一群江湖人士血洗山谷。西夏‘荣耀堂’本是隶属于皇族的机密暗杀机构,其堂主也是皇帝的亲弟弟瑾王。可惜,那场劫难过后,瑾王与瑾王妃皆遇难。而公主也被关押在‘千愁谷’的寒潭之底。因刀伤甚重,她落下个心绞痛的毛病,长年累月反复发作。” 冷飞雪愣了愣,道:“你就是西夏公主?”在她心中,公主都是高贵貌美,同眼前这干瘪老太婆相去甚远。 “多久没人叫我公主了。”笑儿拢了拢散乱如魔的头发,颇不好意思地笑了。 “倘若这故事是真的,那、那你也太……”太悲惨了吧!冷飞雪瞪大双眼,生生憋回去“悲惨”二字。比起自己从小无爹无娘,她这前半生荣华富贵,后半生却暗无天日,明显是她更凄惨些。 “我才不凄惨呢,”笑儿忽又爽朗笑起来,“我的落儿并未欺骗我,他是有苦衷的。”她口中的“落儿”想必就是那个薄情寡义的宋人了。 “有何苦衷?你又怎的知晓?”冷飞雪委实替她不平,那该死的宋人简直丢了大宋王朝的脸。 “有人看见他在‘千愁谷’中的‘黑水潭’悼念我,并将那把杀我的弯刀丢进了潭中。他曾对我说过,那把刀是他家传之宝,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笑儿咬着嘴唇,幽幽道,“他以为我死了,却不知道我在这儿等他来接我。” “那无情之人怎会祭悼你?”冷飞雪摇头不信。 “没藏哲秋,”笑儿道,“他看见了。他看见落儿在‘黑水潭’站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谁都不敢靠近他,最后将手中弯刀弃入深潭。我深知他定是有苦衷的,若他知晓我被关在这儿,定会来接我出去,你说是也不是?” “嗯。”冷飞雪轻轻附和,她并不知那落儿有甚么苦衷,只知眼前这女人早已为爱成魔。先不说落儿当年是否真爱过她,从笑儿的年纪来看,二人相识至今或有十几年了罢,漫漫十载光阴,落儿是生是死尚不可知,何谈相聚? “犹记当日,我骑马往南山狩猎,因紧追一只獐鹿,离了群。我策马狂奔,跑了不知多少里路,随从都不见了。我入了一片深林,迷路了,因鲜少独自外出,遭遇此事,难免心慌意乱。那时候,落儿出现了,他牵着我的马儿,领着我走出林子。说来他比我还小上几岁呢,处事却老练得很。第一次见到他,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男子,哪怕他是宋人,我也对他动心了。”笑儿兀自沉醉在回忆中,温温柔柔,巧笑倩兮。 冷飞雪听她讲述一段段过往,任泪盈眶。若是那落儿尚苟活于人世,他如何能坐立得安?如此尊贵美好的女子为他毁了一生,单是“有苦衷”便可释怀么?而究竟要怎样的爱与宽容才可让她轻轻巧巧的用“有苦衷”来原谅一个错爱之人。 “情到浓时,我和落儿也会相背而坐,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说,那是在害羞。”笑儿继续道,“我们常在江上泛舟,他于舟中生火煮酒,我则磨墨画画。画的是远山如黛,绿水长流,画中人是眉头轻蹙,目光深邃。他问:‘何以总是画我?’我答:‘你长得好看。’他握着我的手,在画中留白处题上汉人诗词。我看不懂,他便细细讲解,声音温柔顺耳,恰似风起松涛,浪拍金沙。我好欢喜,好欢喜……他一本正经地讲着各种故典,我一个字也未听明白,只是看他嘴唇启启合合,趁其不意,凑上前亲他。这时,他会沉默片刻,尔后继续讲,却不知脸已绯红,哈哈哈!”她像个孩童般拍掌大笑,一派天真烂漫、少女情怀,却不知自己早已老态龙钟。或许她并不如看起来那般苍老虚弱,但常年的幽禁及旧伤的折磨无疑加剧了她的衰老。 冷飞雪看在眼底,心中隐隐作痛,却也庆幸,离开自己的是所爱之人,而非爱。 “你在想什么?”笑儿歪着脑袋看她。 “没、没什么……”她忙摇头。 “哦,那你要不要看我的落儿?”笑儿站起身来,一脸幸福地问道。 她疑惑道:“怎么看?” 笑儿翻开她的床,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容箱,里头全是画轴。冷飞雪自己也是爱作画的,却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昂贵的画纸,轴杆皆是玉制。笑儿挑出一幅,许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小心翼翼展开—— 画中人好一派少年意气,手握弯刀,登萍渡水。远山茫茫,冬雪漫漫,好一个琉璃世界。那笔锋流畅,泼墨如洒,端的是妙笔生花。冷飞雪由衷赞叹一番,又见留白处有诗句,想必是那落儿所题。她轻声念那题诗:“煮酒赏新雪,冬日偏笑寒。调曲落梅慢,惟愿伊人欢。”连念了十余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念得声音发抖,泪水流淌。 笑儿讶异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别哭了,当心弄湿我的画!”便要从她手中抢过那画卷。 不料,冷飞雪紧紧攥着那画卷,指着那落款,一字一顿念道:“洛寒,甲申,崇宁三年,冬。” “写这诗的便是你的落儿?”冷飞雪道,“他姓洛,名寒?” 笑儿道:“不,他姓赵,名洛寒,我叫他‘洛儿’。” 原是自己想当然,哪里是甚么“落儿”,本是“洛儿”。原是自己自欺欺人,哪里是“姓洛名寒”,看那笔迹便知是“姓赵名洛寒”。冷飞雪悲从中来,却只干笑两声,呆呆看着那笑儿道:“你呢,你又叫什么?” 笑儿倒也不掩饰,笑道:“我叫李笑寒。洛儿说我们的名字好生有缘,一个洛寒,一个笑寒,倒像是一家人。” “好一个‘偏笑寒’,好一个‘落梅慢’,好一个‘伊人欢’……”她踉跄两步,两眼已是浑浊呆直。 “洛儿作这首诗的时候,我吵着要他娶我。他承诺道:‘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我当真好高兴,回宫后一宿未眠,连夜收拾细软,准备同他私奔。不过,我到了相约之地,他却没来……”她叹道,“这是我为他作的最后一幅画。” “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这句话将冷飞雪彻底撕扯成万千碎片,碾了又碾,压了又压,直至尸骨无存,飞灰湮灭。 第六十二章 刈泪刀 “笑儿,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赵洛寒与李笑寒对坐煮酒,喁喁私语,直至远处渔船升起袅袅炊烟。 那年赵洛寒十六岁,李笑寒十八岁,恰是少年怀春,情窦初开。我笔走丹青你挥毫留名,少年怒马鲜衣少女笑靥霓裳。 “小冷,”赵洛寒抱着冷飞雪,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答应你,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 那年赵洛寒三十二岁,冷飞雪十八岁,两人隔着整整十四年的鸿沟。锦帆河上同舟而行,我作画来你题字,你道是情有独钟,他却是旧情轮回。 …… 冷飞雪躺在冰凉地面,默默整理心事。方才还在怜悯笑儿的悲惨境遇,如今却顾影自怜起来。这种自怜并未持续多久,她便清醒的意识到李笑寒更为惨痛。先遭爱人背叛,再挨爱人一刀,被亲人误解,十七载不见天日。尤为凄惨的是,十七年后她依然深信且痴等那负心人。冷飞雪曾从苗十六和温若口中得知,十七年前,大宋武林人士齐聚西夏,赵洛寒亦带领了“碧落轩”一干高手围剿“荣耀堂”。多少江湖人曾因此一战成名,殊不知其后却隐藏着令人不齿的勾当。赵洛寒从李笑寒口中探得“千愁谷”的入口,突袭“荣耀堂”,从此扬名天下。而对那个可怜的西夏公主,他究竟是真心以待还是逢场作戏? 冷飞雪心想:若赵洛寒只是单纯利用李笑寒,那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无情无义的负情汉。若他真爱李笑寒,却因种种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做出伤人伤己的事,那么她亦无法释怀他的情史,亦无法原谅他对自己的隐瞒。思前想后,都是死胡同。 眼前这个李笑寒摧毁了冷飞雪心中对赵洛寒的完美念想。她想恶狠狠地抓住李笑寒,厉声指责她说谎。可惜素昧平生,她何以要撒这样毫无利益可得的谎言?她亦想冷静地告诉李笑寒,疯女人,别做梦了,赵洛寒是我的。可惜,她最终选择了沉默不语,不为别的,只因“死者为大”。若是赵洛寒活着,大可以拉着李笑寒双双站在他面前对质,问一些诸如“爱我还是她”的可笑问题。可是死无对证了,天晓得他究竟喜欢哪个,或更喜欢哪个。 “吃饭了,”忽听那李笑寒道,“你在发呆么?” 冷飞雪“嗯”了一声,便又陷入漫长的沉默中。 “吃点吧,若你不想死的话。”李笑寒道。 冷飞雪转头看向她,依然是那张苍老得不忍直视的脸,她其实不过三十四五岁,本该养在深宫,锦衣玉食,嫁一个地位相当的公侯王爵,尽享天伦,子孙满堂。冷飞雪忽想:若赵洛寒还活着,他会选择谁呢?面对这样一个痴情不悔的女子,赵洛寒怎能不心痛,怎能不心动?纵使自己正当年少,可俏丽脸蛋又怎能抵得上她如海情深?正因有了她,即便赵洛寒选了自己,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共度余生罢?那张苍老的脸会像鱼刺般终其一生鲠在心底罢? 她舒了口气,萌生出“还好你死了”的想法。老天何其仁慈,不忍再去伤害任何一人,便用最简单、亦最究竟的手法解开纠缠了十七年的死结,轻轻巧巧,不露一点痕迹。 而那“人皮画匠”,其实是救世主罢?冷飞雪揶揄,看了一眼腰间赵洛寒赠予的玉虎——那曾象征“碧落轩”与“富甲山庄”联盟的信物——端详片刻,轻声笑了。信物犹在,信却不在。 她幽幽道:“笑儿,我好想吃你那装满珍馐佳肴的饭。” 李笑寒淡然道:“哦,请便。”顿了顿又道,“端着它到右耳室去罢,我已不想再见尸体。” 冷飞雪摇头道:“只是想吃,我不会吃的。我……我……”她尽力找寻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却找不着合适的。 “我还没报仇呢。”她终于记起来,自己到西夏的初衷,本是想替赵洛寒复仇。 “为父母报仇?”李笑寒问道。 “不,为了……”她搜肠刮肚,赵洛寒算自己什么人?半晌才道:“为恩人。” “哦,你刚才为何哭?看画的时候?”李笑寒又问。 “只是想起我的恩人,他也是个喜欢在别人画上题诗的人。”她幽幽道,“生杀历百次,江湖梦醒时。刀客头上发,不向愁中白。”正是赵洛寒当日为白一忠所题之诗。 “嘘!”李笑寒忽地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有人来了。冷飞雪懒懒地回头,但听铜门开启,只见幽暗甬道窜进来一条人影。李笑寒拨亮灯芯,发现来者并非每日送饭的独眼老人,却是个佩戴鬼面具的陌生人。 冷飞雪一眼便认出那是“人皮画匠”。她惊呼一声,从地上跃起,不假思索地将身旁的碗具掷向他。 “人皮画匠”一闪,轻巧避开。他那嘶哑如破铜烂铁的声音顿时响起:“跟我走。” 冷飞雪愣了一愣,片刻看向那李笑寒:“他是来救你的?你们认识?” 李笑寒漠然道:“素昧平生。”缓缓扫了来者一眼,只那一眼,她濒临疯狂。若不是冷飞雪亲眼看见赵洛寒死去,她甚至会以为李笑寒见到了赵洛寒。 “你是谁!”李笑寒扑向来者,确切而言,是来者手中的那把弯刀。 形如弯月,势如寒秋,抽刀断水,割泪成伤。正是那把旷世兵刃——“刈泪刀”。 “洛儿?”她痴痴看向那人,抬手欲揭开那张鬼面具。 那人一脚将其踹开,虽未用多少气力,但那李笑寒太过虚弱,被踢得撞在石室墙壁,一口鲜血“哇”的呕将出来。 冷飞雪忙将她扶起,轻抚其后背,又瞪着那“人皮画匠”道:“我如今技不如人,杀你不死,可我不会放弃。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追到天涯海角,我终究会取你首级来。” “呵,呵。”那样怪异的笑声仿佛野兽的利爪刮蹭着尖锐岩石,“我等你。”说完拉起冷飞雪的手臂直接往外拖。 “放开,快放开我!我不需要你救!你这杀人狂魔!”她大声喊着,扭股儿糖似的挣扎。 那人居然真的松开手,冷言道:“我在外面等你……来杀。”说着,头也不回往甬道走去。 冷飞雪与李笑寒面面相觑,一同看向那打开的同门,幽深的甬道。既然那人可以来去自如,是否意味着,寒潭大牢已无人看守?“千愁谷”是否发生了什么? “呃,”冷飞雪指了指铜门,“咱们出去瞧瞧?” 李笑寒点点头,擦干嘴角血渍,拿起油灯,便随冷飞雪往那铜门去。果不其然,一路上关卡大开,二人在接近出口时发现那独眼老人的尸首——咽喉割裂,一刀致命,看来是“人皮画匠”所为。 李笑寒眼瞧着就要走出呆了十七年的寒牢,却再也迈不出一步。冷飞雪撕下一块裙摆,为她遮住双眼:“外边太亮,你千万不可贸然睁眼。” 李笑寒幽幽道:“那人是谁,他为何救你?” “十有□□就是我的仇人。”冷飞雪恨恨道,“杀人如麻的恶魔。” “可他为何拿着洛儿的‘刈泪刀’?”她自言自言道。 “‘刈泪刀’?”冷飞雪多次听过这把刀,据说那是赵洛寒的传家之宝,“那刀不是遗失了么?” “没藏哲秋曾说他亲眼看见洛儿将此刀扔入‘黑水潭’,如今重现人间,倒是古怪得很。”李笑寒叹道。 冷飞雪率先走出最后一道牢门,尽管有所防备,可强烈日光依然照得她一阵头晕目眩。当是时,她的胳膊被人牢牢禁锢。 “别睁眼,若不想瞎的话。”那嘶哑难听的声音不难辨认,正是“人皮画匠”。 冷飞雪受制于人,不得动弹,又不敢贸然睁眼,只好唤道:“笑儿,你先别出来!外面有恶人!” 那“人皮画匠”听她这么一叫喊,忽地松开手。 适应了一段时间,冷飞雪方缓缓睁眼,见那李笑寒也出来了。她呆呆望着天空,干笑数声,忽地转向那“人皮画匠”:“洛儿,是你么?你来接我了?”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除非你的洛儿诈尸了。 那“人皮画匠”道:“你认错人了。” “那刀……明明是洛儿的。”她木木地看着那“刈泪刀”,那曾经捅向自己心脏的兵器。 他道:“这刀是从没藏哲秋手里夺来的。” 冷飞雪无心听他们对话,只觉万分古怪,为何偌大个“千愁谷”一个人也见不着,这寒潭大牢怎么也无人看守了?难道那“人皮画匠”真有通天的本事,以一敌万,血洗山谷了? 她兀自忖思,忽听那“人皮画匠”道:“随我出谷去。” “不要你救!”冷飞雪怒道。 李笑寒忽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冷飞雪狐疑道。 “他当真是你的仇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冤家啊。”她摇头道,“人家为了救你把整个‘荣耀堂’都灭了,你却要杀他?” 冷飞雪心想,这太也说不过去了,我何曾与这杀人凶手有过甚么瓜葛?好奇心还是令她问道:“你为何救我?” “为何不能救你?”那人冷声道,“我想救就救,与你何干?” “情人?”李笑寒揶揄道。 冷飞雪耸耸肩,道:“仇人。”又添上一句:“怕是看上了我年轻貌美,想攻城拔寨,占山为王。” 李笑寒一听,格格笑出声来。 但听那“人皮画匠”幽幽道声:“臭丫头找死。”随即,揭下那张鬼面具来。 第六十三章 师父师父 面具下的脸是冷飞雪做梦亦想不到的,那张熟悉的脸孔。只是他的目光不似往年那般温柔,却多了几分陌生的冷峻。 “师父?师父!”冷飞雪一头扎进那人怀中,死命抓住他的衣角,唯恐只是入了梦境。眼前活生生站着的,可不就是她找寻多年的师父霍行云?可他为何会在这?他果真是那“人皮画匠”?一个个疑问将她唤醒,她迟疑地抬起头看向霍行云:“师父,你竟还活着?你、你是‘人皮画匠’?” 霍行云冷笑一声:“谁告诉你的?” 她打了个寒噤,印象中师父是温柔如水的,从来不曾斥责过自己,他笑起来暖心暖肺,何曾见过这样的冷笑? “是轩主说你已不在人世了……这不是关键!你夺了兵器,还杀了谢修雨,不是‘人皮画匠’么?谢修雨也就罢了,”她又恨又气道,“你、你为何连轩主也杀……” 霍行云又是一声冷笑:“你倒时刻不忘轩主。” “我也时时刻刻无不挂念师父,”她小声道,“可轩主骗我说你死了。” 霍行云忽地笑将起来,会心的笑,果真如春风涤荡,看得冷飞雪只想哭。这样久违的笑容,究竟隔了多少年才得见? “他的话你也信?”霍行云道,“乖徒弟,你长得好快,师父都快认不出你了。”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一下,冷飞雪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呃,你们可以了么?”李笑寒一旁讥诮道,“不是寻仇戏么,这改唱师徒重逢了?” 霍行云眼见着冷飞雪哭势难歇,只好道:“乖徒弟,先随为师出谷去,找个地方再哭,可好?” 这便以刀斩断她手脚镣铐,拉了她出谷去也。一路上不见一兵一卒,甚是奇怪。 出谷后,霍行云将她二人带到一家客栈暂时歇脚。冷飞雪先将李笑寒安顿好,委实难捺心中疑惑,忙找霍行云问个究竟去也。 霍行云正擦拭那“刈泪刀”,见她来了,将刀递给她:“轩主的遗物。” 她拿了那刀,为免睹物思人,忙又放下。 “师父,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你如何会出现在西夏,还及时救了我?你当真是‘人皮画匠’么?你为何会失踪,这些年都怎么过来的?还有……”她一股脑儿说出了心中疑问,却听霍行云轻声笑着。 “为师听说,你这些年过得甚是……嚣张。”霍行云笑道。 “嚣张?这从哪里说起?”她不解道。 “早些年‘玉真教’的‘缉舌令’,最近‘问鼎派’的江湖通缉,你竟还好好活着,这还不够嚣张?”他笑道,“乖徒弟怎就变得如此顽劣了,都是轩主宠的罢。” 她一愣,没想到师父什么都知晓。 “师父,快点告诉我——”冷飞雪娇嗔道。 “这爱撒娇的脾气倒没变,”他笑道,“你想知道得太多,我一时竟也不知从何处说起。”沉吟片刻又道:“为师突然离开你是因为收到密令,轩主交给我一项重要任务……至于是什么任务你就没必要知晓了。后来又从轩主书信中得悉,你已在轩中,我便放心了。可以透露的是,这几年我都在西夏监视‘荣耀堂’的动静,轩主为了让你安心活着,便假说我已死。” “他个骗子。”冷飞雪嘀咕道。 霍行云又道:“后来为师与轩主失去联系,找人一打听才知晓,他已遭‘人皮画匠’毒手。直到两个多月前,为师见你同一个僧人入了西夏国境。我向那僧人打听,他说,你在这儿等人。我又见你时常不安分地打听‘千愁谷’,便知你的意图。呃,你拿重金买的地图也是我安排的,不然你以为街头随便一个人都知道‘荣耀堂’的去向?” 冷飞雪吐着舌头道:“你跟踪我!” “这没大没小的毛病也是轩主惯的?”霍行云佯怒道,“你小时候可不敢这般造次,每日都是师父长师父短,师父放个屁也是香的。” “师父我错了,只是……只是你能不能别老提轩主?听着怪烦的。”听了李笑寒的故事,冷飞雪确实不想听到赵洛寒的名字了。 “你为替他报仇,连买凶之事都敢做,这会子倒不让提他了?”霍行云笑了笑,又道,“我潜入‘千愁谷’之后,打探得谢修雨这小子不安好心。一是要将‘月澜皂绢甲’据为己有,一是要哄骗你成亲。他甚至假借‘人皮画匠’之名监守自盗,我自然不能让他如愿。” 说着,从行囊中取出“月澜皂绢甲”,扔给冷飞雪:“你的。”顿了顿又道:“收好了,可别再被人骗去。” 她瞥了一眼那皂绢甲,却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犹豫良久,还是收下了。 霍行云并未在意她的表情,继续道:“我杀了谢修雨,仍藏身于谷底。不想却发现没藏哲秋私自收藏了‘刈泪刀’,我便顺手夺了来。” “如此说来,你并非‘人皮画匠’?”冷飞雪道。 “戴个面具就是‘人皮画匠’么?”他反诘。 “哎,我又猜错了。”她叹道,“那‘千愁谷’为何一个人都没了?” “被西夏皇帝清理了罢,”他道,“你被关进潭底大牢之后,就在谢修雨的葬礼那日,皇宫里派来使者道是没藏哲秋串通宋国权臣,定了卖国死罪。” 她暗暗叹道,此前听李笑寒说起过,“荣耀堂”原本就是西夏皇族控制的秘密暗杀机构,若真是与宋国勾结,倒真逃不脱灭门惨剧。 霍行云道:“西夏‘荣耀堂’乃皇家秘密爪牙,前任堂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嫡亲的王爷……”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看了看冷飞雪,却不再往下说了。 冷飞雪道:“我听苗大哥他们说过,‘荣耀堂’前任堂主是被师父手刃的。” 霍行云闻言一愣,过了良久又道:“现任堂主没藏哲秋不知得罪了哪位高人,人家一纸匿名信告到了天子殿前,西夏皇帝派人暗中彻查此事,果然从‘千愁谷’中搜到了他与宋国大臣的书信往来,这一下子便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皇帝立即将没藏一家关押收监,并派出万人军队,一夜之间将‘千愁谷’中千余死士悉数正法。这亦算是西夏国近十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内部清剿。” “皇权真可怕。”冷飞雪叹息一声,又想起那位凄惨的西夏公主,她蒙冤受辱十七载,有无可能沉冤得雪? “师父,你可知同我一起关在牢底的那位女子,她是西夏公主。”她道。 “是么,”他冷冷道,“这样的闲事你我都管不着。” “十七年前,轩主带人前往西夏国,正是从她口中套出‘千愁谷’的入谷捷径,从而大杀四方。而她却因此背负了通敌卖国的罪名,还遭受了轩主的背叛,最终含冤莫白,被囚禁了十七年。”冷飞雪道。 “十七年前的事,过去那么久了,你又问他作甚?”他幽幽叹道,“徒弟,为师劝你一句,若想多活几年,还是糊涂些好。” “可是轩主这般薄情寡义、不择手段……”她正当说到此处,忽听门外有人叩门。 霍行云一开门,却是李笑寒。 “打扰了。”李笑寒欠身道,“我想找冷姑娘一叙。” 冷飞雪忙让她进来,询问何事。 李笑寒一进屋便看见搁置在桌上的“刈泪刀”,她的眼睛露出复杂神色。沉吟片刻方道:“冷姑娘,你在大宋可听过洛儿的名号?” 冷飞雪“啊”了一声,却不知是否应该告诉她实话。 “看你们师徒二人应是大宋江湖人士,赵洛寒十七年前既能顺利突袭‘荣耀堂’,定是能够名扬江湖的。你们可曾听过他?”她追问道。 “不曾听过。”霍行云道。 冷飞雪见师父如此说,便也附和。 李笑寒失望地垂下头,目光锁定那把“刈泪刀”,忽地想起什么,又道:“也许赵洛寒只是他的化名,那你们可知道这把刀的主人?” 霍行云依然摇头,又道:“这把刀是从没藏哲秋手中而来。” 李笑寒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多谢你们。”她讪讪答谢,悻悻离去。她用十七年才走出了那寒潭苦牢,出来之后却不知该去向何方。 冷飞雪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只觉万分可怜。又听霍行云道:“你以后有何打算?” 她道:“自然是师父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霍行云道:“也好,你且暂住于此,待我办完事情,便带你找一处安静之处落脚。” “师父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忍不住问道,“你不是直接听命于轩主的‘暗杀使’吗,轩主不在了,为何你还有使命在身?” 他道:“做人要善始善终。”看了看那把“刈泪刀”,忽又想起什么:“这刀交给你保管罢,藏好了。” “我不要。”她干脆利落的拒绝。 “呃?”他奇道,“轩主的遗物你怎的不收好?” “这刀是轩主的遗物,可它也是刺伤李笑寒的凶器。这般无情无义的东西我要它做甚!”她不悦道。 他干笑两声道:“一个素昧平生的李笑寒竟然颠覆了你对轩主的想法。” “我不得不信她,”她倔强道,“轩主这般无情,甚至无耻……我、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他。” “还好他死了……”他叹道,“为师也杀人无数,你可也讨厌我?” 冷飞雪想了想,道:“师父你只是听命行事,错不在你。” “呃,听你一言,轩主在天之灵也难安息了。他明明待你恩重如山,怎的仅凭一个陌生人的片面之词就否定他了呢?”霍行云摇头道。 冷飞雪涨红了脸,道:“我不想见他,可没说忘记了他的恩情,我还是会找寻‘人皮画匠’,倾尽全力为他报仇。”她不想见他,更多的是因为他早已有了那么深爱他的女子,而自己,竟像是那女子的一片剪影。 霍行云无语以对,这丫头安的是什么七窍玲珑心? “得了,你不要就算了,我收着。”霍行云收起那“刈泪刀”,又道,“高台寺的妙空和尚托我带了样东西给你。” 第六十四章 西夏经书 妙空的东西?冷飞雪心下狐疑,该不会是有了阿箩的消息吧? 霍行云交给她一本书籍,道:“我向那妙空和尚打听你的下落,他虽不知晓你的去向,但听说我是你师父,便让我将此书交给你,望你好好收藏,还说有空来拜会你。” 冷飞雪接过那书,里里外外皆是西夏文,不知写的什么。她忽又想起李笑寒应该识得西夏文,便打算找个空儿请教去。 话说她同师父闲聊叙阔了一番,便各自歇下不表。次日,她拿了书籍向李笑寒请教,李笑寒告诉她,那是一本经书,名曰《佛说观无量寿佛经》,里头全是经文,并无甚么玄机。 冷飞雪心想:妙空和尚送我一本佛经,这是要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莫非他已然看穿我是为买凶复仇而来?可他为何要找一本西夏文的经书,明明知道我看不懂啊。 她寻思半日也不得法,只好不再去想,拔腿往高台寺附近打听阿箩的消息。那高台寺依旧香客如云,冷飞雪呆呆看着往来信徒,在寺院门外等了半日也未有阿箩消息。本想折返,却想起既然来了,不如找妙空一叙。 经过守门僧人通传,等了三刻钟,妙空出了寺来。她见那和尚气色好了不少,想那寺院生活不错。妙空道:“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 “小师父,你近来可好?”冷飞雪道,“可有阿箩的消息?” “尚无。”妙空道。他看了看冷飞雪,又道:“一个月不见,施主倒清减了不少。” “小师父倒容光焕发,高台寺的伙食不错嘛!”冷飞雪道,“你托师父转交了一本佛经给我,是何用意?” 妙空道:“无甚用意,小僧临写了数本佛经,用以转赠结缘。希望施主见经书如见我佛我法,做事做人也时刻慈悲为怀。” 冷飞雪道:“经书是你临摹的?可为何是西夏文?我可一个字都看不懂。” “高台寺的经书大部分都是西夏文,小僧便照原样临摹了。日后得闲小僧愿将经文大意讲与施主听。”他笑道,“施主可得好好收藏。” “这就急着布道说法啦?看你一副如鱼得水的开心模样,果然是得偿所愿了。”冷飞雪笑道,“我就住在古宁街的大升客栈,若有阿箩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定当效劳。”妙空合掌施礼,忽见不远处站了个男子。 “师父?”冷飞雪唤了一声,却不知为何他会出现。 那男子正是霍行云,他朝二人走近,朝妙空行个抱手礼,妙空亦还之以礼。冷飞雪从师父口中得知这二人已经见过面了,师父曾向妙空打听过自己的去向。 “师父你怎么来了?”冷飞雪问道。 “有点事,正巧路经此地。”他答得含糊。 “别是你跟踪我吧,不带这么疼爱徒弟的!”冷飞雪笑眯眯地讨巧卖乖。 霍行云眉头动了动,道:“以后再没大没小,就地逐出师门。那谁惯得你一身毛病……从今以后,师道辈分丝毫不能乱了套,该叫师叔师伯的,统统改口叫了。” 冷飞雪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妙空看了看她,笑了一笑。又听霍行云道:“妙空师父,难得有缘,不如一道喝杯茶。” 她心里嘀咕:怎么想到同和尚喝起茶来,出家人怕是不肯去吧。 没想到,那妙空爽快答应了。于是他俩在前,她跟在后面。一路听他二人高谈阔论,自己却一个字也插不上嘴。 “果然是辈分不同啊。”她默默叹道。 入了茶馆,小二奉上茶来,正是西夏人常喝的“茯砖”。此茶是用最粗陋的茶叶、茶杆儿压制而成,北方游牧民族对其较为推崇,认为其胜过龙井碧螺春。妙空轻抿一口,微微皱了皱眉。 “味道可重?”霍行云笑道,“这比不得江南清淡宜人的好茶。西夏人以酥酪为食,不得不恃茶消食。常食腥肉,非此茶不消,青稞之熟,非此茶不解。妙空师父定是吃惯了素食,浓烈茶香却是难以接受。” 冷飞雪听他说了那么多,也尝了一口,味道确是有些浓厚。 妙空点头道:“小僧还是习惯宋土饮食。” “咦,你来到西夏后明明气色好了许多,早前在路上也不见这么有生气,还说不习惯?”冷飞雪笑道。 霍行云瞪了她一眼,道:“这‘你你我我’的称谓能否改了?妙空师父好歹是修行人,你须用敬语。” “师父变得好凶,小时候才不管这些呢。”她暗自腹诽道。 “不妨事,冷施主是爽快人,无需拘泥于繁文缛节。”妙空笑道。 “在下教徒无方,这般没规没距的,让小师父见笑了。”霍行云道。 “一切皆是虚妄,还执着什么规矩。”妙空笑了笑。 霍行云也笑道:“小师父倒看得通透。”目光撇向窗外,忽地想起什么:“在下还有一桩事情要办,先行告辞了。小师父你且多坐坐,徒弟待会你自己先回去罢。” 说着便起身作辞,留下冷飞雪和妙空面面相觑。 冷飞雪见妙空微微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便道:“小师父不喜欢和我一道饮茶?” 妙空抬头赧颜道:“施主玩笑了,从宋土至西夏,一路为伴,小僧早已将施主当作朋友了。” “那朋友可否听我诉诉苦?”她举起茶杯,碰了碰妙空的杯子。 “愿闻其详。”妙空不愧是出家人,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等待她倾诉。 “嗯,简而言之,我在这世上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可惜他死了。我欲替他报仇而来到此地,可偏偏又遇上了他以前的恋人。”她叹道,“他的恋人如今已是人老珠黄、顽疾缠身,下场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负情负义,真真是个负心汉。我一想到自己喜欢崇拜的人竟如此不堪,心里很是难受,时常翻来覆去的想,不知怎么才得解脱。小师父,你说我该怎么办?” 妙空愣了愣,半晌才道:“阿弥陀佛,试着原谅罢。若不能原谅,便忘了他。若想彻底忘记,就别再惦记着寻仇。” “我怕是不能忘记他了,所以只能原谅他?”她幽幽道,“尽管他死了,尽管知道他如此不堪,我也还是想着他的好。” 妙空道:“那便一直想着他的好罢,他的不好就别再记着了。” “嗯?”她迟疑片刻,忽地恍然,随即抚掌笑道,“甚妙!甚妙!小师父你可真会劝导人!” “阿弥陀佛,”妙空笑道,“是施主灵慧过人。” “别叫我施主,不介意的话,你可叫我小冷。”她道,“朋友都这么叫。” “嗯,”妙空合掌施礼道,“时候也不早了,小僧在此别过。” 与他分别后,冷飞雪亦返回住处。路上想起师父所说,以后该叫师叔师伯的,都不能免。她想了想,温若、苗十六、阿箩和沈千柔应为师叔辈,赵洛寒应是师伯了……想想都有些别扭。 回至客栈,她想起李笑寒应还未用餐,便敲她的门。岂料,一直无人答应。推门进去,却见那李笑寒蜷缩在床榻,手捂心口,冷汗如注。她忙上前帮她按压穴道,减轻其痛苦,过了两刻钟方慢慢复原。 李笑寒靠在床头,精疲力竭。抬眼看见冷飞雪为了救自己,却被自己抓扯得头发散乱。 “你过来,”她冲冷飞雪招招手,“你的头发乱了,我替你梳拢。”见她呆呆站着,又道:“你别看我十几年来披头散发的,其实我可会梳髻了,以前跟宫女学的……我们西夏人喜欢梳高髻,我也帮你梳一个,当是感谢你咯。” 冷飞雪见她可怜又友善,便点头答应了。 李笑寒让她坐在自己镜前,遂拿起木梳,替她梳髻。冷飞雪想到细封氏,那时她也甚热情的替自己梳头,一度让自己感动万分。可到头来,却是别有所图。这一次,西夏公主又是怀着甚么样心思呢? “大夏国有个传说,若是长辈为晚辈,抑或身份尊贵者为身份低微者梳头,被梳头者从此将飞上枝头,享一世安乐无忧。母后曾允我,待我出阁之日,她会为我梳起皇宫里最时兴的发式,戴满垂金银佩玉器,风风光光大嫁了去。可惜啊,她过世得太早。后来,洛儿说他会为我梳一辈子头,他拿刀的手却笨拙地握着木梳,生硬地梳着,时而拉扯着我的头发,时而弄疼我的头皮,最后那木梳竟然掉在地上,断成了两半。也许那时便预兆了我与他,最终只是劳燕分飞,不得白头。”她陷入回忆,茫然地望着镜中的冷飞雪,依稀看到自己年轻模样。而镜中另一个人影却是那般陌生,那样可怖可怜的脸,布满皱纹的脸,毫无血色的脸,眼眶深陷的脸……真的是自己的脸么? 她痛苦地哭将起来,木梳摔在地上,断成两半。冷飞雪欲转身安慰,却被她按住。她将头抵在冷飞雪后背,啜泣声断断续续。 第六十五章 伽蓝花 不知哭了多久,李笑寒再也哭不出声来。她揉揉眼睛,发现冷飞雪后背衣料已湿了一片。正要致歉,却看见一朵血红的伽蓝花。 一朵伽蓝花安静的印在冷飞雪后颈处。因此前有长发遮盖,并无人注意,如今梳了高髻,一时便显露出来。 李笑寒用手抚摸那红色印记,反复确认,声音都颤抖了:“你……后颈上是什么?” 冷飞雪道:“好像是个红色印记吧,师父说我从小就有的,也许是胎记。” “不是胎记,不是胎记!”她不住摇头,又拉着冷飞雪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又看。 “仔细一看,还真是像。”她喃喃自语道。 “像谁?”冷飞雪不解。 “像二皇兄啊!”她道,“错不了了,当年你约摸两岁,二皇兄出事时,你定是被人救走了。大夏国皇族的嫡系子孙都会在出生时纹上伽蓝印记。男子纹黑色,女子纹红色。你瞧,我也有个。” 她挽起衣袖,左手手腕内赫然一朵红色伽蓝花。冷飞雪尚未来得及发问,又听她自言自语道:“洛儿曾说,我似伽蓝花,花开满芳华,愿君常思念,多情勿恼她。” 冷飞雪心中暗暗骂了句:这可恶的轩主,成天做这些淫/词艳曲欺骗良家妇女。 “你是我二哥的女儿。”那李笑寒拉住她的手,言辞激动。 冷飞雪一直觉得她疯疯癫癫的,心志时好时坏,怕是脑子有问题。此刻更是莫名其妙地来认亲,她怎可能相信? “呃,不是,不是。想必搞错了罢,我是师父在江南捡到的,怎会是你二哥的女儿?”她忙否认。 “不会有错,若你不信,大可询问你师父去。”李笑寒道,“大夏皇宫保存有皇族子孙纹身的纪录,每个人都纹在身体的不同位置,比如,我的印记纹在左手腕内侧,而当今天子是在后背中央,二皇兄则是在右手臂……只要查阅纹身纪录,便可知晓你的身世了。” 冷飞雪听她此言,忽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是吧,绕了一大圈,自己竟是来认祖归宗了,而自己的祖宗居然还是西夏皇族。不对啊,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么我的生身父亲便是“荣耀堂”的前任堂主,那么师父岂不成了我的杀父仇人?师父向来听命于轩主,那么……她不敢再往下多想一步,慌忙挣开那李笑寒的手,撞了鬼似的,夺门而出。 “哎哟!”才一出门便撞上一人。抬头一看,竟是师父霍行云。她脸色煞白,见了鬼一般,语无伦次道:“不、不是……我是师父在江南捡回来的……不是在西夏……” 霍行云见她形色有恙,忙扶稳她,关切道:“徒弟,你这是怎么了?” 她一时摇头,一时点头,一时怔怔道:“她疯了,疯了……” “徒弟!”霍行云皱起眉头,大声喝斥一声。她这才缓过神来,徐徐勾起唇角,指着他,干笑一声:“呵,师父,养育我的师父。” 是时,李笑寒亦走出房门,对霍行云道:“听闻阁下收养了冷姑娘,敢问阁下是在何处遇上她的?” 霍行云听她语气不善,又见冷飞雪如此这般模样,心中便已分明。他微一低头,似在隐忍什么,过了半晌方看向李笑寒——那道目光令李笑寒想起了赵洛寒将刀捅向她胸膛的那一刻,那目光,陌生而熟悉,冷厉而悲伤,无奈而果决,竟像是带着宿命的轮回。 霍行云冷笑一声,甚至连话也未说,一剑刺向她。她只觉眼前一花,殊不知已然站在生死边缘线旁。 “师父!”冷飞雪忽地大喊一声,同时纵身飞向李笑寒,生生替她挡下那一剑。幸得“月澜皂绢甲”护身,她且完好无虞。 霍行云的剑在她肩膀停留须臾,便掉落在地,发出镪然声响。 他冷冷看向她:“罢了,你我师徒一场,今日缘尽于此。日后相见,容你来杀。” 冷飞雪不想他竟说出这般词话,忙道:“师父,你这是做什么,我怎会不相信你……”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明明是已然相信了,却心口不一。 霍行云道:“我确是你杀父仇人。”如此残忍的话,他竟说得这般轻飘飘。冷飞雪已经泪眼婆娑,她捂住耳朵,用尽全力吼道:“别说了!我不听!” 霍行云叹道:“你方才若不替她挡那一剑,你这一生将会活得很快乐……从此刻开始,你便要承受身世、仇恨,种种世俗煎熬,直到你死去。” 冷飞雪双腿一软,跪在他脚下,哭道:“求你了,快别说了,别说了……” “没用的东西,你跪他做甚!”李笑寒拼命拉扯她起来,却被她大力推开。 “十七年前,轩主带我们挑战‘荣耀堂’高手,当时的我年少轻狂,一心只想江湖扬名,便不顾轩主劝阻,杀了‘荣耀堂’堂主李乾方,也就是你父亲。当时你的母亲恰好目睹了这一切,她吓得蜷缩在墙角,两岁的你在她怀里睡得正香。你该庆幸轩主及时赶到,从我剑下救下了你们母子俩,可惜你母亲跟随你父亲殉情了,只将你一人孤零零留在世间。后来,轩主下了一道死令,要我将你抚养成人……”霍行云道,“抱歉,骗了你这么多年,你若想报仇,只管冲我来罢。我对你心存愧疚,是决计不会还手的。” 冷飞雪终是哭得眼泪干了,呆呆瘫坐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 “他是你杀父仇人!你还坐着干甚么!”李笑寒捡起地上的剑,塞到她手里,疯了般吼叫,“报仇啊!为你父母报仇!为我二哥二嫂报仇!” 她拿起剑,迟疑片刻,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缓缓举剑,指向霍行云。霍行云淡淡笑了笑,又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最后闭上眼睛,等她来杀。 冷飞雪脑子里纷乱如麻。那个带她过小桥、趟溪流、捉蝴蝶、猎野兔的师父,那个教她习字画画、读书明理的师父,那个从不过分斥责她、生怕她冷了热了饿了瘦了的师父,那个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师父……那般好的师父偏偏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好的师父,她如何下得了手? 霍行云从她脸上看出了濒临崩溃的神色,他正想开口,却见她手中的剑“咣当”砸落在地。他心里叹道:这丫头还是心软。 李笑寒见她下不了手,心一狠,拾起剑直向霍行云刺去——冷飞雪眼疾手快,抬脚踢开她手中剑,一时竟忘记李笑寒底子虚弱,力度收放不好,害她直挺挺摔倒在地。 孰料这一摔,她居然呕出一大口血来,脸色惨白如雪。 “你没事罢?”冷飞雪忙蹲下扶她,让她靠在自己腿上。 “快、快、快杀了他……”李笑寒死死抓住她的手臂,瞪大双眼,额上青筋暴露,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来的怨恨和苦楚悉数发泄。 冷飞雪含着泪,默然摇头。又转头对霍行云道:“你快走罢,这一生你我都不要再相见。” 霍行云闻言,犹豫片刻,便转身离去了。冷飞雪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又一个重要的人从自己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李笑寒见状,又气又恨,怒火攻心,一时厥倒过去。冷飞雪将她抱进屋内,先尝试以打穴法替其疏通经络,但她依然昏迷不醒,只好托店小二去请大夫。 一时,大夫进了门,观色、号脉、施针、开方,折腾许久,方见她悠悠醒转。冷飞雪忙上前询问,不想李笑寒当头给了她一巴掌,啐道:“你这活该挨宰的羔羊!” 冷飞雪挨了那一掌掴,也不改颜色,心里只反复想着刚才那大夫摇头叹息的模样。他道:“病人旧伤在身,又常年愁思郁结,心肝俱损,如今已病入膏肓,元神涣散,怕是没有几日了。” “这个以后再提,”冷飞雪勉强挤出笑容,“你先将这汤药喝了。” “还喝什么药,”她苦笑道,“那大夫说的,我都听到了。” “那大夫怕是医术不精,胡乱吓人的,我再去找更好的大夫。”冷飞雪宽慰道,“你且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 李笑寒咳嗽一声,叫住她:“先别去了,我有事问你。” 冷飞雪止住脚步,听她说话。 但见她靠在床头,抚着心口,喘口气,方道:“刚刚你师父说了十七年的事,想必他与赵洛寒是一道来的。既然他识得赵洛寒,那么你也定当知晓。我且问你,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冷飞雪被她问得呆住,不知是否要告诉她实情。若是她得知赵洛寒的死讯,再受刺激,性命堪虞,可不是个法子。 “你怎么不说话?”她叹道,“我还怪你软弱,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明明知道那人该死千次万次,却又想着念着他,哪怕在死前见上他一面,也是……也是好的。”啜泣片刻,又道:“按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然后进宫面见皇上,恢复身份地位。你是亲王之女,定是要册封郡主的。” 冷飞雪哪里管什么郡主公主,只是一心想替她寻医。待她入睡后,便向小二打听附近可有医术精湛的名医。那小二告诉她,高台寺住持嵬眻乃西夏国师,是享誉兴庆府的大德高僧,且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只是请动堂堂国师可非一桩易事。 第六十六章 嵬眻国师 妙空听管事师兄说寺外有位女施主找,那时他正在“藏经楼”里打扫,丢下扫帚便往寺外去。 当女施主拉着他的袖子急切地说明来意后,他倒有些为难了。 “阿弥陀佛,不是小僧不肯帮忙,只是这嵬眻国师鲜少见外客,寺中上下无人敢去扰他清修呢。小僧每天在寺院呆着也只见过他一面,那还是西夏皇上祭天的时候。”妙空道。 冷飞雪急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高台寺连你这宋土来的和尚都肯收留,怎会不大开方便之门,救人一命呢?何况这生病之人不是普通百姓,竟是……”说到这里,她压低嗓音,凑到他耳边道:“是西夏公主,西夏皇帝的嫡亲妹子。” 妙空脸色一沉,半晌才道:“你怎么可能见到公主。” “唉!说来有点话长,你先帮我找嵬眻国师吧,到时候我再同你解释明白,可好?”她道。 妙空见她如此心焦如焚,便不再迟疑,忙进寺托人通传。 冷飞雪在外等了大半日,直等得日上三竿,方有人来请。她忙随那僧人入了寺院,一路上佛塔林立,佛像巍峨,她虽无心观赏,却也难免由衷赞叹。她被带到住持清修的小院,一进门便见一个老僧人在院中为花浇水,模样儿端的慈眉善目。其身旁站着一名服侍僧人,还有妙空。 冷飞雪猜想那老僧人便是嵬眻国师,便上前施礼道:“在下冷飞雪,从宋土而来,今日有事打扰国师清静,还望恕罪。” 嵬眻笑道:“女施主有礼了,听妙空说,你是为公主寻医而来?” “正是,公主此刻命在旦夕,还请国师移驾,救人活命要紧。”冷飞雪道。 “哦,据我所知,当年圣上育有五位公主,长公主已远嫁西州回鹘,二公主幼年早夭,三公主年初下嫁护国大将军之子,而四公主和五公主年纪尚小,至今养在深宫。不知女施主所说的,是哪一位公主?”嵬眻道。 冷飞雪见他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只好实话实说道:“在下所指的,并不是这五位。而是贵国皇上的亲妹妹李笑寒。” 听了这个名字,嵬眻脸色大变,他冷言道:“女施主莫要打诳语,哪里听得一丝半点的闲话,便敢来佛门清净地胡说了?” “在下绝不敢欺骗国师,若国师不信的话,大可同我走一遭,等见到人了便可知分晓。”她见时间不早,不愿耽搁一刻,忙催他快些去应诊。 嵬眻见她情真流露,并不似撒谎扯皮,便允了她。嵬眻带了个背药箱的僧人同行,妙空也跟着一道去了。 四人到了李笑寒所住之地,却见她披着件单衣,形单影只,于案几上铺纸研墨,提笔作画。因重疾缠身,手微微颤抖。她缓缓落笔,肆意泼墨,细细勾染,寥寥数笔已然勾勒出一张人脸。她太过专注,是以并未注意有人进来。 冷飞雪上前唤了一声“公主”,李笑寒疑惑地转身,却在看见嵬眻之后,花容失色。嵬眻躬身行礼道:“臣参见璠玙公主。” “国师不必多礼。”她淡淡道。又看向冷飞雪,苦笑一声:“你倒真对得起我,将国师请来了。” 冷飞雪正想解释,却听嵬眻道:“公主,请容臣为你诊治。” 李笑寒也不推却,坐下让其把脉。那嵬眻观其色,望其气,搭其脉,道:“旧伤太过损耗元神,伤在心口之处,恐一生也难愈合。想必公主也记得,十多年前,臣早已说过,公主若想尽享天年,只能断情绝欲,清净养心方妥。但看公主这情况,怕是这些年来并未好好珍重,情丝未断,愁思未除,忧虑未消,经年来已是精血耗尽,身心大损。而又因多年受禁,体内已被寒气侵蚀,无疑是雪上添霜。” “多谢国师了,我自是知晓没几日好活,不劳费心。”她笑了笑,徐徐起身,提笔继续作画。 冷飞雪一眼看出,她画的不是别个,却是那赵洛寒。 “公主也不必过忧,臣这里倒有个办法可试试。”嵬眻道,“既然寻常法子无用,便可一试以毒攻毒之法,不妨大胆起用‘骨笃犀’之类的剧毒猛药。只不过,在用药之前,需得有个内力深厚之人替公主护住心脉,否则适得其反,无法达成。”嵬眻道,“而至于如何觅得这样的高人,恐怕得先请示皇上。” 李笑寒冷笑一声道:“国师也别急着将我交给皇上,任我自生自灭了不好么?” “公主息怒,臣绝非怀抱邀功之心,只是大内高手如云,若能得其相助,于公主的病大有裨益。”嵬眻道。 “国师认为,皇上会为一个通敌叛国的罪人治病?”她叹道,“若他真那般仁慈宽厚,我怎会被囚禁在寒潭之底十七年呢?他定是很奇怪,何以我能忍耐十七年之久,何以我偏偏不吃那碗有毒的饭,嗬嗬嗬……” “公主,”嵬眻缓缓躬身,向她行礼,“请放心,臣暂时不去惊动皇上。” 李笑寒道:“不,烦请国师告诉皇上我在此地,我这儿还有一封信函,请国师转交皇上。”她从画纸下抽出一封信递给他。 嵬眻接了信后,寒暄几句,便告辞了。妙空也同冷飞雪道别,正当离去,冷飞雪却拉着他至门外,轻声道:“你且别回寺院,在外头等等我。” 交代完,她又回屋,见那李笑寒依然埋头作画,画中人栩栩如生,仿佛要走出纸来。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她不觉黯然神伤。 “怎么了?”李笑寒道,“你果然认得他呢。” 冷飞雪将头一点:“嗯。” “他的下落,你不打算告诉我么?”李笑寒失望地看着她。 “其实……”她吁了口气,道,“其实他此刻也在西夏。他也很想你,特意托我来问,明日是否可以一见。” 李笑寒持笔的手一抖,墨水一滴,污了画卷。 “哦。”她怔怔地看着窗外,仿佛那人此时此刻就在外头站着,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她看。 “你快快替我买件衣裳,再买些脂粉首饰来。”她慌乱整理衣衫,匆匆跑到镜前,却被镜中那张苍老的脸吓得连退数步。一时没了主意,只呆呆地垂泪。 冷飞雪扶住她,柔声道:“莫担心,我这就去帮你买来,你先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便能见到他了。”一边说,一边偷偷点了她昏睡穴。将其扶到床上,盖上锦被,便悄悄出去了。 妙空在客栈外等她,一见她出来,便问道:“公主可还好?”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妙空低头念了句佛号。 “小师父你可否帮个忙?”她道,“公主此刻非常想见一个人,但是这人已经死了。我怕她受不了刺激,一直瞒着她。我想,如果我易容成那人,让他们见上一面,她心里也会好过些,对病情定是有益处的。” 妙空道:“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小僧定当助你,这就去准备易容的面具。” 二人便分头准备,一时忙到深夜方办妥了一切。妙空看着易容后的冷飞雪俨然一位翩翩男子,不由颔首称赞。 次日清晨。李笑寒从梦中醒来,微微侧头,便看见窗外一缕阳光。她起身,发现案几上摆放着一件簇新衣裙,几盒胭脂水粉和珠钗首饰。她一想到今日便可见到心上人,嘴角便忍不住的勾起。 她愉快的梳洗打扮,竟无半点近情情怯的苦恼。她全然忘了本该仇恨他,只是一味的怀想过往那些甜蜜快乐的瞬间。想到开心处,痴痴地傻笑起来。穿上新衣,悠悠转圈,陶醉莫名。仿佛回到少女时候,放眼是远山含黛,四下里碧波荡漾,同心上人泛舟而游,相依相偎,好不怡然。 “洛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她对着镜子横扫眉黛,轻声练习对白。 忽地,只觉心口一痛,她右手一颤,左眉画歪。忙取了绢帕蘸水擦拭,复又尝试。可每每不得法,不是画高就是画低,左右两眉怎么也对称不了。她又急又恼扔了那眉笔,心内安慰自己,不恼不恼,动怒易老。 取了胭脂,在唇上轻轻一含,颜色深浅正正好。又蘸了水粉往脸颊抹,太浓,不好,太淡,不好。她忍着心痛,搽了一次又一次,皆不满意。再看看冷飞雪买的那些珠钗花钿,虽不比宫内货色,但看材质皆是价值不菲。她心内感动,挑了一支桃花步摇,往头上比划,似乎太过艳丽。又选了一支素色古玉簪,打量一番,觉得过于刻板。 伸头看看外头,天色已不早,她忙梳头拢发,手却不听使唤,怎的也梳不起时兴高髻。她慌了手脚,心想到隔壁唤冷飞雪来相帮。她扶着墙壁,吃力地往门外挪去,孰料一阵天旋地转,宛若沉入海底,眼前蓦然一黑,随即不省人事。 第六十七章 瞒天过海 “我的故乡长安,于盛唐时期曾容百万人口,而自□□以来,民亡储蓄,十室九空。十二岁时,我随父亲离开故乡,去了繁华的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那里山青水秀,绿柳环堤,亭台楼榭,花鸟虫鱼……可我依然挂记着萧条不堪的故乡,荒废的庄稼,干燥的北风,冬日里铺天席地的雪,这些景象时常出现在我梦里。醒来后却发现,是梦罢了。”赵洛寒牵着马慢慢走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身旁是李笑寒笑靥如花。他缓缓讲述他的故乡,她静静聆听。那一年,他十六岁,她十八岁。 “瞧,这片土地就是生我育我的地方!”李笑寒跳着旋转起来,迎着草原上的风起舞,像一只蹁跹的蝴蝶,“这里是‘塞上江南’,江南有的,这儿都有。洛儿,你就留在这儿吧,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 赵洛寒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行去。不知走了多少步,他才以低不可闻的鼻音“嗯”了一声。这句意义不明的“嗯”却让李笑寒开心了好久好久。 …… 李笑寒苏醒过来时,嘴角带着甜甜的笑。她看到一张在梦里方能得见的脸庞,幽深的眼,英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笑起来温柔似水——她的洛儿。 “洛儿?”她像是倾尽一生之力,喊出了那个名字。 “嗯。”那人含糊的应了一声,然后紧紧抱住了她。 她在寒潭之底设想了无数个相逢的场景,偏偏未曾料到这个。她自知此刻的自己发未梳拢,眉未画齐,若再痛哭流涕,真个是丑八怪、鬼见愁。可她还是忍不住哭将出来。 “我对不住你。”赵洛寒歉然道。 她摇摇头,擦干眼泪:“你回来就好。只是……如今我老了,而你依然年轻。”十七年的牢狱之苦令她看起来像是花甲之龄,同正值壮年的赵洛寒一比,仿佛母子般。 “你且放宽心,将病治好,等我来接你。”他握着她的手柔声道。 “洛儿何须安慰于我,我自知没有几日光景了,能在临死前见你一面,了却我毕生所愿。”她笑了笑,将头依偎在他怀中,“洛儿,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草原上信马由缰,谈得好不投机?” “嗯。”他含糊道。 “遍地的牛羊像是天边的云朵,你说从未见过这般壮美景色。我扬鞭策马,朝那羊群奔去,而你紧随其后。成群的牛羊被我们惊得四处奔窜,牧羊人用你听不懂的话语朝你吼叫。你转过头问我,他在骂我么?我哈哈大笑,对那牧羊人致歉。他捧出美酒和奶酪款待我们,并且祝福我们……”她沉浸在无尽的回忆中,点点滴滴,毫无保留的讲述,“还记得吗,那天你被我们党项人的青稞酒灌醉了呢,一直傻傻地笑,抱着马脖子就要跑。若不是被我拉住缰绳,你可不要摔死了!哈哈!” 她一桩一桩的讲,从相识到相惜,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赵洛寒静静地听着,待她说到开心处,便附和着开心大笑;待她说到动情时,便垂下眼睑黯然神伤。 “洛儿,这么多年了,你心里可有了别人?”她忽地问道。 赵洛寒摇摇头。 “那为何直到现在才来看我?”她面露失望道。 他不知如何解释,沉默许久。 她自言自语道:“是了,你以为我死了。” 又是一阵绵长的沉默。那致命的一刀,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背叛或是阴谋,虚情或是假意,她不敢再去触碰。 “咚咚咚。”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启禀公主殿下,国师大人求见。”门外一人传话道。 她忙道:“请国师稍候片刻。” “这么快就来了呢。”她轻轻叹道,又对赵洛寒道,“洛儿,你先走吧,怕是皇兄的人到了。” 他点点头道:“安心养病,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好,等你。”明明让他先走,她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 又听得一阵敲门声,看来西夏皇帝的人已然到了。赵洛寒只得从后窗翻身跃出,一落地,只觉心中无限委屈,扯下脸上□□,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冷飞雪不知宿命为何如此安排,让自己清清楚楚完完整整的了解了他们的情史。听完那些追忆,纵使满腔委屈与苦楚,却不知向谁倾诉,想恨想怨却也不知去恨谁去怨谁。他已死,她将要死,而自己什么时候死?她魂不守舍地游荡在大街上,闹市嘈杂,她全然听不清。 如此过了半日,找了一处隐蔽处换回女装,方回到客栈。发现李笑寒门口守着两个侍卫,她想要敲门,却被阻止,只得在门外守候。 这一等,等了两个时辰。终于,听得门吱嘎开启,先是走出来一个端药的使女,再是嵬眻国师,最后出来的竟是霍行云。 “师……”那声“师父”终究是卡在半路,唤了个冷淡口吻,“你怎么在这?” 霍行云并未答话,脸色甚是难看。 嵬眻道:“这位是妙空的朋友,正是他用内力替公主护住心脉,我才得以大胆用药。” 她心下寻思,霍行云出手相助,定是带着赎罪的心思。再者,短短数日,不想他竟与妙空成了友人。 霍行云踉跄着走远,浑身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悲苦。她目送他离去,终究迈不出那一步,坦然面对他。她叹了口气,暗骂自己是个孬种。 嵬眻告诉她,公主的心脉为真气所护,又服用了新配制的汤药,性命暂时无虞。以后只当好好调养,身子大抵是会恢复的。 她终是松了口气,胸口一块大石落地。心下寻思,在西夏耽搁了这么久,何以阿箩还不来同自己会合,该不是出了什么事?而西夏“荣耀堂”亦无力帮忙击杀“人皮画匠”,复仇之事也只能再作打算。 那一晚,她做了个决定,打算前往父母坟前祭拜之后,再返回大宋寻找阿箩。 次日醒转,她往李笑寒房间探视。二人才聊了几句,就听有人敲门。冷飞雪打开门,但见门口齐溜溜排开两队佩刀侍卫,一顶紫色小轿停在院落中,一人躬身掀开轿帘,里头走出一男,约摸四十开外,美髯垂胸,紫袍加身,端的气度不凡。 紫袍径直走入李笑寒房内,才一进门,却见李笑寒起身下跪,用西夏语道声:“参见皇兄。” 冷飞雪尚在打量那紫袍男子,见李笑寒向其下跪,心中已然知晓他是西夏国的皇帝李乾顺。 “平身罢,”李乾顺淡淡道,“皇妹托国师呈上的信函,朕已阅。不知瑾王遗孤现在何处?” 原来,此前李笑寒委托嵬眻带信,正是将冷飞雪乃瑾王李乾方之女的内情禀告。 “正是此人。”李笑寒指了指冷飞雪,并示意她跪下行礼。 冷飞雪下跪行礼道:“冷飞雪参见皇上。” 李乾顺命她起身,走近她细细察看。但见她一双澄澈凤眼,顾盼流波,恰似瑾王妃之态;英挺鼻梁,明净润额,又似瑾王李乾方之容。他颔首道:“今年多大了?” “十八。”她答道。 “在宋国长大?”李乾顺问道。 她点点头。 李乾顺冲门外喊了一声,立刻有两位官员疾步走进,垂手听命。 “这位是御史大夫芭里祖仁,这位是内侍总管往利元智,他们将替你验明正身。”李笑寒一旁解释道。 冷飞雪不知要怎么“验明正身”,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李乾顺见她一脸憨态可掬,不觉想起弟弟儿时情态,心中莫名怅惘起来。 那往利元智恭敬地朝冷飞雪行了个宫礼,然后从随身木箱内取出一个瓷碟,又从一只精巧瓷瓶中倒了些透明液体在碟中。 “请容下官看看后颈的印记。”他说话颇有些柔声柔气。 冷飞雪遂拨开头发,让他察看。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又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绸帕,往瓷碟中蘸了一蘸,再往她后颈的印记上轻轻擦拭。李乾顺、李笑寒均看得清清楚楚,那血红印记逐渐转成浅金色,待干了之后,方渐渐变回红色。大夏皇族血脉的标记均是以特殊颜料纹绘,此举系为验真伪。 那往利元智同御史大夫芭里祖仁用西夏语嘀咕一通,芭里祖仁则翻出一本厚典,冷飞雪好奇地瞟了一眼,全是西夏文,一字也看不明白。但听芭里祖仁指着一列字道:“皇上,贞观二年六月初六子时三刻,瑾王李乾方与瑾王妃元氏于‘千愁谷’诞下长女。六月初七,圣上赐名‘合安’。百日,往利元智为其纹‘红伽蓝’,纹于后颈。” 李乾顺听毕,点头道:“这可错不了了。”又冲冷飞雪道:“你可知,‘合安’这名字是有典故的。朕还记得贞观二年六月曾遣使向辽天祚帝求亲,使臣李志忠才往大辽,便喜闻皇弟添了一女。朕怀着合婚联姻之愿,遂为你取名‘合安’。贞观四年,天祚帝将其宗室女成安公主嫁与朕,夏辽两国关系得以修复。只可惜……那年,皇弟,就是你的父亲惨遭宋国恶贼毒手,朕以为你也遇难,不想今日还能再次重逢,如此总算可慰皇弟在天之灵。” 说到此处,他又转身对李笑寒道:“当年你通敌卖国,愚昧痴狂,本该以死谢罪,可朕念在兄妹一场,遂饶你一命。如今你私自逃出,朕若再作姑息,国法难容。不过,念在你这一次却将皇弟的遗孤带到了朕身旁,也算将功折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就罚你一辈子幽禁于深宫之内罢。” 李笑寒心中依然期待赵洛寒来寻她,哪里肯回皇宫受禁,忙道:“多谢皇兄,只是臣妹自知罪孽深重,此生再不敢涉足皇宫半步,还请皇兄将我关押在宫外罢。” 第六十八章 喻斓郡主 李乾顺心中自是知晓何以李笑寒不愿回宫,他冷冷道:“罪臣焉有讨价还价之理?大内已辟出一座冷宫,以后你便老实呆着罢。” 李笑寒苦笑道:“我也没几天在世日子了,皇兄何苦如此待我?十七年难道还不够么?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宋人,不巧他利用了我,怎就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了?我素来仰慕二哥哥,我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父皇赐的糕点都要一分为三的吃,我又怎会勾结外敌去害他?” 李乾顺皱了皱眉,道:“汉人有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乾方始终是因你而死,时至今日,你竟未有悔恨之心?” “哈哈哈,”她仰头大笑几声,“我怎不悔,又怎不恨?每每想起因我而死的亲人,便是整颗心也被刀剜烂了……梦里二哥二嫂时常向我哭诉,我怎能自处,如何自安?又及思念所爱,一面恨他绝情寡义,一面为他开脱罪名……皇兄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怎能说我未有悔恨之心?” 李乾顺自第一眼见到她,便心生怜悯,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皇妹,十七年的惩罚已经够了,又听说她病重,此番正是来带她回宫的。不想她依然执迷不悟,想在宫外等待那负心的宋人,故而颇为气愤。 “皇上,”冷飞雪小心翼翼道,“公主所受之苦已够,何不就此原谅她,接了她回宫,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岂不好?而我的父母定也希望你们兄妹同心同德,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岂不好?” 李乾顺听了她这话,终是找到台阶下,忙道:“合安说的是,二弟生前最不喜兄弟失和,儿时朕同皇妹因争一只鸟雀而大吵大闹,二弟为了调解,在林中守了一天一夜,只为再捉一只鸟儿送给朕。待我们兄妹和好如初了,他方高兴。若是他看见皇妹这般样子,定会责怪于朕。” “是了,公主请回宫吧,宫里环境好,对你的伤疾也好。”冷飞雪劝道。 李笑寒沉默许久,方道:“好。”又转而道:“你怎么不喊我一声皇姑?还有他,皇伯。” “呃,尚不习惯。”她挠挠头,颇不好意思的笑了。 李乾顺笑道:“你们俩一道随朕回宫罢。” 圣旨一下,一行人遂浩浩荡荡往宫里去。 话说冷飞雪入住西夏皇宫后,李乾顺念其孤苦,特许她长留宫中,册封为“喻斓郡主”,赐“福煦殿”,与公主李笑寒毗邻而居。李乾顺虽不喜宋人,却酷爱汉学,精通汉字文章,取“福煦”二字一来希望冷飞雪苦尽甘来,福星高照,二来与“夫婿”谐音,也有意为其招贤纳婿。冷飞雪只觉这位皇帝和蔼得紧,虽不敢将其当成亲人,却也渐渐不再惧怕了。 而李笑寒终日将己囚于住所作画,鲜少外出,每日三餐都有御医亲奉药物。有时冷飞雪来寻她聊天,她方装扮装扮,于花园子里散散步。 这日,冷飞雪才在御花园转了两圈,正感叹无聊,想溜出宫玩儿,却听得一阵响亮的笑声。转身但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手拿弹弓,正打那树梢上的鸟雀。其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各个神色紧张,口口声声喊道:“殿下,慢点儿,慢点儿!” 想必这就是太子了。冷飞雪心想,当朝皇后耶律南仙乃是辽国公主,前阵子带着太子李仁爱回辽国省亲,如今回来了。在中原,女子入宫为后,便再无出宫省亲之理;而在西夏,女子地位尊贵,耶律皇后又是夏辽两国修复关系的纽带,遂她常携子归国小住,亦不足以为奇。 那太子模样儿白净俊俏,手拉弹弓,左瞄右看,却怎的也打不到一只鸟儿,正气得手舞足蹈。冷飞雪不为他着急,反替那无辜的鸟儿捏汗,悄悄投掷一枚小石子,惊散了鸟雀。那小太子见况,先是一愣,随后疾步朝冷飞雪走去。 “是你做的?”太子李仁爱指着她,厉声道。 冷飞雪不想这么个半大小孩居然有如此威严,也是一愣,方道:“是我。” “你是谁!”他迈一步上前,冷言相向。 冷飞雪正要解释,却见几个跑上前来宫女劝道:“殿下,这位是新进宫的喻斓郡主,是瑾王之女。” “瑾王?”他虽未见过瑾王,却曾听父皇提及过那位文武双全、忠肝义胆的皇叔。他打量着她, 语气稍作柔和,道:“为什么把鸟吓跑?” 冷飞雪道:“鸟雀并未碍你,打伤它们,岂不残忍?殿下若要玩,大可买只学舌鹦鹉,枝头野鸟有什么意思?” 太子心想,此话也算有道理,便不再发难。又道:“你是新来的,你陪我玩。” “陪你玩又有什么难,只是我喜欢玩的你未必喜欢,你喜欢的,我也许不爱。”她笑道。譬如,她爱骑着马,驰骋在大夏国茫茫草原之上,并不为其他,只想感受当年赵洛寒与李笑寒的快意与洒脱。 “你喜欢玩什么?”太子好奇道。 “骑马、饮酒、赏雪、作画。”她笑道。那些,都是他和别人曾经做过的。 太子摇头道:“那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去看我的宝贝!”说着拉起她就跑。 二人至皇后所居的“长乐宫”,才踏进宫门,便见皇后耶律南仙正接圣驾。太子与冷忙上前施礼,李乾顺命诸人平身,一道入内看茶。 “哈哈,皇后,朕正要向你说此事,可巧她倒来了。”李乾顺笑道,“这是瑾王之女合安,遗落民间十余载,日前朕方接了她进宫。” 冷飞雪忙见过皇后,简单告之了情况。 耶律南仙淡淡一笑,道:“你便安心在宫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同本宫说。”又对太子道:“怎的又玩出一身大汗?” 太子吐了吐舌头,往李乾顺身边跑去,甜甜叫声“父皇”,道:“孩儿同合安姐姐去玩咯!” 说着,拉了冷飞雪就要走。 冷被他带到一间宽敞的收藏室,陈列着各色玩意。什么水晶柄匕首、摩羯状墨玉、镀金莲花灯、鎏金马鞍、羊首面具……形形□□,应有尽有。还有些玩意并不珍贵,只是一片干枯落叶,一块变质的奶酪,或是一对羊角。 “这些都是我从辽国带来的。”太子眼里闪着光,尽是向往与思念。他乐此不疲的讲述辽国的各种趣事,仿佛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 “相比西夏,你更喜欢辽国?”冷飞雪问道。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冷飞雪不解,拿起一张镀金面具,往脸上比划比划,道:“这倒有趣。” “是外公送给我的,”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他说,我拥有一张金子般的脸。”又拿起一片枯黄的叶,道:“这是辽国的叶子,比夏国的更坚韧。辽国的草原也比夏国的更辽阔,我只爱在那儿策马,和我的舅舅们。” “为什么喜欢辽国?”她不解。明明他的家在西夏,何以眷恋他国? “我喜欢辽国,可是母后禁止我这么说。”他叹道,“我生在夏国,死也是要在夏国的。可是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做太子,不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 冷飞雪心想,他倒是和我一样,虽然故乡是在此地,心里对这却无半分留恋,朝朝暮暮想的却是异国他乡。哪怕知道霍行云是杀害自己父母的大仇人,却也无法坚定的去恨他。而赵洛寒呢?在这场阴谋杀戮中,他扮演的绝不是旁观者角色,可她却根本不愿深究。她更加不愿深想的是,赵洛寒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有多少是真。他对自己的喜欢,也许只是对李笑寒的内疚,也许只是对李笑寒之爱的延续。归根到底,从头到尾,不过误会一场。 想到此处,她不由心中酸楚,忽又听太子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从哪儿来?” 她想了想,道:“我从南方来,本为寻仇,却发现恩人成仇,爱成陌路。” 太子似乎并未听懂,只是讷讷点头,幽深的眸子泛着异样的光。 “你也不喜欢这里?”他又问道。 她笑了笑:“嗯,谈不上喜欢。” 太子刚想说什么,却听门外有脚步声,他转身去看,见是几个供奉点心的宫女走过去了。他对冷飞雪低声道:“在这里可要小心,千万别说不喜欢。他们会把你关起来,关进一个幽暗潮湿的地牢。” 冷飞雪点点头。忽地想起了一桩事,那没藏哲秋和细封氏被李乾顺所擒,也不知如今是生是死。虽说那谢修雨死不足惜,但念及毕竟是昔日友人,冷飞雪心里竟又不忍,想着找机会探视没藏夫妇。 “这个送你,”太子拿起一串狼牙项链,“狼是凶猛的动物,可辽人却能将它杀死,取其牙齿,做成项链。母后说,狼牙项链代表勇气。不知你可是勇敢之人?” 她摇摇头,想自己恨不能彻骨恨,爱不能浓烈爱,懦弱无能,竟是虚度了这许多年。她从他手里接过那项链,自是万般感慨。 第六十九章 大内刺客 连日于皇宫之内,冷飞雪看尽世间珍宝,尝尽天下佳肴,起初倒觉新鲜,渐渐便烦腻起来。偌大宫殿,冷冷清清,既无故人相伴,亦无知己相和,倒分外理解那小太子的心情了。她百无聊赖之下,请了皇命,自行出宫去了。 因心挂阿箩之约,便一路来到高台寺外。呆望那香客如云,信徒如织,却无一人是阿箩。她怅然若失,又怀想起昔日美好:洪浩同白一忠大步走在前面,其后尾随一头威武雪獒;沈千柔与温若互相抬杠,二人时而言笑晏晏,时而迸出尖酸嘲讽;苗十六摇着纸扇,与龙不归并肩而立,身后是阿箩笑得如花般嫣然;赵洛寒手里拿着一把吴钩,随便挥舞,神器龙鸣,有如鬼哭神嚎。 “不如叫他‘鬼神泣’?”他的声音悦耳受用,却宛如铁锤击打她的心肝脾肺。她猛地擦了擦眼睛,发现天色不早,正要离去,却听身后有人唤她名字。 “冷飞雪。”一个和尚漠然立于寺院门外,指名道姓地叫她。那不是别人,却是妙空。 冷飞雪从来只听他叫自己“施主”,倒是第一次听他唤自己姓名。只可惜,此刻这个名字却又那般陌生,她原不姓冷,不叫飞雪,这个名字怕是师父霍行云随便取的。 “妙空师父。”她上前道,“数日不见,你怎的清减了不少?”她见那和尚脸颊消瘦些许,精神也不似以往,怕是南人不习惯这里水土。 妙空双手合十,笑了笑:“修行之人,岂能耽于享乐,只顾充实皮囊?冷施主倒像是丰腴不少,只怕近日境遇不错。” 她正想说什么,却见他身后背了粗布行囊,显是要出行,便忙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妙空道:“小僧已替师父完成遗愿,如今自是离去之时。小僧已在此处等候施主几日了,为向施主辞行。” “回大宋?”她道,“若是再碰上那群臭道士,你岂不是白白吃亏?” 他摇头道:“出家人有什么亏是吃不得的?不过,小僧并非南下,而是一路西行,游方异域,做个彻头彻尾的苦行僧罢。” “你要往西域?这又是为何?听闻那里大漠连天,并不适合居住。”她更是疑惑。 妙空哈哈一笑,道:“修行人自是在艰苦卓绝中方得历练,小僧心意已决,施主别后亦当珍重。” 她沉默半晌方点点头,道:“若有缘,他朝再见。” “临走前,小僧有一言相劝,听不听在你。小僧劝施主便在此地长住罢,昔日恩怨能放下便放下。阿弥陀佛。”妙空双手合十,微微一鞠,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那个背影消瘦颀长,看得冷飞雪心中一凛,不知何故,浑身已是冷了半截。 待回至宫中,已是华灯初掌时。宫女如常奉上晚餐,一旁伺候用膳。她用罢便行沐浴更衣。才躺进浴池,却听得窗外有动静。她警觉心顿起,忙披了衣服往外瞧个究竟。果然听见屋外侍卫高喊:“有刺客!”各宫各房的守卫均严阵以待,又有禁军统领率领大队人马搜寻刺客。整个皇宫灯火通明,一时草木皆兵。 她问了一名巡视侍卫,究竟何事。那人答道:“听说大内监牢出事了,像是有刺客闯入监牢,如今那刺客还在宫中,郡主可要当心,先行回宫才是。” 她点点头,哪里有心思回宫,一心想着,大内监牢是关押要犯之地,怕是那没藏夫妇也在那里。正想着,却见一道人影往她‘福煦殿’屋顶去,她心中一惊,忙使了个轻身功夫往屋檐去。上了屋顶,却并未见得半人,她心中疑惑,忙跃下查看。除了掌灯宫女和看守侍卫,并无异样。 “郡主?”一名宫女见她神色有恙,忙上前道,“外面风大,不如进屋休息?” 她微微点头,径自朝殿内去。才一进门,便被一双手从左后方扼住咽喉。她知对方是高手,只怕一呼救,便要命丧当下。只得顺着其意,往里走。她不能动弹,看不得来者面貌,正自叹倒霉。忽听那人道:“是你?” “你是谁……”她艰难发声,不知那刺客究竟何人,听口气倒像是认识自己的。 那人吁了口气,放开她。她才得见眼前之人竟是“西岭雪”沈傲。想自己不过与这人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汴梁客栈,一次是在兴庆府大街,根本无法推测其是敌是友,而此刻瞧他架势,竟像是放松了戒备。一个行走江湖的老手,缘何会对一个陌生人放松警惕?冷飞雪委实不解,只是狐疑地瞅着他,想问却又被他手里寒光闪闪的剑骇得闭了嘴。跌跌撞撞了这些年,她也算明白了“言多必失”。 “你怎会在此地?”发问的却是沈傲,“我倒是低估了你。” 冷飞雪打了个寒颤,正想编个谎话圆了去。却听见门外宫女道:“郡主,皇上、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已摆驾‘福煦殿’,请郡主准备接驾。”她犹豫片刻,应道:“知道了。” 沈傲思忖着“郡主”二子,心中推想她是哪位亲王之女。听得她道:“沈公子你我素无交情,只不过打过两次照面,想必你连我是谁都不知晓,怎么却放心在我处所藏身?你就不怕我将你交给大内侍卫?” 他听她口气虽装得嚣张厉害,双手却止不住捏搓衣摆,终是露了怯。他笑道:“冷飞雪冷姑娘,你倒贵人多忘事。” 她一愣,他怎会知晓自己姓名?沈傲见她一脸惊讶,刚想说什么,却见门外已是灯火通明,紧接着是阵阵朝拜声,看来圣驾已至。他使了个轻身功夫跃上房梁,似是认准了冷飞雪不会将己出卖。 李乾顺、耶律南仙和李仁爱一路浩浩荡荡进了殿来,高手护卫尾随而至,一时将这“福煦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冷飞雪出门接驾,施礼后便被皇后搀起,几人进屋小叙。 李乾顺品了品宫女呈上的西域葡萄,微微颔首,尔后冲冷飞雪道:“合安,想必你也知晓,宫里混入了刺客,太子惦记你这‘福煦殿’防守薄弱,便硬要朕前来探视。瞧见你安然无恙,朕就放心了。朕特拨一批精良高手,以后就驻守在你这儿了。” “谢圣上垂怜,谢皇后、太子关心。”她起身谢道。眼角微微瞟了那梁上一角,沈傲冲她微微一笑。 李乾顺又着守卫四处搜罗检视一番,发现并无刺客闯入迹象,便放下心来。寒暄一番,李乾顺便要起驾回宫。皇后又柔声叮嘱她几句,无非是好好保重,得闲过去坐坐。 太子李仁爱道:“合安姐姐,明儿我再来找你玩儿。” 她对太子点点头。目送皇帝和皇后出了门,那太子忽地蹦跳着折回,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和梁上的哥哥在玩‘藏猫猫’么?” 她一听,浑身僵硬,正要辩驳。那太子又低语道:“如果他是你的朋友,那么你可得将他藏好,被父皇发现了,他便死定了。”说完便蹦跳着走了。 他们一走,冷飞雪将门阖上,便听沈傲道:“多谢姑娘包庇之恩。不错,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古道热肠。” 她嗔道:“谁包庇你了?你快走罢,太子已然发现你了。” “我自是知道他发现我了,他倒比你聪明。我冲你笑的时候,他便猜到我和你认识。”沈傲道,“他既肯包庇我,想是同你关系不错。只是,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狡黠,怕不是长命之人。” “怎的就不是长命之人了?”她跺脚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何以认定我不会喊人来抓你?我、我现在就喊人!”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竟不懂?”他摇头道,“你也只适合做些引毒上身的苦差事了。” 引毒上身?她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不知他所云为何。又听他道:“想不起来了?可还记得在‘富甲山庄’是谁引你救出白一忠?又是谁教会你牵制蛊毒的办法?” 冷飞雪这才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你、你是那‘面具人’?当日便是你带我找到白轩主被囚之地,也是你助我救了被吊在城墙上的白轩主,还教我将蛊毒引致自身……可是,你跑到西夏皇宫做什么?你来刺杀谁?” “我来此地做什么与你无关,你在此地倒让我很是惊讶。”他淡淡一笑,“当日见你不惜豁出自身性命救人,黄毛丫头竟有如此古道热肠,沈某实在佩服。” “哪里,若中毒的是陌生人,我自是不会相救,只是白轩主于我有恩,救他又有什么稀奇?”她道。 “世人若都懂‘知恩图报’的理儿那便好咯!现如今,恩恩怨怨本就难以分清,错计恩仇的大有人在,恩将仇报的更是不足为奇。你这样的,算不错了。”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今日来此地,不为刺杀谁,只是想调查一些事情。只可惜,来晚了一步。” 冷飞雪不知他究竟想调查什么,也深知这样来去如风的人铁定不会将秘密告之,便问也懒得问了。忽见他胸口一片濡湿,定睛一看,竟有血迹,方才只顾说话,倒没注意他受伤了。 “受伤了?”她低声问。 “嗯,不然也不至藏在你这。”他淡淡道。 她叹了口气,取了些布料和伤药,替他包扎伤口。末了,他拱手谢道:“今日之恩,沈某铭记在 心。” 她道:“你于我有恩,我们扯平了,互相都不用铭记了。你若不嫌弃,就在这儿呆着,等外面防守松懈了,再设法离开罢。” 沈傲幽幽叹道:“辛苦查了这许多年,却在此地断了线索。”又环顾四下,忽地问道:“你是西夏国哪位亲王之女?或者是冒名顶替的?” 她想了想,终是打算说实话:“我乃瑾王之女,自小父母被人杀害,我福大命大,没死成,被宋人收养。如今阴差阳错回了故国,而且认了宗归了宗。” “哦,原是瑾王之女。”他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良久方道:“江湖风传,赵洛寒将‘月澜皂绢甲’给了你,他为何待你这般好?” 听得这个名字,冷飞雪心中一颤,不由埋怨起眼前这位恩人太过多管闲事起来。她怏怏道:“轩主行事神秘难测,谁又知晓他为何送我。” “瞧你这架势,倒是不难猜测,无非是些儿女私情罢了。”他摇头道,“赵洛寒一世盛名,不想英年早逝。” 冷飞雪听他提起那人,心中甚是不悦,只将葡萄一粒粒塞进嘴里,并不插话。忽地想到汴梁客栈中那位“卖花女”,不由心中促狭,起了捉弄之心。 “沈大侠,说起这‘儿女私情’,我也有一事相问,”她笑道,“那位‘卖花姑娘’是什么来头?” 沈傲见她一脸得意,只淡淡笑道:“她啊,和你差不多。单相思的可怜女子罢了。” “我怎么‘单相思’了?”她跳将起来,薄面绯红,“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见她急了,心中好笑,继续逗她:“虽然我不明就里,可按照常理推断,赵洛寒那样的人物,怎会看上你这黄毛丫头?论姿色,论武功,论内涵,你统统都没有。不是单相思,难道还是两情相悦?” 冷飞雪被他说得没了底气,又念及李笑寒之事,心中更是郁结。一时闷闷不语,呆立了半日。 沈傲原本无心伤她,不想却像正中其软肋,心中尤是后悔不迭,正要赔罪,却见她笑道:“沈大侠,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单相思。可那又如何?他如今死了,我还有大把好年华,将来嫁个如意郎君,一辈子甜甜蜜蜜,岂会再想起他分毫半点?不懂珍惜的人,纵是有好姑娘喜欢,那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好姑娘终是会醒悟,到时你哭也来不及的。” 沈傲不想她竟会想得如此通彻,反是让他心中触动。好姑娘终是会醒悟,到时哭也来不及了。他叹了口气,想起了一张明艳生动的脸,心里如刀割般剧痛。 第七十章 通敌叛国 沈傲于“福煦殿”内藏了一宿,次日便在冷飞雪帮助下,装扮成侍卫出了宫。他前脚离开,后脚便传来消息,没藏夫妇昨夜遇刺身亡。冷飞雪心中狐疑,那沈傲杀他二人做甚?若是他杀的,他为何又说“来晚了一步”?若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呢? 她怀揣一肚子心事,却巧碰见国师嵬眻从议事殿出来。那嵬眻神色肃穆,显是才商议了甚么棘手案子。她料想以自己的身份,断不可贸然相问,只得寒暄几句,便罢了。那嵬眻忽对她道:“郡主,我正巧要往‘月华殿’探视公主病情,不如结伴同行。” “月华殿”毗邻“福煦殿”,同行也在情理当中。一路上,二人只做普通交谈,并无可叙。待到了“月华殿”前,冷飞雪迟疑片刻,决定同他一道入内探视李笑寒。 几日不见,冷飞雪竟被眼前那公主惊呆了。她曾花白干涩的头发如今乌黑油亮,丝丝缕缕盘在头上,宛如墨洗云山。脸上皱纹也不见了许多,像是生生被熨平,肌肤亮白柔腻起来,配上华服霓裳,端的是一派千娇百媚的公主样。 “公主气色大好,可喜可贺。”嵬眻上前请安,再观其色,不住颔首赞叹。 李笑寒笑道:“国师费心了,倘无国师的灵丹妙药,我早已死了。对了,皇兄差人送了些染发膏子来,看着满头白发变黑了,心情一好,什么病都没了。” “公主之病乃是慢疾,需经年累月的调理,只要多保重,少忧虑,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嵬眻道,“到时不用涂染,头发也呈乌黑了。” 原是用了染发膏。冷飞雪心里暗自叹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李笑寒心中仍是惦记着赵洛寒回来找她,才这么用心打扮罢?细细一想,又是悲从中来。 “合安你怎也得空过来了,快些坐着饮杯茶罢,待会我还有事问你。”她笑嘻嘻地拉着冷飞雪坐下。冷飞雪自是知晓,她又当问关于赵洛寒的,每次来她这儿,她都要问。心中又是一阵酸楚,脸上却只淡淡一笑。 又听嵬眻道:“没藏夫妇昨夜遇刺身亡,公主可有听闻?” 李笑寒幽幽道:“死了倒也好。” “又是一桩‘通敌叛国’罪,这倒让老臣想起当年公主含冤莫白之事。”嵬眻道。 “不知国师此言,有何深意?”李笑寒冷冷道。 嵬眻看了一眼冷飞雪,显是心存芥蒂。 “国师无需在意,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她道。 “那老臣不妨直说罢,当年瑾王薨后,没藏哲秋因平定宋军犯境而被圣上册封为平南大将军,兼任‘荣耀堂’堂主。如今告密者竟翻出十五年前没藏哲秋勾结宋人的书信,那告密者只将罪证摆放于皇上御书房的案几之上,那文书老臣也看过了。一封是没藏氏写给宋人的,上以汉字书道:三千轻骑明日支援,望君履行承诺,恙败退兵。一封则是宋人回信,上书:定当践诺。这两封信函坐实了他通敌叛国之罪,但也疑点重重。首先,没藏与宋人究竟达成了什么约定,宋人肯以退兵来践诺?其次,这宋人究系何人?据老臣调查,十五年前河西之战,宋人将领姓朱名尚武,两名副将,一名徐郝,一名元启商。那朱尚武在战役中被我军击毙,而两名副将败退后,被宋帝治罪,双双遭黜离京。由此来看,勾结没藏的,并非他们,定是有高人在后推波助澜。”嵬眻道。 “国师说了这么多军国大事,可又同我有甚么关系?”李笑寒纳罕道。 “皇上将没藏夫妇收监,便是要从他们口中查明真相,无奈他们抵死不言。昨夜他们惨遭毒手,想来定是有人要封其口,唯恐他们泄漏天机。”嵬眻顿了一顿,肃然道,“当年公主为一宋人而背负叛国之罪,蒙冤十七载,可那宋人却踪迹全无。如今想来,那宋人可还活着,是否到了大夏国境,是否又同没藏夫妇的死有关?” 李笑寒神色一变,心道:洛儿确是在兴庆府,但这也不可证明他就是杀死没藏氏的凶手。他的杀人动机何在? “我已十七年没见过他了。”她撒谎的时候,微微有些不安,撇过脸去,装作漠然地看向窗外。 嵬眻只淡淡道:“老臣见公主最近心情愉快了不少,还以为公主是见了什么故人,舍不得当刺客论处,只是好端端私藏了起来……看来是老臣多虑了,还望公主降罪。” 冷飞雪默默道,原来嵬眻国师是怀疑赵洛寒行凶,可笑他竟不知其已死。转念一想,刺杀没藏夫妇的,最大嫌疑人应是昨夜进宫的沈傲。但他那句“来晚一步”又令人相当费解。 “国师,你说笑了。”她哂笑道,“窝藏刺客,我可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做的。难道十七年的牢狱之苦还不够么,我竟还想去尝试?” 看来,自己是胆大包天了。冷飞雪心有余悸。又想到太子已然发现自己私藏了刺客,这小辫子被他抓住了,多少有些不安。 嵬眻自觉多说无趣,便退下了。冷飞雪也正想找个机会开溜,却听李笑寒道:“你且别忙走,洛儿在兴庆府你是知道的。那你可知他如今在何处,又做些什么?” “你怀疑他?”冷飞雪问道。 李笑寒冷笑一声:“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你快些告诉我,他在哪里。” 那么急切,像是要找他清算恩仇,像是思之如狂。冷飞雪讷讷道:“我不知道。” “你告诉他,我想他了。想得肝肠寸断,就快死啦。”她叹道。 冷飞雪忙道:“公主,我真的不知他在哪里。或许,或许过几天,他自己便来找你了。你先养好身子,待他来……” “你休得哄我。今夜我等他来,若他不来,我便自行了断。”语毕,拂袖转身,决绝无比。 冷飞雪心中大呼:不妙不妙,天亡我也! 一时心神恍惚,不知怎样出了“月华殿”,又是如何步入“福煦殿”。身后宫女唤她,她也不知,只呆呆进屋,闭门不出。她开始后悔,若不是自己心软,好管闲事,根本就不会惹上这麻烦。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若自己不再次易容成赵洛寒,李笑寒寻了短见,自己岂不是成了刽子手?再想,干脆将赵洛寒已死的事实告之。可又担心她受了刺激,心疾发作,那时自己岂非又成了刽子手?她哀叹嗟呀,愁得团团转。 眼见着夜幕降临,她重重叹了口气,嗷的叫了一声,最后认命了,开始准备易容。皇宫里各色物事找起来并不困难,她只哄宫女们自己要做兽皮纸鸢,又命内侍寻了套汉人男装,一时东拼西凑,材料也算齐全了。历经一番折腾,她终于在子时穿戴齐全。 望着镜中那张熟悉面孔,她一愣。缓缓张口,学着那人的声音道:“小冷,好久不见,向来可好?”不觉泪满眼眶,又怕毁了面具,生生忍住。 “我还好,轩主呢?”她弯起嘴角,笑了一笑。 “不好。” “轩主,我很是想念你。”她垂下头,轻声叹道。 “嗯。” “请轩主去会一位故人。”她的笑容僵硬在镜中,看来甚是骇人。 “不见,可以么?” “不行。”她将头摇得猛烈。 “哦。”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又淡淡散去。 冷飞雪擦干眼泪,慢慢推开门。银月悬天,皎若玉盘,隐隐藏于薄云之后,含羞带涩,好不端方凝重。 她有时候会想,自己前世定是做了许多坏事,许是辜负了哪个痴情专一的好男子,不然今生也不至受这样的煎熬。 她叹了口气,使了个轻身功夫,飞檐走壁,上了屋顶。翻过后殿,便是公主所居之所。她一见那殿内灯火摇曳,不由微微发怵。又要听李笑寒重复说他们的过往,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她快要被那些真真假假的山盟海誓、两情相悦吞噬得皮骨不留。凌迟之苦,概莫如是罢。可是,又想起李笑寒十七年来所受的,她又觉得自己的苦不值一提。 悠悠落脚于“福煦殿”屋顶,掀起瓦片,看见那李笑寒正坐立不安。不时开窗张望,不时整理衣冠,幽幽叹息,切切期盼,真真是让人又怜又恨。冷飞雪心中忽地萌生促狭之念,就让她多等等罢! 她躺在屋顶,观起那月儿来。想起小时候师父也曾抱着她观月,还叫她念了一首诗。那诗名她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其中几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 如今念来,却是时过境迁,只那一轮明月犹在。 第七十一章 美人刺 水红纱帐,墨香游动,烛影摇曳,一室幽然。冷飞雪才进殿门,便见一幅画卷悬挂于玉制画架。那是赵洛寒的全身肖像,是李笑寒根据最近一次所见而画。不比少年时的青涩,此时的赵洛寒面色淡然。 李笑寒瞧了瞧画卷留白处,娇羞一笑,将手中狼毫递给冷飞雪,意思是要其题诗。从前她作画,他题诗,不成文的铁律。冷飞雪手一抖,却不知要题什么字。 “洛儿?”她轻声唤道。 冷飞雪心想,自己做诗不行,画画倒是可以糊弄过去。便道:“今日却无诗性,不如我也献丑作它一幅画?” 李笑寒一愣,道:“我还不曾见过洛儿作画。” 冷飞雪心想,那是,真的赵洛寒怕是不会画。她铺开宣纸,凝神忖思片刻,挥毫泼墨起来。她画的是李笑寒,轻纱拢袖,盈盈身姿,眼角眉梢,含情脉脉。技巧虽称不上炉火纯青,却已是形神兼具了。 李笑寒一旁端详,只讷讷道:“洛儿,你果然不曾忘记我……”说着一脸怅惘,也不知又想起了哪桩心事。 冷飞雪吁了口气,将画笔搁在一旁,心底叹道:还好没有穿帮。 李笑寒挽起她手臂,二人信步走至雕花桌案前。她拎起酒壶,斟上两杯酒,一杯放在自己手边,一杯递给冷飞雪。 看来还要把酒言欢,秉烛叙阔了。冷飞雪心中叹道,又要听她谈那些绵绵往事,在她那儿是甜得化不开的蜜糖,而在自己这儿,却比黄莲心还要苦上千百倍。 “洛儿,”她道,“这十七年你是如何过的?” 冷飞雪道:“不过江湖漂泊罢了。” “可怜洛儿一生孤苦。”她幽幽叹道。 冷飞雪一愣,她自小无父无母惯了,并不觉得孤苦有什么好可怜的。听李笑寒这么一说,竟也黯然神伤起来。 “这么多年来,就没碰上一个能照顾洛儿、关心洛儿的人?”她举起酒杯正想饮下,忽又放下,问道。 “嗯,没有。”冷飞雪忆及从前同沈千柔一道以酒灌醉赵洛寒,试图掏出他心中所爱,可惜并未得逞。赵洛寒十多年来身边都不曾有过女人,以前谁都想不通,如今却是很好想通,不过是对李笑寒难以忘情罢了。而自己,又算什么呢?正是因为侥幸与李笑寒有关系,才入得了他的法眼,成为一个替身而已。 她恨恨地抓起酒杯,往嘴里一倒,冷声道:“添酒。”李笑寒遂又为她满上酒。 “你同合安,冷飞雪是怎么认识的?”李笑寒陪她饮了一杯,往他碟中夹了一点菜。 冷飞雪想了想,道:“我的一位朋友收养了她,辗转也便识得了。” “你同她很是相熟罢?”她幽幽叹息,喝了一口杯中酒,“如今想见一见你,都要劳烦她传话。” “她乃我门下弟子,自是知道怎么与我接头。”冷飞雪解释道。心里一慌,忙举杯又饮。 李笑寒并不接话,也默默陪她共饮。 “洛儿,当初是你引那些宋人入谷的罢,我二哥一家的死也同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李笑寒忽又提起了往事,“你并未杀冷飞雪灭口,且纳入门下,我可以理解成你在赎罪么?” 赎罪?冷飞雪竟没有想到这个理由,其实这才是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了。赵洛寒和霍行云为何待自己这般好?可不正是怀着赎罪的心思? “你能留下我二哥的血脉,说明你并不坏……洛儿,我始终相信你是有苦衷的。”她幽幽叹道,“当年你背弃了我们的约定,在我这里刺了一刀。我真是、真是好伤心。”说到“伤心”二字,她不由轻轻按住心口,许是心疾又发作了。 冷飞雪正要上前查看,劝她切莫激动,不想她又道:“可是,伤心过后,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你。都说‘爱之深、恨之切’,可我对你,只有爱,并没有恨。哪怕知道你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我却还是、还是想着你、盼着你。十七年来正是靠着这点念想,我才活至如今。” 听她此言,冷飞雪真真是恨透了赵洛寒。有这般好的女子,他怎忍心辜负? “可是……”李笑寒的脸色忽地变得煞白,她又为二人斟满酒,“我生来就是西夏公主,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爱或恨。当初年少任性时,为一己私爱,害了多少人……我同二哥从小一块长大,他最是疼爱我……咳咳……” 她被酒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双手捂住心口,慢慢垂下了头。冷飞雪大惊,忙扶住其肩膀,按压她经络穴位。 “对不起,洛儿。”她扬起脸,一行泪滑落。 “别说了,我这就帮你叫御医。”冷飞雪见她面呈土色,知其心疾又犯。 李笑寒扣住她手腕,幽幽道:“洛儿,你走不了了……我在这酒里下了毒,你我今日必死在此地。” 冷飞雪惊呼:“为何下毒?” “呵,你当年害死我二哥,如今又杀死没藏夫妇,虽然不知你为何杀他们,但……你始终是与我大夏国为敌,我又岂能、岂能坐视不理……”她苦笑道,“我爱你已成狂,在入魔之前还是做个了断罢。洛儿,今生你无法实现诺言,娶我过门,那么便同我一道死罢。” 原来她早就铁了心要在今夜报十七年来的大仇!冷飞雪大呼小命休矣,不想自己竟会如此阴差阳错的送了性命! “错了,错了!其实我不是……”慌乱之中她正想表露身份,却不想李笑寒一口乌血吐出来,显是酒毒已开始发作。 “解药、解药呢?”冷飞雪摇着她道,“你别死,别死!”火急火燎在她身上搜寻解药,可惜,一个人铁了心寻死,怎还会带劳什子解药? “洛儿,你听我一次劝,休要反抗了,”李笑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微微笑道,“皇兄的人早已埋伏在外头,这次你逃不掉的。” 她竟、竟还事先通知了李乾顺!那么这次她真是下了狠心要赵洛寒死了。冷飞雪看着她又是一口血呕将出来,当是时,殿门被踹开——数十大内高手闯将进来,门外密密麻麻一字儿排开,全是弓箭手。 冷飞雪正要大喊“误会”,却只觉眼前发花,腹内一阵冰冷,喉咙里一阵甜腥,心道呜呼哀哉,毒已发作!她摇摇晃晃倒下时,忽地想起一件可怕的事:她一时竟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快乐活下去的理由。或许这时候死去,也是上天额外的恩赐罢。 她正当躺下等死,却见一条身影破窗而入,紧随而至的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来者身中数箭,却面不改色,手持一把长剑,窜至冷飞雪面前。右臂猛地敲击她后背,迫她吐出一大口毒酒来;随即飞快封住她“天突穴”,抑制毒性蔓延。而后翻身跃起,长剑挡敌。 冷飞雪这才看清来者不是别个,却是她的师父霍行云。她从未见过霍行云杀人,小时也是见过他练剑的,却只是对着木桩树木,并无活人招呼。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何以江湖中都说霍行云狠厉无情。他手中的剑像是与他长成一体,人剑合一,势如行云,招招毙命。 不知他的剑招名甚,却如欣赏一曲高水流水,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大内侍卫蜂拥齐上,却被他一个剑花挑破,敌人手中兵刃却在他剑花舞动之下,纷纷落地,铿然作响。屋外弓箭嗖嗖射入,他手脚口三管并用,抵挡万箭齐发。背后已然中了几箭,大幅动作之下,牵引伤口,血流不止。他却全然不顾,一把捞起瘫坐在地的冷飞雪,低声骂道:“还等什么!” “她、她、救她!”冷飞雪指着早已不省人事的李笑寒道。她此刻已然忘记自己仍是赵洛寒的装扮,却用了自己的声音说话。 霍行云哪里还管的上这许多,一面挥剑御敌,一面带着她□□西躲。眼见着室内闯入的侍卫被击溃,外头却又源源不断涌来更多。加之弓箭手前后夹攻,霍行云顿感疲惫。他见冷飞雪嘴唇已然发黑,面色青白,知其不能再耽搁。遂反手折断露在后背的箭柄,将她负在身后,双足发力,借桌案一点,腾空跃起,往窗外飞去。那桌上正放着先前冷飞雪所画李笑寒之肖像,此刻留了霍行云半个足印,而桌下躺着的却是李笑寒渐已冰冷的尸首,委实可悲可叹。 “放箭!”门外弓箭手得令,忙引弓张弩,霎时漫天箭雨,宛若密密麻麻的大网。霍行云的轻功再好也难逃此般攻势,免不了再添新伤,他当胸挨了一箭,直直喷出一口血来。 冷飞雪趴在他后背,已是头重脚轻,迷迷糊糊。只听得耳畔叫杀声、喝斥声伴随那风声、兵刃声,嘈杂不堪。好吵,好吵……她喃喃呓语。仿佛看到万千兵器在空中碰撞,火光四溅,杀气腾腾。什么刈泪刀、凤凰饮恨刀、断龙无悔剑、鬼神泣,全在半空厮杀。并无一人持刃,只是那些兵器自己争斗起来,斗到最后,全都化为青烟一缕,不知所踪。 第七十二章 毒名寒霜 冷飞雪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仰卧在一块大岩石之上。耳畔潺潺水声不断,更有细小水珠拍打脸颊,勉强坐起张望,发现身后一条瀑布如练。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还躺着一人,正是师父霍行云。 无疑,是他救了自己。冷飞雪叹道,这样一来,恩恩怨怨又是纠缠不清了。她忽又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是易容成赵洛寒的,霍行云自是知道赵洛寒已死,那他为何要救一个假扮赵洛寒的人?再则,他又为何会出现在皇宫? 她狐疑万分,往霍行云那边望去——但见他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石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她惊骇万分,忙淌水而上,才靠近他,便觉一阵恶寒。伸手探了探额头,竟是如冰般寒冷。 “师父!”她大声唤道。 霍行云像是听得她叫唤,悠悠醒转过来。 “师父!”她双腿浸在冰冷的水中,双手抱着浑身冰冷的霍行云,已然不知哪个更冷。 “徒弟你又调皮了。”他笑着指了指她易容成赵洛寒的脸,语气疲惫虚弱。 “师父你可还好?”她何曾见过这样死气沉沉的师父,几乎要哭出声来。尽管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仍是以“师父”相称。 霍行云笑着说“没事”,实则坐起的力气也无,便躺在石上,呆呆看着天空。 “你是不是替我运功疗毒才、才这样的?”明知故问,却还是问了。 他笑道:“没想到李笑寒竟然这般决绝,下了一道西夏国独有之毒‘寒霜’。中此毒者,先是五脏冰冷,再则毒转筋脉,寒沁骨髓。不过,我已将毒性引渡至我体内,再由内力逼出体外,是以你我都无碍了。徒弟,你以后再莫易容成轩主,他仇人太多,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他这么一说,她心中难受,咬着唇,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不住掉落。 “我在西夏皇宫内呆了几日,见你易容成轩主,便很是奇怪。跟着去瞧了一瞧,发现你已入了虎口。好歹也是习武之人,‘月华殿’那么明显的埋伏竟也看不出?真是服了你啦。”他轻声哂笑。 “你为何在皇宫?”冷飞雪突地想起什么,“没藏夫妇是你杀的么?” 霍行云又是一声笑,他道:“徒弟,你总是想知道很多,有些事情不是你能碰的。”顿了一顿,岔开话题道:“去寻些柴火来,师父冷。” 冷飞雪抹干眼泪,忙去找寻柴火。又将霍行云背上岸,小心翼翼将其依靠在一棵老树干上,这才发现他胸口、后背都中了箭。胸口的伤口简单处理了,而后背的两根箭扔在体内,不时仍有血渗出。她看得触目惊心,眼眶又红了。 生起一堆火,她从靴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火上烤了一烤。然后让霍行云忍着,便要为他挑箭疗伤。她撕开他后背衣服,见那宽厚背上深深浅浅、横七竖八全是伤痕,新伤连着旧伤,斑驳一片,竟无一块好肉。 “怎么了?”霍行云感觉后背一片湿濡,知道她在哭。 “我小时候从来不知你受过这么多伤。”她低声抽泣道。又想起当日阿箩说过,替霍行云疗伤时见到他身上全是伤疤,当时听了便觉心痛,如今亲眼见到,更是心如刀绞。 “呵呵,你还认我这个师父?”他低声笑道,“杀你父母双亲,害你孤苦一生。” 她闻言,心中悲苦,不再作声,只飞快地将那两支箭取出。霍行云连闷哼一声都无,默默地看了一眼地上沾血的箭。在他这一生中,如此场景已是数见不鲜,已然麻木了。待包扎好伤口,冷飞雪已是冷汗沾襟,而他依然淡淡地看着天,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去将那火烧旺些。”他靠着树干道。 冷飞雪依言,再添了些落叶枯枝,将火堆烧得更烈。 “好听话的徒弟。”他伸手正想摸她的脑袋,不想她脑袋一偏,躲开了。他尴尬地收回手,摇头一笑,心中叹道,再不是那个傻里傻气的小丫头了。 “你藏了太多秘密,”她道,“我快不认识你了。” 霍行云听她此言,冷冷道:“我也从来不想你认识我。” 的确,连他的名字也是从赵洛寒口中得知的。自己居然不知养了自己近十年的师父姓甚名甚,更别提他的身世背景,从头到尾竟像两个陌生人一起生活了十年。 “唉。”她沉沉叹息,却见他脸色益发不好,伸手探了探他的手,依然冰冷。她想,定是余毒未清,加上失血过多才这样。忙去附近找了些野果,叉了几条鱼,二人凑合着吃。 她咬了一口烤鱼,余光瞟了一眼霍行云,但见他并无食欲,啃了一口野果便靠在树干上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她眼见着气氛太差,忙开口打破缄默。 他幽幽道:“女人。” 哈哈。她差点没咬到舌头,师父也有可想念的女人?莫非自己还有个师娘? “那是什么表情?”他道,“就只许你想轩主么?” 呃,他怎会知晓她与轩主之事。她脸一红,不再说话。 霍行云并不打算饶过她,又道:“这些年江湖上传得厉害,都说赵洛寒看上霍行云的小徒弟,起初我听了,只觉无稽荒诞,怕是些无聊之辈造谣中伤。如今看来,倒也不假。你俩若真的在一起,我倒不吃亏,只是赵洛寒白白矮了我一辈,呵呵,看他还怎么傲慢得起来。” 人都死了,还说什么“真的在一起”?她腹诽道,这人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可是有个师娘?”她扯开话题。 他笑了笑:“我等亡命之徒,哪里配娶妻。不过年轻时遇见一个姑娘,很谈得来。心甘情愿被她嘲笑、捉弄。现在想起,竟也有六、七年没见她了。” “……为何不去见见她?”她不由替他伤感起来。这种相思之苦最是折磨人,若是心中有人,别说六、七年了,便是一日不见,也是如隔三秋的。 “嗯,一开始是有使命在身,不能见。”他道,“后来听说她嫁人了,便不敢再见了。”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那她可知道你的心意?没准她也喜欢你。你怎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唉!”重重叹息,她一着急,拍在他肩膀上。 随着她这一拍,霍行云几声干咳,竟咳出一口黑血来。他以手捂口,偷偷抹去,冷飞雪兀自嘀咕,并未发觉他的举动。 “她自是不知道的,我更不想让她知道。她若跟着我,断然没有幸福,如今正好,有个好男人照顾她。”他轻轻笑道,仰头看着天空,仿佛看到了往昔美好。 “徒弟,以后碰到待你好的人,便嫁了罢,别等赵洛寒了。”他像是在交代什么,一字一顿道。 冷飞雪见他一脸严肃,也不敢玩笑,只点点头。 “我这一辈子杀人无数,有时也会想,自己会怎么死?”他笑了笑,“看来上天给了我一个不错的结局。” “别说丧气话。”她打断他,“你还有喜欢的姑娘,不见她一面,怎么可以死?” “呵呵,她啊,她喜欢和我说话,能说一整晚,”他笑眯眯地看着天,“只可惜,谈论的都是别的男人。她以为掩饰得很好,实际上我早就看穿啦,她只是想从我这儿听到更多关于轩主的事。” “啊?”冷飞雪呆住,“轩主?” “沈家妹子喜欢轩主,这个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他的笑容逐渐变苦,“她喜欢和我聊天,只不过因为我是轩主的心腹罢了。” 他身上的秘密或许有千百万个,只这一个秘密就让冷飞雪彻底惊呆。他喜欢沈千柔,而沈千柔钟情赵洛寒,可是最后她却嫁给了叶未央。 “师父将这一生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能不能不再恨师父了?”霍行云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她看着这样的霍行云,只觉无比心酸,却不肯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好了,我先睡一觉,徒弟你看着火。”霍行云说完便合上眼睛,睡将起来。 冷飞雪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盯着火堆,不觉又困又累,不久也熟睡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口水流了一地。她羞赧万分,忙起身看看霍行云,发现他还在睡。再一看,却见他面无血色,睡得深沉,忙用手探了探鼻息——这一探,直接让她瘫坐在地,再无气力爬起。 那霍行云哪里还有半点呼吸,哪里还有一点体温,已然僵直冰冷,竟是死了。冷飞雪这才反应过来,师父说什么以内力逼毒,只不过是骗她的。那样霸道的寒毒,怎能轻易逼出体外?她越想越伤心,抱住霍行云的尸首呜呜大哭起来。这一哭,不知哭了多久,嗓子也哭哑了,再也发不出声来。 又守了三天三夜,她本想将他入土为安,又想到,师父肯定不愿客死他乡,定是要将他带回江南,同赵洛寒、白一忠、洪浩等人一处安葬。于是,她将其尸首火化,骨灰用布包好,打算携其魂归故里。 那场熊熊烈火将她的师父烧成灰烬,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她想,上苍何其仁慈,又何其公允,就这样无声无息泯灭了一场世代仇恨。可是,为何她并不快乐?原本带着一箱黄金,踌躇满志,买凶寻仇,不想走时却带了一罐骨灰。纵是千般感慨、万般唏嘘,也只得轻叹一声:造化弄人。 第七十三章 圜丘祭天 西夏的草原虽辽阔,牛羊虽肥美,皇宫虽壮丽,冷飞雪却并不喜欢。她连告别都省略,一意孤行地独自往江南去。一路上,她偶尔想起那位小太子,若有机会,他定会离开西夏,奔向他心心念念的辽国罢。 九岁那年,她在江南遇见赵洛寒,虽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可那场罕见的大雪依然成为她整个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 世人谓我恋江南,其实只恋江南某。 她驱车南下,沿途作一身男装打扮,短打劲装,干净利落。走走停停,行了十数日方入了大宋京都汴梁城。因忌惮“问鼎派”追缉,一入城便沾上络腮胡须,以掩人耳目。 她于城东找了家干净客栈打尖,叫了牛肉小炒、时令青菜,又要了半斤白酒。因改装成行商走货的大汉,不叫一坛酒,反倒不像了。此系得妙空师父之真传。她用唇碰了碰酒杯,心中暗叹,中原的酒也比西夏的酒香醇。 “呵,听闻那皇帝老儿的园林要竣工了。明儿召集了一班道士,要往城南圜丘诚告祭天。”邻桌几个江湖野士围坐谈笑,不时有两言三语飘到她耳中。 冷飞雪闲来无事,一边饮酒吃菜,一边细细听来。原来,当今皇帝赵佶在开封城东北所建的“万岁山”即将竣工。此煌煌工程,贯穿六年,耗资不计其数,征用民间劳役数十万。其间亭台楼阁高矗,奇花异石林立,珍禽异兽出没,更有无数妙龄宫人。为建此皇家园林,当朝天子搜刮民脂,广招宫娥,害得民不聊生,故而田间豪士揭竿义举不断。 “那鸟位上的真他奶奶的荒唐,不知受了哪个妖道迷惑,每隔七日便要寻一位黄花闺女交合,美其名曰‘采阴补阳’,说是可以延年益寿。如今但凡有闺女的人家,终日里惶惶不安,真他奶奶的扯淡!”一个暴脾气汉子以碗击桌,忿忿道。 “听说江湖鼎鼎大名的‘问鼎派’便是朝廷走狗,明里维护武林正义,暗地里专为狗皇帝搜罗美女入宫。”一人叹道,“‘问鼎派’的灵噩老道仗着皇权撑腰,广招门徒,如今手下竟有两、三万弟子,一干道士道姑成天烧杀抢掠,四处横行霸道,真真搅得整个江湖鸡犬不宁!真该活毙了那老妖道!” 冷飞雪听了此言,心中附和道:是极,这老道就该杀! 又有一人压低嗓子道:“明儿灵噩道人将主持祭天大典,听说有一群江湖义士准备在大典上……”说到此处,做了个“喀嚓”脖子的动作。 冷飞雪默默饮酒,心想,可有好戏看了。 次日,她起了个大早,直往东京南郊圜丘坛去。那圜丘占城南地七里有余,高三层,七十二级,博敞明丽,崔巍壮美。因皇家出行,四下兵甲林立,彩旗飘展,礼乐嗡鸣。围观百姓被隔在坛外,冷飞雪混在人群,侯了近半个时辰,忽听一声礼炮鸣响。人群一阵骚动,但见一行人马浩荡行来。打头的是两列蓝袍道士,或持玉帛玉圭,或捧琼浆黍豆,或拿拂尘刀剑,或抱鼓琴盏钵。略略一算,那打头道士不下百人,其后更有一道童牵鹿,鹿上坐着个头戴高冠的老道,正是那灵噩。他挥舞一柄雪白拂尘,蘸了些水,不停往人群中洒去,一面洒,一面喃喃念咒。一干百姓如获至宝,竟抢着下跪,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龙辇由四匹高头骏马并驾,左右两侧是宠臣近卫,稳稳行至圜丘之下。那皇帝赵佶启帘下车,立即有一宦官躬身相迎。不久,车内还走下一位娘娘来,与赵佶一道拾阶而上,登坛祭天。但听灵噩道人一声高呼:“吾皇万岁!”是时,官民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冷飞雪听得身旁有几人在窃窃私语,道是那宦官便是当朝权宦童贯,尾随圣驾的是太保蔡攸。其父蔡京去年被罢相,而蔡攸却百般讨巧,以美色古玩等迎合圣意,如今成为皇帝身边大宠臣。而那娘娘便是赵佶宠妃刘氏。 冷飞雪虽不明这朝廷之事,却素来瞧不上溜须拍马之辈。至于刘氏,她曾从妙空口中听说过,乃是民间女子飞上枝头成凤凰。 她四下张望,见那赵佶一行已登坛,灵噩大摆道台,焚香祷祝,一番仪式下来,吉时已到。这才由皇帝执爵祭酒,以敬九天。礼乐奏响,鞭炮齐鸣,又有道士做法念咒,一时热闹非凡。 不想,就在这通灵祭天之时,人群中突地窜起近百条身影。看架势皆是江湖好手,手持刀剑,凌空虚度,直直飞向坛丘。冷飞雪心想:这帮人想必是冲着灵噩而来。 此时,灵噩正独自立于坛前挥舞拂尘,催动咒语,焚烧道符,全然不顾危机迫近。而赵佶、刘妃惊得往侍卫身后逃窜,童贯、蔡攸等人高呼“护驾”,一时乱作一团。 灵噩大喝一声:“九曜顺行,元始徘徊,神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但见百余护法道士将其围住,抵御强敌。冷飞雪见那群道士武功不凡,定睛一看,竟是屈天枢、苏天璇、陈天玑、吕玉衡等人。令她惊诧的是,龙不归、白青颜也扮成道士助那灵噩,部署如此周密,显是早已知晓有人突袭。 不记得哪位“碧落轩”弟子说过,“龙不归”只是一个化名,谁也不知道他姓氏根源,也未曾听过他有妻儿老小。只知那一阕“断龙无悔剑”,令江湖宵小闻风丧胆。而此刻,这位龙长老正站在圜丘之上,以一敌十,手中剑虽不再是那阙“断龙无悔”,依然是剑鸣萧萧,宛如龙吟,身形飘逸,恍似谪仙。其毕生绝学“双圣剑法”,明明只一人舞剑,却仿佛有二人共舞,身形一分为二,端的是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究竟那一道身影才是虚幻。冷飞雪觉得此景入画甚好,只叹那龙长老一生英名,老来却与贼人为伍,可惜了一身好功力。 再看那曾经享誉江南的“锁月楼”掌门白青颜,也正使出成名绝学“孤月掌”。赵洛寒曾对她说过:“白青颜之掌法名‘孤月’,据说是其年少时误入山林,偶遇一世外高人,夜间独坐湖心,不为钓鱼,却为钓月。白青颜拜了此人为师,每日随其钓月。后来那高人将钻研一世的绝技‘孤月掌’倾囊相授。白青颜学成后,自立门户,开创了‘锁月楼’。那掌法干净利落,招式极简,据说只有七招,可招招精妙,式式绝杀。不难想象,开创此掌法的世外高人是位清冷孤傲的。” 冷飞雪看着白青颜用这样神仙般的掌法御敌,心想,白青颜与谢修雨狼狈为奸,间接害死了赵洛寒,想也不是甚么正大光明之人,可也糟践了一门好功夫。 “护驾,护驾!”虽有高手相助,然突袭之人也是早有准备,混迹人群,人数极多,一时有几个大汉窜至皇帝附近,刀光剑影,吓得赵佶和刘妃埋首躲藏。侍卫将赵佶团团护住,不料匆忙之间,将那刘妃遗忘。忽地一刀砍向刘妃,眼看着便要香消玉殒,却见一剑将刀格开。一人将她拦腰抱起,揽着她,杀敌躲闪。找了个时机,使了轻身功夫,轻飘飘掠过围栏,将那刘妃抱下圜丘,顺手扔进一堆侍卫中间。 “……”刘妃望着救命恩人,嘴里似乎说了什么。但人声嘈杂,冷飞雪并未听清。只见那人深深看了刘妃一眼,转身入了人海。 冷飞雪方才看清那人不是别个,却是“洛阳花”温若。他不是随苗十六往青溪投奔方十三了么?怎会在此地,又怎会帮起朝廷的人来? “爱妃,快些上来!”赵佶仓皇拉住刘妃之手,匆匆上了御辇,在一行侍卫保护下,离开混乱现场。 那群江湖豪士本意不在皇帝,皆是冲着灵噩道人而来,并未追击皇帝。而灵噩道人早就部署周密,在龙不归等人的相助下,明显占了上风。斗了不久,便见一地血肉,突袭者大多被斩杀。苏天璇等人得了灵噩之令,快速清理祭天现场,一时圜丘之上血腥之气满溢。但凡有些见识的百姓皆低声感慨:“祭天盛典却现大凶之兆,吾国祚岌岌可危矣!” 围观百姓也在官兵指挥下分批疏散,冷飞雪盯着隐迹人群的温若,一路尾随。跟着他一直走入一家酒楼,却是那名满东京的“遇仙正店”。她与妙空曾来过此酒楼,据说此酒楼前老板之女遇见微服出巡的赵佶,后封为妃子,即是方才祭天大典上的刘妃。 冷飞雪眼见着温若独自坐在酒楼靠窗一角,自斟自饮,好不落寞。她此刻做商人打扮,见酒楼里龙蛇混杂,怕招来“问鼎派”眼线,便并未贸然上前打扰,只找了个邻近座位,欲伺机而动。 第七十四章 旧情留香 温若自诩“千杯不醉”,看来并非浪得虚名。当他面前摆了十个空酒坛子时,他唤来小二:“你们的酒掺水了,可不比十年前的香。”扔下一锭银子,指着冷飞雪:“去,请那边的客官也喝上一坛。” 冷飞雪一惊,自己已经很小心了,怎的他也瞧出端倪了? 是时,又见门外进来一人。纸扇轻衫,步履悠闲,正是苗十六。她心中大喜,恨不得撕了面具,前去和他们相认。 温若已经提着酒坛在她面前坐下。他勾起唇角,慵懒道:“这位兄弟,跟了在下一路,不只是想讨口酒喝罢?” 她笑了笑,道:“阁下误会了。” 苗十六也入座,看了一眼温若,笑道:“你怎么回事,平日调戏良家妇女也就算了,如今连个络腮胡子也不放过?” 温若拍案一笑:“偶尔换换口味也是要得的。”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我是小冷。 温若和苗十六面面相觑,双双沉默半晌。苗十六轻轻拂去字迹,替她满上一杯酒道:“三个大男人在这喝酒有甚么意思,走!” 温、苗二人一人拉她一个胳膊,架着她出了酒楼。穿过繁华街道,站在一处阁楼前,牌坊上写着三个字:飘飘院。 放眼望去,朱栏绮疏,竹帘纱幔,薄衫香,胭脂浓,正是京城最大的青楼。 冷飞雪自小听温若玩笑,听他时常提及“眠乡楼、醉雨阁、品红苑”之类的章台楚馆,她甚是好奇,央着他带自己去见识。赵洛寒还因此多番责骂于她。总之,玩玩笑笑许多年,温若是从未带她来过这样的地方。而她虽时常耳闻温若风流成性,也不知他究竟有多放浪形骸。 这一次,她总算领教。 温若轻车驾熟左拥右抱,交替饮用两位姑娘手中的酒,是名“喝花酒”。他以箸叩碟,闹着要“行酒令”,谁输了便是摸脸亲嘴儿。姑娘酥胸半敞,风情冶丽,一时温若酒意上头,越发放诞起来。 只把冷飞雪吓得浑身寒战,苗*抵也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道:“你们先下去罢……”温若打断他,将怀里姑娘推给苗,笑道:“好好服侍这位大爷,他忒寂寞了。”又搡着另一个往冷飞雪身上粘去:“这位爷虽不喜女色,你也好歹招呼人家喝酒啊!” 冷飞雪脸红道:“要不我、我先走……你们、你们忙完再喊我!”说着拔腿就往门外跑,身后传来一阵大笑。 温若拦住她,遣退姑娘,往她脸上一摸,直接撕下那□□来。这一撕,疼得冷飞雪一声惊呼。 “啧啧!”温若吹了个口哨,“了不得了,从哪学会这易容之术来?” “好久不见,小冷。”苗十六摇着纸扇笑道,“只是,你不该在西夏么?” 冷飞雪见他二人总算恢复正常,便将自己在西夏所遇之事告之,妙空是如何传授易容术,自己如何与阿箩失散,又是如何在“千愁谷”遇见李笑寒、霍行云,得知了身世和家仇。说到赵洛寒与李笑寒之事,说到霍行云之死,她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行云竟是你杀父仇人?”苗十六叹道,“想必轩主和这事也脱不了干系。只是他们都已亡故,你也不必再作纠结,他们生前待你都极好,这恩恩怨怨终是扯不清……” 冷飞雪叹道:“这次去西夏,虽未能买通‘荣耀堂’的人狙杀‘人皮画匠’,却也了解了一些真相。” “呵,按你所说,轩主喜欢西夏公主李笑寒,”温若笑道,“如今你可不恨死了轩主?” 知他素来爱开玩笑,冷飞雪自是不生气,只是故作轻松地耸肩一笑。 “笨蛋,”温若一掌敲在她脑袋上,“人都死了,你还介怀什么!” “是,温师叔教训的是。”她吐了吐舌头笑道。又道:“你们不是往青溪么,如何到了汴京?” “与你们别过之后,我同温兄弟自是投奔我义兄方十三。去年以来,十三兄率众先后攻下六州五十县,沿途百姓均受苦于朝廷,皆一呼百应,投身义举。可惜乌合之众终难成气候,年初朝廷派兵包围杭州,一干义士苦战数月,早已弹尽粮绝,此站之后,节节败退。义军屡进杭州皆不胜。四月,衢、婺两州相继失守,十三兄只得率军退守帮源洞。朝廷发动攻击,七万多义士惨烈牺牲。十三兄等三十多弟兄被俘,押解行往汴梁。我与温兄弟侥幸逃脱,一路跟着北上,沿途伺机营救,多次差点得手,却总是落败。”苗十六叹道,“后来,我俩闯入京城监狱,奋力营救却只救出了十三兄之子方亳,朝廷闻之大怒,将其他义士秘密处决。十三兄终是大业未成身先死……我同温兄弟也成了钦犯,暂且躲在这里。” 冷飞雪闻言,只叹那方十三一生何其悲壮,也对苗、温二人肃然起敬。温若却轻笑道:“杀死一个狗皇帝,还会有另一个皇帝取而代之。谁又知晓这个皇帝是不是狗呢?”闷哼一声,将杯中酒悉数倒进口中。 苗十六道:“听小冷之言,阿箩如今下落不明,怕是早已落在苏天璇手里了。” “嗯,我也只是担心这个。”她叹了口气。 温若道:“明儿我向龙长老打听打听。” “龙长老已同灵噩一行沆瀣一气,可还会念及旧情?”苗十六皱眉道,“此人可真是猜不透。‘人皮画匠’杀人夺器,从未失手,竟在他这里翻船。剑是夺了去,可人却没杀成,这里怕是大有玄机……说起来,阿箩还是他引荐入轩的,但愿他能看在昔日情分上,对阿箩手下留情。” “今晚我就点燃‘碧落轩’信号,若是他念半点旧情,见到那信号,便会现身相见。若是已然泯灭良知,那他朝相见,也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了。”温若冷笑一声。 苗十六笑道:“温兄弟今日是怎么了,脾气恁的大?哪位不识趣的小娘子得罪了他去?” 冷飞雪忽想起温若救下刘妃一事,便笑道:“温大哥英雄救美了,救的还是当朝皇上的妃子。” 苗十六脸色一沉,沉吟良久,方淡淡道:“原来如此。”纸扇一扬,轻轻一挑,酒杯窜上扇骨,托至温若嘴边。温若就势饮下,笑道:“好酒。” “来,兄弟陪你再饮三千杯,醉一场。”苗十六拎起酒壶,仰头便饮。温若抚掌称妙,二人便抱头痛饮起来。 冷飞雪不知他俩何以突然如此,只觉好生没趣。坐在一旁,也插不上话。忽听温若口占一阕:“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 只听得“肠断,肠断”,她呆呆伫立,不知温若何以在这销金窟、温柔乡内伤感。 “哎,你傻站着做甚么?”温若朝她招手,“过来喝一杯。” 她乖乖过去,饮了一杯。 温若忽地对苗十六笑道:“十多年没见了,她容貌如初。” 这个“她”是指谁?冷飞雪一愣,心想,不会是今日圜丘上的那位娘娘罢! “不枉你空念了这十余载。”苗十六道,“色衰而爱弛,真该让你看到她容颜老去。” “嗯。”温若苦笑一声,仰头饮酒,却发现杯中已空。 “少年时,偶经‘刘记酒家’,他家的酒,香得让人舍不得走。一个多月都在那酒楼里饮酒,比酒更美的是老板的女儿刘镶,嘿嘿……”他半眯着眼,仿佛看到了酒肆中阳光下那位眼波流转的酒家女。 果然,他心中的人正是皇帝的妃子。冷飞雪暗自叹息。 “刘镶擅酿酒,她酿的酒像是浸染了胭脂,透着悠悠女儿香。她爱涂饰,喜裁衣,打扮得恍如神妃仙子。我爱她容颜,她慕我不羁,也曾执手许下一生承诺。那时,我何其迂腐,三千弱水,只晓得取一瓢,取她那一瓢。”他自嘲道,“可惜那水本不是我的,流水总是无情,女人最是杨花水性。” 温若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述他心爱的女子,总之是昔日海誓山盟,却因攀龙附凤而尽付东流。 “自那以后,他就流连花丛,片叶不沾身了。”苗十六对冷飞雪道,“都说你温大哥滥情寡幸,我看他啊,最是专一执着。” 她倒想起昔日赵洛寒评价温若的诗句:本是痴情种,缘何学浪人?心系手里剑,偏向酒中寻。 以前不懂是何意,如今看来赵洛寒定是知晓温若的际遇,才会对其作此评价。 “呵呵,我亲眼看着那女人被八抬大轿抬进了皇宫,还无耻地蹲在宫墙上看他们欢好,*一刻果真值千金。”温若歪嘴一笑,“从此背剑走江湖,离了汴京伤心地,四处漂泊。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里都一样,那顶绿帽子是永远摘不掉啦。后来,在洛阳遇上了轩主,一见如故,从此便入了轩。” “一见如故?”苗十六笑道,“你这德行,轩主能瞧得上?” “都是江湖少年郎,同是满腹心事人,还不一见如故?”温若笑道,“若是他为女子,恐怕我俩早就共谱一段江湖佳话了。”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道:“温大哥你也太能胡扯了。”心里却感叹道,上天不知何时会将一个人带到另一个人身旁,总让人防不甚防,无可奈何。若赵洛寒尚在人间,这么久不见他,也不知上天安排了哪位姑娘去到他身边,他会不会爱上那个姑娘,谁又知道呢? 第七十五章 万岁山 是夜,温若登高点燃了“碧落轩”信号弹,白、绿、红三朵烟花在东京城上空炸开。温、苗、冷三人在城郊守候,一个时辰后,竟真的等来了龙不归。 “龙长老。”三人还是以礼相待,拱手相称。 龙不归面露尴尬,只道:“各位有何贵干?” 苗十六简单将阿箩失踪之原委告之,并向其打听阿箩下落。 “阿箩被苏天璇钳制,服下‘化功散’,内力尽废,日前随一批民间女子一道被送进万岁山。”龙不归道,“老夫知道的只这些了,你们伺机救她出来罢。” “龙长老你既知灵噩一干人丧尽天良,为何还与他们一道?”冷飞雪忍不住问道。 他淡淡道:“总是有理由的。你们多保重!”言毕,便匆匆离去。 温若道:“不管他了,救出阿箩要紧。”三人即刻商议对策,欲往万岁山营救。 苗十六道:“若只是混入皇宫查探,凭我等功夫,倒也非难事。只不过从偌大个万岁山寻觅阿箩,又将其完好救出,却是棘手至极。依我看,若能乔装成入宫侍女,慢慢打探,再伺机营救,便再好不过了。” “这主意自然好,只是乔装成宫女又谈何容易?”冷飞雪叹道。 温若打量她一番,托腮点头道:“小冷倒合适,送你进宫去怎样?” 苗十六一旁笑道:“你敢是不敢?” 冷飞雪吁了口气道:“有甚么不敢?若能救出阿箩,便太好了!只是你们如何能安排我进宫?” “京城内我也有些朋友,打点勾兑,把你弄进宫去倒不是难事。”苗十六叹道,“只是此去定是危难重重,让你涉险,我心里很不好受。” “嘻嘻,苗大哥朋友可真多,当初还骗我高台寺有个高僧朋友,哼!”她旧事重提,表面是埋怨,实则心中甚是感激苗十六,“可别再忽悠我了,我铁定要进宫的!” “万一那下流天子看中了你,巴巴地要封你做个娘娘,”温若笑道,“到时你可怎么办?” “那也不错,”苗十六一本正经道,“小冷做了娘娘,再将阿箩送出宫来,可不两全其美?”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道:“狗皇帝敢打我的主意,可是不要命了!温大哥你等着,待我将刘镶也给你偷出宫来!” 温若闻言哈哈大笑:“甚好甚好!全仰仗冷女侠了!” 三人玩笑一阵,又细细商议入宫后如何寻人、营救、接头等事宜,便各自歇下了。几日后,苗十六通过旧识搭线,塞了银子,找到入宫之门。因万岁山初成,广征宫女,城内张满征女告示,符合条件之人先送管事宫女太监处初步筛选,而苗十六事先早已打点妥当。初审一关,轻巧便过了。 再便是一套繁复的盘查、训练,冷飞雪与一群少女被分成两班,在宫外受教了足足十日,方由两名公公、一名姑姑和一名老嬷嬷领着进了万岁山。 进宫后,冷飞雪方明白苗十六口中的“构石为山”是何意思。那皇帝极度痴迷奇物,动用上千船舶从江南运输山石花木,用这些石头生生堆砌出皇家园林。园林东半部以山为主,西部以水为主,山由北、东、南三面围水。主山“万岁山”之主峰高九十步,上有“介亭”。万岁山西面隔溪涧为侧岭“万松岭”,上建“巢云亭”,与主峰之介亭东西呼应成对景。万岁山的东南面,小山横亘二里,名“芙蓉城”。水体南面为次山“寿山”。又从园的西北角引来景龙江之水,河道入园后,扩为一个小型水池,名为“曲江池”。池中筑岛,岛上建“蓬莱堂”。折而西南,名曰“回溪”,河道至万岁山东北麓分为两股。一条流入山涧,然后注入大方沼、雁池;另一条绕过万松岭注入凤池。 冷飞雪但见那园中轩馆楼台拔地而起,茅舍村屋造型迥异,还有几处“园中园”模仿乡野农家而建。山水之间,满是花木果树、珍禽异兽。当初她入“千愁谷”,以为是人间仙境,如今到了此处,更是如置云里雾中。她暗自感慨,在人间建这般天堂美景,用的哪里是石头花木,分明就是皑皑白骨。 宫中姑姑嬷嬷将她们一行安置在“西庄”,北临凤池,毗邻药寮。西庄仿乡野风格而制,素雅却不粗鄙。庄内养有鸡鸭鹅群,摇摆走过,生趣盎然。又辟有田地,青藤绿菜,井然有序。 冷飞雪与十名宫女被安排住进一间敞亮房间,嬷嬷清点人数,又交代一番,方离去了。又有执事姑姑来训话,冷飞雪约摸听了个大概,即,让她们没事别乱跑,安分守据。从那姑姑口中才明白,她们这批入宫的并非秀女,只是普通宫女,将来分配至各宫服侍主子。而真正的秀女早已安排入住万岁山下的“萼绿华堂”。冷飞雪心想,没准阿箩就在萼绿华堂,待晚上去探个虚实。 “还傻站着做什么?”执事姑姑斥道。 冷飞雪发现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忙道:“姑姑,有什么吩咐?” 那姑姑冷声道:“打扫庭院,听不懂人话么?” 她忙提了扫帚,和其他人一道打扫去了。忽听得几个宫女窃窃私语,道是皇上明儿会进园子选秀。 她漫不经心打扫着,不留神踩到一名宫女。那宫女满腹心事,竟不觉疼痛。冷飞雪忙赔不是,那宫女缓缓摇头,一行眼泪悄然滑落。 “可是踩疼你了?”她伸手要去扶。那宫女轻轻挡开她,叹道:“老家托人带了信来,说父亲病重,我却不能床前尽孝……” 冷飞雪不由可怜起这姑娘来,心想,若找到阿箩,有机会也将这姑娘一并带出宫去,好让她同家人团聚。可笑她只想到一处,却未曾想过,若带走这姑娘,她的家人可不也要受牵连? “放心罢,有机会我带你出宫。”她脑子一热,低声道。 那宫女惊得脸色一沉,正欲开口,却见执事姑姑来了,忙拭干泪痕,低头走开,干活去了。冷飞雪也假借打扫之名,四下转悠,熟悉地势。挨至夜黑,偷偷溜出房间,沿大方沼而上,穿过射圃,来到萼绿华堂。路上几次差点被巡园侍卫发现,好在假山林立,她藏身石洞屏障,总算有惊无险。 华堂内房舍无数,她只得一一查看。使出轻功,飞上屋顶,掀开瓦片,见两名秀女正准备沐浴更衣,并不是阿箩。忙离开查看下一间房。如是看了几间,忽见一道人影从东边房内飘然走出。 冷飞雪内力虽不深厚,但自学了“摸手功”来,全身经脉穴道通畅,视力听力较之以往好了许多。此时一眼便看见月光下的女子正是阿箩。她心中大喜,飞下屋檐,轻声唤道:“阿箩姐姐!” 那阿箩心中苦闷,辗转难眠,出来透透气,不想却听得人唤,转身一看,竟是故友,一时如置梦中。 “小冷?你怎么在这里?”她又惊又喜,又怕被人发现,忙拉了她进屋。房中还有一位待选秀女,已经睡下。冷飞雪怕她惊醒,点了她昏睡穴,方对阿箩说起进宫缘由。 阿箩也细细讲述了她与冷飞雪分开之后的遭遇。她原本同冷、妙空三人同往西夏,妙空提出易容来摆脱苏天璇的追杀,三人依计,落脚琼花镇的云来客栈,阿箩外出购置换装行头。不想遇上苏天璇的兵马,阿箩假称自己知道赵洛寒秘笈的下落,将苏天璇引向姑苏。又留书冷飞雪,让她先行赶往西夏,自己稍候来会合。阿箩将苏天璇带到苏州,自是无法交出秘笈,苏天璇恼羞成怒,要将她杀死。龙不归恰巧撞见,救下阿箩。灵噩道人因“人皮画匠”无法取龙不归之性命,而忌惮龙三分,便答应饶阿箩一命。但苏天璇怀恨在心,偷偷用“化功散”化去阿箩内力,将其囚禁,并送往汴梁进宫选妃。 “如今我已经是个废人啦。”阿箩叹道。 冷飞雪摇头道:“阿箩姐姐都是为了救我才……你放心,我定会救你出去的!你可不是甚么废人,你会调毒配药,比起我来,不知强多少倍!”落到苏天璇的手里,阿箩定是受了很多屈辱, 她想到此处,心中涌起一阵内疚。 阿箩闻言噗哧一笑:“我倒也想调一味□□毒晕那些侍卫,可调毒也要材料啊,如今我哪里去找那些?不过,我相信你定可以将我救出去的。” “嗯。”她点头,握住阿箩的手,只觉她手心冰凉。心中叹道,“化功散”定是极霸道的□□,才能将习武之人的内力全都化去,也不知毒性会不会残留。阿箩待我这般好,我定要设法帮她恢复功力。 “明天便是选秀的日子,皇帝将在‘绛霄楼’点选。那时防守定会加严,只能等选秀之后咱们寻个机会出宫。”阿箩道,“你方才说,苗兄弟和温兄弟将会在宫外接应,那胜算便大很多啦。你不用担心,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冷飞雪点点头。又听她道:“我进来几日,好歹将园中地势摸了个大致。西面华阳门防守最严密,东、南两面都环山。唯北面有一处道观‘上清宝箓宫’,灵噩道人每月初一都会在此讲经,届时有百姓入观听讲,苗兄弟他们可以趁着人多混入,我们再设法与他们会合。只是有一点,这几日你需万分谨慎,别要惹人注意。” 冷飞雪不由佩服起阿箩来,都说苗十六是“碧落轩”的“诸葛军师”,如今看来,阿箩丝毫都不逊色。她忙应下,又交代阿箩要保重。二人依依不舍,直到天色将白,方散去了。 第七十六章 琴女 冷飞雪正兀自思忖如何才能混进绛霄楼,却见执事姑姑走入院中,指着几名新进宫女道:“你们随我到绛霄楼帮忙。” 冷飞雪一听,忙上前道:“姑姑,我愿前往帮忙。” 那姑姑打量她一番,冷声道:“哟,模样儿挺俊,不甘心当个扫地宫女,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 冷飞雪笑了一笑,也不多话,只从手腕上卸下玉镯,塞给那宫人。执事姑姑这才不吭声,依然冷冷道:“这伙子正好缺人手,你便随了我去罢,记住,安分守己才是你该做的。” “姑姑教训的是。”她笑着尾随而去。 圣驾将至,绛霄楼里里外外守卫森严。宫女太监早已将皇上、各宫娘娘的位置安排妥当,此刻几个管事太监、宫女正清点座位。冷飞雪与几位宫女被安排站在芷兰厅门口,引入选秀女上前入座听封。 “倒是个轻松差事。”她心想。垂手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方见入选秀女娉婷而至。这一批秀女共三十六位,分成三列守候在殿前。一行秀女环肥燕瘦,各有所长。冷飞雪一眼看见阿箩,见她盛装打扮,簪花饰粉,煞是可怜。她眼中的阿箩,是爽朗利落、不拘小节的女子,如今却别有一番清冷入骨的妩媚。 束手而立,又过了半个时辰,方听太监传报圣驾到了。皇帝赵佶一袭轻便皇袍,手摇玉骨纸扇,悠悠踱步,微微带笑,由皇后郑氏、刘妃相伴,入了圣席。冷飞雪偷瞟了那刘妃一眼,端的是华彩照人,袅娜多姿,恰恰生了一双潭水般幽深的眼,只消她瞧你一眼,便是心神荡漾。冷飞雪立即想到温若,他定是被她那眼神摄住了心魂,从此天涯浪子,独自心伤。 赵佶饮毕宫女递上的茶,用金丝绢帕擦拭嘴角,方吩咐选秀开始。太监总管宣圣上赐坐于三十六位新进秀女,由宫女领其入座。冷飞雪亦领着一行秀女上前就座,尔后退在一侧听候吩咐。 太监又宣歌舞伎入殿献艺,霎时但见一队乐师舞女鱼贯而入,一时殿内丝竹声起。一群舞姬扭腰挥袖,宛如鲜花绽放。赵佶颔首称赞,环顾殿内,打量着秀女们,但见一个个鲜妍动人,不由心花怒放,侧身对内侍耳语几句。那太监佝偻着背,翻开花名册,细细同那皇帝讲述秀女来头。 忽听一串天籁之音,如玉珠落盘,若山泉流涧。两排广袖舞姬缓缓扬袖,左右两侧一开,但见中央一名抚琴女子,玉颈微曲,柔荑轻抚,指尖流乐,恍如谪仙。赵佶当即看了个目瞪口呆,不觉起身下座,朝那琴女而去。闻雅音,觅芳踪,有如踏雪寻梅,美哉妙哉!他走近端详,见那女子肤色欺霜赛雪,双目含情,体散奇香,不由心旌荡漾。 一曲终了,琴女款款起身,侧身行礼,却被赵佶一把捞起。“啧,啧,啧。”风流天子连发三声赞许,又柔声道:“你叫甚么名字?” 琴女抬头看向他,轻启朱唇:“民女青鸾。”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青鸾,此名甚好。”赵佶颔首笑道。 冷飞雪与阿箩闻得“青鸾”之名,煞是惊讶,只道是重了名姓,再看那琴女——眉眼儿分明,确是那荻花苑里的青鸾姑娘。 冷飞雪心想:青鸾乃是叶未央豢养的舞姬,此番入了宫来,定与叶未央有关。不知他们有何算计,只能静观其变。 那皇帝赵佶兀自望着青鸾出神,哪有心思再瞧那些选秀佳丽。皇后郑氏面露尴尬,对身侧内侍耳语几句,那内侍会意,趋步往圣驾,提醒那天子该点秀女了。 赵佶反剪手踱步道:“中书侍郎之女林惠儿册封惠美人,翰林学士之女李垂玉册封玉才人,其余诸女分配至园内各处。”顿了顿又道:“琴师青鸾,才艺出众,温婉贤淑,深得朕意,破格封为青美人。” 受封女子遂上前跪谢圣恩。 冷飞雪被执事姑姑推了一把,将一个雕花锦盒搁在她手中,吩咐她将锦盒交给受册封的主子。她方发现另有两名宫女亦手捧锦盒,低头往新晋主子走去。她忙提步跟上,恰好由她将锦盒交予青鸾。 那青鸾接过盒子,眼波在她脸上稍作停留,一抹讶异稍纵即逝,嘴角微微勾起。冷飞雪不敢吱声,只将头低下,不料青鸾有意试她,接盒之时,佯作手滑。那盒中装有圣上赏赐之物,倘若摔坏,怕是要治个罪犯欺君。冷飞雪乃练武之人,手脚快于常人,飞速将那盒子接住,在天子后妃眼前上演了一出有惊无险的戏码。 “大胆奴婢,恁的粗手粗脚,唐突了贵人。皆由奴婢教导无方,还望圣上降罪。”执事姑姑见状,忙上前喝斥,拉着冷飞雪跪下领罪。 赵佶见那锦盒安然无恙,不意发难,又听青鸾道:“启禀圣上,方才是青鸾蒙宠,感怀圣恩,心下激动,一时不慎致祸,若要降罪,还请处置青鸾。幸得这名宫女机灵,方得以避免损坏圣物。” 赵佶闻言,便不做计较,又携众美观赏了半日歌舞,方兴尽而去。 冷飞雪回至西庄,心中思索那青鸾究竟为何来此处,想来想去不得章法。竟歪在床边打了个盹儿,忽听屋外一阵人声,忙出去瞧瞧。却见姑姑带着几个落选的秀女安置于西庄,吩咐她们日常活计。冷飞雪心想,不知阿箩被分配至何处。 “你且站住。”那姑姑忽地叫住她。 冷飞雪疑惑道:“姑姑有何吩咐?” 姑姑道:“你叫雪儿?造化倒是有些,阴差阳错入了圣上新宠之眼,青美人命人带了你去。你便收拾收拾,随我去罢。” 她一听,暗想:原是青鸾要见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与那姑姑一道往青美人居住的“芷絮斋”去了。 路上塞了些银子与那姑姑,姑姑方提点道:“这‘芷絮斋’住了两位娘娘主子,王贵妃娘娘居主位,青美人居次位。待会儿理当先去拜见王贵妃娘娘,再往青美人住处去,不过贵妃娘娘身子不好,深居简出,不喜外人打搅,这叩拜之礼,倒是免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王贵妃性子清高,近些年她虽不获皇上专宠,却因生了个好公主,皇上对其青眼有加……话至此处,再说便是做奴才的多嘴了,你好自为之罢。” 冷飞雪谢过那姑姑,小心翼翼随她入了“芷絮斋”。正是日暮西山时,斜阳染庭院,树影婆娑。园正中一口心形人工湖,一枚太湖石默然矗立中央,上有御笔题字:渊渟。冷飞雪无暇多看,低头随着那姑姑往青鸾处去。 二人于回廊处等了片刻,方有人引见。一番宫中礼节,青鸾便遣退左右,只和冷飞雪独处。 “呵,小冷姑娘总是这般出人意料呢。”青鸾乜斜眼,靠在软椅上,“好歹相识一场,可否告知,你来这里做甚么?” 冷飞雪不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又多次祸从口出,此番便藏了个心眼,只道:“自是有必来的道理。青鸾姑娘你呢?” 青鸾细细端详她,点头笑道:“若没看错,阿箩姑娘也在秀女之列……你们两个筹谋什么呢?过腻了血雨腥风的日子,想来后宫邀宠么?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啧,只可惜你俩的姿色平庸,有我在此,怕是轮不上你们呢。” 冷飞雪冷笑道:“你愿邀宠,便去邀宠好了。我的事烦请你不要过问。” “好大胆的奴婢,”青鸾笑道,“此刻我居主位,尔不过小小宫女,我随便寻个理由,便叫你命丧万岁山。” “你……”冷飞雪无言以对,默默低头不语。 “如今我是新晋的美人,是你的主子。日后好好服侍本姑娘,服侍得好,我且饶了你。若偷懒懈怠了,仔细你的皮。”青鸾眯了眯眼睛,语调温柔,却是恐吓。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心想,好歹我是习武之人,不开心了,卷铺盖走人便是。她既不会武功,如何拦得住我。 青鸾见她黑脸不语,又道:“不服?” “不服。”她眉头一挑。 “不服也无妨,老实做事便好。这世间太多天注定,容不得你不服。”青鸾说完,又转身笑道:“阿箩姑娘,出来罢。” 话音才落,却见一人掀起珠帘,走将出来。阿箩见冷飞雪一脸诧异,便道:“我已将我们之事告知青鸾姑娘。” “呃,”冷飞雪狐疑道,“是么?” “呵呵,数月不见,小冷姑娘倒是长了些心眼,也知防人之心不可无。”青鸾道,“可惜阿箩姑娘比你识大体,知道甚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青鸾道,“行了,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二人不过是想逃离这皇家园林,我自会协助你等。但离开之前,你们需帮我一个忙。” “究竟何事?”阿箩、冷飞雪皆问道。 青鸾笑道:“助我获得皇上恩宠。” 竟为这等事?阿箩、小冷二人面面相觑,心底好生奇怪。按说青鸾乃叶未央之姬妾,莫名出现在皇宫已是蹊跷万分,竟还是专为邀宠而来,更是疑点丛丛。 “姑娘有这般想法,可是与叶少庄主有关?”阿箩问道。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青鸾诡秘一笑,“你俩呆头呆脑,自是难以博取男人欢心,我让你们相帮,只因手头正缺两个能差遣的心腹丫头。于陌生之地,巧遇两个熟人,岂不妙哉。事成之后,我自是会将你们安全送出宫去,否则随便一条莫须有罪名便好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阿箩、冷飞雪听她此言,知是难以抽身,只得暂且接受她的条件。 三人正交谈,忽听门外太监通传,皇上摆驾芷絮斋,青美人速来接驾。 第七十七章 宫墙柳 青鸾袅娜趋步,恭迎圣驾。赵佶一袭家常打扮,踱步进门,见那青鸾千娇百媚,自是怡然自乐。青鸾使出浑身解数,一时抚琴,一时起舞,百般讨好,惹得那风流天子忘形与之相拥共舞。青鸾原本混迹章台楚馆,深谙男子喜好,又闻当今皇帝酷爱诗词,便投其所好,吟诵些流传青楼的淫/词/艳/曲。不想赵佶偏偏喜她不造作,与其共同研读那不堪入耳之诗词,说到动情处,免不了卿卿我我,一时满室春、光。 冷飞雪与阿箩垂手立于罗纱帐外听候差遣,二人均是黄花闺女,哪里见过这阵仗,双双羞得满脸通红,只恨那青鸾轻浮、皇帝孟/浪。 “皇上,轻点!”青鸾的娇/喘不绝于耳。冷飞雪捂上耳朵,寻思着溜出门去。忽听门外传来一声急唤:“奴才冒死启禀皇上,王贵妃突然咳血,不省人事……” 赵佶闻得此语,再无半点心情,掀开床帘,大步往东边王贵妃住处去。但见青鸾衣冠不整,香肩半露,已是气得俏脸发红。 “呃,就差一点了。”阿箩嘀咕道。 青鸾冷笑道:“三宫六院,女人间的明争暗斗,如今姑娘也算见识了。这王贵妃究竟是怎样的狠角色,我倒想会会。” 次日,青鸾带着冷飞雪往王贵妃处探病。那王贵妃着一身淡紫绸裙,素颜乌发,看起来冷冷清清,却别有一番“病西施”之韵。青鸾表明来意,呈上事先准备的补品,那王贵妃笑了笑,道:“妹妹无需多礼,以后大可不必来请安,实不相瞒,我身子弱,闻不了浓郁胭脂香。”淡淡一句,便暗讽了青鸾浓妆艳抹。 青鸾吃瘪,却只笑道:“妹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姐姐海涵则个。昨儿听太监说姐姐咳血了,真真吓坏了妹妹,只因妹妹的娘亲临死前咳了好大一口血,我最是听不得人咳血。唉,今儿见姐姐神采飞扬,我才放下心来。” 王贵妃听闻皇上一时兴起,册封了一位出身卑微的乐伎,且将此乐伎与她安放在一处居住。她出身名门,惊才绝艳,向来自视甚高,只觉蒙受莫大屈辱,昨晚使了个手段引皇帝前来。如今见那青鸾牙尖嘴利,心知此人定不好惹。一想到以后将与这般低贱之人为邻,心中怏怏不快。 “妹妹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啧,这晦暗天色,看得人有些乏了,妹妹请自便罢。”王贵妃饮一口香茶,用丝帕轻轻擦拭嘴角,淡淡下了逐客令。 青鸾施个宫礼,浅笑告辞。那笑容,看得冷飞雪只觉后背一阵冷飕飕的风刮来,比甚么绝妙的武学招数都要厉害百倍。 是夜,皇上再度移驾“芷絮斋”,青鸾精心打扮半天,最后皇上却去了王贵妃处。东院传来歌乐、欢笑之声,青鸾心中甚是烦恼。 冷飞雪立于门外,观赏东院上空绽放的焰火,心想:这皇帝每夜寻欢作乐,哪里还有心思治国。如此贪玩的皇帝有甚么好,为何有这么多女人争他? “小冷。”青鸾唤她进来,将一包物什交予,“明儿你将这药粉撒在王贵妃饮食中。” “你想对她下毒手?”冷飞雪大惊道,“她同你无怨无仇,何苦来?” 阿箩亦劝道:“纵是你毒害了王贵妃,那皇帝还有其他妃子,你倒是一个一个毒死了?” 青鸾冷笑道:“我何曾想过要她性命?只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见二人不解,她又道:“今儿一早王贵妃派人送了一盒龙涎香,说是答谢我昨日之礼。那燃香我仔细看过了,含有天珠草成分,贸然点燃熏屋子,恐怕全身都将出红疹。这红疹一出,王贵妃再买通个御医,道是从宫外染上的疫症,姑娘我便好收拾细软离宫了。” 阿箩与冷飞雪听罢,面面相觑,不想这后宫之内大有玄机。 “你这包药……”冷飞雪道,“只是让她出疹子么?”狐疑地看了看阿箩,知她深谙毒性,想让她来鉴别。阿箩却只耸肩一笑。 青鸾正要说话,却听太监来报,道是圣上请青美人往东院共赏焰火。青鸾披了件披风,即刻随那太监去了。 三更时分,冷飞雪睡得迷糊,忽然听得屋外有动静。她推开门,却见那皇帝赵佶抱着烂醉的青鸾,身后只跟着一个掌灯的太监。冷飞雪心道:这青鸾真是有法子,竟哄得堂堂天子亲自送归。 “傻站着做甚么,还不过来服侍你主子?”赵佶冲冷飞雪道。 她方疾步上前,听候差遣。 赵佶瞟了她一眼道:“你是新来的?” “回皇上,是。”她道。 “朕今日兴致高,劝青美人多喝了两杯,不想她不胜酒力,是朕的过失了。”他笑着将青鸾抱进屋,轻轻放在床褥之上。 阿箩打来一盆温水,为青鸾净脸。赵佶摇摇手,让她们退下。 冷飞雪与阿箩对视一眼,退出屋去。 “这包药大概不需要了罢?”冷飞雪看着紧合的门户,喃喃道。 “或许吧。”阿箩叹道。 自那之后,赵佶连续三晚临幸青鸾。青美人一时独占恩宠,亦成了后宫娘娘们的眼中钉。芷絮斋的访客也多起来,各色娘娘花枝招展而来,有攀附示好的,有冷嘲热讽的,有来看热闹的。青鸾皆一一应付了。 “咦,娘娘们基本都过来了,连皇后都来给过下马威了,怎的单单不见那刘妃?”因温若的关系,冷飞雪特别留意那位名为刘镶的妃子。 “最得圣心的刘妃,我也略有耳闻。”青鸾笑道,“听闻她爱制衣,时常翻新花色,皇上的便服很多都是她亲自设计剪裁,而汴梁城里的小姐姑娘们对她设计的裙裳更是趋之若鹜。既然她不愿来我这儿,我便往她‘漱玉轩’去罢,会会这位奇女子。” 说到此处,却听有人来报,道是王贵妃病情加重,宫中四大御医已齐聚会诊。青鸾疑道:“这又是唱的哪出?”顿了顿又道:“小冷你去看看?” 冷飞雪只得装作探病往东院去。才踏入东院,便听得御医正于院中商讨病情,道是娘娘常年受哮症所扰,加之近日邪寒入侵,肺痰郁结所致。 冷飞雪听到“哮症”,忽地想起《擒拿回生推拿还阳十二经络全图》中有云,少商、商阳二穴与肺气相通,引气下行至三阴交,可上病下治。 她正想同御医商榷,却听屋内一声疾呼,宫女仓皇跑出,道是贵妃娘娘喘不过气来了。四位御医蜂拥而入,但听床幔之内咳嗽声不断。皇帝赵佶一旁干着急,命那御医速速想对策。一名御医请命施针,却被另一名御医阻止,看来二人意见不甚相同。 冷飞雪眼见着王贵妃咳得气促,一时救人心切,也不顾得掉脑袋诛九族之大不韪,冲上前去,一把扶起那贵妃,施展“摸手功”,迅速点中少商、商阳、三阴交三穴位,见那贵妃身娇体贵,怕是不受力,敛了几分力道,只听得那贵妃“啊”的一声,竟不再咳喘。冷飞雪又顺着她脊背替其推拿,约摸一炷香时间,王贵妃出了一头大汗,身子却彻底畅快了。 “娘娘暂时不喘了,但想根治,恐怕还需慢慢调理,”冷飞雪朝那四位御医道,“各位大人,请继续施针、开方罢。” “你是……青美人身边的宫女?”赵佶对这胆大包天的宫女刮目相看。 “是,我……奴婢冒犯了,还请皇上恕罪。”她一愣,打了个官腔,“青美人听闻贵妃娘娘玉体违和,特命奴婢前来探望。” “朕特赦你无罪,”赵佶笑道,“小小宫女,居然如此精通医术,可把朕的御医们比下去了!” “微臣失职。”四个胡须发白的老御医跪了一地。 “回皇上,奴婢并不懂医术,只不过乡下的娘亲也受哮症所扰,有位云游的老大夫碰巧路过咱们村子,他教了奴婢这个法子,逢危急时可用。”她巧妙地扯了个谎。 赵佶哈哈一道:“宠辱不惊,有趣,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冷飞雪。”她道。 “宫女冷飞雪,救主有功,赏银百两。”赵佶搂着王贵妃,颁布了一道奖赏令。 “如此伶俐乖巧的宫女,臣妾也想要呢。”王贵妃歪在皇帝胸口撒娇道。 赵佶深谙后宫拈酸吃醋之道,自是不想因一名宫女而令两位爱妃心生罅隙,只道:“改日朕再调拨几个机灵的使唤给爱妃,可好?” 王贵妃亦是见好就收之人,忙连声谢恩。冷飞雪看得只觉一阵心酸,心中叹道:幸好我喜欢的是赵洛寒,他无三妻四妾,更无三千后宫。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爱妃,最近嬛嬛可还听话?”赵佶柔声道。 “她呀,”王贵妃抿嘴一笑,“依然像个小猴子,成天不见人影。” “哈哈,朕偏偏钟爱她这不羁的性格,若朕非天子,也便像她一样,逍遥自在,无牵无挂。”提到“嬛嬛”,赵佶眉眼间尽是宠溺。 正说着,忽见门外闯进一个少女,鹅蛋脸儿,柳叶眉儿,明眸善睐,全无宫中女子弱柳扶风之质,看起来英气逼人。 第七十八章 柔福帝姬 冷飞雪听得众人唤那少女“柔福帝姬”,方才知晓此人是皇帝之女赵多富,而“嬛嬛”应是其乳名。 赵嬛嬛先是询问了母亲的疾病,听说已无大碍,一时拉着父皇母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佶深爱此女,任由她不顾礼节的谈笑自若。 冷飞雪正想找个机会告退,却被这公主的容貌吸引了。倒不是因她拥有倾国之姿,冷飞雪总觉得曾在哪个地方这张面孔。想了又想,忽地灵光一现。原来是她! 何以养在深宫的公主偏偏都爱上江湖飘摇的浪子?李笑寒如此,眼前这位赵嬛嬛亦如是。当日冷飞雪与妙空和尚易容成卖香料的商人,于东京“遇仙正店”巧遇了沈傲与卖花女的纠葛。而那位卖花女正是眼前的柔福帝姬赵嬛嬛。因当日冷飞雪带着假面具,卖花女并不认得她。 “父皇,女儿有心上人了。”当着一屋子御医太监宫女的面,赵嬛嬛直言不讳道。 赵佶见怪不怪,笑道:“哦,汴京城内哪家的公子哥儿入了嬛嬛的法眼?” 赵嬛嬛道:“不,他并非公子贵胄,也非名商大贾,他只是浪迹江湖的侠客。” “侠客?何为侠客?”赵佶皱眉道,“那些倒戈谋反的乱党暴民也自称‘侠客’、‘义士’,嬛嬛年纪尚轻,切莫被市井歹人蒙蔽了。”又见一屋子人,挥手道:“都退下罢。” 冷飞雪离开时心想:那日在“遇仙正店”所见,赵嬛嬛对沈傲有意,沈傲倒像是流水无情。世间两情相悦最是可贵,单相思最是刻骨铭心,痴情女负心汉最是可悲,惟愿赵嬛嬛别步了李笑寒的后尘。 “站住!”忽听身后有人叫她。冷飞雪回头一看,竟是那赵嬛嬛。 “帝姬有何吩咐?”上前施礼道。 赵嬛嬛道:“听母亲说,是你救了她?” “嗯。”她应了一声。 “嘿嘿,”赵嬛嬛拍了拍她的肩膀,爽朗笑道:“那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别人欺负你了,只管来找我!” 竟是一派江湖儿女的豪爽。冷飞雪愣了一愣,道:“谢帝姬。” “喏,既是朋友,叫我嬛嬛好了,你叫什么?”赵嬛嬛与冷飞雪年龄相仿,二人倒有些一见如故。 “嬛嬛,”她道,“我叫冷飞雪,都叫我小冷。” “不错不错!”赵嬛嬛笑道,“我希望和宫中的每个人做朋友,可惜他们都不敢直呼我名,只有你敢,你这个朋友,交定了!” 赵嬛嬛兴致勃勃拉着冷飞雪往她住处去,道是知音难遇,须得饮酒庆祝。 “小冷,你有心上人么?”满上酒,赵嬛嬛问道。 “嗯。”冷飞雪轻轻点头。 “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公主一脸好奇。 “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冷飞雪叹了口气,“但是他死了,所以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重要了罢……” “死了?”赵嬛嬛眼神忽地黯淡,“好可惜……” “你呢,你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冷飞雪笑问。 赵嬛嬛沉吟半晌,才道:“他啊……飞檐走壁的侠客,视手中剑为生命,对于其他,他似乎毫无兴趣。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我的好,背着他的剑来找我。” 冷飞雪心中幽幽叹道:怕是等不到了罢,沈傲曾说过只是“卖花姑娘”单相思罢了。 “有些事顺其自然罢,太过执着了也不好。”冷飞雪隐晦劝道。 “我偏要执着。”赵嬛嬛赌气似的一干而尽,“他明明喜欢我,却总是推开我,躲着我,也不知是拘谨害羞,还是有别的甚么苦衷……” “许是世俗礼法、王权富贵、身份地位之类罢,他怕连累于你。”冷飞雪道,“若要强求,怕是……”她想到了赵洛寒和李笑寒。 “别劝我了,”那公主笑了一笑,“纵有十头牛也是拉不回来了。”那样决绝坚定的眼神,冷飞雪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 二人聊了半晌,冷飞雪于华灯初上时方回至芷絮斋。青鸾正气定神闲地抚弄瑶琴,阿箩在一旁发呆。冷飞雪将王贵妃之事简要告之,青鸾道:“我都听说了,小冷姑娘还立功了。” “呃,举手之劳。”她支吾道。 “那药粉给她用了么?”青鸾冷声道。 她道:“我同她并无仇怨,下不去手。” “呵,”青鸾无奈一笑,摇摇头叹道,“别人杀你时可曾手软?” 阿箩正想软语相劝,忽见冷飞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什么味道?”三人异口同声道。 烟火之味扑面而来。禁宫向来明令禁火,哪里来的熏人烟味?阿箩试图打开门扉,竟发现门窗难开,不难猜测有人从门外将其锁上。 “这……是蓄意纵火行凶?”阿箩惊道。 冷飞雪忙拍打门户大声呼救:“来人啊,走水了,走水了!” 忽见一条人影从门外掠过,紧接着闻到一股刺鼻的烈酒味,眼睁睁看着那火苗如龙窜天,一时火势更旺,直逼得三人连连退后。 “竟有人火上浇油?究竟是甚么人!”冷飞雪怒道,试图上前破门而出。火苗一舔,但听嗞嗞作响,衣袖一角已被烧得焦黑。阿箩拉住她,喝道:“别硬闯!” 青鸾倒还镇静,她道:“放心,大内侍卫应不是吃白饭的,会有人来的。”果不其然,不一会外面人头攒动,张罗着救火救人。 眼见着火势蔓延,浓烟弥漫,三人分头寻找出口,却发现屋内大小出口皆被堵死。三人呛得捂鼻咳嗽,心中均知晓再这么耗下去,定要葬身火海了。而门外营救的人虽取水灭火,不想有烈酒助阵,火焰高窜,难以掌控,一时芷絮斋西院火光通天。 被围困的三人大声呼喊,迟迟不见火势下去,更遑提搭救者入内。不知等了多久,隐约看见有人砸破一面窗闯将进来:“青美人何在?!” 三人大喜,互相搀扶,寻声而去。屋内浓烟密布,几难分辨方向,却巧一根房梁坍塌,带着烈火砸向低头行走的青鸾——冷飞雪乃习武之人,反应快于常人,忙飞身而起,扑向青鸾,连带着于地上滚了两滚。 “啊!”冷飞雪一声低呼,只觉后颈一阵钝痛,却是房梁重重落在其身。此时已见一人入内,青鸾见冷飞雪受伤,忙高呼道:“快来人!有人受伤了!”阿箩将房梁拨开,扶起冷飞雪,往破窗处去。 那闯入之人显然看清她们,冷飞雪心中石头落地,正感慨有救了,不想来者从身后抽出一把软剑,嗖嗖嗖向她们袭来。 冷飞雪推开阿箩,只身迎敌。浓烟满布,甚至看不清来者面容,却只见剑光冰冷,映着火光发出骇人之光。来者武功虽不算上乘,然冷飞雪赤手空拳难以在数招内克敌制胜。眼见着火势愈猛,如此耗下去定是两败俱伤。来者意在青鸾,不想却碰上个会功夫的宫女,一时慌了手脚,道:“我只取青美人首级,闲人莫要插手!” 冷飞雪奇道:“为何杀青美人?火也是你放的?你们究竟有何深仇?” 趁她分神,来者剑锋一转,直往青鸾刺去。冷飞雪正欲相救,却见那人身子一颤,紧接着直挺挺倒下。 “阿箩!”冷飞雪心想,阿箩乃是暗器高手,方才定是她出手。但转念一想,不甚对头,阿箩内力尽失,哪来的力道射出暗器? 此时,一条人影穿越火光站在他们面前。看打扮,是个太监。那太监手里提着两桶水,一下子往她三人头顶浇去。 青鸾指着冷飞雪道:“她受伤了,带她先走。”那太监二话不说,背起冷飞雪便往外跑。青鸾、阿箩亦尾随其后,因身上湿漉,倒是减少些火燎之苦。 三人死里逃生,转身看向火海,肃然而立。前来救火的太监侍卫们各个累得精疲力竭,火势总算止住,可终究西院几个大屋都被烧成废墟,好在并未蔓延至东院。 冷飞雪忆及方才那刺客,料想定是其人钉死门窗且火上浇油,又想,究竟是什么人要对青鸾下如此狠手?莫非是后宫争宠?她打了个寒颤,眼角余光瞥向青鸾,但见她眉梢脸颊沾满烟尘,同自己一般狼狈,却始终不见她显露一丝惧色。冷飞雪又想起以暗器击毙刺客之人,若不是阿箩,会是谁呢?是青鸾么?不对,她并不懂武功。是前来搭救的太监?可小小内侍太监怎会身怀绝技?她四下寻找那太监的身影,不料眼前皆是一般无二的太监,往来晃悠,却不知是哪一位。 正当时,皇帝赵佶驾临芷絮斋,他原本在漱玉轩同那刘镶练那“内丹阴阳双修”之法,听闻芷絮斋走水,便赶来察看,刘镶亦随他同来。青鸾将事发经过禀告,赵佶听闻竟有刺客蓄意纵火行凶,自是怒不可遏,下令彻查严办。 “青美人受惊了,”赵佶爱怜道,“西院既毁,美人暂且搬至漱玉轩,同刘妃一处吧,那边地方倒更敞亮。” “谢圣上恩典。”青鸾款款施礼,眼角瞥了一眼那刘镶。 “小冷,你的伤……”阿箩发现冷飞雪后颈有血渗出。 青鸾忙向赵佶禀告,冷飞雪系因舍身护主,方致受伤。赵佶恩准御医为其诊治,并许冷飞雪、阿箩随青鸾一道迁至漱玉轩。 第七十九章 九华玉真安妃 踏进漱玉轩,阿箩便闻到一股丹药味,她出身唐门,对道家丹药虽不精通,却亦有涉猎。天下人尽知当今皇帝沉湎道学,平素养道士炼丹修真也就罢了,不想竟拉了后宫妃子,一同修起道来。 话说刘镶命人将青鸾安置在轩北的房室,院中栽有两株合欢,枝繁叶茂,可惜花季已过。青鸾等人一进门,见那屋内赫然悬挂一幅墨宝,上书“玄”字。 简单安顿后,阿箩遵循御医指示,替冷飞雪止血上药包扎,伤势并不重,无甚大碍。待诸人散去后,青鸾方对冷飞雪道:“谢了。” 冷飞雪道:“没甚么,只是……你可知谁想杀你?” 青鸾摇头不语。 “救我们的,又是何人?”阿箩也问道。 青鸾道:“不就是那个小太监么?” 阿箩干笑一声,道:“小太监倒真本事,竟会使那‘金钱镖’。”她取出一枚金钱镖,在青鸾面前晃了一晃,又道:“亏得我捡了它来,否则打死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未央公子竟肯屈尊扮成太监。” 青鸾面色一沉,正欲说甚么,却响起一阵敲门声。阿箩打开门,一名太监低着头站在门外。 “他是……”冷飞雪还未开口,那太监便入了屋内。 青鸾叹了口气,冲那太监施礼道:“公子。” 那太监不是别个,正是名满江湖的未央公子叶未央。 “好久不见,小冷姑娘。”叶未央笑着看向冷飞雪,“受伤了?‘月澜皂绢甲’护得了周身,却护不住颈项,啧,若某人还活着,怕是要心疼了。” 青鸾道:“她为救我。” “哦,原来如此。”叶未央道,“欠了她一个人情,你倒想怎么还她?” 青鸾低头一笑,道:“她这般傻,随便还还就是了。” “呃,”冷飞雪见他二人越说越离谱,忙道,“叶公子,你怎会在此?” “你和阿箩姑娘都能出现在此,本公子为何不可?”叶未央笑道。 “这次失火倒也焉知非福,最起码我们离刘镶更近了。”青鸾笑道。 叶未央一点头,淡淡道:“找机会做了她。” “遵命。”青鸾笑得平静。 “别杀她!”冷飞雪想到刘镶是温若挚爱,情急之下出言劝阻。 叶未央奇道:“你们认识?” “不算认识,她算是……我朋友的朋友。为何要杀她?”冷飞雪道。 叶未央沉吟片刻,道:“她与灵噩道人乃一丘之貉,二人里应外合,妖媚惑主。想要铲除灵噩道人,必须先杀刘镶。” “你们为铲除灵噩才进宫来?”阿箩惊道,“那倒十分何我的意。”她正是深受灵噩等人迫害,方内力尽失,陷于禁宫难以脱身。 “灵噩有朝廷撑腰,势力愈来愈大,眼瞧着要一统江湖了。就算杀了他,保不准还有另一个臭道士取而代之。要想根除其势,必断其源头。”叶未央道。 冷飞雪思量半晌,道:“如果灵噩垮了,便再也无人通缉追杀我了罢?” “正是,”阿箩拉着她,眼睛发亮,“我的仇也报了。” “看来我们目的一致呢。”叶未央笑道。 “青鸾姑娘想获圣宠,其实是想让刘妃失宠,从而打击灵噩的势力?”阿箩道,“可为何如今又要杀了她呢?” “嗯,问得好,”叶未央笑道,“刘妃本非江湖中人,我亦想饶她一命,可谁想他们竟对青鸾下了杀招,这能怪谁?” “方才纵火行凶之人可是灵噩派来的?”冷飞雪惊道。 叶未央不置可否。 冷飞雪心中矛盾,能扳倒灵噩自是好的,可是刘镶乃温若此生挚爱,怎能眼睁睁看着她送命而拂袖不理? 几人各怀心思,聊了片刻,便各自歇下了。 翌日。 赵嬛嬛一早便来找冷飞雪玩耍,她听说冷昨晚在大火中受伤,甚是关心,还带了些御赐的糕点。二人说了会子话,又听人来报,道是刘妃驾临。 青鸾忙起身迎接,见那刘镶身着一袭道袍,头上只戴素色步摇,真真有些卓然于尘世之美。 “妹妹可还住得习惯?”刘镶微微一笑,显然客套。见赵嬛嬛也在,又道:“柔福帝姬也在呢,几日不见,倒更水灵了。” 青鸾、赵嬛嬛亦客气以对,聊了两句,青鸾便命阿箩取些赵嬛嬛送来的糕点请刘妃品尝。冷飞雪眼见青鸾冲阿箩使了眼色,心下一惊,莫非她们要在糕点里下毒? “啊哟!”冷飞雪见阿箩端着糕点,故意往她身上一撞,这下糕点全数洒落在地。 “大胆奴婢!”青鸾斥道。 赵嬛嬛道:“小冷你没事吧?走路也不看着点儿。” 冷飞雪忙低头认错,阿箩弯腰收拾洒落的糕点,抬头面露难色地看向青鸾。 不料那刘镶倒是大度一笑:“大早上的,别吓坏了小宫女。本宫还得往‘三清阁’为圣上誊写道经,改日再来看望妹妹。” “呃,我去送送刘妃娘娘。”冷飞雪忽地起身,主动尾随刘镶出门。青鸾眉头挑起,正欲说话,却见阿箩摇头制止。 刘镶对身后那位不卑不亢的小宫女甚是好奇,也不理睬,任由她跟着。不想小宫女也不开口,一直跟着到了“三清阁”。刘镶的贴身宫女冲冷飞雪道:“‘三清阁’乃是清修之地,闲杂人等概不能入内,你快快回去罢。” 冷飞雪道:“刘妃娘娘,我有一事禀告,事关重大,可否进一步说话。” 刘镶看了她一眼,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口气倒是不小。青美人将这样一个不懂规矩的宫女养在身边,究竟何意? 刘镶素来秉性孤高,如同她设计剪裁的衣服,总不愿落了窠臼,她对眼前这个不似宫女的宫女有了些许兴趣,遂遣退贴身侍女,让冷飞雪随她入了“三清阁”。 “替本宫铺纸研墨。”刘镶淡淡道。 冷飞雪应了。墨香缓缓浸染屋室,似酒味令人沉醉。刘镶提笔誊字,她的字秀气端庄,亦如她本人。 冷飞雪搜肠刮肚,想着该怎么说。看着伊人笔走龙蛇,她突然有了计较。 “娘娘,可否借纸笔一用?”她道。 刘镶头也不抬,只道:“请便。” 冷飞雪于笔架上挑了一支笔,铺开一张宣纸,略一思索,利落下笔。 “我去过‘遇仙正店’,你的故事我有所耳闻。”她手腕一转,勾勒出一双眉眼。 刘镶不以为意,仍低头写字。 “你的故事不够精彩,”冷飞雪慢慢描摹出英挺的鼻、丰润的唇,“只不过故事中有一个异常精彩的人。” “本是痴情种,缘何学浪人?心系手里剑,偏向酒中寻。”她缓缓吟出当日赵洛寒为温若所题之句,“被深爱所负,自此滥情一生,又何妨?” 刘镶一愣,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痕在雪白的纸上印染开…… “你是谁?”刘妃娘娘已然愠色满脸。 “听闻京城一酒家女擅酿酒,酒藏剧毒,中此毒者,一世不得开心颜。”冷飞雪道,“可巧,我的大哥中了此毒。” 刘镶冷笑一声:“既是中毒,快快寻个大夫瞧瞧,与本宫甚么相干?” “偏偏此毒只有一人能解,”冷飞雪快速勾勒出身长玉立,衣袂飘飘,“那人便是当今‘九华玉真安妃’刘镶。” 刘镶似心起波澜,悻悻搁笔起身,走近冷飞雪,看她画的甚么。当她瞥见画中之人时,显是大惊失色。 “是他……”她后退几步,失语良久。 “还记得他?”冷飞雪淡然道。 “吾爱,如何能忘?”那刘镶神色呆滞,像在自言自语。 听了此话,冷飞雪倒有些喜出望外。她原本打算试一试那刘镶,若这位娘娘对温若尚有情意,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青鸾杀了她。倘若她真是一个攀龙附凤的寡情女子,那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是他甚么人?是他派你来的么?”刘镶忽地拉住她,急切道。 “既是所爱,为何弃他不顾?”冷飞雪反诘,“荣华富贵果真那么好?” 刘镶叹了口气:“进宫侍主,并非我所愿。当年父亲欠下赌债,兼之母亲病重,我若不攀附权势,便要卖进窑子为娼……温若是个少年剑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是我还有父母双亲须得侍奉,我又如何能舍弃父母,只随他浪迹江湖?” “说得在情在理,并不似说谎,”冷飞雪心中感慨道,“事隔十多年了,他们今生怕也只能这样了。一个在禁宫,一个在江湖,生死不得见。” “那日在圜丘,他救了我。我好生欢喜,一连几夜都梦见他……”刘镶小脸微微一红,“只盼能再与他见上一面。姑娘你既是他的朋友,想必知道他身在何处,可否让我们相见?” 冷飞雪听她此言,一时倒没了主意。她擅自来找刘镶,温若并不知晓,如此贸贸然让温若见她,似乎有些于理不合。不过,好在她脑子越来越灵光了,她道:“若你听我的,我自是会安排你俩见面。” “哦?”刘镶警觉道,“你要我做甚么?”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还防着我呢,我要救你性命啊笨女人。 “与青美人合作,共同对付灵噩道人。”冷飞雪直截了当道。 刘镶闻言一愣,随即冷笑道:“我且不问因由,若要我听你的,必须让温若来见我。” 冷飞雪思忖半晌,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第八十章 叶郎妙计 冷飞雪从三清阁出来,顺着石子小路折返漱玉轩,走至一处假山,发现有人跟踪。她停下步子,朗声道:“高人出来会会?” 不一会儿,作太监打扮的叶未央现身相见。 “边走边说罢。”叶未央低声道。 “未央公子,”她没好气道,“跟踪我做甚么?” “哦,本公子已跟踪你好一会了,你和刘镶的对话,本公子听得一字不落。”他得意地笑起来,狭长眼眸无意流出风情。 她不以为意道:“听到了更好,你暂且别动她,她或许将成为盟友。” “啧,小冷姑娘突然变聪明了,我倒有些不习惯。”他叹道,“赵洛寒在天之灵怕是会笑出声来吧,他最放心不下的人,终是不负所望。” “拜托未央公子一件事,”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阴森笑容,“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 “行,那我也拜托小冷姑娘一件事,请尽快安排刘镶与温若见面。”他笑道。 冷飞雪心中吁了口气,说来轻巧,该如何安排呢?回神之际却不见了叶未央的踪影。 回至漱玉轩,她自是同阿箩、青鸾商量此事。三人正筹谋,却见叶未央走将进来,依然是作小太监打扮。 “三个女人一台戏,请问三位姑娘商量得如何了?”开口便直切要害,可见他在门外多时了。 青鸾道:“回公子,还在商量。” 阿箩道:“小冷希望拉拢刘妃共同对付灵噩,刘妃开出的条件是与温若见上一面。其实温若进宫倒也不难,以他的轻身功夫自是游刃有余,但是怎么捎信给他,却是个难题。” 冷飞雪道:“我早已和温大哥他们说好,每隔五日便有信使在宫门等候,若我在宫中有急事,自是可以托信使带话给他。” “想得倒很简单,”叶未央笑道,“托人送信看似安全,倘若事情暴露了,各位美人就等着被一锅端罢。近年来,民间各地屡生暴/乱,如今宫内外的往来信笺全被朝廷监控,赶在此时以身涉险,就不怕被功亏一篑?” “那如何是好?”青鸾抚弄鬓角垂发,若有所思。 叶未央道:“整个皇宫只有一人享受随时进出禁宫的特权,此人便是柔福帝姬。当今皇上赐予她一块金牌令箭,若能得此腰牌,便可大剌剌出宫去也。” “咦,柔福帝姬。”听到这个名字,冷飞雪心中一动。又见那叶未央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那股子清高冷傲气,看得人浑身不自在起来。 “今夜本公子将盗取腰牌,明日一早阿箩姑娘扮成太监模样,拿此腰牌出宫,宫门守卫若问起来,便说奉了公主之令出宫置办杂物。午时之前,再由温若扮作太监凭腰牌进宫。”叶未央凝眉道,“不过,在明日温若进宫之前,小冷姑娘须得绊住柔福帝姬。这对你而言,应当不难罢,据我所知,你同那位公主交情不错。”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他怎的什么都知道?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计策甚妙,既神不知鬼不觉地送阿箩出了宫,又让温若大大方方的进了宫门,实乃两全之计。 “公子妙计!”青鸾低眉笑道。 那笑容甚美,可冷飞雪总觉得有些许不堪言说的谄媚。倒不似属下对主子的恭维,更像是为爱做小伏低。 “小冷……”阿箩拉住冷飞雪,欲言又止。若她出宫了,留小冷只身在此,她甚难放心。 “阿箩姐姐,你别挂记我,我会好好的。”她笑了笑,“命大着呢!” 阿箩叹了口气,又想到如今自己内力尽失,留在此处也只是累赘,先行离去倒可不拖累她。 是夜,二人躺在一处聊天,闲扯间,谈到了沈千柔,按日子推算,她临盆之期将至。 “不知她在江南可好?”阿箩叹道,“这次叶未央为了扳倒灵噩,不惜抛下妻儿,潜入深宫,可见二人积怨已深。说来,此事定也同我们有关,那时我们几个藏在富甲山庄,叶未央助我们逃走,灵噩自是恨他入骨。这未央公子委实奇怪得很,当时千方百计加害白副轩主,令碧落轩在武林中四处树敌,后来轩主死后,他倒又帮了我们。” “的确,分不清此人是敌是友。”冷飞雪道,“先不管啦,明日你便可离宫,应当开心才是。出宫后记得往城西太白酒楼与苗大哥、温大哥会合。” …… 二人聊至深夜,方沉沉睡去。 次日。 天刚泛白,叶未央便将赵嬛嬛的金牌令箭交到阿箩手中。而青鸾将事先准备的太监服饰替阿箩换上,阿箩便就此往宫门去。 冷飞雪依计往赵嬛嬛住处绊住她。那公主少年心性,爱玩爱闹,一大早便梳洗打扮,嚷嚷着要出宫逛逛,才想换套便服,却听宫女来报,道是小冷姑娘求见。赵嬛嬛心想:来得正好,我带她一道往宫外逛逛。 一见冷飞雪,她便笑嘻嘻道:“你的伤没事了?走,咱们出宫玩去。” “呃,不行不行,”冷飞雪一通摇头,手心不觉出了一层薄汗,“我……我今天是找帝姬下棋的。” 赵嬛嬛笑道:“下棋有甚么新鲜?外头的花花世界才好玩,快走吧,包准你流连忘返!” “我待会还有差事,青美人差我中午送些珠钗给皇后娘娘,恐怕不能同帝姬出宫玩耍了。要不今儿上午我们下棋,改天咱们再出去玩耍?”冷飞雪自觉撒谎撒得越来越顺溜,虽然满脸通红,额上也起了汗。 赵嬛嬛见她急得满头大汗,噗哧一声笑了:“瞧你急的,不就下棋么。行,那我陪你下几盘好了。” 谢天谢地!冷飞雪心中暗暗庆幸。 二人这便摆开棋局,开始“打劫”。冷飞雪小时曾见过赵洛寒下棋,央着要他教自己。赵洛寒被烦得没法子,教了她几招,也够糊弄人了。此时,她与人对弈,心神却飘至很久之前。赵洛寒时常在她走完一招棋之后,挑眉问道:“不改了?”她总是迅速反悔,又将棋子落在另一处。而那人总会笑骂一声:“呆子。”尔后对观棋的温若、沈千柔、苗十六或是阿箩道:“你来陪她玩?我约了老白谈正事。”这种时候,观棋的立即道:“我也有正事要办,先行一步了。”每逢此时,赵洛寒都会哈哈大笑,然后继续同她下完那局她永远也赢不了的棋。 “轩主,你若有事,咱们改天再下罢?”冷飞雪咬着棋子,苦于落子。 “不急。”他笑得云淡风轻,可是每落一子,便杀得对方血肉模糊。 “又输了!哼!”她失望地推开棋盘,悻悻道。 赵洛寒摸着她的脑袋,难得温柔:“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会下得一手好棋。” …… “小冷?”赵嬛嬛见她迟迟不落子,甚是奇怪。 “嗯,轩主。”她呆呆地将棋子放下。 “轩主?”赵嬛嬛道,“谁是轩主?” 冷飞雪方才回神,羞得满脸绯红,不知如何接话。幸好此时有宫女来报,道是王贵妃娘娘想念上次帝姬从宫外带来的玫瑰杏仁饼,若是今儿帝姬出宫,便带些回来。 赵嬛嬛听了此言,便道:“母妃既想吃,我自会尽快买来。”又对冷飞雪道:“小冷,不如咱们改天下棋?现在去帮母妃买些糕点来。” 冷飞雪一听,冷汗直冒,眼见着那公主要回房取腰牌,她心急如焚,忽地大叫一声:“啊哟!” “怎么了?”赵嬛嬛被她这一叫,吓得不轻。 “啊哟!啊哟!”冷飞雪高声叫喊,又捂住腹部,佯装痛苦万分,蜷缩在地上,滚了几滚。 “小冷,你哪里不适?”赵嬛嬛倒很重情重义,见状忙上前恤问。 “好痛,好痛……”冷飞雪心中哀叹,自己怎的变成这样了,连朋友都欺骗。 “啊,她的后颈出血了!”宫女兰儿忽见冷飞雪包扎脖子的绢布上渗出鲜血来。 冷飞雪心中暗叫:好不倒霉,定是方才遍地打滚的时候牵动了伤口。 “兰儿,快请御医!”赵嬛嬛忙差了宫女去请太医,又扶起冷飞雪,将其安置在床上。 堂堂大宋公主居然对一个小宫女如此关心,倒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冷飞雪叹道,沈傲竟白白辜负了这样的好姑娘。 约摸半个时辰,御医来了,替她重新包扎颈部伤口,又检查腹部病因。一时找不出头绪,只说偶感风寒,积食所致。冷飞雪躺床上哼哼唧唧,博取同情,那赵嬛嬛甚是心软,陪着她聊天解闷子,不知不觉午时已过。 “呃,多谢帝姬照顾。”冷飞雪佯装病情好转,从床上缓缓坐起。 “客气甚么,我们是朋友。”赵嬛嬛爽朗一笑,那笑容让冷飞雪心中更是内疚,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入。 “那……我去办差了,送些珠钗给、给皇后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她心想,温若应已入宫,叶未央也应将腰牌物归原主了。 赵嬛嬛又关心一番,派了个小宫女送她,方才放心。 再说冷飞雪绕了一圈,终于回至漱玉轩。一进门,便见青鸾神色肃穆,端坐一旁。 “事情还顺利罢?”她试探一问。 青鸾瞟了她一眼,道:“你说呢?” “应该没什么问题罢。”她摸摸包扎得严严实实的颈部伤口,“我可是尽力拖延了。”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太监,行跪礼道:“回禀青美人,一切顺利。” 冷飞雪觉得声音煞是耳熟,定睛一看,那太监打扮的,不是温若,却是哪个? 第八十一章 叙阔 漱玉轩内。 青鸾低头调琴,身侧熏香冉冉,竟有了绝世而独立之感。 叶未央歪在软椅上闭目养神,温润如玉,秀美如璜。谁曾料想,此人两度出入大宋公主寝宫,妙手空空,完璧归赵,均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冷飞雪甚为欢喜,拉着温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温若笑道:“如此这般便入了那鸟皇帝的老巢,这趟不如顺便摘他脑袋祭祭死去的义士们。” “温兄弟,奉劝一句,莫要节外生枝。”叶未央依然闭着双眸,“杀了这个皇帝,保不准下个皇帝比他还昏庸。” “呵。”温若斜目一笑,不置可否。 青鸾幽幽道:“我已打听过了,今晚皇上将在皇后处留宿。我将邀请刘妃到这儿来品尝前儿皇上赏赐的西域佳酿,届时温公子把握时机罢。” “儿女情长,死生叙阔什么的固然重要,也别忘了正事。”叶未央轻轻笑道。 温若尴尬一笑:“承蒙各位成全。其实,也没甚可说的,十多年了,该说的都忘了,不该说的更是不愿再提。” 他说得轻松,仿佛早已看淡看破,可一见到神仙般的刘镶,却再难自欺。 十年如一梦。他依稀记得昨日才牵着她的手,漫步在林间小道。美人巧笑倩兮,掬一捧山泉水,共品尝。怎的今日却在大内深宫私通款曲、暗渡陈仓?她也依稀记得昨日才替他裁好新衣,亲手为他穿戴齐整。怎的今日却不见他穿那件她不眠不休连夜赶制的新衣衫? 诸人均退避,将房间让给他二人。最先打破沉寂的却是刘镶,她轻轻“唉”了一声。那声叹息仿佛漆黑夜空中如鞭的闪电,准确的击中了温若心中最柔软的所在。他连“别来无恙”之类的问候寒暄也省略了,只道:“听说你要见我,才肯对付灵噩。” 刘镶抿了抿唇,道:“嗯。” “如今见到了,请践诺罢。”他淡淡道。 “温若,入宫为妃并非我所愿,负你亦非我所想……”她眼眸中含泪,声音也哽咽起来。 温若见不得女人这样,忙道:“我都知道,小冷在信中告诉我了,我并不怪你。即便你真的有心负我,事隔十年了,再深的恨也会变淡。” “是么?都淡了……”她失落地撇过头,任泪珠滑落脸颊。 “可不是么,恨都淡了,”温若笑道,“爱却一天比一天浓烈。” 刘镶闻言破涕为笑:“你啊你,还是喜欢耍嘴皮子。” 温若见她娇艳若桃李,情不自禁张开手臂拥她入怀。她将脑袋贴在他胸口,静听彼此心跳呼吸。 “我会尽力帮你们,就当偿还这十年来我欠你的罢。”她柔声道。 温若只觉心痛难当,暗暗自嘲:“若情债能如赌债,那就好咯。” “入得深宫,虽集皇宠在身,可我一时一刻也忘不了你,我做梦也想与你见上一面,等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如愿以偿,你知道么,我好开心,可也好怕……”她叹道,“怕你见到容颜衰老的我,更怕你早已忘了我。” 温若拍了拍她后背,柔声道:“怎么会呢,我每天都在等你。若你今日愿意,我此刻便带你远走天涯。” “……若我离开,我的家族势必受到牵连,我不能这般自私。”她泫然若泣。 温若笑了笑:“那我继续等,等到你家族的每个人寿终正寝,等到你再无后顾之忧,我再来带你走。”顿了顿,又道:“若你愿意。” 刘镶闻言,一时又红了眼眶,久久躲在温若怀中,只觉无颜面对于他。 “咳咳咳!”门外传来三声咳嗽,这是约好的信号,代表情况有变。温若足尖一点,飞身跃至门口,迅速打开房门。青鸾和冷飞雪进了门来,但听青鸾道:“放风的小太监看见柔福帝姬往漱玉轩来了,温公子请回避罢。” 温若点点头,深深望了刘镶一眼,方走出门去。提气跃上红墙绿瓦,若轻灵紫燕掠过水面,如璀璨烟花瞬间消失于夜空。冷飞雪认得那一招正是“换影术”,虽是一招溜之大吉的下下策,温若却将其使得优雅万分。 “咦,柔福帝姬这时候来漱玉轩做什么?来找我的?”冷飞雪嘀咕道。 刘镶忙拭干泪痕,道:“多谢各位,时辰不早了,我也告辞了。” 她正要离开,却见赵嬛嬛匆匆闯入,二人差点撞个满怀。 “哎哟,刘妃娘娘?”赵嬛嬛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青鸾笑道:“是我邀娘娘前来品尝御赐西域佳酿,正巧柔福帝姬来了,不如也共饮几杯?” 刘镶道:“你们慢慢品尝罢,闹了一阵子,本宫也乏了。”说着唤来贴身宫女,往住处去了。 赵嬛嬛嘀咕一句:“品了一晚上酒么?怎么你们一个个没半点酒气?” 冷飞雪闻言忙抓起酒壶往喉咙里灌,随即呼了口气,大声道:“啧,好酒!” “小冷,你身体有恙,怎的还饮酒?真真不懂照顾自己!”赵嬛嬛夺过她手中酒壶,哭笑不得。 “帝姬是来找我的么?”冷飞雪笑道。 青鸾亦笑道:“小冷面子可真大。” 赵嬛嬛拉起冷飞雪,悄声道:“走,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二人出了漱玉轩,往赵嬛嬛居所去。才进殿,但听那帝姬道:“你进宫前是做什么的?家中都有哪些人?” 冷飞雪道:“我乃江南人氏,父母双亡,自小跟着爷爷,一年前爷爷病逝了。” “身世莫名凄凉。”赵嬛嬛叹道,“这深宫之中的宫女太监都是命薄之人,失宠的妃子如是,得宠的妃子亦如是。皇亲国戚各个看起来风光无限,可哪里比得上浪迹江湖,自由自在的好,若能携手爱侣同行,便此生无憾矣。” 说到此处,便走进了内室,过了片刻方出来,怀里捧着几本厚重的书。她对这些书视若珍宝,小心翼翼摆放在案几之上。冷飞雪瞥见其中一本的封面写着“江湖志捌”。 “这些书纪录了近十年江湖中发生的奇闻异事,事情太多太杂了,我选了几本来。”赵嬛嬛顿了顿,看向冷飞雪,“江湖十年,大悲大喜,看后令人不胜唏嘘。” 十年,江湖十年。冷飞雪心头一凛,若要细算,她入“碧落轩”正好十年了,她认识赵洛寒也整整十个年头了。不知那《江湖志》上会如何描述赵洛寒,以及碧落轩的那些朋友们。 她好奇地拿起一本,翻了两页,心中只觉甚是好笑。其书曰:有道名灵噩,悟思聪颖,云行雨施,武功盖世,年高德劭。乃创“玉真教”,纳百千弟子,弘扬道法,名播四海。后武林归心,争相合盟,举荐灵噩为“问鼎派”掌门。盖“问鼎派”,侠之所栖,贤之所汇,尊为江湖第一大帮…… 她心中忿忿,嘀咕道:“这书该不会是灵噩的弟子编写的罢!完全是自吹自擂啊。”又翻了几页,上书曰:武林邪派“碧落轩”之前轩主赵洛寒、前副轩主白一忠皆命丧“人皮画匠”之手,念其二者生前作恶多端,为武林正道人士所不齿,今盖棺论定,死有余辜耳。“碧落轩”余孽苗十六、温若、阿箩、冷飞雪等今仍在逃,若有线报,重金赏矣。 “咦!”冷飞雪猛然瞧见白纸黑字上写了自己姓名,一时呆了。 这时,但听赵嬛嬛道:“冷飞雪,‘碧落轩’隐月使者霍行云之徒,性乖张跋扈,年少时因‘玉真教’一道‘缉舌令’而声名大噪。深受‘碧落轩’前轩主赵洛寒宠爱,得其亲授武功,且获赠稀世胄甲‘月澜皂绢’。江湖传闻,此女城府极深,贪得无厌,为将赵氏名器‘鬼神泣’据为己有,不惜一脚踏两船,一面哄赵洛寒,一面诱‘锁月楼’谢小公子……终是害得赵洛寒命丧黄泉。” 冷飞雪仿佛又回到赵洛寒死后的某一天,一位颠倒黑白的说书人于客栈中大放厥词,言犹在耳,句句刺心。如今,同样的话从赵嬛嬛口中说出,她不过再痛一次罢了。说到底,赵洛寒纵使是仇人,是负心人,但他的死确是同她有关。若非她糊涂接受了谢修雨的吴钩,赵洛寒也不致惨遭“人皮画匠”毒手。这段曲折,连她自己都觉匪夷所思,江湖中又有几人能明白?被说成“脚踏两船”、“贪得无厌”委实冤枉,可纵是被赞为“武功盖世”、“年高德劭”,又能如何? “小冷,”赵嬛嬛唇角勾起,“那位‘冷飞雪’和你同名同姓呢。” 冷飞雪心中大喊:“不妙!”正要否认,却听那公主眨眼笑道:“别紧张,我分辨得出。” “呃,帝姬开甚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是那个冷飞雪?”她故作轻松的笑笑,“我可是有进宫文牒的,经过重重校验才入得宫来伺候主子们的。” “我也不信你是那样的坏女人。”赵嬛嬛道,“不过,为了表明清白,只好麻烦小冷解开外衣,看看是否穿了胄甲‘月澜皂绢’。” 冷飞雪心中窃喜,高呼万幸也哉!只因前儿后颈受伤了,她怕血污药污弄脏了那甲衣,便脱下了,这几天都没穿上。 她解开衣裳,露出中衣,怕那赵嬛嬛不信,还特意让她检查清楚。赵嬛嬛凝眉道:“啧,果然。” “果然甚么?”冷飞雪不解道。 “你果然将‘月澜皂绢甲’弄丢了。”赵嬛嬛叹道。 “嗯?”冷飞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听那公主道:“约摸半年前,在京城‘遇仙正店’,我喜欢的人与一位香料商人起了冲突,我记得当时他说了一声‘月澜皂绢’,大概是说那胄甲被那商人穿着。当时我还不知‘月澜皂绢’是甚么,直到一个月前灵噩道人呈上这些《江湖志》,我才恍然大悟。赵洛寒将此甲赠予你,你却把它弄丢了,辗转流落至香料商人手中,是也不是?” “我不懂帝姬在说甚么,我从未听过‘月澜皂绢’,小的只是江南平凡人家的女儿,进了宫来讨生计而已。”她扯着谎,心中却寻思,赵嬛嬛当日化装成卖花女,而她易容成香料商人,如今想想,却也是一段神奇之缘。 赵嬛嬛呼了口气,笑了笑:“小冷,你莫要紧张,你当我是甚么人?难不成我还差那点赏金,赶着将你送给灵噩不成?” 这算是委婉的威胁么?冷飞雪脑袋里“嗡”的一声,她突然想到,如今叶未央、青鸾、温若和刘镶均各就各位,准备对付灵噩,若是自己在此时暴露身份,那么所有人的设计都要付之一炬。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多的是,我爷爷说,我们村就有好几个叫‘飞雪’的,连满地跑的小狗子都有叫‘飞雪’的。”她继续装蒜。 赵嬛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突然笑道:“灵噩乃是我父皇最宠爱的道士,可是我很清楚,他没别的本事,最擅长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一听说我关心江湖逸事,便立马送来这些卷宗。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听到你的名字后便很是惊讶,很想知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位‘冷飞雪’。于是呢——” 冷飞雪睁大眼睛,忽地有了一种待宰羔羊的感觉。 “于是,我对灵噩说,冷飞雪长什么样子呀?你猜怎么着?”赵嬛嬛哈哈一笑,蓦地从袖中掏出一幅画卷,刷的抖开,但见其上清清楚楚画着冷飞雪的模样。 冷飞雪脸憋得通红,一时几个念头交替闪现,继续狡辩,还是承认后求饶,抑或……杀了她? “瞧你这傻样!”又是一串响亮笑声,“一点儿也不像画中人呢!” 冷飞雪盯着她看了良久,忽地福至心灵,一字一顿说道:“沈傲,你的心上人。” 赵嬛嬛敛起笑容:“你认识他?” “他曾救过我,我也曾救过他,算是朋友罢。”冷飞雪自知瞒不下去了,委婉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哦,既是他的朋友,想必坏不到哪里。”她低头沉默片刻,又道,“你来皇宫的目的是甚么?若想加害父皇,我定不会饶你。” 冷飞雪拱手施了个江湖之礼:“请放心,无心伤害今上。不过是找个朋友来了。” “哪个是你朋友?”她奇道。 “恕难奉告。”冷飞雪抱歉一笑,顿了顿,又道,“对了,灵噩编写的《江湖志》多数是胡诌胡言,颠倒黑白,还望帝姬明察秋毫。” “嘿嘿,我自是知晓。只因书中将沈傲描述成鸡鸣狗盗之辈,说他藏首藏尾,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空有一身武艺,不过九流之人耳耳……”赵嬛嬛笑道,“因此,只消记得将书中的坏人当好人看待就对了。譬如你啊,赵洛寒啊。” 听到“赵洛寒”,冷飞雪目光一沉。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的。你口中所说的已经亡故的心上人,就是赵洛寒罢?”那公主狡黠一笑,却是一派天真。 冷飞雪并未承认,只是笑了笑。见那公主并无告发加害自己之意,便放下心来。又被她拉着聊江湖趣事,她只得将那些从苗十六、温若等人口中听说的故事讲给她听。二人挑灯夜谈,不觉已是更深露重。赵嬛嬛仍无意放她离去,拉着她联床共语,彻夜叙谈。 第八十二章 至阴之命 话说冷飞雪于柔福帝姬处留宿,一夜倾谈,也将自己十年来之江湖见闻细细道与她听。赵嬛嬛听得入神,好几度以被褥掩面拭泪。 次日中午冷飞雪方回至漱玉轩,青鸾、叶未央和刘镶均在候她。三人皆好奇何以柔福帝姬找她,她只说公主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实则心中忐忑,愈想愈觉险奥,那公主和她不过初相识,何以选择相信于她?但此事绝不可告诉叶未央,以叶的心机手段,定是会杀人灭口。赵嬛嬛一派天真无邪,如何忍心令其枉死? 叶未央见她神色恍惚,心下疑惑,也不多问,只道:“温若已安全出宫。如今既有刘妃相助,事情好办多了,只要各位依照我的计划行事,不出时日便能将灵噩及其势力击垮。” “什么计划?”冷飞雪正当发问,却听门外太监通传,圣上驾到。叶未央忙从后门避出。 赵佶一进门,见刘镶也在,笑道:“刘爱妃也在呢,正好,倒省去朕多走一趟。”说着身子一侧,指着一名老道士:“爱卿快看看,这屋里院里可有哪里不对?” 冷飞雪低头立在一旁,偷偷抬眼一瞧,那老道士不是灵噩却是哪个?她怕灵噩认出她,忙往梁柱之后躲,青鸾知其苦衷,款款上前,冲赵佶笑道:“皇上,臣妾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刘镶亦上前请安,不偏不倚挡住灵噩视线。 赵佶一手携一美道:“日前灵噩道长夜观天象,发觉星相有异,主宫中东北方有灾。上回芷絮斋走水,朕已觉蹊跷。如今听道长之言,不由担心起漱玉轩的安全来。此处住了朕的两位爱妃,可不容有半点闪失,这便请了道长来看看。” 刘镶、青鸾闻言忙欠身谢恩。又见那灵噩一手持拂尘,一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于室内转悠起来。冷飞雪眼瞧着他就要靠近,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啊哟!”忽闻青鸾一声惊呼,她抚额喊道:“皇上,臣妾的头好痛!”又瞧瞧向刘镶使了个眼色,刘镶会意,立即也道:“臣妾也是。” 两位美人一时佯装头痛欲裂,吓得赵佶忙道:“爱卿这是为何?莫非屋内真有邪祟?” 灵噩兀自纳闷,只得暂停念咒。他正要说话,却听青鸾道:“咦,好生奇怪,道长不念咒了,臣妾顿觉头不疼了,不知姐姐如何?”刘镶点点头,亦附和道:“今儿是怎么了,道长念的甚么咒 语?” 灵噩目光一沉,心中已知这两位妃子有心为难于他。他早已瞥见柱后藏有一人,不过看起来两位娘娘有心维护那人,此时若贸然揭穿,怕是对自己不利。他微微笑道:“启禀娘娘,贫道念的是驱邪之《金光咒》,结的是‘金光印’,圣上应当知晓此咒万万于人无妨。” 赵佶略一沉吟,低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符有金光。罩护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一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声隐鸣。通慧交彻。五气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顿了一顿道:“这《金光咒》自是不会害人,那么为何朕的两位爱妃都觉有恙?” 灵噩拱手道:“启禀圣上,方才贫道一入漱玉轩,便洞察到此处阴气甚重,邪物鬼祟得以游聚,怕是已有阴邪之气入侵两位娘娘的躯体,是以贫道持诵《金光咒》,娘娘顿感不适。”顿了顿,又道:“不过请圣上和两位娘娘宽心,贫道稍候将以朱砂书符,并作太上消灾祈福醮仪,彻底驱除灵祟。” 赵佶颔首道:“那么有劳道长了。” 灵噩故意又往那梁柱走去,走了几步忽又道:“圣上,请容贫道再察看院落。” 赵佶挥手让他出去瞧个仔细。灵噩退下时,望了一眼柱后,又朝刘镶使了个眼色。刘镶意会,知道那老道士圆滑,故意卖个人情于她。 赵佶停留片刻,忽想起约了近臣蔡攸出宫,便道:“朕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看两位爱妃。至于邪祟之说,你们也不必过虑,灵噩道长自有办法。” 他走出门外,却见灵噩疾步跟上,轻声说有要事相禀。他遣退左右,道:“道长请明示。”灵噩见四下无人,方道:“漱玉轩原本乃风水宝地,可是近来阴气炽盛,贫道好生奇怪。后来听说有一位青美人入住此宫,贫道斗胆询问了青美人的生辰八字,却是阴年阴月阴时的至阴之命。此命格好吸引邪灵,是以早前芷絮斋走水,如今漱玉轩邪气入侵,亦与之有关。” “道长的意思是,青美人乃不祥之人?”赵佶微微皱眉道。 灵噩见皇帝神情不佳,知那青美人正是当宠,又道:“皇上误会贫道之意了,青美人不但不是不祥之人,反倒是皇上命定的大福星。” “哦?此话怎讲?”赵佶面色微缓。 “贫道奉皇上之命炼制长生之丹药,此丹需要九百九十九味稀世药材,经过贫道这些年的努力,药材已然找齐,如今只缺一名至阴女的心肝之血做药引……至阴女并不难找,但青美人不但有至阴命格,且贵在与皇上鹣鲽情深,以挚爱之人的血为引,药效自是好上千倍。”灵噩道。 赵佶沉默半晌,也不知有何计较。 “皇上,下个月月圆之夜乃是近十年来至阴之夜,若能在当夜取至阴之女的心肝血为药引,长生丹便可炼制成功了。否则,一旦错过,又要再等十年。贫道斗胆请求圣上尽快定夺……”灵噩声情并茂,屈膝下跪,冒死谏主。 赵佶叹了一口气道:“道长请起,朕自是希望早日炼成丹药,可是心中甚是不舍青美人。此事……此事就交由道长去办罢。” 灵噩闻言,心中甚是得意,忙磕头道:“愿为圣上肝脑涂地。” 偏巧此二人与院中的对话,悉数被叶未央听得仔细。待二人离去,他将灵噩的阴谋原原本本告之了青鸾等人。 “灵噩为何要加害青鸾……”冷飞雪道,“那天纵火行凶的当真是灵噩的人?” 叶未央点头道:“定是他派来的。至于为何要杀青鸾,或许他已经发现青鸾要害他。” 刘镶笑了一笑,道:“叶公子也不必打哑谜,你我既然合作,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叶未央亦勾起唇角,道:“刘妃娘娘有话请直言。” “我虽不知你们究竟甚么来头,但既能入宫趟这浑水,定是有通天的大本事。想必你们也知道,这些年来灵噩一直与我联手,他许诺我揽宠不衰,条件是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这些年我与他可谓蛇鼠一窝,联合惑主。但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背后的靠山在运筹帷幄。这位靠山可真了不起,不惜拉拢动用一切力量,譬如后妃、公主、道士,只为获得帝宠而权倾朝野。想必你也知这位靠山,他如今虽风光不再,却难保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所以,叶公子,你们的敌人不只是灵噩罢。”刘镶淡淡道。 叶未央笑道:“刘妃娘娘果然是爽快人。你既知晓那位靠山呼风喝雨无所不能,却肯与我们合作,如此气概,叶某真真佩服!若是娘娘在江湖,定是一位响当当的女侠。” 刘镶冷笑道:“为国为民,方是侠义之道。我们各为其利罢了,哪敢厚颜称侠?事先说好了,我助你们扳倒灵噩,此后便再无瓜葛。” “一切听娘娘的。”叶未央不以为意的一笑。 冷飞雪一旁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那所谓的“靠山”究竟是谁,好奇问道:“你们所说的‘靠山’是?” 刘镶冲她道:“你温若师叔交代我好生照顾你,你就少管闲事了。待此事一了,我便设法送你出宫。” 冷飞雪只得作罢,心中却对叶未央的来头更加好奇。又想起当日茅舍内,叶未央向赵洛寒下跪的情形,越想越觉蹊跷。 此时,在一旁沉默许久的青鸾发话道:“对了,刚才灵噩像是发现了柱后有人。” 刘镶点头道:“嗯,他用眼神示意我了,意思是放我们一马。他如今对我定起了疑心,以后要加倍小心。” 叶未央向青鸾使了个眼色,青鸾从袖中取出一只袖珍瓷瓶,交至刘镶手中。 “此药名‘悲欢’,乃苗疆蛊毒。娘娘找机会让灵噩服下,他将……”青鸾附在她耳边,喁喁低语一通。 咦,苗疆蛊毒?为何青鸾会有此药物?冷飞雪心中讶异,以前是“五石散”,如今是苗疆蛊毒,青鸾究竟什么来头? 第八十三章 细作 是日,宋帝赵佶集臣工于保和殿议政。太监颁旨宣读:乱民首领方腊已于昨日刑场处决,太尉童贯以宣抚制置使率兵十五万,英勇平乱近五百日,斩杀乱党七万余人,立下赫赫战功,特恩准册封为太师。 童贯乃大宋当朝第一宦官,位列三公,手握重兵。奉赵佶之命,十多年来征战于西北边陲,与夏、辽、金等国周旋。此次平定内乱再添新功,可谓风光无限。朝臣纷纷拱手道贺,极尽阿谀。 “朕将于下月十五命灵噩道长在‘上清宝箓宫’斋醮祈祷,届时童太师、蔡大学士、驸马都尉都前来观礼罢。”赵佶道。 “微臣领旨。”太师童贯、宣和殿大学士蔡攸、宣和殿待制暨驸马都尉蔡鞗皆领旨谢恩。却说这蔡攸、蔡鞗均为大宋前任宰相蔡京之子,蔡京于宣和二年被罢相,圣上特许其于京都颐养天年。其长子蔡攸深得圣宠,得准随时随地出入禁宫。据传,蔡攸年轻时为邀宠,常于宫中上演秘戏供赵佶玩乐。曾着短衫窄袴,涂抹青红彩妆,仿若倡优侏儒,说些市井淫媟浪语,以献笑取悦君主。蔡攸曾对赵佶进言:“所谓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几何,岂可徒自劳苦!”赵佶采纳其言,故命人建造“万岁山”,此皇家苑囿工程浩大,皆仿造江、浙为白屋,多为村居、野店,且聚珍禽异兽,动数千百,可谓劳师动众、祸国殃民。 而五子蔡鞗深获乃父蔡京疼爱,力荐其为宣和殿待制。赵佶念蔡京乃朝廷重臣元老,特赐茂德帝姬下嫁蔡鞗,蔡家由此跻身皇亲国戚。 话说那赵佶退朝之后,念及将取青鸾之命而炼制丹药,心中倒有些怅然。不觉踱步至漱玉轩,踌躇良久,终究还是转身不入。 赵佶正当离去,忽见一个物事“嗖”的擦面而过。他骇然失色,大呼:“来人!护驾!”一时大内护卫蜂拥而至,将皇帝团团护在中央。贴身太监仗胆寻那物事,竟有一封裹着石子的油纸。想必来者是为通风报信。太监小心翼翼抖开信函,得到皇帝许可后,方念道:“今有西夏细作混入大内,望吾皇明察秋毫。此细作乃西夏皇裔合安郡主,化名宋人冷飞雪,旨在窃取吾朝军机机密……” 不待他念完,赵佶已是眉头紧锁,勃然大怒道:“李夏狗贼何其卑贱,何敢派细作来窃我大宋机密!”近十年来,宋夏关系一直紧张,边境战火连连,近期因剿灭方腊内乱,宋朝对西夏边关战事稍有松懈,不想西夏却派了细作混入大内。赵佶虽对那送信之人心有余悸,但对西夏细作显然更为在意。 …… 冷飞雪被侍卫拿下时一头雾水,直到被关入大内天牢才逐渐回过神来。细细想来,自己正听青鸾弹琴,不料那皇帝赵佶突然闯将进来,劈头盖脸问道:“你叫甚么名字?父母何人?祖籍何处?” 她只好背诵进宫前苗十六为其设定的身世:“启禀圣上,奴婢冷飞雪,乃江南人氏,父母双亡,自小跟着爷爷,一年前爷爷病逝了。” 赵佶却冷笑道:“贱婢胆敢欺君?还不从实招来!” 冷飞雪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是赵嬛嬛出卖了自己,将自己乃是江湖人士的秘密透露给赵佶。她心知再难掩藏身份,又生怕连累了青鸾等人,情急之下,疾步跃至青鸾跟前,一个锁喉手抑住青鸾咽喉。赵佶见状大喝一声,早已候在门外的大内侍卫冲将进来。 “都给我走开!否则我杀了她!”冷飞雪制住青鸾,大声道。 青鸾暗自骂道:笨蛋小冷,挟持我有屁用,这种情况自是该挟持天子啊。可冷飞雪并不如此想,她认为挟持了青鸾,则可以证明自己同青鸾不是一伙,皇帝应当不会迁罪青鸾。 赵佶因器重青鸾乃至阴女,还有利用价值,自是不肯让她此刻送死,忙遣退侍卫。冷飞雪将青鸾拉至门外,却发现外头早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她暗自感叹,以自己三脚猫的轻功定是逃不出去了,只能挟持着青鸾一步一步退出宫门。 她尚在迟疑,忽觉肩膀一阵强大冲力,身子往后一欠,手一松,眨眼间被人制住穴道,再难动弹。幸亏身着“月澜皂绢甲”,倒未受伤。 “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来者约摸四十过半,留一缕山羊胡,更显面部清癯。此刻弓腰拱手请罪。 “蔡爱卿何罪之有,你来的正好。”赵佶道,“来人啊,快将此西夏细作押入大牢听审。” 西夏细作?冷飞雪与青鸾双双愕然。 而那来者正是宣和殿大学士蔡攸,世人只知其甘扮倡优小丑而悦君,却不知其人另有绝技傍身,故甚得圣意,允其自由出入禁宫,亦存贴身护驾之意。 冷飞雪被押下之后,赵佶将神秘信函交与蔡攸。蔡攸阅毕若有所思,沉吟良久方道:“皇上,单凭一封信便草菅人命怕会中了奸人之计,且等事情查明再判不迟。要确认那宫女真是西夏细作,唯有遣人出使西夏,将此事告之李夏君主,听听他们的说辞再定夺。” 赵佶摇头道:“西夏狗贼委实可恶,连年犯我边境,幸得童太师死守克敌,如今内乱已平,想我泱泱大宋国何惧尔边陲小国?不日朕定要命童太师重新挂帅誓师西征,将那李夏小国杀个片甲不留!”言罢,忿然拂袖离去。 再说冷飞雪莫名入狱后,正兀自琢磨,究竟是谁告的密。此前还以为是赵嬛嬛,但如今想来应该不是她,她并不知晓自己是西夏人。那么,会是谁呢?告密的目的又是什么?专为害我性命么? 如此胡思乱想,昏昏沉沉,不觉过了两三日。这日,她正苦闷,想着如何能脱身。忽听狱卒喊“柔福帝姬”,过了片刻,见那赵嬛嬛带了个手捧食盒的太监入了牢底来。冷飞雪又惊又喜,正要说话,却听—— “小冷,”赵嬛嬛刻意扬高声音,“父皇已派人查明你的底细了,没想到你居然是西夏人!父皇仁爱,念在你救过我母妃,特恩准我来探视你。唉,怪只怪你命不好,偏偏生在西夏国。”顿了一顿,对狱卒道:“把门打开,我带了些食物给她。” 狱卒哪敢违逆,忙打开牢门。赵嬛嬛赏了他一锭银子,那狱卒倒很识时务,走开往门外守候去也。赵嬛嬛忽地冲冷飞雪笑了笑,轻声道:“小冷,有缘再见!” 冷飞雪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与帝姬同来的太监往赵嬛嬛后颈一捏,赵嬛嬛当即软绵绵倒下。那“太监”飞快打开食盒,里头竟是一套宫装,仔细一看,竟同赵嬛嬛身上着的一般无二。 “快换上!”那“太监”低声催促道。 冷飞雪这才发现眼前这人不是沈傲,却是哪个?她已来不及多问多想,三下五除二套上那衣裳,又将自己衣服披在赵嬛嬛身上。沈傲将帝姬抱入狱中,匆忙之间,似俯在其耳畔说了甚么。一切妥当后,沈傲又递给冷飞雪一方丝帕,吩咐她掩住颜面。忽听得狱卒在外催促,不一会儿,狱卒进来查看,见牢狱中好端端蜷缩着囚犯,这才笑脸道:“恭送柔福帝姬!” “咳咳,”冷飞雪以丝巾掩面,佯装咳嗽,使出变声之术,模仿赵嬛嬛的声音,“牢里难闻死了,快走罢!” 二人穿过重重守卫,终是出了大内监牢。沈傲又将帝姬令牌交与她,让她速速出宫去。她倒犹豫起来,若这时走了,叶未央那边如何交代?自己岂不是言而无信?转念又想,自己身陷囹圄,叶未央也未来营救,反倒是沈傲和赵嬛嬛救了自己,如今自身难保,却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沈大侠,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了?又是怎么想到来救我?”她疑惑道。 沈傲一边催着她往宫门走,一边道:“昨日赵姑娘……就是柔福帝姬,她出宫玩耍,恰巧在遇仙正店碰上我了,便将你的遭遇告之,她苦于无计可施,我便想了这个法子。公主既肯慷慨相助,你便遂了她的心,快些离宫罢。” “呃,多谢你二位。”冷飞雪谢道。 “此地不宜废话,速速出宫才是正经。”于是二人一路埋头赶路。 忽然听到有人道:“微臣冒昧,前面行走的可是柔福帝姬?” 冷飞雪身子一僵,正不知如何自处。却听沈傲捏着嗓子扮太监:“正是帝姬,敢问何人大呼小叫的?” “微臣蔡攸,参见帝姬殿下。”竟是那蔡攸。 冷飞雪闻言哪里敢转身,只道:“原来是大学士啊,我……偶感风寒,此刻不便相见,咳咳,还请大学士见谅。” “哦?”蔡攸反倒上前道,“可请了御医诊治?” “已经看过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冷飞雪找个借口便要开溜。 岂料那蔡攸一个飞身拦住她的去路,一时被逼得无奈,真面目也被揭穿。蔡攸冷笑一声,一个掏心虎爪向她袭去,沈傲欺身而上,拦住他的攻势。 “找死!”蔡攸喝道,正要惊动侍卫,却见假山中腾空蹿出一条身影。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金钱镖”如狂风骤雨般朝那蔡攸袭去,蔡攸见来者气势汹汹,一时竟乱了方寸,叶未央趁机封锁其周身大穴。 趁此良机,沈傲拉了冷飞雪,直往宫外去。 第八十四章 长生不老 一时,柔福帝姬在大内监牢被西夏恶人伏击致伤,西夏细作又被同党劫走的消息在宫内不胫而走。宋帝赵佶怒不可遏,召集诸位臣工商讨进军西夏城池。主战派称,西夏同盟辽国屡遭金国进犯,早已自身难保,西夏孤立无援,此时大宋内乱已定,四海升平,不取西夏,更待何时?主和派称,内乱消耗甚大,加之边境连年战火,国库渐次空虚,另则金国一旦灭辽,定会南下犯宋,此时更应与西夏修好。 最后,赵佶听取了主战派之言论,童贯当即受命率军西征,是以边疆战火重燃。 …… 宣和三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赵佶命灵噩于“上清宝箓宫”斋醮祈祷,刘妃、茂德帝姬、柔福帝姬、蔡攸、蔡鞗等人均奉旨观礼。 青鸾被灵噩道长请入道坛中央,一群道士将其围住,或持木剑,或捧铜葫芦,或捻灵符,或焚高香,布阵施法,煞有介事。 “启禀圣上,吉时将至,请至阴之女准备献祭。”灵噩道人眯着眼睛,躬身请示。 赵佶慢慢踱步,走向青鸾。但见那女子眼波如水,腰肢若柳,昔日恩爱皆历历在目,可是为了长生,如此美人,也只能割爱了。他握住青鸾的手,柔声道:“爱妃,你可愿为朕而死?”青鸾缓缓眨了眨眼睛,欠身施礼道:“臣妾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好,好!”赵佶颇为感动,转身道,“传朕旨意,即刻册封青美人为贤贵妃,并昭告天下,其容姝丽,其心蕙贤,实乃天下女子之表率……” “贤贵妃请。”灵噩命小道人捧上白绫。 青鸾瞟了瞟那三尺白绫,毫无惧色,只凝视赵佶,千言万语却在那莹莹目光中。 “父皇,且慢!”赵嬛嬛忽地打断仪式。 “嬛嬛,莫要胡闹。”赵佶面色一沉,生怕这个乖张的女儿破坏祭礼。 “父皇,你切莫听这老道士的话,白白杀了无辜之人。这天下何来长生不老之药,全是那道士编造了哄骗父皇的。”赵嬛嬛一心只想救人,全然不顾冲撞龙颜。 赵佶怕耽误吉时,按捺住心头怒火,当即让侍卫将赵嬛嬛拉出殿外,下旨严禁她再来捣乱。 吉时已到,内侍悬挂起白帐,于帐内赐死青鸾。 刘镶撇过脸去,不忍亲眼目睹。赵嬛嬛仍在殿外高声呼喊:“父皇请三思!始皇寻不老之药,远渡东瀛,可见有果?千百年来何曾见过甚么不死丹药?父皇莫要被妖人所惑,做出后悔之事!” 赵佶听得心烦意乱,走出殿外,往赵嬛嬛脸上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父皇,你!”赵嬛嬛捂着脸颊,羞愤难当,一时泪眼婆娑,看得赵佶心疼不已。 “罢罢罢!原本让你来见证父皇大功告成之喜,不想你顽劣成性,扰朕大事!你快走罢!”赵佶将其一推,逐她离去。 上清宝箓宫内,两名太监掀白帐而入,先朝青鸾行磕头之礼,再以白绫缠绞其颈。青鸾发出痛苦□□,赵佶等人闻之骇然。灵噩忙挥手示意其弟子做法超度,一时殿内念咒声四起,终压过青鸾惨叫。 “启禀皇上,贤贵妃已殁。”太监跪禀。 赵佶惊魂未甫,忙以眼神询问灵噩。 “取其心肝之血,盛于圣碗之内。”灵噩将拂尘一扬,胸有成竹。 太监依命取来一碗鲜血,灵噩捧碗至眉心,朝天叩首,口占一绝: “玄灵节荣,永保长生。太玄三一,守其真形。五脏神君,各保安宁。急急如律令!” 又命小道取来雕花铜葫芦,将那血水灌进葫芦中,摇了几摇,再拈一道血符,贴在其上,供在仙桌之上。 “皇上大喜了,”灵噩朝赵佶躬身相贺,“明日开始,贫道将以此血为引,炼制丹药,是时皇上便可成为开天辟地古往今来第一长生之人。” 闻言,驸马蔡鞗及茂德帝姬赵福金等人赶忙下跪,高声齐贺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敢问灵噩道长,如此便可炼制成长生之药了?”蔡攸笑道。 灵噩道:“正是,九百九十九味药材已然齐全,如今这药引也有了,只要微臣不眠不休七七四十九天,便可炼成长生丹。在此先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佶听完龙颜大悦,竟将青鸾之死抛诸脑后,一心催促那灵噩速速炼丹。忽地想起什么,又对驸马蔡鞗道:“方才见你手中拿了一把描金小扇,甚是别致,给朕瞧瞧。” 蔡鞗忙拱手献上。赵佶打开那小扇,但见扇正面绘有远山灵鹤、仙童芝草,背面题有李太白之诗: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此诗表达了李太白长生之愿,恰恰应景。赵佶抚扇会心一笑,道:“这俊逸行书,定是令尊所作罢,笔力又见精进了。” “瞒不过皇上,正是家父所题。”蔡鞗赔笑道。 “这老狐狸,不在家好好颐养天年,就知道来招烦!”赵佶笑道,“行了,这扇子朕收了,转告令尊,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蔡鞗忙道是是是,心中自是得意。回头瞥了一眼兄长蔡攸,但见他不以为意地摸着鼻梁。 待礼毕,一时众人陆续散去不表。 蔡攸离殿行了不久,却被乃弟叫住。 “大哥,父亲下个月做寿,母亲让我转告你一声,记得回家看看。”蔡鞗道。 蔡攸笑道:“多谢五弟提醒,近来公务繁忙,好久没回大宅探望二老了。想必父亲身体已经大好了,这才有功夫画画题字。” “父亲身子确是好转了,相信不久便可继续为朝廷效命了。”蔡鞗道。 “哦,一大把年纪却仍要为国事奔波,倒显得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不孝了。”蔡攸道,“更可况蔡家有五弟这般出众的人物,父亲当放宽心颐享天年才是。” “大哥谬赞了,哪里比得上大哥,圣上面前当仁不让的第一红人。”蔡鞗微微哂笑。 “五弟客气了,这朝堂抑或民间谁人不晓,我蔡攸不过是靠杂耍倡优之技腆颜惑主罢了,蔡家上 上下下皆以我为耻,可不是么?而五弟就不同了,为人刚直不阿,如今又是驸马都尉,皇亲国戚,整个蔡家都跟着沾光。”蔡攸耸肩一笑,仿佛在讲述旁人之事,丝毫不在意。 蔡鞗叹了口气,又道:“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设法达成。” “不错,”蔡攸道,“我从小就钦佩父亲这点。只不过,人都会老的,不巧他比我先老。”顿了一顿,笑道:“当然,五弟你还年轻,有的是本钱。” “若世间真有长生不老之药……”蔡鞗忽然感慨一声。 “若?”蔡攸讥讽道,“方才你们不是铁板钉钉的说定能炼成不死药么?” 蔡鞗一时语塞,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而去。 待蔡鞗走后,蔡攸独自沿着石子小路踽踽而行。是时,月明星稀,苑囿之中风过松涛,夹杂兽鸣禽嘶,徒增森然可怖。 “出来罢。”他止步,冲着右手边的密林道。 须臾,一条人影蹿出。来者作太监打扮,拱手请安,月光之下,一张俊脸更显脱尘。 “事情可安排妥帖了?”蔡攸冲那人道。 来人抬起头,正是那名满江南的未央公子。 “回主上,一切照计划进行。”叶未央道。 “很好,这边就交给你了。皇上已恢复苏杭应奉局、造作局及‘花石纲’,我明日下江南打点一切,你只需好好处理这边。”蔡攸道。 叶未央心中一沉,叹道:果然这狗皇帝又起复“花石纲”了。江南“花石纲”祸害百姓,终酿成各地强人起义。迫于内乱,是年正月,童贯以赵佶的名义作罪己诏,宣布罢去苏杭应奉局、造作局及“花石纲”。岂料,起义才被镇压,赵佶便听信了王黼等人谗言,下诏恢复应奉局。江南一带百姓势必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中。 “未央,有一事忘记说了,”蔡攸笑道,“今日午时尊夫人诞下麟儿,母子平安。恭喜了。” 叶未央闻言,依然面无表情,淡淡扫了他一眼:“多谢主上照顾拙荆与小儿。” “你何须用那种眼神看我,”蔡攸眉一皱,背转身去,“我早已答应你,结束这桩任务,你便带着妻儿归隐山林罢。” 叶未央幽幽道:“多谢主上成全。” “可你偏要多管闲事,非救下那冷飞雪,”蔡攸叹道,“我已派人调查过,她确是西夏瑾王遗孤,若擅留此人性命,迟早要节外生枝。不管你们之间有甚么瓜葛,冷飞雪留不得。” 叶未央抬起头,看向他:“多杀一人也无妨。” 蔡攸兀自笑笑,大步离去。 第八十五章 悲欢 八月十六。月挂高楼,丹桂飘香。 刘镶于漱玉轩摆下精美酒菜,独坐等候。想到青鸾、冷飞雪一死一别,难免心中怅然。默默往杯中添了一杯酒,正要饮下,却听宫女来报,灵噩道长到了。刘镶在宫女耳边叮嘱几句,那宫女得令离去。 灵噩进了门来,只见刘镶一人独坐,便笑道:“娘娘好浓雅兴,一人对饮赏月。对了,皇上今夜陪皇后赏月,怕是无暇□□了。” 刘镶起身道:“道长请坐。” 灵噩不加推辞,大剌剌坐下,刘镶为他添上一杯酒。他一饮而尽,道:“青美人已死,贫道又替娘娘除去一名劲敌,娘娘在宫中的地位愈发稳固了。” “多谢道长。”她幽幽道。 灵噩笑道:“你我联手了这么多年,娘娘客气甚么呢。娘娘叫贫道前来,不只是为道谢罢?” 刘镶盈盈一笑,满上酒,递给他:“本宫对那长生之药甚是好奇,这世间果真有不老药么?还是你这老狐狸哄骗皇上的?” 灵噩又饮下一杯酒,笑道:“有,当然有,服用不老之药,可返老还童,延年益寿。贫道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呐!”本欲起身,忽觉头昏脑胀,一时以为酒气上脑,扶着桌子晃晃悠悠。 刘镶心想,青鸾的蛊毒“悲欢”怕是起药效了。她仍不敢造次,只道:“既能返老还童,道长何不亲试丹药,好让你这头白发变青丝。” 灵噩哈哈一笑,忽觉心头燥热不已,眼前站着的仿若九天仙女,端庄娇艳,爱煞个人。好在他仍有一丝清明,哪敢冒犯后妃,生生忍住□□,干笑一声,道:“时辰不早了,贫道不扰娘娘雅兴,先行告退。” “道长留步。”刘镶哪肯放他走,拉住他,又塞了一杯酒,“喝完这杯再走罢。” 灵噩难以推辞,又饮一杯。是时,只觉浑身滚烫,似有千百小虫在隐蔽处啃噬,挠得他酥麻难忍。面对刘镶,更觉其如仙人般明艳动人,一时再难把持,一把搂住刘镶,又啃又亲:“贫道早说过,你就是九天之上的‘九华玉真安妃’,风流妩媚,下凡历练来的。贫道与你前世今生皆有仙缘,注定一起长生,一起飞升……” “道长请自重,本宫只服侍皇上,何曾想过长生不老,飞升成仙?”刘镶假意挣脱。 “今后你不必服侍那昏君了,”灵噩再次抱住她,“他还以为真能吃到长生之药么?嘿嘿,真正的丹药自是我自己留着了,到时分你一粒,我们服下丹药,双双不老不死,羽化登仙……” “大胆奴才,快放开本宫!”刘镶眼神撇向窗外,瞧见窗口已挂起一盏小灯,乃事先与叶未央约好的信号。 她大声斥道:“皇上待你不薄,你这妖道何敢冒犯本宫!” 灵噩已遭毒蛊蚀心,神志不清,愈发孟浪道:“美人莫恼,待我炼成不死丹药,先做个世间皇帝,再做个天上的神君,你跟着我自是天上地下,尽享齐人之福,还管那昏君做什么?他真以为自己是神霄大帝转世,哈哈哈哈,都是哄他的……快过来,美人!” 刘镶见他形骸放浪,心中甚是好笑。一边大喊“来人啊”,一边往门外跑去。是时,房门被踢开,但见那宋帝赵佶一脸阴鸷,立于门口。 “皇上!救我!”刘镶哭得梨花带雨,扑进赵佶怀中。她等得就是这一刻。事先早已吩咐宫女请圣驾,那宫女依照其旨只对赵佶说“十万火急,望皇上移驾。”赵佶素来宠爱刘镶,一听此言,自是火急火燎赶来了。叶未央潜伏在门外,一见赵佶至,便点燃信号,刘镶依计行事,将那灵噩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爱妃受惊了。”赵佶搂着刘镶安抚,又冲那灵噩吼道,“贼妖道,好大狗胆!竟敢冒犯娘娘,忤逆欺君!来人,将其拉下去,处以腰斩极刑!” 灵噩见状,只觉浑身冰凉,犹如醍醐灌顶,脑子瞬间清明起来。 “皇上,皇上明察!贫道怀疑遭人陷害,中毒以致神志不清,方作出大逆不道之举!还望圣上明察,还贫道一个清白……”灵噩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此时,叶未央依照青鸾事先所言,于室外点燃熏香,将那蛊虫引出灵噩体内。蛊毒“悲欢”,置百种秋虫于一密器,容百虫相争,以最后存活者入药。以百种□□浸泡喂养,三年后取此虫入瓶,是以成蛊。人若误服此虫,势必神志不清,淫性大发。据青鸾所说,此虫蛊并不会害人性命,只是让人痴性毕露,或悲或喜,癫狂迷乱。只消以“离合香”引出蛊虫,中毒者便可自愈。 “妖道,你是说本宫下毒害你么?”刘镶缩在赵佶怀中,嘤嘤啜泣,“皇上,请替镶儿做主啊!” 赵佶道:“朕便要你这妖道死得心服口服,宣太医,替他诊治清楚再杀不迟!” “皇上,这妖道欺君罔上,所谓‘长生之药’根本是子虚乌有,不过是他用来邀宠立功的手段罢了。他仗势横行,害了多少无辜性命,就连青鸾妹妹也……”刘镶故意提起青鸾,果然见那赵佶脸色益发阴沉。 “娘娘,贫道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害我!”灵噩大喝道。 “皇上,你看他,好凶的妖道……”刘镶又是一声娇嗔,赵佶将她搂得更紧,忙命禁军侍卫将灵噩制服。 片刻功夫,宫中御医匆匆赶来,奉命检查灵噩脉象。数十御医陆续查看,每一位都表示灵噩道长身康体健,并无半点中毒迹象。 叶未央于门外兀自好笑,那是自然,蛊虫早已被引出其体外,自是查不出甚么。 那灵噩眼见百口莫辩,此命难保,情急之下,忽地拂尘一卷,如疾风闪电,直接缠住皇帝颈脖。皇帝为他挟持,禁宫侍卫哄然入内,见此状皆不敢擅动。 叶未央见状,叹一声:麻烦。右手往腰间取出一枚“金钱镖”,“嗖”的一下往灵噩右臂飞去。灵噩何曾想到门外居然隐藏高手,一时被震开三尺开外,手中拂尘当即落地。侍卫蜂拥而上,一拨人将赵佶、刘镶团团护住,另一拨人缉拿灵噩。事发突然,漱玉轩中防守并不严密,灵噩虽受伤,但并不将此等宵小放在眼里,一时劈手夺过一侍卫手中利刀,大展拳脚,与众人缠斗起来。 灵噩自知时间拖得越久,侍卫将越来越多,绝顶高手或可以一敌百,但大内侍卫何止千百,孤身迎战,只会越战越疲,最后消耗而亡。此刻,他唯一出路便是施展轻功,逃离皇宫。 叶未央自不让其如愿。灵噩刚杀出血路,退至院中,正要施展轻功跃上房顶,却见一条人影鬼魅般缠上他。 叶未央捡了一把侍卫掉落的刀,以黑纱蒙面,大刀一挥,往灵噩腰际削去。灵噩扭腰一闪,以刀格挡,化去攻势。叶未央擅用飞镖,但“金钱镖”江湖人尽皆知,未免暴露身份,他只得舍镖用刀。他的刀法乃故人所授,招式虽奇,却练得并不纯熟,还不足以在几招内退敌。 “你是谁?竟会使这套刀法?”灵噩大惊失色,“莫非你是……不对,你不是已经……” 趁他惊诧之际,叶未央持刀欺身而上,低骂一声:“臭道士,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一刀割破那道士宽袍,灵噩骇然失色,踉跄退后几步。 “你既认得这刀法,定也知晓,迄今为止,尚无一人破解此刀法。”叶未央轻笑一声,手腕带着刀柄一转,唰唰两下又割断那道士面前长须。 “快将妖道拿下!”赵佶仍在屋内大吼。 “放箭!”大内统领一声令下,万千羽箭射向灵噩。叶未央见状,自是不再恋战,冷笑一声,忽从袖中放出一枚“金钱镖”,由灵噩左晴明穴而入,但见那老道士目光一滞,瞬间万千长箭穿胸而过,片刻后直挺挺倒下…… 叶未央跃上屋顶,足尖猛点瓦片,张开两臂,恍如鹞子展翅,飞檐走壁,一时消失在夜色之中。 禁军统领虽对那出手相助的蒙面人心存疑虑,但既已拿下重犯,便好交差了,也不敢向赵佶多禀,生怕被问个渎职之罪。 见门外尘埃落定,赵佶方整理衣冠出来发号施令,道是灵噩道人狼子野心,欺君罔上,妖言惑众,其罪当诛。事后,又命缉捕其亲信弟子,遣散其信众,拆其各地道观,改建佛寺。 是以一夜之间,万千道士流离失所,纷纷改修道为礼佛。 话说经此变故,苏天璇、陈天玑等灵噩的心腹弟子成为朝廷钦犯,只得隐姓埋名,四处逃窜。风光一时的“问鼎派”迅速瓦解,江湖暂失龙头,一时群雄四起,争相称霸,武林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 第八十六章 昔年幻影 再说当日,沈傲与冷飞雪凭借柔福帝姬的金牌令箭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来。冷飞雪欲往客栈同温若等人碰头,沈傲却称另有要事,二人遂于集市口分手。 至客栈,温若、阿箩、苗十六三人见了冷飞雪,自是欣喜万分。冷飞雪略略讲述宫中奇遇及出宫经过,又道:“按照叶未央的计划,本月十五将安排青鸾假死,当夜将其运出宫来,我得前往宫门接应。” 十五月圆之夜,温若和冷飞雪早早候在宫门之外。等到四更时分,果见两个大内侍卫驾着马车出宫来。二人施展轻功,一路尾随马车。那车行至城郊方止住,侍卫从车内扔出一人,尔后驾车离去。 冷飞雪上前察看,果是青鸾。温若忙把人抱起,将其带至客栈。 阿箩用丝帕蘸水,替青鸾擦净脸上泥沙,轻声道:“她应是事先服下‘龟息散’,进入假死状态,十二个时辰后便会醒来。” 苗十六颔首:“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扳倒灵噩应当没有问题。” “嗯,”温若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了,阿箩你们好好照顾她。” 温、苗二人走出房间,各自睡下。阿箩和冷飞雪留在屋中照看青鸾。不一会儿,冷飞雪歪在床边也睡了。阿箩摇头一笑,替她披上衣裳。又见青鸾衣衫脏了,便从包袱内取出一套干净衣服,替她换上。 更衣之时,阿箩发现青鸾腰间佩戴着一只香囊,绣有蛇纹云锦,闻之异香扑鼻。她忽觉那香囊甚是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次日,华灯初上时,青鸾仍未醒转,阿箩、冷飞雪亦一直守在房中照顾她。 阿箩细细琢磨良久,隐隐觉得那青鸾来头不明,便问冷飞雪:“你可知青鸾的来历?” 冷飞雪忖思片刻道:“叶未央的姬妾,听命于叶。至于来历,我也不清楚。对了,她似乎精通药理,之前曾让轩主服用‘五石散’,如今又以苗疆蛊毒对付灵噩……” “苗疆蛊毒?”阿箩一拍脑袋,登时恍然大悟。可不就是苗疆!当初为替冷飞雪解蛊毒而入苗疆,龙夫人之女诉音曾赠予一个香囊,那花色图案恰与青鸾佩戴的一样。 阿箩取出自己的行囊,快速翻找,终于见到当日诉音相赠的香囊,仔细一看,果然与青鸾那只一般无二。她沉吟良久,诸多往事涌上心头。当年,白一忠被叶未央嫁祸并囚禁,后来白一忠中了苗疆蛊毒,冷飞雪为救他将蛊毒引渡至自身。如今推测,应是叶未央指使青鸾下的蛊毒。然这青鸾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会有苗疆蛊毒,她同龙氏家族又有什么瓜葛?阿箩思忖许久也不得法,又听温若来催她们用饭,也便罢了。待诸人用完晚餐,阿箩与冷飞雪再度回屋照看青鸾。 青鸾幽幽醒转时,睁眼就瞧见冷飞雪笑得灿烂。 “阿箩姐姐,她醒了!”冷飞雪忙喊来阿箩。 青鸾蔑笑一声:“都说是假死了,至于这般高兴?” 阿箩淡淡一笑,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青鸾姑娘今后有何打算?”阿箩道。 青鸾起身道:“我的任务完成了,自是等叶公子一道回江南。” “我也要往江南安葬师父遗骨。”提到霍行云,冷飞雪忽又想起了他一直默默喜欢着沈千柔,遂又叹道,“不知道沈姐姐在不在姑苏。” 青鸾道:“叶夫人也随公子来了汴京,住了有大半年了。” “千柔也在京城?”阿箩甚是意外,“按月份推算,她应在近日临盆才是。不知她现在何处?” “具体在何处,我也不清楚,只是曾听公子提起叶夫人也在京城。”青鸾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我们去看看沈姐姐吧?”冷飞雪拉着阿箩道,“没准她已经做母亲了。” 阿箩笑道:“正是呢,等叶未央来了,咱们问他去。” “小冷姑娘,我有话对你说。”青鸾微微笑道。 阿箩见她似乎要单独同冷飞雪交谈,心中虽是狐疑,但还是先行回避了,走时甚不放心,向冷飞雪使了个眼色,提醒她机灵点。 “我向来不喜欠人人情,”青鸾道,“你在宫中为我而受伤,我甚是感谢。作为报答,我将告诉你一件事。” “嗯?”冷飞雪一愣,不知她要说什么。 “为此我还请示了叶公子,我曾答应过他绝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青鸾莞尔一笑,“不过,他说,小冷甚是可爱,即便告诉她也无妨。只是要她发誓,绝不将此事再告诉其他人。” 冷飞雪茫然的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傻站着做什么,先发个誓。”青鸾道。 “哦,”她举起手指,“我冷飞雪发誓,绝不将此事告诉别人,否则就、就……一辈子嫁不出去。”她心中暗想:赵洛寒死了,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嫁人了,随便发发誓,嫁不出去也无妨的。 青鸾笑道:“好毒的誓。”顿了顿又道:“你可知道赵洛寒为何服食‘五石散’?” 冷飞雪听到这个名字后,心中一颤,缓缓摇头。 “记得那晚,叶公子将他带到‘荻花苑’,对我说:‘此人身中奇毒,你可能解?’想我自幼以毒草为食,与毒虫为伍,天下之毒什么不曾见过?可是,赵洛寒中的毒我竟闻所未闻。据叶公子说,那是一种慢性□□,若无解药,最多只能挨三个月。我只好先用‘五石散’以毒攻毒,延缓毒性发作,再慢慢寻法子。”青鸾叹道。 冷飞雪听毕,满腹疑问:轩主为何会中毒?他怎的从未提起?而叶未央怎会知道他中毒,且还帮他寻解药? “此刻你定有诸多疑问,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其他的,叶公子也不曾提起。我知道你对赵洛寒的死充满内疚,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不必再介怀他的死因了。他身中奇毒,原本就活不过三个月,就算不被‘人皮画匠’所杀,也必死无疑。”青鸾幽幽道。 冷飞雪讷讷点了点头,忽又想到赵洛寒突然说要退隐,应是与身中奇毒有关,他定不愿连累轩中弟子,只想一人静静的……等死。她心中好奇越积越多,不知赵洛寒究竟隐藏了什么大秘密。 “还有一事,”青鸾道,“通常服用‘五石散’之后会出现幻觉。赵洛寒在‘荻花苑’用药后,三次将我错当成别人。” 听她此言,冷飞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赵洛寒曾对她说“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想必也是幻觉,错把她当成了李笑寒。一时,她的心隐隐作痛,酸酸苦苦,五味杂陈。原以为是两情相悦的,岂料到头来只不过眼角眉梢的幻觉一场。 “不想知道他把我当成谁了?”青鸾笑道。 她勉强笑了笑:“我知道那人是谁,只可惜如今她也不在人世了。他二人好生有缘,终是地下团聚了。” 青鸾沉默良久,方道:“赵洛寒第一次将我错当成那人时,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很是温柔。第二次是大声斥责,好似在教训一个小孩子。第三次则狠命抱住,说舍不得走。” “哦。”冷飞雪心想,他对李笑寒的爱倒也延绵了十多年,也许他并非负心汉,只是有苦衷罢了。可这一切又关自己什么事呢,从头到尾,自己不过是这场旷世之恋的配角,可悲又可笑。 “你看起来不高兴?”青鸾惊讶道。 “哪里,”她悻悻应道,挤出一丝笑意,“轩主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呢。” 青鸾促狭一笑:“嗯,他叫‘小冷’的时候,最是温柔。摸着我的头,唤着‘小冷’;斥责小冷不好好练剑,成天只知道溜出去玩;狠命抱住,说唯放心不下小冷。” 冷飞雪呆住,当真如此么?他将青鸾错认成我?他竟是真心喜欢我么?这,怎么可能呢…… “事后,他知道自己生出了幻觉,还请我莫将这些事告诉你,”青鸾笑道,“啧,堂堂赵大轩主,脸皮倒也太薄。” 他竟然喜欢我,他竟然喜欢我……冷飞雪脑中反反复复只这一个念头,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先是呵呵笑着,再又哽哽咽咽抽泣起来。可是,可是……他不可能会喜欢我啊……他答应过李笑寒娶她,他同她……我只是一个替代物而已…… 青鸾见她神色恍惚,忙唤醒她:“人都死了,你再多想也无济于事了。” 冷飞雪闻言,如遭晴天霹雳,瞬间清醒,忙擦干眼泪道:“我、我没想甚么。” 饶是这般嘴硬,心中却满是赵洛寒的影子。记得小时候,他总爱摸她脑袋,像摸洪浩的雪獒一般,后来她长大了,不愿他将自己当作大狗,每当他要摸头时,她总将头一偏,不让他得逞。又想到,他亲授剑法,甚至替她削了一把木剑,刚要感激涕零时,却又觉得他故意用那些奇招妙式折磨她。她不愿练剑,只爱溜出去玩耍,他每每气得吹胡子瞪眼:“呆子,就知道玩!” ——这些,都是李笑寒不曾拥有的罢?虽然在他年少时缺席,但遇见的还不算太晚,不是么?虽不曾与他策马草原,虽不曾与他煮酒赏雪,虽不曾与他海誓山盟,虽不曾与他合卺结发,但他死前最挂念的却是我,而非其他甚么人,这便足矣了。 冷飞雪独自走出门去。夜色重,秋风凉。她紧了紧衣裳,抬头望向头顶明月,尚来不及感慨一句,忽听一声低喝:“小心!”紧接着,夜色中翻腾出数十人影,齐刷刷将她围住。 第八十七章 堂主 月色下数十黑衣人将冷飞雪团团围住,与其说“围”,不如说“护”。只因诸人持剑而立,严阵以待,剑拔弩张。 客栈屋顶之上,一人剪手而立,月光将其身影拉长。冷飞雪瞧不清他真颜,直到他放出镖雨。“金钱镖”势如骤雨,快若疾风,前排黑衣人已有几个中镖。 “叶未央!”冷飞雪大喝一声,“为何暗算我?” 青鸾闻风率先出门查看,温若、苗十六和阿箩随后亦从各自房中走出。温若提剑而上,纵身跃上屋顶,挡在叶未央面前。 但见那未央公子眉如刀裁,鬓发飞扬,端的一派好风雅。只可惜他手中的飞镖太过霸道,镖过之处,又添几具新尸。 “公子!”青鸾唤道。 “小冷怎么招你了又?”温若纳闷道,“才帮你成事,就着急过河拆桥?” 冷飞雪狐疑道:“难道计划失败了?”又看了看身旁一群黑衣人,只觉衣着甚是眼熟。而且显见这群人是在围护她,阻止叶未央得手。 叶未央哪里睬他们,兀自放出“金钱镖”,镖雨铺天盖地向诸人袭去。温若、苗十六与黑衣人合力围攻叶。阿箩因失去内力,只得与青鸾站在一旁观战。 冷飞雪内功根基最差,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诸人掩护下,藏躲闪避。苗十六武艺稍逊于温若,在叶未央的疯狂杀招下渐渐露了败相。温若试图以剑招缠绕,逼近叶未央之身,拖延他发暗器的时间。不想叶未央内力深厚如斯,赤手空拳将温若逼退。那群黑衣人亦悉数受伤,一个个捂着伤口退在一旁,不敢贸然而动。 叶未央施施然由屋顶而下,踢起地上的长剑,指向冷飞雪。温若、苗十六刚想动,却被叶未央反手飞出两枚镖,不偏不倚,恰好分别封住二人穴道。 “公子,剑下留人!”青鸾忽地挡在冷飞雪面前。 叶未央颇为玩味地看着青鸾,笑了笑:“你且让开。” 青鸾从不违逆他的意思,一时没了主意,只能退在一旁。 叶未央用剑点了点冷飞雪的心口,吓得她一动不动。叶未央的眼神停留在她腰间的玉虎上,那曾是“碧落轩”和“富甲山庄”结盟的信物。 “不知赵洛寒有没有告诉过你,‘月澜皂绢甲’虽刀枪不入,但若碰上顶尖高手,只消施以绵柔内力,此甲便威力顿失。你倒以为这胄甲能护你一辈子么?”说到此处,他回头冲温若一笑,“‘洛阳花’也不过如此,你们这么多人都不足与本公子匹敌。所以说啊,没了赵洛寒,你们不过是一群失去庇护的废物。当初他将你们保护得何其严实,任你们在江湖上耀武扬威,好生风光,可如今呢?听过一句话么,树倒猢狲散。” 他此话一出,居然无一人吭声,四下俱寂可怖。 “小冷姑娘,原本今日你必死无疑,可本公子前思后想,断然不能杀你。”他叹了一口气,“你谢谢赵洛寒罢。” 冷飞雪突然想起,当初在赵洛寒隐居的茅舍之中,叶未央原本也要杀了自己,却因赵提到那结盟信物玉虎,叶才打消了杀意。难道这次也是因为那个理由?这玉虎究竟有何重要,仅仅因其是结盟信物?盟约早已不复存在,信物又有何用? “走罢,青鸾。”叶未央将剑一扔,转身离去。青鸾提步,尾随其后。 人一走,冷飞雪忙替温若、苗十六解开穴道,又询问起那些黑衣人的伤势和来历。其中一黑衣人伏在她耳边道:“郡主,属下是西夏‘荣耀堂’的人,皇上派我们保护你。” 冷飞雪惊道:“什么?” 那黑衣人见温若等人在场,有所顾忌,不敢多言。冷飞雪摇头道:“不妨事,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那人方才说道:“启禀郡主,皇上收到消息,得知郡主在大宋皇宫被当成细作,故派属下营救郡主。可惜属下来迟一步,郡主已经安全出宫。属下冒昧尾随你至此,却发现有歹人对你不利。” 温若等人此前都听冷飞雪说过她在西夏的经历,均知晓她的身世,此时倒不奇怪。 “呃,有劳各位英雄。”她拱手施礼,又请了阿箩替他们查看伤势。 “属下代号‘绝尘’,郡主以后有事尽管吩咐。”那黑衣人躬身道,“其实,皇上命属下前来,还有一桩要事要转告郡主。” “何事?”她纳闷道。 “皇上旨意,任命喻斓郡主为‘荣耀堂’堂主,并请郡主随属下回西夏行接任大礼。”绝尘道。 “什么?!”这回惊讶的不只冷飞雪一人,温若、苗十六和阿箩均惊呼出声。 “属下此次还奉命带来了‘荣耀堂’堂主信物——血玉扳指,从今往后,堂内买卖皆由郡主做主。属下也会慢慢将堂内大小事务向郡主禀告。”绝尘毕恭毕敬呈上信物。 冷飞雪接过那扳指,此物血红通透,上雕一朵伽蓝花。温若等人围上来观看,不由啧啧称奇。 “这下可有趣了,西夏‘荣耀堂’以训养职业杀手而闻名天下,谁想从今以后,这偌大的杀手组织要由小冷来管理,哈哈,妙哉,妙哉!”苗十六抚掌笑道。 “呃,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是我来做堂主?我、我武功差劲得很,年纪也轻,根本不能胜任啊。”冷飞雪赧颜道,“不如你们回去跟皇上说说,另选其人吧!” 绝尘道:“这属下就不知了,郡主若有疑问,还是亲自回西夏向皇上说明吧。” “回西夏?”她摇摇头,“我得往江南去,将我师父的骨灰安葬。” “属下愿陪郡主先往江南,再护送郡主回西夏。”绝尘道。 “小冷堂主,你莫要辜负了西夏皇帝的好意,乖乖当堂主罢!”温柔笑道。 阿箩噗哧笑道:“小冷堂主,以后可要多关照哦!” 冷飞雪脸一红,尴尬的笑了笑。待诸人散去,她独自躺在床上思索:想那没藏秋哲几十年来培养的杀手死士皆被清剿,如今李乾顺突然委任自己当堂主,定是想找个可靠的亲人帮他。而小皇子年纪小,想必李乾顺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另则,她父亲瑾王曾是“荣耀堂”堂主,如今她接替父亲之位,看起来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一旦接任了“荣耀堂”堂主,可不就要以杀戮为生?以后难道要一面在江湖上从事□□的交易,一面帮李乾顺执行各种暗杀任务?她越想越觉可怖,蒙头大喊一声:“我不要做堂主!” …… 次日,众人商量今后去向。冷飞雪打算将霍行云遗骨带回姑苏安葬;温若、苗十六进京本是为伺机营救方十三,然方十三早已被秘密处决,二人一时无所挂碍,决定同冷飞雪一道下江南。 诸人正聊得开心,不想却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龙不归出现在旧友面前,气氛有些尴尬。他的所作所为倒不能算是绝对的背叛,对温若等人来说,却有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悲哀。 龙不归很快表明了来意。原来那灵噩道人被赵佶以欺君罔上等各种罪名处决,并下皇榜诏告天下,遣散灵噩门徒,改道观为佛寺。一时,“问鼎派”人心惶惶,原“玉真教”弟子为避风头,四处逃窜。白青颜亦带走了原“锁月楼”的亲信。如今,龙不归虽成为“问鼎派”资历最高者,却觉落索萧条,便寻三两旧友,意欲倾谈。 苗十六道:“如此说来,龙长老接管了‘问鼎派’?” 龙不归点点头,叹道:“道士们终于都走了,老夫也如愿成了一帮之主,可惜是个空头掌门。”他连声苦笑。 温若道:“以前倒不知龙长老有这等雄心壮志。也是,天下第一帮的掌门听起来的确威风八面,没准以后一统武林,成为武林盟主。” 龙不归又是一声苦笑,缓缓起身道:“或许老夫不该来打扰各位。” “龙长老,你别听温若胡说,”阿箩拉住他道,“他一直就这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没恶意的。” “过去的事就算了,”苗十六道,“若龙长老不嫌弃,大可回来。” “回来?”龙不归一愣。 “自然是回轩啊,”温若笑道,“‘碧落轩’一直都在呢,欢迎龙长老回家。” “龙长老,回来吧!”冷飞雪亦拉住他,撒娇道,“大家都好生想你!” 龙不归被这群年轻后生说得一时没了主张,回想起“碧落轩”鼎盛之景,不由重重叹息。 “我们正商量回姑苏,不如龙长老与我们一道?”苗十六道。 “好。”龙不归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羞愧之色。他混迹江湖数十载,一心只想扬名立万,在“碧落轩”鼎盛时期,他也曾是风光一时的人物。他一直想维持这份荣光,哪怕违背初心,与“问鼎派”同流合污。如今,“问鼎派”衰败,他落了个孤家寡人,不想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先的地方。虽然“碧落轩”不在了,轩中弟子皆如丧家之犬,但温若、十六、阿箩、小冷这四个年轻人却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归宿感。 “甚好甚好!”冷飞雪开心不已,“明儿就备车马,咱们尽快启程!” 阿箩却道:“你们先行南下罢,我还想去探望一位朋友,过些日子咱们在江南分舵碰头。” 因她武功尽失,诸人皆不放心,最后冷飞雪让几位“荣耀堂”的死士陪同阿箩一道,大家方放下心来。 冷飞雪先替阿箩买了马车,并派了两名死士与她同往。又买了几匹快马,与龙、温、苗一道返苏州,绝尘亦挑了三名高手护送他们一路南下。 临行前,温若对着皇宫的方向看了许久,那奢华糜烂之所,本不值得多看一眼,可那里却住着他此生魂牵梦萦的人。他幽幽叹了口气,独自饮了一夜闷酒。 第八十八章 南下 却说叶未央放过冷飞雪不杀,携青鸾离去。那青鸾紧紧跟随叶未央的步伐,生怕一眨眼,那人就不见了。 “你到‘云来客栈’等我。”叶未央忽地放慢脚步。 “是去探望她么?”青鸾淡淡道。 叶未央不置可否,止住步伐,看向她:“方才为何制止我杀冷飞雪?” 青鸾道:“她曾救我一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还真是……傻得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他叹道,“若当初你没有遇见我,你一定比如今好上千百倍。” “公子,若没有你,青鸾只会觉得人生没有半分乐趣。”她低头,竟有些感伤。 他别过脸去,竟不知如何接话。 “公子有话请直说吧。”她抬眼看定他,他眼神闪烁。 叶未央并未开口,忽地伸手抱住她。那拥抱绝非温暖,尽是寒暄之意,甚至是后会无期的隐喻。青鸾聪明如斯,她岂能不懂?她将头轻轻依靠在他肩膀,渐次红了眼圈。 她看到四年前初遇叶未央的那日。戏台之上,有仙子婀娜多姿,唱的柳三变的《雨霖铃》。她初至江南,爱极了琴馆中的笙箫舞乐,艳羡台上抚弦起舞的优伶,可世人偏偏耻笑乐伎舞娘低贱。她偏想变成台上那风情万种的伶人。她默默跟随那仙子,岂料那绝代风华的仙子卸妆后却成了位身长玉立的翩翩公子。 “在下叶未央。”那人温文一笑。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只因一个微笑便爱上了一个人。 她凭琴艺与舞艺如愿入了姑苏城一家有名的乐馆。慢慢才知晓,那些自命清高的乐师虽明言“卖艺不卖身”,暗地里也做些接客的营生。她终是遇上了巧取豪夺的纨绔子弟,大庭广众之下,迫她就范。叶未央适时出手解围,直接将那纨绔踢出乐馆,又打伤了几个狗腿。 那时的叶未央无妻无妾,流连于章台楚馆,玉带轻衫,迷倒无数痴心女子。兴之所至,他喜反串女角,随口唱一小曲儿。 “公子,且慢。”她上前拦下他。 他扬眉笑道:“道谢就不必了,姑娘倾国倾城,在下愿作英雄。” “得罪了翁家大少爷,小女子在苏州城也呆不下去了,公子好事做到底,替小女子另谋出路罢。”她不卑不亢,笑语盈盈。 他勾唇一笑:“姑娘如此一说,倒是在下害了你了。” “可不是么。”她佯作悲伤,却将手挽上了他的手臂。 如此这般,水到渠成。她就随他走了,也不过问他是谁。 叶未央买下“荻花苑”让她居住,从此她便成为他豢养的乐伎。从此她便中了他的毒,对他言听计从。 …… “青鸾,”叶未央忽然打破沉寂,“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嗯。”她从他怀中离开,讷讷一笑。 “我已安排人护送你回江南,从此你不必听命于我。”他望着她,她平静如无风的湖面。 她点点头,嫣然笑道:“全听公子的。” 他原以为她会恋恋不舍,可她从头到尾都在笑。 “不早了,叶夫人定在等你回去。”说完,青鸾转过身,只身而去。 叶未央心中五味杂陈,目送她离去,方往沈千柔住处去。 大半年前,叶未央与沈千柔入京后,被蔡攸安排住进城东一所大宅,宅内外均有眼线监视。沈千柔深觉奇怪,多次询问何以突然进京,又何以遭人监视。叶未央以各种理由搪塞,她因有孕在身,也不敢多作反抗。近半年来,叶未央一直在外办事,鲜少探望她,就连她临盆生产,他也是事后听蔡攸转告。 听闻妻子已平安诞子,他心中自是欣喜,进了门来,看见一婆子将婴儿抱给沈千柔喂奶。沈千柔尚在月子中,躺在床上奶孩子,神情安详平和。得见此景,叶未央恍如饮下一杯暖酒。 “千柔,我回来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唤道。 沈千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莫要吵醒孩子。 他附在她耳边轻笑道:“为夫好想你,还有咱们的儿子。” 她狠狠捏了他一把,嗔道:“老实交代,你到底做什么营生去了?半年前,你说进京做生意,天晓得做的什么生意,害我要被人监视软禁?” “嘘!别吵着儿子。”他笑道,“改日再同夫人慢慢解释,今儿太晚了,不如先休息?” “儿子还没名字呢,你给取个吧。”她将孩子抱在怀里,身子歪在叶未央怀中。 “为夫早就想好了,就叫叶卓飞,卓尔不群,一飞冲天。”他轻轻抚着妻子头发,笑道。 二人正说着,却听屋外有人敲门。叶未央出门一看,是蔡攸安排的守卫,那人交给他一封信函,道:“叶公子,我等奉命今夜撤离此地,告辞了!”叶未央心中暗喜,蔡攸果然履行承诺,撤走守卫,他完成这最后一桩使命后,终于可以带着妻儿远离是非,四海逍遥。 叶未央拆开信后阅后,内力一振,将那信笺化为碎片。 “怎么了?”屋里沈千柔问道。 他走进屋,合上房门,笑道:“没事,咱们休息罢。” 待她沉沉睡去,他拉起妻子手腕贴在脸颊上,身旁是熟睡的婴儿。满室和乐融融,窗外秋风飒飒、枝影摇曳。 …… “夫人,不如尽快动身回江南罢。”次日,叶未央提议。 沈千柔嗔道:“急什么,我还没在京城逛过呢,这么着急回去,是想哪个小情人了不成?” “哪里……”他尴尬一笑,“其实是,是我父亲修书来说想我们了,他听闻夫人生了儿子,欢喜得很,催着我们快回苏州呢。” 她闻言方点头道:“过两天咱们便出发吧。” “夫人尚在月中,却要劳你奔波,为夫委实难过。”他叹道,“待到了苏州,定当请庄内大厨替夫人好好补一补。” 沈千柔见他对自己呵护有加,难免喜悦,一时也不惧舟车劳顿,心满意足的照看孩子去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冷飞雪一行沿淮南东路南下,所过之处,遍地皆是乞丐流民。方腊起义声势浩大,迫使朝廷暂停“花石纲”,岂料起义才被镇压,赵佶又重开“花石纲”,百姓复又掉入油锅,不少南方人往北地流串逃亡。 烈日之下,一群苦力在官兵的压迫下搬运太湖石,许是久未饱食,各个瘦骨嶙峋。队伍中不仅有青壮年,连七旬老人也在列。 “自古以来,江南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却也经不起朝廷这般搜罗掳掠。”龙不归摇头叹道,“万千苦力垂死劳作,不过为皇家园林增添一处微不足道的景致。” 冷飞雪闻言,忽然忆及万岁山中成片假山,原来块块皆沾染了血泪。 “大人,求求你们放过我爷爷,他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抱着督办官兵的腿求饶。 官兵五短身材,大腿粗壮,足足抵得那孩子腰身,他冲少年腹部狠命一踢,骂道:“贼小子,滚开!耽误你军爷办差,有几个脑袋来抵罪!” “武儿!”一干瘦的老人见孙儿被踢伤,吓得忙扑上前察看。那官兵哪里管他年事已高,伸手掐住他喉咙,拎鸡崽子般将老人抓住。 温若在一旁看得火大,丢了块石子击中那官兵的膝盖,但听鬼叫一声,官兵跪倒在地。 “奶奶的,哪个王八羔子活腻了!”他臭骂一句,四下张望。那道上除了搬运苦力和几个督运官兵,便只剩龙、温、苗、冷及四名西夏杀手。冷飞雪因上前扶那老人和少年郎,并不与龙不归等人站在一处。 “哟,有个骚气小娘们?”那粗矮官兵瞥见冷飞雪,见她俏丽可人,又状似只身一人,顿时起了轻薄之意。两个官兵闻言,亦凑过来看热闹,三人相视□□,不约而同走上前去。 “小姑娘,哪里人啊?到这里来做啥,不如陪军爷耍耍?”一官兵将手搭在她肩上,出言轻薄。 温若挑起眉头,正当发难,却见绝尘抢先一步。那三名官兵还来不及看清楚来者何人,脑袋便搬了家。 温若摇头笑道:“‘荣耀堂’的人果然出手狠辣无情,换做是我,最多废他一只手臂。” 冷飞雪见三人倒地身亡,皱眉道:“没必要杀死他们。” 绝尘拱手谢罪道:“是属下失职。” 另外几个官兵见同僚瞬间丧命,早已吓得拔腿逃命,一干搬运苦力甚是感激,跪下磕头谢恩。老人和少年郎又得了冷飞雪的银子,更是感恩戴德,将其视为活菩萨。 冷飞雪心想,天底下像这般可怜的人比比皆是,凭我之力,又能帮得了多少? 苗十六一眼看出她的心思,道:“一个英明君主要比一个武功盖世的大侠管用千万倍。且收起你的悲悯情怀,赶路要紧。” 冷飞雪一愣,赧颜一笑。 龙不归等人又将随身携带的干粮留给那群苦力,方策马离去。 第八十九章 碧落黄泉 因护送霍行云骨灰南下,诸人难免黯然神伤。这日黄昏,一行人终是踏入姑苏地界,是时天空飘起细雨,宛如天公亦为故友哀悼。 细雨如沐,诸人放缓步伐,沿太湖信马由缰。忽见前方凉亭内外熙熙攘攘围满了人,看架势像是正在浴血搏战。稍稍走近,便清晰听得兵刃相接及斥骂呐喊声。 “哟,是旧识呢。”温若挑了挑眉,吹了个口哨。 诸人一看,缠斗中的两派人其中一派竟是苏天璇、陈天玑和吕玉衡。另一派人多势众,一时看不出来路。两方斗得难分难解,苏、陈、吕三人疲累不堪,显是已历经一番拉锯战。 “穷途末路矣,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但见一白眉老翁手持一根三尺铜棒,欺身往陈天玑攻去。陈天玑右臂残疾,左手挥舞流星锤应战,却听“咣当”一声,棒锤相撞,火光直溅。二人当是手臂发麻,双双退后一步。 是时,人群中跃出一弱冠少年,大喊一声:“爹爹,让我来!”白眉老翁略一点头,少年将一对短刀舞得烂银也般,他欺那陈天玑断了右臂,刻意进攻陈右侧,左削又砍,将那陈天玑逼得一退再退。“嗖”的一下,短刀划出耀眼弧线,往那陈天玑胸口一舔,瞬间一个漂亮回旋,复又回至少年手中。 “师兄!”苏天璇见那陈天玑受伤,忙将其挡在身后,一鞭子扫向那少年。少年不惊不惧矮身一避,这时又见一名中年莽汉骂了句:“贼婆娘!”莽汉冷不丁放出铁蒺藜,吕玉衡躲闪不及,左肩中了一镖。 “那些是什么人?”冷飞雪奇道。 龙不归道:“那白眉老人是‘雁荡派’的长老莫云烟,人称‘白眉翁’;少年是其独子莫珑,练得一手精湛的‘回旋刀’。那莽汉却像是‘点苍派’的‘铁手煞鬼’李大壶。你们再看那边,若我没看错的话,‘崆峒派’的四大护法,‘青城派’的“天府双侠”邱烁、阎三娘夫妻俩,‘蜀山派’的槐清道长,‘玉剑山庄’薛家三兄弟,‘锁月楼’双姝张小玲、张小珰……各门各派的好手都来了。” “嘿,”苗十六笑道,“天下高手合力除恶,可也太给那些道士道姑脸面。” “灵噩掌管‘问鼎派’后,一心做大,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如今树倒猢狲散,仇家自是寻上门来。”龙不归道,“若要清算,‘碧落轩’也同他们有仇,他们杀害洪兄弟,下令追杀小冷,又废了阿箩内力,委实可恶。” “可不是么,”温若冲冷飞雪挤眼笑道,“待会他们死了,你大可上前补刀。” 冷飞雪眼见着苏天璇三人被众高手围攻,心中难免大快,却又替阿箩的不在场而惋惜。此刻,苏、陈、吕三人已是遍体伤痕,相互搀扶着退出凉亭。各门派高手似乎有意折磨三人,故意不给个痛快。 “……是你?”苏天璇忽地看见冷飞雪,想到此人竟还好好活着,心中更是怨怼难忍。 冷飞雪并不搭理她,只是默默看着她身旁的吕玉衡。此刻的吕玉衡灰头土脸,浑身血污,再没有半点当初那个“小晶姐姐”的影子。冷飞雪忽然忆及,九岁那年,她与小晶姐姐正是在太湖边的凉亭中冻了一晚。 恰恰正是此地。 “想逃?”人群中忽地腾出两人,正是那“锁月楼”张氏姐妹花,张小玲、张小珰双双以绸缎为武器,缎带所及,恍如水蛇出洞,一下缠住苏天璇、陈天玑颈项,顺势一带,将二人掀翻在地。紧接着,张氏姐妹收紧绸缎,扼断对方咽喉——苏、陈死时,眼珠凸暴,甚是可怖。 吕玉衡见同门已亡,绝望透顶,举起手中“峨眉刺”欲自尽—— “小晶姐姐,不要!”冷飞雪大喝一声制止她。 各门派的高手均循声而来,见是个螺髻绿衫的少女。眼尖的已然认出那少女却是“碧落轩”的冷飞雪,这丫头曾因苏天璇的“缉舌令”而名躁江湖。 “诸位也是来匡扶武林正义的?”“青城派”邱烁拱手朗声道。 龙不归亦还礼道:“我们路过而已。” 冷飞雪趁他们说话,连忙扶起吕玉衡,想带她离开此地。不想吕玉衡推开她,冷言道:“谢了。” “小晶姐姐,”冷飞雪压低声音道,“我定会救你的。” 吕玉衡苦笑一声:“不用你假好心,不过小时候一起讨过几天饭,偷过几次吃食,就当情同姐妹了?这世间,真正的大恩人、好姐妹唯有苏师姐,若非她收留我,将我带入‘玉真教’,又求师父收我为徒,我怕是早已饿死在路边,被野狗吃了也无人知晓。” “随你怎么说,我只想救你。”冷飞雪拉起她,却再度被其搡开。 “滚开!”吕玉衡嫌恶地骂道,“苏师姐不在了,我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你活你的,我死我的,我去找我的苏师姐,你莫要多管闲事!” 语毕,将“峨眉刺”往胸口狠命一刺,喷出一大口血,溅在冷飞雪衣袖上。冷飞雪怔住,眼睁睁瞧着她倒下。死前她犹抱苏天璇的尸首哈哈长笑,笑声逐渐式微。 …… 因吕玉衡之事,冷飞雪心下郁闷,回至“碧落轩”江南分舵后,胃口全无,直接倒头大睡。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魇不断,醒来后反是筋疲力尽。又听门笃笃作响,她迷迷糊糊开了门,却是温若。 “还睡呢,该去后山安葬你师父了。”温若道,“你师父就你一个关门弟子,换身孝服罢。”他塞过一身孝服,叹了声,便走了。 冷飞雪着一袭白衣,捧着霍行云骨灰,同龙不归、温若、苗十六三人来到后山墓地。此处,洪浩、白一忠、赵洛寒之墓三者毗邻,龙不归已命人在赵洛寒墓地之右侧再掘一坟,用以安葬霍行云。 冷飞雪发现赵洛寒之墓重新修葺过,忽又想起去西夏之前,曾有盗墓贼欲掘赵之墓,并说赵的墓早被人开启过,当时叶未央执意查看,她坚决反对,最后叶将自己打晕。叶未央随即查验赵尸身完好,又将赵墓重新修葺。真真不知这二人究竟是何关系,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最令她疑惑的是,所有人都不知赵洛寒曾身中奇毒,单单只有叶未央知晓。 她兀自沉思,忽听有人唤自己。“小冷别发呆了,快将你师父下葬吧。”苗十六催促道。 “嗯。”她俯身小心翼翼将骨灰罐子放入墓穴之中,一时想起师父待自己的百般好,眼泪忍不住涌出,她咬着唇,冲师父遗骨磕了三个响头。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随着那骨灰罐埋葬入地,恩情镌刻于心,仇恨皆作尘土。她仿佛释然,宛如新生。 龙不归、温若、苗十六又将备好的香烛、金箔、糕点等祭奠物品分别摆放在霍行云、赵洛寒、白一忠及洪浩墓前。每人又以薄酒一杯,洒酒成哀。长眠此处的,是“碧落轩”中武艺最为精湛的四人,也曾叱咤江湖,名声籍甚。他们有人豪气干云,有人不露圭角,有人古道热肠,有人岳峙渊渟,未必都是行仁蹈义之辈,却各自活得浓墨重彩。 冷飞雪幽幽叹息,起身环顾四下,却见林中有动静,其他人显然也已发现。温若吹了个响哨,冲林中喊道:“什么人藏在那儿?” 这时,林中走出几个劲装打扮的男子,为首者拱手道:“我等奉叶未央叶少庄主之命在此看守陵墓,打搅各位好汉,万望担待!” 冷飞雪闻言大惊,定是自那次盗墓之事后,叶未央派了人来替赵洛寒守墓。 温若与苗十六交换了眼色,心中寻思这叶未央究竟唱的哪一出。 “多谢你们叶少庄主!”龙不归拱手道。 男子便不再多言,复又隐入林中。 …… 冷飞雪回至轩中,忖度着是否要将赵洛寒曾身中奇毒之事告诉大家。思前想后,心中烦闷,索性找来纸墨,提笔画那赵洛寒,可一提笔却想到李笑寒曾为他痴心作画。她将笔摔开,闷闷发呆,忽听有人敲门。 她一开门,但见绝尘道:“启禀堂主,据线人报,最近有人想同我们谈笔大买卖。” “呃,别喊我堂主,过几日我便前往西夏请皇上收回成命,可别让我做甚么堂主了。”她道,“你跟了我这么些天,定是清楚得很,我就会两招三脚猫功夫,别说杀人越货做大买卖,我这点能耐,就只够杀杀鸡了。” 绝尘忍笑道:“堂主说笑了,杀人越货这等粗重活自是属下去办,堂主只要收银票就行了。” “呃,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她眼睛一亮,笑道,“你刚刚说的大买卖是什么?” “江南‘锁月楼’掌门白青颜想找我们接头,重金请我们狙杀‘人皮画匠’。”绝尘道。 “‘人皮画匠’又出现了?”冷飞雪惊道,“‘人皮画匠’向来只为天下奇兵而出手,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宝贝?白青颜藏有什么神兵利器?” “堂主,那白青颜之妻谢环环原本乃党项人,与前任堂主没藏哲秋是亲兄妹,她远嫁大宋后隐姓埋名。据说她当年离夏时带走了一把没藏家族的镇族之宝‘神臂弓’,但只是传闻,据堂内诸位元老说,从未有人得见过此弓,兴许只是谣传罢了。”绝尘道。 冷飞雪隐约记得当初谢修雨提过此事,那谢环环原名作没藏妙环,是“荣耀堂”前任堂主没藏哲秋之胞妹。 “咦,当初我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往西夏与你们谈交易,怎的白青颜不用亲往西夏?”她不解道。 绝尘忍不住咧嘴一笑:“回堂主,其实我们在宋土遍布线人,只要找到接头之人,便可与我们搭上。” “何不早说!”她大呼上当,顿了顿,又道,“你打算接下这桩生意了?” “属下哪敢擅自定夺,特来请示堂主。”绝尘躬身道。 “若要我说,自是接下了。‘人皮画匠’杀我多位好友,新仇旧恨总该一起清算。只不过,这‘人皮画匠’行踪诡秘,且武功极高,收到其生死约后,无人能活命……”说着说着,冷飞雪忽地眼前一亮道,“咦,不对,有一个人尚活着!” 第九十章 清音 冷飞雪想到并非所有人都命丧“人皮画匠”之手,有一人虽失兵器,但性命得以保全。那人便是龙不归。 “既如此,可请龙长老仔细描摹当时场景,若能找出‘人皮画匠’之破绽,相信我们定能将其斩杀。”绝尘提议道。 冷飞雪点头称是,随即便往议事堂去,恰好龙不归、温若和苗十六都在。三人正商议召回旧部,重振“碧落轩”之事,见冷飞雪来了,招呼她一道出主意。 她想半天,憋出一句:“既要召回旧部,就把沈姐姐召回来罢。” 温若闻言笑道:“行了,你一边玩儿去吧。” “我来是有事麻烦龙长老的。”她吐舌一笑。 龙不归笑道:“小冷请说。” “事关‘人皮画匠’,”冷飞雪道,“少林方丈、轩主、白轩主都死于此人之手,可是龙长老却全身而退。不知当初是施以何计才得以脱身的?” 龙不归思忖半日,长叹一声:“说到此事,老夫也甚觉奇怪。当初老夫收到‘人皮画匠’拜帖,心中已然做好一死的准备。老夫虽年迈糊涂,但自身功力有几斤几两还算清楚,想轩主和少林方丈那般身手也难逃此劫,老夫自当不是那人对手。犹记那晚,老夫将‘断龙无悔剑’放在床边,准备入眠。那把剑是老轩主赠予我的,多年来剑不离身,睡觉也贴身带着。当时老夫正准备关上门窗,却听守候在门外的兄弟们一声惨叫,老夫冲出去一看,院中兄弟悉数倒地。太快了,快得根本看不清是人是鬼!老夫赶紧回房查看,但见一个着宽大袖袍的面具人拿了我的剑站在床边。老夫运起掌风要同他搏命,他拆了数十招,便不意与老夫纠缠,一路退至门外,想携剑而逃。事后细想,那人的武功路数见所未见,算得上犀利,可并不似传闻中所言臻于化境。可惜当时,老夫想到他单枪匹马能令诸多武林高手丧命,因而对他甚是忌惮,见他跳出门外,担心有诈,竟迟疑了一下。后来再追出去,便发现连人带剑都消失了。” 苗十六、温若和冷飞雪听得目瞪口呆,龙长老居然说“人皮画匠”并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厉害?究竟是龙长老深藏不露,武功造诣早已超越了赵洛寒等人,还是他在撒谎? 三人将信将疑,又听龙不归道:“后来老夫还发现,院中倒地的兄弟们并未死,只不过中了一种迷香,暂时失去知觉罢了。” 冷飞雪道:“这‘人皮画匠’真是古怪。龙长老,当时他使用的招式你可还记得?” 龙不归沉吟良久道:“老夫只记得两招。”说完,他比划了两招。 看了那几招,温若摸摸鼻梁,并不做声;苗十六摇着纸扇,兀自沉思。冷飞雪问道:“如何?这两招是不是很厉害?” 苗十六摇头道:“称不上很厉害,招式虽新奇,不过单是这两招,我便能设法破解了。”说着同龙不归比划起来,一个模仿“人皮画匠”的招式,一个当即破解。冷飞雪看毕,只觉不可思议,更加怀疑龙不归所言。若单是这样的招数,怎能杀死赵洛寒?退一万步,即便当时赵洛寒身中奇毒,元气大伤,不能克敌制胜,但想保命也是不难;更何况,这样的招数竟也能将少林方丈和白一忠等诸多顶尖高手击毙? 诸人又商讨一番,最终也不得定论,只得散去。冷飞雪将龙不归之言告诉绝尘,绝尘亦是难以置信。二人最终决定接下白青颜这笔买卖,亲自会会那“人皮画匠”。绝尘遂飞鸽传书,调派隐迹宋土的高手速来苏州。 起初冷飞雪尚担心高手未到,“人皮画匠”便将白青颜杀了。不想,三日后,“荣耀堂”高手齐聚苏州,而那“人皮画匠”却迟迟未有动静。冷飞雪遂命绝尘率诸高手埋伏于“锁梦楼”保护白青颜一家。 这日午后,冷飞雪正想打个盹儿,却听温若说,阿箩回来了。她忙飞奔出去迎接,却见阿箩站在分舵大门外,身后还有一顶马车,车内像是有人声,却不知是谁。 “小冷,快上车!”阿箩笑着指了指马车。 冷飞雪迟疑一下,跳上马车,掀帘而入。却见车内坐着三人:当中是位头戴苗饰的老妪,仔细一看,却是苗疆月亮寨寨主龙氏,而她身旁坐着的正是她一双女儿。 “小冷姑娘。”龙诉音笑道。 当初正是龙夫人救了她一命,此刻再见,冷飞雪甚是欢喜,一番嘘寒问暖,拉着诉音叙旧。不过,心中却不明白何以阿箩将她们请到江南来了。阿箩此前所说的“拜会朋友”,就是指的龙夫人她们么? 这时,阿箩也跳进车内,让车夫启程。冷飞雪忙低声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抿嘴一笑:“到时便知了。”阿箩、冷飞雪和诉音三人叙旧、玩笑,好不热闹。龙氏闭目养神,龙慕音依然严肃冷漠,端坐不语。 约摸行了一刻钟,马车停下。冷飞雪和阿箩先行下了车来,环顾四下,冷飞雪发现自己站在“荻花苑”门口。阿箩轻叩门扉,过了良久方有一老汉来开门。阿箩表明想拜见青鸾姑娘,那老汉迟疑片刻,道:“几位请稍候,容老朽先去通传一声。” 等了一炷香时间,那老汉颤巍巍开门道:“万分抱歉,姑娘身子不好,今日并不想见客,还望各位海涵。” “且慢!”马车内传来龙氏之声,她掀开帘子,从手腕上取下一串银饰交给阿箩,“将此物给她。” 阿箩接过银饰,又请老汉转交。那老汉叹了一声道:“老朽自是希望姑娘肯见你们,巴望她能与人谈谈心。自从她回至此处,便昼夜饮酒,通宵弹唱,已将身子折腾得……唉,老朽多嘴了,再替各位通传去罢!” 过了片刻,老汉匆匆打开房门,躬身道:“有请贵客。”那青鸾亦走出门来,亲自迎接客人。冷飞雪见她眼圈发黑,脸色暗黄,果真是宿醉之相。心中思忖: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消沉? “不肖女清音恭迎母亲大人。”青鸾双手托举银饰至眉心,躬身请龙氏下车。 龙氏“哼”了一声,慢慢挑开车帘,在诉音、慕音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来。冷飞雪一听青鸾唤她“母亲”,便已震惊万分。 龙氏一行往“荻花苑”去,冷飞雪忙拉着阿箩问:“青鸾怎的成了龙夫人之女了?你特地跑去苗疆就为让他们认亲的?” 阿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待会再告诉你。” 进了屋内,青鸾便跪在龙氏跟前,轻声道:“不肖女私自离开苗疆,数年未归,还望母亲大人恕罪。” 龙氏冷笑道:“你好得很,何罪之有?可苦了我这老太婆,辛苦将你培育长大,原本指望你……唉,算了,就当老身眼瞎,养了头白眼狼。” 青鸾忙起身替龙氏斟茶,毕恭毕敬奉上,又道:“母亲是如何知道我在这的?” 阿箩道:“青鸾姑娘,当时你服下‘龟息散’假死,小冷将你带至客栈,我见你衣裳沾了泥,便替你换了一套干净的。无意间看见你腰间的蛇纹香囊,而诉音也送了我一个一样的。我想,你们会不会有关系,于是冒昧往苗疆问清楚了。” “原来如此。”青鸾幽幽道,“你们又怎会认识我母亲?” 阿箩道:“当初白副轩主遭叶未央算计,中了苗疆蛊毒,小冷将毒引渡至自身。我与轩主往苗疆为小冷寻医,才有幸得遇龙夫人和诉音慕音。” “哦,”青鸾沉吟半晌,“那蛊毒是我下的。” “当初这位小冷姑娘中了蛊毒,前来苗疆医治,老身便猜想许是你下的毒,当时我想,清音私自逃出苗疆,不过是对外面的世界好奇,玩一阵子自然回来了。于是并未急着找你回来,不想你一去数载,对苗疆半点眷恋也无。”龙氏沉沉叹息,“若非与小冷姑娘同来的那位赵姓公子,老身怕是熬不到今时今日了,你也就称心如意了,再不会有人逼迫你。” “母亲息怒,女儿定会遵守承诺的。”顿了顿,青鸾又道,“母亲的意思是,再不用受‘蛊母’反噬之苦?” 龙氏点头道:“赵公子将其家传内功心法传授给老身,老身按照心法修炼,内力与日俱增,足以抵挡‘蛊母’反噬。” 冷飞雪听她二人之言甚是奇怪,青鸾方才所说“遵守承诺”是何意思? “对了,那位赵公子如今还在人世么?”龙氏幽幽叹道。 “龙夫人何出此言?”阿箩诧异道,她如此发问,似乎知晓赵洛寒已亡故? 龙氏道:“当初他来苗疆之时,老身观其面相,替其诊脉,发现他身中慢性奇毒,虽他有绝妙内功护体,但毒性极为霸道,已致他元气大损。加之又替我运功疗伤,耗损真气,老身当时就同他说了,他这种情况,若无解药,断然活不过三个月。” “什么?轩主曾身中奇毒?”阿箩大惊失色,“我们竟无一人知晓?” 冷飞雪亦是不久前才从青鸾口中听闻此事,此刻虽不至激动,但心中仍是怅然。 “他所中之毒,老身从未见过,想必源自西域罢。”龙氏摇头道,“那位赵公子可是已经亡故了?” 冷飞雪点点头。龙氏叹了口气,道:“委实可惜了。当时他一心只为替你求医,却置自身于不顾,若不是老身见得多,定也发觉不出他有异样……唉,这后生连替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的心意也无。” 冷飞雪细细回想,赵洛寒自从在沈千柔婚礼上与叶未央交手之后,便元气折损,当时还以为调理些时日便没事,不曾想到,竟是因毒发所致。她又想到,自己中了蛊毒尚有赵洛寒、阿箩带着求医问药,可赵洛寒却独自隐瞒伤情,想必提出退隐亦是不想连累旁人。 她忆及从苗疆返回苏州的一路上,赵洛寒多次流露出要舍她而去之意,后来又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她竟还单纯认为,赵只是厌倦江湖厮杀,想过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岂料,却是一场生死诀别。难怪当初只觉他变了一个人,变得消沉慵懒,甚至有些古怪。如今想来,皆因他求死心切。 “三妹,请受我和诉音一拜。”冷飞雪兀自思绪乱飞,忽见龙慕音和龙诉音跪在青鸾跟前,磕了个响头。 青鸾面露尴尬,忙拉她们起身,她们执意跪着。青鸾只好以眼神求助龙氏,而那龙氏却别过脸去,并不加阻止。 冷飞雪和阿箩面面相觑,不知这一家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九十一章 胡不归 屋内,慕音、诉音二人长跪不起。 阿箩见气氛诡异,忙扯开话题道:“对了,龙夫人你们既来了姑苏,定要到我们轩内坐坐,我已备好酒菜,特为几位接风洗尘。” 龙氏似亦不愿见到姊妹三人如此僵持,听阿箩一说,忙道:“阿箩姑娘有心了,老身倒有些饿了,不如现在就去罢。” 慕音见母亲发话了,便起身扶她。阿箩挽起诉音,冷飞雪也拉着青鸾,几人便往“碧落轩”去。 温若已照阿箩事先叮嘱备下酒菜,只等她们回来。他见阿箩带了龙氏母女进来,心中暗想:瞧这打扮,是苗人。又见俩苗女生得一模一样,不由多看了几眼。 饭桌上,阿箩将温若、苗十六介绍给龙夫人等人,唯不见龙不归,奇道:“龙长老呢?” 苗十六笑道:“这不来了。”顺着他的手势,诸人见龙不归从门外走进——身着家常灰褐长衫,面似靴皮,双眼湛然若神。 龙氏侧目,忽缓缓起身,走下桌席,隔了数步之遥,只定定地看那龙不归。龙不归的目光亦落在这位苗人老妪脸上,看了良久,他嘴角微微牵动,忽地瞪大双眼,尔后神色渐次黯淡。 “子老矣。”龙氏喃喃道,踉跄几步,以手撑桌。 “阿妈?”诉音见龙氏形状大异,忙上前相扶。 龙不归听诉音唤一声“阿妈”,将目光转向她,又见与其长得一模一样的慕音,不觉发出一声惊叹。 “慕音、诉音跪下。”龙氏的声音微微颤抖。 姊妹俩不敢违逆,当即跪倒在地。 冷飞雪暗想:这俩姊妹怎么见谁都下跪? 龙不归上前拉起这对姊妹,哽咽道:“好,好,都快起来罢。只是,只是……”他看向龙氏,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龙氏尚未从震惊中醒来,喃喃道:“怎么是他,当真是他……快三十年了,怎么可能是他……” “怎么回事?”温若轻声问冷飞雪,“这几位苗人什么来头?” 冷飞雪低声道:“苗疆龙氏家族。她们当初替我解了蛊毒,但如今事情蹊跷了,龙长老似乎认识她们?” “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龙氏幽幽道。 龙不归只点了点头,也不言语。 “龙夫人、龙不归,既然共姓‘龙’,也许是同宗同族,说不定是兄妹。”温若小声道。 冷飞雪、阿箩和苗十六听他此言,倒有几分道理。 这时,龙不归请诸人入座,正式宴请来客。待诸人饮尽一杯酒,他方道:“温兄弟、苗兄弟,阿箩、小冷,今日老夫甚是高兴,在此感谢你们将妻儿带到我身边。” 诸人一惊,他二人竟是夫妻?龙不归竟是苗疆人? “咦,他当真是我们的父亲?”诉音惊道,“我还以为父亲早已过世……只是、只是他又怎会是汉人?” 龙氏家族为保证血统纯正,世世代代只许族内通婚,若违反族规,势必受非人折磨。母亲身为龙氏族长,怎会与汉人成亲?诉音甚是不解。 龙氏叹了口气,道:“他确是你们的生身父亲李晏楚。” 李晏楚?冷飞雪等人一惊,他们竟无一人知晓龙不归的来历,这“李晏楚”应是他真名,可他又为何要改姓埋名? “二十八年前,李晏楚误入苗疆地界,我碰巧外出采药,见他身受重伤,便将他带回月亮寨。为了不让你们阿公阿婆发现,我将他藏身在草药房,每日为他送饭上药,一个月后他伤势渐愈。那时我与他已暗生情愫,他亦为了我打算永远留在苗疆。可是,龙氏家族从不允苗汉通婚,违者必死无疑,我们只能瞒着家族偷偷来往了三年。后来因为怀上了你们,事情终于败露。族人逼问我究竟是哪家男子,我抵死不言,他们便将我关进暗室。李晏楚知道后,跪在月亮寨外求你们阿公阿婆放了我……后来,我被放出来了。放出来的理由甚是可笑,龙氏家族向来重女轻男,只因只有女子方能养蛊。你们的阿婆只有我一个女儿,只有我才能成为‘蛊母’的新宿主,只有我才能维护龙氏家族在苗疆不可撼动的地位,所以他们不敢处死我。龙氏一族甚是担心我和汉人结合之事被人知道,影响蛊苗一族的声誉,便派人暗杀李晏楚,并将他抛尸荒野。我得知后,遍山找寻他的尸体,连续找了七天七夜,始终没有找到,有人说也许早被山中野兽吞食了。我万念俱焚,却因有孕在身,无奈之下,只得回至族内。族人见我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商量之后安排了一个苗人小伙,假装同我成亲,让他冒充你们的父亲。成亲两年后,族人将那小伙杀死,对外称他暴病身亡。”龙夫人道。 龙不归闻言叹道:“当年我因被仇家追杀,逃至苗疆,幸得拂衣相救。只可惜,苗汉之分将我俩生生拆散。我被弃尸荒野后,得路过村民搭救,侥幸未死。实不相瞒,我离开苗疆之时,带着满腔的忿恨。每当想到拂衣父母辱骂我的话,我心底便涌起阵阵恨意。他们骂我是身无长物的汉狗,在汉人地盘呆不下去,方逃难至此。他们骂我丧家之犬却心存歹念,妄图勾引苗族圣女……言犹在耳,字字如刀,我发誓今生今世再不踏足苗人境土,遂改名‘不归’。但心中又惦念拂衣,便取了她的姓氏龙。离开苗疆后,我日夜不休,苦练剑法,只想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名堂,让他们看看,我并非身无长物,并非在汉土呆不下去。我背负一世耻辱,只想扬名立万,冠绝武林。‘碧落轩’曾助我完成心愿,‘人皮画匠’更是让我误打误撞的响绝江湖,后来我更不惜助那灵噩作孽……唉!” 沉沉叹息,揭开真相。 不归,不归,心灰意冷,再不归去。不想这李晏楚和龙拂衣二人竟有这段波折往事,委实可叹可悲。 龙拂衣忽从席间立起,向温若讨了手中剑,微微一笑,眼神朝龙不归招呼。她走出门去,站在院中,负手而立。龙不归稍稍一愣,提步走向她,出剑接招。 刀剑绰约如幻,身影灵动如仙。那是龙不归的成名绝技“双圣”,一人舞剑,仙姿卓绝,剑影重叠,仿若二人在舞,这套剑法正是他二人于苗疆郎情妾意时合力而创。此时此刻,二人都已年迈,可脸上却挂着与年轻时一般无二的笑意,浅浅青涩,甚是动人。 “拂衣,好久不见。”他替她擦拭额角汗滴。 “嗯。”她声音哽咽,一时说不上话来。 子老亦,妾亦如是。 此时,诉音跑上来,拉着龙不归脆生生唤了声:“阿爹!” 阿箩心中暗想,诉音真是个大大咧咧、心无芥蒂的姑娘。 龙不归喜道:“乖女儿,你是诉音,还是慕音?” 诉音一愣,脸上忽红忽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龙拂衣面露尴尬,道:“晏楚,他是诉音,里头那个是慕音,其实……他俩都是男儿身。” 此话一出,龙不归、冷飞雪、阿箩、苗十六和温若皆大惊失色,青鸾倒很镇定,似乎她早已知道真相。 “当年我与那苗人小伙假作成亲后,生下一对孪生儿子,但龙氏家族只能由女子来继任族长,我的父母生怕外人得知我生了两个儿子,从而影响家族在苗疆的声望地位,便勒令我将儿子当作女儿养,且从小教他们习‘变声术’,是以这么多年来一直瞒过众人。”龙拂衣道,“他们阿公阿婆从小便告诉他们,若是被人发现是男子,便会被杀死。可苦了这俩孩子,从小戴着面具,装腔作势。后来,我的父母担心无女子继承家族衣钵,一年后又让我假装怀上那苗人小伙的孩子,托人抱了个孤女来,将其当作继承人养大。” 龙拂衣指了指青鸾,又道:“便是她了。可是这女儿生性不羁,对养毒下蛊之事一概不关心,只爱弹琴唱歌,几年前偷跑出苗疆,当真气煞人也。如今我年事已高,也不知能以身伺‘蛊母’到何时,唉,若无人接替,龙氏家族的气数便要在我手中断送了。” “阿妈,”诉音道,“我和阿姊定会求三妹回苗疆的,你放心罢。” 原来方才她姊妹俩向青鸾下跪,是为求她返回苗疆接任族长之位。可是这族长做的委实憋屈,不但要让“蛊母”寄宿己身,还不能与异族婚恋,怪不得青鸾要逃出来。冷飞雪心下暗想。 “母亲请放心,我曾承诺过,定会接替族长之位。”青鸾幽幽道。 龙不归叹道:“经年陋俗已是害得我们一家人分离,更是害得我儿躲躲藏藏,不以真面目示人,事到如今,为何不敢破除陈规?” 此言一出,苗十六亦附和道:“规矩乃是人定的,若能移风易俗,换得夫妻团圆,儿女承欢膝下,何乐而不为?” 诉音闻言亦道:“是啊,我也不想一辈子扮女子,将来我还要……还要向喜欢的姑娘表露心迹呢!” 龙拂衣呆住,看着夫君两鬓生霜终得一晤,一对儿子男扮女装不伦不类,心中徒生凄切。若无世俗礼法、家族大业,这将是何其圆满的一家? “你们以后莫要扮女子了,”龙不归朝两个儿子道,“你们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液,汉人以男子为尊,而苗人以女子为尊,因此我们家男女都是无比尊贵的,你二人再不必掩饰男儿身。我会劝服你们母亲,让你们在江南住下来。” “漂亮!”温若忍不住拍掌赞道。 龙不归笑道:“温兄弟,苗兄弟,以后还得麻烦你们教教我这对儿子,你们年轻人应当谈得拢。” “阿爹,你说的可是真的?我一直想来江南看看小桥流水、亭台楼榭。”诉音一脸欢喜,缠着龙不归道,“阿爹你可有空陪我去看?” 龙不归连声称好,又看向慕音。比起诉音来,这个儿子似乎拘谨严肃得很。慕音被他看得红了脸,低低唤了声:“阿爹。” “哎。”龙不归眉开眼笑,又对青鸾道,“孩子,你也不必回苗疆了,都来劝劝你们母亲。” “苗人生生世世都需活在苗疆,怎可贪恋外面花花世界?”龙拂衣挑眉道。 一时,整个屋子安静下来。 “不过,你们有汉人血统,若想留在汉人地界也随你们愿意,只是老身生死都在苗疆。”她补充一句。 龙不归见她有所动摇,心知不能急于求成,此事只能慢慢劝说,忙岔开话题道:“酒菜都凉了,先吃罢,其他的且从长计议。” 第九十二章 神臂弓 “世有神臂弓,乃西夏没藏家族传世之宝,传说此弓若得神箭匹配,足可射下当空日月。神臂弓不知因何流入中原武林,并为江南‘锁月楼’所得。可惜纸里包不住火,此物终于招惹上那杀人不眨眼的‘人皮画匠’!‘锁月楼’掌门白青颜今已收到‘人皮画匠’拜帖,当今武林,波谲云诡,血腥渐近,暗涌翻腾!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逃出‘人皮画匠’之手?各位看官,迄今为止,收到‘人皮画匠’拜帖却全身而退的,只有一人,便是那‘碧落轩’龙不归长老。不知白青颜能否如龙不归那般走运?各位请拭目以待!”天桥底下的说书人绘声绘色道。 阿箩、冷飞雪和温若带着诉音、慕音逛苏州城,不想却在天桥下碰见说书的。诉音慕音听到乃父之名,甚是惊喜。 此时的诉音与慕音已换作汉人男子打扮,再也不用捏着嗓子说话。但听那诉音笑道:“没想到阿爹是个盖世大英雄,他的事迹江湖中都在传呢,回去定要告诉阿妈。” 慕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赞同。阿箩见他们兄弟俩相貌一般无二,性子却一动一静,甚是有趣。 “我听阿妈说,阿爹要重振‘碧落轩’,我也想留下来帮忙。”诉音对阿箩道,“那么以后我和阿箩便成同门了。” 阿箩笑道:“不错,大家热热闹闹的在一起,很是快活。” “对了,阿箩你一直将我给你的香囊带在身边吗?”诉音又道。 “虽未贴身携带,却总随身放在行囊中。”阿箩笑了笑。 “这种礼物应是贴身携带才对啊,莫辜负了别人一番好意,”温若挤眉弄眼道,“戴着熏熏身子也好,女人家自是要香喷喷的才好!” 诉音闻言倒是窘迫万分,支吾道:“熏熏衣服也是不错的。” 冷飞雪听到“礼物”,忽地想到僧友妙空也曾赠送自己一样礼物。她只将那本西夏文手抄佛经放在包袱里,后来便一直没去翻阅。她心想,回头定要好好看看,虽说自己不懂西夏文,但以后可请教绝尘,万万不可辜负了朋友一番心意。 当夜,她从包袱内翻找出妙空誊写的佛经,当初李笑寒说此系《佛说观无量寿佛经》。她打开经书看了一看,一个字也不认得,无异于天书。百无聊赖,正想起身倒杯茶水,却不慎打翻烛台。 她慌忙拨开经书,扶起烛台,书的封页还是沾上了几滴蜡油。她用手轻轻抠去蜡油,忽然发现蜡油下似乎隐约有字。她甚是惊讶,细细一看,那封面内页皆是空白,惟有滴了蜡油的两处隐约显示字迹。她拿起烛台,正欲滴蜡,忽又止住。犹豫片刻,抱着一试之心,将那书的封页放在烛火上烤。 片刻功夫,空白书页上显出字迹。她甚为惊奇,以前听苗十六说过,若用白醋书写,遇热则字迹显出。只是,妙空到底想告诉她什么,为何不能明言,却要做得这般迂回隐蔽?她放下烛台,仔细看起那些字来,但见书页之上的汉字清晰可辨: “今世罪孽,实难赎清;此生情义,终难挽回。” “这是何意?”她苦思冥想一番,妙空为何要写这样的话?他做错了什么,需要赎罪?难以挽回的又是什么情义?抑或这是佛门中的偈语,他是想提醒我甚么? 她收起那经书,心中总觉那十六个字古古怪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她叹了口气,正欲就寝,忽听门外响起敲门声。 深夜造访的,竟是绝尘。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锁月楼”保护白青颜么? 但见绝尘一下跪倒在地:“堂主,属下办事不力,‘神臂弓’失窃,白青颜夫妇已遭‘人皮画匠’毒手。” “你且起来,进屋再说。”冷飞雪忙让他起身入内。 绝尘道:“属下已按照计划,命堂内高手潜伏于‘锁月楼’,连同白青颜的弟子布下天罗地网,以确保万无一失。可是今日戌时一刻,‘人皮画匠’潜入‘锁月楼’。守在白青颜夫妇房内外的高手悉数中毒,陷入晕厥,属下亦中毒不省人事。待到诸人醒转,发现白青颜夫妇暴毙室内,后背均被剐皮,而事先藏于密室的‘神臂弓’也被盗走。只是属下想不明白,我们防守严密,可谓滴水不漏,他是如何潜进的?又是如何在瞬间让所有人中毒的?杀人取物后,为何又要剐人一身皮?” “相传‘人皮画匠’会易容之术,或许他早已易容成‘锁月楼’中的弟子,伺机打探神臂弓藏在何处,然后趁人不备,放出毒气杀人于无形。”冷飞雪叹道,“至于剐皮,传闻则说,‘人皮画匠’窃天下神兵入画,且以人皮为画布,他搜集那么多人皮——是为作画而用。” 绝尘摇头道:“如此作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冷飞雪叹道:“世间偏有这样古怪的人。”她忽想到,倘若要自己在人皮上画画,定当恶心死了。又想到,同是爱画之人,“人皮画匠”是为天下神兵,自己是因害怕看不见眼前的花花世界,而李笑寒却是为了心中挚爱。 李笑寒、李笑寒……她面色一沉,蓦地恍然大悟,转身从木箱中翻出妙空所赠经书,又将那十六个字看了一遍,看完后合上书页,闭目须臾。忽又打开再看,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 她霍然大笑,几近疯狂。 “堂主,堂主?”绝尘不知她为何如此,忙关切道。 “绝尘,”冷飞雪幽幽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往西夏吧。” “是。”绝尘躬身道。 …… 次日,冷飞雪同众人道别,称要往西夏谢绝“荣耀堂”堂主一职,去去就回。温若见她走得匆忙,道:“你且等上两个时辰,你沈姐姐前不久也回姑苏了,她托人请我们今儿过去聚聚呢。” 冷飞雪闻言忙道:“好极,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阿箩笑道:“行,我也等不及了,好久没见她。龙长老、龙夫人、诉音、慕音都往青鸾的‘荻花苑’去了,怕是赶不回来。待会叫上苗大哥,我们几个先去看千柔。” 于是,四人入了“富甲山庄”,被庄内老奴引进内堂。才进门,便听得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一眼看见奶娘抱着孩子哄着,沈千柔于一旁忙得手忙脚乱。 “沈姐姐!”冷飞雪飞奔入内,脆生生喊道。 沈千柔见他们来了,一时开心不已,忙吩咐下人看茶。 “啧啧,好俊的小外甥,快让温若舅舅抱抱!”温若一见那襁褓中的婴儿便笑得合不上嘴,抢着要抱。 “你一边凉快去,别吓坏我儿子!”沈千柔笑着踢了他一脚,将婴儿小心交到苗十六手中,“十六抱,我才放心。” 苗十六笑着接过婴儿,冷飞雪、阿箩、温若忙围上去逗孩子。说来也奇,那孩子方才大哭大闹,任由奶娘怎么哄也不安静,此时见了诸人却破涕为笑。 “孩子可有名字?”苗十六笑道。 “嗯,名唤卓飞,”沈千柔道,“他父亲取的,‘卓尔不群、一飞冲天’之意。” “颇好。”苗十六颔首。 冷飞雪忽想到叶未央曾要杀自己,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问:“呃,叶公子呢?” “他一回苏州便忙生意了,早出晚归,成日不见人影。”沈千柔摇头道。 “哟,好生热闹啊!可是有贵客驾临了?”门外传来老者声音,众人一看,却是叶未央之父叶钧。 冷飞雪往温若身后退了一步,叶钧曾经逼她成亲,她可不敢忘记这“老色鬼”。 “小冷姑娘啊,好久不见啊,今儿怎么得空来坐坐?”叶钧眯缝着眼,笑得颇为诡异。 冷飞雪尴尬笑笑,不敢随便搭腔。 “叶老庄主,我们是来探望沈家妹子和小外甥的,许久不见,只为叙叙旧。”苗十六道。 “哦,叙旧来了,那你们聊,”叶钧也不多问,正当离去时,又对沈千柔道,“儿媳妇啊,等央儿回来,记得跟他说,昨儿的货款两清了。我得出趟远门,进货淘金,过些日子回来,你们好生照顾乖孙儿。” 沈千柔点头道:“谨遵爹爹吩咐。” 目送叶钧离去,她遣退下人,小声道:“这父子俩可真有意思,没日没夜的做买卖,满山金银又有何用,连陪家人享天伦的时间都无。” “瞧你闲的,我们会常来看你和小卓飞的。”阿箩笑道。 温若亦笑道:“小卓飞是个爷们,可别被你们这群女人带走了样,得常跟我混,我带他好好见识这花花世界去。” “少没脸没皮的,”沈千柔嗔道,“你能带他去哪?不就是那什么章台楚馆。从前还哄小冷‘眠香楼’是喝酒吃肉的好去处,若不是被轩主骂,你还真带人家去了不成?” 众人均哈哈大笑,冷飞雪想起彼时年幼,全然不知“眠香楼”、“品红苑”之类的是什么去处,只听温若说那儿有天底下最好吃的佳肴,她便一心向往,可是每次提及,都被赵洛寒骂得狗血淋头。 “还真别说,一次我正哄小冷玩呢,说一家新开的青楼大酬宾,赠送西湖醋鱼。小冷一听,口水都流到地上了,嚷嚷着要我带她去。不想正好撞见轩主回来,那天他不知受了谁的气,啧啧,脸黑如锅底,劈头盖脸将小冷骂得体无完肤,我可是亲耳听着呢,何曾见过他这般骂过人,当真是可怕。我正想溜之大吉,不料轩主将我留下,说是好久没和人过招,浑身骨头痒,要我陪他过几招……”说到此处,温若摇了摇头,叹道,“可是上了他老狐狸的当啊!说是过招,实则怪我带坏了小冷,差点没把我胳膊卸了。” “活该!”沈千柔和阿箩异口同声道。 诸人玩笑着闹了一通,冷飞雪想到绝尘还在等她,便拱手告辞。众人皆叮嘱她好生照顾自己,事成之后速速归来,不累赘述。 第九十三章 大日无相心经 一行人策马飞驰,尘沙滚滚,马蹄得得。此前,绝尘调派大批人手至苏州,他又从中选出七名死士,与之前来的三位,一同护送冷飞雪返回西夏。十二人马齐赶路,扬起一路浓尘,令路边茶铺歇脚的过客侧目而视。 忽有黄叶飘来,贴在冷飞雪脸颊上,她霍然想起,秋末冬至,一年又将走到尽头。犹记九岁时因寻师父霍行云而至姑苏城,白云苍狗,顺眼已过了十载。 “吁!”忽听一声勒马令,冷飞雪回神一看,但见前头同伴提缰止步。绝尘探明情况,向她禀告道:“堂主,前头全是死尸,看来我们得绕道而行。” “为何众多死尸?”她惊疑万分。 “宋帝无道,宋民自是可悲,命如蝼蚁,死如草芥,看样子多半是受盘剥而死的。”绝尘道。 冷飞雪轻叹一声,只得绕道而行。 话说众人往西北去,一路屡遭匪盗,以“荣耀堂”死士的身手退敌自不在话下。只是冷飞雪心中甚是感慨,忆及此前在皇宫中,每日歌舞升平,皇帝只知赏石修道,不知他是否也知晓民间早已乱成一锅粥? 待十二人步入兴庆府,已是入冬时节。冷飞雪入城后,一刻也不停歇,直接往西夏皇宫参拜李乾顺。 李乾顺听闻她婉拒堂主之位,面露憾色,幽幽叹道:“李氏皇族本就人丁单薄,若你再不帮朕,朕该信任谁呢?实不相瞒,朕甚是中意皇儿仁爱,以后打算将天下交给他,朕见你与他甚为投缘,若是由你接管‘荣耀堂’以辅佐他,朕自是放心。你可知‘荣耀堂’表面上是□□的江湖组织,实际眼线已遍布宋、辽、大理、吐蕃诸国,乃是我大夏国秘密情报机构。当初朕为了拉拢没藏家族,认命没藏哲秋为堂主,原以为喜获得力干将,岂料他在任期间勾搭宋人。他培养的万千死士有多少是效忠他的,又有多少是效忠朕的,朕竟不能一一辨别!无奈之下,朕只能将堂内死士悉数换血,耗损之大,朕至今仍心有余悸。朕已决定,外人决计不可再用,只用李家人。” “呃,李家还有许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冷飞雪嘟囔一句。 “合安,朕至今为止只有仁爱一子,可惜他年纪尚轻。其他宗室子嗣有濮王和舒王,此二人德才兼备,通晓蕃汉文字,但二者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外戚力量错综复杂,若任命二人中的一位,便是得罪了剩下的那个家族。朕不得不使用平衡之术,弃他二人不用。唯有你,瑾王遗孤,正统皇室骨血,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与朝臣势力无任何瓜葛,朕自是信赖你。”李乾顺道。 他这一番推心置腹,说得冷飞雪哑口无言。 “你且留在宫中,朕和绝尘会将堂内大小事务细细交代于你。”他又道。 “可是,我文武不通,更无主持大局的能力,甚至连杀个人都会连做几天噩梦。”冷飞雪摇头道,“如何做得来堂主?皇上还是另选高明吧,我只想过种菜钓鱼的平淡日子。” 李乾顺笑了一笑:“这可由不得你,朕乃金口,圣旨已下,容不得你不做。此事不容再议了,择日为你举办上任之仪。” “皇上,太子在殿外求见。”一内侍通传道。 “让他进来。”他回头对冷飞雪笑道,“定是听说你来了,迫不及待想同你顽。自你不辞而别,他天天念叨着合安姐姐,我这做父亲的,真是嫉妒你……” 片刻功夫,李仁爱飞跑着入了大殿,先是拜见李乾顺,尔后拉着冷飞雪问东问短西。冷飞雪笑道:“多谢太子记挂,我也带了礼物给你呢,待会给你瞧。” 二人回至“福煦殿”,冷飞雪将苏州带来的五彩泥人和吉祥剪纸送给李仁爱,哄得那小太子好生高兴。李仁爱小心翼翼收起礼物,道:“合安姐姐,我好羡慕你可以随时离宫,我也想出去,可是父皇母后偏不答应。” “你想去哪?”她问道。 “我想去大辽。”他叹道。 如此叹息从一稚童口中发出,却让人别样的心痛。 “可是,母后说,辽人正同女真人交战,外公和舅舅们都无暇陪我玩了。”他道,“我对母后说,我长大后也要保护大辽。” 冷飞雪摸摸他的脸,无声的笑了。 同李仁爱玩了半日,冷飞雪想起尚有正事未办,送走了太子,她独自出宫往高台寺去。表明身份后,这一次她很容易见到了高台寺住持嵬眻国师。 嵬眻国师正与僧友于院落谈天,见她来了,起身合掌施礼。其友人也称改日再叙,就此作辞了。 冷飞雪还礼道:“打搅国师清修了,我有一事想请教国师。” 嵬眻见她气喘吁吁,显是一路马不停蹄的赶来,不免摇头笑道:“郡主如此急迫,定是事关重大了,请屋里坐,喝杯茶再谈不迟。” 她只得欣赏老僧人不急不火的烧水泡茶斟茶,她如坐针毡,只想快些说完,可那国师偏不如愿,又命服侍僧人奉上茶点。 “郡主请讲。”嵬眻饮了一口茶,微微笑道。 “国师,实不相瞒,我原本并不打算回西夏的,我虽是西夏人,但我的朋友都在大宋。我回来有一桩事情想问国师,可是、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了。”她猛喝一口茶。 “不着急,郡主先尝尝茶点,虽不比宋人糕点的精致,却有大夏国独有的奶香。”他将点心盘子托起,请冷飞雪品尝。 冷飞雪随手拿了一块,胡乱咬了一口,却食不知味,低头忖思良久,才道:“国师,你可还记得从宋国来的那个妙空和尚?” “嗯,印象深刻。”嵬眻点点头。 “那国师可发觉他有什么……异样?”她顿了顿,又道,“譬如说,并非诚心礼佛,或者说,他来此地另有目的?啧,如何说呢,总之他借住在高台寺,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嵬眻笑了笑,幽幽道:“看来皇上将‘荣耀堂’堂主之位交给郡主,是大有深意的。郡主眼光犀利,确是个可造之才。” “呃?”她一时懵了,怎的就成了可造之才了? “宋僧妙空自入得高台寺,每日晨钟暮鼓,随寺内僧人□□早晚课,表面上循规蹈矩,毫无破绽。”他道。 “哦。”冷飞雪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 他看了她一眼,又道:“不过,他曾潜入寺内藏经阁偷看经书。” “偷看经书?”她惊道,“是什么经书?” “看的是《大日无相心经》,这本经书乃汉字写成,他曾连续三晚子时潜入阁内偷看。想必三晚之后,他已将经文牢记于心了。”嵬眻道。 “这部经书有何特别之处?他为何偏偏偷看这本?再则,国师既已发现他偷看,当时何以不揭穿?”冷飞雪疑惑道。 “正因他看的是这部经书,我才没有揭穿他。”嵬眻道,“郡主有所不知,高台寺藏经阁内收藏了无数手稿孤本,甚至有通筋炼脉的武学秘笈。也曾有贪婪之徒慕名而来,只为偷学秘笈中的武功,这些人素来有去无回,悉数被‘荣耀堂’的死士秘杀。” 冷飞雪听他此言,心中更是奇怪,忙竖起耳朵听他继续往下说。 “高台寺乃清静之地,此地向来不见血光,若有犯事者,通常都被引至寺外暗杀。当时我听人来报,道是妙空潜入藏经阁偷看经书,以为他又是那类觊觎武学秘笈的鼠辈。不过,后来才发现,他偷看的并非武学秘笈,却是那部《大日无相心经》。此经书乃是一部医书,相传是东瀛高僧所著,唐末时期流传至中土,书中推崇的医术令人匪夷所思。简而言之,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道,“妙空既只对此书感兴趣,说明要么他有悬壶救世之情怀,要么他疾病缠身想要自救。我找机会见了他一面,当下便了然了。他身中剧毒,已命不久矣。如此看来,他是为自救。” “所以国师便假装不知他偷看经书?”冷飞雪心下一动,毫不掩饰对嵬眻的敬仰,“国师真乃大德高僧。” 嵬眻摇头一笑,又道:“那部经书虽是医书,但并无对症下药的方子,常人看来,也不过是玄之又玄的道理罢了。其实当时我想,那经文诘屈聱牙,我花了数十载也未能从中领悟出活人济世的具体方法,妙空只花三个晚上又能参透多少呢?随他看去罢!” “那么他的毒还是未能解除?”冷飞雪惊道。 嵬眻笑道:“是我低估了这宋土来的小和尚。隔了半个月,我见到他,他气色竟是好了许多,我故意让他扶我,趁其不备,替他把脉,发现他体内毒素清除了不少,却不知他如何做到的。” “如此说来,他的毒解了?”她莫名喜悦,眼中尽是欣慰。嵬眻不知她激动甚么,又道:“这我也不甚清楚,后来他来拜别,道是要远行。我见他脸色不佳,仍像是余毒未清。” “是啊,他往西域去了,说要做个苦行僧。”她幽幽叹道。 “西域、苦行僧?”嵬眻沉吟半晌道,“我倒想起来了,一次我为寺中僧人说法,问到众僧人若要云游,可曾想过游历何方。当时妙空说,唐人杜环曾游历西方十三国,其中有一大食国,相传此国山谷有‘人面花’,花如人首,甚是有趣,他很想亲往一探真假。” “大食、大食……”冷飞雪低头喃喃自语,“那是甚么地方?距离此地有多远?”忽地抬头问道:“国师可知如何能至大食?” “郡主有何打算?莫非想往大食寻妙空?”嵬眻脸色一沉,“大食离西夏何止数千里,关外黄沙漫漫,郡主如何能贸然前往?” 冷飞雪并不吭声,只默默将眼光投向窗外,已是暮色苍莽。 第九十四章 古石/国 回至皇宫“福煦殿”,冷飞雪片刻也不耽误,命人准备水粮马匹,欲往大食。 绝尘提议道:“堂主若想远赴大食,最好找个向导,不如让属下先打听打听最近是否有西行的商队。” 冷飞雪点头道:“找个识途的向导吧,但不能跟着商队,他们背负货物,走得太慢。” 绝尘拱手称是,忙退下办事。冷飞雪随即向李乾顺禀告,道是欲往西域寻找一位旧友,事成之后定返回,再议堂主之事。李乾顺也不为难,欣然答应她的请求。 两日后,冷飞雪、绝尘、向导及三位“荣耀堂”死士于兴庆府启程。诸人策马出关,弛入茫茫沙漠。 不知行了多久,冷飞雪勒马回头一看,但见残阳似血,身后是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一路委蛇,似乎与天际接轨。 她见绝尘正同向导询问今晚落脚之处。那向导身骑骆驼,约摸五十岁,从小走商,曾到过回鹘、黑汗、突厥、大食、天竺、高丽、东瀛等国,见多识广,通晓多国语言,陆路水路皆熟,绝尘花了重金请了他来。一路上,向导带诸人躲过好几次沙暴,又能准确找到水源,冷飞雪对他钦服不已。 饶是如此,因大漠气候恶劣,时而烈日当空,时而风暴狂作,白昼尚且炎热如夏,夜晚却是酷冷胜冬,诸人不得不走走停停,也因此耽搁不少时间。冷飞雪自小长在南国,一时并不能适应干燥气候,行了十余日,体力已然透支,无精打采的伏在驼背上,只觉头昏眼花。身旁同伴也由原先的五位变成三位,有两位死士在突发的沙暴中丧命。原本六匹马也只剩下一匹,或渴死或被风沙活埋。幸亏向导在进入大漠之前建议买下四头骆驼。 冷飞雪正被烈日烤得心焦无力,忽听那向导大喊一声:“当心!有蛇!” 绝尘闻言,纵身跃下骆驼,另一名死士亦翻身下马,双双护在冷飞雪面前。但见黄沙中匍匐着数十条花斑毒蛇,此刻长牙毕露,丝丝吐信。二人挥舞手中长剑,将毒蛇悉数斩杀,一时血肉横溅,甚是骇人。 诸人才松口气,却见天色大变,阴云密布,知是沙尘暴要来了。入得大漠,冷飞雪屡屡见识那沙尘暴的厉害,不敢耽搁,忙下了骆驼。那向导定睛观察天色和风向,催促道:“那边有个大沙丘,我们暂时躲在沙丘背后,快以布料掩住眼耳口鼻,再用绳索捆住马和骆驼,切记将水粮贴身保护。” 绝尘、冷飞雪及死士遵照他之言,相互拉手环绕,趴伏在沙丘背后。才趴定,却听耳边风声呼啸,尘沙猛然灌入身躯。冷飞雪勉强睁眼,却见拇指上戴着的血玉扳指掉落在地,她心中大喊不妙,那玉扳指乃是李乾顺御赐之物,是“荣耀堂”堂主至高无上之信物,虽她不想当堂主,但弄丢了信物可如何向西夏皇族交代。她心想,若现在不捡它回来,待暴风一过,便不知其埋在何处了。可是她一手拉着绝尘,一手拉着向导,根本无法腾出手来。眼见着风势越来越大,她一狠心,猛地松开拉着向导的右手,快速探向前方拾取玉扳指。孰料,摸了个空。她定睛一看,原来风暴已将那玉扳指卷到三尺之外。她不顾向导大声劝阻,咬牙挣开绝尘之手,再往前挪动,终是取回了玉扳指。 她本以为迅速拾取后再爬回原地即可,不想身躯不受控制地被狂风甩出。她重重落地,只觉一阵昏天暗地,口鼻里登时全是沙尘。耳鼓似要被凄厉狂风撕裂,隐约听得绝尘在疾呼“堂主”,却根本辨不清人在何处。她尽力趴在沙地之上,一动不敢动,手里攥着玉扳指,默默祈祷风暴快些过去。岂料,这场尘暴要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持久,她只觉身子轻飘飘的被风掀起甩出,五脏六肺似皆碎裂,眼前暗淡无光,天地万物似已凝固。 …… 待恢复意识,她看见一个钩鼻凹眼的大胡子,肤色黝黑,身材魁梧。那人递给她一个水囊,她咕噜噜大饮几口,方觉有了一丝气力。这时,又走过几个同样五官深陷的男子,口中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 “你们是谁?”她惊讶道。 这时从中走出一位年长者,他用并不纯正的腔调道:“姑娘,我们是塞尔柱突厥的商人,发现你只身躺在沙漠中,我们救了你。这是你的?”他将血玉扳指递给她。 原是被行商队伍救了,好歹自己福大命大。她接过扳指收好,忙起身言谢,摸了摸怀中钱袋,幸好还在,她掏出一锭银子交给那长者,又道:“老人家,你可知道大食国的去向?” 那老人收了银子,喜道:“出了我们突厥地界,继续往西,便是黑衣大食国的辖土。姑娘可以随我们一道前往突厥,到了城镇买好粮食再往大食不迟。” 冷飞雪想到此时与绝尘等人失散,孤身一人也别无他法,唯有跟随商队行进了。诸人行了一个多月方抵达突厥境地,再行数日,方进入城镇。 冷飞雪在突厥商人的指点下,入住了当地客栈,原本担心语言不通,却不想那商人专门为她挑选了一家汉人开的客栈。汉人老板见有同胞来打尖,甚是惊喜,忙安排了上房招待。 “姑娘来此地经商?”老板虽身着胡服,相貌却是中土人,看来格外可亲。 冷飞雪答道:“我路过此地,是想往大食国寻找一位朋友。” 那老板道:“大食国距离此地还有一段路程,姑娘只身前往,怕是困难重重。其实,早在唐时,姑娘如今所在之地也隶属于大食疆域。当时,此处称作‘石/国’。唐皇派将领高仙芝对石/国用兵,□□兵弱,只得乞援于大食。大食派萨利赫将军东来支援,唐朝兵败大食。在此次战役中,大食兵掳走大量大唐俘虏,我的祖先便是那时被俘而来的。” 冷飞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既然这里曾是大食国疆域,那么也算是到达大食了?妙空是否也曾到过此地?她忽又后悔起来,自己只凭一时冲动而起了找寻妙空之念,且不提他是否有命穿越大漠到达此地,只于茫茫大食寻觅一人,也堪比海底捞针。 “说来也巧,几个月前客栈也来了位宋土人士,”那老板闲聊道,“还是个出家人。” “他此刻还在你这客栈?”冷飞雪大喜过望,心想,既是宋人,还是出家人,十有八/九就是妙空了。 老板摇头道:“早不在了,住了几日便离开了。” “他可曾提起往哪里去?”她急道。 “不曾,客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生意人可不好过问那么多。”老板笑了笑。 她闻言大失所望,转念又想:“既然他曾来此投宿,那便证明他安然无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她兀自笑了笑,正想吩咐老板上几道小菜,却见那老板冲她使眼色。她甚是奇怪,顺着他眼神往门外看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一素衣宽袍僧人在一群异国胡服中醒目万分。冷飞雪未曾想到,竟这般容易就遇上了,一时愣在原地。 待她冲出门去时,那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她无暇多想,使出轻功,跃过人海,寻觅那人,甚至没头没脑的高声大喊:“妙空师父!”路人投以惊奇目光,她已全然不顾。 她只身一人立于石桥上,身旁胡人穿梭,却无一人是她想找的,一时只觉失望透顶。 “阿弥陀佛。”忽闻一声佛号,她回身一看,那妙空和尚合掌立于石桥一端。 她恍置梦中,只轻声唤道:“妙空师父。” 妙空走上石桥,幽幽道:“冷施主如何会在此地?” 冷飞雪呆呆看着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叹道,不可能,不可能……过了半晌才道:“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需老老实实回答。” 他微微低头,道:“施主请讲。” 冷飞雪吁出一口气,道:“你赠我的经书上有一句话:今世罪孽,实难赎清;此生情义,终难挽回。可是你写的?” 他凝眉看着她,没有说话,却并不否认。 “那是甚么意思?你写这话有何用意?”她的声音已然颤抖,不觉尖利起来。 妙空忽然转身,随口丢出一句:“字面意思。” “你给我站住!”冷飞雪见他要走,一声怒喊,欺身抓他肩膀。他并不躲避,任由她抓握。她一时情急,难以掌控手下力道,把那和尚肩头衣料撕将下来。 妙空忽地转身拉住她的手腕,轻笑一声:“非礼呀。” 她脸一红,想要挣开,却发觉对方手劲大得堪比桎梏。 “你!”她嗔怒不已,脸蛋儿涨得更红,眉头亦拧巴成一团。 “我甚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妙空松了手中劲道,却并不放开,拉着她走下石桥。 “你要带我去哪?”她不悦道,“再不放手,姑娘要喊‘非礼’了!” 妙空仍是拉住不放,笑道:“施主请喊罢,看看有谁听得懂?” 冷飞雪这才想起,自己身处千里之外的异域他乡,胡人胡语皆不懂。可不知为何,她并不感觉孤单。她被那人握着手腕,一路穿过热闹集市,偶有胡人驻足观看他俩的服饰容貌,令她心生窘迫。 二人到了静处,妙空方松开她。她气呼呼地瞪着眼前人,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反是那妙空道:“你猜到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跑来寻我,定吃了不少苦头,”他忽又叹道,“我的罪孽更深了。” 她使劲摇头,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触碰,徐徐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此人曾将“易容之术”倾囊相授,她却不知,原来他竟一直戴着假面具。 冷飞雪手里攥着那张面具,情绪如排山倒海,直冲眼耳口鼻,瞬间已是泪垂作瀑。 第九十五章 人面花 妙空曾说,戴上人/皮/面、具不算甚么,若总能揭下别人的假面具,才是真本事。 冷飞雪揭下他的面具,仔仔细细看清楚藏在面具下的脸。她与妙空同往西夏,他传她易容术,助她逃脱追兵,后来又以手抄经相赠。这般慷慨的做派,倒像足了那人。那人曾授她剑法,赠她“月澜皂绢甲”,还“临终”馈赠金银珠宝。 只是“起死回生”这样的神话,令她一时喘不过气来。 “我认得你的笔迹,”她幽幽叹道,“经书上的字,暴露了你,可我仍是不敢确定妙空就是你。” 那人曾在她所作画上笔走龙蛇,他的字,好认得很。 “轩主,好久不见。”她拭去泪痕,抬眼看他,依旧是那张英俊面孔,只是经年不见,消瘦不少。 赵洛寒拍拍她的肩膀,勾唇笑了一笑:“小冷变聪明了。” “你的毒解了么?”她问道。 他微微一怔,道:“你知道得不少。”说完,提步疾走,似欲甩开她。她忙使出轻功尾随其后,可那赵洛寒故意不让她赶上,一直同她保持一丈距离,二人一前一后,追赶着到了郊外。 赵洛寒忽地止步,潇洒回身。冷飞雪已累得气喘吁吁,见他停下,方如释重负。 “功夫依然没甚么长进啊,”他摇头叹道,“才走几步路,便喘成这样?” 她脸一红,不知如何接话。忽见四周开满了大朵红花,每一朵都似人头般大小,仔细一看,那花儿竟有眉有眼,俨然一张人脸。她惊诧万分,正想用手触碰,却听赵洛寒道:“别乱动,那花有毒。” 她忙退后几步,不敢再随便乱摸。又听他对着那“人面花”道:“花啊花,这位姑娘也是从宋土来的,她为找我不惜跋山涉水,我该如何感谢她呢?” 她忽觉甚是好笑,这么大个人,怎的还对花花草草说话?不料,那“人面花”现出一道褶皱,仿若咧嘴一笑,笑着笑着,整朵花儿渐渐低垂,花瓣飘落在地。赵洛寒不理那些花瓣,上前掰下花萼,放入袖中。然后又对一朵花言语,说来也奇,那花儿听见人声就笑,笑着笑着便凋谢了。 “此花乃当地独有之花,形如人脸,会辨人声,闻声而笑,频笑而落。一般人不敢碰它,因其花瓣有毒,必须先令其凋零,再取花萼。其花萼乃是世间难得之神药,可以解百毒。”赵洛寒搜集了七枝花萼,方转身离去。 “莫非此花可以解轩主的毒?”她喜道。 他点头道:“我到此地后,每日煎服花萼,身上毒素正逐渐清除。” “你是如何知道这种花的?”她疑惑道。 “说来话长了。”他笑了笑,指着前方道,“为了方便摘取花萼,我在这附近租借了樵夫的木屋,进去喝杯茶罢。” 二人行了一里路,便到达赵洛寒租借的木屋。冷飞雪推门而入,发现房舍内简陋不堪,唯一显眼的,便是挂在墙上的一柄弯刀。她一眼认出,那是“刈泪刀”。她记得那刀在师父霍行云手中,看来他俩在西夏碰过头,师父已将刀归还于他。 赵洛寒沏了壶茶,道:“异国他乡,茶也甚是不同,我还是喜欢江南的茶香。”顿了顿又道:“你喝点,权当润润嗓子。” 冷飞雪捧着茶杯,低头喝茶,却不时偷偷看他。上天是仁慈的,他还活着,而且奇毒也解了。可为什么她却偏偏不自在起来?再不能向从前那般没心没肺的抱着他撒娇,仿佛莫名就生分了。是因为李笑寒,是因为她故去的父母,还是因为那些藏在他心间不可说的秘密? “轩主。”她轻声唤道。 “嗯。”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他也被传染了,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这茶好苦。”她微微皱眉,吐了吐舌头。 他突然被鬼灵附身般,不受控制地吻住她的唇。那个吻夹有异国茶水的苦味,流连在二人唇际舌尖。 “确是苦了些。”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叹道,“以后不喝这种茶了,好是不好?” 她伏在他肩膀上,微微喘气,讷讷点了点头。 “呃,轩主,”她好不容易从他的“美男计”中清醒,忙仰起脸道,“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赵洛寒松开她,道:“你还记得当年谢修雨将‘鬼神泣’当聘礼送你,我便料到他们实则怕惹祸上身。我自知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本打算会一会那‘人皮画匠’,生死也就由他了,自然接下了那吴钩。不过,你师父千里传书,道是西夏高台寺内藏有一部奇书,此书记载了天下各种奇病奇毒的破解之法。我怀着一试之心,欲赴西夏。当时你和轩内兄弟一直劝我回轩,啧,我甚是烦恼。只好以‘人皮画匠’为幌子,服下‘龟息散’假死,又安排一具尸体替我下葬。后来,我易容成妙空,不想却巧遇了你与阿箩。” 他三言两语,已将头尾讲了个大概。 “轩主为何中毒?还有,你之前为何骗我说师父早死了?”她心中疑惑千丝万缕,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只挑了几个问题先问。 “你师父一直在西夏监视‘荣耀堂’的动向,此事我对所有人皆隐瞒,是怕一旦泄露,行云的性命不保。至于我为何中毒,”他幽幽道,“几年前我同一位吐蕃高僧交手,不慎着了他的道。那高僧甚是卑鄙,在武器上淬了毒,我被砍伤后及时放出毒血,且以内功逼出毒素。原以为好了,没想到此毒霸道如斯,在我体内隐藏了数年才发作。因那吐蕃人早被你师父所杀,无从获取解药,这些年我也四处寻那解毒之法,可惜那毒源自番邦,中原神医皆束手无策。” “那为何叶未央会知道你中毒?你和他究竟有何瓜葛?”她追问道。 他冷笑一声:“果然是青鸾告诉你的。叶未央怎会知道我中毒?他如何会不知呢……当年,那吐蕃高僧不远万里前来挑战中土武林高手,原本与他交手的是叶未央,那淬过毒的武器本是要叶未央的命,我适时替他挡下了。” “原来你俩在结盟之前早就认识,你还曾救过他一命,怪不得他好心找青鸾替你医治。”她感慨道,“那轩主假扮妙空潜入高台寺,可是寻获了解毒妙法?莫非西夏秘典中记载了‘人面花’可解百毒?” 他略点一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我装成和尚入了高台寺,半夜潜入藏经阁偷看《大日无相心经》。我连续偷看两日,都参不透其深意,书中根本没有解毒之法。第三日,我不慎将蜡油滴在书上,发现那书一遇热便显现红色字迹,这些隐秘的文字清楚记载了驱除体内剧毒的心法口诀,我将那口诀誊写下来,按其意修炼。不过以此心法祛毒,必须确保在毒素彻底清除之前,不可使用真气内力,否则功亏一篑。”说到此处,他轻声叹了口气。 她疑惑道:“你在祛毒期间使用了内力?” 他面露尴尬,点点头:“我此生亏欠李笑寒太多太多,得知她病重,且病又是因我而起,我便易容成你师父,为她输些真气续命,好在终是救活了她。” 原来那天嵬眻国师所说的甘愿为李笑寒护住心脉的“妙空的朋友”,竟不是霍行云,却是赵洛寒。 冷飞雪心内苦笑道,他为了李笑寒,竟连命也不要了。若是知道她已经死了,又会如何呢?既待她如此情深,当初为何要利用她、伤害她? “你心中依然有她?”她淡淡道。 他却沉默不语,只是兀自看着她,过了良久又道:“我既功亏一篑,便只好另寻他法。《大日无相心经》中曾记载,古大食国辖地曾有奇花可解百毒,我便西行寻找此花。我至边境与商队搭伙,随他们一路到了此地。出发之前,实则做好必死的准备,不想这世间却真有此奇花。” 冷飞雪道:“轩主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顿了顿又叹道:“可你为何要派师父杀害我的生身父母?” 他低头,像在回忆一段痛苦往事:“当时我年少轻狂,急于建功立业,想在中原武林赢得一席之位,故而利用李笑寒,剿灭‘荣耀堂’。你师父只不过听命于我,与他无甚关系,你莫要迁怒于他。另外,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她缓缓摇头:“师父死后,我便放弃报仇了。” “你师父死了?谁做的?”赵洛寒眼中露出难得一见的怒火。 她反诘道:“你又为何让师父留在西夏?” 他皱眉道:“这与你无关。” “那他的死,也与你无关了。”她幽幽道。她从不曾如此顶撞他,但他的隐瞒欺骗已令她不敢再轻易信他。而且她心中忖度,若是将师父的死因告之他,定又要牵扯出李笑寒的死。她并不打算让他此刻就知晓李笑寒已死。 “是‘荣耀堂’的人做的?”他询问道。 她忽尔低声笑道:“是我杀了他,他承认是我的杀父仇人,甘愿死在我剑下。”欺骗他的感觉不错,竟有些报复的快感,但一见他深锁的眉头,她的心又隐隐作痛。 他苦笑两声,不再发话。 “轩主你此刻定在想,该死的其实是你,是也不是?”她笑道,“可我偏偏不杀你,我要你娶皇姑李笑寒,以弥补你此生的罪孽。” 他看了她一眼,道:“你真是小冷么?” 她淡淡笑道:“轩主,你可知你假死时,我有多伤心?你可知李笑寒的出现,我有多伤心?你假扮妙空戏弄于我,当我认出你的笔迹时,你可知我又有多伤心?”顿了顿,咧嘴一笑:“那种伤心,比蛊毒发作还痛,比死还苦。” “在送你往苗疆寻医的一路,我已自知命不久矣。我一直以为,死亡并无甚可怕。可惜是我太过自负了……你在我面前被那赶尸匠带走,看到你将死去,竟比知道自己将死还要可怕。我一度相当疑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琢磨了许久,以为是对你和你的家人心怀歉疚,也便不再深想了。又念及自己不久将离世,何必再去徒增烦恼,只望退隐之后,找个安静的所在,独自死去便是。可惜我又算错了一步……那时我靠吸食‘五石散’延缓毒性发作,意志涣散,时常出现幻觉。而你却隔三差五往小屋跑,一时劝我回去,一时又要嫁给我。唉,你可知我那时并不十分清醒,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见你颈背的伽蓝花,一时想起了李笑寒,脱口而出要娶你过门。等你离开后,我又甚是自责,只怨自己神志不清,无端将你当成了她。那时我依然分不清对你究竟是甚么感情,直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将青鸾错认成你,我方如醍醐灌顶,渐渐明了。你那般期待我娶你,我亦希望青鸾的药能解我体内剧毒,也想着能活一天便多陪你一天。我本欲求死,却因你,我渴求生机。于是施计脱身往西夏碰碰运气。偏没想到,我易容成和尚也能遇上你。见你为替我复仇而远赴异国,我自是喜忧参半。从宋土到西夏,这一路与你朝夕相对,曾几度都想告诉你真相。可我又退缩了……你始终是西夏皇裔,而我却是你族的仇人。这些恩怨,恐怕瞒不了你一辈子。我不如就此消失,也省却不必要的纠缠。而且你有你的大好韶华,实无必要浪费在我身上。”赵洛寒沉声道。 “若不是我发现了经书上的字迹,你便打算今生今世再不见我?”冷飞雪不想此人竟如此冷静寡淡,从前对李笑寒决绝无情,如今对她冷飞雪亦是如此。 “我又算漏了一步,你竟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他摇头叹道,“丫头,我不值得你如此。” “是,你不值得我如此。你既为救李笑寒,连命也可以不要,何苦又来招惹我?你快去同她策马草原,去吃酒看雪,去吟诗作画,快去娶她!”她背转身去,双胛微微起伏。 赵洛寒蓦地明白了,这小丫头突然翻脸,其实是怪自己对李笑寒太过上心。他从背后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在计较什么?” 她猛一跺脚,回身使劲推开他:“你走开!”说完头也不回,飞奔出去。 他叹了口气,自己曾死过一次,重生之后,一度与“命运”抵抗,想要彻底改变,历经千难,如今算是做到了。可是,冷飞雪的存在,却成为他无法料及的“变数”。他原本打算在这了此残生,不想小冷这丫头又打乱了他的计划。所谓“宿命”,概莫如是罢。 第九十六章 黄金泉 赵洛寒将苦茶倒掉,重新烧了一锅开水,灌进茶壶。见天色不早,便开始张罗晚饭。他从墙上取下“刈泪刀”,顺手拿了块羊腿肉,挥刀唰唰唰剔骨切肉。但见一场羊肉雨,又听哆哆哆数声,一排羊肉片齐刷刷落进盘中。 撒完气回来的冷飞雪一进屋便瞧见这阵仗,一时目瞪口呆。赵洛寒是在切羊肉么?有必要切个羊肉也用“刈泪刀”吗?还摆出一副傲睨天下唯我独尊的嘴脸? “你回来了,”他若无其事道,“去门外地里摘点胡荽来。” 她闻言,颠颠儿跑去摘了胡荽来,忽又想,凭什么受他差遣?于是又将采来的胡荽丢在地上。他也不怒,笑了笑,弯腰捡起,洗干净,又哆哆哆的切好。 “刀功不错,就是不知厨艺如何。”她悻悻道,“我猜一般。” 他瞪了她一眼,忽又展颜笑道:“那请小冷姑娘稍候片刻,容在下做几个小菜,让姑娘你下酒。” 她暗自好笑,又绷着脸道:“哼,想把姑娘灌醉图谋不轨,做梦!” 他一愣,缓缓道:“呆子,你想太多了。” 她脸一红,哼了一声,又跑出门去了。她绕着木屋走了一圈,发觉此地多是参天大树,附近鲜少有人居住,景色也算不上奇峻,唯屋后有一处泉水甚是有趣。那泉水从地底汩汩冒出,聚积成洼,触之温暖,应是难得一见的温泉。她蹲下身,见那泉水竟泛着幽幽金色,又以手轻轻拨动泉水,只觉清澈温暖,甚是惬意。她掬水洗脸,顿觉神清气爽,竟如置梦境。 坐于泉边,她细细寻思,这一番经历委实奇妙。从小到大,她心中的轩主一如高岭之花,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他对她百般好,她无不受宠若惊,又岂敢往儿女私情上想?许是迟钝,许是自卑,她既无绝世武功与之匹敌,又无聪明才智为其分忧,更遑提家世、相貌,她只敢仰视他,美滋滋的做一个近水楼台的崇拜者。她深信自己只配做他身边的一个小跟班,在他高兴时,锦上添花的逗他开心;而他遇上麻烦了,她总被拒之千里,如何也走不进他的心。好不容易厚颜无耻的表明心迹,软泡硬磨的迫他娶自己,他却将自己错当成了他人。李笑寒口中的他,是那般负情无义,他是李夏皇族不共戴天的仇敌,是害死她父母双亲的刽子手……这一切,宛如一道道凹凸不平的伤疤,即便随着斗转星移,一点都不痛了,却总提醒那里曾受过伤。从今往后,却要如何同他相处?她心绪如麻,一时失了主意,只顾呆望那汪金色泉水。 良久之后,她抬眼看天,已是月上树梢,暮霭沉沉。她深吸一口气,心想:罢了罢了,走一步是一步吧!遂起身回至木屋,却见桌上整齐摆放了四菜一汤。红烧羊肉、胡芹小炒、清炒芸苔及羊骨汤。她吞了吞口水,摸了摸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以手指拈起一片羊肉,放入口中,肉嫩多汁,鲜而不膻。 赵洛寒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看她偷吃,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她尚以为赵洛寒还在厨房忙着,并未发觉身后的他早将她的偷吃窘态看了个遍。 “好吃么?”他忽发言。 她舀了一勺羊骨汤送入口中,被烫得呲牙咧嘴,又故意拧起眉头:“味道一般,没我做的好吃。” “你误会了,”他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没问你菜合不合胃口,我是问,菜里的迷药好不好吃?” “啊!”她手一抖,汤勺掉在地上,秀目圆睁,“竟下了迷药?你想做什么?” 他欺身上前,佯作恶狠狠道:“将你绑了,卖了,让你一辈子回不了宋土。” “你!”她正要嗔骂,却见他转身进了厨房,端来两盘面馕、一碟干酪放于桌上,正是当地人常吃的主食。 “不逗你了,”他敲了敲她的脑袋,眼底尽是宠溺,“吃罢。” 她见眼前之人星目薄唇,恁的好看极了,脸微微一红,忙扯了一块面馕,勾头肯起来。赵洛寒见她情绪落差甚大,不知她又在搞什么鬼,心想小丫头大了,总爱东想西想,可不似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冷。小时的她,任由他怎么搓圆搓扁、责打怒骂,她都巴巴儿的缠着自己,说着各种蜜糖一样的话。那时的他,上一刻无论杀了多少人,下一刻只要见到她,都会将浑身煞气藏得好好的,然后听她叨唠一些幼稚至极的废话,什么后山的兔子生了小兔子啊,温大哥又嘲笑她资质愚钝啊,沈姐姐编了个彩石串子很漂亮啊,好久不见洪伯伯甚是想念啊……他总是静静聆听,统统照单全收。如今回想起来,倒很是希望她如早年一般缠着自己唠叨,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得无比动听,像是一剂旷世良药,包治百病。 赵洛寒默默感怀,独自往厨房取出一碗红色汤水,正是那人面花熬制的汤药,他端起碗一饮而尽。又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心下甚是欣慰。 吃完饭,收拾一通,二人便无事可做,只剩大眼瞪小眼。赵洛寒道:“你在屋里坐坐,我到屋后泉水中泡个澡。”顿了顿,又道,“等我洗好,你也去。” “不、不去。”她窘然,虽说此处并无人迹,但要她幕天席地泡澡,可不羞煞人也。 “那泉水堪比黄金之泉,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于泉中修习内功,要事半功倍。我想定是这泉水中含有天然宝物,可激发人体潜能,确是练功者的黄金泉。”他道,“我因中毒,内力耗损巨大,幸亏得此泉相助,如今内力亦得以恢复。” “竟有如此功效?”她道,“若是阿箩姐姐在就好了,她为了帮我,被苏天璇害得失去了内力,如果她能在这泉水中浸泡,可不就能恢复内力了?” 赵洛寒道:“阿箩失去内力了?看来,我错过了很多。” “是啊,你的确错过了很多,沈姐姐也已生下麟儿,叶未央、青鸾、阿箩姐姐和我都进了大宋皇宫,联手温若的旧爱刘妃娘娘扳倒了灵噩道人。还有,龙长老也回至‘碧落轩’了,你可知道,他的妻儿是谁?……”她唧唧呱呱说着这几年发生的事,赵洛寒听了个大概,心中也不知在寻思什么。 可她偏偏不提李笑寒已死,不提霍行云死因,也未提及自己接任“荣耀堂”堂主之事。她不提李笑寒最终选择西夏的利益,对赵洛寒下了杀招;而霍行云却是为了救她,被西夏皇族杀害。她不提李乾顺让她接管“荣耀堂”,赵洛寒与“荣耀堂”仇怨太深,纵使她可放下仇恨,但世人会如何看待她与赵洛寒?她甚至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将赵洛寒带到她的族人面前,届时定会引发一场杀戮……上苍如此安排,究竟有何深意?她心内感慨不已,突然沉声叹气。 赵洛寒见她心事重重,也猜到八/九,毕竟她已知晓自己身世,却不点破,转身取了衣物便往屋后“黄金泉”去。 他浸泡在泉中,周身顿觉温暖,又因服下人面花,正好运功清除体内毒素。他运行赵家内功心法“云蒸霞蔚”,瞬间身体周遭缭绕了一圈白气,宛如云海之上的大罗仙人。他如此练了一个时辰,但觉浑身充盈、神清气爽。本想照往常一样继续修习至深夜,又想到冷飞雪独自在屋内,唯恐她无聊,便提早结束了。 他走进木屋,却见冷飞雪伏在桌上睡着了。他一面擦干头发,一面观察她。睡得那般熟,定是很累罢。他轻轻抱起她,放在床上,忽见一物什从她怀内掉落,他弯身捡起,见是一枚血玉扳指。 他一愣,思绪回到十多年前,他曾在冷飞雪父亲手中得见此扳指,那是“荣耀堂”堂主世代相传之物。如今怎会在她手中?……他面色一僵,轻轻将扳指放入她怀中,随后转身出门。因只有一张床,他便在外屋用长凳拼接作床。 次日。冷飞雪一觉醒来,顿觉手足轻盈、精神百倍,一打开门,却见赵洛寒在院落里练刀。她从来只是听闻赵洛寒刀法如神,却从不见他带刀,如今亲眼目睹他挥舞“刈泪刀”,竟如置梦境。他曾教过她剑法,剑诀很是奇怪,多出自唐人诗句,也不知剑法名甚,问起来,他每每都云:“无名剑法。”与剑法相比,他的刀法更显孤傲玄异,往往漫不经心的出招,看似招招留情,实则招招必杀,看得她胆战心惊,仿佛那刀刀都落在她的身上。 “赵氏刀法共八十一路,先人从老聃《道经》中悟得。第一招,玄妙之门。”赵洛寒忽将刀虚空一掷,刀呼啦一下飞上半空,冷飞雪忙抬头观看,却见那刀一个回旋直直往她面门砍来。她一惊,连连退后。孰料赵洛寒早已跃至其后,左手制住她咽喉命门,右手一探,稳稳接刀,刀尖恰又对着她心脏。 “果然是‘玄妙之门’!”她惊呼道。 赵洛寒低声笑道:“想学么?” “呃,轩主你教的剑法,我还没练熟呢。”她赧颜道。 “那套剑法是我自创的,如今想想,对天资要求甚高,并不好练,你以后不用练了。”他顿了顿道,“改练刀法。” “不行,我定学不会的,我的内力根基差,悟性低,还是莫白费时间了……”她支支吾吾道。况且那是赵家祖传刀法,怎可轻易传给我一个外人。 “也是,你的内力太差,”他略一沉吟,“先练内力,将基础奠好。正好有‘黄金泉’相助,每日上午你到泉里练‘云蒸霞蔚’,午后随我练刀,内力与刀法双修。” “轩主,我并不想……”她嘀咕道,“你不是教过我易容术吗,逃命最管用了。” “江湖险恶,技多不压身。”他皱眉道,“听我的,不会害了你。” 她尚在犹豫,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子:“我连夜赶写了十招刀诀,你先熟记,我再从旁加以点拨。” “你早已写好?为何定要我学?”她忽觉自己又被算计。 他挑了挑眉头,沉默片刻,方道:“以后你进了赵家门,总该会几招赵家绝学罢。” 忽听他如此说,她将小脸羞得绯红,磕磕绊绊道:“呃,我、我何曾说过,要、要进你家门了?” “哦,”他叹道,“既如此,那你不必学了。”佯装失落,正要转身——却见她劈手夺过那本刀诀,朗声念道:“第一路,玄妙之门;第二路,有无相生;第三路,虚心实腹;第四路,挫锐和光;第五路,万物刍狗;第六路,绵绵若存;第七路,无私成私;第八路,不争无尤;第九路,功成身退;第十路,天门开阖……” 他道:“不必勉强。”伸手要拿回。 “看来不是很难嘛,不如学来防身。”她将书塞进怀中,不让他取回,又冲他眨眼一笑。 他忽道:“你可知道,你师父怪我太宠你了,将你宠得没大没小,越发的蹬鼻子上脸了。” 她想起来,难怪师父曾要她改口管温若他们都叫“师叔”,原是责怪自己“没大没小”。 “轩主对我最好了。”她撒个娇,抿嘴一笑。 赵洛寒忽而叹道:“我确是太也偏心了。当年,轩中弟子都想成为我的门徒,都想得我传授刀法。可我偏不喜欢收徒弟,总嫌徒弟聒噪烦人,便让他们跟随老白、龙长老等人习武。你却是个例外,虽未收你为徒,但自你入轩后,我便打破惯例,手把手教你。当初轩内诸人都误会我,呃,喜欢你,实则不然,一开始只是因为愧疚而想弥补。” “我知道。”她淡淡道,“一切都是因为李笑寒。” “你又知道甚么,”他摇了摇头,“起初是因为李笑寒,但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一直以为对你是长辈对小辈的关爱,是赎罪和弥补,可当自知快要死的时候,才渐渐明白,我对你的不舍,已然超出了寻常关爱。是以,那时我说定要娶你过门。” “你对李笑寒也说过同样的话。”她面露悲伤,不加掩饰。 “嗯,”他点头道,“十几年前的事了,虽是逢场作戏,但君子一言。” 她疑惑道:“你是要践诺娶她?” 他尴尬道:“我已承诺你一世,对她……恐怕我要做个违背诺言的小人了,定当找个机会向她负荆请罪。” 她沉默半晌,思量着是否要将李笑寒已死告之。想来上苍何其仁慈,如此难解的结,就以李笑寒的死,不露痕迹的解开了。 他又道:“对了,你是独自一人来到此地?” 她正想说原本还有“荣耀堂”的人,但转念一想,赵洛寒曾与“荣耀堂”结下仇怨,如今自己阴差阳错做了堂主,此事还是暂且不告诉他,便道:“嗯,我只身一人来的,途中还遇到大沙暴,幸好得突厥商人搭救。” 他略一点头,眼光默默移向远方。她兀自纳闷,也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唯有一片白茫茫的天。 第九十七章 突厥偶遇 自那日起,冷飞雪跟随赵洛寒修习内功心法和赵家刀法,又得“黄金泉”相助,她武学造诣日益精进。而赵洛寒之毒亦慢慢消除,加之每日勤修苦练,内力较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不觉,冷飞雪已在突厥停留了三个月之久。 这日,她依照赵洛寒吩咐在屋前练刀法,赵外出采购日常用度。她挥动着他削的木刀,反反复复练习招式,说来也怪,自到异国之后,她突然开窍一般,难以参透的艰涩刀法竟也能摸出个大概,再得赵洛寒从旁指点,一路突飞猛进。就连赵洛寒也难以置信,屡屡夸赞于她。她好不得意,心中惦记着那句“进我家门”,更是卖力练刀。 黄昏时分,赵洛寒背着一筐杂货归来,她猛地蹿上前,木刀砍向他右肩,他徒手掐其手腕,试图打落其刀,不想她一个翻身改攻他腰际。他偏身后退两尺开外,却见她手一扬,刀身飞出,直往他面门袭来。他微微一笑,并未以手挡面,反是猛一转身——果不其然,那刀在靠近他头部时跃起,往其后背袭击。因他早有提防,此刻轻巧捏住刀背,于手中转了个刀花,扔还给她。 “轩主,你看我这招‘功成身退’是不是比前儿好些了?”她笑道。 赵洛寒吁了口气,卸下货筐,里头装了些菜粮衣布。他颔首道:“不错。” 她得意一笑,挽着他的手臂,道:“那明儿我休息,出去玩玩?” 他一点头:“一道罢。” 她甚是欢喜,从货筐中取出粮食衣布,发现赵洛寒给她买了几套突厥装扮,忙放在身上比量,只觉色彩斑斓,别有一番风情。 次日,二人作突厥百姓装扮往集市上去,但见满街橐驼良马、金银琉璃、古玉宝石、棉布丝绸、羊皮毛毡,往来胡人身材魁梧,女子多以头巾掩面,虽语言不通,但无碍讨价还价。冷飞雪忍不住买了几条琉璃项链,心中盘算着日后送给阿箩、沈千柔。又买了几把镶有宝石的短刀准备送给龙长老、温若、苗十六等人。赵洛寒见她越买越多,提醒道:“适可而止。”她一吐舌头,正想说话,却见人群中两个着西夏服饰的人——她一眼看出,其中一人真是绝尘,看来他们也安全抵达此地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相认,若是让赵洛寒知道他们是“荣耀堂”的人,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她忙拉着赵洛寒道:“轩主,我都买好了,我们赶紧回去练功罢!” 赵洛寒见她神色慌张,心底疑惑,却见迎面走来两个西夏装扮的人。其中一人见了冷飞雪,显是惊喜万分,正待开口说话,却听冷飞雪抢先道:“啊!好巧,好巧,你们怎么也来了?皇上派你们来出使突厥?” 她这一番挤眉弄眼,绝尘立即会意。 他拱手道:“回禀……郡主,正是皇上派我们来的。”他眼光飞快地扫过赵洛寒的脸,并不多问,只静静等候冷飞雪指示。 冷飞雪又对赵洛寒尴尬笑道:“他们是西夏皇上派来出使的,好巧咱们竟、竟碰上了。” 赵洛寒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并不说话。 “郡主,”绝尘道,“皇上交给属下的使命已完成,属下不日便要返回西夏,敢问郡主可愿同往?” 冷飞雪忙摇头道:“你们先行返回罢,我随后就到。” 绝尘面露难色,道:“属下担心路途艰险,还是让属下护送郡主回国,否则皇上降罪,属下担当不起。” “呃,当真不用,我还有些事,”她想到赵洛寒还要服用人面花解毒,便道,“处理之后再回去。” “属下愿为郡主分忧。”绝尘毫无离去之意,虽恭谦有礼,却铁了心不退让。 是时,但听赵洛寒道:“你这是在违抗主命?” “请问阁下是?”绝尘淡淡道。 冷飞雪忙抢言:“他是我朋友。” “‘荣耀堂’的规矩甚么时候变了?”赵洛寒蔑笑一声,“堂主之令也可随意的讨价还价?向来不是‘不问缘由,说一不二’么?” 他、他怎会知晓?冷飞雪一愣,果然低估了这老狐狸,但他是何时看出端倪来的? 绝尘冷眸盯住他,宛如鹰隼瞄准了食物;赵洛寒报以一记淡淡的意义不明的笑;冷飞雪只觉背后寒风嗖嗖,浑身作凉。 “走、走罢。”她拉住赵洛寒手臂。 “嗯。”他倒爽快,任由她拉拽着离开。绝尘并未立即跟上,只是冷冷看着他二人离去。 冷飞雪尴尬万分,却不知怎么开口。赵洛寒竟也不问,眉头微锁,不知在寻思甚么。待二人回至木屋,她佯装收拾买来的物什,实则偷偷察言观色:那赵洛寒不动声色,从墙壁上取下“刈泪刀”,拿块布轻轻擦拭起来。 “轩主,我不该瞒着你……”她嗫嚅道,“其实西夏皇上硬要我当‘荣耀堂’堂主,我百般推辞,可是他偏不应允。我没告诉你,是因为你与‘荣耀堂’结有怨仇,我怕你迁怒于我……” 赵洛寒并不抬眼看她,只漫不经心道:“嗯。” “你早知道了?”她疑惑道。 他将刀放在唇边吹了一口气,起身道:“那天你不慎掉落了血玉扳指,恰巧我识得那是‘荣耀堂’堂主信物。方才那人的出现,更是验证了我的猜测。” “你既知道我和‘荣耀堂’有瓜葛,为何还要传授我赵家刀法?”她不解道。 “哦,”他淡淡一笑,“这是如今我唯一能送你的。试想你那三脚猫功夫何以服众,多学些本事总不碍手。你虽有皇命加持,可难免有些阳奉阴违者欺你弱质女流。也没甚么好奇怪,这便是江湖。” “轩主……”她眼眶湿润,一时哽咽起来。怎会有这样的人,明明是仇人,却又这般好?明明是个好人,却怎又做了不好的事? “既做了堂主,便要有个堂主的样子,”他正色道,“成日哭哭啼啼像个甚么体统,也不怕人笑话。”见她仍不停止啜泣,因压低声音道:“你的下属此刻正在门外呢。” “呃?”她大惊道,“他们跟踪我们?” 他默默点头,却并不出门查看。 “可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她低声道。 他瞟了她一眼,笑道:“哦,一切听堂主的。” 她只觉此人太也张狂,李夏皇族想置他于死地,他却不以为意,似乎事不关己。 “那、那我说你是我师父?”她灵机一动。 他并不答复,忽朗声道:“外面的英雄请进来罢。” 听他一声喊,绝尘二人方入了内来。冷飞雪正要责问,却见绝尘二人扑通跪倒在地,请求她返回西夏。 她原本打算待赵洛寒的毒伤痊愈,再返回中土,如今绝尘的到来让她好生为难。无奈之下,她道:“你们快先起来吧。实不相瞒,这位是我师父,他需留在此地办事,我自是随他一道,你们不必等我,大可先行回西夏。” 绝尘闻言方起身,冲赵洛寒拱手道:“阁下原是堂主之师,失敬了。”又道:“堂主,属下与元祁将留下保护堂主,万望应允。” 冷飞雪眼神求助赵洛寒,赵但笑不语。 “呃,你们去求我师父罢,他答应,我便答应。”她索性将烫手山芋丢给了赵洛寒。 赵洛寒一愣,随即笑道:“二位英雄若不嫌弃,就在此处小住几日,待在下料理完一些琐事,便同诸位一道返回中土。只不过寒舍没有多余房间,得委屈二位住柴房了。” “不碍事,谢过阁下。”绝尘回头之际,却看见赵洛寒的刀,练武之人如何不认得那是一把绝世宝刀,肃杀如秋,寒彻骨髓,令人睹之而心有余悸。 赵洛寒亦发觉他在端详自己的刀,也不点破,饶有兴趣的打量起眼前之人。二十五岁左右,身形偏瘦,长脸薄唇,手上全是厚茧,身后背一把长剑,周身散发杀伐之气。可笑的是,这样一个杀人如吃饭般寻常的人此刻正同冷飞雪聊起大漠见闻、异国风光。许是冷飞雪给人的印象太过强烈,但凡有她存在,一切不甚美好的事物,或悲哀、或肃杀、或烦愁、或苦涩,都变得好笑起来。 “元祁你去砍些柴火,绝尘你帮忙生火。”她张罗着开始煮饭,支使两位下属忙活起来。 赵洛寒心中好笑,想着“荣耀堂”在这小丫头的掌管下,会不会变成近百年来江湖上最大的笑柄。 “轩……师父,”她乐颠颠地跑过来道,“你切菜?” 他抬手摸摸她脑袋,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那绝尘正注视着冷飞雪。他心下一沉,将她拉至一旁,低声道:“那人甚么来头?” 她回头看了看绝尘,笑道:“他叫绝尘,西夏皇上派他贴身保护于我。” 他点点头,并不多问。 当夜,绝尘、元祁二人居住在柴房,赵洛寒如常睡于外屋长凳,冷飞雪则在里屋就寝。至半夜,冷飞雪忽被噩梦吓醒,翻身坐于床上,浑身冷汗直冒,平静片刻,方往外屋找水喝。 “怎么了?”黑夜中赵洛寒的声音忽地响起。她吓得高呼一声,方才梦境中也是有个阴森森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 “啧!”赵洛寒起身点灯,但见她脸色煞白,显是吓得不轻。 “小冷?”他唤道。 “呼,”她叹道,“吓煞我也!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遭人锁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甚么也看不见,就像从前瞎了一般,又有可怖的声音不停喊我名字……” “呆子,”他骂道,“都这么大了,还怕做梦。”说着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岂料正当时,绝尘破门而入—— 赵洛寒的手尴尬悬在半空,冷飞雪忙从他怀中挣脱。绝尘面露异色,半晌方道:“属下听闻屋内有呼叫声,怕堂主有危险,这才赶来……既无事,属下告退。”拱手阖门,匆匆离去。 赵、冷二人面面相觑,忽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确不妥。 “不然我也去挤柴房?”赵洛寒轻声笑道,“免遭他们怀疑。” “怀疑甚么?”她赧颜道。 “怀疑咱们师徒是假。”他道,“你那位下属眼尖的很。” 她摇摇头:“师父怎可挤柴房?要去也是徒弟去。” 他笑道:“行了,我就这么一说,快睡去罢。明儿你让你的手下准备口粮,三日后便可启程了。” “你的毒伤全好了?”她喜道。 他点点头,道:“已不碍事了,我随你返西夏,向李笑寒请罪。” 她一愣,可李笑寒早已死了啊。她正思忖着是否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之,不想他早已躺在长凳上倒头大睡。 第九十八章 天子密令 三日后,赵洛寒一行跟随商队前往西夏。与绝尘同来的死士只剩下元祁一人,连那向导亦葬身大漠。为确保安全,诸人决定,虽脚程慢些,但随商队而行。 一路上,冷飞雪与绝尘聊得开心,赵洛寒间或听得几句诸如杀手会不会回家探望亲人,做成一次买卖得几成分红,任务失败后是否只有死路一条……赵洛寒暗自好笑,看来这丫头依然未变,傻头傻脑的。他想起从前,她同温若、苗十六、沈千柔、阿箩等人聊着可笑的话题,他们一群人总笑得前俯后仰,他多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只偶尔插上一两句。 “你可有喜欢的人?”冷飞雪笑得狡黠。 绝尘默默摇头。 “哦,”她若有所思道,“‘荣耀堂’的规矩太过苛刻,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们定是没机会结识姑娘,更谈不上喜欢了。要我说啊,规矩得改改了,你看你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只知执行任务,这同杀人机器又有甚么差别? 赵洛寒忍不住笑道:“依你看,应当怎样?” 她想了想,道:“多些人情味儿,彼此像一家人一般,岂不很好?”她心想,就如“碧落轩”一般。 绝尘和元祁面面相觑,不敢多嘴。 赵洛寒干笑一声,道:“亏你想得出。按你之意,他们一边收钱杀人,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你让买凶者做何感想?” 她一愣,那画面,的确不敢想象。 是时,但闻几个商人叽里咕噜的叫嚷起来,赵洛寒等人抬眼一看,一群人马正从北面疾驰而来。 “那些是什么人?”冷飞雪惊道。 绝尘凝眉道:“怕是劫商的强盗。” 众人连日赶路,已从草原行至大漠,不想遭遇匪盗。随行商队显是见惯了此类强盗,打算分一批货物出去,以求破财消灾。 那路强盗已然逼近,将他们围住,打首的强人挥舞大刀,高声说着胡语。那些突厥商人闻言,忙卸货交出。冷飞雪见状,忿然道:“光天化日的抢劫?”正当出手,却见绝尘、元祁早已护在她身前。二人兵器一亮,贼匪自是勃然大怒,提了兵刃蜂拥而上。 赵洛寒且坐于沙丘之上观战,见那绝尘使得是一把长剑,武功路数应是西夏魂元派的“灵鹿剑法”,内力精湛,剑法纯熟,应属“荣耀堂”顶级杀手之列。而元祁用的是刀,其刀法虽不知出处,却犀利霸道,他应算得上“荣耀堂”中等杀手。再看冷飞雪,她因数月浸泡“黄金泉”,内力大增,又获赵亲传刀法,此刻出刀御敌,甚是得心应手。 那群强盗原本也是突厥牧民,因生计难讨,便结伴入了大漠为匪,专以打劫过往商队为生。不想此次碰上了强手,不但颗粒无收,反是损兵折将。匪头眼见情况不妙,吹了个口哨,号召同伙撤退。绝尘岂是吃素的,他纵身跃起,拦下那匪头去路。匪头吓得仓皇跪倒在地,剩下的同伙见一地尸殍,皆软腿下跪求饶。 冷飞雪无心取人性命,便让绝尘饶了他们。不想几个突厥商人跪倒在地,又是磕头又是摇头。冷飞雪纳闷道:“他们在说甚么?” 绝尘道:“定是怕放了这群强盗,今后还得深受其害,不如就此杀光,一了百了。” 赵洛寒见冷飞雪为难,便道:“不如废去他们武功。” 她觉得此计甚妙,忙点头称是。待绝尘挑断强匪手筋脚筋后,又留下一袋金银供其过活,诸人方继续赶路。话说商队走走停停,路经城郭还需商办,路上耽搁了大半年,直至西夏元德五年初方入了西夏国境。 四人才入兴庆府,便有人送来密件,冷飞雪拆开一看,是李乾顺的手谕,命她见信后即刻入宫。冷飞雪遂进宫面圣,赵洛寒则于一处客栈落脚,绝尘和元祁先行返回“千愁谷”。 入宫后,方得见李乾顺满腹心事,人形消瘦。冷飞雪道:“皇上虽国事操劳,也需保重龙体才是。”李乾顺强笑道:“合安平安归来,朕甚是欣慰。你果真往大食国去了?” 她点点头。 “为何千里迢迢前往异国?”他奇道。 “此事说来话长,”她道,“幸亏不枉辛劳,我已找到我师父了。” “师父?”他道,“国师只说,你去寻找一位妙空和尚,原来他是你师父。” 她心想,绝尘已经见过赵洛寒,虽不知赵的身份底细,但显然知晓他并非和尚,看来此事瞒不了。她道:“我师父早已隐居江湖,不问世事,曾作和尚打扮,诚心前往高台寺悟道。其实他并非真的出家人。” “哦。”他轻轻颔首道。 “不知皇上传我入宫所为何事?”她道。 “嗯,朕有一密令要托付于你。”他道,“在你离开西夏的这段时间,金宋两国联手夹攻大辽,如今金军已攻下辽国五京,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出逃。有探子称,他已逃入夹山地界。你应知道,朕的皇后乃辽国公主,她得知故国有难,每日茶饭不思,央求朕调兵援辽抗金。只是,吾乃小国,无力对抗金兵;然辽乃西夏盟友,吾国多年依附于辽,如今辽国有难,于公于私,朕亦难袖手旁观。” “皇上之意,既要援辽,又不出兵?”她疑惑道。 “合安冰雪聪慧,一点就通,”他点头道,“不能明着出兵相援,只能暗中相助。故而朕命你调派‘荣耀堂’死士入夹山找寻天祚帝,护他周全。兹事体大,一方面保住辽主,辽国才有望重整旗鼓,牵制金人势力,吾国方有立足之地;一方面,你初任堂主,亟待立威,此事若成,亦能令堂中死士信服。切记,此系密旨,不得泄露半分。” 她跪下领了旨意,李乾顺又交代一番,她方告退。出宫至赵洛寒落脚的客栈,却不见他人影。她纳闷道,莫非出门逛去了?等了一个时辰,方见他回来。 “轩主,你去哪里了?”她问道。 赵洛寒并未答复,默默走进房中,取出“刈泪刀”,反复擦拭起来。 “轩主,你怎么了?”她见他脸色凝重,似是心情不佳,遂小心翼翼道。 “呵,你师父将此刀交到我手中时,我真真吓了一跳,”他凄然道,“当年我就是用这把刀捅进李笑寒的胸口,自那之后,我再也无法手握此刀,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使用任何兵刃。于是我将它沉入‘黑水潭’,从此做一名徒手刀客。” “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她狐疑万分,又见他神色凄恻,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他幽幽道:“刚才我潜入西夏皇宫了。” “你进宫做什么?”她益发疑惑。 “自是找李笑寒说清楚,请求她的宽恕。”他道。 “什、什么?”她大惊失色,“李笑寒明明已经死了,你怎会见到她?” 他看了她一眼,道:“原来你……早知她死了。” “我没告诉你只因、只因……”她嗫嚅道,“我想知道,若她与我都活着,你将选择谁。” 他苦笑一声:“她是如何死的?” 冷飞雪这才将李笑寒布下鸿门宴,欲毒杀赵洛寒以谢罪西夏皇族,并与赵同归于尽。可惜阴差阳错,冷飞雪易容成赵洛寒,代替赵服下寒霜之毒。而霍行云及时赶到,为救冷飞雪重伤身亡。 “原来如此,”赵洛寒喟叹一声,“这个傻姑娘。” 冷飞雪见他这句“傻姑娘”唤得情深意重,心中隐隐作痛。又唤了几声“轩主”,却不见他理睬,心中更是如刀割,只得郁悒而去。 才出客栈,却同一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看,眼前一个魁梧男子正大剌剌瞪着自己。她忙赔了个不是,那男子左右各站着一名大汉,正要将她推开—— “姑娘没事吧?”那魁梧男子忽发话道。 她摇摇头,这就要离开,忽见一贼眉鼠眼之人往那男子身边一擦。这是市井泼皮惯用的妙手空空之法,她小时也曾迫于生计做过这类勾当,因而略通其道。她快步上前,喝道:“站住!”那小偷闻言,拔腿就逃。她足尖点地,使出轻身功夫,飘飘然落在那人前头。那小偷见是个羸弱女子,嗤笑几声,吹了一记口哨,瞬间召来一群同伙,将她团团围住。 冷飞雪受了一肚子闷气正愁无处发泄,这群贼人偏巧撞上刀口,她从路边随手捞起一根树枝,以枝作刀,使出新学的赵家刀法,两三下便将贼人打得落荒而逃。她取了钱袋,四下张望,忽见那魁梧男子好整以暇的站在一家酒肆的屋檐下盯着她瞧。 她将钱袋交还,男子取出银两相谢,她自是婉拒了。那男子道:“姑娘仗义出手,在下甚是感激,敢问姑娘贵姓芳名,日后若有难处,在下定鼎力相助。” 她淡淡道:“我没名没姓,不烦记挂了,告辞。” 那男子哈哈一笑,也不阻拦,任由她去了。 她动手收拾了贼人,心中郁闷得以派遣,又念及赵洛寒一人在客栈定是饿着肚子,又拐到东街买了些小吃食。心中想着,自己隐瞒李笑寒之死,赵洛寒虽未出言怪责,没准往心里去了。她忐忑不安,唯恐赵再不理自己。 “啧,”她一路自言自语道,“轩主从前生气都是骂我的,这次却是不理我,想必真的气我了,该怎么办呢?” 胡思乱想间,不觉已回到客栈。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吃搁在桌上,赵洛寒见她来了,却连头也不抬,只闷声看书。 “轩主,”她欺身上前,笑道,“吃点东西?” 他摇摇头,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她继续看书。 她缠上去,又道:“别生气轩主,都怪我不好,不该瞒着你,以后有甚么事情我定会一五一十告诉你。” 赵洛寒冷笑一声:“你还是瞒着我好了,你我仇怨太深,隔阂太重,彼此互相防着才是。” 她一愣,不想他竟说出这般严重的话来。他见她呆住,自觉话说得太重,却又不想收回,只剩一室沉默。 “你、你吃点东西?”她捧着小吃,眼巴巴看着他。 他并未接受,又道:“我曾假死欺瞒你在先,你便以牙还牙?” “不是,不是,”她慌忙摇头,“我从未这般想过。轩主对我的好,我时刻不敢忘记,怎会想着‘以牙还牙’?” 他放下书卷,起身看着她,一股冷冽气势令她打了个寒战。她低着头,委屈兮兮的搓着衣角,忽地想起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玩儿,被赵洛寒逮住,也是这般情景。那时紧张害怕,多半是怕他再也不管自己。现如今她也怕,怕的却是他不再喜欢自己。 他皱眉道:“你那是什么样子?” “轩主,我再也不欺瞒于你,别生气,好是不好?”她低声道。 他道:“何须管我生气还是高兴?” 她吐舌一笑,忽地抱住他,撒娇道:“轩主,你且笑一个罢?” 他怒道:“放肆。”却并未推开她,二人唯默然相拥。 第九十九章 阴山救主 “轩主,你看的甚么书?”冷飞雪见赵洛寒脸色缓和了些,忙找了个话题。 赵洛寒道:“以前教你的剑法,闲来无事整理成册罢了,有些招式还需修改。” “温大哥他们都说轩主自创的剑法既飘逸又犀利,像那招‘月下飞天镜’,由上而下俯身刺剑,犹记当时轩主教我之时,温大哥、苗大哥皆赞叹不已,都说轩主这一刺,真真好比谪仙下凡。”她不动声色的拍起马屁来。 他道:“温若就喜花架子,你看他的剑招,风流有余,实用不足,骗骗小姑娘罢了。我自创剑法亦有个弱点,过于艰深古怪,非上乘资质者不能学。” “怪不得我一直学不会,”她吐了吐舌头,“轩主你的剑诀可也太难懂、太难记了,我小时候抱怨过好多次,沈姐姐听了却只骂我太蠢,还说:‘多少人巴巴儿求着轩主亲授武艺呢,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她还说,只因‘曲有误,周郎顾’,多少痴情女子故意弹错乐曲以吸引周公瑾驻足;而小冷却是‘剑有误,轩主顾’,也不知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的呢……” 提到沈千柔,她忽地想起师父临死前曾说,沈一直痴恋赵洛寒。她又暗想:不知轩主是否知晓沈姐姐这段悱恻心事。 赵洛寒道:“千柔说的倒没错,你也忒不争气了。好在如今你开了窍,将赵家刀法练上了手,日后仍需勤习苦练,功成之后,包你行走江湖,难逢敌手。” “行走江湖?”她讷讷道,“我想和轩主一起退隐,江湖之事与我何干?” “你如今是‘荣耀堂’堂主,如何抽身而退?”他摇头道,“既来之,则安之,何须患得患失呢。” 她窘然道:“最近皇上因国事甚是心烦,他又派了秘密任务于我,我想暂时不好推辞,待我完成任务后再提罢,权当替他分忧,毕竟……他是我的亲人。”提及“亲人”二字,她的声音变得几不可闻,只因她又想起,自己的父母至亲正是因赵洛寒而死。 赵洛寒如何察觉不出她的心思,却并不说话,又是一阵漫长沉默。 “呃,皇上命我调派‘荣耀堂’死士秘密营救辽国天祚帝,”她轻声道,“我明日便往夹山寻人。” 赵洛寒只道:“我随你同去。” “嗯。”她点点头,甚是欣喜。 “夹山属阴山一脉,山势险峻,沟壑纵横,辽主潜入其中,以山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我等贸然前去,怕是难以寻获。”他凝眉思忖,“出发前得好好布置才是。” 她连连点头,忽想起绝尘临走时曾交与信号弹,她忙点燃信号弹。不出两个时辰,绝尘便赶到。冷飞雪遂将李乾顺密令告之,三人商讨应对之策。 绝尘道:“‘荣耀堂’寻人向来有的是办法,辽主虽藏身于深山老林,但只要能有一两件他曾使用过的物事,找到他应不是难事。” 冷飞雪一愣,忽大喜:“耶律皇后一定有!” 不容耽搁,她进宫求见耶律皇后,待皇后遣退左右方表明来意。皇后救父心切,自是答应她的请求,将天祚帝耶律延禧曾用过的佩刀、水囊交予。 次日清晨,冷飞雪调派“荣耀堂”一百好手,快马加鞭往阴山去。此行绝尘命人带了十条猎犬,此类犬从小被训,用于追踪寻人。既有耶律延禧随身之物,猎犬闻了刀上气味,自可依味追寻。 三日后,众人赶至辽国境地云内州柔服县,绝尘翻开地图查阅道:“此地距离夹山很近了,县城北六十里便是,堂主,不如你现在此驻扎,待属下们进山探查,一有消息,立马回报。”他见冷飞雪连日赶路,定是劳累不堪,好意让她歇息。 冷飞雪摇头道:“我同大家一道去。”又转头冲赵洛寒一笑。 赵洛寒报以一笑,忽抬手往她后颈一按,她瞬间昏厥。 “留个人在此照顾她,其余的都进山罢。”赵洛寒道。 绝尘忌惮其为冷飞雪之师,忙道:“一切听阁下吩咐,对了,还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赵洛寒想起冷飞雪称自己为师父,便道:“敝姓霍。” “霍大侠,请!”绝尘一拱手,翻身上马,率领一行高手往阴山去。 入得阴山,但见山脉绵延,郁郁葱葱。山中白桦成林,又有青杨、山柳、野梨、胡榛子、山樱桃等灌木,翠绿掩映,极目处一片苍莽。 绝尘等人令猎犬嗅闻天祚帝之佩刀、水囊后,将猎犬遣入山中。百余人驻扎于山脚,等候猎犬回音。绝尘又命人猎了狍子、雪兔、野鸡等,分与众人烤食。 赵洛寒刚咬了一口狍子肉,忽听有马蹄声渐行渐近,因他内力高深,听力较常人更灵敏。此刻同行之人尚无一察觉,他对绝尘道:“有人马朝这边来了,怕有上千人,按脚程估算,半个时辰便会到此地。若不出所料,应是前来搜山的金兵。” 绝尘凝神一听,并未听到甚么,但见赵洛寒言之凿凿,心下一沉。忽听一阵犬吠之声,但见十条猎犬从山上飞奔而下。 “这么快回来了?”绝尘惊道。 紧接着,山上蹿出数十条人影,各个着圆领窄袖齐膝袍,足蹬长靴,腰挂箭囊、刀剑,显是辽人。 其中一人站在山坡上朗声道:“来者何人?” 绝尘并不答应,反是看向赵洛寒。赵洛寒轻笑一声,放下肉叉,起身道:“我等在此恭迎天祚帝,金军结兵正往此地来,乞望圣驾暂且出山转移。” “呔,你们是甚么人,胆敢在此喧哗!”来人斥道。 赵洛寒道:“在下有一信物,烦请英雄呈交天祚帝。”说毕,让绝尘将佩刀呈上。那辽人取了佩刀,命人速速将其转交辽主。 约摸两刻钟时间,辽人来报,道是辽主请诸位好汉上山一叙。赵洛寒等人遂随其入山,山道幽险,山壁陡峭,兼之荆棘遍地,百余人皆凝神屏息,仔细行走。赵洛寒暗自庆幸,好在没让小冷跟来。 辽兵将赵、绝尘二人引入营帐,命其余人等于帐外候着。辽主耶律延禧一见生人进入,立即起身。 “各位可是小女南仙派来的?”却说耶律延禧得见昔日赠予爱女南仙的佩刀,心中大喜,猜想定是爱女得知自己受困,遂派援兵相救。 绝尘拱手见礼道:“我等乃奉大夏皇上密旨,前来助可汗脱困。各位行踪已然暴露,金军已闻讯赶来,还请可汗暂且离开此地。” 耶律延禧叹道:“阴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带五千兵马驻扎于此,且已派人暗中募集人手,待时机成熟,定与金军决一死战。” “可汗打算死守夹山?”赵洛寒道。 “夹山乃是吾大辽国藏宝之地,山中黄金遍地,我欲靠此招兵买马,东山再起。若此时贸然离去,却要将我大辽基业彻底断送了。”耶律延禧眉头深锁道。 “金军来势汹汹,定会穷尽所能逼辽兵出山,若可汗执意留守,怕是……”赵洛寒道。 “唉!”耶律延禧闻言深觉有理,但仍踌躇不定,一时于帐内逡巡。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赵洛寒劝道。 是时,忽闻山下号角声起,锣鼓震天。耶律延禧大惊失色,忙出帐巡看。俯身一看,但见山脚下密密麻麻全是兵马,金军正敲鼓打锣,摇旗呐喊,隐约可辨“辽主快快前来受死”之类的辱骂。 “启禀可汗,据探子下山查明,完颜宗望、完颜斡鲁率千余金兵聚集阴山脚下,正扬言要攻山。”一辽兵仓皇来报。 “呵,才一千金兵,吾有五千精壮人马,”一辽国将领献计道,“可汗何惧,待我领兵杀他个片甲不留!” 耶律延禧犹豫片刻,道:“再派人下山探探虚实。” 赵洛寒心想,金兵既敢嚣张叫战,定有后援为盾,这辽主当真好笑,死到临头还不知进退,看来亡国之难将至矣。 又等了一刻钟,但见探子来报:“可汗,大事不好!秦王、许王均被金兵钳制,那完颜宗望口口声声说,只要可汗投降归附金国,便放了人质。” 耶律延禧闻讯双腿发软,瘫坐在地。当日,他轻骑逃往阴山,将眷属、辎重皆留在青冢寨,如今儿子秦王、许王既被擒,诸妃、公主、从臣定也难逃金人恶爪。 “可汗,为今之计,只有先假意求和,救出亲王再说。”一臣子道。 耶律延禧无奈点头,取出笔墨羊皮,复书乞和。提笔之时,感慨万千,可谓字字皆泪,句句成殇。 辽主命人将和书交给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那完颜宗望倒也爽快,见书撤兵,遣人回禀金主完颜阿骨打。辽主遂在夹山等候金人答复。赵洛寒担心金人贪得无厌,未必肯依诺放人,屡次劝说耶律延禧转移,但他执意留守。绝尘等人只好也留在山中等候金兵消息。 第一百章 火烧金营 话说赵洛寒甚不放心冷飞雪一人,独自下山探望。他下山往柔服县行了数里,发现金兵已在此地安营扎寨,堵住进山去路。他心念一动,避开巡逻守卫,悄悄溜进金营。 他顺手击毙一名金兵,着其衣物,潜伏在主营外偷听。但见一金兵称一魁梧男子作“二太子”,料想此人便是完颜阿骨打次子完颜宗望。 完颜宗望正同完颜斡鲁商议擒获辽主之计。斡鲁乃是完颜阿骨打伯父韩国公完颜劾者的第三子,骁勇善战,此次为副将,协助宗望攻辽。二人顾及阴山势险,又不明辽主手中还握有多少兵马,并不敢轻易攻上山。 “耶律延禧虽修书降金,可并未下山表明诚意,不知其是否留有后招,还是谨慎为善。”完颜斡鲁道。 “此等懦夫,怕他作甚?”完颜宗望不屑道,“濒临亡国,还想和谈?明日便将耶律延禧一干妃嫔子女、从臣辎重押往金国,看他敢怎样。” 完颜斡鲁笑道:“是极,是极,我先派人禀告狼主。对了,捕获的辽国公主里有个天仙般的人物,就是那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不知二太子可有兴趣?” 完颜宗望干笑两声,道:“赏给你了。” 正说着,忽有人报,道是有一宋人姑娘想进山,怕是细作。赵洛寒一听,心下不妙,担心那人便是冷飞雪。 “将她带来一问便知。”完颜斡鲁道。 不久,金兵带进一位年轻姑娘,着一袭藕色衣裙,长发倾泻,面如三春之花。赵洛寒一看,果真是冷飞雪。 “是你?”完颜宗望惊道,“你是在西夏仗义出手的姑娘?” 原来当日完颜宗望赴西夏打探辽主下落,不想路遇小偷,而冷飞雪“好管闲事”,将小偷制服。二人匆匆打了个照面,冷飞雪此时尚未想起眼前之人是谁,倒是完颜宗望对这做了好事不留姓名的宋人姑娘印象深刻。 “这么快就忘了么,捉小偷的姑娘。”他勾起唇角,笑道。 “哦,我想起来了,”她恍然大悟,“你是金人?” “在下完颜宗望,未敢请教姑娘芳名?”他学汉人般斯斯文文唱了个喏。 “冷飞雪。”她拱手道。 赵洛寒心想,小冷竟认得此人,竟不知是福是祸了。 “看你打扮谈吐应是宋人,为何在西夏碰上你,为何又会到这边境之地来?”完颜宗望问道。 赵洛寒暗自替她捏了把汗,唯恐她露出马脚。 “我确是宋人,从小随师父一起生活,半年前师父生了重病,大夫说需西夏枸杞和阴山人参方可续命,于是我便往西夏、阴山寻药来了。”她说得在情在理,完颜宗望似乎信了。 赵洛寒心想,这丫头倒学乖了。 “冷姑娘,不巧这几日封山了,任何人都不得进山,你暂且在此地住下,我会命人替你采挖人参,如若不够,我这还有长白山千年人参,随你取用。”完颜宗望说得客客气气,实则不容违抗。 “哦,那有劳你了。”她也不违逆,淡淡道。 完颜宗望忽又笑道:“对了,姑娘是习武之人,切莫想着借武力横冲直撞,我手下士兵不懂怜香惜玉,只会张弩射箭,我怕伤了姑娘就不甚好了。” 赵洛寒心中冷笑道,谁敢伤她。又想,金人狡猾,虽取了和书,但断然不肯践诺放人,我当立刻通知天祚帝,让他再作打算。 话说那完颜宗望派人将天祚帝复书降金之事禀告金主完颜阿骨打,又命金兵暂且驻扎于阴山脚下听候旨意。 是夜,金军大营点燃篝火,歌舞狂欢。冷飞雪被请出营帐,但见那篝火旁女真族人击打羊皮大鼓,吹响胡笛,鸣奏“鹧鸪之曲”。闻乐起舞者有二十余人,出手袖外,回旋曲折,舞风甚是古朴粗矿。她瞧惯了江南舞娘的婉约舞姿,偶见塞外胡舞,只觉新奇不已,不由拍手称快。 完颜宗望与同僚举杯畅饮,又用佩刀割取新鲜羊腿肉下酒,一时好不惬意。他见冷飞雪傻站不动,心中好笑,起身拉她同舞。她只得胡乱挥舞手臂,敷衍而舞,不时撞到身旁舞者,或是踩到他人。完颜宗望见她憨态可掬,心弦一动,他见过的汉家姑娘多是温婉拘谨的,却从未见过这般天真烂漫的。 一曲终了,他抚掌笑道:“本王今夜高兴,快将天祚帝之女蜀国公主请上,让她为本王献舞助兴!” 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即刻被带上,但见她愁眉不展,束手而立。完颜宗望见她身段婀娜,容貌姣好,不由颔首对完颜斡鲁道:“眼光不错,只是此女脾气倔强了些。” 完颜斡鲁笑了笑,将擒获的辽国秦王、许王带上,命人以刀架脖,逼她就范。 耶律余里衍遂被迫献舞,右手持袖上举,左手背于身后,右膝微屈做踏步状,此舞名曰“空齐”,是契丹人常跳之舞,姿势飘洒流利。 “哈哈,想当年你的父王耶律延禧到东北混同江,在鱼头筵上,各族酋长均献媚歌舞,唯有我的父王阿骨打不肯起舞,你父王勃然大怒,妄想诛杀我的父王。谁曾想到今时今日,你父王奔逃出城,藏在深山不肯出来,哪有半点草原雄鹰的风采,怕是连缩头乌龟也不如了。”完颜宗望大声取笑道。 金兵闻言亦哄笑,那蜀国公主及二位王子均赧颜羞愧,只恨受制于人,不能做主。完颜斡鲁见那公主垂头泫然,不由色心大动,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将她抱起,径自往营帐去了。一时,金兵高呼喝彩,人声哗然。 冷飞雪之听得营帐内传来女子凄恻尖叫,又伴随一阵摔打之声。她按捺不住,冲那完颜宗望道:“她已然成为战俘,本就痛苦羞愧,你又何必再行羞辱于人?你们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也不怕被天下人诟病耻笑?” 完颜宗望一愣,道:“怪只怪她有个好父亲。冷姑娘放心,你是我尊贵的客人,在大金无人敢对 你无礼。” 话音才落,忽听完颜斡鲁的营帐内传来一声惨叫。众人皆辨得那声音是斡鲁的,完颜宗望率人冲进帐内,却见斡鲁躺在床上,上身袒露,双目眦裂而亡。蜀国公主吓得蜷缩在床脚,瑟瑟发抖。 “你杀了他?”完颜宗望一手抓起她,怒道。 “不、不是我,不是我!”那公主摇头尖叫,“他突然就不动了,不关我的事。” 冷飞雪上前一看,但见那斡鲁咽喉处插了一片树叶,他竟是被叶子割断颈脉致死。她暗自惊叹:居然有这般高手! “二太子!后营起火了!”一金兵匆匆来报。 完颜宗望大惊,出帐一看,见那北边营地火光冲天,一时金兵大营乱作一团。冷飞雪尚在疑惑,突然手臂被人握住,一股强大气力将她拉入暗处。她正当呼救,口却被人捂住,随即一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小冷。” 轩主?她惊喜万分,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一队金兵往这边走来。赵洛寒做金兵装扮,顺手从箭囊中取出利箭,引弓射出,几个金兵瞬间倒地。 “有刺客,有刺客!”随即赶来的金兵见同伴身亡,自是大呼求援。 赵洛寒拉住冷飞雪右手,低声道:“抓紧了。”她点点头,心中竟丝毫不惧。他牵着她的手,一路杀出金营,所过之处,尸殍遍地。 “你是何人?斡鲁是你杀的?军营大火也是你放的?”完颜宗望才命人救火,又听有刺客,赶来查看,却见已是损兵折将。他见来人武艺出神入化,不由心生忌惮。又见冷飞雪同他并肩执手,心中更是狐疑万分。 赵洛寒并不多言,拉着冷飞雪只往营外去。 “放箭!”完颜宗望怒不可遏,下令放箭。 赵洛寒纵身跃起,将“刈泪刀”抛出,那刀如疾风闪电,瞬间割断一金兵将领头颅。就在那将领跌落马背之时,赵洛寒翻身上马,左手拉起冷飞雪,二人共乘一马,疾驰而去。身后刀箭如雨,却多刺在冷飞雪后背,她身着“月澜皂绢甲”,普通兵刃根本难伤其分毫。 “轩主,你将我当盾牌用呢。”她将头倚靠在他后背道。 “嗯,还挺好用。”他笑道。 二人一路狂奔,终是摆脱追兵,进了阴山。因山道陡峭,二人弃马步行。 “你不乖乖呆在柔服县,到处乱跑甚么,若不是我正好遇上,你打算怎么脱身?”赵洛寒道。 她悻悻道:“你们太不够意思了,派人将我软禁在那儿,好在我机灵,点了那位兄弟昏睡穴。” “软禁?”他哭笑不得。 “哎,你们找到天祚帝了没?”她急急问道。 他道:“找到了,不过此人冥顽不灵,执意死守夹山不出,如今他的眷属亲人又被金兵捕获,要挟他投降。他无奈之下,只得修书求和,乞求金人释放人质。可依我看,金人不会放人,迟早要攻山擒他。” “那他岂非死路一条?”冷飞雪叹道,“不如我们将他暂时带往西夏躲避,保住性命再求复兴山河。” “嗯,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你都懂,可惜他天祚帝不懂。”他摇头道,“这等天子,势必亡国。” 二人正说着,却见一队巡山的辽兵蹿出。赵洛寒表明来意,辽兵方带二人觐见辽主。 第一百零一章 兵败白水泺 冷飞雪见了耶律延禧,绘声绘色将赵洛寒火烧金营、杀斡鲁救公主、连挫金兵的勇事描绘一通,说得那天祚帝拍手叫好,忙将赵洛寒奉为座上之宾。 绝尘见冷飞雪来了,忙拱手见礼。冷飞雪佯怒瞪了他一眼,怪他居然出卖自己,将她留在山下。绝尘见她一副小女儿情态,心中甚是好笑,却不敢多言,只将头低下。 “在下听到完颜宗望同斡鲁商议,将毁约把两位亲王和娘娘公主押往金国,然后势必率兵攻山。私以为,可汗还是另做打算,暂且转移阵地,避过此难才是。”赵洛寒道。 “呔,金狗言而无信,我定要剥其皮、抽其筋!如若一味服软避让,势必助涨金狗气焰,绝不能退兵。”耶律延禧勃然大怒,当即召集将领商讨营救亲王后妃事宜。 耶律延禧之子赵王习泥烈请当先锋,决意向金军宣战。赵洛寒等人相劝无用,只得看着耶律父子率五千兵马往白水泺与金兵决一死战。 绝尘请示冷飞雪,是否要出手相助。冷飞雪思忖道:“先按兵不动,看情况再出手。”赵洛寒亦点头道:“是了,天祚帝此去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既不听劝说一意孤行,兵败是不可避免了。你等奉夏主之命,皇命难违,如今唯有伺机救他性命罢。” 再说那完颜宗望痛失斡鲁大将,愤恨难当,命人立即将辽帝眷属后妃从臣等一并押解回金。完颜阿骨打听闻天祚帝结兵宣战,自是命二太子宗望调拨五千精兵迎战,叮嘱其此战势必生擒辽主。完颜宗望自信满满,放下豪言,对付辽帝一干乌合之众,根本不用五千人马,只需一千精兵即可 溃敌。 金天辅七年、辽保大三年四月,辽主耶律延禧亲率五千兵马与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决战白水泺。金兵粮草充沛、士气饱满,而辽兵累月藏匿深山,士气大挫,两军一交战,辽兵便露败相。金国一千兵马将辽国兵将杀得落荒而逃,赵王习泥烈被金军擒获。耶律延禧见大势已去,夹紧马肚,仓皇而逃。完颜宗望哪肯轻易放过,拔箭朝他射去,马腿中箭,但听战马当空长嘶,将那辽主掀翻在地。金军一拥而上,□□利剑皆对准天祚帝。 隐匿在暗处的“荣耀堂”高手听得冷飞雪一声令下,飞身跃出,同金兵缠斗起来。赵洛寒趁机救下天祚帝,抓住他后背衣裳,双足往金兵□□阵上借力,当即凌空虚度,带着耶律延禧飞出重围。 这边冷飞雪早已备好良驹快马,只待接应耶律延禧。赵洛寒将辽主往马背一扔,左脚朝马臀狠狠一踹,骏马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辽主惊呼一声,只觉耳边风声猎猎,却已是蹿出几里路程。 绝尘见冷飞雪点燃信号弹,知道大事已成,忙吹了个口哨,命堂中兄弟收手。完颜宗望眼见生擒辽主,岂料大功将成,却被神秘刺客拦截,他长叹一声,挥手道:“给我追!” 再说耶律延禧被“荣耀堂”死士救下,逃往云内州。待了数日,与青冢寨旧部取得联络,那将领道:“可汗,我们仍有两千精兵守在青冢寨附近,还请可汗多加保重,筹谋他朝东山再起。” 耶律延禧乃草原上一代枭雄,虽连失城池,濒临亡国,但仍不肯认输,与那臣子相互勉励,共谋出路。 赵洛寒、冷飞雪见此场景,唏嘘不已。是时,绝尘来报,道是金兵已进城搜人,誓将辽主擒获。 冷飞雪道:“只能带他先往西夏一避。” 绝尘面露难色:“皇上只说暗地营救辽主,并未下旨将其带回西夏,是否应先请示?” 冷飞雪道:“如今请示已然来不及,还是先带他往西夏再说。” 辽保大三年、夏元德五年五月,辽天祚帝渡过黄河到达临近西夏的金肃军,先遣使臣封李乾顺为夏国皇帝,随后到达西夏。 一入西夏,冷飞雪进宫面圣,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李乾顺。李乾顺听闻她将辽主带至西夏境内,龙颜大变:“你、你怎么将他带来了?糊涂,糊涂啊!” 冷飞雪道:“当时情况只能渡河往西夏,方能甩掉金国追兵,况且……我想,天祚帝是耶律皇后的父王,她定想见到父亲一面。” “父皇,我也想外公。”李仁爱忽然从殿外闯入,朗声道。耶律皇后亦尾随其后,一进殿门便跪倒在地,请求李乾顺准她与父亲聚首。 李乾顺叹道:“非朕不近人情,只是金国狼主完颜阿骨打已诏告天下,任何国家、部落均不可窝藏辽主。辽国连连大败,辽名存实亡,金国势力已扩展至西夏边境,吾国小兵弱,根本无法与金匹敌。加之宋国虎视眈眈,屡屡犯我国境,倘若朕在此时因藏匿辽主而得罪金人,金、宋两国势必联手攻夏,吾大夏国恐怕要遭致辽国一般下场了。” 耶律皇后怆然道:“皇上当初与大辽修好,依附于辽,才得以对抗宋军犯境,我父王亦曾有恩于西夏。如今辽国有难,皇上怎可坐视不理,转而奉承金国?” 李乾顺皱眉不语,剪手踱步。冷飞雪正想劝解几句,忽有人来报,道是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求见。李乾顺大惊道:“你等暂且退下,切莫将辽主抵夏的消息透露半分。” 冷飞雪只好先行回至落脚的客栈,耶律延禧询问她,何时安排他觐见西夏皇帝。他心中盘算若西夏肯出兵相助,或能多少收复一些失地。冷飞雪只道皇上近日龙体有恙,过几日再请他进宫面圣。 赵洛寒见她言辞闪烁,自知情况有变。待到辽主走后,他方道:“西夏皇帝定是忌惮金国势力,不肯让天祚帝藏身罢。” “什么事都瞒不过轩主。”她叹道。 “西夏原本依附于辽,如今辽国大势已去,西夏也因此失去庇护。而金人愈战愈勇,西夏为求自保,择良木而栖,也在情理之中。”他沉吟道,“只不过,金人狼子野心,怎会满足于侵占区区辽土,可惜大宋皇帝与虎谋皮,同金人联手灭辽,却不知辽亡则宋死期将至矣。” “嗯?你是说,金国灭辽后,还将犯宋?可是我听皇上说,金宋结为同盟共同攻打辽国,金人在占领燕京后,将燕京和涿、易、檀、顺、景、蓟等六州归还于宋。”冷飞雪道。 “所谓同盟,不过暂时利益罢了。当日那‘落叶盟’又如何?”赵洛寒叹道,“两国相交,不过利益权衡,此时好,彼时不好,又有甚么稀奇?金人狡诈善变,野心勃勃,岂会便宜了宋人?听闻金军在撤离燕京及檀、顺、景、蓟等州时,将城内的金帛财物及官员百姓席卷一空,大宋其实仅仅得到几座空城而已。这些军国大事我本无兴趣,不过你既为李乾顺卖命,我便给你一个建议。” “轩主请说。”她侧耳倾听。 “你若能劝说李乾顺与大宋修好,夏宋结盟,金国则不敢贸然进犯。”他正色道。 “可我听闻夏宋两国战火不断,常年交恶,又怎会结盟呢?”她不解道。 他道:“李乾顺若想自保,除了交出天祚帝向金国示好,另一法子便是联合宋人。你大可劝劝西夏皇帝,如何抉择,那是他的事了。” 冷飞雪再度进宫面圣,将赵洛寒之提议道与李乾顺。李乾顺道:“与宋修好谈何容易,宋军仗着金人撑腰,正春风得意,又怎会理睬吾国?更何况,金人已怀疑辽主藏身于西夏,那完颜宗望日前见朕,明里是拜访,实则恐吓,他放下狠话,若是谁包藏了天祚帝,定要让其国破家亡。” “皇上决定与金修好,舍弃昔日盟友了?”冷飞雪道,“可是皇后那边……” “朕碍于皇后情面才命你出手搭救天祚帝,此事定要保密,万万不可让金人知道了。如今辽国临近灭亡,朕若因皇后之故而收留天祚帝,势必令万千大夏子民身陷战火。换做是你,你会如何选?”李乾顺叹道。 冷飞雪被问住了。若是顾及亲情道义,自是应出手救辽主。可顾了道义,却会令更多人死于战祸。她叹了口气,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是夜,绝尘收到密令,将天祚帝逐出西夏。他从冷飞雪口中接下此令后,并未有太多惊讶,派了几个好手,先将天祚帝及从臣迷晕,再装上马车,命人连夜偷运出西夏国境。 赵洛寒见冷飞雪独自坐于室内闷闷不乐,上前道:“世间事十之□□如此,并非对与错、正或邪可一言概之,你尚年轻,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便会了然很多了。” 她抬眼看向他,五官深邃精致,如刻刀精雕细琢。这个男人所言不假,他是她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亦是她死生与共的爱人,所谓爱与恨,看似分明,可又岂能异界而分呢? 赵洛寒幽幽叹了口气,凝眉道:“小冷,你决定留在西夏么?” 冷飞雪迟疑片刻,道:“天祚帝之事已了,明日我便启奏皇上,卸任‘荣耀堂’堂主,我只想与轩主一同退隐江湖。” 赵洛寒笑了笑:“那好,你随我回大宋罢,我们找一处山明水秀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完此生罢。” 她将脑袋猛点,咧嘴笑道:“我们先往江南,看看温大哥、苗大哥、阿箩姐姐、沈姐姐、龙长老,我准备了好些礼物要送他们呢!他们见轩主尚在人世,定是万分惊喜。” “好罢,”他道,“也有段日子没和温若喝酒了。” 正巧小二送来茶点,冷飞雪取了一块干酪塞到赵洛寒嘴边,他摇头:“过腻。” 冷飞雪笑着咬了一口,眉眼弯弯,甚是娇憨可人,看得赵洛寒心神一荡,忙将目光撇向别处。 她起身道:“外面月色甚美,不如赏月去?” 二人遂跃上屋顶,并肩而坐。夜色恰好,月华如注,只觉普天之下唯剩彼此而已。冷飞雪将头靠在他肩上,细细回述过往,忽觉困意袭来,便合目睡了。 第一百零二章 王子夭寿 冷飞雪醒来时,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屋顶。她慌忙起身,四下落针可闻,煞气翻滚。赵洛寒于客栈天井处,寂然而立。 她正欲发问,却见客栈内人影耸动。赵洛寒反手从腰间拔刀,是时,数十黑衣人从四面冲出,将他团团围住。 冷飞雪定睛一看,竟是绝尘带了“荣耀堂”死士前来,不由大惊失色。 一群死士蜂拥而上,各个使出浑身解数往赵洛寒身上招呼。刀、剑、枪、戟、鞭、锤、铲、棍,兵器五花八门,招式纷繁复杂,赵洛寒一一拆解。但见他手中“刈泪刀”上下翻飞,光影闪耀,一时血光四溅,腥气弥漫。 冷飞雪方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住手,都给我住手!” 赵洛寒手起刀落,将刀尖刺入一人胸膛,那人随即吐血而亡。 “赵洛寒,你的身份已被识破,堂主命我等将你狙杀。”绝尘冷声道。 冷飞雪心内大骂,去你的,我何时让你杀他! 赵洛寒侧身看了一眼冷飞雪,那一眼,令她毕生难忘。她心如刀绞,忽想起当日李笑寒欲以“寒霜”之毒与赵洛寒同归于尽,只是阴差阳错,让霍行云送了性命。如今,她和他,竟也难逃刀剑相向。 赵洛寒苦笑数声,挥刀砍向又一来袭的死士。 “不是的,轩主!不是我,我怎会要你性命!”她语无伦次,情急之下竟不知如何解释。她正欲出手相助,却被绝尘点了穴道,她动弹不得,却又开不了口,急得眼泪直掉,心中只念赵洛寒不要怪错了她。 天井内正缠打作一团,客栈外忽地传来马蹄声。这客栈早被绝尘清场,过往客人不可能进得来。他心下狐疑,命人前去查看。不一会儿,来人回报,道是耶律皇后携太子李仁爱前来寻堂主冷飞雪商议要事。 来者身份特殊,绝尘不敢怠慢,却又不好放人进来。一时犹豫不决,并不下令。 这边厢,赵洛寒杀完一波,却见又有死士源源不断攻来,知道此次对方定要置他于死地。他靠在树干之上,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冷飞雪,忽然—— “好大的胆子,你们凭什么拦我!”但听一声少年怒斥,客栈门被踹开。 李仁爱被眼前血腥吓得不轻,后退几步,紧紧握住耶律南仙的手。 冷飞雪被制穴道,立在屋顶不得动弹,此时见了皇后和太子也是干着急。她心想,皇后定是来打听天祚帝的下落。 “臣参加皇后、太子。”绝尘躬身见礼。 李仁爱见了冷飞雪,开心道:“合安姐姐,你站在屋顶上做甚么,快点下来陪我玩儿!这里死了好多人,好臭,我们换个地方?” 客栈外又涌入大批死士,赵洛寒双眉微锁,自知今日凶多吉少。他忽地纵身飞上屋檐,以手扣住冷飞雪的咽喉,冲一干死士淡淡道:“让开。” 冷飞雪并不惧怕做他的人质,甚至有点高兴。她希望他借此能全身而退,以后再向他解释,这是一场误会。 她随他翩然落地,满满一地的死士皆剑拔弩张,却不敢轻举妄动。 李仁爱被耶律南仙拉住,一步步退到死士们身后。 “你逃不了。”绝尘冷笑一声。 赵洛寒道:“是么?”他的刀往冷飞雪脖上一架,故意压紧,一道细长血痕骤然出现。冷飞雪对颈项上的冰凉有些讶异,在此之前,她从来不曾想过,赵洛寒会对她下杀手。 她的心顿时沉入冰窖,他居然真的以为我会害他,竟然真的将我当了人质。 她低眼看那把“刈泪刀”,明晃晃的刺痛她的眼,那把刀曾捅入李笑寒的胸膛,而此时此刻,正架在她的脖子上,随时要取她性命。 看来,自己和李笑寒没什么不同。在他心中,都是一样的可有可无。 一瞬间,她万念俱灰,使出浑身解数,强行运功冲开穴道。忽地发狠在赵洛寒手背一咬——赵洛寒不曾想到她会有此举,手一颤——绝尘趁机仗剑欺身而上,冷飞雪头一偏,身子往下一滑,试图逃离。赵洛寒双目发红,起手一劈,绝尘肩上被拉出一个血口子。 死士蜂拥而上,赵洛寒孤掌难鸣,已陷垂死之战。冷飞雪忽地明白了,李笑寒当日与皇帝合谋狙杀赵洛寒,那种心情,正与她此时的一般无二。 “合安姐姐,小心!”忽听李仁爱一声惊呼,冷飞雪走神之际,赵洛寒的刀居然向她劈来。 李仁爱挣开皇后,扑向赵洛寒,拦腰抱住他。赵洛寒被这半大小孩缠住,手里的刀止在半空,绝尘趁机攻他背后。 “快松手,太子!”冷飞雪急道。 那李仁爱非但不松手,反从袖中摸出一柄鹰头金刀,咬牙往赵洛寒身上扎去。李仁爱背对冷飞雪,冷飞雪并未看到他暗中刺刀之举。与此同时,绝尘用了全力将剑送入赵洛寒后背,冷飞雪还没来得及反应,但见赵洛寒吐出一口黑血,随即将李仁爱往外一抛,挥刀旋身朝绝尘和一干死士砍去。 一招“万物刍狗”,刀光所及,血肉横飞。冷飞雪知道这招赵家刀法,虽说是刀法,却是以气伤人,所过之处,无论是谁,皆自沦为刀下魂。取意周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绝尘及数十死士被真气震伤,一时或卧或坐,瘫了一地。而李仁爱年幼体弱,哪里经得起这等刀气相冲,竟被震得直接挂在树上。冷飞雪忙纵身飞起,抱他下来。 赵洛寒亦负了伤,无心恋战,点足跃上屋顶,一个翻身便不见了踪影。 绝尘喝道:“追!”一批死士随即追将出去。 耶律南仙见爱子重伤,早已失了主意,眼泪汹涌而出。冷飞雪忙将太子扶好,给他渡了真气,那太子悠悠醒转,握着她的手道:“合安姐姐,你别怕,我没事。等我伤好了,我们再一道玩,好吗?” 冷飞雪脑袋嗡的一声,眼泪差点掉下。她不曾想到,赵洛寒竟会对无辜稚童下手,这般可爱的孩子,他到底是如何下得去手? 众人护送皇后太子回宫,冷飞雪又让人去请嵬眻国师进宫。 马车上,冷飞雪瞪着绝尘,气得额上青筋毕露。可那绝尘却撇过脸去,低声道:“对不住了堂主,一切都是皇上的旨意。” 冷飞雪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心中既惦记赵洛寒去向,亦恨他太也心狠手辣,居然连孩子也不肯放过。 进宫后,李乾顺见太子重伤,勃然大怒,下旨定要将赵洛寒擒住碎尸万段。冷飞雪闻言,心下一恸,面色一沉。 李乾顺对冷飞雪道:“大宋恶贼赵洛寒十多年前迷惑璠玙公主,破解‘千愁谷’入谷密道,率宋贼攻陷‘荣耀堂’。你的父亲瑾王、你的母亲瑾王妃双双被宋贼杀害,就连你的亲姑姑璠玙公主亦受其连累,白白受了十六年牢狱之苦。此人残害你父母双亲,与我大夏王朝有血海深仇。如今他又害我太子,此等阴狠之人,你说该不该杀?” 冷飞雪被问得哑口无言。 “当日你姑姑甘愿服下‘寒霜’剧毒与此恶贼同归于尽,也算对死去的瑾王夫妇有个交代,岂料恶贼命大,被他逃脱。”他又提及李笑寒设局之事,“今日朕让绝尘布下天罗地网,只想将他击毙,未想又让他逃走!” 冷飞雪讷讷道:“可他于我有恩,我已经放下仇恨,我不会杀他……” “糊涂,糊涂!”李乾顺叹道,“你姑姑受其蛊惑,你也如此?若不是绝尘发现你口中的‘师父’长得与赵洛寒的画像相似,朕还一直蒙在鼓里。你乃是西夏皇族血脉,如何能同一介宋人布衣相爱,更何况那人还是你杀父仇人!” 原来绝尘一早发觉赵洛寒相貌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从突厥回到西夏皇宫,无意看见宫女整理已故公主的遗物,发现她生前所绘赵洛寒的画像。他自是知晓这赵洛寒乃是数十年前剿灭“荣耀堂”的宋人首脑,于是将此事禀告李乾顺。李乾顺遂布下一局狙杀赵洛寒。 冷飞雪望着窗外,双目无神:“我不想做什么堂主,我只想同他逍遥快活的隐居,请皇上放过我罢。” “合安,你这是何苦呢?”李乾顺柔声劝道,“你乃瑾王独女,身上留着我党项人的血,如今朕身旁正缺得力助手,你不帮朕,谁帮朕?” 以前她顾念血脉亲情,被他好语相哄,心便软了;可如今她目睹此人为了江山社稷全然不顾亲情道义,渐渐明白身在皇家,亲情永远臣服于权力之下。 她干笑数声,将那血玉扳指取下放在桌上。她冷言道:“请皇上另寻高明。” “李合安,”李乾顺肃然道,“你或许不知,你父母死时何其凄惨,你姑姑此生又何其悲凉。那赵洛寒手段卑劣,利用你姑姑的感情,迷惑她的心志,害她背负通敌叛国之罪名。不想那姓赵的又对你故技重施,你怎可不顾前车之鉴,忘记父母深仇,同那等小人为伍?” 冷飞雪被说得更加惭愧,又想到生死未卜的李仁爱,一时对赵洛寒的恨意翻涌。 李乾顺幽幽道:“瑾王只有你一个女儿,朕如何能看着他在九泉之下还替你担忧?朕只能替他管教你,合安……明日让绝尘带你祭拜你的生身父母,十多年了,你还不曾祭拜过。” 冷飞雪闻得此言,心中一震,父母大仇未报,反倒爱上了仇家,可谓不孝之极。又觉李乾顺之言合情合理,的确要往父母灵前祭奠。 “我明日祭拜完父母便会离开西夏。”她淡淡道。 李乾顺冷笑一声,唤了一声“绝尘”。 绝尘闻声入内,二话不说,制住冷飞雪周身穴道。 “兹有喻斓郡主李合安,孝义双全、德馨才绝,特请旨往贺兰山为瑾王、瑾王妃守灵三年,朕念其赤诚孝心,恩准其意。”李乾顺一字一顿道。 冷飞雪当即被两名内侍抬出皇宫,塞进马车,由绝尘亲自驾车,直往贺兰山东麓王陵去。 瑾王夫妇合葬处距西夏历代君主落葬之地不远,附近设有宅邸,供守灵者居住。冷飞雪被带到守灵宅邸时,已是深夜时分。一名老宫娥将她安顿好,绝尘带着“荣耀堂”死士亦入驻此地。 次日,冷飞雪跪于瑾王、瑾王妃墓前,极诉哀思之情。又按西夏祭奠之仪,以鲜花美酒牛羊等供养父母,礼数周到。老宫娥又搬出一堆佛家经典,让冷飞雪每日抄写,每写完一卷便送至瑾王夫妇陵前焚烧酬谢。 如是过了几日,冷飞雪从绝尘口中得知李仁爱的死讯。她悲恸异常,转而自责起来,若不是自己,李仁爱不至落得如斯下场。想到那个不爱西夏、只爱大辽的西夏小太子,她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赵洛寒。 绝尘见她苦闷,心生怜意,常寻她说话解闷。她亦不领情,对他格外冷淡。绝尘不以为意,依然每日同她搭讪。闲扯了那么多,她唯记得绝尘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令她的心骤然寂灭。 “属下斗胆奉劝郡主,当年璠玙公主为他甘受近二十载寒潭囚禁之苦,你不过在此守孝三年,又有甚么想不开的?仇也罢,爱也罢,三年后再找他一一清算便是了。”绝尘如是说。 那一刻她似是想开了,生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三年而已。而她与赵洛寒,二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垒垒碑冢,不只是近二十年的国仇家恨。更可怕的是彼此无法化解的猜忌,是看似美好却随时随地都会发作的心结,是心与心的疏远,远到终其一生也无法填平的通天鸿沟。她清楚的知道,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去了。那个疼她的轩主,那个骂她的轩主,那个允她一世婚约的轩主,终究还是离她而去。 至此,她反倒静下心来,晨起誊经,昏定祷祝,也算恪尽孝道。又每晚为李仁爱点一盏长明灯,以祭他在天之灵。 …… 是年,辽主耶律延禧投奔西夏求兵无果,继续逃亡。六月,完颜阿骨打亲自率兵追辽主至鸳鸯泊,因路途鞍马劳累,阿骨打身染重疾,只得下令退还上京。八月,阿骨打病逝于途中。九月,其弟完颜晟登基称帝。 次年,即西夏元德六年、金天会二年正月,西夏向金奉表称藩。三月,夏主李乾顺遣使臣正式向金上誓表称藩。不久,金赐西夏誓诏,同意其称藩。 冷飞雪至贺兰山守灵已有一年光景,一年来,她在抄写佛经之余,亦勤修刀法,算是略有小成。绝尘同她过招,竟勉力胜出。 绝尘叹道:“郡主的刀法好生厉害。” 冷飞雪淡淡道:“还不是输给了你。” “属下一生只做一件事,便是练武杀人,”他道,“郡主不过闲来练练刀,如何能比得。” 她不再说话,转身往屋内去。她每日清晨练刀,练完便开始抄经。日复一日,一年来不曾更改。 这日,她如常抄经至午饭时分,忽有宫中内侍到。那内侍宣旨,命冷飞雪接旨后速返宫中。 她甚是惊讶,三年未到,怎的就宣我进宫了?那内侍又命人替她换上宫中带来的华服,说是穿得体面些进宫才是。她依言脱下孝服,换上党项贵族衣袍,戴上镶珠嵌玉的华冠,乘上车轿,往兴庆府去。 第一百零三章 和亲 冷飞雪听闻李乾顺提前召她进宫的缘由后,哭笑不得。 “合安,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朕没记错,也二十有二了罢,”李乾顺捻须道,“朕为你找了门好亲事,保准你满意。” “谢皇上,”她冷笑道,“只是你让一具尸体出嫁又何必呢?” “合安又说傻话了。”大夏国皇帝道,“朕替你找的夫家尊贵无比,乃是大金国金□□二子完颜宗望,人称‘菩萨太子’。此人攻必克,战必取,破辽立下赫赫功勋,如今册封为大元帅。” 冷飞雪闻言讥讽道:“西夏为求自保,决定送出宗室女同金人和亲罢?皇上怜惜我父母双亡,这般迫不及待的要将我远嫁他国,我真是好生感激……” 李乾顺面色一沉,道:“早点嫁了,好过你胡思乱想,再度泥足深陷。” 是时,忽听嵬眻国师求见,李乾顺遂宣他入殿。 那嵬眻国师见皇帝和冷飞雪均面色不佳,心中了然,道:“喻斓郡主莫要怪错了皇上,那金国皇帝接受我大夏称藩请求,提出通婚事宜。他命完颜宗望往西夏挑选妻妾,七日前,完颜宗望已至兴庆府。那宗望翻阅李夏王朝皇嗣宗室之女名单,并命我等将适龄未婚女子的画像一一呈上。岂料,那宗望偏生选中了郡主你。皇上替你掩饰,道是你此生坚守王陵,立志不嫁,可那完颜宗望执意要你。皇上忌惮金人兵强马壮,万一翻脸致祸,西夏国民势必遭殃,只得急急将郡主请回。” 对这个完颜宗望,冷飞雪忽想起来,此人她见过几次,当初赵洛寒杀死金军将领斡鲁,且在金军大营中放火示威。此次他选中她,断然是为报前仇。 “你们相识?”李乾顺见她面色有异,想他二人或许有瓜葛。 她点头道:“算是认识,可我当日为救辽主,与他结下梁子。若是如今他见了我面,岂不就知道了皇上曾派人营救辽主?” 李乾顺和嵬眻国师面面相觑,亦意识到事情之严重。 “如此看来,绝不能让完颜宗望见到郡主,”嵬眻国师叹道,“只能找个人顶替郡主和亲。” 李乾顺颔首道:“此事便交由国师去办。”又对冷飞雪道:“如今称了你的心了,也不用远嫁,也不用守灵了。” 她忙道:“谢皇上,那我可以离宫了?” “快滚罢!”李乾顺无奈地敲了敲她的头,忽想起瑾王年少时纯净的笑脸。 她得了大赦令,拔腿便要走。 “别忙出宫,仁爱不在之后,皇后忧思成疾,也没个说体己话的,你去看看她罢。”李乾顺叹道。 “是。”她应下。 耶律皇后因丧子之痛并忧虑辽国,消瘦不已,此时正卧病于榻。她见冷飞雪来了,眼中露出一线希望,紧紧抓着她的手道:“合安,合安,我父汗于李夏国有恩,皇上不可背信弃义……咳咳……” 冷飞雪见她瘦骨嶙峋,双目凹陷,不由心疼道:“皇后且别管其他,好好保重身子才最要紧……我会劝皇上援辽的。” 耶律皇后忽叹息一声,贴在她耳边低语:“一直以来,我和仁爱都好想出宫,去辽国看看,可是、可是……他们都瞒着我,其实我知道,辽国没了,仁爱也死了……我只是想带仁爱回故乡看看……” 冷飞雪握住她的手,细细安慰劝解。 说来也奇,耶律皇后与她聊天后,精神好了许多。 这日,冷飞雪正同皇后闲聊,忽有人传召她觐见皇上。见到李乾顺时,他愁云满面,一旁的嵬眻国师亦眉头深锁。 “怎么了?”她问道。 嵬眻国师道:“完颜宗望见了我们安排的和亲人选后,大为光火,咬定人与画像不一致,怒斥我等欺骗于他。且逼迫我们一天之内交人,否则将回金国禀明金主后起兵伐夏。” 冷飞雪一愣,如此看来,还是要我嫁? “朕同臣工们商议过,为今之计只能先让你见他,营救辽主之事你定要矢口否认,天底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他亦无凭无据,”李乾顺叹道,“若因此起兵,也是我大夏时乖运蹇,怨不得旁人。” 她听后目瞪口呆,一时语塞。回过神来方道:“我不嫁。” 李乾顺看了一眼嵬眻国师,国师叹道:“由不得郡主了。来人!” 话音才落地,殿外守卫冲进,将冷飞雪五花大绑。她恍然大悟,李乾顺为了国民大计,这是打算将她派出送死。那完颜宗望见了她,在决定起兵之前,定会先将她处死,以报当日火烧军营之仇。她正想着,忽觉喘不过气来,发现侍卫正用白绫绞她颈脖。不对,不对!她这才明白:李乾顺是想先取我性命,献媚于金人,试图抹去营救辽主之过,以平息金人怒火。 “放开我!”她使出浑身气力挣扎,可身子被数位大内高手桎梏,根本难以动弹。 李乾顺叹道:“合安,为了天下苍生,苦了你了。” “金国大元帅完颜宗望求见!”忽有人匆匆来报。 须臾,完颜宗望及其随从进了大殿来。他一眼看见冷飞雪被人制住正行绞刑。他大惊道:“西夏王这是为何?”因金国封西夏为藩,故完颜宗望称李乾顺为西夏王。 李乾顺道:“实不相瞒,此人曾私自勾结辽人,参与营救天祚帝,本王决定赐死她。” 完颜宗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冷飞雪,忽狡黠一笑。 “冷姑娘可还记得本王?”他走近她问话,一时执行绞刑的侍卫皆止住动作。 “当然记得。”她喘了口气,抬头迎向他的目光。 “你不是宋人么?”他笑道,“不是替师父求药而来么?此刻为何在西夏王宫?怎的又私自勾结辽人?” 一串疑问将众人问得提心吊胆,但听冷飞雪避重就轻道:“我是宋人,也是西夏人。” 完颜宗望哑然失笑,李乾顺忙道:“她乃已故瑾王之女喻斓郡主,从小在宋土长大,近几年才认祖归宗,故自称宋人。因混迹江湖数十载,行事乖张,目无法纪……” “原来如此,”完颜宗望打断李乾顺,弯腰扶起冷飞雪,“既是遗落宋土的西夏人,偶有过失亦不为过,西夏王无需介怀。本王选中她了,明日便请郡主随本王启程回大金。”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明说是和亲,实际上与抢亲有何区别?无奈国小兵弱,只能仰人鼻息,可悲可叹。 李乾顺见那完颜宗望并未借故发难,好歹松了口气,却不由担心冷飞雪此去吉凶。 “我……”她话还未说完,那完颜宗望哈哈一笑,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拉一扯,带了她径自离去。 完颜宗望将她带出西夏王宫方松了手,她涨红了脸道:“你死心吧,我宁可死,也不嫁你。”说完狠狠往他脚上一踩。 他吃痛皱了皱眉,呲牙道:“那可由不得你,本王偏爱强人所难。” “你无耻!”她冷不丁出手往那王爷袭去,用的是“摸手功”,企图点中他腰际死穴。可那完颜宗望反应奇快无比,一个闪身便蹿到她身后。 “本王攻无不克,相貌人品两全,难道委屈你了?”他勾起唇角笑得耐人寻味,“何况你若悔婚,大金军队势必以此为由,一举踏平你的故土。到时你便成了千古罪人,留下一身骂名。” 她一时气结,虽与赵洛寒再无可能,但也无法接受一个陌生人。但若不依,金人一旦发兵,西夏必定陷于水深火热。 “无需多想,”他又道,“你再无选择,乖乖做我的夫人便是。” 她气急反笑:“上天为甚偏偏作弄于我?”说完狠狠瞪着完颜宗望:“西夏有那么多公主郡主,各个比我强千倍万倍,我同你不过见过两三次面,你偏缠着我做甚么?” “嗯,”他淡淡一笑,“偏你最好。” 说毕,做了个手势,驻扎在附近的金军侍卫便走近,请冷飞雪上马车。 “上车与否,悉听尊便。”完颜宗望道,“西夏素有‘塞北江南’之称,牛羊成群,物资丰富,若是为我大金所有,真真是桩美事。” 冷飞雪在心底骂了百遍“无耻小人”,啐道:“你这人太不要脸了!我回去收拾,明日随你去便是。” 完颜宗望忖思片刻,点头:“也行,明日就明日。”说着派了一队金兵贴身护送她回宫。 次日,西夏王李乾顺亲自于城门送行,又派送亲使者两百人,携陪嫁物品,随一千金军护送喻斓郡主远嫁大金。 冷飞雪坐在装饰华美的马车内,头戴硕大礼冠,因车马摇晃,只觉头晕脑胀。她心想,为避免战祸,为今之计只能先嫁过去,再伺机逃走。若是那完颜宗望胆敢冒犯自己,定要同他拼个鱼死网破。 她撩开车帘,望向一望无垠的大草原,这里是她父母的故乡,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少小离乡,对此地却无过多眷恋,如今却为了这里的百姓远嫁异国。她只叹造物主太过专横,从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是时西风呜咽,旗幡猎猎作响,长长的送嫁队伍不紧不慢的行走,高头大马上坐的却是个陌生男子,他回头望向她,她放下帘子,眼睛忽而酸胀起来。不知为何想起了年少时说的浑话—— 那时,她一心想着离轩寻找师父,却被赵洛寒禁足。温若等人皆开玩笑道是轩主定是喜欢上小冷,想要金窝藏娇。她不谙世事,还自作多情的安慰赵洛寒:“纵使以后我找到如意郎君,也会带他一起孝敬轩主的。” 时隔多年,忽就想起了这话。只是“郎君”并不“如意”,更不知如何“孝敬轩主”了。她叹了口气,挑帘望向远天。风更紧了,割在脸上,生疼,吹进眼睛,红了眼角。 第一百零四章 客死异乡 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出西夏,取辽国西京道一路往东。这日天色已晚,完颜宗望下令在距离西京大同府约三十里的小镇歇脚。 一行人露天扎营,升起篝火,烤了些野味分食起来。冷飞雪歪在车内打了个盹,忽被冷风吹醒,她睁眼一看,见是完颜宗望挑帘进了马车。他手里拿着羊腿和羊奶,放在案上,努嘴示意她吃。 她也不客气,他静静在一旁看她吃。她也不理他,只管大快朵颐。等她餍足,完颜宗望方走近,挑起她下巴,看了两眼,忽地松开手,挑衅道:“面无二两肉,用宋人的话说,一脸克夫相。” 她正想呛他几句,忽地转怒为笑,抚掌道:“说得不错,从小一位算命先生就说我命犯天煞孤星,克夫克子,那算命先生很灵的,唉,不得不信。那么,王爷不如放了我?犯不着为了我耽误你的前途。” “呵,时至今日,你还指望什么?你以为你真是和亲的西夏郡主?”完颜宗望冷笑一声,“你不过是李乾顺为巴结我大金国而送上的玩物罢了。即便本王厌倦了你,你也只能客死异乡。” “那请你早点让我客死异乡好了。”她淡淡道。 他哑然失笑,反手抽刀,抵住其颈项:“你以为本王不敢?” 她默然相对,直到那刀离开。尚未回过神来,那金人粗鲁地将她推倒在地,一股陌生气息笼罩在她上方。正当他探舌吻她,她狠狠踢向他腹部,随即翻身跃起。 完颜宗望吃痛滚在一旁,口中骂道:“臭丫头!” 她掏出袖中匕首,抵在他颈脖上,恨恨道:“再敢无礼,姑娘便取你狗命。” “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他怒道。 她冷哼一声:“天下女人千千万,你偏要找我和亲。要不是怕连累西夏百姓,我早就将你剁成肉酱喂了狗。不要脸的东西!”言罢仍不解气,在他身上再踢一脚。 “啊哟!”他哀嚎一声。 “听好了,本姑娘是为西夏百姓才勉为其难下嫁与你,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互不干涉,若敢越雷池一步,小心姑娘要了你的狗命!”她一晃刀子,吓唬他道。 那完颜宗望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久经沙场的猛将,怎会当真被她唬住。此刻却佯装惧怕,磕磕巴巴道:“是、是……都听夫人的。”随即反手一格挡,将那刀子打落在地。冷飞雪忙俯身拾刀,却被翻身跃起的金人踩住手掌,痛得她呲牙咧嘴。 完颜宗望见差不多了,便抬脚后退一步,笑了一笑:“行了,你歇息罢,本王不陪你玩了。”末了,整整衣冠,转身跳下马车。 冷飞雪忍住没骂出口,闭目养了会子神,忽听车外一阵兵器碰撞声。她掀帘一看,当即傻了眼。数千士兵居然丢了兵器,齐刷刷跪倒在地,夜色里可怖得紧,竟像是在朝拜甚么。她迟疑了一下,握紧匕首,打算出去看看。 她下了马车,篝火将四下照亮,众人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不知在搞什么鬼。她上前查看,吓了一跳,那些士兵哪里是下跪,分明是闭眼瘫软在地!她回头一看,完颜宗望竟也混在人群中,耷拉着脑袋,死了一般。她探其鼻息,还好,只是昏厥。她环顾四下,莽莽原野,远处一团漆黑,火光能照见的范围,除了陷入昏迷的士兵,其他似乎并无异样。 难道食物中毒?她心想,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羊肉看了一看,不对,她自己也吃了,若有毒,她此刻也和他们一样了。定是有什么人来过!而且来者数量极少,不然马群扬起的尘埃定会让金人生疑。她的心咯噔一下,这种情境,她此前虽未亲身经历,却再熟悉不过了,能在倏忽间令千余人中招的,除了那人,还能有谁! 她还未来得及做出进一步防范,但见一道人影迅速逼近,她捡起士兵丢下的刀,硬生生接下那人一击。她被震得连连退后,后背撞到马车上,惊得马一声长嘶,扬蹄狂奔。她这下看清来者,是一个黑袍面具人,手里拿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在夜色下显得异常可怖。 她心里一怯,连退数步。那人忽从袖中抖落一块绢布,以掌风推出,绢布飘到冷飞雪面前,她大惊,不知来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打开那绢布,上头以红字书写:“欣闻小姐雅藏‘月澜皂绢’,冰魄月魂,刀剑不入,余不胜向往,现取而入画,望不吝赐之。画痴敬上。 果然,他就是“人皮画匠”!此时此刻,冷飞雪居然有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天的感慨。她忽觉眼前一片模糊,双腿摇摇晃晃站不直,她用手按住几个提神的穴道,朦胧中见那“人皮画匠”摘下面具,扔在一旁。她试图看清楚那张脸,那是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仿佛浸泡在水里发了胀的尸脸。她一晃神,那人居然从耳朵后一摸,揭下一张人皮来,人皮背后居然是一张美艳娇俏的女人面孔。她吓得往后挪,可是身子越来越乏力,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那“人皮画匠”似乎打算将她活活吓死,又撕下一层人皮,变成一张鹤发鸡皮的老汉脸……如是,一连撕了好几层□□,她脑子胀得几乎要睡过去,到后来根本记不清面具下的脸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面色苍白,似被人摄了魂,缓缓垂下头,和数千士兵一般,瘫坐在地上。 那“人皮画匠”没有丝毫犹豫的持剑刺向她——她忽地睁大双眼,清楚的看见剑光一闪,她的喉咙霎时被割裂,血像泉水般涌出。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恍惚听到那人用极其古怪的腔调说了句什么:“异日……好久……归去……” “人皮画匠”飞快挑破她的衣裳,取了“月澜皂绢甲”。尔后,干脆利落的在她后背剐下一层皮。 冷飞雪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就这样死了,既不是死在故土西夏,也不是拥有美好回忆的大宋,却是在这辽国的荒野。 …… 雪密密实实的下着,姑苏城内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正当岁末,采办年货的百姓于摊位上流 连。行人或许被热腾腾的包子吸引,或许为新裁的布匹绸缎留步,但是谁也不曾为一个小女娃驻足。 冷飞雪看见一个小女娃蜷缩在不知名的小巷深处,周围遍是废弃的竹筐,她瘦小的身子躲进一个竹筐,像是受了惊吓,目光涣散。冷飞雪正要上前询问,却见一个鹅黄罩衫的女子翩然而至,那女子蹲下,以手背试了试女娃的额温,叹道:“发烧了。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女娃摇摇头,正要开口,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女子抱起她,缓缓走出巷子。 雪地里染了猩红,鲜血沿着小女娃的后颈滴落。 冷飞雪呆呆望着远去的二人,心中恍然。那女子是沈千柔,而小女娃正是九岁的自己。 沈千柔将九岁的冷飞雪带到“碧落轩”江南分舵治疗。冷飞雪对这个似乎是“梦境”的情景有些疑惑,当初是沈浩让雪獒驮着她进的轩,怎么会梦到沈千柔救了自己?但这梦境又太真实了。 “梅香居”内,药香氤氲。小女娃因头部受创,血块淤积致盲。沈千柔悉心照料数日,却并不顺利。时隔多年,冷飞雪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有了些许暖意,都说医者父母心,沈姐姐虽任性乖张了些,却有一颗柔软的心。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北风灌入室内,平添肃杀。是赵洛寒。他披了件狐裘大衣,头发上尽是霜雪,进屋后脱了大衣,冲沈千柔微微一笑。沈千柔面上一红,忙起身沏茶。不一会儿,热乎乎的茶送到了赵洛寒手中。 冷飞雪也是很久之后方从霍行云口中得知,沈千柔一直属意赵洛寒。此时忽地看见他二人独处,眼角眉梢倒真是有些暧昧。她心中涩然,对赵洛寒的恨意似乎又深了几分。 “听说你救了个小孩。”赵洛寒道。 沈千柔指了指内室。他便走进去查看,一个半大小孩蜷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头部和眼部都被纱布缠盖,显是受了不少苦。 “什么来历?”他淡淡道。 沈千柔取出一个竹叶形状的骨制挂坠,递给他:“从她身上取下来的。” 他接过细细一看,脸色一沉,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娃。恰好,那女娃醒了。赵洛寒问她家中都有甚么人,为何会受伤。那女娃如实回答了,只身前往姑苏,是为寻找师父,受伤是因为偷馒头被人揍了。 赵洛寒闻言将头一点,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与沈千柔聊了几句,多是些轩中琐事,便起身离去。冷飞雪想都没想,默默跟着他出去了。 这只是梦境,他看不见我。冷飞雪心说。 赵洛寒回到“竹香居”,写了一封信,是寄给霍行云的。 “行云,见字如面。今阴差阳错,得见西夏孤女。当日汝执意收留,吾甚为不安,未想汝竟暗自抚养,此举不妥至极。然今形势迫人,未免节外生枝,吾必斩草除根。见谅。寒字。” 原来如此,冷飞雪似被猛浇冰水,彻头彻尾冷了个遍。当年“千愁谷”之战,赵洛寒不但杀死了她的家人,还想连她一并除掉。而师父怜悯她年幼无辜,执意救下她,并暗自养大。没想到,赵洛寒对自己的存在这般介怀,一句“未免节外生枝,吾必斩草除根”,当真是狠辣绝情,生生断了她对他仅存的一点情意。 几日后,冷飞雪亲眼见他从沈千柔手中拿了无嗅无味的毒,又命人往城里有名的酒楼买了一笼鲜肉大包。 九岁半的盲女坐在赵洛寒腿上,乖乖的唤了声“轩主”。他掰开包子,将毒涂在肉馅中,亲手喂给她吃。盲女开心极了,不住言谢,大口吃起来。 当夜,下了一场暴雪。赵洛寒把盲女的尸体装进布袋,扔到马车内。他独自驾车出了城,找了一块偏僻之地,草草将她埋了。 在漫天雪花的装点下,赵洛寒的表情似乎有些哀伤。但冷飞雪再也不敢相信他这种意义不明的表情。就如同他的笑,他一直笑得暧昧不定,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欺骗。又如同此时此刻,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第一百零五章 浴火重生 “合安,醒醒。” “郡主,郡主!” …… 冷飞雪耳朵都快聋了,她烦躁不安的睁开眼睛,却见西夏王李乾顺、国师嵬眻、死士绝尘齐齐围站,等她醒来。 她心里一惊,自己不是死了么?难道被他们救了?她看了看自己,并未受伤,疑惑的看向诸人。 “我怎么了?”她讪讪一笑。 绝尘道:“郡主突然昏厥,是被金兵送进宫的。御医来看过,郡主只是偶染风寒,多加休息便无碍了。” “没想到完颜宗望不计较你曾救护辽主,执意娶你为妃。”李乾顺道,“如此你便无危险,可以放心的嫁了。只是苦了你为大夏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 嵬眻也道:“郡主为国为民,请受老臣一拜。”说着竟躬身一拜,冷飞雪吓得忙起身制止,心中更是乱成一团麻。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极痛,方知晓这并非梦境。她理了理头绪,自己不是已经答应和亲,李乾 顺也派了送亲队伍往金国么?和亲队伍经过辽国时,遇到“人皮画匠”袭击,自己也死在了他手里。为什么突然又回到了和亲之前?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上天给了自己重新活一次的权力? “明日一早,我将亲自送郡主出城。”李乾顺对绝尘道,“吩咐下去,送亲礼品、人数和仪式皆以公主制度着办,不可疏忽。” 绝尘领命退下。 冷飞雪逐渐明白过来,老天垂怜,她果真重生了。不过,如果明日跟随和亲队伍东去,势必又会遭“人皮画匠”的毒手。这该怎么办呢? 她忖思半日,忽地灵机一动,问道:“不知送我回宫的金兵还在吗?我想见见。” 李乾顺点头,虽心存疑惑,但仍请了一位金兵来。 冷飞雪对那金兵道:“你带我去见你们王爷。” 金兵不敢违逆,自是带了她去。完颜宗望见了她,很是惊喜,笑道:“你这般着急想见我?” 冷飞雪让他遣退左右,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依照你们的计划,明日和亲队伍取道辽国入金,但我必须绕道宋土。” “为何?”完颜宗望道。 “不为何,我喜欢大宋。”她叹了口气。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他笑了一声,“本王无法如你所愿。” 她沉吟良久道:“我惹上一个大仇家,他会在我赴金途中加以暗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大可让和亲队伍按照原路线行进,而我则与你绕道大宋入金。” 他眯起眼,打量她一番:“哦,躲避仇家。冷姑娘倒是正宗的江湖做派,当真是女中豪杰。” “如何?”她有些不耐烦了,若这人不答应,她只能连夜逃跑,这样就算被抓回来,也能推迟和亲日期,想必也就不会被“人皮画匠”杀死罢。 “可以,”他笑道,“不过,本王不是怕了你的仇家,只是喜欢和你单独成行。”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单独成行你个头,我是迫不得已,得自救啊。 次日。完颜宗望安排了一名使女代替冷飞雪随和亲队伍东去,自己则与冷飞雪另取一道而行。 冷飞雪还特意粘了胡子,与完颜宗望及其亲兵装成一队商人。一路倒还顺利,冷飞雪总是寻思那“人皮画匠”究竟是何人,说的那句“异日、好久、归去”是甚么意思。她当时听得并不真切,加上那人怪里怪气的强调,根本无从推测。完颜宗望见她满腹心事,时常拿话逗她,她起先还会争辩几句,渐渐的懒得理睬,只闷闷的看向他,直到他没趣的走开。 和亲队伍于金天会三年正月抵达金国会宁府,完颜宗望和冷飞雪一行随后也入了金国。同年二月,辽天祚帝在应州新城东六十里处被金兵所俘,辽朝灭亡。 话说冷飞雪至金国后,按女真人的仪式举行婚礼,金主完颜晟授予其藩王妃称号,接受族人祝贺,然后便是三日三夜的宴饮狂欢。说来也奇,那完颜宗望将她娶进门,却只搁置在帐内,他随同僚部下仍在帐外幕天席地的饮酒作乐。第一晚如此,第二晚如此,第三晚依然如此。这简直遂了她心愿,她一面窃喜,一面寻找机会脱身。 直到第四晚,她将将吃完饭,却见完颜宗望闯进帐来。她吁了口气,缓缓起身,暗暗握紧了袖中私藏的匕首。 “按照金人的礼仪,今日藩王妃需陪同本王犒赏族人,你为何失约?”他的目光甚是犀利,几乎是立刻发现冷飞雪袖内有文章,却不点破,只微微皱了皱眉。 她“哦”了一声,道:“不是说身子不舒服么,婢女没回你?” 他冷冷看向她,她后背一凉,不觉退后几步。 他气势汹汹的靠近她,她被逼得一直退到营帐的角落。还以为那男人要劈头盖脸给她一通好看, 不料,他竟俯身凑到她耳畔,柔声道:“别怕,我自是不会勉强你甚么。只是在人前,你总得装出些新婚夫妇恩爱的样子来。” 她一愣,正想说什么,却被那金人钳住双手,往他怀里一带。她袖中的匕首铿然落地,男人瞪了她一眼,她叹了口气,以为是时候拼死一战了。不想,他却笑了,笑的同时,竟放开了她。 她面色坦然,只是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尔后又移开了视线。沉默良久,完颜宗望终究还是离开了营帐。她如释重负,心说,看来要尽快施行逃走计划。 经她数日观察,自己出入皆有人尾随监视,心中悻悻却无可奈何。但她若想离营脱身,倒也非难事,只需制作一张假面具,借机蒙混出去就可。不过,自己一逃走,金人定会借题发挥,发兵西夏,她所做的一切岂不白费?思前想后,一时难有两全之计,只得暂留金国适时而动。 殊不知,冷飞雪入金以后,金国皇族内已然传开,道是世子宗望娶了个只会说汉话的西夏郡主。这郡主足不出户,没有半点草原儿女的率真,却像足了宋国的闺阁弱质。更奇怪的是,这郡主寒酸得要命,连个陪嫁侍女也不带。完颜宗望的倾慕者们时不时“探望”王妃,却都被拒之门外,连个裙角都没看到。总之,相当的奇怪。 这日,冷飞雪心内烦闷,与金国侍女多聊了几句。那侍女的母亲是宋人,对宋土民情有些了解,不知是不是完颜宗望刻意安排的。冷飞雪从她口中得知,完颜宗望战功赫赫,深受女真族人的爱戴,威望甚至超过了大太子完颜宗磐。而爱慕宗望者,更是数不胜数。女真族人喜以歌求爱,每年都有姑娘们堵在宗望的营帐前,不眠不休的唱情歌。 冷飞雪一听,心想,半夜也唱?那还不得吵死,是我也不会娶她们,这都甚么怪癖啊。忽见完颜宗望带了两名男子来,一是金帝完颜晟之长子完颜宗磐,一是国相撒改之长子完颜宗翰。三人兴致勃勃入了帐来,似在商议进山狩猎。 冷飞雪见他三人短打劲装,身背箭囊,手提大弓,倒有几分威风之色。 “素闻党项人也擅骑射,王妃何不同往?”完颜宗磐提议道。 完颜宗望笑道:“既然大太子邀请,那便请王妃更衣,随我们一道狩猎去罢。” 冷飞雪心想:再好不过,大可趁狩猎之机熟悉周遭地形。于是她欣然同意,迅速换上侍女备好的狩猎装,提弓翻身上马,英姿飒爽。 宗磐和宗翰见有女眷同往,兴致大开,索性命了一队侍女、歌姬同往,准备狩猎后,就地野营欢庆。 众人策马奔了半个时辰,入了近郊山林,又命身后军队驻扎在山脚,唯四人入山。冷飞雪见完颜氏三人竞逐狩猎,好不热闹。宗望首先得手,射中野鹿,并将猎物扔给她。宗翰、宗磐亦不遑多让,分别猎得野鹿一只、野兔两只。冷飞雪小时和霍行云猎过山鸡野兔,彼时甚是开心,而此刻却无心猎物,望着绵延不绝的长白山脉兀自沉思。这么大的山,若是只身入山又迷路了,怕是会被野兽吃个精光罢。 宗翰、宗磐为追寻猎物已弛入山林,宗望正欲追赶,却见冷飞雪垂头丧气,以为她因颗粒无收而烦恼,走近问道:“不喜狩猎?” 她支吾道:“不会。” “我教你。”他环顾四下,忽见上空盘旋几只山鹰,忙抽出箭,从身后握住冷飞雪的手,助她拉弓上弦,将那箭心朝上瞄准山鹰——她尚未来得及挣脱,却见离弦之箭嗖的射向长空,山鹰猝然落地,竟是一箭双雕。 她脸一红,跳开几步远,啐道:“显摆甚么?”一时满弓上箭,嗖嗖嗖接连朝空中放了三箭,却未射中任何猎物。她瞪了一眼宗望,又见树干后面藏着一只野兔,她使出轻身功夫,飘然绕至树后,两指一夹,捏住野兔耳朵,将那兔子拎起,得意的冲宗望一笑。 “呃,夫人好指法。”他笑道。 冷飞雪一松手,将那野兔放走,故意打了个呵欠,道:“果真没甚意思,不如我在此帮你们看守猎物,你好生狩猎去罢。” 是时,宗翰、宗磐亦招唤宗望,宗望道:“那夫人便在此小憩,我去去就来。” 冷飞雪找了头古木,依树而坐,随手捡了根树枝,与地上描摹山道地形。她画了半日,忽地想起当日“人皮画匠”杀自己时说的话,那声音显是故意造的“假嗓子”,说出来的话也听不清晰。她凭着印象写下几个字:异日、好久、归去。这是何意?按理来说,当时凶手以为她必死无疑,说的话应当是让她死而瞑目的话,譬如,告诉她一些真相。可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显然不是在传达一个讯息,难道是一种密文暗语?为何那凶手会以为她能听懂这种密文暗语?难道她是认识的人? 她被自己的胡乱猜测吓了一跳,随即用树枝在地面上打了个叉,不可能。那“人皮画匠”作案之广,手法之离奇,又岂是她身边的人能做到的?在她认识的人中,赵洛寒当属武功最高者,但他一直身中奇毒,元气大伤,根本不可能以一当百,杀死少林方丈这等顶尖高手。即便他无伤在身,也很难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取物。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人皮画匠”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数十年来竟无人知晓,委实可悲可叹。 她百无聊赖的在地上涂涂写写,回神之际,发觉写得最多的,竟是“赵洛寒”三字。她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她的对他的仇恨,已如附骨之疽。父母双亲、李笑寒、李仁爱以及当年“荣耀堂”死士们的死,全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他如今是生是死。她幽幽叹了口气,安慰自己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日落时分,完颜宗望从林中策马而来,马后拖着不少猎物,宗磐、宗翰亦是满载而归。三人心情大好,这便要往山脚庆祝。 第一百零六章 一见倾心 金人点燃篝火,搭帐篷,奏乐器,饮酒狂欢。侍从将新鲜猎物清洗烤制,周遭弥漫起诱人肉香。王子和亲兵们对饮吃肉,好不惬意,完颜宗磐又命歌姬献艺。 歌姬数十人,以鹿狍哨、腰鼓、芦管等乐器鸣奏,又有丹粉艳衣的舞者,手持铜镜,忽高忽低晃动镜子,镜面光泽闪耀,敲击则发出清脆鸣响,甚是有趣。 女真人能歌善舞,众人皆围火起舞。冷飞雪在一旁走神,忽被一歌姬拉起。她一个踉跄,忙摆手拒绝,那歌姬面露憾色,对同伴耳语了一通。冷飞雪只讪讪一笑,复又坐回原处。完颜宗望见她如此,只觉好笑,割了块鹿腿肉递给她。她也没接,摇摇头。 这时,一名歌姬走到冷飞雪面前,朝她行礼,用汉话恭敬道:“素闻王妃喜大宋风土,小的曾与一宋人歌姬结交,小的向她学了几首宋人的小曲儿。今日便献丑,望博王妃一笑。” 说完,便有两名乐师,一奏箜篌,一吹箫管,开始鸣乐。冷飞雪听那曲调倒有些熟识,但因她对乐律不甚明白,也想不起是那首调子。但听那歌姬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暮,参差十万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向凤池夸。 冷飞雪越听越觉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来。等那歌姬一曲终了,她还兀自走神。完颜宗望抚掌一笑,大赏那歌姬。 宗磐笑道:“宗望成家之后,脾□□好似乎变了。” 宗望摆手一笑:“大太子说笑了。” 宗翰也促狭道:“不知谁总说‘宋人的靡靡之音不堪入耳’,怎的今日还打赏了?” 宗望但笑不语,回头却见冷飞雪仍在发呆。他默默叹了口气,闷头饮尽杯中酒。 “这首是宋人柳三变的《望海潮》,小的唱的不好,并未唱出词中意境,还请太子、王爷、王妃海涵。”那歌姬盈盈一笑,卖了个口乖。 冷飞雪脑子忽地炸开,《望海潮》?她幡然醒悟,眼睛亮得堪比天上的星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怎么会这样?……她蹭的起身,几乎想也没想就冲到拴马的大树下,解开绳索,翻身上马。一时情急,也不知骑了谁的马,一扬鞭,疾驰而出。 往南奔了数十里,回头一看,身后并无追兵,她舒了口气。岂料,身下骏马忽扬起前蹄,转身往回奔驰。她惊道:“错了!”遂拉紧缰绳,试图制止那马乱窜。可那马哪肯服帖,只是横冲直撞。冷飞雪翻身下马,骂道:“蠢货!”说来也奇,那马见她下来,便不再闹腾,温温顺顺的低头吃起草来。 莫名失去坐骑,她愁闷不已,心中又是乱作一团。这时,见那完颜宗望策马朝她奔来。一旁吃草的马儿长嘶一声,撒蹄子往宗望奔去。冷飞雪目瞪口呆,忽又恍然大悟,原来她匆忙间所骑之马乃是宗望的战马,它常年跟随主人征战沙场,怎会轻易舍主人而去?她暗自叹息,这下可惹麻烦了。 “想拐走本王的战马?”完颜宗望凝眉斥道。 她摇头道:“对你战马并无想法,我只想离开这里。” 宗望叹道:“你竟这么讨厌本王?” 她见宗望数日来并无逾矩之止,也不像个十恶不赦的小人,便直言道:“其实我有大仇未报,如今忽然有了些线索,我不得不离开了……王爷乃是当世英雄,何不成人之美,放了我?” 宗望沉吟良久道:“既然有仇未报,那就去报罢。本王更可以助你成事,若你大仇得报,也定要回到本王身边。” 冷飞雪见他一脸诚恳,倒像真心实意:“那谢过王爷了。”生怕他后悔,谢完转身就走。 她止住脚步,心里忽地一凉,说不定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这边放我离开,那边就发兵西夏了。她回身道:“你为何帮我?” 宗望看向她,沉吟良久方柔声道:“姑娘行走江湖多年,却没听过‘一见倾心’么?” 她脸微微一红,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宗望将他身下良驹让与她,又道:“本王的战马是绝不肯跟人走的,这匹快马虽不及战马,但也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你快牵了去罢。”顿了一顿,又道:“放心,西夏无虞。” 寥寥数语,道尽她心中所想。这些年来,她见过许多种类的情爱:譬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暗慕,那是白一忠对苏天璇,是霍行云对沈千柔;譬如,有缘无份两地相思的错爱,那是温若对刘镶,是李笑寒对赵洛寒,也是冷飞雪对赵洛寒;譬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缱绻之爱,那是叶未央和沈千柔;譬如,破镜重圆的宽容之爱,那是龙不归和龙拂衣……假使世间真有“一见倾心”,确是美好而无奈的事情,那是完颜宗望对冷飞雪。 冷飞雪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魁梧挺拔,大地肤色,鼻梁有几分像温若,或许那种长相的鼻子代表多情。她别过脸去,叹了口气,一挥马鞭,马儿霎时蹿出一里开外。 她曾记得,“富甲山庄”庄主叶钧迎娶续弦的那天,叶家广宴宾客,她在谢修雨的帮助下混进了山庄。当时,叶家内院有个歌姬在台上唱曲儿,那曲子是柳三变的《望海潮》,唱曲者竟是男扮女装的叶未央。而在刚才,金人歌姬唱的正是这首《望海潮》。词的最后一句,“异日图将好景,归向凤池夸”,正是这句,令她想起“人皮画匠”说的话。“异日、好久、归去”,原来都是她听得断断续续,如今细细想来,那凶手用古怪的腔调并不是在“说”,而是在“唱”,唱的正是那句词儿。他的唱腔语气像极了叶未央……冷飞雪叹了口气,一下子寒意徒增。 她一路南下,马不停蹄入了大宋国境。这日,于汴梁附近官道上的茶亭中,她听得一桌江湖人士把酒叙说武林轶事。 其中一破裳长者道:“近年来,‘碧落轩’广招弟子,招募了众多江湖散勇。其轩主龙不归也因逃过‘人皮画匠’毒手,为整个武林敬重,江湖人争相拜在他的门下,如今的‘碧落轩’又风光起来啦。下个月初七,龙不归主持‘英雄大会’,旨在以武会友,天下各门各派都收到请帖往姑苏一聚。嘿嘿,老头子虽不在邀请之列,却也打算前去开开眼界。” “以武会友是幌子,”一位目光精湛的中年汉子笑道,“怕是要争天下第一,武林盟主罢。要我说,谁能斩杀‘人皮画匠’,谁便是天下第一,还开甚么劳什子‘英雄大会’?” 冷飞雪听得“人皮画匠”四字,心念一动。这倒是个良机,若是能在“英雄大会”上揭穿“人皮画匠”的真面目,那便再好不过。只不过叶未央狡诈,单凭她一己之力定是难以揭穿他。 “依各位英雄看,谁能夺得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她淡淡道。 诸人瞟了她一眼,见是个黄毛丫头,不以为意。那破裳长者笑道:“小姑娘倒关心起这事来,若论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定归那‘人皮画匠’了,想他杀死多少武林高手,当真是无人能敌。试问天下第一,舍他其谁?只不过,此人武德有亏,纵使武功第一,又能令几人心悦诚服?” 冷飞雪闻言颔首道:“老前辈所言极是,我敬你一杯。”她以茶当酒,先干为敬。细细打量那长者,却见他花白头发胡乱以簪绾起,身上衣服破烂污脏,仔细分辨才知是件道袍。如此看来,他竟是个道士。因“玉真教”的关系,她对道士甚是不屑,此刻对眼前长者也莫名失了好感。 “‘人皮画匠’再厉害也不敌龙不归,依我看,龙前辈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一蓝衫青年道。 老道士闻言哈哈一笑,举杯饮了口茶,又道:“其实江湖中原有许多绝妙武功,可惜悉数失传了。比如,‘碧落轩’前任轩主赵洛寒的家传刀法;‘白发修罗’白一忠的‘归隐’刀法。老头子都有幸得见过,那些绝技比起龙不归的‘双圣’剑法,有过之而无不及。” 冷飞雪忽然从陌生人口中听得一串熟悉的名字,心中难免感慨,幽幽道:“‘碧落轩’藏龙卧虎,帮众各个都是高手。那里,当真是个好地方。”纵使赵洛寒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碧落轩”给她的回忆皆是美好。 诸人见她心向往之,都笑她没见过世面。一小眼睛男子道:“凡事也不尽然,‘碧落轩’虽说高手如云,可也有些武功低微的。姑娘你这般向往,不会也想当他们的门徒罢?” 她轻轻一笑,并未作答。 “哈哈,赵洛寒在任时,倒有不少女侠客慕名而去,争相拜倒在他门下,可惜赵轩主其人生性古怪,一生并未收徒。”老道士道,“可叹毕生绝学失传,遗憾至极。” “一口一个赵洛寒,你认识他?”在座有一人好奇道。 老道士笑道:“我同他父亲赵敬诀是故交。” “切,”一人讥讽道,“既然是故交,怎会连‘英雄大会’的请帖都未收到?” “一把大年纪了还吹牛皮!”诸人哄堂大笑。 老道士也不辩解,随着众人哈哈笑起来。冷飞雪却信了。她悄声对那长者道:“前辈,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奇道:“老头子同你这小娃娃有甚么话好说?” 她道:“前辈认识赵洛寒?” “认识。”老道士头也不抬,“长得和他父亲一般俊俏,是你们姑娘家爱慕的对象。只可惜,命太短。” “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她凑上前打听。 他摇了摇头:“我也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第一百零七章 素慕英雄 “让开,都让开!”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闯入茶亭,手持刀剑叫嚣。 冷飞雪站在当门位置,正侧身同老道士说话,不想被来人猛然推开。她膝盖撞到桌脚,痛得“啊哟”一声叫唤。 “臭丫头,鬼叫甚么?”为首的汉子骂道。 冷飞雪正想还嘴,却听那老道士笑道:“真是世风日下,连做山贼的都这般嚣张狂妄。” “老不死的,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一汉子一面说,一面将手中钢刀狠狠劈向老道士眼前的木桌,但听“喀拉”一声,桌子裂成两半。 冷飞雪欺身而上,甩了那汉子一耳光,轻轻巧巧,将他手中大刀夺去。那汉子挥拳朝她袭来,她不闪不避,右肩挨了他一拳。那汉子嚎叫一声,右手发麻,瞬间肿得如包子一般。 “‘月澜皂绢甲’?”老道士狐疑道,他打量着冷飞雪,颇有些惊讶。 山贼们一窝蜂朝冷飞雪攻来,岂料刀枪均进不得她身,反被她缴械扔在地上。那些乌合之众原本是来茶亭抢劫,不想碰到刀枪不入的“神人”,一时乱了手脚,骂骂咧咧落荒而逃。 “失敬,失敬,”茶亭中忽有一人起身拱手道,“当今世上,有谁得‘月澜皂绢’护体,除了冷飞雪再无他人。” 冷飞雪一愣,不知是否该承认。想她遭苏天璇一派诬蔑,江湖人早视她为妖邪,曾有说书人夜以继日宣扬她的“无耻行径”。如今身份暴露,她生怕惹祸上身,心内忐忑,寻思着走为上。 “冷姑娘小小年纪却胆识过人,敢同灵噩、苏天璇等称霸一时的枭雄为敌,匡扶武林正义,”又有一人起身称赞,“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没想到,灵噩一死,其党羽一散,江湖上的说法立刻变了风向。从红颜祸水到巾帼英雄,倒让她哭笑不得,她拱手冲诸人唱了个喏,转身就走。 那老道士尾随她出了茶亭,她止步道:“前辈为何跟着我?” “你是冷飞雪?”他道。 她迟疑的点点头。 “小娃娃,那可真是对不住你了,害你年纪轻轻便守了寡。”那老道士叹道。 “呃,前辈说甚么呢?”她不解道。 老道士幽幽道:“我救不了赵洛寒,不是让你守寡了么?” 她心想,赵洛寒此刻活得好好的,但江湖中人都以为他早被“人皮画匠”所害。但依这老道士之言,倒像是赵的死和他有关,该不会是胡言乱语的诓我吧? 她道:“江湖皆知,赵洛寒是死在‘人皮画匠’之手,和前辈又有何关系?” 老道士面露讶色:“你竟不知?” 她疑惑道:“我应当知道甚么?” “赵洛寒怎会死在‘人皮画匠’之手?”他摇头道,“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还请前辈明示。”她正色道。 老道士道:“老头子不想多嘴多舌,你既不知,就永远不知罢。就此别过了!” 冷飞雪见他似乎知道什么隐情,忙追上赔笑道:“前辈可是打算往姑苏的‘英雄大会’去?可巧,我也要往,不如咱们结伴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岂不很好?” 老道士闻言一笑,道:“也好,江湖路上有小寡妇为伴,倒不失为一桩风雅事。” 冷飞雪默默翻了个白眼,你个老鳏夫。 二人一路南下,冷飞雪虽百般讨好,想套他话,但那老者如何也不上当,只是守口如瓶。不知不觉已行至姑苏,冷飞雪立于“碧落轩”江南分舵的匾额下,心潮如涌。此前她离开姑苏是为前往西域打探赵洛寒的消息,如今她又回到原点。她迟疑着,久不入轩,呆立在门前。旧时光景跃然脑际,故友似在与她微笑,但她突然起了害怕之心。这一次,她是怀着复仇之心而来,她甚至推测出赵洛寒离开西夏最可能回的地方就是“碧落轩”,若是他真在此地,她将提起手中剑,对准他的胸膛。 老道士见她神情有异,便道:“怎么了?” 她咬唇不语,深吸一口气,提步入内。这时,两个看门的年轻弟子拦下她:“请问姑娘要寻哪位?” 冷飞雪一愣,皆是生面孔。是了,“碧落轩”重招门徒,也难怪无人认得她了。 老道士打趣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得自家人。” “在下冷飞雪,来拜会阿箩姐姐。”冷飞雪只得报上家门。 “冷师姐?”两位弟子忙请她进来,“我等初来乍到,并不识得师姐,还请见谅。” 冷飞雪一笑,又请那老道士入内。不多时,龙不归、温若、苗十六、阿箩等人都齐聚议事大厅,诸人见了冷飞雪甚是高兴,一干人围着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冷飞雪见龙夫人和诉音、慕音都在,心中料想她们定是舍弃苗疆,与龙不归在江南之地共享天伦。 “这位英雄看起来甚是面善,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龙不归奇道。 老道士嘿嘿笑了两声,道:“沈丫头呢?怎么不见她?” 龙不归细细端详了他半晌,蓦地恍然,忙拱手道:“原是穆先生,失敬失敬。” “穆先生?”苗十六疑道,“莫非是响绝江湖的鬼手神医,号称‘不死不医’的穆灵竹?” “沈家妹子的师父?”温若亦惊讶万分。 老道士道:“你们如此一说,老头子倒想起来了,我的名字正是穆灵竹。” 冷飞雪方才明白,何以此人声称认识赵洛寒的父亲。她曾听温若等人说过,沈千柔的师父穆灵竹与赵洛寒之父赵敬诀乃是异姓兄弟,穆灵竹生性不羁,哪肯管徒弟,数十年前便将两个徒弟沈千柔、黎千松托付给赵敬诀。 “对了,我有一事相告。”冷飞雪忽道,“其实轩主并未死,三年前我在突厥寻到了他。” 诸人听她此言,皆面露疑色。赵洛寒死去多年,在场多数人都亲眼看着他尸体下葬,如何又活过来了?冷飞雪见状,自是明了赵洛寒不曾来过姑苏,心头涌出一丝酸楚,也不知庆幸还是不幸。 老道士更是摇头道:“赵洛寒没死?不可能,不可能,难道普天之下真有大罗金仙?小娃娃莫不是思之成狂,胡言乱语起来?”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下,冷飞雪只得将赵洛寒假死之事一一道出,只是隐去他与她的世仇。众人听后,寂然无声。 苗十六疑惑道:“轩主身中慢性奇毒,自觉命不久矣,而霍兄弟让他一试西夏医书以自救,因而轩主佯装被‘人皮画匠’所杀,易容之后远走西夏?” 冷飞雪道:“也许他是不愿让轩中人担心,始终不提中毒之事。” “当时我便觉得妙空和尚有古怪,不想竟是轩主所扮。”阿箩叹道。 “轩主是为救叶未央而中的那种奇毒?”苗十六又道,“因而叶未央投桃报李,请青鸾替他解毒?” “轩主和叶未央的关系让人雾里看花,是敌是友,倒是很难分辨。”温若道,“不想还有这段旧交情。” “如此一说,我倒想起一事,”冷飞雪忽道,“当年有人盗轩主之墓,叶未央打晕我后,开棺察看尸身。我想,那时他便已然知晓轩主并未死,棺木中躺的另有其人。他竟装作无事,还假意修葺坟墓,不知他安的甚么心。” 苗十六抖开折扇,幽幽道:“你们却未发现,轩主所言,经不住推敲么?其一,身中剧毒为求医而往西夏原本是件极简单的事,就算他不愿我等担心,也只需悄悄离去便是,又何必佯装被‘人皮画匠’所杀,闹得江湖人尽皆知?其二,轩主说他所中之毒是源自吐蕃高僧,那么为何他不往吐蕃寻医,偏要辗转往西夏、突厥?再则,数十年来何曾听过甚么武功高强的吐蕃高僧?” 众人一听,心中皆觉可疑。只那穆灵竹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他道:“既然人家不愿说实情,想必是有苦衷。真真想不到,他竟如此命大,在异国他乡寻到了解药。” “若轩主没事了,定会来姑苏与我等相见,”龙不归沉声道,“只是为何这些年都未有他半点音讯?” 冷飞雪心说,赵洛寒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哪里猜得透他所做作为。 “轩主行事向来神秘,”温若摇头道,“他心中所想,谁人猜得到?若不是有小冷的存在,他倒像个毫无破绽的假人。” 冷飞雪心底叹道,那些都只是表象而已。 穆灵竹又道:“我徒弟沈丫头呢?” “穆先生尚且不知,沈家妹子早已嫁给‘富甲山庄’少庄主叶未央,如今儿子都两三岁了。沈家妹子相夫教子,过得倒还不错。”龙不归道。 “我当然知道她嫁人了,”穆灵竹道,“云游四海这么多年,大路小路的消息也听了不少。只是好久不见沈丫头,想看看她。” 龙不归闻言,正当吩咐门下弟子往“富甲山庄”请沈千柔来,不想门外有弟子匆匆跑入,呈上一封信函。龙不归打开一看,霎时眉头深锁。 “悉闻英雄大会召开在即,是时各路英豪云集姑苏,谁人当傲睨群雄,高踞天下第一?余素慕英雄,斗胆欲借‘天下第一人’之兵刃入画,望英雄不吝赐之。画痴敬上。”龙不归念道。 “‘人皮画匠’拜帖?”阿箩惊道。 龙不归将头一点,面露担忧。 “这倒有趣了,他想要‘天下第一人’的兵刃?如此看来,谁在英雄大会上夺魁,谁便要迎战‘人皮画匠’。”苗十六道,“唉,‘人皮画匠’此番正式向武林宣战矣。” 冷飞雪心下忖度,是否要将发现的蛛丝马迹告诉诸人,但她也无确凿证据来证明叶未央就是“人皮画匠”。既然他敢公然下战帖,不如顺水推舟,且走且看。 第一百零八章 天下第一 却说穆灵竹在“碧落轩”住下,龙不归亦派人往“富甲山庄”请沈千柔,不过叶家家丁称少夫人随少庄主北上经商,过些时日方回。 转眼便至九月初七,天下英雄齐聚姑苏城西穹窿山箬帽峰。冷飞雪怀着别样心境立于山巅之上,当年也是在此地,各路英雄观战白一忠与苏天璇之比试。而她祸从口出,招来苏天璇的“缉舌令”,想想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龙不归着一袭宽腋青衫,山风鼓动衣袖,飘逸卓群。群雄皆因“人皮画匠”之故,对龙不归敬畏有加。但听龙不归高声道:“英雄试剑大会开始!” 话音才落,人群中便有数十身影跃上山石搭建的比试高台。一时各展身手,拳脚相映,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波人下台,一波人又相继上台挑战。 冷飞雪经历尚浅,看不出诸人武功门路,却听温若和苗十六一边观战,一边探讨各门各派高手的绝技。她凑上前去听个究竟,温若笑道:“小冷怎不上去一试身手?” 她但笑不语。 龙不归在收到“人皮画匠”拜帖后,命“碧落轩”弟子皆不可上台比试,以避免遭致“人皮画匠”毒手。 “嘿,苗兄你看那‘昆仑派’的雪鹤老叟!”温若抚掌惊呼道,“他那招‘鹤啸九天’似乎练到第九层功力了。啧,‘雪山派’的甘五娘虽有‘屠鹤十招’克制,但只怕依然不是他对手。” 顺其指引,冷飞雪见台上一老叟和一老妪兔起鹘落,斗得难分难解。二人皆近古稀之年,身形却硬朗如少年,双双徒手近身搏斗,拳脚拆招,招招精妙绝伦。 “雪鹤老叟和甘五娘本是夫妻,不知因何事,二人感情破裂,各自成立门派。甘五娘苦心钻研,终是研习了一套专门克制‘雪鹤拳’的功夫,取名‘屠鹤十招’。细算来,这两位也斗了三十几年了。”苗十六轻笑道。 “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阿箩笑道。 诉音听不明白,凑到阿箩耳边轻声问此话是何意,阿箩但笑不语。 比试台上,“崆峒派”掌门包一泽以本门秘传绝技“问道剑法”迎战青城派“天府双侠”邱烁、阎三娘。三把长剑空中相击,火光四溅;三条身影宛如游龙惊凤,潇洒灵动。 “‘问道剑法’乃‘崆峒派’开山祖师莫须子所创,据传轩辕黄帝在其功业成就之后西巡疆界,亲临崆峒山,问道广成子,向其请教治国之道和养生之术。莫须子由此传说汲取灵感,入得深山,花了十载光阴方创得一套精绝剑法,名曰‘问道’。”穆灵竹道。 温若拧开酒壶盖,仰头饮了一大口,赞道:“人生之快意,不过饮酒赏剑。”又将左手搭在冷飞雪肩头,右手揽住阿箩肩膀,笑道:“且有二三美女相伴。” 是时,“蜀山派”槐清道长挥动拂尘破去“雁荡派”少年侠客莫珑的“回旋刀”。拂尘缠住短刀,呼的一声朝人群扔来——温若纵身一跃,接下那短刀,将其丢还莫珑。 “众人此刻争得不可开交,若知晓‘人皮画匠’拜帖之事,可还会如此?”冷飞雪突然发问。 龙不归笑道:“观战餍足,待老夫这就告知诸人。”他遂登台,将“人皮画匠”拜帖读之。 “不曾想到,龙长老也爱捉弄人。”阿箩掩嘴笑道。 待龙不归念完,但见高台之上槐清道长手一抖,拂尘扫偏,故意让对手刺中左肩,惊呼一声“啊哟”便坠下台来。台上连战连捷的高手见状亦效仿,包一泽佯作手臂遭震伤,长剑落地,自甘认输;甘五娘佯败于武林后辈,惨叫一声,滚翻下台,故意扼腕哀叹;雪鹤老叟趁人未留意,自封穴道,吐出一口鲜血,直接被门下弟子抬下……一时好好的英雄大会倒成了“群雄争败”,谁也不愿当那“天下第一”。此时台上只剩下一名后生,那人愣头愣脑,武艺粗浅,只因不懂“以退为进”而落单留下。 冷飞雪忍笑不语,回身却见穆灵竹、温若、阿箩、苗十六、诉音、慕音等人早已笑作一团。 “咦,那后生倒很面熟。”穆灵竹暗自道。 龙不归盯着那后生看了半晌,才道:“这可是‘芙蓉山庄’已故庄主应锡福的女婿李瑾瑜?当年他岳丈、师父和妻子均遭‘人皮画匠’杀害,他也投靠灵噩道人以求庇护。” “小兄弟年纪轻轻,武功却是盖世,不知师出何门?”雪鹤老叟抚胸问道。 李瑾瑜畏畏缩缩,拱手见礼道:“晚辈李瑾瑜,家师乃是‘金刀门’掌门钱不邪。” “原是钱英雄之高徒,果然英雄出少年,失敬失敬!”众人皆各怀心思,笑脸恭维。 冷飞雪暗叹:所谓英雄,不过如此。转念又想,那李瑾瑜功夫不甚高明,自己应当可以赢了他。若是争得这“天下第一”,倒可以与那“人皮画匠”面对面一战,届时或许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他的真面目。而且他既然杀过自己一次,定还会寻找机会再下毒手。就算躲得了今日,往后也很难说。当务之急,必须尽快将他的身份昭然天下。 她心意已定,向“碧落轩”弟子借了把刀,纵身跳上山石铺就的高台,冲那李瑾瑜抱拳施礼,盈盈笑道:“请赐教。” 一时,龙不归等人皆蹙眉抱怨,不知这小冷开什么玩笑。 李瑾瑜生性怯弱,此刻受万众瞩目,更是满脸通红,连头也不敢抬。冷飞雪使出赵家刀法第一式“玄妙之门”,以刀虚掷,实则出手扼住对方咽喉。李瑾瑜毫无招架之力,乖乖投降。 “啧!这刀法好生犀利!”众人由衷发出惊叹,不想这不起眼的年轻姑娘竟有此等本领。 穆灵竹幽幽笑道:“赵洛寒竟将祖传刀法倾囊相授了,这女娃娃不简单呐。” “穆先生所言属实?果真是轩主的刀法?”苗十六亦不敢相信。他亦鲜少见赵洛寒出刀,今日见识其威,唯叹怵目惊心。 “如假包换。”穆灵竹斩钉截铁道。 “待我将小冷打下擂台来!”温若摩拳擦掌,正欲上台。苗十六拦住他,道:“温兄弟这次别同我抢,我真想见识赵家刀法的厉害。”龙不归喝住二人,道:“都消停些,让老夫去!” 众人此刻相争,却是抱着替冷飞雪而死的念头。冷飞雪显是注意到诸人举动,忙高声道:“本姑娘乃是‘天下第一’,谁也莫要争了!” “小冷姑娘口气好大!”忽听人群中传来促狭笑声。冷飞雪循声望去,待看清楚来者,不由大吃一惊。那人头发花白,身材发福,却是那“富甲山庄”庄主,人称“财神爷”的叶钧。不是说此人世代经商,不懂武功?这种时刻,他也想插一脚? “就让老夫见识见识小冷姑娘的绝世武艺罢。”叶钧缓缓上了高台,沉声道。 众人见他步履稳如泰山,显是练家子,可江湖传闻叶钧只是个本分商人,根本不会武功。冷飞雪握紧刀柄,忽见叶钧从腰间摸出一把金丝软剑,那软剑藏身于腰部,与腰带浑然一体,平素绝不会有人留意。 “这才是真的深藏不露。”龙不归暗自叹道。 叶钧手腕一抖,软剑如出水游龙,若金蛇吐信,朝冷飞雪招呼而去。冷飞雪架刀一挡,岂料剑身柔软若丝,反将她的刀卷落半空——叶钧喝一声“着”,转而将剑刺向她胸口。她生生挨了一剑,却因“月澜皂绢甲”护体,并未受伤。 “月澜皂绢!”人群中已有识货者高呼。 冷飞雪失了兵刃,已然落了下风。阿箩趁机大喊:“小冷输了,还不快快下来!”冷飞雪心想,叶钧这“老不羞”为何愿当替死鬼,奇了怪了。她犹豫片刻,拱手道:“叶庄主好功夫,在下自叹弗如!”说完,跳下台来。 龙不归遂登台道:“叶庄主蛰伏多年,如今一展身手,可谓一鸣惊人。老夫宣布,本次英雄大会胜出者为——” 话才至半,但听“瓶”的一声,叶钧挥剑格挡了一排暗器。人群中飞出一道身影,如虚似幻,潇潇洒洒落在台中央。 “叶未央?”冷飞雪惊呼。 叶未央二话未说,竟从袖中发出“金钱镖”,“嗖嗖嗖”朝乃父叶钧袭去。 “这对父子演的哪出?”温若吹了个口哨。 台上剑气如虹,镖如雨注,父子俩斗得昏天暗地。 “好生感动,”诉音忽道,“做儿子的定是不想让父亲被‘人皮画匠’加害,欲争夺天下第一以救父亲。” 苗十六道:“话虽如此,但做父亲的为何要争那虚名?难道他怜惜小冷,替小冷背黑锅?” “孽障!”叶钧怒喝一声,他提剑往叶未央左肩、右肩、肚脐等穴位刺去,叶未央似是飞镖用尽,此刻赤手空拳同他缠斗。 叶钧颇不耐烦的瞟了其子一眼,使了个轻身功夫掠到叶未央身后。叶未央捷迅转身,忽从怀中一摸,使出必杀招式“绝处逢生”,最后一枚镖出其不意的飞出—— “啊!”众人不约而同惊呼。 但见叶钧腾空而起,以软剑当空一格,一挑,细长剑身穿过金钱镖之方孔,破解了他最后一镖。数十年来,江湖中能接下叶未央致命之镖的,此前只有赵洛寒一人。如今,叶钧也做到了。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苗十六感叹道。 叶未央并不肯罢手,竟从靴侧抽出一把匕首朝叶钧削去。手握匕首,使的却是剑法,看不出哪门哪派,却利落扎实。 叶钧冷笑一声:“这套‘惜朝剑法’是我亲传,一共三十六式,式式我都比你熟,你倒想用它来赢我?”说完厉声喝道:“破!” 叶未央剑势当即被破,当胸受了一掌,狼狈败下阵来。四下肃静无声,再无一人胆敢上台一试,叶钧勾唇一笑,轻轻巧巧夺了个“天下第一”之名。 第一百零九章 大义灭亲 那叶钧问鼎“天下第一”,非但当仁不让,且当众扬言道:“只待‘人皮画匠’前来借剑,届时老夫势必将其击毙,以谢数十年来枉死之英雄。” “崆峒派”掌门包一泽即刻鸣掌大赞道:“甚好甚好!当今大宋武林如一盘散沙,亟须能人来引领之。叶庄主武功造诣如登化境,若能一举斩获‘人皮画匠’,包某提议,不如请叶庄主以武林盟主居之,统领江湖同道。” 众人细细思量后,都觉可行,便纷纷出言附和。叶钧并不推让,颔首道:“老夫愿略尽绵薄之力。” 叶未央啐了一口道:“好不要脸的老头儿,看你能装到何时!” 诸人闻言皆腹诽叶未央不孝,竟公然顶撞谩骂老子。冷飞雪心下甚是疑惑,这未央公子自诩风雅,鲜少出口骂人,怎会如此辱骂乃父?看来确是鬼迷心窍了。她心中更加坚定了“人皮画匠”就是叶未央的想法。 叶钧冲儿子叹了口气,道:“央儿你愚鲁至斯,如今仍执迷不悟,休怪为父大义灭亲!”合目片刻方又道:“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老夫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其实祸害武林同道的‘人皮画匠’并非他人,正是犬子叶未央。” 此言一出,当下哗然。冷飞雪大呼过瘾,自己想做之事,竟被叶钧抢了先机,她虽看不惯叶家老头的做派,但这次倒很是欣赏他大义灭亲之举。 叶未央面未改色,唯鼻中冷哼一声。 “叶公子素以‘金钱镖’见长,若他是‘人皮画匠’,为何不见受害者有中镖迹象?”清槐道长提出疑问。 叶钧捻须道:“诸位定有疑惑万千,且听老夫慢慢道来。犬子未央确有成名绝技‘金钱镖’,但老夫也将钻研多年的‘惜朝剑法’悉数相授,他会剑法并不足奇。江湖人人皆知,未央公子素喜收藏,乃是附庸风雅之人。老夫无意间发现,他收藏的不仅有字画珍玩,亦有神兵利器。在其密室内,老夫不但见到江湖中失窃的神兵,还有人/皮所制的画轴,画有形形□□的兵器,铁证如山,再也假不了了。唉,老夫一生光风霁月,不想为孽子所累,非但当不了逍遥自在的‘财神爷’,反是晚节不保。被老夫识破后,犬子苦求老夫替其隐瞒,老夫虽只此独子,但断然不肯泯灭天良、助纣为虐。今日,扼腕将犬子叶未央丧尽天良之行公诸于世,听凭诸位发落。” “叶未央虽武功不俗,但能在重重防守之下,如入无人之境,杀人取物,不留痕迹,在下甚是想不通。”苗十六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叶钧道:“这亦是老夫之疑问。据犬子所言,他曾在一世外高人处习得‘易容术’,常易改容貌,装神弄鬼,徒增旁人恐惧之心。此外,他擅用一奇毒,名曰‘清扬婉兮’,此毒乃是西域名种曼陀罗提取之物,剂量稍轻可令人暂时昏厥,是以他能随意出入防守重地。若加大剂量,则可令人致幻,且伴随四肢麻痹,暂时丧失内力,是以他面对少林方丈明觉大师这般的顶尖高手亦能轻易取胜。不过,此毒剂量一大,便会在人背后留下猩红斑点,为了掩盖毒斑,他只能揭下被害者之人皮。所谓‘天下第一、形同鬼魅’的‘人皮画匠’,便是如此作案。” 言罢,他看向叶未央,满眼皆是哀伤之色。众人皆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又等着叶未央开腔,听听他有何话说。 叶未央冷冷瞪着叶钧,正当说话,却被乃父打断:“叶家三代单传,吾唯汝一子,可叹不肖子恶事做绝。今日,为父将你恶行公诸于世,望你痛改前非,自承其果……余事为父会替你善后,定当尽心尽力抚养卓飞长成。”提及儿子叶卓飞,叶未央脸色益发阴沉如霾。 龙夫人忽低声笑道:“道是甚么稀罕事物,不过曼陀罗之毒。此花虽产自西域,在我苗疆却早有移植。我龙氏家族的‘百宝香囊’取百草晾制,能解世间百毒,那曼陀罗之毒亦不在话下。” 龙不归闻言,恍然大悟道:“难怪当初老夫能逃过‘人皮画匠’毒手,原是归功于夫人当年赠送的香囊。”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蛇纹香囊,阿箩凑上前一看,这样的香囊诉音也赠予过她,青鸾也有,看来是蛊苗族特制的防毒香料。 “倒难为你随身带着。”龙夫人笑道。 穆灵竹闻言,要来那香囊一嗅,颔首赞道:“苗疆药草果非凡品,封存数十载竟能保留药性,难得,难得!” “是你?!”这时,那后生李瑾瑜隔了十数人忽然瞥见穆灵竹,像见了鬼似的,面露惊愕。 穆灵竹尚未辨得那后生是谁,却听李瑾瑜大声道:“你便是同‘人皮画匠’相识的老僧人!”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哗然。 当年,“芙蓉山庄”惨遭“人皮画匠”灭门,李瑾瑜在赴洛阳投靠师父钱不邪的途中偶遇一化缘僧人,此僧人随他们一道藏身一处破庙,在那庙内,“人皮画匠”易容成李妻应莲儿,并对那僧人道了声“好久不见”。 “小子,可瞧仔细了,那是和尚么?明明是个牛鼻子道士!”一“雁荡派”弟子讥讽道。自灵噩道人垮台后,道士地位一落千丈,加之此前道士们作威作福、欺压良善,时下人皆不屑道门,复又尊崇佛门来。此次武林试剑大会少林派并未参与,颇有些彰显“清高脱俗”之意。 “怎会瞧错?明明就是那位老僧人。当日,‘人皮画匠’在庙中杀害家师,且又同老僧人寒暄起来,我才得以逃脱。”李瑾瑜回忆道。 “穆先生,那僧人是你么?”冷飞雪好奇道。 穆灵竹道:“是我。” 李瑾瑜又道:“果真没看错,只是好生奇怪,前辈怎又成道士了?” “道法盛行时,我偏出家为僧;道教式微时,我偏改僧成道。世人将死,我偏勉强活人。我这一辈子都反着来,干卿底事、与人何尤?”他冷冷一笑。 “既然穆先生亲眼见到‘人皮画匠’真颜,可否向大家证实,叶未央是否‘人皮画匠’?”龙不归道。 穆灵竹看了一眼叶未央,道:“正是他。” 此三字,更是坐实了叶未央的罪行,一时群雄激愤,执刀持剑,纷纷欲杀之而后快。 “原来你早知叶未央是‘人皮画匠’,早先为何不说?”冷飞雪皱眉道。 穆灵竹笑道:“为何要说?世间闲事可也管得过来?” 冷飞雪尚来不及同他理论,却见众人已然同舟共济,将刀剑对准了叶未央。方才佯装受伤的诸人此刻精神抖擞的跳上高台,各门各派的精英好手皆亮出兵器,誓将讨伐为害武林的大魔头。冷飞雪想到苏天璇,昔年得意时叱咤武林,最终虎落平阳,收场凄凉。此时的叶未央亦复如是。世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他二人皆作恶多时,也算咎由自取。 叶未央手中镖早已用尽,眼下却是穷途末路。他幽幽叹了一声,忽朗声冲冷飞雪道:“劳烦小冷姑娘得空照看我妻小,她一直念着‘碧落轩’每一人的好处。”言罢,又冷言对叶钧道:“我这条烂命早该死了,多谢成全。”手中剑横在颈项,便要自行了结。 “操他奶奶的,好便宜的死法!”忽听人群中有人骂道,“也将他的皮剐下,制成扇面酒囊来把玩把玩。” “高大侠说得极好!”一秃头汉子附和道,“将他一身臭皮剐了,真真正正做个‘人皮画匠’。” “得咧,高兄弟、郭兄弟,不如我们一同上去,替他剐这一身皮?”一大汉笑嘻嘻道。 叶未央见他三人粗鄙不堪,不由皱了皱眉:“不敢脏了三位的手,在下自己来。”说完剑刃往脖子上一抹—— “瓶!”但听一声脆响,一道刀光若闪电般划过,精准打落叶未央手中剑。 众人左右张望,想看清来者何人,却听一人惊声尖叫:“刈、刈泪刀!” 就在折毁的剑不远处,一把弯刀插于石中,嚣张而立。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晓,那便是赵家祖传的兵器“刈泪刀”。相传那刀身由天外陨玉冶炼而成,其中封有刀神之灵,可挥刀割泪、抽刀断水、舞刀追魂,此宝物百般奇巧,胜绝武林。 众人莫不寻思道,此刀拥有者赵洛寒早已丧命于“人皮画匠”之手,“刈泪刀”突现武林,却是何故? 冷飞雪一惊,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再度相见。 人群中凌空跃起一条身影,宛若紫燕掠湖,轻盈矫健,稳稳落于大石之上。脚尖轻轻一踢,“刈泪刀”破石而起。阳光不偏不倚倾泻于他侧脸,勾勒出冷漠轮廓。不是别个,却是那赵洛寒。 阔别多年,却在这等时候相见。龙不归、苗十六、温若、阿箩等人皆惊喜莫名,上前拱手尊称:“轩主。” 赵洛寒听得旧部呼喊,侧身笑了一笑。尔后冲叶未央不知说了甚么,那叶未央闻言脸色大变,先是哈哈大笑,再是摇头哀叹,忽又抓住赵洛寒手腕,给了他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全然不理大庭广众、死生一线。赵洛寒也任由他抱住,嘴角动了动,似在言语,似在微笑。 冷飞雪见赵洛寒神采奕奕,心想:不知他二人说些甚么,这般投契,难道赵洛寒同“人皮画匠”也有关? “轩主这是唱的甚么戏?”温若笑道,“睽违多年,重出江湖,却是抱着个大男人,日后载入武林纪事,也不怕人笑了去。” 那穆灵竹一旁忽道:“有甚可笑?若时常顾及旁人言论,活着嫌累,死了嫌脏,不死不活还嫌无趣。” 冷飞雪哪里听得进旁人在说甚么,心头五味杂陈,一时被仇恨烧得难受,一时又酸涩感伤起来。呆呆立在原地,那赵洛寒连正眼也不瞧她,她忽觉如鲠在喉,一腔心思难以言述。 第一百一十章 落樱刀 赵洛寒死而复生,众人已是惊讶万分,更不想他竟同嫌犯叶未央当众谈笑自若。人群当中已有非议,赵此举岂非公然与武林正道为敌? 但听赵洛寒施施然道:“各位齐聚于此,是为试剑,赵某不才,斗胆请诸位高人赐教。”又转身看定那叶钧,道:“悉闻‘人皮画匠’欲取这‘天下第一人’的兵刃,赵某手里这把‘刈泪刀’倒有些年头了,也有意会会那‘人皮画匠’,还望叶庄主成人之美。” 他此话说得巧妙,众人参与这“英雄大会”,确是为夺“天下第一”的名号来。而“人皮画匠”又扬言将取“天下第一人”之兵刃。若想同“人皮画匠”交手,必先为“天下第一”。叶钧方才力克群雄,冠盖武林。赵洛寒如此说话,却是要向叶钧挑战。 龙不归虽不明何以赵洛寒维护叶未央,但出于往昔情义,自是挺身相帮道:“‘人皮画匠’虽人人得而诛之,然本次‘英雄大会’旨在以武论成败,谁为‘天下第一’,谁即可手刃‘人皮画匠’。” 赵洛寒笑道:“赵某同龙长老不谋而合。不知叶老庄主可有异议?”他的笑夹杂了些许讥诮,缓缓举起“刈泪刀”。 在场不少人见识过“天下第一刀”赵洛寒的刀法,但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昔日的少年刀客如今正值壮年,再无初出茅庐的青涩与嚣张,换之以岁月沉淀后的平和与从容。只是他的刀技仍否一如昔年? 叶钧打量着他,哈哈哈三声笑,笑得额间皱纹毕现:“赵轩主安然无恙,老夫甚是欣慰。既有心同老夫比试,请容老夫倚老卖老,立个规矩罢。”顿了顿又道:“老夫同令堂也算交情匪浅,且收起令尊的赵家刀法,用令堂的看家功夫同老夫过招罢!” 叶钧同赵洛寒之母认识?冷飞雪狐疑道,从未听赵洛寒提及家事,却不知他的母亲姓谁名谁,同叶钧又有何瓜葛。 叶未央一旁淡淡吐出一句:“卑鄙。” 赵洛寒却轻笑道:“听叶庄主的。” 叶钧再不客气,“嗖”的抽出金丝软剑,朝赵洛寒面门刺去。赵挥刀格挡,宝刀削铁如泥,软剑却以柔克刚,如蛇虫般缠上刀身。但见弯刀上下翻飞,软剑飞旋乱舞,二人斗得酣畅淋漓。叶钧全然不似年迈之人,内力之深厚,剑法之高明,令在场诸人咂舌不已。而赵洛寒践诺并不使用赵家刀法,却用其母生平所使武学。那武功路数委实不算高明,只阴柔肃杀,倒有些似邪门功夫。 “这是甚么招式?”温若问苗十六道。 苗十六摇摇头。 更奇的是,叶钧所使剑法竟像专门克制赵的,逼得他节节败退。赵洛寒饶是有稀世宝刀在手,亦无计可施。 叶钧软剑舞动,宛如织女手中线,他一剑刺向赵洛寒左肩,赵躲闪及时,避开一杀。软剑过肩,蜿蜒袭向赵后背,赵弓腰挽了个刀花,朝他腰际削去。叶钧退后一步,化攻为守。 “洛施施十九路‘落樱刀法’阴柔无比,原本以柔克刚应是占尽上风,可惜赵洛寒内力修为过于刚烈霸道,与这刀法背道而驰。”穆灵竹摇头叹道,“叶钧的剑法也好生古怪,招招克制‘落樱刀’。” 冷飞雪闻言心下更是狐疑,问道:“洛施施便是轩主的生母?” 穆灵竹也不回答,只顾盯着赵、叶二人缠斗。 “小心!”但听阿箩惊呼一声,那叶钧的软剑破去赵洛寒刀式,大剌剌刺向他胸口。幸亏赵躲闪及时,险些丧命。那叶钧所使兵刃为“阴”,剑法却为“阳”,阴阳相生相克,人与剑已是浑然一体。赵洛寒节节败退,依旧不愠不恼。 “令堂的十九路刀法已然用尽,你胜不了老夫。”叶钧一捋胡须,得意一笑。 赵洛寒并不言语,忽地纵身跃至半空,挥刀劈下,刀势猛烈如飓风卷雨,煞气徒生,叶钧不想他有此突袭,忙持剑迎战。软剑阴柔,哪里挡得住晴天惊雷般的暴击?此一招令叶钧手里金丝软剑折成两截,连退十数步,束手宣告败退。 “这招妙绝!”穆灵竹感慨道,“刚烈之内力配以刚劲之刀法,破去对方阴柔剑术。只不过, ‘落樱刀’并无这一式。” “世人都晓‘以柔克刚’,我偏‘以暴制暴’。”赵洛寒收刀,冲叶未央一笑。又对叶钧拱手 道:“叶老庄主承让。” 观战众人目瞪口呆,不想斗了半日,赵洛寒竟反败为胜,一招破去叶钧杀招。 叶钧漠然道:“你虽赢了老夫,却并未践诺。最后这招刀法,怎会是令堂的‘落樱刀’?” 赵洛寒道:“家母‘落樱刀’原本有一十九路招式,皆为至阴至柔。家父见家母将其传授于我,心觉不妥,又自创了一招刚猛之式,名曰‘九阴还阳’,希望赵家子孙切莫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是以在下并未违背承诺,从头到尾皆是用了家母的刀法。” “好!”群雄抚掌喝彩,温若更是吹了个响哨。 龙不归朗声道:“本届‘英雄大会’胜出者为赵洛寒!天下第一,实至名归。” 叶钧闻言脸色大变,嘴唇动了移动,似对赵洛寒、叶未央说了甚么,尔后方悻悻离去。冷飞雪看着赵洛寒,心口隐隐发胀。 “既选出了‘天下第一’,那么赵轩主是要手刃‘人皮画匠’以慰枉死英魂?”槐清道长合掌道。 赵洛寒道:“在下尽力而为。”说罢,又冲叶未央笑了一笑,叶未央亦报以一笑。 冷飞雪忽觉那笑容轻松而温暖,鲜少见赵洛寒那般模样。如此看来,他与叶未央定有不可告人之秘密,若二人联手,在场的怕无人压制得住。 “嘿,都当天下人是瞎子不成?二位如此惺惺相惜,怎肯刀剑相向?”雪鹤老叟讥讽道。 “敢情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一布衣大汉冷笑道,“看来还是得我等粗人动手,还等什么,一起上呗!” 经此煽动,诸人皆亮开兵器,欲取叶未央性命而扬名天下。叶未央自是未将此类乌合之众放在眼底,只道:“赵兄,久别重逢,何不赏脸对饮三杯,再对弈三盘?” 赵洛寒笑道:“也好,还可听上两三小曲儿。” “还等甚么,请!”叶未央做了个“请”的手势,赵洛寒遂跳下高台,手里“刈泪刀”寒光闪闪。一时,济济众人,竟无一人敢阻挡。他在前,叶未央尾随其后。二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默然行走。 冷飞雪见赵叶二人愈走愈远,前仇旧恨翻涌而来,大喊一声:“站住!”众人皆侧目看她,不知这双眼通红的姑娘意欲何为。没有谁能阻挡得了这二人,她一个小丫头又来凑什么热闹? 对她的呼喊,赵洛寒旁若无闻,只顾埋头赶路。 她捏紧了拳头,心想,赵洛寒行迹诡异,若这次不跟上,再见却不知是什么时候。想到此处,再难按捺,足尖一点,使了个轻身功夫,朝二人奔去。 叶未央见她跟上,正想止步,却见赵洛寒加快脚步。叶未央冲冷飞雪歉然一笑,亦提步赶上赵洛寒。冷飞雪只得卯足气力,追赶二人,可她脚力有限,哪里比得过赵、叶二人之轻功?不知追了多少里路,已然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借着风力大声喊道:“赵洛寒,站住!” 赵洛寒终是越走越远,她喊了半日,忽感心灰意懒,一时瘫坐在地,不想动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松林,猛然想到前面几步便是“富甲山庄”了。她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叶未央终是要回家的,不如守在山庄门口,看看他二人到底玩的什么花招。 正兀自寻思,忽见一人从一株老松树后走出。她定睛一看,却是那“西岭雪”沈傲。沈傲此时出现在姑苏,莫非也是为“英雄大会”而来?不过,方才倒未见他与人论剑。 “沈大侠?果真是你?”她揉了揉眼睛,起身道。 沈傲点头道:“你在这做甚么?” 她道:“守株待兔。” “在‘富甲山庄’门前守兔子,有意思。”沈傲笑道。 “沈大侠在此又是为何?”她反诘道。 他道:“说来你我第一次相见却是在这‘富甲山庄’,当日叶未央大婚,我引你和谢修雨到了叶家后院,揭开叶未央囚禁白一忠的真相。” “说来也是,沈大侠很早便暗地里调查叶未央了?”冷飞雪惊道,“莫非你早就知晓他是‘人皮画匠’?” 他摇头道:“他怎可能是‘人皮画匠’?” “为何这般肯定?”她百般不解。 他幽幽道:“我曾长期潜伏在‘富甲山庄’观察叶家人的动向,当年少林方丈明觉大师惨遭‘人皮画匠’毒手之时,我亲眼目睹叶未央在庄内品茗听戏,试问他如何□□行凶?” 冷飞雪这才想起来,当年她与沈千柔前往“荻花苑”寻找赵洛寒,彼时叶未央亦在场,而当夜白一忠死于“人皮画匠”之手,叶未央又岂有□□之术? “那可就奇了,叶未央之父叶钧今日当着江湖人的面指证叶未央乃‘人皮画匠’,按说父子俩就算有多大的罅隙,也不至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罢。”她道。更何况,我在死前明明听到那“人皮画匠”唱了戏文,那唱腔像极了叶未央。 “竟有这等事?”他亦惊讶万分,“难道当日我所见的叶未央实则另有他人乔装?” “这也说得通,”她思忖片刻道,“‘易容术’精妙无比,许是他找人假扮自己。” 她忽想起什么,又道:“沈大侠既不是因调查‘人皮画匠’而监视叶未央,可又是为了甚么?” “恕难奉告,”他叹道,“总之纷繁复杂,查了许多年,总差那么一点。” 冷飞雪见他双眉紧蹙,不知在想甚么心事,一时又想起赵洛寒,整颗心宛如沉入寒潭底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踏脚石 “富甲山庄”门前的石狮英武依旧,守门弟子身量挺拔,配以周遭松涛阵阵,颇有一番武林胜境之意。 沈傲与冷飞雪各怀心思,藏于附近,一直等到夜幕落下。冷飞雪始终不见叶未央回庄,却见一人从偏门蹑脚而出,乘上一顶马车,贴着墙根走了。 沈、冷二人对视一眼,决定跟随。 沈傲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冷飞雪的粗浅轻功将二人暴露,拉着她走走停停。跟了约摸一个时辰,那马车停在一幢青瓦小院前。地处偏僻,四周并无一户人家,宅院门口站了两个蒙面守卫,见有人来,立刻上前盘查。马车上款款走下一人,守卫瞧清来者,即刻躬身放行。借着月光,沈、冷二人方看清从马车内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富甲山庄”庄主叶钧。 沈傲拉着冷飞雪一齐跃上小院外一棵老梧桐树,一时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但见叶钧独自一人入 了院落,径直朝北面厢房去。宅院虽小,戒备却是异常森严,不时有巡夜者走过。 冷飞雪心内疑惑,叶钧老头儿鬼鬼祟祟跑来这等鬼地方做甚?她右腿偏巧卡在枝桠中央,顿觉不适,正想挪动挪动,沈傲却将一手搁在其肩上,示意她切勿擅自乱动。她正欲说话,却被沈傲捂住嘴,她右手轻轻蹭过树枝,几片树叶落下。 沈傲心中暗叫不妙,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功夫,院内即有人朗声道:“主上吩咐,来者是客,但请进屋一叙。莫要藏首藏尾,失了身份。” “主上”是指叶钧么?我们被发现了么?冷飞雪轻声问道:“下去会会他?” 沈傲并不言语,忽地瞥向左侧。顺着他的目光,冷飞雪发现咫尺之隔的大树上竟还藏了人。彼时虽有月光,然云层庇盖,又有树影遮掩,她看不清那是何人。沈傲凝神看了片刻,冷不丁将冷飞雪推下树去—— “啊哟!”她猝不及防,直直坠落,四仰八叉摔进青瓦院落。 “啧,呆子!”但听树上一人低声骂道。 沈傲轻声笑道:“沈某没眼花,树上的英雄便是大名鼎鼎的赵洛寒赵轩主罢?世间之事,果真匪夷所思,你我竟有‘邻树之缘’。” “阁下哪位?”说话的并非赵洛寒,却是叶未央。 隐匿于树上的却是叶、赵二人。 “在下沈傲,”沈傲笑道,“不想未央公子也在。” “‘西岭雪’沈傲?”叶未央道,“幸会也哉。请问你将小冷推下去做甚?” 沈傲瞥了一眼树下,院中攒动的人影已将冷飞雪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淡淡道:“有一种人,存在于世上,只是为了成全其他人。俗称‘垫背的’、‘踏脚石’,抑或‘替死鬼’。” 叶未央哑然,用手肘碰了碰身侧的赵洛寒。 赵洛寒没有任何反应,只冷冷的看着树下。他易容成妙空时,曾在“遇仙正店”与沈傲有过一面之缘。此刻虽猜不透此人来意,却因他莫名带冷飞雪来此地,且又将她推下树而心生不悦,始终沉默不语。 “这不是小冷姑娘么?”叶钧的笑声回荡在寂静夜里,像一首扰魂曲。 “叶庄主,呵呵,好巧。”冷飞雪退了几步,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沈傲啊沈傲,我同你近日无怨、远日无仇,为啥这般害我! 叶钧笑道:“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罢。老夫以为,你定会欢喜你的邻居。” “什、什么邻居?”她磕巴道,“我看不用客气了,我这就告辞了!” 沈傲倚靠在大树上,忽道:“赵轩主英雄救美的时机到了。” 叶未央沉声笑了一笑,并未接话。 赵洛寒依然不语,只静静地观看。 树上这三人,一名“长安柳”,一名“沧浪水”,一名“西岭雪”,皆武功盖世、名满江湖。此刻却无一人出手,好整以暇看着冷飞雪被叶钧的人擒住。 “哇——哇——”忽然,厢房内传出一阵刺耳哭声。 沈傲摸了摸鼻梁,心想,冷飞雪不至于哭得如此狼狈罢。 “外面小点声,吵着孩子睡觉了。”房中传来一个婉转女声。 冷飞雪被人一左一右钳制了双臂,挣了几挣,忽地卸力呆了半晌,恍然道:“沈姐姐也在这儿?”那声音不是沈千柔的却是谁的?想必也是她的孩子在啼哭罢? 叶钧笑道:“你可满意这位好邻居?” “呃,还挺满意,”她堆起笑脸,“可否让我见见沈姐姐?” 叶钧哈哈一笑,点头道:“当然可以,只不过,见之前,须得服下老夫手中药丸。”他拧开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丸药来,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她自是知晓,那药丸绝不会是大补丸。 叶钧正想说甚么,却听得猎猎刀风,一道寒影倏然飘过。他看了一眼插入院中石桌上的“刈泪刀”,哑然失笑。 “昔闻‘隐月剑’霍行云与‘长安柳’赵洛寒形影不离,堪称武林双绝。不想如今,小冷姑娘取代尊师,同赵大轩主‘秤不离砣’了。”叶钧戏谑道。 冷飞雪尚未反应过来,却见赵洛寒飘然而至,一袭墨色衣袍,隐隐透着肃杀之气。 竟是他?冷飞雪一愣,头一个念头竟是自己有救了。随即这个想法便消失荡尽,如今的赵洛寒再也不是那个疼她的轩主,他是一个连小太子也不放过的杀人恶魔。他真的会出手相救么? 赵洛寒并未以正眼看她,只对叶钧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亦同沈千柔无关。” 冷飞雪一愣,他们有何恩怨? 此时,叶未央也从树上跃下,高声喊道:“千柔,你可在?” 叶钧摇头叹道:“赵轩主同老夫谈‘恩怨’,敢问你还记得‘恩’字如何写么?” “正因深恩难负,才致今日之苦果。”赵洛寒道,“只不过时至如今,我已失去太多,亦舍弃太多,再无甚么可以回报于你。” “不,你还有,”叶钧冷笑道,“用她来回报我。”他指向冷飞雪,脸上挂着可怖的笑意。 赵洛寒苦笑两声,道:“非我之物,何以用之?叶庄主不妨去打听一下,冷飞雪究竟是何人,同我又是甚么关系。” 叶钧漠然道:“她?西夏瑾王之女,老夫自是知晓。” 赵洛寒笑了一笑,道:“且不提我杀她父母双亲,欠下西夏皇族多少血债。单是她今时今日的身份,也非我能高攀。叶庄主久居南边,竟连她嫁给金国大元帅完颜宗望为妃也不知?试问,好好一个大金王妃同我这江湖草莽有甚瓜葛,此前不过江湖中人闲来无事,以讹传讹罢了。” 冷飞雪彻底惊呆,这人委实可怕,他怎会知晓我的事,难道一直跟踪我?转念又想,他此刻这般说,看似同我划清界限,却是为了救我。这人的心思太刁,怎的也猜不透,才会被他屡屡玩弄于股掌。 “完颜宗望的王妃,”叶钧凝眉忖思半晌方道,“赵轩主果然好胆略,白白用金人将老夫一军。” 赵洛寒低头一笑:“不敢。” 正当时,却听“吱嘎”一声,房门开启,一名着杏色披风的女子立于门前。 叶未央急切道:“千柔!”忙上前将她搂在怀中,竟像是多日未见,相思情溢。 冷飞雪亦唤了声“沈姐姐”。沈千柔倚在丈夫怀中,冲她淡淡道:“小冷你怎么来了?” 她愣了愣,并不打算提沈傲,支吾道:“我误入此地。” 赵洛寒冷哼一声。 沈千柔这才注意到树影之下的赵洛寒,她挣开叶未央的臂弯,缓缓走向赵。每走一步,面上的表情都不同,从悲伤、狐疑,到惊讶、欢喜,仅仅数步,却似走了千里—— “轩主,你怎会、怎会……”她抓住赵洛寒的手臂,唯恐眼前之人只是魂魄。 “我且苟活于世。个中曲折,他日再叙。”他笑了一笑,将那只被她握住的手不露声色的抽离。 冷飞雪曾听师父霍行云提过,沈千柔一直喜欢着赵洛寒,却不知此时此刻,她心中是否依然有赵。 “卓飞睡下了?”叶未央已然走近,揽住妻子的肩,柔声问道。 沈千柔点点头,忽又别过脸去,不再面对赵洛寒,只是冲叶未央盈盈笑着。 “各位久别重逢,好生融洽,老夫是否要回避则个?”叶钧冷笑道。 沈千柔对叶未央道:“父亲将我与孩子带到此地住了也有两月有余,此刻你既来了,可是山庄的危险悉数化解了?” 叶未央看了一眼叶钧,道:“是,我来接你和卓飞回家。” 叶钧叹道:“事已至此,央儿还是对你媳妇儿老实交代了才是。江湖中人人皆晓你乃‘人皮画匠’,往后‘富甲山庄’怎有宁日?你不惦记大的,却也要为小的打算,卓飞怎能同你四处亡命?为父虽亲手断送你的前程,却只想你迷途知返,莫要一错再错。如今,你去留随便,只是卓飞这孩子定要留给为父抚养。” “‘人皮画匠’?”沈千柔惊道,“那嗜血魔头?”言罢,忽地缓缓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不可能。” 叶未央并未承认,亦未否认,只默然不语。 “叶庄主为小辈可谓操尽了心,”赵洛寒上前一步,将叶未央挡在身后,“何不适时放手,彼此落个痛快?” 冷飞雪心想,赵洛寒话里有话,可不知他同叶钧、叶未央究竟有何干系。 “凭你也配同老夫讨价还价?”叶钧对赵之提议万分不屑,要知道这江湖上甚少有人敢对赵洛寒这般说话。奇的是,赵洛寒亦不发怒,生生受了他这句重话。 “父亲,我心意已决,此去绝不恋战江湖,只想带千柔和孩子找一处幽静之处隐居,还请成全。”叶未央跪在地上央求乃父。 赵洛寒背转身去,轻轻叹息。 叶钧干笑三声,一时却不知如何接话。回头看见手下仍钳制冷飞雪,正等候他的指令。他忽挥了挥手,道:“放了她。” 冷飞雪才一挣脱,立刻走至沈千柔身边。那沈千柔见叶未央跪在地上哀求父亲,一时失了方寸,见了小冷也不知说什么,只呆呆站着。 赵洛寒扶起跪着的叶未央,双眸冷冷看向叶钧。 “放他们走。”赵洛寒一字一顿的说着,周身笼着阴沉杀气。他手里的刀竟似熟通人性,一时铿然作响,肃杀可怖。 叶未央按住他的刀,冷言道:“我的事,赵轩主就这么爱管?” 冷飞雪心中更是疑惑,这两人一时同气连枝,一时却又针锋相对,究竟是甚么用意? 赵洛寒亦冷冷道:“既然赵某侥幸活着,此事便管定了。叶未央,你最好闭上嘴。”顿了一顿,又对叶钧道:“叶庄主,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在场的几位故人,赵某都要一并带走。” 叶钧看了一眼赵,道:“无规矩不以成方圆,世间事概莫如是。若要放他们走,你须得付出代价。” “父亲,您这是为何?”沈千柔忍不住道,“未央是您的独子,就算他犯了错,也不至于——” 赵洛寒挥手打断她的话,沉声道:“就按规矩办。”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刀 青瓦小院内,人影攒动,煞气弥漫。众人皆各怀心思,气氛僵硬莫名。 叶钧似不信赵洛寒,冷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耍的滑头还嫌少么?恕老夫直言,今日沈千柔母子若想离开,冷飞雪必须留下。” 叶未央嘴角一动,看了看赵洛寒——那张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表情,不知姓赵的到底在琢磨什么。 沈千柔已然按捺不住,这几个男人古古怪怪,有话也不挑明了说,一直打折哑谜。她直接问那叶钧:“父亲留小冷在此地做甚么?” 沈千柔转身看向冷飞雪,见她经过一番挣扎缠斗,鬓前发丝散乱,狼狈不堪。正欲对她说“快离开”,却听那小冷道:“我反正闲来无事,留下就留下呗,让沈姐姐走好了。只是叶未央不能走,我还有事要问他。” 赵洛寒这才侧过脸,幽幽看了冷飞雪一眼。 “小冷姑娘既甘愿留下,那是再好不过了。”叶钧笑道,“寻寻觅觅这么多年,老夫总算找到了赵轩主的弱点,委实可喜可贺。” 冷飞雪不知他话中深意,只觉这老头儿脑子有病,虽说大义灭亲是壮举,但拿儿子媳妇和孙子来威胁一个外人,当真不知唱的哪出。更奇怪的是,赵洛寒居然吃他那套,也不知道在忌惮甚么。 “我的事无需你们插手。”叶未央淡淡道,眉间怒气郁结。 赵洛寒微微蹙眉,叹道:“你若早听我一句,也不至如此。”又道:“你过来,我有话交代。” 叶未央竟也顺从的走上前,听他吩咐。赵洛寒以手搭在其肩膀,凑到他耳旁不知说了句甚么。叶未央闻言一惊,正当反驳,却觉腰身一麻,周身再难动弹。原是赵洛寒趁其不备点了他穴道。 “千柔,带着他和孩子走罢。”赵洛寒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沈千柔虽不明就里,对赵洛寒却是极其信任。也不多问,进屋让奶娘将孩子抱出。赵洛寒将叶未央扛在肩上,扔进门外马车。那马车本是载叶钧来此地的,这时恰好派上用处。 冷飞雪心中怀疑叶未央是那“人皮画匠”,此刻见他也走了,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恨恨地瞪了一眼赵洛寒。 “轩主,”沈千柔低声道,“小冷留下来做甚么,不会有事吧?” 他淡淡道:“天大的事,我自会处理。你若信得过我,就带他们离开。你要记住,你们回来,也只不过添乱。另外,你将这封信交给叶未央。”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叹了口气又道:“保重。” 沈千柔看了他一眼,脸突然一红,慌忙别过脸,扬鞭驾车离去。 叶钧站在门前,幽幽道:“这可奇了,老夫的儿媳妇看见赵轩主竟会脸红?天色太黑,许是看错了?” 赵洛寒只道:“我与冷飞雪留在此地。” 冷飞雪闻得此言,却是一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她心想,对付他,用强的肯定不行,只能智取。 赵洛寒说完,也不顾叶钧的反应,冷着脸走进了那青瓦宅院。叶钧冷笑一声,命人看守院落,细细交代一番,这才甩袖离开。 冷飞雪也被叶钧手下赶进屋内,进去之前还不忘往梧桐树上望了一望,哪里却还有沈傲的身影。 她眼见着赵洛寒进了东厢房,心想,既然他有心袒护叶未央,定是知道甚么,定要寻他问个清楚。只不过今时今日,他对我早起了防心,怎会将真相告之?怕是连接近他,也成问题。她又想,以自己的功夫根本难以与他抗衡,他若杀心一起,今晚自己就得交代在这。她越想越怕,忽然后悔自己为何要留下,原本这是叶家的家事,自己跟着起什么哄呢! 她在屋里踱来踱去,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不对,叶钧留我在此地,看起来是想拿我做人质,进而威胁赵洛寒,但如今赵洛寒又怎会管我,没准他早跑了,现今就我一个人傻傻的呆在这。她默默骂了句,走到门边,打开一看,院落里全是守卫。她叹了口气,知道逃出无望,转身回房。 忽然,烛火灭了,房里黑漆漆的。她一惊,正要摸出火折子——忽然她的嘴被捂住,整个身体被牢牢夹住,对方力气出奇的大,将她往一个方向拖。她吓得大气不敢出,心说,难道“人皮画匠”换了招数,剐皮不成,改活活闷死人? “别出声。”对方一出声,她立刻辨出,是赵洛寒。她顿时不再挣扎,二人于黑暗中安静的站了半晌,她才感觉桎梏自己的力气慢慢减弱。随着力道的卸去,她的心逐渐绝望起来。如果他不制服自己,那么她便要设法杀他。 她正想打开火折子,他却按住她的手。她心想,也对,外面有守卫,假装熄灯睡了,倒是周全之策。方才只顾害怕了,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制住,拖到了墙角。他靠着墙壁,而自己背靠着他。一股莫名烦躁瞬间遍布头脚,她快速移开身子,与他拉开距离。 才退了几步,她的手臂忽然被拉住,黑暗中,对方将一个物事递到她手中。她一碰那东西,知道是把兵刃,仔细一掂,竟是“刈泪刀”。 “杀了我。”赵洛寒的声音淡淡响起。 若不是手中刀的分量,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他和师父一样,都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解决宿仇。当时她对师父无法下去狠手,这一次她不想让自己再度手软。我只是替父亲母亲复仇,只是替李仁爱报仇,只是替李笑寒讨回公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她握刀的手一紧,在黑暗里狠狠一挥。她突然反应过来,为何赵洛寒不让她点灯,也许彼此看不到,才不会顾忌除了大仇之外的东西。摸黑一刀,斩断恩情,再好不过了。她咬了咬牙,脑子里嗡的一声,也不知出刀了没有。 四下寂静,她手中已然没了刀,刀呢?她一愣,难道自己临阵脱逃,又像当初对师父那样,丢了武器,下不去手?她忽觉手背一凉,一探,竟是血。她像被摄了魂,呆立当场。她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赵洛寒被我杀了、他被我杀了。 她打开火折子,点燃烛火。昏暗的灯下,赵洛寒倚墙而坐,“刈泪刀”插入他的胸口,满身是血。 “把灯吹了。”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见她不动,又补充道:“听话。” 她想过很多种复仇的方式,没想到这般容易就做到了。她反倒不安起来,愣在哪儿,蜡油滴到了手也浑然不觉。 “在前世,我杀过你一次,那时你才九岁,我亲手给你喂毒……如今,算是扯平了。”他淡淡道,“小冷,你过来,我有话交代。” 她并不敢靠近,只拿着蜡烛,呆呆看着遍身血污的他。 “我死后,你将我面上的人皮割下,做成面具扮成我的模样。明日你便可离去,他们是不会阻拦你的。”赵洛寒道,“把我的尸体藏好,你这房间只有一处可藏之处……”他指了指床上。 “尸体用被子盖好,他们以为是你在睡觉。你要尽快离开,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嘴角渗出血,咳嗽两声,叹了口气,正要将胸口的刀拔出。 冷飞雪忽地冲上前,按住他的手。二人都是一愣,四目相对,竟恍如隔世。曾经,她喊他轩主,跟在他身边学剑法,资质太差,怎么也学不会。他并不嫌弃,为她削木剑、写剑诀,细细教她。她淘气任性,他恨铁不成钢,打打骂骂,却总归是亲密熟稔。而如今,一把刀,横在二人当中,砍断了往昔种种。 赵洛寒抬手一挥,烛火又灭了。黑暗中,冷飞雪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下。她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赵洛寒似是察觉到了,他把她拉到怀中,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 四下漆黑一团。他吻她的唇,满口都是咸涩,也不知道是泪还是血。她疯了一般的回应,将舌头伸进他的口中。他勾着她的舌头,纠缠了片刻,忽觉喉咙一阵腥甜,他慌忙推开她,呕出一口血。 她终是哭出声来。呜呜咽咽,像个孩童。 他叹了口气,捂她的嘴,轻声道:“别哭,守卫会听到。” 她打落他的手,倒是不哭了。她起身点灯,一步步走向门外。 “你做什么!快回来!”他似乎猜到她要做甚么,蹙眉斥道。 她并未理他,径自打开门,对着满院守卫道:“赵洛寒快死了,你们救是不救?” …… 冷飞雪看着他被抬出去,心中似空了一角。她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不杀他,心里苦,杀了他,心里更苦。如今捅了人一刀,让人生死未卜,她心中更是苦上加苦。她看着满地的血出神,一闭眼,都是赵洛寒中刀后的凄然面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关外来客 清晨时分,冷飞雪站在青瓦小舍内张望四下,但见屋外栽有茂盛大树,抵挡了不少阳光,整个院落显得幽静阴森。院内有几株芙蓉树,可惜花期已过,花木凋零。她见一群守卫走过,便打了个招呼,并无一人回应。 恍惚中,见那赵洛寒推开房门,身着月牙色便服,头发束起,手握“刈泪刀”。 “轩主,早。”她笑了一笑,晨风将其垂肩长发吹起,拂过脸颊。 赵洛寒冲她略一点头,走近道:“小冷,我和白轩主有事离开几日。你莫要偷懒,须得勤练剑法,待我回来验你。” 她摇头:“带我离开这里。” 他道:“你且在此安心住上一阵。”顿了顿,又眯眼笑着哄道:“总有一天,八抬大轿来抬你。” “带我逃离大宋,哪怕去突厥、大食,随便甚么地方都可。”她眼眶渐湿,连带声音也哽咽起来。 他一愣,幽幽道:“我已经逃过一次了。” “那次你独自逃走,孤孤单单好没意思,这次何不带上我?”她轻轻拉曳他的袖角,柔声撒娇。 他并不言语,只牵住她的手,二人并肩走了几步。 “轩主,”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低声道,“求你……带我一起离开。” 这句“求你”令她自己心如刀绞,这么些年来,她对赵洛寒百依百顺、做小伏低,对周围人亦是慷慨热情、率性和善,可骨子里却从来不曾软弱,又何曾哀求过甚么?这声“求你”,是她当真乱了方寸。 “呆子,”他佯作生气道,“你信不过我?” 她讷讷摇头。 “等我回来。”他撇过脸去,看了看天色,慢慢松开握住她的手。 她但觉鼻子一酸,亦撇过脸,同他相背而立。一时晨风鼓动,寒意徒增。 直到他消失。一切不过她的臆想,她的幻觉,她的梦。 世上怕是再无她的赵洛寒了。她倔强而立,任由幻影如泡沫般消散殆尽。 …… 自此之后,再无外人进过青瓦小舍。叶钧未曾来过,叶未央、沈千柔、沈傲皆未曾来过,赵洛寒受伤后被送出小舍,更是杳无音讯。唯有一拨拨的守卫,整日整夜游荡巡视、严防死守,断了她逃走之念。 冷飞雪日渐习惯孤单自娱,每日调制彩料,挥毫泼墨,画的皆是昔日回忆。霍行云、晶儿、洪浩、白一忠、沈千柔、叶未央、苏天璇、温若、阿箩、苗十六、龙不归、谢修雨、青鸾、沈傲、李笑寒、李乾顺、绝尘、刘镶、完颜宗望……或敌或友,皆得入画。唯独不见赵洛寒,依然不见赵洛寒。 每每夜半梦醒,思之成狂,恨之成魔,摊纸磨墨,却总是凝神半晌,无处着笔,直至墨干笔硬。她画不出他的眉眼,以及嘴角似有似无的笑。 如是不闻窗外事,只把丹青描,转眼已过了两载光阴。 时值宋靖康元年二月初一,冷飞雪趁午后阳光正浓,将近百幅画卷取出拂尘晾晒。院内守卫已见怪不怪,漠然而过。 她心情不赖,躺在竹椅上闭目合神晒太阳,竟睡了个囫囵觉。一睁眼,却发现一张男子的脸。她揉了揉眼睛,愣了半晌方才看清,来者却是金人完颜宗望。 “是你?你怎么来了?”她大惊,从竹椅上翻身坐起。这才发现,完颜宗望作宋人打扮。 他笑道:“本王想念夫人,自来寻你了。” “切,说实话。”她低声道。抬头环顾四下,却不见满院守卫,又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此处?这里的守卫呢?” “守卫?”他轻蔑一笑,“在你睡觉之时,本王已命人解决掉了。”说完又四处看起她的画来。她将画卷挂晒在绳索之上,一幅一幅随风摇曳,甚是巧妙。完颜宗望在一幅画前驻足,画中人身披铠甲,于马背上弯弓狩猎,他转身笑道:“这是本王?” 她点点头,又追问道:“你怎知晓我在这?” “画得不错,本王收了。”他朗声一笑,抬手将那画卷取下。 “我可没说送你。”她嘀咕道。 “我来到这江南之地,恰巧得到消息,方知你身陷此地。”他道,“原以为你大仇得报,乐不思蜀了,没想到竟是受制于人,行动不便。” “谁传的消息?”她奇道,“另则,你为何来姑苏?” “你在这关了几年,竟是关傻了,难道不曾听说宋朝太上皇于上月初南逃至镇江?”他道。 “太上皇?”她心中疑惑,当朝何曾听过甚么太上皇? 他道:“我大金国去年挥师南下,宋帝赵佶昏庸无能,当即传位于太子赵桓,可不就当上了‘太上皇’。今岁正月,金军渡过黄河,逼近开封,赵佶因惧我大金军威,携宠臣内侍仓皇逃出汴梁城,一直南下奔至镇江。本王率一众亲信,一路尾随赵佶至江南。” 冷飞雪听毕沉默半晌。 “不过,事情可也蹊跷,本王行踪竟被赵佶的亲信大臣蔡攸知晓,他深夜造访本王住处,以你的行踪作为交换条件,要本王放弃擒拿徽宗,早日北上。”他道。 蔡攸?她心想,自己倒是与此人在大宋皇宫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如何会知晓我的行踪?又是如何知晓我与完颜宗望的关系? “你答应了?”她道。 他笑了一笑:“夫人的下落自是比甚么都重要。” 她翻了个白眼,道:“别叫我‘夫人’。” 正说着,却见院内芙蓉树下有一人正躲躲闪闪。 “还不快些滚出来。”完颜宗望横眉斥道。 那人畏畏缩缩的走将出来,跪在地上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他是这里的管家,并不会武功,平时买办些用度杂物的,你为难他做什么?”冷飞雪劝道。 “行,那我们走罢。”他拉住她的手臂就往外走。 她摇头道:“我要在这儿……”本想说等人,但心中苦笑一声,赵洛寒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即便他活着,以二人如今的关系,怕是再见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忽地低头不语,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们走罢。”顿了顿,又道:“把这些画都带走可好?” 完颜宗望笑道:“行,一会儿本王让手下收拾了一道去。” “敢问冷姑娘是要离开小舍么?”那管家忽地插话道。 完颜宗望看了他一眼,冷言道:“怎么,阁下有何贵干?” 那管家道:“烦请二位留步,主上曾吩咐过,若冷姑娘离开,小的需将一件物事交给冷姑娘。” 说完匆匆跑进一间房子,过了片刻又跑出来,怀里揣了一卷画轴。 冷飞雪乃爱画之人,见那画轴,心痒不已,只想快些打开瞧个究竟。那管家看出其意,忙展开画轴—— 画中赫然站着一只孔雀,翠羽斑斓,气宇非凡。作画者用色精美,更以大量金粉装点,将那一身孔雀翎描摹得惟妙惟肖。周围更辅以大朵牡丹,似有幽香夺画而出。日光之下,她看得目不转睛,不禁以手抚触画作,兼以赞不绝口。 “叶庄主为何将此画给我?”她疑惑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那管家摇头道:“这个小的就不知了。” 她正要接过那画,忽见画卷凭空着火,那火光强烈刺眼,她忙侧身闭目。完颜宗望一把将那管家推开,喝道:“你耍甚么花招?” 管家跪在地上叫唤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小的真的不知道会突然起火!” 冷飞雪只觉被那火光一照,双目发涩,也无暇心疼佳作,自然而然以手揉眼,缓解酸涩。不想才揉了两三下,却觉双目火焦火燎,竟似如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 “啊!”她忍不住唤出声来。完颜宗望见她双目黑肿,其形可怖,像是中毒。 “呵呵呵,主上,属下幸不辱命。”那管家仰头大笑数声,霍然起身,撞死在乱石之中。 冷飞雪以手臂遮捂双目,于地上翻滚,显是痛不欲生。 “你且忍耐着些。”完颜宗望抱起她,往外疾奔而去。 冷飞雪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梦里回到小时候,雪獒背着她在赵洛寒的房门前逡巡。她甚么都看不见,只闻得赵洛寒声如泉水流淌。梦中的她自怨自艾道:“小冷啊小冷,如今你是‘小瞎子’,日后便会成‘大瞎子’、‘老瞎子’,死了之后就是‘死瞎子’。”“好在我已将大家的模样儿都记住了,且还画下来了。”梦中的她又宽慰自己道。 “你的画呢?”依稀是赵洛寒的声音。 她恍然,我的画呢?怎么不见了?明明还在的,怎会突然着火,怎会这样? …… 噩梦过后,冷汗淋漓。 “王爷,王妃醒了。”耳畔闻得陌生声音。 她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她攥着衣角,心中暗暗叹了一声,又瞎了。 一人上前扶她手臂,她知晓那是完颜宗望。 “我瞎了?”她推开他,兀自苦笑。 完颜宗望道:“本王料想,那画卷用有毒材料绘制,你曾抚摸过,手中留毒。而画中另一种材料则能在日光直射下自行燃烧,火光刺中你双眼,你再用摸过毒粉的手拭眼,是以中毒了……不过,你放心,本王定会请天底下最好的名医治好你。” 她并未言谢,只站着出神。 第一百一十四章 眼儿媚 完颜宗望托人请来江南一带名医,却无一人能解毒。冷飞雪心中闪过一人——“不死不医”穆灵竹,便让宗望将她送至“碧落轩”分舵。 龙不归等人见冷飞雪失踪两年后突然返轩,却落个眼盲之症,皆为之心痛不已。 “穆先生早已离开姑苏,此人行踪飘忽不定,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龙不归叹道,“拙荆和阿箩都略懂医理,不如让她俩试试。” 龙拂衣、阿箩当即替冷飞雪察看病症。阿箩摇头道:“小冷所中之毒,我从未见过,不知龙夫人可瞧出些端倪?” 龙拂衣凝眉道:“若未看错,小冷姑娘所中之毒,乃是‘眼儿媚’。此毒与夜香木兰有类似香气,芬芳馥郁,若只以皮肤触之,并无大碍。但若落入眼中,与眼泪相合,则激发其毒性。这种毒失传许久,老身也是在书籍中看过,‘富甲山庄’的庄主又是何处寻来?” “可有解药?”完颜宗望问道。 “这位是?”龙不归见来者英武不凡,料想不是寻常角色。 冷飞雪忙道:“他是我的朋友,完……王宗。” “多谢王少侠将小冷送回。”龙不归客气道。 完颜宗望看了一眼冷飞雪,心底好笑,也不拆穿,只道:“阁下客气了。” 但听龙拂衣道:“此毒要解不难,只需千年人参研磨成粉,敷上七七四十九日即可。不过,一时哪里寻这么多好参,怕是要往盛产人参的长白山走一趟了。” “只需人参?”阿箩奇道。 龙拂衣道:“此毒虽罕见,却并不霸道。只是长白山距此路途遥远,小冷姑娘还需及早动身。” 完颜宗望心想,那蔡攸正想让本王离开江南、北上归金,这“富甲山庄”的主人竟在此时下了这样的毒,可也是巧了。 “我随小冷一道去长白山罢。”阿箩道。 “你去哪儿,我也要跟着去的。”诉音道。 冷飞雪心想,阿箩与诉音的关系似乎较以往更亲厚了些。 “你缠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回苗疆帮你哥哥和青鸾姑娘?”阿箩嗔道。 原来龙诉琴与青鸾回苗疆了,青鸾接替龙氏家族族长之位,龙拂衣亦将体内“蛊母”过渡至其身,并传授其昔日赵洛寒所授之内功心法。诉琴则辅助青鸾打理族内大小事务。 “怎不见温大哥和苗大哥?”冷飞雪并未听得这两人声音,便问道。 但听阿箩道:“温大哥、苗大哥北上抗金去了。” 龙不归道:“金人南下侵宋,占我城池,杀我同胞,不少武林人士皆投身抗金义举。温若与十六带领轩中弟子,前往开封增援。” 冷飞雪心想,若是他们知晓眼前的这位便是金军将领完颜宗望,可不得群起而杀之?她假装咳嗽,道:“阿箩姐姐,我让这位朋友陪我一道北上寻药就好,你还是留下,到时也可帮衬温大哥他们。” 阿箩寻思片刻道:“那也好,你快些治好眼睛,回来与我们相聚。”顿了顿又道:“对了,你可知轩主下落?自那年‘英雄大会’后,他与你都失踪了。” 冷飞雪便将这两年的经历挑了一些告之众人,诸人听毕,心中疑窦丛生。 “当年叶钧揭发叶未央为‘人皮画匠’,江湖中人皆欲夺叶未央人头而名闻天下,可惜无一人得手。‘人皮画匠’在这两年中依然制造了五起命案。”龙不归道,“‘玄冰宫’的‘冰焰刀’,‘逍遥派’的‘囿灵神剑’,‘天一阁’的‘龙凤双环’,‘芙蕖山庄’的‘奔月神弓’,以及‘菩提门’的‘赤霄锤’,此五样神兵尽落入‘人皮画匠’之手。” “原本我也认定叶未央是‘人皮画匠’,可是细细想来,中间也有许多疑点。”冷飞雪叹道,“当年白长老出事时,我和沈姐姐在青鸾姑娘宅邸见到叶未央,他是如何□□去行凶的?难道我和沈姐姐看到的那个叶未央,是假的?” 龙不归疑惑道:“这倒好生费解,叶钧何以当着天下人的面冤枉亲子?再则穆灵竹穆先生亦亲口指证叶未央即是‘人皮画匠’。想那穆先生一生无拘无束,实无必要白白诬陷于人。” “听闻‘人皮画匠’精通易容之术,兴许叶未央将人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小冷在‘荻花苑’见到的叶未央怕不是他本人。”阿箩道。 冷飞雪道:“或许吧,只是仍有一些疑点……”她又想起沈傲曾在暗处监视叶未央的举动,“人皮画匠”行凶之时,叶未央却仍在“富甲山庄”。“荻花苑”那晚有可能是叶未央处心积虑安排的,但沈傲所见,则不可能有假了。赵洛寒显然也相信叶未央并非“人皮画匠”,叶钧和穆灵竹却言之凿凿,究竟孰是孰非,谁又知晓呢? 完颜宗望见她脸色苍白,忙道:“你的病情不容耽搁,即刻启程罢。” 冷飞雪遂与诸友人作别,随那完颜宗望一道北上。临行前,冷飞雪又让完颜宗望带她至当初她买下的宅院,将两年来所绘之画收藏妥帖,方才动身启程。 路上,冷飞雪忽问道:“金国曾与大宋结盟攻辽,辽国一灭,为何迫不及待倒戈对付盟友?竟也不怕人嘲笑你们不仁不义?” 完颜宗望干笑两声道:“本王从未有过伐宋之心,也曾多番进谏,规劝吾主若宋诚心待金,则伐之不义,不如保宋,任徽钦二帝继续当政,金宋二国各守其土。只可惜宗翰、宗磐二人决意灭宋,吾主已然被其劝服。本王身为臣子,自当服从君令。” “徽宗既在镇江,你怎不擒之而邀功?”她又道。 “原因有二,一是本王受了蔡攸之惠,寻到了你,自当践诺守信;二是本王原不想背信攻宋,今次且放那徽宗一马。”他道。 “多谢。”她柔声道。 “谢什么?”他不解。 “我虽为西夏人,从小却生长在大宋,宋国之于我,便是故乡。虽无忠君爱主之心,却也是万万不想大宋有难。”她道。 他笑道:“莫非你也要投身‘抗金义举’?” 她道:“未尝不可。” 他沉默良久方道:“先不提这些,将你眼睛治好才是当务之急。虽说新出土的千年人参较难寻觅,但只要到了我大金国,新挖野参也非难事。” 她亦默默点点头。 次日,完颜宗望命属下准备马车用度,启程北上。一行人途经扬州,抵达一处名作“青松坡”的山丘。举目四下,皆是松林,唯半山腰有一家简陋茶寮。 “各位客官,进来喝碗热茶润润嗓子?”才走近,便听得店家热情招呼。 完颜宗望勒住缰绳,吩咐手下饮茶歇息片刻,又翻身下马亲自要了一碗热茶,撩开车帘,端给冷飞雪。 冷飞雪捂着茶碗,浅浅一笑:“谢了。” 完颜宗望笑道:“同为夫客气甚么。” 她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完颜宗望笑着阖上车帘,往茶寮坐去了。可巧这茶寮依崖而建,坐于茶寮内可俯视山丘之下。山并不高,山下一条小河蜿蜒东去,河边是块沙地,沙地以南有片竹林。 他心下感慨,江南地方果然清幽怡人。抬眼间,却见冷飞雪自己摸索着下了马车,一名侍卫忙上前搀扶。 侍卫将她带到完颜宗望对面坐下,她被迎面而来的山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完颜宗望皱眉道:“快将车里的披风取来。”侍卫依言取了披风来,完颜宗望替她披上,方复又坐下。 “做瞎子也没甚么不好,”她忽笑道,“有人伺候着吃穿,陪着聊天解闷,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 完颜宗望道:“你眼睛治好了,本王自然也会让人伺候你吃穿,本王亲自陪你聊天解闷,你走到哪儿,本王跟你到哪儿。” “呃……”她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音,不再说话。 “赵洛寒……”他忽然道。 她愣了一愣,忙道:“你认识他?” “哦,他刺杀斡鲁,火烧金营,这种人,想不认识也难。”他道,“他的刀法还算……不赖。啧,那是甚么招式,怎的看也看不清就将人击毙?” 听他说得起劲,冷飞雪不悦道:“甚么招式,你在说些甚么?” “山下河边沙地上一群人正打得不亦乐乎,本王没看错的话,赵洛寒可不在那儿,手起刀落,利索得很。”他叹道。 她“蹭”的起身,眼前却是漆黑一片。忽地脸色黯然,缓缓坐下不语。 “原来他效忠大宋朝廷。”他道。 “嗯?”她不解道,“此话何意?” “呵,山下有两伙人,一伙是蔡攸的人,一伙不知是谁。他明显在帮蔡攸,难道他不是朝廷的人?” “蔡攸?”她寻思半晌,她当年在大宋皇宫见过此人,虽为大学士,却身怀绝技。只是赵洛寒何以同他又有瓜葛?赵洛寒同朝廷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恨自己眼睛看不见,此刻只能听完颜宗望口述场景。 “双方派来的都是高手,打得难分难舍……赵洛寒替蔡攸挡剑,左臂挨了一刺,放心,只是皮外伤,应无大碍。”他道,“咦,另一伙人也像是朝廷的人,手里拿着金牌令箭,原是起内讧呢!” 冷飞雪益发好奇,屏息凝神聆听。却听山下有人朗声道:“微臣奉圣上之令,恭请太上皇北归汴梁,今有大学士蔡攸抗旨不遵,就地□□,格杀勿论。” “总算听明白了,原是钦宗赵桓怕他老子在镇江复辟,急着赶他回京呢!”完颜宗望拍掌大笑数声,“南朝真真可笑至极,眼下已是山河不保,却还在父子猜忌争权。” “快别笑了,他……他们如今怎样了?”冷飞雪道。 “你且放心,他武功盖世,会有甚么事呢?”完颜宗望幽幽道,“他已击退强敌,护送蔡攸离开了。” “就走了?”她低声道。 “你若想与他相见,现在追倒也来得及。”他道。 “不必,”她摇摇头,“从前我没瞎时,看不懂他究竟在帮谁,究竟在做甚么;如今瞎了,更是看不见、看不懂了。见了他,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刀剑相向。她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悠长而无奈,闻者只觉心尖一颤。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王爷海量 茶寮之内,冷飞雪面前的茶早已冰凉。 完颜宗望正想招呼人再沏一壶热茶来,却见山下又有人马疾奔而过,想是赵桓派来的追兵。 “蔡攸怕是没命好活了。”完颜宗望抿了口茶。 话音才落,却听茶寮老板于门前殷勤道:“各位客官,赶路呐?快请进来喝碗热腾腾的茶?” 完颜宗望将目光移至门外,却见蔡攸、赵洛寒等数十人骑马经过,因山路狭窄,他们只能放慢步子,鱼贯而行。蔡攸显是注意到小小茶寮前停满了马,又见十余人或站或坐,挤满了茶寮,不由提高警惕,示意手下速速离开。 完颜宗望侧过脸,不想让他们注意到自己。一群奔逃的宋人与一行乔装成宋商的金人咫尺擦肩,面面相觑。一时气氛古怪,周遭鸦雀无声。 当是时,冷飞雪忽道:“店家,换壶热茶来!” 这一叫唤,蔡攸的人齐刷刷往她这边看来,赵洛寒亦看见了她。 赵洛寒面色一凛,对蔡攸低声说了几句,蔡攸一挥手,其余众人随他先行离开。赵洛寒方翻身下马,走进茶寮。完颜宗望一干手下见有生人闯入,皆拔开兵器,严阵以待。 完颜宗望微微摇头,示意他们按兵不动。赵洛寒受伤的左臂仍在渗血,他不以为意,亦丝毫不在意周围杀气腾腾的人。他走至冷飞雪面前,但见她眼睛裹着一层绸布,心下惊疑。又见她身旁的男人倒很面熟,稍一忖思,知是金人完颜宗望——她的“夫君”。 “你为何在此?”赵洛寒的一句质问让冷飞雪扶住茶碗的手微微一颤。 完颜宗望冷笑道:“请对本王的女人客气些。” 赵洛寒并未理会他,又道:“眼睛怎么了?” 冷飞雪嗫嚅道:“叶钧下毒害的。”此话一出,她便在心中大骂自己没出息,明明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为何他一出现,随便对自己说上一句半句话,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他了呢。 “走。”赵洛寒抓住她的手,拉她起身。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别过脸去,冷淡道:“我的事,何需你管?” 赵洛寒的手僵在原地,一时接不上话来。 完颜宗望道:“她的眼疾需要新出土的人参,我会陪她往长白山寻药。” 赵洛寒面色一凛,回身看了一眼蔡攸。蔡攸面无表情的饮茶,似乎事不关己。 “夫人,天色不早了,上车罢。”完颜宗望牵过冷飞雪的手,带她往马车走去,她也并不推拒。 赵洛寒握刀的手紧了紧,跟着他二人行了几步。 冷飞雪毫不犹豫上了马车。 “小冷。”赵洛寒隔着车帘,唤了一声。 冷飞雪在车内并不吭声。 “劳烦阁下让一让,夫人既不想见你,你也别再纠缠。”完颜宗望冷言道。 赵洛寒冷笑一声:“夫人?”顿了一顿道:“再叫一声,我便要你狗命。” “放肆!”金人侍卫闻言立马喝斥道。 完颜宗望也不生气,反是冲车内道:“这可如何是好呢?” 冷飞雪听赵洛寒这般“威胁”完颜宗望,心中一暖,鼻子也酸起来。想起自己刺了他一刀,心下内疚不安,却又念及他造下太多杀孽,一时又凉下心来,只呆在车内不吭气。 “快下车,”赵洛寒半命令道,“我没时间同你耗了。” “你既有要事在身,就先走罢,我的事不用你管。”她怕了。怕他突然出现,突然失踪,突然死去,突然复活,像是一场精心布下的骗局,上当的却永远只有她。她怕他不可言说的秘密,不可捉摸的内心,以及如同布施般的好意,像是一个弥天大谎,唯有她还深信不疑。 “啧。”赵洛寒略有些不耐烦,忽地掀开帘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连拖带抱,将她拉下车来。 完颜宗望剑眉横竖,拔剑指向赵洛寒,厉声道:“放开她!” 冷飞雪推开赵,决然道:“你走罢。” “小冷,”赵洛寒忽低声道,“我受伤了。” 她背转身去,淡然道:“找大夫罢。”说完双手摸索着又上了马车。 可惜,她看不到赵洛寒吃瘪的表情。 完颜宗望冲赵洛寒勾唇一笑,尔后翻身上马,喝道:“启程!” 一行人遂策马赶车,将赵洛寒甩在身后。 完颜宗望撩开窗帘,递给冷飞雪一个水囊:“为何气走他?” 冷飞雪叹道:“我哪里敢气他,从小都是将他当作英雄崇拜……只是没想到,英雄却是仇人。” “更没想到,你喜欢仇人。”完颜宗望撩开车帘,往外张望,拧起眉头,“他一直跟着。” 她惊道:“一路跟着?” “开心么?”他揶揄。 “他也许只是顺路罢了。”她道,“他的心思,谁又看得透呢。每次以为看明白了,都只是自作多情。” “也别妄自菲薄,”他道,“他方才是真想杀我,那眼神真真比饿狼还狠。” “他只是习惯了我唯他是从,突然违逆了他,有些不适罢。”她摇头道,“我有些困了,想睡上一觉。” 见她烦恼,完颜宗望便不多话,只命属下加快脚程。 冷飞雪这一觉睡得倒很踏实,醒来发觉马车仍在稳稳行走。忽觉有些饿了,便唤道:“王爷,能否停下吃些东西?” 马车略微放缓,有人递进来两个温热东西。她接过,咬了一口,却是鲜肉大包。她心想:完颜宗望怎还知道我喜欢吃鲜肉包?对了,自己似乎对他提起过。 这时又有人递进水囊,她接过饮毕,道:“外边安静得很,怎么听不见其他随从的马蹄声了?” 但听完颜宗望道:“本王行踪败露,已遣散侍从,免得引人耳目。” “行踪败露?”她狐疑道,“是谁泄露你的行踪?” 他道:“谁知道呢,许是蔡攸。如今本王乔装潜入江南的事,已被人广为知晓,宋廷自会派人追剿,我们得加快行程。” “既知有人追剿,你为何遣退左右,只剩你我二人?”她道。 “带着一路人马,别人一看便知本王身份了,如今二人轻装上路,倒也方便。”他道。 “哦,”她讷讷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对了,那个……他还跟着我们吗?” 完颜宗望沉吟半晌,方道:“没有。” 她叹了口气,再无言语。 “年纪轻轻,叹的什么气?”他道,“前面便出了扬州地界了,我们没时间投宿,得连夜赶路,你若累了,在车内歇息罢。” “那你呢?”她知他驾车辛苦,好意关心道。 “何必管我。”他答得甚是生分。 她只得闭嘴不再多话,兀自呆坐在车内想些心事。 二人遂连夜赶路。一道车帘将二人隔作两处,一路无话。至三更时分,驶入一片毛竹林。冷飞雪因日间睡得酣畅,此刻分外精神。眼虽盲,听力却异常灵敏。她闻得车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沉下心来,细细辨别,发觉林中竟有人声。 “小心,有人。”她轻声提醒完颜宗望。 完颜宗望轻声道:“怎的还没睡?” “日里睡太久了,”她道,“你可累了,不如出了这林子,稍作停留,你打个盹也好?” 他忽沉声笑道:“心肠倒很好。” “毕竟你是因为我才……”她正要开声,却听他道:“别说话。” 她闻言噤声。 “奶奶的,这甚么鬼地方,连处打尖的地方也找不着!”不远处传来一粗鲁男声。紧接着是人走过落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商兄弟,你且忍忍,这条路虽偏,却也是最近的道儿,”又有一男声道,“我们得尽快赶往徐州与义军大队会合。” 义军?冷飞雪心想,莫不是抗金义军? “听闻那金狗元帅完颜宗望将沿淮南东路北归,我们沿路早有安排,只等他入得瓮,活捉来下酒。”一人朗声笑道。 冷飞雪心想,这群人果是江湖上抗金的好汉。又想,金人虽不仁,可完颜宗望却是因她而身陷险境,说甚么也不能让他落入眼前这群人之手。 她默默握紧了腰间的刀,将赵洛寒昔日所授“赵家刀法”的秘诀悉数默念了一遍,心想即便拼了这条小命,也要护那宗望周全。 “哟,那边有辆赶路的马车。”但闻一人喝道,“且去看看!” 糟糕,被发现了么!冷飞雪心下一紧,忙冲完颜宗望道:“快跑!” 那完颜宗望并不睬她,反是勒马放缓步伐,等那群人追上。 冷飞雪闻得有人策马疾步而来,不由暗自祈祷那群人武功不高,自己能应付得来。 “呵,这位兄台,敢问车内是甚么人?”来人直截了当问道。 完颜宗望道:“内子。” “可否请尊夫人移步下马?”那人道。 “抱歉,内子身体不适,行动不便。”完颜宗望淡淡道。 来者又道:“实不相瞒,我等听闻金狗完颜宗望携其妻入了我大宋境内,身为大宋子民,驱逐金狗,乃是义不容辞。还请兄台行个方便,让我等查看清楚。” “大哥何必同他废话,抓了那车里人看个清楚便是!”一粗莽男声喝道。 冷飞雪气极,心想这些人打着抗金的幌子,却同强盗有何分别。 “许是天色太暗,各位看不清楚,我这儿有火折子,劳烦各位将手里火把烧得再烈些,看仔细了。”完颜宗望笑道。 四周忽地陷入死一样的沉默。冷飞雪不知发生了甚么,正当发问,却听来者歉然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完颜宗望回头冲车内道:“夫人,坐稳了。”说罢,长鞭一挥,驱车而去。 “哎,他们怎肯放了咱们?”冷飞雪奇道。 完颜宗望道:“看到金锭,自是喜笑颜开,早已忘了‘抗金’还是‘抗银’。” “是么?”她心底生疑,虽说普天之下,爱财之人比比皆是,但江湖豪客鲜少有人为金钱折腰。不过,方才那群人或只是贪财宵小,算不得什么江湖侠客。 “只能说,你我运气不错,”他道,“碰到的不是难缠之徒。” “咦,怎的有酒味?”她摸摸鼻子,一股醇香飘然而来。 他笑道:“方才那群人拿了金子,顺手送了本王一坛酒。” “呃,竟有这等事。”她嘀咕道。 “本来困得很,喝上几口酒,倒是解乏。”他道。 她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果然有钱能使磨鬼推磨,口中敷衍道:“哦,王爷海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死 二人日以继夜赶路,一路换了数匹驿马,七日后抵达开封境界。二人在进城门之前购置了一批布料,届时若有宋兵盘查,只说是来京做布匹生意的夫妇俩。 历经此劫,冷飞雪对完颜宗望益发心存歉疚,又念及他连日皆未睡一个整觉、未吃一顿饱餐,便道:“我听见前面有店家在吆喝生意,想必是酒楼,我想吃点好的,一道去?”说完便撩起帘子,摸索着往外移。完颜宗望正坐在帘外驾车,见她出来,忙收缰御马,腾出一手扶她。 待停好马车,完颜宗望扶着冷飞雪往酒家去。还未跨进酒家,便听得周围人声嘈杂,想来店内生意不错。 完颜宗望干咳一声,道:“小心,此处人多。” “嗯。”她被带到桌前,慢慢坐下。 “咦,这不是——”忽听几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她一惊,难道完颜宗望的身份暴露了?仔细一听,却并无陌生人上前,更是疑惑不解。 “店家,来壶信阳毛尖,”完颜宗望朗声道,“再来干果蜜饯、葱爆牛柳、八宝野鸭、桂花鱼条、鸡丝银耳、糖醋荷藕、素炒茭白……” “不用这般破费罢?”冷飞雪低声劝阻,“不过填饱肚子。” “你说想吃些好的,”他道,“这汴梁城外的酒馆虽破败了些,倒是人来客往,想来菜色不错。” “客官好眼力,”点菜的小二乐道,“我们这家是老字号,菜品一流,咱们的大厨曾是禁宫御厨,汴梁城内的达官贵人偏爱多走几里路,上咱们这来尝鲜。只不过金兵入城一通搜刮,唉,如今上哪儿找许多金贵食材去?客官刚点的菜,小的会吩咐厨房尽量做,因食材有限,还望客官海涵。” 冷飞雪心想,看你还好意思铺张浪费。 完颜宗望笑道:“无妨,无妨。只将你们最好的酒拿来,我请在座各位都喝上一杯。” “得嘞!客官果是豪爽之人,小的这便去准备酒菜!”小二屁颠颠去了,一边走一边喊道,“今儿东窗那位爷请客,在座各位有口福咯!” 一时答谢声、碰杯声、饮酒猜拳声此起彼伏。 冷飞雪无奈挡脸道:“如此张扬做甚么,你不怕被发现么?” “怕什么,”他道,“一路走来,安然无事。” 这时,忽有几人朝他们这边走来。 “我当是哪位出手阔绰的——”一个男声戏谑道。 完颜宗望打断他的话,道:“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冷飞雪辨得那声音依稀是温若的,忙起身道:“是温大哥么?” 来者确是温若和苗十六,二人见冷飞雪身在此地已是惊讶万分,又见她双目失明,更是疑惑不已。 “小冷,你怎会在此,你的眼睛……”苗十六关切道。 冷飞雪道:“苗大哥也在?我的眼睛被那叶钧毒瞎,幸亏这位朋友带我往长白山寻药。” “‘这位朋友’?”温若的语调扬起,甚是惊讶。 “幸会。”完颜宗望沉声道。 “嗯,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王大哥,”冷飞雪唯恐暴露宗望身份,只含糊带过,“对了,听阿箩姐姐说,你们带了轩中弟子投身抗金义举?” “不错,我们在此助官兵守城。”温若道。 “此前幸得李纲李大人率领城内军民抵抗,拖延金狗攻城时机,如今各地勤王援兵已陆续奔赴,民间抗金义士也相继赶到,开封府总算不至被北蛮攻陷。完颜宗望已命人从开封退兵,金狗北撤,退守牟驼岗,开封城危机暂得缓解。”苗十六道。 冷飞雪心想,宋都得以解围就好,只是若被他们知晓眼前之人便是完颜宗望,可真真麻烦了。 “对了,”苗十六又道,“若只需千年人参入药,在中原以重金收之未尝不可,如何想到往长白山寻药?” 冷飞雪道:“当日龙夫人说我所中之毒极为罕见,须得刚刚出土的千年人参方不失了药性,又闻长白山盛产人参,只能往那儿碰碰运气了。” 苗、温二人相视无言,心中皆感叹小冷命运多舛。 “长白山距汴梁数千里,加之两国正在交战,你们此去要多加小心。”苗十六叮嘱道。 温若笑道:“‘这位朋友’,劳烦你好好照顾小冷妹子。” 完颜宗望闻言亦笑道:“自然。” 数人聊了片刻,待酒菜上齐,又一道围桌共饮,一时言笑晏晏,倒颇为融洽。席间,冷飞雪默默不语,唯恐言多必失,将完颜宗望身份暴露。不过,那完颜宗望倒也机警,只字不提二人关系,只同温、苗觥筹交错。 “怎么不吃?”完颜宗望忽地放下酒杯,柔声道。 冷飞雪并未察觉是在同自己说话,依然闷头不语。 “咳,小冷?”温若咳嗽一声,提醒她。 “嗯?”她道,“温大哥何事?” 温若撇嘴道:“是你王大哥问你怎的不吃菜、只发呆?” 完颜宗望夹了一片荷藕,正待塞到她嘴里,忽见温、苗二人目瞪口呆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一颤,改放在她碗中,催促道:“快吃。” 她点点头,捧起碗,以箸拨藕至口中。 一餐饭毕,冷飞雪同温苗二人作别,继续驱车北上,行了近一个月方抵达长白山脚下。冷飞雪原以为完颜宗望将差遣手下寻药,不想他并未回金营,孤身带自己上山。因山中气候奇冷,宗望特向山下农户买了御寒衣物。他穿得厚重,背着干粮,雇了一位农户当向导,徒步往长白山脉去。又让冷飞雪在山下农户家且住下,待他寻了人参便回来。 临行前,冷飞雪拉着他轻声问道:“王爷,你怎的亲自上山挖人参?不能派人去么?” 完颜宗望笑道:“为夫人效劳,自当亲力亲为。” 她脸一红,心中隐隐不安。 他见状,忽沉声道:“是不是男人对你好点,你便心动?” 她一愣,不知他所言何意,正想分辩,却听一阵脚步声与阖门声,知道他已然外出。 一连七日,完颜宗望都未回来。她不由担心起来,待到第八日,她正午睡,忽听门外有人声,细细一辨,正是完颜宗望的声音,忙起身开门。 完颜宗望一进门,便道:“好歹找到一株老参,我怕时辰一久,药效失了,赶紧下得山来。你且坐坐,我这就去研磨成粉,替你敷药。”说完,竟连口茶水也顾不上喝,便匆匆研药去了。一时,冷飞雪只觉眼窝发酸,也不知是毒性发作,还是其他。 “你拿药方子来,我且看看用法用量。”他道。 冷飞雪从怀中掏出当日龙夫人写的方子递给他,他念道:“千年人参研磨成粉,以雪水调之,每日敷用,一日三次,需连用七七四十九日。”他顿了顿又道:“一颗人参怕是不够,过几日我再上山去。” “呃,”她纳闷道,“王爷要在此陪我七七四十九日么?你不用操劳军国大事了?” 他沉默半晌道:“你的眼睛更重要。” 她不想他说得如此直白,只得闭嘴不语。心中却叹道,承蒙错爱。 完颜宗望又为她悉心敷药,轻声道:“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待你眼睛治好了……” “待我眼睛治好了,如何?”她奇道,怎么话说一半,不说下去了。 他低声笑了一笑,并未回答。 她忽地沉沉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叹什么气。”他颇为不悦。 “不知为何,眼睛看不见时,却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他。”她幽幽道。 “他?”他微微翘起的尾音令她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对面坐着的就是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嗯,”她道,“明明心中恨他,却又想真真切切的看他一眼。” 他沉默良久,方道:“等你眼睛好了,就能看到。” 她摇摇头,苦笑一声道:“王爷,我眼睛瞎的这些日子,心却越来越通彻了。我与他,有太多恩怨,太多隔阂,终究是不可能了。我也想过,既和亲嫁给了你,这辈子就阴差阳错罢……可我说服不了自己,纵使不能与他厮守一生,却也再难同别人共结连理。我已心死,你可明白?”说完这话,她忍不住流下眼泪,将刚刚上的药弄得一塌糊涂。 完颜宗望不语,只拿了布料将她脸颊上的泪痕擦净,又替她重新上药。 她却止不住眼泪,将那甫上的药又冲走。 他柔声劝道:“再别哭了,于你的眼伤无益。” 她抽噎几下,忽干笑两声道:“人参不过是补药,你真信它能解‘眼儿媚’的毒?” 完颜宗望倒是被问得愣了一愣。 “我猜想此毒世间无药可解,龙夫人只是不想让我绝望,随口编出人参可解毒的话加以安慰。”顿了顿,她又道,“就像当初苗大哥骗我,西夏高台寺有位勤印大师……” 他道:“才用了一次药,你便如此心急。何不如她所说,等七七四十九日过后再看药效。若是治好了,那便再好不过;若有万一,我也定会另觅神医替你诊治。” 她低头不语,却连感谢的话也不想说了。她满腔的苦闷难以排遣,心想:赵洛寒啊赵洛寒,我说不想见你,你便信以为真了,竟死活任由我去了。如今也好,我眼瞎了,真的可以一辈子不相见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悬赏令 冷飞雪依照龙夫人所言,每日以参粉敷眼。这日,完颜宗望眼见人参用尽,复又入山挖掘。 冷飞雪渐渐习惯黑暗,甚至怀疑自己从未眼明过。夜深时分,每每因赵洛寒而难以入眠,她便轻车熟路的拾起床脚炭条,以此当笔,以羊皮为纸,以黑暗作颜料,勾勒那张真实却虚幻的脸。 她曾无数次想为赵洛寒画一幅丹青,画下二人初相遇的场景,他悉心授武的场景,锦帆河落水的场景,苗疆求医的场景,突厥重逢的场景……可惜,提笔是错,落笔成悔,兜兜转转,挨挨蹭蹭,至今亦无一幅他的画作。 反是她失明了,无笔无墨,却更胸有成竹,下笔丝毫也不犹豫,一连画了一个月,终是在羊皮上成就。她最终画的却是赵洛寒披着单薄衣衫独自立在江南雪夜,身旁是一株被雪压弯的柳树。彼时他身中奇毒,独居于苏州郊野的一处茅舍,试图依靠“五石散”续命,这幅画便是他将将吸食完“五石散”,浑身燥热,伫立于风雪中以求安宁。画完此景,冷飞雪亦大为惊讶,明明在她心目中,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何以自己却选择画如此狼狈的他? 随着那幅画完工,七七四十九日之期亦快到。是夜,她敷完药,完颜宗望忽道:“明日我送你回大宋罢。” “嗯?”她不解。 “手头的人参已经足够了,我们一面往宋土赶,一面如常用药,即便此药无效,也不至耽搁太久。”他叹道。经他这些天观察,那人参果真药效不大,她的眼睛依然毫无起色。 “你是大金的王爷,如何不在金国寻医?”她疑惑道。 他不假思索道:“大宋人杰地灵,名医定然多如牛毛。” 她“哦”了一声,便不再接话了。 “你手里拿的甚么?”他忽瞥见她手中攥着一卷羊皮。 她笑了笑:“一幅画罢了。既然明日动身,王爷也早些休息。想你为了区区一个我,放下军国大事不去理会,我真真不知如何谢你了。” 他但笑不语,转身出去,轻轻替她阖上房门。 次日,二人驱车南下。一路仍按时敷药,却在七七四十九日那天证实了冷飞雪的猜测,龙夫人果真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事已至此,冷飞雪反倒不难受了,还宽慰完颜宗望,凡事莫要强求。 二人抵达汴梁城后,完颜宗望租了一处宅邸暂居。自住下后,每日都有大夫登门拜谒,冷飞雪从他们把脉的手法看出,他们皆是练家子,有的甚至称得上武林高手。冷飞雪心下狐疑,这完颜宗望怎的在大宋江湖的势力也这般大,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有钱也未必请得动江湖人士罢。 “这么短时间,王爷从哪里找来这么多能人异士?”她忍不住问道。 “什么能人异士,”他冷笑一声,“竟无一人能解‘眼儿媚’。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找叶钧谈何容易,他这人行踪诡秘,一时是个不会武功的色老头,一时又成了武林高手。”她嘀咕道。 完颜宗望见她喃喃自语,也不打扰,只劝她好好休息,莫要胡思乱想。 三日后,冷飞雪在院中晒日头,却听一阵脚步声,她猜想又有大夫来了,正想进屋准备。 “小冷,你跑什么?”一声娇嗔回荡在院落内。 冷飞雪如何辨认不出,那是沈千柔的声音。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当日她带着叶未央和孩子一同离开青瓦小舍便再无音讯,当中究竟发生了甚么? 她惊道:“沈姐姐么?” 沈千柔对身侧四、五岁的稚童笑道:“卓飞,她是你冷姨。” 稚童脆生生喊道:“冷姨。” “小卓飞也来了?”冷飞雪惊喜过望,忙伸手摸索上前。待摸到一张粉嫩小脸,知是沈千柔的爱子叶卓飞。 “小冷姑娘向来可好。”叶未央一旁忽出声笑道。 “还好,还好。”她干笑两声,不想这一家子全到了。她曾怀疑叶未央是“人皮画匠”,只是苦无证据,此刻他站在面前,她异常不安,后退了两步,有些不知所措。另则,完颜宗望人呢,此时此刻他在哪里? “沈姐姐你们怎么来了,是来瞧我的么?”她狐疑道。 沈千柔拉过她往屋里去,边走边道:“你问那么多做甚么,且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呃,我中了‘眼儿媚’,”她面露尴尬道,“是……叶庄主下的毒。” 沈千柔细细察看了她的眼睛,沉默良久才道:“我都听说了。这毒我亦是闻所未闻,若是我师父在,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穆老先生行踪不定,这要遇上他,指不定几年后的事了。”冷飞雪摇头道。 叶未央笑道:“那可未必,赵大轩主下了‘武林悬赏令’,如今闹得整个江湖鸡飞狗跳,说不定穆先生也得到消息,正往汴京赶呢。” “‘悬赏令’?”冷飞雪一头雾水,“悬赏什么?” “哦,小冷姑娘还不知道呐,”叶未央道,“赵洛寒以铸造神兵为赏,广求贤医,只为治好你的双眼。当初他自己身中奇毒,却一副死了便是的熊样,如今为了你可算是使出全身解数。你知这‘悬赏令’一出,江湖中但凡懂点医毒的,都卯足了劲往汴梁钻,想必这些天你也见识了。” 难怪。冷飞雪心中恍然,原来是赵洛寒下了“悬赏令”,才引得这么多大夫来此行医。可是,为何他会知道我在此地呢?难道完颜宗望私下与他有联系?抑或是他一直暗中跟着? “你们可知他在何处?”冷飞雪问道。 叶未央正想说甚么,却听完颜宗望的声音响起:“诸位是来会诊的么?” 诸人并未回答。 “他们是我的朋友。”冷飞雪忙道。顿了顿又道:“沈姐姐,叶公子,这位是王大哥,他一直带我寻医至此。” 沈千柔闻言笑道:“好一个‘王大哥’,幸会。” 叶未央亦道:“‘王大哥’?不错,不错。” 冷飞雪见他二人话里有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尴尬一笑。 “卓飞,你且外头玩儿去。”沈千柔让孩子先到院中玩耍,方道,“小冷,虽然你一直傻头傻脑,不过却是个很好的姑娘。今儿我还能站在这儿同你说话,皆是因为你当日傻傻的留在了青瓦小舍。”说到此处,她忽地抱住冷飞雪,在她耳边低声道:“谢谢你。” 这声谢也太外道了些。冷飞雪不明就里,只错愕道:“没、没甚么,只是为何叶钧会如此对待你们?所谓‘虎毒不食子’,他却……” 叶未央幽幽道:“因为从头到尾他都不是我的父亲。” “甚么?”冷飞雪仿佛听到最为荒诞的笑话,“那他是谁?” 叶未央道:“我的亲生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便离世,后来所谓的‘财神爷’叶钧不过是他人易容假扮,我这一生均受制于他。” “这事,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沈千柔叹道,“当初我也奇怪,我那公公为何总是神出鬼没,后来还将我与卓飞软禁在青瓦小舍,且对我暗中下了慢性□□,用以逼迫未央受他驱使。那毒剂量轻微,我竟一直发现,还是后来离开青瓦小舍后,未央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他二人虽讲了个大概,冷飞雪总算明白了些,“那沈姐姐你的毒可解了?” 沈千柔沉默片刻方道:“当日轩主让我带未央离开,交给我们一封信函,信中提到,往突厥寻找‘人面花’可解此毒。我们一家三口便急急奔赴突厥,终是寻到解药,前不久方返回中原。” “你的意思是……你中的毒和当初轩主所中之毒是同一种?”冷飞雪猛地站起,因眼盲把握不好力道平衡,差点摔倒。 “啧,当心。”完颜宗望适时扶住了她。 但听沈千柔道:“嗯,轩主当年应当也是中了这种毒。只不过他一直瞒着我们,我亦是听未央说的。” “叶公子还知道甚么?”冷飞雪刨根问底道,“轩主说那种奇毒源自吐蕃高僧,为何叶钧也会有?他对沈姐姐下毒定是威胁叶公子了,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想让你和轩主替他做什么?”一口一句“轩主”,她自己也未曾料想,心底依然对他念念难舍。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死寂。 “爹,娘!”叶卓飞忽地跑进来抱住沈千柔,“外面来了一个疯爷爷!” 完颜宗望闻言,忙出门相迎,见是一个身形瘦削、蓬头垢脸的老道士,他走路摇摇晃晃,口里哼着小调儿,看来却是有些疯癫。 “你是……师父?”沈千柔认了良久方辨认出来人正是她阔别十几年的恩师穆灵竹。 “哎,这不是沈丫头嘛!”穆灵竹冲徒弟展颜一笑,又低头冲那小卓飞道:“好家伙,这是我的小徒孙?你师祖从未见过你,一见面却都长这般大了!” “卓飞,还不快拜见师祖。”沈千柔催着叶卓飞。那小孩儿也甚是乖巧,跪下来冲穆灵竹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唤道:“卓飞拜见师祖!” “原来是穆先生。”叶未央、完颜宗望均拱手见礼。 冷飞雪也道:“穆先生请进来坐。” “哟,这一屋子人都齐了,”穆灵竹哂笑道,“是否在商议如何将江湖翻个底朝天?” “前辈见笑了。”叶未央道。 “得,老头子不爱管闲事!”穆灵竹似并不待见叶未央,径自往冷飞雪走去,靠近看了看她的眼睛,皱眉道,“用甚么药了?” 冷飞雪忙道:“只用了新出土的千年人参外敷。” “敷了多久?”他又问。 “七七四十九日。”她如实答道。 穆灵竹反诘道:“怎不多敷几日?” “莫非此法有疗效?”她欣喜万分。 那老郎中气极反笑:“再敷上几日,你就不用找大夫瞧了,横竖你那两窟窿都瞎了。真真笑死老头子了,你是个愚钝的不说,身边也没个清醒的人么?拿人参解毒,怎的不涂点盐巴,兴许能治好了。” 冷飞雪和完颜宗望闻言呆住,果不其然,龙夫人的谎言说得如此不高明,怎么就信了呢?真是病急乱投医。 “前辈可是有法子解毒?”宗望道。 穆灵竹看了他一眼:“‘眼儿媚’确是绝世之毒,当今世间并无解药。中此毒者,双目经脉受阻致盲。” “无药可解么,”沈千柔低声道,“师父可有其他办法?” 穆灵竹笑了笑:“我为赵洛寒的‘悬赏令’而来。” “哦?”叶未央兴致盎然道,“不知前辈想要赵轩主打造甚么神兵利器?” “呵,等老头子将她的眼睛治好再说了。”穆灵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那便请罢——”完颜宗望让冷飞雪坐下,退在一旁。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毒集 但见穆灵竹从身后破烂行囊中掏出一个暗纹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套银针。沈千柔小时曾得其点拨,学了些施针、用药的技巧,虽只得了皮毛,却能立足江湖,混个“女大夫”的名头,穆灵竹的本事自是可见一斑。 叶未央忽笑道:“穆先生的银针有些年头了,可是想托赵轩主打造一副银针?”心中却想,那也太过浪费了些罢。 穆灵竹并未回答,只挥了挥手,沈千柔知道师父脾气,忙抱起孩子,又以眼神示意叶未央避退。完颜宗望亦往门外去,却被穆灵竹叫住:“你且留下。”他闻言折返,立在一旁,听从差遣。 沈千柔夫妇将门轻轻阖上,留他三人在屋内。 “将她扶过去躺好,”穆灵竹吩咐道,“倒茶来。” 完颜宗望依言倒了茶,又扶了冷飞雪在榻上躺下。穆灵竹取出银针往烛火上烤了一烤,又打开一粗瓷瓶,将银针伸入其中蘸了一蘸,方才开始施针。 冷飞雪丝毫不敢动弹,只觉银针入体,有些许酸胀。她曾得高人传授“摸手功”,学了些拿捏穴位之法,如今虽看不见,却能感觉穆灵竹在她睛明、瞳子髎、风池、合谷、足三里、太冲、印堂、攒竹、四白、太阳、丝竹空等穴位均有施针。穆灵竹拿穴精准,且力度恰如其分,针针到位,是以她非但不觉不适,反有经络通畅之感。 完颜宗望一旁默默观看,并不出声。 “银针淬了药,且留在体内发挥药性。”穆灵竹转身对宗望道,“老头子的药物有些霸道,好将体内余毒逼出,待会儿她定会出一头大汗,劳驾你擦擦。” 完颜宗望点点头,取了干净帕子来。 一盏茶时间,冷飞雪果然满头大汗。完颜宗望上前以绢帕轻轻拂拭,柔声道:“且忍着些罢。” 她低声道:“无妨。”却暗自抱怨道,穆先生怎的让宗望这大男人留下,纵是要擦汗,沈姐姐不是更好么?再说了,沈姐姐亦是他门下弟子,师父行医,徒弟跟着,岂非更加合情合理? “趁现在,老头子谈谈条件罢,若是治好了她……”穆灵竹忽笑道。 完颜宗望拧起眉头:“前辈可否待治好了再谈条件?” 冷飞雪心想,穆先生定是要赵洛寒打造兵器,可如今他在何处尚不知晓,还谈甚么条件?更何况,她并不想再接受赵洛寒的恩惠。转念又想,一直没得机会问完颜宗望,他是否同赵洛寒暗中打过交道,赵才得知自己此刻身在汴梁。 “你还信不过老头子?”穆灵竹冷笑道。 “在下并非此意……”完颜宗望正说着,忽听冷飞雪惊呼一声。 “啊哟!”她捂住双目,在榻上翻滚。 完颜宗望忙稳住她,却又碍于穴位上的银针,不敢触碰她,只低声哄道:“再忍一忍。”回头又问穆灵竹:“这是何因?” 穆灵竹道:“无妨,药性发作了。只是我这药并非解药,却是生生将那‘眼儿媚’之余毒逼出来,自然会让患者痛不欲生。”顿了一顿,又道:“待余毒驱除,我将打通她双眼经脉,是时还需你帮忙。” “嗯。”完颜宗望点头应道。 一时冷飞雪痛得龇牙咧嘴,汗流浃背,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忽见她双目淌下浊黑液体。完颜宗望拿帕子为其擦拭,却见她已然痛昏过去。 穆灵竹掀开她眼皮看了一看,微微颔首,又将插入其体内的银针一一拔出。尔后对完颜宗望道:“扶她坐好,你运功加持,我替她打通眼部经脉。” 二人遂运功为她打通经脉。 冷飞雪苏醒时只觉浑身温热,一股热流源源不断涌进体内,这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当年中了蛊毒,赵洛寒为其输真气一般无二。她兀自奇怪,又觉两眼发痒,像有人用毛笔一下一下扫着眼皮。 “莫要分神。”耳畔忽响起人声,像是完颜宗望,又像是赵洛寒……她糊里糊涂,如入幻境。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渐次清明过来。 “师父,小冷甚么时辰能醒来?”这是沈千柔的声音。 “该醒了。”穆灵竹道。 才说着,冷飞雪便轻声唤道:“沈姐姐。” “你醒了就好,快别乱动,”沈千柔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师父说你的眼睛三日后便能见光。” 她愣了一愣,摸了摸罩在眼上的布料,傻傻道:“不瞎了?” 沈千柔笑骂道:“傻丫头,想瞎也再不能够了!” 穆灵竹道:“小女娃,你记好了,半年内不可用眼过度,不可食辛辣荤腥之物,半年后随你怎样。” “是,多谢前辈大恩。”冷飞雪上前拜谢道。因眼睛还绑着布条,看不见人物,却往门口虚拜了一礼。 “不必拘这虚礼,实际些得好。”穆灵竹笑道,“赵洛寒欠我一个人情,看看该怎么还。” 冷飞雪道:“这人情算不到他身上,前辈有何条件,只管同我说,我定赴汤蹈火、竭尽所能……” “呃,”完颜宗望忽然打断她的话,“你且坐着歇歇,穆先生请随我往前厅一叙。” 叶未央低声笑道:“小冷姑娘同赵轩主还客气甚么,你欠的人情,他来还,不好么?” 沈千柔暗暗掐了他一把,示意他莫再添乱。 “他是他,我是我,”冷飞雪忽正色道,“穆先生请直言罢,你究竟想要甚么?若想要神兵,我虽无铸造之能,却可以重金为前辈买来。” “你欲以重金向赵洛寒买兵器?”叶未央反诘道。 冷飞雪迟疑片刻,道:“若有必要,有何不可?” “嘿嘿,”穆灵竹忽地发出古怪的笑声,“老头子忽然看不明白了。罢了,罢了,谁欠了人情,谁还这人情,皆由你们自个儿定罢!我便明说了罢,老头子并不想要甚么神兵利器,只想要一本书。” “何书?”诸人皆奇道。 穆灵竹道:“说起来倒有些故典了,我亦是听我师叔祖黄玄提起过。他道江湖中原有一精通岐黄之术的门派,名曰‘药师门’。该派开山祖师乃初唐年间于武夷山清修的大和尚惠初,历经几代,‘药师门’弟子终因对药理见解不同,逐渐分化成两派,一派专攻解毒,一派沉醉制毒。两派弟子为争药门至尊而不依不饶,时有寻衅斗殴,最终两班人马分道扬镳,各立门户,一云‘善药门’,一云‘恶药门’,从此互不承认曾为一脉,亦老死不相往来。老头子正属‘善药门’某一分支,兼又习了‘杏林谷’之医术,一生所学颇杂,目光也不至短浅。可惜始终无缘见识‘恶药门’传世名篇《千毒集》。相传此书记载了上千种无药可解之毒,并详细描述毒草栽种之法,□□研制之法,可谓一部药毒圣典,亦是一部骇人□□。你等若能将此书找来予我,便抵了老头子的诊金罢。” 冷飞雪听毕,迟疑道:“这圣典我是闻所未闻,却上哪儿寻去?” 莫说是她,在场的叶未央、沈千柔以及完颜宗望皆未听过此书。 “昔日赵洛寒所中之毒老头子闻所未闻,而今日这小女娃中的又是传说中的‘眼儿媚’,此剧毒亦是罕见之至。这世间究竟是谁会用这般金贵的□□?不管是谁,老头子大胆推测,失传许久的《千毒集》就在此人手中。”穆灵竹道。 叶未央同沈千柔面面相觑。 “叶钧?”冷飞雪脱口而出,“他确是毒瞎了我的双眼,只是、只是轩主的毒未必是他下的。这得问轩主了……或许,叶公子也知情?”当初赵洛寒只说是为救叶未央而中了吐蕃高僧的毒,谁知是真是假呢。 叶未央沉默片刻道:“小冷姑娘问赵轩主罢。” “老头子乏了,不同你们这群小娃娃废话了。记好了,《千毒集》。”穆灵竹背起行囊,哼着小调儿,径自往门外去。 完颜宗望忽道:“他人在何处?” 冷飞雪不知他所指何人,正欲发问,却听叶未央道:“三日前还在东京。” “你们说的可是赵洛寒?”冷飞雪疑惑道。 二人皆未作答,又听叶未央叹道:“也该做个了结了。” 完颜宗望“嗯”了一声。 “娘,娘!”叶卓飞由院外疾奔而来,耍得一头大汗,此刻手中拿着一根竹条挥动。 “你手里拿的甚么?”完颜宗望问道。 叶卓飞见了他,一时不知说甚么,怯生生闪到沈千柔身后,过了片刻方探出脑袋笑道:“这是宝剑。” 沈千柔、叶未央哑然失笑。 “快见过伯父。”沈千柔将小卓飞抱至完颜宗望跟前。 冷飞雪心想,完颜宗望年长于叶未央,唤“伯父”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若是他二人知晓其身份,怕是要避而远之了。 小卓飞乖乖叫了声“伯父”。完颜宗望笑道:“抱歉,并未准备见面礼,日后定当补上。” 叶未央闻言一笑:“别人的见面礼,本公子尚不屑要,王大哥的倒让我拭目以待。” 沈千柔嗔笑道:“偏你心眼儿多。” 完颜宗望抱起小卓飞,走到冷飞雪跟前,道:“小卓飞在这和你娘亲、冷姨玩几日,伯父与你爹爹出趟门,很快便回来。” 叶卓飞甚是伶俐,见冷飞雪眼睛看不见,便牵着她坐下。 “你二人去哪?”冷飞雪奇道。这两人不过初见面,怎的还要一起“出趟门”? 完颜宗望道:“自是寻那《千毒集》。” “哎,你们可别忙了,等三日后我的眼睛复明,我自己去找……”她忙道。 叶未央轻笑一声:“怎么,赵洛寒的人情你不领,王大哥的也不领?” 她愣了愣方道:“没缘由的连累你们,我……我过意不去。” “以身相许好了。”完颜宗望忽低声道,不待她说话,推着叶未央便出门去了。 沈千柔叮嘱道:“路上小心。” 叶未央回首一笑:“遵命,夫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杨虎围匡 三日后。 冷飞雪方晨起洗漱完毕,饮了一口热茶,却听门外响起人声。叶卓飞咯咯的笑声,沈千柔管教儿子的呵责声,叶未央护短的求饶声……看来完颜宗望和叶未央已然回来了。 她摸索着打开门,忽又想到正是第三日了,可以揭下缠在眼部的纱布。但听沈千柔笑道:“小冷你且别动,我来帮你。” 沈千柔扶着她坐定,为她解布。那情景甚为熟悉,一如当年。那时冷飞雪年纪尚小,沈千柔为其医治眼疾,每日灌她喝苦药;后来阴差阳错的复明了,却也是这位沈姐姐替她揭开绑在眼上的层层纱布。 “沈姐姐……”她忽地抓住沈千柔的手,万千感慨却凝在喉咙口,如何也说不出来。 沈千柔似是知其所想,只轻轻拍拍她手背,笑道:“要撒娇也别冲我啊!” “咳咳!”叶未央若有所指的咳嗽两声。 完颜宗望一旁道:“你感觉如何?能卸下纱布么?” “无妨,”冷飞雪笑笑,“你俩回来了,事情办的可还顺利?” 完颜宗望沉吟半晌道:“还好。” “冷姨是不是马上就能看见我啦?”叶卓飞忽蹦跳着跑近,围在冷飞雪身旁。 “正是,我可要好好看看你。”冷飞雪笑道。才说着,沈千柔已将纱布取下。她依然合目闭了片刻,方缓缓睁眼—— 叶卓飞正仰着小脸瞅着她瞧,他肤色白嫩,虎头虎脑,眉眼皆像叶未央,唯有唇形从了沈千柔。冷飞雪爱怜地摸摸他脸蛋,但见沈千柔、叶未央皆以温柔眼光看着乃子。她目光又瞟向完颜宗望,这一看不要紧,但听她惊呼一声。 “怎、怎的是你?”她一惊,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屋中除了叶未央一家三口,便只剩下她和面前的男子。那男子一袭烟青色软袍,长发束起,面如秋夜皓月,眸似寒潭碧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轩、轩主……”她亦发觉自己过于夸张,忙低声叫道。 那男子正是赵洛寒。 “啧,真真笑死个人,”沈千柔翻了个白眼,“陪你俩演了这么久,总算落幕了。” 叶未央笑道:“‘王大哥’,呵呵,不愧老戏骨,在下自叹弗如。” 冷飞雪这才反应过来,那赵洛寒精通易容变声之术,定是趁她眼瞎,故意学完颜宗望说话,令她误以为他便是宗望。只是,他究竟何时取代了宗望,留在自己身边? “我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白痴。”她苦笑一声,别过脸去,再不看那赵洛寒。 叶未央抚掌笑道:“昔日孔丘过匡城,匡人以为其乃阳虎。阳虎曾残害匡人,可巧,孔丘状似阳虎,遂生生被匡人围困了五日。今赵大轩主声似‘王大哥’,终以假乱真,骗过了小冷姑娘,委实有趣,有趣至极!” 沈千柔抱起卓飞,又掐了一把叶未央,使了个眼色,三人退出门去。 见他三人离开,冷飞雪忙道:“呃,沈姐姐,我还有事问你……”沈千柔哪里管她,一家三口言笑晏晏走开了。 她心中大呼不妙,一转身,便撞上赵洛寒那张黑如锅底般的脸。 赵洛寒并未说话,拿起“刈泪刀”,塞给她,尔后闭上眼睛,等她来杀。 她心中恨恨道,明知我无法再下杀手,却还惺惺作态。 “《千毒集》可有下落了?”她把刀放在桌上,淡淡道。 “你倒关心这个?”他道,“我以为你眼中只有那位金国王爷。” 她闻言心想,既然眼前的“王爷”是赵洛寒,那么真正的完颜宗望何在呢? “看来你希望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那真王爷。”赵洛寒此言一出便后悔了,竟像是拈酸吃醋了。 冷飞雪却并未听出他弦外之音,偏不怕死的发问:“完颜宗望人呢?” 赵洛寒唇角微微抽动,竭力忍下心火。 “莫非你将他杀了?”她继续火上浇油。她一心只想着,完颜宗望因她而涉险下江南,若是被宋人义士知其身份,定是没有活路了。 赵洛寒见她面色苍白,以为她对那宗望情真意切,一时更是妒火中烧,冷笑道:“自从在‘青松坡’茶寮遇上,我便一直尾随你。见了那群金狗,一时没忍住,便顺手宰了。那完颜宗望也成了刀下亡魂,害你守寡,万分抱歉。” “什么?”她秀目圆睁,“你果真杀了他?”见他不说话,她又道:“他虽是金人,却从未害我,为我涉险,带我离开青瓦小舍……赵洛寒,你这个杀人魔头,从来只会伤及无辜!”她气得眼圈发红,一时又想到当日的李仁爱,更是愤恨不已。 “很好,他带你离开,你便离开。”他忽然笑得灿烂,“我的话,你偏当耳旁风。别人一句话,便抵过我十句、百句,是么?” 她气极反笑:“他不是别人,是我夫君。他说甚么,我都听。” 他眼底的怒火蹭的上来了,一手扼住她的脖子,在看见她那双清澈眼眸后,终是卸了力道。她趁机喘了几口粗气,瞪着他,眼神里皆是恨意。 “你为何总是滥杀无辜?”她还在纠结完颜宗望的死。 他冷笑一声:“温若、苗十六他们各个都想取那金狗的首级,我不过替民除害罢了。身为大宋子民,诛杀金狗义不容辞。” 她这才想起来,那时在汴梁城郊的酒楼遇见了温若和苗十六,他们均投身抗金。她转念又想,原来那时温、苗二人已知“王大哥”便是赵洛寒,唯有自己傻傻不知道。难怪温若当时口气甚是怪异,就如此后沈千柔、叶未央一般。想到所有人都看自己笑话,冷飞雪更是气恼不已,胸腔里憋闷不已,手都不由哆嗦起来。 赵洛寒以为她情绪激动是因为完颜宗望,心里更是窝火。见她气得厉害,心下又可怜起来,再不愿出言伤她。 “小冷,我……”他伸手正要抱她,却被她一记巴掌打得呆立当场。 冷飞雪甩袖,忿然离开。 赵洛寒回过神来,见她早已跑得没了影,当下没了主意。正迟疑是否要追出去,却见沈千柔走进来。 “轩主,抱歉啊,我都听到了。”她嫣然一笑。 他拧眉道:“知道你在门外偷听。” 沈千柔笑道:“我曾说过,总有一天,会有人把你的心撕碎……好比你那时对我一般。” 他道:“恭喜你一语成谶。” “唉,瞧你这点出息,”她翻了个白眼,“姑娘家自然是要哄的,她生你气,你便任由她去了?赶紧追出去好歹哄哄!” 他道:“不必。”顿了顿又道:“她不是一般姑娘。” 沈千柔嗔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小冷怎的就不是一般姑娘了,她虽傻气憨直了些,但也是有心的,你不懂怜香惜玉,却连包容迁就也不会了?” 他面无表情道:“她自己会回来。” 是时,叶未央也走将出来,他一把勾住赵洛寒肩膀,悄声道:“赵兄,你听我一言……”说完又笑道:“以身试法,屡试不爽。” 沈千柔见他二人交首接耳,不知在计较什么。正要相问,却见赵洛寒施了个轻身功夫,往屋外去了。 赵洛寒在屋外两里开外的水塘边见到了冷飞雪。她正坐在塘边生闷气,捡了石子往水里乱扔,口中还振振有词,似是在骂“大魔头”。 他走上前,正想说话,却见她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他想起方才叶未央所给的建议:“不管有理没理,先上前认个错,其他的,从长计议罢。”可惜认错之语才到嘴边,却又被吞进腹内。一时犹豫不决,竟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别逼我杀你。”她冷冷地看向他。 他忽又想起,长白山下她曾哭着说“我与他,有太多恩怨,太多隔阂,终究是不可能了”。一时心内怅惘,沉沉叹了口气。 “他没死。”赵洛寒终是开口道,“你可满意了?” 她一愣,讪讪道:“你不曾杀他?” 他道:“当日我尾随你们,确是想大开杀戒。不过那完颜宗望倒非小人,他主动停下将你交与我,说是‘成人之美’。”顿了顿,道:“连休书也一并给我了。” “我怎不知?”她道。 “你在马车内睡得正香呢。”他道。 “既如此,你为何不告诉我,白白骗得我好惨。”她嗔道,“将我当猴耍很开心是不是?” 他道:“那时你还在气头上,我担心你若任性一闹,不肯同我去长白山,反倒耽误你病情。” “陪我去长白山的也是你?”她道。 他点头。 她忆及他为了自己不眠不休往长白山挖掘野参,心头不由一暖;又想起自己曾于眼盲时画下他的肖像,也不知有没有被他瞧了去,不由更加心烦意乱。 “小冷,”他柔声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明知你不会原谅我,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我当真没办法了,活着的时候,一刻都忘不了你,放不下你。除了死在你手里,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一席肺腑之言,说得她浑身一震。她语无伦次起来:“不可能了,就算没有杀父之仇,也不可能……你对我从未坦诚相待,诸多隐瞒,诸多戏弄……不知何时你又会失踪,我、我总觉得你迟早会离开。” 他不想自己在她心中已然如此不堪,抑或他本身就是个不堪之人。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甚么?” 她苦笑道:“从前我甚么都想知道,可如今我不想知道了。关于你的,我都不再过问。” “心死了是么?”他依旧淡淡道。 她并不作答,双手搓着衣角,微微低着头。明明以为“心死”了,为何仍然可以觉察到心跳?都恨这眼前人,平白无故夺走她的一切,撕碎她的一切。 “起来。”他扣住她的手臂,用力一带,将她拉起。 “大魔头,休要碰我!”她脸一红,试图推开他。 “大魔头?”他一怔,从前这丫头鲜少顶撞他,更遑论用这等词眼辱骂他,心中一片冰冷,手里力道不觉更重了几分,捏得她“嗷”的一声叫唤。 她身子一侧,以手肘撞他右肋,他生生受了这一撞,一下松了手。她跳出一丈开外,冷冷看向他。 他拧起眉头,半威胁道:“过来。” 往常只要如此一吓,她势必屁颠颠跑过来。岂料这一次,她竟丝毫不惧,依然同他对峙。 “瞧姑娘这架势,是想过两招么?”他冷言道。 她见他浑身散发肃杀之气,哆嗦了一下,却又骂了一句:“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弯腰捡了一块石子往他身上丢去。 他并不闪躲,受了那石子一击,又疾步上前,一把搂住她柳腰,将其紧紧箍在怀中,恨得牙痒,偏又爱得像心尖肉。他咬住她耳垂,恨恨道:“偏滥杀无辜,你奈我何?”言罢,一个深吻将她的嘴堵上。她起初还奋力挣扎,勾拳挥掌,横踢竖蹬,被他捏了捏腰间软肋,立即噤了声。 她红着脸,不再乱动。被他捏着后颈,靠在他胸前,一时心绪涌动。她暗自叹息,该死,赵洛寒勾勾手指头,我怎就上钩了呢,我真是鲜廉寡耻。 不想他又将她抱得更紧,沉声道:“冷飞雪,你好生厉害,我终是成了你手下败将。” 她揶揄道:“如此说来,我才是‘天下第一’。” “当之无愧。”他轻轻笑着,将她从胸前移开,又拉住她的手,二人绕着水塘漫步。一时只觉恍如隔世,一切恩怨都暂且沉淀,此时此刻只剩一双紧紧相扣的手。 “我的命归你,你随时可以拿去。”赵洛寒看定她,一字一句道。 事关仇恨,无可逾越的杀亲之仇,终是逃不过以命抵命。而冷飞雪的心动摇了,她想换一种方式复仇,将他与自己绑在一起,不让他飞出她的掌心,直到他死去。 她低头笑了,抬头瞟了他一眼,发现他也盯着自己。 “以后不要随便杀人。”她头一热,居然说出这么一句,听来可笑至极。 他居然一脸正经的点了点头:“我死过一次,不知为何又侥幸活了……总之,十分诡异。重活一次,我想改变受制于人的命运。可惜,事与愿违……我这么说,你也许很难理解,但有些事确实不是你能理解的。” 她一愣,他的“重活一次”的经历,自己也曾有过。她在辽国,被“人皮画匠”杀死,不知怎的又活下来了。 “轩主,你可找到了《千毒集》?”她换了个话题。 “不叫‘大魔头’了?”他淡淡一笑。 见她咬唇不语,他无奈道:“从头到尾皆是我的不是,请容我将所有的‘秘密’告之。” 第一百二十章 七煞 水塘之上尽是浮萍,泛着点点绿意。赵洛寒正想说话,却察觉丈外立了一人。他朗声道:“来者何人?” 来者施展轻功,飘然而至,拱手道:“赵兄弟,别来无恙。” 赵洛寒脸色一沉,亦拱手道:“翁先生。” 冷飞雪端详来人,约摸四十开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手里一把锯齿长刀寒光凛凛,甚为骇人。 “奉命行事,得罪了。”那人说完,将长刀对准了赵洛寒。 赵将冷飞雪挡在身后,拔出腰间“刈泪刀”。那翁先生足尖点地,兔起鹘落,欺身而上,长刀霍然劈向赵左肩,但听“吭”的一声钝响,赵洛寒以刀格挡,将其攻势弹开。 冷飞雪站在一旁观战,心下寻思,他二人倒像是认识的,那“翁先生”内力显是深厚莫测,刀法无疑也是一流,不知轩主能否克敌制胜。 那翁先生长刀如蛟龙出水,卷起一股真气,以排山倒海之势袭向赵洛寒。是时赵洛寒使出“赵家刀法”之第四路“挫锐和光”,身形跃至半空,右臂开阖,以刀身划大弧,状似包容万物,忽以电光石火之迅猛破去对方锋芒。翁先生被杀得后退一丈开外,握刀格挡的手臂微微发麻。他冷笑一声,忽将长刀抛向虚空,凝神运气,但听掌风猎猎,竟以真气催动刀身向赵再度进攻。赵洛寒略一凝神,反手亦将“刈泪刀”抛出,但听两刀于空中相会,铿然作响,火光迸溅。二人各自运气,掌传内力,二刀竟于半空突兀交战,有如神幻。 冷飞雪看得呆住,心中暗自赞叹,所谓高手相争,概莫如是罢! 赵洛寒忽地收回掌风,“刈泪刀”重回其手,翻手舞了个刀花,大剌剌逼近对方——翁先生尚未来得及收回真气握刀,但见赵的刀口已然朝己心脏劈来。他化掌为拳,护住心脉,不料赵刀口一转,改袭他小腹。但听长刀落地声,与此同时,翁先生小腹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承让。”赵洛寒收刀退出丈许远,不露声色的将冷飞雪往身边带。冷飞雪看出这招是其家传第三路刀法“虚心实腹”,不想他竟可用得如此巧妙。 翁先生自行点了穴道止血,笑道:“普天之下,习刀者,皆慕赵兄弟刀法。败在你手下,倒也不算丢脸。”顿了顿,又道:“主上此次下的是死令,‘七煞’皆已出动,都在附近候着。” 话音才落,又见四条人影出现在水塘对岸。四人齐齐使出轻功,登萍渡水,落岸时鞋面皆未沾染半点水滴。 冷飞雪深知来人皆非善类,又想既是“七煞”,定有七人,如今才出现五个,剩下两个没准是想趁赵洛寒体力耗尽时再出杀招,如此硬拼断然不是办法。忙拽了拽赵的衣角,低声道:“开溜?” 赵洛寒握了握她的手,让她安心。 “赵家兄弟,好久不见啦!”一秃顶大汉道,“上次一起喝酒还是六七年前的事罢。”他脸正中有一道深长刀疤,生生将整张脸一分为二,看起来甚是可怖。 “嗯,改日定与严大哥再痛饮几坛。”赵洛寒道。 “邀上小霍一起。”秃顶大汉笑道,“也好久没见他小子了。” 赵洛寒脸色微变:“他已离世。” 小霍?冷飞雪心想,莫非是指师父霍行云? “谁做的?”一美髯男子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赵洛寒凝眉道,“各位兄弟既奉命来了,只按规矩办事罢。” “赵哥哥还是这般冷漠,令人好生难过。”又听一白面公子哥促狭笑道。他身旁的矮胖汉子亦笑道:“不知这些年来赵兄弟的刀法可否精进了。” 那翁先生冷笑道:“若论单打独斗,你们几个皆非他敌手。” “真无趣,好容易才见一面,却非要杀个你死我活。”白面公子哥故意叹息一声,两条白绸忽从双手袖管内甩出,一条直往赵洛寒胸前招呼,一条却往冷飞雪面门去。 赵洛寒将冷飞雪推至身后,迅猛出刀,刀身回旋飞舞,拦腰斩断两条白绸,干净利落。 “哎!”白面公子哥见白绸断裂,惊呼一声,“赵哥哥还是这般开不起玩笑!” 矮胖汉子忽低声笑道:“这位姑娘就是小霍私自收的徒弟罢。” 他此言一出,那翁先生、秃顶大汉、美髯男子、白面公子哥皆打量起冷飞雪来。 赵洛寒闷声应道:“嗯。” “据说她是赵哥哥的弱点。”白面公子哥讪笑道,“不知这‘弱点’究竟有多弱?” 冷飞雪正欲开口接腔,却被赵洛寒抢先一步:“各位无需多言,亦不用手下留情,请罢。”说罢举起“刈泪刀”,一副将要大开杀戒的架势。冷飞雪亦拔出背后的弯刀,与他相背而立。 “你别掺合,一旁呆着。”赵洛寒低声道。 她摇摇头,道:“是他们以多欺少,我虽武功不济,却能替你挡刀。” 赵闻言笑了一笑,又道:“那你我并肩退敌,‘赵家刀法’你可练熟了?” “马马虎虎。”她吐舌一笑,灿若春阳。 白面公子哥见他二人谈笑自若,甚是不满,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两把小剑,剑身一长一短,双剑剑柄精美,状似凤头,并嵌有琉璃剑坠。他仗了双剑便往赵、冷二人削去,双剑灵动若蝶舞蹁跹,剑坠清脆作响,加之其身形轻盈变幻,令人目眩耳鸣。 赵洛寒将冷飞雪护在身后,以一招“绵绵若存”化去白面公子哥的轻灵攻势。岂料,矮胖汉子和秃顶大汉齐齐攻来,此二人皆用长剑,一人剑法朴拙稳重,一人则如疾风暴雨。但听乒乒锵锵,兵器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冷飞雪只顾挥刀御敌,不想她的刀才碰上对方剑身,便折成两断。“刈泪刀”为天外陨玉所制,那五人的兵器与此刀相碰均安然无恙,可想诸人兵器皆非凡品,而冷飞雪的刀不过俗物,焉能与之匹敌?她呆在当场,白面公子哥趁机攻其要害,她赶忙闪躲,右肩仍是中他一剑。 “呵,”白面公子哥惊叹道,“小丫头还穿着宝贝呢,‘月澜皂绢甲’?” 赵洛寒一手舞刀格挡美髯男子的铁扇攻势,空出一手拎住冷飞雪衣领,当机立断将其抛进水塘。是时,翁先生的锯齿长刀扑了个空,若是冷飞雪还愣在原地,早已被其砍断脖子。 她跌落水塘,连灌几口水,扑腾着站将起来,方知水并不深,才没腰。她见赵洛寒被五人围斗,心下焦急万分,忽地灵光一现,何不回去喊上叶未央来帮手?忙划水往岸边走去,爬上岸来,也顾不得浑身湿透,拔腿便朝来时方向飞奔。 忽听身后一声暴喝:“想搬救兵!”那矮胖汉子两三下赶上她,横剑拦下她去路。她被逼得连连后退,可惜手无寸铁,连反抗之力也无。 赵洛寒被美髯男子、秃顶大汉和翁先生团团围住,此刻□□无暇,眼见着冷飞雪被矮胖汉子截下,又见那白面公子哥亦上前帮衬。一时心急莫名,使出浑身解数,只求速战速决。那“刈泪刀”如嗜血恶龙般舔上对方血肉,但听三人接连闷哼,皆已负伤。赵洛寒趁机跃出包围,直往冷飞雪奔去。 “当心!”冷飞雪惊呼一声,眼见赵洛寒只顾救她,却全然不顾身后追兵。翁先生的锯齿大刀狠狠劈向赵之后背,当即拉出一道血口子。 赵洛寒转身飞出“刈泪刀”,刀身凌空划出森然寒光,如闪电般砸向翁先生。翁胸口被刀口一舔,血涌如泉。奇的是,那刀并未落地,竟如有生命一般,跃然而起,朝美髯男子和秃顶大汉袭去,二人悉数中刀,一在肩头、一在手臂。 赵洛寒遂飞身而上,一脚猛然踢在矮胖汉子后背,将其踹出丈余;一手以刀扼住白面公子哥咽喉,逼他远离冷飞雪。 “好拼命的打法。”白面公子哥冷笑一声,手里的凤头小剑垂在腿侧。 “得罪。”赵洛寒冷声道。又使了个眼色,让冷飞雪快走。冷飞雪见他后背伤口汩汩流血,心疼不已,哪里肯迈腿。 赵洛寒收紧了手里刀,那白面公子哥只觉颈项上一片冰凉,不由脸色一沉。又见同伴皆已受伤,一时倒失了几分斗志。 “啊!”忽听矮胖汉子倒地痉挛,口中疾呼救命。 赵洛寒心想,自己方才那脚虽说用了些力道,但以那人的功力,怎会痛成这样。 诸人皆上前询问,却见矮胖汉子脸色紫青,剧烈喘息,竟像被人施了邪术,忽地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毕露。 “潘兄弟!”翁先生抓起他手腕,发现其周身经脉皆已闭塞。他忙运气为其打通血脉,惜有伤在身,一时真气大乱,呕出一口血来。秃顶大汉、美髯男子忙上前,一人为矮胖汉子通经畅络,一人为翁先生运功疗伤。 冷飞雪得意一笑,原来她趁矮胖汉子近身之时使出“摸手功”一招“仙人夺印”,于不知不觉中封了他笑腰、金钱等几处死穴。 赵洛寒见状,伸手点了白面公子哥穴道,令其不得动弹。尔后,拉起冷飞雪便走。 “轩主,你的伤……哎,慢点!”冷飞雪被他牵着,越走越快,到最后完全是被揽着腰,一路踩风而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兄友弟恭 叶未央夫妇见赵洛寒负伤而归,甚是大惊。沈千柔取了金创药,替赵包扎伤口。见几人皆疑问连连,赵洛寒对叶未央道:“主上派人来杀我了。” “主上是谁?”冷飞雪疑惑道,“你俩难道都在为同一人办事?” 叶未央皱眉道:“派了谁?” “七煞。”赵洛寒道。 “……他够绝情的。”叶未央叹道。 沈千柔疑道:“‘七煞’是哪号人物,我倒从未听过。” 叶未央道:“他们皆是隐匿江湖的绝顶高手,‘佛口煞’翁若玉、‘鬼疤煞’严初一、‘胖陀煞’潘稹、‘长髯煞’岳渊渟、‘玉面煞’梁沐霜。” “为何只有‘五煞’?”冷飞雪不解,方才也只见到五人。想必那“翁先生”就是“佛口煞”翁若玉,矮胖汉子是“胖陀煞”潘稹,秃顶大汉是“鬼疤煞”严初一,美髯男子是“长髯煞”岳渊渟,白面公子哥则是“玉面煞”梁沐霜。 叶未央看了一眼赵洛寒,欲言又止。赵洛寒沉吟半晌方道:“还有两煞,一个是你师父,一个便是我。” 叶未央补充道:“‘冷月煞’霍行云、‘孤星煞’赵洛寒。” “我七人皆替‘主上’办事,”赵洛寒道,“相当于‘荣耀堂’的死士。”顿了顿,对叶、沈道:“我想单独同小冷聊聊。” 叶未央夫妇自是先行回避,赵洛寒道:“你先换身干衣服罢。”说着出门避让。冷飞雪快速换了干净衣裳,忙开门请了赵进来。 赵洛寒刮了刮她的鼻梁,道:“好奇心如此之强,倒是个不怕死的丫头。” “轩主快说吧!”她迫不及待的想听事情原委。 “说来倒真是话长了……”他沉默良久才道,“家母洛施施自小被一位恩人抚养成人,这位恩人传授她武艺,并将她培养成一名杀手。家母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偶遇了家父赵敬诀,二人互生情愫,终结为连理。婚后第二年生下我,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待我长到四岁时,家母被她的恩人召回,并要她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作为杀手,她无法抉择,只能抛下家父和我。她的新任务却是嫁给‘富甲山庄’庄主叶钧。” “呃?”冷飞雪惊道,“那、那……莫非你和叶未央是……” 赵洛寒点点头,继续道:“当年‘富甲山庄’钟鸣鼎盛、富可敌国,家母的恩人要家母嫁给叶钧,是为方便搜罗世间珍宝。两年后,家母生下了叶钧之子叶未央。你猜的不错,叶未央正是我同母异父的兄弟。叶未央出生不久,叶钧偶然发现家母是杀手,并拆穿了她嫁入叶家只是为敛财。家母的恩人便派人将叶钧杀死,并派自己亲生儿子易容成叶钧,继续接管‘富甲山庄’。叶未央起初并不知情,以为那人便是他的生身父亲。如是过了六年,家父带着我往苏州,建立‘碧落轩’江南分舵,并与家母重逢。家母心中挚爱从来只有家父一人,自是时常带了叶未央往‘碧落轩’与我们团聚。此举被她恩人之子发现,那人觊觎赵家铸造之术,遂命她怂恿家父打造更多神兵,家母自是不肯,希望脱离杀手组织,同家父归隐。那恩人父子提出,若想脱离,除非将儿子留下母债子偿。后来,家母最终决定将叶未央留在‘富甲山庄’供她恩人父子差遣。当时叶未央只有六岁,而我已经十二岁。” “叶未央好生可怜,不知亲生父亲早已亡故,而生母竟又将他……”冷飞雪叹道。 “家母亦是无可奈何,若不交出叶未央,我和家父势必也将受牵连……当时我也不知家母决定舍弃叶未央,只是发觉她忽然变得抑郁寡欢,一日较一日消瘦。直到一年后,家母沉疴难愈,在床前向家父哭诉对不起叶未央。我恰巧在门外听到,才知晓事情始末。”他沉沉叹息道,“叶未央小时甚为乖巧,见了我总是‘哥哥哥哥’叫个没完,我又如何忍心让亲弟弟受苦……啧,那一夜我并未合眼,只想着如何救他出苦海。岂料第二日家母便含恨离世,家父也是个绝顶情痴,他于家母坟前守了七七四十九日,又将全身内力悉数传与我,然后在家母坟前自断筋脉而亡。” 冷飞雪听罢唏嘘不已,不想世间竟有如此痴情男子。但听赵洛寒又道:“父母亡故后,我自知世间只剩一个弟弟,便闯入‘富甲山庄’找到那假叶钧,提出用我交换,还叶未央自由。假叶钧试了我的功夫,发现我年纪虽小,内力却深厚,自是惊喜过望。他同乃父商量后,答应我的请求,并让我服下慢性□□,从此代替家母,成为职业杀手。” “慢性□□?”冷飞雪寻思着是否就是当初赵洛寒所中的那种奇毒。 赵洛寒道:“我常年受奇毒控制,必须半年吃一次解药。接任‘碧落轩’轩主之后,实则在恩人父子的控制下,做了许多身不由己之事。叶未央起初并不知情,直到有一天,假叶钧命我取白一忠、龙不归等人首级,并夺其兵器,我念在兄弟之情,并未执行其命令。假叶钧勃然大怒,辱骂于我,甚至威胁要取叶未央性命。可巧被叶未央听见了,事情终于败露。他得知我中了慢性□□,又从叶钧口中得知我是为代替他而至此,他心内愧疚,一面替我杀人取物,一面暗中寻找良药救我。你可记得当年,老白被四大门派冤枉,皆是叶未央一手策划。我知其做法后,大为光火,屡屡劝他住手,可惜他一意孤行,偏要趟这浑水。” “呃,那天在你归隐居住的茅舍内,叶未央跪在你面前却是因为甚么?”冷飞雪忽地想起那个诡异的场景。 “你倒还记得这事,叶未央跪地是为求我回去向假叶钧低头认错。”赵洛寒叹道,“当时我决意等死,已然停止服用解药,叶未央求假叶钧讨解药,且答应替他杀人办事。他不听我的劝阻,一意孤行。我也是愤怒至极,那天便训了他几句。其实,我又何尝不知他的好意……他命青鸾为我解毒,却也不过徒劳;他又四处寻找穆灵竹,可惜穆先生也对我中之毒束手无策。我担心他因我一错再错,无奈之下,只得安排假死,只想他断了救我之心,不再受那假叶钧控制……当时我想起你师父一直在西夏执行任务,又想起高台寺中藏书万千,倒是可以往西夏一去。这便易容成妙空和尚,前往高台寺藏经阁内寻找生机。呵,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师父最终客死异乡,而假叶钧又以沈千柔要挟叶未央……” “你们兄弟俩皆为彼此着想,只是、只是被奸人利用了去。”冷飞雪扼腕叹道。 “主上毕竟是家母的恩人,知恩不报,却也非君子所为。”他摇头叹道。 “你们效忠的主上就是假叶钧,还有他的父亲?”冷飞雪道,“‘人皮画匠’可同他们有关?” 他幽幽道:“‘人皮画匠’……” 才说到此处,忽听叶未央在门外道:“有客到。” 赵、冷二人看向门外,但见一精瘦男子手捧一大箱子立于门口。赵洛寒请客入内,来人将箱子摆放在桌上,方拱手见礼道:“冒昧打扰,还请赵轩主见谅。” 赵洛寒回礼道:“阁下是?” 男子并不作答,目光瞥向冷飞雪,似在等其回避。赵洛寒道:“但说无妨。” 来人微微一怔,迟疑片刻方打开箱子——他首先取出两封信函,看纸张倒像有些年头了。 “请过目。”他将信递给赵。 赵洛寒遂将两封信拆开,其中一封是乃母洛施施的卖身契,另一封则是他十三岁那年同主上签的契约。 “主上何意?”赵洛寒略一沉吟,问道。 男子道:“杀手之契向来是生死契,即便死了也要后人继承。主上开恩,将契约归还,只需你完成最后一桩任务。” 冷飞雪心下狐疑:那主上真真奇怪,刚刚还派了“七煞”来取人性命,怎又送还生死契?莫非想来一招恩威并施? 那男子又从箱内取出一个物事,竟是一把刀。刀身藏于刀鞘之内,尚看不得形状。冷飞雪凑上前看个究竟,一眼瞥见那刀鞘上刻了个“赵”字。 “主上命属下带来‘幽冥刀’,此刀本是赵家先人铸造,如今也算物归原主。”男子恭恭敬敬将那刀呈给赵洛寒。 冷飞雪暗想,曾听说赵家兵器流传现世的除了“刈泪刀”,还有少林方丈手里的“九天禅杖”,以及前些年“锁月楼”掌门白青颜所得的“鬼神泣”。而“九天禅杖”、“鬼神泣”又为“人皮画匠”所夺,“刈泪刀”遂成为赵氏孤品。不想此刻竟多出了一把赵家兵器,这等消息放出去,江湖怕又要生起一场大风波。 “这刀不是赝品吧?”她凑到赵洛寒耳边,悄声问道。 赵洛寒抚摸刀鞘,慢慢将刀身抽出,但见刀身漆黑,形状纤细,长约两尺,中央数处镂空雕花。他淡淡一笑,将刀递给冷飞雪:“送你了。” 冷飞雪见他如此不屑,料想那刀定是赝品。接过时发现刀身沉甸甸,需用些气力方能拿稳。 “素闻赵轩主慷慨,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男子欠身赞道。 “主上究竟要我做甚么?”赵洛寒道。 男子道:“护送他离开汴京,暂避大理国。” “他此时要离京么……”赵洛寒拧眉道,“主上手下死士如云,怎会想到让我去?” “主上得知赵轩主已同‘那边’闹僵,主上素来欣赏赵轩主精绝武艺,特命属下请你出山。”男子道,“另外,主上也说,赵轩主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哦?”赵洛寒挑起眉头。 “主上此次离京,带的都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赵家兵器也在其列。据主上透露,随行的赵家兵器有‘九天禅杖’、‘墨阳刀’、‘画影剑’。若是这些兵器不慎重现江湖,引发新一轮血雨腥风,呵呵,赵轩主怕也很难向列祖列宗交代。”男子笑道,“另外,主上知道赵轩主在寻找《千毒集》,事成之后,自能如你所愿。” 赵洛寒思忖片刻,道:“‘那边’已对我下了诛杀令,我若出面护送,恐怕会惹出更大麻烦。” 男子道:“赵轩主有所不知,‘那边’已将主上携神兵离京的消息传出,江湖中人势必群起而夺之。麻烦已然够大了,多你一个不多。” 赵洛寒暗自叹道,原来事已至此,怪不得那人会来找自己出手。 男子又取出一蜡封密函交给赵:“时间地点均在里头,容属下告辞了。” 赵洛寒淡淡道:“不送。” 第一百二十二章 罄竹难书 那人才走,冷飞雪便凑上前问道:“轩主,我怎听得糊里糊涂?假叶钧派人杀你,又派人请你护送他离京?还有,他怎会有那么多赵家兵器?我手里这把刀也是真货了?” 是时,叶未央也走将进来,一见冷飞雪手中宝刀,惊呼道:“哟,这刀好生面熟。” 赵洛寒看了他一眼,道:“她都知道了。” 叶未央一愣,笑道:“哦,知道了好,总归迟早得叫她一声‘大嫂’。” 冷飞雪闻言脸一红,支吾道:“胡说甚么啊。”忽又想到,叶未央与“人皮画匠”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得知他与赵洛寒竟是亲兄弟,只觉人世变幻无常。 赵洛寒又对叶未央道:“老主上派人送还了母亲同我的生死契,条件是要我护送他离京。” “老主上?”叶未央目光一沉,“他怎么想到让你出面?你一直都替少主办事啊。” 赵洛寒道:“听闻少主将老主上携神兵离京的消息散布出去,江湖中人势必觊觎兵器。我身为赵家人,见自家兵器流出,实难袖手旁观。另则,他亦知晓我在寻找《千毒集》。” “呵,这对父子倒是有趣,斗了这么些年,至今也不消停。”叶未央摇头笑道。 冷飞雪插嘴道:“‘老主上’和‘少主’?‘少主’是假叶钧,那么‘老主上’可是假叶钧的父亲么?” 赵洛寒道:“嗯,他父子失和多年。家母曾得恩于他父子,当年他父子二人并未翻脸,我被老主上安排在少主身边,一直替少主办事,渐渐的同老主上联系不多。后来,他父子交恶,各自为政,斗得你死我活,我亦听命于少主,同老主上划开界限。” “原来如此,那老主上怎会有赵家兵器?”冷飞雪问道。 赵洛寒叹道:“家父家母过世之时,我方十三岁,他父子自是半哄半骗说要代为收藏赵家传家之宝,等我长大后再归还。后来我才慢慢发觉,这对父子何其贪婪,不止要赵家兵器,还欲将天下神兵尽归所有。‘人皮画匠’便是他父子合力策划的一桩阴谋。” 叶未央接话道:“起初他父子齐心之时,‘人皮画匠’的背后自然只有一股势力支撑。后来,他父子失和,父亲一派安排有‘人皮画匠’,儿子一派另有‘人皮画匠’。倒还不止筹谋‘人皮画匠’这般简单,这两派盘根错节,在江湖上各自有其势力。父亲扶持了‘玉真教’、‘问鼎派’,儿子则控制了‘碧落轩’、‘富甲山庄’,搅得整个江湖未有宁日。” 冷飞雪闻言恍然大悟,难怪当初赵洛寒同叶未央结盟,而又对“玉真教”连根铲除。原以为只是江湖恩怨,不想背后竟有这些瓜葛。 赵洛寒忽冷笑道:“你若早听我的话,不要搅和进来,岂会连累了自家妻儿?” 叶未央笑道:“是,是,是,是我太过冲动。我不该替你杀人放火,坏事做绝;不该被那少主利用,搜刮民脂民膏。” “杀人放火,搜刮民脂民膏?”冷飞雪疑惑道,“你们究竟做的什么营生?” “小冷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人皮画匠’究竟是何人么,”叶未央眨眼道,“那就请问问你的轩主咯。” 赵洛寒瞪了他一眼,方道:“‘人皮画匠’并非一人,我和你师父都曾是。江湖传闻‘人皮画匠’忽男忽女,倒不是因为‘易容术’,只是因为许多人都曾接到过‘人皮画匠’杀人取物的命令。除了‘七煞’武功堪称一流,其他杀手的武功也不过尔尔,如何能顺利杀人夺器?正如假叶钧在英雄大会上所说,杀手用了一种名为‘清扬婉兮’的奇毒,此毒可让人陷入短暂昏迷,且能令人麻痹致幻,是以受害者眼中的各个杀手都如鬼魅般出入自如,仿佛武功天下第一。不过此毒剂量一大,便会在人皮肤上留下红斑,为掩此迹,杀手每每行凶后总揭下被害者之人皮。当然,你师父和我有时也并不使用此毒,直接杀人取物,但主上下了命令,不管有无用毒,为统一行径,都需揭下人皮。” 冷飞雪听罢,心中一阵恶寒,不想自己寻了多年的“人皮画匠”竟是轩主和师父。那当初在辽国杀她的,难道不是叶未央,却是赵洛寒? “你的轩主当年为了‘碧落轩’一众兄弟,宁愿违抗主命,决意离群等死。主上派出高手杀他,他侥幸没死成。”叶未央道。 赵洛寒摇头道:“当日,我确是死在主上派出的‘人皮画匠’手里。这事非常蹊跷,我以为我死了,但是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置身于……” 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九年前。命运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试图弥补前世的孽。他倾尽全力保“碧落轩”一众兄弟不死,他留下了冷飞雪的命,带在身边养大,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她。这一切,何其悲哀,又何其幸运。他努力这么多年,竟依然难逃宿命,他的兄弟一个一个相继死去,而他自己直到如今也没有脱离“主上”的控制。但好在,冷飞雪还在他身边。 冷飞雪等着赵洛寒往下说,却见他摇头一声叹息。 这时,叶未央继续道:“赵轩主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变得心慈手软,想要从良。我不能看着他毒发而死,只能推他一把。起先,我替他软禁白一忠,夺了那‘孤灯大刀’向少主复命。岂料白一忠命大,被你这丫头救活了。后来赵轩主毒性发作,已至穷途陌路,少主念其曾立下汗马功劳,允其将功补过。少主提出让‘人皮画匠’重现江湖,命赵洛寒取芙蓉山庄‘花间剑’。我自知他不会就范,便替他做了。也巧,那次遇上了‘不死不医’穆灵竹,我将他请了来,替赵轩主解毒,可惜这老神医也无计可施。赵轩主恨我擅作主张,以兄长身份责罚于我,不巧又被小冷姑娘你撞见了。那日在茅舍内,我跪在这家伙面前,可谓颜面尽失,你偏又闯将进来。啧,那时真恨不得劈裂你天灵盖。谁想你家轩主拿出那枚玉虎,可知那玉虎是我生母留给我的遗物,他将它送了你,还拿出来炫耀且压制我……啧啧啧,想来好生心伤!小冷你若如愿嫁了他,可要待我这小叔子好些,不要让你夫君欺凌我……” 见他越说越没谱,赵洛寒一把勾住他肩膀让他噤声:“怪我管教不严,才出了你这妖孽,真真家门不幸。” 冷飞雪见二人如此,惊得合不拢嘴,一时呆呆看着,细细端详,这二人眉眼之间倒真有些相似。只不过赵洛寒面部线条更显硬朗,而叶未央更为柔和细腻。 “呃,那白长老也是你杀的么?”冷飞雪忽然想起了白一忠之死。 “白一忠?那次,我倒没亲自动手,派了人去。”叶未央道,“我并不时常执行‘人皮画匠’的任务,赵洛寒假死之后,少主信以为真,只叹痛失一员大将。当时他父亲的势力正猖獗,灵噩、苏天璇在江湖中横行霸道,少主自是受尽打压。小冷你可还记得,苏天璇逼迫你们交出赵家冶炼秘笈,当时我让你们先藏身‘富甲山庄’,后又转移至青鸾住处?” 冷飞雪点点头,那时“碧落轩”人手萧条,她同阿箩、温若、苗十□□人无处可归,狼狈不堪,幸得叶未央夫妇伸手搭救。 “少主比我更早一步抵达青鸾住处,接走了千柔。”叶未央叹道,“从此软禁她,并要挟我替其办事。那时他势力不比乃父,身边亟须人手助其东山再起。他让我做的事多是盗取和押送奇石珍宝,是以我方才说‘搜刮民脂民膏’。后来,他又给了我一项差事,命我设法除掉灵噩。我见千柔临盆在即,只得绞尽脑汁替其办事。我将青鸾送入皇宫蛊惑天子,设计除掉灵噩。可巧,小冷姑娘你也进了宫来,阴差阳错的助了我一臂之力。” “那你后来还想杀我呢,也是那个‘少主’假叶钧的命令?”冷飞雪想起出了大宋皇宫后,叶未央一度想要杀自己,青鸾还替己求情了。 赵洛寒似是不知此事,斜了叶未央一眼。 “自是他的命令,我怎会有杀你之心呢,”叶未央道,“那时少主将沈千柔软禁在京城一处宅邸,卓飞便是在幽禁期间出生。少主允诺只要我扳倒灵噩,便放了千柔母子,从此便任由我一家三口自在逍遥。哼,可笑我竟相信了他。事成之后,我与千柔母子团聚,本想着带他二人远走高飞,岂料少主托人带信,信中云,千柔已中赵洛寒所中之毒,若想解毒,速至苏州。我只得带着他母子俩南下,再度为他效命。千柔并不知情,至苏州后莫名被带到青瓦小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沈姐姐一直也被瞒在鼓里?”冷飞雪心想,这对兄弟倒很相像,都擅长隐瞒。 赵洛寒叹道:“西夏‘荣耀堂’的杀手在接受训练时多被要求绝情断爱,可是主上并不如此,甚至鼓励手下去追求真爱,一众杀手皆以为其通情达理,对其死心塌地。主上却利用他们的感情,将他们一生挚爱当作要挟,从而世代供他差遣。家母如此,我和叶未央亦是如此。” “还有,在大辽……你是否去过大辽杀人?”冷飞雪想起自己重生之前,就是死在“人皮画匠”之手。 叶未央摇头道:“没去过,莫非大辽也有‘人皮画匠’的行踪?” 冷飞雪一愣,心想:也是,我都活下来了,也算改变了命运。叶未央自然也不会,或者说不记得去过大辽杀人。 “说了这许多,那‘假叶钧’究竟是何人?”冷飞雪疑惑道。 赵、叶对视无言,沉默良久后,赵洛寒方道:“蔡攸。” “大学士蔡攸?”冷飞雪惊道,她曾在皇宫内与此人见过面。当年,她同沈傲欲逃离皇宫,却被蔡攸拦下,幸得叶未央出手相救。 叶未央道:“正是他,他是‘少主’,乃父蔡京便是‘老主上’。” 难怪赵洛寒在“青松坡”保护蔡攸,原来他便是“假叶钧”,是他的“主上”。只是谁曾想到,蔡京蔡攸父子身为当朝大员,竟暗地里做如是勾搭。 “他们既是朝廷官员,为何要夺取兵器,又要涉足江湖中事?”她问道。 赵洛寒道:“蔡京非江湖中人,他一生并未习武,然其次子蔡攸实乃武学奇才,算是半个江湖人,只不过很少显山露水。蔡京官拜宰相,曾向徽宗提倡丰、享、豫、大之说,以此粉饰太平,徽宗听信其言,恣意享受。蔡京父子为迎合昏君,使出浑身解数。知昏君爱字画,便举国搜罗名画;知昏君爱奇花异石,便不远千里由江南北运至汴梁。徽宗一次入了蔡相府,见蔡攸收藏了一把好剑,颇感兴趣。蔡攸遂将此剑献给徽宗,徽宗大悦,重赏了他父子。蔡家父子始商议,布局江湖,搜罗神兵,终是筹谋了‘人皮画匠’。” “哈?竟是为了迎合昏君,向昏君邀宠?”冷飞雪目瞪口呆。 赵洛寒叹道:“说来确是可笑至极,他父子二人训养诸多杀手,以‘人皮画匠’的名目杀人夺物,并差人将每一件兵器仔细画下,先将画卷呈予徽宗,那昏君看上哪件,他父子便呈上哪件,没看中的便归为己有。” “原来这便是‘人皮画匠’原委!也太过可笑了些!”冷飞雪语结,差点儿没喷出一口鲜血。委实太扯淡了些,数十年来令江湖闻风丧胆的“人皮画匠”竟有这般不堪而可笑的始末因由。 叶未央道:“可笑是可笑,却亦可悲至极。一个国君昏庸至此,怕是离亡国不远了。” “蔡氏父子起初倒还算和睦,可自从大观三年蔡京被罢相之后,二人开始失和。据说蔡京那次被罢黜却是蔡攸暗地加害所致。彼时,蔡攸独揽圣宠,蔡京始器重五子蔡鞗。我也开始只为蔡攸效命。”赵洛寒道。 冷飞雪寻思片刻又道:“轩主也曾接受‘人皮画匠’任务?” 赵洛寒知她想问甚么,道:“我和你师父应是最早接这项任务的一批杀手,我们行事时,你年纪尚轻,是以未曾听闻。你所知道的少林方丈之死是蔡京的人做的;白一忠之死是蔡攸、叶未央派人做的;芙蓉山庄命案、白青颜之死皆是叶未央做的,龙不归的兵器亦是他盗取的。” “龙不归倒很奇怪,他竟未中毒。”叶未央道,“那次差点失手。” 冷飞雪道:“那是因为龙长老佩戴了苗疆香囊,恰好可以缓解曼荼罗之毒。” 赵洛寒又道:“自与你在青瓦小舍分别,江湖上以‘人皮画匠’名义而犯的五桩命案则是经我之手。” 她心想,蔡攸以她和叶未央一家人做威胁,逼赵洛寒不愿为而为之,赵虽难逃其咎,却也是被逼无奈。 赵洛寒忽沉声叹道:“……我的罪行实罄竹难书。” 叶未央愕然望向他,面色亦黑了下来。 冷飞雪不想他二人忽然沉默,忙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记得当年白青颜和谢修雨贪生怕死,将‘鬼神泣’假意转交给我,那时轩主你代为保管,后来你又制造‘人皮画匠’杀人夺器的假象,那么如今那‘鬼神泣’究竟何在?” 赵洛寒闻言笑了一笑:“你倒很是记挂那劳什子。我将它埋在城郊茅舍之外的大树下了,你若有兴趣,大可去挖了出来,看看日后究竟要惹出甚么事端来。” 冷飞雪心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才不要白白招惹杀身之祸。 第一百二十三章 镖队 赵洛寒看了看天色,起身点燃烛火。 “小冷,你已知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他道,“是去是留,由你决定。我与你之间,隔着的恐怕不只是你亲人的仇恨……” 叶未央看了冷飞雪一眼,亦在等她说话。 她道:“你二人为兄弟之情,做了许多错事,可终归非出于你们本心。而且如今我亦清楚了,我父母之死虽是你和师父做的,但你们亦只是听命行事。若要寻仇,应该找那蔡氏父子。可是,可是我并不想复仇。任由旁人说我懦弱也好,我偏不复仇,无论仇人是谁,我都决定放弃。” “为何?”叶未央惊道,“这等不共戴天之仇你也能放弃?” 她脸一红道:“我此生爱慕轩主,纵使他是仇人,我也难以割爱。当初以为他是仇人,还刺伤过他,但后来依然舍不得他,决定放弃复仇,好好活着就是了……如今我得知背后尚有指使者,便更加不怨轩主了。若重燃复仇之心,岂非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她这等想法倒令赵、叶二人哑口无言。想世间为仇恨而活者大有人在,因恩怨两难而喟叹纠结者数不胜数,而像她这般决定了便雷打不动、固执己见的人倒是鲜少有之。她想法甚是简单,只不过不想做个出尔反尔之人。 赵洛寒忽勾起唇角,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柔声道:“好姑娘。”因当着叶未央的面,冷飞雪当即羞得满面绯色,一挥袖子,跑将出去。 “呃,她这般容易便接受了一个无恶不作的你?”叶未央不可思议道,“我在突厥将这些事情告之千柔,她可有半个月未曾理我。” 赵洛寒道:“我早说过,小冷不是一般姑娘。” 见他如此得意,叶未央撇嘴道:“春风得意马蹄疾,小心脚下马粪香。你当真打算护送蔡相离京?” 他将头微微一点。 “我同你一道罢,让千柔和小冷留在这儿照顾卓飞。”叶未央道。 赵洛寒看向他,道:“不用。” “你有伤在身,客气什么。”叶未央执意道,“赵洛寒你能不能痛快点接受我的好意,哪怕只有一次?” 赵洛寒见他急了,抚额道:“行,你随我一道。” “这不就结了?反正以本公子的脾气,你高兴我去自是最好,不让我去,我亦会偷偷跟了去。”谁人曾想这未央公子耍赖功夫也是一流。 赵洛寒皱眉道:“我倒有些想不通了,你究竟是真心助我呢,还是习惯了我做甚么,你便来插一脚?” 叶未央忖思半日方道:“二者兼有罢。”顿了顿又道:“从小没爹疼,没娘爱,好不容易有个兄长,却时常不苟言笑。小时我的想法很简单,你不带我玩,我偏要和你玩。长大后,差不多也是这意思罢。”说完,低头讪讪一笑。 赵洛寒走近他,又道:“原来你还知我是兄长,怎的从不肯听我半点劝说?也不曾听你说点好听的。” 叶未央不屑道:“甚么好听的?要我夸你赵大轩主武功天下第一?” 赵洛寒骂了一声:“滚。”遂转身离去。 叶未央悻悻留在原地,忽想起甚么,嘴角微微翘起。那年他七岁,赵洛寒十三岁。他缠着赵洛寒带他上街买好吃的,赵遂逗他:“说点好听的,便带你去。”他连忙拍马道:“哥哥模样俊,心肠好,是世间最好的哥哥。”细细想来,竟有近二十年不曾唤他一声“哥哥”。他心头一酸,竟涩涩不是滋味起来。 三日后。 赵、叶二人一身劲装打扮,双双出行。沈千柔带着小卓飞向他二人辞行,一时气氛融洽,诸人回神之际,却不见冷飞雪。 二人无暇多问,一路策马赶至汴梁城郊,等到日头下山,方见委蛇小道上走来一支送丧队伍。开路者手持纸幡前行,巨大灵车缓缓行驶,送丧者足有百余人,吹吹打打,朝他二人走近。 叶未央自是看出此系蔡京一行假扮,不由笑道:“这么大阵仗,岂非招人来抢?” 果不其然,一行人走至一棵大樟树下,便纷纷褪下孝服。数十人迅速从附近林中牵来事先备好的马匹车舆、干粮武器等,但见一人竖起猩红旗帜,上绣“金玉镖局”四字,显是乔装成押镖队伍。 赵、叶二人方靠近,便见百余人持兵警惕。赵洛寒上前拱手道:“赵洛寒在此恭候主上大驾。” 但见偌大马车内传出一声苍老回应:“赵轩主多礼了,不知你身旁这位贤士是?” 赵洛寒道:“叶未央。” 蔡京沉默良久方道:“哦,原是未央公子,幸会。”咳嗽两声又道:“那便有劳赵总镖头和叶副镖头策马前行。” 赵、叶对视一眼,心道:这便安排好角色了。二人遂翻身上马,于前头开路。临行时,一人放火将此前出殡用品悉数烧尽。此行队伍浩荡,主车内是蔡京及其妻妾,其后跟着整整三十个大箱子,押运护送者多达百余人。 赵洛寒深知此次任务并非一般棘手,才一上路便提醒同伴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人交给他行路地图,他一看便知,蔡京此次布局万分周密,选择的皆是罕有人迹的小道。队伍走了两个时辰,夜色已深,诸人已有些疲累。赵洛寒忖思着如此浩大队伍,若要投宿打尖怕是惹人耳目,若是风餐露宿却不知蔡京和他一众美妾能否接受。是时,但见一人疾步上前道:“总镖头,前方有片野杏林,再往前便是荒山了,今晚且在林中落脚罢。” 又行了约摸半个时辰,方至野杏林。赵洛寒先带十余名好手入林查看,发现并无异样,众人随后进入。赵洛寒下马靠在树干上稍作歇息,见叶未央拿起酒囊仰头痛饮,又见诸人正分食水粮。一年轻护卫走近,将水囊递给赵洛寒,随即又送来牛肉干、馒头等。赵洛寒道声谢,却听那护卫颇为拘谨道:“客……客气了。”他兀自奇怪,又见周围众人正窃窃私语。他心下狐疑,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他们在谈论甚么?”他随口问那年轻护卫。 护卫闪烁其辞:“我并不知情。” 这时,叶未央凑上前笑道:“他们在猜测‘天下第一’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 原来自昔年英雄试剑大会之后,赵洛寒“死而复生”,重出江湖,且被冠以“天下第一”名号,自是成了武林一段传奇。 年轻护卫笑道:“是啊,都想亲眼见识赵大侠举世无双的刀法。” 赵洛寒一愣,面色一凛。自己算得上甚么大侠,死后不下无间地狱便是前世造化了。 众人见他面色骤变,以为他不悦,一时皆噤声不语。 忽地,赵洛寒旋身而起,但听“嗖”的一声,“刈泪刀”已然出鞘,随即传来短促惨叫,浓重血腥味蔓延开来。 “有人劫镖!”众护卫高声呼唤,提醒同伴小心防范。 一时众人亮开兵器,护住马车、货箱。但见林中人影耸动,如春笋般冒出。当中一人吹了一记响哨,身后立马涌现一批帮手。 火把将野杏林映得恍如白昼,赵洛寒看出来者皆江湖人士,各大门派能称得上名号的基本来了。他不曾料到,敌人会来得如此之快,且势力如此众多。眼光一扫,见叶未央正挥掷飞镖御敌。赵洛寒欺身飞至蔡京所在马车附近,横刀挡下“崆峒派”掌门包一泽的攻势。 “呵,我道是谁,竟是赵轩主。”包一泽挑眉冷笑。“劫镖”同伙闻言皆一愣,目光瞥向赵洛寒。 “呔,闻名天下的赵轩主怎会助那大奸臣蔡京?”人群中一人厉声喝道,“这等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这句“败类”不知所指,似是说蔡京,却又像说赵洛寒。说来也奇,赵洛寒行走江湖受人敬畏惯了,如今听得一句辱骂,心头竟有些释然。他深知自己一生沽名钓誉,看似光明磊落,暗里作恶多端,这声“败类”却是骂得轻了。胸内百千情绪翻涌,握刀的手竟兀自抖了一抖。 青城派“天府双侠”趁机左右夹攻,说时迟那时快,叶未央弹出两枚“金钱镖”,不偏不倚打在“天府双侠”兵刃之上,但听两声脆响,两把利剑双双落地。赵洛寒方回神,结指封了“双侠”穴道。 是时,叶未央已跃至他身侧,低声道:“似乎不只一帮人。”他竖耳静听,即刻察觉又有一批人马逼近。 果然,不过一刻钟,野杏林又涌入大队人马。为首者着官服,其后是身披铠甲的军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蔡京奸佞误国,本着其流放岭南,现私自离京,罪加一等。着御林军侍卫统领缉拿归案,若其罔顾天恩、拒捕反抗,格杀勿论。”一人朗声念道。 那蔡京遂缓缓下车,跪下接旨谢恩。 他起身时看了看周遭,一方是虎视眈眈的江湖人士,一方是来势汹汹的朝廷军队。他的百余护卫正同江湖人士纠打作一团,如此下去,朝廷军队倒要做捕螳螂的黄雀了。 随从将蔡京扶将起来,才站稳,便听马车内传来一阵惨叫。原是蔡京妻妾被两三大汉扯下车来,又有一群人将数十大箱清数开启,但见箱内无不载满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蔡京一生五回命相,为官期间敛财无度,私藏珍宝数不胜数,即便逃难亦不愿割舍那身外之物。 “这不是少林派遗失的‘九天禅杖’?”人群中有人惊叹道。 “若老道没看错的话,这两把一为‘墨阳刀’,一是‘画影剑’,皆赵家遗失多年的神兵。”蜀山派槐清道长捋须叹道。 叶未央闻言一皱眉,衣袖一扬,飞出数十枚“金钱镖”,例无虚发,所及之处,见血封喉。方才围箱赏剑者,无一生还。赵洛寒旋即出刀,刀身撞击木箱,三把赵家兵器借力腾空而起,逐一落在他手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故人来 “啊!”一声急促痛呼吸引了众人目光。 循声而去,却见一明眸皓齿的姑娘站在一堆尸体后头,褥裙上血迹斑斑。原是先前叶未央出镖伤人,死者鲜血溅了她一身。 众人皆以为那姑娘也是蔡京诸多妻妾之一,忽听那赵洛寒骂道:“还不快些滚过来!” 他叫谁滚过来?众人见那天下第一刀客手握四把神兵,浑身肃杀,恍如修罗重生。 那姑娘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提步跨过遍地尸首,朝赵洛寒走去。 一帮乌合而来的江湖人士皆为神兵,如今眼见着蔡京私藏的三把兵器落入赵洛寒之手,缠打者似变得异常安静,皆分神看向赵洛寒与那姑娘。而朝廷军队自是按兵不动,预备坐收渔翁之利。那姑娘脸色渐次绯红,原本只有十余步的距离,在众目睽睽下却变得万分漫长。她兀自捏紧手中刀,低头行路。 “咦,那女娃手里的刀好生面熟,该不会是‘幽冥刀’?”“崆峒派”掌门包一泽忽叹道。 此言一出,在场的江湖人士恍然大悟,皆暗自揣度,定是这丫头趁乱取了箱中的宝刀,赵洛寒方喝令她“滚过来”。 “还愣着作甚?!抢啊!”人群里几个大胆的撺掇挑火,众人虽忌惮赵洛寒、叶未央,却仗着人多势众,当即便跳出十余高手拦下那姑娘,迫她交出手里兵器。 但见那姑娘旋身跃起,半空中拔刀劈下,内力虽平平无奇,刀法却玄奥莫测,数招便破去三五大汉的围攻。 赵洛寒微微蹙眉,正当出手,却听身旁蔡京低声道:“趁乱护送老夫离开。” 叶未央挑了挑眉,冷笑道:“且等上一等。” 话音才落,赵洛寒便欺身上前,手起刀落,又拎起那姑娘衣裙后领,生生将她拉至身边。众人正疑惑万分,却听那姑娘冲赵洛寒歉然一笑:“好巧,不想在这儿也能碰见。” 赵洛寒无暇搭理她,轻声对叶未央道:“一会你带她走。” 叶未央笑道:“不如你带。” 那姑娘并非别人,正是冷飞雪,她并未给赵、叶二人送行,却是打了主意,一路尾随镖队至此。 蔡京又悄声道:“将兵器给他们,趁乱走。” 赵洛寒闻言,稍作忖思,忽将三件兵器扔向人群。一时,人群如炸开锅一般,彼时盟友即刻刀剑相向,争夺那三把旷世神兵。 蔡京随即爬上马车,赵洛寒“啧”了一声,一把将冷飞雪也扔进车内,遂与叶未央等人杀出一条血路。蔡京走得匆忙,连妻妾都顾及不上,只闷头狂奔。 朝廷军队紧追不放,一路凶险异常。冷飞雪坐在马车内听得车外厮杀声不断,不由感慨道:轩主一家得了蔡家父子的恩,为还恩情,身不由己,方做了错事。轩主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可偏偏英雄犯错了,犯错的英雄还是英雄么?当然罪魁祸首还是蔡氏父子,如今她的杀父仇人就与她同车而坐,且他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只消以手里的“幽冥刀”轻轻割破他的喉咙,或是用“摸手功”不知不觉的封了他的死穴,她就替父母报了大仇。可是,如此一来,父母依然回不到她的身边,却会陷赵洛寒于不义。正如她无法逃脱自己是西夏人的命运,赵洛寒也不得不替他的母亲偿还恩情。 她正胡思乱想,忽听蔡京一串剧烈咳嗽。她抬眼望向那名满天下的大奸相,他须发皆白,仪范清冷,此刻正抚胸剧咳,显是惊吓过度。她不由感叹道:权倾一时的宰相又如何,到老来却落了个声名狼藉的下场;膝下儿女承欢、身旁妻妾成群又如何,落难了还不是东南西北各自飞? “喝些水罢?”冷飞雪见他老弱可怜,递上水囊。 蔡京将头一摇,叹道:“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冷飞雪心想:都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将世间坏事做尽,也怨不得至此田地。 正想着,忽听车外一声短促闷哼,她掀开车帘一看,却见赵洛寒以一敌百,应对夹击,后背未愈的旧伤口似是被利器所刺,此刻正汩汩涌血,染得衣料鲜红。她心中一急,跃下马车,拔出“幽冥刀”,护在赵洛寒背后。 此时,天已破晓,红日缱绻升起。她秀眉微蹙,挥刀御敌——她活了二十四载,从未杀过这么多条人命。神刀在手,立地成魔,当下便成修罗场。污血溅了一身,哀嚎不绝于耳,她渐渐麻木,扬手结束一条条人命。 朝廷军队虽人多势众,却并无绝顶高手,赵、叶等人多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虽以多对少,倍感倦怠,然终是有惊无险。 众人终是摆脱宋兵,护送蔡京又往南奔了数十里。赵洛寒清点人头,连他在内,只剩二十人。一行人提高警惕,商议改走水路,遂快马加鞭赶至附近的码头。才至码头,却见黑压压一片人堵住去路,方知中伏。 冷飞雪见来者装扮甚是熟悉,黑红相间劲装短靠……这批是西夏“荣耀堂”的人。她低声提醒赵洛寒。 赵早已看穿来者身份,他心下狐疑,“荣耀堂”这会子插甚么手? 但听“荣耀堂”死士立于码头,齐声拱手称道:“恭迎堂主。” 是时,泊于岸边的画舫内款款走下一人。黑衣束体,黑纱罩面,看不得真颜。唯腰间坠着一串鎏金铃铛,大小不一,总共七只。铃铛随其步伐,发出玎玲响声,幽幽切切,恍如仙乐。 冷飞雪见那黑衣堂主身后尾随着一人,正是绝尘。却不知这“堂主”究竟何人。 一见那堂主走下船,赵洛寒的脸色倏忽变得阴沉,仿若见了天上地下最可怖的怪物。冷飞雪更加好奇,究竟是甚么人能让赵洛寒亦骇然失色? “参见郡主。”绝尘一眼发现人群中的冷飞雪,缓缓施礼道。冷飞雪报以尴尬一笑。 又见那黑衣堂主在绝尘耳边低语几句,绝尘朗声道:“堂主有令,手刃蔡京者,赏金百两。但凡阻扰行事者,杀无赦。” “你快走!”赵洛寒忽对冷飞雪厉声道。 冷飞雪愣了愣,道:“不,我要助轩主一臂之力。” 叶未央亦奇道:“区区几个西夏人,怕什么?” “荣耀堂”的死士得令已然摆开杀局,同蔡京麾下所剩无几的高手厮杀起来。瞬间,赵、叶、冷三人亦卷入缠斗。 冷飞雪忽听耳边一声凉飕飕的嘲弄:“小冷姑娘不愧是天底下第一是非不分之人,竟不顾生死护着杀父仇人。” 此言倒也没错,当年赵洛寒、霍行云确是奉了蔡京之命,赶赴西夏杀死冷飞雪父母双亲。她闻言一惊,握刀之手刹那间被利器所伤,手臂上一条血痕如蜿蜒小蛇悄然游窜。 “谁?”她惊道。她的事情怎会有外人知晓? 蔡京的马车忽然一晃,车帘被掀开——从中走下一人。此人一手持剑,一手拎着血肉模糊的人头,正冲着众人笑得灿烂无比。 “沈傲!”冷飞雪惊呼道。方才嘲弄她是非不分的是他,眼下手提人头的也是他。而那人头,该不会是…… “啧。”赵洛寒登时收刀,发出一声叹息,他已然看清沈傲手中的人头正是蔡京的。不过他是如何得手的?他又与蔡京有何过节? 沈傲将人头丢弃在地,冷笑一声:“在下藏身马车座位底下,闻够了老奸贼的脚臭屁臭,可再受不了,割了他狗头倒是清静许多。” 这沈傲在野杏坡便盯上了蔡京,趁多方人马作乱,混入蔡京一行,一路寻找下手机会。如今见赵洛寒等人与西夏人缠斗,定是无暇顾及马车内境况,自是当机立断,要了蔡京性命。 此刻,蔡京已人头落地,其部下见主子已亡,自吓得落荒而逃,竟无一人留下,一时只剩下赵洛寒、叶未央和冷飞雪三人。 冷飞雪不敢看地上人头,撇过脸问道:“沈大侠,你为甚杀他?” 沈傲眯眼道:“替你报了血海深仇,不好么?” “这……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她更是不解。更何况,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之事?心中又担心,这蔡京一死,上哪儿寻那《千毒集》。一时满心纠结,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洛寒忽拉回她,道:“走罢。” 她正当转身,不想却听那黑衣堂主发话道:“这般着急走?” 冷飞雪一愣,听这声音,此人分明是女子。更奇的是,此人声音甚为熟悉,却是在哪里听过呢? 赵洛寒亦是一怔,松开冷飞雪的手,淡淡看了一眼那人。 叶未央见他神色有异,正兀自纳罕,又听那黑衣女子道:“汉人有一句诗: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赵公子新人胜旧人,正是春风得意时。” 叶未央嘴角浮现一抹笑,侧身靠近赵洛寒道:“咦,洁身自好如你,竟也有风流情债?”沈傲亦是好整以暇站着看热闹。 冷飞雪似听出些端倪,浑身僵硬,拉住赵洛寒衣袖,磕磕绊绊道:“她、她……” 赵洛寒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呆子,怕甚么。” 那黑衣女子幽幽道:“你喜她年轻,是么?” 赵洛寒皱了皱眉,沉吟半晌方道:“赵某此生所造罪孽罄竹难书,其中一项便是欺人感情。我不求原谅,自也不屑求饶,我命在此,予取予求。” 黑衣女子干笑数声,道:“好无情的汉人,好无情的洛儿。”语毕,缓缓揭下面纱,明眸若秋水,黛眉如墨染,玉面雪肌,乌发朱唇,通身气派,袅娜风流,好似一朵娇贵牡丹。 冷飞雪怎认不出,她便是西夏公主李笑寒。她未曾料到,李笑寒竟还好端端的活着,白发变青丝,倒显了返老还童之异征。 赵洛寒发觉冷飞雪手心冒汗,侧头看了她一眼,却将她的手握得益发紧。 “这些年你受苦了,抱歉。”他冲李笑寒歉然道。 李笑寒走近他二人,面带诡异之笑,腰间铃铛清脆作响。正是那串铃铛令赵洛寒心生怀疑,多年前他曾在李笑寒腰间见过此物,那是大理国赠予西夏皇族的“雅韵七铃”。 “你喜她甚么?”李笑寒忽挑眉问道,目光落在二人始终相连的手上。 赵洛寒并不打算回答,唯叹了口气。 “公主。”冷飞雪挣开赵洛寒的手,尴尬地唤了一声。 李笑寒淡淡道:“郡主。”顿了顿又笑道:“郡主莫要介怀,我同洛儿不过是孽缘,过去终归过去了。” “我、我……”冷飞雪忽觉愧疚万分,仿佛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一时小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隐匿。 “紧张甚么,好久不见了,陪我小酌数杯。”李笑寒拉起冷飞雪手臂,也不管旁人,径自往船上去。走了几步,又回身冲赵洛寒道:“洛儿和你的朋友一道来罢,还有这位大侠。”她又邀请赵洛寒、叶未央和沈傲三人。 叶未央以胳膊碰了碰赵洛寒,道:“鸿门宴?” 赵洛寒摇摇头,心中却是没底。彼时年少轻狂,起初听命行事,假意接近李笑寒,逐渐却不知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几分是假戏真做……他吁了口气,却见李、冷二人已经上了船。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有借有还 画舫内一设器具应有尽有,数名素衣使女端上应季果蔬、酒壶酒盏,摆开案桌宴请来客。李笑寒居主位,左手旁立着绝尘。 赵洛寒、叶未央、沈傲及冷飞雪各自就坐,即刻便有使女斟酒奉茶。 “这次多亏沈大侠助我等斩获宋贼蔡京。”李笑寒微微一笑,举杯冲沈傲道,“这第一杯酒,我敬你。” 沈傲亦不谦让,仰头饮尽杯中酒。 冷飞雪对沈傲益发好奇,此人曾救过她,也坑过她,实难分辨敌友。此番他竟插手蔡京之事,却不知所为何故。 “这第二杯酒,要敬洛儿和郡主,”李笑寒笑语盈盈,“祝二位白首齐眉。” 赵洛寒深深看了她一眼,犹豫半晌才闷声喝酒。冷飞雪低着头,呷了一口酒,只觉苦涩烧喉。 “二位定是奇怪我怎活得好好的,”李笑寒道,“当日我欲以‘寒霜’之毒与洛儿同归于尽,不想被人从中破坏,将洛儿救离。嵬眻国师花了半年时间才将我救活,且替我找来驻颜回春之奇药,我终白发变青丝,找回了这身好皮囊。” “你既未死,为何隐瞒?”冷飞雪不解道。 “我既狠心毒害洛儿,真心早已死去,自是不愿苟活于世,只不过得嵬眻国师多番劝解,我才决定隐姓埋名,了却残生。皇兄亦同意了我的请求,对外宣称我已亡故。”李笑寒道,“后来我方知道,原来郡主亦钟情洛儿。” “那个不是我。”赵洛寒忽道。 李笑寒愣了一愣,道:“何意?” 赵洛寒道:“你下毒所害之人并非我。”他见李笑寒一脸诧异,又道:“几年前,在西夏国与你几度会面的‘赵洛寒’并非是我。” 冷飞雪脸一红,低声道:“公主,那是我易容乔装的……那时我尚以为轩主已离世,却又怕你伤心,才出此下策。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计较。在你病危之时,轩主虽身中剧毒,却暗中以内力替你疗伤。他、他心中仍是牵挂着你的。”说到“牵挂”二字,冷飞雪眼圈微微一红,心头蓦地一酸。 李笑寒沉吟良久,方道:“原来如此,那我更要多谢二位的‘良苦用心’了。”说着起身,徐徐走向赵、冷二人。 赵、冷亦起身,赵很自然地移步上前,将冷飞雪挡在身后。李笑寒见他如此,心头一涩,苦笑道:“你这是做甚么,她是我嫡亲侄女,我倒能拿她怎样?” 叶未央闻言挑了挑眉头,沈傲倒是毫不惊讶,默默饮酒吃菜。 冷飞雪正要绕过赵洛寒上前,却被赵抓住手腕,一把护在身边。又听赵洛寒道:“此生我欠你太多,亦知你不肯轻易原谅,可此事终究与旁人无干。”顿了顿,肃然道:“不妨痛快点,你究竟想如何?” 李笑寒并不看他,却对冷飞雪道:“听嵬眻国师道,郡主曾往‘大食国’寻人,不想你寻的便是洛儿。后来皇兄设计缉拿洛儿,却被他再次脱身,而你奉命往皇陵守孝,此后赴金国和亲。呵,如今的郡主早已是大金王妃,怎可背信弃义,同宋人交好?为免金人借故向我大夏发难,我等奉皇兄之命,送郡主返金。” 冷飞雪支吾道:“我、我如何也不会去金国的。” “也行。”李笑寒答应得甚是爽快。她侧身拉过赵洛寒的手臂,道:“我不强迫你往金国,你却要答应一个条件。” 赵洛寒看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手臂,微微拧眉。 “请公主明言。”冷飞雪道。 李笑寒倚靠在赵身旁,笑道:“将他借我三年。” 此言一出,赵洛寒抽出手臂,刻意同她拉开距离,正想说甚么,却听冷飞雪朗声道:“有借有还么?” 一句话说得叶未央、沈傲二人齐齐喷出口中酒水,赵洛寒更是额上青筋直冒。 “三年内,你与他不可见面,我同他朝夕相处,若他就此离不开我了,那便遂了我心意。倘若他仍钟情于你,三年期满,自是任由他去了。”李笑寒道。 沈傲轻笑一声,好整以暇看着冷飞雪。叶未央心中叹道:这小冷呆头呆脑,不会当真答应了她吧?赵洛寒心中亦甚是担心冷飞雪自作主张,忙以眼神威吓她。 谁亦不曾料想,那冷飞雪不假思索道:“行。” “行你个呆子。”赵洛寒暗骂一声。 “洛儿似乎不愿意?”李笑寒笑道。 叶未央心想,废话,是个人都不愿意,放着心上人不理,却要同不相干之人过上个三年,想想也是何其煎熬。 赵洛寒淡淡道:“赵某劝公主一句,强求无益。” “我等你数十年之久,你却连区区三年也不肯给我?”她黯然神伤,咬唇道,“赵洛寒,你倒还真对得起‘无耻负心’四字。” 赵洛寒脸色一沉,竟无言辩驳。当初虽非出于本意,但终究是自己害了她一生。 冷飞雪道:“公主莫要动怒,我答应你三年不见他便是。”叹了口气,又对赵洛寒道:“轩主,是你亏欠了她,终是要还的。我还年轻,不过三年罢了,等得起。”说完咧嘴一笑,竟是诀别时的强颜欢乐。 赵洛寒被她二人呛得无言以对。 沈傲笑道:“各位可否稍后再处理私事,请先结清了在下的赏金罢。” 李笑寒遂扬手命属下取百两金犒赏,道:“沈大侠,多谢!” 沈傲不推不让,接过赏金,起身便要告辞。走时忽道:“蔡氏父子臭名昭著,蔡京死不足惜,其子蔡攸却仍在逃。在下不妨卖个口乖,蔡攸此刻正图谋潜逃岭南,想必‘荣耀堂’对此有兴趣。” 李笑寒闻言一怔,此人怎会知晓“荣耀堂”之意图? 叶未央讥讽道:“蔡京父子虽其罪可诛,却如何也轮不到番邦外人插手。沈大侠身为宋人,却肯为区区赏金而献媚番邦,怎的当得起‘侠义’二字?” 沈傲哈哈一笑:“敢问在场各位,哪一人当得起‘侠义’二字?哪一个真配叫作‘大侠’?未央公子?赵轩主?还是‘荣耀堂’诸位死士?”顿了顿,看向冷飞雪:“倒是这小冷姑娘古道热肠,倒有几分侠义之风,只可惜爱错了人,终是落了个是非不分的骂名。”最后又看向叶未央,唇角勾起一抹笑:“抱歉,在下并非宋人。” “你、你也是西夏人?”冷飞雪惊道。 沈傲笑道:“你可听过青唐唃厮啰家族?” 冷飞雪摇摇头。 沈傲又道:“唃厮啰家族曾在青唐建立王朝,共传四世五主,历时七十二年,最终亡于西夏人之手。” “阁下同唃厮罗家族有何关系?”李笑寒挑眉问道。 沈傲道:“我便是唃厮罗家族仅存之血脉。” 赵洛寒闻言,心中一动,忽地清明了*分。 但听沈傲道:“二十多年前,宋相蔡京好大喜功,竭力主张开疆拓土,宋人于崇宁二年六月出兵河湟,次年四月攻占青唐。无奈之下,我的父亲溪赊巴撒只好带我逃投西夏。当年,他带了唃厮啰家族传世之宝‘月澜皂绢甲’入了西夏国境,不想此事被传了出去。父亲素闻西夏瑾王李乾方重情重义,是难得的真君子,便暗中联络瑾王,并约定若瑾王能出兵大宋,则将‘月澜皂绢甲’双手奉上。世人都知‘月澜皂绢’乃是刀枪不入之铠甲,实则其另有玄机,在此甲内藏有一幅藏宝图。相传汉朝名将霍去病大败匈奴所得之金银古玩尽数藏于关外,并将宝藏所在绘成地图缝在‘月澜皂绢甲’之内。父亲将此秘密告之,瑾王答应了,并让父亲在‘千愁谷’住下。父亲每日等瑾王消息,一连等了半个月也无音讯。我眼见着父亲按捺不住,却亦无计可施。事发当日,才入夜不久,父亲因偶感风寒,身子有些不适,只同我聊了几句,便要就寝,却见门外站了一个人影。那人戴着面具,声音佯作沙哑,道是要父亲交出‘月澜皂绢甲’。父亲自是不肯,那人一剑过来便取了父亲性命,并将我打晕在地。待我醒来后,发现父亲早已没了气息。而整个‘千愁谷’亦是尸殍满地,一夜之间,被屠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你也经历了那场变故。”冷飞雪凄然道。 “你我算同命相怜,”沈傲苦笑一声,“父亲死的那年我十二岁,我住在‘千愁谷’的那段日子,却也见过你的……”言及此处,他却再说不下去,看定冷飞雪,噤声良久。 冷飞雪疑道:“‘月澜皂绢甲’竟是沈大侠家传之宝?”当年赵洛寒赠予她时,却说是赵家之物。 “不错,那软甲确是我族传世之宝,可惜里头的‘藏宝图’已被歹人夺走。再说当年我侥幸逃出‘千愁谷’,得蒙一高人收养授艺,随他浪迹宋土,此后一直打探仇人下落。世人皆传言,‘千愁谷’之劫乃由宋夏两邦的江湖仇怨所致,或许家父只是不幸被殃及。养父亦劝我放下仇恨,一生恣意山水,落个逍遥自在。我听从养父之命,亦决定放弃复仇,可惜天不由人愿。”沈傲目光落在赵、叶二人身上,幽幽道,“姑苏‘富甲山庄’倒当得起‘富甲江南、名动天下’,多年前我偶然经过此庄,发现庄内家丁正搬运一尊紫玉弥勒佛法相。我自小常听家父提及唃厮罗家族的宝藏,中有紫玉弥勒,乃是绝世之宝。我亦不敢确定此物定是唃厮罗之密藏,故而常年留在‘富甲山庄’附近打探虚实,发现庄内外流进流出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且多运往宋廷。后来竟又发现‘月澜皂绢甲’在‘碧落轩’赵轩主手中。” 叶未央勾起唇角,笑道:“不才失礼了,承蒙沈大侠经年累月的照看。既已知‘月澜皂绢甲’在赵洛寒手里,何不找他麻烦?呃,是了,赵轩主天资卓绝,沈大侠也怕不是他的对手。” “我亦想过夺取此甲,得宝藏地图以光复故国。可惜地图早被人捷足先登,夺来又有何用。且故国已不再,凭我一人之力,复国大业也只是一场梦罢了……对了,当年叶公子嫁祸并囚禁白一忠,我在暗处可是瞧得一清二楚,虽不知阁下玩得甚么把戏,但念及白轩主曾与家师有过一面之缘,家师赞誉此人光风霁月,我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此事知会了小冷姑娘。后来,我偶然发现,‘富甲山庄’有书信送往西夏‘荣耀堂’,遂怀疑二者互有勾结,辗转赶赴西夏,竟查出没藏家族同宋廷中人十多年前的大阴谋。当年,西夏瑾王遇害,‘荣耀堂’堂主之位空悬,想必引发诸多明争暗斗。而没藏哲秋却与宋廷中人勾结,让宋军恙败,从而向西夏国君邀功,最终被册封为平南大将军,并当上‘荣耀堂’堂主。”沈傲幽幽道。 冷飞雪想起当日嵬眻国师所言,有人将两封告密信函置于西夏皇帝御书房:一封是没藏氏写给宋人的,上以汉字书道:三千轻骑明日支援,望君履行承诺,恙败退兵。一封则是宋人回信,上书:定当践诺。原来这幕后的告密者却是沈傲。 “可惜我一直想不通,与没藏哲秋勾结的究竟是谁。此人定是宋廷中人,却同这‘富甲山庄’有何关联?”沈傲道,“那时没藏夫妇已被囚禁西夏大内监牢,我意欲溜进监牢问个明白,偏迟了一步,他二人已然暴毙。” “是谁杀了没藏夫妇?”冷飞雪忽问。 沈傲似笑非笑道:“我可不知。” 李笑寒深深看了一眼赵洛寒,但听赵幽幽道:“是行云做的,主上命他灭口。这些年来,行云一直留守西夏,是为监视没藏氏。” 冷飞雪脸色一凛,低头不语。 “呵呵,谁做的已经不重要,我只知道,家父确是被西夏人与宋人勾结害死的。”沈傲冷笑一声,“宋夏两国欠家父一条人命,作为唃厮罗家族唯一血脉,我将以‘佛之子’的名义,诅咒宋夏两国战火不断,百姓尝尽人间地狱之苦。” 叶未央恍然道:“如此说来,揭发小冷是西夏人的也是阁下?” 那时冷飞雪混入大宋皇宫,配合叶未央、青鸾除去灵噩,不想她身份莫名暴露,一直不知究竟是何人揭发。 “我乔装入了大宋皇宫继续调查,无意却撞见冷姑娘也在,抱歉,一时没忍住,便做了一回小人。”沈傲坦然道,“意在挑起宋夏战火,无意伤及姑娘。” “后来你却同柔福帝姬救了我?”冷飞雪讪讪道。 “宋帝已然派兵西夏,我的目的达成,自是不想连累了你。”他叹道,“后来,我利用赵嬛嬛,入了宋朝皇宫翻阅陈年卷宗,欲查明那宋人的身份。卷宗记载,当年河西一役,西夏军大捷,斩获宋将朱尚武,两名副将徐郝、元启商皆被宋帝治罪,双双贬黜岭南,流放途中暴毙。卷宗又载,蔡京主战河西,而此战惨败后,他又极力劝说宋帝重惩参战将领。我甚为怀疑其用意,他很有可能事先买通朱尚武假意战败,履行对西夏没藏家族的承诺,尔后除去两名副将,来个死无对证。最后,赵嬛嬛助我找到了隐居乡野的朱尚武的子嗣,他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一封密函,正是当年蔡京下令恙败的指示。蔡京允诺事成后将妥善安排朱尚武及其族人,朱尚武却是个明白人,自知己命难留,便交代族人辞官退隐,求个安稳保命。” 赵洛寒幽幽道:“崇宁三年,令尊溪赊巴撒为避宋军,逃投西夏,带着‘月澜皂绢甲’与西夏瑾王李乾方约定,宝藏归西夏国,条件是出兵大宋。而蔡京、蔡攸父子垂涎唃厮罗家族的宝藏,欲联合瑾王李乾方,希望瑾王杀死溪赊巴萨并交出藏宝图,条件是扶持瑾王为西夏皇帝。瑾王并未答应蔡氏父子的条件。那时,蔡攸命我一同入西夏与瑾王交涉,从而认识了公主。”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李笑寒,却见她目光深沉,似乎在追忆往昔种种。 “经由再三商谈,瑾王依旧不肯买账,蔡氏父子转而联合没藏哲秋。我亦接到任务,找到‘千愁谷’入谷之路,屠谷夺取宝藏图。”他叹道,“事成之后,蔡攸助没藏哲秋登上‘荣耀堂’堂主之位。蔡攸取走藏宝图,将‘月澜皂绢甲’赏给我,且按图索骥寻找那唃厮罗密藏。那宝藏所在十分隐蔽,位于沙漠之中,陆续派去的挖掘人力基本有去无回。饶是如此,他依然派了人前去,十余年来,一直从沙漠往宋都运宝,而‘富甲山庄’则是其存放宝物的中转站之一。” 话已至此,却是承认他同蔡氏父子是一伙的了。沈傲闻言,只轻蔑一笑:“赵轩主何必急于挑明自己同那对狗父子的关系?” “阁下当日在青瓦小舍的梧桐树上怕是听得一清二楚,你应该猜得*不离十了。”赵洛寒淡淡道。 沈傲朗声笑道:“做了错事坦然承认,倒也值得敬重。只可惜,有些事做错了便永远是错。” 冷飞雪闻言,心中怆然,无论赵洛寒多么身不由己,他终究参与杀害她的父母,终究是欺骗了李笑寒感情的人。 那么三年时间,却是让彼此冷静,或该赎罪,或该内省。三年之后,究竟是有借有还,还是有借无还,谁又晓得呢?冷飞雪叹了口气,悄悄红了眼角。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国破 画舫之内,诸人寂然而立。 但听李笑寒道:“‘荣耀堂’日前收到密报,信中将蔡氏父子勾结没藏哲秋之事悉数道出,想必也是沈大侠的大作罢。” 冷飞雪闻言方释然,难怪“荣耀堂”堂主亲自出动,千里迢迢往宋国来取蔡氏父子的人头。 沈傲拱手让道:“正是。如今蔡京首级已取,还剩下一个蔡攸。我这一生为仇恨而活,眼看大仇得报,却可了无牵挂了!”说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冷飞雪看了一眼赵洛寒,又看了一眼李笑寒,幽幽道:“后会有期!”语毕亦转身走出画舫,施展温若传授的“换影术”,跳上岸去。 也不知行了多久,天公却不作美,飘起雨来。雨水打在面颊上,与泪水混杂。朦胧中,却听得有人在唤她。她驻足,心内浑沌,哪里辨得清何处是雨声,何处是脚步声,何处又是人声。 青石路滑,她打了个趔趄,却被一只手臂稳稳扶住。默然抬首,竟是那完颜宗望。她咧嘴呆呆笑了,一摇头,挣开他的手。 “跟我走罢,”完颜宗望沉声道,“既有缘再遇上你,这次本王再不会放手。” 冷飞雪一愣,哂笑道:“是么,你却这般喜欢我?” 完颜宗望的一众手下皆盯着她瞧,这宋人姑娘究竟有甚么好,竟能让他们的王爷纡尊降贵至斯?怕是连他们王爷自己也说不明道不清,哪里来一二三四的好处,喜欢便是喜欢罢。 完颜宗望沉吟半晌道:“在本王这里,你大可恃宠而骄,甚至恃爱行凶,好歹本王皆由得你去。你喜欢别人,本王不也成全了你们?可如今你独自在雨中落泪,本王再不会任由那人扰你伤你。” 冷飞雪闻言,鼻头一酸,眼泪更是止不住落下。完颜宗望抓起她胳膊,将她抱上马背,不由分说,长鞭一扬,策马而去。 “往哪儿去?”她叹了口气。 “暂且回金兵营地,待本王攻城掠地,擒了宋主过河去。”他道。 她沉默不语,将头靠在他怀中,闭眼睡去。雨势渐收,绵长雨丝轻吻面颊,端的一派娴静景象。 …… 宋靖康元年、金天会四年十二月初,宋钦宗向金奉上降表正式投降,徽钦二帝被扣留金营。随后,金人又将宋廷后妃、帝姬和宗室女囚于刘家寺,继敛财后开始瓜分女色。 那日,冷飞雪兀自在营帐内作画,却听帐外一阵喧闹。丫鬟来回,道是生擒了宋帝,将士们正饮酒庆祝。 才说着,完颜宗望便挑帘而入,一见冷飞雪便笑道:“过来瞧瞧,本王得了什么宝贝。”他大手一挥,小卒便呈上一个紫檀大箱,小心翼翼摆在案上,打开来却是一箱画轴。冷飞雪心想,定是金人从大宋皇宫搜刮来的名画,虽珍贵,却染了血腥。她皱皱眉,并不去碰。 完颜宗望挑眉,亲自展开一副画轴,画中却是一把长剑,留白处是徽宗题字:“剑名花间”,附有猩红龙印。冷飞雪愕然,忽地想起,是了,当初蔡氏父子为讨宋帝欢心,派人画了世间名器,又以“人皮画匠”之名杀人盗器送入宫中,这些画定是他们用以取悦宋帝的。既然有画,那么定也有神兵了。 完颜宗望又笑道:“画上有的,实物亦有。本王猜想你定然喜欢这些刀刀剑剑,便帮你收着了,好几箱子呢。” 好几箱子的神兵利器。冷飞雪倒吸一口凉气,随便一件也能让江湖人为之疯狂,遑论几箱子了。造化真真弄人,她非好武成痴,何以这些神兵却辗转落入她手?她摸了摸自己腰间那把“幽冥刀”,赵氏出品,天下无双,她并不好杀戮,要这样好的刀怕也是浪费了。 “喜欢么?”完颜宗望挑眉问道。 她淡淡道:“多谢王爷。” “那还不笑一个?”完颜宗望叹道,“你自随我进了金营,表面虽乖巧顺从,心中却无一刻开心罢。任由我怎么取悦你,你依旧客气生硬……算了,本王不与你这小女子计较,本王定会等你……” 她莞尔一笑:“王爷又乱发感慨,我何曾不开心了?” “心不在这,何苦留下?”他忍得青筋暴起,却终是没有向她发难。 她心下叹道,只因这里有千军万马可囚我禁我阻止我,不让我一觉醒来不顾一切奔向那个人,无论如何,定要守住那所谓的“三年之约”。 “启禀王爷,新带来的女眷都在帐外候着,将士们都在等候王爷示下。”忽地有人来报。 完颜宗望看了一眼冷飞雪,心中怅然。他堂堂大金王爷,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为了区区小女子百般隐忍,至今未曾碰她分毫,甚至连姬妾也不曾纳娶。可她心中却想着另一人,雷打不动的想着念着。 他正要走出营帐,却听冷飞雪道:“王爷,我同你一道去看看。”他心下狐疑,她怎的关心起这个来了? 帐外一群女眷瑟瑟而立,冷飞雪一眼认出了刘镶和赵嬛嬛。她顾忌在场金军将领众多,并不好发话,只能暂且听由那宗望、宗翰分配女眷。 完颜宗望看着名册,兴致寡然,对完颜宗翰道:“还是由你决定罢。” 完颜宗翰看了一眼冷飞雪,低声笑道:“王妃在此,你自是不好擅作主张了。只不过,大男人三妻四妾平常得很,王妃也要想开些。” 完颜宗望瞪了他一眼,半笑道:“休要胡言。” 冷飞雪却道:“将军说得极是,我也正有意替王爷物色姬妾。喏,你看那两个如何?”她用手肘撞了撞完颜宗望。 顺着她的手指,完颜宗望将目光落在赵嬛嬛和刘镶身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冷飞雪,附耳道:“耍什么花样?” 她小声道:“旧相识,王爷帮忙。” 完颜宗望问完颜宗翰道:“那两位是?” 完颜宗翰笑了笑:“王爷果然好眼光,身姿风流的是太妃刘氏;年轻些的是柔福帝姬,尚待字闺中。” “留下她二人,其余随你分配。”他笑道。才说完,却见冷飞雪上前一手拉了刘镶,一手拉了赵嬛嬛,直往营帐去。 完颜宗翰纳罕道:“怎的王妃比你还着急?” 他兀自笑而不语。 帐内,冷飞雪方要开口,却听赵嬛嬛冷笑道:“大金国的王妃,当真威风!” 冷飞雪一愣,讪讪道:“我会想办法让你们离开……对了,娘娘可以往江南投靠温若大哥,帝姬你也一同往姑苏罢,那里有我的朋友,定会好好待你们。” 赵嬛嬛见她一片真诚,却不知说甚么好了。刘镶叹道:“离开这里谈何容易,即便你是金国王妃,又如何避开金营众多眼线,放我们走?” 冷飞雪沉默良久,忽听帐外脚步声起,知是完颜宗望来了,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完颜宗望踱步入内,打量着帐内三名女子,或明艳,或俊俏,或清秀,当真各有千秋。 “我的王妃怎的同大宋王妃、公主有交情?”他揶揄道。 冷飞雪笑道:“王爷高抬贵手,放了她二人罢。” “这本王可做不了主,宋人女眷都记载在册,皆是用来抵债的,少一个也难同吾主交代。更何况,这两位不是寻常女眷,一个太妃,一个帝姬,哪能随随便便给放了?吾主命我等尽快押解战俘北上,过几日便要动身返回大金,你们好生呆着,莫要打逃跑的主意。”完颜宗望道。 “呸,好不要脸的金狗,本公主死也不会随你回金国!”赵嬛嬛骂道。 他笑道:“那公主便好好的死罢。到时本王会禀告吾主,追封你一个贞烈夫人。”又唤来左右,将赵嬛嬛和刘镶关押在主帐后的一处小营帐内。 冷飞雪叹了口气,幽幽看了一眼完颜宗望,忽又笑道:“王爷何必为难两名小女子?” 他亦笑道:“战俘又分什么男女?”顿了顿又道:“你非宋人,这等闲事最好少管。你可知我虽为王爷,却也有诸多身不由己。本王原不主张攻宋,终归君命难违……罢了,你且放心,本王既开口要了,她俩便是本王的姬妾,以后自是好吃好穿的供着,比起外头那些女眷自要好上千倍。” 她挑了挑眉,冷言道:“那便各凭本事了。” 他扶额:“休要任性胡闹,此乃军营重地,本王不想你有半点闪失。” 她正色道:“外头那些可怜人我自是顾不过来,偏这两个是我的故识,既有缘遇上,怎能见死不救?王爷,我也早过了任性胡闹的年纪了。” “这个本王不能答应你。”他摇摇头。 她忽然重重叹息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勉强,惟愿王爷能善待她二人。” 他正狐疑,又听她道:“王爷,我不想呆在此地了,我想离开。” “本王的确承诺过,去留随你。”完颜宗望拧眉叹道,“可你若一走了之,本王势必遗恨终生。你善良如斯,当真忍心么?” “落雪了。”冷飞雪忽将目光瞥向帐外,漫天飘起鹅毛大雪,竟将她带到初识赵洛寒的那一年。那年,姑苏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雪,她孤苦无依,她双目失明,却被一只雪獒驮到了他身边。从此,“轩主”成了她年少时最美的梦境。 完颜宗望亦看向帐外,雪天一色,琉璃世界。一时,二人伫立无言。 “本王只想你在身边,一直陪伴本王。”他轻轻握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我虽无夫妻之实,你却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我努力克制自己的一厢情愿,比沙场御敌惨烈百倍,明里无死无伤,可知我早已溃不成军。” “宋人遵孔孟之礼,慕君子之风,”她叹道,“王爷你却是个真正的君子。”默默将手抽回,心中道,我真乃天下第一自私之人,为躲避赵洛寒而藏身此处,岂料对完颜宗望却是变相折磨。 “什么君子,不过假仁假义的托词罢了。”他低头揶揄,“我只不过是你的战俘……算了,这种话你听听便是了。要去要留,依然随你。” 她道:“此生亏欠你,来生再……” 他摇头道:“提什么来生,你好好活着,开心便是了。当初赵洛寒从我手中带走你,还让我写下一纸休书,本以为他能令你开心,不想却……” “三日后,送我回西夏罢。”她道。 他一愣,回西夏? “有劳王爷备好车马,送我回西夏。”她坚定道,“那里是我的故乡。” 他心下叹道:很好,当初在西夏偶遇了她,如今将她送回西夏,也算有始有终。 第一百二十七章 偷梁换柱 三日后,完颜宗望命人驱车护送冷飞雪往西夏国去,由宋廷搜出的神兵利器亦一路随行。大雪初歇,天蓝若玉,阳光照着她白瓷般的面孔,温暖而灵动。 完颜宗望犹记初相遇时,那个冒失的姑娘为他擒获了一名小偷,问她芳名,她却道:“我没名没姓,不烦记挂了,告辞。”小小年纪,浑身却透着倔强,仿佛要将一切拒之门外。再见她时,她却成了为师父采药的村女,同她的意中人大闹金兵大营。尔后,她又成了西夏郡主,他风风光光迎娶她归了金国。岂料,辗转多年,她依然要走。 他送了一程又一程,迟迟舍不得走。最后,将士不得不提醒:“王爷,再送可就要出关了。”他涩然一笑,勒紧马缰,冲冷飞雪挥手作别。冷飞雪脸上始终淡淡的,一句话也不曾留下。最后的最后,她从车内探出脑袋,看了一眼他,遂阖上车帘。 完颜宗望回至军营,完颜宗翰已等他多时,商议北上之事。一番商讨,完颜宗望已是乏累不堪,走进营帐,正欲歇下,却听丫鬟来报,道是柔福帝姬赵嬛嬛病倒了。 宗望拧眉道:“找军医看了么?” 丫鬟道是没有王爷的命令不敢擅自做主。 他叹了口气,道:“去请军医罢。”丫鬟领命自寻医去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起身往赵嬛嬛住处去。 夜来风疾,他披着狐裘大氅仍觉寒意徒增,挑开帐帘,却见赵嬛嬛昏睡在床上,一袭单薄被子搭在身上。刘镶坐在床边,也是衣衫单薄,愈显削瘦零丁。 “她怎么了?”他淡淡问道。 刘镶低声道:“许是昨儿夜里受了风寒,今早一直高烧不退,时冷时热的挨了好些时辰,才睡下了。” “待会军医就来了,让他开几副药罢。”他道。 正说着,赵嬛嬛忽地惊呼一声,腾然坐起,面色煞白,像是做了噩梦。 “你没事吧?”刘镶握住她的手。 赵嬛嬛惊魂甫定,抬眼看见完颜宗望,脸色一沉,默默别过脸去,又背转身躺下了。 完颜宗望见状好生没趣,兀自离去,走时交代为她二人添些冬衣冬被。丫鬟侍卫多是见风使舵之人,起初见她二人被囚禁于此,自是百般冷待。如今瞧见王爷似对她们不薄,自然殷勤起来,不敢怠慢了。比之其余女眷被□□被瓜分的下场,二人算是万幸也哉。 …… 自冷飞雪携兵器西行后,已过了三月有余。宋靖康二年、金天会五年四月,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带徽钦二帝、赵氏皇子、皇孙、后妃、帝姬、宫女、大臣三千余人及大量金银珠宝归金。宗翰、宗望二人兵分两路,宗翰一路带钦宗、钦宗后、太子、妃嫔及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等大臣,由郑州渡黄河北去。宗望一路带徽宗及太后、各亲王、皇孙、驸马、帝姬、妃嫔与康王赵构母韦妃、赵构王妃邢氏由滑州渡黄河北去。 五月,完颜宗望一行至燕山,预备入城休整后再往中京。赵嬛嬛、刘镶等人暂被安置于仙露寺,寺内外皆由重兵把守。 入夜,金兵命宗室女歌舞助兴,诸人照例饮酒作乐。忽听寺外飘来一阵悠扬箫声,间或夹杂琴音,完颜宗望警觉道:“出去瞧瞧。”一队金兵遂外出查看,却见两名孪生青年一吹箫一抚琴,相背而立。 “哎哟!蛇、蛇!蝎子、蝎子!”寺内忽地传来阵阵惨叫。无数蛇蝎毒虫遍地蠕动,也不知打哪儿来的。 完颜宗望忙命士兵燃火驱虫,命军医撒雄黄祛毒,一时乱作一团。赵嬛嬛、刘镶亦被惊动,赵嬛嬛拉着刘镶退到一处高地。忽地听得一人唤道:“镶儿。” 刘镶回身一看,竟是温若!他身旁还站了一人,赵嬛嬛定睛一看,竟是沈傲。 “走罢!”温若一手牵了刘镶,沈傲一手拉了赵嬛嬛,四人趁乱往寺外跑。 “咳,咳!”完颜宗望挥手驱走呛人浓烟,这群饭桶,点火驱虫,竟也能闹得半个寺院着火。 借着浓烟火势,温、沈、刘、赵四人顺利逃出仙露寺。 而那吹箫抚琴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那龙氏家族双生兄弟龙诉音和龙慕音。眼见人已救到,诸人牵了快马,翻身上马就走。 “战俘跑了!”一时金军炸开了锅,随即浩浩汤汤出动寻人。 温若、沈傲将刘镶、赵嬛嬛交给诉音和慕音,尔后放手御敌。敌方人多势众,二人无心恋战,见好就收,使了轻身功夫便溜之大吉。 诸人最终汇合于城外白马坡。温若道明事情原委,他与“碧落轩”诸人一直投身抗金,知金人掳徽宗北上,探得路线,便与龙家兄弟伏击在此地营救刘镶。不想碰到沈傲,知其也要救人,遂决定联手。 赵嬛嬛嘴角忽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她对沈傲道:“沈大侠,为何救我?” “相识一场,不忍见你落入魔掌。你既安然无恙,便就此别过了。从此天南地北,两不相干。”沈傲淡淡道。 “哦,我还以为……”她笑了笑,却并未说下去。 “以为什么?”温若凑上前笑道。 刘镶暗暗搡了搡他,让他少言为妙。 赵嬛嬛附在刘镶耳边说了一句甚么,刘镶颔首笑而不语。 又听沈傲道:“莫要瞎以为,这袋金子你拿去,以后好生过活吧。”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交至她手中。 “千山万水的,特意赶来救我,难道就只为给我一袋金子?”赵嬛嬛挑眉道,“沈大侠是可怜我这亡国公主,专程来布施的?” 沈傲一愣,却不知如何接话。 “若不喜欢我,这一辈子便不要再见面,何苦来招惹我?”她继续咄咄逼人。 “不要误会……”他百口莫辩。 “我何曾误会?你走吧,多谢你出手相救,后会无期。”她忽地转身,盛气凌人的下了逐客令。 沈傲迟疑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我、我……”想说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温若笑道:“我什么我啊,扭扭捏捏藏着掖着算甚么男人?” 沈傲忽地上前将赵嬛嬛身子扳过,头一低,正要亲上——却见赵嬛嬛头一偏,飞快躲过。 “喂!”赵嬛嬛退出好大一步,忽地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后的脸竟是冷飞雪! “小冷!”温若惊呼。沈傲与那龙氏兄弟亦是惊讶万分。 沈傲摇了摇头,低声骂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刘镶见诸人惊讶,遂道:“当日,我与柔福帝姬被关押在金营,小冷姑娘为了救我们,易容成柔福帝姬,又将柔福帝姬易容成她的样子,遂将帝姬顺利送走了。又则金营里常有女子不堪其辱自尽或不堪折磨病死的,我二人又商量着适时装成死尸被送出。此计划还未付诸实践,你们却来营救了。” “这招‘偷梁换柱’委实巧妙。”沈傲颔首称赞。顿了顿又问:“如今赵嬛嬛身在何处?” 冷飞雪道:“我让她往西夏去了。” “西夏?”沈傲皱眉。 “她既易容成我,回西夏有什么问题?”她反诘道,“我让她到了西夏找个地方安顿,等我逃出来后再同她会合。” “多谢!”沈傲冲她一拱手。 “刚小冷偷偷跟你说了些什么?”温若小声问刘镶。 刘镶笑道:“她呀,自是让我别揭穿她的真面目,她要戏弄沈大侠。” “没想到,他、他……”冷飞雪想到他那炽热的眼眸,心有余悸。转念一想,他倒是真心喜欢赵嬛嬛。 念及西夏,她又想起与李笑寒的“三年之约”,不知这几年,赵洛寒和李笑寒怎么样了。自己若回去见他了,算是救赵洛寒于水火呢,还是打扰了他? “沈某告辞了。”沈傲抱拳施礼。 冷飞雪道:“我随你同往西夏罢。” “我说过要往西夏么?”沈傲甩下一句话,大步流星而去。冷飞雪冲温若等人挥手告别,忙不迭跟上那口是心非的“西岭雪”沈傲。 但听温若在身后吼:“小冷,才见面你就往外头跑,也不陪你温大哥喝杯酒!” 她转身道:“喝酒啊,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照顾刘姐姐!”吐了吐舌头,依旧是当年那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调皮小鬼。( 网)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女尸 冷飞雪、沈傲二人进入西夏兴庆府,按照此前约定,赵嬛嬛应在高台寺附近的宜天客栈等候。二人入了客栈,向店主打听赵嬛嬛。店主一问三不知,冷飞雪甚是惊讶,二人只好在此暂住下来,四处打探赵嬛嬛下落。 沈傲道:“依你所言,赵嬛嬛易容成你的模样,被金军护送至西夏国?” 冷飞雪点点头。 “会否直接送进西夏皇宫?”沈傲忖思道。 冷飞雪摇头道:“我交代过她,到了西夏便寻个理由让那些金兵返回,进了皇宫怕是要穿帮,毕竟她并未学过变声术。” “今夜我往皇宫探探虚实。”沈傲叹道。 是夜,沈傲一袭夜行衣往皇宫去了。冷飞雪莫名烦躁,坐立不安,一宿未眠。次日清晨,沈傲归来,一脸失望。 “不妙,不妙,”冷飞雪忐忑道,“难道她私自改了行程,并未入得西夏境地?” 忽地心生一计,何不往“千愁谷”向“荣耀堂”寻求帮助?二人商量一番,沈傲继续在西夏城内寻人,冷飞雪独自往“千愁谷”。 较之第一次贸然闯谷,此番甚是顺利,她报上姓名,“荣耀堂”死士往里通传,便有人接她入谷。 谷底依然一派世外桃源景象,殊不知此地经历几多血雨腥风。她忽地想起,当年定下的“三年之期”并未到,此时见李笑寒,怕是有些尴尬。转念又想,当初只说不见赵洛寒,又没说不见李笑寒,应当不算毁诺。 使女奉茶看座,她默默饮了一杯茶,心中又有些忐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却见李笑寒一袭丁香紫束腰软袍,娉婷而至。尾随其后的是绝尘。 冷飞雪起身相迎,却只寒暄道:“冒昧打扰,多有得罪。” 李笑寒笑道:“这会子又拘什么礼?这里原本就是你家,自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冷飞雪不想拖延,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我有个朋友,三个多月前往西夏来,本约好在高台寺附近会合,不想至今未得见她人……我知晓‘荣耀堂’耳目众多,还望皇姑助我寻人。” “这倒新鲜,”李笑寒盈盈笑语,“破天荒听你喊一声‘皇姑’,真真甜到心坎里去了也。看来你这位朋友定不一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飞雪沉吟道:“三个月前,她易容成我的模样,在一队金兵的护送下前往西夏。但并不能确定她是否如约西行,或许她自行改了路线……” 李笑寒略一颔首:“我将吩咐下去,尽快打听此人下落,你也放宽心。呵,这些年不见,你倒少了稚气,添了妩媚。”说到此处,忽地眨眨眼:“想他了么?三年之期将至,你再忍忍罢。” 冷飞雪赧颜道:“说笑了……我也不便在此久留,皇姑若有消息,便到‘宜天客栈’找我罢。” 李笑寒嫣然一笑:“绝尘随你同去罢,他知道如何收取线报。” 绝尘冲她拱手道:“郡主,请!” 又寒暄几句,冷飞雪便同绝尘一道出谷。回程时,她总觉莫名失落,也不知何故,一路上也不肯多说话,只骑了马,讷讷地赶路。 绝尘宽慰道:“郡主无须担心,过不了几日定会有消息。” 她点点头,也不说话。到客栈与沈傲会合已至戌时,三人交谈片刻,便各自回房歇下。 三日后,绝尘一早便来敲门。冷飞雪尚在梳发,心想定是有消息了,便也不避忌,请了他进屋。绝尘见她云发斜绾,一根簪子尚握在手中,一时愣住。 冷飞雪一边将簪子往发髻上插,一边道:“可是有消息了?”一着急,发簪插偏了。 绝尘走近,轻轻拔下簪子,替她好好插上。罢了,方拱手道:“属下逾越了。” 她一心惦记着赵嬛嬛,并未在意,又问:“如何?” 绝尘道:“在宋夏边境的黑松林找到了。”顿了顿又道:“可惜,她已经死了,一同的还有十余名金兵尸首。” “她死了?”恍如晴天霹雳,她惊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定是有人要杀我,她替我死了……” “堂中兄弟已将她尸首往西夏送来,到时郡主再仔细辨认。”绝尘道。 她依然沉浸在悲伤中,一时神色恍惚。又见沈傲走将进来,却不知怎么向他说出这噩耗。 沈傲见她悲怆,心中已然明了,向绝尘询问清楚,忽地脸色一黯,握剑的手轻轻颤抖。呆立半晌,默默背转身离去。 次日,一具腐烂女尸呈到面前。冷飞雪见那尸首穿着的熟悉衣料,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哭了良久,忽听绝尘发话:“照尸体腐烂的情况看,应是三个月前被人以剑割喉致命。” “莫非碰到山匪抢劫?”绝尘看了一眼兀自沉默的沈傲。 沈傲摇头道:“他们一行人并未携带贵重东西,有甚么值得抢呢?” 冷飞雪惊呼一声:“我、我想起来了!我将金人从宋廷掠来的神兵利器悉数装箱,让她带回西夏。可此事隐蔽得紧,根本无人知道啊。怎会、怎会……” 沈傲叹道:“怕是消息走漏。” “凶案现场并未发现兵器,应是被人抢去了。”绝尘道。 “都怪我!我怎能让她带着那些东西上路?我、我……沈大侠,我对不住你,是我害死了她……”冷飞雪又气又悔,憋得满脸紫青,一下跪倒在尸首面前,嚎啕大哭。 沈傲摸了摸她的脑袋,叹道:“傻姑娘,你好心救她,怎能怪你?可惜她命薄……”说到此处,哽咽起来,一阵绵长沉默。 “二位节哀,”绝尘劝道,“堂主命我协助二位调查此事,在下定当尽快找到元凶。” 又听沈傲道:“明日我先携她往宋土安葬。就此别过!” 冷飞雪一愣,知赵嬛嬛乃大宋公主,如今虽国破家散,却自当往故土安葬,便不好阻拦。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定要查出真凶,以慰赵嬛嬛在天之灵。 沈傲走后,冷飞雪终日茶饭不思,满心内疚。想要查案,却不知从何处着手,只能等待“荣耀堂”的消息。绝尘见她苦闷,特请了她外出散心。二人信马由缰在西夏国的草原上走走停停,她忽见一名党项族小男孩拿着弓箭射杀空中的小鸟。她想起了西夏皇宫内的小太子李仁爱,那个深沉的爱着辽国的西夏太子。 “小太子可好?那年我见他时,他还生着病。”她转头问绝尘。 绝尘沉吟片刻,道:“小太子已然病夭。” “哦。”她低下头不再言语。比起不自由的活着,或许死去才最完满。他定能回到他挚爱的大辽,同他的舅舅们骑马狩猎,再也不用隐藏对西夏皇宫生活的厌恶。同样是死去,赵嬛嬛似乎更为不幸,她爱的家国,正被异族侵占;她爱的男人,在她生前始终拒她于千里。 “郡主,你看。”绝尘翻身下马,右手轻轻一笼,一只蝴蝶落入他掌中。 “西夏的蝴蝶。”冷飞雪亦下了马来,对着蝴蝶笑了一笑。 “难为你了,还得哄我开心。”她拍了拍绝尘的肩膀,绝尘一失神,蝴蝶趁机振翅飞走。 不远处正玩耍的小男孩跑过来指着他俩道:“你是西夏人,她不是!”很显然,他从衣着做出判断。 冷飞雪一直做宋人打扮,似已成了不可逆改的习惯。她喜欢大宋,她的心上人是宋人。可她也喜欢西夏,她的父母是西夏人。 “你错了,”绝尘一本正经的纠正小男孩,“她是西夏人,我是宋人。” 小男孩摇摇头:“骗人!”说完蹦蹦跳跳的玩耍去了。草原上鲜花点点,蝴蝶翩跹。冷飞雪看得有些心醉,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赵洛寒曾与李笑寒在如此美丽的地方相识相惜,心中依然有种无法释然的遗憾。 此时,草原上年轻的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静静聆听牧羊的小伙子唱起动人的民谣。 “马儿得得跑,羊儿咩咩叫,花儿灿烂开,心上人儿浅浅笑。姑娘姑娘何不留下,月光织成你长发。姑娘姑娘何不留下,长藤轻抚你颈项。姑娘姑娘何不留下,夜风亲吻你脸颊……” 冷飞雪被优美歌声吸引,驻足望向那个小伙子,如此热情坦荡,将多少自诩含蓄沉稳的伪君子比了下去。她转念一想,此时此刻若是赵洛寒也在,那该多好。 回首时,忽见绝尘正盯着自己瞧,一双幽深的眼眸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脸上一热,故作轻松道:“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是。”绝尘为她牵来马。 “你是宋人?”她随便找了个话题。 绝尘道:“嗯,属下是宋人,却替西夏效命。” 她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听他又道:“高兴便好,何必介怀?” “几年不见,你似乎变了一些。”她耸肩道。 “依旧是刀口舔血的生活,能改变多少?”他轻轻一笑。 她心头一酸,想起了赵洛寒。赵同绝尘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听命于人的杀手。他们此生受迫于人,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定是每时每刻活得不开心。她又想到,即便不是杀手,像李笑寒、李仁爱、赵嬛嬛这样出生高贵之人,又何曾随心所欲过,依然是无往不在枷锁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怪客 宋夏边境小镇。 冷飞雪将“幽冥刀”和行囊放在桌上,拂去黏在面颊上的头发,坐将下来。天气炎热,酒店里歇凉的客人不少。绝尘点了一壶茶,一壶酒,两三下酒小炒。因迟迟等不到消息,冷飞雪决定往宋土打探,二人赶了半天路,在一边境小镇歇脚。 “酒菜来喽!”店小二呈上酒菜,躬身道,“客观慢用!” 冷飞雪饮了一口茶,只觉味道甘甜,颔首道:“不想这小小酒店,却有这等好茶。竟像是用江南雨水泡制的碧螺春。”她抬眼扫视小店,布局朴素,毫不起眼。 绝尘抿了一口酒,亦笑道:“酒也是好酒。” “这儿离‘黑松林’多远?”她轻声问道。 绝尘道:“往北二十里路便是了。” “哎哟!客官对不住啦!小的替你擦干净!”忽听一阵喧哗,原是店小二将酒水撒泼,正好溅了一位客人满身。 那客人甚是奇怪,大热天却裹得严严实实,着一件藏青色厚重棉袍,肩上和腰间皆缠着毛毡,头上还戴着顶羊皮帽子。酒店里的人目不转睛盯着此人瞧,皆自暗笑:这天穿棉袄,定是脑子不好使。 冷飞雪盯着那人瞧了半晌,好奇道:“那人是不是生病了?怎的穿那么多也不出汗?” 绝尘脸色一凛,并未说话。只是对店小二道:“小二,加壶酒。” “来咧!”应声的并非店小二,小小酒店就只一个小二,怎又多出一个?冷飞雪回头一看,却见一人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两壶酒,颠颠儿的跑来。瞧他憨厚敦实,倒像是是后厨。店小生意好,人手不够时,厨子倒也能帮衬帮衬。 那厨子将一壶酒放在绝尘面前,又拎着一壶酒往那怪客走去:“客官莫恼,这是小店珍藏多年的老酒,送给客官赔罪。”厨子推开小二,殷勤的为那怪客斟酒。 “请!”厨子端起酒碗,忽地使了个巧劲,将碗往那怪客面门推去。 怪客面不改色,缓缓伸出右手,掌间凝聚真气,化去对方攻势,稳稳将那酒碗接住,往唇边作势一碰,冷冷瞟了那厨子一眼,忽地将碗一倾,酒水泼洒——店小二脸上被溅上几滴,但听他一声惨叫,脸上已然烧出几个浅窟窿。 “杀人啦!”登时,店内乱作一团,客人拔腿就逃。冷飞雪和绝尘只坐着看戏,但听那厨子笑道:“客官,这酒可还合胃口?” 那怪客并未睬厨子,反是将目光投向冷飞雪这边。方才人多,此时酒店中只剩下怪客、厨子、小二、冷飞雪和绝尘五人。 “呵、呵、呵!”怪客忽地发出可怖笑声,笑得在场每一人寒意徒生。分明是酷暑,却仿佛在瞬间入了冬。 怪客徐徐站起,竟向冷飞雪二人走去。厨子箭步上前,正想拦下,却见那怪客电光火石般出手,将其生生格挡开。随着一阵桌椅倒地声,厨子捂着胸口,嘴角流下一绺鲜血。店小二忽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剌剌往怪客刺去。怪客轻蔑一笑,抬手出掌,但见掌风如腊月寒冰,朝那小二天灵盖劈去。小二几无招架之力,瞬间口喷鲜血倒地。 绝尘已然起身将冷飞雪护在其后,怪客继续发出骇人冷笑,一步一步朝她二人走近。厨子骤然放出暗器,却见那怪客从腰间拔剑,电光火石间将那暗器悉数格挡。 冷飞雪惊呼:“‘金钱镖’!”那个厨子是叶未央,抑或是叶钧? 怪客竟用剑指着冷飞雪,嘶哑着嗓子道:“把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冷飞雪愕然。 厨子纵身跃起,挡下怪客,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挡我者死。”怪客面部抽搐,扬起长剑,劈向厨子。厨子顺手拿起冷飞雪搁在桌上的“幽冥刀”,短兵相接,但听“瓶”的一声响,二人均被震得退后几步。 冷飞雪曾听赵洛寒提过,“幽冥刀”乃陨玉所制,普通兵器只消碰上便会折损。如此来看,那怪客手里的剑绝非凡品。 绝尘持剑欺身而上,与那厨子并肩御敌。怪客身形如鬼魅般,剑招奇诡,宛如冬日里裹雪的北风,招招阴寒无比。眼见着绝尘和厨子联手亦难取胜,冷飞雪施展轻功蹿到三人中间,试图以“摸手功”钳制怪客。 “郡主!”绝尘还未来得及喝止,冷飞雪已如砧板上的鱼肉被那怪客挟制。怪客以剑扼喉,擒了她往店外去。屋外太阳毒辣,烤得她头晕脑胀。但听那怪客幽幽道:“老实告诉我,东西何在?” “不知你所指何物?”她惊疑万分。 “少废话,那箱兵器被你藏在何处?”怪客很是不耐烦,剑刃压上她的皮肤。 她心下一惊,他怎会知晓兵器? “放了她!”绝尘在不远处冷言喝道。 “那些兵器……我在三个月前就让人押运往西夏,可惜在途中被人劫了,兵器随之失窃,如今正查找凶手。”冷飞雪道。 怪客冷笑一声:“如果你所说的是死在黑松林的金兵,那么我告诉你,那行人除押运了一箱画轴,再无其他。” 怎会如此?明明将画轴和兵器都让赵嬛嬛运往西夏了,怎会不见了兵器。听他这般说,他倒很有可能是杀害赵嬛嬛的真凶。 “不见了么?我也不知情。”她一脸无辜。 “那丫头易容成你的样子,定是你俩合谋将兵器藏起来了。还是快些告诉我,否则你小命不保!”怪客威胁道。 “哎,你别生气,”冷飞雪只能采取拖延战术,“容我想想。” “你慢慢想,”怪客叹了口气,凌厉目光瞟向绝尘与厨子,幽幽道,“那俩家伙太也缠人,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 说罢,忽地扣住她手臂,她只觉被一只铁爪紧紧桎梏,然后身子被动跃起。听得身后绝尘呼唤,却挣脱不开,只能任由怪客拽着疾奔。 狂奔了半个时辰方停下来,冷飞雪一面擦汗,一面道:“你、你不热么?”她被带着跑也热得汗流浃背,不想那怪客一身棉衣竟怡然自得。 “呵呵,你这丫头死到临头,还有心思管闲事。”怪客蔑笑道。说罢,推搡着她入了一个山洞,山洞里还算阴凉。不料,怪客才一进山洞,便生起火来,又迫她围着柴火而坐。她暗想:这人怕是疯了,大热天还烤起火来。 “你是谁?我朋友可是你杀的?”她挑眉瞪着怪客,毫不客气道。 那怪客往脸上一抹,一张□□缓缓揭下,竟是——蔡攸! “冷飞雪。”他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喊出她的名字。 蔡攸,即是假叶钧,亦是赵洛寒效忠的人。 “你、你杀了柔福帝姬?”她对此人心存忌惮,身子默默地往后移了移。 蔡攸冷笑道:“老夫将‘易容术’传授给了赵洛寒这小畜生,本是要他好好完成‘人皮画匠’的任务,不想他竟然私自授给你。尔等学得半吊子水,也敢出来行走江湖。”顿了顿又道:“柔福帝姬不幸做了你的替死鬼。” “果然是你杀了她。”冷飞雪恨道,“你究竟如何得知她带了兵器?” 蔡攸蔑笑一声:“老夫若连这点本事都无,又怎能驱使赵洛寒这样的精明狡猾之辈?你休要废话,老老实实交代兵器下落,老夫兴许饶你不死。” 她剜了他一眼,嘀咕道:“谁先死还未为可知呢。” “你说什么!”蔡攸投来一记阴鸷目光,正要发难,忽觉丹田涌上一阵热流,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他只觉浑身越来越热,血脉仿佛逆流,怒吼一声,将一身棉袍棉帽悉数扯开。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东倒西歪的晃悠几圈,忽地跪倒在地,面目狰狞,显是痛苦万分。 “嘿嘿,”冷飞雪起身跳出八尺开外,“蔡大学士保重了,小女子先行一步!” 原来,她趁蔡攸带她疾奔之时,巧用“摸手功”,以内力打穴,摸中“龙泉、窝风、风海、金钱、仙鹅、笑腰”等六处人体死穴。如今一看,定是“摸手”显现成效了。既被摸中死穴,定是活不成了,她却不敢耽搁,忙飞奔出山洞。 她暗自庆幸,竟能打对了穴位。又想到蔡攸一生作恶多端,自己结果了他性命,也算替父母双亲、赵嬛嬛以及诸多死于“人皮画匠”之手的亡魂复了仇。 往来时的路奔了数里,忽见绝尘和厨子骑马而来,她忙挥手召唤二人。绝尘见她安然无恙,甚是惊喜,她向二人讲述事情始末,却听厨子道:“我还是往山洞探探虚实。” “你是叶……”冷飞雪欲言又止。他定是叶未央了,只是不知为何乔装成厨子,出现在这宋夏边境。 厨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绝尘一眼,但笑不语,又将“幽冥刀”交还她。 绝尘也坚持要去看看那蔡攸是否已死,三人复又回至山洞前。厨子刚想入内,却听山洞内发出一阵哀嚎。 “还没死?”冷飞雪疑惑道,“一般被摸中死穴,应当很快没命才是啊。” 绝尘幽幽叹了口气,对厨子道:“我进去瞧瞧,你陪郡主在外候着。” 第一百三十章 夜未央 眼见绝尘入了山洞,里头却未再传出哀嚎。等了一盏茶时间,厨子狐疑道:“莫非蔡攸已死?”说罢,提步往里去。冷飞雪忙尾随其后。 山洞内被火堆照得通亮,绝尘跃上山洞壁顶,似在躲避杀招。那蔡攸非但未死,反是精神矍铄,持剑肃然而立。 “呸,坏老头儿还没死么!”冷飞雪大骂一声,挥刀而上。宝刀凌厉破空,携她满腔怒气朝他劈去。几招“赵氏刀法”委实让蔡攸刮目相看。 “不错。”蔡攸颔首笑道,“老夫先要谢过小冷姑娘了。” 厨子趁他说话,放出“金钱镖”,暗器如疾风骤雨般砸向他,可惜被他一一躲过。 “小畜生,快些收起你那不中看的把式。”蔡攸冷笑一声。低头凝神,运起真气,但见浑身雾气氤氲,竟如谪仙下凡。冷飞雪曾见识过赵洛寒家中的内功“云蒸霞蔚”,竟似与蔡攸的功夫异曲同工。 “你已练成‘寒甲神功’?”厨子大惊失色。 蔡攸仰头长笑:“哈哈哈,尔等忘恩负义之人,可也知道怕了?”又指着冷飞雪道:“此前老夫大功未成,经脉受损,全身如置冰窖。老夫还担心这一关突破不了,大功难成。不料小冷姑娘打中老夫周身六大死穴,居然阴差阳错助我经脉逆行,终是融会贯通,大功告成!” 怪不得夏天还穿棉袄,原是练了邪功,受到反噬。冷飞雪恨得牙痒痒,自己糊里糊涂的,居然助纣为虐。 她举“幽冥刀”飞身跃起,砍向蔡攸。才一近身,却如遭遇无形护甲,刀落之时,但觉手臂麻痛无比。又听一声脆响,“幽冥刀”居然生生断成两截。以前只听过“金钟罩”、“铁布衫”,不想蔡攸竟能做到刀枪不入! 绝尘旋身飞下,他手中也只剩半截断剑,显然是也是奈蔡攸不能。又听蔡攸道:“神兵利器又如何?此刻皆成废铜烂铁。今日就让老夫送你们三个小孽畜一起归西天,哈哈哈!”说着一个饿狼扑食,朝三人袭来。 绝尘将冷飞雪往旁一推,赤手空拳接了蔡攸一招。蔡攸有剑,而绝尘、冷飞雪皆无兵器傍身,厨子的暗器根本无法近蔡攸身。所谓“寒甲神功”,运功之时,周身有寒气笼罩,任何兵刃都无法入侵。 绝尘内功似比厨子高出甚多,他独自与蔡攸缠斗了一百回合,却也占不到一点便宜。厨子见着无计可施,忽地拉过冷飞雪,贴在她耳边道:“我知道有个方法可以破解他的邪功,待会我上前拖延,你趁其不备,点中他头顶的百会穴,试试用你最大气力打穴,一旦点中,他必死无疑。嫂子,成败与否,就靠你了。” 她点点头,心下却没底:连刀剑都无法靠近他,又怎有机会打穴?忽又一愣,嫂子?他果真是叶未央…… 但见厨子飞身而出,却如无赖小儿般一个熊抱将蔡攸制住。蔡攸、绝尘皆是一愣,冷飞雪不敢耽搁,急跳而起,拼了全力往蔡攸头顶袭去。不想蔡攸拖着厨子一个转身,将他甩将出去。这一回合,冷飞雪扑个空。厨子呕出一口血,绝尘一个箭步上前,挡住蔡攸劈向厨子的长剑。 “你们两个快走!”绝尘冲冷飞雪和厨子喝道。 厨子哪肯听他的,又一个飞身抱住蔡攸。他知道,一切内力、一切利刃皆无法破除“寒甲”护身,唯有最简单的抓抱方可拖延。冷飞雪见状,双足往山洞侧壁一蹬,再度飞向蔡攸,右手拇指往“百会穴”一摁——她心头狂喜,打中了!还未来得及得意,却被蔡攸扼住手臂,身子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失了轻重。她后背着地,痛得一声惨叫,又听一声钝响,却是厨子,不,叶未央也被踢翻在地。 “老夫没时间陪你们几个兔崽子玩。”蔡攸大为光火,一剑往绝尘胸口刺去,绝尘扣住他手腕,却被“寒甲神功”震开。眼见着利剑穿胸,叶未央由背后扑向蔡攸。 “小心!”绝尘一声惊呼,却已迟矣。蔡攸暴怒之下一掌劈在叶未央天灵盖,叶未央仍死死扣住他的腰,冷飞雪悲愤交加,翻身跃起,用尽全身气力,往蔡攸头顶“百会穴”按去。蔡攸转而一剑刺向她,她有“月澜皂绢甲”护身,虽躲过此剑,却被强劲内力震得胸腔一阵翻涌,哇的一声口喷鲜血。 绝尘见蔡攸周身的雾气已然收敛,知其神功已破。一脚踢起半截“幽冥刀”,握于手中,捅进蔡攸胸口,霎时鲜血喷涌。绝尘见他目光呆滞,知其筋脉已毁损,当即拔刀,又往其百会穴劈去——蔡攸终是跪倒在地,七孔流血,咽了最后一口气。 绝尘回身见那冷飞雪抱着厨子在哭,忙将厨子上身扶起,往他后背输送真气。过了半刻钟,厨子悠悠醒转,他慢慢揭下□□,露出未央公子那张清隽脸孔。绝尘倒也不惊讶,或许他早从“金钱镖”识破叶未央的身份。 “小冷莫再哭了,”叶未央轻声笑道,“这次你立功了,赵洛寒若知道了,定会……加倍待你好。” 冷飞雪含泪,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了一眼绝尘,又对冷飞雪道:“我有些冷,麻烦你再将火生的大些。” 冷飞雪心想,他失血过多,定是怕冷,忙擦汗了眼泪,寻些枯枝往火里添。她埋头添着柴火,又听叶未央道:“千柔母子还在‘富甲山庄’,以后就有劳你们照顾了。”说到此处,停顿良久,又道:“此生我亏欠她母子二人太多……咳咳,终是无法弥补的了……” 他上身倚在绝尘后背,一边咳嗽一边喃喃。绝尘将他身子扶正,又渡了些真气给他。叶未央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不必浪费真气了。”又将手伸进颈项,拉出一根细红绳,红绳上系着一枚铜钱状的暗器,正是他未央公子的独门暗器“金钱镖”。他捏起那枚飞镖,在绝尘眼前晃了一晃。绝尘凑上前,叶未央附在他耳畔不知说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慢慢阖上了双眼。 一是深藏不露的奸雄,一是风雅无双的江湖名士,如今皆横尸不知名的山洞。这二人曾佯作父子,联手作恶,却终反目成仇。冷飞雪感慨万分,又念及叶未央同赵洛寒、沈千柔的关系,心内一阵酸楚。 “将他带回江南安葬罢。”她低声对绝尘道。 “是。”绝尘应下后,走至蔡攸尸首前,翻找一通,未果。又拾起早前被蔡攸丢到一旁的棉袍,摸索片刻,撕开衣襟,取出一本书。冷飞雪凑上前去,见那书上赫然三字:千毒集。 “你是如何得知此书藏在他衣服里?”她惊道。 绝尘看了一眼叶未央的尸身,幽幽道:“方才他告诉我的,并托我将此书交给赵洛寒。” 她心内感慨,当初自己中了蔡攸所下的“眼儿媚”,幸得“不死不医”穆灵竹妙手搭救,穆老前辈提出以《千毒集》抵那诊金,现今终是如愿以偿了。 “郡主,走罢。”绝尘抱起叶未央的尸首,又看了一眼冷飞雪,“你也受了伤,找个落脚处先行疗伤,再往江南罢。” 不知为何,冷飞雪察觉出绝尘似在隐忍悲恸。是因叶未央的死么?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如何会悲伤至斯? 南下途中,绝尘脸色始终阴沉,冷飞雪多次询问,他只道受了些内伤,调养些日子便是了。冷飞雪自身伤势亦不严重,按照绝尘所授法门,打坐调息,渐次好了□□。 一路至姑苏,安葬叶未央,并安慰沈千柔母子,事毕绝尘遂告辞返回西夏。临行时,冷飞雪思前想后,终是问道:“这些年,轩主可是一直陪着公主?” “郡主,属下并不知情。”绝尘如是说。他抚着千里驹的鬃毛,留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容。 绝尘走后,冷飞雪仍在姑苏停留。“碧落轩”一众旧友皆投身抗金义举,此时并不在姑苏,只有沈千柔母子尚留守“富甲山庄”。 沈千柔一袭素衣,神色较往年寡淡许多。冷飞雪忽就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当时自己眼瞎,一把优美的女声唤醒了她,如梦如幻。记忆中,沈千柔如鲜花般美好,虽带刺,却始终不掩芬芳和洁艳。难怪师父默默喜欢她,只是可惜到死也未剖白心意。 “轩主不和在你一起么?”阔别许久,沈千柔对冷飞雪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询问赵洛寒。冷飞雪委实一惊,当年轩中人都道沈千柔同师父甚为投契,可师父说,沈家妹子只是为了向他打听轩主的大小事。时隔多年,即便嫁为人妇,她依然对赵洛寒不能忘情么? 这些话,冷飞雪皆无法问出口。她只能故作坦然道:“轩主还有些事要处理。” 沈千柔又道:“温若和刘镶要退隐江湖了,我想到当年轩主也曾一度退隐……” 冷飞雪见她言必称赵洛寒,心中倒是暗自替叶未央不平。夫君尸骨未寒,妻子却心念他人。 “以前,我是说你没来‘碧落轩’之前,”沈千柔幽幽道,“轩主待我极好,有甚么好东西他总是先想到我,轩中人常笑他偏心,可任由谁都猜不出他的心思……你师父和他走得最近,是以我有意接近你师父,旁敲侧击的打探轩主心意。你师父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如何看不穿我的心思,只是不忍揭穿我,却很耐烦的陪我聊天。轩主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一一告诉我。可那也只是他的推测,他一直觉得轩主喜欢成熟睿智的女子,可到头来,轩主偏偏喜欢的是既不成熟又不睿智的你。他说轩主不喜欢任性胡闹的人,可你偏又是这样的人。你来到轩里,我起先也只把你当作小孩儿看待,轩主宠你,我虽有些吃味,但事后也笑话过自己怎的连个小孩子的醋也吃。可万万没想到,你们终是在一起啦。” 冷飞雪不想她竟亲口承认了她对赵洛寒的这段情意,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只得默默聆听。 沈千柔又道:“轩主并不钟意我,如今未央又离开了,我这一生如何也不能够完满了。温若找到了刘镶,轩主找到了你,阿箩找到了龙诉音……你们一个两个,定要好好的。” “沈姐姐……”冷飞雪被她说得鼻子一酸,上前一步,抱住她。 “傻丫头,”沈千柔叹了口气,“你倒想瞒我,你和轩主可是闹别扭了?” 冷飞雪摇摇头。 见她似有难言之隐,沈千柔也不多问,又道:“龙长老、十六、阿箩他们号召武林义士抗金,我要照顾小卓飞,脱不开身,只能在江南苟且偷生了。你呢,今后有何打算?” 第一百三十一章 问余何适 冷飞雪被沈千柔一句“有何打算”问住了,前路漫漫,她却不知何去何从。 “我四处游历吧,等到……等到我想他了,就去找他。”她的答案并不确定。 等到三年期满,便去西夏寻他。 沈千柔正要说什么,小卓飞牵着丫鬟的手,蹦蹦跳跳的闯将进来。 “小冷姨!”小卓飞甜甜的喊道。 冷飞雪抱起他,亲了亲他的脸蛋。忽地想起什么,忙将腰间的“玉虎”取下,交给他。这是“落叶盟”坚不可摧的信物,是叶未央娘亲留下的遗物,送给小卓飞,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小卓飞好奇的摸着“玉虎”:“咦……石头?” 冷飞雪与沈千柔相视一笑。 陪了沈千柔数日,冷飞雪遂收拾细软,离开“富甲山庄”。其后,她往“行云山庄”小住,其间甚是想念赵洛寒,却又碍于三年之约,只得忍住思念。心烦之时,研墨作画,渐渐心意平和。 如是过了数月,屈指一算,距与李笑寒的约定,已是整整三年。这日一早,她收拾一番,便下山欲往西夏去。“行云山庄”建于山顶,下山之路崎岖难走,沿途皆是深渊峭壁,她却丝毫不觉艰难,一路身轻如燕,直往山下狂奔。 “赶路的小娘子,且止步!”忽听有人唤她。这荒山野岭,四周古木参天,怎的还有旁人?她狐疑万分,止步回首,蜿蜒山道上哪里有一个人影? “谁、谁啊?”她打了个冷战。 是时,一个老道士从山道旁的古树上跃下。老道士头发花白,衣裳褴褛,手持拂尘,笑道:“原来是冷姑娘啊,我道是谁呐。” “穆老前辈!”冷飞雪这才认出,此人不正是“不死不医”穆灵竹么? 穆灵竹哈哈一笑:“小女娃跑这深山老林来作甚?” 冷飞雪想起赵洛寒曾承诺将《千毒集》交给穆灵竹,但是绝尘走得匆忙,那书被他带走了。她只得歉然道:“对不住了,穆老前辈,《千毒集》我已然得到,不过此书尚在我朋友手中,日后当亲自奉上。” 穆灵竹瞪起眼睛奇道:“女娃娃又在胡说什么?赵洛寒已将《千毒集》赠与我,怎的你那儿还有一本?” “前辈见过他了?何时见的?”她忖思着,定是绝尘将《千毒集》交给赵洛寒,赵再转交穆灵竹。 穆灵竹道:“上个月初,于临安偶遇,小酌几杯,他亲手将《千毒集》奉上。我见书中有几味草药甚是精贵,便往这深山处寻来了,不想又碰上你这小女娃。” “临安、临安……”她喃喃道,“他来临安了。” 一面说着,一面发足往山下狂奔。 “哎,你往哪里去?”穆灵竹在她身后唤道。她哪里听得到,一心只想着临安、临安…… 她在“行云山庄”的几个月,所作之画皆是赵洛寒。她最满意的一幅却是:赵洛寒在前走,雪獒飞雪驮着她,尾随其后。那天,赵洛寒请她和雪獒吃包子,她吃到了天底下最好吃的鲜肉大包。那时,她甚么都看不见,是个小瞎子,而他却像是悬挂在夜空中的明月,让一切星辰都黯然失色。 …… 她下山后买了快马,直往临安去。可她并不知晓赵洛寒在临安哪一处,抑或他早已离开了临安。在城内转悠了数日,才发觉自己何其可笑。 天桥下的说书人又开讲了,这回讲的是抗金侠客。冷飞雪混迹在人群中,当听到龙不归、苗十六、温若、阿箩等人的名字时,她会心一笑,那些都是她的朋友,她引以为傲的朋友。 挤出人群,却见天桥上立着一个熟悉身影。身背长剑,黑色斗笠,不是沈傲,却是哪个?她跃上天桥,冲沈傲拱手唱喏:“沈大侠!” 沈傲亦拱手道:“小冷姑娘,好巧。” “你怎的也在临安?”她好奇道。 “就许赵洛寒来,我便不许来么?”他打趣道。 “咦,你也见过轩主了?”她脸一红。 “赵洛寒刻意放出他在临安的消息,想必是要等你罢?”他道,“正好我也要寻他,就往临安来了。” “刻意放出消息?怎么说?”她不解。 “你竟不知?”他摇了摇头,“赵洛寒一个月前抵达临安,整个江湖都知道了。” “虽说轩主名动江湖,但也不至如此罢。”开什么玩笑,抵达临安也能让整个江湖都知道? “只因他带了蔡攸的人头,挂在了城墙上。”他笑道。 她一愣,原来如此。 “沈大侠找轩主又所为何事?”她又问。 “我找到了那些兵器,”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边走边说,“与你西夏一别,我携赵嬛嬛入了宋土。替她挑了一处好地方落葬,那地方正是我同她初识之地。我掘墓之时,竟发现有箱子埋在地底。将其抬出一看,尽是兵器。我推想,定是赵嬛嬛不意令宋廷之物流落异国,途中命人将箱子悉数掩埋地下。后来凶手杀她夺物,却终是扑了空。后来,我又听闻赵洛寒在临安,便将兵器运往临安,交给他保管。那些兵器多是赵氏出品,也算完璧归赵了。” 冷飞雪听他此言,心中默默感叹赵嬛嬛用情至深。 “多谢沈大侠,”她道,“只是不知轩主人在何处?” “东街‘映月客栈’。”他道。 她点点头,抱拳一笑。 “沈大侠有何打算?”她已然走了几步,忽地驻足回身问道。 “天大地大,问余何适?前路惘然,不知不知。”沈傲大笑三声,扭头离去。 冷飞雪叹了口气,提步往“映月客栈”去。 客栈门面不小,一走进去,便听歌姬在堂内献唱佐酒。只听她唱道:“君似明月妾如星,明月明,不见星。繁星为君点,君心为谁倾?错把路人当良人,误了一世情。” 冷飞雪痴痴听着,却觉心潮翻涌,连店小二唤她也听不到。 “这位客官,里头请,里头请!”小二笑脸可掬,再三请她入座。 她才坐定,却见酒菜已然上了。鲜肉大包、木槿炒蛋、青笋香菇,全是她爱吃的菜色。她疑惑道:“店家怕是上错菜了,我还未点菜呢!” 小二笑道:“没错,没错,那边那位爷早替姑娘点好了!姑娘慢用!”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一人一袭青衫,端坐一旁,一手执筷,正悠然吃菜品酒。这便是那个害她想了三年的人。 她起身朝他走去,他根本未瞧她一眼,只顾喝酒。 “这位公子,怎的独自在此喝闷酒?”她用手扣了扣桌面,挑眉问道。 他方抬头看了她一眼,幽幽道:“只因伊人狠心。” 她脸一红,的确,是她将他“拱手让人”。但归根到底,是他亏欠了李笑寒吧?他才是始作俑者才对。怎的还反将一军? “那姑娘可否讨杯酒喝?”她笑语盈盈。 “随意。”他淡淡道。 “轩主轩主,”她忙举杯撒娇道,“我错了,敬你一杯。” 他瞪了她一眼,笑骂一声:“呆子!”遂起身拉过她的手,双双往门外行去。 “轩主,这三年来,你……”她本想问你和她是不是过得很快活,却说不出口,只道,“你过得可好?” “好得很,乐不思蜀了。”他挑眉看着她。 她低着头,又问:“你们时常去草原上散步,去听草原上的小伙儿唱歌么?” 他冷笑道:“是,还一起捉蝴蝶。” 她脸色一沉,挣开他的手。 他将她拉至身边,也不管身处闹市,咬着她耳廓低语道:“你吃醋了?” 她脸一红,推开他,嗔道:“既然乐不思蜀,那你为何还来大宋,怎的不留下陪她一生一世?” 声音太大,引得一群路人围上来瞧热闹。这种痴男怨女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但世人偏偏爱看。 赵洛寒被围观者看得有些汗颜,忙拉她走开。一边走,一边解释:“李笑寒留我在身边,只是向我请教‘荣耀堂’运营事宜。因我身份尴尬,她担心我身份暴露,便让我乔装成死士留在‘千愁谷’。一年前,绝尘在执行任务时不幸丧命,我便易容成他的样子了。” “呃?什么!”她又是一声尖叫,惹得行人纷纷驻足。 “你又耍我!”绝尘竟是他易容的!她气得双足一跺,挥掌往他面门拍去。他轻巧避开,扣住她手腕叹道:“当时叶未央、蔡攸都认出是我了,就只有你,傻傻认不出。早跟你说过,易容算不得什么本事,真正厉害的,却是总能揭下对方的假面具。”说着,手指往她脑门一弹,笑道:“何时开窍?” 她忽又想到叶未央临死之前,俯在赵洛寒耳边说了些什么。赵洛寒的答案颇令她意外,叶未央只是唤了一声“哥哥”。 “他小时候嘴巴很甜,时常‘哥哥哥哥’的叫唤不停,长大了却从未叫过一句。”赵洛寒叹道,“他曾央我打造一枚‘金钱镖’,我也如他所愿了。可他却埋怨做工粗糙,当着我的面扔了……直到那天他从怀中掏出那枚暗器,我才知道,这小子一直戴着它。” “他为何会到宋夏边境的小店当起了厨子?”冷飞雪又问。 “他为寻《千毒集》,一直追踪蔡攸下落,追到了那里。”他道。 “原来如此。”她叹道。却是因她的眼疾,叶未央方白白送了性命。这世间,太多的阴差阳错,太多的巧上加巧,竟似冥冥中早就注定了。 “如此这般。”他幽幽道。 “沈大侠与你见面了?”她又道。 “他将一堆神器交给我,件件都是‘催命符’。”他蹙眉摇头,“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来。” “对了,还有一事。”她忽想起什么,“当年你假死,灵噩、苏天璇等人皆大肆寻找赵家冶炼秘笈,不知这秘笈是否真的存在?” 他轻声一笑:“倒没什么秘笈,都是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铸造之法。让人称奇的怕是天外陨玉罢,赵家收藏了一批陨玉用以冶炼兵器,可令凡铁变神兵。而这些陨玉被藏在长安赵家一处老宅的地下密室,江湖中自是无人知晓。” 她点点头,忽地展颜一笑。他不解她为何而笑。 她道:“从前,我曾问轩主,我以后会不会遇到一个人,他愿意把心中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而我也愿将所有秘密都说与他。轩主你回答,会有这样的人,若遇上了,便考虑嫁给他。” 他笑道:“既然你这般高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罢。叶未央的玉虎你可随身带着?” 她道:“自那年除夕轩主赠予我,我便一直贴身带着。不过前阵子,我转赠给小卓飞了。” 他眉头一挑,手指在她脑门上一弹:“那恐怕要往姑苏一趟,用一件大礼将那玉虎换回来了。” “那玉虎是叶未央之物,送给小卓飞岂非再合适不过了?”她不解,“更何况,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他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父母将一对白玉龙虎分别交予我和叶未央,这对玉器是打开老宅密室的钥匙,若想入室取出陨玉,须龙虎双匙缺一不可。叶未央只爱听戏唱戏,素来不爱冶炼兵器,结盟当日索性便将玉虎给我了。” 她闻言一愣,没想到赵洛寒对她如此信赖,竟将这般重要的物事交给了她,想想也是匪夷所思。 “我那时只是个不会武功、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轩主怎就放心将它交到我手中?”她委实惊讶,就像“月澜皂绢甲”这般神奇的东西,他也随随便便的送了她。 他沉思了良久良久,最后摇头叹道:“这问题倒把我难住了,我竟也不知,许是鬼使神差吧。” 她笑了笑,又道:“昨夜我梦见两只长着孔雀羽毛、仙鹤长脚的怪鸟在雪地里行走,在梦里我给它们取名‘雪咕鸟’。” “‘雪咕鸟’?”他凝眉重复一遍,“奇怪的名字。” “轩主,我们去往何方呀?”她摇着他的手臂,侧脸笑道。 他指了指前方,不觉已至西子湖畔。中秋已过,湖中荷藕渐零,清冷萧疏。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粼光点点,恰是一派婉约宜人的钱塘美景。 他的思绪忽地飘到三年前,在“千愁谷”的寒潭前,似也有这般柔和的风、适宜的阳光。李笑寒在潭边温柔的拥抱他,却说了一番冰冷的话:“这寒潭底下,是我不堪回首的十六年;我心口的伤疤,与你手中刀尖形状吻合。你亏欠我一世深情,便用你的余生来偿还。我许你和她双宿□□,但你须得为我卖命……赵洛寒,这是你欠我的。” 冷飞雪得见西湖美景,且有幸与心爱之人同赏,只觉浮生如斯,好不痛快!忽想起一首唐人的诗作,她道:“‘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那时白居易人在苏州游湖,却忆起他任职多年、政绩斐然的杭州,却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我本是西夏人,偏却爱的是大宋的山,大宋的水,大宋的酒,大宋的茶,以及大宋的你。”说罢,她咧嘴一笑,明眸皓齿,面若桃花。 看着她一如多年前的纯洁笑靥,赵洛寒如何也不忍提醒她,大宋的山水虽好,如今却只剩下半壁江山。更加不忍让她知晓,三年来,他替李笑寒杀了多少人,以后还将替她杀多少人。他亦不知自己何时会死在仇人的剑下,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几十年之后,谁又知道呢?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