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命》 第1章 翡翠坠子(一) 出了年关没几天,天儿还很冷,屋檐底下挂着长串长串剔透晶莹的冰棱子,如今还在走街串巷的,除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就是小孩——再有第三种,便是道上飘着讨生活的二道贩子。 “外面冷,别送了……哎哟!” 一个男人站在屋檐下,穿着黑色棉袄,头上戴着两只捂耳很长的棉帽子。他背上背着个长匣子,快有他人那么长了,拿破布缠着。别人问起来只说是土枪,打兔子用的。 他此时头顶着零星的几块雪,显然是被不远处爆发的那场雪仗波及到了。 “快往屋里避一避,这帮小丧门星……去去去!别在门口打仗!才扫出来又扔上雪!” 那男人被屋主人拉进院子里,一抬头,帽子底下就露出双笑吟吟的眼。 屋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被他这么冷不丁一瞧,愣了愣,心里啧啧称赞——这小伙子长得也太俊了,镇上都没见过这么俊的。 年轻人长得确实俊俏,眼白清澈得过头,瞳孔边缘甚至隐隐有点水蓝色,瞳孔漆黑,如同乌木一般。他皮肤很白,没什么血色,冬天干燥,嘴唇也干干薄薄,有些起皮,鼻梁却很秀挺。他人略有些清瘦,山根很高,这就叫他那双眼睛如同深陷进了眼窝里似的,专注地看着谁时,又好看,又有些瘆人。 “要不喝碗热水再走?” 他婉拒道:“不了,我还急着去张家看看呢,大过年的不知道能不能收着东西,这么冷,出来一趟不容易。” 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官话,语气不紧不慢的,有生意人十足的诚意,一点听不出敷衍。 大爷笑了起来:“你要是去张家可别光收菜墩子啊。大户人家,好东西多着的。” 大爷又问:“要这些菜墩子做什么?收回去当柴火?” 年轻人笑了笑没有答话,背着长匣子走了。 这二年经常有收旧货的人进村,要家里的旧碗旧盘子,花瓶也要,女人戴的银镯子也要,村里人大多叫他们二道贩子的,他们自己觉得难听,自称“收老东西的”。 这年景不是什么好年景,兵荒马乱,谁家留着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他们给的价钱合适,也就让收走了。 大爷看着年轻人清瘦高长的背影,忍不住远远喊了一句:“走街串巷的不安稳,回去叫家里长辈给你找份安稳活计啊!” 那边也远远传过来答复:“知道了!” 转头却摸着鼻子嘀咕:“就是长辈叫我走街串巷啊,祖传手艺。” 打雪仗的小孩子稀稀拉拉被叫回家吃晚饭,年轻人拎着菜墩从胡同里出来,天色已经暗得看不清他的脸。 桥尾的骡车是他的,骡车上都是从各村收回来的老东西,有算盘,有小孩玩的拨浪鼓。骡车走到桥中间时从车上掉下块黑乎乎的东西,啪地一声击碎河面薄冰,浮沉没几下就彻底没到水底去了。 年轻人轻轻叹口气:“这里水好,也不委屈你。” 被扔下去的正是他刚花钱收走的菜墩子。 年轻人名叫余骓,两年前突然开始在这一片活动,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待多久。不过也没有人想要关心这些问题,外乡人,少有人理会。 骡车进了另一个胡同,在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的门口停下了,余骓抬头看了看,借着灯笼模糊的光,能隐约看到“张宅”两个字。这个村子都是王姓,唯独一户姓张的人家,该就是这家了。 他站在门口刚要敲门,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盏煤油灯探出来,里面的人却只露出一双眼。余骓愣在那里,里面的人对上余骓的视线,也被吓了一跳。 “你做么子的哟?” 门房口音很重,余骓得费力才能听懂,他习惯性拱手笑了笑:“我是收老东西的,不知贵府可有什么想换新的器物啊?” “哎哟,你可算是来着了!这几天正找你们呢,你等着啊,我去回报主家。” 门房急急忙忙说了这句,也没等他反应,里面就没声音了,余骓被撂在外面,冻得手指头疼,他抄着手插_进袖筒里,还剁了跺脚,心里想,下次出来就再加层棉袄。 他没等太久,里面的人很快出来了,然后客客气气把他迎进去。余骓进门以后看着院子里的摆设心里啧啧称赞——不愧是大户人家,好久没见到这种石桌石凳子了,院内还有个小池塘,看那精致程度,栏杆都很像汉白玉雕的。 “里面请……哎我说你,在外面就算了,进了二门可别乱看啊,我们家就夫人一个妇道人家,你一个男的,得把头低下!” 门房见他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没好气地在背后推了一把,余骓心里讪讪,嘴上却说:“我眼就长这样。” “切,生意人,油滑。” 余骓想起来他刚刚说里面就夫人一个人,进门前又悄悄问:“你家夫人是寡妇?” “你家夫人才是寡妇嘞!你这个人不要乱讲好不好!我们家老爷在外面当大官的,小心让夫人听到,割了你舌头!” 余骓说完就赶紧进了二门,门房进不来,站在门口一连串地骂,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的骂声就格外刺耳,于是还没骂上几句便被个婆子拎着耳朵拽走了。 余骓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暗爽。 大门到二门中间是道幽长甬道,引路的变成个小丫头,对方不说话,余骓也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就一路静默地跟着进去了。甬道尽头宽敞了一些——也有可能因为是夜里,他看不出太大差别。 小丫头带着余骓到了一处屋子,仔细看竟是处佛堂,他敏锐地听到屋内传来女人细细的抽泣,心下生疑——这年刚过,怎么落泪了?乡下的年节更讲究一些,就连小儿都会被家里大人拿麦芽糖哄着,不叫有哭声儿,更别说妇人,哭出来可是很不吉利的。 小丫头嘱咐他在外面等着,自己走上前敲敲门,说道:“夫人,二道贩子来了。” 余骓薄薄的嘴唇轻轻一撇,屋里的抽泣声突然停下来,仿佛从来没有过似的。不一会儿门被推开,走出个女人。她手里端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被夜风一吹,忽忽悠悠,将她的影子拉长。 她身材很纤细,又不算娇小,余骓平时接触多的是大娘大妈,整日劳作,有些比男人还要健康壮硕的,乍一见这么纤细高挑的女人,不由多看两眼。 余骓想,以前听说若是美人的话,只看脚就知道是美人,这位夫人,竟是只看影子就知道是位美人了。 他不由走神,旁边的小丫头瞧见了,不停地对余骓使眼色。他猛地想起门房嘱咐他进了二门要低头的事,赶紧照做了,口中说着见过夫人,边象征性地弯了弯腰——他可不想货没收到就被人赶出去。 “不必多礼。” 那位夫人开了门出来,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哭过,她也不直接跟余骓说话,将油灯递给小丫头,低声说带他过来吧。 吴侬软语,跟北方严酷的寒冬格格不入。 小丫头手举着油灯在前面七拐八拐,最终引他进了一间仓库。仓库不大,一推开门扬起些灰尘,看起来是很久没进过人了。里面桌子上凳子上,还有地上,放着几样瓷器,有大有小,地上还有几口小箱子,张夫人拿出张手绢垫着箱子亲手去打开了,这才垂头转向余骓。 “你过来看看,这些东西,你能收多少?” 他不嫌脏,走上前蹲在旁边扒拉了几下,发现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小茶杯小茶壶,没几样金石玉器,余骓又仔细看了看那些器具的胎口,觉得算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夫人要一起卖了?” 余骓抬起头问她:“若要一起卖了,我自然能一起收了。” 张夫人背对着小丫头举的油灯,看不出脸色表情,余骓说完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她说话:“你可莫要欺负我妇道人家不懂行道,这都是好东西,你随便给个收破烂的价,我是不卖的,我还要现钱,大洋和金条,票子是不要的。” 她这样说就是觉得余骓一个收老东西的,拿不出这么多钱了。 余骓只当没听懂,笑着站起身:“当然当然,我就是认出都是好东西才要一起收了,这箱子还有那边的箱子,我一起要了,给你两百块大洋。” 她又沉默下去,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像在估量两百块大洋是不是值这些东西的价。 余骓耐心地等着,对方最终还是咬咬牙,点头同意了:“你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来,带着钱过来,我才给你东西。” “好好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公平买卖。” 余骓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对她拱拱手:“那在下先告辞了。” 张夫人朝小丫头摆摆手,小丫头就又引着余骓出门。 只是二门还没到,余骓就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他下意识停下,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有凌乱的脚步声——竟是张夫人追出来了。 余骓心中疑惑,却也停下来等着。看得出张夫人是裹了小脚的,走路很吃力,一路过来,身形如弱柳扶风,摇摇晃晃,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女人,贴身丫鬟的样子,在后面一叠声叫着“先生等一等”。 张夫人疾行到余骓面前,捂着胸口轻喘着说道:“先生,先生……我这里还有件东西,是对翡翠坠子,你可否一起收了?” 余骓点头:“好啊,张夫人打算要什么价?” 她支支吾吾半天,才羞赧地小声说:“要什么价,明天看了东西再说,只是你多带些钱……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坠子您收了先不要急着出手,我还想再赎回来……” 余骓一听这要求噗嗤一声笑道:“张夫人,您这是看我好说话,难为我啊?我是收老东西的,可不是开当铺,一锤子买卖的事,哪还能再要回去?” “这……” 天色完全黑下来,余骓看不见对面女人的脸色,却也能从她的声音里想象到对方在尴尬,这种大家闺秀可能一辈子都没碰上为难的事吧。 余骓抬头看了看天,无奈道:“这样吧,明日我还是老时间来,带上足够的钱,您先考虑一晚上。” “也好……” 张夫人点点头,对小丫头说:“送客人出去,给先生挂个灯。” “是,夫人。” 回程上,他骡车前边就挂上了盏灯笼,余骓拿鞭子捅了捅那纸糊的灯笼,不禁感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时一阵凉风吹过来,叫他打个寒战,就再也没有想这些事的心思了。 余骓哆嗦着从车厢里摸出把小壶仰脖往嘴里倒了口酒,烈酒入喉,寒气才被稍稍驱散了些。他满足地叹口气,扬鞭往骡子背上轻轻抽了抽:“又是没收获的一天——驾!” 第2章 翡翠坠子(二) 余骓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冻得他从芯儿到皮都是冷的。车上东西也顾不得拿下来,随便往院子里一放就忙着进屋。屋里虽然也不暖和,好歹不用让北风再吹着。 他的房子建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屋外没有光,屋内漆黑一片,适应好久才看得清东西。余骓天生讨厌黑,一进屋就把仅有的三盏灯都点上,又燃了灶火烧上一锅水,火光慢慢亮起来,他这才觉得舒服一点。 余骓记起来自己还没吃饭,在橱子里面找到一把面条随手扔进锅里,又扔了点盐巴进去混在一起煮。吃的时候不需要特地摆上桌,在灶边随意往嘴里填,半生不熟没滋带味的面条噎得他直想呕。 吃过饭他觉得忘了点事,掐指算了算,今天确实是十五,余骓觉得头皮麻了。他把背了一天的木匣子取下来,布条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时,他已经觉得自己快是个死人了。 布条解开后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长匣子,余骓轻轻抚着雕龙画凤的盒盖打开,里面不是什么打兔子的猎_枪,而是一架古琴。那琴也是黑黢黢的,七根弦不知是何材质,油灯下黑得发亮。琴本身比盒子朴素得多,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琴首处刻着一个嚣张乖戾的大字:偃。 “师父,今儿十五了。” 大晚上一个人对着把琴说话,要叫外人看见非吓着不可。 随着余骓话音落,古琴表面慢慢漾开一波白光,如同涟漪层层荡开,白光最远处甚至抵至墙壁,一线一圈地把整个屋子都照得通亮。余骓将古琴恭敬地放到桌上,最后一线白光消散后,琴的上方慢慢出现个半透明的人,因为是浮在空中的,余骓要仰着头看他。 只不过他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沉默而恭敬地跪下来,只等对方开口。 “如何?” ……每次问话都是这么简洁明了直切要害。 余骓硬着头皮支吾道:“这月没找到……” 他刚说了一句就明显感觉头顶上又冷了几分,刚刚烤火烤出来的热乎气儿,嗖一下就没了。余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赶忙补充:“本来是有的,我今天见着一个,是柳木,但是那棵树早就被人做成菜墩儿了,又剁了很久的生肉,灵死了,就剩个空架子……” “狡辩。” “是……” 余骓觉得有些委屈,一屁股坐到自己脚后跟上,地板很凉,跪得他膝盖疼。他抬起头看着悬在头顶的人,眼里带出笑:“师父,我看你好像又比上个月颜色深了点了……” 被他叫做师父的灵体不断漾出白光,余骓一嬉皮笑脸,那光突然亮了一下,余骓知道他师父是要不高兴了,咳了两声重整脸色道:“这二年我们一直在人多的地方转悠,这人多的地方,木灵很少吧……要不咱再进山试试?” “人多的地方才容易出现木灵。” 灵体说完,见余骓一脸的不懂,又多解释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呃……所以呢?” “所以你是根木头。” “师父,好端端的你干嘛又骂我!” 灵体这次却是连解释也不解释了,淡淡回道:“不懂就不要问为什么,照做便是。” 余骓被噎了一下——虽是每次师父醒来都要被他鄙视一番,但这种事完全无法习惯。他心里嘀咕就是不懂才要问,脸上却不敢表现半分,维持一派恭谨的神色,他仰头看着那灵体吧嗒嘴道:“谨遵师命。” “罢了,柳木的木灵也不是什么稀奇物,死一个就死一个吧。” “……” 余骓愣愣看着那灵体,许久才哦了一声,心说师父这是在安慰我吗。然后他就听见那灵体接着说道:“你再多找一个回来就是了。” “……” 他就知道不该指望他师父多有人性。 那灵体说了太多话,仿佛有些累,身上的白光也浅了一点,余骓膝行到桌边把古琴捧起来,恭敬地递到灵体面前,灵体便迈步走上去,宽大的袍脚隐入漆黑的琴身,灵体突然把脸转向余骓:“可有按时吃饭?” 余骓冷不丁被他一问,脖子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我每天都吃饭。” “每天都要吃两餐,不许偷懒,还有,不要沾荤腥。” “是是是,我、我保证吃两次……” 被那灵体这样近距离盯着,余骓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死人了,他一边应着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显得特别有诚意,灵体深深看了他一眼——像警告又像担心——这才消失在古琴中。 那灵一消失,余骓便惊吓过度似的瘫坐到地上,他把琴放回琴匣,赶紧去锅里面又捞出几根面条,顺手盛了碗面汤出来,也管不了味道如何了,稀里哗啦都倒进嘴里。 余骓打着恶心嗝把嘴擦干净,心想,刚刚吃了一次,这又吃了一次,也算是吃了两次了吧。他仔细净了手,用干燥细软的棉布将那琴和匣子细细擦拭一遍,才把外层棉布重新缠上去,又缠了最外层做掩饰的破布,这才彻底松出一口气。 他脱了衣服躺在暖烘烘的炕上,身上盖着大棉被,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朦胧间突然觉得自己傻,他应该在炕上接待师父的,这样他跪也能跪在暖烘烘的炕上,地上真是太冷了。 余骓今晚却没能如愿睡个好觉,半夜突然有人咣咣敲他的门,他平时睡得很浅,那敲门声又打雷似的,几乎把他门板都拍烂了,余骓一下就清醒过来,他嘴里骂骂咧咧地披着棉衣起床,急着出去骂街帽子都没来得及戴,顶着一头硬茬茬乱糟糟的头发就拉开门——然后一脚踹过去。 来人没及防备,被余骓当胸一脚踹得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好在他家门槛不高,那人滚下去就哎呦两声,然后不疼不痒地爬起来,抱着余骓的脚脖子就嚎:“余大掌柜!余大掌柜!您抬抬贵脚,别踹了!是我呀!” 余骓当然知道来的是谁,能知道他家住处,还半夜上门扰人清梦的,也就这一个人了。他吊着眼角蹬了两下小腿,倒是没真把他踹开:“哟,孔方兄,这么晚上门,我还以为是鬼呢,对不住啊,受了点惊吓,踹疼您了吧。” 来人名叫孔大方,但是为人一点都不大方,倒是特别吝啬爱财,熟悉他的送他雅号孔方兄。孔大方第一次听这个称呼觉得奇怪,便问缘由,等他知道“孔方兄”是古时候文人们戏说钱币的代称时,竟高兴地拍着手大笑起来。 别人告诉他,那是人家嘲笑你吝啬呢,孔大方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又吉利有有文化。孔方,那是钱啊,招财进宝,又是文化人喜欢说的,还沾着文气儿,是个好好名字。 自那以后,便很少有人再叫他真名的了。 他身材圆胖,年纪看起来在四十岁上下,毛孔里都散发出一种“和气生财”的气场,此时叫余骓一脚蹬在地上,如同一个圆球一般缩在那里。他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余骓,因为脸上肉多,笑起来就更显得和善,两只小眼睛却精光闪闪,一看就是生意人。 孔大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冬天,大半夜把人叫起来,照他跟余骓的熟悉程度,只被踹一脚还算是赚了,所以也不敢真借坡下驴地喊疼。他最擅长察言观色,一听余骓话里虽然有怨气,却也没说死,便赶紧爬起来,圆滚滚的身子就往门里挤。 “我不疼,我快冻成冰棍了,余老弟,你这睡得也太沉了,我敲这么久的门都听不见?” “扯你娘的蛋,我睡觉最轻,叶子落地我都能听见。” 余骓推上门,随手把墙上挂的帽子拿下来扣在脑袋上,缩在墙角里也没有再想进被窝——孔大方深夜来访,必定是有要紧事,他也不好再睡了。 孔大方跟余骓一点都不客气,进门就自动往炕上爬,鞋一脱,一股子汗臭味冒出来,差点把余骓熏个跟头,对方却毫无自知之明地继续嚷嚷:“哎哟,真暖和!” 余骓受不了他的汗脚味,抬腿又要踹:“把鞋穿上!要不然就滚出去!” 孔大方只好缩着身子躲,吭哧吭哧又把鞋套回去,这才开口:“我听说你最近要发财啊?” 他每次都拿这句话当开头,余骓见怪不怪,笑嘻嘻地反问:“你听谁说的?财神爷啊?” “哎,你可别骗兄弟,有人看见你进了张家的门,赶着车进去的,满载而过啊。我刚刚翻你车上没东西,你藏哪儿了,有什么好玩意儿快拿出来给我开开眼。” 余骓一听这话眉毛就竖起来了:“你他妈的翻别人东西跟自己的似的,还有脸说。” 他嘴里骂着,心里头却暗暗惊讶。他去张家是临时起意,进了张家门是几个时辰前的事,跟张夫人之间的生意也才做了个头,怎么就连孔大方都知道了?这孔大方也算不得道上消息特别灵通的人啊。 余骓微微眯起眼——这到底是道上消息灵通,还是关于他余骓的消息,在别人眼里格外“灵通”呢? 孔大方嘿嘿憨笑几声:“我就看看嘛,我也没动,你快跟我说说东西放那儿了,是不是在你柜子里?” 他说着就去下了地去看靠墙立着的柜子。 余骓家里陈设简单,唯独一面墙被放了个顶着屋顶那么高的柜子,上面摆的都是平时收来的老东西。 孔大方看过了,又一脸失望地回来,一屁股坐在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余骓笑着问他:“看着好东西了没?” “哼,你就小气,有什么都藏着掖着。” 余骓这次是真被他说笑了,孔大方也有说别人小气的份? “我没藏着,我今天是进了张家了,不过我们那笔生意还没做呢,得明天再看看。” 余骓说得半真半假:“这才多久啊,怎么这事都传到你那去了。” 孔大方喝完水又燃起说八卦的兴致:“你不知道,张家最近风头紧着呢,在咱们道上,那可是块涂了毒_药的肥肉,人人都想咬,人人都不敢。” “说它肥肉我懂,为什么说涂了毒_药?” “你懂个屁,你就知道闷头收东西。” 孔大方鄙视地看着余骓:“它是块肥肉可不止因为张家门户大,他家最近遭了灾了,急用钱呢,东西都急着脱手,压价多低都卖。” 余骓听他这样说,有些恍然,怪不得他给出二百块大洋那位张夫人就要追上来再卖点,想是没少被道上的人压价,难得见他一个给的价格公道,就恨不得把东西都卖给他。 “不过他家到底遭了什么灾了?” 孔大方立刻露出一副“你果然没懂”的表情:“你知道吧,张老爷在外是干这个的。” 他压低声,在桌子底下比划了个打枪的姿势,余骓瞄了一眼后点点头。姓张的是个小军阀,原来在南边,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从南边跑到北边来了,不过这在他们这片不算秘密。 “干这个,就是刀口舔血啊,看着风光,说不定哪天就要倒霉了。张老爷就是那个倒霉的人,他被人给卖了,那人你应该也听说过,是镇上的大户,这几天镇上可热闹呢,他家整天放鞭炮。” 孔大方艳羡地说:“要升官了。”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傻啊?真是根木头似的!” 余骓一天内被骂两次木头,顿时怒了,上次是他师父,他不敢反抗,这次是孔大方,他可不忍着了,上去就是一脚。 孔大方也不在意,拍拍棉袄继续道:“张老爷在外面生死不明,张家这时候不管是托人帮忙,还是要招兵买马东山再起,都要用到钱,镇上那家可不要压着么。现在他家的宅子,器具,生意,都压在家里卖不出去,再低价都没人敢收,要收了,就是明着跟镇上那家作对啊。” 孔大方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为了钱啥事都敢沾,没想到你是啥都不知道啊。” “我只是不听八卦。” 余骓淡淡地垂下睫毛,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利弊,他平时确实有点荤素不忌,但是对上枪杆子,还是得思量一番。 “他们两家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赶尽杀绝?我昨天去的时候,张宅就剩了一个女人,那点器具连马草都不够买的,还招兵买马,托人找关系?想是家里的人口已经活不下去了吧。” 余骓说到这,脑子里突然闯进一阵细细的哭声,伴着送年的鞭炮声音,那么小,又那么清晰。 “这我哪知道,我猜就是军爷们之间那点事吧。哎,余老弟,你看我大半夜的,特地跑来跟你说这么重要的消息,这么关心你的死活,我也不用你特地感谢我,就是你万一要是做了他家生意,也分哥哥一成呗?” 余骓用力呸道:“美得你,要不你跟我一起,要不就做梦去。” 孔大方挖着鼻子连连拒绝:“那不行,我拖家带口的,怕死着呢。” 余骓也再懒得跟他说多,连推带踹把孔大方请出屋去。他今夜来访几分是因为担心余骓被人弄死,几分是想来叨一口,余骓心里没数,不过孔大方这人贪财不害命,好心应该也是有几分的。 至于张家的生意,到底怎么做,他还是要仔细想想。 第3章 翡翠坠子(三) 第二天一大早,余骓就出发去往张家。 他现在知道张夫人为什么嘱咐他晚上再去,他们家如今的形势,要往外变卖家当,无非怕被人发现了,徒生变故。现下却不必再考虑那些了,连孔大方都知道了这件事,镇上那位想必也早就知道了。 余骓向来不怕得罪谁,更何况他实在讨厌夜里出门,一锤子买卖的事早定早好。余骓其实还有个担心,他怕被人截胡。孔大方有句话没说错,现在的张家就是块肥肉,要按照往常,想变卖家当可不会找他们这种人,大户人家都是直接往古董店去的,还能卖个高价,如此,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突然想开了,要冒一把风险发个大财,煮熟的鸭子可就飞走了。余骓做不到视金钱如粪土,却常常要挥金如土,有时为得一件东西不得已一掷千金,银钱对他来说,自然是越多越好。 小土路上一架骡车不紧不慢地从朝霞尽头驶出来,余骓抄着手坐在车前,脖子缩在棉袄里面,脑袋上面还盖着个棉帽,只露出一双眼。冬天,大清早路上就没几个人,余骓觉得无聊,突然勇敢地把脖子从衣领里抻出来高声嚎山歌。不过嚎了几句而已,可能他自己也觉得难听,就怏怏地闭嘴了。 站在张家门口时余骓察觉出一丝丝不寻常的味道,他们家大门忘了锁,只虚掩着,那位称职的门房也不在。他心里嘀咕着莫非是自己来得不巧?这也不是饭点儿啊,怎么都不在呢?余骓犹豫半晌,还是推门走进去了。 张家今天确实有些奇怪,整个外门这么大,竟然空无一人,东南角的小花园外歪着把药锄,显是花匠没来得及放好就被人叫走了,再往里走,甬道入口处还有把笤帚,横在路中间,处处充斥着兵荒马乱的意味。 到二门门口,余骓就不再往里走了,里面是人家女眷住的地方,没人带着他可不能随便进去。余骓耳朵尖,没一会儿,他便听到内门里传出声音,是一个女人在厉声呵斥着什么,这声音余骓认识,正是昨晚那位张夫人的声音。余骓不由地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 “……老有些人,听人家说几句闲话就以为我张家要乱了是吗?!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张家有一天有我在,就一天不会倒!那起子别有用心的小人……” 后面的话夹着淮地方言,余骓不是太听得懂,费劲地听了许久,也只捕捉到几个词,什么“家贼”,什么“搜查”,什么“一个都跑不了”……他心里推算着,可能女主人是丢了东西了,在找呢。余骓好奇地从门缝往里看进去,只见天井里跪了一地的人,有男有女,都是粗布衣裳打扮,许是张家的下人,正中间椅子上坐着个女人,身上穿着件正红色立领珠光缎面的棉旗袍,显然就是这家女主人。 昨晚来时天色太暗,余骓没能看清那张夫人的脸,今天一见,顿时觉得对方果然是个美人——脸如莲瓣儿,明眸皓齿,肤白胜雪,纵然此时正在气头,那也是粉面含霜似嗔似怒的,美得别有韵味。 余骓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收回视线,他突然觉得这样从门缝里偷偷看人好似不是很君子——更何况看的还是个女人。余骓难得有为难的时候,想看热闹,又不太好意思,心里却是抓心挠肺地想知道缘由和发展。 他正纠结着,门内又有了新状况,里边突然传出来一把嫩嫩的童声:“娘,娘!你怎么了娘?” 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廉耻心,余骓整个人重新趴到了门上,正看到一个团子扑在张夫人腿上,乖巧地仰着脖子看着她娘:“娘,你别生气了,快来看看珠儿,好不好看。” 那小丫头四岁上下的年纪,穿着粉色的小袄,脸蛋白嫩,这时正抱着张夫人的腿撒娇,端的是玉雪可爱。余骓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他的注意力都被那团子耳朵上两颗翠绿欲滴的坠子吸引去了。也许做这一行久了就容易有职业病,一眼看去就能看到重点。 ——好东西! 这是余骓的第一反应。 他虽然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却已经被那坠子的绿迷了眼,它是真好看,不但好看,还金贵,还值钱,叫人一见之下就会生出想要据为己有的贪念。 张夫人这时当然也看到了她女儿戴着的坠子,脸色好像稍微好了一点,她摸摸小丫头的脸蛋,又斜了跟着一起过来的婆子一眼,道:“谁让你们带小姐出来的,还不抱回房里去。” 那婆子将小丫头抱走,张夫人随即也起身跟着一起进屋,跪在地上的人偷偷看看彼此,面面相觑,心里跟余骓此时想的都是一件事——这算完了?张夫人的贴身丫鬟跑出来,说是没事了,挥挥手叫他们都散了。余骓心里明白了几分,这闹了半天,可能就是在找那对坠子吧。 见内门的下人陆陆续续站起来往外走,余骓猛地反应过来,滋溜一下跑了出去,一口气冲到大门口,仔细地把门给人家掩上,然后装作“刚到”、“在此等候”的样子。 出来锁门的还是那个乡音很重的门房,他一拉门看见余骓站在门外,便惊诧问道:“你作么子的哟?!” 余骓心里暗笑这人刻板,就连问话都跟昨天一模一样,嘴上却礼貌地回答:“我昨天夜里来过贵府,是收老东西的。” 门房探头往余骓身后瞄了瞄,看到他的骡车,这才想起来。他拖长音哦了一声,拉开门让余骓进来:“不是说让你晚上来嘛,怎么现在就来了。” “晚上有点事,我这不是怕到时候脱不开身,耽误您家夫人的正事儿嘛。” 余骓随口胡诌了一句,却被门房拉住了,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你今天可要谨慎些噢,我们夫人心情很不好!从昨天晚上你走了就一直在找什么东西,找到今天早晨,早饭都没吃的!” “好勒,我知道了,谢谢提醒啊。”余骓笑着应下——这大过年的遇到这么多糟心事,心情能好才怪了。 门房通报之后没多久,内门就有人来带余骓进去,这次引他进门的还是上次的小丫头,倒是没再把他往佛堂仓库之类的地方领,直接在主屋见的他,她脸上戴着块藕荷色的纱,粉衣服的小女儿贴身站在她身边,乖乖的,耳朵上也没戴那对坠子了,小女孩儿眼里仿佛有泪,想是被拿走坠子委屈的。 余骓仍旧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张夫人请他坐下后便说:“您昨天说的话我考虑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将翡翠卖了呢,不过价钱可要给个公道价。” 然后有人拿着木质的托盘托着小盒子到余骓面前,他伸手拿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刚才见到的小女孩戴在耳朵上那对坠子。这会儿近距离看,更看得出这坠子的珍贵了。余骓是第二次见,所以也没表现出特别惊讶的表情,张夫人眼里就有几分担忧——这人怎么看着,还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余骓把盒子放回去眼里含笑看向张夫人:“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不知道夫人想要卖什么价?” 张夫人显然不是做买卖的人,对道上的价钱不甚了解,如今再见余骓的反应,心里就有点发憷,许久后伸出两根手指:“两条小黄鱼,如何?” 余骓一下就笑了:“夫人您一个妇道人家,想是不了解行情,所谓盛世珠宝,乱世黄金,这世道乱啊,珠宝可没有以前值钱。” 张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那依先生之见,这东西值多少?” “一条,多了我再给不出了,您出去打听打听,我给的价是很公正的。”正好压在能接受与不能接受的边缘线上,按照张家的情况,接受的可能更要大一些。 张夫人脸色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招了托着托盘的下人过去,打开盒子,轻轻摩挲那坠子许久,又挨个拿出来用手帕轻轻擦了一遍,才放回去,又让人托着送了回来。 “就按先生说的办吧,总之……想必您也知道了我们家现下什么状况了,你们这些人,都是千里眼,顺风耳,瞧先生的神情,确认我会将东西给出去的吧。” 女子的武器有眼泪,还有示弱,只不过这对余骓来说没什么用处,他看不懂,也不明白,只当张夫人对他抱怨呢。对方抛过来的球他接不住,只好没话找话重起了个话头。 “夫人同意这桩买卖,那也是觉得我给的价格公道合理。我见您对它们珍惜非常,想必来历也不简单吧。” 张夫人这时脸上才露出点笑来:“是我们的定情信物,都好几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摸着女儿的头,小女孩儿很乖巧,从头到尾眼巴巴看着盒子里的坠子,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要被拿走了,却也没闹腾。 “原来如此。” 余骓心里叹口气,怪不得她一开始卖都不愿意,甚至想单纯抵押,想来张夫人也是个性情中人。 之后就顺利多了,余骓带走了昨夜说好的货,还有那对翡翠坠子,准备好的钱给过去,一根金条加两百块大洋,钱货两清。 余骓把东西收好之后,又赶着骡车去了别的村,一上午转悠下来没什么收获,到饭点了才记起来自己一直没用过饭,便在去镇上时买了俩烧饼啃。大冬天的啃个热乎烧饼,享受,而且人家拿出来卖的东西味道好,白糖豆沙薄薄一层馅儿,外皮烤得酥脆,叫余骓再次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做的饭就是猪食。 前面有家放鞭炮的,大门放着两座石狮子,正中间挂了一块红底金字的匾,上面写着“姜府”两个字。年关都过去了,拜访的人还络绎不绝,门庭若市。余骓想,这可能就是孔大方说的“镇上那家”吧,看起来确实比张家要得势多了。余骓坐在骡车上捧着烧饼啃得起劲,两只眼睛盯着人家大门口看来看去——他生来就喜欢热闹,虽不会想要掺一脚,但是见着人多的地方总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一看,他就在人群里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高挑纤细,腰背笔直,穿着那身正红色旗袍,背后看的,不知道脸上是不是还蒙着纱——应该是的吧,大家闺秀都这样。不过她怎么到死对头家门口来了呢? 没多久,姜府里便有人出来,是个腰掐得细细的女人,脸也尖尖的,烫了头,脑后的髻和前面的刘海一样,抹得油光瓦亮,余骓看见那个人脸上的粉擦得很厚,脑子指挥着鼻子跟着眼睛走,于是隔着这么远,他仿佛已经能闻到她身上的香粉味儿。 余骓听不太清他们说的什么,只觉得门里那个女人表情太过嚣张,看着不像好相与的人。不知吵到什么,余骓就听张夫人突然消声儿了,猛地退了两步,差点就从台阶上摔下来。 余骓看得出神,嘴里的烧饼都忘了啃。 张夫人突然凄声喊了一句:“彦哥——!” 那声儿真是惨得很,绝望得很,仿佛有什么从人身子里生生撕出来才叫她发出这样的声音,吓得余骓嘴里的烧饼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嘴巴没来得及合上,又听张夫人绝望骂道:“姜元!你不得好死!!” 她猛地把那女人推开,也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力气,门里的女人竟被她推倒在地上,大门少了挡路的人,张夫人冲着门柱就撞了上去。隔了这么远,余骓只听得噗呲一声闷响,而后见那个红色纤细的背影便慢慢滑倒在地上,门柱子底下,氤开一滩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余骓反应过来,凑热闹的人早就尖叫着四散开了,门内的女人被溅了一脸血,更是吓得吱哇乱叫,不见一点方才的仪态。 余骓跳下车,把掉在地上的烧饼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重新塞进嘴里叼着,然后跳上骡车调转车头慢慢往家里的方向驶去。他背后一片叫嚷哭声,哭声是珠儿的,那个小女孩,余骓看见她坐在张夫人的血里不知所措地大哭。 走到一半时候,余骓背上背着的木匣子里突然传出清越的声音:“你不去管那女孩么?” 余骓愣了楞:“啊?” 随后他一脸欣喜:“师父!你醒了啊!昨天刚醒,怎么今天还能醒?这大白天的你也能说话了?!” 然后木匣子就再也没声儿了。余骓等了许久不见有回应,摸着脑袋疑惑不已,想是他师父只会偶尔清醒一阵吧。不过师父问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去管那女孩么? 晚上时候孔大方果然又来了,一进门就嚷着余骓运气真好,刚收了货张家就死绝了。他白天没去问张家和姜家的恩怨,就是等着晚上孔大方来告诉他事情的缘由。 “白天的热闹你没见着吧,姜司令第四房姨太太跟张家夫人在姜家门口吵嘴,嘴一秃噜把姜司令杀了张老爷的事说出来了,这姜司令也是个狠角色,从背后一枪把人就给打死了,犹豫都不带的,就这么一枪——嘭!人就没了!” 余骓被他说得也起了兴致,嘴上却要损几句:“又是听说,你次次都要听说。” 孔大方也不在意,喝口茶叹口气道:“唉,这事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张夫人真是个烈女子,一听自己夫婿死了,当场就在他们家门口撞了柱,那个血啊,溅得六尺高!真可惜这样一个美人儿。” 余骓往嘴里扔了个花生豆,边嚼边问:“你白天也在?我怎么没见着你。” “不,我是听说的。” 孔大方条件反射似的否定,之后才反应过来:“唉?你在场啊,快给我说说!张夫人是不是真那么美?!” 余骓没理他,只道:“听别人说的你还能形容得这么绘声绘色,你怎么不改行说书呢。” 孔大方知道余骓是不喜欢说人是非,便改口:“那你不说热闹也成,收到的东西分我一半呗。” 余骓下了炕,孔大方就跟屁虫似的黏过来,偏要他分点给他。余骓走到架子前面,扯掉绸布,露出满满一架的老东西,正是从张家收来的,都被他擦干净了,摆在架子上。 余骓见孔大方两眼放光,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这些都给你,一千块大洋,你可以全部拿走。” “一千块?!你杀人啊!” 余骓冷哼一声:“别跟我装啊,你放店里一转手,卖得上两千了。” 孔大方舍不得钱,更舍不得东西,最终还是同意了。余骓心情颇好,把那对翡翠坠子拿了出来,孔大方也是识货的人,一见之下,眼睛都直了,恨不得直接扑上来拿舌头舔。 余骓一把收了盒子揣进怀里,笑着看他:“别急别急,这坠子给你看呢,那就是要给你的。一口价,五条小黄鱼,明天拿钱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孔大方这次可谓满载而归,一边满足地摸着骡车上的东西,一边大骂余骓黑心奸商。 “张家后来怎么了?” “男主人女主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散了呗。” 余骓点点头:“那她闺女呢?” 孔大方疑惑道:“他们还有个闺女?不知道,没听说。” 他现下最关心的只有这车货,还有余骓手中的那对翡翠坠子。 第4章 秤杆(一) 正月二十四镇上有庙会,孔大方又难得真大方一回请客吃饭,余骓好好拾掇一番才从家里出来。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熟人眼里出狗屎。若硬要余骓说出孔大方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他真心娶了个好老婆,人温柔可亲不说,还做得一手好饭食。孔大方请客从来不去外面酒楼,他自己说是外面不干净,其实还是不舍得花钱,不过他有句话说的对,他老婆做的饭菜,可比酒楼里的实在多了,也好吃多了。 余骓有时候想,这世道确实不公,好花都让猪拱了。 “你站在门口嘀咕什么呢?吃白食还得三请五请的,下次再来晚我就直接开席了!”孔大方一拉开门,就见余骓木头似的杵在门口,鼻子都冻红了,他不耐烦地招招手:“快滚进来!” “我在家焚香斋戒,沐浴更衣,特地纪念你摆酒席,这才来晚了。”余骓嘿嘿笑了笑:“总之我嫂子是不会听你的,她会给我留饭。” 孔大方白了余骓一眼,边关门边嘟囔着:“你嫂子你嫂子……那是我老婆!” 路过厨房时帘子被撩开,一个女人探头出来,正是孔大方的老婆。她四十岁上下,嘴边的笑纹很明显了,身材也很健硕,宽肩圆腰,浓眉大眼,圆润的脸颊常年浮着健康的红色。 用时下流行的眼光来看她也许并算不上美人,余骓却每每觉得对方顺眼得很。女人到这个年纪就容易母性泛滥,余骓跟她儿子差不多大,她每次见着余骓都要捏捏他的肩膀,叹口气说,怎么还是这么瘦。 余骓笑嘻嘻地叫了声嫂子,对方响亮地应了,告诉他马上开席。孔大方从后面跟上来,推着余骓进屋暖和,他老婆这才转身去厨房忙活。 “哟!骓哥来了!快上炕暖和暖和。” 孔成是孔大方的大儿子,跟余骓年纪差不多,身材却要高大许多。他刚从炕上让下来就被孔大方狠狠揍了一巴掌:“你爹我跟他称兄道弟,你也跟他称兄道弟,老实叫叔!” “骓哥看起来跟我一边大!叫叔我也太吃亏了。” 孔成挨了他老子一巴掌就赶紧跑到门口站着,却不忘顶嘴反驳。他说的理直气壮,孔大方差点直接脱鞋往他屁股上抽。 要说孔成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五年前他才十五,余骓就二十五六的模样,那时候叫叔叔他还能接受,过了五年,他长得比余骓都高了,他还是二十五六的模样,再叫叔可不就觉得别扭了嘛。 窝在角落吃橘子的小丫头见哥哥挨打立刻咯咯笑起来,乖巧地伸出小胖手往余骓身上扑,还甜甜地叫了一声叔叔,喜得孔大方直夸还是他闺女省心。 余骓顺手抱起那丫头片子往空中掂了两把,又把她塞回被窝。孔大方小女儿叫孔娇,还不满四岁,因来得晚,人又长得胖嘟嘟的,特别乖巧,简直被全家人宠上天去了。孔大方如今儿女双全,生意又顺当,整天眉开眼笑,更像座弥勒佛了。 余骓拿胳膊肘拐了孔大方一下,悄悄调侃他:“怪不得你馋得口水下来了也不碰张家那单生意,要是我也跟你似的,有儿有女,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也怕死。” 孔大方听了这话笑得更开心:“那你也娶个呗,你都多大了。最近你嫂子在给成端量媳妇儿,要不要捎带给你找个。” 余骓咂咂嘴摇头拒绝道:“算了,我养不起。” 孔大方懒得再理他,只叫孔成上菜,还嘱咐他给孔娇留出小碗的饭菜来。乡下人待客时候,孩子跟女人是不能上桌的,余骓每每觉得不自在,孔大方只叫他放宽心,说他们在后厨吃得比他们放得开。 等饭桌摆上来,菜上齐了,孔大方特地开了瓶洋酒,说要给余骓开开眼界。余骓尝了一口,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怎么有股烂葡萄味儿。” “哈哈哈哈!瞧你那土样儿,洋酒就这样,可贵了。”孔大方喝了一口,也酸得皱起脸,还打个哆嗦:“外国佬就稀罕这味儿。” “我又不是外国佬!嫂子,有没有烧刀子,我不喝这个!” 余骓不管它贵不贵,只知道难喝,孔大方他老婆听了这话便笑道:“我就说他买岔了,全家就他一个人喝,我们都不爱喝。你先吃菜,一会儿就烫好了。” 孔大方嘟囔着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边往嘴里塞几口猪头肉。余骓被他那吃相馋得口水哗啦啦的,却只能一个劲填些白米饭、白菜炖粉条,肉食他一口也不敢沾。 孔大方就见不得余骓那眼神,垂着眉毛看人的时候总觉得他可怜兮兮,他把猪头肉往余骓面前一推:“你这都什么毛病,想吃就吃!老看我干嘛。” “我不吃,我吃菜……” 余骓看着盘子里油汪汪的肉用力咽了咽口水,心里泪流满面。他师父从来没跟他解释过为什么不能沾荤腥,但是在这一点上又规定得非常严格。余骓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偷吃肉,就嚼了个味儿,还没咽下去就被发现了,那口肉被他师父生生从嘴里抠出来,然后关在黑屋子里倒吊了三天,每天只给一口水。太惨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余骓不怕饿肚子,但是他怕黑,小时候怕,长大了就变成厌恶。师父每次都能准确地找着自己的弱点下手,快准狠,不留情面。总之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偷偷吃肉,连想也不敢想。 孔大方见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故意逗他:“哎,你嫂子还在炉上炖着鸡汤呢,等会儿不喝?” “不喝!滚!”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微醺,孔大方大着舌头,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吃了饭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余骓眉头一皱:“我不嫖-娼,你也不许去,小心我告诉嫂子。” 孔大方朝着余骓的后背梆梆梆地捶了他三巴掌,吼道:“小点声!要让你嫂子听见了,你以后都不要进我家门!” 余骓脑袋有点晕,被打了也不知道反抗,张嘴就朝外叫人:“嫂子!嫂子!你快来,孔大方要造反啊!” 他没叫几句就被孔大方一把捂住嘴,边捂着他的嘴边拍他:“给老子闭嘴!谁说要去嫖-娼了!你小子想女人想疯了吧!” 余骓一听这话也对,孔大方多小气啊,嫖-娼多贵啊,他怎么可能带自己去呢。孔大方见他呜呜呜地闷叫了几声安静下来,便慢慢松开他的嘴:“今儿个地下拍卖行要开场,你跟不跟我去?” “拍卖行?” “拍卖行!” 孔大方用力点点头:“地下拍卖行我十年前去过一次,那时候还是穷小子,手头刚有点钱,就记得里面的东西那叫一个多啊,啥都有,连活人都有。只要你有钱,什么都买得到。你不是一直在收集紫檀摆件儿么,你不去看看?” 余骓打了个酒嗝往被子里一躺,眼睛迷瞪起来:“是啊,一直在收集,一直……” “今晚我们去看看吧,你带钱了没?” 余骓笑笑不说话,眼睛都闭起来了,孔大方也懒得再问。他知道余骓有钱,放在哪儿这种事,就算是兄弟也不能问。他见余骓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怀里还抱着那个长木匣子,就想给他拿开。谁知他手一碰到匣子边,余骓俩眼睛刷一下就睁开了,黑黢黢的,直直瞪着孔大方,把他吓得差点一个跟头掉到炕底下去。 “我操!你这是睡了还是没睡!” “不许动。” 余骓说着把那盒子往怀里用力抱紧了一点,用坚定的声音重复一遍:“不许动!” 孔大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不由地将身体移开了,余骓却还是看着他原来在的地方,孔大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眼睛没焦距,停了一会儿,听他猛地吸了个呼噜——竟是睁着眼睡过去了。 孔大方骂了句脏话,他酒劲儿上来也觉得有点困,便抱着被子挪去炕的另一头:“吓死老子了,个破盒子睡梦里也不忘抱着,有病!” 余骓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余骓眨了眨眼,觉得眼珠子干得很,爬起来揉揉眼睛,发现怀里正抱着匣子。他暗想,怪不得刚刚觉得胸口闷得很,感情是被师父压的。孔大方呼噜震天响,余骓伸着腿蹬了他两脚,把他蹬起来。 “干什么……睡得正好呢。” 余骓他睡前记着要去拍卖行收紫檀,脑子里记着,身体上却还没彻底清醒,坐在那里一脸呆滞,声音却清晰无比:“什么时辰了,拍卖行该开了吧。” 孔大方这才记起正事,一个跟头从炕上蹦起来——那拍卖行十年一开,错过一次可就要再等上十年了。他们收拾妥当出门,外面有点黑了,天上正飘着小雪,街上还有人,借着庙会的余热在外面晃悠。余骓着急怕错过,拽着孔大方一路疾行,后者被他托得有皮没毛,连连嚷那拍卖行要开到第二天,所以都是晚上才开市口,叫他不要着急。 他们住的镇虽然说是个镇,但是论规模已经大得过一般的小城了,孔大方带着余骓走了半个镇那么远的路,才到了一处城隍庙的地方,庙门朝南开。城隍庙在野外,说起来应该人烟稀少,这里的人却多的扎堆儿了。孔大方给他解释说这边是拍卖行入口,余骓才点点头,想着这些人应该都是要来参加拍卖的吧。 他们一直等到亥时,亥时刚过,人群开始嘈杂起来,并有秩序地缓慢拥挤着往城隍庙里挤,余骓和孔大方被人群挤着也身不由己地往那边慢慢蠕动。大冬天的被挤得竟然有些热了,孔大方也在抱怨,他身体胖,脑门已经有些出汗。人越来越多,余骓怕背上的匣子给挤掉了,只好把绳子解开抱在怀里。 跟着一群人挤到城隍庙门口,里面突然传来一阵打雷似的轰隆隆的响声,余骓身量比较高,在人群中也能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城隍庙的地板从中间突兀地裂开个四四方方的豁口——那真是很突兀,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那里会有什么机关。 余骓啧啧称奇,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豁口底下渐渐升上一架台阶,一个男人从底下走出来,原还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了。 只见那人三十岁上下,面相清润和蔼,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立领长袍,不知是什么面料,只觉厚重暖和,垂感也很好。他领子上有一圈棕色的短毛,趁得那人肤色很白。 “请大家排好队依次入场。” 余骓隔着人群打量他许久,那个男人像是突然察觉似的,猛地将目光转过来,差点跟余骓的视线对上。余骓吓得赶紧低下头,心跳都快了两拍——他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只一瞬间被他扫了一眼,觉得脸上都要被刮下层皮来。 “哎,这、这拍卖行不需要什么入场凭证吧?”余骓小声地问了孔大方一句。 “需要啊。” 余骓一听这话汗毛竖起来几根,条件反射地咆哮:“啥?!” 孔大方成功吓到他,心情颇好,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两块金币,塞了一块到余骓手里:“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回去记得还我钱啊。” 余骓顾不上骂孔大方,手心汗津津地,捏着那块金币重重吐出一口气——他娘的,这难道就是乡下人进城时候的紧张感?偶尔见一次大世面,心脏都要吓停跳了。 第5章 秤杆(二) 下到地下之后别有洞天,入口一段路较为狭窄,仅容三人并行通过,沿路有长明灯照亮,身处地下竟比地上还要明亮。沿路墙壁非木非石,被映得熠熠生辉,如同金雕铜铸。 众人行过了入口那一段后眼前便豁然开朗,中间是个平敞的台子,四面以圆滑青石层层垒起,每层都有六尺高,这样令原本与地面水平的台子如同凹下去一般。他们要找到座位,就需要从台阶爬上去,再走下去,按照手里拿着的号码落座。 余骓进了殿后才发现,这里的入口也不止一处,他们这拨人是从城隍庙进来的,对面也走进来一拨人,左边也有一拨,右边还有一拨,四面八方的人汇聚在一起,黑压压的一大片。 余骓深深觉得这里已经不单单是拍卖行了,而是一座地下城,这城隍庙底下,怕是都给挖空了。 “这真是大手笔啊……”孔大方啧啧感叹:“你说开拍卖行的到底是谁,光这精钢打造的地界儿,得花多少钱啊。” 余骓走到墙边用手指敲敲墙壁,听到混杂金属的声音,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不是精钢。” “啥?” 余骓又在墙上敲了敲,他突然听到里面有轰隆隆的声响,身体比思维更快,余骓一把抓住孔大方矮身往前一冲,适才他们所在的地方,地板慢慢塌下去,原本接合无缝的墙壁,竟斜插出一块,他们进来时的通路便被堵死了。这一面墙动的时候,其他各处都有震动,震动停止后,整个大厅的面积又平白扩出去一倍。 孔大方抓着余骓的胳膊惊疑未定,他瞪圆了眼指着面前的墙壁“这、这……”地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余骓无心理会他,难得的再也挂不起笑容,面色严肃眉头紧拧。他用力抱了抱怀里的木匣,低声自语:“机关术……” “什么书?”孔大方被人挤得往前趔趄了一下:“哎呀别挤!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心想书,平时也没见你看书,路被堵死了我们怎么出去啊!” 余骓晃神也只是一瞬间,被孔大方一嚷嚷,立刻白了他一眼:“你带我来这里的,该我问你吧。” “我十年前来的时候可没有这招,就记得他们卖的东西很多。” 余骓叹口气拍拍孔大方的肩膀,把自己的号码牌拿出来看了一眼开始找座位:“担心什么,人家只是改道而已,不想让人记着地方儿摸进来。啧,神神秘秘的。” 孔大方听余骓这样说,心里安定了几分。他对余骓有种莫名的信任,别看对方年纪小,做事倒比他这个年长的人还要靠谱一点。 在场并非只有他两个发现了来路被封,担忧者有之,人心一慌便容易发生些小骚动。余骓跟孔大方找到座位坐定之后,场中央的台子上突然响起个清润的男声——正是在城隍庙引他们入场的那个男人。 “诸位,稍安勿躁。为了保证拍卖顺利进行,免受干扰,我们已经将入口封闭,拍卖结束之后自会送诸位出去,诸位万莫慌张。” 他的声音春风和煦,听在耳朵里有种奇妙的安定人心的作用,场上嘈杂了一会儿之后,果真便安静下来了。 周围的火光暗下去,唯独中间台子的四周亮起长明灯,让人很容易便将注意力放到台上。孔大方长着个记吃不记打的鸡脑子,又听了余骓与那黑袍男人轮番解释,脸上早已不见一丝慌乱,把着椅子扶手便夸奖起来:“这就是洋椅子吧,屁股底下都是软的嘿,可比炕舒服多了。” “炕暖和……你说话小点声。” “没事,这么多人,听不见。” 台上的男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宣布拍卖开始。 拍卖会开场是一个女人的独舞。大冬天里,她却穿着轻纱做的裙子,上身是件绿色的小衣,堪堪裹住饱满的胸脯,雪白细腰都露在外面。只见那女人一抬手纱衣落下去一半,露出一截手臂,女人蒙着面,一双眼睛却翦水般澄澈,眨着眼睛看到哪儿哪儿发出一阵唏嘘声。 在场诸位虽然多是有钱人,但生活再怎么荒唐,也未曾见过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千万人的注视中淫歌艳舞的姑娘,一个个羞得脸通红,眼睛却瞪得溜圆。 余骓倒是没怎么有兴趣,他来是为了紫檀木的,一只手撑着脑袋歪在椅子上,调侃孔大方:“你不如跟前排的人换个座,花点钱人家可能愿意的。” 孔大方一口拒绝:“花钱不行,不花。” 余骓没来得及回话,最前排东南角的位置突然爆发出一阵女人的尖叫,寻声望去,只见台子上跳舞的女人竟被那穿黑色长袍的男人拽着一只手臂生生扯了下来。余骓还好,他还忍得住,全程注视着舞女的孔大方早就憋不住嗷地一声站了起来,仿佛被拽掉胳膊的是他一样。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舞女完全没有反应,依旧随着琵琶声轻歌曼舞,再仔细看看,就能发现她断臂处竟没有一丝血迹。孔大方愣愣地坐下,余骓却跟他之前似的,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场上,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事情也确实不可思议得很,假的舞女,几可乱真。 孔大方拉拉余骓棉衣脚把他扯回来:“冷静点,假的呢,别表现得这么没见过世面。” 完全忘记刚刚嗷地一声叫出来的那个人是谁。 余骓被他拽回来之后脸色不太好,今夜所见的东西着实叫他心惊,若说最开始的机关只让余骓略有疑惑,那么此时的舞女,却像一个惊雷一样在余骓脑子里炸开了——世界上会以木甲之术,阴磁之力操控假人的人,除了偃师,他想不到别的。 而偃师一门,据他师父所说,只剩下一个传人——那就是余骓自己。 场上惊呼过后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穿黑袍的男人满意地笑了笑,当着众人的面将舞女的胳膊安回去,一曲琵琶奏完,舞女用那只才装回去的手行了个福礼,然后随着乐师一起回去后台。 “本场第一件拍品,轻纱曼舞,底价五百大洋!” 场上开始叫价竞拍,余骓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有些坐不住了。他确信师父不会骗自己,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这人偶是以前偃师留下来的东西——或许更巧合一点,也有可能是师父做的。但是就算东西是偃师做的,能够驱动她跳舞的人,也必定跟他师门脱不了干系,余骓直觉该把那人偶买下来仔细甄别。 舞女的竞价已经叫到了两根金条,余骓举起手:“五根。” 场上静了静,主持竞价的男人微笑道:“舞女轻纱踏雪,五根金条,还有人要加价的吗。” 孔大方被余骓突然的叫价行为惊到了,反应过来惊异道:“你疯了?五根金条买这个?你买这玩意儿回去干什么啊?一看就是做给富家子弟的玩具,你一个穷跑道的……说真的,你还不如买个女人回家,还能生孩子呢。” 余骓悠悠看了孔大方一眼:“我没见过女人,成了吧?又不是花你的钱,心疼什么啊。” “切,行行行,余大掌柜有钱,我不管你了。” 叫价到最后一次,余骓右前方不远处,突然响起个男声:“十根。” 余骓顺着声音抬眼往叫价的人那边看过去,很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他实在是太显眼。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一身剪裁合体的西服诡异地是金黄色与黑色交杂的条纹,外面一件白毛狐皮大氅看起来相当暖和。色彩冲击性太强,一眼看过去竟然没记住那人长啥样,余骓被闪得眼花缭乱,觉得他时刻都散发出跟周围一群蓝黑色棉袍棉袄格格不入的气场,浑身都在冒金光——就连脸都被藏在金光里面了,根本看不清长相。 而对方也恰好往余骓这边望,对上他的视线一点都不感到尴尬。不,那人仿佛是故意的,手指头在单边金丝镜框下面托了托,对余骓点头笑了一下——下巴却骄矜得抬得老高。 他一直没有叫价,余骓不能确定他是真想买还是怎样,但是经过刚刚那个表现,余骓有点眉目了——这人是在故意挑衅他吧? 余骓下意识挑眉回敬,心里却在想是不是在哪儿得罪过他,他把自己近期揍过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坦然确定自己确实没有见过对方。 那就不用管了。 余骓又举起手,刚想叫二十根,嘴就被孔大方一把捂住了。他把他摁得死死的,牙齿都被摁疼了。余骓被他勒得莫名其妙,用力推了孔大方几下,没推开,场上已经尘埃落定,舞女被金光闪闪拍走了。 孔大方这时才松开余骓的嘴,他是觉得自己这个兄弟今晚可能撞邪了。 “你要死,你这是要死啊!” 孔大方压低声音教训余骓:“刚刚你要买我也就不管你了,但是现在不行!你知道刚那个人是谁?!你可给我消停点吧,那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得罪得起的主儿,这种玩具就是给人家那种人准备的,你就闭上嘴老实儿待着等拍你的紫檀摆件儿吧,啊?!算哥哥求你了!” 余骓大喘了口气,被孔大方憋得不爽,心里更加不爽,没好气地问道:“这谁啊?” “岳城四少之首,金封!” 孔大方说出金封两个字的时候都带着颤音——就像他以往每次提到钱的时候带着颤的那种颤音。 还真姓金…… “岳城?那他怎么来这里了。” “来参加拍卖呗,总之这位少爷一年到头的在外面跑,这都是出了名的,就你个聋子似的啥都不知道。” 孔大方摇摇头:“这位少爷,那可是真金主,不光有钱,还有势,家里好似跟袁总统沾亲带故的。” “所以你可别不开眼得跟人家杠,你杠不过的。” 余骓那对薄薄的唇又撇了撇:“我刚刚可没听他叫价,如果我不叫,人偶早就被我前面的人拍走了。所以不是我跟他杠,是他找我麻烦呢。” 但是为什么呢?从来没见过这人啊。 “你可拉倒吧,在岳城四少面前你算个屁啊,人家还要特地找你麻烦,美得你吧。” “嘶——嘿!你跟我一头儿还是跟他一头儿?”余骓一巴掌打在孔大方脑袋上,非常想就地暴揍他一顿。 接下来台上又出现了几个新奇玩意儿,什么能从里面钻出人捧着铜盆给人洗手的梳妆台,什么某某朝皇帝含在嘴里尸身不腐的玉璧,什么亮的跟太阳一样的夜明珠……余骓通通都提不起兴趣,偶尔出现个紫檀的,他也只是撂起眼皮略扫一眼,然后眉毛又耷拉下来。孔大方都以为他要睡着了。 “下面是本次最后一件拍品,秤杆,传说这秤杆是乾隆皇帝赐给刘墉,赞他公正廉洁的御赐之物,起拍价二百大洋。” 一根秤杆,即使是有御赐之物的噱头,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兴趣。余骓的眼睛却突然变得亮晶晶的,男人的声音刚落,他就叫出了五条黄鱼的价格。场上稀稀拉拉的几声唏嘘,大多是觉得他有病,倒是没有跟价的。 余骓心里那个高兴啊,都准备直接站起身下去拿拍品了,然而台上男人要一锤定音的前一刻,右前方又响起来那个欠揍的声音:“十条。” 余骓有点生气了——怎么又是他? 别的东西也就算了,对方要想抢他就让让他,总之孔大方害怕金封有权有势呢,这根烟杆他却是非要不可的。但是这个人到底跟他有什么过结?余骓记得清清楚楚,金封从头到尾都没叫过价——除了跟自己叫的两次。 余骓皱着眉想了许久没记起金封这么个人,只好继续叫价:“二十。” “五十。” “……” 余骓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了,更何况他脾气还不怎么好,于是连装都懒得装,就面无表情跟金封对视着:“一百!” 孔大方张着嘴看看金封,又看看余骓——他连阻止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余骓就不动声色地把价钱炒上去了?他这是钱多了烧得慌吗,花一百根金条买个秤杆,要笑死他啊! 他想着千万不能让兄弟花这份冤枉钱,焦急地低声劝他:“你干嘛啊,刘墉是你家祖宗怎么?你买个秤杆子改行卖菜去?!快别闹了,他想要就让给他吧!” 余骓用力从孔大方手里抽出自己被拽的袖子:“不让。” 金封打了个响指,立在一旁的下人恭敬地托着托盘递上一杯红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长得很像孔大方之前拿出来的洋酒。金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朝余骓轻轻抬了抬手,作出一副退让的样子:“请。” 余骓好风度地笑了笑——虽然笑得有点狰狞——站起身对金封拱手道:“承让。” 随着台上落锤的声音响起,尘埃落定,黑袍男人真心实意地恭喜余骓夺得自己心头好——而这最后一把秤杆,便成了此次拍卖行上,起价最低,成交价最高的一件东西。 孔大方心疼昏厥。 第6章 秤杆(三) 一百根金条买一个秤杆,是怎样一种脑残,从孔大方看余骓的眼神上就能看出来。 余骓也心疼,他的钱不是风刮来的,每天走街串巷风里来雨里去的,赚钱多不容易啊。五根金条就能拍下来的东西,被金封一搅合,他白多花了九十多根! 可是,就算花一千根他也要把秤杆买回来。 余骓摸着手里装秤杆的盒子微微叹了口气——他赚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在需要一掷千金的时候,有能力去一掷千金。 这秤杆是青龙木做的,甫一拿出东西来,余骓就看到了,秤杆上附有青龙木的木灵。 青龙木就是平时所说的紫檀木,因为用它雕成的东西抛光打蜡之后不需要再刷清漆,表面就会浮现缎子般的光泽,世人多喜欢将它做成摆件,家具,甚至女人所用的首饰。 然而紫檀木最适合做的,其实是秤杆。它质地坚硬,不会变形,耐用,斤两把握最准确。 余骓觉得,做这秤杆的人一定是个懂行的,才会拿这顶级上好的青龙木做了根不怎么值钱的秤杆。至于它到底是不是御赐之物,他就说不上来了,若是真的,那乾隆皇帝还真是很宠刘墉,所谓权,称也,赐秤便是赐权了。 不过不管它是不是御赐之物,余骓都要定它。有青龙木的木灵,他师父也能好受些了。 想到这里余骓心里才稍稍舒坦了一点——这钱花得还是值的。 孔大方不知道余骓想的什么,就见他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定格在看破红尘般的释然上,受惊过度:“一百根金条换根破木头还开心成这样,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你自己也买了两个破瓷器,有什么脸说我。” 孔大方买了一对青花瓷瓶,他就认准了自己这次一定能捡漏。 “我的瓷器跟你的木头能一样吗,我这个可是能升值的。” 余骓也不跟他解释,只抱着秤杆慢慢随着人流往外挪动。 办拍卖行的人果然没有食言,拍卖结束后他们就重新启动通道,不过跟来时的路已经不一样了,他们出去的地方也不是城隍庙,而是在镇子南边的竹松岭。 孔大方上到地面以上,看清自己所处的地界儿后,狠狠打了个哆嗦:“我的妈呀,老弟,你快掐我一把,我是不是发梦呢,咱不是在东边进的拍卖行吗,怎么从南边出来了。” 余骓笑嘻嘻地拧着他胳膊上的肉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孔大方嗷地一声:“你还真掐!” “让你好好清醒清醒。” 孔大方对余骓的无情见怪不怪,又开始展开别的联想:“不是做梦也跟撞了邪似的,要不就是有鬼……” 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有莫名的畏惧,孔大方一旦往这方面想了,竟被自己吓到,浑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我听人说鬼就能让人走着走着走去别的地方,你说这是不是鬼打墙?怪不得这个拍卖每次都要晚上开始……” 余骓受不了他神神叨叨地在耳边嘀咕,打断孔大方:“你就别瞎猜了,这地底下有暗门,就跟你家里地窖垒的活门一样,不过他们这个要更高超一点。” 机关术运作时小可令木鸟飞天,大可令河流改道,只不过是改了个通路,还算小事一桩。他当时猜城隍庙底下被挖空,还是猜小了,如今看来,整个城镇底下都被他们掏空了的。这么大工程,传出去骇人听闻,也难怪不许别人找到入口出口。 孔大方半信半疑,余骓无奈地朝他们身后的出口指了指:“没猜错的话,我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应该已经没有了,不信你自己过去看。” 孔大方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才跑过去,余骓就听一个欠揍的男声从后边响起来:“你,跟他一起去看看。” 余骓一听这声音便觉额头上青筋一跳,他转过身,就见已经疏散许多的人流中间站着一个身穿黑黄条纹西服,披着白毛狐球大氅的男人,刚才在地下灯光有点暗,这会儿在灯笼光下看着,那个人脸上居然还戴着一片金丝边的眼镜——没有镜片的那种。 金封真是太显眼了,穿得显眼,四周一堆伺候的人簇拥着,导致他周围一圈仿佛真空一般没有人靠进,更显眼。这落雪天儿里,就他一人脑袋上面撑着把黑伞,抹了发胶油光瓦亮的头发一点都没弄乱。 金封被余骓发现了也不觉得尴尬,侧过头便有人给他打开火机,他从那人手里吸了口火,叼着的雪茄顶端便袅袅飘出一阵青烟。余骓脸上挂着笑,心里烦得要死——这人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他的眼。 金封也笑了笑,仿佛他俩在拍卖行没有结过梁子一般。这时孔大方和他派出去的人一起回来了,孔大方咋咋呼呼地说出口果然没有了,掀开草皮下面就是泥土,连块石板都没有。 那边金封的手下都省了汇报,只对金封点点头。后者就慢悠悠走过来,在余骓面前站定:“你怎么知道出口会消失?” 余骓没理他,冷着脸转身就走,孔大方察觉到气氛微妙,虽然有心结交金封,却又没有上去跟他搭话的勇气,赶紧迈步去撵前面的余骓。 金封这边的人可看不下去了,自家少爷难得屈尊降贵去问一个泥腿子问题,那是给他脸,如今却被这么下面子,那还得了?这便要上前拦人。金封伸出手挡在那人面前:“哎,艺高人总是有那么几分傲气的,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的时候还要三顾茅庐呢,我学一学他也未尝不可。” “是,少爷仁慈。” 金封也没追过去,只在后面喊:“你不是想要轻纱踏雪吗,她现在在我手上,你要是回答我问题,我就送给你,怎么样?” 余骓从头到尾都听见了金封跟他手下的话,心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的时候可没什么把柄要挟人家,你这一上来就威逼利诱,商人做派,还敢自比蜀汉昭烈帝? 孔大方私心还是想跟金封挂点关系的,人家财大势大,做生意从来都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就拉着余骓的棉衣拽拽他:“哎,老弟,你想要那东西就跟他说说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现在给你面子,你也把里子赚回来,别赌气跟金子过不去。” “他给我面子?那我就要接着?”余骓笑呵呵地继续往前走:“你要想跟他说会儿话就去说,不用拉着我。” 孔大方一听,知道余骓这是真生气了——也是啊,这事放到谁身上都要生气的。 金封这次倒是追了上来,他挡在余骓面前,余骓也不好继续当没看见他。对方嘴里哈着气,身后一群人跟着追上来给他打伞:“哎,你别走啊,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在拍卖行的时候我本意并不是要跟你争东西,轻纱踏雪也真送给你……只是有点事想问问罢了,才出此下策。” 生意人嘴里从来是半句人话半句鬼话,误会?余骓才不信呢。却也笑吟吟地回应他了:“金公子如此屈尊降贵,在下受宠若惊,自然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在下才疏学浅,金公子想知道的事,我可不一定知道。” 孔大方见过余骓抠着脚指头啃苞米的样子,他如今摇身一变立刻文绉绉地人模狗样起来,叫孔大方一口唾沫噎在了喉咙里。 余骓话里带刺,金封却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毫无转圜的余地就好。 他微笑着说:“知道知道,余先生必定是知道的。不过下雪天站在大路中间说话不太合适,不如找个地方坐坐,我们详细谈。” “没那个交情,不必……” “好啊好啊!坐下来,谈事儿还是要坐下来谈!”孔大方大声打断余骓的话,笑容摆出十二分满意。 余骓瞥了他一眼,后者笑嘿嘿地用力拽他的棉袄,都要给他拽烂了。 选定谈话的地方是一处茶楼,他们是坐金封的老爷车来的,这种车余骓在街上见到过,真正坐还是第一次。他好奇地看着窗外雪花飞速向后退去,又伸手敲了敲车窗上的玻璃,颇觉得有趣。孔大方更夸张,整个人都要贴到窗户上面去了。 金封坐在副驾驶位上,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俩的土鳖行为忍不住笑了一下,余骓立刻把蹭玻璃的爪子收回来,淡定地问:“水晶做的么?” “不是,是玻璃,城里很多这种东西,镇上比较难见到。” 余骓没继续问什么是玻璃,倒是想起来,自己近几年虽然也在人多的地方活动,大城市里还是很少去,想必那里的生活跟乡下又有不同吧。孔大方一路看直了眼,他今生顶多坐过马车,那个是最快的了,今天坐的铁皮怪物不但比马车快,还暖和不漏风,真是叫他大开眼界。 金封令人在茶楼包了包厢,只有他们三个人。桌上放着一壶清茶,袅袅水汽从茶壶中升腾起,罩得人脸有些模糊。余骓和孔大方虽然也算得上有钱人,可俗话说,富过三代,穿衣吃饭,他们这种挣扎在第一线的“富一代”商人,从不知气质为何物。 “想必你们也知道我是谁了,不过还是做个自我介绍,我名叫金封,是岳城人。” 金封说完就把视线投向余骓,后者端着茶杯喝茶,眼皮都没抬一下。孔大方眼珠子在他俩之间轱辘轱辘转了两圈,忙笑道:“我叫孔大方,是杨柳镇本镇人,就住在南边,成娇古董行是我开的,他叫余骓,是我兄弟,我们都是做小生意。那个,金、金大少爷,我这兄弟脾气古怪,冒犯的地方,还望您海涵啊……” 余骓心说分明是他得罪我,暗骂孔大方没出息,什么时候才能在钱和有钱人面前把腰直起来。 “介绍完了,金公子想问什么就赶紧问吧,这都快天亮了,赶着回家睡觉呢。” 余骓在孔大方的瞪视下很给面子地开口,孔大方却觉得宁愿他啥都没说。 “余先生是个爽快人。不瞒你说,拍卖会开始的时候,我就听见你提到地下的机关,还提到了机关术,结束时又说中了,出口会消失……两次都说中了。” 金封停了停:“虽然我也猜到他们之后会找办法掩藏行迹,却没想到会如此简单直接,如果我让人从入口和出口的地方往地下挖,能挖到吗。” 余骓摇摇头:“不能。” “……” 金封等了半天,只等到余骓一个极其无辜的表情。 “然后呢?就完了?机关术呢?” “什么机关术,金公子听错了吧,我不知道。” 金封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笑着看向孔大方:“那你知不知道?” 孔大方倒是想说自己知道,可是他是真的不知道。 金封见孔大方呆愣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暴怒了,他习惯性想摔茶杯,一看余骓那副鬼表情,又忍了下来。 “余先生,我们交朋友,都是要拿出诚意的!” “我可没那个福气跟金公子交朋友,你不是要送我人偶么?东西呢?” 金封粗声喘了两下:“行,不交朋友,我们谈生意。余先生,如今我手上有你要的东西,你嘴里有我想知道的信息,我们等价交换,这样可以吧?” 余骓见金封气得脸都变形,胸中终于吐出一口恶气,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以啊,既然是做生意,那我们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余骓喝了一口茶,笑嘻嘻地看着金封:“今晚我拍的秤杆,若不是金公子捣乱,我能省九十五根金条,这差价儿,金公子给补吗?” 金封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平时接触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生意场上却不会手软,但是就算吃了个暗亏,大家也要为了面子忍下来的,哪有这样……摆上台面了,还死皮赖脸叫人家给补差的?他现在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差了,余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隐藏在民间的高超异人吧,一点风度也没有啊! 这事要说起来,金封其实也挺冤枉的,他向来对那些稀奇古怪的奇门遁甲之术感兴趣,来拍卖会一是为了稀奇玩意儿,二也是为了结识奇人异士,原本是想把余骓看上的东西都买下来送给他,当做顺水人情,却没想到这人居然为了支秤杆抬到一百根金条的价。 金封终究是商人,他花钱豪放,却也每次都要花在该花的地方,为了跟一个人结识而搭上几百根金条,非常不值得,金封便果断放手了——这一下就坏了,在余骓眼里,可不就是觉得他在耍他嘛。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余骓就是个属驴的,得顺毛摸。他强势竞标又要送余骓拍品的行为,不但没博取好感,反而叫对方厌恶上了他。 金封无奈道:“这是自然,本就是个误会,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执着要那根秤杆,钱和东西我都可以补给你,不过关于机关术,余先生也要对我毫无保留才行。” “可以可以,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余骓笑着点头:“只不过今天很晚了,我们改天再说,机关术能说的可多着呢,一晚上也说不完啊。” 金封一听这话,眼睛亮了,也忘了之前余骓给他脸色看:“对对对,得挑个好时候,这样吧,我明天派人把东西送过去,顺便接你来,我们再好好说说。” “不敢劳烦金公子,我家居处远离人烟,路也不好走,车开不进去,有机会我就来找金公子了。” “好好好。” 金封立刻叫随从进来,拿了一片巴掌大的小信封交给余骓,信封上面用金粉写着他的名字:“我暂住镇上的龙泉会馆,近期都不会离开,到时候你拿这个来找我就行。” “你可快点来啊。” 余骓跟孔大方一同离开茶楼,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孔大方如今仍觉得一整天发生的事跟做梦似的,他所见过的余骓多是态度温和,手腕柔软,还没见过他这样跟人杠,拍着余骓的肩膀道:“兄弟,你可真够牛气的,金家大少爷都要给你面子。” 孔大方又问:“你就不怕他生气?” 余骓抄着手塞在袖筒里暖和,被他拍了就张嘴打个哈欠:“他生不生气关我屁事。” “哎,话说那个机关术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说给我听听,我也去显摆显摆。” 余骓白了他一眼:“我胡编蒙他呢。” “不是吧,你说得有板有眼……” “不知道,真不知道!什么机关术啊,你是不是还要飞天啊。不说了,挤了一天累死了,我得赶紧回去睡一觉,回见!” 余骓不耐烦地应付孔大方几句就跑了,坐在骡车上,他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遍——都怪这张惹祸的嘴,什么事也包不住。 “人家常说隔墙有耳果然有道理……姓金的耳朵也太好使了,妈的。” 第7章 秤杆(四)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越发冷了,余骓又去置办一批棉衣棉被,每天出门都把自己裹成个粽子。 他最近忙着出手一批货,等想起来跟金封约定要见面的事,已经是好几天之后。雪一停余骓就急急忙忙套好骡车,走到半路才想起来,金封给他的名帖忘记放在哪儿了。身上翻了翻,车上翻了翻,没翻到,余骓叹一口气——没办法,天意如此啊。 龙泉会馆是杨柳镇最大的旅社,听说是个洋人开的,里面摆设什么样余骓没见过,他只听过一晚上五百大洋的花销。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就不是他们普通人住得起的地方。 余骓坐着骡车到了龙泉会馆,大冷的天,门口站着两个身着笔挺西服的侍者,每进一个客人都要微笑点头鞠躬,余骓看了没一会儿就莫名觉得后脖子疼。他把骡车靠墙系在一根木头桩子上,抬脚便往里面走,然后就被人拦下了。 余骓好奇地问拦住他的侍者:“为什么他们可以进去,我不可以?” 侍者眼珠子转着,不着痕迹地将余骓从头溜到脚,见他黑色棉衣外面还套着个青色的棉衣,一双手抄在袖子里,整个人看起来又臃肿又笨拙……又土。便试探问道:“您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是龙泉会馆。” “没错啊,我就是要到龙泉会馆。” 侍者又说:“我们这里被人包下了,闲杂人等是不许入内的。” 余骓便又答:“包下这里的人是金封金公子吧,我就是来找他的。” 这人大概有妄想症。 ——虽然侍者还保持着基本的礼貌,没将这话说出口,但是脸上表情就是这么写的,不管余骓怎么说就是不让进去。 余骓做买卖的,嘴皮子多滑啊,到最后那侍者被他磨得不耐烦,便往外推了他一把:“先生,请您不要挡在门口耽误我们做生意。” 余骓穿太多,被推一把就站不稳,往后趔趄了两步,雪天路滑,害得他差点跌到地上。 “这门槛可真高啊……”余骓叹口气,抄着袖子走了。 他也没走远,转转悠悠绕到楼后面。 龙泉会馆外围有一丈多高的铁栅栏围着,栅栏顶上有棱角尖锐的铁钉子,楼后面也围了一圈,就是防止有人攀爬的。不过应该也没人敢爬,被巡查的人看到了,该一枪给毙了。 余骓仰头看着栅栏,突然朝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朝栅栏冲过去。他速度极快,快得几乎只剩残影。 余骓冲到栅栏前,上半身突然一压,又往上一拔,他整个人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跳了起来,等落了地,余骓才抄着手往后看一眼,轻轻呼出口气:“吓我一跳,差点把自己插死。” 他刚刚翻墙忘记把手从袖筒里拿出,翻到半空时候才觉得没怎么用上劲儿,若掉在顶上那尖锐的铁钉子上,可不是要插破肚子么。 没办法,习惯使然,天太冷了,他很少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 龙泉会馆里面也挺大的,建的也好看,有花园有池塘,看起来都不像个旅社了,像个庄园。余骓在里面转悠半天不知道金封住哪,也不敢找人问路,打量着哪里守卫人最多,就往哪边钻。 他不想再跟人纠缠,看了看这栋楼,只有一间窗户是开着的,故技重施,一跟头跳了上去,正好站在窗户外面。 温泉会馆里面的房间都有火龙设备,屋外滴水成冰,屋内温暖如春。这火龙其实跟他们乡下人烧的火炕差不多,在墙壁里面和地板下面有夹层可以走热气。可能今天烧得太热,开着窗户透气。 余骓蹲在窗台上,风吹得他棉衣下的长袍烈烈作响,余骓一眼就看到了门口衣架上那件眼熟的狐皮大氅。 ……好巧啊,一蹦就蹦到金封的窗口了。 他刚要从窗台上跳下来,忽然听见内室有嘤嘤的声音传出来,余骓停下动作,听出仿佛是女人的哭声,便在心里想,难不成金封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房里绑了个女人? 余骓好奇心很旺盛,他侧耳仔细听了听,发现是从帘子后边传过来的,他跳下窗台,把耳朵凑过去,正这时,一声低低的呻-吟突然从帘子后面传出来,余骓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刚那声儿叫得他头皮有点发麻。然后便是一声接着一声,连串有节奏的吟-叫,时不时还夹杂着暧-昧低-喘。 余骓心想,这干什么呢,听着里面也不是一个人啊。 “啊、啊嗯……金少爷,好厉害,我要死了……” 余骓眉毛忍不住抖了抖,这都要死人了啊,金封果然在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犹豫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开半掩的帘子,从缝隙望进去。便见两个赤身裸-体的人正叠压着,上面那个在不断耸动身体,正是金封;下面那个,仰着脖,四肢缠在金封身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几乎垂到床底下,正随着金封耸动的动作一声声婉转呻-吟。 余骓看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浮现个印象——他俩是不是在圆房啊?但是听孔大方说金封没有成亲,那他这是在嫖-娼了? 余骓很有礼貌地没有打扰人家嫖-娼,他就心安理得地蹲在帘子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掀着帘子看。 床里面两个人都很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余骓的存在,于是他看了好一会儿,只见金封抱着那女人纤细的腰转了个身,把她抵在墙上,他自己背对着余骓,又一下下狠狠往墙上撞。 余骓听声音就觉得疼的,然后他觉得金封应该也挺疼的,背上全是红道道。 过了好一会儿,余骓腿都蹲麻了,那女人叫着叫着突然就没了声音,然后是男人一声压抑的闷哼,便见他俩一起从墙上慢慢滑了下来。 金封也没在里面腻歪太久,穿好衣服后,一拉帘子就看到一个大活人站在他卧房门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金封身上还穿着真丝睡衣,这会儿不穿那身抢眼球的衣服,余骓总算看清他的脸——长得还是挺不错的,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竟然很有一股浩然正气的感觉。 ……如果他没刚刚从女人肚皮上下来的话。 余骓一对上金封的视线就先笑,他抄着手笑嘻嘻地问:“金公子办完事儿了?” “……” 金封黑了脸,伸着手指着余骓说不出话。 “我是来取金条的,还有轻纱踏雪。” 余骓见他没反应,便试探着问了一句:“金公子,您还记得吧?” “啊!!!!!” 金封没来得及说话,闻声出来的女人倒是先尖叫了起来,她旗袍的扣子还没来得及扣,捂着自己饱满的胸部退后几步,又尖叫一声紧紧抱住了金封:“这下人怎么这么没规矩!” 余骓见金封胳膊被女人的胸脯蹭着,装作很绅士地移开视线:“在下在外面等候。” 他说完就走开,在外间规规矩矩地贴墙站着,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 “闭嘴!” 金封既恼火余骓,又担心他刚刚被这女人叫下人会生气——毕竟女人有的是,能人异士可不常见。金封用力一摔帘子,把箍在他胳膊上的女人扒拉下来。 “你可以走了。” “金少爷——” “滚!” 金封脾气一点都不好,那女人跟着他的时间不长,却也摸到几分这位少爷的脾性,于是再没二话,拎着包离开了。等金封收拾妥当从卧房出来,余骓还乖乖站在墙边呢,他看见金封就拱手跟人家打招呼,一点都没觉得尴尬。 “怎么余先生来了也没人给我通报一声,这帮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金封对余骓还是非常怨念,那帮越来越没规矩的人里面显然把余骓也骂进去了。 比较不幸的是,不知该说余骓在这方面神经并不敏感听不出人家在指桑骂槐,还是脸皮太厚被骂了也没感觉,还为他口中那群“没规矩”的人辩解:“没有人知道我进来了,他们拦着我不让进,我溜进来的。” “嗯?”金封在沙发上坐下来,抬抬手请他也坐:“看到我的名帖怎么会不让你进来?” 余骓也不客气,在金封对面落座,屋里太暖和,他把最外层蓝色的棉衣脱掉了,不好意思说自己把人家的名帖弄丢的事,随口编瞎话:“早晨出来匆忙,忘记带。” 金封皱起眉:“龙泉会馆招待的都是高端客户,所以警备是非常严密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余骓想了想自己进来一路都没遇上几个带枪的,也就这边站岗的人比较多,给他口中警备严密几个字打上个问号,只模棱两可回道:“嗯……是啊是啊,墙还是挺高的。” 金封:“????” 余骓轻轻咳了声:“说正事吧,金公子不是想知道机关术么?您没忘吧?” “当然没忘!” “答应给的东西也没忘吧?” “自然。” 说到他感兴趣的东西,金封就暂时忘了自己私生活被余骓从头看到尾的尴尬:“说实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说机关术这个名词,那时候小,只略微有些记忆,后来……不说也罢,只希望余先生能告知一二。” 余骓一听他这样说,心里边转了个弯,事先编好的话也不拿出来,反问道:“木工的鼻祖公输盘,金公子您应该知道吧?” “自然知道。” 余骓含笑点点头:“这就对了,我所说的机关术,其实就是奇幻历史记载的。传说,机关术是公输家的独门秘技,能制作飞天的机械鸟,能使河流改道。在拍卖行时见地下四周都是金雕铁铸的墙壁,还能移动,神奇非常,便下意识联想到以前看过的机关术。” 金封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毛:“你是说,所有的东西都是你想象出来的?” “那倒不是,想象中加了一点推测。比如,我跟我朋友说出口会消失,也是最初便见到入口消失,推断来的,想着这么多人被聚集到那里,对方肯定也是为了敛财,害命……毕竟人里面有金公子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应该还不敢害命呢。“ 为了显得自己有诚意,余骓还特地好心地建议道:“金公子如果实在对机关术感兴趣,可以去找考古的,学历史的,研究古代史的……您这样的人肯定认识很多大人物,他们对机关术的了解想必比我详细多了,在下实在能力有限,不能给您解惑。” 他真话假话搀着说,叫金封听不出疑点——更或者说,掺入假话的真话听起来才更容易令他信服,毕竟真正的机关术,在普通人眼里,可是完全“传说”的领域。 “唉……” 金封捧起茶杯,茶杯盖子在茶杯上轻轻开合,叹气道:“余先生,我之所以对机关术这么感兴趣,并不是因为爱好。我小的时候,听我娘提过一些,她所说的机关术跟你讲得有些关联,却又不太像……所以,希望先生能把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我,您要多少钱都没问题。” 余骓看着金封突然变得忧郁起来的表情毫无反应——他生来不知道什么是同情,感情牌在他这里怕是打不通的。 “那您可以直接向令堂询问,何必舍近求远呢?” 金封顿了顿,脸上倒真带出点尴尬表情:“她已经离开多年……” “呃……金公子请节哀。” “我娘还活着……” “……” 活着,但是离开了,这是什么奇怪的“离开”? 余骓只觉得金封有些不好糊弄,于是便把自己提先想好的那些话拿了出来,捡着机关术的皮毛跟他说了一些,金封就算听到最普通的机关术所造的登云梯,机械手……也会兴奋到眼睛闪闪发亮,催着余骓再多说一点。 “没错没错!这才是我娘说过的机关术……余先生,看来您真的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啊!” ……称呼都升级成“您”了。 果真说了大半天,余骓看着金封越来越亮晶晶的眼神心里有点毛毛的:“哪里哪里,是您过奖。金公子,您看,今天也说了这么多了,我肚子里的东西差不多也被你掏空了,我该回去了。” 金封看了一眼天色,有些惋惜地点点头:“东西我叫人给余先生装上,我非常开心,期待跟您的下一次谈话。” “彼此彼此。” 余骓真心希望以后都不要跟这个人谈话了才好,莫名觉得……有点可怕。 第8章 秤杆(五) 轻纱踏雪即使被关在黑暗处多日,再见了光仍旧会动会眨眼。余骓摸了摸人偶舞女的皮肤,手感柔润顺滑,竟真的像活人一般。他将人偶放在一架平台上,烛光摇曳,灯影下,余骓手执匕首,将利刃慢慢刺入人偶腹中。 刀一插-进去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了,余骓以前也解剖过师父做的人偶,刀插-的感觉完全不同,这具人偶被切割时仿佛是真的割在人肉上一般。人偶的肚子里装满了木质的机械齿轮,余骓拿手指沿着齿轮摸下去,各个器官内脏,都摸了一遍,在接近肠子的地方,摸到一小块金属。 他摸着那里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将它取出来。他能在那块金属上感觉到一丝磁力,但是又不太明显,所以分不清这到底是磁榫还是机枢。余骓觉得师父平时教训他还是很有道理的,到这种时候就切身体会到自己的学艺不精了。 余骓将人偶重新缝合时,突然在机械内脏中看到了一截白生生的东西,他一时好奇就拨了一下,丰润充满弹性的肌肉被拨开,露出洁白的骨架,竟跟人类的身体毫无差别。余骓隐隐有种可怕的想法,虽然不敢确定,却已经有七八分把握——就连他师父也不一定能造出这种细致的人偶。 余骓纠结了一会儿,决定一切还是等师父醒来再做决定。 月中这夜,月亮格外明亮,饱满的月华从窗户外投进来时,余骓便规规矩矩在炕上跪好,把琴从匣子里取了出来。他好久没这么期待过月中这一夜了,因为找到了青龙木的木灵,余骓想象一下师父醒来后看到木灵后会有的反应,忍不住在炕上打了个滚。 ……不过好像每次也都只是想象而已,仔细回忆一下,师父也没有因为什么事表现得特别开心过——也没有特别生气过。 白光过后,一个透明的人影出现在琴的上方。余骓忍着兴奋把盛放秤杆的盒子拿出来,双手捧过头顶递过去。 “师父,这是青龙木的木灵了。” 师父没有接,皱了皱眉。 他比上一次出现的时候颜色要深一些,已经能看到一点五官的轮廓,余骓瞅着他师父非但没高兴,还皱起眉毛来,心里咯噔一下,兴奋的心情也去了大半:“师父……” “将为师放到地上去。” 余骓这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他师父是低着头看他的,以往他看人只把眼睛垂下来而已。 师父身姿修长,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高大,平日里更是不会随便弯腰哈背,站是一竿竹,行是一阵风,余骓将琴搁在炕上,师父直起身的时候,炕以上的空间根本不够他容身。好在他现在低着头,若他抬起头来,脖子往上,整个脑袋都该没进天花板里了。 大不敬啊!真是大不敬! 余骓受到了惊吓,连滚带爬地抱着古琴下了炕,也不敢真把琴放到地上,只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放在了桌子上,他自己呢?他总不能跪得比自己师父高吧,他只好又跪到冰冷的地板上去了。 盛装秤杆的盒子打开,一团青紫色光晕从那盒子里轻轻飘起来。师父掌心覆着白光朝光晕伸出手,那团光晕一开始仿佛抗拒似的往外挣了挣,最终还是被一股吸力控制着飘落到他手上。 他指间偶尔透出一两道青光,余骓在旁边看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师父闭着眼把手握紧,青色的光芒在白光包裹下越来越弱,灵体身上却如同被渐渐上色的水墨画一般,五官开始分明,袍子也慢慢勾勒出边角的暗纹花色。余骓看着对方越发明晰的面目,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开心当然是主要的,而压着心头的愧疚,仿佛也稍微轻了一点。 二十年前,他师父就曾经在余骓眼前现身过一次,那时候他甚至已经化出了脚,袍子底下不再是空荡荡的。余骓至今都记得他穿着怎样样式的靴子,金丝勾勒,在白缎的底儿上蔓延出祥云纹路。 只可惜,这情形没有持续多久。 余骓二十年前还懵懂得很,不知人心险恶,他整天背着个大木头盒子,别人连碰都不许碰。他越是这样,别人越猜测里面定是什么宝贝,便有人起了贪念。他们骗余骓吃酒,将他灌醉,琴就被人连着匣子一起偷走。 余骓一觉醒来才发现东西不见了,追了四天才追到偷琴的人,对方被他吊在树上拿柳枝儿抽得皮开肉绽,终于招认,说他已经将东西卖给当铺了。余骓又去了当铺,当铺的老板告诉余骓,琴早就让新的买家买走了。 怎么可能呢?离得这么近,余骓能感觉到,琴就在这里。 他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桶桐油,泼在那家当铺的招牌上,然后点了一把火。余骓拎着根长棍,杀神一样守在店门口,谁来灭火都不让,谁灭抽谁。他下手狠,一棍子下去能把人的骨头打出来。 火烧了一天一夜,当铺被他烧个干净,片瓦不存。一片狼藉的焦土之上,静静地躺着个黑黢黢的木匣子。 余骓背着木匣笑着对哭天抢地的老板说,你骗不到我啊,这不是找出来了么。当铺老板眼睁睁看着他背着东西走的,拦不住,也不敢拦。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琴匣子被人打开过,而且是在太阳底下打开的,他师父的魂魄还没强到可以见阳光,太阳一晒,淡得都快散了。 “嗯?” 余骓被一声疑惑的轻哼打断思绪,赶忙将注意力放到师父身上,对方已经吸收了大部分青龙木的木灵,身形凝实不少,余骓忍着不把唇角勾起来,眼底却透出欣喜。 师父没理他,微微张开手,掌心飘出一团淡青色的光晕,只有鸡蛋黄那么大。余骓不明白什么意思,就问:“师父,怎么啦?” “有点不对劲。” 余骓看着那个绿色的鸡蛋黄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他师父就用两根手指捏着它放到余骓眼前,指着一条裂纹给他看:“看这里。” “……芯儿怎么是黑的?” 这是青龙木木灵的灵核,照理说,青龙木的灵核应该是紫色才对,黑色的灵核他还从来没见过呢。 “这么久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 余骓吧嗒吧嗒嘴不敢反驳,只仰着头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对方。 “怨气。” 师父低声说着,用力捏了一把那灵核,灵核像是被捏疼了,发出低微如同婴儿般的哭声,然后裂缝张大一点,里面便溢出一丝黑色的烟雾。余骓大惊,下意识就抢灵核边。 “不妨事,问题不在青龙木。” 他盘膝在琴的上方坐下,一头青丝微微摆动,如水流般泻到胸前:“将青龙木拿来与我瞧瞧。” 余骓赶忙捧着秤杆膝行过去递到他师父面前,对方伸出手,还有些透明的手指把秤杆拿起来,在手中轻轻颠倒,他一根玉白手指顺着秤杆尾部极为缓慢地摸到顶端,余骓看得呆了,咕咚一声吞下一口口水。 “……” 师父的动作停下来,视线浅浅落在余骓脸上,眼神里没有谴责也没有厌恶,却偏将余骓看得特别想一头钻进地里。 他干笑了几声:“恭喜师父贺喜师父,能拿得住东西了……可能马上就要恢复了。” 余骓心里泪流成河,咋回事啊,他也没饿啊,怎么总在师父面前失态。他师父对他非常严格,乃至严苛,不光技艺方面,就连平时一言一行都要严格按照他的规矩来。还记得有一次,余骓只不过偷偷看了师父一眼,就被他打得三天下不来床,还教训余骓不庄重。 ——谁教你斜眼看人,肖小做派! 余骓现在想起来都浑身肉疼。 师父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顺着秤杆往上摸,直摸到秤头和钩子相交的地方才停下来,然后在那里反复地摸了几下,才皱起眉:“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呃……我朋友带我去的一个拍卖行买回来的,怎么了啊?” “里面有根钉子,是槐木做的。” 师父见余骓一脸疑惑,皱了皱眉道:“槐木质地坚硬,但是不结实,容易裂,不适合做楔子。” “哦!这我知道,拍卖行的人说是乾隆皇帝赐给刘墉的,御赐之物也没有人真拿来买菜称斤两啊。” 对方点点头:“但是槐木聚阴,容易吸收怨气,将青龙木污染了,灵核不能为我所用的话,这个木灵就算废了。” 余骓顿时心疼不已:“师父,有办法把怨气除了吗?” “除灵非我所长,勉强一试吧。你去经常有杀人砍头,煞气重的地方卖几天菜试试,就用这根秤杆称。” 对方将秤杆递给余骓,然后松开手,一直被他捏着的绿色鸡蛋黄就飘出来重新落回秤杆里面。 “对了,一定要正午去。” 余骓把秤杆收好乖巧地嗯了一声,然后问:“师父,我要卖几天啊?”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他师父的目光斜了过来,余骓立刻挺胸抬头,腚上两片肉都紧张地夹了起来:“师父放心,我一定好好卖菜。” “嗯。” 这也是他师父的规矩,安排了事给他做,不能问为什么,也不能问怎么办,最好闭上嘴什么都别说,照做就行了。 “嗯……师父,我有件事很疑惑。” 师父转过头来看他,余骓才继续道:“您有没有做过一个人偶?是个舞女,做的很漂亮,眼睛大皮肤白,腰也软……” 他师父没等余骓说完,便轻蔑地嗤笑一声:“奇技淫巧。” 余骓心想,这就是没做过的意思了,然后又问:“咱偃师一脉,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对方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一下,之后竟然认真思考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为何有此疑问?” 师父记不太清生前的一些事,二十年前还能想起点东西,魂魄被伤了一次之后,记忆就更加模糊,所以有些事余骓都尽量不提——一个人,活了那么久,却忘记许多该记得的事,只想想就觉得非常悲伤。 余骓第一次遇见他师父的时候,他不长这个样子,那会儿他的样子很普通,穿着打扮也普通,身材更加没有这么修长,就是个放进人堆里就找不到了的普通人样子。他也经历生老病死,是余骓亲手将他的尸骨埋进棺材里的。 师父遗言有三,一,收集木灵。二,永远带着古琴不能离身。三,不能让琴见了阳光。 余骓听话地背着琴一个人在这浩大天地间徘徊游荡,不知道往哪里去,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来。他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不停地收集木灵。余骓每每觉得孤独时,便将琴拿出来瞧一瞧——他不会弹琴,只能抚着琴弦感受它的温度。 后来,忘了多久之后,终于有一年,八十五月圆之夜,背上的匣子中传出清清灵灵的琴音,余骓颤着手打开琴匣,一个透明的魂魄便悬浮在琴弦之上。 “把木灵拿出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师父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仅此一句话余骓就确定了他的身份——尽管他跟师父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但是说话风格却跟师父一模一样,简洁又直接,让余骓不由自主地照他的话去做。 “我在拍卖行见到了这样一个人偶,特别像……木甲术。” 余骓硬着头皮说道:“我解剖了人偶,中枢上确实附有磁力的痕迹。徒儿学艺不精,却不能确定到底是磁榫还是机枢。” 师父听后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只说:“你将那人偶带来与我看看,木甲术牵扯甚多,有时看着像,不一定就是。” 他说完身形突然晃了一下,余骓赶紧伸手要扶他,对方叹口气道:“罢了,今日说了太多话,我累了。下次吧。” 随后便闭上眼,身体慢慢隐入古琴之中。 余骓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恭送师父。” 等那灵体彻底隐入古琴后,余骓才揉着自己已经跪得发麻的膝盖站起身,望着窗外的月光呢喃:“孔方个乌鸦嘴,还真得去卖菜了……” 第9章 秤杆(六) 要找凶煞阴气重的地方,还得问孔大方。他自小在杨柳镇长大,又喜欢到处打听消息,这种事情问他再合适不过。 余骓到的时候孔大方正抱着孔娇在院子里玩,小丫头一看到余骓就从孔大方腿上往地下出溜,习惯性往他身上扑。孔大方舍不得骂自己闺女,便酸溜溜骂余骓:“祸害,仗着这张脸就是比老子讨人稀罕,我亲闺女都愿意贴你。” 余骓被他说笑了,顺手抱起孔娇往天上举了两下,小丫头咯咯直笑。余骓掐着她腋下伸手递还给孔大方:“行行行,贴着你行了吧,我看她嫁人的时候你是不是还要哭天抹泪。” 孔大方接过孔娇回嘴:“我闺女还小呢,出嫁得十年后。” 余骓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孔大方反而先开口问他:“你有什么事?” “倒真有点事,进屋说。” 余骓进屋把背着的匣子放在桌上,他不能告诉孔大方所有的来龙去脉,只问他杨柳镇上有没有以前用作杀头行刑的地方,孔大方颇为诧异:“你找这些地方干什么?” 余骓被他问得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唉,这不这几天倒霉嘛,上次遇见姓金的害我破财,最近又没生意,我就去找了个风水先生看了看,说我犯了煞,得找块极凶之地的石头镇着,才能转运,我打算去试试。” 孔大方听他说得邪乎,嘶一声搓搓手臂:“你也太背了……” “可不是!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我得早去早回。”余骓从笸箩里摸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孔大方摸着下巴沉思:“杨柳镇上还真没听说过。岳城倒是有,哎,你知道以前旧朝没被革的时候吧,金谷旸场就杀过人,还不少,砍头的就不说了,连抄家灭族的都有。” “不过……” 余骓两眼亮闪闪地追问:“不过怎么?” “过了这么久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凶煞之气啊。” 余骓笑道:“总之也没别的办法,我且试试吧。我去岳城这几天就拜托你帮我照顾一下生意了,要是有人上门买货,你看着价钱合适就帮我卖了吧!” 他说完就拎上匣子往外走,孔大方追出门:“你给我回来!我店里的生意还顾不过来呢!怎么给你照看生意?你家又住那么远,我会穿地啊?” 余骓在他唠叨时候早就走远了,就远远地喊了一句:“我在门上贴个条!就写有客来访,转成娇古董坊!” 孔大方看着余骓越走越远的背影,在雪地里狠狠呸了一口:“混账玩意儿,倒是会拿老子当伙计使。” 坐骡车从杨柳镇到岳城大概需要三天时间,路倒好认,联通城镇的就一条大路,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余骓买了一叠干粮,准备了一小袋水,然后在车上放了一把铜壶一个炉子,可以临时加热饭食,还带了几床厚棉被,过夜时候总不能在冰天雪地里,会冻死的。 天气太冷,余骓缩在车驾角落冻得直哆嗦,特别是骡车跑起来时,冷风刺骨,不停地往脸上刮,他还要时不时把手抽-出来挥挥鞭子,觉得辛苦得很。 余骓叹口气,探着身体过去用力拍拍骡子的头:“老兄,你自己能行吧,好好拉车,我先回避了。” 他说完又补充一句:“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骡子仿佛听懂了,一言不发。 余骓满意地点点头,便一把扔了鞭子钻进车厢,任由骡车开启自动驾驶模式。骡车摇摇晃晃地往前开,余骓在车厢里抱着棉被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不知行了多久,他朦胧里突然听到一声低呵,骡车猛地一停,余骓一个跟头从座位上倒栽下来,彻底清醒。 他拉开车厢门帘,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他左右看了看,见自己的车竟然不在大路上,反而偏行到某处荒郊野外,车辙下有块大石头,想必是车轮压着石头碾过才将他颠醒的。 余骓站在车边揉着头发叹口气,又伸手去揉骡子的耳朵:“你怎么走的啊,枉我这么信任你。” 骡子抖抖耳朵,偏着脖子往旁边甩了两下头。余骓呼吸一窒,随后才笑道:“这位朋友,远道而来,何必躲躲藏藏。” 雪夜里静悄悄地没有声响,凭他的耳力,若有人在附近,他应该很容易就察觉到才对,然而这个人,他竟然到现在都无法感知对方的藏身之处,若不是顺着骡子甩头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一双浅浅脚印,他可能甚至不会察觉周围有人。 余骓的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树梢急窜出来,冬夜里树没那么茂盛,他竟也可以藏身。耳朵里听到凌厉风声,余骓条件反射地往旁边退去,他原本站着的地方赫然插着三把漆黑的飞镖,尾部还有红缨。余骓猛一抬头,只见一个黑影静静立在树杈顶端。 黑影身罩一件斗篷,斗篷连着兜帽,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对方身形娇小,倒有些像女子,他面上有黑布遮着,只露出一双眼充满仇恨地盯着余骓。 余骓看着他,脚下微微挪动,脚尖压着一根掉在地上的树枝轻轻一踢,一把抓住树枝握在掌心。手中有了武器余骓心里安定几分,含笑道:“这大冷天的追我这么久,还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有什么话不如坐下来聊聊?” 对方却不听他鬼扯,更不恋战,深深看了余骓一眼,一撩斗篷转身隐入夜色中。 余骓看着那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疑惑地挠挠头,心想,莫非他最近真的犯煞,总遇着莫名其妙跟他作对的人。 余骓从琴匣上解了一块棉布下来,垫着棉布把地上几把飞镖捡起来仔细包好,才摇着头叹口气,扯上缰绳把骡车往外拖。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大路——他们居然没有偏离太远。余骓笑呵呵地在骡子脖子上拍了两把:“看来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还继承了点老马识途的天赋啊。” 他把骡车系在路边,从树杈上扫了些雪到铜壶里面,自己又爬进车厢里,将铜壶放在炉子上煮。余骓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夜里不睡觉,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觉得不舒服。车厢外越来越黑,余骓不想出去,就把琴匣拿出来,一层层解开布条,露出里面的古琴。他将琴放在腿上试探着拨了几下弦,没有曲调,余骓听在耳中却觉格外好听。 “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弹琴吧。” 余骓小声嘟囔着,拿出棉布挨根琴弦将它擦拭一遍,才放开琴叹口气:“想也不可能,你每次出来时间那么短,哪有空教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只不过,这话他也就敢自己叨咕叨咕,真叫师傅教他弹琴的话……余骓还有些不好意思。 铜壶里的雪水煮开了,余骓便把买来的白面饼掰碎一个扔进去,泡热了才记起来自己忘记拿碗筷。他瞅了瞅旁边的琴,总有种被盯着的感觉,赶紧把琴塞进琴匣里,合上盖子才松了一口气,手就很随便地伸进铜壶去捞面饼吃——要是让师父看到他这么干,肯定又要打他一顿。 “真难吃啊……真他妈的难吃死了。” 余骓一边嘟囔一边往嘴里塞泡得软烂的面饼,吃着吃着竟然快哭出来了——真想念跟师父住在一起的时候,师父做饭做的好,比孔大方他老婆做的都好吃,简单一根豆角都能让他做成绝世美味,而且他从来不煮荤食,也不在他眼前吃了馋他,虽然两天打他一顿,三天关他一次小黑屋,余骓还是觉得,他师父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吃过一顿难吃的晚饭,余骓又下车去喂骡子,骡子吃的是干草和花生混着压成的草饼,他擎着手,还没伸到骡子嘴边,就被那畜-生的大板牙咬住草饼,余骓见它吃得香,嘴里流出口水,他试着啃一口草饼。草饼里虽然有花生闻着香,成分大部分还是草,人的口腔那么柔软,哪能吃这东西,余骓嘴里被_干草茬得难受,狠狠呸两下吐掉草饼沫子,就见骡子呲出大板牙斜着眼看他,仿佛在嘲笑。 余骓生气地扒了骡子一巴掌:“谁教你斜眼看人的?肖小做派!哼!” 余骓跟骡子置完气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解开绳子以后就灰溜溜爬上车厢,拿鞭子抽了骡子屁股几下:“吃饱喝足了,该赶路了吧,小畜-生,还敢嘲笑你主子,快走。” 骡子听不懂余骓说什么,被他抽了两下就缓慢挪动脚步往大路另一头走。余骓白天睡了很久,晚上倒是精神,刚吃了热饭也不觉得冷,倒是认真驾着车赶路了。 之后没再有大波折,三天的路程让他们两天走完了,只不过赶路太久,余骓两天没洗脸没刮胡子,邋遢得跟叫花子似的,城门口穿蚱蜢黄的哨兵盘查很久都不让他进。 岳城里有军阀盘踞在此,听说姓廖,到底什么来头余骓不太清楚,只听说占的地盘不小,岳城,羌城,还有隔着一座山的侪城,都是他们一家儿的。只不过,这金家也在岳城,又跟姓袁的沾亲带故,竟然还能让二姓人当家做主? “军爷,要不您搜搜,这就是一车地豆儿,我进城卖的。” 余骓抄着袖子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哨兵上下打量了余骓几眼,见他虽然邋遢,身上衣服的料子却颇为体面,就生了要捞油水的心思,拿长杆枪在车厢里面左戳戳右捅捅的,给他捅坏了好几颗土豆才停手。余骓配合地露出一脸心疼表情:“军爷,我这小本生意……实在经不起您这样盘查,要不这样吧——” 哨兵一听,心说这小子还挺上道,觉得余骓要拿钱了,不由就露出个笑来。 余骓接着说:“我挨箱搬下来,一颗一颗捡出来让您查,怎么样?” 哨兵一听眉毛都竖起来了,大叫一声:“你小子耍我呢!”举着枪托就往余骓身上打。 余骓下意识抱住脑袋,让哨兵打了两下他也不疼。只不过他这一低头一弯腰,就让哨兵看到了余骓背上背着的琴匣。 这玩意儿被他单独背在身上,莫非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哨兵这样想着,装模作样地嚷嚷着去扯余骓的琴匣子:“这什么,这个还没查呢!解开!” 余骓本来笑嘻嘻的,琴匣让哨兵拽了两把,他就像让对方触了逆鳞似的,脸唰一下就黑了,哨兵都没注意余骓怎么动的手,他只觉得手腕突然被一股大力钳住,又往上一拽,扯得他胳膊连带背后的肉都疼。 余骓冷冷地看着那哨兵,手指头钳着他的腕骨用力收紧,这冰天雪地里,他声音也冷得像在雪水里泡过似的:“先人的牌位,军爷您就通融一下,别查了吧。” 哨兵被他捏得吱哇乱叫,另外一个本在看热闹的人立刻端着枪上了膛,枪口直指余骓:“大胆!松开!还不快松开!”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余骓手指头一弯,被他捏住的哨兵嗷地一声惨叫,只见他腕骨扭曲地折向一边,看那个角度正好跟关节方向相反——腕骨应是已经断了。 场面乱成一团,正在此时,大路尽头叮叮当当地驶过来一辆马车,马夫挥着鞭子喊挡路的让一让,可余骓的骡车还被扣着不让走,一时更是让不出路来,马车只好停下。 车厢里传出问话的声音:“什么事。” “少爷,有人挡路,咱过不去。” “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 余骓一听这声音顿觉耳熟,他还没想起来此人是谁,马车车厢前的帘子就被挑起来,一个身穿月白锦缎长袍的公子从车上下来,余骓定睛一看——认识啊。 “余先生?原来是您啊,您怎么来岳城了。” 金封再次见到余骓倒是觉得挺高兴,一副很熟的样子便跟他攀谈起来:“上次从杨柳镇回来,我还想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没想到这么快。” 余骓也不好再捏着哨兵的手了,对金封作揖道:“金公子别来无恙。” 金封这才看清此时的场面,手里拿着把折扇凌空点向两个哨兵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余骓瞥了一眼早就没声儿了的两个人,但笑不语。 金封也不是天真小儿,军阀手底下的兵什么样,他也是知道的,于是冷哼了一声,连理也懒得理他俩,只对余骓道:“在这里相聚也是缘分,余先生,跟我同乘一辆车吧。” 余骓指着自己的骡子推辞:“多谢金公子美意,我的车还在那边。” 金封也不管余骓说什么,直接就伸手拉他,把他往马车上拽:“找个人帮你驾就是,我还想跟余先生多说会儿话。” 余骓反抗不及,被金封连扯带拽地拉上马车去了。这期间两个哨兵一声没敢吭,连挽留的话都没说一句。余骓心里的疑问大致浮现出一个答案——这岳城,看来也不像表面一样太平。 第10章 秤杆(七) “哼,姓廖的手下都跟他一个德行,打着当兵的旗号,干的都是土匪的勾当。” 刚一上车金封就对余骓抱怨,手里的折扇也扇得呼呼响,看起来是真生气的样子。余骓倒是不觉得他们这种在蜜罐长大的富家少爷会体察什么民间疾苦为了老百姓而生气,倒像是曾经在姓廖的土匪行径下吃过亏,一提起这个人就会生气上火。 “你这还是在外城,内城规定更加苛刻,进门交过路费都列到明文条令上了,正大光明地抢钱。” 对这个话题,余骓打算保持沉默,于是只点点头便转移话题,夸赞了一番马车的舒适,感谢了一番金封能够出手相助。余骓注意到金封今天穿着长袍,看起来没那么奇怪,只不过大冬天的还握把扇子,让他不禁想起金封那天戴的没有镜片的金丝眼镜。 他笑了笑:“金公子今日倒是……朴素得很。” 提到这个金封就有点不爽:“还不是我爹,他近来回家来了,老古板的很,见不得我穿西装,也不让我坐汽车,我只好换回来了。” “令尊眼光不错的。”余骓心说,你穿成那样别说你老古板的爹,就连我这个不是老古板的年轻人都受不了。 话题一被岔开金封也就忘了继续骂姓廖的,倒是想起问余骓:“你不是在杨柳镇做生意吗,这么快就往岳城发展了?” “那倒不是,我只不过来卖点土产品罢了,家里种了吃不完,坏了又浪费。家里长辈跟我说乡下人没有买的,城里人不种地,买的可能不少,我就来了。” 余骓撒起谎来一点都不像编故事,一气呵成,就像打过腹稿一样,金封很信服,还同情他说:“长辈都一个样,喜欢管东管西。” “是啊……” “哎,你要卖什么?我跟黄鹤楼的老板挺熟悉,他们店里每天客人很多,给你们介绍介绍,谈妥了说不定可以长期供货。” 余骓赶忙拒绝:“不不不不,不麻烦金公子了,我的东西不多,卖完就回去。我自己琢磨着长辈们可能也有要锻炼我的意思,要让您代劳,被他们知道了,该生气的。” 笑话,他为了收这些土豆大白菜挨家挨户跑,差点跑断腿,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卖出去。 金封见余骓态度决绝,也不好再坚持:“那你打算在哪里卖?” “我听朋友说,岳城有处金谷旸场,打算去那边试试。” 余骓跟金封说了会儿话,颇觉得这人有些自来熟,到现在为止他们也不过见过三次面,说过两次话而已,如今谈话竟然就像个老朋友一样。 “旸场是姓廖的地盘……你去那边大概要交保护费了。”金封又开始憋屈:“他们的事我爹不让管。” “噗,无妨,既然是到别人地盘了,那就按规矩来吧。” 马车行到金谷旸场的外围时候余骓就要金封把他放下来,金大少爷探出头跟余骓说,有什么事就来找他,他家里住在庆华府,很容易找到——俨然一副已经把余骓当成自己人来护着了。 余骓牵着骡子的缰绳,看着金封的马车远去,微微叹了口气。金封这人,还真不像个做大生意的有钱人,也可能是家里人对他保护太过,任何事都随性而为吧。 金谷旸场现在是一处商业区,沿路都是钟表行,成衣铺,余骓在一家青年旅社下榻,旅社不算大,环境还不错,就是地方偏僻了点。他心里默算了食宿,能买一车土豆了,再加上保护费……妥妥的赔钱买卖。 他突然想,金封看样子是不怎么做生意的吧,要是让老商人听见他的描述,根本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之中有古怪。 余骓心等到正午,吃过午饭就扛着一袋土豆到商业街对面叫卖。金谷旸场算是高端商业区,安安静静开店的多,摆摊的都少见,更没有像余骓这种张着嘴大声叫卖的,他仿佛一只闯进天鹅栖区的叫鸡,闹腾得整个金谷旸场逼格瞬间下了好几层档次。 不过余骓有句话说的倒是对的,城里人没有种地的,看到有人卖土产就不禁想凑热闹,余骓目的就不是赚钱,卖得很便宜,时间长了倒是真有几个人过来找他称上一些。那柄青龙木秤杆用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拿着比普通的秤杆要沉一些罢了。 他卖了一中午的土豆,卖光了也没什么收获。 余骓晃晃手里的秤杆叹口气小声嘀咕:“师父是不是说错的时间了,正午时分,就算有恶鬼也不敢出来啊。” 他收拾东西准备回旅社休息,因为旅社离商业街距离很远,路途更是曲折,余骓走进一条小路时,突然斜刺过来一把利刃,带着凌厉的杀气,几乎是贴着余骓脖子抹过去的。 余骓下意识拿秤杆挡了一下,挡完又有些后悔,他一边旋身躲过一边将秤杆揣进怀里,这一波攻击过去后,定睛一看,刚刚攻击自己的人赫然便是来岳城路上遇到的小矮子。 大白天穿一身黑黢黢的斗篷,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 “是你?” 余骓收起攻击的姿势,唇角带起笑容:“你居然追我到岳城来了” 小矮子一言不发,再次亮出武器冲了过来。余骓这次看清他拿着的武器是什么,并不是剑,而是很少见的……蝴蝶钺。对方速度很快,余骓一错眼的功夫他就攻到眼前了。 余骓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蝴蝶钺尖端恰好停在他鼻尖前面。对方用力拽了两下,余骓感觉到他的力量很小,越发怀疑起这人的性别来。 “这位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见过你吗?”一个收老东西的,做生意最讲究和气生财,很少得罪人的。 小矮子眼睛眯了眯,任余骓抓着手腕,身体猛地后仰,身体竟凌空平行于地面,团腿冲着余骓胸口踹过来:“偃师余孽!我今天就要取你的狗命!” 余骓下意识松开他的手后退一大段距离,听清那人口中嚷的话后,表情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对方更加惊讶:“你果然是偃师?!” “……” 余骓在心里默默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别闹了好不好,我真不认识你啊小兄弟,我现在就是个卖菜的——” 对方已经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举起蝴蝶钺就要冲上来,余骓连忙摆着双手喊道:“停停停!我们之间显然是有什么误会,或者你单方面对偃师有误会。昨天晚上你扔下三枚飞镖,我仔细查看过,上面没有粹毒,就说明你并不想杀我吧——或者说自己都在犹豫该不该杀我。不然的话,凭你的身手,偷袭倒是会成功,单打独斗,你可是吃亏的那个。” 穿斗篷的人听着余骓一顿长篇大论,仍是摆着攻击姿势,仅露在外面的眼睛突然露出凶光,余骓只觉眼前人影一闪,胳膊上便传来割裂的声音。他猛地退后,黑斗篷已经站在他五米开外的墙根底下了,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面罩底下模糊传来:“狂妄之徒。” 余骓捂着自己不停往外冒棉花的胳膊,觉得心好累。 “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偃师。” 余骓翻个白眼捡起东西转身就走。 “你……你站住!” 余骓背对着他一边走一边用两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自言自语:“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猖狂了,明明是有事情要问别人,还用一副这——么理所当然的态度。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好了。” 对方对偃师恨得咬牙切齿,却仍旧没有直接下狠手,他就断定这个人是不会在没弄清楚状况之前下死手,所以他才有信心敢背对着他,后门大敞。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对偃师有敌意?师父说过,他们一脉一直避世隐居,几乎不与外族交往。历史上曾经被记载的那位偃师,也只是摸到点皮毛的异姓弟子而已,真正的偃师是不会用自己的手艺去取悦王侯将相的。这样的族群,怎么可能有敌人呢? 还有一点,这个人是怎么知道他身份的,关于偃师的事他谁都没说过,更没有在外人面前透露过半分,太奇怪了。 余骓这边天人交战的时候,穿斗篷的小子也在纠结,他做不到对一个没有回手之意的敌人出手,更不会真的如同他说的那样低三下四求他告知真相,不能随便杀人,但是又不能放过他,纠结了一会儿只好默默跟上余骓的脚步。 他还是有些犹豫,不想太靠近余骓,又不能离太远,只好干巴巴地跟在人家后边。 余骓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笑了笑,更加肆无忌惮地往住处去,到旅社之后就照常装车整理货物,仿佛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身后跟来个小尾巴。 余骓在外面耽误久了,到旅社之后恰好是晚饭时间,他就叫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盆刚蒸好的大黄米饭拿去房间里吃。累了一下午,肚子已经瘪了。余骓端着碗要往嘴里扒饭的时候,突然觉得窗口有道视线,他抬头看过去,正对上一双迷离的大眼睛,牢牢盯着他……的饭碗。 “我操!吓我一跳!你坐在那儿做什么!” 余骓手一抖饭碗差点掉在地上,穿黑斗篷的人嗖一下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出现在余骓旁边,手上还托着他的碗。 余骓无语地俯视这对方,小矮子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责备地看了余骓一眼:“浪费粮食是要遭雷劈的!” 余骓无奈地摇摇头重新坐回去:“你还没说,跟着我干嘛啊。” “我要监视你,免得你再做恶事。” 余骓莫名其妙,一把抢过碗往嘴里扒了两口,还在大黄米上放了几块油光光的焖茄子,用力捅几下拌匀了,又往自己嘴里扒了一口。 余骓就听到极响亮的吸口水音,滋溜一声。 “……” 余骓看着重新爬回窗台上坐着的黑斗篷,面无表情指指自己对面:“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点?” “不吃!” 黑斗篷很有骨气地拒绝了,从怀里掏出块半个手掌大小土黄色的东西往嘴里塞——而且还能从面罩底下往里塞,余骓觉得他这手本事也是挺厉害的。 余骓无奈地放下筷子:“好,那你别盯着我,这样我吃不下,麻烦你把脸转回去好么。” “不行,我要监视你!” 余骓要被这气炸了,于是不再管他,直接抱着饭碗大吞大嚼,吃得前所未有地香。伴着不断吸溜吸溜的口水声,余骓硬生生把一盆大黄米全吃进肚子里去了,盘子里连个油星儿都没剩下。他拍着自己鼓鼓的肚皮看着黑斗篷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骓觉得他眼角挤出来两颗泪花。 余骓幸灾乐祸地拿竹签子剃着牙,走到窗前朝黑斗篷打个饱嗝道:“啊,吃饱了,睡觉,你还有……” “呜哇哇——!!!偃师果然都是坏人!你们都是坏蛋!我要杀了你!!!!” “……” 余骓深刻地觉得,有些人你跟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面前这人就是其中之最。 第11章 秤杆(八) 为了不让这死矮子继续诋毁师门,余骓又叫了一桌饭菜,这次再叫他吃时,死矮子没有推托,仿佛三年没吃饭一样,风卷残云地扫荡桌上饭菜。余骓坐在一边托着腮无比不爽地看着他,连着叹了几声。 他忍不住提醒:“你吃饭时候能不能把面罩摘下来,油都洒到斗篷上了。” “唔唔唔!” 对方没有嘴回他,倒是真把面罩摘掉了,露出一张白嫩的脸。余骓看着这张脸有些不确定起来——这到底,是的还是女的啊? 最初他以为对方是个女的,但是听他出声之后,又觉得是男的……嗯,看饭量也挺像男的,但是这时再看脸,又觉得他是个女的了。他真的长了一张雌雄莫辩的脸,身材又娇小,说是女孩子不为过。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 “十五!明早!” 黑斗篷扒饭之余抽空抬头回他一句,不小心喷在桌上的饭粒也叫他捡回去重新塞嘴里了。 余骓无语地抽抽眉毛,安慰自己,不跟孩子一般见识。 “我叫余骓。你叫明早?这个名字挺有意思。” “明早”翻个白眼,不知道是被噎的还是被余骓气的,他用力把嘴里的饭吞下去,大声重复一遍:“我叫灵兆!你耳朵是不是有问题!” “……” 余骓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把他吊起来揍一顿,从他十岁开始,犯了错就会被师父吊起来抽,这人都十五岁了,就算吊起来揍一顿,想来也不是很过分吧。 这两人一个没有被追杀的自觉性,一个失去还要追杀对方的自觉性,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显得和谐无比。 灵兆吃了一桌子饭,终于打着饱嗝停下来,他这会儿倒是想起来自己之前要做的事,见余骓在笑着看他,一时脸上有些发热。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谁告诉你?” “我……我不能告诉你,不能背叛别人。就算你给我吃东西,我也是不会说的……”灵兆好歹还知道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反驳起来也不那么理直气壮。 余骓好笑地看着他:“你小小年纪还挺讲义气的。那你回答我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偃师?” 一提到这个,灵兆就仿佛被激发出存在骨子里的仇恨,双眸带上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狠戾:“偃师都不是好东西!” 余骓“啪”一声将碗撂在地上:“你再辱我师门,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灵兆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警惕地盯着余骓,蝴蝶钺也握在手里了:“我没说你不是好东西,你是不是好东西,我还要观察观察,但是大长老说了,偃师一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坏人,大长老不会骗我的。” 余骓被他自相矛盾的话气笑了:“那你们大长老有没有什么具体证据证明,偃师杀人不眨眼。” 灵兆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对长老们从来只有服从,信仰和驯顺从出生那刻起就刻在骨头里,至于族中的机密,他们也没有让自己这个未成年知晓过。灵兆一时被余骓问住,他从小被教养得好,不会胡搅蛮缠,余骓嘴皮子又利索,问话从来直切重点,灵兆答不上来,羞得一张白嫩的脸从脖子到头顶红布似的。 余骓瞧着他难堪的样子嗤笑道:“底气不足吧,我看你们也没什么证据,你们族里是没落成什么样子了,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来报仇?” 余骓顿了顿,见他越发窘迫的表情,有些恶劣地眯起眼,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是你根本就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你这样一个学艺不精的小子,连钱都没带够,越看越像离家出走。” “你才学艺不精!大长老说我是很有天赋的!” “你杀了我两次啊,两次都失手,还敢说自己不是学艺不精?你都不羞愧吗。” “……” 余骓见他哑口无言的样子颇觉好笑:“哎——张嘴就喊打喊杀,又拿不出具体证据,不会从小到大就是被长老灌输要报仇要报仇这种想法,长大的吧?” “我……我虽然没证据,但是我听长老们说过!我们一族都是被偃师害死的!你不要含血喷人倒打一耙!” 灵兆突然想起来,指着余骓道:“你如果没做坏事,怎么会怨气缠身!这么浓的味道,正午在日光底下黑气冲天!看那怨气你身上背的人命不下于两百个!” 余骓愣了楞,心想这小子居然白天就一直跟着他了,随即又想,这小子看起来不像会说谎的样子,他莫非真对怨气这种东西比较精通?不如就顺势套套话,说不定能找到更合适的方法净化青龙木。 余骓脑袋里有了想法,便笑嘻嘻地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革除迷信,相信科学,懂不懂?” 灵兆顿时着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寻常人看不到,我能看到。” 余骓眼珠子轱辘一转:“那我先考考你吧,如果你说对了,我就相信你所说的怨气,如果说不对,你就是在信口雌黄。” 灵兆自信地冷哼一声,道,你随便考。余骓便取了青龙木的秤杆过来,递给灵兆:“你看这上面有没有怨气,为何产生怨气,又如何化解?” 灵兆迟疑着接过来,看了余骓几眼,然后慢慢把眼睛闭起来。把举着秤杆在双目前轻轻晃了几下,开口道:“倒是有怨气……时间太久了感觉不到为什么会产生怨气,化解也容易。” 灵兆的动作顿了顿,皱起眉:“不对,这上面怨气不明显,不是你身上的。你身上的怨气跟这个不一样。” “怨气还有不一样的?这怎么看出来?” 灵兆说不清楚,他从小就有灵媒的天赋,按理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天赋应该越来越弱,直至彻底失去。灵兆却没有,他的灵感越来越强,到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族中最擅长灵媒的人,如今更是连大长老都要屈居他之下了。所以族中的人很看重他。 余骓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觉得灵兆身上的气势有些变了,变得更加谨慎而凌厉。灵兆睁开眼,把秤杆举过头顶,将青龙木光滑的皮贴在自己额头中间。他保持这样的动作一会儿,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余骓——确切来说是盯住了余骓背后的长匣子。 他指着挂在墙上的琴匣大叫:“在这里!怨气的源头是在这里!这是什么东西,你养了只恶鬼吗?!” 灵兆问完竟然不敢上前,只惊疑不定地看着余骓。 余骓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怔愣一下,随即就是生气。什么怨气,什么不下二百人的怨气?那可是他师父! “看来你果真是学艺不精,我的东西是受过佛光的,怎么可能有怨气。” “……” 灵兆一听顿时傻眼:“怎么可能,我明明感觉到……” “你感觉出错了!” 余骓烦躁地打断灵兆的话,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正经的,你真的有办法净化这根秤杆上的怨气?我可是听说,怨气很难解决,不能打散也不能抽出来,比牛皮糖还粘人” 灵兆被余骓接二连三地怀疑他的灵感,都快气死了,也学余骓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那是对普通人,对我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 “那你快帮我净化一下!” “不!”灵兆决绝道。 余骓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到这小子还挺难上钩的——他无辜地问灵兆:“为什么?不是不麻烦么,你别忘了,我刚刚请你吃了那么一大桌子菜,互相帮助不应该吗?” 灵兆把头一扭:“我会还你钱的!我不要跟疑似偃师的人混在一起。” “……”余骓觉得如果不是他现在貌似真的有办法能帮到师父,他就把这个死矮子抽一顿然后从窗户里扔出去。 余骓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用力扯起个微笑:“说这么好听,我看你是不行吧。学艺不精,害怕堕了你们一族的名声?” 灵兆气得跳脚,指着余骓骂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你行你上啊。” “净化虽然简单,但是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不想耽误时间!” “这简单,你不是正好要盯着我不让我作恶么?这些天你就住我家,盯着我,然后帮我净化怨气,怎么样?”余骓笑着搂住灵兆的肩膀,把他拽过来:“你身上没有钱了吧,吃了这顿,你要怎么过?挨饿还是去偷去抢?不如跟着我,至少有地方住,有饭吃。”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这个英雄汉还是个小鬼头,灵兆就这样被余骓软磨硬泡,激将利诱地拐带了。为了这,余骓还特地在岳城临时租了房子,长期住客栈他可住不起。 灵兆净化青龙木的方法很简单,他用干枯的树枝和石头在余骓家院子里摆了个阵,阵眼放了一块玉璧,然后又在玉璧上点了一点红色的东西,青龙木秤杆就跟那块玉璧放在一起。 灵兆原本是想直接在青龙木上点那个红色,余骓警惕地问他是什么,他说是血,然后就被拒绝了。灵兆解释直接点在需要净化的器物上面可以加快速度,余骓坚决不同意,他宁愿用的时间长一点。 开玩笑,木灵沾了血,那不就废了?! 灵兆对余骓这种明明是外行人还偏偏跟内行对着干的行为表示鄙视,直到煮饭的时候他的鄙视目标终于转移。他眼见着余骓面无表情地把白面一把一把撒进滚水里,颤着声问他在干什么,余骓就恶狠狠地笑着说要请他吃疙瘩汤。 灵兆见不得别人浪费粮食,忍无可忍,一头把余骓撞开:“你怎么能这么糟蹋东西!你这种人活该饿死在大街上!” 余骓被撞得踉跄,等他扶着墙站稳了,就惊讶地看到灵兆已经挽起袖子,把他烧好的一锅开水倒出来,然后熟练地热油炒葱花,烫面下锅。余骓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我光记着要把面倒进热水里,原来是要先用水泡泡面,再扔进热水里。” 灵兆嘟囔道:“分明看起来比我老那么多,居然连饭都不会做。” “我这是成熟!什么老啊!”余骓被他说笑了,拍拍灵兆毛茸茸的头顶:“我才觉得奇怪,你这么小,会的东西这么多。” 他看着锅里绿色的葱花和白色的面疙瘩在开水里翻滚,又赞一句:“而且看起来挺好吃的。” 灵兆只专心往锅里撒湿面粉,没有说话,余骓都以为他不再想跟自己聊下去了,才听灵兆用很轻的声音说:“任何人到了没有粮食能拿来练手的境地,都能轻易成为一个好厨子。” 余骓听不懂这前后两句话有什么联系,只是觉得这句话沉甸甸的,让他不想接下去。 第12章 秤杆(九) 青龙木在阵眼中放了半个多月,灵兆也赖在余骓家里半个多月,整日里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比来时胖了许多。余骓每天要出门收旧物,回来后还要联系新客将旧货出手,平时习惯了还好,如今跟灵兆这个闲人一对比,顿时觉得自己凄苦万分。 如果不是灵兆每天都会乖乖做好饭等他回来,青龙木中怨气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净化掉,余骓绝对要把灵兆打出去的。 这一日,余骓在收购旧物时,得到了一本古琴谱,听说琴谱的主人原是某旧朝廷胥吏家的小姐,革新变法之后实在无法生活,便变卖家产,首饰卖光了,才卖这些金玉字画。余骓在道上混了这么久,也知道一些文人的清高做派,变卖古籍书画,那想是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余骓也只是替他们唏嘘一时,注意力很快放到刚得到的这本琴谱上面。青龙木净化得差不多了,余骓算着时间又到了月中十五,有点开心——虽然没按照师父教授的方法进行,却也算勉勉强强完成任务了。 骡车进门时灵兆正在院子里耍蝴蝶钺,余骓心情不错地问他:“你今天有没有好好盯着,该最后一天了吧,怨气净化得如何?” “这还用你说,一切顺利!” 灵兆清脆地回应他,完全不记得最初还追着余骓要打要杀的事情。他放下武器跑过来对着骡子好奇地上摸下摸,灵兆住在大谷的时候只见过马,出来没几天,冬天里更是见不到多少,对着一匹像马又不是马的畜-生好奇得不得了。 “别总弄它,这几天被你弄的都没精打采的,干活也不积极了。” 灵兆不听,继续在骡子头上摸来摸去:“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看起来像马,又比马丑那么多。” 骡子仿佛听得懂灵兆说它丑,也有可能是被他摸烦了,一甩脖子把灵兆拱出去老远。 “嘿嘿,他好像生气了。” 余骓好笑地瞥了灵兆一眼,把缰绳解开,拉着骡子赶进草棚,这才回过头跟他说:“你以前没见过?不是告诉你是骡子了嘛。” “骡子是什么啊?” 余骓解释说:“骡子……马跟驴的杂种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别人介绍我买的,马拉货容易累死。”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骡子没有生育能力。” 灵兆听完余骓的话便呆愣在那里,余骓问他饭做好了没有他也没回答,余骓就自己去厨房找吃的。灵兆煮饭的手艺真心了得,他跟师父做饭好吃法又不是一种,师父会很多花样,灵兆虽然只会做很简单的东西,味道却非常可口。 锅盖一掀开是一笼屉热腾腾的白面包子,余骓一见了口水就先流出来,他拿起来一个用力咬一口,满嘴扎实的肉香让他很快吐了——妈的荤的。 余骓只好放下包子又拿起另一个,这次掰开看了看,是白菜和土豆馅儿的,才放心啃了起来。 余骓这边正啃得起劲,院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号哭,余骓呛了一下,赶忙跑出去,就见灵兆抱着他的骡子哭得震天响。 余骓嘴里的包子还没吞下去,默默站在一边嚼了嚼,彻底咽尽了才开口询问:“你这是哭啥呢……” 灵兆白嫩的小脸上挂着大颗泪珠,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掉,抽噎时还死死抱着骡子的脖子。余骓相信他是真伤心,仔细听了大半天,才听清楚灵兆断断续续的声音:“它……它真是太可怜了……” 余骓翻个白眼回了厨房,连安慰都懒得安慰——总之他租的房子地处偏远,灵兆就是号哑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让他嚎去吧。 谁知道灵兆真就这么抱着骡子哭了一下午,午饭都没吃。 余骓躺在炕上听着外面嗷嗷的哭声翻看琴谱,古乐谱还是很难懂的,他得的这本又是孤本,没有基本的指法教授,余骓只能囫囵吞枣似的死记硬背下来。 “唉,什么宫音角音啊,一点都看不懂。咦,什么时辰了。”他觉察到屋内光线有点暗,抬头看看窗外,一把推开窗户朝草棚那边喊:“唉,你哭够了没有,都申时了,碗还没洗呢!哭完赶紧去洗碗。” 许久,院子外边传来灵兆哽咽声:“没人性!你们偃师都没人性!” 之后便是厨房里叮叮当当的洗碗声。 余骓最讨厌灵兆每次骂他都要连着他师门一起骂,激动过几次以后知道他这是习惯成自然了,如今倒能冷静下来,对灵兆的一切辱骂嗤之以鼻。他撇了撇嘴嘀咕:“偃师不好还整天吃偃师的,你们好……不但有人性,还有骡性,为了头畜-生哭成那样,闲的。” 灵兆这边哭了大半天也饿了,饭压在锅里还没冷透,他捧着有自己脑袋那么大的肉包子愤愤地啃了两口,啃完又哇一声哭了,哭够了就再啃几口——这样哭哭吃吃的,竟也吃饱了。 灵兆哭了大半天累得慌,吃饱肚子就想睡觉,回房后也不理余骓,掀了棉被就钻进被窝睡觉去了。灵兆省心得很,余骓乐见如此,今天晚上他师父又能出来了,一点都不想叫灵兆看见。 子时,余骓将琴放在桌上,一阵耀目的白光过后师父出现在琴弦上方,余骓跪在地上将秤杆高举过头:“师父……” 他才说了一句话,对方便微微往旁边侧了一下头,余骓敏锐地顺着师父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刚才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灵兆此时竟然在被窝里扭动几下,有醒来的迹象。余骓没用师父吩咐,一个箭步冲过去,举起手刀就在他脖子后面狠狠一劈,将灵兆劈得彻底不动了。余骓云流水得做完这一切,又老实地跪回去,依旧将秤杆举过头顶。 “……” 余骓见他师父没接秤杆,倒是看着灵兆皱眉,便笑着解释:“嘿嘿,师父,他睡着了,您放心。” 师父接着秤杆问道:“此为何人?” “他会净化怨气,我抓回来做苦力的。您快试试,这木灵可得用?” 一颗绿汪汪不断闪着光的鸡蛋黄从秤杆里升起,没入师父掌心,跟他身上泛出的白光渐渐融为一体。师父突然睁开眼睛,盯了余骓一眼:“撒谎。” 余骓被对方看得垂下头,嘟囔道:“我没撒谎,他真会净化怨气。菜市场我只去了一天,然后就碰上他了,您刚刚用那木灵不也没什么问题嘛。” “抓回来的?” “……” 师父轻轻哼了一声,却是带了些笑意:“怎么不说了。” 余骓快速往他脸上一瞥,没见着师父笑,想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他又不敢继续撒谎,只好说实话:“他说要找我报仇,理由也莫名其妙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徒儿不想拿这些事烦您。” 余骓就见师父眉目略柔和了些,便跟着一起抿唇笑,师父继续说道:“日后有事还是与我说一说,免得你这块木头又闯祸。” 余骓干巴巴地辩解:“……我不会闯祸的。” 师父没跟他计较他到底有没有闯祸,只是轻轻握了握掌心:“青龙木的木灵虽然得用,却与我上次接触时感觉不同,灵核中混入了别的灵力……比木灵更加丰沛。这人什么身份?是如何净化木灵的?” 余骓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惊喜,连忙把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只仿佛祖上与我们师门有仇,不过想来也是胡扯的,他名叫灵兆,摆了个阵把青龙木放在中间,还放了块玉,哦对了!还往上滴了血……然后过了不到一个月,里面的怨气就没了。” “灵……我未曾听过这个姓氏。” 余骓心说,您自己以前的事都不记得,更记不住别人啊。 师父皱起眉头:“他与偃师有仇,又为何与你住在一起?” “可能是盘缠用光了吧,他没钱又能吃。我看他会净化怨气就顺手把他捡回来了。”余骓下意识往灵兆那边望了一眼,心里默默说,而且他有点傻。 他在师父面前是不敢说这种话的,说人是非,师父会不高兴。 “他说的也不一定是假话,你心性纯然,脑子不会转弯,跟他相处时多提防几分。” 余骓每次都要被他师父骂上一遭,对此已经习惯:“那我把他赶走,总之青龙木灵已经净化过,留着也只是吃白饭。” 余骓见他师父听了这话又盯着自己不说话,声音便越来越小,头也慢慢低下,心里却犯嘀咕——又哪儿说错了。 “不可打草惊蛇。” 师父只点了余骓一句,自己反倒回忆起一些事情。逐鹿之战时,同偃师一门结仇的部族不在少数,能够净化怨气,且灵气与木灵契合得这么好,更像上古部族。只是上古部族如今还存在的没有几个,仅存的几个也隐居在人烟稀少的名山大川之中。能够带着对偃师的仇恨,跨越千百年,那定不是普通的仇恨。 他如今寄居在古琴中,自己的身体没有找到,有很多事情都记不得,想了半天也没甚头绪,倒是瞧见余骓跪在地上摇摇晃晃偷偷挪自己的膝盖。师父现在能出来的时间长了,余骓跪的时间也就跟着长,他确实是有点跪不住。 “不要在我眼前晃,坐一边去。” “哎!” 余骓也不管他师父是不是在骂他了,响亮地应了声便爬起来。他膝盖有些麻,起身时踉跄了下,差点撞到桌子,好不容易撑住,随手塞在怀里的琴谱却掉到地上。 余骓愣了,然后一个飞扑扑过去抓起来狠狠塞回自己怀中,只是因为手忙脚乱,塞了几下没塞好,又掉出来。 “……” 余骓被师父的目光看得脸热,挠着头皮嘿嘿笑了笑:“这、这是我今天收到的古籍,随手就塞怀里了,忘了……忘了拿出来。” “你想学弹琴?” “不不不!我不……我没想,徒儿不敢……” 余骓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只把琴谱藏在背后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底下——学弹琴这三个字在平常听来没什么,但是他师父如今是把琴啊!他……他若说想学,那岂不是、岂不是对师父大不敬! 师父没有余骓想那么多,倒是专心指导他:“想学便学,莫急着看古谱,那本书对于初学者来说太过艰涩,你寻几本音律指法,好好研习一番,若真在琴艺上有天赋,我再教你……” 师父说完垂眼看了看余骓,眉头轻轻皱起——一曲杀伐动五岳,仙境夜夜闻鬼哭,音律方面他怎会没有天赋。 只不过这次,他不会再教余骓弹杀伐曲了。 余骓紧紧靠着墙站着,脚尖都要叠到一起去,等他师父说完,他才将一脸热度压下去,小声应喏。 今夜的月亮格外好看,又大又圆,师父伸手去接那柔顺的月华,道:“坐吧,我师徒二人许久未曾如此谈天。” 余骓抿着嘴在他对面坐下,他觉得今天晚上自己可能是出现幻觉了——也或许是月光令他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余骓便壮着胆子低声说道:“徒儿一直未曾忘记……定会快些寻到木灵,让师父早日脱离桎梏。” “我在此并非桎梏,你切莫自责。” 余骓再听他师父说这句话,心里难受得紧,总觉得应该有什么可以发泄的通道,却无论如何都发泄不出。他的眼睛有些涩,便抬手用力揉了几下。师父对他严厉异常,上次犯了那么大的错,却一句责备都没有,他那时灵魂虚弱得都快散了,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切莫自责。 “师父……”他便任何话再说不下去。 余骓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这世道如何。” 余骓怔愣一下,回答道:“世道艰难……我过的还好。” “如此便好。” 余骓盯着他师父的脸出神,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曾经问师父的那个问题。那时候问师父,对方拒绝回答,但余骓总觉得,若此刻问,他定会告诉自己。 “师父……” “何事?” “……”余骓哆嗦了两下:“我是想说……想说,时候、时候不早了,您先歇息吧。” 对方看了一眼天色,见玉兔西沉,便点点头,要迈入琴中。 余骓看着他宽大的袍袖渐渐在眼前消失,突然叫道:“师父!” “?” 余骓咬了咬牙:“……可否,徒儿想知晓师父的名讳!” 没错,余骓至今不知师父真名,只知他用过“玉偃”做假名行走世间,但是后来,他知道偃并非名字,而是师门的代称,是“止息”之意,便一直想知道师父的名。 “顽劣。” 余骓知道师父不是真的在骂自己,他骂人时候可不是这种语气。 师父的身形彻底消失之后,余骓扑在桌子上懊恼地嗷了一声——若自己不犹豫,说不定可以死缠烂打让师父告诉他。余骓尚未从自我厌弃的情绪中回过神,忽然却见古琴之上白光大盛,他急忙去看,琴面显出一行字来——故剑沉疴久不见,人事离索忆归年。 余骓无意识地念着这两句话,兴奋和烦闷之情交织胸中,最终令后者占据上风。他自暴自弃地用力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没文化!没文化!” 结果连师父名字都猜不出来!活该! 第13章 人偶(一) 第二天灵兆起床后觉得后脖子疼得厉害,他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跟余骓抱怨说自己落枕了。他话说完好久没人理他,灵兆就见余骓正靠着窗口一脸……那种笑容。 灵兆说不出什么感觉,余骓平时虽然也笑,却是脸在笑,跟现在的笑容完全不一样,他被吓到了。 灵兆看了半天呆呆地问:“你做什么呢?” 余骓轻轻合上琴谱,又拿起一旁的诗经:“我在查东西,你睡醒了就赶紧起床,我都饿了。” “查东西就查东西,干嘛摆这么恶心的表情。” 灵兆嘟囔着从被窝钻出来,外面空气比较凉,叫他打个寒战,他没急着下床,却是直身跪起,在窗前往外看——深冬清晨很冷,窗玻璃上结了一层透亮的霜淞。 余骓的床位在向阳面,灵兆把脸转朝窗外,余骓看不到他的表情,等了好久没听到灵兆说话,见他看着窗口,就笑他:“这玻璃窗都看了半个月了,还没看够啊?虽然说跟乡下纸糊的窗户不一样,看久了也就那样儿罢了。” 灵兆依旧没说话,余骓凑上去看,只见他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窗外。余骓被他吓了一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灵兆一把摁下余骓的手,竖起食指挡在唇前:“嘘!” 余骓见他神色严肃,也跟着严肃起来,顺着灵兆的视线望过去。 院子里刚落了雪,一片洁白,安安静静的,墙根底下两棵梨树早就落光了叶子,黑俏俏的枯枝干支楞在冷风里,被冬雪冻得更加凝止。余骓看了半晌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疑惑地转向灵兆,对方突然用力耸了耸鼻子,眉头细细地皱起来。 “到底怎么了?” 余骓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他。 灵兆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便听到院子里“啪嚓”一声,在这寂静的冬天清晨中格外引人注意。余骓几乎跟灵兆同时扑在窗玻璃上,两个人哈在玻璃上的热气融化了一片霜花。 清晨阳光熹微地投在白雪地里,美若神境,余骓盯着那里,视线一晃,阴影处露出只脚来。 那脚走起路不很伶俐,前进一步又摇摇晃晃着退后半步,脚也是赤着的,脚背还露着白嫩的皮,脚底下沾了很多泥巴和积雪,皮破了,还露出些外翻的白肉。 余骓看到它小腿处拖着一片薄纱,正垂到脚踝。 “轻纱踏雪……”余骓呢喃道。 “什么?” 灵兆没听见他说的话,早就取了蝴蝶钺握在手里,马上就要冲出去:“祸物!我结果了它!” “你先别着急。” 余骓看清楚来的是什么,倒放下心来,他按着灵兆坐下:“且看她要做什么。” “听这语气……你倒像认识这东西?” “与其说认识,不如说这就是我的。这是我在拍卖会上偶尔买到的人偶舞女,她怎么自己到岳城来了……” 余骓离开杨柳镇的时候,把自己一些值钱东西,连同轻纱踏雪都送到深山某处山洞里去了,那山洞是他一直用来藏匿细软宝贝的地方,不但人迹罕至,而且地势陡峭,很难攀爬。这人偶怎么能自己下来了,还寻来岳城?看那狼狈样子,像是走了不少的路。 灵兆听闻此,深深看余骓一眼:“你不但养恶鬼,还养了这么个玩意儿,其实你自己就是个妖怪吧。” “你怎么不说我是神呢?” “呵!” 他们在屋里压着声音唇枪舌剑,院子里脚步声却不紧不慢一步步靠近过来,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声,就像踩在人心上,又痒又惊。 “咚,咚,咚。” 门被慢慢敲了三下,门内的两个人齐齐打个寒战,余骓低声骂了句脏话:“如果是大半夜我肯定不敢开门。” 灵兆也觉得头皮发麻,却是撑着脸涨得通红也不会像余骓一样承认自己被外面那东西吓到。 余骓跟灵兆使个眼色,后者将武器重新握在手里,他才用力拉开门,一张惨白的人偶的脸猛地放大,几乎要贴到余骓面前。余骓心底尖叫着“我的妈呀!”向后退了一大步,灵兆差点被他撞断鼻子。 轻纱踏雪站在门外,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却是正巧看着余骓的方向。她的脸极美,此时却面无表情的,看上去极可怕。门内两人面面相觑,颇感无措,灵兆只好握紧了蝴蝶钺,只等它万一有什么奇怪举动就一刀削掉她的脑袋。余骓想得更多一些,他考量着轻纱踏雪到底是自主意识跑来找他,还是她的制作者有什么阴谋,控制她来找他。 灵兆这时又耸了耸鼻子,迎着轻纱踏雪空洞的眼神凑到余骓耳边小声说道:“好臭。” 余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臭?” “跟之前我闻到的味道一样臭,你们普通人是闻不到的,那是一种……总之好臭!” 灵兆所知的词有限,他形容不出来,却是被臭得连面罩都拉起来了。灵兆感觉这东西非鬼非妖,非仙非灵,却是确信她绝对不是个好东西。 轻纱踏雪朝前迈了一部,身体突然一阵咯咯轻响,膝盖扭曲地震晃几下,便朝着他们两人扑通一声跪下来。余骓和灵兆不约而同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这跪法太吓人了!就像一个不情愿跪拜的人,被压着脑袋生生摁得叫她低下了头,轻纱踏雪垂着脖子,似乎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着,脊椎都要被摁断了。 余骓不知道轻纱踏雪想表达什么,灵兆也不知道。她说不出话,更没有灵魂,她只是个人偶而已! “怎……怎么办?”灵兆结结巴巴地问他。 余骓咬咬牙,猛扑过去将轻纱踏雪摁在了地上,手掌直直穿进她的肚子,他整条小臂都插-进了轻纱踏雪的腹腔里面。 灵兆被这一幕吓呆,张着嘴没叫出声。 毕竟轻纱踏雪做得实在逼真,这一幕在视觉冲击上就像个活生生的人被捅对穿。余骓曾解剖过她,怎么看他都不觉得这是个真正的人偶。皮肤上纤细的毛发可以做出来,皮下肌肉的纹理也可以做出来吗?余骓没见过,更不相信会有人能做出比他师父更加精巧的人偶。 余骓的手刚一插-进轻纱踏雪身体中就感觉到一阵挤压,余骓对危险的感知很敏锐,即使没取到人偶的中枢,他也果断地抽-出手臂,顺势往旁边一滚。 与此同时,轻纱踏雪身体里传出一声闷响,然后轰地一下,在余骓面前炸成粉末。 灵兆速度快,那声闷响足够他反应,轻纱踏雪爆炸时他早就逃出去老远,现在看起来甚至比被炸了一头粉末的余骓还要体面一些。 余骓不死心地在那堆粉末中扒了很久,没有收获到任何东西,轻纱踏雪内内外外所有的零件,皮肉,发丝,连着身上的纱衣都燃了火烧成灰,更别说最中枢的部位,半点线索都没有了。 余骓心情很不好,脸阴沉得快滴出水来。 轻纱踏雪有问题是肯定的,如果单纯是用活人制造人偶就算了,总之都跟他没关系。但是这事牵扯上了偃师,甚至有可能牵扯到师父,那他必定就要调查到底了。 然而现在,人偶却在余骓眼前被毁尸灭迹,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彻底激怒了余骓。当然,激怒他的还有另一件事。上次师父出现时他没带上人偶在身边——应该说干脆就忘了人偶那回事,如今事情没查到半点头绪,还竟生枝节,叫他连人偶的中枢都没抢回来,师父若知道了定会觉得他办事不利。 灵兆见余骓脸色不好,识趣地没说话,他蹲在那堆粉末前面用手捏起一点捻开嗅了嗅,自言自语道:“奇怪,没有味道了。” “从刚开始就听你说有臭味,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说不出来……” 灵兆嘟囔了一句后站起身,却被余骓一把抱住脖子拉了过去:“你仔细想想,以前有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现在人偶也没了,你如果想起来,说不定可以成为一条线索。” 灵兆冷哼道:“别说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为什么要帮你啊?我们可是仇人!” 余骓听了他的话一把扯住灵兆的脸,给他扯老长:“仇人?啊?!仇人?!你这个仇人还赖在我家吃白食呢,要不是你,我早就回杨柳镇了,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人偶,现在这种局面你要负一大部分责任知道么!” 灵兆被他毫不留情的手劲拽得眼泪哗哗直流,面对余骓的无端指责更是委屈无比。灵兆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长大,骨子里骄傲得很,几次三番被余骓说吃白食憋屈得很,大叫一声推开他:“谁要赖在你家!” 然后拿着他的武器就冲出了院子。 余骓本就没有挽留的意思,灵兆一走,他倒是觉得少了个累赘,便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回杨柳镇。人偶的事必须要查——至少从表面看来,问题的根源在杨柳镇的可能性要比在岳城大很多。 余骓赶着骡车出门,刚好撞上个人。 来人戴着瓜皮小帽,穿得一身半长棉袄,里面是青布的棉袍子。一见余骓愣了下,随即堆起笑脸,对他深深一揖:“余老板?您可是余老板吧?” 余骓疑惑地回了个礼:“您是?” “我是金家的管家,奉我们少爷之命请余老板过府一叙,不知余老板可赏脸啊?” 余骓心下好笑,这金封到底有多喜欢听他讲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上次就用马车载他进城,如今又特地派人来请?也难为他能打听到他的住处了。 “哎哟,实在不巧了,我正要出门呢。” 余骓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装好的骡车:“您帮忙回一句,多谢金公子抬爱,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只不过谈了一次话,他肚子里那点关于公输家的辉煌历史就差不多被金封挖干净了,还不放过他?他再问下去,余骓搞不好就真要把真本事,干粮货拿出来说给他听了。这明显赔本的买卖,余骓才不跟他做呢。 金家的管家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容,却是依旧拦住余骓:“哎,余老板,余先生——我话还没传完呢。” “您说!” 管家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地凑到余骓耳边:“我们少爷说,上次拍卖行见您对那人偶颇感兴趣,前阵又寻着四个,比那轻纱踏雪还要美,四个人偶摆在一起,跳起舞来那叫一个俊俏——费了好大功夫——特地请您去看呢。” 金管家平时也是跟人打交道,察言观色这方面格外精通,见余骓一听到人偶两只眼都亮起来,越发眉开眼笑。金封可是给他下了命令,人要是请不去,少爷该怪罪他了。 “余先生事若不急,就赏个脸?” 这正是瞌睡了正好有人送上枕头来,余骓当然不再推辞,便客气道:“金公子真有心了,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第14章 人偶(二) 金家在岳城的宅子比龙泉会馆还要豪华,朱红色的大门,描金牌匾,又气派又端庄。庆华府内住的多是有钱人,金宅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座。 “余先生这边请。” 金管家对余骓躬身作请,见他多看了两眼门口的石狮子,便细心解释:“这两座石狮子是我们少爷特地从外郡运回来的青金石,余先生喜欢?” 余骓笑着摇摇头:“这石狮子雕得有趣得很,不像别家那么死板。” 放在门口的石狮子都是左右各一座,讲究对称,而金家的石狮子却是左边两座,一大一小,右边一座,与左边的遥遥相望。 “哦,雕刻师父也是特地从外地请来的,这石狮子的图样还是我们少爷自己设计的。” 金管家见余骓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脸上颇有些得意:“我们少爷可是上过学,喝过洋墨水的人,懂的东西多着呢。” 余骓暗自点头——金封看起来确实不像个安分人物。 豪宅一般有两个明显特征,一是大,二是豪华,金家显然两个都占。 占地面积且不说——余骓没能尽览,不了解,豪华嘛,可见一斑。这一路走来,亭台楼阁,汀栏水榭,样样俱全,样样都是雕栏画栋,颇具规模。 而金家还不光有这些,余骓刚一进门就听到流水声,声音还不小,像瀑布撞击礁石。再走过一条长廊,水声突然大了,余骓抬头一看,就见一条瀑布挂在眼前。 冬天瀑布不结冰常见,瀑布底下的水潭居然也不结冰。余骓再仔细看,便发现水潭之上有一层薄雾,不是寒冷造成的雾凇,而是温暖的蒸汽——这整条瀑布竟然都是温泉汇聚,余骓走到水潭底下,竟在大冬天里微微出了点汗。 水潭不规则的边沿用青石堆砌起来,形成一处仿若天然的露台,露台下面便是水潭。沿着露台边缘随意摆放着一些矮桌,矮桌上有果品点心,还有状若薄叶的漆器,像是文人雅士专用来流觞曲水的酒杯。余骓猜测,金封可能在此先招待过一批风骚客了。 露台上站着几个仆从,中间最显眼的是四个身着轻纱的女子,四人正在翩翩起舞,金封正拥着一条白虎皮坐在她们对面。 余骓从进来视线就没从四个舞女身上挪开过,他不太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金管家所说的人偶,按照轻纱踏雪的精细程度,光凭肉眼很难分辨她们是人还是假人。 金封看见余骓进来,便起身相迎,余骓也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入座。今日金封是特地请余骓的,主座上只有他两人,侍立一旁的下人都被金封打发走了。 余骓笑着扬起下巴点点露台上还在轻轻袅袅跳得起劲的四个舞女:“金公子好手段,别人拍卖会上一掷千金都得不来的伶人,你一下就弄来四个,当初何苦同我抢夺轻纱踏雪。” 金封没想到余骓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更没想到他会提起那件令两人都尴尬的事:“余先生还对我有误会啊,当时我确实抱着结交之心,中间出了点小差错而已,您要知道,我对您是非常尊重的。” 他确实对余骓非常尊重,金封不是傻子,他私底下找过很多人打听关于机关术的事,更找过史学泰斗,这些文人们哪个不是张口就“公输班与子墨子论战”,弄清他真的要问询的东西,又摆出一副清高模样,话里话外都叱这是奇诡野史,旁门左道,还语重心长地规劝金封把心思用到正途。 这些文人若不是看在他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份上,有可能连金家的门都不愿意蹬。金家家大业大,说到底还是商人出身,被士人看不起,金封都习惯了。他们一个个都说不到点上,金封还懒得再跟他们打交道呢,他如今见过的人中只有余骓所知的机关术最贴近他的记忆,金封不想错过。 余骓从金封话中确认了那四个确实是人偶,他说话的时候,余骓就一直盯着四个人偶专注地打量。四位都是美人脸,却又美得各不相同,有艳丽明媚的,有惹人怜爱的,也有冰清玉骨的,四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余骓就想,若是同一人制作的人偶,总应该有些相似才对,比如手臂的尺寸,腿的形状。栩栩如生到这种地步,那就不是“如生”了,她们成为人偶之前,可能正是活人。 金封说完话没听到余骓的回应,却见他正直勾勾看着四个舞女,心下失笑——这位余先生竟爱美人到这种地步? “这四尊美人以花命名,从左至右分别是金梅,金兰,金芍,金杏,”金封伸手指着四个人偶一个一个点过去给余骓介绍,末了还笑着问他:“余先生,这四尊美人比起轻纱踏雪来,不差吧。” “不差。” 余骓心情不错,顺手拿起茶壶给金封斟上一杯:“金公子能想着我,在下感激不尽,不知可否告知,这人偶是从哪里来的?” 金封也不是傻子,能想到用人偶舞女来吊着余骓,自然早就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于是金封摆了摆手:“余先生,这话问的就没理了,商业机密怎么好随便打听。” “金公子,我大小也算个商人,交易要有诚意,这我懂。” 天空开始落雪,温泉上氤氲暖雾,渐迷人眼。 余骓侧头附耳与金封,低声说道:“你结交我是想知道更多关于机关术的秘辛,我也懂。” 金封听到秘辛二字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称赞:“余先生够爽快,我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了,您答应的事可一定要做到。” 得到余骓的保证之后,金封很痛快地把怎么得到这四尊人偶的事说了出来。金封有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叫廖铎坤,通信中听说金封在找人偶这件事,特地托人送给他的。 “廖?”余骓疑惑地问。 金封叹口气:“没错,就是那个廖。” 余骓一看他满脸故事的样子就闭嘴了,他虽然是不介意听金封说说自己的事情……可是,不太好打听这种*吧。 金封撇了一下嘴角:“金家跟廖家关系没那么复杂,我单纯看不惯姓廖的做派,阿坤跟他爹不一样,是个好男儿。” 余骓点点头:“那不知廖小将军是从哪里得到人偶的?” “他整天不是被他爹逼着读书就是跟着出去打仗,现在更是身在战场,东西是他手下送来的。” 金封随意说了几句,倒是想起问余骓:“余先生,我看你对人偶本身的兴趣,还没有对怎么得到人偶的兴趣大,有什么特殊原因?” 余骓摇头笑道:“那倒没有,随意问问罢了。” “如果你实在好奇,到时候我跟他问一下,不是什么难事。” “好,那就多谢金公子了。” 外面的雪下得愈发紧了,梅兰芍杏四尊人偶身上落了雪,长长睫毛盈着雪片,由于身体没有温度,雪化不了,就在睫毛上积下厚厚一层,有种楚楚可怜的美。 金封看了一眼天:“余先生,不如移步暖阁里面歇息一阵,近日得了些鲜橙,拿盐刀切了吃正好,我们一边吃一边说话。” 余骓心里感叹有钱人可真会享受,点头同意。 他们说话的内容自然是与机关术有关,吃过鲜橙,余骓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便叫金封准备笔墨纸砚,将脑子里还记得的东西在图纸上画下来。他画的是最简单的云梯——但是机关术最简单的东西都能画一下午,金封好奇,站在一边,余骓画一点他就要问一点。这是做什么的?那是做什么的?这个部位什么用处?他都很感兴趣。 余骓耐心地一一解答,直到把云梯的图纸都画完了,金封还意犹未尽。 “余先生,这……这真是最简单的机关术?看起来很奢华。” “奢华?” 金封感慨:“用复杂来形容不足以描述它的精巧。” 余骓失笑:“奢华不是最主要的。” 他想了想说道:“关键还是看用处,如果一条机关术没有用处,它再奢华再精巧也没什么用处。就比如今天我所教你的云梯,只有用作攀登城池时才能物尽其用。” 金封忙不迭地点头,只期望余骓再说一些。 余骓不动声色地往外看了一眼,露台上空荡荡的,人偶舞女早就在他们进入暖阁之时被下人收走,他心里盘算着必须跟人偶单独相处才有机会再取中枢,便从旁边一叠雪白的宣纸中抽出一张在桌面铺平:“金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哎,不要再公子长公子短的了,直接叫我金封就好。” 经过这一下午,金封对余骓更多了信服,跟他之间少了许多隔阂。他随手一挥,说道:“余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半边袖子都挽起来,露出手肘,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按在桌上,眼睛还是紧紧看着余骓的笔尖,显然已经沉醉其中。 余骓落笔在纸上开始画机枢的构造图,低声应答:“那你也叫我的名字吧。我见了那四个人偶实在喜欢,能不能借我一晚上仔细看看。” 金封当然说好。 “机枢是控制机关术的关键,以畜为动力,造出的机甲多用于战事。你曾听过历史上几个复姓公输的人物么?”余骓画下最后一笔,将机枢图纸摆到金封面前。 金封看了半天看不懂,点头道:“倒是听过,只是,我按照你的建议去请教儒学大师,提到公输班,他们就会说起公输班跟子墨子论战,叫我学什么先人止戈……一圈下来说得我脑袋瓜子都糊涂了。” 余骓赞同:“他们说的也对,公输家确实出了个叫公输班的人物。所谓有人入世有人出世,公输班就是那部分出世之人。不过真正传承机关术的人,却是隐世而居,这……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了。” “希望你能谅解,我之前不想透露太多消息给你,也实在是因为,机关术太过隐秘,又关乎我的师门,不能说很多。” “我知道我知道!高人总是这样的,神神秘秘,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 金封对所谓的公输家比对机关术更加感兴趣,他拉着余骓坐到石凳上,认真看着他说道:“余骓,你懂得可真多,我跟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你今晚别回去了,我们也学古人,那个什么……对了,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好不好?” 余骓腹诽,这位少爷哪是跟自己相谈甚欢,分明是听故事听得开心得不得了。金封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偏盯着余骓时候眼神又如求知欲旺盛的孩子般纯洁,余骓不知为何便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冒起一层白毛汗。 他不动声色地扒开金封的手:“金公子,你忘了,我今晚想仔细研究一下那四尊人偶。” 余骓停顿一下补充道:“我觉得它们可能也跟机关术有关联。” 金封大笑:“原来如此!原来你这么在意人偶是因为机关术,我就知道你不是沉迷声色犬马的好色之徒!高人怎么可能有这种癖好,喜欢美色也得喜欢个真人啊,抱着人偶睡觉想想都觉得瘆人!” “……” 余骓默默捏了捏拳头——原来他之前看自己那个古怪的眼神是这个意思,虽然不觉得特别难以接受,但是被个随身带着娼-妓的花花公子说自己贪图美色,还癖好特殊,余骓还是有点想打人。 金封没有察觉余骓的脸色有异,亲昵地撞了他肩膀一下:“还有,我不是让你叫我金封嘛!怎么还叫我金公子!” 余骓被撞得一愣,没来得及躲开,只笑着说:“好好好,金封,我只是一时还没习惯。” “这才对。” 金封去暖阁外面喊下人准备酒菜,要款待贵客,又让人给余骓准备房间,听他叫管家亲自把人偶舞女带去余骓房里,余骓略略满意。 他吩咐下去没多久,金管家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少爷!少爷不好了!那舞女……” 余骓坐在暖阁里,一听金管家的回报顿时急了,也顾不上礼节,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金管家的衣领喝问:“人偶怎么了?!” 第15章 人偶(三) “人偶怎么了?!” 金管家被余骓抓着衣领提得脚几乎离开地面,他见余骓像是马上要揍到他脸上了,却因为之前所见太过骇人听闻,只指着一处方向语无伦次地重复“她们她们”,一时也说不清楚。余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他的衣领后忍着声音道:“带我过去!” 金管家无措地看向金封,金封也被余骓突然发作吓到,接触到管家的眼神皱着眉摆摆手:“看我干什么,赶紧带他去啊!” 金管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余骓紧随其后,金封跟在最后面,三个人一路走得风风火火。金封第一次对他家宅子的大小产生嫌弃的感觉,因为事出紧急没有准备滑竿,余骓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拽着金管家在跑,他跟在后面快要追断腿。 存放人偶的房间没有关门,余骓一眼就看到地上堆着的四堆粉末,心顿时凉了半截——刚到手的线索,又没了。 金封过了好一会儿才冲进来,扶着门框喘着大声问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来晚一步。” 余骓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回应金封。 他走到那四堆肉色粉末前面蹲下_身,捏起一撮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仍旧没嗅到什么臭味,倒是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甜——那甜也不是好甜,腻腻的,就像会让苍蝇腐蛆争先扎堆的那种甜,甜过头了大概会是臭吧。 余骓也不嫌弃,又不死心地在粉末堆里面翻找半天,跟轻纱踏雪的情况一样,什么都没有找到。 金封这时也走过来,看到余骓的动作后转向金管家:“福伯,人偶呢?” 金管家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诡异事情,他是有害怕又惊慌,哆嗦着手指着地上的粉末,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少爷,就是这个……” 金封凑过去看了一眼没说话,又看向金管家。 金管家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呼吸几次才接着回话:“老奴得了少爷的命令就来取人偶,当时还带了几个人搭手,因为是少爷亲自交代的,老奴还特地叫顺儿一起来。可……可是,这还没搬出房呢,好好的人偶就忽然自己烧起来了!老奴就赶紧找人拿雪水扑,可没想到它烧得这么快,雪还没运进来,四个人偶就都烧成骨灰了!” 金管家说到这里又惊又怕,不知道是怕的这鬼鬼神神的事还是怕金封怪罪,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说自己办事不利,要金封责罚他。 金封烦躁地把金管家从地上拽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我不是说过吗!” “是,少爷……” 金管家起身后低着声音对金封说道:“少爷……这,这东西实在有古怪,烧的时候没烟没尘,还有股子奇怪的味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余骓听着金管家描述的过程,倒是跟轻纱踏雪一个样,唯独不同的就是,轻纱踏雪是主动走到他面前,在余骓试图再次解剖,把手伸进她身体里面的时候才*,而这四具人偶却是在要送去他房间的时候*。 还有,轻纱踏雪那个下跪的行为又是什么意思?她的各种反应都让余骓怀疑这具人偶尚且存在自己的意识,如今四具人偶一同*,便让余骓更加加深了这种怀疑。但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又是谁把她们做成了人偶? 活人制偶,有违天和,谁敢做这种事。 “怎么样?看出点什么来了?” 余骓被金封打断思考,这才回过神,他拍拍手上的粉末摇着头站起身,看了金封一眼:“实不相瞒,轻纱踏雪在今天早晨突然出现在岳城,当着我的面*成一堆粉灰,没想到你这里也……唉,现如今唯一的线索都断了。” 金封呆了呆,便想通其中关节——余骓之前跟他这儿拐弯抹角使计谋呢。尽管一开始就定位他俩之间合作为公平交易,平白被人算计,金封还是有点不舒服,就皱着眉不满道:“下次需要帮忙直说就是,拐弯抹角这么久,白白延误时机。” 余骓苦笑一下:“你之前对我不也提防得很。” 金封被他的说辞噎住。 余骓又说:“先别急着懊丧,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了,你还记得是谁给你的人偶吧?” 余骓见金封眼睛一亮,点点头接着说道:“廖小将军那里说不定会有些蛛丝马迹可循,只要找到他,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交给我人偶的不是阿坤本人。” 金封不是笨人,立刻向金管家询问:“福伯,我记得阿坤的副官远道而来,暂时没有回去,我让你安排他住下的,安排在哪儿呢?” “少爷,原本是要安排潘副官在咱们主宅的,但是他说不想麻烦咱们,就……就安排他去了一处庄子上。” 金封一回头见余骓含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丢脸,他没好气地扫了金管家一眼:“还愣着,还不备车!” 金老爷在家的时候,别说庆华府内,岳城范围内他都很少开汽车,这次却不顾管家的劝阻,直接开着汽车就冲出去,他一点都不想再经历一次四朵金花的事。 余骓在车上坐着也着急,眼看着窗外的景致急速后退,他手心却隐隐有汗渗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余骓闭上眼,双手杵在膝盖上,交叉握紧轻轻抵在额前,脑中飞速旋转——一定有什么地方,是被他忽略了。 未等余骓想出被忽略的到底是什么,汽车已经在一处宅子外面停下,金封耐性早就不多,汽车车门被他坏脾气地摔上。余骓跟着下了车,走到金封身边。金封捏着门上的青铜锁环用力敲了几下门板,院门被敲得“吱呀”一声推开半条缝隙。 余骓下意识看了金封一眼,正好对方也看过来,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大事不妙”四个字。金封顾不上许多,抬脚踹了院门便冲进去。 院子里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余骓一眼就看到墙角倒在血泊中的男人,他穿着军服,想必就是那位副官。 金封也看到了,他先余骓一步冲过去将对方抱起来,手指在那男人鼻子底下试了试,高兴地抬头看着余骓道:“还有气!” 他的声音就仿佛劫后余生那种开心,高兴的同时心里狠狠松了口气。潘副官是廖铎坤的人,他千里迢迢过来就为了给自己送几个人偶,如果因为这种事受到牵连,金封没办法跟自己兄弟交代。 “谁?!谁在那里?!” 余骓没来得及松口气,不经意瞥到一个黑影,立刻向院子东南角处冲过去,金封也看到了,一道黑影速度极快地顺着墙边高大的树干窜了上去,然后跳下围墙,隐没在阴暗天色中不见了。 余骓见金封想要追上去,又无法放下抱着的副官,快速跑到树底下,一只手吊着树枝,轻身一荡便跃了上去——来者速度显然异于常人,让金封去追,必定要空手而回。 “你送他去治伤,我去追人。”余骓站在墙头上对金封说完这句话便纵身跃下墙头。 地上覆了一层不算薄的清雪,那人走得匆忙,脚印没有来得及掩盖,余骓沿着脚印一路狂奔追上去,到了一处小胡同却追丢了。金家别院地处深巷,幽静得很,小巷子交相纵横,地形复杂,他追到人多的地方,脚印就分不清了。 他在脚印断了的地方着急地绕圈子,绕到一处巷口,突然横向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余骓的手腕把他拖了进去。余骓心下大惊,右手华掌为刀要朝那人劈下去,最终却停在他鼻尖前面。 “怎么是你?” 余骓皱着眉头收回攻击的姿势,攥着他手腕的人正是早上离家出走的小矮子——灵兆。 “嘘!” 灵兆松开余骓的手,一根手指竖在面罩前面,拉着他往巷子里面又挪了挪,矮身贴着墙根蹲下来,才把面罩拉开。 “做什么,神神秘秘……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在这?” 余骓见他神色警惕,下意识也压低声音。 灵兆先是朝他翻个白眼,才开口:“许你在这就不许我在这?” “你在这可以,但是你拉着我蹲在墙根底下干嘛,做贼?玩过家家啊?”余骓笑道:“我在追一个人,没空跟你玩。哎,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没有!” 灵兆又翻个白眼:“谁要跟你玩,我是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正在调查,是你不要给我碍手碍脚的才对。” “嗯?什么奇怪的东西?” 灵兆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又闻到那个味道——就是跟人偶舞女*时候产生的相同的味道,就追过来看,一直追到这里。这里的味道很浓郁,但是有些杂乱,不太好找,我正在确认方向。” “真的?!” 余骓惊喜过后又疑惑:“你怎么突然就闻到那个味道了?” 灵兆被他问得一时哑口无言,脸倒是涨红了:“你……你管我!我运气好不行吗?!” “你不会是因为被我说了半吊子,想证明自己能搞清楚臭味到底是什么,抱着‘我一定要找出前因后果要你好看’这种想法在外面转悠了一整天吧?” 余骓笑嘻嘻地拍了拍灵兆的脑袋:“小屁孩。” 他也不是没有过年纪小的时候,这样的想法可笑,但是再适合灵兆这个年纪不过。 灵兆被余骓拍得脖子缩进斗篷里,然后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灵兆从未叫人如此嘲笑过,一张白嫩的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就连那对大得出奇的招风耳,似乎也在冷风里颤颤悠悠地晃动。 余骓知他脸皮薄,调侃一两句便放过他,说起正事:“既然你能感觉到,赶紧确定一下,我们俩要找的说不定是同一个人。” 灵兆用力嗅了几下鼻子,随后才反应过来余骓这是在使唤他,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我不,我饿了,不想找。” “我也饿……” 余骓想起来自己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用拳头使劲按了按腹部:“此间事了,我带你吃好吃的去,让你吃个够。” 他想,让金封管顿饭应该不难吧。 不知是有了美食的诱惑还是灵兆终于想通不跟余骓闹别扭了,他静下心仔细感知那股味道,最终在巷子尽头找到了一口被封起来的井。井口压着块又大又厚的青石板,上面覆了层雪,雪之下是藤蔓植物攀爬纠缠的枯朽枝条。余骓绕着井口转了两圈,突然俯下-身,抱着青石板狠狠一掀,连着枯枝和青石一同掀了开来。 地上激起一层雪沫子,灵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震惊于余骓力气之大。后者没理会他,身子探入井中一半去看底下的样子。 这井很深,投入石子没有水声,更没有落地的声音,里面黑得很,也看不到井底在哪,距离井口六七尺的地方却开始有层层垒叠的台阶。 “你过来闻闻,是不是里面的味道,我只闻到霉味。” 灵兆凑过去,还没等深吸一口气,就被臭得一个倒仰,拿面巾捂着口鼻不停干呕。 他边呕边连连点头:“是这里!就是这里!味道太浓了,呛死我了!” 余骓应了声好,把背上琴匣子转个方向绑在怀里,两只手撑着井沿小心地将下半-身投入井中,等踩结实了才仰头问灵兆:“你下不下来,还是在上面等我。” 灵兆立马拿面罩把口鼻扎严实了,说道:“当然下来,这里可是我发现的。” 第16章 人偶(四) 此处入口显然已经许久不用,台阶上积着很厚的青苔,不知是否因为常年被青石板压着的缘故,井内温暖,青苔在冬天竟也能生长,踩上去还有些湿滑感,可以感受到它们的生命力。 灵兆跟在余骓身后,越来越浓的臭味把他熏得直想呕。余骓这时候也闻到一点味道,这地方除了枯草腐烂的味道,还有一股臭味。井下的空间越来越宽阔,也越来越黑,他们走了一阵,已经下到很深的地方了,原本一人宽的台阶已经足够他们两人并列而行。余骓把琴匣重新绑到背上,抬眼望了望头顶模糊的井口,微微皱起眉。 “你受不了就先上去吧,我也闻到臭味了。”余骓划亮一根洋火,将周围的景象照亮。 他点点下巴示意灵兆看脚下:“这么多骨头烂在这,怪不得臭了。” 他们此时还站在井沿壁的台阶上,灵兆听了余骓的话下意识低头,洋火最后一丝余光晃了一下灭了,灵兆看清楚他脚下,正踩着个圆滚滚的骷髅。 “啊……” “别吵。” 余骓轻飘飘两个字比骷髅还吓人,灵兆只做了个嘴型,半个音没发出来就噎了回去。他却不小心踩错地方,脚底下的骷髅咯吱一声,贴着薄薄的鞋底被踩得稀烂。灵兆惊得背上的毛都立起来,从后边嗖地一下窜上来,紧紧抱住余骓胳膊黏在他身上。 余骓甩了几下胳膊,把他甩掉他又黏过来,只好胳膊上拖着个灵兆继续往下走。 井下的台阶很长,越往下走余骓越觉烦躁,洋火只能短暂地照亮周围,之后又会陷入黑暗中,更何况有灵兆死死抱着他,他划火也不方便,就摸黑往下走。 余骓没好气地推了手上箍着的人一把:“你不是对怨气很熟悉么,居然怕尸体?都烂成骨头了,有什么好怕的。” “我……我年纪还小!当然害怕了!” 灵兆强装胆气的声音从后面远远传来,叫余骓愣了下。 “喔,你还知道自己年纪小,那为什么还要跟上来,在上面等着不更好。” 他不动声色地跟灵兆斗嘴,一只手在缠着自己胳膊的东西身上摸了一把,滑溜溜的触感,如同井中苔藓一般,又湿又黏,余骓轻轻抠了下,觉得有什么液体从自己指缝间淌了下来。 他心里恶心得不行,强忍着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狠狠振臂一挥,整条胳膊带着那东西甩在井壁上,随着一声脆响,余骓只觉得手背从上到下都被黏糊糊的液体淋湿了,他身上穿着棉衣,倒没有扑在胳膊上。这东西如此不堪一击,倒是让余骓有点惊讶。 “我这不是帮你忙嘛,不识好人心!” 灵兆听到声音嚷嚷着跑过来,余骓正好又划亮一根洋火,灵兆往他脸上一看,吓得哇一声叫出来。 余骓抬起干净的一边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喊什么,被糊一脸臭水的又不是你。” 灵兆借着火光往旁边看一眼,只见一滩烂肉委顿在墙角,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模糊地看到它是黑色,圆桶形状,身上斑斑驳驳布着些绿色的斑块,像青苔。 “终于到底了,这井可真深。” 余骓没理会灵兆,他用洋火照着周围看了一圈,没发现别的这种怪物,就扔掉烧到尽头的柴衮。站在井底时,头顶的井口已经投不下任何光亮,余骓甩了几下手,指尖滴下一滴浓墨似的血液——把那东西摔烂之前,被它咬到了。他偷偷捏着自己的指腹用力挤了几下,挤出股黑血,然后把手指头在身上随意擦了擦。余骓将散落各处的干草划拉成一堆点着,总算将周围照得亮堂起来。 井底很宽阔,却都是一眼能望尽了的样子,四处封闭,没有发现通道,就真是个枯井而已。灵兆再次看清了被余骓摔烂的东西。它现在以一个扭曲诡异的姿势窝在墙角,看得出它有四肢,烂肉中隐着一张五官模糊的脸。 “这是什么东西……” 灵兆被火光照着,却浑身发冷,他声音有点颤抖:“这是人吗?” 余骓蹲在地上扎火把,没有油布缠烧不了多长时间,他只好多扎几个,轮换着用,对灵兆的问题就心不在焉:“谁知道,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总是容易长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与黑暗相伴的时间太长,一切只能在黑夜里生存的东西,他都没兴趣——没兴趣知道那是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它会不会伤害到自己。 “话说回来,你问我干嘛,你自己不是能感知怨气吗,感知感知。这儿这么多死尸,应该不会没有怨气吧。” 余骓笑吟吟地把一个火把递给灵兆,见他脸都吓白了,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这里这么臭!我闻不到其他的味道。” 灵兆颇觉委屈,他来到井底后只能感受到四面八方都在涌出臭味,尤其刚刚被余骓摔烂的那东西,一股一股的恶臭涌出来。 余骓在观察周围的环境,灵兆被熏得头昏脑胀,脾气就暴躁起来,跟在余骓身后生气地跺脚:“臭死了臭死了!!!你摔烂个什么东西,我快被熏死了!” “是跟之前轻纱踏雪身上的味道一样吗?” “是!”灵兆赌气地吼了一句,捏着鼻子张嘴哈哈地喘气。 火光下看它能清晰一点,它有一部分已经腐烂了,看不出本来面目,余骓就拿根棍子把它翻来覆去地观察,仔细辨认之后,才确认它之前可能是个“人”。 “你干什么!恶心死了!” 灵兆见余骓翻那东西时还翻出些浓稠的水,臭味也越来越浓,他便受不了了,贴着井壁不想再靠近过去。 “这位仁兄烂成这副模样,应该恶臭冲天,我却几乎闻不到臭味,反而是有股甜腻的气味,浓烈得很。” 是跟人偶*之后那种味道一样的,难闻的甜。 余骓蹲在地上抬头看着灵兆:“这正常吗?” 灵兆呆呆地说道:“不正常,你鼻子真不正常。” 余骓瞥它一眼后摇摇头,继续捅地上的尸体,那架势恨不得当场给它解剖了仔细研究一番。尸体被余骓捅得脸朝上仰着,眼睛睁得老大看着他,余骓不为所动,倒像在跟尸体对望——这场景被在场的另一个人看在眼里,非常有想要尖叫的冲动。 尸体右边眼球突然动了动,余骓拿棍子挑着它的下巴抬起来仔细瞧,心说你都烂成这样了还想活过来?然后就见右眼底下猛地往上一拱,整颗眼珠子从它脸上滚了下来。余骓赶紧后退一步,不叫那东西弄脏他的鞋子。 “有……有东西!!有东西出来了!!”灵兆也顾不上捏鼻子了,抓着余骓胳膊把他用力扯回来,然后就箍在他身上不松手。 余骓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灵兆见他眼神古怪,哆嗦着问怎么了,余骓就指着尸体说道:“那位仁兄适才就是这样抱着我的,你俩挺默契。” 灵兆低头一看余骓胳膊上还有些斑斑驳驳的液体,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他扶着墙干呕起来。 余骓一直注意着尸体的动静,它眼肉处有东西在蠕动,仿佛被从内部捅了几下,顶出一股黄浆血水,长条的脑袋先探出来,然后是身子,慢慢蠕动拔扭,从尸体右眼眶中全部钻出。 是一条虫子,灵兆刚吐完,一直起腰鼻子里涌入一股恶臭,这次是真的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余骓见他反应剧烈,猛地转头盯住那条虫子,他撕了一片自己的棉袄,垫着手把那虫子抓起来送到灵兆面前:“你闻闻是不是这东西的味……” 他话还没说完,灵兆已经翻着白眼朝后仰倒,然后嘭地一声摔在地上。余骓愣愣地低下头去推了灵兆两把,后者双眼闭着眼一动不动——已经被熏晕了。 “看来就是这东西的味道了……我怎么闻不到。” 余骓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叹气嘟囔着责备他:“不让你下来你非下来,净给我添乱。” 他拿布包了那条虫子,捆到腰带上,垂下来就像个荷包。灵兆晕过去了他不能不管,余骓就把他像琴匣一样捆在身上往井上面爬。 出了井以后余骓就去了金家,金封从医院回来以后想去找他,又不知道去哪儿找,早就等着急了,见余骓背着个人回来,立刻问这人是不是杀害潘副官的凶手。 余骓愣住:“潘副官,没救回来?” 金封叹了口气:“送去医院人就快没气了,医生检查了之后说他身上的伤没大碍,却有心疾,他们医疗水平有限,没办法……” 余骓把灵兆从背后解下来随手扔在椅子上:“潘副官真是挺倒霉的。”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会亲自跟阿坤解释的,你快说说,这个是谁。” 金封往灵兆那边摆了摆头问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啊,不是凶手吧?” 余骓笑嘻嘻看着他:“想听故事?” 金封下意识觉得他露出这个表情就没好事,迟疑着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唉——不听算了,我还懒得说呢,我先回去睡觉了——”余骓说着就装模作样地站起身,金封一把拉住他。他好奇得要死,怎么会让余骓离开。 “你说你说!别吊人胃口了!” “我累了一天身上又脏又臭,还饿得很,能不能吃了饭再慢慢说啊。” “行行行,让福伯带你去洗洗,我们边吃边说!” 余骓其实想泡金家的温泉,金管家告诉他泡温泉的地方在上游,冬天用水都用的温泉里的,不能在里面泡,只能提回房里洗。余骓觉得有些遗憾,却也同意了。 其实他好久没洗澡——也许有一个月?冬天嘛,冷是一方面原因,夏天还能拎些井水上来搓两把完事,这冬天……洗澡太麻烦了。 余骓脸皮厚,也不怕麻烦人家,硬是叫金封派来的小丫头帮忙倒了三次脏水,身上都搓秃噜皮了,才舒服地沉进温泉水中安分泡起来。他闭着眼靠在浴桶边上,脑子里却在想刚刚去过的枯井。枯井口被封,看起来很久都没有被搬动过了,井底的尸体却是新鲜的,一开始甚至还会扑过来抱住他,还能咬他。 这就说明,尸体不是从井口丢下去的。 余骓把自己被咬了一口的手指放在眼前仔细看,伤口已经愈合不再流血,上面的齿痕确实是人类的牙齿留下的,只不过它咬得太狠,以至于给他咬破了皮。那个东西一开始,应当是……想要求救与他。 井底枯骨堆积如山,这不是第一个。 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个。 “暗门到底在哪儿呢……” 余骓两只胳膊挂在浴桶边缘,手里捏着装了虫子的棉布袋轻轻摇晃,里面的虫子还活着,被摇晃了之后,在布袋内起伏拱动,一股甜腻香气幽幽传出来。 “灵兆被你臭晕过去了,但是我怎么闻着你这么甜,是我的鼻子不好使,还是他鼻子不好使。” 余骓纠结半天,“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出来:“对了!让金封替我闻闻!” 第17章 人偶(五) 余骓一切收拾妥当,将入席时,灵兆才恢复意识。 他从一个陌生地方醒过来,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灵兆就条件反射地进入备战状态。 他手中握着双钺,眼睛紧紧盯着金封,竟对一桌子美食视而不见。金封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余骓对他说过灵兆不是凶手,但是被一个看起来会随时暴起伤人的凶徒拿武器对着,金家的下人也不能无动于衷,若不是有金封拦着,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 “你们……都在等我吃饭?”余骓抄着袖子站在门口,犹豫着打断他们的对峙。 屋内众人仿佛听到天籁,目光刷一下就转过来。余骓的棉衣被污了,此时穿着跟下人暂借的衣服,见众人都在看他,便笑嘻嘻地拱拱手:“多谢多谢,我还担心出来晚了没得吃。” 灵兆一见余骓出来立刻收了武器窜过来,一靠近却被他身上的恶臭熏得又窜了回去。他本来想问你是不是掉粪坑了,但人这么多,他还要给余骓留面子。 金封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继而没好气地对余骓说:“还不进来!你也知道自己来得晚,这世上能让本少爷等着用饭的人可没几个。” “是是是,多谢金少爷——” 余骓忙赔笑入席,灵兆见他俩一副熟稔模样,意识到可能是自己闹了乌龙,一张嫩脸微微泛红。余骓走到他身边悄悄说:“说了请你吃好东西,没骗你吧。” 灵兆想说这又不是你请的,他还没开口又被臭到了,捏着鼻子眉头皱得死紧,也压低声音问:“你身上这什么味道,臭死了。” 余骓想起自己裤腰带上还别着条虫子,笑了笑没说话,拉着灵兆入席。 “看样子你们还没互相介绍吧。” 余骓见没人理他,也笑吟吟地捡起话头,很自觉地指着金封介绍说:“这位是金家的少爷,名叫金封。” 介绍完之后又指着灵兆:“这位是我朋友,名叫灵兆。他也在查人偶的事,我们路上遇见了一起过去的。” 金封怀疑地打量灵兆两眼,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余骓笑着补充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 灵兆从未被余骓如此赞扬过,别扭得很,又有点开心,脸上却克制着没表现出什么。 金封感兴趣地说:“既然是你朋友,那肯定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嗯……”余骓含糊地应了一句。 金封又问:“那这位少侠什么本领?” 余骓这次却是连应都不应了,只瞥了灵兆一眼,但笑不语。毕竟有特殊能力的人都将自己的天赋看得很重,敝帚自珍的多,他不好随便透露。 金封何等聪慧,见余骓这种反应,灵兆也一脸冷漠似乎不想跟他交流,就心领神会:“不说那些了,来来来,先吃饭,开席!” 金家待客的席面规格颇高,大冬天竟也能弄来一桌子珍兽异麟,灵兆口水早就忍不住了,最初还能克制地夹菜,到后来干脆用上手,左一只鸡腿右一个蹄髈,大快朵颐。余骓坐在他身边,被灵兆啃咬的动作溅了一脸荤油,他抬起手冷漠地抹掉,继续舀面前的豆腐汤吃。 也许是他俩吃相对比太明显,金封很快注意到余骓的不妥,见他不吃山珍也不吃海味,只挑些青菜豆腐,冬笋韭芹下饭,琢磨着是不是这些东西不合他胃口。 这可不行,他朋友来家怎么能让人吃不好?金封拍了拍手,金管家从门外走进来。 “前儿不是得了条三十斤重的花鲤么,我今天去看还见一直拿水养着,这东西味道说不上格外好,但是吃个新奇,鱼肠子肉嫩,又不像猪肠下水的那么大味。叫厨房杀了,做个鱼肠酿米来吃。” 灵兆听到三十斤重的时候眼都直了,嘴上全是油光,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盯着金封,那架势简直想扑上去叫爹。余骓见金封一脸骄矜,看都不看他一眼,肚子里觉得好笑。 只是他不想让金封破费,正想着怎么阻止比较好,那边金管家便开口了。 “这……少爷,万少爷说要养着玩儿,不许杀呢……” 金封微微愣了一下,脸上笑容消失了:“他玩什么不行,池子里不是有锦鲤么,让他玩儿那个去。” “可是,万少爷说,锦鲤没那么大个头儿的,他要拿来当坐骑……”金管家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都没声了。 金封此时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怒气,他轻轻将筷子搁在桌上,声音压着,肝火却压不住:“我说杀了就杀了,他要是敢捅到我爹那里,也尽管说是我让干的!” 余骓微微错愕,万少爷?万少爷又是谁,从来没听孔大方提起过。他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不懂其中关节,却也知道这花鲤还是不好杀的。 于是赶紧插上话打圆场:“金封,我们这么多菜吃不完,别加菜了。” 金封负气道:“我就要吃鱼肠。” 余骓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不能食荤,你专弄些好吃的来馋我是不是。别做鱼肠了,给我弄点好吃的素菜来。” 金封震惊地看着他:“你也太不要脸了,哪有客人主动跟主家点菜。” “客人也得吃饱了啊,你给我做个素的,我讲故事给你听。” 果然金封一听讲故事,眼睛就亮了,也顾不上跟那位万少爷置气,赶紧让金管家去准备素菜。 余骓见下人都走光了,解下腰上挂着的棉布包,手掌松松圈着里面的虫子,让棉布包的口稍微敞开一点,递到金封鼻子底下:“你先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金封心里虽然疑惑,还是乖乖凑上去闻了闻。这一股甜腻腻的味道钻进鼻孔,让他顿时食欲全无,于是厌恶地皱起眉:“这是什么,这么恶心。” “你闻着也是臭味?” “臭倒是不臭,就是恶心,甜腻腻的。” 灵兆被余骓的举动惊到,没想到他居然在饭桌上把那玩意儿拿出来让人家闻,吃饭的动作都停下来。 金封追问:“这到底是什么?” 余骓笑着夹了一筷子冬笋塞进口中:“吃过饭再给你看,为你好。” 素菜上来了四五样,金家厨子手艺好,简单的材料也做的花样繁多,余骓有点开心。就吃着饭把下井的事跟金封讲了,包括井内的尸骨,只是略过了一些恶心的描述,三言两语带过了。 金封听完觉得跟没听一样,没劲。 灵兆听不下去了,打断余骓:“你说的一点都不惊险。” “那本来就没什么惊险的……” 灵兆就接着余骓的话重新讲了一次,他年纪小,长得又稚嫩,声音略有些沙哑,说起故事却绘声绘色,跌宕起伏,把金封听得都忘了吃饭了:“后来呢后来呢?!尸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有没有仔细检查过?都死了好久的人怎么就能动起来了?!” 余骓往自己嘴里填了个藕粉包的木耳菌菇包子,看着兴高采烈的两个人边嚼边疑惑——干那些事的人真是他?他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 只见灵兆拿起茶杯,啪地一声顿在桌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余骓咕咚一下把口中半个包子吞了下去,差点噎住。 金封这时配合地鼓起掌来,一时间余骓觉得面前这俩人之间仿佛产生了什么质的飞跃。 宴席结束后,余骓将棉布打开,一条长长的虫子从里面钻出来,那虫子被他清理过,现在看起来就是条大蚯蚓,只不过头顶长着对黑黑的角,身上一环一环,两道褶皱之间有点点黑色的斑点,密密麻麻一片。 金封一看便吐了,怪不得他不在饭桌上拿出来,这看一眼恶心一辈子。余骓却不觉得恶心,看着那条虫子观察许久,对捏着鼻子的灵兆说:“我看它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活跃了,花纹也浅了许多,是不是快死了?” “你居然还看这么仔细……” 余骓把虫子装回布包里扎起来:“你闻着臭的东西一般都是什么?以前有没有闻到过类似的?” “不好的东西在我闻起来都是臭的。”灵兆歪着脑袋想了想:“也许是蛊。” “蛊?” “说起来太复杂了,光凭用处来分,蛊就有很多种,每个养蛊的,养过蛊的都有可能瞎搞胡搞搞出些作用独特的蛊,但是太危险,容易被反噬,大长老不让我接触这些东西,叫我闻到奇怪的味道避远一点。啊,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世界上不好的东西太多了,我说不出来。” 余骓捏着布袋若有所思,金封从他俩之间挤进来,小声问:“哎,从刚才我就想问,你们说的是……那个吗?” 他用一种极其隐晦的表情看了看两人,然后做出个水波纹往前飘的手势:“是这个吗?” 余骓不解:“蛇?虫子?” “不不不!不是!” 金封摆摆手:“就是那个,那个!夜里出来的,好朋友的事?” 灵兆插嘴帮忙解释:“他说鬼吧。” “……!”金封一把捂住灵兆的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余骓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你留洋回来,还会怕这个。” “怕倒是不怕,就是敬畏,敬畏懂吗。” 金封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灵兆白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世界上有没有鬼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有人在搞鬼是肯定的。” 他站起身打个哈欠,顺手把灵兆拎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告辞吧,一切等明天再说。” 金封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已经接近子夜,确实不早,便说要安排马车送余骓他们回去。 余骓赶紧推辞:“多谢多谢,只是这么晚了,你们府上的车夫也要睡觉休息,一来一回太麻烦,我住得不是特别远,我俩坐骡车回去就行。” 金封便不再强求。 冬夜很黑很寂静,灵兆坐在车里,两条腿叠在一起搭在车厢的横木上,闭着眼睛就想睡过去。余骓冻得不想伸手拿鞭子,便一脚把他踹醒:“哎,我问你,说书那一套,你哪儿学来的。” 灵兆被他一踹顿时清醒过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无聊啊,聊聊天。” “……” 灵兆瘪了瘪嘴:“我为了找偃师可是什么地方都去过,茶馆经常去,看到有说书的,就学会了呗。” 余骓心里琢磨着,他可能还经常在茶馆要饭,于是就问道:“你出门怎么不多带些盘缠。” “不是不带,是没有!我们才不花钱。”灵兆一说到他以前的生活就一副特别生气的样子,翻个身背对着余骓不理他。 余骓终于抽出手拿鞭子抽了骡子一鞭,手又抄进袖口去了,心里却想,灵兆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土包子,钱都不花,不会像桃花源记里面的人一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吧。他想着想着就笑出声,自得其乐得很。 灵兆听到笑声把脑袋从车厢里探出来,本想骂他,却察觉周围情况不对:“这路有点眼熟,这不是回家的路吧?” “是啊,越想越觉得有些古怪,我打算再去井里看看。本来我是不用大半夜去井底的,谁知道你竟然被吓晕过去。” 灵兆顿时大怒:“我不是被吓晕的!我是被臭晕的!” “那你这次可不要晕了。驾!” 余骓猛一抽鞭子,骡车加速跑出去,他在心底叹口气——最近有点倒霉,总要往黑乎乎的地方钻。 第18章 人偶(六) 这次下井余骓提前准备好了火把——在金家洗完澡后他去看自己的骡车,路过柴房就顺了几根木柴和一把柴刀。 灵兆斥责道:“不问自取是为贼。” 余骓笑嘻嘻地哦了一声,点上火把下了井。 井下还是那么阴暗。余骓一路来都随身携带着蛊虫,灵兆被他熏得头昏脑胀,一开始磨蹭着不想下,余骓下去之后剩他一个人站在井外,一阵凉风吹来,灵兆打了个哆嗦。 “等等我!” 余骓藏在井壁处笑得不能自已。 他们下到井底之后,余骓举着火把查看了一下周围,发现井底的尸体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墙角散落一地的骸骨,和骸骨之下还没完全干涸的浆液。骸骨上长了绿色的青苔,覆着厚厚一层,看起来格外诡异。不过一夜的时间,尸首竟烂得只剩下骨头。 他背对着灵兆在井底石砖上到处敲敲打打,许久没听到灵兆出声,一抬头见他正抿着嘴唇盯着他看。余骓好奇地问他在干什么,灵兆摇摇头,一句话都不说。 他越是这样余骓越觉得有古怪,就伸手去抓他的肩膀,一摸之下竟察觉他身上细微的颤抖,就好笑地松开手:“我们第一次下来的时候井口显然被封死很久,尸体又比较新鲜,而且井中构造很奇怪,开口很小,底下很大,楼梯又是倾斜的,扔下东西来很有可能落在台阶上,显然不是从井口扔下来的,这底下肯定有机关能开启,你帮我到处敲敲看看,有没有空洞。” 灵兆被他一打岔倒是觉得放松了一点,跟在余骓屁股后面转转悠悠。他见余骓蹲下时还要将背后背的匣子转到身前,动作笨拙得很,就问:“你这个盒子白天背着它,晚上睡觉也抱着它,到底是什么宝贝?” “不会真是养了什么恶鬼在里面吧。” “打兔子的猎→枪。” 余骓早就习惯了,凡认识他的人,或者见过他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对琴匣产生好奇,编起瞎话来顺口得很,他拿柴刀在地板上敲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又在靠近地板的墙围上敲。 “打兔子的猎→枪?” 灵兆在不远处学着余骓的样子蹲下,敲了没两下又问:“我怎么没见你拿出来用过?” 余骓不应声了。 “猎→枪不用晚上也抱着睡吧?” “你烦不烦啊,祖传的猎→枪,可以了吧。” 余骓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没有找到空心砖让他更添烦躁。他不由地想起地下拍卖行那天遇到的事情,能将机关做的如此天衣无缝,除了公输家的机关术,他想不到第二个可能。但是如果真的是公输家的机关,那么就连他也无法破解了。 灵兆撇撇嘴,见余骓正皱着眉头沉思,便朝他跑过去:“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他话还没说完,井中突然地震了似的,四周墙壁连同地板一起震动起来。 “别过来!!” 余骓只来得及对灵兆喊了一声,站的地方竟然裂开个地洞,然后他脚下一空,身体猛地掉了下去。余骓条件反射地抱紧怀里琴匣,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灵兆趴在地洞边缘朝他伸出的手和惊惶的表情。 头顶的机关慢慢合上,湮灭最后一丝光亮。余骓身体极速向下降落,他的视线完全被黑暗占据,下坠失重的感觉让他有些眩晕。余骓暗骂一声倒霉,握紧柴刀猛地往墙里插-进去,越来越快的加速让柴刀在墙壁中劈开一段距离才停下,余骓右边整条手臂都被震麻了。他此时特别想骂娘,该说灵兆傻人有傻福,还是该说他猪队友,随便一脚丫子踩过来就能触发机关。但是为什么触发机关的是灵兆,掉进来的却是他自己? 余骓单手挂在柴刀上,另一只把琴匣转到背后,抬高胳膊去摸索周围墙壁,想要攀着石块爬上去。但是摸了许久,触手之处全都是光滑如镜的平面,别说攀爬,连固定身形都困难。 火把在掉进地洞的时候就掉了,看不到底下的情况他也不敢贸然跳下去,跌下去说不定会摔成肉泥。于是这一时被困在半空中上不得下不得。余骓就这么挂在柴刀上想了好久,一个办法都没想出来,时间长了有点撑不住,额头上也渗出汗水。 他如今身陷黑暗,脚下踩不到实地,周围又安静得很,只听得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余骓变得急躁起来,他抬脚就去踩墙,脚尖抵着墙用力一蹬,人没上去,反倒把柴刀蹬得又往下滑了一段。 这墙壁到底是什么材质,竟然如此光滑。余骓用力深呼吸几次,耐着性子继续在墙壁上摸索,手指探到柴刀插-在墙里的接口处,便摸到墙壁撕裂的断面,边缘凌厉,内部却只是普通的红砖粉触感,翻出来的地方是金属断面。 余骓摸了半天没想通个所以然,却渐渐已经开始体力不支,于是他很没出息地,抬头便叫:“救命啊!” 谁知他一叫,习惯性气沉丹田,手里的柴刀着了力,顺着刀柄往下一斜,余骓整个人都往下沉了沉。他瞬时连喊也不敢喊了,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妈的,不是要死在这吧……掉下去会不会摔成酱。” 那死的也太难看了。 余骓正咬牙切齿地骂,身上背的琴突然透出一丝丝光芒,然后白光大盛。 “师父?!” 余骓条件反射要偏过头去看,他体力早就是强弩之末,手心又出了太多汗水,滑腻腻的,一分神就松开了手。 余骓心里一惊,身体重新掉了下去。好在失重感只是一瞬间,腰上猛地梗了一下,一条手臂拦住余骓下落的趋势。他惊诧地侧过头,视野便被一张侧颜占据。 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师父还是第一次,余骓仅有的印象中,对方脸上常年没有表情,他如今仍是那样,一头青丝长至腰际,如同上好的缎子,此时被下降时候的气流托着,青丝同身上宽广的衣袍一起,在他身后翻飞交织。 师父如今是灵体状态,身上笼罩着洁白的光芒,犹如披着月光一般,美得惊心动魄。余骓被他捞在臂弯里,跟着师父缓缓下降,自然是接受这极富冲击力景象的第一人。 不管多少次,余骓都觉得师父这张脸真是好看得让他说不出话来。这好看与张夫人或所见的所有女子的好看又不同,他形容不出,总之就是好看。 余骓的视野被白光照得明亮无比,心中那点烦躁早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他突然想起跟师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对方正低着头看他——那时候师父背对着阳光,脸模糊在一片明亮的白光里,宛如天神。 降到底时师父一只脚先点在地上,周身被气流微微鼓起的袍子才缓缓落下来。他低下头看了余骓一眼,然后松开手,后者没来得及反应,便“啪叽”一下摔在了地上。 “……” 从长久的愣神中反应过来,余骓才发现自己从最开始就被他师父像搭一条拂尘一样搭在手臂上,于是他摔下来时就变成脸朝下的姿势。 余骓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跪好:“师父。” “嗯。” 对方垂目看了他一眼,说道:“起来吧。” 余骓兴高采烈地从地上爬起来:“师父!您……您这是,您怎么能出来了?” “此为何处?” 余骓对于他师父不回答他的问题这点早就习惯了,只乖乖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大略说了说:“我追到这处深井,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入口,后来不小心触发机关才掉进来的。” “哦对了!”余骓急忙将自己腰上一直绑着的虫子拿出来,捧到他面前:“这是在尸体上找到的,不知是否真的是蛊,请师父过目。” 对方没有露出明显厌恶的表情,却也不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只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了:“你且收好。” 师父对虫子没兴趣,倒是对此处场所颇为在意。余骓留意到师父脸上打量的神色,也跟着一起留意起来。这地方看起来像是一处仓库,角落里杂乱地堆放了一些干柴,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地下的仓库本身就有其特殊性,余骓便不敢大意。 余骓看了一会儿,又想起那个问题:“师父,您怎么出来了,已经能够离开琴了吗?” “正是与此处有关,我适才觉察到一丝灵力,尝试探出灵识,便被引到外面来了。” 他说完停顿一下,看着余骓说道:“就恰好看到你在做蠢事。” 余骓听了之后心里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师父是为了救他才出来的呢。余骓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以前被师父批评了也会嬉皮笑脸,此时却明显能看出情绪低落,也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话问来问去。 师父看了余骓一眼,突然问道:“猜到为师的名讳了么。” 余骓一时懵了懵,愣愣道:“归年……” “放肆!” 余骓这时脑子才转过来,膝盖一软就跪到地上去了:“师父恕罪!” 大不敬啊!大不敬! 他翻了几遍诗经才隐约猜出师父的名字,但是猜出来是一回事,叫出来就另当别论了。名讳名讳,长辈的名字都是要避讳的,小辈更是连提都不该提,他居然还当着师父的面叫出来,遇上严肃的师父,可能就要被直接逐出师门了——而他的师父,显然就是属于严肃的那一类。 余骓想到这个立马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师父一生气就真把他赶走了,低着头喏喏地求饶:“师父……徒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师父恕罪。” 玉归年听余骓吓得呼吸都屏住,冷冷哼了一声:“起来吧,下不为例。” 余骓此时再站起来,仿佛重生了一般,根本记不得什么小情绪了。 “师父,您说这里面有灵力是什么意思?跟木灵的灵力相同吗?” “本属同宗,但是又不一样。木灵对我起蕴养的作用,而此处的灵力只能使我暂时离开古琴,行动不受桎梏。” 余骓叹口气:“如果此处能令师父恢复就好了。” 玉归年好笑地问他:“你待如何?” “当然是让师父在这里好好安养。” 余骓说完,又补充道:“我会事先跟这里的主人商量,征求他们的同意。” 玉归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随口问了一句:“若主人不同意,你又待如何?” “那……就只好杀了。” “……” 余骓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又生气了,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师父,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玉归年瞅都不瞅他一眼:“闭嘴。” 余骓就只好乖乖闭上嘴跟在他师父身后。走了许久,玉归年突然停下。余骓从他身后探出头,便见他们面前屹立着一座高大的墙壁,上面隐隐能看出花纹。 玉归年仰头看着,声音里竟然夹杂了一点惊异:“移星转龙阵?” 余骓这时也看到了,他听了玉归年的话后更是皱起眉头,移星转龙阵是师父独创的八卦阵法,他近些年行走世间,已经很少能见到八卦阵法了,更别说这种偏门的转龙阵。这个阵法其实没有多大作用,作比喻的话,便是起一个看家护院的作用。但是玉归年做的东西自然都非常高深,不找不到破解方法的话,就算将此处夷为平地,也找不到入口。 “师父,您当年……都把移星转龙阵传给过谁啊?” 玉归年云淡风轻道:“做来玩的小阵,做过就忘了。” 余骓就信了,总之他师父从来没教过他。 “你去破阵。” “……” 余骓抗议道:“师父,你没教过我怎么破阵,我破不开啊!” “没试怎么知道破不开。” 余骓心想试都不用试,那可是你做的阵,就是打死我也破不开。却听玉归年接着说道:“许久没考较你,是不是松懈了。” “……” 余骓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走过去,他仰头看着那面高大的墙,开始考虑今天从师父手底下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19章 人偶(七) 其实很久以前,玉归年对余骓提起过阵法。 他对于收徒这种事并不熟练,不知道该教什么,除了木甲术之外也没有特别想教的东西,就所有能想到的都提一提,余骓感兴趣的,多问几句,他就多说几句,不问他就什么都不说。 移星转龙阵最初是用来将他们与红尘隔绝的,当初玉归年灵力全无,修为散尽,余骓年纪又小,他们师徒二人住在深山,想要抵挡野兽和闲杂人等的侵扰,能依靠的只有奇门八卦之术。 玉归年便利用门前一块巨石布阵,就是今日的异性转龙阵。 不熟习术法的人误入此阵会被传送到其他地方,强行破阵更是天方夜谭,即使破坏了布阵所用的巨石,也找不到入口。 至于世上是否存在能够破阵者,就不得而知了,玉归年只记得,直至他身死之时,都没有出现能够破阵的人。 移星转龙阵成之时,他曾经稍微提过一两句,然而他这个徒弟,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玉归年就没再提过——总之是一时兴起做出来的东西,并不像木甲术属于师门正统,必须传授。 余骓仰头盯着面前巨大的石壁甚是绝望,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刮师父曾经教过他的一些关于八卦阵法的一些东西,想捕捉到一点线索。 然,久思未果。 师父当年创下此阵之时他还小,师父没有着意教授,余骓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他只好去捡了些小木棍,蹲在地上摆起八卦图。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 余骓念念叨叨地背着记忆中所剩无几的口诀,将先天八卦图用一根根小木棍摆出来,企图推演出师父所创阵法中的阵眼所在。 玉归年只背着手站在旁边看着,也不作声,余骓偷偷看了他几眼,发现他脸上丝毫表情都无,想通过师父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出些提示,简直痴人说梦。 余骓在地上蹲了好久,玉归年终于注意到他居然在从最基本的八卦盘开始推演,于是便提示道:“舍二进八。” 余骓动手把小木棍重新摆出一个新的八卦阵,然后抬起头眼巴巴看着玉归年。后者皱了皱眉头,又道:“玄黄倒转。” 他可不敢让玉归年继续提示下去了,小木棍在他手下又渐渐变成另外一个摆阵,余骓冥思苦想,终于记起那点儿早就被忘到脑后的东西。 舍二进八,玄黄倒转,乾一坤八,兑二艮七,坎离相见,一九易巽不相背…… 余骓摆过两个小阵脚之后,动作变得轻快起来,身体如同有什么指引一般,手下的八卦阵法推演得越来越熟练,玉归年看着他的动作,眉头才轻轻松开一些。 余骓小时候曾经从移星转龙阵里跑出来。 师父对他管教非常严厉,一直都被圈在山上不许他出去,余骓有一次得了机会偷偷溜出去,开心得要命,想着等会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就不会被师父骂。谁知路上遇到条花小蛇,他贪玩,追着小蛇跑了老远,等他想起天色不早该回家了的时候,就找不到家门在哪儿了。 他进不了阵,心里又怕又后悔,他小算盘打得好,谁知道这阵只能出不能进,这下一定要被师父发现啦! 玉归年找到余骓时候他正坐在门口的石头前面哭,一脸的鼻涕泪水,看见师父以后更是哭得止不住,哽咽着往他身上扑。 玉归年向来不甚亲近自己这个徒弟,那次却破天荒没推开他,抱着哭成个泪人的小余骓回了阵中,然后亲授他几句口诀。他以为自己这个徒弟是被吓到了,余骓也确实是被吓到了,不过不是因为回不了家而害怕,是因为怕被师父发现他偷跑出来了揍他。 余骓也是从那天开始学习八卦阵法的,师父传了口诀后告诉他,他学成以后,自然就懂得如何破阵了。 “……震三索而相阴,乾坤为之移。” 余骓将最后一根小木棍放到地上的八卦图中——师父说要考较他这句话没错,因为这些确实是教过他的,虽然只有破阵口诀,虽然那时候他还是个只会哭和尿床的小屁孩子。 不过以余骓对师父的了解,他自己可能都忘了有没有教过他了,师父对这些小事一向不怎么上心。 余骓找到阵眼后开心地抬头看向他师父,后者点点头:“去吧。” 余骓就远远地朝那石壁助跑冲过去,一脚踏在石壁底端,脚尖点着石头用力往上窜了一下,便窜上去老高,他在墙壁上几处依次踏上去,然后在阵眼的位置轻轻拍了一巴掌,落地之后,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石壁缓缓打开了。 余骓立刻做贼一般贴到墙上,他贴完才想起自己师父还浑身亮闪闪白灿灿地站在那里,目标不是一般的大。余骓扭头看过去,玉归年微微垂目,化作一道白光窜入古琴中。 周围重归黑暗,余骓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琴匣,玉归年的声音便低低传出来:“专心走路。” 余骓顿时一个激灵,心里嘀咕,师父这是进去时把眼留在外面不成,什么都知道。 出了那道石壁屏障,便不像之前一般幽暗了,道路两旁是五六人高的墙壁,不再是之前见的那样光滑,粗糙地露出原石和泥土,很简陋,仿佛是个临时洞窟。两面墙上零落地散出蓝绿色幽光,余骓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竟镶嵌了为数不少的夜明珠。 他想,这难不成是哪个旧朝官员的墓穴? 然后立马又否定了这个才像,他下井的地方虽算不得闹市区,却也人烟稠密,在地底下叫千人踩万人踏,哪个想不开的会在这里建墓。 一般来说来会憋闷,更何况在这么深的地下,但是余骓走了这么久,都没觉得呼吸有困难,甚至还能感觉到细微的气流。 这条路显然是不常有人来的,余骓一路都很谨慎,连个人声都没听到,而且路也很长,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下去。玉归年进入古琴中之后再也没有说过话,余骓的决断力还没完全恢复。 正在犹豫时,挂在腰间的布袋突然动了一下,一直半死不活的虫子竟然活泛起来,余骓最初没管,那虫子竟然从布袋系口顶出来,他只好捏着布袋握在手里。 又走了一段,脚下的路分岔了,余骓在岔口处停了一会儿,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便随意选了一条走进去。这路要比刚刚那条还要明亮一些,偶尔会出现几盏长明灯,有灯光的地方证明有人,余骓便愈发小心谨慎了。 这条路尽头是一个窑洞一样的房间,很简陋,余骓贴着洞壁如同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进去,一踩到地上便觉有种滑腻感,余骓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发现脚下的泥土在火光下呈现暗红色。他捏起一点捻了两下,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是土腥气。 手心里握着的布袋拱动得更明显了。 土洞尽头有一个大池子,池子周围有火把照明,光线昏暗,又隔得太远,余骓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他远远望了一眼,只能看到那处水面上仿佛有什么阴影。 余骓不敢贸然上前,他总觉得不太踏实,一路上连个阻隔都没有,这一切巧合连起来让他嗅到阴谋的味道。他又在暗处等了许久,真的没有人出现,余骓才贴着墙壁摸过去,往池子里望。 这一眼就把他看恶心了。 一池惨绿的液体,不断涌动起浪花,看上去黏稠得很,只不过这浪花并非水流形成,而是水底下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不停想要钻上来。池壁不高,却打磨得很光滑,虫子爬不到一半就会掉下去。这些虫子正跟余骓之前捉到的蛊虫长相一样。 “怪不得这么兴奋,原来是到你的大本营了。” 余骓嘀咕着把布袋扯开,倒过来一扣,蛊虫就从布袋里点出来。他本来想把虫子扔进池水中,没想到它落地却没有进入池中,而是就地往泥土里面钻,仔细看它竟然在吞咽地上的泥土。 吃土的虫子余骓还是第一次看到,将它放到池水里,蛊虫便开始吐出一些绿色的液体。 余骓现在有些明白了,池中的黏液是虫子吐出来的,依照他观察,这蛊虫很容易失去活动能力,所以周围要用它们喜欢吃的土铺满,蛊虫便不断想往外爬,会永远保持活性。 那么,这池中到底有什么,需要这么多蛊虫来养? 余骓站起身,他想起之前所见的那具尸体,再看这一池碧绿的液体,头皮便有些发麻,他有些抗拒接下来会看到的情景。 只不过没等他做出决定,外面便突然响起脚步声,余骓迅速藏进阴影里,抓着石壁凸起很快爬了上去。比较幸运的是这处墙壁足够粗糙,他固定自己的身体不成问题。 余骓在墙上贴了没多久,便进来两个人,均穿一身黑衣,那黑衣很奇怪,将他们从头到脚蒙了起来,别说脸,就连一丝肌肤都看不到。他们俩人抬着一卷毯子,到池边将毯子一抖,一个人被抖出来,悄无声息地滚进池中。 余骓看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皱起眉,那二人做完这一切还没离开,他们又把一根长竹竿探入池水中,一番搅动,池底浮上具浑身赤-裸的尸体。 ——应该是尸体吧,泡了这么久,不淹死也恶心死了。 余骓并没觉得可怕,因为从池子里浮出的尸体实在太好看了,浑身肌肤雪白,趁着绿油油的池水,有种诡异的美感,美得让人忘记它是一具尸体了。 余骓又挪了挪,把自己藏在一块往凸出的石头之后,他耐着性子等那两人离开后,才从墙上跳下来,拿着他们刚刚使用的长竹竿伸进池子搅拌一番,将刚被扔进去的人给搅出来了。 它身上沾了好多黏稠的液体,余骓拿两根手指头捏着它的头发用力拖出来。被拖出来的是个女人,长得平平无奇,身上连块布都没有,余骓观察了一会儿,心想难道这池子黏液有让人尸体变美的作用? 不对,她还不是尸体,胸口还有起伏。 余骓打了个寒战,若活着就被扔进去,死了再捞出来,那也太膈应了。 他为难地想要不要把她再推进去,毕竟若想要尽量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切复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余骓就犹豫地伸出竹竿往人家身上杵,想把她捅回去,女人突然咳了两声。 余骓一下就愣住了,忘了反应。 那女人睁开眼之后看到余骓蹲在她身边,抬手就给了他一拳。余骓被打懵了,就在他懵时女人一把抓过捅在自己肋边的竹竿狠狠抢过去,兜头便朝余骓打下。 余骓第一次被她得手是因为没防备,怎会再让她沾身,他敏捷地往后一仰,后翻躲过对方攻击。 他们俩没来得及过第二招,出去的两个人又回来了,余骓顾不上跟她计较,当机立断爬回墙上藏了起来,至于那个女人,并不在余骓考虑范围内。 女人显然也听见了脚步声,余骓在高处看着,她竟然捏着鼻子又一头扎进了池水中。余骓看了一眼池中翻涌拱动的虫子,嘴角一咧,心道,这还是个狠角色。 来人这次抬着个筐,往池子里一倒,掀进去一筐虫子。余骓想起里面那个活人,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好在那两人做事并不拖泥带水,掀了虫子进去就走了,余骓从墙后面爬出来,池子里的女人也正爬上来。余骓没再看她一眼,拔步就走。 “你站住!” 对方压低声音叫了声,声音嘶哑得很。 余骓当没听见。 不一会儿她追上来:“你不是这里的人。” 她跟在余骓身后踉跄着跑了几步:“能不能带我一起逃出去?” “不能。” 他是为了找人偶的中枢而来,可不是为了救人的。 这里有人用活人制偶已经很明显了,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做到的,余骓没兴趣知道。他不再理会那个女人,更不跟她说话,于是对方也识趣地沉默下来,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余骓。 余骓按照原路返回,退到岔路口那里,然后进了另一条通道。 女人一直跟着他,她才从池子里出来,浑身都是黏稠的液体,走一路流了一路的浆液。余骓心里生气,还有些好笑,任由她这样跟着肯定不行,这边虽然人不多,但是她目标实在太大了,很容易连累他也被人发现。 余骓停下脚步,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抬手就往她脖子后面劈过去。 “等等!” 女人抱住自己的头后退了几步,一双明亮过头的眼睛死死盯着余骓。 “我熟悉这里的路,我可以帮你指路,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余骓有些惊讶,他惊讶于这女人的敏锐,能立刻察觉他的意图不说,还提出个相当有可行性的合作方案。 “可以,不过我不会保护你。” “用不着你保护。” “……” 余骓脱了自己外面的棉袄扔给她:“你还是先穿上衣服再说吧。” 第20章 人偶(八) 女人很沉默也很冷静,一路上没说过几句话,只余骓问她问题的时候她才简洁地答几句。 “你是被抓来的么?多久了?” “三个月零两天。” 余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们为什么抓你?” “不知道。” 余骓叹了口气:“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三个月来你都经历了什么?” 那女人突然停下脚步,余骓跟着一起停下,她看着余骓许久,开口道:“你想找什么。” “机枢……说了你也听不懂。” 他们已经走到路尽头,尽头又是一个房间入口,余骓拉着她躲到门口藏起来,自己探头往里看。余骓心里觉得这种情形下不适合互相交流信息,他有很多事情不能跟她直说,想问的东西她也回答不了。 “你要找人,还是找东西?” 余骓将脸转向她,对方继续道:“找人的话在这里是找不到的。” 她脸上突然露出个恶意的笑容:“即使在这里找到了也不是活的,这里关的都是‘败品’。” 这是余骓在她脸上看到的第一个鲜活表情,分明之前一直都木着脸。 他好奇问道:“败品?” “我逃过一次,闯进这屋子见到全是奇形怪状的怪物,败品暂时存在这个房间,若不能重复使用,接下去就会当垃圾扔出去。” 那应该就是从井底扔出去的尸体了,余骓听了她所谓的“重复使用”便心生恶感,脸上带出一点来。对方见他厌恶似乎嘲讽地笑了一下:“那些怪物,都是活的——” “听上去吓人而且有不小的阴谋,可惜不关我什么事,我不是来救人的,更不是救世主。” 余骓上下打量她一番,心想这个应该是相对来说的成功品吧——虽然他看不出来成功在哪里。 “那就是找东西了。” 余骓没做声,那女人接着又说:“你若不需要我为你指路,便什么都不用告诉我。” 余骓甚觉古怪,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看着余骓笑了:“之前是个死人,现在,是复仇之人。” “这么说,现在不论我想做什么,我们都是盟友。” “没错,因为我们有共同要对付的敌人,就算你不能杀光他们,单给这些人添堵我也乐见其成。” 在那女人的帮助下,余骓很顺利找到了存放人偶的地方,她仿佛很熟悉这里的路,余骓觉得他熟悉的程度已经不是“曾经逃跑过”了,看起来反倒像“经常逃跑”。他隐隐有些佩服这个女人,如果说初次见面她只给自己一个“狠”的印象,那此时余骓对这个女人的认知又多了一些,她沉着过头,能够在一切条件都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如此迅速地做出最有利的决定,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余骓从人偶中取出中枢,随手塞进衣袖里,被拿走中枢的人偶依旧稳稳站立着,没有*更没有产生别的反应,余骓心头那股怪异感又涌了出来。 为何……事情从开始到现在,他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中,好像有人在引导他,故意引他前来追查? 余骓将那怪异的感觉强行压下,问女人知不知道出口在什么地方,对方愣住:“你难道不知道怎么出去?” 余骓一脸莫名其妙:“我当然不知道。” 女人语速变快,带上点激动:“可是你知道进来的路,怎么会出不去?” “我是误打误撞进来的。” 更何况,这地下用了机关术造得城池,即使原路返回,那路也不一定就在原处了。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人声,大喊着有人逃跑了。余骓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被看的人没有任何怯意,双目中凶光稍纵即逝。 然后她说:“你走吧,不用管我。” 余骓想起自己说过不会保护她的话,便道:“我说不保护你,也不需要你帮我做掩护,一起走。” 此处地下整个都由机关术造成,人声由水池那边传来,他们不能贸然从那里去移星转龙阵的地方,余骓便故技重施,拉着对方爬到墙上,壁虎一般贴了起来。 两个人被困在狭小的石缝中间,寂静无比,余骓贴在那里不是很困难,那女人就不一样了,她支撑不住身体,余骓就伸过去一只脚横在她腿间,防止她掉下去。对方没什么尴尬的反应,感激地看了余骓一眼。反倒是余骓想起来,这女人似乎还没穿裤子。 他有些尴尬了,扭开头看着前面的墙壁小声问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余骓。” “赵延……咳,嫣清,嫣然的嫣,清澈的清。” 他们互相介绍完就默契地沉默了,远处走来一队巡查,这些巡查每个都穿着黑色的罩服,手拿火把,基本两人一组,移动速度很快很轻,余骓看着他们在地下窜来窜去脑子飞速旋转,他想,自己如果是巡查,发现有人逃跑后,除了搜查,会怎么办。逃跑需要出口,所以他们应该在入口和出口设置关卡才对,这样才能保证不被漏网之鱼跑掉,做到万无一失。 余骓想了半晌眉开眼笑——是啊,这样才对,所以他只需要注意巡查们在往哪个集中移动就可以了。 余骓将赵嫣清往里推了两把:“抱紧石头,轻易别出来。” 然后他便从墙上跳下,尾随上一小波巡查,趁人不备将其中一人捂着嘴迅速拖到墙角打晕,然后扒了他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便跟了过去。余骓确认自己扮演得天衣无缝,然而刚一靠近就被他的同队认出来了,对方连疑惑都没有,手里的武器狠狠朝余骓砍了过去。 余骓崩溃,这是怎么认出他的,遮这么严实,连鼻子都看不见,难不成靠闻味儿? 所幸他反应不慢,没有被第一刀就砍死。黑衣人的武器是一柄长刀,余骓躲过一劫后,直接拿自己的刀给他挡了回去,身份却也暴-露个彻底。对方也不追查了,一窝蜂似的朝余骓冲过来,然后不要命地攻击。 真是不要命的攻击,余骓能感觉到他们力量上的不足,过了数招他虽然不能以一敌众占尽上风,却也能摸透对方武力与他之间的差值,余骓觉得自己打百八十个黑衣人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这些人打起架来相当拼命,不给敌人留后路,更不给自己留后路。几番打斗,余骓竟然隐隐落入下风。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余骓很懂,打不过他就准备跑了,他的刀砍翻了一个黑衣人后,转身就跑。余骓速度很快,只是跑了没多久,身后突然有箭矢破空的声音,他猛地弯腰,三支利箭擦着余骓头皮飞过去,他滑出去老远,再也不敢以背对敌,余骓调转身体面向追兵,长刀握在手中斜下里狠狠一甩,一串血珠子甩下来。 追在最前面的也是个穿黑袍的,只不过他是以紫纱覆面,身量高挑,一双丹凤眼闪着寒光,剑眉更是斜飞入鬓,光看眼睛就觉得很凶,他站在那群黑衣人前面冷冷注视着余骓。 余骓没话找话:“单挑还是群殴。” 丹凤眼眯了眯,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余骓心说你有病,便随口瞎扯:“以活人制偶有伤天和,就算我今天不来,以后也有人会来。” 丹凤眼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对着余骓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完低低地说了一句:“哼,有伤天和,你们偃师,是不是都这么喜欢管闲事。” 余骓心惊不已,为何这人也知自己师门?这么说,之前猜测他们故意引自己前来很可能是真的?此情此景余骓只好装傻到底:“什么偃师,我听不懂,你们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余骓话音未落,对方突然发难,搭箭拉弓,三箭齐发,“嗖”地一声射了过来。 余骓这次没躲得开,三支箭直直插-入他胸腔里,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射得向后滑了好大一段距离,后背嘭地一声撞在墙上。余骓眼前一黑,软软地从墙上滑下来,他勉力撑住身体,捂着胸口止不住闷咳,口中不停涌出黑血,如同墨汁一般。这一击虽然躲过要害,却爷结结实实伤了他一下子,余骓吐血后半天没直起腰,眼前阵阵发黑,腿也软得站不稳,看着那些火把光都朦胧了。 “你娘的……” 余骓很久没吃这么大的亏了,条件反射骂出口的话不堪入耳。平常在师父面前断不敢说这种话,气急了却什么都不顾。对方听余骓骂人却开心得不得了,搭弓又要再射。 不行啊,不能坐以待毙,得动起来。 余骓用力咬咬嘴唇,疼痛让他清醒了些,余骓死死盯着丹凤眼,咬着牙握住胸前箭矢的尾端狠狠一掰,将箭矢尾端羽翼尽数折断,剧烈的痛感刺激得他差点失去意识。余骓将长刀握在手中,一个箭步冲上去直取对方心脏。 但是他身受重伤,冲力不足,更失去准头,长刀劈空,余骓随后腿一软向前栽倒,对方也不射箭了,直接抓着箭狠狠刺入余骓背心,痛呼都被一口血堵在喉咙里。 那人眼里盛满轻蔑和恨,恨太彻骨,叫余骓惊讶的同时又迷惑不已,为何这么多人憎恶偃师? 余骓撑着地想爬起来,他一动那人便握着箭尾端将箭一把□□,余骓闷哼一声,背心喷出股血,越洇越深,直至浸透了背上的古琴。丹凤眼冷冷笑着对手下吩咐道:“带他下去,死了就扔水沟里,如果没死,就好好看起来。” 那人话音刚落,琴匣上白光大盛,余骓此时虽失去行动力,意识还是清楚的,他侧着头想叫师父不要出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白光过后,琴匣被一脚挑起凌空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旋转着将几个人打飞,丹凤眼反应比较敏捷,矮身躲过一击,余骓觉得自己正被轻柔地抱起,对方一只手楼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向前轻轻一抓,飞出去老远的琴匣突然打开,古琴又撞回来,稳稳落入余骓怀中。 余骓勉力跪直身体,一口黑血又呕出来,恰好吐在琴面上,玉归年执着余骓一只手摁在琴弦上,半步未退,与那丹凤眼的男人对峙。 对方反应也不慢,过了最初错愕的阶段,立刻拉弓对准他们师徒二人,又是三支箭矢,夹杂了十分的怒火,以比上次更快的速度射过来。 余骓瞪大眼,箭矢在他眼底越来越近,他突然听玉归年在他耳边轻轻道:“握紧。” 余骓一把抓住琴身,手指被玉归年握住,拉着琴弦狠狠一拨。 锵然琴音响起,已经射到眼前的箭像撞到无形的屏障,突然调转箭头弹飞出去,然后掉落在地,彻底失去攻击的力量。 余骓的身体被玉归年拉起来彻底拥入怀中,他下意识退了两步,被玉归年带着竖抱古琴,双手上下错开,对方从后面环着他,握住余骓一只手,按紧琴弦又是一拨,那琴音听在耳中,如泠泠泉水,悦耳动听。 余骓口中淌着血,呼吸急促。他想,背着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用自己的手弹响它。不过这可不是他在弹,是他师父…… 玉归年握着余骓的手又是连续几下急拨,黑衣人们纷纷吐血,就连领头的丹凤眼也捂住胸口喷出一口血。玉归年并不恋战,一把捞起余骓转身便走。追兵遭受重创,早已无力追击。 余骓被扶着踉跄地跑了几步,差点摔倒,他胸腔里还插-着三根箭头,身体早就开始产生排异反应,烧得浑身发烫,坚持这么久,余骓终于还是觉得意识有些模糊了。 “师父……” 余骓看着玉归年的脸,眼神失焦,一圈圈的白光在他眼底忽明忽暗。他手上沾满黑血,用力握住玉归年的手,将琴匣打开,断断续续道:“师父,快进去,徒儿有些……” 撑不住三字终究没说得出口,余骓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第21章 人偶(九) 余骓是被疼醒的,胸口仿佛被石锤砸过,闷闷的疼。他心里想自己是不是肋骨都给那王八蛋射断了。 他想动一下,身体也完全动不了,余骓只得睁开眼,眼前有些昏暗,但是他分明看到窗户外面已经投进熹微晨光,视野怎么这么暗? 窗户…… 这窗户好眼熟,原来已身在家中了。 余骓好久才醒过神,玉归年面无表情地坐在他旁边,正将一根银针从他身上拔-出来。余骓突觉心口一松,身上僵硬的感觉去了一些,他想要起身,却被玉归年一根指头摁了回去。 “……” 余骓张张嘴,上下嘴皮像被黏住了似的,只发出一点皮肉缓缓扯开的声响。玉归年递过来一块帕子放在他唇边:“咬着,我要给你拔箭了。” 余骓这才发现自己四肢已经被牢牢捆在床上,玉归年垂目看着他,似乎是想叹气。余骓没咬那帕子,试了几次终于能够发出声音:“师父,我们怎么回来的……” 他的声音虚弱得厉害,说气若游丝也不为过。玉归年还没回答,房门已经被用力推开,余骓下意识往那边望过去,只见灵兆端着一个大铜盆进来了,他将盆放到地上,然后扑过来:“你……你醒啦!!” 余骓见他脸上有些横七竖八的泪痕,视线又转到玉归年那边,无声询问。 后者只捏开他的嘴,把帕子塞进去说道:“咬着,拔完箭再同你说。” 余骓只好合上牙,玉归年从铜盆的热水中捞出一把煮沸过的刀,刀尖对着余骓胸口切了下去,没有麻醉过,他身上痛感全在,这一刀下去,疼得余骓肩膀都缩起来。可是胸口还纹丝不动,原来他胸上还插着两枚银针,玉归年施了针令他不能动弹,就是怕他疼得挣扎,下错刀。 余骓自然知道他师父的本事,只不过就不能施针让他连痛感一起失去吗? “呜——!” 箭上有倒刺,余骓在井底时就被那个丹凤眼的王八蛋徒手拔过一次,差点给他骨头都勾出来了,玉归年是将他胸前皮肉侧着切开一点,拔的时候顺着伤口来,痛感轻上很多,余骓却仍旧没忍住痛呼出声。 随着箭头被拔-出,他胸前又喷出一股黑血,灵兆吓得哇一声倒退两步,然后摔在了地上。疼痛过后,余骓恢复过一点精神,有气无力地想,我都没叫那么大声,你叫什么。 玉归年将箭头扔在另一个盆里,捏着银针在余骓血肉模糊的胸口扎下去,喷涌的血总算止住。他如今是灵体状态,身上沾不到血,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直接便能在沸水中取刀。 玉归年施完针对灵兆说:“你且按着他,莫叫他乱动。” 灵兆这才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余骓的腿,呜咽哭道:“都怪我不小心踩到机关,害你掉进洞里,我在外面等了好久没看到你上来,又不知道怎么下去,骓哥……呜呜——” 余骓额头上疼出一脑门冷汗,只是嘴巴被堵着不能安慰灵兆,注意力都被他哭得分散了,玉归年便用钳子捏住箭头又拔出一根。 余骓哭丧着脸看向他师父,玉归年只垂着眼睛给他施针止血,突然说道:“别停。” “啊……啊?” 他拿起纱布把旁边的脏血擦掉,面无表情问灵兆:“你怎么把他带回来的。” 灵兆吸吸鼻子:“我进不去地下,但是也不敢轻易离开,就在井底等着,大概天将亮那会儿,关上的洞口突然打开了,还有白光透出来,我跑过去,骓哥就挂在上面,浑身都被血湿透了……呜呜呜,当时光线暗,我没看出来你身上淌的都是黑血,骓哥,你……你是不是中毒了啊?” 他哇哇哭道:“怎么办,怎么办,你会不会死啊……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呜呜呜——” 余骓原本疼得脑袋里断片,眼花耳鸣的,听着灵兆终于说出些有用的干货,这才打起精神。他想了想,觉得在下面应当是师父救了他上来的,但是师父离开那个地方就会被迫进入琴中,若不是灵兆反应快,他可能又掉下去了。玉归年这边注意到余骓眼神光聚起来了,才下手拔第三根箭头。 灵兆终于领悟到一点玉归年的用意,在他给余骓包扎伤口的时候,期期艾艾凑过来:“还有……骓哥,跟你一起上来那个女的……出了井就跟我们分开了。” 余骓吐掉嘴里咬着的帕子,虚弱地呢喃道:“你不说我都忘了……” 提到那个女人余骓才记起,后来突生变故,没有人想起赵嫣清,如今知道她是被师父一起带出来的,余骓又释然又紧张——如果将她一同救走了,岂不是又多一个人知道师父的存在? 灵兆见余骓眉头皱得死紧,鼻子一酸便要哭,玉归年把刀扔进铜盆,说:“你去煮些粥来。” 灵兆吸吸鼻子赶紧跑去厨房煮粥。 余骓看着灵兆跑远的背影疑惑问道:“……他怎么,这么听话?” “先顾好自己吧。”玉归年盘膝坐下来,悬在半空俯视着他。 余骓这才发现,玉归年给他拔箭时全程都浮在琴上,只不过今天不是十五月圆之夜,师父在外边待时间长了岂不是会损耗灵力? 他就断断续续地说:“师父……您累了,就歇着吧……我没事。” 玉归年摇摇头:“无碍。” 玉归年不是多话的人,说完这句话后就没下文了,余骓一时间也没有精力去闹腾,便有种奇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酝酿发酵。余骓此时光着上身躺在床上,他那身皮肉捂了一冬天捂得白兮兮的,胸口的肌肉不是很厚,身板略显单薄,叫师父在旁边看着他光着膀子躺在炕上,余骓心里说不出地别扭。他竟然不敢将视线落在玉归年身上,所幸他躺着,不用直面师父的脸。 “我教你弹的曲子,还记得吗。”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玉归年竟先开口。余骓疑惑地“啊?”了一声,才想起在井底师父握着他的手拨琴退敌那件事。 ……这算什么教,只弹了一次而已,他在师父眼里原来是这种过目不忘的天才? 但是余骓还是应了声记得。 他这句应得有些心虚,余骓不想让师父失望,说他完全记得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多练习几次,总能学会。余骓从跟了师父以来,杂七杂八的东西学过不少,唯独没有学过武技,或者说,在武技方面,师父对他的要求更加严格。 玉归年不会避着余骓练武,但是也不会刻意教授,余骓问问题玉归年会耐心解答,一切又都是点到为止,他也从不考较余骓的武学是否精进。但是余骓仿佛就天生的跟这个世道过不去,最不受重视的课业偏偏学得最好,余骓在这方面的天赋,用江湖上的话来说,大概就叫骨骼清奇吧。 余骓见玉归年对他能记住琴音竟然一点都不意外,显然也没有要夸奖他的意思,余骓很沮丧。 “你没有趁手的兵器,那几招琴曲足够保命了。” 玉归年说完,突然把手轻轻盖在余骓的额头上,后者正好仰起头,视线与玉归年对上,眼底都被他的目光看透了似的。余骓愣愣地盯着玉归年那张脸,他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动,余骓心中却不由自主升起缕缕异样的雀跃,师父的手指没有感觉,余骓却能感觉到,凉丝丝的手指在他过烫的额上轻轻滑动,一点凉意从天灵盖传进灵魂深处。 余骓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玉归年的手指一摸,他就下意识伸长脖子往上抬了抬脑袋,舒服地叹出声。余骓叹过后便觉不妙,他这声叹息,为何听上去……听上去如此奇怪。 玉归年指尖轻轻颤了一下,随后收回手,额头上令人舒适的凉意离开之后,余骓还没有清醒过来,他迷茫地看着玉归年叫了声:“师父……” 玉归年比余骓要敏感得多,至少他明白,这种不由自主地靠近,充满渴求的呻-吟是什么意思,也许正因为余骓不懂,他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玉归年垂目看着他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膝上,也没有要重新将之放回去的意思。余骓在他的目光下有些无措,灯光被微风吹得摇动,他眼底颤抖的烛火一点点碎成星星。 玉归年伸出手,手掌轻轻盖在余骓眼睛上:“休息会儿。” 余骓此时不能动,只好闭上眼睛,玉归年把手移开后,他又不安分地睁开眼,眼珠子轱辘来轱辘去,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你教我的是什么曲子?” “杀伐。” “杀伐……” “我本不想教你。” 但是再不教他就要死了。 “我不会再教这首曲子,你且记住这几音。杀伐戾气太重,你无法驾驭,容易为它所伤。” 余骓嘴里应着,心中却觉得师父今天有些奇怪,平日他都不会同他解释什么事的,说不教就是不教,即使没有原因他不也得照做吗。 “对了!机枢!我的衣服呢?嘶——!” 余骓想起他拼了老命偷回来的东西还塞在衣袖子里,这会儿还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了,就想起身,结果一用力牵扯到伤口,疼得他整张脸都皱起来。 玉归年将手伸进他枕头下面,摸出块东西递到余骓面前:“怎么确定是机枢了?” 这东西四四方方,周围还支楞着黑色的枯枝一般的东西,只有成年人掌心那么大,余骓看见东西才放松下来,他心想师父这是考自己呢,就说:“磁榫以阴磁之力为动力,用不到虫子……机枢以畜为动力,想要驱动人偶,用上蛊虫才比较正常。” 玉归年赞许地点点头:“蛊虫要在机体中才能生存,也难为他们想到以活人制偶来满足这一条件。” 余骓咂咂嘴想着,既然不是自己师门造的孽,以后就不管他们了,这世上的人如何,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粥来了粥来了!!” 余骓还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灵兆就突然撞破房门,端着一大盆粥冲进来,玉归年身形晃了一下,抬眼看过去,灵兆便下意识停住脚。 他迟疑着将白粥放在桌上没有凑上来——小动物对危险的感知都是很敏锐的。 “你休息吧,我也累了。” 余骓点点头,然后生气地叫灵兆背过身去,灵兆觉得奇怪,又不想跟伤号一般见识,干脆转身出去了,走时候还顺手带上门。 “师父,让他知道你的存在会不会不好?”余骓犹豫着,没将要不要灭口这句话问出来,他直觉问出来的话反倒会被师父灭口。 “无妨,你多多提防就是。” 玉归年微微压低声音:“还有,逐鹿之战确实让偃师四处树敌,如今你身份暴-露,万事都要小心。” “树什么敌啊……” 余骓只记得师父说偃师有帮助黄帝修过天堑桥,在他统一天下,乃至成仙之路上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世间之事岂是你一个木头疙瘩能想清楚的,我叫你做什么照做便是,多话。” 余骓瘪瘪嘴:“噢……” 玉归年进入古琴中之后,余骓才把灵兆喊进来,说饿了让他给自己喂粥。灵兆今天格外听话,拿小碗舀了一点米一勺一勺喂给余骓吃。 “哎,你怎么那么听我师父的话?我还以为你见到他会嚷着我养的恶鬼跑出来了呢。” 灵兆递过去一勺粥,塞进余骓嘴里,然后翻个白眼:“鬼凝气色墨,灵聚气色青,善魄分五等,绯玉绛水金。你师父身上的气不是黑、青、红、紫、玉、水、金七色中的任何一色,我眼见着他从琴里钻出来,还浑身冒白光,都快刺瞎我啦!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恶鬼好不好!” 余骓嚼了几下吞掉口中的粥,心想推测错误的又不是我,被啪啪打脸的也不是我,你这么理直气壮干什么。 灵兆接着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不过我活这么久,还真没见过你师父这种存在形态,哎,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你师父才是什么东西!” 灵兆被喷一脸大米饭,抹抹脸:“我又没骂人……激动什么。” 余骓哼一声扭开脸表示不想再吃,灵兆便黑着脸端了盆出门去:“我现在让着你,等你伤好了看小爷怎么打死你。” 余骓心里却把灵兆问的那句话琢磨了好几遍——师父不是魂魄也不是灵体,更不是怨鬼,那他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第22章 麒麟印章 (一) “听到我……” “求你听到我……” “你听听我啊,你听听我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听到我……” …… 躺在床上的余骓猛地坐起来,出了一头冷汗,他回过神,看看四周还是自己家的样子,才慢慢从梦中醒来。这奇怪的梦他连着做了一月有余,每次都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形,滴滴答答的水声仿若哭泣。余骓觉得麻烦,他做的梦都不会是无缘由的,做这么麻烦的梦,肯定要有更加麻烦的事。 余骓推开窗户,院外一片冬日冷清肃杀的萧索之象,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一股冷风吹进来,余骓赶紧拉上窗户重新钻回被窝。 他的伤好没多久,整个人都倦怠无比,颓了近俩月了,元气还没恢复过来。玉归年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损了灵力,也有一二月未曾出现,余骓有点担心,又安慰自己——最近寻找木灵的事丝毫没有进展,师父不出现也是好事。 他养伤期间发生了几件事,孔大方来信说他老婆又怀上了,查出来时候已经有三个月,估摸秋天就能生。另一件是金封,他似乎认准了余骓,听说他受伤隔三差五就跑过来送些补品药材。 一开始还好,金封送的都是燕窝人参,余骓还能沾几口,到后来也许觉得他能吃大油了,送的都是野兔野鸡,猪蹄子羊羔肉,尽是些大荤的东西,余骓不能吃,都进了灵兆肚子里,余骓就对金封这种行为深恶痛绝。他可没什么高风亮节,他吃不着的也不想让灵兆得便宜,说了金封几次不让送了他都不听,余骓便不要脸了,点名就要燕窝跟灵芝。 天大亮了余骓才起床,灵兆正捧着一碗泡开的燕窝夹毛,肩膀上面还顶着只毛绒绒雪白的长耳朵兔子。那兔子也是金封送的,刚送来时候才手掌大小,灵兆执意要养,就没杀。 余骓见他一副慈母模样就觉得好笑,拥着被子问他:“说真的,我很好奇你以前住什么地方,给你只兔子就能收买你,成天封哥长封哥短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样儿。” “你才土包子。” “听说古时候有个叫楼兰古国的地方,坐落在一片沙海之中,那里除了沙还是沙,喝水都难,你不会是从那里来的吧。” 灵兆把燕窝里的毛摘净放到一边:“还真被你说准了,我以前住的地方终年寒冷,土地不是软黏的土壤,而是粗石和砂砾,种不出庄稼,连草也很少长得出,自然就没有小动物了。” 余骓听他说得如此坦荡,一不知怎么接,尴尬地咂咂嘴:“没想到……你这么有故事。” 灵兆瞪着双大眼睛看着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翻脸:“我们部族的人从小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养出的土包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见不得别人浪费东西,尤其粮食,所以你以后要是被我发现再剩碗底,我就打死你。” 余骓没想到会被灵兆反将一军,要道歉开不了口,不道歉又不知道说点啥,好半天没吱声。 灵兆像完全没察觉余骓的处境,两只手托着下巴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啊?” 他又说:“没关系,不止你一个人觉得我可怜,但是咱俩关系这么好,你就算真那么觉得,我也不会怪你。” “也没有……就是,有些感慨。” “那你觉得我们跟那些被做成人偶的人,谁更可怜?” 余骓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抓着他们部族的话题不放,问的问题古怪至极,余骓心里认真衡量了一下,因为亲眼见过赵嫣清被活活扔进虫池中的情景,便说不出“你们更可怜”这种话,而且那些做成人偶的人可都死了,你们不还活着吗。 余骓想完了又觉得不对,这比惨的事,能更惨的那个,很值得骄傲吗?余骓就摇摇头:“这有什么可比性。” 灵兆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我跟你开玩笑,最近接触的就这些人看起来特别可怜嘛。” “无聊!” 院门被人敲响,余骓的白眼没翻完,撵灵兆去开门。他在岳城认识的人不多,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来的是谁。 “怪不得我昨天做了个麻烦的梦,原来是预示金大少爷要上门啊。金家是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三天两头往我这跑。” 金封并不是第一次来找余骓,之前还大包小包拎着,来的次数多了就不跟他客气,每次套个车就过来了。 “快,快给我倒杯水!” 金封一进门就把领口的盘扣解开几个,接过灵兆递过来的水灌了一口,才喘匀气。 余骓见他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忧色,便收起玩闹心:“你是徒步跑到我家的吗,累成这样。” “别提了!我这一路,马不停蹄的,差点累死!”金封打开扇子用力呼啦几下,叫灵兆坐下。 “我今天来找你,是有要紧事,这事我想了半天,除了你们俩,还真没别人办得了。” 灵兆一听还有自己的事,就随手拿了盘瓜子,坐在一边抓着瓜子吧唧吧唧嗑:“什么事啊?” 金封说:“最近不太平,岳城都兵荒马乱的,阿坤不是在外地带兵没回来吗,我上次写信给他说潘副官的事,顺带说了一下这边的情况,阿坤回信里担心自己未婚妻子,我整天在岳城跑,也方便,前些日子就去她家看了看。结果我一去才知道,他们家竟然出了大事儿!” 余骓本在喝茶,金封那夸张的语气让他没绷住,一下喷出来。只不过金封平日里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今天看上去却格外憔悴,下巴都冒出许多胡茬,余骓便信了他几分。 就问:“出了什么大事?” 灵兆在一旁插嘴:“是啊是啊,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还有阿坤是谁?他未婚妻居然要你照顾。” 金封噎了下,解释说:“你们俩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阿坤是我好兄弟,我们俩从小好的跟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未婚妻当年跟我们念的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后来我们毕业才各奔东西,我跟她也算同学的,照顾同学,没什么吧。龌龊!你们俩真龌龊!” 余骓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心里龌龊吧。” 灵兆也附和说是,把金封气得要打他。 “别闹别闹,说正事!” 金封只好继续:“那个女孩子姓孙,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他们家家教严,尤其跟阿坤定了亲以后,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我们圈子少爷小姐有邀请她聚会的,也被以‘备嫁’作为理由推辞掉,她当年人缘可好了,我参加的聚会不少,就没再见过她人影。前几天去孙家才知道她居然病了有半年多,竟然一点风声都没透露给姓廖的。” 金封说到这里就开始生气:“孙老头倔得要死,这么大的事还为着面子死撑着不让姓廖的知道,说不想麻烦亲家。如果他早说,把孙小姐接到国外治病说不定早好了。” 灵兆听说书听得上瘾,急忙问他:“怎么病的?她爹为什么不救她?” 余骓狠狠敲了灵兆的脑袋一下,才对金封说:“生病了该找医生,找我们干嘛,我又不会给人看病。” 说完他就问灵兆:“你会吗?” 灵兆老实摇摇头:“不会。” 金封接着说:“医生当然请了,我一看他们情况这样了,立马请了岳城医院的医生过来,孙小姐的情况就好转一些,我想着既然有效果,那就这么治着吧,能治好最好,阿坤在外面,我就没把这事告诉他。谁知道中间又出岔子了,孙家突然闹起……闹起那些东西,孙小姐的病就跟着又出了,而且这次不管医生用什么方法都不行,孙家小姐病情一直在恶化,她现在都下不来床了!我觉得……孙小姐的病肯定跟那些东西有关,这不就来找你们二位了嘛!” 金封怕鬼怕到提都不敢提,余骓跟灵兆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怕却偏要往上凑,越怕越感兴趣,余骓有时候都觉得好笑。 灵兆跟金封关系要好一点,年纪小,比余骓还喜欢凑热闹:“他们家现在什么情况?” 金封想了想:“晚上能听见哭声。” 余骓和灵兆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好、好像还有人说话……你们别看我!我不知道!” 两人想到金封怕鬼怕成那样子,心里就明了了,他这是太害怕,都没敢详细问。金封说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问余骓说:“你的伤好了没,能不能随我去孙家一趟?要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起除了了事。” 灵兆笑他:“你说的轻松,骓哥又不是法师。” 金封就问余骓:“怎么,不能去?” “去是能去——” 他心里清楚金封结交他就是为了到这种时候起作用,孙家这趟他看在金封面子上也是要去的——还得带上灵兆,毕竟他才是精通灵啊魂啊这方面的人。只不过,既然是大户人家,余骓还得在他们身上沾点油水下来。 余骓笑嘻嘻地看着金封:“兄弟是生意人,免费的活不干。” 金封见余骓脸上露出属于“生意人”的油滑笑容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就想看看这位是不是真什么话都张得开嘴。 结果他还真张开了。 金封骂余骓贪财,余骓惊奇道:“天底下的商人哪个会给人干白工?” 灵兆在一旁嗑着瓜子嗤嗤地笑,笑够了拍板:“我宣布,脸皮厚度,骓哥胜!” “这个我服。” 金封也从盘子里抓起把瓜子,扬了扬下巴问余骓:“哎,你知道孙老头为什么不去向姓廖的求救吗。” “我刚刚问你你都没说!” 余骓没理灵兆,回答说:“因为爱面子?” 金封高声赞许:“对头!但是你一定不知道这些旧朝的酸腐文人是有多爱面子。孙小姐的爷爷是旧朝大学士,现在住在京城,孙老头当年也是高官,外放到岳城时顶戴花翎,穿得那叫一个气派。如今旧朝要亡了,这些人就更要端着士族的架子,门口的石狮子都要按照祖制雕三颗铜铃。你若是不要钱,他们还不乐意呢,你就是没有庙,如果有庙,他们可能还要给你捐香油钱,你要是要少了,他们都觉得你看不起他。对这些人来说,面子可比命重要。” 余骓心想,管他因为什么理由,给钱就行。 他的伤是真好了,就是身上懒怠,歇过一两个月都没出去赚钱,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于是余骓就答应了,简单收拾下东西就让金封带路。 “我们现在去不用天黑就能回来。”金封乐呵呵地捧了余骓和灵兆一把。 “那可不一定,得看灵兆什么本事。” 后者急忙拍着胸脯对金封作保证,说自己会尽力而为。 “你还真被他一只兔子给收买啦!” 灵兆笑了笑,见余骓在把琴匣往身上背,就凑过去小声跟他说:“骓哥,上次我忘了告诉你,我看你师父没用天眼,普通人也看得到他。” 余骓瞧着金封早就走出院子,便笑道:“我知道,你怕吓着金封啊?” “他怕成那样,知道了说不定会跟咱们断绝往来。封哥比你有钱,我肯定得为你考虑考虑啊。” “师父又不会大白天出来,想那么多,你是财迷吧。” 灵兆瞪着眼睛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噢……原来如此,我们快走吧。” 余骓嘲笑他:“人不大心思不少,谁教你的。” “没谁教,天生的!” 第23章 麒麟印章 (二) 出乎意料,孙家对余骓和灵兆的到来并没有多大热情,他们虽然在大堂接待了他们,孙老爷和孙夫人也都在,脸上却摆着很想把他们撵出去的表情。余骓想,如果不是给金封面子,孙家这两位大概都不想让他们进门的吧。 余骓见孙老爷和孙夫人第一印象就是,他们的打扮很考究。孙老爷虽然穿着青布长袍,却颇有威仪,脑后编着条齐整的辫子,孙夫人穿着宽大的旗装,跟现下有钱人家流行的旗袍不一样,看起来庄重而华丽,把身材遮得严严实实。 只不过这对夫妻年龄上差得挺大,孙老爷头发都花白了,孙夫人却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余骓想,这老夫少妻,可能也是他们当官的爱好吧。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这是孙老爷对余骓说的第一句话,孙夫人尴尬地朝他笑笑,还扯了扯孙老爷袖子,那意思大概是叫他给余骓留点面子。余骓倒是无所谓,权当没听到,总之孙家老爷的脸色终究还是在给金封看的,就是这傻子根本看不懂脸色罢了。 余骓抓起块点心递给灵兆,看着他乖乖吃了,在他头顶摸了摸,然后笑嘻嘻地问:“不知道贵府情况如何,可否描述给我们听听。” 孙夫人看了孙老爷一眼,叹口气:“不瞒法师,事情是从半月之前开始的,那时,小女的病症才刚有起色没几天,一天夜里,我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往地外钻似的,就出门看,就……就看到小女房间外面长出很多,一人高的藤萝,每一根都有婴儿手臂那么粗,爬在窗户上,闪着绿光。” 孙夫人说到激动处拿着帕子掩住胸口,缓了缓才继续:“我吓得不敢过去,等到第二天出去看,已经丝毫痕迹都没有了。小女就是从那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法师,你说……这是否是什么精怪,在吸小女的阳气?” 余骓尚未来得及回答,孙老爷便冷冷哼道:“你只见过一次,定是夜里天色太暗,你看错了。” 孙夫人垂下眼睛,柔声回说:“老爷,不管是不是我看错,金公子说的有道理,请个人来看看也好,这有鬼捉鬼,没鬼,也能叫我们安心,婉儿总这么病着……我这心里着急啊。” 说到情深意切处,还拿手绢轻轻摁了摁眼角。 被点名的金公子听了孙夫人说的故事,早就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更没注意到对方点他名的用意,不过他还顾及自己的风度,腰板挺得笔直僵硬,就是额头上渗出点冷汗,看着不是那么自然。 余骓听完后,沉思片刻:“在下有个小问题,希望孙夫人能够解答。” “法师但讲无妨。” “贵府摆设富贵,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富丽堂皇,想来是不缺下人的。那夜里,是否有派人去孙小姐房里看过?” 孙夫人先是愣了愣,随即为难道:“那夜天气不好,下了很大的雪,我忧心下人们受冻,便让他们早早回去休息了,我们家人口也简单,用不上多少下人,老爷平时起居多是我亲手打理,更不会留人在身边,所以没有人进去。” 余骓古怪地看了孙夫人一眼,然后点头夸赞:“夫人仁慈。” 孙夫人问道:“有何不妥?” “无甚不妥。” 余骓笑着说:“只不过,只听您说,还听不出症结所在,得需我亲自前去一看。” “这是必然,我这就派人带法师过去。” 于是余骓他们三个便被丫鬟引着去事发的院子。 一出门灵兆就嘲笑金封:“有哭声,还有说话的声音?” 金封愣了愣,反应过来灵兆是在笑他怕鬼瞎说,一把拧住他的嫩脸蛋:“小子,你找揍是不是?” 余骓笑嘻嘻地在旁边劝架,把他俩拉开:“不过金封,你怕的话就别跟去了,省得晚上做噩梦。” 金封无语:“……我偏要去。” 孙府面积不小,丫鬟在前引路,他们三人就落到后面。走过一段路余骓偷偷问金封:“孙小姐是孙夫人亲生的吗?” 后者奇怪地看他一眼:“问这做什么?孙小姐上学那会儿也没怎么跟我们说过家里的事,我怎么知道。” 灵兆把小脑袋从他俩中间探出来:“封哥什么都不知道。” 余骓迟疑着说:“我直觉不是亲生的。” “为什么?” 灵兆插嘴道:“这还不简单,孙夫人那么年轻,孙小姐却跟封哥年龄差不多,年龄上像姐妹呗!” 余骓失笑:“说的有道理,我还注意到一个方面。”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打个比方,如果你俩半夜看到我的房间外面有奇怪的现象,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然是进去看看!” 金封说完便愣了,然后他就看到余骓一脸“果然如此”。 “你想想孙夫人什么反应。” 金封点头:“确实古怪,所以你才问他们家有没有下人进去看?孙夫人即使太害怕了,也该找丫鬟进去瞧瞧,结果什么都没做,她显然是怕麻烦。” 余骓说:“我就随便一猜。” “哎,别啊,要真是跟你说的,那我岂不是很惨。” “你怎么惨?” 金封叹口气:“她不是孙小姐亲生母亲,那这位孙夫人就八成是孙老爷的续弦。” 灵兆把脑袋挤过来:“什么是续弦?” 金封低头看了灵兆一眼,把他的头扒到一边:“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 “哼!” “续弦怎么了?” 金封说:“据我所知,几月前,孙夫人才给孙家生了个儿子,我还命人送贺礼来了,你别看他们家现在气派,其实早就跟着旧朝廷日渐式微,又想摆架子,逢年过节施粥布米就没断过,缺钱缺得不行了。” 金封见余骓还是一脸迷惑,也懒得解释:“算了,内宅的那些糟心事,不知道更好。” “你不说我永远也不知道,说来听听嘛。” 金封左右看看,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也是猜,总之都是那些套路,大概是不舍得给婉柔嫁妆,想拿这事跟孙老爷商量减一减吧。” 余骓顺着金封的推理想下去,便想得更多一些,要他是孙夫人,干脆就把孙小姐直接杀了,或者让她病死,这样岂不是一分钱都不用给?不过这么恶毒的手段他也只是想想,没说给金封听。 “原来孙小姐闺名婉柔啊。” “啊!呸呸呸,一激动说漏了。” 金封一把搂住余骓的脖子:“你不许叫人家名字,你要叫孙小姐。” 余骓用力推开金封:“都什么年代了……” “孙老头讲究。” 余骓摇摇头,灵兆不甘心被他俩忽视自己,又强行把脑袋挤过来:“什么啊,你俩在说什么,我怎么从刚才就听不懂了?” “你还小,以后大概就懂了。” 余骓教训完灵兆忽然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师父以前就是这么说他的,今天终于轮到他说别人了。 “切。” 三个人一路扯着闲话,很快就到了事发地点,也就是孙婉柔的院子。余骓三人都是外男,不能进去孙小姐房里,丫鬟只许他们在外面看看。余骓绕着房间走了几圈,注意到花窗根儿底下有几处泥土疏松的地方,他就蹲下-身,拨开顶上的浮土,便见一茶杯口粗的土洞,洞还不浅,就像被什么破土而出戳出来的。 余骓心想,这也许就是孙夫人所说的,夜晚听到古怪破土之音的缘由吧。孙夫人可能也没有眼花,也不是出现幻觉,是真有藤蔓从地下钻出来了。他把手伸进洞中挖了几下,挖出一块干枯萎缩的黑色根块,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又闻了闻,觉得这东西味道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金封站在院子外面远远朝余骓喊着问:“怎么样!发现什么了没有!” 余骓看他一眼,实在不想跟这等怕鬼怕到光天化日都不敢进院门的人讨论,就对灵兆说:“你感受一下有没有鬼魂。” “你指使我越来越顺嘴了!” 余骓笑嘻嘻地叫他快点,灵兆虽然还是有点不乐意的表情,还是乖乖闭上眼,脑袋从东边转到西边,将整个院子都转了个遍,才睁开眼:“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这里没灵魂。” “这就奇怪了……” 余骓摸着下巴嘟囔:“难道在屋里?” 灵兆把嘴一撅:“才不会,这么小的范围,就算在屋里我也能感觉到。” “嗒!” 一声清脆的滴水声传入余骓耳中,他环顾四周,见灵兆和侍立一旁的小丫头都没什么反应,便按捺下来。 “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跟梦中听到的一样,却更近一点。余骓不动声色地走到一边树下,灵兆也没注意他,只自己无聊地绕着房子转,小狗一样,左嗅嗅右嗅嗅。 余骓不知道怎么跟对方交流,便尝试着在心里问:“你是谁?孙小姐?” “帮帮我……” “……” 余骓挠挠头,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就像智障,哪有靠冥想的方式交流,又不是神话传说。不过听这说话内容也能推测出来是要找他帮忙,余骓觉得不管应该没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金封在院子外面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时不时就探头进来看一眼,对上余骓的视线立刻朝他拼命招手。 余骓就叫了灵兆一起走。转身的瞬间,他突然察觉到一丝木灵的气息,余骓立刻停下来仔细去感受,抽丝剥茧地找到灵力核心,竟然是在隔壁院子。孙婉柔的院子建得精巧,进了大院之后还有个门廊连接,能通到另外一边院子。 余骓快步走过去,果然越靠近越觉得木灵的气息浓郁,他刚要跨过门廊,却被丫鬟止住了。 “法师留步!不能再往里去了,这是我们小姐的住所。” 余骓只好停下,奇怪道:“孙小姐不是住在这间么?” “以前是住在那,自从半个月前出了那件事,小姐就从那里搬出来,住在隔壁了。” 余骓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灵兆这时候也跟过来,扯了余骓衣袖一把:“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没事。” 余骓摇摇头,眼角眉梢都带上些笑意——他知道孙家是闹的哪门子鬼了。 木灵所在地方一般不会出现异象,因为木灵在万物之灵中属于最温和的一种,也就是通俗所说的至善之灵。因为花草树木不会杀生,倒是经常被作为食物或者修炼用的灵源采食,戾气最轻。而相对的,它们的能量也最薄弱,除非是存在年数很久,且长时间汲取日月精华的木灵,才有可能造成人眼可见的异象。 也正因为此,余骓才更加确定孙家小姐的病不是木灵造成。 如果在孙家搞鬼的真是木灵,余骓倒是开心——这得是修炼多少年的灵才能造成如此异象。这种强大的木灵,对于余骓来说那是可遇不可求,师父现在这么虚弱,木灵便是滋养他的关键所在,如果说普通木灵的作用跟鸡汤一样,那么这一个,就是堪比人参灵芝的顶级补品。 不论如何,余骓对这木灵是志在必得。 只是,孙家家大业大,拿钱买显然行不通,那就只能试试坑蒙拐骗。 他现下身份是孙家请来除秽的“法师”,拐骗条件具备,唯一的障碍就是,木灵附身的东西应该在孙小姐房内,怎么找个理由进到她房间比较好呢…… 金封见他们出了院子,就赶紧凑过来:“怎么样?看出什么了吗?是不是闹那个?” “哪有什么……” “是!这鬼太凶了,得早除为妙。”余骓打断灵兆的话,朝着面露疑惑的小家伙挑挑眉,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金封对余骓很是信服,一听他这么说,惊几乎要跳起来:“真的有!?那我们快去跟孙老爷说吧……对了,你能不能除,能除一起除了,保证不少你钱。” 金封说完又觉得不妥,拉过一边被忽略的灵兆安慰他:“你封哥也不是看不起你,这些脏活累活还是让余骓来做。” 灵兆心里正在疑惑余骓为什么要让他撒谎,脸上不由地表现出一点苦大仇深思考的模样,就叫金封误会了,他神情真挚地摸摸灵兆的头说:“这次结束了封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余骓在一旁看得好笑,便摇摇头:“我先行一步去跟孙老爷商量除灵的事。” 第24章 印章 (三) “根源并不在那间屋子,而是令爱本身。” 余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想到会惹孙老爷不快,他虽然精通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终究还是改不了直言不讳,有时候难免踩了别人痛脚,犯人家的忌讳。 孙老爷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对余骓吼:“荒谬!简直荒谬!我孙家世代书香,在朝为官无不清廉,鬼神邪祟,如何近我家人。” 余骓看着暴怒的孙老爷,心里一时迷茫,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拿鬼神之说坑蒙拐骗也不是第一次了,因为有经验,才拿孙小姐开刀,被他坑过的人哪个不是听说自己至亲之人有危险就完全乱了阵脚,第一反应是生气的还是头次见到,于是便呆在那里——难道这招不好使了?还是说,孙小姐不但娘不是亲生的,爹也不是? 金封听余骓说得这么直白也是呆了呆,平时觉得他有颗七窍玲珑心,这会儿怎么就傻了呢?他都跟他说了几次了这位孙老爷爱面子,怎么还这么说话。 金封见场面要僵住赶紧站起来:“伯父误会了,我这朋友是江湖人,不会说话,说出来的跟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咱们岳城谁不知道孙老爷您为官清正,官声也好,逢年过节还设粥棚给穷人,是最正直的,提起孙老爷,哪个不绝口称赞您明理,别跟个江湖人计较。” 他说着还偷偷给余骓使眼色,见他一脸茫然,赶紧提醒:“他觉得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余骓想了一会儿才想通一些——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讳疾忌医吧。家里出了邪祟这种事,本身就跟读书人宣扬的“浩然正气”相悖,若邪祟出现在至亲之人的身上,其中之意可想而知,孙老爷并不是因为他的女儿有危险而气急,只当余骓在指着他鼻子说他行为不端,这才暴怒。 余骓心里揣测着,这人可能就是不求财只求名那种官了。其实他还挺喜欢这种类型的,钱财要留在关键时刻用,能不破财最好不破,如果孙老爷喜欢听好话,那好办啊,他能只脚不动站这儿说一整天。 “是在下失言了。” 余骓又说:“孙老爷,可否听我一言?” 孙老爷刚被金封一顿乱夸,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便忍着吐出口气道:“法师请讲。” “所谓术业有专攻,您读书做官是一把好手,在下才疏学浅,唯通鬼神。您有所不知,我们这行跟大夫差不多的,大夫治的是人的身体,我们治的是界的阴阳。身体有病了,需要吃药,阴阳要是有病了,就得需要我们来拨乱反正,叫阴阳重新泾渭分明,互不干扰。孙老爷就当我是一般的大夫。” 孙老爷听他这样说,脸上神色松动几分:“又为何会怀疑到小女身上。” “适才在下检查令爱居所,并无异样,隔壁院子倒是有些古怪,询问下人后才知是孙小姐现在的住所,在小姐住进去之前那间院子也没有过异象。在下才斗胆猜测,应当是令爱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缠上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院子本身就有问题,为保险起见,在下想亲自见一见孙小姐。” 孙老爷听余骓一个江湖术士想见他的女儿当然不乐意,脸又阴沉下来,余骓一看赶紧解释道:“古时候不是有听屏诊脉么,若您实在介意,大可叫孙小姐在屏风后面,或是蒙住在下的眼睛,如果看不出症结所在,那是在下无能。” 孙老爷毕竟是读书人,余骓态度又好,知道他介意什么之后,一张巧嘴简直无师自通,会说得很,叹吐又不像市井之徒那般粗俗,孙老爷对余骓的恶感就去了不少。 “不必。老夫也非迂腐之人,金贤侄以前同小女一同进学,就麻烦贤侄跟法师一起,去看一看吧。只不过……” 余骓笑着接过话:“孙老爷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此乃家事,又涉及小女,不论结果如何,都希望法师能严守秘密,勿说与他人。若人问起,只说是为小女诊治吧。” “这是自然,在下有分寸。” 从孙老爷那里出来,余骓总算松了口气,金封出门就说:“我不是告诉你了,那老头儿清高得很,干嘛说这么直。” 余骓摸摸鼻子,心想这人不按套路来,以后他就学会了:“灵兆呢?” “吃点心去了。” 余骓愣了下:“他不是刚吃了一轮,又吃?” “小孩子嘛,长身体,容易饿。” “长个屁,这么久也没见他长个头,光长胃口,凡是能吃的就往嘴里划拉,他就是属金鱼儿的,你快去看着他,省得叫他把自己撑死了。” 余骓一想起这事就生气,灵兆有好几次吃多了,肚子一整天下不去,害他半夜去药店买药,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长记性,过后又这么吃。 “……我这就去,你行啊,骂街骂得挺溜,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哪儿学的。” “天生的。” 余骓朝金封摆摆手手:“我先去孙小姐那里看看。” “哎!你等等我啊,你一个人去多不好!” “你又不敢进院子!” 金封呆住,说得好有道理。 余骓进了孙婉柔的房间就察觉到木灵的位置了,丫鬟带他进门后,他注意到房内还有内间,藕荷色的门帘遮着,想来就是孙婉柔本人所在的房间。 余骓一转头就被梳妆台上坐着的灵体吸引了注意力,他震惊地看着那个灵体问道:“你是……” 另一个惊恐的声音立刻传过来:“法师?您……您在跟谁说话?” 余骓因为太过惊讶忘记压低声线,引路的小丫鬟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间,这时正站在门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余骓索性将计就计,深深一眼望过去:“你听到什么了。” “嘘,什么都别说,快去陪你们家小姐,要开始了。” 小丫鬟对孙家的事当然也是有所耳闻,哇地一声吓跑了。 “噗嗤。” “你笑什么。”余骓瞥了一眼那灵体。 不过这灵体看起来实在不像灵体,他甚至不是透明的,在余骓看来就是个人类男子的形象。他身上没有穿衣服,头发是长梗的枝叶,从头顶覆盖到身体,周身散发出一层浅青色的光芒。余骓从刚刚小丫头的反应推测,平常人是看不到他的,大概只有自己能看到吧。 余骓对这个木灵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听到他笑,更觉得怪异,将之前未问完的话问出口:“你是黄杨木?” “这是人类给我取的名字。” 没有否认,看来就是他了。 他的声音,跟梦里面听到的一模一样。余骓又打量了一番,发现他说话时候并没有张嘴,眼睛浅浅地看着他,非常柔软。余骓忍不住想,木灵修炼成人形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为什么找我。” “我说了,只有你听得到我。” 余骓愣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一口气:“你要我帮你什么?” 黄杨木灵将脸转向孙婉柔房间那边,清越的男声说道:“救她。” 余骓说:“孙小姐?她跟你什么关系?你是要我帮你请大夫给她治病?你怎么确定我会答应你?” 黄杨木灵只回答了余骓最后一个问题,他看着他身后背着的琴匣说:“你需要我。” 余骓下意识摸到背上的琴匣,眉头轻轻皱起:“哦?你有什么依据。” 黄杨木灵没说话,披满全身的叶子轻轻动了动,他歪着头看着余骓,似乎在思考,但是他想了好久,终究只说:“就是感觉到的,就像我能感觉到你听得到我一样……这是……本-能。” 余骓有点抵触承认他确实需要一个木灵来给师父进补,以前没什么,他遇到的木灵从来没有过人形的,如今这个却是人的形状,有些事余骓便无法坦然。 黄杨木灵不知道余骓在想什么,轻声说:“我的力量不足了,不能离开栖身之所,在梦中跟你沟通已经是极限。你能帮帮我吗,我想救她。” 余骓问他:“难道孙小姐的病真的跟你有关?” 这种事余骓是不信的,木灵这么温柔,说他害人,余骓觉得那很荒谬,说他是被人害的那个倒有可能。 黄杨木灵又看了孙小姐那边一眼,点点头:“有关。” “什么?!” 黄杨木灵说:“她日前生了一场大病,一直缠绵病榻不见好转,后来有个男人带了人来为她治病,倒是好了一些,再后来……有一晚,她的病情突然加重了,一直在说胡话,等了好久都没有大夫前来,我便为她输送灵力,没想到她的病情却越发严重。” 黄杨木灵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很平静,声音都没什么起伏,就是平铺直叙的语气,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余骓皱起眉,心想,那应该就是木灵为孙婉柔输送灵力时被孙夫人看到了。黄杨木灵的灵力令周围草木在冬天都能疯长,长过之后,灵力耗尽,那被灵力催生的草木也就随之干枯了。他在院子里看到的根块是牡丹花的根,只不过被灵力催生后变得肥大异常,让他一时没认出来。 夜晚满园牡丹尽放,按照牡丹花那时如杯口般粗细的枝干,顶朵花早就超越房顶高度,而牡丹开花又没有香气,孙夫人只看见茎叶,便以为是藤蔓。 “虽然普通人无法接纳木灵的灵力,但是也不该加重病情,怎么会这样。” 黄杨木灵平静地摇摇头:“我不知。” “那你怎么觉得我能救她。” 他又摇摇头:“我不知。” 余骓叹口气,后者才补充道:“只有你能听到我,不管你是不是能救她,我只能找你。” 余骓无语了半晌,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想救她?” “……” 余骓问得认真:“你只是木灵,能化成人形已属不易,能具备自己的想法便更奇怪了,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救她。” 对方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许久,黄杨木指着桌上的一个木头盒子让余骓打开。 “这是她的夫君,给她的定情信物。” 盒子里是两枚大印,成人拳头那么大小,两枚都刻了麒麟的样子,粗看起来相差无几。唯独一面能刻字的地方,分别刻了“山海居士”和“折柳客”。余骓轻轻抚摸着两枚印章的纹理,细腻的触感在指尖蔓延,正是黄杨木雕刻而成。 “也是我栖身之所。” 黄杨木灵接着说道:“这印章是一对的,从一块木料上截下来,连接两枚印章的木链也是用其上的木材雕的,虽为两枚,但是并未分开,所以我能保留完整的灵魄。” 余骓将印章从盒中拿出,两只麒麟章被一条长长木链连在一起,每一环木链都用篆书刻着经文,那上面字特别小,刻得却精致,余骓仔细看了许久,竟未发现一处刻断的笔画,能刻出这种工艺,跟刻字的师父水平有关,更关键的是,黄杨纹理柔软,确实适合做雕刻精细物件。 “这经文……” “我不知道,我正是因为这经文渐渐有了意识。也是因缘巧合吧。” 余骓笑道:“黄杨木三四百年才能长成碗口粗,雕刻这样两尊麒麟印章,原木要有合抱粗,你活了至少三千年,有灵识是正常的。” 黄杨木灵微微垂下头:“也许吧。但是我依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救她,只是想救。” 余骓将印章放回去,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句话,孰道草木无情。 还没转过身,门口便传来虚弱的女声:“你是谁?” 第25章 印章 (四) “你是谁?” 余骓条件反射把盛印章的盒子扔下,转过身,只见一个穿着粉色软缎中衣的女孩子正斜斜地靠在门框上,她看起来很虚弱,纵然是瞪着余骓,也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余骓立刻挂上笑容,拱手作了一揖:“您是孙小姐吧?我是令尊请来捉鬼的法师。” 他左右看了看:“您的丫鬟呢?怎么一人出来了。” 莫非被他吓跑了? “法师……” 孙婉柔重复了一次,然后面上浮现出明显的怒色:“我这里没有鬼怪,你走吧!” 余骓安抚说:“孙小姐,别着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发现异常……” 他突然想起黄杨木灵永远只能温柔地隔着一墙注视孙婉柔的眼神,便改口:“只是这印章……您知道您的印章对我说了什么吗?” “你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出去!咳咳咳……出去!” 她说到激动的地方扶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屋内跑出来一个丫鬟,惊叫着扶住她:“小姐!您怎么下床了!” 余骓有点头疼,他没想到比孙老爷更难搞定的居然是孙婉柔——虽然印章会说话这种事说出来,一般人都不会信。余骓有时候觉得挺烧心的,他说真话从来没人信,编瞎话他们倒是信得很。 孙婉柔虚弱地靠在丫鬟身上,指着余骓大口喘-息着:“出去,让他出去……” 孙婉柔好似实在撑不住了,说完这句话,站立不稳几乎倒下去,小丫鬟赶紧扶住孙小姐往里屋搀,余骓咬咬牙一把抓起印章,低声对黄杨木灵说:“跟我走。” 黄杨木灵寄存在印章内,他自然没得选择。树木都是这样,从生便扎根在一个地方,即使修成了灵,修出了人形,也不能离开树木的桎梏,不能独自行走。 “等一下!你……你怎么能拿走小姐的东西?” “这东西不寻常,我得拿去跟孙老爷交代,要不然,你帮我送去?”余骓故意把印章递过去,那个小丫鬟之前才被吓过一遭,哪敢随便接,赶紧扶着他们小姐回房去了。 黄杨木灵跟着余骓出门,一路上都很乖顺,余骓问他:“我把你从孙小姐那里带出来,你怎么不反抗。” 对方歪着头疑惑道:“反抗?” “……算了,没事。”木头知道什么反抗。 金封跟灵兆赶来半路上遇见的余骓,见他手里拿着东西,就问出了什么事。 “恶鬼啊。” 余骓拿着盒子轻轻拍了拍,金封一听吓得窜出去老远,灵兆奇怪地看了余骓一眼,后者对他眨一下眼睛,灵兆便心领神会地闭上嘴,不接话。 余骓接着说:“我刚刚问过了,这恶鬼,有个心愿,他的心愿不完成的话,我也除不掉他,他就要生生世世缠着孙小姐啦。不过在这之前,还要金大公子你帮个忙,帮我去问一下孙小姐,她当初怎么生得病,生病之前吃过什么,做过什么,都要问仔细清楚了,让她快点好起来,好结束他们之间这段孽缘啊。” “我的心愿就是让她病快点好起来。”黄杨木灵插嘴道。 “……”余骓没理他。 金封听不见木灵说话,躲得远远的朝余骓喊:“你刚刚不是去见婉柔了吗?!” “她怕生,把我赶出来了。” 金封指着余骓拿的盒子说:“我给你去问可以,但是你得告诉我,这个鬼不是看上婉柔了吧。我跟你说,她可有主了,就算是恶鬼也不能打我弟妹的主意!” 余骓心说很可能就是看上了:“当然不是,更何况人鬼殊途,有我跟灵兆在,他打主意能怎样,还不是白打?” 被点名的灵兆再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金封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答应了,余骓说自己吓到孙小姐一次不能再刺激他,叫金封自己过去,灵兆被余骓拉着到墙根底下坐着,他见金封走远了,便问:“哪有恶鬼?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余骓指着身边的黄杨木灵问:“你看不见?” “居然真有?!我还以为你骗封哥的!” 灵兆立刻闭上眼朝余骓指的方向扫了一下,什么都没扫着,有点崩溃——他活了这么大,灵感第一次失效。 “我怎么会骗他,把我当什么人了。”余骓释然的同时又有些叹息,连灵兆都看不到他,世间难道真的只有他一人看得到黄杨木灵? 余骓往路尽头望了两眼,没有看到金封的身形,便对灵兆说:“走,我们跟上去,看看他跟孙小姐说些什么。” 灵兆便爬起来乖乖跟着余骓走,走了没多远,他突然想起:“你刚刚还说不骗封哥的。” 余骓笑嘻嘻地拍拍他脑袋:“这叫计谋,才不是骗。” 余骓带灵兆从一条小路过去,他在检查孙小姐院子的时候,发现一条小路,那条路显然平常很少有人走,道路两旁枯草很多,还堆着些干柴之类,转弯处有个死角,恰好在孙婉柔现在所住房间的窗后边。灵兆见余骓熟门熟路地引他到这里,看他的眼神又微妙几分。 灵兆蹲在墙根底下犹豫许久,小声对余骓说:“骓哥,想开点,要犯罪你也挑个家里没权没势的啊。” “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余骓用力拧了灵兆的嫩脸一把,灵兆要挣扎,却被余骓压着脑袋摁了下来:“嘘,听他们屋里说什么。” 灵兆想说听墙角不是君子所为,但是想想平时余骓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说也是白说——这人本来就不是君子啊。 黄杨木也只得陪在一边跟他们一起偷听。 屋里金封正在询问孙婉柔的病情,按照余骓教给他的,详细问了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生病前有没有吃什么不该吃的。 “元宝,你不要担心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孙婉柔温顺的女声还没落下去,紧接着就是金封气急败坏的声音:“说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元宝!” “元宝?噗……唔!” 灵兆瞪着捂住他嘴巴的余骓想要发火,却发现对方眼睛早就笑得弯弯的,却还在咬牙强忍着,额头上青筋都憋出来了。灵兆一对上他的视线,余骓便努着嘴“嘘,嘘”地叫他别出声。 屋里传来孙婉柔的轻笑:“好好好,咳……这里就我们两个,咳咳……你何必在意。” 金封忧心地说:“你没事吧,别说话了,要不要喝点水。” 孙婉柔好不容易止住咳声:“我没事,就是不知道我死前他能不能回来……” 金封显然对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阿坤在前线跟人拼命,我这个做兄弟的,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上他忙,但是帮他照顾你,治好你的病还是做得到的!婉柔,你放心,我有个朋友很厉害,我一定会叫你平平安安嫁给他!” 孙婉柔明显被金封的话触动了,余骓听屋内好久没有响起她的声音,倒是有些气息不稳的呼吸声,那是压抑到极限的哭泣,情绪上再加一点,她就会崩溃,就会嚎啕大哭。 “不必了……阿封,这都是天意,我不嫁给他反而是好事。铎坤胸有大志,焉可囿于院墙,他不跟我牵扯上关系,反倒能清静。” 屋内传来隐隐约约倒水的声音,金封显然已经忘了余骓嘱咐他的事,只一味安慰孙婉柔:“你干什么这么说,阿坤他很在乎你的。” 孙婉柔声音轻轻传来:“我、我母亲……” 她顿了顿,重起个话头,声音却更轻了:“我娘留给我一笔钱,是给我做嫁妆的……” 余骓听着,觉得她所说的母亲和娘并不是一个人。 然后是金封的声音:“你做什么……我不要!” 孙婉柔笑了笑:“这不是给你的,这个锦囊里面有张地图,是我藏嫁妆的地方,还有把钥匙。这东西在我身上藏不住,咳……我也不想把钱带到地底下。只希望你能帮我保存着……咳咳,等……等我死了,你就把钱给了铎坤吧,让他去买-枪,买兵……把那些脸上长毛的怪物打出去。” 金封这会儿是真生气了,便低声吼她:“你说什么胡话,你不会死的!你再这样我再不来看你了。” “阿封……你坐下。我爹好不容易让‘外人’见我一次,我们说说话。” 孙婉柔说:“阿封,你记不记得,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学校征兵,老师就组织有志愿的男孩子去体验三个月,你跟铎坤都去了……” “记得,我爹还因为我自作主张差点把我腿打断。” 孙婉柔轻声笑了笑:“嗯,你爹多疼你啊,他不想你出事。” 她笑着又开始咳起来,金封给她倒了杯水,孙婉柔停了停才接着说:“我那时候好羡慕你们。移山行海钢铁师,强于坟前折柳枝……如果能选择,我宁愿战死沙场,总比在这院子里憋死的强。” 余骓耳边响起一声小小的抽鼻子的声音,转脸一看,灵兆突然瘪了瘪嘴,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余骓只好伸手帮忙捂住他的嘴,还疑惑地摸摸灵兆的脑袋,想找个注水孔之类的地方,也没找到。灵兆倔强地推开余骓,然后抹掉眼泪。 “婉柔……” “那时候,你们走了,我就做了个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梦到毕业年会,大家闹着玩,要男生把喜欢的女孩子写在纸上,然后让大家猜。” 金封失笑:“咱们以前倒是玩过。” 孙婉柔也跟着一起笑:“嗯……你猜结果怎么样?” “你的梦我怎么猜得到。” “班上的男孩子都写了宋庆龄啊,杨贵妃啊……连写西施的都有,就是没有写班上的女生的,揭开结果的时候,大家都在笑,但是揭到最后一张纸的时候,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 孙婉柔的声音温柔似水,像在回忆今生最美好的东西:“我在梦里面都难堪得不行,一猜就猜到是谁写的了。我一看铎坤,他整张脸都涨红了。” 金封笑起来:“你们俩在梦里面也这么要好。” 孙婉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铎坤太善良了……那时候我们刚确定关系。” 她停顿一下,问金封:“你知道他为什么想娶我吗?” “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不,因为他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我喜欢他,还知道了我在家里的情况。就像在梦里,他知道,我长相如此平庸,班里不可能会有人喜欢我,不想让我难堪,所以就在纸上写了我的名字一样……” 金封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余骓听到这里,想起仅见过孙婉柔那一面,他没注意到她长什么样子,只注意到她的病容,现在仔细想想,那张脸,似乎也只能用寡淡来形容。 孙婉柔这话说完,屋子里陷入沉默,许久金封才磕磕巴巴道:“你想太多了……阿坤他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如果不是我身子不行了,我一定会嫁给他的,不管他为什么想娶我……他那么好,我喜欢他,他又要娶我,我就一定要嫁给他。” 孙婉柔轻轻掩住嘴压抑地哭起来:“阿封,我想嫁给他啊……我真的好怕死……” 金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孙婉柔,她虽然外表文文静静弱不禁风的,心里却坚强得很,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痛苦,更别说哭成这样了。 金封呆了一会儿,突然生气:“你说!你现在这样是不是你那个继母害的!我……我现在就带你走!带不走你我就去找姓廖的,让他带走你!” “不是,不是她……咳咳……是我命不好,你快坐下……咳咳咳咳……” “好好好我坐下!你不要激动!” 屋内一阵手忙脚乱的倒水声,还有拉凳子的声音,余骓抽空看了灵兆一眼,他满脸泪水一副“我为什么还要活着”的表情,窘得余骓赶紧把视线移开。 “她没有害我,我这病是娘胎里带的,大夫说过,我活不过二十岁。” 孙婉柔情绪平复下来之后,便又娓娓道来:“跟铎坤相处的那些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他写我作的诗,还要我帮他取雅号……我便给他取了号叫折柳客。” 孙婉柔轻笑道:“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在欺负他,像不像女子的?” 金封这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他只想把廖铎坤抓回来,逼他俩立刻成亲。余骓也笑不出来,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浑身无力,很想撂挑子不干,什么也不管,就连师父被太阳晒了那次他都没这么无力过。娘胎里带的并,那就说明,不是他们这些小手段能治得好的,余骓虽然有点异于常人的小本事,本质上却不是神,这事他想管也管不了。 “他第二天就给我送来两枚印章,铎坤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女孩子的胭脂水粉,玉佩首饰,就拿一对印章当定情信物给我……但是那印章肯定不是要送给我的,字是新刻的,麒麟和梵文却是早就刻好的,而且谁会送女孩子麒麟呢?” 孙婉柔停了停:“不过不管他想送给谁,现在送给我就是我的了,我死了也要带进棺材里。” “你不要总是说这些死啊死的!多不吉利!” “你还迷信这些?” “我……!” 孙婉柔看着金封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也有些累了……你快走吧。” 金封叹口气:“那你好好休息。” “嗯……你帮我把窗关上,我不想再叫丫鬟进来。” 余骓和灵兆一听这话,对视一眼,立马默契地打了个滚双双滚进柴堆里,窗户关上了,他俩才松出口气。 “你手受伤了。” 黄杨木看到余骓手背剌出条伤口,就伸手要去摸,他的手指一触到余骓的血迹,绿色灵光倏忽退去,灵兆在一边看着凭空出来根手指头惊地瞪大眼,指着黄杨木低声叫道:“骓哥!” 余骓赶紧捂住手背上的黑血,看着黄杨木手指上绿色的灵光渐渐又出现,心下也是震惊无比。 他问灵兆:“你刚刚看到什么了?” “一根手指……天哪!真的有鬼……唔!” “谁在外面?!” 余骓没想到金封没走远,一把捂住灵兆的嘴拖着就跑:“别出声!快走!” 第26章 麒麟印章 (五) 金封看着面前并排站着的两个人,脸色黑黑的,问他俩:“你们刚刚去哪儿了。” “随便逛逛。”余骓笑嘻嘻地回答。 金封瞅着余骓打滚滚在棉袄上的干泥还没拍掉,咬着牙根磨了磨:“是不是偷听我跟婉柔说话了!” 灵兆在余骓授意下抽抽搭搭地摇头:“没……嗝,没听……” 没等余骓附和,金封就忍无可忍指着灵兆的脸大喊:“眼睛肿得跟俩桃子似的!哭嗝还没咽下去呢!!还说没有!” 金封又不是傻子,最后关窗那下他还是听到点动静的。墙根底下不避风,灵兆哭得久了脸上的泪痕都被风吹干了变得一条条,金封看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灵兆也不再憋着,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我不要孙姐姐死掉!骓哥你快救救她!” 余骓一把捂住灵兆的嘴,等他呜呜够了才松开手:“我不会治病啊,找你封哥去。” 灵兆心想,找他还不如找我自己。 金封掐了灵兆脸蛋一把,觉得不解气,又掐一把:“你们都偷听到什么了?从哪部分开始听的?” 余骓叹口气:“没多少,我们来得晚,也就从你叫金元宝这部分开始的吧……” “这不是从开始就在了吗?!” 金封火冒三丈地指着余骓咆哮:“这件事给我忘了!” 余骓摸摸鼻子心说今天听见的所有里面大概就这部分忘不了。眼见着金封还要发脾气,余骓赶紧说:“不如先去吃饭?我都饿了。” 金封见他没再追着“元宝”这件事问,心里偷偷松了口气,忙说带余骓去跟孙老爷请辞,请他俩吃顿好的。 余骓把对金封说的谎又跟孙老爷说了一次,孙老爷没过多为难,黄杨木不算特别值钱的东西,更何况有金封担保,孙老爷也不怕余骓带着东西跑了。 这时令刚开春,终于不是那么冷了,岳城许多饭馆都陆续开张,还有些卖小吃的摊贩,也开始在街边摆几桌,吆喝着招徕顾客。其实比起酒楼请的大鱼大肉,余骓更喜欢吃路边摊,酒楼里总会出现荤菜,他又不能吃,只能馋得干咽口水。路边摊就不一样啦,很少出现荤腥,就连油都是默认用素油的——荤油要更贵一些,小贩们不舍得用。 金封看不过眼余骓只捡几筷子素菜,就给他碗里扔了一大只鸡腿。 余骓看着鸡腿愣了愣,然后叹口气,捡出来放在灵兆碗里。 灵兆一点都不嫌弃,拿起来吭嗤就是一口。 “你干嘛,你是山羊啊,总吃草,怪不得瘦得皮包骨头。” 余骓心想我也想吃肉啊,几十年前就想,但是他敢吗?不敢,就是任由自己馋死了,余骓对肉,也是一口也不敢沾的。他心里把金封骂个半死,嘴上冷淡道:“我们师门有规定,不让食荤。” 金封听他这么说倒是没再勉强,只不过这又能通鬼神又要忌荤食,莫非…… “你师门莫非是和尚?不过你喝酒倒是喝得干脆。” 余骓便用一种极其可怕的眼神望着他,看得金封一句话都不敢说了。灵兆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对“和尚师门”知情的人,早就忍不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余骓随手拿起个猪脚一把塞进他嘴里,把灵兆噎得直翻白眼。 饭局进行到一半时,二楼上来个人,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子。余骓背对着楼梯口,一开始没察觉,是见金封脸色突然变得难看,才扭头去看后面。 那小子被个年轻的女子抱着,穿着身金灿灿的小棉袄,里面是银白色的小袍子。那小子长得白净好看,这样打扮着跟条小金龙似的。小金龙进了楼便眼尖地看到金封,扭着身子从女子怀里溜下来,跑到他们这桌。 “哥!” 小金龙叫了一声,余骓还没来得及惊讶,他便轻车熟路地往金封怀里爬,金封一把抱起他放在身边的凳子上,皱眉问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金封这句话问的是抱小金龙过来的女子,对小金龙竟然一句没应。那女子对金封很恭敬,看来是金家的下人。 余骓跟灵兆默契地停下吃饭的动作,均好奇地看着那个小孩。小孩子长得是真好看,跟金封浓眉大眼的样子还不一样,两道眉毛是浅浅的棕色,眼睛杏子似的又大又圆,这副五官配着个小少爷标配发型,坐在那里,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乖得不行。 小金龙被金封无视也没特别的反应,就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菜,便有下人过来给他面前摆上碗筷。 “回少爷的话,丽姨娘回娘家了,说是去不久,就没带着万少爷。万少爷说家里没趣,要出来玩,刚经过对面书舍万少爷瞧见您了,吵着要过来,奴婢就带他上这儿来了。” 余骓这时候想起来,在金封家里的时候就听金管家提到过万少爷,看来就是这位了。 小金龙突然指着桌上一盘黄金鸽子蛋说道:“你给我夹那个!” 余骓左右看看,指着自己问:“我?” 小金龙就骄矜地点点头,余骓觉得他这个表情很眼熟,恍然第一次见到金封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余骓觉得有趣得很,想这表情莫非是金家祖传?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鸽子蛋,正要放到小孩碗里,金封却突然把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金万!” 小金龙吓得脖子一缩,之前抱着小金龙的女子赶忙上前:“少爷,息怒少爷……” 金封指着那人鼻子就骂:“你是不是瞎!他要吃饭你们不会伺候着吗!金家养你们吃白食的?!把他带回去!如今兵荒马乱的还带他上街,出了事你们担得起吗!” 那个女子被吼得赶紧跪了下去,身后的两个男仆也跟着跪在地上。小金龙虽然不是直接被吼的对象,却也知道金封是在凶他,缩在椅子里可怜兮兮地看着金封,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偏不敢掉下泪来。 金封烦躁地撇开头:“跪什么跪,还不把他带走。” 余骓跟灵兆对视一眼,后者在人情世故上还不如他,此时一脸迷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余骓心里叹口气,开口道:“吃了饭再走吧。” “吃什么吃,家里什么没有。还不快滚!” 他后面那句话是对那个女子说的,女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抱起泪流满面的金万就走。金封本来就是因为金万对自己的朋友不敬发火,现在余骓发话,也算给他个台阶下,金万走了,金封便慢慢平静下来。 只不过这顿饭接下来便有些沉闷,金封阴着脸,灵兆在一旁逗趣他也不笑。饭后他们三人找了个包厢喝茶,窗户正对着一片湖,湖面雾茫茫的,景致开阔,金封才渐渐提起一些兴致。 余骓倚在窗边,望着湖面突然感慨:“怪不得你叫金元宝。” “……” “你们家祖传的穿衣风格就是这样,你小时候肯定也金灿灿的。” 金封下意识想了想自己小时候的穿着,有些无奈:“能不提金元宝这事了么。” “封哥不会是看到那个小屁孩想起自己悲催的童年才这么生气吧。”灵兆这次破天荒没吃撑,现在缓过来又捏着块核桃酥在吃。 “我见他颐指气使那样儿就来气,才多大人,一点礼貌都不懂……” 余骓心说你自己也颐指气使,也不懂礼貌,你还都二十多了呢:“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你弟弟吗,干嘛不让着人家点。” “又不是亲的。” 金封说完一句场面又安静下来,余骓和灵兆都是聪明人,光听他的语气也知道接下来的事不该他们外人听。金封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却摆着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说也无妨,只要你们别嫌烦。” “我们怎么会嫌烦。”灵兆是金封的头号忠实听众,摆出架势,相当捧场。 “我娘在我六岁的时候就没了。她那天去庙里,爹那会儿生意忙,也没人陪她,她就带着几个丫头去的。但是一晚上人都没回来,爹回来便着急了,连夜带人打着灯笼上山去找,只找到丫鬟们的尸体。后来爹又找了她两年,没找到人,就在家里摆了灵堂……” 余骓疑惑道:“我记得你说你娘没死。” 金封斩钉截铁道:“我娘肯定没死!那会儿我虽然年纪小,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娘曾经回来过的,夜里回来的……看了我一回,说,以后不能陪在我身边,让我好好读书。我第二天起来跟爹说,他就哭了,然后吼我,说我做梦,说我娘已经死了。从那之后我再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他说到这里语速慢下来,余骓见金封神情还算平静,眼睛里却有些晶莹:“我爹又守了几年,后来娶了丽姨娘,生了那小子。” 灵兆托着下巴点点头:“那我知道封哥为什么不喜欢他了,我也不喜欢别的小孩子跟大长老亲近。” 金封瞅他一眼:“我才不跟你似的这么幼稚。” “你们知道我名字什么意思吗?” 余骓配合地问:“什么意思?” “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取自封疆万里。那小子五岁之前叫阿訇,爹几次要给他取名丽姨娘都说要等等,我一开始觉得疑惑,金家的孩子都是周岁就要上族谱的,名字不能再改,近几年那女人的嘴脸才显露出来。不知道她给我爹吹的什么枕头风,突然给阿訇取名金万,说是兄弟的名字贴近便显得亲近。丽姨娘是想取代我娘的位置,当金夫人,我爹不知是伤心过度自欺欺人,还是真被美色迷了眼,也由着那个女人胡来。” 金封说到这里脸都沉了下来:“她想抹杀我娘存在过的痕迹,只给她留个牌位。我不会叫他们得逞的,娘早晚会回来,谁都不能取代她,谁都不能跟她并驾齐驱。” 余骓不禁眯起眼,注意力却都在金封所说那天晚上他娘失踪的事。他心里琢磨着,如果金封真不是看错了,或者记错了,那他娘失踪这件事确实有古怪。 只不过一时半会也琢磨不出个头绪,只好暂且作罢。 临走时金封单独把余骓拉到一旁,脸上表情少见得严肃:“你告诉我,是不是把这恶鬼除了,婉柔的病就能好?” 黄杨木灵就跟在余骓身后,轻轻蹙着眉头。余骓想了想,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孙家哪有什么恶鬼,孙小姐说她的病是胎里带的,甚至不是被人陷害,余骓根本没有办法。但是事到如今他又不能说真话,黄杨木灵他必定要带走的。 “我会尽力的……” 余骓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金封,如果最终孙小姐去了,我也希望你能看开些。生为人,就没办法逃避生老病死,强留她在人世,反而造成不必要的痛苦。” 金封分明在透过孙婉柔看他自己,一个对自身的命运无可奈何,一个对母亲的离去无能为力,余骓有些担心他陷得深了,反伤自己。 ——奇怪,他什么时候也学会担心别人了。 “得了吧你,我哪儿有那么脆弱。你说的我都懂,只不过婉柔,跟我们从小都认识,在学校的时候关系还不错,她如今又是阿坤的未婚妻……我还是,还是希望他们俩最后能好好的。” 金封拍拍余骓的肩膀,叹口气:“不说了,走吧,我送你俩回家。” 第27章 麒麟印章 (六) 黄杨木灵浑身散发着青绿色的光,垂头坐在桌子上轻轻晃着两条腿。余骓看着他低落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动了动嘴皮,轻声问:“孙小姐对于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 黄杨木灵抬抬头,一脸疑惑:“重要的人?什么意思。” “……” 刚刚的感慨仿佛是智障。 余骓叹口气,披上棉衣出门:“我去买早食,你好好看家。” 黄杨木就跟躺在被窝挺尸的灵兆一齐嗯了一声。 自从黄杨木灵入住余骓家之后引发了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麻烦事,最近一件就是,昨夜灵兆半宿起来撒尿,看到余骓对着空气说话,又冻又吓的情况下,就伤风了,今天早晨坚决罢工,余骓只好自己出去买早饭。不过这也怪不得余骓,黄杨木灵在他眼里就跟普通人没差别,他总忘记灵兆看不见这茬。 来岳城之后余骓才体会到大城市的好处,现在才卯时,大街上就热闹起来了,卖馄饨的,卖豆浆油条的,摊子前边都支起来一口锅,袅袅地升腾起香酥热气,又热又香的味道顺着人鼻子钻进去,诱人食指大动。 余骓抄着袖子在各个小吃摊前溜达一遍,觉得不错的都买了一份,也不怕吃不完,总之灵兆那么能吃。他抱着两掐油条在一个摊前等老板给他称肉包子,一队背枪的大头兵突然从远处抛过来,余骓好奇地看着,他们从余骓身边急速跑过,进了某条小巷。这些人打扮的跟城门口放哨的一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得这么匆忙。余骓向来喜欢热闹也不怕事儿大,目光直直地追过去—— “嘿,年轻人,别看了。” 老板把牛皮纸打包好的包子塞在余骓怀里,小声警告他:“小心惹事上身,这些人可不是咱小老百姓敢看的,快回家过安生日子去。” “哦……”余骓嘴里应着,又踮脚再看两眼,发现望不见了才问:“哎,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抓贼啊!” “贼?” 余骓好笑地问:“这些人还管抓贼?岳城也有贼啊。” “看你说的,岳城的大小事都归他们管。” 余骓就随口问:“那贼是什么贼?” “这说来就话长了。” 老板见余骓没有露出嫌麻烦的表情,就朝他招招手叫他到桌边坐。总之现在摊子上没什么人,权当找人陪他聊天。 “这么大的事你都没听说过?” 余骓笑了笑,到凳子上坐下:“我家住得偏远,前一阵都没怎么出门。” “那怪不得了,这事从月前就开始了,那个贼一直在偷,偷了还不止一家。但是因为偷盗的金额不大,去报案又要花钱,苦主们懒得追究,就各自看好自己家的银钱,但是前天,他居然偷到米行老裴身上了。那老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小气,还犟脾气,这不就给告到上头去了。” 余骓听得津津有味,拿出根油条塞在嘴里边吃边说:“只偷一点?听起来这贼还挺善良的,倒像古时候的侠士,盗亦有道?” 他问:“有没有穷人被劫富济贫啊?” 老板嘿嘿一笑:“这倒没听说过,想来是没有的,要不然我家这么穷,怎么没救济救济!” 余骓也跟着笑起来。 在包子铺吃过早饭,余骓才抱着剩下的东西回家,他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回头看了几次都没发现人,便作罢。离上次在井底被人追杀过去了两个多月,这期间风平浪静,竟也没人再找他麻烦,着实奇怪。就连师父都临时教了他几节杀伐曲拿来保命,显然他也觉得对方会趁机杀过来。余骓心想,若真是那蒙面男人,没有趁他虚弱的时乘胜追击,现在再来,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啊。 余骓不放在心上,他不是那么容易受伤的——不过所谓有恃无恐,说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吧。 余骓进了胡同口,发现自家院门正被一群人堵着,心中疑惑,他这地方邻居都没几个,大清早的,哪儿来这么多人? 刚走到门口,人群中就冲出一个矮子,正是灵兆,他一上来就抢了余骓手里的东西,抓起来就啃,边啃还边含糊不清地说:“骓哥,有人找你啊。” 余骓看着满院子的人颇为无语,他又不瞎。 他笑着朝周围的人拱拱手:“诸位,有何贵干?” “余先生,您回来了,是我们家少爷要我们来请您的。” 一个人站出来对余骓行了个礼,这个人余骓见过,第一次在地下拍卖行见到金封,他身边就跟着这个人。 “金封?他怎么不自己来?”余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另外一帮人,明显不是一家的人。 这班人就比金封派来的人傲慢多了,见余骓看他们,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咱们是孙家的护院,奉命请法师过府一趟。” 余骓笑了笑:“原来是护院啊,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孙老爷亲自来了呢。” “你……!” “请我一个人,还用得着这么多人一起来,你们是打算请啊还是打算绑我去?” 他说完拨开众人,去屋里带上了麒麟印章的盒子,对黄杨木灵低声说:“走吧,去见孙婉柔最后一面。” “什么?” 余骓叹口气:“孙家这个阵仗找上门,孙小姐怕是不好了。” 余骓自屋内出来,金家的下人就赶紧跟上,将他引到一辆马车边,余骓对他笑了笑,便上了马车。灵兆紧随其后,也跟着上了马车。 “余先生,孙家那边现在乱得很,听说下人将白幡都准备好了。” 余骓点点头:“多谢先生提醒。” “当不起您这么称呼,叫小的一春就好。” 金封此次的作为倒是叫余骓挺意外的,他自己脱不开身,却派了信任的家仆过来,大概是怕孙家的人为难自己吧。没想到此人外表看着粗枝大叶,心倒是细得很。 灵兆从马车车厢里探出头去:“你叫一春?那是不是还有叫二夏的?” 一春甩了甩鞭子,笑着回道:“那是小的弟弟,名字都是少爷取的。” 灵兆就笑嘻嘻地点头:“我就知道!封哥取名的水平可真叫人不敢恭维。” 余骓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把灵兆拽回来:“少在那胡说八道,坐好!” 灵兆迅速爬起来,生气地朝余骓脑袋揍了一拳头:“干嘛打我!!!” 余骓轻轻一让,躲开他的攻击:“小孩子总乱说话就是欠收拾。” 黄杨木灵从被余骓带出来就皱着眉一言不发,此时只坐在车厢的角落里看着他俩打闹。余骓也不理他,任由他发呆。许久,黄杨木灵问道:“你……没救她吗。” 余骓转过脸,借着灵兆看不到的角度用唇语说——我可从来没说过要救她。 他又不是阎王,判不了人的生死。 马车行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孙家。这几日不见孙家给人的感觉好似萧条了很多,一春带余骓进了院子,见面的地方还是之前的大堂,孙老爷孙夫人坐在主位,金封陪着坐在一旁。余骓进门没听见说话的声音,他们三个人竟就这么沉默地干坐着等他。 金封一见余骓立刻迎出来,他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一把抓住余骓的手将他拉进屋里:“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大半天了!” “去买早食吃了。怎么?” 孙老爷见余骓来了,冷哼道:“胆子不小,没想到你还敢来。” “伯父,我说了他不是那种人,您先冷静冷静!” 余骓在金封和孙老爷之间看了几个来回,疑惑问道:“孙老爷此话怎讲?” “小女如今,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你还问老夫此话怎讲?” 孙老爷话刚说完,孙夫人便捏起手帕在一旁嘤嘤啜泣。 余骓叹口气道:“二位还请节哀。” 孙夫人哭着说:“法师,我跟老爷可就这一个女儿啊,当初你来我家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能捉到恶鬼,我们信任你,把柔姐儿交到你手上,如今……却成了这个局面,呜呜呜……我可怜的柔姐儿啊……” 余骓疑惑:“在下确实打包票要捉到恶鬼,也确实捉到了恶鬼,请问贵府可是又出现了什么异象?” “这……这到没有。” “那就是了,既然没有再出现鬼祟作乱,又找在下所为何事?至于孙夫人所言,将令爱交到在下手中,这话便说不通了。孙老爷没招在下为婿,在下更是连小姐的面都没见过,到了小姐居所后便察觉到根源是这印章……” 他说着将印章拿出来,举到孙夫人面前:“然后,就将它带走了呀。” 孙夫人吓得往后缩了缩,余骓就将印章收了起来:“至于令爱的病,在下说了,治人找大夫,我们这些人,治的是阴阳之界。若孙小姐的病因不在于此,在下自然无能为力。抓鬼是抓鬼,治病是治病,不可混为一谈。” 孙夫人脸上顿时不太好看,便顾不上风度:“法师将一切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倒是打得好算盘,把我们孙家当冤大头了!” 她轻哼一声:“说到底,有恶鬼,没有恶鬼的,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还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灵兆年纪虽小,孙夫人这么直白的话外音也听得懂了,他年轻气盛,根本不会控制自己的脾气,气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什么意思!是说骓哥骗你吗!” 孙夫人冷冷笑了笑:“哪里,毕竟法师是金贤侄请来的,金家家大业大,用鬼神骗人这种伎俩应是不屑用的。” 孙夫人是长辈又是女人,就算她捎带上金家,金封也不好跟她针锋相对,虽然冷着脸,额头上青筋却一根一根往外跳。余骓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孙家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他,而是金封,难道想叫金家赔钱? “原来孙夫人想见识一下。” 余骓笑着拿起一个茶杯的杯盖,往桌上用力一摔,握住锋利的瓷片在掌心狠狠划了一道,然后迅速翻手,墨色的血泼向黄杨木灵。木灵被泼在脚背和小腿上,青绿色的灵光退去,显出人类腿脚的样子。 孙夫人自然看到了,吓得尖叫一声捂住脸,孙老爷紧紧握着椅子扶手身体向后倾斜,也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他的血干了之后,黄杨木灵又在他们眼前消失掉。这一招用出来,效果立竿见影,余骓身边立刻真空了一圈,除了灵兆还站在他身边,连同金封以及孙家的下人,都退出余骓身边两米开外。 “你怎么还把他带在身上!” 金封站在门口远远朝余骓喊了一句,他本来就害怕那些东西,亲眼见之后,更是震惊无比。 “我不带在身上,孙老爷和孙夫人就看不到了啊。” 余骓握了握手,血就不太流了,他才看着孙夫人若有所思地说:“在下突然想起来这恶鬼说的一些事,孙夫人见到异象那晚,孙小姐恰好病发,却一整夜都没有大夫前来诊治……这件事,孙老爷是不知情的吧?从那之后令爱的病情就越来越重,那时候在下可没在贵府上。” 他盯着孙夫人勾起唇,笑得嘲讽又恶意:“这世上的鬼好捉,但是人心里的鬼,在下无能为力。” 孙夫人又惊又怒:“你休要妖言惑众!” 孙老爷再傻也知道是什么情况了,重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好了!都闭嘴!” 场面一时相当混乱,正在这时,突然有下人跑进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便开始哭喊:“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姐她——” 第28章 麒麟印章 (七) 孙婉柔如今已是弥留之际,余骓跟进来的时候医生正在用听诊器给她听心跳,孙夫人和孙老爷俱围在床边,神色哀戚。金封碍于身份不能过去,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余骓站得更远,只在门口。 他在这远远看着,见孙婉柔脸色苍白如纸,两片嘴唇又白又干,毫无血色,两只眼却睁得大大的,胸口很久才起伏一次,很微弱的幅度,偶尔会急促地喘几下,看起来相当辛苦。 灵兆突然靠在余骓身边小声地说:“我怎么看孙姐姐……魂光都散了啊……” “魂光散了?那会怎样?” “魂光散了就是死了呀!” 余骓低下头摸摸灵兆的脑袋,没再说话。 孙婉柔睁着眼,脸上表情却很迷茫,她向孙老爷,看了一会儿便把脸转开,转到另外一边看见孙夫人,再次慢慢将脸转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金封上前提醒:“伯父,您……您让一下,婉柔好像要看墙上的东西。” 余骓跟着孙婉柔的视线看过去,窗边的墙上挂着张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上是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在行军礼,表情很严肃。孙婉柔看见那张照片后,表情明显轻松了一些,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又向门外余骓这个位置看过来,看到个模糊的人影便虚弱地问道:“铎坤……是铎坤回来了吗?” 余骓站在那里,被孙婉柔涣散又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浑身都不舒服。黄杨木灵正站在余骓身边,脸上没什么悲喜情绪,却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他就被印章拖住脚,只得停在原处。 医生这时候给孙婉柔检查完身体,边摇头边收拾医箱:“给病人准备后事吧。” 孙夫人“啊?”了一声,顿时哭出声,周围的丫鬟也跟着哀哀地哭起来。金封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两腮鼓鼓的凸出块肌肉,显然是在咬牙。孙夫人哭着哭着抽了一口气,竟往后仰倒,孙老爷赶紧招呼丫鬟扶她往屋外走,一时间竟人去楼空,就只剩余骓等三人了。孙老爷临走还对金封然后说:“金贤侄,你跟婉柔同学多年了,你陪她说说话吧。” 等孙老爷也离开这间屋子,金封便抢坐在床边,看着孙婉柔的脸,眼圈就红了。 孙婉柔若有所觉,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高高挺起,后才吐出个几乎无的气音:“铎坤?” 金封想起她跟自己说过的话,想起她说,一定要等廖铎坤回来,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他哽咽着声音,犹豫下还是握住孙婉柔伸过来的手:“是我……婉柔,我回来了。” 孙婉柔迷茫了一会儿,仿佛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扯着嘴角似乎想笑:“元宝……你又闹,铎坤呢……” 金封握着她的手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他在外面打仗。” 孙婉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吐的时候却非常艰难,就像是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在省着力气喘气一样,每吐一下都小心翼翼:“那我……我等等他……” 金封用力握了握孙婉柔的手:“好,再等等,别急,我给他发了电报,定是路上耽搁了,正在往回赶呢。” 孙婉柔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清金封的话,有些痛苦地皱起眉来,她呼吸也变得更困难了,每一口气都在往肺里倒。这房间内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对孙婉柔是如此,对在场的其他人来说,更是如此。余骓不知道此事该希望时间快点走还是慢点走,他觉得对于此时的孙婉柔,还不如让她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最先忍不住这沉默的还是金封,他握着孙婉柔的手突然大声说:“你走吧!别等了!!婉柔,你走吧!!” “不……铎、铎坤……” 金封一个大男人,忍着眼泪不能哭出来,灵兆倒是替他哭出来了,这次竟也不像以前那样哇哇地哭,只眼巴巴瞅着孙婉柔,倚着门框吧嗒吧嗒掉眼泪,手足无措的,浑身僵硬的,站在那里。 余骓想,也许任何人见到这个场景都要手足无措吧。他瞧了瞧黄杨木灵的脸,又瞧了瞧墙上那张照片,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黄杨木灵沉默跟在余骓身后,余骓问他:“你想抱抱她吗。” 对方愣了愣:“不可能的,我碰不到东西。” 余骓没说话,也没停顿,在井边找到个盆,然后拿块尖石头往手腕狠狠划了一下,墨黑的血一下喷涌出来。余骓蹲在盆边叹口气,不停握着手让血流进木盆里面。 “我问你想不想,你废那么多话干嘛。” 黄杨木灵犹豫了一下才道:“想……” “为什么啊?” “……我不知。” 余骓默默翻个白眼。 血放了半盆,余骓便觉得眼前发黑,手腕上的血也不怎么流了。他端详了一会儿,觉得不够,便在盆里添了一瓢井水。 余骓在厨房找到把剪刀,在下人晾衣服的地方找到套男子穿的衣服,拿着这些东西重新回了孙婉柔的院子,他把那盆血水给黄杨木灵兜头泼下来,他的脸就显现出来——就跟孙婉柔房里挂着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余骓拿剪子把黄杨木灵头上的叶子都剪了,给他扣上顶瓜皮帽子:“把衣服穿上,跟我来。” 黄杨木本来还在好奇自己刚得的身体,听余骓命令后便忙不迭穿好衣服。余骓调整下表情,一把拉住黄杨木冲进屋里:“来了来了!!廖小元帅回来了!!” 灵兆还靠在门边掉眼泪,完全状况外,金封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余骓身边站的人,他原本是不相信的,廖铎坤人在淮南,就是快马加鞭,回来至少也要半个月,怎么可能就回来了? 但是这个人的脸确实是廖铎坤的脸。 余骓上去把金封给挤开,拉着黄杨木坐到床边:“孙小姐,你看,你未婚夫回来了。” 孙婉柔抬起头,对上黄杨木的脸,她反应已经有些迟缓,看了他许久才笑着伸出手:“铎坤……” 黄杨木灵伸手捉住孙婉柔的手,迟疑着,一脸惊奇地,将她搂进了怀里。孙婉柔靠在黄杨木胸口,满足地闭上眼睛:“铎坤,我就知道,我一定能等到你回来……” “原来拥抱是这种感觉……” 黄杨木灵低声自语了一句,温柔地回应:“是……是我回来了,小柔。” 金封在一旁看着,立刻确定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好友。黄杨木灵表情非常温和柔软,这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在廖铎坤脸上的,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常年征战,杀气很重,最柔和的表情就是没表情,怎可能这么温柔。金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突然发现这个人的手竟隐隐有些透明——是余骓在血里面兑了水的缘故,让黄杨木的身体并没有凝实。 金封一把拉过余骓,崩溃地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余骓失血过多,被他一拉眼前又黑了一下,等那阵眩晕过了之后,他才说道:“做了点小把戏罢了,不用介意。” 余骓看着孙婉柔,视线僵着,像在发呆:“这不是很好吗,孙小姐不能再撑着了,她太辛苦了。” 金封愣愣地松开余骓的手腕,许久点点头——只不过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点头,屋里的人注意力都在黄杨木和孙婉柔身上。 孙婉柔终于见到爱人,只说了一句话便再没下文了,她太累了,也太痛了,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黄杨木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小声说:“让你久等了……小柔,累了就睡吧。” 孙婉柔早已是强弩之末,听到这句话后,便垂下了手。 金封想将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记下来,至少好友回来后能有所交代,却惊讶地发现,她对廖铎坤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就知道我一定能等到你回来”。 黄杨木抱着孙婉柔的身体,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温柔得如同怀中是今生最珍贵的宝物。他身上的血干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时头已经开始消失,瓜皮帽掉到地上。 金封看着这个诡异的场景竟然没觉得可怕,他心里酸得很,鼻头也酸,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黄杨木灵笑着看向余骓:“谢谢你,这种感觉……我会永远记住的。” 他说完后就消失了,只剩地上的一堆衣服,还有门口被剪下来的枝叶杂草。 余骓下意识摸到背后背的琴匣,然后摇摇头:“你应该永远忘记这种感觉。” 就因为太美好才该忘记,因为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余骓没有对金封和余骓解释黄杨木灵的事,他们两个人显然也没有想知道的心思,到吃饭的时候都在持续低落,一个赛一个的沉默,余骓反而是他们之中最先恢复过来的。 他叉了块野山菌塞在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着好吃,要再叫一盘。 “你心怎么这么大呢,啥时候都吃得下去。” 余骓缓了缓咀嚼动作,好笑地看着金封:“我为什么要吃不下去,就早晨吃了几根油条,这都晌午了,早饿啦。” 金封翻个白眼给他。 灵兆也在一旁托着下巴唉声叹气:“你说我学的怎么不是医术呢,如果我学医术也很有天分,孙姐姐就不会死了。” 余骓在他感慨的时候又吃掉半盘鸽子蛋炒木耳,然后打个嗝:“嗯,饱了。” “……” 余骓见他俩都看着他,终于说了句不怎么像人话的人话:“哎,你们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吧。” 两人一齐点点头,余骓挨个在他俩头顶拍拍权作安慰:“人总是要死的,或早或晚……唉,总要有人死在你前面啊,想想死的不是自己,是不是觉得挺幸运,挺值得庆祝一番的?就不会觉得难过啦。” 金封拨开他的手:“歪理!” 余骓心说我这是真理,总之你们以后就会明白。 三个人中有两个情绪都不高,吃过午饭就散了。余骓说要拿着麒麟印章一段时间,还要再超度几天,就算要跟孙婉柔一同下葬,也得把里面的恶鬼消灭,不然两只魂葬一起,孙婉柔又那么虚弱,早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他妖言惑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撒谎套路纯熟,很轻易就骗过金封。黄杨木灵从孙家回来以后就一直处于一个升天的状态,余骓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理,余骓索性也不理他了,让他先飘会儿吧。 他中午吃得太多积着食,晚食不打算吃,在院子周围溜溜达达地消食物。余骓走到停放骡车的草棚时候,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骡子好像……往棚子外面出来一块儿。 “出来干什么啊,下雪冻死你。” 余骓嘟囔着就去拽他的耳朵,把骡子往草棚底下赶,没等赶紧去多少,骡车后面突然伸出条手臂,想要捂住余骓的嘴,余骓反应比对方快多了,头一偏就轻松躲过去。 “……” 余骓无语地看着那人,半晌才问:“我又没说话,你捂我嘴干什么。” 第29章 侍炎(一) 来人是赵嫣清,一身狼狈,身上还沾着草屑泥土。 “正常人不该问‘你怎么在这’吗?” 余骓笑道:“我准备第二个问题再问。说吧,你怎么在这?来我家干什么。” 赵嫣清显得有些为难,却还是开口:“能不能……借钱给我。” 余骓有些惊讶,在井下救了赵嫣清纯属机缘巧合,后来还被她看去师父的真身,余骓觉得按照自己的作风没杀人灭口就很给面子了,莫非她觉得他们已然是可以互相借钱的朋友关系? 赵嫣清也知道说这样的话非常唐突,微黑的皮肤泛出红晕。她难为情地补充:“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只是我朋友生病了,急需用钱,我只能跟你借。” 余骓点点头:“这么冷,进屋再说吧。” 灵兆终于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现在饿了正准备去厨房做饭,出门正好见到余骓带着赵嫣清回来了。 “咦,你出去一趟找到个媳妇儿?” 余骓下意识看了赵嫣清一眼,见对方脸色尴尬,便骂灵兆:“毛没长齐还知道什么是媳妇儿,这是我朋友。来,叫赵姐姐。” 赵嫣清插话说:“直接叫我赵嫣清就行。” 灵兆朝余骓吐一下舌头,跑去厨房找吃的。 赵嫣清在门口仔细拍掉身上的泥土才进门,余骓给她倒了一杯茶,她便握在手里。余骓觉得赵嫣清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即使很狼狈,举手投足间也文质彬彬的,不像普通人。 “今天早晨在大街上跟着我的是你吗。” 赵嫣清看了余骓一眼,点点头,她有些难堪,脸微微垂下:“想必你也猜到了,近期那几起案件都是我所为……” 余骓一脸惊讶:“这事我还真没猜到,是你做的?” 赵嫣清先沉默一瞬间,后叹口气:“罢了,总归是要跟你说的。我被那些人抓走后就跟我那个朋友失去联系,我已经没有家人,她是我世上唯一的牵挂,那些在井下的日子里也是担心着她的身体才撑过来的,上次承蒙你搭救,一出来我就去找她了,断了经济来源,她的病情果然又加重……但是我一连失踪几个月,原本的工作丢了,实在没办法才去……偷……” 她仿佛觉得偷是个难以启齿的字眼,光是提到已经羞得面红耳赤:“今早稽查队差点找到我,我在集市看到你的时候只是想跟你打招呼,顺便感谢救命之恩,又怕贸然出现连累你,但是跟到你们家院子,发现有金家的人,这金家跟廖家关系错综复杂……所以,我就想先在这里躲一躲。” 余骓手里玩着茶杯盖子点头:“这样躲避追兵确实是个明智之举。” 赵嫣清抬头看了余骓一眼,不知他是在真心夸赞还是嘲讽自己,借钱的事却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余骓却问:“你朋友治病要多少钱?” 赵嫣清微微愣了愣,赶忙说:“做手术要一百二十块,我……我手里现在有十四块了,所以你借我一百零六块就可以。” 余骓心想,现在人命可真不值钱,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递给她:“你以前工作是当老师吗。” “嗯……在大学当教授。” 大学教授被逼到去偷钱,那确实很凄惨。 赵嫣清打开荷包看了看:“不用这么多。” “没事,拿着吧,病好了总要买点东西补身体。” 这时灵兆端着饭进来了,大海碗盛的黄黏米,上面撒了很多白糖,还有一盆红烧茄子,一盆白菜粉条,不知道他怎么做到一个人端进来这么多东西。 灵兆开心地朝余骓喊:“吃饭啦!” 余骓被那香味儿勾起食欲,便邀请赵嫣清:“看你风尘仆仆的,没吃饭吧,一起吃点。” 赵嫣清确实没吃饭,她已经三天没吃了。从被那些人抓了之后赵嫣清就过得很狼狈,出来以后更加狼狈,东躲西藏,失去工作,没有钱,最近还被稽查队的人天天追着跑,她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 于是她也不再推辞,一来赵嫣清确实有意结交余骓,二来,连救命之恩都欠了,还有什么不能欠的。 灵兆在吃上从不苛刻,给三个人盛饭都是满满一碗,赵嫣清吃得很豪迈,刚见识过孙婉柔那种女人,赵嫣清这……仿佛跟她不是一个世界来的。 吃过饭后,赵嫣清没急着走,她坐在院子里看余骓喂骡子,看了一会儿可能看够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张纸片低头看。她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了,一股寂寥的味道。余骓给骡子塞了几块花生干草饼,就交给灵兆叫他去喂,走到赵嫣清身边时不经意瞥一眼,发现是张男人的照片。赵嫣清察觉到,赶紧把照片扣过来塞进怀里。 余骓笑嘻嘻地问她:“你对象啊?” 赵嫣清笑了笑没说话,余骓当她害羞,就没再追问。 “余骓。” “嗯?”余骓正把骡子从木棚里拉出来,拎了一桶水在旁边给它洗刷,也没有回头。 赵嫣清走到余骓身边说:“我有件事还想拜托你……你能不能,帮我把钱交给我朋友?” 余骓往骡子身上泼了瓢水,奇怪道:“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我……我不能见她,上次我拿钱给她,后来她知道我的钱来路不明了,就拒绝再收。但是……她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下去。” 赵嫣清把荷包又递回给余骓,看着他说道:“再帮我这一次吧。” 余骓心想,他难道长了一张好人脸? 不过余骓最终还是答应了,很久没出来收老东西,不知道能不能运气再好点,撞上那么一两个。现在他身边虽然一直跟着个黄杨木灵,师父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出现,能多找一些总是没错。 赵嫣清的朋友住在栗子胡同,名叫阿阮,开门的是个老太婆:“你是……?” 余骓微笑着回答:“我是赵嫣清的朋友,来找阿阮姑娘的。您是厘婆婆吗。” 老太婆反应有点慢,听了赵嫣清的名字后眼睛慢慢亮起来:“噢!噢!是找阿阮啊!进来进来,快进来,阿阮一直在等她啊!” 这房子不大,布置得却很温馨,余骓进了门习惯性在屋内扫了两眼,没感知到木灵,却见一个姑娘侧坐在炕上,手里缝着一件衣服。 “阿阮姑娘?” 余骓站在门口没进,等对方扭过头来,他看清她的样貌——是个很清秀姑娘。 “你是?” “你好,我是赵嫣清的朋友,帮她来看看你的。” 阿阮听到这个名字表现得比厘婆婆还要激动,她猛地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她还记得有我这个人……我还以为她忘了我了!” 余骓心下觉得奇怪,想,前几天她不还偷了钱送给你吗,怎可能这么两天就忘了。只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余骓也不好过问,便将荷包拿出来:“这是她托我交给你的,说要你去按时做手术,钱的事不用着急,她会解决。” 阿阮没有接余骓手上的东西,只呆呆地看着他的荷包,余骓就把荷包放在桌上,然后作了一揖:“东西已经送到,在下就先告辞了。” 余骓还没出院门,阿阮便从屋里追出来,眼角竟带着泪痕:“先生,敢问这位先生,你可知道……可知道嫣清她现在在哪儿?” “喔,她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但是今天我们见过面,她说自己现在不方便见你,叫你安心养病。” “她还好吗……” 余骓想起赵嫣清中午吃那一大海碗黄黏米,肯定地点点头:“好得很。” 阿阮猛地抽泣了一声,又拿手背抹掉眼泪:“好……那就好,你可知她为何不来见我?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只叫我把钱送给你。” 余骓说完后阿阮又不说话了,他只好拱手道声告辞。 “先生留步,天气转暖了,她工作忙起来总是不记得给自己添减衣物,我前日给她缝了件春衫,还望先生能代为转交……” 余骓自然说好,阿阮便回屋去,不一会儿拎着个小包袱出来了,递给余骓,然后将余骓送到门口。 赵嫣清就等在栗子胡同的拐角,见到余骓就赶紧迎上来,问他情况怎样。余骓笑嘻嘻地把包袱交给她:“那姑娘让我交给你的,说给你做了件春衫。” 赵嫣清脸上僵了僵,强笑着接过。 “你怎么不回去看看她?我看她还挺想你的,她是你妹妹吗?” 赵嫣清只摇头不说话,余骓心想,这俩人还真是一家的,都喜欢摇头点头,动不动就不说话了,交流起来真麻烦。 “哎!去哪儿啊,上车。” 赵嫣清抱着包袱站在那里,一脸迷茫:“我……” 余骓疑惑地问她:“你还有地方去吗,家不能回,难道要去稽查队监狱里安家?快上车吧。” “你让我住你家?” 余骓甩了甩鞭子:“当然了,你还借着我的钱呢,你要是跑了怎么办,我总不能过来找阿阮,为难一个病人我可做不到。” 赵嫣清沉默着爬上骡车,余骓心里嘀咕着,干嘛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让你白吃白住,分明我才是吃亏那个。 到家以后天已经有点黑了,灵兆点着油灯在院子里耍蝴蝶钺,余骓一见就骂骂咧咧地拉着骡子往院子里赶:“就不能多点两盏,妈的这么黑。” “我又不瞎!我看得见!” “老子看不见!” 赵嫣清自从栗子胡同回来之后心情就很低落,下了车也没说话,余骓挠挠头说:“家里就一间房,你一个女人跟我们住一间有点不合适,不然今晚在杂物间凑合一宿吧,里面没什么东西,就是我收的一些玩物,多点个炭盆就行了,应该不冷。” “可以的,谢谢你。” 灵兆就嘿嘿笑着过来蹭余骓:“还说不是给自己捡了个媳妇儿回来,都把人养在家了。” “滚蛋!” 晚上余骓给她送炭盆时,赵嫣清正在解阿阮给她的那个包袱,余骓习惯把住处点很多灯,屋里足够明亮,借着灯光他看到赵嫣清手里捧着东西是什么模样。 “阿阮姑娘手真巧啊……咦,这颜色也太暗了。” 赵嫣清听着余骓说的话,突然抱着那衣服嚎啕大哭。余骓被她吓了一跳,赵嫣清却越哭越伤心,最后将衣服搂在怀中,哭得身子都佝偻下去。余骓从没见过这阵仗,挠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努力回想自己到底说错啥了。 不过好在她倒是没哭多久,除了第一声,后面哭得都很压抑,哭了一阵就自己止住声音。 余骓莫名其妙地倒了杯茶递过去,也不敢再开口,见她接过后,就想赶紧离开。 “阿阮……” “啊?” “阿阮是我未婚妻。” 余骓嘴角一歪:“啥?!” 赵嫣清擦干眼泪,让他把门带上,余骓赶紧把门关了,在一旁凳子坐下来。赵嫣清递给他一张照片,就是她白天看的那张,照片上是个男人,穿着白布长袍,轮廓俊秀,有股子书卷气。 余骓指指照片,又指指赵嫣清:“这……” 对方点点头:“这是我。” “……” 她自嘲地笑了笑,手在衣服上轻轻抚过:“我本名叫赵延卿,延安的延,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卿。是大学教授,我的未婚妻,阿阮……是我的学生,她人很好,很上进。后来,后来我们相爱了……” “你们……她不是你学生吗?” 赵嫣清……不是,赵延卿看着余骓问他:“你也觉得我们无耻?” 余骓赶紧摇摇头。 “连你都觉得无法接受。没错……这个世上不允许这样的爱情,老师跟学生怎么能在一起,这在他们眼里就是不要脸,是乱-伦。” 余骓听他说到乱-伦时,心脏突然疼了一下,就像被一根针狠狠扎进去似的,那疼痛绵长却清晰,让他不得不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赵延卿继续说:“阿阮后来打算退学了,因为这件事甚至跟家里人闹翻,她家里人不认她,她就放弃了自己的姓氏。你看,她一个大家闺秀,现在竟然学会做衣服了。阿阮本来有个好前程的,全都是因为我……从那之后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她。我们俩在一起之后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一样艰苦,从众人视线里退出,没有人来故意为难我们。那傻丫头,一直庆幸退学时没有把我扯进来,好歹能保住这份工作,日子虽然清苦,却也过得下去的。” 余骓松开握着胸口衣服的手,不动声色地笑笑:“她是个坚强的姑娘。” “但是上天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有一次我去给学生补课,路上就被那些人给抓了!还被他们害成这副鬼样子!” 赵延卿眼底的恨意抑制不住地涌出来:“我如今连见她一面都不敢!” 他像一只野兽一样低声咆哮着,咆哮完了便捂着脸沉默下去,许久轻声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跟她在一起,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吗。” 余骓张了张嘴,最终在他肩膀上拍两下:“别想多,那群人又不止抓你一个,你只是太倒霉了。” 赵延卿被他这一点不像安慰的安慰弄得哭笑不得。 余骓心不在焉地,心底冒出个小小的声音,老师跟学生在一起就要遭天谴的话,他就捅破这个天。 …… 他在想什么啊! 余骓偷偷扇自己一巴掌。 “你累了一整天,先休息吧,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赵延卿突然叫住他:“余骓。” “嗯?” “大恩不言谢,我日后定会报答你。” 余骓随口应了,便掩上门出去。 第30章 侍炎(二) 很快到了十五月中这一日,余骓半夜背着琴匣,带上印章,出门了。他走在路上就觉得自己可能是傻了,老往家里捡这么些陌生人,都没地方迎接师父。 余骓背着琴匣到了一处竹林,刚开春,竹林里面还有些萧条,没有什么鲜嫩的颜色可看,余骓把琴放在一块石头上,等了一会儿不见师父出现,他便在旁边盘膝坐下。 黄杨木灵静静地站在一旁,余骓看着他发呆,心里想着,师父今天不会又不出来了吧,师父从上次在井下用过一次秦之后,便一直没有出现,余骓隐隐有些担心,他现在只指望师父能恢复力气把这黄杨木灵吸收了,到时候一切都好办。 月过中天,古琴上终于漾开一波白色光晕,余骓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玉归年从琴中浮出,便第一时间注意到旁边站着的黄杨木灵,他惊讶地挑了下眉毛。 “如今还能见到修炼成人形的木灵,实属难得。” 黄杨木见到玉归年也是一惊,他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上,玉归年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 余骓开心地叫了声师父,玉归年随口应他,然后问:“伤好了?” 余骓犹豫说:“还有点疼。” 玉归年皱起眉头:“这么久了还疼?结疤了吗。” “……结了。” “那就是好了。” 余骓便噢一声。 “师父,你这些日子没出现,是不是上次灵力消耗过大?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玉归年摇摇头说:“无碍,为师只不过是在想起一些事情,模模糊糊地记不分明,在琴中参悟一番。你此次倒是带给我一个不小的惊喜。” 余骓很久没被师父夸过,这一句不痛不痒的褒奖,就叫他开心得不得了。更令人开心的是,玉归年之所以想不起事情,也与灵力不足有关,能记起东西便说明他状态很好。 “你过来。”玉归年这句话是对黄杨木灵说的,余骓看了黄杨木一眼,只见他艰难地膝行着往这边挪,竟是爬都爬不起来。 玉归年只好又说:“起来吧。” 黄杨木灵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玉归年觉得好笑:“你修成人形不久,人的礼节学得倒是到位。” 黄杨木灵惊疑不定,却还是试探着地问:“那先生见我可有修炼成人的天赋啊?” 玉归年摇摇头:“不能。” 他说完就伸出手抓住了黄杨木灵的手腕,两人相接触的地方卷起一阵小规模风暴,玉归年身上的白光裹着木灵青绿色的灵光慢慢吞噬吸纳,黄杨木灵看着玉归年,他耳中突然充斥梵音,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在万树谷里流传了几代的传说。 传言道,若有一天修成人形,就会遇见一个,额心长着业火红莲的人,到时候你一定要问他,先生,你看我可有修炼成人的天赋啊?若他说有,你便能得到人类的身体,在世间行走,若他说没有,那你今生便没有再为人的机会。 这种思想是从他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就烙下印记,如同最原始的本-能,无法反抗,他们叫这作……神谕。 朦胧中,黄杨木灵看到那人身上的灵光已经由白色变成银色,并且越来越纯粹,越来越耀眼,灵力漩涡卷着他的发丝向后张扬地撒开,对方白玉般饱满光洁的额头中央,三瓣莲花越发嫣红,似要滴出鲜血。 但是他并未说“没有”,而是“不能。” 黄杨木灵没有觉得痛苦,用着仅剩的力气说道:“能为神君所用……我……心甘情愿……” 玉归年没再说话,将最后一点绿色灵光吸纳进自己的身体,才吐出一口气。他现在看起来变化很大,身体已经彻底凝实,甚至比余骓曾经见过最鼎盛的时期还要好,一头长发看得出是用玉冠簪起来的,还有……额心的三瓣莲花,红艳似火。 余骓惊讶地看着玉归年,一时说不出话,后者便也任由他看着,幽黑的眼仁里泛出丝丝金光。余骓觉得师父眼底那光带钩子,投入他的心脏,勾着心底的一根弦,轻轻拽一下,然后,便好似把他的一部分带走了…… 玉归年若有所觉,眯起眼睛看着余骓。 余骓赶紧移开视线,结结巴巴道:“师、师父……你你你好像……” 原来师父长这个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跟养大他的师父完全是不同的样子。 玉归年轻轻点点头:“适才的木灵对我很有助益,灵魄修到如此境界着实是造化,以前在九嶷时,灵力充足,能养成人形的木灵都是少数,及至昆仑,便更少了。” 余骓惊讶地问道:“师父,你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想起一些……你近日可曾听过鸿鹄会?” “鸿鹄会?没有听过,是在岳城范围内?” “届时鸿鹄盛会会办得规模很大,不拘哪座城,你只需多多留意,若有此会,你便去参加。” 余骓应着,心里却疑惑,师父整日被关在琴中,怎么对外界的事这么清楚?还有,刚刚他听的分明,黄杨木灵叫师父“神君”,还一副恭顺的模样……师父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神君,就是字面意思吗? 玉归年见余骓这幅样子有些意外,他这个徒弟很少在他面前露出服从之外的表情,这样子,竟像在怀疑他?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 余骓暗自吐了下舌头:“我就是好奇,师父怎么知道鸿鹄会这件事。” “想起一些事情,便包括鸿鹄会。” “喔……” 余骓应着,心中疑惑还是未解,师父想起的应是以前的事情才对,怎么连这以后的事都知道? 果然还是神君吧!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那种神君!余骓突然又产生些难过的情绪,如果师父真的是神,合该在仙乐飘飘的神界中享福,如今却被困于一张琴中,他心里肯定很烦闷吧。 难怪师父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玉归年从琴上站起来,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感觉灵力很充沛,他便从琴上迈下,走了大约五步又停下了——他的活动范围已经可以扩大到这种距离了。 余骓有点开心地想,这样的话,师父跟自己并肩而行都不成问题了啊。 玉归年一转头,就见余骓脸上笑得莫名其妙,他指着一旁的巨石让他坐下:“坐吧,我从未与你说过偃师一族的事情,以前是因为你年纪小,后来又没有机会,如今……你也是时候知晓自己所在的师门是怎么样的存在了。” 余骓便在玉归年身边坐下:“是,师父。” 玉归年也席地而坐,轻轻说道:“这要从女娲造人说起,作为创人神,女娲拥有最原始的神力,有一天,她一时兴起,用自己的鲜血和头发混在一起,以日月万物之灵力为引,造出了一批不像人类的人。” 余骓看向玉归年,对方垂下眼睛:“便是偃师。我们偃师一族手中掌握着超越天道的神力,即使女娲离开了,在凡人中仍是最耀眼的一族。但偃师的力量是神的馈赠,但可以说,是神的惩罚,人类不可以拥有神力,这对其他人和生物是不公平的。所以偃师的老祖宗下令,令偃师世世代代偏居一隅,不能插手人间之事,族名改称‘偃’,意味止息,他希望能够停止所有因为我们一族引发的战争。但是后来……还是发生了一些意外,让偃师一族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整个族,便只剩我一人……” 玉归年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一点:“随心,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每一件都干系重大,我本不想与你说,但是为师的记忆并不稳定,很可能明日便再次忘记,所以你要严守秘密,切勿令第二个人知晓。” 随心是玉归年为余骓取的字,他很少这么称呼余骓,不过余骓很喜欢师父这样叫他。他严肃地说:“是,徒儿谨遵师命。” “偃师的力量太强大了,即使被杀,再入轮回转世,也不会丢失前世的记忆,便有人将他们聚在一起,关押于昆仑秘境,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余骓听得出师父声中痛惜,他看到玉归年搁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头:“我便是那个被选出来看守偃师魂魄的人,三万族人的魂魄被压在山下,我却只能在昆仑之巅看着他们痛不欲生,夜夜听着他们痛苦悲泣。” “师父……” 玉归年情绪的波动只是一瞬间,他闭了闭眼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怎么从昆仑境里逃出来,怎么失去了肉身……也都忘了,你要做的事便是进入昆仑境内,去查这件事的真相。” 余骓赶忙应下:“只是我要如何进入昆仑秘境?是去昆仑山么。” “是鸿鹄会,鸿鹄会上公输家的人将挑选优秀的年轻人带入昆仑境中,公输家世代看守昆仑秘境,除了他们没有人能开启通道。你一定要被他们选中,这是唯一的机会。” 余骓一听公输两个字便本-能地排斥,地下城那种规模和精巧的建筑只有公输家的人能做到,说这件事跟他们没关系,余骓是一万个不相信的。只是他见师父一脸云淡风轻,自己心里那点猜测便按下了。他偷偷耍了个小心眼,犹豫着问道:“师父啊,你说,公输家的人看守昆仑境,会不会就是他们害得你啊。” 玉归年立刻斜了余骓一眼:“胡说八道,倒是有可能是他们将我放出来的,如果没有他们开启通道,为师如何离开昆仑境?” 余骓点点头:“也有道理噢……” 玉归年叹口气:“只不过放走偃师是与天道对抗,不知公输家是否遭到惩罚。” “这么重要的事情师父怎么会不记得了?”余骓腹诽道,按照他对师父的了解,他就算忘了自己叫什么,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 “人有三魂七魄,我丢失肉身,依附肉身所在的气魄自然不存,随着丢失一些记忆也属常态,剩下的那部分记忆,也许非要找到肉身才能恢复吧。” “原来是这样,那怎么找到师父的肉身?”余骓说完就后悔了,如果师父知道,那他岂不是早就恢复记忆了? 玉归年摇摇头,继续说下去,只不过这次略有迟疑:“还有一件事,我们师门中有一本记录自盘古开天以来的海地轴,记录着很多术法,一直是众人争夺的对象。你行走世间要小心,不要让他人知晓你偃师的身份。” “徒儿从未与别人提起过……”余骓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身边好似就有个知道他偃师身份还一直跟着他的人。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海地轴现在在哪里?” 玉归年刚要张口,猛地看向一侧树林:“谁在那里?!” 余骓心中暗叫糟糕,下一秒立刻便窜了出去。他在周围找了许久,竹竿顶上都看了,连个鬼影子都没发现,竹林中更是寂静一片,一只雪兔蹬着腿儿从余骓面前跳过,他才松出口气,回来跟玉归年说:“师父,是只兔子,这里没人。” “谨慎些好,海地轴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知道的越少越好。” 玉归年说着还瞥了余骓一眼,余骓被看得嘴角一歪,他竟然从师父眼神中读出类似“要不是我时不时记不住都不打算告诉你”这种信息。余骓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不服气,他没这么无用啊,师父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这种念头也只是一瞬间,余骓又开心地问师父以后是不是不用在琴里面待着了。 “这把古琴是用来蕴养灵魄的,为师自然要在里面。” “哦……” “还有,不要随意杀生,切勿食荤,这几点都要牢牢遵守。” 余骓也一一应下了,他突然想起金封说他师门祖上是不是和尚,听师父总强调这些东西,就傻不拉几地问:“师父,祖师爷是不是和尚。” 玉归年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余骓理亏地低下头,慢慢跪在地上:“徒儿知错了。” 玉归年懒得再看这个徒弟第二眼,转身回了琴里。 第31章 侍炎(三) 廖铎坤在孙家小姐下葬后第二天才赶到岳城,拿枪杆子的人霸道起来不讲理,硬逼着孙家将孙婉柔的尸体起出来再葬一次。孙老爷平时脾气那么大,在廖铎坤面前也得服软。 葬礼那天余骓也跟着一起去了。见廖铎坤第一眼,他就明白了为什么金封看黄杨木灵第一眼就确定他不是本人。 他俩虽然在相貌上分毫不差,气质却是天壤之别。廖铎坤是天生的军人,余骓看他就觉得此人身上有股戾气,问灵兆有没有觉得他怨气缠身,灵兆白了余骓一眼说,那是杀气。他好像生来就能叫人折服,特别他回来那天还穿着一身蚂蚱绿的军装,整个人更是显得庄严笔挺。 棺材停在坟墓边上,廖铎坤硬是不许下葬,要孙老爷孙夫人挨个“见婉柔最后一面”才行。孙婉柔的尸体在灵堂里已经停了七天,虽然冬天气温低,但是还是有一定程度的腐烂,孙夫人被几个兵压着脖子往棺材里只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晕了过去。余骓知道廖铎坤这是在故意刁难他们,可能是真生气了,他好像要把孙家的人挨个折磨一遍才觉得解气。廖铎坤最后甚至走到余骓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还是金封发话说余骓是他请来的,对方才算放过。 廖铎坤亲自将印章埋进孙婉柔墓里,脸上依旧无甚表情,余骓在旁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悄悄跟金封说:“哎,他哭得还没你惨呢,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孙小姐的未婚夫。” 金封哼了哼反驳道:“我没哭好么,你什么眼神儿。” 然后补充:“从小到大我就没见阿坤掉过泪,我觉得他爹死了他都不定哭得出来。” 余骓不置可否,这男女之间的感情之事他最弄不懂,索性不去参与。 参加完葬礼回来,余骓把在孙家偷偷打包的糖包子交给赵延卿,这样就不用做饭了,很方便。余骓每天琴不离身,这件事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赵延卿是唯一一个没问过他琴匣的人,余骓猜他可能对自己和阿阮之外的人都没兴趣,这样反倒叫他觉得省心。只是他打算接下来的时间回杨柳镇,岳城一行收获还是不小的,但是他的生意也不能就这么扔了,不知道孔大方给他照看的怎么样,哦对了,还有他老婆怀了孩子…… “哎,你们俩跟我走吗,要是不走就住这,不过我以后可不给你们付房钱了。” 赵延卿犹豫一下点点头:“我跟你走。” “阿阮怎么办?” 赵延卿苦笑一下:“就是因为她在这,我才要走。”同在一城,却不能相见,对赵延卿来说着实是个煎熬。 出乎意料灵兆却对离开这里产生不满,一会儿说跟这儿感情深了,一会儿说杨柳镇上没有封哥,他如果想找他玩怎么办。 余骓被他吵得不耐烦,便道:“那把你送去金封家,让他养你好了,我正好懒得养。” 灵兆便不说话了。 这天午睡余骓睡得格外沉,一醒来天都黑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余骓迷迷糊糊地喊:“灵兆,怎么不点灯啊?” 过了一会儿没人回应,余骓才渐渐回过神,他眼前一片黑,远处模模糊糊像有火光,却看不分明,便摸索着想要把火折子拿过来。这一摸就摸到了冰冷坚硬的东西,他下意识拿手晃了晃,是条铁链,余骓瞪大眼,终于彻底醒过来。 他面对着的是一面坑坑洼洼的顶棚,顶棚很高,也很原始,还很眼熟。 这他妈的不就是遇见丹凤眼男人的井底吗?! 余骓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没做醒,但是鼻腔里充斥着的霉变的味道切切实实在告诉他,这是真的。他想要起身,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绑着铁索,将他死死捆在石床上,而且他使不上力气,手脚都软绵绵,就仿佛…… “你中了迷药,挣扎也没用的。” 暗处走出来一个人,余骓听到他的声音先愣了一下,随即仰头笑了:“第一次下井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些人打扮看着眼熟,却没想到竟然跟你有关……挺会演的啊。” 那个人影矮矮的,穿着一顶斗篷,戴着兜帽,他走到余骓身边垂眼俯视着他,笑着说:“这不是骗人,只是计谋而已。” 那张娃娃脸上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余骓:“这话不是骓哥你教我的么。” 余骓厌恶地扭开脸:“别他妈的恶心我。” 灵兆仿佛委屈似的瘪了瘪嘴,又往余骓身边凑过去:“我叫习惯了呀!一时改不了口。” 余骓觉得他还这样跟自己撒娇很搞笑,又笑不出来,只好问灵兆说:“你为什么抓我。” 灵兆坐在石床上,两条腿轻轻晃悠着:“还不是因为你想离开岳城,我找到你费了多大力气,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 余骓懒得再听他胡扯,干脆闭上眼把脸扭到一边。 灵兆等了好久见余骓不跟他说话,就推推他:“骓哥,你别不理我啊。” “滚!啊!” 余骓刚说了一个字,身上突然落下一鞭子,他条件反射想起身,又因为使不上力倒回来,而且因为四肢都被捆在石床上,他连伤口都摸不到。余骓嘶嘶抽着冷气往旁边挪一下,接连的两鞭子又落下来。 他第一次是因为没防备,冷不丁挨一下就叫出声,接下来却咬着牙一声没吭。 “别打了别打了!陆师兄!别打他了!” 灵兆扑过去抱住抽鞭子的那人,对方面覆紫纱,正是之前余骓在井下见到的,那个丹凤眼的男人。灵兆力气小,但是这下冲得挺重,那男人让灵兆扑了一下子站立不稳,便退了一步,鞭子也甩偏了。余骓躺在石床上咬着牙大口喘气儿,一双眼也狠狠盯着那男人,心想,好啊,又是你,上次射了他三箭插了他一刀,这次还抽他鞭子。余骓从小到大,除了师父,还没被谁抽过鞭子。 “少宗,你为何护着他,偃师都是恶毒之人!他竟然还敢对你出言不逊!” 男人语气有些搓火,看着就像要推开灵兆再抽余骓一顿。 灵兆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了男人的大腿,闭着眼睛大喊道:“我知道偃师可恶!他没对我出言不逊……总之你不要打他了!骓哥很好说话的,你让我跟他说,你不要打他!” 男人冷笑一声:“少宗,恕我直言,不管你们以前感情如何,从你将他带到这里来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 灵兆抿着嘴唇固执地抱住那男人,眼睛却看着余骓,后者即使察觉到他的眼神也没有理会,反倒将眼睛闭起来。 灵兆说:“骓哥,我早就不想找你报仇了……只要你,把海地轴的下落说出来,我们都不会为难你的。” 余骓也冷笑一声,他一笑,那男人又一鞭子抽过来,余骓这次连呼吸都没变:“那夜在竹林里的果然是你。” 灵兆声音带上些哭腔:“骓哥,你就告诉我吧,我也是没办法,我们真的很需要海地轴。” 他仰头看了男人一眼,拽住他的鞭子握在手里,像是生怕他再打余骓:“我不知道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 “我的琴呢?!”余骓突然厉声打断灵兆,他这时才想起来,从醒来之后就没再见到琴了,余骓在石床上剧烈挣扎起来,铁链被他扯得哗啦作响。 “我的琴呢?!你们这些畜-生——唔!” 余骓话没说完,面覆紫纱的男人一把拔开灵兆的手,“啪”地一鞭子抽过来,他这次抽得特别狠,余骓胸前被抽出一个豁口,黑色的血哗哗地淌下来。 “何必跟他废话!把他交给我,不出两天,保准他什么都招了!” 灵兆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那男人的腰把他往后腿了几把:“别打他了!” 他转过头看着余骓道:“琴不在我们手上,我带你来的时候就没看到琴……” “少宗!” 这会儿轮到那男人急了,他从灵兆口中得知余骓很看重那把琴,上次更是亲眼见到有白色的灵体从琴中出现,直觉告诉他,那琴定是与海地轴干系重大,即使没有干系,那也可以用它来要挟余骓,诈出点消息来。 灵兆被吼得很迷茫,有些无措地看着那个男人,余骓却想到其中关节,就幸灾乐祸地嗤嗤笑了起来,对方气急,扬起手又要打他,这次却被灵兆拦下来。他哽咽着声儿说:“陆师兄,我心里乱死了,你先出去吧,让我自己跟他说行不行。” 那男人皱眉瞪了灵兆许久,终于还是冷哼一声离开了。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俩,灵兆却像不知道再怎么开口,坐在石床边沉默良久,才叹口气:“我继续说吧。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跟你走到这种地步。你一定知道历史上那个有名的战役……逐鹿之战。” 这四个字余骓倒是听师父不止一次提到过,便不再那么抗拒与灵兆交流。 灵兆见他听得进自己的话,便道:“逐鹿之战给中原造成了很大影响,因为到最后,黄帝和蚩尤均请了各路神兵相助。那些神仙打架,哪管凡人死活,有个神仙一斧头劈开了露华山。露华山是西王母用来盛装炼丹所用炎浆的地方,炎浆流出来,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尽为焦土,没有谁能够逃得掉。” 余骓皱起眉头,灵兆接着说:“天下大乱不是执政者想看到的,黄帝颁布榜文,能治炎浆者加官进爵,更记封神榜,允诺成仙。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有人献计让炎浆分流,引入幽冥渊。” “然后……黄帝便采纳了那个人的建议。但是幽冥渊一带并非荒无人烟,那里住着侍炎一族,炎浆涌入峡谷,毁了侍炎整个部落。当年献计与操刀之人就是偃师,而我,便是侍炎族的少宗主。” 灵兆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一点一点惨白,表情却难得的肃穆庄严。 余骓听他说完,转过脸来看向灵兆,对方突然惨然笑道:“骓哥,你记不记得我问过你,我们部落跟那些被做成人偶的人哪个更可怜,我今天还要问你一次……你觉得我们,哪个更可怜?” 余骓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他没有说话,灵兆又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部落的人只能屈居戈壁岩滩等环境恶劣之处吗。那场灾难之后,侍炎一族没有灭绝,一小部分人存活下来,却因为炎浆腐蚀,患上了怪病,不能见日光,月光,或者星晨光,只要见到自然之光必定如烈火焚身,受尽折磨而死,更可怕的是,这种病会世代传递,我们族中从太宗到长老,再到普通族人……除了我,无一幸免。” 余骓不知该说什么话,他从灵兆的话中听出绝望,好像在说,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一样。 “所以我们只能像老鼠一样,活在没有光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所有的族人都必须以黑纱罩身,严重的人甚至连火光都会怕,我族名为侍炎,奉火为神,现下这种处境着实……” 灵兆说到激动之处急促地喘-息了几声,他此时的表情看起来与年纪极度不符:“偃师当年明知幽冥渊畔生活着侍炎一族,却还是做了那样的决定,他们‘怜天下苍生生而多艰’,就为了天下苍生牺牲我们整个部落。骓哥,你现在看我们这么可怜,能不能也怜我一怜,我只要海地轴,只想找到救我族人的办法啊!” 余骓盯着灵兆,本就深不见底的眸子更加漆黑幽深:“你从见我第一面就在谋划这件事情,还假装不知晓你们部族跟偃师的恩怨,借机留在我身边。” “灵兆……你心机这样深沉,叫我怎么敢信你。” “更何况我也不知道海地轴的事,你走吧。” “骓哥……” “你走吧!”余骓说完便闭上眼,一副拒绝交谈的样子。 灵兆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出去了,门外一个男人抱着手臂靠墙站着,见灵兆出来便朝他挑挑眉毛:“如何?” 灵兆擦掉脸上的泪,警告似的低声呵斥:“灵陆!” “哼。” “好好照顾他。” 第32章 侍炎(四) 余骓再次从彻骨的疼痛中醒来,他有些断片,搞不清楚自己在地下呆了多久,五天?还是十天?还是更久?一点都不记得。 灵陆不知是领会错了灵兆所谓的“好好照顾”,还是故意的,接下来几天余骓倒是真的被他“好好照顾”了一番——用各种刑具。 他现在被灵陆用绳子吊在半空中,余骓觉得自己的手腕就快被吊断了,脚尖又只堪堪挨着地面,他只能不停地往上踮脚,让负重轻一点。他身上*地往下淌着些液体,这是加过浓盐的温水,泼得多了,浸湿全身,便顺着皮肤流下来,一点点从伤口里渗进去。只不过最令人崩溃的还是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比起身体上的折磨,心理首先便撑不住。 余骓只好闭着眼睛想一些其他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他将与灵兆在一起相处的细节都想一遍,便发现很多事好似都有预兆。那天他追击杀了潘副官的黑衣人,追到半路就碰到灵兆,全程都是灵兆在给他引路,然后他们就找到那口井,到了井下以后,也是灵兆踏空机关,让他掉到地底下。对方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就等他这个蠢货踩进圈套。 “瞧瞧,你们偃师,连血都是黑的。” 灵陆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将余骓注意力强行拉回来。他拿鞭子一头挑开余骓身上被抽破的衣服,伤口跟布料黏在一起,布料一挑开,刚长好的皮肉就被扯烂,涌出一大股的黑血,余骓痛得麻木的身体竟然又增添了几分疼痛。 灵陆戳戳他的伤口,问道:“海地轴到底在哪儿啊,说出来就不用这么痛了。” 余骓原本就有些深陷的眼窝因为消瘦,此时显得更加凹陷,阴影底下看着黑洞洞的,仿佛没有眼球,格外瘆人。他吞掉喉咙里的血腥味儿,舔着干枯起皮的嘴唇轻声说:“……” 灵陆把脸凑过去,才听见余骓的声音:“我的血是黑的……你们的……心,是黑的,大家半斤八两……谁也……甭笑谁……” 余骓闷声笑起来:“你们不派人追我,我还觉得奇怪……感情……咳咳,身边,身边养了只……白眼狼。” 灵陆不知道被他哪句话激怒了,拿起一旁的烙铁往余骓大腿根内侧狠狠摁上去,伴随着一股烧焦皮肉的味道,余骓痛得惨叫起来。烙铁几乎烫到他骨头里面,余骓虽然在这世上经历颇久,从小却也是被师父宠着长大的,哪儿受的了这种酷刑,没多久便将嘴皮都咬破了,脊椎的一条线往上延伸着,一阵一阵出冷汗。 他撕心裂肺地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操-你妈……啊!!!!” 余骓现在想,跟这些人心狠手辣的手段比起来,被师父吊打那真什么都不算。他又模模糊糊地庆幸,还好师父没把海地轴的事告诉自己,若自己知道了,说不定就忍不住什么都招了。 灵陆锐利的丹凤眼中快-感和怨恨交织着,一刻不错眼地盯着余骓,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个反应,任何一个表情。然而余骓被这下疼得差点晕过去,自然不会有什么生动的反应,灵陆看着他片刻,扶着手腕上的腕带转了转,沉声道:“上水车。” 两个穿黑罩衣的人上前,把余骓从吊索上解下来,然后拖着他往一边的大木轮子上捆,余骓原本耷着眼皮,一得自由便突然出手,拳头狠狠往旁边那人太阳穴上捣去。他的拳头被灵陆半路截下来,然后朝余骓柔软的腹部猛打一拳。余骓被他打得口吐黑血,身子整个都佝偻下去。 灵陆烦躁地说:“折腾……手脚麻利点,绑上去。” 水车就是一个大木头轮子,直径有一人半那么高,受刑的人被成大字绑在上面,转动水车时,便正好让他头朝下浸到水池里面。 余骓被转出水面的瞬间猛吸一口气,他紧紧闭着眼,希望对方最好是把他转进去再也别转出来,让他死了干脆! “还不说,嘴够硬的。” 灵陆笑着拍拍余骓的脸问他:“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就被人认出来是侵入者吗?我们族中的人活得太艰难,搭档之间可以互相感知彼此,你就别想着逃出去了,没用。” 余骓实在太累,被他拍着脸也没什么表情,几次下来灵陆觉得没意思,玩够了便将昏迷过去的余骓解下来,让人把他放在石床上。 余骓躺在床上,血糊着眼睛看不清东西,索性便闭着眼养神,他听见看守的两个人都出去了,一偏头从口中吐出一根细细的铁丝,恰好抬手抓住,然后慢慢插-进锁孔中。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扒过一次,这根铁丝一直藏在嘴里才没被搜走。余骓不怎么会开锁,这种事师父没教过他,试了几次都被打断,还是渐渐自己摸索出点门道来。反正他也逃不出去,捅着玩儿呗。捅来捅去,锁里面的弹簧突然发出“咔”地一声。 余骓眼珠子骨碌一下,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面上神色却没动,又将锁捏回去,继续捅。 他如今身体太弱,贸然逃跑肯定会失败,还得等身上的伤养好了再从长计议。 不过这天天受刑,怎么才能养好伤呢…… 余骓又将锁捅开几次,把铁丝藏进袖口,然后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啊!” 两个警卫如鬼魅一般进来,站在余骓旁边:“叫什么叫!” 余骓好像刚刚叫人已经费尽他所有力气,大口喘-息了一会儿,虚弱地开口:“我……撑不住了,叫你们领头的来……” 他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哭,非常没出息:“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两个警卫面面相觑,余骓便色厉内荏地补充:“饿死我你们什么也问不出来!到时候我把所有秘密带到地底下!” “别吵了!”那警卫狠狠瞪了余骓一眼:“我去回报少宗,你看着他。” 灵陆从刑室出来之后进了一个房间,房内有个人面对着墙壁坐在黑暗里,听见有人进来也没回头。灵陆把他门口的掌灯点上,渐渐显出对方的身影。那人戴着黑色的兜帽背对着他,兜帽外面凌乱地散着几绺白发。 “招了吗。” 灵陆看他一眼,自顾去桌边取杯子倒上一杯茶:“没有,嘴巴挺严实,不过我看他不像硬骨头。不是装的,那就是真不知道,但是在我手里还能顾得上装的人至今没遇见过。” 灵陆又说:“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被我玩死了也问不出来。” “嗤,谁告诉我交给他不出两天保准问出来的。” 那人冷笑了一声,慢慢站起身,火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身形很高,背影看起来有些瘦,他转过身来看着灵陆,兜帽一摘下,露出一头及肩的白发。灵陆被那人嘲讽着有些恼羞成怒,一双丹凤眼几乎喷出火来。 “你别小瞧骓哥了,我总觉得在他身上能嗅到同类的气息。” 他说完突然叹了口气,大大的桃花眼倏忽流下两行泪:“他怎么就这么倔呢,一本书罢了,还能比命重要?一想到骓哥在你手里受苦,我就心痛得厉害。” 这人正是灵兆,只不过此时,恐怕就算被当面指给余骓看,余骓也认不出来。灵陆见他这反应皱着眉嫌弃地把脸扭到一边:“你现在这样真恶心。” 灵兆笑了笑,走到灵陆面前,隔着面纱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把脸转过来看着自己。灵兆一点点收紧手指,借由身高俯视着对方,灵陆恼火地要把他的手扒开,灵兆才轻声说:“我恶心?” “松开!” 灵陆用力把他推开,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少宗,你忍不住就去吃药,别来找我麻烦。” 灵陆跟灵兆是搭档,两人灵魂上的感应很强,若是两地分开还好,若是站在一起,可能被对方心里面的窃窃私语吵死,所以跟灵兆在一个房间的时候,灵陆向来不太有什么心理活动,尽管不会被他听到自己想的是什么,他也不敢冒险。灵兆身体状态不佳的情况下,他可一点都不想吵着他——对方绝对会变本加厉回敬过来。 “吃了那个浑身没知觉,我不喜欢。” 灵兆伸手去挑他的面纱,长时间压缩骨骼让灵兆很难受,他如今每处关节都疼得厉害,不但疼,还痒,太宗给的药很有效,只是吃下去之后便浑身不能动,比起来灵兆宁愿忍疼,这样至少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我这么久没回来,你没想我啊?” 灵陆一听灵兆的话转身就要走,灵兆握住他的手腕,撒娇似的晃他的手,手指却一点点收紧,抓得特别狠,仿佛跟灵陆有仇,他多疼就要灵陆也多疼。 “陆师兄,你说,你有没有想我。” 灵陆一掌朝他劈过去,后者赶紧松开手跳出去老远:“不想就不想,我现在又没心情跟你打架。” 灵陆握着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腕找个地方坐下,一边揉一边说道:“那人有没有联系你。” 灵兆一听他问的内容便有些意兴阑珊:“这不是该问你?他联系得着我吗。” “你才是少宗,他直接跟你谈条件有什么不对。”灵陆几乎想翻白眼:“他最近没再出现,我才觉得疑虑。” “如今除了千机台,其他地方都被我清理过,他们传不回去消息还能找我们说什么,难道问,‘我们的人怎么都死了’?” 灵兆笑嘻嘻地说,随手将披散在肩头的白发往脑后扎了个马尾。 “事情过了这么久,他们都没发现那琴的秘密,城中想必早就没他们的人了,只需告诉那些人,余骓在我们手里就行,而且……” “而且什么?” 灵兆瞥了灵陆一眼:“而且,你多多留意,近来是否有名为鸿鹄会的群聚活动,若真有,那傻子脱不开身也属正常。” “他可不傻。” 灵兆抬了抬下巴:“我就喜欢这么叫他。” 灵陆不再跟他抬杠,琢磨着鸿鹄会这三字,灵兆又偷摸地拉起他的手捏在掌心,一根一根手指头捏上去,灵陆被捏疼了,用力把他扒拉开:“太宗还是不肯出山,你如果闲得慌就写信回去多劝劝他,大长老年岁也高了,再不出来没机会了。” 灵兆嗤笑一声:“他说自己要老死在山里边,我劝有什么用。更何况,我们这些人出来了又怎样,不还是要躲在地下,连追个人都不敢追,就怕一上去就被烧死。” 常年躲避着天上的太阳,已让侍炎一族的人形成惯性恐惧,有的族人甚至吹到流动的气流都会怕得浑身颤抖,他们这样早晚活不成——不真被烧死,也会被自己吓死。 灵兆终于如愿以偿将灵陆的手握在手心,然后从他腕骨一点一点捏上去。 “陆师兄——” “禀报少宗!” 门外的警卫突然说话,打断了灵兆的动作,他一脸不爽地松开灵陆,一只手撑着下巴嘟囔:“他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非打死他不可。” 灵陆斜了他一眼起身去开门:“何事?” “首领……那个,囚犯说要吃东西。” 灵兆在屋内听见汇报内容,噗嗤一声便笑出来:“哎呀,骓哥真有意思,他这是想通了?还是……想到招儿了?” 灵陆冷哼一声:“随便给他点,这种事还要问我。” 灵兆便朝外面喊:“别亏待他,对了,不要给他荤食,他吃不了那个。” 警卫走了之后,灵陆回过头便似笑非笑地瞧着灵兆:“你还挺了解他的。” 灵兆一双桃花眼顿时风情万种地斜过来,看得灵陆一身鸡皮疙瘩:“陆师兄,你这是吃醋啊?你放心,我当然是更……” “嘭!” 摔门声将灵兆接下来的话截断,灵兆身上的刺痛恰巧又来一波,将他脸上的笑容痛得干干净净。灵兆保持撑着下巴的动作,面无表情看着被摔上的门哼哼:“无趣……” 第33章 侍炎(五) 不知道灵兆怎么想的,自从余骓要求吃饭之后,他每次都会亲自送饭给他吃——貌似还是自己做的,尽管缩骨让他浑身疼痒难忍,他还是坚持这样。余骓心里有了打算,对灵兆也不是那么抵触了——至少表面上看来,他很配合。 不过他身上的伤就没好过,每天被不间断地刑审,即使长好了也会立刻添上新伤。灵陆就是个疯子,在折磨余骓的时候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余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虐出毛病了,他有时候甚至觉得挺佩服他的,能时刻保持高涨的工作热情。 其实他心里挺冤的,但是余骓又不能实话告诉他们师父根本没告诉他海地轴的事,这些人手段狠辣,对偃师恨之入骨,他自己尚且罢了,若得知师父才是真正的偃师一族,还掌握着海地轴的下落,注意力肯定会全部转移到师父身上,谁知道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余骓想了很久都不晓得该如何恢复身体,他如今身体状况非常糟糕,真当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了,想要短期内活蹦乱跳并杀出去是不太可能的。 “骓哥?骓哥,你在想什么?” 余骓回过神,便见灵兆正端着一大碗面看着他,面上撒了红通通的辣子,热油将辣子烫得吱吱作响,最上面还撒着嫩绿葱花,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灵兆笑着将面放在桌上,往余骓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凉了没热的好吃。” 余骓垂着眼睛看着那碗面,心中冷笑,面上却作出犹豫神色:“这是你做的吗?” “是啊,别人煮的我怕骓哥吃不惯。”灵兆眼睛亮亮地看着余骓:“快吃吧。” 余骓从笼子缝隙里将两只手伸出去,端起碗吃起来。每到吃饭时候他们不得不给他松绑,又怕他逃跑,便把他赶进一个笼子里,这笼子精钢打造,底部埋在土里,旁边还有灵陆盯着,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余骓吃了两口面,突然说:“我想喝鸡汤。” 灵陆在旁边看了许久本就不爽至极,听余骓那颐指气使的态度顿时暴怒,一鞭子抽过来,余骓条件反射地缩起肩膀,灵兆都被吓了一跳。 “认清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阶下囚不是座上宾!” 余骓像是被吓到了,也不说话,捧着碗往嘴里捞一口面。他最近消瘦得厉害,那碗又大,便显得余骓可怜兮兮的。 灵兆这时说:“陆师兄,你能不能先出去,动不动打打杀杀的……让骓哥先好好吃饭行不行。” 灵陆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推门出去了。屋里只剩了灵兆跟余骓两人,余骓却依旧没说话,一时间屋内只剩他吸溜面条的声响。 灵兆没话找话:“骓哥,你想吃鸡啊?” 余骓吸了几口面在嘴里嚼着,许久才诺诺地含糊道:“算……算了,我就说说。” 灵兆眼底暗色一闪而过,这在他看来简直是余骓即将反水的一个信号,于是试探地问道:“你不是说师门不让吃荤吗,怎么这会儿想开了?我看你对你师父特别听话。” 余骓只低头吃面没理他。 “怎么了嘛,说啊,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别不说话。” 余骓抬抬眼皮看他一眼:“我现在还有什么考虑师门的心思,只想死之前了个心愿罢了。” 灵兆眼里含着泪:“骓哥,你别这么说……” “说了几次你们问的东西我不知道!不知道!非要问,我瞎说行么?” 余骓烦躁地放下碗,也不打算出去了,往笼子里一歪,然后翻身背对着灵兆躺平:“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 灵兆又在刑室待了一会儿,叹口气走出去,他心里却是开心的——信仰都是一点点崩塌,他不着急,可以等。 余骓背对着他,脸上面无表情。 他当然不会有那种消极的想法,演戏嘛,谁不会。不过想吃肉倒是真的,他隐约记得孔大方好像说过,补身体还是得吃肉,余骓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吃素才这么虚弱。他心里默默祷告一番,师父啊师父,事急从权,这次过去之后,徒儿保证,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再吃肉了。 于是接下去的几天,余骓不是要吃肉就是要吃鱼,把以前想吃却不敢吃的东西吃了个遍,虽然他们还在给他用刑,灵兆为了贯彻他的怀柔政策,却是对余骓有求必应,棒子和甜枣双管齐下,他相信余骓很快就会反水。 与此同时,余骓也觉出肉食的功效,这些天他身体好了很多,即使白天被灵陆拉出去虐一整天,睡一觉立马生龙活虎,而且他总隐约觉得有股热气在身体中窜行。余骓跟师父学过一些灵力的运行,若是功力亏涨,那该丹田之处最先感应到,他这股热气却不是从丹田之处发出的,而是从……心脏。 心脏的地方暖烘烘的,像有一团小火苗在烧,一天,两天,三天……不知过了几天之后,余骓觉得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他现在蹦一下大概能蹿上天。 这是正常该有的反应吗? 余骓身上挨着鞭子,脑子里有些混沌,然后渐渐的,眼前也昏沉了。又一鞭子抽到他身上的时候,余骓小心捏了把扣在手上的锁链,那链条其中一个扣儿竟被他捏弯了。 余骓也没想到会这样,惊愕了瞬间,条件反射地又赶紧将铁扣捏回去。 灵陆何等敏锐,平日里很多时候正是通过犯人脸上细微的表情来判断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余骓的表情变化也没瞒过他。 “你在做什么?”灵陆眯起眼,将余骓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没发现异常,便狠狠一鞭子抽过去。 “不要跟我耍花招,我可不是少宗,跟你没交情只有仇。” 余骓手臂上一处刚长好的旧伤被他抽裂了,霎时涌出血来,余骓那刻只觉得心口的热化作一团火,将身体里流动的血液灼烧到沸腾。他眼前升起一阵黑雾,周身血的味道充斥鼻腔,越来越浓烈。 “你敢伤我。” 余骓轻轻开口,捆着他的锁链被猛地一挣,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金属音,灵陆反应过来提起鞭子便抽,但是那有倒刺的鞭子带起一层层飞溅的血花,余骓却仿若失去痛感,只一味地挣着锁链拖曳。 灵陆此时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余骓面上带煞,双目更是被杀气淹没,混沌不堪,早已不复平日里的清明,他身后的锁链被拽得发出吱吱嘎嘎的悲鸣。 灵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要喊人进来,恰在这时,余骓身上突然“嘭”得一声,一根锁链居然被他生生拽断了。 余骓盯着灵陆,平日里就对他充满杀戮的意念,如今竟然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他如今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杀! 余骓迅速从刑架上挣脱,一把抓住断掉的锁链,手一抖,猛地朝灵陆抽过去。锁链很粗很重,被余骓使在手里却像在使麻绳。灵陆狼狈地躲过一击,第二次攻击紧接着又到了。 灵兆坐在房中猛然睁开眼,他感觉到自己的搭档正陷入险境,连缩骨都没来得及便赶到现场。灵兆见了这种场面也是震惊不已——余骓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此刻的脸只能用狰狞二字形容。 灵陆此时被抽中几次,胸口手臂都肿起来一长条的抽痕,有的地方甚至隐隐渗出血迹。但是余骓的攻击却越发凌厉,那狠劲恨不得把他抽成肉酱似的。 “小心!” 灵兆突然大喊一声,扑过去抱住灵陆,在地上翻滚着躲开余骓的一次攻击,他们原本所在的地面被余骓抽得都开裂了。 灵兆皱着眉头看向余骓,对方此刻睁着双眼,白眼球上密密麻麻覆盖着放射状黑色血丝,眼白差不多已经被完全覆盖,看起来非常可怕。 这时候警卫终于陆续赶到,迅速朝余骓包围过去,余骓一抖手,手中铁索瞬间绷直,然后抡起来朝众人抽过去。他下手非常狠,有一个警卫没躲开,被余骓抽裂了脑袋,红红白白一片流在地上,恶心至极。 灵陆没想到会这样,一见族人身死,他怒火中烧,眼睛都红了。他用力挣开灵兆的手,从地上爬起来便朝余骓冲过去:“我杀了你!” 灵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又将灵陆扯回,果断命令道:“所有人!撤!” “撤?!不可能!” 灵陆气极,手中鞭子一甩,朝余骓攻过去,余骓反应很迅速,铁索也抖直了,却生受了灵陆这一鞭子,铁链直接缠在灵陆腰间,拽着他嗖一下拖向自己。 余骓力量奇大无比,灵陆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拽过去,灵兆大惊,想救已经来不及了。余骓将一把掉落在脚下的长刀一踩一踢,稳稳抓在手中,刀尖正对准灵陆。他嘴角扯着一抹意味不明的邪笑,竟是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余骓的表情让灵兆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来不及思考,眼见着灵陆就要被穿成糖葫芦了,他奋力从侧面冲过来,一下将灵陆撞歪,长刀便贴着灵兆的侧颈堪堪割过去。灵兆打个滚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捂着不停流血的脖子,一手架起灵陆:“走!” “少宗,你受伤了!” 灵兆哪儿还顾得上受伤,刚才那一下让他彻底明白过来,余骓的情况绝对不正常,他目前的状况,仅凭他俩是对付不来的。 灵兆脚尖触地用上轻身功法,一把抓住灵陆:“皮肉伤,先走了再说,快走!” 灵陆无法,只得跟着他一同离开。 他们出了刑室便有手下报告,地宫东方有外人闯入,已经派人过去,现在正在苦斗。灵兆脖子上流了很多血,渐渐干了,在他白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灵陆火大地问:“有人侵入?!什么人?偏赶在一起来了!” “属下不知……那人,那人说要我们交出什么人来,其他的尚不清楚。” 灵陆与灵兆面面相觑,前者问道:“偃师还有同伙?” “怎么可能,我跟他相处这些天从未见过。” 灵陆还是挺迷信灵兆的观察力的,单想也想不出结果,只好把灵兆交给旁边一个守卫:“帮少宗包扎伤口,我亲自去看看。” 灵兆皱眉挥退那警卫:“伤口没事,我跟你一起去。” 余骓这边没人阻挡,倒是叫他逃了出来。他一路走过来只觉得眼前昏暗,脑子里面更是混沌不清,不知道什么一直在他耳边嗡嗡叫着,叫得他心烦意乱。 “杀,杀,杀!” 余骓痛苦地捂住耳朵,走了几步便贴着墙慢慢跪在地上,如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想杀人! 所幸灵兆下令遣散了所有人,要不然他真可能一路杀过来。 余骓还是保留着一点理智的,他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对劲,又无法反抗身体里的冲动,身体和灵魂仿佛分开了,谁都不听谁的,各自为政。 为何如此?过去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靠在墙角缩成一团,适才跟灵陆拼命时候扯裂多处伤口,现在痛觉慢慢回来,疼得他直不起腰。余骓握着自己的手臂急促地喘-息了几声,睁着一双眼警惕地看着周围,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到,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师父……师父……” 余骓小声呢喃着,仿佛这两个字可以令他暂时失去痛觉,令他感到安全。 “余骓……” 不知过了多久,余骓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唤他名字。 “余骓!你怎么了!醒醒!” 余骓一抬头,对方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只见他满眼遍布黑丝,眼睛周围的血管都鼓起来了,那血管竟是青黑色的。余骓看着眼前那个模糊的人形发愣,对方要伸手扶他起来,余骓脸上却突然闪过狰狞的神色,猛地出手掐住了那人脖子:“去死吧——!” 第34章 侍炎(六) “唔……放手!余骓!咳……你放手!是我啊!我来救你!” 对方挣扎着,两只手扒在余骓的小臂上往下拉,余骓掐着他的手却越收越紧,脸上纵横的黑纹也随着他用力越发狰狞。那人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张骇人的脸,挣扎的力道渐渐变小,窒息感越来越强,他顺着墙滑倒下去。 “铮——!” 一声铿锵琴音突然传来,像一道清雷从余骓灵台中劈下去,让他混沌的视野瞬间清澈些许。 “师父……” 余骓呢喃着,手也无意识地松开,被他掐着脖子的人一脚把余骓蹬开,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他跪在地上用力咳嗽起来。余骓迷茫地张着手,眼睛上的黑色血丝褪去一些,让他终于看清面前的人是谁。 “是你……你怎么在这?” 余骓见赵延卿正捂着胸口咳个不停,便想要上前叫他,吓得赵延卿以为他又要掐脖子,赶紧退后。 余骓压着心底那股暴戾之气歉意地朝他笑笑:“实在抱歉……我刚刚,可能是杀红了眼,走火入魔了。” 他说这句话心虚的很,余骓也不知晓自己适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赵延卿心说你那是杀黑了眼,现在还黑着呢。他如今是女人的身体,力量上自然不如男人,他便对余骓很警惕,不过即使他是男人的身体,就凭他刚刚掐他那种力道,赵延卿觉得自己也反抗不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没被那些人发现,却差点让你掐死。” 赵延卿沉着声音抱怨一句,将余骓拉到墙根地下的巨石后藏起来。他当然疑惑余骓此时的样子,只不过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询问太多,身处敌人的大本营,当务之急是逃出去。 “你现在能走吗,跟我出去。” “当然能。” 余骓心口那团火还没散,只能强行压下,他跟在赵延卿身后,在地宫中左拐右拐往出口处走,过了片刻,再也没听到混沌时那声琴音,余骓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刚刚仿佛听到琴声……” “嘘!” 赵延卿左右看看,未见穿黑衣的警卫,走到一处转弯的地方,摸索着找到开关,轻轻一掰,挡在面前的巨石便缓缓移开,机关制造得精妙,这个过程居然未发出一点响声。赵延卿让余骓跟上,等到两人皆进了石门,他才松了口气。 “暂且躲在这里吧,我就是从这儿下来的,还算安全。” 余骓扶着手臂上的伤点点头,在一边坐下来,赵延卿在离他远一点的墙根下面坐下,还保持着警惕的姿势。余骓心里苦笑,却也很赞成他的做法。 “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你被他们带走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你从孙家回来不是带了个糖包子给我嘛,我肚子疼就没吃,那天晚上家里来了三个人,看上去都是练家子。我也不敢出去救你,就把你的琴带走了。” 赵延卿说到这里颇为惭愧的样子:“他们的衣着我记得,就是井下那群人,我实在打不过他们……” 余骓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灵兆在孙家的时候就对我下药了?” “我不知道,总之我没吃。” 赵延卿迟疑着问道:“果真是他吗……” 余骓想起这几日在地宫中的经历,心中的戾气又是一阵翻腾,他给自己顺了两把,没好气地说:“你亲眼所见,还问我是不是。” 赵延卿便继续说下去:“我想过去枯井找入口,但是那口井被人封了,这几日我急得团团转,直到你师父出现才有转机。” 余骓这才想起来赵延卿当初被师父顺手救了,知道师父的存在,便赶忙问道:“我师父在哪里?” “他在另一处吸引警卫,我帮不上忙,便来找你。” 余骓心想,刚才听到的琴音果然是师父所奏了。他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去找人,赵延卿连忙按住他:“你要去哪?你师父说要我们在这里等他。” “我怎么能让师父一个人面对那些人!”余骓甩开赵延卿:“更何况他对人从不下死手,对上这帮穷凶极恶之徒肯定要吃亏的!我一定要去救他!” 余骓说完就开始用手扒那石门,赵延卿在一旁着急,想阻止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心里觉得余骓师父比他厉害多了,但是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毕竟再厉害也架不住对方人多。 “可是,你出去了怎么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那我就去挨个房间找!”余骓才不理会他,扒不开石门就去推刚刚的开关,他眼球里面黑色的血丝又开始蔓延上来。 “你们在做什么?” 正在这时,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过来,虽然细细小小,但是听了这么多年余骓哪会听错,那正是师父的声音啊。他立刻看向发声处,这里没有过于明亮的灯光,余骓在黑暗中待得久了却适应这个亮度,他看见地上有个小小的巴掌那么大的黑影哒哒地走过来,听敲击地面时的节奏竟是人迈步的声音。 余骓迟疑着叫道:“师父?” “嗯。” “……” 那个小小的黑影嗯完之后终于哒,哒,哒地,不紧不慢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了余骓面前。 赵延卿也算是见识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了,但是他分明记得余骓师父是个丰神俊朗身如修竹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俊美得不似真人的美男子形象,才多久没见就变得这么……小? “师父?!”余骓难以置信地又叫了一声。 “为师在黑夜中很容易被发现,便借助外物。” 余骓想起自己师父身上永远笼罩的那层浅浅华光,理解地点头。 细细小小的声音又说:“此地不宜久留,随我来。” 他说完就转过身,哒哒哒地走了几十步,余骓神色复杂跟上去,然后一步还没迈开,就超过师父了。 “……” 有点尴尬。 玉归年丝毫没察觉不妥,还在哒哒地往前走,余骓斟酌着开口:“师父,不如让我……抱您出去?” 哒哒声突然停下来,余骓捂着自己的脸抖啊抖:“这个,这样的话,会比较方便。” 玉归年站在暗处,如今他五官又小小的,余骓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对方接着说道:“手拿过来。” 余骓赶紧把手伸过去,便觉有细细的踩踏感一左一右从掌心传上来,他只觉那触感仿佛渗透了他的皮肤,直传到心间。余骓在那一瞬间忘了跟师父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寒暄,忘了这些天受的委屈,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师父在他手心。 师父……在……他……………手心?! 余骓内心开始嗷嗷嚎叫起来,他不知这是什么感觉,他恍惚看到某个自己将自己撕成两半,内脏心满意足地流了一地。 而对于这一切,玉归年一无所知。 “好了,是非之地,速速离开。” 小师父细细的声音从掌心传来,余骓木着脸,肩膀微微颤抖着说:“是,师父。” 掌心中的触感没有温度,反而是冰凉凉的,余骓好奇得要死,他想摸摸师父此时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样子,又不敢造次,他怕师父把自己打死。于是一路沉默地出来,余骓心里一路都在天人交战。 赵延卿在一旁看了许久,走过一段路之后才犹豫着问:“仙师……不打算管这里吗?” 余骓面色有些不善,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赵延卿,然后便听玉归年冷漠道:“世上因果自有定数。” 赵延卿也是聪明人,只需一句话就懂了玉归年的弦外之意,于是也不再吭声了。余骓这才收回视线,重新专注地看着坐在他手心里的小师父。行过一段距离后,余骓便觉手掌心的小师父拉了拉他的手指。 “在这里停一停,琴被为师放在那处凸石后面,你去取来。” 余骓口中应是,跑过去弯下腰伸手到石块后面,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将掌心小小的师父轻轻圈住,玉归年没什么反应,余骓心里面却咯噔一下,他觉得自己脸热了。 “师师师父……找到了,我们现在往哪儿走。” 玉归年听到余骓颤抖的尾音,疑惑地转转头,掌心那凉凉的触感便在余骓手里转动:“你怎么?摸到奇怪的东西了?” 余骓心说我这不是摸着师父您呢嘛,此念一生,余骓立刻在心里对自己呸呸呸,他脑子这都在想什么!这可是对师父大不敬啊! ……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不敬在哪里。 “没有没有,师父,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他迫不及待想看看师父现在的样子了。 …… 呸呸呸!是因为在这里面待久了说不定会有变数!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便可,尽头有一处机关,介时为师指点你如何开启。” 余骓口中应喏,随手将古琴夹在腋下,握着小小师父那只手却没再松开。他迈着长腿就往出口去,赵延卿在他身后跟得有些吃力,又不好喊余骓停下,只得小跑着奋力跟上。 这条路不算长,很快到了终点,在玉归年的指点下余骓很快找到机关。地宫的出口位于一片竹林中,此刻正是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余骓由于在地下待得久了,一点阳光都令他受不了,他条件反射地遮住眼睛。然后马上又想起自己手里这位更加不能见太阳,情急之下,便手忙脚乱地把小师父塞进怀里。 “……” 猝不及防被埋在一堆布料中的玉归年用力扒开余骓的衣服,黑着脸说:“为师不惧日光。” 余骓又手忙脚乱地帮他扒拉出来。 他一低头,只见一个小小的木头人端坐在自己衣服里,此刻正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制作木头人的工匠手太巧了,这小家伙竟然长得跟他师父一模一样,甚至在他眨眼的时候,余骓还能看到密密的睫毛忽闪忽闪。 余骓张着嘴一时忘记反应,被他放在怀里的玉归年却皱起两道眉毛,怒斥道:“你如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余骓还没反应过来,怀中的木头小人猛地射出一道白光,玉归年便站在了余骓面前,怀里的小人同时耷拉下四肢。玉归年没有给余骓反应时间,他也顾不上赵延卿还在旁边,伸手捉住了余骓的下巴,将他的脸强行抬起。余骓惊讶地张开嘴,对上玉归年严肃的表情,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赵延卿:“……” 赵延卿抱起被扔在一边的琴转身走了,人家师父要教育徒弟,他一个外人,想是不好围观的。 玉归年并未察觉他此时的动作有多不合适,他自上俯视着余骓,一双淡漠的眸子轻轻眯起,适才地宫里光线昏暗,他没有看到余骓的脸什么样子,此时看到了,却让玉归年眉头越皱越紧。余骓眼球里面,还有眼睛周围,甚至太阳穴上,都有或细或粗鼓起来的血管,纵横的血管让余骓的脸看上去狰狞无比。这副模样同余骓上一世血洗昆仑境的样子渐渐重叠,若玉归年此时有气可喘,他必定早已失态了。 他的记忆不甚清晰,只隐约记得一些画面,上一世,余骓在鸿鹄会之前就已经这副模样了吗? 余骓不知道师父在想什么,只觉被他捏着下巴的力道越来越重,但是他忍痛的能力好像突然变得很强,即使下巴被捏疼了,余骓也不想移开视线——他好似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直视这双浅淡的眸子,里面丝丝缕缕的金光在师父眼底流转。余骓觉得他没有看自己,又好像在看自己……他只能如此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任由对方看个通透。 玉归年确实陷入了一些模糊的回忆中,他看了许久也没有收回手,反倒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抚上余骓的眼周,那些血管凸出皮肤表面,摸在手下凹凸不平,玉归年在上面轻轻摁了摁,眉头又紧一分。 “……!” 余骓脑子里嗡地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鬼样子,整个人都沉浸在“师父在摸他”的玄幻境地中,他觉得自己脸又热了。玉归年眼见着余骓脸上涌起一层黑气,疑惑地在上面蹭了蹭,却越蹭越黑。 “随心,他们给你下毒了么,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 余骓回过神,绝望地低下头——人家害羞的时候脸红,他害羞的时候脸黑,也是没谁了。 玉归年见余骓不说话,松开他的下巴,却牵起余骓的手,三指并拢压在脉门上摸了片刻,疑惑道:“没有中毒的迹象。” “可、可能是天色开始暗了吧,那个……师父,我们赶紧回去吧。”余骓结结巴巴地应着,怀里还捧着个小木头人站在那里,他浑身伤痕累累,许多伤口还在流血,便显得有些可怜。 “罢了……先给你治伤。” 余骓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后,开心得不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些什么,就是有种快起飞了的感觉。一会儿,玉归年突然停下脚步:“随心。” 余骓开心地应着:“什么事师父?” 玉归年便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为师不许你食荤,你是不是破戒了?” “……” 余骓脚下一僵,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 “哼,等你伤好了……” 剩下的话玉归年没有说完,余骓在脑内自动播放:等你伤好了,看为师怎么收拾你。 第35章 施针拔血 夜幕四合,岳城中四处升起浅淡的炊烟,正是这些人家开始升火造饭。余骓捧着饭碗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饭,赵延卿坐在他对面,时不时瞄一眼门口,生怕那边下一刻就会有个宽袖广袍的男子走进来。 除了偷东西那几次,赵延卿还从没觉得这么过意不去,他往嘴里夹一筷子土豆丝,嚼几下小声说道:“没想到你师父……煮饭这么好吃。” 没错,今晚的晚饭是玉归年下厨的,余骓煮饭不在行,不客气地说,他做出来的东西就是猪食,赵延卿更是,烧火都不会,半天红着脸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余骓自然不服,他师父就是君子,也会做饭,分明是赵延卿找借口。 余骓没嘴巴理会赵延卿,抽空给他一个“你这是沾我光”的眼神,又埋头继续扒饭。他都多少年没吃过师父做的饭菜了,这回终于吃到,可惜便宜对面坐着的那人。 饭后赵延卿很自觉地去洗餐具,煮饭他帮不上忙,洗碗还是会的。 余骓回房间时,玉归年正压着手腕磨墨。墨是赵延卿找来的,品质自然不算好,被玉归年握在手里磨的场景却叫余骓觉得那就是天底下最名贵的墨。 玉归年做事时很认真,不知是不是没察觉余骓的存在,他进来时头都没抬,余骓轻手轻脚进了房间,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拿起镜子想把灯光反射得更亮堂一点让师父好能看清楚,一不小心却瞥见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余骓震惊地对着镜子看了好久,终于确认镜子里面那个一脸纵横狰狞的黑色血管的人就是自己——这,莫非适才他就是用这张脸跟师父说话的?! 余骓呆呆地把镜子放下,摸着脸上还未消退的血管痕迹,心口的那点小火苗啪叽一声,吓没了。 玉归年蘸了墨在纸上笔走龙蛇了一会儿,很快写出一张方子:“知道怕了?” 余骓没说话,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望过去,对方只将写好的方子递过去。 余骓迟疑着拿起来,纸上的字银钩铁画,只不过内容就有些奇特。余骓边看边轻声念出:“枯荷花,野菊,冬瓜皮,苦瓜片……用量……呃,越多越好?” 余骓偷瞧师父一眼,见对方只看着他没做声,才接着问道:“……师父,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给你吃的。” “……” 余骓莫名其妙:“我又不上火,吃这么多祛火的东西干什么。” 玉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你那副鬼样子。 “那……师父,我吃了这个,多久能好啊?” “不能。” “……” 玉归年见桌上没有笔架,便将毛笔搁到砚台上:“先服用一个月试试,若运气好,或许能褪去些。” “那这个……怎么吃啊,冲糖水?还是,蜂蜜水煮一煮?” 玉归年冷冷说道:“直接吃,省得影响药效。” 余骓瞅着纸上几味光看名字就能感受到七粗糙口感的药材,咕咚吞了一口口水。仔细想想好似自从灵兆入住他家,他就再也没吃过自己煮的猪食,嗓子眼儿都娇惯细了,这东西能吞得下去? 余骓偷偷看看玉归年,见他脸色冷漠得很,心里也有几分猜测。想是自己破例吃肉惹师父生气,故意罚他吧。本以为回来之后师父煮饭给他吃是不生气了,没想到打算换个方式罚他呢。 ……那也只好乖乖接着。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余骓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可怜,孤零零站在那里,虽然脸上青筋纵横狰狞,却低着头,一副心虚知错的样子,像只小狗。 “去烧一锅水。” 余骓赶忙应下,这时也不敢问做什么,滚去厨房趴在地上对着灶头又吹又扇,在最短时间内把柴火点燃。他蹲在灶口看那火光,不一会儿又一个人嘿嘿笑了两声——在很久之前,他就是这么跟师父过的,师父做饭的时候他就帮忙烧火。 水烧好了以后,玉归年先说让他找个大木桶抬到屋里,余骓便跑去舀水,水刚舀完,玉归年便进来了,把余骓拨开,一只手拎着水桶回房间。余骓疑惑地看着他师父,想不通他师父做什么,更不敢耽搁太久,就抱着木桶跟着进去了。 玉归年将水倒进木桶里面,然后看着余骓,余骓也看回去。 ……然而并看不懂师父的意思。 片刻后,他瞅瞅木桶,又瞅瞅师父,试探问道:“师父……要沐浴?” 玉归年轻轻嗯了一声。 余骓领会地转身跑掉:“那我去提冷水。” 他赶紧去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只不过……师父现在是灵体状态,也要洗澡吗? 余骓提着水进了屋,就见师父背对着他坐在油灯下不知在做什么。余骓将冷水倒进木桶的时候往那边瞥一眼,才看清师父手中正在摆弄一副银针。师父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他还没凑近,对方就转过头来,余骓退后一步小声说:“师父,水好了。” “把衣服脱了。” “……” 余骓脸上的表情在某一瞬间有些呆滞,玉归年微微眯起眼睛。 余骓低着头小声说:“师父,我身上有伤不能洗澡……” 就算洗也不能在师父面前洗,他又有好久没洗澡了,身上能搓下两斤泥。 “快点,别磨蹭。” 余骓脸又热得发黑了,他庆幸现在是晚上,纵然点着灯,灯光也昏暗,师父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别别扭扭地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抬手去解自己的扣子。玉归年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他,看得他不得不背过身去。余骓自我安慰道,不要小题大做,他可是师父一手带大的,光哪儿没叫他看过嘛,别扭个什么劲。 “嘶——!” 一走神就扯到了伤口,余骓低低抽了口气。他在地底下冲出来时顾不得疼,杀人用的都是全力,也暂时忘记了痛感,身上留下了几处严重的撕裂伤,还有几道血淋淋的鞭痕,碰一下都疼得很。 余骓退下上衫,露出背上线条劲瘦的肌肉,在煤油灯灯光底下显出光润的弧线。他把手搭在腰上,想问问师父要不要脱裤子,只是话到嘴边却问不出。他迟疑着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师父的眼睛,便赶紧转过身来。 这屋里太静了,静得空气仿佛凝住。玉归年一直没有发话,余骓为难了一会儿,咬牙解开腰带。 他腿上的伤比上半身严重很多,有一条长长的鞭痕从膝盖一直蔓延到小腿胫骨,都快烂了,看起来非常惨。 余骓一直脱得只剩一条内裤,玉归年才终于叫停:“过来,站那么远怎么上药。” “……” 原来是上药。 余骓一边走过去一边庆幸自己手慢没把内裤一起脱了。 师父打开个纸包,里面装着些灰褐色的粉末,指着那纸包让余骓自己覆在伤口上。 余骓抓起一把来就往身上抹,边抹边问:“师父,这是什么啊……” “老南瓜叶磨成的粉,院子里的那颗” 玉归年适才没在他后背看到伤口,让他自己擦药后就不再管余骓,专心去摆弄那套银针。他将针挨根擦过一遍,余骓上好药,便拿针扎在他撒了药的伤口周围。余骓坐得离师父很近,这么近距离他就更加能看清师父脸上的细节——他睫毛真的好长,周身白光莹润,余骓偷偷想,必真师父的身也是极好看的。 针扎下去,刚撒上的老南瓜叶子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吸收进去,余骓身上的伤口也合拢了些。 余骓心下惊讶,见师父依旧没有跟他解释的意思,只好压下来不问。这套针并非普通的针,而是融进玉归年元神中的,所以即便他失去肉身也可以拿出来,只是需要元神足够强大的时候才能施用。 也正因为此,他每用一次都会觉得非常疲惫。 玉归年收针时声音里就带出些累:“去桶里泡着吧。” “师父,您没事吧……” 余骓当然也听出来了,迟疑着没有迈进木桶:“我现在觉得挺好的,要不然明天再说?” “挺好的?”对方反问。 余骓就灰溜溜爬进木桶里面,慢慢在水中坐下。玉归年站在余骓背后:“将身上衣物除净。” 余骓扭过头睁着一双眼看着他,这次听懂了却没行动。他身上的衣物可就剩一条裤衩了,他还没做好在师父面前裸奔的准备。 玉归年不知道余骓在想什么,不耐烦地拍了他脑袋一巴掌:“待会儿热毒发不出来,有你受的。” 余骓缩缩脖子,手伸到水下慢慢把仅剩的那条内裤取下来,没敢往外扔。他也不乱看了,背着身低头把脸埋在手心——果然就算小时候给师父看过光屁股的样子也不能坦然裸奔啊,毕竟那时灵智尚未开启,除了形状跟骡子没什么差别。 现在…… 现在怎样,余骓又说不上来。 一只手压上来,顺着他脊椎的几处关节轻轻摁,一开始只是在肩胛骨中心的部位,到后来甚至延伸到水下……师父的手指是凉的,接触到脊背的肌肤,仿佛从那处产生一丝顺延着骨髓向下传导的电流,余骓忍不住慢慢缩起肩膀。 “别动。” 余骓僵了一下,尽力克制地放平肩膀,只好不停默念着告诉自己师父这是在给他治病来催眠自己。 唉……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治了,太煎熬了。 玉归年在余骓背后将每个关节按了一次才松开手,掌心展平压在他颈后,然后用一根银针缓缓刺入脊椎的缝隙间。这次比适才更加明显的电流感酥酥-麻麻地透出来,让余骓差点叫出声,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头,他咬着嘴唇尽量把呼吸放轻,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无法欺骗与他肌肤相触的人。 “疼么?” 余骓第二块胸椎椎节往下已经动不了了,只余丝丝缕缕的酥-麻感越发清晰。他不敢开口说话,只能摇摇头。玉归年手指又顺着他的脊柱摸下去,找到第二节和第三节的缝隙。如此从胸椎到腰椎,一直扎了十六针,余骓背后被插得像刺猬一样。他出了很多汗,顺着额角缓缓流下来,但是余骓无法张嘴说话——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根本不敢张嘴,一旦张嘴就会忍不住叫出来。 玉归年也有些精力不济,施针拔血本来就需要精神极度集中,出任何差错都很可能把他这个徒弟插废了,更何况这次用的还是他本命元神中的银针,消耗得更大。 最后一针扎在尾椎上,水下怎样余骓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根手指在他尾巴骨的地方上下磨蹭了许久,凉凉的手指把他蹭得头皮都炸了,余骓死死握着拳头,然后细小的银针顺着尾椎缝隙轻轻扎了进去,他这次终究没忍住,颤着声惊呼:“师父!” ……那个地方就不能蹭啊!师父还蹭那么久,余骓都快被他蹭哭了。 捻着银针的手指顿了顿,将针尖又往里扎了半寸,才镇静地从水底下拿出来。玉归年又不是余骓那等什么都懵懵懂懂的毛头小子,他当然知道很多人那个地方对外界感知尤为敏锐,又是神经中枢所在,因而大意不得,所以他试探了这么久才敢下针。 只不过这一针下去叫余骓气血上涌,原本只沿着针尖细细流出的血突然多了,木桶里面的水浮起一层黑色,玉归年低声喝道:“镇定些,延长吐纳。” 余骓心说我现在哪儿还镇定得了,却也在努力照着师父说的去做,他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吃肉了,再吃肉他就去一头撞死,这也太遭罪了。 遭罪的还在后面,余骓在木桶里一坐就是半个时辰,玉归年在一旁闭目调息,两个人都不说话。余骓绝望地想,是不是他这么久没跟师父相处,都不会跟他相处了,以前可从未觉得尴尬过,如今怎的师父一旦不说话了,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随着时间推移,木桶里的水已经变冷,如今春寒料峭,余骓身上冻出一层鸡皮疙瘩,他侧着眼看了看师父,对方正好睁开眼睛,余骓便问:“师父,还要多久啊。” “再等半个时辰。” 余骓瘪瘪嘴,小声嘟囔:“我冷……” 玉归年本不欲同他解释,但是想着他如今受点苦以后能老实些,就说:“你体内的热毒此时还未拔除,不能用热水,忍着。” 余骓天生怕冷,又不敢违逆师父,只得在水里继续呆坐着。他胡思乱想着,幸好不是冬天,要不然肯定要把他的小鸟给冻坏了。 玉归年从袖子里拿出块木头坐在旁边刻,他刻得很熟练,一会儿就雕出来一个木头小人,竟是自己的模样。刻完一个还没停手,又拿出一块木头,依旧雕成第一个那种样子,如此不一会儿,已经刻了有四五只小木头人,都是巴掌大小。 余骓的注意力便被他吸引过来,这些小人的材质都不相同,有的是浅黄色,有的是深棕色,红木,香樟木,梨木……什么都有,一排摆开就是一排小师父站在余骓面前。他看着这排木头人忍不住想起了之前那个被他抱了一路的小师父,心想,那莫非也是师父自己雕的? 玉归年对着几个小人端详一番,之后突然化作一道白光进入第一个木头人里面。浅黄色的木头人动动胳膊踢踢腿,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啪叽摔在桌上。 ……… 摔在桌上的木头人动了动,白光闪出,换一个木头人附上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最后一个都是如此,师父从最后一个木头人中出来,桌上已经摔了一桌子的木头人,余骓心里呐喊着师父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笑模样。 玉归年坐在桌边看着这些木头人仿佛想叹口气,然而元神状态下并没有气可以叹,他就站起来,在屋中转了一圈,最后把桌上放着的琴匣子拿了起来。 余骓终于忍不住问他:“师父,你要做什么啊……” 玉归年不答,面无表情抱着琴匣,一手执刀,高高举起。余骓见他的动作脸皮控制不住地抽了抽,失声叫道:“刀下留盒!”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玉归年手起刀落,在琴匣子上狠狠一削,琴匣便削掉半个角。 不怪余骓会如此失态,毕竟是自己背了大半辈子的琴匣,被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地砍断了,余骓心里有些承受不住。 玉归年拿起那个角,不一会儿又削出个木头人,这次刻得还更加细致一些。等他刻好了,又如之前那样如法炮制,化作一道白光进入小木头人里,然后抖抖胳膊踢踢脚,再转个圈。 嗯,这次没倒。 “这到底是什么?” “容器。” 木头人师父细细的声音传过来,说道:“日后这般行走也便利些。” 余骓恍然大悟:“刚才是在挑选木材?” “嗯,众多木材中,只有这块木头最为契合元魄。” 余骓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木头?” 木头人师父把脸转过来看着余骓,后者竟莫名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深邃。 “乌木。” 第36章 黄梨棋子(一) 余骓今天心情很好,天气也应景儿得好,经过半个多月弼针拔血和各种难吃药材的折磨,他的脸总算能见人了,不知道师父当天是怎么收拾的侍炎那群人,半个月间竟没有一个追兵追上来。但是为防夜长梦多,余骓还是决定躲着他们,搬家回杨柳镇。 其实搬家也没什么可搬的,就一头骡子,生活用品很简单,拾掇到车上驮回去就行了。 一切收拾妥当,余骓坐在驾车的位置,肩膀上坐着乌黑发亮的木头人师父,赵延卿坐在车厢里,然后他们就准备出发了。赵延卿也问过余骓他师父去哪儿了,余骓自然说回琴里去了,他可不想让师父的行踪再暴-露一次。 “那你肩膀上坐着的是什么?” 余骓笑嘻嘻地把玉归年拿下来捧在手里,摸着木头人光滑的脊背说:“师父做给我的玩偶,我要随身带着。” 赵延卿失笑摇头:“你都多大了……” 在赵延卿看不见的地方,余骓被“玩偶”狠狠打了脑袋。 骡车缓缓驶上大路,只不过这一路上余骓总记着自己仿佛有点事好像还没处理,但是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了?” 玉归年转着头看了余骓一眼,后者挠挠头:“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算了,想起来再说吧。” 骡车已经行到城门口,他无意间瞥见守城门的卫兵,脑中灵光一现:“啊!我记起来了!忘了跟金封道别!” 赵延卿与金封没有过接触,没什么反应,玉归年皱皱眉,不痛不痒地提醒他一句:“与友人道别是应有的礼数。” 只是他们已经到城门了,庆华府位于城中心地带,路途太远,更何况就算他去了,金封也不一定在家。余骓抓抓头,从身上撕下一截白色的中衣,从箱子里翻出那块剩下的墨,把墨舔舔湿了,就在布上面写—— “我回杨柳镇了。 余骓。” 他写完后跳下骡车,见墙根底下有些乞丐,三三两两地互相枕着,闭着眼伸着腿睡觉,有听到脚步声的掀开眼皮看一眼,却也懒得搭理,只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跪着乞饭食。 余骓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两块大洋,连着那块破布一起放在小乞丐脏兮兮的小手心里:“帮我去庆华府金宅送个信,知道在哪儿吗?信送到这钱就是你的了。信别丢了啊,你没送到的话我可是知道的。” 小乞丐也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两只眼睁得老大,忙不迭地点头:“大爷您放心,不认识路我也给您打听出来,就算是把我自己丢了,也定不会把信给丢了!” 余骓心想,嚯,这小子嘴皮子挺利索,就又拍拍他的脑袋说,去吧。 其他的乞丐没想到余骓穿得不怎么出众,出手却这么大方,就围过来想抢生意。小乞丐哪里肯,撒丫子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余骓没再管他们,驮着师父跳上骡车,一甩鞭子,骡车缓缓向前。 很快出了城门,玉归年突然在余骓耳边轻声说:“你可能会害了他。” 余骓正扬着鞭子往骡子身上抽,闻言愣了愣,他下意识将脸侧着做出倾听的姿势。 玉归年见他脸上满是疑惑,又解释说:“那孩子就算能把信送到,也保不住这笔钱,反倒会令觊觎财物的人对他下杀手。” 余骓听明白了,心里却没什么波动,倒是产生了某些怪异的想法——师父缩进木头人里以后,好像好说话了很多,平时他都不跟自己解释人情世故这方面的东西,今天竟然多话起来? 玉归年看着余骓不但没反省自己,反倒表现得很开心,顿时冷下脸,伸出一条胳膊一巴掌打在余骓脸上。他现在的木头巴掌虽然小,力道倒是不小,把余骓的脸都拍偏了。 余骓委屈地捂着脸小声叫道:“师父!干嘛打我……” “逆徒!” 玉归年骂完余骓就从他肩膀上跳下去,自己哒哒地跑到一边坐着,也不看他,仿佛在生闷气。余骓见小小的师父冷着脸盘膝坐在角落里,越发确定了刚刚的猜想——师父好像,随着身体变小,行为上也有点变化。 只不过想归想,他可不敢说出来。余骓讨好地把玉归年从角落捧起来:“师父……您别生气啊,其实不一定,我觉得那个小孩挺机灵的,真碰上你说那种人,也不一定会吃亏的。” 玉归年不想让余骓捧着他,但是大庭广众地从容器中脱离出来也不是明智之举,干脆闭上眼不看这逆徒,直到出了城。 他们三人坐着骡车行了三天三夜才到达杨柳镇,路上风餐露宿自不必提,没有玉归年给他们做饭,余骓的伙食质量又下降到原来的猪食水平,经常是水煮白面干饼对付过去。 此次回程余骓明显感觉到与来时不同,如今路上竟也有逃荒避难的难民。骡车行到一处荒凉的山坳时,他们遇上了一对形容狼狈的母女,风尘仆仆,脸上还擦着黑灰,想是用来遮掩容貌的。那两人看见余骓也不敢上前,更不敢打招呼,只迅速从他面前逃走了,不知道她们要逃到哪里去。 余骓赶紧跳下车朝她俩喊道:“哎!大姐,你们从哪里来啊!是杨柳镇吗?!” 对方反倒跑得更快,回头朝余骓喊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懂,口音听着不是本地人,余骓挠挠头,稍微放心了一些——杨柳镇应该没打仗打成这样子吧。 他本以为即使是战乱年代,战火也影响不到这种地处山河间的城镇——在岳城中每日见到的都是朴素却安宁的百姓生活,余骓甚至被这安宁的表象蒙蔽双眼,走出来了才发现,战争就是战争,战火之中,躲到哪里都不能得到永久的安宁。 他一路上有些担心余骓在杨柳镇的状况,进了镇子才发现,街上虽然萧条了一些,倒还没有什么硝烟的味道,只不过他家房子地处偏远,而且这么久不用,想必早就被灰尘覆盖,余骓可不想让师父住进那种房子里。 他稍微考虑片刻,便调转骡车往孔大方家方向去了。 且说孔大方这人,虽然为人瑕疵颇多,对家人却很好。如今他老婆怀胎将近六个月,行动起来渐渐不便,孔大方干脆常住在家里。总之他开的古董店吃老主顾的时候更多,店里倒是不会总有人来,孔大方就暂时放下古董店的生意,在家专心照顾老婆孩子。他如今就是个全职保姆。 但是余骓的到来并不在孔大方计划范围内,他也不想给余骓做保姆,更何况余骓如今身边还多出一个人,孔大方心里脸上都在嫌余骓烦。 不过余骓脸皮够厚,孔大方要撵他他都能装听不见。 孔大方老婆闺名杜月娥,最近因为怀了孩子,身材仿佛又丰润了些。她年近五十还能再怀上一胎,提到孩子时脸上除了喜悦还带出一点羞赧。余骓看不懂人脸色,杜月娥挺着肚子出来迎客,他就一个劲儿给人家道喜,嫂子长嫂子短地夸赞,半句不离她刚怀上这个,将杜月娥夸得直捶他。 “个没娶妻的毛头小子,张嘴闭嘴都说妇人家的孕事,也不知道害臊!” 孔大方在旁边嘿嘿笑着插嘴:“他知道什么害臊,他脸皮比树皮厚。不过你可别说,指不定这次回来就要有喜事了。是不是啊余老板?” 孔大方一把勾住余骓的肩膀,对他挤眉弄眼道:“有一手,去了趟岳城,还带个媳妇儿回来。” 余骓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赵延卿。 赵延卿没进屋子,现下正坐在院子里跟孔娇玩,也能被这俩人注意到。 妇人上了年纪更喜欢给人保媒拉纤,赵延卿一进门杜月娥就注意到跟余骓一起来的女孩子,孔大方主动提起这茬,她就接着说:“他这都多大了,早该成个家。” 余骓心想让赵延卿知道自己被当成他媳妇儿,按照那严肃的性格说不定要翻脸,便赶紧澄清:“你们可别乱讲啊,他不是我媳妇儿,我们在岳城有生意往来,她听说我是杨柳镇的,近来到这边有事,顺路跟我一起的。” “哟嗬,不错嘛,生意都做到岳城去了。” 孔大方骨子里就是个商人,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当初抱上金家这根金大腿果然没有错,这些天在岳城过得舒坦不?” 余骓快速回想了一下在岳城这几天不是被追杀就是在养伤的经历,心想再舒坦点说不定能一脚踩进阎王殿。 他哼哼哈哈地敷衍过去,杜月娥给孔大方和余骓倒上茶,眼睛瞄着窗户外面小声跟余骓提建议:“我看那姑娘……叫,叫赵嫣清是吧?虽然长得有点黑,面相倒是不错,重要的是人家识字呢,刚刚教娇娇写字认真得很,娶回家对孩子也好,你可要把握住了,所谓……那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要是人家没说亲,你就主动点。” 余骓一拍大腿:“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人家有对象了,未婚夫是个大学教授,你也说了,他是文化人,哪儿看得上我啊。” 杜月娥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拿手指头杵着余骓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骂他:“臭小子!就不知道争点气!” 余骓笑嘻嘻地把她推出去:“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努力。嫂子,你快给我拿床被子,让我睡一觉,我今天住你们家,你可别赶我走呀,我不要回去吃灰。” 孔大方急得要跳起来:“你嫂子身子这么重你让她去拿被子,等着老子给你拿。” 杜月娥回头朝孔大方羞涩一笑,嘴上还埋怨:“那你去,光说不干。” 余骓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默默咂着嘴蹲到一边去,心想我又不知道你们家被子搁在高处。他虽然有些事看不懂,感觉却是敏锐的,余骓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对第三者不太友好的氛围。 孔大方夫妇俩出去之后,余骓拉开衣服低头偷偷往里看,一个小木头人背对着他躺在那里,呼吸浅浅的,身体轻轻起伏,仿佛睡着了。余骓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笑容,他轻轻把衣服合上,还在上面拍了两下。 孔大方找出来被子还给余骓收拾出个小房间,赵延卿就不能跟他住一起了,好在孔大方家房间够用,被子也够用,能让他俩凑合一晚上。杜月娥照例烫了酒,因为怀着孩子精力有些不济,炒了几个小菜之后就回房歇着了。赵延卿也不想跟他俩凑热闹,自己在房间吃,饭桌上就剩余骓和孔大方二人。 “你走之后有几个人来买过东西,我看着价钱合适就出手了。” 酒过三巡,孔大方脸上已经笼上一层醉意,鼻头红红的。他起身去抽屉里拿出个布包,递给余骓:“这是钱,你数数。” “数什么数,我还不知道你。” 总之数肯定是少了的。 照孔大方一贯作为,肯定要抽走三成收益,看了也没用。不过余骓倒是不太在意这些钱财,他如今不缺钱,师父暂时不急用木灵来充盈元神,足够时间给他慢慢赚钱。 余骓喝得也有点高,接过小包袱直接塞进怀中,好在他好歹还记得师父也在衣服里面,东西塞在另外一边。 余骓吃了几口菜之后,问孔大方:“咱镇上有没有要出租的房子,总不能让赵延卿住我那地方。” “这个我得想想……哎,她也是挺有意思,一个女人出来抛头露面地做生意,现在还跟你跑出来了,她未婚夫能让吗。” 孔大方笑得不怀好意:“你小子,小心点啊,别是遇上女土匪,叫人家里应外合把你当鱼钓喽。” 孔大方所说的这一类人在道上还挺出名,年轻的女人在外作诱饵,专门找那种有点小钱,行事却不够老辣的商贾行骗。这种商贾在外闯荡,她便说要给他当老婆,倒过头来卷着他的钱跑了,或是另有一男人自称那女人的丈夫,不由分说地把他揍一顿,然后讹诈钱财。 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而余骓这种面嫩的生意人是最容易成为钓鱼目标的。一来年轻人经验不足容易上当,二来,小伙子血气方刚,往往在情之一字上把持不住,那些女子哪个在情场上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油条,让她们一糊弄,不光钱财,连人都要搭进去。余骓就听说过几个这样的例子,骗局被揭穿后年轻男子仍旧对那女人死心塌地,最终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余骓笑了笑给孔大方倒上一杯酒:“你看我像吗。” 孔大方竟真的仔细把余骓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吧,脑子是好使,不过你又没尝过女人,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栽跟头,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啊,下面那位兄弟疯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 “行了行了!” 余骓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打断:“说得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你又怎么知道我没尝过女人。” 孔大方便住口,末了还是嘿嘿地笑了几声。 余骓不跟他废话:“到底有没有房子啊。” “你一问吧,好像还真有,离你家那破房子不远。你知道刘员外不?就是他家的房子。前一阵他家在镇中心起了一栋新院子,带着全家搬过去了,原来那个屋子就空下来了,说是给出租的。” 余骓好奇地问:“原来那个房子怎么了?” “说是刚纳的妾要生儿子了,嫌原来的房子小,住不开人呗。” 余骓稀奇道:“这理由谁信啊,他那小妾莫非是母猪,一窝能生十二个?就算他住不开吧,在原来的房子上扩建岂不比另盖间方便多了。” 孔大方把人吊足了胃口,才神神秘秘凑过去:“那是明面上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刘员外家原来那栋房子闹鬼。我听说,他们家晚上总听见房梁上有人打架,踩得房顶都吱吱嘎嘎响。后来刘员外的娘也病重,然后为了冲喜就把那妾给纳回来了嘛,也许真是那个妾有福气,自从她进门他们家就没这些怪事了,刘老夫人的病也慢慢好起来。不过刘员外觉得这房子晦气,寻个理由搬家了。” 余骓摸着下巴没说话,孔大方又道:“你又不怕这个,更何况都不闹了,租金便宜呢。” “我确实不怕这个……” 他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后笑嘻嘻拍拍孔大方的肩膀:“不愧是孔方兄,啥事你都知道个透彻,包打听啊。” “嘿!你这是夸人的话吗?!” “喝酒喝酒。” 余骓笑着给他又满上一杯酒,也没说是不是夸,只管给他糊弄过去。 第37章 黄梨棋子(二) 一顿饭结束,余骓已经醉得狠了,摇摇晃晃好不容易回了自己房间,一头栽进床里,埋头便往被子里面拱。他很少醉成这样,因为他身上背着师父,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但是现在终于不用啦,师父……嗯,师父在哪儿来着? 对了,师父被他揣在怀里。 “你想娶亲?” 揣在怀里的师父说话了。 余骓脑袋还算清醒,身体却被酒精控制着,反应非常迟钝,只缩着肩膀趴在被窝里蠕动,听到娶亲二字便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然后听见对方接着说:“为师从未考虑过给你娶亲这件事……” 余骓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眼睛上划来划去,努力撑开眼皮:“师父?” 他想说师父你那会儿不是睡着了吗,怎么什么都知道,嘴巴却不利索,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脸上一疼,脸皮被小小地揪起来一块,扯出去老长。 “你什么时候沾过女子了?教你人情世故你学不懂,玩乐狎妓倒是无师自通。” “呜……疼疼疼,师父,别揪……” 余骓醉着酒,舌头打不过弯,解释不通,只觉出疼来,他不能反抗师父,想躲开对方也躲不了,如一条蚕蛹在被子里左右扭动。脸上的痛感一直粘着他,怎么都挣不开,于是一挥胳膊把木头人连着被子抱住。 余骓睁不开眼了,眼皮又耷拉下去,热乎乎的脸贴着木头人压着,这样好像真的觉不出疼来。他贴着木头人吐出一口带着酒味的热气,又将怀里的被子抱紧了几分。 玉归年果然不再揪他的脸了,余骓满足地在凉凉的木头人身上轻轻蹭两下:“师父……” 一阵白光闪过,屋内多了个长袍束冠的男子。他立于余骓身侧,微微低着头看他,两边的头发垂下来落到余骓脸上。后者若有所觉,挠挠那里,像在怪它扰人清梦。 玉归年眼底的金光缓缓流转,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碰触对方的脸,最终只拉起滑下一半的被子给他盖好。 床上的人已经睡去,月光从窗口投进室内,将一切衬得静谧非常,静谧的夜中,有人心不静。 玉归年垂眼盯着余骓的脸,这轮廓于他来说万分熟悉,越看却越觉得陌生。 他从未想过会与余骓分开,这个徒弟从出生就跟他在一起,即使自己沉睡琴中的那些年,他们也有最紧密的联系。 也知他随自己漂泊的几年里,形神具备,活得却像个孤魂野鬼。 今日这对夫妻之间的对话提醒了玉归年,余骓已经是个人了,他应该跟这世间有更多的交融,跟这里有血有肉的人相处,甚至,娶一个女人,跟她组建家庭,也许这才算入世。 “师父……” 无意识地叫着师父那人并没有醒,睡得像头猪。 玉归年闭上眼遮住眼底的情绪,然后俯下-身,将余骓连带被子一起一点点抱进怀里。 他仍旧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即使怀里抱着一个人,臂弯中依旧是空的。 失去对外界所有的感知而活在世上,这样的生存状态大概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 玉归年忘记自己上一次碰触到人类的温度是什么时候了,甚至追溯到洪荒之始,也仅剩手中握剑的记忆。 余骓睡得不□□稳,梦里有条大蟒缠住了他,勒着他的脖子越收越紧,他喘不过气,手脚并用地挣扎,那大蟒竟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向他的肩膀。 怀里的人难受得哼唧起来,玉归年猛然回神,发现余骓额上沁出一层细汗,迟疑着将他松开一些,对方猛地吸一口气,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 余骓瘪了瘪嘴,嘟嘟囔囔的埋怨,却是在师父怀里磨蹭着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趴着不动了。 玉归年面无表情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脸上捏了捏,揪起一块肉。 “蠢物……” “呜——” 余骓被揪疼了,眉头又皱起出两个小疙瘩。玉归年垂下眼睛,两片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一下。他心里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把余骓当作一件器物,或者是自己的附属,甚至没办法把他单纯看成自己的徒儿…… 他松开手站起身,犹疑地迈出两步,才往门外走去。 一生从未动摇道心,如今却为一个转身左右为难。 第二天醒来,余骓一睁眼就看到被自己胳膊圈起来安稳睡着的小木头人,小小的师父枕着他的手指头,胸膛随呼吸缓缓起伏。 余骓觉顿时玩心大起,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木头人胸膛上方,让它自己吸气时碰到指腹,吐气时又缓缓落下。手指尖的触感虽然不是柔软的,但是也相当……有趣。 嗯,不能这么形容师父,这是大不敬。 余骓笑嘻嘻地想着,继续把手指放在木头人胸口上方。 如此几次下来,玉归年便醒了,余骓被抓个正着,立刻指着他的脸说:“师父你脸上有块灰……哎呦!” 于是还是被揍了。 乌木黑不溜秋的也能看出有块灰,一听就是撒谎。 玉归年一向严于律己,若不是身体跟灵魂无法很好契合,他不会睡到这种时候才醒,更没有赖床的习惯,睁开眼就要离开床。 余骓以前也一向是被如此要求的,不过后来自己一个人了,越来越散漫,那些规矩就渐渐抛在脑后。玉归年见他还赖着不动,两条眉毛细细地皱起来。 余骓一见师父这幅表情立刻醒悟,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开始叠被收拾床铺。他收拾的空档突然想起点东西,挠两下脑袋,隐约记得昨天晚上师父跟他说了什么。 至于到底说了什么,喝了太多酒断片了,实在没记住。余骓偷偷看了师父一眼,见他仍在打坐,便想,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玉归年现在这个样子不需要余骓服侍,他只要把自己收拾妥当就行了。余骓从井里打了盆凉水往脸上泼几下,终于彻底醒过来。他望着头顶微微泛出浅蓝色的天空有些庆幸——要在人家家里一睡睡到日上三竿,师父非打死他不可。 余骓回房时玉归年还在打坐,他没话找话:“师父,我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打坐的小木头人闻言睁开眼,余骓笑嘻嘻地凑过来一张大脸:“我梦见……” 玉归年面无表情看着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抓住了袍子。余骓昨天夜里到底有没有睡着他不太确定,若是……若是他昨晚还有意识…… “我梦见一条白色的大蟒蛇,有这——么粗。”余骓拿两只手比划着,在空中一掐掐成水桶那么粗细。 玉归年松了口气,握着袍子的手也轻轻松开。 余骓继续说:“它追了我一晚上,爬得特别快,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被那条蟒抓住,让它缠得跟个粽子似的,气都喘不过来。” 玉归年说道:“你何时开始做梦的。”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我以前从来不做梦。” 余骓仰着头回想:“嗯……加上这次也就两次吧,第一次是遇见黄杨木那晚,也不算做梦,是他叫我。这次跟那次还不一样,就是清晰地知道是在做梦,而且我有预感,每次做梦都会发生点事情!” 玉归年略一思索,开口却说:“不要胡思乱想,平日行事谨慎些。” “噢……” 余骓应着,然后又问:“今日要与孔大方去刘员外家里看房子,我做了那个梦总觉得心里不是很踏实,师父你跟我一起去吧。” 玉归年点点头,算是应允。 吃过早食余骓便跟孔大方一起出门,赵延卿原本想跟着一起来的,杜月娥却不是很赞同,她觉得女孩子还是应该多在家里待着。孔娇跟赵延卿玩了一下午后熟悉起来,也闹着要他教识字,赵延卿便只好留下来。 刘员外家的房子确实离余骓家不远,他们坐着骡车行了很久,几乎都要到余骓住的地方了,才到达目的地。 员外家的房子嘛,规模还是不小,可惜建在杨柳镇,普通人家买不起这种大面积的房子,出了那事之后刘员外也不敢拿来做生意,怕赔个血本无归,只好租出去。 孔大方上前敲敲门,很快有人拉开门洞的小门应声:“谁啊?” 孔大方便说:“租房的!” 门被打开,余骓见到了这院子的全貌,然后他开始琢磨着,自己搬进来住,让赵延卿住自己的小破屋行不行。这院子看起来真心不错,主屋前面还有两小片竹子。 “干脆一起租下来,我住主屋,让赵延卿住旁边那个屋好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其实是跟衣服里面的小人儿商量,孔大方在一旁翻白眼:“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跟姑娘家住方便吗。” 余骓摸摸鼻子,心说他又不是真女人,有什么关系,而且第一次见面就把他那个身子就看光了好吗。 孔大方震惊地说:“看光了?!” 余骓一把捂住嘴——刚刚他说出来了吗?! “好啊你这个小流氓,看我不打死你!” 孔大方义正辞严地要揍余骓,后者被他撵得满院子跑:“你听错了!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孔大方追不上余骓,站在原地撑着膝盖大喘气,余骓就在一旁跳脚:“总之这院子我住定了!没道理老子找好房子只让他一个人住!” 其实余骓是见着那片翠竹就拔不动腿,一推开窗户就能见着竹林,这地方,多适合师父啊。 第38章 黄梨棋子(三) 看门人是个五六十岁样子的老头,脸上的表情呆滞,看着机灵,只有余骓好奇地打开刘员外留下来的柜子时,那老头眼睛才会精光四射地盯着。 接下来不管走到哪儿,孔大方都瞅着机会逼问余骓看光了是什么意思,怎么就看光了。余骓知道他问的目的并不君子,倒有些“求详细”的意味,所以根本懒得理。 一间二进院子不算小,但是也不大,看完后,看门老头询问余骓是不是确定要租下来,余骓才笑道:“烦请老人家跟主家请示请示,在下今晚想试住一晚,喔,也不用行李,就在这主屋过一晚上即可。” 孔大方惊讶地看了余骓一眼,后者笑嘻嘻地朝他使个眼色:“到时候麻烦孔方兄帮忙带床被子。” 出了院门孔大方偷偷问他:“怎么?这房子有问题?” “我就想确定确定这院子还闹不闹鬼了。” 孔大方打了个寒战,他看看周围,突然觉得好端端的房子看上去阴森森的,窗户大敞着,刮起一股邪风…… 他赶紧推门跑出去,站在大太阳底下抱着自己的胳膊搓个不停,脸上又露出那种生意人惯有的笑脸:“那什么,月娥怀着孩子可经不起折腾,在这久了容易沾上阴气,我在门口等你啊,余大老板慢慢看着。” 他说完也没等余骓回话,一溜烟跑了。 余骓抄着袖子目送孔大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嗤笑一声继续回去主屋看房间。 玉归年扒开余骓胸前的衣服,后者低头就见个乌溜溜的小脑袋往外拱,便警惕地左右看看,看门老头正将各个橱柜仔细锁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 余骓就忍不住弯起唇角,伸手将师父托着放到肩膀上,玉归年一踩到余骓的肩头就抓了他一缕头发站稳,小小一只竟然站得腰板笔直,像棵迷你型竹子。 自从去岳城之后余骓就没再剪过头发,他的头发如今已经长得蜿蜒到脖颈,这会儿还挺庆幸的——师父站在他身上也算有个扶手了。 玉归年看了看四周,问余骓:“你看出什么古怪?” 余骓悄悄说:“我不耐烦应付孔方兄,故意吓唬他的。” 玉归年微微将眼睛转过来,等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倒是真发现了点不妥的地方。” 余骓摸摸鼻子遗憾地想,不管他用什么话题逗引师父开口,或是吊他胃口,对方都很少上当,他指着头顶说:“这个地方屋顶有些新,看起来像新建的。” “还有呢?” 余骓瘪嘴:“还有,我直觉这地方有点奇怪,但是说不出奇怪在哪。” 玉归年依旧那副表情,简洁地下命令:“上去查查。” 余骓便转过身,笑嘻嘻地对看门老头说:“老人家,我有些渴了,不知能否给我找点水喝。” 看门的老头虽然反应有些迟钝,做事迂腐了点,对租客的态度还是很好的,跟余骓应承着:“跟我来吧,院子里只有井,我那屋有热水。” “哎!好嘞!” 余骓答应着,却是等他走出去了,轻身一跃跳到横梁上,手在其中一根椽子上轻轻搓了几下,便又跳下去跟上看门老头的脚步。 余骓边走边将手指放在鼻子底下嗅,小声说道:“松木味儿很浓,应该是新添的,时间不长。” 玉归年点点头。 余骓问他:“师父,有点不对劲,一般人家哪有拿松木做房梁的,又容易长虫子,又容易着火,刘员外也不像穷得要拿松木做栋梁的人家。” 玉归年对此未置可否,余骓习惯了师父这种反应,只赶紧跟上看门老头的脚步。他喝了水之后,就又催他赶紧去通报主家。 看门老头不耐烦起来:“我儿子早就去了,你们进院子的时候就让他去说了。” 余骓就在院子里找了个地方坐着,跟老头聊起天来:“老人家,我看这房子有些年份吧。” 老头也拿出个青藤躺椅坐在院子中间,点上袋旱烟抽起来:“那可是,这是刘家的祖宅啊。” 他仿佛对这处宅子有很深厚的感情,提到宅子的时候不像在给人看门,仿佛自己才是此处房屋的主人。 “那最近有没有动土啊?那片竹子像是新种上去的。” 竹子根还没长结实,想是近一个月内做的。 老头冷哼了一声,吧嗒吧嗒开始抽烟。 余骓觉出老头脾气古怪,得不到回应也不觉得尴尬,偷偷朝站在他另一边肩膀上的小木头人递了个委屈的眼神。 玉归年当没看见。 余骓便叹口气,杵着下巴发呆。 老头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说道:“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讲究,少爷也是,改动祖屋之前不上香也不开祠堂,连个吉利日子都不算。祖宗摆的东西轻易不能改,少爷不听劝……这不,一动就出毛病。” 余骓没想到他会搭理自己,赶紧好奇地问:“什么毛病啊?” 老头又不说话了,余骓转转眼珠子,笑着说:“我这个人从小最喜欢灵异故事,老人家尽管说,我保证不拿些事压房租价钱。” 他刻意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您吧,我就是听说这里闹东西,才决定在这租房子的。” 老头迟疑地看一眼余骓,后者笑着,这张脸配上这么软和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有诚意。 “这屋子不但动土,还动木了,在主屋种了竹子,屋顶的椽子都换了,也不知道少爷怎么想的……” 果然! 余骓眼睛一亮,不动声色地问:“听你这语气,在这里生活很久了吧?您知道刘员外为什么要动土木吗?我瞧着房子好得很,不需要重新修建。” 老头这次只吧嗒着嘴抽旱烟,没说出个所以然,余骓有些失望地问:“那动了土木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 “唉!造孽啊!” 余骓见他什么都不讲了,就偏头去看玉归年:“师父……你觉得这些事有没有必要查查。” “你自己做决定,无需事事向我询问。” “噢……” 余骓嘴上应着,心说那不是觉得你会无聊嘛,当然问一问你。其实他心里早有决断,余骓爱凑热闹,就算看门老头今晚不让他住在这里,他也会偷偷留下来,只不过有的时候师父会不许他管闲事,看来这次这件事不在“闲事”的范畴。 看门老头的儿子很快回来,告诉余骓可以在主屋过一晚上,只是不能使用刘家留在这边的寝具,更不能把这里弄脏,而且得把赁契签了,省得他半路跑掉。 余骓一一应了,签过赁契便打算赶骡车回去拿床棉被过来——孔大方是指望不上的。 余骓出来时孔大方正靠在车厢边上坐着打盹,余骓把他推醒,奇怪地问:“还以为你早就走了,怎么还在这?” 孔大方嘿嘿一笑:“这不是等你嘛,路这么远总不能让你自己走路回去。” 余骓笑嘻嘻地说:“那你可以自己走路回去啊。” “行了行了别跟我贫啦,这天都快黑了,余大老板赶紧上车,小的给您驾车行了吧!” 余骓上车后,孔大方突然问:“你肩膀上的小木偶哪儿来的啊?” 余骓随口回答:“长辈给的。” “我刚刚怎么好像看见……看见他眨眼了?” 余骓一把撩开车帘子,莫名其妙看着孔大方:“你说啥?眼花了吧,我这是木雕。” 孔大方顿时觉得脖子后面仿佛有一万个人来过,骂骂咧咧地抽着鞭子让骡子赶紧跑起来:“妈的!邪了门了!” 余骓把头缩回车厢里就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噗嗤噗嗤笑起来,玉归年面无表情拍拍他的脑袋,露出点无奈的表情。 余骓家里果然已经落了一层灰尘,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床冬天没来得及盖的新棉被,扔到车上,顺手把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也拿下来,打算将就铺一宿。 他们再回刘宅时已经将近晌午,忙活了一上午余骓早就饥肠辘辘,只是不好再回孔大方家里吃饭,就让他自己赶骡车回去,余骓准备厚着脸皮跟看门的老头蹭顿饭吃。 “那你怎么回去,这离镇上那么远,你还真走回去啊?” “你明早来接我呗,顺便让我嫂子给烙个葱油饼吃吃……” “滚!” 夜里看门老头是不能住宅子里的,余骓一个人住在主屋,将旧棉被往床上一扔,摞上枕头,然后自己扑了上去。玉归年早在他扑之前就从余骓身上跳下,落下时恰好踩在他脸上。 闲杂人等终于走光了,就剩他跟师父二人,余骓面上乖巧,心里早就嘿嘿嘿乐开花。他上次跟师父说到那位叫武则天的女皇帝,师父表现得颇有兴趣,余骓今天准备讲一点民间关于她男宠的说法。 只不过他还没开口,玉归年却先发话了。 “起来坐好,为师许久未曾考校你,今日难得空闲,你与我论道一番。” “……” 余骓瞬间垮下脸——师父考什么他都不怕,唯独论道这一点,余骓实在没什么天分可言。 “师父,能不能不论道,不如我给你背几首诗听听?” 玉归年坐在床头冷冷看他一眼:“若你自己会作诗了,还可以听上一二。” 余骓只好起床,将看门老头匀出来的半盏油灯点上,盘膝坐在师父对面。 玉归年的想法余骓一向看不懂,但是他直觉上竟认为……师父此刻仿佛在犹豫。 他还从未见过师父犹豫的样子。 玉归年问余骓:“若得稀世珍宝,将之若何?” 这于寻常人没什么难度的问题,却让余骓不知从何说起,他想了半天,试探说道:“呃……换钱。” “如果喜欢金银财宝,为何不献给君王,君王的赏赐定不会少。” 余骓笑着说:“师父,您不知道,现在的君王才没那么厚道了,说不定得了宝物还要宰了我。” “……” 玉归年觉得余骓果然还是没有开灵智。 “若得钱财,将之若何?” 余骓这次没有犹豫:“攒着,买木灵。” “……” 余骓疑惑地歪歪脑袋:“师父?” “你就没想过要入世吗,何必将自己局限于为师给你安排的命运。”玉归年觉得自己应该说得更清楚点,不然这个蠢货肯定是听不懂的。 “大道三千,并非只有出世一条路可以走。” 玉归年说完之后定定地看着他,余骓后知后觉听懂了师父的意思,顿时慌乱起来:“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要我了吗?我……我虽然有点笨,但是以后会更用心,师父——” 他说到最后竟然难受得快哭了,扑过去抱住小木头人委屈蹭:“师父,你可不能不要我啊。” “……” 玉归年伸直胳膊把他推开,心累地闭上眼:“罢了,是为师高估了你,你本质还是个蠢物。” 余骓瘪着嘴,委屈的同时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师父这到底是啥意思。 两人相顾无言时,屋顶突然传来一阵咔嚓声,余骓愣了愣,下意思仰起头去看。屋顶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咔嚓声越来越响,仿佛大火烧断了木材,房屋在烈火中坍塌,又像有人在屋顶踩着瓦片打架。 “师父,这……”莫非真的闹鬼? 玉归年显然也听见了,他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变得异常冰冷:“上去看看。” 第39章 黄梨棋子(四) 余骓立刻穿了鞋子去查看,他站在房屋中间仰头看着裸-露在外的原木色椽子走走停停,试图确定噪声的发源处。 可是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出来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声响越来越大。一开始还只是碎瓦断梁之声,到后来渐渐夹杂了人声,女子的惨叫,还有男人呼喝的声音。 也就亏得是他,换作普通人肯定要吓出病来。 这噪声给人一种明目张胆的感觉——甚至是故意的,好像生怕别人没听见一样。 明目张胆? 余骓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纵身一跃跳上房梁,他上去的一瞬间闻到一股焦糊味,木材噼啪的煅烧声更大了。 还是无法确定是哪个地方发出的声音,余骓站在梁上把每一根椽子都摸了个遍,仍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如此说来这次的异象并非木灵造成,如果是木灵,余骓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才对。 他不甘心这样空手而回,特别是在师父面前,余骓便打算去屋外再看看,比如从房顶上看……说不定会有别的发现。他一下来便被玉归年叫住了。 “今夜去别的房间住。” 余骓没什么异议,这间屋子是不能住人了,这么吵怎么睡得着。 “可是,我还没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木头人不再理他,自己跳下床往门外走去。余骓叹口气,把床上的寝具抱在怀里,也跟着出去了。 刘员外家除了主屋还有一个房间,是刘老夫人住的地方,离主屋近,却比主屋小很多,玉归年对住的地方不挑,更何况他如今这种身形,有个盒子都能睡一晚。 余骓两只手交叠放在脑后,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完全没有要睡的意思。 “师父,你睡了吗?” “……” 许久没有人回应,余骓小声嘟囔:“唉……睡这么快。” 他爬起来想看看木头小人一眼,刚刚离开主屋的时候把那半盏油灯落在房间里面了,努力看了半晌,也没从黑漆漆的小木人身上看出点什么来。余骓便轻手轻脚起床,把靴子穿上后打算去主屋一趟。 “回来。” 黑暗里突然想起一道细细的声音,余骓挠挠头:“师父,把你吵醒了?” 玉归年问道:“要去哪里。” 余骓沉默了一下说:“我想再去那边屋子看看,我觉得如果上房顶查探一番,说不定能找到根源。” 关键是放着个无头案在那里叫他实在不踏实,心里总觉得放不下,更睡不着。 “这件事不要管了,明日搬出去便是。” 余骓惊奇地问:“为何?” “怎么这么多话。” 余骓听出师父声音中的不悦,也不敢再问,但是他心里不服,甚至有点生气,鼻子里面用力喷出口气,然后倒回床上。 对方又沉默下去,余骓气着气着便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夹杂着女子不甘不愿的啜泣声。 余骓眉头皱起来,眼睛却不怎么睁得开,他的头在枕头上左右用力晃了几下,似乎是想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半晌后仍然连眼睛都睁不开。 余骓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他也知道自己此时的状况,只是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身体不受控制。 “#¥……x¥%……%%#@%……” 女子哭喊的声音更大了,哭声中还夹杂着哀求,比较囧的是她口音很奇特,余骓根本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余骓心里暗暗想,他这莫非是被鬼压床了?若真有鬼,那这间屋子的鬼可比主屋那个厉害多了。余骓想着,眼前突然一黯,魂魄仿佛挣脱身体的桎梏缓缓飘了起来。躺在床上的余骓也跟着闷哼一声,像是很痛苦。 他摇摇晃晃的,觉得自己飘进一栋竹楼,竹楼里丝竹声飘飘袅袅,夹杂着香味浓烈的胭脂。此时也听不到女子的哭声了,他从只闻其声的境地变成能听到声音,还能看到景象。 一路上各种纤细柔弱的女孩子,手执香扇,或捏着丝巾,脸上都带着笑从他身边走过去。灯光很昏暗,还带着丝丝缕缕勾人的魅-惑。所谓灯下看美人,美人美三分,余骓一路看来心中的焦躁竟然渐渐平息,也不再去对抗那股拉扯他的力量。 身体就被那股力量带着进了竹楼的二层,二层房间里咿咿呀呀地传出歌声,还有琵琶等伴奏,只是口音依旧是之前听到的口音,余骓听不懂。 他最终停在一间门前,余骓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声音,犹豫着要不要进。但是他忘了,他现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从门缝中间飘了进去。 “……” 真是日了狗了,这什么情况,他变成纸片了吗? 房间内到处挂满粉色、浅绿色的纱,被风吹着摇摇晃晃,纱后面是一对男女,不知道在干什么。余骓站在原地思索道,总之自己现在出不去,别人也看不到他,倒不如大大方方地看。 他撩开纱幔走进去,男人背对着他,余骓只看到女人的脸,对方举着一杯酒,面上带笑,似乎在劝男人喝酒。那女子也并非绝色,整个人细细瘦瘦的,脸上却被粉覆盖,白的很。 余骓心想,这干什么呢,不对啊,关键是为什么要他看见这些。 他们的口音余骓听不懂,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男人突然把酒杯往地上一扔,一把抱起女子往床上走去。余骓呆愣一瞬,随即想起之前金封跟那个女人干的事,这又是在嫖-娼? 只不过这女子跟金封的那个不同,不一会儿她就凄厉地惨叫起来,余骓赶紧跑过去,只见那男人撕开女子胸前衣服,埋头去咬她白花花的胸部,女子被咬疼了大声叫起来,男人就甩了她一巴掌。 余骓站在床头看得清清楚楚,女子被粗暴地扯开腿,那男人将裤子脱下后扶着自己那玩意儿就往里捅。余骓突然觉得恶心,想扭开头不看,身体再次不听使唤。 “妈的……这到底是什么鬼,老子不想看活-春-宫!” 他刚骂完,身体猛然被吸了过去,眼前黑下去一瞬间,再睁眼时他觉出身下如撕裂一般地疼,自己身上竟然压着个男人! 余骓条件反射地一拳打出去,手臂软绵绵地捶在那男人身上,然后两条腿被拉得更开,在“他”身体里进出不停的男人发出恶心的笑声。余骓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此刻反应过来,他这是正在那个女子身体里被迫与人交-媾。 …… 想杀人。 余骓觉得自己被压在床上-干-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下-半-身痛得麻木,身体像被劈开了似的。 他现在非常想知道到底是被什么鬼给控制的,所有的一切竟真的如同他自己亲身经历一般,不论是男人身上汗的臭味,还是耳边恶心的喘-息声,都非常真实。 哦,对了,还有哭声。 女子微弱的哭泣,渐渐衰弱,几不可闻,余骓没办法动弹,只好在心里骂,你还哭,老子还没哭呢。 又过了很久,那个男人终于停了,还在这具身体里留下些黏糊糊的东西。他想看清对方长的什么样子,心里暗暗发誓,等他出去了,一定把他抓回来好好回报一番。 只不过对方一抬头,余骓却看见一张五官模糊的脸。嗯……倒不是没有五官,有鼻子有眼的,就是模糊,闭上眼就不记得对方长啥样了。 ……什么意思,这鬼跟嫖-客一头的? 男人走后,那女子就一动不动地张着腿躺在床上,余骓被迫也只能这么躺着,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女子如同死了一般根本不在意对方,连个眼神都没看过去。 进来的人是个小丫头,手里端着个盆,一脸木然地拧了毛巾给她擦下半身。 余骓现在附在对方身上,所有的感觉都跟她相同,凉丝丝的擦拭和火辣辣的疼痛混在一起,让余骓不能继续装死下去,但是也由不得他不装死,因为这个身体的主人正在装死。 小丫头擦着擦着余骓便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怎么还在擦她两条腿之间呢?刚刚不就是在擦那里?女子终于坐起身,然后又开始哭,余骓觉得自己眼睛疼得厉害,大概已经哭肿了。 …… 等等,他好像还没试过哭是什么感觉,脸上凉凉的,这流的是泪吗? 没想到第一次体会泪水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真不会成为什么美妙的回忆。 接着便有更离谱的现象发生了,女子一低头,余骓发现她两腿之间长着一根……他自己的身体也长了的东西。原来这不是个女人?!那刚刚那个男的捅的哪里?! 余骓想了半天终于想通了,因为对方一坐起身,他就觉得自己屁股快裂开两半。 余骓气得要翻白眼,然而身体不是他的,他并不能翻白眼,倒是被这情况折腾得彻底没脾气了,他比较想杀人——或者杀鬼也行。一个男人被强迫到这种地步,余骓也是服气了。 眼前画面一转,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女人进了屋,满脸堆笑:“哟,清儿呀,醒了就赶紧收拾好,李老板马上就到了,昨天他可点名要你呢。” 可能因为占了这个身体,余骓能听懂对方说什么,那女人一开口,这具身体的主人条件反射颤了颤,许久低声道:“妈妈,我……我真的好累,可不可以休息两天?” 女人那张脸瞬间撂了下来:“休息?!你休息了谁给老娘赚钱!告诉你,别想耍花招,也别想跑!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女人走后,这身体便蜷缩在角落里嘤嘤哭泣起来。 余骓又想翻白眼了,怪不得刚刚没认出他的性别,声音都这么像女的,能认出来就怪了。 “随心……” 余骓猛地听到一声呼唤,从极远之处传来,他如同被从头顶浇下一股泉水,灵台一片清明,然后猛地从这具身体中挣脱出来。 余骓赶紧跳下床也顾不得打人了,撒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喊道:“师父!” 跑出竹楼后余骓发现自己深陷一片黑暗之中,周围的人和景都看不见了,他在原地着急地转了几圈,手探出去摸到一片圆滑的弧面。这……这是什么地方? “随心……” 余骓仰头看到漆黑的天幕,大喊道:“师父!师父你在哪?!” “随心!快出来!” 师父的声音变得有些着急,余骓心下也着急,他倒想出来啊,可是要去哪儿,出哪儿?出竹楼?他已经出来了啊! “师父!我去哪儿啊,你……我操!” 他话没问完,身体又不受控制了,一股吸力将他嗖一下又拽了回去。余骓眼前一花,竟然又在这栋竹楼中了! 第40章 黄梨棋子(五) 余骓被困在竹楼中一直不能离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岁月,日复一日,每天都在看那个叫清儿的人接待各种嫖-客。 也难怪他不记得对方的脸,有一天下午,清儿甚至连着接了七个客人。 不知师父在外面做了什么,除了第一次,余骓没有再被强行拽回那具身体中去,但是只在旁边看着,他也觉得崩溃绝望。 更何况现在余骓已经知道他是个男人了,很奇怪,怎么会有男人对男人产生这种欲-望,甚至真的去做这些事,他同为男人,将自己代入清儿的立场,余骓立刻恨不得把这些嫖-客碎尸万段。 不知是不是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余骓最近情绪非常难控,他并不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如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这个鬼还是该同情他。 “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你不就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你放了我,你想让谁死我帮你杀了他,行吗?!” 余骓知道这里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抓狂,跟在清儿身边念叨个不停。他说完又开始骂老鸨丧心病狂,清儿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身子骨都没长好,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他身体怎么受得了,余骓时常想,再这样下去,清儿也许活不过两年了。 不知道他死了以后自己是不是就能出去。 余骓不能停止说话,一停下来他就觉得绝望反胃,现在甚至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都想吐。 这期间清儿逃跑过一次,被抓回来之后好一顿毒打,还罚他,不给饭吃。但是这种体罚没有让他学乖,后来还有一次,来了个自称是政府官员,警卫队的警察,问老鸨这里的妓-女是不是都成年了,如果未成年,是违法的,要依法取缔,遣返原家。 余骓在旁边看了半天,一不留神清儿就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大叫一声:“别说!!” 然而清儿听不到余骓的声音,他已经站出来,跪在警察面前,仰着头两眼亮晶晶地看向对方,告诉警察自己还没成年。 警察笑着说:“原来你未成年。” 随后便一脚将他踹在一边,几个龟-公一拥而上,把清儿绑了下去。 现场一片寂静,之后的妓-女中再也没出现“未成年”,警察很满意地离开了。 余骓从来没为师父之外的人这么愤怒过,他快要气疯了,他这些天看着清儿每日死气沉沉,挨一日是一日地过,唯独对着那个警察的时候眼睛里迸发出生机和渴望,转眼就被踩进泥淖里。 余骓知道,这渴望注定要落空的,他比清儿在世上多待很多年,老鸨跟那警察明显是一伙的,官匪一家的事余骓不是第一次见了。清儿被带走调-教,即使不去看余骓也能猜到他会被怎么对待,这间竹楼每天都有死掉的妓-女被抬出去,清儿这次就算是被折磨死了他也不觉得意外。 画面沉寂下来,变作昏黄的色调,原本就不甚清晰的场景变得更加枯萎。很多天过去了,清儿却没再回这个房间。余骓在想清儿是不是死了,是不是不会再回来。 那他怎么办。 余骓在屋里烦躁地转了两圈,一脚踹在门上——要死也先放了他回去啊! 然而清儿并没有死,过了些时日他被人抬回来了,身上竟也没有多少伤口,想是已经养好。余骓放心之余又很郁闷,他连这人要是死了自己会离开还是永远困在这里都不知道。 清儿的伤好了之后,老鸨又开始逼他接客,他这次仿佛真的学乖了,“工作态度”相当积极,然后有一天,有一个男人来了,余骓立刻警惕起来——这个男人是所有男人中唯一一个五官清晰的人。 他很有可能就是清儿世界中的主角。 这个男人大约三十岁上下,行止彬彬有礼,他好像跟别人不同,与清儿相处时没有过动手动脚,甚至连酒都不喝。清儿一开始以为他是装样子,试探几次后发现他会因为清儿不经意的碰触涨红脸,竟是真的不想与他做那些事。 “那,刘公子,您想要奴家做什么?” 余骓在一旁听着,下意识挑眉——刘公子? “我……我是慕名而来,想向清儿小姐讨教棋艺,还、还请清儿小姐不吝赐教。” 清儿脸上有一瞬间露出恍惚的表情——若不是这人提起,他自己都忘了最初老鸨给他安的噱头是“擅棋”了。 青楼中很多这种噱头,什么擅长琴棋书画的美人,什么大家闺秀……全都是为了吸引客人。 余骓从被强迫附身一次之后,就能与清儿共享记忆,所以清楚他的经历。 清儿擅长下棋,还曾做过一段时间花魁,只不过后来越来越多人知道他是男子……这些人都不再找他下棋了,更不装着进退有度的样子,扒开所有的伪装,露出那副恶心嘴脸来——是啊,他们想睡的是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想与之恋爱,发展一段虚假的恋情的也是那些“千金小姐”,现实中没有那种人,他们便来青楼中过把虚假的瘾。而他一个被老鸨错当女孩买进来的男子,怎么可能满足这些人的欲念。 后来消息传开,清儿彻底不能做花魁了,他的处境变得很尴尬,老鸨也不放过他,让他接一些兴趣猎奇的客人,清儿彻底沦落成最底层的那种妓,为老鸨出卖身体。 愣神只是一瞬间,随后清儿便看着他笑道:“刘公子,妈妈没同你说过么,我并不是什么小姐呀。” 那男人的脸慢慢涨红:“我、我我知道,我只是听说清儿小……公子的棋艺高超,想与您手谈一局。” 清儿有些惊讶,却也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如此……既然刘公子不嫌弃,清儿恭敬不如从命。” 清儿从床底下取出一副棋盘,还有早已蒙尘的黑白棋子。 余骓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就真的坐在桌前下棋到日落西山,姓刘的那位公子输多赢少,几次赢棋还是清儿怕他面上不好看,故意相让。他却一点都不恼,反倒对清儿越发佩服,将他引为知己。 清儿从进了这竹楼以来第一次尝到被人尊重的滋味,刘公子走时还开心地与他约定,明天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清儿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轻声呢喃:“真是个棋痴……” 第二天还要约战的话清儿却未放在心上,这楼里进门便要花很多钱,更别说酒水之类,怎会有人特地为了找他下棋而来。 但是第二日他竟然真又来了,还带了一副新的棋盘,说要送给清儿,黑白棋子颗颗珠圆玉润,入手滑腻,如同暖玉一般。 “这不是什么珍贵的材料,黄梨木刻的……” 刘公子羞涩地挠挠头,仿佛在为自己拿不出更名贵的围棋感到不好意思,他说完也觉得自己显得很逊,送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好像有点随意打发清儿的意味,便连忙补充道:“不过刻棋子的人说梨木最适合做把件,因为光滑,放在手里玩也极好,不会刺到手指。你……可不要嫌弃我。” 清儿低着头,纤细白嫩的手指捻起一颗棋子,捏着那棋子揉搓好几下,触感果真滑润细腻,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在上面。 他轻声说:“怎么会,我特别喜欢……比以往收到的任何礼物都喜欢……” 余骓见此情此景,心里也生出几分明白,倒是颇为同情这鬼,只是他还没同情完,身体一震,又被吸过去了。清儿背对他站在窗前,余骓看着那个不断放大的后脑勺,忍不住骂娘。 好死不死同情他干嘛,一个鬼不好好去投胎,倒是在外祸害别人。 余骓对于进这具身体非常抵触,那种恶心的经历有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他得被恶心死。眼看着就要被吸过去,余骓一把勾住床柱,死死抱了上去,然后就不松手了。这鬼也是挺厉害的,他被吸得腿脚都飘了起来。 余骓有点后悔当初没跟灵兆学习一下怎么对付鬼,要是人还好说,他至少能拼死一搏,这种没实体的玄幻之力,余骓实在不擅长,如今他除了蹬腿儿什么都做不了。 余骓抱着柱子在空中飘的当口,突然觉得周身一阵气流摇动,一股更强大的吸力攻击了他,余骓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飘向屋顶。 余骓登时大惊,抓着柱子死不放手,这时耳朵里突然传来玉归年的声音—— “随心,回来。” 余骓惊喜地抬起头,朝着天花板大声喊道:“师父?” “不要反抗我……” 余骓听话地松开手,他身体猛然腾空,一阵旋风卷起他,周身景象旋转扭曲,最后留在视野里的,便是那两坛黑白棋子。 余骓一睁开眼,就看见玉归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师……呕——!!” 师父二字还没叫出口,余骓顿时觉得嗓子眼儿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来,一下歪倒在边上吐出口黄水。 他吐完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被师父抱着,一瞬间有种想自杀谢罪的冲动——他居然看着师父的脸吐了!!!余骓想抽自己两巴掌。 第41章 黄梨棋子(六) “师……师师师父!” 余骓急忙坐起来,他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原本的房间,玉归年的元神此时也从木头人中出来了,四周全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空白。 “师父,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厌胜之中。” 玉归年轻轻松开余骓一边的肩膀,后者才发现自己竟歪坐在师父怀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他当笤帚一样夹在腋下,而是被抱着,像抱小婴儿那样抱在腿上,这样他仰着头,能恰巧看到师父悬在自己上方的脸。 余骓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却没有起身。 “厌胜是什么?” “……” “师父?” 玉归年轻轻说道:“出去了再说。” 余骓张张嘴,总觉得师父今日仿佛有些不太一样,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接下来一句应该问“那我们怎么出去呢”,但是师父的表情令他未将话问出口。 玉归年垂下眼睛,未曾放开他肩膀的那只手竟又握紧。余骓感觉到肩膀上的力道,疑惑地往后退,这细微到几不可查的动作让对方皱起眉头。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师父靠得太近了,他觉得有热热的呼吸扑在自己脸上,脑袋就晕乎乎的。余骓晕乎乎地想,哪里不对……总觉得,师父好似,身上不会是热的。 但是他也只是有个模糊印象,看着眼前美到刺目的师父,他还哪儿有心思想别的呢? “我看到,那个……有个叫清儿的男孩,有些人找他,嫖-娼之类……” 玉归年看着他的眼睛,眸底金光流转,表情很不赞同,但是又不是单纯的责备,余骓在这方面脑子不好使,看不懂师父想说什么,只能形容为——一言难尽。 玉归年突然伸出手,余骓以为师父要揍他,条件反射地缩起脖子。对方轻笑一声,手掌贴着余骓一边的脸颊轻轻抚上去。 “师、师父……” 余骓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下意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反抗我。” 他听这话觉得耳熟,一时却无法在乱成一锅粥的脑子里搜索出师父是在哪里说过这句话的,却迟疑着松开手。 对方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拂过,细细的触感从皮表渗入血肉,融入骨髓。余骓下意识觉得师父这次的碰触与以前都不相同,让他连眨眼都做不到。 “还看到了什么?” 玉归年愈发放低声音,余骓因为师父缓缓靠近的动作不得不慢慢向后仰倒身体,他两只手撑在地上,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他艰涩地开口:“还、还有……还有……他,他被被被……” 余骓深深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脸上缓缓移动的手指上转移开:“被人毒打,虐-待,还有,逼他去跟男人……唔。” 玉归年抚上他的嘴唇,拇指在余骓两片薄唇上轻轻揉过,恰好将他口中的话揉散。余骓震惊地瞪大眼睛,瞳仁映着师父的脸,在眼底微微震颤。他身体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也不能动。 余骓脑子里空白一片,声音随之戛然而止,后颈上托着一只手,如玉一般的手指插入他发中。余骓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师父的脸与以往并无二致,却叫人觉得危险。 他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侧头,下一秒被捏着下巴向上抬起脸,师父的脸紧接着便压下来。 唇上凉薄柔软的触感令余骓浑身都僵了,脑子里疯狂闪过无数念头——为什么动不了了?为什么浑身发软?等一下……师父在做什么? 余骓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随着口中缓缓吐过来的气息将他所有感观多去。师父的手指有些冷,顺着他的发根缓缓抚上,另一只手揽在余骓腰后,手臂缠绕着他,将余骓拉离地面。 随着唇上辗转而深的贴合,两人身体也紧紧挤压在一起。余骓觉得胸腔中空气越来越少,他张开嘴想吸气,紧贴的唇齿那边滑进来一条舌头,滑润的舌尖温柔地,一点点深入进去。 余骓头皮发紧,不由闭上眼,手抓着师父的袍袖用力握紧。随着那条舌头深入,他觉肩脊生出酥-麻的感觉,就……就跟师父为他弼针拔血时的感觉一样。 “师……” 余骓才呼出一口气,师父又吻上来,他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一只手臂被扶着搂上对方的脖颈。余骓懵懵懂懂去学,手臂用力抱紧身前的人,口中不及吞咽的津-液被挤出唇角。 过了许久,玉归年才微喘着松开余骓,他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然后从他嘴唇啄吻到下巴,凉薄的唇移到喉结上,轻轻咬下…… “随心!” 余骓猛地睁开眼,脑袋里被那声随心喊得嗡嗡作响,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着,此时才发现自己一人待在适才纯白封闭的境地,哪有什么师父。 余骓一把摸到自己的嘴唇,然后又摸领口,适才被吻以及解开衣扣的痕迹一点都没有。余骓神经质似的往自己腰后探,衣服整整齐齐。那……刚刚都让脱了一半的衣服,是幻觉吗? 余骓慌乱地朝四周瞄了瞄,而后捂着嘴低下头——奇怪,好奇怪!他怎么会出现这种幻觉,刚刚他是在做什么啊! 眼前纯白的幻境突然漾开一道水纹,余骓急忙爬起来后退一步,便见那道水纹之后,慢慢显出玉归年的脸。余骓看着这张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脸呼吸不禁加重几分,却没有出声,他不确定这是否又是幻觉。 他就见师父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突然起手,掌心盈着白光作八卦阵推图的姿势。白色的水纹开始顺着师父的动作移动起来,越来越快,玉归年一对长袖被风鼓起,乌黑的发丝在脑后狂乱撕扯。只是外面的人虽然面对着他,却像未曾察觉余骓的存在。 余骓感受到一股力量,同拉他出竹楼的那股一模一样,他再也顾不上迟疑,咬咬牙伸手去贴那处漩涡,但是想要再靠近却是阻力重重。余骓握着自己的手腕往前推,一边推一边大声喊道:“师父!师父,我在这啊!” 余骓不确定这次是不是又认错人了,但是他所见的是师父正在全力救他,让他站在一边干看着,他可做不到。 外面的玉归年显然听到了余骓的声音,朝他这边看过来。但是他的视线显然是被什么阻挡住了,根本看不到余骓。余骓在里面看着师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心里稍稍有些失落——这样的表情才是师父嘛。 其实想想刚刚那个师父还是有疑点的,师父……并没有温热的呼吸啊。那幻境做得倒是真,只是它没想到师父是元神这点吧。 余骓用力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掉,然后整个人扑在了水幕上,大声叫道:“师父!我在这里!” 玉归年身上忽然白光大胜,身前画成的八卦图猛地朝这边拍过来,与此同时,双袖狠狠一甩,与满头青丝一同散开,阴阳双鱼化作一黑一白两把宝剑,剑尖直指余骓的方向,直直刺来。 余骓盯着那两把剑,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白光熠熠的水幕被刺中后从剑尖的位置一点点龟裂,到最后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纹,玉归年放下手,长袖广袍在身后慢慢落下,与此同时,水幕应声而裂。 余骓站在一堆碎片中间,愣愣地看着玉归年,后者看到余骓也愣了一下,竟试探叫他:“随心?这幅样子,许久未曾见过了……” 这幅样子?这幅样子是什么意思…… 余骓想不通,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幻象,他朝对方迟疑地走过去一步:“师父……真的是你吗。” “是为师,快过来……” 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余骓只看到师父朝他伸出手,他下意识将手放上去,身体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然后……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余骓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反应好久,神智才清醒过来。 一只细细的小手摸到他脸上戳了几下,余骓眨巴眨巴眼,小木头人黑黢黢的脸便出现在视野中:“醒了?” “师父?!” 余骓一下子坐起来,一阵眩晕感袭来,让他险些又倒回去。 “慢点,怎的如此毛躁。” 小木头人皱起眉头:“你离魂太久,身体也许会有些不适,慢慢来。” 余骓刚想说原来自己像纸片似的从门缝进去了是因为魂魄离体,却突然觉得两腿中间有些湿湿的感觉,他下意识在被子底下摸了一把,摸到一手滑腻。余骓心里一凉——这……莫非是尿床了?! 玉归年没有发现异常,继续说道:“是为师大意了,令你受苦。” 余骓一点都没听进玉归年说的什么,得到这样的认知脑子都木了,他从会走路之后就没尿过床了,怎么这么大人还能尿床,要羞死他了啊!!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那个什么鬼的厌胜让他离魂一次把身体弄出毛病了!呜呜呜啊啊啊该死! 余骓好想去死,但是死之前一定要在师父面前把这件事隐瞒过去,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玉归年发现余骓脸色不对,便问:“怎么?哪里不舒服?” 余骓心如死灰,强笑着回应:“没……师父,到底怎么回事?” 小木头人看了一眼屋顶,耀目的白光闪过,啪嗒一声倒在床头。余骓惊悚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张美人脸,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刚才师父是木头人的样子,他还能暂时忘记离魂之后发生的事,现在直面这张脸,对余骓来说实在太难了。 更何况他还刚尿了床…… 玉归年在他旁边榻上盘膝坐下:“你醒来后问我如今身处何处,还记得吗。” 余骓一听这话空白的脑子里轰得一声仿佛炸开了烟花,这么短时间里受到的刺激太多,他几乎支撑不住要昏过去。 在厌胜之中……他问了师父这句话之后,师父就……就那样了啊!还以为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幻觉,怎么听师父这意思,他……他是从刚开始就在的吗?! 玉归年没有得到回应,不悦地哼了一声:“为师问你话,你在走神?” 余骓猛地回过神,却是头都不敢抬:“未、未曾……徒儿记得,师父说我们在厌胜之中。” 玉归年垂下眼睛,算作回应:“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厌胜之术,为师不打算理会,没想到受术厌胜竟能拘人魂魄,我带你离开时,你的三魂之一更是被强留其中。” 余骓微微瞪大眼睛:“这么说师父你后来你已经离开那里了?” 也就是说后来的事情确实是他的幻觉吧! 玉归年皱眉问道:“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了?你还记得?” 余骓心里好受了点,赶忙摇头:“不,不记得了。” 他要从今天开始失忆! 第42章 黄梨棋子(七) 玉归年看出余骓自离魂之后便心不在焉,却没有没有过多怀疑,只当他魂魄还不稳定,便继续说下去:“厌胜之术最早在海地轴中有记载……” “师父!” 余骓听到这个开头就知道将有大篇幅的师门秘辛在等着他,他觉得自己不能保持着尿裤子的状态听师父说这些,对师门是大不敬,只得硬着头皮打断。 玉归年疑惑地挑挑眉,模糊地有一个印象——这个徒儿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以前他可从来不敢打断他讲话。 余骓小声道:“我想尿尿……” “……” 余骓没敢等师父答应,低着头就跑下床去,他跑时候还觉得奇怪,刚刚他摸到褥子,是干爽的,并不像尿床的样子。他有些庆幸地想,难道他没尿床? 只不过这种侥幸的想法在脱下裤子的瞬间就烟消云散了——这……这是什么啊!!裤-裆上黏糊糊的东西,虽然是湿的,但是怎么看都不是单纯的尿裤子了。余骓两只手撑着墙壁,低着头站在那里几乎石化,裤子掉到脚面了也顾不上。他脑子乱糟糟的,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这样,这看起来一点都不正常。 余骓撑着墙崩溃了一会儿,若他还是个少年,说不定已经害怕地哭出声,还好他不是,于是余骓只是呲牙咧嘴地将脏掉的亵裤脱下来,左右看看,随手挖个坑埋了。 没穿亵裤的感觉,很奇怪。 余骓在从厕所回来,在门口好好整理了一番表情,才推门进来,然后麻溜儿地爬上床。 玉归年看他一眼:“怎么这么慢。” “嗯……开始没找到地方。” 余骓从小就会对师父撒谎,以前是怕挨揍,如今,有时是因为知道羞耻,还有一些东西,比如看见的幻觉,他直觉那事让师父知道,那就不是光挨揍能解决的了,万一师父把他逐出师门怎么办。 “师父,您继续说,厌胜之术怎么了。” 玉归年便将自己栖身的木头人递给余骓:“厌胜之术是海地轴中的一章,融合神谕和神祝的力量,将神的祝福寄托在人偶上,为大善之家祈求好运。” 余骓接过那人偶,木雕栩栩如生,他下意识去抚摸:“那怎么会这样?今天的事怎么看都不像神的祝福。” “海地轴原本就不是给人类看的卷轴,需要上古神的力量,才能祝胜。后来海地轴暴-露人前,流落辗转于人类手中,时日累多,在巫祝中发展出旁门左道的两支,一支延传压胜之术的本意,为祝福,驱邪得胜之意,另一支却是用以诅咒。相较于需要上古神力来催动的祝胜,诅咒的力量只需执念,用来报复敌人,流传反倒更广一些。” 玉归年跟余骓讲的这些仙家秘辛随便哪个泄露出去都会引起不小风波,他自己偏没有这种意识,只因“恰好遇到”,便与余骓说上一些,态度有种自然又有些浑然天成的矜傲,完全将这与平时授课内容看作等同。 对他来说,大概只是知道的太多,反倒不觉得是秘密,就像人手中宝物多了,便意识不到那是宝物。 “及至后来,甚至发展出一支,更加粗糙的厌胜之术,名叫‘木工厌胜’。” 余骓重复道:“木工厌胜?” 玉归年提到这四字竟然露出明显的烦厌神情:“最早的时候是某个工匠因为主人吝啬,给他的筹资太少,就在建造房屋的过程中埋下写了诅咒的压胜木偶,原本只是泄愤手段,却没想到误打误撞发挥效用,令那家主人全家倒霉,木工厌胜的手段便由此流传开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怠慢木工。” 玉归年讲话时声音温润流畅,如同冷泉滑过青石,余骓听得津津有味,师父给他说那些秘辛,他竟当成故事来听。 “主屋听到杂声时我便想到是木工厌胜,这等不入流的小手段解决不难,却麻烦得很。避过就是,没必要为此费神。却没想到这间屋子也有,还是巫祝的手段,那便必须出手了。” 余骓疑惑地问:“不入流的手段因为麻烦而回避它,巫祝手段更加厉害,却要出手解决?那岂不是更加麻烦。” 玉归年摇摇头:“破解厌胜之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到厌胜毁掉它,木工厌胜威力小,厌胜却可能埋在任何地方,甚至砌入墙中,多是刚建造房舍时候就完成了,找起来很麻烦。巫祝所设的厌胜之术,要恶毒很多,威力也大,甚至摄魂夺魄,攻击范围也广,想要毁掉厌胜也需费些力气。但是厌胜只能放在一个固定地方。”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向房梁:“他的阵已经被我破了,你去第一排,第二根椽子与瓦片的间隙间试试,应就在那里。” “是!” 余骓立刻跳下床,朝师父说的地方飞身而上,他站在房梁上,手指顺着椽子摸了一阵,第一次摸的时候什么都没摸到,沿着原路返回再摸一次,却在同一个位置摸到一块坚硬圆润的小东西,他心里觉得奇妙,便拿下来又回到床边。 “师父,这里有个东西。”余骓把那东西递给玉归年,然后咦了一声。 “这是棋子吗?” 玉归年捏着那个白白圆圆,外表还很光滑的东西看了一眼,说道:“黄梨木刻的棋子,外面上了颜色。” 余骓听师父这样说,心底突突了一下,他想起来被锁在厌胜之中时,刘公子送清儿的棋子就是黄梨木的材料,这件事难道跟清儿有关? 他看着那颗棋子说:“这厌胜这么小,我在里面的时候却看不清尽头,而且里面的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外面连天都没亮,厌胜之术有这么神奇么。” 玉归年伸手摸摸余骓的头顶:“这就是三千世界的说法,受术厌胜自成一体,自然是空间时间都有固定一套的法则。” 余骓缩起脖子,强忍着在师父手心蹭两下的冲-动噢了一声。 玉归年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很快就将手收回去了:“你在厌胜之中竟然过了那么久?是看到了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被困住了……” 余骓矢口否认,师父将他拉出来的时候幻境里的师父也是这么问的,余骓莫名就不想再说一次。 他偷偷看了师父一眼,这张脸真是美得毫无瑕疵,只是,比起幻境中的那个,偏少了几分烟火气,便令人不敢直视。他心里叹着,两边比较,他竟然有些渴望……师父能更加亲和一些。 余骓这样想了,脸上腾起股热气,又狠狠唾弃自己——师父当然是高不可攀的,他怎么能这么胡思乱想。 玉归年没有追问的意思,只让余骓将棋子收好:“幕后之人必须找出来,这东西以后或许能用上。能使用巫祝之术的人很可能看过海地轴,再不济也该知道海地轴的消息。” 余骓惊讶地问:“海地轴不是我们师门的东西么,竟然下落不明?” 那他岂不是被灵兆灵陆两个小畜-生白白折磨了那么久? 玉归年皱起眉头,仿佛不太想提这个话题,他沉默片刻道:“罢了,早晚要让你知道。海地轴本是我们偃师一族看管的东西,厌胜之术流出之后,牵涉甚广,贻害无穷,黄帝下令焚毁,并……关押了偃师一族。” 余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师父说得如此简略又模糊,当时的情景却绝非如此轻描淡写,更何况,他口中被关押的还是师父的族人。余骓想到灵陆那种心狠手辣的混账在提到自己族人在受苦的时候也激动异常,师父……肯定很难过吧。 “海地轴是上古神卷,不能为凡火所焚,被抛下天堑桥之后便遗失了,最后一次出现在昆仑山。最终落入了谁人手中,至今都没有追查到。” 他平静地说完这一切,垂下眼睛:“随心……” 余骓赶忙直起身跪了过去:“师父有何吩咐。” “海地轴于我无用,上面记载的东西不能救我族人,但是一旦出世,必定引起天下动乱,若能收回自然最好,你定要全力以赴。” 师父突然抬起头盯着余骓的眼睛:“这是偃师的罪。” 余骓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尖微颤,垂首应道:“是,师父放心,徒儿定当尽力。” 天亮之后,余骓跟看门老头要到赁契便准备离开,他在刘家门口等了许久,却一直没等到孔大方出现,余骓在心里把他骂了几次,决定就近找个牛车用一用。 师父消耗太多灵力,进了小木头人里面就呼呼睡过去了,余骓将他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顿时觉得安心。 那么多年岁,余骓都是一人背着师父在世间行走,寂寞却不孤独,虽然师父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但是只要师父在他身边,余骓就觉得其他事情都无所谓。他有时候也挺佩服自己的耐性,这么久这么久,重复做一件事,都没有放弃。 他找到牛车之后便赶去镇上,街市陆续有卖早点的摆出来,余骓在早点摊子上就着豆腐脑吃了几根油条,沿路打听刘员外家住处。 他们家住得并不偏僻,拿着赁契上门,门房也没有为难。 只不过见到刘员外后,余骓一看那张脸就被吓了一跳。他竟然就是在厌胜之中见到的唯一那个有“脸”的男人——送清儿一副围棋的刘公子。 第43章 黄梨棋子(八) 余骓没想到他还会活着,能够出现在厌胜之中的话,应该是死了吧?还是说他只是清儿记忆的一部分?师父对此没有说过,余骓便猜他是个影像。 他心里想着事情,一时没有说话,刘员外本就心中有愧,见余骓不语,底气有些不足,就主动开口问询:“这位小兄弟贵姓?不知你打算租多久的房子?” “免贵姓余。” 余骓一见他这个反应,就猜到刘员外可能自己也明白那房子有问题,干脆开门见山地说了:“至于租房……刘员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在您那宅子睡了一晚,总听到些奇怪的声音,根本睡不着,不知员外有什么说法?” 刘员外被余骓看得移开视线:“这……不会吧,是不是听错了?” 刘员外仿佛不常撒谎,至少不擅长撒谎,余骓看出他是在强撑着,心里其实虚得很。就笑嘻嘻地睇了他一眼:“是不是在下听错了,应该问刘员外您吧。” 刘员外沉默片刻叹息了一声:“罢了,原本我就不该将有问题的房子出租,先前请了算命先生,他说那位跟刘家人祖上有仇,如果不是姓刘的住进去,完全没妨害,我才想把房子租出去的……唉,造孽啊!”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赁契:“余小哥还是另外找房子吧。” 余骓没想到这刘员外竟这么实诚,他有点懵了——要是不住进去,还怎么查厌胜的事情? “哎,慢着!” 余骓眼疾手快地收回赁契:“刘员外真性急,在下没说不租了啊。” “这……可是,我那房子有问题啊” 他对刘员外神秘地笑笑:“那么好的房子,哪有叫阴邪之物占着的道理,刘员外难道就不想彻底斩除后患?” 刘员外本性老实,是难得一见的实诚人,但是他不傻,余骓这样说,他就听懂几分,同样压低声音问道:“莫非余小哥……哦不,法师可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哪里哪里,法师不敢当,不过些雕虫小技。” 余骓嘴里客套着,见他眼神里几分希冀几分警惕,便直起腰勾唇笑了笑:“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想必您为这事也遇见过几次招摇撞骗的‘同行’吧,这样,您把那房子的情况,前因后果,仔细告诉在下,若能解决问题,再说后面的事不迟。” 至于“后面的事”,当然就是钱的事了,余骓从来不做白工。 刘员外自然千恩万谢地同意了,更是把刘家祖屋发生的事一点不落地说给他听,余骓摇身一变,从赁客变成刘家的座上宾。 原来一个月之前,刘员外为了迎娶小妾,便将房子几处整饬一番,从那之后就怪事不断,晚上睡觉时听到杂声,怪声,一开始声音隐隐约约,越久了,那声音便越大,吵得人睡不着觉。再后来,刘老夫人病倒,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治好,刘员外就隐约猜着,是不是跟主屋那件事一样。 直到他将小妾迎娶进门,这些怪事才稍微消停了一些,但是也只好转一段时间而已,后来又这样。 便有人说是因为动土木改了祖先风水,遭报应,刘员外请风水先生来看,他们也建议不要再在祖屋住下去,于是才举家搬迁。 “不是说因为小妾喜得麟儿?” 刘员外强笑道:“喜得麟儿也是真的,搬家却不是因为这一桩。” 余骓摸着下巴想了想:“整饬房屋,动的可是主屋那几根松木椽子?” 刘员外急忙点头:“还有主屋外的两片竹子,也是新种的。” “在下有些不明白,姑娘家不都喜欢花啊草的吗,种竹子,还换椽子,新夫人爱好很奇特啊。” 刘员外有些难为情,低声说道:“这却是我的主意,新人是从楼里出来的,但是她在我眼里是个干净人儿,松竹可比……这才这么做。” 余骓笑说:“没想到刘员外竟是个情种子。” 刘员外没接话,毕竟娶青楼女子当小妾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余骓觉得有些奇怪,却想不出奇怪在哪里,按理说他那个小妾连孩子都生下来了,应当是女人才对,怎得感觉如此怪异。 余骓突然问:“刘员外,您喜欢下棋吗。” “喜欢啊……这,法师怎么知道。”看余骓的表情已经完全是看活菩萨了。 “新夫人是否擅长博弈?” “这您也知道?!”已经升级成“您”的称呼。 余骓朝他笑了笑,不再说话,心想他新娶的小妾不会是被清儿附体了吧。只是余骓总不能直说“能不能见见你小老婆”,只好暂且作罢。他琢磨着,要是真把事情解决,刘员外总要宴请他,到时候再见上一面,比较不突兀。 余骓起身道:“情况在下已经了解了,便先行告辞,准备除秽。” 刘员外赶忙起身相送。 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余骓觉得有些口渴,想是早晨那碗豆腐脑吃得有些咸了,他便礼貌地问刘员外是不是能给点水喝。刘员外要带余骓去喝茶,余骓不想再折腾,就直接说去厨房水缸里喝冷水就行。 余骓拿瓢舀水喝了之后,从水面的倒影里看到个披头散发的鬼。 …… 哦,并不是鬼,就是他自己,披头散发,长长了的头发早晨也忘记梳,没比鸟窝好多少。他放下水瓢盯着水面看了许久,拿手指在自己脑袋上抓了抓,又在冒出胡茬的下巴上摸了两把——怎么以前没发现自己长这么邋遢? 他脑补了一下走在美得天仙儿似的师父身边的乞丐一样的自己,心情瞬间不美好了。 刘员外见余骓喝完水冷着脸从厨房出来,疑惑地看着他走远的背影——这位法师怎么喜怒无常的,难道是喝凉水冰到肚子? 余骓保持着面无表情的表情走出刘家,大街上这时候人挺多,小贩们也开始准备自己的买卖,他走到一个小摊旁边冷着脸问:“请问最近的澡堂子在哪儿。” 余骓笑起来讨人喜欢,不笑的时候就有点吓人,那人愣愣地给他指了一个地方,余骓连道谢都没说,转身就走,他现在心情太差。 澡堂子这种地方余骓很少来,他也很少关心自己的外表。 …… ………… 余骓往柜台上扔了一把大洋,冲昏昏欲睡的老板吼:“来两个人给爷搓澡!” 他趴在条凳上面无表情地让人给搓,两个大小伙子给他一个人搓,很快就搓出来一层黑泥,余骓把自己扔进池子里冲了冲,爬上来要继续搓。 就这么搓掉好几层皮之后,他才彻底满意,澡堂子没有理发刮胡子一条龙服务,余骓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个刀片给自己把脸上的胡茬刮掉,头发就没打算剪,还得给师父住。只不过披着不像话,就将一头蓬松的半长头发在脑后扎个小啾啾。 走出澡堂时玉归年被吵醒,从余骓怀里钻出来,看着今天不太一样的徒弟愣了会儿,然后又钻回去了。 这条街都是给富贵人家消费用的,澡堂子,按-摩房,还有卖各种胭脂玉器的地方,余骓咬着牙挨家走过去,甚至在胭脂铺外面站了好一会儿,醒悟过来男人并不需要擦胭脂才走开。 他转悠好久,终于在一间成衣铺外面站定,玉归年疑惑地再次从他衣服里面探出个脑袋,跟余骓一同仰头看着那间店铺的招牌,许久问道:“你在做什么?” 余骓一时脸热,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好在他反应不慢,委婉说道:“想起来,衣服坏了……得买件新的。” 他心里安慰自己,亵裤刚被他挖了个坑埋掉,总得买几件新的吧。他才不是臭美,不是! 店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敦实男人,很热情地招待了余骓,问他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想给什么人买衣服。 “给我自己。” 余骓只回答了后面这个问题,他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四处看,觉得墙上挂的每件都不错,却不晓得要穿哪个——他以前也没有买过衣服啊。 店老板隐约有些明白,试着建议道:“有些衣服光看着好,上身效果不一定好,买衣服还是得穿在人身上才看得出效果,不如小哥儿进去穿了试试?” 余骓觉得很有道理,就指了几件衣服,抱着去里屋换衣服。他身形倾长,脸又好看,收拾一番是真的穿什么都好看。这家店的衣服多是丝绸缎面,跟余骓平日穿的青布长袍不同,余骓从水银镜里看着自己身着长袍的样子,拽了拽外面的小短衫,倒是想起金封那身打扮。 想来这就是现在最流行的样式吧。 店老板识时务地夸赞道:“这俗话说得真好,人靠衣裳马靠鞍,小哥儿换了这身,精神!俊!您心仪的姑娘看见,保准迷个七荤八素。” 余骓抿着嘴偷偷乐,慷慨地说:“都给我包起来。” 小木头人被余骓放在一边桌上,坐在那里冷眼看着,若有所思。 店老板这一整天可算见着个金主,急忙把一件红锻面儿,金线绣龙的盘扣马甲拿出来,这马甲配套的是一条银色的长款薄棉袍,样式很好看,就是……配色略显夸张。 但是真好看,就连余骓都看得出好看。 “红色不是姑娘家穿的吗。” “这可不对,这颜色最衬你们这些年轻大小伙子了,有喜事的话,穿着更合适。” 余骓迟疑着接过衣服:“真的吗?现在的人都这么穿?你可别骗我。” 店老板立刻喊冤:“我骗您干什么呀,别看大街上没穿这样新鲜颜色的,这可是有钱人家少爷穿的啊,跟街上那些泥腿子怎么能穿一样。小哥您面皮这么白,穿红的肯定显气色好。” 余骓被忽悠一通便将衣服买下来,总之他又不缺钱。 玉归年坐在余骓新买的衣服里面,看着前面晃晃悠悠的路面,心里有点感慨,又不知自己在感慨什么。他不经意瞥见写着“玲珑阁”三字的店面,脑海闪过仅剩无几的关于以前那些狐朋狗友如何打扮的记忆片段。 “缺个压襟的玉佩。” 余骓愣了一下,低头朝玉归年看去:“师父?” 小木头人伸出胳膊指着玲珑阁说:“进去看看。” 第44章 黄梨棋子(九) 余骓一向不会反对玉归年的决定,也不问为什么,点头便走进玲珑阁,店里老板见余骓穿了一身崭新的天青蓝缎面袍子,脸上的笑自然热情几分:“哟,客官您请进,想看点什么?” 余骓挠挠后脑勺,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问玉归年,便含糊答道:“玉佩。我这包袱……” 老板见他拎着那么一大包的衣服,赶紧指着柜台后面让他放下。 “什么样的玉佩??” “这有什么讲究?” 店老板笑道:“这讲究就多了,玉佩分好多种啊,挂在腰上的,挂脖子的,给小孩子的,给长辈的,还有男式和女式,看您要什么样了。” 余骓听了这么一长串就有些晕,器具的买卖他自己也做了不少,倒没想过这东西还分这么多种,赶忙打断:“男式的,要男式。” 老板一转身,玉归年就从余骓领口没系上的盘扣间隙伸出头,余骓伸手挡着小木头人,半是遮掩,半是防止他掉下去。虽然师父现在这么小,但是将来找着肉身,也得穿衣服啊。余骓想,如果品质不错,就买两个,给师父一块。 他将小木头人托着放在自己肩膀上,就见老板捧出来一个盒子,余骓一眼扫过去,然后翻个白眼转身就走。 “哎哎哎!客官别走,您可是哪里不满意?” 余骓说:“你把我当小孩子啊,拿这些破玩意儿打发我,爷戴出去多丢人。” 老板知道这是遇上懂行的人了,赔笑说:“是,是小人眼拙。客官看不上这些,不要紧,还有好的,您二楼请。咱卖玉器的可不怕客人识货,就怕客人不识货。” 余骓翘着唇角矜傲地挑挑眉。 老板请余骓先行,见他肩膀上的木雕,赞说惟妙惟肖,余骓侧身挡了一下,以免他看出破绽。 看得出来老板是挺卖力的,桌上摆了一排白的绿的黄的翡翠玉牌,整整齐齐放在黑色丝绒盒子里,个个都是精品。 余骓满意了,笑眯眯地凑上去挨个看了一遍,楼下便有人喊老板,对方给余骓陪个不是,说自己先下去一趟,等他招呼完客人马上上来。 “你不在这儿看着,不怕店里的宝贝被我拿走啊?” 老板嘿嘿笑了笑:“那哪儿能,这二楼呢,您还能飞下去啊。” 余骓瞥一眼老板的背影想,他还真能飞下去。 等老板下楼了,坐在余骓肩头的小木头人突然伸出手,指着不远处一块小童巴掌大的羊脂玉牌说:“这个。” 余骓便将那块玉佩拿过来给师父看,还迟疑着问:“会不会太小了?” “……” 玉归年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失职,这市侩的审美还能救回来么。 一阵白光闪过,玉归年站在了余骓面前,然后在他微怔的目光中接过玉佩。 他低头时恰好看进余骓的眼底,后者微微后退一步,两人才拉开距离,不会那么贴近。 “师父……” “别动。” 玉归年将余骓拉回来,将玉佩给他系在了腰上。玉佩底下有一串小小的金链子流苏,秀气得很,玉归年轻轻拂了流苏一下,穗子一点点从他手指上滑落。 师父的手也真好看。 余骓这样想着,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手指移到对方脸上,却见玉归年一瞬间眉眼低垂,温柔得如化在水雾中,还未说出的话便卡在喉咙里。 玉归年见余骓呆呆的,就伸手摸摸他毛茸茸的头顶:“很好看。” 余骓看见他唇角勾起的很小的弧度,面上呼得一下热得厉害,他急忙低下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将唇角抿紧,以免脸上溢出过于放肆的笑意。 余骓捏捏腰上挂的那块玉佩,轻声问:“师父,你喜欢哪个?” “为师不需要这个。” 这时木头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玉归年便回到木偶中去,店老板见余骓还站在那里,就问他是否选好了。余骓指着挂在自己腰间的羊脂白玉:“就这个了。” “客人您眼光真好,这块玉佩可是小店品相最好的一块,做工也讲究,这……您是直接戴着,还是要包起来?” 余骓摸摸玉佩,脸上还残留着点未退的温度:“我都戴上啦,你说呢?” 店老板嘿嘿笑了笑。 余骓不经意看到一块黄玉雕的玉牌,那黄玉看上去非常漂亮,表面如同浸了层油,上面的花纹也很奇特,牌子的颜色越往中间越浅,到中心时已经是纯粹无暇的白,工匠便借着这块长形白玉雕出一条银蛇,只不过那蛇并不凶恶,眉心还有一点隐约红痕,只盘在那里,看起来竟温润得很。 余骓将玉牌拿起来:“这块我也要了。” 老板接过来玉牌看了一眼:“哎呦,这块可贵了,是很难得的,天然的三色籽料……” 余骓笑嘻嘻地将那圆形玉牌握在手中:“多少钱,总不会贵过一条黄鱼吧。” 老板一听这话便住嘴了,赶紧去拿盒子要给他包起来。 玉归年坐在余骓肩膀上问:“买那么多?” 余骓指着玉牌上那额心一点红的白蛇,侧过头去悄悄说:“上面有个师父。” 玉归年拽拽他的头发:“越发没大没小。” 余骓拎着大包小包出了玲珑阁,还好借了驾牛车,不然就算他有力气,也没手拿。 玲珑阁对门是间胭脂铺,便是余骓一开始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那间,不经意瞥一眼,便看到张眼熟的脸。 玉归年见他站在牛车旁边不走了,顺着余骓的视线看过去,是位身姿娉婷的年轻女子,正在胭脂铺里挑选脂粉。 “怎么?” 余骓将东西放下,说道:“看见个熟人……我要过去打个招呼。” 玉归年皱皱眉——看表情,这熟人应不是朋友。 “生意兴隆啊老板。” 余骓满脸堆着笑进了店中,正在挑脂粉的女子看到有人进门,低着头往旁边避让,余骓却直直走过去。女子没想到会走过来个男人,一时惊讶,手里的胭脂也忘记放下。 余骓走到她旁边就停了,站在那里望着柜台上的胭脂,老板过来招呼他,他才说:“给我嫂子买盒胭脂,四十岁上下,有身孕,稍微有点黑,她最近气色不太好。我不懂,老板你看着给挑一盒。” “好嘞,我们店刚好有适合年纪较大女子的新货,您看这盒……” 老板应着便转身去拿胭脂,余骓趁机靠过去在那女子耳边低声说道:“小公子,男子怎么也擦胭脂呀?” 被他叫小公子的“女子”猛地看向余骓,慌乱中失手打翻手里的胭脂,杏红色的胭脂洒出来一桌子,衬着黑色的桌布,如同狼狈的美梦。 “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洒了啊!” 老板听见动静急忙跑过来,心疼地拢那些胭脂,小公子低头道了声对不住,然后将几块钞票放在桌上,推开余骓便快步离开胭脂店。 余骓也不急着拦他,接过老板包好的胭脂,然后赶着牛车在后面吱吱呀呀地跟着。 那位小公子发现余骓跟上来,越走越快,最后惊慌地跑起来,只是他不敢回自己家,最后竟跑进了一条死胡同。余骓将牛车停下,恰好挡在胡同口,跳下车后笑嘻嘻地朝他走过去。 “你……你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他说官话说得不是很标准,夹杂着某地口音,余骓感觉到一丝熟悉。 “你要是敢喊人,早就跑回刘家了,你倒是跑呀,怎么不跑了……哎哟!” 他话没说完,鬓角一束头发被狠狠拽了一下,余骓委屈地捂着那里看向玉归年,小木头人先捶了他两拳头:“竖子无礼,谁教你这样说话!” 余骓心里暗叫糟糕,一时嚣张过头,忘记师父在旁边看着了。 他将表情调整严肃:“咳咳,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没认错的话,你是清儿——公子吧。” 没错,此人正是清儿的脸,看身形比在厌胜中见到的要稍大一些,而且胖了一些。在经历了“刘员外并没有死”这件事之后,余骓很快接受了“清儿也没有死”这件事,所以厌胜就只是个承载清儿记忆的器具? 清儿显然没想到会有人认出他,而且还道出他男子的身份,吓得脸都白了,他惊疑不定,努力想记起余骓是不是他曾经的客人之一,但是他的客人实在太多了,他一个都记不起来。 “我……我不认识你,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要回家了……” 余骓从口袋中摸出一粒白色棋子,递到他面前:“你不认识我,总认识这个吧。” 余骓见他震惊的表情便微微一笑:“实不相瞒,我是刘员外请的风水先生,贵府遭了阴邪,在下不才,特来助刘员外一臂之力。” 清儿听完余骓的话,看着那枚棋子,终于忍不住浑身颤抖着靠着墙壁缓缓蹲下,他脸上流下泪来,将杏色的胭脂污得满脸都是。 余骓静静站在一旁等他哭完,清儿摇着头泣不成声:“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第45章 黄梨棋子(十) 余骓将清儿带到一处茶馆,两人在包厢里相对而坐,清儿看起来很紧张,捧着茶杯,手指还不停交叉到一起,单薄的小脸更显出苍白。 偏余骓还记着在厌胜之中被害成那副样子,故意不说话,只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笑。他才不管清儿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不知情,余骓从来不吃哑巴亏,甚至有些记仇,不管那人是不是故意的,他都记仇。 清儿沉不住气,喝进一口热茶勉强开口道:“你……你到底想怎样,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只想跟刘大哥好好过日子,我求你……求你别来找我了好吗。” “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余骓拿中指和食指夹着那枚棋子在他面前摇晃两下:“用厌胜之术害人还不算伤天害理?你别说刘老夫人的病跟你没关系。” 清儿微微蹙着眉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老夫人在我进刘家门之前就病倒了,人老了总会有些毛病,与我有什么干系。” “那你的棋子为何会在我手中?” 清儿表情脆弱,像是受了极大的恐吓,低头不语。 “我来猜猜好了。” 其实余骓手中并没有是清儿用厌胜之术害人的证据,他手里只有一颗棋子,对方完全可以说不知情。只是刚便说:“你是楼里的妓-倌,急着离开火坑,好不容易傍上刘员外这个金主,自然不想撒手……” 清儿在他的话中脸色越发苍白,因为余骓说的全中,更因为他根本不认识余骓,对方到底如何知晓他的事情? “嗯——” 余骓眯着眼沉吟道:“但是你的男子身份,让你没办法正大光明进刘府,就算刘员外同意,刘老夫人也不会同意。” 清儿被说到伤心的地方,原本只垂着眼睛强忍,后来一把捂住嘴,小声啜泣起来,他啜泣时便是那种细细弱弱的声音,跟余骓在厌胜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刘员外看起来并不是个会反对自己母亲的性格,所以你就……对刘老夫人起了杀心!” 清儿听到这里慌乱地摇头辩解:“不是!我没害人!我没有害刘老夫人!我……我只是想让她接受我,没想过要害她,呜呜呜……” 余骓一听这是有戏,顺势问:“你没想过要害她,难道用厌胜之术的不是你?害她卧病在床的不是你?” 清儿大哭:“我不知道什么厌胜之术,我听不懂……” “想好了再说!” 余骓没耐心听他狡辩,他厉声打断清儿的话:“你不配合也行,那我就直接将这玩意儿拿给刘员外好了,他肯定认识这个,对吧,你觉得他会相信你还是会相信我。” 清儿没想到余骓会这么不讲理,竟直接威胁他,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哭泣道:“我确实用了邪术……但是只是想借冲喜的名进刘家,没想到会让她一病不起。”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哽咽道:“我跟刘大哥是在寨子里认识的,我们……我们情投意合,他也不介意我是个男人,说好要替我赎身救我出来。但是后来他生意亏了一笔,就把这件事耽搁下来。” “你怨恨他?” 清儿立刻摇头:“我没有!我怎么会怨恨他,我本来也没奢求能跟他在一起,他是个好人……” 余骓不置可否地挑挑眉,示意他继续。 “我在寨子里一直等他,刘大哥回来过一次,说他娘出面帮他解决了生意上的问题,但是不能带我走,我让他自己走。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在楼里了,没想到过去两年他还没忘记我,还说要将我赎出来……我实在不想再待在里面,妈妈不肯放人,刘大哥就帮我,连夜跑出来,我哪里都不能去,只能跟着刘大哥。” 他说话颠三倒四,说到激动的地方便捂着脸压抑地哭出声:“呜呜呜……刘家大娘子性子软和,但是刘老夫人死活不许我进门,即使刘大哥跟他说我怀了他的孩子,她也不肯松口,我才想出这样的办法。刘大哥说要换屋顶,我让木匠帮忙把东西趁机放了进去……” 余骓这时候已经开始嗑瓜子了,听说书似的他说着,就在旁边吧唧吧唧吧唧吃个不停,将清儿哭诉的声音嚼得七零八落:“所以他娘还是你害的。” “不是!我没想到会害到刘老夫人,原本只想让刘大哥将我抬进门,借冲喜把棋子拿出来,可是……后来我再去找便找不到棋子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玉归年面无表情坐在余骓肩膀上,脸上冷漠得如同一尊真正的木偶——厌胜之术并非人力所能控制,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非人所能预测,只不过,就算他们提前知道结果,想用的人也照样还是会用吧。 清儿大概是见余骓没有动容的神色,哭音收起来一些:“先生……还望先生垂怜,万勿将此事告诉刘大哥,他若知道……定会对我失望的。我……我再也遇不到他这样的好人了。” 余骓吐出个瓜子皮:“你的意思是让我当什么都没看见?” 清儿的哭声噎了一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解释:“我还是希望刘老夫人能好起来的,刘老夫人年事已高,尽管寿数不能勉强,可是,她是刘大哥的娘亲……” 余骓说:“刘员外性格懦弱,刘家大娘子性子软和,刘家上下就刘老夫人一位强势的当家人,若她病死了,岂不是合你心意,刘家以后可就是你的安乐窝了,干嘛还要救她。” 清儿微微一愣,还未想好反驳的话,余骓已经笑道:“可以啊,我答应你。” 清儿心提到嗓子眼儿,抬起眼看向他,余骓摇摇手指:“不过,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帮你。” 玉归年冷眼看着自己徒弟坑蒙拐骗,对别人威逼利诱,心中竟是五味陈杂。凡人如何他是一点都不在意,只不过眼见着自己的徒儿越长越歪,玉归年心里不舒服。 唉,他好像也并非是长歪了,他从出生就在歪着长。 清儿咬了咬牙:“我虽然没什么钱……平日里还是攒下些许积蓄……” “啧,我不缺钱。” 清儿闻言停下,他看着余骓,见对方一双眼睛黑沉沉地望着他,眼波又清泠泠的,只一眼就叫人怕得汗毛都要立起来。 他犹豫半晌站起身,往余骓方向走过去几步,解开自己一个盘扣:“先生不喜欢钱,奴家没有什么能报答先生的,唯有这副身子……” 余骓哪里经历过这等事情,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具软绵绵的身体贴怀靠了过来,腰上手臂一紧,将他抱住了。 余骓瞠目结舌地看着清儿,一时之间愣在那里忘记反应,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脸上狠狠挨了一下。 玉归年这下完全没留情,余骓的脸都被打偏过去,他猛地惊醒,然后用力推开清儿往后退了几步。 余骓来不及看师父的脸色,背后倚到门板上,一只手捂着疼得发酸的半张脸火大地冲清儿吼:“你别过来!谁要你以身相许了!” 清儿被他推得趔趄后退,心里还觉得委屈呢,这位不要财也不要色,还说要帮他,那到底要他怎么样啊? 余骓用力揉揉脸,指着远处叫他坐回去,自己挑了张离得远远的椅子也坐下了,没好气道:“我就直说吧,你从哪儿学会的厌胜之术,最好一字不落地说出来,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清儿脸上还有泪痕,迟疑着问:“就这个?” “对!就这个,要说详细了,说清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对方点点头:“既然先生想知道,清儿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下,说道:“那还是在寨子里的时候,有一天寨子里来了个客人,妈妈对他很是恭敬,宴请客人之时,他仿佛对寨子里的姐妹们都不满意,妈妈就叫我去给他倒酒。那位客人有一卷竹简,但是也不收到包袱里,就在手上握着,任是谁也不许碰的。我心下好奇,给他添酒时扫了一眼,看到上面写的这个东西……然后记下来了。” 余骓有些惊讶:“只扫了一眼就记下来了?” 清儿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嗯,我从小就有这种本事,只要是字,看见了便不会忘掉。” 余骓心说那你记字的本领倒是比记脸的本领强很多。 他不太抱希望地问:“记得客人长什么样吗?” 清儿摇摇头:“他一直戴着黑色斗笠,还有纱遮着,我没看见,身形像个男人。” 余骓皱起眉头,清儿心里有些忐忑,虽然不敢打听,他心里隐隐还是有点明白,他们这是要找人,清儿怕他们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不会放过他,努力回忆。 “对了!他……他右手虎口上有个蝴蝶形的胎记,褐色的,指甲盖那么大,光看手会觉得这个人很白。” “你们寨子在什么位置?” 清儿缩缩肩膀,声音小了些:“彩云之南……” 余骓摸着下巴说:“这么远,那你怎么跑到北方来了?” 清儿叹息道:“我们这些‘货物’哪有选择自己在哪的权力。” 余骓又不说话了,他喝了口茶,开始吧唧吧唧地吃瓜子。清儿紧张地看着余骓,生怕他一个不满意就要反悔,余骓一连吃了好几颗瓜子,才笑着对清儿说:“好,我遵守承诺,刘家的事我不再管了,以后呢,也就当没见过你,不认识你,你也一样。” 清儿哪里还有不满意的,急忙谢过他,跟余骓要过那颗棋子,匆匆离开茶楼。 房里只剩了余骓跟玉归年两人,余骓将木头人从肩上捧下来,放在桌上,却见师父脸上如覆寒霜,他这才觉察出脸还在隐隐作痛,心道是不是刚刚清儿的作为,以及他的反应,让师父误会他平时习惯出去鬼-混,吃喝嫖-赌什么的…… 余骓小心翼翼地解释:“师父……我刚刚一时不查,才让他靠过来的,我平时都没有去嫖过娼。” 玉归年一听这话面色又寒几分,背过身道:“回家。” 第46章 黄梨棋子(十一) 师父生气了。 一路上余骓忐忑不安,不知他怎么从木头人那张黑黢黢的脸上看出脸色的,总之他觉得师父的脸色真是差到极点了。 回到刘宅,看门的老头跟余骓打招呼,他也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将车停好,玉归年又让他把东西归置整齐,这才一起进了主屋。 等进屋之后,门一关上玉归年就从余骓肩膀上跳下来,冷冷道:“跪下。” 余骓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前白光闪过,他美得惨绝人寰,脸臭得没眼看的师父就出现在了面前。 玉归年在屋内打量一番,最后从主屋门前的竹丛中随手挑了根竹子,手上轻轻一折,随着喀嚓一声脆响,竹子就被拦腰折断了。 余骓不敢随意回头,这声喀嚓听在耳朵里,顿觉屁股上的肉紧了紧。他听到师父进门的声音,结结巴巴说道:“师父……师父,我、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玉归年冷着声音问:“你知错了?那你说说,自己错在哪里。” “我不该叫清儿贴过来……” “啪!” “唔——!” 玉归年揍他基本都是往肉多的地方揍,比如屁股,揍得疼还打不坏。只是这体罚小时候还好,长大了还这样,未免有些羞耻。 “污言秽语。为师教你,君子当如何?” 余骓疼也不敢呲牙咧嘴,就怕师父再多打他两下,只能跪得笔直,哭丧脸道:“当,谨言慎行……修身正德。” “啪!”又是一杆子。 “不择手段。君子当如何?”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啪!” 三杆子抽下来,已经将余骓揍得屁股快要裂成四瓣,他哽咽着说:“不能黑吃黑。” 玉归年闻言挑挑眉,拿竹竿抬起余骓的下巴,面无表情俯视着他:“你有不服?” “徒儿不敢……” “不敢,那就是有。” 玉归年放下竹竿坐到桌旁,他心知这个徒弟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需要解释,只打到他服气为止就可以的小家伙儿了,心中莫名欣慰,也莫名失落。 “给你个机会,说得有理就不用挨罚。” 余骓觉得不可思议,师父可从来没这么……这么民主过,偷偷看他一眼,见对方还是冷着脸,才略收起心神。 “我在厌胜中看见清儿的遭遇,他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软弱可欺,他会偷偷逃跑,还会反抗……如果不先吓唬吓唬他,要挟要挟,他很有可能不说实话,还有,清儿用厌胜之术的时候根本就想到了会造成严重后果,就算不是故意加害刘老夫人,说不定也会误伤到别人,如果他是良善之人便会顾虑其他人,对于这样既不心善,又不老实的人精,我只能用极端手段对付他。” 玉归年冷笑:“包括对他污言秽语,侮辱于他?” 刚遇见清儿的时候余骓将他堵在胡同里,若不是玉归年在旁边提醒,他很可能会说出更过分,更流氓的话。余骓对此无话可说,只得垂头听训。 “你当他为何对你以利诱,以色-惑?” “徒儿不知……” “不知?还是假作不知?你对他威逼要挟,言行不端,他便将你当成同类,同样使出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便是你,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玉归年问他:“你,还有不服?” 余骓腹诽,那还是因为清儿对他投怀送抱师父才生气嘛,嘴上却回:“徒儿无不服。” 玉归年看着他片刻,才将竹竿放下:“他在厌胜中让你受了什么委屈。” 若不是受了大委屈,他应不会如此刻薄。 余骓撇撇嘴:“没什么……” 玉归年听余骓这么说也不再问了,厌胜之中尽是幻觉,就算当初有什么叫人难堪的事,于他身体也无大碍。 他心里叹息一声,自己并不是人类,眼中看人便是与看凳子椅子没什么区别,无论对方或生或死,或恶或善,都跟他没有关系,所以无论对方害他骂他,或是救他善待他,玉归年都不会将那人看在眼里。 但是这个徒儿,虽然看起来事事不甚关心,却将他人看得很重,睚眦必报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一样的将别人放在心上了。 “起来吧。” 余骓抬头,见对方背对着他站在那里,迟疑地爬起来:“师父……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不要生气。” “为师没有生气。” 玉归年沉默许久道:“随心,你是不是不愿同我回昆仑。” 余骓忙回答:“当然愿啊,我要跟着师父,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转过身看向余骓:“那里没有你这些朋友,更没有人间的热闹繁华。” 余骓好奇地问:“那,那里有什么啊?” 他皱着眉努力回忆:“昆仑境中……只有一片白雪,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还有一尊祭天的祭台……终年无人声。” “噢……” 他噢完了觉得师父住在这种地方实在寂寞,便安慰说:“若我进去不就有我们两个人了嘛,以前在山上也是,就我们两个人……应该没什么两样。” 玉归年心说以前在山上你还老想着跑出去呢。 “昆仑境不是我的移星转龙阵,进去了很难出来。” “那我也要进去……” 余骓回过味来,震惊地看着他:“师父!你这是又想不要我了吗?” 玉归年还没说话,就被余骓一头撞进怀里。 他方寸大乱,死死抱住玉归年的腰:“师父,师父!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我不想要什么朋友,也不要什么热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 说好的长大了呢?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师父……呜呜呜师父……我要一直跟着你,你不要我,我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师父……嘤嘤嘤嘤嘤嘤……” 玉归年知道他是假哭,余骓根本没有眼泪,这呜呜呜嘤嘤嘤,许是跟着旁人学的吧。玉归年垂目看着拱在胸口毛茸茸的脑袋,一时有些感慨,便没有将余骓推开。 余骓一开始只是着急,一着急就条件反射像小时候一样跟师父撒娇耍赖,等他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就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之前敢扑上去完全是条件反射,现在回过神,自然是……怂了。 他又紧了紧手臂,把脸整个埋在玉归年怀中,打算装死到底。 玉归年许久没见余骓有反应,以为他难过,就在他肩膀上拍拍:“好了,谁说不要你的,成何体统,快站好。” “唔……” 余骓含糊地应着从师父怀里退出来,脸上自然是又黑了一层。 玉归年指着一边的椅子叫他坐下,余骓刚挨了揍,屁股上还疼着,一坐下去就呲牙咧嘴地嘶嘶抽凉气。 “海地轴现世,我们时间不多了。” 余骓听师父说起正事,便严肃起来:“清儿说那个人在南边出现过,那我们要不要赶过去?” 他说完又皱起眉头:“可是,那真的是海地轴吗,听清儿描述是竹简一卷,记载的也只有厌胜之术,不是说海地轴内任何记载都有么。” 玉归年说:“海地轴中确实任何记载都有,但是也仅有一卷。因为每次开启海地轴都需要感悟,感悟一次便能打开一次新的卷轴,打开的卷轴不同,显示的内容便不同。” 他看向余骓:“如今鸿鹄会之期将近,我们无多时日再去追查。更何况,感悟海地轴需得在昆仑境中,得到海地轴的人若想使用它——只要他不死在路上——终归能在昆仑境中见到。” 余骓点点头表示明白。 “余法师,余法师在吗。” 门外响起敲门声,余骓询问地看向玉归年,后者垂下眼睛,化作一道白光进入木头人中,余骓将他放进怀里,这才起身去开门。 “刘员外?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余骓笑着打开门将他往屋里请,刘员外赶忙摆摆手:“不了,我就不进去了,就在这说吧。” 余骓疑惑着走出门:“好啊,那我们去那边坐着说。” 他们来到院子的石桌前坐下,刘员外朝主屋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问:“法师,这……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结束了,随时可以住人。怎么?刘员外打算搬回来?” 刘员外急忙摇头:“不不不,那不能,还是法师住着,只是我想,您……这钱怎么算?” 刘员外确实是个老实人,余骓跟人要钱就没嘴软过,就算刘员外不提他也会直接要的,对方既然主动提了,他便省点事。 余骓笑着说:“就按你之前给那些‘同行’的钱算吧。” “这……法师是有本事的人,同等价钱岂不是怠慢了您。不如这样,还是给两倍的价钱吧。” 余骓自然没有异议。 刘员外犹豫着:“还有一事,不知道法师会不会给人除秽?我娘躺了一个月了,病情一直反复不好……” 余骓诚恳地拒绝:“这我不会,看病还是得大夫,刘员外另请高明吧。” 他答应清儿不插手此事的时候就想过,师父将他从厌胜中救出来费了那么大力气,没必要让他为个陌生人再出一次力,而余骓是真的不会,最好的选择就是袖手旁观。 他送刘员外出门,在门口看到一个人从远处赶着眼熟的骡车过来了,余骓定睛一看,立刻想脱鞋把来人打死。 “哟,孔方兄真是姗姗来迟啊,您怎么不等明天再来呢?” 孔大方从车上下来,没理余骓,倒是对刘员外笑着拱拱手:“刘员外,真是幸会啊。” “孔老板,生意兴隆。对了……” 刘员外从腰上取下个钱袋递给孔大方:“这是中人的钱资,便由我出吧,辛苦孔老板。” 余骓一听中人俩字顿时火了,感情孔大方给他找房子还赚钱呢,还找了这么个鬼地方。 刘员外一走孔大方就被余骓掐着脖子晃悠:“好啊你,猪头肉都叫熟人吃了,把钱给我交出来!” 孔大方被他掐得喘不过气,一直打着他让他松手:“这次又没收你的钱!” “那是刘员外没收我钱,要不中人的钱就该从我房租里面扣了!别废话,见面分一半,不然就把我那三成利吐出来!” 孔大方听余骓提三成利,立刻嘿嘿一笑:“月娥这不是快生了嘛,就当给你小侄子的见面礼呗,瞧你那小气样儿。” 余骓不跟他废话,上手抢了钱袋子就跑:“见面礼总不能给两次,这是我的!” 第47章 白玉京(一) 难得平静地过了三个月,仿佛又回到他们在山上的那段时光。 这些时日赵延卿一直住在孔家,余骓本来是想让他过来跟自己住的,但是杜月娥对他喜欢得不得了,觉得赵延卿识字有文化,孔娇跟着他都老实了不少,据说他来没几天,就把孔娇孔成兄妹俩教得跟镇长家的孩子一样有文化,杜月娥就想将他留下来。 赵延卿挺乐意的,总之他到哪儿都是寄人篱下,比起跟着余骓吃白食,教导孔娇孔成两人断文识字,他反倒觉得是在靠自己养活自己。不过余骓私底下觉得杜月娥可能是想让他给孔成做媳妇,那位看赵延卿的眼神都放着光,这底层劳动人民对知识分子近乎迷信的敬畏之情,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自从余骓搬进刘家的宅子,看门老头也不怎么来了,偌大一个宅子就只有余骓和玉归年两个人住。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每天带师父出门收老东西,然后逛逛菜市场回家做饭。 师父还是习惯给他做饭吃,大概是看不惯余骓浪费食物的行为。他有时候觉得师父这样一个美人挽着袖子站在灶前炒菜实在有些亵渎,有时候会莫名觉得挺好,比如他会下意识把自己跟师父的相处类比到孔大方和他老婆身上,都是一个在外面赚钱一个在家做饭…… 天气热了,余骓去藏宝贝的山洞把东西拿回来放在院子里晒,玉归年瞧着他攒了好几箱子的黄金有些无语。财富的积累果然离不开时间,余骓活了这么久,手里的好东西多了去了。 “这是什么,古籍?” 玉归年踩在一本书上面企图将它翻开,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余骓忍着笑一边帮忙翻开一边说:“是上次那本琴谱,一直没时间看,被我随手扔在山洞里,也忘了拿出来。” “你现在去拿琴,为师教你。” 余骓想说不用了,他当初想弹琴也只是想跟师父交流,如今师父都出来了,那他还学什么啊。不过他还是乖乖去拿了,师父从木头人里出来,坐在竹林之中,衣带当风,奏一曲清音,颇为赏心悦目。 余骓托着下巴坐在旁边听师父弹琴,心绪飞远。这几个月来他做成了几单生意,木灵却没遇见过,虽说这纯属正常现象,心中却隐隐有些急躁。 师父得黄杨木灵能维持在日光下行走的力量,之后也仅仅是保持这种状态,仍要依附木偶而存在,更不能在日光下待得时间太久,他有些担心师父会不会什么时候突然就又回到过去那种样子了。 “随心,你在出什么神,还不过来。” 余骓便赶紧跑到玉归年身边,低下头仔细听他讲解指法。 时间总在平静度日中悄悄溜走,到九月中旬,孔大方的老婆生下个六斤重的大胖小子,余骓跟师父一起去为他们庆贺。 还没到孔家门口,余骓便远远看见赵延卿站在那里,他瞧见了余骓的骡车便朝他招手。 “怎么才来,等着你买菜呢。” 余骓笑容僵在脸上:“什么?” 赵延卿已经拎着菜篮子跑出来,说道:“嗯,你指望坐月子的妇人下地给你做饭?自然是我们去买菜,等会儿孔家的亲戚就要来了。” “孔大方呢?!” “他说要伺候月子,孔成还在外面当学徒,就剩你我二人可以使唤使唤。” 余骓转身就走,赵延卿追上来:“去哪儿,集市不在那边。” “回家。” 谁要送上去给他使唤,余骓几乎想翻白眼,孔大方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应该说他很有钱,余骓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可能比自己还有钱,就不能请几个人回来煮饭?! 他跳上骡车就要甩鞭子,被赵延卿一把拉住,后者失笑说:“走吧,嫂子平时对你可不薄。” 余骓纳闷地问:“为什么你也叫上嫂子了。” 孔大方家离镇上菜市场住得不远,他们家还住在好地段,诸事便宜。菜市场上的菜都很新鲜,是村里人种的,正赶上秋天的丰收季节,拿过来卖价钱很便宜。 余骓不会买菜,仅有的一点常识埋没在脑子某个角落里,他没有干劲给孔大方当劳力,消极怠工,懒得把那点常识挖出来,只会随手抓两把扔在篮子里。 买菜这种事赵延卿倒是挺熟悉的,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是他买菜回去给阿阮做饭,看不过眼余骓那副样子,就将他赶走。 余骓在旁边找了个台阶坐下,太阳挺好的,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晒太阳。街市上毕竟不太平,没过多久,从街角熙熙攘攘涌出一堆人,吵得他脑子疼。 “奇怪,总觉得今天格外热闹似的。” “师父,你有没有觉得?” 玉归年连眼皮都没抬,盘腿坐在他肩膀上,像尊装饰用小金童。 余骓也不觉得没趣,看着那些多出来的人,不停地跟周围围过来的路人说话,远看他们好像在发什么东西,是纸片吗? 余骓继续说:“真的很奇怪啊,发纸片做什么,这种地方也没多少人识字……咦,难道是拿来包肉包子吃的?” 玉归年闻言总算睁开眼,人群中见到几个外罩黑色鹤氅的家伙,便说:“过去看看。” “哎!好嘞!” 余骓麻溜爬起来,近了才发现,在发纸片的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穿得也很奇怪,里面是白色的深衣,外面披了件黑色的鹤氅,只不过这鹤氅要更长一些,一直盖到脚面。他望着头顶仔细想了想,好像有几百年都没见过这种打扮了。 余骓便仔细打量起他们来,这些人中好似没有女人,倒是什么年纪的都有,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矜傲的神色,发纸片的时候不多说话,只将东西塞在路人手中,又去塞下一个。 也许他们穿着过于扎眼,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余骓被挤在人群中像个杏仁似的左晃右晃,还记得伸手护着师父。 “您拿好。” 他手里也被塞了一张纸片,余骓下意识抬起头,对上双笑得弯弯的月牙眼。仔细一看,原来也是位穿着深衣鹤氅的男子。对方格外年轻,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高与他差不多,白面无须,长得倒是俊秀。 “哦,谢谢……” 余骓把纸片握住了,对他拱手,对方回一个礼,没有要走的意思,竟跟余骓攀谈起来:“你肩膀上这个小木头人雕得好像啊,跟活的似的。” 余骓没说话,把师父拿下来塞在怀里。 那男子也不着恼,指着刚给余骓那张纸片笑着说:“对了,快看看上面的字,要不要我帮你念?” 在一群矜傲高冷,对路人爱答不理的人之中,这位热情的月牙眼就有些特立独行。 “不用,我识字。” 余骓暗自留意他,从善如流地低头去看手中纸片:“鸿鹄……鸿鹄会?” 他惊讶地念出声,被他塞在怀中的玉归年没做声,袖底手指却握紧——来了! 余骓念完就无语了,怪不得师父说举办鸿鹄会的时候会通知到各个城镇,无论在哪座城都无所谓,若用这般手法通知,确实是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能知道。 月牙眼瞬间开心地眯了起来:“你看得见?” 余骓奇怪地看他一眼,这纸虽说颜色比较深,灰色的字写在暗红色的纸上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又不瞎。嘴上只道:“当然。” “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以后我们说不定还会遇到,现在认识的话,感觉要比在学院中认识要更亲近一些!你……” 那男子还没啰嗦完,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了一句:“欧阳!你发完了没有,该回去了!” 月牙眼的男子便停下来,隔着哄闹的人群大声说:“来了来了!就来了!” 他应完又迅速低声朝余骓说道:“我叫欧阳白,要记得我啊!” “……” 余骓捏着那张纸莫名其妙站在原地目送欧阳白离开,心里觉得——此人多半脑子有病。 众位身着深衣鹤氅的男子走在一处格外引人注目,却又没有引起很大的骚动。他们来时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丝毫不拖泥带水,除了一堆纸片,什么都没有留下。 余骓目送那些人走远,突然想起来拿到的纸还没给师父看,便急忙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玉归年。 玉归年摇摇头没有接,只问余骓:“你看到了什么?” 余骓将纸片翻来倒去地看了一遍:“正面是‘鸿鹄会’三个字,反面……咦,反面竟然也有字。” 他仔细看看上面写的东西,低声念出:“茫茫人海,芸芸众生。红尘扶卷,终有所虑。或为贫穷,或为病痛。你若有难,引渡彼岸。十年一度,鸿鹄盛会,广招天下有志之士……跟着北极星,到昆仑来。啧,口气不小,又能让人发财又能让人无病痛的意思吗?” 余骓说完,继续往下念:“最后还有四句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玉归年一把抓过那纸张,微微用力握紧,呢喃道:“结发受长生。” “师父,这……” 余骓挠挠头:“这是李白的诗,我没背给你听过吗。” 玉归年皱着眉头沉默一会儿,然后松开手:“好好收起来吧。” 余骓点点头,依言将东西收好。 赵延卿恰在此时买好菜走过来:“我买好了,再去街头割点猪肉,孔家还有几只鸡鸭,鱼也有现成的,就不用买了。” 余骓赶紧跳开:“那你自己去!我师门不许杀生你不要逼我破戒啊!” 赵延卿犹豫了一下只好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赵延卿走后,余骓才低声问玉归年:“师父,昆仑山分明在西边,怎么说是让跟着北极星走呢,那不是去北边了?” 玉归年摇摇头:“这应是公输家发的帖子,昆仑不是指昆仑山,而是昆仑秘境。” 余骓张了张嘴,见玉归年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便没再多嘴——师父许是想起他的族人们了吧。 第48章 白玉京(二) 回程路上,赵延卿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余骓便问他原因。 “在街头时遇见了几个穿着怪异的人……” 余骓嘴角一抽,这群人居然还在发,他随口便说:“怎么,收到鸿鹄会的请帖还不开心啦?不去就是了,没人逼你。” “不过普通人见到这种内容的请帖肯定会不开心,词跟邪教似的,驾!” 余骓抽着骡子往前跑,赵延卿略带疑惑的声音传过来:“什么请帖?” 余骓“嗯?”了一声:“那些人没给你请帖吗?不可能啊,我见在场都是人手一份。” “他们倒是给我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写,更没有任何请帖。” 赵延卿从车厢探出头,余骓扯着缰绳放缓速度,他接过赵延卿递过来的纸,看了看,分明是跟自己一样的请帖。 “这……这上面分明就写了啊,你看不见?那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只是见他们装束怪异,跟地下那些人一个样子,情绪才有些低落。” 赵延卿着急地将纸拿过来,翻来覆去还是那张白纸,余骓惊异地挑挑眉,将纸上的东西念了一遍给他听。 他听完呆呆地看着余骓一会儿,眼中突然迸出喜悦的光芒:“这些人是不是……是不是能帮我恢复原来的身体!” 余骓皱着眉看向他仔细想了想那请帖的内容,迟疑道:“若这些都是真的,那应该……应该可以。” 余骓话音刚落,他的手就被一把抓住,赵延卿握着他的手腕死死掐住,声音低却急迫:“让我一起去,余骓!若你要去,让我一起!” “你真相信这种事情?我只觉得有阴谋,而且他们不让你看到请帖的内容,应该说明你在‘不被邀请’行列之中才对,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去的!跟着北极星行走这种事听上去就很傻,你不觉得吗?” “我不管!” 赵延卿激动地大声咆哮着:“我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要回去见阿阮!” 赵延卿作为一个教授,一直都是有涵养有风度的样子,给学生授课都是沉稳平静的样子,更从未在人前咆哮过,他这是真的着急了。 他咆哮完后难过地抱住自己,将脸埋在胳膊之中,哀哀地呜咽出声:“求求你了,求求你带我去吧,余骓……我必须回去见阿阮,我要回去见阿阮啊。” 余骓看得不忍心,他将头转开叹口气:“好了,别哭了,大老爷们儿的哭什么啊,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不会保护你,你自己可得当心。” 赵延卿马上说:“你放心,我懂你的规矩。” “那你赶紧把眼泪擦干净,要是被嫂子看见了,肯定以为我欺负你,该骂我了。” 余骓叹口气,继续抽骡子:“驾!” 孔大方一直站在家门口等余骓回来,见着人影以后便跺跺脚:“哎!你们快点啊倒是,客人都等着了。” 余骓边跳下骡车边冷笑着踹了孔大方一脚:“坐着等吃还这么多话。” “我怎么觉得这句话这么耳熟?” 余骓挑眉:“你跟我说的。” 孔大方无奈:“行行行,你劳动你有理,那赶紧进门吧,等着做饭呢。” 余骓跟赵延卿拎着大捆小捆的菜进门,却发现孔大方家里挤满了人,大概有六七个人,其中还有几个小孩子。 余骓一进门惊呆了,孔大方眼疾手快把他跟赵延卿拉过来,乐呵呵地给那些人介绍:“这是我在岳城特意请来的大厨,来给咱们做席面的,大叔公二叔公,你们先坐,饭菜一会儿就好。” 两个坐在饭桌上的老头矜持地点点头,仿佛想说句类似孺子可教之类的话来表现一下自己的文化水平,很可惜他们想了半天只说出一句好。 余骓和赵延卿则疑惑不已——这个屋子里最不会做饭的就是他俩了,嗯……大厨? 孔大方被余骓和赵延卿一同盯着也笑嘿嘿的,恭敬地把他俩拉进厨房:“请吧请吧二位大厨,大家也都饿了,赶紧弄点菜让两位叔公先吃着!” 一进厨房赵延卿就问孔大方:“你搞什么鬼,我根本不会做饭。” 余骓则笑嘻嘻地看着他:“孔方兄又想出什么省钱的妙招了?” “你们要是真做的好吃我还不让你们做呢!” 他恶狠狠说:“你们就往不好吃里做,这几个老东西,真是狗皮膏药一样,我们家穷时候他们从来不上门,现在倒是找着机会就打秋风。” 余骓笑说:“你这么多钱给他们打几次又不会死。” “呸!”孔大方狠狠呸了一口,看起来马上就暴跳如雷。 “老子就算给乞丐也不给他们,大成三岁那年,我们一家三口被从家里分出来,过年连把包饺子的面都没有,这些亲戚哪个拿正眼看我们了,哪个帮我们一把了?现在想从我手里抠出钱来,想得美!” 孔大方气呼呼地离开厨房,余骓与赵延卿对视一眼:“干活吧。” 赵延卿是真不会做饭,余骓就是单纯过得糙,他好像不会用油,什么菜都用手撅一撅就扔进锅里去了,然后煮一锅乱炖,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好吃。赵延卿在一边看着他不停地往开水里面扔各种蔬菜,实在看不过去了,切了块猪肉跟着一起扔下去。 然后两人一同蹲在旁边烧火,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炖了好久,锅都快干了,赵延卿犹豫地问道:“差不多熟了吧,他不是说让煮出一点来先吃着?” 余骓摸摸下巴,里面有肉他又不能尝尝,就让赵延卿尝尝。 “不要,我看到你往锅里扔大白菜的时候没洗。” 余骓只好站起身,假装叹气走到门口,然后偷偷问怀里的玉归年:“师父,那个能吃了不?” 小木头人闭上眼,显然一副不忍卒睹的表情,连搭理都不搭理余骓。 “算了,总之吃不死人,我以前就是这么吃的,盛出来搬出去!” 他们俩合力将一锅五颜六色的东西倒到一个铁盆中,扎实,上面还浮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余骓看一眼差点吐了。 孔大方家的亲戚见上了这么一盆菜来,个个面面相觑,余骓心里觉得他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便转头去看孔大方,谁知他竟满面得意,拉着余骓就夸了起来:“哎呦,不愧是岳城来的大厨,这香味儿飘得十里远,大叔公二叔公,快尝尝吧,三伯五伯也别闲着,吃菜。” 原本寂静的场面居然真的活跃起来,每个人捧着一只海碗,各自往自己碗中捞了许多菜,只是肉就一块,还是个大块的,于是众人便拿筷子在菜盆里捣那块肉——将炖软的菜都捣得稀烂,就这样也抢得很欢快。赵延卿在一旁悄悄说,怎么看他们那副吃相还挺好吃的样子。 余骓实在看不下去,对孔大方比个拇指跟赵延卿一同出了院子,边走边跟他悄声说:“你有什么要带在路上的,多带一些,咱们今天就出发。” “这么着急?你没有要道别的人?” 余骓想起来金封和灵兆,便笑了笑:“不用,我没什么朋友。” 孔家和杜家亲戚走了之后,孔大方倒是正正经经下了一次厨,就他们四个人,还有两个孩子在一起吃饭,桌上孔大方让赵延卿为他刚过百日的小儿子取名,杜月娥也同意,说文化人取的名字肯定比他们乡下人取得好听。 他小儿子长得白白嫩嫩,余骓抱了抱,软绵绵的一团搭在手臂上挺有趣。赵延卿沉吟许久,说叫孔贤吧,正好孔子也姓孔,这孩子占先贤的光。 孔大方很高兴,喝了挺多的酒,醉得一塌糊涂。饭后余骓跟杜月娥告别时,说,嫂子,我们要出远门了,赵延卿要跟我一起,以后说不定不回来了。杜月娥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种话,脑子里一时充满了问题,想问你去哪儿,去干什么,但是人家都说以后不回来了,问了这些问题也白问。 从孔大方家出来,赵延卿问余骓:“你不觉得自己有点无情?我是没办法跟朋友亲人告别的,你怎么也不好好告别。” 余骓挠挠头:“我觉得我跟他们纠缠太多才是无情。” 毕竟他又不会老,又不会死,就算感情再深一些,过几年还是得分开。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被他们当成妖怪,那更伤人。 他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连你都不想带,咱俩你是你我是我,你可别跟我纠缠到一块。” 赵延卿翻个白眼:“放心,我有阿阮。” 余骓眉毛竖起来,简直想一脚把他踹下骡车。 他们俩的东西真不太多,余骓打包几件衣服和干粮,黄金都带上,再带着他的骡子。赵延卿东西更少,衣服都没几件,只拿了一个包袱。 骡车缓缓驶出杨柳镇,玉归年从余骓怀里钻出来:“你不该带着他。” 余骓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车厢。 “公输家作为昆仑秘境看门人,自然知道该选谁不该选谁。昆仑秘境只接待有缘人,发帖子其实是挑选能够看到帖子的能人异士,那张帖子上用了特殊的材料,是昆仑境中富含灵气的植物磨成的汁液染成的,能看到帖子的人才能得到下一个试炼机会,贸然让一个毫无天分的普通人去昆仑境,很危险。” 玉归年拍拍余骓的手:“为师未曾教你,有时候袖手旁观,才是仁。” 余骓随口应着以后会注意,但是谁知道呢,总之他答应赵延卿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被赵延卿哭怕了。 第49章 风雪夜归人(一) 旅行并不是件浪漫的事。 杨柳镇本就在极北之地,他们再向北行,路上便没什么人烟了。持续了一个半月的旅行,目的地可能是北极星,这种漫长而缥缈的旅途足以将所有人的耐性磨光。 又经过一个城镇之时,余骓买了些干粮,还有风干的肉干,将骡车堆得满满的,生怕走不到地方他们两个人就饿死在路上。 金秋九月,江南也许还踩着盛夏的尾巴留有一丝余热,北方已经刮起冷风。余骓将那身鲜红的棉甲穿上了,才觉得稍微暖和一点。赵延卿偷偷问过他,被称作天上白玉京的昆仑到底在哪,余骓只沉默地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其实余骓是很想去一趟昆仑的,那地方即使不是师父的出生地,也必定与他有一番渊源,更何况那里还关押着偃师整个部族。 越靠近北方玉归年越沉默,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过话。余骓给骡子四肢绑上棉布才跳上骡车,他往手心哈一口气,稍稍掀开一点衣服,见师父好好坐在那里,长长弯弯的睫毛眨啊眨,仿佛在发呆。 他便低下头,对怀中的玉归年询问:“师父,我们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昆仑?” 玉归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继续走便是,话多。” 余骓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说:“咱们吃的不太够了,再找不到昆仑就得找下一个城镇做补给,我担心这样越走越偏离路线。” 玉归年皱起眉头,朝四周看了一圈:“公输家擅长机关,奇门八卦,我们说不定已经离昆仑境很近,或者根本已经在昆仑境中了。你多多留意周围情况,是否有不平常之事。” 余骓心说如果是这样岂不更糟糕,连师父都不能确定的奇门八卦之术,让他来注意,那相当于没注意。 骡车又行半日天便晚了,他们此时已经走到几乎无人烟的地方,几百里见不到一户人家,头顶的乌云也越来越多,冷得像铁。余骓抬头望一眼头顶,深觉再如此下去便会下下雨来,就赶着骡车快跑一段,在这种地方找客栈是别想了,只盼能在下雨之前找山洞住一宿。 “哎,赵延卿,你在里面冷不冷。” 赵延卿在骡车里面打着哆嗦摇头:“不冷,我就是,总觉得想睡觉。” “不行,你把脑袋伸出来冻一冻,清醒点,就不觉得冷了。” 赵延卿笑着骂他:“去你的。” 他边骂着边将身子探出车窗,眼睛往远处一扫,却见阴沉的天幕中浮起一股长直孤烟,他往那边一直盯着,盯了许久才确定那里确实是炊烟,就指着前方对余骓说:“有旅馆!” 余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自然也看到那股炊烟,在辽阔的平原上非常显眼。只不过余骓没有急着上前,连高兴的心情都没有,倒是警惕起来。他低声问玉归年:“师父,这属于不平常之事的范围吗?” 玉归年抬眼看了看,说道:“奇门八卦中有可以让人产生幻觉的阵法,这种地方看到人烟,倒是极有可能,不过我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那就不是幻觉。” 余骓对师父的迷信程度跟玉归年的自信程度是一样高的,听师父这样说就开开心心地抽着骡子往那边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余骓终于赶在第一滴雨落下来之前到达旅馆门口,他跟赵延卿还好,骡子被瓢泼的雨溅了一身泥水。店内有人听到响动赶紧推门出来,看见余骓跟赵延卿,脸上就堆起笑容。 “客官住店?快请进。” 店老板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长得高大魁梧,笑起来时竟然很憨厚。 余骓一看招牌,低声念出来:“市马客栈……” 这年头还有叫客栈的? 对方不知道他的疑惑,便笑着解释:“是啊,这条道叫市马道,两国通商的关塞要道,所以咱们家就直接叫市马客栈了。” “原来此处已经快出境了?” “那是,再往北就出境了,您要出境?” 余骓不答,只朝对方笑笑,然后指着骡车问:“这畜-生怎么办,店家也给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吧,跟着我辛苦了一路,它也饿了。” “好说好说,这边有个木头棚子,专门停牲口的,拉进去就行了。您车上有货么,可得拿下来,夜晚容易丢东西。” 余骓将几箱子金条往一个大包袱皮里一塞,卷到自己身后背着:“行了,里面都是干粮,不值什么钱。” 店老板去帮余骓停骡车,余骓就扛着包袱进了店里。余骓本以为店里不会有几个人的,谁知一进门就见挺大的大堂内竟然坐满了人,穿着也是各式各样,但是大多灰黑褐的色调,这些人脸上多有些沟壑黑灰,很少有像余骓这样穿着显眼红色,白白嫩嫩的人。 他一进门,就有个人笑了声:“又来个公子哥儿,市马道上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多小白脸了。” 说话的人是个大个子,一脸络腮胡长得不像中原人,余骓没理他,随便捡了张桌子坐下来,肩上的包袱一丢开,在地上砸得嘭的一声。 “小白脸算什么,你没见他旁边还带着个女人。” “哟!女人!” 客栈中一时间唏嘘一片,余骓随意扫了扫周围,注意到这地方好像确实没有女人,出来做生意跑生活的,好像还真很少有带着家眷的。几个起哄的看上去也只是普通生意人罢了,倒是角落里那几张桌子格外引起了余骓的主意。 那几张桌子都在隐蔽的地方,基本一人一张桌,一眼扫去竟然觉得这几张桌存在感极低。 余骓不好打量得太明显,只随便看看就将视线收回。 这些家伙显然不是一波的,刚刚起哄的还有大胡子看起来像商人,而周围那几个……便很有可能跟自己一样,是冲着昆仑秘境来的。 没想到还真叫他们召集起一些不怕死又无聊的“赴会鸿鹄”? 赵延卿被人说了几句嘴,脸上冷得跟师父能媲美了,余骓却还保持着笑嘻嘻的表情。店老板帮余骓安顿好骡子便拿上来一壶热茶,热气腾腾的香气倒在茶杯中渐渐弥散开,让余骓心中颇觉舒坦。 “老板,给我们准备两间房,晚饭送屋里来吧。” “呃……”店老板似乎有些为难,余骓就看着他等对方提出异议。 “房间倒是没问题,都是现成的,只不过……这晚饭就实在对不住您了,我们店里没有帮手,就我一个和我的疯婆娘,饭点的时候不能单独做菜,就只能吃大锅饭,大家自己来拿。” 余骓一听也算合理,出门在外又是这种人烟稀少物资缺乏的地方,真要在饭点挨桌点菜确实很麻烦,只不过…… “怎么不请个伙计?看着店里生意也还红火。” 余骓喝了一口茶随口问道。 “这鬼地方除了我们家哪还有人愿意来,赚再多人家也不在这干。” 一壶茶的功夫,外面雨下得便更大了,几个无聊磕牙的市马商人也不再谈论余骓他们,反倒谈论起天气,什么往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再下几天这市马道都能种麦子了。 余骓捧着茶杯在唇边,开始偷偷四周的人,他重点还是在角落那几张桌子上。 最南边角落里是个剑客模样的人,硬茬茬的短头发,脖子上绕着圈围巾遮住脸,手边是一把布条绕住的剑。东南方向是个戴黑纱风帽的人,看不清他的面容。而正西方位坐着的那位……好像更加神秘,从头到脚都用黑色披风罩着,别说脸了,头发丝都看不见。这三人的共同特点就是安安静静,只自顾做自己的事,根本没有要参与别人讨论的意思。 余骓看了一圈下来又安分地垂下眼,将两块大洋扔在桌上——既然他们觉得自己是公子哥,不如坐实了。 “老板,先带我们去房间吧,实在太累了,等会儿吃饭时候再叫我们下来。” “好嘞,客观这边请。” 天字号房间在楼上,余骓跟赵延卿的房间并列隔壁,进了房间之后就将自己扔到床上摊平,这一个多月可是累死他了,得好好休整一番。 玉归年从他缎面的小马甲中拱出来,余骓便笑嘻嘻地把师父捧在手心,然后推到枕头上,他一翻身趴在床上,看着玉归年说:“师父,我觉得除了几个商人以外,还有三个比较可疑的人物,看这架势,我觉得我们是离昆仑境不远了。” 玉归年对此毫无兴趣:“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那你要不要出来松快松快?一路上都憋在这块木头里,闷死了。” 小木头人看他一眼,一阵白光闪过之后,玉归年已经盘膝坐在床上:“我如今是元神的状态,怎会觉得憋闷。” 余骓笑嘻嘻地从床上爬起来:“我去打盆水洗脸。” 他出了房门之后没走几步,便见走廊尽头的窗口处有个黑色的人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余骓停下脚步,对方慢慢转过身来。 “好久不见。” 第50章 风雪夜归人(二) 那人脱下斗篷帽子,露出一头凌乱的白发,衬着他奶白色皮肤在阴昏的天色里格外显眼。 这时窗外又划过一条闪电,借着亮光余骓看清来人是谁。他眯了眯眼,提拳便打过去。那人一时不察,被他的拳头堪堪擦着脸侧扫过。 “骓哥!是我……” “别!” 余骓又一拳打上去,正把他的话堵在嘴里:“我可担不起你叫声哥。” 来人正是灵兆,余骓看到这张脸心里那股邪火又一拱一拱得往上窜,他眼睛周围微微泛出黑色,眼底也越发幽深。余骓可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恨灵兆,见不到这人时他心中仅剩冷漠,而见到他的瞬间,余骓就火大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只单纯地想打死他。 余骓出拳越来越凌厉,灵兆被他一拳一拳逼迫到墙边,再不反击真要打到脸了。他又躲避了几次,一把抓住余骓的手腕。灵兆在力量上弱于余骓,被他一挣就挣脱了,眼前拳头就要砸在脸上,灵兆闭上眼,下一刻耳边木头窗棂被打得“嘭”地一声,木屑崩裂开来。 灵兆抬起头,露出双泪汪汪的桃花眼。 余骓一只拳头还压在窗棂上,冷着脸看着灵兆:“以后我都不想再看到你,滚。” 灵兆站在那里,听见余骓从鼻子里嗤出嫌恶的音节,一瞬间耳边雨声突然放大。 直到对方转身离开,灵兆才想起要跟上去:“骓哥……你先别生气,听我解释解释好不好,我也是身不由己,灵陆早就逼着我带你回去,我们族人的情况一再恶化,实在不能再拖了,我犟不过他,才把你带去的。” 余骓懒得听他啰嗦,又不能杀了灵兆,只懒着表情用胳膊将他拨开,去墙角放的水缸里舀水。 灵兆赶紧追上去:“骓哥!骓哥,你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在侍炎表面上是我在做主,其实说了算的还是太宗,灵陆就是太宗的人,我不能不听他的……哎哟!” 灵兆被余骓推了一把,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余骓连眼皮都没抬,弯下腰往脸上泼了几把水,将一路风尘洗去。 这时屋外突然劈下一道明亮的闪电,紧接着低沉雷声便打下来,灵兆缩缩肩膀小声说:“骓哥,要是怎么样你都不肯原谅我,至少想想……现在应该以大局为重。” 余骓听到这里终于有反应了,他被灵兆气笑出声:“大局为重?我们之间有什么大局可谈,牺牲我成全你的族人?” 余骓没骂他,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灵兆抿了一下唇角:“没猜错的话你今天也是为了鸿鹄会而来吧。” 听他说出鸿鹄会余骓倒没觉得惊讶,余骓早就隐隐觉得鸿鹄会跟海地轴有关,如今灵兆也到了,他便更确定几分。师父只说公输家利用鸿鹄会来选拔人才,却没有说明选拔了人才要做什么,再加上那一纸描述得意义不明的请帖,余骓实在没办法往好处想。 “是又怎么样。” 灵兆一见余骓还愿意跟他说句话,便赶紧拉住他:“骓哥,鸿鹄会并不是一般的聚会,走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光是到昆仑入口就这么难,往后路上必定有更多关卡,我一人应付不来,你一个人也很难做到。”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余骓挑挑眉:“结伴?我可不敢跟你结伴,说不准走到一半莫名其妙就死了。” 灵兆被他毫不客气又非常贴合实际的说法弄得心里很不舒服,泫然欲泣地看着余骓:“骓哥,你别这样说……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随便害人的!” 余骓冷着脸一把将他推开,恶狠狠道:“我说你!你会不会害人我不知道,但是你再在我面前晃,我会忍不住掐死你!你这种弱鸡还是离我远点,我不想为你惹师父生气。” 余骓说完也不管灵兆什么反应,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他一开门就见玉归年闭目盘膝坐在床上,周身一圈莹润的白光在雨夜中格外显眼,余骓站在门外望着他,眉间戾气慢慢消退下去。 “师父?” 余骓轻轻唤了一声,玉归年丝毫没有反应,他也不敢随便打扰到师父,疑惑了一下,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屋外的雨如同瓢泼,这家店给窗户都装的玻璃,余骓第一次是在金封的车里面见过,没想到这种偏远地方住用倒是很先进。 玉归年突然闷哼一声,余骓飘远的思绪立刻被拉回来,他跑到床边,玉归年慢慢睁开眼,余骓仿佛看到他眼底有一丝金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师父?你没事吧,怎么了?” “无碍,适才冥想了片刻,想起些东西。” 玉归年抬头看向余骓,只看了他一眼就拧起眉头:“你怎么又这样了,食荤了?” 余骓疑惑地摇摇头,心说我晚饭还没吃呢去哪儿食荤,他摸着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然后他就摸到了眼角鼓起来的血管。余骓急忙去拿镜子,照完以后惊讶地叫道:“师父!我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他一直以为是吃了肉才会这样,会心浮气躁,所以师父才不让自己吃肉,但是不吃肉怎么也会变成这种样子? 玉归年听余骓咋咋呼呼的就想打他,指着一边椅子让他坐下:“你出去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余骓想起刚才的事心情一瞬间不美好了,把脸扭到一边去:“也没什么,就上次抓我那伙人……他好像也得到昆仑的请帖,然后在楼道上遇见了。” “你对他起了杀心?” 余骓愣了愣,一时没说出话来。要说他想杀灵兆,那倒还没严重到那种地步,只是看见他就来气罢了。于是便说:“我倒没想杀他……” “最好如此,你这脸上的痕迹想要彻底消下去还需要时日,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办到。” 余骓含糊地应了,然后问玉归年:“师父,你刚刚冥想时候记起了什么。” 关于冥想师父以前跟他提过,也叫顿悟,不管是什么人,在瓶颈待久了,都会有一个顿悟的转折,即便是师父也不能例外,后世的参禅或者静坐,皆出于此道。如果能从瓶颈中顿悟,必定会获得一番成就。不过余骓可从来没顿悟过,他一直活得很潇洒,说难听点就是混吃等死,一切只听从师父的安排。 “想起了一些昆仑中的事……进了昆仑境之后再同你细说。” 玉归年仿佛不太想提,他突然伸手捏住余骓的下巴,将他脸抬起来仔细看了看:“不算严重,吃过晚饭去嚼一包苦瓜片。” 余骓一听这话脸顿时拉得跟苦瓜一样长,那些东西师父逼着他吃了一个月,直到脸上最后一点黑气都退了,才肯放过他,好长时间不吃那玩意儿了,对味蕾的折磨他却久久不能忘记。 余骓苦着脸说:“师父,不是我不想吃,这次出门没带……” 玉归年想了想:“那就去跟老板要点苦瓜皮或者干菊花吃下去,你今时不同往日,切勿妄动杀念。” 余骓应着,隐隐觉得师父的话没有说全,不要妄动杀念是什么意思,越来越觉得师门祖上是当和尚的了。 接下来的时间玉归年一直在打坐冥想,余骓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哗哗的大雨出神。按理说北方不应该有这么丰沛的雨水,下一整夜的话这里难道不会被水淹了?他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响起敲门声,余骓去开门一看,赵延卿正站在门口。 因为客栈房间的构造是门口有一处玄关,斜着还立着架屏风,站在门口看不到屋内景象,赵延卿就没注意到玉归年。 “什么事?” “叫你下去吃饭。” 余骓想着玉归年还在冥想,就不打算拿这事打扰师父了,仔细带上门便跟赵延卿一起出去。走下楼梯时赵延卿了犹豫着说:“我刚刚听到楼道里有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余骓不想提起灵兆,就随便敷衍说雷声太大没听见。 只可惜他越不想见到谁就越碰到谁,吃饭的时候灵兆偏从人堆里挤过来跟余骓凑一起,赵延卿没见过灵兆这副样子,不认识他,只看着余骓脸色不好便没多说。灵兆挤在余骓一旁坐着,修长的手指捧着个非常不雅观的大海碗,里面堆满了各种肉和菜。 余骓从桌上拿起个馒头起身要走,灵兆便一边往嘴里扒菜一边跟着一起起身:“骓哥,唔嗯嗯嗯……好吃,你要去哪儿啊,这里最好,我观察了一下,这边的菜最多。” 余骓嘴角一歪,在赵延卿疑惑的目光中又慢慢坐下来。灵兆也跟着坐下来,余骓听他在自己旁边吸溜吸溜地吃饭,烦得要死,忍无可忍地低声吼他:“离我远点!演久了还真他妈当自己十五岁,你是狗皮膏药么?” 灵兆开心地看着他:“骓哥你主动跟我说话了!” “……” 余骓不再理他了,低头开始吃饭。 第51章 风雪夜归人(三) 市马道上发生过一起失踪案,在整个走卒商贩圈内引起不小轰动。 那个商人说,这件事发生在今年年初,正月初五的时候,市马道上来了一批商人。其实在市马道常走动的商人都知道,正月正是互市国马牲最瘦弱的时候,因为过了一个冬天,互市国又在极北之地,没有充足的粮草就会把大批牲口饿瘦,甚至饿死。牲口的状况不好,这个时候换马是最便宜的。 这批商人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过年都没有回家,而是留在这里等待一年一次的“肥市”。 余骓听得入神,他自己也是跑生意的,明白一些常人不懂的艰辛,听那商人这样说,一时颇为感慨。灵兆也停下吃饭的动作,撑着下巴看向对方,他停下来吊人胃口的时候还捧场地催促几句。 “他们换了牲口之后就停下来先喂马,有的马太瘦弱,不喂一阵就赶路恐怕会饿死。” 那商人叹息道:“这一喂马就喂出事了,我是觉得如果当时他们直接赶路的话,还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大胡子商人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别感慨了!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讲述的人不满地看他一眼,后继续说:“停下来总要找个住的地方,就找了个店住嘛。然后住下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发生奇怪的事。这些人平时睡觉很警觉的,那天晚上却都睡得特别沉……” 说到这里突然有人打断:“那可能是店家给下了迷药吧。” 讲述的人不满地反驳:“怎么可能,你听下去就知道了。他们睡得沉,但是半夜有人起来撒尿,你中了迷药还能起来撒尿吗,有尿也尿在被窝里了!” 众人哈哈大笑,拍着那插话的人胡言乱语不断。 讲述的人等众人声音小了,才继续说:“起来撒尿的那个,尿着尿着,突然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开始以为是老鼠,但是等他尿完了从茅房出来,突然听见马叫。叫得那个惨烈啊,但是就叫得这么惨,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的。他在外面看了看,客房里甚至没有一扇窗户点起灯来。你们也知道,咱做生意的,哪个不把货物看得比命还重要,马叫成那样都没人下来看,也太诡异了。” 众人皆点头称是,看脸上的表情便觉得他们体会颇深。 “撒尿的那个虽然害怕,还是硬着头皮去马棚里看。那天晚上很晚了,天上没星星没月亮,马棚里更没有光亮,他就稍微看了看,没见到奇怪的场景,关键是马叫了几声就不叫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那个人胆子没了,吓得赶紧跑回房去。更奇怪的是,他受了那么大惊吓,回房后倒下沾着枕头就睡死了,一夜连个梦都没做。第二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这些人一起床,发现马棚里的马死了一大半,每匹死掉的马,脖子都被拧断了!” 饭桌上顿时一片哗然,讲述的商人喝过一口酒水:“本来他们是要找店家的麻烦,但是店老板再怎么也只是个人类,能拧断马脖子的手劲,显然不是人了啊!商人们也没辙,毕竟他们跟老板一样,都是在店里睡觉的。” 有人又忍不住插嘴:“那后来呢?他们就走了吗?” “当然走啊,只不过,这事还不算完呢。半夜起来撒尿的人一看这样,更不敢把事情说出来了,到时候他们该埋怨他没叫醒人了,只叫自己的同伴别再留在店里,不敢再在店里逗留,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这个地方,过了边境线之后,却突然,整个马队都消失了。我们这些人常在道上跑,都知道,这片没有流沙也没有陷阱,那么一大队的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 他说完众人唏嘘不已,灵兆在一旁跟着惊叹道:“难道这里有凶猛野兽,一夜之间把马都杀死了?” 讲述的人见他年纪轻轻,便说:“这谁知道呢,我知道最凶猛的野兽也没有一口咬断一匹马脖子的。” “咬断?不是拧断吗?” 讲述的人察觉到自己的不严谨,含糊其辞:“谁知道咬断还是拧断的,总之是断了。” 又有人猜测:“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你说的那种野兽,说不定不是野兽,或者……是那个吧。” “噫——” 其实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往那方面想,只不过没人敢说出来罢了,被说出来的时候又不想承认。 这时有人轻声说:“你们没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吗,这方圆百里,除了我们住的这家店,再没有别的了,故事里的店,会不会就是……” 这回没有人“噫”了,偌大一个房间,静得竟然像没有人似的。余骓见他们这样忍不住想笑——没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谈论起来像说故事,轮到可能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候,倒是怕成这样。 坐在余骓身边的灵兆撇撇嘴,要说到灵啊鬼啊他最有发言权,能搞出那么大动静,真要是鬼肯定是个厉害家伙,在这家店住那么久,要是有这种东西他早就察觉到了。 店老板恰巧端着新菜上桌,一推门,一大群人被吓得哄得一声远离门口挤作一团。 店老板茫然地站在那里:“那个,大肉菜做好了,客官们都站着干什么。” 余骓看到这场景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你放在桌上吧,他们讲故事把自己吓着了。” 老板不明所以,依言把大铁盆放在桌上。有人就问,老板,你们家一月的时候有没有住进带着一队马匹的商人,然后半路失踪了啊。 “哦,倒是住进来一些,那会儿刚过年了,我准备带婆娘回家一趟,他们就突然住进来,住了一晚上,然后马死了几匹,那些人嚷着要走,我也赶着回家,就没收他们房钱。至于后面……半路失踪了?我怎么没听过。” 老板没有多做停留,上了菜之后又去做下一份了。众人重新回到桌上吃饭,有人就对商人讲得故事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他摸着下巴问道:“我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如果是一队的商人都消失了,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细节的。” 他说完这句话,又有两个人附和:“对啊对啊,连人家撒尿看到了什么都知道,知道得也太详细了吧。” 说故事的商人不乐意了:“我说了我是听说,听说懂吗,我怎么知道最开始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是怎么知道的,你们不信拉倒。” 众人被他这几个“知道”绕晕了,嘘了他一阵就将注意力转移到饭菜上面。 余骓不能吃肉,之前吃的几个素菜肚子填得差不多了,更不想再被灵兆贴身粘着,就跟赵延卿打个招呼,先回了房间。 他回房的时候玉归年已经不在床上坐着了,余骓以为他回到木偶里面,便去扒拉小木头人,这一扒拉他就觉出不对劲了——那个木偶完全像是没骨头一样,被一扒拉就从被子里滚出来,然后死气沉沉趴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余骓疑惑地叫了声师父,木偶没有反应,他这才慌起来,立刻将木头人捧起来摇晃:“师父!师父你在吗!” 玉归年显然不在木偶之中,余骓愣了许久,将木偶一把塞进自己怀里,就开始在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万一师父是用腻了这个身体,想换一个重新用用呢?或者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好吧,按照师父的性格,是不会跟自己开这种玩笑的。 余骓将房间各个角落都翻遍了,仍然未见师父的踪影,他整个人都懵逼了。 师父现在是元神的状态,不需要喝水吃饭,也不用上厕所,外面下着大雨,他能跑去哪里呢? 余骓慢慢走到椅子旁边坐下,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他这是,又被师父抛弃了?这样想着就好想哭。 可惜余骓并不会哭,他没有眼泪,而且他为什么要说“又”,师父很久之前就在古琴中,从来都跟他在一起,几乎没有离开过彼此,更加谈不上抛弃。 余骓呆呆地坐在那里许久,内心一片迷茫——如果师父离开的话,他又要去哪里,接下来该做什么呢?余骓突然觉得完全看不到人生的方向了,像以前一样赚钱吗?收集木灵吗?但是赚了钱又有什么用,收集了木灵又有什么用,师父都不在了的话…… 他的人生都没有意义了! 窗外的雨哗哗拍击着大地,突然一道闪电打下来,将屋子照亮,余骓不经意碰到手边的茶杯,从桌上掉下来一大片白白的东西。他弯腰捡起来,便见上面黑黑的,仿佛写着几个字。 余骓赶紧将油灯点燃,借着灯光他看到上面的内容—— “要事在身,昆仑再聚。” 余骓盯着那片白白的东西,用手指捏着捻了捻,质感顺滑,好似是被子的里层布料,上面的字倒是墨写的,边角晕开一些,仍有墨香。 余骓认得玉归年的笔迹,确认了上面的信息之后,又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师父这是先行一步回昆仑了……吧。 他握着玉归年留下的书信扑倒在床上,突然委屈地瘪了瘪嘴,脸埋在被子里小声嘟囔道:“师父,太坏了。” 什么要事这么急,就不能等他回来再走嘛…… 第52章 风雪夜归人(四) 余骓一晚上没睡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大亮才黑着脸爬起来洗漱,原本打算在市马客栈多待几天,慢慢找昆仑镜的入口,如今师父先行离开,他半天都等不得了,吃过早饭就出发。 余骓一拉开房门,便见赵延卿站在门口,他举着一只手,看起来是要敲门,余骓打个哈欠侧开身让他进来:“怎么起这么早?” 赵延卿敷衍似的嗯一声在桌边坐下,然后面色凝重地看着余骓。后者一见他这副表情就知道有事,本来就没什么心情接待来客,干脆连茶也不上了。 余骓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打哈欠,鼻音也有些浓重:“有什么事说就是了,你看着我干嘛,我又不会读心术。” 赵延卿犹豫着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余骓看了眼他要垂到下巴的黑眼圈:“还可以,应该比你睡得好。” 赵延卿仍是犹豫,仿佛还加上了几分试探:“你昨天晚上都在房间吗?半夜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响,或者出门?” 余骓这时才注意到赵延卿的神色,终于认真起来。 他昨晚因为师父不告而别的事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临近清晨的时候好像身在梦中,看到师父穿着长袖广袍,背对着他往前走,他在后面追,怎么都追不上。余骓着急得大声喊师父等他,对方才停下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注视着他。 余骓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师父的眼神让他觉得,对方好像知道了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比如在厌胜之中,他心里对师父的那点绮思…… 余骓一想到这件事就心虚得说不出话,师父也没说,看了他一阵转身走了,离他而去,都没叫他跟上来。余骓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清醒过来,如此睁着眼睛到天大亮,眼前浮现的都是以前跟师父在一起时候的画面,便怎么都睡不着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这句话是梦里面师父走之前说的——那时半梦半醒,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做梦,一句模糊的回应把余骓吓得冷汗涔涔。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天棚,隐隐觉得……觉得好像这并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的,师父真的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可是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呢?分明这么亲近。 亲近得将他定格在一个特定的位置,想要再近一步,难如登天。 余骓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想起来了,如果师父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这样的看法,那他的想法不光大逆不道,而且还……按照师父为人,断不会与他行乱-伦之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余骓心里面某处滞塞好像被捅开了,吹进新鲜又冷酷的风,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望。 也许人都需要经历一番磨练才能成长,余骓从来没理解过人之间的感情,顶多只算知道。比如孔大方疼爱孔娇,他知道是父母亲情,张夫人殉情而死,他知道是夫妻之义,赵延卿和阿阮之间,他知道是男女的爱情…… 但也仅停留在“知道”的层面而已,便是见得多了在意识中形成一种固有思维的那种“知道”,至于这些感情为何会产生,又是什么样的感觉,余骓都不清楚。 师父是不是因为这所谓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才离开的呢?原来师父对他是父子亲情吗? 余骓怔愣着想,父子亲情跟他所想要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区别,好像也不是很清楚,如果是孔大方对孔娇那样……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父子总不会分开的吧,能永远跟师父在一起的话…… 余骓想象一下师父把他抱起来举高高的情景……打了个寒战。 “余骓?你怎么了?” 余骓被赵延卿的声音从回忆中拉回来,条件反射似的笑笑:“没有啊,我昨晚一直待在房间,连茅房都没去过,到底发生什么事?” 赵延卿好像松了口气,低声自语道:“果然是我做梦吗。” “做梦?” 赵延卿见余骓看着他,脸上微微有些尴尬,却也点点,把事情跟余骓一一解释:“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做梦,昨天夜里刚睡下我就听到屋外有些响动,就想起床查看,但是一开始怎么都睁不开眼,就像鬼压床似的,后来突然能动了,竟见到一个黑影从床边走过去,走到窗前从窗户跳了出去。最奇怪……”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定定地看着余骓,把后者看得浑身发毛。 “最奇怪的是,那个黑影临走回头看了我一眼,居然长着你的脸。本来要是一个梦的话当然不用打扰你,不过作为当事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知道……” 赵延卿说完看着余骓,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给余骓看得脸都黑了,什么叫作为当事人应该知道,赵延卿的梦跟他有什么关系,说得好像真是他闯进梦里去了似的。 余骓突然大惊失色道:“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晚上竟然做梦我进你房间,你是不是白天就这么想的!哎哟!” 余骓捂着被赵延卿敲痛的脑袋闭上嘴,好似投降,就是眼底那抹恶劣的笑意不这么明显的话可能更有说服力。 赵延卿无奈地摇摇头:“不管昨天晚上是不是你,情况都很严重,如果不是你那我看到的脸是谁,他用你的身份做什么?如果是你……我们认识了这么久,自然相信你的为人,那你岂不是被邪术控制,自己都毫无查觉。” 赵延卿脸色渐渐变得严肃:“比起来我倒宁愿是前者,你总有睡觉打盹的时候,失去意识被人控制了身体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真的……那身边有个随时要变异的□□我总觉得不安全。” “讲这么严肃还以为你担心我,搞半天是担心你自己。” 不过赵延卿担心的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至少昨天晚上那个人不会是他,赵延卿刚睡下的时候,他还在床上辗转难眠呢,若是凌晨时刻还有些可能……毕竟那时候他也深陷桎梏的梦中难以自拔,很容易被邪祟趁虚而入。 余骓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起身出了屋子。推开门正巧对面的房间门也被打开,竟是第一日在楼下见到的剑客——随身带着剑应该就是剑客吧。 三个人视线撞在一起有些尴尬,余骓朝他笑笑,对方却没什么表情,拉高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连着下半张脸一起挡住然后走了。 “居然连点头都没有,真是没礼貌啊!” 一个声音从旁边抱怨,余骓一扭头,看到一簇不算顺滑的白发杵在眼前,灵兆正靠着他的打抱不平,余骓眉头一抽,用力把他推出去:“你怎么在这。” 灵兆委屈地瘪瘪嘴说:“我也住这条走廊啊,骓哥对我真冷淡。” 余骓想说对你热情才怪了,最终却没说话,他不打算搭理灵兆,总之这个人一直都这样,不管有没有人理他自己都能玩得很开心,理了他甚至骂了他,都会被当成“和解”的信号。 和解?呸,如果不是师父不许杀人,他早就把灵兆弄死了,还和解,想得美。 “楼下怎么回事,这么吵闹,我们下去看看吧。” 赵延卿知道一点灵兆的事情,作为好友出卖了余骓,即使他作为局外人也找不到任何让余骓原谅他的理由,只不过灵兆脸皮太厚总想黏上来,还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往往令场面陷入僵局。但是赵延卿一点都不想同情他,灵兆是地下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害他的人之一,所以对灵兆装可怜的手段,就算心肠软如赵延卿也是完全免疫的。 赵延卿不会骂人不会打架,只好找个借口拉着余骓赶紧离他远点。 灵兆一点都没感觉到自己被讨厌了,见灵兆跟赵延卿下楼,还追上去跟着,在一旁说个不停:“你们现在才出门当然不知道,客栈里发生命案了,今天早晨大家都在讨论呢。” “命案?” 余骓下意识接话之后发现自己上当,脸黑如锅底,灵兆这边见余骓不再当他是空气,高兴得要蹦起来,跟在两人旁边叽叽喳喳的:“今天早晨我去外面洗漱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马棚,说好多人的马被拧断脖子,不知道谁在那小声说跟昨天晚上讲的故事差不多,都吓得不轻,然后又有人发现昨天晚上讲故事的死在屋里了,他们让把人都叫起来,我就上楼来叫你们了嘛。” 余骓嘴角歪了歪:“这种事怎么不早说!” 灵兆笑嘻嘻地应着:“下次一定早点说。” 余骓被灵兆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笑得有些膈应,就移开视线朝天翻个白眼。 赵延卿这时突然停住脚步,余骓顺势问他:“怎么了?” 赵延卿迟疑地说道“昨晚我听到外面的怪声音……好像就是马嘶。” 第53章 风雪夜归人(五) 余骓同赵延卿、灵兆三人到达命案现场时,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二十多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除了店老板和他的婆娘,剩下的都是市马道上常走动的商人。 这些商人也不是一波的,死者叫王二仁,就是昨夜在饭桌上讲故事的人,跟大胡子一队,他们的商队规模比较大,共九人,其他的都是些零碎散商,没什么组织,不过搭伴做生意。 现在王二仁死了,他们一行商人炸开了锅,大胡子脾气最暴躁,揪着店老板的衣领不依不饶地要他给个说法。 店老板当然不会想自己店里发生人命案子,现在又让人抓着讨说法,就更着急了,七八尺高的汉子比大胡子还高一些,如今却让人抓着也不知道反抗,只涨红了脸,笨嘴拙舌地辩解自己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余骓站在人圈外面,见那老板旁边还坐着个女人,低着头看不清脸,给人的感觉年纪不大。从刚开始余骓就注意到那个女人了,她坐在那里好久都没说过话,包婴儿的襁褓没抱在怀里,反倒放在桌上,即使自己丈夫被人为难,她都没特别大的反应,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余骓突然想起来刚入住那会儿老板曾经提过自己老婆是“疯婆娘”,现在仔细想想,那不是说她性格疯,而是真的精神有点问题? “你们对他急也没有用,同伴的尸首还躺在这里,还是先弄清楚他是怎么死的吧。” 看了半天热闹,余骓才出声拯救了一下乱糟糟的场面,店老板早就被大胡子闹得面红耳赤,终于听见有人给他说话了,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用力推开大胡子跑到余骓身边,这才开口辩解。 “我真不知道你朋友是怎么死的,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今早才知道这个消息,昨晚大家都一桌吃饭,就他一个人出事,怎么可能是我们店的问题,还……还是报官吧!” 众人听他说出这话竟都是一脸不屑的表情,这次大胡子没来得及发话,跟他同行的一人抢先说:“报哪个官?三不管的地界,别说死一个人,就算死一群人,也没人过问。” 他说的没错,这世道艰难混乱,整个国家外忧内患,导致全国范围内形成一种无政府状态,某些军阀盘踞的大城市可能还有警卫兵巡街,像市马古道这种连城都算不上的边陲,还指望有人来管? 余骓瞥了一眼店老板,见他脸上尴尬的神色没褪,却又没什么心虚的表情,心中有了些计较,清清嗓子,边朝那尸首走过去边说:“我懂一些仵作验尸的手段,先看看死者再说吧。” 余骓说这话纯属胡扯,玉归年教给他的东西确实又杂又多,唯独没有验尸的手段——偃师一脉被天道宠幸而生,与天同寿,很少有跟尸体打交道的机会。 而余骓此次主动管闲事,还是因为察觉到一些古怪。师父走之前点过一两句,昆仑秘境,可能近在眼前,说市马客栈便是进入秘境的要塞,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死者大约四十岁上下,因死去多时面容涨得有些青紫,表情并不安详,甚至说得上惊恐。他身上却没什么明显外伤,又仔细查看尸体之后,也没发现隐藏的伤口或者血迹,看这样子……倒像是吓死的。 店老板见余骓不说话,表情却若有所思,便小声问:“小兄弟,这位客人是怎么回事啊?” 余骓回过神后笑着摇摇头:“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也不像中毒,我暂时推断不出死因。” 大胡子登时嗤笑:“一本正经地查半天,还当你有天大的本事,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获。老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余骓还没说话,灵兆倒是先跳出来:“你能你上,净说些风凉话,骓哥也没有义务帮你们查,你除了欺负人还会干什么?” 他本来就是个张牙舞爪的性子,刺那大胡子一句还不解气,还要再轻描淡写地补充几句:“不过我看你欺负人也专捡老实人欺负,色厉内荏的怂货。” 大胡子成功被灵兆激怒,提起钵大的拳头就朝他打了过去,灵兆摆脱孩童身体限制之后行动更加灵敏,他也不躲,双钺立马从宽大的袖袍中抽了出来,迅速抵在大胡子脖颈处,铮铮薄刃,逼压着青紫血管,大胡子的拳头就在灵兆鼻尖前几厘处停下来。 诸位走惯市马古道的商人虽然有些痞子响马气质,本质终归是商人,生死见得都少,更遑论手上沾血。而灵兆,年纪虽小,手上的人命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加之天性心狠手辣,从来没掩饰过自己的杀气。这一进一退,商人们首先在气场上就输了不知几筹。 大胡子从来没面对过真刀枪,被灵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凉凉看着,吓得动弹都不敢,他觉得自己就像让鬼魅盯上了一样,周身冷冰冰的,如坠冰窟,额头上也缓缓滑下两滴冷汗。 现场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微妙——他们可从来没想过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子会随手抽-出骇人的凶器,看眼神竟是个十足的凶徒,连带着对余骓的态度都变了。 余骓自然也察觉到这些商人的想法,急忙退后两步跟灵兆拉开距离,努力想表明他们并非同伙。然而灵兆本身就是在给他出头,怎么表明也没用,周遭人默契地退后,连着赵延卿和店老板在内的四人,被隔离出个小小的圈子。 余骓心里深深叹气,表面还要作一副淡定的笑脸,被逼无奈,终究开口:“先把人放开……” 灵兆瘪着嘴老大不乐意,却还是将武器收回了。 大胡子退到人群里才觉得身体回暖了一些,摸着脖子一句话都不敢说。他这会儿老实了,倒不是他怂,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到,他刚刚跟死神离得到底有多近。 “诸位稍安勿躁,我虽然暂时看不出王二仁的死因,却有几点疑惑想要询问。昨晚散席之后,可有哪位跟死者呆在一起过?” 众人沉默,竟都默契地不开口说话了,余骓仍旧轻笑:“无妨,并非说谁跟他在一起谁就是凶手,单纯是我的疑惑罢了。” 大胡子这时倒是意外地发言了:“老鼠,你平日里跟王二走得近,没发现点什么?” “我们平日走得近也不是要天天走得近!” 又有人小声说:“你昨夜不是跟他去喝酒了吗……” 话到这里,老鼠只能不情不愿从人圈外面钻出来。他长得瘦小,黑面皮,跟自己的绰号倒是相配。 老鼠瞥了大胡子一眼,又瞥余骓一眼:“我昨晚确实见过他……不过我俩分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 余骓好脾气地安抚他:“别着急,那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吃过晚饭后过了约摸一个多时辰,王二仁来找我……说心里不舒服,想喝点酒。总之他一个月要不舒服二十来天,喝点酒就好了,我也没放在心上……本来不想去的,他硬说从后院挖出坛好酒,提在手里飘出香味儿,我闻着确实好,没多想,就跟他出去喝酒了。我们没走远,就在客栈后面的土坡上。” 老鼠说完见大家都看着他,赶紧补充:“你们看我做什么!他回房的时候还好好的!我可不知道他怎么就死了!” 余骓听过下意识看了老板一眼,却见他一脸迷茫——按理说后院挖出的酒该是店老板的才对,怎么听说人家把自己的酒挖没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喝完酒大概什么时候?” “挺晚了,子时了吧……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喝得有点多。” 余骓点点头,然后问赵延卿:“你昨晚听到院外有异响是什么时候?” 赵延卿脸色有点难看了,硬着头皮在众人目光中点头:“应当就是子时……” 余骓又问老鼠:“王二仁身上可有什么隐疾?” “这你如何知道的?!” 大胡子惊讶地脱口而出,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胡子,咋回事?” 大胡子这时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但是已经晚了,他叹口气:“我也是偶然知道的。做我们这行比较苦,必须身体扛得住,有病的咱们一般不带他跑商,恐怕中途出了毛病,或是拖后腿。有一次我看见王二在偷偷吃药,还是洋药片,就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的,我逼问之后才说自己心疾。按理说商队不能再留他的,王二苦苦哀求我别说出去,他家里还有个病老娘等着养,不跑商他一家人都得饿死。我就寻思着……也挺可怜的,就,就没说……” 他理亏,后面几句说得声音都小小的。 没想到大胡子看上去凶神恶煞,心这么软?余骓却悄悄松了口气——居然蒙对了?说实话查案还真不是他的强项,但是王二仁死相着实诡异,惊惧而亡的例子见过不少,余骓便往这方面诱导。 这时耳边突然有人低声说:“骓哥,他的魂没了。” 是灵兆。 余骓又往旁边退开一步,不太想跟灵兆扯上关系的样子,白发少年瞬时便泪汪汪的——刚刚还跟他说话了呢,怎么又变回去了? “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昨夜子时听到些奇怪的响动,还见着几道可疑的黑影,逃跑时快如闪电,适才检查尸体时我推断出王二仁死亡时间应在子时到丑时之间,我才猜……啊,说起来在坐的诸位有听到怪声的吗,也可能是我朋友听错了……” “这、这莫非是厉鬼索命……年前那起案子不就是这样……” 余骓的话没说完,人群中突然有人小声猜测——从早晨见到马棚里马的惨相这些人就忍不住往这方面猜了,这会儿更是,证据确凿,很难再让他们不往那方面想。 “别瞎猜,也有可能是野兽呢。” “你在市马道上走了这么久,啥时候见过能跑那么快的野兽?!” 余骓没再说话,尽管被“厉鬼索命”和“被鬼吓死”有一定的出入,效果却都是他想要的,直言王二仁可能是被鬼祟迫害,商人们反而不会相信,若要他们自己猜到的话,反倒顺理成章。 余骓是这么想的,不管作怪的是人还是鬼,这个地方既然靠近昆仑秘境,能早点把这些普通人弄走最好。 王二仁的死查不出个所以然,大家聚在一起也于事无补,商量了一阵就散了,王二仁的尸体被同伴带走。店老板也受了惊吓,说要带自己的老婆儿子回去休息。 大堂里就剩下余骓他们三人,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刚刚仗着人多灵兆还能厚着脸皮往上凑,现在……余骓不给他好脸色,他也不太好意思再说话,磨蹭着往自己房间去。 “你刚刚说他的魂魄没了,是什么意思?” 灵兆猛地停下脚步,眨巴着眼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别说灵兆了,就连赵延卿都有些惊讶,他还以为余骓永远都不打算搭理灵兆。 余骓又问:“是去投胎了?还是魂魄不在身体里?” 灵兆立刻闪身回去坐到余骓身边:“不不不,就是凭空没了的意思,不管是投胎还是怎么样,他的魂魄都要经过客栈离开,我一点痕迹都没察觉到,所以……” 余骓接下去说:“所以很可能是魂魄被直接从身体里面生生拽出来,然后彻底抹杀掉。” 灵兆点头如捣蒜。 余骓没理他,只摸着下巴沉思,师父说过,魂魄这东西用处很多,就连木灵的伪魂都能被偃师一族当燃料使用,更别说活人的生魂了。 看来这家客栈,还真是不简单。 第54章 风雪夜归人(六) 客栈里做噩梦的人越来越多,倒是没死人,却死了几匹马,人心惶惶,到了第五天,终于有人忍不住离开了。 第五天晚上余骓一整夜没合眼,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两位赖在他房间的不速之客,一个面无表情强装镇定,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攥得泛白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另一个则是浑然天成的厚脸皮,平时没事都能找点事缠着他,更别说如今这种局面,愣是赖在余骓屋里不走,说要保护他。 如果白发少年不用那么明显兴奋的表情说“保护”,余骓可能还会信一信。 不对,这辈子他都不打算再信任何一个侍炎族的人,他们这群人,个个都是天生的变态。 “骓哥,骓哥!回神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一定能解决的,这些人虎视眈眈的,越来越针对你,他们显然是想捡软柿子捏。” 灵兆依旧很有活力,拿着手在余骓面前用力摇晃。赵延卿在一旁一脸忏悔:“我不该把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说出来。” 余骓惊奇地指着自己:“软柿子?你说我?” 他唇红齿白,穿着银红交辉的比甲,衬着那副五官端得是俊美非凡,只不过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烛火摇摇曳曳,火光明明灭灭,俊美就显出一丝诡谲一丝异常——这可不是个善良的人! 灵兆端看良久,终于回忆起侍炎族牢门被余骓一链子抽塌的恐惧,闭上嘴不说话了。 余骓无所谓地笑笑:“过了今晚这事儿肯定得平息。” 灵兆噎住,赵延卿也看着他,不知该接什么话。余骓用的是“得”而不是“能”,在自信中又显出几分随意,让灵兆接下来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没处说了。 ——骓哥你打算怎么干? ——要我帮忙吧。 ——你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个头。 当事人都不着急,照他们现在的关系,他上赶着着急只会让余骓更生警惕。 “你直说吧,打算怎么做,你交代一下,我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次是赵延卿开的口,他跟余骓之间没有隔阂,话说起来就在理很多。 “你们?” 余骓瞪着眼看看赵延卿又看看灵兆,没说什么,表情却很明显——你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赵延卿愣了愣,想到余骓正跟灵兆闹分裂,有些尴尬,只好小声解释:“多个人多个帮手,他比我派得上用场。” 赵延卿不是妄自菲薄,从接到请柬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自己跟余骓,跟这些人的差距。唯独他自己看不到请柬,还有灵兆之前露的那一手,都跟在提醒着他——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这里还能算得上帮手的,灵兆比他要强。 赵延卿在开路上,越靠近北边,越见识到光怪陆离的景象,便越有种预感,也许自己永远不能再回去阿阮身边——他们的世界凡人是不该踏足的。 但是他也没有后悔,所谓求仁得仁。 余骓不知道赵延卿的九转心思,单纯对“帮手”二字翻个白眼,不想置评,赵延卿就有些烦躁:“好了,别岔开话题,快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直接抓出来打死。” 灵兆知道自己被嫌弃,半天没敢插话,听赵延卿问出自己想问的正支楞着耳朵等听下文,哪知余骓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了,端茶送客。 灵兆急忙问:“然后呢?这样就完了?” “还想怎么着?” 食人生魂,吸人精气,不是恶鬼也是妖怪,师父在时他克制自己耐着脾气,师父不在时,只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阻他进昆仑,他弄死谁。 ……当然,杀人是不行的,师父知道了会揍他。 赵延卿一时也反应不过来:“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怎么不早说,今早也没说……” “前几天状态不好。” 师父刚走,他还颓废着,谁管这古道来了什么东西,又是谁在作乱。 “好了,现在出去,我要养精蓄锐。” 余骓站起来一手拎一个,笑嘻嘻地把两人扔出去,“嘭”地一声关上门。灵兆刚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拍门:“骓哥!别把我扔出来啊!我们还没商量办法呢!” 屋里传出一句中气十足的咆哮:“滚!” 灯灭。 余骓听着外面拍门的声音终于平息下去,翻个身背对着门口白眼几乎翻上天——要不是看在灵兆提醒他被害人的魂魄消失的份上,他这些话都懒得跟他说。 “邦——邦——邦——邦——!” 终于到了半夜,梆子敲过整点,躺在床上的余骓倏地睁开眼,月光浸过窗子从他背后洒过来,而后乌云慢慢飘过,将月光彻底遮盖,一股浓郁的芳香便慢悠悠飘进鼻子里。 余骓没跟赵延卿撒谎,他前几日确实没发挥好,这么浓郁的木灵之息,他不该没察觉。 余骓推开窗直接从二楼跳下去,院子里黑漆漆的,他一落地,就见一道黑影往后厨跑,他想都没想抬脚就追过去。夜深人静,路经柴房时听到女人嘀嘀咕咕的念叨,神经兮兮,真的像个“疯婆娘”。 市马客栈其实比一般客栈大很多,要招待过往的商客,关塞要道上只这一家客栈,面积就不能小了。余骓追着黑影一直追到后院,直到它窜进一间屋子,余骓才停下脚步。 屋里点着灯,橘黄色的灯光透过木栏花的窗棂照到地上,亮得像雪。 雪? 是,下雪了,一开始是飘飘摇摇的几片,后来越来越多,落在地上,积在余骓肩膀上。 前天刚来时分明还在下暴雨,过了两天就开始下雪了?余骓笑笑,伸出的手像铁钩一样卡在门边,手臂上肌肉爆起,狠狠一撕,连着门框都被撕了下来。木门倒在地上,终究被越来越大的雪渐渐覆盖。 入目是一处供台,一人背对着余骓,跪在软垫上合十祷告。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光看动作倒是觉得那人十分诚心。余骓抱着手臂倚在门边,脸上还有似嘲似愉的笑容。 “这么晚了还在祭拜,心真诚。” 对方没说话,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后,转过身对着余骓露出惊讶的表情:“小兄弟,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来撕扯我家的门?” 这人正是店老板,白日里一脸忠厚老实的汉子,如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精明。 “天儿变冷了,想加床被,没想到一睁眼看见不该看的。” 余骓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下手指,关节发出咔咔声:“算了,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聊天,直接动手吧。” 店老板还没说话,身形瞬间化为一道残影,却是在躲余骓的手。余骓早就先他一步伸直了胳膊,五指成爪,直冲他颈动脉掐过去。店老板跟他缠斗几次,两道残影在屋内迅速靠近又迅速分开,不知谁被谁得了手,终究停下来。 余骓甩甩手,雪白的地上甩了一层零星血肉。 店老板踉跄着后退,瞪着眼凶狠地盯着余骓,眼里的血丝泛出来。 “还没成气候就出来作恶,嗯?” 余骓还是笑嘻嘻的,手上沾的血不新鲜了,他闻到味儿不由地皱起眉头,左右看看没东西给他擦手,就在门口抓了把雪,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搓起来。 “幸亏是天气够冷,要不然,你这臭味儿就是燃香都遮不住。” 店老板捂着脖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颈动脉上被豁开个大洞,是余骓拿爪子抠的,却没怎么有血流出来——显然是死去已久,血早就不流了。 终于擦干净手上的东西,余骓往前走了一步:“不过我比较好奇,木灵不都温柔得很么,你怎么会吃魂魄的?” 店老板如惊弓之鸟,余骓进一步,他不由自主退一步,退到最后,抓着身后的供桌说不出话。 “木灵温柔,你不如直接说好欺负!” “喔,我懂了,你现在不单纯是木灵,好像……” 余骓盯了他一阵儿,点点头:“跟恶鬼合-体了?” “放屁!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做事你别插手!” 余骓继续往前逼近:“容你多活了几天,我仁至义尽。” 店老板显然怕极,却忍不住对余骓咆哮:“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不是人,更不是鬼,身上有木灵的气息却不是木灵……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余骓听到他说自己不是人那句就生气,一脚踹过去把他踹在地上滚了老远,对方捂着肚子不动了,他才将眼神落到供桌,眉头一挑:“上了年纪的柏木,做成供桌,受人几年香火……就觉得自己是神仙了?要是好好修炼倒是一桩美事,结果你来挡我的路,就别怪我无情。” 店老板被他踹得爬不起来,也说不出话,只能蜷在地上听余骓叽叽咕咕发泄怒火。 他不喜欢师父说他是根木头,更讨厌这人直接说他不是人。 附身店老板的是柏木的木灵,按理说木灵没有那么大能力去附身,他机缘巧合受这家人的香火供奉,又机缘巧合融合了店老板死去老爹的怨气,成了气候。 供桌上的灵位可不就是“先考”嘛。 余骓蹲在店老板面前:“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吃人家的香火,还不保着他们,把人家儿子弄死了,儿媳妇弄疯了,才几个月的孙子都弄成痴呆,你图什么?” 店老板在害怕,他作为木灵的记忆,丝毫逃不过余骓的眼睛。 “这家老爹是被他夫妻俩合伙害死的,我是遵守诺言,帮他报仇!” “上一批失踪的商人也是你杀的?” “哼。” 余骓心里受到极大的震撼——戾气这么重的木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按理说这木灵发育得挺好,可惜……这么凶的木灵,就算把他从尸体里拽出来,也不能给师父吃了。 店老板突然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余骓:“原来如此……我知道你是什么了!” 余骓脸色一变。 店老板恨得目眦欲裂,抓住余骓的衣领仿佛恨不得勒死他:“我再作恶也没伤过木灵!你竟为虎作伥!” 余骓露出疑惑的表情,对方哈哈大笑起来:“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不得好死!” 余骓不太懂,但是被他撕心裂肺的笑声让他不舒服。为虎作伥?不得好死?遭报应?他也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听到这几个词心里怎么就疙疙瘩瘩的呢? 余骓开始烦躁起来,没等店老板说完,一巴掌拍在他天灵盖上,刚擦干净的手又沾上红红白白的脑浆和血液,店老板抓着余骓衣领的手慢慢松开,倒在地上彻底不动了。 余骓看着那些青绿色的光点一点点从店老板尸体里升起来,最终又一点点融入供桌,面无表情地抓着雪搓自己手上的污秽——嗯,人早就死了,这不算杀生。 天亮了,余骓推开房间的门走出来,恰好赵延卿和灵兆也出了门,余骓挑挑眉头:“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吧。” 这时楼下传来叫嚷:“死人了!又死人了!” “快……快抬过来……” “这次又是谁?!” “是……是店老板!” “妈呀脑浆流了一地这……” 余骓把几箱黄金背在背上,怀里横抱着琴匣,笑嘻嘻地说:“上路!” 赵延卿白着张脸说:“可是楼下……” “正好不用付钱。” 灵兆和赵延卿面面相觑,却没说什么。三人踏出市马客栈的那一刻,陡然生变,背后景色如梦幻泡影,客栈、人声、马嘶……全部扭曲着变形,离他们远去。 木灵作阵眼,迷幻阵套传送阵,阵眼一破,传送阵便启动。只不过被传送的少了几个人——比如同样收到请柬的黑衣男人和剑士——但是,关他屁事。 灵兆不经意往身后瞄一眼,吓得差点跳起来——身后什么时候变成万丈悬崖?!市马古道呢?! 余骓没理他,仰头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景象露出笑容:“昆仑镜……” 师父,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