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 第001章 草堂秋 向晚时分,雨渐渐地大了起来。 九月尾的天气,暮色中已裹了轻寒。院子里寥无人迹,几片枯叶粘住潮湿的地面,无端地显出一种残损来。远处的连云山似拢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影影绰绰,视之不清。 阿豆立在石阶上,仰起头,向雨幕里呵了一口气。 淡白色的雾气一经离了口唇,只向前飘了尺许,便四散而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风卷起雨线,一片片掠进犬牙交错的瓦檐,风铎被风吹着,偶尔发出一记清响,若寂寂长夜里零落的谯鼓,敲得人心底发凉。 阿豆微微打了个颤,将手里的铜盆又往怀中拢了拢,肩膀也缩了起来。 盆里盛了半盆的滚水,是她才从灶房打来的,预备着一会给女郎净面用。 不过,女郎一向喜用温水,因而这水也不是即刻便用的,还要再晾一晾才好。 阿豆仰起的头放平了些,眉尖往中心聚拢,清秀的面庞上便有了几分怨苦相,像是老了好几岁似的。 她今年也才十五,花一样的年纪,嫩柳般的身姿,却也只能在这寂寞的山野里…… 她叹了一声。 不需旁人说,她自己也觉得可惜。 她转过身,小心地捧牢铜盆,感受着胸腹间那团被热水熏出的暖意,慢慢跨进了堂屋的房门。 堂屋布置得整齐,四壁雪白,桌椅也算洁净。然而,也仅只这一间房而已。卧房便设在西次间,门上只用铜钩挂了一层薄棉帘子,那帘子灰仆仆地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上头更无绣纹,唯有几个鲜明的蛀洞,昭示着此处的寒酸与简陋。 掀开棉帘,便是一间大得有些空阔的房间。家俱只有最简单的几件,妆台缺了一足,用木块垫着;墙壁上霉印斑驳;朱漆鼓凳也早已磨损,露出了原本的木色。唯有倚墙摆放的三屏雕花罗帐床还算完好,透过两重洗得发白的青纱,隐约可见床板上雕镂的灵芝卷草纹。 阿豆放轻了脚步,将铜盆与布巾搁在了架子上,轻轻吁了口气。 她才从外头回来,又见女郎恰在午睡,她便向阿妥谎称要服侍女郎起榻,特地端了滚水进来。 她想趁着晾水的时间找些东西,就算一时有人进来,她也有现成的托词。 信手整理好布巾,阿豆先是侧耳听了一会,随后上前几步,悄悄掀开纱帐,向里窥视。 帐中睡着一名女子,半侧着身体,双眸紧闭。虽年齿尚幼,却已能窥见几许明艳姿容,两弯卷而翘的长睫覆着面颊,鼻息轻浅,显然睡得正沉。 盯着帐中女子,阿豆眼中渐渐涌出几分嫉色,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脸,良久后,轻吐了口气,眉眼间又划过了一丝不屑。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这偏僻的庄子上,谁又能记得她姓秦?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纱帐,又回身向门帘的方向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脚步轻悄地转过床尾,来到了紧靠墙根摆放的一具橱架前。 这橱架原先应是作书架用的,不过,秦六娘显然并不喜读书,倒是对玩乐打扮极有兴趣,架子上摆了好几只妆匣,另有散放的绢花、灯笼、风筝等物,虽都不甚值钱,却花哨得很,将上头几层堆得满满当当。唯在最下层的角落里,才毫无章法地任意摆着十几卷书,那书上灰尘极厚,像是许久不曾被人翻动过了。 阿豆虽粗识几个字,却不是个好学之人。然一见那些书,她的眼睛却立刻亮了起来,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掏出一张纸,对照着纸上抄写的内容,在那堆书里一本本地翻找着,动作十分轻巧。 纱帐中,秦素缓缓张开双眸,凝视着床尾处的阿豆,面无表情。 暮色滤过几重青纱,将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几许青灰,而帐中秦素的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层青气。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连云田庄,从七岁到十二岁,她就像是被秦家遗忘了一般,在江阳郡最偏僻的乡野,无人照管地独自长大。 秦素淡淡地看着阿豆,弯起唇角,无声而笑。 前世的她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来也有着可以叫人图谋的东西,而她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面目。可恨她一直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满身泥泞,最后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挣扎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时的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 而那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尘埃落定、无从更改。 深宫里的那五年,像一个最不堪的梦。在梦中,那重楼叠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却是一叶孤舟,上无家族支撑、下无子女固宠,可恃者,唯一腔孤勇与满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却又在即将抵达巅峰时,倏然坠落。 她仍记得落入金莲池的那一刻,凤冠沉沉压在发上,又脱离而去,散开的发髻如墨线,在她的四周飘浮,如丝如缕。 红宫墙、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沉在水里望出去,觉得,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里,虚而飘渺,恍若一梦。 她忽然觉得讽刺。 她曾经那么渴切、那么执拗地想要去死。 十五岁那年,当她衣衫不整被人发现、名声尽毁之时,她想过去死;十七岁那年,当她第一次被人转送,自陌生的床榻间醒来时,她曾经如此地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却是,求死而不得。 先,为不能;后,是不敢。 死亡于她,竟成奢侈。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为乐事。 她像是行走于一段没有尽头的黑暗沼泽,满身污垢、身心俱疲。直到有一天,她归了国,还入了宫。 那个时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只想好好地活着。活在万人之上,活得鲜烈耀眼,将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可死亡却偏于此际降临。 凤冠近在咫尺,那荣耀与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却再也不能触及。 她根本不知道推她入水的人是谁。 当她渐渐沉入水底时,金莲池畔不见人迹,那些原应陪在她身旁的宫人,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她停止了挣扎,仰首望着那熟悉的红墙碧瓦,悲伤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 在金莲池温柔而冰冷的水波里,她心底里那些被冰封、被掩埋、被压抑的情绪,蓦地尽数爆发。 她看见自己的眼泪,透明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一粒一粒,飘散在深碧凝翠的池水中。 原来,她身上还有一样事物,是干净的。 原来,自她那早已浑烛的心底流淌出的泪水,与十四岁少女纯净眸中滑下的泪水,并无两样。 那一瞬间,眼泪汹涌而至,她在将死的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而随后,她便看见了火光。 宫墙的一角爆出了火光,似还有厮杀声奔袭至耳畔。 她止住哭泣,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大笑了起来。 冰凉的带着腥味的池水倒灌入喉,堵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却仍在大笑,笑出了声。 委实是太可笑了,不是么?那算计她的一人定想不到,她死之日,便是国破之时。 什么算计阴谋,什么尊荣显赫,在这将倾的大厦之下,所有今日的耀眼,不过是明日尘烟。 她在池水中笑出了眼泪,她纷乱的发线四散如黑灰。 那一刻,她忽然便没了怨,也没了恨。 就这样吧,她想。 就这样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任由那团混沌将她包裹。 可是,当她重新睁开眼时,她却来到了这里——中元十二年的连云田庄。 这一年,正是她前世厄运的开端,亦是秦家走向灭亡的起点。而她,却带着前世的所有记忆,回来了。 第002章 意绸缪 暮色涌入寒窗,两重纱帐、一床薄被,却终是挡不住暮秋的冷意。 秦素有些恍惚。 她是在两天前醒来的。 经历了最初的迷茫、慌乱与颓丧后,她的心境已然平复。 前尘若梦,她不想、亦不能永远囿于过去,她终是要着眼于当下,为这一世的将来好好谋划。 她隐约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因为贪玩,非要看阿妥帮庄民烧麦杆,结果被浓烟熏倒,在床上养了几日。而若她未记错的话,秦家报丧的人,近几日也快要到了。 秦素淡淡地瞄了一眼枕边翻开的历书。 她的父亲、江阳郡郎中令秦世章,在前几日随郡守外出行猎时,不慎坠马而亡。 秦素已经不大记得秦世章的长相了。 自七岁那年被送来连云田庄“养病”,她便再也不曾见过这位父亲。 如今,又隔一世。 那张早已模糊的脸,在她的记忆中蒙了尘、落了灰,被光阴抛进了角落,再也无法忆及。 秦素怅怅地转开眼眸,望向纱帐上早失本色的黯淡绣纹。 蓦地,膝盖处一阵锐痛传来,酸胀无比,让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随后,一丝苦笑便爬上了面颊。 她几乎已经忘了,前世此时,她的膝盖还未养好,一逢着阴雨天便会疼。 她慢慢地伸出手,在膝盖上摸了摸。 膝盖的骨节处略有些肿胀,皮肤亦粗糙不堪,完全没有少女应有的细腻与秀致。 秦素挪开了手,神情淡然。 被嫡母在阴冷的祠堂罚跪,整整两日连水都不许喝,跪姿稍有松动便是一戒尺……年仅七岁的她能活下来已属大幸,膝盖上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身为卑贱的外室女,被如此对待也是她该当的。 秦素眸色淡淡,不见悲喜。 一个外室女能被家族认回,便是在民风最开放的唐国,亦极少见。不过,秦家的情况委实特殊了些,秦素也不是平白无故认祖归宗的。 她的父亲秦世章,乃是兼祧。 以一身肩挑两房,秦家子息之单薄,由此可知。 东、西两院的老夫人虽各有私心,却有志一同地认为:无论嫡庶、男女,秦家的孙辈须得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故秦素方得以进入秦家,并被养在了长房名下。 秦素对生母赵氏的记忆极为模糊。赵氏去得早,在秦素还未满三周岁时便病故了。 据说,赵氏出身卑贱,虽有着惊人的美貌,却因身份低微,秦世章也不敢轻易带她回家,只敢在外头养着。 赵氏死后,秦世章许是心中有愧,便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了秦素身上,待她极为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不过,在秦素六岁那年,这份宠爱戛然而止,而秦素的日常用度也随之一落千丈,直到被送至田庄“养病”,她才算过了几年清静的日子。 秦素转过眼眸,盯着仍在翻书的阿豆出神。 算算日子,秦世章应该早在秦素醒来前便亡故了,此刻秦家送信的人想必才出门。从青州城到连云路途遥远,骑快马也需三日,不过秦府的管家可没这般快,算来大约五、六日后方能到达连云,而她离开田庄的日子,也将临近了。 缓缓摩挲着棉被上的布料,秦素神情漠然,指尖所及处,是两本薄薄的书卷。 阿豆此刻正在找的,应该便是这两卷前秦珍本:《岁华纪丽》与《飨货志》。 前世时,秦素直至回到秦府被姑母秦世芳问及,方才察知这两卷珍本不翼而飞,所幸另一卷最为珍异的《许氏杂篡》,因一直收在装旧衣的箱子里,连秦素自己都忘记了,于是幸得保存。 只是,这本记载着前秦风流人物玄谈的古书,带给秦家的却非福运欢喜,而是秦氏满门厄运的开端。 秦素微微侧首,望向窗外。 薄暮、烟雨、寒窗。 瓦檐上滴落的雨珠敲打着地面,将阿豆弄出来的些许声响也隐了去。 屋中光线已经很暗了,书上的字迹渐渐辨别不清,阿豆终于站起身来,胡乱将纸条塞入怀中,泄愤似地踢了橱架一脚。 “咚”,不算太大的一声,床帐里的人却动了动,像是被惊醒了。 阿豆脸一白,飞快地转出床尾,掀起纱帐,顷刻间,一双亲切而干净的笑眼,温驯地拢上了秦素的脸。 “女郎醒了,可要起榻?”阿豆语声轻柔,手上已经利索地动作起来,将纱帐挂去一旁的帐钩。 秦素揉揉眼睛,娇懒地“嗯”了一声,妍媚的脸上神色如常。 阿豆心头松了松,殷勤上前,扶着秦素半坐于床沿,又去盆架处绞热布巾。 “方才是什么作响?”秦素懒懒欠伸一记,随口问道。 阿豆绞布巾的手停了,转首时已是一脸惶惑:“女郎恕罪。我不小心碰了盆架,惊扰了女郎。” “如此。”秦素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四顾一番,最后目光定在了橱架处。 阿豆的脸又白了,绞布巾的手指紧紧攥住,神情有些不安。 蓦地,秦素伸臂向橱架一指:“我要在这上头挂几只葫芦,阿豆,你明日弄来。”清脆的声音,若鹂鸟儿歌唱,欢欣愉悦。 “葫芦?”阿豆回了回神,捧过布巾,小心地替秦素拭面:“女郎要葫芦作什么?” “玩。”秦素只答了一字,满脸兴致昂扬,卷翘的睫羽掀动如小扇,双眸似水中剔透的墨玉,清凌凌地泛着欢喜。 阿豆不着痕迹地凝视着她。 无知稚儿,也不过如是。 她有些微叹,不知是庆幸还是轻视,抑或只是不甘,心底里的情绪翻了几番。 然她知晓,秦素惯是脾性暴躁、抓尖要强,最厌下仆违逆。与阿豆一同服侍秦素的阿妥,便是因为太过忠直,不讨人欢喜,便被撵去了厨房。而阿豆则事事顺从,就此一路高升,如今更有大好前途。 想着那件大事,阿豆的心绪顿时平了,温顺地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很快便到了掌灯时分。 秦素今日看来心情甚好,用罢了饭,她竟又起了新的兴致,拉着阿豆去厨房,好奇地一件件翻看厨房里的物事。 第003章 三分三 阿妥正在厨房忙碌,见秦素进来,惊得手足无措,急急在围裙上擦净了手,又紧随在她身后细声苦劝:“女郎离柴火远些,前日才熏坏过身子……油壶也没什么好看……菜刀还是勿要拿了……铁铲很重,女郎放下为好……” 听着她小心翼翼的声音,秦素的眼底,渐渐有了些潮气。 阿妥一直待她极好,紧紧地护着她。前世秦素回府后不几日,阿妥与丈夫福叔也跟着回去继续服侍。不过,未出一年,福叔便因偷盗财物被当阶棒杀,阿妥却是投了井,尸首过了一旬才被寻到。 身为阿妥夫妇的主人,彼时的秦素一心只想着不能令嫡母不快,对这对可怜的忠仆不闻不问,连私下里叫人收尸都不敢,生怕得罪了人,可谓自私痴傻到了极致。 回首前尘,秦素只觉可笑,复又可悲。 本为秦家主,偏似秦家奴。 这般考语,用在前世的她身上,一点都不为过。 彼时她好容易重返秦家,遂用尽一切手段拼命讨好迎和府中诸人,其谄媚邀宠、浅薄贪婪,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旁人瞧她不起,就算是她自己,午夜梦回时,也从不敢回望过往的。 压下心头涌起的苦涩,秦素淡淡地扫了阿妥一眼,并未对她假以辞色。 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做完了手头的事,她才能重新安排阿妥与福叔,给他们另谋一份前程。 阿妥常被呵斥,对秦素的冷脸已经惯了,见她不听劝,便去拉扯阿豆的衣袖,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劝住秦素。 阿豆却根本没去看她,只是驯顺地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脸颊被灶火照着,微微泛红。 秦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十五岁的阿豆,眉松骨张、双颊晕春,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比平日俏丽了三分,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夹糖甜糕还算不错,明日做来,多加些糖。”秦素蓦地便开了口,言笑晏晏,又有些颐指气使,像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 她本就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在前世,于此时。 秦素的心情蓦地轻松了下来,眸中坚冰须臾便化作了水,那笑容便有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潋滟。 阿豆仍兀自出着神,阿妥却是整张脸都亮了,又惊又喜,迭声应道:“是是,女郎爱吃,我明日就做。”说着又咧嘴笑了起来。 她管着这院中诸人的吃食,秦素方才便是在吩咐她。 见她笑得灿烂欢喜,像是大日头直晒到人脸上来,秦素竟莫名有些情怯。 她略略转过头,不敢再看,眼底开始发酸。 前世她对阿妥并不好,虽然知道她忠心,却嫌她笨嘴拙舌,百般挑剔,阿妥做的饭食茶点,她从未夸过一句。 诚然,阿妥的手艺确实平常了些,可这又何妨?比起口蜜腹剑之辈,阿妥的忠诚才更可贵。只可恨她前世有眼无珠,不仅不曾善待阿妥,更错认奸人为忠仆。 好在,悔之未晚。 这般想着,秦素便亦微笑了起来,一时间,厨房中的一主二仆,皆是面含笑意,心中欢喜。只是,这欢喜中的滋味,却是各个不同了。 一夜无话。 次日却是个丽日晴空的好天气。用罢朝食,阿豆便去了前头庄子买干葫芦,有庄民家里晒了现成的,一枚铜钱可买五、六只。 她前脚离开,秦素后脚也跟着出了门,却是转过宅院,往后山而去。 连云田庄地广人稀,秦府又没派几个仆从跟着,秦素出门从来都是无人服侍的。此时又恰逢社日将近,庄民们俱在前头场院,她这一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后山离着宅子不远,秦素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便在山南的位置,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 比起连绵起伏的连云山,后山只能算是个小土坡,放眼望去,坡上满是枯索的杂树,乱草苍苍、黄绿间错,一派萧瑟。 秦素放慢脚步,在荒草中拨来划去,很快便找到了她想要的物事。 那是一种不起眼的草,半掌大的叶片,叶柄细短,长长的果萼里包着果肉,此际已然成熟。 这株草夹杂在漫山的野草中,若不仔细分辨,根本无从寻出。 秦素的眼里涌出些笑意,小心地将草连根拔起。 这里确实长了几株“三分三”。 三分三,一种剧毒草药,草根毒性尤甚。据说生药只需三分三厘便可致人死亡,所以便有了这“三分三”的名号。 前世在府中时,秦素偶尔听仆从说起,连云田庄有一户贫家,误将毒草当野菜食用,不幸全家身亡,自那之后,三分三这种毒药方才渐为人知。 彼时的她对此自是全无兴趣,直到阴差阳错地进了“隐堂”,学了整整两年的杂学诸技,这才知晓,当年她在后山一瞥而过的杂草,实乃剧毒之物。 不过,这种草药在隐堂叫做野箊,与陈国名称有异,然毒性却是不相上下。 说起来,隐堂所授杂学内容极繁,却并不求精,除药理外尚有其他诸技,皆以实用为主,其目的便是令他们这些潜入各府的“暗桩”,有备无患、用以应急…… 秦素脸色有些泛白,捏着三分三的手也轻颤起来。 她怕极了那里。 也恨透了那里。 那狼窟虎穴一般的地方,此生此世,她再也不要与之有任何瓜葛。 宁了宁神,秦素压下满怀的心绪,仔细在后山搜寻了两遍,将三分三拔得一株不剩,剪下根茎,尽数收进帕中。 如此一来,就算将来有人相疑,首尾也被她收拾干净了。 略略扫去自己踏出的足印,秦素便攥着剩余的三分三循原路返回,后山水塘边有烧麦杆的草堆,她顺手便将草叶埋了进去。 三分三的毒性大部分集中于根茎,叶子与果实虽也有毒,却毒得有限,就算届时烧出些毒烟来,于人畜亦无大碍,想来也不会有人查觉到。 处理完杂草,秦素加快了脚步,不一时便回到了住处。 院子里是一如既往的岑寂。 阿妥在角院忙碌,平常绝少露面,因为秦素不喜。福叔却是被秦素派去镇上购置杂货了,阿豆尚未回转。 仰首望着缺瓦的房顶,环顾着这所砖土混合搭就的农家茅社,秦素长叹:前世她真是瞎了眼,被如此对待,却还一直做着回秦家做贵女的梦。 秦家何曾有贵女? “为门户计”,这是秦家女儿,尤其是庶女们的宿命,这道理,她早在前世便已明了。 淡淡地笑了笑,秦素拎着裙角转回了正房。 第004章 陌上游 换去沾了草叶泥浆的衣裳鞋袜,秦素便将之捧至角院交给阿妥,嘱她马上洗净,随后便弯去了厨房。 甜糕已经蒸好了,正放在一旁晾着,那香甜的气息弥漫四溢,扑人口鼻。 乡居岁月,温饱已属不易,这糖糕几可称奢侈,前世的秦素并没吃过几回。 她深吸了口气,用筷子拣了两只糕装入碟中,又拿了一只大陶碗、一柄木勺,方才回房。 回房之后,她立刻掩上门、销好窗,方才将帕子里的三分三根茎取出,剪短后裹进帕中放入陶碗,以木勺碾压捣烂,并压出汁液。 待汁液铺满了碗底,她将帕子打开,以勺子挑出药渣里较为细腻的部分,与药汁一起搅拌均匀,再塞入甜糕的夹层。 三分三味苦涩麻,取其汁液则味道略轻,再用厚厚的糖稀温上一会,味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她前世的经验。彼时为了活命,她曾不止一次用过此物,熟知其用法与用量。 秦素专注地抹着药泥,长睫轻颤,神情淡且静,妍丽的侧颜宛若工笔画出,虽年纪尚小,却已能想见将来的美艳。 碗中药泥用去一半时,她便收了手。看看时辰已是不早,她将剩下的药泥碗勺等物皆收在床榻下,又将糖糕表皮上的药汁残迹抹净。 药量并不算多,分两次用却是足够了。 细细推算了一会用药的时辰,以及由发作至咽气所需的时间,秦素最终将装糖糕的瓷碟放在了橱架的顶端,随后仔细洗净了手,方才开门推窗。 阿豆恰于此时回转,抬眼便见正房的窗格儿里映着一道侧影,明艳如三月桃花,正是秦素。 她连忙举起葫芦,讨好地向秦素笑:“女郎,我买了六个葫芦,可够用?” 秦素回忆着前世对阿豆的态度,含笑点头道:“够了。”又指着她手里的麦芽糖笑:“这糖粘牙,你要小心。” 阿豆知她心情好,越发笑得讨好,三步并两步进了卧房。 房中那股淡淡的草腥气早被秋风拂散,阿豆毫无异样。秦素便吩咐她将葫芦挂了几只在橱架上,又选了一只大小合宜的,叫她拿给福叔劈开。 对于秦素时而冒出的各种念头,阿豆已经见怪不怪了,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福叔也从镇上回转,再过得一刻,阿豆便将劈开的葫芦送了过来。 送罢了葫芦,她却未急着走,而是在房中流连不去,一双俏丽的三角眼总往橱顶上瞄。 秦素知她心思,一面对镜摆弄着几朵绢花,左顾右盼,一面便道:“那糕儿我留着晚上再食。” 阿豆一下子垮了脸,嗫嚅了几声便低头出了屋,那背影里流露出的不满,秦素如何看不出? 阿豆喜甜食,那碟糖糕,便是为她准备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镜中窥着那个离开的背影,镜子里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冷意。 用罢午食,阿豆便一个劲地催促秦素歇午。 秦素却不想再给她搜书的机会了,自是不去理她,找了剪子在窗前剪窗花。 阿豆十分无奈,在房里兜兜转转,过了一刻便出了门,说是要去前头看社日的排场,走的时候神色匆忙、面含春色。 秦素低着头,神情渐渐变冷。 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至晚用过饭后,阿豆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嘴唇发乌,走路也打晃,像是受了风寒。秦素便嘱她多喝热水,早些回房休息。 这一夜,院中诸人皆是早早上榻,各自安歇。 翌日一早,阿豆却没出现。 秦素起榻后叫了几声,不见人来,便叫阿妥去寻。阿妥出去良久,又叫福叔去庄前问人,再进屋时却是神色惶惶。 “阿豆……不见了。”她向秦素禀报,头垂了下来,不敢多看。 秦素“哦”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妆台上的角梳:“阿妥帮我梳头罢。” 阿妥应了,上前执起角梳,那梳子却迟迟不曾落在秦素的发上。 秦素便转首看她,鲜润的红唇微启,问:“怎么了?” 阿妥的脸色更显惶然,语声低低:“女郎,方才阿福来说,前头有庄民瞧见,今日一早,阿豆自己出了庄。” 她口中的阿福便是其夫福叔,方才秦素瞧见福叔自前庄而来,面色很是不好。 “有此事?”秦素长眉微轩,清凌凌的眼波里跃出几星光点,明艳耀人:“阿豆去庄外了?我没吩咐过她。” 阿妥眼中掠过一丝阴云,欲言又止。 阿豆是个不安分的,据说与庄中某男子过从甚密,还有人曾亲眼见她与那男子从庄前的小树林里出来,衣衫不整。 只是,这些话阿妥并不好说予秦素知晓。 秦素此时忽然一笑,转眸看着阿妥道:“阿豆贪玩,怕是去镇上玩了,你叫福叔套车,我们去镇上找。” 阿妥愣住了,再一想秦素往日对阿豆的宽纵,便觉似乎也有道理,遂点头:“但听女郎吩咐。” 收拾妥当又草草用罢了朝食,福叔套上了牛车,主仆三人便往连云镇而去。 连云镇离田庄不过三、四里路,福叔驾车又稳又快,当牛车驶进镇口时,辰正还未到,时辰尚早。 因镇子地处汉安县边陲,往东走不上几里便是符节县境,乃是接通两县的要道,因此镇中倒也称得上热闹。秦素自车窗望去,只见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横贯东西,车旁时而掠过各色铺子与店家,她便知晓,这里已是镇中最繁华之处了。 她今日需行之事,便在这里。 命福叔将车停在僻静处,秦素便吩咐阿妥:“你先下车,去那边的成衣铺子买长身大袖袍、散口袴与皂靴各一,再买一顶皂纱帷帽,我要穿戴。” 阿妥愕然抬头,满脸惊异。 秦素要她买的,竟是整套的男装! “女郎莫不是要异装?”阿妥不由出声相问。 秦素点了点头。 阿妥又是一怔,随后神情中便有了些许责备。 纵然秦素平常很爱玩闹,此举却仍是出格了。 第005章 薛二郎 静了一会,阿妥终是低声道:“女郎,这样恐怕不妥,女郎终究还是秦氏女。” 秦氏一族虽已式微,却仍可在郡中名门里排得上号。阿妥自来忠直,此时见主人行事大胆,自是极力劝阻。 不过,秦素今日势在必行。 她将脸微微一沉,语声肃然:“阿妥,我是主,你是仆,你只听我的话便是。”不知不觉中,语气带出了前世的威与冷。 阿妥身子一震,呆住了。 这样的秦素,与以往实在大相径庭。 秦素才只十二岁,容貌已是格外艳丽,阿妥再不曾想过,这般娇艳明媚的女郎,眉梢眼角只那么略略一动,便能生出这般的气势,那眼神更是冷冽如冰,竟叫人心底一颤。 不由自主地,阿妥心中那点劝止的念头,竟然就被这几句话浇熄了,迟疑一会,她终是应了声“是”。 秦素心下微松,气势凝而不散,又低声吩咐阿妥几句,这才与她一同下了车,顺手将一顶帽裙长至脚踝的幂篱戴了起来。 留下福叔看车,秦素与阿妥在巷口分作了两路,阿妥去买成衣,而秦素则施施然走进了位于镇东的书墨铺,并在里头盘桓了好一会。 当她步出店门时,店老板亲到门口相送,态度十分客气,秦素亦是笑语怡然。 若有熟悉秦家的人经过此处,便会发觉,这与老板寒暄的女郎,其说话的口音竟有几分渔阳腔调,而再看其身高与步态,倒像是秦家那个年轻的使女。 阿豆便是渔阳人,体态纤秀,身量比秦素高出大半个头。 只要在鞋子里塞些棉布,踩上木屐,再改一改口音并戴上长幂篱,秦素认为,她与阿豆至少有七分相像。 这是最简单的易容术,亦是前世隐堂所授诸技中的一种,虽只浅涉皮毛,如今看来,却终非一无用处。 三卷珍本,三百两银,外加书铺赠送的整套笔墨纸砚,真是得其所哉。 秦素捧着书匣行至对街,复又回首张望。书铺高悬的匾额光可鉴人,秦素眸中亦有光影跃动。 鲜少有人知晓,那匾额的背后,刻着族徽。 这铺子是她特意选的,可巧便在连云镇上,也是她的运气。 秦素眸中光影纷涌,复又归于平淡。 今日真真是个好天。 她欢快地转过身去,穿过街巷,弯进了侧路。 那三百两银,秦素请老板分成了两百七十两的银票外加三十两碎银,一并收进了匣中。 手中有钱总是好的。 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后,也就是中元十四年,陈国便将实行“废金改银”制,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皆是“金不如银、钱不如铁”,而陈国日渐衰微之势,亦是自彼时始。 所以,方才卖书时,秦素只要了银。 无论银票还是银锭,两年后都将成为陈、赵、唐三国通用的主要货币,她当然要多换一些。 秦素一路思忖着,很快便回到了停车处,阿妥此际已经买好了成衣,秦素便上车换去了女装。 当她再度跨下牛车时,已是身着男装、头戴帷帽,一身良民装束,独自一人转出了路口,逍逍遥遥往镇中最大的“醉仙楼”而去。 今日之事,阿妥不便与秦素同时露面,便留下看车,福叔则是拿着采买单子走了。秦素今天要买的东西不少,福叔只怕要多跑几趟。 醉仙楼位于连云镇中段,起了两层高的楼,很有几分富贵气象。虽有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号,倒也有那么一样不俗的事物,便是这里的“青梅酒”。 此酒醇厚甘冽、绵柔清芬,堪称酒中佳品,便在郡中亦很著名,那些名士高人往来此地,便没有不尝的,甚而还有人为此留字题诗,青梅酒的名头便越发响亮。 有此上佳风物,醉仙楼自是客似云来,秦素去得还算早,一楼堂座却也没剩几个空位了,她便拣了个靠近门的位置坐下,随便要了两样点心,几个小菜。 那店伙见他一个小僮独自上酒楼,颇有些奇怪,待听到秦素说等人,又见她出手阔绰,便以为这定是哪家小厮来占座儿的,倒也不敢多问,点头哈腰地去了。 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云絮铺散了半个天空,层层叠叠,像是汉白玉堆出的瓦棱。阳光滤过云层,有一种灿烂的洁净,若水洗一般。 秦素仰首看着,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她已经有许久不曾仰望过天空了。 如此刻这般悠闲自在,望白云舒卷的日子,在她的记忆中几乎从没出现过。 她抬起头,悠悠然地看着天,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那种天空高阔、忘却一切的感觉,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她望着天空出着神,渐渐地,唇角便带起了一痕浅笑。 她听到了马蹄声。 地处偏狭的连云镇,马车并不多见,更何况,她还看见了那车帘最下角隐蔽处绣着的族徽。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不一时,马车便不出所料地在停在了醉仙楼的门口,车帘掀起,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款步走下马车。 醉仙楼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 所有人皆张大了双眼,望向这款步而来的男子。 这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宽袍广袖、乌发如墨,狭长的双眸清幽如深潭,容颜竟是十分俊逸。 “好个俊俏的郎君!”人群中传来女孩子轻声的感叹。 秦素也在心底感叹:薛允衡这厮,年轻时便已这般风骚了。 虽有些不以为然,秦素也却不得不承认,薛家二郎,确是出众。 前世她曾在宫中听过传言,说大都城中有两位著名的美男子,一姓桓、一姓李,因二人一喜穿白,一喜衣玄,故有“白桓玄李”之称。 后来,她也有曾幸见过喜穿白袍的桓家长子桓子澄,果然俊美无俦,只是其人清冷高傲,十分难以接近。以秦素浅见,桓子澄还不如薛允衡,至少后者还像个活人,不似前者宛若冰雕而成,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人群中开始有了窃窃私语。众人虽不知薛允衡的真实身份,却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与众不同的世族郎君气派,此时自是悄声议论不止。 廪丘薛氏,乃是陈国顶尖士族,薛二郎又是这般风度秀朗、仪态出尘,在这穷乡僻壤自是如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亦是当然。 第006章 青梅嗅 便在众人侧目间,薛允衡已是负手而入,洒然自若,那一步一履若踏云携风,袍袖迎风舒展,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定会为他的风仪心折。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在景泰殿红脸梗脖子的模样,连她也要被这厮的皮相骗过了。 她今日等的,就是他。 略略调整了一番心绪,秦素蓦地起身,几步便行至薛二郎跟前,一揖到地,朗声道:“郎君请留步。” 她事先在舌底压了一粒梅核,此时的说话声已大异于往常,然听在旁人耳中,却仍是十分清脆悦耳。 被一个小僮当街相拦,薛允衡显然有些惊讶,垂眸看了秦素一眼。 乡居清苦,秦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如今虽已十二岁,身形却依旧十分单弱,此刻扮作少年,便越发显得形容未足、满身稚气,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倏地划过一丝冷意。 薛家势大,难免会有求到门上来的各色人等,在大都时,这种当街自荐之事亦时有发生。只是,那求人的人自己不露面,却叫个才及总角的小儿拦路,此等行径,却是极为无礼的了。 更何况,这小儿虽衣饰整齐,可皂纱下露出的肌肤却是又暗又黄,一望便知并非士族奴仆,只怕是庶族出来的。 淡淡地往秦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薛允衡拂了拂袍袖。 藏头露尾、沽名钓誉,这种人,他薛二郎自来厌之。 秦素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此时自是知晓,薛二郎这是误会了,以为她这个“小厮”的主人便在座中。 此时早有薛家侍卫上得前来,低喝道:“小儿,速速让路。”说着已是一掌推了过来。 秦素早知会是如此,一面闪身避过,语声却丝毫不乱:“我家师尊有言,郎君岂不知‘未如清风松下客’乎?” 薛允衡的身形,陡然一顿。 秦素暗道了声侥幸。 “未如清风松下客”是薛允衡的一句讥语,听来虽雅,却是讽刺所谓的汉安县名士孙峻时的,说他还不如一只松鼠。 前世在隐堂时,三国中各大士族的一切消息乃至于不少秘辛,皆是秦素的必修课目。 她早便知晓,中元十二年秋末,薛允衡远赴江阳郡,期间发生了好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这“未如清风松下客”的口角官司。 而巧的是,前世时,秦素亦曾于返家奔丧途中偶遇薛府马车,看其方向却是从连云镇出来的。彼时她虽未见薛二郎其人,那车上族徽她却绝不会认错。 此外,秦素深知薛允衡脾性,这厮平生最爱者有二:一是财,二是酒。 醉仙楼的青梅酒,当年可是很得了他几句好评的。 只要将这些事结合起来想,便不难得出薛允衡这几日的动向。秦素打定主意守株待兔,如今却是巧之又巧地遇上了,还恰好又在“未如清风松下客”发生之后,她的确非常幸运。 此刻见薛允衡微显迟疑,秦素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忙举起早就准备好的一纸信封,朗声道:“我家师尊还道,郎君若有疑,可启信观之。” 薛允衡的脚步,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他微微垂首,正色打量着一身僮仆打扮、头戴帷帽的秦素,神情中带着几分审视。 秦素任由他打量,手里的信却举得高高地,以使薛允衡看清上头封好的火漆。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渐渐有了一丝玩味。 “拿来一观。”他说道,语声清悦如山风过耳,极是动听。 便有一个侍卫奉命上前接过信封,挑开火漆取出信纸,让薛允衡就着他的手看信。 如今局势并不太平,就算是廪丘薛氏,行事亦需谨慎,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自是不能叫郎君亲手触碰。 薛允衡负着两手,凝目向信上看去,却见那上头只有似诗非诗的一句话:“白衣薛郎君,负手嗅青梅。” 他不由挑了挑眉。 原以为是凭信自荐,却不料并非如此,这倒真是……有趣。 他垂眸看着秦素,脸上浮起一个了然的笑:“术数赠言。” 不是在向秦素求证,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秦素应道。 薛允衡的聪明,她可是早有领教的,此时见他一语道破,心下也不觉有何奇怪。 薛允衡闻言,眼神越发地玩味:“你可知信里写了些什么?” 秦素立刻摇头,语声清脆地道:“不知。” 她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她当然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这信就是她写的。 大都名士最尚白衣,薛允衡也不例外,且这厮还很喜欢“负手而立、大袖当风”那一套,前世秦素曾无数次见过,所以她才将“白衣、薛二郎、负手”都写了进去,就是算准了他这毛病。 听了秦素的回答,薛允衡未置可否,只静静地望着她,狭长的眸子幽如深潭。 秦素昂然而立,脊背挺直,虽是僮仆装扮,又有皂纱遮面,然态度却颇为洒落。 停了一刻,她蓦地歪了歪头,伸手向上一指,语声清朗:“师尊临走前交代,叫我于今日此时在此等候,若有一位容颜俊美的白衣郎君行过这青梅酒幡,便将信交予他。” 薛允衡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抬头看去,却见头顶上一面白布酒幡正迎风招展,上头大大的“青梅酒”三字,格外醒目。 他不由勾唇一笑。 原来,“嗅青梅”竟是这么个意思。 “倒也有趣。”他唇边笑意渐深,招手叫秦素近前,问道:“你口口声声师尊,却不知你师尊名讳为何?” 他问得和悦,说话时面带微笑,风度翩然。 周围的女孩子们无不脸颊微红,只觉得这郎君无论说话还是动作,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秦素微微躬身,态度恭而不怯:“郎君见谅,师尊嘱我不要报他的名讳,我不敢违逆。” 此语一出,四下看热闹的人立时便起了一阵躁动。 当今之世,黄老近废、玄学盛行,那些名门高士最喜高谈阔论,更兼又有“清议”一说,“臧否人物、嘘枯吹生”,评点一个人的学问德行,而朝廷用人也必须经由这些名士“县议”、“郡议”提名,由州、郡、县中正审核后层层上报朝廷,方才采纳。 于是,有些人为求成名,往往便会行些惊人之举,为自己搏个名声,以期得名士青眼,若能再被这些名人点评几句,那便是前途无量了。 如今这小僮当街拦人,又语惊四座,众人皆以为其师尊是为求名,却不料竟非如此,倒是大出所料。 第007章 论飞星 薛允衡也有些惊讶。 意料中事,此际却脱出于他的预想,一时间又激起了他几分好奇。 不过,这好奇也只维系了几息,他的神情便又淡了下去。 他掠开视线,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连云山,闲闲地拂了拂袍袖。那镶着织锦绣回字暗纹宽边的袖摆,在半空里划出了一个洒脱的弧度。 秦素心里紧了一紧。 看起来,这位薛家二郎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打算。 她熟知此人脾性,一见他这表情与动作,便知道他这是有些厌了,若再拖延下去,这厮耍起脾气来可不好应付。 想至此处,她立刻趋前两步,自袖中又取出几只信封,压低了声音道:“师尊并非托大,请郎君见谅。他老人家嘱我将这几封信交予郎君,请郎君务必依信封上所写日期,依次启而观之,切切,切切。”言罢将信交予一旁的侍卫,后退几步,躬身而立。 这一番举动言语,既显坦荡,又很知礼,倒叫人刮目相看。 薛允衡仍是寂寂无语,眼角余光却见那信封上果然标着日期乃至于时辰,那一笔字既不好、亦不坏,他心下不免又多了几分好奇。 “‘未如清风松下客’,却从何处始得知?”他启唇笑问,眉间蕴了一分温润。 这便是在问师承了,却是问得雅致平和,并无咄咄之势。 不得不说,士族子弟的教养果非旁人可比,即便面对的是连面目都隐在皂纱下的黄口小儿,薛二郎依旧言辞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感叹,这位郎君的风度,只怕便是在大都也是少有的了。 秦素也在心里长吁了口气。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她都等了好半天了。 她整了整衣袖,抬头朗声道:“师尊是用紫微斗数推演出来的。” 紫微斗数? 薛允衡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握。 他曾在一本前朝孤本上见过这个名字,只是,此术应该早就失传了。 “紫微斗数?那是什么?”人群中有人低声发问。 “从来没听说过,莫非是星占?”另有人问道。 紫微乃是星名,后一个说话的人倒还有些懂行,只是,紫微斗数却绝非星占,而是比它要复杂得多。 秦素略略垂首,唇角有了一丝笑意。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她今天不是为“人”扬名,而是为“术”扬名。 这是她苦思几晚,将前世一切理清之后,得出的最后结论,也是身为秦家最不受宠的一介庶女,所能找到的最佳捷径。 以术数为名,化用前世记忆,为她自己、也为秦家,找几座最大的靠山。 而她所用之术数,便是紫微斗数。 术数自前秦开始盛行,星占卜筮、奇门遁甲、六壬相术、拆字堪舆等等,皆是广为人知的。而紫微斗数虽早已有之,只因秦末战乱、礼崩乐坏、三国纷争、战火频仍,诸多学问皆已失传。紫微斗数本就因其艰深而研习者极少,如今更是知者寥寥,精通者则根本没有。 前世时,直到中元二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之后,紫微斗数方从唐国传入陈国,中元帝对之大为盛赞,甚至还一度沉迷其中,秦素在宫中待了五年,自然而然也就略知一二了。 秦素以为,紫微斗数的神秘冷门、知之者寡,正适合对术数一窍不通的她。以之装点门楣,既能以最快的速度成名,又可免被人瞧出破绽。 只要小心从事,再挂一个“世外高人”的名头,她往后所谋之事,将会容易许多。 她一面转着念头,一面不着痕迹地看了薛允衡一眼。 薛允衡亦正在看她。 二人隔着皂纱对视了片刻,薛允衡终是开口问道:“倒要请问小郎一声,何谓紫微斗数?” 不再以“小儿”相称,而是改口为“小郎”,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秦素心中欢喜更甚。 薛允衡终于开始认真起来了,这就表明,最艰难的那一步,她已然迈过。 略略思索片刻,她扬声答道:“师尊说,紫微斗数便是以天上的南斗、北斗、紫微垣并其他虚实星曜,合以八卦、五行之经纬,定局布星、排演命数,大可知天地造化,小可知一生福祸,其纷繁浩轶便如浩瀚星空,可是一门极大的学问呢。” 她语声清亮悦耳,所言内容又新颖出奇,一时间,醉仙楼中鸦默雀静,唯她的话语声在众人耳边回荡。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蹙眉道:“星曜于天,便如江河在野,何来‘虚实星曜’一说?不知这其中的‘虚星曜’,该当何解?” 不愧为顶尖士族子弟,一语便问中紫微斗数中最难解的一点。不过,问过之后,薛允衡想了了想,忽地眉头一松,笑道:“莫非……这虚星曜便是‘虚宿’不成?” 虚宿为二十八星宿中的一宿,亦可称为虚星。 不过,此虚星与秦素所说的虚星,却并非一回事。 秦素作势挠了挠头,歪着脑袋道:“我师尊还没教过我呢,不过他老人家说过,郎君必会有此一问,故此叫我先将答案背下来啦,我这便背给郎君听。” 众人闻言皆笑出了声,只觉这小僮到了此刻方有几分稚儿模样,却是十分有趣。 秦素便背着两手,摇头晃脑地道:“紫微斗数列众星,虚虚实实各分明,南北双斗紫微垣,别有飞动十八星。福禄寿昌贯空库,印贵虚杖异刃刑,再有天姚与天哭,旄头红鸾耀汉清。”(注:本诗为作者杜撰,请勿考据。另十八飞星确实为紫微斗数排命时的重要依据。) 一口气背完了全诗,秦素补充道:“师尊说,这诗中‘福禄寿昌贯空库,印贵虚杖异刃刑’十四字,每字前需加一个‘天’字,称天福、天禄、天寿、天昌等等,皆是星名,以这十四星再加天姚、天哭、旄头、红鸾四星,合计起来,便是紫微斗数中的十八飞星了。这十八飞星多非真正存在于星曜中,然以紫微数推演之时,却常以之定局布星,故才有虚星实星一说。” 第008章 且上楼 在场诸人包括薛允衡在内,此时皆是屏声静气,声息全无。这十八飞星光名字也听得人眼花缭乱,众人都有些晕了。 秦素自己其实也晕着。 这虚星实星之说,实则未有定论。前世时,紫微斗数盛行开来后,便分出了几大流派,大家各执一词。秦素彼时为讨得中元帝欢喜,便拣着其中一派的入门口诀背了几句,如今却恰好用上了,听上去倒还能唬人。 薛允衡对紫微斗数本就并非一无所知,“飞星”一说他亦知晓,秦素此刻所言,恰好将其知晓的补全了,他心底里便多了几分信服。 “是我孤陋寡闻了,多得小郎解惑。”他含笑说道。 秦素亦笑道:“郎君不必谢我,都是我师尊说的。”说着她顿了顿,又道:“紫微斗数就算以实星而论,其实亦有实星虚用一说。便如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北斗这八星,在紫微斗数中并非以文曲星居中,而是仍以紫微为首。如此一来,北斗七星便也由实化虚,称为虚星亦不为过。” 这段话乃是当年中元帝说的,秦素委实不解其意,但这并不妨碍她照搬其说。 只要能够唬人,她实在很愿意再多背几段,只可惜,她知道得着实有限,且还须留上几手以备往后要用,所以,解释完虚星之后,她便再不多言了。 此时的醉仙楼中,直是鸦雀无声。 自前秦始皇帝垂拱宇内、秦王朝历五百年而衰,民智早经开启,本朝又盛行清谈,庶族百姓亦沾染风气。因此,秦素所言虽颇艰深,众人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更知晓这是一门极深奥的学问,便只这短短数语,已叫人窥见这紫微斗数的博大精深。 薛允衡屏息聆听,面上含着几许沉思。 这小僮所言与他所知的紫微斗数,倒有八分接近,而那位师尊推出“松下客”一事,也颇令人讶然。 这件事就发生在两日前的资中县,当时在场的人极少,就算有人四处传话,也绝不会这么快便传到连云镇来。亦即是说,那位“师尊”先生,很可能是真的提前推算出了此事。 见薛允衡沉吟不语,旁观诸人便开始悄悄议论了起来,过得一刻,便有人问:“这位小郎,请问一声,紫微斗数可卜吉凶否?” 说来说去,术数与命理总能扯上关系,而世人对学问感兴趣的不多,算命这回事却是人人都好奇的。 “可。”秦素立刻用力地点头。 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她就是要借着紫微斗数替人卜吉凶,最好能把那些贵人、名人们都卜到跟秦家绑在一起才好。 “如此,小郎可否替仆卜一卜?”那先前问话之人又道,一面已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秦素循声看去,却见那人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观其穿着打扮,像是个行商。 秦素张了张口,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 她哪懂什么紫微推演之术?若是画个星盘、安个命宫之类的,她倒是勉强可以,但也仅限于此,再多的她可无力施为了。 可是,那拒绝的话尚未说出口,她忽然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事。 转眸看了看沉吟不语的薛二郎,秦素决定,再为今日之事加一个筹码。 心念既定,她便转向那中年人问:“郎君可是行商?” 那中年人忙应声道:“正是,小郎好眼力。” 本朝的商人地位十分低下,别看秦素只是个小僮,只因她身后有一位精研术数的“师尊”,她的地位便俨然比这商人要高了许多,这商人对她的态度便带了几分小心与讨好。 秦素便笑道:“我可不敢自夸,这话是我师尊说的,他老人家说,今日若有行商来问,可赠一言,不知郎君愿听否?” 那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陪笑道:“愿的,愿的,还请小郎说来。” 秦素清了清嗓子,脆声道:“师尊说了:南南之南,郡多买碳。” 这清亮的声音落下,醉仙楼里便又是一静。 大家还以为能听到什么警世之言呢,却没想竟是这样一句话。 那中年人皱起了眉,显然并未领悟辞中之意,神情十分茫然。 秦素这两句话其实是说给薛二郎听的,这商人解或不解,倒在其次。 自江阳郡往南行,依次是汉嘉郡、朱提郡与建宁郡。 中元十二年冬,向来四季如春的宁州建宁郡突降大雪,导致薪碳价高。 于商人而言,这句赠言可是十分实惠了,只看他能不能懂,懂了又会不会信。 秦素瞥眼看向薛允衡,却见他仍在沉思,应是并未听到他们的对话,倒是他身后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这世上的聪明人还是很多的,只要有人能听懂,那便足够了。 她敛下心神,转向薛允衡长揖到地,语声朗朗:“师尊之言,还请郎君勿忘。” 薛允衡回过神来,清幽的长眸中漾起笑意,语声和缓:“自然不忘。” 他的语气十分闲适,态度亦很轻松。 秦素看在眼中,不免叹了口气。 薛允衡显然仍是将此事当作了一件趣闻,而不是真正地予以重视。不过,以秦素现在的能力,能让廪丘薛二郎停下来听她说完这么一大段话,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了。 这般想着,她终究有些不放心,便又端正了身形,朗声道:“郎君乃是信人,还请勿负师尊之意。” 但愿薛二郎能看那几封信,秦素如今也只能这样祈祷了。 见这小僮瘦瘦小小,说话行事却自有一股沛然之气,薛允衡倒有些讶然,停了一会方颔首微笑道:“好。” 秦素欣然点头,拢袖再施一礼,便绕过薛家一行人,踏出了醉仙楼。 众人引颈而顾,只见那着青衣的小小身影,不多时便行至了视线尽处,那一双大袖随风拂来摆去,倒有了几分仙家的飘逸。 凝眉望着秦素消失的方向,薛允衡心中颇为踌躇。 对于那位“师尊”,他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一个侍卫近前两步,低声问道:“郎君,可要派人跟着?”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神色微凛:“罢了,此处已近符节,不宜生事。”语罢一挥袖,淡笑道:“上楼。” 那侍卫领命而去,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那个文士却走上前来,低声问道:“郎君,那人或可一用,何以交臂而过?” 薛允衡笑得笃定:“先生以为,这世上真有淡泊名利之人?”语罢,闲闲一摆衣袖,神态怡然。 第009章 前生技 那文士一愣,旋即了然,笑着退去了一旁。 若那位“师尊”果然淡泊名利,又如何会令徒儿当街拦住薛二郎,且当众将那“紫微斗数”抬出来说?薛允衡料定自己与那位“师尊”还有再见之日。既是如此,又何必上赶着追上去?且这世间沽名钓誉之人甚多,若无实证,他自不会轻信。 一如薛允衡料定了秦素口中的“师尊”绝不会就此沉寂,秦素也早就算准了薛允衡绝不会派人跟着她。 薛允衡带出来的人手并不多,以目前形势,他是根本无暇分出人手来盯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师尊”的。 此外,外表看来,这位薛家二郎洒脱不羁,对名声根本不在乎,然而骨子里的他却最是高傲固执,对认定的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坚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前世的她曾对此恨得牙痒,然而在心底里,却又有一点隐秘的敬佩。后来薛允衡血溅丹墀、命丧朝堂,她窃喜之余,亦有些许伤感。 往事如烟,如今回思便如故梦,时常令秦素怅惘。 那满朝文武何止百人,却也只有薛允衡敢直言“德法不维,始乱当世”。 所有人,包括秦素,都十分清楚,这八个字,的的确确就是中元帝晚年的写照,却无人敢多一言。 所谓的士子风骨、冠族气概,在中元帝的淫威面前,又有几人能持守不变,且,坚执如初? 唯薛二郎而已。 秦素有些感慨,叹了一声,倚窗不语。 此时,牛车已驶离了连云镇,车窗外是大片青碧的天空,野地旷朗,风物萧疏,秋风飒沓而来,空气里有一种干燥而清新的气息。 薛二郎此次南行,大有深意。 一念及此,秦素便不免有些切齿。 这是绝好的良机,只可恨她不是男子,不能亲身前往,只能行一个迂回之策,叫薛二郎间接承她一个人情,实在很叫人无奈。 她一路长吁短叹,神情郁郁。阿妥度其面色,自是不敢多问,然心中疑惑却是更甚。 说是去镇上寻阿豆,可看看塞了大半车的各类杂物,阿妥总觉得,秦素更像是专去镇上采买东西的,寻阿豆不过是个借口。 可是,阿豆一向最得主子信重,如今久去不归,依秦素平常的性子,一定会大闹大吵,哪得像此刻这般淡然如常。 阿妥偷眼看去,却见秦素正凭窗远眺。 过了五年的清贫日子,秦素的肤色不算白皙,脸也瘦小,却终是掩不去眉目里的妍媚。 只是,这般明艳的容颜,却偏多了一股板正肃杀之气,便如那桃李含苞却遇凄风苦雨,真是既矛盾又怪异。 这样的秦素,让阿妥觉得陌生。 不过,这种陌生并不叫人难受。阿妥甚至觉得,身为秦家女,秦素早该是这般模样才对。 牛车行至田庄外的小树林时,秦素叫了停。 此时的她早已换回了女装,待车停稳后,她便下了车,也不叫阿妥跟着,独自去林中走了一圈。 阿妥还在对着那半车的杂物想心事,根本便没注意到秦素下车,而福叔见她并未走太远,便也没跟着。 车子在庄口只停了一会,很快便又重新驶动起来,待回至住所,秦素看了看时漏,恰是午初时刻。 简单地用罢午食,略歇了片刻,秦素便叫阿妥从厨房里搬了两个腌菜缸,洗净备用,又叫福叔将今日采买的那半斤黄柏槌碎,秦素自己则将拿了杆枰,仔细地称了半升橡斗子、三钱胭脂。 这些皆是今日采买来的。 不一时,福叔便将黄柏处理好了,秦素便将碎黄柏与橡斗子分别放入腌菜缸中,每缸里头各放了两升水浸泡。 这两样东西要泡十二个时辰才能用,因此便先搁在角院里。 忙完了这些,秦素便又回了房,从那一匣子笔墨纸砚中,取一了张竖纹棱纸,拿妆盒比着,裁成了宽七寸五分、长九寸大小的纸样,共裁了四张。 裁好之后,她便磨了一池的墨,试了试浓淡,旋即便以笔蘸墨,在裁好的纸上写下了“广陵郡江都县”几个字。 秦素在写路引。 或者说,她是在伪造路引。 陈国路引,竖棱中纹黄柏纸制,宽七寸五分、长九寸,书大篆,是陈国人前往各地的通关证明,发放时一式两份,一份留官府备案,一份随身携带,每过一地,均需盖上当地官印为证。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陈、赵两国边境突起争端,猝不及防之下,位于陈国广陵郡的江都、堂邑、海陵三县尽皆失据,被赵国收入囊中。 自那一战后,三国纷争再起,大乱之势渐生,直至最后,真正的强者出现…… 秦素慢慢弯起了唇角。 她还是喜欢乱世的。 这世道一乱,她便也有了空子钻。就好比此刻,若没有半年后的那场乱子,她又哪来的便利伪造路引呢? 想那江都等三县,连地方都叫人占了去,这县署里的文书记录肯定也就没了,且边境战事一起,百姓们自是纷纷逃往中原,情形定然混乱,那路引上便是少了几枚官印,也是说得通的。 如此一来,一则无证可查,再则情有可原,她做的路引,可不就从假变成了真? 秦素的唇角又弯了弯。 隐堂所授诸般杂艺,有些还真是很管用。 当年在隐堂时,假造公文便是极为重要的一课,尤其各国公文行文的官方用语、字数、字体、纸张、印鉴等等的特点与差异,那授课的夫子皆讲得十分仔细,考试也极为严格。 所以,秦素会写公文,遣词造句还很正规,此外她还会仿字、染纸以及刻印。 只这么听着,自会惊于她所学甚多,然若细究下去便知,她所学诸技皆极有针对性,驳杂不纯,且极为偏科。 仿字,不过大篆与隶书两种,皆为三国公文通用字体,不求写得好,只需字迹端正;染纸,她也只会各国公文纸与部分诏纸的染法,因这两种纸不许民间贩卖,需自行染制,而其他花样的粉笺花笺,她却是一样也不会;说到刻印,这个更是考验功力,秦素那时每天都要抽出半个时辰练习,两年后也只能勉强仿刻三国各州、郡、县的名称,以及“官、宫、制、印、敕、造、命”等有限的几十字。 第010章 何所忆 前世时,便是靠了这一手技艺,秦素逃过了数次危机。不过那皆是在赵国,如今她仿的却陈国公文,这还是两世加起来的第一回,难免有些手生。 路引很快便写完了,秦素一共写了两张,摊开放在一旁晾干,只待明日染罢即可。剩下的那两张她预备先空着,明日一并染出来,以防将来有用。 看看匣中尚余的细纹与大纹竖棱纹纸各一,秦素想了想,便将它们也全裁了出来。这两种规格的纸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官阶,只要染成黄柏纸,便是陈国官方所用的公文纸了。 做完了这些,她又拿起墨锭开始磨墨。 这一次她将墨磨得极浓,之后便自匣中拣了一卷薄白棉纸,打开展平,开始为印章起稿。 已经许久没做过这些了,如今重拾旧艺,秦素写了好几稿才算满意。待写罢印文,便将纸返覆于印石上,以小笔沾水轻刷。这纸极薄,不多时便将反字印了出来。 渡稿已毕,接下来便是刻印了。陈国各县皆以阴文制印,故秦素便也用了阴刻之法。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日影西斜,在白墙上映出浅淡的几撇云影,那光影层层缕缕,渡进窗中,又换作了淡淡的青。 秦素直起腰来,极为不雅地伸了个懒腰。 四枚官印皆已刻就,这一个下午的时间没白废。 她搁下刻刀,一只手托着腮,望着窗边的斜晖出神。 夕阳淡极近无,将她的眉眼轻轻拢着,有一种格外的干净,如线描点染的画稿,只待辅以浓色,便可成就一卷靡艳绮罗。 然而,这靡艳却迟迟未至,这绮罗便空落落地起来,那画稿便也就这样停在了那里,将及未及地,叫人既不舍挪眼,又不忍细看。 秦素出了会神,细细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定无甚错漏处后,她便又起了身,将东西收拾在了书匣里,拿了把小铜锁锁了,遂又去了角院,将早上买的一壶酒拿回了屋中。 她这一进去,便又是关门阖户,不知在房里忙些什么。 阿妥夫妻两个却也并不多问,只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秦素瞧在眼里,十分满意。 在宫里活得久了,便知道什么样的下人才真正顶用,便是像福叔与阿妥这样的才好。那些有小聪明的、爱揣摩主人心思的,往往最易坏事,也最容易被人收买。 晚食之前,秦素终于开了门,她肃容唤过了福叔,吩咐他明日一早去城署报阿豆逃奴。 “她卷了我最值钱的几样首饰走了。”秦素语声恚怒,双眉耸立。 “女郎,可要往府里报一声?”福叔便问。 阿豆的身契并不在秦素手上,而是在她的嫡母林氏手里,就算是成了逃奴,也应该给秦府的管家太太报个信才是正理。 秦素想了想,摇头道:“先不急。明日你先去报官,再去寻庄头说知此事。”停了一停,又拿了一块碎银递给福叔:“城署中怕是要用些钱,你看可够了?” 福叔躬身收下,以手掂了掂,点头道:“够了。”又问:“女郎还有何吩咐?” 秦素垂眸思忖片刻,问:“庄子西面是否有一户人家,家里只祖孙二人,那老妪说话是南方口音,孙子叫阿承?” 福叔想了想,躬身道:“是,那老妪姓周,阿承今年八岁。她家家境不好,前些时候阿承病了,请医花了不少钱。家里就她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秦素沉吟了一会,便招手唤了福叔近前,另递给他一块碎银,并低声交代了他几句话。 福叔应诺一声,又等了片刻,见秦素再无吩咐,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由始至终,对秦素手上多出来的银,他连个表示疑惑的神情都没有。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秦素早早便上了榻,角院与耳房的灯火也逐次地熄了。还未至戌正,整间院子便在黑暗中渐渐安静了下来,陷入了沉睡。 子初时分,秦素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极了,连风声都听不到。窗纸上映着浅白的光,恍惚而又幽暗。 她翻身下了床,借着淡淡的月光穿上衣物,也未秉烛,摸黑出了房门,来到了位于角院旁边的菜窖。 益州人喜食泡菜,几乎家家都建有腌制泡菜的菜窖,且越是贫瘠之地,那菜窖便建得越大。想那泡菜久搁也不会坏,且地窖亦有储物功能,穷人家自是多有建的。 秦家的菜窖亦修得极大,门后是七级向下的台阶,菜窖的四角放着石灰,用以去除潮气,另一头还挖了通风的气孔,人在里头也不会憋闷。 秦素轻轻拉开了窖门。 夜风携着微茫的月色,洒上石阶,空气里弥散着极淡的酒香,还杂着些甜腻的糕饼香气。 秦素屏住呼吸,停顿了片刻。 石阶尽处搁着一只小铜烛台,幽幽火光驱散了黑暗,隐约可见旁边倒卧着的一团人影。 她静静地望着地上的那团人影,似是迟疑,又像观望。 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睡得熟了,然而又听不见呼吸声。 秦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 她返身轻轻带上门,裙动如云絮,飘飘摆摆步下台阶,一点声音都未出。待行至阶下,她便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向四下照了照。 烛光所及处,是散放着的菜坛与油瓮,还有几口袋米面,再往里约七八步,则是半人高的一堆砖瓦,还有一架倒放的木梯 去岁房子漏雨,福叔为了省下雇人的钱,便与阿妥一起动手修好了屋顶,这些砖瓦便是那时用剩下的,全都堆在了此处,上头积了厚厚的灰,显然是很久无人涉足了。 秦素持烛前行了两步,确定那砖瓦无人动过,微微松了口气。 在她的记忆里,阿妥他们通常极少去菜窖,可她总要亲眼看过了,才会放心。 她回身来到那团人影处,蹲下了身子,仔细地照了照那具僵卧的尸体。 这张脸,以及这具身体,曾无数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粘腻的,潮热的,混浊的,像雨天时身上的湿衣,牢牢地贴在人身上,甩不脱、躲不掉、移不开,直让人恨不得刮下层皮才好…… 手中的烛火忽地晃了晃,也不知是不是气孔里传来的风吹的,秦素的脸被烛光映着,阴晴不定。 那粘腻得几乎令人发疯的感觉,在这微凉的风里散开了。 她缓缓垂下了眼眸。 郑大,她前世的“奸夫”,此刻已经断了气。 第011章 往事杳 烛火下细看,这人倒真是生了一张招人的面孔,即便是青白扭曲、嘴唇乌紫的难看死相,也没掩去这张脸原本的清秀。 秦素面无表情,举烛往尸体的周围照了照。 不出所料,在郑大的手边倒放着一只酒壶,壶里的酒已是涓滴不剩,旁边还有一只空了的粗白瓷点心碟。 秦素怔怔地望着那只碟子。 幽暗的烛火下,白瓷碟子泛着柔光,圆润、丰丽、恬和,像那一晚天边柔白的月。 在那个微凉的秋夜,她踏着满地细碎的银辉,就像是踏着自己那一腔细碎缱绻的心事,晕乎乎、软绵绵,跟在阿豆的身后,来到了花园最偏僻的山石子洞。 阿豆说,今晚府中有人夜游。 阿豆说,那最最俊俏的萧郎君,对秦素情丝难断。 阿豆还说,萧郎君叫人传了话,约秦素在山洞里见面。 秦素坐在石凳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月华如轻纱,星光柔淡,花香潋滟。她被这美景围着,被心里的念头醺着,头昏眼花、不知所以,也不知是梦还是醉。 直到,一声尖叫将她惊醒。 迷迷糊糊地睁眼,眼前月华变成了烛光,花香成了女子衣上的熏香,而漫天星辉,却变成了嫡母刀子般的眼神。 秦素那时才发觉,她并没有坐在石凳上,而是倒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身旁是一具陌生的身体,粘潮的汗味杂着陌生的奇异味道,充斥着她的鼻端。一条温腻腻的男子手臂,横搭在她寸缕未着的胸前。 她的身体,撕裂般地疼。 她慌了,本能地想要找衣服遮掩,瞥眼却见她的嫡母高举明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样脏得再也洗不净的事物。 秦六娘与府中管家花园私会,被当场捉奸。 这真是再俗不过的一出戏,俗得让人连看都不愿多看。 秦素哭,也闹,说自己被人设了圈套。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郑大赤着满是吻痕的精壮上身,以头抢地,额头染血,那声嘶力竭的呐喊直是振聋发聩:“是六娘约我至此,以药相迷、以势相逼。我愿一死以证清白!” 那样撕心扯肺的哭喊,至诚至真,不由人不信。 人人皆知,秦六娘见了俏郎君,从来路都走不动。 人人亦知,秦六娘粗鲁不文,从不知礼数规矩为何物,此前亦曾引诱别府郎君,名声很是不好。 而她的“奸夫”郑大,不只风流俊俏、通文晓墨,更是她的救命恩公。当年她回府途中路遇强人,是郑大与阿豆死命相护,又恰逢一位路过的剑士出手相助,秦素才得以活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报。 郎俊女俏,青春少艾。 这故事只听着便已荡气回肠,更遑论前因后果一丝不差,若说秦素与郑大没有私情,谁信? 她哭得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阴冷的柴房,脚上只着了一只袜子。 一个没了贞操、名声败坏、带累阖府声誉的庶女,连送给人做小妾也不配,活着都嫌污了空气。 她以为她必是要死了,或一根白绫,或一碗汤药,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她只在柴房呆了一晚,便被嫡母派来的人送去了偏院,好吃好喝地供着。 后来她才知晓,她被许予了汉安乡侯膝下的幺儿做妾。 此子最爱美色,亦最喜纳妾,不过,他府中的妾室,没有能活过一年的。 有人暗地里传他是个天阉。 火苗跳跃着,像是不堪黑暗的倾轧,却终是挣不出这死寂的囚笼。 秦素觉得有些冷,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后来的几天,她已经不怎么哭了,因为知道,哭也无用。 她像是在做一个漫长而可怕的梦,她只想早些醒来,回到平常的日子里。纵然,那些所谓的平常日子,其实也并算不得好。 如今回思前事,秦素便觉得自己傻。 不过是失贞罢了,天又没塌。可笑她那时一心求死,就连听到郑大逃跑、阿豆失踪这样的消息,竟也不愿动脑子想一想。 再往后,她总算学会了动脑子,也总算明白了嫡母对她的安排,是多么的“用心良苦”。 彼时的秦家已是风雨飘摇,秦府几位郎君相继出事,太夫人重病垂危,西院夫人沉疴在床,偏偏窑场又因藏龙盘一事有了极不好的传言,已然被查封了。 以她嫡母的见识手段,能想到用一个脏了身子的庶女,换得汉安乡侯府的些许看顾,已经称得上精明了。 以当时的情况看,这也实在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于是,她在事发后半个月的一天夜里,被一乘小轿抬出了秦府。许是怕出意外,她不只被塞了嘴、捆了手,临行前,她的嫡母还叫人灌了她浓浓的一碗安神汤。 那苦涩微甘的汤药味道,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久久缠绕于她的舌尖,流连不去。 秦素蓦地笑了,烛火下的双眸变得晦暗。 再往后的事,说是传奇也罢,说是噩梦也罢,与秦家却是无关的了。 她微叹了一声,再度打量着郑大的尸体。 这人已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不便继续耽搁,若再迟些,尸身会变得极为僵硬,倒不容易摆弄。 秦素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 有些事,做得再多也不会习惯。 她举目四顾,将烛台搁在一只菜坛子上,旋即转到尸体脚边,拖着郑大的两只脚,用尽全力往那堆砖瓦的方向拖去。 这是个力气活,以秦素目前的体力,自是做不到一气呵成。她整整花了半刻钟的时间,才连拉带推地将尸体弄了过去,弄出了一身的汗,不得不停下歇息。 砖瓦后是一方空地,地方不算大,却足够装下两具尸身。 阿豆,便在这里。 秦素一面抚胸喘着气,一面仔细地端详着阿豆。 阿豆侧躺于地,保持着秦素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光着脚、蜷着身子。若非那张脸已然毫无生气,看着倒像是睡熟了一般。 秦素歇息片刻,便又去将郑大身上带的布帕、香包这类事物尽皆掏空,外衣也解下,并除去了鞋袜,最后又花费了一番功夫,将郑大摆弄成了从背后拥着阿豆的样子。 如此,这一对苦命野鸳鸯,亦算是死得其所。 第012章 连环计 秦素垂下眸子,淡淡地看着脚下的两具尸体,神色平静。 昨日晚间,阿豆终是吃到了那碟橱顶的糖糕,不久后,她便有了毒发的征兆。 三分三的中毒症状为昏迷、站立不稳,人死时呼吸先停,然后才是心跳停止。 秦素算着时辰去了她的房间,彼时已将至子初,阿豆正处在半昏的状态下,秦素便半扶半拉着她进了菜窖。 前世活得太过卑污,却也得了一样好处,便是从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秦素在隐堂学得的第一课便是:“世上从无可信之人,包括你自己。假手于人的另一重含义,便是授人以柄。” 所以,她对亲手下毒这种事,别有偏爱。 虽然兵法有“上兵伐谋”之语,可秦素却始终觉得,任你计谋千条,不如毒药一碗。 性命攸关之下,为了活命,大多数人都挺不住的。 果然,昨晚当阿豆知晓自己中了毒,而秦素又透露出手上有解药之后,面对她的提问,这“忠仆”便迷迷晕晕地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原来,早在八年前,阿豆便已经被人收买了去。 那人是个麻脸老妪,平素管着花园角门,秦素对她几乎毫无印象。这老妪时常给阿豆钱,向她打听秦素的事情。后来秦素被送到田庄,也是这麻脸老妪叫阿豆跟紧秦素,并交代她每隔上一月,便需将秦素的近况转述给一个男人,并将与那男人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都说妥了。 阿豆后来依约而去,果然见到了那老妪口中的男人。 不过,那男人始终戴着极厚的皂纱帷帽,阿豆根本不知他长相,只知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身量中等。 那之后的五年里,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见一次面,每次皆是由那男人告诉阿豆下次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多是在田庄外的野地,偶尔亦会约在镇子左近。 那男人虽从不多言,出手却极大方,每每让阿豆满载而归。因此这五年来,阿豆真是恪尽职守,关于秦素的消息事无巨细,尽皆报之,而那男人每次都只是听着,偶尔提几个问题,却从没让阿豆做过什么。 不过,前几日阿豆与他见面,那男人却给了她一个任务,叫她去找书——便是秦素手头那几卷珍本。 因知阿豆识字不多,他还写了张纸条给她,叫她照着上头的内容找,并嘱她三日后的下午在田庄外一处山坳见面。 不巧的是,那几日秦素恰好醒来,时刻提防着阿豆,阿豆便没得手,只得空着手去向那男人禀报。 那男人倒也未生气,只给了阿豆一只风铎、两包药,并交代了她四件事: 第一件事,秦府不日会有人来叫秦素回府奔丧。报信之人走后,阿豆需将那青色包布里的药下在福叔与阿妥的饭食里,并将原先马车上的风铎换成他给的那只。 第二件事,福叔既病,无人赶车,阿豆可适时将信得过的人——亦即郑大——充作车夫,绕道从云州转上官道。 第三件事,云州城外“桃木涧”已安排了人手,以风铎为记,假作劫车。阿豆与郑大届时只需做一场好戏,自有大笔赏钱可拿。 第四件事,“劫车”后会有人要求跟车护送,阿豆一定要骗得秦素同意。若秦素不同意,则可将黄色布包的药喂下去,届时以女郎晕倒为由,带同那人随行护送。 秦素一面听,一面冷笑。 真是好一个连环计。 怪不得要从云州绕道回青州,前世她还有些奇怪,阿豆却说那条路好走,郑大也说此路宽敞,不废车轮。如今想来,云州城外的桃木涧密林丛生,自是为了方便他们行事。 还有那只以皂纱相衬的风铎,前世时一直挂在她的马车上,却不知人家就是凭着这只风铎,才能准确地“劫”上她。 阿豆得了这四条命令,便带着东西回来了,却未想到,那两包药还未用上,她自己倒先中了毒。 秦素便问她那男人的去向。阿豆道:“那人说要去桃木涧布置人手,先走了,又说秦府的人最迟五日后便到。” 亦即是说,此人早知秦世章死讯,甚至比重活一世的秦素知道得还早。 她记下了这一点,又问阿豆与郑大的关系。阿豆便一股脑地将她与郑大何时相好、如何私会皆说了。 原来,他二人暗中往来已逾一年,传递消息的方式是留字条。字条便放在庄外小树林中一棵大柏树的树洞里,通常上面只写着时间地点。 阿豆识字不多,能写的也就这几个字,倒是那郑大,原本便是府中管帐的,因钱财上有些不清不楚,这才被发送到了田庄,称得上识文断字。 因他生得俊俏,平素又爱招蜂引蝶,近半年来,阿豆为笼络住他,不只舍了身子,也时常许他些钱花,将那蒙面人给的钱花去了不少,手头颇紧。可巧现下有了桃木涧这个巧宗儿,她与郑大一说,郑大立刻便同意了,两个人如今也算拴在了一条蝇上,关系却比往日更为紧密。 秦素淡笑着听她说完,最后问那麻脸老妪背后可有人,阿豆却只摇头不知,看神情倒不似作伪。 这结果秦素也早已料到。 阿豆有些小聪明,却不堪大用,做个眼线,顶天了。 彼时的阿豆已有些神智不清,话说得含含糊糊,人也东倒西歪。秦素怕她临死前挣扎闹出什么动静来,便给了她一碗安神汤,只说是解药。 这还是她前几日生病抓来的药,每晚阿妥都会煎上一碗。 前世的一碗安神汤,睡前醒来,两重世界。她从秦府六娘变成了隐堂暗桩。 隐堂有严规,每个女暗桩入了堂,先要灌一碗虎狼药,以保证她们生不出孩子,如此才能心无牵绊地为隐堂效命。 秦素想,这是阿豆欠她的。 如今,两清了。 阿豆喝了药,没多久便了无声息。秦素在她身上搜了一番,又去她房里找过了,除了些许钱物首饰,却并没找到那个蒙面男人给的那张字条,看来是被那人收走了。 第013章 死有因 直到那时,秦素身上才透出了一重冷汗。 前世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原来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她其实已然猜出了个大概,只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却仍觉冷汗披发,脊背发寒。 这个局自盗书而始,接着便是福叔生病、桃木涧劫车、郑大救人,再到三年后月夜捉奸,伏笔是早早就埋下了,足等了三年才揭开。 若仅是如此,秦素还不会觉得如何。 真正叫她悚然的是,这人早在布局之前,便已在暗地里观察着她了,且整整八年按兵不动。 她一介庶女,值得这般大的阵仗? 她前世最怀疑、亦最痛恨的嫡母林氏,真有这般心机与手段? 此外,那蒙面男人切切叮嘱一定要以“护送”之名带入府中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林氏真要对付她这个庶女,只在内宅施展即可,要外人何用? 秦素深恨自己前世糊涂。 前世的她在桃木涧路遇“强人”,当场便吓得晕了过去,根本无需阿豆用药,整整一路人事不省,直到回府方才醒转。期间她根本就没瞧见救她的那人,只知有一侠士相救,而事后林氏也从未提过有人入府之事。 可以说,对于这个被安插进府的人,秦素一无所知。 也可能,这一切真是林氏安排下的,借庶女的手把人带进府,用意是对付其他更有威胁的人,比如……西院? 一念及此,秦素便觉头疼欲裂。 秦家的家事,就连她这个在宫里打过滚的人都觉得乱。 她的父亲秦世章身负兼祧重任,一夫两妻,一为长房林氏,一为二房钟氏。按理说,既是一肩挑两房,娶妻时便应两房同娶才是。可是,这里头却偏偏夹着一个秦世宏,亦即秦世章的族兄,事情便变得格外复杂,三言两语也难以说清。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长叹一声,按下了心思。 一切都只能留待回府再做安排,如今她手上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哪一件都不是可以轻忽的,若有一个不慎,便又要横生是非。 那一晚,处置好阿豆的尸身,秦素便又换上了阿豆的衣物,看天边曙色微明,便去庄口晃了一圈。 田庄的乡民起得早,总会有人瞧见她的。阿豆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只要看见那身衣服,所有人都会认为那是阿豆。 再接下来的卖书之举,便是为次日报官打了个伏笔。 待明日福叔从城署回来,阿豆偷盗钱物、背主出逃的罪名,也就坐实了。另有那三卷珍本的去向,也将由阿豆这个“逃奴”一并承担。 前世在隐堂苦学诸技,有两句话秦素记得极深:出手杀人必须有足够的理由;死人的价值有时大过活人。 阿豆的死,其来有因,也自有其价值。不过,只她一人死还是不够的,为了福叔与阿妥,秦素必须找一个万全的法子。 郑大这个现成的人选,便此入了她的眼。 今日上午她在小树林兜了一圈,便是仿着阿豆的字迹,给郑大留了信,约他今晚于菜窖见面。 据阿豆交代,蒙面人之事郑大已然知悉。 秦素由此推断,则阿豆的失踪,郑大应该不当回事,以为她又是去向蒙面人汇报情况去了,收到约见的信应该也不会起疑。 那剩下的半碗三分三,秦素分成了两份,一份放在甜糕中,一份放在酒里,还往酒里掺了不少安神汤,趁着阿妥不注意,悄悄搁在了菜窖的空地上。 郑大好酒,秦素前世回府时,曾见他在车辕边上挂了酒壶,没事便要喝上一口。 不过,她还是提着半颗心,生怕郑大不上当。 而今看来,她委实是多虑了。 明面说来,郑大与阿豆皆是秦家仆役,然而在骨子里,他们却对她这个主子没半点惧怕,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吃酒幽会。 这除了证明这二人胆大包天之外,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她这个所谓的秦家六娘,连下人们都不买帐。 秦素立在阶上,最后一次环顾菜窖。 地上的脚印已经擦去,散落的酒壶与瓷碟亦皆收起,烛台归还原位,便连那根小蜡烛,秦素也已换了新的,蜡烛的长短与此前一致。还有油瓮,她以小块砖石敲出裂痕,再将裂缝处转到了背面,倚墙放好。 有通风口不住往里吹着风,那极淡的油腥味很快便消散了去。 秦素阖上木门,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门外星光疏淡,风里有泥土干燥的气息,不知谁家种了木樨树,静夜里淡香弥散。 她恍然抬头,微月当空,屋脊上落了浅白的月华,似轻纱薄绡,将一切黑暗掩住。 除了这些微光华,宅院兀自寂寂,荒芜如旷野。 这一夜,无人知晓秦素去了哪里,又自何处而归。 翌日,天气依旧好得叫人惘然,秦素只睡了半宿好觉,却也未见疲意,晨起梳妆时,镜中丽颜映着晓色清寒,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阿妥替她梳了两条长辫,简简单单垂落肩头,青绸袄、素绫裙,湖蓝丝线缠缠绕绕,便有梅花在裙角静静开着,走动时,若隐若现。 这样一身寡淡的颜色,倒恰好将眉目里的妍艳压住,平白地多了几分板正。 秦素自瓦罐里挑了些前日采买的白芷粉,掺在面脂里抹了手脸,便叫阿妥端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空空荡荡,也无甚花草树木,地面上连块砖都没铺,那泥地里的气息便没了遮拦,和着秋风四下飘散。 阳光暖暖地照上身来,秦素眯了眯眼,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倦意。 也不知是不是多活了一世,此刻的她,竟有种想要终老于野的念头。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拢了心神下来,复觉可笑。 终老于野也没什么不好,前提是,她得有这个命。 身为女子,活在这世上有多少艰难,秦素再清楚不过,前世的她在尘世中一身泥泞,见过了无数红颜乱世飘萍、委落尘埃的凄凉与无奈。 失却了家族护佑的女子独活于世,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且以如今的局势,只怕这一步退下去,等着秦素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劫不复。 第014章 略施恩 秦素神情渐冷,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出神。 她被人在暗地里盯了整整八年,是林氏还是别的人?目的何在? 那蒙面男子千方百计要塞入府中的人,究是何人? 若林氏需要安排外人进府,何需如此阵仗? 在桃木涧找人劫车,林氏一个深宅妇人,又正逢夫丧,她是如何与外男取得联系,并安排这一切的? 此外,林氏为何要以劫车为由安排人入府?她就不怕万一有个好歹,连累府中其他女郎的名声么?她自己可还有两个嫡亲的女儿呢。 更叫人疑惑的,还有那三卷珍本。 蒙面男子为何索要珍本?难道这又是林氏安排下的?林氏的目的是什么? 前世时,秦世芳最终赠予何家的,只有秦素仅剩的那一本《许氏杂篡》,至于另两本书,秦素至死亦不知其去处。 秦素颦眉凝思,只觉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到得最后,所有的一切仍旧归于一个老问题: 林氏真有这般能为? 前世林氏最聪明的一次作为,便是将秦素许予了汉安乡侯次子。而即便是此计,亦终未计成,秦素最后莫名奇妙地入了隐堂。 据秦素在隐堂所知,汉安乡侯府因此事失了颜面,极为震怒,最后秦家抄家灭门,阖族男丁问斩,女眷为娼,汉安乡侯府从头到尾袖手旁观,甚至还推波助澜。 当然,秦素十分清楚,即便她真入了汉安乡侯府做妾室,秦家的厄运也终不能免。但说到底,也是林氏计拙在前,给了汉安乡侯府一个明面上的理由。 这样的林氏,能够隐忍八年、与人合谋? 一连串的问题现于脑海,秦素想得出神,蓦地听见院门被人拍响,她这才拉回了思绪。 阿妥上前开了门,却是福叔回来了。 秦素回首向房里望了望,堂屋的时漏正至巳初。 她便又去看院门,却见福叔不是一人回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便是连云田庄的庄头。 秦素笑了笑,起身进屋让坐,又叫阿妥倒来粗茶。 那庄头被赐了秦姓,单名一个旺字,年四十有余,倒有一张端正的国字脸,不过那神情却没那么端正了,一双眼睛将屋子从里瞄到外,眼中精明一闪而过。 “听阿福说,阿豆跑了,女郎报了官,可是作得真?”坐定后,秦旺搓着手问,语气倒还客气。 秦素便点头,神情里带些委屈不忿:“偷了我的东西跑了,无耻恶奴!” 秦旺的脸色僵了僵,有些不大好看。 再怎么说,秦府六娘住在庄子上,他这个庄头是要帮着照看的。秦素刚到庄上的头两年,也确实是住在秦旺家里,他倒不敢怠慢。 可是,这天长日久的,秦家对这个女郎却始终不闻不问,每年就给那几个钱,还不够这主仆几个嚼用的。秦旺冷眼瞧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便寻个借口,将他们迁到了这里居住。 如今阿豆跑了,若真计较起来,秦旺也难逃干系。 “这可如何是好?”秦旺继续搓手,长吁短叹:“秦家哪里出过逃奴?都是我的不是,唉。”他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偷眼去看秦素,神情里未始没有几分埋怨。 女郎说报官就报官,也没事先支会他一声,他心里不大舒服。 秦素自是知晓他的心病。 不过,他这态度,她却是满意的。 受些怠慢没什么,捧高踩低乃人之常情,秦旺人虽势利了些,却并不轻狂,还算本分。 “我也是气得无法了,倒未想到这一层,叫秦庄头为难了。”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歉然一笑:“如此,倒要麻烦秦庄头帮我挑个使女,我这里先行谢过。” 她作势向秦旺欠了欠身,秦旺呆了一呆,连忙起身避开。看他的神情是吃惊得狠了,嘴巴微张着,好长时间才闭拢。 无论行事还是说话,秦素皆圆转得过分,与秦旺记忆中那个挑吃拣穿、人事不懂的秦六娘,可真是太不一样了。 见秦旺呆在了一边,秦素便又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秦庄头见多识广,挑个知根知底的使女,终非难事。” 她将语气着重放在“知根知底”这四个字上,看向秦旺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秦旺怔了好一会,忽然便反应了过来,国字脸刹时团成圆形,笑着躬下了身子:“若说知根知底,我家幺女恰是十一岁,不知可否做女郎的使女?” “可。”秦素当即便点了头,眸中含笑:“叫她两日后过来,先学些规矩。” 秦旺一迭声应着是,喜得眉开眼笑。 他生了四个女儿,正愁没有出路,如今这大好的机会他自不会放过。这秦六娘虽说受了冷落,好歹那也是士族之女,自己的女儿能去她身边服侍,万一哪天秦六娘回了府,他的女儿不也跟着享福了么? 秦旺离开的时候,腰弯得比来时更深,态度亦比来时谦恭了许多。 秦素拂了拂裙带,莞尔一笑,转首便招过了福叔,细问报官的详情。 “城署里倒不难办,虽无身契,终是秦家事。我事先以银换了金,给了那署官,便好说话了,他记了阿豆逃奴,盖了大印,这里是录书,请女郎收好。”福叔不紧不慢地道,将装在官用信封里的录册复本交给了秦素。 秦素接了过来,又问另一件事:“周妪祖孙,福叔可去看过了?” 福叔便道:“去看了,送了米面和油,割了肉,又给了些许碎银,说了是女郎看他们可怜,助他们的。周妪要来磕头谢恩,我也遵女郎吩咐未曾答允,只说女郎是想要帮他们,不求回报。周妪哭着谢了又谢。”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笑得甜美。 施恩不望报,这可不是她的风格,不过是用这话钓个名声罢了。周妪家祖孙二人受了她这么大的恩惠,一定会想办法报答她的。 他们可是太夫人最信得过的人。 前世时,秦府派人来田庄,除了报丧之外,也是要接周妪与阿承回府。这祖孙俩与太夫人颇有些渊源,如今太夫人伤心过度,林氏便想起他们来了,还派人送了些东西给他们。 林氏这么做无非是示恩,顺便表表孝心。不过这祖孙二人却很记她的情,前世对林氏也不错,周妪总在太夫人面前替林氏开解。 如今,这份人情却被秦素提前记在了自己名下,林氏那里,只怕要落空了。 第015章 黄柏纸 周妪祖孙二人,秦素更看中的其实是阿承,因为阿承后来成了秦素的二兄秦彦昭的小厮,且一直十分受重用。 这才是秦素真正的目的。 细思前世,秦家衰败早有警兆,秦世章的死只是一个开端,即将发生在秦氏孙辈身上的事,才是秦家走向灭亡的真正起始。 可是,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原因何在? 秦素这些天一直在努力回忆前世种种,而越是回忆,便越是心寒。那种冥冥中所有厄运缠于一身的感觉,让她既惊且惧。 若这一切真是天意,仅凭她一人之力,果真能够挽回么?而若这并非天意,而系人为,那她要对付的人究竟是谁?那人为何如此深恨秦家,竟要置他们于死地? 秦素垂着眼眸,用力按下心头浮起的不安。 如今万事才开了个头,她不可畏难,更不可退缩,只能鼓勇向前,杀出一条路来走。 “女郎?”福叔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素的思绪立时从过去回到了眼前。 她抬起头向福叔一笑,摇了摇头:“我无事了,午食过后再找你。” 福叔躬了躬身,却未退下,而是立在原地,面上有一丝犹豫。 “福叔还有事?”秦素觉察到他的异样,凝眸看着他。 福叔迟疑了一会,方恭声道:“我回来的路上听到了关于阿豆的音信,有不少人说……阿豆不是一个人跑的,有一个人……叫郑大,他也不见了。” 秦素端茶盏的动作微微一停,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福叔的意思是?” 福叔硬着头皮道:“有人说,阿豆是与郑大私……自一起跑了。” 此事在庄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他怕秦素从别人口中听到什么不干不净的言语,索性便先告诉了她。 秦素垂头去看茶盏,眸子深处寒意凛然。 福叔真正想说的,大约是“私奔”罢。 这倒真没说错,前世的郑大与阿豆便是私奔了,当时太夫人勃然大怒,引发旧疾,最后更是几乎重病不治…… 这一世,秦素遥祝太夫人寿与天齐。 眸中冷意换成讥嘲,她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语声怫然:“贱奴可鄙。报官真正是极,可惜漏报了那郑大。” 闻听此言,福叔静了片刻,轻声道:“郑大……在太夫人的名下。” 言下之意,是请秦素谨慎处之。 秦素自是知晓郑大是太夫人的人,否则当年太夫人也不会气得差点病故。 她向福叔一笑:“多谢福叔提醒,我省得。” 福叔躬了躬身,又等了一会,见秦素再无别的吩咐,便自退了下去,秦素也回到院子里继续晒太阳。 未初时分,阳光变得浓烈了一些,灿烂明洁。宅院门侧的杂草被风拂着,从卧房的窗子看去,似两脉流金,翻涌不息。 秦素歇午起了身,便叫来福叔与阿妥帮忙,将昨日泡的黄柏水、橡斗子水用盆盛了,又将那三钱胭脂以两大碗水泡在另一个盆里,浸榨出红色的浓汁,便将这三盆水尽皆放在了房中。 接下来的事,秦素没叫阿妥他们参与。 她关上了门户,将昨日裁好的纸尽数取出,纸面朝下,覆于盆中,先以黄柏汁拖一次,复以橡斗子汁拖一次,再以胭脂汁拖一次,随后迎光细看,仔细斟酌那纸上的颜色深浅,又将其中数张分别以黄柏汁、胭脂汁各拖了一次。 拖纸时的力道与手势很重要,不可太速,不可太缓,浸水时不可过深,要让水汁刚好没过纸背。其间种种关窍,除隐堂所授外,秦素自己也是经过多次的摸索,方渐渐熟稔起来。 拖纸已毕,秦素便将之摊放于一旁晾干。 以此法染成的黄柏纸,与陈国官用黄柏纸几可乱真,届时只需再盖上朱印,路引便算完成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将那几份写好的路引纸细看了一遍。那路引数度沾水,已是字迹微晕,秦素却不去管它。 晕染了才好,省得她故意作旧了。 在待纸晾干的时间里,秦素又开始细思前世。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秦家发生的事情,实在有太多巧合,说是走霉运、触霉神亦不为过。如果这一切并非天意,那她就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秦素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自橱顶拿下一个颇为精致的妆匣,从里头取出了一小块檀香木。 这是昨日采买来的,当时福叔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两块大小合适的檀香木。他按着秦素给的尺寸,让木匠将之切割成长六分、宽半寸、高不盈两寸的形状。 秦素在桌旁坐了,拿出昨日用剩的白棉纸,开始起稿。 这些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待渡稿完毕,望着那覆于檀香木上的“大巧若拙”四字,秦素的唇边,浮出了一丝苦笑。 这四字为大篆,字迹微斜、骨架刁劲,透着凌厉的杀气。 只看印字,便可知制印者乃杀伐决断、执掌权柄之人,且正当年富力强,每一刀都刻着绝决与张扬。 这四字大篆,秦素前世足足仿了三年,才仿出了一点样子。 她的心头微有些涩然。 那深宫里的五年光阴,她真是过得累极了,唯有在做这些事时,才能稍解倦怠。 她摇摇头,凝神去看印字,思忖着一会的力度与角度,探手拿起了刻刀…… 三日后,檀香木印终得完工,而秦家派来的人,亦如期而至。 秦世章去逝乃是大丧,故来报丧的不是一般人,乃是秦府二总管冯德。 这冯德是秦素嫡母林氏的亲信,一向唯林氏马首是瞻,此刻亲来报丧,一则显得郑重,二是为了将周妪祖孙带回秦府,而他的最终目的,却远不止于此。 他是为萧继珣而来的。 萧继珣,江阳萧氏嫡支次子,论学问不见得多好,只是中平而已,唯一张面皮有两分看头。 前世秦素被人设计失贞,那人用的便是这萧继珣的名头。 说起来,萧氏也算是郡中名门,萧继珣的父亲任江阳郡相,官居五品,职位不算低。 不过,若放在从前,似秦家这样的百年世家,何曾会将萧家放在眼里?可如今却又不一样了,秦家根基几乎尽毁,如今也就只剩了一个姓氏好听,家资倒是巨富,却终不复往昔上流士族的风光。 于是,似萧继珣这样的普通士族郎君,在林氏眼中便也成了可堪婚配的良婿。 第016章 五十金 林氏从来不知,她派人逐萧继珣而来,而萧继珣出现在连云镇附近,却是为了另一条更大的鱼——薛允衡。 秦素微微垂了头,想笑又立时忍住。 林氏的眼界,永远都只在鼻子底下的那一点利益上,枉她前世将林氏视作生死仇敌。还有那萧继珣,也不过一浅薄登徒子而已。秦素后来自隐堂得知,这位萧郎君在来连云镇的途中被一美人迷住,根本连薛允衡的一角衣带都没碰上。 如今通盘看去,乾坤旷朗、天地空明,林氏与萧继珣便如芥子,直是拂袖可去。 “女郎,郎主……亡故了!”嘶哑的语声带着破音,冯德一身麻服抢扑于地,大放悲声,麻衣的袖口很快便湿了一片。 秦素早料到有这一出,毫不迟疑面朝青州方向跪下,叩首有声,哀泣道:“父亲,女不孝,不能最后见您一面。”语罢亦掩面啼哭,声哀泣婉,引人落泪。 阿妥与福叔此时方反应了过来,亦随后跪下痛哭起来。一时间,这间平素安静的小院里哭声大作,大有天地同悲之势。 看着秦素伏地痛哭的模样,冯德隐在袖子后的脸微有些色变。 出门之前,林氏特意叫了他过去,叮嘱他:“六娘疏于管教,不懂规矩,劳烦管事代为教导,不可令她失了秦家的颜面。” 此语听来中肯,然辞中之意冯德却是听得明白。这是叫他不必客气,对秦六娘的礼数大可挑剔。林氏给了他这个权力。 可是,秦素此时的表现却堪称完美,冯德便有些踌躇起来。 他终究也只是个奴仆,若拿不到错处,又如何摆出脸来说主人的不是? 见他始终拿袖子掩了脸,半晌只闻干哭、不见动作,秦素心中便生出了一丝讥嘲。 前世的她根本不懂这些规矩,冯德先是报丧,接着又伏地大哭,她一时间哪里反应得过来,只会傻站在原地发呆。 冯德见状便板下了脸,拿出一副积年老仆的嘴脸,苦口婆心地说了好大一通话,句句都在“规矩”与“孝道”上,直说得秦素脸上红了又白,最后气急败坏地发了脾气,哪里有半分士族女子的风度礼仪? 秦家马车进庄本就很引人注目了,许多庄民都跟过来看热闹,秦素大发脾气这一幕,便等如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一般。 那些佃客见了便议论纷纷,都道秦家到底是士族,家风清正,连家中仆从都如此明理晓事,而相对的,秦素却显得太缺乏教养了,难怪会被送到田庄。 此事后来又被林氏拿来做文章,在太夫人面前好生说道了一番,所幸太夫人秉性持重,自不会拿秦家的名声开玩笑,将事情压了下去。不过,秦素无礼粗鲁的形象,却在太夫人心里扎了根。 前尘往事在胸中翻腾,秦素的哭声却是未停,显得极是哀痛。 冯德放下袖子,一面哀嚎,一面往秦素的方向看了一眼。 秦素心中微微一动。 光顾着哭,倒将更重要的事情忘了。 她一面拭泪,一面便站起身来道:“冯管事,可有斩衰?” 冯德被她说得一愣。 斩衰为不缝边的粗麻孝衣,乃重丧之服,秦世章为秦素之父,按陈国制,秦素是要为他服斩衰的,她的话并没说错。 只是,冯德却没料到秦素竟直接问了出来,一时便有些愣怔。 秦素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哭着续道:“惊闻父亲身故,女心大痛,一时哭得忘情。家中只备了素服,故向冯管事乞斩衰,想母亲定是安排周全的。” 三言两语,堵上了所有缺口。 冯德此时简直就是骇异,连哭都忘了,只看着秦素发呆。 方才他确实是想就秦素的衣着发难的。秦素今日的穿着虽非丽服,却也不是布服,就这么着跪哭亡父,于礼不合。可他万没料到,秦素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尤其那最末的一句话里,竟似大有深意。 他无法掩饰心中诧然,呆望了秦素好一会方才醒神,立时换上一副哀色,垂首道:“有的,东院夫人已提前备好了,我这便送来。”说着便起了身,吩咐人去车中取粗麻丧服。 东院夫人便是林氏,因秦府一夫二妻,又不好真的分出大小来,故家中仆从便以“东院夫人”、“西院夫人”区分两位正室夫人。 见冯德去了车旁,秦素亦叫阿妥与福叔起身,令他们去裁白巾、换帐幔、撤摆设,布置香烛、白幡,将堂屋设成灵堂,又叫福叔向冯德要钱,有不足的便当场向庄民购置。 不一时,斩衰送到,秦素回房换了,复又行至堂屋拜祭,一应跪拜、燃烛、敬香,礼节合宜、法度严整,极有士族风范。 见秦素虽然悲痛,然布置人手、安排拜祭诸事却是一丝不乱,冯德心中更是讶异。 这样的秦素,与他所闻所知的秦家六娘,直如两个人一般。 他盯着秦素瞧了半晌,始终寻不到半点不合规矩之处,便也歇了找茬的心思。 接下来的事情于他而言才是重中之重,刁难秦素倒在其次。 于是,从布置灵堂开始,冯德终于显示出了士族仆从的圆融老道,不仅取了斩衰,还将准备好的香烛、草席等物也拿了出来,又交给福叔一些金,供他向庄民买杂物。 哭祭一番过后,秦素方延了冯德于次间入座。 冯德此时对她早已不敢小视,虚虚地搭了一角椅边坐了,并不托大。 秦素见了,倒对他高看了两分。 此人之所以深受林氏重用,果然有其原因,只这份看眼色、辨风向的能为,便已超乎出众人。 二人坐定,秦素便当先开了口:“冯管事一路辛苦了。不知父亲因何亡故,还请告知。”说着又将衣袖按住了眼角,语声悲咽。 冯德站起身来,面色含悲,沉声道:“郎主是在田猎时坠了马,掉下了山崖。” 秦素闻言便又哭了起来,阿妥与福叔亦陪着垂泪。 冯德劝慰了秦素几句,又道:“东院夫人交代,请女郎明日返程,马匹与草料我已交给阿福了。”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奉上:“这是东院夫人赠的路仪。” 阿妥上前接过锦囊,秦素看也不看,只点头致谢。 锦囊里应该装了五十金,足够这一路车马用度。 第017章 欲行险 秦素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脸的感激。 林氏在银钱方面从来都很大方,只是,这用词也太过生分。 秦素始终还是秦家的女儿,林氏却偏要以“赠”字论,这是时刻不忘提醒她外室女的身份么?况且,这些钱终究不是林氏挣的,她自然用得不心疼。 冯德又恭声道:“东院夫人有令,叫我传过信后立即回转,府中还有要事需要处置,如此,我便不能陪女郎回去了。东院夫人已安排了四名健仆,他们会一路护送女郎回府。” 健仆?护送? 秦素十分想要笑。 前世时,这些“健仆”一路上好吃好喝,到了桃木涧,那所谓的强人刚发了一声喊,这些人便立马作鸟兽散,林氏倒真是挑了好人过来。 不过,如今这些人倒真能派上用场了。 秦素淡淡地想着,向冯德道了谢,冯德也不多耽搁,当即便告辞出了院门,驾车往田庄西面而去。 秦素知道,他这是去接周妪祖孙二人的,可惜,林氏这一次却得不着什么好处。 凝思了片刻,她便招手唤了阿栗过来低语几句,阿栗便出了屋。 阿栗便是庄头秦旺的幺女,才被送过来做使女的,还不大懂得规矩,阿妥这两日便在教她。 秦旺很快便赶到了,秦素先向他问了好,复又向门外指着那四名健仆,语声轻细:“这是我母亲派来的四名仆人,他们明日要随我回府。如今却有一事要请庄头相帮,我这院子狭窄,地方也有些偏,秦庄头看……” 她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神情间有了些许尴尬。 秦旺端正的方脸红了红,心中不免有些发虚。 秦素的住处如此简陋,还是在他的安排之下,他哪想得到她这么快便会回府?这半日他的心都是提着的,生怕冯管事斥他苛待秦六娘,却未想她叫他过来,却是好商好量地请他帮忙安置仆役。 他转向门外看了看,却见那四个仆从两男两女,男的挺胸叠肚,女的满脸不屑,虽穿着麻衣,却掩不去骨子里的豪奴气派。 他再转眼去看秦素,几日不见,眼前少女又黑瘦了些,眉目间犹有几分稚气,一身麻衣宽宽大大,越发显得孱弱,与那群豪奴直是天差地别。 秦旺便有些虚虚的愧。 “不知秦庄头意下如何?”见他低着头不出声,秦素又问道。 秦旺醒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恭敬应了下来:“是,便听女郎的吩咐,这些人便住去我家。” 说到底,这还是他此前对主人不够敬重,行事有误,如今主人请他帮忙,他根本无法拒绝。 见他应下了,秦素十分感激,郑重谢过之后,便又叫阿妥取了二金予他。 秦旺的为人她并不讨厌,且他终究还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见秦素予了金,秦旺的眼睛便亮了,略略推让了一番,到底还是收了,笑眯眯地上前去请人。 那四名仆从早就嫌弃这院子小、房间少且简陋,如今见秦旺来请,便也没推辞,很快便辞出了小院。 打发走了这些闲人,秦素又唤了阿栗过来,和声道:“明日便要启程,你也要离家了,今晚便住回家里吧,与你亲人好生话别,明日一早过来。” 阿栗的浓眉大眼立时弯成了月牙儿,欢欢喜喜地跑着去了。 望着重又恢复了宁静的宅院,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将闲杂人等皆支走了,她也算轻松了一些。 在灵堂里坐了一会,秦素便回至卧房,将福叔与阿妥尽皆唤了进来。 若依规矩,福叔这样的男仆是不得进女主人卧房的,然这院子总共也没几间房,秦素亦是无法,且事急从权,如今也顾不上这些规矩了。 二人进屋后,秦素便请他们坐在了小凳子上,自己则坐在了他们对面的一只圆凳上。 过了一会,秦素方沉吟着道:“我记得,福叔家中以前是猎户,是么?” 福叔大约未曾想到她会这样问,略略一怔,方道:“是,我家祖辈皆是打猎出身。” 秦素心里有了底,又转向阿妥:“我另记得阿妥也是识字的,阿姨教了你两年,可是当真?” 她说的阿姨便是生母赵氏。阿妥夫妻乃是赵当年氏亲自买来的,不过她们的身契如今都在林氏手上。 阿妥圆圆的脸上立时添了两朵红云,连忙摇头道:“当不得真,我只学了两年,认得的字不多。” 秦素的唇角微微一弯。 学了两年的字,那应该足够应付接下来的事情了。 她沉吟了片刻,面色渐渐肃然起来,抬眼望着福叔与阿妥,正色道:“我现在有一件大事要托付予你们,还请你们万勿推辞。”一面说,她一面便站起身来,双手拢袖、平举胸前,庄庄重重行了个大礼。 阿妥与福叔先是一愣,旋即皆惊得跳了起来,忙不迭往一旁躲,阿妥更是手足无措,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秦素却是依然故我,行了全礼方直起身来,面容端肃地道:“我欲行之事乃是大险,两位受我一拜是应当的。” 福叔与阿妥皆是又惊又疑,愕然望着秦素。 秦素淡然而笑,伸臂指了指小凳子,语声恢复了轻细:“你们先坐下,容我细说。” 阿妥与福叔对视一眼,终是重又坐了下去,阿妥的表情有些不安,福叔却仍是平素的神色,并不见变化。 秦素细细地打量了他们几眼。 说起来,她一直“福叔”、“福叔”地叫着,其实福叔的年岁并不算大,今年也就二十六、七,比秦素前世死时还小些。阿妥就更年轻了,今年才过了二十一。两个人皆生得端正,眼神尤其清明。 望着他们年轻的面容,秦素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要他们做的事,也许未必真就比让他们回府来得好。可她手上实是无人可用,而这件事又关乎她的身家性命,除了阿妥与福叔,她无人可以托付。 心底里叹了一声,她起身行至案前,将书匣中的两份路引取了出来,交予阿妥。 第018章 先攻心 “女郎,这是……路引?”阿妥到底识字,一见便知这是路引,却不懂秦素给他们这个做什么,不解地望着她。 秦素便微微点头,语气轻缓:“这是我给你们的路引,你们的出生地、姓名都换了新的,你们先收好。” 阿妥惊疑不定地看了秦素好一会,方将路引纳入袖中,神情却越发惴惴,福叔仍是一言不发,只抬起头来看了秦素一眼,眼神中含着探询。 秦素轻轻叹了口气,道:“明日我便要离开了,但你们却必须留下,不仅因为我要你们帮我做这件大事,也因为,你们若是跟着我回去,凭我如今的力量,恐怕……也护不住你们。” 她语声微涩,眼前似又浮现出福叔被当阶棒杀的场景,还有阿妥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行险也总比没命好,再者说,她也的确需要他们相助。 二人闻言俱是神情微凛,停了一刻,阿妥摇头道:“不可,女郎身边怎能无人?”她的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却十分坚定,“当年是赵夫人救了我们,赵夫人临去前也交待我们,要我们好生照看女郎。我们不会离开女郎的。” 福叔补充了一句:“便是在府里,我们也可为女郎做事。” 秦素微讶地看着他们,过得一刻,心中竟有些刺痛起来。 前世的她是有多么的愚蠢自私,才会让这对忠仆惨遭横死。 她的手指在袖中捏紧,平复了一下情绪,方摇头道:“不可。你们若回了府,母亲必不会留你们在我身边,倒不如留在外面帮我。” “女郎……”阿妥还待再劝,秦素却抬手打断了她,语声渐沉:“我意已决,你们听命便是。”语罢又勾了勾唇角:“再者说,你们的身契在我母亲手上,若回了府,还不是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怎么帮我?” 微凉的语气,并不见伤心怨恨,秦素的神情可谓平淡。 阿妥与福叔皆沉默了下来。 静了些时候,秦素蓦地轻笑了一声:“你们的身契我定是讨不回来的,索性便也不去要,只给你们弄来了这新的身份。只要你们帮了我,从此后便不再是秦家的家仆了。我会给你们银,你们带着银与路引去上京,我要你们替我在那里开一间茶铺。” 阿妥苍白着面孔不能言语,福叔亦有些许色变。 秦素言语之间的意思,竟是要他们做逃奴?! “且放宽心,你们不会是逃奴的。”似是读出了他们心里的念头,秦素以袖掩唇,轻笑声出:“我的人,我自有法子护着。母亲会自愿销去你们的奴籍,而路引上你们的身份乃是庶族,再非秦家奴仆。” 阿妥与福叔同时一惊。 秦素面上笑意浅浅,清凌凌的眼波里泛出光彩:“若是就这般去官府,没有身契,自是无法销去奴籍。可是,若是人死了,这奴籍不也自然便销去了么?甚而便是这个人也不再存在了。那么,你们手上的路引,不也就能用了么?” 阿妥猛地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已无一丝血色,福叔的脸色也变了。 秦素此际所言,无法不令人多想。 秦素敛去了笑容,肃声道:“我自不会真的让你们去死,只是要你们借‘死’脱身。我知此事险极,可是我更知道,我的安排万无一失,你们只需照我说的逐条去做,便可保无虞,甚而能在上京谋得一席之地,不必再去做看人脸色的奴仆。” 她的态度不自觉又带出了前世的威与冷,神情庄重沉着、端凝肃穆,那黑亮的眸中光华流转,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势,似非居于一屋陋室,而是立于广殿华堂。 福叔与阿妥的眼中,同时划过震惊。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心中微松。 她所谋之事甚艰,此时最重要的便是打消这二人的疑虑,首要者便是说服福叔。 福叔平素不喜言,行事沉稳,知晓变通,凡事度而思之,不必拘泥,做一个普通家仆实在屈才了。前世他之所以身遭不测,秦素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木秀于林,遭人暗中嫉恨,便使巧计暗算了他。 此刻,见一向沉稳的福叔都露出震惊之色,秦素便知,他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她转开眼眸,目注窗外的明丽天光,缓缓语道:“不瞒两位说,此前我常往后山游玩,实则是与一位白首老者相会。他教了我一门久已失传的术数——紫微斗数。而我要你们做的事,便是他临行前的嘱托。” 说这番话时,她并不曾转身,而是面朝窗外,身如修竹、气若凝渊,似是在出神,却又散发出不与世尘同的超拔与卓然。 福叔与阿妥皆仰首望她,心中竟同时生出一种感觉:女郎真的变了。她身上多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气势,更多了一种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去追随。 “紫微斗数?”良久后,福叔喃喃自语,眸中光彩渐生。 那一****去城署报官,路经醉仙楼时恰好听见两人对话,其中一人向另一人吹嘘了一种神秘的术数,就叫紫微斗数。 莫非,女郎竟也学得了这门神秘的术数? 他不由自主地眼睛发亮,看向秦素的眼神中,隐隐含了一丝敬畏。 难怪女郎最近大异于以往,看起来是学有所得,整个人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秦素早便感知到了福叔的视线,心中越发笃定。 她抬手理了理发鬓,语声平静:“师尊他老人家惊才绝艳,只因与我有一段渊源,方收我入门。师尊推算出,明年开春之际,广陵郡会遭逢一场乱事,便嘱我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去上京,为紫微斗数张势,我便想到了你们。如今,我提前为你们安排了新的身份,那路引便是广陵郡江都县的,你们的名字也皆改了。届时江都县大乱,自是无人会去查验你们的真伪,此去上京,必是一路安然。且,师尊也教了我法子,我会好生替你们安排脱身,秦府的人绝对不会找到你们,你们只管放宽心。” 第019章 别连云 阿妥怔怔地听着,神情中有些惧怕,亦有些茫然。 秦素所言她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看秦素此刻的神情,她也知道,此事是极为重要的。 而福叔却显然听明白了秦素的意思,一刹时,不止他的眼睛,他的整张脸都放出光来。 脱去奴籍、回归庶民,在这乱世里未必便是好事。然而,若是能够成为某位士子、大家乃至于宗师级人物的从人,则大不相同。 秦素为他们指的这条路,委实比在秦府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仆人更光明。且她对他们这一份信任,也很令人动容。 福叔垂首沉吟了一会,站起身来,躬立肃声:“女郎托付,万死不辞。” 秦素浅笑凝眸,半晌后,方道了一个“好”字。 阿妥仍是极不放心,却也知再劝无益,遂亦起了身,与福叔一同伏地拜谢。 秦素并未去扶他们,只含笑不语。 待他们拜谢起身,秦素方道:“明日一早,你们会因‘病’不能与我同行,我会令秦庄头另寻稳妥之人赶车,你们自可在房中歇息,暗中收拾行装包裹。” 阿豆从蒙面男人那里得来的那两包药,皆是无色无味的上好药物,青布包里的那一味可令人昏睡,黄布包中的那一味则可致人腹泻。秦素打算今日午时便用上一点泻药,令阿妥与福叔有个病模样,以便明日骗过医者。 “明日入夜你们便启程,先去连云山暂住数月。”秦素续道,语声安稳,神态宁静:“我日前已购置了许多米面、衣物及火石等物,院子里推车是现成的,足够你们将这些全数带走。那连云山是有猎屋的,福叔本就是猎户出身,此地冬日也不算寒冷,你们大可于那里存身。至明年二月,你们便往东去,至丘阳城外下山。记住,莫要入城,那城外有一条山路直通汉中郡,你们到了汉中郡境内再入官道,自枳县进城,经涪陵、安阳诸县,便可抵达上京。我已经画了很详细的图,你们按国索骥,不难走到。” 前世于隐堂学艺,三国的山川地形亦是一门课目,其教授内容囊括各州、郡、县的大致方位、主要河流与山脉的走向、官道与城之间的距离,以及当地主要士族分布、府兵归属等等情况。虽然教得不算很详细,但用于此际却也足够了。 说到此处,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了几张银票、些许碎银,全都交给了福叔,叮嘱道:“这是陈、赵、唐三国通兑的宝吉祥银票,计二百六十两,用来于上京城赁门面开茶铺;另二十两碎银做盘川及日常用度。你们只需记住一件事,那门面必须位于东来福大街,必须为前店后住的那种,可记下了?” 阿妥与福叔俱应是,阿妥的眼眶便有些发红。 她一直以为秦素那天购置的一大堆东西,乃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的,却未料那些东西里有一多半都是为他们准备的。 阿妥心里不知怎么便生出了一股热,暖暖地像三月的风,拂得她心底又暖又疼,眼角终是滑下泪来。 她拿袖子擦了擦眼,与福叔两两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感动。 当此乱世,人命如草芥,秦素却对区区奴仆如此信重,不仅付以钱财、委以重任,更替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到,这让他们隐隐生出一种“愿为主人效死”的感觉。 此时,秦素微低的话语声再度传了过来,寂寂有若夜风:“明年开春后,我自会去上京与你们汇合,那茶铺的规制及要求,我另写了一张纸,便与那地图折在了一处。此外,那两张路引乃是我师尊亲手所赠,你们需得好生收藏,到达枳县时方可给那门兵看,若那门兵有疑,福叔可以小钱贿之。” 枳县由江家府兵把守,此处远离江家宗族,油水不多,故这些府兵皆贪财,些许贿赂便能买通。秦素伪制的那四方官印分属两郡四县,皆位于江都至枳县的必经之路上,福叔他们身为“避离江都之庶民”,自这条线一路进入中原也是说得通的。 福叔与阿妥齐齐点头,神情越发郑重。 秦素见了,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事情是办成了,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若非她提前在醉仙楼布了先手,此际又扯出师尊这面虎皮做大旗,福叔与阿妥未必便会这般轻易地听她的话。 可以说,秦素的成功不在于己,而在于那位并不存在的师尊。 一念及此,秦素便有种莫名的悲哀。 只因她是女子,身份低微,于是许多简单的事情便也变得艰难起来。而只要一想起回府后她要扭转的那无数困局,她的心情便再也无法轻松。 她微蹙着眉心,凭窗独坐,望着空空的院子发呆。 初冬的阳光落上她的双颊,她的肤色比前几日越发黑黄,额际垂了厚厚的刘海,眉目间的艳色几乎全数掩去,瞧来唯觉寡淡。 院门早就上了锁,这僻静的宅院无人搅扰,福叔与阿妥已然忙碌起来,开了菜窖从里头搬出米面,又在角院晾晒厚厚的冬衣,这些力气活皆是福叔在做。阿妥则找来针线,又翻出秦素的旧衣裙若干,依着秦素的吩咐,将裙子的夹层裁开,将一些往后需用的事物,细细地缝制于其间。 从连云镇那间书铺里得来的一应用物,秦素或用或毁,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手头唯留了一枚极精致小巧的玉镇纸,令阿妥塞进了旧鞋子里,与那些夹物旧衣一同收进一只破了皮的木箱中,锁上了锁头,钥匙由秦素自己收着。 一应事情皆已办妥,此刻的秦素却有些茫然。 自福叔开启菜窖时起,她便一直依窗而坐,漫不经心地看着院中情形。 那窖中有她的精心布置,她自是需得盯着些。所幸一切顺利,阿妥他们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她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一些。 金风漫涌、阳光如洗,这枯败的庭院,再过得一夜,便将永远成为她的记忆了。 秦素怔怔地望着院墙外那一线高阔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拂弄那枚檀香木印,神思渺渺,不知飘向了何处…… 第020章 又逢君 翌日清晨,当秦素的马车离开田庄时,她的身边已不见了福叔与阿妥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这夫妻二人竟同时得了急症,病得根本无法起身,请了医来看,医者说需得服上的汤药两日方能痊愈。 秦素启程的时辰却是耽搁不得的。 幸得有秦旺这个庄头在,他当即便从庄子里挑了个擅驭车的青壮帮忙,一行人这才得以按时启程。 隔着幂篱看着那个叫阿胜的青年,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阿胜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体格壮实、眼神纯正、面貌忠厚,一看便知并非奸滑之辈。看起来,秦旺还是很心疼自己的女儿的,这车夫挑得极好。 秦素从阿栗手上接过水碗,略沾了沾唇。 车中仅只她与阿栗,那两名仆妇被她打发去外头坐车辕了,至于那两名男仆,此时却是骑着马护在车旁。 秦家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秦素将水碗搁下,靠着车壁阖起了眼睛。 阿栗却是坐不住的,一时撩开车帘往窗外看,一时又好奇地打量着马车里的布置。 这辆马车与秦素渊源颇深,当年她便是坐着这辆车,自青州来到了连云。 说起来,本朝的车皆是牛、马两用的,用时只需在前头车辕处略加改动即可。秦素所乘的这辆车是秦家最为简陋的,四壁只上了黑漆,车内也无软枕锦垫,唯草席两张,茶具等物更是一概皆无。 那只造型奇异的风铎,此刻便挂在马车前头。偶尔车辆晃动时,便能听见它发出的清越声响,“铃铃”有若冰玉相击,与普通风铎的“嗡嗡”声大不相同。 本朝士族家的马车上,多会挂上风铎与灯笼,以备夜间赶路时用。所以,即便那只风铎样子特别了些、声音清脆了些,也并不引人注意。 秦素一眼掠过,又叫阿栗将那一瓮的水放稳。 斩衰前三日是不可进食的,只可饮水。秦素前世时并未遵守这规矩,本以为不会有人知晓,可林氏却偏偏知晓了,不只责骂了她一顿,还罚她思过一月。如今想来,定是阿豆将消息透了出去,可笑她当时疑神疑鬼,就是从没疑过阿豆。 前世的她,真是傻透了。 秦素将视线从水瓮上收了回来。 阿栗还在细细打量着车厢,在她看来,这样带门窗的车已足够奢华。她张大了嘴巴,先是偷偷地去摸车壁,又将那草席细看了半天,眼中流露出赞叹与羡慕。 秦素一转眼便看见了她的神情,不觉有些好笑,故意问:“这草席好看么?” 阿栗的眼中亮灿灿地闪着光,点头道:“好看的,上头还编着花纹呢,摸上去也不刺人。” 她的脸上是单纯的欢喜,秦素看着她,唇角也含了笑意。 却不知,当林氏见到阿栗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连云田庄并非林氏名下产业,而是属于太夫人的,除去荫户、佃客之外,庄中奴仆皆为太夫人私产。 秦旺一家的身契,便在太夫人的手里。 秦素以为,林氏可以任意拿捏阿豆、阿妥与福叔,但面对阿栗,她只怕要为难了。 侧眸看着那浓眉大眼的小丫头,秦素唇角微弯。 这种占先手的感觉,着实很是美妙。 马车走得颇快,驶入连云镇时略停了停,有个男仆去醉仙楼买了些食水,方重新启程。 这些人行事前后并不与秦素商量,全是自说自话,并未将她当主人看待,秦素也不去管。 马蹄哒哒敲着地面,连云镇宽阔的青石路,已渐在身后。 秦素掀开一角车帘,望着远去的小城,微有些出神,想起了前几日醉仙楼外的那辆马车。 所谓人生总有相逢时,这世间的各般际遇,有时是巧,有时是妙,有时却如翎箭入壶,正中下怀。 两刻钟后,秦素倚在窗边,弯了眼眸望向道边停着的一队车马。 薛二郎,果然来了。 此处乃是彰城外的官道,看薛家车马的情形,薛允衡只怕已在此等了些时候了。 秦素将车帘拉下,戴上了幂篱,耳听得前方传来了说话声。 “借问一声,前头莫不是秦府车驾?”很沉着的声音,语速微急,略带铿锵之意,让秦素想起薛家的那些侍卫。 “正是,尊驾何人?”清脆的蹄声中,另一个声音自车门边往前而去,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秦素不由心下生嘲。 只凭这声音便能想见那说话者的倨傲。林氏究竟派了些什么人过来,还不知遇上的是谁呢,便这般趾高气昂起来,真当秦家是什么冠族名门了。 那侍卫倒似并未介怀,平平语道:“廪丘薛氏门下。” “咳咳……”秦家那位仆从忽然咳嗽起来,想必是大吃了一惊,咳了好一会方问:“薛……薛氏?廪丘……薛……氏?” 他的声音再无方才倨傲,起起落落、高低不平,颤颤如身入寒冰,抖索似风吹残叶,秦素蹙起了眉头,只觉不忍卒闻。 “正是,我家郎君借问,尊府车驾可是往青州去?”那侍卫的语声沉稳如初。 秦家仆从这时候又咳嗽起来,秦素等了一会,见他这咳嗽没完没了,总不能说出个整句子来,便终是无奈地出了声:“劳薛郎君动问,我们正是要回青州,家君……亡故了。” 她斟酌着语气与用字,语声微颤,含了些悲意。 那侍卫见是秦家的主人出来说话了,便不再言声。不一时,便闻一个清悦的声音道:“请女郎节哀。”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也要往青州方向去,女郎可愿结伴而行?” 秦素闻言,悲泣微顿,眸中有了浅浅笑意。 她当然愿意结伴而行,愿意得很呢。 前世她返回青州时,与薛允衡几乎同路,只不过人家的马车行得快,待秦素路过桃木涧时,薛家车马早两日便通过了。 而这一世,秦素却要拉着薛二郎同返青州,提前为今后的几步埋下先手。再者说,有薛府车驾随行,她才有胆子去闯桃木涧,否则也只能另择别路。 给别人当枪使的滋味,她前世尝够了,这一世再不愿重蹈覆辙。 不过,若是这枪由她操控,则又是两说。 如今看来,她的运气实在不错。 第021章 紫微术 秦素忍不住有些自得。 薛允衡既然等在了这里,便表明她在醉仙楼送出去的那几封信,他必是看过了,而她借“师尊”之笔“预言”的那几件事,必定令薛二郎对紫微斗数极为信服,否则他也不会依信中指示,专门在此恭候秦家的马车。 并且,还真的叫他等着了。 这也再一次证实了,“师尊”老人家以及他精研的紫微斗数,算无遗策,实在非凡。 将前世的一次偶遇变作紫微精断,还骗过了聪明绝顶的薛允衡,秦素深深地觉得,她这两世也算值了。 略略平定了一番心绪,她推开车门,扶着阿栗的手下了车,也不行远,只于车旁立定,远远地朝着薛二郎的马车行了一礼:“如此,多谢薛郎君高义,六娘愿与郎君同行。” 清而弱的声音,像是不敢高声语,态度却还大方。 薛允衡撩开车帘,略扫了秦素一眼,微笑颔首:“女郎客气了。” 秦素再向他行了一礼,清声道:“重丧在身,不便近前致谢,还望薛郎君见谅。” 薛允衡微有些讶然地看了看她,却见她服着斩衰、执着木杖,青纱幂篱垂膝,立在车边,竟然颇有几分清冷萧索,与他手下搜集来的情报大不相同。 他凝目望了她一会,方颔首还了一礼,却并未说话。 秦素亦无须他回话,扶着阿栗重新回到了车上。 做人总要知足。薛、秦两家的地位,有若云泥之别,薛二郎能亲身出来说两句话,已经是十分有礼的了。 未几时,马车便又动了起来,秦素细细感知了一会,发现薛允衡倒真是君子,竟将她的马车放在了当中靠后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有侍卫与健仆相护。 以薛家之势,薛允衡此举,可谓体贴入微。 秦素此刻完全放松了下来,含笑脱下幂篱,递给了发呆的阿栗,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 小女孩从不曾见过薛二郎那般的人物,此时一脸的惊为天人,瞧着越发傻气起来,被敲了一记也未察觉,仍是捧着脸发呆,秦素见了,越发笑不可抑。 此时,前头马车里的薛允衡亦在发呆。 他的马车并不见得有多豪华,亦是玄漆壁、草席垫,唯多了一套茶具与两部书,还有他摊放在膝头的几封信件。 若秦素在此,一定会对薛允衡如此重视她伪造的这些赠言信件而倍感欣慰。 “郎君还在想紫微斗数?”跽坐于薛允衡旁边的文士问道。 薛允衡拿起其中的一纸信,淡声道:“大都城中亦有卜筮、六壬、相命极准的,然如紫微斗数这般无一错言者,我还是第一次见。陈先生此前可见过否?” 大都是陈国都城,乃国中文风最盛之地,自是有无数能人,精于术数的也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能像那小僮的师尊一般,每一件事都能占准,甚至能精确到一些细微处。 此人能为之大,不由得薛允衡不重视。 陈先生合掌于膝,感慨地道:“郎君说得不错,便是精通《周易》的江仆射,只怕也未必有这般高妙。” 江氏乃陈国大士族,江氏家主江奉先更是名士,官拜三品仆射,乃是清谈时的“通难”雅客,举国闻名。 陈先生谓江奉先精通《周易》,自是指那《周易》中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自来便有占筮、断吉凶之用,凡精通《周易》者,莫不通晓一二。 而就算精通《周易》如江奉先,亦不能做到逢卜必准,可这位“师尊”却用紫微斗数做到了,故陈先生有此感叹。 薛允衡垂目看着手中纸页,神情肃然。 前几日他们掩了行迹,悄悄潜入符节县查探情况,当日傍晚归途中,偶遇了一位受伤的陶姓老者。 这位陶老彼时腿上受了伤,行动不便,形容十分狼狈,然却举止从容、淡然自若,见了薛府车马亦不以为意。薛允衡深以为奇,便起了结纳的心思,不仅请医救治,还待之若上宾。 后经交谈,薛允衡发现这位陶老竟是位儒学大家,说起《论语》、《中庸》往往有惊人之语,与本朝所谓的“三玄名士”大不相同。 薛允衡本就对儒家学说极为倾心,立时便将陶老引为知己,而陶老亦对薛二郎的不同流俗格外青睐,二人竟成倾盖之交。到最后薛允衡便亲口相邀,请陶老入府讲《论语》,不以门客论,而是以待之以夫子之礼。 薛府二郎的邀请,世人少有能拒绝的,可这位陶老却偏偏婉拒了,且于前日留书一封,飘然而去。 以薛家的门第,想留下一人并不难,但若薛允衡真这样做了,便也失却了士族风度。于是他只得佯做不知,任由陶老从容离开。 自陶老走后,薛允衡因少了一位知音,便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不经意间想起那日秦素所赠信件,遂叫人捧来,可巧那上头的第一封信,便写了当日的日期。 于是他便启信观之,却见那信上画了一枝桃花,花下仍是写了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写的是: 深山有名士,归路遇桃花。 薛允衡当即动容。 桃者,陶也,两字正是谐音。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那诗文下还附了一张治外伤的单方,竟与陶老请医时所开药方相差无几。 薛允衡执信于手,久久无言。 早在他遇见陶老之前,这些信便已搁置案边,亦即是说,那位精于紫微斗数的师尊,是提前预见到了此事。若不这样解释,那就只能是有人早在暗中窥视着薛允衡,并派遣武技高手掉换信件,以取信于他。 可是,这如何可能? 他此次是奉秘旨南下,身边侍卫无不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不可能有人潜至他身边而不被发觉。 不过,出于谨慎,薛允衡还是紧接着便打开了第二封信,那封信上注明的开启日期是第二日,亦即昨日,还特别写了“卯正启”,却是将时辰都定下来了,而薛允衡却没遵守这个启信规定,提前看了信。 这第二封信的内容很奇特,像是字谜,只有九个字: 厅不闻,虫有屋,切一刀。(注:此处字谜适用于繁体字) 这字谜并不难解,薛允衡很快便解了出来,分别是“厂”字、“几”字和“七”字。 然而,这三字风马牛不相及,他想了一会,终是未果,便索性叫来了陈先生共同参商。 两个人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终于猜出了谜底:这字谜的谜底三字合起来,是一个残缺的“虎”字,只少了最上面的那一竖一横。 第022章 桃花讯 捧着这个谜底,薛允衡与陈先生仍是一头的雾水。 以二人之能,他们有九成把握没猜错,可是,那残缺的“虎”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他们却始终想不明白。 既是百思不得其解,薛允衡便也丢开了此事,不再深究。 次日卯正,就在他几乎将字谜忘却之时,他忽然收到了一份秘函,函中说符节之事有变,他留下的人手中死了一个人,其余人准备脱身。 便在那一刻,薛允衡陡然记起,他留在符节的人手中,有一个善谋略的门客,名叫夏成虎。 一念及此,他那颗惯是平静的心,难得地生出了些许不安。 压着情绪一直等到晚间,待那潜入符节的数人安全回转后,便有一人向他禀报。原来他们突遭敌袭,损了一人,那人便是夏成虎,他被对方所请的剑士一刀砍下头颅,他们不及抢回,只带回了他的尸身。 看着那具无头的死尸,冷汗瞬间湿透了薛允衡的后背。 “虎”字无头,原来竟指此事! 那一刻,薛允衡心中生出的不是敬服,而是近于敬畏。 窥破天机、算无遗策,这是何等强大的神技,又是何待精细的推算? 有此大能者,称之为宗师亦不为过。 薛允衡那时着实万分的后悔。 若早知此人乃是术数大手,他无论如何也要匀出人手盯着那青衣小僮,如今却是失之交臂,何其可惜? 而他更后悔的是自己当初的态度,那般骄狂轻浮,可以说是无礼至极。 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薛允衡令人将夏成虎的尸身好生保存,回大都再行厚葬,随后便将余者挥退,只留下了同样满脸异色的陈先生。 二人于烛下对坐,看着信匣里剩余的四封未启之信,神情间再不复前日的轻松,而是格外郑重。 迄今为止,那位紫微斗数师尊的赠言或赠字,共计四次,分别是:松下客、嗅青梅、遇陶老、虎无头。 四次皆准,精微至细,连陶老受了外伤都算到了,还附上了单方。 这样的精准预言,令他们不得不对剩下的那四封信,生出了一种郑而重之的心情。 待到了戌正时分,也就是倒数第四封信上标明的启信时间,薛允衡打开了信封,却见那信中的内容复归如前,亦是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只不过换成了七言: 明朝彰城携秦女,青州城外道别离。 薛允衡与陈先生相顾视之,神色肃然。 前几封信皆是要求他们事后开启,是让他们确认对前事的测算。自然,薛允衡提前强启了第三封信,这也令他们对紫薇术越发信服。 而这封信却是一反常态,充满了指引的意味。信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却是要薛允衡第二日在彰城与秦府女郎汇合,并护送其直达青州城外,才可分开。 青州秦氏在连云镇附近有一所田庄,薛允衡来之前便已知晓了,他还知道那田庄上住了一位秦府庶女,排行第六。而就在两日前,他亦收到了秦世章坠崖的消息,秦府此际想必正办丧事,那位秦六娘应该是要回府奔丧。 薛允衡与陈先生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依信行事。 他们原本定下的启程日期,便是在第二日,亦即今日,时间上并无冲突。其次,由连云镇返回大都,云州乃是必经之路,而青州离云州只有半日车程,于大局无碍。 如今符节之事尚处在紧要关头,他们离开正是为了避其逢芒,因此在行程这一项上,与信中指示并无不合。 于是,他们便于今日候在了彰城,也果真遇见了回府奔丧的秦家车驾,并顺利邀得秦六娘同行。 “如此,便只剩了三信。”陈先生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薛允衡的思绪。 他回过神,看了看信上画的那一枝桃花。 这几封信已经被他与陈先生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了,从笔迹到画工,再到行文的语气,他们一一细查,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一切都太普通了,寻不到丝毫特点。字迹端正,毫无特色;赠言不诗不文,看不出有什么文采;字谜粗陋,但拼字的想法却又挺精妙;画工平常,甚至有些死板。 这种种合于一处,完全组合不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大师,若说是个读死书的庶族,倒还更可信些。 陈先生显然亦有同感,盯着信纸上那死板的桃花看了半晌,叹了一句:“庸极妙极,集于一身啊。” 薛允衡跟着点了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桃花上。 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没见过谁将桃花画得这样死气沉沉,枝无骨、叶无韵、花无神,简直没有一丝生机可言。 “直如死物。”他下了一句评语。 然而,语声未落,他蓦地心头一动。 死物么? 他再度盯着那桃花看去,渐渐地,眸中升起了一丝暗色。 仿若巨石落沉水,犹似双脚陷泥潭。 他痴痴地望着那桃花,眸中暗色越来越浓。 那一枝桃花,不是开在人间三月天的葱笼明艳,而是浓夜中坠临深渊的绝望与挣扎,黑暗为枝骨,绝望是叶韵,寂灭作花神。 死气满纸,生机断绝。 薛允衡猛地合上信纸,呼吸急促,竟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心有余悸。 不过一画尔,而他,竟看得心有余悸?! 这怎么可能? 他平定了一下心神,重新展开信纸,细观半晌,方低语道:“先生有没有觉得,这桃花,有点不一般?”他的手指在桃花上点了点。 “哦,有何不一般?”陈先生问道。 薛允衡微微侧首,将信纸拿远一些,端详了片刻,心中莫名地觉得诡谲。 这一枝纸上桃花,的确萦绕着浓重的死气。 那种被什么东西缠住的感觉,蓦地涌了上来。口鼻眼耳犹如被塞住,唯有深深的绝望,自纸上漫进了他的心底。 他握信的手猛地一紧,纸张发出“刷啦”一声响。 “此公,莫非已然窥破生死之道?”他自言自语地道,脸色苍白,神情却格外凝重。 陈先生被他一言提醒,再细看那桃花,片刻后,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 一时间,车厢中再无人语,唯窗外西风,萧萧掠过…… 第023章 桃木涧 若是知晓自己信手涂鸦的一副画,竟能引出薛二郎那般感慨,又被他得出那般讯息,秦素定会无比汗颜。 那一枝桃花,乃是她死前最后见到的景物之一,为增强预言的效果才画了上去,画的时候并未想太多,画完才发觉,这桃花有些不对,却也懒得再改了。 这般拙劣的画技,薛二郎哪里会多看第二眼? 封上信时,秦素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 因此,与心情沉重的薛允衡相比,身为始作俑者的秦素,这几日过得可谓舒心。 有薛府从人井然在前,秦家的那四位豪奴,也全都收起了气势,一个个尾巴也夹了起来,对秦素十分殷勤有礼,照顾得极周到。 据阿栗说,那两个仆妇私下里议论过秦素,言语间既是不屑,又是羡慕。 谁不知秦六娘是个最没用的庶女?可谁也没料到,便是这最没用的庶女,竟毫无缘由地搭上了薛二郎。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薛家二郎的美名,早就传遍了陈国,若此番薛二郎能去秦府坐坐,那些郡中的大小士族,可都要高看秦家好几眼了,而他们这些秦家奴仆,自然也都面上有光。 若此时车中之人换成秦家大娘、二娘她们,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因这几位女郎皆是一等一的美人,与薛二郎也算得上相衬。 不过,以秦六娘这般的样貌,事情可就难说了。 她本就生得瘦弱,最近皮肤黑黄得厉害,额上又盖着刘海,看上去越发有种寡淡死板的意味。这般容貌,薛二郎哪只眼睛能瞧得上? 阿栗一面转述着那两个仆妇的话,一面便急起来,一个劲地盯着秦素的脸瞧:“女郎的脸又黑了一些,这可如何是好?”说着又有些埋怨:“女郎还总喜欢晒太阳,劝也不听。” 她是真的急,说话时脸都挣红了,又恨那两个仆妇碎嘴,立起了两道浓眉,掐腰道:“我呸,真是满嘴胡言,女郎原先可好看的呢,她们眼瞎没看见。” 看着阿栗两腮鼓鼓的模样,秦素便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以前好看么?” 阿栗一见她的手,脸上的气又转成了急,扑过来捧起她的手,语气简直就是心疼:“女郎的手怎么也黑了?前几日还不是这样的呢?”语罢抬头看着秦素,大眼里满是焦灼:“女郎是不是病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这几日朝夕相处,阿栗与秦素熟悉起来,话也多了,又牢记着阿妥的话,事事处处为主人着想,还真有了几分使女的模样,此时便担心起秦素的身体来。 秦素先觉好笑,复又有些感叹。 阿妥只教了阿栗两日,这小丫头却是不笨,人也朴实,自己一点一点悟出来了,倒是个可造之材。 “女郎,可要请医来看看?”阿栗又急声问,浓眉拧做一团。 秦素摇头笑道:“我无事,你看我哪里像生了病?” 阿栗凑近了仔细看秦素的脸,却见她虽然面色黑黄,然肌肤细腻润泽,一双眼睛更是清凌如水,熠熠有神,嵌在长而卷的两弯睫毛里,像幽草中埋了两汪清潭,眉目间便有艳华耀目,容光之盛,竟让人不敢逼视。 阿栗痴望半晌,方往后退了退,抚着心口吐了一口气:“我就说女郎好看的呢,我的心都不会跳了。” 见她说得有趣,秦素又是一笑。 这一笑,整个车厢皆为其容光照亮,阿栗拍心口的手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秦素,脸上是似痴非痴的一个傻笑。 秦素越发笑不可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栗一下子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退坐回了原处。 或许是隔远了些的缘故,待她抬起头来再看秦素时,她家女郎又是那副寡淡的样子了。 阿栗歪了歪脑袋,显是极为不解。不过秦素已经叮嘱过她,让她不必理会那两个仆妇的话,更不必再去争什么美丑,她本就是个心思单纯的,便也放下了此事。 十月初三这一日,马车终于自云州城中穿行而过,再往前行不过半日,便可抵达青州。 出得城来,便是一派水声泠然。 云州城虽小,却是风物绝佳,城外景色尤美,不止有碧水流波翠色横,亦有桃花滟滟绯云生。 不过,那皆是春时光景,此时是冬天,自然是瞧不见的。 在离着桃木涧三、四里处,薛府忽然派来仆从禀报,说薛二郎的马车有些故障,请秦府车马先行,他们稍后便至,又遣了两名侍卫随车护送。 秦素自是满口应下。 待那传话之人离开,她忽觉心跳骤疾。 终于到了桃木涧! 秦府车马先行,便是她在信中给薛允衡的指示。 为了琢磨出那几句预言,她可是绞尽了脑汁。她记得那封信标明了今日辰初方可开启,上头写的是一个长句: 桃木涧外三四里,秦车在前,君车在后,劫,劫,劫。 她相信,这一连三个“劫”字,定然会引起薛允衡足够的重视。尤其在经历了“虎字无头”之事后,桃木涧这一场所谓的“劫车”,会被心中有事的薛二郎冠上更深的含义。 薛允衡南下江阳,自有其因,而其在符节县遭遇的种种,却皆表明这块硬骨头并不好啃。 今后数月间,以江阳郡为中心,这阵余波将不断扩散,最终令符节之事成为陈国的一件大事,更与两年后的“废金改银”密不可分。 秦素所图者,便是将水搅混,令薛二郎对这次劫车起疑,进而追查那个妄图进入秦府的“侠士”。 她不敢奢求薛二郎助她,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若天幸能令秦家入得薛家法眼,届时薛二郎或许会瞧在两家的共同利益上,帮她对付那个可能存在的背后设局之人,或于秦家危难之际伸手扶一把。 无论怎么算,此事于她无损,于秦家亦无损。 马车周围渐渐地静了下来。 习惯了侍卫刀剑相触、马匹杂沓间错以及骑士的呼喝驭马之声,此刻,车边那零星的清脆马蹄,便越发显出了一种静,令人心底微生不安。 车轮辘辘,很快便驶入了桃木涧。 桃木涧山势低平,杂树密集,两旁缓坡夹着一条狭长山路,是通往青州的必经之路。因这山上长了不少的野桃花,春时风景烂漫,是踏青的好所在,故在青州也挺有名。 第024章 故人现 此时尚未至巳正,天却阴了下来。自车窗望去,桃木涧遍野皆是枯零的树木残枝,支支愣愣的灰褐色枝杆与荒草相映,景象萧瑟。偶有西风吹过,草木发出“呜呜”之声,更有一种荒僻与冷寂。 秦素牢牢地扶住车壁,沉邃的眸光盯着车窗。 车前的风铎,被风吹得不住乱响,一片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像是调皮的孩子胡乱敲着铁器。 “呼啦”,蓦地又是一阵疾风掠过,车帘猛然掀起,露出了一角荒山的剪影。 秦素心头微惊,抬头看去,忽见草丛里划过一道锐亮的光。 “嗖”! 破空之声骤响。 秦素的眸光倏然一冷。 风铎声乱,马儿长嘶,车帘“扑啦啦”地响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几种声音。 “怎么回事?”过了片刻,方有一个男仆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他跨下的马躁动不安地喷着响鼻。 “劫车!交出财物,饶尔不死。”左侧山坡陡地传来一道阴厉声线,尖锐磨耳,令人齿酸。 “啊!”一个仆妇突然尖叫起来,语声颤不成调:“箭!车子上有箭!” 听着这惊慌的语声,秦素竟想要笑。 太笨了,这几个人不只笨,而且胆小如鼠。 方才那个破空之声,明显是箭支疾射而出,可笑这几人到现在才明白过来,简直蠢不可及。 那仆妇惊呼之后,立刻慌张尖叫起来,叫声划破寂静,竟激起了一阵回音。 随着她的叫声,秦素听见车旁传来刀剑出鞘的“呛啷”声,随后便有铿锵语声响起:“女郎稍安,吾等在此。” “多谢!”秦素应了一声,语气并无慌乱。 有了薛府侍卫相随,她心中更是有底。 然而,那车外的四个仆从却无秦素这般笃定,齐齐大叫出声,更有人喊“救命”。 似是为了映衬这肃杀的气氛,密集的箭雨陡地从天而降,一刹时破空之声大作,被箭风锐气割裂的草叶与残枝“噼啪”乱响,让人心底发颤。 秦素明显感觉到了车身的震动,知道是箭枝射上了车厢。 那两名侍卫已经下了马,一面挥剑格挡箭枝,一面分两侧立于车厢与马匹之间。 车厢之中,阿栗脸色惨白,浑身抖个不息,腿脚已然不听使唤。想要爬去秦素身边,挣扎半天却动不了半分。 秦素趋前拉她放低身子,轻声道:“莫怕,薛家的车马就在后面,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阿栗的牙齿格格作响,“嗯”了一声点点头,秦素又将她拉低了一些,一面在心里测算着薛允衡出现的时间。 那四个所谓的“健仆”一如前世,乱喊乱叫一通后便四散奔逃,慌乱中但闻马蹄声响,还有零散的“快跑”、“往回跑”的声音响起。 这时候倒聪明起来了,知道往回跑去找薛家车马,却将她这个主人完全置于脑后。 秦素心中冷笑,眸中划过几许讥嘲。 车壁忽然被人敲响,“咚咚”几声后便是阿胜的声音:“女郎,阿栗,你们坐稳,我驭马调头!”他显然也是怕的,语声微打着颤,手里的鞭子却甩出了脆响。 “好小子!”一个侍卫低赞了一声。 他们早得到了薛允衡的指令,知道桃木涧有问题,今日天还未亮透,便有数人扮作樵夫与行商,悄悄潜入山中查探,其余人马也早就候在了不远处。 如今看来,这群强人大有问题。 先示警、再出声,这根本就非剪径强匪所为。那阵箭雨就更奇怪了,与其说是杀人劫财,不如说是吓唬人用的。那么多的箭支,竟无一射中人身,全是奔着车厢去的,连马匹都没中箭。 这群人,到底意欲何为? 此时,马车的前方与两侧却是啸声不断,脚步声更是轰然,显见“强人”人数不少,一如前世秦素昏迷前的情景。 秦素将视线转向车帘。 山路狭窄,越显得风劲势猛,那车帘被风吹得簌簌抖动,映出了侍卫的半个侧脸,亦是抖索不息,却始终守在车边不动。 秦素此时是不怕的。 这本就是一场戏。 按阿豆所言,那蒙面男子不会在此地出现。若此人不在,则那位“侠士”未必便能认出阿胜并非郑大,阿栗也不是阿豆,亦会将这多出来的两名侍卫,当作是秦府派来的人。 这人,应该会如期出现。 秦素一面心中忖度,一面凑去车窗处,掀开了一角车帘。 风将她的幂篱吹得飞扬起来,猎猎有声。马车艰难地晃动摇摆,在狭长的山路上掉着头,车窗所对的山坡也渐渐转到了另一侧。 秦素的耳尖动了动。 她好像听到了兵刃交击之声。 这念头刚一浮起,密林间忽地传出一把男子声线:“光天化日,何处强人作乱?” 这声音沉稳厚重,隐有浩然之气,语声未落,一个穿褐色劲装的男子,便自坡上疾跃而出。 青色的剑光,瞬间映亮了灰暗的天空。 那褐衣男子长剑在手,身影之外剑光离合,“叮叮当当”响得极为热闹,刀剑在阴沉的天空下交织出一片眩目的光华。 秦素眯起眼睛,唇角微微一弯。 来了。 这位路见不平的“侠士”,终于来了。 她一直提着的心,此时终于完全松了下来。 人既现身,她的目的便已达到,至于接下来会如何,就全看薛允衡的了。 秦素松开手指,“啪嗒”一声,车帘落下,恰在此时,那褐衣人忽地转身,青虹宝剑寒光如水,将一张相貌堂堂的年轻面孔,送进秦素眸中。 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那一脸的正气尤令人印象深刻。 秦素背靠车壁,握着嘴打了个哈欠。 等了这么久,薛允衡想必也该来了,可惜她为了避嫌,不好掀帘再看,不知那褐衣人见着了薛家车马又会是何表情?若是他见状不妙提前退走,也不知薛允衡能不能追查下去?又或者他就此直接提出与薛家结伴,薛允衡又该如何处置? 一时间,纷纭心绪溢满心间,秦素竟没听见外头的动静,直到阿栗推了她一把,她才转过心神。 “薛郎君来了。女郎,咱们有救了。”阿栗喜极出声,眼中蓄满了泪水,脸上却堆着笑。 她是着实受了一吓,此际终于神魂归位,不免有些忘形。 秦素亦笑了起来,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你和阿胜皆立了功呢,母亲必有赏赐。” 阿胜临危不乱,阿栗也始终守在秦素身边,表现堪称忠诚,如果林氏够聪明的话,必不会薄待了他们去。 第025章 明符节 一刻钟后,薛府人马已尽布道中,虽人数不多,却井然有序。秦素甚至还听到了秦家那四个仆妇的说话声,听着像是在致谢。随后,一阵轻健的脚步声便往秦素的马车方向行来,薛允衡清悦温和声音紧接着便响起:“女郎可安好?” 秦素暗里撇了撇嘴。 一个大男人躲在后头,却叫个小姑娘在前头做饵,这薛允衡果真是个黑心烂肚肠的,枉她在前世他死之时,还悄悄地难过了一阵子。 呸,真是白费了她的苦心。 当然,薛二郎死后,她连摆三日酒宴以示庆贺这种事,秦素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虽对薛允衡的为人极不齿,秦素却也明白,若非薛家二郎,这计策也未必能成。那些“风度宜人、举止温雅”的士族郎君们,未必能有他这样的不计脸面,秦素倒要头疼怎么骗他们接受她的计划。也就薛允衡这厮,从来不讲什么面子人情,此际看来,这也是他的一大长处了。 “我无事,多谢薛郎君解救。”秦素心中腹诽不止,开口说出的话却充满了感谢,“劳郎君动问,六娘不敢当。” 薛二郎能来问候一声已经不错了,秦素自当表达出强烈的谢意。 见她隔帘而语,态度端重,薛允衡便暗里点了点头。 这一路同行,这位秦六娘给他最深的印象,便是守规矩到了极致。 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秦六娘也从来没往他跟前凑过。比起大都那些举止豪放,见了他便明送秋波的士女们,这位女郎简直就是温婉乖巧的典范,薛允衡对此表示极度的满意。 此时见秦素仍是不露面,他面上的便神情又柔和了一些。 秦素重孝在身,本就不便与外人厮见,隔帘回话正是知礼处。薛允衡便想,那秦家虽已没落,士族的风度倒还没丢,这一点便很值得人钦佩了。 于是他便又好言安慰了秦素几句,方唤了数名侍卫守在她车旁,这才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行去。 “郎君,何鹰他们已将消息送回来了。”尚未至车门边,便有侍卫上前禀报。 “说。”薛允衡道,一面上前掀开车帘,跨进车中,眼角余光遥遥地向车队前方递了一眼。 那个半路杀出来的褐衣剑士,此刻正立在道旁,拄剑顾盼。 薛允衡的眉头微微一动。 既不与薛府侍卫攀谈,更不去秦府车边邀功,却也不曾离开,此人行止之间,倒还真有几分侠士风范。 “何鹰说,这伙强人约有二十余人,应是早两日便埋伏在此处了。因怕惊动了他们,何鹰他们没敢靠得太近,只远远观望,发觉这些人不似山匪,倒有些像是城中地痞。”那侍卫上前一步,低声道:“何鹰还说,这群人只带了弓箭。” 薛允衡与一直待在车中的陈先生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那人呢?”薛允衡看了看远处的褐衣青年。 侍卫的语声越见低微:“何鹰认为此人可疑。他们今早进山后便暗中封了各条要道,却一直未见有人出入。可事发后不久,这人突然便冒了出来,像是早就守在那里了。最可疑的是,就在我府车马现身之际,此人忽下狠手,一连击杀三名强人,而那三人明显便是贼首。方才属下与这剑士寒暄,他只说姓高名翎,旁的便再不肯说了。” 薛允衡挑了挑眉。 杀人取信,顺便灭口,这高翎的手脚着实干净利落,身手亦极为不凡。 也许,这也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 “匪首”既死,那群小喽罗想必也供不出什么来。 再者说,没有人会将底交给这样一群人,他们最多是受雇于人,查亦无用。不过为稳妥起见,薛允衡觉得,有必要把人都抓起来,一会交予位于平州的汉安县署处置,顺便再探一探县署的底。 而这一局的阵眼,应该还是这个高翎。 难得他不逃不躲、气定神闲,若非提前派人查探,说不定薛允衡还会为他气度所惑,以为遇见了磊落勇毅的侠士。 能动用这样的人手,其背后之人不会简单。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对那侍卫低声说了几句话,旋即拉上了车帘。 “郎君,时辰到了。”见那侍卫已不在车边,陈先生便拉开车壁,取出一只时漏向薛允衡示意。 薛允衡神情微凛,探手伸向了信匣。 朱漆信匣中尚余两封未启之信,其中一信标注的日期,便是今日巳正。 陈先生早便取了小刀在手,此时轻轻挑开信上火漆,抽出信纸展平,递给薛允衡观看。 这一封信又恢复了五言用语,却是比此前多写了两句,凑成了一首诗,写的是: 孤胆下符节,长啸未逢时。春云上宵汉,稍安待后知。 陈先生凝目细看,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薛允衡的脸色也有些变了,眉头紧蹙,眸光微沉。 “这是……如何得知的?”陈先生已经维持不住镇定,神色间有些慌乱。 符节乃极密之事,便连薛家家主都不知,可这位师尊却显然早已算了出来,竟点出了符节县名,甚至还知晓他们为何而来,观其诗意,是叫他们少安毋躁。 “先生勿惧。”薛允衡语声平稳,接过纸笺折入信封,神情澹澹,笑意如常:“我们前日不是曾怀疑过,此人已堪破生死大道么?既是如此,这凡间尘事他自是一眼窥透,不足为奇。” 语毕,他便合上了信匣的盖子,亦将心头泛起的些许波澜捺了回去。 目前看来,这位师尊并无恶意,尤其此信中接连用了“孤胆、长啸、春云、宵汉”等词,词义皆属褒扬,那诗里的意思既是衷告,亦含期许,显是站在他这一方的。 还有今日发生的“劫案”,以及那个叫高翎的诡异剑士,若无师尊指点,很难说他们薛家会不会引狼入室。 此时的薛允衡根本就没去考虑另一种可能。他认定了这次事件针对的就是薛家。 与秦家同行、绕道青州,师尊的本意应是要找一个替他试阵之人,引高翎入局。至于那些不成调的地痞,则是那设局之人没想到他带的人手虽少,却是个顶个的高手。 由此薛允衡推断,此局的目的一为试探,二是顺手将一位“侠士”塞进薛家。 第026章 无恋栈 见薛允衡沉吟不语,陈先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敛袖正冠,端端坐好,面带惭色地道:“郎君堪可端委庙堂,仆远不如。” 薛允衡回眸笑了笑,谦道:“先生过奖。”又转过话头:“其实,先生之前与我商议,我便已有此意。此事若逼迫太近,强令硬征,反易生变,倒不如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出奇不意,方可成事。” 陈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郎君思虑周详。” 薛允衡又道:“此事还需回府向父亲禀报,陛下将此事交予我,也是希望由我说动薛家。”他说着便笑了起来,神态从容至极。 陈先生张口想说些什么,看了看薛允衡的脸色,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此事若放在一个月前,薛家家主——廪丘郡公薛弘文——可能不会任由薛二郎任意胡为。 那符节县并非一县之事,而是牵涉到了整个江阳郡,连汉嘉郡也陷了进来,其间关系之错综复杂,以薛弘文那个守成的性子,自不会去淌这趟浑水。 可是,此番薛家在符节却折了一个夏成虎,事情便又不同。 夏成虎并非常人,乃是薛府门客,平素颇受重用。有了夏成虎之死在前,薛弘文便不好再置之不理了,否则薛家的颜面何存?这顶级冠族的尊荣,又岂可容人轻易践踏? 陈先生总觉得,薛允衡就是算准了这一点,这才先取符节,而不是先向薛弘文禀报。 他垂首沉思,蓦地想起一事,忙道:“郎君可还记得醉仙楼中,那小僮曾道‘南南之南,郡多买碳’?” 薛允衡闻言微怔,旋即将双掌轻轻一击,展眉道:“先生若不提,我险些忘了。”语罢沉吟了一会,见陈先生双目炯炯地看了过来,便道:“此事却是不容耽搁,便交予先生去办罢。” 陈先生欣然应诺,心中一阵喜悦。 此事若办成了,于整个薛家都有益处。 他兀自欢喜着,忽听车门被人敲响,却是方才那个侍卫回来了。 薛允衡将最后一信收入草席下,这才掀帘问:“何事?” 那侍卫道:“禀郎君,属下方才将谢仪奉上,高翎收下便离开了。” 薛允衡点了点头,眉间掠过一丝阴沉。 他故意连面也不露,只叫侍卫赠上谢仪,摆足了贵族的派头,便是想要显示出一种轻视的姿态,借以观察对方的反应。 这高翎却是出人意料地利落,收下东西转身就走,毫无恋栈,这般果断的取舍,更显此人不凡。 “何鹰去了?”薛允衡问道。 “是。另有裘狼、徐狸二人同行。”侍卫说道。 薛允衡的神情松了下来。 这几人皆是追踪的好手,高翎必逃不出他们的视线。 他挥退了侍卫,将车帘斜挂于一旁,目力所及之处,搭了一角秦府马车的车尾。 那个叫做阿栗的小使女,此时正自车旁转了出来。 她并没注意到薛允衡正在看她,径自往车队后方行去,不一时便找到了秦素令她找的人——那四个仆从中的一个男仆。 “你怎么不回去?女郎正说少了一人呢。”阿栗不满地瞪着那人,语气颇凶,说罢“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回首见那人没跟来,便又立起了眉毛:“你还不过来?莫非要女郎相请?” 那男仆正与薛府的一个小管事搭讪,不想被阿栗这小小的使女教训,当下面皮紫涨,当着薛家人的面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恨恨地盯着阿栗的背影,不情不愿跟了过去。 见他走了过来,阿栗便又上了车,向秦素笑道:“女郎,人来了。” 秦素掀开一角车帘,假作去看那男仆,眼尾余光却瞥向了方才高翎站的地方,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阿栗,你方才从那边过去,可看见了方才救我们的那位高剑士?”秦素问道。 阿栗点头道:“看见的,一下车就看见了,他走啦。我看见一个将军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锦囊呢。”阿栗眉飞色舞地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那锦囊的大小。 秦素向她笑了笑,又坐回了原处。 走得可真是干脆,竟也未去薛允衡那里邀功,就这么拿着钱走了。 见势不妙便想缩手,反应不可谓不速。 可惜,太迟了。 薛家门客可非庸常,这位高剑士若想遁走,难。 秦素心情甚好地眯起了眼睛,耳边是调配车马的声音。 那二十余人的“山匪”被捆缚成了一串,三具死尸亦装了车,薛允衡派出几名侍卫押着,缀在车后。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诸事皆宜,车队再度开拔。这一次走得十分顺利,申初时分便已到达了青州城外。 秦府派来接车的,仍旧是二管事冯德。 秦素撩起车帘,远远瞧见冯德避立于道边,恭敬地看着停在城门处的那一队薛府车马。 他跟随林氏多年,颇有些见识,自是认出了薛家的族徽,于是很知机地避在了一旁,不时引颈往城外官道张望,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秦素以为,让冯德多等一会也好。 她轻声令阿胜停车,便扶着阿栗的手下得车来,向薛允衡马车的方向施了一礼,款款语道:“这一路多亏有薛郎君照应,六娘方能安然回家,多谢郎君。前面已经有我家中从人来接,六娘就此别过,愿郎君一路平安。” 她的声音仍是清而弱,态度也依旧大方知礼,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萧冷气息,在这阴沉的午后越显出一种清肃。 薛允衡半提车帘,唇边含笑:“女郎多礼了,我也是顺路而已,还请女郎恕我过门不入之过,代我向尊君敬一炷香。” 秦素垂首应了声是。 薛允衡早就言明,他有急事不入青州。这其实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去给秦世章吊唁。 江阳郡如今的局势晦暗不清,薛家郎君送秦家女郎回程,这还可以说成是“君子好逑”,但若正式登门,那便是两族之间的事,这可不是薛允衡一个人能决定的。 但无论如何,他这次确实帮了大忙。 秦素拢袖垂首,语气真诚地道:“郎君侠骨清芳,泽及他人,实有名士高操,令人仰止。六娘钦服。” 薛允衡闻言微微一怔。 秦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是出乎他的预料。 他静静地看了秦素一会,方颔首温言道:“女郎端雅谨持,秦氏不愧为郡中名门。” 秦素敛首屈身,行了一个福礼,举止之端雅、风度之超逸,比大都士女也不差多少。 第027章 前尘事 这番情景,早惊住了前来接车的冯德。 他睁大眼睛死盯着秦素的方向看了许久,多次忍不住以袖拭眼,生怕看错了去。 最后他终于确定,那个在薛府车队中服斩衰、垂青幕,正与薛家某个郎君讲话的瘦弱小女孩,便是他们秦府的女郎——秦素。 这一惊直是可非同小可,饶是冯德素来有些见识,此时也是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好半天回不了神。 秦家女郎竟能与名满陈国的冠族子弟说话,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且这女郎还是以无礼粗鲁著称的六娘,冯德简直不知道要做何表情才好。 秦素看在眼中,暗自嗤笑不已。 请薛允衡护送她回青州的另一个理由,便是为了在秦家人眼中抬高自己的地位。 秦素自认是个俗人,也只能想出这般俗的法子。 好在这办法虽恶俗,效果却是上佳,冯德那满脸谄媚的笑,以及那躬得比以往更深的腰,便是最好的证明。 眼见这位秦府二管事提着一角衣摆,加快脚步往此处行来,秦素只做没瞧见,向薛允衡再行一礼,便又上了车。 她这里车帘一落,车外便是一阵蹄声飒沓。 薛允衡似是真有急事,说走便走,几息过后,那一队车马便驶动了起来,动作十分迅捷。 待冯德气喘吁吁赶到之时,薛府车马早就绕开了城门,转道往平州方向而去了。冯德只能眼睁睁望着那车队后方扬起的尘土,一脸的痛惜之色。 “冯管事辛苦,可是等了许久?”秦素和声说道,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隙,欣赏着冯德近乎扭曲的表情。 “女郎,为何不留住薛家郎君?”冯德跌足叹道,恋恋不舍的目光粘在那扬起尘土的方向,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秦素静了一刻,缓声说道:“吾服斩衰,何以留客?” 冯德闻言,表情一滞。 秦家正办着丧事,哪有请人到府做客的道理?她这话说得平淡,语中之意却极凛然。 冯德忍不住又要以袖拭眼了。 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他认识的秦六娘么? 他将视线往旁边掠了掠,便见左首那细眼仆妇向他摇了摇头,他心中十分失望,只得拢袖行礼:“女郎说得是,是我失言了。” 秦素淡淡“嗯”了一声,不再理他。 冯德这时才注意到赶车的阿胜是个生面孔,又问道:“你是何人?阿福呢?” 秦素微有些不悦,蹙起了眉心。 马车尚停在城门之处,来来往往皆是行人,冯德也是太心急了些,挑了这么个时候问这些事。 “回府再说。”她淡淡地道,又令阿栗敲了敲壁板,示意启程。 阿胜应诺一声,扬起鞭子“啪”地甩了一记,马车便此驶动了起来。 冯德空有满腹疑问,此时也只得躬身应是。 许是那薛府车马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忽然便觉得,女郎身上多了些气势,不比秦家几位嫡出的女郎差。 带着这种怪异之感,回府的这一路上,冯德倒没再多言。 秦素亦是静默不语。 旧地重来,相去不过数月,却又恍然如隔世重逢,那种感觉,怪异而又惆怅。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南方初冬温润的气息,和着青州城遍植的桐树味道,沁入她的鼻端。 这曾是她前世魂牵梦萦的味道。 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皆虚掷于此,最后酿出的,却是一盏苦涩混浊的酒,由她自己亲口品尝。 这样的味道,她如何会忘? 秦素睁开了双眼,眸底已是一片淡漠。 前尘往事,譬如云烟。那盏酒,她亦不想再尝。 许多事隔了一世再去看,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如她记忆中的青州城,真正步入其间时,亦是平常。既不是洪水猛兽,更不是难舍原乡。 方才那一瞬间的情绪起伏,她真是不该。 秦素的心底终成平湖,波澜不兴,淡然地望着车外。 青州城乃是江阳郡汉安县辖下的第二大城,城门高大,街道宽阔,酒楼茶肆,各色店铺,赌坊章台,园林别境。 说它繁华,它却有些单调;说它朴素,它又不乏精致。 秦素觉得,这青州便如秦家,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繁华已逝、神韵不足,唯有表面的富丽尚存。 颍川秦氏,终究是没落了。 秦素慨叹一声,将阿栗自窗边拉开,车帘也放了下去。 林氏最喜在庶女面前讲规矩,冯德又一直跟在车边,秦素不想一进府就被嫡母挑出错处。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小半个时辰后,便停在了秦府的角门处。 秦素下了车,举目环顾。 风拍青帘,空气里传来浓浓的香烛味道,有零落的哭声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天色阴沉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角门外的细巷寂静无人,门上悬着两盏白灯笼, 秦素忽然闭了闭眼,像是被那白刺痛了一般。 然后她想: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秦家最大的依凭,也随之倒塌。 她忘了迈步,怔忡地看着那两盏灯笼。 丝丝微凉爬上了心头,像是有谁在向她的心口吹着凉气。 她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然而,那微凉终究还是漫了上来,不是难受或悲痛,就只是那样的凉着,点点滴滴,渗出心底。。 “下雨了,女郎。”阿栗轻声地提醒道。 秦素蓦地转回神,抬手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水意。 是雨罢,她想,叹息了一声,提起裙摆,跨过了门槛。 进了角门,转过一条细长的甬路,渐渐地便有了人声与人迹,来来往往的仆役们见了秦素,皆停下行礼,亦有一些悄悄指点着,不知说些什么。 秦府的下人普遍年纪不算太大,周妪算是最老的了,也才将近五十。 据说,看一个士族是否底蕴深厚,一看住,二看人。 那经年老宅积下的意韵,苍树遮荫、石缝苔痕,乃至于亭栏台柱的沉亮漆色,皆是于细微处显现出岁月的沧桑、家族的兴盛;而历史悠久的士族,更有累世数代为家主效忠的仆役,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整肃与规矩,绝非朝夕可就。 只是,秦府中并无这番气象,故才会有这种聚集闲聊的仆役。 第028章 难自支 秦素转眸四顾,微微叹了口气。 颍川秦氏,早已如水随天逝,再无踪迹。如今的青州秦氏,不过是一个略有些声望的士族而已,连名门都算不上。 回首前事,秦氏一族的没落,并非秦家不知守成、自毁家业,却是天意所致。 秦家的祖籍不在益州江阳郡,而是在现赵国南部的豫州颍川郡。 彼时,那里尚是陈国属地。 颍川郡位于连通三国最大的河流——黑河的中下游,自来土地富庶,多出旺族,除秦氏外,鲁氏、贺氏、虞氏等等,皆是当地有名的大族。 三十余年前,适逢秦氏百年祭祖,此乃大祭,阖族人等尽皆自各地返乡,群居于秦氏那堪比一座小城的祖宅,参加这场盛事。 可谁也没想到,黑河上游连降暴雨,洪水冲破了颍川堤坝,倒灌入郡。 发水时正逢深夜,可怜秦氏阖族近千口人,睡梦中便被洪水冲走了大半。待洪水退去,秦氏族人还未喘匀一口气,瘟疫便爆发了,紧接着又是大旱,山火烧了整整一个月,田地枯焦、尸横遍地,整个颖川十不活一,许多人家都绝了户。 秦家还算幸运,最后存活下来了三男四女七口人,分别是:嫡支二房秦宗亮与鲁氏夫妻;嫡支四房主母吴氏及其嫡女秦世芳、庶子秦世宏;小宗五房妾室高氏及其亲子秦世章。 彼时秦世宏九岁,秦世章五岁,秦世芳三岁。 那秦宗亮是个极有担当之人,鲁氏更是出自颍川鲁家,见识不凡、性格刚毅。眼见颍川已非宜居之地,夫妻二人毅然带领吴氏与高氏母子迁离故土,历尽千辛万苦,最后便落脚在了益州江阳郡青州城,胼手胝足、白手起家,开起了砖窑场,撑起了一份家业。 七年后,秦宗亮便因操劳过甚而英年早逝,死时还不到四十岁。 说来也是天意,秦家本就人丁稀薄,而秦宗亮与鲁氏在那六、七年间却再没生出过一个孩子,就连纳的妾室也皆是无出。那鲁氏却是个豁达的,办完了秦宗亮的丧事后,她干脆便开了祠堂、请出族谱,在益州众士族耆老的见证下,将吴氏与秦世宏、秦世芳这一支,正式记为秦氏嫡支长房;高氏与秦世章这一支,记作嫡支二房;至于秦宗亮与鲁氏,则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名义,记作秦氏宗族第五代族长。 秦家几近断绝的香烟,就此重新续上,于秦家而言,这不啻为一次涅槃重生,而这其中,鲁氏居功至伟。 彼时,秦家所有产业皆掌握在鲁氏手中,鲁氏此举是在向众人昭示,她永远不会有携产另嫁的打算,也永远都是秦家妇。 这般深明大义之举,自是为秦家赢来了极高的声誉,吴氏与高氏更是感恩戴德,正式改口唤鲁氏为母,奉为太夫人,众人搬进了秦宗亮生前买下的这幢三路四进大宅,如同聚居的士族一样生活起来。 因宅院共有三路,足够这么些人居住,于是长房吴氏这一支便居于东院,吴氏称吴老夫人;二房高氏这一支居于西院,高氏称高老夫人。太夫人则居中路主院,以示两房人对她的敬重。如此一来,秦家原先那种嫡支、小宗混居、各房各有打算的局面,也得以改善。 秦家搬入大宅时,秦世宏刚满十九岁,已娶妻俞氏,嫡长子秦彦端刚刚出生。秦世章也已十四,守过二十五个月的斩衰孝期便也到了婚配之龄,秦家两房都算是后继有人。 说起来,秦世宏读书上没什么天份,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鲁氏见他行事稳重,便慢慢地将一部分产业交予他打理。秦世宏也不负重望,秦家砖窑越开越大,他还开了瓷窑,烧出的青瓷温润素净、光泽如玉,白瓷稳厚凝实、沉静如渊,一时间,秦窑瓷器声名鹊起,渐渐跻身上等瓷品。 而秦素之父秦世章,却是个天资聪颖之人,小小年纪便考中了秀才,更兼谈吐通雅渊畅、风度俊秀出众,在县中亦有“神童”美名。有不少士族看中他的天分,皆愿以女配之,虽多为庶女,但对秦家而言已经是家族兴盛、复兴宗门的好事了。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秦家蒸蒸日上之时,秦世宏却突发暴病而亡,其妻俞氏彼时正怀着第二胎,惊闻噩耗,当即引发了大出血,后虽保住了胎儿,却自此落下了病根。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许是因家里忙着办丧事,疏于看顾,秦世宏膝下嫡子——年仅四岁的秦彦端——不慎自花园假山摔下,摔断了脊骨,腰部以下无法动弹。那老医隐晦表示,秦彦端就算能活着长大,也永远失去了做父亲的能力。 众人那时还侥幸抱有希望,若俞氏这一胎仍是产下男丁,则秦家大房的香火还能延续。然现实却不那么尽如人意,俞氏次年生下一胎,却是个女孩,取名秦彦雅。 生女之后,俞氏的身子完全亏了下来,落下了严重的宫寒症。 如此一来,秦家长房(亦即原先的嫡支)这一脉,竟是后继无人。整个秦家唯一的男丁,只剩下了原系小宗庶子的秦世章。秦世章那时已然成婚,其妻钟氏乃是汉安小姓士族的嫡女,膝下嫡子秦彦昭刚刚满月。 吴老夫人便于此时提出,要让族侄秦世章兼祧。 按照常理,吴老夫人大可以从秦世章那里过继一个男孩,养在儿媳俞氏膝下,他们长房也算续上了香火。 可是,吴老夫人却不肯这样做。 她的亲生女儿秦世芳,彼时年已十七岁,却一直寻不到好的夫家。 秦氏一族已经伤了根基,秦世芳的婚事本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秦家满门妇孺,长房这一脉更是连个顶门立户的男丁亦无,就算是最末等的士族,也不会找这样的女子做正妻,最多纳来为妾。 秦世芳乃是吴老夫人唯一的骨血,她对这个女儿爱逾珍宝,如何舍得让女儿去做妾,更不愿将女儿嫁人入寒门。且秦世宏到底是庶子,与吴老夫人隔了一层肚皮,于她而言,孙辈是秦世宏的孩子还是秦世章的孩子,没一点区别。为了女儿能有个好姻缘,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秦世章的身上。 第029章 纯孝女 吴老夫人的一片爱女之心,太夫人不可不理,且也心疼秦世芳可怜,再一想秦家目前的境况,也的确需要有个能立得住的男子顶在前头。于是,仍是由太夫人出面,请来士族耆老见证,开宗祠、改族谱,由秦世章兼祧两房。 俞氏那时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身子完全垮了,娘家对她根本不闻不问。太夫人怜她孤苦,便将她与一双儿女接到身边,又与吴老夫人商议,重新选了一户小士族的庶女为秦世章的长房正妻,便是林氏。 大功丧期一过,秦世章便与林氏成了亲,三个月后林氏便有了孕。为子嗣计,太夫人又马不停蹄地为秦世章纳了四房妾室,长房纳了盛氏与徐氏;二房纳了夏氏与蔡氏。 许是上天看秦家可怜,接下来的十余年,秦家可谓顺风顺水、子嗣众多。秦世章仕途通畅,年纪轻轻便官至郎中令,升迁有望;膝下子女除去早夭的不算,加上族兄秦世宏的两个孩子秦彦端与秦彦雅,共计一十三人。 秦家偌大的宅院里,终于有了生机与活力。 不过,人一多了,是非便多,一夫两妻本就极易滋生矛盾,二房钟氏是先娶的、大房林氏又占了个“长”字,两房妻室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二夫人”。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下仆们便开始以“东院夫人”、“西院夫人”分别称呼林氏与钟氏,仅从这称呼上的种种禁忌,便可知两院之间的情形。 这几年来,太夫人年事渐高,精神已大不如前,便将一应田产、铺面及管家权皆交予了林氏,而砖窑与瓷窑这两宗大的产业,则交给了钟氏打理。 钟氏的娘家原先也是汉安县排得上号的士族,只不知何故,近十年来却一直在走下坡路,族中人才凋零,到如今已渐渐淡出了士族圈,有了衰败的迹像。 好在钟氏的长兄钟景仁精明干练,人又沉稳,帮着钟氏将砖窑与瓷窑打理得井井有条,秦府的富贵日子也一直没断过,钟家自然也沾了些光。 太夫人原本以为,秦世章能够撑起秦氏一族,顺便还能将钟氏与林氏这两个没落的家族拉起来,届时也可作为助力。 可世事难料,秦世章竟是英年早逝,秦家的天也跟着塌了,府里如今的情形,也就表面看来还好,实际上却是颓丧之气日浓。 主人尚是如此,这些仆役自是更无章法可言了。 秦素心里生出淡淡的悲哀,眸光扫过那些闲聊的仆役,又转了开去。 秦家几乎是重头来过,早年根基已不复存,故秦府中的气象便总缺了些稳厚,一切的人与物、物与事,瞧来都是薄的、浅的,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处,便连那梁上的朱漆也亮得那般刺眼,那转角与廊柱间,便也有了股油汪汪的味道。 秦素略略屏息,缓步转过回廊。 一行人方绕过影壁,哭声陡然便大了起来,刺鼻的香烛味盈人耳目,细细的雨丝打湿了青烟,白幡在风里翻飞。 秦素情不自禁闭了闭眼。 前方不远处,便是正房灵堂。 高大的五间正房矗立于漫天雨线中,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外面的墙壁上张满了白幡,西风掠过,白幡鼓荡不息,整个世界一片缟素。 与秦素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画面。 她有些怔忡起来,前世种种、今生所见,蓦地交织于一处,让人分辨不清是梦还是真。 她痴痴地望着那飞动的白幡,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慢慢地往前走去…… 不,不该再往前去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她猛地回过神来,停下了脚步。 冯德垂眼躬身立在身后,对秦素的动作毫无反应。 秦素垂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袖。 雨越下越密,油布伞下时而扑进来几星雨珠,白麻衣上斑痕点点。 她转眸往四面望了望,灵堂两旁搭着简陋的的棚屋,棚屋内除草垫外再无别物。 这是秦府中路正院所设的大灵堂,那棚屋便是给孝子孝女们哭祭用的,在秦世章未下葬之前,他们除却早晚给两位夫人请安,便都得住在这里。 这其中,并不包括秦素。 士族规矩,唯有正妻、男丁与嫡出之女可于正房大灵堂哭祭,并接受客人的吊唁。而像秦素这样的庶女,是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 前世的她甫一进府,便被冯德引至此处。她见这里设了灵堂,也没问个究竟便抢上前去哭拜,却被冯德满面尴尬地劝了回来。 那一回,她真是当着无数人的面,出了一个大丑。 冯德事后向林氏辩解,说他只是路过正院,想要带着秦素自偏门转进东院,却未想秦素突然冲过去哭祭,险些闹出笑话。幸得二娘秦彦婉事后描补了一番,将之归于秦素路途劳顿,这才将场面转圜了过来。 林氏听罢,便只轻描淡写地斥责了冯德几句,而秦素不懂规矩、懵懂而不自知的名声,却是就此远播青州。 秦素淡淡地往棚屋方向看了一眼。 秦家几位嫡出女与男丁,除了瘫痪在床的秦彦端,余者皆在,秦世宏所出的长房嫡长女秦彦雅亦在其中。 秦素便又转首看了看冯德。 冯德垂目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更不上前引路。 秦素盯了他一会,忽然有些厌倦。 林氏惯会于这些小处折辱人,让人如鱼骨在鲠,吐又不成,咽又不是,着实使人烦恼。 她一面思忖着,一面抬脚便欲往左侧偏门而去,蓦地心念一转,又收住了身形。 她还走不得。 此刻的她已然站在了灵堂前的甬路上,若就此离开,亦属不孝,林氏必会就此大做文章。 倒真是两难得很。 秦素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十分干脆地两眼一翻,朝后倒去。 去它的孝道规矩,她不奉陪了。 甬路上蓦地一阵扰攘纷纭,仿佛热油锅里溅了水,纵使冯德御下有方,没让动静闹得太大,终究还是将灵堂中吊唁的客人惊动了好些。 秦府六娘悲伤过度,方一回府便晕倒在地。 至哀至孝,莫过于是。那吊唁的客人中便有人叹:“秦家六娘,果是纯孝之人。” 这般考语,却是秦素始料未及的。 第030章 曾相识 秦素这一晕,便足足晕了一整日。开始时是装的,后来则是倦极而眠。 自重生醒来至今,她日夜不停地谋划算计,下毒、易容、诓骗、伪造、埋先手、布暗局,真是殚精竭虑、穷尽智慧,几乎无一夜好睡,再加上自连云至青州一路车马劳顿,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才十二岁的少女? 医者扶脉后诊出“心力交瘁、劳心过甚”八字,并嘱林氏让秦素卧床静养,不可再劳累。 有此诊治,秦素更是坐实了一个“孝”字,就此安安稳稳地睡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一夜雨声零落,点滴阶前,直至天明仍是未停。 秦素自沉睡中悠然醒转,转眸四顾,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三屏素榻上,厚重的布帐遮去了大半光线,唯缝隙间露出一角桌案,案上的铜雀烛台里点着细烛,满室暗影幢幢。 秦素怔怔地看着那具烛台。 原来,她是在东院正房的西厢过了一夜。 这里她并不陌生。六岁前的她乃是此处常客。彼时,她是享受着父亲宠爱的娇娇小女郎,哪里知晓有一天她会远赴田庄,住进夏时漏雨、冬日透风的房子? 少无一日忧,那真是最好的时光呵。 秦素怅怅地想着,心里未始没有一点羡慕。 如果可以,她很想永远留在那个时候,无忧无虑,不识人间疾苦。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粗布被面摩擦着布褥,“擦擦”地响着。 “女郎醒了么?”帐外蓦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随着话音,布帐被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掀起,一张清秀可人的笑脸,呈现在秦素的眼前。 秦素藏在被中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张。 锦绣? 林氏最信重的使女之一——锦绣,竟守候在她的床前。 “原来女郎真的醒了。”锦绣笑着道,轻柔甜美的话语声像是含了蜜,直要化去人的耳朵。 秦素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细细打量。 锦绣的人亦如她的声音,甜美清秀,笑意宛然。微尖的下巴,秀丽的长眉,双眸弯弯带笑,颊边两个梨涡,穿着一身粗布素服,双平髻上只插了一根木钗。 这是年轻些的锦绣,容色已具,却还不曾生出后来的袅娜风情。 前世时,林氏将她派到秦素身边,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在秦素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可是,包括林氏在内的所有人皆不曾想到,锦绣最后竟做出了那样令人尴尬之事,险些带累到了林氏头上,而锦绣自己的下场…… 秦素收拢了心神,不再往下想。 “你是何人?”她盯着锦绣问道,语声里含着晨起时的娇慵,略有些嘶哑。 她在田庄生活了五年,自是不认识林氏身边的阿猫阿狗。问罢了话,她也不待锦绣回答,便又转首四顾:“阿栗呢?她去了哪里?” 锦绣款款行了一礼,抬手去卷帐幔,语声轻柔:“女郎,我是锦绣,是夫人派我来服侍女郎的,往后便任由女郎差遣。阿栗去库房领物,即刻便回。”停了停,又弯了眼睛看秦素:“女郎可要起榻?” 温温柔柔的语气,甜美秀气的长相,这样的锦绣,实在极易予人好感。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自榻上坐了起来,锦绣便过来替她着衣。 锦绣今年已满十四,正是娇花一般的年纪,纤长的手指若春葱一般,指间托着一件烟青色绣樱草纹软罗内衫,那细腻的罗纬映着晨光,泛出柔和的光泽。 秦素瞥眼看去,脸色陡地一沉。 “等一等。”她抬手挡住了欲替她着衣的锦绣,眸光冷肃,指了指她手里的软罗内衫:“我服斩衰,何以着罗素?” 她的声音不见起伏,眼神里的冷却有若实质。 斩衰为重丧之首,锦绣却捧出了罗衣,林氏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么?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要在最重要的孝道上做文章,林氏还是没放弃在太夫人面前抹黑她的意图。 看起来,她回来的声势有些大了,竟大到了让林氏无法忍受的地步。 借薛二郎张势,她果然没做错。 锦绣万没料到秦素突然变了脸,辞锋竟然颇利。她脸色僵了僵,眸光微闪,旋即退后躬身,诚惶诚恐地道:“女郎息怒,我拿错了衣,这就去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利索地折起罗衣,行至一旁开了箱笼翻拣,不一时,便捧着一件纯白粗麻内衫走过来,双手奉至秦素眼前。 秦素审视地看了看那衣裳,又看了看锦绣,方点头道:“这件不错了。” 锦绣连忙上前,殷勤地替秦素着好衣衫,一面又有些感叹地道:“女郎皮肤娇嫩,这粗麻衣贴体硌着,恐是会疼的。” 秦素侧首望着她,心中无比讥诮。 此事前世并未发生,然而用意却与发生过的一样明显,锦绣还真是尽责得很。 或许,林氏是真的比她以为的,还要笨,而这锦绣白白生得一副聪明模样,看起来也和她的主子不分伯仲。 秦素举步往妆台前行去,似是根本没听见锦绣的自言自语。 锦绣却也不急,随着她行至妆台,轻轻推开了前面的窗扇。 一阵凉风拂进屋中,雨声越发清晰起来。秦素探身往外看去,却见廊下的灯笼已然熄了,窗缝里泻出的烛光照着白砖地,地上湿了多半,屋檐下缀着断珠般的雨线。石子小径被雨水洗得发亮,模糊地映出深灰色的天空。 “风有些凉,女郎可要将窗关小些?”锦绣体贴地问道,一面将旁边桌上的青铜雀烛台端了过来,妆台边的光线立时亮了几分。 “几时了?”秦素问道,一面探手将窗扇推开了一些,仔细看着檐角外的天色。 锦绣向时漏望了一眼:“卯正差半刻。” 秦素点了点头,在妆台前坐了,淡声吩咐:“替我梳发,唤人进来洗漱。” 锦绣在秦素身后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眼睛张得老大。 若非知晓秦素在田庄住了五年,她一定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行止、语言与态度皆优雅沉静的少女,与林氏口中那个“不知礼数、粗鲁不文”的少女是同一个人。 第031章 会至亲 秦素并未看见锦绣的神情,也未将她的想法放在眼里。 这丫鬟所起的作用,最多就是撺掇她做些傻事,再给林氏报个信,让林氏有机会惩罚她,如此而已。 至于锦绣会在将来做出的那件事,秦素目今尚无暇顾及。 细论起来,她与锦绣并无深仇大恨,更说不上对她有何感受。当年锦绣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多之后,她便因犯错而被逐。而锦绣背后的林氏,秦素自重生后无数次回思前世,越想便越有种感觉:她前世遭遇的一切,与林氏关系并不大。 前世的她,有极大可能恨错了对象。 罚跪、罚抄书、罚禁闭,更甚者,在庶子庶女们的婚事上作些手脚,这些林氏是能做到的,亦是她一以贯之的行径。然而,她还没蠢到去败坏秦家子女的名声。 林氏自己也生了女儿,这样做,无异于自毁前程。 再者说,秦素失身那晚,引她入局的是阿豆,而阿豆是被一个麻脸老妪收买的,那老妪背后的人,真的是林氏?嫡母算计庶女,有必要费这样大的手脚? 秦素微微颦眉,地面水洼中映出的黑瘦少女,便也有了一个寡淡的疑惑表情。 锦绣在无人处撇了撇嘴。 看来看去,这位六娘子的身上,仍旧一无是处,就是一个土气的村姑。 她将方才生出的那一点讶异抛了开去,撑高了手里的青布油伞。 此时的秦素已然收拾整齐,步出了临时安睡的西厢,正走在东华居的石子小径上,锦绣便随侍在她的身后。 秦素伸手拨开伞面,看了看天。 天空是一片无垠的灰,雨线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似是没有穷尽。 她的心情也受到了这冬雨的影响,有些灰暗,也有些冷寂。 时隔一世,她重又站在了东华居的院中。 此时此刻,份属东院正房的东华居,仍是她记忆中最鲜洁时的模样,不曾败落蒙尘、蛛网吊结,亦没有野鼠爬过荒草、凄风笼盖四野。 她的心头泛起酸涩,转首看向院门处。 高大的门楣纤尘不染,“东华居”三个飘逸劲拔的大字,被雨水洗得洁净有光。 她久久地看着那三个字,心底酸涩渐去,生出了些许荒谬。 她记起,西院的正房,是叫做“西华居”的。 自秦世章兼祧后,秦府的东、西两院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处处都必须绝对的一样,不可有分毫差异,而其中最鲜明的表现,便在两院的建筑名称上。 东院正房为“东华居”,西院正房便叫“西华居”,两处皆为主母的住处;“东萱阁”为东院吴老夫人所居,西院高老夫人便住在对称的“西萱阁”。 除这四处外,其余各院亦对应而生,如东院两位妾室居于“东云照水”,西院双妾便住在“西月飞霜”,还有诸如“东篱”对“西庐”,“东风渡”对“西雪亭”等等,不胜枚举。 幸得秦世章有才,这些名号才没闹出笑话来,然如此多东、西二字打头的名称,也足够人晕头转向的了。 秦素半垂着头,厚重的刘海之下,是一抹嘲讽的淡笑。细雨携起凉风,拂过斩衰上未经缝补的线头,刺着她的下颌,有些痒,也有些疼。 她抬起眼眸环视一番,入目的,是东华居初冬时的光景。 院子里植了桐树,此时风吹叶落,枝桠挺立,宛若刀剑出鞘,在半空里无声厮杀。院子北角的山石子引了活水,寒泉兀自流淌,叮叮咚咚,嵌入沥沥雨声中,敲出满院的冷峭与凄清。 一所没有了男主人的院子,便如春风不肯渡的花园,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凄凉。 秦素立在正房外的廊檐下,自帘幕的缝隙间看着房中的林氏。 林氏木然踞坐于胡床上,眉目里刻着浓重的悲伤,以及更加浓重的疲倦。 这个一心要给庶女下马威,连晨起请安也要变着法地给庶女难堪的主母,此际看来,也不过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凡人罢了。 秦素对她没有同情,只有越发清醒的认知。 她平心静气地打量着林氏。 林氏有一张端丽的容颜,眉骨高、鼻骨挺、下颌圆润,整张脸饱满如花苞,笑时便有若春花绽放。 秦素私下觉得,比起西院夫人钟氏飘逸出尘的韵致,林氏美在轮廓,她那张脸总是不管不顾地美丽着,无论悲喜怒恨怨,也依旧无损于她的美丽。 如果眉间的阴郁能够少些的话,秦素相信,林氏会更动人一些。 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当年头一胎生下的嫡长子,只活了不到三个月便即早夭,林氏深受打击。自那一刻起,她的情绪便像是定了型,纵然后来顺利生下了两女一子,她似乎也永远走不出那一日的阴霾。 “六妹妹好早。”身旁微微一暗,秦素的衣袖被人碰了碰,她转过头去,却见身边已多出了一人,正是二娘秦彦婉。 二娘秦彦婉、四娘秦彦贞与六郎秦彦恭皆为林氏所出,除这三人外,东院另有庶出子女三人,分别是盛氏所出五郎秦彦朴、徐氏所出七娘秦彦柔,以及外室女秦素。 秦彦婉应是从正房灵堂棚屋赶过来的,麻衣上还沾着香烛的气息,脚下屐齿微湿。 连日不停地守灵哭丧、铺草枕土,朝暮只以一溢米粥裹腹,秦彦婉的面色有些憔悴,仪容却依旧整洁。 “我是二姊,六妹妹还记得么?”她小声地道,一双剪水瞳像浸了秋烟,凝在秦素的脸上。 秦素福身向她行了礼,亦轻声地道:“我记得的,二姊好。” 秦彦婉柔柔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便也转首看向明间。 她只比秦素大了一岁,却足足高出秦素一个头,因而这摸头的动作做起来便不显突兀。 秦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从她的角度,只能瞥见秦彦婉清丽的侧颜,长眉如画,秋水明眸,神情间含着几许轻愁,美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秦家多出美人,秦素五个姊姊一个妹妹皆是容貌清秀,而这其中,又以秦彦婉为最。 两年之后,秦家二娘的美名,可是传遍了整个陈国的。 秦素不自觉抚住了胸口。 那里有一丝微热的灼痛。 前世秦家灭门后,在赵国一个大士族的家里,她曾见过秦彦婉。 彼时,她是郎主新得的艳姬,她是府中侍酒的美婢。因二人皆会说陈国话,便被遣出招待陈国使团。 酒宴欢歌、觥筹交错,她们于华宴之上重逢,却双双沦为玩物,一个缠绵于男人怀中,一个婉转于男人膝上,四目相顾,不敢相认,唯错眸而过。 秦素不知秦彦婉是如何来到赵国的,也懒得去问。彼时的她恨着林氏,亦恨着林氏的女儿。 她以为,她未请隐堂“密杀”取了秦彦婉的命,已然仁至义尽。 可是,就在她被郎主转送他人的那一晚,秦彦婉却悄悄地来找她,塞给了她一个包袱。 她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张热饼、两只熟蛋,还有一张带着余温的五十两银票。 她怔忡地抱着那只包袱,包袱里的饼透出温热,暖暖地,烙着她的肌肤,也灼着她的心。 当她抬起头时,在异国寒冷的星空下,秦彦婉瘦弱而纤细的背影有若一道轻烟,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第032章 雨霖霖 那只包袱,秦素后来扔了。 也或许,她最终还是将它带在了身上。她已经记不清了。 年华如逝水,渐渐洗去前尘,许多的人来了又去,从她的身边依次经过,若蜻蜓点水、似寒雁穿潭,与她的生命轻轻一触,便即分开。 她为隐堂效力,辗转于赵国的士族门阀,又阴差阳错回到了陈国,在深宫里自顾不暇。 渐渐地,她忘了自己的来处,唯偶尔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那一夜萧疏的星子与月华,会觉出胸口那一丝微微的热。 那样的一种温度,经年之后,似仍旧穿透了无尽的岁月,烙在她的心口。 她并不知道秦彦婉后来怎样了。 那张清丽而忧愁的容颜,自那一日之后,便从不曾在她的故梦中出现。 秦素的心底泛起苦涩,渐渐蔓延至舌尖。 “二姊,六妹。”有人唤了一声。 秦素转回心神,循声看去,却见四娘秦彦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秦彦贞只比秦素大了几个月,却出落得秀丽,身量比秦彦婉还要高些,面貌轮廓肖似林氏,唯眉眼间多了几分恬淡,宛若画中仕女,有一种徐徐淡雅的风致。 “四姊好。”秦素向她行了个礼。 秦彦贞点了点头,又端详了她两眼:“黑了些,太瘦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淡的,表情更是淡近极无,语罢便静静立在了秦彦婉身侧。 秦素佯装害羞垂下了头,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说来也是怪事,秦府东、西两院明争暗斗,连院子的名号都要比照着起,然小辈之间却鲜少勾心斗角之事,至少前世的秦素便不曾听闻过,她想,这或许是因了太夫人及秦世章的双重影响所致。 秦府小辈皆是打小便听着太夫人讲古长大的,太夫人总说,秦家在那样艰辛的磨难中生存了下来,靠的便是齐心合力。而秦世章却奉行老庄清静无为之道,行止超然,为人谨持。家中子女多多少少受他二人影响,争斗之心自然便也没那么重了。 秦素垂眸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身边又多出了两个矮矮的小人儿:八岁的五郎秦彦朴脸儿圆胖,大眼睛黑黝黝地如同宝石;六岁的七娘秦彦柔皮肤细白,宛若瓷人一般。 他们两个年纪小些,皆不大认识秦素了,秦彦婉便低声叫他们行礼,态度十分温柔。 东院晚辈本就以她为长,而小辈们看来对她亦十分亲近,秦彦柔便一直缩在她身后,只露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秦素。 秦素对她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最后一次见秦彦柔的情景,彼时的秦彦柔已近十岁,出落得清秀可人,一手绣技尤为出众,据说是她的生母徐氏亲手教的。 却不知秦府抄家之后,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有没有得到一个好些的结局? 雨丝纤细、流水潺潺,东华居的回廊转角处,一丛芭蕉犹自青翠,蕉叶上坠下透明的水滴。 秦素正出着神,却见正房明间虚掩的门扇终于开启,粗布棉帘被人从内挑开,露出了林氏模糊而疲惫的脸。 “请郎君与女郎入内。”青衣小鬟躬身行礼,分列于屋门两侧 “快进来吧。”林氏亦在胡床上向外招了招手,看向秦彦婉与秦彦贞的眼神里,含着些许心疼。 几人依着序齿鱼贯而入,齐齐向林氏见礼。 “都起来罢。”林氏憔悴的脸上撑起一个笑,招呼小辈们坐下,又叫奶姆将秦彦恭抱了出来。 秦彦恭今年才只三岁,正是渴睡的年纪,此刻想是尚未醒透,在奶姆怀里揉眼睛,看见林氏便伸手要抱。 林氏自见了他,面上便亮起了一层柔光,再不复憔悴的模样。她爱怜地将秦彦恭抱在怀中,眉梢眼角皆染着笑意。 年近三十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林氏自是疼到了骨子里,抱着爱子掂了掂,便柔声地问:“冷不冷?饿了么?”又问奶姆:“昨晚睡得可好?” 奶姆恭声道:“小郎君睡得极好,只半夜醒过一次要水喝。” 林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搂着秦彦恭软语哄了好一会,方叫奶姆抱了他下去。 直到那奶姆的身影消失在棉帘后,林氏才终于转过视线,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敛眉端立,衣袖垂得笔直。 她方才便一直站在堂下,林氏却像是才看见她一般,这让秦素觉得十分无奈。 这是她回府后与嫡母的首度见面,需得大礼跪拜才合规矩,可方才林氏自顾自逗弄幼子,秦素便只得立在一旁候着。 还好她没有先跪。 秦素心中暗忖着,一面已是跪伏于地,大礼拜见,恭谨地道:“不肖女六娘,拜见母亲。” 林氏的视线垂了下来,在秦素的身上轻轻一碰,便又立即转开,仿佛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事物一般,眉尖蹙起,饱满的额头瞬间布满了阴云。 别的庶子庶女也就罢了,唯有秦素,林氏有种格外的厌弃。 这厌弃一方面是因为秦素的出身,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样一个不洁的外室女,秦世章却偏要放在长房的名下。 林氏的胸口有些发闷,觉得喘不上气来。 砖窑给了二房,瓷窑也给了二房,就连儿子的数量也是二房多过长房。好事皆被二房占了,他们长房得着了什么?除了那点不值钱的田产铺面,还有个鸡肋的管家权,便只剩这个外室女了。 林氏直直地望着窗外,眉间压抑的情绪几乎拢不住。 房间里一片沉寂,除了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便没有别的声音。 秦素安静地跪着,膝盖有些隐痛。 幼时在祠堂受了寒气,其实并不算多大的伤,只是林氏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一直没叫医来治。前世直到秦素进入隐堂,那隐堂的医用了最普通的膏药,贴了三个月便即痊愈。 这一世,秦素是不会再去隐堂了,她想,这膝伤还是早早治好为妙。 一阵雨声破帘而入,寒风在屋里打了个转,凉意侵人,卷起座中几方衣袂。 林氏像是突然醒了过来,视线重新落在秦素的身上,良久,眉心皱成了川字。 “如何不见阿豆?”她的声音抑得极低,如同帘外压抑而沉暗的天。 秦素向着地面嘲讽地笑了笑。 简单而直接,这确实是林氏一贯的风格。 她直起腰身,自袖中取出报官后的那一份备案,双手高举过顶:“母亲恕罪,阿素擅自作主了。” 林氏身旁的一个使女上前,接过备案奉予林氏,林氏匆匆扫了几眼,面色微变:“逃奴?阿豆逃了?” 她着实是难以置信。阿豆一家皆在她名下的铺子做活,家中颇有进项,阿豆虽在田庄,却也没吃过多少苦头,有什么理由逃跑? 林氏的眉头越拧越紧,怀疑地看着秦素:“阿豆一向忠心老实,六娘,你是不是弄错了?” 秦素摇了摇头,却并不开口。 此事并不宜于经由她的口说出,就算她说了,林氏也仍是怀疑,倒不如再等两日,由旁人亲自去太夫人跟前分说。 第033章 东萱阁 见秦素不肯开口,林氏的脸色越发阴沉。 从她所在的位置去看,只能看见秦素那厚厚的一道刘海,鸦青的乌发亮晃晃地,刺目且灼心。 “嘭”,林氏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母亲息怒。”秦素立刻伏低了身体,恭声告罪:“这件事是福叔办的,阿素不知详情。” 清而弱的声音,却安稳从容,不见一丝惶悚。 林氏脸上腾地烧起怒意,双眉猛地一张。 “该去祖母那里了,母亲。”秦彦婉轻轻柔柔地开了口,清润明净的声音,洗去了房中暗涌的戾气。 林氏神情一凝,转眸看向案边时漏,这才发觉时漏将尽,已近辰初。 她轻轻咳了一声,面色瞬间便恢复了平静:“确实不早了,走罢。”说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风匆匆滑过秦素:“六娘也起来罢,随我去见见你祖母。” 使女掀起门帘,天光乍涌,映亮了林氏轮廓饱满的面庞。此刻的她神情安宁、行止端雅,再非压抑而阴沉的怨妇。 她姿态优雅地扶着使女,当先往门口行去。 不论其他,只说这一份变脸的功力,林氏还是深得其法的。 直待林氏行至门边,秦素才在地上笨拙地蠕动了一下,想要起身。 然而,她此刻的样子有些狼狈,一副想起身又起不来的样子,两手撑地,手臂微微颤抖。 前方传来轻轻的嗤笑声,像是哪个使女在偷笑。 锦绣连忙上前搀扶,秦素偎着她的手方才勉强站了起来,却又在秦彦婉与秦彦贞二人行过身边时,蓦地站立不稳,歪向一旁。 “六妹妹!”秦彦婉轻呼,她身旁的侍女采绿早已抢前几步,与锦绣合力扶住了秦素。 “多谢二姊。”秦素全身的分量皆压在锦绣身上,语声有些虚弱,下意识地拿手去捶膝盖。 秦彦贞蛾眉轻蹙,眸光向秦素的膝盖处瞄了瞄,未曾说话。 “小心些。”秦彦婉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方往前去了,秦素便靠在锦绣身上,一步一挪地跟在后头。 东华居的院门外,是两弯长长的回廊。 吴老夫人所住的东萱阁,位于东院的最南端,院子左近既有山水画楼,亦有兰园桂圃,风景佳美,一年四季皆可赏玩。 不过,吴老夫人性子寡淡,并不热衷于热闹,于是,那些山水花草便也只能空自美丽着,年年岁岁,寂寞如初。 回廊里响起断续的木屐声,廊外雨幕如烟,天地间覆了一层烟色的轻纱。 这是独属于东院的气氛,寂静而又压抑。 秦素心中叹惋,身体却往锦绣的方向倾去,将全身的分量皆压在了她一人身上。 锦绣的鼻尖冒出了汗来,脸渐渐憋得通红。 纵然秦素生得瘦小,却也有好几十斤,锦绣如何吃得住?不过小半刻钟,她的两条手臂便已不像是自己的了,更遑论被压得死死的肩膀,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忍不住有些抱怨,林氏罚的是秦素,最后却是她这个使女倒霉。她倒是想找个人来换换手,可秦府有家规,庶出子女去正房拜见长辈时,只能带一个仆役。 方才见秦素留下阿栗收拾房间,只带了自己出门,锦绣还高兴了一阵,以为可以轻省些。可谁知这却是个苦差事,她现在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 好容易行至东萱阁,锦绣已是气喘吁吁。 “有劳你了,累坏了罢?”秦素依着栏杆站定,低声道谢,一只手覆在膝盖处,雪白的麻衣衬着她黑黄的手指,十分醒目。 锦绣忙道“不敢”,喘着粗气退后一步,立在秦素的身侧揉胳膊,面色实在不能算好看。 秦素专注地捶着膝盖,面无表情。 比起阿栗,她当然更愿意让锦绣“侍者服其劳”,更何况她的膝盖也确实有些疼。 “六姊。”身旁传来秦彦柔压低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小小软软的手便覆在了秦素的膝上:“我帮你揉一揉。” 秦素低下头,眼前是小姑娘晃动的丫髻,过了一会,丫髻动了动,便见一双大眼睛忽闪地抬了起来,看着秦素,语声里带着小女孩的软嫩:“揉揉就不痛了。” 她正在换牙,说话时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很有趣。 秦素忍不住便去摸她的头,轻声道:“我不痛了,多谢阿柔。” 秦彦柔听话地停了手,回首向秦彦婉一笑,得来了对方嘉许的眼神。 秦素见了,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林氏方才的举动不能算不妥,只是她未曾想到,秦彦婉行事会如此周到。 身为晚辈,她不好直接违逆主母,便委婉地借用这种方式,向庶妹表达了歉意。 前世见惯了宫里的各种女人、各样手段,如今乍然遇见这样的纯粹与善意,秦素还真是不习惯。 一阵风拂过回廊,几杆竹子在风里微弯了腰,碧绿的叶片摇下几粒雨珠。 正房门帘忽地挑起,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走了出来,向林氏躬了躬身。 这妇人生了一张严肃的长脸,皮肤很白,两弯眉毛捏得细长,眼珠是冰冷的深褐色。 这是蒋妪,是吴老夫人最倚重之人,亦是秦世芳的两位乳母之一。 再次见到这张从无笑意的长脸,秦素仍旧觉得怪异。 一个从来不笑的妇人,却偏有两道长长的弯眉,真是叫人不知如何形容才是。 蒋妪向林氏行礼后,便又凑到她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方后退一步,躬身道:“老夫人已起榻了,夫人请进,郎君请进,各位女郎请进。” 青衣使女挑起两重对掩的门帘,林氏打头,带领一干子女们跨进了屋中。 东萱阁共有五间正房,房间取势开阔,明间地面上铺着一色的大块青砖,擦洗得光可鉴人。屋中家具皆为上好檀木所制,迎面是一方大案,左右各是两张雕花扶手椅,沿墙是两溜短榻,上头皆覆着素罗棉褥,榻前置着小几,下方砖地上铺着厚厚的青毡,房间一角架着熏笼,暖意氤氲而出,有松饼的香气四下弥漫。 众人先向吴老夫人见礼,方才挨次跽坐于两旁的短榻。 第034章 各有心 秦素以眼角余光向上看了一眼,却见吴老夫人端坐于左侧的扶手椅,圆圆的脸上既无悲、亦无喜,若不是面色有些苍白,仅从她的情绪上,根本看不出秦府死了人。 吴老夫人的漠然,也并非不可理解。 她膝下除了一个女儿秦世芳外,便再无别的子嗣,秦世宏不是她生的,秦世章更跟她隔了宗,这个家里她没半个血脉亲人,当年又是自那场天灾里活过来的,生死于她,亦不过平常之事。 秦素又往旁边看去,却见大案右侧的扶手椅中坐了一个穿着熟麻布衣的中年女子。她看上去比林氏年长些,样貌与吴老夫人有两分相像,也是圆脸秀眉,眼角微微上挑。只是她的气色却不如吴老夫人好,嘴角垂着,眼下挂着青影,有几分老相。 秦素微低了眉,眸中有一丝讥意。 秦世芳倒真是等不及得很,前世今生,她皆是在秦素第一次拜见吴老夫人时便出现了。 此时,便见吴老夫人眸光微动,向下首坐着的人扫了一眼,视线在秦素身上停留了片刻,方转向了林氏:“听闻六娘回来了。” 淡淡的语气,与她的神情一般无悲无喜。 林氏垂下了线条柔和的颈项,恭声道:“是,我带了她来拜见君姑。”顿了顿又补充道:“也需拜见小姑。” “果是六娘回来了,我也有五六年没见了,甚是想念。”秦世芳接语道,面上透出一重喜意。 林氏浅笑着向秦素招了招手,又转首道:“君姑与小姑勿怪,阿素才从外面回来,怕是有些认生。” 在吴老夫人的面前,林氏总是十分得体的,也总是能很好地扮演一个慈母的形象。 秦素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了大案前。 所有人都能看出,她似是有些不良于行,走得不仅慢,还有些轻微的跛。 秦世芳飞快地看了看林氏,抿住嘴唇,没说话。 秦素花了一会时间行至堂前,弯了膝盖准备跪礼拜见祖母,却叫吴老夫人止住了。 “不用跪了,上前来罢。”她淡淡地道。 秦素往前走了两步,在她的身前站定。吴老夫人便向她脸上仔细端详了两眼。 眼前的少女瘦弱矮小,面色黑黄,容貌连清秀都算不上,唯一说得上是优点的,便是举止尚算沉静 吴老夫人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明显的失望,转向林氏道:“我记得当年赵氏是个极美的美人,六娘幼时也生得白净,如何现在变成了这般模样?”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只怕便有种责备之意了。然吴老夫人的语气却极淡漠,就像在问林氏今日的天气一般。 林氏面上的笑容一丝不变,柔声道:“我也不知,莫不是乡下风大?” 秦素险些失笑。 林氏也算有急智,只是秦素的黑,与风可没多少关系。 这许多天来,她每日皆以掺了白芷粉的面脂抹面擦身,又天天晒太阳,皮肤自然是一天比一天黑。 这还是她前世在宫里弄到的秘方,当初是用来整治华嫔的,效果非同一般。而更有趣的是,只要停用这种白芷粉面脂,过一段时间,肌肤便会恢复以往的白皙。 此时此地,白皙美貌于秦素无用,甚至还有害,她只能先行舍弃。 她犹记得,前世时,只因她美貌过人,吴老夫人与秦世芳曾不止一次打过她的主意。 在秦家,庶女唯一的价值便是拿来换取利益。这道理秦素想了两辈子,早便想明白了。这一世,她委实不愿将时间花费在应付这些事情上,便来了个釜底抽薪。 这样一个貌丑黑瘦的庶女,却偏有着最端正沉静的举止,吴老夫人与秦世芳见了,想必也只能束手而叹了罢。 此刻的秦世芳,的确是有些失望的,这失望甚至远超吴老夫人。 赵氏的美貌当年连她都心生嫉妒,对赵氏所出之女,秦世芳早便有了一番打算。然而,眼前的秦六娘却实在与美貌搭不上边,这让秦世芳有些心灰意冷。 也许再过上几年,六娘会变得美貌些。秦世芳如此安慰自己道。毕竟秦素还小,又有三年孝期需守,那件事着实急不得。 她的心思转了几转,很快便换到了另一件事上。 相较而言,那件事才是真的当务之急。 这般想着,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拿起茶壶,向吴老夫人的茶盏中续了些茶。 吴老夫人会意,举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眸目注秦素,淡声道:“六娘,祖母问你,你此次回府,可将你父亲留予你的三卷珍本带回来了?” 来了,果然是为了珍本,与前世一模一样。 秦素没去看秦世芳那张急切的脸,而是疑惑地歪了歪头:“珍本?”她语声喃喃,像是不明白吴老夫人说的是什么,蓦地恍然大悟:“哦,原来祖母说的是书啊……”她拖长了声音,厚厚的刘海下眉头拧成疙瘩,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秦世芳身体前倾,紧张地盯着秦素。 秦素故意将回忆的时间拉长了好一会,方再度疑惑地张大了眼睛,看向吴老夫人,问出了很久以来存于心中的一个疑问:“祖母,珍本书不都应该收在父亲的书房里么?为何会留在我身边呢?” 她语声方落,吴老夫人的神情蓦地一滞,秦世芳亦是面色发僵。 秦素冷眼看去,莫名地竟觉出几分快意。 她早就觉得奇怪了,那三卷珍本既是如此珍贵,秦世章为何不自己收着,却交给了当年才只七岁的秦素?理由何在? 此刻,看着吴老夫人与秦世芳的反应,她觉得,答案应该就在不远处了,或者说,她们的表情,印证了她心中的那个答案。 那三卷书,本就属于她。 这其实并不出奇。 当此乱世,曾经煊赫一时的士族女子,最终流落风尘的也不在少数,至少秦素前世便见过不少。赵氏在成为外室之前,或许也是哪个士族出来的罢。 房间里安静了一小会,吴老夫人方才缓缓地开了口:“那是……你父亲留予你的,他怜你……在外孤单,故予了你这几卷书,权作……念想。”她说得极慢,很有几分字斟句酌之意。 “留书作念想么?”秦素的眼睛张得更大了,歪着脑袋,满脸的不解:“可是,我出府时才七岁,字也未识全呢,父亲为何……”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终是嗫嚅着不出声了。 第035章 薛氏郎 吴老夫人早已板起了脸,面上的淡漠变成了冷意。 她冷冷地看了秦素一眼,蓦地转向一旁的林氏,不紧不慢地道:“六娘规矩太差了,话也太多,子妇往后要好生教导。” 林氏连忙起身,柔声应道:“谨遵君姑之命。” 她一起身,一应晚辈便也皆起了身,俱是向着吴老夫人的方向躬身而立,东萱阁中直是一片肃静。 “罢了,坐吧。”吴老夫人赦免似地说了一句,林氏方重又坐下,众人亦再度归座。 坐下之后,林氏便皱着眉看向了秦素:“六娘,你如今已然回了府,不比在乡间,再不可没规矩。长辈问话,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再言别事。这一次便罢了,往后若再如此,可莫要怨我这做母亲的严厉。”言至最后,已是面带厉色 秦世芳转了转眼珠,笑着打起了圆场:“罢了罢了,六娘终是才回府,还不懂事呢,莫吓坏了她。”说着便又对秦素一笑,和声道:“如今你只说说,那三卷书你带着没有?” 她的语气十分急切,身体又向前倾了倾。 秦素低垂的眸中划过讥嘲,抬起头来时,她的脸上却满是懊恼,嗫嚅地道:“祖母与姑母问话,我不该不回的,只是我方才想了半天,也不记得箱笼里有没有收着书了,要问阿栗才行。” “谁是阿栗?”秦世芳立刻等不及地问道,语罢方觉失礼,讪讪地向林氏笑了笑。 林氏倒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温婉地道:“阿栗是六娘的使女,是从连云田庄带上来的,是秦庄头的女儿。” 谁人不知连云田庄是太夫人的私产?阿栗既是庄头之女,自然也是太夫人的人了。 秦世芳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明白林氏的意思,笑着道:“那便唤她过来问一问。”语毕又看了吴老夫人一眼,“母亲意下如何?” “可。”吴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看了看一旁的蒋妪。 蒋妪立刻躬身而出,不多时,阿栗便跟在她的身后走了进来。 阿栗还是缺了些见识,站在这气派的房间里有些缩手缩脚的,行礼的动作也颇为生疏。 吴老夫人并未挑她的眼,仍是无喜无悲的一张脸。 一旁的林氏便道:“阿栗莫怕,唤你过来是有事问你。六娘说,她的箱笼皆是你收的,我问你,里头可有书?” 阿栗看了秦素一眼,见她神色平静,便也壮起了胆子,答道:“没有书。女郎说重的东西先不急着带,过些时候叫阿妥带回来,我就把书都留在田庄了。” 林氏闻言点了点头,对于阿栗的说法并不吃惊。 她自是早便知道福叔与阿妥留在田庄的因由,那几个派去接秦素的仆役已经向她禀报过了。 “阿妥又是何人?”吴老夫人皱眉道,她并不记得府里有这样的仆役。 林氏便柔声道:“阿妥与阿福是一对夫妻,原先是服侍妾室赵氏的,赵氏进府后他们便被我遣去了田庄。莫说君姑没见过他们,我亦是不曾见过的。” 此二人是赵氏买的,当年赵氏携女归家,林氏哪里会容她带着自己人?直接索了他二人契书便将人遣去了田庄,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此事太夫人亦是默许的,否则这二人也不会去了连云田庄。 吴老夫人“唔”了一声,秦世芳便又问林氏:“既是服侍六娘的,他们为何又不跟着回府?” 她急于拿到那几卷珍本,对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很关注。 林氏眉头微皱,却也不好不理这位小姑,只得将福叔与阿妥得了急病的事情告诉了她。 “便如母亲所说,福叔与阿妥病得很厉害,我又急着赶路,差点便耽误了回府的时辰,便没带着书了。”没待林氏落下话音,秦素的声音便接着响了起来。她的脸上带着些许讨好,似是为没把书带回来感到羞愧。 林氏面色微僵,嘴唇动了动,秦素却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幸得秦庄头寻了阿胜帮着赶车,我才赶得及回来。阿胜可厉害呢,在桃木涧遇到山匪之时,多亏了他掉转车头,又有薛家郎君相救,我们才得以脱身。” 她说得既顺且快,就像是急于为自己开脱,说罢还小心地去看吴老夫人的脸色。 吴老夫人惯是淡漠的眸中,陡然射出两道亮光,身体也一下子绷得笔直。 “薛家郎君?”她高声问道,毫不掩饰神情中的震惊:“什么薛家郎君,六娘你说清楚些。” 不愧为官员之妇的母亲,吴老夫人一瞬间便敏锐地捕捉到了秦素话中最为重要的那个字眼。 秦素困惑地看着吴老夫人,眨了眨眼睛:“祖母,我说的便是大都的那个薛家郎君啊。” “大都……莫非是……廪丘薛家?”秦世芳克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神情既兴奋又紧张。 “姑母一说就中了呢。”秦素笑得宛若稚童,神情中不见半点心机,“便是廪丘薛家的二郎君护送我回来的。” “护送?你?”秦世芳的声音提得更高了,突起的眼珠几乎要冲破眼眶。 若是震惊也有重量,秦素非常怀疑秦世芳会将房顶震塌。那神情中的急切与欢喜实在太过于明显了,明显得让秦素都有些不敢直视。 “六娘是说,你是被薛家郎君护送回府的?”吴老夫人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语声竟微有些颤抖,看向秦素的目光亮得刺目。 秦素茫然地点了点头:“是,我与薛家二郎在彰城外偶遇,薛二郎说他也要来青州,邀我同路。我……我一个人本来就有点害怕,见他家里侍卫仆役众多,便……便同意了。” 她期期艾艾地说完这些,又看着吴老夫人,像是有些担忧:“祖母,阿素是不是……做错了?” “无错,无错,六娘何错之有?”秦世芳再也忍不住,整张脸堆满笑意,直是容光焕发。 廪丘薛家竟与秦家有了这样一段渊源,这简直是意想不到的大好消息。 “子妇可知此事否?”吴老夫人此时却已看向了林氏,眉眼间又是一片淡漠。 秦素垂着头,眸中的笑意似讥似冷。 果不出她所料,林氏将薛家的事情死死地压了下来。 可是,这件事又如何压得住?薛家马车与秦素同回青州,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这样一件大事,又能瞒得几日? 秦素以为,林氏死压着此事不肯说,无非是不想让她这个庶女出风头罢了。但这个风头秦素还真不能不出,且一定要在此时出,早一刻不行,迟一刻也不行。 第036章 左思旷 听了吴老夫人的问话,林氏的神情微有些僵硬,过了一刻,方于座中略略欠身,低声道:“我也是才知不久,将要寻机告知君姑。”停了一停,又凄凄道:“新丧事杂,君姑见谅。”语罢,神情已现悲切。 吴老夫人怔了怔,渐渐地,面上也浮起了一层哀色。 秦世章一死,秦家的门楣便又低了两分,秦家的门楣一低,便会影响到秦世芳。 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吴老夫人也觉得,秦世章死得太早了些。 林氏仍在哀哀低泣,瘦棱棱的手臂自衣袖里滑出,吴老夫人见了,不由轻轻叹息。 林氏也是个可怜人,青年丧夫,还要操持大小事宜,就算她没有及时向吴老夫人禀报薛家的事,也并非大错。 “子妇勿要悲啼,当心身子。”吴老夫人难得温和地道,叫来使女为林氏加了一只隐囊。 秦世芳亦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左右看了看,也掩了面佯作拭泪。 看来她终于记起,她名义上的二兄尸骨未寒,她先是惦记着亡兄手中珍本,复又因薛家之事喜不自胜,实在有些出格。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吴老夫人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此事先不急,那三卷书却要早些取回。” 林氏顺从地一笑,神情柔婉:“是,君姑,我这便派人手去田庄取书。” 秦世芳的心放下了大半,感激地看了吴老夫人一眼,眼角余光瞥见秦素还立在案前,她立刻和颜悦色地道:“六娘回去坐罢。” 秦素乖巧地应了一声,后退几步便欲回座,不想她的腿脚却不听使唤,才行了两步便是双膝一软,直直地跌了下去。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吴老夫人连声唤人:“快些扶六娘起来。”又问秦素:“告诉祖母,哪里不妥?” 秦素摇头不语,一双腿曲在地上,半天无法伸直,锦绣与阿栗两个合力,一时间竟也扶不起她来。 秦世芳便道:“我瞧六娘像是腿脚有些不便,莫不是路上受了伤?”说着她便离了座位,蹲在秦素身边,一伸手便拍在了她的膝盖处。 秦素立时闷哼了一声,秦世芳马上便问:“可是这里伤到了?薛二郎知道么?”眼中的好奇与探究十分露骨。 秦素忍痛摇头:“不是的……姑母……”语声断续,像是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林氏面上掠过一层阴霾,复又隐去,起身走到秦素身边看了看,皱眉道:“还是请医罢。”语气里抑着轻微的不耐。 一时晕倒,一时又站不起来,林氏深为秦素的事多而厌烦。 吴老夫人便吩咐蒋妪:“快去请医。”顿了顿,又和声叮嘱秦素:“六娘切莫乱动。” 她难得有这般和蔼的时候,不只秦素,便是这屋中其他人亦有些不习惯,唯有秦世芳习以为常。 蒋妪领命而去,这厢锦绣与阿栗双双用力,终于将秦素从地上拉了起来,扶去了西面的次间。 次间里有一张长榻,乃是吴老夫人平素小憩用的,秦素便被安置在了那里,林氏、秦彦婉、秦彦贞等人亦皆跟了过来,吴老夫人亲自坐在床边,对着秦素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两世以来,这是秦素头一次被如此重视地对待,她觉得十分讽刺。 吴老夫人对她的青睐,大抵是因为她身边有了个光华耀眼的“薛家郎君”。 即便是颍川秦氏最盛之时,也还是攀不上薛家这样的大门阀的,更不用说如今侨居青州的秦氏了。两户之间门第的悬殊比较,便如高山与草芥一般。 在薛家面前,秦家连提鞋也不配。 旁的不说,只看薛允衡在桃木涧时,明知前路艰险,却仍是让秦素走在前头,便可知他不仅丝毫未将秦家放在眼里,更未将秦家人的命放在眼里。这固然与他的本性有关,可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在这些冠族眼中,似秦氏这样的家族,根本便不值得他们付出任何一点精力。 所以吴老夫人才会如此激动。 这激动绝非为了秦家,而是为了她嫡亲的女儿。 秦世芳的夫君左思旷官至郡中尉,正图高升之法,而秦世芳所寻的那三卷珍本,以及她对秦素暗中动的那些心思,还有吴老夫人不遗余力的相助,这所有一切的理由都只有一个: 左思旷。 左思旷乃是吴老夫人千挑万选挑中的女婿,不仅生得相貌堂堂,为人也很稳重,亦极有进取之心。 左家乃是没落士族,比秦家还差一些,当初吴老夫人选中左思旷,亦是觉得以秦家之势,可以压住左家一头,秦世芳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 不过,彼时的秦家正值多事之秋,故即便是这样的一门亲事,得来亦颇为不易。据隐堂查知,左思旷当年曾与一户姓窦的小士族有过婚约,后来窦家不知何故举家离乡、消息全无,婚事亦随之作废,最终仍是吴老夫人得了这个乘龙快婿。 左思旷也的确出色,他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本人又颇有成算,与秦世芳成亲三年后,先是凭自己的本事过了县议,后又在秦家的暗中襄助下过了郡议,最后得郡中正提名,任了中尉一职。 只是,以左思旷的野心,小小的郡中尉自是无法令他满足,他想要的是更高的位置,更想让左家再上一层楼 便是为了左思旷的野心,秦世芳不遗余力,时常回娘家寻求帮助,以期夫君仕路畅通。 按理说,身为内宅女子,左思旷的仕途很不该秦世芳插手,只是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不知是不是被秦家那几年的霉运所影响,秦世芳的命很不好,成亲十余年间,竟根本不曾有过身孕,若非左思旷顾念旧情,她早就该被出妻了。 秦世芳心中之惶然,可想而知。 身为一个膝下无子的官员正妻,想要地位稳固,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秦世芳也算有两分聪明,一面忙着替夫君广纳妾室,将庶子养在膝下,搏一个贤良的美名;另一方面便与那些官家夫人来往密切,对上官更是巴结奉承,凡事替夫君想在前头。 仗着秦世章的关系,秦世芳渐渐地在官场上摸出了些门道,替夫君出谋划策之余,竟还偷偷地帮左思旷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公文,成了名副其实的贤内助。 秦素手头的三卷珍本,便是秦世芳用来讨好左思旷的顶头上司——江阳郡都尉何敬严的妻室——戚氏的。 戚氏长兄为汉嘉郡相,与汉安乡侯过从甚密。前世的秦世芳便是靠着这条捷径,令左思旷与汉安乡侯结识,就此成为汉安乡侯一党。 秦素微微蹙眉,心头已拢上了一层阴霾。 据她所知,这一党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秦家当年被抄家灭门,说到底,便是受何家贪墨大案牵累,秦氏砖窑甚至还查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秦家灭门后,砖窑与瓷窑便双双落入汉安乡侯囊中,其后不过一年,汉安乡侯又因谋逆被斩,秦家那一分偌大的家产亦就此不知所踪。 可以说,秦家破家,秦世芳“居功至伟”。当然,她的命也很惨,秦家被抄家后,她也被左家驱出家门,成了弃妇,不久后便即病死。 左思旷是这一党唯一幸运的人,他不仅未受牵连,还升了官,一度官至御史中丞,左家也因此渐渐有了起色。 前世时,左家被隐堂列为陈国最具中兴之相的/士族,左思旷更是族中闪亮的明星,隐堂对他颇为重视,收集了许多消息,秦素方得以间接了解了秦家发生的事。 不过,左家后来如何,秦素却知之不详。 中元二十三年她重返陈国时,左思旷已经自朝堂上消失了,彼时的御史中丞乃是桓子澄,亦即那“白桓玄李”中的白桓。 第037章 入东篱 重生之后,秦素曾无数次推想前事,总觉得,何氏贪墨案与左思旷的兴起,还有看似与何家走得近、实则却坐收渔人之利的汉安乡侯府,这其中,或许存在着一份她所不知的因果。 所以,她卖掉了珍本。 这珍本她也未卖去别处,而是特意卖予了连云镇的书铺,还是以极低的价格贱卖的。 这三卷书,想必此时已落在了旁人手中,左思旷冀图借珍本接近何都尉之路,已然断绝。 江阳郡、汉A县以及汉安乡侯府,汉嘉郡与符节县,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秦素便是现在想来,亦觉头痛。 总之,汉安乡侯府不能沾,何家不可碰,秦家更不能成为左思旷高升的踏板。 秦素躺在榻上,被服下的手紧紧握起,面色发白。 林氏与秦彦婉她们已经去前头哭灵了,守在秦素身边的除了阿栗与锦绣,便只剩了秦世芳与吴老夫人。 她们两人坐在榻前,面上挂着浓重的关切,不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即便只有一分可能与薛家牵上线,她们也要尽力一试。而牵上这条线的关键,便是这躺在床上满面痛色的黑瘦女郎。 吴老夫人此刻的关切,实是发自内心。 她并不奢求与薛家之间发生些什么,也知道凭秦素这干瘪黑瘦的模样,绝不可能得到薛家郎君的青眼。她只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女婿左思旷的名字,送到薛家耳中。 以薛家门庭之煊赫,只需略略对左思旷表示出一点兴趣,则其仕途必然无忧。而帮着牵上这条线的秦家,也必将成为左家感恩戴德的对象,到最后,这份感激一定会落在秦世芳的身上。 不得不说,这母女二人真是心念相通,秦世芳此刻也正想着这事。 秦府六娘得薛家郎君相送,于情于理都该写封信并备上谢礼送去薛家,郑重地致谢,方才不算失礼。 秦世芳甚至觉得,这封信应该由左思旷执笔。 秦家如今满门妇孺,这种事情却需要有一个能顶事的男子出面才妥当,左思旷好歹也是官身,总比十五岁的秦彦昭更合适。 母女二人心思飞转,打着一样的算盘,蒋妪却于此时回来了,将医者也带了进来。 那医者诊了脉,又看了看秦素的膝盖,便道是“寒气入骨”,病症已渐成,若不小心调养,往后会成宿疾。诊罢便开了敷用的膏药,并叮嘱这个冬天不可受凉,便自去了。 吴老夫人正愿与秦素多多亲近,因此也未与林氏商量,直接便将秦素的住处定在了东篱,吩咐蒋妪立刻收拾了出来,不到下午,秦素便正式搬了进去。 东篱位于府中最温暖的东南角,与东萱阁隔着一片竹林、一弯碧水,绕过石桥往东便是秦彦婉所住的“东晴山庄”。 当年秦世芳未嫁之时,便是住在东篱的,后来她嫁了出去,吴老夫人却仍是不允林氏让别人住进来,只将此处作为秦世芳回娘家时的暂住之处。 如今,这所风景佳妙的院子却为秦素所有,秦世芳对待此事的态度甚至比吴老夫人还要积极,林氏冷眼看着,心中不免有些憋闷。 东篱她也很喜欢,当年还曾为秦彦婉讨要过,吴老夫人却一直不肯松口。现在可好,这么个地方却巴巴地给了秦素,不说秦彦婉这般出身品貌,便是秦彦贞甚至秦彦柔,也皆比秦素好了不知多少,这院子给谁都比给秦素强。 林氏实在替女儿委屈。 然而,无论她心中是怎样想的,此事却已成定局,以她之力亦无从更改。此外,秦世章的丧仪也极耗费精力,小殓、大殓、迁柩、下葬,诸般事宜接踵而至,纵是与钟氏二人共同打理,林氏亦觉疲于应付,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 秦旺抵达青州城时,已是秦世章下葬后的第二日。 中元十二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方至十月上旬,青州城中便已落了雪,接下来的数日更是雨雪连绵,下个不息。 秦旺跟在秦府大管事董凉的身后,打着伞走在夹道中。 虽是连日落雪,然那雪意菲薄得紧,只在屋檐瓦顶积了浅浅一层,漫不经心地,像是天工胡乱涂抹。 风冷得透骨,小雨里夹着细细的雪粒子,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北风在院墙中穿梭,夹道里的风又大又疾,手里的伞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秦旺差一点便没撑住。 “好大的风。”他嘀咕了一句,觑了一眼旁边的董凉,却见对方并未打伞,只着了件粗布夹棉青袍,踏着木屐一步一步行得稳当,腰杆直得如松柏一般。 秦旺难免有些自惭形秽,不自觉地挺了挺腰 “过了夹道便是德晖堂。”董凉的人一如他的名字,凉凉淡淡,一双不大眼睛里总是没有什么情绪。 秦旺陪笑道:“是,多谢董大管事。” 董凉没作声,转过夹道向左一弯,德晖堂的轩屋阔院便已在眼前。 德晖堂是太夫人住的院子。 秦旺自田庄赶来青州,便是要向太夫人禀报庄子里发生的几件大事。原本他并未打算亲自来,只想着派个手下回府通报一声,便也完了。可林氏那里却遣人进了庄子,说是要找什么“珍本”,又见院子烧成了那样,还烧死了人,“珍本”也没了,那两个年轻的仆役便脸色铁青地走了。 秦旺于是有些担心,怕这些人回去说些什么,于自己不利。 他知道秦府如今是由林氏掌着中馈,若此事被林氏拿来生事,他这个庄头日子也不好过。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儿阿栗如今正跟在秦素身边,也算是在林氏的眼皮子底过活。 虽说女儿不值钱,可好歹那也是秦旺的的亲骨肉,能管时他总要管一管。 便是基于这两个原因,秦旺方才亲自回府,一是将事情的详细经过禀明太夫人,顺便也看看幺女过得如何。 此时已近黄昏,德晖堂院门紧闭,黑色的大门上划过细雨和雪粒,北风掠过檐下的风铎,“嗡”的一声响罢,便又是长久的寂静。 第038章 德晖堂 董凉上前拍响院门,不一时,院门左侧的一角小门开启,里头出来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小使女,撑着青布油伞,梳丫髻,一双眼睛黑得如水葡萄一般。 “董总管来了,是人到了么?”小使女微微躬了躬身,又往董凉的身后看了一眼。 董凉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简短地回了一个“是”。 小使女便拉开了角门,将董凉让了进去,秦旺也不敢多看,低着头随在董凉身后跨进了院中。 门内的庭院,比院外更加寂静。 苍松青柏于薄暮中安静地耸立,甬路以白石铺就,在院子正中交错成十字形。两侧的抄手廊油着黑漆,青砖黛瓦、素帛布帘,整间院子不见华色,肃穆得如同庙宇。 院中亦是有人的,使女与仆妇时而行过,走动间肃容敛袖,并无人说话,唯有裙摆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杂在雪珠飞坠的细密声音中,静得叫人不敢大声呼吸。 秦旺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毫无章法,像是闯入这一院岑寂的不速之客,突兀而又令人厌恶。而越是想要快些走过这长廊,那足音便越发杂乱,到最后他真恨不得将两只脚扛在肩上才好。 当一道布帘终于出现在眼前时,秦旺已经不觉得冷了。 他举袖抹了抹额际的汗水,亦步亦趋跟着董凉,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去打量什么摆设铺陈,只一径低头转过了竹屏,再过一道布帘,方才听到有苍老的女子声音道:“进来罢。” 董凉在前,秦旺在后,两个人皆进得屋中。 到这时秦旺才发觉,董凉脚上的木屐已经不见了,他穿着一双黑布圆口棉鞋,立在一方极大的青毡上,稳稳地一丝不动。 “秦庄头来了。”董凉的声音亦是稳稳当当,语罢便向旁错开了一步,将秦旺让了出来。 秦旺忙上前跪倒:“拜见太夫人,太夫人安康。” “起来说话。”太夫人的声音倒还温和,停了一会又吩咐:“去拿双棉鞋来,给秦庄头换上。” 秦旺局促不安地缩了缩脚。 他靴子上的泥水已经在青毡上晕开了,黑乎乎的,十分显眼。 “我……那个……太夫人恕罪。”他躬了躬身,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太夫人便笑了起来:“无罪,秦庄头赶了好几天的路,辛苦了,坐下吧。” 两名使女抬过一张榻,置了小几,又有人拿来新鞋,秦旺再三推让,方去屋外换了干净的棉鞋,又返回屋中跪坐于榻上。 董凉已经先走了,此时屋中只有秦旺与太夫人,另还有几个使女侍立着。 太夫人叫人给他上了茶,方慈声问道:“董管事说,秦庄头有重要的事情回报,是何事?” 秦旺双手扶榻,以头触几,不安地道:“太夫人,庄子里最近接连出了几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向太夫人谢罪,这才回了府。” 开口便是谢罪,并没找理由推托,太夫人脸上便有了些笑意。 秦旺倒还有几分聪明。 她放缓了声音,和声说道:“哪里来的谢罪一说?秦庄头将连云田庄管得极好,这些年收成也不错,何罪之有?你还是好生坐着说话,这般伏地跪着,我看得也累。” 见太夫人如此和蔼,秦旺心中略定,便又伏地叩头,方直身垂首道:“谢太夫人不罪之恩。” 太夫人又笑了一声,方问:“庄子上发生了些什么事?”语气很是慈和。 秦旺略想了一会,方才禀道:“回太夫人的话,细算起来,这第一件事便发生在女郎回府前的几日,女郎身边有一个叫阿豆的使女,突然便不见了……” 他慢慢地便将阿豆失踪、福叔报官、女儿阿栗被挑中做使女的事情说了,讲述得很有条理,也未隐瞒自己在此事上的疏漏与私心,态度可谓坦诚。 太夫人静静地听着,待秦旺终于说完,便沉吟着问道:“如何一来便报了逃奴?可去四处寻过?” 秦旺回道:“女郎当天便去镇上寻人了,却未寻到,不过……”他说到此处便向两旁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 太夫人会意,挥手令使女们皆退了下去。 待房中再没第三人,秦旺这才又续道:“太夫人恕罪,非是我故弄玄虚,只是这事有些不大好说。”他像是在想着该怎么描述,皱眉想了一会方道:“我听人说,阿豆跑了后,有人在镇上见过她,说她穿戴得很体面,捧着一卷东西进了镇上的书墨铺子,出来时那卷东西便不见了,她手里捧着的也成了书匣,像是在那铺子里买的。” “书墨铺?”太夫人喃喃重复了一句,似有些不解:“阿豆识字么?去那里做什么?” 秦旺垂着头道:“阿豆是识字的,她进书墨铺子做什么,我也去打听了,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是后来听东院夫人说要找什么珍本,我才有些明白了过来。”顿了顿,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我听人说,那铺子背后……是程家。” 程家? 太夫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南安程家,亦是郡中士族。那程家家主程廷桢数日前才升任郎中令,补的便是秦世章原先的职位。据传闻,程家如今正在谋求汉安乡侯那条路。又有传闻说,为了与何都尉拉上关系,程家与左家最近闹得很不愉快。 若那三卷珍本竟落到了程家手中,那么,东院吴老夫人前几日求她的事情,或许她应该…… 太夫人许久没有作声。 秦旺屏着呼吸,不敢抬头,视线的余光只看得见太夫人垂在案边的一角衣袖。 沉默了好一会后,太夫人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既是如此,便也毋须再查了。”她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一个奴仆而已,报了官便由官署追查便是。” 秦旺应了一声是,迟疑了片刻后,又道:“还有一事要与太夫人说。除了阿豆之外,郑大也不见了。有佃客说,阿豆与郑大像是……”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半天才找到了合适的说词:“……像是……有些来往。阿豆不见的第二天,郑大的家人便来报说他也不见了。此事我没敢先报官,还要请太夫人定夺。” 第039章 暮色迟 太夫人静默无语,秦旺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阿豆与郑大二人之间本就有些拉拉扯扯的,又是先后失踪,期间相隔只有一天。庄子上已经传开了,都说他们两个人私奔,连郑大的家人也没敢将事情吵嚷出来。 依陈国律,奴仆私逃一律是要杀头的,卷款私奔罪责更重,全家人都要坐监。 秦旺身为庄头,出了这种事是要负些责任的,他此刻便有些惴惴不安,一面擦汗,一面偷眼去看太夫人的脸色。 太夫人的神情却无甚变化,眉眼间一派平静。 “我知道了。”她淡然地道,又看了秦旺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前几日周妪便告诉我了。” 秦旺连忙垂下眼睛,须臾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竟将周妪忘得一干二净。 那周妪一直住在庄子上,前几天才回的秦府,对阿豆与郑大之事自是知情的。 太夫人一早便知此事,方才却一点话风未露。若他出于私心隐瞒不报,太夫人会如何看他?他的庄头之位还能不能保住? 秦旺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又举袖擦了擦额角。 从进院开始,他身上的汗便没停过,这会后背已经湿了,粘粘的好不难受。可他却不敢有任何表示,仍是老老实实地跪坐着不动。 “我听说,六娘住的院子走了水,可有此事?”太夫人问道,苍老的声音与方才一样平静。 秦旺心里道了声“好险”。 看样子,庄子里的事太夫人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秦旺忍不住再一次认为,他这趟真的来对了,许多事情,经由他人转述和自己亲口说,那效果是绝对不同的。 “太夫人恕罪,是我没照管好庄子,女郎的住处才会走了水。所幸那火是在女郎离开后的夜里烧起来的,天佑女郎福运。只是……那院子里留守着的阿福与阿妥夫妻……却是被烧死了……” 他说着已是语声打颤,身体亦摇晃了起来,似是想起了彼时惨景。 “细细说来,我听着。”太夫人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的脸上并无一丝波澜。 秦旺一惊,连忙端正坐好,细细想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方将庄中失火之事尽述于前。 原来,那几日恰逢社日,庄子里比往常热闹,众人为庆祝丰收还办了酒席。 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因庄民们大多饮了酒,睡得极熟,于是那火便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待众人醒来将火扑灭时,整间院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最后众人在菜窖里找到了两具合抱在一起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那尸身秦旺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连着好几夜做噩梦。 实在是太吓人了,秦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死人,完全烧成了黑碳,骨头都焦了,连是男是女都辨不清。 城署的吏目草草验过尸身,只说死者是一男一女,别的便再也验不出来了,众人便知,这必是阿福与阿妥夫妻两个。 秦六娘离开那天早上,阿妥夫妻二人忽生急病,没能随同回府,一直在院子里没出门。不想这场飞来横祸,让这对忠厚老实的夫妻双双惨死于大火中。 庄民们怜他二人身遭横死,便有几个胆大的,将他们的骨殖拣了起来,合葬于后山。因他夫妻并无亲人,丧事还是秦庄头带人操办的。 夫人垂着眼皮,静静地听着秦旺的叙述,直待他说到告一段落后,方才问道:“如何突然便起了火?庄子其他地方可有波及?” 秦旺连忙道:“太夫人鸿福齐天,那场火并未烧到别处,实是天幸。那署吏验过后说,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可能是灶火未熄,厨房里油壶又漏了,便引了火。那几日天气干燥,又刮着西风,风助火势,便越发烧得大了起来。” 说至此处他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那署吏还说,阿福他们应该是被浓烟呛醒了,想要跑出来,却被大火封住了去路,便只能跑进菜窖躲避。不巧的是,那菜窖里储了一大瓮油,油瓮被热气烤裂,那菜窖的火反倒比外头还大,两个人呼救不及,便……” 他不忍心再往下说,长叹了一声,止住了话头。 阿妥夫妻二人着实可怜,若是先一步随秦六娘离开,又如何会摊上这样的祸事?同为秦家奴仆,秦旺物伤其类,心中自是颇感凄凉。 “火不是自厨下烧起来的么?如何能封住院门的路?”太夫人出声问道,眸色一派淡然。 秦旺连忙打起精神,恭声道:“因那几日天气晴朗,风又很大,庄子里各家各户便皆将柴禾堆在院中晾晒,以备过冬。女郎住的那个院子也晒着好些柴,那火从厨房烧出去,点着了柴禾,就把院门给封住了。” 他说着又是一阵嗟叹,神情也有些黯淡。 所谓天不予人活路,也是阿福与阿妥命中该当死于那场大火,人力再也救不活的。 听了他的一番话,太夫人便沉默了下来,过得一刻,长叹了一声:“这也是他们命苦,事情又这么不巧,天意不可违。” 秦旺不敢接话,只躬了躬身,垂首不语。 太夫人亦未去看他,转首望着窗外,神情渐渐有些茫然。 不知何时,暮色已将房间填满,浓浓的昏黄和着一丝微弱的天光,将房中的一切都映得模糊起来。雨丝和着雪粒子被风吹起,偶尔几粒落在窗棂上,簌簌零落,单调而又凄清。 太夫人恍惚地望着这昏暗的房间。 那一刻,她想起了颍川发水的那一晚,那一晚的夜色比此刻还要黑,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太夫人垂在案边的衣袖,蓦地轻轻抖动了起来。 是啊,那样的一个夜晚,她这辈子又怎么会忘?那大雨倾盆的冷、雷声轰响的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那水过腰身时有多么的难行,亦记得她被夫君拉扯着,无数次地摔倒,又无数次挣扎着起身,鼻子里、眼睛里、头发里,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灌满了冰冷的水。 她抖抖嗦嗦地站在房顶上,那黑色的浊流离着她的脚只有一掌宽的距离。那样漆黑的水,仿佛已经融进了夜色里,却又在这浓黑中汹涌翻腾,如不透缝隙的黑色巨布,将整个秦家祖宅裹入了其中…… 第040章 空余恨 太夫人颤抖的衣袖猛地一震。 都过去了。 那黑暗的死亡的浊流,带走生命,留下丑陋与残酷。在那短短的十多天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烙印一般刻于心底。 但是,都过去了。 那些挣扎、拼抢、争夺、仇恨、鲜血,那为了活命宛若恶魔附体的族人、那些为了一口粮食不惜杀人的亲人,还有那些良善温柔、最终却在她的怀里渐渐冰冷的姐妹的身体…… 天地间无一线生机,干裂的大地、枯焦的河道,倒伏于路边的死尸,那刺鼻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充斥于鼻端。 那是如同无穷无尽的浊水一般,扑天盖地、永不停息的死亡…… 都过去了。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混浊的眸中不见一丝光亮。 “罢了。”她淡淡地道,暮色在她的脸上刻下阴影,每一根线条都格外冷硬,“田没烧坏便好,你做得很好。” 秦旺躬了躬身,长出了一口气。 “来人。”太夫人朝外唤了一声,又转向秦旺:“你便在府中住上一晚,我会命董管事安排,让你与你的女儿阿栗见上一面。” 秦旺扶地谢恩,便有一个穿沉香褐布裙的使女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木盘,上头放着一只青布袋子。 太夫人便向秦旺道:“我这里予你一百金,回去后,你替阿妥与阿福夫妻做场法事,多请些僧道来念经,好生超渡了他们。余下的金便买些上好的贡品,补上社日所缺,再告祭社神,保佑庄子来年丰收。” 死上一两个人不算大事,只要田地与粮食无恙便好。 太夫人的神情平静如古井。 秦家,不可以再经历一次那样的饥馑,也再经不起那样惨绝的命运。 秦家的门楣富贵,高于一切。 听了太夫人的吩咐,秦旺连忙一一应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青布袋子收了起来。 太夫人疲倦地向后靠坐,挥了挥手,一旁的使女便轻声道:“庄头请随我来。” 秦旺伏地向太夫人再拜了拜,便起身随了那使女出了屋,不多时,他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便渐渐地远去了。 房间里突然便静了下来,没有人,亦没有光线。 太夫人独自坐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阖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风忽地拂过帘幕,带起一卷寒意。她的衣袖被吹得摆动了一下,随后,便有一双温暖而略有些粗糙的手,按上了她的额角。 太夫人转首看了看来人,又回头继续闭上眼,感受着那双手按压时传来的力道,半晌后方道:“都听到了。” 周妪轻轻替她按摩着前额,应了一声“是”。 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忽地道:“程家……” 只说了两字她便住了口,再无下文。 然而,周妪却像是能够听明白,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复又接着按摩起来,低声道:“道听途说罢了,便是当真,也只是三本书而已。” 太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往下接话。 雨像是有些大了,窗棂上的扑簌声密集起来,北风掀起棉帘的一角,送来些许清寒的空气。 “颍川……”太夫人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仍是只说了两个字。 周妪便叹了一口气。 显然,这两个字背后所包含的意思,她依旧听懂了。 她叹息的声音在房间里盘旋着,仿若袅袅不尽的风,过了一会,她方对太夫人低声地道:“都过去了,夫人,莫要再想了。” 太夫人没说话,良久后,叹了一声:“是啊,都过去了。” 无限惆怅的语气,像是感慨,又带着些许寒凉:“颍川早就被赵国占了,我想得再多,也是故土难回。青州这里我们也待了几十年,我这把老骨头……” 她说到这里便歇了声,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妪神情哀婉,然而却并未接话。 这话题太过伤感,她不愿令太夫人伤怀。 太夫人便也安静了下来,似是不愿再触及往事,然而,她眼角些微的湿润,却泄露了她此刻真实的情绪…… ********************************* 秦旺次日离开之前,被秦素请进了东院正门处的茶房说话。半日后,他们谈话的内容,便一句不落地进了林氏的耳朵。 “……都是些闲话,问东问西的,那秦庄头倒不嫌麻烦,还主动将庄中社日的情形说了一通。”那守仪门的老妪躬着腰,青布短襦的前摆几乎垂在膝上,向林氏描述着那场对话的情形。 林氏端详着手里的青瓷素盏,意态悠闲:“说得仔细些,问了什么,答了什么,都说一说。” 老妪一面努力回想,一面禀道:“女郎先问了田庄她住的院子的情形,秦庄头便答都烧光了。又问那对夫妻葬在了哪里,秦庄头答是葬在了后山。接着女郎便又问起了后山的一棵什么梅树,还问了她设的麻雀陷阱在不在,秦庄头便答说,梅树已经快结苞了,那陷阱却被人踩坏了,没捉到一只雀儿,只剩了一把谷子,女郎听了十分生气,口口声声说那庄子上的小孩太坏……也就说了这些。” 林氏盯着茶盏的眼中,掠过了一丝鄙夷。 就知道从秦素那里打听不出什么来,不过为谨慎起见,她还是叫人暗里盯着,生怕漏过关于那三卷珍本的消息。 如今看来,她真是将这个外室女看得太高了。这般出身卑贱之人,又在庄子上野了五年,哪里会懂得珍本的妙处?这问来问去皆是村话,真真是不知所谓。 “没别的了?”林氏有些不耐,抬起手来捏了捏眉心。 这些乡野村话真是听一句都多余。 那老妪连忙将身子躬低了一些,恭声道:“便是这些了。后来秦庄头要去向太夫人辞行,便就走了。”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添了一句道:“夫人是不知道,女郎后来还闹了个大笑话儿呢。” 一听此言,林氏捏眉心的手便放了下来,面上倒带了几分兴味,问道:“闹了什么笑话儿?” 那老妪便上前一步,谄媚地道:“秦庄头人都出了门了,女郎突然又跑了出来,大声叫住了他,说什么请他顺路去谢谢阿胜的救命之恩什么的。夫人是没瞧见,女郎就那样大声地说着话,真像土生土长的农家小娘子。”她一面说一面便“呵呵”笑了起来,脸上就像是开了花。 林氏面上亦现出一个鄙夷的淡笑来,端详着手里的茶盏,显得十分愉悦。 只是,这愉悦的神情只维持了半息,她蓦然就变了脸色,“霍”地一声便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非常大,那茶盏不及搁稳,在案上连晃了几下,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哐当”的脆响,数声之后方才停歇。 第041章 意难平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林氏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看着那老妪,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那老妪吃了一吓,整个人都吓得抖了抖,不敢再看她,连忙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林氏此时已然离了座,在地上回来地走着,猛地回头问那老妪道:“秦庄头几时去的德晖堂?是不是才去没多久?”问到第二个问题时,她的神情生出了一丝期盼,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在那老妪身上。 那老妪的腰弯得更深了,小心翼翼道:“秦庄头约在……约在两刻钟前便去了。” 林氏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她蓦然拿起了案上茶盏,抬手便要朝下掷。 “夫人小心。”一只手忽然按在了茶盏上。 林氏一愣,便在这个当儿,那只手已是借着林氏的力,将茶盏转了个方向,搁在了案上。 “夫人若要喝热水,只管吩咐我便是。”那是林氏熟悉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听在耳中便叫人舒心。 她循声看去,却见身旁站着的正是心腹徐嫂,此刻见她看了过来,徐嫂便向她摇了摇头,又向仍旧躬身而立的那个老妪看了一眼。 林氏顿时回过神来,一时间倒惊出了两手潮汗。 方才这一茶盏若真砸了下去,府里还不定传出什么话来,说不定德晖堂会以为,她这是心有不满。 纵然她的确心有不满,也不该于此时表露出来。 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后,林氏勉强宁住了心神,放缓了语气向那老妪道:“你下去罢,去何妪那里领二十钱。” “多谢夫人。”那老妪喜得不行,又连声谢了几声,方才躬着背退了出去。 她的人方一离开,徐嫂便立刻行至门边,低声吩咐门外的两个青衣小鬟守好门户,旋即便将房门掩上了。而林氏的面色,亦在房门掩上的一瞬重又阴沉了下来。 她在地下来回乱走了几圈,蓦地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个下贱东西,正事指望不上,烂事倒搅了一堆,我真是……”她咬死牙关左右看了看,抄起一只隐囊便狠狠掷在了地上,掷完还嫌不够,又将屏榻上的草席拎起来,大力一扯,又死命地向地下一扔。 刹时间,细细的草屑腾飞而起,四处乱飘。 “咳咳……”林氏被那草屑呛住了,捂着嘴用力咳嗽几声,双颊立刻挣得一片潮红,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脚下的草垫。 若不是怕太失风度,她真想向这草垫狠狠踩上几脚,方能消解她心中的怒气。 “夫人息怒。”徐嫂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拾起地上的隐囊,细心扑掸着上面的灰尘,一面便细声劝慰:“不过是小事罢了,夫人一句话的事,何必又拿这些贱奴当真?” 林氏重重地向地下“啐”了一口:“我呸!下贱东西。我就是气不过,难道不行么?不过一个乡下来的臭驭夫,他不是爱逞英雄救人么?他不是对那下贱东西有救命之恩么?我便叫冯德安排他去倒马矢牛溺,我就这么安排了,又能如何?”她饱满的脸上盛着恚怒与怨恨,两手拼命扭绞着袖边麻线,指骨都泛了白。 “夫人说得是。那阿胜是倒马溺还是做别的,夫人动动嘴不就得了,何必如此生气。”徐嫂手脚利索地将隐囊摆回原位,说话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就算一时给他个好差事,过后寻个错处再换回去不也方便得很?夫人很不必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她口中说着话儿,手下却一刻未停,收拾完了隐囊又去整理草垫,不一时便将之重新垫回榻上,随后她又拿了个干净的笤帚来,将草屑也归拢一处,一应动作之敏捷利索,显然是做熟了的,一面扫地一面仍是温声劝道:“夫人先消消气,此事交予我处置便是。我这就去寻冯管事去,必能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林氏气恨恨地横眉立于原地,过得一刻方回至案边,端起茶盏“咕咚咕咚”连灌下了几大口茶。 徐嫂的话全说进了她的心坎里,再加上方才又是骂人又是扔东西,火气已然发泄了出去,几口茶水落肚,她的面色便渐渐地缓了过来。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 阿胜是太夫人的人,论理她应该好生安置,或者请示过太夫人后再作打算。 可她这心里憋了一股邪火,不发出来实在难捱。 秦素撞了冲天运,竟撞上了薛二郎,结果一回府就分外受宠,这让林氏很是不虞。她不好拿秦庄头的女儿阿栗作伐子,便干脆拿阿胜出气。 自然,她让冯德给阿胜安排最苦最累的差事,亦是有着别的考虑。 主院那一块,她至今也就只有冯德与周喜这两个臂膀,那大管事董凉只听命于太夫人,她完全支使不动,本就处在劣势,自是不愿再将阿胜安排在紧要的位置上,遣去马房专管打扫也是一举数得。 她原本的计划是,待过些日子将人搓磨够了,便随便寻个错处出来,仍旧打发阿胜回田庄,届时只须向上禀一声,想太夫人也不会为个驭夫说话。 可是,秦素却偏偏跟秦庄头提起了阿胜的救命之恩,且还是在庄头去向太夫人辞行之前。这个时候点儿拿捏得实在太巧了,若非素知这个外室女不懂事,林氏几乎以为她是故意的。 得了秦素的提醒,那秦庄头就算不与太夫人提及,也定然是要去看望阿胜的。若得知立了大功的阿胜未得赏赐不说,竟还被安排了这样的苦差,秦庄头会没有想法?万一他又跑去跟太夫人求情,太夫人会没想法? 一念及此,林氏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好好的安排,如今全因为秦素这不懂规矩的给乱了套,最可恨的是,这外室女如今还在奉吴老夫人之命静养,林氏一时间也动她不得,真是想想就觉得窝火。 她一面喘着粗气,一面那眉头又皱得死紧,面上的恚怒时隐时现。 第042章 葫芦引 徐嫂轻手轻脚地将笤帚收在一旁,上前轻声道:“夫人,如今可不是生气的时候,倒要请夫人快些拿个主意,那个阿胜要调去何处才好?还有冯管事那里,夫人也要给个说法,免得别人说闲话。” 听得此言,林氏心中又是一阵烦闷。 徐嫂之话隐指何人,她再清楚不过。 西院的那两位夫人,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 思及此,林氏终是长叹了一声,满腹的怒火亦瞬间熄灭,只觉得满嘴发苦,一直苦到了心底里去。 她这个主母实是做得憋屈至极,连扔个东西也要拣软和无声的才敢扔,这话说出去,真是连她自己都要笑。 按了按眉心,林氏蹙眉思忖了好久,方有气无力地道:“罢了,你去告诉冯德,阿胜从今日起便调去门房,管跟出门和回事。再叫冯德安排妥当些,找个经验老到的带着他,万不可使之犯错,否则又是一场口舌。” “夫人明鉴。”徐嫂恭维地说道。 林氏闻言,又是一声长叹。 “明鉴又有何用?”她自嘲地笑了笑,唇边含了一丝苦涩:“我安排得再好,也架不住这东院儿里住了个爱搅事的野人。” “噗哧”一声,徐嫂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捂嘴道:“哎哟,夫人也会说笑话了,真真是笑死人。这话说得实在是贴切,那样黑的一个人儿,又生得矮小干瘪的,真是……初一见时,我还以为是哪个下人的穷亲戚呢,可不就是个野人。”说着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林氏被她说得也跟着笑了,点头咂舌地道:“还是你会说话,那模样真真是乡下的土包子一个,怎么就黑成那般模样?”一面说,她一面也是笑不可抑,与徐嫂直笑了好一会方才止住。 林氏便喝了一口茶,又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冯德那里,你便替了我去申斥他几句,就说……就说他管事不力罢,详细的该怎么说你自是有数。再传我的话,罚他……一个月的月俸。” 终究还是自己这一方受了损,那阿胜去了门房,总叫人心中不舒服。林氏才好转了一些的心情,顷刻间便又低落下来,将身子重重靠向了扶手椅,叹了一口气。 见她神情恹恹地,徐嫂心中念头微转,上前轻声问道:“夫人,那六娘那里,夫人可要……” “罢了罢了,”林氏不待她说完便立起了眉毛,满脸的不耐烦,“你没见她如今正千金万贵着么?我也没功夫理会她。” 徐嫂忙垂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此事会不会是她故意的呢?早不提晚不提,也不来问夫人或老夫人,偏就挑了这么个时候在秦庄头跟前提,我总觉得……这时机太巧了些。” 林氏闻言怔了怔,旋即便又摇头道:“我看不是故意的。若真有心计,这件事就该瞒着人才是。昨晚秦庄头与阿栗见面,叫那小丫头带话过去不是更好?何必非要选在今天当着人的面大喊大叫?真是没一点样子。”说到后来,她的面上便显出了几许嫌恶。 徐嫂想了一想,觉得林氏这话很有道理,便又垂首道:“还是夫人想得明白,我却忘了秦旺与阿栗是父女。” 林氏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便挥手道:“你快去罢,我这里无事了。” 徐嫂忙应声下去了。 林氏独自在屋枯坐了一刻,便将茶盏又捧了起来。 她自知在阿胜之事上处置得并不好,险些被人捉住痛脚,心下未始没有几分懊悔,而再一想到稍后还要去吴老夫人处分说那三卷珍本一事,她更觉胸闷气促。 说来说去,这一切皆是秦素这不省心的。 林氏决定过会好生在吴老夫人跟前说道说道。珍本既已丢了,秦素便有个保管不力的错,吴老夫人必会怪罪,到那时,她身为秦素的嫡母,便可以明正言顺地罚这个外室女跪祠堂去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她的面上便又有了笑模样,一时又想起秦素巴巴地叫人看什么捕鸟陷阱,简直不成体统,果然便是个“野人”,这样一想,她更觉笑不可抑,独自在房里闷笑了半晌 若是知晓嫡母心中的想法,秦素可能也要笑出来。 她问秦庄头的那一堆乡事村言,其中可是包含着极要紧的内容的。 那个捕雀儿的陷阱,便是她与福叔约好的暗号。 她曾与福叔约定,让他们出庄当晚先去后山,将她设的小陷阱弄坏,再丢进去几粒谷子,以示他们二人已经安全逃离。 那个小陷阱在连云田庄极为著名,无人不知那是秦六娘亲自挖的,不许人乱碰,秦旺还亲自跟庄民们打过招呼。 此刻得了秦庄头的回复,秦素心中已是大定。 所有的事皆未出她的计算,她坐在东篱的屏榻上,望着窗外的飞雪出神。 房间四角皆点了碳炉,温暖如春。她的膝盖才贴上膏药,要待热力化尽后方可起身。 秦素便想,她亲手设计的那葫芦引火之计,亦如同这贴膏药,要的,便是一个“慢”字。 那天她让阿豆去找干葫芦,又令福叔将其中一只劈开做水瓢,其实皆是为这场大火做的准备。 阿豆与郑大最后的作用,便是用来令福叔他们脱身,而若不烧上一场大火,秦素的计谋便起不了作用。 这葫芦瓢便是用来引火的,至于引火之人,自然便是福叔了。 他按照秦素的交代,当晚出门前,将葫芦瓢一半悬于灶眼上方,一半置于灶台,灶台的这半爿葫芦里放一小块干柴暂时压着,再将油壶倾斜,令那油不住地滴进悬空的那半爿葫芦中,灶火不熄。 待那油越积越多,悬空的这半爿葫芦渐渐变重,最后重心倾斜,歪倒坠进灶中,于是火上浇油,这火自然便起来了。只要在灶台四周略洒些油,再于院中布上干柴,不愁这火不大。 以此法引火不只痕迹全无,人也可以先行离开,安全简便。这还是秦素前世自己琢磨出来的,且还亲身验证过一回,做起来自是得心应手。 至于那菜窖里裂了缝的油瓮,以及那两具浇了油的尸身,秦素却是只字未提,亦不虞被福叔他们窥破。 以福叔之聪明,应下了秦素便不会再去想别的;而阿妥却是本性诚厚,秦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再者说,依秦素谋划,他二人这一去,此生亦不可能重返江阳郡,则大火之事真相如何,亦与他二人无干。 第043章 团香雪 秦素心中细细思忖着,面含浅笑,手指去绕麻衣上的线头,转向时漏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秦旺应该已经走了,林氏那里,想必也已将阿胜的差事给换了。 秦素忍不住又弯了弯眼睛。 这件事她做得全凭心意,不为别的,就是给林氏添堵。 她已经摸准了这位嫡母的性子,亦算准了她会拿阿胜出气,所以她才当众喊出阿胜的救命之恩,迫得林氏给阿胜安排个绝好的差事。 此事不管阿胜承不承她的情,林氏总归要气个半死。就冲这一点,秦素也觉得值。 若非守孝太烦,她哪里耐烦这般钝刀子割肉?迟早一碗毒药下去,便有成千上百的嫡母也早药死了。 可惜的是,林氏如今还死不得,至少在秦素给自己谋一椿好婚事之前,她的嫡母还得活着。 这念头一浮起,秦素便有些气馁,塌着肩膀坐了一会,便又去看时漏。 吴老夫人那边也该派人过来了。 以林氏的风格,定要将珍本的事情算在秦素的头上。算算时辰,这会林氏定是在吴老夫人那里说明此事,而吴老夫人也定会叫人过去问话。 秦素悠然地想着,忽见门帘被人撩起,锦绣当先走了进来,躬身道:“老夫人请女郎去东萱阁说话。” 秦素都快佩服自己的神机妙算了。 她向锦绣笑了笑,举眸往她身后看去,却见帘幕挂起一角于屋门木钩处,外头站着一个鹅蛋脸、高挑个儿的使女,正是吴老夫人身边的朱绣。 “女郎安好。”朱绣在帘外福了福身。 秦素点了点头,含笑道:“是朱绣啊,如何过屋而不入?”语气含着笑谑。 朱绣微红了脸道:“女郎莫笑。我未及穿屐,鞋底沾了泥,怕湿了东篱的地。” 秦素闻言便轻笑了起来,果真看了看朱绣的脚,见她确实穿着一双棉靴,靴子尚是湿的。 秦素便不再勉强于她,唤了锦绣去寻木屐。 阿栗此时从外头走了进来,见秦素欲起身,连忙搁下手中的药壶,上前按住她道:“女郎万万不可。那膏药才贴上,医说了的,要在暖室中待药性过去方可动弹。”她一面说,一面便拿眼睛去剜锦绣。 锦绣的动作顿了顿,有些委屈地低了头:“是老夫人有请,推不得的。” 不大不小的声音,屋子内外皆能听见。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 这话说得,倒像是秦素对祖母有多不满似的。 “祖母最疼我了,定是唤我过去有话吩咐,锦绣莫要耽误时辰,快些去蜡屐,若是迟了,皆是你的事。”秦素催促锦绣道,一面便悄悄捏了捏阿栗的手,又往旁边的屋子努嘴。 木屐是需涂蜡的,否则也经不得时常踩雨踩泥,锦绣既然这么爱说话,便给她找件“好”差事让她忙一忙。 锦绣闻言愣住了,阿栗却明白了过来,立时道:“女郎,现蜡屐可来不及了,还是穿原来的那双罢。不过那屋里的三双屐倒真是要涂些蜡。” 秦素便笑:“那恰好,让锦绣蜡屐,阿栗陪我去东萱阁。” 锦绣这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苦着脸去屋中给寻蜡,秦素便扶着阿栗的手站了起来。 “女郎,要不要叫人抬个兜子来?”阿栗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的膝盖,眸中含了关切。 秦素笑着摇了摇头,没作声。 晚辈拜见长辈还要坐兜子,那也太没规矩了。对于一心求名声的她而言,自是万万不可。 朱绣一直安静地站在帘外,将里头的对话听了个正着。此刻闻言她神情微动,转首便唤了一个粗壮的仆妇过来,对秦素陪笑道:“女郎不便走动,又贴了膏药,老夫人也不舍得的,便由这仆妇负了女郎去罢。”又笑着向阿栗道:“这样阿栗可放心?” 阿栗方才的一颗心只在秦素身上,此刻才看见朱绣,亦知她是吴老夫人的使女,并不好轻易得罪,于是便笑了笑道:“是我糊涂了,多谢绣姊姊。” 朱绣好脾气地笑了笑,仍是立在帘外候着,阿栗便着紧地替秦素加衣。孝中只能服斩衰,那粗麻衣里就算塞了丝棉,也终究不大暖和,阿栗担心秦素受寒,,足足裹了三、四层的衣裳才罢。 好在今日不算太冷,一行人出得门来,迎面便有竹香浅浅、风花细细,微风搅动着细雪,似蕴着一缕冷香。远处的亭台,近处的石桥,皆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瓣轻轻落在地面,宛若洁白的轻羽,又似素华委地、落英缤纷。 秦素伏在仆妇的背上,膝盖处裹得极厚,倒也不冷。南方的冬天,空气凉而润,温柔地钻进人的鼻端,再化作一口口白霜呼出体外。 秦素有些贪恋地呼吸着这清凉的空气。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南方的雪了。 这样纤细的雪,比起大都的如席雪花,更有一番婉约的韵致。 这一路赏看园中景致,青竹白雪、碧水石桥,秦素竟未觉得路长。到达东萱阁时,她还有些遗憾。 她的膝盖要在这个冬天医好,却是不好多出门的了。 一行人在东萱阁的廊下耽搁了一会,整束衣衫,掸去雪花,换上干净的棉鞋,这才由朱绣通禀,掀帘而入。 东萱阁的明间架了大铜炉,又有薰笼,暖意扑面而来,秦素一进门,睫羽上立时便蒸出了几颗水珠。 朱绣在前引路,将众人引进了东边的房间。 东次间乃是吴老夫人的起居室,倒未如正房那样暖和,窗扇推开了半掌宽,透进些许清润的空气,还搭着一角院中的雪景,秦素觉得,这里比正房舒服多了。 吴老夫人居中坐于扶手椅上,穿着件月白长襦,下头是同色素面裙,发髻上一支扁银簪,乃是居家的日常装扮。一旁鼓凳上坐着的林氏则是一身斩衰,发髻也只简单盘起,浑身上下唯一可称为饰物的,便是她颊边的浅笑,令那张饱满的脸有了绽放的意味。 吴老夫人并未令秦素依礼拜见,只让她坐在林氏下首的圆凳上,当先便问道:“六娘,那三卷珍本……” 她的话才起了个头,便被外头突出其来的禀报声打断:“老夫人,太夫人叫人过来传话了。” 吴老夫人微微打了个愣,门帘便已掀起,蒋妪亲自在前领路,将一个穿着竹灰襦衣、褐灰布裙的妇人让进了屋。 林氏瞥眼看过,蓦地睁大了眼睛。 来传话的人,竟是周妪! 第044章 勿姓秦 “两位夫人安好,女郎安好。”一进和东萱阁的明间,周妪便弯腰行礼。 吴老夫人尚可安坐不动,林氏却不敢再坐着了,站起身来笑着招呼:“妪,雪大天寒,如何亲自传话?”态度颇为客气。 秦素此时也站起身来,侧避了周妪的礼,微垂的眸中有喜色闪过。 周妪来得太巧了,巧得让都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不着痕迹地向帘外扫了一眼,却见朱绣垂首立着,似是对屋中之事一无所知。 朱绣的母亲平嫂子,当年与周妪曾经非常交好。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周家与平家在府中走得极近,后来不知因了何事,周妪自求离府进庄,与平嫂子渐渐便断了联系,直到前些时候她重回秦府,两家才又走动了起来。 这些事秦素原本并不知情,是阿栗从秦旺那里打听来的。秦旺在庄子里待了近二十年了,对府中现状并不了解,阿栗听来的有价值的消息,也就这几件而已。 于秦素而言,却是足够了。 平嫂子现下在洗衣房,专管洗涤女主人的衣物,不大不小是个管事,三个女儿一个便是朱绣,另一个叫阿红的,于东院门房管着茶炉子,还有一个阿绿,如今在东院大厨房打着下手。 前世的秦素曾对这些仆役嗤之以鼻,视之为无物,直到去了隐堂方知,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仆役,有时远比不得意的主人还要有权、有钱、有势,他们的能量也不容小觑。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太夫人说,物是死的,人最重要。女郎天幸躲过一劫,是上苍的眷顾,亦是秦家祖辈荫庇。只她年纪幼小,怕承不住这般福分,还是要在房中静居才好。太夫人还说,女郎腿上的陈年旧疾,也需好生静养……” 周妪缓缓地说着,语声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响遍了整个正房。 吴老夫人立在椅子前,敛首低眸,面色平淡无波,仍是悲喜不扰的模样。 她知道,这是太夫人在就那三卷珍本做交代,令她们不可再继续寻书了。 她其实并不是很介意。 太夫人说得对,书终究是死物,如何比得上冠族大姓的薛家?只要能与薛家说得上话,几卷珍本又算得了什么? 这三卷珍本既是无着,则薛家那里,太夫人应该便会松口了。 这般想着,吴老夫人甚至还微觉欢喜。 倒是林氏,被这几句话说得脸色阴郁。 珍本的事情她并没放在心上。她介意的是,太夫人竟专门点明了秦素的“旧疾”。 这是在隐晦地指责她苛待庶女,她觉得冤枉。 她低着头,垂于袖边的手不自觉地屈张了好几下,像是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 所有人皆以为她的故意的,包括死去的秦世章。 可她真不是。 她只是一时忙得忘了而已,待想起来时,七岁的秦素已经在祠堂跪了整整两日,也饿了两日。 可这又如何?罚跪之事连太夫人都是知晓的,她一时忘了而已,秦素的膝伤又怎能全怪到她头上?明明是那些仆妇行事不周,不曾来提醒她这个主母。 至于女郎膝伤久无医治这件事,林氏亦自觉与己无关。 她是什么人?她是一府的主母,手里掌着中馈,每日要打发多少回事的仆妇?全家上下百余口人的吃喝嚼用都要来问她,她哪里能记得住一个外室女膝盖上的伤? 林氏低眉站着,尴尬与难堪交替浮上心头,像是被人指摘到了脸上,那种种情绪翻腾着,搅得她呼吸不宁。 不过是个外室女,却不知走了什么运,竟得了吴老夫人的眼,如今连太夫人都惊动了。 林氏袖子里的手又连着屈张了几次,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情绪全部捏碎,吞入肚中。 然而,太夫人的话却并未传完。 林氏感觉到了周妪的视线,那视线平静而淡然,正凝在她的身上。 她的头垂得低了一眼,心中莫名有些七上八下。 “……太夫人还有一事请东院夫人处置。”周妪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字一句十分清晰:“连云田庄如今正缺人手,太夫人说,茶叶铺秦忠一家老实能干,便去田庄帮着种地吧。太夫人还说了,赐归秦忠原姓,以后便叫回刘忠,刘家子孙亦回归本姓,不再姓秦。” 她语声平静地说完了话,便敛袖站好,不再多言。 然而,她那一番话听在林氏耳中,却如一记炸雷,炸得她猛地抬起了头。 秦忠,不,是刘忠一家,居然要被撵去田庄? 为什么? 林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地望着周妪,连掩饰也忘记了,两眼瞪得老大,脸在一瞬涨得通红,又飞快地转作苍白。 这刘忠一家便是阿豆的家人,亦是林氏这些年来收服的帮手。刘忠管着茶叶铺,其子刘壮在米铺做伙计,过几年也会提作管事。 这是林氏精心布下的人手,这些年这一家人也十分听话,帮了林氏不少的忙。可太夫人却一开口就将人撵去了田庄,林氏如何不惊? 吴老夫人也有些微动容。 她虽不管事,却也并非全然的置身事外。刘忠是林氏的人,更是东院的人,太夫人这样的安排,针对的是林氏,还是东院? 看了看一旁失魂落魄的林氏,吴老夫人静默片刻,淡声问道:“妪,刘忠一家铺子管得不错,为何要派去田庄,可否明言相告?” 林氏立刻感激地看了吴老夫人一眼。 这话真是问到了她的心坎上。 阿豆逃跑一事无论真假,于林氏都无坏处,甚至更便于她掌控刘忠一家,让他们不得不百倍效忠。 这样好用的棋子,林氏自是不忍弃之。 听了吴老夫人的问话,周妪的神色便有些为难,沉吟片刻后,她上前两步,附在吴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老夫人先还是神情平淡,听到后来却是脸色微变,眸中飞快地闪过愕然。 程家?竟牵连到了程家? 她真是再想不到,这三卷珍本竟与程家有关。 第045章 都胜亭 吴老夫人双目微阖,敛去了眸中泛起的冷意。 她就说呢,那个逃奴阿豆又是什么读书人不成,怎么就晓得去窃书?那样的珍本她如何识得?如今有了程家在前,一切皆已昭然。 果真是个欺主的恶奴! 吴老夫人的眉峰向下压了压,将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怒火也压了下去,只撩眼向犹自委屈的林氏看了一眼,复又冷下了脸。 如此看来,刘忠这一家人果然不可再用,赶去田庄再好不过。不管他们背后有没有人,防患于未然总是必须的。 太夫人如此处置,委实算是宽和的了。 唯一可笑的便是她这个子妇,明明掌着刘家一家人的身契,却仍任由其辖下仆役犯此大错,说是糊涂都算轻的。好在阿豆只是盗书,若人家更进一步要算计秦家那几个郎君,林氏乃至于东院又该当何罪? 一时间,吴老夫人手足都有些发凉,也不知是气还是怕,半晌不曾出声,方才那点小心思亦早就抛去了一旁。 周妪与她耳语过后,便又退了两步,躬身道:“太夫人还有些话,要我单独交代给女郎。” 吴老夫人此刻自不会再有异议,随意地挥了挥手,神情疏淡:“如此,请妪陪六娘回去罢。”语气竟是有些疲倦。 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所想,她需要找时间与秦世芳商议。 见吴老夫人忽然便没了精神,林氏便知,刘忠一家定是留不下来了。一时间她也有些颓然,只强笑着向周妪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说了。 秦素便十分知机地辞了出来,由周妪相陪,一路沉默着回到了东篱。 东篱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名曰“都胜”,却是以亭子周围种着的那些都胜茶花命的名。此际,那花儿尚还有几朵未谢,雪压重瓣、朱颜晶莹,殊为可爱。 秦素便命人在此安了厚垫,请周妪坐下说话。 这地方四面透风,藏不了人,最宜于私谈,且还能赏雪景、观茶花,可谓一亭多得。 见秦素选了这么个地方说话,周妪看向她的眼神便又深了几分。 待遣退了诸闲杂人等,周妪便先将太夫人的话转述了一遍,不过是叮嘱秦素将阿豆一事放下,连同那三卷珍本之事,亦从此休提。 待转述过后,周妪方起身郑重行了一礼,感激地对秦素道:“一直没能向女郎谢恩,请女郎恕罪。” 这是就秦素田庄相助一事表示感谢来的。 秦素便上前扶起了她,柔声道:“妪多礼了,举手之劳而已。”语罢又笑:“我再没想到,竟和妪在府中重逢。” 周妪便顿了顿,扫了秦素一眼,方温和地道:“女郎终究是秦家女,总是要回家的,我倒是早就想到会与女郎见面的。” 滴水不漏的回话,倒叫秦素暗自失笑。 周妪有些过分警觉了,连个话缝都不透,话中之意是在告诉秦素,不可因住在田庄而怨恨秦家。 怨不得太夫人对周妪信重,这确实是个忠心的。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安静,过得一刻,周妪又道:“我早便想来向女郎谢恩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之前在田庄时,阿福又说女郎不叫我来……” 提及福叔,她的神情便有些悲切,停了一停,转而叹声道:“阿福与阿妥皆是好人,可怜啊……”说着已是面色恻然。 秦素面上也有了一丝凄色,怅惘地道:“是啊,谁能想到竟会走水了呢,福叔与阿妥这般没了。”说着她便以袖掩了面,似是极为难过。 周妪见状,一时深毁自己失言,忙劝慰道:“女郎切莫伤怀,太夫人已经令秦庄头给他们做法事了,想他二人定会往生,投胎去个好人家。” 秦素哪里是真哭?不过做个样子罢了,此刻顺着她的话便收了泪,拿袖子拭了拭面,方庄容道:“今日之事要多谢妪,若不是妪来得及时,我必要受罚的。”说着又露出一丝委屈,拿手去揪旁边的山茶叶子,刘海下的眉头蹙得极紧:“当时真是急着走,根本就没顾得上这些书啊本啊的,也没人交代我。”言语行动,皆有两分孩子气。 周妪暗自打量着秦素,心下倒觉得,这样的六娘天真质朴,倒有几分可人疼。 于是她便轻轻拍了拍秦素的手,安慰地道:“自是不怪女郎的,太夫人也未怪罪,女郎勿要自责。” 那三卷书早就被人盯上了,秦素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哪里防得住?莫说秦素,林氏还是当家主母呢,不也都着了人家的道?若真要论起对错,林氏这主母也可以不用当了。 听了周妪所言,秦素的眉头才渐渐松了开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起了周妪的手,殷殷地道:“一时忘了问,阿承如何了?我记得他之前是生了病的,如今病可好了?有没有请医来看?” 听得她的问话,周妪一直平静的面容上,涌起了淡淡的愁容,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承身子骨有些单薄,自随她回府后,病得便越发重了,请医问药亦不见起色,是她的一桩心病。 秦素便也蹙起了眉,眼中闪过担心与关切。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阿承不会有事。 前世秦素曾听太夫人念叨过,说阿承明明得的是风热之症,却因医者一直以治风寒之法用药,这才拖了下来,直到次年春天,太夫人亲自寻了医者去治,方才痊愈。而阿承病愈后,便被太夫人派去了秦家二郎秦彦昭的身边做小厮。 秦素等不到明年春天了。 她没这个时间。 便在前世的这段时间,秦彦昭曾接连犯了几次莫名其妙的错。当时看来这些错无伤大雅,也没人当回事。可当他两年后提名县议之际,不知何故,这些旧事竟被人翻了出来,最后更是传到了县中正那里,直接导致秦彦昭连县议都未通过。 身为秦家最有希望顶起门户的男丁,秦彦昭书读得好,为人更有几分名士落拓之风,在郡中亦小有名气,本以为过县议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谁也没想到,他因小节而影响了名声,不但止步于县议,还被人冠以“不孝”的恶名。他急怒攻心之下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咳血之症,最后死于秦府抄家的那一天。 这样的结局,秦素一点也不想要。 所以,她必须要让阿承尽早去到秦彦昭身边,替她看着这位二兄,以便及时纠正或者补救他犯下的错误。而问及阿承的病情,便是要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 第046章 怜同病 秦素心下转着念头,一面便又露出关切的表情来,安抚地对周妪道:“妪勿须担心,阿承会好的。” 周妪勉强一笑,眉间的忧色却半分未解,叹息道:“托女郎吉言,但愿他早些好罢。”语声怅怅,显是连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秦素侧头想了一想,忽地道:“要不,我替阿承向良医求方可好?” 周妪一愣,旋即连忙摇头:“不可,不可,女郎莫要如此,阿承受不起的。”一面说着,一面便不着痕迹地向后坐了坐。 秦素瞥眼瞧见,心头微微一沉。 周妪果真是个老道的,她这里才说了一句话,便引起了对方的怀疑,拒绝得亦十分合理。 陈国医者分为三种,一种便是良医,这类医者通常医术高超,诊金也高,大多为士族贵人医病;还有一种街医,则是走街串巷的医者,他们收费较低,医术也很一般,普通百姓有个头疼脑热,便会请他们出诊;最后一种为巫医,这类医者将巫术与医术混合,很难说是好是坏,端看你信不信。 周妪一直请的是街医,秦素提出请良医看诊,自是让她起了疑。 不过,秦素却是打定主意要好生卖周妪一个人情,便和声道:“妪不必客气,这事容易得很。明日良医会来替我复诊膝伤,妪且将阿承的病症告诉我,我向良医转述,请他断出病因。良医之术总比街医好些,妪以为如何?” 她这法子不会惊动任何人,只是多问一句的事,确实十分简便。 周妪到底挂心孙子的病情,听了这番话,脸色便有些松动,却仍是沉默不语。 秦素暗中观察着她的表情,知道她有些动心了,便长叹了一声,低语道:“妪,阿承还小,若久病不治落下病根,往后可怎么办呢?”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妪莫要嫌我多事,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说着便捶了捶自己的膝盖,眼中有着浓浓的落寞。 周妪怔住了,旋即突然了悟,一时间疑虑顿消,竟有些愧疚起来。 她方才的确有那么一刹,以为秦素是在向她施恩。 可是此刻,看着秦素捶膝的模样,周妪忽然便醒悟了过来,女郎并非有了什么想法,而是推己及人,对阿承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若非延误病情、落下旧疾,小小年纪的女郎怎会如同老人一般,每天弄得一身药味?且据周妪所知,秦素乃是骨疾,这类病症并不易根除,很有可能反复发作。 这一刻,周妪有些无地自容,几乎不敢去看秦素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站起身来,郑重向秦素弯腰施礼,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多谢女郎,我……”一时间情绪纷涌,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秦素忙去扶她,轻声道:“其实,这法子也未必有用的,我姑且一试,并不一定能成。” 周妪此时是满心的愧疚与感动,又夹杂着一丝怜惜,拉着秦素的手道:“女郎莫要这样说。女郎心地良善,我替阿承多谢女郎。只是此处不敢磕头谢恩,还请女郎恕罪。” 秦素弯眸向她摆了摆手,轻声问道:“旁的先不说,请妪先将阿承的病症告诉我,还有那医者开的药方,妪若记得也一并说来。” 周妪日夜为孙子忧心,自是将这些事记得一清二楚,于是便将阿承的病情与街医开的药方大致说了,又与秦素约定了明日依旧在此碰头,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直待周妪走得远了,秦素方觉后背有些微汗。 周妪口风很紧,人也精明,若非从阿承身上打开缺口,秦素接近她倒真不容易。如今不过几句话的事,她这里便出了一身的汗。 一念及此,秦素终不免几分自嘲。 身为秦府最微贱的庶女,就算想要倒贴上去帮一个仆人的忙,亦需处心积虑,诸事小心。 这便是她的现状,至少目今看来,想要改变还是颇为困难的。 怀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心情,秦素回到了房间。阿栗早已急得跳脚,一见她回来,立刻便将她按在榻上,又将碳盆挪来替她烤膝盖,圆圆的嘴巴嘟得老高。 秦素心绪并不佳,并未理会她的不高兴,凝眉思忖了一会后,便吩咐锦绣道:“你去将那只绿漆匣中的玉镯拿去送给周妪。” 锦绣听了这话,手里的蜡差点掉在地上。 秦素这是疯了不成,竟想着要去贿赂周妪?连林氏都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送东西,女郎是不懂还是不怕? 她犹豫了片刻,上前劝道:“女郎,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 “如何不好?”秦素便问,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周妪方才替太夫人传了话,我送些东西表达谢意,不妥么?”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强烈,还真像是讨教或求证。 锦绣想了想,勾唇笑道:“如此,便是女郎的好意,我这就去。”说罢便将白蜡放在一旁,去里间取了玉镯,拿布帕子包好,袖着出了院门。 望着锦绣纤柔的背影,秦素淡淡一笑。 这镯子可并非白送的。她需要林氏继续的轻视乃至于漠视,最好对她置之不理,她才好去办自己的事;同时,她亦是以这镯子为由头明日与周妪见面,这是她们方才约定好了的。 而最重要的是,这镯子可令太夫人去疑。 明日周妪跑来退还镯子,与秦素明面上交恶,往后她若再为秦素说话,便会让人认为她不存私心,为人公正,更会认为秦素是真的做得好,才会让对其厌恶的周妪也说了好话。 这一只玉镯的作用,可大着呢。 锦绣回到东篱时,雪已经停了,北风却是越刮越疾。 她裹着满身的冷风进了屋,先去一旁的暖炉处烘了手,方向秦素禀报:“女郎,东西已经送去了,妪不在屋中,交给了一个小丫头。” 送个东西却去了那么久,秦素真是懒得去想锦绣“顺路” 去了哪里。她微微颔首,指了指桌上的茶果盘,温声道:“辛苦你了,饮些热水祛寒罢。” 这段时间她依礼制只食米粥,连水都不喝,可谓律己极严,仆妇们倒是比她这个主人吃得更宽松些。 锦绣谢了恩,背过身去拿茶盏时,却撇了撇嘴。 不过是个外室女,谁又会盯着她的孝道规矩不成?这般的死心眼,连带她们做使女的也跟着整天食米粥。 秦素却不去理她想些什么,当晚的晚食依旧是米粥一溢,丧中礼仪执行得一丝不苟。 她是要靠着孝名走天下的,自是需得谨守规矩,不可有半分逾越。 第047章 乱云飞 次日仍是个阴天,风冷得透骨,秦素自东萱阁回来后,整个人都快冻僵了,阿栗便替她烤热了膏药贴于患处,让她坐在榻上休息。 她坐下还没多久,良医便进府视疾了。 秦素年纪不算大,尚未到避忌的时候,故便请了良医进屋,又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使女们全都遣去了外头,她这里便与良医呆在房间里,简短地交谈了两句。 并无人知晓秦素与良医都说了些什么,那良医很快便出了屋,留下几贴膏药便告辞而去。 到得下晌,周妪前来还玉镯,秦素便仍是请了她去都胜亭说话,借机悄悄将良医的诊断“转告”给了周妪。 “热症?竟是热症?”听了秦素“转述”的话,周妪极是震惊,虽尽力压低了声音,却仍掩不住语气中的颤抖。 那街医一口咬定是寒症,且阿承也一直是怕冷畏寒,谁想竟是热症? 秦素凑前一些,悄声地道:“我也吓了一跳,反复问了几遍,良医皆说这症状乃是热症,若是以治寒症之法应对,不只不会好,还会加重症状,说不定……”她猛地截住了话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周妪。 周妪不自觉地两手打颤,脸色亦渐渐发白:“天啊,竟是热症……竟是热症……阿承得的竟是热症……”她翻来覆去地呢喃着,苍白的脸上竟泛出一丝灰来。 秦素怕她吓出个好歹来,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语道:“妪,不要着急,坐下罢。” 她的声音清凉甜润,若西风飒然,拂过耳畔。 周妪一下子醒过神来,忙四下看了看,可喜周围并无旁人,她方才略放了心,依言坐在布垫上,坐下后方觉两腿发软,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若非秦素帮忙求问良医,阿承的病就要被耽搁了,若是就这般耽搁下去…… 周妪不敢再往下想,只死死地咬住嘴唇,将心底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压了下去。 良久后,她才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依着栏杆勉强坐直了些,对秦素道:“真是……多谢女郎,女郎的活命……之恩,我……” 她的情绪十分激动,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唯眼角微湿,嘴唇颤抖得厉害,颤巍巍地依着柱子站起来,郑重地向秦素行了一礼。 这一回秦素没去扶她,知道此乃她一份感激的心意,便只侧身避了避,过后仍是扶了她坐下,又让她喝些热水。 一杯热水落肚,周妪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秦素温和地望着她,心底平静无波。 所谓的良医诊断、热症药方,这些全都出自她的手笔。 她怎么可能去向良医打听病情?这良医可是吴老夫人请来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转脸就将话透过去? 她不过是打着良医的旗号,将前世所知提前告诉了周妪。说起来,她免除了阿承数月的病痛折磨,也称得上是行善了,不是么? 秦素安然地望着周妪,厚厚的流海下,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若两面平湖。 待周妪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秦素方轻语道:“此事我也是顺手而为,妪不必如此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玉镯:“妪是来还镯的,哭出来便不好啦。” 得她提醒,周妪忙正了正神色,四顾一番后转向秦素,庄容道:“无论如何,终究是女郎帮了我们,我们永远记得女郎的恩。” 秦素浅笑着低下了头。 她希望周妪永远记得今天的话,莫要令人失望。 “妪这般说,倒叫我汗颜。”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一分羞赧、三分宽柔:“妪还是快些回去罢,换个街医诊一诊,叫他开张治热症的方子抓药来吃。” 她的话说得温柔,周妪心中感激愈甚。 秦素说罢,便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悄悄塞进周妪手中,语声轻细地道:“良医说得太快了,这药方我也不知有没有记全,妪拿去给街医瞧瞧,若有需添减的便添减些,治病要紧。” 前世隐堂所学,治热症的方子唯一张。秦素不敢全用,怕不对症,便只拣了其中几味药写上。 周妪紧紧地抓着秦素的手,半晌后方才松开,语声微颤:“多谢女郎。”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也只能汇成这一句。 秦素看着她写满感激的双眼,温和地道:“罢了,妪且去罢。” 周妪此时真恨不能一步便跨回家,自是不会再耽搁。她再度向秦素躬了躬身,便步出了亭子,不一时,那匆促的背影便消失在了重重竹林之外。 秦素目送着她离开,眸中隐着一丝欣慰。 周妪的这份人情,已经被她全数握住了。从此后她也有了自己的人手,在秦府不再是孤立无援。 北风在庭院中低低地呼啸着,和着那一池绿水的哗啦声,搅得人心神激荡。 秦素凭栏独立,望着前方铅色的天际。 乱云飞渡,乌云压城,天地间一片肃杀。四起的狂风涨满她的衣袖,在风中翻卷不息。她鬓边的发丝被吹得飞扬了起来。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了一股豪情。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脱身的阿妥与福叔;被薛允衡牵制的高翎;打乱左思旷脚步的程家与珍本;还有阿承的病提早治愈…… 她真的做了许多事,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凭着自己的力量,为自己,亦为秦家开了一个好头。 她相信,往后也一定会好下去的。秦家的命运会转向好的一面,她赖以生存的家族亦终会躲过前世的厄运。 至少在这一刻,她对此深信不疑。 ***********************************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便到了十月下旬。 天气冷得越发厉害,冻雨连着大雪,青州城中竟少有晴日,秦素甚至觉得,此处的冬天比位于北方的大都还要冷上几分。 这一日清晓,她自东萱阁请安过后回转东篱,正一路拢袖缩脖地行过曲廊,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六妹妹”。 她停步转首,却见秦彦婉大袖飘飘地行了过来。 秦彦婉亦着了麻衣,却不像秦素那般重重包裹,而是只套了一件厚棉襦加厚褶裙,宽大的衣衫被风拂起,裙摆飘飞,纤秀的体态隐约毕现,风度飘逸出尘。 秦素看了她一会,觉得更冷了,便将怀里的牛皮暖囊又抱紧了些,脸上勉强牵起一个冻僵了的笑:“二姊叫我么?有何事?” 第048章 悄声语 秦彦婉来到秦素近前,面上神情十分柔和,却是比秦素那个笑要自然多了:“听闻六妹妹最近在抄经书,可是当真?”说这话时,她那一双剪水瞳似是一点未受天气的影响,依旧灵动清澈,若水波一般,滑过秦素的面颊。 被那双湛湛秋水浸了一过,秦素的笑脸越发撑不住了,索性便垮下脸来道:“二姊也来笑我,哪里是我自己要抄的,是祖母布置下来的。祖母说,‘六娘既是要静养,也不好整日无所事事’,便要我替她老人家抄几卷经书。” 她说着便觉得满嘴泛苦,脸上也带了几分苦相。 抄经倒没有什么不好。若是得闲,秦素也很愿意在吴老夫人面前表现表现,为自己的孝名加些分量。 可是,现在的她哪能这般悠闲? 阿承乃是久病之身,养到现在仍未痊愈,秦素却急于了解秦彦昭的情况,直是等得心焦,每天心里都像有一把火在烧。还有那个收买阿豆的麻脸老妪,秦素亦曾隐晦地向周妪打听过,却是无果。 秦府占地颇广,当年秦宗亮为复现颍川秦氏风光,花大笔钱财修筑了这幢豪宅,仅花园就建了五处。阿豆只说那麻脸老妪是看守花园角门的,至于她守的是哪所花园的角门,阿豆却不知道。 秦素怀疑,那麻脸老妪根本未对阿豆实言相告。 所以,近来的秦素很是焦躁,偏偏吴老夫人又拘了她在房中抄经,她一坐下来便觉得两股像生了刺,抄不上几个字便要在心里急一急。 无人可用。秦素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依旧是无人可用。 阿栗来的时日尚浅,秦素并不了解她。至于其她人,锦绣是头一个要防着的,剩下的几个不是林氏派来的,便是吴老夫人那边的,甚至还有一个秦世芳陪房的近亲,秦素如何敢用? 每每思及这些,秦素就觉得心火上浮,大冬天的也恨不得嚼冰咀雪。此刻秦彦婉却拉着她说起抄经的事情来,她自然是一肚子的苦水。 见她的一张脸皱成苦瓜,秦彦婉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向使女采蓝道:“拿过来。” 采蓝便递过来一只小藤匣,秦彦婉亲手接了,递给秦素道:“罢了,就知道你是个坐不住的,这些你先拿着,得空了我再送些过来。” 秦素接过匣子启盖观之,一时间喜动颜色。 那匣子里竟装着抄好的经卷,白绢上的蝇头小字风骨突立,字迹与她竟是十分相像。 “二姊!”她抬头望着秦彦婉,又是感激又是欢喜,眼睛已经情不自禁地弯成了月牙。 秦彦婉看着她,蓦地心头一恍,竟觉眼前容光叫人不敢逼视。 她微微一惊,再凝神去看,秦素却已经低下了头,正将匣盖关牢了递给一旁的阿栗,待她再抬起头来时,那容光已经不见了,秦彦婉的眼前仍是一张黑瘦的脸,刘海长得快要遮住眼睛,神情寡淡,一如木雕。 秦彦婉定了定神,摆袖道:“可不能只谢我一个,这里头也有四妹抄的。她害羞,便由我一并带来了。” 居然连秦彦贞都帮着抄经了。 秦素垂下眼眸,心情颇为复杂。 她的两个姊姊还真是雅致,竟用了这般委婉的方式,向她表达了歉意,以及感激。 秦素的旧疾是因何所致,又是何人耽搁的,整个秦府谁人不晓?而她与薛家郎君同归一事,如今业已传遍了青州城,府中诸人自亦尽知。 秦彦婉她们可不似林氏那般愚笨。她们明白,若秦素果真对嫡母心怀怨恨,凭她这些日子表现出的聪明,她完全可以借着与薛二郎同路之机,不露痕迹地将腿疾之事透出来。到那时,林氏苛待庶女的名声可就要传出青州,传进大都了。 可秦素却没有这样做,而是一直忍到了回府才“病发”。不论别的,只她这份识大体、顾大局的见识,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了。 片刻间想明白了其中因由,秦素十分感慨。 她不打算对付林氏,那是因为林氏完全不值得她对付。她回府这些天最深的感受便是,她这个嫡母是真的……很笨。 若是年轻个十几岁,这样的笨或许还有几分可爱,可问题是,林氏已经三十出头了。一个整天端着主母架子,手段却幼稚得使人发噱的中年妇人,“面目可憎”四字用在她身上真是一点不为过。 若林氏能有她两个女儿的一半聪明,那该有多好。 秦素的心思在转到此处时便打住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她连想都不该想。 郑重地向秦彦婉行了一个大礼,秦素正色道:“那就烦二姊替我向四姊道谢,待明日/我再当面谢她。” 秦彦婉面上表情一松,伸手摸了摸秦素的头,柔声道:“你也不必当面谢她,只作不知罢。若是你明日真去谢了,她怕是又要别扭。”说着到底忍不住,拿手握了嘴,将那一丝笑意给掩了下去。 她们尚在重孝之中,家中姊妹说话可以,说笑便不大好了,被人看见,又能捉出错来。 秦素弯了眸子,向秦彦婉点了点头,两个人相携而行,顺着曲廊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说些闲话,一直行至石桥边方才分开。 便在秦素转身的那一刻,忽听身后一个有些惊慌的声音叫道:“女郎,院子里……女郎请随我来。” 那声音秦素并不陌生。那是采绿的声音。 采绿是秦彦婉的近身使女之一,平日里行事颇为稳重,秦素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采绿如此慌乱。 她不由自主回首望去,入目处便是采绿那张白中带灰的脸,脸上满是惊怖之色。 秦素注意到,采绿足上的木屐有一只散了带子,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急急地低声向秦彦婉说了几句话,语毕后退了一步,脚步有些踉跄。 秦素犹豫了一会,终是问道:“二姊姊,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不记得前世此时秦彦婉出过什么事,心中微有些不安。 秦彦婉应声回首,神情却是一派平静,剪水双瞳淡然无波:“无事,我先回去了,六妹妹慢行。”她温和地说道,向秦素点了点头,便扶着使女的手离开了。 秦素立在原地,目送着秦彦婉转过了小径。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彦婉走路的速度,像是比以往略急了一些。 第049章 汲井回 “是出了什么事么?采绿的脸白得那般模样。”步下石桥的时候,锦绣终于忍不住说道,一面又回首张望。 采绿这人,平素最是高傲的,见了锦绣也不大搭理。如今见她竟吓成这样,锦绣心里便如猫抓的一般,恨不能跟上去问个究竟。 秦素并未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锦绣觑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面色沉冷,便也不敢再多言,兀自一步三顾地回到了东篱。 说来也怪,在秦素身边待得久了,锦绣渐渐地竟有些怕她,有时秦素一眼看过来,她心里便会发慌。许是因了这个缘由,最近她都不大敢往东华居跑了,总觉得秦素的那双眼睛一直盯在背后,让人不寒而栗。 未至午时,东晴山庄的事情便在东院里传开了,却真是出了一件大事。 原来,有一个在东晴山庄扫院的老妪,不慎落了井,尸身打捞上来时已经泡得肿了。 院子里死了人,又是在重丧之时,采绿慌张失措亦是情有可原。秦彦婉知兹事体大,很快便将事情报去了东华居,又叫人往德晖堂送了信。 林氏一得了消息,立刻便赶到了东晴山庄,见秦彦婉安然无恙,一颗心才算落回肚中,拉着女儿的手便掉了眼泪。 “我的阿婉无事,这就好,这就好。”她红着眼睛,揽了秦彦婉在怀中不住地抚着,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才死了夫君,正是每日哀伤惶惶的时候,女儿的院子里突然又死了人,林氏的情绪便有些失控。 秦彦婉一面替她顺气,一面便叫人捧来温热的布巾,柔声劝慰:“母亲勿急,阿婉好好的,您先擦擦面吧。”说着便将布巾双手奉到了林氏眼前。 林氏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此刻已经渐渐平复了一些,便拿着布巾拭面,视线掠过一旁的大案,蓦地蹙了眉,指着案上茶盏中的白水问:“阿婉怎么喝白水?前月你钟舅父带来的茶呢?”一时眉毛又立了起来,恼道:“莫非你又送予六娘了不成?” 她这两个女儿,不知为何对那个外室女一直很好,这让林氏心里有些不舒服。 秦彦婉历来知道林氏的心病,便安抚地道:“太祖母赏下的茶,怎可随意赠人?我一直留着呢。”停了一停,又续道,“女为父守丧,这些享乐之物,须待到释服后方可享用,如今却不好拿出来。” 林氏闻言,顿时心下大慰,深觉女儿做得很好,便道:“还是我儿守礼知事。” 秦彦婉见她心情转好,想了一想,便又委婉地道:“母亲,六郎那里……母亲最好也管一管,勿要逾越了礼制。” 秦彦恭虽只有三岁,终究还是秦家郎君,而林氏对他却显然有些溺爱,据说前两天还叫人给他熬了鸡汤。 秦府如今正逢重丧,去逝的秦世章不只是林氏之夫,更是秦彦恭之父,他二人服的乃是最重的斩衰。礼制有定,斩衰期间,百日卒哭前只能朝暮各食一溢粥,卒哭后可疏食水饮,小祥后可食菜果,大祥后可用调味,除服后才可恢复正常饮食。 如今百日尚未过,林氏便给秦彦恭熬鸡汤喝。万一此事传了出去,世人不会说林氏心疼爱幼子,只会说秦家不尊孝道,有愧士族之名。 秦彦婉的一片苦心,林氏却似乎并不领情,随意地道:“阿瞒还小,不必谨守这些。” 秦彦恭小名阿瞒,还是秦世章亲自起的。 秦彦婉见状,不好深劝,只得作罢。 此时又有仆妇来禀:“夫人,装裹已毕,夫人可须查看?”却是将那落水老妪的尸身收殓好了,其实也就是拿席子裹起而已。 林氏正忌讳着,哪里耐烦看这些,皱眉道:“我不看了,你们先送去外头,看她有无家人,若有便叫他们领去,若无便找人埋了。” 那仆妇领命欲去,却被秦彦婉叫住了。 林氏便问:“怎么了?我儿还有事吩咐她做?” 秦彦婉缓缓地道:“我有些话想问一问。不知那老妪是如何落的水?井边又是如何情形?” 那仆妇忙恭声道:“那老妪恐是失足滑倒落了井。方才我去看过了,那井边极滑,还有好些冰,我走着都打滑。” 秦彦婉点了点头,又向林氏看了一眼。 林氏听了那仆妇的答话,猛地省起一件事来,忙吩咐道:“如此,你派几个管事去将此事禀报太夫人并西院夫人,再派些仆役往各处井边、桥边还有池子边撒上碳灰,若不够,便找些旧年的棉絮铺上,莫要再叫人滑倒了。” 死了个仆妇也不算大事,林氏并没想要瞒着,派人去各处通禀一声,也是谨防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她掌着中馈,做这些是应该的。 见她布置得很是妥当,秦彦婉便弯眉道:“母亲谨执馈爨,如此极好。” 她方才就是想要借机提醒母亲的,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林氏的指令下发不久,东篱便也来了几名仆役,将院子临水的几处地面皆撒了碳灰,又有仆妇专门向秦素禀报了此事。 事情已然过了明路,锦绣便来了精神,跟在那仆妇身后问东问西,又不顾严寒去了外头。 秦素实在懒得管,由得她花蝴蝶一般满园子乱窜。 也难为锦绣识得的人多,不消半个时辰,便将事情的始末打听得一清二楚,又献宝似地跑到秦素跟前细说了一通。 “……那老妪是个孤老,家中也没甚么亲人,可怜得很,一直就管着扫东晴山庄的院子。因她有了年纪,二娘怜她年老,便只叫她干些轻省的活计,不令她劳累。二娘一片善心,却不知这老妪为何偏要去边汲水的,又偏偏滑倒了,二娘这会子还在伤心呢。”锦绣细细地说着,一面便在炉边烤着手,脸上还余着冻出来的红晕。 秦素此时方贴了膏药,正坐在榻上歇息,闻言便顺着她的话道:“天太冷了,又总下雪,地上确实滑得很。” 锦绣立刻接口道:“女郎说得对呢,那老妪也真真是奇怪,偏要晚上去汲水,那时候院子里哪有人?风又大,便是她喊破了嗓子也无人听得到。” 秦素不由看了锦绣一眼,问道:“你又怎知她是晚上落的井?” 锦绣得意地一笑:“自是我向人打听出来的。那老妪两天前的晚上说要去汲水,就此人便没了。女郎想,她汲水可不是要去井边么?这么一算,她自是两天前的晚上便落了井了。”说着便摇头,惋惜似地叹了口气。 第050章 暗自惊 秦素沉吟不语,一旁的阿栗却忍不住插口道:“两天前啊,那怎么到今天才捞出来?都过了两天了呢。” 锦绣闲闲地将手里的衣物翻了个面,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栗:“你在府里时日太短,规矩也未学全,自是不知扫院是要轮班的。那几日都没轮到老妪扫院,且她平常又极孤僻,独来独往,住的地方也只有她一人,谁又能知道她不见了?” 孤僻……独来独往……住的地方只有一人…… 秦素心中微微一凛。 不知何故,这几个词连在一起,让她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她看了看一脸得意的锦绣,方要开口,阿栗已经气鼓鼓地抢先道:“哼,我懂规矩的,当然知道扫院是轮班的啦。我就是奇怪,她们扫院不要打水么?那么个人泡在井里,怎么就无人发现?两天呢……” 她话未说完,锦绣已经“咭咭”地笑出声来:“唉哟哟傻阿栗,现在是冬天啊,不是雨就是雪的,扫院还需用水么?” 阿栗一下子被问住了,片刻后小脸儿涨得通红,鼓着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见她吃了瘪,锦绣更是得意起来,显摆地道:“所以我说你不懂。雨雪之日扫院,只抹灰要用得上水,一缸水足够用上三、四日/的了。” 两个人说了半天,却仍旧不曾说到秦素最想要知道的那一点。 她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她倒是想问锦绣一个问题,却又不能问,亦不敢问。 阿豆不见了,那个暗中盯着了她八年的人,会不会再安插别的人进来?若她过多地关注这个老妪,会否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此外,若这老妪果真便是她所想的那个人,则这老妪的死因,便很值得商榷了。 落水么?倒真是个好法子。 秦素暗自一哂。 罢了,还是改天问问秦彦婉吧。比起这些下人,秦家的主人显然更可信些。 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便翻开裙角去看膝上的膏药。 便在此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便响了起来:“锦绣姊姊,那个……那个可怜的婆婆,我像是见过她的,她常去花园角门捡枯叶,为人也和善,也愿意跟我们说说话,她的脸上长了好多麻子呢,锦绣姊说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呀?” 秦素的心突地一跳。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抬头,去看一看那个说话之人。 然而,再下一个呼吸间,她低垂的眸中便划过了一抹寒色。 这个声音问的,正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可是,这问题与之前的对话,毫无关系! 莫名地,这怯生生的声音,竟让秦素心底发冷,刹时间手脚一片冰凉。 莫非她被发现了? 阿豆被杀一事,是不是已经令幕后那人有所察觉,于是杀人灭口,断了麻脸妪那条路,不给她顺藤摸瓜的机会,再安插人手来试探她,看她的反应? 秦素不敢肯定,却也不敢去赌。 那么,她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最安全,也最合理? 才从田庄回府的秦六娘,在听到这些话时,又应该是什么反应? 半刹的时间,心念已是百转千变。 秦素翻裙角的手几无一丝停顿,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阿栗来替我看看,膏药是不是好了?”她懒懒地说道,一面皱着眉观察膏药,对方才锦绣的那些话似是毫不关心 一个死掉的下人,如何比得上自己的膝伤? 这是秦六娘应有的反应,或者说,这是任何一个爱美的女郎皆会有的反应。 阿栗立时闻声而至,来之前又狠狠瞪了锦绣一眼,斥道:“不要总在女郎面前说这些,不吉利的。” 锦绣这才想起,她挑起的这个话题确实很犯忌讳,还好是在东篱,若是在东华居,她这会已经在吃手板了。 她连忙自火炉旁起身,去给阿栗帮忙看膏药,对于方才那个小使女的问话,便没有继续回答了。 秦素此时与阿栗正说着话:“……你看都这样了,是不是好了?”她有些不耐烦,语气含着抱怨:“我都坐了好久了,想起来走走。” 阿栗认真地看了看她膝上膏药的颜色,摇头道:“还不行呢,再过半刻钟罢。女郎再忍一忍。” 秦素哀叹了一声,蹙了眉抬头吩咐锦绣:“把二姊姊给我的匣子拿来。”看样子是要翻看秦彦婉她们帮着抄的经卷。 锦绣才进了屋,又被她一句话遣了出去,心中满是不喜。沉着脸跨出屋门,却见方才问话的那个小使女,此刻依旧站在房中,正满眼羡慕地四处打量着。 “你怎么还在这里?”锦绣厉声道,脸沉得能拧出水来:“谁许你呆在屋中的?这里岂是你能待的地方?还不快去外头擦栏杆?” 那小使女吓得跳了起来,讨好地向锦绣笑了笑,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锦绣发作了一通,心里舒服了些,便摇头讥道:“一个一个的,傻头傻脑。”说着便扭腰去了一旁的房间。 那小使女自是听见了锦绣的这句话,暗里翻了个白眼,自去忙着做活去了。 东篱中关于那落水老妪的话题,就此无人再提。 当晚亥正时分,一张纸条便到了秦府某个人的手中。那皱巴巴的纸条上未著一字,只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那人就着幽幽烛火看罢纸条,顺手便放在火上烧了,口中轻声哼起了小曲,复又自言自语:“还以为忽然变聪明了呢。”语罢便低笑起来。 夜色浓重如墨,沉沉笼住了秦府的每个角落,这一声低笑亦落进了这浓夜里,须臾消失不见…… 十一月初一那一日,秦素起了个绝早。 秦府规矩,每月的初一、十五,乃是去德晖堂请安的日子。 因十月办着丧事,太夫人便免了十五的请安。因此,今天是秦素回府后头一回见太夫人,她自是要着紧些的。 梳洗罢,便有小鬟掀开了门帘。 外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漆黑,廊下的灯笼尽皆点起,灯光下,有雪花絮絮地舞着,安静地滑过那一道道昏黄的光晕。 今日无风,比往日稍稍暖和了一些,秦素仍是裹了好几层的棉衣,方带人出了东篱的院门。 第051章 赵姬莹 雪花无声坠落,宛若春时风絮、夏日浮烟,在天地间自在逍遥。 秦素仰首看了看天,复又将视线转向前方。 因天太黑,今日出门她带了不少人,打头走在队列前方的,是几个挑灯笼的小使女,皆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秦素的身旁则是阿栗,她也挑着一盏大大的白纸灯笼,一手扶着秦素的手臂。 秦素淡淡地望着前方挑灯笼的那几个小姑娘,目中一片淡漠。 那其中有个略有些佝背的小姑娘,名叫阿谷的,便是那天怯生生地提问之人。 据秦素暗中观察,阿谷管着东篱的诸多杂事,扫屋擦地、烧水晾衣,有时亦会往正房传话等等。 因手头事多,故她时常会半天不见人影,也时常会借着传话之机跑进秦素的房间。有一次,秦素甚至见她晚上出了院门,借口说是去找什么东西,那看门的仆妇竟然也没多问。 东篱这般情形,无疑是有些乱的,不过秦素却乐见这样的乱。 乱些才好。这样的混乱的东篱,既符合秦素乡居五年、不懂御下的身份,亦给了她暗中观察的机会,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容易揪出阿谷来。 秦素已经渐渐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秦府六娘,应该是一个竭力想要学做淑女、行止极讲规矩、说话较为憨直、还有些小聪明的人。 这样的小娘子,偶尔有几个聪明的举动,也不会太惹人起疑。 木屐踏过石子路,“哒哒”地响着,在这无风的落雪的黎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寥。 麻脸老妪一事,秦素再也没向任何人打听过。 阿谷的试探已经从反面证实了,那落井之人,一定就是麻脸老妪。 试探便表明了惊动。阿豆的失踪必定是惊动了那个人,而那人做出的反应,便是杀人灭口。 之所以如此推断,仍是因了前世那八年的暗桩经历。 隐堂有一条铁律,凡略有暴露迹像的暗桩,皆由“密杀”杀之。 所谓“密杀”,乃是隐堂培养的死士杀手,极为神秘,据说他们的人数极少,大约只有二十余人,却个个是武技高手,凡出手必取人命。 被下了“密杀牒”的暗桩,基本上必死无疑。不过,这规矩也不是死的,若这暗桩足够聪明机警,躲过了追杀并抹去暴露的可能,那么,隐堂会看在这份机警上,免去杀牒,为暗桩重新安排潜伏的地点。 秦素认为,那麻脸老妪就算不死,也必是“死遁”了,再也不能回到秦府。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 幸得隐堂没在陈国,否则她真会怀疑,是隐堂的人盯上了秦家。 这念头方一起,秦素蓦地便觉头皮发紧,再过一息,手心里竟已汗湿。 应该不会的。她微闭双眼,强令自己镇定了下来。 若是隐堂盯上了秦家,秦家哪会有这般平静,早就被拆分干净了。 秦素张开双眸,平息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 前世时,她与隐堂的联系,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的。 那一年,正是陈国历的中元二十二年。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年九月,她被人转赠至赵国龙骧将军府,因容颜美艳而极受宠爱,被将军收归房中,得享独宠。她便趁着这个机会收集了不少消息,并提前留下暗记,定好了与自己的上线碰头。 可她没想到,到了碰头的那一晚,她的上线并未出现,亦无口信暗记,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且再也不曾出现过。 从那一天起,关于隐堂的一切,便从秦素的生活中倏地消隐了去。 没有消息,没有联络人,就连她一度以为会突然出现的“密杀”,亦未出现。 她不知道隐堂出了什么事,更不敢去向任何人打听。隐堂暗桩除了自己的上线之外,是严禁相互之间有联系的。 于是,她只得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蜇伏于赵国龙骧将军府,在忍耐与惶恐中,渡过了她在赵国最后的半年光阴。 半年后,赵国遣使去陈国议和,需拣选十二名贵女入充入陈国掖廷。那些赵国贵族如何舍得自家女儿?即便是出身最低、名分最差的庶女,亦有换取利益的价值,远胜于这种毫无回报的赠予。 于是,如秦素这般的艳姬美婢,在每府主母的安排下,便有了更好的用途。 陈国历中元二十三年,秦素以赵国龙骧将军府庶五女、年方二九的赵姬莹之名,重返故国。 复归故土,人事殊异。 去国时,秦素还是盈盈十五的少女;归来后,她却已近花信年华,满心疮痍。那相隔的八年时光,漫长且艰辛,而她更已变得面目全非。 也就是自那时起,秦素才真正确定,她终于离开了隐堂,或者说,是隐堂终于放弃了她。更有甚者,是隐堂已然不复存在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脚上的木屐。 重生后回望前事,秦素渐渐便有了种隐约的感觉:隐堂虽有宏阔堂庑,培养死士暗桩的手笔亦极大,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囿于赵国,对唐国与陈国,始终无力渗透。 这种无力之感,在秦素身居赵国的最后一年,尤为明显。 彼时的秦素曾犯下大错,错到足够隐堂派出密杀取了她的命。自然,以她之能,那时的她还是有机会逃跑的,可她却没有。 暗桩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够了,对隐堂的惧怕,亦随着那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岁月,而渐渐淡去。 她安然地等待着密杀的出现,含着隐约的期盼,等待解脱时的那一份轻松。 可是,隐堂却根本不曾察觉她的错误,到最后更是消息全无。这神秘的组织便如同它的名字那样,莫名其妙地便隐匿了起来。 从那之后直至秦素身死,她都再没得到过隐堂那边的半点消息。 几粒雪珠忽地落上面颊,带来几许冰凉。 秦素抬袖拢了拢发鬓,亦拢住了那飞雪般四散的思绪。 罢了,前事已沓,专注于眼前才是最重要的,隐堂是存在还是消亡,与这一世的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心神拉回到了眼前,继续思忖麻脸老妪一事。 说起来,未曾趁势抓住麻脸妪这条线索,她倒并不觉得可惜。 她在明、敌在暗,她本来就吃亏。不过,那幕后之人现在肯定也不好过。 阿豆这条线一扯便是八年,如今线断了,那人想要再重新拉一条线盯着秦素,怕是难了。 即便是隐堂那样的组织,断了一条线后想要再重新布下暗线,亦需经年谋划。 壮士断腕,那也是要流血的。 秦素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在不损一卒的前提下,她破了对方一个先手局,还顺手布了几颗棋子,这一阵,她算是占了优。 第052章 雪千树 思绪飞转间,一行人已然行至曲廊,东华居的院门敞开着,门前立着几个提灯的小鬟。 秦素举眸看了看天。 天空像一面倒扣的湖水,墨蓝中泛出幽紫,细碎的雪片嵌于天际,如灰色的丝絮,落入灯晕时又化作琥珀般晶莹。 打发走了其余人等,她便扶着阿栗来到了正房廊下,静候林氏起榻。 未几时,东院里的晚辈们便皆到齐了。秦彦柔到底还小,扛不住困,一路走得头点胸口,像小鸡啄米,给几位姊姊行礼的时候眼神都是虚的,秦素看得好笑。秦彦婉便叫使女抱着她,让她再睡一会。 不一时,林氏也起了榻,梳洗完毕便带领子女先去东萱阁接上了吴老夫人,方浩浩荡荡地往院门而去。 吴老夫人有年纪了,坐了兜子行在最后,林氏则携着众人在前,一行人自东萱阁外的小径而出,沿游廊穿过一重院落,前方便现出了高高的青砖墙,高墙之外便是主院了。 因墙下未设曲廊,只有以大石铺就的道路,于是,行至此处之时,人群中便渐渐撑起了一柄柄的油布伞。若有人居高而望,必会觉得这情形就像是一群行走的蘑菇,于细雪中缓慢地移动。 秦素将伞面推开两分,朝着四下打量。 道路两旁植了花树、建了亭台,宛似一所花园,花树间高高矮矮地点着灯笼,映出满院的晶柯玉枝、素影纷飞,宛然静美。 顺着石路转一个弯,迎面便是两扇黑漆大门,早有仆妇候在门边,此时便推开了门扇,众人鱼贯而出,来到了主院的一处大花园。 这所花园占地不大,花木扶疏之外,另有大块灰砖铺就的宽道,可供马车行进。宽道两旁则是碎石小径,分别通往东、西两院的大门。 这两座大门通常是关着的,除每月的初一、十五这两日外,也就只有客人登门时方会开启。平素东、西、主三院之间的往来,皆是从角门出入,那角门以一条细长的夹道相通,却是在后花园那一带,位于德晖堂的正后方。 秦素随众人步出正门,远远便见对面的那两扇门从里打开,走出来几个打伞的使女。透过漫天细雪看去,那使女的月白布衣、石青布裙,便有若雪中碧柳,衣带迎风飘舞,说不出的好看。 秦素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青衣青裙的东院使女们,垂下了眼眸。 秦家仆从的服色各不相同,是有着明确的规矩的。 东院仆役皆着青衣,西院则是上白下黛,至于主院,因太夫人年纪大了,故一应仆役皆着沉香褐、墨灰或茧色衣衫。 仅从仆役的衣着上,便可知这几院间的泾渭分明。 此时,那几个西院使女神情肃然,出门后便有序地分列于两旁,随后便又有一群人走了出来,打头的挑灯使女也是同样的装扮,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西”字。 再接下来,才是几个斩衰扶杖的男女,步履端雅地行了出来。 秦素扫眼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钟氏,亦即西院夫人。 钟氏容颜娟秀、气质温婉,秦素记得她应该也有三十出头了,望去却如双十年华的女子一般,比之林氏的端丽,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 在钟氏的左侧跟着三位翩翩少年郎,俱是眉清目秀的长相,分别是十五岁的二郎秦彦昭、十四岁的三郎秦彦柏与十一岁的四郎秦彦直。钟氏的右侧则是两位小娘子,分别是三娘秦彦梨与四娘秦彦棠,也皆是一副秀丽的容貌。 这群人出门后,仍是默立于门边,不一时,便见四名素衣健妇抬着一只兜子行了出来,兜子上坐着一名老妇,容长脸,淡眉凤眼,鼻梁挺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却是西院的老夫人——高老夫人。 如同吴老夫人一样,她也是行在了队伍的末尾,与吴老夫人几乎同时步出了院门。 两队人马分别立于各自门前,如同两军对峙一般,隔着中间一块阔大的庭院,遥遥相望。 灯笼里射出微黄的光晕,大雪于天地间飞舞,众人的衣袂与发丝搅着雪片,油伞上有轻微的声响。 这短暂而寂静的一刹,玄妙得如同道家一念。 只是,这一念并非道境中的永恒,而是两房正妻无声的较量。 林氏与钟氏似皆在等着,看谁先沉不住气,看谁先开口向对方问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素无聊得都想悄悄打个哈欠,忽听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咳嗽。 “姒妇好早。”钟氏首先打破了沉默,颊边含着似有若无的一缕笑, “唔,娣妇也好早。”林氏淡淡地回了一句。 两个人远远地站着互视,并无一人往前多行半步。 过得一刻,林氏向钟氏点了点头,脚下一转,竟是原地转了个方向,径直往德晖堂的方向而去。 她一动,秦素他们便也跟着往前走。一面走,秦素一面便以眼角的余光打量,却见钟氏亦是原地转身,与林氏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踏上了西门那一侧的回廊。 于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早上,秦府主院的宽道上出现了两队人,这两队人虽多为妇孺,却有着军队一般整齐的队列,分别沿着东西两道曲廊,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秦素见怪不怪地垂下了眼眸。 这是秦府怪现象之一,每逢初一、十五准时上演。 直到行至了德晖堂的院门前,两队人才渐渐合拢,人群中亦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 这是秦家的小辈们在互相问候。 虽然东、西两院的氛围很古怪,但并不妨碍小辈们相处。 秦素早便盼着这一日了,第一时间便向秦彦昭问了好,又与另两位堂兄见了礼。 秦家是将两房子女合在一起序齿的,从血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是亲兄弟姐妹。 见礼已毕,秦素便向秦彦昭身后看了一眼,却见一个穿玄衣的小童垂手站着,她并不认识。 阿承居然还未病愈。 那一刻,秦素的失望几乎溢于言表。 她与周妪好些天未见,并不知阿承近况。但她总以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阿承无论如何也该病愈了,今日/她亦是抱着见阿承的希望而来的,却未想根本就没看见他的人。 阿承不在,那她又该如何了解二兄的近况? 第053章 独从容 秦素心中正自踌躇,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便是六妹妹么?” 她回转心神,往声音的来处看去,便看见了秦彦梨娇俏的脸,秦彦棠的一双明眸亦凝在她的脸上。 她们两个再加上秦彦贞与秦素,这四姐妹其实同为十二岁,相互之间仅差几个月而已。此刻见两位庶姊主动问候,秦素连忙堆出些笑来,上前与她们寒暄,又拉着秦彦婉她们,姐妹几人好生厮见了一番。 说起来,秦家虽重视子嗣,嫡庶之间却分得极清,这从名字上便能看出端倪。嫡出子女皆以寓意德行的字为名,如“端、直、昭、婉、贞”,而庶出子女则从“木”旁,如“梨、棠、朴、柏、柔”等等,一目了然。 不过,秦素却是其中的异类。 秦世章当年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是觉得赵氏的出身太低,竟给秦素只取了单字名,根本没给她入上族谱。现在他已离世,林氏更是绝不可能主动提起此事的,而太夫人对于庶出子女之事,通常都不大关心。于是,前世时,直至被抬去汉安乡侯府,秦素都一直用着单字名。 陈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双字名为贵,单字名为贱。 庶族贱民不可名双字,而在那些大士族中,只有最出身最卑微的子女,才会以单字命名。 前世的秦素,便是顶着这卑贱的单字名,一直拼命想要在这名字中加一个“彦”字,却始终求之而不得。 在污浊的尘世里打过一回滚,又在深宫内苑走了一遭,这一世的她再非昨日没见识的小姑娘,对这些表面风光直是嗤之以鼻。 她前世是卑贱,可她却比秦家的大多数人都长命,也比他们活得更风光,这就够了。 区区一个名字,她还没放在眼里。 “吱哑”,一声轻微的门扇开启之声,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抬眼看去,却见德晖堂高大的院门缓缓向两旁拉开,两个褐衣小鬟提灯执伞,自门内行了出来,静立一旁,随后便有一个穿着褐襦灰裙、头发梳得平平整整的老妪走了出来,却是周妪。 她并未打伞,肩上落了大片雪花,发丝上亦坠着雪片,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庄重。 “见过两位老夫人、两位夫人,见过诸位郎君、诸位女郎。太夫人已经起榻,请进院罢。” 一通冗长而复杂的请安语毕,周妪与那两名小鬟齐齐后退数步,躬身垂首,静候诸人进院。 吴老夫人与高老夫人已然下了兜子,此时几乎同时举步,双双跨入了院门。 周妪向她二人躬身行礼,旋即转身引路,那两个打伞的小鬟分别跟上,替下了两位老夫人身边的仆妇,一行人沿着德晖堂的十字甬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直至她们的背影在飞雪中渐渐模糊,林氏与钟氏方才对视一眼,各自做了个“请”的手势,遂领着麾下子女们分列左右,转上了两侧的游廊,一东一西,仍然保持着齐头并进的队列,目的地自然只有一个——上房明间。 曲廊之上,木屐声参差响起,若轻重不一的更鼓。 秦彦婉略为讶然地转过眼眸,看了看步态稳静的秦素,心中颇是称奇。 秦府每逢初一、十五的请安场面,便是她这个见惯了的,有时亦会觉出一种尴尬。而秦素却平静得出奇,厚密的刘海下,那一双眸子里透着淡漠与疏离。 察觉到秦彦婉正在看她,秦素微微侧首,向她点了点头,得来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秦素权做未见,一脸淡然。 天空仍透着些黑,没有风,雪落得静谧无声,偶尔被衣袂带着的风旋起,婉转飘入廊下,又被一双双木屐轻轻踏过。 德晖堂的院子里燃着许多灯笼,曲廊中亦是每隔几步便有一盏,光晕之中,雪影与人影间错着,飘飘荡荡,如梦似幻。 正房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而那阵乐韵般动人的木屐声,亦收束于门内射出的几束暖光。 使女与小僮们蹲下了身子,纷纷替主人除屐拭鞋,高高低低的人影晃动了一番,那些仆从便又如幻影一般无声地退去了廊下。 幸得德晖堂的正房足够大。 跨进屋门时,秦素陡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房间若不够大,也装不下这二十来号请安的人。她一面想着,一面神色自若地四下打量,眸中一派安宁。 德晖堂的正房迎门处置着一架素绢竹屏,屏开八扇,上头绣着松竹梅兰四君子,又以墨色丝线绣了四首古诗,诗一屏、画一屏,交错着展开,素净而又雅致。 转过竹屏,正前方便是一张绿沉漆透雕莲纹的三扇屏榻,看材质是檀木的,屏风上亦绣着与榻座一样的莲花,绣工十分精美。离着屏榻约五六步远的墙边,设着一方大陶案,案上的青瓷盘里供着好些金桔,那黄灿灿的桔子罗列堆砌,是整个房间唯一鲜亮的颜色。 沿着屏榻的两侧,各是一列形制各异的坐具。 先是两张雕着松鹤纹的扶手椅,椅旁各有一张三足灵芝纹凭几,上头放着茶水点心,皆盛在鱼眼纹的陶盏陶碟中,还在丝丝冒着热气。 接下来便是圆足带壸门的鼓凳两张,旁边的凭几上却是空的;再接下来,便是整整齐齐的两列短榻了,有榻而无几,唯榻上设了厚厚的粗麻布垫。 很显然,居中的屏榻是太夫人坐的,两旁的坐具依次为:两位老夫人坐扶手椅,两位夫人坐方凳,而小辈们则只能跽坐于榻上了。 在这两列坐具之间,隔出了约有十余步的距离,更兼屋顶起得极高,便这般看去,只觉正房明间阔朗庄重,却是比大都某些士族家中的正房还要宏阔有气势。 秦素略略看了几眼,坦然收回了视线。 人群中便有几道意味不明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晃去。 她本就是个生面孔,又生得一张格外黑黄的面皮,想不引人注意都难,秦素对此不以为然。 前世时,连中元帝的御书房她都去过,太夫人的正房又有什么不能看的?好歹她也是差一点便爬上后位的“妖妃”,做小伏低固然可以装出来,然骨子里那份久居高位者的雍容,却是表象遮掩不去的。 的确,此刻众人侧目于她的因由,亦正是因了她这份出人意料的从容与自在。 一个才从田庄来的野娘子,在庄严肃穆的主院正房,竟也能如此大大方方地四下环视,众人自是难免好奇。 第054章 释《孝经》 秦素对周围的视线恍若未觉,沉静地敛首立在秦彦贞的身后,心中却再一次感叹这房间的阔大。 二十来号人站在里头,竟然不觉逼仄,且那正中的屏榻就这么看过去,也没觉得离着屋门有多远,由此可见这房屋建得巧妙。 秦素暗自点头,瞥眼便见西次间的门帘分两旁挑起,太夫人扶着周妪的手,慢慢地走了出来。 众人立刻束手而立,待太夫人坐定了,方才由两位老夫人打头,众人一辈一辈地给太夫人请了安。因秦素是才回的府,于是又被吴老夫人单独拖了出来,向太夫人行了大礼。 待到秦素的双膝终于挨上软垫时,窗外的天空已有了一线灰白。 接下来的事情,秦素便没怎么多注意。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秦彦昭。 阿承不在,她原先的谋划也被打乱,她要尽快想个办法接近他才行。 秦素低着头,眉心紧紧攒着,绞尽脑汁回忆前事。 前世时,她对秦彦昭的所谓恶名只有个笼统印象,却知之不详,只知道他在守孝期间行止有亏。而两年后新上任的汉A县九品中正,却是个忠孝自诩、行事专断,且对那些脱略行迹的名士行径非常厌恶之人。秦彦昭很倒霉地两样皆沾,自是得不着半分好处。 而更糟糕的是,因了秦彦昭一事,这位县中正对秦家亦很是看不上眼,认为秦家有辱士族门风。其后,秦家牵涉何氏谋逆之案,这位县中正便高举“士族清贵,岂容败类”的大旗,泣血上表弹劾何、秦二姓“同利为朋”,讨伐二姓不遗余力,从侧面推动了何家与秦家的消亡。 秦素一面暗中思忖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去看秦彦昭,冀图从他身上找出些“行止有亏”的蛛丝马迹。 秦彦昭有着秦家人特有的好相貌,长眉斜飞入鬓,双眸清亮、神采飞扬。即便身着斩衰,也仍旧遮不住他身上那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发,就像沐雨露而生的小树,在阳光下恣意伸展着枝叶,期待着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看着这样的秦彦昭,只怕任谁也想不到,这翩翩俊朗的少年郎,会在几年后黯然离世,还背负着一身的恶名。 秦素盯着他看了许久。 除了略显张扬之外,她家二兄神态端正、举止有度,坐在那里连根头发丝都没动一下,根本寻不出破绽。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想想也是,若是明面上犯的错,早就被人发现了,如何能压着两年才爆发?秦素推断,这其中或许有着人为推动的因素,而这些错漏本身足够隐蔽,恐怕亦是原因之一。 秦素蹙眉沉思,蓦地,眼角划过一抹幽幽蓝光。 她心头一突,连忙凝眸细看,恰好瞧见秦彦昭身后的玄衣小僮慌里慌张地揣着衣袖。从他指缝里漏出来的线结来看,他塞进袖子里的东西,像是个挺精致的香囊。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无趣。还以为发现了什么呢,却原来是小僮思春了。 她百无聊赖地转首去看那竹屏上的字,看着看着,心底里渐渐生出了一丝疑惑。 这小僮藏着的香囊,好像精致得有些过分了。 那样幽光闪烁的料子,几乎都有些晃眼,不是缭绫便是上好的织锦。且不说这料子本就昂贵,只说如今阖府守丧,连太夫人都是一身布衣,这小僮从哪得来的锦缎香囊?又是谁允许他随身带着的? 莫非是……秦彦昭?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无论那香囊是否属于秦彦昭,他的小僮私自带着都是个问题。虽然现在看来问题不大,可是,当年将秦彦昭气得吐血的,不就正是这些看起来无碍的小节么? 她再转眸去看秦彦昭。 这十五岁的少年正坐得端正,脸色红润,两颊泛出健康的光泽,与面色微白的秦彦婉、秦彦贞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素的双眸微微一眯。 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明白秦彦昭所犯的“小错”,到底错在了何处。 她立刻举眸向正座那里张了一张。 没发现问题也就罢了,既是发现了,德晖堂倒是个不错的场合。此时,恰好两位老夫人同时端起了茶盏,座中暂时无人说话。 正是良机。 秦素想也不想,转向正座方向拢袖行了一礼,语声亦随之响起:“太祖母,六娘有一事不解,想请太祖母教我。” 清脆的声音,语气中却带了些柔弱,又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意味,只听声音便叫人讨厌不起来。 整个房间有一瞬间的死寂。 林氏眼中飞快地闪过嫌恶,又掩饰地垂首,抚着衣袖上突起的麻线,看得一脸专注。 要出丑便尽管出罢,我这个嫡母可也帮不了你。 从林氏的动作中,秦素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不过,大多数人的反应却是好奇的,还有一些则显得很惊讶,尤其那几个庶出的子女,看向秦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可是德晖堂啊,当着素来严厉的太夫人,一个微贱的庶女竟也敢高声说话,实在是胆大包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预想中的厉声斥责,并未出现。 太夫人非但未怒,甚至还慈和地笑了笑,看着秦素道:“哦,六娘要问什么?”语气竟也十分和蔼。 众人皆惊,不由侧目而视。 秦素却早便笃定,有周妪在侧,她在太夫人跟前说上几句话,应该还是容易的。 心念至此,秦素已是长身而起,不疾不徐前行几步,向几位长辈躬了躬身,方恭敬地道:“我日前翻看《孝经》,见上头说‘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请问太祖母,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话语,成功地令整屋的人又是一静。旋即,大家看向秦素的目光皆变得古怪起来,绝大部分人都含着强忍的笑意。 《孝经》乃是秦府开蒙读物之一,就连最小的秦彦恭也能说出个一二来,秦素却一本正经地拿着这上头的内容去问太夫人,诸人自是觉得好笑。 第055章 法服说 太夫人愣了愣,想必亦是被这个问题的简单程度给惊住了。 秦素便又长施一礼,恭声道:“还请太祖母恕阿素愚钝,我在乡下这几年,一直没怎么读过书,懂得的不多,所以才想聆听太祖母的教诲。” 落落大方的态度,毫不讳言自己的无知,座中诸人又是一阵变貌变色,这一次,则是好奇的居多了一些。 这位田庄归来的六娘,面皮是黑黄了些,样貌也并不起眼,然那行止间不经意流露的安然从容,却并不惹人讨厌。 林氏此时却是心头微凛,不由自主捏紧了手里粗糙的线头,抬头望向秦素,神情停顿在鄙夷与愕然交错的瞬间。 她的动作委实不小,不少人先去看她,马上便又一脸恍然地将视线再转投于秦素的脸上。 六娘所言,大有深意啊。 乡居数年竟没怎么读过书,林氏身为嫡母,在教养子女这件事上,可不算做得好。 太夫人淡淡地看着秦素,片刻后,眸中便有了一抹沉吟。 女言母过,本就为不孝。 所有人皆以为,秦素这是在变相地告林氏的状,然而,若真想告状,以《孝经》中的内容来发问,却显得太笨了。 太夫人眸中的沉吟,渐渐换成了若有所思,淡然的视线停落在秦素的身上。 虽然生得不大入眼,但是,一个能够说出“聆听教诲”这种话来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无知之人?还有那种坦荡洒脱的态度,也着实让人无法拒绝。 沉吟了好一会,太夫人方举目往下扫了一眼,和声道:“这问题你来问太祖母,倒不如问你二兄。”她向秦彦昭招了招手,语声十分慈祥:“二郎上前来,好生与你六妹妹说一说。” 秦彦昭依言上前,先向太夫人行了礼,方转向秦素,张扬的眉眼间蕴着一丝和色,温言道:“六妹妹,那三句话的意思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衣服,不可穿;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言语,不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德行,不可做。此乃《孝经》第四篇中的内容,其本意是卿大夫事君当谨持,六妹妹可听懂了?” 他的解释很详尽,言语亦浅白,显是考虑到了秦素的理解力,故意用了白话。 如此行止,极具兄长风范。 钟氏此时便转过眼眸,望向秦彦昭的眸中满是欣慰,太夫人亦满意地微微点头。 听了他的解释,秦素面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复又恍然点头:“我明白啦。怪不得二姊与四姊衣不着锦、身无余饰,连发带都以荆钗替代,每日朝暮只食一溢米粥,无水饮、无粟食,却原来正是遵从先贤教诲,‘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 她这已经是曲解其意了,可是,她将秦彦婉与秦彦贞当榜样来说,旁人倒不好去驳她的话,若说她说得不对,那岂不是连秦彦婉与秦彦贞的面子也驳了么? 于是,秦素的话音落下后,房中又静了一静,众人一时皆有些怔然。林氏则是极为讶异地看了秦素一眼,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任谁也不会讨厌别人夸自己的女儿的。 “六妹妹,你理解错了,那些话并非实指守丧之制。”秦彦昭显然没理解秦素话里真正的含义,仍是耐心地向她解释。 秦素暗里摇头。 难怪前世死得那样窝囊,她家这位二兄,原来是个只会读书、不通世故的呆子。 他这话一说,第一个林氏便会不喜,而钟氏则会认为秦素这是做了套子让秦彦昭钻,自亦不喜。 果然,两位夫人同时往这里看了过来,林氏瞪着秦彦昭,钟氏则淡淡地瞄了秦素一眼。 秦素未去理会两院夫人的情绪,面上仍维持着蹙眉沉思的神情,转向太夫人道:“太祖母,我真的说错了么?我虽无知,却也知那斩衰之礼乃是《礼记》中所载,那《礼记》不也是圣人明君传下来的么?既是圣人明君所传,那‘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中的‘法服’,不也包括了《礼记》中的斩衰服制这些规矩么?” 太夫人的神情十分淡然,连眼风都未往秦素身上瞄一下。 将话题硬往斩衰礼制上转,原来是想要借着阿谀两位嫡姊来讨好林氏。 太夫人颇有些不以为然。 身为秦府最尊亦最长者,她并不介意儿孙们有些小聪明,但自作聪明却是万万不行的。秦素讨好林氏没问题,但绝不该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当枪使。 秦素暗自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忽然神态疏离,心中自是一片雪亮。 太夫人此时定然颇为不喜。 不过,秦素并不介意。 秦彦昭本人以及他的身边,都需要好好地、从里到外地清一清,太夫人越不开心,她就越要多挑上几句,让小事变成大事。 “六妹妹,你……”秦彦昭已经被秦素的一番话绕晕了。 若要将道理掰细了说,那得费许多口舌,可是,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他实不好对这个才从田庄回来的六妹妹过于苛求。 于是,在说了那几个字后,秦彦昭便摇了摇头,宽和地道:“罢了,一时间也说不清,待有时间我再教六妹妹罢。” “真的么?”秦素立刻接口问道,面上含着一丝惊喜。 她这话接得极快,秦彦昭一时间倒愣住了。 见他未曾回话,秦素紧接着又追问道:“二兄真的愿意教我么?”不放心似的语气,一面说着,一面便睁大眼睛看着秦彦昭,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秦彦昭一展衣袖,语声温润地道:“二兄一言九鼎,怎会骗你?六妹妹只管来寻我便是。” 秦素面上立时涌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神情,转向太夫人问:“太祖母,我可以去向二兄讨教么?” 太夫人眸光淡然,停在秦素的身上,并未急着说话。 秦素原本也并不需她回答。 惊喜地问过之后,她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沮丧了起来,垂首道:“我一时忘了,二兄如今正住在棚屋之中,那里头又冷,二兄连榻都不能睡,唯有草席而已,肯定是休息不好的。我若去了,岂不是令二兄更辛苦了么?”说着便蹙起了眉,一脸愀然。 第056章 金戈声 百日卒哭之前,孝子的棚屋仅内壁可涂上泥用以挡风,然一应坐卧用具却仍是只有草席麻被,此乃秦彦昭该守的礼制。秦素此时特意点了出来,任谁听着都是在为他着想。 可不知何故,听了秦素的话,秦彦昭的神色竟有片刻的不自然。他将脸向旁边侧了侧,有意无意地躲开了秦素的视线。 秦彦昭神情中明显的躲闪与逃避,令始终淡然视之的太夫人的面色,有了一丝极微的变化。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看向了坐在下首的钟氏。 钟氏的面色一如平常,只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坐得有些不舒服。 这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令太夫人的眼神再度微变,旋即又归于黯然。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度看向秦彦昭,眸中隐了一丝极淡的失望。 秦素仍是一脸的怏怏,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几日天气寒冷,二兄需多多保重身体,夜里要多加几床麻被,草席也需多垫几层。莫要受寒。阿素不好去打搅你,待百日之后再登门求教罢。” 字字句句仍是点在斩衰礼制上。 秦彦昭身上那种朝阳般的神采,在那一刻,像是有些黯淡了下去。 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胡乱地点头道:“唔,我知晓了,六妹妹也要保重。” 秦素冷眼瞧着,心中又是一哂。 她这位二兄实在太缺历练了,这一番言语动作下来,就算是旁人一开始不曾留意,此时亦应发现了他的变化。 钟氏抬起手来,拂了拂发鬓。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 原应是闲适优雅的动作,秦素却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一丝气恼。 高老夫人猛地回首,冷电般的目光向秦素身上一转。 秦素适时地垂下了头,将自己面上的不屑也隐了去。 西院的两位夫人,着实糊涂。 孝之一事,莫说是士族子弟,便是尊贵如皇族,亦是小心不敢触碰的禁地,但凡稍有逾制,便必为千夫所指,受天下人鄙夷。 秦彦昭肯定是逾制了,而他逾制的根源,说不得便是拜这两位夫人所赐。 真真是溺爱误人。 这两位夫人就没想过,秦彦昭身为秦氏一族未来的希望,修德远胜于修文。若是品性被人诟病,他便有再大的学问,亦是枉然。 怪不得前世这些错处一直无人得知,直到两年后才爆发了出来,却原来是被西院两位夫人压了下去。 此时,高老夫人已然收回了视线,转向太夫人,平平语道:“二郎确实辛苦了些,身为长辈看着,便没有不心疼的。”她吐字极为缓慢,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带着股劲力,不由得人不听进去。 “君姑莫要夸他了。”钟氏自然而然地接了口,语气谦逊到了十二分,“二郎终究还年少,总有不周之处,还需长辈多多指点。” 她二人的话说得自然妥切,语中是对晚辈的殷殷关爱。然那话语间漏出的缝隙,却让秦素越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唯今之计,只有改变策略,趁势而为。 心中计较已定,秦素便转过视线,满脸孺慕地望着高老夫人与钟氏,蓦地两掌交叠拢于袖中,举手加额,向着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座中之人尽皆瞠目,随后便是一片吸气声。 秦素行的居然是男子的士子大礼,因为行礼时,她的左掌是压在右掌之上的。 太夫人不由愕然而视,高老夫人与钟氏更是满面震惊,完全没弄明白秦素这番举动的用意。 秦素郑重地全了这一礼,方垂袖而立,肃容道:“叔祖母与叔母果不负颍川秦氏盛名,六娘深感敬服,这才以士子礼表示敬意。” 此言一出,满场又是静无人声。 这般郑而重之的赞美,叫人根本无法接话,更无从斥责或打断。 林氏张开的口立刻闭紧,面色阴晴不定;即便是冷气森然的高老夫人,此时也不好再以冷眼相对,只得僵着一张脸看向秦素。 便在众人的讶然与震惊中,秦素从容转向太夫人,神情中隐着一丝激动,朗声道:“太祖母恕罪,六娘僭越了。太祖母有所不知,自连云田庄返回青州的这一路,六娘与薛家二郎同行时,六娘的心里……其实是虚的。因为薛家乃是冠族,薛二郎更是举世皆知,而我们秦氏却远离故土,族中又没有成名的名士,与薛家……自不敢相比,在薛郎君面前,我……颇觉无颜。”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有些伤感,可很快地,她便又仰头看着太夫人,眸中渐渐生出了光彩:“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太祖母,是我妄自菲薄,是我太小瞧了秦氏。秦氏纵是满门妇孺、寓居青州,那根士子的骨头却始终直着,从来没有曲过。在我秦家,人人皆以圣人教诲为尊、以先贤德行为重,我秦氏,乃是当之无愧的/士族。” 满室之中,一片安静。 没有人想到,从秦素的口中,竟说出了这样一番堂堂正气的言语,所有人皆有片刻的失神。 秦素仰首目视太夫人,脊背挺直如松,双眸亮得有若星辰:“太祖母,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秦氏是值得骄傲的姓氏,更是值得尊敬的/士族。远离故土又如何?我秦氏的血脉并没有断;满门妇孺又如何?总会有出色的子弟光耀门户。只要有叔祖母、叔母这样德行端方的长辈,有二兄、二姊姊与四姊姊这样谨持守礼的晚辈,便是颍川秦氏已成过去,我青州秦氏,亦必将再兴盛景,扬于名天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话声铿锵如刃,虽只寥寥数语,那语中气势却如利箭破空、苍鹰长啸,又若大风起兮、金戈铁马。 那一瞬间,这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德晖堂上下回荡着,绕梁而不息。 座中的一干小辈们已是听得呆住了,便连一向冷淡的吴老夫人,此时亦有些微动容。所有人尽皆屏息,无数视线齐齐拢在这位六娘的身上。 秦素昂然立于堂前,腰背挺得笔直。 这一刻的她,没有收敛身上的气势。 这一刻的她,亦不再是秦府卑微的小小庶女,而是十三年后统冠六宫、名噪三国的绝代妖妃,于大殿深处挥袖纵横、睥睨众生。 第057章 颍川秦 太夫人扶着榻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有多少年了? 已经有多少年,她不曾听过这般志气昂扬的话语了? 她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秦氏,曾经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姓氏。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绵延数里的秦家大宅。 那一代一代建起的宅院,新的连着旧的,旧屋的瓦缝里生出青草,新宅的砖地光滑如镜。白墙黛瓦、回廊曲折,逛一圈要花上一整天。 在那里,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着士族的书卷气。朝起时,薄雾青岚袅袅升腾,族学子弟清亮的读书声,和着鸟鸣与鸡啼,似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引人神往。 太夫人的眼角渐渐湿润,心底被一股情绪涨满,却又无从宣泄。 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氏的荣耀已然湮灭,然而,她骨子里的执念却还活着,如经霜的老树,只待着重新发芽的那一天。 而此刻,她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纵然这希望来自于一个微不足道、出身卑贱的庶女,可她却再一次从中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秦素清亮的声音仍在响着,那声音虽有着少女的柔弱,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是掷地作金石声:“……从今往后,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再低下头去了。就算去了大都,我也会挺直腰杆大声报出我的姓氏,还要告诉所有人:我秦家子弟绝不输于任何人,我秦家子弟更会将颍川秦氏的骄傲,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生生世世,永不绝衰!” 德晖堂上下一片寂静,漫天飞雪似亦在那一阵激昂的话语声中停止了坠落。 那是如此奇异的一刹,天地间仿若有巨锤砸落,重重一记,敲响在每个人,尤其是每个年轻人的心底。 众人目注这东院新归的庶女,皆有一种难言的感觉:这矮小瘦弱、面皮黑黄的女孩,在这一刹那间直是光彩夺目、见者莫不敢逼视。 “说得好!”秦彦昭当先喝起彩来。他似是极为激动,语声微带颤抖,颊边泛出一抹潮红。 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也最易受蛊惑。秦素的这番话如一把火,将秦府的衰落与颓气烧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不止是他,秦彦直、秦彦柏这几个亦是满面激扬,只碍于德晖堂一贯肃穆的氛围,并不敢大声附和。 望着秦彦昭重新恢复了神采的脸,以及他那双隐着欣喜与骄傲的眸子,秦素拭了拭额角的汗。 前世活得太冷,连骨头里的血都是冰的,陡然间来这么一段激扬陈辞,任谁都会觉得别扭。 略略调整了一下情绪,秦素方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往四面看了看,羞怯怯地垂首道:“太祖母恕罪,祖母、叔祖母、母亲与叔母恕罪,阿素失礼了。”说着便躬身行了一礼,复又直身道:“因方才听叔祖母说二兄棚屋枕草,我便想起了薛府仆役们说的江家的事,一时间思绪纷乱,这才贸然出言,委实有失女子端淑仪态,阿素知罪。” “傻孩子。”高老夫人当先开了口,眼光闪烁,神情十分微妙,“你说得极好,秦家小娘子便该如此。” “确实是个傻孩子。”吴老夫人接口道,不悲不喜的语气,说出的话里倒是有两分真切的关心。 秦素怎么说也是失礼的,一度令高老夫人十分不快,吴老夫人的话若换个角度去听,便有替孙女道歉的意思。 高老夫人淡淡一笑,算是揭过了这一页。 有了吴老夫人那句话,林氏便不出声了,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对座的钟氏却是面色怪异,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尴尬,此时正拿帕子抹唇角。 “六娘,你方才说江家出了事,可是说的江仆射?” 到底是太夫人,虽亦是心情激动,却仍旧保持着清醒,开口便直指秦素语中的核心。 秦素心中暗赞了一句,口中已是恭声道:“是的,太祖母。” “江仆射家出了何事?”太夫人神情专注地看着秦素,往常对庶出子女的淡然,此刻已是不见。 秦素凝思片刻,方躬身道:“太祖母,我是无意间听那薛家仆役闲聊,这才知晓了江仆射家的这件旧事,那已经是早几十年的事了。当年江仆射有一个远房族叔,据说是个极聪明清俊的郎君,本来是有望入仕的,可他却在守孝期间不遵礼制:斩衰里穿绸衣、百日内饮茶、棚屋里枕锦褥等等,虽然犯的皆是小错,可族长却将他一家皆除了族……” “除族?”钟氏下意识地打断了秦素的话,语罢方觉失言,忙转向太夫人恭声道:“太君姑见谅,我多口了。” 太夫人摆了摆手,垂目看着她,温声道:“无妨。你想说什么便说。” 钟氏沉吟了一刻,面上便带了几分小心,蹙眉道:“我只是觉得讶异。不过小错尔,何至于全家除族?此事可当得真?莫不是以讹传讹?” 她问得也算是常理。那江氏乃是名门,若真出了这样的事,必定是藏不住的,可他们在青州却从未听说过。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看她,又转向秦素,神情无波:“六娘,你叔母的话你可听见了么?” 秦素恭声道:“我听到了,太祖母。然此事却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因为那薛家仆役闲聊的时候,恰好有一个薛府门客经过,我听到他跟他的小厮叹息说‘江氏到底是名门,行事叫人敬服’。太祖母请想,若此事是假,那个门客又怎会有此感叹?” 此言一出,钟氏的神色微微一僵,垂眸不语。 太夫人的视线扫过她,最后停落在了秦素的身上,淡淡地道:“就算不是传言,因小过而除族,仍是手段太过了,那薛家仆役便没说个中因由么?”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方细声道:“太祖母,薛家仆役倒是说了原因,然原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的意思。据说,那族长颁下命令后,江氏族人亦有不少说他做得过分了,那老族长便说,以小节而知大事,一时之情弊若放任,则江氏一族危矣。” 她清而弱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众人皆凝神细听,每个人的神情都含了一丝郑重。 第058章 析隐弊 “哦?”秦素言罢,太夫人便插言道:“不为知此话又当怎讲?” 秦素便道:“老族长后来向族人解释,说那子弟连最基本的孝期礼制都不能遵守,往后做了官便也守不住国法朝规,必犯大错。他若是笨些倒还连累不到宗族,可惜他又太聪明太有才华。聪明人总会有野心,也总想要出人头地。可若是真的出人头地,他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也不是不可能,倒不如早早将他除了族。那老族长还说,若只逐出他一人,他家里的兄弟乃至子孙必会心存不满,说不得还要报复族里,索性便将他全家都除了族,也免了将来祸及子孙、累及无辜族人。”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越是如此,便越是让人悚然而惊。 一人之过、全家受累,为了保护全族,那族长的决定不能说是错,反倒十分英明,但这手段也着实太过狠辣了。 一时间,德晖堂静得落针可闻,似是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太祖母,六妹妹所言,发人深省。”秦彦婉清柔的声音陡地响起,打破了房中寂静。 众人皆望着她,却见她从从容容自榻上起身,与秦素并立于堂前,正色道:“太祖母,六妹妹说的这段掌故,意义极为深远。那江氏老族长雷霆手段,看似无情,实则才是真正护佑了族众,也拯救了江家。阿婉要在此斗胆进言,我秦家如今境况,实应以此为戒,我秦家儿孙,更应以这位江氏郎君为戒。” 说罢她便提起裙摆,“扑通”一声跪了在了地上。 秦素在旁看着,心中大赞“二娘懂我”,同时亦知这不是心疼膝伤的时候,于是便也毫不犹豫地跟着秦彦婉跪了下去。 接连两声重重的跪地声,令整个德晖堂寂静如死。 林氏当先便站了起来,神情惶惶,像是想要上前拉起秦彦婉,却又犹豫着怕失了礼。 便在此时,太夫人忽然开了口,一开口便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她笑声朗朗,神情极是欣慰:“我秦家有此后辈,我也可以放心了。” 便在这笑声中,秦彦昭脸色微白,高老夫人与钟氏亦是面色剧变,便连林氏的表情也极不自在。 无论秦素有心还是无心,秦彦婉方才那番话,却是意有所指,且指向的还不是西院,连东院也算了进去。 林氏给秦彦恭熬鸡汤的时候,可并未避人耳目。 “太祖母,阿瞒以后每天都喝粥,不喝奶了!”奶声奶气的童音此时忽然插了进来,满场先是一静,旋即便有了笑声。 太夫人赞许地看了看秦彦贞。 她方才瞧得清楚,是秦彦贞悄悄教秦彦恭说了这番话,此时更是抱起了她嫡亲的幼弟,领着秦彦朴与秦彦柔二人,一同跪在了秦彦婉的身边。 有了这几人在前,以秦彦昭为首的西院子女们便也皆离榻而起,纷纷跪地,秦彦昭俊挺的脸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颤唇道:“太祖母,我……” “好孩子,我都知道。”太夫人截断了他的话,不着痕迹地瞥向高老夫人与钟氏,目中含着一丝意味深长,复又向秦彦昭温言道:“我秦家儿郎顶天立地。二郎只需记得,自己乃青州秦氏子孙,太祖母便欢喜了。” 一字未提秦彦昭逾制之事,却又字字句句如珠似玑,个中深意,尽在题外。 秦彦昭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闻言垂下了头,放在膝上的手却握成了拳头。 太夫人恍若未见,视线自他身上移开,淡淡地扫了扫堂下一众晚辈。那似冷非冷、隐含锐意的眸光,在某几人身上流连了一会,方才“嗯”了一声:“太祖母很欢喜,我秦家的孩子皆是好的,都快起来罢。” 她的语声十分柔和,面含微笑,显得颇为欣然,众人闻言便皆起了身。 回至原座时,秦素将衣袖掩住膝盖,伸出手去抚了一抚。 方才那一跪,动作大了一些,此刻她的双膝仍有些生生地痛。不过,看着对座秦彦昭的表情,她便又觉得,这痛得很值。 她略略移开视线,看向他身后的玄衣小厮。 那小厮此刻的样子似是有些紧张,两手交叠握在小腹处,指节微微泛白。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接下来几位夫人又说了些什么,她便没有过多关注。 这一日/的晨定,直至辰初二刻方才结束。 跨出德晖堂正房的屋门时,廊外的天空已泛起浅白,雪下得越发紧密了,望去如晶莹连绵的白雾,远近景物掩映其间,宛若隔了一幕白玉珠帘。 直待行至院门外时,秦素方回首看了一眼。 在她的身后,那两扇玄漆大门正缓缓合拢,周妪的身影便掩在其中。 没有了那些年轻鲜洁的面孔,这所院落便又恢复了往昔的静谧,有一种寂然的冷肃。 秦素的视线最后停落于周妪面上,凝望片刻,唇角微微一弯。 她知道太夫人将他们这些晚辈遣走,单留几位夫人议事的原因。 秦家送往薛家的谢仪,如今应该已在路上了。为此,她还被吴老夫人专门叫去,写了一张致谢的字条,夹在了信中。这一去一返至少需得两、三个月,谢仪送至薛家时,她留给薛允衡的最后一信,亦到了开启之时。 秦素淡然转身、大袖翩飞,踏进了漫天飞雪中。 而在德晖堂的明间儿里,几位夫人的心情却皆不大好,其中又以西院两位夫人为甚。 今日之事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好在太夫人未曾深究,否则西院只怕就要出一个大丑了。 而太夫人虽未曾追究,那最后几句话却是明面上柔和,实则敲打,众人无有不明的,此时的脸色自是皆不大好看。 高老夫人面上的青气,直至此刻仍未褪尽,显是气得不轻。而若非天生一段温婉柔和的气韵,钟氏神情中的焦躁担忧,恐怕也根本遮掩不住。 方才那些晚辈离开后,钟氏便悄声布置了下去,高老夫人也派了最得力的管事帮着她,事情暂时算是平息。然她心中却未始没有几分后怕。 第059章 孀居妇 秦素的突然冒头,若说其背后无人,钟氏绝不会信。 林氏不是个聪明人,亦不会拿着礼制为由头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钟氏怀疑,此事是吴老夫人暗中授意。 她暂时还想不明白,吴老夫人为何突然要针对西院,现在的钟氏最为忧心的,是西院并非水泼不进,她明明已经叮嘱过下人,在给秦彦昭加棉被铺软褥时,不许走漏风声,可最后,东院还是得到了消息。 钟氏暗自打量着吴老夫人,那张无悲无喜的脸,此际看来,总有那么几分高深莫测。 太夫人轻轻嗽了一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她今日起得早,此时已是微感疲惫,便叫人拿一只隐囊放在背后靠着,环视了众人一眼,方慢慢地道:“留你们下来,是要与你们说件事,此事……”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转首唤周妪:“妪,你去一趟蕉叶居,请大夫人过来一趟。我一时却忘了,这件事她也需知晓。” 周妪躬身应是,至廊下唤了一个青衣小鬟,二人一起出了院门。 太夫人所言的大夫人,便是秦世宏的遗孀俞氏。 自秦世宏去逝后,俞氏母子三人便被太夫人接至中路主院,将德晖堂南面的一所安静雅致的院子单拨了出来,供他们居住,便是蕉叶居。 俞氏是个识趣之人,住进蕉叶居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凡府中有喜事,她必会避开。每年几位夫人过寿,她皆是从不出席的。而当年林氏有孕之后,病体初愈的俞氏甚至还带着未足一岁的秦彦雅避去了府外,于上京城外的白马寺为亡夫诵经、为长子祈福,整整静修了三年,直待林氏生下了嫡长女秦彦婉并长至周岁过后,俞氏方才回府。 自回府后,俞氏每日皆会去德晖堂走两趟,朝定暮省、雨雪不辍,谨守规矩、从无逾越。而每逢初一、十五这两日,她则是从早到晚足不出户,尽量不与两院诸人见面。 太夫人十分爱惜她的懂事,便时常劝她出来走动,又怜惜秦彦雅幼年失考,便将她当作嫡长孙女养在身边,还派了极稳妥的仆妇照料瘫痪在床的秦彦端。 近些年,秦彦雅年岁渐长、将及婚配,俞氏一片慈母心肠,便也愿意出来走一走,偶尔亦会受邀去两院老夫人处坐坐。 见她如此,太夫人便越发地看重她,家中大小事宜多会请她过来商议,也是一份尊重之意。久而久之,便连吴、高、林、钟这几人,亦对她十分信重。 众人在屋中闲话了一会,俞氏便也到了。 太夫人隔窗瞧去,只见俞氏款款步上曲廊,身上披了件素面竹灰棉氅衣,头发上、肩膀上皆落了雪。一旁扶着她的秦彦雅也是满身的雪花,两个人立在廊下扑掸着,又有小鬟上前帮忙除屐,一时便未及进屋。 太夫人便吩咐:“叫大夫人和雅儿进来吧,廊下冷得很。” 仆妇得令便挑开了帘子,顿时一阵冷风掠了进来,那竹屏映了天光,无数雪片乱影纷纷,直扑了过来。 “外头风大,你们快进来暖暖。”太夫人提了声音说道。 俞氏与秦彦雅应了一声,双双进了屋。此时二人皆褪去了外衫,俞氏一身竹灰棉襦裙,秦彦雅则是齐衰丧服加身,进屋后先向太夫人请了安,又按着辈分依次与各位夫人问好。 周妪便叫人端了一张鼓凳来,置于太夫人身后的位置,秦彦雅扶俞氏坐了,方转立于堂前,柔声道:“太祖母恕罪。雪忽然便下得大了,我不放心母亲一人出来,便跟着过来了。屋中此时正熬着药,雅儿还需回去看着,这便告退。”说着便折腰行礼,复又直身站好,仪态风度皆是上佳。 她生着一张清清净净的瓜子脸,墨眉澈眸,雪白晶莹的肌肤像是能发光,只立在那里,整间屋子便跟着亮了几分。 俞氏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太夫人便和声道:“小雅便是孝顺,回去吧,路上行慢些。” 秦彦雅躬身应是,又向各位夫人告了罪,便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待她离开后,太夫人便遣去了屋中使女,只留下周妪服侍,方缓声道:“前些日子,董凉去了大都,约摸要到明年初才能回来了。” 诸人闻言,皆沉默不语。 董凉去大都做什么,两院夫人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出两分来。必与薛家有关。 薛二郎一路护送秦素回青州,半途还帮着处置了一群强匪,这般恩情,秦家总要有些表示,哪怕明知对方并不在乎,礼仪上却不能落了下乘。 “不知董凉是几时走的?带了哪些人手?六娘的字条可一并带去了?”吴老夫人问道,并未掩饰语气里的热切。 太夫人半阖了眼睛道:“人是三天前走的,侍卫家仆也有十来个,董安也跟着一并去了,他叔侄两个一并上路,也好有个照应。六娘的致谢字条也带去了。左家另派了管事左诚帮着打点。” 一听这话,吴老夫人不由喜动颜色,一迭声地道:“甚好,甚好。终是君姑想得周全,如此便不虞路途有误了,那左诚聪明谨慎,可堪一用。” 此时的她再不复平素的不动如山,真真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有左家的大管事跟着,那就表明太夫人将她的提议听了进去,愿意在薛家人面前提一提左思旷的名字,这叫她如何不喜?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高老夫人端起茶盏,不冷不热地道:“姒妇如愿以偿了。”语罢饮了一口茶。 她与吴老夫人原先便是妯娌,后秦世章兼祧两房,改口唤吴老夫人为母,她二人当着外人的面便互称对方为“夫人”,然私下却仍是习惯旧时称呼,两个人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高老夫人话中有话,吴老夫人自是听出来了。她倒也坦荡,颔首道:“吾愿已足,自是欣然,多谢娣妇。” 高老夫人愣了愣,旋即失笑:“姒妇也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亦不再往下说。 林氏却蹙起了眉,忧心忡忡地道:“董凉这一走,便只有冯德与周喜这几个了。不日便至年下,诸事繁杂,丧中亦有丧中的规矩,且天气又冷,每日采买也成问题。” 她主着中馈,操心一家子的吃喝用度,董凉总领诸事,其侄董安管着采买,这二人离开让她顿觉不便。 第060章 议家事 太夫人淡声说道:“所以我叫了你们来,便是要商量这件事。董凉他们这一走,人手便有些不足,我看钟财很能干,不如叫他来帮忙罢。” 房间里奇异地安静了刹那。 在那短暂的瞬间,林氏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钟氏却是满面错愕,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太夫人一眼。 钟财一家乃是钟氏的陪房。她再没想到,太夫人居然会让她的陪房打理府中事宜。 一应庶务由东院打理,此乃秦府心照不宣之事,太夫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倒叫人糊涂了。 钟氏垂下眼眸,飞快地转着心思。 坦白说,她并不想插手秦家复杂的内务,更不想让林氏有可乘之机。 林氏对掌家权一向看得极重,聪明的做法便是由得她去,只要不管到西院来,便做个聋子哑巴也没什么。而府中诸杂事西院一旦沾上手,往后便可能生出麻烦事来。 “这……怕是钟财太拙,帮不了什么忙。”钟氏细声说道,拿布巾拭了拭唇角,“再者说,长兄下个月也要到了,这个天气路不好走,我正要派钟财前去迎一迎。” 钟氏这理由找得极好。 钟氏的长兄钟景仁一直帮秦家打理着几处窑厂,每年年尾都会回府交帐,顺便送些年礼,这也是府中早有的定例。钟氏拿他做借口,却是再现成不过的了。 太夫人却像是早料到钟氏会这样说,慈声道:“你兄长过府还要好些日子,年下诸事却是眼前便需做的。便听我的,先叫钟财过来帮忙,旁的容后再说。” 语气温和,然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林氏满心的不喜,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拿袖子里的手出气,捏捏放放,倒弄得骨头疼。 太夫人态度如此坚决,钟氏亦是莫可奈何,只得顺从地道:“是,便听太君姑吩咐。” 太夫人满意地笑了,又对林氏道:“你也辛苦了,钟财的活计我来安排,你只管你手里的事便是。” 林氏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若不是吴老夫人暗里推了她一把,她只怕便要当场委屈起来。 这也太没道理了。 走了个董凉,那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要安排他送礼,她无话可说。可是,钟财却是西院的人,生生地安排了进来,这就已经叫人心里不舒服了,偏偏太夫人还要亲自照管此人,将林氏这个掌家主母放在一旁,她若是没怨气那才奇怪。 见林氏面上青气隐显,吴老夫人心底微动,便想帮着说几句话,毕竟他们东院是一条心的。 然她的嘴才张开,忽地便想起董凉此去大都,说到底还是在帮左思旷。太夫人肯点头帮忙,他们东院便欠了个人情,如今拿钟财来抵,倒也不吃亏。 心中念头转了一圈,原先那责问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吴老夫人张开的口停了片刻,方挤出来一段话:“君姑操持辛苦,有什么能帮的且开口,我等自是不遗余力。” 客气话总是动听的。 太夫人面色稍霁,和缓地道:“如此便好,你我终究是一家人,为着秦家也需齐心。”眼风不偏不倚,恰恰扫在林氏身上。 林氏被那锐利冰寒的视线一触,多少委屈怨恨也皆冻成了冰渣,气势也弱了下来,提了心、软了声,起身嗫嚅道:“谨遵太君姑教诲。” 钟氏亦起身束手道:“太君姑教训得是。” 俞氏见状便不好再坐了,也跟着站了起来,垂着头并不多言。 今日之事她半点不知情,坐在那里亦是只语未出,然太夫人教训两个孙媳妇,她这个前长孙媳却不能干看着,必须有所表示。 见俞氏站了起来,太夫人连忙道:“罢了,都坐吧,大夫人也坐,你也辛苦了。” 俞氏依言坐了,轻语道:“太君姑可要歇息?今日忙了半天,想是倦了。” 太夫人倒确实是有些累了,闻言便点了点头:“坐了半日,骨头都松了。”说着便向吴、高、林、钟四人摆了摆手:“你们自去忙吧,外头雪大,路上慢着些。” 众人见她神色疲倦,不敢再多耽搁,告退后便两两相携着出了屋。 外头的雪下得正紧,真真是飞雪连天、琼玉漫舞,放眼望去,竟连对面的人影都瞧不清。 几个人各怀心思,也没心情看风景,各自点了点头,便举伞的举伞,乘兜的乘兜,不一时,那数点人影便隐没于接天连地的大雪中,须臾没了踪影。 ***************************** 这场大雪直下了一整夜,至次日,雪霁天晴,满世界清光绚烂,刺得人睁不开眼。 秦素甫一醒来,便被窗上那白亮的雪光晃了一下,眨了会眼睛才适应。 昨日值宿的乃是锦绣,此刻她正睡在熏笼边的地铺上,两眼闭得严严的,恰是好梦正酣。 秦素也不唤人,轻手轻脚地掀开布帐,趿了鞋便去了书案处,伸手去推窗户,不料那窗扇却是纹丝不动。 “女郎怎么这就起了榻?”阿栗从外头走了进来,一张脸冻得红朴朴地,红果儿一般,头发上滴下水珠来。 她见秦素只披了件麻袄,上前便是一阵埋怨:“天冷得能冻掉手指头,女郎该穿严了再起榻的,快些回榻上去。”说着又拿脚去踢锦绣,骂道:“睡得像头猪,躺平了便是一头死猪。” 秦素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忙拿手握了嘴,被阿栗一路推回榻上,由着她帮忙着衣。 锦绣挨了那几脚,却仍睡得香,连身也没翻一个。 阿栗看着她便又笑起来,也不敢大声,便附在秦素耳边道:“女郎看,不就是死猪么?” 秦素便向她脑门上戳了一记,不令她多言。 阿栗服侍秦素日久,倒也摸出了些门道,晓得秦素之意,便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道:“外头太冷了,窗扇全都冻住了,打不开的,一会我叫人拿热水浇一浇。” 秦素漫不经心地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探身入帐,自枕下取出了一沓纸,盯着上头的字出神。 这是她昨日于西院角门处“程门立雪”,终是从秦彦昭那里求来的他最近写的几篇诗文,打的名目是“想拜读二兄的诗文,顺便照着二兄的字习字”。 第061章 晴窗暖 秦彦昭的一笔字,当年可是连中元帝也夸过的。 只是,彼时的秦彦昭早已魂归离恨,他的字还是秦素趁南下游玩之机收集来的,她还借着那次机会,悄悄地重新回了秦家一趟。 也不知是不是秦家霉气太重,从秦宅回到宫里没两个月,她便落了水,即将到手的后位也没了,陈国也跟着烟消云散。 秦素自然是恨不得中元帝去死的。与之相较,陈国覆灭带给她的感受,却没有那般强烈了。 少年去国,在异国他乡忍辱偷生,整整八年间,每一日皆活在恐惧与屈辱中,秦素的心早已冷透。 若非为了不蹈前世宿命,求一个安身之所,她是连秦家也可抛却的,何况一个虚而又虚的故国? 在她看来,在陈国生活的那二十年,并不比在赵国活得好,尤其是深宫的那五年,水深火热、如履薄冰,也就隐堂岁月堪可比较了。 如今三国势均力敌,分不出高下,但明年春的那场冲突,却会逐渐改变这一局势,赵国亦会渐渐强大起来。 今年是中元十二年,离着陈国被灭,还有十六年。 不觉间,一丝茫然爬上了秦素的面庞,她的脑海中翻动着沉水侧畔、火光冲天的画面,手里的纸张发出了“唰啦”的声响。 这声音蓦地惊醒了她。 她抬眼望去,入目处是一角青瓷供瓶,瓶中空无一物,妆台上置着玄漆匣,书架上卷着几卷字画,立着不少书,熏笼暖暖地烘出热意,明窗上映了雪光,朝阳灿烂,窗户四围镶了一圈薄薄的金边。 秦素微吐了口气。 留给她的时间还算长,她还有时间好生筹划,现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秦彦昭。 阿栗已经帮她着好了衣,此时正挂着帐钩,秦素便从那几页纸中挑出了两张,另外收好,其余的便令阿栗锁进书匣,钥匙则由秦素亲自收着。 一时锦绣也醒了,几人便收拾了起来,服侍着秦素洗漱完毕,又用了米粥。 因天气颇为寒冷,吴老夫人与林氏皆忙着打点年下诸事,便索性免了十日定省,秦素便得以在房中用朝食。 须臾饭毕,趁着换碳盆的功夫,秦素将单独挑出来的那两页纸袖了,看看时辰不早不晚,便唤了阿栗过来,两个人着了踏冰的屐,踩着满院的积雪,来到了东晴山庄。 秦彦婉向来早起,朝食过后,向例是要案前读书半个时辰的,忽见秦素冒严寒而来,她很是吃惊,连忙叫采蓝接了主仆二人进屋。 “这般冷的天,如何跑到我这里来了?”姊妹二人分宾主坐定,秦彦婉便问秦素,一双剪水瞳清澈无波。 秦素未急着回答,而是转首向四下看了看。 这房间布置得比她还要简单,除了榻、几、椅、案之外,也就一旁书架上的书显眼些,就连布帘也是粗麻的,上头的线头宛若流苏,参差不齐地垂落着。 “二姊这里好生素净。”秦素似叹似赞地道,又转向阿栗:“回去后将供瓶洗净了收起来,我的房里不可再有一件多余之物,可记下了?” 阿栗忙应是,抬眼正迎上秦素淡漠的眼神,那刘海下的眸子里像汪了两团冰,看一眼能叫人冻上半日。 纵然知晓秦素对自己信重,阿栗还是有些心底发抖,头垂得低低地,不敢再看。 秦素其实也不过是随意地看了看她而已,此时早已探手取出袖着的纸,递给了秦彦婉。 “这是我从二兄那里求来的字,想请二姊帮忙参详参详,我该学哪一篇的字才合适。”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两页诗文展开,摊放在了秦彦婉的面前。 “原来是为着此事。”秦彦婉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她递来的在纸上,逐字细看起来。 这两页纸一文一诗。文是抄录了《易经》里的一段话;诗则为古体五言诗,却是秦彦昭自己写的。 昨日秦素一定要求了他亲笔写的时兴诗文来看,秦彦昭最近却是因着守孝,学问上便疏懒了些,总共也就写了一首诗,文却是没有的,便拿了前些时候抄录的文字凑数。 “这上头的字我倒都认得,但意思却不大明白,所以才来请教二姊姊。”秦素细声细气地道,神情微有些局促。 秦彦婉和气地看着她,柔声道:“请教二字我可不敢当。不过,这一篇,”她纤长的食指点在抄录的那篇《易经》上,摇头道:“于你暂且无用。这字自是极好的,但意思却过于艰深,你如今学还太早了些,依我看还是先放一放罢。” 学字不是光抄字形,还要懂字意。秦六娘是个连《孝经》都看不明白的人,你叫她去理解《易经》,便如令小儿拉大弓,不仅会伤了小儿筋骨,亦会使之对弓箭产生惧意。 秦彦婉以为,秦素的一颗好学之心,若是因畏惧而止步,反为不美,还是循序渐进为上。 秦素闻言便点头道:“嗯,既是二姊说这个太难了,我便抄那篇吧。”她一面说,一面便将那篇名为《冬夜感怀》的诗拿了起来,面上含了一丝欢喜:“我也觉得这个好,虽然不大懂二兄在诗里说了些什么,但读起来很舒服。” 秦彦婉赞许地道:“六妹妹这样便很好。文章到手,先好生朗读几遍,也许读着读着便能明白了。” 秦素闻言,满面欣然,遂起身道:“那我便读一遍,二姊听我有没有念错。” 秦彦婉颔首:“甚好,你且读来。” 秦素便端端正正地捧了纸,朗声诵读起来: “人生知何似,微雨过惊鸥;鸥飞如时去,雨落万古愁。 乘云看苍海,提剑踏浮舟;顾此更残夜,使我多烦忧。” 诗不算好,意气满纸,却是少年人的心性,只有最后两句暮气重了些。至于多用陈句,此乃刚学写诗之人的通病,秦彦婉自己都不能免俗,自不会去挑秦彦昭的眼。 秦素念完诗后,便切切地望着秦彦婉,似是在等她评判。 秦彦婉作势抚掌道:“读得很好,无一字念错。” 秦素暗里无奈长叹。 这诗的问题这么大,秦彦婉这个聪明人都没听出来么? 第062章 残夜忧 秦素捺下心神,仍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指着诗问道:“还请二姊赐教,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呢?” 秦彦婉十分耐心,当真便逐句解释了起来:“这诗的头一句是感叹人生短暂,就像飞鸟掠过细雨一样,倏然便过去了;第二句仍是感慨人生,说那飞鸟飞得那样快,便如时光飞逝,而那细雨又是那样的多而密,就像人生在世诸多的忧愁烦恼;第三句则是抒发胸怀,说的是想要摆脱这人间烦恼,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像侠客一样无拘无束;最后一句却是有些伤感了,说的是愿望虽然很美好,可却无法实现,只能守着漫漫长夜,置身于人间诸多烦忧,真是让人……” 她忽地收住了声音,眉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愕然。 “怎么不说了,二姊?”秦素追问道,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秦彦婉却像是没听见,双眸只锁在那诗上,渐渐地,脸色便有些发白。 她方才一直没注意到,在那诗文左下角随手标着一个日期,便是今年的十月初五。 十月初五,正逢秦世章大殓之后,棺椁于主院停灵。 秦彦昭身为孝子,哭灵期间有感而发,写下诗文,这并不逾制。可是,当此感伤悲痛之时,他不悼先君之恩、不念逝者之慈,却怨世事烦扰,恨不能远离此处,放舟于天地。 这是一个孝子该有的心境么? 这样的诗,哪里有半点孝道可言?说是抱怨不满倒更合适。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诗的最后一句“顾此更残夜,使我多烦忧”,那“更残夜”不正是“哭灵夜”?这样的夜晚竟令秦彦昭感到“多烦忧”,此间道理,实是不能细想。 秦彦婉一时间后背尽湿,霍然起身,不想起得急了,身子不由晃了晃。 “二姊!”秦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旁的采绿与采蓝吓了一跳,忙抢上前来,采蓝便急声问:“女郎,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彦婉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无事,坐一坐便好。” 几个人忙扶坐着她坐下,采蓝跑去一旁倒了一盏水,面上的神情颇为犹豫。 秦彦婉于这些小节处自律极严,自成服后便一口水没喝过,每日全靠着那点米粥度日,采蓝知道自家女郎的脾性,故端着水盏却不敢上前。 秦素挪了挪脚,迟疑了一会,终是安坐不动。 秦彦婉一片孝心,秦素无由置喙。且,她自己尚且遵着礼制,却来劝嫡姊违制,这事若被有心人传出去,林氏又要说她居心不良了。 “无妨的,恐是今日起得早了些。”歇息了一会,秦彦婉的语声又恢复了平静,面上亦有了一丝血色,唯那双水瞳深处波光隐隐,若暗潮汹涌。 秦素终于放了心。 秦彦婉看懂了,这就好。 嫡女身份,名声良好,又有林氏这柄大伞撑在头上,此事由秦彦婉出面,实在远胜秦素百倍。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手,眸中一片沉静。 她仍是不懂,平白无故地,秦彦昭为何写这种诗? 据她所知,秦彦昭对秦世章是有着孺慕之情的,心地亦很纯正,绝不会真如诗中所暗示的那般,对先君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 既非对秦世章不满,那么,秦彦昭的“烦忧”,又是从何而来? 木屐踏上厚厚的雪地,“咯吱”作响,空气中一片冰寒。石桥下的水结了冰,薄薄的冰面下,隐约可见游鱼来去。 秦素扶着阿栗的手,缓步自石桥边经过,一路都在蹙眉沉思。 那两页诗文已被秦彦婉留下了,理由是她想拜读,还专门派采蓝跟着秦素回来,务要将剩下的诗文取走,秦素自是欣然同意。 秦彦婉这样做,便是她聪明谨慎之处。 连秦素都觉出秦彦昭不对劲,秦彦婉比她更了解对方,肯定也察觉到了。 秦彦昭行止有亏,绝非一日可就。 高老夫人与钟氏的溺爱固然是一大原因,也难保没有旁人暗中引诱,甚至陷害。 所以,秦彦昭的身边很该清理一番,最好是将人、物、事全盘仔细地清查,若是能给阿承清出一个更好的位置,秦素便更满意了。 她低眉沉思着,一行人转出小径,来到了竹林边上。 对于自己的二姊,秦素很有信心,她相信秦彦婉一定会去找林氏。 此事绝非小事,秦彦婉这么个明白人自是清楚,由林氏出面彻查乃是上上之谋,亦必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两院之间原本便矛盾重重,昨日西院又塞了个钟财进来打理庶务,林氏心中正不满着,秦彦婉现在拿出了秦彦昭的把柄,林氏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一定会大做文章。 有林氏虎视眈眈地盯着,再有太夫人居中坐镇,高老夫人与钟氏是怎样也含糊不过去的,再加上昨日德晖堂闹的那一场,秦彦昭只怕又有得苦头吃,钟氏亦要受些牵累。 秦素不介意事情闹得太难看。 秦彦昭也确实该吃些苦头。 连个才子都还不是呢,倒学了一身的名士脾气,也不想想,那些所谓的名士,哪一个不是大士族出来的?以秦家现在的门楣,那样的“名士”他们根本出不起。 “女郎,这里滑,小心些。”阿栗小心翼翼地说道,将秦素的胳膊扶紧了些。 秦素被她一言提醒,这才发觉她们已然行至东篱门外,那石阶上余了少许残雪,确实有些滑。 “采蓝,你也小心脚下。”秦素扶着阿栗的手,半侧着身子叮嘱采蓝,眼尾余光瞥见前头明间儿门帘忽地一挑,一个青衣小鬟一溜烟跑了出来,沿游廊转去了旁边的西厢房。 秦素只作不知,神色如常地进了屋,先将剩下的几篇诗文寻出来给了采蓝,打发她走,方招手唤了廊下的一个小鬟进屋。 “锦绣去了哪里?”秦素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小鬟方才一直缩在西厢房取暖,见秦素回来这才跑了出来,此时便有些心虚地道:“锦绣姊姊去东华居领对牌,碳快用没了。” 秦素沉默了一会,挥手叫那小鬟下去了,蹙眉不语。 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阿谷这样明目张胆地往她屋里跑,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得想个法子才行。 秦素倒不是想将她赶走,只是觉得,阿谷进出她的屋子太容易了,要给她增加一些难度。有了难度,才会觉消息更加可信,也更容易迷惑阿谷背后的那个人。 若是以往,此事行来却是不易。不过,现下出了秦彦昭的事,则此事便容易许多了。 秦素心下轻松,悠然地坐在屏榻上,拿起一只绣绷看了起来。 第063章 西泠雪 西庐的院门前,清出了细细蜿蜒的一条窄路。 那路是以白石铺就的,映了天光便越发白亮。路的两旁堆满了扫出的雪,厚得几乎能没进人的小腿去。雪堆旁便是一棵高大的梨树,满树琼柯玉枝,在阳光下晶莹如玉。 一只麻雀在空地上蹦跳着,像是被那雪冻得站不住一般,没个消停的时候,那尖尖的喙在雪堆里这里一啄、那里一翻。 “啪”,一根梨枝终是承不住积雪倾压,断落于地,连带着那半枝残雪也落在了地上。 那麻雀受了惊,“扑棱棱”飞走了,在半空里划出一道不甚鲜明的灰色印记。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鬟自小径尽头转了出来,远远地看了一眼西庐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那守在门边面色肃然的仆妇,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自另一头拾级而上,跨进了游廊。 直到在游廊里转过两个拐角,那小鬟才停下脚步,抬袖抹了抹额角的汗。 她生得颇为秀气,却并不打眼,眉眼细细,鸦青的头发梳成双平髻,髻上插着对称的两根木钗,一身白衣黛裙,却是西院最普通的使女装扮。 她在廊中歇了会脚,方才又继续往前,自游廊而至夹道,又穿过一道宝瓶门,便来到了一所小院前。 那小院的院门半掩半阖,院门由荆条与木条合编而成,缝隙中缠满藤萝枯黄的细茎。院门的上方悬着一块原色木匾,无漆无裁,边角处还留着断茬,像是匠人随手劈开的一般,匾上是朴拙的“西泠”二字。 这小院的院墙亦非白墙,而是别出心裁的黄泥墙,墙面上亦垂挂着藤萝。想必到得春时,那碧绿的藤萝牵门绕壁、垂花坠蕊,自有一番幽静古朴的意味。 那小鬟推门而入,却见院中的雪铺了厚厚一层,并无人扫。一棵合抱的桃树占据了院子的整个西角,树下一张石桌、两方石凳,上头也堆满了晶莹的雪。 “你来了?”一个容长脸、相貌娟秀的使女正守在倒座房的门边儿上,此时便探了身子向那小鬟招了招手,说话的声音却是极轻:“如何去了这般久?女郎等了好长时间了。” 那小鬟连忙上前轻声招呼:“旋覆姊姊好。” 旋覆向她点了点头,问道:“东西都拿来了么?” 那小鬟也不说话,将一个青布小包自怀中掏了出来,递给了旋覆。 旋覆伸手接过,四下看了看,便向那小鬟轻声道:“趁着这会无人,快些去吧。” 那小鬟向她屈身行了一礼,便返身出了院门,一角黛裙在门边闪了闪,须臾便没了踪影。 旋覆将院门轻轻掩上,袖好青布包,便转上一旁的游廊,不一时便跨进了正房明间。 屋子里暖意氤氲,还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一应家具或为藤编,或为实木,杂以陶瓶瓦罐,精雅中透着古朴之意,令人耳目一新。 秦彦梨穿着件夹单斩衰,满头青丝只挽起了一半,另一半便披散在肩上,乌溜溜的宛若飞瀑,光可鉴人。 她原本正坐在西次间靠窗的案边读书,听见外面的响动,便抬起头看向门帘处,凤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幽光。 她的贴身使女繁缕见状,便上前将这一边的门帘也挑了起来,将旋覆让进了房中。 “女郎,东西拿到了。”旋覆上前行礼。 秦彦梨放下书,闲闲地摆弄着案上的一支竹笔筒,漫不经心地问:“她人呢?” 旋覆轻声道:“走了,和往常一样穿着西院的衣裳,并没人瞧见。” 秦彦梨颔首“嗯”了一声,又问:“东西何在?” 旋覆便将方才那个青布小包取了出来,双手呈了上去。 秦彦梨凤眸微闪,拿起布包看了看。 布包上头打了一个简单的双翅蝴蝶结,若不细看,不会有人注意到那布结的两根蝶尾,长的一端正指向青布的一块暗记。 此乃秦彦梨与秦彦柏暗中约定的记号,并无第三人知晓,便连他们的生母蔡氏亦是不知。 秦彦梨微微放了心,向旋覆使了个眼色。 旋覆会意,自去了门边守着,繁缕则将门帘放下了半幅。 “你看看,这些可是全了?”秦彦梨伸手将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几样小物件,有扇坠、有墨锭袋子,还有一个精致的宝蓝织锦绣兰草香囊。 繁缕仔细点数一番,笑道:“都全了,女郎放心便是。”说着便又将东西重新包好。 秦彦梨的神情轻松了些,轻笑道:“险些便没赶得急,幸得我昨日便给阿兄递了信。” 繁缕便笑道:“有女郎在,这些东西必不会被人查出来的。女郎聪慧,何人能比?” 话音落下,秦彦梨面上的浅笑忽然便暗了暗,若微云遮了月,那张秀丽的脸便此有了几痕阴影,沉郁冷淡,是夜色中幽幽绽放的花朵,清极丽极,却又总叫人看不分明。 良久后,她面上的笑意淡去,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左四娘的一腔情意,却被这一场风雪摧折殆尽。” 口中虽说着可惜,然她的神情却是反之,语罢又掩唇而笑:“也不知我二兄现下又是如何了?会不会难过?”一面说着,她一面便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那织锦香囊独独挑了出来,看也未看,直接便扔进了碳炉。 这一包东西里,唯有这枚香囊,不可被钟氏查知。至于余者,皆不过是为这香囊打的掩护罢了。 秦彦梨清幽的眸子盯着碳炉,那炉中火苗蹿起,卷起香囊,不一时便烧了起来,灼灼火光映入她的眼眸,照出两点明亮的光。 繁缕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听说,东院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周妪和好些德晖堂的人,夫人陪着她们进了西庐,一进去便将院门锁了,服侍二郎君的人也全都被锁在了里头。” “可惜了啊。”秦彦梨这回是真的叹息了,眉间郁色若风露沾花,点点轻愁:“阿志很好的,又与左四娘身边的流年相熟……可惜了。” 她语中许多未尽之意,繁缕纵然明白,却也不敢接话。(未完待续。) 第064章 含清愁 沉默了好一会,繁缕方轻声问秦彦梨:“女郎,这包东西该如何处置?” “能砸的便砸碎,能烧的便烧了,你与旋覆看着办罢,务必不留痕迹。”秦彦梨吩咐道,又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事发得太早,倒不好糊涂弄过,若是再迟上个半年一年的,时间上便不大能说得清了。如今左家那边息了心思,阿志又留不下来了,倒叫人有力也无处使。” 她秀黑的眉蹙了起来,眉间清愁若梨蕊迎风,淡雅清幽。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秦彦柏叮咛的话语: “……三妹,那香囊须得尽快毁掉。那本是你从左四娘那里得着的,此次假借左四娘之名,辗转交给了阿志,若是待两年后事发,事情自然好说,可现在这时间却是太近了,府中正办大丧,门禁森严,母亲若想要查出何人进出,那是一查即知的,若是万一查到……三妹可就危险了……” 秦彦柏担忧的眼神似仍在侧,秦彦梨心中微暖,复又一叹。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谁也没想到,一个才从田庄归来的野娘子,在德晖堂胡言乱语了一通,竟叫府中起了这场乱子,生生坏了他们的安排。 秦彦梨的脸色沉了下去,却不再说话,只蹙眉沉思。 繁缕一面给布包打结,一面低声劝慰:“女郎行事稳妥,这是极好的,又何必急于一时?那阿志只是个小厮,留或不留不与女郎相干。若是行之太切,只怕还不好脱身呢。往后时日还长,三郎君又内秀聪颖,女郎不必太过忧心。” 秦彦梨的眉尖蹙得紧了些,良久后,方启唇轻语:“我总在想,若是我再多多与左四娘说些话,或许此时事情已然闹开了,我那二兄……” 她语声渐轻,仍是一副轻愁浅虑的模样,只眸光深处闪着一簇幽暗的火苗。 繁缕沉默了下来。 话题牵涉到了西院,不,应该说是整个秦府最受瞩目的二郎君,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使女,即便于无人之处,不该亦不敢多言一字。 所幸秦彦梨亦不需她答话,静了片刻,又轻轻一叹:“罢了,一切皆是天意,谁也料不及的。不过,父亲大丧,萧夫人却只来了一回,萧家几位郎君至今不曾与阿兄写信,未免叫人忧心。” 说到这里,她面上的郁色更深了些,纤纤手指无意识地翻弄着,手中的笔筒不住翻转。 “女郎想得太多了。”繁缕叹息似地道,看向秦彦梨的眸光中带着几分怜惜,“女郎身为女子,只每日读读书、做做针线便是。这些事情是郎君们该想的。” 秦彦梨面露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愿意多想么?我也是不得已啊。阿姨是个痴人,只知自怨自苦,哪里会管我和阿兄?阿兄念书本就辛苦,还要时刻注意分寸,既不敢太过聪明,又不好表现得太笨。虽与二兄、四兄他们同在萧家族学附学,然人情交际上他却只能靠自己,还要兼顾着阿姨不受欺负,一颗心分成了几瓣。我若再不替阿兄多想一想,他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 她越说便心情便越沉郁,握着笔筒的手指骨头微白。 萧家几乎是秦家最大的依仗,然而,随着秦世章的离逝,萧家人态度上的冷落却是如此明显,着实令人齿冷,而左家…… “夺”地一声,秦彦梨将笔筒搁在案上,同时长呼了一口气。 “罢了,前头终究是我谋划不细,此刻再想补救已是不及。萧夫人那里……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如今多想亦是无宜。”她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地说道,停了一停,复又喃喃地道:“也不知阿兄有没有将那两篇东西藏好?”望着窗外桃树的枝影,她的眉间泛起隐忧。 “女郎不必担心。”繁缕柔声道,“就算搜出来了,也不能说明什么。自家郎君之间互赠诗文,不是最寻常之事么?” 秦彦梨闻言莞尔,赞许地看了繁缕一眼:“你说得很是。”说着又指了指她手中的布包,“这便去处置了罢。若我没猜错,再过一会,便要有人来搜院子了。” 她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并未显出任何担忧或惧怕,就像是玩笑一般。 繁缕却明显紧张起来,躬了躬身,便拿着那包东西出了门,秦彦梨轻柔的语声亦随步而起:“旋覆,你与繁缕一起去罢。” 旋覆应了一声,将守在曲廊转角处的两个小鬟唤过来听用,便与繁缕一同转进了耳房。 西泠山房朴拙的门扉半掩着,掩去了满院暗藏的心事。而与此同时,西庐的大门却“嘭”地一声从里推开,门中行出两列面色沉肃的仆妇,钟氏与林氏相携而出,一个抑着薄怒,一个得意张扬。 “天幸察觉得早,阿圆万万莫要气恼,免得伤了身。二郎少年心性,尚有待琢磨。”林氏叫着钟氏的闺名,语声殷殷、态度亲切,若不是面上的笑意太过明显,一番话倒也称得上真挚。 钟氏柔婉垂首,状甚温驯,一口牙却几乎咬碎。 秦彦昭丧中逾制,被太夫人当场点出,这事她认了。毕竟是她和高老夫人默许的,也是心疼秦彦昭,怕他在棚屋里冻出病来。 可是,今日林氏汹汹而来,带着太夫人的口信,却是要去搜秦彦昭住的西庐,且还不许人提前送信,直接便将西庐的大门关起来,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最后更是搜罗了一匣子秦彦昭写的诗文,说是要回去细查。 此乃太夫人之命,钟氏不敢有违,却又如何甘心就这样任林氏在西庐撒泼? 就在方才,她终是忍不住出声质问,林氏便凑在她耳边,低低地念了一首诗,并告诉她这是秦彦昭于守灵之时写的。 钟氏稍一思索,当即冷汗便湿透了重衣。 从那时起直至此刻,她只字未出,唯眉间怒意越聚越重。 林氏的明嘲暗讽,如何及得上她心中的怒海狂涛?(未完待续。) 第065章 西窗斋(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阿圆是气我了么?”见钟氏半晌不语,对自己的话直似耳旁风,林氏颇感无趣,便又问道。 钟氏抬起头来,看向林氏的眸光似冷似暖,语声轻若微风:“姒妇何出此言?” 林氏一笑:“你不气便好,我还当你气我多管闲事。”语罢便以袖掩唇,眉眼却是弯了起来。 过了一刻,林氏方正了正颜色,拂着衣袖道:“秦家最重门风,娣妇向来温婉知礼,自无须我多说。我这里还有太君姑的一句话,娣妇且请听好。太君姑说,孝期不可有任何差池,东、西两院皆要仔细清查。”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自在,举袖在唇边拭了拭。 她给秦彦恭熬鸡汤的事情,太夫人当面责了她,并将秦彦恭的奶姆撵去了洗衣房。此时转述太夫人的话,她不免思及前事,脸上也带了出来。 钟氏转眸看了她一眼,蓦地柔柔缓缓地道:“旁的皆容易,不见荤腥却难。姒妇说可是?” 竟是直言讥讽,不留半分情面。 林氏一呆,瞬间面皮紫涨,立起眉毛便要发作,钟氏却已折腰行礼:“姒妇慢行,恕不远送。”语罢竟不等她回话,便领着人径自转上了一旁的小路。 林氏气得胸脯起伏,好半天方才用力挥了下衣袖,讽道:“自己满身虱,却管他人脸上痣。” 周妪垂首站在她身后,便如没听见一般。 有她在面前,林氏终究不敢太过分,恨恨地盯着钟氏的背影看了半晌,方面色铁青地离开了。 钟氏一路蹙着双眉,也不回西华居,只分派了几个使女去各处传话,自己却是带着人沿小路弯去了夹道,行不过一刻钟,便来到了西窗书斋。 此处乃是秦彦柏的住处。 秦彦柏此时正立在曲廊边,望着檐下垂落的冰棱出神,忽见一队人衣带翩飞,自院门外走了进来,那被一众仆妇簇拥在中间的人,正是钟氏。 他心下暗惊,连忙出屋相迎,连屐也未踏,踏着残雪几步奔行至钟氏跟前,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笑,躬身施礼:“母亲,这么冷的天如何出门了?还请进屋少坐。” 钟氏拧了一路的眉心,在跨入院门的一刹便松了下来,此时面上是春风般的一抹笑意,和声道:“天太冷,我不放心,来你这里瞧瞧。” 秦彦柏忙道:“是儿子不孝,竟累得母亲忧心。”语罢亲自在前引路,又亲手打起了门帘,延请钟氏入了内,又唤小童捧了热热的茶盏上来。 钟氏看着茶盏,神情有瞬间的凝结,复又归于淡然,行若无事般地端起陶杯,合握于掌中。 “这茶是给母亲暖手的,儿惭愧,未备得牛皮暖囊。”秦彦柏适时地低了头,似是愧于不能好生侍奉母亲。 简简单单一句话,明了孝道,解了自身,暗示自己守制之严。分明是解释,却听不出半点解释的意图,只觉委婉周全。 钟氏忽然觉得,她好象有点不大认识这个庶出的三郎了。 捺下心头升起的情绪,她淡淡地瞥了秦彦柏一眼,语声舒缓:“无妨的,守孝期间不可逾制,昨日/你太祖母才说过,我省得。三郎不必自责。” 秦彦柏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眸光澈然:“谢母亲体谅。” 钟氏凝目看他,却见他一双眸子清清朗朗,如窗外天空一般直可映心。 不知何故,钟氏脑海中莫名冒出四字:坦荡磊落。 那一刹,她忽觉万分灰心。 她悉心教导着两个嫡亲儿子,十几年不敢稍有懈怠,可现在她才发觉,比起这位庶出子来,她的两个儿子,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这还真是久居山中、只知桃源,却不知世外早就改天换地。 若非太夫人的雷霆手段,她哪里会多看这庶子一眼?又哪里会发现这样叫人难堪的差距? 钟氏心里堵得厉害,只得垂眸去看茶盏。 “母亲可觉得冷?儿可叫人点上碳炉的。”秦彦柏关切的语声响起,态度仍是一如方才的坦荡。 钟氏抬起头来,神情温和地摇了摇头:“我儿孝顺,却也需守礼制。”她眸色殷切,是真心为晚辈考虑的慈母神情,一面说着话,一面那视线却飘向了院门处,似是在等什么人。 秦彦柏心下微沉,方要说话,忽见一人自院外急行而入,却是个穿着葛布大袖衫的男子,那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灰衣小鬟,其中一个有双大大的眼睛,黑亮如漆。 一见这三人,秦彦柏的瞳孔微微一缩。 “钟管事,何事至此?”西窗书斋的守门小僮上前招呼。 钟财闻声止步,躬身赔笑道:“我奉太夫人之命而来,寻三郎君有事。” 那小僮哪里敢真拦着他?现在钟财可归德晖堂管,他一个西窗书斋小厮,问一声已经算得上尽职了。 小僮便侧身让了钟财进门,秦彦柏也不要人禀报,自己便行至了屋门边,和气地招手道:“钟管事请进吧。” 钟财倒是谨守着本分,带着那两个小鬟先向钟氏行了礼,再向秦彦柏行了礼,方躬身道:“太夫人请三郎君去德晖堂一趟。” 秦彦柏应了声“是”,又回身看着钟氏,恭声请罪:“母亲,儿要去见太祖母,不能陪母亲说话了。” 钟氏柔和的视线拢在秦彦柏的身上,过了一会方缓缓地道:“我儿且去罢,我一会也便走了。”停了一刻,又添了一句:“既要去见你太祖母,还是换身衣再去。”语罢便唤人:“阿柳、阿絮,你们去陪三郎换衣。” 竟是没给秦彦柏一点说话的机会。 此时,两个白衣黛裙的使女已是应声而出。二人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颇为不俗,领命后便立在了秦彦柏身后。 秦彦柏脸上的谦恭不减半分,亦无推拒之语,十分顺从地便与那两个使女去了里间,不一时便换了身麻衣出来,向钟氏躬身道:“母亲,儿这便去了。” “去罢,叫你的人好生跟着,莫要受了冻。”钟氏柔和地道,语声温婉,神态闲逸,唯一双眸子,在庶子的身上打了个转。(未完待续。) 第066章 青丝君 秦彦柏面上的孺慕与温和,在这一刹那,有了一痕撕裂的迹象。 然,也只是迹象而已。 他很快便恭谨地垂下了头,那撕裂的危险,亦随着这个动作消散。 “是,母亲。”低平淡然的语声,温和得一如钟氏手中微温的茶盏。 钟氏含笑点头:“去吧。” 秦彦柏便退出了屋门,十分干脆地将西窗书斋能带走的仆从皆带走了,只留下了几个干粗活的仆役。 知机如斯,果断如斯。 钟氏握盏的手指再度泛白。 “着衣时,可仔细搜了?”望着秦彦柏消失于院门的一角袍摆,钟氏声若寒冰,视线却仍旧望着前方。 那个叫阿柳的使女便上前道:“夫人,我们仔细搜了,三郎君身上没藏着什么。” “算他聪明。”钟氏冷冷一笑,语罢眉梢微挑,唇角绷出一道冷厉的弧度,看向钟财:“钟管事,去找两个最信得过的人来,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搜一遍。有一点可疑,即刻来报。” 方才秦彦柏是被那两个小鬟带走的,钟财却没走,此时听了钟氏的吩咐,他应诺一声便疾步走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带了两个小厮来复命。 钟氏扫眼看过,点了点头。 这两个小厮不是旁人,却是钟家世仆的后代,行事机灵稳重,还识得几个字,确实是信得过的。 “你们也去。”停了片刻,钟氏又吩咐阿柳与阿絮。 此时的她已不复方才冷厉,芙蓉秀脸一派平和,宛似在叮嘱使女整理房间:“被褥、床帐、衣裳这些由你们两个查。男子终究粗心,你们仔细些,尤要注意夹层中是否藏了东西。” 阿柳与阿絮皆屏息听着,待她说完了,方齐齐应是,轻手轻脚地去了里间。 西窗书斋的搜检就此开始,不止此处,整个西院亦如是。 方才自西庐出来后,钟氏便下了令,叫人将整个西院皆封住了,许进不许出,同时又分派出数队仆妇,由她的亲信管事领头,去各院搜检。 钟氏觉得,太夫人有一句话说得极对。 西院,的确该好生清理清理了。 她抬眼看向院中忙碌的仆役,眸色沉冷。 西院的情形,着实使人心惊。 先是秦彦昭逾制的消息被人透了出来,接着又是那首大不敬的诗,再接着,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仆妇从秦彦昭的几本书里,搜出了夹在其中的一片树叶与一片玉兰花瓣。 那树叶与花瓣显是夹了好些时候了,已微微地泛了黄,上头各写了一句诗。 花上的一句是“花好无多时”,叶上的一句是“风过谁人知”。 很妙。 每一句都似是而非,似有情而若无情,说是情诗也可,说是感怀也可。 看着那枯萎的一叶与一花,秦彦昭神情怔忡、目光迟滞,像是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抑或,只是不愿承认。 钟氏并不曾向他求证。 与其说她相信自己的儿子,莫不如说,她其实是怯于去听那个答案的。 秦彦昭苍白的面色,让她有了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一如她此刻对秦彦柏感到陌生一般,那一刻的她,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亦觉出了一种令人难耐的陌生。 而更令她惊心的是,这一叶一花,是从两本几乎落灰的蒙童读物里掉出来的。 这般珍重小心地藏着此物。 是何人?出于何种因由?目的何在? 望着秦彦昭那迹近于受伤的神情,钟氏头一次发觉,她自以为熟悉或掌控的一切,其实,早已不在她的掌中。 从西庐出来后,她首先便来到了西窗书斋。 秦彦昭乃是秦家后辈中最出色的儿郎,他若是垮了,何人便能脱颖而出?这问题几乎想都不用想,答案呼之欲出。 所以,当钟财捧着一叠诗文,恭恭敬敬奉至钟氏跟前时,她面无表情地从中抽出了两页,仔细读了起来。 这两页,皆是秦彦昭的字迹。 不出意外地,那首大不敬的《冬夜感怀》果然在列,而另一篇《春日》,却是一首绵绵长长的情诗。 “花好无多时,风过谁人知。” 这两句诗,皆摘自于此。 诗后的署名并非秦彦昭,而是一个很婉约的别号:青丝君。 盯着纸页上熟悉的字迹,钟氏眸中,蓦地划过一丝怨毒。 “烧了。”她将那两页纸递还给钟财,面沉如水,眉间涌动的情绪如霜似雪,令整个房间都变得冰寒。 左家的人,这就已经把主意打到秦彦昭头上了么? 钟氏微眯双眼,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面上隐隐泛出一层青气。 欺人太甚! 左氏简直欺人太甚! 秦世芳,好一个“贤妇”! 真真是左家好妇,算计娘家眼都不眨,竟早早就打了这龌龊的主意,与府中宵小暗中勾结,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去巴结她的夫家? 左家也打得一手好算盘。秦家的门楣他们瞧不上,秦家偌大的家财倒是入了他们的眼,便舍出个不值钱的“青丝君”来,妄图染指一二。 什么青丝君,钟氏真想狠狠地“呸”一声。 不过是个提不上筷的子庶女罢了。 左四娘以为,就这样悄无声息、不要脸皮地凑过来,便真能来秦家当了宗妇? 真是好一场清秋大梦。 她也配?! 那一刻,钟氏真恨不能生啖其肉,面上的青气瞬间化作厉色。 不过,这情绪也只浮起一个刹那,很快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说来说去,这其中错得最多的,还是她自己。 她太大意了,总以为西院的一切尽在掌握,这才叫人暗中算计了去。 若非秦世章忽然离世,若非秦素昨日冒头,甚至,若非林氏的不依不饶,此事会走向何等境地,钟氏几乎不敢往下想。 她微阖双眼,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再睁开眼时,面上的神情又变得一派温婉。 “西窗书斋有鼠,封起来罢。”她闲闲淡淡地说道,拂了拂衣袖,宛若拂去衣襟上飘落的乱红,“钟财,你再亲自跑一趟西泠山房,那院子年久生潮,不宜过冬,便将三娘挪去西华居的西厢居住,恰巧我也想要个乖巧的女儿做伴。” “是,夫人。”钟财恭声应是,头垂得极低,连大气也不敢出。(未完待续。) 第067章 变局生 钟氏端详了一会衣袖上的麻线,复又淡然地道:“如今正是孝期,三娘搬过来也容易,斩衰一身而已,至于别的衣裳被褥之类,便不必搬了,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使女,也先留在西泠山房暂住,我会调我的使女服侍三娘的。”语罢目光微转,漫声道:“阿柳会随你去,再多多带上几个仆妇,护着三娘去西华居。若有多言的,不必理会,回来复我便是。”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钟财,眼神淡极近无。 钟财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是,夫人,我会好生将三娘请去西华居的。” 钟氏轻轻“嗯”了一声,娟好的面容上漾出一丝浅笑。 这个“请”字,她实在爱听。 这对兄妹如此聪慧,她总不好白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是么?投桃报李这样粗浅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钟财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几个仆妇并那个叫阿柳的使女。 西窗书斋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变得越加安静起来。 钟氏微眯了眼,向着窗外望了望。 院外是一片明灿灿的阳光,檐下的冰棱时而落下水滴,石阶上水迹宛然。 石阶左侧,一间草木混搭的棚屋,醒目地坐落于满院的阳光下,棚屋前的青石路与白雪间错,有一种格外的洁净,让人想起窗明几净这样的词语来。 钟氏有些出神,唇角似弯非弯,那一抹笑意便也若有若无地悬着,像是下一刻便能落于唇畔,却又始终不肯落下。 良久后,她平淡无波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阿絮,你带人去梁妪那里取钥匙,将西楼的院门开了,着人打扫干净,再向钟管事支些人手,尽快搭一间棚屋出来。往后,三郎便住在那里为父守孝。”语罢停了一停,弯眸一笑:“我一向知道,三郎是最孝顺的好孩子。”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轻柔,若春天最温暖的风,拂乱了这十一月深冬的寒冷,亦将西院那原本的安然宁静,拂出了春风乍起的波动与涟漪。 两个时辰后,当锦绣带着一脸明显的惊讶与怪异,跨进东篱的院门时,秦素自窗边瞧见,唇角便是一勾。 锦绣还真是个顶顶有用的使女,至少在打听消息这方面,锦绣之能无人可以匹敌。 秦素再次感慨,她留下林氏的这个眼线,还真是留对了。 “女郎女郎,西院出事了呢。”一跨进屋门,锦绣甚至等不及去炉边暖手,便直接掀帘进了西次间,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秦素依在案边懒懒地瞄了她一眼,取笑她:“瞧你这般模样,莫非西院赏银,被你讨了个巧?” 锦绣连忙两手乱摇:“不是的女郎,是旁的事情。”她语声急急,上前两步四下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道:“是西院夫人,就在方才,西院夫人忽然下令,封了西窗书斋与西泠山房,将三郎君迁到了西楼,又将三娘接到了西华居呢。” 锦绣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极大,再加上时而张成圆形的嘴、挑得高高的眉毛,直是用尽一切表情显示着这消息的不同寻常,又像在竭尽全力压制心里的那股幸灾乐祸。 林氏这一次想必是得意得狠了,锦绣便也跟着一脸欢喜。 秦素却毫无兴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懒散地道:“就是这事?这又算是什么大事不成?三兄与三姊姊换个住处而已,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语气很有些不以为然。 锦绣一听此言,睁圆的眼睛里便晃过了一丝不屑。 真真是凡事不晓的野娘子,竟不知此事透出的诡异。若是在二娘或四娘跟前,只消说一句,她们立刻便会明白的。 锦绣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憋了好一会的气,方才捺下性子,耐心地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换住处这样简单的。”说着又上前两步,凑在秦素的耳边说道:“西院才大大搜检了一番,接着就封了三娘与三郎君的院子。女郎且想一想,不封二郎君的,也不封五娘的,却偏偏只封了他们的,这不奇怪么?女郎可知,三娘与三郎君,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她越说便越靠近秦素,两个人几乎脸面相贴。 秦素蹙眉往后躲了躲,厌弃地道:“你有话好生说,莫要往我跟前凑。” 锦绣这才发觉自己凑得太近了,几乎都贴在了秦素的耳边。心中莫名一慌,只觉秦素冰冷的眼神如同利箭一般,刺得她脸面发疼,她连忙后退两步站好,一时间倒忽略了方才萦绕鼻端的那股淡淡幽香。 待她退后两步站好,秦素方才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来,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嗳呀”了一声道:“被你一说我方想起来,三阿兄与三姊姊皆是蔡阿姨生的。” 锦绣立刻用力点头道:“正是的,女郎只要往这方向想一想,便知道这事情奇怪了。” 秦素闻言便蹙起了眉头,似是苦心思索,过了一会方问锦绣:“你方才说三兄住去了西楼。西楼是哪里?我怎么不记得了?西院有这样的地方么?” 锦绣得意一笑,忙又拿手掩了口道:“女郎这便是听懂了,这问得也正在点子上。” 秦素不语,只睁大了眼睛看她。 锦绣四下环顾一番,方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才刚回府,自是不晓得西院的情形。那西楼便在西院的北角,原先是兰圃,专门用来种兰草的,因兰草喜阴喜湿,故那院子旁边还特意引了一道活水,一年四季都阴凉凉的。后来兰圃不知为什么拆掉了,改成了一所院子,便是西楼,因为这西楼太过阴湿,便一直空着。如今西院夫人说西窗书斋闹鼠,便将三郎君迁到了那里,还临时搭了棚屋,要三郎君在那里守孝呢。”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只拿眼睛去看秦素,一脸的意味深长。 秦素却并未去看她,而是将视线移向了窗棂。 窗户推开了两指宽的一条缝,寒冷的空气丝丝透入,又被屋中暖意化去。 她微蹙着眉头,心中忖度不已。 西院如此大动干戈,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意只是想把秦彦昭的身边好生清理一番,却未想钟氏出手如此简断,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两个庶出子女。(未完待续。) 第068章 青梅条 据秦素所知,钟氏是个聪明人,也很识时务,一般说来,只要没惹到她头上,她还是不难说话的,有些当管不管的,她也就放手过去了。 这自是因为,钟氏很清楚嫡母的分量,比林氏要清楚得多。 在嫡母面前,庶出子女们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一个孝字当头压下,有多少条命也不够死。所以,钟氏才会显得极为大度,从不在小事上苛刻。 如今看来,秦彦柏与秦彦梨怕是触了她的逆麟,钟氏方才下了狠手。而这块逆麟,无疑便是秦彦昭了。 而再往下细想,秦彦昭长久以来的行止有亏,没准便与这对兄妹有关。 秦素记得很清楚,前世时,西院的三位郎君皆是在萧家族学附学的,而那几个萧家郎君,则是个顶个的风流成性。 外有声色犬马的引诱,内有居心叵测的推动,秦彦昭至今未犯大错,已属天幸。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便如拨云见日,一片清明。 前世秦彦昭遭遇的种种,如今看来,只怕有一多半出自这对兄妹之手,至于他们的目的,亦是昭然若揭。 钱财与权势,果真是这世间一切阴谋的源头。 秦素慨叹一声,挥手将锦绣遣了出去,根本不去管这位使女有话未说完,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西院的嫡庶之争,她没有半点兴趣。 她感慨的是,秦家表面上的合家欢,原来竟如此经不起推敲,她还一直以为秦家的小辈与世无争呢,如今看来,秦家还算有几分士族模样。 没有内斗的/士族,还能叫士族么? 当年陈国最顶级的/士族最后是怎么倒的?还不是因为族中内斗,却叫别人钻了空子? 秦素闲闲地偎在窗前,自窗户的缝隙看去,却见锦绣一脸的意犹未尽,正立在曲廊的转角处,拉着个使女说话。 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然那两张上下翻飞的嘴皮,以及那一双时隐时现的酒窝,显现出了她此际说得极是欢喜。 秦素静静地看着锦绣,将及不及的视线似远还近,像是在看着她,却又像是掠过了她,看向了旁的所在。 便在此时,却见旁边人影一闪,阿栗出现在了转角处。她手里捧着一贴膏药,如往常一般跨进了屋门。 “锦绣又跑出去了。”一进屋门,阿栗便沉下了脸,一面恨恨地说道,一面便将门帘放下,挡住了外头侵袭的寒意。 秦素便笑,自窗前收回了目光:“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个爱说话的。” 阿栗鼓着嘴哼了一声,趋前来替秦素卷裙摆,膏药则放在炉边烤着。 门帘遮住了外面的声响,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冷风偶尔掠过窗缝,寒意如丝,却寂然无声。 阿栗慢慢地卷着秦素的裙摆,动作不似往日利索,一双大眼睛盯着秦素的膝盖,眉头拧成了疙瘩。 “怎么了?”秦素问她,伸手抚向膝盖,“莫不是又肿了起来不成?” 阿栗惊醒过来,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女郎的膝盖已经不肿了。” 虽是如此说着,可她的眉头仍是拧着,似是有心事。 秦素十分奇怪。 阿栗心思单纯,鲜少如此。 “你发什么呆?出了何事?”秦素轻声问道。 闻听此言,阿栗眉心的疙瘩拧得更大了,仰首看着秦素问道:“女郎,什么是‘青丝君’?是不是用青梅丝腌的梅条?”她的神情十分苦恼,又像是有些生气,说着话嘴巴又鼓了起来。 秦素怔了一会,旋即几乎失笑出声,然而心念电转间,那笑容又忽地凝住。 青丝君? 这名字好生熟悉。 她颦眉思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一张柔弱娇美的脸,还有那一袭飘飘若仙的白裙。 青丝君,正是左氏四娘的别号。 秦素厌恶地眯了眯眼。 左四娘乃是左思旷的庶妹,比秦素大了一岁,惯会演戏装柔弱,前世没少给秦素暗亏吃,偏偏她生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也颇惹得几位郎君为她颠倒欲狂。 “女郎,我没说错吧?”阿栗小声问道,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期盼地看着秦素。 秦素回过神来,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顿了一顿方道:“且不说你是错是对,你先告诉我,这青丝君的名字,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栗歪着脑袋,面上含了一丝笑:“是阿胜哥哥说的,我托了他买糖条吃,他便说给我听了。” 秦素微微一愣。 “就是女郎回府时驭车的阿胜哥哥呀,连云庄子上的,女郎可记得?”阿栗又补充地道,一脸生怕秦素忘记的模样。 秦素自是知晓阿胜的,只她从来不知,阿栗与阿胜竟还来往着,且她的这位使女,竟还很有几分在东院与主院间出入自如的意味。 “你怎么出得去院子的?”秦素忍不住问她。 林氏御下颇严,东院的下人们若是身上没有差事,不可随意进出。 听得秦素问话,阿栗便笑弯了一双眼睛,压着嗓子道:“看着夹道角门的马嫂子,也是连云庄子上的,我阿爷上次托她好生照管我,有时候我悄悄出去了,她也不会说。”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 想不到秦旺也有些门路,对这个女儿也确实很关心。 停了一会,秦素便又问:“那阿胜又怎么会知道青丝君这个名字的?” 那毕竟是士族女子的闺阁别号,一般仆役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莫非左四娘还到处宣扬来着? 闻听此言,阿栗的脸上生出些许得意,翘着嘴巴道:“阿胜哥哥以前在马房的,平素出不得门。不过后来他被调到门房做事啦,便时常往德晖堂传话,管事也会派他出门买东西。阿胜哥哥有个远房的堂弟在钟管事手下做事,那个堂弟又认了西院一个小厮做义弟。便是那小厮告诉他义兄说,他们在西窗书斋找到了一首什么诗还是什么书的,那上头就有青丝君三个字。因为这名字很特别,那小厮就记住了。”(未完待续。) 第069章 沉香屑 听着阿栗的话,秦素的眉心已经蹙了起来。 秦彦柏的住处搜到了左四娘的诗作,这也就罢了,秦府庶子与左家庶女之间郎情妾意,这岂非好事?钟氏为什么紧接着便封了西窗书斋? 莫非,此事竟也与秦彦昭有关。 秦素静静思忖了片刻,蓦地想起一事。 那左家有两位旁支的郎君,似也在萧家族学附学,据她前世所知,这两个左郎与秦彦昭颇是亲密…… 刹时间,窗外寒风倏然掠过心头,不止吹去了这一小片谜雾,亦令她心底发冷。 秦彦昭之事所牵连出的,不只秦彦梨与秦彦柏兄妹,说不得亦有左家手笔。 钟氏出手如此之狠,说不得亦是因了左家。 再大胆些往下想,秦彦昭诗中所言之“烦忧”,或许……便与左四娘有关。 刹时间,秦素连手足都是一片冰凉。 左家竟然这么早就开始谋算秦家了,这其中,秦世芳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此事不可再对人言。”思忖片刻后,秦素断然说道,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栗。 阿栗脸色微微一变,垂首颤声道:“是,女郎。我不该乱讲的。” 秦素忙放缓了语气,和声道:“我并非此意。我的意思是说,你能打听到这些,这是极好的。只这些事你听来之后,只可告诉我一个人,不能再说予旁人,知道么?” 阿栗闻言,面色恢复了一些,忙不迭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秦素便向她笑了笑:“阿胜那里,你有空也可以多去走走,多听听他说些什么。你们是一个庄子里来的,亲近些也没什么。” 阿栗欢喜地连连点头,又笑道:“对了,阿胜还叫我谢谢女郎呢。” “谢我?我有何可谢?”秦素问道,心底里却是一片了然。 阿栗便张大眼睛看着她道:“因为女郎帮了阿胜哥哥呀。他说他之前一直待在马房,做的活计又脏又累,后来是女郎让我阿爷谢他的救命之恩,结果当天他就调去了门房。我阿爷说这都是女郎记着他,叫他记得女郎的恩呢。” “原来如此。”秦素笑了笑道。 当初她由着性子帮了阿胜一回,阿胜能够记得,这便最好了。他在外院做事,往后有多少忙要他帮,秦素自是求之不得。 “你若有空便告诉他,有些事情我确实需要他帮忙。”秦素和声轻语。 阿栗连连点头,大大的眼珠转了转,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狡黠:“是,我懂啦。女郎放心便是。” 看起来,虽然心思单纯,但阿栗却一点不笨,这些日子在秦府耳濡目染,其间的有些事情,她应该也明白了不少。 秦素笑着伸出手指在她额上一点,复又轻声道:“那青丝君可不是吃的,乃是人的名号,所谓青丝,亦可用来代称女子的头发。不过这话你不可再告诉旁人了,连阿胜也不许说,只自己知晓便是。”说着她便摸出一个小布囊,递给了阿栗,笑着道:“喏,这里有些钱,你若想吃青丝梅条,托阿胜去外头买来吃便是。”顿了顿又道:“还有,告诉阿胜,让他也不要再跟别人提青丝君的事了。” 阿栗连连点头,接过布包便觉手里一沉,知道那里头装了不下二十钱,忙笑嘻嘻地道:“多谢女郎。” 秦素笑着道:“往后也要这样才是。” 阿栗眉开眼笑地点头,咧着嘴去看一旁的膏药,脸上直是乐开了花。 秦素望着她的背影,面上亦染了一丝笑意。 **************************************** 薄暮笼上了窗棂,白沙沙的窗纸上,度上了一层极浅的昏黄,让人想起摆放了许久的书卷,那曾经的洁白如新,在光阴中逐渐消磨了去,最后只剩下了陈旧的薄与脆,风一吹,就散佚成了灰。 吴老夫人独自立在窗边,眼神凝在那暗黄的窗纸上,手里的竹枝前端火苗跃动,却并未凑进一旁的烛台,而是悬在了半空。那颤巍巍的一朵红光,在房间里忽明忽灭。 “夫人,蒋妪回来了。”门外传来使女柔和的声音。 那年轻而动人的语声,没来由地叫人不快。 吴老夫人皱了皱眉,竹尖上的火苗立刻晃了几下。 “叫她进来罢。”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将竹枝凑上烛台,点亮了上头的半截白烛。 门帘轻轻挑开,蒋妪步履轻捷地跨过门槛,一身青布衣裙,漆黑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 进屋后,她便将门边的小鬟遣去了廊下立着,方行至吴老夫人的跟前站定,肃着一张脸,两弯长眉压了下来,深褐色的眼珠如冰一样地冷。 “怎么了?西院那边没动静?”吴老夫人问道,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后便将长竹枝凑近唇边,“噗”地一声吹熄了火苗。 蒋妪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禀报道:“正如夫人所料,西院夫人派人封了院子,正在满院搜检,动静闹得极大。如今三郎与三娘的住处已经锁了,一个挪去了东楼,一个挪到了西华居的厢房……” 她细细地将西院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东院夫人如今也听了这事,便也说要叫人在东院里搜一搜,说是太夫人说的,如今正值孝期,各院皆需谨遵礼制,绝不可有逾制之事发生。”说罢这些,她便微垂了头,束手而立。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吴老夫人立在窗边的身形方才动了动。 “嗯,我知晓了。”她淡漠地说了一声,便自窗边走了开去,径去了一旁的橱架,将架顶的那只青铜博山炉捧了起来,仔细端详着,不再出声。 蒋妪与她主仆多年,很是了解她的脾性,见她捧起了香炉,便知这场谈话至此便算结束了,她该退下去才是。 可是转念一想,这搜检终是大事,那林氏做事却总有些毛手毛脚的,万一查到了东萱阁这里,她们下头的人倒是为难,总要吴老夫人给出个章程才行。 思及此,蒋妪提起的脚便又放下了,沉吟了一会,轻声地道:“如今还要请夫人的示下,万一东院夫人派人来东萱阁,我该如何回话。”(未完待续。) 第070章 长清曲 吴老夫人背对着蒋妪摆弄着香炉,头也不回地道:“我们这院子也好久没清过了。既是子妇要查,你便先带人将东萱阁里里外外都查一查,举凡不合规制的人、事、物,皆报予我知。” 蒋妪不意竟得来这番指示,极是讶然,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吴老夫人一眼,迟了一会方应了声是。 “还有,阿芳的东西你先叫人归置出来,装在一间屋子里锁了。若子妇派人来搜,你只说是我说的,阿芳的东西不许碰,还有我的屋子不可进,别的随他们查。”吴老夫人又说道。 阿芳便是秦世芳,因她时常回娘家,东萱阁里便留着她不少的日常用物。 蒋妪肃容道:“是,夫人放心,我会好生叫人看着的,定不会让人搜姑太太的东西。” 吴老夫人“嗯”了一声,便将香炉捧到了大案前,在案旁的一只玄漆褪光素面匣里翻拣着。 房中虽点了烛,然光线却并不明亮,吴老夫人拣了一会便回首道:“这里头原应有半枚万字篆饼,这会子暗了,我眼神不济,看不大清,你过来替我看看在是不在。” 蒋妪连忙应诺了一声,紧走几步站在案边翻找起来,不一时便自那匣中拣起拇指大的半块香饼,递到了吴老夫人手中问:“夫人且看,是不是这一块?” 吴老夫人接过香饼,迎着烛光细细辨认了一会,遂颔首淡笑:“正是这个,还是你眼神好。”顿了顿,又看了看她:“你向来仔细,搜检之事便托付于你了。” 见她语气郑重,蒋妪连忙垂首道:“不敢,还是夫人行事决断。” 吴老夫人将香饼凑在烛火上点了,搁进香炉,拿起一旁的布巾抹了抹手,淡淡地道:“你跟了我多年,理应知晓我平素不喜管事,这些年下来,我院子里的人难免杂了些,你好生处置了便是。” 蒋妪神色微凛,肃声道:“夫人说得对,这倒真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吴老夫人淡淡地点了点头,挥手道:“罢了,你先下去罢。” 蒋妪躬身退了下去,自去安排查院一事不提。 将至饭时,东篱里便热闹了起来,一片嘈杂与忙乱,或是小鬟轮班用饭,或是仆妇拿碗取箸,又或是点灯调油、架炉烧水等等,一应人等走动来去、笑语往还,着实热闹得紧。 东篱本就是秦府最大的院子之一,也就只比东华居小了一圈而已,林氏安排的人手便也相应地多出于旁处,于是一到了饭时,那平素不见人影的仆役们便皆冒了出来,似乡间赶集一般热闹。 “啪嗒”一声,正房明间的门帘忽地挑起,晕黄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廊下的那一小方白石台阶。 “好生聒噪!都给我放轻声些,吵成这般成何体统?”锦绣一手挑帘,一手指向院中奔走的各小鬟与仆妇,立着一双眉毛,满脸怒意地道。 院子里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皆不由自主停在原地,目注锦绣。 锦绣面上泛起些许得色,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瞪起了那双秀媚的眼睛,疾言厉色地道:“凡该班儿的快去值守,茶炉子不许空着,守门的留下人看着门儿,洒扫的最后才许吃饭。都给我该去哪去哪,别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这院子的下人隐隐便是以她为首,她又是林氏亲自指派来的,平素在院子里作威作福,一应仆役倒都有些怕她。因此,她的一席话说罢,众仆役先是呆怔了一会,旋即便又是一阵乱,过了好一会方才各归各位,那响动声倒是比方才小了些。 见锦绣在那里大发雌威,阿栗便立在她的背后向秦素看了一眼,呶了呶嘴,又翻了个大白眼。 秦素笑了笑,仍是坐于原处未动。 过得一刻,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锦绣便也回至屋中,秀气的下巴翘得高高地,得意地瞥了阿栗一眼,方凑到秦素面前道:“女郎便是不爱管这些事,由得这些人胡乱吵闹,若是让夫人知晓了,可是不好呢。” 秦素的眉眼皆被厚刘海遮住,唯露出一个向下垮的唇角,显出两分苦恼来,细声细气地:“我才从田庄上回来,真是不大会管这些。唉,每回见了母亲,我心里也都是怕着的呢。”语罢便停了箸,伸出一只细瘦的胳膊撑着下巴,似是十分郁结。 锦绣眼神闪烁,却并不接话,搭讪着上前帮阿栗收拾碗箸,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四顾一番,压低声音道:“对了,女郎,我方才听人说,东萱阁里发卖了几个仆妇呢。” 秦素“嗯”了一声,仍是神思不属,全然是一副懒怠听的模样,旁边的阿栗转了转眼珠,便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锦绣姊姊知道些什么?” 锦绣平素最爱于这些事上显摆,此时的神情更是得意,将声音压得低低地,悄声道:“我这也是听来的。说是东萱阁今日里里外外搜检了一通,结果查出了好些错。老夫人大怒,处置了不少人。” 阿栗闻言吐了吐舌头,拍着心口道:“真是好生吓人。” 锦绣瞥眼见秦素仍自在发呆,便也顾不上收拾碗箸了,拉着阿栗便走到了一旁,嘀嘀咕咕地又说起话来,说至紧要处又是叹气又是拍手,动静颇是不小。 秦素以手支颐,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并不予理会。 此刻的她颇是心烦。 自今日从阿栗那里得知左四娘一事后,她忽然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比起秦彦昭逾制、左家对秦家的觊觎等等诸如此类事端,这件事便如钢刀吊顶、悬崖勒马,乃是至为紧迫的一件大事: 萧家族学,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前世时,大约就在今年的十二月底,萧家族学因故停办,后因秦家主动接洽并赠送了近万金,方助其度过了难关。而萧家亦是知恩图报,索性便将族学以萧、秦两家的名义开办了起来,直至秦素被抬上小轿时,秦家的几个郎君还都在合办的族学里就读。(未完待续。) 第071章 几成空 作为秦家最大的恃仗,江阳郡相萧家,乃是太夫人一力想要拉拢的对象,亦是秦家依附的靠山。 而其实,这靠山并不牢固。 前世秦素被掳至隐堂后不久,萧家便因牵连到了桓氏冤案中,满门获罪,阖族男女皆未逃过大辟之刑。 汾阴桓氏,是比廪丘薛氏还要有底蕴的/士族。当年桓氏一族随陈太祖起兵,陈国的半壁江山几乎皆是桓家帮着打下来的。陈国立国后,太祖皇帝亲封桓家当时的族长桓承宗为“桓公”。 以姓氏封爵,此乃陈国唯一的一个,便是薛家如今也顶着“廪丘郡公”的名号,比之当年的桓家差了不知多少。 然而,诚如这世上无常开之花,世事亦无常盛之理一般,桓家的荣华也仅延续了数十年。便在中元帝登基前夕,先帝爷罗织了“十可杀、五可流”的罪名,将时任三品散骑常侍、领桓公爵位的桓氏族长桓复诚下了大狱,同年便判了重罪,桓氏五族以内,尽皆流役辽西边关。 其后,中元帝登基,天下大赦,然而桓家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根本无人提及,更不用说被赦免回中原了。 直到中元十五年冬,中元帝才下旨重查当年“十可杀”一案,并最终查清桓家乃是遭奸人所害,白白蒙受了十余年的冤屈。 那个陷害桓家的奸人,便是萧家。 或者说,萧家是被人推了出来,在这场由先帝爷制造的冤案中,充任了替罪羊。 中元十六年夏,桓氏一族终蒙圣召,重返大都,桓氏长房嫡子桓道非子承父爵,成为新一任的桓公,更被中元帝亲自任命为尚书令,一时权倾朝野,桓家亦是风光无两。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这千般繁华、万般荣耀,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七年之后的中元二十三年,桓家再度遭遇灭顶之灾,先是太子被废,一直站在太子身后的桓家遭圣上相忌,其后不久,便有人出首告桓家通敌大罪,证据确凿。中元帝震怒,对桓氏阖族处以大辟之刑,满门男女无一可免。 彼时的秦素已经入了陈国皇宫,亦曾亲眼见过了那著名的美男子——“白桓”桓子澄。后来她听小宫女们议论,说是行刑那一日,桓子澄以木屐敲斩首石,竟敲出了一整首的《长清》。 据说,那一曲绝响旷达高阔、净无杂尘,若风清月白之夜,水静莲开之时,竟使得观刑众人竞起哀心,那行刑兵曹被曲意打动,居然目中流泪、不忍下斧。 桓子澄一曲奏罢,并不伏地,而是盘膝端坐于刑场,向那兵曹温言“吾所愿也,请尔请尔”,语罢从容理好身上那一袭如雪的白衣,引颈就戳。 彼时情景,满场之中连一声儿啼亦无,直是举城俱静。后来他染血的白衣还被人偷偷拾了去,据说是敬供于大都城外的玄都观中,许多士子都前去瞻仰。 短短二十余年,桓氏家族经历了由盛而衰,由衰而盛,最后再度衰落的大起大落,其波澜起伏、跌宕莫测,与朝堂、与皇族乃至与整个陈国未来权力兴替之间的关系,秦素先于隐堂中所习,后又曾亲身经历,实是一言难尽。而中元帝的“暴君”之名,亦就此流传三国。 便是鉴于桓氏那跌宕悲惨的命运,秦素当初才会坚定地选择了薛氏。 前世时,薛氏屹立不倒,一直撑到陈国灭国。依秦素对赵国皇帝的了解,吞并陈国后,对薛氏这样的冠族,他必会一力拉拢,而秦家若能与薛家紧密相连,想必亦能活到最后。 秦素神思翻涌,似又回到了当年的深宫静夜,听宫人细述桓家阖族俱灭时的惨景,心中满是寒意。 当年萧家出事之前,秦家便因了“藏龙盘”一事如风中残烛,渐露衰败之相,萧家其时也受了牵连,所幸两家后来皆安然无事;其后,“十可杀”一案重审,两姓联办的族学却又成了秦家依附萧家的铁证,差点被当作同谋问罪。 彼时的两次险境,秦家应付得极为吃力。为求脱身,太夫人不得不拿出大笔钱财,行贿于何都尉,这才勉强撑了过来。可谁也没料到,萧家倒下后不出数月,何都尉便被查出了贪墨的大罪,秦家所赠钱财更成了行贿铁证,而从秦氏“壶关窑”地底挖出来的兵器,则成了压垮秦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止秦家,秦家的姻亲林氏与钟氏二族,亦因此遭受了灭顶之灾。 如今,萧氏族学已然办不下去了,秦素觉得,此乃天赐良机,附学于其中的秦家儿郎,恰好可以就此脱身,连带着整个秦家,亦可与萧家离得远些。 “族学么……”她喃喃低语,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 看起来,薛家的名号,又能拿出来说一说了。 当初设计与薛家同行,她也只算到了前两步。可如今看来,这一步棋实是回味无穷,直至今日仍可令她受益。 薛二郎知情识趣,果是妙人矣。 “阿栗,替我把画案清理干净。”秦素提声吩咐道,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自己的手。 托白芷粉面脂的福,现今这双手真正是黑瘦如鸡爪、支零如鬼骨,无论捉笔还是拈针,都会予人一种辱没纸笔、损毁布帛的奇异观感。 如果可以,秦素也不想张着这么难看手在别人面前乱晃。 可是,为了将秦彦婉引过来,她只能硬着头皮做些煞风景的事情了。 但愿锦绣的那张快嘴,能够一如既往地管用。 两个时辰后,望着画纸上那呆板的一角屋檐、数枝梅花,秦素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同时将画纸摊放在了醒目的位置,方便锦绣可以看到。 依锦绣事事爱传话的性子,不出半日,秦素作画一事,必会传遍整个东院。 怀着这般心绪,秦素这一晚思虑辗转,睡得并不安生,好几次被噩梦惊醒。 次日晨起时,她的眉间便拢了一层忧色,朝食的那一溢米粥,她只用了一半便撤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072章 丹青客 天色阴沉,郁郁地似积着雪意,院墙上留着几根枯草,兀自在风中摇摆着,一忽尔折向东,一忽尔又弯向西。 秦素立在门边,望着曲廊外那一角灰暗的天空,思绪飘向了极远的地方。 “女郎,画案摆好了,阿栗磨了一池的墨呢。”锦绣上前来禀报道,又放柔了声音,殷勤叮咛:“外头风大,女郎还是回屋罢。” 秦素回首向她一笑,放下了手中布帘。 画案上不过是纸墨笔砚,那些颜料是一概皆无的。一则秦素手头没有,二来,孝中亦不好用颜色。 她在画案前站了一会,提笔向砚中沾墨,正欲落笔,忽听院门被人拍响,旋即便响起了小鬟清脆的声音:“见过女郎,女郎安好。” “罢了,我来看看六妹妹。”那是秦彦婉清柔如水的声音,此刻听在秦素耳中,宛若纶音。 秦素拿笔的手停在半空,眉间忧色一扫而空。 看起来,这位爱画成痴的二姊姊,还真是被引来了。 信手搁下画笔,秦素弯起了唇角,提步迎出了门外。锦绣忙不迭上前掀帘,亦是满面殷勤的甜笑,看上去比她这个主人还要欢喜。 “二姊姊来了,快些请进。”秦素遥遥地向秦彦婉福了一礼,随后步出回廊,立于阶下迎候。 秦彦婉款步而来,面上的神情柔和如初。 秦素向她细细打量,却见她一头鸦青的发丝挽作平髻,上头连根木钗亦无,简素无华,却越衬出眸如秋水、唇若含丹。 秦素便忍不住暗自叹息。 斩衰人人皆服,可同样的衣裳穿在秦彦婉的身上,便自有了一番清莲素荷的风致。那一身雪白的麻衣映着她身后阴沉的天空,有若白兰迎风,清丽不可方物。 “我不请自来,六妹妹勿怪我失礼。”秦彦婉一面和声轻语,一面已行至秦素跟前,携了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方点头道:“气色好些了,长了些肉。”语罢,习惯性地在她的丫髻间摸了摸。 秦素十分之不自在,又做不来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只得以低头掩饰尴尬。 秦彦婉倒笑了,掩着唇弯起眉眼,点头道:“六妹妹唯有这样的时候,才有几分妹妹的模样。” 秦素一时间无言以对,任由秦彦婉拉着她的手进了屋。 东次间的墙角架了熏笼,里头却并无熏香,空气中是淡墨清味、纸张余香,和着熏笼中氤氲的暖意,弥漫于每个角落。 秦素便请秦彦婉于窗边坐了,叫阿栗送了一只牛皮暖囊过来,又叫小鬟将粗麻缝制的隐囊垫在座椅后,方细声问道:“二姊姊来此,是不是来教我习字的?” 自将秦彦昭的几页诗文取走后,秦素便也自然而然的没再习字,抄经的事情也暂告一段落,今日有此一问,不过是引个话头而已。 秦彦婉果然摇头,柔声道:“这倒不是。”语罢迟疑了一会,又道:“我是听人说,六妹妹开始学画了,故此前来一观。” 坦坦然的语气,没有一丝窥探或好奇,那双剪水瞳澄澈如山间清流,看得久了,似是连人的心也洗得干干净净。 不知何故,秦素的胸口又灼痛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抚胸。 那只包袱里透出的余温,像是穿越了整整一世,直至今日,仍烙印在她的心上。 “六妹妹怎么了?面色怎生如此苍白?”见秦素面色微变,秦彦婉关切地问道,身子也往前倾了倾,向她的脸上细细地看着。 秦素连忙收拢心神,回以一个浅笑:“没什么的,只是我的画粗陋得很,二姊姊看了只怕要笑。”一面说,一面便将视线扫向画案处,神情微有些不安。 秦彦婉浑不在意地摆了摆衣袖,语声温柔:“无妨的。你是不知,我平生最喜作画,可惜笔力有限,总画不好。如今有了六妹妹这个同好,我们正好可以切磋切磋。” 秦素有一瞬间的汗颜。 就她那两笔见不得人的画,秦彦婉万一被吓跑了,倒不好再拉回来。 此时锦绣早等不得了,不需人吩咐,便殷勤地将秦素的画稿捧了出来,笑嘻嘻地搁在了案边。 秦素便回身嗔她:“就你多事,我还没说话呢,你倒先拿来了。” 锦绣见秦素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且也确实想在秦彦婉跟前卖个聪明,于是便赔笑道:“难得二娘有兴致,我想女郎也会欢喜的。” 秦素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亲自上前展开了其中一幅画,递到秦彦婉跟前道:“二姊姊不笑话我便好。” 秦彦婉浅笑不语,只凝目去看那画。 画画得极简致,主体是一角屋檐,淡墨浅描,自右首延伸了小半个篇幅,雕梁画栋,十分富丽。画的右上角探出了数枝梅花,略略与屋檐交错着,枝上花朵三五余,因在孝中,不敢用艳色,便以浓墨点染而出。剩下的,便是大片的空白。 秦彦婉明眸微闪,眼中划过一丝兴味。 这画竟是如此格局,倒也有些意趣,不过这画技么…… 她沉吟了起来,盯着那画看了好一会,竟是一言不发。 “如何,二姊姊?是不是画得很不好?”秦素问道,神情十分坦然。 她原本便无甚画技,此时自是不怕被人说不好的。 秦彦婉转眸望她一眼。 那一眼,既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眸光明亮如秋水横波,竟让秦素没办法接着说出下面的话。 她滞了一会,方才自那一眼中脱出身来,心下倒有些诧异。 她家二姊平素宛若神仙中人,却不想亦有这样锐利之时,秦素差一点便以为,自己的意图被她识破了。 不过,秦彦婉看过她那一眼后,便又去细细观画,面上的神情亦是专注的,秦素提起来的那颗心,这才又归于原位。 她今日之意并不在画。 这幅画,不过是引秦彦婉前来的工具而已,她真正想说的,却是族学一事。 沉吟片刻,秦素便作势轻叹一声,语声微低地道:“我知道二姊姊是觉得我画得不好的。其实我也想多学一学,却只叹无处可学。”语罢沉默了一会,又带着几分向往地道:“二兄和三兄他们多好啊,可以在萧家族学里请先生指教。” 多少艳羡遗憾,尽在话中。(未完待续。) 第073章 双姝语 秦彦婉此时的注意力仍在画上,闻言便道:“男子与女子多有不同,六妹妹不必枉自嗟叹。” 秦素便起了身,神情黯然地望向帘外,语声越发低微:“我自是知晓女子与男子不同,我亦不敢妄想。”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看向秦彦婉道:“二姊,我在回青州的路上听薛家仆役说,他们家的族学还有专门给女郎授课的地方呢,薛家的小娘子只要愿意,皆可进入族学。” “这是真的么?”秦彦婉尚未及答话,锦绣已经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抢着问道,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女郎也能入族学?青州的/士族里可没有这样的。” 秦彦婉的脸色微微一沉。 这使女没上没下的,从方才起便一直抢在秦素前头,说话行事并不将主人放在眼里,就算明知是林氏派来的人,她也觉得有些过分了。 眼风淡淡扫过锦绣,秦彦婉转向身边的采蓝,眉尖瞬间蹙起:“好生聒噪,你且去外头候着。” 采蓝愣住了,一脸的莫名。 她方才可是一个字也没说,秦彦婉却嫌她聒噪。她不由自主看了看一旁的锦绣,却见对方涨红了脸,嘴唇蠕动着,却再不敢抢着说话了。 采蓝暗里叹了一口气,先低头应了个是,又悄悄拉了拉锦绣。 锦绣醒悟过来,连忙跟着应诺了一声,便顶着一张大红脸与采蓝同时退下,分左右侍立在了正房明门儿的门边上,还将门帘也放下了。 素却冷眼看着,一脸的事不关已。 锦绣确实挺聒噪的,有人骂骂也好,免得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再者说,她也不希望今日之事传到林氏耳中,秦彦婉这样做,也算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六妹妹方才说到了哪里?”秦彦婉语声温和,接过了方才的话题,一派风轻云淡。 秦素便回道:“二姊姊,我方才说的是薛家族学之事。” “哦,是说他们家族学允许小娘子入学,是么?”秦彦婉问道。 秦素点了点头:“是的,我听薛府的仆役们私下议论过,着实有些羡慕。只是,我们秦家女郎总不好去萧家族学附学的,且不说萧家有没有给小娘子上学之处,便是有,我们也不方便过去。”她慢慢地说着,眸中生出了一丝神往,不多,亦不少,恰恰是她这般身份微贱的庶女该有的情态,语声中亦含着些许怯然:“若是秦家也有族学……多好啊……”语至后来,化作低低的一声喟叹,面上多了几分黯然。 见她神情怅怅,秦彦婉倒也有几分触动,静了片刻,便跟着叹了一口气:“若是当真,那可真是好,可我们秦……” 她忽然便止住了话头,微有些惘然地出了会神,复又伸出手去,爱怜地向秦素的丫髻间抚了抚:“六妹妹还小,许多事情皆不懂呢。” 秦素闻言,面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问道:“为何二姊姊说我不懂?转过年我也十三岁,不算小了。我如何不知族学乃是一族之大事,更是家族兴旺的根本,泽及子孙后代。便如薛家族学,百年来不知培育出了多少才俊,薛家女郎知书识礼、行止端庄,那也是举世闻名的。薛家兴盛如斯,焉知不是族学之功?” 她像是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冒出了长篇大论,秦彦婉看着她,神情很是平静。 对于这位偶尔语出惊人的六妹妹,她已经渐渐有些习惯了。 “你说得都对,只是,秦家到底不是薛家。”秦彦婉和声说道,清眸澄澈如水,凝在秦素的身上,“薛家底蕴深厚,子弟众多,族学自是兴盛。我们家却是立足青州未久,又开着窑厂,家资虽是巨富,却不免引人侧目。常言道:自知者智,知人者明。我秦家子弟附学萧氏族学,亦是自知之举。若是仿效薛家自办族学,可能连教课的夫子也请不来,届时不过被人嘲笑不自量力,徒惹笑柄而已。” 很淡然的语气,话语中并无自怨自艾,而是对家族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并将这认识以最简单的语言,述予人知。 秦素暗里点了点头。 这位二姊姊若生为男子,前世的秦家,可能也不会倒得那样快。不过,她身上那种过于老成的暮气,却是要不得的。 “二姊姊怎地突然如此沉郁起来?”秦素夸张地握了嘴,像是掩去了一抹哂笑,“那个在德晖堂慨然阔论的女子,莫不是旁人假扮的?”语罢忽又作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来,指着秦彦婉道:“快说你是谁?把我二姊姊还回来!” 秦彦婉怔住了,待反应过来,直是绝倒。 “六妹妹真是……”她一时间无法言声,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压制笑意上,神情难得地有些扭曲。 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表情端正了过来,便将手指向秦素脑门上顶了一记,轻斥道:“促狭。” 秦素摸了摸被秦彦婉敲过的地方,一时未曾说话。 “是不是我手重了?痛么?”见她怔忡不语,秦彦婉便问道,一面又要上手去摸。 秦素轻轻避过,凝目望向她,神色渐渐变得郑重了起来,眸中竟有了一丝悲哀:“二姊姊许是觉得我突发奇想,又或许会认为我年纪小小,不识天高地厚。可是,二姊姊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缩头缩尾、诸事小心,人家就真的瞧得起咱们了么?” 她似是有些感慨,放下手来,卷着袖边支棱的麻线,语声低沉:“说句冒犯的话,二姊姊还请勿恼。以我看来,秦家在郡中的情形,与我在府里的情形,其实颇为相似。”她略停了停,伸手向自己的鼻尖一指,语气中含了几许自嘲,“我是乡野里来的丫头,而秦家失了颍川的根基,在江阳诸士族眼中,不也跟乡野来的差不多么?” 她不疾不缓地说着,语气并不如何强烈,似是剖析自己低贱的出身,并不是一件叫人难堪的事。(未完待续。) 第074章 此士也 秦彦婉初时听着,面上还有不忍之色,然到了后来,神情中便多了几分沉重,那双明眸亦变得晦暗了起来。 秦素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难听,却切中了要害。 正是因为很清楚她说的乃是实情,亦知秦素在秦家地位之尴尬,所以秦彦婉才没有去打断她的话,更不愿以虚言加以安慰。 世事总是如此。没了秦世章的秦家,如今在郡中士族眼中越发不值一提,一如没了亲母、重返秦府的秦素,说好听些是秦家女郎,实则却是连使女也敢欺到头上去的。 立身不稳,就算有人帮忙,也总是有限。这其中的道理,细想都是一样。 秦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彦婉的表情,见她神情怔忡、若有所思,便微叹了一声,复又正色道:“二姊姊再想,回府后,我若是一味缩手缩脚不敢见人,旁人会如何议论?又或者我整天巴结讨好旁人,旁人又会如何想?再或者,我为了得众人青眼,拿钱收买仆役下人为我说话,旁人又会如何看我?” 言至此,戛然一顿,留出一段不长不短的安静空白,秦素方又淡淡地道:“一人如此,好坏亦只一人之名声耳。可是,若一族如此,该当如何?” 轻言细语,却令秦彦婉心头如遭锤击,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秦素。 秦素仍旧是那副平淡安然的模样,似是全然不知她方才的话有多么尖锐,直如刀锋一般,切开了事情的表象,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一族如此,该当如何? 秦彦婉面色微白,额角沁出汗来,搭在案上的纤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这才是秦家真实的情形。 没有根基,故谨小慎微; 侨居于此,故四处拉拢; 门楣低落,故以钱换势。 此乃乱世求生的本能,并不能说是错。可是,秦家却显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秦家乃是士族。 士族,岂可屈身俯就? 士族子弟,岂可媚于他人? 虽然秦家所有人,包括已经去逝的秦世章在内,皆选择了不去想、不去信,更以秦家屡遭灾厄,宜休养生息为由,做出了许多事情。但现实却是,秦家越是如此,便越是背离了一个士族应有的本质。 这样的秦家,谁会瞧得起? 那一刹,秦彦婉只觉冷汗涔涔,几乎湿透了重衣。 她不错眼珠地望着秦素,像是要深深地看进她心里去一般。 秦素亦回视于她,刘海下的眸子幽幽如暗夜,没有半分光华。 良久后,秦彦婉转开了视线,面上已是一片灰败。 秦家,确实是没落了。 这没落与子嗣无关,与钱财无关,只关乎人心。 如今的秦家以及秦家子弟,说句不客气的话,实在没什么出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往后该如何以士族自居? 没有奋发向上之心,整日苟且偷安,只想攀附他人的秦氏,又拿什么去复兴家族,去光大青州秦氏之名? 简直就是笑话! 几乎是一瞬间,秦彦婉灰败的面上泛起赤血之色,眼神躲闪,竟不敢去看秦素。 她当真应该惭愧的。 枉她读了那么多书,自以为懂得许多道理,只想着孝顺母命、遵从长辈,却忘了她首先姓秦。 她实在愧对于这个姓氏。 她的眼光见识,竟还不如这个刚自田庄回转的六妹妹。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秦彦婉嘶哑的声音方才响了起来:“夫士,一家非之而不惑,一州非之而力行,一国非之而特立独往。誉不自喜,非不自沮。此,士也。” 她的声音干而涩,每一个字皆像是历尽千辛万苦,方才经由胸腹传进喉中。而她的神情却又如此庄重,似是那舌尖上蕴了千钧重量,一吐一息间,是高山巍峻,是大河磅礴。 那一刻的秦彦婉,端然如松柏、挺秀如梅兰,庄重端然,令人心中生出敬佩。 秦素在心里长呼了口气。 终于说动秦彦婉了。 德晖堂毕竟太远,太夫人又很注重嫡庶有别,秦素根本无缘亲去分说。而林氏却又太糊涂了,秦素更不敢找她帮忙。 举目四顾,整个秦家也只有这个二姊姊,有身份、有魄力、有智慧,可助秦素达成此事。 如今事情成了一大半,秦素心中之欣喜,直似春三月的阳光照了进来,一片暖意盎然。 因此,纵使秦彦婉吐露而出的话语,是她前世最讨厌的“士子风骨”那一套,她仍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二姊姊所言,请恕小妹只字未解。”拿袖子掩去唇边笑意,秦素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我其实就是想效仿薛家女郎而已。” 秦家当然要找靠山。 自重生以来,秦素孜孜以求、步步算计,就是要给秦家找几座大靠山。而萧家不只不够分量,甚至于秦家有害,独办族学,不过是远离萧家的折中之计。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能对秦彦婉说的,否则今天这场戏就白唱了。 秦彦婉此时的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闻言倒有些啼笑皆非,便盯了秦素一眼,微嗔道:“再装便不像了。” 秦素放下衣袖,施施然地掠了掠额前刘海:“二姊姊聪明,便将小妹也想得聪明了。其实,小妹是真的存了私心的。”她一面说着,手指自刘海划过,不经意抚过领口的粗麻线头,心间十分笃定。 秦家正在孝期,哪里就好开起族学?不过是要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萧家先行撇开。 没有了秦世章的秦家,于萧家而言已然失去了吸引力,只要秦家不主动贴上去,萧家是绝不至于反过来亲近秦家的。 诚然,兴办族学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好事,若真能办起来,秦素亦乐见其成。不过这二十五个月的斩衰孝期,却是个很大的问题,若不能想出好办法来,族学便只能两年后再办了。 秦素垂下了眼眸,心中念头转了几番,便作势长叹了一声:“说了这许多,不过是我的一场梦罢了。二姊姊也切莫当了真,终归……也要等两年以后了,便是我等得,二兄他们几个却是等不得的……” 微不可闻的声音,仿若叹息,轻轻划过了秦彦婉的耳畔,不过,她的神情却无甚变化。 孝期的问题她早就考虑到了,故秦彦婉此时亦只是轻蹙眉心,眸光微漾。 自听了秦素所言,她对秦家开办族学一事是极为赞同的,甚至认为此乃当务之急,至为紧迫。 不过,该如何于孝期开办族学,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该如何说服一应长辈,乃至于该如何拉拢更多的人推举此事,却需想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时间,房间里静默了下来,唯闻北风时而刮过,在窗缝里留下尖利的呼啸。(未完待续。) 第075章 遵遗愿 十一月十五日,三院众人齐聚德晖堂,太夫人忽然透露出了一个极重大的消息: 秦家要开办自己的族学了。 此语一出,满室皆惊。 高老夫人与吴老夫人不约而同相互视之,皆看出了对方面上的震惊,绝非作伪。 静默片刻,高老夫人略有些沉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这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此事来了?” 她仍是那种慢慢的语调,每个字都像是咬在舌尖上一般,十分用力。 林氏亦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脸上瞬间浮起惶然之色,旋即又划过担忧,此时亦忍不住出声相询:“太君姑……何出此言?” 萧氏族学她一向极为看重。当初秦世章好容易取得萧郡相青眼,两家亦渐渐交好,秦家儿郎附学萧氏族学,便是彼时由秦家提出的。 有此族学,秦萧两家往来便多了无数机会,林氏早便想将秦彦婉嫁予萧继珣了,还担心孝期过后,萧家等不及。 可太夫人此刻却提出,秦家要办自己的族学。如此一来,岂非绝了她的嫁女之路?她自是无比焦急。 太夫人先向高老夫人微微一笑,又转向林氏,眼神十分柔和:“斩衰需守二十五个月,这期间依制是不得去旁人家中作客的。不能去萧家族学就读,自己在家闭门读书能读出什么来?就算五郎还小,二郎他们却不可耽搁了去。我们自己办族学,足不出户也能进益学问,又可惠及子孙后代,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这理由无疑很充分,跽坐着的秦彦昭与秦彦直对视一眼,眸中喜色难以掩尽。秦彦直便拿胳膊肘悄悄拐了拐秦彦昭,趁着堂上几位长辈没注意,轻声道:“二兄果然高明。” 秦彦昭抿唇不语,眉间隐了一丝极淡的欣然。 去萧家附学总像是仰人鼻息,那种微妙的感觉,不可言表。如今自家开办族学,至少能挺直腰杆,不必再看旁人脸色。 听了太夫人的话,林氏便噎了一噎,刹时间脸色白中带青,竟是难看到了十分。 太夫人这话,自有其深意。 东院如今也就一个庶出的五郎正在读书,他的学问进益与否,林氏根本不关心。她自己的儿子还小,倒是秦彦婉的婚事,却是拖不起的。 这些许小心思,却被太夫人一语道破,林氏既尴尬又焦急,面色自是好看不了。 钟氏此时的神情却也未见得欢喜,她想的是别的事情。 “太君姑,”她抬起头来望着太夫人,眉头微蹙,语声迟迟:“如今府中正值大丧,兴办族学之事……怕是不能急于一时。” 难得东、西两院意见相同,钟氏话音一落,林氏便看了她一眼。 钟氏却并未看她,只是半垂着头,神情有些忧虑。 她虽没有女儿要嫁,也确实很关注秦彦昭与秦彦直的学问,却仍是觉得,脱离萧家独办族学,似乎有些冒险。毕竟萧郡相官职不小,秦家的几所窑厂,多多少少要托赖他的照拂。 秦彦昭是未来的家主,学问重要,钱财亦很重要,故钟氏有些两难。 太夫人早就料到有人会这样说,便缓声道:“兴办族学并非我一人之意,乃是……九郎遗愿。”她的语声有些低沉,语至末尾,混浊的眼中便涌动起了悲伤与痛惜。 九郎乃是秦世章的乳名,太夫人平素皆如此唤他。 德晖堂的气氛一下子沉凝了下来,所有人皆是面露悲色,沉默无语。 良久后,太夫人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语中悲意更深:“九郎说,在他有生之年,希望秦家办起自己的族学,让秦家子孙……无愧于士族之名。”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 林氏与钟氏同时红了眼圈。 秦世章骤然离世,秦家没了依靠,这府中每个人的心底,其实都是惶惑与害怕的。如今突闻太夫人提及他的遗愿,众人自是悲从中来,屋中气氛十分压抑。 太夫人环顾四周,语声愈加暗哑:“秦家若想要立身,不能只靠别人,自己首先要立得起来,开办族学一事,便是我们立身的第一步。当时,九郎便是如此说的。如今他人虽已去了,他遗下的这个愿望,我却希望能够替他完成,也算是我这个做祖母的,对孙辈的一点交代罢。” 她苍白的头发随着话语微微晃动,映在这满室昏黄的烛火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在座诸人,一时间皆是满心凄恻。 这垂垂老矣的老妇,一心想着完成孙辈的遗愿,他们这些做晚辈的,又何忍违逆老人家的心愿? 德晖堂中,陷入了一片悲伤的寂静。 未几时,林氏低低的啜泣声便响了起来,接着便钟氏,秦彦婉等几个女孩子虽不曾哭泣,此时亦是眼角微湿,眸中泪水盈睫,便连秦彦昭他们也红了眼圈,满面怆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苍老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萧家那里,我自会想法子。” 仍是有些嘶哑的语声,却又含了几许决然。 林氏的啜泣声微微一顿,旋即哽咽着点了点头,一旁的钟氏亦拭着眼角,垂首无语。 太夫人是打定了主意了,她这是在告诉两院的夫人们,此事皆由她一身担当,不与她们相干。 这亦是变相地宣告,秦家办族学一事,已成定局。 没有人再出声表示异议。 逝者为大,太夫人乃秦家最长者,纵然两院四位夫人有再多的心思,出于孝道、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此时亦只能沉默不语。 秦素远远地望着这一幕,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秦彦婉委实聪慧。 以秦世章遗愿为名开办族学,不只免去了众人诟病,甚至还能为秦家赢些名声。 在所有人皆以为秦家败落之际,秦家的妇孺却没有倒下,而是为达成先家主之遗愿,努力兴办族学。如此坚韧的心性,放在哪里都会令人肃然起敬。 这般想着,秦素不免再次惋惜。 秦彦婉若是男儿,重振秦家,指日可待。(未完待续。) 第076章 诸事繁 悲伤而压抑的氛围在德晖堂持续了好一会,直到秦彦恭适时扑进太夫人的怀里,说了几句孩子话,屋中的气氛才转了过来。 太夫人便搂住秦彦恭心肝肉地疼了一会,又唤周妪给两位老夫人续些茶水。 此时,林氏与钟氏也皆收了泪,各自拭面,整理仪容。 趁着这个空当,钟氏便在座中向上首方向欠了欠身,柔声说道:“太君姑,有一事需得向您禀报。三郎与三娘皆受了寒气,如今正卧床静养,故不能来向太君姑请安。这是我做母亲的未曾照料好他们,请太君姑责罚。”说着她已是一脸愧色,头也垂得低低的。 太夫人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满面慈和地道:“你这般做便极妥,府中人多,经不得过了病气,他们既病得重了,自是需得静养。如今天气寒冷,时气并不好,不说他们,便是二郎他们几个也需多多照看。你回去后便找些稳妥的人,将那棚屋里的泥且再抹几层,多掺些椒。” 本朝避寒多以花椒掺泥涂墙,还有掺韭菜的,此皆为富贵人家的做法,陈国皇宫中甚至还有一整座的椒房殿。 当年秦素在宫中时,为了住进这座代表着宠爱与尊荣的椒房殿,妃嫔们直是抢破了头,秦素自己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真是一言难尽得很。 此际见府中竟也以花椒掺泥,秦素除了叹一声秦家富贵,也说不出旁的来了。 西院这对庶出兄妹同时缺席晨定一事,便这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钟氏便又说起了旁的事:“方才既说办族学,我倒想起另一件事,便是前头的灵堂。年关将至,那帐慢等物也该换了,一应桌案亦需换上新的。前几日钟财向我念叨过几回,我因见林夫人事忙,便没说。”语罢又转向林氏,面上携了些许歉然:“林夫人勿嫌我多事,我也是带句话而已。” 林氏本就面色难看,此刻闻言,一双眉毛已经立了起来,却苦于太夫人在前,满心愠怒亦只能极力压抑。 “你也太客气了,”林氏努力想要撑出一个笑,却不大成功,五官挪动得十分别扭,只得拿布帕掩住了唇角,“此乃大事,我正待吩咐下去,不想你倒想在了前头,真是劳烦你了。” 话至末尾,终不免拈酸挟怨,含了几分嘲讽之意。 钟氏却并未放在心上,仍是恭声道:“林夫人不怪便好。”说着便转眸去看太夫人,眸中划过些许未明的情绪。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微微颔首:“此事倒确实是急的,如此,便令钟财去办吧,一应钱物从正院的帐上走便是。” 一锤定音,未经林氏同意,便将事情分派了下去。 林氏此时自是无话可说,起身应诺了一声,便苦着脸坐回了原处。 这不过是几句闲话,不知何故,却令秦素心中微动。 她看了看钟氏,却见对方正侧身与高老夫人轻声低语,看那神情,像是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清理灵堂,与西院又有什么关系? 秦素颦眉思忖了片刻,便想起了前几日西院的大搜检。 钟氏封了那对庶出兄妹的住处,其用意,可能不止惩戒那般简单。 秦素不由忆及秦彦昭的那首《冬夜感怀》。 她的这位二兄一身的名士派头,这些诗文只怕亦是到处散的,说不定西院的每间院子里都留了一些。钟氏封院,可能是担心有人藏下什么东西,于秦彦昭不利。而此刻她又忽然提出清理灵堂,想必亦是与此有关。 秦彦昭逾制一事,事发突然,搜检亦是临时起意,若是有人要藏东西,当彼情急之际,除了自己的住处,便唯有每日一拜的灵堂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秦素微微挑眉。 算来算去,终不过又是嫡庶相争那一套,不与她相干。 她将视线自上首移开,转向对面的斜右方,秦彦昭一身斩衰,坐得端端正正,双颊微有菜色,然精神却显得很不错。 看起来,前事风波已去,他已经恢复如初,尤其可喜的是,他身上那种名士派头少了许多,变得沉稳了一些。 秦素又向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眸中划过一丝笑意。 阿承终于来了。 此刻他正立在秦彦昭的身后,目不旁视,小脸绷得紧紧地,看上去很有几分样子。 秦素的视线扫过阿承,复又垂落襟边,心情一阵松,又是一阵紧。 阿承来了固然是好事,然而,她请阿承帮忙寻找的事物,却又叫她心头发紧。 当年秦家获罪时,有一个“私藏官用地形图册”的罪名,据说那图册便藏在秦彦昭手上。 此刻秦素唯愿自己记错了,否则此事会是个大麻烦。 她一径想着心事,过得好一会,方听见前头的林氏又在说话,说的却是关于东院的事情。 “……我想着,各院也该多添些老成之人,也免得错了规矩、有违礼制。太君姑也知晓,因我掌着府中馈爨,平素事情多了些,有时候便不大顾得上这几个孩子,多有疏漏处,有时候想想,总觉得愧对夫主对我的托付。所以,我前几日便自作主张,往东篱、东风渡与东柳碧翠斋各加派了一妪。五郎、六娘与七娘年纪终究太小,身边需要老成持重之人时刻看顾。如此一来,就算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些许疏忽,亦不致酿成大错,我心里也安稳些。” 林氏的语气很是温婉,俨然一副为庶子女考虑的慈母模样。 秦素微微垂首,掩住了眸中笑意。 托锦绣那张快嘴之福,林氏终于出手了,秦素真是深感欣慰。 西院夫人大刀阔斧,狠狠整治了庶子与庶女,东院夫人自然不会白看着的,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东篱的混乱情形,经由锦绣捅去林氏跟前,林氏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借此向各院安插人手,理由都是现成的。 这样的安排,秦素举双手赞成。 有了这积年老妪在,阿谷再想闯她的屋子,可就不容易了。(未完待续。) 第077章 风骨论 秦素神色淡然地望着榻角处的青砖。 她一点也不担心那新来的老妪会有什么问题。 结合迄今为止所有事件来看,那个背后盯着她的人纵然厉害,却也远远未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比如,那人在桃木涧花重金布局,只是想要将高翎安插进秦府。这即表明,秦府外院整治得还算不错,那人无机可乘,只得从外围想法突破。 再比如,阿豆与麻脸老妪皆为小人物,连管事都算不上;秦彦昭逾制一事,钟氏以雷霆手段压制了下去,外头一点风声未露。此皆表明,秦府内院纵有疏漏,亦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整盘局面亦基本在太夫人与两院夫人的掌中。 只要大局可控,那背后之人便难以在府中培植羽翼,秦素也就不担心除阿谷之外,还会有其他钉子安插进来。 百般思虑间,太夫人那里已然起身,扶了周妪的手往西次间而去,一众晚辈连忙起身恭送,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后,便是太夫人慈和的语声:“都回去吧,天还冷着。” 众人躬身应是,直待太夫人的衣摆消失在西次间,方才由两位老夫人打头,分成两列行出了德晖堂。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高大的院墙外漏出一角铅灰色的天空,厚厚的云朵堆积于顶,风冷得刺骨,秦素的膝盖有些隐隐作痛。 又要下雪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除了云层堆积,便只是一片阴郁的灰,看得久了,似是连心情亦跟着染作了灰色。 秦素放慢了脚步,一面数着那木屐踏在曲廊间的声响,一面便缓缓行至了秦彦婉身边。 秦彦婉侧眸望她一眼,脚步也渐渐放缓。 不消多久,姐妹两人便已脱离出了东院的大队人马,落在了最后。 秦素回首看去,阿栗与采蓝、采绿三人,已经十分知机地散在了周围,并未近前,她放下心来,便轻声问道:“族学一事,是二姊姊说动太夫人的么?”语气是恰到好处的且惊且喜。 这也是她算好了的,就算秦彦婉再多怀疑,该做的戏她也要做足。 秦彦婉目视前方,面容一派清恬淡雅:“哪里是我说的,我不过是向二兄略提了几句,又荐了《风骨论》一书予他看,那书中很有些警句,我因太过喜爱,便加了几句眉批,如此而已。”她说着话儿,闲闲地拂了拂衣袖,睇了秦素一眼,“放心,三言两语间,哪里就能弯到你身上去?” 秦素便将衣袖掩了口,弯眉道:“这话我可不懂,如何又能说到我身上去?我什么也没做。”她的神情很是无辜。 秦彦婉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拉了她的手细声道:“太祖母说了,此事需开祠堂祭告祖宗,一应事宜,要待百日卒哭之后再办。” 言下之意,通报萧家之事,亦要等到百日之后了。如此一来,时间便延至了明年一月左右,彼时萧氏族学早就关了,一切顺理成章,秦家甚至不必得罪人,轻轻巧巧就好自己办起族学。 “正该如此。”秦素点头说道。 她心下已是大定,说出来的话亦有了一种妥贴:“此乃一族之大事,自然需得郑而重之。” 秦彦婉赞同地轻轻颔首,柔声道:“六妹妹所言是极。”语罢四顾一番,便悄悄伸手指着通往影壁的那条路,轻声道:“太祖母说,族学便设在主院那大影壁的左近,分设两处。前头是郎君的学堂,后头便是女郎的学堂了。” 她说着已是欢喜起来,又不好大笑,只弯起了眼睛去看秦素。 秦素回以一个浅笑。 只要不与萧家扯上关系,族学开在何处都成。 秦彦婉却难得地有兴致,拉着秦素一路轻言细语,商量着族学开办的诸事,还憧憬了一番入学就读的情形,直到石桥畔才各自分开。 开办族学一事,虽然在德晖堂正式确定了下来,然接下来的日子里,秦府中却并无人议论此事。 锦绣最近经常说起的,仍是西院搜检的余波。 秦彦昭身边所有的仆役皆换了,原先的那群人先是因服侍不周,每人挨了十板子,又罚跪了一整夜。次日一早,便有一个叫阿志的小厮因受不过刑,病殁了。另有两个年长些的使女,被钟氏送去了庄子上,余者则一律发卖。 除此之外,秦彦柏身边的小厮也病殁了两个,服侍的人也是全部换过。因秦彦柏得了风寒,病势颇为沉重,钟氏便将他住着的西楼也半封了起来,说是怕病气外泄。如今不过由两个老妪服侍着,整日汤药不断,连屋子也出不了。 秦彦梨本人倒还好,只是挪去了西华居而已,她的使女们却没这般好运了,虽未被发卖,却全部被钟氏撵去了下衣房与净屋苑两处。 那下衣房还没什么,不过是专事清洗外院诸仆役衣物的,虽辛苦一些、是非亦多,却也不乏有年轻的女孩子在此作活;而净屋苑却着实是个苦差,是专管着打扫外院净房矢溺的,通常只有老妪才会干这种活计,如今钟氏却将秦彦梨的使女派去了此处,还专门寻了两个健妇盯着,着实少见。 除了将那对庶出兄妹看管起来外,西窗书斋与西泠山房这两处,亦由钟氏亲自派下人手,将院子全部重新翻修了一遍,可谓掘地三尺。 据锦绣听来的消息说,两所院子里还真翻出了好些东西,钟氏却不曾声张,只叫人将东西收了起来,说“以后再论”。 秦素当即感叹,真是好一句“以后再论”。 这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手中握有这对兄妹的把柄,往后若有个不对,那就可以拿出来论一论了。到那时,她拿出来的是何物,论的又是那一条道理,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钟氏手段之厉,林氏真是拍马也赶不及啊。 至于清理灵堂一事,钟氏也进行得有条不紊,却并没传出任何消息,想必是没搜到什么吧。 西院的动静如此之大,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秦素亦不能免俗,再加上锦绣整日传话不休,她不想听也得听。(未完待续。) 第078章 不速客(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时序转眼便至十二月,年关已经抵近眼前了,然秦府之中却无多少欢喜,仍旧是遍地缟素,满世界的凄惶。 孝期并不好过起年来,今年的岁暮是不可能热闹的了。不过,这却也有一件好处,便是无需忙碌,平素如何,如今仍是如何。 这一日,秦素去东萱阁晨定已毕,因吴老夫人问及薛家的一些事,她便多留了一会,离开时,比往常迟了约一刻钟。 左右无事,秦素便也不急,缓步跨出东萱阁的院门后,便一面慢慢地走着,一面四下打量。 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大雪,曲廊之外,便多了几座堆云似的小雪峰,那层层叠叠的山石子上,累着错错落落的雪,天光下明暗交织,如有画意。 秦素一时看得出神,扶着阿栗的手立足不动。 便在此时,忽见一角裙摆掠过那假山的洞隙,那一身大功丧服显眼至极。 秦素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秦世芳居然来了。 秦素眉眼未动,转身继续往前走,袖中的手指却拧起了一道麻线。 秦世芳来做什么? 依陈国风俗,一入腊月,因各家皆要忙着操办年事,不好去别人家中作客,故便也有了腊月不访客的规矩。 若无急事或大事,秦世芳是断不会赶在此时入府的。 到底出了何事? 秦素凝思了片刻,转首往前后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吩咐阿栗:“阿栗,我要你替我做件事。我现在先回去,你在此守着,看清姑母是何时出来的,再看看她接着又去了哪里,完了后回东篱悄悄地告诉我,可记下了?” 此事来得实在突然,她手头得用的只有一个阿栗,便只能先用起来再说。 阿栗闻言,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应声道:“我知道了,女郎。” 秦素却很不放心,又压低声音道:“藏好些,别叫人发现你。” 阿栗睁大了一双圆眼,憨厚的脸上满是奇色:“还要藏起来么?我还想去东萱阁找阿花说话呢,她正好欠了我五个钱。” 阿花?东萱阁的扫地小鬟? 秦素脑海中现出一个憨憨傻傻的小姑娘模样,心中直是万分惊讶。 这才几个月,阿栗竟在东萱阁也有了熟人? 她怔了足足几息方才回神,像是不认识似地看着阿栗。 “这样不行么?”阿栗的神情有些不安,来回地倒着脚,木屐踏着地面笃笃乱响。 “自然是行的,你便去找阿花吧。”秦素连忙说道,心头大松了一口气。 阿栗居然如此颖悟,实在太出人意料,看起来这小姑娘也并非一味憨直,心中有数得很。 秦素放下心来,与阿栗对好言辞,便独自回到了东篱。 新来的冯妪见她一人回转,便多问了两句,被秦素随口打发走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阿栗便捧着一卷布包回来了,人尚未至,声已先达:“女郎,画样子拿来了。”说着她便掀帘进了屋,冻得红红的脸上漾着讨好的笑。 “怎么去了这样久?”秦素微蹙了眉心,当着冯妪与锦绣的面打开了布包,露出里头的一卷画稿。 秦素最近在向秦彦婉学画,时常互相赠送一些笔砚、画纸之类的东西。冯妪与锦绣瞥眼看过,皆不以为意。 阿栗赔笑道:“我不是跟女郎说了么,阿花欠了我五个钱,我先去讨了来,才去了二娘那里。”一面说,她一面便背对着冯妪与锦绣,接连向秦素使眼色。 秦素点了点头,伸手向西次间一指:“与我进屋,将二姊姊教给你的话告诉我。”说着便当先走了进去。 阿栗随后进屋,冯妪恰于此时出去了,外间只锦绣一人,阿栗便以口型比划出了“东华居”三字。 看起来,秦世芳从东萱阁出来,便去了东华居。 秦素心下了然,略略凝思,便提声道:“锦绣,蜡快用完了,你去领些回来。” 若要领蜡,便需先去东华居拿兑牌,还要去库房走一遭。锦绣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无事也要往外跑三圈的,如今听了这话,直是如听了那纶音一般,忙不迭地应了声是,便撩起帘子出了屋。 看着布帘在锦绣身后合拢,秦素心中稍定。 锦绣这一去,东华居里发生的事情,必定能很快转到她这里来。 趁着此时屋中无人,阿栗立刻压低声音,又快又轻地道:“姑太太先和老夫人说了半天的话,又与老夫人同去了东华居。姑太太一路都在笑,老夫人看上去也很欢喜。” 话虽不长,交代得却很清楚,连那母女二人的表情都观察到了,阿栗的表现可谓一个好字。 秦素便含笑点头:“很好,你做得很好。”说着便亲手取了十个钱出来赏了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亦可照此行事。” 阿栗的浓眉大眼弯成了大大的月牙,用力点头道:“多谢女郎。”一面便伸手接了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秦素缓缓坐在了案边,视线凝在半掩的门帘处。 秦世芳可真是忙。先见老母,再见族嫂,却不知她这样费力周旋,又是为了什么? 秦素的眉心拧在一处,竭力回忆前世此时的事情。 然而,往事早已模糊,此际回思不过是一团混沌,并不找出什么头绪。 她微觉自嘲,启唇笑了一声,复又凝起了神色。 此时,她倒是真心诚意地感谢隐堂了。 隐堂是个极可怕的地方,他们这些暗桩更是命如草芥,今日还同坐一处习练的人,明日便很可能断臂少腿,或被拉去药庐试药、或被拉去密庐试刀,直至最后成为一具看不出形状的残尸。 这样的死法,让所有心存死志之人,包括秦素在内,望而却步。 没有人敢于尝试自杀。 只要稍稍露出一点不对,活生生的人便会立刻变成试练的工具,那被千刀万剐而死之人的惨嚎,那中了剧毒之人的翻滚与哀叫,隐堂是从来不会浪费的,总会叫了受训的暗桩们前去观摩。 这也是隐堂的重要课目之一。 所以,至秦素离开隐堂之时,存活下来的那三十来号暗桩,皆有着无比强悍的神经,更对所学诸技印象深刻,不敢有一丝遗忘。 此际想来,若非如此,秦素重生一回,恐怕仍旧会一事无成。(未完待续。) 第079章 暂借刀 沉郁的心绪盈满胸口,秦素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起身将窗扇推开了一些。 寒风争先恐后地挤进房中,秦素瞬间被吹了个透心凉。 便在此时,门帘“啪嗒”一响,旋即便响起了锦绣轻快的脚步声。 “女郎,蜡领回来了。”她语声欣然,不乏邀功与讨好。 “你这又是去了哪里?如何这样久才回来?莫不是亲手去融蜡了不成?”秦素转首半嗔半喜地道,语气倒没多少严厉,还有些许笑谑之意。 锦绣觑了一眼秦素的脸色,方赔笑道:“女郎恕罪,姑太太在东华居说话,我等了一会才领到了兑牌。” 秦素“唔”了一声,随意地点了点头,便探手将窗扇合上了一多半儿,复又继续去看案上的书卷。 锦绣眼珠转了转,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我听东华居的阿秋说,府中要办族学了呢,女郎可知此事?” 秦素早将耳朵竖得高高的,面上却仍是一派闲淡的神情,翻了一页书,漫声道:“嗯,太祖母说过此事的,说是要开办族学。”语罢又转首盯了锦绣一眼,语声微冷,“此事你听过便罢,可再不要往外说,不然我告诉太祖母去。” 秦素语气中的威胁之意,锦绣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整张脸都写着“我知道的比你多”,此时更是将声音又压低了两分,低声道:“女郎说的是前几日/的旧事了。我今日听说的却是,萧家族学关停了,何郡相家里可能要办一所新族学,姑太太便是来说这件事的,说是我们府要与何郡相家一同办学。” 秦素翻动书页的手,略略一停。 何家要办族学? 就算她前世再糊涂,关于族学一事却是记得极清楚的。何家根本就没办过族学,秦世芳更从未提及此事。 一阵寒风拂面而来,秦素握了握冰冷的手指,将书页翻过了一篇。 纸张上浸满了冷风,寒意缭绕,若有实质,沿着那粗糙的纹路缠上她的指尖。 她蓦地记起,在那个寒雨如烟的薄暮,在连云田庄简陋的草堂中,她的指尖摩挲着的,亦是微温而粗糙的书卷。 秦素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确然改变了一些事,而在改变的最初她也料到了,这改变会带来另一些事。 非她所知,却是,顺势而生。 三卷珍本已为程家所得,左思旷断了一条捷径,又树起了一个劲敌,于是便转寻别路,再图登顶之法。 与何家合办族学,清流向学的名声是何家的,登高升官的好处是左家的,至于秦家,便是出钱又出力的那个了,或许,还能得一些薄薄的微名。 秦世芳,实乃举世第一的贤妇。 秦素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锦绣,面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复又嘉许地一笑:“还是你知道得多。” 略带了一丝羡慕的语气,含在似有若无的情绪中,足够令锦绣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样消息灵通的使女,确应好生留下才是。 “女郎过奖了,我也就是喜欢到处跑一跑,听些闲话而已。”锦微微垂首,颊边酒窝微现,显然,秦素的夸奖令她颇为欢喜。 “罢了,将蜡搁好了,你也快些去歇一歇。跑了这一趟,辛苦了。”秦素柔声说道。 锦绣躬身退了出去,眉间皆是欣然,全不知在她的身后,秦素的面色已于瞬间阴沉如寒冰。 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没料到,这牵一发之后的后续,会来得这样快。 那三卷珍本转换了主人,于是,秦世芳便在这大年下之时,不辞辛劳地跑来做说客。 吴老夫人对秦世芳言听计从,林氏也正可惜着萧家族学关停,何家之势比萧家更强,太夫人也未必不会动心。毕竟,秦世芳的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皆是于秦家有好处的。 秦素凝视着眼前被冷风吹动的布帘,千百个念头在心中飞转,秦家、何家、左家、萧家…… 便在这走马灯般的思绪中,一张婉约的脸,蓦地跃入脑海。 秦素翻书的手陡地一停。 “阿栗进来。”她搁下书,起身打起帘幕向外唤了一声,旋即回到案边坐下,飞快地将前后诸事盘算了一遍,确认有无遗漏之处。 “女郎。”阿栗很快应声出现在门外,向秦素躬身行礼。 秦素招手唤她来到身前,避开众人耳目悄悄吩咐了她几句话,阿栗一面听一面点头。 “……便是如此,可记下了?”吩咐完后,秦素又问道。 阿栗点头道:“记下了,不会忘的。” 秦素拉住她的手握了握:“全凭你了,快去快回。” 望着秦素神情郑重的表情,阿栗心中陡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便像是千斤重担加身,那沉沉的分量,既叫人害怕,却又叫人勇气倍增。 “女郎放心。”她压低了声音说道,神情与秦素一般郑重。 秦素不再多言,只向她笑了笑,便放她离开了。 两刻钟后,西华居的正房西次间里,便传来了“呛啷”的一声脆响。 “夫人小心。”阿柳轻声惊呼,忙不迭上前,扶住了钟氏冰冷的手。 钟氏就着她的手坐缓缓回榻中,眉间怒意一闪,复又淡去。 “叫人来扫干净了,莫要留下残渣,割伤了人便不好了。”她柔柔语道,温秀的眉目恬淡如画,是最慈心的女主人模样。 两个素衣小鬟轻手轻脚入得房中,将一地碎陶片清扫干净,钟氏的手边已经换过了一盏新茶。 她捧起陶杯,目注着盏中混浊的茶水,耳边似又响起方才阿絮的禀报:“……姑太太方才与吴老夫人、东院夫人一起去了德晖堂,说是要与何家同办族学,还说……由何家挂名,秦家出钱……” 钟氏捧杯的手一颤,茶水泼溅,湿了她一角衣摆。 才算计过她的儿子,秦世芳这么快就又把主意打到娘家头上来了?真是好快的手脚。 据说,之前秦世芳着力要找的那三卷珍本,也是为了给左思旷铺路,走何家的路子攀附汉安乡候府。如今那三卷珍本没了着落,她便又生出了新的法子,转而叫秦家拿出大笔钱财来巴结何家。 她凭什么? 一个出嫁多年的小姑,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拿着娘家的人、娘家的钱、娘家的物,为去夫家谋利?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之人? 还有那吴老夫人,为了自己的女儿,怕是赔上整个秦家也在所不惜。 这一对母女为何不干脆改姓左?(未完待续。) 第080章 竹子桥 钟氏死死地握住陶杯,双眸微敛,额角青筋跳动。 一阵北风拂过西华居的小桥流水,自檐角一路掠至曲廊,风铎飒然有声,窗前的那株老桃树枝桠摇曳,刮擦着青墨色的瓦当,宛若低语悄吟,一路辗转至西次间微暗的房间里。 “换衣,去德晖堂。”钟氏搁下茶盏淡淡地道,往西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丝君之事,如今倒好说了。 确实,何家比萧家更好,秦家若能攀附得上,也未必拿不到好处。 然而,秦家与何家之间,总有左家障目。 左思旷领功于上司,秦世芳邀宠于夫家,秦家能得到什么?除了白白花去的大笔钱财,约莫,能得一个“财多可欺”之名罢。 钟氏缓步踏过竹桥,微敛着眉眼,平淡悠然,一如往昔。 竹桥边种了几丛芍药,此时自无花盛时的艳景,憔悴枝叶、愁损花颜,似美人病容,徒惹些许怅然。 钟氏行不出数步,便停下了脚步。 秦彦梨裹着厚厚的麻衣,携了个白衣黛裙的小鬟,正亭亭立于竹子桥边,似观花,又像看水,眼波凝睇,很有几分清水芙蓉的风致。 “怎么出来了?你风寒未愈,还是回屋静养罢。”钟氏柔和的语声如春风,卷去了这满院的凄冷与寒凉。 “阿梨见过母亲。”秦彦梨像是微吃了一惊,疾忙移步上前行礼,起身时咳嗽了一声。 “我便说你还未好。”钟氏柔柔地嗔了一句,复又向两旁吩咐:“扶稳了三娘,莫要叫她滑进池中去。” 细到了精处的叮嘱,若不去看她眼中飞逝而过的冷意,只听声音,便是慈母爱护女子最温柔的叮咛。 秦彦梨微低的眉眼僵了一僵,尚未及说话,左右便已围上了人,却是两名极壮实的仆妇,两个人四只手齐齐而上,稳稳地架住了她,十分轻松地便将她带离了水畔。 “传我的话,三娘身子未好,不可再出屋,你们护紧些。再要让我见三娘站在这风口里,每个人自己去领五十大板。”钟氏一字一句地道,面上一无厉色,阿絮和阿柳却同时往后退了一小步。 “是。”西华居里响起整齐而沉闷的应答声,秦彦梨已经被裹进了西厢房,随后门帘落下,房门关紧,连窗子也关得不漏一条缝。 钟氏神色自若地继续往外走。 秦世芳倒真找了个好帮手。 方才秦彦梨若当着钟氏的面弄出些事来,也真能拖住她一阵子。 可是,这法子也未见得高明,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钟氏手上拿着秦府的大钱,几所窑厂的帐皆在她手上,就算太夫人同意与何家同办族学,这钱也要从钟氏手里出。 钟氏摩挲着袖边粗砺的麻线,心寒若冰。 这一回,她绝不会松口。 算计她的儿子,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能耐! 诚然,钟氏心底知晓,太夫人将大帐放在她手中,不是有多看中钟家,更不是偏爱她钟氏。 太夫人看中的,还是秦彦昭与秦彦直。 他们是钟氏所出的嫡子,亦是秦家未来可能的家主,秦家的所有一切皆是他们的,若是将窑厂交予林氏,秦彦昭或秦彦直接任家主之时,又如何顺利地将这一大笔钱财拿在手中? 而钟氏则不同。这在笔钱由母亲手中转给亲儿子,那是天经地意之事,钟氏也不会做手脚去害自己的儿子。 所以她才会说,秦彦梨这法子太笨。 拦得住钟氏一时,又能一直拖着她不成?只要她不松口,秦家哪里拿得出钱来帮何家办族学? 办一所族学,又要风光大办,又要名声响亮,那可是近万金的事,秦家便是豪富,这许多钱的出入,也是要好生思量一番的。 钟氏温婉的脸上冷意湛湛,似是被寒风吹透。 秦世芳这般贤妇,她是拍马也赶不上了,也无这样的机会。不过,做一个慈母,她自忖还是够格的。 至少比秦世芳这只不下蛋的母鸡要够格得多。 钟氏的面上便又有了一丝笑,一双眼睛却是冷得像冰。 然而,在敲开德晖堂的大门时,她眼底的冷意便已散尽,那一身斩衰随风拂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雅风致。 她缓步踏上那条洁白的十字甬路,仪态端淑,面容柔和,一如西华居那江南烟雨般的庭院,婉约中含着恬静,一派与世无争。 德晖堂的曲廊下,已有仆役在点烛,晕黄的柔光染在她的脸上,让她更显柔婉。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事?”太夫人显然没料到钟氏来得这样快,招呼她坐下时,眼中还有着几分讶然。 东院的一行人已然离开了,唯凭几上未及收拾的茶盏,尚余着些许热气。 钟氏姿态优雅地入了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看上去有些疲倦,此时正以手抚额,一旁的周妪上得前来,体贴地将隐囊换了个位置,让太夫人靠得更舒服些,随后便静静地退出了门外,阖上屋门,放下了重帘。 暮色渐浓,帘幕静静地垂着,没有一丝风。 周妪立在廊下,看了一会高墙外的天色,神情微有些沉郁。 快要落雪了。 这样的天气,总会让人的心情格外压抑。 她的视线淡然扫过了正房。密合的门帘若一幕静湖,无波无澜,遮住了一切声音与景象。 她拂了拂裙摆,转首往耳室而去。 耳室的门半掩着,门帘却合得密实,垂地不动。 周妪推门而入,却见自己的孙子阿承两手扶膝,正乖乖地坐在耳室的一张小榻上,伸直了脖子看着这个方向,一见她进了屋,立刻便压低声音问道:“祖母,事情怎么样了?” 周妪脚步微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轻斥道:“叫你不要多事,你却不听。” 阿承缩了缩脖子,垂头低声道:“我想报恩。我活下一条命来,都是六……” “轻声些!”周妪立刻阻住了他,又走到帘边往外看了看。 帘外是空阔的庭院,暮色中不见人迹,唯廊下的灯笼散发出微光,与暮色融于一处。(未完待续。) 第081章 漏夜残 周妪凝神看了一会,方回首轻声道:“此处不比别处,别乱说话。” 阿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来嘻嘻而笑:“祖母真凶,吓坏阿承了。” 看着他瘦弱的身子、微黄的小脸,周妪的心已经软了大半。 她放下帘幕,上前将他揽入怀里,慈声道:“祖母就你一个命根子,自是愿你好好的,莫要掺到旁的事情里。” 她语声谆谆,满是慈爱怜惜,阿承便静静地偎在她怀里,过了一会方道:“可是祖母以前教过我,人要知恩图报。今日/我就是帮着传了句话而已,祖母为何还要怪我?这些小事与救命之恩如何相比?” 周妪的神情滞了滞,长叹了一声,将阿承的身子扳转了过来,看着他乌黑明亮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阿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也没说你做错了,只是你要答应我,往后不管做什么,事先都要告诉我一声,” “好,祖母,阿承答应你。”阿承的眼睛里闪着光,如同最干净的宝石。 周妪目光柔和,低声叮嘱:“你要记得,府中无小事,就算是跑腿传话,你也要仔细些,尽量避着人,事前事后更要守口如瓶,除了祖母,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可说。” 阿承一一点头应下,又不安分地拱着身子:“那今天的事情呢?怎么样了?阿栗的话有没有带到?” 周妪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自然是成了。传句话的事情,祖母又不傻。” 阿承摸了摸头,“嘿嘿”憨笑了起来,大眼睛里却闪过了一道光。 其实,秦素今日捎来的话,并不止一件事。除了请他帮忙给西华居递消息外,秦素还请他帮着注意秦彦昭平素的动静,并请他莫要忘了图册一事,且特别告诉他,那图册之事至为紧要,只能悄悄打听,不可惊动旁人。 这几件事,阿承皆不曾告诉周妪。 他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自知晓是秦素救了自己命后,便将她当作了恩人,一直苦思报恩之法。如今秦素有求于他,他便打定了主意,即便赴汤蹈火亦需践诺。又因怕周妪担心,故干脆便瞒了下来,只自己悄悄应下了。 周妪哪里知道自家孙子的这些心思,此时揽着阿承,心念转动,兀自出着神。 阿栗带来了六娘的口信,却是转托阿胜告诉阿承的。而阿承也确实聪明,并未直接去传话,反是找到了她这里。周妪便请了平嫂子帮忙,将话递到了西院夫人处。 如今事已办成,然周妪的心情却并不太好。 她不想掺进府中的杂事中,尤其是两院之争,她一点都不想参与。 可现在看来,想要独善其身却很难。 六娘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府中的大小事皆十分上心。而他们祖孙欠了她一条命,帮着传话做事,亦是该当的。 周妪不免有些忧虑。 阿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对六娘怀着一腔报恩之心,她这个做祖母的不好拦着,只能多多帮衬。 若非知晓六娘并非心思深沉之人,她现在倒真要怀疑,六娘当初两度示恩,是不是早就有了施恩图报的打算了。 周妪的心思转了一圈,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总归他们祖孙欠了六娘的,这条路既已踏了出了第一步,便只能一步步往下走了,多想亦是无益。 此际她唯有祈祷着,愿那六娘并无歹意,更愿她与她的孙儿,能够在这纷乱的现世中,求得一份平安。 **************************** 掌灯时分,秦家欲办族学一事,便已经在府里传遍了,东篱自然也是一片议论纷纷。 在陈国士族中,那些大姓冠族皆是自办族学的,而小士族却多是去大族附学,或是几家联办。 秦家如今也摊上了这样事,府中下人自是欢喜。他们见识虽有限,却也知道办族学是很长脸面的事,秦家的族学若真能办起来,往后他们在外头行走,那腰杆也能挺直了。 秦素似是颇为高兴,听了冯妪传来的消息,先是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便掏出了几十钱,令送去厨房多加几个菜,又叫煮一大锅热汤,赏给仆役们吃。 不止东篱,东晴山庄、东风渡等各个院子,亦皆有主人加饭加菜的,想来各院主子亦深觉此事大好,故皆有赏。虽主人们自己不能吃荤腥,下人们吃得好些却并不违制。 于是,临近饭时,东院里便洋溢着淡淡的喜气,扫去了秦府这段时间以来的沉闷与颓丧。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用罢晚食后不久,东篱的人便皆早早地睡下了,就连一向最熬得住的冯妪,在帮秦素梳洗时亦是脚步发飘。 未至戌正三刻,整个东篱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与黑暗。 秦素睁着眼睛躺在榻上,默默地计算着时辰。 北风猎猎,在窗外呼啸来去,引得檐下风铎嗡鸣声不断。而在东篱的西次间里,却是一片轻微的、蕴着温暖与慵懒的鼻息声。 今晚恰逢锦绣值宿,她仍旧按着以往的习惯,在熏笼前设了一张地铺。 案边点着细细的白烛,晦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她横陈的身影。她看上去睡得极沉,卧倒的身子微微起伏着,吐息间夹杂着零星的呢喃。 秦素凝目看向沉睡的锦绣,弯了弯唇角。 睡着了的锦绣,还是那样的爱说话。 她凝视着熟睡的锦绣,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待数到第六百七十下的时候,东篱的院外,便传来了二更的鼓声。 “咚、咚”,连着两声的鼓点,零落而孤凄,仿若石子落入深潭,轻轻击破了这深且静的夜,击出了一圈圈黏稠而绵延的波纹。 秦素探手掀开布帐,踩上了榻边的麻履。 转过床榻,穿过明间,静谧的正房里,响起了她轻悄的脚步声。 窗外投来一束月华,微弱如一叶薄舟,撑不开这夜的湖水。 然而,于秦素而言,这一些些的光线却是足够了。即便星月皆无,凭着记忆,她也能悄无声息地寻到她要找的事物。(未完待续。) 第082章 斜月坠 东梢间并无人住,平素亦鲜少人迹。 因正在百日之内,一些不合规矩的家具、帐幔及被褥等等,皆被暂置于此,如今权作库房用着。待百日之后,其中的一些便可以重新使用起来。 秦素自码放得不甚整齐的杂物中穿行而过,很快便来到了最靠里的角落。 那里并排放着几口破旧的箱笼,月光投射于其中,映出几片厚重的阴影,一些灰尘在微明的月华下飞舞着,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秦素自贴身的荷囊中取出钥匙,将其中的一口箱子打开,小心地不去碰掉箱盖上的灰尘,自箱中取出了一条旧裙子并一只旧鞋,随后轻轻合上箱盖,按原路返回屋中。 房间里,仍旧是一片微甜的沉酣气息。 行过锦绣身边时,秦素仔细端详了一会她的面色,见她睡得极沉,便弯了弯眸子。 阿豆从蒙面男人那里拿来的药,果有奇效。 晚食时,她寻机往热汤里和饮水里各放了一些,这一院子的人便皆睡得死了,她这般走来走去动静不算小,睡在里间的锦绣与守在外间的冯妪,却皆是好梦正酣。 可惜那药本就不多,秦素此前分出一多半给了福叔,她的手上如今只剩下了一点点,那药量恐怕也只够药上一、两个人。 她转首望着这满屋子被迷晕的人,莫名地,便忆起了前世。 秦家阖府被人下迷药,这种事还真的曾经发生过。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秦府阖家前往上京躲避广陵战事,却被一群混迹于青州逃难百姓之中的小蟊贼惦记上了。 这群小贼提前住进了秦家定下的阳中驿站,向那驿站储水的水缸中下了分量不小的迷药。那一夜,宿在驿站的秦家、程家与崔家等皆着了道儿,睡得极死。所幸驿站有几个侍卫因有事外出,未及赶上饭时,因而也未曾中毒,晚上回来时便对上了这群小贼。 一见对方形迹可疑,那几个侍卫立时上前盘问,那小贼抹头便跑,侍卫便追了上去,两方缠斗起来,便有一侍卫敲锣叫醒了驿站众人,终是免去了几个士族的失财之祸。那几个侍卫倒也有几分身手,最后还生擒了两个贼人,另有三贼却是逃了。 后来秦素听闻,那小蟊贼被擒后曾交代,那迷药是他们从一个外乡人那里偷来的,因药性极强,颇助他们成了几回事,原想着在这些逃难的士族手里捞上一笔的,不想却失了手。 思及往事,秦素再度弯了弯眸子。 却不知,她今晚下的迷药,与前世那些小贼手里的迷药,哪一个更厉害些? 她款步行至凭几边坐下,打着火石点亮蜡烛,迎着烛光看向手中的旧衣物,旋即便将旧鞋拿起,掏出了塞在鞋头里的碎布头儿。 那里头,裹着一方印石。 剪刀、笔墨、印泥与火漆,这些皆是早就备好了的,以学画的名义,散乱地搁置在凭几上。秦素便又拿了剪刀,沿边角剪开了那条绣了朵梅图案、洗得有些掉色的旧长裙。 裙子的夹层里缝了两张纸,大些的乃是大纹竖棱黄柏纸,裁成了五品以下官员公文用纸的大小,另一张小些的则是白棉纸,是刻印时渡稿用的。 此皆是离开田庄前,由阿妥亲手一件一件缝进夹层的。这样的夹物旧衣,秦素手边还有七、八套。 所幸林氏向来粗疏,搜检也只是胡乱抄了一通,这只蛀了洞的旧衣箱,根本便无人翻动过。 秦素眸中流光转动,将两页纸小心地摊放在了画案上,便向砚中开始研墨。 不一时,浓墨已成,她便拿起白棉纸上,仔细地写起字来,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却是端正而平板的大篆,写的恰是“汉安县制”四字。 此乃汉安县署公文制印文字。 左思旷身为郡中尉,是可以接触到这些县署公文的。自然,若有人要给左思旷偷写密信,将之夹带于公文中,亦是既安全又稳妥的法子。 秦素此际要做的,便是她前世做熟了事——伪制公文。 自听闻秦世芳撺掇太夫人与何家联办族学后,秦素便一直在苦思冥想着,该如何阻止此事。 钟氏虽手握秦府大笔钱财,然她终究力量有限,若是太夫人执意与何家联手,钟氏是无法阻止的。秦素今日请钟氏出马,不过是想将此事延一延,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此外,以言语说服几位夫人,困难亦极大。秦世芳早就钻进了牛角尖,吴老夫人不会听得进别人的话。而太夫人仍旧是老毛病,太过注重嫡庶,秦素在她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无奈之下,她便又想起了秦彦婉。 虽然每次都请这位二姊姊帮忙,早晚有一天会惹人怀疑。可是,她一介外室女,能为实在有限,府中又守着孝,她连门都出不去,只得把主意打到秦彦婉的身上。 便在念头转至此处时,秦素陡然便记起,前世她与秦彦婉于赵国重逢那一日,恰逢宴请陈国使团。 那一次,秦素身负隐堂之命,将陈国使团中的一人灌得大醉。 此人官至陈国门下中书通事舍人,姓周,虽只是七品小官,却因是左思旷亲手提拔上来的,便此成了隐堂的关注对象。隐堂交给秦素的任务是,从他的身上打探一些左思旷的消息。 美人在怀、醇酒飘香,当彼佳人良夜,男人的舌头总是管不牢的。待酒至酩酊时,周舍人便将自己的底尽数兜了出来,连他五岁时偷吃伯母藏着的肉干一事也说了。 便是在那一夜,秦素方才知晓,在追随左思旷之前,这位周舍人乃是程家家主程廷桢的门客,后来反出程家转投左氏,他自诩为慧眼如炬。 慧眼么…… 秦素眸光微闪。 或许,她可以再帮程家一次,将这双“慧眼”早点抠出来。 她低下了眉,向着黑暗中的某处微笑了一下。 认真说来,那位转投左家的周舍人,其实在左思旷那里并未得重用,而在程家那里,他倒是曾参与过一些事,因此,醉酒之后,周舍人吐露最多的还是程家的事。 算算日子,那程廷桢谋划的一件事,恰好便在今年的十二月,就在数日之后。虽则彼时计策未成,然这位程家的家主却十分精明,即便周舍人转投左家,他谋划的这件事亦不曾爆发出来,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 既然如此,秦素以为,这一世多了她掺上一脚,就算事情有些许变化,想必程家也能抹得平。(未完待续。) 第083章 忽惊魂 秦素勾了勾唇角,将印石拿远了些,左右端详了一会,点了点头。 伴驾南巡、与中元帝花天酒地胡混了一路,这也不过就是数月之前的事。那汉安县署的砖地上,曾落过她的金钿与胭脂,那县署大门的朱漆廊柱边上,亦曾留下踏花粉履的香气与足印。如今隔了一世,她却又要仿制汉安县署的官印,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渡稿、刻印,秦素手上动作不停,刻刀深深浅浅划过玉石,刮擦出细微的声响,若风吹落叶,“沙沙”有声,细碎的玉石粉末不住落下,沾满了秦素的衣裙。 制印完毕,便是写信。 她仿不来那位周舍人的笔迹,亦毋须去仿。此乃密信,写信之人自不会仍用原来的字体,而秦素那一笔看不出好坏的字,恰好合宜。 写罢信后,秦素便又拿钥匙开了书匣,从里头拿出了一只信封。 那信封上印了双鲤连尾的纹样,胖胖的鱼儿摇头摆尾,样子十分喜人。 此乃陈国郡以下官署的专用信封,秦素手头上这一个,原先是用来装报阿豆逃奴的副本的,上头并无火漆钤印,秦素当时多留了个心眼,便将之私自扣了下来,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她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确认信封没有问题,这才将密信装了进去,融上了火漆,并于火漆上以及左上角各钤了官印。信封正面中规中矩地写上了“江阳郡左中尉”六字。 做完这些后,秦素看了看架上的时漏。 此时已是亥正三刻,窗外的北风似是小了一些,月光却仍旧黯淡,窗纸上浅浅落了一层,若秋冷霜痕,含着略略的几分凄清。 时间倒不算太晚,秦素从刻章到写信,也就用了一个多时辰而已。 她小心地将信藏于内衫处,便又拿起针线粗粗缝好了裁开的裙子,并将两件旧衣物仍然放回了东梢间的箱笼中。 接下来要做的事,于前世的秦素而言,实属平常。然于今日的她而言,却有些冒险。 只是,当此情形之下,这个险她只得冒上一冒。 她转回卧房,蹲在锦绣的地铺边,将她的衣裳鞋子全数捞了过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待穿戴完毕后,随后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默坐了一会。 几息之后,东篱的院门外,便响起了断续的三更鼓声。 鼓声寂寥,在夜风中飘散而去,月光拢上窗扇,角度似又往东边偏了几分。 秦素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约莫一刻钟后,她悄悄地打开门栓,步出了房间。 淡淡的月华铺散了整间院子,檐角下的灯笼烛光微弱,已将熄灭。 秦素在廊下站了一会,倾听着院中声息。 东篱中没有一丝人声,更无半点动静。曲廊角落的茶炉旁,那守着炉子的小鬟已经歪在了凳上,拢住棉衣睡得正熟。灶火将她沉睡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廊外的月下。 秦素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锦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了,空空地兜了一袖子的冷风。她收紧衣袖,一面将两手揣进怀里,一面暗自庆幸还算有些先见之明,事先便将些碎布头塞进了锦绣的鞋子里,此际行走倒还轻便。 她悄无声息地步下台阶,径直来到院门边,伏在门上倾听了片刻。 那打更的仆役已然行远,门外寂然无声。秦素微蹲了身子,自袖中拿出一小罐油,先向门栓等处滴了,方才无声无息地拉开了院门。 北风呜咽着拂过庭院,月光浅淡,只照出周遭一片高低不平的暗影。 秦素闪身步出院门,回身将门虚掩上,在黑暗中辨明方向,便往东萱阁的方向而去。 若是有个帮手便好了。 一念及此,她实是若有憾焉。 阿栗很忠诚,也不乏聪慧,然而,秦素并不愿将自己擅长伪制公文的事情告之他人。 这是她用来保命的,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再者说,她也信不来旁人,凡事还是自己亲手去做,才最是放心。 秦素一面转着念头,一面小心地四顾而行。 十二月寒夜的秦家大宅,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唯有风拂过竹林时,发出一两声尖细的啸音。 她举眸往东晴山庄的方向看了看,几星烛火在黑暗中明灭晃动,想来是那院门上的灯笼发出的光罢。 她悄步转过小径,踏上了石桥。桥下的水早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映出一轮模糊的月影。秦素在桥上出了会神,只觉得,那月儿像是隐在冰下,一时随云遮去,一时又掠水而升。 下石桥,转竹林,再踏上一段九曲回廊,前方不远,便是东萱阁轩丽的亭台屋舍了。 秦素轻手轻脚地拐上了东萱阁门前的小径,将密信藏在了一旁的杂草丛中。 此乃秦世芳进府时行经的路,她来得那样的急,说不准便是“不慎”弄掉了夫君的公文。 这些年来,秦世芳因要帮着左思旷高升,已经习惯了替他收拾公文,偶尔亦会避开旁人耳目,带些公文来娘家翻看。 秦素以为,用这样的方式转交密信,能够起到最快的效用。 冷风透骨拂来,将人的心也吹得凉透。远远地,似是传来了一声夜枭凄厉的鸣叫。 秦素再次打了个冷战,裹紧衣裙,快步踏上了曲廊。 锦绣的软底鞋很轻,走路也是悄无声息。秦素步履轻悄行至那几座山石子旁,方停步回首,望向来处。 月华之下,东萱阁外的小径暗影重重,那粗茧纸所制的信封,已然湮没于衰草与枯枝间,不复可见。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复又转首前行。 蓦地,身后突然传来了“咿呀”一声轻响。 有人! 秦素猛然转头,刹时间手足寒意攀升,几乎冻住了全身。 莫非被人窥破了行踪?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她不及细想,本能地矮下了身子,紧紧伏在曲廊边山石子的阴影处,向着声音的来处张望。 东萱阁的院门,在黑暗中缓缓地开启了一条缝。 那断断续续的“咿呀”声,冷且涩然,绵长如蛇身扭动,阴森得让人耳鼓发疼。(未完待续。) 第084章 清月痕 秦素竭力压下狂跳的心,凝目细看。 没有人。 亦没有声息。 那微微开启的院门,宛若一条狭长的黑洞,又像是巨兽裂开的唇,令人悚然。 秦素听到了自己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紧紧贴住栏杆伏好,一动也不敢动。 蓦地,东萱阁的门缝里像是多了什么东西。 秦素立刻张大了眼睛。 那门缝里的东西渐渐地显出了形状,却是一条略有些臃肿的影子。那影子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自东萱阁的门缝中一点一点地挤了出来。 秦素紧紧地盯着那渐渐开启的门缝,全身汗毛倒竖,牙关几乎咬出“格格”的声响。 这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什么妖魔怪物? 此时,一大片乌云恰巧涌了上来,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华。 那挤出院门的身形,亦于此时露出了全貌。 秦素凝目细看良久,终于轻吁了一口气。 她终是看清,那条身影却是女子的身形,倒并非什么妖魔鬼怪。 只要是人便无碍。 此时,那女子已经蛇一般地挤出了院门,正一步三顾、小心翼翼地向着东萱阁门前的那条小径行去。 秦素的心蓦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封密信,便丢在小径旁的杂草中! 这一刹,她捏紧的掌心里,沁出了一手心的汗。 若密信被这女子拾去,若自己的事被人察知,甚至,若她伪制的公文落在那个一直暗中盯着她的人手中…… 秦素的眸色陡然狞厉,手已经本能地探入怀中,摸了摸藏在那里的两包药与一只小铜烛台。 夜行总需有物防身,这小烛台上有一根尖利,颇为锋利,可堪一用。 若这女子发现密信,那可就怨不得秦素手狠,只得先下手为强了。 她紧紧地盯着那个女子,一面抓牢了烛台,悄悄地屈起一腿、略抬上身,做好了发动的准备。 那女子走得颇为迟缓,像是有些行动不便,一面走一面四下环顾,看上去很是警觉。她一路未做停留,自秦素丢信的位置行过,一直走到了小径的尽处。 秦素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缓缓落入了肚中。 看起来,这女人应该不是冲着她来的,实是万幸。 秦素的手仍按在烛台上,心情却比方才略略放松了一些。 直到此时,她方有余裕去打量那女子的样貌。 此时恰是乌云遮蔽、月华隐匿之时,那女子还将斗篷的风帽戴上了,秦素根本瞧不清她的面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女子身量不太高,穿得也极普通,若只看衣着,像是二等以下的使女。 然而,衣着实则是不可信的。诚如秦素自己也穿着锦绣的衣裳,她并不能确定,这偷出东萱阁的女子,是不是也穿了旁人的衣物用作伪装。 那女子行至小径的尽头后,便又折去了别路,那臃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看那方向,却是往东院的院门处而去的。 秦素平定了一下呼吸,一时间极为犹豫。 这女子形迹十分可疑,跟过去瞧个究竟自然是好。但反过来说,她却又担心自己被人发现。 这月黑风高之夜,她夤夜至此,也是一场阴谋算计,若是不慎露出马脚,反倒坏了她的大事。 她微微直起身体,犹豫再三,却总也迈不出那一步。 便在这几息间,小径的尽头,忽然又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秦素立时重新蹲下,心头微凛,冷汗再度湿透重衣。 这女子行动好快,还好她不曾冒进,否则此刻便要与这女子对上了。 她一面心中思忖,一面又往栏杆的方向靠了靠,略略调整了一番角度,以使自己正对着小径的尽处。 那一处正迎着光,若有月色,便能透过山石子间错的缝隙,看清那女子的脸。 秦素将视线移向了最宽的那条缝隙,不多时,那女子的身影便嵌进了那条缝隙之中。 浓云遮蔽了天空,月华越显黯淡,秦素凝目看了半晌,那缝隙中除却一抹模糊难辨的人影,什么也看不清。 光线实在太暗了。如此光线下,便是那女子就站在秦素的跟前,只怕亦瞧不清她的面目。 秦素略微伏低了一些,在原地转换了一个角度。 此时,那女子恰好便行至小径的中部,全身都暴露在了秦素的视线下。 秦素一眼看去,蓦地呼吸一窒。 那去而复返的女子,身形竟比方才瘦下去了一大块! 若非认出了她身上的衣物,秦素简直不敢相信,此人便是方才那身形臃肿之人。 她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却见那女子步履轻松,自小径的中段一路行至东萱阁的院门,期间无一丝迟疑停顿,状甚悠然,直似闲庭信步,秦素甚至听见了她极轻的哼小调的声音。 便是当年在隐堂做暗桩,秦素也从未有过如此有恃恐的行径。 秦素震惊地呆在原地,只见那女子在院门外停住脚步,却也不再哼唱小调,而是先行探头往虚掩的门中窥视了一番,方才闪身而入。 过得一刻,东萱阁的院门便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咿呀”声响,旋即便重新合拢了来。 再过了一会,那门内锁头处便传来了刮擦之声,显是那女子已经将门户销上了。 不知何故,那铁栓摩擦时微涩发凉的声音,竟让秦素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又过了几息,直到东萱阁内外再无半分声响,秦素方才依着栏杆坐在了地上,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她的腿都蹲得麻了,后背更是汗湿重重,衣袖里兜住的风翻卷而上,刮过湿冷的两臂,直向上裹住脊背,让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 这女子,着实诡异。 观其行事,熟极而流,绝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尤其是那种轻松自在的态度,居然还哼起小调来了,比秦素这个当年的暗桩可要大胆多了。 莫名地,秦素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前世冷宫里那些女人的形象。 阴森、扭曲、黑暗,那些于冷宫中枯槁的女子,便如同会呼吸的死人,每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却又有着异样的亢奋与疯狂,就算只那么看着,也能叫人心中发寒。(未完待续。) 第085章 疏雪影(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秦素心底寒意遍生,似是全身的血皆被这北风冻僵。 她原地吐纳了几息,又活动了一番手脚。 夜色如浓墨泼撒,被砭骨的冷风拂向四周,沉沉的夜色下,那条白石小径几乎被吞没殆尽,只能隐约瞥见一条白线。 秦素觉得,她的身上亦似沾染了这夜的黑,连同她的心,亦像是沉进了这黑暗中。 她本能地觉出一种危险。 此地不可久留。 前世多年的暗桩经验告诫着她:不可冒进,尽早离开为上。 她遵从了这样的本能,拢紧衣袂,毫不犹豫地躬身退行数步,方站起身来往回走。 她这厢方一转过回廊,身侧方向便陡然传来了一阵森然的“咿呀”声。 秦素暗暗咬了咬牙。 这女人,真是既诡异又精明。看样子,她应该也感觉到了什么,便佯做回转,其实却一直守在门后窥探,此刻更是启户而视,一窥究竟。 秦素停住脚步,身子紧贴廊柱,探出半张脸往声音的来处看。 便在此时,那一轮微月终是冲破了云层,淡淡的月华重现于眼前。 秦素此时所处的位置,与东萱阁的院门恰是齐平的,正面对着那条碎石小径,若是那女子出门,便一定能被她看见。 然而,月华寂寂,小径之上渺无人烟,唯浅淡的月色如水铺散,一丝一缕,点染出山石堆叠、衰草丛生,亦将整个东萱阁门外的情景,映照得格外清晰。 除了自己的心跳声,秦素的周遭安静得一如坟墓。 她贴紧廊柱,睁大的眼睛瞬也不瞬,紧盯着那条小路,等待着对方有所动作。 只要那女子再出门,秦素便一定能瞧见她的样貌。 可是,那条小径上却仍是空落无人。 那女子显然很沉得住气,并无妄动。 安静与寂然,重又笼罩了这处庭院。 月夜之下,这寂静像是被抻得极长,秦素只觉得腰背酸痛,冷风一股一股地直往身上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萱阁的院门处,再度传来了一阵阴森的“咿呀”声。随后,便是一阵落锁插栓、关门合户的声响。 秦素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看起来,那女子显是放了心,此时是真正地关上了门。 秦素悄悄地吐纳了一息,竖起耳朵细听。却听那院墙深处隐约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不复可闻。 秦素略略站直,探手捶了捶僵冷的双膝。 方才实是险极,若非她按兵不动,说不准便要叫这女子窥破了行藏。 这一回,那女子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秦素轻轻跨出回廊,侧过身体,紧贴回廊靠近东萱阁院墙的这一侧潜行数步,遥遥地往小径处看了一眼。 月华如霜,秦素辨认了许久,才最终确定,那粗茧纸制的信封仍旧躺在原处。 她那一颗心,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只要密信无事便好。 她飞快地返身转过曲廊的折角,掩着行迹一路往回行去。 那女子固然可疑,然秦素只想扭转秦家的厄运,至于其他的所谓秘事,能查则查,不能查的她也不会过于执著。 这一路她走得更加小心,宁肯慢些,也不敢有一丝放松。幸而接下来一切顺利,她终是安然回到了东篱,换回了衣物,甚至还以热水抹了身,里外皆收拾得干干净净。 待终于收拾妥当,重新躺在榻上时,拥着温暖的棉被,秦素总算觉得活过来了。 今夜实在是太冷了,她方才在外头几乎冻僵,直到此时,她的身子虽然暖了过来,膝盖处却仍是冷若坚冰,只得以手焐着取暖。 感受着棉被中的丝丝温热,秦素微阖双目,开始思考那神秘女子的事情。 冷静下来后细想,那女子前后身形大变,应该是原先在身上带着什么东西的。后来她将那东西扔掉或是藏了起来,一身轻松,所以才会瘦下那样一大圈,回程时甚至哼起了小调儿。 秦素仔细回忆着那女子哼唱的曲子,还有她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听声音,这女子年龄应该不算太大。至于那曲子,秦素却十分陌生。 前世今生,她周游于两国,辗转于无数酒宴歌席,亦听过无数新调旧曲,这首曲子却是闻所未闻。 有些像是民间的俚调,抑或是儿歌? 秦素蹙眉思忖着,复又摇了摇头,将思绪转向了那女子的行动上。 这女子看似大胆卤莽,实则心细如发,感觉亦十分敏锐。秦素不过是暗中偷窥了一会,便叫她觉出了不对。 好在她哼了曲子,出入时的动静也闹得不小,否则秦素又要以为,这是碰上隐堂同行了。 不过,隐堂是绝对不允许麾下暗桩如此张扬的,隐堂的暗桩亦绝不会在开合门户时,弄出那样大的声响。 夜间潜行,改容易装,油罐、毒药、迷粉、匕首,这四样乃是暗桩的必备之物,由隐堂统一下发。 可叹秦素如今身在秦家,能偷来一罐油再加个烛台就算万幸了,幸得那蒙面人的药十分厉害,比隐堂的还要强上几分,只是量却太少了,再想要如今晚这般大规模地下药,那药量也只够一次。 她心下莫名地有些惋惜,复又觉得可叹可笑。 她还真是暗桩做上瘾了,重活一世还念念不忘。 纷纭的念头此起彼伏,秦素也不知是何是睡着的,待她醒来时,天色已是微明,布帐上拢了一层极淡的曙色。 她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侧耳细听。 锦绣的呼吸轻浅且绵长,显是仍在熟睡。 秦素轻轻坐了起来,掀开帐幔,趿着麻履,悄步行至了窗前。 窗扇启开了一条缝隙,是秦素昨夜用来观察院中情形时用的,回房后她便未曾关。此际,清寒的气息正在那缝隙间流转着,窗纸上白光荧然,院子里传来细微的“簌簌”声响。 原来是下雪了。 微薄的雪色如昨夜月华,只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秦素凑在缝隙处往外看,廊下的栏杆上亦染了些许白霜。 这雪应该是后半夜才下起来的。 她不由再次感到庆幸。 若是前半夜便落了雪,那雪上的足印消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她重新返回榻上假寐,谁想这一睡倒真的睡了过去,待到被阿栗唤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未完待续。) 第086章 去来辞(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今天的东篱诸人,皆比平时起得晚了一些。 好在吴老夫人发了话,将晨定的时辰往后延了两刻钟,故虽起得晚了,大家也并不慌乱,在冯妪的指挥下,仍是按部就班地洒扫梳洗。 阿栗已经学会了梳头,最近皆是由她替秦素挽发,此时她便向镜中端详了秦素两眼,轻声问:“女郎昨晚没睡好么?” 秦素的眼底带出些青来,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听得她的问话,秦素便抚了抚脸,面色有些无奈:“可不是,昨晚风刮得太大了,我听着都怕,偏偏锦绣睡得沉,还说梦话,实是吓人得紧。我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 锦绣正在一旁的水盆处拧布巾,闻言便立刻涨红了脸,委屈地道:“我不曾说梦话的,女郎莫要信口而言。” 她这话也算无礼了,冯妪咳嗽了一声,向她看了一眼。 秦素却是浑若不觉,还打趣她:“下回我定要将冯妪叫醒,让她一起做个见证,听听你到底说没说梦话。” 锦绣被她说得又羞又恼,张口要回话,冯妪的眼神却猛地盯了过来。 锦绣瞥眼瞧见,心头微凛,不敢再回嘴,脸却益发红得发紫,眉间隐着一丝恼意。 秦素自镜中瞧见了,权作不知,只将视线略略下移,看了看她脚上的鞋。 锦绣的鞋被秦素里外收拾了一遍,那鞋底的泥早便没了,不过那鞋面上还沾了些灰,秦素昨夜颇花了些力气消除痕迹,无奈那些灰却因沾了残雪,有些湿了,便掸不干净。 所幸这屋子里皆不是精明角色,秦素亦不虞被人发现。 主仆几人说着闲话,秦素便收拾妥当了,带着锦绣去东华居请安。 当林氏领着一众人等来到东萱阁的曲廊时,却见秦世芳步履匆匆,自院门中行了出来。 “小姑如何这般早?是要回去了么?”林氏含笑上前问好,一面便携着秦世芳的手,状甚亲热。 秦世芳面上的笑有几分敷衍,含糊地道:“家中有些急事,需得早些回府处置了,劳阿嫂动问。”语罢便转了头往四下看,神情颇是急迫。 秦素立在众人身后,遥遥地打量着秦世芳的神色,视线扫过一旁的小径,复又移了开去。 那封密信,已经不见了。 “……如何不多住几日?君姑平素总念着你呢,我也总盼着你常来坐坐,与我说说话,也让我‘胜读十年书’么。”林氏并未瞧出秦世芳的情绪,仍是殷勤地携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讨好的话。 与何氏联办族学一事,林氏是大为赞同的,此时待秦世芳便又比往常亲热了许多。 秦世芳的笑容越发显得空,面上的敷衍亦更加明显:“我会常来的,阿嫂太过誉了。”一面说着,眸中便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 林氏还待再说些什么,秦世芳已经抽出了手,含笑向她作辞:“家中委实有事,恐不能与阿嫂多说了,须得早些回去。” 林氏此时终于瞧出了秦世芳神色匆忙,忙笑道:“是我耽搁了你,快些回去吧,行车慢一些。” 秦世芳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一应晚辈打了个招呼,便踏出了回廊。 直待行至秦府前院的门廊下,趁着等车的当儿,她才略略平息了一下呼吸,探手将那封汉安县署钤印的信拿了出来,目中露出了一抹沉思。 这是一封“知名不具”的密信,信中披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何都尉此番前往邻县公干,回程途中将遇险,当速请之绕道。 这信来得突兀,是吴老夫人的使女晨起去厨房时,无意中在东萱阁门外的小径旁拾到的。 因秦世芳时常带些公文回娘家,故东萱阁的使女皆识得公文钤印,就算不识字的,也能认得那印章。 那使女拾到信后不敢耽搁,立刻便呈给了吴老夫人,吴老夫人一见那信上写着“左中尉”三字,便将信予了秦世芳。 秦世芳并不记得自己携带的公文中,有这样的一封信。 只是她也并不能确定。毕竟她经手的公文不少,不小心弄丢了一封亦是有可能的。 而待读罢信后,秦世芳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这是个机会。 接下来的反应才是:其中会否有诈? 她所谓的有诈,指的并非是信件本身,而是对信中内容的真伪存了些疑。 毕竟,这世上有胆子、有本事伪制公文的人,至少以秦世芳所知,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且无论是行文、字迹、用纸还是信封上的钤印,都昭示着这封信的真实性。 不会有人拿着县署公文跟左家开这种玩笑。 秦世芳唯一拿不准的是,汉安县署有什么人,会在获知如此机密的消息时,将消息透给左思旷? 她不记得左思旷有这样的助力。 所以,一俟读罢信,她便立刻辞出了秦府。 若此信是真,若左思旷真能及时援救何都尉,立下这份功劳,那她又何必忙着操持何家族学之事? 望着廊下飘飞的细雪,秦世芳的目中漾起一丝苦笑。 其实,她并未对吴老夫人她们说实话。 何家对族学一事并不热衷。 何家子弟如今皆在平城汉安乡侯族学,亦即范氏族学中附学,那范氏乃是江阳郡名属第一之士族,何家向来与之亲近,并无自办族学的必要。 所以,秦世芳才会在与左思旷商量时,提出由秦家全数承担办学之资。昨日/她回娘家这一趟,也不过是先让秦家有个底罢了,至于何家那里,若没拿到实在的好处,左思旷并不会先行提出此事。 如今看来,族学之事大可以先放一放,倒是这信中所言之事,若是晚上一天半日的,没准便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秦世芳此时已然坐在了马车中,双目微阖,眉头深锁,神情间有着极浓的不耐与烦躁。 她在想娘家的事。 秦家诸事着实麻烦,让她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原先她已经做好了打算,不只秦家数位女郎皆安排了去处,那左四娘嫁予秦彦昭为宗妇一事,左家老夫人也已默认了。 可谁想,秦世章却突然死了。 他这一死,秦家的门第直落千丈,左老夫人便对这头婚事没了兴致。(未完待续。) 第087章 茉莉粉 秦家的钱财纵然诱人,左家却更重门第。左四娘虽为庶女,到底也是有才有貌的美人,左家悉心教养多年,原就打算将她送入大族为妾,后来答应与秦家结亲,也是瞧在秦世章仕途有望的份上。 如今秦世章却死了,左家自然便是热度全消,那左四娘更是好笑,竟连去秦家吊唁也推了,只说身子不适,那态度上明显的冷落,显是连她自己也觉得,没了秦世章的秦家,就算能当上宗妇,她也瞧不上眼。 秦世芳睁开眼睛,掀了车帘看向窗外。 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青石路上满是车辙浅印,道路两旁的店铺门前熙来攘往,挤满了采买年货的庶民。 秦世芳皱了皱眉,放下车帘,接过使女递来的热茶,浅啜了一口。 秦彦柏那对兄妹,着实是可惜了。 她原还打算着,待左四娘嫁入秦府后,便将秦彦柏荐予何都尉做个门客,秦彦梨则送去汉安乡侯府做妾。 以这两兄妹的聪明,定能在侯府与何府各争得一席之地,继续帮左家的忙。 可她没料到,钟氏的手脚这样快,秦彦昭与左四娘的事情更不知怎么透了出来,待秦世芳收到消息时,这对兄妹已被变相地禁了足。 她知道钟氏会相疑,所以昨日才动用了自己留在西华居的眼线,想办法给秦彦梨送了信,请她帮忙拖住钟氏。 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钟氏肯定会反对,秦世芳只希望能暂且阻住她,以使自己在太夫人面前陈清利弊。 如今看来,秦彦梨也未起到什么效用。她前脚刚走,钟氏后脚便去了德晖堂,而左四娘的事情,说不得太夫人已经知晓了。 不过,秦世芳并不如何担心。 秦彦昭与左四娘之事,钟氏拿不出半点证据,只能吃个哑巴亏。至于留在秦家的眼线,秦世芳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就算查出来又如何?秦家已经完了。 秦彦昭虽读书极好,却为人轻狂,不通一点人情世故,就算学问做得再好,也担不起家主的重任;秦彦柏心思阴狠,觊觎秦家家主之位;秦彦直还年幼,少不经事,更不值一提。至于剩下那两个小的,年齿太幼,根本立不起来。 如今,秦家连萧家那里都快要拢不住了,太夫人竟还异想天开地要自己办族学,简直就是自不量力。 秦世芳凝视着盏中清碧的茶水,鼻子里“哼”了一声。 往后的秦家,全要靠左家提携,她秦世芳说的话,便是太夫人也没法去驳的。若是太夫人不放聪明些,好生拉拢住左家,秦家根本无法于郡中立足。 所以她一点也不怕。 她是在秦家有眼线,她是与秦彦梨暗中有来往,那又如何? 没了秦世章,没了萧家,被郡中士族完全孤立的秦家,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只有左家这个姻亲,才是秦家最稳妥的依靠,只要有她这个左家宗妇在,秦家的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秦世芳淡淡地搁下茶盏,眸中一派笃定。 秦家之事不急,何时下手都不晚。如今,还是应以何都尉之事为重。 她心中思忖已定,便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不多时,马车便在左家侧门停了下来。因有急事,秦世芳下车后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踏雪迎风,来到了位于前院的书房。 左思旷正在书房中看公文,一身墨色大衫随意地披着,手边的铜兽香炉青烟袅袅,满室宁谧。 听见了门外秦世芳的脚步声,他略略抬起头,英俊而略带沧桑的脸上,含了一丝温润的笑意。 “夫主可等得急了?我回来得迟了些。”门帘方一开启,秦世芳已经快步踏进屋中,语声微带歉然。 左思旷含笑摇头:“我也才回来。娘子先坐下。”说着便叫小童奉了茶。 秦世芳却是等不得了,一手接过茶盏,另一手便将密信递了过去,面上含了几分急切:“夫主且看,此信是真是假?”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淡淡的茉莉粉的味道便飘了过来。 左思旷眼眸微垂,眉头皱了皱。 秦世芳的这一番动作,若石子破去水中云天,让人没来由地焦躁起来,还有那股香气,亦淡去了房中本有的馨香。 他沉默了一会,捺住满心的不耐,修拔的身形自案边立起,款步行至秦世芳的跟前,眸中含着一丝温和的笑:“莫要着急,先坐下喝口水,此信容我细看。” 不紧不慢的语声,微沉而又带着磁性的语调,宛若水波滑过青瓷,有一种沉潜于心的宁静。 秦世芳凝望着眼前人,慢慢地,颊边升起了些许潮红。 夫妻十余载,她看他时,却仍若初见,总会于不经意间心跳如小鹿乱撞。 左思旷自她手上接过信,宽大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安抚地一拍,复又去拆信封。 秦世芳眸光恋恋,停在他拆信的手上。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有力的手指若青玉雕成,骨是骨、节是节,根根分明,一曲一折间,直有画意。 此刻,这修长的手指正抚弄着那粗糙的信封,让人忍不住便要去想,若是被这只手掌抚过面颊,那触感又会是怎样地叫人心中悸动。 秦世芳留恋的视线在他的手指上停留了许久,又渐渐上移,移向他宽阔的双肩,还有那宽袍大袖也掩不去的坚实手臂,眸中渐渐漾起了一层水雾,竟似有些痴了。 成亲这些年来,他的怀抱与温情,总能令她忘记一切,沉迷不已。 她痴望着他,那张渐生细纹的脸上,唯一双眸子光泽水润,宛若二八少女。 左思旷的脸被信纸挡住,并未瞧见秦世芳那春/水盈眸般的眼神。 不过,就算瞧见了,他也鲜少会动容。 更遑论动心了。 他今日原是打算出门的,不想却接到了秦世芳遣人送来的口信,说是意外得了一封密信,他这才改变了计划,专意候在书房,等她回来。 此际,他沉沉的目光落上信笺,一目十行地读罢,又翻回去看信封,沉吟不语。(未完待续。) 第088章 锦帘春 这封信的印鉴不似伪制,信纸亦是正宗的官用黄柏纸,至于字迹,虽不能算好,却是那些书吏们惯用的变笔伎俩,为的是不叫人查出笔迹来,他亦曾见过。 唯有一点,那信封旧了些,像是用过了的。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沉吟着坐回了案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黑而挺的眉峰一扬,便向秦世芳扬过来一个温润而柔和的笑:“坐下吧,且暖暖手。”语罢,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推过了一只极小的暖囊。 秦世芳微微回了神,柔声应了个是,坐在了他的对面,将暖囊拢在掌中。 左思旷将信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方搁下信纸,阖了眼睛,似是有些委决不下。 “如何?此信可作得真?”秦世芳忍不住问道。 左思旷沉思了一会,张开眼睛看向秦世芳,温声道:“我看,可以一试。” 信中所言颇涉机密,秦世芳看不出来,他却明白,这写信人就算不是官署中人,亦是消息极灵通的人士。 他唯一不解的是,这人目的何在? 还有,这写信人又是如何知晓路途有险? 只可惜时间太紧,那信上提示的日期便在数日之后,就算他现在派出人手,也不及提前去那条路查看了。 左思旷眉峰聚拢,凝目沉思。 秦世芳的面上便露出满满的笑来,赞同地道:“夫主英明。妾也觉此乃良机,就算此信为虚,夫主去一趟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何都尉不会怪罪的。” 左思旷颔首,端正神色道:“正是,宁信其有。若能够出一份力,解何都尉之险,亦是为国分忧。” 他的声音有着成熟男子的沉润,却又不乏清朗,如流水临崖、风拨洞箫。秦世芳有些痴迷地听着,望着他的眸中水色愈浓,只觉得他这般论及国事、忧心百姓的模样,让她怎样也看不够。 “此人必知些内情,却不知,这封信又是如何到得娘子手中的?”左思旷温和地问道。 秦世芳闻言,连忙归拢心神,轻声地道:“妾昨日与母亲商讨办族学之事,身上便带着从夫主这里取走的公文,原想趁着清静替夫主翻阅一番,这封信想必便夹在那堆公文里。谁想因我回去得急,不知怎么这信便掉了,妾亦不曾发现。今日一早被母亲的使女于道旁拾得了,便交还给了妾。妾才察知这是封密信。天幸这信不曾被别人拣去,妾一俟看了信,便立刻赶回来了。” 左思旷一面听着,一面微微点头,待她说罢,便和声道:“娘子心细如发,为我四处奔波,辛苦娘子了。”一面说,一面便抬了眉眼,温润的眸光暖若春风。 秦世芳的双颊瞬间又生起潮红,略含羞意地垂下了头。 左思旷探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一些,语声中满是怜惜:“我知晓你每日为我忧心,心下极是过意不去。你也不必总为我奔忙,瞧瞧你,这几日又瘦了些。”说着便将手抚向她的面颊,温暖的掌心贴在她的脸上,看向她的眼神,像在看着这世上最值得珍视的事物。 秦世芳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双眸水光盈润。 她凝视着左思旷,抬手覆于他的手背,语声微带颤音:“妾愿意的。夫主待妾恩情如海,妾只想回报一二,并不觉得累。夫主才是辛苦,莫要累坏了身子,也莫要总想着帮妾,引得君姑不喜。” 她说着便低了声音,似是愁怨,又似含羞,片刻后复又抬眸凝睇,那一颦一盼间,竟也有几分动人的风韵。 左思旷便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复又将她的手紧紧裹在掌中,柔声道:“娘子委屈,我亦心疼。你且再忍一忍,待我走通了汉安乡侯的路,往后便无须总被人压着了,到时候必定替娘子请封诰命,让娘子也好生享些福。” 秦世芳痴望着他,眸中渐渐蕴满水意,终是落下泪来。 她这半生万般皆难,膝下无着,平白担着主母的名声,哪一日不是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踏错?却唯有一样幸事,令她始终无悔,便是得了左思旷这样一世相伴的良人。 这般想着,她的身子已是软成了一汪水,眸光迷蒙如雾。 左思旷温柔一笑,站起身来,将她自座中拉起,拥入怀中,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拭去了她的泪水。 秦世芳嘤咛一声,已然软倒在那一双有力的臂膀中,双眸半阖半启,亦夹不住那眼中的似水柔情。 左府书房低垂的锦帘,蓦地便起了几许微澜,似春风掠过湖水,将那一幕水波拂乱了去。而自那帘幕中溢出的喁喁细语、浅唤低吟,便如那飘出窗扇的袅袅香烟,氤氲着无限旖旎…… ************************************* 秦素立在高墙下,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着,视线的一角,始终拢在不远处的那口枯井上。 暮色自四面八方涌来,西边的天空堆起灰黄的云,高墙围住了半幅苍穹,却终是围不住那弥散于府邸的苍茫与凄凉。 雪后的天气,总是特别的冷。 秦素仰首看向远处。 一阵风过,吹落了树梢上堆积的残雪,雪沫子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琼林摇曳间,有灯火零星,明灭于枯残的枝桠。 园中正立着好些青衣小鬟,皆执了长篙,一盏一盏地往树上挂着灯笼。 此乃秦府特有的灯笼,有一个极风雅的名号,曰“暮朝”。 顾名思义,这种暮朝灯是专在暮色降临、曙色未至时点起的,那灯笼里的蜡烛只有小指粗,长不盈一寸,点不上两刻钟便即熄灭。 此乃秦氏宗族的传统,原是以此灯喻指光阴如箭、人生短促,朝暮交接不过一明一灭,用以督促子弟用心读书。 时至今日,颍川秦氏的风华已然淡去,书卷气也早没了,唯这暮朝灯却保存了下来,成了府中的一道风景,一年四季、暮暮朝朝,秦府的东西两院星灯闪耀,曾为春时夜游最美的风景。(未完待续。) 第089章 暮与朝(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秦素仰首望着暮朝灯,将怀里的暖囊拥紧了些,视线缓缓下移,转向了不远处的那口枯井,神情中并无多少情绪。 自那日匆匆辞别后,秦世芳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露面了。 据锦绣得来的消息说,左思旷这几日去了临县,将秦世芳也一并带了去。因走得十分匆忙,那合办族学一事亦就此搁置了下来。 秦素暗自冷笑。 秦世芳对左思旷真是掏心挖肺地好,或许,她是动了真心罢。 然而,这世间一切的卿卿我我、情/情/爱/爱/,皆不过是水上浮烟罢了,经不得一点尘世的风霜。 情可以动,心,却不可摇。 秦世芳许是至死也不曾料到,今日待她情深意重的男子,明日便会将她逐出家门。 真是痴到傻了的女人。 只是,她一个人傻不要紧,却不该傻到为了个男人,将娘家全家人皆赔了进去。 可恨手头无药,斩不断这中了情孽的毒根,只得见招拆招。 秦素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钟氏那晚去太夫人面前哭诉了一场,还是有些效用的,左四娘的事一经说出,太夫人心中未必便没有想法。 此外,钟氏手上掌管着秦府大笔帐目,她若不肯松口,那七、八千金的数额,便是太夫人亦要费些思量。 前有钟氏阻拦,后有那“慧眼”所投密信,秦素推断,秦世芳应该会安静好些日子了。 她送去的那份大礼,可不是那么容易收的。 缓缓往前行了两步,秦素微扬了头,佯做欣赏园中的暮朝灯。 那一夜,那诡异的女子悄悄离开东萱阁,又很快折返,观其身形变化,她扔掉或藏起来的事物,应该不会是小物件,而她弃置东西的地方,离着东萱阁亦不会太远。 秦素一连歇了几日,方才挑了这么个时候,以为画作取景为名,来到这院门附近散步了一圈,借以观察地形。 这一圈看罢,秦素基本断定,除这口枯井外,再无旁处能够快速藏得下那样大的一堆东西。 秦素缓步踱至井边,以视线的余光观察了一会。 枯井上盖了一张很大的草席,四角压着石头,若有人想要往里扔东西,并不困难。 “女郎,这里有何可看的?天气太冷,女郎可要先回房?”锦绣颤声问道,将衣裳拢紧了些。 今日虽无雨雪,风却极冷,直要刮掉人的皮。地面已经冻得硬透了,木屐踏上去,脚底都觉得生疼。 “太阳落山了,便冷得厉害。”秦素缩了缩脖子,顺着锦绣的话说道,一面便自枯井边走开了。 那几个点灯的小鬟正自往回走,虽穿着厚冬衣,她们的背影却依旧纤弱,宛若幼竹临风,很有几分楚楚之意。 秦素缓步随在她们身后,一面在心中暗暗比较。 那一夜,她看见的那个诡异女子身影虽也纤长,但却不似这几个小鬟细弱,而是给人一种柔中带韧的感觉。 纵然夜黑月隐、视野模糊,秦素并不曾看得分明,但那女子行路时的姿态,却显然不是十二、三岁的小鬟应该有的,便连锦绣亦无那样的身姿。 这便表明,那女子年龄应该不小了,至少也应该超过十六岁,甚至还要更大些。 这个年龄的使女,东萱堂还真有不少。 吴老夫人生性冷淡,对这些使女从不关注,于是,她院中的使女便是长到了十六岁婚龄,吴老夫人也想不起来为她们配个人家,前世时,总是由林氏帮着打理这些事的。 那些使女中,会不会便有那个诡异的女子呢? 秦素蹙眉往回走着,猛不防那头窜出来个人,一下子便冲到了她的面前,若非有锦绣拦着,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来了。 她略有些吃惊,抬眼看去,眸光立刻一沉。 “阿谷,你瞎了么?如何往女郎身上撞?你作死啊!”锦绣横眉立目,一手揉着被撞痛的腰,一面怒声喝问。 阿谷在她的喝声中噤若寒蝉,“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秦素并未说话,脸色却十分难看。 阿谷偷偷向秦素脸上看了看,这才白了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辩解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我。我是被人推了一下,我原来是在那条路上的,女郎恕罪。” 她说着话便朝一旁的岔路指了指,秦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眸中掠过一丝讶色。 阿承正站在路口处,一脸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脑袋。 “见过女郎。”见秦素看了过来,阿承连忙上前见礼,复又垂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恕罪,东院的路我有些不大识得,在这附近绕了一回,也未寻见院门。后来见这小使女在树后站着,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我便想向她问个路,谁想那地下冻了冰,我一时没站稳便滑倒了,反倒将她撞了出去。”说着他便懊恼地低下了头。 真是个鬼机灵。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来,掩住了眸中的那点笑意。 阿承这是发现阿谷偷窥,替她把人抓出来了。 难怪前世太夫人一见阿承,便立时将他送到了秦彦昭身边,虽只有八岁,然此子之聪明沉着,已经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委实难得。 阿谷的脸色又白了一点,磕头道:“女郎恕罪,是冯妪叫我来寻女郎的。妪说天晚了,地上又滑,女郎还是早些回转的好。因方才看树上的灯好看,我便站了一会,没想到被他推了一把。”她像是冷得厉害,语声微微打颤。 这话说的倒也有几分聪明,怨不得会被那背后之人派来东篱。 秦素没去理她,只向阿承笑道:“你是无心的,我不怪你。”说着又转向阿谷,皱起了眉:“你不知阿承乃是我二兄的小厮么?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莫要怨怪旁人。” 她的神色显得极为不虞,语罢又看向阿承,面上含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和善:“你没撞到哪里吧?” 阿承连忙笑着摇头:“无有撞到。倒是吓坏了女郎,是我的错。” 秦素抬手掠了掠鬓发,向锦绣使了个眼色。 锦绣会意,厉声对阿谷道:“你还不快些回去?女郎马上便要回院子了,你烧水了不曾?松木有没有劈细?还有那栏杆每日要抹两遍的,你只上晌抹了一遍罢?还不快回去把剩下的那一遍抹完!” 这几句话她说得气势十足,很有掌管一院的大使女派头。(未完待续。) 第090章 星河遥 阿谷自来不怕秦素,却对这个张牙舞爪的大使女颇为惧怕,闻言不敢再多话,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头就往回跑。 锦绣便跟在她身后唤:“你跑什么?府里不许乱跑,你这是把规矩全忘了,还不快站住!” 阿谷被她说得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锦绣便赶上前去,一把便拧住了她的耳朵,提声教训了起来。 秦素冷眼看着,并不去阻止。 一旁的阿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是去给二娘送诗文的,是郎君的吩咐。” 秦素微微点头。 秦彦昭近来苦心学问,将那一身名士脾气收敛了好些,对秦彦婉这个妹妹亦颇为看重,二人平素往来不断。 有秦彦婉看着,秦彦昭应该不会再犯什么大错了。 “图册之事,可探听到了什么?”秦素轻声问道,眼睛却仍看着前方教训阿谷的锦绣。若是从远处看,不会有人看出她正与阿承说话。 阿承亦是面朝前方,声音隐在风里,几不可闻:“遵女郎吩咐,我正在慢慢地打听着,郎君手上像是有一册图,却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待过几日/我再看看,有消息会给女郎传话的。” 秦素轻轻“唔”了一声,心头却是发沉。 前世秦家遭逢大难时,她已身在赵国,关于秦家之事所知并不确切,原先对图册也只是猜测而已,如今阿承竟真的传来了消息,那图册果然在秦彦昭手上。秦素困惑之余,更觉自危。 依陈国律,凡七品以下官职者,若私藏官制山川册,为小逆,削职并罚金三千,十年后方可复用;凡庶人私藏官制山川册者,为大逆,判戳刑,鞭三百。 所谓戳刑,便是生斩于闹市;所谓鞭三百,便是鞭尸。 这刑罚最重要之处,便在于“官制”二字。 事实上,陈国的民间是有私制图册的,只要买卖双方不声张,也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因各州郡通行皆需路引,且有些地方还禁止民户流动,故就算有人私下制了山川册,亦大多粗陋不堪,与官署所制根本没法比。 前世时,就算是隐堂,提供给秦素他们的图册也并不很详尽,只是大概的郡县位置而已,村庄与田陌却是一概皆无的。 秦素想不明白,秦府中留有官署所制山川地形图册,秦世章在世时自是无事,可如今他已经逝去,秦家并无一人为官,这些东西是应该交还官署的,却为何仍旧留在秦府,甚至是交由秦彦昭保管? 这是无意所致,还是有人暗中设计?那个背后盯着她的人,与此事又有没有关系? 敛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方又轻声问阿承:“除此之外,最近可有别的事?” 她这话说得隐晦,然阿承却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便轻声回道:“倒是没别的事,就是前几日郎君接到了萧家三郎君的信,是由阿絮姊姊亲自送来的。” 阿絮亲自送信,便表明钟氏如今对秦彦昭身边诸事极为关注,那信经由她的手转交,就算其中有什么夹带的私物之类,也能够被及时扣下。 这是从外杜绝了秦彦昭与左四娘的联系。 秦素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仍是将话题回到了那图册上:“那个图册……你可有办法偷偷交给我?” 阿承闻言皱了皱眉,轻声道:“恐是不行。郎君藏得极紧,钥匙一直带在身上,从不离身。” 秦素抬手捏了捏眉心。 她倒是愿意再给秦彦昭提个醒,但此事牵涉政事,话头并不好找,更何况,这种事情她一旦敢于提及,太夫人头一个便容不下她。 脑海中念头翻来转去,却仍是无果。 只能再等机会了。秦素暗想。若能趁势毁掉图册,则为最佳。 阿承又站了一会,见她并无别的吩咐,便躬身道:“我先回去了。那个小鬟,女郎要小心些。” 秦素回过神来,向他颔首一笑:“多谢你。阿谷的事你不用管,我自理会得。” 阿承应了声是,躬了躬身便离开了。 此时的锦绣也终于逞完了威风,将阿谷赶得远了,方回到秦素身边邀功似地道:“这小丫头欠教训,女郎勿要放在心上,有我在呢。”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褒奖她道:“我知你最为懂事,这些小鬟便交给你调理吧。若有你处置不了的,便交予冯妪处置。” 不疾不缓的几句话,却让锦绣的面色先是一喜,复又一暗。 秦素瞥眼瞧见了,心中微哂。 冯妪乃是林氏亲自派到东篱来的,领着管事嬷嬷的月钱,又有林氏在背后撑腰,那一份尊荣体面,比锦绣只高不低,便连秦素平常对冯妪亦十分敬重,锦绣见了,难免生出些小心思来。 这些微的情绪变化,秦素自是察觉到了,可笑的是锦绣,竟为了在秦素这里争宠而费心费力,却全然忘却了,林氏才是她真正的靠山。 “是,谨遵女郎吩咐。”锦绣此时终于平复了心情,垂首应了一声。 秦素笑了笑,扶着她的手,踏上了烛火氤氲的回廊。 有了秦彦婉与钟氏两个人盯着,待过上些时日去了上京,再给秦家族学寻一个绝好的夫子来,秦彦昭前世的命运,应该不至于重演一遍了。 秦素转眸看向了廊外。 暮朝灯次第亮起,整间院子灯火灼灼,若星河垂落,放眼望去,似是连向了遥远的天际。 她一时间有些感慨,凝望着远处昏黄的天空,脚步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便在此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快些快些,钟郎主的车马已经到了。” 随着话音,两个仆役已从院门外疾步而入,其中一个身量高些、走得慢些的,秦素觉得十分眼熟。 此时,那个矮些的仆役说完了话回过头来,一眼便瞧见秦素正立在廊下。 他先是一呆,旋即便抢上前来,躬身见礼:“见过女郎。”那个高个儿的仆役亦跟着上来见礼。 秦素就着烛光打量了他两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怪不得她瞧着此人眼熟呢,原来是阿胜。(未完待续。) 第091章 沛雨园 “前头出了什么事?瞧你们慌里慌张的。”锦绣抢在秦素之前问道,那一双眼睛里满满地皆是好奇,像是恨不能跑出去看两眼才好。 秦素并未阻她说话,只静静地不出声。 那矮些的仆役便恭声道:“是钟家郎主到了,我等奉太夫人之命,往东院老夫人处报个消息。” 钟景仁到了? 秦素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满握冰凉。 钟景仁是钟氏的长兄,一直掌管着秦家几处窑厂,每年年底他都会回秦家交帐,顺便送些年礼。 前世时,便是在钟景仁管着的砖窑厂中,挖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是钟家私自与何家有交易?还是钟景仁无辜被人诬陷?秦素不得而知。 此刻钟景仁来到了秦家,这便表明,过不了几日,太夫人定会将家中人等请到德晖堂,与钟景仁见上一面。 亦即是说,她一直担心着的那件事,亦要发生了。 但愿她提前做下的安排,能够起到些许作用。 秦素松开手指,向阿胜他们微微颔首,含笑道:“你们快去吧,别误了传话。” 阿胜与那仆役应诺了一声,躬身行了礼,便转过了回廊。 由始至终,阿胜并未显示出与秦素有多亲近,举止十分沉稳,与秦素记忆中的驭车青年,已是大不相同了。 “原来是钟郎主来了啊。”锦绣口中说着话,一双眼睛却牢牢地粘在阿胜挺直的背影上,神情间带了一丝好奇。 秦素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那是新来的仆役么?以前在正房没见过呢。”锦绣终是说道,一双眼珠转啊转地,便转到了秦素身上。 秦素便点了点头:“那个是阿胜,原是驭车的,我回府半路上遇见了强人,多亏他临危不乱。”她的语气含了感慨,“如今他在主院做事,可见太祖母也赏识他。” “原来他就是阿胜啊。”锦绣的眼睛亮晶晶地,两手捧面,面上是情不自禁的一丝甜笑,浑若动了情。 秦素心中微讶,口中却仍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就是他。阿胜赶车很好,行事也稳妥,我听人说,管事们也常常夸他来着。” 锦绣的眼睛更亮了,灼灼看向早无人影的前方,却并未继续往下说,而是笑着转开了话题:“女郎许久没回来了,钟郎主又最是大方,不知此次他又能带些什么稀罕有趣的物件,说不得女郎得的东西会比旁人多些呢。” 钟景仁每次来秦府,都会给各院送些礼物,因他常年走南闯北,带回的物件倒是件件新奇,确实很值得人期待。 秦素便作出一个适宜的欢喜表情来,雀跃道:“正是呢,钟舅父带来的玩物,最是有趣新鲜的了。” “瞧女郎欢喜的。”锦绣笑着打趣了一句。 秦素连忙收敛了笑容,轻声道:“我们快些回去吧,今晚早些安睡,说不得明日一早便能见到钟舅父了。” 锦绣闻言便轻笑了起来,殷勤上前扶着秦素,不一时,这主仆二人的身影便已渐行渐远。 曲廊内外安静了下来。此际已是饭时,院中寥无人迹,唯暮朝灯华光闪烁,于寂静的夜空里绽放如星。 “嗒”,一声木屐轻响,打破了这庭院的宁静。 随着这声音,便见那回廊最靠里的位置,悄悄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全身皆裹在斗篷中,唯露出了一双阴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秦素她们远去的背影,半晌后,猛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与秦府星灯闪烁、接天连宇的旖旎相比,薛府的夜色,便显得寂寥了许多。 薛允衡挑着一盏黄皮纸灯笼,独自走在石子路上,身旁一个从人也没带。 薛氏族人鄙奢华而尚俭素,于是,这薛府的夜便比别处来得纯粹些,除寥寥几点烛火外,便唯有星华耀目、月朗于天。 薛允衡仰首看着天空。 大都的冬夜,不似南方清润,而是有种干燥简爽的况味,星子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若水间泛起的点点波光,清透、干净、寒冷,淡漠得像是神祗附视众生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不起眼的身影,青幕白衣、扶杖而立,远远地现于他记忆的角落,清肃且冷寂。 “南方女郎么。”薛允衡喃喃自语了一句,复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真是想得太多了。不过是前几日接到了秦家送来的谢礼,读了秦家六娘写来的一张中规中矩、字迹清秀的字条儿,这大晚上的看了会儿天,他便又想起她来了。 他将灯笼挑高了些,照了照前路。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照的。 薛府的庭院,大抵是所有士族中最无趣、亦最呆板的了。便如他此刻所行经的“沛雨园”,除了有个还算雅致的名称,这园子最大的特色,便是空。 角落里的那几棵花树,常年半死不活,一年也难得开出朵花来。荷花池里更是没半分花影,只有一大片野生的浮萍,将那池水汪得绿阴阴地,晚上看着还有些吓人。 这空荡的院子,铺着平平整整的大块青石,就算走夜路不打灯笼,也完全不虞摔倒或撞伤,因为着实无物可撞、亦无物可踩。 薛允衡再度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向前行去。 穿过空寂的沛雨园,眼前便是两条岔路,左侧的那条岔路行至尽头,便是他的书房了。 薛允衡不疾不缓穿过小径,直到行至书房的廊下方才停了一会,将灯笼挂在门外的铜钩上,旋即推门进了屋。 何鹰一身玄色劲装,笔直地立在案前,听见薛允衡的脚步声,他立刻面朝屋门方向,单膝点地叉手道:“见过侍郎。” 薛允衡前些时候升了官,如今任着中书侍郎,五品官职,不高也不低,偶尔能在殿前行走,却也不算亮眼。 以薛家的门第,他的表现只能称作中庸。 “起来说话。”薛允衡随意地挥了挥手,自己走去拿起了茶壶,试了试,却是冷得透了。 “阿堵,阿堵。”薛允衡叫了两声,却未闻回音,他便又改了口,语声十分不耐:“邓通,你给我死过来,装什么聋。” 此刻,这位名满陈国、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的薛二郎,哪还有素昔白衣飘飘、大袖当风的模样?那一脸的气急败坏,直是与往常大相径庭。(未完待续。) 第092章 白衣郎 何鹰的额角跳了跳,默默地退后了两步。 薛二郎平生最是爱财,身边小厮的名字全是钱的别称,除了阿堵与邓通外,还有孔方、青蚨二人。 若是普通人如此行径,只怕那些三玄名士们定会嗤之以鼻,视之为大俗,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薛二郎却因了姓薛,又生得俊美风流,于是,他之爱财,便被士族视为“特立独行”、“真性情”,在大都竟还多有人追捧,这也是匪夷所思了。 房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那个叫邓通的小厮,终于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外。 他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圆头圆脑,蒜头儿鼻边上生了几粒雀斑,倒是有两分俏皮。 不过,此刻的邓通面无表情,一张脸黑得堪比窗外的夜色,蹬蹬几步进了屋,他虎着脸看向薛允衡,冷冷地道:“郎君莫唤了,我没砍柴,没砍柴便没法生火,生不了火便烧不了水,烧不了水就没热茶喝。郎君的衣裳我还没洗出来呢,莫非郎君明日要穿内衫去朝堂?”一连串的话噼哩啪啦地从邓通的嘴里往外冒,他还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看他那样子,像是恨不能把水甩到薛允衡的脸上去。 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言语,立刻浇熄了薛允衡的气焰,可是没过一会,他便又强横了起来,伸手指着邓通道:“你凶什么凶?你没空可以叫阿堵啊,他去哪躲懒了?” 邓通一挺胸脯:“我管他去哪?我又不是管事,郎君管不了他叫我管算什么事?我每天忙得要死哪管得了那么多?”他一面说一面还张了两只手舞来舞去,用以加强语气,那手上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何鹰默默地抹了把脸,又往后退了两步。 薛允衡被邓通说得没了词,憋了一会方恨恨地道:“算你有理。” 邓通得意地“哼”了一声,头昂得高高地,甩着两条膀子道:“郎君若不是那么讲究,别总穿着白衣裳,黑的黄的青的蓝的都穿些,我就有空烧水了。” “胡扯!”薛允衡立时沉了脸,雪白的衣袖当空一拂:“我薛二郎一身白衣行天下,岂可着他色衣衫?”语罢又指着邓通,眉峰一挺、双目一张:“你敢不给我洗出来,我揭你的皮。” 他的语气不可谓不厉,可惜邓通完全不吃这套,“嗤”了一声道:“郎君既爱风骚,那喝不着热茶也怪不到我头上,凑合喝点儿冷的吧,这个天火气还这么大,正好降降火。” 这话中的冷嘲热讽直是毫无遮掩,哪有半点小厮该有的样子?可薛允衡却根本没拿出主人的手段来治他,反倒被他说得一脸气结。 两个人乌眼鸡一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半晌后,薛允衡忽地一笑,不冷不热地道:“我明日要穿那件白底镶青锦云纹边的衣裳,你马上给我洗出来。” 这下轮到邓通气结了,他鼓着一双牛眼,蒜头儿鼻呼哧了半晌,方用力一跺脚,恨恨地向薛允衡一指:“郎君,你不讲理。”说罢便将头一昂,气哼哼地走了出去,竟是将薛允衡晾在了一边。 薛允衡俊美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明显的得色,像是深为能吵赢自己的小厮而得意。 何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继续保持沉默。 邓通下去后不久,院子里便传来了“乒铃乓啷”拖东西的声音,随后便是一连串十分响亮的抱怨声,毫无遮拦地传进了屋中:“……真真是累死累活,烧饭做菜洗衣劈柴缝补扫屋抹地,还要管跟出门管算账管磨墨写字管买东西,四个人怎么够?再来十个人也不够用的。” 他一面骂骂咧咧地大声抱怨,一面便将那衣裳甩在水里“啪啪”作响,动静十分惊人。 薛允衡维持着方才得意的表情,一拂衣袖,风度翩翩地行至门前,两手拉住门扇,用力一合。 “哐当”一声,门关上了。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何鹰轻咳了一声,神情多少有些古怪。 纵观陈国各大士族,也唯有薛二郎的小厮敢跟主人放声对吵,偏偏薛二郎还不动怒,甚至以吵赢为傲。 这般怪癖,实在很叫人无言以对。 薛允衡关上门后,仍是一派的风仪秀朗、怡然自处,就像方才邓通骂的那个人不是他,而那个与小厮对吵还吵得一脸自得的人,更不是他。 他款步行至案边,将那案上的烛台挪到了近前,一面寻出剪刀去剪烛心,一面便漫声问道:“何事?” 何鹰稳了稳心神,上前一步低声道:“禀侍郎,高翎已来到了大都。” “哦?”薛允衡淡淡地道,剪烛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这一路绕了近两个月,最后还是回到了大都?” “是。”何鹰回道,语声有些低沉,“是属下等无能,叫他察觉了出来,他后来几番故意绕道,便是想将属下等引开。” 薛允衡端详着手里的铜剪刀,沉吟了片刻,方淡声道:“此人,不同寻常。” 何鹰静默不语。 薛允衡便又一笑:“这也并非坏事。有你们盯着,他这两个月一事无成,想来心焦得很。” 闻听此言,何鹰恭声道:“属下亦如此认为,故后来便收紧了人手,慢慢地磨去他的警惕之心,前些时候还做了个局,高翎应该上当了,以为我们已经离开,这几日/他忽然加快了脚程,最后返回了大都。” 薛允衡点了点头,将剪刀搁下,拿布巾抹了抹手:“继续盯着他,看他都与何人接触,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何鹰应道。 薛允衡将烛台推回原处,信手拉开案边的一只鼓凳,仪态洒然地端坐其上,又问:“左思旷,还有左家,你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何鹰闻言,立时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双手奉至薛允衡面前:“之前打探来的消息皆写了下来,请侍郎过目。” 薛允衡伸手取过那张纸,略略扫了两眼,便哂然一笑:“这人运气真不错,竟救下了何敬严。” 从他嘴里说出江阳郡都尉何敬严的名字,就像是说起什么不起眼的人物一般,带着一种毫不在意的轻视。(未完待续。) 第093章 曲无直 “左思旷要走汉安乡侯的路子,也算没走错。”薛允衡将信重新看了一遍,便随手搁置一旁,语气很是闲逸。 他也是听那秦府送礼的管事提了两句,这才记起江阳郡是有一个左氏,不过是个极小的/士族罢了,比秦家还不如,他哪里有心情多问。 不过,那个姓董的管事却也有趣,明明是为了秦家而来的,却鲜少说话,倒叫另外一个左家陪同的管事抢在前头,左思旷这个名字,便被他反反复复地提及了多次。 薛允衡叫人去查左思旷,还是因为秦氏。 这倒并非是他对左思旷这个人感兴趣,而是因为,薛允衡对秦家观感不恶。 确切地说,他是对秦家六娘并无恶感,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欣赏。 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孤身回府奔丧,行事说话却极有章法,整个路途安静得如同隐去了形迹,一句多话不言、一步多路不行。 其后桃木涧路遇强人、乱箭齐发,秦六娘亦十分沉着,被仆从抛下时更无哭闹,为薛允衡省去了许多手脚。直到最后青州城外的话别,秦六娘的一言一行,亦是进退有度。 坦白说,薛允衡当时很是感慨了一番的。 他想起他那几个十多岁的妹妹,以及他平生所见的各种样貌、各种类型的小娘子们,那一个个嘈切如麻雀、胡搅如蛮牛、看见个蜜蜂就吓得发抖、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委实让人头疼。 也正是因了对秦六娘并无恶感,所以,他不仅叫人去查了左思旷,亦将秦家的礼物收下了,还表达了逊谢之意。 这是他身为薛氏子弟,能够给予秦家的最大礼遇。 “侍郎,此事内有隐情。”何鹰低沉的声音蓦地传来,薛允衡立时转回了心神。 “此话怎讲?”他漫不经心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眸色淡然。 何鹰便道:“就在属下来之前,收到了资中县快马传来的口信,说是那何都尉所遇之险乃人为所致。” “哦?”薛允衡挑起了一道长眉,眼神中有了些许玩味,“小小的江阳都尉,竟也有人图谋设局?” “正是。”何鹰说道,“那传来的口信说,何都尉原定是沿连云山北麓山道回至汉安的,不想左思旷却带着几个人快马追上了他,说是那一带气候潮湿,山路恐会发生石崩,便领着何都尉转去了另一条路。结果那山石果然滚落了下来,恰巧便滚在何都尉原先设定的归路上,左思旷也算救了他一命。我们的人因一直盯着左家,故在事发后第一时间便去查了查,结果发现那滚石上有捆缚绳索的印记,于是便又沿那落石之路回溯查探,果然于半山处找到了十余根断藤,皆是被利刃砍断的,断藤下有一大块凹槽,与那落石尺寸相合,旁边足印纷乱,据推算至少是四、五名成年男子留下的。不过那留下痕迹的绳索却未找到。” 薛允衡一面听,一面微阖双目沉思,待何鹰语罢,便轻轻颔首道:“原来如此。想必那山石原是被藤蔓缠绕,并不会掉下来,有人砍了藤蔓再以细绳缚之,适时推落山崖,就是想谋害何敬严。” 何鹰闻言,面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古怪之色,低声道:“侍郎,那断石,恐并非以谋害何都尉为目的。” 薛允衡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微带讶然地看着何鹰:“居然不是谋害?那是为何?” 何鹰沉声说道:“禀侍郎,我们的人查出断石有异,因恐被人发现,便原封未动撤了回去,只留了周鲲与孙猊二人于原地监视。他二人报说,小半个时辰后,便有一队人悄悄掩上山崖,将那落石处的痕迹尽皆抹了去,甚至还搬来杂草填满了凹坑。那群人形迹不显,衣着也无甚标志,因听他们一直悄声抱怨什么‘左家碍事’,又道‘郎主的功劳被他抢了’之类,周鲲他们心下生疑,便分了两路,孙猊给我们的人报信,周鲲便远远地缀着他们。后来周鲲回报说,这一行人下山后直奔县城进了一所宅子,他找人问了问,那宅子乃是程家的,这程家的家主,便是江阳郡新任郎中令程廷桢。” “居然还有程家?”薛允衡轻声自语,眸中玩味之色愈浓,“倒也有趣。” 何鹰此时便又续道:“因查到了程家,我们便又顺便往下挖了挖,却挖出了几件事。其一,约两个月前,秦家连云田庄逃了两个奴仆,其中那女奴在逃跑后,曾捧着什么东西偷偷去了程家开在连云镇的书铺。其二,便在秦家逃奴事发后不久,程廷桢便走通了何都尉之妻戚氏的路子,据说是献了什么重礼,就此在何都尉面前说上了话。其三,左思旷之妻秦氏,曾于秦府大丧之时回娘家讨要过什么东西,却是空手而归。最后,程、左二人似皆想攀上汉安乡侯,而何都尉起先是中意左思旷的,如今程廷桢冒了出来,他便有些摇摆不定,似要在这二人中择一人荐之。” “竟有此事?”薛允衡喃喃地道,眸光微冷,唇角却是轻轻一勾,勾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原来如此。” 这些小士族之间的争斗算计,比起大士族亦是不遑多让了,且正因了家族小,故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所施伎俩亦花样百出。 程廷桢先是截去了秦家某物,献予何敬严之妻,估计是投其所好。其后,程廷桢再设落石之局,无非是想捞个“救命之恩”的功劳,以期在何敬严面前再立一功,以便更快地与汉安乡侯拉近关系。 而左思旷失了秦家之物,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却是知晓了落石之局,于是半道里杀将出来,将何敬严引去别路,白白废掉了程家的这一场苦心谋划,还将救命功劳也抢了过去。如今这二人各自在何敬严面前露了个脸,也算斗了个旗鼓相当。 薛允衡越想越觉可笑,复又可哀,勾起的唇角缓缓放平,眸色越发冷冽:“曲不思直,直不求正。这便是我陈国士族之现状,这便是所谓的书香士族、清流高士。可笑!可鄙!” 他语声大有悲怆之意,神情似哀似笑,又似无比愤慨。何鹰不敢接话,只静静侍立于一旁。(未完待续。) 第094章 俊有双 过得几息,薛允衡神色渐复,探手将一枚铜镇纸拿在手中把玩着,淡声道:“左思旷呢?他没派人去查这落石?何敬严又是何反应?” 左思旷既然明言那条山路会有落石,便表明他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他定然会派人去查个究竟。 何鹰躬身道:“左思旷确实派了些人去查。他倒是精明,叫自己的人扮成何都尉的人,马车上还打着何家的族徽。据我们推测,那埋伏在崖上的程家人,定是误以为他们便是何都尉一行,这才会断绳落石,后发现情况不对,复又返回原路抹去痕迹。只有一事奇怪,那石头是在左家车马过去后好一会才落下的,时辰上差了好些。左家人倒也想到了往半山处查,只他们不及程家人手脚快,周鲲下山时,左家的人还在山里乱转呢。至于何都尉,他像是不知此事,并未派出人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续道:“那口信里最后说,那条落石之路上后来又发生了两起石崩事故,所幸未曾死人,我们的人如今正在查。”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面上满是讥讽嘲弄:“查什么查,不必查了,这定是左家所为。程、左二人倒真是不分伯仲。程廷桢计策虽巧,可惜最重要的一环却出了错,时辰都未算准,即便没有左家,他这个所谓的救命功劳也拿不到手,所幸他反应快,早一步便抹去了痕迹;左思旷也不差,没查出幕后主使者,便干脆便多弄几次断石,坐实他所说的‘天气潮湿石头崩落’之语,把功劳捞上手再说。” 何鹰垂首无语。 薛允衡的推测与他们的推测一般无二。 程廷桢此计虽未成,见机却极快,若非薛家侍卫身手好,两边的人没准便要对上。左思旷亦很精明,干脆将水搅混,把人祸当天灾,一笔糊涂账带过,那何都尉就算一开始对他的“先见之明”有疑问,看在那么多起“事故”的分上,也要信了他。 薛允衡笑罢之后,神情渐冷,一双眼睛隐在烛火外,黑不见底:“蛇鼠之辈,不必理会。不过,何家与汉安乡侯府那里,分出些人盯牢了,每隔半月回报一次。”他冰寒的语声若沉水,在夜色中缓缓漾开:“符节之事,戚家也未必干净,何氏与戚氏乃是姻亲,我原打算放过的,如今看来,江阳郡的水也不浅。” “属下遵命。”何鹰利落地应了一声,复又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秦家那里,可需提醒一声?” 左思旷乃是秦家婿,若他真出了事,秦家说不定亦会被波及。 薛允衡转眸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 何鹰立刻垂首应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薛允衡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符节县那里,可有消息?” 何鹰闻言,面上的神情肃了肃,沉声道:“暂且还没消息。” 薛允衡的眉心蹙了起来,狭长的眼子里划过了一丝寒意:“叫吴鹏盯紧些。郑先生舍命才找到那个姓邹的,切不可有误。”他的语气越发地冷:“若非为了邹益寿,郑先生又如何会死?此人手握重大证据,绝不能叫符节那些人抢先抓去。” “是,侍郎。”何鹰应道。 薛允衡似有些疲累,伸出一根手指轻敲书案,望着案上的书匣出神,一时间未曾言声。 何鹰等了片刻,见他不再有话吩咐,便小心地自怀中取出了另一封信,递至他的手边道:“侍郎,此乃陈先生派人送来的信。” 薛允衡的视线立刻便转到了那封信上。 何鹰又补充道:“是刚刚才收到的,庄狻亲自骑快马送了过来。” 薛允衡此时的神情已全然放松了下来。 他探手接过信,展开细读了一会,俊美的脸上便有了一层喜色,直若美玉生晕:“陈先生此事办得极好。”语罢已是眸色发亮,若漫天星辉揉碎于眼中。 建宁郡真的下了雪,且还是百年不遇的大雪! 那位师尊预言之事,又中了一件。 薛允衡此际的心情,可谓喜忧掺半,难以一言述之。 所谓的喜,自是因他决断无误,令陈先生提前去了建宁郡,做好了一切布署。如今建宁郡突遭雪灾,不止薪碳奇缺,百姓过冬的棉衣、粮食甚至是喝的水,皆是不足。 而他早已提前备下各类物资,此时便已薛氏一族的名义,与建宁郡署共兴赈灾义举,不仅救助无数百姓,更为薛家赢来了名望和声誉。尤其是他薛二郎仗义疏财,大有古之名士风范,这良好的名声很快便要盖过他“爱财”的怪异名声,令他往后行事底气更足。 而他的忧,则是那位擅紫微术的师尊,神龙见首不见尾,遍寻无着。 薛允衡甚至派人去了连云镇,查找那个青衣小僮的音讯,得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什么乘云而去啦、遁地无踪啦等等,完全不值一提。 众人之所以传得神乎其神,却是因为,那位获得赠言的行商,最后终于弄明白了赠言之意,半信半疑地储存了不少薪碳,运往建宁郡。不想建宁郡果然大雪封城,他狠赚了一笔,回到连云镇便到处吹嘘。 如今,紫微斗术之神妙,已经在连云镇传开了,渐渐有往外扩散的趋势,而薛二郎亦在这传说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至于那个青衣小僮,则被人们描述成了一个仙气飘飘的小仙童,下山送完消息后便飘然而去了。 见薛允衡兀自出着神,何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侍郎,建宁郡之事,已经被大郎君获悉,想必郎主明日亦知。” 说到“大郎君”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似是那三个字有什么魔力,让人连说起来都必须噤声。 薛允衡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额角的青筋微不可察地一跳。 薛府大郎君薛允衍,是一个品格极其端方、为人极其严厉的君子,亦是薛家未来的家主,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擅周易、精玄谈,与姜仆射合谓“大都双俊”。(未完待续。) 第095章 黄柏陂 在薛家,除了少数几位长辈外,其余人等在这位薛中丞的面前,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才好。 薛家家主薛弘文对这个长子寄予了厚望,而薛允衍也果然出色,从小到大皆十分出众。薛允衡自生下来起,便总被拿来与薛允衍比较,而在这个端正有为的大哥面前,他这个弟弟总是被比得一无是处。 比来比去十几年过去,薛弘文蓦然回首,这才惊觉,自己的这个次子竟已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专爱与三玄名士作对、爱财如命的怪胎,再也扭不回正道了。 薛郡公心中的苦闷,多少年来不得排遣,如今薛二郎终于做下了一件大事,何鹰以为,他家郎君应该是欢喜的。 然而,薛允衡此刻却并未显得欢喜,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信。 “我并无瞒人的打算。”良久后,薛允衡蓦地开了口,语声十分平静,语毕抬眸看向何鹰:“你立刻去寻青蚨、孔方过来,这两个鬼头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睡大觉。你给我把他们挖过来,我要核账。” 这几句话说出口,薛允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情也变得怡然起来。 他向着何鹰笑了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夺目的光华:“亲兄弟,明算账。赈灾美名归了薛家,钱自也应由公中出,明日/我便将账交予父亲,让他还钱。” 掷地有声地扔出了这句话,薛二郎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 这个动作他不知对镜练习了多少次,此际行来直若水掠云飞、风过修竹,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尽的风流。 何鹰噎了噎,闷闷地应了声“是”,便沉默地退了下去。 薛允衡亦离了案边,去一旁端起了茶壶,倒了半盏冷茶,浅浅啜了一口。 冰冷的茶汁滤过喉头,在胸腹间浇下一片冷意。 他微阖双目,感受着那一团寒凉慢慢化为丝丝缕缕,心中陡生凄凉。 从古至今,只听说英雄借酒一浇胸中块垒,而他却只能以冷茶熄灭满心抱负。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薛允衡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丝苦涩。 纵使这天下人千千万万,却无一人能知晓他此际的情绪。 方才展现在何鹰与邓通面前的他,只是表象。而在内心深处,他的焦灼与忧虑却无人得知。 陈国如今一片盛世之景,士子整日清谈,以不论国事为冲淡、为高士、为旷达悠远,中元帝更是以明君自居,睥睨赵国之小、唐国之狭,却不知,三国之中最弱、亦是情况最危急的,便是陈国。 先帝颁布的户调试之政,弊端已然隐现,可笑中元帝一直以为事小,根本没放在心上,满朝文武更无一人察觉到国之根本正在动摇,陈国的官田与税赋,正在大量地流入某些士族与贵人的私囊。 也许,朝中文武官吏并非不知,而是视若不见,甚至是推波助澜吧。而那些私吞陈国土地与钱财的蛀虫们,还有那些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募集田客、诈冒复除,令得国之徭役无人可服,而私兵数量却与日俱增的老饕,说不得便是这些在朝堂上端方雅量,于朝堂下飘逸超然的所谓名士。 清查田亩佃客的数量,追讨税赋、重整士族课田数量,规划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政务配比,核算复除者户数并增加徭役田户,整顿各地军务,提调强军驻守边境,此乃当务之急。 可叹的是,他薛允衡人微言轻,又多年出离于政事,不会有人听取他的建议。 中元帝密旨派他南下,他满心欢喜,亦查出了不少端倪。可待他回到大都,却是连中元帝的面也未见着。后来他方知晓,圣上新得了一位西域美人,如今日夜恩宠,无暇多问旁事。 薛允衡闭紧了双眸,面色微微泛青。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借来一双慧眼,替他看清这天下之乱势,让他想清楚往后该如何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醉仙楼中的那个青衣小僮,那皂纱下隐去的脸,曾无数次现于他的梦中。 他再一次地觉得懊悔。 若是当初不去讲什么所谓的风度,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而是直接掀开那小僮的皂纱,看清其面目,那么今日找起人来,定然会容易许多。 薛允衡缓缓张开了眼睛,望着案上的那一豆烛火。 细细的火苗****着黑暗,像是用尽了一切力量冀图撑出光明,却终是搅不动这笼盖四周的浓黑。 他怔怔地静立半晌,移步来到一旁的书架边,向着架上的某处一按。 “哗啷”一声脆响,书架的左上角翻出了一扇暗格。 薛允衡放下茶盏,探手在暗格中略略翻拣了一会,便将一封信拿了出来。 这是那位紫微师尊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标注的开启日期,便在前日。 他取出信纸,再一次展信细读,一双眼睛死死凝在上面,似是要从那字句里读出别的什么来。 这封信异常地简短,既非五言诗,亦非长句,而是仅有三字,写的是:黄柏陂。 这三个大字支骨嶙峋,每一个字皆力透纸背,仿若用尽全力写下的一般。 薛允衡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像是看得呆住了,深邃的眸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如果说,整个汉嘉郡尚有一方净土,那便是黄柏陂了。 此处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据他所知,除了一、两家无名士族外,便再无任何有价值之处。他想不明白,师尊留下这三字有何意图? 薛允衡蹙着眉头,怔然出神。 案边的烛苗跳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虽不明这三字赠言之意,他却仍是做了安排,只待过了年便会亲自南下,去探一探黄柏陂的虚实。 他转开视线,望着烛台上那一朵淡而微黄的光晕出神。 这些微的光亮,就像他此刻心中那微弱而又执著的期盼,即便沉夜压顶,黑暗扑面而来,这一星火光亦兀自灼烈地燃烧着,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将最后的光明投射在这个角落……(未完待续。) 第096章 香露幽 千里之外的秦府东萱阁,吴老夫人枯坐于东次间的屏榻上,望着大案上的青铜鹤口衔珠灯盏,呆呆地出着神。 蒋妪随侍在一旁,垂首束立,安静地不出一声。 寂静以及沉默,长久地在房间里盘旋着,直到那烛台上的蜡烛“啪”地一声爆了个灯花,吴老夫人的身子才动了动。 “你……”她迟疑地开了口,却也只说了一字,便又收了声。那张往常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涌动出一种深刻的哀伤,以及,些许惶悚。 “是,夫人,医便是如此说的。”蒋妪却完全听懂了吴老夫人的意思,垂首说道。 她语声极轻,宛若耳语一般,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而其实,那一丝微弱的声音,连案上的烛火都不曾晃一下,话语声甫一离唇,便轻烟似地飘过吴老夫人的耳畔,又倏地滑了开去。 吴老夫人的脸,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岁。 “竟然……是这样……”她呢喃着说道,那声音低而微,似被唇边那两道深深的纹路扼在了喉中。 说完了这句话,她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软软地从榻上往下滑去。 “夫人!”蒋妪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扶住了吴老夫人,一面转头便想唤人。 “不要……不要叫人。”吴老夫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偎着她的胳膊撑住了身体,颤巍巍地伸手指向某个方向:“去西次间……橱架……第三层……药丸……”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个字,皆像是在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说到最后,她的脸上便渐渐浮起了一层青灰色,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带着尖锐刺耳的啸音,似是下一刻便会冲破喉管。 灯台上烛焰摇曳,将这主仆二人的身影映于壁间,亦是摇曳得如风中残枝。 蒋妪面色煞白,冷汗自额角流下,却终是咬紧牙关,不曾再唤人进来。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方架住吴老夫人的身体,将她缓缓放平在榻上,又拿了一只隐囊枕于其脑后,旋即便疾步奔出屋外,不一时又快步折返,掌中托着一枚桃核大小的黑色药丸。 此刻的她虽是气息急促,但面色却较方才镇定了一些。进屋后她便快手快脚倒了一盏水,将药丸化入水中,再喂吴老夫人喝了下去。 半刻钟后,吴老夫人面上的那一层青灰,终于渐渐地淡了下去,连同她那带着尖啸的喘息声,亦慢慢地平定。 蒋妪目中含泪,一面以衣袖轻轻替她扇着风,一面哽咽道:“夫人可好些了不曾?头还晕不晕?” 吴老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两眼微阖,慢慢地,眼角边便凝出了两颗混浊的老泪。 “我的阿芳……可怜的阿芳……我可怜的孩子……”半晌后,她终是低低地泣诉了起来。那沉闷而低哑的语声,仿若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夫人宽一宽心……且宽一宽心……”蒋妪语声微颤,眸中含着痛惜与关切,紧紧拉住吴老夫人的手摇动着:“虽则姑太太的子嗣……但终究她也立住了脚,如今正得夫主万般宠爱,夫人也应保重才是,姑太太身后有您,也多了一重靠山不是?” 这微带颤音的几句话,让吴老夫人身子一动,紧接着,她的眼皮便颤动了起来。 “夫人,姑太太还需靠着您啊。”蒋妪又道,一脸希冀地盯着吴老夫人的脸。 几息之后,吴老夫人的眼睛终于渐渐地睁开了,涣散的视线亦凝聚了起来,看着蒋妪。 蒋妪忙又凑近了一些,苦苦劝道:“夫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姑太太多想一想。若是没了秦家、没了夫人,姑太太可就真是……孑然一身了。”她说着已是语声若叹,目中的痛惜之色更为浓郁。 吴老夫人闻言,灰败的面上漾起了一丝凄然,良久后,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啊。”她语声微弱地道,像是被这一声长叹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万分艰辛:“我……不能倒下去,我得好生……活着,给我的阿芳……做靠山。” “正当如是,正当如是。”蒋妪急急点头。 吴老夫人闭起了眼睛,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了下来。再过得一刻,她终于扶着蒋妪的手,慢慢挪动着身子坐在了榻边。 蒋妪连忙又跑到一旁,将所有的隐囊皆捧了过来,围着吴老夫人摆了一圈,以使她坐稳身形。 做完了这些,她又跑去了一旁的西次间,将铜吊壶拿了过来,向茶盏中斟了滚汤的暖水,略吹凉一些,喂吴老夫人喝了一盏。 不知是药丸起了作用,还是蒋妪照顾得周到。约莫一刻钟后,吴老夫人的气色终于恢复了一些,身子也能坐得稳了。 “你且再细说说,医是如何说的。”一俟坐定了下来,她便又开了口,声音虽仍有些发颤,神情却已平静了许多。 蒋妪闻言,面色微有些发白,眸中涌出一丝不忍,沉默了一会,方低声道:“医说,那几样面脂与妆粉中,有两样各掺了极少量的丹砂与轻粉,这两种药若是长期用着,会致女子……不孕。此外,我另送去的那几瓶香露也有问题,木樨露里掺了麝香与蟾酥、芙蓉露里掺了冰片与雄黄,亦皆是分量极微。医说,这四样若再加上珍珠粉与犀牛黄,便是六神丹的配方了。那六神丹……若是孕妇食了,会……胎死腹中,或是……产下畸胎。” 她低微的语声像是被这夜色压抑着,在房间里泛起沉闷的回响。 吴老夫人脸色泛青,颊边的肌肉不住颤动。 即便是第二次听蒋妪转述,她仍旧觉得手足发冷,心底里亦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到底是什么人,会用这般歹毒的法子,残害她的女儿?! 前些时,她趁着西院大搜检之机,令蒋妪将东萱阁也清了一遍。为着搜检方便,便将秦世芳的一应用物皆归置在了西厢之中,锁了门不令人进去翻动。后因忙着打发那几个仆妇,又将到年下,故那西厢的门便一直没开过。 便在前几日,秦世芳递信说要回府,吴老夫人方想起女儿的东西还收着没拿出来,遂命人开了自西厢,预备将一应用物挪至东萱阁后的醉杏园。(未完待续。) 第097章 怅春草 那醉杏园乃是东院的一所花园,风物幽淑、景色清雅,又有楼台堆砌、玉栏石桥,比之东篱亦不遑多让,却是最宜女儿居住之地。吴老夫人便想着,将秦世芳挪到这里暂居。谁想那些小鬟做事不慎,搬东西时,竟连接打翻了几只秦世芳的妆匣,里头的胭脂水粉与花露洒了一地。 彼时秦世芳已将到了,蒋妪情急之下,便亲自去外头采买补齐,谁想买来后将东西与摔坏的旧物一比,却让一向心细的她发现了几处异样。 她一时未敢声张,悄悄禀明吴老夫人后,便拿了那摔坏的匣中之物出了府,花重金请了良医细查,这一查之下,却查出了这样可怕的结果。 吴老夫人铁青的脸上,有了一丝浓重的哀色。 鲜少有人知晓,便在六年前,秦世芳其实曾经有过一次身孕。 只是,那次怀孕来得古怪,孕间月事一次未断,秦世芳自己根本没察觉,旁人更是无从得知。直到有一日晚间,她忽然腹痛不止,请医进府诊治,方被那医探出了孕脉,随后她便堕下了一团腥臭发黑的血肉,医说那是死胎,看样子应有三个月左右了。 此事可谓是丑事,左家当即便下令封了口,所幸那医乃是左家门客,倒不虞此事外传。不过,左家仍是打杀了好几名知情仆役,又将秦世芳院子里的人尽皆换过,只留了一个由秦家陪嫁过去的大使女阿沁。 胎死腹中、滑下污肉,于秦世芳而言,这比多年不孕还要令人胆寒,她情愿这一胎从未有过。因此事情过后,她只悄悄地告诉了吴老夫人与蒋妪知晓,连太夫人那里都没敢说。 然而,今日查出的事,却完全颠覆了前事。 吴老夫人面色发青,眸中的哀色越来越浓:“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芳儿是因为随了我的体质,才会……子嗣艰难……我真是没想到……”她喃喃地说道,声音又开始颤抖了起来,她整个人亦都在这声音里颤抖着,如同冷冽秋风中即将凋落的残叶。 有那么一刹,吴老夫人觉得自己又快要呼吸不过来了,那晕沉的令人舒适的黑暗即将没上她的头顶,将她拉入那永远的混沌中去。 可是,另一股意念却支撑着她,让她拼命地睁大了眼睛,张开嘴,一次又一次地,将这十二月冰冷刺骨的空气,和着这浓重若有实质的夜色,一丝一缕吞入腹中,再大口地呼出体外。 蒋妪额上冒出汗来,紧紧地扶着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后背。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老夫人觉得,她这一辈子像是也敌不上这片息的长度。 终于,她的呼吸又变得正常了起来,那水波一般漫散而来的晕眩之感,也渐渐地如潮水般退去。 她虚弱地依住隐囊,有些涣散的眼神黯黯地飘去了窗边。 恍惚间,她想起了在颍川老宅的那些日子。 她打心眼里厌恶着那个鬼地方,厌恶着那里的白墙黛瓦与朗朗读书声。 那老宅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叶,乃至于每一个人、每一张笑脸,都像是一种巨大而无声的讽刺,嘲讽着她这个生不出孩子的主母。 而那个娇滴滴、柔弱弱的闻氏以及她生下的庶子秦世宏,更将这嘲讽具像了出来,时时刻刻刺着人的心。 那时候,吴老夫人总是躺在榻上,看着厚重的窗子发呆。 老宅的院墙上生着细碎的草叶,在瓦缝与砖棱间,一年年地葱绿着,枯黄着,蓬勃着,又衰朽着。 而她便在那满是药味与霉味的房间里,躺在榻上,听着外头庶子与妾室欢快的笑声,养着她那似乎永远也产不下的胎,唯有在偶尔开启的窗缝里,瞥见那那窗间嵌着的墙上细草。 彼时,那是她眼中唯一的风景。 她总共滑了四次胎,直到第五次上,才艰难地收获了一个女儿——秦世芳。 她一直以为,秦世芳子嗣艰难,是因为体质随了她,她也一直对此心怀深深的愧疚,竭尽全力地补偿女儿,却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吴老夫人的眼角,再度滚下了两颗浊泪, 她这样宝贝着的女儿,当眼珠子一般疼爱着的她的骨肉血脉,却原来,一直吃用着的,竟是那样歹毒的事物。 她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丹砂与轻粉二物,本朝并不鲜见。 烧丹已盛行多年,丹砂与轻粉乃烧丹常用之物,各处药房皆有售卖,亦频见于各士族之中。秦世章在世时,亦偶尔会派人买些来,附庸风雅地烧上一炉丹,以示清远空明。 至于另几样药物亦是贵族常见的,秦府每年与各家往还节礼中,亦总有这些珍贵的药材。 谁又能想到,这些药材最终的去处,竟是以如此精巧的方式,合成了致人不孕、令人滑胎的虎狼之药,送至了她女儿的身边。 吴老夫人的气息瞬间冰冷,浑浊的眼中翻滚着重重乌云。 “到底是谁……是谁……”她极力压抑着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自齿缝里挤出来的:“为何如此?为何要这样……害我的阿芳?”她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一把便攥住了蒋妪的手,枯细的手指死死嵌进了她的手臂里。 蒋妪的神情却很柔和,眉头都没皱一皱,只缓声附和道:“不管是谁,此人心思歹毒,不可掉以轻心。” 吴老夫人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手上,仿若蒋妪的手臂便是她假想中的敌人,幽暗的烛火勾勒出她狰狞的面容,直若蓬发的厉鬼,瞧来很是瘆人:“若要叫我查出是谁,我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夫人说得是。”蒋妪柔声说道,复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如今还是要先静下来,想好对策,再慢慢查出那下毒的人。夫人,莫要操之过急。” 她的声音轻缓安宁,安抚的意味极浓。 吴老夫人的手劲略略松了些,像是被她的语声安抚了情绪,又像是力气用尽,又或许,是被更多绝望的情绪所左右。 她怔怔地盯着烛火看了一会,身子向后靠去,阖上了双眼。 “有什么可查的?”良久后,吴老夫人的声音低低地飘了过来,凉薄淡漠,带着见惯世情的疲惫与乏力:“不外乎那些人罢了。左家那几个狐媚子,我看着便是不安生的,芳儿却碍于脸面不好处置。如今将庶长子养在嫡母名下,这些人便自以为得了计,慢慢地下了药,干脆便绝了主母生下嫡子的路。这些人竟打着这样的算盘,真是一个个的不知想要怎么作死。”她的语声重又狞厉起来,鬓边灰白的发丝随话音颤抖不息。(未完待续。) 第098章 曾记时 蒋妪的嘴唇掀动了一会,欲言又止,却终是垂首不语。 “怎么?你不是这般想的么?”虽是闭着眼睛,吴老夫人却异常地敏锐,立时便察觉出了蒋妪的反常,睁眼问道。 蒋妪迟疑了一会,方轻声道:“夫人说得都对,只是,我总在想着,姑太太这么长时间都无子嗣,会不会……” 她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神情却变得分外郑重。 吴老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手脚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发凉。 其实,她已经隐约想到了这种可能。 自成婚后,秦世芳只有过六年前那一次身孕,除引之外,无论她怎样求医问药,她的肚子皆是毫无动静。若是这药是从十多年前开始下的,那这下药的人说不得便是…… 她闭起了眼睛。 不可想,不能想,亦不敢想。 当初她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将秦世芳嫁予了她早就看中的左思旷,那些私底下的事,她自忖处置得很干净,并未留下什么把柄。 可是现在,她却不敢这样确定了。 秦世芳被人下了毒,这残酷的事实,击溃了吴老夫人多年以来坚信的一切。 若真是自成婚之时起便开始下毒,那么,这下毒的人只能在左家。可是,若是左家人下的毒,则吴老夫人在左家那边安排下的人手,一定不会毫无所觉。 千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吴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视线飘向蒋妪,语声亦有些飘忽:“妪,当年的那件事,是不是被左家……” “绝不可能。夫人多虑了。”蒋妪立时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是少有的坚定:“在那件事里,我们只是传过一次话,就传过那一次话,余事皆不是我们操控的。我们没做什么,也不怕人查,且左家当年对窦……对那头亲事也并不满意。老夫人想得太多了。” 她的语声难得地急迫,却也因此而多了一种力量。 吴老夫人被她的态度感染,眉头松开了一些,点头道:“对,你说得是极。当年的事情,我们确实没做什么。”她像是又找回了力气,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身子坐直了,眸光定定地看着蒋妪。 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左家当年也未必干净,那件事可以说是得到了左家的默许,而非吴老夫人一人之力。左家也算是心愿得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窦家……若非他家女郎品行不佳,又怎么会上那样的当?且这家人早就搬离了,族中又没什么撑得起门面的人,没落亦是该当的,如何有这般心机手段去下毒? 念头转至此处,吴老夫人终于完全地放下了心,面上的神情亦恢复了平素的模样。 然而,这平静也只维系了几息,她的眉头便又蹙了起来:“可是,若非是左家,又会是谁给阿芳下毒?”她喃喃自语,眸中隐着一丝后怕、一丝茫然。 窦家已经完了,左家又不可能,她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去害她的女儿。 蒋妪轻声宽慰道:“无论是谁,如今都不能急,慢慢地查总能查出来的。夫人还是以保重身体为上。” 她这话说得极是贴心,吴老夫人忍不住眼眶微红。 的确,她不能倒下,尤其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她还要给她唯一的女儿做靠山,帮着她的女儿在夫家站稳,若能就此替女儿解毒并助其诞下子嗣,她这一生便也了无遗憾了。 思虑再三,她终是叹了一声:“便待年后再说罢。”语至最后,难免几许苍凉。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她再急也是晚了,只能耐下心来,一面暗中查访,一面叫人守好秦世芳。 见她终于恢复如常,蒋妪轻吁了口气,和声低语:“夫人放心,我已经悄悄叮嘱过阿沁了,她会小心的。” 阿沁是吴老夫人精心挑选的使女,一直陪伴在秦世芳左右,为人极是忠诚。她一家人皆在吴老夫人手下过活,自不敢对秦世芳不尽心。 吴老夫人便向蒋妪淡淡一笑:“还是你知机得快,发现那些东西有问题,便令阿沁悄悄地全都换了过来,又给阿芳重新调配了几个使女服侍。如今阿芳手上的那些皆是好的,近段时间不虞有变。” 蒋妪双眉微动,面上惭色尽显,垂首道:“夫人折煞我了。这也怪我,没早些往这个方向想,我……” “罢了,勿要再说了。”吴老夫人打断了她,语声淡漠而平静:“这并不怨你,你已是极细心的了。”言至此,她的神情便黯淡了下来:“这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够仔细,叫阿芳吃了这样大的苦头……都是我的错……” 见吴老夫人神情凄凉,蒋妪亦是双目微红,忙上前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慢慢地道:“夫人心放宽些,莫要再想前事。”一面又将陶杯注满暖水,捧了过去。 吴老夫人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疲惫地摇了摇头,以手捏着额角:“罢了,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蒋妪担忧地看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水盏搁在案上,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烛火渐渐地暗了下去,浓重的夜色浸满了四周,没有什么能够驱散。 吴老夫人转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晃动着,在窗上映出一抹枯残的树影,像是将那窗纸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此刻的心境,亦如这窗外的夜色,黑雾遍地、不辨前路。 她这一生屡遭险境,年轻时亦曾杀伐果断,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现在的她,却再也没有了那样的力气。 她老了。 那些曾经耸动人心、令她欲罢不能的一切,在如今的她面前,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阴沉的灰,失却了鲜烈亮眼的色泽,激不起她半分血性。 回首一生,从未有一次如今夜这般,令她觉出一种深切的绝望。 吴老夫人的脸映在烛火下,皱纹丛生,明暗不定。 她觉得无力,亦觉得不安。这些情绪自她的身上漫溢而出,很快便与泼墨般渐浓的夜色融为了一体,点点滴滴,直至填满了整个房间……(未完待续。) 第099章 轻拂雪 十二月下旬,青州城又迎来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直下了整整两日32才稍停,城外的官道已然上了冻,不只人走不了,马车也行不开,甚至还有人家翻了车。 城署与县署皆派了役夫去城外除雪,只是那雪积得厚,北风又刮得紧,一时半刻哪里除得尽? 钟景仁原定只在秦府待三日的,如今却因冻雪封了路,便只得安心住了下来。 秦素见到他时,已经是雪停后的第三日。 大雪过后,朔风如刀,真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东篱外石桥下的水冻成了厚厚的一整块冰,立在桥上看去,那水底的游鱼几乎无法辨清。 两院的老夫人皆停了各房的定省,太夫人召集大家去德晖堂与钟景仁见面时,亦选在了一天中最为温暖的午后。 秦素扶了锦绣的手,小心地踏过石桥,尽量将每一步皆踩在撒了煤灰的地方。 即便是着了踏雪的木屐,这一路走来亦是屡次脚底打滑,好在服斩衰是需扶杖的,如今这木杖倒是帮上了忙。 待两个人终于到达东华居时,秦素的鼻尖已经冻得红了,锦绣亦是不住地呵着手,纤细的手指搓得鲜红,像染了胭脂一般。 “今年冬日真是冷得很。”秦彦贞来得早些,此时正立在廊下候着,见秦素过来,难得地主动寒暄了一句,一面说话,一面便徐徐掸去肩上残雪,向秦素弯了弯眉。 这动作经由她做来,不知怎么,便有了一种特别的雅致,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只觉这些许残雪经她这一拂拭,便不负往这人间飞舞了一场。 “六妹妹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见秦素一径不说话,秦彦贞便又问道。 秦素捺下思绪,摇头道:“无事,就是觉得四姊姊说得对。”语罢她便搂紧了怀中暖囊,呵着手道:“今年确实是冷,到了晚间风更是大得很,我如今连窗缝都不敢开的。” 秦彦贞今日似是有些谈兴,倒比往日话多些,便又与秦素说了几句天气,便在此时,却见院门处又行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裹得圆圆的如雪球一般,却是秦彦柔。 “四姊姊、六姊姊。”远远瞧见了两位姊姊,秦彦柔不由加快了脚步,却不防脚下一滑,咕咚一声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 众人皆惊呼了起来,她身后的使女忙去扶她。无奈小女孩裹得实在太厚,两只小手与两只小脚在半空里舞着,即便有人拉拽,却亦是半天也未爬起来。 这情形委实惹人发笑,秦素第一个忍不住,又不敢笑出声来,忙握严了嘴。秦彦贞瞪了她一眼,叫了身边的使女卷耳去扶,那唇角也止不住地弯了起来。 小孩子骨头软,兼之穿得多,秦彦柔这一摔并没受什么伤,就是羞得厉害,小脸儿涨得红红地,好容易被人扶了起来,便撅着嘴巴、扭着身子,再不愿意往前走。 恰巧此时秦彦婉牵着秦彦朴进来,见状忙上前揽了她,拍着她的背哄了好一会,又命使女抱起了她,这才将臊得脸通红的小姑娘带了过来。 秦素与秦彦贞见她这般模样,越发笑得止不住,只能拼命去忍。秦彦柔这一下更害羞了,将头埋在那使女怀里,只露出两个圆圆的丫髻,怎么叫也不肯抬头。 众姊妹便围着小姑娘,软语温言地哄着她,秦彦贞还数落了秦素几句,说她不该为长不尊,笑话自家小妹妹。 这几个人聚在了一处,偏偏便将个唯一的男娃娃秦彦朴给落了单。 他倒也无甚表示,眨巴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歪了脑袋看着几个姊姊,旋即便绷着白胖的脸蛋儿摇了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不一时,林氏便也收拾好了,秦彦柔也终于被哄转了来,仍是由使女抱着,众人便一同去了东萱阁。 吴老夫人近几日身子不适,众人到得廊下,却是连屋门也未得入,便被蒋妪拦下了。 蒋妪面上含了两分忧色,那一双长长的弯眉聚在眉心,面容上便显出了些许愁苦。 她自房中出来,先向诸人道歉,又与林氏私语了两句,将吴老夫人的病情解释了一番,旋即便又传了吴老夫人的意思,道她精神不济,便不去德晖堂了,令她们自行前往。 众人便在廊下隔着门问了安,方才辞了出来,待赶至德晖堂时,倒恰巧碰上了西院诸人。 借着除屐掸雪的时机,秦素瞥眼看去,却见在高老夫人与钟氏的身旁,立着一个容貌娇媚、面色苍白的女子,却是西院的妾室蔡氏。 一见了她,秦素止不住睁大了眼睛。 今日这样的场合,以蔡氏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出席的。 秦府的四位妾室,无一出身士族,皆是寒微之女。也正因如此,她们的用处便只剩下了延续子嗣这一项,平素根本不见人,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每年唯一的一次出院子,便是在岁暮的晚上,她们会去德晖堂,与众人吃一起顿团圆饭。 因这四房妾室的用度皆是从太夫人的账上走,因此,两院的夫人们平素并不多管她们,由太夫人一总派了管事盯着便是。 太夫人虽管得严,倒也未禁止这些妾室见自己的孩子。只是,他们每年见面的次数却是有定数的,若庶出子女过于频繁地与生母相见,太夫人便会派老妪前来申斥,更有甚者,会罚他们去跪祠堂。 在嫡庶的问题上,太夫人向来十分严厉,纵然平素待重孙与重孙女们十分优容,却唯在此等关乎士族脸面与规矩的事情上,格外地不近人情。 也正因如此,蔡氏今日出现在这里,便显得极是不同寻常。而更叫人吃惊的是,蔡氏虽然来了,蔡氏所出的那一双儿女——秦彦柏与秦彦梨,却根本未曾露面。 此际不只秦素,便连秦彦婉亦扫眼看了过去,林氏自是更不必说了,一双眼睛夸张地睁得老大,那张轮廓饱满的鲜丽面容上,漾着满满的惊讶与不敢置信。 钟氏却似恍若未觉,与林氏点头问好,又含笑接受诸晚辈的问安,其风度之娴雅、应对之从容,比往常更加温婉动人。(未完待续。) 第100章 茜罗裙 “林夫人来得正好,我们亦是刚到。”待晚辈们见礼过后,钟氏便和声?32??林氏说道,一面便拂了拂发鬓,面上带着和婉的笑意。 林氏的眼睛往蔡氏身上转了转,亦是笑道:“可不是。可惜君姑病着,不能来这里与亲戚相会,少瞧了一场热闹。” 这句话几乎是极为露骨的明示了,钟氏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在意地道:“隔日长兄还要去给东院君姑请安,总有相聚之时的。”语罢将视线向旁一弯,便弯去了蔡氏的身上,语声轻柔:“你也是的,如何到现在还不见过林夫人?还需我提醒你不成?” 她的语声温柔恬和,语罢还以袖掩着唇,眸中微含笑意,看上去与蔡氏十分要好。 蔡氏本就苍白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更加苍白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低着头上来给林氏行礼,语声嚅嚅:“妾见过东院夫人。” “请起请起,莫要多礼。”林氏客套地笑着道,却是未再多言,转身跨进了屋门。 在对待妾室这个问题上,她与钟氏的态度其实是一致的,故也只说了那一句,便此轻轻放过。 两院众人进得正房,向太夫人见礼毕,直待坐定之后,秦素才有余暇去打量钟景仁。 算起来,她上一次见这位钟舅父,还是在前世的十三年前。 隔了太久的时间,她对钟景仁的记忆已极为淡薄,今日一见之下,便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钟景仁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宽额高鼻、浓眉方颌,生了一双四平八稳的象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和气,容貌十分普通,气韵亦不似钟氏那般优雅。若非他行止沉稳、衣饰得体,说是庶族亦不为过。 秦素不着痕迹地看着他,尤其注意看他的眼睛。 相面之法亦是隐堂所授的课目之一,虽然教授得很粗浅,但用来察颜观色还是足够的。 暗自观察了一会,秦素觉得,钟景仁的眼神中正平和,无论说话还是安静,双眸中始终淡定从容。 那是历经沧桑、久经岁月磨砺之后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一切情绪内敛而不外露,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秦素颦眉凝思,蓦觉一道视线投了过来,眸光竟是极为锋利。 她心中微凛,佯作转头去看一旁的竹屏,眼角的余光瞥见,钟景仁正看着自己这个方向。 她不由暗自咋舌。 真真是好锐利的眼神。她万没想到,她这位舅父还有着如此敏锐的知觉,她方才已经观察得足够隐蔽了,却仍没瞒得过他去。 她一面思忖着,索性便掉转视线,迎上了钟景仁看过来的目光。 二人的眼神在半空里相触,秦素作出一副微愕的样子,复又向他浅浅一笑。 钟景仁亦向她笑了笑,那笑容几乎可以用温厚来形容,让人根本想象不出,刚才那如箭般冷厉的视线,竟是出自他的身上。 此时,太夫人正在与钟氏说着话,却是说到了秦家的瓷窑:“……那黄柏陂虽是丘陵多生,却难得有几处山势平缓,附近又出得上好的黏土,恰是烧制青瓷的上上之地,到得明年开春,却是可以在那里开个瓷窑了……” 黄柏陂。 相隔一世,终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秦素略略抬高了头,恍惚的视线落在对面的竹屏上,又穿透而去。 眼前的华屋消失了,一点,又一点,雨丝渐大、雨声绵密,迎面是雾蒙蒙的万千雨线,她的双颊满是湿意。 在她的眼前,矗立着秦府残旧的门扉,漆色剥落如阳光滤过树叶留下的斑点,门上的匾额半悬半吊,上头的“秦宅”二字已被蚀得烂了。她穿了一身华艳的宫妆,撑着青布伞,独自站在覆灭的秦氏旧宅门前,茜红的裙衫被细雨浸湿…… 秦素恍了恍神,满心的苍凉如水弥散。 “……长兄说要建几座阶梯窑,那黏土烧着正合适……” 耳畔渐渐响起絮语,却是钟氏正在说着话。那温柔的语声像是隔了极远,字字句句迢遥而来,慢慢地,将秦素的心神拉回到了此刻。 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是啊,黄柏陂烧制青瓷,正是合适,否则,也烧不出那样举世惊艳的藏龙盘了。 那苍凉如水一般漾在心底,晃一晃,便是满怀的凄清。 秦素怔忡地望着眼前竹屏上绣的梅影兰叶,似是在此,又若在彼,如真似幻,叫人不能辨清。那细密的凉意落上脸颊,旧时光里错漏的瓦檐,与眼前精洁的屋宇重叠在了一起,如隔了雾,又似梦幻泡影,须臾消散。 她恍惚地看着这虚幻的景像,仿若立在衰草寒烟中,看细雨在断壁残瓦下连绵成线,那细细的蛛丝悬吊于檐角,她的茜裙上沾了薄薄的灰。 然而,再一个恍惚间,她的眼前已是竹屏清雅、沉香缭绕,举止温雅的小鬟侍立两旁,满屋子似曾相识的亲人。 “嗡——”,悠长的一声清响,秦素的心底忽地一凉。 她循声看去,眼前不见颓垣旧屋,唯有高阔的屋顶下笔直的梁柱,窗纸上映了一抹风铎的残影,方才那一记清响,便是它在檐下被风吹起。 秦素蓦地回了神,坐直身体,转首看向上座。 钟氏仍在细细地解说着黄柏陂的情形,并无人注意到秦素片刻的异样。 秦素收束起了情绪,专注地听着钟氏说话。 看起来,这些年耳濡目染,钟氏对烧窑亦颇为懂行,此刻便在向太夫人仔细介绍各式瓷窑的不同之处,一旁的钟景仁手捋短髯,含笑听着,并不插言,神态仍是平和从容,座中其余人等亦皆敛声静听,俱是一脸的专注。 因今日并非晨定,而是与亲戚相会,故德晖堂正房的氛围亦较往日宽松了许多。秦彦昭听钟氏说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少年心性,接口道:“却不知黄柏陂能烧出何等好瓷来?这回舅父带的白瓷盏便极精妙,那盏心的五瓣梅色润气足,比去年的莲瓣双鲤还要好。”(未完待续。) 第101章 晕青瓷 钟景仁对这个外甥向来十分看中,此际闻言,便温笑着向他道:“二郎?33??得很是,今年窑厂换了一位新匠师,他最擅刻花,杂以篦划纹,烧制出来的瓷件华而不艳、素而不薄。不过那刻花并不易成纹,今年一年也只烧出了九窑,我带回来的是前几窑,原先那匠师却因近几年不大经心,所以……” 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在座诸人皆听得入神,唯有秦素的思绪飞向了别处,低垂的眸中,终是划过了一抹忧色。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秋,秦家黄柏陂阶梯窑的一炉废窑中,竟烧出了一件绝世珍品——水波纹藏龙晕青莲叶盘。 没有人知道这瓷盘是如何烧制出来的,那盘中天然地烧出了水流千波的纹样,比刻意烧制的纹样更显灵动鲜活,青色水波由浅而深,晕染出清波流转的宛然,而更奇特的是,那青色水波中竟现出了一尾蛟龙的图样,龙头藏于盘心,龙尾曲于盘底,浑然天成、巧夺造化。 这藏龙盘甫一烧制出来,便立刻轰动了汉嘉郡,进而举国闻名,秦窑瓷亦就此名声大振,而这只藏龙盘更是被秦家供奉于窑厂,成为镇窑之宝。 可是,这件珍品,最后却成为了秦家谋逆的一件物证。 身为普通士族的秦家,却收藏着代表天下至尊的青龙器皿,用意何在? 前世秦素失身的那个时候,秦府名下的所有瓷窑皆已被查封了。她进入隐堂后不久,萧家与何家便相继出事,直到最后从秦家砖窑搜出了私藏的兵器,定下了谋逆大罪。 这些灾厄接踵而至,几乎皆发生在中元十五至十六年间,而许多事的前因,在此时其实便已埋下了伏笔。 黄柏陂建瓷窑,便是从中元十三年初开始的。 前世之事再现于脑海,秦素极力压抑着心底的焦躁,然而,那种无力之感却越发地强烈起来。 她怔怔地出着神,钟景仁之后说了些什么,她一字都未听进去,脑海中来回往复的,便是那只后来为秦家惹来第一场大祸的藏龙盘。 她留给薛允衡的最后一封信,只写了“黄柏陂”三字。 她并不敢有过多暗示,更不敢直言秦家瓷窑。薛允衡是个很聪明的人,若她点明了秦家,说不得便会被他窥破她真正的意图。 所以,在最后一封信里,她只留了一个地名。 秦家在黄柏陂烧瓷之事,她无力阻止,甚至连提都不能提。这几座窑厂以及那数座砖窑,乃是秦家最大的一笔财富,她一介外室庶女,但凡表现出一点异样,秦素相信,不需太夫人出手,只一个钟氏加高老夫人,她便很难扛得住。 她只能将薛允衡引过去。 若是能将秦家的瓷窑转赠给薛家,或是鼓动薛家阻止秦家建窑,甚至是干脆让薛家仗势关了窑厂…… 秦素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却无一能令她满意。 前世做了八年暗桩,她太清楚身为女子的难处。困于内宅,许多事根本无从着手,便有再多谋划亦是枉然,就算当时的她背后有隐堂那样的力量相助,有时想要送出消息亦是万般艰难的。 更遑论如今的秦素了。 好在,她还有时间。 秦素用力按下心头浮起的焦虑。 很快江东便要打仗了,接下来便是那场持续了许久的旱灾,导致陈国大片土地欠收,可谓雪上加霜。而她一直小心地不去改变太多事,为的便是在一个月后远赴上京。 只要到了上京,她便有了腾挪的余地,黄柏陂之事,或许便有解决的可能。 心中虽是无比明晰,然此际耳听得黄柏陂的名字一再被人提及,秦素却仍有种手足如缚之感,只恨不能快刀斫去所有纠结,一步便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 无数念头纷涌而至,她绞尽脑汁思谋着接下来的对策,全不知身外之事,更不知堂上诸人都说了些什么,直到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她才醒觉自己走了神。 “太祖母唤你呢,快些起来。”坐在秦素旁边的秦彦贞快速而轻声地说道,又向上座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秦素连忙拢住心绪,遵礼如仪地自榻上站了起来,起来后才发觉,与她一同站起来的,还有秦彦婉。 “喏,便是这两个在学画的,你可莫要笑话才是。”太夫人语声慈和地对钟景仁说道,又向秦彦婉招了招手,“你钟舅父不是外人,去将你们的画呈过来,让你钟舅父掌掌眼。” 秦世章兼祧两房,故两房中晚辈皆唤钟景仁为舅父,所不同者,西院诸人乃是直唤其为舅父,而东院诸人则于舅父前加了一个“钟”姓。 钟景仁闻言忙笑谦道:“掌眼我并不敢当,不过是偶尔听五郎说起府中尚有两位女郎学画,一时兴起,便想瞧上一瞧。” 秦彦朴向钟景仁请教画技,这还是前几日的事。事情的起因是秦彦昭发现这个五弟于画之一道上颇有天赋,便将此事告知了太夫人。太夫人自是希望族中子弟有出息的,便请钟景仁指点了他一番,如今钟景仁说是要看秦彦婉与秦素的画,亦是因此事而来的。 “长兄勿要太谦。”钟氏轻声笑道,语气柔婉:“当年你的画可是拜了名师学的,替她们瞧瞧总不会错。” 钟景仁乃是钟氏一族的郎主,当年也曾被家族寄予厚望,师从陈国最著名的画师五柳先生的大弟子,苦心学画十余载,虽囿于天赋未成名家,然他的绘画功底却极深,指点初学者自是不在话下。 “这般自夸之语,我更不敢言了,小妹勿要取笑才是。”钟景仁语含笑谑,态度十分温和,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往秦素身上扫了扫。 不知何故,秦素总觉得,钟舅父突然提出看画,倒像是冲着她来的。 她一时间颇感无奈。 不过是多看了两眼,钟舅父倒真是精明厉害至极,竟提出要观画。 所谓观画,约莫还是想借画察人罢,世上向有字如其人一说,画中想必亦可窥人之品性。 可惜,秦素的画技也是隐堂所授,其用途只有一个——用来描摩地形。因此,秦素自忖她的画是反应不出品性的,钟景仁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么来。(未完待续。) 第102章 直须看 采蓝与锦绣二人已经得了太夫人的命令,相携着出了屋门,各自回院取?33??。 这厢众人便仍是闲坐聊天,窗外北风肆虐,屋中暖意如春,却是难得的惬意与闲适。 不消多时,采蓝与锦绣便双双回转,各自捧着自家女郎的画,呈到了堂上几位长辈的面前。 因钟景仁向来和气好说话,秦彦昭他们几个皆与之亲近,此时见太夫人心情极好,便也皆趁势起了身,围在他身边一起观画。 钟景仁先谦了几句,方展开画细瞧。 他首先打开的秦彦婉的画,那是一幅山水写意,远景的青山隐隐一带,近处则是数茎桃花,更妙者是那桃花树下,隐着一角女子的衣带,虽只寥寥几笔,却令人如入春时,看漫山桃花开遍,若身披万千云霞,而那一抹浅墨的衣带,便似那诗三百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女子,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一睹这女子婉约的容貌。 秦彦昭满面惊喜地观赏了一会,便抚掌道:“二妹妹的画,神韵果然佳妙。这画的可是桃木涧?” 秦彦婉颔首浅笑:“二兄好眼力。” 秦彦直亦赞道:“二姊姊画得好,远山近树,气韵悠然,倒像是将那首《桃花辞》入了画。” 《桃花辞》乃是前秦流传下来的长诗,出自无名氏之手,传诵至今仍极有名。秦彦直以此诗喻画,暗指画意如诗,自是极高的赞美。 秦彦婉浅笑不语,神情中并无多少骄傲。 钟景仁静静地看着画,良久后,方笑意温和地看了秦彦婉一眼,赞许地道:“极好。不想二娘于画之一道,竟有如此天份。” 秦彦婉连忙敛首谦道:“不曾污了钟舅父之眼,已是万幸。”一面说着,那眸中到底闪过了些许欣然。 钟景仁乃是真正师从名师、画技出众之人,得他一句夸赞,比秦彦昭他们的赞扬可要有分量多了。 见她言语安静、态度谦逊,钟景仁目中的赞许更浓,又细细地观赏了一会,方将画卷了起来,随后便将秦素的画擎在手中,缓缓展开。 德晖堂中,忽然便有了一种寂静。 所有观画之人,包括年仅八岁的秦彦朴,皆不约而同地张大了眼睛,又不约而同地神情古怪。 秦彦昭眸光愣怔,一脸愕然;秦彦直的反应更直接一些,一眼看过便咳嗽了起来,忙拿衣袖掩了口,那眼中的笑意却是无从遮掩的;秦彦朴反倒是一脸老成,胖脸蛋儿绷得铁紧,唯眸中划过了些许不自在。 秦素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像是没注意到这几位郎君的样子。 她的画技本就很差,秦彦直没当场笑出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一幅画,竟能让这许多人同时安静了下来,旁坐着的女郎们也呆不住了。秦彦贞于座中向太夫人略躬了躬身,便离榻而起,行至钟景仁的身边一同观画,秦彦棠亦随后离了座。 秦素静静地垂下眼眸,等待着钟景仁最后的评判。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旋即又有低低的咳嗽声响起。虽不曾抬头,她却也知晓,这一定是哪个姐妹看了她的画,故才有此反应。 秦素等了好一会,却始终没等来她意料中的评断,钟景仁像是消失了一般,半晌不曾出声。 她微觉讶然,举眸看向钟景仁的方向。 这一看之下,倒叫她更是吃惊。 钟景仁此刻的面色,竟然极为凝重,而那双温和的眼睛,亦正牢牢地粘在她的画上,观其神态,却像是从她的画里看出了什么。 秦素惊讶极了。 就她那一笔烂画,居然能叫钟景仁看得如此入神,这如何可能? 她不由自主地提步上前,探头往那画上看了一眼。 没错,这确实就是她的画,并非错拿了秦彦婉的。 这副画成画于前几日,画的便是东院的暮朝灯。 那一****借口取景,往枯井左近察看地形,事后便以此画搪塞,主要还是给阿谷背后之人看的。 因画得敷衍,不过是一、两个时辰涂抹而成的,故那画中景物也颇简致,不过是前景的一带曲廊,廊外则是枯树断枝与几盏灯笼,远景则是将暗不暗的天空。 坦白说,就算是她自己看着,也觉得这画实在连工整亦称不上。尤其是那一片天空,她不自觉地便又将死前的情景画了上去,因孝中不敢用颜色,便唯以淡墨深深浅浅地描了几笔,天空中那几点星光亦乏善可陈,笔触之呆板僵硬,直是一目了然。 可是,钟景仁的视线,却偏偏就停在那几笔天空处,那平和的目光深处,隐隐有幽光跃动。 “这是……六娘画的?”再过了一会,他似是终于自震惊中回过了神,看着秦素问道。 望着他平和无波的眼神,秦素蓦地觉得,心里竟有些没底。 这幅画究竟怎么了?钟景仁为何如此失态? 一时间,她心中直是百念丛生,面上却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点了点头:“正是我画的。我画得不好,请钟舅父见谅。” “真真是孩子话。”太夫人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语声颇为和悦,语罢便笑看着钟景仁,缓声道:“六娘还小着,又在庄子上呆了好些年,琴棋书画皆要从头学起,自不可与二娘相提并论,想必惹钟舅父发笑了罢。” 言语之间,却是将钟景仁表现出的异样,归结为秦素画技太差。 钟景仁微怔了怔,旋即了然,淡淡一笑。 太夫人仍旧是老毛病,太重嫡庶。 秦素乃是庶出,还是个外室女,太夫人是绝不允许庶女盖过嫡女的风头的。 德晖堂中,尤其如是。 “我就说嘛,怎么竟看了这样久,原来是画技太差之故。”林氏此时亦温声道,略有些责备地向秦素扫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 钟景仁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便将秦素的画随意一卷,抚须温笑:“正是如此。比起二娘来,六娘的画技的确生疏,需得好生锤炼。” 只说了画技,却对画意只字不提。 不过,这辞中些微的差异,并无人听得出。唯有秦彦婉,不着痕迹地看了钟景仁一眼。(未完待续。) 第103章 锁重门 秦彦昭此时便接了口,对钟景仁笑道:“六妹妹才学了几日,二妹妹却?34??爱画成痴,学了好长日子了,还请舅父勿要太过苛责。”语罢便又转向秦素,温温一笑,宽慰地道:“六妹妹勿急,学画亦如习字,总要多多练习,经年累月,便可自成了。”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宽厚温和,钟氏当先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夫人亦是目露嘉许,欣慰地道:“二郎说得好。” 秦素早便想坐回去了,此时便垂首道:“多谢钟舅父指点,多谢二兄指点。” 钟景仁摆了摆手,将画卷交由两个小鬟收好,便回到了原处坐下。众人亦皆归了坐,这一场观画风波,亦就此消于无形。 并没有人注意到,秦彦婉看向秦素的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探究。 钟景仁方才的样子,再度证实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某些猜测,不过,这些猜测仍需时日加以证实。 此时,高老夫人便向时漏看了看,对太夫人道:“虽说是亲戚热闹,却也不好误了君姑歇午。这时候快到未正了,君姑便去歇一歇可好?” 太夫人向来便有歇午的习惯,今日却是怕众人路上受寒,特意选了午后的时辰让大家过来,此刻她确实有些神思困倦,看上去也不似往日精神。 钟氏便也柔声劝道:“太君姑好生歇着便是,莫要累坏了身子。”一旁的林氏与钟景仁便也跟着劝了几句。 见众人皆是如此,太夫人便也不再坚持,遂笑道:“我实是有些倦的,难为你们一片孝心,那便散了罢。”又特意叮嘱钟氏:“好生安置你长兄,有什么不足的,只管来回我。” 钟氏答应了下来,一众人等便皆起了身,恭送太夫人回屋歇息,众人便也各自散了。 出了德晖堂,钟景仁与东院诸人打了个招呼,便随钟氏一同返回了西华居。 他的住处是在主院外的客院,不过因要交账,这几日的白天,他皆在西华居与钟氏清理账目,却也是不得闲的。 兄妹二人跨进西华居的院门,自竹桥上行过时,钟景仁便往西厢看了看,却见那西厢帘幕低垂、门户紧闭,连窗缝都没开得一条,门前还守着两个粗壮的仆妇。 见此情景,他便皱起了眉头,回到正房西次间儿后,趁着四下无人,他放缓了声音对钟氏道:“很快便是年下了,你这样总关着三娘,也不是办法。” 秦彦梨到底有病无病,全由钟氏说了算。如今钟氏一口咬定她病重,不许出屋,府中诸人口中不说,心中鲜有不明的。钟景仁便是怕自家妹妹行事太过,惹人闲话。 钟氏闻言,神情立时便是一冷,沉声道:“这是我心慈手软,关了她是不想害她。若是逢着那些狠毒的主母,她哪里还有命在?”她越说语声便越是冰寒,眸中闪过一抹极浓的恨意。 左四娘之事,她细细查访之下,竟未查出秦彦梨半点纰漏。 除了与左四娘走得近些,平素说的话多了些,秦彦梨与左四娘之间,并无更深的联系。 或者说,所有能证明二人联系的人与物,或死或失,全无踪迹。 她原已查明,那一日西院大搜检之前,曾有人看见过一个白衣黛裙的小鬟,自西窗书斋急急而出,匆匆回到了西泠山房。 钟氏不相信这是偶然。 可奇怪的是,事后她派人去西泠山房认人,却并未找出那小鬟的踪影,遍查西院,亦找不出那个小鬟来。那几个见过她的人皆道,那小鬟长得极不起眼,隔得时间略久了些,竟不大记得她的样貌了。 这简直是让人又气又恨,又觉胸口发堵。 还有那个叫阿志的小厮,临死前曾交代说,他与左四娘的使女流年之所以有缘结识,是因了在萧家族学时,有一日/他被秦彦梨请去帮忙,给秦彦柏送一封信,结果却在半路上偶遇了流年。 因流年长得酷似其亡姊,阿志心中眷恋,便与流年走得极近,又被她言语蛊惑,收下了她亲手做的几样针线细物,只是后来不知何故,那些用物尽皆不见了。 钟氏便命人打杀了阿志,又顺着他的话去查了秦彦梨,结果却是扑了个空。 这个庶出的三女儿一如其亲生兄长,直是滑不溜手,让人抓不到半点错处。就连上次意图落水一事,事后也没查出端倪,最后只得将西华居的几个守门妪撤换了事。 每每想到这些,钟氏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懑。 秦世芳手伸得这样长,布下了这样多的人手,她却一无所知,若非秦素莫名其妙地冒头,误打误撞将秦彦昭的事情闹了出来,她根本便不曾想到,她的西院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不过,往后却不会如此了。 上一次是她大意,只顾着查那兄妹两个的住处,却忽略了自己的院子。如今她已经将西华居从上到下全都查了个遍,以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 “纵然如是,你也当注意一些,莫要叫流言传了出去。”见钟氏面色阴沉,钟景仁只得出言劝慰,语罢又叹了一口气。 钟氏勉强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省得,长兄也应知晓,我自有分寸。”说着她便又沉下了眼睛,冷声道:“所以我今日带着蔡氏出来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知晓,他一家三口的命,都在我的手里,别以为我抓不住把柄便没办法治他们!” 听了这话,钟景仁深知说得再多亦是无用,遂摇了摇头,不再劝了。 钟氏拧着眉头站了一会,方渐渐转过了神情,向钟景仁说道:“罢了,这些琐事何必说它。还是说说别的吧,我之前也未来得及细问,那管瓷窑的吴匠师可是做了七、八年了,与我们家一向亲厚,长兄为何要将他换了?” 一听见“吴匠师”三字,钟景仁的面色便有些不好看。 他将衣袖拂了拂,似是要拂去那看不见的尘埃,沉声说道:“吴匠师便是做得时间太久了,久得生出了旁的念头,被我查出他竟私自克扣底下人的月俸,更暗中藏了上佳的瓷品私自贩卖。便是我忍得,秦家也断留不得这样吃里扒外之人。” 他说话的语气极重,神情亦变得有若寒冰。(未完待续。) 第104章 暗香逐 钟氏闻言大吃了一惊,提声问道:“竟有此事?”语罢她的脸色便也沉?34??下去,冷声道:“我就说呢,好好的长兄为何要换人,原来竟是人心思变。” 钟景仁此时的神情有些感慨,喟叹道:“小妹说得精辟。人心,确然最是易变。” 听得此言,钟氏也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是。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钟氏方劝慰地道:“长兄勿要烦恼,既是此人已经遣走了,损失也不算大,倒是不必理会。说起来,我恍惚听钟良说并州的砖窑出了什么事,前几日/我忙着,便未及听你细说,如今倒要问问长兄,那壶关窑出了什么事?” 壶关位于上京城外两百里处,隶属于并州,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民户不足两千,县下只辖一城,便是壶关城。此城离着上京只有一、两日的路程,却远不及上京邻近诸县繁华,堪称贫瘠之地。 秦家的砖窑便设在壶关城外,因烧制出的砖颇为耐用,向来便有壶关砖之称。 听得钟氏提及壶关,钟景仁的面色便有些发沉。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却仍是抹不去眉间的那一抹郁色:“壶关窑今年烧出的砖,数量比去年减了两成。” 钟氏猛地抬起了头,吃惊地看着他,半晌后方问道:“如何会少了这许多?出了何事?” 钟景仁的眉头皱紧了些,沉声道:“那里的黏土不知何故,竟大不如往年,数量也少,成砖数便也跟着少了。” 闻听此言,钟氏一下子忧心忡忡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捻着麻衣上的线头,怔怔语道:“这可如何是好?”语毕复又看向钟景仁,眸中涌出一丝期盼:“长兄可有补救的法子?” 钟景仁经营秦家窑厂多年,钟氏对他极为信任。 “法子倒是有,却难。”钟景仁的眉心拧成了川字,神情越发忧虑:“大匠说,离壶关三百里有一座小城,那里有上好的黏土。我派钟良去看过了,确有其事,只是……那里却是杜家地界。” “杜家?”钟氏喃喃重复,旋即一惊,看向钟景仁问道:“莫非是……襄垣杜氏?” 钟景仁点了点头,眸色越发沉重。 襄垣杜氏亦是陈国大士族,虽不能与薛、桓这般冠族比肩,却也差不了多少。杜氏家主杜行简正值壮年,如今官至骁骑将军,人称“杜骁骑”,却是个行事狠辣之人,据说当年与汉安乡侯曾有过节。 秦家居于青州,正属汉安县辖区,那杜家本就与汉安乡侯不和,如何会允许秦家在自己的家门口开窑厂? 林氏眉间忧色愈浓,哀怨地道:“怎么竟是他家?这样一来,岂非那砖窑便办不下去了?” 钟景仁连日来为此忧心,闻言亦是满脸的无奈:“所以我说,难。”顿了顿,又道:“我已令钟良去了益州,看那里有无合适的地方。” 他的话并未令钟氏轻松多少,她仍是眉尖紧蹙:“便是再换旁处,亦是不易的,谁知道又会撞上那个贵族士家?”她说着便叹了一口气,向案边的扶手椅坐下了,亦示意钟景仁坐了下来,亲手斟了一盏茶给他。 钟景仁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怅怅地道:“小妹说得极是。原本壶关开窑,便是因有萧家说项,我们才拿了下来。如今这府中的情况却是……” 他说至此处便收了声,面色越见沉郁,额头上累起几道深深的皱纹。 钟氏怔了一怔,却是会错了他的意,遂苦笑道:“长兄之意,我自是明白。只是,那萧家却不大靠得住,亦不足信。自夫主去后,那萧夫人只来过一遭,态度很是冷淡。如今他家中族学出了事,可是长兄也看见了,萧家根本就没想过来寻我们帮忙,宁肯停了族学,也不愿开口求助。若是夫主还活着,定不会如此的。”语罢长叹了一声,满面无奈。 钟景仁倒被她说得愣住了,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我并非此意,小妹误了。实话说予你,我一直并不觉得萧家如何好,只是当初妹夫与太夫人坚持,才走了萧家的路子。依我本意,秦家若能不依附于任何一族,才是最好,只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有瞬间的悲凉,语声亦渐低了下去:“……只是,这条路到底难走,我们钟家……便是一例。” 言至此处,他那双平和的眸子里,终是涌出了一丝怅惘,叹了一声,不复再叙。 钟氏被他一言勾动心肠,回思家族旧事,多少雄心壮志皆被这冷落的世情消磨,族人凋零、门第低微。这般想着,她亦是满腹愁肠,跟着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两个人皆不曾说话,唯凛冽的北风时而掀起厚帘,将冰寒的冬意送入房间。 静默良久后,钟景仁方站起身来,将衣袖展了展,慨然道:“罢了,往事已矣,何必再提。”说着便缓步行至门边,挑帘往外看了看,复又回首向钟氏笑道:“你这里的梅花开得倒早,方才起了阵风,我还闻见了梅香,是去年那棵玉蝶开了么?” 钟氏见他岔开话题,自是知晓他是不欲自己心忧,便也打起精神来笑道:“哪里是玉蝶,那边打着苞的才是呢。”说着她已行至钟景仁身边,伸手指向另一个方向道:“那一棵开得粉馥馥的,是今年才从西暗香汀移来的,五娘说是傅粉,下雪时赏看最佳,比之红梅孤艳,这花又别有一番柔而不弱的风骨。” 钟景仁“唔”了一声,捋须点了点头,亦不出门,只立在门边远远地观赏。 钟氏立在钟景仁身侧,遥遥地望着那株傅粉,陡然想起一件事来,沉吟了一会,轻声问道:“既说到了五娘,我倒要问问长兄,今日为何突然提起要观画?” 钟景仁行事十分稳重,从来不参与秦家两院之间的争斗。也正因如此,林氏虽对钟氏十分防备,对钟景仁倒无甚恶感。而太夫人亦很欣赏他的持重厚道,放心地将秦家窑厂交给他打理。 可是,今天他却突然提出要看画,看的还是东院两位娘子的画,其后更是差一点便介入了嫡庶争风之中,钟氏十分不解,故借此机会问了出来。(未完待续。) 第105章 寂灭生 钟景仁将视线自那株傅粉上收了回来,目注钟氏,正色问道:“阿圆,依你看来,六娘是个怎样的人?” 钟氏被他问得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钟景仁松开布帘,负着两手,望向案上的一只陶罐,面带深思地道:“我总觉得,六娘像是有些……”他蹙起了眉头,似是在斟酌词句,过了一会方道:“……像是有些……与众不同,你大约没注意到,她曾于座中偷眼察看于我,那眼神,颇令人回味。” 钟氏闻言,立时便皱了眉,沉声道:“真真可笑,仗着上回在太君姑跟前说上了话,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语罢摇了摇头,神情颇是不以为然。 “哦?她竟能在太夫人面前说上话?”钟景仁却像是来了兴致,问道:“她是如何说上话的?为何你从未向我提过?” 钟氏将衣袖一拂,面上倒有了几分不自在,淡下了神情,三言两语便将秦素在德晖堂慷慨陈辞那件事说了,又淡淡地道:“……看在她无知粗野的份上,也算是歪打正着帮了我的忙,这件事我便未与她计较。却不想她竟还敢偷窥于你,原来竟是个外忠内奸的,倒是我小瞧了她。” “什么忠的奸的,小妹言语太过了。”钟景仁啼笑皆非,看向钟氏的眼神却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宠溺,“你自幼便是如此,总爱将事情往坏处想。我倒是觉得,六娘未必心中有恶,观其画意,更是如此。” “画意?”他话音一落,钟氏已是讶然抬头,像是完全没听懂钟景仁的话,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六娘那般拙劣的画,竟然也有画意?” 那张画她也探头看了一眼,真真是看一眼都嫌多余,与其称之为画,倒不如视为小儿涂鸦。这样的画,哪来的画意? 钟景仁却郑重点了点头,手抚短髯,沉吟地道:“她的画的确不能算好,然画中之意,却极是与众不同,二娘反不及她多矣。” 钟氏惊得连嘴巴都张开了:“竟是如此?” 钟景仁再度颔首,若有所思地道:“若只观画,我会以为那是出自沧桑老者的手笔,而六娘才只有十余岁,个中微妙,实难一言尽之。” 见他说得郑重,钟氏越发难掩面上讶色,停了片晌方问:“长兄此话……当真?” 钟景仁将衣袖一拂,不悦地道:“你何时见我拿画作开过玩笑?” “我并非此意。”钟氏连忙笑着否认,神情微带几分歉然:“我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见她忙着解释,状甚切切,钟景仁到底心疼自家小妹,便放缓了声音道:“之前六娘观察我时,那眼神锋芒内敛、不动声色,我回望过去时,她却又是乖巧娇怯。我心中生疑,这才提出要观画。须知画如其人,一个人再怎样遮掩心性,笔下画作却是骗不了人的。” 钟氏深知钟景仁的本事,对他的说法还是信服的,此时便问道:“既是如此,长兄以画观人,可知六娘心性?” 钟景仁便又抚起了颌下短须,沉吟了好一会,方慢慢地道:“以笔力看,坚忍冷酷;以意境看,寂灭不生。”停了停,面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又补了一个字道:“怪。” 说完了这个字,钟景仁便又有些出神,一时间便不曾说话。钟氏亦是无言以对。 她已经很久不曾见长兄有如此考语了。 就算是秦彦昭,钟景仁也向来只以“中平”、“纯朴”之语论画,而秦彦婉之画,更只得了“清幽”二字而已。 可是此刻,他却对秦素的画点评了九个字,且用字极重,这让钟氏在讶异之余,亦有一点不自在。 她嫡亲的儿子,竟比不上东院庶出的外室女,纵然那评断之人是自己的长兄,所评之语亦称不上褒奖,钟氏却依旧难免不快。 钟景仁一瞥眼间,见她的眉眼又阴沉了下去,十分无奈,摇头劝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些许小事何苦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庶出女郎罢了,又养在东院,她的画是好是坏、心性是善是恶,终究及不到你们西院。我也只是一时兴起多说了两句,你又多想了。” 钟氏闻言面色稍缓,钟景仁便又道:“那六娘小妹往后只远远看着便是。相较于她,西院诸事才更重要,二郎与四郎皆是心性正直的好孩子,你这个做母亲的正该多多看顾,莫要再生别事。我看二郎有时失于轻浮,这上头你要多下些功夫,别只盯着他的学问,为人处事上亦需多多提点。” 他语声谆谆,皆是一片爱护之心。钟氏与这个长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便颔首道:“正当如此。长兄说到了我心坎里。” 钟景仁又道:“还有,你不是说要办族学么?此事实是大好。依我看来,秦家现在缺的便是这一点书卷之气,那窑厂开得再多、秦瓷秦砖再是有名,亦不如一所族学能立得住根本。” 听得此言,钟氏倒又被勾起了一腔心事,叹了口气道:“长兄说得何尝不是?只是……到底艰难了些,就算族学开了起来,又往哪里去请夫子?”她的语气有些黯然,意态消沉。 秦家如今门楣之低,就算真办起了族学,莫说是名儒大家了,便是一般的夫子,恐也不愿附就。 听得钟氏所言,钟景仁却显得不甚在意,挥了挥衣袖道:“这又是什么难事?只要族学开起来了,总能寻到夫子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我倒要劝一劝你,你也需好生劝劝太夫人,切勿学那些所谓士族人家,一力去请什么名师坐阵、大手讲习。依我之见,只要是扎扎实实有学问、品性好的,便是寂寂无名的寒族子弟,亦可请来当夫子。秦家本就豪富,沽名钓誉之举,实当慎之。” 钟氏点了点头,喟叹道:“长兄所言甚是,阿圆记下了。” 钟景仁又道:“我也会帮着暗中查访的,若有合适的良师,必当荐来,小妹毋须多虑。” 钟氏闻言,眉间忧色淡了些,又想起了秦彦昭他们学问上的事,便坐在了钟景仁的对面,絮絮地向他讲述起来,那轻柔恬和的语声,自布帘款款透出,为西华居增添了几许温馨与安然。(未完待续。) 第106章 疏影间 秦素并不知晓,自己竟成了钟氏兄妹的谈资。 此刻的她正立在西院的角门边,两颊冻得微红,一面呵着手取暖,一面眼巴巴地看着秦彦昭。 “二兄,是不是这样的呢,黄柏陂在这里……那里便是连云山……然后这里……嗯……就是青州城了……我说得对么?”她将一只手移开唇畔,在半空里胡乱地指来点去,虚心向秦彦昭求教,颊边的红晕似是又深了一层,显得颇是不好意思。 秦彦昭被她缠磨了一路,此刻已无方才那种温润诚厚的气度,直是一脸想要挠头的郁结神情。 许是在德晖堂听到了一个陌生的、且十分古怪的地名,这位六妹妹出门之后,便悄悄地踅到了他的面前,喏喏地小声问他黄柏陂在哪里,是个何等模样的所在,离青州远不远等等。 望着她黑瘦的小脸,偏一双隐在刘海下的眼睛清清亮亮的,他身为兄长,何忍拂之?于是便耐着性子,将自己记得的地形画给她看,又大略向她解释了一番。 谁想,这个六妹妹看着有两分聪明,实则竟笨拙得堪比木头,看不懂他画的地形也就罢了,竟对将地貌山川画在纸上一事十分不解。 虽然她也会画画,可是画的皆是实景,而地形图却是将大片景物只以几根线条或微小图样加以标志,他这个六妹妹的脑袋便转不过来了,榆木一般半点不通,枉他费了好些口舌,她仍是一脸懵懂,看得他直想叹气。 “不是这般的。”秦彦昭第七次否定了秦素的理解,语气十分忍耐,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黄柏陂位于汉嘉郡,青州在江阳郡,两个地方隔得极远,六妹妹画得太近了,且方位亦是大谬。” 秦素闻言,立刻惶恐地低了头,小声嗫嚅地道:“我……我太笨了……我就是弄不明白,明明是青州城,怎么能缩得那样小法……我……是不是太笨了?二兄一定是恼了我了……”说着说着,语气已是渐渐低微。 秦彦昭垂眸看去,却见秦素说完了话,偷偷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巴巴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赶快垂了下去,脚下两只木屐可怜兮兮地并拢在一处,看上去十分无措。 秦彦昭心头涌起的那点不耐烦,“噗”地一声便泄了气。 若论可怜,父亲所出的诸位兄弟姐妹中,最可怜的便是六娘了。打小便没了生母,又长在田庄、无人教导,竟是笨得比那……比那…… 秦彦昭一时间竟有些词穷,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用来形容秦素的笨。 他拧眉站了一会,终是无力地道:“罢了,你与我去西庐罢,我给你看地形图。否则只怕我们说到明日天亮,你仍是弄不明白。” “二兄有图形册么?”秦素适时睁大了眼睛,努力扮演求知若渴、自伤身世的可怜庶妹形象,“我真的可以去看么?” 秦彦昭负了两手,洒然颔首:“自然,为兄何曾骗过你?” 秦素立时弯眉浅笑,作势向他福身行礼:“多谢二兄。” 秦彦昭大袖一挥,唤起一旁的阿承:“阿承,前头带路。” 阿承方才一直垂首立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此时闻言,立时躬身应道:“是。郎君、女郎,请随我来。”语罢便当先跨过角门,往前行去。 阿栗随在秦素身侧,虚扶着她的胳膊向前行,一壁轻声问:“女郎可冷?这只暖囊冷了,要不要我先回去取个新的?” 秦素摇了摇头,心中亦喜亦忧,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能够前往秦彦昭所居之西庐,就近观察他的情况,她自是百般乐意的。 然而,那份图册一日留在秦彦昭手上,便一日是个祸害。只是他对这图册十分爱惜,珍重藏之,根本不许人碰。若想要顺理成章地将此物毁去,还需图一良策。 秦素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今日不过是去探个虚实罢了,先查明那图册到底是否官制,再看一看秦彦昭收藏图册之处,余事只能徐徐图之了。 幸而此事是在最后抄家时才被查出来的,亦即是说,这图册秦彦昭收藏得极隐秘,而钟氏等人就算知晓他有图册,也以为那是私制的,并未当回事。 至少从时间上来说,并不是很紧迫,秦素还有时间去仔细筹谋。 见她神色凝重,阿栗便也不再说话,只小心地行在上风口,替她挡着那阵阵掠过的北风。 原本今日跟出来的是锦绣,不过,方才德晖堂双姝较艺,秦彦婉胜了秦素一筹,林氏正自开怀着,锦绣自彼时起便是一脸要去请功的模样,仿佛秦素技不如人,全是她的功劳。 秦素乐得遣开她,便嘱她先将画放回去,换阿栗过来服侍,因此这时便是阿栗随侍于秦素身旁了。 几个人一路无言,安静地自角门后的一段穿堂行过,转上了长长的回廊。 相较于东院的冷寂与压抑,西院似是要多出了几分鲜活之气,虽仍是寒冬,却可闻远处水声潺潺,园中多植花木,风里隐着梅蕊冷香,令人精神一振。 “那一处便是西暗香汀,五妹妹便住在那里。”行过回廊的一个转角时,秦彦昭伸手指着东南方向的一角飞檐,含笑道:“五妹妹最喜植梅,这些年我也帮她搜罗了不少,如今却是她院中梅花最盛之时,真真是疏影暗香开遍。六妹妹一会若不急着回去,可去她那里坐一坐,赏赏梅。” 秦素纵目看去,却只见几重翠柏参差耸立,连那飞起的瓦檐亦看不大清,又哪里能见得到半分梅影。 倒是有幽幽暗香,逐风而来,又婉转而去。 她略略凝了神,便仰首笑道:“二姊姊院子里也有一株老梅呢,想必过些时候也要开了,那梅树生得很有筋骨,开出花来也定是好看的。”略有些夸耀的语气,正符合她这没见识的村姑模样。 秦彦昭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两处如何可比?便是西暗香汀的一株宫粉,也远胜于东晴山庄了。” 秦素立时显出满脸的不服气,将头一扭,脚下故意踩出极重的步子来。 秦彦昭对这个六妹妹向来很是无法,摇头笑叹,“罢,罢,我也不与你多说,一会你有空自去瞧便是。”(未完待续。) 第107章 梨园雪 在回廊里转过几个弯,便见一旁显出一条细细的羊肠径来,小径上铺着洁白的石头,便是在阴暗的光线下,亦是白光耀眼。 小径的尽头便是两扇虚掩的半月门,一带花墙蜿蜒环绕,墙外有一株高大的梨树,树下堆着厚厚的雪,仍是晶莹洁白。 秦素仰首看向门楣,那上头挂着玄漆匾额,上书着清清瘦瘦的“西庐”二字,却是秦世章的墨迹。 “便是此处了,六妹妹请进。”秦彦昭极具主人风度地向前伸了伸手,阿承已然上前推开了门。 秦素便扶着阿栗的手,款步跨进了院中。 这间院子颇大,里头却只有几棵松竹,并无别的花木,亦没有多余的装饰,那院门外的一树梨花探进来大半个身子,到得春时,便是这院中唯一的丽色了。 秦素不由暗自点头。 西庐收拾得十分相宜,看起来,钟氏对秦彦昭实是各方面皆关照到了。 因才经过一次搜检,西庐中的仆役皆是生面孔,秦素看了半日,也未瞧见前世见过的那几个使女,只有两三个年幼的小鬟守在厢房等处,院中行走的多为半大小厮。 “郎君回来了。”一个守在正房门前的小厮见了秦彦昭等人过来,连忙几步迎上前来,待瞥见秦彦昭身后的秦素时,他明显有些发愣,过了好一会方弯腰行礼。 另一个守在门边的小厮此时便掀开了布帘,口中笑称:“郎君请进,女郎请进。”态度十分殷切。 秦素暗自打量着那两个小厮,眼尾的余光却瞥见阿栗两腮微鼓,似是颇不以为然。 “怎么了?”秦素轻声问道,一面与前头的秦彦昭拉开了些距离。 阿栗鼓着嘴巴看了那两个小厮一眼,方凑在秦素的耳边,飞快地轻语道:“那掀帘子的小厮便是阿胜远房堂兄的义弟。” 秦素挑了挑眉。 钟氏将西庐的人手全都换了,那两个帮着搜西窗书斋的小厮,原就是钟家的家仆,充作秦彦昭的小厮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秦素一面转着念头,一面便被秦彦昭请进了正房明间。 房间里布置得十分简朴,一应桌椅几案皆是素色无花纹的。虽然孝期已过百日,然屋中仍是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件,除了白黑两色便无旁的颜色,连仆役们的衣着亦皆不出此二色。 看起来,受此前逾制之事的影响,秦彦昭于些小节处已然极是自律,不得不说,这样的他令秦素十分欣慰。 “六妹妹请往这屋里来,这屋中略暖一些。”秦彦昭将她让进了东次间,又招呼小厮送上了暖囊。 东次间亦只是门帘厚些,并无取暖之碳炉、熏笼等物,仍是简朴至极。 秦素四顾一番,赞叹地点头道:“二兄至今仍遵百日之制,实在令小妹拜服。” 秦彦昭神情微滞,面上似是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便将视线转向了窗外,停了好一会,方勉强一笑:“此乃祖宗定下的礼法,自是须得加倍遵从。” 秦素面上维持着赞叹的神情,叹声道:“二兄说得真好,小妹多有弗如,往后还要向二兄好生学着才是。” 秦彦昭微微侧首,眉目间划过一丝黯淡,却未再接话。 秦素知道这话题让他有些不舒服,便也不再继续,顿了一顿便转过了话头,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了些,含笑道:“好啦,我已然觍颜来到了西庐,登堂入室进了二兄的书房,还望二兄不吝赐图,让小妹也长些见识。” 秦彦昭闻言,启唇一笑:“六妹妹说话便是有趣。” 他此时的语气较方才轻松了一些,语毕便吩咐一旁的阿承:“你去里间大书架,将最下头的那只书匣搬过来,若抬不动便叫阿束帮你。” 阿束便是阿胜堂兄的那个义弟,听秦彦昭有唤,他便应声上前道了声“是”,阿承亦上前领命,与阿束一同去了东梢间,不一时便两人合抬着一只大书匣走了进来。 那书匣乃是榉木所制,通体漆着玄漆,并不见名贵,唯体形十分巨大,看阿承他们吃力的样子,分量应该也很沉。 二人抬过书匣搁在靠窗的大书案下,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秦素见状,便亦转向阿栗,轻声吩咐道:“罢了,趁着此时无事,你且先回东篱替我取个暖囊过来,再去里间匣子里取一角银,记得避着人一些。”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囊并一把钥匙来,交予了她,语声更是轻细:“这是开匣的钥匙。还有这些钱,方才来时却是忘了,西院角门的老妪却是不曾打赏,你拿去予了她们罢。” 这些守门的老妪、扫地的仆妇,最是爱四处乱嚼舌根。秦素知晓,她这几个小钱并堵不住她们的嘴,不过是不叫她们主动往外传就是了。 她来西院的事情,能晚些被人知晓便晚些,最好无人提及才好。 她二人这厢轻声地说着话,秦彦昭便在那里开书匣。 那书匣上挂了三把亮锃锃的铜锁,开起来颇要费些时候,直待秦素交代完毕,阿栗领命去了,秦彦昭仍在拿钥匙捅着最后一把锁的锁眼,神情极是专注。 秦素见状,心中便又多了一层烦难。 她没料到,秦彦昭竟将这图册锁得这样严,难怪阿承说偷不出来呢。那三把钥匙全在秦彦昭手上,书匣又收在里间卧房,一般人根本便摸不着。 “咔”地一声,最后一把锁应声开启,秦彦昭一面收起钥匙,一面便直起身来向秦素笑了笑:“六妹妹可是要笑?为兄这般行止,可称得上敝帚自珍了。”语气微带了两分自嘲。 秦素连忙摇头:“我不会笑二兄的。”说着便又略略垂首,语声渐微:“这是我强求着来看的,让二兄为难,实是我的不是。”越往下说,头便垂得越低。 她已经摸熟了她二兄的性子,最近又时常对镜练习,如今做出这副可怜模样已是得心应手了。 见她黑瘦的小脸半低着,乌鸦鸦的两个丫髻下垂着两条白布带,模样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秦彦昭的心早软了,柔声道:“六妹妹说得太重了。你一片向学之心,为兄自当帮着才是。”语罢他便打开书匣,将一卷图册取了出来,递到了秦素的跟前,温言道:“喏,这便是山川图册,你且瞧着便是。”(未完待续。) 第108章 山川册 秦素伸手欲接那图册,心中念头微转,那手伸了一半便又缩了回去,抬眼看向他,刘海下的眼波又清又亮:“这图册想必极是贵重,我还是不动手了,二兄翻给我看可好?那汉嘉郡的名字我还不大识得呢。” 这一次她的态度十分坦然,不似方才腼腆,秦彦昭见了,心底里松了口气,面上的神情亦更为柔和。 这卷图册还是他一个月前自秦世章的书房里寻来的。 秦世章秉性疏淡,虽写得一笔好字,亦有满腹才学,然平素除了公文之外却极少留字留画,亦不喜著文立说。 他离逝后,秦彦昭日夜思念父亲,却未寻到多少值得纪念的物品,直到那一日,他在大书房里翻到了此图。 因见上头痕迹斑驳,边缘处磨损得尤为严重,他便知这定是秦世章日常翻阅的,便私自留了下来,权作一点念想,心中十分爱惜。 而最近这几日,他又从萧郎君那里打听到了一些事,对这图册更加重视起来,还招了府中仅存的一位门客问过话,那门客所知虽不多,但言语间透出的意思,却叫他不能不深想,因此对这图册越发地着紧。 秦素乃是他的六妹妹,妹妹提出要看图,秦彦昭身为兄长不好拒绝,却也很怕这个乡野来的妹妹不懂这图册之珍贵,万一损坏了便不好了。 如今见她如此懂事,他心中自是大松了口气,便含笑道:“六妹妹懂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将图册收了回来,亲自解开系绳,自其中寻出了有汉嘉郡的那一卷,缓缓展开,一面便伸手指着图册轻声道:“六妹妹,你瞧,这里便是汉嘉郡了,‘汉嘉’二字便是这两个,你可看得明白?” 秦素“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注意力已然全部移至了图册上。 在她眼前徐徐展开的,是绘有江阳郡与汉嘉郡两郡的地图,图册颇大,若要摊平,怕是能将小半面书案也覆住,其所绘地形却比隐堂的要详细得多。 秦素忍不住两眼发亮,视线粘在图上辗转流连。 那地图上不仅标有山川地形,亦以大、中、小三种规格的城墙图标,标注了汉嘉郡所有的大小城池,又以大、中、小三种人形图标,标注了大大小小的村落,实可谓巨细靡遗。 秦素虽不曾伸手去碰,一张脸却情不自禁地凑在了图册跟前,伸出一根黑而细的手指,虚虚地沿着图册最中部的连云山脉先行向南,复又转北,许久之后,才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中,看到了极小的黄柏陂三个字。 秦彦昭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秦素观图的模样,不知何故,竟让他想起了秦世章生前站在图册前的情景。 “六妹妹原来会看图册?”他忍不住出声相询。 秦素闻声抬头,面色微赧:“二兄莫要笑我,我哪里会看图?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图册呢,且还是这样大的。”她赞叹地说着,一面又看向案上的地图,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这的确是秦素两世所见最详细的图册了。 见她神情自然,秦彦昭亦觉得自己想得多了,遂掩饰地笑道:“话虽如此,我看你的样子却很像行家,以山脉为准,迂回视之。父亲当年便是这样教我的。”说到后来,他的神情便带出了几分回忆,眼前似又浮现出年幼之时,秦世章抱着他立在案前,手把手教他看图册的情景。 秦素不去打扰他,视线仍旧围着图册打转。 秦彦昭没一会便转回神来,温笑着道:“我走神了,让六妹妹见笑。” 秦素摇了摇头:“无妨的,总归我识得这连云山。”她一面说,一面便将手虚指着地图的最中部,细声道:“连云两个字我还是识得的,连云山便在田庄左近,每日抬头可见的。” 秦彦昭了然颔首:“怪不得呢,我见你一来便指着那里,倒还以为你是会看图的,却原来是在图中寻到了故地。”语罢便又看了秦素一眼,眼眸中带着几分怜惜。 秦素此时的神情却是欢喜的,弯唇道:“便是因为寻到了连云山,我便一面想着那山的模样,一面便看着这图上的山,不知怎么,便想起了连云山有时候被云雾遮住,只露出山峰的样子来,倒是与这图上画的极像。我现在有些明白这图册是怎么回事了。” 听得她如此说来,秦彦昭便又笑道:“六妹妹真是聪慧。” 秦素连忙笑谦了几句,秦彦昭便又伸手指向黄柏陂的地名道:“此处便是那黄柏陂了,六妹妹可识得这几个字?” 秦素佯作凝目细瞧,又向图册靠近了些,却是仔细察看着黄柏陂周遭的地名。 前世今生,除了知道黄柏陂位于汉嘉郡外,她对此处实是一无所知,那一带的村庄地名亦是她闻所未闻的。 凑近了细看,越发觉得那图册绘得十分详细,各处道路村庄纵横交错,秦素看了一会竟有些头晕起来,于是又将身子往后移了移,与地图离远了一些。 隔了一段距离去看,可看出黄柏陂位于汉嘉郡偏北方向,位置偏僻。她仔细寻找良久,方才找到了黄柏陂所属的县,乃是臼水县境内。 秦素不由蹙起了眉。 据她所知,臼水县应该并不富庶,好像是也没有什么大士族。 她心中忖度着,淡淡的视线掠过图册,向秦彦昭的方向瞥了一眼。 秦彦昭正在仔细地看着图册,不过却非秦素所看的这一侧,而是在看江阳郡的地形,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在想着什么事。 秦素略略放了心,向旁行开了一步,长长的衣袖似是不经意间便落在了图册的边缘,隐在袖中的手指尖用力,向下一扯。 图册的边角立刻展平了,秦素飞快地扫了一眼,却见在图册最下角的位置,印着一个略有些模糊的红色印鉴,上头的字迹却仍可辨。 秦素忍不住眯了眯眼。 那“益州官制”四字,此际瞧来,竟是无比的刺目。 果然是官制图册。 秦素说不上是惊惧还是失望,这一眼看罢,便将衣袖挪开了,佯作垂眸看图,无声地吁了口气。 罢了,此事终究是在她预料之内,如今还是以黄柏陂之事为重,旁的先搁在一旁。(未完待续。) 第109章 琼玉郎 秦素微阖双目凝了一会神,复又睁开眼睛,将视线转至案上布帛,于脑海中仔细搜寻前世隐堂所授汉嘉郡的各项事宜。 几息之后,她的脸色蓦地沉了下去,眸色尤冷,宛若寒冰。 她终于记起,在汉嘉郡的臼水县,有一户声名不显的/士族——沈氏。 据隐堂得来的消息,臼水沈氏家主之妻姓戚,乃是何都尉之妻戚氏的庶妹。 以庶配嫡,且还是嫁予了士族的家主为正妻,就算何家的门第高于沈家,也是沈家吃了亏。而这门并不般配的亲事,当年乃是戚氏的嫡母一力促成的。那位高嫁了的沈戚氏,就此对嫡母与嫡姐皆是感恩戴德。 秦素尽量收拢情绪,然而,那一丝丝的冷意仍是不住下沉,直直坠向她的膝盖。 藏龙盘,果为一局! 当年她便觉得奇怪,藏龙盘明明烧制于中元十三年,而秦氏瓷窑被封,却在两年之后。 若中元帝真要治秦家的罪,早便应治了,为何还要等上两年?若非有人故意提及,谁又会将这件两年前烧出的瓷器,与皇族联系在一起? 而臼水沈氏的名号一经冒出,此事便立刻明晰了起来。 秦素蹙起眉心,只觉得双膝处的冰冷,已然漫上了全身。 这其中的因果,其实一点也不难猜。 人世间熙熙而来、攘攘而往,还真是无甚新鲜事可说。没落的秦氏却偏偏身家巨富,自是惹人眼红,就此生出些事端来,亦怨不得旁人。 秦素半阖了眼睛,飞快地将整件事想了一遍,心中越发坚定了一个念头: 必须将薛家拉下水,否则此事绝难善了。 而就算拉来了薛家,秦家也未必便保无虞,还必须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将秦家完全摘出来。 她转着念头,心情却比开始时轻松了一些。 事情终于有了头绪,总比凡事不知要来得好,再者说,她又提前看到了接下来的几步,只需好生谋划,她就不信扳不回这一局。 秦素心下忖度着,又张大了眼睛,凝视着那份绘于布帛上的地图。 真是好东西啊,比隐堂所绘的强了百倍不止。 只可惜,此物越是好,便越是留不得,终须想个法子毁去,免了秦家一场灾祸。 一念及此,她便又向秦彦昭看了一眼。 此时的秦彦昭正目注图册,若有所思,并未察觉到秦素的视线。 他难得露出这般沉肃的模样,让人不免有些好奇。 秦素凝思片刻,假作观图,略略错开了两步,转去了秦彦昭的侧后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图册。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看的似乎是江阳郡北那一带,至于具体的县名城名,从秦素这里却看不大清。 秦素心中蓦地一动,脑海中划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她凑前了一些,在图册上寻到了青州城外的官道,以此为基准,将由青州至上京沿线的地名全都看了一遍,并记下了两、三处不大显眼却很可能有用的地方,其路线与方位皆牢记于心。 便在这一刻,那个模糊的念头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不过,就算心中有了底,她还是需要多做些几手准备,且这图册本就难得,往后她也并无机会再看,此时更需多看几眼,将能记下的尽皆记下。 她来回扫视图册,直到确定所记无误后,方侧眸打量了秦彦昭一眼,却见他仍旧神情肃然,眸色竟是少见的冷厉。 她心下微惊。 秦彦昭究竟在看什么?为何神情如此凝重? 迟疑了一刻,她便轻声地问道:“二兄在看什么?” 秦彦昭猛地转回头来,像是被她惊醒了一般,先是怔了怔,旋即面上便飞快地浮起了一个笑,掩饰地道:“没甚么,没甚么,我只是随意看看。”一面说着,一面便动手卷起了江阳郡那一侧的布帛。 越是这样说,越叫人心中生疑。 只是,再往下问便不好了。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旋即转开了视线。 只能请阿承盯牢一些了。 她的这位二兄,如今行止上倒是没什么错,但到底太过年轻、意气极重,估计在外头也未结识到什么真正的良友,做事还是叫人不大放心。 “六妹妹可看明白了?”图册卷起了江阳郡那一半,秦彦昭便又问道,手却停在卷起的布帛上。 秦素见状立刻笑着点头,一脸欢然:“嗯,我看完了,原来图册是这样的,这下子我便明白了,多谢二兄让小妹长了一回见识。” 秦彦昭等的便是这句话,闻言便笑:“如此,我这个做兄长的也算尽了责。”他口中说着话,手下却是分毫未停,十分迅速地便将图册卷了起来,与其他几册合于一处,再拿系绳小心地捆牢,一应动作十分仔细。 秦素识趣地退至凭几旁坐下,捧起了方才的暖囊,专意打量着那上头的纹路,并不往他的方向多瞧一眼。 不一时,阿栗便捧着暖囊回来了,阿承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帘外躬身道:“郎君,钟管事才传了话,这一季的笔墨等物到了,请郎君派人去取一趟。” “唔,我知道了。”秦彦昭此时已然锁好了书匣,便向阿承招手:“你与阿束将匣子搬回原处,小心莫要磕碰了去。” 阿承与阿束领命去捧匣,秦素便也适时起身告辞。 “六妹妹难得来,我却不好多陪,还请六妹妹勿要介怀。”梨花树上雪枝晶莹,秦彦昭一身白衣,立于这满树琼玉之下,亦有一份洁净明朗的气度。 然而,秦素还是从他客气的语声中,听出了那么一点不自然。 秦彦昭此时确实是后悔的。 方才一时心软,拿出图册来给秦素看了,现在想想却觉得有些莽撞。这图册留在府中本就于礼不合,若非有着各方面的考量,他也不会将之扣在手里。 秦素心下了然,神情仍是怯生生的,只将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向秦彦昭,细声道:“我扰了二兄学学问,是我失礼了,二兄不与我计较,是二兄度量大。”语罢想了一想,又轻声道:“二兄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乱说的,还请二兄也莫要跟人说,若不然,母亲定是要责怪我的呢。”越是说下去,她的神情便越是怯怯。(未完待续。) 第110章 袅余音 听得秦素所言,秦彦昭心中微定,点头道:“好,我这里有图册一事,六妹妹也勿要对人言。” 秦素立时乖乖点头,得来了秦彦昭一个嘉许的微笑。 二人在西庐的院门处作别,秦素便扶了阿栗的手,踏上了那段长长的曲廊。 见四下并无人迹,阿栗便靠在秦素耳边,轻声禀道:“适才阿承悄悄地告诉我,说两日前,西院夫人罚蔡夫人跪了祠堂,还不给饭吃。三娘子与三郎君想要求情,皆被拦下了。后来还是二郎君求情,西院夫人才让蔡夫人回了院子。如今蔡夫人正病得重,每日皆要吃三大碗苦药,饭食却只有一碗稀粥。西院夫人说这是医说的,要遵医嘱,病人不好多食,要多饿一饿才好。” 秦素一面听着,一面忍不住心下感叹:大妇整治妾室,果然是挥手而就,不废半分力气。 却不知那蔡氏所出的一双儿女听得此信,会不会后悔当初算计嫡出郎君,惹来这场麻烦,祸及自己,再至亲母? 钟氏亦实是好手段,两头捏得死紧,先以子女胁母,再以母迫子女,真真是转手雷霆、覆手刀剑,往后这母子三人可有得受的了。 “除此之外,还有何事?”秦素轻声问道,一面佯作四下观赏风景,扶着阿栗转出了回廊,踏上了一小段石子路。 阿栗便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了。阿承说,女郎交代的那件‘天事’,他会尽力而为,请女郎放心。” 此乃是秦素与阿承约定的暗语,以天、地、人、木、草代指诸事,其中“天事”指的便是那几卷图册。 听了阿栗所言,秦素的脚步略略一停,旋即便拉住了她的手,语声低微地道:“罢了,你寻机告诉阿承,就说是我说的,那件事不可冒进,宁可不做,也不要行险。” “是,女郎。”阿栗轻轻地应了一声。 秦素不再说话,一路皆是蹙眉沉思。 图册之事她已想到了办法,此刻便不去再想,而黄柏陂却是秦家大患,一日不解决,便一日如锥刺骨,让人不安。 直待踏上了那道通往角门的回廊时,秦素的心绪才平定了一些,她沉吟片刻,将阿栗拉近了一些,轻声道:“我问你,锦绣最近可还时常提起阿胜?” 阿栗不意秦素竟说起这件事来,先是一怔,旋即便是一脸偷笑的神情,用力点头道:“提的呢,有时候见我出门,她还要问我去哪里,是不是往前院门房去,说是想要和我同去呢。”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便又道:“女郎放心,我不会答应她的,总是趁她不在的时候我才去寻阿胜哥哥。”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复又压低声音道:“我并非此意。我想着,明日/你便带上锦绣一起去寻阿胜说话,” 阿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轻“咦”了一声,不解地看着秦素问:“真要带上她么?她可喜欢到处乱说了,我怕她乱讲话呢。” 秦素笑道:“正要她到处乱讲才好。你明日便带她出门,最好挑一个门房人多的时候,然后你便将话题往钟舅父身上引一引,再往办族学的事情上引一引,记得话说隐晦些,别明着说。接下来就听她一人说便是。” 阿栗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应是,并不再多问半句,待秦素说完了便道:“女郎放心,此事极容易的,明日/我一定能办成。”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秦素心中倒是生出一些不安。 这是她临时起意想出来的下下之策。 薛允衡既已知道了黄柏陂,何妨再多让些人知晓?比如……程家。 才被左思旷破去一局的程家,应该不会白白地吃下这个亏。 想程家也是近百年的/士族,数代盘踞于青州,就算如今势不如前,亦非寻常人可比。以程廷桢的精明厉害,秦素相信,他定然会千方百计扳回局面,而秦家身为左家最重要的姻亲,程廷桢应该会派人盯着才是。 将黄柏陂一事从内院捅出去,再在整个秦家传开来,甚而传去外人耳中,能做成此事者,非锦绣莫属。至于何家族学一事,由锦绣重新提起,说不准也能如愿传去外头,给程家提个醒,让程廷桢早些动作起来。 秦素没有别的要求,唯希望明年的黄柏陂更热闹一些。越热闹,变数就越大,也越有机会将秦家挤出这块“风水宝地”。 自然,若这消息果然能够令一些人闻风而动,那就最好了。 秦素垂眸看着脚下一递一换的木屐,暗自掐算着时间。 如今已至年关,薛允衡应该会等到来年再派人去黄柏陂,而她这个下下策若真的能成,则程家派去打探的人,应该也是在那个时间段到达黄柏陂。 若一切凑巧,这两家人应该能于彼时遇上。 秦素蹙起的眉头松开了一些,抬头望向前路。 此时她们已然步出回廊,自穿堂中行了出来,不远处便是角门,那守角门的老妪正立在门边,见了秦素便弯腰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秦素含笑不语,阿栗紧走几步,上前拉起了那老妪的手,口中客气地道:“多谢蔡妪守着门,没让闲杂人等近前。”一面顺手便将一小块碎银塞了过去。 那蔡妪见了手里小指肚大的银块,一双眼睛先是睁得老圆,旋即便笑得眯成了缝,迭声道:“栗娘子放心,直管放心,一切都在老身的身上。” 秦素向她微微点头,扶了阿栗的手擦身而过,轻柔的语声亦随之传来:“妪辛苦了,些许小钱,买茶喝罢。” 微凉的语声,似有未尽之意,袅袅余音未曾落地,那白麻的裙摆已经拂至了蔡妪的眼前。 蔡妪心头震了震,像是被那微凉的语声冰了一下,腰躬得更深了,应声道:“女郎放心便是,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便在她说话的当儿,那一角白麻裙摆已然掠过她的眼前,轻盈得有若一管白羽翩然飞过,待她再直起身时,眼前哪还有秦素的身影,唯寒风卷起尘土与碎叶,扑了她一头一脸。 蔡妪忍不住微眯了眼睛,自言自语地道:“真真是瞧不出,倒是一身的气派……”她一面嘀嘀咕咕地碎声念叨着,一面便转过了身,蹒跚着走向了角门边的小屋,烤火吃茶去了。(未完待续。) 第111章 岁暮寒 钟景仁在秦家直住到腊日将至,城外积雪化尽,方才辞行。而随着他的离去,那萦绕在宅院中的一丝快乐情绪,亦烟消云散。 秦家阖府皆在孝期之中,今年这个年自是不好过得热闹。且孝中过年亦有各样规矩需守,事情虽不多,规矩却不少,束得人动弹不得。 到得腊日这一天,太夫人亲自主持开了宗祠,先是阖家拜祭先祖,再于祠堂外设了香案,拜祭天地诸神。 这一整套礼仪十分繁缛,便是平素吃饱喝足亦未必能撑得下来,何况又是一家子只食米粥的?于是,拜祭过后的当天夜里,年纪最小的秦彦柔与秦彦恭便双双病倒了,好在皆病得不算太重,不过是吃几剂药的事。 几位老夫人心疼晚辈,便将接下来一应的定省全都免了,只叫众人于房中静养,专心等待年下到来。 不几日便到了岁暮。 岁暮那一晚,掌灯之后,先是由秦彦昭带领诸男丁去府中四角镇宅,随后便是全家人齐聚于德晖堂的正房,连那几个不大露面的妾室,亦是一身斩衰地出席了。 今年的宿岁之储,不过是些五谷与蔬菜而已,没有半点荤腥。众人围坐在一方大圆桌前,看着摆得满满的饭菜,却并无一人下箸。 此乃丧中习俗,便连太夫人亦未动箸,菜品上桌摆了一会,便又撤了下去。 接下来,便是围坐闲话,团聚守岁。 虽然众人竭力说些场面话、热闹话,以免冷场,然而,在德晖堂的内外,仍旧笼罩着一股惨淡的气息。 静夜之中、满院白霜。 以往每年此时,府中小辈皆会倾巢而出,参加青州城的岁除傩仪,端是一场热闹。然此时的秦家,除了府门外远远传来的喧嚣与欢笑声外,整间府邸便皆笼在一片岑寂中,不闻一点笑声。 秦素跽坐于榻上,泯然众人,那厚刘海下的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上座处瞄上一眼。 大夫人俞氏带着秦彦端与秦彦雅这一双儿女,便坐在太夫人身后的一张小圆桌前,母子三人皆是素服加身,一脸的平静。 秦素着意打量着她的长兄与长姊。 秦彦端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虽不及秦彦昭他们俊秀,却胜在明朗出尘。浓黑的剑眉被修剪得干净利落,凤目如朗星、鼻直如悬胆,只看五官,实是极出众的一位郎君。 可惜的是,相较于他的长相之好,他的气色却是极差,苍白中带了些蜡黄,身子骨也异常地单薄,那布单下盖着的双腿更是细得如同麻杆一般。而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便像是被这副残躯死死地锁住了,那隐于双眸中的明亮灿烂,与他身体的瘦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印象深刻。 秦素不带任何感*彩地打量了他一会,又转眸去看一旁的秦彦雅。 秦彦雅亦是一副好相貌,肤白胜雪,墨眉似描若画,一双眼睛清幽如深潭,细看时,又有着沉夜一般的寂静。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嫡亲的兄长,唇角弯出温柔的弧度。 前世秦家覆灭之前,秦彦端便病亡了,至于秦彦雅,则是死在了前来抄家的兵士之手,据说是妄图逃跑。 秦素淡淡地看着这兄妹二人,片刻后,转开了视线。 北风呼啸着掠过庭院,廊下的白灯笼随风摇曳。 如此氛围,她实在是怡然的。 她最爱这样阴沉的天气,大雪、豪雨、连绵不断的阴天,或是雷声与闪电交织的夜空,总能令她有种格外的快意。 有时她甚至搞不懂,前世十五岁前的她,为何偏爱春花秋月、落英缤纷?那样的天气,软绵绵、粘糊糊,让人昏然欲睡,有何意趣可言?何如这眼前苍茫的夜空、阴寒的冷风、惨白的灯笼下死寂的庭院,更能令人心神舒爽,精神为之一振? 她施施然地转开视线,又往上座的方向看了看,垂下了眼眸。 此时,德晖堂中的氛围已是一片凄凉。钟氏与林氏虽极力忍耐,却还是在这阖家团聚之时,红了眼眶。 去年、今日、此时,府中红烛处处、笑声不息,幼些的孩子们四下跑着,大些的孩子们则纵情说笑,那暮朝灯灿亮的灯火会足足亮一整晚,时常引得府外民众驻足观看,实为青州城的一景。 没有人会想到,不过一年之后,夜游最美的青州秦宅,便失去了最大的支柱。 没有了那个男人,这个家,便已经不再完整了。 众人在德晖堂坐着,渐渐地便皆不再出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漾着些许疲倦。 凡是能够遣回家过年的仆役,已经由太夫人做主,尽皆放了回去。宅院中本就凄清,如此一来,便更有一种透骨的哀凉。 中元十二年的最后一夜,便在这令人难捱的氛围中,悄然滑过。 转过正月之后,秦家的大门仍是终日紧闭。 那几日又开始下大雪,青州城中热闹得很,拜年的、赏雪的、去城外赏梅的,爆竹声彻夜不熄。 而秦宅的玄漆大门之前,却唯有漫天飞雪无声飘舞,那石阶上的积雪堆得极厚,上头没有半个脚印。 阖府居丧,这样的秦家是既无贺年之客、亦无亲眷往还的,连钟家都因雪大而未派人过来。 一直到了正月初八那一日,秦府的侧门方才开启了一回。 依陈国风俗,正月初七人日过后,出嫁女方可回娘家探望,秦世芳此前已着人送了信,说她会在人日的次日回府探亲。 跽坐于东萱阁明间儿的短榻上,秦素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只觉得双膝发僵,又浮着一层冰寒的冷意。 秦世芳回府,这在东院算是一件大事,吴老夫人尤其郑重,特意叮嘱所有小辈皆要早早过来等候,以示对这位出嫁女的重视。 “子妇,可派人将东花厅扫净了?”吴老夫人淡声问着林氏,一支雕了云头纹的木簪子在灰白的发间晃动着。 许是因着新年之故,她今日穿得比前些时候华丽了些,深青色布襦的领口镶着云纹宽边,虽非锦罗,却也是细布的面料,下头的裙子仍是素面月白裙,裙缘处亦镶了同色的宽边。(未完待续。) 第112章 临绝艳 听得吴老夫人问话,林氏连忙恭声道:“已经着人打扫干净了,香案也已备好,君姑放心便是。” 出嫁女回府是要设香案拜祭先祖的,此亦为陈国旧俗。 吴老夫人便微微点头,引颈向门外看了看,又问身边的蒋妪:“妪,几时了?” 蒋妪便答:“时辰还早,往年姑太太也有来得比今日晚的时候,夫人莫急。” 吴老夫人未曾说话,然而那眸中的焦色,却瞒不过秦素的眼睛。 秦世芳今年确实来得晚了些,往年这个时候,东萱阁早便扬起她的笑声了。 见吴老夫人不住地去看时漏,林氏知她心急,虽心下不免哂然,面上却是与蒋妪一唱一和了起来,陪着这位君姑说话解闷。一旁的秦彦婉、秦彦贞等晚辈亦说话凑趣。 直待众人喝了三、四巡的茶水,于东萱阁整整坐等了近一个半时辰,这位出嫁小姑的身影,才姗姗出现在院门外。 “嗳哟,我来得迟了。”人还未至,秦世芳带笑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将树上的积雪亦惊掉了几许,簌簌地落下些细碎的雪沫子来。 早有小鬟殷勤挑起门帘,曲膝恭迎。 秦世芳的步履十分轻快,一阵风似地进得屋中,那翩飞的衣袂随步飞扬,险些便拂到末座的秦素脸上去。 晚辈们此时皆起身相迎,秦素亦不露痕迹地打量了秦世芳一眼。 今日的秦世芳,颊含春晕、眸光如水,唇边笑意如三月桃花,竟是前所未见地神采飞扬。 她今日仍服着大功丧服,不过,那领口处露出的一角白绸,却昭示着这位中尉夫人,平素在家里是个什么穿戴。 自然,比起她这一身衣裳,她整个人所焕发出的那种快乐与明媚,才更引人注目。 “小姑气色真好,瞧来是有喜事了。”林氏恭维了一句,上前携了秦世芳的手,将她领到了吴老夫人座前。 秦世芳满面春风地向吴老夫人问了好,便又拉起了林氏的手,眉眼间满是笑意:“多谢阿嫂吉言,新岁到来,我也愿阿嫂康健顺遂,亦愿郎君与女郎们事事皆宜。” 她口中说着吉祥话,一面便自使女的手里接过几个精致的布囊,一个一个地予了晚辈,却是压岁之钱。 众人恭敬地收了,又坐在一处叙了几句寒温,吴老夫人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蒋妪不动声色地凑向林氏,轻声耳语了两句。 林氏侧耳听罢,立刻含笑点头,转脸便向下首的一应晚辈们笑了笑,挥手道:“罢了,既已拿了压岁之钱,你们想是也坐不住了,便皆回去吧。虽不可玩乐,略说笑几句还是在礼制之内的,阿婉,你领大家下去便是,不拘是去谁的院子,或是各自回去,你只管安排便是。” 秦彦婉应了一声是,便带头起了身,众人向吴老夫人等辞了几句,便一起走出了东萱阁。 秦素特意留在了最后,眼角余光瞥见林氏吩咐完之后,便也扶着使女的手站了起来,却是往一旁的东厢房而去的,将正房留给了吴老夫人母女。 看起来,吴老夫人是有话要对秦世芳说。 秦素心中微有些不安。 即便是努力遮掩,吴老夫人面上的凝重与焦灼,亦能叫人觑出端倪,只不知她这情绪从何而来,东萱阁里又出了何事? 按理说,秦世芳最近应该过得很好,左思旷也应在何都尉面前说上了话,那合办族学一事,短期内不会再被提及。 可是,秦素还是觉得七上八下的。 所有关于秦世芳的事,于她而言皆极重要,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心下思忖了一会,秦素便抬手唤了阿栗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好在今日是阿栗跟出了门,若是锦绣,此事又要拐上几个弯才能办到。 阿栗得了秦素的吩咐,心中已是有数,转着一双大眼睛点了点头。 秦素放下心来,便略提了声音,柔声轻语地唤道:“二姊姊留步。” 秦彦婉应声回首,那一双剪水瞳隐在廊下阴影中,直若渌水清波。 “六妹妹有事?”她柔声问道。 秦素便浅浅一笑:“不知小妹可否去姊姊那里坐一坐?我最近正学画梅,总画不大像,想请二姊教教我。”说话间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面色有些黯然。 这一个“画”字说出来,秦彦婉还有什么不答应的?那一双水瞳立时便弯成了月牙儿,欣然地道:“如此正好。我院里那棵铁骨红开了一树的花,我不许人扫去那花下的雪,如今正是雪拥寒梅,我们可在廊下支了小案,边赏边画,顺便互相切磋。” 百日卒哭已过,她们要守的规矩便少了好些,可食麦饭,亦可饮水,姐妹间往来亦不似此前那段日子般板正了。 秦素闻言便作势抚掌道:“甚好,正好可以向二姊讨教。” 她二人说得欢喜,携了手自往前行去,跟在后头的秦彦贞便摇头:“二姊姊与六妹妹,你两个凑在一处,真是连花也开不安生了,我倒替那株老梅可怜。” 她这话说得甚有雅趣,秦素与秦彦婉皆掩了口笑,秦彦婉便回首问她:“四妹妹可愿同来?” 秦彦贞立刻摆手:“罢了、罢了,可怜那花儿被人聒噪着,我何苦去扰它,不如多予她一分安静。”说罢浅笑摇头,领着使女便自去了。 她生就是恬淡的性子,不大喜欢与人往来,秦彦婉与秦素早已知晓,此时也只一笑作罢。 二人便踏着木屐,缓步下了曲廊,自石桥下弯去了那条石子小路,径去了东晴山庄。 方一跨进东晴山庄的院门,便见那院子的北角灼灼如火,一树红梅开得正好,娇丽的五瓣梅花上雪色晶莹,花树之下亦是雪压千重,堆得如云絮一般,远远看去,正是花欺香雪、艳色夺人。 秦素当先便赞道:“真真是冰雪精神,这一冬有了这花,也算是不负了。” 秦彦婉便笑,探手便向她丫髻间轻敲了一记,笑叹道:“你呀你,这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可莫要在旁人面前提起。我这里算得什么?你是没见过五妹妹院中的梅花,绿萼朱粉、堆云砌霞,疏影清幽、虬枝如画,此际最是一园盛景,那冷香更是绕梁不绝,便是在西院里吸一口气,亦是梅香润鼻。”(未完待续。) 第113章 傲霜图 秦素如今与秦彦婉熟悉了许多,便抬手拍去了她的手,摇头道:“五姊姊的花园我没见过,自不好说。我只知眼前这一树红梅白雪,却端是好看。我想着,多有多的好,少也有少的好,满园冷蕊与一树寒香,并不能强分出高低来。” “就你最会说。”秦彦婉向她笑了笑,眸中含了一丝赞许,显是对她的话很是认同。 秦素含笑不语,仍是望着那一树红梅出神。 秦彦婉亦望向花树,感慨地道:“今冬极冷,我还以为要冻坏了它,不想倒比往年开得更好,可见这傲雪寒梅,正是愈冷风骨愈佳。” 她这话颇有几分意味,倒像是以花喻人。说罢她便安静了下来,望着那一树绝艳沉默不语。 秦素一时间亦颇为感慨,思及前生所遇种种,亦是不说话。 两个人各自怔忡了一会,秦彦婉当先回过了神来,浅笑着向秦素告罪:“瞧我,竟在这里发起呆来,怠慢了六妹妹,还望你别恼我才好。” 秦素便提起袖子来掩了唇,打趣道:“二姊姊看花如看人,我却是观人如观花。二姊姊花容月貌,亭亭堪比水仙、高洁堪拟冰雪,可比那什么红梅白梅的好看得多了。” 秦彦婉笑着又向她头上轻敲了一记,嗔道:“又来胡说了。”说着便携了她的手,二人踏上了曲廊,一路行至正房。 采蓝早便得了消息,正自守在门边,此时见她二人来了,便亲手打起门帘,将她们让进了屋。 “先布置下去吧,这时辰正早,廊下也亮着。”秦彦婉轻语细细,吩咐采蓝道,语罢又请秦素坐:“六妹妹略坐一会,待摆了画案,我们便出去赏花画梅。” 秦素侧首往门外瞧了瞧,却见那檐下垂了好些冰棱,细长如冰剑,透明的一注又一注,在阳光下凌空悬着,彩光若炫。她一时间便有些踌躇起来,蹙眉问:“外面颇冷,会不会冻了墨?” 墨倒在其次,主要是她的膝盖受不得冻。如今虽不必贴膏药了,但还是需得保暖一些。 秦彦婉便笑道:“六妹妹放心便是,我叫人备了碳炉,还有好喝的水呢。”语罢还向她眨了眨眼,神情是难得的轻快,那清丽的面庞光彩流转,宛若上好的水晶映着烛光。 纵然前世见惯了美人,此时的秦素亦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怔。 秦彦婉的美,全在一个“清”字,如冰化水、似雪凝霜,不染半分尘埃。 她的心底便又有些灼痛起来,眼前似是浮现出了一个单弱的背影,孤凉而瘦削,在异国寒冷的星空下踽踽独行。 秦素闭了闭眼,将心头泛起的莫名情绪压了下去。好在此时秦彦婉转头吩咐采绿各般事宜,并没注意到她的变化。 几息之后,秦素的心绪终于平定了些,秦彦婉也吩咐完了诸事,便回首道:“六妹妹且等一会,很快便能归置好了。” 秦素含笑点头,秦彦婉便唤人进来,倒了两盏暖暖的水,二人在西次间坐了,一面烤着火,一面慢慢地喝着水,扯些闲话。 那厢便有小鬟三三两两地走动起来,或调配桌案,或提凳端炉,不一时,便将一应用物皆备妥了。 采绿便掀帘走了进来,躬身道:“女郎,画案便设在廊下,碳炉也置好了,风炉上烧的是前年春分时收着的雨水,掺了两盏去岁梨花上集的露水。” 秦彦婉点了点头,细声叮嘱:“叫人看着炉子,那水只能烧得一滚,久了便不好喝了。” 秦素静静地听着,心下却着实有些不以为然。 什么雨水烹茶、梅花煮酒,什么凿冰悬烛、香粉盈车,身为一代妖妃,这些花样百出之事,前世的她几乎整天都在做,想尽各种办法讨好中元帝,现在想来仍觉得满心发腻。 雨水和井水烹的茶,在她尝来味道都差不多;梅花煮酒倒是挺好喝的,可是那花儿的幽冷寒香被热气一蒸,便也变得俗了;此外,凿冰太冷冻手、香粉太浓呛鼻,再诸如移春之烦絮、架鸟之聒噪等等等等。 总之,这世间一切的风雅事,皆是听着好听,做着无趣,还不如老老实实地酒是酒、茶是茶,反倒滋味更长。 她心中思绪如飞,前世今生兜了个来回,神情中便含了一丝惘然。 秦彦婉恰于此时回首,见秦素垂首不语,便奇道:“怎么忽然便这般静了下来?倒叫我怪不习惯的。” 闻听此言,秦素先是愣了愣,旋即便一脸哀怨地叹了一声,转向采蓝道:“你也瞧瞧,二姊姊有多么地难伺候,一时嫌我吵,一时又嫌我呆,我这个妹妹好生可怜。想必你们这些常年跟着她的,就更可怜了。”语罢便一本正经地摇头叹息起来。 秦彦婉立时拿眼睛瞪她,谁想自己撑不住,到底笑了出来,遂习惯性地向她头上一拍,笑骂道:“真是话多,我就问了一句,你便回了我一车的话。” 那厢采蓝也忍俊不禁,笑着出了屋,令小鬟看好风炉,又亲自去了东梢间,将笔墨纸砚也捧了出来。 秦素与秦彦婉便相携而出,却见那廊下已然摆了两张玄漆小画案,案后设了鼓凳,左手边各是一只雕了梅雪迎春的直足小凭几,上头摆着一应画具。 秦素便将阿栗唤了过来,令她回东篱拿画笔等物,又向秦彦婉笑着请罪:“二姊姊见谅,我用惯了我的那一套笔砚,可并非嫌弃二姊姊的东西不好。” 秦彦婉爱画成痴,自己作画时的讲究便有一大堆,此际闻言,越发对秦素起了知音之感,微笑道:“我也是一样的,六妹妹但去取便是。” 阿栗得了指令,先去东篱搬来了笔墨等物,其后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一时取瓷壶,一时取镇纸,被秦素支使得团团转。 待阿栗最后一次出门之后,便未再出现,返回来送东西的,换成了一个叫阿葵的东篱小鬟,东晴山庄众人却无一察觉。(未完待续。) 第114章 静日闲 大半个时辰后,作画已毕。 秦彦婉搁下手中墨笔,转过眼眸,一眼便瞧见了秦素那幅名为《傲霜图》的水墨白描。 梅香幽幽、雪色冥冥,东晴山庄的傲雪红梅,到了秦素的笔下,便成了月下冷梅、幽影独对,怎么看都失了那一身灼烈与傲然,倒是多出了些许冷峭,若再细看,那冷峭里还有一丝阴沉,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秦彦婉凝眸观画,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这幅画……为何名为‘傲霜’?”沉吟良久,她轻声问道。 眼前这幅画冷意湛湛,说是冷梅还差相仿佛,却与“傲”字没半点干系。 秦素奇怪地看了秦彦婉一眼,理所当然地将手臂一伸,指向那一树红梅道:“这梅花风骨傲岸,难道不应该以‘傲霜’名之么?” 秦彦婉张了张口,似是有余言未尽,然而一个呼吸之后,她张开的嘴又合拢了来。 “六妹妹说得有理。”她温柔地说道,探手抚了抚秦素的丫髻。 秦素避之不及,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家这位二姊姊,学问、性情、心性,在在皆好,唯对一应妹妹头顶的那对丫髻有着别样爱好,尤爱伸手敲敲点点,她真是防不胜防。 所幸她还不是秦彦柔,那小姑娘不光是丫髻,便是脸蛋儿亦时常要遭荼毒,着实可怜得很。 此时已将至午时,很快便要用午食了,秦素不好再于东晴山庄逗留,收拾完画具后,便向秦彦婉作辞,扶着阿葵的手回到了东篱。 阿栗到现在还没回来。 好在这几日冯妪与阿谷皆不在,只一个锦绣,此时又不知跑到哪里逛去了,秦素回屋也无人多问,她亦乐得轻松。 打发走了阿葵,秦素便独自转回西次间,将新画的画卷起,掷入画筒,再将一应笔墨重新收拾了一遍。 做这些事时,她的心很静。 这样的静,在前世是很难想象的。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罢。她有些茫然地想着,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住。 与家人赏花作画,与姊妹闲聊笑谈,在寒冷的冬日午后,于廊下支起细碳风炉,暖一盅春分雨水、看一院白雪红梅,没有算计与谋划,一切皆是自然且简单,如四季轮转一般,不需花费半点心思。 此等日子,何其悠然自在? 这念头浮起了一刹,秦素便兀自笑了起来。 半明半暗的光晕下,她的笑像是被满室的暖意熏化了,尚未及眼底,便已散尽。 不过是半日浮生,她倒有了如此多不切实际的想法,真该罚去跪祠堂,叫那里的阴风吹一吹,吹醒她满脑子的怯懦念头。 她的唇边又浮起笑来,淡淡地,仿若一阵风便能拂散。随后她便摇了摇头,继续收拾手中的物事。 阿栗挑帘进屋时,秦素正伏在窗边的大案上,随意地翻看着手边的一卷书,意态闲适。案上搁着一只青铜香炉,淡淡的馨香布满房间。 阿栗屏息敛声,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她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笔直的青烟蓦地一歪,拂向了一旁。 “回来了?”秦素自书卷上抬起眼来,看了看阿栗,又向帘外瞥了一眼,语声轻微:“可探听到了什么没有?” 阿栗的脸色有点发沉,摇头道:“不曾。只知晓夫人一早便回了,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姑太太却是一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没出来?”秦素合上手中的书,刘海下的眸子幽暗如夜,不见半分光亮:“竟待了这么久?出了何事?”似是自问,又似问人。 阿栗放低了声音道:“女郎恕罪,我没问出来出了什么事,只听阿花说,姑太太恐是要用了午食才回,我怕女郎着急,便先回来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擦了擦额上的汗,想来这一路走得很急。 秦素心下微沉。 按照陈国的风俗,正月时出嫁女回娘家,一般是不用午食的,秦世芳却留下来用饭。 到底出了何事? 破去习俗也就罢了,以秦世芳此刻的心境,她也不该如此才是。 秦素早便听说了,左思旷于邻县救了何都尉一命,由此得来上峰赏识,如今何家与左家两家人正走得近。而秦世芳立下了这样一件大功,以她对左思旷的那一片痴心,正该好生与他缠磨着,如何回了娘家便不走了? “果真什么都没打听到么?阿花可说了旁的没有?”秦素伸出一根手指,在书卷上轻轻点着,细声追问道。 阿栗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我过去的时候,正房的门关得极严,蒋妪亲自守着,不许人靠近。不过阿花说,她从阶下经过的时候,似是听到屋里有哭声传出来,她说像是姑太太的声音。” 秦素的心立刻又是一沉。 秦世芳哭了?为什么?出了何事?难道是左家又有什么问题? 她盯着案上的那一线青烟,努力回思前世。 在她的记忆中,秦世芳每年的正月初八皆会准时回娘家,每一次亦皆是欢欢喜喜的,从没有哭过。 这又是前世不曾发生之事。 秦素凝眉沉思,半晌不曾说话。 阿栗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过一会我再去寻阿花说话,问个清楚。” 秦素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再去了。蒋妪守着门,你去一次尚可,去两次便太显眼了。” 阿栗应了声是,又歪头想了想,蓦地眼睛一亮:“女郎,要不要找阿胜帮忙?” 秦素没说话,却轻叹了一声,支颐靠向墙边。 阿胜也帮不上什么忙,且据她所知,今日亦未轮到他的班,平白地叫他出来,说不得还会惹人怀疑。 她蹙眉想了一会,方轻声吩咐道:“明日/你去寻朱绣罢。她一家皆住在角门外的梨花巷里,你不拘带些什么去看她,顺便打听一下今日之事。” “好的,女郎。”阿栗点了点头,大大的眼睛弯了起来,“朱绣姊姊肯定比阿花知道的多些。” 秦素“嗯”了一声,又叮嘱她:“去的时候避着些人,莫要叫人看见了,可记下了。” 阿栗忙郑重点头应下。(未完待续。) 第115章 指犹凉 秦素交代完了,眉头仍是未松。 请朱绣帮忙乃是下策。似朱绣这样的使女,其实并不好常常往来。 她本就是东萱阁的一等使女,近身服侍着吴老夫人,但凡她与别院的人走得近些,便会被旁人所注意。 秦素不怕林氏察觉,但秦彦婉与秦彦贞那里,她却不得不防。 的确,秦彦婉待她很好,秦彦贞也是个不错的人,然而,这并不表示她们会站在她这一边。她可是连林氏都算计在内的,试问谁会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亲生母亲? 见秦素面色沉重,阿栗便不敢则声,只垂手立在一旁。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小鬟的回报声:“午食取来了,女郎可要用些?” 秦素拉回心绪,向阿栗点了点头,阿栗会意,便提声道:“先放进来,再去将茶炉的风门捅开,一会好热饭食。” 从东院大厨房回至东篱,路程颇是不近。这一路走下来,再热的饭菜也皆凉得透透的了,自是食用不得。因此,各院皆备有茶炉,领来饭食后,便于茶炉上重新热上一遍,方才上桌。 那小鬟领命呈上食盒,便去了回廊的转角点炉子,阿栗便自食盒中拣出了麦饭与蒸饼两样主食,捧去炉子上热了,方服侍秦素用了饭。 秦素心中有事,并无心饮食,略食了半碗麦饭便搁了箸,令人将饭食撤了下去。 阿栗领着几个小鬟收拾好了一应事物,便被秦素遣去用午食了,另唤了上午那个叫阿葵的小鬟前来服侍。 阿葵与秦素同岁,个子生得却是不矮,比秦素略高出小半个头去,纤瘦的身段中透着窈窕,小脸儿只有巴掌大,眉眼精致,颇有几分少女的娇俏。 她是与阿谷一起入的东篱,乃是最末一等的小鬟,只能在院子里扫地。据锦绣偶尔提及,阿葵一家原是在秦家茶田做事的,后来茶田换了管事,他们一家便也回到了青州本家。 如今,阿葵的双亲皆在外院管洒扫,祖父则管着东院一处花园的花木,阿葵乃是家中长姊,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日子过得十分紧凑。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不知何故,这张精致却又平淡的脸,总让她觉得眼熟,好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秦素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就算她见过阿葵,那一定也是前世的事了。 “女郎,东次间现下不用,可要开窗透透气?”被唤进屋后,阿葵也没闲着,拿布巾到处抹了一遍,此际便来请示秦素。 秦素向她手里的布巾瞥了一眼,点了点头:“去罢,别开太大,一掌宽即可。” 阿葵应诺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秦素远远地观察着她,却见她行动小心,走路虽快,却没弄出太大的声音,亦无到处乱看的毛病,径直便走进了东次间。 东次间的情形,秦素从座位上并瞧不见,唯能听到那里传来窗扇开启的声响,很快地,阿葵便又从东次间出来了,却是立在了明间的门帘边,并不往秦素的身边凑。 秦素心中微微称奇。 这阿葵无论行事还是说话,皆很有几分大使女的派头,做杂役还真是埋没了她去。 这般出众的人物,她以往怎么未曾发现? 秦素一面思忖,一面便起身来到了书架边上,方探出手伸向架上的一卷书,蓦地便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停住手中的动作,转首回眸,却见阿葵已然先行挑帘出了屋,随后便响起了她问好的声音:“锦绣姊姊回来啦。” 原来是锦绣回来了。 倒也是,不到了饭时,这位东篱第一大使女是绝不会舍得回来的。 秦素浑不在意地重又转身,去取架上的书。 “你怎么在这?谁叫你来的?”锦绣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敌意,听声音却是停在了屋门处。 “是女郎唤我来的。”阿葵的语声不高,却也未显气怯。 “休要胡说!”锦绣立刻拔高了声音,旋即便一阵风似地掀帘走了进来,面上含着几分怒意,“女郎才不会要你服侍。阿栗呢?阿栗跑哪去了?” 秦素心中划过了一丝讶然。 锦绣这脾气怎么忽然这么大?以往偶尔有小鬟在此守门,也没见她这么大的火气。 “阿栗姊姊去用午食了。”阿葵跟在锦绣身后走了进来,面色十分平静。 锦绣猛地转过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伸手往前一指,立着眉毛道:“谁准你进屋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不快些出去?” 阿葵的身子缩了缩,却仍旧立在门边,既未说话,脚下亦是分毫未动。 锦绣见状不由大怒,冲上去便要动手推搡。 “好了。”一道清而弱的声线蓦地响了起来,并不如何严厉的语声,却莫名地含了冰冷与肃杀,听在耳中,心底里也要激灵灵打个冷战。 锦绣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秦素,那一脸的怒气已然换成了谄媚与讨好:“女郎,阿葵她……” “是我叫她进来的。”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手里的书搁在了案上,人也跟着坐了下来,一只手闲闲地搭在案边:“阿栗去用午食,你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总要有个人使唤不是?”她的语气不似方才那样冷,面上亦含了些许笑意。 锦绣的脸上立时划过一丝委屈,探手便自袖中取出一只布囊来,呈予了秦素的跟前:“女郎,我是去库房领针线去的,并没有乱跑。” “原来是这样。”秦素含笑点了点头,侧眸看了一眼旁立的阿葵。 阿葵十分知机,立刻垂首退了出去。 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一个念头迅速划过秦素的脑海,快得让人几乎捉不住。 她凝了凝神,复又向锦绣一笑。 说起来,她并不想令这位消息通天的使女难堪,停了一会,便放缓了语声道:“我又未曾怪你,知道你这是忙着呢。如今你且先去用午食罢,莫要饿了肚子,我这里有阿葵听用。” 锦绣面上先是一喜,待听闻秦素说要阿葵继续留下后,她的脸上便涌起了不快,张口便道:“女郎……” 秦素便转眸看了她一眼。 锦绣的声音陡然顿住了。 那一眼,直若两丸冰珠子在她的身上滚了一滚,又似冰水浇身,将人从头浇到了脚。 锦绣心里抖了抖,那未出口的话语亦似是冻住了,再说不出半个字来。(未完待续。) 第116章 问素馨 房间里静了片刻,秦素忽地展颜。 那一笑,直若冰寒消解、春风顿生,眸中冷意皆化了去,只余满眼温和。 她向锦绣轻轻抬了抬下巴,柔声笑语:“还不快去。” 不知何故,这样笑着的秦素,竟比方才那冰冷的模样更叫人心惊。 锦绣连忙垂了头,胡乱应诺了一声,便自地退了下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阿葵如泥塑一般,始终立在帘外,垂袖不语。 秦素的视线自锦绣身上收回,往门帘那里掠了掠,便唤:“阿葵进来。” 阿葵应声而入,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上,一举一动皆很守礼。 “你可用过午食了?”秦素漫声问道,一面便执起书卷,仍旧是闲闲的姿势,捧卷在手,一脸怡然。 “回女郎的话,我用过了。”阿葵的回话很平稳,态度也无甚变化。 秦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便垂下了眼眸。 微有些粗糙的纸张粘住了手指,阳光透窗而入,在书页上落了几粒白亮的光斑,细碎得如同星光,明亮却冰冷。 秦素的思绪亦如这光斑,只在阿葵身上停了一刹,便又滑去了秦世芳那里。 为了这个姑母,她真是时时刻刻也要提着一颗心,有时想想都觉得可笑。 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六品郡中尉夫人,竟将她堂堂一代妖妃逼得如此手忙脚乱,若是叫前世华嫔与良妃那几人知晓了,还不定怎么笑话她呢。 秦素弯了弯唇,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书卷上。 明亮的光线投射于案间,映出了她的刘海与眉目,鸦青的发丝若上好青绸,于阳光下缓缓漾动,而那光线中舞动的点点微尘,此际似亦轻跃于那寡淡的眉眼间,平白地,便添了几许妍艳与明丽。 阿葵早已躬身退出了屋外,安静地守着门。 不一时,便见锦绣与阿栗双双自茶炉那里行了过来,两个人的面色皆不大好,看上去像是拌了嘴,阿栗的嘴巴还鼓着。 “女郎是在歇午么?”行至门边,阿栗便当先问道。 阿葵恭声道:“女郎在读书呢。”语声极轻,神态亦很安静。 锦绣上前便要挑帘,阿栗立刻抬手挡住了她,轻斥道:“锦绣姊姊慢些,别扰了女郎。” “我自是知晓,不必你管。”锦绣不客气地推开她的手,抢先一步便进了屋。 阿栗的嘴巴又鼓了起来,却也未再多言,随在她身后也走了进去。 她二人皆是近身服侍秦素的,因此阿葵并未加以阻拦,仍是恭谨地侍立在门旁。 秦素早便听见了她二人的声音,此时便自书卷上抬起头来,含笑道:“你们来了,恰好我想出去走走,阿栗过来替我换衣,锦绣一会随我去,阿葵回去罢。” 三言两语分派了事务,几个侄女皆是垂首应下了,便分别忙碌了起来。 秦素倒并非真的想去外头散步。 她仍是记挂着秦世芳那一头,便想着,若能带着锦绣往东萱阁方向走一遭,没准便能探些消息。 锦绣此时是十分欢喜的,自觉在秦素这里得到了第一等的脸面,笑得两眼都眯成了缝,满脸的得意与炫耀。 如今正在孝中,秦素所谓的着衣,也就是换一身麻服而已,不消片时便已收拾妥当,她便留下阿栗在屋中帮她晒书顺带守门,便扶着锦绣的手,缓步出了东篱。 行至石桥下时,秦素便停了步,望着脚下的薄冰与游鱼,兀自出神。 锦绣向她面上看了两眼,轻声问道:“女郎,如今要往哪里去才好?是去前头院子,还是去后面的花园瞧瞧?” 东院有两所精致的花园,其中一所略小些的,便设在东萱阁的后头,名曰醉杏园,因里头很有几间精雅的房舍,如今已经被秦世芳占住了,出入不甚方便。 女郎们赏玩最多的,还是另一所略大些的园子,叫做拾翠居的。 听得她问起,秦素便轻蹙着眉头,状甚为难。 锦绣转了转眼珠,眸中蓦地划过一丝亮光,轻声道:“女郎,不若我们去西暗香汀赏梅可好?”语声极尽讨好,以掩盖那其中的撺掇之意。 想必是她自己想去玩赏梅花,却是鼓动着秦素动念。 秦素倒还真是有些心动。 五娘秦彦棠居于西院,若是去她那里,恰好可从东萱阁前那条小径转去角门,却是又能观察一下那里的动静。 “甚好。”她弯了眼睛点头,赞许地看着锦绣,“还是你的主意好。” 锦绣立时满脸欢喜。 只要能到处逛着顽,于她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秦素扶了她的手往前行去,只走了两步,便又停在了石桥的中央,蹙了眉道:“只是,我们便这般空手去,似也不大好罢。” 锦绣如今一颗心皆飞去了要赏梅,闻言便有些急切起来,问:“那依女郎所见,是要带些什么呢?”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便细声道:“这样罢,你回去取一罐干花来,便选那个那白地描玄青万字纹的罐子,我记得那里装的是素馨,那香气素淡,想必五姊姊会喜欢。” “女郎是说钟郎主赠的那种干花罐么?”锦绣张大了眼睛,眸中闪过明显的不舍,啧声道:“那个可是很精致的呢,女郎平素都不舍得打开,真要送去五娘那里么?” 秦素“唔”了一声,并不欲与她多言,只笑着推了她一把:“你快去快回,我往前头边走边等你。” 锦绣应诺了一声,便舍了秦素往回而去。 秦素见她去得远了,方不疾不徐地下了石桥,穿过竹林,不一时便行至了东萱阁院门外的曲廊间。 东萱阁的院门此时已然阖拢了,门前无人值守,小径上亦无人迹。 北风卷过院门前的几树修竹,阳光流转铺散,在那两扇玄漆门上落下斑驳的枝影,除此之外,东萱阁外唯有一片萧索。 秦素并不敢走得太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四下打量,只能以眼角余光观察。 只可惜那两扇门关得极严,什么也瞧不见。 她的心再度往下沉了一点。 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秦世芳一定是出了大事,又或是吴老夫人所言之事极为紧要。 必须要查清楚才行。(未完待续。) 第117章 识贝锦 秦素心中思忖着,脚下仍是步履悠然,不一时便自小径转出了月洞门。 此时锦绣终于赶了上来,手里捧着个巴掌大小的瓷罐,正是那罐素馨干花。 “女郎且瞧瞧,是不是这罐?”她一面将罐子捧起来给秦素瞧,一面却回首看向东萱阁的大门,一双本就不小的眼睛睁得老大:“咦,院门怎么关上了?不是说姑太太来了么?如何这般安静?” 秦素倒也想知道原因,可惜竟是不得,此时亦只能沉默不语。 锦绣的眼珠转了转,亦是不再多问,上前扶了她的胳膊,两个人转上了一条夹道,自角门去了西院。 一俟进了院门儿,锦绣的话便多了起来,咭咭呱呱讲个不停,一时说谁的院子树多,一时又说西院的花园如何如何,一时又扯上了西院的使女们。 秦素也不去扰她,只含笑听着。不多时,来到了秦彦棠所住的西暗香汀。 西暗香汀的梅花冠绝青州,便在县中亦颇有名。那园中梅树乃是从秦宗亮时便种下的,原本只栽了朱砂梅,其后数十年间,又有秦世宏与秦世章添种了好些绿萼、宫粉、玉蝶等等,至今已是蔚然成林,一到冬尽春初,便是冰魄冷蕊处处,天上清客落人间。 主仆二人自小径行过,便觉那幽冷寒香直抵心间,待得到了院门前时,那梅香反倒淡了去,唯见小径堆雪,落英遍地,亦无人去扫,越发有种幽冷的艳色。 锦绣上前两步欲拍门,手尚未伸出去,那门竟从里头拉开了。 她吃了一惊,后退两步站好,却见拉门的是个灰布上衣、褐布长裙的小鬟,梳了一对双平髻,生得细眉细眼,颇是干净。 那小鬟显亦未料此处有人,拉开门后亦是一愣,及至瞥见锦绣身后的秦素,面上忙露出个笑来,屈身道:“贝锦见过六娘。” 秦素并不识得她,一面浅笑颔首,一面便看向锦绣。 锦绣此时便拍了拍心口,笑着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却险些吓了我一跳。”语罢转向秦素道:“女郎,这是蕉叶居的贝锦,素常是在大娘子院子里的,不大出来,女郎想是不识得。” 原来是秦彦雅的使女。 秦素点了点头,含笑道:“原来如此。” 锦绣便上前拉住贝锦,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来送东西还是传话的?” 贝锦闻言便握了嘴笑,摇头道:“都不是。”说着便往门里指了指,笑道:“我是跟着女郎来的。五娘子要收集梅上的雪,女郎也要收一些,便叫我回去拿小扫帚和小瓮。” “那叫纤丝帚。”锦绣炫耀似地纠正她道,眼风若有若无地扫过秦素,很有些邀功之意,仿佛她纠正了秦彦雅的使女,便是给秦素长了脸一般。 贝锦看着便是个好脾气的,憨态可掬地拍了拍脑门儿,笑道:“哎呀,还是你知道的多,我总记不住这些。” 锦绣越发得意,面上又端出矜持的样子来,摆手道:“我也就比你多知道一些些罢了。既是你有差事,我也不与你多说,快去吧,别误了功夫。” 贝锦笑了笑,向秦素屈身行了一礼,便自去了。 此时,那西暗香汀的小鬟已是瞧见了秦素,便上前见了礼,又引着秦素往里走,一面便笑着道:“今日真真好巧,大娘子、三娘子和六娘子都来了,好热闹的呢。” 秦彦梨居然也在? 秦素微微挑眉。 钟氏这是解了秦彦梨的禁足,还是另有隐情? 这念头只在秦素心头打了个转儿,便被她抛去了一边。 西院的事情她管不着,也不关心。 那小鬟引着她们上了回廊,便有秦彦棠的大使女寒英迎了上来,屈身见礼后便笑道:“女郎她们皆在后头梅林里呢,六娘子请随我来。” 秦素早便听到了后园的说话声,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宛若玉珠琳琅,十分动听。待得转出回廊,眼前便现出了一片琼林,寒枝艳蕊绽于枝头,花前林间立着几个美人,正是秦彦雅、秦彦梨与秦彦棠三人。 “六妹妹。”秦彦棠本就立在阶前相迎,此时便徐步上前,不紧不慢地唤了秦素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秦素向几个姊姊见了礼,又特意多看了秦彦棠两眼。 因平素极不喜言,故秦彦棠予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平淡,虽生得端丽,却总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并不打眼。 不过,今日细看了几眼,秦素才发觉,以往竟是大谬。秦彦棠容貌之工丽,只怕这满府的女郎亦不及。 她生得最美的便是眼睛,宛若横波凝露,眼角微微上翘,眼皮上头比旁人多了一道褶痕,不似中原女子的薄皮杏眼,而是近于胡人的样貌。 据说,秦彦棠的生母夏氏有胡人血统,自这双眼睛上,倒是能窥出些端倪来。 除此之外,秦彦棠还有着端正的琼鼻,微带樱粉的红唇,象牙般的肌肤以及饱满的前额,细看来处处皆美,像是那工笔描绘出的牡丹一般,艳丽、丰润、细致,十分耐看。 秦素心中大是惊艳,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方才收回目光,敛袖笑道:“我来得唐突啦,五姊莫怪。”语罢便回头唤锦绣捧上干花罐来,她亲手接了呈上,笑吟吟地对秦彦棠道:“我知晓五姊喜欢花儿,这个便送予五姊赏玩罢。” 姊妹间互赠礼物实属平常,秦彦棠倒也没说什么,客气地道了声谢,便叫人收下了,又道:“此处可赏花,那边亭中有茶,六妹妹请自便。” 言简意赅地说完了这些,她向秦素欠了欠身,便回首去了梅林,立在一棵傅粉前头,细细地拿了小帚扫雪,那粉润的唇角弯着,一脸怡然。 秦素倒有些愣怔。 她素知秦彦棠不爱说话,却未想她这个五姊连人也不大爱理,对这些花木反倒还热情一些。 “六妹妹来得真是巧,这一路可冷不冷?我记得那夹道里的雪是未扫净的。”秦彦梨此时便走了过来,和声说道,笑颜清柔若月下梨花,幽滟动人。(未完待续。) 第118章 纤丝帚 秦彦梨这个圆场打得很友善,秦素自不会不领情,便也笑道:“多谢三姊动问,那夹道已经扫净啦,方才我走得很快呢。没想到今日能逢着这么多姊妹,倒也热闹。”她说着话便举目四顾,复又指着秦彦棠手上拿着的雪白小帚,作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问一旁的秦彦雅:“长姊,五姊手上拿的便是纤丝帚么?” 秦彦雅和善地向她一笑,道:“正是。” 秦素“哦”了一声,点头道:“这小帚拿在五姊手上,真真好看。” 此乃肺腑之言。 秦彦棠本就肌肤若玉、指尖圆润,此刻手里拿了那雪白的小帚,真真是指若春葱一般,而她的动作又是十分地轻盈流畅,便越发有了一种美感。 秦彦雅与秦彦梨皆笑了起来,秦彦雅掩唇道:“五妹妹惯爱摆弄这些,她是作得熟了。” 秦彦梨亦笑道:“我们是比不上的,如今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她两个看起来与秦彦棠颇熟,此际语带调侃,秦彦棠也不以为意,仍旧专注地扫着花上的雪,一言不发。 场面一时间便冷了下来,秦彦梨想了想,便上前一步,和声问秦素:“六妹妹可要一同来集雪?”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圆场面了,仍旧是恰到好处,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舒服。 秦素今日原是顺道来的,本不欲多呆,只是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了客人,此时却是不好急着走了,见秦彦梨相邀,她便欣然笑道:“好啊,只是我没做过这些,万一弄坏了花儿,几位姊姊可不要怪小妹手笨。” “哪里会如此,人多才有趣呢。”秦彦梨以袖掩唇轻笑道,似是怕秦素不懂,又轻声解释道:“这花上的雪本就极少,又是覆在花瓣或花蕊上的,有时经了风,便成了冰晶,颇不易扫下。这纤丝帚却是专门用来集花上冰雪的,帚丝绵韧细密,扫雪之外亦不会损了梅花,十分称手,六妹妹用一次就知道了。” “三妹妹说得很是。”秦彦雅在一旁温声道。 秦素点头道:“多谢长姊和三姊,我记下了。”说罢便转首去唤锦绣。 不想此时秦彦雅却拉住了她,和声道:“六妹妹住得远,使女往还太费时间,若是你不嫌弃,我那里恰好还多了一套纤丝帚并青瓷瓮,先借你使着便是。” 秦素闻言尚未说话,秦彦梨已是笑着接了口:“真真是长姊来得快,我方要说叫我的人去取了来给六妹妹呢,长姊倒占了先。” 她二人一样的软语温言,一个雅静、一个清柔,面上亦皆笑得温煦,直令人心生亲切。 秦素却是暗吃了一惊。 她从未发现,秦彦雅与秦彦梨的关系竟如此亲近,那种熟稔与亲切,在秦家诸姊妹中亦是很少见的了。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秦素面上仍是一团欢喜,笑道:“既是长姊美意,那我也不推辞了,多谢长姊。”又转向秦彦梨道:“也多谢三姊。” 她二人俱是笑着摆手,秦彦雅便叫了使女鸣鹿再去拿一套扫雪用具,秦彦梨则拉着秦素进得林中,挑选花朵开得多的梅株。 不一时,鸣鹿与贝锦便皆来了,秦家三姊妹便在林中集起雪来。 便在此时,忽有西暗香汀的小鬟近前禀报:“女郎,外头来了个小厮拍门,说是小董管事派来的。” 秦彦棠扫雪的手顿时便停了下来,转首时已是便弯了眉,浅笑道:“应是东西到了,唤他进来罢。”她口中说着话,手上的事物便自搁下了,提了一角裙摆朝阶前行去,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复又回首向秦素等人道:“一会有人要来,且回屋中坐罢。” 秦素等人听到董安的名字,便知是有主院那边的人过来了,怕是会有男仆进院。 秦彦雅身为长姊,此时自是由她出头,她便缓声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先进屋去。”停了一会又浅浅一笑:“说起来,我们也待了好一会了,趁着此时还不算太冷,进屋坐坐便早些回去罢。免得过会天暗下来了,路又滑。”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听到这话时,秦素看到秦彦梨的面色暗了暗,然而当她再仔细看时,秦彦梨却恰好回头与秦彦棠说话,秦素只看见了一个纤秀的背影。 她微垂了眼眸,随众人往回走,一面暗自打量着身前众女。 从方才起她就发现了,秦彦梨身边并无使女,一应行动皆由那个叫贝锦的焦叶居小鬟照应。 那贝锦像是不大做近身服侍的活计,手脚慢不说,也并不懂得看眼色,秦彦梨也不怎么使动她。 真是奇怪,钟氏就这么将秦彦梨单个儿放了出来,也不派人盯着,是为何意? 此时,她们已经来到了屋中,秦彦棠令人捧上热水,寒英则将几重门帘皆放下,外头另有一个模样端正的大使女,肃着脸将一应仆妇们约束住了,不一时,院子里便空了下来。 “女郎,都好了。”寒英上前禀道。 秦彦棠未说话,只点了点头,寒英便掀帘出去了。 再过得一刻,院子里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上去至少有四、五人,还有男子低沉的说话声响起,似是在与寒英交代着什么,随后便听那声音往后园梅林的方向去了。 秦彦棠两手捧着陶杯,面色怡然而平淡,秦素扫了她一眼,便去看自己的手指。 挺无聊的。 与不太相熟的姊妹相处,便是这点不好,无趣。 她将手掌翻了个面儿,改看手背,正思忖着一会要不要先行告辞,忽听一旁的秦彦梨轻轻“咦”了一声,说道:“五妹妹,你是不是在用着什么药?” 这话不可谓不惊人,一时间,秦素与秦彦雅皆看了过来。 秦彦棠平淡的面容上,漾起了一丝莫名,微蹙了眉看向秦彦梨:“三姊何出此言?” 秦彦梨忙笑了笑,柔声道:“我并无他意,就是闻见这房间里有股药味,所以才问你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仔细辩认了一会,复又睁开眸子一笑,道:“细闻闻,似是白芷之味。” 秦素的心重重一跳。 她用的白芷面脂,可是为了这一身黑皮而特意调制的,秦彦梨这话用意何在?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不动声色地掉转视线,打量着秦彦梨,却见她只看着秦彦棠,倒没往秦素这里瞧上半眼。 秦彦棠闻言,面色越发地淡,“嗯”了一声便端起陶杯喝了口水,平板地道:“三姊错了,此处无药。” 仍旧是言简意赅,无一字多余。(未完待续。) 第119章 娇谑语 秦彦梨笑容微敛,抬袖拢了拢鬓发。 那一刻,她明秀的凤眸中波光消隐,宛若月光下的潭水一般幽深。 秦素与秦彦雅皆未说话。 静了一会,秦彦梨便自嘲地一笑,缓声道:“许是我闻错了吧。前些时候,我与阿兄皆染了风寒,时常吃药,这白芷便是其中一味,日/日/都要闻上了好几回。可能是药吃得太多了,到哪里我都觉得有股子药味,倒叫姊妹们见笑了。” 房间里十分安静。 秦彦雅垂目看着手中陶杯,面色不辨;秦彦棠则是侧过了半张脸看向帘幕,也不知在看什么,像是有些出神。 没有一个人去接秦彦梨的话。 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个话头都挑得非常不好,不管怎么接,都会立刻缠进西院的那堆事情中去。 好在秦彦梨也并不需要人接话,很快她便又笑了起来,拿巾子遮了唇道:“嗳,是我说错了话,无事扯什么病症,倒惹人嫌,还望五妹妹勿恼。” 秦彦棠一脸淡然,慢慢地道:“我不生气。” 最该恼火的人都不生气,旁人自更不会说什么了。 众人又喝了会茶,却听那后园里动静还是不小,仍旧是不好走动,秦彦雅身为长姊,不好这般干坐着,便重新挑起了个话题,笑着问秦素:“六妹妹最近在学画,是跟二妹妹学么?” 很安全的话题,至少比药材要安全得多了。 秦素立时便点了点头,笑道:“是的,长姊,今日上午还在二姊那里画了会梅花,不过我画得很不好,不似二姊的画灵动,二姊倒是时常夸我来着,今日也夸我了,但我也知道,她这是教我不要灰心呢……” 秦素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这么好的话题,拿来打发时间实是稳妥至极。 秦素口中说个不停,暗里却发现,在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不停喝水的秦彦棠,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终于,一通长篇大论下来,秦素直说得口干了才收住声音,微含羞赧地向众人道:“瞧我,一说到这些就没完了,几位姊姊别嫌我啰嗦。” 这话引得众人一笑,秦彦梨更是拿巾子掩了半个脸。 此时,秦彦雅与秦彦棠皆是面色柔和,前者的脸上还含了浅笑,似是颇为嘉许,而后者则更是难得地主动开了口,对秦素道:“多画画就好了。” 干巴巴的语调,虽是劝慰,却听不出多少情绪,实在与秦彦棠工丽的长相很不相衬。不过,房中原有的那种沉闷的气氛,却是因了她这句话又淡了几分。 便在此时,秦彦梨忽地叹了一口气。 这幽幽婉婉的一声叹息,瞬间令屋中的气氛又回到了原点。 秦彦雅的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三妹妹怎么了?是不是风寒未愈,不太舒服?”她和声语道,面色一派安然。 秦彦梨闻言便摇了摇头,面上撑起个笑来,道:“不是的,长姊,只是方才听六妹妹说起学画之事,实在令人神往。” 房间里又是一阵死寂。 这番话,无一字不妥,却又字字皆深。 秦素垂首掸了掸衣襟,面无表情。 好好的话题,现在又变得不安全了。 幸运的是,这一次不需人转圜,帘外便传来了寒英的声音:“女郎,小董管事他们已经忙完了。” “甚好。”秦彦棠的面色一下子亮了起来,明眸中泛出了点点光彩:“请他近前说话。” “是,女郎。”寒英应了一声便退了去,不一时,外头便响起一阵有力的足音,随后,帘外便传来了低沉的男子语声:“董安见过女郎。女郎有何吩咐?” 秦彦棠早已站了起来,行至帘边站定,和声道:“小董管事多礼了。”语声十分客气,倒非平素寡言的模样。 这却并不是秦彦棠主从不分,对自家姊妹摆谱,却对个管事有礼,而是这董安确实很得脸。 他乃是秦府大管事董凉的侄子。董凉终身未娶,待这个侄子直若亲子,而董安也很是精明能干,现管着各处回事及部分采买事宜,是太夫人跟前最得用之人。 在他跟前,莫说是秦彦棠,便是秦彦昭也要舍出三分颜面,并不很敢摆主人的谱。 听了秦彦棠的话,董安忙谦了几句,秦彦棠便问:“都埋妥了么?” 董安回道:“都妥了,我亲眼看着沤的黄豆,亲自盯了二十五日才拿了过来,如今便皆埋在那几株绿萼的下头,挖了半尺深的坑,女郎请放心。” “多谢小董管事,你辛苦了。”秦彦棠说道,眉眼一派舒和。 董安沉声道:“这本是我等份内之事。” 秦彦棠笑道:“原是我多出来的事,却耽搁了小董管事的正事,我实是有愧。” 董安仍旧是逊谢,说的话皆极得体。 两个人隔着帘子讲了一会,董安方辞了出去。秦素眼尖,瞧见那个面貌端正的大使女也跟了出去,她手里的布囊看着可不轻。 看起来,这位秦五娘虽不爱说话,行事还是很有章法的,该给的赏钱倒也没忘了去。 秦素只顾得想心事,蓦觉有些不对,猛地转脸,颊边却是倏然一温。 她吃了一惊,捂了脸转眸,原来是一根女子的手指刮了过去,而这根手指的主人,竟是秦彦梨。 那一刻她才发现,秦彦梨不知何时竟挨得她极紧,两个人的脸几乎碰在了一起。 此时见秦素转首,秦彦梨亦不曾离开,只略略离远了一些,却仍是一脸探究地盯着秦素的脸细瞧。 秦素心跳骤疾,捂着脸直朝后仰,一面失声问:“三姊,你做什么?” 她的惊慌有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则是真情流露。 方才她险一险便撞到了秦彦梨,两个人的脸离得极近,几乎能看清对方面上的毛孔,任谁遇见这种情况,都不可能不吃惊。 秦彦梨闻言便笑了起来,直起身来道:“我无事,就是这般凑近了细看才知晓,六妹妹其实生得极美。” 她美目流盼、笑靥如花,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坐回了原处,将陶杯捧在了手上,悠然地啜了一口水。 秦素心头微凛。 从提及白芷到现在,秦彦梨的一言一行,无不大有深意,此刻所言,亦绝不简单。 可是,她这是为什么? 秦素与她都不是一个院子里的,平常更无往来,秦彦梨却好象对她极为关注。 用意何在?如何应对? 秦素捂着脸,脑子转得飞快,方要张口说话,忽然便听见了沉闷的“笃”地一声响。 她一惊,转首看去,却见秦彦雅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了案上。(未完待续。) 第120章 珠泪盈 望着案上那只溅出水花的陶杯,所有人皆是一脸怔然。 秦彦雅神情平静,拿了布巾拭了拭唇角,向旁边看了一眼。 鸣鹿立时会意,拉着尚有些懵懂的贝锦便出去了。 此时众人自是皆明白了过来,秦彦雅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包括秦素在内,几个女郎皆将使女遣去了外头。 屋子里很快便只剩下了四姊妹。 秦彦雅清嗽了一声,方望向秦彦梨,正色道:“三妹妹,自角门处与五妹妹巧遇至今,你可知,你做错了多少事?” 端肃的语声,大袖垂落,这一刻的秦彦雅不再是温柔娴静的长姊,而是出身于百年秦氏的嫡长女,气势夺人。 秦彦梨呆了呆,旋即脸涨得通红,霍然起身。 那一刻,一丝隐约的恼意分明划过她的凤眸,然而,她很快便收束好了情绪,垂眸低首,慢慢地道:“请长姊赐教。” 秦素与秦彦棠不敢再坐着,亦皆站了起来。 唯有秦彦雅,端坐不动。 身为士族嫡长女,既是出言教训妹妹,这一点架子是必须端住的。 她看着秦彦棠与秦素,先放缓了语声,柔和地道:“五妹妹、六妹妹,我先代阿梨向你们道歉。她从方才起就一直没做对,此皆是我这个长姊之责,请你们不要放在心里。” 秦素简直惊得不知如何回话,秦彦棠也好不了多少,二人瞠目而视,面上的震惊如出一辙。 秦彦雅也不待她们回答,便肃容转向秦彦梨道:“三妹妹,你可知你********?” 秦彦梨的面色微微泛青,垂首不语。 秦彦雅身为长姊,是有绝对的权威教育底下的弟妹的,莫说是秦彦梨,便算是秦彦柏在此,也只有听着的份。 秦彦雅端正了神色,一字一句地道:“你第一个错,便是不该贸贸然来五妹妹这里作客。方才在角门那里,五妹妹明显是要出去的,却被你强行拉了回来,她心中纵有不愿,也不好得罪了我们,只得将我们请来赏花。不请自来,是为唐突,这第一个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我也有责任。”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会,却见秦彦梨的脸色越来越青,双唇抿得极紧,却仍是一语不出。 秦彦雅心底微叹了一声,复又淡声道:“你第二个错,便是言语挑唆。此错究竟犯在何处、何时,我不想明说,三妹妹向来比我聪明,自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是也不是?” 秦素睁大了眼睛。 居然将方才的言语机锋都明着点了出来,这位秦家大娘子,也是个妙人。 秦彦梨紧紧揪住了袖子的一角,面色难看到了极点,然她站得却很稳,腰背挺直,即便是听着这样重的责备,亦无半分委屈哀求,仍旧维持着极好的风度。 仅此一点,便已颇令人钦佩。 “三妹妹的第三个错,便是举动轻浮、言辞失当。”秦彦雅端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声虽不高,却是字字清晰:“虽是一家姊妹,却也有需得遵守的礼仪。自然,若是姊妹间熟稔了,这倒也不算什么。只六妹妹与你并不熟,她才回了府,与你更是数月未见,你们连话都没说过,可你方才在做什么?你竟去那样调笑六妹妹!此举实有失士女教养,更有失我秦氏家训,此乃第三错。” 言至此处,她蓦地一顿。 那一刻,她雪白的肌肤衬着一双黑眸,眸光里像是含着极重的分量,越发有种端然的美丽,叫人不敢轻视。 她望着秦彦梨,肃容道:“我的话,三妹可服气?” 说这话时,秦彦雅宽宽的衣袖垂得笔直,直言不讳、态度磊落,那一股端正大气,直若冠族士子一般。 秦素见状,暗地里叹了口气。 秦家的风水真是转错了,郎君皆是平平,几个嫡出的女郎倒都出色。前有秦彦婉与秦彦贞,如今又多了一个秦彦雅。 秦彦梨安静地站着,好一会方低声道:“阿梨多谢长姊教诲,长姊所言,句句有理,阿梨服气。” 说罢此言,她便转向了秦素与秦彦棠,微微欠身,歉然道:“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五妹妹和六妹妹勿要介怀。” 恰当的悔意,适度的歉意,即便是认错,秦彦梨也认得很有风度。 秦素与秦彦棠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扶住了她。 “姊妹间笑语尔。”秦彦棠干巴巴地说道。 “三姊快坐下吧,长姊应该说完了。”秦素添了一句。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选择了装糊涂。 秦彦雅此时便起了身,面向秦素与秦彦棠,正色道:“今日之事,最大的错还是在我。我身为长姊,却不曾好生教导妹妹,方才三妹妹语出无状,我亦不曾当场纠正,由得她一错再错。此皆我之过,我在这里向两位妹妹赔不是。”语罢她便举手加额,郑重施了一礼。 秦素二人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闪身避开,一个道“长姊莫要如此”,一个道“小妹如何敢当”,皆是避去了一旁。 秦彦雅直起身来,也不再耽搁,便唤了鸣鹿与贝锦进来,复又向秦素她们笑道:“长兄的药还在炉上煎着呢,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搅扰良久,两位妹妹勿要见怪。我们这便告辞了。”语罢她便拉了秦彦梨的手,放缓了语气对她道:“你也出来太久了,我送你回去。”语声虽柔,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秦彦梨双唇微抿,敛眉垂首,被秦彦雅拉了出去。 她们走了,秦素自然也就辞了出来,秦彦棠亦未留客,送到门口便回去了。 出了门,自然又是分作两路,秦素便转上了回东院的小径。 在小径的尽头,她转首回望,却见秦彦雅步履稳稳,倒像是长兄拉着幼妹一般,与秦彦梨两个人过廊绕柱,很快便转上了另一条小径。 直待走出了西院的花园——秋芳阁——门前的小径,秦彦雅方才放缓了脚步,拉着秦彦梨的手亦松开了。 两个人行至院中莲池旁,秦彦雅方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转首看着秦彦梨,和声道:“三妹妹,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只是有的时候,人过于聪明了也不好。三妹妹心里是什么打算,我这个长姊愚笨,竟是猜不出来。不过我却要劝你一句,凡事还是不要牵扯太多的好。六妹妹的出身……你便算不设身处地为她想,也总要念着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又与你隔了院,你何苦要去招惹她?”她的语声似叹似责,语罢便黯下了神色,眸光如晦。(未完待续。) 第121章 秋芳怨 秦彦梨走了这一路,又被那冷风吹着,面色已是一派平静。此时她便安静地听着秦彦雅的话,并不出一声,低垂的眼眸中,却流露出了浓浓的嘲讽与不屑。 “是,长姊教训得是。”她抬起头来,眼眶微微泛红,认错的态度却极为真挚:“我亦只是无心之语,那药味我确实是闻到了,只不该在那时说。至于看六妹妹的脸,我也是一时好奇,并无别意。长姊也知晓,我一直不得出门,今日想是太高兴了,所以才……” 语至此处,她有些哽咽起来,那抿紧的红唇委屈地半启着,就像是忍了许久之后终于放松了情绪,于是便哭出来了一般。 蔡氏病重,林氏根本不许人探望,秦彦梨与秦彦柏被变相地看管,此时这一番话,却也是真情流露了。 秦彦雅闻言,长叹了一声,面上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向秦彦梨温声道:“阿梨,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体谅你的苦心。若不是与你交好,我也不会这样直言劝你。今日之事,有我教训在前,便是传到别人那里,你也不会为难。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秦彦梨点了点头。 的确,被秦彦雅这么当面教训了一通,这件事便也过去了,就算传到钟氏耳中,也不会引起更多的麻烦。 秦彦雅此举,的确是帮了秦彦梨的忙。 心底里不住地思忖着,秦彦梨已是拿布巾掩了脸,亦掩去了眸中的一抹幽光。 她所图者,其实并非这几句口角,若非情急,她是断不会贸然出声的。 不过,今日收获亦算颇丰,至少间接知道了她的两个好妹妹,皆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 秦彦梨止不住心下冷笑。 想想也是,身为庶女,若是没在那心上多长出一窍来,又如何在这宅门里安然地活着? 只可惜她经年的谋划,被人一朝识破,这其中到底有谁的手笔,一时间还真说不好。 秦彦梨一面在心中忖度着今日之事,一面拭着不住流淌的清泪,秦彦雅怕她心里难过,便不再说什么了。 秦彦梨又无声地流了会眼泪,便停下了脚步,低语道:“长姊,我今日错了,我已知错。如今我这心里烦闷得很,想一个人待着。长姊也知晓,我难得出来一趟,一会回去了,又是一堆人跟着,但求长姊见怜,容我在那边走走,散散心。” 她伸手指着秋芳阁的方向,面上含了些许期盼,才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秦彦雅。 秦彦雅微叹了口气,柔声道:“三妹妹别太难过。方才我话说得重,还望你勿要介意。既是你想一个人待着,那我便先回去了,叫贝锦陪你便是。一会回了西华居,你在西院叔母那里也好有个交代。” 今日出门本便是秦彦雅亲口相邀,钟氏才同意的,如此安排自是万分妥当。 “多谢长姊。”秦彦梨笑着说道,一面又流下泪来。 秦彦雅和颜悦色地道:“外头冷,你不要待太久,早些回去。”又叮嘱贝锦:“小心服侍三妹妹,去了西华居好生回话。” 贝锦屈身应诺,秦彦梨又谢了一句,秦彦雅笑了笑,便与鸣鹿一同转身去了。 贝锦此时已行至了秦彦梨身边,扶着她的一只胳膊,两个人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走进了秋芳阁。 “她走远了么?”数息之后,秦彦梨以布巾掩面,轻声地问道,语气里哪还有半分哽咽? 贝锦引颈看着前头,低语道:“已经走得不见了。女郎有何吩咐?” 此刻的她言语简练,眼神精明,再不复人前那种娇憨的模样。 秦彦梨仍用帕子掩着半张脸,轻柔的话语声自帕中透了出来,有点发闷:“你去查一查六妹妹,最好能寻到连云田庄的人,问问她在田庄里的事。” “去查六娘子?”贝锦不解地蹙起了眉:“六娘子有何可查的?” 秦彦梨拿开帕子,双眸仍是有些发红,眉尖亦是微泛着红,瞧来极是楚楚可怜,语声却很平静:“方才我仔细看了,她明明生得极美,只因头发盖住了额头,皮肤又特别黑些,便显得其貌不扬。此外,我那几番言语试探,她一语未接,后来还帮着转过了话题;再然后,我向她与五妹妹致歉,她也是顾左右而言他。便从这几件事里,我觉得,六妹妹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简单。” 她与贝锦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和,不像在向下人交代,倒像是平辈交谈。 贝锦轻轻“嗤”了一声,不屑地轻声道:“这还不容易想?她的身份哪容得她出风头?若是她真的又白又美,东院夫人更看她不顺眼了。她不接女郎的话也就是小聪明而已,装憨作傻谁不会?” 秦彦梨垂下了眼眸,淡声道:“你是没见过她在德晖堂高谈阔论的模样,若真要藏拙,那个风头她就不该出。再者说,她如今可是住在东篱。一味装憨便能住进那里?能与薛二郎同路回府?能让太夫人都高看她一眼?” 一连三个问句,倒将贝锦问得哑口无言。 秦彦梨此时心中所想的,却还不只是这三句问话。 自听闻秦世芳破天荒地留下用了午食,秦彦梨的一颗心,便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 早在岁暮那晚,她便寻机与秦彦雅约了今日出门,原先是想趁着秦世芳定例回府的这日,看能不能找机会与她见个面,可却未想,人没见到,却得来了这样的消息。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秦世芳会提起“那件事”。 据说,前些时候,汉安乡侯府的次子房中,又死了一位美妾。 秦彦梨捏住帕子的手骨节发白,心底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她并非不愿作妾,但前提是需择一良人,比如萧继珣那样的。就算萧二郎不成,也不应是那汉安乡侯府的范二郎。 范二郎的妾室,无一人可活过一年。 秦彦梨的身子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女郎怎么了?”见她面色泛白,贝锦轻声问道。 秦彦梨回过神,惨白着脸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无事,想是方才走得多了些,有点发晕。”(未完待续。) 第122章 渺无痕(第一更) 贝锦闻言连忙扶稳了秦彦梨,一面四下环顾:“女郎可要找个地方坐一坐?” “不必了。”秦彦梨轻声道,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在发光:“无论如何,你要替我打听清楚六妹妹的事,越详细越好。” 如今还在孝期,秦世芳不可能现在便将人献上去,但早些谋划总是好的。纵观整个秦家,唯有这位无父无母的六娘子,就算是被人算计了,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 “是,女郎放心便是。”贝锦便低声应道。 秦彦梨向她笑了笑,又蹙眉道:“方才我确实闻到了白芷的味道,你有没有闻到?” 贝锦险些失笑,摇头道:“我哪里闻得出来,我又不熟悉药材,不如女郎知晓得多。” 秦彦梨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便又吩咐她道:“这件事,你也暗中查一查。五妹妹这些年来从没犯过一点错,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她老实,分明便是个心眼极多的,从前倒真是我小瞧了她去。” 贝锦应了下来,轻松地道:“西暗香汀本就人来人往的,查起来不难,女郎放心。” 秦彦梨笑了笑,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辛苦你了。还好有你在,我也算有人可用。” “女郎这话折煞我了。”贝锦语声轻细,面上浮起了一丝感激:“当年若非女郎,我阿母哪有钱去买药?如今不过些许小事,女郎尽管开口,我必会替女郎办到的。” 秦彦梨垂眸而笑,掩去了眸中的那一抹幽光,轻语道:“所以我最信的便是你。可笑我母亲,以为旋覆与繁缕她们是我的心腹,却不知我真正的知心人,却是长姊身边的你。” 贝锦面上亦有了笑容,轻声道:“多谢女郎如此重用我。” 秦彦梨含笑点了点头,又轻声叮嘱她:“打听消息时,记得随时隐了身份,可别穿着这身儿衣裳到处跑。” 贝锦笑道:“我省得。我那里有现成的西院衣裳呢,前些时候又得了一套东院的。说起来,这还是旋覆姊姊去了下衣房之后,替我悄悄找来的,到时候换了便成。” 秦彦梨心中大定,感激地看着她道:“如此,真是多谢你。你这般聪慧,可惜没在我的身边。”语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地一笑,语声渐低:“还好你没在我身边,不然我今日便出不来了。” 贝锦未曾接话,只将她扶得更稳了一些,那一双手臂虽然细弱,却也自有力量。 这微弱的一点点力量,让秦彦梨又有了几分底气。 她轻呼了一口气,面色已然不似方才那样苍白了,向贝锦笑道:“我还未及谢你呢。上回幸得是你出面,来回替我收集齐了东西,母亲后来派人在院中大搜了一通,就是在寻你,可笑却扑了个空。” 贝锦轻轻一笑,低头说道:“我不起眼,长相又不特别,到现在那角门的蔡妪还会认错我,这也是女郎有福气。” 秦彦梨亦轻笑出声,拍了拍她的手道:“往后也要你多多相助于我,且莫忘了打听六妹妹之事。” 贝锦点头应诺。 北风自树梢掠过,又拂过细长的夹道,将这主仆二人的衣袂拂得翻卷了起来。这一段不为人知的轻言细语,便如那风中的碎叶与细沙,随起随落,了然无痕…… *********************************** 秦家大宅的侧门,在正月初八这一日,开启了两回。 第一回开启,左府的马车入得门中,那驭夫与车辕边坐着的仆役,皆是满面的欢容。 然而,待那扇玄漆大门第二回开启时,驶出门来的左府马车,却走得有了几分颓色。 时近薄暮,北风越刮越猛,将那车帘掀开了老高,露出了车厢里头那张憔悴而黯淡的脸。 厚厚的脂粉下,秦世芳红肿的眼圈,依旧遮掩不去。 她怔怔地偎在车窗边,望着满目肃杀的冬日雪景,那面上的哀切和着眼泪被风吹干,让她的脸生生地疼着。 未几时,她的目中便又滑下泪来。 然而,北风又拂了过来,将车帘拂上她的面颊,她的泪容只在风里显现了一刹,便又被掩进了车中。 一旁的使女关上了车门,阖上了车窗,将灰暗的天光遮在了车外。 马蹄得得地响着,寂寥地驶过秦家的玄漆大门,不一时便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中,不复可见。 一个人影自梨花巷中闪了出来,望着前方远去的车驾,厚毡帽下的眼睛里冒出精光。 这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布衣,腰间束着灰布衣带,以麻绳坠起一个小巧的铜烟斗,垂在短衫边上。 不只穿戴普通,这人的样貌亦极不起眼,长脸上有几粒麻子,淡眉圆眼,身量中等, 眼看着左家的马车转过了街口,踪影全消,这褐衣男子方才背起了双手,慢慢地踱出了梨花巷,却是往与左家马车相反的方向而去。 出了巷口不远便是荷花里,再往前走便是青州城最为热闹的和惠大街。因是正月,城中不设宵禁,那街上此时却正是晚市开市之时,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这褐衣人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闲晃着,一路走一路逛,还买了一张羊肉蒸饼,边走边食。 直待整张饼吃完,这人也已穿街过巷,来到了一条整洁干净的巷子,却是青州城西南角的歪柳巷。 此处与秦家所处的桐花大街相仿,皆是青州城中贵人集中的地带,高达数丈的青灰砖墙从巷头列至巷尾,墙头上或垒朱瓦、或叠青砖,越发显出一种富贵来。 褐衣男子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快步闪进巷中,敲响了一所府邸的角门。 那角门应声而开,褐衣男子悄然掩入其中。 门内是个极小的门房,往里走便有一道宝瓶门,进门后是一片花木亭台,却是个颇精致的花园。 他对此处似是极熟,信步走着,不一时便穿出了花园,来到了影壁处,他却仍是脚下未停,直接转上了一段回廊。 到得廊上,他便将腰上的烟斗取了下来,向旁边的朱漆柱子上磕了磕,从里头磕出了一块东西。(未完待续。) 第123章 胭脂引(第二更) 将那东西握在手里掂了掂,那男子面上露了个笑来,复又继续前行,转回廊、穿小径,熟门熟路地走了一会,最后来到了位于正院偏北角的一所小院前。那门前站着个年约十四五的小厮,一见他过来,便立刻躬身行礼:“刘先生来了,郎主正等着您呢。”说着便侧行几步,推开了院门。 刘先生嗯了一声,面上神态颇是轻松,负手进了院,来到了正房明间。 程廷桢面色阴沉,独自肃立于明间的大案前,一双卧蚕眉微微拧着,显得颇为不虞,就算有人进门,他也未有任何动作,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过郎中令。”刘先生躬身施礼。 程廷桢皱着眉挥了挥手,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沉郁,连说话的声音都如这渐沉的暮色,带着几分暗淡:“先生亲自盯了好些天,不知查出了些什么?” 刘先生淡淡一笑,将手里握着的那块东西递了过去:“仆幸不辱命,郎中令可得安矣。” 程廷桢的眸光微微一闪,接过那东西来回看了看,复又去看刘先生:“此物……不是胭脂么?”他的面上含了几许疑惑,“先生予我此物,是何道理?” 刘先生颔首,抚着颌下的三绺短须笑道:“正是胭脂。此物乃是我花重金自一良医学徒手中购得,这胭脂与普通的胭脂,可是大不相同。” “哦?”程廷桢似是来了精神,端详着手里的胭脂,眸中光亮渐盛:“却不知如何不同?” 刘先生不紧不慢地伸手向那胭脂一点,放低了声音道:“此枚胭脂,乃是左夫人之母的近身老妪,亲自拿去给良医验看的。这胭脂里,有着极少量的丹砂。据那学徒言道,那老妪送去的东西不只这一样,还有面脂与花露,其中检出的各样事物,合起来,可致人不孕。” 程廷桢耸然动容。 “莫非……”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复又垂眸打量着手中的胭脂,眉宇间生出了一丝震惊。 刘先生的脸上便带出些笑来,怡然地道:“想郎中令必定知晓,左中尉的夫人秦氏,自成婚之后,便从未有过身孕,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得很。” 喟叹似地说罢,他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故,一俟查出这胭脂有问题,我便即刻联想到了左夫人秦氏。想那秦世章的大母吴氏年纪老迈,族中又无婚配的女郎与郎君,平白无故地,她何须去查这些东西?于是,我特意选了今日秦氏回娘家之日前去盯梢,便是想要探一探,这胭脂与左夫人的子嗣,是否有关。” “却不知……结果如何?”程廷桢紧紧地盯着他,一双不大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怕人。 “甚好。”刘先生拂了拂衣袂,施施然地笑了起来,“左夫人巳初三刻进府,酉初一刻方才出门。据我看来,她的面色很是难看,双目更是红肿,似是大哭了一场。” 程廷桢扬了扬眉,那一直压抑于眉间的郁气,此时已换作了一丝了然:“这么说来,这些药……果真是下在了左夫人的身上?!” 刘先生点头道:“正是。” 程廷桢的神情停留在了讶然与了悟之间,半晌不曾出声。 这等手段虽非闻所未闻,然左夫人十余年未孕,若真乃药物所致,这下药的人可是十几年的水磨功夫,这是何等的仇恨与怨毒,方致下此狠手? “如今我便在想,这些药,到底是谁下的。”刘先生抚须说道,神情十分愉悦。 程廷桢的眉峰向下压了压,身上的气息亦随之变冷:“这并不难猜。”他厌恶地说道,顺手将胭脂往案上一掷,面上浮起了几分不屑,“左不过是内宅妇人手段而已。既涉子嗣,必与嫡庶相关。有人觊觎左家嫡子之席,设计让正妻生不出子嗣,不算出奇。”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却多少还有些摸不着底。 左思旷是在娶妻三年之后才纳了数房妾室,若此事真是妾室所为,手段也算出乎内闱的高超了。 “郎中令高见。”刘先生双掌轻击,目中含笑地道:“左中尉以庶充嫡,原是无可奈何之举。可谁能想到,那左夫人始终无嗣,原来却系人为。” 管他是谁的手段,左家内宅混乱却是不争的事实。 程廷桢面上的神情变幻不定,片刻后蓦地一笑,淡声道:“先生说得是。想那左中尉是多么谦谦冲和的君子,却不想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牢,此事竟还是被妻家自己查出来的。身为士族子弟,却是修身不谨、修德不慎,府中妾室竟谋害主母,左中尉又有何颜面以君子自居?”他的语气极是平和,然越是如此,那话中的讥诮之意便越浓。 刘先生往窗前踱了两步,状似惋惜地一叹:“诚如郎中令所言,这般德行不修,左中尉着实是需好生反省才是。” 一语说罢,他转头看向程廷桢,两个人相视良久,同时笑了起来。 便在这笑声中,程廷桢摇了摇头,将那块胭脂重又拾起,左右看了看,便自一旁的架上拿过个小木匣来,顺手便将胭脂扔了进去,阖盖说道:“此物先留在我这里,往后未必无用。” 刘先生颔首笑道:“正是如此。” 程廷桢便将木匣搁置案上,沉吟了一会,忽然转过了话题:“先生,我至今仍旧没弄明白,那三卷珍本,为何会到得我程氏手中?” 这是他始终不解之事,而这件事本身,亦透着十足的诡谲。 那秦家逃奴既是要跑,理当逃上连云山才是,为何还要冒险先去镇上卖书?连云山一脉贯通数郡,她大可逃至别郡再卖书,为何偏偏选了连云镇上的程家书铺? 这其中,有没有别的隐情? 刘先生闻言,眸中亦划过了沉思之色,蹙眉道:“我也觉此事颇诡,倒像是有谁暗中助着程家一般,只是……”他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起来,语声亦低沉了下去:“只是……如今以我们手上的力量,彻查此事,仍是……颇难。”(未完待续。) 第124章 何不为(第三更) 刘先生所虑者,便是程家的现状。 程家如今已不复当年门客盈百、侍卫近千的盛景,那十来个人手只能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旁的便再也无力施为了。 沉默如寒寂夜色,笼罩在了房间里。 程廷桢立于这满室的黑暗中,整个人亦像是被夜色吞噬了一般,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 刘先生凝目看着他,面上露出了几许萧然,旋即无声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要说的事,于程家而言,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然他已有了应对之策,然那计策亦是行险,程廷桢未必会用。 心下思忖着,刘先生转首往房门处看了看,见那几名小厮离得极远,他便拿起案上的火石,借着去烛台点烛之机,轻声语道:“另有一极密之事,需得禀报郎中令。” 程廷桢“唔”了一声,似是打起了些精神,撩袍向一旁的扶手椅坐了,语声淡淡地道:“请先生说来。” 刘先生打着火石,点亮了烛台上的一枝红烛,那细若蚊蚋的语声,亦传入了程廷桢的耳中:“我从秦家那里打听来一个消息,秦家似是要出钱,与何家联办族学。” 程廷桢闻言一怔,旋即霍然起身,浑身的气息瞬间冰冷。 “消息可确实?”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先生,平静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再不复方才的沉着与从容。 “郎中令勿急。此事并未查明,如今只是一个传言罢了。”刘先生低声道,将火石搁在了一边。 房间里比方才明亮了许多,然而,程廷桢的面色却沉得像能拧出水来。 “秦家豪富,左大郎真是找了个好娘子。”他冷声说道,面上有青气一闪而过。 到底还是输了一着。 而在心底里他亦知晓,他无可奈何。 就算他寻到了左思旷内宅不稳的错处,把这件事捅了出去,亦敌不过秦、何两家联办族学。与之相比,这些私德小事又算得上什么?族学才是一个家族兴盛的根本,更是一族荣耀的体现,这一份功劳,可是程家万万抢不去的。 他怔怔地望着那案上红烛,面上的青气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惆怅与惘然。 程家想要往上走,便只能托赖于何家。可是程家的家底却不及秦家多矣,办族学所需何止千金?程家如今只能勉强算是不穷,一时间又往哪里去筹这许多钱? 一念及此,他只觉满心萧索、苦涩盈怀,仰首长叹了一声,黯然道:“非吾智不足,终究力不歹。奈何,奈何。” 若论机巧智谋,他自忖绝不输予左思旷,叵奈左思旷有一个强有力的妻族,而他的妻族还不如他,两相比较,强弱立现,这叫他如何不自哀? 刘先生闻言,面上便显出些许沉吟来,静默了一会,方沉声道:“郎中令不必如此,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虽是不大确切,仆倒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程廷桢一听此话,精神微微一振,望向刘先生道:“还望先生教我。” 刘先生连忙躬身道“不敢”,随后方压低了声音,低声道:“自那日被左思旷半途打乱计划后,我便一直派了人手盯住秦家。那秦家如今已然快要沦落为商户,我总以为,商户的错处最是好捉。不过,盯了近半个月,错处虽未盯到,我的人倒报过来了一个消息,说是秦家探得一处极好的黏土之地,便在汉嘉郡黄柏陂,他家有意明年在那里开窑烧瓷。” 程廷桢静静地听着,听到此处,面上的振奋便淡了下去,失望的神情一闪而过:“先生说的机会,便是这个消息么?” 刘先生点了点头,又低声道:“我知道郎中令在想什么。想那秦家本就开着瓷窑,如今不过是多开几家罢了,并不出奇。可是,我却打听到秦家之前换了个新的瓷窑匠师,被换下来的那匠师姓吴,据说是犯了些事,被那秦家将事情捅去了行内,如今无一家瓷窑愿意雇请他,正是坐吃山空。自那日落石之事后,我便一直叫人打听秦家的事,那个吴匠师,如今我已经请了过来。” “匠师?”程廷桢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一双卧蚕眉聚拢于眉心,含了几许疑惑:“先生请他来作甚?我们又不是要开窑……” 他说到这里忽然便止住了,一双眼睛在烛火下渐渐地泛出光来,看向刘先生道:“先生的意思莫不是……” 刘先生重重点头道:“正是。此前我找了吴匠师来,本意是想从他口中挖些消息,如今看来,这人又有了另一重用处。” 言至此节,他语声微顿,似是要留出时间让程廷桢想明其中关窍,过了一会方又言道:“郎中令请想,那黄柏陂既有上好黏土,恰巧我们手里又有了一位经验极富的匠师,若是能将这两样一并攥在手里,为何我们不能也去开窑厂?若是果真烧出好瓷,强于那秦家瓷品,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也可能就轮不到秦家出钱、左家出头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再退一步说,即便我们不开窑厂,亦可派几人先行去黄柏陂,将那处黏土地或买下、或破坏,或干脆放了风声出去,引来别家与秦家相争,亦可暂时阻一阻秦家。此外,我们还可以往汉安乡侯府那里递个消息,若是范家知晓何家竟想抛开他们,自办族学,此事则又是另一个走向了。” 这一番话似是为程廷桢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另一种景象,他的心跳得快了起来。 刘先生又道:“依仆之见,仍旧是以自开窑厂为易。毕竟程家如今也需另辟他路,寻些富足之法。我亦曾向吴匠师打听过烧窑诸事,据他所说,烧瓷开窑,本身花费并不大,最重者还是土质,其次便是熟练的工匠。郎中令,如今我们二者合一,未必不可一搏。” 这几句话极具鼓动性,程廷桢的神情渐渐松动,一双眸子在烛光下越来越亮。(未完待续。) 第125章 可解忧 刘先生的提议,着实使人动心。 程廷桢垂眸盯着脚下的青砖,面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所谓事在人为,若始终缚手缚脚,他们程家再难有寸进。左思旷本就极为何都尉所喜,就算程家献了珍卷,也只是与之打了个平手。如今又被左思旷抢去了救命之功,若再加上与何家联办族学之事,程家的未来可就堪忧了。 这念头甫一入脑海,程廷桢的神色便越发阴沉。 不过,他很快便想到了另一件事。 刘先生不知道,可他却从别处打听到了一个消息:秦家开在壶关的砖窑今年减了产,正谋思着要去别处另起炉灶,据传,秦家看中的地方,正在襄垣杜氏的地界。 程廷桢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淡笑。 杜骁骑其人,最是睚眦必报,若是被他察知此事,想必他会好生“招待”来自汉安县的秦氏的。 黄柏陂与壶关窑,这两件事若分开想,并不出奇,但若将此二事掺在一处,说不定会收到奇效。 程廷桢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他们程家的机会实在太少,此时不搏,只怕以后再难另觅捷径。 将一口浊气自胸中呼出,程廷桢已然做下了决定。他抬眼看向刘先生,正色道:“先生献计,果然绝妙。” 刘先生微有些吃惊,忙躬身谦道:“仆不敢。此计其实仍有疏漏,亦有风险,那秦家乃是巨富,且郎中令又是官身,只怕……” 他沉吟着没有往下说,然言下之意却表明了,程家若想在钱财上与秦家争锋,显然是争不过的,此外,程廷桢以官身与民争利,若被有心人查知,也会引来麻烦。 程廷桢却并不以为意,神情淡然地将衣袂拂了拂,款声道:“黄柏陂在汉嘉郡,到底非郡内之事,便吾乃官身,亦应无碍。此外,先生可知,秦家在壶关的砖窑,已经快要开不下去了……”他三言两语便将秦家看中杜家之地的事说了,复又淡声道:“……先生请想,若这消息传到了杜家,秦家必得先顾着应付杜骁骑那一头,短时间内,只怕不及于黄柏陂开窑……” “妙计,妙计。”不待他说完,刘先生已是击掌而笑:“如此一来,我们恰好便可从容布置。那吴匠师已被我安排在了家中,我们可先行带了他前往黄柏陂一探究竟,若果然那里是绝佳的烧窑之地,便可趁着秦家应付杜骁骑之机,抢先一步在那里开办窑厂。” 程廷桢点了点头,神情已然恢复了方才的从容,淡声道:“至于往汉安乡侯那里送消息一事,倒是不必再提,以免弄巧成拙。” 程家终究势弱,万一真的搅坏了范、何两家的关系,对谁都没好处。程廷桢自忖是没有办法越过何都尉,直接与汉安乡侯说上话的。 “郎中令所虑甚是,仆也以为此乃下下之策。”刘先生说道。 程廷桢淡然一笑,将案上木匣拾起掂了掂,唇角微勾:“还有这毒害子嗣之事,先生再多派些人手,去查一查左中尉外头有没有人,查明后先来报我,旁的则不必再管。据我猜度,秦氏知晓此事后,无论隐忍或是闹开,他夫妻二人必得离心。如此一来,秦家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只怕还有得往下拖。” 夫妻间一旦有了隔阂,往后阻滞更多,秦世芳又哪来的精力回娘家求人帮忙?说不得还要在左家闹起来。 刘先生并无妻室,对这些内闱之事自不了解,此时闻言直如醍醐灌顶,赞叹地道:“郎中令所言极是,我倒未想到这一层,惭愧,惭愧。” 程廷桢淡笑着摆了摆手,语声平平地道:“这些终究是末计罢了,若非力微,我又如何会在这些小事上头争短长。”语至后来,已含了几许自嘲,咧开嘴笑了笑,那笑容却是苦涩不堪。 见他神情凄然,再一想程家如今的情形,刘先生便也沉默了下来。 过得一刻,程廷桢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罢了,此事便如此布置,有劳先生。” 刘先生忙举手加额,郑重地道:“不敢,仆必尽心。” 程廷桢“唔”了一声,沉吟片刻后,转过话题问道:“落石之事是何人向左家走漏了消息,先生可曾查明?” 闻听此言,刘先生神情微暗,躬身道:“郎中令恕罪。仆无能,至今未有消息。” 这个回答似是并未出程廷桢的意料,他摆了摆手,温和地道:“先生何罪之有?终究是我用人不精,险酿大错。还好先生见机得快,这才挽回了败局。” 彼时实是险极,幸得刘先生一眼认出了左家一个门客,方才第一时间护送程廷桢先行退走,复又迅速派人回去收拾干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程廷桢这番话说得十分宽和,却越发令刘先生心中有愧,他再度躬身,自责地道:“郎中令此话实令我汗颜。是我有眼无珠荐错了人,本以为那周伯明可堪一用,谁知却是纸上谈兵之辈,误我主大事,实是庸才!” 他越说神情便越是激动,似是又想起那周伯明如何口若悬河、自吹自擂,又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说算准了时辰、找准了地形,最后却是一行人乱哄哄奔来行去,不只石头没落准,还险些与左家那些人走个对脸。 刘先生平生以谋士自居,却因荐错一人而几乎断送了名声,虽程廷桢不曾责备于他,他却是悔青了肠子,卯足了力气誓要挽回颜面,这才不辞辛苦在外奔波了近二十天,挖来了不少消息。 如今他总算又在程廷桢面前拿回了第一谋士的地位,心中对周伯明实是恨得要死,只是顾及谋士风度,这才不曾口出恶言,私底下却将对方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周先生只此一错,或是偶然。”程廷桢平平的语声再度响起,看向刘先生的目光平静无波:“先生以为,往后此人……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刘先生的眼神闪了闪,垂首恭声道:“这要看郎中令意欲何为。依仆看来,这周伯明可大用,亦可小用。”(未完待续。) 第126章 何处来 “哦,还有两用?”程廷桢说道,看向刘先生的眸中划过了些许兴味,撩袍坐了下来,又向旁边的座位一伸手,含笑道:“先生请坐,细细说来。” 刘先生依言坐下,捻着颌下数茎短须,不紧不慢地道:“若是大用,郎中令可先将其家人密置某处,再令其转投左氏门下,行一个反间计。此人德才平庸,若能探来消息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便叫他再施几次落石之计,也足够让左中尉头疼的了。” 程廷桢听了这话,不由勾唇而笑,复又问:“不知小用又当如何?” “小用更简单,杜骁骑那里总要有人去送信,只派他去便是。”刘先生答得十分轻松。 这就是要借刀杀人了。 杜骁骑秉性古怪、行事狠辣,尤厌夸夸其谈之辈,周伯明又是汉安县来的。以杜骁骑之手段,周柏明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知能不能活过一时半刻。 不得不说,这两个选择皆算是人尽其才,程家没养几个门客,刘先生提供的法子可谓能省则省了。 程廷桢凝视着一旁的烛台,蹙眉沉思良久,蓦地将衣袖一挥,慨然地道:“罢了,我们人手有限,黄柏陂与绝子药二事足够忙的了。周伯明其人,大用恐生变故,小用亦不保险,还是以最简单的法子了结为上。”顿了一顿,含笑看向了刘先生,款款语道:“还请先生亲自安排,务必天衣无缝。” 刘先生躬了躬身,十分自然地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恭声道:“此乃周伯明暗通左氏之密信,被我搜出来了。”说着便将信放在了程廷桢的身旁。 程廷桢随手拿起信看了看,便将眉梢一挑:“先生想得周全。” 很显然,这封所谓“密信”是刘先生伪造的,有了此信,杀人便有了借口。 “此事错在仆,仆总要替郎中令万事想到才是。”刘先生眉眼不动,心中十分快慰。 周伯明死了比活着好一百倍,这等庸才活着也是给程家找麻烦。程廷桢杀伐果断,果然不负老郎主钦点托付。 刘先生暗自点头,心下对程廷桢更是信服。 程廷桢似也极满意,含笑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缓步踱出了屋门,刘先生将那封所谓“密信”收好,亦随后跟了出来。 院中积雪已然扫净,唯山石子上还余着一些。暮色浓浓地泼了满地,映得那残雪如青霜,又若黎明前的月华。 程廷桢仰首望着天,天空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深蓝色,几粒星子遥遥地闪烁着,孤清得如同这座安静的府邸。 他在阶前站了一会,吐纳着这冬日清冷的气息,微冷的声线淡淡响起:“先生今晚便与我一道去书房罢,我叫人备了酒,今夜不醉不归。” 刘先生躬身道:“正有此意。” 程廷桢招手唤来了两个小厮,令他二人挑着灯笼在前引路,他便与刘先生一路轻声交谈着,径往书房而去。 一行人尚未行至影壁处,前方蓦地马蹄脆响,旋即便有一辆极精巧的青幄小车驶了出来。 程廷桢停住了脚步,避立于道旁相让。 此乃女眷车马,他身为府中男主人,自是需得多多避忌。 那马车走得甚疾,竟也没注意到影壁旁的这一行人,径直匆匆行了过去,连停也未停。 “像是萧公望家的马车。”刘先生早便认出了那马车上的族徽,此时便上前轻声地道。 程廷桢“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萧公望官至江阳郡郡相,与程廷桢这小小的郎中令可是差了好几级,萧家与程家的交情也稀疏得很。 他的视线遥遥掠向那马车远去的方向,问一旁的小厮:“萧家何人来访?” 那小厮忙恭声道:“禀郎主,是萧夫人来看望夫人。” “唔——”程廷桢负起了两手,目中却划过了一丝沉吟。 “郎中令,此事当慎之。”刘先生以极轻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程廷桢微微点头。 萧家门第虽不低,可是当年萧家忽然发迹,却有一些很不好的传闻。他少年时听父亲偶尔提过,刘先生想必亦有耳闻。 他只是不太明白,萧夫人没来由地跑到他家中作客,所为何来? 望着空落落的影壁,程廷桢面色沉沉,半晌未曾说话。 ******************************* 坐在马车中的萧夫人许氏,一点都未注意到影壁边闪过的那几星微弱烛火。 事实上,就算是注意到了,她也不会有那个心思多想什么。此刻的她,满心满眼皆是欢喜,直恨不能一步跨回府中。 她今日的拜访十分突然,目的自是想要出奇不意,从程夫人那里打探些消息。所幸此行不虚,她这颗悬了近三个月的心,终于完全地放了下来。 当今圣上,最近正迷着一位西域美人! 在听闻这消息的一瞬间,许氏直欲喜极而泣。 自薛允衡那“未如清风松下客”的传言入耳之日起,她便无一日可得安宁,后又惊见薛二郎现身于青州城外,她几乎以为天要塌了。 好在天不曾塌,还好好地撑在那里。而夫主书房里彻夜不熄灯火,亦于这几日不复再现。 她知道,夫主担心的与她是一样的,他们惧怕的也是同一件事:桓氏一族“十可杀”一案,可能要被皇帝重审了。 这消息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原本也就只是一个传闻,直到薛二郎突然南下,还恰巧出现在了江阳郡。 谁不知薛弘文乃是肱骨之臣,薛大郎更是御史中丞。只要一想到这家人在朝中的地位与声望,许氏便觉得,头顶上悬了一柄明晃晃的快刀,不知何时便要落在萧家的头上。 好在,如今的一切都表明,那个传闻并不属实。 薛允衡离开已有三个月,这个年过得十分平静,而大都的情形也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当今圣上既是耽于美色,则“十可杀”一案重审之事,便也不会有人再提。 如此便好。 许氏微阖双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刹时间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一般,处处皆酸疼。(未完待续。) 第127章 苍凉意 “嗡——”一声清越的风铎声传入耳中,许氏立时自魂游天外的状态中回过了神,转首往车窗处看了看。 那车前悬挂的灯笼晃动着,一阵明灭不定,车外传来了仆役的声音:“夫人的马车回来了。”旋即又是一阵脚步杂沓声。 许氏掀起车帘向外看去,松了口气。 原来是到家了。 最近她思虑过甚,整日提心吊胆的,方才乍一闻车外动静,她还以为是出了何事,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胆颤,掀帘的手都在抖着,此际看来,她却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许氏眉宇渐舒,心也放平了下来。 说起来,他们萧家也曾悄悄派了人去大都打探情况。只是,兹事体大,他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派去的人也不敢多打听,传回来的消息也极为零星。 万般无奈之下,许氏才想到了程家。 程家不比萧家,程家祖上曾经出过高官,如今虽已势微,那底子倒还在,他家里在大都开了两间绸缎铺子,到现在都还撑着未倒。 由他家铺子里传来的消息,却是比萧家人打听的要翔实许多。 许氏一手撩着车帘,一手垂于袖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这熟悉的玄漆大门与灰砖高墙、这熟悉的着褐衣的仆役,还有马车行过时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院一景,皆让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的眼角,渐渐地有些湿润起来。这短短数月,她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马车一直行至内宅的花墙边方才停下,许氏扶着使女的手步下了马车。 “夫人是回房,还是去老夫人那里?”使女轻声问道。 传话的小厮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此刻想必已将消息递至了萧公望那边,许氏颦眉凝思片刻,轻声吩咐:“还是去君姑那里罢。” 使女应了一声,细细地看了看她的面色,便体贴地唤人抬过来了一张兜子。 许氏也确实是手足酸软,并不宜于步行。此时便坐上了兜子,一行人不紧不慢地穿廊绕柱,不一时便来到了萧府内宅的正房。 那是一幢七房连排的朗阔建筑,左右梢间的两侧又衍生出了两间飞檐斗拱的屋舍。其中西面的那一间为凉厦,东面的那间便是暖阁。 此时天寒,萧老夫人通常是歇在暖阁里的,故许氏步上回廊后,并未往明间去,而是直接去了一旁的暖阁。 此刻的萧老夫人,正在做着这三个月来一直做着的事——手持念珠、闭目诵经。 许氏立在帘外听了一会。 那轻而低的诵经声带着几许沧桑,散入满院的风中。 许氏微阖双目,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串光华尽敛的念珠,那念珠在一只苍老的手中缓缓移动,一颗又一颗,周而复始,一如她此刻的心境,一起复又一落。 她抬手止住了欲通传的小鬟,悄立门边,静听经文。 暖阁中,端坐于蒲团上的萧老夫人,此际的神情却是平静而淡然的。 她闭着眼睛,专注地诵读着经文,苍凉而又低沉的吟唱,含着某种奇特韵律,回荡在这间暖意融融的房间里。 很快地,一遍经文便念到了头,她手中的念珠,悄然往下滑动了一颗。 “夫人来了。”便在这短暂的停歇中,帘外传来了使女的通报声。 萧老夫人的动作微微一顿,却并未答话,摩挲着手中浑圆的珠子,继续低声诵唱起经文来。 许氏立在帘边,垂首听着那房中透出来的隐约声音。那平缓而毫无起伏的经文声,让她不知不觉间便放松了心神,便连眼角边些微的水意,亦渐渐被夜风吹干。 良久后,那低沉而平和的诵经声方才停了下来,萧老夫人的声音亦随即响起:“进来罢。” 许氏应声掀帘而入,那屋中侍立的其余人等,亦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退了下去,不一时,整个暖阁里便只剩下了这婆媳两人。 “坐下罢。”萧老夫人将念珠放于案上,向着一旁的软榻指了指。 许氏姿态优雅地跽坐了下去,轻声禀道:“消息确实了,圣上如今正耽于美色,那件事……乃是虚惊一场。”说罢此言,她的面上便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自袖中掏出锦帕,向额角上拭了拭。 即便在房外站了许久,她额上的汗亦未干透。 萧老夫人并未答话,只凝目看着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许氏拭罢了汗,将锦帕拿在手中无意识地抚弄着,又语声平缓地道:“还有薛家的事情,我也从程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那薛家如今正忙着给建宁郡赈灾,薛家三父子四处奔波,年也不曾过好。” 她的语气有着如释重负后的轻松,亦含了一丝心有余悸的惶然。 萧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语声微沉地问道:“五郎可知晓了?” 五郎便是萧公望,他乃是萧老夫人所出第三子,于家中行五。 许氏立刻点头道:“已然命人转告夫主了。君姑放心。” 萧老夫人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怅然:“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都这般年纪了,有什么也不怕,倒是你们……” 她慢慢地转开了视线,那眸中深深的悲凉,便在这转首的刹那涌起,又乍然落下。而她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更于此时向下弯了弯,像是那背上有着千斤重担一般。 “这原本便是我们这一辈的人作孽,如今……倒要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她的语声十分迟缓,神色则是木然的,如同泥塑一般。 “君姑勿要如此。”许氏忙道,也不敢继续坐着了,站起身来敛袖而立,“我们享得这十余年的福,自然那责任也须担着。夫主一直便是这样教我的。” 萧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倦怠地道:“你坐着罢。我也只是这样一说。” 她的语声很低,低得让人听不出那话语中的悲凉与无奈。 他们萧家何辜?当初若非被人握住了命脉,又如何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萧老夫人阖起了眼睛,将案上念珠重新盘入手中,一个一个地数着。(未完待续。) 第128章 怨犹会 “君姑是不是太累了?”许氏含着关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萧老夫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说到底,这一切,都挣不过一个命字。 萧氏因乱世而起,逆转了家族本应注定的命运,如今遭此反噬,想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罢。 她的心头涌起深切的哀凉,张开眼睛看向许氏。 许氏安静地跽坐于榻上,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仍余着些许年轻时的清丽,让萧老夫人想起她初初嫁入萧家的那一天,她穿着一身玄衣喜服,羞红了一张脸,于堂前拜见舅姑,那满院子的嬉戏笑闹,直至今日似仍未散。 然而,再好的光阴,在萧家人的身上,也不过是借来的而已。 或者说是偷来的才更相宜。 那一刻,萧老夫人的心里疼极了。 她舍不得她的孩子们,却也救不得他们。 这便是他们萧家的命。 那一刻,她望着许氏的眸光充满了悲悯,像极了堂上供奉的那尊佛像。 他们做不了任何事,甚至连最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他们萧家就像是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今日的一切荣华,皆不过是苟延残喘下生出的幻境。 不是没想过反抗,也不是没去寻找生机,只是,这一切皆是建立在对方的仁慈之上的。而到了现在,对方的力量越来越强,萧氏却越日渐衰微,如同无根的飘萍,依附于旁人,仰他人之鼻息。 这样的萧家,只能看老天给不给他们活路了。 “秦家那一边,你们是如何打算的?”良久后,萧老夫人才又问道。 此时的她已然平复了心情,语声淡淡,听不出一点情绪。 许氏蹙起了眉:“自是要远着他们才是。”她的神情里含了几分忌惮,“秦六娘可是被薛二郎送回来的,若还像以前那样走得太近,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什么,再将消息传入薛家人耳中,却是大险。他家如今正在孝期,慢慢地淡了也好。再者说,如今他们家已无一人在仕,来往多了,亦沾铜臭。”言至最后,语气里难免带了几分鄙夷。 萧老夫人静静听着,并未就此发表意见,过了一会,淡声问道:“数月前,你叫珣儿去连云镇之事,秦家那里可有察觉?” 许氏闻言,微微一怔,旋即面色苍白,垂首低声道:“君姑恕罪,这是我行事不周,急急遣了二郎去打听消息。好在薛允衡盛名在外,秦家那里也只以为二郎是慕名而去的,倒无人多问。” 今年九月底时,萧继珣打着慕名拜访的旗号,去连云镇寻薛允衡,却扑了个空,倒是与个美貌的庶族小娘子惹出了风流佳话来,郡中士族颇有几句传闻。 彼时许氏心急如焚,也没顾上那许多,此事亦未及禀报两位长辈。此际想来,她确实是有些冒失了,好在有萧继珣的那桩风流事遮掩着,倒也没引起诸士族的怀疑。 萧老夫人垂眸望着手里的念珠,保养光滑的手指轻轻捻过了一颗珠子,又换过了一个话题:“族学呢?便这般关掉不成?” 听了这话,许氏的面色便黯淡了下来,将手中的锦帕揪起了一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关还能如何?府中如今……颇有些局促,若要撑起族学,则万一事发,便……挪不出打点之物。” 她这话极尽隐晦,却也点明了萧家如今在钱财上的现状,恰是捉襟见肘。 他们总需备些余钱,以防着桓氏一案的重审。 这应该是萧家的老家主——萧以渐——的主意。 “……夫主与大人公还说,族学终归有些显眼,还是早些关掉为上。”许氏又续道,语声仍旧怅怅:“再者说,这族学中亦有些寒族子弟,那些人总不大好防备,万一有谁惹了文章之祸,也是个麻烦。大人公说,既是关了,那便不必再开了。”语罢,她又是一声长叹。 族学乃是一个家族兴盛之举,若非萧家所涉之事太大,他们也不想关。 “好在留下了几位夫子,阿珣他们的学问不会耽搁。”许氏打起精神笑着道,似是怕萧老夫人担忧,又宽慰她道:“君姑不必担心,夫主与大人公皆说,此事这样处置才好。我们萧家如今还是要收敛些,能不惹人注意便是最好的。” 萧老夫人仍旧安静不语,唯眸中的悲悯之色一闪而过。 收敛也罢,张扬也罢,萧家的兴衰皆不与此相干。他们的前途命运,不在他们自己手中,而是在……那个人手里。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老郎主安好。”帘外传来了小鬟见礼的声音,却是萧以渐回来了。 许氏连忙站起身来,扶着萧老夫人起了身,二人方才站定,便见锦帘开启,一个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 “见过大人公。”许氏敛袖行礼,语声恭谨。 萧以渐挥了挥手,一道浑厚的声线亦随之传来:“不必多礼。子妇今日辛苦了。”说着他便又向萧老夫人看去,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温柔:“你也辛苦了。” 萧老夫人神情淡然地“嗯”了一声,并无别话。 一旁的许氏见状,便上前恭声道:“妾先行告退。” 此时情景,萧以渐明显是有话与萧老夫人说,她这个儿媳留在此处却是不好的。 许氏很快便离开了,房间里的这一对老夫妻,却是久久不曾说话。 烛火映出晕黄的暖光,角落的瑞兽青铜香炉里燃了唵叭香,那一缕冰素寒香缭绕而散,若苍山空远、子夜冰轮,将那一室的暖黄与柔和,也洗作了月下微尘,说不出的冷寂与肃杀。 萧以渐怅然一叹,看向一旁的老妻,却见萧老夫人连眼睛都闭上了,似是根本不愿多看他一眼。 “你……仍怨我?”萧以渐的语声响了起来,浑厚的声线里含着一丝苦涩。 萧老夫人不语,那一双眼睛却仍旧执著地阖着。 萧以渐又叹了一口气:“关停族学,亦是无奈,我……” 他话未说完,萧老夫人陡然睁开了眼睛,冷冷地道:“你虚弄声势,不过是为了让儿孙们以为,事情仍可转圜,萧氏并非必死。可是?” 语声苍冷,似窗外寒风掠过耳畔,令人心底生凉。(未完待续。) 第129章 莫不离 萧老夫人话音未落,萧以渐已是面上一僵,旋即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你会如此。”萧夫人的语声中含着极深的怨怼,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那你说……我当如何?”萧以渐的语声越发苦涩起来,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你说,你告诉我,我当如何?那些事……那些事已经如同大山,将五郎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你不心疼么?难道你还要我告诉他实情?难道你真要我跟他说,我青州萧氏乃是……” “够了!”萧老夫人断喝一声,猛地转眸看向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不要再说了,我……我不想……不想听,你……你别再往下说了……”她的语声破碎得组不成句子,手中的念珠簌簌而颤。 萧以渐上前几步执住老妻的手,颌下胡须抖动着,半晌后方才挤出了几个字:“你……可懂了我?” 他的手掌冰冷,一如她手指的寒凉。 萧老夫人抬起头,望着对面这个男人满是沟壑的脸。 那张脸与她一样,写满了哀凉与悲伤。 那一刻,她满心的怨怼,倏然便化作了一腔悲怆,手里的念珠“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其实……也是百般艰难的罢,甚而比她还要艰难。 自成为夫妻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便连在了一起。他们共同承担着那个秘密,相扶相携,走过了大半生的光阴。他们的一辈子就这样走到了头,她怨他,也恨他,可是到了最后,他们仍旧是要在一起,继续承受着那祖辈留下的一切,共同走向生命的终点。 凝望了他良久,萧老夫人终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萧以渐的手道:“我懂的,我都懂的。” 这简短的七个字,令萧以渐那一直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了许多。 到头来,这世上终有一人陪在他的身边,他的苦和累,她全都知晓。 他的心底一点一点地暖了上来,将她的手执得更紧了些,浑浊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极浅的雾气。 萧老夫人却没有再看他。 她怅怅地转过眼眸,将虚飘的视线抛向了房间的一角,似是透过那垂下的帘幕与厚厚的墙壁,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良久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大都的某座府邸,一个白衣男子坐在阴暗的房间里,似是感应到了这来自于遥远南方的怅然视线,抬起头来,淡淡一笑。 烛光在他的脸上氤氲着,照出了他的面容。 他有着极俊丽的眉眼,长眉如墨画,斜斜一笔横拖入鬓,眸色清透如水、坚冷若冰,却又偶尔泛一种柔光来,像是阳光下的冰棱一般,那光泽不仅明亮,甚至有几分眩目。 然而,除了这眉、这眼,这张脸其余的部分,却又显出了一种令人难耐的粗俗。 突立的鼻骨悬垂而下,在末尾处极具气势地弯出了一道鹰钩,只是,这原应阴鸷的一段线条,却在过于宽大的鼻翼面前损减了气度,亦令那眉眼间的瑰丽失色不少。 此外,双唇鲜润失之于厚,下颌尖秀失之于薄,而那冰雪般的双眸与墨描长眉,便因了这两者的存在,竟生生涂抹出了几分隐约的欲/望。那微启的厚唇像是永远在渴求着什么,又像是永远不能满足于眼前。 这样一张矛盾重重的脸,无疑会予人深刻的印象。 然而,当你从远处看时,却根本不会想到要多看这个人一眼,甚至会鄙夷于他身上的市井气息。 唯有在这样阴暗的光线下,在这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隔着昏黄的烛火与满室冰寒的夜色,你才会察觉到,在这样的一张脸上,有着怎样激烈的矛盾与冲突,即便是沉默不语,那眉与眼,亦像是在与整张脸戮力相抵、左拼右杀,似是想要脱出这张脸而去,却又不得不囿于这方寸之间,将性灵与本真,死死地压制于其间。 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你方会感知,那双冰一般冷寂的眸子里,偶尔跃动着的,是何等令人心胆俱震的光芒,让人几乎不敢抬眼多看。 北风肆虐而起,在这阔大的府邸中狂涌如浪,有若山呼海啸奔袭而至,似是下一刻便将掀翻屋顶,将整个大地倒转过来。 白衣男子向炉火旁靠了靠。 这动作经由他做来,不像是人类出于本能的畏寒逐暖,而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模仿。仿佛唯有这样做了,他才能更趋向于人类一些,而不是冰冷的石头或木雕。 “郎主,高翎回来了。”一个全身玄衣的男子肃立于侧,向着那白衣男子低声禀报。 白衣男子笑了笑,叹了口气:“此处何来郎主?不过丧家犬一条罢了。”语罢,他便伸出了骨节粗大的手,往某个方向一指,漫不经心地道:“你家主公在那里呢。” 他的语声亦如他的样貌,明明冰冷,却又像在那冷里浸了一汪冻油,有种说不出的油滑怪异。 玄衣男子静了一会,垂首道:“是,先生。” “呵呵”,白衣男子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摇头道:“阿烈,你又错了。我说过多少回了,叫我莫不离。先生这样的称呼,以我区区庶族,如今又是贱籍残躯,可真是担待不起。” 他的语声几乎毫无起伏,那一丝笑意便如同被大风吹熄的火焰,倏地一下便消失了。 那个叫做阿烈的玄衣男子此时抬起头来,玄色蒙面布巾的上方,露出了一双充满悲哀的眼睛。 那悲哀是如此的深重而苍凉,似是将满室的夜色与寒冷皆融进了眸中,竟叫人不忍多看。 “罢了罢了,说说高翎罢。”莫不离像是不想再继续关于称呼的话题了,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探身拿起了一根铜签子,拨了拨炉中的碳。 “毕剥”一声响,那碳炉里爆起了一团火花,复又熄灭。阿烈的声音便嵌在这光亮中,低沉得有若外面肆虐的狂风:“密信在此。”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张纸条,递给了莫不离。(未完待续。) 第130章 局中谋 莫不离放下铜签,接过纸条展开看了两眼,眸中的坚冰须臾像是又紧实了一些,双眉微横:“薛二郎?”这一刻,连他的声音亦成了坚冰,铮铮若有实质。 他“啧”了一声道:“真是,多管闲事。”若气若笑的一句话说罢,他便将纸条顺手还给了阿烈:“你也看看。” 阿烈双手接过密信看了看,语气十分平淡地问:“要不要杀了?” 莫不离拿铜签的手顿在了半空,猛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阿烈一眼,那眸中的坚冰瞬间碎裂,碎出了几许难以形容的动人笑意:“你这胆子未免太大了,薛家人你也敢动?你有几条命?” “一条。”阿烈淡淡地接口道,语气仍旧平平,“我也知晓,我的命太少,不够报您的恩。” “确实不够。”莫不离赞同地点了点头,复又去摆弄手里的铜签,语声闲逸:“可能再多出个十几条命来,才能还上你欠我的。可惜,你没有。” 停了停,他喟然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阿烈:“所以,我比你还要舍不得。” 说完这句话,他向阿烈笑了笑。 他的笑容并不浓烈,如方才一般,短暂得只得一瞬。然而,正因了这短暂与浅淡,他眸中细碎的冰雪便有了种格外的皎洁,宛若流星掠过深邃的天幕,让人在这一刹那忘记了他长相的平凡,只记得那笑容中难以描摩的极致之美。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这样的一笑。 阿烈垂下了头,恢复了方才的沉默。 莫不离亦转开眼眸不再看他。 炉中明灭的碳火吐出微弱的暖意,数息之后,房间里方又回荡起莫不离寂然的语声:“你怎么看?” 房间里静了一静。 阿烈的眼睛仍旧垂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方道:“阿豆与郑大失踪,高翎又被人盯着,我们在秦家布的线断了一条。若要重新布置,现在便要着手准备起来,否则只怕来不及找到那样东西。不过,我们的人手却还是有些少了。” 莫不离盯着碳火出了会神,问:“那对兄妹,当真可用?” “是。”阿烈颔首:“尤其是那个兄长,颇有谋算。” “那不就好了?”莫不离的神情中有了一丝玩味,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铜签:“你叫阿烹看着办罢,只要别断了消息,余者不必多理。” 阿烈应诺了一声,又沉吟地道:“阿烹那里尚不需露面,我们早先的安排便足够了。” 莫不离“唔”了一声,未置可否,停了一会,又问:“那三卷书在何家?” “是。”阿烈应道,“是程廷桢献的书,传闻是阿豆盗书卖给了他。” “可信?”莫不离问道,以铜签慢慢地拨动着炉中的碳。 阿烈沉声道:“阿烹以为不可信,他与阿豆接触最多,他说阿豆没那个胆子,他现下仍在连云那边查着。” 莫不离沉默了下来。 碳火时明时灭,将他的眉眼映照得时暗时亮,那宛若描画而出的长眉,此时微微地蹙在了眉心处。 “叫他回来罢,不必查了。”良久后,他扔下铜签说道,复又笑了起来:“阿豆和郑大,必是已死。” 阿烈似乎并不意外,闻言便淡然地道:“也有这种可能。毕竟秦家田庄失火烧死了两个人,也是一男一女,且尸身又成了那样,两具尸骨加起来,也没有二十根骨头。” 莫不离一下子回过头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坚冰般的眸子瞬间张大:“你……挖出来看了?”他像是十分吃惊。 阿烈却仍旧是眉眼未动,语声平板地道:“是,我去挖了那两个死人的坟,可惜里面的骨头实在太少,又黑成了焦碳,也看不出有未中毒。” “你真是……”莫不离长久地凝视着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如此,也好。” 他说着便又转头去看炉火,似是那碳中明灭的火焰令他着迷一般,过了一会方道:“那死了的秦家仆,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阿妥,一个叫阿福,乃是一对夫妻。”阿烈说道,“阿烹最近也在查他们,但至今未果。我这里还有阿烹的密信摘要。”他一面说着,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了莫不离。 莫不离探手接过纸条,阿烈便又道:“此次阿烹收集来的各类消息极多,我大略整理了一下,皆在此处了。” 莫不离冰冷的眼珠在纸条上迅速而细微地滑动着,很快便将纸条读完,顺手便扔进了炉中:“薛二郎正在查访的那个紫微斗数师尊,让阿烹也盯着些。” 阿烈躬身应是,莫不离便又拿起铜签把玩了起来,意态悠然地问:“最近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还是老样子,那胡姬仍是夜夜侍寝。主公很是满意。”阿烈说道。 不知何故,在说到主公二字之时,他的神情微有了些波动,那双低垂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莫不离目注于他,眸中坚冰似在一瞬间凝成了利箭,却又于将发不发的当儿,转成了一声叹息:“你还是放不下。”他的语声有些感慨。 阿烈沉默不语,房间里亦安静了下来。 “罢了。”良久后,莫不离打破了沉默,“我想了想,还是将阿焉派去青州,令其择机行事,阿烹则不必急着回来,令他从旁辅助,待阿焉事成后再行返回。至于高翎……”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将铜签往地上一丢,眸中坚冰如铁,语声却是轻飘若飞絮:“既是被薛家盯上了,只能先放着不动。你再想办法给他传个信,叫他离开大都,随便去哪里晃个半年再说。” 阿烈无声地躬了躬身。 莫不离又抬起手来敲了敲额头:“差些忘了,让他别往南方去,尤其是符节,一定要避开。” “是。”阿烈应了一声。 莫不离也不看他,又漫声问道:“高翎此前接触之人,到了哪一层?” 阿烈仍是未说话,只伸出了三根手指。 “才到第三层……”莫不离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语声中甚至有了笑意,“极好,半年后再杀吧,做干净点。”(未完待续。) 第131章 冰弦飞 “诺。”阿烈应道,低垂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莫不离的身上,漆黑的眼眸沉若幽夜:“何家要不要动?” 莫不离抬眼看了看他,笑了起来:“我还当你接下来只会说‘是’呢,原来还会说旁的,真是可喜可贺。” 看起来,阿烈终于肯多说几句话,这让他十分欢喜,他的笑容中便又有了那流星飞逝般的夺魄之美:“那三卷东西是我知晓得迟了,否则早便到了手,也不会殃及无辜。何家本不该绝的,算他们倒霉。”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再次拣起了地上的铜签:“就算只留一卷,亦需阖家陪葬,何况三卷乎?” “是。我会择机向主公献策。”阿烈语声沉肃,此时的他看起来不似武人,倒有几分智将气度。 “不急。”莫不离伸过手,从旁边破旧的凭几上拿起了一块黑色布巾,擦拭着铜签的顶端,那上头被火熏黑了一块,“何时宫中动作,何时再动手,先将线串紧。”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换了个话题:“还有,那个东西,你确定秦世章没藏在官署与家中?” “我确定。”阿烈语声肃然,“三次潜入细搜,这两处皆未找到。” 莫不离神情专注地擦着铜签,半晌后,方吐了一口气:“麻烦!”他定定地盯着铜签顶端那一点顽固的黑印,也不知是感慨于这黑印难擦,还是纠结于阿烈所说的那样东西难寻。 “我们几人皆不懂机关术,就算阿焉进了秦家、得入书房,仍是搜不到的。”阿烈像是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情绪,继续说道。 莫不离怅然地叹了一声,将铜签朝下拄于地面,尖秀的下颌贴于手背处,双眉紧蹙:“所以我说麻烦。高翎是难得的人选,可惜废了。”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道:“都怪薛二郎。” 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像是有些埋怨,又像是玩笑戏语,让人辨别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此事还需时日,阿焉还是先进了秦家再说罢。”良久后,莫不离终是说道,似是对秦家的那样东西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就算寻不出什么,阿焉一去,秦家最后的希望也断了,往后专心替我挣钱才是正经。”说至此处,他的语气竟还有些惆怅起来:“养了这么多年的肥羊,倒有些舍不得杀。” 阿烈垂眸看着脚下,平声语道:“是他们自己撞了上来,弃之可惜。” 莫不离转眸看了他一眼,又盯向了碳火:“萧家太弱了,秦家却是刚好……天意罢……”他叹了一口气,怔怔地出神。 安静重又笼罩了这间简陋的房间,过得好一会,莫不离冷润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那个人……你看我们能用多久?” 这话题转得突兀,然阿烈的眉眼却无半分异动,像是很清楚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沉默了一会,他躬身道:“依我看,此人既难用长、亦难大用。他自诩忠直刚毅,我们拿到的那个把柄却有些鸡肋,让他做些小事尚可,至于大事……” 他说至此处便收了声。 莫不离“呵呵”笑了起来,将铜签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炉火的微光照在铜签上,偶尔闪过一道光亮,一如他冰冷的眸中偶尔划过的光:“忠直?刚毅?”他像是好笑般地勾起了唇角,眸中坚冰若铁,语声却又轻如风絮:“我看是蠢才对。” 阿烈躬了躬身,淡声接口道:“的确如是。因无大才,故只能以忠孝标榜。然此类人却最是难用,却需小心。”此刻的他从容评点着旁人,看起来更具谋士风度了。 莫不离峻丽的长眉往中心处聚了聚,复又抹平,“啧”了一声道:“既如此,你给他递个信,叫他能帮秦家便帮一把,此外,何家事发时,再叫他推一推。当然,后一个口信需于事发后再传。”他侧头想了一会,确定无甚缺漏处,便结语似地道:“便这样罢。” 阿烈躬了躬身。 莫不离又静默了一会,方又转首看向他问:“下月赴任的消息,可确实?” “确实。”阿烈简短地应了一声。 这答案似是令莫不离颇为满意,他点了点头,重又将视线凝注于炉中的碳火,良久后,房间里才又响起他冰冷润滑的声音:“符节之事,你提醒主公了么?” 阿烈垂首道:“我已献计,主公做好了安排,不虞有误。” “甚好。”莫不离向着碳火笑了笑,随手便将铜签与布巾撂在一旁,起身行至了旁边的长案前。 那案上置着一架通体朱色的琴。琴身如血玉,剔透中蕴着妖冶,冰弦如雪、雁足似墨。红白黑三色交融抵触,竟与莫不离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他微俯了身,将两手虚虚按于弦上,蓦地左手一抑、右手一扬,那骨节粗大的手指便有若穿花绕蝶一般,灵活得让人不敢置信,就这般凌空舞动了起来。 指舞而弦静,风动而帘飞。 那翩跹的十指未触一弦,所有一切原应归于岑寂。然而,他的动作却是如此的纷扬激烈、喧嚣张狂。只观其形,那耳畔便似有千弦缭绕、万音齐发,刹时间竟有金戈之声如裂帛断玉,又像是满室夜色被“哗啷”拨响,天地十方震动不止。 阿烈怔怔地望着他,哀凉若苍雪,瞬间覆满了他的眼眸。 “你走罢。”莫不离微阖了双目,凌空虚抚琴弦,似是沉浸在了这无声的乐韵中,冰冷的声线突兀而幽远。 阿烈躬了躬身,退行数步,转身跨出了屋门。 屋门外是一截转廊,廊柱上的朱漆剥落殆尽,只余细碎的几点朱色。 廊下没有点灯,院子里唯星光如晦,黯淡而疏拓。 那纵横北地的冬夜大风,对这所小院似是失去了办法,没有风铎、没有灯笼,没有树木花草,干干净净的院中甚至连尘土都没有。那大风在这里失去了目标,除了偶尔掀起那面简朴的布帘外,便再也无计可施,只能徒然地发出低沉的呼啸。(未完待续。) 第132章 鬓如霜 这所小院,一如阿烈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幽静得如同远离了尘世。 可阿烈却十分清楚,出了这所小院,再转过数道回廊与小径,便会望见这阔大府邸中灿烂明亮的灯火,那重楼叠宇宛若仙境,各色各样的灯笼与烛光间次相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他在小径的尽头转首回望。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那小院里的烛火与碳火俱已熄灭,他只能凭着超乎于常人的目力,勉强看出院子与屋檐的轮廓。 那个人眼中的尘世,应该便是这样的罢。 看不到一丝光明,唯有寂寂永夜。 阿烈低下了眉,回身望向前方明丽的灯火,孤寂的背影如飘落的枯叶,蓦地纵身跃起,轻烟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中…… **************** 正月尚未行至尽头,东风便已携来了暖意,催生柳绿、逐向花枝,左顾右盼,便如美人满鬓花香。 然而,青州城中的这一季初春,却是有些乏善可陈,便连那云州城外的桃木涧里,亦不见团绯聚霞的艳光。 东风虽多情,却可恼那雨水来得迟,天又总是阴着,于是,那花儿便也开不痛快,只有零零星星地这里一丛,那里一点,根本不成气候。 秦家的宅院里,便也寂寂地灰暗着。 东风穿渡、春华如梦,然秦家紧闭的大门,却将这光阴挡在了门外。府中梅花已然开尽,草木尚未生发,春风里携着润泽与暖意,惘然地于石阶或檐角处流连,又惘然地转身离去。 吴老夫人花白的头发,似被这早春的东风惘顾,一夜之间、尽皆成雪。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左思旷的长子左云轩日前驭马,那马却忽然发了疯,左云轩一头从马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据说,那断腿若是恢复不好,很可能会成为跛子。 如今秦世芳正在考虑着,要将庶次子左云飞养在膝下,至于这个即将残废的嫡长子,若是一年后养不回来,便只能改回庶子身份了。 “她怎么就不能再多忍一忍呢。”吴老夫人用力地捶着榻,面上浮着焦灼与哀叹,更多的却是痛惜,“这样性急,如何成事?万一女婿追究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她越说便越急,额上与唇角绷出了几道极深的纹路,越发显得衰老不堪。 东萱阁里拂来的风是微温的暖,然而,只要想起秦世芳身边的种种险恶,她的心便像是沉在冰水里,没有一丝暖意。 “夫人莫要乱了心神,此事暂且波及不到姑太太身上。”蒋妪轻缓的声音传了过来,她一面说,一面便上得前去,往吴老夫人的茶盏中续了些水,语声不疾不徐:“您且想一想,那府里膝下有子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姑太太将谁养在膝下不都一样?这般想来,人皆会以为动手的是那几个,姑太太反倒撇得极清。” 吴老夫人闻言,神情并不见放松,仍旧是眉眼沉沉。 蒋妪说得都对,但这一切皆需建立在秦世芳能手脚干净地将事情做下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左思旷并不好糊弄,更何况,吴老夫人总隐着一层担心,担心那下药的人与左家有关。 “若是左家一下子便瞄上了姑太太,其实也非坏事。”蒋妪似是看进了她的心里,又适时地说道。 吴老夫人抬起眼眸,怔怔地看着她问:“为何?” 她的神情颇为茫然,显是真的不明白此话之意。 蒋妪见了,心里便有些发酸。 所谓关心则乱,吴老夫人的精明厉害她是一直知晓的。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夫人的心气已是大不如前,尤其是碰上与秦世芳有关的事,她的反应竟比往常还要迟钝些。 按下满腹的忧虑,蒋妪轻声提醒她道:“若是一来就瞄上了姑太太,那就表明,左家心中有鬼。” 比起左家那五、六房妾室,秦世芳乃是最不具嫌疑之人,甚至还是受害者。若是如此情况下还有人疑到她的身上,则表明,那人至少是知晓秦世芳被人下毒之事的。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吴老夫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眸中亦有了光彩,连声道:“正是,正是,我怎么竟不曾想到?果然你说得无错。这件事在外人看来,只能是那几个妾室作怪,唯有知晓内情者,才会疑上阿芳。” 她一面说着,面上已是如释重负,额上与唇角的皱纹也平复了下来,淡漠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浅笑:“听说,左家老夫人才打杀了一个妾室院中的使女,可知我女无恙。” 蒋妪点头应是,又含笑道:“姑太太其实很是聪明,这一招试探,她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吴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博山炉。 炉中香篆吐露着青烟,将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挥入这拂面而来的东风中。 风有些大了起来,浩荡似一面旗帜,自东萱阁一路掠过,穿过秦府冷寂的门扉,招摇于青州城中,将满城的草木吹出了一派新绿。 秦世芳自铜雀香炉前收回视线,眼角的余光却仍是瞥见,那一缕青烟在东风里妖娆地舞动着,让她想起了妾室柳氏行路时那一折一扭的纤腰。 秦世芳面无表情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子,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她的唇角动了动,牵起了一个极淡的笑,疏落而又温柔,若有若无地,像白纸上淡墨浅绘的花朵,绽放在她的唇畔。 曾几何时,只要一想起那几房妾室,她便总也抑不住那心尖上的酸与痛;而只要一望见那几个孩子,她的眉间亦总会掠过黯然与自责。 可是,现在多好,就算脑海中想着柳氏,幻想着她于左思旷身畔婉转承欢的模样,她的心中也不会再有半分难过了。 唯有彻骨的冷,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秦世芳唇边的笑容渐渐扩大,由唇至眉,再弯下了眼眸。 镜中的女子亦做着同样的动作,那笑容恬静且温软,偶尔将眉尖轻蹙了,便又有了一番慈悯和善的模样。(未完待续。) 第133章 忆成伤 望着镜中的女子,秦世芳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以前实是误了,看着其他府中的主母如何惩治妾室,如何打压庶子,她总以为她们傻,得不偿失,不懂得体贴夫君,终有一日会致使夫妻离了心。 到现在她才知晓,傻的那个,其实是她。 她体贴了夫君十余载,体贴来的,却是一身的毒药。 真是再也没有这样的夫妻情深了。 秦世芳温柔地笑了起来,耳畔似又响起了那良医微含恻隐的语声: “可惜了,若是早两年断了那毒,还是能够受孕的,如今夫人已过了三十,却是机会渺茫了许多……” “……这毒已经积于脏俯,细密遍布,从脉象看,至少这毒也下了有七、八年的光景了,或许……更久一些。” “夫人落的那一胎,实则是因夫人根骨强健所致,只可惜那胎里积了太多的毒,所以根本成不得型,孕相亦不同寻常……不过,若非那一胎意外带出了部分毒素,夫人的身子只怕更要……” “……那一胎滑下后,若能及时验看落胎、细加查探,应该也是能查出些什么来的……” 是啊,验胎细查,当时的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她怎么能够那样又怕、又愧、又急切地,叫人将那滩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一早埋进了花坛里呢? 而她那个聪明冷静、她视之如天、一心依靠的良人,为何偏偏也和她一样,根本没想到去查验死胎,而是如她所愿,以最快的速度将之埋了起来呢? 是他们在那一刻同时变笨了,还是,笨的那个人,从来就只有她一个? 秦世芳终于“格格”地笑出了声来。 她着实是笨得可笑,不是么? 这许多年来,她从未曾有过半分怀疑,只是一心地怨怪母亲,怨怪她将那不孕的体质,传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更怨怪秦家,恨这个家族衰落得这样的早,让她在夫家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哪一日被人打回原处。 如今,她所至信的一切,全被她那一身的毒药推翻了。 她甚至已经懒得去查是谁下的毒。 查了又如何?知道是谁又如何? 她已经再也不能受孕了,她的孩子……也已经死了,便埋在那花坛里,而那个花坛…… 秦世芳微启双唇,笑得越发恬静柔和。 前两年府中翻修,那花坛被挖成了一座莲池,还养了鱼儿。如今年年亭荷如盖,游鱼婉转,端是园中一处美景。 秦世芳面上的笑容越发温柔,眼角却渐渐蕴出了一层潮气。 那是她的孩儿啊,那样的弱小,一眼都未瞧过这尘世,却仍旧那样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宁可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替她挡住那些毒素,予了她苟活于世的机会。而那一具尚不及成形的肉身,便此化作了池底淤泥,化作了那每年盛夏开放的素白荷花,在她的眼前绽放。 秦世芳死死地揪着胸口的衣襟,腰身躬起,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她觉得胸口疼得剜心剜肺,似是谁在用又钝又冷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五脏。 那样的痛,痛得无可言说,痛得透骨锥心。 秦世芳似是再也无法承受,合身扑到镜前,拼命地张大眼睛去看镜中的那个女子。 镜子里的那个女子,面容扭曲着,眼角迸到了极致,几欲开裂,牙关死死地咬合着,发出瘆人的“格格”声响。 可是,她仍是笑着的。 纵然那笑容狰狞得如同恶鬼附身、破碎得如同整张脸被乱刀划过,那笑容却仍旧挂在她的脸上,那眼角大张的眸子里,亦有着不多不少的温柔神情。 秦世芳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女子,面上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滚动,像是再也压制不住那心底深处埋葬着的恶魔。 帘外蓦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便是使女脆嫩的见礼声:“郎主安好。” 秦世芳面上的所有情绪,“刷”地一下尽数不见。 她抬手从容理了理发鬓,安安稳稳坐回原处,转首望向门帘。 便在那个瞬间,她眼角的潮气迅速变浓,顷刻间已是泪水盈睫,那慈母伤怀的哀婉与忧愁,一丝一丝盈满周身。 左思旷满面倦容,跨进了屋中。 “夫主来了。”秦世芳立时起身相迎,在离着他半步时敛袖屈了屈膝。 她的一举一动,是完美到令人无从挑剔的礼仪,却又蕴着淡淡的悲伤与心痛。 左思旷上前扶住了她,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凝在她的脸上:“娘子,你怎么又哭了?”他心疼地看着她,举袖替她拭去了泪珠。 “妾舍不得……舍不得阿芒。”秦世芳唤着长子左云轩的乳名,眼眶红红,面上满是疼惜。 左思旷的神情黯了黯,复又勉强一笑:“娘子勿要忧心,医说未必养不好的。”他的语气并不切实,似是连他自己亦不信长子会得痊愈。 秦世芳被他说得又落了泪,挡开他的手,自己拿帕子拭干泪水,扭了头不去看他:“我管不了那许多,如今我只管阿芒一个,你自己去周全这些。”略有些赌气的声调,却一点不惹人厌,反倒更能激起人的怜惜。 “阿芳,你何必自苦如斯?”左思旷低声劝慰,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皆要温柔。 秦世芳苍白的脸半侧着,并不去看他,眼泪却又滑了下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在这张憔悴的脸上滚滚而落,越发惹人心痛。 左思旷微叹了一声,凑前一步柔声低语:“我知你心里难受,你不必管了,都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秦世芳未曾应声,只点了点头。 “呼啦”一声,门帘忽然挑起,一个小鬟急声禀道:“郎主、夫人,大郎君醒了,怎么也不肯吃药。” 秦世芳闻言,面色立时又是一白,提了裙子便往门外疾走,一面便问:“如何不肯吃药?昨日还很乖,说要好生将养着。”说至此处时,她的语声已是哽咽难耐,红着眼睛看向那小鬟,语声颤得如同被东风吹乱的青烟:“你们为何不劝着他?阿芒若有个好歹,你们哪一个能好得了?” 那小鬟吓得低下头不敢出声。(未完待续。) 第134章 暗香露 秦世芳说完那些话,自己又伤心起来,拿帕子掩了面,脚下却是半点不停,只看那步态便是急迫与焦灼的,像是恨不能插翅飞去左云轩那里。 一直候在帘外的阿沁此时便跟了上来,一手将锦帘掀开到最大,一手扶着秦世芳,一行人脚步匆匆,不多时便走得没了影。 望着门边那面绣折枝兰草镶银边锦帘,左思旷那双布满红丝的眼中,划过了一抹沉思。 他负了两手步出屋门,却并不急于往外走,而是缓步踱向了一旁的回廊。 由正房的回廊出去没多远,是一道小巧的葫芦门,门外便是左府后花园。 左思旷信步于园中独行,放眼望去,只见草木初翠、花枝含苞,几棵杏树绿了半边天际,毛茸茸的嫩绿里,探出一两朵娇嫩的花蕊。曲栏杆外,一脉溪流蜿蜒穿过,潺潺水声如空谷弦音,清彻透亮得让人想要雀跃起来。 他立在回廊的栏杆边上,看着脚下清澈的流水,不一时,便有一道微暗的身影,倒映在了溪水中。 “郎主恕罪,我来迟了。”那身影的语声低且柔,有一种成熟女子特有的韵味。 “无妨,说罢。”左思旷身形未动,仍旧俯视着那一脉清波。 那女子躬了躬身,轻声道:“已经查了,夫人无事,前段时间夫人一直忙着打首饰,回秦家时还曾由吴老夫人陪同,去了和惠大街的匠心斋,在那里头选了好些首饰样子。这是花样单子,请郎主过目。” 一只骨骼浑圆、肌理细嫩的手,托着一页薄纸,探进了左思旷的视线。 他接过纸笺扫眼看了看,面上便漾起了一丝苦笑。 那纸笺上一列一列的首饰花样子,少说也有十五、六款。看起来,秦世芳是穿腻了那身大功孝服,可劲儿地想要在除服后大肆装扮起来了。 “果是豪富啊。”他叹声说道,将纸笺又还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道:“你下去罢。” 那只白腻的素手接过纸笺,清溪之中暗影随波,略略扭曲了几下,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清亮。 左思旷抬起头来,凝目望向那几树高大的杏树。 春风旖旎,拂乱了溪水与花枝,那娇嫩的几星香雪,似经不起这风儿的吹送,片刻后,落下了几片纤细的花瓣…… ********************************* 暖风十里花正艳,都胜亭边的数枝茶花,亦似被这东风熏醉了一般,露出了娇媚的酡颜。 秦素侧首打量着眼前那艳丽的几抹朱色,心情亦如这风,含了欢快与欣然。 手中的画笔停在纸上,她顺了顺被风拂乱的刘海,一旁的风炉上水汽氤氲,隐约传来几缕暗香。 这炉子上烧的水却非凡物,而是秦彦棠亲自送来的梅上雪水,不只是东篱,府中各处亦皆得了她的礼。 “水滚了呢,女郎,可要熄了炉子?”阿栗轻声问道。她一直蹲在炉边看火,自然,亦是帮着秦素看着周遭经过的人等。 秦素颔首笑道:“熄了罢。二姊说了,这水也是头滚最佳。” 阿栗便将那炉子上架的小铜壶先取下来,方才去关风门。 秦素侧眸向画稿上端详着,眸光专注,一副认真作画的模样。 她笔下的那几株山茶墨色点点,一如既往地了无生机、满纸死寂。不过,秦素自己却是毫无所觉的,甚至还觉得比以往画得好了些。 “阿栗你来瞧瞧,我的画儿是不是进益了一些?”她招手唤了阿栗近前来,含笑问道。 阿栗站起身来,走到秦素身后向画上看了看,不由自主地便去抓头发,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我看不懂呢。”说着便又向那画上指了指,好奇地问道:“这黑黑的几个点,莫非便是花?” 秦素气结,一掌拍开了她的手,轻斥道:“去,去,我也是白问了人。” 阿栗嘿嘿一笑,顺手便将旁边的一床薄麻夹被摊在了秦素腿上。 天气暖了起来,秦素的膝盖也不会动不动便疼了,不过还要保暖,以免春寒入骨。 “锦绣人呢?”秦素佯作继续作画,一面轻声问道。 阿栗的大眼睛立时向上一翻,露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来,轻声回道:“阿葵报说,她去了西院。” 秦素便笑着摇头:“她真是坐不住得很。” 如今她身边可用的人里,又多了一个阿葵。 秦素请冯妪帮忙给阿葵提了等,如今她已非小鬟,而是正经的三等使女,而她行事之稳妥聪慧,却是连阿栗亦多有不如的。 秦素垂眸看着笔下淡墨,挑了挑眉。 “阿葵便交给锦绣罢。”她淡声说道,抬头打量眼前的茶花,语声微低:“多的你不必管,离远些。” 阿栗有些不明所以,应诺了一声,眉头却皱成了疙瘩。 阿葵是女郎亲自提上来的,锦绣为此很是不喜。将阿葵交到锦绣手上,她可没好日子过。 阿栗皱眉想了一会,便也没再想了。 总归女郎的吩咐她照做便是。 “姑母家中之事,后来如何?”秦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轻细的话语被浩大的东风拂起,落在阿栗耳中时,引得她立时便弯了眉。 “说是闹得很凶,几房妾室都挨了罚。姑太太整日以泪洗面,为了服侍左家大小郎的病,每天皆是吃不好睡不好的。”阿栗拿了瓷壶放在秦素手边,飞快地轻声说道。 大快人心。 秦素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如今左家妾室争风之事已在士族里传遍了,便连寒族庶人亦多有议论,根本压不下来。 天下悠悠众口,乃是世间最利之器,若逢着良机,左家说不定都会垮掉。 秦素只觉无限快慰。 她并不知那左云轩为何会坠马,因为这是前世未曾发生之事。那左云轩前世时可是风光无限,年仅十四便考中了秀才,县议时又得了“后出特秀”的评语,是左家继左思旷之后的又一个人物。 而这一世,左云轩几已致残,只怕终生亦无入仕之望。 “士不以貌取,然若貌皯体残,则才高亦晦”。此乃通行三国的不成文规矩,身有残疾、面貌丑陋者,是根本没有机会入仕的,连秀才亦不能考。(未完待续。) 第135章 兴族学 秦素本能地觉得,左云轩命运的转折,与秦世芳必然相关。前世今生,他的命运变化之剧,已然令他滑向了与前世相反的方向。 秦世芳正月初八回府探亲,盘桓了几乎整整一日。据锦绣后来打探来的消息,离开秦府时,这位姑太太面带哀容、双目红肿,任谁也能看出来她是哭过了,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秦家。 彼时究竟出了何事,秦素想尽办法也没打听出来,后来便也懒得去打听了。 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烟消云散,她的目的已然达到,别的自不会多管。 不过,自那一日起,秦世芳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又接连回了两次娘家,可谓十分频繁。而每回相见,秦素都会惊讶于她的憔悴与消瘦。 她的这位姑母如今也不过三十许,就算年岁稍长,却也不该憔悴成这般模样,就如同一朵失去水分、开旧了的花朵,虽仍挂在枝头,内里却已经枯槁成了灰。 秦世芳第二次回府后没多久,便与吴老夫人一同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而再之后不过半月,左云轩便坠了马。 秦素几乎是欣喜地想着这些事,那笑意直达眼底。 除了这件大快人心之事,秦家另还有一件事,也令秦素心怀大畅。 便在正月十五这一日,太夫人召集阖家大小聚集一处,开了宗祠、祭告先祖,将秦氏修建族学一事定了下来。 正月二十三,秦氏族学破土动工,颇引来了一阵热闹。秦家的前院如今正有许多工匠,那叮叮哐哐的敲打声,有时亦会随东风携入内院,将秦家的这一潭死水,也搅出些微波澜来。 此事亦算是城中大事,因此很是轰动,那几日,钟家与林家的两位夫人接连来访,何家也使了一位有脸面的管事登门。唯独萧家没有消息,似是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这件事的热闹也只维持了几日,便又淡了下去。 百姓们如今还是更热衷于议论左家之事,主母无子、认庶为嫡、长子残废、妾室相争,这些事接连被人拿出来当了谈资,庶民中甚至还有为那左家几房妾室的美貌打赌的,兴起了一时之怪风气。 秦素笑眯眯地看着笔下的五瓣花朵,笔尖点染,那花朵旁便多了几片枝叶。 左家的事闹得这样大,其中必有程家手笔。 所以说,功劳哪里是那样好抢的?左思旷如今定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这一次,秦素站在秦世芳这边。 只要这位姑母能够始终持定立场,在左家搅风搅雨,秦素甚至很愿意去帮她的忙。 她一面想着,一面左右看了看画上的茶花,又拿了一支净笔沾水,将那叶片晕染出深浅来,那轻快的语声像是要乘风飞起:“阿承还说了什么,速速道来。” “是,女郎。”阿栗又向前凑了凑,假作研墨,轻声地道:“阿承还说,外面有士族议论,说是左中尉连内宅都管不好,何以管一郡之事?还有人传左家门风不正,以妾当妻,说姑太太可怜没有子嗣,受人欺负。” 秦素拿袖子掩了口。 此传闻无论真假,秦世芳不可能无动于衷,且她对左思旷又是动了真心,被人这样戳心窝子,她疼也要疼个半死。 一个心伤到疼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情来,秦素微微阖眼想了一会,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个笑。 洛嫔当年敢给太子下毒,不就是因为情伤难愈么?还有提刀行刺的丽美人,不也正是因为对她的侍卫情郎一往情深,便拼了老命地要杀中元帝报仇? 这些宫中私传的秘辛,如何瞒得过秦素这曾经的一代妖妃?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向她暗中传递消息,这些事情她可是听了不少。 什么太子因大不孝被废,什么丽美人患了失心疯自戗,那不过是说给世人听的,真正的原因却是要多香艳有多香艳,要多龌龊有多龌龊的。 “女郎,除了这件事之外,阿承还说了另一件事。”阿栗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将秦素飞走的心神也拉回到了此刻。 “嗯,你且说罢。”她应声道。 阿栗便道:“阿承说,前几日二郎君接到了钟家郎君的来信,说是平城来了一户新的人家,姓霍,那霍家郎君的学问极好。阿承还说,那霍家的郎主是一个……一个县中间的什么……什么一个官……”她努力回忆着阿承请她转述的话,粗粗的眉毛拧成疙瘩,一对眼珠子使劲儿地往一旁歪,模样有些可笑。 秦素执笔的手,一下子顿在了半空。 再一个呼吸后,闲花弱柳的都胜亭中,便传来了突兀的“啪嗒”一声轻响。 阿栗被这声音惊了一惊,垂目看去,却见一杆竹管墨笔跌落在了砖地上,那笔上残余的墨汁四溅开来,将地面也印出了几个黑点儿。 “哎哟!”阿栗轻呼一声,也顾不得去想那个官名了,连忙俯身便去拾笔。 便在这一刻,秦素微有些发涩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你想说的那个官名,是不是……‘县中正’?” “哦对了,正是,就是县中正。”阿栗喜孜孜说道,一面便直身而起,抬头一见秦素的脸色,她蓦地脸色微变,手一松,画笔再次掉在了地上。 秦素黑黄的脸上,竟浮着一层死灰色。 “女郎,女郎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栗轻声问道,没再去管那支笔,而是急急上前扶住了秦素。 秦素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阿栗从没见她这样过。 此时的秦素两脚有些发软,她顺着阿栗的手站起身来,退行两步,跌坐在了栏杆边。 她正在竭力抑制着那突袭而至的颤抖。 霍姓? 县中正? 霍至坚? 这令人绝望的名字一冒头,秦素的膝盖上便涌出一片凉意。 她是不是在做梦? 霍志坚,这个在前世断送了秦彦昭的一生,其后又在何氏大逆一案中凛然出手的县中正,原应于中元十五年才赴任的,为何这一世,他的出现整整提前了两年?(未完待续。) 第136章 兼济名 秦素伸手扶住栏杆,只觉得手臂在微微发颤。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两年的时间,足够紫微斗数成就气候,而彼时的她亦应有了足够的力量对付此人。 可是,霍至坚却出现了,在秦素手中没有半点力量的今年,突然地出现了。 秦彦昭丧中逾制之事风波初定,霍志坚此际出现,会不会将秦家好容易挽回的那一点名声,再度打落尘埃? 还有那个隐藏于背后的人,会不会借此机会,再度出手? 那一瞬间,秦素只觉得膝盖上冷意翻卷,直欲袭上心头。 “女郎,您冷么?要不要取个暖囊过来。”阿栗此时已然察觉到了秦素不对劲,一面不动声色地将笔拣了起来,一面悄悄地推了推秦素。 秦素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过了几日安逸的日子,便连这些许风波也经不起了,真是枉她前世卑污了半生。 秦素平复了一下呼吸,眸色渐渐变得冷厉。 霍至坚来了又如何? 她连薛允衡都骗了,还怕一个小小的县中正?且汉安县这局棋本就极乱,再多绕进去几个人也不是难事。 秦素蹙眉沉思了一会,眸中的冷厉便淡了去。 “我无事。”她向阿栗笑了笑,面色已然恢复如常,方才的片刻失态就像没发生过一般:“你继续说,这个霍姓县中正怎么了?” 阿栗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方才轻声说道:“阿承说,这个县中正家的两个郎君,如今正在寻族学附学。那钟家郎君还在信中说秦家运道好,赶在这个时候修建了族学,没准就能与霍家走得近呢。” 秦素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 霍家人可是很高傲的,未必瞧得上秦家这种士族里的暴发户。 “哦对了,女郎,阿承还说了一件事,”阿栗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拍着脑袋说道:“阿承说,那霍中正是有名的孝子,他本应年前来青州的,却因为在老宅守着阿母,这才推到了现在。据说,霍家老宅所在的郡素来暖和,不知为何今年偏下了好大的雪,几乎没冻死人去,好在有廪丘薛家捐了柴禾与米面……” 阿栗的嘴仍在开开合合地说着什么,秦素却已经听不见了,在她脑海中盘旋往复的,唯有一句话。 ……霍家老宅所在的郡素来暖和……好大的雪…… “我累了,回罢。”她突兀地站了起来,打断了仍在说话的阿栗。 她的动作有些大,阿栗略吃了一惊,截住话头去看秦素。 秦素的表情却极是平淡,唇边甚至还挂了一丝笑,瞧来比往常更多了一分温和:“你叫两个人来帮着收拾这里,我先回屋去。”她体贴地吩咐道,又向阿栗笑了笑。 “我扶女郎回去罢。”阿栗轻声说道。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女郎此刻的笑容,有那么一点瘆人。 “我想一个人呆着,还要换身衣裳。”秦素说话的声音更加温和了,脸上的笑容几无变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阿栗“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所谓的换衣裳,其实便是去净房的雅致说法。秦素自来讨厌净房有人服侍,沐浴也从不要人跟着,这倒是并不出奇。 留下了阿栗收拾东西,秦素便步履款款地出了都胜亭,又姿态优雅地行至正房西梢间的净房,最后面含浅笑地掀帘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她又缓步行至净桶旁,往四下打量了几眼。 净桶是嵌在一具实铁打造的架子里的,上头涂了玄漆,那架子则嵌在墙壁中,修建得极为结实。 秦素唇角边的笑意更浓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便抬起了脚,狠狠一脚踢在了铁架子上。 “我……你个先人板板……” 一连串带脏字的连云土话,从她鲜润的红唇中冒了出来,她不住地向那铁架子狠踹着,每一脚都伴随着一句低沉而恶毒的咒骂。 她控制不住自己。 这是她两世加起来,头一次骂出这样难听的话。 直到脚底传来钝痛,秦素才终于停止了这如同疯子一般的行径,扶着墙、弯着腰,向着那具恭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霍家老宅下了大雪……薛家赈灾……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就说呢,无缘无故地,霍至坚怎么提前两年出现了。 现在她才终于明白,那个安排他提前到来的人是谁。 正是秦素自己! “南南之南,郡多买碳。” 三个多月前,她用来取信于薛允衡、且为薛家带来了“兼济天下”之美名的一句话,到得最后,害的却是她自己。 秦素气喘吁吁地捶着腿。 她真恨不能再狠狠捶自己的脑袋几下。 她做什么要多说那句话?她做什么要提那该死的建宁郡? 前世建宁郡下大雪,据说冻死了好些人,不必说,那些冻死的人里,肯定便有霍至坚的母亲。 他是个极守孝道之人,以敬父之礼为亡母守足了二十五个月的孝,故才会于中元十五年初赴任,此事当年亦传为美谈,霍至坚的孝名甚至连中元帝都听说了。 恨只恨秦素前世所知太少,竟不知霍至坚乃是建宁郡人士,更不知他家中有一个垂垂老母,会冻死在中元十二年的大雪灾中。 而这一世,就因为秦素的这一句话,救了无数人命,亦将那位霍家老妇救了下来。可秦素却终是作茧自缚,将这尊大煞星提前送到了青州。 秦素喘息渐平,唯目中仍燃着熊熊火焰。 薛允衡! 这厮欠她秦素、欠他们秦家的,实在欠得太大了,早晚有一天,她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还有那霍家老妇,既是承托紫微斗数幸存于世,则这笔账也不能白白地让它欠着,总要尽数收回才是。 秦素迹近于怨毒地想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表情拧回到了正常的模样。 “女郎,那一壶暗香露要不要放在炉上温着?”门外传来阿栗略有些夸张的说话声。 她的声音离帘幕极尽,而在此之前,秦素却并未听见脚步声。 这即表明,阿栗怕是早在秦素踹架子的时候,便守在了外头,而秦素弄出的这些动静,她可能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所以才故意高声说话。 秦素一面心中思忖着,一面便也提高了声音道:“你且在外候着,等我回去再说。” 阿栗应了一声,仍是守在帘外,秦素便将衣襟整理了一番,又对着一旁人高的铜镜照了照,自觉无甚破绽,这才掀帘出了屋,扶了阿栗的手回屋不提。(未完待续。) 第137章 需谨持 二月刚刚探了个头,青州城的天气,便一日胜似一日地暖了起来。 秦府的族学仍在修建中,如今太夫人最关心亦是最头疼,便是去哪里请夫子一事。 据锦绣说,此事钟景仁正在办着,不过最近他似是有些忙,据说是壶关窑厂那里出了点事,具体出了什么事,锦绣却没打听出来。 自得知了这个消息,秦素便觉得日子格外难捱。 壶关窑便是前世挖出私藏兵器之地,如今乍乍然地听人一提,她便总有些不安。 所幸霍至坚到现在还没个动静,秦彦昭教中逾制之事,也没见有人传出去,而秦家的族学,亦不曾接到霍家附学的消息。 只要这短暂的平静能撑过二月下旬,秦素便也不怕了。 此时的她于廊下悠然独坐,手里捧着一只素面陶杯,一面感受着二月芳气袭人的暖风,一面品着手中的暗香露。 细细品来,这暗香露果然有些意趣,那清水里隐了梅香,又像是加了些糖在里头,微微的清甜隐在幽馥馥的香气里,极宜于在这样天晴气暖的时日,独酌浅尝。 秦素啜了一口香露,转眸往四下看去。 东篱内外如今正忙着翻晒冬衣、打点春装,那些不用的厚褥与重被皆收了起来,帐幔等物亦换上了轻薄的素色布料,房中摆设也皆是应了景,虽不太敢见颜色,然一些不打眼的装饰器物,却也一样一样地摆了出来。 那些仆妇与小鬟们几乎人手不空,在冯妪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再加上有个锦绣从旁约束,一切倒也井然。 秦素正自看得有趣,忽听那院门被人“嘭嘭”地拍响了。 她执盏的手停也未停,却见一个青衣小鬟上前应了门,从秦素的角度看去,恰可见门外站着一个青衣妇人,却是东华居的管事庞妪。 “原来是庞妪,您怎么过来了?”那应门小鬟倒是不笨,见了来人立刻笑着屈了屈膝,口中的客气话说得很顺。 庞妪面无表情,只肃容道:“我奉夫人之命前来,给女郎传句话。” “原来如此,快快请进。”那小鬟一听这话,连忙便往旁让了让,态度越发地殷勤有礼。 庞妪微微点了点头,严肃的面容上含了一丝板正,提着裙摆进了院。 冯妪早便迎了上去,与她相互见了礼,一院子的小鬟仆妇亦皆停了手中活计,向着这位东华居来的“贵客”屈膝问好。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满心的不以为然,却也不得不搁了杯盏站起身来,摆出一副恭谨的模样,含笑立在廊下,脚下却是半步未挪。 一介老奴,还当不得她阶下相迎。 庞妪远远地瞧着,板正的眉眼间,到底有了一丝微动。 增一分为自轻,减一分为自傲,这位六娘子此时的规矩行止,恰好便在那个最合宜的度里,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且风度气派虽不算绝佳,却也很拿得出手了。 这与锦绣口中那个糊涂软弱的女郎,可是大不相同的。 庞妪将视线往旁扫了扫,便看见了垂首侍立于秦素身侧的锦绣,她的面色不由又有些微变。 锦绣是个最安分不了的性子,以庞妪对她的了解,她这时候理应如花蝴蝶一般地迎上前来,说些凑趣的话儿讨好于人才是,万不该这样束手而立,连头都不抬。 其实,这倒并非锦绣不想这般做,而是方才秦素身上的气息蓦地有些冷,她莫名便觉胆寒,于是便没敢太往前凑。 “妪来了,快请这边坐。”待庞妪行至阶前时,秦素方含笑招呼她道,态度中规中矩,仍旧叫人挑不出错来,语罢便向一旁的锦绣看了看。 锦绣会意,快手快脚地捧来了一张鼓凳,便搁在秦素的短榻边上。 秦素见状,委实很想要叹气。 锦绣旁的没学会,林氏那一身蠢气她倒学了个十成。这鼓凳比屏榻高出了许多,若庞妪真的坐在这上头与秦素说话,那就真是奴比主大了。 庞妪扫了那鼓凳一眼,面上神情丝毫未动,在阶前便止了步,屈身行礼道:“女郎安好。” 并没有拾级而上、于鼓登就坐的意思。 看起来,这一个倒是聪明的,林氏手下也算有几个能用之人,徐嫂与庞妪都不错。 秦素一面想着,一面便侧身避了避,口中笑曰:“妪多礼了。”说着又朝一旁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外头风大,何不进屋说话?” 庞妪直起身来,仍旧是一脸板正的表情,肃声道:“多谢女郎,我只是来替夫人传话的,说完便走,便在这阶下说也是一样。” 秦素含笑点头:“请妪说来。” 庞妪却未急着开口,而是又向四下环顾一番,清了清喉咙,将声音抬高了一些道:“夫人交代的这句话,你们也需一起听着。” 闻听此言,冯妪连忙上前两步束手而立,摆出了一副恭听的模样。其余人等见状,亦快步行至她身后站好。 一时间,整个东篱便安静了下来,唯东风浩渺,不时拂动风铎,发出一两声单调的嗡鸣。 庞妪整了整衣襟,肃容道:“夫人接老夫人吩咐,这几日各位郎君与女郎皆不必去东萱阁请安了。夫人还特意交代,让女郎们这些日子不要出院子,东萱阁那里挡了幕布,正有工匠在里头做活,莫要冲撞了去。”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夫人特意交代我转告女郎,此处不比田庄,外男是不好常见的,还望女郎也约束好东篱诸人,多听冯妪的话。” 整间院子静无声息。 “嗡——”风铎发出了一声长鸣。那薄薄的铁片,因风动而起,风落后却兀自不息,婉转地回响着,似是不堪这院中的僵冷,想要制造出一些春时的喧嚣与热闹。 秦素望着脚下的白石地面,心底一片淡然。 林氏传来的话竟是这样的一通指摘,这并不叫人意外。何时林氏能将这些内宅手段丢下了,真正有点一府主母的模样,那才叫稀奇呢。(未完待续。) 第138章 一捧雪 秦素望着自己的脚尖,眉梢微挑。 林氏传来的这一番话含沙射影,除了指摘了秦素,还捎带了一个阿栗。 阿栗偶尔会去外院寻阿胜,马嫂子通常都会替她瞒着,林氏这所以知晓了此事,不必说,定是锦绣又走了嘴。 秦素垂眸不语,厚厚的刘海遮去了一切表情。 林氏也就只能在嘴上出出气了。 连云庄子上的人,她基本上都只能干看着,动不得。上回动了一个阿胜,结果得不偿失,如今她也算聪明了些,干脆只拿规矩说事儿。 也就只有这点能耐罢了。 “是。”良久后,秦素应诺了一声。 那清而弱的声音嵌在东风里,既不太高,亦不太低,仍旧是恰到好处。 庞妪略略抬起头,眼前所见的,唯有一抹鸦青的发丝与梳着双平髻的发顶。 春风软糯,含了些许柔情,却终是拂不去这院中的压抑与死寂。而那风里携来的花香,便像是一曲乱了韵的乐音,与这整间院子都格格不入。 庞妪肃然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满意的神情。 林氏本便是这样交代的,她也不过是转述而已,而此际的情景亦是她乐见的,想必林氏也一定快意。 “夫人交代的话便是这些,还望女郎谨记勿忘。”庞妪冷肃的声音再度响起,满院子的人皆是屏息静气。 秦素的头仍旧垂着,不高不低地应诺了一声,便转过身子,侧对着庞妪,向东华居的方向屈了屈膝:“多谢母亲教诲。” 庞妪才将柔和的神情,瞬间又冷了下来。 果然还是冯德说得对,这位六娘子在礼数行止上,果然是滴水不漏。看起来,锦绣平素传的那些话,皆做不得准了,往后还要提醒林氏,多听听冯妪的话,锦绣那里倒要淡着些才是。 她心中盘算着,向秦素躬了躬身,便带着一脸沉思出了门。 待到院门重新关上时,整院子的人才又松泛了一些,各自重新忙活起来。 自然,这一应仆役才听了那样一番话,自是面色各异,然冯妪在前,她们也不敢议论,仍旧做着手上的差事,东篱也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秦素坐回屏榻,端起陶杯,啜了一口暗香露。 露仍微暖,淡淡的幽香与清甜沁入肺腑,让人完全地放松了下来。 东萱阁请工匠翻修,或许是为秦世芳修整醉杏园的屋舍罢,那里毕竟很久无人居住了。 秦素一面猜测着,心情并不算太坏。 不去请安自是好事,她恰好可以仔细谋划接下来的事,这平静无聊、每日皆需跟嫡母于琐事上斗心眼的日子,很快便要没得过了。 锦绣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双灵活的眼珠不住转动着,轻声问道:“东萱阁那里在翻修呢,不知道修的是哪里?” 她面上的好奇就像是孩子见了玩物一般,是一种纯粹的天性的流露,根本无法控制。 秦素忍下满腹笑意,没去理她。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喜欢到处打听消息,也天生具备了这方面的才能。锦绣便是如此,若是手段巧些,她还是很当得用的。 见秦素不予理会,锦绣却也没气馁,转了一会眼珠子,便又上前殷勤问道:“女郎,香饼子快要用完了,要不要去领些回来?” 她所说的香饼子,乃是秦府各院平素的供给,应季应时,从不间断。除香饼外,绢扇纨扇、丝线纱罗、竹帚铜匣等等,各院皆时常可取,只需拿了兑牌便可去库房领。 不得不说,在这些小事上头,林氏还不算太苛刻,横竖花的也不是她的钱,都是大帐上头的,她乐得大方。 秦素看了锦绣一眼,又看了看在前头忙碌的冯妪,不紧不慢地道:“偏你事情多,这些零碎事情也来问我,难道我是管事媪妪不成?”语气并不严厉,面上还含了些笑意。 锦绣闻言,那张秀气的脸立时便笑开了花,迭声道:“是,是,我错了,这些事不该问女郎,我去找妪。” 只要秦素不来管她,冯妪那里她还是有把握的。 锦绣自以为得了计,一阵风似地便去了冯妪那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便又脚不点地地出了门,那速度之快,就像有谁在后面追她一般。 秦素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面上神色悠然。 待锦绣回来时,想必东萱阁那里发生的一切,便皆能传回来了。 她端起陶杯又啜了一口香露,蓦地听见身旁传来阿栗微有些不安的声音:“女郎,今日夫人传来的话,我听懂了,我往后是不是就不能……” 她没接着往下说,然意思却很明显,便是请秦素的示下,要不要暂停去见阿胜。 秦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拿陶杯遮着唇,轻声道:“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自去你的便是,她奈何不得你。” “可是……女郎却要受牵连的。”阿栗说话的声音有些发紧。 秦素回首看她,却见她面色微白,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完全不像她平常那种简单快乐的模样。 秦素便向她笑了笑,温和地轻声道:“放心罢,我无事的,倒是阿胜那边消息众多,你有空便去,只要次数别太多便行了。” 这就是把太夫人的人放在身边的好处,可以不必太顾忌林氏。 阿栗便有些迟疑起来,皱了半天的眉毛,方低声道:“那……我听女郎的。” 秦素不由轻笑出声,将袖子掩了口,语声轻快:“你自当听我的,我总不会错。”说罢便弯了弯眼睛。 见她语气笃定,神态自若,阿栗心里的那点不安便也消了去,亦露出个轻松的笑来,仍旧去忙她的事情不提。 锦绣这一趟出门,直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得回转,回来时亦未空着手,而是捧了一枝开得极清滟的梨花,便似抱了一捧雪也似,满面笑容地送到了秦素的跟前。 “哟,这花儿是从哪里来的?好生鲜亮。”甫一见那花儿,冯妪当先就没忍住,开口赞了起来,一面说着一面便走了过去,左右打量着那捧花儿,眼睛里满是探询。(未完待续。) 第139章 透雪瓶 秦素彼时正立于案前习字,被这一捧翠叶素雪映得眉眼一亮,搁下墨笔含笑道:“这是梨花么?实是开得美丽,你从何处得来的?” 锦绣得意地一笑,说道:“女郎有所不知,方才去领东西的半路上,我被西院的采蘩叫去帮她看一样针线,结果便在角门那里遇见了阿夏她们,阿夏说今年西庐外头的梨花开得极好,她们奉了二郎君的命折了花儿,要送往各院呢,我便将东篱的领回来了……” 采蘩? 秦素微微颦眉,脑海中蓦地现出了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双颊肿胀、头发披散,布裙上满是血迹,被人从石阶一路拖向德晖堂的大门,那鲜血也滴滴答答落了一路,几个仆妇跟在后头拿水冲洗着,不一时,地面上已是洁净如新…… 秦素轻吁了一口气。 那皆是前世的事了,在这一世,这些事情尚未发生。 采蘩,是西雪亭的大使女,平素管着秦彦直的衣物,与锦绣颇为交好。 “……她们还不让我挑,结果被我说了几句,就又让我挑啦,我便挑了一枝最好看的拿来了。”锦绣仍在说着话,聒噪得如树上鸟雀。 秦素转回了心神。 “原来是二兄送来的。”平定了一下呼吸,她笑着说道,上前两步接过了花枝。 那一树翠碧方一入手,鼻端便已有清芬的香气盈盈而来,比之桃杏甜香,别具一番难言的柔和清雅。 那厢阿栗已经知机地捧来了供瓶,却是一只大肚圆口白瓷素瓶,乃是秦窑最著名的“透雪”瓷,此瓷胎细且腻,洁净若雪,釉莹而润,透若冰晶,迎光看时仿若透明一般,最宜于春夏时以折枝清供。 秦素见了便笑,点头赞道:“这瓶儿却选得妙,阿栗如今也懂这些了呢。” 阿栗原还有些惴惴,怕自己捧来的瓶子不合适,此刻得了夸赞,一时间喜不自胜,笑弯了眼睛道:“我看这花儿绿的叶子白的花儿,便觉得这个白白胖胖的瓶儿最合适。” 她这话说得娇憨可爱,又有一种稚拙,众人闻言皆笑了起来,其中又以锦绣的笑声最响,几乎是笑不可抑。 她一面笑着,一面便揶揄地道:“什么白胖的瓶儿,这是大肚圆口透雪瓷的质料,白胖二字用在它身上可不合适。阿栗啊阿栗,你不说倒还好,这一说么,就还是个小村姑的样儿。”她卖弄地说着,却完全忘这话实是大有歧意。 秦素笑听着锦绣的话,像是根本没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一旁的冯妪眼神微闪了闪。 阿栗却被锦绣那番话气得鼓起了嘴,瞪了一双圆眼道:“村姑就村姑,怎地?这府里田庄来的人多呢,种地怎么不好啦?女郎都说了,士农工商,我们农可排在士的后面呢,你家阿爷是磨镜子的,是工,排在农的后面。”她说到最后便斜了眼睛去看锦绣,一脸的鄙夷。 锦绣先是被她说得一愣,旋即那脸便涨得通红。 阿栗所言,实在是直直地捅了她的心窝子,她险些一口气没缓上来。 锦绣的阿爷确实是磨镜人,家中日月甚艰,她上下几个姐妹皆被卖了,如今她还时常要接济家中父母兄弟。认真比较起来,阿栗一家也算是世仆的第一、二代,实在比锦绣这个单个儿卖进府里的,强上百倍不止。 秦素此刻倒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真是士别三日……不,应该是农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知不觉间,小阿栗居然这么会拌嘴了,几句话直戳锦绣软肋,还叫人挑不出错犯来。 “都少言几句罢,在女郎面前没大没小的。”冯妪终于出面调停了,眼角余光拢在一旁的秦素身上,口中的话却是直指阿栗,语气颇厉:“阿栗,往后不许这样说话。” 不说锦绣言语有误,却单单指责阿栗的不是。 秦素不为所动,面上的笑分毫未变。阿栗对冯妪的斥责更是浑若不觉,利落地应了个是,便抱着瓶子出了门。 冯妪倒怔住了,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地便去看秦素,面上难得地露出了几许茫然。 有些时候,她真是弄不懂这个六娘子。你说她聪明吧,她时常便听不出别人话中有话来,就如此刻,被人明里暗里指摘了,她却根本无动于衷;可是,你若说她愚笨吧,她却从来不犯错,尤其是规矩与礼数上,简直是无懈可击。 便在冯妪发呆的当儿,阿栗已然行出了门边,却又在转出门时略略转身,轻飘飘地看了锦绣一眼,那眼中的得意毫不掩饰,头还特意昂得高高地,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直将锦绣气得又变了脸,方才趾高气扬地走了。 秦素见状,又是一阵暗笑。 “拿着罢。”她将手中的花儿递还给了锦绣。 锦绣此时的脸色已经发青了,下意识地接了花在手,神情还是僵硬着的。 秦素便向她一笑,和声叮嘱:“稍后阿栗回来了,你便将花儿搁在东次间的案上。此花清丽,我一会儿还要过去照着它描个线稿出来,你记得摆弄得好看些。” 简单的几句吩咐,却让锦绣像是找回了一些体面,面上神采渐生:“是,女郎。”她脆应了一声,看着手上的梨花笑道:“我定会将花儿摆弄得能入了画儿的,女郎放心。” 秦素眉眼皆弯,颔首道:“好,且看你的本事。” 锦绣再度应诺了一声,便挺着腰杆儿走了出去。 不一时,这一树翠影素痕,便已插在了透雪瓶之中。 锦绣果然有两分眼光,将花瓶搁在了角落的凭几上。那枝叶与花朵一半探入窗纸,一半落于墙壁,明暗错落,倒还真有几分画意。 秦素便在案边坐了,将一应画具皆摆开,又单点了锦绣服侍。 总要给这丫头一点机会,让她讲讲东萱阁里的事情,也免得憋坏了她不是? 得了这样的机会,锦绣自觉面上有光,整个人亦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对秦素的态度极是殷勤,又是研墨又是铺纸,倒是好一阵的忙碌。(未完待续。) 第140章 堪舆术 “去焚一炉香来,搁在明间儿里。”见锦绣忙得手脚不停,秦素便笑着吩咐了一句。 锦绣便去一旁的香盒里取香饼,方将那香饼捏在手里,她蓦地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将那灵活的眼珠转了个圈儿,轻声地道:“女郎可知,东萱阁那里为何要封起来么?” 秦素提笔沾墨,细细地在纸上描着稿,口中则是漫声道:“方才母亲不是说过了么,那里要翻修。”一面说着,一面便略转了眼眸,往明间方向看了一眼。 冯妪正坐在门前的小杌子上做针线,看样子,东次间里的对话,她也是能听见的。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呢。”锦绣轻声地道,语中含笑,“其实不是的,我听阿秋说,那些工匠是来填井的。” 填井? 秦素拿笔的手微微一顿,又是一错,那纸上的疏叶繁花,便往旁逸出了一茎细枝。 “女郎不记得了么?便在我们院通往主院的大门那附近,点暮朝灯的那里,原先是有一口枯井来着。”见秦素不说话,锦绣便提醒她道。 秦素轻颦双眉。 她如何不记得那口井? 那是她所推断的那诡异女子的藏物之处,她原本还打算着择日再去查探一番,却不想,那口井却就这样叫人填上了。 是巧合么? 还是说,这是另一种变相的“灭口”? 若是前者便罢了,若是后者么…… 秦素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画上细淡的花枝。 看起来,那诡异女子的能量不小。 以秦素那夜所见,此女行事虽大胆,却也不乏谨慎,亦即是说,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她都不会摆明车马地向吴老夫人进言填井。 此事定是由旁人代她提出来的,至于那提议之人,或是听命于她,或是为她言语挑动。 无数念头在心中翻转着,秦素的视线却仍旧专注于画上,半晌后方轻轻“嗯”了一声,笔下十分流畅,那漫不经心的语声亦随着笔锋,款款流转而出:“原来是那口井啊,我记得的。” 锦绣便捂着嘴笑道:“便是那里呢。据说那口井风水不大好,老夫人便做主要填起来。” 果然是吴老夫人下的令。 只是,如何又牵扯到了风水堪舆?难道说,此事已经不仅限于内宅,而是主院有人插手?那个诡异的女子,竟还有这样的强援?此人与暗中监视秦素的人,又有何关联? “祖母好生博学,竟懂得这么多。”秦素心念飞动,手里的画笔却停了下来,一脸孺慕地说道,“真没想到,祖母连风水堪舆也懂,真真是士女典范。”她的语气中含着十二分的崇敬,一面便转眸看了看仍在做着针线的冯妪。 这句恭维话不管传到哪里,都不会出错。 “不……”锦绣张口欲往下说,蓦地发觉,这话并不好接口,便生生了停了下来,隔了好一会,方才小心翼翼地道:“……老夫人自然懂得多,所以才会听了那个风水术士的话,将井填了起来。” “风水术士?”秦素面上浮起了一丝不解,侧首去看锦绣:“这又是从哪里来的人物?” 闻听此言,锦绣便又有些得意起来,笑着道:“女郎有所不知,举凡建屋修房,总要先请个风水先生来相看的。如今我们府里不是正建着族学么?那风水先生便是在相看族学的什么方位时,说是那口井阻了族学的势,大不吉,要填起来了,秦家的族学才能兴盛。” 居然真是主院之人提出来的,还出来了一个风水术士? 那诡异女子的手,伸得倒是挺长的。 “原来如此。”秦素面上浮起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点头说道,又佩服地看着锦绣:“你懂得的倒也不少。我就不知道建房子还要请人看风水这种事情。田庄上的人起屋造房,也就放个爆竹就完了,可没这般讲究。” 她这一番话,极尽乡野村姑之言,眼角的余光却见冯妪唇角勾着,像是在偷笑。不只是她,锦绣亦是一脸忍笑的神情,那眸中飞快掠过的鄙夷之色,表明了她对自己主人骨子里的轻视。 秦素转眸去看画稿,心底却有些发沉。 情况很不容乐观,而最重要的是,她被拘在这院子里,哪里不能去,亦不可去。 过多的窥探,说不得便要惹人起疑。 “府里的情形可与乡间不同呢。”锦绣终于将笑容忍了回去,语气中却带了两分难言的自豪与骄傲:“不是我说,这口井填得也确实是巧。这里才有人填井,那一头便有个霍夫人送了帖子,说是要来我们府做客呢。女郎说说,这不就正是说了那井一填,便有好事发生了么?” 秦素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 霍夫人? 霍至坚那厮的正室夫人? 她怎么会想到来秦家做客? 心思转动间,秦素蓦地便想起,前些时候阿栗曾传来消息,说是那霍家正准备择一所族学,令子弟附学。 依照常理推断,整个汉安县最大、也最有名的族学,当属汉安乡侯范氏族学了。郡中一些老牌士族的子弟,多聚于此处,比如程家与何家。那霍至坚官至县中正,虽只有九品,却因了手中职权极大,故也应该成为范家拉拢的对象才是。 难道说,对于那所范氏族学,霍至坚竟也不是十分满意么? 秦素心下思忖着,面上便露出一副懵懂的神情来,蹙眉问道:“霍氏?我没听说过呢,是郡中名门么?” 锦绣这回倒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这个……女郎恕罪,我也不知道。” 她的消息大多只限于内宅,对于郡中的各大名门,她并不是很清楚。 秦素便顺理成章地转向了冯妪,略提了声音问道:“妪,你可知道霍氏?” 冯妪站起身来,恭声说道:“回女郎的话,我倒是听人偶尔说起过,说是才从外郡来了一个什么中正郎,便是姓霍。” 果然是霍至坚这该死的! 秦素有些咬牙切齿地想着,口中应了个“唔”字,便再没往下问了。 看起来,霍夫人此次前来,应该还是为了秦家族学一事。只是,以秦素对这家人的了解,他们是不会瞧得上秦家的,除非秦家现在有郎君在仕,或者能攀上什么大的冠族。 思及此,秦素心底里打了个突。 不知何故,薛允衡那一身风骚入骨的白衣,在她的脑海里晃了几晃。 旋即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据她所知,霍至坚虽行事坚狠,却是个既忠且孝之人,为人刚直不阿,应该不会为了个薛家,便让夫人出马阿谀。 秦素一面思忖着,一面细细描摩着雪瓶中盛放的那一枝清滟,渐渐地便入了神,画得十分专注,倒是将锦绣的话也放在了一旁。一时又有小鬟进来回话,说是秦彦婉相邀赏梨花,秦素便也按下了心绪,将此事亦揭过不提。(未完待续。) 第141章 霍家姝 被褥等物的晾晒,照例是非止一日可成的。 依秦家旧习,晒衣物时需得严格区分主仆,主人的用物先行晾完了之后,才轮到大大小小的管事与大使女,其后才是小鬟与杂役等等,通常需用三日。 便在晒衣的第三日上,东华居的管事嬷嬷庞妪,再度跨进了东篱的院门。 “夫人令我来传话,请女郎速去德晖堂。”她仍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面上的表情也是平板而严肃的,似是浑然不知,她传来的这句话,有多么的叫人吃惊。 秦素确实有些讶然。 据锦绣所言,今日乃是霍夫人登门造访之日。依林氏平素的秉性,是断不会叫秦素这低贱的外室女见客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锦绣与阿栗却皆是满脸惊喜,便连守在门旁的阿葵,那秀气的小脸也亮了一刹。 比起秦素这个主人,这些使女们的心情,显然要更为欣悦。 锦绣殷勤捧出干净的麻衣,阿栗梳头,阿葵跪在秦素脚边替她整理着鞋袜,几个人手脚麻利地将秦素收拾妥当,秦素便带了锦绣,随庞妪去了德晖堂。 今日的天气不算很好,朵云成片、东风微疾,阳光时隐时现,并不是个晾晒衣物的好日子。 秦素在德晖堂正房的廊下立住脚,四顾打量了一番,却见玄漆栏杆上空无一物,廊下的白纸灯笼随风飘着,衬着青砖灰瓦,肃然而简净。 一个褐衣小鬟替她除着屐,另一个眉眼漆黑、模样清灵的小鬟,便上前掀开了门帘,向里禀报道:“六娘来了。” “快些进来罢。”太夫人温和的声音穿帘而出,倒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慈祥。 秦素整顿衣裳,步履沉稳地跨进屋中,举首便见屋中坐满了人,除了两院夫人与太夫人之外,另有除秦彦梨在内的所有女郎在座。而在大案的右首处,端坐着三个面生的女子,观其形貌,似是母女三人。 一眼扫罢,秦素折腰行礼,姿态恭谨,太夫人便向那三人中的年长妇人笑道:“喏,这便是六娘了。”说着又向秦素笑道:“六娘过来,见一见霍夫人。” 秦素依言上前,端端正正向霍夫人行了一礼,语声安然地道:“六娘见过霍夫人。” “快快请起。”霍夫人的官话带着南方腔调,未语先笑,态度颇为温婉。 秦素直起身来,借机向上看了一眼。 霍夫人的面相颇为和气,修得极细的两弯眉毛下,是一双蕴笑的杏眼,鼻梁略塌,唇色鲜润,皮肤微有些黑。 当然,比起秦素来,她已经算是白净的了。 “早便听人说过秦六娘的孝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行止规矩的好孩子。”霍夫人带笑的语声传来,说的话很是客气。 太夫人便笑谦道:“她才从庄子上回来,还不大懂得规矩,哪里就当得夫人这般夸奖。我瞧尊府两位女郎才是好呢。” 霍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含笑道:“罢了,太夫人也别总夸她们。” 两个人客气了几句,这厢太夫人又叫秦素与霍家两位小娘子厮见了,秦素这才知道,这两位女郎皆是霍夫人所出,大的那个叫霍亭淑,乃是霍家长女,今年将近十五,已到了及笄之年;小的那个叫霍亭纤,在家中行四,今年才止十岁。 秦素便暗自打量了几眼,却见那霍亭淑着了件烟水绿短襦,翠湖色长裙,金钗当鬓、珠钿环髻,真真丰容靓饰,艳色夺人,气韵亦颇出众。而霍亭纤就显得平淡了许多,看得出,她是承袭了霍夫人弯眉杏眼的长相,比她的姊姊可差了好几截。 许是因此之故,在霍亭淑的面前,霍亭纤便总有些气怯似的,不爱说话,只弯了眼睛笑,有些腼腆,却也娇憨可爱,很是讨人喜欢。 待秦素终于跽坐于短榻上后,霍夫人便向她看了一眼,笑着转向太夫人道:“太夫人莫怪我唐突,我便是听人说,尊府六娘曾得薛家郎君护送,又是个纯孝之女,这才想要见上一见的。” 她的言语倒是坦荡,直言便是因了薛家之故,这才要见秦素一面。 此言说罢,旁人还未如何,林氏那张本就有些发黑的脸,便越发地不好看起来。 一个薛二郎,从年前闹到了年后,至今还没消停,这位县中正夫人登门来访,聊不上三句话,便提出要见秦素,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那个薛二郎。 林氏只觉得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着实难受得紧。手指在袖子里拧紧了一缕麻线,弯来扭去,像是恨不能拧断了才好。 这个外室所出的庶女,真真是专门来气她的! 太夫人倒是神色如常,和声笑道:“薛家乃是冠族,族中子弟自是超拔卓然、风姿俊洁,六娘此番得薛二郎相送,也就是一个巧字罢了。” 本是自谦之词,却也是滴水不漏地将薛家给夸了,顺带着将秦家也拔高了些。 霍夫人闻言,举袖掩唇而笑,轻声道:“太夫人所言甚是。”顿了顿,又笑道:“前几日与萧夫人并何夫人喝茶时,我们也曾说起,想那薛二郎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物,却不知他一路相送的六娘是何等样人。两位夫人便开玩笑,要我代她们好生瞧一眼呢,所以我这趟也算是受人之托,太夫人不怪我便好。”说着她便又转首,飞快地瞥了秦素一眼,那眼神中的度量与失望之色,一闪即逝。 秦素心中微微一哂,向着竹屏投去了一个讥嘲的眼神。 虽不知霍至坚是否真如她前世所知,是个坚执刚正、铁面无私之人,只看霍夫人此刻的表现,秦素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这位霍夫人,甚是势利。 此番前来,她是摆明了来探根底的,如今见了秦素这等黑瘦的模样,想必她心底里最后的一点念想,也要烟消云散了。 薛允衡绝无可能中意秦六娘。 这应当便是霍夫人最后的结论。 由霍夫人的行动便可知,那霍至坚的好名声,说不得也要打些折扣。(未完待续。) 第142章 菀芳园 秦素心中暗自臧否着中正郎夫妻,却闻上座的太夫人语声平静地道:“此前阖府举哀,此乃礼制,不可不遵。这也是百日过了,我才叫她们出来见客的。” 不说无人登门,只说遵守礼制,太夫人这话说得很有分量,亦是在隐晦地表示,秦世章去逝本即大丧,秦家闭门谢客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将霍夫人话里的话给挡了回去。 闻听此言,霍夫人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一些,停了片刻,方端声道:“遵礼守制,此乃士族根本,太夫人说得是正理。” 却是顺着太夫人的话,轻轻松松地转了个方向,并没做无谓的纠缠。 倒也是个聪明会看时机的人。 秦素对她的评价,便又多了“晓事”二字。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重,略过得一刻,太夫人方笑道:“却是我的错,我们在此坐着说话,倒叫她们年轻女孩子也跟着无趣,不若叫她们去外头逛逛去。春暖花开的,我们园子里也还有几分看头。” 霍夫人并无犹豫,立刻从善如流地道:“您提醒得是,我也是糊涂了。”说着便向两个女儿招了招手,语声温柔地叮咛:“你们便出去走一走罢。”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霍亭淑使了个眼色。 霍亭淑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秦家的一众小辈们已经全都站了起来,由秦彦雅打头,上前笑着行礼道:“遵太祖母之命。”又向霍亭淑与霍亭纤一笑,说道:“两位请随我来。” 便在她开口的当儿,秦素分明看见,霍亭淑的眸中,闪过了一丝不屑。 这姐妹二人,秦素前世并未见过,并不知其秉性。只看此际的表情,霍亭淑像是颇有成算的,而霍亭纤却是一派的天真烂漫,还像个孩子。 一众女郎自德晖堂徐步而出,便这般看去,倒也是不少的一群人,仅是女郎便有七个,再加上各自带着的使女,人数便接近二十了。 秦素牵着秦彦柔的手,落在了人群的最后。 “六姊,我们是去哪儿顽呀?是去看鸳鸯还是去看小兔儿?”秦彦柔拉了拉秦素的手,糯糯地问道。 到底年纪还小,听说要去玩,她此时已是一脸的雀跃,虽竭力抿着嘴,以掩饰那两个缺了的门牙,她的眼睛却弯成了月儿,显得极是欢喜。 秦素便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呢,我们便跟着人走就是。” 方才甫一离座,秦彦婉便将秦彦柔的手塞进了她手里,其用意自是要她关照这个最小的庶妹了。 秦彦柔便笑着握了嘴道:“不管去哪里,不习字就好啦。” 没了长辈在面前,这小小的七娘便也有了孩子样儿,也不像平素那样安静了。 见她总握着嘴,秦素便有意逗她说话,专意去看小姑娘缺了的门牙。没过多久,秦彦柔便知晓了她的意图,又是跺脚又是鼓嘴,却也没松了牵着坏姊姊的手,两个人不时便笑作一团,说话之间,便随着众人弯出回廊,穿过月洞门,来到了秦府最大的大花园——位于主院东南角的“菀芳园”。 这所花园乃是当年秦宗亮花重金请匠人修建的,其间花木精洁、亭台轩丽,不只占地广,且风物亦极别致。有青竹短篱拢着的茅舍三两间,篱上垂了野泼泼的草花,自有一番意趣;亦有荼蘼花障绕出一角小亭,亭外牡丹盛开,别是一种繁华景致;还有一处所在,竟别出心裁地将藤蔓横拧了过来,绕着几块清奇山石婉转生长,石下便有莲池捧心、点缀浮萍,那池水清透得如一整块透明的翡翠,又似长天落碧堕入凡尘。 这数处不同的景致,尽皆以一脉浅溪相连。那溪水于花园南端假山下隐约而出,又在另一端数株合抱的樱树下悄然隐去,水声流转清越,有若玲珑击玉,衬着这满世界的丽色,恰是水若横波、风拂香鬓的春风辞笔。 众人沿着浅溪一路赏玩,使女们远远跟着,不多时,一众女郎们便行至了那几棵樱树边。此际正值樱花盛开之际,远远望去,但见轻红若雪、浅绯流芳,半空里像是浮起了一片云絮,风吹时,落英缤纷,似冬时雪花漫天飞坠,美得有若梦幻一般。 此间风景,便是秦素这曾经见过的,亦是一时看得出了神,更遑论那霍家姐妹了,直是看得不错眼珠。 霍亭纤仰首痴望着这落英如雪,半晌后,方轻声赞叹道:“这花儿……真真是美得如梦似幻。尝听人言,说那桃木涧的桃花极美,现在瞧来,尊府桃花亦是不遑多让了。” 她轻柔的语声落下,恰好又是一阵东风拂起,落红成阵,雪片一般地四下乱飞,平白地便添了两分喧嚣,倒将周遭那阵诡异的安静,亦给遮掩去了。 秦彦雅维持着面上温柔的笑意,抬手掠了掠发鬓,借着这个动作,不露痕迹地转过头来,与秦彦婉对视了一眼。 霍家姊妹,居然不识樱花! 按理说,不识樱花并不出奇,盖因这樱树北地多植,南方却并不多见,而霍家是从最南边的建宁郡过来的,不认识亦属正常。 只是,她们不认识也就罢了,却是直接将樱花误作了桃花,且还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了出来,却叫人不知该如何回话才是,既不好直接纠正,又不能置之不理。 此间难处,便在于这个度不好把握。 秦彦雅沉吟不语,思忖着应对之策,一旁的秦彦婉见状,蹙眉凝思片刻后,蓦地轻轻一笑,上前两步行至那樱树之下,仰首望着漫天飞花,清声吟道:“何处冰绡细细裁,剪碎琼瑶一树开,荆挑何似桃花面,万朵琼飞春自来。” 她本就生得美,更兼风韵清丽,这般于乱红下吟诗的模样,自有一番动人的风致,直是难描难画,霍家姊妹见了,尽皆怔怔而视,却是将她念的诗也听了进去。 霍亭淑的眉头挑了挑,矜持的面容上,划过了一抹讶色。(未完待续。) 第143章 翠袖横 秦彦婉吟罢了诗句,便笑语盈盈看向霍亭纤,语带称许地道:“纤妹妹好生聪慧,竟知这樱花古名荆挑,便专挑了程佳义的典故来打比方,只说它像桃花,果然博学贴切。所幸我还读过两本书,否则便真要被纤妹妹难住啦。”说着便又掩唇轻笑,神情中带着几分俏皮。 程佳义乃是前秦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诗人,也难为秦彦婉才学出众,竟叫她想起这么一首鲜少人知的诗作来,不露痕迹地提点了霍廷纤,所用方式堪称雅致,也未失了士族女子的风度。 霍氏姊妹闻言,一时间皆愣住了。数息之后,霍亭纤的脸上蓦地腾起两片红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胡乱地点了点头,支支吾吾地道:“呃……是的……是程佳义的诗……我正是此意……”她一面说着,一面不安地偷眼去看霍亭淑。 霍亭淑的脸色,在这片刻间便沉了下去。 她冷着脸看向自己的亲妹妹,眸中既有恼怒,亦含了几许警告。 霍亭纤似是对自己的长姊极为惧怕,被她这一眼看过,脸色瞬间又有些发白。 霍亭淑转过视线,淡淡地扫了秦彦婉一眼,方微微欠身,语气冷然地地道:“舍妹年幼无知,婉妹妹只需直言指出便是,何须如此委婉?我代她向诸位致歉,请恕舍妹方才的无知之语。” 言辞竟是端正到了十分,对秦彦婉方才的一番婉转言语,却是根本不领情。 此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大气,只是,终究未给霍亭纤留颜面。 霍亭纤听了此语,方才还泛白的脸,复又涨得通红,却又不敢说话,只得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揪着襟边衣带,显得尴尬至极。 此间情形,倒是有些出人意外,一时间,秦家诸女皆不知该如何接话,唯静默无言。 片刻后,秦彦婉方淡淡一笑,漫声道,“花好便是好,说典道故却煞风景,是我刻意了。还望两位勿怪。” 自承其事、坦言己过。比起霍亭淑迹近于严苛的庄重,她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有一种风度清雅、言语自持的洒脱。 秦彦婉话音一落,霍亭淑的脸色便越发地不好看起来。她将眉头往下压了一会,复又抬起头来,向四下看了几眼,淡笑着转过了话头:“都说秦氏豪富,见了此处风物,倒也可知了。” 此语一出,四下便静了静。 这几乎是毫不客气的嘲讽了,然她的态度却极平淡,反倒让人有种无从回应之感。 秦彦雅面上的浅笑此时已尽皆收起,秦彦婉则是抿唇不语。 身为秦家最年长的两位女郎,她们的态度便代表着一众姊妹的态度。见她二人不说话,众人自也是无言。 周遭寂然无声,唯乱红随风轻舞,轻细的水声和着浩浩东风,泠然若冰。 霍亭淑像是根本没注意到秦家诸女的反应,仍是漫不经心地四顾而视,复又抬起一幅翠袖,纤手指向了那几株樱树,笑着道:“便说这樱树吧,我们家里还真没有,莫说阿纤了,便连我也差点误以为,此处盛开的,是别一种桃花。” 言至此处,她停顿了片刻,蓦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不过么,花开只得一季,看看也就罢了,若换作了我,我是情愿拿这花去换些书籍笔墨的。我想,我们霍家,怕是永远也不会像你们秦家这样,弄出这样的一个园子。便是这打理花木的时间省下来,也能读一屋子的好书了。”语至收梢,已是轻笑了起来。 秦素向着无人处挑了挑眉。 这是讥讽秦家太有钱了?抑或,是以清贫自傲? 她偏过了脑袋,掩去了眸中那一抹没忍住的笑意。 这位霍家大娘子,可真是酸得够彻底的。最难得是明明口中说着酸话,偏还能说出一本正经、大义凛然的况味来,可惜她没长胡子,若不然倒能自称一句“老朽不才”,以增加这酸话的分量了。 “六娘可是觉得,我这话可笑?”霍亭淑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堪堪便点了秦素的名。 秦素一愣,侧眸看去,却见这位艳色照人的霍家娘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眸中有着极浅的一丝轻慢:“六娘既得薛家郎君青眼,想必见识非凡,却不知可否见告,我方才的那番话,有哪里惹得你发笑?” 四下里越发地安静了。 东风吹动着落英,漫天飞絮若雪,翩翩舞落人间。 可叹的是,这般美景,却无一人来赏,那树下站立着的一众妙龄女郎们,此际个个神情僵冷,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 除了秦素。 “霍家姊姊说笑了。”秦素的唇角弯出了一个甜笑的弧度,语声清而弱,和在浩荡的东风里,宛若风铎发出的轻吟,“我的见识就是我的见识,既不会因有薛家郎君送了我一程,就高出了许多,也不会因为我是从田庄回来的,就低了许多。就如我青州秦氏的名头,源自于颍川宗族十余代人的积累,与家中藏书是多是少、花木是繁是寡,又有何干?所以我才觉得,霍家姊姊的话,惹人发笑。” “确实可笑。”不待秦素话音落下,一惯不喜多言的秦彦贞突然便接了口,语声舒缓,徐徐若拂面而来的暖风:“种树植花也成了空耗时间,却不知霍家姊姊又是从哪本书上读来的?你们昆泽的士族,难道尽皆住着光秃秃的院子?还有,若是五柳先生听了霍姊姊的话,又该如何自处?” 五柳先生乃是画道宗师,避居山野,犹喜种桃树,秦彦贞这是拿话堵人呢。 霍亭淑被她堵得一噎,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 说起来,他们昆泽霍氏的家底,着实是有些薄的。 往上数两辈子,他们家不过是一介寒族。幸得霍亭淑的曾祖父学问好、运气也好,竟不知怎么得了郡守青眼,官至建宁郡内史,其后,霍亭淑的祖父官至县丞尉,族中亦颇出了几个读书有成之人,霍家也才勉强算是入了士族的大门。 不过,她显然未曾料到,身为最有实权的县中正家的女儿,竟然会叫个快要沦为商户的破落户家中的女郎,这就么给奚落了去。(未完待续。) 第144章 林下风 且不论霍亭淑此时的讶然,便是秦素,在听了秦彦贞的话后,亦是大吃了一惊。 她对霍亭淑不客气,那是因为她知道,霍家是根本指望不上的。既无法交好,则交恶亦无妨。可她却未想到,向来淡然超逸的秦彦贞,脾气竟也不小,话赶话地就跟了上来,句句都踩着霍家的脸面,倒是让人大吃了一惊。 霍亭淑绷着脸,冷冷地看着秦彦贞,良久后,蓦地以袖掩口,“呵呵”笑道:“方才听婉妹妹论及程佳义的诗,我已然吃惊,如今又闻贞妹妹连五柳先生都知道,真真是……见识不凡哪。” 她着重将语气放在“见识不凡”四字上,其间讽意毫不掩饰,那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便如神祗俯视凡俗蝼蚁一般。 似是为了衬托她这几句话的气势,当此际,蓦地便又起了一阵东风,吹下来了好些樱花瓣,宛若下了一场大雪也似,而霍亭淑宽大的翠色衣袖便在风里飞舞着,倒是很有几分当风而立的意味。 她自己大约亦是自矜着的,说完了话,便将那张艳丽的鹅蛋脸微微扬起,杏眼微垂,端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 四下里有片刻的安静。 秦彦婉神色淡然,不为所动,秦彦贞更是拂了拂衣袖,并没接她的话。 便在这短暂的安静中,五娘秦彦棠突然跨前一步,弯起了一双长睫轻覆、圆亮明丽的眼睛,笑着看向霍亭淑道:“霍姊姊才高,想来一定看过五柳先生的名作——《赏樱夜宴图》。” “噗哧”一声,秦素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彦棠醉心于花木,平常像是闷嘴葫芦一般,比秦彦贞还不爱说话。真是没想到,这平常不爱说话的人,一旦说起话来,就能气死人。 这寥寥一句话,仍是戳在霍亭淑的软肋上。 方才霍亭淑所言,就像是她对五柳先生有多么了解一般,可是,若她真的对五柳先生的画作如数家珍,又怎会不知《赏樱夜宴图》?这可是五柳先生的名作,但凡观过此画者,哪怕是只见过仿品,又如何会错认樱花为桃花? 霍亭淑顷刻间脸色发青,眸中一片羞恼之意。 霍家底子薄,这五柳先生的画作,她们的确不曾欣赏过。霍家请不起多少夫子,有限的资源都用在了郎君们的身上,小娘子们的学识确实有限。霍亭淑已经算是刻苦的了,然比起秦家诸女来,却又不大够看。 秦彦棠轻飘飘的一句话,正正又踩在了霍家的脸面上。 霍亭淑圆脸微沉、杏眼如冰,冷笑地往四周看了看,方端声说道:“身为女子,自当以贞静柔婉为上,岂能以杂书误人误己?”此时的她已然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却也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霍姊姊的意思是,林下之风亦不可取了?”秦彦贞立时接语道,语气从容温雅,面上的神情仍是一派恬淡。 前秦末,才女谢氏擅书画、精诗文,以“林下之风”名著于世,那可是女子之中的典范,直至今日仍备受推崇,连当今皇帝都曾遍访其书画真迹。 秦彦贞这又是在挖坑了。 听了这话,霍亭淑的神情僵了僵,半晌后方冷哼一声,语气生硬地道:“杂书是杂书,林下之风乃是家学渊源,两者……两者……怎可同日而语?”干脆开始强辞夺理起来。 话说出口,她的脸色便又有些发白。 她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若论家学渊源,秦家可是上百年的士族,就算如今败落了,那底子到底还在。他们霍家,如何能比? 这念头一经泛起,霍亭淑面上的端然便再也撑不住了,饶是力持镇定,她垂在裙边的翠袖却微微颤抖了起来,袖中的手指已然绞拧在了一处。 她此刻唯一庆幸的是,使女们都离得远远地,并不知此处发生的事。 秦彦雅见她面色铁青,倒不好再作壁上观了,遂清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向秦彦婉使了个眼色,她自己则笑着上前打起了圆场,柔声说道:“就这般说话却也无趣,好在这荆挑远处看更美,莫不如便去前头坐坐可好?那边的亭子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了,我们便去那厢喝茶便是。” 她的语气殷切而和善,仿若方才的唇枪舌剑根本不曾发生。 霍亭淑冷冷地横了她一眼。 这口茶,你叫她们如何喝得下口? 莫说那里摆的是茶,就是摆上了龙肝凤髓,霍家姊妹也是没办法坐过去的。 霍亭淑再度冷哼一声,将衣袖轻轻拂了拂,寒声道:“秦家的待客之道,今日我们领教了。”语罢也不待人答话,劈手拉过一旁僵立的霍亭纤,转头便走。 秦彦雅早知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却也不急,作势唤了两声“霍家姊姊”,便施施然地随在她二人身后,款步而去。 不需旁人吩咐,她的大使女鸣鹿此际已然快步抢去了前头,不远不近地引着霍家姊妹,分花拂柳、穿廊绕柱,不上多时,便转上了通往德晖堂的路。 秦彦婉落后几步,看了看前头埋头前行的霍家姊妹与秦彦雅,又看了看走在旁边的秦素几人,蓦地伸了手,自秦彦贞而始,挨个儿在每人的丫髻中间敲了一记。 “二姊,君子不动手。”秦彦贞被敲得“嘶”了一声,肃了脸说道,语罢便将衣袖一拂,一举一动,仍是风度静好。 秦彦婉根本不为所动,瞪了她一眼,轻斥道:“你便是欠我敲打。”说着又转向了秦素,语声恨恨:“你也是,何必出这个头?” 秦素摸着微痛的脑瓜顶儿,无奈叹道:“二姊,我也是无可奈何,霍大娘子问到我面前来了,我又不能不理。” 秦彦婉恨铁不成钢地去拍她的手:“你还怕我不如你会说?哪怕再多等一息呢,我自会回了她去。” “若是那样,霍家大娘子不会干休的。”秦彦贞淡淡地道,说出来的话却是一针见血,“她本就瞧不起秦家,若由二姊代答,她定又会讥我秦家娘子无知,连话也不敢回,到最后,仍需六妹妹面对于她。”(未完待续。) 第145章 别有思 秦彦婉自是知晓秦彦贞说得有道理,叹了一口气,抬手便捏了捏眉心,问道:“所以呢?你便跟着一起出了头?” “那是自然。”秦彦贞徐徐说道,语气从容:“别人都辱到头上来了,自不可听之任之。且,过会到了太祖母那里,也不能只叫六妹妹一人受罚。” “嗯。”闷嘴葫芦秦彦棠突然冒出了一个字,一字说罢,便又沉默地低下了头。 秦彦婉见状,先是愣了愣,旋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便向秦彦棠的丫髻中间又敲了一记,嗔道:“你这会儿倒只会‘嗯’了,方才的那些话,你不是说得极顺畅么?” 秦彦棠不语,只木着一张脸理了理发鬓,那张工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让人生出一种错觉,秦彦婉方才敲的不是她的脑袋,而是木头的脑袋。 “噗哧”一声,秦彦婉忍不住当先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不打紧,秦彦柔便也跟着握了嘴偷笑,眉眼皆弯成了月牙儿。秦彦贞亦是弯了唇角,虽没笑出声,那颊边的笑意却是鲜明的。 见此情景,秦素心头五味杂陈,实难一言述之。 前世的她与姊妹们相处得并不好,竟是从不知晓,一向冰冷寡言的秦彦贞,骨子里竟是个侠女;而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秦彦棠,其实亦有着如此的内秀。 她们方才帮着秦素对付霍亭淑,除了出于姊妹间的情谊外,亦是因为她们与秦素一样,看清了一件事: 霍家人,根本瞧不起秦家。 而即便是瞧不起,他们家却仍旧派了主母出马,打着拜访的名号,探查秦家的底细。这便表明,他们对秦家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利用,其睥睨藐视,如主对仆,再说难听点,便是如人待犬。 这样的蔑视与利用,不是秦家几个小娘子招待好了霍家女郎,便能够改变的。恰恰相反,她们越是招待得殷勤周到,人家看秦家便越低。 这其中的道理,秦彦婉心里亦十分清楚,也正因如此,她此刻的心情便越发忐忑。 县中正一职,可是掌管着整个汉安县所有士子的命运的。 秦彦昭往后若想踏上仕途,便少不得要过霍至坚那一关。虽然如今离着那时候还远,但是,霍家终归是不好轻易得罪的。 此念方起,秦彦婉的心情便沉重了起来,眉尖紧蹙,面上满是忧虑。 “二姊担心得太早了。”秦彦贞似是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道,“且不说两年之后,这位县中正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便是他在,只要我们持身立定,只要这位霍中正仍旧自诩为士子,便不该也不会睚眦必报。” 近几个月来,因着族学之事,她与秦彦婉时常与秦彦昭说话,渐渐地对外面的事也有所了解,并非普通深闺女郎可比,此际所言,可谓切中肯綮。 秦彦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然神情却并未放松多少。 到底那也是一县之中实权最大的官员,于此际的秦家而言,是如高山一般的存在,她们今日所为,会不会终究影响到了秦彦昭?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了前方那一角碧蓝的天空。 天空辽阔,似是能够容下这世上的一切。然而,他们秦家的路又在哪里?没有了秦世章的秦家,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以前的秦彦婉,根本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她只是安静地做着秦家的女郎,读书习字、知事明理、孝顺长辈、关怀弟妹。她每日最大的烦恼,便是苦于该如何劝母亲善待子女,莫要总想着与西院争风。 可是,秦彦昭逾制、族学风波,这两件事如同一柄快刀,裁开了秦家表面的风光,让她看清了内里残酷的现实。 秦家的衰落之势,比她想得还要快。 来自于亲戚的觊觎已经叫人心寒,而郡中各士族对秦家的冷淡,则更叫人心惊。 青州秦氏,在郡中几乎孤立无援。 这样的秦家,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又该如何才能觅得一条出路? 一念及此,秦彦婉的心便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轻松起来。 春风浩然,拂过空自葳蕤的庭院,乱了衣袂、卷起帘幕,将残冬的最后一丝寒冷拂去,亦拂起了这整整一院人的心事。 当秦素跪于冰冷的砖地上时,心底里生出的念头,亦如被这风儿吹乱一般,千头万绪,寻不出一点脉络。 她一直在苦思冥想,那位九品县中正霍至坚,到底应该以何种办法,才能将之弄死? 就算不弄死,赶他出青州,抑或是断绝其仕途,亦是可行的。 可问题是,如何行事? 就算去了上京,她也没有绝对的把握短期内达成目的。 此乃政事,就算她挂着师尊的名号,亦不能轻易动问,否则极易给自己惹祸。更何况,上京亦有上京的安排,她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亦有不少人要应付,且上京离着青州亦远,就怕鞭长莫及。 秦素微微垂首,蹙眉沉思着,而上坐着的太夫人以及两院的夫人们,此刻的神情却是各不相同。 钟氏与高老夫人神情沉冷,看向一众女郎的眼神极为凌厉;吴老夫人则是面色晦暗,有些阴晴不定;至于林氏,此时则是一脸的心疼与惶惑,却并不敢出声。 西院郎君如秦彦昭与秦彦直等人,往后终需入仕,亦终不免要与霍家打交道。而东院的女郎们却自作主张,与霍家交恶,此等行径,不啻于断了几位郎君的路,故西院的两位夫人此刻皆是心中愠怒,只是碍于太夫人在上,方才极力压抑着情绪。 至于东院的两位夫人,林氏是关心自己的嫡女,秦彦昭他们的仕途,与她何干?至于吴老夫人,她的情绪却是因秦世芳而生的。 若是霍家与秦家关系欠佳,则左家亦会受影响,她怕这影响会触及秦世芳在左家的地位,故而有些担忧。 然而,转念去想,秦世芳中毒之事,至今仍是扑朔迷离,左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很是耐人寻味。如此心境下,吴老夫人便又隐隐地觉着,左家若是能吃些苦头,她亦是乐见的。(未完待续。) 第146章 风絮乱 两院四位夫人,心思却分成了三种,各不相同。太夫人冷眼瞧着,心底里渐渐生出了一丝悲凉。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眸,看着跪在地上秦彦雅等人。 那一刻,她苍老的面容上,有着深切的无奈,却也掩不去那一丝隐约的骄傲。 无论几位长辈如何,秦家的晚辈们总算还是齐心的,士族的风骨亦不曾缺了去。 如此一想,太夫人的神情便越发柔和起来,混浊的眼眸中,泛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 只是,那一丝光彩,终是不及遍布她额上的阴云,于是,她的面色便有了一种极度的不协调,像是被两种情绪拉扯着,难以分出孰轻孰重。 事实上,自从霍夫人携女离开,秦彦雅等一众女郎跪地请罪之后,太夫人的心情,便始终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的状态中,时而心焦,时而欣慰,时而又觉胸中块垒难浇。 “……小雅,你方才是说,那霍家的大娘子,竟有辱我青州秦氏之意么?”她语声沉沉地问道。 秦彦雅神情平静,伏地轻语:“是,太祖母。虽霍大娘子未曾明言,但语中之意,却是说我秦家除了钱财,一无是处。” 座中一片安静,吴、林、钟三位夫人,此刻的神情多少都有些不安,唯高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斥道:“轻狂。” 相较于那几位夫人而言,一路从小宗妾室之位,走上西院老夫人之位的高老夫人,心底里其实是最无惧的。因为她太清楚,那些所谓的高贵士族,骨子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年颍川连遭大灾,在那短短数月里,她见到了太多所谓的士族贵人们,在一口麦饭面前,会露出怎样的嘴脸。为了一口干净的水,又会做下怎样的事。 所以,在心底深处,她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些所谓士族。 “虽说是轻狂,只是,得罪了她们,也终究是……”吴老夫人终是放不下心中忧虑,语声迟疑地说道。 高老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心底嗤笑。 “姒妇忧虑太过了。”她语声淡然地说道,信手拂去了裙摆上落着的一片飞絮:“左中尉在郡中经营多年,岂是一个小小县中正能撼动的?此事该忧心的,还是我们西院才是,姒妇却是杞人忧天了。”语气似是劝慰,却又含了一丝讽意。 吴老夫人神情微冷,淡漠的视线向她面上掠了掠,冷冷地道:“毕竟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老夫人嗤笑了一声,神情越发讥诮,视线凝在了那一片被她拂去飞絮上,语声悠然地道:“姒妇说得对。只是么,这荣我是一点没瞧见,若说损么,阿芳从来都是舍得娘家的,倒真是能损则损。”越说到后来,语中讥意越是鲜明。 “你……”吴老夫人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终于漾起了一丝薄怒。 “好了,孩子们看着呢。”太夫人提声说道,语气并不严厉,语罢便向两人各看了一眼,神情淡然:“地下跪了这么些个女郎,你们做祖母的不心疼,我这做太祖母的,尚自还心疼着呢。” 高、吴二人闻言,尽皆垂下眼眸,不再说话了。 “都起来罢。”太夫人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向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女郎们抬了抬手,神情慈蔼,“太祖母知道了,此事……并不能全怪你们。” 听了她的话,秦彦雅几人却皆是身形未动。 秦彦婉所跪的位置落后秦彦雅一步,此时她便微微抬了头,轻声地道:“毕竟不曾好生待客,太祖母还是罚一罚的好。” 秦彦雅亦仰起头来,看向太夫人,语声恳切:“事情既出,秦家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此事无论对错,终是秦家的不是,原因无他,唯势弱尔。 既居下风,则必须给身居上风的霍家一个交待,否则就真是往死里踩了霍家的颜面了。 太夫人闻言,面上微有些动容。 秦家积弱多年,不想却教出了这样一群有见识的女郎,若说心无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秦彦雅这几个嫡女,她却是有些舍不得罚的。她们的名声只能好、不能坏。 这般想着,她便将视线转向了后面,秦彦棠与秦素二人,便跪在最后的位置。 “太祖母,今日之事,得罪霍家女郎最多的,是我。”秦彦贞蓦地说道,就像是察知了太夫人的心思一般,语声平静无波:“若是将所有人都罚了,却也没有这个道理。阿贞以为,还是罚我一人便好,五妹妹和六妹妹都是学的我,我这个做姊姊的没教好她们。长姊和二姊也没错,她们没来得及拦住我。” 几句话,便将所有过错皆揽在了身上。 “四娘,勿要再说了!”林氏忍不住出声道,话声未落,她的视线便扫向了秦素,语气中含了十足的怨怼:“此皆是六娘惹的祸,与我儿何干?” 整件事的过程秦彦雅方才一字未落,全都说了个清楚,很显然,秦素才是那第一个出头的人,若不是她当先对霍亭淑不客气,又如何会惹出这些事来?此际见秦彦贞要挡在这个外室女前头,林氏自是又恨又急,便有些口不择言。 秦素垂眸不语,状似默然,实则却早就神游天外,仍在思忖着击垮霍至坚之法,堂上诸事于她,便过羽毛拂过巨石,根本不能撼动她的心神半分。 秦彦婉见林氏气得脸都青了,心底里叹了一声,膝行两步上前,与秦彦雅并肩跪于太夫人座前,仰首说道:“太祖母,事情已然发生,不论错的是谁,此际追究也已太迟了,还望太祖母三思,顾及我秦氏门风,择一万全良策,勿要高举轻放,以免落人口实。” 若秦家只罚几个庶女,实在毫无诚意,说出去也有只能惹来旁人“敷衍了事”的议论。 太夫人闻言,神情微怔,复又惘然,看向秦彦婉的眼神中,含了一丝淡淡的心疼。 这个嫡出的重孙女,总是如此知晓大义,这让她越发地不忍重责了。(未完待续。) 第147章 心无着 见太夫人神情犹疑,林氏一时间心下大痛,生怕太夫人罚两个女儿跪祠堂,也顾不得场合与那些面上功夫了,蓦地离座而起,几步便走到秦素面前,怒气冲冲地道:“都是你!你这个下……的东西,都是你惹的祸,倒要我们一家子为你遮掩。” 虽不至于骂出那个有失身份的“贱”字,然她的火气却是越说越大,若非此刻身处德晖堂,只怕她就要上手去推搡乃至于打上秦素几巴掌了。 “子妇!”吴老夫人看不下去了,断喝一声:“快快归座。” 林氏此刻行止实在太失风度,她身为君姑自不可不管。 林氏被她一言喝醒,瞬间面色微白,怯怯地看了看太夫人。 好在太夫人神色如常,连眼风都没往这边丢上一个,对林氏的失态似是根本没看见。 林氏心中微定,僵着一张脸向上座的方向行了一礼,嗫嚅地道:“我失礼了,请太君姑恕罪。” 太夫人微冷了脸,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她了。 林氏揪着衣袖站了一会,终是退回到了原位坐下,一张脸却是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此刻的心情想必极是恚怒,两边唇角绷得紧紧地,生出了两道深刻的纹路。这让她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几岁,而她目中的怨毒与愤怒,亦是毫不留情地尽皆投在了秦素的身上。 她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秦素竟被她生生看得回了神。 她微微抬起头,这才发觉,她如今乃是“戴罪之身”,正等着太夫人降下惩罚,不该就这样走神的。 于是,她便也敛住了心绪,暂且丢开了霍至坚之事。 却见太夫人沉吟了一会,缓缓地说道:“你们几个说的皆有道理,太祖母纵然心疼你们,却也不能就此姑息了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向四周环视了一眼,方略提了声音道:“大娘与二娘居长,却管教几个妹妹不利,便罚抄经五十遍,静心思过;四娘么……也罚抄经罢,你的错儿更大些,言语不逊,便加倍罢,抄经百遍,再罚一个月的月例。” 此言说罢,林氏头一个长舒了口气。 这已经是极轻的处罚了,甚至未曾禁足,这抄经也只说了数量,却未说何时抄完,她的两个女儿便是慢慢地抄起来,亦是使得的。 此时,便听太夫人又加重了几分语气,微微沉冷地说道:“至于五娘与六娘,你二人虽年小,却不知天高地厚,不晓自清身份,更不懂得如何做一个庶女,可知素昔便在规矩上有欠缺。罚你二人跪祠堂半日,抄经两百遍,二十日内必须抄完,再罚月例三个月。” 相较于几位嫡女,秦素与秦彦棠这两个庶女所受的处罚,却是重得多了。而由秦彦雅至秦素,这一通处罚布置下来,由轻及重、由嫡至庶,太夫人对待一应晚辈的态度,亦由此明晰。 秦素早便料到会是如此,倒还觉得罚得轻了些,此时闻言,自是眉眼不动,如同老僧入定。秦彦棠亦是垂首无言。 太夫人扫眼看去,却见这两个庶女皆是微垂着头,面上神情无一丝波动,心下倒是生出了几许欣慰。 家族有事时敢于出头,却又能在事发后勇于认错,接受惩罚后亦心中无怨。 秦家的庶女,便应如是。 林氏此时却是满面的欢喜。 秦素被罚得最重,她只觉得心里痛快极了,忍不住便要弯眉而笑,幸得一旁吴老夫人咳嗽了一声,才让她不曾喜动颜色。 除了林氏一人欢喜外,德晖堂西次间儿里的众人,此时的心情却都有些沉重。 太夫人她们忧心的,是霍家对秦家的轻视,显示出了秦家如今在郡中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而秦彦婉她们,却是满心的无奈。 在秦家,太夫人的话无人敢驳,她定下的处置,便是最终的决定。 “是,谨遵太祖母之命。”诸女郎齐声应道,纵然有再多想法,此时亦只得遵命而行。 东风拂槛而来,将德晖堂明间的那一面帘幕吹得高高扬起,在半空中“扑啦啦”地响着。 秦素跨出屋门,转首望向来处,心若平湖,澄澈如洗。 她知晓,在这看似肃穆的阔大屋宇之下,是一府至尊者最现实的考量。诚如她自己,身虽姓秦、心却若寄。 到了紧要关头,她相信,为了秦家的将来,太夫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能够抛弃的一切。 那其中最先被舍弃的,便是她们这些庶女吧。 秦素淡然地想着,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对。 因为,她自己亦是如此的。 在秦家这个屋顶无法护住她时,她也会毫不迟疑地将之舍弃。 说到底,她与太夫人,其实是一路人。 “六妹妹。”秦彦婉的声音轻轻响起,唤回了秦素飘飞的思绪。 她转身看向立在前头等她的二姊,面上挂着一个安静的浅笑,上前几步轻声问:“二姊在等我么?” 秦彦婉清丽的面庞上,泛起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太祖母这样做,母亲那里……便不会有什么了……” 她的语气含着些尴尬,秦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夫人将秦素罚得这样重,林氏心情一好,便不会再为难她这个外室女了。 这是秦彦婉一片好心,难得拿了自己的生母来宽慰人,秦素领她的情。 “我懂的,多谢二姊。”她真心诚意地说道。 那胸口的暖意一丝丝漫了上来,却终究,暖不了她骨子里的寒冷。 所谓家族,尤其是士族,是最懂得断尾求生之则的。所有对家族无用的人或事,亦总会被当先抛却。 所以,她才会费尽心力地去扭转秦氏的命运。 她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覆巢之下无完卵。 至少在她秦素强大起来之前,秦家必须要成为她的屋顶,为她遮风挡雨,给她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 至于那些情谊,到得最后,她或许也是要抛却的罢。 这念头只浮起了一瞬,便被拂面而来的东风吹去,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或许,她是比太夫人还要冷酷的一种人,也或许,在她的心底深处,亦会有几分人间的情义。 然而,谁知道呢? 人心最是难测,不只旁人,亦包括自己,所有的预想与揣度,终究要让位于残酷的现实。 这一刻的秦素是有些茫然的。她并不能断定,在事情真的来临时,她会怎样选择,又会怎样去做。 她只是一步一步行过脚下的路,踏过曲廊,转过石径,将一道纤细的背影,嵌在了这满世间的春光里……(未完待续。) 第148章 却低回 坐在回府的马车中,霍家母女的心情,亦有些微的怅然,说不清是愁还是忧,抑或,更多的是一种自哀罢。 霍亭淑面色发沉,独自靠坐在窗边,望着外头匆匆掠过的街景,半晌不曾出声。 这阴沉的表情,让她的容颜减色不少,微有些扭曲的眉尖低低地压着,全没了往日的明**人。 发生在菀芳园里的事,霍亭淑只字未提。 这倒并非她自矜身份,而是因为,她们姊妹被人当笑话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霍至坚赴任之后,这样的事情便接连发生。 前几日去萧府参加赏花宴,她们曾误将濯手的水当作漱口水,惹来的笑话比今日更大;再往前几日,她带了几个妹妹去何府作客,因身上的衣料款式是大都五年前的样式,便被那几个何家女郎暗底里笑了一通,偏巧她们暗中的笑语,被霍亭淑听了个正着。 那两次的情形,比起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因场面上人物众多,根本便瞒不住,如今已经在郡中上流士族中传遍了,也就是秦家如今消息有些闭塞,才会对此一无所知,否则,今日菀芳园里的情形,定然会更加叫人难堪。 霍亭淑郁郁地想着,柔和的眉宇间漾起了一丝沉寂,便是那一身簇新的华裳翠袖如水、碧缕似云,亦无法掩去她神情中的黯然。 “……我儿乃是霍家女郎之首,行止更需小心,勿要再令霍氏名声蒙羞……”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霍夫人微红的眼眶,那一声声的责备言犹在耳,每常思及,便令人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宁。 菀芳园里发生的一切,霍亭淑并不打算说出来。 她相信,霍亭纤也会绝口不提。 被人家当众揭出霍氏一族的老底,这种事若是被母亲知晓,甚而传进父亲的耳中,她们姊妹便又要被罚了。 那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背祖训的滋味,她委实不愿再尝。 “……阿久,阿久。”耳旁忽然传来霍夫人的声音,她唤的正是霍亭淑的乳名。 霍亭淑一下子醒过了神,忙向霍夫人露出了一个浅笑:“母亲勿怪,我一时出神,未听见您说话。母亲方才说了什么?” 霍夫人似是有些忧心,并未发现她的异样,此时便皱眉问道:“我方才是在问你,依你看来,秦府的情形如何?” 她们今日是奉了霍至坚之命而来的,目的便是要探一探秦家的底,顺便问清秦家与薛家的关系。 听得霍夫人的问话,霍亭淑沉吟了片刻,轻声地道:“富贵二字,秦家……只得了一半儿。” 她所说的一半,自然是前一半儿的“富”,至于那个“贵”字,如今的秦家可是半点不剩了。许是因了豪奢太过,那士族气韵便被打消了,却是与那些暴发户有几分相似。 “我也是这样想的。”霍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却又蹙起了眉心,“我看秦家的那几个小娘子,倒还有些样子。我儿与她们去外头逛了一圈,时辰也不算短,不知可看出了什么?” 霍亭淑抬手拢了拢衣袖,又将鬓边的发丝掠至耳后,方语声平淡地道:“并不出奇。秦家大娘子秀雅不足,刻板有余,不大懂得变通;秦二娘虽有才有貌,却失之于清高自许,过犹不及;秦四娘秉性尚可,只是太过于尖刻了,说是百年士族,在我看来,还不如商户家的小娘子来得温婉;至于那两个庶出的么……” 她说到此处略停了停,眸中划过了一抹淡淡的不屑:“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往后连媵妾怕是都无缘去做的,我便也没多管她们。” 她口中随意点评着秦家的几位女郎,袖中的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今日在秦家所受之辱,异日必会讨回,只是,当着母亲的面儿,她却不想长他人志气,所以便给出了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 秦家已经沦为商户了,这样的人家,她们霍家根本就不该放在眼里才是。 自然,说这话些时,霍亭淑并未去理会一旁的霍亭纤,唯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似是在不经意间表述着什么。 霍亭纤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垂下了头。 比起父母,她对这个长姊更怕一些,此时自是不敢有任何异议。 霍夫人并不知两个女儿的想法,见霍亭淑对秦家众女的评价颇低,霍亭纤也无别的表示,她便也跟着放松了几分。 虽然不明霍至坚之意,不过,身为他的枕边人,霍夫人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在她看来,霍至坚似是有意拿秦家立威,如今秦家这般势弱,既无人支撑门户,亦无别的士族相帮,他自是可以安心行事,不必顾及太多。 霍夫人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今日不虚此行,心情倒好了起来。而霍家姊妹亦深觉今日之事到底瞒住了,心下也自开怀。于是,在接下来的路程里,母女三人倒也有说有笑,一个时辰后,马车便驶入了她们位于平城的宅邸。 那是一幢三进的院子,附带一所不小的花园,园中亭台雅致、草木芳菲,很有几分南方婉约的风韵,却是比他们在建宁郡的老宅要精巧秀丽多了。 初初搬进小院时,霍亭淑亦曾心喜不已。只是,连日来她屡屡出门,见识到了江阳郡各大族的作派,便是一个已经渐渐没落的程家,那山水庭院便已经叫人惊叹了,今日又去了一趟秦府那般的阔大豪宅,比那汉安乡侯府亦不差多少,此刻再见这所小院儿,霍夫人尚未如何,霍亭淑姊妹二人的面色,却是同时暗了一暗。 只说那门楣上的匾额,霍家便比秦家要小了两圈不止。而再一联想那秦家诸女郎的学识、谈吐、风度与见闻,霍亭淑与霍亭纤的心情,便又低落了下去。 即便是没落的士族,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仍令她们有自惭形秽之感。 所幸霍夫人急着去书房向夫主回话,倒是并未注意到两个女儿的反常。(未完待续。) 第149章 水亭风 霍至坚此时并不在书房之中。 当女眷们的马车停在府门前时,霍至坚正独自立在花园的朱漆亭中,望着脚下的一池碧水出神。 东风温软,携来春时特有的甜腻与温柔,若杏子红衫、嫩柳楚腰,又似雪藕软臂、嫣然红唇,让人禁不住沉醉在这东风里,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 霍至坚尚算俊伟的面容上,渐渐地,浮起了一丝梦幻般的神情。 他将两手负在了身后,手指下意识地捻了几捻。 那指间残余的滑腻触感,若风中翩飞的柳絮,就这样轻盈地刮过他的指尖,激起了一阵阵战栗般的快/感,直达心底。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有甜腻的香气,似是隔风吹送,又像是自他脑海中幻化出来的一般,在他的鼻端荡漾。 那一缕又软又嫩的暖香,掠过了他的面颊,让他想起女子如雪的肌肤,轻轻擦过他的脸,又像是温腻的吐息,在他的耳畔缠绵。 他握紧了手掌,那掌中握住的,不是满袖春风,而是柔腴膏脂,亦是软香酥嫩,游鱼似地,在他的掌中滑动着、流转着,却又偏生抓不住、捏不牢,让人无从着力,进而便生出更多的欲望,想要狠狠地去挤压、去蹂躏…… 霍至坚的脸上浮起潮红,呼吸急促、鼻翼张大,整个人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然而,便在这至愉至悦的同时,他却又紧紧地咬住牙关,似是在与什么东西抗衡着一般,拼命地握紧了拳头,整张脸都变得扭曲了起来。 那来自于身体深处的沸腾与喧嚣,便在这压制之中,变得更为强烈。 他闭紧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了他自小苦读的那间书房。那沉重的松木书桌上,满是岁月积淀而成的暗淡微光,就算是窗外阳光再好,那房间里的一切,亦总是阴沉的,像是在心底里压上了千斤磐石,重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有若实质的幻想,一点一点地挤压进了他的心底,如同黑夜笼罩下的阴影,一丝一缕的爬满心间。 终于,那奔涌的灼热被这黑暗驱散,连同那指间残留着的触感,亦就此消失无踪。 霍至坚缓缓张开了双眼,怔忡地望着前方的两棵垂柳,神情有些呆滞,又带了几分疲惫与茫然。 有时候他会弄不明白,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就会行至了这一步? 他抬起衣袖,拭去了额角的汗珠,一时间,只觉得身心俱疲。 算起来,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去岁此时,他奉命陪同建宁郡守赴京述职。 大都的风流富丽、繁华旖旎,让他这个一直守在偏僻的建宁郡,每日只知闭门苦读,伴着鸡啼与冷月过了半辈子的人,头一次知晓,外面的天地,竟是如此的风薰水软,亦是如此的引人入胜。 他想,他一定是被大都的风流蕴藉给醺得醉了,失了神智,否则,又怎么会做下那样的事? 霍至坚抬起头来,仰望着头顶的玄瓦飞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却越发地暗淡了下去。 直至今日他都未想通,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念头,才会……去了那里。 那是大都最有名的伎馆,里头的官伎,个个美艳。 鬼使神差之下,他偷偷地去了一次,自此后,便是没顶的沉沦,再难自拔。 他不该如此的。 依陈国律,朝廷命官可蓄养私妓,可于私宴上狎妓,去官伎馆却是绝对不行的,否则将以过错论处。 之所以有此一律,却是因为在官伎之中,有太多没落的士族子女、获罪的官员家眷,万一由着她们蛊惑了朝廷命官,却是极易犯下大逆之罪的,故当戒之。 可是,明知此举无异于自毁前程,霍至坚却偏偏管不住自己。 即便管得住心,却也管不住身体,更管不住那身体深处被压抑多年、如今喷薄而出欲望。 那几日的他,不再是寒夜苦读的士子,更非行止端方的君子,他就像是被妖魔附了体,又如食髓知味的饕客,纵容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沉醉在那温柔乡里。 他从不知晓,自己竟是如此耽于享乐的人,亦从不知晓,在那些卑贱的官伎身上,竟能获得如此令人迷醉的快乐。 连他自己都被吓住了。 那大都的繁丽风物,便像是一个神秘的咒语,释放出了他心中最邪秽的恶魔,让他变得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他害怕了起来。 而越是害怕,他便沦陷得越深。 也或许,他怕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抓住了他把柄的人罢。 霍至坚疲倦地闭了闭眼,扶住了一旁的朱漆廊柱。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被人要挟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惶惑,最终令他清醒了过来,做回了原先那个公正严明的霍氏家主。 只是,这一回,他管住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却如脱缰的野马,再也无法束缚。 今日这样的情形,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望着这满园烂漫的春色,霍至坚的神情,越发地怅然起来。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似要将那些泛起的绮念捏碎。然而在心底里,他却清楚地知晓,时至今日,他仍是长醉未醒,也,不愿醒来。 由出生至今,他从未有过这般的痛苦,却也从未有过这般的欢愉。 那极致的快乐,如同嵌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只消一阵好风、一阵甜香,便能被愉悦地唤醒,带着他重温那十余日的纵情。 那种隐秘的快/感,甚至比当年置身其间时,还要令人沉迷。 霍至坚的面色有些发白。 他抬起衣袖,再度拭了拭额角的微汗。 他知道,他这样很不好。 伎馆里的美色再艳,亦是卑贱的、肮脏的。 可是,脑子里清楚是一回事,他的心却容不得他不去想。 更有甚者,越是知晓它的脏,他的欢愉便越发强烈。而他越是要拼命地压抑,那指尖的触感、鼻息间的味道,便越发地甜柔动人,让他一次次地迷失,又一次次地因了那些迷失,而自责乃至于自罚。 霍至坚无力地阖上了眼睛。(未完待续。) 第150章 芍药栏 雪肤如砌玉、丝鬓若堆鸦,那微启的红唇中吐出甜美的气息,醇香若酒,而那柔软的腰身似若无骨,缠绵在他的掌中,一起一伏,若雪山轻晃,在他的身下…… 霍至坚猛地张开眼睛,额头冷汗如雨。 他真是魔障了! 他颊边的肌肉抖动了起来,面上的神情似是极度的恐惧,又像是无限欢喜 “夫主原来在这里,倒叫我好找。”霍夫人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霍至坚的脊背,一瞬间挺得笔直。 几乎与此同时,所有旖念尽皆消散,甚至连迸出的冷汗,亦在这顷刻间被风吹干。 这一刻,在他脑海中呈现的,是一张乏善可陈的脸,与一身松驰粗糙的肌肤,还有那股刺鼻的桂花头油的味道。 那方才的绮罗香软,亦在这一刻冷凝,化作了满心底的乏味。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泛起的异样,转过脸时,已然是面色端肃,神情冷然。 霍夫人站在亭外,那带着几分崇敬的视线,在他的面上轻轻掠过,复又垂下了头,语声恭谨地道:“夫主,妾回来了。” 霍至坚“唔”了一声,将负着的两手垂在身侧,缓步走下了朱漆亭。 此刻的他,俨然已是威严肃穆的一家之主,方才的那些挣扎与困顿,便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秦府情形如何?”他沉声问道,一面问话,一面便沿着假山下的石子小径慢慢地向前走着,步态十分沉稳。 霍夫人亦步亦趋地随在他身后,与他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语声低柔:“据妾观察,秦家如今已类商户,并不足虑。” 霍至坚脚下一顿,捻须不语。 霍夫人亦停下了脚步。 从她所处的位置看去,恰好能看见他一道蹙起的眉毛。 “怎么了?”她有些心慌起来,连忙问道:“是不是妾说错话了?” 依她的猜测,听闻这个消息时,霍至坚应当欢喜才是,可此际瞧来,他却像有些不虞。 “无事。”霍至坚很快便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淡声语道,又回首看了霍夫人一眼,目中流露出了一丝温和:“娘子辛苦了。” 霍夫人受宠若惊地垂下了头,语声越发温柔:“夫主说得哪里的话,这些是我该做的。” 霍至坚向她笑了笑,回身继续往前走,直待转过小径,来到了荷池边时,他才又停下脚步,目视前方,淡声道:“好了,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我再待一会,有些事需得想清楚。” 他说话时连头也未回,语气是一如往常的平淡肃然。 霍夫人却像是欢喜的,屈膝行了一礼,柔顺低语:“是,妾先回去了。”停了一刻,又软语叮咛:“夫主也勿要太过辛苦才是。” 她像是怕这话说得不妥,语罢便有些不安地低下了头。 霍至坚回头看了她一眼,俊伟的面容上,划过了一丝淡笑:“我自知晓。娘子也勿要太过操劳,且回去罢。” 他语声中的关切极淡,然霍夫人却显得犹为欢喜,颊边竟飞起两朵红云,再度向他屈了屈膝,方红着一张脸,欣然地转身离开了。 浩荡的东风又拂了过来,鼓荡起霍夫人的衣衫,她原本便是微丰的身形,此刻从远处看来,那身影越发地显得臃肿。 霍至坚冷肃的视线,自那个背影上飞快地滑开,面上浮起了一丝难耐。 不过,这神情很快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比起每晚床第间的不适,此刻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长宁。”霍至坚向着不远处唤了一声。 长宁乃是霍府精心培养的扈从,为人沉着、做事稳妥,原来一直是跟着霍老承尉的,因霍至坚来汉安县任中正一职,职位十分紧要,老家主便将长宁派遣到了他身边。此外,霍老夫人亦随着亲儿子赴任,不愿再窝在建宁郡,霍老承尉自是要多派人手跟着才是。 长宁一直便守在廊柱的转角处,此刻听闻召唤,他便立时转过拐角,上前几步躬身见礼:“见过中正。” 霍至坚挥了挥手道:“起来罢。” 长宁依言直起身来,头却仍是微微地垂着,两手束于身侧,行止十分有规矩。 霍至坚便向他打量了一眼。 长宁约莫二十七、八岁,形貌俊秀,一双眸子清亮中透出几分精明,惜乎长了一副五短身材,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 此时,霍至坚已然行至九曲回廊之中,他随意地择了一处栏杆边坐了,语声温和地对长宁道:“上任之后,诸事繁忙,我也只交代了你几句便无暇多问了,也不知你可查出什么没有。趁着今日无事,你且将打听来的那些消息,择紧要者说一说罢。”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袍袖拂了拂,意态十分悠闲。 自抵达平城后,他便令长宁仔细打听秦家诸事,如今听其问起,长宁立刻便打起了精神,上前沉声禀道:“是,中正。自接到中正派下的指令后,我派了几人去各府跑了一圈,尤其是往秦家那里打听了一番,得来的消息时,秦家最近麻烦事不少,且这麻烦多与几处窑厂有关。” “唔——”霍至坚点了点头,淡声道:“他们家做的生意不小,南北皆有,仅大的窑厂便有好几座,自会有不少麻烦事。”语气十分平静,不见分毫情绪。 长宁便应声道:“中正所言是极。秦家的第一桩麻烦是砖窑……”他言语十分便给,三两句话便将壶关窑与襄垣杜氏一事说了,又续道:“……至于第二处麻烦,则在黄柏陂,那里有一处上好的黏土地,原是秦家先看中的,只不知什么原因,程家却横插了一脚,提前布了先手,如今两家正胶着不下。” 霍至坚一面听着,一面便将食指轻轻地点着栏杆,待长宁说完,他便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望着栏杆外的一丛芍药花,目露沉思,面上的神情含了几分犹疑。 良久后,他方问道:“就是这些了?” 长宁躬身道:“紧要的就是这些,余下的不过是杂事。”(未完待续。) 第151章 蕴茶香 “杂事?什么样的杂事?”霍至坚转首看着长宁道。 长宁便又沉声说道:“杂事有三件。一是秦家族学需延请授课的夫子,却始终无果,据说有名的夫子瞧不上秦氏族学,而无名的夫子,秦家却又看不中,如今正在两难;二是秦家的姻亲左家,最近正闹出妾室争风一事,流言甚多;三是向来与秦家交好的萧家,最近对秦家极为冷淡,几乎断了往来。” 霍至坚抬手按了按眉心。 每一件都很棘手。 无论是要事还是杂事,便没有一件不牵涉旁人的,有一些还牵扯上了士族。 只是,那个人传来的口信却是:必要时,需帮助秦家扫清障碍。 霍至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忧闷愈甚。 那人的手里捏着他的把柄,他就算再不情愿,亦不能不遵从。 他觉得无奈极了。 他只想做一个公正严明的县中正,并不想趟汉安县的浑水,尤其是萧家与何家,他更是半点不愿沾。因为在临行前,霍老丞尉曾亲口叮嘱于他,道是这两家背后之事不小,令他离远些,莫要多生瓜葛。 霍至坚的眉头蹙得极紧,细细掂量着这几件事的轻重缓急。 秦氏族学延请夫子一事,看似最易,然其实却是极难,搞不好便要将霍家的名声搭进去,他第一个便放弃了;襄垣杜氏他惹不起,此事他也帮不上忙;至于左家妾室争风,此事有些犯他的忌讳,他本能地不想管。 余下的,一是萧家,一便是程家。 两相比较,做出选择还是极容易的,所难者,唯有方法而已。 霍至坚凝思片刻,细细想清了这其中的脉络,终于拿定了主意,面上的神情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他抬眼看向长宁,和声问道:“我记得,老夫人是比我们迟了五、六日启程的,那一路上的事情,你可安排好了?” 长宁躬身道:“回中正,已经安排妥当了,昨日侍卫来报,说再有两日便可抵平城。” “这就好。”霍至坚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担忧:“老夫人身体不好,又有骨疾,南方此时潮气重,我怕她路上再犯了腿疼的毛病,只可恨我分/身乏术,不得亲去照拂。” “中正放心,侍卫来报说老夫人身子康健,每日都吃得香睡得好。”长宁回道。 霍至坚的面上便浮起了几许欣慰的神色:“此地风物佳美,老夫人在这里住着想必也欢喜,身子骨也会好些。” 长宁的腰弯得更低了些,恭敬地地道:“中正孝顺诚厚,天下皆知。” 这句奉承话显然很得霍至坚欢喜,他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停了片刻,便又问:“父亲交给你的那本前秦孤本,你可收好了?” 长宁立时垂首肃声道:“禀中正,那孤本便放在秘匣里,秘匣便收在中正书房中,此事并无第三人知晓。” 霍至坚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此次他前来平城,霍老丞尉特为将霍家的家底也给了他,便是怕他在士族林立的北方被人小瞧了去。 “如此便好。”霍至坚心里越发有了底,招手唤了长宁近前,他自己也站起身来,信手掸了掸衣袖,淡声道:“你随我去趟书房,过会替我跑一趟,往程家递个帖子。” “是,中正。”长宁应声说道。 霍至坚负起了两手,一脸悠然地踏着满院的东风,慢慢地行出了回廊,离开了花园。 ************************** 二月方才过半,壶关窑的消息便传回了秦家。 壶关窑将不会关停了。 这无疑是个坏消息。 壶关的黏土无论质还是量,都越来越不好。可是,秦家看中的其他几处地方,包括襄垣在内,却是无一处能够顺利拿下的,或是拥有土地的士族不愿卖,或是官署突然宣布土地归其所有,不通买卖。总之,便是诸事不顺。 听闻这个消息时,秦素正跽坐于德晖堂的短榻上。 阵阵暖风拂起苍灰色的布帘,那帘上绣着的淡青竹叶便随风飘动,仿若她心底里生出的那些不安,亦是没着没落地,只一任东风翻卷。 钟氏忧心忡忡地看向上座的太夫人,神情颇为沉重,语声亦是低沉的:“……长兄也多方托了人,却仍是寻不到门路,所幸壶关那里没急着关,如今却也还能应付上一阵子。”说到这里,她面上的忧色便愈发地浓了起来。 壶关窑是秦家最大的砖窑厂,若是不能产出好砖,对秦家的影响还是颇大的。因事涉家族将来的出息产业,故钟氏才会特意选了在二月十五之日,在一家老小皆在德晖堂问安的日子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太夫人,亦是向全家人做一个说明,连晚辈们也一并听着。 堂上诸人闻言,一时间神色各异。除钟氏外,其她三位夫人的面色,此时皆不大好看。 林氏便撇了撇嘴,低声地嘟囔了一句:“连个窑厂都管不好。” 她语声甚轻,然这在座众人但凡有耳朵的,亦皆听见了。 高老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扭过了头;吴老夫人则是神情冷淡,置若罔闻;钟氏却是看也没去看她,只将眼神凝在太夫人的身上。 太夫人倒是一派淡然,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不疾不缓地道:“你长兄是个稳重的,一切听凭他做主便是。且壶关那地方我们家也做熟了,不换也无甚要紧。”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将茶盏搁轻轻搁于案上,面色柔和地看着钟氏道:“你也莫要太急。不过是一个多与少的问题罢了,秦家也不少那几窑的砖。” 钟氏闻言,眼圈一下子便红了,微有些哽咽地道:“太君姑……”只说了这三个字,她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提了布帕来拭眼角。 这些天她日夜悬心,没有一个晚上能得安睡,便是为着此事。如今见太夫人竟对她和她的长兄如此信任,她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便松了下来,此时的情绪便有些激动,险些便当堂落泪了。(未完待续。) 第152章 牡丹匣 太夫人见状,便又和声安抚钟氏道:“瞧瞧你,这又是做什么?不过是家事而已,不必如此着紧的。” 钟氏亦知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拭干眼角,放下布帕点头道:“太君姑说得是,瞧我,说得好好儿的,也不知怎么了……”语罢便微有些赧然地垂了首:“太君姑莫要笑我才是。” 太夫人安抚地向她笑了笑,便又将茶盏端了起来,啜了一口,和声笑道:“今日这茶不错。”说着便看向了高老夫人,面上笑容慈蔼:“你说呢?” 高老夫人闻音知雅,亦不愿儿媳于众人面前失态,于是便笑道:“君姑真真会品茶,我却是个粗人,喝什么都一个味儿。”说着便笑了起来。 两个人说笑之间,堂上的气氛便也松泛了许多,唯林氏的神情有些发僵,掩饰地端起了茶盏,食不知味地也啜了一口茶。 秦素淡淡地扫了堂上诸人一眼,复又转开了视线。 此间情形,与她前世时一模一样。 她缓缓垂下头,抚弄着麻衣的袖摆,那素白的麻线条缕支楞,一如秦家此时处境,千头万绪,无从理清。 前世时,壶关窑亦是因出产不好,秦家一度想要关停的,可后来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仍旧将窑厂维持了下来,直到最后,这间窑厂成为了指证秦家谋逆的罪证。 秦素望着竹屏上经年不变的绣样,心底微茫。 若说这世事若棋,则秦家这颗棋子,此时正一步步地迈入死劫。而那执子之手,或许,便是那所谓不由人的命运吧。 她不怕与人为敌,却怕拗不过这命运的巨手。 秦家的宿命究竟在何处?壶关窑是否又是一局?破局的关键又在哪里? 一连串的疑问浮上脑海,秦素顺手理着麻线,身在此处,心却在彼端,直到耳畔忽然飘过来一个熟悉的字眼,她才机灵灵打了个冷战,自思绪中抽身而出。 黄柏陂! 她方才听见有人说起了这个地名。 这关乎秦家未来命运之地,一下子便将秦素的注意力,转回到了钟氏身上。 此时,钟氏也确实正向太夫人说起黄柏陂之事:“……我便知晓,那吴大匠心思歹毒,却不想他离开秦家作坊后,竟去投靠了程家,还将黄柏陂的事情给透漏了出去。” 关于黄柏陂消息的走漏来源,钟景仁其实并未查清,只是在程家人那里偶遇吴大匠,由此推测是他泄的底。 她此时的语气并不算急迫,显是此事已然解决了。 倒是太夫人,听得程家的名号后,端茶盏的手便紧了一紧:蹙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程家这是在与我们秦家……争地?”她问道,面上含了一丝极淡的不敢置信。 钟氏便点头道:“正是此话,说起来,这也真是奇事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淡淡地扫过了吴老夫人,语声微凉:“谁又能想得到呢,程家也是老族了,平素向是以百年士族自居,就算在大都开了铺子,也是用以打听消息的,并非认真经商。如今却不知何故凭空便冒了出来,摆出了一副与我们争地的架势,若有那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秦家得罪了人家呢。” 黄柏陂一事,秦家是受左家池鱼之累,钟氏早有怨气,再一看吴老夫人端坐不动的模样,她心底里便越发地气苦。 同为姻亲,他们钟氏只能打理生意,而左氏却一步步在仕途上走得颇稳。秦世芳动不动便要回娘家拿钱,一应出入皆从大账上走,倒像是她钟家成了左家的管事,专管着替左家挣钱一般,越是细想,便越叫人心中不平。 深吸了一口气,钟氏将心底里泛起的那丝酸涩压下,探手取过茶盏,啜了一口茶。 罢了,这一切皆是为了她的孩子,这口气她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太夫人此时便神情柔和地说道:“没想到程家竟出了头,却是叫你长兄为难了。” 同为姻亲的钟家,终究还是受了委屈,太夫人语中种种关切与歉然之意,尽在不言中。 钟氏心底微热,眼眶便又有些发红,她掩饰地去搁茶盏,淡笑道:“这原是应当的,太君姑说的,倒叫我汗颜。” 太夫人向她笑了笑,略提了声音吩咐周妪道:“妪,一会你亲去库房,将那两只成双的朱锦绣牡丹匣送去西华居。” 周妪躬身应了个是。 太夫人又转向了钟氏,神情十分柔和地说道:“你与你长兄皆辛苦了,那两支老参便留着熬汤补神吧。你留一支,另一支便叫人送去壶关给你长兄。” 这两支名贵的人参,便是太夫人的一片心意了。 “他们小孩子家家的,君姑不用给他们这些,太贵重了,还是君姑自己留着补身子才是。”高老夫人慢条斯理地说着客气,唇角弯出一个笑来,显是心情不错。 太夫人便笑看着她道:“这参摆在库里也有许久了,这几年天气潮,若是霉坏了倒可惜,他们几个实是辛苦,为了秦家殚精竭虑的,你也别拦着,这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片心意。” 她这话语意真切,高老夫人遂笑而不语,倒是钟氏,闻言眼眶便又有些发红,起身道了谢,复又归座。 太夫人向她笑了笑,便又拾起了方才的话题:“却不知那黄柏陂之事,后来又是如何?” 钟氏垂首沉吟了一会,方细声说道:“昨日长兄派人送了口信,说那程家忽然便松了手,如今只剩两家窑主与我们相争。那两家其实并不难应付,想来用不上几日,黄柏陂那一块,终究还是会收归我秦家名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只要程家不插手便好。 程家久踞江阳郡,乃是老牌士族。无如必要,秦家自不愿轻易得罪了他去。而此次秦家不战而胜,并未与程家多费口舌便得了便宜,省却了无数手脚,她自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心念及此,她面上的神情便越发温婉,笑着向太夫人道:“这也是太君姑洪福齐天,才叫那程家没得逞。” 太夫人闻言便笑了起来,和声说道:“所以我便说,不必急在一时。所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这世间诸事,好坏掺半,我们能得着那一半好的,自也需受得那一半坏的才是。” 此言说罢,两院四位夫人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153章 携芳樱 秦素安静地听着她们的话,心底里是一片奇异的安静。 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明知必死之人,用尽全力想要让自己活下来,最终发现只是徒劳,那种“果然如此”之感,反倒让人不惊讶了。 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果才是正常的。 黄柏陂乃是秦家志在必得之地,若是轻而易举便打消了钟景仁的念头,那才叫奇怪。 她只是有些不解,程家如此轻易便收了手,原因何在? 还有,薛允衡又去了哪里? 由始至终,这件事里始终不见他的身影,为什么? 难道说,此事她竟又是弄巧成拙? 秦素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思绪便如那帘外东风,一忽儿来,一煞儿去,眸色却是越发地冷淡疏离。 “……说起来,这一次,倒是霍家无意间帮了我们的忙。”蓦地,一道冷涩的声线响了起来,却是高老夫人的声音。 秦素心中陡然一凛。 霍家?帮忙? 霍至坚一向眼高于顶,为何反而要帮秦家的忙? 她微蹙眉心,凝目看向说话的高老夫人,却见对方神色中带了几分欣然,含笑向太夫人语道:“君姑许是也未想到罢,这霍家竟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如何又扯上了霍家?”太夫人还未说话,吴老夫人便抢先问了出来,那张惯是冷淡的面容上,含了些许不解。 林氏亦跟着道:“竟还有这样的事?”她的脸上是纯粹的好奇,一双眉毛都挑了起来:“霍家帮我们的忙?不要是被人家骗了罢,我看哪……” “咳咳”,太夫人轻嗽了几声,打断了林氏不着边际的联想,复又看向钟氏,和声问道:“果有此事?” 钟氏含笑在座位上欠了欠身:“确有其事。” “这倒真是奇了。”太夫人的眸中划过了一丝异样,看上去也是极为不解,“内中详情如何,你可知晓?” 钟氏姿态优雅地掠了掠鬓发,款声语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钟财从外头得来消息,说是前几日,霍中正给程郎中令下了帖子,请他去平城霍府做客。其后霍中正便于官署中提及‘身为朝廷命官,不可与民争利’之语,那程家便是在那个时候,带着人自黄柏陂退了出去。” “原来如此。”太夫人一直压着眉峰听着她的话,此刻便将眉头微微一松,释然地道:“看起来,这位霍中正,倒是大有君子之风。”语声平平,听不出喜怒。 无论如何,霍至坚的无心之举,却是帮了秦家的大忙,因此在座的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已是大为改观。 这其中,自是不包括秦素的。 她不明白霍至坚为什么会帮着秦家,她只知道,这看似善意的帮助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意图。 “人家霍家如此大度,倒是我们,实在行止有亏得很。”高老夫人突兀地开了口,很显然,她还记着上回霍夫人来访之事,此刻的神情极为冷厉,说出来的话更是十分不客气:“不是我说,秦家的女孩子们也的确都该收敛些才是,今时不同往日,有时候,就得忍字当头。” 言至此处,她冰冷的视线忽然便扫去了秦彦婉的身上,眯了眯眼,语声冷得瘆人:“莫以为自己有才有貌,又有个好出身,便忘了天高地厚。说句难听的话,若没了秦氏罩在你们的头顶,你们这些小娘子和外头那些庶……” “君姑,算了罢。”耳畔忽然滑过钟氏低柔的声线,温婉清润,若三月微雨轻盈滴落。 她柔婉地说罢,便又看了看上座的太夫人。 高老夫人想来也知,她方才的话有些过了,于是便僵着一张脸,“哼”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太夫人神色未变,一旁的林氏却是气得脸色铁青,而秦彦昭的面色则是忽红忽白,看上去尴尬至极。 钟氏一语说罢,便提起布巾印了印唇角,面上便堆起个温良的笑来,看向东院诸女道:“君姑是个最端肃的性子,说的话恐不好听,然她也是好意,你们也该听听长辈的话才是。说起来,我虚长了你们几岁,虽不敢自夸阅历,却也比你们经得事多些,我只在此也说一句:往后你们开口前,还请先好生思量了再说,毕竟,这府里姓秦的,不止你们这几个。” 安静再次笼罩了整个德晖堂,沉沉若有实质。 东院诸女此时早便离榻起身,静立听训,此刻听了钟氏所言,众女俱是敛首不语。 西院两位夫人出言教训,太夫人却始终不曾阻止,这其中的意思,除了林氏这个糊涂的,谁不明白? “好了,都坐下吧。”良久好,太夫人终于发了话,语声含了些疲倦。 秦素转眸看去,却见她正以手抵额,食指与拇指轻轻捏着两边的太阳穴,面容倦怠。 “君姑累了,还是好生歇息罢,我们也不好多打扰。”吴老夫人淡声说道,人已是离座而起,拂了拂衣袖。 她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毕竟,他们东院可是在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被西院的人下了脸,这种事情任谁碰上,心情都不可能会好。 太夫人想来确实是倦了,也未推辞,只向众人挥了挥手,便扶着周妪的手去了东次间。 她这一去,两院诸人便也怀着各自的情绪,离开了德晖堂。 秦素却并未急着回东篱。 她寻了个借口,带同阿栗转去了菀芳园。 园中春色正浓、花香馥郁,前两日的茸茸新绿,已经被更为深翠的荫绿所取代,行走其间时,越发有种春阴垂野、佳木葱茏之感。 秦素漫步园中,看似并无目的,实则却是前后左右皆望了个清楚,确定周遭并无旁人,便一路行至园子最高的那处翘檐四角亭中,那亭下水波流淌,风里有纷飞的樱花。 秦素望着那清溪出了会神,便伸了手去接那飘来的花瓣儿,一面便向阿栗漫声道:“有件事我要交代予你,也只有你能做得好。”将一枚花瓣儿接入掌心,她垂眸细看着,那刘海下长长的睫羽颤也不颤,似凝住了一般。 阿栗随侍她已久,知晓她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此时便肃起了容颜,挨近前去低声应道:“是,但听女郎吩咐。” 秦素淡声语道:“过不上几日,家里怕是便要收拾行装去上京了。我会带着锦绣与阿葵上路,而你却需留在宅子里,替我看着东篱。”(未完待续。) 第154章 凝碧空 阿栗闻言,诧然地睁大了眼睛。 “去上京……”她喃喃地说道,心底里的惊讶一点点漫上了眉眼,那双本就大的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 秦素并不曾去看阿栗的表情,兀自垂了首,手指轻捻着掌心那细薄的花瓣儿,再度轻声地道:“阿栗,我要你留下不为别的,是想你替我看着东梢间那只上锁的旧衣箱。那衣箱于我极为紧要,你定要替我看牢了,万不可叫人乱碰,可记下了?” 她语声虽轻,态度却极为冷肃,阿栗不由心下微凛,立时应声道:“是,女郎,我记下了,我一定好生看着那衣箱。” 秦素转首看了看她,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复又调转视线,轻声续道:“此去上京,没个一年半载,我怕是回不来了,而太祖母她们却会先行回来。待她们回了府,只怕我便要自东篱搬出来了,那只衣箱,你一定要亲手将它搬去新的院子里。” 她的神态淡然安宁,似是全不知她说出来的话,是何等的令人惊异。 阿栗惊讶极了。 这接二连三的,秦素说出的话,无不是匪夷所思之事,甚至就连一年之后的事情都做了安排,这已然超出了阿栗的理解范围。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秦素,眸中有着极浓的不解与疑问,迟疑了好一会,终是结结巴巴地问道:“女……女郎为何这么说?女郎为何……为何会留在上京?又为何会搬家?为何女郎会知道……”她越说声音便越小,而面上的疑问却越来越深。 “你是想问,我怎会知晓这之后半年甚至一年的事,是么?”秦素抬起眼睛看她,启唇一笑。 阿栗不语,大眼中的疑惑几乎溢出面庞。 秦素弯了弯眉,垂下了浓密的眼睫。那小扇般纤长的睫影落在她并不白皙的面颊上,将那双清凌凌的眼波掩去大半,只似有还无地留了一尾眸光,微微一挑,竟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妩媚。 “我便是知道这许多事,无论你信或不信,只照我说的去做。”她的语声几乎是轻柔的,却不知为何,反倒比疾言厉色还要多了几分冷肃。 阿栗凛然,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还有,这个你收好,”秦素轻声地说道,一面借着垂下的袖子遮掩,将一张字条放进了阿栗手中,“交给阿承,我有事请他帮忙。” “是,女郎。”阿栗轻声应道,一面四顾看是否有人,一面便将字条藏在了袖袋里。 秦素便又招手唤她近前,低语道:“我还有个口信要请他代转周妪,你也一并告诉他罢……” 她将声音压得极轻,凑在阿栗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栗一面听,一面那眼睛又瞪得大了,满脸的惊异,却也没敢再多问,只用心记下她的话,复又大力地点头:“我知道了女郎,我会告诉他的。女郎放心。” 秦素闻言向她笑了笑,退后一步,摊平手掌伸出了亭外。 东风嫋嫋,将她掌心的那枚花瓣轻轻拂起,忽儿一刹便飞上了半空,婉转翩舞着,似尘世间流落的精灵,不过几息之间,便飘向了那一带清泠流波,随水而去。 秦素的视线,遥遥地望向那花瓣消失的方向,又顺着那一脉清溪,渐渐地将眸光抛远,凝去了远处。 高大的院墙与重重绿影,圈出了一小片碧蓝的天空,洁净若最纯粹的水晶,没有一丝云絮。 秦素痴痴地望着,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另一片天空,与眼前的晴空交叠了起来,渐渐占据了她整个心间。 那是一片灰而暗的天空,高阔、苍远、寥落,带着阅尽人事后的孤寂,即使光阴明媚、岁月婉转,亦洗不去那片天空下彻骨的冷意。 那一刻,秦素的眼前幻化出了一片荒芜的景象,颓倾的石屋,晦暗阴森的大殿,长满野草的小径,以及,那巍峨高大却又衰朽不堪的牌楼。 白云观。 她曾经在噩梦中见过它,亦曾在憧憬时念过它。 而今,它便在千里之外,在这同一片辽阔的长空之下,如同许久未见的故人,遥遥地凝望着她。 秦素叹了口气,缓缓收回了视线。 此行得去上京、得入白云观,她最该感谢的,是赵国那位野心勃勃的君主。 算算日子,广陵那边此刻应该已经打起来了。赵国的长戈铁马,已然踏上了陈国位于蛟江东部的这片土地,如今两国军队正于边境处厮杀着。 这场战事来得极为突然,而自广陵至江阳,这一路也并不算太远,最多再过四、五日,陈国边境失守的消息便会传过来,到得那时…… 秦素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风光大好,叫人心情畅然。 阿妥与福叔这两步先手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不过阿栗却万不能带去上京,这是因为,她认识阿妥与福叔。 原应死于大火的夫妻二人,居然好好地在上京活着,若是被阿栗见到这般情景,说不得便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此外,秦素的那只旧衣箱,也的确需要寻个稳妥之人看着,那箱中所藏之物,于她而言也确实颇为重要。 秦素转眸看向阿栗,眉眼间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不明白,她难道真的还有那么一些些的人情在?抑或是,她是真的要留个能用的人在青州? 这种奇异且矛盾的自问,在秦素心中转了一圈,复又被她抛了去。 说到底,她也不是纯粹的心软,而是为了今后做打算,留下阿栗一命,总好过叫她去送死。 毕竟,她总不能叫身边的人全都死绝了吧? “一会回去后,我会寻机将那衣箱指给你看,那衣箱的一角缺了个口子,极好辩认的。”秦素换过了一个话题,细声对阿栗说道,复又向她柔柔一笑,“这几件事就请托你了,万勿轻忽了去。” 她的神态与语气甚为切切,令阿栗陡然有了种重任在肩之感,心里的那一丝委屈,便也随之消散。 见她神情渐渐郑重,秦素便又是一笑,宽慰她道:“你也勿要难过,以后若有余暇,我带你去大都,那里风物繁华,必是比上京还要好的。” 这并不算是承诺的承诺,令阿栗的面上浮起了欢容,她笑眯了一双大眼,喜道:“那可是好,我便等着女郎带我去便是。”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155章 东风嫋 东风管自吹拂着,掠过那几树凋零的樱花,卷起柳絮如雪,逐向人的发鬓与衣带。 菀芳园外的一处角门,一只白净细嫩的手,伸手接了一枚花瓣,放在鼻边轻嗅。 “顽皮。”着麻衣的少年温润地笑道,伸出手,掌心托着几枚完整的樱花,语声清和如水:“知道你喜欢这些,这是在水里拣的,很干净。” 细嫩的手接过花儿,那张娟秀的小脸已是羞得红了,低了头,呐呐地道:“多谢郎君。” 少年温温一笑,负了两手,一面四顾而望,一面便道:“说罢,可有什么消息。” 娟秀的少女闻言,连忙将花朵仔细收进香囊里,复又抚了抚青布裙角,方轻语道:“有是有的,却都不大要紧。女郎日常就是读书、习字和画画,和……那两个女郎都往来着,规矩礼仪很好,并不大往外跑,就是有点……” 她说到这里便歪了脑袋,眨动着一双水润的眸子想了片刻,方续道:“就是有点不大会识人。她身边的人很杂,我虽然不敢太近她的身,却也能看出来一些。可是女郎却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哦?”麻衣少年温润的脸上,划过了一丝冷然,旋即却又是往常温和的模样:“既是如此,你得空替我找些东西,我有大用。” “是,郎君要找什么?”娟秀的少女仰起了脸,水润明眸似染了春华,盈盈欲滴。 麻衣少年笑了笑,俯下高挑的身子,凑向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那洁白的衣袖与袍摆,携了少年男子特有的气息,便覆在了那一袭青裳碧裙之上。 少女的脸更红了。 却也舍不得就这么避开,只得红透了一张脸,垂着睫毛听着。 那温润的语声、微暖的气息,扑在她的耳朵上、睫毛上,扑得她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息。 不知不觉间,少女微阖了双眼,含羞带怯,似花沾轻露。 春色正浓。 似是被这青春年少的萌动所感染,这满世界的东风四处纷扬,越发显得这春浓如酒,醉去人心…… ************************** 二月十八日,江都县失守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秦府,却是比秦素料想的还要早了几日。 翌日恰是寒食节气,秦素清晓起榻,推开窗扇,却见院中草叶坠露、花木含愁,半空里飘飘洒洒地扬起了一片细雾,却是春雨著人间。 略收拾了一番,秦素便踩了木屐,踏着漫天微雨,前往东华居请安,复又转去东萱阁晨定。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日东院里的氛围,一如这春雨洒落的清晨,没了往日的宁静与岑寂,却多了几分隐约的不安。 众人在东萱阁陪着吴老夫人略坐了一会,吴老夫人便起了身,语声肃然地道:“今日阖府议事,你们随我去德晖堂罢。” 这话来得突兀,然座中诸人却皆无讶色,显是早有预料。看起来,江都失守的消息,已经是人所共知之事了。 东院一行人来至德晖堂时,却见明间帘幕高挑,廊下仆役肃立,竹屏里影影绰绰好几道人影,还传来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小鬟通传过后,众人鱼贯而入向太夫人请安。秦素瞥眼看去,却见俞氏正带了秦彦雅立在太夫人身侧,含笑看着众人。 这母女二人一着灰襦白裙,一着齐衰丧服,虽发梳简髻、鬓无华饰,却偏偏极是打眼,年长的沉静文雅、年少的白皙秀丽,只这般看着,便自有种士女不同寻常的风韵。 西院的人来得要晚些,众人皆坐定后,那廊下才响起一阵木屐参差声,随后是小鬟通禀的声音传来,高老夫人与钟氏当先走了进来。 秦素举眸看去,却见钟氏面色阴沉,高老夫人眉头蹙起,二人皆是一脸的肃然。 与前世很不一样。 秦素扫了一眼便又垂下了头,心中却有些不安。 不知西院是不是又出了事,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秦彦昭那里。 此次议事,人到得很齐,除卧病在床的秦彦端外,余者皆来了,便连一直被禁足的秦彦柏与秦彦梨兄妹,亦赫然在列。 “董安如今正亲自守在城署门口,等着听消息。”众人方一坐下,林氏便当先地向太夫人禀报道,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惶然。 秦家在广陵郡有好几片茶田,便离着江都县不远,正由林氏管辖,江都失守的消息便是那逃离茶田的管事飞报回来的。 太夫人的神情却很平静,闻言只点了点头,安然地道:“这样安排很妥当,我们便等消息就是。” “正是。先不必慌神,且自等上一等,说不得便有好消息传过来。”高老夫人将一只手搁在凭几上,慢慢地说道。 吴老夫人亦是面色平静,接口道:“此言甚是,我们且先安心,勿要自乱阵脚。” 几位老夫人毕竟是经历过颍川当年的大灾的,不比寻常妇人,此时皆是十分镇定。 “那茶田……”林氏轻声地道,向一旁的钟氏看了看,复又续道:“……茶田怕是已然毁了,如今府中的情况又不比往年,却是叫人忧心。” 太夫人神色淡然,状若未闻,一旁的钟氏却抬起了一只手,端起案边茶盏,蹙着眉心啜了一口茶,眸中隐着几分忧色。 秦素瞥眼看去,蓦地心头微动。 犹记前世,便是在德晖堂等消息时,林氏因失了茶田便一直长吁短叹,还曾因此被太夫人训斥过,说她不及钟氏稳重。彼时的钟氏可是面色泰然,纹风不动的,全不似今日隐忧重重。 “不过是几座茶田罢了,子妇执掌馈爨多年,如何仍是这般不经事?”高老夫人冰冷的语声传来,让秦素立刻回过了神。 她转眸看去,却见高老夫人“夺”地一声重重搁下茶盏,面色极不耐烦地道:“子妇,往后这府中大小诸事皆要靠你,你身为一府内宅之首,莫要总是毛毛躁躁的,带累得大家都跟着不安心。” 她的每一字都像是带着冰碴子,听得人心底发冷。 林氏闻言噎了噎,到底没敢再说什么,嘟囔着低下了头。(未完待续。) 第156章 漱雨绵 秦素没去管高老夫人都说了些什么,只紧紧地盯着钟氏细看。 钟氏的眉头蹙得很紧,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一定是出事了。 秦素的心跳有些快了起来。 若是黄柏陂有变,那便太好了。她止不住生出这样的念头。 然而,虽是满面隐忧,钟氏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只安静地品着茶,倒是林氏,一如前世那般心疼起茶田来,车轱辘话来回地说,实是叫人心烦。 便在此时,却听前头院门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便是小鬟通传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董管事来了。” “快些进来。”林氏抢先说道,语声颇为急切。 此时众人也顾不得她是否失礼了,连太夫人在内,所有人皆将视线看向了门帘处。 不一时,却见门帘掀起,董安的身影出现在了屏风外。 不待他向各位主人见礼,林氏便又抢先问道:“广陵情形如何了,江都失守的消息可属实?城署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董安在屏风外躬身见了礼,沉声禀道:“回太夫人并诸位夫人的话,城署那里才得了消息,江都失守的消息属实,据说……堂邑县也失守了。” 他话音方落,堂上便传来了一片吸气声。 太夫人苍老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情绪,沉吟了片刻,方问道:“这是几时的事?” 她的语声含了些凉意,一面说着话,一面下意识地身体前倾,一只手按在了檀木椅的扶手上。 “二月十五。”董安沉稳地说道,语气中并无半分慌乱,与他的族叔董凉颇为相似。 太夫人的眉峰向下压了压,过得一刻,便将身子向后一靠,凝眉不语。 董安躬腰等了一会,见太夫人一时无话,便问道:“如今还要请太夫人示下,那几个管事,该如何安排。” 他口中所说的管事,便是指那几个从茶田跑回来的管事,他们手里的差事已经没了,如何安排却是个问题。 原本此事是该由林氏出面的,只她自听了开战的消息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地,根本就忘了这回事,董安便问到了太夫人这里。 太夫人想了一想,便淡声吩咐道:“我记得茶叶铺子似还缺人,你看着挑个老实稳重的安置过去便是。至于剩下的那几个,若是得用便留在府里当差,不得用的,便遣去那几处田庄罢。”顿了顿,又续道:“这事儿你多与董大管事商量着办,便不需再来回我了。” 董安应了一声是,又语声恭谨地道:“太夫人请安心,城署那里我已经安排了妥当的人手,一有消息便会立刻回报。” 太夫人“嗯”了一声,放缓了语气道:“你辛苦了。”又唤人:“来人,赏小董管事一角银。” 周妪早便备好了赏钱,此时便亲自去了屏风外头赏了董安,董安肃声谢了,便退了下去。 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帘外,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接连两县失守,且广陵郡离着江阳也不算很远,这消息自是使人心惊的,众人此时都没什么心思说话。 秦彦昭蹙眉跽坐了一会,到底少年心性,抑不住心中的情绪,蓦地愤然道:“连失两县,竟不知我陈国军如此无能!” 他的声音不算小,一时间倒也有两分气势。 士族子弟向来自诩清高,论及朝事时往往便以嘲骂为妙论,秦彦昭此语并不算妄议。 不过,太夫人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只见她陡然肃了容,沉声斥道:“二郎慎言,切勿以轻狂之语论朝事。你才多大年纪,如何知晓兵凶战危之险、百姓流离之苦?还是好生读书,先明自身,再谈他人。” 这话在她是说得极重了,秦彦昭一下子便涨红了脸。 钟氏见状,捧茶盏的手便停在了半空,面上漾出些许尴尬。 高老夫人蓦地咳嗽了一声,冷声道:“二郎也是年轻,血勇而已,君姑年纪大了,何必与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此言一出,房间里更安静了,几乎落针可闻。 秦素极为惊讶。 高老夫人居然对太夫人也这么不客气,她怎么了?西院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让她变得如此沉不住气? 太夫人并未接她的话,淡然的视线只向她掠了一掠,便转向了钟氏,不紧不慢地道:“黄柏陂的事情,你打算何时告知于我?” 秦素便一下子挺直了腰。 黄柏陂真的出事了?! 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她忍不住看向钟氏,等待着她的回答。 钟氏面色微变,捧着茶盏的手晃了晃,一滴茶汁泼溅而出,在她雪白的衣袖边染上了一个晕黄的斑点,而她眉间飞快掠过的那一丝慌乱,并未逃过秦素的眼睛。 高老夫人瞬间脸色泛青,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是怫然不语。 “怎么?是不好说么?”太夫人依旧不紧不慢,那微冷的语声像是携着几分雨意,凉飒飒地,自耳畔直落心底。 钟氏此时再不敢装傻了,她放下茶盏,掩饰地拿帕子拭了拭唇角,强笑道:“太君姑动问,我自是该回的。只是,此事倒不是不好说,而是消息未曾确实,我还想再等等。”停了停,又柔声道:“长兄那里只前日传过来一次信,过后便没了消息。我便想着,也许这时候事情已经有了转机,也未可知。毕竟,我们还有帮手呢,太君姑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说这些话时,她是背向着众人的,因此,她目中那明显的求恳之色,亦唯有几位夫人瞧见了。 “此事是我叫略等等的,若有错,皆在我。”高老夫人冷涩语道,神情终是缓和了下来。 太夫人神色未动,只不冷不热向她看了一眼,淡声道:“也罢,既是如此,那便叫孩子们先回去罢,只留我们几个,且听一个真切。” 秦素实在很要想捶榻。 有什么话不好现在说,偏要将他们这几个人遣走,太夫人有时真是太不识趣了。 只是,心中虽是无比哀怨,她却也不得不在几位夫人沉重而冰冷的眼神下,跟着一众小辈起身告退,十分不舍地回至了东篱。(未完待续。) 第157章 漱雨绵 两个时辰后,当锦绣一脸得意地跨进东篱的大门时,秦素弯起了唇角。 有了这位东篱第一使女在,府里的一应大事皆跑不掉。 果然,进屋之后,锦绣甚至连口水都没喝,便凑到了秦素跟前,迫不及待地将才得来的各种消息,一股脑儿地告诉了秦素。 黄柏陂确实出事了。 那几块黏土地,秦家居然一块未得,全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窑主买走了。 “……也不知那头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地都给买去啦,待钟郎主得到消息时,那块地的主人都不在了,只留了一封信,说是将地卖掉了。钟郎主如今正在想法子拼命打听对方的来头,又要西院夫人请太夫人帮忙,拿些银出来,加些价,看能不能从那人手上再将地买回来。” 她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接着道:“夫人说,太夫人就算拿出银来,恐怕也是没用的了。吃进嘴的肉再叫人吐出来,这世上再没那么容易的事,人家既然能高价买下地来,定是不比秦家少那几个钱,秦家再加价也晚了。”锦绣学着林氏的样子说着话,面上的神情既像欢喜,又似担忧。 想来,林氏此际是喜忧掺半的。钟氏吃瘪她自是欢喜,不过,秦家就此出息锐减,于她而言却又是个坏消息,若是太夫人要削减府中开去,林氏自会少许多好处。 锦绣此时便又道:“夫人还说了,钟郎主也忒没用了些,明明我们还得了当地一个沈姓人家的帮助,那户地主被辖制住了,几乎是手到擒来的事,可钟郎主最后还是失了手。夫人说,钟郎主这是太轻敌了,叫人暗算了去……” 秦素垂下眼眸,竭力掩去眸中的喜意。 真没想到,沈家居然也入了局,真是既叫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看起来,前世秦家拿到这几块地,乃是背后有人推动。那些眼红秦家钱财之人,还真是处心积虑得很,想来就算没有藏龙盘,也会有别的事情拉秦家下水。 只可惜,这些人此次碰到的对手,可不是合两姓之力便能对付的,就算再加个何家也不够看。 秦素几乎想要纵声大笑。 一夜之间令土地易主,还能将行迹藏得这样深,有此能为者,除薛允衡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秦家与程家争地,沈家与其背后的何家暗中助力,霍家又出头帮忙,再加上她提前数月就给出去的赠言,这种种怪异之处皆表明了,在这几块黏土地的背后,是错综复杂的汉安县乱局。 薛二郎所谋之事,正在两郡之间,如此乱象,他无论如何亦不会坐视。 果然,最终他还是按照秦素所预想的,不,应该说是超出秦素的预期,将那块地纳入囊中。 大妙,大善! 悬于秦家头顶的利刃,终于去了一柄,秦素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何家如此性急,这么早便把自己摆上了桌面,倒还省了秦素一番手脚。且如此“福”地,只要落在薛允衡的手上,她往后的棋便又多了一步。再加上霍至坚其人,只要秦素处置得当,往后的几步棋她都有得走,秦家与薛家的关系也会越来越近。 真是苍天有眼。 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秦素只觉满心愉悦,唇角也弯了起来。 这情景瞧在锦绣眼中,便以为她是为钟氏吃瘪而欢喜,于是便又添油加醋地道:“女郎是不知晓,太夫人听了这事可是动怒了呢,说西院夫人做事不周,这等事情还妄想瞒着,若不是太夫人早得了信,这会儿还被她蒙在鼓里呢。太夫人气得又犯了头痛症,据说叫西院夫人回去思过三日,不许出门,还派了四个老妪去盯着呢。” 她一面说一面便笑了起来,满脸看好戏的神情。 “太祖母竟还罚了叔母么?”秦素顺着她的话问道,面上含着几分惊奇。 这倒也确实很难得了,至少在秦素的前世,太夫人是从不曾罚过钟氏的,林氏倒被罚过几次,在秦素被人“捉奸”之后,林氏因管教子女不利,被罚思过七日。此外,锦绣的事情闹开来时,林氏也被罚过抄经。 秦素的思绪一下子飘去了极远处,直到锦绣的声音响起时,她才拉回了心神。 “女郎女郎,我还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呢。”锦绣笑得颇为谄媚,凑上前来轻声语道。 秦素含笑看着她问:“什么消息?” 锦绣那双灵活的眼珠转了几转,压低了声音道:“我听朱绣说,太夫人正打算着带全家人去上京,也是要暂时躲一躲战事,顺便再瞧瞧上京的那些铺面和庄子。夫人已然得了消息,如今正预备着去上京的礼物,还叫人给二娘和四娘那里递了信。” 秦素“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林氏的娘家很多年前便搬去了上京,名为子弟读书方便,实则却是为了林氏名下的那两间铺子。 林家如今的境况极差,林氏的两个嫡兄皆是读书不成、性子懒散的,自林氏嫁入秦府后,这兄弟二人便拿捏着林氏的生母,勒逼她叫林氏送钱养家。 林氏的生母本就是小户出身,胆小懦弱,而林家主母却又是个贪财心狠的,林氏没旁的优点,待生母却是不薄。为让生母日子好过点,她便悄悄将两间铺子交给了嫡兄打理,靠着那不多不少的入息,也算求来了几日安宁。 此事太夫人是知晓的,却并未去管。秦家本就是巨富,根本不在乎这几个铺子钱。 想到林氏那两个好吃懒做的嫡兄,秦素眸色微寒,唇角却浮起了一个恬然的笑。 上京的热闹可不在这些小人物身上,那些大人物才是有趣,陈国七大姓,除汾阴桓氏外,余者皆在上京置有别业,再不然便是有嫡支子弟长居上京。 廪丘薛氏、阆中江氏、襄垣杜氏、范阳卢氏、襄武卫氏、沔阳周氏。 这些大姓在都城皆是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而在上京,他们的动作可是相当频繁的。 前世时,若非入了隐堂又进了后宫,秦素也不会知晓,她记忆中歌舞升平的繁华盛景,其下所掩埋着的,却是一股又一股涌动的暗潮。 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棋子已备,纹枰尚宁,她所需做的,无非是执黑落子,行一个先手而已。 锦绣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秦素似听非听,视线转向了门前的那一幕青布帘。 她想起了阿妥与福叔。 却不知他们有没有如期抵达上京,有没有在她指定的东来福大街赁下店铺,有没有贴下紫微斗数的第一张“微之曰”…… 帘卷东风,雨声潺潺,时而三两滴雨点落入廊下,打湿了那一片砖地。微风吹动细草,几片不知名的花瓣儿飘了过来,在风里辗转着、飞舞着,却似是承不住这湿润的雨意,不一时,终是委落泥泞中。 (第一卷结)(未完待续。) 第158章 玉笛横 何处玉笛绕长庚,散入春风满都城。 立在廊下等候的何鹰,脑海中莫名地冒出了这句诗。 他抬头望了望天。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正当空,廊前的石阶被照得雪亮,像是能反光一般,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眯起了眼睛。 说起来,眼前光景,与他们在黄柏陂半夜偷入人家、吓唬那家黏土地主人的情形,实在没有半分相像。 可不知怎么,何鹰偏就觉得,他家郎君行事做人,就是这样地两相矛盾,明明暗暗,无法一言概之。 脚下使绊子,脸上还带着笑;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偏要一身白衣风清月朗。这等行径,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鹰将视线自石阶上收回来,盯着自己的脚面儿。 那一晚,他与裘狼夜闯黄柏陂,戴着他家郎君亲手做的鬼脸面具,正拿刀提剑地冲着那地主比划着,迫他次日以最低价让出地来,忽然地,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两个人当即便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月黑风高夜,吓人忽闻笛。你说说,谁碰见这种事不会吓一跳?更何况他们只是去吓唬人的,并非杀人,万一弄个不好手抖伤了人,又该如何处置? 好在那地主已经被吓懵了,跪在地上只一个劲儿地求妖怪好汉饶命,他们见目的已然达到,便象征性地交代了几句场面话草草收场,披着半身冷汗回去复命。 可是,他们再也没想到,便在复命时,他们家郎君居然笑着说,那笛子就是他吹的,且还是他特意估摸着时辰吹起来的。 “有了这几声笛子,此事也算风雅,铜臭血腥俱无。那人能听我薛二郎的一曲笛,他可是赚了。”薛允衡洋洋得意,负手说道。 彼时的他面含浅笑、眸蕴流风,一身白衣若雪,在夜风里飘飘若举,实是有谪仙之貌。 何鹰冲着自己的脚面儿撇了撇嘴。 真是亏他家郎君说得出口。价值五百金的地,他家郎君只肯出五十金,不足的那部分硬是靠装神弄鬼吓唬来的,他居然还好意思说人家没亏。 有时想想,何鹰真替那家地主可怜。 他呼了一口气,忽觉鼻孔作痒,张嘴便打了个大喷嚏。 真是该死! 掏出块看不出颜色的巾子来,何鹰一面用力地擤鼻子,一面便哀怨地往书房那里丢了个眼神儿。 好好的院子,大都又地处西北,植杨种柳什么不行,却不知他们家这位郎君得了什么病,偏要种桐树,说是梧桐树下听秋雨,清冷萧瑟若琴筝。 真是滑稽死了。 何鹰憋不住地想要笑。 薛二郎平素不动丝竹,他书房里最常见的声音只有几种:一种是他和小厮斗嘴的声音,一种拨算筹的声音,还有一种就是边斗嘴边拨算筹的声音,还有么……好像没了。 何鹰撇着嘴角往廊外看去,一时没留神,张嘴又打了个大喷嚏。 他拿巾子捂住了鼻子,张着嘴喘了会儿气。 的确,这桐树是挺好看的,叶子也大,夏天也能遮荫。可是每至春时,那桐絮却掉得厉害,直往人鼻孔里钻。想他何鹰练就了一身超绝的武技,却唯独没练成“铁鼻功”,所以一到了春天,来薛允衡的书房便很受罪。 “进来吧。”房中忽然传来一声吩咐,语声清悦动听,似是浊世佳公子、人间琢玉郎,只听这声音,便可想见这说话之人的俊美飘逸、风骨出尘。 何鹰如闻纶音,鼻音颇重地应了声“是”,将巾子收进袖里,便推门跨进了书房。 薛允衡端坐于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拿了一把玉算筹,一笔一笔地核对着账簿。 何鹰回身关上门,心中又有些哀怨起来。 薛二郎一算账,心情就会不好。 这一刻,何鹰很想再去廊下打会儿喷嚏。 好在此时的薛允衡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他将最后一笔账目核完,便轻轻阖起了账薄子,玉算筹也全数拣进盒中,方将身子往后靠了靠,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黄柏陂这趟还是亏了一点,得想法子补上。” 何鹰束手而立,面无表情。 只花了五十金,便买下了人家值五百金的地,还亏? 亏的是心吧? “罢了。”薛允衡挥了挥袖子,似是挥去了满心的遗憾,转向何鹰问:“父亲那里有何消息?” 何鹰正了正神色,躬身道:“回禀侍郎,郡公说,今日圣上紧急召见诸公并大将军议战事,殿上怒斥吕将军无能。大皇子与二皇子求情,圣上这才消了气,只下了一道申斥的旨意,又赏了吕氏一盘金。最后圣上道,吕将军若能重夺失地,便无需请罪了。”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听着,狭长的眼眸落在书案上,似是在打量案上的那架玄漆檀木笔格。 过了一会,他“嗤”地笑了一声,语声微冷地道:“夺回失地?广陵军兵数万,分属江、杜、周三姓,偏偏派个姓吕的将军去领兵,你叫他如何调兵打仗?当真可笑。” 吕将军吕时行,官拜徐州中郎将,当年平定“靖王之乱”时,他才只二十余岁,骁勇善战、善用计谋,立下了汗马功劳,吕家府兵亦名噪一时。先帝感其忠勇,加授其为左奋武将军,并令当年的二皇子——如今的中元帝,聘了吕时行的幼妹吕时珠为妃。 这位吕氏时珠,便是中元帝的第一任皇后,其膝下共育有两位皇子,如今的太子便是吕皇后所出的嫡次子,在中元帝的几个儿子里排行第五。而吕皇后所出的长子,却在长到十余岁时,因生天花而病逝了。 因伤心过度,吕皇后郁郁成疾,在中元帝登基后未到一年便即薨逝,死时年仅二十九岁。她死后不久,五皇子便被册立为太子,再一月,吕时行便被调去广陵,在任上一待便是十年。 中元帝后来又另立了一位士族嫡女为后,不过,那位皇后活得还不如吕皇后长,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封后只半年便驾鹤西去。如今陈国中宫空虚,看中元帝的样子,只怕暂时也没有立后的打算。 此次徐州所辖之广陵郡有失,吕时行这个太子的舅父、当地职位最大的将军,自是要承受圣上的怒火。(未完待续。) 第159章 微之曰 何鹰等了一会,见薛允衡不语,便又说道:“郡公还要我转告侍郎,说此事不只涉及朝事,亦有圣心作祟,侍郎无论要做什么,皆需与郡公或大郎君商议,不可擅动。” 此乃薛弘文切切叮嘱之语,何鹰转述之时便也多了几分郑重。 薛允衡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将身子又往下挪了挪,那坐姿便越发地懒散起来,整个人便像是挂在椅上一般。 “我知道了,用不着他叮嘱。”他懒懒地说道,百无聊赖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语声淡然:“不就是小儿打架阿爷看么,什么大皇子二皇子的,破烂事一堆,谁爱管谁管。” 他低垂的眸子幽冷如冰,语气却是嘲谑的,停了一刻,又讥讽地道:“只要没把陈国打散了,他们爱怎么打架关我屁事!” 何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 幸得薛允衡是冠族郎君,骂个脏话也有人夸“狷介”,换一般人试试?那些讲起刻薄话来一个赛一个的君子们,早把你的皮损下几层来。 大都的士族圈子,那可是全天下是非最多、最爱搞排挤的地方,身上不套两张铁皮那是万万闯不得的,哪怕你是皇亲贵胄,也架不住这些君子发脾气,那可真是逮谁贬准,被贬了你还不能生气,否则便是“风度无存,不堪为友”了。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事么?”薛允衡又问道,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身上的气息仍旧是懒散的。 何鹰凝了凝神,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尽皆打消了去,方沉声道:“确实有消息。孙猊今日快马来信,邹承尉似是逃去了上京。” “什么?”薛允衡倏地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方才的懒散顷刻间消散,狭长的眼眸定定地望住何鹰,气息微冷:“邹益寿跑出来了?吴鹏不是留在符节么?为何他不曾发现?” “侍郎恕罪,吴鹏等人是被邹承尉借故支开了。”何鹰躬了躬身,语气低沉:“五日前,失踪多时的邹承尉忽然以暗语递来消息,要吴鹏护送他离开符节,并约了见面之地。待吴鹏依约而去时,邹承尉却偷入了吴鹏住处,盗取了路引。” 薛允衡闻言,脸色立刻一沉,却是不曾说话。 何鹰不敢抬头看他,继续说道:“吴鹏一发现被骗,立刻便追出了符节。那邹承尉似是雇了剑士护送,一路脚程极快,吴鹏几次赶上,都被此人使巧计逃脱了。昨日吴鹏送来了消息,说是确定邹承尉已经到了上京。如今吴鹏已与上京的庄狻他们汇合,将上京通往大都的各处要道封住了,定不会再叫他逃脱了去。” 薛允衡静默地听着,面上一片寒色:“此事一了,立刻招吴鹏回来,降一等供俸,不再委以重任。” 符节之事极为重要,吴鹏却连个小小的承尉都看不住,薛允衡手下从不用笨人,此时便下了令。 何鹰屏息应了一声是,眉间亦浮起冷色。 他们在符节损失惨重,夏成虎是个颇有谋略之人,未想却死在了那里,偏偏夏成虎拼了命联系上的邹承尉又跑了,此刻想来真是窝囊得紧。 一群会武的侍卫,竟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族子都抓不住,他这个侍卫首领说起来也是面上无光。 薛允衡此时便又道:“那邹承尉乃是忠君之士,你回去后传信给庄狻,不可卤莽行事,找到人后须以上宾之礼相待。” 邹益寿冒着生命危险收集了重要铁证,甚至还拿到了一些画了押的口供,此等人物若是能收归薛家门下,往后亦会成为一大助力。 自然,有了他手上的东西,符节之事亦会豁然开朗,再加上他们此前在符节拿到的那些证据,那几只大蛀虫早晚会浮出水面。 思及此,薛允衡面上的忧色越发浓郁,他凝眉看着案上的烛台,半晌不语。 何鹰等了一会,见他没有更多的吩咐,便又躬身道:“侍郎,庄狻还传了另一个消息回来,说是上京那里出了件事,恐与紫微斗数有关。” “哦?”薛允衡抬起了头,清幽的眸中光彩微现,一扫方才的沉郁:“此话怎讲?”他问道,话语里竟难得地带了一分急切。 何鹰压低了声音道:“二月初,上京新开了一家茶馆儿,叫做‘垣楼’,那垣楼开业当天便在门口贴了张告示,题目写着‘微之曰’,内容则是说二月十二这一日,上京的一家商户人家,将会生下罕见的一胎三子,又道那三子乃是大吉之兆,因那户人家积善,故一胎三子之后,他家中一棵僵死了的李子树,会于今年三月突然开花,花开单数,结果成双,还道那果子会结得非常小,但却极甜,采食后即有好事临门。” 说至此处他略停了停,方又续道:“这告示自月初贴出来后,便引起了轰动,有好事者便去了告示中所说的那户人家相询,那户人家却道一派胡言,他们家根本就没有女眷有孕。因名声受了损,那家便派人去垣楼闹了一场,将告示也撕了,还揪着那店伙说要赔偿。那店伙便道,这茶馆儿的主人去了城外办事,暂不在家,要待月底或三月初才能回来。此事直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上京皆知晓了。” 薛允衡安静地听着,此时便微微勾起了唇角,一脸兴味:“有趣,想必还有下文。” “正是。”何鹰说道,面上亦带了一丝笑意,“到了二月十二这天,便好事者守在那户人家门口,想要看个究竟,却是一日无事。众人便皆道这垣楼胡说八道,毁人清誉。谁想,便在数日之后,那户人家在外行商多年的次子,忽然派人送了信回来,说是他家娘子生了极罕见的一胎三子,恰是二月十二日生下来的。那次子还说,待满月之后便会携眷归家。” 说到此处,何鹰面上的笑意便又浓了一些,复又续道:“这信一送到,那家的家主喜得当即便直奔垣楼,跪在门口高呼‘神仙’,又说他家子嗣单薄,至今孙辈尚无男丁,如今一举得三,简直是天大之喜。如今上京百姓都在谈论这件事,好多人都等着看那人家里的老李树开花结果,再讨两颗李子来尝尝。那家现在请了不少人守院子,提早防着有人去偷那‘福李果儿’。” 他说到这里已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160章 东陵叟 薛允衡面带笑意,听得几乎出了神,直待何鹰语声停歇,他仍旧沉浸在此事带来的情绪中,半晌不语。 此事之种种迹象,还真让他嗅出了熟悉的味道。 过了好一会,薛允衡方喃喃地道:“垣楼……微之曰……以文赠言……确实是有些像。” 他的语声极轻,宛若自言自语,何鹰此时早已收了笑,便躬身道:“孙猊正是凭着这两点,才认为此事可能与紫微斗数有关。” 薛允衡闻言便点了点头,沉吟道:“垣楼,取星垣之垣;微之曰,取紫微之微,确实像是有些关系。”顿了顿,又转向何鹰问:“那告示具体是如何写的,你可知晓?” 何鹰恭声道:“因那告示被人撕了,却是未能寻到记下全文之人。不过孙猊打探来的消息说,告示上写的是大白话,但凡识字的都能看明白。又道那告示的落款是一个挺奇怪的别号,叫做‘东陵野老’。” “东陵野老……”薛允衡轻声地重复着,一双眼睛亮得有若天上繁星。 东陵野老……紫微斗数师尊…… 他似是从这两者间看到了一根隐约的连线,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像是屏住了,唯双眸灿亮明烁,整个人都像是在着光。 他就知道,这位师尊绝不会甘于沉寂,否则又何必在醉仙楼拦下他? 若是此人野心可用,他薛允衡也不介意予他借力,甚至,他们可以互为帮手,将陈国那几棵烂了根的死树,连根拔起。 “你马上去准备一下,今晚我们便走。”薛允衡站起身来说道,俊美的面容一派沉肃,语气果决。 何鹰应诺了一声,又问:“侍郎是要去上京?” “是。”薛允衡拂了拂衣袖,起身大步行至窗边,仰望着远处高阔的蓝天。 终于有消息了。 他寻觅多时的师尊,原来早就藏身于闹市,可笑他还在连云那一块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叫周鲲回来罢。”他望着前方的天空说道。 周鲲一直留在连云镇查找师尊的消息,如今自是不必再留在那里了。薛允衡有一种感觉,那上京垣楼的东陵野老,一定便是他苦寻多日的师尊。 何鹰应了声是,顿了顿,又沉声问道:“那个高翎,可需继续派人盯着?” “继续盯着。”薛允衡想也不想地说道,语声中含了一丝冷意:“此人行事飘忽,其身后所牵动的那个人定不简单,必须盯紧。” 何鹰闻言,有些迟疑地道:“侍郎,高翎最近走动频繁,几乎每天都要见什么人,而他每见一人,我便必须分出人手去查探析辨,久而久之,我们倒有近一半人手都铺在这条线上了,这人手……” 他未尽之意,薛允衡已经听懂了。他微微蹙了眉,沉吟了一会,复又将衣袖一拂,断然地道:“你找长兄去借。” 何鹰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他没听错吧? 他们家郎君居然要去找大郎君借侍卫? 那位薛大郎薛允衍,可是全大都的君子避之唯恐不及的铁面郎君,大都上至皇帝下至乞丐,谁不知薛大郎那两袖清风里,是时常能刮下刀片来的,若是不小心被这刀片刮上那么一下两下,估计你这身上也就没一块好皮了。 铁面无私、冷血无情,出手必刮骨。自就任以来,倒在这位御史中丞笔下、口下的官员,两只手数不过来,其中还不乏高官与冠族子弟。 薛允衡居然要找他借人? 何鹰的脑子几乎都不会转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问:“侍郎是说,让我去找……中丞……大郎君……借人?” “对,就是你。”薛允衡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十分之理所当然:“此事与薛家有关,没道理就我一人出力。长兄这只铁公鸡,让他出钱他肯定拿不出,那就让这只穷酸狐狸出点人手帮忙,不能只累我一个。”停了一会,他转看向何鹰,一脸的理直气壮:“黄柏陂这趟我吃了那么大的亏,总要赚些回来,道理都在这我里,你直管去就是。” 你有理你自己干嘛不去?! 叫底下的人去试刀,你亏不亏心?! 何鹰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肌肉,以免露出扭曲的神情。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苦下来,他只知道,他的嘴里是苦的。 比吞了一把黄莲还要苦。 难怪有人说薛二郎是个黑心烂肺的,难怪他底下的小厮天天跟他吵架。 何鹰也很想拍桌子跟他吵一架。 可是,他毕竟不是小厮,他是侍卫统领,是管着底下几百号人的一队之。 薛二郎可以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早知道就不选这时候回话了。 他就知道,薛允衡核账之后准没好事儿。 失魂落魄地出了书房,何鹰立在廊下仰天长叹,满腔悲愤,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薛允衍借人。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薛允衡的脸上划过了一丝笑意。 薛允衍肯定会借人的。 此人之精明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只要看看他薛二郎那充满血泪的童年与少年光阴,便可知端倪。 可笑何鹰武技群,却根本不明白薛允衍是个怎样的人。 薛允衡摇了摇头,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眼前澄碧的蓝天。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已经飞了起来,飞离了这座繁华而腐朽的城市,飞向了他心之所系的地方…… ********************* 此刻的秦素,亦有一种想要飞出去的冲动。 她压着眉峰、垂下眼眸,尽量不去看车子前方那挨挨挤挤的一堆马车,也尽量不让车中的俞氏现她的焦躁与不安。 “六妹妹看什么呢,这般出神?”秦彦雅凑了过来,往车窗外睇了睇,又连忙缩了回去。 除了前头挤成一团的车子,秦府车队的左右皆是侍卫,隔开了那些徒步逃难的庶族人家。 陈国在海陵已经守不住了,这消息传得飞快,太夫人久经离散,最怕这样的天灾**,因此很快便决定阖府北上,去上京躲一躲。 不只秦家,整个青州凡是能走的人家,都有避难的打算,因此,这几日的青州城北门外,便总是人流与车马混杂,拥挤不堪。 “小雅,且坐过来一些。”大夫人俞氏语声轻柔地道,又向秦素笑了笑:“六娘也坐回来吧,勿要看了。”(未完待续。) 第161章 檀香暖 秦素早已放下了车窗上的布帘,听了俞氏的话,便又依言往里坐了一点。 这辆马车乃是特制的,十分宽大,里头坐了俞氏母女、秦素与秦彦柔,以及俞氏的贴身使女喜鹊,另还有一个太夫人的使女阿蒲,共有六人,倒也腾挪得开。 此次前往上京,秦家老幼尽皆出行,马车与牛车加起来,超过十辆。 秦彦端最近身体不好,便单独占了一辆车。太夫人又是单独一辆车。因西院郎君普遍年纪较长,人数也众,故西院便分得了三辆马车,再加上钟景仁派来的一辆车,共计四车,坐着倒是不挤;而东院就可怜了,只分得了两辆车,其中一辆还要带上俞氏母女。林氏自来便讨厌那几个庶出的,因此,除了将秦彦朴带在身边外,她将庶女全都放在了俞氏这辆车上。 除主人们乘的马车,秦府车队另有数辆带蓬牛车随行,车内坐着的则是有些脸面的秦府管事,至于再下一等的仆役便只能坐敞顶车了,领着他们的乃是董安, 秦世章的几个妾室,此次却是无缘跟去上京的,皆被留在青州看家,这也是太夫人的意思,许是怕人太多车坐不下吧。 秦素低头抚弄了一会衣角,将心中的烦闷往下压了压,尽量不去想那些烦恼之事。 她此次带了阿葵与锦绣二人贴身服侍,杂役小鬟另还有四人,阿谷亦在其列,冯妪却是没跟着,林氏留了她看院子,估计也有监视阿栗之意。 身边少了一双眼睛盯着,秦素自是乐见。 除此之外,管事冯德也被留下来看着本宅,还有上回去连云田庄接秦素的四个仆妇,也都留在了宅中。 留下冯德乃是林氏的主意,想来是为了把持中馈,不令大权旁落。而那四个仆妇,前世今生,他们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被留下的:秦素于桃木涧路遇山贼,这四人却是弃主而逃,此等仆从,太夫人头一个就不会要他们跟着。 于秦素而言,这皆是好消息。 冯德与那四个仆役都曾见过阿妥夫妻,他们不去上京,秦素行事便又方便了许多。 比较麻烦的阿胜与周妪祖孙。 好在此去上京也不过是换个宅子继续守孝,女眷根本不能出门,只要福叔与阿妥小心些,应该是能避开这几个熟人的。 这般想着,那烦躁的情绪终于散去,秦素微微垂着头,兀自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此时,俞氏温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句句皆是安慰:“六娘勿需害怕,此时人虽多,等真正出了城,这些庶人便不会跟着了。牛车与马车走得快,半日便能拉下他们来。” 她的声音微有些低哑,一如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感觉。 秦素的视线扫过她手里的檀香木串珠,轻轻“嗯”了一声。 许是因母亲便在身边,秦彦雅此时倒不似平常那样安静了,坐了一会,便向一旁的阿蒲笑道:“总坐着也无聊得紧,阿蒲,你与喜鹊翻花绳给我看罢。” 秦素闻言抬起头来,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个叫阿蒲的德晖堂使女。 她是认得这个阿蒲的。 每逢初一、十五,阿蒲会随在周妪的身后开启德晖堂的大门。据秦素所知,这阿蒲原也就是个守门的小鬟,偶尔也会传个话,十分地机灵乖巧,生得也白净,一双眼睛尤其好看,黑亮若点漆一般,别有一种灵动之气。 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秦彦雅将自己的贴身使女遣去外头坐车辕,却将太夫人那里的小鬟带在了身边。 “大娘子每回都是自己不翻,只看着我们翻。”喜鹊笑说了一句,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副青色的花绳。 秦彦雅便柔声道:“孝期自不可玩乐。不过,你们玩却是行的,只别太大声即可。” 喜鹊似是颇为得脸,此际闻言便掩嘴笑道:“话是这么说,大娘子以前却也不玩,总说自己手拙。” 这话引得俞氏笑了起来,拉着秦彦雅的拍了拍,笑着道:“小雅是真的手拙,小时候翻花绳还委屈得哭过,眼泪汪汪地说翻不过我,真是个傻小娘。” 众人不意她竟说出秦彦雅小时候的事情来,且说得还这般有趣,连秦素都止不住地弯了唇角,一旁的秦彦柔与阿蒲也握着嘴笑,秦彦柔还发出“咕咕”的笑声,像是才断食儿的小雀儿一般,秦素见了,越发笑不可抑。 秦彦雅的脸便红了,娇嗔地道:“母亲又提这些事作什么?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不依!”说着便滚倒在俞氏怀里撒起娇来。 看起来,在母亲的面前,这位秦家大娘终是脱去了端肃的外衣,显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俞氏便搂着她笑,又去逗弄秦彦柔:“七娘笑什么呢?为何总捂了嘴,何不将手拿下来?” 众人听了这话,俱又笑了起来。 秦彦柔的门牙还未长好,说话总要漏风,她又是个爱美的小姑娘,每回笑起来,便总要拿手捂着嘴。 被俞氏笑了这两句,秦彦柔立时小脸儿微红,捂在嘴上的手死也不肯放,两只眼睛却是亮晶晶地,满是孺慕地望着俞氏。 似这般与长辈说笑逗趣的场面,在她还是极少有的。林氏见了她们这些庶女从无好脸色,而她的生母徐氏,更是每年都见不上几面,十分生疏。如此一来,俞氏的温柔和善,便越发地让人如沐春风。 有了俞氏这般说笑打岔,车中的大小女孩子们也活泼开了,喜鹊与阿蒲翻着花绳,秦彦雅便揽了秦彦柔坐在一旁观看,秦素不想表现得太特别,便也上前去瞧个热闹。 不觉间,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马车也终于驶动起来,包括俞氏在内,所有人皆露出了欣喜之色。 被堵在半路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又不能开窗,实是气闷得紧。因此,待车行了一会后,俞氏便命喜鹊将窗子开了条缝,微温的春风自窗缝里涌入,携来了几许乡间野地的清润气息,令人精神一爽。(未完待续。) 第162章 小鬟娇 “总算是走动起来了。”喜鹊笑道,手里的青绳翻了个花样,套在了阿蒲手上。 阿蒲抿着嘴笑了笑,也不说话,又细又白的手指不知怎么一翻,那青绳便又换出个新花样来,复又交予了喜鹊。 秦素注意到,阿蒲似是不大喜欢说话,自进了马车至今,除了一开始的请安之语,她一字都未说过。 许是秦素打量她的眼神过于专注了些,俞氏不知怎么便发现了,便笑着解释地道:“阿蒲自小不爱说话,其实是个很聪敏的孩子。”一面说着,一面便向阿蒲慈爱地笑了笑,又顺手替秦彦柔理顺了发髻,动作极为轻柔。 无论俞氏还是阿蒲,秦素前世对她们几乎没什么印象,因此,听了俞氏的话,她便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阿蒲长得很好看。” 孩子式的评价,带了几分天真。 阿蒲听了,双颊上便飞起了两朵红云,羞赧地垂下了头,语声细细地道:“谢谢六娘子夸赞。” 脆生生的语声,似黄莺出谷、乳燕轻啼,十分的好听。 秦素便又笑道:“阿蒲说话真好听,像鸟儿叫一样。” 阿蒲被夸得越发腼腆起来,手里的花绳也忘了翻,只顾着脸红低头。 俞氏禁不住笑了起来,抬手向秦素的丫髻间抚了抚,笑道:“真是孩子话。”又转向阿蒲道:“你也别害羞,继续顽罢。” 无论对喜鹊还是对秦彦雅,俞氏的态度都极为温和,几乎叫人分不出主仆来,可她的举止却又带着一种典雅庄重,那温和便也有了种特别的暖意,极易让人心生亲近。 见阿蒲神态可人,秦素便又问俞氏道:“大伯母,阿蒲的蒲,和蒲草的蒲是同一个字么?” 俞氏闻言微怔了一下,方点头道:“正是此字。” 秦素便点了点头,细声道:“我如今正向二姊学字,这个蒲字是才识得的。二姊说,蒲草柔软却又不失坚韧,时常被用来形容女子。” 俞氏听了这话,便温柔地笑了笑,颔首道:“二娘这话说得极是。” 一旁的秦彦雅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便笑着插言道:“阿蒲的这个蒲字,其实却非蒲草之意,而是指的蒲团呢。” “咦?蒲团?”秦彦柔语声糯糯地插了嘴,复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秦彦雅:“长姊,蒲团是不是就是母亲敬佛时垫在膝下的那种草垫呀?” 秦彦雅便摸了摸她细柔的头发,笑道:“我的七妹妹真聪明,说的一点无错,这蒲团正是敬佛时所垫之物。” 居然以蒲团的蒲字给一个小鬟命名。 秦素微觉讶然。 佛道皆含大机缘,一般来说,士族子弟多有以佛道之语取乳名的,倒鲜少听闻还有人拿它还给仆役取名字。 “原来阿蒲是个圆圆的蒲团呢。”秦彦柔拍手说道,又捂着嘴笑个不停。 阿蒲的脸一直就红着,似是极不习惯被人谈论,此时连耳根都红透了。 俞氏见了,面上便露出一抹怜爱的神情来。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方柔声说道:“阿蒲这孩子,却是与佛有缘的。当年我带着小雅去白马寺静修,便是在佛堂的蒲团上拣到了她。那时候她也才满周岁,生得白净又秀气,不哭不闹地躺在蒲团上,睁着眼睛看人,极可人疼。说来也巧,那时小雅正生了病,谁想我一拣着阿蒲,小雅的病便好了。寺里的住持便说她与小雅有缘,我瞧着她也觉可心,便将她取名叫做阿蒲。后来我回了府,便将她予了太君姑。这孩子也自聪敏恭顺,自去了太君姑身边后,太君姑也一直安安乐乐的,说不得便是她身上的佛缘带来的好运道呢。”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秦素点了点头,又好奇地打量着阿蒲,并未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般奇闻,任谁听了都会好奇起来的,便如一旁的秦彦柔,已经惊得张开了小嘴巴,连漏风的门牙也忘了去遮。 秦素前世从没听过这段掌故。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前世时,她拼死拼活地挤上了林氏那辆车,一路上都在讨好嫡母,哪里顾得上什么阿蒲阿草的。此际听闻此事,她确实非常惊讶。 阿蒲红着脸,局促地垂下了头,羞得都忘了去接喜鹊手里的花绳。 “罢了,母亲可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也看不成花绳了。”秦彦雅适时地笑道,又向阿蒲指了指:“您看,阿蒲的脸都快红到脚底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笑了起来,俞氏便笑道:“你们且顽你们的,听我说这些可是无趣得紧。” 阿蒲与喜鹊应了声是,仍旧去翻花绳,秦彦雅等人仍是围在一旁看,偶尔说笑几句。这一路讲谈不息,气氛融洽,倒也不觉路途冗长。 马车只在中午路过一座小县时停了半个时辰,用了午食并松散片刻,接下来又是马不停蹄,直到天边铺满了绯红的晚霞,秦府车队才在一所极大的驿栈——阳中驿站——停了下来。 秦素下得车来,透过长长的幂篱四处打量。 金红色的夕阳撒落在大地上,官道两旁绿树成荫、草色如碧,绿毯一般铺向远方。再将视线放远,可见远处有村舍冒起的炊烟,于青枝翠叶间袅袅升空,几可连云。 秦素将视线收回来,往驿站的方向的看去。 驿站分作了前后两进,第一进乃是建成半圆形的围楼,起了有两层高,中间的大堂乃是酒楼,据说里头的风鸡与酱鸭都挺有名。除酒楼之外,围楼剩下的地方便皆建成了客房,数量颇多。而第二进则是单独的院落,一般庶族是住不起的。 秦素将视线往旁边扫了扫,便见围楼旁的空地上,整齐地停靠着大批车马,每辆车的车门上都印了族徽,却是程家与崔家。 秦素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衣袖。 她的衣袖中,藏了两包药粉。 今天晚上,将有一种更为厉害的药粉,洒在驿站的每一个水缸中。而阳中驿站失窃案,亦将于今晚准时上演。(未完待续。) 第163章 泼茶香 这一晚,秦素已经期待许久了。 此刻,那几个小蟊贼为了摘出自己,想必已然退了宿,守在野地里静等着晚上大捞一笔。而晚食过后,住在驿站的三家士族以及围楼中的一应人等,便皆会被迷药药倒。 于秦素而言,此乃绝好的行事之机。前提是,她的行动要非常、非常地迅速。 为着这个目的,她需得养精蓄锐,亦需小心掩过晚食与饮水等事,不叫人查出问题来。 秦素微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那些上等的迷药,竟被那些小贼得了去,若是搁在她的手上,多少事情做不得? 她惋惜地垂下了衣袖,耳听得一旁的俞氏轻声叮嘱:“六娘,进去罢。” 秦素温驯地应了一声,跟在众女眷的身后,慢慢走进了驿站的后院。 驿站的后院共分成了六个院子,每一个都颇大,院中一应正房、厢房、后罩房与倒座房俱全,还有单独的马厩与小厨房、茶房等等,十分齐备。一些女眷所乘的较精致的车马,亦可停在此处。 这种院子是专供贵族或女眷使用的,院墙建得极高,守门的仆役行止规矩、言语合度,绝不比士族仆役差,一看便知是受过极好的调理的。 因秦家人最多,便包下了六间院子里的三间,程家次之,包了两间,崔家乃是小士族,只一间院子便足够了。 秦素跟在众人的身后,先去了五位夫人们住的院子,坐在明间里略说了会话。 几位夫人的精神皆不大好,吴老夫人更是神色恹恹,只坐了一会,便被蒋妪扶去东厢歇息去了。 太夫人很快便叫大家散了,秦彦雅便带着妹妹们,在秦彦昭的护送下回了她们的院子,一进院中,她便立刻叫人关紧门户,不允进出,复又吩咐秦家的厨役们烧水做饭,却是根本不去碰驿站的吃食的。 秦素立在东厢次间的门前,掀起布帘,看着那檐角下悬吊着白纸灯笼,轻轻拂了拂衣袖。 秦彦雅着实谨慎,只可惜,那迷药早就已经下在了水里,她的长姊再谨慎,亦是枉然。 “女郎,可要饮茶?”阿葵轻缓的声音传来,唤回了秦素的心神。 她转首笑了笑,道:“倒上吧,先放一旁晾着,我过会再喝。” 阿葵便执起茶壶,细细地斟了一盏茶,放在了案边,复又去收拾布帐与床榻。 “阿葵,你去看看锦绣去了哪里。”等了一会,秦素便在案边坐了下来,端起茶盏,语声中微带了一丝不满:“进来这半日了,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定是又去别处闲逛了。” 阿葵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躬身退了下去,出门后还小心地将房门也掩上了。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行远,秦素并无动作,只静静地坐着,数息之后,她悄然起身行至窗边,两手扶着窗扇,猛地往外一推。 “哗啦”一声,窗扇应声而启,响动颇大,正缩在窗下的阿谷猝不及防,一抬眼,便撞进了一双冰冷漆黑的眸子里。 “女……女郎……”她大惊失色,神色慌乱地直起身来,好一会方想起来还未行礼,又连忙屈了身子,呼吸不稳地道:“见……见过女郎。” 秦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转向庭院,只以眼尾余光打量着她,语声平静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阿谷垂下了头,眼皮颤动了好一会,方细声道:“我……我是路过,正要……正要去厨房。” “嗯。”秦素点了点头,神情无丝毫变化,和声道:“那你便快去吧,听说厨房今日做了肉汤,这一路你们也辛苦了,吃罢了晚食也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停了一刻,又道:“正好你在,也免得我再叫旁人了,你去厨房过后再去寻阿葵,叫她往厨房传句话,便说我累了,要先睡一会,晚食一会再用。” 阿谷喏喏应是,在原地站了一会,方往厨房行去。 秦素一手拿了木条,似是要支起窗扇,探出去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却借着身形遮掩,飞快地掀开旁边案上的茶壶盖,将茶盏中的茶水倒了回去。 这茶水可是喝不得的,若喝了晚上便做不得事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秦素全靠单手完成,那衣袖又宽大,行动间不免便沾上些许茶汁。 如此也好,饭食可以不吃,水却不能不喝,有了这袖子上的水渍,也能免去不必要的怀疑。阿葵一会见了,定会以为那盏茶已经被秦素喝了。 秦素将窗子支了起来,向院中打量了几眼。 春天的傍晚,空气温暖而甜润,微风轻柔地拂过庭院,墙角植了一株高大的玉兰,素白的花朵凌空盛放,似半空里凝住的一场雪舞,清冷绚烂。 秦素一手支颐,看着那一树繁花出神。 她对这里有些印象。 前世时,她便是被分派住进了这个房间。此屋别的好处没有,唯有窗子的位置极好,正对着一树白兰,还能看到厨房的情景,便于观察,离院门儿也进,出入两便。 秦素看了一会,便回身走到了榻边。 床榻已经收拾好了,帐子亦是半垂半挂,金色的夕阳穿过素窗纱,投射在雀嘴铜帐钩上,光晕宛然。 秦素除了鞋,和衣躺在榻上,闭起双眼假寐,脑中思绪不断。 锦绣惯是会躲懒,无论前世今生,她皆是借口不舒服,躲在耳房睡觉。 这让秦素微有些遗憾。 若是锦绣值宿,借穿了她的衣裳出门办事,倒是不必费神。阿葵便可惜了,若今夜之事被什么人看到了影子,她必是百口莫辩,到时候必定去不了上京。 她不去上京,秦素的有些安排便要重新换过了,却是不便。 不过,这可能性并不大。 那些小蟊贼的迷药极其厉害,连各家带的侍卫都中了招,可见其高明。 秦素翻了个身,看向半开的窗扇。 高墙之外的天空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色云絮,彩霞掩在其间,金红色与灰蓝色绞缠着,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瑰丽。 但愿今晚的月色不要太好。 秦素阖上眼睛,耳听得窗外的脚步声、絮语声与归燕啼鸣之声次第响着,慢慢地睡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164章 盗图也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傍晚时的灰云逐渐成势,厚重的云朵堆满了天空,将夜色挤压得越发密实。驿站的杂役支起了高篷,各府马车皆被罩在篷内,以防夜半落雨。 星月全无,夜色如墨。 秦素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掀开布帐往外看去。 案上的小烛台还有一枝细烛未灭,光影模糊,照出一旁的刻漏。 戌正才过了一刻,四下却是一片悄然。本该热闹喧嚣的驿站,诡异地陷入了沉沉死寂之中,连打更的声音都听不见。 秦素略等了一会,便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踩着麻履,只着了一件中衣,来到了窗边。 窗扇阖得严严的,插着木栓,一旁的凭几上罩着纱罩,里头放着秦素未用的晚食。 她绕过凭几,在阿葵的身边蹲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别的榻,阿葵打了地铺、席地而眠,此刻正阖目睡得香甜,鼻息间还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秦素看了她一会,莫名地生出了些嫉妒。 为了不中迷药,她连一口水都不敢喝,只躺在床上假寐,可这小鬟却是无忧无虑地吃饱喝足,心无旁鹜,此刻还睡得如此沉酣,虽只是个小小的使女,却比她这个主人惬意多了。 秦素按了按空空的肚腹,认命地叹了口气,拿起阿葵放在一旁的衣裳,一件件地穿戴了起来。 窗纸上透进来些许微光,似是有些晕黄。 这应该是正房廊下的灯笼散发出来的光。 秦素很快便穿好了衣裳,又在外头多套了一件大斗篷,复又拿过一旁的包袱,将里头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收起了包袱皮。 收拾停当后,她便走到窗边,拔下木栓,将窗扇推至最大,动作轻巧地翻了出去。 院子里并不算黑,正房的廊下果然点着两盏灯笼,那微弱的光线铺散开来,将这院子照出了一片大致的轮廓。 借着这些微的光亮,秦素从窗口探身取出那加过料的茶壶,拿去了小厨房,将茶水倾了一小半在大茶壶里,再拿了一些用物,方返回她所住房间的窗边,将茶壶放了回去,再将窗子虚掩上了。 茶水去了一半,任谁都会认为这是秦素喝的,稍后也不怕有人查问。 整个院子的人都在沉睡,秦素悄步踅至门边,侧耳听去,却闻门外亦是一片安静,并无人声与走动的声音。 那些小蟊贼所下的迷药,果然极好。 她暗自赞了一句,便探手自袖中取出小油壶,向门栓处滴了,无声地拉开了院门。 门外不远处倒伏着一团黑影,看上去像是守门的老妪,只听她沉沉的鼻息,便可知她已然睡了好一会了。 秦素抬脚跨过她,步履轻盈地转向了左侧那条路。 秦府郎君所住的院子便在隔壁不远,行不过十余步,便可见两扇玄漆大门。 秦素看了看同样晕倒在地的守门健仆,抬手向院门上轻敲了几记。 三下一停,两下一停,隔一会,再是两下。 待最后一记敲门声落下,那高大的院门便悄无声息地开启了一条人宽的缝,阿承弯着小身子,警惕地藏在门边,一手掌着门栓,一手向秦素招了招,旋即闪了进去。 秦素亦放低身形,悄然滑入门内,方一转首,却见阿承正藏在门后的阴影处,用一种既惊恐又崇拜的眼神望着她,那双本就黑亮的眼睛,在夜色中有若宝石一般地发着光。 早在启程之前,秦素便将今日之事安排下了,每一件事都交代得十分清楚,时辰也算得极准。 阿承此时最为惊讶的,便是秦素对此事的预测。 他想不明白,这位秦府六娘究竟有何等神通,竟能未卜先知到如此境地,一步未错,直是有神鬼之能,这让他既觉惊异,又是万分佩服。 秦素自是知晓他心中所思。只是,此时却不是解释的时候,阿承若想知晓答案,恐怕还得等上好长一段时日了。 她捺下心绪,向阿承点了点头,以极轻的声音道:“多谢你了。” 她是真心诚意地感谢阿承的。 秦素今日借小贼行窃之机,冒奇险而来,目的只有一个: 山川图册。 她是专门来盗图的! 上回受秦彦昭邀请去西庐看图册时,她便隐约有了这个念头,遂很用心地记下了阳中驿站附近的地形。 应该说,这次的驿站遭贼事件,几乎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得不出手。此外,这图册于她今后所谋之事亦极重要,不可或缺。 故,此山川图册,她志在必得! 自然,若要此事得成,单靠她一人是绝对不行的,必须用到阿承。所以,她一早就将计划的一部分告诉了他,临行前请阿栗传的字条,便包含了今日之事。 而阿承也果然不负她所望,依约替她开了门。 只要这一步可成,接下来的事情便会顺理成章,再不虞有变。 秦素心下松了一大半,面色亦十分柔和,向阿承感激地一笑。 说起来,她对图册的执念,阿承虽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也并不知晓,在官制图册与私人图册之间,是隔着一条人命的。 此刻,见秦素出言致谢,阿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头,羞赧地轻声道:“我见女郎一直没来,还以为出事了呢。”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轻颤,显是心情颇为紧张。 到底他也才只九岁,就算再有主见,行此险事却是头一遭,此时的表现已经算是非常镇定的了。 “我无事。”秦素简短地轻声说道,又向阿承笑了笑:“多亏了你,否则此事难成。”既是安抚,又是宽慰,语声十分柔和。 似是被她语气中的安静所感染,阿承觉得,他的心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怦怦”地跳个不息了。 他缓了两口气,便向秦素点了点头,便引着她来到了正房。 “郎君睡在西次间,书匣也在西次间里。”他凑在秦素的耳边轻轻地道,又向四下里看了看,“女郎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秦素向他微一颔首,便步履轻悄地行至正房的门前,却见那门已经被打承打开了,她便轻手轻脚地潜进了秦彦昭的卧房。(未完待续。) 第165章 女蟊贼 长榻上垂了几重素纱帐,秦彦昭平稳的呼吸声,自帐中传了出来。 这所院子的正房廊下也点了灯,倒是颇为明亮,秦素几步便行至榻边,将床帐掀开,细细打量着熟睡的秦彦昭。 他睡得很沉,两掌交叠放在胸口,那睡姿一如他的呼吸,也是安安稳稳、规规矩矩地。 秦素只扫了一眼,便小心地将帐子挂起了半幅,不敢弄出半点响动。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小心,就算她现在大喊大叫,除了那几个还躲在野地里等着的小蟊贼外,这整间驿站的人根本就不会被惊醒。 可是,所谓做贼心虚,秦素不由自主地便将动静放到了最轻,连呼吸都是小口小口地来,生怕惊醒了什么一般。 随着帐子挂起,廊外的烛火也照亮了秦彦昭的半边身子。 秦素便伸出手,在他的身上摸索起来。 阿承说过,书匣的钥匙秦彦昭是贴身藏着的。 隔着雪白的中衣,秦素的掌下是尚为青涩的少年身体,并不强壮,摸上去颇是硌手。 她皱着眉头,小心地上下摸索了一会,便在秦彦昭的腰间寻到了一只小荷包,解下细看,里头正放着那三把钥匙。 果然是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秦素忍不住挑眉。 这图册于秦彦昭而言,竟是如此重要,为什么? 明知私自藏匿官制图册乃是大罪,却仍旧甘冒奇险逆风而行,秦彦昭目的何在? 难道说,这图册他还有别的用处? 这些念头只在秦素的脑海中略打了个转,她便放下了。 管他为了什么,先把这祸害去了才是正经。 拿了钥匙离开榻边,秦素往四下看了看,很快便将视线集中在了榻脚。 那只大书匣实在太过抢眼,即便在夜色中也极为醒目,上头的玄漆反射着灯光,想不注意到都难。 秦素暗自撇嘴,也顾不上什么动静不动静了,大力将书匣拖了出来,拿钥匙开了锁。 匣盖开启,那几卷图册正安静地躺在匣中,上头系着打得极精致的麻线络子,络子下还缀着流苏。 秦素抬手就将络子解了下来,往旁边一扔,旋即便翻开图册的边角,一张一张地确认官印。 图册共有五张,益州所有郡县皆在其列,果真是一份齐全得不能再齐全的官制图册。 这结果并未出秦素预料,然而,此刻的她仍是满面惊喜。 有了这份“大礼”,想必江阳郡的局面,又要再动上一动了。 秦素弯起了眼眸,将图册重新卷好,又在匣中翻拣了一会。这匣子里倒真有不少好东西,古墨、孤本、陈砚等等,还有一只小布包,里头装着不少银角子,打造得颇为精致,上头也并无表记。 秦素忖了片刻,便将那一包银角子并几块古墨皆拿了出来。若是单单只拿图册便显得太刻意了,很容易引起秦彦昭的怀疑,倒不如多拿几样。 取出所需之物后,秦素便将钥匙随意抛在了墙角,书匣也仍旧摊开放在床边,做出一副贼子翻找的假相,随后心念微动,又转去衣箱里翻了一会,拣了两样事物收着,再将衣箱依原样盖好,便出了屋。 阿承正自等得心焦,总怕哪里冒出个人来,一直便缩在廊柱的阴影里,警惕地四下张望着。此刻见秦素出来了,他大松了一口气,立时迎上前去轻声问道:“得手了?” 秦素向他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图册,又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阿承也笑了,再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心头微定。 六娘子说过,此事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让他尽管放心。 不知为什么,对秦素的话,阿承有一种本能的信服,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信服始于何时、何事、何地。好像,就这样一直帮着秦素传话递消息,便在这几番往来之中,那种信服的感觉,便一点一点地加深了。 阿承一面想着,一面又去看秦素。 秦素此时正四下打量着,心里转着念头。 图册已然到手,但事情却还没完,若这院子单单只秦彦昭一人失窃,也显得太假了些,她还须做足这场戏。 心念既定,她便将图册交予阿承捧着,复又转去了东、西两厢,将秦彦直、秦彦柏等几位郎君的房间乱翻了一气,搜出了不少金银并几样值钱的小玩意,一并抱了出来,还故意在路上散落了几角银。 “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相疑了。”秦素对阿承说道,当着阿承的面儿打开包袱皮,若无其事地将这些细软裹了进去。 阿承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简直无法想像,身为士族贵女的秦素,居然会这样大肆偷东西,还偷得如此理直气壮,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士女一贯的认知。 秦素亦自知,经此一事后,阿承对她的看法会有极大的改变,可是她还是没办法多做解释。 她是戌正过半出来的,如今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而她今晚的计划才只进行了一半,时间殊为紧迫。 她不敢再耽搁,飞快地将包袱塞进目瞪口呆的阿承手里,复又自怀中取出了一把剔骨尖刀。 看着那雪亮的刀尖儿,阿承眼睛一下子瞪得铜铃样大。 女郎这是要做什么?竟还要拿刀子捅人不成?她要捅谁? 还未等阿承想出个所以然来,却见秦素疾步行至正房门边,提刀便刺向了门栓,在阿承惊呆了的表情中,她动作极为利落地来回划动几下,在门栓上划出几道刀痕,复又转至两厢及大门处,如法炮制。 看着动作敏捷的秦素,阿承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四个大字: 剪径大盗! 不对,那剪径的强盗是直接拦路去抢,而秦素此刻的行为,更像是……入室偷盗的蟊贼! 如此一想,阿承连嘴巴都张大了。 以前在田庄时,他也曾随周妪去镇上玩耍,听过几回说书先生的书,对那书里说的飞檐走壁的侠盗亦是有所知的。 此刻看这位六娘的行径,怎么就比那说书先生说得还要更像那么回事呢?若不是亲眼所见,阿承绝不会相信,一个深宅里的士族贵女,居然能这样熟练地干出这些事儿来。(未完待续。) 第166章 媚语侬 秦素可没空去管阿承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她提着明晃晃的剔骨尖刀,挨着个儿地在每处院门上都划出了明显的痕迹,做出贼子挑开门栓的假招子来,以便瞒过那些官署之人,随后她又来到了廊下,踩着栏杆站在高处,以尖刀刺破了灯笼,将里头的蜡烛也给熄了。 所谓月黑风高夜,点着灯可不能算是黑,贼偷东西的时候绝不会亮灯,这是道儿上的规矩。他们暗桩与贼子其实皆差不多,行事都是一个路数,这些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故做起来极为顺手。 院子里瞬间便黑了下来,秦素慢慢摸索着跨下了栏杆,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复又睁开了眼睛。 外头围楼的檐角也挂着灯笼,然那光线并不及远,这院子里也只是勉强能够视物而已。 待视野恢复了一些之后,秦素便又熟练地卷起一角衣袖,凭着记忆,将栏杆上可能踩下的脚印揩抹干净。 阿承的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拳头,呆呆地看着秦素利落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他真觉得眼前的女郎,陌生得让人震惊。 这还是他所知的秦府六娘子么?! 秦素最后检查了一遍院子,确定无甚疏漏之处后,才将尖刀收了起来。 那一瞬间,她听到了阿承吞口水的声音。 她转眸看去,却见阿承面容呆滞,想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到现在嘴巴还张着。 “你回去罢,快些睡下。”秦素走上前去柔声说道,一面便接过了他手上捧着的事物。 阿承手中一空,蓦地便回神,张大的嘴巴也阖上了,却也没有依言回房,而是仍旧站在原地,脸上的震惊许久未散。 秦素心念微动,却是想起一件事来,便放柔了声音轻声问他:“我之前请你给妪带的口信,你可带了?现下情形又是如何?” 阿承吞了一口口水,嘴巴张开又合上,反复数次,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我……我告诉祖母了,祖母……正在……嗯……正在办这件事,全都是……嗯……依着女郎的吩咐安排的,是年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和老实可靠……可靠的庄户人家。人已经从太夫人各处的……各处的的庄子调来了,这几日应该就能赶上我们。” 平时说话很利索的男娃娃,此刻却变成了结巴,说完了话,阿承的小脸儿已经涨红了。 “很好,多谢你。”秦素含笑轻语,语声又柔又软,复又细细叮嘱:“你一定要记得告诉妪,五月初八之后,一旦我那里缺了人手,这些人便要立刻安排给我,不能叫旁人占了先。此事很是紧要,万勿忘怀。” 听着她平稳又轻柔的语声,阿承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面听着她的话,一面便下意识地点头应是。 此刻才是二月,而秦素却像是已经知晓五月的事了,若换作以往,阿承定会万分惊奇。可是,在经历了刚才那番场景后,阿承觉得,只要女郎能够不拿刀子好生说话,他就谢天谢地了。至于那话中的惊人之语,那又算什么?与明晃晃的剔骨尖刀相比,那根本不算回事。 见阿承的眼睛重又恢复了黑亮,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提前请周妪从田庄调人,是为了此后的安排。 她需要给自己找几个信得过的人,而这些人必须是前世时根本不曾进过秦府、与秦家基本无甚瓜葛之人,如阿胜或阿栗这般,她用起来才放心。 当然,为了行事方便,她没要连云田庄里的人,总归太夫人名下田产极富,不拘从哪个庄子调个把人进府,以周妪之能,易如反掌。 秦素心中大定,将图册捆好塞进包袱里,再将包袱缚牢背在身上,收拾利落后,方向仍处在半呆滞状态下的阿承甜甜一笑,柔声道:“你别怕,一切有我。” 她的语声本就清弱动人,此刻特意放缓了一些,便若洞箫沉埙,低柔甜滑,竟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娇媚,极为魅惑。 这声音听在阿承耳中,便像是有人在拿着一根软软的羽毛拂着一般,他才恢复了几分的面色,立时又变成了一块大红布。 “快些回去躺下吧,别叫人发现了。”秦素再次柔声说道。黑暗中,她清凌凌的眼波温柔如水,叫人无从拒绝。 这一次,阿承终于红着脸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一路走得都像踩在棉花上,直到躺在了榻上,脸上仍旧烧得火烫。 他长这么大,从未听到过这样低柔动人的声音,那声音不像是听在耳朵里的,倒像是一口口的热气吹到了心尖上去。 阿承头一次觉得,女郎很美,很美。 那样的一种美,不像是大娘子或二娘子那样,只是叫人瞧着觉得好看,而是另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味道,一见之下,便是抓心挠肝,再难忘怀。 且不说这九岁的孩子此刻心中是如何的情绪,却说秦素,见阿承终于回了房,她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为了尽快安抚阿承,她不得不拿出了前世隐堂所授的媚人之术,看起来也算有奇效。至于这番作态令阿承受到了怎样的冲击,她可也管不着了。 她走到大门边上,回眸看去。 黑暗笼罩了整个院子,从各房中传来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昭示着这院中诸人睡得正沉。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又探头向外看去。 门外亦是悄无人声,唯那几盏灯笼在风中晃动着,映出一片幽微的屋影。 她放低身形滑出门外,回身将门虚虚掩上,随后提起裙摆,绕过那昏迷的仆役,辨明路径,沿着石板小径往右而去。 程家包下的两所院子,便在秦府三院的右侧,相距也不过数十步而已。这一路皆是高墙在侧,投下大片阴影,将墙下的小径也隐在其间,秦素走得十分轻松,数息之后,便来到了程家两所院子之间的高墙下。 她停下脚步,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仰首看了看眼前高达丈许的围墙,面上露出了一丝浅笑。 她要给程廷桢送一封信。 这位郎中令住着的院子,她早就在进驿站前便观察好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未完待续。) 第167章 鸿雁来 绕过院墙,秦素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信,自大门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啪嗒”一声,信笺落地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秦素不由弯了弯眸子。 那信封上明晃晃的“郎中令启”四个大字,一定会让这封信顺利到达程廷桢的手里。 秦素仰首看了看天。 浓云遮去了大半月华,天空中唯有一团模糊的光斑。 此时应是才过亥初,那些小蟊贼想必还在外头等着呢。 约莫再过上小半个时辰,便是药性发作到最强之时,到了那时,他们才会动手,而他们动手的顺序却是先在围楼大肆搜刮,然后才来后院。 之所以如此行事,据说是因为他们对那迷药极有把握,故此才会不紧不慢,却是未想到,那几个驿站的侍卫会在夜半时回转。 这些也是秦素前世听来的。 她再也不曾料到,前世当作故事听来的闲话,会在这一世帮了她这么大的忙。 她在程廷桢所住的门外立了一会,辨明了方向,便往驿站的后门而去。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并不难,东西也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此事得成,青州城的后顾之忧便可暂解。 这一切的前提是,她的速度要快。 必须赶在那几个晚归的侍卫回府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秦素没再多想,将包袱解下抱在怀中,拢紧身上的斗篷,加快脚步疾行而去…… *************************** “哐、哐、哐” 亥正未至,一阵响亮的鸣锣声忽然响了起来,于静夜中传得极远。 “贼厮鸟,休跑,吃吾一剑!” “点子扎手,小心!” “快,此处还有一个,将他缚了!” 一阵阵的呼喝声与打斗声,在鸣锣声后次第响起,若有那耳力好的,甚至能听见这其中掺杂的兵戈相击之声,一刹时,整间驿站都热闹了起来。 这接连不断的动静与喊叫声,首先惊醒的,便是那些侍卫中武技较好之人。 待他们醒来后发觉中了迷药,便纷纷唤醒了其他人,很快地,驿站中沉睡的人们终于尽皆醒来,前楼后院,灯火一盏盏地亮起,不消多时,便将整个驿站映得亮若白昼。 程廷桢与刘先生带着几名侍卫,守在正房的廊下,望着前面灯火通明的围楼,面色铁青。 阖府的人皆着了道儿,叫几个小贼下了迷药,这已然是个笑话了,可笑他程家养着的那些侍卫,一个个睡得比他这个主人还死,还是他又是踹门又是兜头泼了几大瓢冷水,才将这些人唤醒了来。 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人家秦府的侍卫可明显比程家的要高明多了,整个后院最先醒来的,便是秦府侍卫。 程廷桢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张开,视线缓缓地扫过那几个侍卫。 那几人皆是面有愧色地低下了头。 还好,总算还有那么一些些的羞耻心,也不负他这么些年来的供奉了。 “禀郎主,人都齐了,东西也点清了,并无减损。”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自院外跑了进来,急急地禀报道,一面说话一面便擦了擦头上的汗,喘了口气又报:“前头小厮来报,围楼损失惨重,大半都遭了贼偷,秦府包下的院子亦有一间失窃,程、崔二姓皆是无事。” 随着他的话音,程廷桢的面色一点一点地平和了下来。 原来秦家还丢了东西。 这让他觉得多少挽回了几分颜面。 他淡了神色看着那管事,吩咐道:“再去,派两个腿脚快的,去前头打听打听,有消息即刻来回。” “是,郎主!”那管事利索地应了一声,撩起衣袍便飞跑下去找人去了。 程廷桢转过眼眸,向刘先生使了个眼色。 刘先生会意,不自觉地将衣袖拢紧了一些。 那袖中的信封硌着他的手,亦让他的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 这封信落在院门处,还是程廷桢亲手拾到的。只是彼时的他尚要顾及一应程家长辈的安危,便将信予了刘先生,刘先生第一时间便看了,却还没来得及将具体内容告知程廷桢,如今细思信上的内容,刘先生总觉得,这信上所言,大有深意。 “大郎,外头无事罢?”一道苍老的语声响了起来,带着几分老媪的慈和,却是程老夫人在门帘的后头说了话,语气含了些担心:“我听见那外头还有人说话,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无事的,母亲,儿在此守着。”程廷桢温和地道,语气十分平静。 程老夫人似是放了心,又殷殷地叮嘱他:“你叫人守好院子,将门窗都关严了,你也莫要出去了,外头正乱着呢,便呆在院中罢,待官署的人来了再说。” 老人家年纪大了,一颗心便全放在了儿孙身上,总怕出事。 程廷桢应了声是,两道卧蚕眉却拧在了一处。 事情的大概情况他已经了解了,是驿站里闯进来几个小贼,被驿站养着的侍卫发现了,两边动上了手。 就在方才,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两名侍卫回来报说,那小贼共有五人,擒了两个,跑了三个。如今那两贼子正被锁在柴房里,驿站派专人看管了起来。 那驿站的管事还特意请侍卫传话,说是已经去前头报官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官署的人便会到来。 程廷桢尽量放平表情,不令人发现他眼底的那一丝焦灼。 那封密信,刘先生在看过之后,只附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三卷珍本。” 便是这四个字,令程廷桢心神不宁。 那三卷莫名到手的珍本,实乃他心头的一件隐忧,只是苦于力量有限,不能详查。 如今,一封密信忽然便进了他的院子,且此信还与珍本有关,你叫他如何能安心? “郎中令,那两个小贼……要不要找机会审一审?”刘先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 程廷桢回了神,拢紧的眉峰又往下压了一分。 那几个小贼确实可疑,他们与那封密信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他心中思忖着,喃喃地道:“这几人……果为贼乎?” 他的语声极轻,除了刘先生外,再无一人听见。(未完待续。) 第168章 木有知 刘先生并未急着说话,而是闭目沉思了一会,方睁开眼睛,带着几分沉吟地道:“郎中令,我方才又仔细想了想,这几个小贼,也有可能与此无关。” 程廷桢看了他一眼,目中含了些许疑问:“何以见得?” 刘先生左右看了看,便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轻语道:“郎中令请想,若只为送信,何须迷晕这许多人?” 程廷桢微怔,旋即挑了挑眉。 这倒也是。 窃物不易,送信却一点不难,箭支投书就很方便,或于途中派人偷偷扔上马车,再或是趁着天黑扔进院中,有无数简单隐蔽的方法。那几个小贼既能与侍卫斗在一处,还跑了数人,可见有两分身手,投信远遁这种事自是轻易能够做到的,又何必大费周章,为了这一封信,迷倒整间驿站的人? 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的确如此。”程廷桢微微颔首,神情却是越发地沉肃起来。 若此信是这些小贼送来的,倒也好办,以他郎中令的身份,就算不能将人带走,审一审还是容易的。 可现在的情况却有些复杂。 若非小贼所为,又是何人偷传了密信? 那人又是如何知晓他赠予何都尉之妻的事物,乃是三卷珍本? 程廷桢的心里似是热油煎的一般,却也只能勉力压制着,应付着眼前的情况。 好在那官署的人很快便来了,一来便去了各士族的院子,先是拜见了各家家主或主事的男丁,随后便连请罪带安抚地说了一大通话,最后是向各府的管事了解事情的经过。 自然,三家给出的说法皆差不多,都是睡到半夜被惊醒,才发现驿站进贼。因程、崔两家皆是无事,那吏长很快便离开了,唯在秦家那里耽搁了一会。 秦家是唯一一家失窃的,那吏长便在秦家郎君住的院子里仔细查探了一番,随后便发现了门栓上有利器划过的痕迹,灯笼也是被人为灭掉的,几位郎君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等等。 这一切无不证实了,那些小贼的确光顾了这所院子。 吏长诚惶诚恐地将失窃之物登记备案,又恭敬地询问了秦家的意见,得知他们并不欲将事情闹得太大,被窃的失物若能追回最好,若追不回亦无碍后,便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此时,程家的管事也回来了,擦着汗向程廷桢禀报道:“禀侍郎,那吏长去了后头的柴房,说是等不及回去审了,现在就要把小贼审起来,又派了些人手去追那逃跑的三贼,城署也有专门审问的吏官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留了两个机灵的在那里等消息,先过来回话。” 程廷桢“嗯”了一声,挥手叫他退了下去,随后便令人关好院门,吩咐侍卫守紧各处门户,他这厢便与刘先生去了东厢房。 “果是小贼,看来是我多虑了。”待坐定之后,程廷桢终是长吁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刘先生闻言便笑了笑,道:“郎中令所言极是,那小贼倒是好眼光,据闻秦二郎丢了几块上好的古墨。” 程廷桢神情淡然,平平语道:“秦家豪富,莫说几块古墨,便是失了一座金山,他们也能很快挣回来。” 此话原是挟酸之语,只不知为何,经他这样一说,竟有了几分怆然。 与秦家相比,程家几乎便是寒酸的,也就是表面瞧来风光罢了,内里却是日渐空虚,自黄伯陂之后,越发元气大伤。 刘先生的面色亦暗了暗,叹了一声,便自袖中取出了信,交给了程廷桢:“郎中令还是先看信罢。” 程廷桢收回思绪,正了正神色,接信在手,展开细看,却见那信上当先便是一首七律: 珍重冰姿雪未消, 卷上珠帘看琼瑶; 已是春光多添媚, 赠予东风慰寂寥。 今朝举酒当空舞, 晚来独酌对月浇; 候得清华成霜色, 君应踏歌上九霄。 诗后又是一列小字:“木鬼木鬼,保君无悔”。信末并无落款或表记,便只有这直通通的诗与八个字。 程廷桢的眼睛牢牢盯在信上,来回看了数遍,神情忽地一变。 “这诗……”他抬头目注刘先生,面色极为凝重,执信的手指骨节微有些泛白。 刘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以食指点着信上的那首七律,沉声道:“郎中令想必也看出来了,这首诗,乃是藏头诗。” “果然如此。”程廷桢说道,又将视线转回信上,一字一字地念道:“珍卷已赠,今晚候君。” “正是。”刘先生颔首道,面上有着些许沉思。 那三卷珍本之事,他们此前便商议过,皆认为此事诡异,或许便是有人暗中帮忙。如今有了这封信,这个推断便此成立了,而随后的问题亦接踵而至。 此人对程家如此关照,目的何在? 夤夜投信,所为何来? “无论如何,珍本之事算有了着落。”程廷桢将信搁在案上,起身负手,慨然叹道,神情中染上了些许落寞与黯然:“如此一来,倒也免得我们再派人去查。”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复再言。 便在前几日,程家又有几个侍卫请辞,如今的人手越发少了,莫说派人查找珍本的来龙去脉,便是日常的看家护院,这些侍卫也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今日那神秘人投来密信,若换了以往,他定会派出人手立刻去查。可现在,他已然没有了这样的力量。 沿路护送程家老幼前去大都,路上至少要走一个半月,这些侍卫一个都不能少。待程家老幼安顿下来,他再匀出人来追查此事时,什么线索都没了。 程廷桢蹙着眉头,良久无语,房间里亦是一片死寂。 刘先生看着他,静候了片刻,终是向案边放着的刻漏看了一眼。 刻漏显示着此时亥正方过,亦即是说,那信中所说的“今晚”,应该便是今晚子时之前了。 “郎中令,此信……定了约。”他提醒道,又将刻漏往案中间挪了那,言下之意,却是请程廷桢拿主意,要不要赴约。(未完待续。) 第169章 柳花渡 程廷桢没说话,而是返身又回到案边,拿起信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方沉声语道:“若说定约,那藏头诗与其后那八字,并不难解。木槐为槐,此地本就多出槐木,成片的槐树林多不盛数。只是,如此一来便又有一难,这槐树林遍及沿路,驿站前后数里皆有,信中只说了时辰与事物,却并未言明去哪一处的槐树林,难道,还要派人去一处处地找?” 他拧起眉头,眸中划过些许烦躁。 程家人手不够,且这信来得终究诡异,他心中始终存着疑,这约会到底去是不去,他也一直未下决定。 刘先生闻言,便将手指捋着短须,淡然地笑了笑。 在这之前,他已将这信上的内容来回想过许多遍了,已然想明了信中之意,此时便不疾不缓地道:“郎中令只看这诗,诗中描绘之物是什么,郎中令必是知晓的罢?” 程廷桢怔了怔,思忖片刻,蓦地眼前一亮。 “莫非那约会之地,便是……柳花渡?”他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说,过后又忙将语声放低,面带讶然地道:“莫非这信中所说的地点,便是柳花渡不成?” 他话音未落,刘先生便作势击掌,含笑道:“郎中令果然睿智,与仆所见不谋而合。这人所说的约见地点,一定便是柳花渡。” 这诗虽写得很不成样子,但所言之物倒是写清楚了,便是柳絮或杨花。 “雪未消”、“琼瑶”、“东风”、“当空舞”等等,这种种词句虽用得俗,却也点明了此诗吟诵的乃是春时飞絮,季节与事物的特点都写进去了,由是方令他们猜出了地名。 柳絮亦有柳花的别名,可谓切题。 说起来,这柳花渡倒也算阳中驿站的一处风景,便在驿站附近,自后门出去,行不过里许便是。此渡口连着一面大湖,颇有几分看头,驿站主人便将这渡口也买下了,又买了几只精致的画船,供驿站无聊的贵人们泛舟赏景,天长日久地,柳花渡便也成了阳中驿站的一个噱头。 而阳中驿站之所以能开得这样大,又有许多装饰清雅的院子,一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亦极好,恰恰连着几处要道,故自建成以来,生意十分兴隆。二便是因了这柳花渡,以及那一面浩渺的湖景而得名,引来了不少过路客人打尖住宿。 约会的时间、地点以及事物,这三样皆已明晰,程廷桢仍是却蹙着眉头,显得十分犹豫。 虽然这信不像是设下了圈套,那句“保君无悔”亦有着明显的襄助之意,可是,这人一直隐在暗处,就像是在一直盯着程家的种种动作一般。 如此一想,程廷桢的便总觉心底发寒,浑身都不自在。 “郎中令,依仆之见,您大可不必忧心,可放胆行事。”刘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平缓,不见起伏。 程廷桢抬起头来,沉声道:“还请先生解惑。” 刘先生便自座位上站了起来,踱步行至窗前,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烛影,悠然地道:“仆所言者,唯一字,曰势。以程家当今之势,郎中令……已然没有犹豫或迟疑的条件了,明知或许有诈,也只得行险。” 此言一出,程廷桢的面色便黯淡了下去,怔怔地看着案上的烛火,半晌无语。 这道理他如何不懂? 可是,明知如此,他却仍旧希望着,能够有一线回旋余地,而不是被人这样牵着鼻子走,却毫无反抗之力。 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眸中悄然划过了一丝悲凉。 刘先生说得很对。 他们程家,的确已经没有那个资格去犹豫或迟疑了。 除了一个姓氏,程家几乎是一无所有。 程廷桢膝下的几个儿子,大的无一成器,皆是庸碌无为之辈,就算花重金延请名师教导,天份上的欠缺却是人力不能改变的;而小的却又太年幼,没办法立刻就撑起家业。 一个家族,若是长达十余年不能接续其势,则落底后再重来的难度,将会极大。 现成的例子便是钟家。 就因为族中子弟凋零,如今的钟家已经不能算是士族了,只能靠帮秦家打理产业过活。 而他们程家,若是没有他补上了郎中令一职,只怕还不如钟家。 钟家虽没落,这些年在秦家的照拂下,家底却是颇丰的。而他们家程的家底,却是已经薄得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几日之前,为了包下一间院子还两间院子,程廷桢还曾百般思量筹算过。若非因秦家与他们同住一个驿站,他是断舍不得多花那一大笔包院子的钱的。 程廷桢苍白的脸上,渐渐便有了一丝苦笑,惨然道:“先生说得对……只是,我乃郎主,肩负着一族之命,总不能……”他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长叹了一声,将信搁回了案上。 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这个家主实在无能,才会让程家的路越走越窄,而前些时候新上任的县中正霍至坚,又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与秦家争地之事,居然会让这位县中正如此不满。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霍至坚对程家的态度是越来越冷。 而更让他惊惧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何都尉对程家也不似往常那般亲厚了,有时他能够感觉到,何都尉看着他的目光很是不善,就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后数年,程家的子弟若想出头,只怕会更加艰难。 这想法让程廷桢的面容都有些扭曲起来,眸中的痛苦与压抑,几乎溢满了整个房间。 他握紧了拳头,竭力抑制住心底深处的那股颓丧之气。 如今的程家,只可进、不可退,但凡他萌生出一丝退意,程家便会如钟家那样沦落下去。 那绝不是他想要的。 “我懂了。”良久后,程廷桢有些艰难地开了口,脸上的笑容竟带着几分悲意,“此信,只能信之。”(未完待续。) 第170章 踏月行 说出了这句话,程廷桢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叹了一声,面色却是渐渐地恢复了过来。 既然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也只能就这样走下去了,多想反倒无益。 刘先生凝目看着他,心中亦有些难过。 他抬手捏了捏额角,复又垂眸道:“仆自知,黄柏陂一事,得不偿失,此乃仆之过。” 此事牵动了霍、何两姓。莫名其妙得罪了何家,已然叫人摸不着头脑,霍至坚更是掌管着全县士子的前途,被他挑出错来的程家,往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一想起此人,刘先生便蹙起了眉,心中无比烦难。 此人油盐不浸,面上又是一副凛然大义的模样,行止亦端方得令人咋舌,就像一块八面光滑的顽石,直是无从下手。这些日子他一直苦思着拉下此人的办法,却始终不得要领。 “先生不必自责。”程廷桢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十分温和:“此事决断在我,先生当时也曾道,此计未必会成,是我一意孤行,有此结果,也是天意罢。”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仰首叹了口气。 闻听此言,刘先生自窗边转过身来,面对着程廷桢,庄容道:“郎中令不责之恩,仆谨记下,必图后报!”语罢,举手加额,郑重一礼。 程廷桢忙上前扶起了他,和声道:“前事已矣,先生不必介怀。”语毕,向案上的信一指:“时间紧迫,还是且论此事罢。” 刘先生心中早有谋算,此时便沉声道:“此约由仆来赴,郎中令不必亲身涉险。” 此语一出,程廷桢一下子抬起了头,面上的血色褪间得干干净净。 “先生……何出此言?莫非还是为黄柏陂之事么?”他的语声微有些发颤,连嘴唇都在轻轻颤抖。 刘先生倒也没否认,郑重点头道:“是,仆计谋有误,自当补救!” “万万不可!”程廷桢面色煞白,拂袖断然道:“先生岂可自蹈险地?若是先生去了,又叫我如何自处?” 刘先生早便料到他会反对,此时便笑了笑,温言道:“郎中令勿急,请听我说完。” 他的语气仍是惯常的沉静,那张平淡的面容上,有着不同于以往的郑重:“我已经想了许多遍了,此事只能由我去。一者,郎中令乃是官身,又乃郎主,自不可贸然行事;二者,我想郎中令此时的打算,应该是想指派几个侍卫去办此事。只是,依我看来,那些侍卫皆是粗人,不懂此中关窍,万一行事有误,岂非大谬?三者,我亦能作得半个主,有什么事可当场应对,我之身份亦可当得代赴此约,那送信之人见了我,亦可知郎中令的诚意。故,此事只能由我前往。” 他说得十分详细,理由亦充分,然程廷桢仍是面色惨白,摇头不许:“不可,万万不可。”他的语声微有些发飘,面含自责:“此乃我之过,何以由先生担责?先生……” “郎中令!”刘先生蓦地打断了他。 程廷桢一惊,抬眼看去,却见刘先生肃了容,语声冷湛如冰:“郎中令,黄柏陂一事,乃仆之过,仆欲将功抵过,望郎中令成全!”语罢,撩起衣摆单膝跪倒,面色决然。 “先生……”程廷桢抢上前两步,伸手欲扶,刘先生却往后一让,庄容道:“请郎中令允仆将功折罪,否则,仆再无颜奉公。” 程廷桢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方退后两步,跌坐于椅中。 刘先生态度如此坚决,根本让人无从说起。 压抑的寂静在房间里漫延着。 良久后,程廷桢仰天叹了一声,站起身来,上前扶住了刘先生的胳膊,惨然道:“先生……既是心意已决,我……自当遵从。” 这几个字就像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听来格外滞涩。 刘先生这才由着他扶了起来,旋即便又拱手道:“事不宜迟,仆这便去了。” 程廷桢面色惨白,点了点头,勉强一笑:“先生小心。” 他心中清楚,若是坚决不让刘先生去,对方必会因黄柏陂一事而有愧,在自己的面前更不自在,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 凝了凝神,程廷桢打起精神,肃容唤来几名侍卫,嘱咐他们护紧刘先生,又再三叮嘱刘先生,稍有不对,即刻返回。 刘先生自是应下了,眼见得时辰已是不早,他便带同几名侍卫,趁着前头正在审问小贼,驿站侍卫不多之机,悄悄地开了驿站的后门,径往柳花渡而去。 这驿站地处要道,刘先生多次往返青州与大都,亦曾于柳花渡前赏景,更曾泛舟湖上,对此处的地形还是相当熟悉的,因此便由他带路,领着众人往前走。 此时已近午夜,四野俱静、万簌皆寂,这一路树木遮掩,槐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几欲沉醉。萋萋芳草在夜色中描出剪影,春夜的暖风吹偶尔拂过,便发出“刷刷”的声响。 所幸此时的云层较之前薄了许多,透出了朦胧的一片月光,倒是能让人勉强视物。 刘先生自是不敢举火,一行人只是踏着微月疾行,约莫一刻钟后,便来到柳花渡的渡口。 渡口的前方,是一面浩大的湖。 此时月色朦胧,那湖水平滑得似一面上好的丝绸,在浅淡的月华下泛起银辉,波光点点,宛若星河倒挂。 此时的刘先生自是无心赏景,只伸长了脖子,看着渡口旁的那片槐树林。 密信中所说的约见地点,应该便在那树林之中。 他极目看去,却见那树林里黑黢黢地,似一只形状难辨的怪兽,伏在渡口边上。夜风自水面上掠过,哗啦轻响。除此而外便再无别的声息,也不见人来,唯有树梢迎风,花叶摇动。 刘先生生怕自己算错了时辰,出行前将刻漏也带在了身上,此时便掏出来迎光看了看,却见那刻漏正是子时,分毫不差。 难道说,那人不敢出来相见? 刘先生心中生出了些疑惑,凝了凝神,便略提了声音道:“仆已至此,且请一晤。”(未完待续。) 第171章 平城空 在这安静的子夜,刘先生不大的声音被夜风送远,似是连湖水亦起了一层涟漪。 然而,回答他的,却仍旧唯有风声与水声,再无其他。 他捺下心神,又等了片刻,蓦地心中一动。 莫非,那信中之意并非指的见面,而是…… 他立刻转向一旁的侍卫,问道:“你们的耳力比我好,且细听听,此地附近可藏得有人?” 那槐树林暗影幢幢,却也是个能够藏人的地方。 那些侍卫早便打起了全副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闻言便立时禀报道:“先生,我等已然仔细感知过了,此处应是无人埋伏。” “哦?无人么?”刘先生似是早料到他们会如此回答,闻言并不惊奇,沉吟了一会后,又吩咐道:“你们去两个人,进树林瞧瞧。” “是。”两名侍卫领命,提起长剑,二人呈犄角之势,慢慢地潜进了树林,剩下的几个侍卫便将刘先生围在中间,执剑守卫。 时间似是走得极慢。 刘先生不时地看一眼刻漏,而那树林里,仍旧是寂无声息。 他莫名地有些悚然,脑海中瞬间划过无数念头,却又尽数被他强压了下去。 无论如何,这口气,他必须沉下去。 刻漏一点一点地变化着,等待,令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为了打消心里的不安,刘先生佯作散步,踱至渡口边,望着那一面湖水出神。 湖心泊了两艘船,即便于夜色中瞧来,那画船亦是飞檐挂月、高桅擎空,船身上雕镂的花纹映着遍地淡银的霜华,自有一番富丽,甚至比官船还要贵气逼人。 刘先生正暗自端详着,忽闻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 他猛然回头,却见那两个潜入树林的侍卫,一前一后急步而出,其中一人的手上还拿着一包东西。 “先生,林中的一棵树上挂着东西,似是布帛,上头还有一封信,看去非是凡物,我等便将之取来了。”那捧物的侍卫飞跑上前奉上东西,垂首禀报。 刘先生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光。 居然真有东西留了下来! 他从侍卫手里拿过那卷布帛,两臂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他本来是抱着一线死志的。 此行他做了各种推算,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替程廷桢跑这一趟,一是为了全他们宾主一场的情份,二也是负荆请罪,以实际行动为黄柏陂一事赎过。 可是,此刻看到了这包东西,他仍旧大松了一口气。 他的运气实是极好,在他推算出的各种结果中,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抽中了上上签。 借着逐渐明朗的月色,刘先生凝目看向手中布帛,又以手指细细感知那布帛的质料。 不知何故,那布料给他的感觉,居然有些熟悉。 “莫非这是……”他喃喃自语,将布帛翻开了一角细细看去,旋即大吃了一惊。 那角落里的钤印,以及布帛上描绘的独特纹路,令他知晓他并没猜错。 这竟是一整套的山川图册,且还是益州官制的! 那一刻,刘先生心中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官制山川册几乎为禁物,非七品以上官员不可持有。这投信之人居然给他们送来了官制图册,且出手就是一整套。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有何神通? 刘先生深吸了几口气,平定了一番心神,复又细细打量那图册。 图册被几根最普通的麻绳缚着,麻绳下塞了一封信,信上仍旧写着与此前一样的几个字:郎中令启。 粗略看去,这字迹与之前的那封信一般无二,皆是呆板僵硬,毫无风骨可言。 这一眼看罢,刘先生便不敢再耽搁,亦不及再往下细想,立刻便吩咐道:“回程!”语罢便将布帛一卷,当先往回走去。 此物必须尽早交予郎中令,早做决断。 许是心情大松之故,回程的路途似是比去时要短,刘先生觉得只一眨眼,他便已经来到了程家租住的那间客院,东厢的阶前正立着一个魁伟的身影,却是程廷桢。 “先生!”见刘先生跨进院中,程廷桢立刻下阶相迎,那声音早不似往常平稳。 待到刘先生被程廷桢一把抓住双手时,他才察觉,程廷桢的手心竟是汗湿的。 “先生回来了!”借着灯光上下打量了刘先生一会,见自己的第一谋士毫发无损,程廷桢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刘先生此时方觉,自己的后背也有些汗湿。 此行虽是有惊无险,到底也是与未知的什么人或什么力量做交易,若说心中无惧,那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各自执手无言,几息之后方才平定了心绪。 程廷桢便挥手令那几个侍卫守在东厢左近,他便亲携了刘先生的手,跨进了房间。 一俟进了屋,刘先生立刻后退一步,向程廷桢躬身道:“仆幸不辱命!”语罢,便将山川册呈了上去。 程廷桢接图在手,只扫了一眼,便是满脸的讶色。 他手里也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图册,此时见了,自是万分惊奇。 “这是……那人所赠?”他问道,一面便拆开系绳,取下了那封信。 刘先生颔首道:“正是。此人极狡,竟未露面,只将此物悬于槐树林中,由我等自取。” 语罢,他的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人就这么将东西丢在树林里,也不怕被别人误取了去,他就这么放心?还是说……他早便知晓,这整个驿站的人都中了迷药,不虞被人拾去?! 刘先生在一旁蹙眉沉思,程廷此时却是启了信封,正仔细地读着信。那信里写的,仍旧是一首蹩脚的藏头诗: 平林烟雨忆旧时, 城头归鸦续寒栀; 若问东风何处去, 空庭寂寞语亦迟。 藏钩送暖金樽酒, 于无声处两心知; 九月飞霜人渐远, 品醉独卧晓帘湿。 诗后亦是如前信一般,写了八字:“此物一出,十年无虞。” 程廷桢的面色,在这一刻沉冷若冰,那沉沉眸光映着烛火,明灭不定,幽微难辨。 “平城若空,藏于九品。此物一出,十年无虞。” 将藏头诗的八字与后八字合在一处,便是这样的一句话。(未完待续。) 第172章 壶关城 程廷桢紧攥纸页,心跳渐渐渐地有些快了起来。 这信中之意,几乎便是明的了。 何谓九品? 霍至坚的官职,正是“九品”县中正。 何谓十年无虞? 陈国律法有定:凡七品以下官员藏官制图册者,就地免任,十年后方可复用。 这难道便是人常说的雪中送碳? 在程家被霍、何两姓压着一头,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有人送来了这样一份大礼,令程家有能力撬去一块大石? 程廷桢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拿着信的手竟颤抖了起来。 霍至坚确实正打算送家人北上避战事,且启程之日便在这几天,程廷桢与他同在官署,这些消息都不需打听,自然而然便知晓了。 程廷桢还知道,为显示孝心,霍至坚必须护送长辈走上几日,才能返回平城,就如程廷桢此刻所做的一样。 “平城一空……”他喃喃自语,眼睛里渐渐地冒出光来。 霍至坚带同护卫送家小离开,平城宅中少人看守,不正是所谓的“空”么? 程廷桢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运气会这样好。 有了这卷东西,何愁霍至坚不除?届时只要寻个好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此事,霍至坚便只能滚回老家种十年的地去了。 那一刻,程廷桢几乎想要放声大笑。 不过,他很快便又忍住了笑意,只将那封信来回地看着,眸中的火苗越烧越旺。 刘先生此时也踱了过来,凝目看着他手里的信。 片刻后,程廷桢的耳旁便传来了他吸气的声音。 两个人皆不曾说话,只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封信。 夜风似是变大了一些,将窗纸吹得“哗啦”作响,拂乱了檐角的风铎,嗡鸣声不断。 这所安静的驿站客院,似亦在这一刻变得喧嚣了起来,恰如这房中二人此刻的心绪,在这春夜的暖风里起起落落,没个定处…… ********************************** 碧蓝的天空上浮着几朵云絮,阳光温暖,风里有不知名的花香。 “嗖”地一声,一只乳燕飞掠树梢,秀气的尾羽剪过半面车窗,倏然便没了踪影。 “哎呀,飞走了呢。”身旁传来秦彦柔惋惜的叹息声,小姑娘的一只手正攀在秦素的衣襟上。 秦素转过眼眸,向她笑了笑,自车窗边退了回去。 秦彦柔仍旧扒在车窗前,好奇地往外头打量着,浑然不觉这车中气氛的压抑。 阳中驿站失窃一事,终究给秦家人留下了阴影。 自那一晚后,秦府安排院落便改了个模样,每晚住宿之时,太夫人都会安排长辈与小辈同住,侍卫的人数也增加了。 关于在阳中驿站里发生的事情,秦家人并不敢过多地议论。 太夫人下了严令,不许私下乱传话,更不许打听消息。有此严令在前,秦素接下来的日子,便过得有些无聊。 锦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违太夫人之命,自是不好再去外头打听消息,更不会跟秦素论及此事。 没了这个消息灵通的使女传话,秦素剩下的乐趣,便唯有观察秦彦昭以及诸位郎君的脸色了。 自然,相较而言,秦彦昭的脸色更有趣一些。 离开阳中驿栈后,一连数日,秦彦昭的脸都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眼窝之下更是青影重重,两颊消瘦,一脸的惨淡。 秦素可以肯定,在上报官署失物名单之时,他一定没敢说图册之事,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秦彦昭的面色越是难看,秦素心里便越欢喜。 终于除去了一大祸害,她自是无比轻松,而将图册转予程廷桢,让他有了打败那位霍中正的利器,想必这位郎中令也是很乐意的吧。 有了程家挡在前头,就算此计败露,霍至坚也绝对疑不到秦家头上来。毕竟,他才帮过秦家一个小忙,秦府上下还是很记他的人情的。 当然,在秦素看来,霍至坚帮的这个忙着实可恶。 她将视线自膝上摊放的书卷上移开,看了一眼正在品茶的俞氏母女。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下来,秦素与秦彦雅渐渐变得熟稔,关系倒是比以往都近了些。俞氏本就是个极好相处之人,待秦素与秦彦柔亦颇宽厚,众人相处得颇为融洽。 秦素对着书页凝了眉,蓦地听见秦彦柔稚嫩的声音响起:“呀,前面好象要进城了呢。”语罢她便转向俞氏,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脑袋问:“大伯母快来告诉阿柔,前头是什么城呀?” 俞氏闻言浅笑,并没有往外看,只柔声道:“应该是壶关了吧。” 秦素低垂的眼眸闪了闪,视线仍旧落在纸上。 “原来这里便是壶关。”身旁擦过一角衣袖,却是秦彦雅也去了窗边。 “小雅,勿要再看了,将要入城了。”俞氏柔声说道,又吩咐一旁的喜鹊:“将幂篱备好,车帘也放下。” 喜鹊与阿蒲二人皆应了个是,自去忙碌起来。 官道上人少车多,倒不虞被人瞧了去。如今即将入城,士女的规矩还是需得守着的。 秦彦雅闻言便揽着秦彦柔退了回来。 马车摇晃着行驶了约盏茶时间,便见那车外覆进来一道阴影,再过得一刻,阴影褪去,车窗边又是春光灿亮。 秦素知晓,她们已然进入了壶关城门。 秦家所开的砖窑厂,便在城外近郊。前世时,他们曾在壶关城中住了两日,这一世亦是如此。 便在昨日一早,许是挂心秦家的产业,太夫人突发奇想,很突然地便提出要去壶关窑亲眼看一看,并令人快马给钟景仁递了消息。而钟景仁并没推辞,很爽快地便应了下来。 这些皆是锦绣打听来的,秦素自是早知此事,却还是假作不知,顺着她的话问了几句,锦绣便拉扯出一篇话来,倒也给秦素解了惑。 原来,钟景仁之所以应得爽快,却是因那壶关窑所雇人手多为附近佃客,农闲时在此处务工,此时恰逢春耕,这些人倒有一多半皆回去播种了,只留了几个管事在,却是难得地人少事闲,故钟景仁这才应得痛快。 前世时,在众人抵达后壶关城的次日,太夫人便领着诸夫人、郎君与女郎们去看了窑厂。(未完待续。) 第173章 粉云低 据秦素所知,壶关的窑厂便建在半山处,倒也长了几株野桃树野李树,可算踏青之景,钟景仁此举,想来也是想要讨好太夫人,令她宽心,顺便也让一路坐车乏了的郎君与女郎们,在这别具野趣之地赏玩风景,松泛松泛。 前世时,因嫌那窑厂脏乱,秦素便没跟着去看,只听秦彦婉偶尔谈论过几句。 这一世,秦素却是要去亲眼瞧一瞧了。 总要知道了那窑厂是什么样的,她才好继续接下来之事。此外,前世窑下埋了兵器,究竟是临时埋下还是早有预谋的,她也要先看了地方,才能有数。 马车驶入壶关城后,便顺着城中那条最宽的石板路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复又拐进了一条略窄些的巷子。 车中众人此时已然戴起了幂篱,秦素便凑至窗前,掀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 俞氏瞥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去阻止。 车窗外掠过高大的砖墙,秦素倚窗看着,心中忖度,此处应该便是城中富户们居住的地方,钟景仁向上京李姓富商借住的别院,想必便在巷中。 却不知,她提前安排下的那件事,是不是亦顺利达成了。 “这里倒是安静,也无人乱走。”秦彦雅似亦没忍住心中的好奇,凑在窗前往外看,一面轻声地说道,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满意。 秦彦柔自两人的身后挤了过来,小脑袋顶着两个姊姊的腰,一拱一拱地往上拱着,糯声糯气地道:“让阿柔也看看,让阿柔也看看。” 秦素与秦彦雅皆笑了起来,各往旁边让了让,秦彦雅便揽了她的小身子,指着窗外笑道:“喏,这里也就是砖墙和石路,你要看便看罢。” 秦彦柔便将整张脸贴在了车窗那条缝隙处,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外头,又将小手比划着那高墙,糯声道:“这个墙不高,比我们家的矮了一个小指头儿。”一面说着,一面便捏了小半截胖胖的指肚儿给人看。 俞氏忍不住笑了,虽有幂篱遮面,她仍是不由自主地掩唇道:“好个傻七娘,这是你般小手能比划得来的么?” 众人俱是笑了起来,秦彦柔便将头埋在长姊怀里,羞得不敢看人,却又露出一只眼睛来骨碌碌地偷瞧,像个小老鼠似地,越发惹人发笑。 说笑之间,马车已然驶进了一处院门,秦彦雅便也放下了车帘,众人端坐车中。 再过得一刻,马车便停了下来,没过多久,车外便传来了周妪恭谨的声音:“大夫人,诸位女郎,已经到地方了,还请下车罢。” 俞氏道了一声“有劳”,喜鹊与阿蒲便当先下了车,依次将车中诸人都引了下去。 李家的这处别院不算很大,也就三进,却是颇有两分雅致,秦素下车之后,隔着幂篱深青色的帽裙看出去,却见他们停车之处是连通后宅的一所花园,园子的东南角粉云绯霞,恰是一小片海棠林子,旁边还有个六角小亭。此时正逢花期,那海棠林中花开如锦,宛似粉云垂坠,将园子装点得格外娇媚。 “总算等到太夫人了。”前头传来殷勤的语声,秦素转眸看去,却见一个穿着绛碧结绫复裙、发梳高髻、鬓横翠钗的白面妇人,带着几名使女便迎了过来。 这妇人描了略浓淡相宜的一双眉,却正是如今盛行于大都的倒晕眉,高颧骨、直鼻梁,三角眼略含春色,樱桃口微露心机,论容貌那是颇为俏丽的,只可惜那眉眼间带了几分孤厉之相,倒损了那容颜的娇美。 此妇正是钟景仁之妻——刘氏。 刘氏的出身不算太好,勉强算是南广县士族,却是士族里最最没落的那一种,无势、无钱、亦无人。如今刘家阖家守着南广县那几亩薄田度日,家中嫁得最好的便是刘氏。只因有她时而帮衬娘家,族里的日子才算过得。 秦素前世对她并不了解,只知她为人颇是精明,旁的一概不知。 太夫人扶着两个使女的手立在车边,此时便含笑看着刘氏,和声道:“不想你也在此,却是辛苦你了。” 因太夫人是临时提出去窑厂的,故此时钟景仁还在忙着,务必要将那里收拾得可堪一看,也免得脏乱之处碍了这些贵妇士女们的眼,这一会便不及前来接应,便由刘氏出面顶替了。 好在这些年刘氏帮着钟景仁打理产业,倒也颇见过几分世面,行事谈吐皆不俗,很有几分八面玲珑的意味。 此时刘氏便笑着上前给太夫人行礼,复又向几位夫人问了好,方满面春风地道:“能够在这里见上太夫人的面儿,那是我的福气才对。”说着便又上前几步,亲自去扶太夫人的胳膊,笑吟吟地道:“太夫人若不嫌我愚笨,便允我在跟前服侍罢。前头我已备了热热的汤水、香香的茶点,太夫人若不去坐一坐,我这脸面却也无处放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俏皮有趣,奉承得亦是恰到好处,众人便皆笑了起来,太夫人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仍是这般会说话。”一面便任由她扶着,众人一并去了正房。 李家别院的正房比起秦府来小了至少一倍不止,所幸几个房间皆是打通了的,倒也不显逼仄。 众人落座之后,刘氏便含笑道:“太夫人并众位夫人一路辛苦了,且先在此歇歇脚,喝口茶解乏。”语毕,又指了指案上的茶水,柔声道:“这是今年新得的雨前白露,夫人们尝尝,此茶最是清润解乏的。郎君们与女郎们喝的是诸暨白雾,这茶清淡,想是合你们的口味。” 这番话说得花团锦簇,难得却不显聒噪,又有一种体贴和善,很能予人好感。 太夫人便端了茶盏啜了一口,复又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刘氏便掩唇笑道:“不过是一杯茶的事,太夫人莫要如此夸我才好。我也是怕你们一路赶来,急急忙忙地用了午食,却是伤了脾胃,倒不如先坐下,喝几口茶说些闲话,待得脾胃润了,再用午食不迟。”(未完待续。) 第174章 香梦沉 刘氏言笑晏晏、态度殷勤,高老夫人似是对她颇喜,端了茶盏在手,和声向她说道:“难为你辛苦了,准备得如此周全。” 刘氏谦笑着道:“哪里辛苦,我就是个无事忙,只要诸位夫人不嫌我话多便好。”说着她便笑了起来。 这话引得众人亦跟着一笑,堂上的气氛颇为轻松,众人一路避战事而来的那种惶惑与担忧,亦在她这三言两语中减轻了许多。 秦素便挑了挑眉。 前世时她还没注意到,这刘氏竟是如此人物,话说得漂亮,事办得也周全,真看不出是出自没落到底了的士族。 众人便款款地说话,那茶也确实香醇可口,众人自又是一番称赞。待喝过两盏茶后,刘氏便又当先起身,引众人去明间用了午食,方才唤过几个管事并使女,将诸人一一引去了住处。 郎君们住在头进院子,一人一院,无分主次;几位夫人则住在二进院中,亦是每人一个院子;至于女郎们便住进了内宅,嫡女们一人一院,而所有的庶女却是一起被安置在了一所比较大的院子——清芷楼,每人都有一个房间。 只由这一件事便可知,刘氏果然精明。 这一路车马劳顿,所有人皆累得狠了,此时难得到了一处真正的宅子,比之驿站到底舒适了许多,因此倒也无人去纠缠什么嫡庶、厚薄,进了自己的住处,便皆是洗漱收拾了一番,先去榻上补眠。 秦素被安排在了东厢房。 进屋之后,锦绣倒是主动留了下来,与阿葵一同帮着秦素梳洗了一番,又服侍她上了榻,锦绣自己也睡下了。 秦素仰躺在榻上,一时间却是难以入睡,只望着帐顶悬下的一只缀云锦飞燕香囊,兀自出神。 今晚,她必须出去一趟。 此乃她早几个月前便安排好了的,只是,如今事到临头,她心下却有些惴惴。 上京的消息,青州是一点也收不到的。 因着此故,秦素并不知晓福叔与阿妥的近况,甚至也并不知晓,她交予福叔的那大半包药粉,能不能于今晚派上用场。 她记得前世时,清芷楼的晚食是由李宅的大厨房送来的,而嫡女们的晚食则是由秦府自带的厨子所制。 彼时,便是因了这些微差别,秦素与送饭的老妪还拌了几句嘴,被人家奚落得无话可回,至今想来仍觉脸红。 堂堂士族之女,却跑去跟商户家里的仆役拌嘴,她前世果然是个蠢的,否则也不会到最后落得那般境地。 秦素苦笑了一下,略略翻了个身。 帐外传来锦绣均匀的呼吸声,窗纸被微风吹着,发出轻响。 即便已知前世之事,秦素却仍旧不敢肯定,今日晚间,福叔能不能如约将迷药放进李宅的大厨房。 一切皆是未知。 她此刻能做的,唯有等待。 看着头顶那枚精致的香囊,秦素的心绪起伏不止,渐渐地,便有了几分朦胧的睡意。 如今还是要先休息好,到了晚间才能知分晓。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香囊中散发出一股极清雅的暗香,,流转于布帐,丝丝缕缕飘入鼻端,若兰若馨,芳馥而又幽静,让人想起月下绽放的素白玉兰,又仿佛水拂木樨,清香沁脾,直叫人醺醺然…… 秦素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对! 这香气不对头!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不及去看香囊,而是先挑开帐子往外看了看。 锦绣正睡在一旁的矮榻上,背对着秦素这个方向,鼻息平稳,显是睡得极熟。 秦素趿了履,轻手轻脚行至窗边,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 那窗扇方一开启,蓦地瞥见一角裙摆,飞快地自窗前划过,随后是急急的脚步声,听声音是往回廊转角的方向去了。 秦素沉下了脸。 又是阿谷。 这小丫头实在碍眼,只可恨现在还杀不得。 秦素关严窗子,重新返回榻上,将帐子落下几重,遮住了自己的身形。 那一枚精致的秋香色缀云锦飞燕香囊,此刻正安静地悬于帐顶,上头绣着的那一羽燕子,长尾如剪、双翼舒展,绣工极为精美。 秦素赤足立在榻上,踮起脚跟凑至香囊近前细嗅了一会,眸色倏然一寒。 沉香梦醉! 她果然没弄错,这香囊的香料里,掺了“沉香梦醉”。 沉香梦醉乃是一味极为名贵的迷香,可让人沉眠整宿,外头就算是天塌地陷,那中药之人亦是长睡不醒,还有一种说法是,就算被人一刀砍在身上,那迷晕了的人也醒不过来,似是陷于好梦一般,故方有此名。 这迷香之所以名贵,是因为它好处极多,一是它既可火燃,亦可静置,效果皆是相同;二是味道淡雅,无论掺在什么香料里,都能合出极清幽的味道;三是这迷香对人体无害,只是自然而然地勾起人的睡意,就像真正的倦极而眠一般,醒来后亦是神清气爽,诚如一夜好眠;四是这迷香易解,冷水浸面即可。 最后一点,亦是沉香梦醉最厉害之处,便在于它的药效不与药量多少有关。药量足时自不必说,中者很快便会沉睡,睡满四个时辰方醒。若药量少,则中药者会有一个积累的过程,必须闻够一定的时辰才行,而一旦真正入睡,就还是睡满四个时辰,效果不打折扣。 前世时,因在宫中曾多次用上这种名贵的迷药,颇整治了几个对手,故秦素对它的特性皆很熟悉,亦知晓其与其他香料混合在一处时那种特殊的味道。 眼前这锦囊里掺的沉香梦醉,分量并不多,远还未到起效之时,如今也不过是令人感到困倦而已,故秦素到现在还能保持清醒。 而纵使如此,她的手脚仍是微微发冷。 这沉香梦醉,是专为她而准备的么? 这念头只起了一瞬,秦素的后背蓦地渗出了冷汗。 不对! 这沉香梦醉,绝不是只为秦素一人准备的!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时,住进李家别院第二日早上,整间别院的人,甚至包括李家原来的那些仆役,全部都起迟了! 秦家去往壶关的马车,整整迟了一个半时辰才启程,彼时的秦素还曾为此暗笑了好长时间。 原来如此! 这哪里是什么阖府疲惫所以睡过了头,这分明就是一院的人都被下了药。(未完待续。) 第175章 锁燕囊 冷汗顺着秦素的后背往下淌,又麻又痒,如同无数细小冰冷的蛇,游走于她的身体。 她记起方才推窗之时,恰好一阵风拂了过来,那风里的花香味道,此刻想来,显得有些过于浓郁了些。 若她所料不错,这清芷楼的每个房间,或者说,这李家别院的每个房间里,应该都用上了沉香梦醉。 秦素一把扯下香囊,死死捏于掌中。 她想到了阿谷。 方才阿谷藏在门外偷窥,并没去耳室睡觉。而一应不当值的使女,比如阿葵等人,此刻皆是在耳室中休息的。 阿谷一脸清醒地躲在秦素的窗下,执行她窥探的使命,这是否表明了,她提前得到了消息,有人特意叮嘱她,让她不要呆在房间里? 秦素阴森的面容上,蓦地现出了一抹冷笑。 看起来,阿谷知道的还真不少呢。 这真是太妙了。 有了这条小虾米在前头,藏在她身上的那根线,乃至于那根线后的大鱼,或许便能一起浮出水面。 秦素重新躺了下来,眉尖仍旧紧蹙。 为什么会是沉香梦醉? 这一点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上又方便又好用的迷香不知凡几,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比沉香梦醉便宜,也比它简单易制。 为什么一定要用沉香梦醉?有什么必定要用它的理由?难道就因为它香气优雅? 秦素绞尽脑汁忖了半晌,始终无果,亦只得先将这问题放下,转而换个新的角度继续思索。 能把这般名贵的沉香梦醉当葱蒜一样地用着,那设局之人,必定非富极贵。 此物可非寻常迷药,而是颇为珍异。前世时,即便在赵国的贵族府中乃至于隐堂,这种迷香她都是闻所未闻,直到来到了陈国皇宫,她才第一次接触到了沉香梦醉。 那布局之人,莫非竟是来自于陈国后宫? 可是,自重生之后,秦素亦时常回忆前事,却从未觉出在后宫之中,有谁是特别痛恨秦家的。 她拧着眉头想了一会,越想却越觉乱麻缠绕,一团模糊。 不过,虽然无法确知这沉香梦醉的来处,此物的出现,却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她之前隐约的猜测。 秦家确实身在局中,而这个局也铺得相当地大,以前世所知来看,萧家、何家与汉安乡侯范家,应该皆入了局。 至于此局针对的到底是哪一姓,以及那布局之人的最终目的,秦素目前却还参不透。 她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沉香梦醉,与太夫人忽然提出要看壶关窑之间,应为因果关系。若只是有人要借迷药有所行动,此前一路经过的驿站无疑更合适,那些驿站可比李家别院小多了,下药十分方便,完全不必如此大手笔。由此可知,太夫人临时的提议,让某些人坐不住了,所以才大范围地下药,以便于暗中行动。 第二,设计秦家之人,与暗中盯着自己之人,应该是一伙的。清醒未睡的阿谷,便是将这两者合而为一的连线。下药之人既知会了阿谷,则接替阿豆盯着秦素的阿谷,与算计秦家的“那个人”,必有关联。 第三,今天晚上,别院之中必有动静。于秦素而言,只要小心行事,今晚说不得便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可令她一窥究竟,就算是管中窥豹,那也比之前两眼一抹黑要来得好。 秦素在榻上悄悄翻了个身,小心地掀开旁边的一方暗格,将香囊扔了进去,关严了盖子。 贵族卧榻上皆设有暗格,用以放置小衣、布巾等细物,这香囊便先放进去,也免得真中了迷药,晚上睡不醒。 收好了香囊,她便又转了个方向,悄无声息地地掀开了帐子,赤足下了榻,一应动作没有半点声息。 窗格上映着明媚的天光,上头嵌了半个人影,双丫髻一动不动,便伏在窗边。 秦素眯了眯眼。 有了沉香梦醉,她倒是省了许多手脚。 原先她还在忧心,怕今晚的行动瞒过了清芷楼,却瞒不过那些夜间巡查的侍卫,现在却好,有人帮了她的大忙。 她一面转着心思,一面便悄悄挪动脚步,走到了凭几边。那上头有小半盆的冷水,原先留着净面用的,如今却可用来暂解她此前中的那些迷药。 她将脸缓缓埋进那冷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她的口鼻,堵住了她的呼吸。 莫名地,她忽然便想起了临死前的那一瞬,那种没顶的悲伤与绝望,似是在这一刻重回心底。 她略略抬头,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春时温暖的空气包围了她,亦将那瞬间涌上心头的情绪,尽皆化去。 平定了一下呼吸,她又将脸埋入水中,复又抬起,如是者数回,终于将那种困乏的感觉消去了。 窗扇上映出的那个影子,始终一动未动,显然并未发现秦素弄出的动静。 秦素眸色微冷,轻手轻脚地拿起一旁的布巾,拭去面上的水,视线转向了熟睡的锦绣。 这一路车马劳顿,再加上些许沉香梦醉的作用,这位东篱第一大使女睡得极熟,连梦话都没说一句。 秦素蹙了蹙眉。 倒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为了不令自己中药,她将香囊收了起来,却也连带着让锦绣也没闻着迷香,若今晚仍是她值宿,秦素的行动便瞒不了人。 思忖了一会,秦素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她手上最后的那些药粉,今晚便全都用上罢,锦绣加上阿谷,迷倒两个人,应该是勉强够了。 悄无声息地回到榻上,秦素将纱帐放下,仰躺了下来,睁着眼睛看着空落落的帐顶,心潮起伏,良久后方才平静下来。 伏在窗外的阿谷,此刻正将耳朵凑在窗前,一面分辨着房间里的声音,一面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腰间的布带。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方才窗子被人推了一下,便再没发出过什么响动。 阿谷歪了歪脑袋,细小而秀气的眼睛里,划过了一抹轻蔑的淡笑。(未完待续。) 第176章 沐星月 月华似一匹上好的素纱,流泻出满地的银辉。 这样的夜晚,总会叫人生出些许愁绪。 傅彭守在角门外头,望了望墙影之外的遍地月色,心中有些恍惚。 直至此刻,他仍有种做梦的感觉。 半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叫做阿福的秦府仆役,每日做着繁琐而无聊的活计,看着主人的脸色过日子。 出身猎户的他,对这种身家性命皆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并不喜欢。 然而,乱世之中,命运不由人,谁叫他的家乡遭了大灾,他们夫妻二人连饭都吃不饱,只得自卖自身,入了豪门为仆。 他本以为,他的一生,还有他子子孙孙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一辈子听命于人,人要你生,便生;人要你死,便死。 可是,他却再也不曾想到,他最后的一任小主人,却给他指明了另一条道路。 纵然艰险困难,纵然这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可是,那条路却终究带着他来到了上京,来到了这比青州繁华百倍的陈国第二大城,让他成为了垣楼茶馆的东家。 纵然商户地位低贱,却也好过在别人的胯下讨命。 这其间的分别,傅彭越是在上京待得久,感觉便越是清晰。 他知道,这一切皆是他的小主人——秦府六娘秦素——亲手赐予的。 而从垣楼越来越好的生意,以及秦素提前交代他张贴的那张“微之曰”告示所带来的轰动来看,他已经隐约地感觉到,秦素此举背后,有着他难以想象的用意。 而越是如此,他对秦素便越有了一种敬畏。 紫微斗数的精妙与卓绝,他是深有体会的。 比如江东的战事,比如那个生了三胞胎的商户,还有那户人家里的那棵老李树,三月间真的开了十七朵花,不多不少,恰是单数。 这些,皆出自秦素所学之紫微斗数。 傅彭抑制住狂跳的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的后半生已然改变了,而那只拨弄他命运的手,亦提前一步算到了今晚的情形,安排了此刻的会面。 算一算,他与秦素已有半年不曾见过了,却不知他曾经的小主人,如今是什么样? 傅彭有些怅然,又有些不安,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弯月。 离着约定的时辰尚早,可他终究有些不放心,便提前守在了此处。 他心中正自七上八下地,蓦地,却听那角门之处,传来了一点极小的响动。 那声音十分之细微,若非他一直蹲守在旁边,可能还听不到。 傅彭心中一凛,伏好身形,凝目看去。却见那角门无声地被人推开了,一个纤弱的身影轻盈地跨出角门,出现在了墙角的阴影处,略略低了身子,不知在做什么。 傅彭睁大了眼睛,仔细辩认着那个身影,一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身影此时已经转过了脸,屈起指节轻敲着旁边的砖墙:三次一停,五次一停。 正是此前约好的暗号。 “女郎!”傅彭抑住满心的激动,压低声音唤道。 秦素闻声,长长地松了口气。 傅彭居然真的在! 她张口轻唤了一声“傅叔”,忽觉喉头微哽,一股酸楚漫上了眼眶,眼角很快便湿了。 她知道她不该如此软弱,可是,此时此刻,她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直到现在她才肯承认,她的心,始终都是提着的。 在秦府时,她禁止自己去想不好的结果,她坚信她为阿妥夫妻所做的安排,绝不会出错。 而当她的所有设想真于此际实现,她才觉得后怕,亦才会去想,这世上的一切算计,有时都敌不过天意。 这一世,老天终于站在了她这一边。 她止不住地全身轻颤。 她做成了! 她精心谋划的一切,居然真的成功了! 秦素握紧了拳头,将涌上来的情绪强压了下去,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这口气呼出体外。 她的确该好生松口气。 傅彭在此,便表明上京的情形,应该如她所料。 亦即是说,第一份微之曰已经贴出来,虽不知效果如何,然只要贴出了第一张,事情便成功了一大半。 她稳了稳心神,这才趋前几步,来到了傅彭的面前,向他启齿一笑。 “你在便好。”她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心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傅彭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夜风拂过月华,他曾经的小主人衣袖翻飞,身上沐了零星的几道月光,一行一止,仿若仙人。 看着这熟悉的身影,傅彭的眼角竟有些微湿。 若非亲身经历,他再也不敢相信,他夫妻二人身之所寄,便在这瘦小而纤细的身影上。而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女郎,凭着一已之长,竟谋下了如此大事,直是叫人既畏且佩。 按下满腹的情绪,他上前几步躬身见礼,却是一语不发。 秦素的面容隐在高墙的阴影下,虚扶了一把,复又以极轻的语声道:“辛苦了。” 傅彭连忙摇头逊谢,旋即又想起此处极黑,他的动作秦素应该看不见,便将声音压到最低,恭声道:“不辛苦。” 简短地寒暄罢,二人皆知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遂沉默了下来,傅彭便在前引路,秦素在后跟着,两个人皆是将身子隐在墙下的阴影处,无声而快速地往前走去。 约莫走了约有三、四十步,却见墙边又有一道角门,傅彭推开虚掩的门扇,向秦素招了招手。 秦素飞快地四顾一番,发觉这角门离着李家别院只有一道高墙,竟是近邻之居。 她心下极是满意,也不多言,闪身进了院中,傅彭立时将门关严,引了秦素往前走去。 到得此时,秦素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亦有余暇四处打量。 这间院子亦是三进,比李家别院小了好些,修建得倒还算精美。院子四处皆点了精致的绛纱灯笼,一路可见花木掩映,甚至还能听见流水潺潺之声,似是引了活水,至于仆役等人,却是一个未见。 “人都遣走了,女郎放心。”似是察知秦素在想什么,傅彭轻声说道。 “多谢傅叔安排周全。”到了此处,秦素已是完全地放了心,便又往四下看了看,笑着赞道:“这院子真真小巧精致。” 傅彭恭声道:“托女郎的福,女郎神机妙算,常人如何能及。” 秦素此前种种安排布置,竟是万无一失,可笑他夫妻二人一路担惊受怕,却是有惊无险,无论上山、进城还是开茶楼,皆是十分顺利。 秦素闻言,笑而不语。(未完待续。) 第177章 暂掩门 说起来,傅彭这个名字,还是秦素在伪制的路引上给福叔起的,傅、福二字同音,就算她一时走了嘴,也不会叫人揪住错处。而这处宅邸,亦是在她的授意之下,由傅彭夫妻出面赁下的。 离开连云之前,她将开茶馆与赁屋等事皆写了下来,其中便有交代,要他夫妻二人在贴出微之曰的第一张告示后,便立刻前往壶关城,一面暗中查访壶关窑诸事,一面赁下李家别院附近的宅子,并与李府中的厨役交好起来,何时见秦府马车进城,何时便往李府大厨房的食水中下药,并于当晚在角门处与秦素相见。 秦素此前并未料到,傅彭居然能赁到李宅隔壁的院子,这也是意外之喜。不过,那半包好药却是浪费了大半,中了沉香梦醉的秦府诸人,此时睡得正好,而清芷楼里的一众人等中了双重迷药,睡得更是死沉一片。 至于阿谷,她连中了福叔与秦素的药粉,睡得都打了鼾,秦素进出直若无人之境,没有半点阻碍。 虽是诸事顺遂,然秦素的心却还是有些沉甸甸的。 方才她出门时才惊觉,那李家别院的角门,竟是虚掩着的。 这便表明,秦素此前的推断很正确,今晚的确会有人有所行动,而她没料到的是,会有人出府或进府。 直到此刻,她的心跳还有些不稳。 她很担心那人已经出了府,而后又比她早一步回府。若是如此,秦素想要回宅子,还颇有些难度。 然而,今晚的会面极重要,她必须与傅彭见上一面。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因着守孝,她仍旧只能窝在上京的秦宅之中,不得出门见人,而她要做的事情却是等不得的,必须尽早安排下去。 就算再是凶险,她亦只能冒险一行。 抬袖拭了拭额角的冷汗,秦素心下不免有些自嘲。 这几日她屡屡以身犯险,若在隐堂,早就该死上好几回了。可是,当此情景,在没有一人帮助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勉力而为,顾不得那许多。 此时,他们已然来到了一所小跨院里,阿妥便候在院外,见了秦素,她当先便红了眼眶,上前见礼过后,便抹着眼泪细细端详着秦素,哽咽道:“女郎瘦了,面色也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秦素上前扶起了她,温言安抚:“我无事,如今正长个子呢,自是瘦些。且府中守孝,只能食主食,无菜蔬,所以才会面色不佳,阿妥勿要担心。” 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掩唇笑道:“瞧我,竟还叫你阿妥,现下应该叫东家太太才是了罢。” “这……哪里当得起。”阿妥立刻不安起来,站在那里不停地挪着脚,两只手似也没处放一般,看上去极是忐忑。 秦素便笑道:“此乃你们应得的,我说你们当得起,你们便当得起。” 傅彭此时便压了低声音,恭敬地道:“女郎说笑了。我们的一切皆是女郎给的,女郎待我夫妻有再造之恩,这个恩,我一家生生世世,皆不会忘。” 秦素闻言,清亮的眸子微微闪动,颔首轻笑,道了一个“好”。 知恩图报乃美德也,理应推崇。 傅彭便微弯了身子,向一旁伸手道:“女郎请进屋叙话。” 阿妥连忙应声道:“正是,正是,女郎先进屋,外头还是有些凉的,女郎可莫要受了凉才是。” 她一路絮语着,似是又回到了当年在连云田庄时的模样,秦素也不去打断她,任由她扶了胳膊,来到了厢房。 几个人分别落了座,阿妥又张罗着倒了茶来,秦素便转向一旁的傅彭,轻声道:“时间紧迫,倒是不及说旁的,还请傅叔先告诉我,壶关窑那里,你们可查到什么?” 傅彭早有准备,此时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悄悄地查了好些日子,只是那窑厂近来关着,出入只有几个管事并匠师,并无旁人,倒是无法进去察看。那几个管事中有两个是钟家派去的,一个叫钟良,一个叫钟宝,另有三个秦府管事,一姓赵、一姓李、一姓徐……” 他简要地将窑厂的几个主要人物介绍了一遍,复又道:“因女郎交代此事极为重要,故我没敢请人帮忙,只自己暗中查访,这些日子下来,却是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秦素也早想到了这一节,闻言倒并未灰心,而是蹙起了眉,思忖片刻后,方轻声问道:“在秦家的人住进来之前,可有什么人出入李家的别院?” 若有,必与沉香梦醉有关。 然而,傅彭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却摇头道:“应该无有。那几个管事并匠师并不往此处来,李家别院出入的,全都是本就有的那几个人,我们都是识得的。” 秦素的眉心便蹙得更紧了些。 既是无人出入,那这沉香梦醉,应该便是府里的人安排下去的。 会是谁呢? 最可疑者自然便是刘氏。 可是,秦素想不出刘氏这样做的理由。 依今日所见,此妇极为精明,并没有理由帮别人害自己的婆家,且前世时,钟家满门亦是被判了重罪,男丁斩首,女眷充作官伎,无一可免。 当然,这也未必便是定论。 隐堂对于秦氏、钟氏这样的小士族,并不如何关注,得来的消息很可能便有疏漏,却也不可就此信了去。 秦素凝眉思忖了一会,便放下了心思。 “罢了,且说说上京吧,垣楼情形如何?”她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轻声问道,那双清亮的眸子映着烛火,亮若晨星,便是肤色黑黄,亦掩不去那艳丽的容色,直叫人莫敢直视。 傅彭与阿妥俱皆垂下眼眸,心中同时惊叹:女郎容颜,比当年的赵氏还要盛了三分。 数息之后,二人才拢住了心神,傅彭便理清思绪,将上京发生的事情细细地说了,最后又笑着道:“……如今小半个上京皆在等着那户人家福李果熟,垣楼每日茶客盈门,更有人花重金求一句赠言,可算是一炮而红。” 垣楼能取得如此成就,直是叫人惊叹,他二人身为东家,自是无比欣然。 这结果亦让秦素极为满意。 她此前安排下的第一个微之曰,就是想要看看效果如何,如今得知结果甚好,她也是欢喜不禁。(未完待续。) 第178章 编尺素 “前两日我去壶关城的一家茶馆小坐,还听有人猜测垣楼接下来会贴什么告示出来。”傅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甚至还有人为这事儿打赌,可见上京之事已经传到这里来了。”他说着已是满脸带笑,喜不自胜。 秦素含笑道:“此事你们办得极好,果不负我的托付。” 垣楼的第一步走得如此之好,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那东来福大街可非比寻常,秦素当初一定要将垣楼开于此处,自有其原因。如今垣楼有了如此良好的开端,接下来她也就有了数,此前早就于脑海中列出的几件事,却是可以择其要者继续“微之曰”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举眸四顾,问道:“可有笔墨?” “有的,有的。”阿妥迭声应道,起身便去了一旁的里间,不多时,便捧了个玄漆描兰草纹托盘来,盘中装着一整套的笔墨纸砚,她笑语道:“早便备好了,女郎请用。” 秦素便将衣袖卷起,又向阿妥借了衣物,掩在身前,以免那墨汁染上衣衫,旋即便摊开一方素纸,伏案疾书起来。 一时间,房间中只闻笔走纸上,刷刷轻响,再不闻别的声息。 傅彭夫妻安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下笔不停的秦素,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他们知道,女郎这是在写接下来的“微之曰”。 只是,女郎写得这样的快,几乎想也不必想,更没有他们以为的布局推算之举,连星盘也没画一个,便像是那未来之事,在女郎的心底早有预料一般,着实叫人惊讶。 两个人安静无言地立在一旁,连呼吸也屏住了,而时间便在这笔墨的起落之间,悄然滑了过去。 一刻钟之后,秦素停了笔,将几页纸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方颔首笑道:“好了,这是接下来的几次微之曰,第一张四月初一便着人贴上,接下来的这些,且按着我标的顺序依次贴出,每次间隔七日,勿要弄错。”停了停,她又问傅彭:“你们手上可有信得过的人?” 傅彭立时道:“有的,女郎。有个叫阿贵的伙计,是个稳妥之人。还有,我们在逃难来上京的路上,遇见了几个从别处逃难来的人,也都是老实可信的。不过,这几人我没安排他们进垣楼,悄悄给他们寻了别的去处。” “好极。”秦素十分满意,笑着将几页纸推了过去,“有人帮着你们,总好过你们两个人到处跑。” “是,女郎。”傅彭夫妻此时对秦素已是无比信服,上前将那几页纸郑重地收了起来。 秦素便又开始伏案疾书。 她需要写几封信。 想想也是有趣,自重生以来,她几乎一直都在写信,且每一封信都是神神叨叨、鬼鬼祟祟,说一些她前世嗤之以鼻的鬼话。 好在,这些鬼话大部分都算得上是实话,也算得上是好话。便看在她无意中救了那么多人的份上,她的手上再多几条人命,想必也不会伤了天和。 她写得飞快,信上内容早便在她心里过了千百遍了,此时自是毫不迟疑,写完了信便又去写信封。 上京之事结果如何,直接关系到江阳郡与汉嘉郡的乱局,因此,这几封信皆是有主的,其中三封,姓薛。 秦素对着信笺弯了弯唇。 薛家一旦入了局,秦家便能看到希望了——活下去的希望。 写罢信封,她又随手扯过一页纸,在上头飞快地写了一篇话,放在一旁晾干。阿妥早便走了过来,帮着秦素研墨,又融好了封蜡。 秦素便将信一一装进了对应的信封,在上头做好标记,方交予了傅彭,庄容道:“放在上头的这三封信,皆是给一位薛姓郎君的。他会在第五份‘微之曰’张贴后不久去垣楼,傅叔届时先将第一封信予他。”语罢,秦素又低声交代了他几句话,叮嘱道:“必须回得一字不差,方可将此信交出。若他有何异动,你只照我的话去做。” 傅彭恭声道:“女郎放心,此事会由我亲办。” 秦素含笑点了点头,接着又道:“至于这接下来的两封信,这位薛郎君来一次,傅叔便给他一封,按次序来,莫要给错了。最后一封信交出之后,他应该便不会再出现了。” 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复又笑着扬了扬眉:“罢了,却也不必死照着我的安排,傅叔看着办便是。这位郎君的气性么,可能大了一些,或许等不及地便要将剩下的两封信一并取走,你由得他去,莫与他计较。” 傅彭应了个是。 秦素此时便又指向最后一封信,轻声细语地道:“这最后一封信,乃是信中有信,会由一对陶姓父女来取,至于时间么,应该会在四月初一那张告示贴出来之后,具体的日子我却说不准,或许十日之后,也或许再久些。” 言至此,她略停了停,又续道:“这对父女未必会同时来,所以你要让阿贵盯着点,若是来了个气度不凡、书卷气很足的老者,或是有个年约十六、七岁,身姿秀丽、气韵超群、戴着顶浅蓝幂篱的小娘子,只要他们自称姓陶,便叫他将人请进去说话。交信时你需得告诉这对父女,此信中另有玄机。”说到此处,她便又低声叮嘱了傅彭几句话,仍是要他先与对方问答清楚,确定其身份后,才能交信。 傅彭一一记下了,秦素又将放在一旁晾干的纸拿了过来,交给了阿妥,叮咛道:“我将交信时的该说的、该问的皆写下了,你识字,看明白了可教予傅叔,也免得他忽然忘了或是临时出错。”语罢又转向傅彭,含笑道:“那陶姓父女倒还好说,只那薛郎君脾气恐有些大,或许会在你交信时动怒,你不要慌,只要按照我交代的话去说,他自会消气的。他这人虽冷了些,倒也并非坏人,傅叔不用担心。” 阿妥此时已是小心地接了纸,折了几折便藏在了袖中。傅彭则沉稳地道:“女郎放心,有阿妥帮着我,我不会弄错的。另外,那微之曰我也会叫阿妥重新抄录一遍,不会叫人认出女郎的笔墨来。”(未完待续。) 第179章 玉兰院 “如此甚好。”听了傅彭的话,秦素轻笑了一声道,复又凝眉思忖,片刻后,便正了正神色:“傅叔,若得了空,请你悄悄帮我打听打听,襄垣杜氏在上京的宅子里,是不是住着杜骁骑的一个妾室并她生的儿子,那妾室姓李,她的儿子在杜家行四。” “杜四郎?”傅彭闻言颇为讶然,看了秦素一眼,旋即便恭声道:“女郎,这个倒真无须打听,我来上京没多久便听人说过了。那杜骁骑将几房年老的妾室都送到了上京,其中有有没有姓李的我不清楚,不过,那杜四郎我却是知道的,他名叫杜光武,好像在帮着打理家中的几个铺子,偶尔会去东来福大街走走,我还远远瞧过一眼。”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杜光武居然真的在上京,她的运气实在不错。 “既如此,便请傅叔多注意些这位杜四郎,他于我今后所谋之事极为要紧。”秦素说道,停了停,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轻语道:“还有上京的江家那里,也要请你……”她低低地叮嘱了几句。 待吩咐完后,傅彭便沉声道“女郎放心,我会好生安排,让其他人去盯着,定不叫垣楼扯进去。” 见他一点就透,秦素心下欢喜,点了点头,侧首道:“傅叔做事,总是这般稳妥。” 傅彭忙躬身道:“不敢,女郎聪明绝顶,旁人万万不及。” 秦素掩唇而笑,举袖掠了掠发鬓,便转过了一个话题,问道:“傅叔,我予你们的银,想是见了底吧?” 秦素当初给的那二百六十两银,也就堪堪够赁下店面与这处宅院,旁的只怕是不及,故她才有此一问。 傅彭闻言怔了一刻,复又恭声回道:“女郎不必担心,那垣楼如今已然有了些盈余。” 秦素摇了摇头,淡笑道:“便有盈余也有限,卖茶能得几许钱?” 她虽不懂商事,却也知晓茶馆不过是微利营生,垣楼纵然有了些名气,却远未到满城尽知的程度,那几杯茶钱,可能连雇伙计的工钱都抵不过。 她倒是想生财,却苦无生财之路,那花重金买赠言的,这个钱她既不能要、亦不敢要。 前世之事,她能记得的不过也就那些许而已,为了东陵野老这块金字招牌,她是万不敢随意赠言的。 不过,钱财之事并不是大问题,她手上就有现成的,虽然得来的方式有点……不大光明。 秦素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喝了口茶,方不疾不徐地道:“我手边倒有些金银,只是没带在身上,你们明日便启程去青州城外的阳中客栈吧。”她的面色一派淡然,语声平稳无波:“阳中客栈有个玉兰院,院中的那棵玉兰树下,有我亲手埋的一个包裹,里头有不少金银,足够撑到今年秋时。到了那时,垣楼想是也能真正有所盈余。” 她从秦彦昭那几个人身上搜刮来的东西,并不好随身带着,故当天晚上便顺手埋在了玉兰树下。 傅彭闻言又是一怔,旋即面上便露出了喜色,躬身道:“是,全听女郎的吩咐。” 垣楼确实有点捉襟见肘,他原想自己扛过去的,没想秦素早有了安排,此时自是欢喜。 至于秦素手中为何有银,又为何将银埋在客栈的地底下,他却是没有半分疑问。 师尊行事,岂是他们这等凡人能够揣测的? 秦素此时又道:“阿贵若是可信,傅叔可与阿妥同去取包裹,将告示并陶氏父女的信皆交予他,否则便留一人下来看着垣楼。如何安排,傅叔自行定夺罢。” 以傅彭的能为,此事他定能处置妥当,秦素倒是不担心的。 “是,女郎放心,我会好生安排的。”傅彭立时回道,面色肃然。 秦素颔首浅笑,搁下了茶盏:“除金银之外,那树下的包裹里尚还有别的东西,你们拿回来后,须得妥贴收好,切不可动之分毫。”说这话时,她语声轻缓,烛火下的眸子宛若春水盈波,却又似含了几分沉冷。 傅彭与阿妥皆肃声应诺。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蹙眉沉吟了一会,又轻声道:“再有一事,我没写在微之曰上,只告诉你们,你们莫要声张。”说到这里,她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悄语道:“五月初七那天的晚上,你们一夜都不要睡,一定要守在院子里,千万不要进屋,切记。” 傅彭与阿妥闻言皆愣住了,旋即俱是满面讶然。 一夜不睡守在院子里,为什么?难道是防贼? “女郎,这又是……”傅彭迟疑地开口问道,满脸不解。 秦素便笑了起来,抬手向天上一指,启唇吐出了两个字:“天机。” 傅彭与阿妥神情一凛,皆点头应是。 秦素弯了眼睛,又是一笑。 前世时的中元十三年五月初七,上京城发生了一件极轰动的大事,间接地令太夫人下定决心返回青州,秦素亦曾亲身经历。便在这那次事件中,上京城中某个重要人物的家眷,约有近二十余口人,俱皆身亡。 秦素喝了一口茶,神态轻松。 这一世,那个人的家眷是死是活,以及那个人的命运走向,乃至于因此而牵连的江阳郡何家今后的运势如何,就全看那位薛郎君够不够聪明了。 当然,以秦素所知,这位薛郎君可是极为聪明的。 秦素浅笑盈盈,细声说道:“五月十三日午后,福叔去一间叫做‘飘香茶馆’的地方等我,我会来与你会面。不过,你出门时可需小心些,最好制几套一样的衣裳并帷帽等,交由那几个伙计穿着,你们几人同时出来,分作几路,务必不要叫什么人跟在你的后头,露了我的行迹。”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那上京城出入城门时,是需路牌,还是只交些钱即可?” 傅彭立刻回道:“予些钱便可。那守门的乃是杜氏府兵,很好说话的。” “如此便好,我出入也方便些。”秦素十分满意,啜了一口茶,又道:“五月十三那日,傅叔记得带些碎银予我,我日常打点亦需用。” 傅彭点头应是。 秦素看看时辰不早,便搁下茶盏起身道:“傅叔勿望五月十三之约,此番辛苦你们了,我这便需回去了。”(未完待续。) 第180章 轻叶飞 阿妥闻言,连忙上得前来,将秦素掩在身前的衣物收起,又替她放下衣袖,对她服侍得无微不至,仍旧如往时一般。 秦素心中倒是软了软,执起阿妥的手,轻声叮咛:“你们也着紧些,明日离开时注意着躲开秦家的车马,莫要叫人看见你们的脸,阿胜还有周妪祖孙都跟着来了,他们皆是识得你们的,千万小心。” 傅彭与阿妥同声说道:“女郎放心。” 秦素点了点头,含笑道:“还要劳烦傅叔先去外头探个路。” 傅彭本就极是担心秦素的安危,此时便当先出了屋,先去角门外查探情况,秦素便扶着阿妥的手,缓步随行在后。 阿妥满心皆是不舍,不知与秦素这一别,又要几时得见。走不上几步,她的眼眶便又红了,低语道:“女郎,天晚了,回去要小心些。女郎独自一人在宅子里,万事莫要出头,有些事忍一忍便过去了,勿要惹恼东院夫人。” 她虽不曾在秦府居住,但从连云田庄那里亦能得来不少消息,自是知晓林氏待庶子庶女极为不好,此时便细心叮嘱,语中满是关切。 秦素知晓她待自己的情份,又与旁人不同,是真正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因此便一一地和声应下,又交代了她几句话,便见前头傅彭回转了来,躬身禀道:“女郎,外头无人,可速去。” 秦素点了点头,不再赘语,只安慰地拍了拍阿妥的手,便随着傅彭来到了角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月华如水银泻地,遍洒巷中,唯高墙下留出了一线阴影,勉强可掩去身形。 秦素心中微微一动,回头问:“傅叔,我上次给你的药粉,你手上可还有剩余的?” 傅彭愣了一会,旋即点头:“有的,女郎。”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纸包来,说道:“今日我用去了一多半,只剩下这些了。”语罢又似想起了什么,添了一句:“女郎放心,下药一事我只寻了李家的一个小管事,并未与旁人多接触,不会惊动人的。”、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探手接过纸包,轻语道:“甚好,此事并不重要,傅叔不必放在心上。倒是这些药便都给了我罢,我总有用的。” 傅彭的脸僵了僵。 身为士族女郎,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时常要给人下迷药,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不过,反过来想,女郎所行之事极大,偶尔有出于常人之举,也属正常。 秦素自是不知傅彭此刻的想法,收好药后便又轻声吩咐:“还有一事需请傅叔帮忙。一会我离开后,烦请你在此处守着,看看有没有人从别院的角门出入,若是有,你且记下他的形貌,回头告诉我。” 傅彭微觉讶异,却也没多问,只答应了下来。 秦素又叮嘱道:“动作轻些,莫要现了形迹。” “女郎也自小心。”傅彭亦说道,一面又仔细往巷中看了几遍,确定无人后,方才护着秦素,回到了李宅的角门外。 到得此处,秦素便令傅彭先离开了,而她则并未急着拉门,反倒凑向了门栓处,借着月光仔细观察。 门扇仍是虚掩着的,那门栓上干干净净,并无别物。 秦素眼睛一亮。 方才出门时,她曾在门栓上夹了一片草叶,如今那草叶已然不见,这即表明,在她出去之后,还有人自这道角门出入。 之前角门虚掩,秦素曾以为是有人偷偷离府,便如她一般,而此刻看来,情况应是恰恰相反。 那道角门,应该是秦家内部的某人,为外来的某人留的门。否则,此刻那偷出府邸之人已然返回,又为何不将门关严? 却不知,那私下与人约见之人,到底是何人? 秦素此时不由暗自祈祷,希望老天给她几分运气,让她找到那秘会之人。 她一面心中暗想,一面便闪身进得门中,返手将门扇小心推回到原先的位置,方弯腰躬身,严格遵循前世隐堂所学,借着花木掩映下的暗影,无声而快速地往院中行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却也并非全然无声。风吹动着满院的花树,沙沙轻响,月华铺下一层浅白轻罗,石阶栏杆上似砌了一层霜,越发有一种清寂。 秦素走着走着,蓦地觉得惘然。 曾几何时,她亦曾在这样清寂的月下,无所用心地折下蔷薇,插于鬓边,或是在春风温柔的夜里,于石阶上辗转漫步。 那些天真懵懂的岁月,在无尽的时光里向她回首,而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一阵暖风拂来,不知何处的风铎,嗡声轻鸣。 这轻盈的声韵让秦素立刻回过了神。 她暗自苦笑,收拾起这些无用的情绪,重又在树影间潜行起来。 她并不知道秘会之人约在了何处,只是遵循着前世暗桩的经验,先将后宅所有房间的墙角都听了一遍。 每个房间都是鼻息绵绵,并无说话之声。 秦素飞快地查探完毕,便又转去了二进院子。 夜静如水,些许声息亦能传出很远,而秦素的脚步声却很巧妙地和在了风吹花树的声音中,几乎叫人无法察觉。 转过角门走了没多远,她蓦地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便在秦素的左前方,传来了极为模糊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声地说话,却又像是风起时的低鸣。 秦素屏住呼吸,伏身贴地,缓缓地向着声音的来处靠近。 越是往前走,那声音便越是清晰,而秦素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真有人在说话! 虽听不见具体说了些什么,但那声音乃是一男一女,这却是能够确定的。 秦素直是大喜过望。 她原以为密会之人会选在室内,没想到,他们竟跑到了外头。 心念电转间,秦素很快便想明了其中因由。 既是连仆役的房间里都用了迷香,那下药之人必不会单单漏去哪一处,定是连他/她自己的房间也用了沉香梦醉,如此一来,就算被谁发现熏香或香囊有问题,也疑不到此人身上去。而房间中有了迷药,自是不好密谈了,所以他们才会选在了室外。(未完待续。) 第181章 林间语 秦素一面心下思忖着,一面悄悄往前挪动,尽量不发出声音。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两个人的说话声也越发清晰,其中那个女子的声音,让秦素莫名地觉得熟悉。 这声音……似是在哪里听过。 她凝眉回思,片刻后,轻吸了一口气。 这女子说话之声,竟与那一晚的神秘女子,极为相似! 虽然只听过短且模糊的一小段曲调,然而,那女子声音里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味道,却是深深地留在了秦素的记忆中,难以磨灭。 秦素停住脚步,平定了一下呼吸。 此刻,她与那说话之人离得又近了些,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已是略略可辨,偶尔能听清几个字。 秦素屏息静听了一会,终是确定,那说话的女子,应该便是那个神秘女子。 秦素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暗中查了许久之人,如今近在咫尺,一时间她直是激动难掩。 过了好一会,她方才敛住了心神,在花树间略略抬头,四下打量,这才发现,前头竟是那片海棠林子,说话声便是自林中传出的。 秦素越发放缓了脚步,软底鞋尽量踩在结实的硬地上,以免发出声响。又向前挪动了约二十余步,她便躲在了一方石桌旁的芭蕉树下,不再动弹了。 前方的声音已经能够听得颇清楚,她不敢靠得太近。那神秘女子虽没有武技,却难保那男子不会上两手。秦素现在所处的位置,既能听见那二人说话,亦不会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于她而言是最为安全的。 此时说话的,是那个男子。 “……你现下跟我说这些,我也无法,我只能先将这本账拿去替了原来的,还有多出来的那些银,我也会找地方藏起来,至于旁的,我做不到。”那男子似是有些不高兴,语气颇不客气。 听声音此人似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或者更大一些,说话的中气很足,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显得有些冲。 那女子便“格”地笑了一声,懒懒地道:“那你待如何?我这也是接令而行,你莫要告诉我你要抗命。不过,若你真有这个胆子,我倒也佩服你。只可惜你只有胆子在这儿跟我叫唤,却没胆子去见我上头的那位。” 她的声音带着一段天然的懒散,慢悠悠地,语声既不甜、也不脆,乍然听去,倒有些像少年人的声音,介于低沉与轻柔之间,殊为怪异。 此时,便听那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本来就难做到!”那男子似是有些气急败坏,偏偏声音还不敢放得太高,于是,那刻意压低的语声里,便越发有了一种狠劲:“你说得倒容易,挖坑是一铲子两铲子的事么?万一不小心塌了窑,那是要出人命的,到时候惊动了官署,又该如何收场?” “我管你死不死人!”那神秘女子竟是丝毫不惧,语气既凉又阴:“上头让我传话,我便传了。为了与你见这一面,我这儿可是下了血本,行不行你都得照办。” 那男子似是有些瑟缩,又像是非常生气,半天没说话,夜色中传来了他极为粗重的喘气声,过了好一会,林中陡然传来重重地“咚”地一声,似是有人用力捶了什么或是踢了什么一下。 那女子又是“格”地一笑,旋即便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听着像是衣物的摩擦之声。 “喏,这个给你。”那女子懒洋洋地说道,语气里含了些许不耐烦。 “这是……”那男子迟疑地说了两个字,便又不再说话了,树林里传来一阵纸张或布帛摩擦的声音,旋即他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图纸!你怎么会有图纸!”他说话的声音里含着极大的惊喜,又像是质问那女子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此声一出,秦素便蹙了蹙眉。 这一次她听得十分真切,这男子的口音,不大像是南方人,倒有几分大都腔调。 “嘘——”,树林里传来了那女子的声音,带了几分斥责地道:“你作死啊,这么大声音,不怕被人听见?” 那男子像是在翻看着所谓的图纸,窸窣之声不绝,而他口中亦不时发出惊叹声,过了一会方道:“怕什么,上头的人出手总是不会错的,沉香梦醉又不是什么下三滥的毒药。”语气极为笃定,似是对这女子很有信心。 秦素瞬间心头大震,几乎连呼吸都停住了。 这个男子,居然连沉香梦醉都知道,到底是什么来路? 电光石火间,她猛然想起了那诡异的一夜。 那神秘女子进出东萱阁时,弄出的声音颇大,秦素当时便知,对方的手上也有迷药。可是,此时此地听那男子说起沉香梦醉,她忽然便想起了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素爱熏香,房中的香炉至少不下十余只,每日皆会依香料而定香炉,秦素曾听阿栗说过,什么玉真香当配莲花惠铜炉、波津香应配云纹乳石炉等等。 这神秘女子,莫非能够接触到吴老夫人的香炉,甚至便是管着吴老夫人的熏香的,便将这迷药的名称告诉了这男子? 秦素凝眉沉思,好在此时树林里亦无人说话,过了一会,那女子忽然便叹了口气。 “怎么了?”那男子立时问道。 他似是心情颇好,方才的怒气早已不见,此时的语气便多了几分讨好:“难道你在府里的日子不好过?还是你相好的对你不够好?” “胡说!”那女子啐了一口,低声笑骂:“少给老娘满嘴放屁。我的日子好得很,我相好的待我好不好,干你何事?” 她的言语粗俗而大胆,那男子却像是觉得有趣,调笑地道:“啧啧,瞧你这醋劲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值得你这样?你相好的不过是空想想罢了,有你这身皮肉勾着,他再怎么也舍不下的。” 他这番话语涉情事,渐渐低微了下去,那女子忽然“呀”地轻唤了一声,复又格格低笑:“你说话便说话,动手做什么?”一面说着话,一面那话语中便有了几分水意,喘息也急促了几分。 那男子便又笑了几声,却是不说话,树林里一阵衣物响动,又有咂舌声与压抑的女子呻唤声,渐渐不堪入耳起来。(未完待续。) 第182章 春意浓 秦素震惊地呆立当场。 这两个人也未免太大胆了些,就在这野地里幕天席地,就这么动作起来了? 她不由咋舌。 这可算是有恃无恐,仗着沉香梦醉药力强悍,这二人居然行下此事。可恨的是,这时候秦素还不能走,只得听着。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 真是夜路走多终遇鬼,谁能想到今晚竟遇上了妖精打架,她真是活活地倒了大霉。 无奈地轻吁了一口气,耳中却不得不听着那林中的各种声音,一时间,秦素只觉无比乏味。 比起宫里那三百六十样花活儿,这对狗男女弄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平常了些。 秦素几乎想要打个哈欠,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沉香梦醉她多少还是吸了一些,此时想是药性上涌,困意便来了,好在并不算太强烈,还能忍得住。 秦素张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错过那林中男女的只言片语。 林子里却始终只闻动作,不见人声,倒叫秦素听得几乎反胃。 好在这对野鸳鸯还算识大体,倒也不至于真的就大弄起来,也不过就小半炷香的样子,那林子里便又响起了说话声,这一次却是那女子先开了口。 “好啦,你现下可满意了?”又涩又嗲的声线,带着云雨过后的娇软柔媚,听在耳中颇是魅惑。 那男子却没说话,林中又是一阵响动,间或一两声喘息呻唤,似是那男子仍在抚弄那女子,好一会后,那男子方喘着粗气道:“这身又白又嫩的掐水肉,任谁也不会一回尽兴。”语罢又调笑:“待下次时间宽裕,再叫你见识我的厉害。” 那女子娇声唤了几声,接下来两个人便都没说话,秦素猜测,这对野鸳鸯应该是在整理衣裳。 安静地等了一会后,秦素方等来了那男子的说话声,却是终于转回了正事:“有了这张图,我心里就有了底了。”语罢,他又低声笑骂:“你这小骚货,方才怎么不早些拿出来,莫不是成心要气我?” 那女子便娇笑了起来,媚声道:“对呀,我就喜欢气你,你一生气,力气就特别地大,疼人得紧。”说着她便又低声地格格笑了起来。 秦素挑了挑眉。 这女子言谈极是粗俗低贱,可却像是有一种特别的媚态,只听声音便可知,对于某些有特殊喜好的男人来说,她应该极有吸引力。 那女子说了这话,成心便存了勾引之意,那男子自不会不懂,于是,林子里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响动之声。 秦素忍耐地闭了闭眼。 若在隐堂,这两人早就该死一百回了。 又是小半炷香过后,那男子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我要走了,可有旁的事情交代?”他说话间喘息声粗浊,带着餮足后的余韵。 那女子娇喘了一回,方低语道:“快走吧,再迟了,终要累得老娘被上头责骂。” 那男子窸窸窣窣地似在收拾衣物,一面低声调笑:“你累什么,我才叫累。”语毕停了停,又轻佻地道:“放心罢,壶关那里的药虽不比沉香梦醉,却也不差多少,便是今晚与你快活一整夜,我也赶得及。” 那女子啐了一口,复又“格格”笑起来,却是不再说话,随后又是一阵衣物摩擦之声,再接下来,便是杂沓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听声音,却正是往秦素的这个方向而来。 秦素立刻伏低身形,将自己完全隐在了石桌与花树的阴影下,唯露出一双眼睛,小心观察着。 她方才选定此处藏身,除了为自身安全考虑,亦因此处乃是连接前后两个院子的通道,无论那女子去哪里,都会被她看见。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然行至了海棠林边,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你跟着我作什么?”那女子似是轻嗔,然语气却有些微冷,便如沉着脸说话一般。 那男子立刻低笑道:“送送你而已,放心,我这就走,这就走。”语气里带了几分讨好。 不知何故,这两个才经云雨的男女,此刻倒又不像方才那样笑骂无忌了,而是更像上司与属下一般。那女子显然是上司,而这个男子,不知何故,秦素想起了“面首”这个词。 女子轻哼了一声,语声越发地冷,说道:“你先走。” 就像是在下命令一般。 “是,我这就走。”那男子的声音越发小心讨好,停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道:“那角门……” “自会有人去关。”那女子冷声说道。 秦素眸光微沉。 这女人居然还有帮手! 可是,这好象也不大对。 方才自角门回来,秦素并未发觉那附近有人。虽然她并无武技,但暗桩的经验却极富,有没有人从旁窥视,这一点她还是能够察觉得到的。 她蹙眉想着,蓦地心头一惊。 那个关角门的人,不会便是阿谷吧!? 这一下秦素真是大吃了一惊。 阿谷居然被委以如此重任,难道她见过这个神秘女子的真容? 这念头只在心头浮起瞬间,秦素又垮了脸。 这倒真是愁人了,过一会回去了,她还得想法子将阿谷弄醒,若是角门开了一夜,又会惹人注意。 秦素委实很想搔头。 阿谷真的很麻烦,太麻烦了。 此时,那男子的声音已经不见了,唯有脚步声响了起来,不多时,便渐渐地没了声息,听那脚步声消失的方向,却是往角门那里去了。 海棠林边一片寂静,那女子声息全无,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秦素屏住呼吸,稳稳地隐在原处,身形动也不动。 她早知此女极狡,行事谨慎飘忽,此时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海棠林边才又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渐渐地,一道臃肿的女子身影,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 秦素暗里冷笑。 这女子倒是颇会易装,这回又不知穿了谁的衣裳,扮成了个丰腴的妇人模样,果然行事谨慎。 只是,这样谨慎的性子,方才行事却又无所顾忌,竟与男子野合起来。这两种极致的行径,倒真叫人不知该如何评价才是。 秦素紧紧地盯着那女子的身形。 月华如霜,将整个庭院洗得洁净,在这样的光线下,那神秘女子的容貌,定然能瞧个一清二楚。(未完待续。) 第183章 银光转 秦素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那女子脚步轻快,一路走得无遮无掩,显是对那沉香梦醉的效用极为自信,一面走着,一面竟又轻声哼起小曲儿来。 夜静风凉,她的歌声随风传来,居然颇为清晰。 秦素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这女子哼唱的,仍旧是上回的那支小调,曲韵依稀可辨,歌词却很难听清,似是某地方言。秦素细听了一会,只勉强听出什么“鸭脚黄,岸山青”,完全不知所云。 她一面用心记着曲调与歌词,视线随着那女子的身形而微微移动。 那女子越行越近,渐渐地已能看清她穿着的衣物,再过得一刻,她的脸便完整地呈现在了月光下。 秦素凝目细看,蓦地瞳孔一缩。 轻纱般的月色拢上了那女子的脸,反射出的,却是一片银色的光华。 面具!? 刹时间,一股郁气直冲上来,秦素几欲气结。 这神秘女子的脸上,居然戴了面具! 随着那女子越走越近,秦素也看得越来越清晰。 那女子的脸上银光流转,却是戴了一只极为精致的银面具。那面具十分奇特,并未遮住全脸,而是只掩去了脸的上半部分,眼睛那里是挖空的,露出两个黑洞,下巴与嘴却是不曾遮住。 秦素的手捏成了拳头。 真真可恨。 面具反射了大片月华,银光耀眼,却令这张脸其余的部分越发地黯淡起来,秦素甚至连对方的下巴是尖是圆都无法瞧清。 那一刻,她的心中十分后悔。 她千算万算才找了这个位置藏身,就是想一窥这神秘女子的真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戴了面具。 早知如此,她倒不如守在角门处,安心等那个男人出来看个究竟,何必冒险跑到这里来听壁角,还听了整两场的活春宫?虽然她提前安排了后手,令傅彭帮忙,可是,就算傅彭看到了那人并记下形貌,也无法马上就将消息递给秦素。 就在她思绪起伏的这几息之间,那女子已自她的眼前行过,一路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径往几位夫人所住的小院行去,那臃肿的身影,在月色下渐行渐远。 望着满地空落落的月华,秦素颓然地低下了头。 她浪费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原本这男女二人之中,至少她可以看到其中一人的真面目,如今却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而再往下细想,方才海棠林中两场春宫戏码,那男子情动时所说的话,并无一句涉及对方的容貌,却多是些对其身材与肌肤的赞美。 早在那时她就该知晓,这女子定是遮去了容颜的。可恨她一时只顾着品评,却忘了这言语细节之中的差异,直到如今悔之已晚。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秦素的心底便又有些发冷。 那神秘女子在与人欢好之时,亦不愿摘下面具,行事之诡异,叫人难以预料,亦越发显出其身后之人的能为。 而这对野合男女屡次提及“上头的人”,则更令人寒意遍生。 这一切都在反复印证着秦素的猜测,而秦府内部的疏漏,则更她让心惊。 前世时她从未想过,秦家的覆灭,是里应外合之下的结果,而重活之后,每发现一点线索,都会更加切实地印证一个令人难堪的结论:秦家内里,早非铁板一块。 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直待那女子行得远了些,秦素方又悄步跟上。 这一次倒是未出意料,那女子果然回到了吴老夫人所住的院子。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却见她的动作从容而自在,拾级而上、推门而入、关门阖户,一举一动皆是施施然、坦坦然,那雍肿的身影很快便合拢于门扇内,唯留下满地清寂的月华,与一院微风。 秦素失魂落魄,在原地蹲了许久,直到双足发麻亦未察觉。 此次来上京,吴老夫人带来的使女数量最多,连扫地的阿花也跟了来,几乎与在东萱阁时无异。想要在这样多的使女中,仅凭着声音便筛拣出那个神秘的女子,实在困难。 她总不好跑去祖母的院子里,挨个儿与那些使女们说话吧?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对于那个神秘的女子,秦素所知,仍旧不多。 不过,总算听清了对方的声音,这也算是一点收获吧。 秦素如此安慰自己道,一面终是起了身,迅速而无声地循路返回。 一盏后茶,当阿谷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跨出清芷楼的角门后,秦素终于松了口气,轻轻关上窗户,回到榻上,将飞燕香囊重新挂在了帐中。 她背上的冷汗,至今未干。 今晚之事,可谓她重生后经历最险的一次,而此次冒险所得的消息,更令她如坠入冰谷,从里到外皆是寒凉。 今夜那男子一会说“挖坑”,一会又说“塌窑”,秦素可以肯定,他说的一定便是藏兵器之事。前世中元十五年,壶关窑搜出了暗藏的兵器,置秦家于死地,原来,这是中元十三年就提前布下的一个局。 他们秦家何德何能,竟被人这样算计,处处设下陷阱,目的何在? 一个没落的士族,当年被天灾所累,甚至活不下几口人,如今也不过有些钱财罢了,为何竟被人这样惦念不忘,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秦家究竟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对手,竟至连妇孺也不放过? 秦素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帐顶悬下的香囊出神。 要不要将此事禀告太夫人? 她的心里划过了这个念头。 有周妪帮忙,面见太夫人陈清此事,应该不难。可问题是,太夫人会不会信? 一个生在乡野的庶女,突然说秦家将有大难,秦府被人下药,壶关窑有大问题,谁会信? 瓷窑与砖窑乃是秦家最重要的产业,若无笃定的实证,她就算说破了嘴,也只能让太夫人略略起疑罢了,说不得还要被人怀疑是受了蛊惑,意图搅乱秦家和睦,太夫人没准还会将她关起来。 此外,若是打草惊蛇,也难保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人,不另起他意。 秦素摇了摇头。 她冒不起这个险。 不管秦家有多大的危机,也比不过自身的安危来得重要。(未完待续。) 第184章 揽秀园 轻吁了一口气,秦素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 麻布中衣之下,那枚她贴身戴了数月的檀香印,在她的掌心和着心跳缓缓起伏。 秦素面上神情渐冷。 比起她自己的命,秦家种种也并有没那么重要,不是么?这个局能破则破,若实在无解,她也只能另拣他途。 虽然,那条路也同样遍布荆棘,甚至可能带来更可怕的结果,可只要能活下去,她便不惧艰险。 好好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这是她重生的意义所在,任何人、任何事,皆不得更改。 秦素慢慢地将那印章隔衣握紧,便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心。 从始至终,她只有她自己。而她想要守住的,也只是她自己而已。 她的神情淡了下来,眸光渐渐虚浮。 月斜窗棂,滤过重重布帐,香囊上暗绣的银线,在浅白的月华下间或闪动,若星辰点点,那香囊中沉香梦醉的温润气息,与龙楼香的浅淡香气相合相携,一呼一吸间,满是沁人的味道。 秦素知道,再过一会,她便将沉沉睡去,如同这清芷楼中的人们,如同这整个别院中绝大多数的秦家诸人一般,沉缅于这奢华而又低迷的香气里,于睡梦中甜美地呼吸。 她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这多像是一个最精辟的讽刺。 秦家如今的情势,便如同身处悬崖,向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可却偏偏被表面的繁华所惑,端着士族的架子,提着士族的风度,全不知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真真可怜、可叹、可笑。 秦素再度弯起了唇角。 睡意渐渐袭来,似甜蜜而温情的呼唤,引着她坠入那以美梦堆砌的虚无之境。 她听见了自己的冷笑声。 在这温暖而孤寂的夜里,这笑声是如此淡漠,又是如此微不可闻,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沉渊,激不起半点回音…… **************************** 北地的春时,不似南方清润柔软,而是阔水长天、东风席卷,比之南方格外地有一番气势,便连那落英亦是漫天挥洒,杀气腾腾地华丽着,叫人既欢喜,又心惊。 白马云峰看此花,牵风扯絮绕天涯。 若论这北地繁华之处、馥丽之所,首推自是风华绝代的陈国都城大都,而紧随其后的,便是这座与大都相距千里的上京城了。 白马寺便位于上京城外五里处,自甘泉峰下一路蜿蜒而上,正殿便在半山腰,寺中有桃花千树。每逢春时,那甘泉峰自下而上,便如一大片粉色云霞流泻翻卷,又像是天工巧手费力织补,织出了这一幅绚烂的粉色云锦。 此时方至三月下旬,桃花开得正盛,草木初吐新绿,远远看去,那甘泉峰半山含烟凝碧,半山珠云粉影,如斯妙景,实是美不胜收。 只是,这般旖旎的风景,秦家的马车行过时,却也未曾有片刻稍停。 “这人一多,是非便要多。”太夫人将视线自远处的那一片粉云处收回,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缓缓地说道。 周妪在旁应了个是,缓声道:“正是此话。出门在外,终不比在自己家中方便。”一面说着,一面便示意一旁的小鬟,拿了软布裹手,替太夫人捶起腿来。 太夫人便微叹了一口气:“是啊,北地多大族、多冠族,人烟稠密,与之相比,我们那里倒成了南边儿了,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在青州瞧着那建宁来的霍家一样……” 她蓦然停住了话头,没再继续往下说,良久后,方又缓缓地道:“好在孩子们终究还小,又守着孝,却是不好多出门的。” 如此一来,便也免了去外头看别人的脸色,而他们秦家的没落,亦不会在这鲜明的对比中,清晰得叫人难堪起来。 她辞中未尽之意,周妪自是听得明白,却也不好接话,只微微垂首,细心地替她捶着腿。 车厢中沉默了下来,隐约之间,似听见后面的车子里传来了笑声,那声音既像是秦家的女郎说笑,又像是路过车辆里传过来的。 太夫人怅怅地看着窗外。 那甘泉峰的半山粉霞,气度宏阔、挥洒自如,分明是艳极丽极,却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飞扬跋扈,让人想起这北地的诸多冠族,压在那些小士族的头顶,没来由地叫人觉出自己的渺小,进而自惭形秽。 太夫人将视线自窗前挪开,又叹了一口气。 秦彦雅与秦彦婉,一个已经及笄,一个即将及笄,却因了孝期之故,不好就此议起亲事来,每每想起,太夫人总觉叹惋。 若是秦世章还在,以两女的模样、性情与教养,说一门好亲事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如今的秦家门第尴尬,一时间却叫人很是犯难,不知该寻什么样合适的人家,才能配得起这两个出色的女郎。 在私心里,太夫人是极不愿秦氏嫡出女郎为妾的。 秦氏虽已势微,终究还是百年士族,她不希望这姓氏上积攒了无数代的荣耀,毁在自己的手上。 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会竭力避免此事。 至于那些庶女们,倒可以为门户做些考量。 太夫人轻轻搁下了茶盏,以手抵额,按压了几下。 “夫人倦了,可要我替您按一按?”周妪轻声问道,替太夫人捶腿的动作却是半点未停。 “罢了,你也歇一会罢。”太夫人和声说道,示意周妪停了手,复又倦怠地阖起了眼睛,“我无事,靠一靠再说。” 周妪轻声应诺,吩咐小鬟上前,几个人合力扶着太夫人,让她平躺在了厚厚的软垫上,盖上了锦被,再向一旁的小碳炉里添了几块银丝碳。 太夫人畏寒,北方的春天还是颇冷的,这一路之上,她车中的炉子便没熄过火。 马车摇晃着,时而前行,时而微停,走得不紧不慢,车厢中暖意微蕴,太夫人闭目养着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妪早便凑去窗前,向外看了两眼,便转首轻声道:“到了,夫人,下车罢。” 太夫人嗯了一声,在几人的服侍下起了身,周妪当先下了车,举目四顾。 在马车的正前方,两扇玄漆大门霍然开启,院门之后,花开似锦、草木葳蕤,露出隐约的亭台树影,却是好一派繁华景象。 这里便是秦府在上京购置的宅邸,那门楣上清刚健劲的“揽秀”二字,还是当年秦世章亲笔题下的。(未完待续。) 第185章 林家妇 下得车来,仰首望着那两个大字,秦素的面容淡静无痕,仿若冰雪覆盖的湖泊。 这处宅院不如青州的大,却也是三路三进的大宅子了,在寸土寸金的上京城中,已经算是颇具规模。 当年秦世章买下此宅时,正值初任郎中令。彼时的他,想必是意气风发、满怀壮志的,故那门楣上的字都透着股子张狂劲儿,似是这天下事都难不倒他,全不似他后来在青州宅邸里的题字,锋芒内敛、暮气渐生。 秦素微微眯了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男子模样。 她实在已经记不起秦世章的长相了,只隐约记得,他的身量仿佛是修长高挑的,面容也是颇为俊美的,至于那五官样貌细处如何,她努力了半天,仍旧是一片模糊。 “六妹妹可是累了?脸色不大好看。”一旁传来突兀的说话声,语气中含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秦素转眸看去,却见身旁站着一个人,一身斩衰洁净不染,温文而润、俊雅而明,却是三兄秦彦柏。 “三兄好。”秦素屈身行礼,复又露出一个浅笑:“我不是很累,就是坐车坐久了,腿麻。”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作势活动手脚,面上的笑容纯稚无害。 秦彦柏笑了笑,神态极是温和:“你们女孩子便是娇弱些,这一路也是辛苦了,连我都觉疲累。一会回了屋便好生歇息,勿要贪玩。” 他说话的声音不似秦彦昭清朗,却是温润低沉的,像是上好的玉石跌落水中,微微地泛着涟漪。 秦素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歉然地道:“嗳呀,二姊在那边叫我了,三兄恕我无礼,我先去了。” 秦彦柏顺着她的视线回身看去,果见秦彦婉在向这里招手,见他看了过来,便含笑向他点了点头。 他回以一笑,转首对秦素道:“嗯,你快去罢,我也要过去了。” 秦素不再说话,屈身向他行了个礼,便去寻秦彦婉了。 秦彦柏目注前方,眼角的余光却拢在秦素的背影上,看了一会,便又转开了视线,看向了另一头的钟氏。 钟氏正扶着高老夫人下车,并未注意到这里。 秦彦柏左侧的唇角动了动,似是在笑,却又像是下意识的动作,随后他便拂袖掸了掸衣襟,缓步走向了钟氏那群人。 从始至终,他的眼神始终不与胞妹秦彦梨接触,就像是不知此人存在一般。 秦素远远地看着他们,唇角微弯。 欲盖弥彰。 这兄妹二人明显有所图谋,秦彦柏方才凑过来说的那番话,用意极为明显。 西院这对庶出的兄妹,有八成可能,便是秦家内乱的一处祸根。 秦素委实很想仰天长叹。 秦家都快灭了,这两兄妹倒真有闲情逸致,在宅子里弄这些勾当,真是自寻死路。 她转开视线,瞄向自己身边某个纤秀的身影,复又垂下了头,跟在秦彦婉身旁站好。 在秦彦柏的安排下,这纤秀的身影必定会有所动作,而此人行动的时机,秦素也基本能够推断得出。 无他,那个时机,乃是秦素自己送过去的,对方很被动,只能依着她的动作而做出反应。 秦素心底里舒了一口气。 到了上京,她连呼吸都觉得自在了好些。 林氏此时也下了车,正一脸冷肃地盯着那几个庶出子女,秦素感觉到,在她身旁的秦彦柔明显瑟缩了一下。 秦素将身形掩在秦彦贞的后头,仍是悄悄打量着秦彦柏兄妹。 说起来,这一路车马劳顿,倒是将这对兄妹给养好了。 秦素还记得,初离青州时,这兄妹二人皆是面色灰黄、一脸病容,可见在西院的日子不好过。 好在出门在外,钟氏到底还要顾着面子,自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儿苛待庶子庶女。她的手底下微一放松,这对兄妹的气色便一天好过一天,如今近一个月下来,倒将养得这样有精神了,人还没安顿下来,便先来秦素这里探底。 秦素垂首看着脚上的麻履。 阳中客栈那晚,秦家的这几位郎君,无论长幼,皆有一、两件贴身物件,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记得,她从秦彦柏那里拿来的,是一枚扇坠和一条贴身锦带。 孝中虽不好著锦佩玉,但此二物皆称得上贵重,故便被当作细软带了出来,秦素翻衣箱的时候,便顺手捞在了身上。 却不知,董凉向吏长报上失物名称时,秦彦柏有没有将这两样东西上报? 就算报了也没什么。 此类贴身私物,通常总是与男女私情有关。而一旦牵涉到男女之事,便时常会叫人百口莫辩。 似秦彦柏这般的“温润君子”,人前的形象一旦损了,修补起来可不容易。 “都去见见你们的舅母去。”林氏的语声响了起来。 秦素抬头看去,却见她一脸的疲倦与不耐,却又竭力压抑着,面上的笑容十分僵硬。 刘氏与钟景仁是一路自壶关陪着过来的,此时正在与太夫人说话,而在太夫人的身旁还站着两个中年妇人,一个圆脸淡眉,一个尖颌细眼,俱是一身的锦罗衣裙,却是林氏的两个嫂嫂,亦即是她口中所说的秦素的舅母。 秦素认出,圆脸的那个是大舅母何氏,尖下颌的则是二舅母金氏。 此时,她二人似正在说着什么笑话,引得太夫人笑了起来,几位夫人亦跟着陪笑,看上去相处得颇为融洽。 林氏的视线投入彼处,光洁的额头上,便现出了几道深深的纹路,神情越发地阴郁,带着东院诸人走了过去。 “哟,小姑来了,这一路可辛苦了……”何氏此时笑着迎了上来,亲热地挽了林氏的手,态度殷勤。 金氏亦笑吟吟地向林氏道:“小姑气色不错哪。”说着又看向她手里牵着的秦彦恭,笑得一脸春风:“哎呀,这是六郎吧,生得真真白净聪明……” 她不住口地夸着秦彦恭,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乱转,从秦彦婉开始,挨个儿将秦府的女郎们打量了个遍,轮到秦素时,她微微一怔,旋即眸中便露出了明显的鄙夷。 秦素淡然扫过,权全不知。(未完待续。) 第186章 幽翠阁 见礼总是热闹的,秦府众人皆挤在仪门前,认亲的认亲,叙旧的叙旧,好生喧嚣。 好容易众人寒暄已毕,便由钟景仁与刘氏分两头领路,郎君皆去了前头书房说话,女眷则进了揽胜园——亦即秦府内院,于太夫人所居的正院许闲堂中坐着叙话。 此处宅院原先便是交由钟景仁夫妇看着的,那刘氏是个精明人物,知道太夫人等皆是疲累,且那何氏与金氏二人亦很上不得台面,因此今日便没安排接风宴,只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房歇息 这一路皆坐在马车上,秦素到现在尚觉两股酸麻,更何况几位年长的夫人?故刘氏的这个安排,众人皆极为满意,太夫人还特意叫免了五日定省,让大家先缓一缓再说。 秦素被安置在了东院的幽翠阁,与前世一般无二。 幽翠阁虽有个极美的名称,却地处东院最偏僻的角落,离吴老夫人居住的丰乐楼最远,每日定省都要比别人多花些时间。 秦素知道,她从薛允衡那里借来的势,至此已是消耗殆尽。 薛二郎收下了秦府谢仪,回了几句客气话,随后便再也没了消息,而吴老夫人又因了秦世芳之事,对左家不似往日热心,林氏自是没了顾忌,顺着心意安排这些庶出子女,秦素最是碍她的眼,因此分得的住处亦是最糟的。 好在秦家巨富,即便是最糟糕的住处,亦是花木幽疏、廊檐洁净,比连云田庄强了百倍不止,秦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安顿下来之后,便又是无所事事。 日子平静地滑了过去,绮丽的三月悄然走远,四月的夏风缓缓拂起,幽翠阁墙角的一架忍冬,如今已是叶碧如荫,攀爬了半墙的浓绿。 那浓绿似烟如云,随着暮春渐尽,一路婉转,直绿了秦府整所庭院,便连那高大的外院院墙上,亦有蔷薇攀援而上,天然地便成了一架花障。那荫碧的翠叶浓绿欲滴,一些嫩白的花苞点缀其间,星星点点,宛若沿墙而落的雪沫子也似,墙头上还生了细细的春草,偶尔被风吹了,便弯下了腰,似与那花蕾点头絮语。 一个穿着绛蓝复裙,头戴浅蓝纱罗幂篱的高挑少女,自秦府的大门外匆匆行过,一路微低着头,对沿途春景视而不见。 她走得颇快,穿过秦府所在的花厝街,便又转去了羊坊桥,自西门大街横穿而过,最后来到了惠因坊,她方才放慢了脚步。 这里地处上京城西北处,乃是庶民聚集之地,街巷之间虽是热闹,那闲杂人等却也不少。好在这女子所赁的院子便在街口,几步便到了。 她推门进了院,回身便锁上了门。 这院子取势狭长,前头是个十余步的小天井,也没种什么花草,唯一惹眼的便是那院墙下头的大水缸了,正房则在后面,穿过一道窄小的宝瓶门便是。 女子进院之后,先不急进屋,而是去了水缸旁边,掀开盖子看了看,待见到里头还有半缸水之后,她舒了一口气。 便在此时,院门外忽然便有人唤:“陶先生可在?陶小娘子可在?”一面唤着,那人一面便拍响了院门,那急促的拍门声很有几分不耐烦。 陶文娟才将去搁幂篱的手,停在了半空,一双秀气的蛾眉却蹙了起来。 她往下压了压火气,走到门前开了门,却见外头站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此时正挑着一边高一边低的眉毛,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她:“哟,陶小娘子在家啊,我还当又跟上次一样,叫我在外头站上小半日呢。你是不知,上回我拍了半天的门儿也不见有人出来应一声,我还以为你们跑了呢,倒没想到你们还在,还是陶小娘子出来应门了,啧啧啧,今天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言语刻薄,一双眼睛亦很不安分,骨碌碌地直往院子里看。 陶文娟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窥探的视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便自那荷包里取了一角银来,往那妇人手上一放,一双天然带笑的桃花眼中盛满了冷意,淡声道:“房钱在此,许妪收好,慢走不送。” 口中说话,一手给钱,另一手顺势便合上了房门,关门落锁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半点停顿。 许妪险些被那门板儿撞到了鼻尖,连忙后退了一步,一面摸着鼻子,一面便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道:“呸,真晦气!克母的扫把星,张狂什么!”她口中咒骂着,复又去掂手上的银,感觉分量颇足,便又挑了眉笑。 “这些钱足够我们住到下月底,妪最好点清了。若错了一毫,我可是要寻里长哭去的。”门内传来了一把清清淡淡的声线,说的是冷话,偏语声温婉,娟好动人。 许妪的脸上飞过了一层戾气,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谄媚起来,扬声笑道:“陶小娘子说的什么话,我可不敢错了你的钱,待你被那胡四郎纳了,便是体面的阿姨夫人了,要多少银给不得?陶小娘子可千万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她说话的声音极响,似是生怕街坊四邻听不见一般,说完了便扭着肥肥的胯,一摆一摆地走远了。 陶文娟背靠着门,死死咬住下唇,苍白而秀丽的面容上,满满皆是怒意。 再过得一刻,她像是失了力气,面上怒意渐消,眼角却滑下了两行清泪。 “阿敏回来了?”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咳嗽,旋即便是苍老的声音响起,唤的却是陶文娟的小名儿。 她连忙拭了拭泪,面上换上个欢喜的神情,快步走进了屋中。 正房分了三间,明间待客,她住在西次间,她的父亲则住在东次间。 陶文娟掀开了东次间的门帘,却见陶若晦正欲扶榻而起,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地上,花白的头发颤巍巍地,整个人摇摇欲坠。 “父亲,您怎么起来了?”她疾步上前扶住了他,面上满是担忧:“您病体未愈,还是先静养养再说,房钱我已经给了,父亲勿需挂怀。” 陶若晦只站起来了一会,便觉得头晕目眩,喉咙刺痒,又大咳了几声,便再也支撑不住,只得在女儿的搀扶下挨着隐囊靠坐于榻边,喝了半盏水,那喘气之声方才渐平,面色也好了一些。 方才许妪那番话,他也听到了。可恨他病重缠身,根本无力支应门户,累得女儿受那个无赖胡天胡四郎的攀扯,只要一想起此事,便觉得心底揪痛。(未完待续。) 第187章 询玉佩(檀香沉木和氏璧加更)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谢绝了那薛二郎,可怜了我儿……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陶若晦的话,他拿了布巾掩住了口,眸中划过了浓重的哀凉。 当初若非他心存傲气,不愿依附于他人,又如何会借寓于这上京城中,致令女儿被人言行侮辱?若是那时他松一松口,想必此刻他与女儿已经在大都的薛府安顿了下来,每日衣食无忧,过得安妥。 那可是廪丘薛氏啊,乃是陈国最顶尖的冠族,若他陶若晦乃是薛府的夫子,胡四郎那小人便有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欺到他头上来。 陶若晦越想越是急恨,深悔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一时间急怒交加,咳得便越发厉害起来,端着水盏的手抖个不停,好半天也喝不进口里。 陶文娟忙上前替他顺气,又扶稳了水盏,服侍着他喝了水,一面便柔声劝慰:“父亲素来洒脱,何来如此自哀之语?女儿并不觉得苦。母亲若在天有知,见父亲如此难过,她心里也会不舒服的。” 说到母亲,她的眼圈终是红了,却还是忍住了满腔悲意,转身去一旁的小泥炉边看药。 母亲两年前病故,只剩下她与父亲相依为命,老家最近遭了天灾,日子难熬,父亲便带了她来上京寻亲,不想那位族叔却搬去了青州,寻亲未着,而父亲又忽然得了重病,只得在此处赁院借居,这一住,便住了三个月。 他们的盘费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捉襟见肘。今天她便是去了当铺,将母亲留下的那枚玉佩当了,总算手中有了些银。 “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医说了,只要天气暖了,父亲的病便能好,您且安心养着,莫要着急生气。”陶文娟轻言细语地说着,一面揭了瓦罐的盖子看药,复又笑道:“还好我回来得早,这药还没好,我还担心熬糊了呢。” 她转首去看陶若晦,青春秀丽的面庞上眸光若水、唇角含笑,越发有种明媚的美丽,哪里像是寒族女郎,说是士女亦是有人信的。 陶若晦看着爱女,这几个月日夜操劳,女儿的两只手已经不复往日的白嫩,指节上留下的冻疮痕迹宛然。 他心疼不已,却也知道,凭他如今的身体,就算想要替别人抄书都难,只能养好了病才罢。 不一时药便熬好,陶若晦喝了药便睡了。 那药里有安神的成分,通常会让他安睡上一、两个时辰。 见他终是睡得安稳,陶文娟舒了一口气,简单地用了些干粮,正待将昨日未绣完的巾子绣好,以便换取些度日之资,忽听那院门被人“嘭嘭”地拍得山响,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快开门!快开门!我们是来拿赃物的!” 她吃了一惊,搁下绣活来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去,却见门外竟是胡天。 他带着几个仆役打头,后面跟着里正并坊中几位老人,尽皆站在他们家门口。 陶文娟心头一沉。 思忖了片刻,她并未开门,而是朗声问道:“请问里正与各位耄老,到底出了何事?为何与胡郎君同来我家?莫非这上京城中还真有人要强取豪夺?王法何在?天理何在?诸位这般欺我一介弱女,便不怕天谴么?” 虽是女子,然她的辞锋却极利,那里正与其余几人面色尴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胡天却是得意洋洋地将手中团扇一拍,故作斯文地道:“小娘子此言差矣。这几位是来作见证的,有人亲眼见你今天去了当铺,将我家的祖传玉佩当了一两银。如今我怀疑你偷盗财物,要在你院子里搜一搜。” “胡言乱语!”陶文娟气得浑身发抖,一双美眸里生生挣出了血丝:“那玉佩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何来你家祖传一说?胡郎君乃堂堂七尺男儿,行事却如此卑鄙无耻,你心中难道便不羞愧么?” 她的声音本就和婉,即便是发怒,听在耳中亦是温柔动人。 胡天的身子已然酥了半边,再一想那门后之人秀丽白皙的容颜、窈窕动人身段儿,他那魂儿都快飞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陶小娘子莫要生气嘛。”他颠着轻得没几两重的骨头,绿豆小眼眯成了缝,一脸和气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最是注重名声,我也不想冤枉了你。你先打开门,让我的人在你院子里搜一搜,若是果然我弄错了,那块玉佩我也就当是送给你的了。” “闭嘴!”陶文娟怒喝道,一面却是极力抑住满心怒火,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 自己父女二人毕竟不是本地人,这胡天却是惠因坊的一霸,那些街坊们未必真的愿意帮自家的忙,而若是让胡天进了门,以此人之卑鄙,现栽赃的事情他都是能做出来的,这个门,不能让他进! 陶文娟紧紧地蹙着眉头,忽地福至心灵,一个念头飞上了心间。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放缓了语气,隔门语道:“胡郎君,既是你一口咬定那玉佩是你家祖传的,那好,我这里便请里正做个见证,请你现在就写下那玉佩的颜色、花纹、大小与重量,交予里正,我将当票递出去,请里正核对,看看两者是否一样,如此也能证我清白。” 陶文娟越说心中便越是安稳。 方才一时情急,她却忘了这件事。那枚玉佩她一直珍藏着,从未示于人前,此刻她只要证明那玉佩是自己家的,胡天的谎言便可不攻自破了。 闻听此言,那胡天未曾说话,里正却当先点头道:“这主意好。”说着他便转向胡天,有些为难地道:“胡郎君,你空口白话地说陶小娘子偷盗,又将我等拉到这里,总要给个实在的凭据才好,若不然,我们也不好这样就冤枉了人去。” 说实话,这陶家父女为人如何,街坊四邻无人不晓。这家人虽不大爱与人说话,但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最是端正有礼,这家的女郎更是懂事孝顺,若说她偷盗,别人不说,里正自己头一个便不相信。 无奈这胡天家中很是有钱,又有个士族的底子撑着,虽是那种最提不上筷子的小族,却远非他们这些庶民惹得起的,胡天一口咬定陶家女郎偷盗,他这个里正也不能不理。(未完待续。) 第188章 天雷落 见里正帮着自己说话,陶文娟心中又安稳了一些,便当先说道:“我先将当票交予里正罢,胡郎君,也请你速速写来。”说着便自袖中取出当票,自门缝里递了出去。 那里正接了当票在手,便向胡天道:“胡郎君,当票我已经拿到了,郎君也请写吧。” 胡天神色不变,抬手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里正,一面便得意洋洋地道:“我自不会平白污了小娘子的名声,早就写好了那玉佩的款式花样,请里正验看罢。”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陶文娟见了,心中倒有些七上八下地起来。 只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只能将视线凝在那里正的身上,紧紧地盯着他看。 却见里正将当票与那张纸同时打开,又找了个识字的街坊帮着一起看,却是越看脸色越白。 陶文娟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难道说,那胡天写的,居然与当票如出一辙? 可是,那块玉佩她真的从来没拿出来过,胡天是怎么知道的? 她心下惊疑不定,此时那里正却是抬起了头,将当票与那张纸一同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叹了一声道:“小娘子自己看罢。” 陶文娟接过两张薄纸,只看了一眼,脸色刷地便白了。 胡天所写的内容,居然与当票一般无二。 那枚她从未示人的玉佩,胡天竟然将一应特征说得无一丝差错。 这怎么可能?! 此时,门外蓦地传来了胡天轻浮的笑声:“陶小娘子,你现在可看好了?如今可以让我的人进院搜一搜了罢?我家中失掉的财物可不少呢,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小娘子还是让我搜搜的好,若是没搜到,也不耽误我去报官不是?” 他得意的语声方一落下,几个仆役便在他的示意下用力地拍起了门,一面大声威胁道:“快点开门,再不开就砸了!” “小娘子偷都偷了,还装什么清白?莫非是要找地方把赃物藏起来?还是想要偷跑?” 陶文娟面色惨白,听着门外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叫喊声,全身颤抖不已。 砸门声越来越大,喧嚣声也越来越响,半条街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说话声也越来越嘈杂不堪。 她咬住嘴唇,竭力按下满心的慌乱,上前拨开了门栓。 “呼啦啦”,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陶文娟方一开门,几个胡府仆役便当先挤了进来,随后是里正等人,胡天却非常有礼地站在门边,摇着团扇,笑得一脸春风,还对围在身后的人道:“都散了吧,莫要在这里围着了,小娘子面皮薄得很,脸都红了。” 他色迷迷地笑着,那绿豆大的眼睛里像是生出了好几只手,十分露骨地紧锁在陶文娟的身上。 陶文娟并没去管他的眼神。 她的眼睛正盯在一个仆役的身上。 那个仆役走到水缸边,手里拿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小铁铲,飞快地将地面挖出了一个小坑。随后他便大声地叫了起来:“在这里,在这里,里正快来看,这里埋着许多财物。” 这声音如同一个炸雷,响起在陶文娟的耳边。 她只觉眼前发黑,张开了口,一个字还没说出来,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在意识出离身体的那个瞬间,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着什么“微之曰”。 微之曰? 她模糊的意识只来得及记起,那似乎是一家叫做垣楼的茶馆贴在门口的术数赠言,便彻底地陷入了漩涡之中…… ************************************* “胡家落雷之事,你们可听说了没有?”四月初的清晨,微风掠过窗扇,捎来淡淡的花草气息,亦将隐约的说话声拂进房间。 秦素在榻上睁着双眸,弯了唇角,捕捉着风里断续的话音。 “……我也听说啦,那家的郎君像是叫胡天,他冤枉一个小娘子偷他的东西……”一个细嫩的声音说道,秦素脑海中现出一张俏丽的小脸,似是管着幽翠阁茶炉子的小鬟。 “对呀对呀,我也听说了呢。”另一个声音又道,却是个中年仆妇在说话,声音比之前的小鬟大了些,听在耳中也越发清晰:“听说那小娘子很是美貌,那个胡郎君看中了,便想了这么个缺德的法子,想要赚了那娘子回去,谁想垣楼的告示却写得明白,胡天是买通了当铺的伙计,这才冤枉那小娘子偷了他的玉。从那小娘子家里搜出来的财物,也是胡郎君的仆役头天夜里偷偷埋进去的。” 秦素的唇角弯成了月牙,在榻上翻了个身。 “女郎醒了么?”布帐外头传来阿葵的声音。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推开麻被坐了起来。 阿葵将帐子挂起了半边,笑着问:“女郎睡得可好?” 秦素点了点头,眸子扫过低垂的门帘,不经意地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我似是听见锦绣在说话。” 阿葵挂起了另一边的帐子,复又跪在榻边替秦素穿履,一面便道:“像是有个什么人的家里,被落雷给击中了,说是烧了好几间屋,那个人是个坏人,罪有应得。” 说话间履已穿好,她又利落地服侍秦素着衣洗梳,动作轻快,也未将外头的梳洗小鬟叫进来。 “如何就只你一人?”秦素一面由得她帮着净面,一面便问道。 阿葵手上动作未停,语声平静地道:“锦绣姊姊今日不当值,小翠和小幽一个去领朝食,一个在外守门。” 她口中的小翠和小幽,乃是来上京后新买的。 广陵战事方歇,谁也不知道局势会怎么变,太夫人便有在上京长住的打算,着林氏买了些仆役,秦素这里也分了两个。 至于跟着来的阿谷等四个小鬟,如今仍旧当着杂役,林氏看来是忘了提她们的等,秦素也乐得装糊涂。 一时梳洗罢了,锦绣这才说够了闲话,进屋给秦素请安,复又拿了角梳替秦素挽发。 秦素便向着镜中的她笑了笑,问:“你们方才说得好生热闹,是外头出了什么新鲜事么?”(未完待续。) 第189章 锦楼会 锦绣正巴不得将这件事情再多讲几遍呢,见秦素问起,她便笑着道:“女郎正问对了人呢,这件事可是有趣,我又听了个全的,可是比那说书人说的书还离奇,前几天有一个姓胡的人家落了天雷,烧坏了三间半屋子,女郎可知此事?” 秦素闻言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还听说那家的郎君冤枉一个小娘子偷东西,却不知详情如何?” 锦绣得意地笑了起来,一面替秦素挽发,一面便将胡天冤枉陶文娟偷盗之事说了,又非常详细地向秦素解释了一番垣楼以及微之曰,复又续道:“……说来也真巧,陶小娘子方一晕倒,便有人将垣楼的告示抄了回来,正正写的便是胡天之事。那告示将胡天冤枉陶小娘子的事情说得个一清二楚,还指明了人证,最后又说,那胡天当年为谋夺家主之位,毒死族兄,还列了人证物证,如今业报已到,某月某日将有天雷落下,烧毁胡家房屋三间半,说是天道公平,在为那个死去的胡家郎君申冤呢。” 她说到这里便卖起了关子,歇住了声音,一脸“快来追问我呀”的表情。 秦素闻音知雅,立刻追问:“那然后呢?” 锦绣一脸得意地笑了起来,续道:“然后啊,便在那告示所说的日子,真真是旱天打雷,而那胡家也真的被天雷劈了,烧掉的房子也恰好是三间半。如今哪,这件事在上京城都传疯了,那个坏心的胡郎君已经被官署捉了去,要查他当年杀人的案子呢。” 她说到这里便啧啧了几声,感慨地道:“这可真是报应。那垣楼的东陵先生,可真是比神仙还厉害呢!” 秦素静静地听着她的话,眸子里含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心底深处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秦氏的族学,有夫子了! 有此一事,陶若晦与薛家,已然失之交臂。 坦白说,秦素并没敢想此事一定能成,因为她不大记得胡天冤枉陶文娟偷盗的准日子,只记得大概是在三月下旬或四月初。 如今听了锦绣的转述,秦素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此刻的她,有一些些的得意。 这可是她从薛家手中抢来的机缘啊! 前世时,救下陶老父女的,其实是薛家的大郎君——薛允衍。 薛允衍当年赴上京公干,于官署中听闻此案,一时引为奇事,便提审了陶文娟,随后便得知,这陶文娟的父亲,便是当年薛允衡于深山中偶遇的那位儒学大师——陶老。 以薛允衍眼光之炬,自是知晓此人绝非池中物,于是,这位铁面郎君干净利落地将胡天治了罪,那一应证据皆是他派人查到的,以薛家之能,这些小事自不在话下。 前世时,这件小案子原本微不足道,谁想胡家却忽然遭了天雷,此事立时轰动了整个上京,于是这件小案子也被人挖了出来,内中详情几乎人尽皆知,否则秦素也不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按下满心的喜悦,她凝眸看着自己镜中的脸。 若非场合不对,她实在很想放声大笑。 霍至坚之事,终于扯平了,薛允衡,或者说是薛家欠了她的,也算是还了一部分。 所谓弟债兄偿,她这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想到此节,秦素禁不住又要弯唇。 那位陶若晦,可是将来名震三国的一代大儒。秦家得此夫子,往后必会越办越好。 当年,陶若晦因感念薛家两次的救命恩,于是便心甘情愿地进薛府做了夫子,颇教出了几个出色的子弟,后更以一篇锦绣文章成名于三国。而陶若晦之女陶文娟,与薛家亦另有一段因缘。 不过,这一世,在秦素的谋划下,局面已然改变。 她提前救下了陶老父女,接下来还会以东陵野老的名义,赠上药方。 如此一来,陶老沉疴便能早日痊愈,前往青州寻找族兄。 此人本就清高自傲,不愿依附大族,如今秦素如他所愿,将青州秦氏的族学拱手奉上。想来,以秦家的门第,陶老应该更加中意,再由秦素于上京调派,陶老成为秦氏族学的夫子,绝不成问题。 秦素只需再将几颗棋子变动一二,则青州秦氏与廪丘薛氏,便会站在一条线上,这是秦素的最终目的。 而此事的前提是,陶文娟与薛氏的那段因缘,需得重新续上。 好在,薛允衍来上京的日子并不远了,前世时,他是在四月中旬左右抵达的。 陶家父女,彼时想必已然离开了上京。 秦素浅笑盈盈,信步踏下了幽翠阁的石阶。 今日的她起得颇早,到达林氏所住的堆锦楼时,天边的曙色才刚刚泛出一层白光。 说起来,许是近来时气不佳,东院的几个女郎相继病倒,请医问药不断,因此,晨定时也就只有秦素与秦彦朴这两个人。 对于这两个庶出子女,林氏向例是能少见便少见的,因此这几日的晨定也很简单,不过是晚辈行礼问安,略坐一会,便可散了。 可是,今天的情形却有些不对。 秦素尚未进院门,远远地便听见那屋中传来了说话声,微有些尖利的妇人声线,像一根细针扎进了人的耳朵:“……那铺子地势并不好,你长兄辛苦操持一年,也没多少进项……” 是大舅母何氏的声音,像是在诉苦,语气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 秦素垂眸看着脚下的青砖地,面无表情。 这两位所谓的舅母,大舅母何氏牙尖嘴利,二舅母金氏小气贪婪,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两人今日一早来访,想是前些时候林氏托忙不见,她们等不及了,于是大清早地上门堵人。 秦素看了身旁的秦彦朴一眼。 秦彦朴正在抽条长个儿,肥肥的面颊瘦了一圈,身量也见长,倒是那绷紧的脸蛋与幼时无异。 此时便有小鬟通传:“五郎君与六娘子到了”。 里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秦素面上带了一丝浅笑,与秦彦朴二人进了正房,果见房中除了林氏,还坐着金氏与何氏。 “五郎退下罢。”还未等两个人行礼,林氏便不耐烦地揉着眉心说道。 秦素一怔,旋即心头微冷。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的今天,便在这堆锦楼中,她领了一通极重的责罚,起因便是金氏与何氏当着秦素的面儿,以言语逼迫林氏去太夫人跟前哭穷要钱,说是要在闹市再开一间铺子。自然,这铺子应该放在林氏名下,再由林氏的两个嫡兄打理。(未完待续。) 第190章 病不支 彼时的林氏,既不好明着得罪两个嫂嫂,却也不敢真去太夫人跟前要钱,于是她便当场砸了个杯子,先是吓住了何、金二人,随后便将事情怪在了秦素头上,说她不懂尊重长辈,不只逼着秦素给两位舅母赔罪,还罚她跪了半日的砖地。 有了秦素做由头,开铺子的事便混了过去,而事后林氏更借口被秦素气得病了,倒在榻上十余日没起来。 这件事不知怎么便传得阖府皆知,最后更是传去了外头,秦六娘不孝粗蛮的名声,几乎传遍了上京的士族。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阿豆的手笔。 为了坏她的名声,阿豆可是从来都很积极的。 秦素垂下眼眸,向着砖地投去了一个冷笑。 当年,这件事最后还是太夫人亲手压了下去。 林氏再讨厌秦素,也不该拿秦府所有女郎的名声开玩笑。太夫人将此事圆过去后,很是生气,便罚林氏抄祖训百遍。而林氏气怒之下,转脸便又罚秦素跪了半日的砖地,太夫人也只作不知。 一个外室女,想来她老人家从不曾放在眼里。 秦素抬起眼眸,一脸的淡然。 她也没将太夫人放在眼里。 更遑论林氏了。 以合乎规范的礼仪向着上座的三人见了礼,那厢秦彦朴已经不明所以地退了下去,秦素则跽坐于榻上,低眉敛目,看上去很是老实。 金氏不耐烦地看了秦素一眼,张口便道:“六娘也退……” “母亲,”秦素蓦地打断了她的话,转首看向林氏,那一脸的孺慕与关心之色,简直是浓得化不开,“阿素听说,母亲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料二姊姊、四姊姊与七妹妹,母亲身子可吃得住?会不会过了病气?阿素看母亲面色不佳,要不要请医来瞧瞧?母亲若是太累了,会引发旧疾晕倒的,母亲可要保重身体才是。” 林氏要装病,那就给她个更合适的理由。过了女儿们的病气、照顾女儿们过于劳累,在在皆是现成的,还能格外体现林氏宽厚温柔、对嫡庶一视同仁的善行。 也只有最愚笨的蠢妇,才会以砸杯子、罚庶女这种不入流的伎俩,去应付另外两个同样愚笨的蠢妇。 真是蠢到一家去了。 秦素心中腹诽不已,面上却挂着又是敬爱、又是关心的表情,切切地望着林氏。 这一刻,她的心中居然有些紧张。 她真怕林氏听不明白。 若林氏这个笨蛋瓜子执意要砸茶盏,那秦素也只好再装一次晕了。 “咳咳,咳咳……” 回答秦素的,是林氏的几声轻咳。 秦素立时心下大定。 她要收回前面骂林氏愚蠢的那些话。 这人还不算蠢到家,脑中总算留了一线清明,真是佛祖保佑。 她一脸关切的表情直是要溢出言表,而望着她的林氏,此时亦在念着佛祖保佑。 她可管不了秦素那些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只知道,这个外室女提醒了她。 她方才正在苦思冥想脱身之法,秦素的这几句话,正好碰在了她的心坎儿上。 真是再没有比这几句话更让她熨帖的了。 又是过了病气,又是过于劳累,又是什么晕倒的旧疾。无论哪个理由皆是现成的,她就算病上一个月也无碍,还能得个好名声。 林氏险些没笑出来。 她一面作势咳嗽,一面便拿了布巾掩去大半张脸,亦将眸中喜色掩了去。 往常只觉得这个外室女讨厌,今日一瞧,也不尽如是。就如此刻,秦素这话说得,几乎是顺着林氏的心意送过来了一架梯子。她就算再笨,此刻若还不能接下这话头,那也枉她在秦府执掌中馈这么些年来。 于是,林氏咳嗽了几声后,紧接着便开始身子乱晃,一副半死不活要晕倒的样子。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是不是头晕?是不是过了病气?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引发了旧疾?”房间里响起了秦素清亮的惊叫声,那语声之响,几乎传遍了整间院子。 秦素一面放声惊叫,一面在心里唾弃着自己。 堂堂一代妖妃,居然沦落到要用如此低俗、如此简单的法子,去应付两个无知蠢妇,她真是无颜见宫中故旧了。 一直侍立在旁的徐嫂子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一面便也知机地叫了起来:“夫人您头晕了么?夫人身上疼不疼?夫人您千万不要昏倒!夫人您千万要坐稳啊!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在她与秦素的双重惊呼声,或者说,是不断地提醒声中,林氏非常适时地两眼朝上一翻,软倒在了椅子上。 顿时,堆锦楼中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惊叫,其中又以秦素与徐嫂子的声音最响,险些没将檐下的那一窝燕子给震掉了。 秦素惊叫过后,便大声地哭了起来,直哭得涕泗滂沱,声震屋宇:“大舅母,二舅母,母亲身子本就虚弱,舅母们方才说了什么话,怎么就引母亲犯了旧疾,还晕倒了?大舅母二舅母,您们不要走,一会儿太祖母派人来问,您们要跟太祖母说清楚。” 事情已经做了一多半,秦素不介意再帮林氏一把,将这两尊佛爷先行请走。 为了自己的膝盖不受委屈,她这也算是竭尽全力、仁至义尽了,林氏这一回若不“病”足一个月,简直就对不起她一代妖妃的戮力表演。 金氏与何氏先是被那一屋子的尖叫震得两耳作响,正待堵住耳朵,忽然便听见了秦素的话。 两个人心头一凛,相视一眼,面上同时浮起了慌乱之色。 她们是来逼林氏去要钱的,可不是来逼她生病的。且不管林氏这病是真是假,那位太夫人她们可不想见。 那可是个老人精,到了她的面前,哪还有她们说话的地步?再者说,若是被太夫人知晓林氏晕倒是在她们逼她要钱之后,往后她们还怎么上门? 秦府的上京别院这么大,又精美又奢华,她们本来还打算着,借了此处的园子请一些夫人们喝茶叙话呢,林氏的两个兄长之前还发了贴子,要借秦府上京城外的田庄行猎,若是两边关系搞得僵了,对他们可没半点好处。(未完待续。) 第191章 赏春茗 飞快地想明其中关窍,何氏那双略有些下三白的眼睛,便立刻涌出了两滴眼泪。她拿巾子牢牢地捂了,哽咽道:“六娘你说什么啊?我可是你嫡亲的舅母,是你阿母亲亲的嫂嫂,我和你二舅母是来探望你母亲的,你母亲现在晕了,你不说请医来瞧,找我们做什么?” 她一面泣诉不休,一面便朝旁边的金氏使眼色。 金氏心头雪亮,亦拿巾子掩面道:“六娘太小,一时情急乱说话,二舅母不怪你。”说着便站起身来,语声十分担忧地道:“你现在且莫哭,舅母们这便去外头请医去,你们先将小姑扶去躺着罢,快些,莫要耽搁了。” 两个人口中说着话,一面便两脚生风地往外走,待得出了屋门,更是走得脚不点地,一面走,那金氏一面还没口子地道:“我们这就去请医,你们且等着。”说着已是语声渐远,两道插金戴银的身影直如闪电一般,飞快地消失在了院门处。 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不是她的事了,她只需做足孝女的样子便成。 金氏与何氏倒也没乱说,还真请了医进府,当然,她们两人却是没出现,只请了个主院的老妪将医带了进来。 林氏本就无病,医只搭了个脉便开了药方,不过是平安药罢了,皆是富贵人家的妇人常吃的。 医走后不久,林氏便“醒”了过来。 此事闹得倒是不小,太夫人也派了周妪过来问。林氏自不敢真将娘家的两个嫂嫂供出来,她还想留些脸面呢,于是便只说是累了,周妪倒也没说什么,安抚了她几句,又留了几样药材,便自去了。 秦素做足了孝女模样,又守在林氏床前坐了一会,方才离开。 彼时已将近午时,暮春的风拂过庭院,堆锦楼里的那一树碧桃,落了好些碎玉似的花瓣儿,在阶上堆积着,细雪一般。 秦素小心地避开花瓣,每一步皆行得轻盈。 “六娘子慢走。”身后传来堆锦楼小鬟恭送的声音,倒是比往常殷勤了好些。 也是,这位外室女今日不知走了什么运,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得林氏半句责怪,简直就是从来没有的事。而更叫人惊讶的是,方才离开之前,林氏竟还破天荒地赏下了一罐茶叶。 虽说那茶叶是往年陈茶,不算什么好东西,可是,终究那也是林氏亲口赏下来的。 对于庶出子女,林氏何曾这样大方过? “女郎笑什么?是不是得了茶叶,心里正开心呢?”锦绣的脸上笑开了花,两只手牢牢捧着那罐破烂陈茶,就像捧着什么珍宝一般,看上去比秦素还要开怀。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并未搭言。 锦绣的眼珠转了转,又道:“女郎,我想起我们院的茶盒还是去年用旧了的,一会我去领个新的来可好?” 这是才看了一场大戏,心中作痒,便想要到各处去讲谈显摆一通了。 秦素忍不住笑了起来,掩唇道:“你啊,这么一会的时间就憋不住了,这又是要满院子里乱飞去,跟个花蝴蝶似的。” 若论秦府传话最强之人,锦绣认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锦绣倒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赤了两腮,搂着茶罐道:“不是的女郎,是真的要领茶盒,是真的有事才去找人的……”她越说语声越低,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罢了罢了,我也不说你了。”秦素笑着摇了摇头,神态间很有几分纵容与亲昵:“我哪次管过你了?你想领什么便去领就是,妪又不在,幽翠阁里一应的人和事,你看着办罢,不必事事问我。” 冯妪不在,幽翠阁中便以锦绣为大,秦素乐得让她出头。只要有锦绣在一日,林氏便会有一日的错觉,以为秦素是被她捏得死死的。 若想在秦府过得安稳,林氏的这种错觉便不能打破。 见秦素如此宽待,锦绣直笑得整张脸都在发光,脆声应道:“是,多谢女郎。”说罢便喜孜孜地将茶罐捧到眼前,欢喜地道:“这罐子是要还回去的,夫人向来很讲究这些。一会我去挑个漂亮的茶盒回来,再将罐子还回堆锦楼,女郎放心便是。” 林氏对公中钱物一向大方,而一旦涉及她手里的体己,这些庶出子女们可就半点也落不着了,故此锦绣才这样说。 这个茶罐乃是透青瓷,不算上好的物件,却也精致小巧,林氏肯定不会白白地给了秦素,锦绣对她极为了解,倒也能免了秦素犯错。 “你看着行事便是,母亲那里,多亏你常帮我说话。”秦素送上了一句真心诚意的恭维。 锦绣这下子可是笑开了花,那双灵活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不住口地道:“女郎放心,夫人那里有我在呢,我自是会帮着女郎的。”说着便又盘算起茶盒的花样和款式,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秦素乐得她自说自话,也不去打断她,只徐步前行。 曲廊之外绿树繁花,在温暖的阳光下随风轻动。 秦素侧首望去,一双眸子清亮如水。 陶老之事,此时应该解决了,就算陶老推迟行程,只要能够拖住薛允衍,不令他接触到陶老,事情也便成了。 自然,秦素不会一直拖着这位铁面郎君的。 待事情成了,她会再送件大礼予他,将他引去汉安县,引去青州。到了那里,被她强行扯乱的几条线,应该便会回归原位了。 秦素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今日真是诸事顺遂,林氏这一“病”,至少要养上一个月才可能好,不待她“病愈”,秦素只怕也要离开这四四方方的笼子了。 她仰首看着头顶的绿树,那繁茂的枝叶翠绿如碧玉,在风里轻轻摇摆。 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拖住薛允衍的办法,她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办法,却是最能叫这位铁面郎君心动的,也是他一心所求的。 谁叫她碰巧又知道了一件事,而这件事,便是薛允衍此次来上京真正的目的。 前世时,这位薛大郎穷尽心智,却终因棋差半步无功而返,而这一世,浸淫隐堂八年、熟悉陈国诸族的秦素,却会叫这件前世不曾完成之事,在这位薛大郎的手中完成。 她望向那翠叶间露出的碧蓝天空,清亮的眸子里划过了一抹明亮,似初升的星子,于春风中光华璀璨……(未完待续。) 第192章 琥珀凝 暮色四合,东风似一柄温柔的薄刃,裁开渐浓的暮色,裁出了一脉夜色温柔,将星星点点的灯火洒向街头巷陌。 天色虽已渐晚了,东来福大街上却仍是人流如织,许多人聚在一间不起眼的茶馆门前,对着那门外贴着的一张纸,指指点点。 “啧,我就说那个什么胡天长得贼眉鼠眼,你们瞧瞧,这不是遭天打雷劈了不是?”人群之中,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啧啧说道,一副先见之明的模样。 他的话立时引起了众人的好奇,便有人问:“这位老兄认得这个胡天,莫不是邻居?” 又有人问:“胡家很有钱么?那头开的绸缎铺子便是胡记,莫非便是他家开的?” 还有人问:“那对被冤枉的父女长什么样?那小娘子是不是很美貌?” 还未待那中年人回答,无数的问题便接踵而来,一时间告示下吵成了一锅粥,直是嘈杂不已。 那中年人腆了腆并不明显的肚皮,扬声道:“慢点慢点,我一个一个地说,你们不要急。先说那个胡天,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他口沫横飞地说了起来,没多久,身旁便聚了好些人,就像在茶馆听说书一般。 “啪嗒”一声,薛允衡放下了车帘,将身子往后靠了,屈起一条长腿,没好气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男子。 “你跟来做什么?”他不满地道,狭长的清眸微眯:“此事我一人便足够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放心。”微凉的语声若飒飒西风,冷然洁净。那说话的男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将手里的书翻过了一页,看也没看薛允衡,神情颇为专注。 “你是何意?”薛允衡立刻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险些便没跳起脚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要以为我叫你一声长兄,你就能事事管着我。”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一脸诧异地看向安坐着薛允衍,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莫非……你是怕我贪你那几个侍卫?” 说这话时,他纯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似是深为自己的长兄误会自己而苦恼。 薛允衍静静地看着书,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车厢里点了灯,微晕的光线映出他淡静的眉眼,不染半分情绪。挺直的鼻梁如刀削,略显薄的双唇微微抿着,浅墨色的长眉掩去了他的双眸,唯露出碎密的睫,时而随书页滑动,若凉风吹过荫碧的青草,只这样坐着,便有若远山空谷,卓然而清寥。 见了他这般不动如山的模样,薛允衡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地难受。 他这个长兄,从小就是这副死人脸,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脸“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每回都能将人气得半死。 刹时间,车厢里静了下来,只有薛允衡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怒伤肝。”过了好一会,薛允衍忽然淡淡地道,修洁的手指拈起薄纸,翻过了一页书。 “要你管!”薛允衡只觉得耳边像是吹过了一阵冷风,冻得人想打哆嗦。他摸了摸耳朵,表情蓦地冷了下去,语声亦渐沉肃:“我所谋者,岂是常人能懂?” 薛允衍随书页滑动的双眼,微微一顿,随后他便抬起了头,一双微带着琥珀色的冷淡眸子,凝向了薛允衡。 “我所虑者,又岂是常人能料?”薛允衡寂然语道,侧眸望向一旁的烛火,语声格外寒凉。 此时的他哪有半分怒意,狭长的眼眸清幽如夜,宛若玄冰。 “唔。”薛允衍惜字如金,只回以一个单音,便又低眸去看书,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且稳定,一如他淡静的眉目。 车厢中不复再有人语,唯书页翻动时偶尔发出轻响。 阿堵缩在角落里,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薛允衍是半路跟上来的,上了车就没下去过,薛允衡倒是有心赶人,可是,在薛家大郎君的面前,薛二郎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像是小鬼见了阎王,根本就使不出招儿来。 阿堵真的想去坐车辕。 他羡慕何鹰,羡慕裘狼,羡慕所有可以骑在马上跟在车外头的侍卫们。 可怜他这个薛二郎的贴身小厮,又不能跳车逃跑,只能躲在车厢的角落,恨不能将身子也缩进车壁里去。 车厢里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阿堵壮起胆子,偷眼看了看薛允衡,却见他眉眼乌沉,细长的眸子里似隐着沉寂的夜色,看一眼便能叫人心尖发颤。 “郎君……”阿堵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面上含着几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谄媚,“那个……我想去外头坐……” “倒茶。”薛允衡飞快地打断了他,根本就不让他把话说完。 阿堵噎了噎,哀怨地翻了个白眼,随后便端起了一旁的茶壶,向薛允衡惯用的那只竹叶纹透雪瓷盏里,仔细地倒了半盏茶。 这是薛允衡的毛病,喝茶只能五分满,多一分也不行。 阿堵一面想着,一面又对着茶盏翻了个白眼。 喝个茶都这么抠门,薛二郎果然爱钱如命,可怜他这个小厮,竟跟了个这样抠门的主人,实在是命苦得紧。 薛允衡却没管他的自怨自艾,只伸手拿过茶盏,啜了一口茶。 阿堵觑了觑他的脸色,见他倒还安静,心里便也松了口气,便将茶壶放回了原处,勾着头,思谋着过会要不要再说一次,争取去外头坐车辕。 蓦地,一只修长的手,稳稳地探进了阿堵的视线,推过来了一只淡青素瓷茶盏。 阿堵抖了抖。 他抬头去看薛允衡。 那一刻,他非常希望这只手是属于薛允衡的。 但很显然,正一手端盏,一手支颐的薛二郎,是不可能生出第三只手来的。 阿堵不敢抬头,更不敢问,只看着那只修长而稳定的手发呆。 此刻,那只手正静静地停在茶盏边儿上,如同它的主人一样,耐心且平静。 过了好一会,阿堵才像是回了神。 看这意思,这位大郎君是在叫他……倒茶? 他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只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壶,试探地向那晕青盏里注了半盏热茶。 应该是倒茶吧。 阿堵想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连同脑袋瓜子都有点发僵了。(未完待续。) 第193章 西风凉 倒完了茶,阿堵便期待地看着那只手,等着它如同方才探进来一般,安稳地缩回去。 可是,那只修长的手却静静地停落在茶盏边缘,连个指甲盖儿都没动一下。 阿堵快哭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嫌茶倒少了,还是嫌倒的太多?还是根本就不要他倒茶? 猜人心什么的,他真不是很擅长啊。 身为薛允衡的首席小厮,他阿堵除了擅长吵架以外,别的真的会得不多。 阿堵的脸皱成了苦瓜,缩手缩脚地转过半个脑袋,看了看薛允衡。 薛允衡唇角轻勾,清幽狭长的眸子里笑意点点。 看起来,能让自己的首席小厮吃瘪,他很是欢喜,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阿堵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续满。” 凉风般淡静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清且安宁,并未因久候而有丝毫的不耐。 阿堵瘪着嘴抬起了胳膊。 茶壶颤抖着,向晕青茶盏又续了些茶,一半的茶汁都泼在了外头。 那只修长的手稳稳地托起了茶盏,终于离开了阿堵的视线,随后便是一道微温的声线响起:“多谢。” 阿堵抖了抖,赶快把茶壶放了下来。 好在他天天跟薛允衡对吵,吵出了几分胆量,否则今天真要被吓死了。 他以前从不知道,大郎君居然这样吓人。以往常听人说,薛大郎是锤敲不动的铁面郎君,一身冷气能把人冻死。 今日他可算是领教了。这位大郎君只坐在这里,不必说话、不必动作,便有一种淡而无形的气势,不知不觉间,便能叫人腿脚发软。 阿堵抹了把冷汗,想了想,乍着胆子第二次开了口,语气越发可怜巴巴地:“郎君……那个……我想去外头……” “捶腿。”薛允衡第二次打断了他,语气里的得意毫不遮掩。 阿堵此刻真是人如其名,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瞪着牛眼看向薛允衡,却又在对方耀武扬威似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就是个可怜的小厮,主人欺负到头上也无法反抗,更何况,就算他想反抗,那旁边坐着的那位,也让他没办法多说半个字。 在薛允衍的面前,他可不敢跟薛二郎吵架。 认命地叹了口气,阿堵苦着脸拿了两柄软布捶,有气无力地给薛允衡捶起腿来。 薛允衡的气终于顺了一些。 看到有人比自己还要惨,他就放心了。 车厢里响起了不规则的捶腿声,过了一会,薛允衡的声音方才响起:“那件案子,你怎么看?” 这还是自薛允衍半路上车之后,薛允衡头一次如此平心静气地说话。 薛允衍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一旁放着的两盏素纱灯笼,又看了看阿堵。 那一瞬间,阿堵陡然福至心灵,飞快地搁下布捶,又飞快地提了灯笼,放在了薛允衍的身旁,最后再飞快地退回到薛允衡身边,勾着脑袋继续捶腿。 薛允衍神情未动,仍旧垂下眼眸看书。可阿堵却知道,他做对了,大郎君很满意。 阿堵有些感激涕零地抹了把冷汗。 虽然薛允衍的神情与动作没有任何表示,可是,这个人像是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够将他的心情,通过身上的气势传递出来。 此刻的阿堵明显感觉到,方才那种压抑的氛围,慢慢地淡了下来。 “看了才好说。”薛允衍终于开了口,视线亦自书页上移开,转向了手中的素瓷盏,琥珀色的眸子与盏中的茶水几乎同色,一样的透明,亦一样的温中带凉。 “啧,就你事多。”薛允衡不耐烦地道,似是完全明白薛允衍此刻的意思,“放心,这是第二泡茶。”他解释地说了一句,便又接起了方才的话题:“听你之意,你此刻对这案子并无想法?” 薛允衍点了一下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父亲可有交代?”薛允衡沉吟地问道,“此案背后,很可能牵涉符节之事,你就不担心?” 薛允衍看了看他,淡声道:“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你?” 薛允衡斜睨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道:“既是该我担心,你又为何觍着脸上了车?” 薛允衍琥珀般的眸子凝在他身上,那惯是淡定的眸光里,难得地起了一丝波澜,生出了几分情绪。 阿堵偷眼看去,心里觉着,大郎君此刻的表情,倒像是同情二郎君似的。 “刚才说过,我不放心,你忘了?”微温却又凉静的声线响了起来,像是车厢里掠过了西风,一阵过后,又是一阵:“记性不好,请医来治。” 阿堵赶紧低下了头。 他怕自己笑的样子被薛允衡看见。 “我呸!”薛允衡再也端不住白衣清朗的风度了,那广袖白衫随着这一声呸,大幅度地抖动了一下,而他的声音更是咬牙切齿:“这是我的事,轮不到你不放心,铁公鸡!” 从小到大,在自家长兄面前,薛允衡从来很难维持风度,也从来都能搞得鸡飞狗跳。 薛允衍似是已经习惯了,薄唇微抿了抿,修长的手指便落在了素瓷茶盏边缘。他展平手臂推着茶盏,一路推到了阿堵的眼前。 “洗净。”一声安然的吩咐响了起来,随后,这声音的主人便又转向了薛允衡,看着对方清幽长眸中的那一星火焰,淡然地掸了掸衣襟:“咄比呸好,不落口水,下次你试试。” 阿堵再也忍不住,“咕”地一声笑了出来,又死命忍了下去,抖着肩膀把茶盏拿去洗了。 这是嫌弃茶盏里落了薛允衡的口水,特意叫人洗干净了。 “用着我的小厮你还挑我的眼。”薛允衡不屑地昂起了头,却也没阻止阿堵帮薛允衍做事,只凉声问道:“长兄,你的小厮呢?” 薛允衍不说话,重新去看膝上摊放的书。 薛允衡却没放过他,微凉的说话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坐着我的车,喝着我的茶,用着我的人,点着我的蜡烛……”说到此,他蓦地伸手一把将薛允衍的书抢过来,翻了翻书名,“哈”地笑了一声又掷了回去,继续道:“……看着我的书,你倒有理了?”(未完待续。) 第194章 乱葬岗 薛允衍不动声色地拾起书,重新摊放于膝上,翻开到了方才看的那一页,修长的手指点在书页上,一举一动,莫不清淡出尘,宛若不动凡心的仙人。 薛允衡却像是终于找回了面子,狭长的眸子里划过得意,淡笑着问:“长兄,你借用了我这样多的东西,我若是向你收钱,也是该当的罢?” 薛允衍坦然地翻了一页书,又坦然地端起方才阿堵重又倒满的茶盏,将微温的茶水一饮而尽,复再坦然地看向薛允衡,坦然地答了两个字:“无钱。” 语罢,他继续坦然地垂眸看书,淡静的眉宇间一派宁谧。 “铁公鸡。”薛允衡断喝一声,满心畅快,长舒了口气,一展衣袖,眉眼间皆是飞扬的喜意:“我就知道,你这人无钱又皮厚。” “两袖清风。”薛允衍纠正他道,琥珀色的眸子根本便没离开书。 薛允衡呵呵笑了起来,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玉算筹,拿在手里抛上抛下:“两袖清风个……”他顿住了,终是没好意思骂出那个字来,喘了口气道:“既然你非要跟着来,我亦不阻你,只要你这两袖子的风万勿刮到我身上来,我便无事。” “可。”薛允衍答得飞快,又将茶盏推去了阿堵面前。 阿堵发现,大郎君好象很爱喝茶,这一会的功夫已经喝了三盏茶了。 “他才不是喜欢我的茶。”像是读出了阿堵的心思,薛允衡漫不经心地道,“他是因为这茶不喝白不喝,所以才喝个没完。” 真是这样么? 阿堵有心想去看看薛允衍的脸色,可偏偏地,他又莫名地觉出了一股气势。薛允衍像是有些不高兴了,车厢里的气氛蓦然压抑,阿堵刚要抬起来的头,立刻又垂了下去。 他现在无比庆幸,还好他是薛允衡的小厮。 便在他如此作想之时,马车忽地晃了一下,停住了,车外的马蹄声却是迅疾了起来。 “是不是到地方了?”阿堵此时已经凑去了车窗前,掀开车帘问道。 赶快到吧,再在这车里呆下去,他怕自己会被冻死。 车窗外,何鹰腰背挺直坐在马上,沉声道:“到了。请两位郎君下车。” 他的话语声清晰地传进了车中,薛允衍面色平静地放下了书,薛允衡亦将算筹丢在了一旁。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的面色同时变得冷肃起来。 阿堵推开了车门,跳下马车去放踏凳,一旁的何鹰却是利索地一跃下马,疾步行至车前禀报:“侍郎,周鲲来报,已经找到了。” 薛允衡狭长的眸子里划过了一道光:“拉过来,举火。”他语声沉冷,撩起洁白的袍摆,款步下了车。 周遭响起一片离蹬下马的声音,紧接着便有火把次第亮起,很快便将四下照得雪亮。 薛允衍不知何时也走下了马车,负手立在薛允衡的身侧,举目四顾。 此地位于上京城西门外,十分荒僻,目力所及之处并无房舍,更遑论人烟了,倒是有不少突立的圆形土堆,密密麻麻地遍及四周。 夜色渐沉,天幕上亮起稀疏的星子,夜风拂过这片诡异的旷野,没了夏时应有的暖意,却带着一股森森冷气,让人不寒而栗。 阿堵朝周围看了看,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风一阵紧似一阵,在这片满是土包的荒地上来回穿梭。他抱起两臂搓了搓,抖抖索索地问薛允衡:“郎君,这……这是是哪里?” 薛允衡侧眸看他,蓦地一笑:“乱葬岗。” 他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又向着阿堵笑了笑,雪白的牙齿映着火把,很有两分瘆人。 “我的妈啊!”阿堵叫了一声,一把就抱住了旁边的何鹰,浑身抖若筛糠,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怎么……怎么跑到……跑到这里来了?” 何鹰瞥了他一眼,陡然一振双臂。 阿堵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两手一松,“登登”几步退到了一旁。 何鹰面无表情地掸了掸了劲装的下摆,面上是一丝嫌弃,却并不说话,而转向薛允衍躬了躬身:“见过中丞。” 薛允衍不语,闲闲举步,款行向前,一身灰色大袖布衫在夜风下飘飞若举,明亮的火把照着他琥珀色的眸子,眸光淡且温静,似并非走在阴森的乱坟,而是行于阔宇高梁的大殿。 薛允衡落后几步,眯眼打量着前头高挑的灰色背影,淡声问:“便在此处?” “是。”何鹰肃声应道,面上飞快地划过一丝古怪之色,复又上前低声禀报:“中丞说,不能拉去官署,只能在这里便宜行事。” 薛允衡淡然颔首,应了一字道“好”,语罢亦跟在薛允衍的身后,往前走去。 阿堵被抛在了后头,直是怕得要死,又不敢再去抱何鹰的胳膊,只好紧走几步随在薛允衡身后,好歹两旁有火把照着,总比他一个人留在最后的好。 众人举着火把往前走了约半盏茶的时间,便停了下来。 此处正是一方不小的空地,地面平整,并无荒坟,唯萋萋春草在夜风中摇摆,那草碧油油地绿着,生得极茂,反衬着周遭的芜乱荒寂,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此时便见前方又有数人疾行而来,这几人抬着一只长榻,榻上隆起了一个形体,上头盖着一大块白布。 阿堵远远瞧见,只吓得冷汗透了全身,哧溜一声便躲在了薛允衡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就算再笨他此刻也猜出来了,那白布下头盖着的,八成是死人。 果然,只见那几个侍卫将长榻抬到火把围成的空地中央,放在了地上,随后这几人便退了下去。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扫了那白布一眼,看向何鹰:“都安排好了?” “是,侍郎。”何鹰肃声说道,站得笔直:“方圆一里都是我们的人,各处要道也安排了人手,有进无出,侍郎放心。” 薛允衡微微颔首,何鹰便向着侍卫挥了一下手,便有一人走到了空地中央,将榻上的白布掀了起来。 白布之下,果然是一具尸体。(未完待续。) 第195章 段令史 薛允衡往前走了一步,凝目细看。 那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脸上尤其烂得厉害,腐肉之下露出惨白的骨头,根本瞧不出五官,几只蛆虫自眼耳处的洞里爬了出来,缓慢地蠕动着。 薛允衡皱了皱眉。 脸烂得看不出来,这也就罢了,这尸身上的衣物也烂得只剩下了几根破布条儿,布条儿下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青黑色,有些地方鼓着红色的癜斑,蜈蚣一样盘曲在各处,尸体的两条腿更肿得青黑发亮,皮肤开裂,爆出了里头粘稠发黄的脓液。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股腐肉和尸臭混和的味道,便是在这旷野里,也是令人闻之作呕。 阿堵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拽住了薛允衡的半幅衣袖,借以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他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不只是他,那些侍卫们也没几个脸色好看的,就连何鹰亦是死死地抿着嘴,面色微有些泛青。 “验罢。”一道温凉的声线响了起来,如秋水长天,清廓辽远,泠然划过众人的耳畔。 薛允衍立在火把与夜色交接的光影下,灰色的袍袖纹丝不动,一如他淡静清寥的眉眼,远山般苍茫,没来由地,便叫人的心里安静了下来,似是这腐烂的尸体所带来的心底喧嚣,亦在这声音里淡了许多。 阿堵揉了揉眼睛。 在那一刻,他分明感觉到,薛允衍身上那种淡静的气势,像是有了真实的形质,一层层地向外扩散,不消几时,众人皆觉心底一沉,那压抑中带着肃杀的感觉,自毛孔里渗入皮肤。 四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似皆被冻结,连风声都小了许多。 一个玄衣男子,悄无声息地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生得瘦高的身材,形如竹竿,似是风吹就会倒,整张脸更是瘦得都干了,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珠子便在黑洞里沤着,时而冒出一点幽光,跟骷髅没两样。 他的脚步非常轻,每一步的间距如同尺子量过一般,而他走路的速度却很快,似是只一个眨眼,他便已经走到了腐尸旁边。 “属下段马,见过中丞,见过侍郎。”骷髅般的玄衣男子单膝点地,语声微带嘶哑地说道。 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脸呈显出了一种不自然的苍白,白中又带着青,两颊的皮肤很光滑,然而眼角与唇边的皱纹却又极深。 阿堵此时已经忘了害怕,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个段马看上去应该不年轻了,可要说他老,却又不像。 阿堵歪着脑袋端详着他,猜测他的年龄应该介于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 “你就是段马?”听见了段马的话,薛允衡狭长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宛若天上星晨,俊美的脸上一派兴致盎然。 “是,侍郎。”段马面无表情地道,眼眶里的两个黑洞往下垂着,那张形如枯骨的脸上一派死寂,根本叫人无从观察他的情绪。 薛允衡目注于他,良久后,眸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久仰大名。” “不敢。”段马简短而低声地道,旋即便站了起来,转向薛允衍,嘶哑的声音像是扯破了的布帛:“现在开始么?” “唔。”薛允衍应了一字。 段马躬了躬身,便在尸体旁蹲了下来,伸出两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搬起腐尸的头部,凑到近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复又将头部放回原处,转而掰开尸体的嘴看了一会,还凑过去闻了闻。 尸体的头部烂朽得最为严重,一些蛆虫与腐肉粘在了段马的手上,可他根本不以为意,很快地便又去看尸体的咽喉处,还将那外层的腐肉扒开,去看里面的骨头。 那些侍卫饶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此刻亦生出一种极浓的不适感,许多人都转开了视线,还有人掩住了口鼻。 唯薛允衍与薛允衡,一个灰袍随风,一个白衣胜雪,皆是夷然不动。 段马凹陷的眼睛里,此刻正在发光,那张枯骨般的脸上,竟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而他原本苍白的双颊,此时更是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他以一种迹近于虔诚的态度,一寸一寸地在那具腐尸上翻检着,那双白得透明的手,在腐尸各处流连辗转,那动作几乎可称得上轻柔,似是他手底下的并非令人作呕的死尸,而是美丽妖娆的女子,正等待着情人手指的抚慰。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看着他,片刻后,侧眸去看薛允衍。 夜风之中,火把晃动,火光亦摇曳不定。薛允衍的脸忽明忽暗,明亮的火光在他挺直的鼻梁边打下浓重的侧影,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半隐于暗处,半现于光明,光明的那一半剔透干净,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就像那眼珠是由真正的琥珀做成的一般,而阴暗的那一半却是幽冷深邃,似是隐藏着无数秘密。 薛允衡探究的视线并未加掩饰,薛允衍很快便察觉到了,他微微侧首,琥珀般的眸子滑动了一个来回,复又凝结于翻弄腐尸的段马,再不旁顾。 阿堵缩在薛允衡的身后,根本不敢往场中看上一眼,满心叫苦。 早知道他就在车里赖着不下来了,拼着事后给薛允衡多算几次账、多烧几次水甚至多洗几双袜子,他也不要来看这个什么段马验尸。 刚才听段马报出姓名的时候,阿堵就觉得有些耳熟,现在他终于想了起来这段马是到底是谁。 整个大都,不,应该说是整个陈国,只要是能够接触到刑律之事的人,便没有不知道这位段马大名的。他乃是陈国最古怪、最可怕也最高明的“段令史”,经他手验过的尸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据说此人通尸语,能与死人交谈无碍;又有人说他天生体带尸毒,与尸体接触时不惧毒害,甚至能将尸身上的毒气吸为己用;不过,最为普遍的说法是,此人乃是验尸的绝顶高手,百验而无一错,不只能识骨辨毒,更可根据伤口的形状判别死因,其所述就似是亲眼见到死者死时的情况。(未完待续。) 第196章 草色芜 阿堵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亲眼看见这个传被得神乎其神之人,而只要一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段令史,此刻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翻看着腐尸,他就觉得心慌气短,一阵阵地犯着恶心,却又不敢真的吐出来,只能强自忍着。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掠过这片火把闪动却又寂然无声的荒野,黄土陇上的芜草在风里东倒西歪,间或发出“刷刷”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在这一小圈人群的周围隐藏着、观察着,缓慢地接近着。 阿堵裹紧了身上衣物,又冷又怕,浑身发抖。 约莫一炷香之后,段马终于从那具腐尸上抬起头来,苍白的面颊上现出几分倦怠之色,向着薛允衍点了点头,嘶声道:“好了。” 薛允衍眉目安宁,抬了抬衣袖。 段马像是得到了指令,直身而起,抓起旁边的白布,将尸身从头到脚盖了起来,一旁又有侍卫拿来了一个大水囊。 “洗一洗罢。”薛允衡淡笑着道,视线扫过段马,向那个拿水的侍卫点了点头。 那侍卫便将水囊倾斜了过来,清水“哗啦啦”淌下,在半空中形成了一股透明的水注。 段马倒也无甚表示,十分顺当地便凑了过去,就着清水仔细洗净了双手,旋即便从身上拿出些药粉来,在手上揉搓了一遍,复又以水冲净,最后再拿干净的布巾拭干,方上前两步,站在了薛氏兄弟的面前。 “此人是怎么死的?”薛允衡当先问道。 段马躬了躬身,哑声道:“是被人绞杀的。喉骨多处断裂,咽喉处有淤血,颈项外部有一线交叉的癜斑,应是有人持绳索将之勒毙。” 他答得极为仔细,不止说出了死因,亦将尸体的情形描述得十分清楚。 “身份?”薛允衍淡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微微上挑的尾音,仍如西风清寂。 看起来,他惜字如金已经成了习惯,便在此时亦是能简则简,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的薄唇便又抿了起来。 “此人应该便是邹益寿邹丞尉。”段马语速不快,语气却很笃定:“据我所知,邹丞尉少年时曾自房顶落下,左小腿处接过一次骨,左上臂处亦留下一道极深的疤痕,此尸身上两处皆中,应该无错。” 他的语声极低,然而,这低沉的话语却像是投石入水,薛氏兄弟同时面色微沉。 过了一会,薛允衡方压了压眉峰,沉声道:“果然是他。”语声若叹,又像是含了几分郁结。 薛允衍浅墨色的长眉往中心聚了聚,沉吟了一会,问段马道:“可有受刑痕迹?” 段马道:“有,后背有鞭伤,伤痕尚新,十指指骨俱断,指甲也被人拔去了,看断骨与伤痕,应是近四、五日的事。此外,尸身胸腹处的皮肤整块都不见了,上头还残留着些许药泥,应是被人割了去,那切割之人手法生疏,切面极不平整。” 他的语气像是有些遗憾似的,一面说着,一面那手指便不自觉地动了几下。 薛允衡狭长的眸中冷光乍现,语声冰寒:“莫非是逼供?” 段马枯瘦的脸往下垂了垂,两道一字眉在眉心拧成了疙瘩,像是有些不能确定,过得一刻,方嘶声道:“这个……很难定论。只是……”他说到这里顿住了,骷髅般的眼窝里闪过两点光亮。 “说。”薛允衍温静的语声传来,依旧是惜字如金,却又莫名地带着种断然之意。 “是,中丞。”段马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既有鞭伤、断指、拔甲,又何必还要割皮?就算要割肉,也要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让人零碎地疼着,才能逼问出口供来。而邹承尉胸腹处的皮肤却是完整地割下来的,伤疤起始处与收尾处着力点一致,无断痕出现。逼供时像这样一整块皮都割下来,有些奇怪。” 他语声平平,说起这些便如说起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表情十分淡定,而阿堵却被这话吓得脸又白了,抓着薛允衡衣袖的手止不住地抖着,深深地觉得,如此比较起来,还是他们家郎君好,就算人小气了点,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把人吓个半死。 “哦?”薛允衡淡声道,一面却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袖,似是被阿堵抓得有些不舒服,口中却仍是继续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割皮之举,所为何来?” 段马躬了躬身,嘶哑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了一分迟疑:“侍郎恕罪,仆并不知。” 段马接触过无数尸体,若是连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则其他人就更说不上来了。 一时间,场中再无人说话,四野寂静,唯风声掠过,那碧绿的野草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复又齐齐立起。 何鹰上前一步,低声问:“侍郎,要不要先将人入土?” 这邹承尉乃是独个儿埋进土里的,身外连个草席都没裹,故这尸身才会损毁得如此严重,若是再晚来些时日,只怕这邹承尉的骨头都要被野狗叨去了。 “棺木备好了?”薛允衡问道。 何鹰应道:“是,备好了,遵侍郎命,几日前便悄悄埋了空棺障眼。” 薛允衡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埋了罢。” 何鹰应诺一声,吩咐几个侍卫拿了铁铲去前头挖棺木,又叫人将邹承尉的尸身也抬去了前头。 薛允衡立在一旁看了片刻,视线微转,却见薛允衍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然没了人影。 他撇了撇嘴,一扯衣袖,向躲在身后的阿堵瞪了瞪眼:“还不回车上去?等我踹你不成?” 这略有些嚣张的语声,不知何故,竟让阿堵觉得手脚都活泛了一些,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 还是他家郎君好哇,阿堵默默地跟在薛允衡的身后,抹了一把热泪。 比起薛允衍那等冷得人发僵的郎君,或是段马这种浑身都散发着腐尸味道的人,总爱与小厮吵架的薛允衡,此刻显得格外的亲切和善,让人从心底里愿意亲近。 马车停得并不远,不一会便到了。 阿堵殷勤地几步上前掀开车帘,薛允衡抬脚上车,侧眸看了看端坐车中看书的薛允衍,唇角轻勾:“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不耐烦看人埋尸?”(未完待续。) 第197章 邹承尉 薛允衍垂眸看着书,良久后,薄唇微启,对薛允衡吐出了两个字:“何必。” “确实何必。”薛允衡居然一反常态地表示同意,施施然地向织锦隐囊上靠了,吁了口气,语锋一转:“可是,我乐意。” 他的面上浮起一个极淡的笑意,清幽的眸子先是亮了亮,又倏地归于黯然:“邹承尉一心为国,总不能叫这样的忠臣曝尸荒野。”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眉眼浮起了一丝莫可名状的悲伤,语声寂寂:“我不忍。” 薛允衍蓦地抬头,琥珀般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流转出碎星似的光华,随后,一缕淡淡的笑容便出现在了他的唇边,如云絮在天空舒展,又像是风吹开的水面。 他凝视薛允衡良久,蓦地启唇道:“真是想不到,我的黑心烂肺抠门弟弟,却原来竟是个温柔慈心之人。” 他的语声中,头一次有了温度,不再是西风清冷,而是春风拂鬓,暖得能化开人的心。 阿堵莫名地被这声音蛊惑了。 他偷偷抬眼看去,顷刻间两眼发直,傻在了原地。 这是薛允衍今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亦是他今日表情最丰富的一次。虽然这话说得刻薄了些,那笑容也不那么真诚,可是,阿堵看着他时却仍旧觉得,这样的大郎君,真是……很好看。 他说不出那是种怎么样的好看,只是觉得,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眉眼,像是秋天的太阳晒上了身,明亮的,干净的,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说不出的舒服。 那一刻,阿堵忽然有点为大郎君叫屈。 大都的那些郎君和小娘子们,实在是太没眼光了,只知薛二郎俊美,却不知薛大郎比薛二郎也不差多少,甚至还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可众人却只看得到他的冷,竟还以“铁面郎君”来形容这样翩翩出尘的君子,委实过份。 “哈”地一声,薛允衡突然笑了起来。 阿堵一惊,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去泡茶。 薛允衡却是只笑了这一声,便将脸一肃,语声也瞬间清冷:“我承认,我不及长兄你冷静,亦不及你多智。然我却有一样比你好,便是我活得是我自己,不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士族郎君。” 说到此处,他蓦地大笑起来,雪白的衣袖铺于膝上,一抬手便将发上小冠除去,信手抛在了一旁。刹时间,披墨般的发丝落下,似墨线染满白裳,他俊美的脸上一派张扬,却又透着股汪洋自在的肆意与洒落,狭长的眼眸中似融了漫天星子,清冷而灼目,竟让人不敢逼视。 “我活得便是我自己,”他朗朗言道,俊颜上的笑容若月华乍现,照亮了整个车厢:“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只行我愿行的路,任何人阻不得我、强不过我、改不了我。我便是我,便是没了那个薛姓,我也仍旧是我。” 掷地有声地说完那番话,薛允衡便将衣袖一挥,似是要将这逼仄的空间挥去,挥出一个万里长风自在天,好让他于天地间任意逍遥。 薛允衍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然而,这怔忡只得一瞬,很快地,他的眼眸便重又垂落在了书页上,琥珀般的双眸剔透而冰冷,仿若未曾听见薛允衡的话。 薛允衡也根本没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洒然一笑,便将两手枕于脑后,一派悠然地靠坐于隐囊上,神情极为轻松。 薛允衍的视线,仍旧安静地在书页上滑动着。 一缕发丝不知何时散落了下来,漆黑的发线落在他灰色的衣襟处,灰与黑之间,流动着一种奇异的美,衬着他挺直的鼻梁与薄薄的唇,没来由地,让人觉出岁月静好。 “二郎不孤矣。”良久后,他终于如是说道,温凉的语气复如往常,语罢,抬眉扫了扫薛允衡,唇边绽出了一弯涟漪:“如此,我无情,你多情,倒也不愧是兄弟。” 说这话时,他清寥如远山般的眉眼之间,像是起了些微妙的变化,那琥珀般的眸子里,头一次盛放了几许笑意。 那笑意极薄,眨眼间便飞逝而过,快得让人几乎无从发现。 便在此时,马车蓦地晃了一下,随后便驶动了起来,车轮转动的声响传来,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笃,笃”有人轻扣车门。 阿堵猛地回过神来,知道这是他这个小厮出马的时候了,总不至于叫两位郎君应门吧。 于是他快手快脚地放下茶壶,凑到车窗处掀了帘,虎着一张微胖的脸,沉声问:“何事?” 何鹰正骑马跟在车旁,此时便向车厢里看了一眼,见两位郎君并无说话之意,便向阿堵道:“烦请转告侍郎,诸事已毕,马上回府。” 阿堵点了点头,将车帘放了下来,向薛允衡禀报道:“侍郎,何鹰说……” “我听到了。”薛允衡打断了他,意态悠然地向旁边的茶壶示意了一下,吩咐道:“泡茶。” 阿堵的牛眼立刻向上一翻,翻出个不带半点杂质的大白眼。 就会欺负自己的小厮,有本事你去跟大郎君犯横啊!方才说得那么大声,大郎君还不是根本不理你,现在倒来跟小厮耍威风了,算什么英雄好汉! 可笑他方才还感激涕零地想着,他家郎君是好人。 好人个屁! 阿堵翻着牛眼恨恨地想着,跑去一旁捞起茶壶,将头泡茶水倾去了车窗外。 他就是个命苦的,就算被欺负成了这样,还记得两位郎君从不喝初道茶。他这个小厮简直是太好了,他自己都要为自己感动了。 车厢里传来他泡茶的声音,小风炉上的水壶冒出热气,茶壶与茶盏轻轻磕碰,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 “难得你说了几句有道理的话,我便不与你计较了。”薛允衡突兀地开了口,语气却有些懒洋洋地,随后便屈起了长腿,盘膝坐在了锦垫上。 阿堵看了他一眼,想着,这话应该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没敢去看薛允衍,只是专心地泡好了茶,向两位郎君的茶盏中倒了,复又缩在了角落里。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变成死物,也免得被这两位郎君冷热夹击,不死也要得病。(未完待续。) 第198章 冒复除 阿堵抱着膝盖,眼角搭了薛允衍一角袍袖,又看了看薛允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两个人的那番对话,竟让车厢里的气氛软了一些,那种剑拔驽张的感觉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难得的安静祥和。 薛允衍正在看着书的最后一页,面容沉凝,让人想起宁静且阔大的湖水,在无风的时候,兀自圆润宁谧。 车厢里是一阵翻动书页的声音,越发衬出了一种安静。 薛允衍终于看完了书的最后一页,将书合上了。 “说说邹承尉吧。”他将书搁在一旁,端起茶盏看着薛允衡,浅墨色的长眉舒展着,眸色清远,语气亦很平静:“我只知他乃符节县承尉,余者概不知晓,还望二弟不吝赐教。” 从方才的不动如山,到此刻的平心静语,薛允衍做来如行云流水,两种态度转换得十分自如。 薛允衡正了神色,蹙眉沉吟了一会,方沉声道:“去年九月底,我带人潜入符节县时,便是得了邹益寿相助。”他的语气也很平静,神情中带了几分回忆:“邹益寿乃中元七年秀才,中元八年过成固县议、汉中郡议,中元九年春赴大都,任门下中书省通事,因得罪了周平仲,一年后被贬至汉嘉郡符节县,做了承尉。” “周平仲?”薛允衍缓声语道,浅墨般的长眉微微一动:“周平仲为尚书右丞,为何要为难一个小小通事?二人是旧识?” 薛允衡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点头道:“虽未中,亦不远。他二人本身并不认识,只不过周右丞当年落魄时,曾受过邹承尉母家恩惠。” 薛允衍“唔”了一声,略一沉吟,眸中便划过了然之色:“当年落魄无人知也就罢了,如今惊闻故人至此,生怕失了颜面,不报恩反成仇,便将故人子孙给挤走了?” “正是。”薛允衡的唇角勾起一抹讥笑,语声如冰:“沔阳周氏家风便是如此,恩将仇报,没取人性命,已算手下留情。” 沔阳周氏当年便是靠着恩将仇报的手段,在桓氏十可杀一案中,背叛了一直提携周家的桓氏,求来了阖族荣耀,跻身大族行列,中元帝待之十分亲厚,周家如今的家主周次道官至仆射,乃是陈国炙手可热的人物。 薛允衡所说到的周仲平,乃是周次道最小的庶子,当年他因母受过,被撵到了乡下农庄过活,险些冻饿而死,幸得有好心人相救,将剩饭剩衣给了他,他才活过了一条命。 后来他因学识甚好,被周次道接回本族养着,又在周家的安排下做了尚书右丞,不想却见到了当年给他剩饭吃的故人之子邹益寿,他不思报恩,却转手将邹益寿挤出了大都,安置去了偏远的汉嘉郡符节县。 不过,以周家的权势,这样的安排,也未必没有别的意思。 静默了一会,薛允衍问薛允衡道:“只是私怨?” 周家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薛允衡所查之事牵涉面又极广,两相联系起来,不由得人不去多想。 “我查到的,便只是私怨。”薛允衡说道,神情中也含了一分不确定,语声沉凝:“若非私怨,江阳与汉嘉二郡之事,便更复杂了。” 薛允衍沉吟了一会,淡声道:“此事先放下,你再接着说。” 薛允衡看了看他,便又续道:“邹益寿在符节任承尉不久,便察觉县中诸族佃户与田亩数目出入极大,他向主簿说过此事,却被以对方记数不准搪塞了过去。他又向县长进言,亦被挡了回去,还派了两个吏目整日跟着他,又给他安排了别的事物,不令他接触田册与户籍册。” 说到此处他便停了下来,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薛允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缓声道:“接下来的事情,且容我猜一猜。我猜,他定然是表面顺从,暗地里却跑去私自查验佃户与田亩,说不定还去了邻县调查,是么?” “是。”薛允衡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搁下茶盏,面容越发沉凝:“他不只去了邻县,而是花了两年时间,将汉嘉郡与江阳郡都查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两郡士族之中,有人将府田挪为私田,并私募佃客假冒复除,此事涉及两郡乃至于上京及大都士族,内中不乏冠族大姓。如今两郡府田所剩无几,而有些士族所募佃客,已逾万数。” 薛允衍眸光一凝,身上的气息一下子便冷了。 “万数?”他淡静的眉眼毫无情绪,语声亦无起伏,“佃客乎?私兵乎?” 薛允衡冷凝的视线停落在烛火上,勾唇道:“外人来查,便是佃客;若有需用,便是私兵。端看事情如何罢了。”语罢,冷冷一笑。 薛允衍未曾说话,端起素青瓷盏,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虎字无头’之事,你应知晓了吧?”薛允衡此时便问道。 薛允衍搁下茶盏点了点头,复又将茶盏缓缓推到了阿堵面前。 阿堵忙不迭地端了茶壶倒茶,那冒着热气的茶水注入盏中,薛允衡的声音亦随之响起:“夏成虎与邹益寿,当年曾一同求学,二人有些交情。去年九月我带人潜入符节,夏先生主动提出要与故人相见,原是想从邹益寿那里问些情况,后来方知此人不声不响地查了两年,却是手握十足的证据。夏先生便临时改了主意,想将邹益寿带出来的,不想却惊动了对方的人,到最后却是夏先生……” 他长叹了一声,眼前似又浮现出那具无头的尸体,心下有些黯然。 夏成虎拼着一死才牵上的线,如今却是断了。手上握有大量证据的邹益寿已死,符节之事越发扑朔迷离,那些人得此警示,行事已是越发收敛,有些人甚至已经在悄悄地收拾首尾,而中元帝如今又耽于美色,根本就不召见薛允衡,似是将此事完全忘记了一般。 眼看着符节之事就要无限期地搁置下去了,每思及此,薛允衡便总觉胸中郁气缠绕,块垒难消。(未完待续。) 第199章 大谋士 “继续说邹益寿罢。”薛允衍清寥的声线响起,扫去了车厢中的那几许阴郁,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伸手将茶盏端了起来,却并没去饮,而是目注薛允衡,烛火下的眸色越发清浅,似是茶水倒倾在了他的眼中。 薛允衡垂下视线,拂了拂雪白的衣袖,平平语道:“夏先生死后,邹益寿也失踪了,我们推测他应是藏了起来。为防打草惊蛇,我便提前离开了,只在符节留了几个人手,以备他出现时将他抢出来……” 他简短地将邹益寿逃离符节之事说了,复又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此皆我之过。我不应只留侍卫,还应再留个谋士才对。吴鹏一介武人,脑子不会转弯,自是轻易便叫邹益寿骗了去。” 薛允衍闻言,举眸看了看他,静谧的眉宇间浮起了一丝极淡的不赞同的神色,正色道:“二弟,你未免将邹益寿瞧得太简单了。” 薛允衡抬起头来看着他。 薛允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方慢慢地续道:“邹益寿其人,心智非常。耗时两年,以一己之力彻查两郡,可见其坚忍;事败后安然逃脱,可见其机警;骗过吴鹏,夺取路引,一路北上,可见其狡猾。此人堪比大谋士,若予时日,必成大事。二弟此时自怨自艾,实属不必。” 许是论及正事,他倒非往常那般惜字如金,此刻侃侃而谈,说出来的话虽不是很中听,但其中隐晦的劝慰之意,连一旁的阿堵都听出来了。 听了这话,薛允衡倒也不显得多么吃惊。 薛允衍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符节之事,薛允衍一开始是反对的。他这个长兄在有些事情上,比一向自诩特立独行的他还要大逆不道。 依薛允衍之见,陈国乱便乱了,越乱,便越能让薛家走上更高的位置,直到有一天,薛家人说出的话能够左右陈国的根基,到了那时,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也都好解决。兵家向有养贼自重一说,而薛允衍认为,士族,也大可养患自重。 连家国亦可抛下,此人之冷心冷情,由此可见一斑。 而薛允衡却恰恰相反。 虽然对陈国弊政深恶痛绝,然在骨子里,他的确是个多情之人,放不下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一定要出手管一管。 如今广陵局势动荡,朝堂的情形越发微妙,薛允衍为大局计,这才同意插手汉嘉与江阳两郡之事。而一旦决定要管,他便会一管到底,不到拨乱反正、论清是非,他绝不会收手。“铁面郎君”的浑号,可不是白叫的,其果决坚定、铁血无情,普通人根本想象不到。 所以,薛允衡才会对他的分析不觉意外,因为这就是薛允衍处理问题时通常会有的态度。 “长兄所言极是。”薛允衡平心静气地道,难得地叫了薛允衍一声长兄,“邹益寿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本想将之招至麾下,可惜了。” 他的语气有些叹惋,面上亦漾起了一丝怅然。 薛允衍垂目看着手中茶盏,语气平淡地道:“死了,便不可惜了。” 此语无情到了十分,然由他说来,却又显得顺理成章。 薛允衡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语带微讽地道:“是啊,在长兄看来,这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也不算什么大材,死了也无甚可惜。” 薛允衍未曾说话,唯将茶盏往旁一递。 阿堵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见状立时主动凑上前去倒茶,谨记着八分满的规矩,一注而下,倒也是熟能生巧了。 “邹益寿在上京的动向,二弟可知?”薛允衍的视线停在阿堵倒茶的手上,问的却是薛允衡。 薛允衡按了按额角,面色微有些发沉:“还没查出来。陈先生推测,邹益寿可能一到上京就被人抓起来了。” 薛允衍微阖双眼,沉思了片刻,复又睁开眼睛颔首道:“极有可能。”停了一会,又问:“他几时到的上京?” “十日前。守城的府兵有一个记得他。据称他入城时摔了一跤,十分可笑,那府兵便记下了他的样子,庄狻后来去查访,便从那府兵口中知道他进了城。”薛允衡说道,旋即又勾唇一笑:“如今陈国府兵之中,不只江家兵爱财有道,杜氏、周氏莫不如此,花些小钱,什么都能问出来。” 他的语气满是讥诮,偏面上还是一派悠然,就像在说着别处之事。 薛允衍未曾接话,只略略低头,浅墨色的长眉掩去眸光,似是在沉思。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然而,那种若有实质的淡静与冷肃,却让阿堵觉得,这两位郎君还是说起话来好些,哪怕是吵嘴,也好过此时无声的压抑。 “我在想那块割掉的人皮。” 薛允衍淡漠的语声响起,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薛允衡怔住了。 随后,他狭长的眸子里便闪过了一抹异色,眉峰轻耸,斜斜睇了一眼过去,揶揄地道:“有趣。长兄如今也想做令史了?” 陈国各县皆设有令史一职,这个职位乃是专门带人处置尸首的,虽为贱役,却也勉强可称为官。那段马便是其中佼佼者,也可以说,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之人吧。如何定论,见仁见智。 对于薛允衡微带嘲意的笑谑之语,薛允衍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仍是敛眉沉眸,琥珀色的眸中似有光华流转,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便在此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中丞、侍郎,属下有要事禀报。” 这声音带着股莫名的森寒之意,就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一般,又冷又瘆人。 阿堵没来由地觉得身上发冷,抱着胳膊抖了两抖。 “停车。”薛允衍立时敲响了车壁,修长的手指十分有力,车壁脆响如金戈相击。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薛允衍便吩咐一旁的阿堵:“开门,请段令史上车。” 虽然阿堵不是他的小厮,可他使起来却很顺手,此刻的吩咐亦是极其的理所当然。 阿堵却没敢就应声,而是偷偷地看了薛允衡一眼。 对大郎君再是害怕,他心里还是很清楚,谁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对于他的反应,薛允衡似是颇为满意,勾了勾唇,眸中带出一丝浅笑,微微颔首。(未完待续。) 第200章 芳菲尽(油酥饼子和氏璧加更一) 得了主人应允,阿堵便抖着嗓子应了个是,战战兢兢地上前拉开车门,却见外头站着个高瘦的身影,那一身玄衣半隐于夜色之中,骷髅般的面容更是忽明忽暗,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鬼影一般。 阿堵不敢多说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飞快地退到了薛允衡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扯住了眼前的一角衣袖。 这满车里,也就他家郎君最有人味儿,最能让人觉出活人的温度了。 薛允衡扯了扯衣袖,一时没扯动,他便也不再动作,只将一双狭长的眸子凝在段马的身上。 “说。”薛允衍淡声说道,又敲了敲车壁。 驭夫得了指令,挥着响鞭催动马儿,不一时,马车便继续往前行去,辘辘车轮声不停地响着,帘外东风翻卷,却像是卷不去这车厢里的森寒与阴冷。 带来这股冷气的,正是段马。 此时他半跪在车中,微微垂首,枯瘦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两团病态的潮红。 “属下方才验尸身时,忽略了一件事,便是那整块人皮割取的方向。”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一般,在车厢里回荡着:“从下刀的角度、收刀的去势以及切割手法来看,那胸腹间的整块皮肤,应该是邹承尉自己割下来的。” “当真?”薛允衡霍然出声,整个身子瞬间绷得笔直:“你是说,他自己割下了胸腹间的皮肤?那样大的一整块,皆是他自己割的?” “是,侍郎。”段马嘶声回答道,黑洞似的眼睛里幽光如鬼火,此际瞧来竟像是带着几分兴奋之色。 “确定?”薛允衍淡声问道,语气中竟没有一点震惊,就像是早便知晓此事一般。 段马压着眉头想了想,微微躬身道:“属下不敢肯定。”这一刻,他的面色渐渐恢复了平静,双颊重又一片苍白,嘶声道:“约有八成把握。” 以段马的眼力与经验,他说有八成把握,便等同于十成的事实了。而如果这整块皮肤真是邹益寿自己割的,则此事又有了新的走向。 “自己割皮么……”薛允衡喃喃地道,眸光渐渐发亮,自言自语地道:“他为何要自己割下皮肤?这块皮肤上有什么东西?这块皮肤如今在何处?是不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那皮肤上会不会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证据或线索?” 他越说眼睛便越亮,虽然他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无人作答,可他却像是已经找到了答案,整张脸都泛出光来。 这块皮肤与邹益寿手握的大量证据之间,必有关联!说不定,由此块皮肤入手,便能寻到邹益寿手里的那大批实证。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淡静的语声缓缓响起:“邹承尉,确有智谋。” 薛允衡闻言,立时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停了一会,终是忍不住问:“你早就猜到了?” 薛允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唇边笑意如云舒展:“也不算早,方才才想到。”顿了顿,又补充道:“方一想到此处,段令史便敲了车门。” “中丞智计百出,聪颖无双。”段马毫无起伏地说道,那森冷嘶哑的声音,硬是将一番恭维话说得如同鬼嚎。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向段马指了指,复又去指薛允衍,一脸的笑不可抑:“你这是在夸他?” “是。”段马躬身说道,仍旧是毫无起伏的声线,那张脸在烛火下苍白诡异,简直没办法让人相信,他居然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夸人。 薛允衡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下眼泪,道:“长兄,我从没见有人敢在你面前说恭维话,今日有幸见到了一个,这位的胆子乃是奇大,也就他敢这么奉承你了。” 段马噎了噎。 这个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特别古怪,就像是一个骷髅被人说得憋不出话来似的,简直是怪异至极。 薛允衍不为所动,一脸淡然地等着薛允衡笑得没了声音,这才转向了段马:“那皮肤割下的时间,可能确知?” 假定这块皮肤真是邹益寿自己割下来的,便表明在割皮之时,他应该还没被人抓走,由此亦可推断出一些事情来。 一旦说到与尸体相关之事,骷髅,不对,是段令史的神情就变得自然了许多。 在他黑洞般的眼窝里,两点幽光闪烁不息,似是在估算着那块皮肤的情形,随后便回答道:“回中丞,算上止血止腐药物的作用,邹承尉割皮应是七、八日前。”停了停,又续道:“不是七日,便是八日,便在这两日之间,仆可断定。” 薛允衡的眼睛亮了,早忘了方才对薛允衍的冷嘲热讽,看着他道:“逼供之伤乃四或五日前落下的,割皮则在七八日前,亦即是说,那邹益寿来上京后,至少躲了两日。” 薛允衍微微颔首,眸光悠远:“两日,这时日也不算太短。” “是啊,确实够长了。”薛允衡赞同地说道。 若是想要藏下什么的话,这时间确实足够了,以邹益寿的智计,想必并不难做到。 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既若有所思,又有所期待,像是看到了某种隐约的可能一般…… ************************************ 人间四月芳菲尽,落英遍地,芳草丛生,虽是满目绿影,却终是少了春时的烂漫与明艳。 不过,这般考语,却并不适用于上京。 东君虽去,这东风却还未远,杨柳垂荫如盖,上京城中便有士女踏着粉履,碧裙如水拂过街巷,那绡纱轻盈如烟霞,薄透如月华,直看花了满城人的眼去。 城外紫烟湖比城内还要热闹,舟楫往还,画船载着笑语而归,复又将那碧荷铺就的绿毡裁开,裁出初夏光景,其热闹繁华,略如春时。 清晨时的东来福大街,还是静谧着的。 东风醺然拂过街口,自张挂的招牌与各色布幡上流转而去,沿街有初开的蔷薇,在暖风里探出娇颜,绯色与朱色相间的花朵,重重叠叠,开得热烈而灼艳,似是将初夏的喧嚣也开成了一片锦绣,平白地,为这条大街增添了几分绮丽。(未完待续。) 第201章 论纷繁(油酥饼子和氏璧加更二) 味鲜楼的二掌柜亲手卸下了一块门板,心神不宁地回头看了一眼,谁想,一个不留神,那门板便从他手上滑了下去,“咚”地一声重重落地,在这清晨激起半街回响,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哎哟,你可小心些罢。”大掌柜心有余悸地跑了出来,看了看那落地的门板儿,啧啧道:“你这是命大,瞧瞧,差一些些就砸脚上了,到时候你这脚背还不得断?”他指着门板说道,一脸的后怕。 二掌柜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拿白布巾擦了擦额头,又擦了擦后脖子。 那门板就落在他脚尖前头寸许处,再歪一点儿,他就得躺床上养着了。 “哟,这是做什么呢?”一旁苏记茶园的掌柜笑了起来,手里的白抹布闲闲地抹在柜面儿上,一面便调侃地拉长了声音:“你这是惦着那个微——之——曰——吧?” 这话说得周遭几个人皆笑了。 还别说,自从这垣楼开了起来,他们这条街所有商户的生意,一下子便好了许多,尤其是酒楼与茶馆,几乎天天爆满,就连搭了蓬子在街边卖蒸饼的,也是每日食客盈门。 细算下来,垣楼的微之曰,已经贴了四张了。 有人算过日子,从第二张起,微之曰张贴的间隔,便固定为七天,而今天,正是第五张微之曰的张贴之日,所以,仙味楼的二掌柜才会如此心神不宁。 “就是啊,怎么这时候还不贴出来,这不急人么?”隔了几步远,水仙居的二掌柜的此时也走了出来,眺望着不远处垣楼的方向,脖子伸得老长。 便他们几个说话之间,街面上渐渐地便多好些行人,男女老幼皆有,看他们的方向,却是直冲着垣楼而去的。 这也是东来福大街近来常见之景了。 每逢垣楼张贴微之曰的日子,便有不少庶民乃至于士族家中的仆役,跑到茶楼外头瞧热闹,其中那些士族仆役多是认识两个字的,再有学问一点儿的,的还会带了笔墨,将那告示上头的内容抄了回去给主人看。 有了这些士族作榜样,却也催生出了一件新的事物,便是抄字之人。一些头脑灵活的寒族学子,便会赶在微之曰张贴的时候,搬张桌子坐在街边上,帮人抄告示,一些商户人家多会花上两个钱请他们帮忙。 几个掌柜的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便皆将视线投向垣楼的方向,还在不住地说着话,一旁果饼铺子的小伙计见了,眼珠转了转,一溜烟地便跑回了内堂。 “掌柜的掌柜的,您快些去外头瞧瞧,人都到齐了。”小伙计一面说着,一面还不断地回头张望,像是生怕外头的人散了似的。 那掌柜的正坐着喝茶,闻言不喜地白了他一眼,啐道:“慌什么,这般急脚鬼似的,没一点样子。”说着又喝了口茶,尖瘦的脸上一片惬意:“还没贴出来呢,再等等才能上客。” “唉哟,我说的可不是这些,”那小伙计急得头上冒汗,“您还不去外头看看,哪家还让伙计卸门板儿啊?都是掌柜的凑在外头说话呢,就我们铺子出来的是我,我哪来的脸面往他们跟前凑?”他口齿十分便给,心思也灵活,几句话便将外头的情形说清了。 掌柜的一听此言,霍地便站了起来,一面急急地往外走一面便埋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着又忽然顿了脚,转身问那小伙计:“帮我看看,我这衣裳领子可歪了?” 那小伙计忙忙摇头:“没歪没歪,整齐着呢,您快些去罢。” 那掌柜的脚底生风,飞快地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了他响亮的寒暄声,那带着南方口音的官话,与本地人的口音完全两样。 那小伙计便在内堂里撇了撇嘴,晃着膀子也跟了出去,眼见着他们家掌柜的正在卸门板儿,嘴里还在不停地说话,他乐得清闲,便靠在柜面儿后头往外瞧。 便在此时,忽见那聚在垣楼前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旋即便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 这声音一起,几家铺子的掌柜们便全都停下了话头,引颈望向对街。 清晨的阳光洒在垣楼并不高大的门楣上,将“垣楼茶馆”四字照得亮亮的。那匾额下的门板动了动,旋即便卸下了一块,一个生了半脸麻子的伙计,揉着眼睛出现在了门后。 “阿贵,早啊。”味鲜楼的二掌柜第一时间打了个招呼,声音响亮极了,招呼完了他又向那个叫阿贵的垣楼伙计亲热地笑了笑,显得颇为熟稔。 “你认识他?”果饼铺的掌柜立时凑了过去,面上带着几分羡慕:“你怎么搭上话儿的?这家的伙计可不爱理人。”他说着便又去看那个叫阿贵的伙计,恨不能眼睛里生出个勾子,把人勾过来才好。 味鲜楼的二掌柜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敷衍道:“就是说过两句话,不算太熟。”一脸不愿多说的样子。 一旁的大掌柜此时便走了过来,打了个哈哈道:“就是就是,人家可是了不得的,我们如何凑得过去啊。”说着便向二掌柜使了个眼色。 二掌柜的会意,转身便进了内堂,没多久大掌柜的便跟了进来,一进来便立刻压低了声音埋怨道:“你显摆什么?万一叫人问过来,你又怎么推托。”说着像是生怕后头有人听见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又庆幸地道:“还好那是个南边来的,不熟本地情形,若不然,我看你怎么收场。” 二掌柜的忙点头躬腰地认错:“是,是,我一时没想那么多。” 大掌柜的将他数落了一通,复又拉着他往里走了几步,找了个无人的僻静处,方低声问道:“那个叫阿贵的,可愿意带话给他们东家了?” 二掌柜的摇了摇头,一脸恨恨地道:“这小子,是个滑头。虽看着年纪不大,行事却是八风不动的。我都请他喝了三顿酒了,他酒照喝,菜照吃,就是不肯松口,问什么都说不知道,除了他们东家姓傅叫傅彭,别的啥都不说。一个小伙计狂成这样,简直坏透了。”他一面说一面便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脸都涨红了。(未完待续。) 第202章 暮春抄(油酥饼子和氏璧加更三) 大掌柜的闻言,却显得有些忧郁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若不是管事来催,我也不会问你。你自当知晓,大管事上门碰了几回钉子,现下也不急着要赠言了,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那东陵先生何时回来。这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若我们连这都做不好,你我……也只能另择他处了。”他说着便又叹了一声,满脸愁苦。 二掌柜的一听这话,脸就垮了下来,两道八字眉直扭成了两条黑虫,大掌柜亦是长吁短叹不休,两个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此时,不只是鲜味楼的两个掌柜烦恼,纵观整条大街,倒有一多半儿的掌柜,皆在为着垣楼中那位神秘的东陵野老,而烦恼不休。 开在东来福大街上的铺子,其背后都是有主人的,这些主人大抵上非富则贵,有一些还贵不可言。 从此前四次的微之曰来看,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东陵野老,已然闯出了一些名头,称其为术数大手亦不为过。 术数本属玄学,精于此道者无不有大才,因此,对于这位东陵野老,贵人们或起结纳之心,或欲招至门下,或想求赠言、卜吉凶等等。几乎大半个上京的士族,都把眼睛盯在了东来福大街上呢,亦都给自家管事下了令,要他们尽快打听出消息来。 如此一来,这些与垣楼同在一街的各家掌柜的们,便不约而同地成了打探消息的前哨,可偏偏这垣楼却神秘得很,到现在他们也只见过几个伙计,那东家夫妻虽也不是不露面,但却很难搭上话,弄得这些掌柜的只能干着急。 按理说,以这些士族之势,大可以压上一压,将那东陵野老给逼出来的。可偏偏地,他们却不能这样做。 此等事情,原是美事、雅事、风骚事,一旦横眉立目地做起来,便有失士族风度了,定会成为整个上京的笑柄。 于是便苦了这些掌柜的,只能每天伸长了脖子,放低了身段,与那垣楼的伙计们拉关系,还没过上半个月,垣楼那几个伙计已是明显腰围见粗,面色渐好,显是被这些掌柜的们供养得相当滋润。 阿贵此时的脸色,亦是滋润发光的。 不过,他的神情却有些委顿。 昨天晚上,街口那家绸缎铺的掌柜的,死活拉着他出去喝酒,喝得多了些,他到现在还宿醉头疼着。 懒懒地卸下最后一块门板,再挂下了那块灰朴朴的门帘,阿贵连看都没看门外围拢的人群,只半睁着眼睛懒洋洋地道:“辰初开张,诸位少待。”语罢又向里头喊:“你们快些,桌子还没擦干净呢。” 门帘后头传来参差不齐的应答声,听起来也都没什么精神。 阿贵摇了摇头,掀帘走了进去,不多时又出来了,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团在胸腹处,手臂中间横着一卷纸。 “哎呀,来了来了,要贴告示了!”人群中又骚动了起来,有人激动地喊着。 另有人便骂:“吵什么,唾沫星子都飞我脸上了。” 又有人喊:“不要挤,都不要挤,都有得看……哎哟谁他妈踩我的脚,我的鞋……” 众人便哄笑起来,另一头便传来清晰的吆喝:“墨汁墨汁,新鲜的墨汁,只要五钱,送白纸一张,微之曰代抄西行二十步就有,便宜喽便宜喽,快来瞧一瞧……” 一时间,人群中直是喧哗声四起,简直堪比那菜市坊。 阿贵背对着众人翻了个白眼。 一郡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就挤上了,一会看了上头的内容,还不得打起来? 他一面翻着白眼,一面便踩上了早就放好的凳子,旁边又跑来个小伙计,递了浆糊盆与刷子。 阿贵拿起刷子,一展手臂,动作潇洒地向盆中沾上浆糊,在墙上刷了几遍,方屏着呼吸,恭恭敬敬地将那卷纸仔细地展开、抹平,再以一种极为虔诚的姿势,贴在了墙上。 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尽皆仰首,用一种既崇拜又敬畏的眼光,看向阿贵——身前的告示。 将告示以干净的软刷刷平,阿贵左右看了看,见帖得平整无误,便咳嗽了一声,跳下了凳子,旋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布帘之后,“砰”地一声把门也给关上了。 几乎便在这一瞬间,人群已经从骚动变成了拥挤,又从拥挤变成了吵闹,所有人都往那面贴了“微之曰”的墙下挤,吵骂声与喊叫声不绝于耳,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水仙居二楼的雅间,窗扇悄悄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相貌精干的男子手把窗栏,透过缝隙望向对街拥挤的人群,面无表情。 “贴出来了?”一个面容清隽的文士踱了过来,低声问道。 精干男子点了点头,文士立刻回身坐到桌前,那桌上早就安置了笔墨等物,他便提了笔,向那精干男子道:“念罢。” 精干男子微眯双眼,遥遥地看着张贴在墙上的微之曰,一字一句地念头起来。 他的目力似是极好,隔了这样远的距离,那告示上的字他仍是念的一字不差。而那文士则更是了得,提笔沾墨,一笔端劲的篆字犹如刀刻一般,其下笔之速,几乎与那男子念的速度一致。待他念完,文士也恰好写完了最后一字。 “完了?”文士将笔搁回一旁精致的檀木架上,抬眸问道。 那精干男子点了点头。 “甚好。”文士微笑着道,拿起纸来吹着上头的墨迹。 便在此时,那精干男子忽地“咦”了一声,道了声:“先生且慢。” “怎么了?”那文士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那精干男子聚力于眼,纵目看去,复又沉声道:“告示底下还有几个小字,我方才漏看了。” 文士闻言便抚须笑了起来,调侃地道:“李侍卫名隼,果然目光如炬。” 那个叫李隼的侍卫仍旧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将告示最下方的六个小字念了出来:“蝴蝶耶,顽石耶。” 那文士一面提笔疾书,一面便露出了几许讶然,待写罢后,他便凝目看着自己记下的内容,面上讶色更甚,喃喃自语地道:“奇怪。”(未完待续。) 第203章 广陵客 李隼关上了窗子,回身便见文士满脸的沉思,便问:“白先生觉得不对?” 那白姓文士被他一言惊醒,摇头笑道:“并无,只是好奇而已。” 李隼点了点头,几步便走到了门前,推门向外看了看,回首道:“无人,走罢。” 白先生点头应是,将抄录好的纸收进袖中,便与李隼一同下了楼,自后堂转了出去,又穿过一所小小的院子,那院门处守着水仙居的掌柜,此时的他再不复方才笑眯眯的模样,而是肃容垂手,笔直地立在门前。 “去忙罢,一会便要开门进客了。”白先生温和地笑道,向掌柜的点了点头,李隼却是一言不发,推门便走了出去。 门外系着两匹骏马,马儿毛色油亮,一看便知乃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坐骑。 二人到了此处便不再说话,分别上了马,驱马疾驰,自这条人迹稀少的小巷中穿了出来,直奔城东而去。 约莫一炷香之后,位于上京城东的薛府别院,一张新鲜记下的微之曰,便出现在了薛允衡的书案上。 薛允衡负手立于案边,凝目看着案上的纸。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胜雪的白袍,腰间松松地挽了一根牙白暗云纹锦带,宽大的衣袖垂落两侧,发上不曾束冠,仅以一根通体如雪的羊脂玉长簪贯住,越显得沈腰潘鬓、长身玉立。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纸页,负着的两手便握紧了一些,眉宇间掠过了一丝不耐。 “又是些风花雪月之事。”他将纸页往旁推开,在案上挪出一小块空地,将一旁的铜仙鹤水注拿了过来,端详着那上头的精致的纹路,面上带了几分百无聊赖。 自从预言了落雷之事后,接下来的几次微之曰,所言皆是些小事,不是落花砸面成妆痕,又是谁家新伎孕在身等等,虽皆与士族相关,却无关痛痒。在薛允衡看来,很是无趣。 东陵野老踪迹皆无,上京士族皆对这位神秘的术数大手极为好奇,这一切,自来到上京之日起,薛允衡便已尽知了。 他亦没掩了形迹,直接便端出了薛氏名号,令阿堵带着一帮侍卫耀武扬威,摆出十足的架势来,将守在垣楼左近的各族眼线着实清掉了不少,也算还了垣楼几分清静。 “侍郎为何不叫人寻那垣楼的东家说话?”陈先生问道。 此时他便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上亦拿了一份微之曰。 薛允衡闻声挑了挑眉:“东家?广陵来的那对夫妻?”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将那铜鹤的翅尖以布巾拭了拭,漫声道:“若真有可问的,只怕早有人去问了,何能待我?”停了停,又道:“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罢了,又不好以势强压,不如不问。” 听了薛允衡的话,陈先生蹙了眉,神情微敛:“广陵三县失据,这夫妻二人偏偏便是那里来的,身份极不好查,侍郎不觉奇怪?” 当今之势,陈、赵、唐三足鼎立,互为牵制,派几个密探潜入敌国探听消息,自是家常便饭。 依陈先生所见,赵国的密探应该不会渗透得这么厉害,但现在广陵战事初歇,很难说赵国会不会派人趁乱混入陈国,做些通风报信之事。 薛允衡却似是一点也不担心,淡笑道:“赵国若真有能为渗透到这般地步,我看国将不国之日也不远了,我查得再细亦无用。” 陈先生想了想,倒也释然了,捻须笑道:“还是侍郎通透。” 薛允衡又专心摆弄了一会水注,方又开了口,懒洋洋的声音似无着力处一般,飘向了一旁:“先生以为,这一次的微之曰,如何?” 一面说着,他一面便又将视线扫向旁边的纸页,嘴角撇了撇,带了几分不屑。 陈先生闻言沉吟了一会,谨慎地道:“依仆之见,并无甚出奇处,只是言及某士族女子的命格罢了,只是……”他迟疑了一会,指向了纸页下方的小字,目露疑惑:“这‘蝴蝶耶,顽石耶’六字,却是叫人不解。” 薛允衡摆弄水注的手停了下来,过得一刻,方背对着陈先生道:“的确,此六字,甚奇。” 他微微直身,探手拿起推在一旁的录纸,又仔细地反复看了几遍,清幽的眸子便里划过了一丝沉吟:“此六字,与前面的内容,似是无关。” “是,仆亦如此作想。”陈先生说道,起身行至案边,站在薛允衡的身侧,一脸沉思:“只是,若是无关,写上又是何意?难道是以此喻指今日预言中出现的那个人,或成蝶,或成石?” 这分析虽牵强了些,却也不能说没道理。 薛允衡静默沉思,片刻后,手一松,那录纸而便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那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微有些冷,狭长的眸中一片冰寒。 他很失望。 他本还以为,他与东陵野老也算有些因缘,且他来上京的动静也不小,若东陵野老果然便是那位紫微斗数师尊,是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来的,亦不可能不知道,他此刻最为忧心的,究竟为何事。 薛允衡定定地看着空落落的桌案,眸中的冰寒化为了阴郁,旋即又转作焦灼:“何鹰还没消息么?”他有些不耐地问道,一面便负了两手,在案边来回踱起步来。 那一身宽大的白衣,随着薛允衡的动作而摆动飘浮,每一道纹路,皆带着明显的不安与烦躁。 陈先生微微垂首,恭声道:“尚无消息。” 薛允衡踱步踱得更快了,几乎便是在围着书案打转,良久后,他才停下了脚步,撩袍坐在了椅子上,蹙眉问:“已经过去多久了?” 陈先生回道:“十二天。” “十二天了。”薛允衡似是感慨,抬手捏了捏额角,仿若要捏去满心的忧虑。 一缕发丝落了下来,垂于他的额畔,为他俊美的面容平添了一丝魅惑。不过,此刻的他显然是注意不到这些的,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再不复往日清幽,唯有戾气若隐若现。(未完待续。) 第204章 卷蔷薇 “这些人真是好手段,杀人埋尸,手脚如此利索。我们查了这么久居然也没查出来,可知来头不小。”良久后,薛允衡方语声阴狠地说道,漆黑的眉紧紧压在眉弓上,气息冰冷。 “是故,侍郎还需再等等。”陈先生语速轻缓,语声中含了两分劝慰:“侍郎往日心性坚稳,如今亦需沉下心来才是。” 薛允衡顿住了,旋即便勾唇启齿,无声一笑:“我知道。”他的神情渐渐平复了下来,语声微含嘲谑:“不过,有长兄在前头挡着,我只在后头跳跳脚便成了。” 陈先生闻言不由失笑,转而一想,面上便又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张了张口,终是无言。 薛允衡确实没说错,有了薛允衍在前头,他这个做弟弟的,便只能屈居后位了。 薛郡公特意派了长子过来,便表明了薛氏的态度,此事已正式由薛允衡之手转至薛氏手中,薛二郎自不必再以一己之力行事。 如此一来,薛允衡自是压力大减,但相应地,他对复除占田之事的掌控度,亦随之降低。薛允衡这是看得清楚,故才有方才之语。 想到此节,陈先生面上的复杂又转作黯然,沉默不语。薛允衡却是一脸的无所谓,抬手拂了拂衣袖,淡声道:“只要能解两郡乱局,谁主谁次,无关紧要。”说到此处,他凝了凝眉,转首看向陈先生:“薛允衍呢?先生可知他去了哪里?” 直呼长兄姓名,实属不敬,然陈先生却像是没听见一般,面上一派平静,颔首道:“侍郎少待,我出去问问。” “去罢。”薛允衡说道,将身子坐直了些,又去摆弄案上那架精致的铜鹤水注,一面便勾唇轻笑:“长兄的别院里倒有些好东西,此物颇佳。” 看着他灼灼的眼眸,陈先生再度无奈地摇了摇头,退了下去。 书房外是一片砖地,无花无水,更无风流景致,唯西南角植了几株老榕树,此际正是翠华如盖,覆下一地绿荫。初夏的微风自树梢掠过,叶影摇动不息,时而露出远处高大的院墙。 陈先生有些怔忡,立在门外看着天空。 天空是清阔的碧蓝,云絮飘浮,被大风扯得细碎。 想来,人间诸事总为自苦,然这四时节序却从无所动,仍旧是春风尽,夏气生,那风儿亦管自吹着,全不理会凡俗肚肠,只将那温暖与干燥的气息,拂向那几株老榕树,又自那高墙上席卷而去,拂去了上京城的每个角落。 东来福大街之上,此时亦正拂过了一阵风。 时近午初,阳光便烈了起来,蔷薇的香气浅极近无,似是被这大太阳晒成了粉末,又似是被喧嚣的人声笑语给弄得混浊了,叫人再也辨不清。 一辆明显是车马行雇来的牛车,慢慢地停在了垣楼的对街,自那车上走下来一对衣着简素的男女,双双立于街边。 这二人,正是陶若晦与陶文娟父女。 陶若晦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憔悴,气色却比之前好得多了,走起路来腰背挺直,双眼更是明亮有神。他穿着一身灰襟博袖儒衣,花白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包了一领折角巾,疏疏拓拓地立在道旁,气度极是不俗。 陶文娟仍旧戴着那顶帽裙极长的幂篱,水蓝色的纱帷已经旧了,颜色不大鲜亮,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东风卷过街巷,时而掀起她洁净的帽裙,露出她里头穿的衣物,亦非华衣锦饰,而是简致且干净的。上身是一件月白练单衫子,淡青色的长裙以浅绿双蝶纹纱巾子束了,越显出纤腰楚楚,腰畔坠着一枚朱石小章,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鲜艳可爱。 “父亲,进去么?”待牛车离开后,陶文娟便轻声地问父亲,一只手很自然地扶在了陶若晦的胳膊上。 陶若晦咳嗽了两声,花白的头发在风里晃了晃,语声微哑地道:“进去罢。” 陶文娟却似是有些担心,并不急着往前走,而是翘首往垣楼里面张了张,复又软语轻言:“里面人多得很,气味许是不大好,还是我去吧,父亲在外候一候可好?” 陶若晦原就是病骨支离,又被胡天闹了那一场,越发病得重了,所幸此事解决得很快,他的病情才没恶化,再加上最近天气温暖,缠绵多日的嗽症便有了减轻的迹象,但终究还在病中,陶文娟也是怕他不禁人多,故有此一说。 陶若晦面色整肃,将一只衣袖拂了拂,语声微沉:“不可。垣楼与东陵先生于我陶家有大恩,我们早便该来了,此际过门而不入,失礼于人、失德于己,岂不愧哉?” 方才他未说话时,予人的感觉十分疏拓,然他一旦开了口,那言语间的分量便显露了出来,越发有种令人折服之力。 “是,父亲。”陶文娟素知父亲为人最是端重有度,方才已暗悔失言,此时便应了一声,小心地扶了他的胳膊,双双进了垣楼。 阿贵打老远便瞧见了他们。 这倒并非他的眼力有多好,实在是这对父女气质出众,虽是素衣简饰,那一身的气度却越发显眼,站在这满街熙攘的人群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很难让人忽略了去。 自然,东家的嘱托,亦是他注意到这对父女的原因。 他一面偷眼打量着这气质不凡的父女二人,一面便迎上前去笑着招呼:“二位里头请,正好有一张空桌子。” 陶若晦向他一笑,拢了拢博袖,客气地道:“这位小郎有礼。我们不是来喝茶的,只想借问一声,贵店的东家可在?” 阿贵的小眼睛眯了眯,再一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怎么看,这对男女都不像是一般人。 他心中记着东家的叮嘱,便舍了那招待人客时的笑脸,将面容端了端,方压低了声音问:“不知两位贵姓?” 不问所为何事,开篇便请教姓名,若细论起来,这问得也蹊跷、也突兀。 陶若晦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与一旁的陶文娟对视了一眼。 父女二人俱是觉得,这伙计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未完待续。) 第205章 好风来 思忖片刻,陶若晦从容语道:“贵字不敢当,我姓陶。”又指了指陶文娟,温温一笑:“这是小女。” 看着对方温和的笑脸,阿贵眯起来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 居然真的姓陶?!且还是父女二人同来的,再看这父女通身的气派,不正是东家曾经交代过的那两个人么? 他不及细想,忙忙地便将身子弯了下去,态度比方才恭敬了好些,十分有礼地道:“原来是陶老先生与陶家小娘子,东家正等着两位呢,请随我来。”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轻,刚好只够这父女两人听见。因此,在茶馆中喝茶的诸人,并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只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个叫阿贵的垣楼伙计,不约而同地觉得奇怪。 在他们的印象中,阿贵可从来没对人这么客气过。 有心人便去打量那对父女,只是那阿贵却是个精明的,动作飞快地便将人请去了后头,又动作飞快地关严了后堂的门,而他自己则亲自守在了门外,挡住了好事者的窥探。 这举动,越发引人好奇。 便有人壮着胆子问:“阿贵,你不是说东陵先生不在么?怎地那两个人却进去了?莫不是先生云游归来了?” 阿贵立刻翻了个大白眼:“瞎想什么呢?先生如果回来了,还能轮得到你来问?” 那人被他抢白了几句,有些讪讪,摸着脑袋自嘲地道:“这倒也是,我算哪棵葱哪棵蒜啊,我就问问,就问问。”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便有人打趣他:“你就真是葱蒜,倒也能做道菜,可惜你连葱蒜都当不了。” 众人闻言,俱是哄堂大笑了起来,阿贵也咧嘴笑得欢,笑完了便又扳了脸,没好气地道:“都安生喝茶,别整那些多余的事儿,再有乱说的,别怪我翻脸了啊。” 众人近来常看他的冷脸,知道他惯喜欢耍个嘴狠,此刻也无人当真,便又人问:“既然不是东陵先生回来了,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阿贵朝天翻了个大白眼,鼻孔里哼了一声,干脆就没理他。 倒是一个坐在窗口喝茶的老者,迟迟疑疑地道:“我方才粗粗看了一眼,那两个人……好像是那落天雷那件事里的那对父女。” 他的话立刻激起了一阵骚动。 “真是那对父女?就是那个无赖胡天诬告的那对父女?”有人立刻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激动。 又有人问:“听说那小娘子生得极美,叟可见过?” 那老者不意自己竟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吓了一大跳,一时间倒有些慌张起来,忙忙地摇手:“小老儿也没看得真切,就是觉得有几分像罢了。作不得准,作不得准,诸位不必当真。” 他似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一面不住口地推托着,一面便起身会了账,急匆匆地走了,就像有鬼在后头追着似的。 众人见状,不免有些扫兴, 只是这话题一经提起,又如何能轻易换了去?那玉佩一案本就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又有天雷烧屋这样的天罚在里头,简直是比那话本上的故事还要精彩。 于是,茶馆里安静了一会后,议论声便又响了起来,有人便道:“怪不得能去后堂呢,那父女两个应该是来道谢的。” 另一人便接口道:“正是此话。他们也该来道谢,东陵先生可是救了他们的命哪。” 第三人立刻道:“可不是,救命之恩,怎么也要当面道谢。可惜东陵先生不在。你们说,东陵先生会不会再给他们指条明路,或者给他们赠言啊?毕竟也算有缘嘛。” 这话立刻引起了更为热闹的议论,人们纷纷猜测那对父女进去之后,会不会得到东陵先生指点迷津等等,一时间,茶馆里简直是人声鼎沸,说到热闹处,自是人人口干舌躁,于是便有人高声地要茶水要点心,伙计们又是一番忙碌。 外面的喧嚣,内堂里却不大能听得见。 傅彭躬身立在后门边上,目送着陶老父女离去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 女郎留给他四封信,今日终于送出去了第一封,也不枉他这些日子须臾不离地守着茶馆,连吃饭都要竖起一个耳朵了。 长巷的尽处,陶家小娘子的浅蓝色纱帷,在风里飘拂舞动着,轻盈地转过了拐角,消失不见。 傅彭又在门边站了一会,感受着初夏时节的阵阵好风,方才关上了门。 他赁的这处门面不大,却深得幽深二字之意,前堂设为茶馆,而后宅却还有两进。 位于中间的那一进共有五间房,拢出一小块天井来,其中上房用来做了账房,也可待客,另有四间小屋则给伙计们居住。而最里头的一进,是一个大些的天井外加三间正房,却是傅彭与阿妥的住处。 若不出意外,傅彭以为,此处便将是他与阿妥长居之所了。 以前的他再也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会住在繁华的上京,并且拥有了一间自己的铺子。 垣楼是记在他的名下的。 女郎说,这是她赠予他们的礼物。 女郎待他们的恩情,真是几辈子也还不完的。 傅彭的面上含了一丝笑,背着两只手,穿过后院的天井,来到了第二进院子中,走进了那间上房。 房间里布置得十分整洁,一应家俱皆不名贵,摆设亦只有几件,但却收拾得很干净,摆设装饰也皆在该有的位置上,并不像一般的商户人家胡乱显摆。 这皆是阿妥收拾的,当年阿妥跟在赵氏身边,学会了不少东西。 傅彭在东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书架上抽出了账本。 他也是最近才学会看账,此刻便是想要再学着阿妥教他的办法看上两眼,正待打开账本时,忽觉眼角一暗,抬头看去,便见通往前头铺子那道门开了,阿贵的麻子脸便卡在门缝里。 此刻,那张脸上带着一种又震惊、又呆滞的表情,望着傅彭。 傅彭心头微凛,立刻便站了起来,问:“有事?”一面便跨出了屋门。 阿贵拿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居然一时没开得了口。 傅彭的心往下沉了沉。 阿贵这人看上去有些油滑,实则却很是精明能干,并不是那种遇到点事就会慌乱的人,可是,他此刻的样子却显得极不寻常。(未完待续。) 第206章 蝴蝶耶 傅彭一面想着,已是几步来到了门前。甫一靠近门边,他便立刻觉出了不对。 很安静。 茶馆之中居然无人说话! 自贴出第二张微之曰以来,垣楼哪一天不是热闹得要吵翻天,何曾如此安静过? 出了什么事? 傅彭心跳微疾,却也没乱了章法,仍旧看着阿贵,第二次问道:“何事?” 阿贵继续抬手抹着额头的汗,说话的声音有点发紧:“呃……那个……东家,来了一位……薛郎君。” 傅彭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头。 薛郎君? 女郎交代下来的四封信,有三封皆是要给一位薛姓郎君的,莫非他已经来了? 真是好巧,前脚陶家父女才走,这薛郎君后脚就到了,两头相差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刹时间,傅彭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仍是一派沉着,颔首道:“快请。”说罢便往旁让了让,又向阿贵示意了一下。 阿贵愣了一会,蓦地反应过来,他居然一直就堵在门口,也没给那位薛郎君让个路,真是罪该万死。 虽然不明白这“罪该万死”的念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阿贵此时却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几乎是一蹦三尺高地跳了起来,往旁边让出了门的位置,面上堆起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客气、最恭顺、最讨好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贴上了地面,殷勤地道:“郎君请进。” 薛允衍淡淡地转过眼眸,扫了他一眼。 帷帽上坠着玄青的薄纱,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滤过纱幕,渡到人身上时,便成了一抹幽沉的暗光,似月华下剔透的水晶,温静凉润,寒意沁人。 阿贵抖了一下。 然而,还没待他这一下抖完,他的身畔便掠过了一阵风,一角月灰色的袍摆,自他的眼前徐徐拂过。 阿贵不敢抬头,眼尾的余光只看见那袍摆下的苍灰色宽边,宽边上绣了极精致的云纹,那衣袂亦如同云朵一般,倏地一下自他的眼前飘过,随后,他的耳边便响起了一道微冷的声线:“关门。” 阿贵立刻应了声是。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这声音到底是那位薛郎君发出来的,还是他身后那两个一脸木然的侍卫发出来的,他只是依从着身体的本能,躬腰垂首,回身关上了门。 “嘭”地一声,略有些嘈切的关门声,似是显示出了关门者此时心中的慌乱。 傅彭立在一旁,转首看了看关紧的门扉,退后一步,躬身道:“见过薛郎君。” 既是女郎交代的重要客人,那他亦须恭礼以待。再者说,这一位的气势可太不同寻常了,虽然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些距离,可傅彭还是觉得,那种无形的压力,正一层层地压在自己的身上。 “唔”,薛允衍应了一声,举步往前,复又停住,玄青色的帽帷下之,薄唇微启:“我依约而来,只有你在?” 淡且温凉的声线,若西风掠过耳畔,傅彭微低了头,那水波一般的压力层层递进,让他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 跟在薛允衍身后的两名侍卫,此时已是守在了门边,冰冷的脸上不带半分表情。 傅彭的额角沁出了几粒冷汗,却不敢去擦。 这位薛郎君的气势,比他以为的还要强大。 他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了一步,方躬身垂首,恭敬地道:“东陵先生走前交代,有话留给一位姓薛的郎君。先生还说,这位薛郎君若能答对他的问题,便是他所找之人。” 他的话说出去,便如细砂入水,没激起半点波澜。 他对面的那个人,此刻正安静地立着。逼仄的天井正中,漏下来些许午时的日光,参差的树影投射其间,斑驳而凌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淡静的声线才又响了起来。 “如此。”薛允衍说道,帷帽下的眼睛眯了眯,迈开长腿,堂而皇之地进了上房。 那一刻,无人瞧见他帷帽下的薄唇,正轻轻勾起。 果然有趣。 以六字旧事,约他前来一晤。这位东陵野老行事,确实极为神秘。 术数么…… 在跨进屋门的瞬间,薛允衍的心头,像是滑过了一个辽远的声音。 “蝴蝶耶?顽石耶?” 那声音自岁月的尽头迢递而来,宛若水过平川,漫漫遥遥,卷过记忆的堤岸,漫上他的心底。 鲜少有人知晓这六个字的含义。 那是唯他才懂的故事,与故人。 所以,他来了。 骑了快马,轻车简从,亦未曾遮掩行迹,便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到了垣楼。 他果未料错。 东陵野老,真的给他留了口信。 纵然来时存了一丝怀疑,此刻亦是尽去。现在的他唯一希望的是,这个口信,不是什么吉凶之类无趣之事,而是真正有用的赠言。 薛允衍安然地入了座,抬手将帷帽取了下来,搁在了一旁的凭几上。 刹时间,那凭几上便似蒙了一层玄青色的雾气,连周遭的空气都像是朦胧了几分。 搁罢帷帽,他便顺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盏,看了看,却是空的。 他却也不甚在意,将茶盏复置案头,一手扶案,一手便随意地搁在膝上,两条长腿半曲于椅前,那坐姿,端正中带了两分随性,又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傅彭此时亦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会,便立在了薛允衍的正前方。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位薛郎君的长相。 浅墨般的长眉,宛若琥珀般的茶晶色眸子,高鼻薄唇,轮廊如刀削。是极俊的样貌,却不涉于美,反倒有几分肃杀与清冷,望之如远山苍茫。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距离感,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本就相隔辽远,又遑论近而后拒? 傅彭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眼眸,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恭声道:“先生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有六个字,郎君可知,是哪六个字?” 开门见山,连行礼问好亦无,直接便将问题抛了出来。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漫起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真是越发有趣起来了。 难怪薛允衡为了这位东陵野老,不远千里而来,又布了不少人守在垣楼左近,此人确实大有意趣。(未完待续。) 第207章 忆故人 笑意若微风吹开的水面,只一瞬便消弥于无形,随后,薛允衍的语声便响了起来,温凉而静,带着悠然辽远的空茫,铺散于傅彭的耳畔:“蝴蝶耶,顽石耶。” 正是今日微之曰上的那六个小字。 傅彭笑了。 “郎君答对了。”他说道,心里先松了口气。 第一个问题答对了,这便表明,这位薛郎君有五成可能便是女郎要找的那个人。不过,傅彭也不敢就此肯定,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他未急着说话,先是仔细想清了秦素的交代,方才缓缓地说道:“‘蝴蝶耶,顽石耶’,这六个字乃是一个典故,便发生的郎君的身上,还请郎君说一说,这典故中说出这六字之人,是何人?”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样的神情,很少出现在他的身上。若是薛允衡在此,定然又要大惊小怪起来,或是冷嘲热讽几句。 然而,房间里却很静。 薛大郎的这一丝异样,除了对他一无所知的傅彭外,并无旁人见到。 安静如同水波,缓缓地漫延开去。 薛允衍的脸上,似是有了一种回忆的神情。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久远到他已将遗忘。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庞,那张脸满是皱纹、沟壑丛生,唯有眼睛,明亮得如同少年。 这双眼睛,曾经陪伴了他漫长的青葱时光,他甚至一度以为,他将会永远处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因这目光的欣然而欢喜,亦因这目光的凝重而自省。 薛允衍缓缓垂下了眼眸。 那一刻,房间里似是有了一种极淡的忧伤,纵使阳光遍地,却仍旧萧瑟如秋。 傅彭悄然抬起眼眸,观察着薛允衍的反应,脑中则在飞快地回忆着秦素给出的答案。 “蝴蝶耶?顽石耶?” 这时薛允衍幼时业师朱先生,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问他的问题。 这件事,秦素还是从隐堂得知的。 此事发生在薛允衍七、八岁的时候,原本知之者甚少。前世时,直到中元十七年,薛氏族学夫子陶若晦因一篇《择言论》而名著于世,众人才想起了薛氏族学的历任夫子们,而薛允衍与其授业恩师的这段典故,亦就此被有心人传了出来,遍传天下。 据说,幼年时的薛允衍,其实很有过一段不听话的岁月,不只顽皮不肯读书,还变着法地惹事生非,曾让薛郡公极为头疼。于是,郡公便为他寻来了一位博学的夫子,便是那位朱先生。而这位朱先生在见到薛允衍的第一天,便是让他猜谜。 传说中,朱先生在薛允衍的面前将一只手蜷握成拳,让薛允衍猜一猜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若猜对了,便允他往后都不必读书。朱先生给了薛允衍两个选择,便是秦素写在微之曰上的那六个字: “蝴蝶耶?顽石耶?” 二选一,答对即可不必读书。 这样的猜谜,对于年纪尚幼的薛允衍而言,实在很有吸引力,于是,他很干脆地选了顽石。 他天性聪颖,这答案亦是几经衡量得出的。在他看来,那蝴蝶的选项乃是虚晃一枪,引人犯错,顽石才是正选。 待他说出答案后,朱先生便张开了手掌,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枚僵死的蝶蛹。 外形圆若顽石,然本质却仍旧为蝶。 亦即是说,薛允衍当时无论怎么回答,都可算对,亦都是错。 朱先生自是说,薛允衍答错了。 薛允衍不服,朱先生便说了一段意义隽永的话,他说:“这蝶蛹便是你。若你此时不知努力,那么,你便会如同这枚僵硬的蝶蛹,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渐渐变作顽石,永远也不会有破茧而出的一刻。到了那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化蛹成蝶,遨游于天地,而你却终生囿于原处,再无寸进。” 幼时的薛允衍被此语点化,幡然醒悟,从此收拾心思,用心读书,最后终有所成。 这段极有教化意义的谆谆之语,后来被改进了好些话本子里,成为了流传三国的故事,无论是赵国的几大士族,还是唐国那些权贵之家,无不将此事作为教育晚辈的典故,秦素辗转于陈、赵两国时,曾听过无数关于此六字的传闻。而那警句般的六个字,亦因其寓意深刻而四处传播。 说起来,这件事的后半段是真是假,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那六个字是真的,而说出这六字之人,亦确实是薛允衍的业师朱先生,而她更清楚的是,在中元十三年的初夏,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 秦素以此为题,便是希望着,能够准确地将信件送到薛允衍的手上。 相较于薛允衡,薛允衍在薛氏的分量,显然要更重一些。 再者说,她还坏了这位薛大郎的一段姻缘佳话,在她的插手下,薛允衍与他命中注定的有情人,失之交臂。 于秦素而言,这段姻缘极重要,必须续上。所以,她需要薛允衍对紫微斗数的信服,哪怕只信五成亦可。 只要信件送达他手,取信五成的把握,秦素还是有的。而有了薛允衍这五成的信任,再加上她此前布下的局面,东陵野老之名,必将令薛家更为看中。 自然,秦素的这些谋划算计,傅彭是一无所知的。 此刻的他立在上房书案前,额角渗出汗来。 四月的正午,温度不低,站得久一些便满头冒汗。 见薛允衍始终垂眸不语,傅彭抬起衣袖,在额头上拭了拭。 便在此时,对面的薛允衍蓦地抬起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傅彭心头一震,连忙垂首站定,停了停,终是忍不住轻声提醒:“郎君,那个问题,您可想好答案了么?” 薛允衍转开了视线,像是喟叹一般地轻吁了口气,方慢慢地道:“那六个字,是我幼时业师朱先生说的。” 傅彭心底一松。 果然是这位薛郎君无错。 “郎君答对了。”他含笑语道,方才皱紧的眉头已是完全地松了开来。 薛允衍并未去看他,只将视线停落于窗前,那上头映了几叶树影,正在微风下轻轻摇摆。(未完待续。) 第208章 空谷音 傅彭清了清嗓子,自袖中取出一个火蜡封好的信封,恭声道:“这是东陵先生给郎君的信,郎君现在即可一观。”语罢他便后退几步,转向守在门边的侍卫,将信递了过去。 薛允衍难得地挑了一下眉。 倒是看不出,这个东家居然很懂规矩,竟没像一般不知礼数的商户那般直接递信,而是转交侍卫,行止间颇有教养。 侍卫李隼目注薛允衍,见他面无异色,便上前收下了信。 傅彭便又退行数步,站在了门旁的位置,敛目束手,再不出一声。 薛允衍亦不多言,长身而起,负手出得门外,李隼已经挑开了封蜡,将信纸摊开在他的眼前。 薛允衍只扫了一眼,瞳孔陡然便是一缩。 那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一句话,十六个字。 “芙蓉馆,桔树下,有人皮。五月初三会有期。” 薛允衍身上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呛啷”一声锐响,天井中寒光耀目,李隼已是欺身而上,一柄冷芒湛湛的长剑,陡然便架在了傅彭的脖子上。 “信,自何处来?”薛允衍平静地开了口。 淡且悠远的语声,仿若与故人叙契阔,又似是那架在对面之人脖子上的长剑,根本就不存在。 傅彭此时已是面色泛白,眸中划过了一丝惊惧。 但很快地,他便又恢复了镇定,亦记起了秦素此前的交代。 稳了稳心神,傅彭咽下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道:“天……天府之星,入命于庙,紫微星……星会,会照天墟与大耗,又见桃花诸星曜。郎君命格乃魄力极上、善断权谋、聪明无双之人,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东陵先生便有一问,郎君这一生坦路通通、大道如虹,又何惧这些许……空谷足音?” 好容易将这一段拗口的话背完,傅彭喘了口气,复又续道:“这是东陵先生交代我转告郎君的话。先生还说,‘郎君若刀剑相向,可以此语回之’,又说,‘郎君听闻此言,必会长笑而去’。” 他的语声微带了颤抖,却仍是口齿清楚,语罢便白着一张脸,僵立于原处,并没去做无谓的挣扎。 房间内外,一片寂静。 良久后,薛允衍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漾起了些许微澜。 他忽然启唇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风吹开水面的涟漪,亦非淡然而笑,而是……笑出了声。 那笑声虽然不大,却如石子入水,在这狭小的天井中,激起了一圈圈动荡的波纹。 李隼锐利的眸子瞬间睁老大。 饶是跟随薛允衍多年,早已练就一副不动如山的心性,此刻的他亦不由万分地讶异。 他家郎君居然笑出了声音! 自跟在他身边那日算起,李隼就没见薛大郎笑出声过,连微笑都是冷冰冰的。 今天这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李隼睁大的眼睛眨也没眨,看了薛允衍一眼后,便又垂了下去。 “好一个空谷足音!”薛允衍眉眼舒展,似是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东陵野老说得无错,这十六字赠言,的确便是化外之音,既不在红尘十方,他又何必拘泥于来处? 只要事情得成,管它从何而来,这才是他薛允衍该有的态度。 长笑声中,薛允衍抬起了修长有力的手,在衣袖上掸了掸。 这动作似是某种奇异的指令,但闻“呛啷”一声响,架在傅彭脖子上的长剑,已然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连同那个鬼魅般出现的侍卫,也已站回到了门边。 薛允衍负了两手,再未说一字,洒然而去。 傅彭站在原处,目送着对方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又眼见着那道门重新合拢,他始终矗立不动,直到一阵微风拂过了衣角,捏在他手心里的那把潮汗,才终于渐渐干了。 “呼”地一下,傅彭一屁股跌坐于门槛,一瞬间只觉得两腿发软,后背满是汗湿,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这才是第一次会面啊。他哀怨地想着,脸色渐有些发苦。 女郎共有三信留予这位薛郎君,亦即是说,这位薛郎君至少还要再来一回,或者两回。 再来两回,是不是便意味着,被人拿剑比在脖子上这种事,还会发生两回? “真的……可怕。”傅彭喃喃自语,眉头又皱紧了些,心中翻来覆去想着秦素的叮嘱,直待歇得够了,才终于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 东风袅袅,拂过素青的布帘,那布帘却有些滞重,半天也不起一道波纹。 转眼已是四月将尽,上京的天气也热了起来,有了点初夏的模样。 林氏半倚在屏榻边,满脸不虞。 她的眼皮已经跳了好些天了,这让她没来由地觉得不安。 她看了看在一旁做针线的徐嫂子,皱着眉头问:“你又在忙些什么?怎么整日里皆在做针黹?” 徐嫂子停了活计,抬头笑道:“左右我也无事,快到端午了,我便想着缝些艾叶包儿,再打上几根长命缕,给二娘子、四娘子并六郎君驱邪。” 她惯知林氏秉性,也没去提那几个庶出的,只说这针线是给几个嫡出子女做的,也是投其所好。 林氏闻言,果然面上带了笑,和声道:“原来都快到端午了,我倒没想起来。” “夫人病着呢,这些只交给我们做便是,夫人休养为重。”徐嫂子语声柔和,说话间便起了身,试了试茶盏的温度,又续了些热茶。 林氏却是被她一言提醒,遂端了茶盏在手,问:“那五彩缕可买够了?还有茭白叶儿、粘米和粟米,这些可叫人去采买了不曾?” 端午节需食角黍,这几样皆是裹角黍的必备之物。 徐嫂子便恭声道:“夫人放心,已经列了单子叫人去买了,再过几日,便叫他们先裹上几只,送给太夫人并每位夫人们试试味道。” 说至此她便笑了起来,掩唇道:“这些皆是二娘子帮着备下的,她还准备拿栗子、胡桃和青梅裹馅料呢,说是这一路北上大家都辛苦了,虽主人们身在孝中不可食果蔬,仆役们却是不在这规矩里的,便给他们好生过个节也是好事。又叫人备了不少散钱,打算过节的时候一并赏下去产。不是我说,二娘子真真是仁慈心善,满府里谁也强不过她去。”(未完待续。) 第209章 凶厄格 听了徐嫂子这番话,林氏的眉眼皆笑开了,欢喜地道:“二娘最是懂事,这件事你记得好生往外说说,我东院女郎向来出色得紧。” 她说着已是满面得色,那张因“病”而萎靡的脸,此刻亦是亮堂堂地发着光。 “夫人,周妪来了。”帘外忽然传来小鬟通传的声音。 屋中二人皆是一惊,林氏立刻便将茶盏放下,示意徐嫂子拿远,她自己则躺回到了榻上。 她最近正“病”着,纵然这府里的明眼人皆知这是个幌子,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坐着喝茶,那也太假了。 徐嫂子很是细心,将茶盏放进了橱柜里收着,又拧了块温热的布巾搭在陶盆边,做出一副林氏才净过面躺下的样子来。 她这厢才布置妥当,便见门帘一挑,周妪走了进来。 “妪来了,快快请坐。”徐嫂子含笑打了个招呼,又在林氏耳边轻声道:“夫人,周妪来了。” 林氏睁眼看去,却见周妪面无表情地站在榻边,见她看了过来,便屈身见礼:“见过东院夫人。” “起来罢。”林氏假装咳嗽了两声,便扶着徐嫂子的手坐了起来,“虚弱”地道:“劳妪来看我,可是有事?” 周妪不紧不慢地道:“太夫人请夫人明日一早过去说话,太夫人知道夫人身子不好,只是这件事颇为重大,需得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 “大家?”林氏立刻挑出了这个词,面上带了一丝疑问:“太君姑的意思是,这件事要三院的人一起商议么?” 周妪点头道:“是,太夫人便是这般交代的。” “可知是何事?”林氏问道。 周妪躬了躬身:“回东院夫人的话,我不知。”她的面色十分平静,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林氏的面色便有些发沉。 明日并非请安之日,太夫人忽然召集大家去许闲堂议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周妪传完了话便自去了,林氏却是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的眼皮又开始跳了,这情形十分叫人不安,直到晚间睡下,她的心中仍旧满是惴惴,一夜都不曾睡好。 次日又是个晴光明丽的好天气。 近来天气总是极好,阳光灿烂的,北地又不似南方潮热,初夏时节尤为宜人,风轻日暖,直叫人心情舒畅。 林氏坐在兜子上,却仍是一脸的郁郁。 她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无情无绪地倚着隐囊,面色白里带着黄,眼下隐着黛色。 这一路从东院至正院,风景原是佳美,满园的浅翠柔青、绿影浸人,蔷薇在晨风里吐露着甜香,可是,包括吴老夫人在内的东院两位夫人,却皆是面色沉重。 待到了太夫人所住的许闲堂,林氏这才发现,不只三院夫人,便连俞氏这个半隐居的人,此刻也坐在了西次间儿中。 林氏与吴老夫人对视一眼,神情越发郑重起来。 若无大事,太夫人是断不会将俞氏叫来的。 两个人心神不安地落了坐,却见上座的太夫人神情郑重,也不叙闲话,而是挥退了一应使女等人,单留了周妪服侍,便直接进入了正题:“今日叫你们来,乃是因了一件大事,需得众人商议。”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陶案上拿起一张纸,对钟氏道:“你来念吧。” 钟氏敛袖应了声是,便上前拿了纸,温声细语地念了起来:“百年郡望,业失江东;姓同春首,名在絮中。生于姓外,长于云峰;命属金者,逆宅大凶。宜独于北,宜奉三清。恶月吉时,阖族起行;南北相隔,运来福宁;月而至载,家和业兴。又及,此格旺族运,爱之得善,虐之得厄,心常欢喜人常乐,桃李之年族有得。” 房间里本就安静,她的声音虽不大,却也是字字入耳,听得十分清晰。 数息之后,吴老夫人蓦地变了脸色。 “这上头说的,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她几乎是惊疑不定地说道,面色已是微泛青白。 西院的两位夫人倒是神色如常,看上去是早就知晓了,俞氏则是沉默不语,唯有林氏一脸茫然。 “这诗不是诗,文不是文的,说的是何意?还有,这又是谁写的?”林氏终于忍不住问道,一时间觉得眼皮又跳了起来,心下不免有些烦躁。 回答她的是,是太夫人的一声长叹。 “太君姑想是累了,要不要我来说?”钟氏见状,立时柔声问道。 太夫人似很是疲倦,闻言点了点头,手指已经抵上了额头,周妪连忙走上前来,替她按捏着两边额角。 钟氏便转向林氏,态度温和地道:“此事说来有些复杂。林夫人或许有所不知,这上京城中,有个叫垣楼的茶馆……” “垣楼?我知道那里。”林氏打断了她,蹙了蹙眉,面色微带不悦:“我怎会不知垣楼?钟夫人也未免太小瞧我了,那垣楼有术数高人坐镇,每隔上几日,便要贴出一张告示。” “原来夫人知晓,真真再好不过。”钟氏并没去理会她语气中的不喜,仍是一脸温婉地道:“我方才念的,便是垣楼最新贴出来的告示,而这告示里说的,则应在了我们秦家的身上。” “什么?秦家?”林氏大吃了一惊,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虽然她没听懂那告示上说了些什么,却也听到了“大凶”什么的,总觉不是好话。那位东陵先生乃是数术大能,若被他说秦家命运不好,那可真是糟糕透顶了。 “正是秦家,且这告示里所指那大凶之人,便在秦府东院。”钟氏笑容款款地说道,眉目间婉然舒和。 林氏怔了一会,蓦地面色煞白,一下子站了起来。 东院居然有个大凶之人? 林氏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那个大凶之人,不会应在她几个孩子身上吧? 这念头一起,林氏只觉头晕目眩,强撑着扶了椅子站稳,略定了定神,她也顾不得失礼与否了,几步便行至钟氏跟前,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210章 桃李年 将纸上内容再度从头读起,林氏终于从那字里行间瞧出了不劲。 这微之曰中所说的郡望,还真是秦家! “业失江东”,可不就对上了秦家的号?秦家在江东的几个茶园全都毁于战事,正可谓“业失江东”;还有第二句开头的“姓同春首”,秦字与春字,上半部确实一样。 她转动眼皮,看向接下来的那句“名在絮中”,心中蓦地一凛,复又一松,手指微张,那张纸便飘向了地面。 “林夫人小心。”钟氏反应极快,不待纸页落地便折腰接于掌中,又好心地交回给了林氏,语声恬和:“慢慢看,莫要急。” 此时的林氏,已经顾不上她语中的含义了。 深吸了一口气,林氏第二次展开纸页,接着方才的内容往下看,而越看,她的脸色便越是变化莫测,先是喜上眉梢,接着便是满面青白,直到看到了最后几句,她的脸色几乎变成铁青。 读罢全文,她重重地将纸往案上一掷,便横眉立目地站在那里,面容一时间万分扭曲。 难怪这几日以来,她的眼皮总跳个不停,果然并非吉兆,至少于她而言,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她低眉拢了拢心绪,退回位中坐好,方才青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这上头说的,应是六娘罢。” 秦素之素,与“絮”字的下半部分相同,便是所谓的“名在絮中”。此外,秦素本就是外室女,又在连云田庄长大,她的命格里也确实带了金,与那“生于姓外,长于云峰”等语,亦皆契合到了十分。 可以说,这份微之曰前半部分的每一个字,皆指向了秦家东院的六娘子——秦素。 “你也看出来了。”太夫人说道。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说完了这句话,太夫人便叹了一口气。 林氏向四下里看了看,心底有些发冷。 看各人神情便可知,太夫人与西院的两位夫人,是早便知晓了这事的,此进俱是面色沉静,而俞氏则与她们东院的人一样,到此刻方知,因此皆是满脸讶色。 林氏揪紧了袖中的布巾。 太夫人的心里,果然更看中西院。 “既是林夫人都这般说了,那……”钟氏话没说完,拿了布巾拭了拭唇。 身为秦素的嫡母,这话由林氏来说最是合适,方才众人的讳莫如深,也不过是顾着她的脸面罢了。 听了钟氏所言,林氏的脸色陡然变得狞厉,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几乎拧断。 这个脸面,她当真要得憋屈。 她就知道,这个外室女不会有好事,果然,这不就应验了么?于现在的秦家而言,秦素乃是凶逆之人。 这可不是旁人说的,而是上京城中最为炙手可热,也是从无一次错算的东陵野老,亲笔写下的。 怪道要召集众人商议呢,秦家出了这么个祸胎,这事情可不小了,太夫人到底还是要听听众人的意思。 林氏僵坐了片刻,越想便越是憋恨,渐渐地那脸色便由青转紫,终是忍无可忍,切齿道:“怪不得……怪不得秦家近年诸事不顺,原来竟应在这贱……这六娘身上。” 那一个贱字,她到底没忍住。 事实上,此刻的林氏,直是恨得欲掀了旁边的凭几。 他们东院这是风水有问题么?怎么老是出这种不好的事?前头孝中死了个老妪,她的几个孩子又老是生病,现在又出了个凶逆之女。 真是没一件好事! 林氏心底里又是酸又是苦,直憋得胸口闷痛。 他们东院究竟得罪了哪一路神仙?为什么人家西院就平安无事?而她们东院有个外室女已然叫人心中膈应了,又还总是惹上这些麻烦事儿,真是想想都要怄死。 林氏面色青紫,直挺挺地坐在位子上,一双眼睛却在往外喷火。 事发东院,这是最令她恼恨憋屈之处,远比秦素命带凶逆更叫她无法忍受。 “子妇莫要恼了,这告示后头写的,可尽是些好话。”高老夫人不冷不热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这话时,她的表情亦如语声,淡淡地听不出喜怒,也说不上是讥讽还是真的劝慰。 林氏顿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险些没被噎死。 的确,那篇微之曰的后头确实是说了好话,可那都是些什么好话?那可是比坏话还要让人气得心口疼。 “心常欢喜人常乐,桃李之年族有得。” 通篇之中,唯有这句话最让林氏恼火。 女子年满二十,称桃李之年。 也就是说,她还得好颜好色地敬着这外室女,至少要敬到秦素年满二十。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林氏一时间只觉得胸口闷痛,眼前的东西似都在打转,忙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茶,这才缓过来一些。 “此事先不论罢。”太夫人终于开了口。 这平静而苍老的声音,立刻扫去了林氏那满面的愤懑。 她转眸看向太夫人,片刻后,眼中便蓄满了泪水,一股又一股的委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止不住目中落泪,哽咽道:“太君姑,当年若不是……硬要将她放在东院里养着,如今家中说不得便是阖府康泰,只要一想到这些,我这心里就特别难受……特别委屈……” 她终是说出了埋藏多年的心声,一面说着,那眼泪便越发淌得凶,不消片时,便将一块布巾打湿了大半。 太夫人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委屈,如今便是要与你们商议,看此事如何处置。”顿了顿,语声越发显得柔和:“你且安心,往后便是六娘从外头静修回来,我也会给她安排个安静的去处。” 是安静的去处,而非任何一院。 林氏的哭声蓦地一停,方又继续抽咽了起来。 这一次,那布巾倒没再往下湿了。 太夫人扫了她一眼,暗自摇头。 东陵先生说得多么清楚,那六娘乃是身怀着阖族福运,可林氏却只想着自己那点芝麻大的事,居然还提出要将这天大的福气推出去,简直就是鼠目寸光。 不过,这样也好。 太夫人眯了眯眼,掩去了眸中的一丝微光。 这六娘命格如此奇特,不论交给谁她都不放心,倒不如由自己亲守着。 想到此,太夫人的面色更加慈和了。(未完待续。) 第211章 白云观 林氏此时心中实是一片欢喜。 只要这外室女不在她跟前杵着,怎样都行。于是,再哭了两声之后,她便也就势收了泪。 太夫人的声音此时便又响了起来,接着方才的话头续道:“好了,咱们现下来说正事罢。那告示上头的话,想必你们都明白了,有什么想头,但说无妨。” 她话音落下,房间里便静了静。 除俞氏外,两院的夫人们互相看了几眼,每个人都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静了一会后,终是由高老夫人当先开了口,那毫无起伏的语声,依旧如往常那般平静:“依告示上的意思,此事却是拖不得的。君姑想,告示上说要我们秦家于‘恶月吉时,阖族起行’,这便是要我们离开上京了。此乃东陵先生赠言,绝非儿戏,依我看来,我们还是需得遵之而行才是。” 说到此,她略停了停,又缓声续道:“如今已经都四月底了,我们五月便要动身,这时间可实是紧迫。照我看,趁着今日便交代下去为好,将该安置的先安置了,我们也好放心地回青州,切不可拖到恶月过了,万一祸事临头,反为不美。” “君姑说得有理。”钟氏附和地道,语声柔婉如初:“不是我们做长辈的狠心,实是此事凶险,又是东陵先生亲下的断语,是老天的意思,我们这些凡人又能如何?再退一步说,我是做了母亲的人,便只为了我的那几个孩子,我也不敢留下六娘继续住在府里了。” 说到这里她便红了眼眶,拿了布巾去印眼角,停了一会又道:“那东陵先生说,‘宜独于北,宜奉三清’。三清为道家之语,这便是要六娘独个儿留下,在道观中静修了。我记着,上京城外现成的便有个白云观,便在慈云岭下,离城不过几十里路,来回又皆是官道,倒是个稳妥的地方。接下来我们要回青州,诸事极繁,我昨日叫人翻了历书,恶月也就两个吉日宜出行,若不加紧些,只怕又要生事。这可是东陵先生亲自指点我们秦家,我们可不能不遵啊。” “正是,正是。”林氏此时已然听明白了诸人之意,面上止不住地生出了喜色,勉强摆出个端肃的模样来,语声却尤为轻快:“我以前便听家里人说,那白云观最是个好修行的地方,那慈云岭更是山清水秀的,倒不比白马寺差多少呢,且还在城署府兵治所下,六娘有这么个地方静修,也不委屈了。” “白云观么?果然不错。”吴老夫人淡淡地接了口,面上的神情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冷漠,“我也听说过,高祖皇帝时,那里可是香火极旺之处。” 她说着话,一双疏离的眼珠子便凝在了太夫人身上。 很明显,东院也是一天都不想留着秦素了。 见众人三言两语间,便已坐实了要将秦素单独送去道观,一直默坐于一旁的俞氏,此时面上便露出了些许不忍之色,抿了抿唇,终是缓声说道:“白云观虽好,却是在上京,六娘到底还小,一个人住在这样远的地方,离青州何止千里?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们根本顾不上。依我看,倒不如先带着六娘一同上路,半道儿上寻个离青州近些的县,再找一处道观安顿下她来,这才算稳妥,便有什么事,青州那边也还照应得过来。再者说,那广陵战事如今也只是将将平定,我们真要这么早便回去么?这万一……” “大夫人这说得是什么话?”俞氏话未落音,林氏便忍不住打断了她,语声既快又冲:“东陵先生都贴出告示来了,此事如何等得?再者说,什么叫‘宜独于北’?什么叫‘恶月吉时,阖族起行’?大夫人这是根本不信东陵先生的话么?那胡家落雷之事大夫人就没听说?若是带着六娘一起往回走,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大夫人你可担得起?莫非大夫人以为,人人都像您这般命硬?” 她这是发了狠,也顾不得太夫人在上,更没去想俞氏的遗孀身份,几乎便是恶言相向了。 俞氏瞬间面色惨白,抿唇不语。 “好了,你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些。”太夫人怫然道,复又转向俞氏温言安抚:“你莫往心里去,她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不是真的有坏心。” 话虽说得和软,但却没说林氏有错,言辞间亦无半点责怪。 俞氏的面色越发地冷,心底更是一片寒凉,敛眸低语:“是,太君姑。” 太夫人点了点头,看向两院诸位夫人,语声微有些低哑地道:“大夫人所言乃是慈悲心肠,只是,我也不能不顾着这满府的重孙子、重孙女们,若是凶厄报在他们的身上,我是断断不允的。故,明知此举有违慈爱,我也只能做这个恶人了,便这两日罢,挑个合宜的日子,便将六娘安置过去。” 几位夫人齐齐颔首,林氏几乎没笑出声来。 秦素这一走,最欢喜的莫过于她,真真是去了一块心病,整个人神清气爽,恨不能当场大笑几声才好。 钟氏此时便收起了布巾,向太夫人柔柔一笑,语声低和地道:“此乃关系我阖族之大事,太君姑当断则断,乃是大仁,是为着我秦氏着想,秦氏便需要有太君姑这样睿智英明的长者坐镇,才得兴旺发达,太君姑便莫要再自责了。再者说,那东陵先生也说是‘由月及载’,便是言明了,这静修也就是一、两年之事,待异日六娘回了府,有太君姑做主,自有她的一番造化。” 钟氏这话实是慰贴至极,太夫人慈颜一笑,和声道:“正是此话,你说得极好。” 几位夫人便皆笑了起来,面上一派轻松。 太夫人便转向周妪道:“待这里散了,你便叫董凉过来罢。” 周妪应了个是,高老夫人便笑着奉承了一句:“有董大管事处置这事,必极妥当。” 众人皆点头称是。 林氏此时却是心头一动,转了转眼珠,向太夫人道:“太君姑,我倒有一事请您的示下。六娘既是要去白云观,幽翠阁里的那些下人又该如何安置?是都带着,还是另行挑人?”(未完待续。) 第212章 夏鸣蝉 太夫人闻言,蹙眉想了想,便问一旁的周妪:“那幽翠阁现今有多少仆役?” 周妪虽居主院,然府中诸事又岂能饶开太夫人的眼睛,故这些事情周妪皆很清楚,此时她便上前恭声道:“回太夫人,幽翠阁总共有十六个仆役:四个杂役小鬟、四个洒扫仆妇、四个近身使女,另有两个管事妪、两个看门妪。” 太夫人点了点头,沉吟地道:“倒是不少了,只是那白云观乃到底不比家里,这些仆役却也不能依原样安排。”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便吩咐道:“洒扫仆妇与看门妪都不要了,杂役小鬟与近身使女各减一半,管事老妪换两个稳妥的跟着,再加两房健仆,男女各半,再派四名侍卫跟着。这些人每年皆多给一倍的俸钱,钱从大账上走。” 周妪垂首应是,林氏闻言却有些不喜。 已经被撵去道观了,太夫人竟还派了这么些人服侍秦素,待之何厚? 她心里想着,嘴上便也跟着说了出来:“带这么些人是不是太多了?别叫六娘坏了道家清静。” “林夫人这话说得好笑。”钟氏飞快地接了口,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太夫人,又看向脸色发青的林氏,温婉一笑:“那告示里说的明明白白,‘爱之得善,虐之得厄’,虽是请六娘离家,却也绝不可慢待了她去,且我们秦家也是百年士族,家中小娘子在外头住着,怎么也要有足够使唤的人才像话吧。” 林氏被堵得没了词,亦知自己有些苛刻了,不过是几个仆役而已,很不必与这个外室女较真,于是她便沉下脸来不再说话,心底里却是打定了主意,定不叫锦绣跟着秦素去道观。 总归往后再不会见这个碍眼的外室女了,眼不见心不烦,秦素那边的消息,她再也不想听到半个字。 如今正是她用人之际,锦绣离开了那么久,能召回来继续用着便多了一份助力,再者说,林氏对锦绣还是相当看中的,若是能拿这丫头的亲事做些文章,说不得还能再为自己谋利。 林氏打着如意算盘,脸色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唇边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意。 旁坐诸人亦皆是各自想着心事,并无人说话。 初夏的风拂过庭院,捎来远处蔷薇的香气,许闲堂的西次间里安静且宁谧,仿佛那所有的算计、私心与揣度,皆在这爽洁而明丽的北地夏风中散了去…… *********************************** 端午尚还未至,空气里,便有了角黍清浅的香气。 秦素支颐坐在窗边的大案前,望着院子里白晃晃的一地阳光,兀自出神。 蝉鸣鼓噪不息,被山风拂来荡去,总也不见消停,吵得人不得安宁。她百无聊赖地望着窗户外头,却见史妪和飘风二人,正带了两个小鬟,执着长长的竹篙子,去粘那树上的知了。 阳光扑在这几人的身上,白亮中带着些淡青,却是那树影染的,盯着看得久了,有些让人眼晕。 秦素放下胳膊,拿起素面的团扇作势扇着,其实也不是热,就是有件事情做罢了,也免得总这样坐着无聊。 蝉鸣声在风里乱飞,满山皆是,那几个人却还在执著地粘着知了。风鼓起她们的衣衫,这里吹起一块,哪里又缺去一个角,总不能成件完整的衣裳。 秦素的视线,长久地凝在那个叫飘风的使女身上。 飘风是东萱阁的使女,秦素曾见过她几次,印象却不深。 此刻细细打量,这飘风背影纤细,四肢修长,白瓷般的肌肤在阳光下莹润如玉,倒也生得颇好,可惜年纪大了些,看着至少也有十八、九了。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来。 周妪此前传话过来,说是太夫人言明了,要派两个能干的管事老妪跟着秦素去道观,可临到出门前,其中一个管事妪忽然生了恶疾,飘风便顶了上来。 据说,这飘风在东萱阁中向来沉稳能干,虽不及朱绣那几个大使女,却也不差多少了。 秦素转过眼眸,看了一眼随侍在帘外的阿谷,盈盈一笑。 阿谷终于成了她的贴身使女。 那天,太夫人命秦素挪去白云观的指令一传到幽翠阁,锦绣便被林氏要了回去,阿谷则顺理成章地顶了她的空缺。 纵然这是秦素早便料到的结果,可她仍觉心里发沉。 那个隐在背后之人,在秦府中布下的人手也不知有多少,能量还真是不小,竟能够任意指调小娘子的近身使女,而秦素还不敢多问。 那人显露的力量越强,她便越需谨慎。 秦素又换了只手摇扇子,信手翻开了一本书,有一眼无一眼地看了起来,心思却早飘去了书外。 秦家如今阖府守孝,倒是安分守己的,大异于前世。 前世秦家来到上京后,虽囿于礼制不好热闹,但端午节时,却还是邀了林家与钟家诸人入府做客,此后又由刘氏等人出面,邀请过上京的一些小族女眷来府中举办茶会。 彼时,太夫人因挂心秦家女郎的婚事,对这些事情皆是默许的。当时看来,秦家这样做似乎并没什么,但后来秦彦昭事发,这些事情便成了为人诟病的理由,让秦家的名声一落千丈。 好在,这一世,上同的情况并不曾发生。 秦彦昭孝中逾制之事,到底触动了太夫人,因此,自来到上京后,秦家便摒绝了一切交际,看起来,秦素当初不惜在德晖堂高谈阔论,其后又有周妪从旁细水长流地规劝着,太夫人对秦家的名声,便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这样秦素便也放心了。 她翻过一页纸,手里的扇子慢慢地摇着,眸光微有些发沉。 那第五份微之曰,乃是一局。 借东陵野老之口,秦素给自己设了这个局。 凭她对太夫人及两院夫人们的了解,微之曰一出,这几位秦家的最高权力者,一定会第一时间将秦素这个恶逆之女,赶出府外。 于是,白云观便成了最方便、最快速的选择。因为上京城周遭的道观,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秦素是一早便算准了这一点,故大胆设了局。 离开秦府独居上京,以便安排往后诸事,这是此局最重要的目的;此外,给自己将来的日子找个好出路,至少让府中诸人再不敢恶待于她,亦很重要;至于另外的目的还有不少,其中一条,便是要将身边的人悉数换一遍。 再等两日,此事自然便成了。(未完待续。) 第213章 蓬莱阁 秦素盯着书瞧了一会,颇不优雅地欠伸了一下,便向阿谷招了招手。 “女郎。”阿谷走上前来,笑嘻嘻地行了个礼。 秦素回以一笑,复又紧蹙了眉尖,苦恼地问:“阿谷,太祖母她们真要离开上京了么?” 阿谷垂着头答道:“是的,女郎。我是听董管事手下的人说的,太夫人已经命人收拾东西了,准备再过几日过了端午,便动身回青州。”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带几分探究地看向秦素,轻声地道:“女郎真不回去么?便守在这里?” 秦素苦下了脸,将那一卷书揉来揉去,面带愁色:“东陵先生都说了,我命格太凶,需在此地静修,若不然对家里就不好。你说,我怎么敢回去?莫说回去了,便是叫太祖母知道我不想来这里,她老人家也定是要不高兴的。”她郁郁寡欢地说着,说不上两句话便要叹上一口气,看上去非常忧虑。 阿谷的眼睛奇异地亮了一下,复又换过个同情的表情来,叹惋地道:“女郎真真可怜。” 秦素皱着眉头,向外头看了看,便对她道:“你陪我出去走走罢,总坐着好生闷气。”说着又转首四顾,问道:“阿葵人呢?她去哪里了?我记着方才她还在外头做针线来着,这一会又跑了?” 阿谷上前扶了秦素的胳膊,一面便柔声道:“方才女郎看书看得太用心,便没听见外头的话。是史妪叫她去借竹篙子了,我们带的不够使。” 秦素“嗯”了一声,也没再多问,便与阿谷一同步出了院子。 她们住在白云观山靠近山门一间客院,这间客院还有个很仙风道谷的名字,叫做蓬莱阁。 说起来,白云观的客院其实颇多,这蓬莱阁并不能算太好,只是,秦家并非什么大族,那白云观的观主久居上京,倒是生了一双富贵的利眼,虽得了不少银,却也没找什么好地方安置秦素。 不过,蓬莱阁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地方够大,安得下秦素这一行人,院子里也种了几棵大榕树,到了夏时满目碧影,兼之那山风一拂,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心处。 跨出屋门后,秦素先在树荫下站了一会,摇扇引风,似是观景。阿谷便飞快地史妪那几个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秦素瞥眼见了,神色不动。 蓬莱阁外便是一片稀疏的石榴树林,林间小道四通八达,可达山下山门处,亦可上山去更高处的大殿。 若细论起来,这白云观着实不小,最远的牌楼居然建在慈云岭的山下,虽已塌了一小截,却仍旧古朴巍峨,似可见当年盛景。 早几十年间,白云观也确实风光过。 只是,这风光便如过眼云烟,白云苍狗、世事如棋,这所道观倒是名如其观的很,当年好景终如白云掠过,再无踪迹。 如今的白云观,牌楼还是那个牌楼,山门亦仍旧如初,一应殿宇更可见曾经的恢宏壮阔,唯有一字却解去了这万千气象,便是旧。 漆色剥落、梁木陈灰,草木杂芜、道路破败。虽有道人打扫得洁净,却因了无钱修葺而只能任由它败落下去,而白云观的地界,也因了无钱而渐渐地越缩越小。 当年的三阁、两馆、七殿以及东、西道院数百楹,自慈云岭下一直伸到了山顶,真真是白云缭绕,名符其实。而如今的白云观,却只有最初的一半大了,称得上殿阁的建筑也只剩下吴天殿、东岳殿、藏经楼、御书阁以及丹井室而已。 蓬莱阁便在藏经楼左近,出得院门,秦素回首望去,却见那院门上的“蓬莱阁”三字,在阳光下反射着新簇簇的漆光。 蓬莱阁的房舍很是陈旧,经年累月无人打理,连地上的砖都不全。好在董凉是个能干且尽责之人,数日间不只谈妥了借住之事,更寻来了大批匠人,将整间院子翻修一新,所费甚是不赀,幸得秦家豪富,这些许小钱自是不在话下。 院子翻新不上几日,秦素便搬了进来,彼时那院子还没大收拾齐整呢,木头、砖瓦和草绳堆了小半个院子,处处皆是一股子漆味儿。所幸正房没怎么大改,却是堪堪能够住人的。 秦素在漆得油亮的院门前站了好一会,便伸出细瘦的手指,在那玄漆院门上抹了抹,又将指尖放在眼前细看。 “女郎,这上头已经干了,勿要再摸了。”阿谷轻声劝道,很尽责地掏出块巾子,替秦素抹着手。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史妪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女郎坐不住了?这是又要出门?”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喜,每个字都冷得如同冰坨,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 秦素略略回首,便看见了那张刻薄的妇人脸,此刻,那女人正眼神不善地望着她。 秦素蹙了蹙眉。 这位史妪,据说是林氏“特意”挑上来的。 阿谷曾经“无意”间提及,这位史妪为人十分的刁钻古怪,说话刻薄、行事阴狠,原先是专管着下衣房的,在她手下冻伤、打残的小鬟,每年都要有那么一、两个。 不过,此人却是非常的忠心,因终生未嫁,便将秦家当作了自己家,整治起不听话的下人来也很有两手,太夫人待她倒也不薄。 一府之中,总要有几个震慑下人的管事,才能让主人的手干净一些,史妪的作用,便在于此。 也不知是受人指使,抑或只是天性使然,自来到秦素身边后,史妪对她便从没给过一次好脸色,时常便要板起脸来教训一通,管事的架子搭得极足,所幸她手上没戒棍,否则秦素只怕还要挨上几下。 此刻,见史妪又要过来教训,秦素便向阿谷递了个眼色。 阿谷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女郎坐得闷了,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总归这里也没外人,妪若不放心,便跟着一起去罢。” 史妪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下垂的嘴角越发有种刻薄相:“女郎哪一天不说闷?那一天不往外跑?这哪里是在静修,这是来踏青游玩来了。秦氏阖族的运数都在女郎身上,女郎不说为秦家祈福,反倒每天乱跑,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她说得痛心疾首,一张脸板成了铁板。(未完待续。) 第214章 屠狗尔 秦素不语,却是扶了阿谷的手,缓缓往前走去。 这史妪直如苍蝇一般,着实讨厌,只是如今秦素还发作不得,只能先暂且敷衍过去,再忍两日便好了。 心中这般想着,秦素的面上仍是似忧似愁的一副表情,就像是没听见史妪的话一般,脚下的步子虽慢,却是半点未停,径往石榴树林中行去。 史妪险些气了个倒仰。 自从来到这鸟不生蛋的荒凉道观后,她就发觉,她在府里积下的那种权威,在这位六娘子的面前,从不起作用。 无论她说什么,这位六娘子礼数上是敬着的,然实际行动却是根本不拿她当回事,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无论她说的话有多么重,六娘子只拿它当耳旁风,真是想想都要怄死人。 史妪心中恚怒,面上的阴沉之色便益发浓厚,那一双粗短的眉头皱得能夹住苍蝇。 她沉着脸,紧紧拢着衣袖,亦步亦趋跟在秦素后头,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出一股冷意。 秦素完全不以为意,径自踏上了石榴林。 林外便是藏经楼,深褐色的楼宇掩映在翠荫之外,色泽如晦,似是在岁月中洗去了煊赫,只剩下了遍身沧桑,即便阳光如金粉,洒遍它的全身,这幢恢宏的高大建筑,亦仍旧带着几分灰败,如同形容枯槁的老者,寂寞地守望着这片山林。 秦素仰首看着藏经楼,无声一叹,转身踏上了一旁的灰石小径。 沿这条小径往下走,再左拐,便是丹井室。 丹井室已经无人烧丹了,几成荒地,平素极少人迹。那小径上的野草经年无人拔除,便此疯长成了一大片,塞满了石块的缝隙,野泼泼地,很有种肆意无畏的气势。 “女郎,您是来静修的,可不是来赏风景的。”行不上几步,史妪那不知疲倦的声音便再度响了起来。 看起来,她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点,便是多走几步路亦是不行的了。 秦素淡然一笑,闲闲地便立在了道边,探手攀摘那道旁石榴树上开着的白石榴花,一面轻声语道:“妪说得很是。”语声颇柔和,也不乏尊敬。 只是,说是说,做是做,她根本没有一点要返回的迹象,只一径地探手去攀花枝。 史妪的脸色很不好看,三角眼一眯,冰冷的话语兜头便浇了下来:“既是我说得很是,女郎便该立刻回屋坐下抄经,整日往外跑成什么样子?此处不是田庄,可以由得人野跑疯玩、不顾体统。这里可是清清静静的道观,来上香的人可也不少,万一遇上了什么人,女郎坏了自己的名声倒没什么,秦氏的名声可也毁了,女郎实在很该自重一些才对。” 她这话说得极重,一旁的阿谷垂着眼睛,却忘了收住唇角,那勾起的笑意,秦素瞥眼便能瞧见。 秦素便也勾了勾唇。 有意思。 阿谷像是很希望史妪教训秦素似的,这态度,很耐人寻味。 心下念头微转,秦素面上仍旧是一脸的恍若未觉,伸长手臂勾住了一枝繁花,凑在鼻边轻嗅。 雪白的花朵镶在翠叶间,映着她平静的眉眼,白花绿叶之下,似有流动的婉媚。 然而,史妪与阿谷却是一个怒目,一个垂首,对此视而未见。 秦素亦不曾去看她们。 她轻嗅着花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在小径的那一头,倏地闪过了一角裙摆,那青色的细布夏裙,乃是秦府大使女穿戴的样式。 秦素弯了弯唇角,自花枝上折下一朵花来,拿在掌中看了看,复又抛去道边。 她真是一点没记错。 不着痕迹地收了视线,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史妪的脸沉了下去。 她眸光阴冷地望着秦素,胸口起伏了一会,蓦地一个健步跨上前去,堵住了秦素的去路,冷冷地看着秦素道:“女郎,怎么我说的话您不听?我说女郎该回去坐着,女郎为何还要往前走?莫不是您忘了自己的出身?” 秦素抬头看了她一眼。 看起来,这史妪应该收了林氏不少好处,对她这个外室女才会如此不客气,而阿谷么…… 秦素侧眸瞥了一眼垂首不语的阿谷,心中了然。 她倒是想要省事的,只可惜这些人不愿意,还整天叫嚣不息,实在叫人厌倦。 心中忖度着,秦素的面上却是堆起了一脸难堪,转身看向阿谷,勉强笑道:“阿谷,我要换一柄扇子,你去取来。”说着便将扇子递给了她。 阿谷瞄了瞄铁青着脸的史妪,再瞄了一眼秦素,见秦素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立刻垂首道:“是,我这便去。”停了停,又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那扇子皆在箱中,不好找,女郎可能要多等些时候。” 六娘子应该是怕丢人吧,所以才将自己支开了。阿谷对自己的想法十分确定,再一看秦素那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更是心下笃定,行了个礼便慢慢地回去了,不消多时,那条细瘦的背影,便在稀疏的枝叶间成了一抹淡影。 秦素转眸,淡淡地看着史妪。 在那一刹,她的神情已经尽数收起,浑身气息骤冷,两道冰冷森寒的视线,定定地凝在史妪的身上。 “贱奴!”清而弱的语声响起,简单两字,却生生像是两粒雪珠子,劈啦两声打在了史妪的脸上。 史妪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全身的热血直冲头顶。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这平素看起来很不爱惹事的六娘子,居然出口便是这两个字。 那一瞬间,愤怒的火焰几乎将她淹没,她拧起粗眉,厉起眼睛,张口便欲说话。 然而,未待她作色出声,秦素已经自她的身畔擦身而过,那素白的麻衣带过一缕冷风,随后便有冰冰凉凉的一句话,雪线似地撞进了她的耳鼓:“杀尔如屠狗。滚!” 语罢,似阴似凉的一丝眼风,轻飘飘地掠过了史妪的脸,随后,那说话之人便步履轻盈地越过了她,从容而去。 史妪的后心,忽然一阵发冷。 她甚至都没弄清,她为什么会后心发冷。 她只知道,当那句话飘过耳边时,她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而待她回过了神,那一身飘飘摆摆的麻衣已在远处,几乎便走到了小径的尽头。(未完待续。) 第215章 逢草径 望着小径转角处行将消失的那个身影,史妪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 不知何故,那个远去的身影,竟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站得发麻的双足亦重新血脉流通,一阵阵地酸痒着。 史妪垂下了头,面色青白不定,眸中的阴沉换作了惊怖。 这与她想象中的情景,很不一样。 这也与林氏此前的介绍,很不一样。 身为外室女,受了府中老妪的训斥,就算不哭出来,至少也该羞惭或是惧怕才是。可是,这位六娘子的气势,却似是太足了一些,足到了叫人心底发寒的地步。 史妪不由自主地回想着方才那冰凉的话语,脸色重又变得铁青,嘴唇却是发白。 她不是没听过狠话。 以她这副脾气、这个秉性,在府里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并非没有被人威胁过。 可是,秦素方才的那一句话,竟让她打从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子凉气。 她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只是本能地听出了这话中的暴戾、凶残与血腥,亦本能地知晓,说出这话来的人,那手上是沾着鲜血、连着人命的,并且,在取人性命之时,这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史妪的手再度颤抖了起来。 此刻的她绝不敢相信,更不愿承认,自己居然叫一个外室女给吓住了。 依照她原本的脾气,她定要追上去讨回这个面子。 可是,想是这般想着,她的两只脚却像有千斤重,竟是半点也挪不动,只能徒然地望着那个身影转过小径,留下一地搅碎的花瓣。 秦素走得很慢,步态沉着、神情淡漠,然在她心底,却有浓浓的杀意。 有些人,很该去死一死! 而且,也确实离死的日子不远了。 秦素的神情阴沉如十二月寒冬,唯唇角却是勾着的,那如若冰针般的一线笑意,是在十余年的怨毒、愤懑、不甘与屈辱中沤出来的,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的灵魂深处不住吞吐,让她觉得,她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股灼人的毒意。 她承认,在那一刻,她有些失态了。 史妪待她的态度满是轻贱,这勾起了她心底深处最不堪的回忆,那种不被当做人的感觉,足以消磨意志最坚定的人,亦足以叫人变成鬼,变成毒蛇,变成最不具人性的怪物或恶魔。 秦素无声地笑了起来,鸦青的刘海下,挑起了一条如描似画的长眉。 她本就是一代妖妃,不是么? 不毒不恶,何以成妖? 她的唇边笑意渐浓,终至及于心底。 这样才对,恶毒残忍,视人命如草芥,这才是真正的她。至于那偶尔流过胸膛的一缕温热,那不过是她的奢望罢了,还是丢开了才好。 轻轻舒了一口气,秦素拂了拂衣袖,似是将那些多余的情绪,尽数拂去了身外,随后,她停步回望,蓦然惊觉,她竟然拐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草径。 她不由苦笑起来。 方才的情绪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她居然未辨路径,竟到了此处。 她往四下看了看,发现这草径似是人踩出来的,隐隐约约地没在萋萋芳草间,小路两旁生了几株野生的木芙蓉,那未经修剪的枝叶,纷披肆意,反倒有种自在生长的美感,粉色的花朵零星垂坠,为这条荒凉的草径,平添了几分明媚。 却是个意外的好去处。 秦素索性也不掉头了,便顺着这条草径往前行去。 这条路颇为僻静,却并不荒凉,除了那几棵木芙蓉外,还长了几棵木香,此时花开至末,恰是粉白黛绿开遍的夏时光景,那清婉的花香随风掠过,很是怡人。 秦素信步行着,计算了一会方向,料定此路是往山门处去的,心中更是笃定,不紧不慢地走着,信手折了一枝木香在手,细嗅其香,心底一片宁谧。 草径越走越宽,渐渐地便成了石子路,再转两个弯,两旁的草也稀疏了起来,路的尽头已然在望,果然是连在一条大路上的,正是通往山门的那条路。 行至此处,秦素便停住了脚步。 再往下走就该出山门了,纵然她很想下山回上京,却也不会选在这么个时候。 她将木香花以裙带缠着,三绕两转,正待回身,忽见路的那头走来一人。 秦素抬眼看去。 蓦地,手中花枝悠悠委地,细碎的白花瓣纷纷扬扬,洒在裙边,她却浑然未觉。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不,她怎么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所有一切都消失了,花树与蝉鸣、天空与山风、眼前的草径与身畔的落花,没有什么是存在的,包括她呼吸与心跳,以及她那瞬间生出的惘然与惆怅。 这所有的一切,皆不复存在了。 这整个世界,这整个天地之间,唯剩下了——那个男子。 淄衣,麻鞋,素袜,白襟。 秦素的眼中,只能看得到这些。 她甚至无法看清他的容颜,唯觉清华耀眼,直令天地失色。 却又,一点都不刺目。 淡然于眸,耀华于心,如亘古长夜,如星空浩瀚,如空巷中流转的月华,如春盛时烂漫的山野。 这一切都像是他,却又,终不及他。 那一刻,她的耳中似是响起了天地初开时隆隆的雷声,而她的眼前,却是明镜佛台下飘飞的花雨。 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男子,十里春风不及,凉夜月华不拟,似繁华落寂,天上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素才又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 她抚了抚胸口,从腔子里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见识过了桓子澄的冰雪之颜,又见识了薛允衡那样的俊美白衫,又曾游走于陈、赵两国最华丽的府邸与宫宴,将两国士族中一个个或英武、或俊秀、或优雅的郎君,几乎看了个遍。 她再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为一个男子的容颜所慑。 即便此刻,她的心跳仍旧如同擂鼓,她的呼吸也仍带着不可自抑的急促。 那样的一种美,似到了极致,令人窒息,亦叫人失去了评判的勇气。 只能远远仰视,如观神祗。(未完待续。) 第216章 芙蓉坠 秦素用了好几息的时间,才让自己从那种震撼中抽身而出。 她再度凝目看去,却那淄衣男子仍旧立在道旁,挺立的身姿如苍柏,墨发如漆,袖卷如云,并未察觉到她的窥探。 也可能,他是无暇去管旁人罢。 他正在与人说话。 顺着他面朝的方向,秦素这才看见,一个梳着道髻、着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亦立在道边,与他似是寒暄。 他们应该一直在说话,而秦素却直到此时,才看见了那个道士。 她很快便转开了眼眸。 这一次,她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去看他了。 他侧对着她,一身淄衣似笼了满身的夜色,修长的身形浓得化不开,微带麦色的肌肤若岁月浸润的象牙,眉黑若浸墨,眼眸深邃似亘古以来的夜空,直若刀削的鼻梁之下,是色泽浅淡的唇。 夏风阵阵拂过,他宽大的袖子里裹了风,漆黑的发在风里飞舞着,像是凌空书写的墨意,每一划都带着浑然自在,于天地间任意来去。 秦素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的人,能将一身淄衣穿出如许风骨,玄素二色,直胜人间万千花树。 秦素无法移开视线。 就如同一个人没办法不去呼吸一样。 随后,她便看见了他的笑。 不,应该说,是感应到了他的笑。 因为,那笑意只在眼眸,极微极静,如轻舟破月、孤鸿照影,又像是鲜丽的红枫轻落水面。 自眼底而来,亦,仅存于眼底。 秦素几乎看痴了去。 她甚至不记得那路口何时空无一人,而她又是如何转回来路的。当她回过神来时,她的身畔是木芙蓉低垂的枝叶,枝上花朵累累,轻触着她的发丝。 她下意识地摘了朵花,拿在手里把玩着,仍旧有些神思不属。 那淄衣男子是何人? 看其衣着,似是僧侣,然,穿着僧衣,却又蓄了发,殊为怪异。 且,如此人物,为何却会出现在这里?白云观竟有这样出众的男子,为何秦素前世却从未听人说起过? 这样的男子,不可能寂寂无名。 秦素蹙眉沉思,慢慢地拐上了细长的草径。 “女郎,您在这里,叫我好找。”阿谷突然出现在了草径的起始处,一脸惊喜地看着秦素。 秦素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举眸看去,却见阿谷已经加快脚步走了过来,一面探头往秦素的身后瞧,一面不忘笑问:“女郎去哪里了?我方才还往山下找来着呢。” 秦素将木芙蓉向她手上一塞,漫声道:“我去摘花儿了,给你罢,我在孝期,不好戴。” 阿谷狐疑地拿着花看了看,又盯了秦素一眼,见她神态如常,又见那草径两旁确实生了不少花树,便也未再多问,作势屈了屈身道:“多谢女郎,这花儿真好看。”神情里的不屑却也未去遮掩。 秦素瞥眼瞧过,只作不知。 阿谷三两下将花扣在襟畔,上前来扶了秦素的手,一面便将新的团扇递了过来,笑道:“我选了素青绸的和月白丝的,女郎拿着罢。”说着往四下看了看,奇道:“妪呢?没跟着女郎一起来?” 看起来,史妪应该没在路上,却不知跑去哪里了。 秦素将两柄扇子叠起来拿着,一面扇风,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她去哪了,方才你走后没多久,她也跟着走了。” “这样啊。”阿谷说道,语声若憾,那探究的目光又飘去了秦素身上,细小的眼睛里闪过精光:“妪没说什么吗?我还以为女郎会被妪骂……请回去呢。” 总算还记得主仆之别,那个“骂”字只吐了一半便换成了“请”,由此也可知这阿谷还算聪明。 秦素完全没去理会她言语间的疏漏,仍是把玩着手里的扇子,闷闷地道:“理她作甚,我们逛我们的便是,整天坐屋子里闷都闷死了,还要天天抄经,外头的知了又吵,就没一天让人舒服的。” 她抱怨地说着,面色渐渐变得苦恼起来,扇子也不玩了,皱着眉头叹气:“唉,太祖母什么时候才能接我回去啊?这里一点不好玩。” 阿谷的眼珠转了转,凑过来小声说道:“女郎想回去么?真的很想回去么?” “自是想的。”秦素愀然道,与阿谷一同转去了通往丹井室的小径,神情忧郁:“可是,太祖母都说了,是东陵先生下的断语,我必须留在白云观,这对大家皆好。” “可是,白云观在上京呀,上京离着青州有多远哪。”阿谷夸张地叹声说道,面上露出强烈的惋惜,“女郎若是能跟着大家一起往青州走,然后在离着家近些的地方静修,不也挺好的么?” 听了这话,秦素的眼睛立刻亮了。 可是,再过得一息,她的面上又是一脸的郁郁,摇头道:“这如何使得?东陵先生的告示上说,要‘南北相隔’,若是去了青州附近,那就不是南北相隔了啊。” “嗐,女郎真真是……没想明白。”阿谷跺脚道,一脸的着急:“只要是在青州以北就行啦,又没说一定要在上京这样的北边儿?女郎只要在青州城的北边儿寻个道观,不也一样么?我听人说,青州城北门外头便有一家小道观,又清静地方又好,离家又近,女郎要是去那里,该有多好哪!” 倒是打听得挺清楚。 秦素低下眉眼,眸中划过了一抹冷意。 难怪见史妪骂人,阿谷会很欢喜呢,这应该便是她的目的,想要撺掇秦素回青州。 想必,她这是受了“那个人”的指使吧? 亦即是说,秦素在上京,那人鞭长莫及,就算留了人手也不放心,终究还是要把她拘在青州才好。 秦素只觉得手心发寒。 自从推断出陷害秦家与盯着她的人同为一伙后,她便总会感觉到这种寒意。 那人盯得她好紧,竟是一刻不肯放松。 连沉香梦醉都能搞到,为何对付一个小小的秦家,却又如此费事?秦家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宝贝,能引得人如此精心算计?(未完待续。) 第217章 金御卫 “女郎,女郎,我的话女郎听见了不曾?”见秦素一径低头不语,阿谷急了,晃着秦素的手臂说道。 秦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作死,是人不欲其死,而其非死不可。 在这件事情上,阿谷真真勤勉。 秦素抬起头来,长长的刘海将她的眉眼遮了大半,唯可见她的唇角微向下垮着:“你的话我听到了,那又有什么用?”她叹了口气,语气十分低落:“你说得再好,我又没办法照你说的做,反倒是越听越难过,倒不如不听了。” 此时,两个人已经慢慢转过了小径,丹井室赫然在望。 阿谷转着眼珠看向秦素,小声翼翼地问道:“那……女郎可愿意信我一回?” 秦素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拿扇子掩了面道:“我怎么会不信你?若是不信你,我做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万一被史妪知道了,可有多麻烦?” 阿谷闻言,眸中露出了一丝喜色,向左右看了看,复又压低了声音,凑在秦素耳边说道:“若是我说,我有办法将女郎送回上京,还有办法让女郎悄悄地跟着家里的车马回青州,女郎可信?” 秦素立时张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不敢置信地道:“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嘘,轻声些。”阿谷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向秦素说道。 秦素往四下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又问:“你真有办法?” 阿谷一脸得意地点了点头,神情极为笃定:“我自是有法子的。” “哦?你真有法子?”秦素的整张脸都在发光,神情中满是期盼,问道:“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阿谷此时已是心中有数,便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小声地道:“女郎许是不知,我家有个远房表叔,便在上京给人做侍卫,他身边颇有几个至交好友。我可以请托表叔帮忙,赶了马车等在山下,女郎趁夜偷偷溜下山,我表叔便能将女郎送回上京。他侍奉的家主乃是士族,夜间入城的令牌很容易得的,根本不会有人多问。” 阿谷喜孜孜地说着,细小秀气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秦素垂眸盯着脚下,心底一片了然。 原来如此。 想来,若非这里是白云观,只怕也用不上阿谷这样费力来劝了,直接掳人便是。 只可惜,此地偏偏是白云观,而“那个人”的对手,又偏偏是重活一世的秦素。 秦素暗自冷笑起来。 谁又能想到,在这间破败不堪的旧道观中,竟会埋有一支伏兵? 这支伏兵仅止十余人,有的扮作慈云岭下的庄民,有的扮作挑夫,有的则扮作观中粗使道士,每人皆是个顶个的好手,乃是自陈国金御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支暗兵,直接听命于中元帝。 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前世时,秦素随中元帝南下游玩,夜宿白云观,亲耳听他说起了此事。彼时他曾对秦素笑道:“知此事者,唯卿与孤二人尔。” 这句话,在秦素重生后回到青州时,便时常于耳畔响起了。她也早就算好了,要在白云观中,继续她所谋之事。 说来,那些金御卫守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秦素并不确知,不过,这些人的行事规矩,她却一清二楚。 凡有进犯白云观者,杀无赦。 故,秦素才会设下此局。 唯有在此处,她才能保证自身安全,直到她顺利铲除身边所有异己,换上信得过的人。 秦素暗自忖度着,猛地心头一凛。 不,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那个人,为何不动手掳人? 这白云观冷寂荒芜、香火也不旺,秦素身边也就十几个无用的仆役外加四名侍卫而已,几块沉香梦醉就能解决的事,为何要让阿谷来做说客? 难道说……他(她)也知道白云观的秘密,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 此念一起,秦素的瞳孔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汗湿。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知晓白云观的秘密?莫非真是什么有大背景的人物?例如七大郡望,或陈国皇族? 秦素蹙眉凝思,然而,再过得一刻,她便又否定了这个推测。 青州秦氏已然衰微至极,若算计秦家的人真有大背景,何须近十年的布局?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把秦家捻成齑粉。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那个人”,为何如此执著于一个小士族家的外室女?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盯着她秦素? 秦素敛眉垂首,心念飞快地转动着,片刻后,哂然而笑。 管他是谁,管他有多大的力量,现在不也被她压得死死的,连动手抢人都不敢? 一间小小的白云观,就能让那个人如此犯难,由此便可推断 第一,他(她)的能量就算不小,却也远远未到可以轻易触动白云观的地步。 第二,此人或许身居高位,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忌讳极多,于是不便出手。 秦素忍不住想要笑。 “那个人”不便动手,可她不怕啊。 她一介不入流的小族外室女,那些暗卫想必早就查清楚了,如何会多看她一眼? 她就是来白云观借势的。 这一回,她借的乃是陈国最大的势,她借的是中元帝的势! 此局,她赢定了! “女郎?女郎在想什么呢?”身旁传来阿谷的声音。 秦素举眸看去,却见阿谷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脸的切盼:“女郎,我方才说的那个法子,女郎可愿意?” “你说的是真的么?”秦素问道,语声中带着小心与兴奋,亦有着涉世未深的少女特有的娇痴:“真的能这样么?你表叔有这样的本事?” “真的,自然是真的,若是女郎愿意,我现在就去寻我表叔。”阿谷心底一阵狂喜,极力按捺着不表现出来,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秦素,生怕漏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此时的秦素,正弯了唇在笑,厚刘海下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阿谷的心跳得快到嗓子眼儿去了。 六娘子真的动心了! 只要将六娘子诳下山去,阿谷的任务便算完成了,至于接下来的事会如何,她并不关心,甚至于六娘子下山后是死是活,她也一点没放在心上。 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过就是个庶出的外室女罢了。(未完待续。) 第218章 苔痕绿 阿谷微低着头,遮去了唇角的那一抹冷笑。 近来在秦府做事,她对六娘子的出身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也很清楚这类子女在士族之中的地位,也不过就是比奴好上一点点罢了。 这样的六娘子,她还真没放在眼里。 心中如此想着,阿谷的眼珠转了转,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叹了口气:“我知道女郎害怕,我也害怕的。若不是为了女郎,我可不敢这样做。女郎若是不愿意,那我……” “我愿意的。”她话未说完便被秦素打断了,秦素语声急切,还用力地点着头,重复了一遍:“我愿意的。” 阿谷的心终于完全地放了下来。 “不过……”秦素忽然拉长了声音说道,眉头皱着,似是有些作难。 阿谷才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什么?”她问道,语气里的焦灼十分明显:“女郎想说什么?” 秦素羞赧地垂下了头,细声道:“我想迟几日再走,我想给太祖母多抄一卷经。” 阿谷松了口气。 “我还当出了何事呢。”她作势拍了拍心口,转动眼珠笑道:“迟几日正好,我也要去寻表叔商量,找马车也要花些时间呢,女郎这话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去。”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那就定在……定在初七的晚上罢。”她说话的声音放得极轻,一面说一面还四下看了看,生怕有人听见。 阿谷垂首应是,眸子里划过了一丝不耐。 她其实很希望今晚就走的,但想一想,早几日或晚几日,于她没有任何分别,不过就是往山下走一趟,做个记号的事。 阿谷无声地呼了一口气,按下了心头浮起的情绪。 盯了秦素这么些日子,她自认对这位六娘子已是了若指掌,此刻满心皆是不屑。 连锦绣是谁的人都看不出来,一直当个宝似地带在身边,阿谷只能说,六娘子的蠢,在秦府的主人里大概算是头一个了。 阿谷一面想着,一面下意识地去扶秦素的胳膊,却扶了个空。 她微有些吃惊,抬头看去,却见秦素此刻却立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正看着丹井室出神。 她顺着秦素的视线看去,只见眼前是灰朴朴的几间石舍,看上去便是年久失修的模样,门倒垣倾,墙上还留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似是当年有人以大锤砸过一般。 她撇了撇嘴,也并不往前走,只垂着眼睛想心事。 秦素此时却是一脸的怔忡,望着眼前的颓檐断瓦、阳光满目,心中有些哀凉。 白云观沦落如斯,乃是因先帝深忌之。 先帝登基之后,陈国曾先后闹过几次内乱,其中最为厉害的一次,便是先帝的亲弟弟靖王造反,亦即是著名的“靖王之乱”。 谁又能想到,名满天下的白云观,竟曾是靖王暗中招兵买马之地,后靖王事发,便带人躲进了白云观,先帝却出奇不意带兵攻至,打了靖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数间石舍,便是靖王自戗之处。 有此前因,白云观,自是一夕败落。 先帝对白云观的忌讳,至中元帝时虽淡去了不少,但中元帝对这所旧道观的关注却未减轻,而派暗兵守住此处的旧习,亦自先帝时期遗留至今。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秦素收回了视线。 当年南下时,中元帝对她这个宠妃说的事,可着实是不少。 她拢下心神,转首向阿谷一笑:“你不是说要去寻你表叔的么,为何还站在这里?我记得妪给了你下山的路牌来着。” 阿谷闻言怔了怔,旋即心念微动。 她倒是忘了这一出,若是她不做个样子出来,秦素没准便要问东问西,也是个麻烦。 这般想着,她便有些站不住了,左右望望,便轻声道:“女郎身边总要人服侍的,要不我去换个人来?” “不用了。”秦素摆了摆手,颇有几分不耐烦,“我又不跑远,你自去便是。” 阿谷应了一声,又上前两步,小声地向秦素确认:“五日之后的五月初七晚上,女郎下定决心不会改了,是么?” “那是自然。”秦素点了点头,转过眼眸,有些奇怪地看着阿谷:“你表叔不是很厉害么,我自是听你的。”说到这里她又笑了起来,一脸憧憬地道:“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等抄完了一卷经带给太祖母,想来她也不会怪我偷跑了罢。” 阿谷险些没笑声来。 六娘子的蠢,果然是不同一般。 抑下心中的讥嘲,她的脸上堆起了一团温和的笑意,柔声道:“女郎说得很是,女郎如此懂事孝顺,太夫人会很欢喜的。” 秦素双眸发亮,笑着道:“我知道的,所以我要再等几天。”又催促她:“你快些去吧,天晚了就迟了。” 阿谷笑应了个是,便自去了。 秦素立在道旁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又等了好一会,秦素方才转过了身。 那一刻,她眸中的笑意如掺了碎冰,冷得瘆人。 五月初七,正是杀人好天时。 她提起一角裙摆,步态悠然地绕过一排石屋,沿着那漏瓦的廊檐往前行,不一时,便来到了丹井室的后院。 说是后院,倒不如说是空地更合适些。那阔大的院子里散落着好些大块石料,上头满是荒草与苔痕,满目荫绿,显是空置许久了。 秦素知道,由此处向前约百步之遥,在那棵高大的松树前,便是一面断崖,崖高数丈,崖下是小胜河。 此河绕慈云岭而生,河底似有温泉眼,故而这河水一年四季从不结冰,当年也是白云观的一大胜景。 秦素弯起了眸子,漫步行至一块石料前,拨开荒草,试了试捆在石料上的麻绳是否结实,又探头往前看了一眼。 这块石料,正好挡在一眼水井前。 那井沿上生着长草,几乎掩去了井口,秦素拨草而视,但觉一股微带腥气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凉阴阴地。 在半山处挖井,也就白云观当年香火鼎盛、财力雄厚,方才能做到了。(未完待续。) 第219章 临深井(爱哭的小女生和氏璧加更) 凝视着眼前幽深的井口,秦素神思恍惚。 一切仍旧如昨,似真如幻,让人心中惘然。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整理被弄乱的草丛,微有些出神。 曾几何时,她往这井里丢过石子,在这里听中元帝忆及往昔,听到了许多本不该知晓的事,还将这整座白云观皆走了一遍。 那时的她,是陈国后宫尊贵的德妃娘娘,只差一步,便将亲手折下那顶至尊的凤冠。 秦素自嘲地笑了笑。 那果然便是一梦,且还是噩梦,好在如今梦已醒,她还好好地活着。 将荒草整理成原样,秦素便转出了廊檐,来到了石舍前,瞥眼却见小径的折角处闪过了一片淡青的裙摆,旋即便是阿葵满是焦色的脸。 “阿葵?”秦素略有些讶然地轻唤了一声,提步便往前行去,一面问:“你如何到此?有事么?” 阿葵一见秦素,连忙疾步走了过来,秀气的小脸被暑气蒸得粉扑扑地,语声焦急地道:“妪在院子里发脾气了,还将个小鬟打了几下,我走到院门边儿的时候,便听见那小鬟在哭着叫饶命。我便没敢进去,后来我又听见妪又发怒说要下山寻夫人,我更不敢进去了,便先来找女郎,女郎还是快些回吧,免得妪真回去告状。”她说到这里喘了口气,抹了抹鼻尖上的汗。 “如此。”秦素不在意地说道,递了一柄团扇过去,向阿葵笑了笑:“我还当多大的事,莫要理她。来,你且扇一扇,瞧你热得这一头的汗。” 阿葵连忙摇头:“这是女郎的用物,我不好用。我也不热。”她说着便拿手扇了扇风,又掏了巾子出来拭汗。 秦素也未坚持,收回扇子,拣着那有树荫的地方往回走,一面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半路上遇见了阿谷,她告诉我的。”阿葵语声平静地道,神情亦一如往昔般沉稳。 秦素侧眸看了看她,点头“唔”了一声,并未说话。 阿葵便也不再出声,两个人慢慢地走回了蓬莱阁。 史妪的脾气来得急也去得快,秦素回去时,她已经没了影子,直到用晚食时都没出现,后来还是阿谷报来了消息,原来史妪是气得在房里躺下了,饭食也是送进去吃的。 “竟不来服侍女郎用晚食,还说过几日要下山去寻夫人说话呢。”阿谷最后说道,恨恨地啐了一口,“真真讨厌,对女郎一点都不好。” 不知是不是因了秦素答应私逃下山,阿谷现在与她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言语间颇多回护。 闻听此言,秦素便作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她若回去一趟,母亲定是又要生我的气了。没法子,今晚我得多抄几页经,过几日叫人送给母亲,希望她能消消气。” 阿谷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向秦素比了个手势,指了指一旁的阿葵。 秦素会意,不再往下说,略坐了一会,便起身走到帘前向外张望,心中则在默默测算着方位。 “女郎看什么呢?”阿谷凑上前来问道,一面便将青碧的湘竹帘子挂在了铜钩上。 秦素向她笑了笑,转向正在外间做针线的飘风,和声语道:“飘风,你从今晚便搬去那边的屋子吧。”她伸手指向东厢房,面上的笑容含了一丝温煦:“那屋子宽敞,如今漆味也散了,史妪住了南间,你便住北间吧。” 那原就是管事妪住的地方,飘风既顶着原先老妪的位置,理应住去那里。 飘风闻言怔了一会,连忙站起身来,屈身笑道:“女郎折煞我了。我便住在这里挺好的,女郎不必费心。” “那怎么行?”秦素立刻说道,语声仍旧极是温和:“你和妪皆是管事,不好住在旁边耳室里的,还是搬过去为上,便是母亲派人来看,我也好交代过去。”语罢又转向阿谷,笑着眨了眨眼:“阿谷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阿谷垂下了头,并没去看飘风,只恭敬地道:“女郎说得自是对的。” 秦素笑了起来,对飘风笑道:“你快搬过去吧,天气热了,耳室又小,别中了暑气。” 飘风闻言,秀气的脸上颇有几分无奈,恭声道:“既是女郎美意,那我便听女郎的吩咐。” 秦素满意地点头而笑,又叫人帮着飘风搬东西,很是殷勤。 数日的时间飞快滑过,很快便到了五月初七。 这一日,阿谷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地缓慢。 她数着刻漏,一点一点地熬着,熬过了早起朝食,熬过了午后小憩,直熬到用罢晚食,所有人俱皆睡意浓厚,早早上了榻,她那颗跳动不安的心,亦不曾有片刻安宁。 躺在铺了竹席的凉榻上,阿谷大睁着眼睛,看向帐外泼墨般的夜色。夏虫叽啁、凉风四起,清朗的月华透过细布帐子洒进来,映出银色的光点。 阿谷将刻漏拿过来,看了一眼。 她与秦素约定的时辰,便在辰正初刻(晚八点十五),而此才过辰初(晚七点),还要再等上一会。 阿谷微微阖了眼睛,鼻端是夏夜特有气息,干燥中含了几许花香,清爽宜人。 今晚,所有房间皆已点上了迷香,除了她与秦素外,这院子里的每个人,皆会很快陷入沉睡。那迷香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阿谷偶尔听那人说过一句,叫什么香梦。 阿谷在黑暗中笑了起来,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渐渐地便觉得眼皮发沉。 她知道不能睡,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可是,那睡意来得却极其猛烈,她闭上眼睛才没几息,便沉沉睡了过去…… “阿谷,快醒醒,快醒醒……”微弱的女子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传进了阿谷的耳中。 随着那个声音,阿谷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晃动着她的身体,像是要唤醒她。 阿谷动了动手指。 她想要挥手赶走这声音,赶走搭在她身上的那只手。她真是困极了,只想继续睡下去。 蓦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浸在了她的脸上,一股彻骨的冷意,瞬间让她清醒了过来。 阿谷一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未完待续。) 第220章 空庭月 “阿谷,你怎么还在睡?!”秦素的脸几乎凑到了阿谷的面前,她举着手里浸了冷水的布巾,压低的声音中满是不喜:“我都叫你半天了,快些起来!” 阿谷吓得浑身一抖。 天,她居然睡着了! 她心中一阵后怕,忙拿起刻漏看了一眼。 已经快到辰正两刻了,比约定的时辰足足晚了一格刻漏。 阿谷又急又惊又惧,睡意陡然全消,一翻身便爬了起来,一面穿履一面急急地道:“女郎快些,我们要迟了。” 秦素似是很生气,语带恚怒地道:“都怪你,半天都叫不醒。”一壁说着,一壁便将湿了的布巾往旁一扔。 阿谷此时哪还有跟秦素置气的时间,穿了履便拉着秦素直奔门外。 蓬莱阁中一片死寂,所有人皆睡得极熟,秦素她们弄出的脚步声、开门声等等,并不能在这院中激起半点响应,唯月华无声地铺满庭院,如一层银色的水波,却漾不出一丝波澜。 一轮微弯的明月,此刻正斜坠东庭。 秦素与阿谷在石榴小径上发足狂奔,两个人皆不说话,唯可闻微有些急促的喘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走了一会,阿谷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们好像走错路了,不是这条路。”她抬头辩认了一会路径,急急说道,掉头便要往回走。 秦素一把拉住了她,低声怒道:“这条路下山近,能省些时间。”说完也不待阿谷说话,当先便往前走,一面还气哼哼地抱怨:“都怪你,再不快些,马车都要走了。” 她的语气十分急切,那急急向前赶路的样子,就像是生怕那马车真的走了一般。 哪里来的马车? 那山下如何会有马车? 阿谷觉得十分可笑,一只手不由自主去摸腰里的香囊。 那香囊里有现成的掺了迷药的糖果,待到了山下,骗得秦素吃一粒糖,再扶着她走上几里路,阿谷的事情便也完了。 便在她想事情的这一刹儿功夫,前头的秦素已是飞快地走远了。 阿谷一时不察,倒不妨秦素走得如此之快,此际想要唤她停步,却又不敢叫出声来,只急得跺脚,无奈之下,连忙急步跟上,匆忙间便也没看清方向,直待发现那月华下惨白的一排石屋时,她才陡然惊觉,她们居然来到了丹井室。 “女郎,错了错了,不是这里。”阿谷顿住脚步连声说道。虽极力压低了声音,然而,那女孩子特有的尖亮语声,还是在夜色中传了开去。 走在前头的秦素却恍若未闻,仍旧埋头疾走,飞快地转过石屋与回廊,一身白麻衣摆闪过转角,须臾不见。 阿谷惊急交加,鼻尖上冒出汗来,急忙连奔带跑地追了过去,一时间,心中又是气又是恨又是烦躁。 她知道六娘子蠢,可她没想到,六娘子竟会蠢到这种程度,连路都不认,居然一头跑去了丹井室的后院,那后头什么都没有,只有空阔的院子和一堆石头。 真是比石头还要蠢。 阿谷在心底里咒骂着,一面加快脚步拐了个弯,来到了后院。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腥气。 森森野草与墨色的青苔,在银亮的月华下宛若大片阴影,蜇伏于地面,阴森而又寂寥。 阿谷举目四顾,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秦素不见了! 她揉了揉眼睛。 方才她分明看见秦素转过了石屋,怎么这一转眼,这人便踪影全无? 她四下张望了一会,终是唤了一声:“女郎。” 无人回应。 这一声轻唤如同被夜色吞没了一般。 阿谷踮脚往四下看了看,浑身的汗毛蓦地竖了起来。 秦素真的不见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阿谷的夏衫,一阵风拂过,吹得她遍体生寒。 她不由自主抱住了胳膊,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一面四下环顾,一面颤声轻唤:“女郎,女郎您在哪儿?快些出来罢。” 带着颤音的语声,在这空阔的院子里似带着回音,随风送远。 回答她的,是野草拂动时的“沙沙”声响。 阿谷战战兢兢地四下打量着。 白天时只觉此地荒凉,到了晚上,这里却变得阴森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巨大的石块,被月光投下各种奇怪的阴影,那阴影中就像隐藏着什么怪物似的。 阿谷浑身的汗毛尽皆竖起,一股凉气自下而上,迅速弥漫了全身。 “女……”她张嘴只喊出了一个字,便蓦地收了声,一双眼睛却惊恐地张大。 便在离她不远的一堆乱草中,赫然躺着一件雪白的麻衣。 那是秦素的衣裳! 阿谷死死睁大眼睛,一脸惊怖地看着那件衣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真怕自己尖叫出来。 若是喊醒了那些道士们,今天的事情便不成了。 奋力压下心头的恐惧,阿谷壮着胆子又往四下看了看。 四下里空荡荡的,月光落在石头上,却只照见了那发黑发青的苔痕与草叶,并不能照清每个角落。 她将自己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颤抖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只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重得几乎提不起来。 冷风蓦地掠过,草叶在月华下飞动,如群魔舞动。 阿谷全身发抖。 不知何故,她觉很冷,即便是盛夏,月光又很明亮,可她就是觉得很冷、很冷。 她哆嗦着腿脚,花去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终于走到了那件衣服前,弯腰去拣地上的麻衣。 便在此时,她的右足陡然一紧,就像是有什么抓住她的脚。 她吓得魂飞魄散,张口欲叫。 可是,她的嘴才一张开,便有一样东西堵了上来,生生堵住了她的尖叫,还未待她回身去看,后脑便有一股大力袭来,重重一击,几欲令人晕厥。 阿谷闷哼一声,立足不稳,直直地往前跌倒。在跌倒的瞬间,她的两只手本能前伸,想要撑住那预想中的地面。 然而,她扑了个空。 在她的身前并非坚实的泥地,唯有一股浓郁的带着水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双脚蓦地被人抓住,倒提着离了地。(未完待续。) 第221章 井幽凉 “唔,唔”,阿谷失去了平衡,顾不得后脑剧痛,舞动两手拼命尖叫,却只能发出沉闷的声音,随后整个人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头下脚上地落了下去。 秦素紧了紧巨石上的麻绳,又探头看了一眼在井壁间摇晃挣扎的阿谷,暗里啧了一声。 她等了好半天,阿谷才走进她早就放好的绳圈,倒累得她腿都蹲麻了,刚才那一石头敲下去,便不如往常有力。 她伸脚踢开一旁染血的石块,在井沿边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把个大活人弄进井里,还是要有几分力气的,好在那麻绳足够结实。 秦素抬手抹了把汗,又举着袖子扇了一会风。 前些时候董凉带人修葺房屋,这绳子便是那时候她偷偷收起来的,自然,藏这些东西免不得用上一次药,好在她从傅彭那里拿来的药粉还算足,她计算着分量用得极精,到今晚才全部用完。 略事休息,秦素便起身沿着井边走了一圈,将散落在地上的另外三个绳圈解下,复又尽数捆在水井前的大石上。 这也是有备无患,多准备几个绳圈,无论阿谷绕去哪个角度,都能套住她。 “救命!救命啊!”阿谷终于晓得扯下口中破布了,开始拼命尖叫起来。 只是,她被秦素倒挂在这深深的井壁间,呼救声尽数被深井吸去,外面几乎听不见。 秦素并没去管她,只将绳圈分别套在了阿谷两只脚上并收紧,左、右二足各两根绳圈,如此应该足够经得起阿谷的挣扎了。 阿谷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双足被什么捆住了,却无法回头去看,只能凭着想象去猜测。这让她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拼了命地又哭又叫,嗓子都哑了,却仍旧不能停下。 此时此刻,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在她的眼前,是黑乎乎深不见底的一片黑暗,一阵比方才还要浓郁百倍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眼泪鼻涕与口水尽皆倒流,淌过了她满是冷汗的脑门。 她已经约略感知到了脚上的绳索,知道自己被人倒吊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可能是水井,也可能就是个石洞。 这个想法让她更加恐惧。 若是上面那人割断绳索,那她岂不是…… “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阿谷拼命地摇着头,语无伦次地叫着、喊着,声嘶力竭地哭着、求着,井壁间响起连绵的嗡嗡的回音。 秦素往后站开了几步,蹙了蹙眉。 她没想到阿谷会这么吵。 不过,这样也好。 秦素弯唇笑了起来。 等叫够了哭累了,阿谷应该便能好生回话,倒省得她再去恐吓。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后,井里的动静终于渐渐地小了下来,直到最后,悄无声息。 秦素仰首看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眉尖微动。 不会是死了罢。 若真死了,倒可惜得很。 她缓步行至井沿边,探头朝里看去。 井壁间传来了轻微的啜泣声。 秦素吁了一口气。 没死就好。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谷倒挂的身体,唇角微微一弯,弯出了一道清而弱的语声:“阿谷,这样可舒服?” 阿谷的身体猛地一震,啜泣声亦随之停住。 “女……女郎?”她的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用尽力气想要回头去看,叵耐这般倒挂的姿势,又是悬着空,她便有力气回头,亦看不清那逆月而立的背影,到底是谁。 “嗯,是我。”秦素淡淡地应了一声。 阿谷呆住了,旋即心头一阵狂喜。 六娘子若在此,那她便有救了。 她不及细想,迫不及待地尖声叫了起来:“女郎,太好了,快来救我,我被人……” “嘘——”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秦素的一声轻嘘给打断了,随后,阿谷便听到了一阵轻柔的笑声。 很清脆、很柔和的笑声,和在阴冷的水汽与满是腥味的气息中,蓦地让阿谷打了个寒战。 冷汗蚂蚁般地爬过了后背,让人止不住心底生寒。 “女……女郎……”过了好一会,阿谷方颤抖着声音唤道,那一瞬间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在叫出这个名称时,她的心底里竟有了一丝恐惧。 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再次笼罩了阿谷的全身。 “我在这呢,阿谷。”井沿上传来了轻柔的回应。 清柔而温和的语声,一如往昔,没有半点变化。 心底的那一丝恐惧渐渐漫延,阿谷的身体开始打起了抖。 直到此刻,她才觉出了事情的诡异。 一个长在闺阁的女郎,孤身现于深夜无人的庭院,看见自己的使女被人倒吊于井中,居然不哭不闹,亦无分毫惧怕,还能像往常一样地说话。 这也……太反常了,反常得让人毛骨悚然。 恐惧一点一点地啃啮着阿骨的心,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地冷。 便在这个瞬间,方才的情形忽然重现于她的眼前:空无一人的石室后院、惨白的月光、鬼影幢幢的石块,还有地上的那件麻衣…… 阿谷觉得头痛欲裂,倒挂的姿势让血都涌了上来,她后脑处似是有什么粘稠的事物,正一点点地往下倒流。 阿谷的眼中又流下泪来,阴冷的水汽包围了她。 “想明白了?”秦素悠闲地坐在井沿边上,漫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秦素也不急,施施然地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柄银亮的剪刀,伸进井壁,凌空开合了两下。 “喀嚓、喀嚓”,几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杂着阴冷的水汽落入耳鼓,几令人齿酸。 “听到了么?”秦素又将剪刀开合了数下,勾唇而笑:“这是剪刀,你说,若是我将这几根绳索尽数剪断……” “不要!不要!”阿谷陡然迸发出一阵尖叫,再度拼命挣扎扭动起来,倒挂着的身体在井壁间摇来晃去,“女郎,求求你,不要剪!”她哭得声嘶力竭,发出的喊声直若破锣一般。 秦素笑了笑,并未急着说话,而是转过了首,望向这清辉遍地的空旷后园,神情悠闲。(未完待续。) 第222章 银面女 阿谷这一轮的挣扎未曾持续多久,很快便平息了下来。 秦素知道,她撑不了多久的。 倒挂的滋味,前世的秦素也曾领略过,她的同伴中还有被倒挂至死的,也不过就一夜的功夫罢了。 秦素淡淡地想着,将剪刀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待井中声息渐宁,方语声轻柔地道:“阿谷,我知道你不想死,其实我也不想你死,只是要问你几个问题罢了,你若答得让我满意了,我便拉你上来,如此可好?” 完全是商量的语气,语声亦如往常一般清嫩柔和,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感觉。 可是,此刻的阿谷却无比明白,这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六娘子了。 她搞不懂,一直很蠢很笨的六娘子,为何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精明、如此可怕?这是何时开始的?她几乎毫无所觉。 不过,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样的六娘子,应该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那一刻,阿谷蓦然便想起了许多事,许多很久以前不被她当回事的事,比如偶尔与六娘子眼神对视时,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还有几次在偷窥的时候,她与六娘子撞个正着。 原来,六娘子一直都不笨,她才是笨的那个人。 阿谷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我……女郎想问什么……咳咳……”良久后,她才浑身打颤地开了口,说不上几个字便又咳嗽起来,还连续干呕了好几下,那喉咙里似是堵满了酸腐之气,堵得她呼吸不过来。 她一手抓挠着咽喉,一手便在四周胡乱舞弄着,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井壁上很快便落下了不少指甲的刮痕。 秦素蹙了眉,慢慢拎起一根绳索拉了拉,语声轻柔如昔:“我现在拉着这根绳子,你可感觉到了?” 阿谷一面咳嗽一面拼命点头,生怕秦素看不见,断断续续地道:“我……咳咳……我知道……咳咳咳……”一面说,一面仍是不住挣扎,两手胡乱挥舞。 秦素忍耐地吐息了几下,终究忍不住冷喝了一声:“闭嘴!” 阿谷身体一震。 秦素冷声道:“若不想死,就好生挂着,不许乱动。”语罢,将剪刀大力开合了一下,淡然道:“你腿上总共有四根绳索,若你再动,每动一下,我便剪断一根。” 阿谷一下子僵住了,连咳嗽声都跟着停了下来。 “我不动了,女郎……女郎,不要剪……我不动。”她压着嗓子道,再不敢大声说话,只怕声音一大便要牵动绳索,引得秦素动剪刀。 秦素满意地“嗯”了一声,轻轻一笑:“这才像话。”语罢便又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挨坐于井沿边,漫声道:“现在我来问你,你可要好生回答。是谁派你来盯着我的?” 阿谷的身体再度一震。 虽看不见她的脸,秦素却从她瞬间绷直的身体,察知了她此刻真实的心情。 过了一会,阿谷颤巍巍的声音方响了起来:“我……我没有……我没有盯着……” “喀嚓”。 一声脆响蓦地响起,打断了阿谷的语声。 随着这声脆响,阿谷觉出缚在自己左腿的绳索,断了一根,那半截绳头掉落在她的膝盖处,感觉十分清晰。 “女郎饶命……饶命啊……不要剪!”阿谷吓得惊叫连连,却牢记着方才秦素的威胁,并不敢用力挣扎。 垂眸看着井壁间的这具身体,秦素的眸中一片淡漠,语声亦是冷若寒冰:“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清楚了再答。是谁,叫你来盯着我的?” 阿谷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又像是被秦素阴冷的语声给吓住了,过了好一会,就在秦素几乎失去耐心、准备再下一剪的时候,她才颤抖着开了口:“是一个……一个蒙着银面具的女子……叫我……盯着女郎的。” 秦素勾了勾唇。 自壶关城那夜之后,她便断定,阿谷与银面女子是直接联系的,现在她唯一希望的便是,阿谷见过此女真容。 虽然这可能性并不大。 “什么银面具女子?你不认识她?”秦素问道,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一些,“你从来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么?” 阿谷拼命摇头,急声说道:“没见过,女郎,我没见过她的脸,每次她来寻我,都戴着银面具。她予我了钱,叫我盯着女郎,还说我若不听她的,她就让我全家都死光。” 许是一来便被秦素问到了隐藏最深的那个秘密,又或许是天生胆量过人,总之,现在的阿谷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惊恐不安了,说话也正常了一些,唯语声中的惧意仍如方才,想是回忆起了被银面女子威逼的情形。 秦素眉尖微蹙。 果不出她所料,那银面女子确实谨慎。 说起来,一个在行好事之时都不肯摘下面具之人,又如何会在阿谷这样的小角色面前露出真容呢? 秦素沉吟了一会,又问:“除了盯着我,那个银面女子还有没有交代你其他的事情?” “没有了。”阿谷怔了一会说道,语声略有些迟滞。 秦素叹了口气。 难怪会被银面女看上,这阿谷果然很有几分狡猾与胆量,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敢不说实话。 秦素摇摇头,拉过了阿谷的左脚。 “不要,女郎!我说,我说!”阿谷几乎在同一时刻便反应了过来,再度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然而,迟了。 她的惊叫声方一响起,缚于她左脚的第二根绳索,便“喀嚓”一声断了。 此绳一断,阿谷的左脚便悬了空,她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倾斜。 她本能地挣扎起来。 秦素眸光冷冽,继续拉过了阿谷的右脚。 “我说,女郎,我说!银面女子还给过我一包药,叫我找机会下在东篱的食水里!” 阿谷飞快而大声地说道,语声因恐惧而颤抖嘶哑。许是太过用力于发声,在说话的间隙,她的身体便开始在原地打转,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以保持平衡,可井壁间实在太过光滑,她伸出去的手捞起的,唯有握不住的潮气,与滑腻腻的青苔。(未完待续。) 第223章 拾翠居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 “这般才对。”她含笑的语声仿若夜风,温软中蕴了微甜,听在耳里如同乐韵,“我就知道,我的阿谷是顶顶聪明之人。” 她再度拉过了阿谷的右腿,语声温柔,满是关切:“别动,我扶着你,你会舒服一些。” 不知何故,这动听的语声,让阿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这世上可怕的女子,并不只那银面女一人而已。阿谷有些后知后觉地想着,却闻秦素清和的语声又传了过来: “那包药,你用在了何时?” “我没用,真的,女郎,我没用。”似是要竭力证明自己的清白,阿谷一面说话一面用力摇头,又急急地解释:“冯妪、锦绣还有阿栗她们几个,总是在屋子里看着,冯妪管得又紧,不管是女郎的食水还是其他人的食水,我都挨不着手,所以就……就一直没找到机会,后来……后来我就把药扔了,骗银面女子说过用过了。” 秦素闻言,暗自点了点头。 冯妪一来,阿谷的活动范围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林氏也算帮了个大忙。而阿谷也果然很有几分胆子,居然连银面女子也敢骗。 思及此,秦素心中越发笃定。 她的选择,果然无错。 “银面女让你给我下药,为的是什么?”秦素又继续问道。 阿谷战战兢兢地道:“她说让我搜一搜女郎的东西,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咳……我后来就说……没找到什么,女郎身边没有奇怪的东西,她也信了,咳咳咳……” 她又开始咳嗽起来,随后便又是干呕。 秦素“啧”了一声,刘海下的眉尖微微蹙起,扶着阿谷的手晃了晃,不耐烦地道:“你放平呼吸,别总想着被人挂了起来,不然你很快就会被自己憋死,我可不想拉着你的尸身出来。”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面上满是不耐。 阿谷此刻的反应,纯粹便是自己吓自己。 在极度惊恐之下,她的身体始终在抗拒,而不是顺着身体此刻的状态而行,于是便一直干呕咳嗽,其实只要收起惶悚,倒挂着也没那般难受。 秦素话语中那不多的一点善意,立刻被阿谷无限放大了。 她感觉到秦素并不想杀她,或许真的只是想问话,问完了话便会将她从井里拉上来,这让她的恐惧减轻了一些。 “是,谢女郎。”她轻声说道,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好了些,那种将要窒息渐渐淡去,甚至便连那股瘆人的水腥气,亦不像方才那样令人作呕了。 阿谷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眸中却划过了浓浓的冰冷与怨毒。 井沿边的秦素,对此自是一无所觉,略停了片刻,她便又问:“平素你与银面女子之间,是如何互通消息的?” “呃……是传字条儿。”阿谷说道。 “字条?”秦素狐疑地重复了一句,心底涌起了一丝怪异:“你居然会写字?” 阿谷连忙摇手:“我不识字的,女郎,银面女子让我画图形给她,圆圈是表示无事,三角是有小事,十字一个叉便为大事。” “如此。”秦素释然地点了点头,她就说,阿谷这样子怎样也不像是识字的。 停了一会,秦素便又问:“画了字条,你又如何将之交予她?” “在拾翠居东北角……有个不太大的山洞子。”阿谷咽了口唾沫说道,两只手还比划着:“那洞子四面的墙壁都垒着砖,靠东的那面墙从上往下数第十三块砖,是松动的,字条便藏在那里面,她自会去取。每隔一旬,我便去那里一次。” 原来是在拾翠居传递消息。 秦素想了想,便即了然。 那拾翠居离东萱阁很近,便在醉杏园南侧,走过去也就小半炷香的事,而且那园子平素除了花匠外,也没人看守,就是个半敞开的花园,为的是方便女郎们赏玩,那些使女小鬟乃至于仆妇们,也时常往那里跑,无论是阿谷还是银面女,出入那里频繁一些,并不会惹人注意。 果然是个不错的交接地点。 秦素沉吟了一会,复又问道:“除银面女外,你还见过其他人没有?东篱有没有与你一样的人?” 阿谷立刻两手乱摇:“没有了,女郎,真的没有了。我就只见过银面女子一个人,东篱里也没有和我一样的。”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有,我也不知道的,女郎。银面女子也没跟我提过。” 秦素闻言颦眉思忖,蓦地问道:“飘风是谁的人?” 阿谷被问得愣住了。 这一次她的愣怔,不是方才那种说谎时的迟疑,而是因为这问题本身的出奇不意,于是便有些震惊。 过得一刻,她方小心翼翼地回道:“女郎,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谁的人。”似是怕秦素不信,她又加重语气急急地道:“我不敢骗女郎的,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 “你这次被提上来做了大使女,那银面女子没跟你提过么?”秦素换了一个问题。 飘风的到来与阿谷被提为大使女,几乎是同时发生之事,秦素总觉这其中有些关联。 阿谷此时再度摇起了两手:“没有提过,女郎,这件事她真没提过。自从女郎要来道观的消息传下来之后,那个银面女子只跟我见过一面,便在女郎动身前的那个晚上。她要我想办法诳女郎下山,然后……弄晕女郎之后,会有……会有马车等在山下,我将女郎送上马车之后,就能先回蓬莱阁了。银面女子说……她会安排女郎的去处。” 阿谷说到这里停了一会,似是怕秦素发怒,语声越发地小:“银面女子给了我两种药,一种叫香梦什么的迷香,叫我在逃跑的晚上放在各人的房间里,只不要放在女郎和我的房间里就行。待到下山之后,就叫我骗女郎吃掺了药的糖,糖就在我系着的香囊里。只要马车来了,我的事情便完成了,就可以自己先跑回来……就这些了,别的再也没有了。真的,女郎,我说的都是实话。” 阿谷语声切切地说罢,便又开始轻声啜泣起来。 只有啜泣,却无泪水。 那一刻,她投向井底深处的那一缕怨毒眸光,无人可见。(未完待续。) 第224章 假亦真 “马车?”秦素挑了挑眉,眸中划过了一丝玩味:“前两日你说下山去寻你的表叔,便是与马车上的人见面么?” 阿谷的啜泣声停住了,不一会,便传来了她怯怯的语声,听上去又害怕、又细弱:“是的,女郎,那马车上有好几个人,都是蒙着脸拿剑的男子,我与他们约定了今晚见面,若是晚了,他们便会……” 她像是怕得再也不敢往下说了,声音却颤抖得十分厉害。 井沿边安静了下来,良久无声。 阿谷小心翼翼地说完了那些话,便侧耳细听。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前方隐隐传来的水流声外,便再无旁的声息。 她不由有些心慌起来,等了一刻,终是小声地唤道:“女郎……您还在么?” 回答她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轻笑。 正是秦素的笑声。 阿谷松了口气,转了会眼珠,便也换上了带笑的语声:“原来女郎还在啊,我以为您走了呢。” “走?去哪里?去寻山下马车么?”秦素语声凉薄,宛似被月华染成了冰,搭在阿谷右腿的手动了动,叹声道:“阿谷,你好象很愿意来试一试我的耐心,是么?” 随着这声轻柔的叹息,阿谷耳中传来了刺耳的金属摩擦之声。 “不要,女郎,不要剪!”阿谷立刻本能地尖叫起来,用力蹬着腿,拼命想要把那只手蹬开。 “你未说实话。”秦素的语声无甚起伏,平静且淡漠,随着她的话音,便是一声清脆的“喀嚓”声。 阿谷蓦然停止了挣扎。 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右脚一松,那股拉扯着她不令她下坠的力量,又薄了一层。 冷汗瞬间布满了她的全身,她不敢乱动,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敢太用力。 秦素提了剪刀,隔衣在阿谷的腿上轻刺了几下,语声低柔地道:“说罢。说实话,我等着听。” “我说,我都说,女郎饶命!”阿谷被剪刀扎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生怕秦素一刀扎进去,将她的腿扎出洞来。她再也不敢去想那些小心思,颤声道:“山下没有马车,也没有人。银面女子说,我只要提前一天下山,到前头官道旁的界石上做个记号,然后在当晚将女郎骗下山之后,便顺着官道往前走,就说马车就在前头。如果女郎不愿意,就给女郎喂一粒糖。那糖若只吃一粒,便会叫人失了力气,却还是能够半醒着的。银面女说,待女郎没了力气,我就可以扶着女郎走上两、三里的路,那时候……那时候便会有马车和剑士来了,接我们回青州。银面女子还说,只要上了马车,别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 阿谷哭着说完了一长段话,浓重的鼻音让她的话语有些模糊,秦素需要靠近井壁才能听清。 她的面色十分淡然,并不觉意外。 若真有马车等在山下,那才是见鬼了呢。 “那个人”既对白云观如此忌讳,便一定不会露了形迹。 而秦素之所以敢有恃无恐地公然下药害人,亦是因为她知晓,那些暗兵身受密令,轻易不会出手。就算她现在就杀了阿谷,那些暗卫也不会多管,因为那不是他们该管的事。 但是,若有人想要夜探白云观,或是有什么人在山下窥伺,那便在暗卫们的管辖范围内了,他们定会出手查探。 “那个人”,绝不会冒这个险。 思及此,秦素心头微微一动,便问道:“那银面女子既能备下马车与剑士,为何不在我上山之前便将我掳去,反倒于此处动手?” 阿谷明显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方才迟迟疑疑地道:“这个……她倒没说过,不过那天夜里她来找我说话时,好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对我很凶,还用手卡住了……卡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好好办差,若是犯了错就……就杀了我。”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语声发颤,似是又想起了那一夜的情形,身子抖得愈加厉害:“那天晚上临走前,她自言自语地骂了好几句,什么‘不省心的贱人,管得倒多’,什么‘老娘手上连根毛都没有,怎么办事’什么的,我听到的就是这些。” 她说到这里便又哭了起来,抽泣声不断 秦素挑了挑眉。 银面女骂别人“贱人”?! 不知何故,秦素想起了壶关那晚的情形,那对野合男女的某些言语,倒是与阿谷此际的转述,对上了号。 不过,银面女的抱怨,又让秦素有些不解。 据她壶关那夜的观察,银面女像是有些权力的样子,为何又怨怪手上无人?难道说,她手上的人皆在内宅,外头用不上? 凝思了片刻,秦素便又转回了心绪。 无论如何,这局她确实赢了,余下的便以后再想罢。 扯了扯阿谷的腿,秦素便又笑道:“阿谷,我知道你胆子一向很大,我来问你,那个银面女子,你便没起心思去查她的底细?” 阿谷颇有几分小聪明,明明已经被倒挂在了井里,却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说实话,便可知她极有心计。 听得秦素此问,阿谷的哭声便停了下来。 “我……我查过的。”这个瞬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语声中含了明显的恐惧,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我偷偷地跟着那个银面女子,在晚上的时候,我看着她去拾翠居取了字条儿,便偷偷地跟着她。头一回她没发现,可第二回她就知道了,她身上有……有刀。” 她抖着嗓子说完这些,全身都像是浸在了冰水里。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将死的滋味。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敢窥探过银面女子的真容,偶尔与之密会时,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两回?”秦素轻声语道,停了停,便笑道:“你这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了,可发现了什么?”言至此处,她将剪刀开合了一下,语声微冷:“想好了再答,莫我让我剪断这最后一根绳索。” 阿谷浑身一抖,拼命地点着头道:“我说实话,女郎。我第一回盯着她,看见她去了主院,我没敢跟得太紧,只远远跟着,半路上她人就不见了。后来我回到东院的门口守着,过了好久她才回来,去了东萱阁。” 说到这里,她像是邀功一般地又继续道:“对了,女郎,银面女子像是在东萱阁里的。”(未完待续。) 第225章 清光皎 秦素安静地听着阿谷的话,并未言声。 东萱阁的使女那么多,她暗中观察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阿谷的后半段话,于她并无意义。 不过,那银面女半夜去了主院,倒是耐人寻味。 她去做什么了?是与人私会,还是去主院秘查别事? 秦素的眉尖蹙了起来。 主院除了德晖堂外,还有各位郎君的书房、秦世章与秦世宏生前用的两所院子也在。那两所院子如今都是空置着的,太夫人命人留下不许动,也算对他们的一点念想。 除此之外,大夫人俞氏一家三口所居的蕉叶居、钟景仁处理账目文书的书房以及几所客院,再往前,还有门房与账房、马房、下人房,另还有秦府最大的花园——菀芳园,亦皆在主院。 牵涉面太广了,几乎让人无从查起。 秦素随意地在井沿边坐了下来,将剪刀的刀柄托着下颌,仰首望着那清光皎皎的一轮月。 月华洁净,如霜似雪,仿佛能够涤去这尘世的一切肮脏,却终是留下了黑暗的阴影。 秦素弄不清,这世界是究竟黑是白,抑或,唯有永无止境的灰。 她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本心,做着她认为对的事。 一刻钟后,秦素缓步回到枯井边,揉了揉发酸的手臂,伫立不语。 此刻,阿谷正昏倒在一间石室的外墙边。 她被秦素逼着吃了好几粒银面女子给的糖果,看起来,那糖果的药效倒还真是不错,不到明日,阿谷是休想醒来了。 不过,就算到了明日,她也永远无法醒来了。 秦素淡然地转首回望。 在她的身后,高大的石舍兀自耸立,在月光下泛出一种灰白,断垣倾颓,缝隙间生出细长的草叶,被月华洗得幽碧,偶尔风过时,那野草便轻轻摇曳起来,越显出这里的陈旧与沧桑。 秦素放下了揉搓手臂的手,平定了一会呼吸。 将一个大活人从井里拉出来,实在很是费力。所幸她备下的绳索够多够长,又不怕拉坏了阿谷,总算勉强将人拖去了石室附近。 秦素出了会神,复又敛下心思,在井沿边蹲了下来,仔细审视着井口与一旁的大石块。 石块上的苔痕被绳索磨去好些,井沿边缘亦留下了绳索拖拽的痕迹。 秦素在地上找了找,找到了一块顶头略尖的小石,执石在手,小心地将石块与井沿的青苔刮去了不少,掩住原先的痕迹,随后又在井边的石地上拣出方才砸阿谷的那块石头,那上头沾了少许血迹,被她顺手丢进了井中。 “扑通”,石子落井,激发出清越的水声,似沾染了这满庭霜色,冰凉浸人。 秦素侧耳聆听,刹那间有些许的恍惚,眼前似是浮现出了经年以前的画面,她赤足坐在井沿边,金缕衣上缀了月华,点翠步摇迎着风,轻响有若风吟。 那个阴鸷的男子,彼时便立在她的身侧,沧桑而俊秀的面容上,是一抹不辨喜怒的神情。 他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拨弄着发上金灿灿的皇冠,夹着白发的发髻,在月华下宛若一片被大雪掩埋的灰烬。他打着呵欠懒洋洋地道:“要不,孤推你下井罢。” 他望着她笑,凉且阴的语声,不见半分温度,一如他永远冰冷的身体,一如他那冰冷的、从不曾温暖过片刻的眸光…… 秦素恍了恍神。 白月光扑上了身,兜住了她的头脸,冰冷而又刻骨,让人的心魂也跟着冷了起来。 不知怎么,她有一点哀切。 她哀哀地望着那口井,虚浮的目光掠过井沿,投向前方。 百余步外的那棵孤松下,正立着一个男子,玄衣落在月华下,月华又迎上他的发,他的衣袖在风里翻卷着。 秦素眯了眼睛,想,自己真是昏头了,怎么竟真的看见了中元帝? 她苦涩一笑。 现在的中元帝,应该还是个俊朗的男子,正在深宫里做着他尚算清明的君王,还没有变成多年以后阴鸷冷淡、喜怒无常阴沉男子,更不曾有那许多调教女子的恶毒手段。 她转过了眼眸。 然,再下个瞬间,她蓦然回首,瞳孔猛地缩起,后背激出了一层冷汗。 那孤松之下,竟真的站着一个人! 秦素忍不住去揉眼睛。 这如何可能? 方才她明明仔细观察过,周遭并无人迹。 她再度张开眼眸,望向前方,刹时间一颗心如堕入了深渊。 不是错觉,更非她看错,那孤松下是真的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 秦素的瞳孔再度缩起,手脚一片冰凉。 这男子,她居然并不陌生!赫然便是数日前的午后,她在草径尽头遇见的那个淄衣男子。 那个令天地失色、容颜绝世的淄衣男子,此时此刻,就这样独立于孤松之下,浸月临风。 秦素死死地看着他。 他侧向着秦素,仿若沐月而生,又似乘月而来,断崖下的风仿佛含了极重的罡气,将他的发丝吹得四散。 昳丽有若谪仙。 只是,这堪比画中的情景,望在此刻秦素的眼中,却生不出半点绮念。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淄衣男子,眸色冰寒,浑身的气息亦是冷极。 “何人?”她提声问道,握紧了手中尖利的石块,冷冽的眼眸微微转动,测算着那男子离断崖的距离。 淄衣男子未曾说话,只转了个身,流丽的数道发线泼下,在月光中划出墨青色的痕迹,随后,便是宽肩长腿的一袭背影,负了两手,似在望月,又似依树凭崖。 秦素的身体瞬间绷紧。 居然还敢将后背对着她,是诱她前去么?抑或是根本没拿她当回事? 她向前迈了一步,蓦然有些迟疑。 此人,极其古怪。 事实上,自草径初逢那一日起,这种怪异之感,便在秦素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白云观是怎样的地方,没有人比秦素更清楚。 一个埋着数十暗卫、中元帝与先帝都深深忌讳的道观,居然出现了一个形容如仙、气度超拔的带发僧侣,已然特为怪异,而前世时,秦素甚至从未听中元帝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这就更怪异了。 如此人物,无论现身何处,都必然会引起众人注目。那十余名暗卫除非都瞎了眼,否则不可能不将此人报予宫中。 中元帝肯定知道此人。 明知有如此人物,却根本未派人接触,不闻不问,莫非……此人竟是陈国皇族的什么人,中元帝早有所知?又或者这人早在秦素回到陈国之前,便已不在国中……(未完待续。) 第226章 食糖否 一息不过一个刹那,刹那之间,秦素的脑海中已然飞过了千百个念头。 她深深地吐纳了一息,敛去了那野草般疯长的纷乱思绪,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这淄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现身于树下,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秦素分明记得,她引阿谷过来时,那松下是无人的。 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她所做的一切,是否皆落在了此人眼中? 秦素的眸子里,飞快地划过了一抹杀意。 随后,她绷紧的身体便放松了下来,红唇半启,宛若粉润的菱花绽开娇颜。 “郎君是谁?”她款款往前行了两步,复又停住。 此番,她的语声清润了好些,不似方才那样冷,而是带了几分好奇——属于小娘子的那种、带了几分娇嗲的好奇。 淄衣男子略略侧首,似是向她望了一眼。 那一刻,几络发丝落于他的耳畔,他那一双眸子如吸饱了这天地间的夜色,幽深而不可测。 秦素的心底颤了颤。 然而,她前行的脚步却不曾停下。 拂了拂裙摆,秦素腰身微折,款款语声似随步生香的蔷薇,盛放于唇齿之间。 “郎君好生俊美,可否见告姓名?”她问。是比方才更甜润些的声调,含着娇嗔与清媚,一面说着,一面仍旧缓步往前接近。 月光拢了上她的脸,她的唇边笑意清浅,一身白衣随风轻拂,衣袂翩飞,如月下绽放的淡白桅子花。 淄衣男子仍旧侧对于她,微仰着首,似在仰望那一轮明月,散落的发丝如一匹上好的鸦青素绸,在月华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山风清冷,终是拂不去他满身的幽晦,他就这样独立于孤松下,仿若遗落天地间的一块墨玉,清华内敛,唯余寂寥。 “郎君为何不语呢?”秦素侧了侧头,几缕秀发斜过薄肩,月华倾泻,似在她肩上担了一幅薄纱。 这一回,她又换了个甜腻些的语调,最后一字落下时,带了几分气声,那薄而软的气息,似托了一尾羽毛,顺着这轻盈的夏风,轻飘飘地递送了去。 淄衣男子抬起手臂,捋住了一绺发线。 仍旧未语。 唯侧过的那半丝眼风,幽沉如子夜时的天空,仿佛吸进了这世间一切的光亮。 此时的秦素,已经行至淄衣男子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了。 她握紧了袖中石块,眸光微微滑动,转向了他的脚下,旋即压了压眉峰。 不好办。 这淄衣男子离断崖至少还有数尺远,若是一击不中,反易受制。 秦素仰首,冷冽的眸子微微阖着,似在望月,唯眸光轻盈滑过那男子的发顶,如若无意,似若有情。 夜风拂起她厚重的刘海,照出她明艳的眉眼,容光之盛,生生将那月华逼得暗了几分。 没有人看得出,她此刻的心,已是沉入了冰窟。 远观尚不明显,离得近了才发觉,这淄衣男子很高,至少比秦素高出了一个半头还不止。 高,且修朗,那挺立笔直的身躯里,似蕴着极大的力量,于宽袍阔袖间隐而不发,却叫人……望之气怯。 却原来,美男惑人,美色惑心,应在此处。 秦素打从骨头缝里涌起了一股战栗。 在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很清楚她要做什么。 她要杀人灭口。 而他,竟全无反应。 漠然于己,又或者,是对万事万物的冷,连他自己亦完全抛去。 他终是看了她。 不多,只半缕眼风,流丽、靡艳,如永夜的忘川边盛开的曼殊沙华,带着无法言喻的死寂,却又如黑色的火焰,将周遭的空气、风、月光与漫天的星辉,尽皆燃烧殆尽。 秦素在一瞬间改了主意。 她停住脚步,任由那黑色的令人战栗的火焰将自己包围,明艳的容颜不遮不掩,尽现于苍白而透明的月华下。 即便尚未及笄,这般明丽的容颜,亦足令人惊艳。 她向他一笑。 她知道,她笑不出他那般水破惊鸥般的天地之色,却亦能笑得如春天的湖水于星辉下荡漾,涟漪层层舒展,同样,直抵人心。 “郎君讨厌,不理人。”娇娇软软地怨了一声,似携了那崖下流波间的水意,明明清浅,细品后,却又缠绵不尽,余韵如丝,勾勾挑挑地,便飞上了心尖儿。 若此人是中元帝,只怕三魂七魄皆要自脑顶上飞走了去。秦素暗自惋惜,复又怅怅,长而卷的睫羽搭了半缕眸光,睇了那淄衣男子一眼。 旋即,便在心底一叹。 早知无用,她的这些媚人之术,在他的面前,不过徒惹清风一笑罢了。 此时,她离他,不过半尺。 他终于回头,正望于她。 极黑的眸子,幽沉的火焰忽地熄灭,转而,化作了灰。 “卿,欲杀我?”他问。 是静夜时冰弦轻振的声音,有力而短,字字皆蕴弦音,玄妙动人。 秦素掩了唇笑,摇头,一抬臂,手中石块远远掉下了断崖。 “君强,我弱,杀不得。”她答,倒也不算太气馁。 这人神鬼莫测,她根本不是对手。既如此,只得放低身段,诚如蝼蚁,在巨石的眼中,什么都不算。 她再往前迈了一小步,便嗅见了他身上极浅的松针味道。 说来也奇怪,离得他越近,那种惊人的气势反倒越淡,此刻更是迹近于无。 秦素索性斜跨两步,与他并立于松下,一手攀上松树冷硬粗砺的树干,一手便揽了自己肩上散落的一缕青丝,侧了眸去看他,眸光觞然,若清酒微波。 停了片刻,她便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囊,尖尖十指拉开系带,一股甜香自其间散开,她甜蜜的微笑亦似那香气,软绵绵、甜馥馥地,润着人的心:“郎君食糖否?” 她再度向着他笑,微弯的眸子,似浸了月华星光,纯真无瑕。 这是从阿谷那里拿来的锦囊,里头的糖果余了好些。 淄衣男子的眸色,略沉了沉。 却是无言,亦无动作,形若雕塑。 秦素暗底里啧了一声。 就知道骗不了他。(未完待续。) 第227章 玄衣寒 落落大方地收回了手,秦素神情自若,毫无讪讪之态,更无被人一眼窥破底细的羞恼。 她就像是真的只是邀人吃糖一般,笑吟吟地收好香囊,便又抬起一只纤手,捻起了数绺发丝,似若无意地把玩着,折腰侧肩、转首凝眉。 那一刻的她,纵使形容尚显青涩,然那种骨子里的婉媚与风情,直是渗进了每一根发丝里去,而她清醇的眸光更是似醉非醉,语声亦然:“郎君……皆看见了?” 看见她设下圈套算计阿谷,看见她将阿谷吊在井中逼供,看见她将那带着迷药糖果的香囊装起,看见她意图夺取人命,却,始终袖手旁观? 淄衣男子转开了眸子。 那种被黑色火焰炙烤的感觉,随着他视线的转移而消失。 秦素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他像是被漫天月华照得倦了,略略垂首,望着崖下星光流离的一带水波,弦音般的语声,不期然地便响了起来:“不曾亲见,耳闻尔。” 难怪。 秦素侧首望向松树旁的转角,自她的角度看去,恰可见转角后的一方石台,一具石凳。 她就说方才这树下无人,却原来人在彼处。 秦素撇了撇嘴。 听壁角真真不是个好习惯。 也怪她,没先来探清地方,所以才会被人听了满耳朵的阴私事。 说到底,这还是她的错。 凝了凝神,秦素正了神色,启唇相询:“君待如何?” 这一回她决定不装了,反正装亦无用。 她迎了风去看他,冷冰冰的语调,冷冽冽的眼波,若论气势,倒也不算输得难看。 但,依旧是输。 从开始便注定。 孤男寡女,又非情会,她要杀他,从力量上看,他实在强她太多,她只有一线机会;她施了媚术,对方却全不受诱惑;她又痴心妄想人家来吃她加了料的糖,自然,若对方只有三岁,这招倒是管用,可惜,他不是。 于是,这一线的机会便自没了。 只得正面相询。 她破罐破摔似的态度,倒又引得他一顾。 那吸尽了天地光华的眸子,幽寂沉邃,在她的脸上略略一触,他忽尔便勾起了唇角,弦音乍响,破月动天:“卿,待如何?” 秦素怔住,旋即竟有些脸红。 并非被他这一眼所惑,而是——尴尬。 卿待如何? 卿希望你去死。 但这可能吗? 反正秦素自问是做不到的。 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跑去色诱,如今又摆出一副愿意谈条件的样子。可现在看来,人家似乎……并不怎么看得上她。 有那么一个刹那,秦素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诚然,这是她希望的结果。 对方越强大,对她这种蝼蚁便越不会放在眼中。 然而,尴尬却也是真的。 调整了一会表情,秦素敛袖一礼:“如此,多谢郎君。” 多谢不问、不说、不追究。无论他出于何意,对她总无坏处。 淄衣男子早已转眸,凝望着脚下流淌的河水,玄衣被月华洗出一层青白,无半分清朗皎洁,却是冷湛、枯槁,以及,万古不生的寂灭。 秦素微叹了口气。 这个人,好像比她这个死过一次的人,还要冷寂。 “郎君是要一直站在这里么?还是……”将尽未尽地说至此,她便是一副咬住了舌头的模样,语结了一会,方又微微侧首,伸臂指向藏经楼的方向,轻语道:“那边的那座藏经楼,郎君……” 语未尽,然话已了,她说到这里便不复再言,只摆出个微带怅然的表情,拂了拂衣袖,向淄衣男子颔首:“告辞。” 语声未落,她已翩然转身,将一道尚呈青涩却又风情万种的背影,留给了他。 人,她杀不得;事,她瞒不住,只得行此下策。 尽管在她看来,这下策只怕成不了。 而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 就算不成,也要尽力一试。 方才她说起了藏经楼,那结尾的“郎君”二字之后,能够接下无数话语。从某种程度而言,她的这番话,亦算得上赠言。 秦素缓步而行。 她能够感觉到他投注而来的视线,那微微灼热、焚体如灰的感觉,与清冷的月华一暖一寒,交错袭来。 她挺着脊背,穿过庭院,转过石屋,踏上回廊。 直到那一刻,她才伸手向后心挠了几下。 那有若实质般的目光,实在令人不怎么好受。 踏上小径时,她再度回首张望,在心底的最深处,未始没存着那么一丝阴暗的期盼。 若此人如同她希望的那样愚蠢,或是好奇心极重,便好了。 这想法才一冒头,秦素便自嘲地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奢望得太多了,亦清晰地知晓,方才那短暂的一晤,那孤松周遭,应该不止他二人。 这并非出于她的感知,而是依常理做出的推断。似淄衣男子这般人物,必是大贵,身边不可能不带侍卫,怎么可能独自一人现身于那样诡异的地方? 所以,她那一点点的小心思,恐是没有机会成功的。 秦素怅怅地低了头,踩着月华下斑驳的树影。 今夜诸事完美,唯那淄衣男子叫人心中不宁。 只是,这终究已经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事,她尽了力,总不能舍了自己的命去,搏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 秦素蹙起的眉尖松开了些,挑起一缕发丝,放在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 罢了,不过陌路而已,萍水相逢,再会无期,今夜之事他不说便罢,若说了,她也并非没有应对的法子。 再过得一个时辰,便是上天予她的绝好良机,她留在井边的一切痕迹,皆将消失。 所以,由得他罢。 秦素无声苦笑,复又一叹。 她有些后悔。前世在隐堂时,她该转入秘杀部或勇杀部的,若有武技傍身,今晚之事,便不会是如此境况了。 不过,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卖,所以,她也只能暂且将那神秘的淄衣男子搁置一旁,不再去想。 秦素走得很慢,衣袖随风拂摆,裙畔掠过一片片的长草。 今夜月色,美若清酒醇酿,直欲令人沉醉。如此良夜,正当踏月沐风,赏一赏这山中清寂的风景,所以她才走得不快。 再者说,她下的那些药,也需再过一会才会失效。(未完待续。) 第228章 忆海棠 回到蓬莱阁时,已是亥初三刻,夜色初寂。 院中仍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安详且宁静,一轮明月悬在中庭,洒下满地清光。 秦素信步转去了某几间房,先行搜刮了一番,挖开香囊、砸碎香炉,将里头的沉香梦醉尽皆收拢了来。 这东西需得以干净的棉布裹了,以沉香木匣收着温养,放置于阴凉干燥处,方不会发散殆尽。 拿着这些珍异的奇香,秦素回了自己屋子,那装经卷的匣子便是沉香木的,里头有个夹层,却恰好用来装迷香,至于那些经卷,便压在了迷香的上一层作幌子,将来也好为自己博些名声。 秦素在屋中耽搁了片刻,出来时,手里捧着那只沉香木匣。她计算着方位行至院子的正中,将木匣搁在砖地上,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来到了一旁的耳室。 耳室里并无沉香梦醉,唯窗扇微启,山风掠进屋中,清凉而舒爽。 秦素弯了弯唇。 那榻上安睡着的女子,似也梦见了什么好事,唇角微弯,精致的眉眼映在月下,越发有种浅淡的娟秀。 秦素在榻前坐了,执着剪刀,在那张娟秀的小脸上碰了碰。 这冰凉的触感似是惊醒了那女子的好梦,她秀气的眉蹙了起来。 秦素凑在她耳边,轻声唤道:“阿葵,该醒了。” 阿葵的眼睫毛抖了抖,缓缓张开了眼睛,微有些茫然的视线往四下扫了扫,旋即便看见了坐在榻边的秦素。 “你醒了。”秦素轻笑一声,又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剪刀向她眼前晃了晃,含笑道:“别出声,躺着。” 阿葵眸中尚含着睡意,然而,当看清自己眼前晃动的剪刀时,她的脸上立刻便闪过了一丝惊恐。 “女……”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那冰冷的金属物已飞快地贴了上她的脖颈。 她立刻瞳孔收缩,浑身如遭雷击,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颈旁传来了尖锐的触感,那又冷又利的事物,正沿着她的颈项,缓缓移向她的脸庞。 “噤声。”秦素轻笑道,剪刀的刀尖儿停在阿葵的脸上,语声并不急迫:“我就是想与你说几句话,你可莫要乱动,也免得我手滑,坏了你的相貌。” 阿葵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然而再下一刻,冷汗忽然便渗透了她的衣衫。 她的手脚居然被缚住了! 她心中骇然,睁大了眼睛看向秦素,眸中惊恐之意愈浓,颤抖的声音如同风中轻烟,断续不成篇:“女郎……您……这是做什……什么,您是……玩……玩笑与我……” 秦素淡笑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阿葵终于完全地清醒了过来。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心底更是一片冰冷。 她居然睡得这样沉。 这不应该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此时应该已经起了身,而不是躺在榻上,直到被秦素叫醒时还头昏脑胀。 “我怎么……”她下意识地呢喃道,方一开口便猛地觉出不对,一下子收住了声音,唯有那双水润的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慌乱。 秦素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悠然道:“你定是很奇怪,明明此时早该醒了,却为何一直睡得这样的沉,直到我将你唤醒,是么?” 阿葵没说话,眼睛里却闪过了疑问。 “很简单,你今日喝的水里,有我下的药。”秦素说道,平平淡淡的语声,像是在说今日天气真好一般,平淡无奇。 阿葵悚然地看着秦素,眼睛睁到了最大,连嘴巴也微微张开了。 下药? 女郎居然说给她下了药? 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是女郎变了?这话听在耳中,硬是叫人无法反应得过来。 她心中念头飞转,身子却僵得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连眨眼几乎都忘了。 秦素浅浅一笑,手里的剪刀动了动,漫声道:“如此,闲话少叙,咱们说正事罢。”停了停,含笑轻问:“我三兄,近来可好?” 阿葵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尽皆褪去。 她呆呆地看着秦素,整张脸白得像纸,那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如同僵死了一般。 秦素抬手理了理发鬓,冷冽的眸光如寒冰,冻得人心底发凉:“郎君温润,女心慕之。阿葵,你待我三兄,可真是不薄。” 寥寥数语,却令阿葵的面色由白转青,复又变灰。 秦素冷眼看着,说不出心底是何情绪。 阿葵——秦彦柏的贴身使女,温柔懂事,沉稳端庄。 此,皆前世之事。 此刻,看着她灰败的面色,秦素的眸中,终是有了一丝讥意。 在她的记忆中,这位聪明稳重的使女,可从不曾有过这样难看的面色。 当衣衫不整的锦绣被人从秦彦直的书房里拉出来时,阿葵的面色可是既镇静,又带了几分怜悯的。 彼时,阿葵并非秦素的使女,而是秦彦朴的使女,她与另外几个女郎的使女一起,立在人群的背后,事不关己,远远旁观,那精致而细腻的眉眼间,是一派沉稳与安详。 比秦素这个庶女可强多了。 秦素那时可是又羞又气,险些便要冲上去打锦绣的。 锦绣是她的大使女,却因不愤嫁予田庄某管事续弦,便妄图勾引秦彦直,却被人撞了个正着。秦素身为她的主人,彼时的心境可想而知,也算丢了个大脸。 当然,最惨的还是秦彦直。 身为西院郎君,又是钟氏所出的嫡次子,却在重丧期间与东院外室女的使女缠杂不清,无论当事的二人承认与否,秦彦直有违礼制之事,终是传遍了秦府。 最后,锦绣受棒刑五十、割舌断手、逐出秦府;而秦彦直的大使女采蘩,据说是为锦绣穿针引线,亦于德晖堂受棒刑三十,数日后伤重不治。 采蘩受刑之时,东院诸女郎被迫旁观,她一身是血被人拖出去的场景,曾长久地烙印于秦素的心底。 至于阿葵,却离得这些事远远的,片叶不沾。 直到许久以后,秦素才偶尔想起,他们一行人之所以会跑去秦彦直的书房,是因为阿葵当日向阿豆提及,那书房前的垂丝海堂,乃是世间绝品。 这话被阿豆转述给了秦素,而秦素为了讨好爱画画的庶弟秦彦朴,便一力撺掇他前去观赏,这才有了撞破秦彦直与锦绣的好事这出戏码。 其次,在事发之前,也是这个阿葵,偶尔开过几回无伤大雅的玩笑,说采蘩与锦绣关系极亲,如亲姊妹一般。 再其次,还是这个阿葵,在秦素追问书房的守门人时,“一眼看见”了地上落着的一枚香囊,却不点破,而是指给了阿豆看,由阿豆将那香囊献去了前来处置此事的董凉面前,而那枚香囊,最后竟查出是秦彦婉的大使女采蓝的。(未完待续。) 第229章 秦三郎 秦彦直名声受损,东院的秦彦婉与秦素皆有份参与,于是,这一桩风流事牵扯出的,便是东院与西院的明争暗斗,太夫人震怒之下,罚了林氏于祠堂抄经思过,更罚了秦素禁足,连秦彦婉也被罚了月例。 而阿葵,却是所有人中命最好的。 秦彦柏满十五岁时,林氏居然主动将阿葵送了过去,后来秦素才知道,林氏是想让阿葵给她做眼线。 当真可笑至极。 多年以后,当秦素深谙男女情事、老于此道后,便立刻从这件事里,嗅出了那么一点香艳的味道。 阿葵当年看向秦彦柏的目光,不正是情丝缠绵,情深不悔么? 想来正因如此,她才会甘当棋子,助着她心爱的夫主成就好事。 分明是郎情妾意,最后却由林氏做了月老,这一对情人倒真是好算计、好谋划。 秦彦直出事后不久,便是秦彦昭事发,西院的两位郎君,从此一撅不振。 隔了一世再看此事,秦素只觉无趣。 西院两位嫡出郎君相继出事,得利者会是谁,直是一目了然。只是,秦彦柏怕也不曾想到,他苦心孤诣布下的局,到最后,却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秦家阖族俱灭、刀下断首之时,他的郎主美梦,便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想明前事,再见到出现在东篱的阿葵时,秦素只因记忆模糊而迟疑了一瞬,便通盘皆清。 看起来,秦素与薛二郎同路回府,引得众人关注,秦彦柏便也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将阿葵塞了进来,而不是像前世那样,将之放在秦彦朴的身边。 这是秦素最初的猜测。 再往后,她的猜测便又多了一重考量: 秦彦柏与“那个人”之间,是否有联系? 这并非她的臆测。 锦绣与秦彦直之事,阿豆在其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而阿豆与阿葵之间似有若无的配合,亦由不得人不去多想。 今夜之事,终令真相大白,秦彦柏与“那个人”,果有来往。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秦彦柏与那人合谋,应是并不知那人真正的目的,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秦氏郎主这个名称,真的有这样大的吸引力?竟引得他与外人勾结,陷害自家兄弟? 望着阿葵死灰般的面色,秦素怔怔出神。 阿葵此时亦是满心的惊惧。 她再没料到,秦素居然一眼便睇透了她的来处,甚至连她对秦彦柏的那点心思也…… 她用力咬住了嘴唇。 “来说说你今晚的安排罢。”秦素的语声响起,平板无波,听不出半点情绪,“我三兄是怎么交代你的,你且说来。” 阿葵的身子抖了抖。 如此清楚明白的问题,让她有了种对方早便知晓答案的感觉。 她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会,终是结结巴巴地道:“三郎君就……就交代我,让我记……记住,何时看到有人往各房送……送焚香或香囊,何时……何时我就把我屋中的香……香弄出来扔掉,待女郎走了,便出来将各房的香都弄出来,扔去外头。我今天看见阿谷往各房送香囊和香炉,便知道,三郎君说的……便是今晚。我……便打算依着三郎君的吩咐去做的,不成想却睡……睡着了。” 她虽是说得战战兢兢,好在条理清晰。 秦素闻言便弯了弯眉。 果然是由阿葵收尾。 甫一听闻阿谷诱她下山,秦素便知,出行的当晚,阿谷必定要用些迷药,十有*会用上沉香梦醉。这种迷香已经在壶关城出现过一次了,若再度出现,万一被有心人查知,便会出纰漏。 依秦素所见,此计还缺了最后一环,便是那个将一切痕迹抹去的收尾之人。如今看来,银面女子,或是银面女子口中的那个“上头的人”,思路与秦素一致。 开始时,秦素并不确定收尾的会是谁,在她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飘风,其次是阿葵。所以,今晚她将剩下的迷药都用了,就算没有沉香梦醉,那些人也醒不过来。而就在方才,在去各房绕了一圈之后,她才终于确定了阿葵的身份。 思及此,秦素心中微动,问阿葵道:“你认识那迷香?是我三兄教你认识的么?” 阿葵想要摇头,忽觉脸旁冷意森然,才想起来还有把剪刀在侧,便不敢再动,只小心地道:“我不认得的,是三郎君告诉我,说那香是深红色的,极好辩认。” 秦素点了点头。 秦彦柏倒也识货,只不知他是听别人说的,还是他自己真的认识沉香梦醉。 忖了片刻,秦素突兀地问:“你可见过银面女?” 阿葵呆了一呆,表情有些茫然。 “银面女?”她喃喃地道,一瞥眼间,却见秦素面色阴冷,那平淡的眉目间隐着一层令人心颤的寒意,她没来由地心下一抖,语声也跟着发起了颤:“我……我没见过,女郎,真的,我没见过。”她不敢摇头动作,只不由自主地往旁缩了缩,似是要躲开那如影随形的剪刀。 这应该是真话。 阿葵与阿谷并不互知,否则,也不会有秦彦柏的那番交代。 只是,秦彦柏将这么重要的使女遣至东篱,就只为了暗中盯着她这个外室女么? 念头转至此处,秦素的语声陡然锐厉:“你还做了些什么,速速道来!” 阿葵吓得一抖,脸色瞬间惨白。 若论行事稳重,她强过阿谷良多,然若论胆量与小聪明,她却是拍马也赶不上阿谷的了。 此时的她明显是被吓住了,听得秦素问话,几乎想也不想,便立刻急急地道:“我拿过女郎的两副画,就在太夫人把全家人叫去说那个黄柏陂的事情的下晌,我拿了女郎的两副画,偷偷送去了三郎君那里,就这件事,再没别的了。” “我的画?”秦素诧然,一脸怔忡,眸中含着一丝淡淡的疑惑,“你盗了我的画给三兄?为何?” 她的画怎么了?就她那三脚猫的画技,如何当得秦彦柏派人来偷? 阿葵浑身颤抖,眼角终是滑下了两行泪,话声里带着哭腔:“我不知道,女郎,是三郎君要我拿的,他说……他说女郎的画……被钟郎主看中,就必定有不一样的地方,他要我偷……偷几副给他。”(未完待续。) 第230章 反间策 秦素凝起了眉。 阿葵的话,让她百般莫名。 这一个又一个的,怎么都对她的画如此上心? 先是钟景仁,看到她的画就像真看出了什么似的,紧接着又是秦彦婉,偶尔亦会对着她的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现在又来了个秦彦柏。 她的画到底怎么了? 秦素压了压眉峰,亦压下了心头生起的那一丝不安,淡淡地扫了阿葵一眼。 阿葵满脸的眼泪,哭得无声而又悲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秦素忽尔一笑。 这阿葵倒真是好个模样,梨花带雨、轻颦浅泣,怨不得当年能入了秦彦柏的眼。 “我三兄,待你可好?”秦素轻言细语地问道,眉间隐了一丝浅笑。 阿葵惨白的面颊上,飞快地浮起了几许慌乱。 “三郎君……”她小声地说道,水润的眸中漾起了一缕柔情,却又竭力忍住,“……他予我钱,我才会听三郎君的话。” “噗哧”一声,秦素掩了口笑,手里的剪刀明晃晃地,反射出银亮的光芒。 “既是如此,那我废了你的脸,想也无碍。”她笑吟吟地道,剪刀一晃,陡然抵在了阿葵的脸上。 阿葵浑身急颤,牙齿格格作响,满是泪水的脸上瞬间涌起哀求与乞怜:“女郎,求求你……” 她蓦然停了声,不敢再往下说。 那尖利的刀尖便紧挨在脸上,她怕她再多说一个字,那剪刀便会顺势刺入肌肤。 若是容颜不再,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她几乎不敢想象。 她闭上了眼睛。 望着她惨白而绝望的脸,秦素挑起了一弯长眉。 很好。 与她预想的一般无二。 她一直想要找人行个反间之策,如今,人便在眼前。 在此之前,她曾经有过犹豫,阿谷与阿葵都不算上佳,只能择其可用者一用。而今晚的事却证明,阿葵比阿谷更合适。 一个爱惜自己脸的人,想必更会十分惜命,且,心有所系者,行必有所忌,控制起来亦相对容易一些。 自然,过了今晚,会更加容易。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阿葵并非银面女派来的,她只是对秦彦柏有情,而非被人威逼,这一点令秦素尤为满意。 阿葵与阿谷不同,阿谷是天生反骨,她那么惧怕银面女,却还敢偷偷地去查她,直到性命有危险才收手,可见其心性之不稳。 一个如此胆大的使女,又对秦素早已有了相对固定的认知,始终看轻秦素两分,若将之放在身边,早晚有一天会再反出去。 所以,她只能死。 秦素挑起的眉放平了些,身上的气势亦松了下来。 阿葵立刻敏感地发觉,那笼罩在自己周身的阴冷杀意,已经不见了。 她忍不住暗吁了口气。 待见到秦素收起剪刀,探手去拿案上的茶壶时,阿葵僵直的身子,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 很疼。 被刀尖抵过的脸颊与颈项,还有被绳索勒得死紧的手腕与脚踝,每一处皆很疼。 自小到大,她还从未受过这般苦楚,此时不由疼得皱眉,闭紧了双眼,眼角又滑下泪来。 “张嘴。”耳畔忽然传来轻柔的语声,一如既往地和善,却又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泠然。 阿葵张开眼睛,正撞进一双如蕴冰雪的眸子里,那微凉而淡漠的眸光,看向她时,如观死物。 阿葵没来由地心底一颤。 秦素举着小巧的陶壶,向阿葵示意了一下。 阿葵面色惨白,两眼一闭,张开了嘴。 一注冰凉的水线,缓缓地倾入了她的口中。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心底里满是绝望。 她一点都不想喝这冰冷的茶水,却又不敢不喝。 那一刻,她拒绝去想这茶水中都有什么,只是认命地吞咽着,几口落肚,额角便已挣出了青筋,冷汗更是涔涔而下。 “勿需害怕,就是些迷药罢了,死不了人的。”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思,秦素轻言笑语。 阿葵的心底又是一颤。 那话语中似有若无的憾意,含着一种对人命的漠然,明明是笑着说的,骨子里却是冷的,冷且无情。 她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秦家这位庶出的六娘子,怕是真的……杀过人。 这想法才一冒头,阿葵立刻便咬住了唇,将这念头死死地压了下去。 她甚至不敢再闭眼,似是生怕这一阖眼间,便被什么人轻取了性命去,于是便张大眼睛,却也并不敢去看那个坐在榻边的纤丽身影,只转动眼珠往两旁看去。 不知何时,月华已然黯淡了许多,仿佛是被云层遮掩了的样子,房中幽暗如晦,几不可视物。 秦素起身将壶中茶水泼去了外头,复又坐于原处。 一主一仆,一坐一卧,两个人皆不曾出声。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阿葵渐渐地便觉得手足发软,头脑亦有些晕沉。 她大松了一口气。 真的是迷药。 女郎果然不曾骗她,方才迫她喝下的那些茶水里,确实只掺了迷药,她此刻的感觉,与方才入夜时睡去的感觉,直是一模一样。 得知性命无碍,阿葵终是完全地放了心,也不再乱看,而是闭上了眼睛,绷直的身体亦缓缓放松。 秦素自榻上起身,望向一旁的刻漏。 亥正已过。 她等待的那一刻,很快便要到了。 她的心跳渐有些急促。 为立威于阿葵,竟需契合这天地十方的剧变,细究起来,她这一代妖妃,委实是悲哀可怜到了极点。 秦素苦笑着摇了摇头,执起剪刀,将捆在阿葵手脚上的绳索尽皆剪断,复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淡然地道:“起身。” 阿葵震了震,倏地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秦素。 秦素已然行至门边,回身向她招手:“随我来。”语毕,掀帘而出。 阿葵呆住了。 那个瞬间,无数念头冲入她的脑海。 要不要大声呼救?要不要拔足逃开?或者干脆就这么关上屋门,将这个可怕的六娘子挡在门外…… 百转千回间,她的身体手足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意志,乖乖地爬了起来,乖乖地趿上布履,复又乖乖地踉跄着脚步,步出了屋门。她像是被施了咒语一般,只是机械地遵从着身体发出的指令,或者说,是机械是执行着秦素的指令,没有半点违抗。(未完待续。) 第231章 天机变 出得门来,却见漫天浓云翻滚,遮去了星辉与月华。 秦素正立在中庭,脚旁搁着一只木匣。 她纤弱的身体挺立着,略略仰首,望着藏经楼的方向。 廊下的灯笼投射出暗黄色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博袖长襟、素容简饰,说不出的肃穆与庄严。 阿葵只偷瞧了一眼,立时心头剧震,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那一刻,她忽然觉出自己的弱小,如细草微叶,而前方那个端凝的身影,却如席卷天地的狂风,风过之处,万物折腰,无一敢于逼视。 阿葵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旋即小步小步地移动着,来到了秦素的身后。 秦素并没去管她,仍旧望着石榴林外的藏经楼。 四野漆黑,天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一丝风。 浓墨般的夜色,赋予了那幢建筑一种沉重感,而那楼顶耸立的四角飞檐,似正以全身之力,抗拒着重重乌云的压迫。 “再过数息,藏经楼会塌,蓬莱阁,亦会塌。”清而弱的语声蓦然响起,似浸满夜色,入耳一片冰冷,语毕,秦素回首看向阿葵,启唇一笑:“此院中,唯你我立足处,无碍。” 阿葵呆住了。 她听不懂秦素的话。 此刻的她,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那响声是如此巨大,连带着她的身体亦随之震动。 她不知道这是迷药的作用,还是秦素的话太过震撼,让人心神不宁。 有些惊慌,亦有些悚然,她下意识地去看前头的藏经楼,又往四下乱看。 月亮早就不见了,整个天空布满了厚重的浓云,云层中偶尔会闪过一道光亮,随后便是闷闷的雷声。 变天了。 白云观像是被罩在了密不透风的锅盖下,再不复北地的爽然,而是潮湿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素拿过手中刻漏,扫了一眼,随手一掷。 刻漏在半空里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廊檐之下,发出了一声破碎的脆响。 “轰隆隆”,半空里蓦地炸开了个响雷,如巨锤击地,整个慈云岭都跟着抖动了起来。 阿葵骇然而颤,面色惨白如纸,竟被这雷声震得两脚发软,一下子坐倒在地。 秦素仍旧挺立如竹,负手望着藏经楼。 地动,开始了。 前世中元十三年五月初七日夜,上京城曾发生了一次地动,时间便在亥正二刻。 秦素苦等多时的天时之利,即将出现。 “我所言者,必是天机,谁生谁死,尽在我心。”她再度转首,看向伏地而颤的阿葵,“阿葵,你好生看着。”她的语声平淡如昔,衬着那响彻天地的雷鸣与震动,便如掠过尘世的一缕风,似是从不曾将这天、这地、这人间,放在眼中。 阿葵的眼睛睁到了最大,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恐,与畏惧。 她看见了! 藏经楼,真的在晃! 不只是藏经楼,是整个大地都在摇晃,晃得人头晕,晃得人手足俱软,根本爬不起来。 她听见了遥远而沉闷的雷鸣声。 不,那不是雷鸣。 一道雪亮的闪电当空劈下,如银色的利箭刺透了浓黑的夜色,正正劈在藏经楼的顶端,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巨响。大半个飞檐陡然从中间断裂,轰然落地,激起一大片尘烟。 阿葵呆住了。 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藏经楼,真的在倒塌! 女郎说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始终屹立不倒的那个纤秀背影。 这是何等神鬼莫测的力量! 这又是何等令人心胆俱寒的预言! 阿葵的脑中一片空白,唯有眼睛张到了最大,那双充满畏惧与胆寒的眼珠子,直欲撑破眼眶。 “轰隆隆”,天摇地动,前方的藏经楼上,又有一角飞檐承不住这来自于造物的巨力,轰然断裂,携万钧之势,直直地向着她们所站之处倾倒、飞堕。 “啊——”阿葵本能地尖叫出声,紧紧闭上了眼睛,伸手掩住了耳朵,不敢再看,亦不敢再听,浑身抖若筛糠,就连逃跑的力量都失去了。 那挟天地之威而来的一击,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直叫凡俗人等化为蝼蚁,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们要死了,要被这巨檐砸成肉酱! 阿葵绝望地挪动着双足,可全身却软得没有半分力气,整个身体瘫软成泥。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蓦地回首,挺起脊背,展平双臂,笔直地立在原地。 檐下的灯笼剧烈地摇晃着,映出那张浅笑盈盈的脸,明艳盛容,耀人眼目。 她,欢喜极了。 因毁灭,因造物,因这天地倒转之力。 她实是欢喜极了。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展平的双臂广袖飞扬。 蓬莱阁的陈梁旧椽,正在发出颤抖而脆弱的噼啪声,如同被巨手摇晃的破旧残木,即将碎裂成片。 秦素双眸发亮。 来了! 携着雷声,在闪电下疾坠,那飞檐正向她奔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带着要将一切碾成齑粉的力量,当头向她砸下。 “轰”一声巨响,几乎震破人的耳鼓。 秦素本能地闭住了呼吸。 巨大的冲力卷起她的发鬓,她的衣袖朝后直飞,碎砂与草屑扑面而来,她抬袖挡住了脸。 “哗啦”,数声断响接踵而至,蓬莱阁的院门被巨大的飞檐压垮,几乎瞬间便夷为平地。 秦素在浓厚的尘灰中睁开了眼睛。 电闪雷鸣,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 她极力睁大双眼,纵目而视。 远处的藏经楼,正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层一层地崩塌着。 山断石裂,天地剧变。 秦素的身上满是暗黄色的灰土,一张脸也变得灰灰黄黄,看不出五官。 唯有那双冷冽的眸子,蕴着笑意。 她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复又转首看向阿葵。 阿葵也在看她。 那充满敬畏,或者说是极度惊怖、如视鬼神的视线,让秦素的眸中笑意更甚。 经此一事,阿葵对她,敢不忠心?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如鬼魅一般诡谲的笑,令阿葵浑身发冷,一阵阵战栗自心底里、自灵魂的深处,飞快地漫延到全身。 她用尽力气挪动身体,手足并用地匍匐于地,面向着秦素跪拜叩首,口中嚅嚅呢喃着,也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自语。(未完待续。) 第232章 残垣行(满300月票加更) 秦素一眼扫过,再不去管阿葵,而是转开视线四下环顾。 蓬莱阁中,已是一片狼籍。 除了被压塌的院门,东西两厢也是墙倒梁倾,几成废墟,再不复房舍的模样,正房的情况也很糟糕,好几根梁椽直直坠落、几面墙壁完全塌去,尤其是东、西次间,已然成了一堆乱石碎瓦。 若秦素此时仍在屋中沉睡,毫无疑问,她会死。 而现在,她还活着。 她秦素还活着! 她站在这里,用她的眼睛、她的耳朵与她的神魂,感受着这毁天灭地的惊人一瞬。 只一瞬,便可叫万物从死、万生俱灭。 这是何等的威力,这又是何等的机缘! 前世时,在秦府冷僻的幽翠阁中,她为此而战栗。 这一世,这倾天地全力而来的一击,她照单收下。 中元十三年的地动,令白云观大部分的客院皆毁于一旦,这些客院受损的情况十分相似,便是屋舍倾倒,唯院中不盈丈许的那一方空地,无恙。 蓬莱阁,亦如是。 此刻,那丈许空地,便在秦素的足下。 她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一阵阵隐约的人声呼号,正自白云观的各处不断传来,应是那些道人们被震醒了,正在奔走呼救,而蓬莱阁中,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没有疼痛惨呼、亦无人哀哭求救,只有歪倒的灯笼照着这间沉寂的庭院,便如照着空无一人的旷野。 秦素忍不住又要弯唇。 沉香梦醉的厉害,她再度领略到了。 “起来吧,咳咳……”她向阿葵说道,一张口便吃了满嘴的灰,忍不住咳了几声。 阿葵停止了叩拜,仰首望着秦素,目光有些呆滞。 那一刻,她看向秦素的目光,像在看着一个神。 秦素向她笑了笑,伸手去拉她,再一次笑语:“起来罢。” 阿葵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双腿蓦地一软,又重新跪坐于地。 “女……女郎……求求你……”她喃喃地说着,从最初的模糊颤抖,到后来的语渐清晰,语声亦急切起来:“求求你,不要让我死,我以后都听女郎的,女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女郎……神仙……求神仙饶命!” 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眼角迸出泪来,泪水冲过她脸上的灰尘黄土,淌下雪白的痕迹,形容狼狈不堪。 “我自不会让你去死。”秦素笑道,语声十分轻柔,似若安慰:“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替我做事,我会让你活着,还会让你如愿以偿,回到我三兄身边。” 阿葵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秦素温柔地拉起了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仅有畏惧还不够,还要给她一些希望,她才会心甘情愿地为己所用。 只要事情做得好,秦素并不介意让这位重情的使女,回到秦彦柏的怀抱。 或是,做他的陪葬。 山风忽然大了起来,刮得那灯笼晃得越发厉害,整间院子都在这灯光里摇动着,就像是又一次的地动。 余震仍旧未歇,但晃动的程度却小了许多,东西两厢的院墙,再度往下坍塌了一些,唯有正房的廊檐还保持着原状。 天空中仍旧布满了乌云,闪电与雷鸣声不息,秦素拂了拂裙上的灰尘,望着前头藏经楼的方向。 曾经的万丈高楼,如今已成平地,碎石、瓦片与残损的木料堆积着,有火光冲天而起。 秦素望着那灼人的火焰,眉间一派安宁。 却不知,那淄衣男子的好奇心重不重?有没有跑进藏经楼? 方才的那句话,便是为着此刻而说的。 若淄衣男子死在了藏经楼,自是皆大欢喜;而若不幸,他居然躲过了这一劫,秦素亦可以说,她是在提醒他不要去藏经楼。 这般想着,她的眼睛终于弯了起来,唇边的笑意极为甜美。 此次上京地动,受损最为严重的,便是位于慈云岭的白云观。 这所历时近百年的道观,经此剧震,不只藏经楼坍塌,丹井室更是被夷为平地,半山处的两座大殿亦受到了不小的损毁。所幸那些道人们并不住在这几处,而是住在山腰的房舍,那房舍以木屋居多,因此除几个道士受伤外,此次地动,白云观中无一人殒命。 自然,这是在前世。 而这一世,秦素却必须利用此次天地剧变,来为自己谋些好处,比如,将身边的所有人,尽皆换去。 她相信,“那个人”的动作,一定不会比她更快。 只要周妪能够依照约定,明日一早便将田庄挑上来的人尽数带来,补齐损失的人手,那么,往后的秦素便再也不会缚手缚脚了。 秦素的眸光一片欣然。 她知道,因她之故,有无辜之人命丧于此。 然,她不悔。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从不以好人自居。 她记得以前曾听过一句话——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她将这句话改了一改:只要我活,管他洪水滔天。 所以,她并没去管蓬莱阁坍塌的房屋,对藏经楼里的大火亦视若未见,她只是扶着阿葵回到了正房的廊檐下,和声对她道:“你便坐在此处吧。” 阿葵的反应有些迟缓,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迷药正在发挥着作用,又才经过了那令人肝胆俱碎的情形,此时的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盯着秦素看了一会,眼皮便越发地沉重起来。 秦素给她喂下那些迷药,便是要她睡过去的,为的是给自己争取一点单独行动的时间。 观中的道人们现下应该还顾不上蓬莱阁里借住的这十余人。几处大殿都起了火,若是火成了势,整个白云观也都保不住了,所以他们此时应该正在急着灭火。 于她而言,这实是最好的时机,让她有机会去探一探那条秘径。 她为自己设下的这一局,有五成原因,便是因了这条秘径。 那是靖王当年穷尽人力挖掘而成的,前世时,她与中元帝游玩白云观,中元帝一时兴起,曾带她走过一次。 秦素弯着眼睛,自袖中取出发绳,将散落的发髻重新挽牢。 据中元帝说,那条秘径是在中元十九年才发现的,秘径的入口便在离着丹井室不远的几间空屋旁边,那里有一道断垣,断垣处藏着个机关门,下去后便是挖掘好的秘径。(未完待续。) 第233章 黎明前 “靖王藏身于此,不及遁入秘径便即身亡,秘径亦就此埋没,却叫孤察知。此,天意也。” 记忆中,那阴鸷的男子如是说道,发上的金冠在月华下泛出冷光。 发现那条秘径的原因,全是因了一个“巧”字。中元十九年,开始笃信道教的中元帝忽然来了兴致,拨下了一笔款项,令人将白云观整体修缮一新,而在翻修那几间静室时,有匠人无意中发现了此处。 那匠人以及所有知情者,全部被即刻处死,这条秘径亦从此成为了真正的秘密,只有中元帝一人知晓。 此秘径通往慈云岭的山脚,出口便掩在一座荒废的土地庙里,出了土地庙往南不多远,便是官道。 发现这条秘径后,中元帝便叫人停止修缮白云观,直到中元二十八年,他携秦素南游,方才带着她亲自走了一回。 这一世,秦素可是时常要用到这条秘径的,所以,她有必要提前一探。 心中如此想着,她又略弯了腰,看了看坐在廊下的阿葵。 阿葵已经靠着廊柱睡着了。 秦素伸手推了推她,她的身子便软软地歪向了一旁,吐息均匀,显是迷药正在发挥作用。 如此便好。 秦素勾起唇角,起身四顾。 周遭仍是一片安静,整间院子并无人声,唯一能够听见的声响,便是远处的藏经楼被大火烧灼时响起的“毕剥”声。 她提起裙摆,借着烟尘与夜色的遮掩,在山间上小径疾行了不上小半刻钟,便来到了丹井室。 曾经的丹井室,此际已变成了一地的废墟。石舍不见了,唯有大块的断石堆在地上,许多石料从中间碎裂,断口处犬牙交错,如同闪电在大地上割出的伤口,丑陋且触目惊心。 不过,丹井室的回廊却还尚存。这些木制的建筑,似是比石块更经得起造物之主的摆弄,秦素望着眼前一如前世的残破景象,冷冽的眸中,似有星光跃动。 她先去阿谷昏倒的石舍边,检查了阿谷的尸身,确定她已经断了气。 验明正身之后,秦素便步履轻捷地转出回廊,往山崖的方向走了约百余步,便来到了记忆中的那半堵断垣前。 这里原先有一道高墙,如今自是荡然无存。 依着前世的记忆,秦素矮下了身子,逐个触摸着墙上的砖块,那开启秘径的机关便在某块砖的背后,松动的砖块下有一个隐蔽的拉环。 夜空中翻滚着黑黄的乌云,不见一丝光亮。 断垣之下,是一片浓厚的漆黑,远处的火光穿过断石陋壁,自秦素的头顶投射而去,隐没于无尽的黑暗中。 “咔嗒”,一声轻响,秦素的动作猛地停顿,蹙紧的眉尖已然松开。 找到了! 她一面四下观察着,一面小心地拉出砖块,指尖所及之处,是一枚冰冷的环状金属物。 这冷而坚硬的触感,让她的心底生出欢喜的战栗。 这根拉环,恰似是一个最盛情的邀约,给了她隐约的期盼与模糊的希望。 她含着笑意,轻轻拉动铁环,听着耳畔传来的那个沉闷的“喀嚓”之声,看着断垣之下缓缓露出的那方地洞。 那一刻,她看着那地洞的眼神,便似是看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满是欣喜与欢容。 提着裙摆,秦素小心地探出身子,迈下了那深邃的地洞。 在那个瞬间,她忍不住便想起了那家“飘香茶馆”。 那是她早便与傅彭约好的会面之处。 秦素的唇角弯了起来。 那还真是一处极好的约见之地,一如这所败落的道观。 于秦素而言,这两处地方,以及开在东来福大街的垣楼,连接起来的,便是一条秦氏的生存之路。 那是由她自己亲手打开的,通往明天之路…… ************************** 黎明前的天空,黑得如同墨色浸染,不见半点微光。 雷声仍不时响起,闪电却不似夜半时那样强烈了,只在云层中偶尔隐现,似是有一个执掌灯烛的巨人,在那浓云之间不停穿梭。 余震已息,然城中喧哗却仍未平,各家各户点亮的灯火,映出了漫天黑沉的云色。 直若天地将毁的末世。 薛允衍负手立在廊檐下,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天际,淡静的眉眼若远山、似空谷,悠悠散淡,不见情绪。 “似是过去了。”薛允衡的语声传来,清悦如昔,却又含了一丝隐约的悲悯。 在这一刻,他的心绪委实有些复杂。 他在想东陵野老留下的信。 薛允衍拿到的第一封信,令他们找到了那块丢失的人皮。 邹益寿确实十分精明,居然想到将人皮藏在了上京城中最大的伎馆——芙蓉馆中,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那块人皮被细心硝制过了,装人皮的匣子里还放着石灰与冰片,以防腐烂,而在人皮之上,是以以针刺浸了朱印,刺下的一封上表血书,并记下了藏证据的地点。 “这份上表血书,应一年以前刺的字,上头的印迹已然深入皮肤里层,难以磨灭。”段马在查看了那块人皮后,如是说道,说罢便又指着那人皮下方的一小段话,那一处的刺字,是藏下证据的几处地点。段马解释道:“这些小字则是才刺上去的,最多不过半个月,朱印尚新,皮肤下亦无渗透。” “一年前,正是郑益寿集齐所有证据之时,彼时他自知此事凶险,故在胸口刺下上表血书,以示决心,亦是为了保密。”在看到了那块人皮后,陈先生很有些感慨,捋须而叹:“他可能还想再留些线索,以使我们寻到这块人皮的。只可惜,未曾来得及。” 白先生亦同意这个说法:“应是如此。他于城门处跌了一跤,很可能便是故意的,就是在给我们指路。那时的他可能意识到,他逃不出上京城了。” 白先生乃是薛允衍门下谋士,亦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 两位先生说完了各自的看法,便对视了一眼,面上不约而同地有了些许扼腕之色。 邹益寿确是人材,更难得的,是他的坚忍果断,对自己也能下得如此狠手。只可惜他人单势微,终不能成事,实在令人惋惜。 “先寻物,再救人。东陵先生,果然高妙啊。”思及前事,薛允衡微叹了口气,狭长的眸子里,有着平素少见的郑重。 他缓步踱至薛允衍的跟前,负了两手,望着东边天空堆积的浓厚乌云,似是有些出神,良久后,方问:“那些证……东西,收齐了?” “齐了。”薛允衍说道,视线投向远方,悠远而空茫:“郑承尉极小心,也颇有些手段,藏物之处遍及符节至上京这一路,还设了字谜,若非我姓薛,只怕还拿不齐。有些事,还是符节与夏成虎会面之时发生的事,他都写进谜面上去了,算得极精。” 论及正事,他的话便明显多了些,唯表情淡漠,似是无所用心。(未完待续。) 第234章 吕氏生 “不负忠良所托,长兄铁面,此时正好。”薛允衡似笑似叹地说道,停了片刻,便探手入袖,取出了一未曾拆封的信,向薛允衍举了举,清幽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挑衅:“我之无赖,亦是大好。” 薛允衍转过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手上的信封正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大字“薛郎君启”。 此四字,与东陵野老留予他的第一封信,字迹相同。 薛允衍唇角微勾,十分罕见地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无奈之色:“不算好,只能说,不坏。” 东陵野老在第一封信中说“五月初三会有期”。 于是,五月初三那日,便有了薛允衍的二次垣楼之行。 这一次,他的行动没瞒过薛允衡,他也一并跟着去了,而接待他们的,仍旧只有那个叫傅彭的东家,东陵野老却是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 薛允衡挑起了眉,笑得颇带嘲谑:“可惜,人家只知你姓薛,却不知廪丘薛氏之名。那个叫傅彭的东家,待你也不是很客气嘛。” 薛允衍转眸望着天,淡声道:“吾道不孤,彼此彼此。” 薛允衡的脸黑了。 那个垣楼的东家对薛允衍有惧意,却无敬意,对薛允衡更谈不上客气,尤其是当薛允衡强行夺信时,那位东家的表情简直就是鄙夷的。在他们离开时,对方很自然地便露出了“谢天谢地总算走了”的神情,现在想想都挺叫人窝火的。 压了压眉峰,薛允衡收好了信,仍旧负了两手,一面便低声诵读着早就背熟了的内容:“‘上京吕氏生,得来天下兴。东城沛雨园,君子待上宾。又及,五月初十尚有一信,请至垣楼取。’”语罢,他笑了笑,勾唇道:“若非我在,初十那日你还要再跑一趟,岂不是冤?如今我强取了最后一信,你不也省心了?” “如此,多谢。”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有了一丝微弱的漾动,他转头看着薛允衡,视线停在他藏信的衣袖上,目色渐深。 庭院中安静了下来,唯远处不时划过天际的闪电,为这间庭院带来了些许响动。 “为何是吕氏?太子母族,果真……乃国运所系乎?”良久后,薛允衡呢喃的语声传来,打破了这园中寂静。 薛允衍沉默不语。 当今太子母族,正是吕氏。 在陈国各大族中,吕氏,其实是个有些尴尬的存在。 身为太子母族,吕家在陈国的地位却并不显赫,吕皇后早早薨逝,吕家也是日渐衰落,如今已经快要淡出大族的圈子了。 然而,东陵野老却偏于此时,提出了“吕氏生,天下兴”之语,这不能不令人多想。 而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信中指明了,要薛允衍将居于上京的吕氏族人,齐齐接至他在上京的别院——沛雨园中居住。 细论起来,这也是薛家一个奇怪的惯例,举凡建在各地的宅院,都会有一所叫做沛雨园的园子,这其中的鼻祖自是廪丘老宅的那个沛雨园。 于是,薛允衍在上京城东的这所别院中,便也有了一所沛雨园,且这园子还相当地大,里头的屋舍亦极多,收留吕家留在上京的这些族人,倒是尽够的了。 此时,薛允衡的语声又传了过来,很轻的声音,如耳语一般:“吕时行兵败广陵,陛下震怒,已下了好几道申斥的旨意,并要其上表请罪,前途堪忧。长兄所为,代表我薛氏,自是不可太过轻率,终须……” 接下来的话他并没说完,然薛允衍已经接下了话头,语气仍旧十分平淡:“……终须顾及我薛氏立场,故,以彻查吕时行失职之名,领兵锁拿吕氏族众。又因尚在弹劾之前,需细加稽查,故将其族人安置于沛雨园暂住,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合法。” 他平静地说完了这些,便拂了拂衣袖,全无一点假公济私的愧疚。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语声微带凉意:“是啊,是啊,如此一来,谁不知薛大郎行事稳重、公正无私,铁面之下,亦有人情?太子母族的体面,国事军事之整肃,你这一举,两面皆光,人人都指摘不出什么了,所谓公器私用,至此是为极致。” 话至收梢,他的语气便带出了一丝讥嘲。 薛允衍置若罔闻,坦然回望于他,琥珀般的眸子里,是一片淡漠与疏冷:“我不度君,君不度我。” 他二人本就性情相左,行事也是南辕北辙,此八字,已然概括一切,实胜千言万语。 此语一出,庭院里又是一片安静。 薛允衡居然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薛允衍,狭长的眸子如浸夜色,深不见底。 薛允衍却像是起了谈兴,说完了那八字之后,他静默片刻,复又转首望向前方的天空,慨然道:“寥寥数语,却应了这场天灾,东陵野老,紫微斗数,果然有些斤两。” 接到第二信时,他的确不曾想到,东陵野老要他们请来吕氏族人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天灾。 在那天地变色、电闪雷鸣、整个天地似被撕裂的一瞬,他心中的震惊、敬畏与悚然,直是莫可名状。 也是在彼时,他才隐约猜到了东陵野老的意图,待地动平息下来后,便立时派人去吕家原先居住之地查探,而此刻,他便是在等回音。 缓缓地拂了拂衣袖,薛允衍茶晶色的浅眸中似映了天际浓厚的黑云,倏然沉邃,幽不可测。 “你的人去了多久了?”浓夜微烛中,清悦的语声破空而来,似将这夜色也涤得浅了一些。 薛允衡似是已经平复了心情,说完了话,便又向前踱了两步,与薛允衡并立于院中。 一身玄色劲装的李隼,便于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灯火下。 如同自夜色中降生出来的一般,他的出现,既有些突兀,却又无比地自然。他几步行至阶前,向着薛允衍行了个礼,便束手而立。(未完待续。) 第235章 云天下(元旦加更) 一见了李隼,薛允衡立时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投射在他身上,语声难得地有些急迫:“去看过了?”他问,雪白的衣袂随语声轻晃,似月华重出东山,轻拢在他的身上。 李隼看了薛允衍一眼,见他并无表示,便向薛允衡躬了躬身:“禀侍郎,去看过了,吕家已是一片平地,房舍俱皆成了废墟,所幸如今无人居住,否则只怕……” 他的话并未说完,躬了躬身,便退去了一旁。 廊前阶下,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东陵野老赠言,果然大有深意。 薛允衡的脸上划过了一丝阴晦,眸子里的光彩却渐渐明亮。这神情很是矛盾,似是他正被两种情绪拉扯着,复杂难言。 “如此。”薛允衡似是自语,转首去看薛允衍,清幽的眸子里似有烈焰炙烤:“长兄,你可信了?”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他淡墨般的眉舒舒地展于眉弓之上,茶晶色的眸子里似漾过一层水光。 “我信。”他言简意赅地说道,抬袖捋了捋鬓边散落的发丝,步下了石阶,淡而远的语声亦随步响起:“沛雨园中,一切可好?” “禀中丞,都好,吕老夫人及吕将军夫人皆无恙。吕城门侯说,无论如何,吕氏阖族皆要谢中丞救命之恩。”李隼回道。 如果不是薛允衍接了人来沛雨园,上京城中的吕氏族众,只怕活不下几个。 这个人情,他算是结结实实地卖给了吕氏。 居于上京的吕氏族人,除了吕时行的老母外,另还有其嫡妻并膝下一双儿女。如今的吕氏,除吕时行官居四品外,便只剩一个吕时敏在仕,这吕时敏乃是吕时行的庶弟,如今任着上京城门侯,是七品芝麻小官,与吕时行的关系据说并不大好。 吕家报信的管事其实很早便来了,据说来时形容凄惨,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一身的衣裳褴褛不堪,身上还有血迹。 薛允衍派出李隼等人去吕家查探,却是在余震平息之后的事。天灾降临,他并没有让自己的手下冒生命危险的打算,因此,他们这边得来的确切消息,反倒迟了好些。 薛允衍眉淡眸远,似有怡然之色,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抬手掸了掸袍袖,灰色的袖风掀动着夜色,似是连烛光都被搅得动了动。 一直立在廊下抱着灯笼发抖的阿堵,忽然间便福至心灵,立刻站直了身子,看向了薛允衡。 “那个,郎君……”他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一面又不安地瞄了一眼前头那个一身灰袍的背影。 虽然大郎君没对他说半个字,可他就是弄懂了对方的意思。大郎君往这儿这么一站,这是在招呼他这个小厮,叫他挑灯笼上前照路。 可是,他阿堵又不是大郎君的小厮,薛允衡若不发话,他总不好自作主张跟过去。 在这一刻,阿堵决定忽视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他其实有点害怕。 比起沉默寡言的大郎君,他宁肯去跟自家郎君吵架。 薛允衡重重地“哼”了一声,长眉挑起,眸中闪过一丝嘲谑,转首望着薛允衍,笑问:“长兄又要借用我的小厮?” 不紧不慢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便施施然地往前行了几步,回首向阿堵抬了抬下巴。 阿堵抱着灯笼打了个抖。 这是叫他跟着大郎君去了。 可是,他真的好想留下来啊。 方才那一阵地动山摇,他是生生被震下了榻,又生生被薛允衡提着脖领子揪出屋门的。 出了门他就没站住,一直瘫软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那地面晃得人根本就立不住脚,他甚至还抱住了薛允衡的一条腿,用以保持平衡。 那时候他就在心里发了誓,这辈子他阿堵都要好生服侍郎君,再也不跟郎君吵架,什么都听郎君的吩咐。 可是,现在他又后悔了。 郎君居然就这么把他借出去了,还是借给这位铁面大郎君。 他一点也不想跟着大郎君。 他敢断定,如果方才地动之时他在大郎君的身旁,别说借条腿给他抱了,就算房子震塌了,他阿堵横死当场,大郎君的眉毛都不会动一动。 阿堵心中悲愤交加,好像薛允衍白白看着他死在眼前的情形,真的发生了一般。 可是,此时此刻,望着那道苍远如山岳的背影,那一句“我不想去”,他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无奈地翻了个堪比白纸的大白眼,阿堵噘着嘴,拖着仍在发软的两只脚,一步一挨地跟了过去。 李隼斜了他一眼。 这小厮的白眼翻得可真有水平,他都担心那眼珠子卡在眼眶上下不来了。 好在,一俟靠近薛允衍,阿堵便飞快地将眼皮落了下来,黑黑的两丸子眼珠子,在那眶子里东晃西转,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落在了眶子正中,低下了头。 “走罢。”身旁传来了熟悉的语声,清悦悠然,闲逸如山风掠耳。 阿堵回悲作喜,一双牛眼蓄了两泡泪,感动地看向身旁的薛允衡。 原来郎君也跟着一起去,太好了!有郎君在,大郎君再怎么样,也会拿挡在前头的郎君出气的。 阿堵欢喜地应诺了一声,便屁颠颠地跑去前头做挑灯小厮去了。 薛允衡挑眉看了看他,心中暂且记了他一笔,复又敛下衣袖,仪态洒然地行至薛允衍身边,雪白的袍摆被晨风鼓动,语声淡然:“一起罢。” 薛允衍侧眸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兄弟二人联袂前行。 苍茫的夜空衬着他们的身影,灰袍空远,白衣清朗,似月逐云、云满天,水墨泼洒出来的一般,难描难画。 “一姓生,一国兴,何解?”薛允衡直视着前方跳跃的一团暖光,那是他的首席小厮,此刻正雀跃地打着灯笼走在前头。 薛允衍浅墨般的长眉,微微一轩。 “何解?”他淡淡地道,语声平静无痕,“既云天下,则此姓,即天下。” 薛允衡嗤笑一声,面上漾起了几许玩味:“东陵先生可真敢说啊,却不知又是何处天机?”语罢勾了勾唇,睇了薛允衍一眼:“那封信你没留着罢?趁早烧了为妙。”(未完待续。) 第236章 质子乎 薛允衍目视前方,看也未看薛允衡,淡静的眉眼直若老僧入定:“信?在何处?” 薛允衡怔了怔,旋即撇嘴,清幽的眸中含了一丝讥意。 他这位长兄每每说话,皆是这般故作高深状,这一点最叫人瞧不上。 薛允衍并未理会他的想法,步履安妥,宛似信步闲庭。 那封信自是绝不可留,看过之后他便立刻销毁了,不过,那信中数语,却烙在了他的心底,这几日无一时不在回味。 吕氏与天下,竟有如此关联?若是上京吕氏的族人死于此次地动,则陈国必乱? 吕氏有这样大的力量? 不知何故,他想起了暗流涌动的朝堂。 中元帝子嗣颇丰,皇子排到了十一,年满十五的至少有一半,太子便恰好卡在那一半的最后。 这些长大了的皇子们,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宝座,看着那唾手可得的至高尊荣,必定不会如幼时那样,以为那是天生属于他们的父皇,或是皇弟的。 薛允衍的表情渐渐淡了下来,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眸子,在这一瞬间,悄然变冷。 似是感知到了他此刻的心绪,薛允衡的声音亦适时响了起来,极低的语声,更是在他少有的郑重态度,一字一句,如入耳鼓:“长兄可察觉,圣上对吕氏,颇忌讳?” 薛允衍如流云般前行的身影,微微一顿。 这停顿极短,很快地,他便又衣袂翻飞地往前行去,清寥的语声亦淡然而来:“见信前,不知。见信后,始觉。” 薛允衡抬眸目视于他,面色沉肃。 东陵野老的第二信,确然有此奇效。而越是深想信中所书内容,便越是觉得,东陵先生所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遥想当年,中元帝若非聘了吕时珠为王妃,那张宝座会归于哪一位的臀下,还真不好说。 而桓氏的败落,则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这种猜测。 桓氏与吕氏乃是世交,关系匪浅,吕氏虽式微,桓氏对其却多有回护,当年桓氏一力主张先帝立中元帝为太子,吕氏功不可没。 而中元帝亦是投桃报李,在娶了吕时珠之后,其所纳妾室皆为小族甚至是寒族,便是摆明了一个态度:若异日登基,必将奉吕氏为尊,这些小族或寒族之子,亦必不能与吕氏之子相提并论。 或许是中元帝的姿态摆得太好,故吕、桓二姓在其立太子之事上,出力不可谓小。 可谁也没想到,便在中元帝登基前夕,桓氏居然被先帝以莫须有的罪名,雷厉风行地发配去了边陲。 彼时人人皆以为,中元帝的太子之位怕是不保了,可叫人吃惊的是,发作了桓氏之后,先帝却仍旧令中元帝做着太子,根本就没动他的意愿。其后不久,先帝驾崩,中元帝亦是照常登基。 而中元帝登基之后,对恩人桓氏的态度,却十分地耐人寻味,完全就是不闻不问,至今亦无召回的打算,而吕氏则因族人凋零之故,亦无半点兴盛气象。 如今再细想吕皇后薨逝的时间,便在中元帝登基后没多久,说是忧郁成疾而病逝的,可彼时其长子病逝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忧郁成疾一说,也很有可商榷之处。 “其所作所为,实令人费解。”薛允衡长眉紧蹙,语声极低,语未毕,便回身看了看远远坠在后头的李隼等人。 薛允衍斜了他一眼,袍袖一拂,薄唇微启:“说罢,无妨,皆是我的人。” 薛允衡挑了挑眉。 知道他长兄向来自大,却没想这人能自大到这种地步,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还是这样满不在乎。 不过,有了这句保证,他倒也无甚好担心的了。 略略凝了会神,薛允衡便沉声道:“吕皇后薨逝之后,陛下悲泣盈月、饭食锐减,先皇后身后可谓极尽哀荣。国丧方满一月,陛下便立五皇子为太子,状甚厚爱。只是,吕氏一族却无一人受封,吕时行至今无爵位在身,镇守广陵十余载,不见动弹。” 言至此,他神情微冷,语气却变得玩味:“君王之爱,至深者,莫过于太子,然,待太子母族,何其薄也。” 他这话若被旁人听去,一个大逆不道是肯定跑不了的,妄言皇族之事,在陈国按律当诛。 不过,在薛家的地界上,诛不诛的话却是不必说了。薛允衍一脸淡漠,全然一副“此事我早有预料”的态度。 薛允衡所言,其实也道出了他的想法。 中元帝的种种行径,确实自相矛盾。 从吕皇后薨逝到册立太子,看上去他对吕氏应该是满意的,可是接下来,他的举动却又显得有些冷淡,对吕家并无太多优容,吕时行至今也不过是个四品罢了。 放眼三国,贵为太子舅父,就算不赐公卿之位,一个挂名的侯爵皇帝还是会给的。可吕时行却只是个光膀子将军,并无爵位在身。 身为一国之君,忌惮外戚并不足为奇,故中元帝此举,至少在以往看来,并不算太出格。 然而,东陵野老寥寥数言,却像是半空里的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隐晦的朝局,抛出了另一种可能。 思及此,薛允衍浅墨色的眉蹙了蹙,脚步未停,清寥的语声似携着夜色,冷寂而悠远:“诚如二弟所言,吕氏之于陛下,不似助力,反似隐忧。其所行所为,忌意极浓。”顿了顿,他的神情越发地淡,高挺的鼻梁下,那薄唇似蕴着世间最冷的冰雪,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太子,或为质子乎?” 薛允衡的身子猛地一震,停下了脚步。 薛允衍却根本没去看他,仍旧大袖飘飘地往前走着,那一身浅麻灰的身影,被灯笼投下的微光拢着,飘忽不定,似是下一刻便将融入这深浓的夜色。 薛允衡怔怔地望着他,眸色一点一点地幽深了起来。 “太子……质子……”他喃喃自语,额角蓦地有些发凉,探手一拭,居然是冷汗。 虽然贵为太子,然其母族最大的助力、陈国顶级冠族桓氏,却被第一时间打压了下去。 桓氏既倒,吕氏本不足为虑,可中元帝却又处处手下留情,对吕氏只是冷淡疏远,却并没太大的动作,甚至就连桓氏,中元帝亦不曾赶尽杀绝,只是叫他们待在边陲,由得他们休养生息,慢慢恢复元气。 至于吕皇后所出的太子,这些年的位子也一直坐得很稳。 这种种自相矛盾之处,还真是……微妙已极。(未完待续。) 第237章 两立储 薛允衡的面色十分凝重,抬脚跟上了薛允衍。 “两立太子,莫非……第一立,意在拉拢?”浓夜之中,他的语声如微风,轻得只能让薛允衍一人听见。 “吕、桓二姓俱从,则天下皆安,先帝此举,是为安天下。其后,当今陛下登基之前,先帝突然出手压住桓氏,则陛下称帝时,外戚之危已去。再,杀吕后,复立其子为太子,留桓氏之命不取,令吕氏……怀抱希望,不敢……或不愿……妄动?”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轻,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是重逾千斤。 说完了这番话,薛允衡的面色已是沉冷如水。 此番大逆不道之语,薛允衍却直若不知,只将袍袖一拂,淡淡地道了一个字:“然。” 薛允衡的后背,忽然汗湿。 “吕氏……不简单。”他轻语道,面色越发沉肃。 这句话并非向薛允衍提问,而是他的结论。 如此式微,却仍旧有力量挺立于朝堂,令中元帝不得不将太子之位拱手送出,吕氏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否则,先帝与中元帝不会如此忌惮。 是手握重要的人或物,还是,他们知道什么秘事? 很难猜。 “吕氏,便留住在沛雨园罢。”薛允衍淡然的语声传了过来。 薛允衡怔了怔,旋即颔首:“好。” 清渊郡望吕氏,还真是要好生查一查了。 他斜飞的长眉聚往眉心,复又重新舒展,继续往前行去,雪白的衣襟被烛火映得微微泛黄,仿佛天边破开云际的那一抹晦暗的曙光。 薛允衍略略回首,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有了些许漾动。 接下来这一路,两个人皆不曾说话,直到在书房坐定之后,薛允衡方才微叹了口气,语声有些低沉:“如今再查,或已晚矣,毕竟事隔多年,吕皇后入主中宫,已是十三年前。” “不晚。”薛允衍眉宁眸静,端了茶盏在手,微凉的语声飒然若风,“不只吕氏,‘十杀可’一案亦需彻查。此二族间,必有关联。” 薛允衡眸色幽沉,微微点头:“正是。若我们猜得不错,桓氏应是受吕氏牵连,方致获罪。”他说着便有些感慨,叹了一声,续道:“先帝雷霆手段,大权在握,打得桓氏措手不及,平心而论,此实为明智之举。桓氏当年之势,莫说我薛氏了,便是江氏当年,亦难望其项背,若再加上外戚吕氏,还有谁能撄其锋芒?陈国如今百事皆安,陛下稳坐江山,若无先帝行事在先,只怕……亦无今日之局面。” 薛允衍扫了他一眼,眸中流露出了一丝极浅的欣慰,复又归于平静,淡然地道:“此事不难推断,若无先帝当机立断,这陈国到底是姓郭还是换个姓氏,难讲。” 陈王朝为郭姓,自太祖至今,已逾五朝。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薛允衡闻言便挑了挑眉,戏谑地道:“嚯,长兄今日这是怎么了,连这话都敢说。”他说着便笑了起来,复又笑容渐敛,肃声道:“然,此话却也有理。或许,桓家若便是因为心太大,才会走到那一步。” 话说到这里,便再无往下讲的必要了。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他们的推测,而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却还是要等查清之后,才能知晓。 静默笼罩了房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允衡微涩发冷的语声,才又再度传来:“有一件事,不知长兄有未想过,便是广陵。” 这话题十分突兀,忽然便从士族兴替、皇族辛秘,转去了国境战事。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似是起了一丝微澜,他抬起头来,琥珀般的眸子往薛允衡身上一滑,清寥的语声旋即响起:“此话怎讲?” 薛允衡斜飞的长眉蹙了起来,清眸微垂,望着眼前如豆的一星烛火,似是陷入了沉思,良久后方道:“我总在想,若是吕氏族人死于地动,吕将军会怎么做?广陵郡的局面,会不会有变化?” 寂寂语声,似是带着种迟疑,又像是心中早有推断,却犹豫着该不该诉诸于口。 薛允衍淡墨色的长眉,略略向上一挑,凝在薛允衡身上的视线便显得沉实了好些。 “有趣。”他只说了二字,便将身子坐直,似是在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突发奇想而已。”薛允衡语声淡然,蹙起的眉心却始终不曾放松:“方才说到桓、吕二姓,又涉及前后两朝立太子之事,我便总忍不住去想,若是我们没救下吕氏族人,那么,闻听自己老母妻儿俱亡的吕将军,会怎么想这件事?若我们此前的推断无错,他会不会因此……生出别的什么心思来,比如……将这天灾视作……阴谋,更甚者,他会不会有……更为激烈的举动?若果真如此,那么,广陵那里会发生什么?万一广陵守将虚位,接替他的,又会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头,此时终是脱口而出,而即便说了出来,他仍旧是一脸沉思,神情十分郑重。 吕时行如果真的在广陵待不下去或者干脆就被降了职,谁会从此事中获利,亦是一件很值得推敲的事。 “如此。”薛允衍清寥的语声如凉风拂过,拂去了这房中有些压抑的氛围,他抬手整了整衣袖,淡声道:“二弟,你多虑了。”好整以暇地端起了手边茶盏,他的神情一派悠闲:“未曾发生之事,思之多余。” 薛允衡一愣,而转念再想,这话却真是说到的点子上。于是,他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果然,是我想得太多了,不及长兄洒脱。” 他很难得地自承其短,语毕便拂了下衣袖,那雪白的衣袖似月华倾泻,倒将这屋子里也映亮了几分。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淡声道:“看信罢。” 东陵野老的第三封信已经被薛允衡强行取来了,他此刻说的,便是此事。 听了这话,薛允衡倒也没有异议,将袖中的信取了出来,一面便勾了勾唇:“今日才只初八,当真要提前看?” “既未阻你夺信,便看得。”薛允衍简短地道。 若是真的要按时启信,那个傅彭绝对不会轻易将信交出来的。(未完待续。) 第238章 桃花信 薛允衡闻言,那眉毛便又挑了起来,嗤笑了一声道:“总是你的信,你说了算。” 他口中说着话,又向那信瞄了一眼。 那信封上干巴巴的“薛郎君启”四字,一如东陵野老的无数信件一样,字迹枯瘦,毫无风骨可言。 薛允衡盯着那字迹看了一会,方才亲手挑开了封蜡,取出信纸,也不交予薛允衍,而是展开了纸页。 只粗粗地扫了一眼,他的眸色忽然一凛。 薛允衍淡淡地看着他。 薛允衡此刻的脸色,十分古怪。 那信中所写的,仍旧是一首蹩脚的五言:“故人曾记否,访桃在青州;彼女传好信,此君不复忧。霄汉寄远志,落花安水流。早备德高者,一夕解千愁。” 在诗的左下方,画了一枝呆板的桃花。 凝眸看着那板正的字迹与桃花,薛允衡狭长的眸子里,浮起了一丝玩味。 这封信,居然与他此前收到的某几封信,有了种奇异的应和之意。 薛允衍端坐一旁,看着薛允衡忽冷忽惊的神情,浅墨般的眉舒展了开来,似是在看好戏,一脸怡然。 薛允衡看了看他,难得地没跳脚,而是将信递了过来,眸色幽深:“长兄,似是要往青州走一趟了。” 那一笔纸上桃花,可是曾经叫他揪心了许久的,此刻一见这封信,他立刻便想到了去年初冬,他曾在回连云镇的路上遇见的那位儒学大家——陶老。 “何鹰,去叫陈先生,让他将此前的几封信都带来。”薛允衡向外唤了一声,面色十分郑重。 他未曾料到,那一页纸上桃花,曾看得他直若入了死境,却原来是东陵先生早就埋下的伏笔,在去岁初冬,早早写就。 他转眸看向薛允衍,狭长的眸子深处,有细碎的光亮一闪而逝,语声低若微风,喃喃而起:“由我而始,由你而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面说,一面以手指叩击着桌案,面上的神情时而沉凝、时而欢喜、时而恍然,实是不一而足。 薛允衍此时已然看完了信。 他的反应并不似薛允衡那般强烈,读罢了信,便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向那信中的某一句,淡声道:“此信,藏了汉安县的‘汉安’二字。” 薛允衡早便察觉了这一点,闻言便点了点头,复又自嘲般地一笑:“我愚钝,此信之前,东陵先生已有暗示,我却未曾看清。” 之前的一封信中,曾有“春云上霄汉,稍安待后知”之语,那“汉安”二字早就嵌在了信里,而他却直到现在才明白了过来。 看起来,东陵先生那时便是在告诉他,破解此局之法,尽在江阳郡汉安县。 如此一想,薛允衡不由又多了一些感叹。 紫微斗数之能,他算是真心服了。 薛允衍推开信纸,凝眉思忖了一会,方道:“我去青州,你回大都。复除一案,等我回音。” 那诗中“此衍不复忧”一语,就是指名道姓地要薛允衍前往青州的意思。 薛允衡毫无异议,颔首道:“正合我意。”停了停,复又指向信中“德高者”那一句,问:“此处所谓德高者,或为官否?” “十之七八。”薛允衍言简意赅地道,一面已是捉笔在手,向早便研了墨汁的砚池沾了沾,另一手便取过了一张信笺,提笔写了起来。 薛允衡怔了怔,旋即夸张地“咦”了一声,扬声问道:“你还真写信?莫非是叫父亲提前准备人选?” “唔”,薛允衍居然没否认,应了一声过后,那眸光便沉于纸上,笔下不停,口中缓缓语道:“复除一案,若能于汉安县布些人手,即便只在明面,亦有大用。”停了停,又看了薛允衡一眼:“东陵先生,不会平白言及早备之语。” 二人相视片刻,薛允衡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好。”他蓦地起身,合掌击了一下,狭长的眸子里倏然划过了明显的笑意:“你这个御史中丞,在这会便显出用处来了。” 回答他的,是薛允衍淡淡扫来的一缕眼风。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薛允衡似是又有点忍不住,语带调笑地道:“此去青州,吾兄可需小心,这信中可有‘彼女’在侧,吾兄需得持定自身,勿要惹来桃花。” 薛允衍今年已满二十一岁,两年前便与江氏定了亲,对方乃是江仆射膝下嫡三女江宜淑,今年刚满十六岁。 说起来,本朝婚配并不讲究太早,通常以男满十八,女满十五为准。而一些士族大姓则因着子嗣丰沛,婚配的年龄还要再迟些,薛允衍满二十一未婚,并不算出格。 据闻那江家手笔极大,已为江宜淑备下了八名媵妾,皆是出自阆中江氏本家,个个皆是难得的美人。而除此之外,一些小姓或中等士族,亦多有愿以女儿联姻的,只是要谋个妾室之位而已,故薛允衍虽有铁面郎君这个吓人的绰号,却也吓不去那些愿意自荐枕席之人,身边的桃花也确实不少。 闻听薛允衡之语,薛允衍淡静的眉眼无分毫异色,微凉的语声似晨风拂过:“二弟俊过我,桃花必强过我。” 薛允衡的脸色僵了僵,“嗤”了一声,不复再言。 他之所以常往外跑,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原因,便是为了躲开大都那些豪放的小娘子们。 薛允衍很快便写好了信,亲自融蜡封了口,复又唤了李隼进来,吩咐道:“将此信快马送予郡公,途中不可换手,必须由你亲手呈上。” “是。”李隼应了一声,利落地退了下去。 交代完了这些事,薛允衡方将袍袖展平了,捧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那清寥的语声若静湖一般,于微明的曙色中缓缓漾开:“此三信,最重者,还是第二封。” 吕氏、桓氏与中元帝之间乃至于先帝之间的秘密,至为紧要。 毕竟关乎国之大统,陈国的未来会走向何处,端看坐上宝座的那一位的能力,以及他是否可以驾驭得了这个国家。 若是大统有变,陈国必会陷入动荡乃至于内乱,而陈国的混乱,一直虎视眈眈的赵国岂会坐视?(未完待续。) 第239章 妃子恨 此语一出,薛允衡的神情便沉肃了起来,蹙眉不语。 东陵野老十余字的紫微赠言,倒让人瞬间看清了朝堂态势。 陈国历来从无太子被废之事,每一朝的太子皆是顺利登基。 或许,便是因了这样的过往,包括薛氏在内的所有士族,从没有人会去过多揣摩当今太子的地位,以及中元帝对这位太子的真实想法。 看起来,那“空谷足音”还是很有几分玄妙的,或许便是因了不在这尘世中,于是观天下、看人心,才会如此切中要害。 薛允衡敛了敛眉,清幽的眸子里光彩顿生,复又归于平淡。 “东陵先生入世甚深,或是悲天悯人,不欲令陈国亡。”他叹声道,语气中含了一丝崇敬。 薛允衍不曾说话,眸光如水,沉沉抛向窗边。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位东陵野老的一举一动,皆是为陈国着想,亦皆是在帮着他们薛家的。 这个事实,他必须承认。 若是秦素在此,一定会震惊于这两位薛家郎君的绝顶智慧,亦一定不会想到,仅凭她留下的那几句神神叨叨的鬼话,便能被他们想到这许多。 且,几乎无一断错。 之所以说是几乎,却是因为,他们终究断错了一件事,便是秦素此举的目的。 她可管不着什么天下大事、国家兴亡,那些不过是拿来唬人的。 救下吕氏族人,立威于薛氏,取信于薛允衍,这是她的主要目的。至于次要目的,则是冲着何家去的。 前世时,吕氏上京族众之死,令吕时行悲愤之下行止失当,遭御史弹劾,官降三级,此后便一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下,郁郁不得志,最终致使他于中元二十二年叛逃赵国。 而吕时行降职则发生在中元十四年初,其后不久,广陵郡便调去了一位虎威将军接替他,这位虎威将军,便是杜光远。 杜光远乃杜骁骑膝下庶三子,颇有几分将才,而其庶母何氏,乃是杜骁骑身边最受宠的妾室之一,何氏与江阳郡都尉何敬严,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便是因此之故,何家在江阳郡的地位直是水涨船高,其后倾吞秦氏家产时更是气势如虹。彼时的何家自不曾想到,他们得来的尊荣,缘于那位温柔如水的妾室何氏,亦毁于那何氏之手。 不过,秦素没那个时间等着何家倒台。 救下吕氏族众,便是要从源头处阻一阻何家的发迹之路,这是秦素的第二个目的。 自然,仅此一招还阻不住杜光远,故,秦素紧接着还有一局,便是要彻底毁去江阳郡何氏,移开秦家家门口的这头恶狼,不过,此皆后话,暂且不提。 除上述两点外,秦素此举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顺便给中元帝添堵。 对,就是这么个很阴私、很不够上得台面的理由。 她恨透了中元帝。 此人加诸于她的身上,或者说,他加诸于那满宫嫔妃身上的种种酷刑、苦刑,那床榻之间无数怪异又可怕的癖好,令她作呕。 她恶心他,恶心了一辈子。 如今隔了一世,她对这个人的恶心,愈加强烈。 前世时,中元帝曾不止一次地提过,吕时行叛逃敌国,是多么地令他心怀大畅。而他接下来的杀桓氏、废太子之举,又是多么地轻松,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很顺利地便完成了,且还给太子扣上了最为难堪、最令人不齿的“大不孝”罪名。 而其实,无论是这明面上的“大不孝”之罪,还是那私底下的“**后宫”之罪,都不过是太子孤立无援下的必然结果罢了,就算没有过些罪名,太子也仍旧会被废。 原因无他,中元帝对太子不喜,才是最终的根源。 而秦素,就是不想让中元帝痛快。 在心底深处,她其实是希望着,这位心胸狭窄的陈国国君,能够被那位不如他意的太子殿下,活活地气死。 所以,留予薛允衍的第二信,秦素是挟带了些私货的。 只要能给中元帝添不痛快,再多余的事她都会做。 气死他才好! 秦素在写信之时,怀抱着的便是如此阴暗的目的,就算薛氏昆仲联合所有谋士想他个三天三夜,这个理由,他们也一定想不出来。 而他们更想不到的是,那位清高神秘、悲天悯人的化外高士——东陵野老,实则却是心黑手狠、活了两世的一代妖妃。 此刻,这位妖妃娘娘正灰头土脸地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个脏得辨不出颜色的木头匣子,黑黄的面孔上灰一道、土一道,衣裙也割成了破布条,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周妪带人上山之时,见到的这位秦府六娘,便是这般景象。 彼时已是天光大亮,铅云密布于半空,透着一股子压抑,慈云岭上下满目狼藉,白云观的情形就更惨了,山门又矮了一截,大大小小的落石沿及山下。 周妪带着人一路走来,所过之处,碎石与木头屑子遍布,空气里还有着一股焦糊味,完全就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她的心中如何不惊? 待见到秦素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上,她那一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算落回肚中。 “妪总算来了,叫我好等。”一俟周妪露面,秦素便当先迎上了前去,灰黄发黑的小脸成了花猫,唯眸子清亮,隐着喜意。 自然,她说话的声音是带着哭腔的,一手拢着袖子,一手举着匣子,很是悲伤地道:“我就抢出来了这个匣子,是给太祖母抄的经。”说着话她就将匣盖掀了,露出了里头手抄的经卷。 周妪的额角跳了跳。 这番作态,应该绝不是做给她周妪看的。 她微微敛了眉,从善如流地侧过了身子,令秦素手里的木匣,呈现在了跟在她身后的董凉的眼前。 “女郎真真诚孝。”董凉一眼看过,立时恭声说道,语气十分真挚。 周妪亦道:“女郎的孝心,太夫人定会放在心上的。”一面说着话,她的心底里便生出了一丝怪异。 明明是天灾,还死了人,可从六娘子的身上,她却嗅出了天降福音的味道。(未完待续。) 第240章 烟霞阁 此念一起,周妪的手足便有些发冷。 天性凉薄之人,最难相与。 好在秦素留在了白云观,离开阿承远远的。 周妪微松了口气。 “女郎无事,这便是好,太夫人也安心了。”她上前扶住了秦素,顺势握了握秦素那只满是灰尘的小手,语声略含关切:“太夫人怕女郎有事,着我与董管事领些人来看看,顺便送些人手给女郎使动。” 秦素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哀戚,泫然垂首:“总算活得一命,已是万幸,太祖母还念着我,我实是羞愧。”语毕,面朝上京城的方向伏地而拜,状极诚孝,令一旁陪同的道士亦面露感怀。 周妪的心底颤了颤,垂首立于一旁,静默不语。 她早便从阿承那里收到了消息,五月初八,一旦秦素身边缺了人手,便需第一时间将备下的人送过去。 可她却不曾料到,秦素提前叮嘱之事,会以这样令人胆寒的天灾,作了前提。 地动之时,秦家阖府都聚在许闲堂,每个人皆是一脸的惶然与沉重。 虽然不曾有人明言,但从那几位夫人的表情中,周妪还是看得出来,她们是真的信了,也怕了。 东陵先生要秦家“恶月起行”,却原来是为了让他们避开这场地动大祸,而他们却没能照此行事,等来了这场天灾,虽秦府并无一人伤亡,可所有人皆是心胆俱裂。 东陵先生的赠言,委实是太精准了,准到了令人惊恐的地步。 几乎是地动一停,钟氏便立刻着手准备了起来,也不打算看历书了,直接便定下了两日后启程。而太夫人则令人给垣楼赠了银,交由那楼里的伙计收着。 东陵野老提前示警,这份恩情,他们秦家不应忘记。自然,僻居于白云观的秦素,也被几位夫人挂在了心上。 依常理而言,发生了地动这样大的事情,秦家无论如何也该派出一位长辈前往白云观,安抚并探望秦家的这位女郎。 然而,两院的四位夫人,并无一人愿意担当此事。 东陵先生都说了,秦素如今乃是厄逆缠身,谁又敢去触这个霉头?再者说,那白云观乃是此次受灾最重之处,说不得便是因为那里头住了个秦六娘,其命格之凶,竟让一所好好的道观损毁得如此严重。 这样的凶命,自是让一应亲眷长辈无不退避三舍。 不过,在明面儿上,四位夫人却皆是格外担忧秦素的安危,只高、吴两位老夫人受不得惊吓,身子有些不大好,走动不便;林氏更是久“病”未愈,出不得门也吹不得风;至于钟氏,她要忙着打点阖府出行事宜,根本忙得没功夫。 于是,在一番商议后,众人便一致决定,派周妪和董凉二人前去探望秦素。 彼时,林氏还戚戚然地提了帕子掩唇,语带哀切地道:“周妪和董管事乃是府中积年的老人了,由他们亲自出马,六娘的面子倒也不小。” 平素她说话,其余几位夫人只当笑话听,倒是今日她的这一句话,难得地被众人赞了一回,所有人都道她说得有理,倒是让林氏颇为受宠若惊。 有了太夫人的指派,周妪来白云观自是顺理成章,而到了此处看罢,再点数过蓬莱阁的人手之后,周妪那颗如古井般平静无澜的心,便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跳动了。 除了阿葵,秦家留在白云观的所有仆役,包括那四名侍卫,或死或伤,无一幸免。 史妪当场毙命,飘风的脑袋受了重创,周妪带来的医说,没个一年半载,她这伤治不好。而阿谷的尸身,却是那白云观的道士在丹井室那里发现的。 面对着如此惨重的伤亡,周妪以及董凉对阿谷死在丹井室一事,根本无半点疑心。 在他们的看来,阿谷的死一点都不让人意外。旁人不知,可他们却很清楚,秦素身边的仆役,对这个外室女很不尽心。阿谷很可能是在地动前便醒了,或许是察觉天色不对,便想要跑下山去,不想却在半路上死在了丹井室的乱石中。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阿谷身为秦素身边的大使女,不想着叫醒主人,更不顾这满院子的人命,反倒独自跑出去避祸,简直死有余辜。就算她逃出一条活命,太夫人那里也绝饶不了她。 除去阿谷等三人以及那些死人不论,那些剩下的伤者,情况皆不算太好,轻的折足断臂,重的生命垂危,再也无法继续服侍主人。 周妪调来的这十几号田庄仆役,居然全都是立刻有了填补之位,都不用等的,直接便能派上用场。 这让她在震惊之余,对秦素又多了一重考量。 不过,目下还不是她思虑这些的时候,她首先要解决的,便是秦素的居住问题。 蓬莱阁是根本不能住了,秦素必须挪去别处,此外,这些新来的仆役也要好生分配差事,还有,她没想到那四名侍卫皆受了重伤,秦素这里不能没人护着,这个问题亦需解决。 所幸董凉也在,周妪与他有商有量,事情办得倒颇顺利。 白云观对于秦家的损失,大抵是觉得亏心了的。 毕竟,人家给了一大笔银,又带了足够的人手,他们就只管提供住处而已,却没想这一场地动,他们这边只伤了几人,而秦家这里却死伤大半,这委实说不过去。 于是,在见到了秦家诸人后,那道士的态度便十分客气。董凉本就受太夫人之命,务必要迅速将秦素安顿好,两下里一拍即合,董凉便又花了些许银,将秦素的静修事宜重新敲定。 这一次,秦素住进了烟霞阁。 烟霞阁以及另一处客院翠微阁,皆位于慈云岭半山腰,当年靖王家眷前来上香时,便是住在这两处的。 自白云观败落后,这些华屋便也处于半封存的状态,平素轻易不予人住。不过,如今的情形却又有了不同,因为除了这两所院子,白云观已经没有客院能够住人了。 这些道士到底也要吃饭,在香火不盛的今天,秦家给的那些银,于他们而言不啻雪中送碳,所以,他们几乎是殷勤地将秦素请上了半山腰,开启了烟霞阁久已尘封的院门。(未完待续。) 第241章 落雨否 到底是靖王曾用之地,那烟霞阁比之蓬莱阁,实在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如此大的一场地动,烟霞阁几乎毫发无伤,只院墙掉了两块砖。此外,这院子也十分宽敞,分了内、外两进,内院还有凉厦与暖阁,更有青砖彩石、修竹园菊,院角还有一株树龄逾百的老银杏树,树干需两人合抱,树身笔直,满树的碧叶如滴翠一般,与断瓦颓垣的蓬莱阁相比,简直就不像是同一所道观里的建筑。 到得此处,周妪头一个便放了心。 烟霞阁离山门颇远,角门外头还有一条隐蔽的羊肠小径,直通山下,可避开大路上来往的闲杂人等,于需要静修的士族小娘子而言,实是再合适不过。 于是,用不上一个时辰,烟霞阁中便已是扫尘除灰,擦洗得干干净净,秦素一行人很快便安顿了下来。 周妪留下来陪着秦素用了一餐午食,饭毕,又将带来的仆役人等唤至阶前,向秦素做了简单的介绍。 除阿葵留用外,秦素的贴身使女换成了两个新来的小鬟,一个叫阿桑、一个叫阿梅,皆是十四、五的年纪,样貌干净,做事老实的。周妪还带来了一个管事妪、一家守门的门房并六名洒扫小鬟以及厨娘二人。 那名管事妪姓李,与那两个厨娘沾些亲,算是一家人。李妪面相和善,逢人便带三分笑,是个老于世故之人,那两个厨娘瞧着则老实了许多,都是粗手大脚的。 那守门的门房是一对中年夫妻,脸晒得黑黑的,生得十分健壮,一看便知是在庄子上常年做活的农户,那妇人一手便能举起一架小书案,瞧着很有两把子力气。 至于那些小鬟,则是一水儿的青涩少女,个个生得细瘦黝黑,又都梳着双平髻,放眼看去,简直叫人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趁着认人的时机,秦素便拉了周妪的手,轻声地向她道:“妪,此番劳动了你,也累了阿承,这些事情我必记挂于心,多谢你二人相助于我。” 周妪肃容垂首,态度疏离地道:“不敢当,女郎的事乃是太夫人交代下来的,我理应尽心。” 颇为冷淡的语声,眉眼中蕴着隐约的隔阂。 秦素闻言微怔,旋即便沉下了脸。 纵然董凉不在,这院子里亦再无可疑之人,周妪待她,戒心犹在。 这让她很是不快。 一介仆役,略有了几分体面,倒真以为掌着主人命脉,明明已然身在泥中,还妄想着干干净净地脱出身去。 还不如阿承识时务。 “妪如此说,倒令我无言以对。”秦素微叹了口气,松开了手,眸光拢在周妪的身上,良久,忽尔一笑,问:“妪以为,今天可会落雨?” 很突然地便转了话题,且说的还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周妪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秦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容亲切:“妪是经老了事的,且猜一猜,今日可会落雨?” 虽笑得温柔,然秦素的神情却很专注,隐在刘海下的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周妪。 周妪委实糊涂了。 秦素这样子显是很认真,可是,方才明明说的是关于这些仆役的事,周妪也满心以为,秦素接下来是要请她帮什么忙,或是又有什么交代,甚至也早已想好了推托之语,务必要让阿承与秦素离得远些。 然而,秦素却忽然问出了这么个奇怪的问题,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看了秦素一会,见对方眸光清澈,面容郑重,并不似开玩笑的样子,她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 天色昏黄,云层堆得极厚,乌压压地聚在头顶,四下没有一点风,空气潮湿且闷热。 夏日暴雨将至前,多是这样的天气。 周妪迟疑了一会,便垂首肃声道:“回女郎的话,我看着这天,是要下雨的模样。” “唔”,秦素笑了笑,站起身来,蓦然凑到周妪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要我看,今日根本不会下雨,一会便会放晴。且,不只今日,明日、后日、这个月,下个月,再下个月皆不会落雨,每天皆是烈阳高照,整个陈国无一处有雨,直至明年二月,才会降下雨来。” 言至此,她一顿,唇边笑靥初绽,语声轻快:“妪若不信,且等着看。” 周妪再度愣住了。 秦素说的话,她字字听得清楚,但这话到底是何意,她却越发地弄不明白。 秦素此时便又轻笑了一声,说道:“妪怎么就从不去想想,为什么我会提前数月便知晓,五月初八这日,我身边会缺人手?” 周妪腰背一挺,面色陡然微变。 “妪是从不曾去想过这个问题,还是,不敢想?”凉阴阴的一语说罢,秦素便往后退了一步,坐回了位中,看也不看周妪,只淡声吩咐:“妪回吧,此处不必你服侍,阿葵,送妪出去。” 周妪的后心,忽然沁出了一层细汗。 她没去想这件巧合到令人生疑的事,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 这其中的区别,她竟然有些闹不清。 她只知道,当她带人上山,亲眼目睹了这许多仆役的死伤之后,她是觉得庆幸的。 庆幸秦素不在府中,不在阿承左近。 此刻细思,她为何会觉庆幸?是庆幸于摆脱了这个出身不好的外室女,还是单纯地觉得……害怕? 周妪的后心已被冷汗浸湿,僵立原地,面色发沉,那厢阿葵便走上前来,苍白的脸上不见情绪,态度冷淡地道:“妪,请吧。” 看着她伸向院门处的手,周妪心底一滞。 她忽然便记起,秦素留住于白云观,是因为命格奇特,身系秦家满门今后的福运。 这位六娘子,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而更重要的是,阿承以及她本人,皆帮了秦素许多的忙,他们祖孙与秦素,已经拴在了一根绳上。 此念一起,周妪的脑海中便如一道闪电划过。 她现在才来与秦素划分彼此,已经太迟了。 她一心只挂念着她最宝贝的亲孙子,正所谓关心则乱,却犯了最大的错误,便是左右摇摆不定。(未完待续。) 第242章 八护卫 周妪扪心自问,她此前始终不敢去想的那个疑问,其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秦家六娘,或许真如东陵先生所说,乃是命格奇特之人,甚至,并非常人!? 他们祖孙为秦素做了那许多事,此刻收手已是不及,对两方面都没好处。此外,再退一万步说,跟着秦素,也未必便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便在这短短一瞬间,周妪的脑中已是飞快地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而待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身前是已是数级石阶,阶旁浓荫匝地,绿柳拂槛,正是烟霞阁的院门。 她一时想得入神,竟不知自己是何时出得门来的。 她心下微惊,回过了头,想要对阿葵说句话,便在此时,身后蓦地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妪如何在门外站着?” 这沉稳而又略带沧桑的男子语声,令周妪瞬间闭上了嘴,面色亦重新恢复了平素的淡然。 “董管事来了。”她转过身,客气地向董凉打了个招呼,语声很是恭谨:“劳动管事又跑了一趟,辛苦了。” 董凉穿了一身苍黑色的衣袍,脚上的黑色布履纤尘不染,不疾不缓地道:“此皆是太夫人的吩咐,我不过跑个腿罢了。六娘子独自在外,身边不可无人护卫。” 他的态度很平缓,虽是一日之内连续两次往返于白云观和秦府,可他看上去却无一丝疲态,亦分毫未受这潮闷天气的影响,衣襟袖摆皆是干净,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 董凉是去调拨侍卫的。 原先蓬莱阁的那些侍卫,再也不能好生执行护卫的任务,故他便又回府调拨人手,而周妪则留下来安顿好诸事,二人当时便是如此分工的。 “太夫人思虑周全。”周妪恭声说道,又客气地向董凉一笑:“小董管事这一不在,董管事便忙了起来。” 听人说起了董安,董凉的面上便浮起了一丝笑意,颔首道:“田猎是个力气活儿,他年轻,由他接手最好。他做事还算周全,我也能放下心来。”他似是颇为感慨,说到此处便叹了口气,抚了抚夹着银丝的头发,有些自嘲地道:“我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的,可跑不动了。” 虽是自嘲,然语气中的欣慰却是鲜明的。 周妪便笑:“一说起小董管事,董管事这话便多了起来。”顿了顿,又关切地问:“庄子上头可没什么事罢?” 董凉放下手来,将两只衣袖拢在小腹处,语声平缓:“好在无事。林家两位郎君并那些客人们,皆是只受了些虚惊,也无人受伤,今日一大早,一应客人已经都送回府了,方才阿安才使人送信回来,说他正在田庄检查房舍、清点米粮数目,兼查一查账目,待处置完了便会回来,恰好可跟得上我们离开青州的车马,太夫人却也放了心。” “那真是谢天谢地。”周妪合掌念道,面上含了淡笑,与董凉对视一眼,二人俱是心领神会。 董安留在田庄是怕有人趁乱生事,而他防着的人,便是林氏的那两个嫡兄——林大郎林守正、林二郎林守诚。 便在四月下旬,林氏兄弟便打了秦家的名号,陆陆续续地邀请一些上京的中、小士族子弟去田庄行猎,因来的人有早有迟,故这场田猎便从四月下旬一直延续到了昨日地动。 说起来,秦家在上京的那两所田庄,便位于南门外百里处,占地极广,乃是太夫人名下的产业,每年的出息都很好,依山傍水、物产丰富,风景也十分优美,尤其多出野物,实是田猎的好去处。 如今秦家阖府守丧,这些士族之间的交际却不好就此停顿下来,由林氏的两个兄长出面自是合宜的,因此,这田猎便得了太夫人的首肯。 不过,太夫人清楚林家人的嘴脸,虽应下了田猎之事,却也不是毫不设防的,便命董安跟了过去,名义上是跟去服侍,实则却是监视,还特意给他配了五十名侍卫,声势颇大。 “此乃托太夫人洪福。”董凉缓声说道,自袖出取出一柄小巧的竹扇,一面扇着风,一面悠然地道:“阿安是奉命行事,还是太夫人深谋远虑。” 周妪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复又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却见他身后立着几个劲装男子,她的眸中便微露讶色,问:“这些皆是派来的人么?” 董凉不紧不慢地摇扇引风,颔首道:“正是,是太夫人亲自下的令,说要多派些人来,她老人家才会放心,我便加了一倍的人手,太夫人也点了头。” 他答得很周全,并未因周妪的身份而有所轻慢。 周妪虽只管内宅,却是太夫人身边得力的红人,故董凉待她的态度便客气了些,解释的也很清楚。待说完了那些话,他便又向院门处看了看,略略放低了语声问:“六娘子是安歇了么?” 周妪想也未想,立时点头道:“用罢午食便歇下了。昨晚受了大惊吓,整半宿皆不敢回房,一直便坐在院子里,如今安顿了下来,人便乏得很。我见她睡得安稳,便先来门外迎人,就是怕一会侍卫们来了,惊动了六娘子。” 侍卫们皆是青壮外男,秦素并不好直接相见,周妪给出的这个理由无疑很合适,很自然地便将她被秦素赶出来的事情遮掩了过去。 事实上,在想明了一切之后,周妪心中对秦素的态度,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刻的态度自又与方才截然不同。 董凉闻言倒未做表示,只淡然地道:“既是如此,便不必惊动六娘子了,只我和妪交代罢。”说着他便回身指了指那些侍卫,说道:“太夫人叫选稳妥的人来,这八人皆是我亲自挑的,武技不错,行事更是有度,往后便由他们护着六娘子罢。” 周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细细打量,却见那八名侍卫虽年龄不一,但看面相却是个个稳重沉着,并无轻狂模样。(未完待续。) 第243章 奉身契 一个面容微黑、身材高瘦的侍卫,向前踏了一步,对周妪施礼道:“某林四海,见过妪。”语声颇粗豪,态度倒是很有礼。 周妪屈身还了一礼,旁边的董凉便道:“林侍卫乃是故郎主当年亲自请来的,这几人亦皆是在秦家守了多年的老人,太夫人对他们极是信重。” 寥寥数语,却是将林四海等人的来历以及太夫人的态度皆做了说明。 “太夫人待六娘子真真是好。”周妪说道,又向董凉微微躬身:“还请董管事稍候,我进去说一声。” 阿葵原先是在门外的,后见来了这许多年轻男子,便避去了门后,将事情的原委听了个大概后,此时她早便回了后院,将事情禀告了秦素。 经了昨晚之事,阿葵已是视秦素如天,再不敢生出半点违逆,事事打从心底顺从,行事更是比往常沉稳了许多。 听得她的回话,秦素眉尖微蹙。 居然来了八个侍卫,比此前多出了一倍! 这其中,会不会混进了监视她的人? 这念头只转了一瞬,秦素便又丢去了一旁。 只要人不在她的身边,甩开还是容易的,阿葵、阿桑与阿梅,还有那六个长得差不多的小鬟,哪一个都能作她的替身。 再者说,那银面女若真能调动侍卫,只怕当初来白云观的路上就能动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秦素心中微定,便又捡起一柄团扇,轻轻地扇了起来。 “妪来了。”门外传来了小鬟通传的声音。 秦素神色未动,一旁的阿葵觑着她的面色,扬声道:“叫她进来。” 秦素便在心里点了点头。 周妪的确惹恼了她,阿葵显然是明白了秦素的意思,便没用那个“请”字。 湘竹门帘轻轻挑起,周妪提步走了进来。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却见她敛着眉眼,态度恭谨,唯那种疏离与淡漠,此刻已然不见。 她毕恭毕敬地向秦素行了个礼,便将侍卫的事情说了,比起之前的冷淡,态度已是大不相同,待交代完了事情,她又缓声道:“……便叫李妪去与林侍卫见面吧,往后女郎若要外出,可遣李妪去安排,有什么事,女郎也尽可吩咐她去做。” 秦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前倨而后恭,看起来,方才的那番恐吓,还是起了些作用。 “阿葵,去将此事告诉妪。”她轻声吩咐了一声。 李妪其实并不在远处,便守在门帘外头,阿葵出去传了话,那李妪隔着帘子躬身应是,便自去了。 周妪始终恭立在侧,待李妪走远,她便又语声柔和地道:“女郎可要去歇一歇?李妪很能干,女郎不必担心。”说着又向帘外的阶下看了一眼,见还有几个小鬟站着没动,她便又笑着轻声道:“她们也都是老实能干的,全是我亲自挑上来的,女郎尽管使动,这一应人手的身契,我下晌便给女郎送来。” 主动投诚,态度可嘉。 秦素的眉尖动了动,终是漾起了一丝笑意。 周妪看来是想通了,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明晰一切,可见是个本性通透之人。 她抬眼看向周妪,温言道:“辛苦妪了,我在此静候佳音。” 周妪恭声应了个是,退行数步,出了屋门。 待周妪将所有人的身契带回来时,上京城内外已是晴空如洗,大太阳微微偏向西边,山风拂来,扫去了漫山暑热。 周妪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匆匆而来,在得了秦素的几句交代又收下一件信物后,复又恭敬而去。 陶老之事,周妪还是能帮上忙的,此外,那件信物,她亦需让周妪转予阿承。 傅彭手上的那几个人,如今皆在上京。虽秦素无暇知晓他们的详细情形,但这些人的去处,她却是早就想好了的。 她需要一条消息往还的通道。 虽然人在上京,然青州那里的情形,却是半点也不能放松的。因此,她要在青州与上京之间,布下一条属于她秦素的线。 这条线最重要的作用,便是为她传递两边的消息。 中元十三年已然过半,而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想要握有足够的力量,留给秦素的时间还是太少。 她有预感,破局的关键点,仍旧在青州。 青州秦氏老宅中,一定藏着她所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亦必定与她秦素的命运,息息相关。 故,她才给周妪留下的信物。待这条线布好,阿承便可以拿着她给的信物,与她布下的人手交接,到了那时,青州的消息便也能传至上京了。 秦素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蓝天,心怀大畅。 相较于她的踌躇满志,周妪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秦素又说对了一件事。 午时看着还是阴沉有雨的天,如今哪还有一丝雨意?抬头看去,那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直是碧蓝如洗。 离开白云观时,周妪心底里的滋味,实是一言难尽。 周妪离开后,秦素迎来了一段难得的轻松时日。 异己终于全数铲除,一应仆役的身契又到了手,周妪待她亦比往常更加贴心,真真是诸事顺遂,连日来,她的笑容比平素多了好些,直是一派晴朗。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与傅彭会面之时,方才略为收敛。 彼时已是地动过后的第七日,上京城也恢复了正常。 秦素懒懒地坐在位于西门大街的一间茶馆中,身着民户庶族的褐布衫裤,足踏草履,戴了顶很普通的帷帽,看上去就似个九、十岁的男童。 若非早有约定,傅彭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扔在人堆里便找不见的小僮,居然便是她家女郎。 事实上,自打进了这间“飘香茶馆”后,傅彭面上的讶色便再没落下去过,一双原应沉稳的眸子,此刻张得老大。 “女……小郎。”差一点便脱口而出,所幸傅彭及时截住了话头,语毕便往四下看了看。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午后辰光,茶馆的生意十分冷清。那坐在门口的账房先生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半靠在椅子上,几乎盹着。一旁的伙计也好不了多久,撑着脑袋伏在柜面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磕睡。(未完待续。) 第244章 飘香馆 今年夏天,上京不似以往凉爽,到了中午更是烈日当头,没人会选在此时出门,那一应酒肆茶馆的生意,亦往往以此时最为清淡。 不过,这一切,皆非秦素选中这间茶馆的理由。 上京城多如牛毛的茶楼小馆中,秦素单单挑中了于“飘香茶馆”与傅彭会面,自有其深意。 前世在隐堂时,授课的夫子在论及三国之势时,曾提到过一件事,陈、唐两国,其实一直隐有联合抗赵之意,两国亦皆默许了对方的少部分势力,在本国做一些隐蔽的生意。 陈国物产丰富,尤其盛产各类农作物,矿产则以白银与煤碳为主,而唐国则多高山大川、四季分明,盛产骏马,宝石矿与铁矿的储量亦极惊人。 两国权贵心照不宣,闷声发大财,而双方朝廷亦皆是眼开眼闭,并不太多管,两国边境的贸易亦极为活跃,可算是友好睦邻了。 飘香茶馆的名字,秦素便是从那个授课夫子的口中听来的。 据说,这茶馆背后的主人,乃是唐国的某位权贵。 于她而言,这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帮手。 若是能好生利用前世所知,以赠言的方式与这位不知名的唐国贵人拉近关系,则秦素的手里,便又多了一分助力。 而最妙的是,这份助力与秦家、与大陈的所有士族都没半点干系,就算她想要做些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亦可以利益相换,而不虞被人告密,更不怕危及自身。 不过,秦素并没有打算这么早便露出身份。 按照她的谋划,她需要先来这茶馆探一探路,顺便露出点迹象给对方,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最后再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与这飘香茶馆真正的主子结识。 前世在隐堂的那两年,让秦素知晓了几件唐国的大事,而其中的一件大事,便发生在在中元十三年末。 秦素有绝对的把握,有了那件大事在前,那个唐国勋贵必定会与她联手的。 傅彭自不知秦素此刻的想法。他举目看罢,见并无人注意到这里,便向秦素歉然一笑,道:“我说错了,小郎勿怪。” 秦素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复又笑着低语:“东家来啦,快坐。” 傅彭也笑了,撩衣坐了下来,秦素便端起茶壶给他倒茶。 傅彭倒也没敢推辞,双手接了茶,又向四下看了看,见这里就他们这一桌客人,并无旁人,于是他便以一种既敬畏、又关切的语声,低语道:“多谢小郎提前告知。初七那晚,小郎可安好?” 秦素抬手扯下帷帽,拿在手里扇着风,一面便道:“我自是无事。东家一家可好?” “多得小郎提醒,我们自是无事。”傅彭说道,一脸的心有余悸:“伙计们也无事,街上的店铺多半都是虚惊一场。” 那晚的地动,实是骇人至极,当时他与阿妥险些便要跪地磕头,却不是敬这天地,而是要拜他们家的小主人。 这般通天彻地的神通,莫说是拜了,若不是怕秦素不愿意,他都想给秦素修个生祠,天天三炷香地敬着,保全家平安。 秦素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问:“此番地动,城中情形如何?” 傅彭蹙眉想了一会,便道:“据说有一个姓吕的士族人家,在这次地动中一应房舍都倒了,所幸家中没人住,只死了几个仆役。”他说到这里仍觉有些后怕,看了秦素一眼,再度轻声地道:“多谢小郎。” 秦素笑而不语。 她给薛允衍的第二封信,应该起作用了。 前世时的这场地动,除了吕氏外,上京城中其他的士族尽皆无恙,那地动便像是专为灭掉吕家而发生的一般。 据中元帝说,那吕时行本就心中有鬼,上京吕氏出事后,他便怀疑族众之死乃是人为所致,更疑心中元帝是要亡他吕家,所以后来才会潜逃去了赵国。 说起这些时,中元帝一脸的淡漠,沧桑的眉眼寒凉如水,语声更是冷得像冰:“蠢物天也不容,何需孤来动手?先皇视之如虎,不过病猫尔。可笑!” 只此一语,再无别话。 也正是因了这句话,秦素才能够断定,吕氏族人之死,乃是天灾,而非中元帝暗中下的手。 所以,她才敢于让薛允衍出手救人。 薛家是她要牢牢巴住的大族,如无必要,她是绝不会将之抛向中元帝的对立面的。 秦素微敛着眉,心中念头转动,傅彭此时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一些,低语道:“对了,上一次在壶关,小郎让我盯着的那个人,我看到了他的脸。” 秦素闻言,整个人为之一振。 壶关那晚,她请傅彭帮忙盯着看有没有人从角门出入,那个与银面女子密会的男人,应该被傅彭看了个正着。 “那男子样貌如何?”她立时压低声音问道。 傅彭早便将此人的长相印在了脑海中,此时便道:“那人看着有三十一、二的样子,生得挺健壮,身量么,比我高出多半个头罢,平眉毛,桃花眼,狮子鼻,左脸的这一处,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也可能是痣。”他伸手在自己的左脸靠近耳朵的位置比了比,又道:“因是晚上,看不大清。” 秦素一面听,一面在脑海中搜寻着壶关窑那几个管事的长相。 上回与太夫人去了趟壶关窑,她便借机将那些管事、账房与大匠的样貌都看了一遍,就是生怕其中有银面女的人。而此刻听了傅彭所言,她才发现,她见到的那些人中,竟无一人符合他的描述。 秦素十分失望,又有些不死心,便问道:“傅叔可识得此人?” 傅彭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从未见过。” 秦素蹙起了眉。 这就奇了。 此人明明一再说及作假账、挖坑、藏银等等事宜,显然便是壶关窑的管事之流,为何秦素与傅彭都没见过他呢? “那壶关窑的管事与大匠,傅叔全都见过么?可有没见过的?”秦素问道。 傅彭皱眉回忆了一会,迟疑地道:“按理说我是都见过了,不过,因是悄悄打听的,也可能会漏下了哪个。要不……我叫个人去打听打听?”(未完待续。) 第245章 美郎君 秦素闻言,眉尖便蹙得越发地紧,思忖片刻后,便点了点头:“也好。傅叔寻个嘴紧精明的,趁着这几日地动风波未息,便去壶关问一问。”说到此处,她的神情变得格外凝重:“只有一样,傅叔需得小心。只能暗中查问,切不可惊动了壶关的人。” 傅彭肃容应诺了一声。 秦素略略放了心,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便换过了一个话题:“那位姓薛的郎君,可将信都取走了?” 听得此言,傅彭的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了薛允衍那淡漠的眉眼,不由心里寒了寒。 那位薛郎君给他的印象,可实在是太深刻了。 他在心中先将事情过了一遍,方仔细讲述了薛允衍前后两次拿信之事,又道:“……五月初三那一日,薛郎君第二次来了,却还带着一位生得极俊美的白衣郎君。那位美郎君看着是个知礼之人,不想做事却非常不讲理,硬是将理应交予薛郎君的第三封信也给抢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带出了些许愤然,猛灌了一口茶,抹了抹嘴道:“那薛郎君似是与这位美郎君极熟,信被人抢了,他也不生气,还躲去了外头。我牢记着女郎的交代,便也没多问。拿走了那两封信之后,那位薛郎君便没再来了。” 白衣?美郎君? 秦素略一思索,脑海中便现出了一张风骚的俊脸。 薛允衡这厮也来上京了。 许久未见,也不知这位薛二郎如今可好,他手上的那块“福地”,秦素可是一直惦念不忘的呢。 思及此,她面上笑容渐淡,化作了一抹沉思,探头往茶馆外看了看,复又伏低了身子轻声问:“傅叔,你来此处,无人知晓罢?” 薛允衡这个人,秦素十分了解,最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她可以用“空谷足音”之语劝退薛允衍,却应付不了凡事不按常理出牌的薛允衡。 她有点担心薛允衡会留人监视垣楼。 以这位薛二郎的秉性,一旦被他发现秦素便是当日的青衣小僮,她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小郎放心便是。”傅彭说道,笑得很是自信,端了茶壶倾满了眼前的茶盏,低声道:“我依着您的吩咐,叫了三个伙计穿着与我一样的衣裳从后门离开,半途分作了四路,去了四个方向。我一路上又兜了好大的圈子,肯定没人在后头盯梢。” 他以前做过猎户,又有秦素教着,对这一套领悟得很快。 秦素也只是有一些担心罢了,倒也并不能确定薛允衡一定会盯着她。 毕竟,她最后一信留下的伏笔,可是关系到了占田复除一案的,薛允衡再是个胡闹的性子,也断不会在此事上犯糊涂。 “傅叔行事稳妥,我自是放心。”她轻笑着道,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傅彭连连摇手道“不敢”。 两个人又闲话了几句,秦素便搁下了茶盏,换过了一副郑重的表情,轻语道:“傅叔,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向你打听打听。” 她的语声有些发沉,吐字滞涩,仿佛带着极重的心事。 傅彭心中微凛,连忙正了神色,端端坐好道:“小郎请说,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全都告诉你。” 秦素向他一笑,复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极轻声地问道:“关于我的庶母,你知道多少?” 傅彭愣住了,看着秦素,半晌无语。 秦素此处所言庶母,便是其生母赵氏。 自从知晓“那个人”与算计秦家的人本为一伙后,秦素便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那个人”派人盯着秦素时,是在九年前。 彼时她才四岁。 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身上能藏下的秘密,除了她的出身或出生之外,秦素想不出再多的。 于是,这一切问题的终点,便归结到了秦素的父母身上,原因或在于秦世章,或在于赵氏。 可是,若问题真出在秦世章的身上,则秦府的每个郎君与小娘子身边,也都应埋着眼线才是。 自回到青州后,秦素便从未放过暗中观察的机会,而通过这几个月的观察,她便越发有种感觉:“那个人”的关注重点,只有秦素。 其余的女郎或郎君身边,即便也埋了暗线,却也不会像秦素这样,从四岁起就被人盯着了。 如果秦素的感觉无错,那么,这原因便必定出在赵氏的身上,或许便是因为她藏着什么秘密,或者她本身就是个秘密,所以才导致秦素四岁起就被人盯着了。 傅彭此时已从意外中回过了神,略略思索了一会,便低声道“赵夫人的事情,我知道得倒不多,只知道赵夫人乃是寒族女子,因家乡遭了灾,逃难到了汉安县,先郎主是无意间遇见了赵夫人,于是就纳了赵夫人。” “这些我亦知晓,还有其他的么?我庶母是何方人士,傅叔可知?”秦素轻声问道,细黑的眉蹙着,低垂的面容映了一丝日光,说不出的明艳。 傅彭的眉头皱成了疙瘩,想了想,道:“我听阿妥说过,赵夫人似是从北边来的,但家乡何处,却是未曾听过。” “原来如此。”秦素说道,捧起茶盏,颦眉不语。 虽然此前也没抱希望,但发现傅彭知道的跟她差不多,她确实有些失落。 见她面色郁郁,傅彭心下十分歉然,便小声道:“这事儿我确实知道得不多,女郎也知道的,我是在外院做活的,内院的事情,阿妥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回去便去问她。” 秦素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有劳傅叔了。” 她其实有些后悔,上次在壶关时,因行色太过匆忙,不及多向阿妥打听,此时自是得不到什么消息。 这般想着,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傅叔可知,当年在颍川之时,秦家是个什么情形?” 由赵氏而及颍川,也是秦素突发奇想。 “那个人”处心积虑对付秦家,若问题不在赵氏身上,便只能在秦家自己身上,颍川秦家的旧事,便很有必要好生查一查了。(未完待续。) 第246章 颍川事 闻听此言,傅彭又是一愣。 平白无故地,忽然被人问及颍川旧事,他十分吃惊。 过了一会,他才一脸沉思地道:“女郎问的这些,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他皱起的眉头拧得几乎解不开,“我和阿妥先在赵夫人身边服侍,一直都是呆在平城的小宅子里的,后来赵夫人回了老宅,我们却被直接发送去了庄子上,所以我……” 说到这里,傅彭忽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桌上茶盏,像是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事。 秦素见状,立时挺直了脊背。 看傅彭这样子,分明是想起了什么的模样。 “傅叔,你可是想起了什么事?”她小声问道,一面引颈看了看前头,却见那账房先生与伙计仍在打着瞌睡,茶馆左近亦无人迹。 傅彭蹙眉努力回忆着,好一会后,方才慢慢地道:“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起件事情来,还是在连云庄子上偶尔听人说的,便是颍川的一件旧事。” “哦,是何事?”秦素一下子来了精神,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傅彭紧紧皱着眉头,思索地道:“庄子上有个姓汪的老叟,很爱喝酒,据说当年也是从颍川逃难来的,他有一次喝醉了曾跟我提过一句,说是当年的那场天灾,秦家死的人本不应该那么多,还说,秦家最可惜的,便是大郎君。” “大郎君?”秦素的眸中划过了一丝讶然,“他说的是我长兄么?” 此言一出,她已是瞳孔微缩,后背发凉。 秦彦端那一双细瘦无力、瘫软在椅上的腿,蓦地闪现于她的脑海。 “不是现在府里的大郎君。”傅彭的语声传了过来,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秦素一怔。 居然不是秦彦端? “不是我长兄么?那又是谁?”秦素问道,眉间隐了一丝疑惑。 傅彭便道:“汪叟说的,乃是十几年前身故的大郎君。” 秦素愣了愣,旋即心头一紧。 秦世宏? 居然说的是秦世宏?! 秦世宏有什么可惜的?当年他读书不成,便去经商,将秦家打理得极好,后死于一场暴病。难道说,这其中会有什么问题? 秦素蹙眉凝思,眸光渐亮,俄顷后,又复归于淡然。 秦世宏的死,仍旧不能很好地解释秦素的事情。秦世宏与赵氏之间,还缺一根相连的连线。 不过,再一转念,秦素的眼睛又亮了。 秦世宏之死与赵氏之间,也未必不存在合理的解释。 秦世宏只比秦世章大了几岁,赵氏据说又生得极为美貌,或许当年在这三人之间,有着什么旁人所不知晓的纠葛? 那一刻,秦素的脑海中现出了许多画面,无论是在赵国贵族的府邸,抑或是从隐堂所知的那些士族秘辛,还是陈国邃密的后宫,总少不了这些男/欢/女/爱/之事。 她暗自撇了撇嘴。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然,这念头却始终挥之不去。 沉吟了一会,她便又问傅彭:“那个汪叟叫什么名字?如今还在连云么?我想找他过来问一问。” 傅彭闻言,面上却露出了一丝憾色,低声道:“他几年前就病死了,他家里倒有好几个儿子,不过,他们对这些知道多少却不大好说。若是小郎不急,我可以再回去问问阿妥。” “……也好。”秦素微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这些事情急不得,只能慢慢查访。 她蹙眉沉吟了一会,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个人,眼前顿时一亮。 她真是太笨了,居然忘记了,在她的身边,现成地便有一人,应该比这个汪叟知道得更多。 周妪! 周妪陪伴太夫人多年,据说当年也是从颍川逃难来的,只看她与太夫人之间的那种信赖,便可知晓,对于秦家的旧事,她必是所知甚深。 秦素轻舒了口气。 前世的周妪一直活得很好,直到秦素被抬上小轿时,周妪还在太夫人的身边服侍着。 只要她在,总有机会问清前事的。 心中终于有了些底,秦素便也不像方才那样急迫了。她神态轻松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便将语声压低了一些,凑向傅彭问:“傅叔且请说一说,那江家的情形如何?” 傅彭闻言,左右四顾了一番,方轻声地道:“小郎之前叫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出来了。江家这几日是在准备着办一场纳凉宴,说是有什么贵客要来上京,杜家、卢家、卫家这几家都会去。不过,那贵客是什么人,江家那边却没什么消息,我的人也没打听出来。” 秦素点了点头。 那个贵客确实很“贵”,以傅彭的手段是打听不出来的。不过,如此一来,她心中也就有了数。 这场宴会看来是如前世一般按时举办了,那么,她提前备下的那些东西,便也派上了用场。 心中思忖着,她便将茶盏搁回了桌上,信手拿起帷帽扇了一会,借着帷帽的遮掩,将两页折好的信纸悄悄交予了傅彭,轻声道:“这是接下来的赠言,不需张贴,是专送给两户人家的,傅叔且收好了。” 傅彭心头一凛,连忙也将帷帽拿在手中扇着,趁势将那几页纸收进袖中,轻声道:“我知道了。” 秦素向前探了探身子,凑在傅彭的耳边,轻声地道:“这些赠言我皆标好了日子,你按着这个日子送,千万别弄错了……” 她的语声压得极低,几为耳语,傅彭侧耳细听,一面轻轻地点着头。 简短地交代完毕,秦素又叮嘱他:“……此信非比寻常,我不好在信封上注明收信者,便是怕万一信件遗失,便会泄漏天机,故只能口说交代了。”语罢又专注地看着傅彭,问:“方才我的话,傅叔可记牢了?” 傅彭的面容有几分紧张,擦了擦额头的汗,颔首道:“我记下了。” 见他像是有些不确定的样子,秦素终究不放心,便又凑去近前,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直到傅彭确定他是真的已经记得很牢了,她才坐回了原处。 她今日来此,主要便是来交代这件事的。 上京的局面必须还要动一动,秦素的赠言,大部分是为了秦家,小部分亦有自己的私心。(未完待续。) 第247章 白云舒 与傅彭交代完毕后,秦素便又自袖中掏出一张折成十字的纸来,仍旧按之前的方式递给了傅彭,一面便低语道:“这上头写着我需用的事物,傅叔交予阿妥罢,她会照着做的。另外,你们上次从阳中客栈取来的包裹,里头有一些古墨、旧砚台之类的,你叫阿妥留下那两件颜色发绿的,余者皆卖了,卖得的钱先留着,我有大用。” 傅彭接过纸妥贴收了,方应道:“我知道了,我会交给妥娘的。”语罢又往四下看了看,复又压低了声音道:“我那里也有好些钱,前几次的告示贴出来后,有几家皆给了谢金,如今加起来约有千金了。” 秦素闻言,那眉眼便皆笑得弯了,颔首道:“那更好了,有了这些金,往后的事情便越加好办。” 傅彭亦是满脸的笑意。 如今垣楼也终于赚到了钱,虽不是日进斗金,却也收入颇丰,莫说是一千金,便是再多几倍,垣楼也拿得出。 待傅彭将纸收好,秦素便又轻语道:“五月十五上晌,我会派一名使女去垣楼买茶点,那使女的腰侧系着一枚青锦缠金线的香囊,身边会跟着两名侍卫。你叫阿贵注意着些,一俟见着了她,你便立刻出来,让阿贵称你东家,并叫这使女看见你的脸。” 自秦家来到上京后,秦素便让傅彭与阿妥轻易不要出门,便是怕他们遇上秦家的人,故此刻才会特意吩咐傅彭露面。 “是,我记下了。”傅彭肃容应诺,并无半点疑问。 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吩咐,他已经听过许多了,早便知晓此乃天机,他们听命便是,总无坏处。 秦素便又道:“这第一份赠言颇重要,我要及时知道结果。你叫阿妥将事情的大概写下来,月底时,也就是五月三十日,正逢白云观每月例行的法会,你找个借口过去观法会,届时我的使女会来寻你,你跟着她来见我,将回信交予我。” “白云观?”傅彭这一下却是吃了一惊,不由问:“小郎如何去得白云观?那里离城颇远,小郎不需人护送么?” 他并不知晓秦素离开秦家之事,秦家回青州的事情,他也毫不知情。 秦素便将自己住进白云观一事说了,复又笑道:“……此乃我自己的安排,如今正合心意,我也好放开手脚了。” 见她一脸的欢喜,傅彭倒有些担心起来,皱眉道:“小郎独自一人在外,可要我……” “不必了。”秦素抬手打断了他,眉眼盈盈,蕴满笑意:“我的能耐,傅叔自当知晓,我说无事便无事。更何况,那白云观里的人,如今皆在我掌控之中。” 有武技绝好的金御卫护着,这世上还鲜少有人能碰得了她。 秦素弯唇而笑,眉梢挑起,笑得神采飞扬。 傅彭见状,便也未再多言。 此时秦素倒又想起一事来,神色微凝,凑过去轻语道:“我差些忘了,还有一事极要紧的事请傅叔帮忙。回去后,你想办法打听打听林家与钟家在上京的住处,再找几个乞儿,仔细盯牢这两家,务必要把一切都摸熟了,再叫阿妥写下来,月底时一并交予我。这其中最要紧的还是林家,我那两个舅父平素跟什么人往来、爱去哪些地方等等,傅叔务必要打听清楚。” 傅彭毫无异议地点头道:“是,小郎。我明日便去办此事。” 秦素“嗯”了一声,神情颇为郑重。 林家与钟氏,乃是解壶关之局的关键。 此局的难点不在于如何解,而在于要解得不惹人怀疑,最好是借着别人的手来解。 最重要的是,破局之时,绝不可有东陵野老的影子。 所谓可一不可再,若东陵野老总是出现在与秦家有关的事情上,“那个人”不会不警惕。 正因此事烦难,故直到几日前,秦素才勉强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此法变数极多,故她预备先看动静,再做打算。 与傅彭又略略商议了几句,定下了白云观交信的办法,傅彭给了秦素一只小包裹,里头装着好些银角子,秦素便与他分头离开了茶馆。 在出门之前,秦素不经意地扫了那打盹的掌柜一眼,又看了看那个懒洋洋送客的伙计。 而待他们离开后,那掌柜的忽然便张开了眼睛,与店伙对视的一眼,两个人皆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 夏时好风吹碧树,亦拂得那蓝天如洗,白云舒卷。 坐在出城的牛车上,秦素却有些心不在焉,对这沿途风物恍若未见。 她还在想秦世宏的事。 这位伯父的死,总令她有些悚然。 此前种种皆已表明,“那个人”或是“那伙人”,与他们秦家有仇,且还是大仇,直是恨不能秦家阖族俱灭。 在此前提下,秦世宏的死,便很值得商榷了。 她隐约记得,秦世宏死得非常突然,据说从发病到断气,总共用不了半个时辰。 此际回想,这件事实在很成问题。一个正当壮年、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就算得了急病,以秦家的手笔,什么样的良医请不到,为何秦世宏死得会那样快? 到底是暴病而亡,还是……被人下了毒? 以秦素这个下毒的行家来看,后者的可能性相当大。 而推此及彼,秦素便不能不怀疑,秦世章之死,会不会也是被人设局? 她半低着头,眸色阴冷,如凝着十二月的寒冰。 “那个人”,当真歹毒至极! 分明是要杀人灭族,却不肯痛快出手,只以慢刀细割,不叫你一下子死透了,偶尔还拉你一把,予你些许希望,以种种表面的兴盛麻痹你,再一点一点地削弱你,直至你全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此等手段,简直是比她这个女人还要女人。 秦素一瞬间万分不齿,复又觉得胆寒。 此等手段,必得苦心谋划、细细布局,且还需心智坚忍、心存大恨,只要想起这些,便叫她格外心惊。 前世时,秦素曾在宫中见过类似的手段。虽然那手段针对的是人,而非一个家族,却与秦家今日之境十分相似。(未完待续。) 第248章 林中庙 在陈国内宫中,有一个专门负责惩治犯错或犯罪的嫔妃的地方,叫做“监理司”。 这监理司从上到下,皆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宦官,而他们惩治嫔妃的手段,便是种种酷刑。 据说,那些人在行刑时,手段千奇百怪,直令人发指,越是曾经风光过的嫔妃,受到的非人折磨便越厉害。而进了监理司还能活着出来的人,已经不能叫做人了,只能说是勉强生成了人形的怪物。 莫名地,洛嫔那张破碎的脸、还有她扭曲着身子走路的模样,陡然撞进了秦素的脑海。 秦素忍不住后心发毛,额角沁出了微汗。 此刻的她已经有些相信,那个深恨秦家之人,很可能便出自陈国的后宫。这般细刀子割肉的手段,除了那些心智变异的宫人,旁人也做不出来。 看来,回去之后,她得好生将中元帝现在的嫔妃们回想一遍,看能不能从中再找出些线索来。 秦素偎在窗前,望着不住掠过车窗的一行行碧树,兀自出神。 蝉鸣声一递一换,响彻了一路。官道两旁植了整齐的柏树与杨树,碧绿的叶影映着蓝天,葱翠动人。 日头已经微有些偏西,金色的阳光落在官道上,灿亮得耀人眼目。所幸北地的夏日一旦过了午后,便会变得凉爽一些,那官道上往来的车辆便多了,倒不似秦素进城时那样荒凉。 在离着小枣庄尚有里许地之时,秦素便下了车。 她下车之处与秘径的出口南辕北辙,隔了好几里地,因不想叫人窥破了行踪,故她情愿劳动双腿,多绕些路。 天气还是有些热的,秦素擦着汗离开了官道,走上了乡民们踩出的泥径,步履不紧也不慢。 帷帽已经被她扯下来了,当作扇子扇着风,偶尔用来遮阳,这条路人迹罕至,如果她到了这里还戴着帷帽,反倒引人注目。 风有些大了起来,土路上的灰尘扬得老高,没走上一会,秦素便沾了满头满脸的灰。 她举着衣袖扑打着灰尘,一面四下环顾,仔细感应着周遭的动静,待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她方才一个闪身,拐进了一片白杨林中。 那座土地庙便在这树林的深处,因年久失修,早便断了香火,小枣庄的庄民们是从不往那里去的,故秦素这一路走来十分顺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土地庙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了,门楣上的大字风吹日晒,早已模糊不清,倒是那庙里土地公公的塑像还在,那塑像的台座下,便是秘径的出口。 秦素在庙前四顾了一番,便绕去了塑像的背面,微微屈身,按着那台座的黄泥壁板使巧劲一提,那黄壁板便被整块提了起来,露出了下头的另一道灰墙,墙上有一个不甚明显的钥匙孔。 她自袖中取出一柄手掌大小的钥匙,插入钥匙孔转动两圈,那灰墙中便发出了“卡嗒”的响声,待推开灰壁,便可见其后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下的石阶隐约可见。 秦素小心地捧起之前被挪开的黄泥板,嵌在了灰墙的上头,用力按牢。这两面壁板一虚一实,那黄泥壁的作用,便是用来遮住有钥匙孔的灰壁的。 待将黄泥板严丝合缝地嵌好之后,秦素方倒退着进了秘径,踏下两级石阶后,便探手拉着灰壁内侧的铁环,将入口的门掩上,复又将门上的铁栓销牢。 这秘径最精巧之处,便在出口与入口处的两个机关锁。入口的机关锁乃是拉环,内外各一个,出入时一拉即开,合上即严。 而出口的机关锁则更巧妙,外面的锁孔需以钥匙开合,而从内却是以插栓合上的,其精密奇巧,实为秦素平生仅见。便是她后来进了陈国内宫,那宫里最高明的匠人,也造不出这样巧妙的机关锁来。 据说,此两处机关锁,皆是墨家后人所制,也不知是真是假。 秦素顺着石阶缓步而下,四下打量着这条秘径。 秘径极窄,仅可容两人并肩而行,左右墙壁上嵌着夜光石,视线倒是颇能极远,此外,每隔上百余步,那墙壁上便会出现一个尺许见方的圆孔。 据中元帝说,这些圆洞乃是风孔,有了这些风孔在,在秘径中行走便不会气闷了。 秦素仰首望着那黑黢黢的气孔,心下有些感慨。 凿开山腹,硬生生挖出一条秘道,还设计得如此精巧,看起来,为了修这条救命路,当年的靖王应该没少花钱。 只可惜,这秘径他自己还没来得及用上,便被先帝逼得自戗,最后却便宜了秦素这个后来者。 秦素弯了眼睛,在石阶下停下了脚步。 石阶至此已到尽头,由此处再往前,便是一段向上的斜坡,她藏着的东西,便在这处石阶下。 她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很快便寻到了一只包袱,包袱里是一身很不起眼的杂役小鬟的衣饰,青布衣裙、玄色布带,烟霞阁里的小鬟,全都是这样的装束。 这身衣裳是秦素和人换来的,至于那套庶族男童的衣裳,则是阿葵帮着准备的。今日秦素从断垣处偷入秘径时,便是冒充了秦家的杂役小鬟,离开了烟霞阁。 她一面心中思忖着,一面便快手快脚地换好了衣裳,又将那身男装放在包袱中裹好,藏在石阶的下头,这才快步往前走去。 幽径之中,夜光石发出绿萤萤的光,照得那墙壁也是一片阴沉的绿。 往前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见前方的一处转角。由此处转角往前再行上大约两刻钟的样子,便可抵达出口了。 不过,这段路的光线却不似方才的好,那墙上的夜光石有一些已经不再发光了,秦素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好在此路她也走过几回了,颇为熟悉,此时便干脆闭上了眼睛,扶着墙壁往前走。 这倒并非她托大,实在是那惨凄凄的绿光,委实有些骇人,饶是秦素胆子不小,看得久了亦觉得瘆得慌。 总归这秘径极窄,地面又平整,倒不虞碰着什么。(未完待续。) 第249章 绿影沉 闭上眼睛,沉寂的黑暗似是当头罩下的夜色,令秦素的心底莫名安宁。 比起那阴冷的幽绿甬路,她还是更习惯纯粹的黑暗。 似乎,这样的黑暗也更适合她。 两手抚过两侧的墙壁,那阴冷、坚硬而又潮湿的触感,不知何故,竟让秦素觉得亲切。 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一双眼睛虽是阖着的,却也是长睫如月,弯成了两道欢喜的曲线。 往前走了一会,秦素便觉手下一空,她知道,这是到了那个拐角了,再往前便是一段上行的路,一路皆修着整齐的石阶,犹如爬山一般,走起来也不算费力。 一面在心底里描画着拐角处的情景,秦素一面便转过了弯,蓦地,指尖触到了一方温热。 秦素脚步微顿,未及睁眼,手指已经本能地用力按下。 谁想,却按住了一团略带着湿意的毛发。 这是……活物! 秦素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瞬间想起了某种喜爱穿行于潮湿之地,擅长打洞的动物。 地鼠?! 地鼠居然会爬墙! 秦素骇然退了一步,那手亦像是被烫了一般缩了回去,一声尖叫刹那间已然逼近了喉头,与此同时她飞快地张开了眼睛…… 时间,陡然停住了。 那一声本该响起的尖叫,生生卡在了秦素的喉咙深处。 活物! 真的有活物! 那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站在她眼前的,的确就是一只活物。 虽然秦素非常地希望着,这活物不过是一只身体长大些、块头魁伟些的地鼠。 但很可惜,不是。 那是个大活人! 淄衣芒履、披发如墨,黑沉的眼眸如吸尽了世间一切的光亮,修朗的身形宛若翠柏挺立。 秦素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瞪着、两手缩着,如同被瞬间冻住了一般,暂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说起来,活人,约莫也能算得上是活物的罢。 她有些模糊地想着,呆呆地半仰着脑袋,看着眼前之人。 此刻,那个大活人正笔挺地站在她的侧前方,二人之间,隔着那一角拐弯的绿墙。 淄衣男子。 居然又是他! 这已经是秦素第三回见到他了。 这个于草径初逢、月夜再会,满以为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又一次鬼魅般地出现在了秦素的面前,此刻离着她不过一尺之距。 秦素有点不会思考了。 他是怎么来的? 不对,他为什么会来? 也不对,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秦素可以肯定,在进秘径之前,周遭绝对无人。她可是连那丹井室以及那棵孤松的后头也查过了,而入口左近的一切痕迹,她也是全都掩住的。 这人是怎么发现机关的? 那面断垣,真有那般醒目? 这条前世时仅有中元帝才知道的秘径,为何在这一世,变成了菜市坊? 这又是在闹的什么幺蛾子? 那一刻,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绪左冲右突、冷热交替,直冲上秦素的头顶,瞬间便将她淹没。 她呆呆地盯着淄衣男子。 她怎么就这么背? 每逢她要做点什么事的时候,这人必出现。 他们到底何仇何怨? 懊恼、愤懑、烦躁以及……杀而不得的无奈,这种种情绪塞满胸臆,令秦素两世里头一回觉得,她要背过气去了。 那一刻,她终于有点理解林氏的感受了。 想来,林氏每每看见她时,便如她每每见着这淄衣男子时一样,那种又憋闷又无可奈何之感,直欲令人吐血。 秦素直直地望着那淄衣男子。 淄衣男子亦在看她。 不是月夜下的那半缕眼风,亦非清风拂来时的偶一回顾,而是眸光微垂,正色而视。 那幽冷如夜火般的视线,带着焚烧后的灰烬与死寂,尽皆拢在她的身上。 秦素瞬间悚然。 此人,生了杀意。 她蓦地后退,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用力地捶了自己的胸口几下。 她真的憋不住了。 那种气闷得叫人无处发泄的感觉,让她险些发疯。 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做出的,做完之后,秦素便愣住了。 淄衣男子也怔住了。 于是,在这幽邃的秘径中,在这惨绿色的夜光石下,先是传来了几声沉闷而古怪“通、通”捶胸之声,随后,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秦素与淄衣男子相向而立,两个人的脸都有些发绿。那是墙上的夜光石照的,也可能,秦素是真的绿了脸。 任是再绝色的美男,再清华眩目的容颜,都及不上自己的命来得重要。 她几乎是有些恨恨地看着他。 他怎么就不去死? 白云观都毁了,这人倒还活着,简直是没了天理。 一时间,秦素直是连生啖了此人的心都有了。 她早有预感,她之前那半句似露不露的赠言,起不到什么作用。 事实上,她没敢直接让这人去藏经楼等死,便是因为知晓,地动之时,就算这人身在藏经楼,他绝对也死不了。 这种祸害,通常都是很长命的。 这念头一经浮起,秦素蓦地心中微动。 “你还活着?”她突然便开了口。 抛开了一切算计与心机,她此刻的态度十分坦荡,眉眼间一派清肃淡然,便如得道多年的高僧,浑身皆是大落。 “郎君需知,是我救了你。郎君现在可是欠我一命。”她接着说道,随后拂了拂衣袖。 只可惜,那小鬟的上衣却是窄袖的,这一拂,袖没拂着、裙没碰到,倒是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还发出了“啪”地一声响。 秦素呆了呆,旋即那发绿的脸上,又多出了一层青。 淄衣男子死灰般的黑眸里,忽尔便起了一丝微漾,如水鸟的羽翼轻触水面,又似清风皱了月影。 居然笑了。 这厮居然在笑! 秦素青绿交加的脸颊边,掺上了两团可疑的深色。 整整两辈子的厚脸皮,在这一刻似是被人戳到了底。 淄衣男子仍旧在笑。 那笑意起于眼底,又收于底眼,若细雨湿了流光,在多日前的草径上,曾令天地变色,让秦素看得几乎失魂。 而此时此刻,这宛若一痕星光般的笑意,却让秦素在尴尬之余,暗吁了一口气。(未完待续。) 第250章 如卿愿 杀意,消失了。 淄衣男子现在望着秦素时,又有了种俯仰尘世、无一可观的意味,就像秦素是一块木头、一片草叶。 那是长天看向泥土时的眼神,亦是神祗看向凡人的眼神。 秦素知道,她捡了条命。 “卿何至此?”他色泽浅淡的唇微微开启,秦素耳边,便有弦音乍响。 她抬起头,张了张口,忽见他披落肩上的发丝染了绿光,越发森然青碧。 秦素微顿,很不合时宜地觉得,甚是好笑。 这人从不束发,总是这样披着,现下被这夜光石一照,倒像是背了一堆柳条在身上似的。 秦素不由抿紧了嘴唇。 她怕自己真笑出来。 而随后,她便有些后知后觉地想,方才她触手所及的微温毛发,应该便是他散落在臂弯处的发丝吧。 方才她还用力地按了两下,现在回想起来,那指尖留下的温热触感,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秦素只觉得心底里毛毛的,将手背在身后搓了几下。 此刻,那淄衣男子正专注地凝视着她,那灰寂而灼热的视线,让那种野火烧身的感觉,遍及秦素的心底。 她凝了凝神,弯唇一笑,笑得毫无心机:“郎君既然动问,我自是要答的。说起来也真是巧得很,被我无意中发现了这条秘径,我便偷着下来走一走顽的,不过,这条路太长,我没敢走远。”她回身往后指了指,面上的笑容纯稚得如同幼女:“也不知这路通到哪里,我怕呢,要不是碰到了郎君,我一定不敢再往回走的。” 淄衣男子的眸光晃了晃。 居然又笑了。 秦素就不明白了,她这明显是谎话的一番话,又有哪里好笑? “郎君好生俊美,可否见告姓名?”见他似是心情颇佳,秦素便又重提旧事,开口打探,一副小娘子初遇俏郎君的心动模样。 她的笑容极甜,却不觉媚,唯婉约清柔,那卷密的长睫里似藏了两汪清波,波光流转而来,宛若水色漫漫,泛上心尖。 淄衣男子面容如死,眸光若灰,没有一点反应。 秦素望着他,有些悲愤,也有些哀怨。 这人,怎么就死不了呢? 就算不死,生得普通些、气度寻常些,不要是这般清华耀眼的模样,秦素也有绝对的把握先勾得他失了魂,再想办法杀了他。 可他偏偏不是。 这般容颜绝世的男子,从小到大,不知被多少美人围着、哄着、恋慕着,早练了一身的铜皮铁骨,秦素的媚术施得再好,亦是无用。 她咬牙切齿地想着,面容有瞬间的扭曲。 淄衣男子的眸光,再度起了些微漾,宛若月映平湖。 “李玄度。”他突兀地道。 冰弦般的声线,配合着这样的名字,虽只三字,却似在秦素的耳边,奏了一曲乐韵。 秦素暗里忽惊。 居然回答了她的问题,这真是让人意外的……直接。 “李玄度?”她轻声地呢喃着,微微垂首,似吟诵般地低回婉转,心思却转得飞快。 她没听过这名字。 李姓为三国中的大姓,并不少见。 至于玄度二字,倒是颇有几分禅意,再看他那一身淄衣,也就可以知晓,他的名字必是寄予了某种寓意。 心下思忖着,秦素已是抬起头来,语声清晰地道:“我姓秦,在家行六,郎君唤我六娘便可。” 女子闺名并不好轻易告人,秦素做了太久循规蹈矩的士女,不自觉地便拿着士族的规范回了话。 “幸会。”李玄度微微颔首,野火般的视线从上到下,将秦素扫了一遍。 秦素坦然地立着,由得他去看,静默了片刻,复又一笑:“不知郎君如何到得此处?” 李玄度的视线越过了秦素的头顶,望着那被墙壁掩去的拐角尽处,良久后,方有冰弦轻振,玄音如妙:“卿如何到,我,便如何到。” 秦素朝天翻个了白眼。 在这人面前,一切的伪装皆是无用的,她也没那个耐心跟他耗了,干脆便露出了真面目。 只是,这李玄度也不知是天生就是这样说话的,还是装习惯了已经忘了如何说人话,每每吐字开声,那妙音冰弦之外,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就像他这个人,亦不该于这世间存在的一般。 不知何故,这想法令秦素心头生出了一丝微凉。而旋即,这些微的凉意,便又被另一种情绪覆盖。 她想起了月夜孤松下,他说过的那些话。 凝眸望着眼前这淄衣修朗的身形,秦素微微侧眸,漫声语道:“犹记那夜,月华如水,我与郎君松下相逢,在我离开前,郎君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不知郎君可还记得?”她语声如诉,似是满怀感慨,又似忆及往昔,不胜唏嘘。 “问题……”李玄度略略拉长了语声,灰寂的眼眸微往下垂,便垂在了秦素的身上。 在那一刻,似有暗云翻滚、玄夜压鬓,一种无形的气势,便此聚在了秦素的头顶。 秦素昂然而立,淡笑如初。 良久,李玄度的唇角居然微微一勾,便勾出了隐含兴味的一缕弦音:“六娘说的是……‘卿,待如何’?” “正是此问。”秦素想也不想地点头道,端容望着他,语声如春夜风烟,满是深切的柔情:“我盼君去死,日夜此念,不舍相忘。” 秘径里似是起了阵风,将她的语声拂向了远处。 李玄度面容淡淡,毫无波澜。 许久之后,那一缕玄音方再度响起,若乐音飘渺,引人沉醉:“八十年后,必如卿愿。”他语道,安然抬手,挥了挥衣袖。 他本便生得修朗,又是站在高处,此际居高临下,那袖风翻卷之处,几乎便挨着了秦素的鼻尖儿。 秦素侧首让过,鼻孔里“嗤”了一声,无分毫意动。 那大袖子挥得扑啦作响,还真当她不知道? 不就是拿她当灰尘看? 她就是那一粒微小得让人根本看不见的灰,若袖子宽些,还不定能不能挥到她身上去。 行,李玄度,本宫记住你了! 秦素在心底里拾回了旧时称呼,然,面上却浮起了一个甜恰恰的笑,那笑靥甜美得便如多汁的果子,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八十年?”她挑起一根眉毛,扑了扑身上的灰,闲闲开口:“郎君真能活,莫非是王八?”(未完待续。) 第251章 承吉言 李玄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类似于人类的表情。 他呆住了。 眼睛发直、表情发僵,那半肩的长发也没了以往的谪仙模样,而是带了几分傻气地,堆在身后。 秦素忍不住笑了。 折腰掩唇、一脸娇憨,那一刻的她似是全然不知,那“王八”二字对于男人来说,还有着许多更为深刻、更为隽永的含义。 李玄度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他望向秦素,眸中的野火略有一盛,那轻羽触水般的笑意,便又在他的眼底显现了出来。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笑了。 秦素撇了撇嘴。 被人骂了王八还能笑出来,李玄度,神人也。 “承吉言,愿长命。”他淡声说道,居然还向着秦素揖了个手,状甚真诚。 秦素险些没把白眼翻出眼眶。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人的脸皮倒是比她想得还厚。 她冷眼看着他,蓦地,他转眸,秦素顿时撞进了一片灼灼燃烧的野火之中。 “六娘,通术数?”玄妙的乐韵再度响起,静寂沉幽,“若吾未猜错,六娘所通者,或是……紫微斗数。”不是问句,而是陈述,清泠的玄音,在这邃密的折角间,却陡然掀起狂澜。 秦素瞳孔一缩,身体瞬间绷紧。 这人好快的脑子。寥寥数语间,竟能推断出她与紫微术的关系。 不过,数息之后,秦素便又放松了下来。 自二人在秘径相遇之后,她便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如今不过是猜测得到了印证而已。 李玄度这样的人,就算不是手握权柄的贵人,亦必是门阀子弟,手下不可能没几个能人。 秦素来到白云观静修之事,只消派人稍稍打听一下,再略作分析,便能将之与垣楼的微之曰联系在一处。此外,秦素在那个月夜的所作所为,还有那句赠言,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秦素猜想,那夜她离开后,李玄度很可能是派了武技高手盯着她了,说不得她后来审阿葵、寻秘径那一段,也全都被人看见了。 而这也能够很好地解释,李玄度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如此一想,秦素不免有几分气馁。 这便是所谓技的不如人。那些武技高人,若是到了大手境界,完全能够做到隐匿气息。秦素虽受隐堂严训,到底没有武技,感知再是敏锐,也敌不过人家本事高。 不过,她并不后悔。 趁着地动大乱之机行事,此乃天赐良机,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无误。 只能说,李玄度出现在这里,以及被他窥破自己与紫微术的关系,此乃天意。 这般想着,秦素已是沉眸敛容,看向了李玄度,微勾的唇角冷意湛然:“郎君这是认定我了么?” “是。”李玄度应了一字,神态淡然,唯那双灰寂的眼眸中,野火忽然灼亮。 “郎君说是,那便是罢。”秦素淡淡地拂了拂衣袖。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忽然变了,浑身的气势铺天盖地,似是地动那夜的狂风,蓦地便席卷过这一方小小天地。 压抑,以及浓烈的暴戾,还有冷酷与血腥,顷刻间便笼满她的全身。 这一刻的秦素,如浴血的鬼魅,衬着这绿幽幽的光影,直叫人心胆俱寒。 时间,再度停止了。 野火灼尽后的灰寂,与满是血腥的冷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在此刻如两军对阵,无声厮杀。 李玄度黑沉的眸子里,再一次起了微漾。 只是,这一次的些微涟漪,再不是月破水中天的清华明洁,而是带着明显的惊讶,与不解。 “郎君火眼如炬,吾拜服。”秦素淡然地开了口,漫不经心地屈起手指,掸了掸裙畔的一缕浮灰。 只要她想,他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粒灰尘,而已。 无甚出奇。 似只是一刹的功夫,眼前少女已然变了个人,那曾经的狡赖、娇媚、甜蜜与任性,尽皆散去,唯彻骨的寒冷与寂灭,缠绕在她的身上。 李玄度微眯了眼,那浓得化不开的身形,在这一刻,有了向下倾压的意味。 “东陵先生……之弟子,果然不凡。”不再是冰弦轻振,却犹如春风化雨,拂面时,便带来一股温润与恬淡。 秦素淡然立于原处,未承认,亦未否认。 “我……并无恶意。”停了片刻,李玄度又道,语气竟是前所未有地温和,语毕略停,复又微微一笑:“卿勿须挂怀。” “无恶意?”秦素勾起了唇角,寒冽的眸子里,是白雪覆盖下亘古不化的冷寂:“郎君难道不知,你的存在,便是这天地间最大的恶意?!” 知道了她几乎所有的秘密,于她而言,这人的存在,的确是一大隐患。 这是秦素的肺腑之言,此刻脱口而出,亦是不假思索。 然而,再下一刻,她忽然怔住。 李玄度竟是霍然色变。 那变化不在眉宇与五官,只眸中野火瞬间灼亮,复又飞快陷落,随后,一种极致的绝望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几乎没顶。 秦素浑身的气势,忽然间便散了个干净,只怔怔地望着他。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她居然觉得李玄度……有点可怜。 不是那种引发旁人同情的可怜,而是打从心底深处觉得,眼前这淄衣芒履、容颜绝世的男子,忽然间,便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那种孤绝与悲凉,几乎叫人无法忽视。 “是么?”他慢慢地抬起了头,空茫的视线里,似是世间万物都无法容下。 刻骨的荒凉,比那夜月下的孤松,还要寂寥。 秦素微微蹙眉。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竟有了一丝酸楚,就像是沉入水底的那一天,看着远处的宫墙,悲凉而凄怆。 这感觉只维持了一瞬,秦素便几乎骇然起来。 面对着威胁到她的人,她却因了对方的一个表情、一句话,摇摆不定。 她这是在犯什么毛病? 或者说,李玄度到底有什么毛病? 还是说,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有毛病? “如此。”弦音轻振,空寂如初,却也不再冰冷,反倒含了些许释然,仿若他已经卸下了背了许的久重负,语声清悦如跳动的溪水。 “吾,终是释怀。”他说道,居然向着秦素笑了笑。 秦素再度骇然。 这人果然有毛病,被人诅咒了亦不生气,竟还能笑得出来。(未完待续。) 第252章 不复言 “卿之事,不复言。”李玄度复又出声,语声郑重,似一诺千斤。 听着那冰弦般的音色在耳畔响起,秦素面无表情。 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承诺。 可是,此时此刻,她只得听下这句承诺。 仅从力量上看,无论外在还是内在,李玄度,皆远胜于她秦素。 她弄不死他,又不想自己作死。 所以,只能信他。 她抬起头来,庄容望着他,良久后,举手加额:“我信郎君,愿郎君信我,不负所望。”语罢,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李玄度直身而立,不避不闪,那双灰寂的眼眸里,像是又有了一丝笑意。 “前头无路么?”他问道,突兀地,却又是无比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在这开口的瞬间,他的眸色已然恢复了方才的冷寂,像是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秦素怔了一会,摇了摇头,蓦地也像是换了个人,气势全消,脸上的笑容真纯又娇媚:“我不知呢,我只走到这里就回了头,前面太怕人了,我不敢走。”一面说,她便指了指拐角的那面墙壁,神态娇怯怯地,清凌的眼波如小鹿。 “唔”,李玄度看了看她,眸光微漾,似又有笑意堆积。随后他便转过了身,往回走去。 秦素愣住了。 他这是……真信了? 看他这说走就走的架势,就像是赏花会上与人偶遇,问路无果,便挥袖信步而去似的。 可是,他们明明身处秘径,身处一个诡异得不能再诡异的地方,他对于听到的话,居然也是信的? 秦素挑了挑眉。 这人的干脆与剪断,倒也挺出人意表的。 不过,月夜那一次,他似乎也是这样,你问,他便答,你说,他便信。 在秦素认识的一应郎君里,若论怪异,这李玄度当属第一了。 望着前方那个越走越远的玄色身影,秦素心底的狐疑浓得几乎化不开。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明明已入秘径,却为何不寻究竟,对她的杀意也只瞬间便消去。 如此容颜绝世的男子,为何满身上下死寂如灰?为何她的一句咒骂,居然便能叫他满身绝望,几乎如同死去一般。 还有他方才的那个简断的转身。 干脆利落,无一丝挂碍。 如此极致的两种表现,偏偏为一人身之所系,简直古怪至极。 怔忡地望着李玄度的背影渐渐行远,秦素回过神来,终是缓了一口气。 从初遇至今,每回遇见李玄度时,那种诡异而又奇妙的氛围,总令人难以释怀。 他好像对一切都无甚兴趣。 活着或死,存在或消亡,他眼见的一切,或是他未见的一切,他都没放在眼里。 即便方才近在咫尺,秦素亦总觉得,他离得她极远,就像是在远处旁观着她一般。 如果说有例外,那便是这一次,他出现在了秘径中。 他对这条秘径应该是有些好奇的。 只是,在见到秦素后,这些微的好奇便也消失了。 似乎因了秦素是他曾见过的人,于是连带着这人出现的场所,便也变得不再新鲜有趣了。 秦素锁着眉心,几乎是一脸沉思地回到了烟霞阁。 阿葵立在西次间的三屏雕花榻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围着榻转了多少圈,脚底下像着了火一般。 今日一俟用罢了午食,秦素便拉着阿葵与一个小鬟进了屋,赏那小鬟食了几粒糖,于是,那小鬟便睡了过去。秦素便与那小鬟互换了衣裳,又将小鬟放在帐中睡下,由阿葵亲自守着,秦素自己则偷偷地跑了出去。 阿葵本以为,秦素去个一时半刻也就回来了,可她没想到,秦素这一去,几乎便去了大半个下晌,直到那西边的窗扇上染满了绯色的霞光,方才回转。 甫一回屋,阿葵立时便拉过了秦素,一面替她抹着脸上的汗与灰,一面便压着声音急急地道:“女郎可算回来了。快些换了衣,很快便要用晚食了,妪方才在帘外问了几次,我都说女郎在歇息,搪塞了过去。” 秦素便向她一笑:“甚好,有你在,我做什么都不担心。” 阿葵勾着头,手心阵阵发冷。 分明只是简单的一句笑语,可不知为何,这样笑得清浅的六娘子,很让人害怕。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令人胆寒的一夜,那向着飞坠而来的断檐展开衣袖、毫无畏惧的身影,已然深印于她的脑海,再也无法抹去。 蓦地,榻上传来了一声响动。 阿葵一惊,连忙掀开了布帐,却见那小鬟眼皮微颤,似是快要醒了。 她惊出一身的冷汗,立时便抛下了所有心思,迅速地帮着秦素换回了衣裳,又将那小鬟扶去案边伏着,秦素则躺回到了榻上。 两个人才一忙完,湘竹帘外便又响起了李妪的声音:“女郎可醒了?” “妪请稍候,我这便起。”秦素带着睡意的语声响起,随后便掀开了帐子,吩咐阿葵:“挂起来罢,服侍我起身。” 阿葵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上前服侍秦素起榻,那厢小鬟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一见自己竟在秦素的屋里睡了半晌,直吓得脸都白了。 秦素便笑着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让她不要说话,复又向她招了招手。 那小鬟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秦素便轻声对她道:“无事的,人若问起,你只说替我捶腿便是。你睡着的事我不会告诉妪,你自己可也别说,妪知道了定是要罚的,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那小鬟才从田庄上来没多久,规矩虽也学了,到底不似阿葵她们懂得多,闻言只吓得两腿发软,不住地点头应是,又颤声道:“我不说,我听女郎的。”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叫阿葵赏了她一把糖条,便令她出去了。 此时阿葵也终于将秦素收拾妥当了,又重新梳头净面,方唤了李妪进屋。 李妪进来后,便立在帘边行了一礼,恭声道:“女郎是现下用晚食,还是再等一会?”(未完待续。) 第253章 青锦囊 秦素在镜子里瞧着李妪,心头微微一动,遂笑道:“我方起来,歇会再用晚食罢,倒是有件事,想请妪帮个忙。” “不敢当,女郎请吩咐。”李妪恭谨地说道。 秦素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我路过丹井室旧址,见着了一个穿淄衣的带发僧侣,倒是挺奇怪的。妪若有暇,便去外头问问那些侍卫们是怎么回事。他们素常爱在观中走动,消息灵通,想必知道些什么。” 李玄度其人,秦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此前她没打算多管,如今他却是知晓了秦素最大秘密的人,她总也要多了解一些,才算公平。 “带发的僧侣么?”李妪说道,眉眼一派平静,甚至还含了些许笑意。 陈国的风气十分开放,小娘子打听郎君的消息亦属正常,不过,秦素尚在孝中,若此事是周妪或冯妪听了,她们定要拦一拦。 而李妪,显然比她们好说话得多。 秦素的手里捏着她们的身契,对于这位真正的主人,李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我这就去问一问。说起来,前两日我去山下采买,似是也见着了这么个人,不过,我只瞧见了背影,也不知是不是便是女郎说的那位郎君。”李妪温声细语地说道,又笑了起来,体贴地道:“女郎且请放心,此事我会悄悄行事,也不会挂出女郎的名头来,必不会叫人知晓。” 难得她这番话说得眉端眼正,一副做正事的模样,秦素见了,倒也暗暗称奇。 李妪的圆滑晓事,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不过,她喜欢这样的聪明人,尤其是听话的聪明人,她就更喜欢了。 见秦素再无别的吩咐,李妪便躬身告退了,阿葵亦为秦素挽好了发,正在插钗的时候,秦素忽然在镜中一笑,对她道:“有件事要你跑一趟。” 阿葵拿钗的手一抖,木钗险些落地。 见她的反应居然如此之大,秦素倒有些失笑,她将手掩了口,清凌凌的眼波似漾着涟漪,弯弯如月牙:“莫怕,小事尔,你好生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了你去。” 阿葵面色微白,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秦素不甚在意地打量着镜中的她,漫声语道:“十五那日,你去一趟东来福大街,寻一家书铺替我买几块青田石,尺寸我一会写予你。过后你再去一趟垣楼,买些垣楼的茶点回来。” “垣楼?”阿葵下意识地说道,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小心翼翼地看向秦素:“女郎说的,是东陵先生开的……那个垣楼么?” 秦素颔首,抬手接过她手里的木钗,一面对镜插戴着,一面便道:“便是那里,你问李妪要个下山的路牌,带上两个侍卫。那山下的小枣庄有雇车的地方,你便坐牛车去罢。” 语罢秦素便起了身,行至榻边翻开暗格,自其中拣出一枚青锦缠金线的香囊来,递给了阿葵:“喏,这个赏你,你戴在身上罢。” 阿葵怔了怔,好一会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接了,一脸受宠若惊地道:“多谢女郎,女郎待我真好。” 秦素笑道:“赏你的你便收着,你做得好了,往后还会有赏。”语罢又向她的衣摆一指,“挂上吧。” 阿葵诚惶诚恐地将香囊系在了衣带上,秦素便向她左右打量了几眼,笑吟吟地道:“我在孝中,不可用这些东西,看你戴着也是一样的,很好看。” 被她这几句话一赞,阿葵苍白的脸上便浮了两朵红云,羞怯地道:“女郎这般夸赞,我不敢当。” “哪里不敢当,我看你当得起呢。”秦素笑着打趣她:“我三兄若见你这样,必也欢喜。” 阿葵面上的红晕更浓了,秦素见她很是羞赧,便也不再说什么,挥手便叫她下去了。 周遭总算是清静了下来,没有了窥视的眼神,秦素那一直绷紧的心弦,亦在此时放松了许多。 她行至东次间,向那书案前坐了,托着腮,望着院中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翠竹,心事重重。 她在想前世陈国皇宫里的那些人。 她进宫是在中元二十三年,亦即是说,那些早她十年进宫的妃嫔,如今她要逐个想来,以便查出有无什么人或什么事,与秦家或江阳郡的那几姓有关联。 这无疑极耗心神。 秦素倚窗坐了,凝了凝神,便随意摊开了一页经卷,假作读经,一面便陷入了回忆之中…… ******************************** 五月方才行至下旬,大都城的黄昏,便有了初秋的凉爽与飒然,风过时似能听见远处的雁鸣,苍苍莽莽,犹若秋时。 只是,这般怡人的气息,有些地方却是始终感知不到的。 “崩”,某座府邸中,一间灯火幽微的房间里,发出了一声琴弦断裂的轻响,似是惊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朱琴如血,冰弦如雪,这红与白绞缠的画面,为这间幽暗的房间,增添了一抹诡异而夺目的艳丽。 莫不离一身白袍,端坐于短榻上,凝视着眼前的断弦。那细而韧的一缕冰弦,从中间断成了两戴,无力地垂落在如浸血色的琴身边缘。 他咧开了嘴,似是在笑,然那清透如水的眸子里,却是坚冰般不可融化的冷意。 一身玄衣的阿烈面无表情,肃立于他的身侧。 房间里暗了下来。 暮色如深蓝色的水波,一层层覆满房间。盛夏时的夜,不似冬日浓厚,微凉的风送来爽意,携着些许花草的淡香,将及不及地,在这阴暗的房间里辗转片刻,又仓皇离开。 星光清浅、月色撩人,只是,这星辉与月华再是朗洁,亦终不能令这房间明亮起来。 幽暗的烛火下,莫不离眸色冰冷,斜拖入鬓的长眉在眉心处微带不耐地凝聚着,越发有了种格格不入的阴沉。 “上京地动?人手俱无?”冰冷油滑的语声响起,尾音处轻轻一挑,似半空里抛出了一根冰线,直探进人的骨头缝里,说不出地冷。 莫不离盯着断弦的眼睛里,蓦地便凝起了一线尖锐,旋即他便“呵呵”笑了起来,似是说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而他的眸光却是极冷,阴鸷如蛇眼,压抑着危险的气息。(未完待续。) 第278章 勿妄动 看着萧继珣忽青忽红的面色,秦素忽然觉得可笑,复又可悲。 前世的她,实在堪称愚蠢,竟对着这么个徒有其表的草包一往情深,直到最后,毁在了他的名头之下。 纵然那是她自己笨到了家,可是,此刻看着萧继珣,她心中的厌恶之感,却是怎样也压不下去的。 深吸了几口气,秦素自袖中取出了早就备好的一封信,向他举了举。 萧继珣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是……东陵先生的信?”他问道,人已是离座而起,那眼中的迫切之意,几乎溢于言表,甚至就连方才的些许不适,亦已抛去了脑后。 秦素敛目望着地面,信手一掷。 “啪”地一声,信封落地。 她站起身来,负了两手,正色望着萧继珣,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冰:“拿着,回青州呈予尊君萧公望亲启。师尊有言,萧氏多愚,却自视甚高,让吾耐心行事,此言诚不我欺。你当庆幸,是师尊要救你,若换了吾,吾笑看尔等去死。” 不得不说,骂人,尤其是骂前世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种感觉真是太痛快了。 秦素此时只觉满心快意,看着萧继珣那想怒不敢怒,想傲又傲不了的模样,心怀大畅。 停了一会,她便又淡声道:“师尊愿多予你萧氏一个机会,待你回去呈上信,便自耐心等着,自会有人来寻你。” 言至此,她陡然神情转厉,语声亦重又冰冷:“师尊有言,萧氏若想活命,从现在开始,只需做到五字,即可静候生机。此五字你需谨记,再转告尊君。”她说到此处一顿,复又加重语气,冷冷地道:“‘勿轻举妄动’。便是这五字,只要你们做到了,或可活命,。” “勿轻举……妄动?”萧继珣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神情有些茫然。 “是,便是这五字。”秦素点了点头,蓦地向他一笑:“不接触外人、不四处活动,老老实实地呆在平城,等消息。” 萧继珣有些不明所以,一面俯身去拾信,一面喃喃自语:“东陵先生的意思是叫我们萧氏……”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语声,抬起头来看着秦素,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渐渐生出了一丝惊恐,失声道:“那我前几日递出去的信……”语声未落,他的面色已是刷地一下变得苍白。 秦素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 萧家果然是沉不住气了,巴巴地上门送死。 看起来,李树堂与萧继珣约见,为的便是这封信,而不论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此信都必须取回,或者毁掉。 秦素面无表情地望着萧继珣,心中涌上了一丝烦躁。 她真是给自己找了件麻烦事。 可是,萧家这里的口子必须扎紧,而这件事她既已知晓了,亦不能放任不管。只是,以她手上目前的力量,想要做成此事,难愈登天。 如此说来,她之前的打算还是正确的。 只能请薛氏帮忙了。 压了压心头的情绪,秦素意味深长地对萧继珣点了点头,笑得若有深意:“你明白便好。”语毕伸手指了指信,神情淡漠:“拿着信去罢。记住,接下来再不可与任何人会面,即刻启程返乡,此信,一定要亲手呈予尊君。” 她的眼神专注而又冷冽,语声中似有种莫名叫人安心的力量。 萧继珣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是,我记住了。我马上回平城。” 秦素再看了他一眼,确定这个草包是清楚明白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便扬声道:“开门罢。” “是,郎君。”门外传来阿菊欢快的声音,旋即便是一阵挪动重物的声响。 秦素向门的方向伸了伸手,神情变得柔和了一些,温声道:“萧郎,请。” 这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语声,含着甜媚与清婉,直直掠过心尖。 萧继珣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漾起了一丝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位小娘子虽形容尚幼,然那容色之外的风韵,却堪称绝世姝色了。 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些着迷起来。 “去罢。”秦素向他挥了挥手,敛去了笑容,神情重又变得淡然。 姝色陡然消失了,连同那片刻间泛起的旖旎情绪,亦在这二字间消散干净。 萧继珣几乎有些神不守舍地看了秦素一会,方才回了神,面上的神情有瞬间的尴尬。 他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被……蛊惑了,迷失了心智。 “多谢东陵先生。”他低下头,小心地将信纳入怀中,借着这个动作,掩去了那心底里涌起的一丝难堪。 待到将信收好时,他的神情终于恢复到了正常的模样。 此时,阿菊已然走了进来,将萧继珣的斗笠也拣了起来,上前几步交予了他,又殷勤地笑道:“萧啥郎君,请收好。” 萧继珣皱了皱眉,忽略了这个使女不知所谓的称呼,抬起头来,正色向着秦素点了点头:“告辞。” 语毕,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耳听得他脚步声渐远,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对付萧继珣这样的人,她学的媚术便很有用了,萧继珣被她影响得忽怒忽惊,情绪纷乱,秦素再说服他时,便能相对容易些。 她坐下喝了些茶水,又用了一块点心,便见阿菊走了进来,向她行了个无比怪异的礼,道:“郎君,阿鬼来了。” 秦素精神一振,搁下茶盏站起了身,吩咐道:“甚好。你先将门关上,替我守上一会儿,阿鬼来了也叫他等在门外,我很快便好。” 阿菊应诺,出去后便将门关上了,牢牢地守在门外。 秦素这时候倒觉得,阿菊也挺不错的,虽然礼仪上很不成样子,然做事却很实在,倒有几分阿栗的影子。 她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便退去了雅间的屏风后,那里放着两套男装,其中一套正是她此前扮作小僮的那一身。 快手快脚地着好了衣,又将发髻重新整理过,再将眼角的那点朱砂痣抹了去,秦素方唤了阿菊进来,吩咐她将换下来的那套衣衫包起来。 第279章 温声语 阿菊做事十分利索,三两下便包好了,不需秦素吩咐,她便又跑到了外面,将那个叫阿鬼的少年引了进来。 阿鬼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人高马大,一张酱色的脸膛上泛着油光,额角和鼻子边冒出油汪汪的痘痘来,一开口,却是一口让人意外的、很温糯的南方口音。 “见过郎君。”他向着秦素行了个礼,动作很豪放,但说话的声音却相当好听。 秦素的面色僵了僵。 她是真没想到,傅彭口中的“阿鬼说话有点怪”,却原来是怪在此处。 若非亲眼所见,她绝对不敢相信,这样温润动人的语声,会出自这样一个又高又壮、紫黑脸膛的少年之口。 阿鬼行礼的姿态显然比阿菊要好了许多,见礼之时亦始终保持微微垂首,并不往四下乱看,规矩也是上好的。 说起来,他与阿菊此前皆被傅彭耳提面命,对秦素的身份略知一二,也正因此故,他们的尊敬亦是很真诚的,不掺半点杂质。 秦素道了句“免礼”,便含笑向阿鬼道:“阿鬼,一会还要劳你的驾,傅叔可说予你知晓了?” 阿鬼直身而起,脸红了红,忸怩地道:“我知道了,我听郎君吩咐。” 真真是温润如暖玉般的声音,若不去看人,只听这声音,也要迷倒一圈小娘子去。 秦素心底里感慨了一会,便点头向他笑道:“甚好。”语罢转首,向那屏风一指,吩咐道:“你去里头先换了衣,再与阿菊将屏风抬到前头去,弄个椅子搁在屏风外面,那边那张小凭几便搁在椅子边。” 阿鬼依言去屏风后换了一身玄色长衫,复又按秦素的安排,与阿菊一同调配桌椅、挪动屏风等物。如此一来,以屏风为界,房间便成了内外两间。 他们这厢方收拾停当,便听那楼下传来了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随后,便是一个模糊而低沉的男子声音,和着夏时的微风,迢递而来:“我约了人在二楼雅间,我姓杜。” 来了。 秦素等的人,或者说,她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已在眼前。 此时,便闻楼下那伙计殷勤地道:“客官请上二楼,便在乙字号房。” 秦素闻言,抬手向阿菊示意了一下,便带同阿鬼转去了屏风的背后,阿菊则跑去门边守着。 未几时,便闻楼梯声响,阿菊引颈而顾,便见那楼梯处行来一人,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君,便是方才楼下自称姓杜的那一位。 这位杜郎君的样貌,比起方才离开的萧二郎,只能勉强称得上周正而已,整个人看上去也是普普通通的,通身上下就没一点出众的地方。 阿菊盯着他看了一会,对方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蓦地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分明是毫不出奇的一双眼睛,眼神也不怎么锐利,可不知何故,二人的视线方一相触,阿菊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 她心中十分骇异,却也再不敢多看,直待眼前现出了一双干净的玄漆木屐,她方才屈身行了一礼,恭声道:“郎君有礼,这边请。”说着便让开了门边的位置。 这些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待做完之后,阿菊方才察觉,她对这位郎君,竟有几分莫名的畏惧。 看着她极为怪异的行礼姿势,杜光武眸色微敛,神情却是无甚变化。 他是接到了垣楼辗转送来的赠言,这才前来赴约的。 直到现在他都有点想不明白,他名下的那间铺子,东陵先生是怎么算出来的? 就算是杜家本家的那些人精,也从来无人想到,他这个出身微贱,打三棍子都不会哼一声的庶四子,这个几乎沦落为商人的窝囊废,在替族中打理铺子之余,手里却悄悄积下了一笔钱,在东来福大街最东头的角落,开了一间小小的汤水铺。 冬卖热汤、夏卖凉饮,极小的一间门脸,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那封邀约之信,便是由那个大名鼎鼎的阿贵,借着买凉饮的机会,偷偷塞给了铺面掌柜,再由掌柜转至杜光武的手上的。 微微垂了眼眸,杜光武自嘲地挑了挑眉。 东陵先生的大名,上京城无人不知,接到这封邀约后,他也确实有些惊喜。 可是,在最初的那阵惊喜过后,他不由又觉得奇怪。 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术数大手,为何会单独约他见面?身为已经被杜家放弃的庶子,他自问,没什么值得被人关注的。 杜光武眸中的自嘲,渐渐冷寂了下去。而他平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亦停在了雅间的门口。 几乎与此同时,那架竹编织锦的屏风后,便传来了一把温润的少年声线:“郎君何不入内?” 宁和温静的语声,如江南三月的微雨,似绿影摇风的水波,直沁心脾。听着这样的声音,似亦能想见那说话之人的模样,必亦是温润如水的琢玉俊郎。 杜光武微怔了怔。 他一直以为,东陵野老会是个年高的老者,却不想,这声音听起来却是个翩翩少年。 不过,他很快便又释然了。 这世上多的是天才,不说别处,他们杜家便有个现成的天才,从小到大一直光芒耀眼,连那几个嫡出子都不得不让他半筹。 既有此前例,则这位东陵先生乃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亦不足为奇。 杜光武躬了躬身,笑道:“惭愧,倒叫先生取笑。” 随着他的话音,沉稳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很快便停在了屏风外。 “郎君请坐。”阿菊指了指屏风前的一张扶手椅,旋即奉上茶盏,退了出去。 房门关了起来,隔绝了楼下的些许人声,唯一阵阵夏时微热的风,自那开启的窗扇里拂了进来,吹得那窗纸“簌簌”有声。 杜光武捧着茶盏,一派坦然。 权当是一段奇遇罢。他想。毕竟,能够与东陵先生对坐,即便是隔了一道屏风,亦是极难得的际遇了。 端起茶盏,杜光武啜了一口那并不算太好的茶水,复又将茶盏置于案上,神情越发平淡。 第280章 杜四郎 “吾,乃东陵先生座下之大弟子,郎君唤我无名便是。”屏风后,温润的语声传了起来,拉回了杜光武的思绪。 他循声看去,却见那屏风后映出两个身影,一坐一立。立着的那个似是个小僮,坐着的那个,身形……颇伟岸。 他微有些讶然,然神情却仍旧半分未动,含笑点头:“是,无名先生。”语声恭谨,态度亦磊落,“不知先生约我至此,有何事?” 不遮不掩,直入主题。 秦素忍不住想要叹气。 萧继珣若有杜光武一半沉稳,她也不会转手其父萧公望了。 她心下喟叹着,遂端起一旁的茶盏,奉至满头大汗的阿鬼手边,在他耳边快速而轻声地说了几句话。 从屏风外看去,这动作就像是小僮给主人殷勤捧茶、絮语问安一般,并无异样。 事实上,杜光武根本就没往他们这个方向看。 这便是士族子弟的教养了。 主人既设了屏风,便是不欲直接面见。身为客人,自当尊从主人的意愿,就算多露出一分的好奇,亦是失礼。 身为陈国七大郡望之一的杜氏,虽行事狠戾,然对族中子弟的教养,却是绝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此时秦素已经说完了话,便直起了身,仍旧束手立于一边,阿鬼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道:“今日约郎君前来,是师尊之意。师尊有一问,郎君……可愿冲天一飞?” 温润的语声,似被夏风拂得更加柔和,在房间里轻轻而来,又沓然而去。 杜光武面无异色,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地,连头发丝都没动上一动。 若是萧继珣在此,此刻想必已然要变脸了。 然,杜光武便是杜光武,不是萧二郎那等徒有其表的草包,而是数年后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拳一脚打出了天下,生生逼得杜骁骑也不敢妄动的杜氏四郎。 即便在最危险的逆境中,在四面哀歌之下,这位杜四郎亦能强着一口气,硬是告病不奉入京之诏,最后更是凭借手中的一支精兵,令得中元帝手足无措。 杜氏多出狠戾之辈,此言不虚。 这位杜四郎的狠戾,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一个对自己都敢狠得下手的人,其心智之坚,又岂是萧继珣这等风流子可比? 然而,秦素如今的希望却是,这位杜四郎的那一身狠劲,能够分出一些,用在别人的身上。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杜光武搁下茶盏,中规中矩的脸上一派淡然:“男儿之志,不外鸿鹄或鲲鹏,吾,亦不能免俗。” 很标准的回答,且,亦很谨慎。 想必,他是做好了被人设局的准备,连个话缝都不会漏出去半分的。 “好。”屏风后传来了一声简短的回应,旋即,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是笔墨之声。 杜光武垂下了眼睛,神情几乎是刻板的。 简直无懈可击。 秦素越是观察,便越有这种感觉。 她的眼睛弯了起来。 春风得意的杜家庶三子,那前世时接替吕时行顶下广陵守将一职的杜光远,他一定想不到,他的对手,不是他的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嫡兄,而是眼前这最不起眼、与他同为庶出的四郎——杜光武吧? 有了杜光武在前,杜光远想要如前世一般,顺利接任广陵守将,为他的庶母何氏以及其母族江阳郡何家带来荣光,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 毕竟,那个何氏得以上位,可是很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的。 事实上,只要她姓何,只要她是何都尉的亲姊,秦素就无论如何也要将杜光远拉下马来。 自然,有杜光武这个精明坚忍的郎君在前,秦素所做的,不过是提供一、两个消息而已。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她只需等着便好。 她侧眸看了看伏案假作写字的阿鬼,眸中笑意更甚。 为了安排好今日之事,她可是颇费了些心思的,东陵先生座下大弟子无名,便是她为自己安排的新身份,至于阿鬼,则是用来混淆旁人视线的。 时间缓缓流逝,杜光武不焦不躁地候在屏风外。 没过多久,便见那屏风后走出来个褐布衫裤的小僮,手里捧着一个毫无特色的信封,低头奉上。 “此乃师尊令我记下并转交的赠言,请郎君收好。”温润的语声在屏风后响了起来。 杜光武离座而起,双手接过信封。 那送信的小僮极为恭谨,头垂得低低地,送完了信便原路退了下去,从头到尾,杜光武只能看见对方乌黑的发顶。 不过,他的注意力也并不在这小僮身上。 捧着信封,看着那上头颇为熟悉的字迹,杜光武的呼吸,略有一些急促。 东陵先生的赠言,又是关乎他的未来的,就算他在杜家是最不起眼的庶子,被那整个家族的人打压、欺辱乃至于迫害,此刻的他,亦不免心潮起伏。 “师尊最后还有一言,赠予郎君。”屏风后的语声再度响起,温润清和,直若春时好风。 杜光武躬身,语声仍是淡且平:“请先生赐教。” 看着屏风外那个恭敬的身影,阿鬼的全身都在冒着热汗。 这一身长衫已经很让人别扭了,更何况,他还要一句一句地去背秦素教的话,此刻能够强忍着不去抓头发、抹额角、扭身子,已经是极好的表现了。 他咽了口唾沫,说出了秦素交代的最后一句话:“师尊言道,郎君此生,唯一句可勉:‘当借力时且借力’。请郎君勿忘。” 几乎是咬着舌头说完了这句话,阿鬼无声地呼了口气。 这般文绉绉的话语,就算秦素现教他现背,也是拗口得不行,他说起来十分费力。 “谨尊先生教导。”杜光武向着屏风后那个端坐着的身影躬身一揖。 阿鬼已经完全坐不住了。 就算再是无知,他也知道,外头的那位,定是哪户大族的郎君,而他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却被那郎君一而再、再而三地行礼致谢,若不是秦素就在他身旁站着,他这会早一蹦八丈高地跳起来,能逃多远逃多远了。 第281章 江八娘 秦素瞥了阿鬼一眼,微微弯腰,口中唤了一句“先生”,假作提醒他,实则是凑在他旁边,又说了一句话。 阿鬼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罢了,郎君好走,恕不远送。” “是,晚辈告辞。”杜光武的礼数一丝不差,再施了一礼,方才将信珍重纳入怀中,转身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阿菊一直守在门边看着,直到见他终于下了楼,这才走进房间,轻声道:“他走啦。” 阿鬼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先将衣领扯了扯,旋即便痛痛快快地抹了把脸,抹了一整手的油汗。 方才这么几句话,实在比让他跑一天的路还累。 “有劳你了,你做得极好。”秦素向他笑了笑,自袖中摸出一串钱,递给了他,“喏,这是给你压惊的,拿着罢。” 阿鬼一见了那串钱,立刻笑得眼睛都快没了,欢天喜地地接了钱,站起身来秦素向躬身道:“多谢郎君。” 秦素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转出屏风,又同样予了阿菊一串钱,方笑道:“快些将屏风抬回去罢,房间里也趁早收拾干净。我一会自后门走,阿菊,接下来的事情就靠你了。” 阿菊自得了那一串钱,那脸上就真笑成了一朵菊花也似,此时没口子地道:“女郎放心,前头那两位郎君我不敢说,那江家的老妪我还是能应付的,便交予我罢,我一定能把信送过去。” 阿鬼亦道:“女郎不用担心,有我帮着阿菊呢,不会有事的。那老妪每隔几天便要出门一趟的,我们已经都认识她了,我还跟她说过两句话呢。” 秦素含笑点了点头。 那个江氏八娘,秦素打算帮她一把,先将她的隐疾给治了,留着这个人情以后再算。而阿鬼与阿葵,便是去给江八娘身边的奶姆送信的。 前世的中元十五年初,江八娘因隐疾暴露,在众人面前出了大丑,最终被江氏族长送回老宅,闭守于一所偏院。秦素后来回到大陈后,曾偶尔听宫妃们说过,这位江八娘没活过十八岁便死了。在她死时,她身边唯一跟着的仆役,便只有她的奶姆。 秦素叫阿鬼他们给这个奶姆送信,便是看在她是个忠仆的分上。 自然,秦素并没那个治病的本事,不过,她凑巧知道上京城有一位不大出名的街医,姓仇。此人极擅治毒,而江八娘的隐疾,其实是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 身为庶女,又美貌聪颖,这已是天然的罪孽,而江氏族中的小娘子又特别多,故那算计与内斗亦多不胜数,而江氏女的聪明机灵,亦是各族中出了名的。 秦素叫阿菊他们送去的信,便是将那位仇街医的出没之地指了出来。她相信,以江八娘的心机,应该不难解决这个难题。 这般想着,秦素便有些感慨。 说起来,她能够知道这一切,还要感谢那位丽妃。 丽妃前世临死之前,已经处在了颠狂的状态。许是在宫中压抑了太久,又自知必死,她那时实在是毫无顾忌,一股脑地便将许多当年的阴私事都说了出来,卢商雪之事、江八娘之事,秦素皆是在那时知晓的。 此际,秦素只恨自己当年没多生几只耳朵,再多记几件这些士族隐秘,如今想要翻回头巴着丽妃的嘴去听,却也没这个机会了。 此念方一起,秦素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不由抬手抚了抚额。 最近事情太多,她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 她心中苦笑,一面已是探手在袖中寻摸了起来,没一会便寻出一只玄色布囊来,拿在手里对阿鬼笑道:“我险些忘了,还有一物要交予你,你且收下这布囊。” 阿鬼忙上前双手接了过去,仔细打量了两眼,却见那布囊是以细布所制,通体无华,入手亦没什么分量,唯一股淡淡的药气渗透出来。 秦素便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着那布囊轻语道:“此物你一定要好生收着,何时有一位林家二郎君寻你买药,何时你便卖予他。”言至此,她略停了停,复又盈盈浅笑:“你可以多卖他些金,反正他挺有钱。” 林氏的兄嫂手上,可是有秦家两间很不错的铺子的,日子过得相当地好,手头也颇宽裕。 秦素弯了弯眉。 手头宽裕才是大好,正合她意。 “是,郎君。”阿鬼肃容应了一声,便小心地将布囊收了起来。 秦素向他一笑,心思却又转去了别处。 她此前写予傅彭的信里,已经将事情安排了下去,算算时间,如今她的那位二舅父,应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秦素忍不住眉眼皆弯了起来。 这一局,她设得一点不复杂,却很实用。只要收拾干净首尾,便能将垣楼与东陵野老从中摘出来了。 想来,“那个人”或“那位皇子”,只怕怎样也不会料到,他们处心积虑布下的局,会毁在一个只知玩乐的林二郎之手。 “……一会你可小心些,待周遭无人了再搭话,莫要给旁人看了去。”此时,阿鬼叮嘱阿菊的声音传了过来,亦将秦素的心绪扯回到了现在。 她含笑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阿菊便笑着向阿鬼道:“放心罢鬼兄,我又不傻,定不会让旁人看见了。再说你不也在旁边嘛,你替我看着点就是了。” 阿鬼便拿手指头弹她脑门儿,轻斥道:“那你也该警醒些,不能总赖着我啊。” 阿菊便不依,两个人打打闹闹,嘴上也说个不停,房间里倒是颇热闹。 望着他们年轻而鲜活的笑脸,秦素忽然便觉得,自己老了。 似这般不问前路、埋头往前冲,遇见什么都当作欢喜的年纪,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有过,还是从不曾有过。 或许是有过的吧,只是,那光阴走得太过迅疾,将一切可抛的、不可抛的,尽皆抛去了彼岸,待她回首时,那些曾经的风景,已然远在天边, 秦素牵了牵唇角,牵起一抹未名的笑意。 彼时的她已是一身使女装束,却是方才阿葵的打扮,青衣、黛裙、草履,幂篱只垂至胸前,鹰灰色的纱罗,比玄色浅些,却也能更好地遮住容颜。 第282章 何为鸟 此刻的秦素,正走在西街旁边一条窄小的细巷中,由这条细巷出去再转个弯,便是飘香茶馆的大门。 跨出转角时,秦素往茶馆的方向瞄了一眼。 安静的巷弄中人迹寥寥,可见茶馆的生意并不太好。 秦素淡淡地收回了视线,转身往前行去。 此刻的她非常希望,那位飘香茶馆背后的贵人,便是她猜测的那一位。若他对今日之事能够有所察觉,最好能派人主动与她联络,于她实是大善。 秦素认为,凭着她所知的那件大事,两方面合作应该是毫无问题的。 她漫步而行,仪态悠然而闲适。 这巷子颇细长,只几个零星的路人,两边的灰土墙垒得并不高,偶尔有藤萝攀出墙头,那碧油油的叶子底下,是大朵娇黄的花,几根纤细的瓜秧打着卷儿,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走了一会,秦素便看了看墙头日影,估算着,此际应还未至申初,她的时间还算宽裕。 也不知萧继珣能不能将信好生带回平城?还有那位杜四郎,是不是能够如秦素所愿,在获悉了那个秘密之后,一举拉下杜光远,将何家也一并灭了,最后再凭着他那一身的狠戾,把杜家从里头捣烂。 心里装了太多的事,秦素只觉思绪纷乱,根本无从理清。 面前的这盘棋,已经大到了让她有些顾此失彼的地步,而越是如此,她越是不可出错。 一点错都不能有。 她蹙眉前行,这一路走得心不在焉,直到那满街的喧嚣迎面而来,她才终于按下了所有情绪,举眸四顾。 东来福大街的热闹,自来都是很有看头的,从街头至街尾,无数店铺门连着门、墙挨着墙,招牌匾额鳞次栉比,几乎无一处空隙,即便是此时正逢盛夏,那行人也没见少,依旧一派人间烟火的繁华景象。 行至此处,秦素便放缓了脚步,慢慢地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逛过去,看似悠闲,然那幂篱下的眼睛却睁得大大地,不放过任何一间门脸。 很快地,她的鼻尖便渗出了细汗,却也顾不得去擦,只偶尔掀开一角幂篱,让那风拂进来些,也好带来些许凉爽。 便这样千辛万苦地逛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秦素才终于在一间毫不起眼的茶水铺子里,找到了她想找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面相颇为冷厉的男子,虽是一副寒族的打扮,坐在那里也不很起眼,可只要仔细观察,你便会发现,此人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动作敏捷,那腰带里头鼓鼓囊囊地,像是揣着什么东西一般。 一见此人,秦素的心已是放下了多半。 她提步上前,越过端着茶盘的伙计,绕过正凑成一团聊大天的行脚汉,再小心避过了几个调皮的小儿,径直便走到了那男子的面前,向他行了一礼。 看着直直走来的这个使女打扮的小娘子,何鹰面色不动,心中却极为纳罕。 这小娘子看着也就十二、三的样子,细伶伶的身材,衣着也极普通,可是,她走过来的姿态却显得那样的笃定,就像是认识他很久了似的。 那种感觉,委实诡异。 他定定地看着秦素。 不认识。 虽说他没那个过目不忘的天赋,但也不是个忘性大的人。在他的印象里,至少在上京,他是不认识这样的小娘子的。 他审视地打量着秦素,秦素也怔忡地看着他。 方才走过来时她没想那么多,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叫什么。 她有点发愣。 薛家的所有侍卫名字都很怪,合起来便是一堆飞禽走兽。这种名号听上一个两个还好,若是成百号人都叫着那种名字,饶是秦素对薛家颇为熟悉,却还是觉得混乱。 眼前的这个,到底是叫什么呢? 虎、狼、豹、鹏、鲲…… 秦素一个个地想着这些名字,总觉得与眼前之人并不能凑到一处,不由那眉心便蹙了起来,纵然灰纱遮面,那满心的踯躅亦显而易见。 这明显的迟疑,何鹰自是也感觉到了。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小娘子直直地走过来,正正经经地冲他行了个礼,随后便干站在他面前,一字不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一坐一站,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这么瞅着对方,足瞅了好几息的功夫。 “郎君是……”终于,秦素有些不确定地开了口,心中飞快地回忆着前世她所知道的那一大堆名字,“郎君是那个……”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蓦地灵光一现,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你是个鸟,对不对?”她语带惊喜地道。 鸟!? 何鹰的眼睛一瞬间瞪得溜圆。 什么鸟? 鸟什么?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难听? 刹时间,何鹰的脸色简直黑得堪比锅底。 这真是大白天喝口茶也能撞邪啊。他是真没想到,上京的小娘子居然比大都还要彪悍,开口就骂人“鸟”,这简直是让他这个英雄汉都不知怎么回嘴了。 居然骂他是鸟…… 真是越想越气人,气得何鹰根本就忘记了,他的名字可不就是只鸟? 看着何鹰那张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脸,秦素瞬间有些心中没底。 她是不是说错种类了?这位或许不是飞禽,而是走兽? 她可以断定没认错人,这人她瞅着眼熟,前世今生,他出现在薛允衡身边的次数相当地多。 于是,她一面竭力回忆前事,一面便又试探地道:“郎君既然不是鸟?莫非是……什么……什么兽?” 语声未停,杀气陡然如排山倒海,扑面而来,再下个瞬间,“咔嚓”一声,何鹰手里的茶杯碎成了渣。 看着那只青筋凸起的大手,再看看对方青紫发黑的脸,秦素此时才有点明白过来,她刚才似乎是不小心……骂了人。 “我并非有意冒犯。”她连忙向何鹰屈了屈身,语声极轻地道,“我有要事,想请郎君一叙。” 要事? 一叙? 先骂他是鸟,又骂他是兽,这是请人说话的态度么? 第283章 薛为士 何鹰气得头顶都快要冒烟了,一双钵大的拳头捏得“咔巴”响。 不知道眼前这小身板儿能经得起他几拳?虽说他乃是英雄好汉,绝不能打女人,但吓唬吓唬总不会有问题吧。他咬牙切齿地想着,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只看对方的脸色,秦素便知,她这是彻底得罪这位不知是飞禽还是走兽的侍卫大人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再上前一步,以极轻的声音飞快地背诵了起来:“紫微斗数列众星,虚虚实实各分明……” 这是她于醉仙楼初会薛允衡时念的那首入门诗,彼时,这侍卫便站在薛允衡的身后。 随着秦素的语声传来,何鹰脸上的黑气渐渐地没了,那双喷火的眼睛,在下个瞬间变得格外冷厉。 待秦素整首诗背完,他的气势已是截然不同,杀气消弥,取而代之的,是武技高强者所散发出的无形威压。 通常情况下,一旦他威压外放,普通人是会害怕或是紧张的。 然而,他面前的小娘子,却不属于普通人的范畴。 秦素几乎是毫无所觉,背完了诗,便十分自然地后退了一步,抬手向他招了招,语声又轻快又动听:“郎君请随我来。” 她笑语盈盈地说罢,便转过了身,径自往前而去。 何鹰定定地望着她。 这可真是奇了。 开口就骂人,之后便背了那么一首古怪的诗,最后面对他的威压根本就没反应。 何鹰的眸中飞快闪过了一丝精光。 这个小娘子,倒是挺了不得的。 方才的那首诗他曾经听过,而眼前这个纤瘦的背影,此际瞧来,竟也有种莫名的熟悉。 直待秦素即将行出何鹰的视线,他方才慢慢地起了身,将一只手垂在身侧,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手势,旋即便施施然离开了茶馆,不远不近地跟在秦素的身后。 秦素回首看去,见薛允衡的那个侍卫跟了过来,终是放了心,转身继续前行。 她此际的心情,既轻松,又有些沉重。 她知道她在行险。 一旦正面接触薛氏,她与紫微斗数的关系便再也瞒不住了,很快便会被人查个底朝天。 可是,欧阳嫣然与李树堂,这两招暗棋,无论是去除还是利用,她都鞭长莫及。 欧阳嫣然会武技,而秦素的手头却并无可用且信得过的武技高手,能够悄无声息地除掉此人。 李树堂倒是无需以武力压制,可他又离得太远,秦素自问,目前的她还没那个本事,能动得了当朝太子身边的官员。 白云观,果然是一柄双刃剑。 秦素一面缓步前行,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衣带,面色沉凝。 当初她特意选择了白云观,好处显而易见,一是护自己周全,二是那条直通山下的秘径。此外,正是因为借居于白云观,她才能无意中知晓了许多事,还将那个不知名的皇子给挖了出来。 可是,住在白云观的坏处,也是同样的显而易见。 身在白云观,她便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就算有那条秘径,她也不敢太过于频繁地使用。 而太子殿下,明日便要离开上京了。 一旦太子离开,秦素更是无力施为。在如此紧迫的情形下,能帮她且也能信得过的,只有薛允衡留在垣楼的那些侍卫。 除此之外,她暂且找不到比薛家更合适的人选。 而她之所以亲自上阵,便是因为秦素与薛氏的关系,所涉秘密太多,已经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闪失。 所以,她宁可自己冒险,亦不愿叫阿菊他们帮忙。 傅彭带来的那些人纵然不可疑,然此事却干系太大,她也不敢相信他们。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自己先丢出去。 秦素走得不紧不慢,灰纱下的神情十分淡然。 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日后被薛允衡拎着脖领痛打一顿,或者向他低头认错,或者被他要胁着替他做什么事,她也认了。 因为以她一人之力,要想同时顾及手头上这乱麻一般的困局,实是难于登天。 这便是身为女子的悲哀。 秦素几乎是有些灰心地想着,捻着衣带的手稍用了些力。 留给秦家的时间太短了,而她要对付的人又着实太过强大。她现在唯一能够期待且相信的,便只有薛允衡的人品。 这想法一冒头,秦素只觉五味杂陈,心情复杂至极。 纵观整个陈国,能够当得起“士”这一字的,以她所知,唯薛允衡一人而已。 坦荡、正直、仁慈、纯粹、率性、热诚。 纵使秦素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薛允衡的身上,有着许多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品质。而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每每想起此人,她那颗阴暗而卑污的心里,便也总会生出迹近于自惭形秽的情绪。 她始终是仰望着他的。 如泥泞的尘土仰望天空,如卑微的野草仰望星辰。 薛允衡所在之处,是她怎样也达不到的高度,令她神往,让她嫉妒。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仰望,所以在这一世时,她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薛家。 现在想想,她选择的,其实并非是薛家,而只是薛允衡。 只要有这个人在,就算最后事情败露,甚至她做下更大胆、更离经叛道之事,薛允衡总会留下她或他们秦家的命。 这就足够了。 秦素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心情居然并不算坏。 薛允衡这厮若是能听到这般评价,那尾巴只怕又要翘上天去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露了形迹,她必定要先给薛允衡戴上几顶大大的高帽子,好生夸夸这厮,让他先晕了再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代妖妃都这样放低身段了,薛允衡必定也不会总跟她过不去罢。 秦素不由微微弯唇,脑海中却莫名划过了另一张妖孽的俊脸。 她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 若是太子殿下晚些日子离开,她倒是还有时间重新找一个比薛允衡更好的合作者。 可惜,天不遂人愿。 秦素暗自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知何时,街上的人变得更多了些,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拂起了秦素眼前的纱幕。 一天中最热的那个时段,终于过去了。 第284章 月华绸 松开了捏衣带的手,秦素提起了一角裙摆,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她此前寻好的说话之地,便是杜光武的那间水铺子。那里人少清静、极不起眼,最重要的是,她想要借着此举,将杜光武这个名字,放在薛家人的眼前。 她希望,能够由杜光武替代杜光远,担任广陵守将。 以中元帝对太子的态度,吕时行的职位很可能是保不住的。秦素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是知晓这位皇帝的心眼儿有多小,与其强行保住吕时行,倒不如仍旧像前世一样,用着杜家的人。 在不动大局的前提下,杜四郎,绝对是一着出人意料的暗棋,待到了合适的时机,必会起到惊人的效果。 秦素一面飞快地转动着心思,一面朝四下看了看。 此时,她已然行至了东来福大街的东侧,人流越发密集,那些欢声笑语和着夏时特有的气息,有一种怡然的愉悦。 秦素快步往前走去,想要尽早穿过这片拥挤的人流。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斜刺里突然窜出,朝着秦素猛地撞了过来。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下,秦素不由大惊,本能地侧身闪避。 不想那人影的来势直是疾如闪电,她这厢才一动作,便已被一股大力直直撞去了一旁。 那股力量非常强悍,令人根本无从抗拒,然力道却并不凶恶,甚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沛然与柔和,将秦素撞得斜跌出去了十余步,直将她撞进了旁边的一间绸缎铺子里。 秦素好容易才收住去势,扶着木质的柜面儿站稳,一时间心跳骤急,同时又万分怪异。 试想,一个人被猛地撞出去十余步,途中竟然既未跌倒、亦没绊脚,甚至还能够在这过程中顺利地跨过高高的门槛,直到撞至柜面儿边上站稳,且还刚刚好停在了离着柜面半步远的地方,连个衣角都没碰着。 这世上,有谁能把人撞得如此……恰到好处? 秦素一手扶着柜面儿,一面便欲抬手按住飘拂不定的幂篱,同时转首看向门外,想要看清那个撞她的人是谁。 谁想,她的手方一抬起,便蓦地落进了一只微凉的大掌里,旋即耳边便是冰弦轻振般的声线,仿若玄音乍响,惊乱了秦素本就不安的心绪。 “随我来。”那声音说道。 随后,秦素便被人牵起了手,那只手蕴着绝大的劲力,却又如方才撞来的那股力量一般,带着种沛然与柔和的力量,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拉着她朝绸缎铺的后门走去。 “客官请看,这是店里才来的新货月华绸,您听听这名字,能叫那月亮都发愁啊,那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得是多好看哪,您瞅瞅您瞧瞧啊……”店里的伙计若无其事地招呼着外头路过的行人,那缤纷如霞的大片布料,随着他的语声“刷”地一声当空铺展,瞬间便将秦素二人的身影遮了起来。 若非场合不对,秦素其实很想要笑。 不为别的,就为那伙计的舌灿莲花。 月华绸能说成月华愁,这是哪里来的天纵奇才,简直是一张口就能笑死人。 她心下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手被那只大掌拉着,穿过了绸缎铺的后门,又折进数条小巷,三转两转,不消多时,便来到了一处很不起眼的窄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远远跟着秦素的何鹰,已是满手的冷汗。 方才他分明看见,那个使女模样的小娘子便在前头不远处,谁料忽尔一个错眼间,人就不见了。 他心下大骇,疾行数步,走到方才他最后一次看见那个使女的地方,却见那里是一处四通八达的路口,店铺林立不说,人流更是如潮,前后左右皆是伙计招徕生意的声音,那个使女却是踪迹全无。 何鹰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厉,抬手打了个手势。 人群中忽地蹿出了四道人影,分向四个路口疾驰而去。 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何鹰的眸中露出了一抹沉思,蓦地似有所感,转首回望。 在他的身后,是一间修建得颇华丽的绸缎庄,那铺子里的伙计正拦着几个大腹便便的富商,向他们推销着手里的布料。 何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眸色渐渐发冷。 那伙计却是浑若未觉,对着那几个富商口若悬河地说着什么,就像是根本没发现有人看他一般,而在店铺里,那个低头算账的账房先生,却对着自己眼前的账簿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秦素此刻也在扯嘴角。 不过,她的嘴角扯出的,却是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谁能想到,她秦素也有这样的一天,被天下掉下来的银砸中了脑袋? 所以,她想要先晕上一会。 愉悦地,满心欢喜地,在这个夏日的午后,稍稍眩晕那么一小会。 抬头望着眼前的这扇小门,秦素再度扯了扯嘴角。 这扇角门,赫然便是她才离开不久的“飘香茶馆”的后门! 她挣扎了许久才做出向薛氏摊牌的决定,却不料牌没摊成不提,她还被人半道儿截来了此处。 飘香茶馆背后的主人,居然主动来找她了! 秦素简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才好。所幸戴着幂篱,没人看得见她古怪的神情。 她侧首看去,却见身旁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宽肩长腿尽皆被玄衣与皂纱所覆盖,而他整个人便像是一片吸饱了夜色的阴影,寂然而幽冷,伫立在夏日的街头。 李玄度,这位借居白马寺的李高僧,此番重返俗世了。 秦素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那扇小门。 “此店是我开。”李玄度忽然说道,语声泠泠,略带轻扬,怎么听,都像是含了一丝笑意。 秦素再度扯了扯嘴角。 这已然成了笑话了,不是么? 此店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秦素“啧”了一声,尽量不让自己语中的讥讽之意太过明显,纵然她此刻已经又有种莫名的胸闷之感了。 “郎君真是了不得,做了王八还不够,又来做剪径强盗,小女子拜服。”她凉凉地说道,复又用力捏了捏手指。 她后悔前两天剪指甲了。 分明是好事、喜事,可是,那种想要抓花某人脸的感觉,却再度充斥于她的胸臆。 第285章 雾汐凉 “快进罢。”李玄度微带欢悦的语声再度响起,一点都不因秦素的咒骂而有丝毫不快,甚至,在听到她骂他时,他身上的气息反倒更加柔和了些。 秦素不由有些发怔。 一则,她是被这天大的惊喜砸晕了,二则,李玄度这厮居然被人骂了还如此愉悦,也颇叫人奇怪。 此刻,李玄度却轻轻松开了牵着秦素的手,上前半步,推开了门。 秦素看了他一眼,当先走了进去。 这真是似是故园来。谁能想到,她重生之后招招抢先,却偏在这位李高僧的面前,处处正中人家的下怀。 李玄度,是不是生来就是要来气她、克她、堵她的? 秦素抬起了手,想了想,最终还放了下来。 捶胸这种事情,她是断然不会在他面前再做一回了。 顿了顿,她干脆大摇大摆地负手前行,根本就没等李玄度。 她早就懒得在他面前装了,既到了此处,那便进去又何妨,总归这人已经知悉了她许多秘密,如今不过是再多上几件而已,她也无甚可怕的。 甚至,这还是好事不是么?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她还在惋惜着时不我待,她来不及安排与李玄度的合作。 如今,机会已然摆在了眼前,飘香茶馆的主人果然就是李玄度,她甚至都不用去试探,人家就已经送上门来了,她委实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她此刻的心情却又是如此复杂,那种落人下风的感觉,甚至让她更不舒服。 李玄度在她的身后耽搁了片刻,似是在向外头吩咐什么。 虽然他未曾说话,但秦素却知晓,从方才她被人撞的那一下,到那间从伙计到掌柜都像瞎了眼似地绸缎铺子,再到飘香茶馆,李玄度身边的帮手,必定不少。 此人,果非凡人。 只不知,李玄度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将她带到此处,又有何意? 比起自己掌握主动的算计,秦素对这种充满偶然与意外的机会,总有种莫名的怀疑。 急着找人帮忙的应该是她秦素,而目今看来,李玄度——这个飘香茶馆背后的主人、大唐权贵,似是比她还要急切。 真是奇怪得很。 心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秦素轻提裙角,往楼上而去。 李玄度身高腿长,很快便越过了她半步,以一种主人接待客人的姿态,将她引到了甲字号雅间。 这间房,就在她方才用过的乙字号雅间的隔壁。 秦素在幂篱下翻了个白眼。 她已经懒得去多想些什么了。 进得屋来,却见那雅间中居然有人,却是个使女打扮的女子,生得弯眉杏眼、身姿窈窕,穿了一身碧蓝的衣裙,衣带上坠着一枚浅紫色织锦香囊,倒是比秦素这个假使女打扮得体面多了。 见二人进了屋,那女子立刻含笑上前见礼:“阿雾见过女郎,见过主公。”又软又柔的声线,凉凉软软,似春烟蒙上人的头脸,又仿若洇了水汽的朝花。再看一看那双如带着雾气的杏眸,秦素不由暗自点头,如此娇俏的小娘子,果不负叫了阿雾这个名字。 她心中思忖着,神色分毫未动,也不去摘头上的幂篱。阿雾倒也没凑上前来服侍,向秦素见礼毕,她便又态度恭谨地转向李玄度,屈身道:“主公,都备好了,那九鲜果是新炸的。” 李玄度“唔”了一声,抬了抬手,道了一字:“去。” 阿雾立时躬了躬身,脚步无声地退了下去,姿态之优雅从容,委实比秦素方才用着的阿菊强了百倍。 看得出,这阿雾是受过严训的,一点不比那些冠族的使女差。 待屋门合拢,李玄度方才抬手摘了帷帽,向秦素看了一眼,那双灰寂的眸子里,似燃烧后荒芜的旷野,却又始终野火不尽。 秦素转开了视线。 “我唐突了,六娘勿怪。”他的声音却是温和的,似一脉清波,滤去了秦素身上那种野火烧身的不适。 秦素取下头上的幂篱,拿在手里转了两转,一面四下打量着,语声微凉:“李高僧,何时开了这家店?” 李玄度呆了呆。 李高僧?这又是什么称呼? 他那双永远寂然无波的眸子里,十分难得地,有了一丝疑惑的神情,转眸看着秦素。 秦素斜睇了他一眼,“嗤”地一笑,故意不去理他,又换了个话题:“李高僧自大唐来?” 两度发问,皆属突兀。 李玄度漆黑的眉微蹙了蹙,似是对李高僧这个称呼有些不适应。 然而,这些微的不适很快便又淡去,他那双灰寂的眼眸中,只剩下了一片野火灼尽后的芜然,淡淡地应了一字“是”,便再无下文了。 秦素挑了挑眉,情知这人若是不想说话时,你说再多的也无用,遂垂了眸子,以手指梳理着幂篱上的纱罗,亦不再说话。 两个人相对站了一会,秦素的眼前蓦地便多了一方玄色博袖,那博袖的尽处是一只修长的手,肌肤虽呈麦色,却仍如雕刻出来的一般好看。 却见那只手向桌案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旋即便是弦音轻振,如琴筝一般动听。 “请。”李玄度仍旧只说了一字,语声温和,身形却是一动未动。 秦素举眸看他,恰好撞进那双似融了亘古沉夜的眼眸里,深邃得几令人陷落其中。 她的心尖颤了颤。 被这样的一双眸子看着,任是谁,亦不会无动于衷。 她挪开视线,并未推辞,依言行至一旁的大案边坐了,幂篱却未搁下,仍旧拿在手中,那深灰的纱罗像是总也理不清似的,在她的指间一忽儿皱起,一忽尔展平。 李玄度远远地看着她,灰寂的眸中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情绪,快得让人根本分辨不清。 “我,并无恶意。”冰弦乍然响起,将这一室的岑寂打破。他看着秦素的眸光极为专注,似是在向她做解释。 秦素很想给他一个白眼。 她自是知晓他无恶意。事实上,自听说他是唐国人后,她便十分清楚,李玄度与她之间,存在着极大合作的可能,故她才会乖乖地跟着他来到此处,而非想法子脱身。 这般想着,那一丝早存于心的疑问,便再度浮上了秦素的脑海。 她算计他是一回事,怎么现在反倒是他先翻了底牌,这却有些叫人费解了。 第286章 非常人 “好了,我也不与李高僧兜圈子了。”秦素终是切入了正题,手里的幂篱也停止了转动,长而细密的眼睫下,清冷的视线瞬也不瞬地凝在李玄度的身上:“且请高僧指条明路,告诉小女子我,这是怎么回事?” 李玄度并未作答。 他站在那里,负着两手,青柏般的身姿挺立着,微散的发披落下来,与玄色的衣衫缠在一处,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要伸出手去,将那些发丝从他的衣衫上撩开。 秦素等了一会,李玄度却始终不说话。 她转首搁下幂篱,复又抬起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离得她颇远,那清华耀目的绝世容颜,给他的周身蒙上了一层微光,让人不敢逼视。 秦素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地偏过了头。 真是没法看了。 这人就不知拿手挡一挡,这张脸简直就是个祸害,看多了秦素真怕自己的眼睛会瞎。 寂静在房间里长久地盘旋着,如窗外拂来的风,久久不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玄度的声音方才响了起来,依旧清若冰弦,却没了方才的那一丝欢悦。 “六娘,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问道,人仍旧站在原地,视线亦望着那半扇开启的镂花窗,并不看向秦素。 能被他窥破此际境遇,秦素却也并不觉讶然,“嗯”了一声,坦然地道:“确实是有些麻烦。” 李玄度沉默了一会,淡然转眸,秦素的身上,蓦地便又有了野火焚身般的感觉:“既知麻烦,又何必惹之于身?”他灰寂的眼眸动也不动,过得一刻,方又道:“那个人,非常人,你惹不得。” 他没说是谁,然而秦素却知道,他说的,一定便是方才她想要引去水铺说话的薛府侍卫。 如此一想,她倒是有些惊讶起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清冽的眼眸里,漾起了一丝极浅的疑问:“郎君如何知晓……那人并非常人?莫非,郎君识得他?” 若是李玄度竟然认识薛府的侍卫,这倒是颇费思量的了。 “是。”李玄度简短地应了一字,眸光清寂幽微,然态度却是十分的淡定,似是并未将识得薛家的人当回事,“我曾于玄都观中摩画,在那里呆了约有半年。六娘今日约见之人,乃廪丘薛氏门下侍卫,姓何名鹰,是薛侍郎的左膀右臂。” 居然比秦素这个陈国人还清楚廪丘薛氏的情形。 秦素微微张大了眼睛,并未掩饰眸中的讶色。 玄都观位于大都城外,乃是陈国道教之首,更是三国闻名的大道观,每年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己。 她却是不曾想到,李玄度居然还在玄都观呆过。不过,这倒也能够解释他为何认识廪丘薛氏之人。 本朝佛道极为兴盛,无论是士族权贵还是庶民寒士,皆不能免俗。那玄都观盛名在外,更兼观中美景怡人,春有桃花千树、秋来枫叶满庭,自来便是大都权贵们最热衷于前往的游玩之所,李玄度在那里遇见薛府诸人,倒也不算出奇。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觉得可惜。 方才她果然是一开始就猜对了,那人的名字里确实有只鸟,可不就是叫何鹰么?只可惜,她多耽搁了一会,倒是让李玄度突然出现,搅了她的局。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手,在眉心捏了几下。 在本性上,她并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只是,如今的情形却不由得她不捺下心神。 她敌不过李玄度,哪儿哪儿都差了一截,到如今便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到底没将身份暴露在薛家人眼前,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于被打乱的步骤,还要看李玄度开出的价码如何,如果合适的话,她并不介意改换门庭,重新找个合作的对象。 这一刻,秦素骨子里的凉薄又冒了出来。 不相信巧合,不相信善意,更不相信天下掉下来的好处。她只相信利益、阴谋与诡计。 “若我所料未错,六娘并不想叫人查明身份,可对?”李玄度的语声响了起来,仍旧如弦韵流动,疏冷冲漠,那双鲜少表情的眸子,此时便停在秦素的身上,幽邃的眸光,在这一刻通透清澄,如窗外碧蓝的天空。 秦素回望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是,郎君一点未料错,我确实不想叫人知道我的身份,尤其是薛氏。”她的态度同样坦然,望向他的眸子里,是水波一般明洁的光华:“然,我今日所临之境,乃是困局。若要破局,便不容我继续隐在面纱之下。故,方才主动接洽何鹰,于我意义极重大,我,亦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她清而弱的语声被夏风拂散,李玄度凝在她身上的视线,微有了些漾动。 语声稍歇,便又是一阵安静与寂寥,房中二人一坐一立,皆有些怔然,似被那窗外明丽的阳光与阵阵好风所惑,一时间都不曾出声。 “吾,可助卿。”良久后,李玄度的语声方又响起,空冷的琴韵蓦地多了些鲜活,而他说话的语气,亦是罕见地认真。 秦素先是一怔,旋即凛然。 李玄度真要帮她? 为什么? 在没得到好处的前提下,会有人这样主动地去帮人么? 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而最重要的是,他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巧到了令秦素不得不生疑的地步。 在她的计划里,与飘香茶馆的合作,应该还要往后再延一延,要让对方清楚地看到她的能力,然后大家才能坐下来谈。 可是,李玄度与她不过是见过三次面而已,第一次还是她远远窥视,他们正经有交谈的会面,只有两次。 仅凭着那两次绝对称不上愉快、每一次都有一方想要杀掉对方的会面,李玄度便说要帮她,说是匪夷所思都不为过。 可想而知,建立在这帮助之下的合作,有多么的薄弱。 房间里变得安静了起来。 那令人难耐的寂然,似是连盛夏的阳光也拂之不去,于是,那窗外掠过的阵阵好风,亦只得徒然在这房中流连辗转,复又惘然而去。 秦素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玄度,李玄度却挪开了视线,看去了窗外。 二人皆是良久不语。 第287章 来时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玄度的语声才又响了起来,那冰弦般的声线里,已不复方才的轻松,而是重又寂然如死。 “六娘可信巫?”他问道,几乎是一瞬间,他的人忽然便灰寂了下去,连带着这整个房间,亦随之灰暗了几分。 “巫?”秦素喃喃重复,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来处,心底里便有了一种本能的排斥,蹙了蹙眉:“郎君如何忽然说起这个?”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垂了下去,抬手抚向眼前的凭几,语声冷寂:“我唐国是有巫的,国师即为大巫,乃是国中最崇高、最伟大的人。国师住在隐秘的高山之巅,通常,并不为外人所知。” 他像是忽然被什么触动了,语气虽冷,然神情中却带着感慨,又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眸光凝在凭几上,身形挺直不动,连发丝都安静的披落于肩上,宛若一具最优美的雕塑。 “我出生时,大巫做了一个梦,梦见土地开裂、山崩水涨,我唐国的大好河山,瞬息覆灭。”清泠泠的语声,似玄而又非玄,李玄度的神情是淡的,远的,似是在说着旁人的事,“故,我一生下来,便被视为国运之凶物。” 秦素抬眸看了看他。 他站在凭几边,似一道清华流转于房中,却又像是被这万丈红尘所抛弃,遗世而独立。 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寂寥。 秦素忽然觉得不平。 即便她一度希望他去死,甚至直到现在,这念头也没放下,可她却也从不曾认为,这样卓然于众的人物,会是什么凶物。 说是妖孽还差不多。 “信他做甚。”秦素淡声道,语气中含着一丝不屑,“不过是虚言恫吓罢了,你信了,就是傻了。” 她自己不就是个与“巫”差不多的人么? 整天神神叨叨地说些事情,自诩为能够预言,其实不过是占了个重生的便宜罢了。即便如此,那些人或事也并非都能听从她的调度,有许多事情,岂是人嘴两张皮便能更改的? “你不信?”李玄度看了看她,却也并未显得吃惊,反倒含了些许了然,浅淡的唇开启,露出了一丝笑意,“也是,你靠的是术,紫微斗数乃是通过排列计算得出结果,与我们唐国的巫,的确不同。” 秦素低下头,对着那青瓷碟子里的九鲜果翻了个白眼。 算了,她不去解释了,这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巫,亦是天机。”被秦素打了个岔,李玄度此刻的语声倒又变得温和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冷寂,“在唐国,巫的预言,多以梦生。巫梦,从未出过错。”停了停,他像是自嘲似地一笑:“一次都没有。” 秦素抬起头来看着他,神情变得郑重了一些。 “真的没错过么?一次都没错过?”她问道,清和淡然的语声,柔和得宛若这拂面而来的风。 说起来,这世上既然有了她重生这回事,或许,那些怪力乱神之语,也未必不是真的。 李玄度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是,从无一错。至少以我所知,无一次断错。” 秦素“唔”了一声,侧首想了想,又问:“是故,郎君才会远离故土,避居大陈,是为避祸?” “是,亦不是。”李玄度答道,迈开长腿上前几步,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复又抬手向案上的九鲜果指了指,唇边的笑意忽如春风掠鬓,温柔得几乎能化去冰雪。 “这果子你应爱食,吃罢。”他伸出一只骨节匀称,宛若最高明的工匠雕刻出来的手,推着那果碟往秦素的方向挪了挪,唇边的笑意如蝶翼,轻触着人的心。 秦素半侧着头,拣起了一枚果子。 这人她是不想再多看了。 看一回,灰心一回。 满以为自己的容貌已然算是绝色,在这人的面前,她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含了些莫名的情绪,秦素半是赌气、半是颓丧地将果子扔进了口中。 小巧的面果儿,入口酥软,甜中带鲜,是拿着虾肉、甜薯与面粉合捏的面球儿再过油炸的,每个果子皆不过拇指肚儿大小,一口一个,鲜美异常。 “如何?”李玄度那双清透的眸子,停留在秦素的脸上,就像那面球儿是他炸的一般,而他这个厨子,正在等待着秦素这位食客的评断。 秦素点了点头,实实在在地给了句评语:“很美味。” 确实很好吃,至少对她的胃口。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深了一些,那双能笑得天地变色的眸子里,简直像是盛不下那许多的欢喜,直漾出了眉眼之外,于是便又叫这天地万物,皆化作了春色。 春风拂鬓花自暖,晓来芳蕊和露绽。 秦素的心头,不期然地便浮上了这句诗,旋即那心底里便又灰了灰。 罢了罢了,她跟个妖孽赌什么气? “既美味,六娘不妨多食一些,若不够,我再叫人做。”李玄度却像是欢喜不禁,又似是最殷勤好客的主人,含笑语毕,又将一旁的茶壶提起,将秦素面前的茶盏注满。 秦素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都说美人之恩最难消受,她这会算是体会到了。 她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她此刻的感觉,就像看见那宝相庄严的观音大士,忽然坐下来拉着她闲话家常一般,那种落差,怪得让人无法形容。 “多谢。”过了好一会,她方才想起来向李玄度道谢,一面便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茶。 茶香醇绵,略带一丝甘甜,恰好解去了油果儿的滑腻。 果是好物。 秦素前世见过不少好东西,此时自是知晓,这茶乃是唐国特产,名曰“清毫”,据说一两千金。 不过,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一个出生的时候就能让大巫做梦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现在的秦素倒有些期待起来,不知道李玄度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以给她更多的线索进行推断。 李玄度缓缓地给自己也斟了半盏茶,方才搁下茶壶,执盏在手,凝望着那盏中浅碧色的茶水,漫声道:“因我命带不吉,故,我出生后不久,我的母……亲便去逝了,我父……很害怕,意欲杀我。然巫却说,我只可死于命中之劫,却不可死于外物之力,否则便是逆天,于亲人不利。于是,我便被巫带去了山中,直到我十六岁时,巫又做了一个梦。” 第288章 梦死生 李玄度的语声像是沉入了梦幻一般,在秦素的耳边响起,那玄音曼妙动人,却又带着深深的伤感,与孤寂。 “巫做了什么梦?”她忍不住问,清冽的眸子看着他。 李玄度回望着她,片刻后,移开了视线,浅淡的唇微启,吐出了两个字:“噩梦。” 秦素的心往下沉了沉。 这倒并非她对李玄度命运的同情,而是自他的叙述中,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说来,这也是极玄妙的一种感觉。初见他时,她便曾在惊艳之余猜测,为何李玄度其人,她前世对他一无所知。 现在想想,这种可能性其实是存在的。 有可能前世时,他根本不曾来过陈国,又或者人虽来了,却很早便亡故了。 此乃最合理的解释,除此之外,秦素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够将李玄度的寂寂无名解释清楚。 她垂眸思忖着,蓦地心头微凛,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了脑海。 唐国的那件大事! 刹时间,秦素搁在案上的手,一下子轻握成拳。 她记得的那件大事,或者说是那场大祸,便发生在今年的十月。自那以后,唐国便陷入了无休止的争斗,内乱不息,赵国趁势南下,攻下了唐国好几座郡县。直到中元十五年前后,唐国方才缓回了一些元气,却终究还是不复如前了,与大陈的合作亦显得弱了许多。 难道说,前世的李玄度便是在那个时候…… 秦素的呼吸忽然有些快了起来。 “巫做的梦,是关于我的。”冰弦轻振,似玄音乍响,将秦素的思绪自遐想中拉回到了现实。 她凝了凝神,转眸看着李玄度,那双如隐于幽草间的眸子,清清凌凌地停落在他的身上。 “他做了关于你的什么梦?”她问道,语声已是恢复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李玄度并未去看她。 他姿态优美地端起了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望着手里的青瓷盏,语声若梦:“巫做的梦,梦见了我的死。” 淡淡地一语说罢,他顺手搁下了茶盏,转首望着旁边的窗扇,那窗格子里映着一折绿柳,纤柔的一握,拖风牵绿,在阳光下招摇。 “他梦见我站在空旷的野地,忽然间身体碎裂、四肢离体,整个人分崩离析,鲜红的血溅上了半空。”那冰弦般的声线,在这一刻泠泠响起,拂散了这夏日午后的温柔与明丽。 李玄度说到此处停了停,回首看了秦素一眼,那始终灰寂的神情里,头一次含了些许歉意:“我说的,可吓着了六娘?” 秦素摇了摇头,语声淡然:“并无。”语毕,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复又浅笑:“李郎请往下说。” 李玄度微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旋即便又释然,浅淡的唇微微一勾,勾起了一抹摄人心魄的浅笑:“也是,六娘的胆子向来很大,总是独自行事,夜下孤山去得、幽邃秘径去得,如今又敢去寻薛家人的麻烦,我的故事,又岂会令你害怕?” 秦素将茶盏拿在手里端详着,盈盈一笑:“那是自然,我的胆子,从未小过。” 若是胆怯,她只怕早就死了。 再者说,任是多么胆小的人,在隐堂那地方呆上十天,保证你变成这世上最无惧之人,或是死人。 秦素的眉尖蹙了蹙。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能够如此平心静气地想起隐堂,没有痛恨与惧怕,唯有远观远看的冷静。 或许这是因为,她知悉自己的敌手并非常人,而是某位尊贵的皇子,所以,对于隐堂,她最近总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亦总会想,她的手上若有一支像隐堂这样的力量,又会如何? “嗯,我知道,六娘胆大包天。”耳边似奏起了一段弦音,秦素飞快地回过了神,抬头看了李玄度一眼。 李玄度亦正在看她。阳光自斜侧方打在他的脸上,他的一小半面容隐在阴影下,凝视着她时,那深邃的眸光似揉进了重逢那夜的月辉,又似染上了这盛夏时漫天的华彩。 直到此际,秦素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样貌。 不是草径初逢时的匆匆一瞥,亦非两度重见时的隐晦与幽暗。这是她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在洁净而雅致房间里,与他对坐,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样貌。 不必说,他的长相是极俊美的,鼻梁高挺,眼窝微有些凹陷,浓黑而整齐的长眉之下,是一双清透却又灰寂的眼眸,浅淡的唇色温软明润,如珍珠在烛火下泛起的柔光。 细看之下,他的五官似有别于中原男子,别有一种深邃与浓郁,那眉眼挨得犹近,不是薛允衡或桓子澄那般的剑眉星眸,而是漆黑的长眉下,隐着一双幽深的眸子,那眼睛只消多看一眼,便似能将人的神魂摄去。 “还是说说后来罢,后来如何了?”秦素问道,语气有些懒懒地,似是提不起精神。 实在是,面对着李玄度这张脸,任是再美丽的女子,也会觉得灰心丧气的。 那是倾尽天地之力、集合造化神功才能生出的一张脸,便是向来自诩美艳盛容的秦素,每多看一眼,亦要叹一句自感弗如。 所以,她此刻的情绪才有些低落。 不知何故,她这般无精打采的模样,倒像是取悦了李玄度。 他唇边的笑容展开了一些,说道“既是六娘愿听,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眸含笑意,然他的语声却仍如冰弦,泠泠淡淡,不见情绪,停了一会,复又慢慢地道:“巫在梦中,除了梦见我的死,亦梦见了我的生。” 梦人死,又梦人生,倒也怪异。 秦素略略转眸看着他,神情中含了一丝忖度,沉吟片刻,便问:“这又作何解?难道巫的梦,亦有似是而非之时?” “这倒不是。”李玄度淡淡地道,修长的手指扶在案上,指形美得如同浮雕,“天机,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就如同紫微斗数,那星盘里看出的有时亦并非定数,而只是大致的走向,至于具体那人会怎么走,结局到底如何,终究要看那人如何拣择而已。巫,亦然。” 第289章 渡生机 说到这里时,李玄度语声微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蒙上了一层雾气,又似带着一丝茫然,看向了窗外,语声渐低:“巫梦见我的死,此为大局。然,大局之外,却亦有一线变数,那一线变数,便是我的……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若乐韵停顿的间隙,片刻后,弦音重续,如指触轻弦:“这生机,便是此地。”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案,神情恢复了此前的寂然,回首看向秦素:“陈国,便是我仅存的那一线生机。” 原来如此。 秦素点了点头,语声亦如他一般和缓:“故,李郎远离故土来到陈国,并非是我此前所言的避祸,而是寻生了。”停了停,她似又想起了什么,弯唇一笑:“我猜,郎君修习佛法、精研道教,只怕亦是为了在这两大机缘最盛之处,寻找那一线生机罢?” 李玄度不语,只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 秦素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忽然醒悟,为何每每看见李玄度,她皆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人与她,还真是像到了极致。 他们,皆为求生。 为了那一线生机,李玄度不远万里来到陈国;同样,也是为了那一线生机,秦素苦心布局,每一天都活在算计里。 说到底,他们本就是一路人,为了逃离各自的宿命,在这十丈红尘苦苦挣扎。而李玄度身上的那种死寂,与秦素骨子的那种冷然,本质上亦是殊途同归,无甚不同。 到得此刻,秦素终于有一点懂他。 一个从小便被视为凶物,克死了生母,险些为父亲所杀,从此后独自在深山长大,又被巫告知了死信的人,如何能够轻松快乐得起来? 秦素转开眼眸,心底里却又浮起了疑问。 说来说去,李玄度还是没说明为什么要帮她。 她可不会自信地以为,她此前的所谓赠言,果真救了他一命。 前世地动时,白云观里受伤的人不少,人却是一个未死。秦素可以肯定,就算没有她的赠言,就算李玄度当时确实在藏经楼,他也会好好地活着。 他身边那些身手高超的武技大手,在地动中救下个把人来,不在话下。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暗自摸了把自己的良心。 纵然她时常不知道自己良心平常都呆在什么地方,此时却也必须公允地说一句,她那晚的所谓赠言,实在是不怀好意、包藏祸心的。 再退一万步说,若真是感念于她的赠言,李玄度又如何会在秘径相遇时,对她起了杀心? 心中的念头转了几圈,秦素便又看了看他,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问:“说了这许多,郎君还是不曾答我,为何要帮我?”她的神情很是认真,刘海下的眉心微微蹙着,不经意间,便似有了一缕清愁。 略顿了顿,秦素眸中蓦地一亮,似是找到了答案,又问:“莫非相帮于我,便可令郎君寻到……那一线生机?” “这倒并非如此。”李玄度像是有些好笑地道,眉眼间又蕴起了笑意,神态亦显得轻松了一些,“吾欲助卿,却是因为,卿,即吾之生机。” 秦素怔了怔,旋即神情微滞。 她是他的生机? 这如何可能? 那一瞬,秦素止不住地想要嗤之以鼻。 又来编鬼话骗人了。 虽是无言安坐,可她那微挑的浓淡适中的秀眉,那漾着讥意的清冽眸子,无不昭示着她的情绪。 李玄度专注地看着她,唇角情不自禁地又勾了起来。 “六娘不信?”他问道,音弦般的声线,直是比这世间一切的琴声还要动人。 秦素根本未受迷惑,朝天翻了个白眼。 “郎君若有所求,还请明言,我虽愚笨,也不是听不懂话的人。郎君又何必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只须直说要卖我个人情便是,咱们有来有往,岂非简单?”她正望于他,浑身的气势并未收敛,一脸的端然冷凝,简直正经得不能正经,再不复方才的懒散。 李玄度看着她,眸中光华隐隐。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很想笑。 从草径时的远远一瞥,到月夜重逢、秘径三会,再到此时对坐,每一次,她在他眼里的形象,皆会不同。 他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能有着如她这般的生动,与鲜活。 她真是很用力、很拼命地在活着。 为了活,她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可以放弃。 比起他的淡然与冷寂,她像是绝不会相信什么,也绝对要打破什么一样地活着。竭尽所有,将每一天都活得有滋有味。 他相信,就算是钢刀架在了颈边,她也还是会用尽一切办法去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是只要一看见了她,他便会觉出,他自己亦仍活着。 因为活着,所以,才能见到如此丰丽绚美、耀眼夺目的她。 她的存在,时时刻刻,印证着他的存在。 李玄度的唇角,终于渐渐弯成了一个弧度,那清冷的眸子里宛若揉碎了那夜的月华,星星点点,洒落在秦素的身上。 秦素的感觉十分莫名。 她是真的很坦然地去问他的。 在这个妖孽一般的李玄度面前,她已经放弃了一切伪装,连士女的风度都没再端着了,就是希望开诚布公地谈好条件。 应该说,相较于薛氏,李玄度这样的帮手,于她才更合适。 但现在看来,她的话却没能起到什么效果,李玄度此刻的神情,便是最好的说明。 “郎君有话还请直言。”秦素凝下了心神,继续向李玄度摆出坦诚的态度,面上的神情诚恳到了十二分:“只要郎君开出条件,且这条件又是我能接受的,我愿与郎君携手。紫微斗数之能,郎君或也听说了,也许,我能帮着郎君破去巫的断言亦未可知。郎君何不试着说些真话,你我也好继续往下谈。” 这是秦素能够说出的最具诚意的话了。 自然,对于这话里那些纯属谎言的成分,她是完全自动忽略的。总之,她愿意坐下来谈(也不得不坐下来谈),只是这样的一个态度,她自认为她已经做得极好。 第290章 虹堪画 李玄度闻言,却并未答话,而是站起身来行至窗边,探手抚向那根柔软的柳条。 “六娘打听我的事打听了那么久,想必知晓,我在白云观中是呆在何处的,是不是?”他忽然便开了口,玩笑似的话语,然语气却又极为郑重。 秦素微怔了怔,旋即颔首承认:“是,我听妪说,郎君在白云观的藏经楼里摩画。” “六娘未说错。”李玄度将柳条拉至身前,那几叶纤长的碧叶,衬着他修长如雕刻出来的手指,如翠玉一般动人:“便在地动的那一夜,我去丹井室的后崖赏月,原本的打算是,赏罢了月便回藏经楼,不想却误听了一场好戏,我一时好奇便未急着回去,还与六娘有了一晤,得了六娘一句赠言。” 他说到这里便松开了手,看着那柳条柔柔地弹回至窗边,语声似有些怅然:“六娘,的确救了我的命。” 秦素安静地听着,过得一刻,方笑道:“郎君非要这般说,我亦只能信。虽然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巧合罢了。”她淡然地说道,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复又搁置案上:“如此一来,那生机之语,倒也能应了。” 她的语气微有些凉,那种骨子里的不相信,她并未掩饰。 见她不再言声,李玄度亦沉默了下来。 微风拂动柳梢,窗边响起轻盈的“沙沙”声,在这一室寂静之外,是上京城最绚丽的夏日光景,阳光如洗,涤过每一条巷陌。 “我所言者,句句属实,并无半字虚言。”良久后,李玄度的声音才又响起,语声泠然如一曲琴韵,平白地多了几许郑重。 “便在三日前,我接到了巫派人送来的信。”他转首看向秦素,那双灰寂的眼眸深处,飞快地划过了一些什么,“巫说,他梦见了我。” 秦素没去看他,专心打量着自己的手指。 他目注于她,了然地笑了笑,复又启唇,那琴音般的声线再度响起,回转于秦素的耳畔。 “他梦见我,在有月的晚上,独自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之下。断崖晃动、星空变幻,一只巨兽张开大口,将天地吞噬入腹,而我,便在它的口边。”他说道,深邃而空寂的眸光,刹时间涌起风云,凝聚在秦素的身上。 “就在那巨兽即将吞噬我的一刻,我的身畔,忽然便升起了一道彩虹,将巨兽惊退,星空重又恢复原状。异象,消失了。”他淡声说道,拂了拂袍袖。 阳光忽然倾泻而下,铺满了他的全身。 他的眸光在这一刻灿烂起来,明洁干净,似盛着春时好风、夏时朗月,秋华冬雪,令人沉迷。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动人,也或许是他描述的那个梦境太不可思议,秦素有片刻的失神。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收拢了心绪,抬眼看向窗边。 不知何时,李玄度已自窗边踱开,回到了方才的凭几边,侧对着秦素。他漆黑的发被风拂乱了几丝,从肩头落至鬓边,温柔地拂弄着他的侧颜。 “郎君所言,当真?”良久后,秦素的语声方才传来,那声音轻飘飘地,像是落不到实处。 “绝无虚言。”李玄度的回答却是掷地有声,语罢,侧眸看向秦素,神情极为专注:“吾欲助卿,那是因为,助卿亦是助己。” 秦素微敛了眉眼,眸色肃然。 她不相信任何纯粹的善意,她只相信利益的交换。李玄度之语,无疑更符合她固有的判断。 唐国大巫,她在隐堂亦曾听说过。不过,这大巫十分神秘,而隐堂关于唐国的消息又从来都不多,所以,秦素所知也仅是皮毛罢了。 相较于方才所谓的救命之恩,秦素觉得,倒是这后一个理由,更有些可信度。 生存与利益,才是这世上最颠扑不破的真理。 秦素抬眸,定定地看着李玄度,注视着那双深邃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眸。 她的眼神冷冽清澈,是她真正应有的眼神,一如他的眼神,深邃而不可测,似吸尽了天地间一切的光亮。 两个人对视片刻,秦素终是松开眉心,启唇一笑:“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李玄度朗声接口,颊边微含笑意。 秦素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那笑意配合着他那张脸,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她的眸底笑意不变,心思却转了一圈。 李玄度的话她并不全信,但至少目前看来,他对她确实没有恶意。 此外,既然有能力、有胆子甩掉薛家的侍卫,这便表明,此人力量不俗。至于接受他的帮助会有何等后果,此时的秦素却也顾不得了。 无论如何,有李玄度相助,她至少不必像面对薛家时那样,时刻处于被人压制的被动之下,此乃最大的益处。 “我乃唐人,与大陈并不相干。由我相助,六娘可少些桎梏。此外,六娘想必也能够看得出,我在大陈还是有些门路的,旁的不说,只说那几名薛府侍卫,实则并不好糊弄,然六娘却能够安然在此,这已然最好的证明了。”似是读出了秦素的心事,李玄度不紧不慢地语道,停了停,复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依我看来,此事,六娘半点不亏。” 秦素抬眸看着他的背影。 不得不说,这一番话,切中了她的软肋。 李玄度的唐人身份,的确是她最为中意之处。 “郎君之言甚是。”秦素十分坦白地承认道,面上笑容清浅。 “如此,还请六娘言明,我该如何相助于你?”李玄度转过身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向秦素。 “既是如此,我倒要先请问一声,郎君手头除了这间茶馆,以及那间绸缎铺子以外,还有些什么?”秦素浅笑着问道。 李玄度侧首想了想,浅淡的唇微启,吐出了二字:“很多。” 他这话说得颇是随意,却不知他所说的很多,与秦素所理解的很多,是不是一回事。 凝眉想了想,秦素便道:“既是如此,我这里有一件烦事、一件难事与一件怪事,要请郎君出手相助。”她没再跟他客气,直言相告。 这三件事确实是她最着紧之事,既然有人愿意帮忙,她自是不会藏私,全都摆了出来。 第291章 蕴春风 对于秦素这种坦荡到几乎没脸没皮的态度,李玄度一点都未吃惊,那眉眼间的笑意,居然是柔和乃至于温情的。 他未急着答言,而是以眼神看向了那案上的茶点,语声温和地道:“不急,你先吃些点心,慢慢讲。” 秦素微愕,待看他是认真这么说的时候,便在心底里又翻了个白眼。 据说,那些格外出众之人,总会有些小怪癖,便如薛允衡的爱财,薛允衍的铁面,还有那个“白桓”桓子澄,据说是不能听人弹琴。 李玄度如斯不凡,若是事事如常,那才奇怪。 这般忖度着,秦素便依言吃了几枚油果与蜜饯,李玄度此时亦坐回了桌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吃,他自己却只喝了半盏茶。 秦素前世与中元帝这个怪物同床共枕经年,李玄度这些许癖好,她一点没放在心上。 从容用罢了点心,她以布巾拭净了手,方庄容道:“李郎还请见谅,非是我不想把这些果子食完,而是我时间有限,一会还要赶回白云观,还请郎君容我先说了话,再论其他。” 李玄度的唇边漾了一丝笑,点了点头。 秦素便道:“先说那件烦事罢,不知李郎身边,可有能长时间在外的武技高手?” “有。”李玄度简短地说道,神情也从方才的轻松变得冷肃了一些,“六娘想要怎么做?” 秦素早便料到他身边不乏高人,此刻亦不觉出奇,仍旧语声淡然地道:“既是如此,还请郎君先借我一个这样的高手,派去青州秦府,替我找到秦家一个叫做杨从申的侍卫。这杨从申身手不俗,为人更是精明。郎君若是无暇,直接叫人杀了她便是;若郎君手头上人手众多,不虞少上那么一个高手,那么,便请郎君的人替我盯着她,看看她都与什么人接触,却不知这件事……” 她话未说完便停住了,清冽的眸光似阳光下的水波,一波一波漫向李玄度的身上。 这事情就在一个“烦”上,人要跑远不说,还要临机应变,派出去的人选必需是个聪明谨慎且身手极好的人才行。 “可。”李玄度应了一字,态度竟无半分迟疑。 秦素弯了弯唇,于座中向他揖手一礼:“如此,多谢郎君。” 此事其实一点不难,若是秦素手头有人,她自己也能办到。不过就是盯着欧阳嫣然那女人罢了,若能查到她与谁接触最好,不然便杀了她,简直再容易不过。李玄度应得如此干脆,这也在秦素意料之中。 不过,秦素还是留了个心眼,不曾点明欧阳嫣然的女子身份。 略停了停,秦素便又向李玄度一笑,启唇道:“这第二件事,却是真的有些难了。” 李玄度不语,唯一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她,眸光温和,似蕴春风。 “这件难事,却是与我今日所见之人有关的。”秦素缓声说道,一面执了茶壶,向李玄度的盏中注了些茶,那茶汁在半空弯出一条水线,亦带出了她轻柔的语声,宁静若水:“我今日见的第一位郎君,姓萧,乃江阳萧氏嫡次子。这位萧二郎,前几日在白云观见了一个人,并予了那人一封信。我请郎君相帮的第二件事,便是将那封信盗出来。” 茶汁在盏中渐渐升高,水线便自停了。 秦素搁下茶壶,向李玄度展颜一笑:“这件事,不易做。” 李树堂乃是跟着太子一起来上京的,仅是那太子别院的守卫,便是一大难题,而太子明日便要离开上京,时间颇为紧近。 此外,选在此时盗信,时机上亦迟了好些。 那封信在李堂树手里放了这么多天,谁也不知道他会怎样做。说不定他已派人将信送到了他真正的主子手中,又或是找个地方藏了起来,再或者托付给了什么人。 总之,此事颇难,秦素今日冒险去找何鹰,最主要的目的,便在于这封信。 于太子而言,此信至为紧要,若是它果真如期出现,则中元帝对太子的忌恨,将会达到顶点。 李玄度静静地看着秦素,寂然的眸光里,有着一丝极微的漾动:“此事,确实难。”他说道,语罢便端起了茶盏,凝目看着那盏中的茶水,漆黑的长眉微微拢住,似是有些出神。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去寻何鹰。”秦素叹了一口气,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眉心亦微微蹙了起来。 李玄度啜了一口茶,便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灰寂的眼眸里无半分情绪,道:“此事之难,不在盗信,而在于……盗,却不为人知。”停了停,他看了秦素一眼:“六娘自来聪明,想必不会不知那萧二郎的信交予了谁,是不是?” 说这些话时,他挑起了一根漆黑而长的眉,那神情,居然带上了几分戏谑,语声亦含笑意:“六娘这般藏头露尾,可不是方才那开诚布公的态度了,倒是怪叫人伤心的,枉我一腔真心地要助着你。” 语至最后,他黑沉的眸子里竟生出了几分委屈,微侧了首,就这么迢迢遥遥地看了过来,生像秦素欠了他八百年情债也似。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郎君还在乎这些须小事不成?”她漫声说道,语声十分平静:“郎君这般丰神韶秀、特出于众,又是生下来即有大巫预言的,若说不是大唐权贵,谁会信?没准儿郎君还与那李唐皇族沾些亲呢。以郎君这样的身份地位,方才开口说要助我,我便以为诸事皆可,可谁想郎君嘴里说得好听,真要相请做事,却又是百般借口推托,莫不是特意来消遣我的不成?”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里,似是又漾起了一丝波纹。 “阿素这样说,叫我于心何安?”他说道,深邃的眸光里,似融了最温柔的春风,而那轻振的冰弦,亦于此刻换作了一曲春琴,“阿素试探于我,而我亦直言相告,并不藏私,阿素还不满意么?” 柔和的语声,直似能化去世间一切的寒冷与冰雪。 第292章 秦阿素 听了李玄度的话,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 她的确是在试探,不过,也有一半是真的希望李玄度能帮她的忙。 看起来,李玄度认识的人还真不少,连太子身边的小小詹事丞李树堂其人,他居然也知晓。 如此看来,一会她的那句赠言,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了。 “我不会叫李郎白白相助的。”秦素笑语温柔,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晰,“郎君莫不是以为,只你的手上有底牌,我便没有了么?” 李玄度闻言,面上并无半分讶色,连眸中的笑意亦不减一毫。 事实上,早在知晓了秦素今日的种种举动之后,他对她的观感,已是大异于前了。 再退一步说,方才他说的大巫之事,内中究竟有几成是真、几成是假,他自己最清楚。 这世上的许多事,假似真、真如假,匪夷所思之事,也未必便不可信。 李玄度看向秦素的眼神,变得越发深邃起来。 只看这位秦家六娘子今日种种令人难解的举动,再结合她此际提出的要求,不难想见,她所谋之事有多大。此刻的他也委实有些好奇,她的那张“底牌”,到底是什么? 但愿不要令他失望才是。 “罢了。”李玄度开口言道,语声已是复如当初,泠泠如弦音,肃然且空明,“既是我夸下海口,盗信一事,我自当助阿素完成。” 不知何时,他对她的称呼,从“六娘”变成了“阿素”,而秦素听在耳中,居然亦不觉刺耳,更没去多问他是如何知晓她的闺名的。 或许在她的心底深处,已经对李玄度有的能力已然了一个极高的认知,只是她自己还没意识到而已。 “当真?”听得李玄度所言,秦素便抬眸看着他问,倒也未显得多么惊喜,唯眸子清亮如星辰。 他冲她点了点头,唇边笑意温和,直似将春时盛景挪至眼前:“我此前已然说了,助卿如助己。便是为了救下我自己这条命,阿素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绝不藏私。” 秦素的唇角弯了弯。 这位李高僧,实在很应该去薛允衡身边走一走。 以这一位的妖孽程度,薛允衡必不会放过,骂一声“妖”都是轻的了,没准儿还能给他浸个猪笼什么的。 她前世那一代“妖”妃的名声,可不就是被薛允衡这厮生生给骂出来的么。 “如此便好。多谢李郎。”虽是心下腹诽不止,然秦素面上的神情却十分淡然,再度于座中向李玄度揖手一礼,态度磊落。 李玄度未去看她,转首望向窗边那一折柳条,语声亦如那随风轻动的柳叶,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柔和与真挚:“只是,那李树堂的身份……有些特殊,故,此事我不能保证必定完成,只能答应阿素尽力而为。事若不成,阿素可会怪我?” 看来他也想明白了,开口便点了李树堂的名字。 不过,他这态度,秦素却颇为不满。 她一会可是要救他的命的,这人也忒小气了些,还不如她一个小娘子来得大方。 斜睇了他一眼,秦素凉凉语道:“郎君气宇不凡、神鬼莫测,一时跑去听壁角,一时又偷入别人的秘径,一时又要行那剪径强盗之事,小女子以为,以郎君之能,此事必是能办到的,否则便不该贸然出手,阻我去找那何鹰说话。” 甜腻腻的语声,和着她那似凉似暖的眼风,还有那配合着语气翘起的纤细手指,软绵绵、香馥馥地,便这般探上了人的心尖儿。 李玄度转首看她,忽尔有种目不暇给之感,只觉得眼前繁花盛放,看得他眼都有些花。 片刻后,他方才自那短暂的失神里清醒了过来,不由摇头,抚着额角问:“你们大陈的小娘子,是不是皆如阿素这般千变万化,叫人眼花?” 秦素睨了他一眼,淡声道:“我与她们,岂可相提并论?”这一刻,她的神情倒又端凝起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李玄度灰寂的眸光漾了漾,笑了。 “罢了,只听阿素此言,便可知我方才又错了。”他语声清朗地说道,正色望向秦素,神色端然:“我应下你。此事,穷我之力,必能办到。” 不就是偷封信么?以他之能,莫说是盗信,便是将那个李树堂杀了,也必能全身而退。 听了他的话,秦素一脸淡然地点了点头。 这才像话。 若是没有这本事,便不该出头坏了她的事,既有胆子坏她的事,便该拿出手段来让她信服。 且,她也不是白要他的好处不是么? 如果当真救了他一命,那么,她便再多用上他李高僧几次,也是该当的。 心中如此作想,秦素便又多了几分笃定。 “一件烦事,一件难事,如今皆已说罢,剩下的,便是那件怪事了。却不知那件怪事,又是指的什么?”李玄度的语声响了起来,拉回了她的心神。 秦素微微敛眉,盯着眼前的茶盏看了一会,心中却是飞快地将此前想定之事重新过了一遍,确认无虞后,方才抬起头来,向李玄度笑了笑,语声平淡地道:“此事,仍旧与人有关。” 李玄度抬眉一笑,展了展衣袖。 阳光落在他玄色的衣襟上,似为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金边,灿烂耀眼。 “吾,洗耳恭听。”他说道。微含欣悦的语气,就像是期待着秦素说出什么有趣的事来一般。 秦素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她应下请他相助之后,他整个人都像有是有些不同了,以往那种灰寂若万古不生的眸光,此刻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鲜活的气息,如朝露被阳光照亮,又像是草木初生,充满生机。 她张开口方要说话,李玄度忽然蹙了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那形状优美的手指便在桌案上轻轻一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旋即便是他温和的语声响了起来:“我忽然想起,秦家那里,只派一人过去,怕是不够。” 第293章 紫微殒 秦素微怔,凝眸看着李玄度。 他微微垂首,沉思地望着手指下的檀木案,那饱满的漆色映着天光,亦映照着他漆黑的眉眼:“我此前并不知晓,阿素要对付的人竟是李树堂。既是连他都要对付了,则那位杨从申,想必亦非普通人,倒是不该托大。这样罢,我多派几人过去,以防那杨从申有帮手,或秦府中有什么人被他买通了。” 倒也坦荡,方才是假作不知秦素见了萧继珣,此刻主动加了些价,勉强也称得上是君子所为了。 秦素没有任何犹豫,立时点头道了声“多谢”。 李玄度抬眸看她,笑着道:“不必。阿素还是继续说那件怪事罢。” 秦素凝了凝神,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方沉吟地道:“我先说一句在前。这件怪事……颇为费手,到现在我也没什么头绪,郎君手头若是人手不足,自可拒绝,我不会介意。” “阿素但说无妨。”李玄度说道,眼眸深处带了一丝兴味。 秦素沉吟了一会,方道:“我想请郎君替我找一个人。此人姓高名翎,是一名剑士,他的样貌我一会可以画给郎君看。不过有一点却难,便是他现在人在何处,我却是一点不知,若是李郎能寻到此人,还请将他交予我。” 李玄度眸中的兴致浓了一些,勾唇问道:“哦,居然是寻人?”他像是觉得好笑似地,边笑边道:“阿素托我三件事,不是杀人,便是盗物,再不便是寻人。阿素这脑袋里想的事情,可真是不简单得很。” 秦素也笑了,随手搁下茶盏,有些慵懒地靠坐于椅背,说道:“若事情简单了,我也不会去撞何鹰。” 李玄度的眸子漾了漾,又是一笑。 “这个撞字用得好。”他含笑语道:“想必廪丘薛氏还不知,那东陵先生的大弟子,便是秦府六娘罢?” 虽是语声清润,然他说出来的话却颇是惊人。 好在,秦素对他的能为已是心中有数,此际闻言亦无半分异样,淡然颔首道:“大家各凭本事而已。师尊在上,帮了薛家无数大忙,便要他回报些许,亦在可行。” 言及此,她不由触动回忆,想起了桃木涧骗薛允衡帮忙,将高翎这滩祸水东引之事来,心中忽地一动,人已是直身坐起,肃声道:“被郎君一言提醒,我倒想起一事。那个高翎的身后怕还有薛家的人盯着,郎君寻人时小心些,莫要被薛家人察知。” 李玄度微点了下头,只道了二字:“我知”,便再不说话了。 秦素左右望了望,见那凭几上现成的便有笔墨,便站起身来,向李玄度道:“借笔墨一用。” 李玄度淡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秦素便行至凭几边,熟练地铺纸研墨,向那纸上三五笔画出了高翎的画像,一面吹干墨迹,一面便介绍道:“这高翎身高约七尺五寸,剑术似是不错,我记得他剑柄上镶了金箔,说话时带几分江南口音。” 说至此节,她侧首想了想,复又道:“若我未料错,郎君可从何鹰他们身上入手,没准便能从他们的身上反查到这个高翎。” “好。”李玄度恢复了最初那不喜多言的模样,一语说罢,便也起了身,走到了秦素的身边,微微倾身去看她手上的画。 秦素的鼻端,蓦地便似萦绕起了那月夜下松针的气息,浅淡清冷,和着他微温的呼吸,瞬间便令周遭的空气也变得岑寂。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眉心微蹙,眸中划过了一丝幽怨。 这世上所有敢于和李玄度并肩而立,甘于去做他的陪衬之人,不是傻子,就是瞎子。 秦素可没这个爱好。 李玄度似是并未发觉她的动作,凑着她的手看了看画,眸中便又有了漾动。 “阿素这画委实是……”他似若叹息地说道,探手接过画,左右端详。 秦素“嗤”了一声,掸了掸衣袖:“画得像便成了。你照着这画像寻人,准不会错。” 她的画技受隐堂严训,专门用来画影图形,虽画得不怎么样,然准确度她还是能够拍胸脯保证的。 李玄度未再说话,将画稿折了几折,收进了袖中。 秦素心中三件大事已了,心情却并不如何轻松。 现在的她形同赌徒,拿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而李玄度,便是在他对桌下注的那个人,她并不知晓对方的手里有何筹码。 这想法几令人心焦若狂,却又不得不强按下来,不作多想,唯任由那矛盾的心情,在胸中翻来覆去,不得安宁。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去看李玄度,那双清冽的眸子里,此刻盛着不多不少的几分郑重。 “郎君相助于我,我无以为报,仍旧还以郎君一句赠言罢。”她缓声说道,神情颇为端肃。 李玄度不语,只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凝眸看着她。 秦素沉吟了一会,方一字一句地道:“紫薇与破军,同入子女宫,四煞、刑、忌会照,合‘刑忌夹印格’。故,今年年末,贵国帝星……有殒落之相。” 紫微星是帝星,通常说来,举凡紫微星有何异动,皆可映照在某位皇帝的身上。 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李玄度身上的气息,在这一瞬间变得极冷。 秦素却仍旧是一脸平静。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末,唐国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可谓举世皆知。而在进入隐堂之后,秦素才了解到了这场变故背后的阴谋与主使者,亦对整个事件的始末知之甚详。 虽然对唐国无力渗透,但这毕竟是大事,又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隐堂的能为,打听出这些消息还是能够做到的。 不过,此刻的秦素,只说了这变故的一半。 这是定金,先付在前。至于后续,便是她接下来的筹码了。 心中细细地盘算着,秦素已是款步行至窗边,一手扶着窗栏,看向窗外阳光如洗的街巷,漫声轻语:“自知晓郎君乃唐国人后,我便为郎君安了星盘。因不知郎君生辰,我便以你我初遇的那个午后为准,推了一盘,却不料……竟推出了贵国的皇帝。而后,我又以唐皇之生辰排了一盘,便排出了刑忌夹印之格。” 第294章 折轻柳 说到这里,秦素蓦地转首看向李玄度,眼眸亮得似染了窗外的烈阳,“因事发之时距今稍远,而那一盘我又排得仓促,故,此局仍显粗疏。诚如李郎方才所言,我排出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走向,若要精细准确的时辰、人物与事件,一月之后方可确证。届时,李郎应我之事,想必亦有结果了罢?” 纯粹是讨价还价的说辞,偏偏态度从容,神情自在,便此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洒脱味道。那清嫩的语声嵌在阳光下,融进暖风里,像是无处不在,又似是被风拂散,被阳光融解,须臾消弥于无形。 李玄度长久地凝视着秦素。 她逆光而立,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唯可感知到那双清冽的眸子,此刻正停落在他的身上。 无悲、无喜、无一丝波动。 那两道淡漠的视线,分明看着他的方向,却又像是穿越了他的身体,抛向了某个未知的地方。 秦素的心中,的确是一派淡然。 口头约定之后,最终还是要看成效,旁的不说,只李树堂手上的那封信,一个月后,总该见分晓了。 到了那时,她与李玄度一手交信,一手交赠言,两不亏欠。 李玄度凝视她良久,浅淡的唇微微开启,清泠的语声亦随之传进秦素的耳畔:“多谢赠言。” 与她看向他的眸光相同,他的语声亦无分毫波动,仿佛方才他身上爆发出的冷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秦素看了他一眼,未曾出声。 坦白说,她有些意外。 李玄度方才的气势,显然是被她的话惊动了心神,甚至还是心中大惊,然而此刻他却又平静得反常。 看了他一会,秦素重新转首望向窗外,微凉的语声携风而来,回荡在房中:“郎君不生气么?” “生气?为何?”李玄度反问道,冰弦般的声线,比秦素的语声还要冰凉,却又淡然无波:“且不说这赠言于我是否有用,只说这赠言所涉之事,乃是天大的大事,便算于我无用,说出去亦是一件大功德。我谢阿素还不及,难道还要生你的气不成?这世上,哪有这般的道理。” 他的语气极为坦然,并非砌词搪塞,倒像是真是这样想的一般。 秦素的眸光微微闪动,似是望着那窗边的柳条出了神,停了片刻,轻声一笑:“郎君果是妙人。若换了一般人,只怕会认为我自私,再骂我一句小人,不拿够了好处,便闭口不言。” 她的话音未落,便听见了李玄度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并未回头,那脚步声很快便又停下了,便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李玄度微微垂首,那温和而又蕴着凉意的眸光,平和地拢在眼前纤细的背影上:“阿素便是想得太多了。”他语声安然,一如既往地不含情绪,“此事其实极简单。我相助于你,是为了我自己。你赠言予我,则是为了你自己。你我所图者,终不过二字,是为‘心安’。” 言至此,他笑了笑,那笑声亦如琴筝,醇厚清亮,撩动人心:“就算你不回予赠言,我依旧还是会帮你。诚如我,就算我答应帮你之事根本还未完成,你不还是提前便赠言于我了么?虽只有半句,却是千金难买。”他挪开视线,与秦素一同望向那一根在风里折腰的柳条,语声轻缓舒和,若暖风盘旋,微含叹息:“阿素是生怕我不拿你当坏人?还是……你实在太想做个坏人?” 平生第二次,秦素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她凝目看着那一折柳条,微觉恍惚。 方才赠言之时,连她自己亦未搞懂,她到底是存心以言语试探,以证实李玄度真正的身份,还是真如他所言,只为求一个心安? 此际被他这样一说,秦素便越发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她甚至也同样搞不清,这种无地自容,是出自于被人点破心事的尴尬,还是因为被人误作好人的难堪? 这想法令秦素十分的不适。 她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每回遇见李玄度,总无好事,也总归要出点幺蛾子。 她略有些烦躁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根柳条。谁想,方才看李玄度做这个动作时,似是一点不吃力,可轮到她时,她才发觉,她的手臂似乎有点……短。 这个发现令秦素越加烦躁起来,一种近乎于羞恼的情绪,瞬间便冲上了她的头顶。 她踮起脚跟,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臂伸得长长地,竭力去捞那一弯在风里招摇的柳条。 那柳条却像是在与她做着游戏,总是自她的指尖轻轻滑过,只差那么一点,便要被她捞住,却又总是轻易地脱身而去。 身后终于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醇厚且清和,宛若轻风拨弄着琴弦。 随着这阵笑声,一阵松针般清浅的气息拢了过来,旋即,便是一角玄色博袖与一只雕刻般修长的手,探进了秦素的视线。 手臂比她长,衣袖比她宽,动作也比她优美。 那修长的手指毫不费力地轻轻一勾,便将那不听话的柳条勾在了指间,再拉直右移,手指灵巧地动了几下,便将柳条绕在了秦素那几根黝黑纤细的手指上。 “喏,给你,拿好了。”他说道,微温带凉的手指,在她的指尖上轻轻一触,便即移开,而随后,那松针般的气息亦离她而去。 秦素木然地看着手里的柳条。 她可以断定,身后的人一定还在笑。 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秦素将那柳条向手指上多绕了几下,另一只手便去揪树叶子。不消片刻,方才还风情万种的碧叶纤枝,便成了秦素手中光秃秃的一截软木条。 她回眸,向身后的人飞去一个嘲讽的淡笑,旋即松开手指。 那截软木条委委屈屈地弹回原处,再不复方才迎风舒展时的轻盈模样。 “阿素这是在生谁的气?”李玄度温和的语声响起,只听那语气,便可想见他眸中漾动的笑意:“方才还在问我气不气,却原来,气的人是阿素。” 他终是笑出声来,却也并非高声长笑,而是低声闷笑,听在秦素耳中,越发地难以忍受。 第295章 传锦囊(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深吸了一口气,秦素闭了闭眼睛,似是要将方才那一幕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复又张开眸子看向身后,语声忽尔变得甜腻起来,眸光亦带着些许柔情:“既是今日博了郎君一笑,我想再请郎君帮个忙,想必郎君亦不会拒绝,是也不是?” “好。”李玄度答得十分干脆,深邃的眼眸凝向她的眸中,似是在寻找他在她眼里的影子。 秦素回视于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向他的眼前晃了晃:“烦请郎君派个人,将这锦囊交予那个叫阿鬼的小郎,再传句话,叫他将我方才给的那包东西,挪进这只锦囊里去。”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复又淡声说道:“郎君可莫要说不识得阿鬼,我今日的一举一动,想必尽在郎君的眼中,故,此事请郎君帮忙,应是不难的。” 今天她所做的一切,几乎就在李玄度的眼皮子底下,秦素不相信他一点不知道。 “确实不难。”李玄度果然并未否认,长臂轻舒,便接了锦囊在手,上下端详两眼,又掂了两下,却发现那囊中竟空无一物,他便看向了秦素,眸中微含了些笑意:“阿素,这锦囊……我是不是见过?” 秦素立时正色摇头:“并无,郎君一定是记错了。”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眸中微光闪烁,却亦是正色点头:“确实,我记错了。这锦囊与地动那一夜阿素请我食糖的锦囊,并无半分相像。” “正是如此。”秦素肃然语道,语罢一拂衣袖,离开窗边,坐回了座椅中。 这话她说得一点不亏心。 诚然,这锦囊确实便是她从阿谷那里搜来的,不过,这里头却没装着那掺了迷药糖果,可不就是两回事儿? 秦素眉眼不动,心底的念头转个不息。 将这锦囊交予阿鬼,也是她临时想起来的主意。 方才说到了高翎,她忽然便发觉,她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阿妥亲手缝制的那个布囊。 方才她将迷药交予阿鬼时,用的还是阿妥递进来的那只布囊。如今想想,阿妥的针线活计,最好不要出现在林二郎的身边,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所以,秦素便将一直留着的阿谷生前佩戴的锦囊,拿了出来。 她隐约地希望着,“那个人”能够疑到自己的身上来。 这只原本系在阿谷的身上、据说还是那个“银面女”给的香囊,最后却出现在了林二郎的手上,秦素相信,“那个人”一定会起疑。 如果能诱得“那个人”出手便好了。 秦素暗自盘算着,对自己的谋划含了一丝期待。 以前的她只能缩在人后,悄悄地破解一个个困局。而现在她却有了一个绝强的助力——李玄度。 有这个大唐权贵在背后撑着,秦素便有了最大的退路。如今的她,反倒期待着“那个人”出手。 只有对方出手,她才有机会顺藤摸瓜,查出源头来。 念头转至此处时,秦素身上的气息便冷了下来,神情却极是淡然。 李玄度看着她,眸中笑意渐浓,微微摇了摇头,便向外唤了一声“来人”。 他话音方落,便见门扇开启,那个叫阿雾的美貌使女走了进来,躬身柔语:“主公有何吩咐?” 李玄度将锦囊搁置于凭几上,将秦素所言转述了一遍。 秦素便在旁补充道:“只消说吴六即可,他一听便知。” 这是她与阿鬼他们约好的暗号,听此二字,阿鬼便会知道这是秦素送去的东西,必会依言处置。 阿雾沉默地躬身一礼,拿过锦囊便退了下去。 秦素此时的神情已变得十分安然。 已经托付给李玄度的那三件事,她只能坐等消息回来,倒是壶关窑那里,需得小心就对。 她微微敛眉,看向案上的素青茶盏。 那一刻,她的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壶关城那晚的画面,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回转于脑海,让她的神情渐渐变冷。 她执起茶盏,握于掌中。 盏中的茶水已然凉透了,一股淡淡的冷意,顺着手指漫卷而上,却又被窗外拂来的夏日热风,悄然拂去。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李玄度琴弦般的语声传来,将秦素的心绪拉转了回到了此刻。 她抬头看了看凭几上的刻漏,微微颔首:“确实不早了。”说着已是起了身,含笑看向他问:“郎君打算如何送我离开?” 何鹰此刻一定还在找她,离开飘香茶馆容易,离开这条街,却一定是不容易的。 薛府侍卫可没那么好糊弄。 李玄度却并不着急,只上前推开了雅间的门,当先往楼下走去。 秦素随在他的身后来到了后院,却见那后院的院门开启着,一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马车,便停在门前,刚好将院门堵了个严实。 “上车罢。”李玄度微侧了身子说道。 秦素不复多言,上车坐好,便见李玄度立于车外,那寂然的眸光似含了些温度,落在她的身上,温声道:“我叫人引开他们,你便坐了这车出城罢。”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她很怀疑这人会派人跟着她,寻到那秘径的出口。 李玄度眸光微动,忽尔便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向她的脑门儿上轻戳了一记,眸中笑意点点:“小小年纪,莫要总是这般老成。放心,车会停在官道左近,不会坏了阿素的事的。” 秦素愕然,不自觉地抬手去摸额头。 便在这个瞬间,车门已然合拢,她甚至都未来得及看清那车夫的高矮胖瘦,马车便动了起来。 直到那一刻,秦素才终于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 这都是什么怪毛病,一个两个的,叫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秦彦婉爱敲妹妹们的丫髻也就罢了,没想到看起来一脸死气的李玄度,居然也有这种爱好。 她用力揉搓了一会额头,复又放下手来,侧耳听着车外的情形。 市声渐渐喧嚣,偶尔一阵风拂进车窗,携来干燥的盛夏的气息。马车略略倾斜了一个角度,复又摆正。 秦素知晓,车子已然驶离了那条细巷。 她向后靠坐于车壁板旁,阖目沉思起来。 第296章 吾信她 李玄度站在门边,目送马车转过巷尾,便向旁伸出了一只手。 一个穿着一身庶族灰衣、容貌极为普通的中年男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将手里捧着的玄纱帷帽递了过去。 李玄度接过帷帽戴上,却并未出门,反倒后退一步,将门重又掩上,方看着那院墙上攀爬着的半墙绿叶,淡声道:“安排好了?” “是。薛府侍卫共七人,都引开了。”灰衣男子应道。 李玄度负了两手,立在门边不语。 夏风轻盈地掠过小院,墙头上碧影拂动,摇落了满地细碎的阳光。 “夏天快要过去了。”李玄度说道,微有些怅然的语气,似是感叹光阴的无情,停了停,又道:“我们不等了,一个月后便动身罢。” “是,主公。”灰衣人应诺了一声,面上却飞快地掠过了一抹担忧。 “无妨的。”似是察知到了他的忧虑,李玄度冰弦般的语声响起,已不含半分情绪,“比起巫,吾更信她。” 这个“她”说的是谁,那灰衣人似是极清楚,垂首应了声是,复又沉声道:“白云观我留了人手。” “须慎行。”李玄度淡声说道,转身往院子东角的厢房行去,边走边放低了语声道:“那里异状频仍,能不动,我们便不动。” 灰衣人抬起头来,神情郑重地道:“主公放心。” 李玄度点了点头,二人已是行至了厢房门外,他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着灰衣人,问道:“巫信中所说的第二个梦,莫非……应在今年?” 灰衣人肃声道:“主公得东陵先生弟子赠言,知情于先、预事于前,仆以为,应该就在今年。” 李玄度“唔”了一声,未再说话,推门走进了厢房,灰衣人亦紧随其后跨进了门槛。 “哐”,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这间普通的小院便安静了下来,那墙头上的绿叶在风里晃动着,全不知人间风雨将至,依旧沐浴着金色的骄阳,迎风舒展、逍遥自在…… ************************* 青州城的盛夏,绿树婆娑、烟雾迷蒙,似携着一段江南婉约的风韵,便连那迎面而来的风,亦像是饱沾了水墨云烟下的一笔写意,拖绿横波、携芳挼香,直叫人心魂俱往,不愿离去。 周妪立在廊下看了看天色,神情却似有些郁郁。 青州城中,已是多日无雨,所幸那早晚雾气湿润,倒也不觉得有多干燥。 只是,秦素曾经的话语言犹在耳,那绝然干脆的语气,让她不得不一再相信,那一句“直到明年二月才会有雨”的预言,很可能会成真。 周妪忍不住上前两步,扶着一根廊柱,看着曲廊外那一线微微泛灰的天空。 “妪怎么了?是不是热得不舒服了?”身旁传来阿蒲轻脆的语声,一只软软的纤手,亦随着语声扶上了她的胳膊。 周妪自思绪里回过神来,转首向阿蒲笑了笑,摇头道:“我无事的,就是觉得这天老是不下雨,有点奇怪。” 阿蒲笑了笑,一脸娇憨地道:“妪怎么还为这个发愁?不下雨多好呀,一下雨路都不好走呢。”她一面脆生生地说着话,一面便扶着周妪往正房走,轻言细语地道:“太夫人一直等着妪呢,妪快随我来吧。” 周妪任由她扶着前行,含笑语道:“你不也不必扶我了,我自去便是。你去忙你的吧。”语罢,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阿蒲自来乖巧懂事,莫说是德晖堂了,便是东西两院的一应人等,便没有不喜欢她的。 阿蒲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柔声道:“那我先下去了,妪慢行。”语罢便姿态端正地屈了屈身,步下了台阶,顺着白石路往院门的方向而去。 周妪目送她行远,方才转身撩开湘帘,进得屋中。 屋子里并未置冰盆,只在角落里备了一只小巧的水缸,缸里盛着才打来的井水,散发着丝丝凉意。 她转过正房,掀帘进了西次间,便见太夫人正斜依着竹隐枕假寐,旁边跪坐着一个清秀的小鬟,正徐徐地打着扇。 见周妪进了屋,那小鬟便停下了动作,凑在太夫人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向着周妪招了招手:“你来了,快坐下罢,歇一歇再说话。”说着又向那小鬟轻轻一挥手。 那打扇小鬟立刻站起身来,退行数步,便转出了西次间。 待那湘竹的门帘合拢之后,太夫人才看向周妪,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短榻,道:“坐下说话。” 周妪应了个是,便跽坐在了榻上,微微垂首,静待太夫人开声。 略等了一会,便闻太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不紧不慢,缓缓地问她道:“那陶夫子的住处,可安置妥当了?” “回太夫人的话,都安置妥当了,待漆干了便能住人。”周妪恭声说道,在榻上躬了躬身,“我方才已经去看过了,那一应家俱皆是新制的,挑的是朝东的一所跨院,共三进,院子虽不大,陶夫子也就父女两人,住着却是尽够的了。那院子的正房又宽敞又亮堂,拿来当书房是最妥当的,西院夫人还特意交代,现打了一具极大的书架,如今正在做着呢,务必要做精细些。” 太夫人一面听,一面便微微点头,面上的神情带了几分欣然,待听周妪说起书房,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皱眉问:“既是陶夫子的院子已然妥了,却不知族学那里的书舍与客舍可修好了不曾?我恍惚听董凉说过一句,说是冯德先前来报,那书舍的屋顶漏了,客舍的院墙在二月间受了潮气,如今已然霉得黑了。” 周妪忙道:“回太夫人,书舍已经修得了,不过添几块瓦的事,前几日便好了。客舍的事情我尚不知,一会我去催问一声。” “这便是好。”太夫人瞧着似是极为欢喜,抬袖拢了拢发髻,便又笑道:“我现在这个记性啊,真真是大不如前了,好些事情都记不清,还好有你记着。” 第297章 暑中话 见太夫人心情颇好,周妪便笑着打趣:“太夫人也不比我大多少,那记性好着呢,只太夫人的记性都用来记大事了,这些小事便交给我来记着罢。” 这话说得太夫人笑了起来,道:“你这是笑话我呢。不过是最近这日子过得顺了些,我倒时常觉得想要件大事来记一记,却是没有。”她一面笑着说话,一面便探手便去拿旁边的扇子。 周妪见状,连忙将榻旁的团扇拾起,膝行几步挪至太夫人的身边,一面缓缓地替她打扇,一面笑着续道:“这倒真是,谁又能想到,这一回到青州,便有个陶夫子这样有学问的夫子来族学,那书舍也修得了,再半个月那族学便可建成。真真是万事都顺心。” 太夫人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说来也是幸得有你在。那陶夫子回乡之事,还是你打听来的。你是不知,二郎是有多么的欢喜,在我面前不知说了多少回了,言道这陶夫子不只学问好,品性更是高洁方正,他打心眼儿里仰慕着呢。最近二郎老往我这里跑,天天催我早些给陶夫子收拾屋子出来。”她说着已是笑出了声,显是极为开怀。 周妪便笑道:“太夫人说笑了。那陶夫子的事情,我不过当着闲话说来给您解闷的,终究还是太夫人站得高、看得远,将陶夫子请来了族学。再者说,二郎君又是个最好学的,前些时候日日守孝,那学问也没丢下,可见往后必有大出息的。总而言之,这是太夫人有福气啊。” 恭维话人人爱听,太夫人亦不能免俗,闻言便笑了起来,十分开怀。 过了一会,太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笑容微敛,又问周妪:“对了,我一时倒又忘了,去上京送信的人,何时离开的?” “三日前便走了。”周妪恭声说道。 太夫人便轻轻颔首,叹了一声道:“这样便好。我们家里人虽不少,却也没个能顶门立户的儿郎,一逢着大事,便总是……简薄了些。虽有左中尉愿意帮忙,却还是不够郑重。好在我们还有两户好姻亲。待钟家郎主回来了,想必族学的屋舍也俱修得了,到时候便好生地操办起来,开族学、拜夫子,也让我秦氏书香流传出去。” 秦家要开族学,便必须有男子出面主持此事,只有左思旷一人显然分量还不够,所以太夫人才派了人去上京,要将钟景仁请来共行此事。 周妪听了这话,便连连点头道:“可不是这话么,如此便也是礼数周全了,陶夫子必会高看秦氏一眼。” 太夫人闻言便笑了起来,微有些感慨地道:“可见那东陵先生的赠言无错。你瞧瞧,自六娘去了白云观,家中可不尽是好事么?真真是高人大手、铁口直断啊。” 此语言及府中女郎,周妪并不好接话,只陪笑了几声,便专心为太夫人打起扇来。 太夫人似亦不需她接话,语罢便微微阖眼,似是闭目养神。 房间里凉静氤氲,一旁的香炉升腾起淡淡的烟气。 便在此时,忽听那廊下似有小鬟说话,旋即便见阿蒲的身影出现在了帘外,轻声禀报道:“太夫人,陶大娘子来了。” 太夫人闻言,立时便睁开了眼睛,人也坐直了,略提了声音道:“快请。” 阿蒲应了一声退了下去,这厢周妪便起了身,上前打起西次间的帘栊,没过多久,便见阿蒲领着一身简素的陶文娟,款步而来。 “陶娘子有礼,快些请进,太夫人在里头呢。”周妪含笑上前屈了屈身。 陶文娟知晓她乃是秦府最有身份的管事妪,因此并不敢受她的礼,微微侧身避让,又还了半礼,方浅笑盈盈地道:“妪多礼了。” 周妪侧身往旁让了让,陶文娟便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一举一动端庄优雅,虽衣着普通,风度却极从容。 太夫人早便漾了满脸的笑,此时便笑着向她招手道:“来,来,坐到我这里来。那窗扇开了半格,此处恰有凉风。”说着便向外吩咐,“将那缸里的葡萄端一盘上来。”复又向陶文娟笑道:“我知道的,你们年轻人怕热,就爱吃个凉的。这葡萄在井水里湃了半日,想必你爱吃。” 陶文娟先是上前向太夫人见了礼,此时便笑着掩了口,轻语道:“我是来给太夫人送经卷的,可不是为了这果子,太夫人莫要这般客气,倒叫我惭愧起来。” 连日来,她与太夫人已是处得熟了,然言语间却仍旧维持着分寸,并不显得过分熟稔。 这般行止,太夫人瞧在眼中,心下自是更为满意,便拉着她的手坐下了,周妪亲手端上了青瓷莲叶盆,盆中盛着紫郁郁的一串葡萄,上头还沾着水珠,看着便很喜人。 将葡萄搁在了一旁的凭几上,周妪便退守在了一旁,仍旧为太夫人打扇。 陶文娟便自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经文,双手奉上,神态恭谨地道:“这是才抄得的经,原是答应了今日送来了,所幸未曾太迟。” 太夫人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亲手接过经卷,打开细瞧,却见那上头是一手秀丽的小篆,字字精巧、笔笔端正,便像是陶文娟这个人,亦是一身的端正秀丽,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心下实是欢喜,吩咐周妪将经文收了,便与陶文娟说起话来。 陶文娟打迭起了百分精神,应付着这位秦府的太夫人,言谈举动无一处不妥贴,更兼态度温婉和善,与太夫人相谈甚欢。 两个人说了约一盏茶的闲话,陶文娟略吃了几粒葡萄,便起身告辞。 太夫人心情颇佳,便叫人拿了只极精巧的小竹筐里,装了几只大的桃儿,上头又搁了几串大个儿的葡萄,方笑道:“难为你替我抄了经,我也无甚好回礼的,这些果子你带回去便是。那葡萄恐有些酸,你自己留着吃罢,那桃儿却是甜软的,便请尊君尝尝。这些皆是田庄上送来的,若是觉着好吃了,便再来。我们这里旁的没有,这些不值钱的果子可是多得很。” 第298章 青衿舞 太夫人这话说得风趣,陶文娟便笑了起来,大大方方地接了竹筐,柔声谢道:“多谢太夫人,这些果子都是极好的,我替家君多谢您了。” 太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一时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便拿扇子向手掌上一拍,转向周妪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还有药丸没拿。你去里间的架子上,将那只描莲纹的小匣子拿来。” 周妪领命去了,不一时回转,手里托着个小巧的木匣,那匣子不过巴掌大小,虽是普通的榉木所制,却漆着上好的绿沉漆,瞧来十分精致。 太夫人将匣子拿了,亲手交予了陶文娟,笑着道:“这是枇杷丸,我以往咳嗽也常吃这个。听闻尊君有嗽症,犯的时候吃这个便会好一些,你也带回去罢。” 她这番赠物赠药,皆不是名贵之物,却是件件贴心,十分顾及陶家的家境,并无半点居高临下之态,只看这待人接物的态度,便极有士族风范。 陶文娟见此情形,心下倒也有两分真切的感动,再三向太夫人道了谢,方才辞了出来。 因那小竹筐与小匣子都并不好拿,临走前,太夫人特意遣了个粗手大脚的仆妇,替陶文娟提着东西,又叫人提前备了辆牛车送她,陶文娟便与那仆妇步出德晖堂,径往前头的角门而去。 此时正值午后,方才还灰蒙蒙的天,不知何时便放了晴,烈阳当空照着,天蓝得耀眼,不见一丝云絮。德晖堂院门前的那方空地上,是白晃晃的一地阳光,并无遮阳之物。 那仆妇当先走在前头,陶文娟在后跟着,两个人避开了太阳地,转上了一旁的曲廊。 陶文娟一面走,一面便四下打量。 这条路不是她来时的路,方才她进来时,是从另一头的菀芳园那里过来的,却是不曾见过此处的风景。比起菀芳园的落红轻英、婉转多情,这阔大而空寂的庭院,便显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情味,似是沧桑,又似是颓丧,即便那廊檐转角漆色油亮,亦掩不去那种骨子里的冷意。 所谓百年士族,如今避居一隅,渐渐败落,总不免叫人唏嘘。陶文娟睹物感怀,心下颇是喟叹,正自四顾而视,忽觉眼角的余光处飘过了一角青色的裙裾。 她连忙收回目光,转首看去,却见前方曲廊的转角处行来一人,却是个妙龄女子,青衣青裙,一带纤腰不盈一握,举手投足风姿婀娜,那闲步悠然的模样,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流味道。 那女子见了陶文娟二人,明显地怔住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复又继续前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陶文娟觉得,自见了她们后,那女子走路的样子便有些不同了,低眉敛首,两手垂在身侧,比之方才规矩了许多。 一眼扫罢,陶文娟便移开了视线。 两下里走得都不算快,只这曲廊倒也不长,不过数息的功夫,那女子便已行至了陶文娟二人的对面。 到得此时,陶文娟才终于看清,那女子身上穿着的,居然是东院使女的服饰。 这发现让她大吃了一惊。 方才从远处看时,她还以为是遇见了府里的哪位女郎呢,谁想这般风姿妖娆的女子,居然只是个使女,这委实出人意料。 她忍不住蹙起了一双黛眉,那青衣使女此时已是避立在了曲廊的一侧,让过了德晖堂的那个仆妇,向陶文娟屈身行礼。 陶文娟的面上便露出个淡笑来,冲她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那女子的头垂得极低,屈身躬背,从陶文娟的角度看去,根本便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对方漆黑的发髻,那发髻却是梳了妇人的样式。 陶文娟略松了一口气。 这使女方才的仪态委实太过了些,若是未婚的使女,则这秦家的家风便可见一斑了,她回去后定要劝陶若晦早做决断。而今看来,却是她多虑了。这使女既是已嫁了人,则那婀娜的体态便也不算出格。 便在她这般做想时,两下里已是擦肩而过。而在行过那使女身边的一瞬间,陶文娟的鼻端,蓦地飘来了一缕隐约的暗香。 如兰似馨,淡雅清灵。 陶文娟秀丽的面容上,划过了一抹极淡的讶然。 这香料一闻便知颇是名贵,便是在他们陶家未曾败落时,她也从不曾闻过如此精雅的熏香。 到底是百年士族,身家豪富,便连普普通通的一介使女,亦能用得上这样的香料。 心中忖度着,陶文娟行不出几步,便又忍不住回首张望。 那使女此际已然拐去了游廊的另一侧,那一角青色的裙摆,只在转角处一闪,便即消失,看她走的方向,却是向着通往东院的角门而去的。 陶文娟慢慢地转过身来,伸手抚了抚裙摆,心中却是暗自苦笑。 不过是偶尔遇见的一个使女罢了,就算那使女略出格了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这里倒疑神疑鬼起来,委实可笑。 她松开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看起来,她这是被那个胡天吓破胆了,对这些士族便也有些不大信任,总觉得人家像是隐瞒了什么似的。 她再度拂了拂裙,似是将那淡淡的疑虑也拂了去,便又继续前行。 接下来这一路再没遇见什么人,到得角门处,那秦府的牛车已经等候多时了,陶文娟赏了那仆妇两个钱,打发她走了,便自上了车。 陶若晦赁下的院子便在荷花里的尽处,再往前便是和惠大街,离着秦府路程不远,不过小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陶文娟提着东西进了自家院门,迎头便见满枝葱翠,却是一架精巧的蔷薇花幛,那花幛上碧叶重叠、翠华如幕,微风拂过时,那满架绿影便随风轻颤,似向着来人问好。叶间偶有一两朵娇娜的轻粉、醉颜般的酡红,却是“人间六月犹春色,不肯轻易下枝头”的蔷薇花了。 这院子比之上京宽敞了许多,虽只得一进,这一架花幛却将院子隔成了前后两段,花幛后便是内宅,有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东西两厢各一间小巧的房间,而花幛前头则只有一间略大些的房间,如今便是陶若晦的书房,偶有客来,亦是在这书房间起坐。 第299章 客忽来 陶若晦此时正坐在书房里,虽眼睛盯着书,心里却记挂着女儿,正自等得心焦,忽见陶文娟两手堆得满满地走了进来,他连忙跨出屋门,上前接过了小竹筐,又问:“如何去了这般久?可是秦家有事?” 陶文娟先向陶案上搁下手中物事,方掏出布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无事的,父亲勿要担心,不过是陪着太夫人闲聊了几句而已。” 这一路虽坐在车上,到底天气热,她一张鹅蛋脸被暑气蒸得微红,越显得眉若翠黛眸含水,极是秀丽动人。 见女儿言笑晏晏,陶若晦的神情却未见放松。他将竹筐往陶案的边上挪了挪,便自坐了下来,眉心微微皱起,满面忧色。 陶文娟自是知晓他的心事,因并不想触及他伤心处,故只佯作不知,手脚利落地收拾着案上的书籍文具。 “我听说,秦家……也是才从上京回来的。”陶若晦的声音突兀地传了过来,语声低沉,似是昭示着说话者情绪的低落。 陶文娟无声一叹,手上的动作终是缓了下来,回首看向了陶若晦。 陶若晦此时已是眉头紧皱,眸中的忧色浓得几乎化不开。 自己的女儿被那无赖胡天攀扯,此事终非什么好事,那秦家自上京归来,说不得便已听说了这件事,也说不得便将陶文娟看低了一眼。 每思及此,陶若晦的那颗心便像刀割一般地痛。 小娘子的名声总是要紧的,纵然他心怀壮志,却也始终将这个独生女儿看得比什么都重,此时想起前事,不由便又痛悔起来。 若非他一意孤行,若是他当初不急着赶去上京,那些事情或许便不会发生。 这般想着,他眸中的忧色便化作了黯然,语声低低地道:“这还是都怪我,我这个做阿爷的无用,却累得……” “父亲勿要说了。”陶文娟柔声打断了他的话,秀丽的面庞上,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澈,“父亲身体不好,身为女儿自当为父解忧。且,父亲白首尚有雄心,我这个黑发人更不该气短于胸,效那些无知妇孺了。” 娟好动人的语声,似山间清溪婉转流淌,而她说出来的每个字,却是掷地有声,隐有大志向。 陶若晦被她说得微有些愣怔,停了片刻,眼眶忽然发酸,忍不住以袖掩面。 “吾女如此,阿爷实是……无颜得很。”他语声微颤地道,那深青色的衣袖随着他的语声颤抖着,连同他花白的头发,亦在这语声中颤巍巍地,说不出地苍老憔悴。 见老父如此自责,陶文娟心中早是一片酸楚,却终是忍住了涌上眼眶的泪水。她微红着两个眼圈,轻手轻脚地上前替陶若晦斟了杯茶,柔声道:“父亲喝盏茶罢,勿要如此自苦,女儿一切皆好,亦从不曾将那些事放在心上。父亲虽是长辈,此时却该学学女儿才是。” 清清淡淡的语声,却像是这世上最熨贴人心的暖流,淌过陶若晦的心头。 一语说罢,陶文娟便坐在了一旁的椅上,面上换过个欢喜的表情来,笑着道:“父亲却只顾着说话,倒不知我带了好吃的果物来呢。太夫人又赠了枇杷丸,她老人家待女儿实是宽厚慈悲……” 她尽量欢快地说着话,又将竹筐与木匣都打开给陶若晦看,一派小女儿家的欢喜模样。 有爱女这般劝慰着,陶若晦的心情也渐渐好转了起来。 陶文娟便又适时劝道:“父亲尝言‘无拘碍者得自在’。如今父亲也很该抛却前事,向前看一看了。父亲且想想,您已经寻到了合适的族学,那秦家几位郎君亦是聪明端正的,只消悉心点拨,必成大材,父亲正该大展拳脚才是。且我们也顺利寻着了族叔父一家,也算是有了亲人了。往后再是逢年过节,我们亦有亲戚走动,那日子也要热闹了许多呢。父亲只想这些欢喜的事情,心情自是会好上许多。” 她语声絮絮,似窗外温暖的夏风拂过心田,陶若晦心中的痛悔渐渐便淡了去。他本是洒脱孤傲的秉性,若非上京之事累及爱女,他也不会总钻这个牛角尖。此刻,在女儿的温言安抚下,他终是放下了心思,面上的神情也恢复了许多。 见他情绪好转,陶文娟也放下心来,便又忙碌了起来,将那果子自竹筐里取了出来,以清水洗净,又寻了个两只大陶碗,一只盛桃,一只盛葡萄,俱皆放在那书房的条案上。 比起端方死板的供瓶与书具,这两碗果子鲜亮可爱、灵动别致,倒是让这间书房也多了几分野趣。 收拾完了果子,陶文娟手脚不停,又将那一小匣药丸捧去了内院的正房,正待寻地方安置,忽听前头有人拍院门,又有妇人的声音传来道:“借问一声,此处可是陶家?” 陶文娟的眉尖蹙了蹙。 上一回被妇人拍响门扉,还是在上京时的事,那惠因坊许妪的刻薄嘴脸,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她凝下心神,将木匣收进一旁的架子上,便出门往前院而去,却与自书房而出的陶若晦见了个正着。 “为父去应门,我儿且去里间暂避。”他语声微沉地道,面色颇为冷肃。 见父亲神情郑重,陶文娟亦未坚持,轻声道了句“父亲慢些”,便缓步回了西厢,又将门窗俱皆掩上了。 陶若晦整了整发上的折角巾,徐步转过花幛,拉开院门,却见门外立着个面生的妇人,穿着一身的茧绸衣衫,白净面皮,细眉圆脸,瞧来颇为和善。 那妇人见有人出来应门,便往后退了一步,落落大方地屈身见礼道:“我冒昧了,先生恕罪。”礼毕直身而起,看向陶若晦问:“请问先生可是姓陶?” 陶若晦近些时候常往秦府走动,见这妇人这一身的作派,便知这定是士族人家的管事仆妇,倒也不好太过托大,于是便微微侧身让了半礼,客气地道:“仆正姓陶。” 第300章 薛陶会 那妇人闻言,立时便露出个笑来,态度恭敬地又施了一礼,复躬身言道:“陶先生有礼了。我是奉我家郎主之命前来的。因听闻陶老膝下有一爱女,我家郎主怕失礼于前,故便令我先行过来问好,诸多搅扰,请先生勿怪。” 她说得一口标准的大都官话,吐属文雅,言行间进退有度,越发显出教养不凡。陶若晦见了,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略略迟疑了片刻,他便道:“仆不怪。却不知尊郎主郡望,还请赐告。” 这便是在问对方是哪家士族出身了。 那妇人便恭声道:“我家郎主姓薛,祖籍廪丘,在家居长。”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让出了院门前的位置,却见她的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看上去极普通的青幄小车,车帘半卷半落,露出了里面的一截袍摆,显然车中坐得有人。而车门角落处雕镌的族徽,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陶若晦一眼瞥见,心头微凛,然面上却仍是一派的端肃。他将博袖往前略展,向那妇人颔首道:“如此,请前头带路。” 竟是根本没有请人进院的打算,干脆就要去马车中说话了。 那妇人闻言,面上划过了一丝极淡的讶色,却也是一闪即逝,旋即她便躬了躬身,当先步下了石阶。 陶若晦此时便回过头去,略提了声音向内叮嘱:“为父去去就回,阿女锁户罢。” “是,父亲。”陶文娟在院中应了一声,停了片刻,便又加了一句叮咛:“父亲慢些,早去早还。” 陶若晦“唔”了一声,跨出院门,回身便将那半启的门扉给掩上了,方随在那妇人身后,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薛允衍端坐车中,目注着陶若晦洒然而来,浅墨色的眉峰动了动,旋即便屈起一根手指,在车壁上敲了敲。 立在车前的一个劲装侍卫听到了响动,也不需吩咐,立时上前两步,将车帘尽数掀起,又将半掩的车门拉开。 薛允衍款步下车,迎上前两步,不待陶若晦行礼,便当先举手加额,端正一礼:“见过陶老。” 微凉而静的语声,似西风四散,落入耳畔时,没来由地,便叫人觉出一种静好来,仿若那说话之人的恬淡与悠然,亦借着这语声,直落人心。 陶若晦大是讶然,却也未曾慌乱,坦然受了这一礼,复又不卑不亢地还了一礼,语声平静地道:“见过薛中丞。” 廪丘薛氏的礼仪与教养,自非常人可比,方才薛允衍当先行礼,是敬陶若晦为长,而后陶若晦还了同礼,则是尊薛允衍为上。 礼罢,二人互视一眼,眸中同时露出了一抹淡笑。 “仆失礼了,望中丞见谅。”陶若晦揖手说道,却是为着不曾让客人进屋之事而道歉, 薛允衍将衣袖摆了摆,态度安然:“无妨。是我冒昧在先,先生不怪便好。”语罢,侧身向车子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琥珀般的眸子里凝出一股肃然:“请先生入车中叙话。” 陶若晦的眸中止不住有了一丝欣赏。 都说廪丘薛氏乃今之冠族,今日一见,果不负盛名。去岁与薛允衡偶遇,二人几引为忘年之交,彼时陶若晦便以为,薛二郎已是薛氏族中最杰出的子弟了。不料今日见了薛允衍,他才知晓,不论其他,只看这薛中丞的通达与洒落,比起薛二的率性真诚,亦是不遑多让的。 陶若晦不免有些感慨。 同为士族,有薛家两位郎君珠玉在前,秦家那几位小郎君,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了。 不过,这也是陶若晦宁舍薛氏而就秦氏的原因所在。 薛氏这样的望族,府中不知招揽了多少名士大儒,似陶若晦这样寂寂无名的寒族士子,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亦不少。与其在那样的环境里受人排挤打压,倒不如选个普通士族,静下心来好生教导子弟,更能令长才得展、壮志得酬。 如此一想,陶若晦的心中已是一派安宁。 待上得车后,不等薛允衍开口,陶若晦便当先语道:“薛中丞见谅,非是仆无礼拒客,而是中丞所需之物,并不在家中。” “如此。”薛允衍淡淡地回了二字,语声清寥无波,一如他看淡静的眉眼,看不出半点情绪,便连他身上那种无形的气势,此时亦是迹近于无。 东陵先生的赠言之中,指明了要他来陶若晦的女儿这里取一封信,故他才特意前来拜访,此际听了对方所言,虽与东陵先生的赠言略有出入,却也不觉讶然。 抬起衣袖,薛允衍执了茶壶,向那素洁无华的蕴青盏中注了温热的茶,亲手奉了过去,对陶若晦所言之事,并无片语追问。 陶若晦接盏在手,心中几乎有些颓然起来。 也只有廪丘薛氏,才能教养出这样杰出的子弟了,却不知他陶若晦将来教出的弟子,会否有一两个无出其右者? 薛允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陶若晦,却见对方神色整肃,态度端凝,眸中神采内蕴,通身上下自有一种分量。 他不由暗自点头。 他是知道陶若晦其人的。在来青州的路上,他已经着人将陶家父女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亦知晓陶若晦与薛允衡的那场偶遇,更知晓薛允衡对他的态度。 所以,他才会轻车简从前来拜访,甚至为了顾及陶若晦家中的情况,特意令仆妇先行登门,便是为了避嫌,生怕外男登门误逢陶家女郎,引起对方惶恐。 事实上,他是动了结纳的心思的。 先结纳,再招之入府,这是他本来的计划。然如今看来,这位陶老在他的面前始终神情自若,眉眼虽敛着,却难掩那眸中的坚执与孤傲,他便知晓,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一件事便再难更改。 看起来,他还要放缓些步子,结纳之后,还是先熟悉起来为妙。 两个人各自转着心思,车厢里便安静了下来。 陶若晦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方开口道:“东陵先生有一信,请托我转交中丞。那封信,我放在了族弟家中。”他的语声压得极低,必须凑近了才能听见。 第301章 泼茶香 薛允衍闻言,并未就“东陵先生”等语多说些什么,而是直接便问:“既如此,可否请先生随我取信?” 陶若晦立时应道:“自当如是。” 薛允衍点了点头,淡笑道:“多谢先生。”语毕便敲了敲车壁。 一个劲装侍卫闻声而至,利落地关门落帘,不一时,青幄小车便驶动了起来,很快便驶离了荷花里,消失在了车水马龙的和惠大街。 立在门后的陶文娟,透过门缝见那辆马车离开了视线,方才转过身来,依着门扇站了,拿布巾拭了拭汗。 那马车上的族徽她是识得的,那是廪丘薛氏的马车。 东陵先生所赠的那封信中之信,便是指明了,要由她陶文娟本人,亲手转交予薛家的大郎君。 不过,自出了胡天的事情后,陶若晦对一应士族子弟总怀着戒心,故那封信便被他直接拿去,藏在了陶文娟那位族叔的书房里。 这也是他的一片爱女之心,而陶文娟以为,只要能将信交予薛大郎,无论交信之人是谁,应该并没那么重要。 在门旁站了一会,陶文娟便转过了花幛,去东厢取了两件针线,坐在正房的廊下荫凉地里,细细地缝补起来。 时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像方才那样猛烈,偶尔一阵风过,还能叫人觉出几分凉爽,那一架蔷薇被风吹得“刷啦”作响,浅淡的花香萦绕鼻端,令人心情愉悦。 蓦地,院门处传来了温文的剥啄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很清郎的声线响了起来:“陶先生可在家?”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陶文娟停下了针线,侧耳细听。 那声音停了一会,便又略略提高了些道:“仆乃杨从申,是奉郎君之命来送东西的。” 一听到杨从申这名字,陶文娟立时便站了起来。 这杨从申乃是秦彦昭的侍卫,颇有学识,常被秦彦昭派来给陶若晦送东西,陶文娟也与他见过几面,知晓这是个为人很不错的郎君,并非生人。 她便扬声应道:“请稍候,这便来。”一面说话,一面便将针线笸箩收拾好,复又回至里间取了幂篱戴了,方去了前头开门。 门启处,便见杨从申穿着件燕尾青的布衫,腰间系着梨青布带,发髻上贯着一支青玉簪,清清冷冷立在阶前,陡然推门看去,便似那阶前有秋水流泻一般。 陶文娟与他相互见了礼,瞥眼见他的脚边放着一只极大的书箱,看上去很有些重量。 “郎君交代我将这书箱送过来,陶先生可在?”杨从申语声恭谨地道,那从容的姿态衬着他一身的士子衣着,极显风度。 陶文娟便含笑道:“家君不巧外出了,杨郎请进。”说着已是将门扇开启,侧身避让。 杨从申道了声“仆失礼了”,便俯身提起书箱,跨进了院门。 那书箱果然极重,他提起书箱后,整个身体都倾向了一旁,走路时亦是身体微斜,唯脚步极稳。 陶文娟知道他有武技在身,比普通士子的力气大多了,当下也未多想,回身虚虚掩上院门,便在前引路,将他引至了书房,又将果物并温茶端了上来,请他坐下歇息。 方才她便看过了,院门外并无马车或牛车,可见杨从申应是从秦府一路走过来的。此刻虽是暑气暂消,到底还有些热,这一路他走来想必颇是吃力,请他稍坐也在礼数之中,纵然是孤男寡女,只是她也不是什么大族女子,小族并没那么多的讲究。 杨从申似是确实走得热了,坐下后便先端起茶盏喝茶,陶文娟便坐在下首相陪,一时间二人皆是无话。 待喝了两口茶,杨从申方歉然地道:“女郎见谅,我这一路走得急了些,有些渴。” 陶文娟便笑道:“杨郎辛苦了,且自坐着便是。”停了停,便又笑问:“却不知这箱子里装着什么?看着似是极重的样子,莫非是一箱子的书不成?” “不尽是书。”杨从申又喝了一口茶,清隽的脸上便露出个温和的笑来,温声道:“郎君送了先生一整套的文具,其中有一方文山砚,经不得车马颠簸,故才由我送来了。” “原来如此。”陶文娟了然地道,复又向他道谢:“杨郎辛苦了。” 杨从申摆了摆手,温声道:“不辛苦,不过是跑腿而已。”他说着便想要将茶盏放回案上,谁想他的手方才伸直,那衣袖便碰翻了一旁的茶壶,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青瓷茶壶应声落地,里头的茶水泼溅出来,顷刻间便将他的袍摆打湿了。 陶文娟“呀”了一声,人已经站了起来,迭声问:“可烫着了不曾?杨郎可受了伤?”虽说着话,人却是并未往前,依旧守着礼数与杨从申隔案而立。 杨从申清隽的脸上,迅速升起了两片红晕。 他急急起身后退了两步,忽又想起地上的茶壶,于是便又上前俯身去拾茶壶碎片,不想这一弯腰间,那茶汁便从外袍直透内衫,衣袍的下摆已然皱在了一起。 “这……我一时失手……真是对不住……”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两只手支楞着,脸涨得越发地红。 陶文娟忙道:“杨郎无事便好,这些且放着,我一会来收拾。”语罢又向他的衣裳看了两眼,复又续道:“杨郎请稍候,我取块布巾来予你擦一擦。”说着便要往外走。 杨从申红着脸摇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我……我无事的。”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伸手去拉袍摆,只是那袍摆已然湿得透了,又如何展得平,越拉便越是不成形状,他面上的尴尬亦越来越浓。 陶文娟便柔声道:“郎君还是擦一擦罢,并不麻烦的,我去厨下寻布巾,且请稍等。”语毕她便疾步出了屋,径去了后院的厨房。 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之后,杨从申面上的神情,忽然就变了。 方才的那些尴尬、难堪与手忙脚乱,此际已尽数不见。 掸了掸沾湿了的衣袂,杨从申,或者应该说是欧阳嫣然,例从容地直身而起,往四下看了看,旋即便将视线凝聚在了那架大书架上,目中划过了一丝冷意。 第302章 书页卷 在厨房忙碌的陶文娟,对书房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那厨房极小,除去锅灶与一只小厨架外,剩下的地方也就刚好够一个人转身而已。 陶文娟在小架子上翻拣了一会,寻出一方干净的白布巾来,拿在手上回至书房,却见杨从申已经离开了原来站的地方,正蹲在地下拾碎瓷片,见她走进来,他便微红着脸道:“是我的不是,女郎勿要介意。” “杨郎也太过见外了。”陶文娟摇头说道,将布巾搁在了案上,转眸便见他满手都是茶汁,衣袍处也湿漉漉地,以往的清冷疏淡早已不见,瞧来分外狼狈,她不由有些好笑,便又道:“杨郎还是放着罢,莫要再将衣袖弄湿了。” 杨从申似是意识到,他现在这样做只是给人添乱而已,便红着脸起了身,拿起了案上的布巾。 陶文娟见状,便又退出了屋外,立在廊下静候。 一介外男在书房擦衣裳,即便她是庶族女郎,也是不好就呆在屋子里看着的,那也太没规矩了。 好在杨从申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他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听声音却是往屋门处来的。 陶文娟便转了个方向,面朝屋门,果见杨从申自屋中而出,那衣袍上的水渍已经抹干,而他脸上的红云也终于褪去,重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 “今日仆实是失礼,望女郎万勿介怀。”他向着陶文娟郑重地揖手道,待直起身来时,眸中又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尴尬。 陶文娟只做不知,屈身道:“是我待客不周,杨郎且莫在意。” 杨从申侧身避过了她的礼,清嗽了一声,遂道:“东西我已然送来了,这便告辞。待先生回来了,还请女郎转告一声。” “自当如是。”陶文娟姿态优雅地回了一礼,复又恭声道:“也请杨郎转告秦家二郎,便说我代家君在此谢过了。” 杨从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提着一角袍摆转过了花幛,出门而去。 陶文娟目送着他拾级而下,直他行出街尾,方才阖上院门,回到了书房。 书房里一片狼籍,陶文娟解下幂篱,先掏出巾子抹了抹满头的汗,便拿了布巾揩拭桌案,又寻出箕帚,将地上的碎瓷都扫净了,方才歇了一口气。 想到杨从申方才狼狈的模样,与以往直是大相径庭,她便有些失笑,略略坐着休息了片刻,见那布巾还有些湿,索性便拿到厨下洗净拧干了,复又回到书房,在窗台书架等处擦拭起来。 便在擦至书架的第二层时,她的动作蓦然一顿,随后轻轻“咦”了一声。 这一层的书,似是有些不对。 她放下手中布巾,将其中一本《辍耕录补》抽了出来,翻开细瞧。 这本《辍耕录补》乃是用较薄的白绵纸抄录的,极容易卷角。她记得清楚,今日上晌收拾书房时,她特意将这本书的每一页都展得平平整整地,方才亲手放进了架中。可此刻,这本书有两页的页脚却打了卷,委实奇怪。 她一面仔细地将卷角处抚平,一面在心里思量着。此时,却闻前头再度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陶若晦的声音随后便响了起来:“阿女,为父回来了,开门罢。” 她连忙将书小心地放回架中,便去前头开了门,将陶若晦迎了进来。 便在开门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街角处闪过了一道青影,正是方才薛家的那辆青幄小车。 看来,薛家郎君便是用这辆车将陶若晦送了回来。 一眼扫罢,陶文娟便也未多想,关门阖户,自与陶若晦回去了屋中。 此时,坐在车中的薛允衍,正垂眸看着手里的一封信,微有些出神。 那是一封极普通的信,信封是最常见的青茧纸,封蜡亦是最常见的朱色蜡,便那信封上的“薛中丞启”四字,亦是字迹呆板到让人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可偏偏地,在看到这封信时,他的心情,居然很难得地有了一丝起伏。 他不会不记得,便是这样不起眼的信,在此前的两个月里,曾带给了他怎样的惊喜与际遇,甚至为他划开了大陈表面的繁盛,让他嗅到了隐藏在表层之下极深处的诡谲气息。 于身在朝堂者而言,这些微异样的背后代表了什么,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大陈平静外表之下的变动,其实早就已经存在了,而可笑的是,若非有了这化外而来的“空谷足音”,就连他也一直以为,陈国虽有沉疴,却并不致命。 薛允衍的唇边,渐渐漾起了一丝淡笑。 此际想来,他还真有些自以为是了。本以为稳固的根基,其实根本经不起摇撼。而这一切,还是拜东陵野老的几次赠言,方才令他察知的。 他微微阖上双眼,仔细回顾由大都至上京,再由上京至青州这整线条上发生的诸事,心中已然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待想明了这些,他便又睁开双眼,自一旁的书匣里取出裁刀,挑开封蜡,取出了信纸。 那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薄茧纸,纸张展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薛允衍垂眸看信,挺直的鼻梁下,薄唇抿得极紧,这让他整张脸都有了一种肃然,配合着他淡静的眉眼,竟生出了一种叫人望而生畏的味道。 然而很快地,这种冰冷的神情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他眉目淡然地将信纸折进袖中,凝眸沉思了一会,便抬手敲了敲车壁,旋即又自一旁的书匣中拣了一方素纸,在膝头铺开,挑出一管狼毫来,向那细颈瓶中沾了些墨水,便在纸上疾书起来。 马车慢慢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劲装的精干男子立在帘前,叉手道:“中丞有何吩咐?” 薛允衍此时已经收了笔,将那张纸摊在一旁晾干,淡声道:“一会你快马将此信交予白先生,告诉他,事不宜迟,尽快安排下去。再有,陶老父女身边你安排几个人手盯着,平素以护卫为主,若有异状,即刻来报。” “是,中丞。”那侍卫利落地应了一声,薛允衍便将纸折了几折,递给了他,又道:“此处不比上京,送信时多带些人。” 侍卫躬身应诺,便即退了下去,不一会,车外便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薄暮下的街头。 薛允衍又向车壁敲了几记,那马车便又驶动了起来。 渐浓的暮色中,这辆简单的青幄小车亮起了风灯,如同无数行走在和惠大街上的马车一般,并无半点出奇处。 而在整座青州城中,在这个夜色缓缓降临的盛夏黄昏,街头巷陌行走的车辆与行人,亦皆是如常。那自远处而来的丝竹声,仍旧以一种婉转而逍遥的姿态,迎接着这寻常的一天,对即将到来的风雨和动荡,浑然不觉…… 第303章 妙觉庵 中元十三年的夏天,似是总含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然而,在大舟山脚下的竹林与庵堂间,一切却又显得如此宁谧。 黄昏时的太阳,已然消耗尽了所有的热力,淡金色的夕阳,斜斜地铺散于不远处的那一大片竹林,似为那一层翠碧,涂抹上了些许金粉。 襄垣杜氏的四郎君——杜骁骑的庶四子——杜光武,站在竹林外,望着眼前那两扇紧闭的门扉,神情有些恍惚。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来到这里,确切地说,是来到一座尼庵之前。 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东陵先生的那封信指引着他前来的。 在东陵野老的赠言中,不仅指明了让他来到这大舟山下的妙觉庵,且还指明了他必须要找到的人——一个法号叫做绝慧的比丘尼。 “大舟山下,妙觉庵中;有比丘尼,法号觉慧。知君之事,识君之母;君之来处,尽在此中。” 那赠言中便是如是说的。 那赠言最后还有一语,“君非李氏所出。君之生母,另有其人。” 杜光武怔然立在妙觉庵的大门前,面色麻木,似一尊泥塑的雕像。 李氏,并非他的生母。 拿到赠言的那天,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唯有这句话。 他已经不大记得是如何回到自己开的那间水铺的,他只记得,在看到信的那一瞬间,许许多多模糊而又遥远的记忆,倏然便涌入了他的脑海,几乎令他失了神。 事实上,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以为,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在他的记忆中,有一个面貌普通却又极其温柔的女子,总爱穿着一身绿月白的衣裙,陪伴在他的身边。 她有一双很软很软的手,总是轻柔地抚着他的发顶,牵着小小的他的手,或是拍着他的肩背,哄他入睡。 记忆中那只掌心里温柔的热度,曾无数次安抚了梦里的他,又无数次在梦醒之后,令他陷入一种近乎于自责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尤其是在面对“庶母”李氏冰冷的面容时,他总会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个梦,其实是在心底深处对李氏有所不满,是一种大不孝。 怀着这种既矛盾又痛苦的心情,他侍母至孝,从不违逆李氏,无论是李氏的打骂还是冷待,他总是心甘情愿地承受。甚至,就连李氏背着他悄悄给嫡母递消息的事情,他也一并忍受了下来。 他总以为,身为庶母,为了能在杜家那深深的宅院里存活下去,李氏不得不如此。他更以为,李氏就算待他再不好,那也是在表面,而在心底深处,她一定是很看重他这个儿子的。 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梦中的温柔形象,在见到东陵先生的信之前,他一直以为,那是他被打压得太狠之后而生出的臆想。 直到,他拿到了东陵先生的赠言。 在反复读了那赠言不下百遍之后,他终于开始相信,他记忆中莫名多出来的那个的女子,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女子,也许……便是他真正的生母罢。 他攥着那封信,独自坐在逼仄而狭窄的水铺后院,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 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拿信的手已经僵硬得无法屈伸,每一根骨节都像是被千斤巨石碾过,那种胀痛与酸涩,比握枪突刺千下还要严重。 在那一刻,他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去一趟大舟山。 李氏的冷漠与刻薄,还有她看着他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怨恨,他曾经选择视而不见,亦选择了一忍再忍。 而彼时,他却是连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就算是庶子,就算出身卑微,身为母亲,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眼神?又怎么可能用那样恶毒的态度,去压迫自己的孩子,甚至几度欲出手加害? 那是一个母亲能忍下心做出来的事么? 在狭小的水铺后院,杜光武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走出了那一方专属于他的天地。 而在走出后院之后,他便已经失去了回府见李氏的勇气。 他是直接从水铺出城的。 出城前,他只叫人传了个口信回去,寻了个最常见的“田猎”借口,便离开了。 盘费、衣物以及马匹,还有出入各郡县的路牌,他早就在水铺备得齐全。 在上马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他其实早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离开杜氏,离开那个冰冷的家,离开那个永远冷冷地看着他的李氏,以及根本对他不屑一顾的父亲,还有那些视他如杂草、总要时不时踩他一脚的所谓兄弟姊妹们。 那个地方,他已经一息也呆不下去了。 他快马加鞭离开了上京,一路晓行夜宿,不上十日,便来到了目的地,也就是他此刻正站着的地方——大舟山。 大舟山,地处上京与大都之间的允州境内,虽不算荒凉,却也并不热闹。因山上皆是黄石,寸草不生,很难有“靠山吃山”之便,故大舟山下只住了稀稀落落的五、六十民户,合成了一个相对松散的村庄,就叫大舟庄。而妙觉庵,便在离大舟庄约三、四里地的山阴处,庵**奉的乃是观音大士。 杜光武握了握汗湿的掌心,回首四顾。 旷野的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眼前的门扉显得有些陈旧,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那门上的朱漆剥落了几处,门楣上的匾额却还光亮,显是有人经常擦洗。 宁静、安详,与世无争。 这所庵堂隐在群山的怀抱中,如避世的隐士,不为人知。 “吱哑”一声,面前的门扇忽然开启,将杜光武的心神也拉回到了此刻。 他后退一步,凝目看去,却见开门的是个中年女尼,因微有些背光,杜光武并看不清她的长相,唯觉这女尼身上似是有一种很温和的气息,即便不言不语,那种温和的感觉,亦扑面而来。 他凝了凝神,向着女尼打了个揖手,恭声道:“见过比丘尼,仆是来寻人的。” 或许是一路赶来太过疲累,也或许是等待了太久,让他失去了耐心,他没有多做客套,开口便直入主题。 第304章 唤阿乌 那女尼淡然地立于门内,单掌竖于胸前,念了一声佛号,便抬脚跨出了庵门。 “不知少施主要寻何人?”她问道,语声平静而温润,并无半点惊讶,似是早知门外有人,甚至……也早知来者是谁。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让杜光武的心头泛起莫名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合掌于胸前,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恭声道:“仆所寻者,法号觉慧。”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含了些不安,此刻他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那胸腔里一下一下急促的心跳,以及越来越汗湿的掌心。 那女尼并未急着说话。 杜光武能够感觉到,她在看他。 含着几分审视,又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的眸光,在他的身上逡巡了一圈。 随后,他便听到她轻微的吸气声。 “觉慧么?”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语声低微而虚弱,听在耳中,竟有了种彻骨的凄恻。 风自她的身旁掠过,她宽大的衣袖翻卷起来,“扑啦啦”作响,竹林之中,森森凤尾悄然低吟,似细雨随风洒落,平添了一分寂静。 良久后,那女尼终是长叹了一声,回身合上了庵门,而她微带苍凉的语声,亦随后响起:“终是躲不过的。”她说道。 仅此一句,她便转过脚步,往竹林的方向而去。 杜光武直身而起,目注着她离开的方向,平淡的面容上,并无任何表情的变化。 在事情临到眼前时,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镇定。 “庵中不便,去竹林罢。”行不过几步,那女尼便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言罢复又继续前行。淡淡的斜阳下,那一袭淄衣被风拂起,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了那女尼高挑而纤瘦的身形。 直到此刻,杜光武才察觉,这女尼说话略带大都口音,一口官话更是十分标准,且说话的声音亦温润且柔和,一如杜光武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无声地跟了上去。 暮色渐沉,竹林间的金粉缓缓变淡,终于只剩下了一抹微光,然四周却仍旧十分明亮。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干净的青蓝色,几朵彩色的云絮似有若无地点缀其上。 这是夏日最常见的黄昏风景,然而,在杜光武的眼中,这样空阔而辽远的风物,却是他平生初见。 没有院墙阻隔,亦无城郭遮眼,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与远处的山野、近处的竹林,还有林中那个一身淄衣的女子,共同构成了一幅寂寥的画面。 这画面长久地印在他的脑海深处,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每每忆及,总是心潮起伏。 而此刻,他的心情亦是惴惴不安的,纵使表面看来平静,可他的掌心却是一片汗湿。 竹林幽静而深,大片修竹在薄暮中随风摇曳,萧萧有若秋声。 两个人无声地走了一会,便来到了竹林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块丈许阔的空地,一竿竿笔直修长的翠竹围绕在周围,便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那女尼便在此处停下了脚步,却并不曾转身,而是仍旧背对着杜光武。她略仰了首,望着远处渐逝的斜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便是觉慧。”她语声清寂,似被山风拂乱,落在杜光武的耳中时,更像是一声叹息。 杜光武握紧了拳头,那张平凡的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唯一双眸子,忽尔冰冷、忽尔炽热,仿若他此际心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觉慧高挑的背影,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道:“仆姓杜,是襄垣……” “我知道。”未待他说话,觉慧便打断了他的话,淡然的语声,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惊人:“我知晓少施主姓杜,在家行四,名讳是……光武。” 言至此,她的语声微有了些变化,似是那“光武”二字是从她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说得格外艰难。 杜光武沉默地看着她,慢慢地向前踏了两步,站得离她近了一些。 觉慧的话,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早在觉慧引他往竹林中来时,他便知晓,她应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是他看见觉慧时不觉陌生,唯觉其温婉,觉慧看他时的目光,亦不显陌生,反倒如见故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他可能真的认识觉慧。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模糊而遥远的记忆里,似亦有这样一个高挑而温婉的女子,陪伴在儿时的他身旁。 “阿乌……近来可好?”觉慧轻声问道,语气涩然,就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一般。 杜光武的神情有些怔忡。 风吹落了几片竹叶,纤翠的叶片,轻轻掠过他满是灰尘的衣襟,停落在他沾满了泥浆的靴子边。 他的脸上,莫名地,有了一丝哀切。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唤过他了。 阿乌,是他的乳名。 不过,从记事时起,李氏通常只会唤他“四郎”,唯有在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恩赐似地叫他一声乳名。而随着他年龄渐长,李氏的心情便像是再也没好过,那个代表着亲切与温情的乳名,亦就此埋葬在了他沉睡的记忆中,再未出现。 “阿乌的眼睛,和女郎很像。”觉慧的语声仍旧低微,几若风吟,语罢,她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杜光武。 杜光武亦将视线投向了她。 她生得颇为娟秀,即便年纪已长,即便削去了满头青丝,她的脸型与五官却仍旧耐看,肤色也还白净,那种自岁月中浸润出来的温婉,为她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有一种说不出的慈悲与和善。 “您说我……像谁?”杜光武的有些艰涩地开了口。 那个在他心头盘旋了很久的问题,其实就在嘴边,然而,真到了要说出口时,却又是千头万绪齐齐涌上,胸口便似是堵了一团乱麻,每吐出一个字,都格外地艰难。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将两手放在衣袍边擦了擦。 掌心的汗水让他觉得不舒服,纷纭的思绪这里一团、那里一簇,在他的脑海中此起彼落,他甚至觉得头晕,不得不闭了闭眼,平定呼吸。 第305章 桓九娘 “阿乌还同幼时一样,一紧张了,手掌就会出汗。”觉慧看着杜光武,脸上是一抹温和的笑意,她慈悲的眸光便拢在他的身上,如同长辈关照晚辈,又如慈母看向爱儿。 那种眩晕感越发强烈,杜光武觉得他快要站不住了。 他伸出一只手,佯作抚摸身畔的修竹,实则却是借着那一竿翠竹支撑,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觉慧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关切起来,她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是想要去扶住杜光武,然而再下一息,她却又停下了动作,往后退了一步,离杜光武越发远了一些。 “阿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请医?”她语声温和地问道,身体前倾,娟秀的面容上满是柔和与关切。 杜光武的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眸子却很清亮,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无事,请继续……继续往下说。” 觉慧爱怜地看了他一会,便叹了口气,往后又退了几步,退去了竹林的另一端,方慢慢地道:“阿乌都知道些什么?” 杜光武扯开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个笑来,却没能成功,这让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扭曲。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迹近于刻板地开了口。只是,那平平的语声和在这四野的暮色中,却有了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怎么可能知道?”停了一会,他再度说道,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语声却越发平板:“比丘尼莫非以为,那府里……会有人跟我说这些?” 他抬起眼睛去看觉慧,觉慧也凝视着他。 她的目光很温暖,看向他时,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 良久后,她收回了视线,转眸看向一旁挺立的碧竹,叹息似地道:“那……我便从头说起罢。”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有了些微的变化,唇角边浮起了一丝极淡的笑,似是想起了久远以前的事情。 “阿乌的生母,乃是桓氏嫡支长房嫡九女,名讳叫做道静。”觉慧缓缓地开口道,语气十分地平静,“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先帝爷还在位,当今陛下也还是太子。那一年,杜氏求娶桓氏女,九娘子便嫁予了杜氏嫡支的嫡三子杜行简,便是如今的杜骁骑。这段婚事……其实并不算很好。一是杜行简那时并不出众,不过是个六品的廷尉正;二是那杜行简曾有过一房发妻,只他元配的身子不大好,遗下二子便离了世,故,九娘子乃是续弦。” 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伤感,转首看了杜光武一眼,柔声道:“你一定奇怪,当年的桓氏乃是大陈冠族之冠,桓氏嫡女又为何会做了杜氏的续弦,是么?” 杜光武没说话,亦无动作,甚至都不曾看她。 他专注地凝望着西边的天空,那微有些阴沉的视线,如同周遭渐沉的暮色。 觉慧看了他片刻,转开视线,轻轻一叹:“这也是造化弄人。九娘子虽出身高贵,可她的样貌却生得……普通了一些,且还有……口吃之症,在婚事上头便有些难处。而那杜行简虽官职不高、又是续娶,却胜在年轻有为,生得也端正,又肯上进。无论郡望、地位还是人才,皆堪与九娘子匹配。于是,杜行简便成了桓氏族老相中的佳婿,而九娘子便……”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语声微哽,似是对她叙述中的人有着无限的痛惜。 林中一片沉默,唯风声四起,有若龙吟。 杜光武仍旧不曾看她,视线仿佛凝固了一般,停落在前方的天际。 觉慧凝视着他,神情中既有忧心,又含着关切。 往事并不复杂,然而却足够惊人,不是任谁都能安然接受的。而这其中最叫人难以接受的便是,杜光武,本该是堂堂正正的嫡出子,却顶着庶子的身份,屈辱地活在杜府之中,整整活了十四年。 这样想着,觉慧的眼眶已经红了。 而此时的杜光武,却是一脸的淡然。 他终是收回视线,亦离开了那竿修竹,负起两手,向旁边踱了几步,方抬头看向觉慧,那张跟俊秀根本不搭边的脸上,一双眸子却如寒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往下说罢,我听得。”他的语声亦是冰冷,直叫人心底发寒。 最初的震惊已然过去。在听闻自己乃是桓氏所出之子,且还是出自正妻之后,对于自己现在的庶子身份,他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十可杀”一案,天下尽知。 杜光武的嘴角勾了勾,勾起了一抹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 骨肉亲人,终究,还是敌不过家族的利益。 士族门阀、清流郡望,那些维系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声名,实则却是建立在无数龌龊与阴暗之上的。他在那华丽的牢笼里过了十几年,领悟不可谓不深,感受亦不可谓不痛。 杜光武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然面上的神情却显得十分平静。 觉慧似是有些讶然,呆呆地看着他,过得一息,她的眸中便露出了欣慰的神情,点头道:“果然……果然是女郎的骨肉,果然是桓氏血脉。阿乌如今这样稳重,女郎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一定会欢喜的。” 她的目中慢慢浮起了一层水雾,眼角也红了起来。 她抬起衣袖略拭了拭,方才缓缓续道:“那时候,我是九娘……也就是我家女郎身边的洒扫使女,跟着女郎进了杜家后,便升为了二等使女。杜行简为了迎娶女郎,将前头元配所出二子与妾室所出的一个庶子,都遣去了上京杜府居住。婚后不久,杜行简便升任五品鹰扬将军,外放到了凉州酒泉郡玉门县。因那里地处偏远,为子嗣之故,女郎便带着我们一起跟了过去。在那里,杜行简待女郎……真真是极好,他夫妇二人也算是琴瑟和鸣,虽过得清苦些,日子倒还平顺。”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面上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似是回忆起了那一段短暂却宁和的岁月,轻声续道:“去了玉门县后的第三年,女郎便有了身孕,后产下一子,便是四郎您了。” 第306章 伪君子 觉慧转眸看向杜光武,眼神柔和而专注,唇边挂着一丝淡笑:“因玉门县远在边陲,与大都消息不通,又正逢着唐国那会子闹灾,边境并不安宁,总是有流民生事。故生下四郎后,杜行简并未急着写信回报本家,这件事便拖了下来,直到四郎将满一岁半的那年,杜行简接到了调回大都任虎贲中郎将的调令,他便与女郎说,待回到大都之后,再给四郎一并上了族谱,并取个正名,女郎便也应下了。” 说至此处,她的神情渐渐地冷寂了下去,语声亦变得寒薄:“可是,谁也没想到,先帝爷忽然便发作了桓氏。那时候,杜行简正带着我们一行人前往大都就职,半路上收到这消息后,杜行简……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举袖拭了拭眼角,觉慧那双始终慈悯的眸子里,头一次划过了怨恨的神情,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在离着大都还有好几日路程的时候,杜行简便将女郎安置进了一所极偏远的田庄,将我们所有仆役皆拘在庄中,不许外出,还派了许多侍卫把守着。而他自己则带着四郎离开了。从那时候起,女郎……便再也不曾见过杜行简,也再不曾见过……她的骨肉……” 觉慧带着颤音的语声停了下来,温秀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深深的悲凉。 她转首看向身旁的修竹,静默良久,忽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似是悲愤,又似讥讽,而她说话的声音亦变得满是嘲意:“在将女郎放在田庄时,杜行简……这伪君子,却对女郎说,他只是先回去探探风向,很快便回。将女郎放在田庄也是为了护着女郎的安危,又说什么他身为杜氏儿郎,不能不顾着家族的名声,不能只为了一个桓氏女郎而将杜氏置于险境……他那时候像是忘记了,若非与桓氏联姻,他的官职如何能升得这样快,这伪君子……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了觉慧的话。她躬着腰,不停地咳嗽着,像是要将心胆也咳出来一般,扶着竹子的手不住地颤抖,双颊紫胀,额角沁出了冷汗。 杜光武微微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两步。 “别……别过来……”觉慧低呼了一声,手捂着胸口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离开杜光武有一段距离,她方才背依着一竿竹子站稳,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 “莫要过来,阿乌……四郎莫要过来……我这是……老毛病了……”她一面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面便抖着手自袖中掏出了一只极小的葫芦,拔开塞子,向嘴里灌了些什么。 一股刺鼻的药味,自那只小葫芦中散发了出来,微有些辛辣的气息,让人闻着就觉得满嘴发苦。 “您可还好?”杜光武凝眸看向觉慧。 “我无事……咳咳……”觉慧咳嗽着摇了摇头,将葫芦塞好,重又放回了袖中,随后便将身体依在竹子上,微微阖起了眼睛,苍白的脸上,双颊却红得吓人。 那药水似颇有奇效,几息之后,觉慧的咳嗽便缓和了一些,喘气的声音亦不再如方才那般刺耳,而她双颊边那两团病态的潮红,却始终不曾消散。 杜光武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觉慧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而她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向杜光武笑了笑。 “方才一时说得急了,咳得厉害了些,惊扰了阿乌。往常也并不总是如此的。”她歉然语道,抬起衣袖擦了擦唇角。她的神态显得有些疲倦,唯那眸子里的温暖与关切,却比方才还要浓厚。 她满是慈爱地看着杜光武,柔声道:“阿乌还是莫要离得我太近了,别过了病气去。” 杜光武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面上似悲似喜,又似是了无情绪。 两个人一时间都未说话,只静静地相对而立。 暮色越发地深浓起来,西边的天空上,不知何时现出了一轮弯月,一粒孤星伴在月轮的侧畔,那遥远的星光,清冷且淡漠,似是神祗俯瞰尘世的眼睛,冷眼看向这莽莽人间。 觉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时候,她会觉得,那些尘封的往事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在梦里,有背叛、有伤害、有死亡的痛苦恐惧,亦有些许令人留恋的快乐与温情。 然而,那终究不过是一个梦,梦醒后,她仍旧安静地过着她的日子,每日里诵经抄经、种菜浇肥。那关起的庵门便是一道枷锁,将她锁进这一方安静如死水的天地,却将往事与滚滚红尘,锁在了身外。 而现在,这个站在她身前的年轻人,他的眉眼与气韵,他极力压抑自己的表情,他衣袖与靴子上的尘土,还有他痛苦而又悲凉的眼神,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那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曾经的主人,她最为依赖与依靠的桓九娘,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寒冷的、下着大雪的冬天。 觉慧闭上了眼睛。 她在那片刻绝对的黑暗中沉浸了一会,复又睁开了双眸。 那一刻,她的神态已然恢复了平静。 佛说空、说灭、说生如逝、逝如生。可是,若不将前尘堪破,又何谈虚空幻灭,又哪来的向生而逝、向逝而生? 觉慧舒了口气,忽觉身体一轻,那山风拂面而过,似拂去了千思万绪,唯留一派空明。 她回过头,视线凝向天边的那一粒孤星,安然地说道:“我是唯一活下来的桓氏家仆。我想,一定是女郎在天之灵护佑着我,才让我逃过了那一劫。” 她的语声中带着些许柔软与回忆,再没了方才的悲愤,唯有淡淡的温情:“女郎是个很温和的人,性子沉稳。从被软禁于田庄,到先帝给桓氏定下了‘十可杀’的罪名,这期间,女郎除了吐过一次血之外,便一切如常,只是身子却一日日地衰弱了下去。后来有一次,女郎忽然看着我叹气,说对不起我们这些跟着她的人,还说杜行简其人坚忍狠辣、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若是桓家被叛了重罪,换了旁人,我们这许多人可能还能留一条活命,只可惜,她嫁的是杜三郎,我们这些桓氏仆役,只怕也要受她的连累了。” 第307章 龙吟急 此时的觉慧,不再以伪君子称呼杜骁骑,而是恢复了方才的称呼。随后,她便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并无讥嘲之意,唯有堪透一切的慈悲与怜悯。 她停了一会,复又缓声说道:“杜行简一直关着我们,却并没像女郎说的那样,将我们除去。女郎后来便说,杜行简应该还在等,想等着看桓氏有没有起复的可能。可是,先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国号为中元,天下大赦时,却独独不包括桓氏。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庄子里关了一年多了。有一天,女郎忽然对我说,我们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她并不难过,只觉得对不起我们。后来她又笑着说,她总算放了心,因为,唯有她死了,她的孩子……或许才能活下去。” “呼啦”,一阵大风蓦地袭来,竹林中龙吟忽急,几片碧叶被风吹落,在半空里飞舞着、旋转着,最终,悄然委地,零落尘埃。 杜光武出神地看着那几片落叶。 他现在正在听一个故事。一个曲折离奇,却又合乎一切常理的故事。而那个故事里的主角,是他的生母。 桓氏道静,桓九娘。 一个长相普通、略有些口吃,出身高贵且温柔和善的女郎。 这个女郎,是他的母亲。 她给了他生命,为了他甘愿赴死,却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觉慧转过眼眸,看了杜光武一眼,神情悲悯而又凄凉:“自新帝登基后,守在田庄周围的侍卫又添了好多,将庄子守得死紧,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每天吃的都是剩饭剩菜,有时候连女郎也得吃这些。那时候我还以为,杜行简是要将我们这些人饿死在庄中,可女郎却说,不会的。女郎说,杜行简虽然狠辣,却也担不起杀妻的罪名。他不会脏了自己的手的,一定会有人替他出手。后来的事情也证明,女郎没说错。杜行简果然不曾自己出手,出手的……乃是他身边的一位妾室……何氏,何氏膝下有一子,在族中行三,名字叫做……杜光远。” 杜光武呆呆地听着她的话。 他忽然觉得冷。 他有些奇怪自己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夏天的傍晚,理应是一天中最宜人、最舒适的时候,可他却觉得冷极了。 那彻骨的冷意,一丝丝地从心底深处往外升腾,他的心口、手脚,他的指尖乃至于发丝的最顶端,每一处最细微的地方,都在不停地往外冒着冷气。 他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中元初年十一月九日夜,何氏和她嫡亲的弟弟何敬严,带领何氏家仆数十人,假扮山匪、血洗田庄,先将桓氏仆役尽数击杀,后再由何氏亲自动手,勒杀了女郎。”觉慧平静的语声传了过来,那声音浸满了山风里的凉意,听在耳中,说不出地苍凉。 杜光武神色木然,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矗立在竹林深处。 觉慧凝眸看着他,静默不语。 那一弯浅净的月轮,此时便悬在她的身后,月华淡淡,照出她满身的怆然与孤寂。 她忽尔向他一笑,语声淡然地开了口:“我的后背挨了三刀,却没死。我亲耳听见那提刀的男子唤何氏‘长姊’,亦亲眼看见何氏……将绳索……绕上了女郎的颈项。何氏的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的语声忽然轻了下去,如同耳语,飒飒地响起在杜光武的耳边。 “那天晚上,天气一点也不冷,雪却下得大极了,门廊下的灯烛照出来红色的光,大片的雪片不停地飘着,飘了整整一夜……”她慢慢地停下了说话声,神情惘然,仿若沉陷在了回忆中。 那一刻,觉慧的鼻端,恍惚萦绕着一股浓烈而温热的铁锈味道。 那是血腥的味道。 桓氏主仆共计三十余人,俱皆死在了那所荒凉的田庄。 这铁锈般的味道,经年缠绕于她的梦里,直至此际,亦令她舌底微甜,喉咙泛腥。 觉慧轻咳了一声,转过身去。 杜光武如同泥塑一般,直直地挺立在原地。 良久后,他咧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是那样地难听,几如哭声,然而,他却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是啊,他活下来了,卑微而屈辱地活了下来,活得就像是一条被人遗弃的狗。 不,他活得连狗都不如。 狗仔尚有母狗相护,可他呢,孑然一身,因为是出身低下的婢生子,便被人呼来喝去,连有体面的下仆都能踩他一脚。 剩饭、剩菜,还有浮着白花花的猪油的残羹,这些他也吃过啊。 如同他的生母一样,这些食物,他也吃过,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 而就算是这样的活法,那也是他的母亲,拿命换来的。 他应该高兴不是么?他应该庆幸,他有个那样“慈爱”的父亲,出于对子嗣的重视,出于一个士族郎主最精明的考量,留子弑母,借助一个卑贱妾室的手,解决了一件令人头疼的麻烦。 正妻已死,而正妻生下的儿子,到底也是男丁,那就改嫡为庶,随便放在哪个妾室的名下养着便是,反正知情者本就不多。 杜光武笑声渐止,面容却在一瞬间扭曲起来。 杜光远,杜三郎,他亲亲的好三兄,真是得了一个极好的生母啊。 何氏,果不愧她江阳何家嫡长女的出身,拿着一件带血的功劳,为自己的儿子换来了大好前程。 一向被族中视为天才的杜三郎,那个光芒万丈又机遇极好的杜三郎,在府中几乎没有对手。 杜骁骑发妻余氏所出的两个嫡子,没有生母扶持,只是空挂了个嫡子的名头而已。而杜骁骑的第三任正妻周氏所出之子,如今年岁还太小,根本无法与杜光远相争。至于其他庶子,又有那一个能盖得过杜三郎的锋芒? 为了自己的儿子,何家的这位嫡长女,算准了每一步。 杜光武踉跄几步,斜靠在一旁的竹子边,大口地喘着气。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地可笑。 他,一个身上流着半数桓氏血脉的嫡子,就这样被人蒙在鼓里,当作狗一样地养着,养了十余年。 第308章 哀凉意 杜光武的身子渐渐躬起,一阵锥心蚀骨的痛,自心底深处漫延而来,让他疼得几乎不能自已。 他猛地抬起头,两道如淬了毒的视线,死死凝在觉慧的身上。 “李氏……李氏知道多少?”他嘶哑的声音刮过觉慧的耳鼓,而他身上的气息更是冷得瘆人:“还有谁知道?那府里……还有谁……还有谁……知道?” 那一刻他就如同濒死的人,拼命地想要去抓一根救命稻草。 他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去纠结一个李氏? 难道就因为李氏做了他十来年的“庶母”?难道就因为在心底深处,他始终将这位“庶母”认作最亲的人,所以,便容不得她对自己的欺瞒? 他赤红着一双眼睛,眼神如绝望濒死的野兽,直直的看着觉慧。 觉慧悲悯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杜四郎,形如厉鬼。 他的面色青中泛白、双目赤红如血,五指痉挛般地曲张着。冷汗打湿了他的发鬓,他像是才被人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打着颤。 觉慧的眸光渐渐变得温柔,神情中满是慈怜,柔声道:“李氏什么也不知道。那府里知晓此事的人,唯有何氏与杜行简。原本四郎出生之时,众人也是只知女郎生了个小郎君,两边的亲戚却无一人见过四郎的真人。后来,桓氏出事,杜行简半路上将女郎关进田庄,虽他将四郎带去了大都,却没明说四郎是那一房妻妾生的孩子。 待女郎死后,杜行简便对人说嫡子与嫡子俱皆病故了。恰巧那时他身边死了个年轻的婢女,杜行简便将四郎……安在了这婢女的名下,只说四郎您是……婢生子,再将您交给了没有子嗣的李氏养着。 而这个李氏……据我所知,她先前是有过一次身孕的,却不知怎么就落了胎,据说落下的还是个成型的男胎。从那以后,李氏的脾性便有些古怪,说话行事阴阳怪气的。不过她生得极美,杜骁骑颇宠爱她,所以才将四郎交予了她抚养。也正因您养在了李氏名下,后来的杜夫人才对您这个庶子没那般忌讳。这些,皆是我在中元二、三年的时候,断断续续地打听来的。” 所以说,李氏对他的冷漠与怨恨,其实还是好事。若非李氏这么多年来持续不断地冷待,只怕他的日子还要不好过。 杜光武咧开嘴,“霍霍”地笑了两声。 他还真是要感谢李氏这位“庶母”。那个总是想要致他于死地的怪异女人,却原来,竟是他活下来的一个原因。 觉慧轻轻咳嗽了一声,抬起衣袖掩住唇角,又道:“那两年我一直呆在大都,想要找机会报仇。只是我……没什么本事,只寻着了一个机会,扮作伎馆的使女,接近了杜行简,却还是失了手,被他刺了一剑。天幸我逃了出来,带着伤一路南下,跑到这里时终是不支,昏倒在了庵前,被这庵里的老尼救了下来。那时我自知报仇无望,便……落发出了家。” 杜光武怔怔地听着。 他已经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了。 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 虽然那个男人没有亲自动手,却比亲自动手还要叫人齿冷。 而他杜四郎,杜家最平凡最无用,如同烂泥一样被扔在上京的杜四郎,更是白白地忍受了十余年的屈辱岁月。 他本该光鲜地站在众人之上,而不是被人踩在足下当作尘土。 他一直隐忍压抑,力图让自己成为杜氏最微不足道的子弟,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待名下的产业赚到了钱,便要将这些钱拿去贴补李氏,让他的“庶母”过上舒心的日子。然后,他还要小心地为自己谋一门不错的亲事,找个温柔知心的女子,生几个孩子,平凡地过完一生。 而此刻,他所熟知的一切,他整整十七年的人生,在这个夏日的薄暮,统统被撕成了碎片。 那些碎片便如这地上细碎的落叶,他找不到办法将之粘合、修补,更没有勇气再度回顾。 他应该怎么办? 从今往后,他该以怎样的面目存活于世? 杜光武的脑中一片混乱,似有无数蜜蜂围着他打转,那时强时弱的“嗡嗡”声,搅得他头痛欲裂。 他用力捶地打着自己的头,而他的视线,却仍旧死死地盯在觉慧的身上。 她便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她离得极远。 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就像是有人在拼命地摇动着大地,一如上京地动那一夜时的情景。 蓦地,一个念头划过了他的脑海。 若是在那场地动中毁去的,不是吕氏宅院,而是杜氏府邸,那该有多好。 不不不,杜光武用力地摇着头,青灰的脸在暮色中左右摇摆。 那样还不够好,远远不够好。 上京的杜氏不过是个冷宫罢了,毁了也没意义。该毁灭的,是杜氏郎主所在的大都杜氏。 对,是大都杜氏! 杜光武咧开嘴角,雪白的牙齿在暮色中闪出骇人的光泽,如择人欲噬的兽张开了口。 对,该毁灭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杜骁骑,是那个天才的杜三郎,是那个永远带着温和的微笑、退居人后的何家嫡长女何氏,是那些每日里风流自许、一个个摆出名士样、士女样,暗地里却面目狰狞的兄弟姊妹,是那所外表华丽,而内里却充满了血腥与腐朽气息的坟墓般的府邸。 还有江阳郡何家,那个“聪明”地帮着嫡姐在杜氏站稳脚跟,利用杜家的权势为自己谋下大好仕途的何敬严! 该毁灭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他杜光武! 杜光武抬起了头,睁大了赤红的双眼,看向四周。 残阳如血,斜挂于遥远的天边,那一轮弯月亦变成了血月,那血色月华,正慢慢地浸染了整个世界。 杜光武咧开嘴,笑了。 是啊,毁灭,这是个多么好的词。 他从来不知道,在他平凡而隐忍的人生中,居然还能有用到这个词的一刻。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降临时,他却是如此地欢喜。 杜光武终于真正地笑了起来。 不是狂笑或大笑,而是如同所有教养良好的士族子弟一般,露出了得体的、毫不张扬的笑意。 那一刻,他除了双目发红、面色微有些苍白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第309章 榆树巷 天光渐暗,远处的斜阳正在散尽它最后的余晖,那一轮明月是如此皎洁,而星光又是如此清冷。 杜光武痴痴地看着,良久后,方轻声地问:“她……我的亲生母亲,是不是常常穿着一身……一身……绿月白的衣裙?” 他说话的声音轻极了,像是怕碰碎什么一般,带着小心翼翼。 那个绿月白的身影,是他记忆深处最温柔的角落,曾在无数个冰冷的子夜,安抚过他幼时的心灵。 那几乎是他仅存的回忆了。 此刻的他,便如将多年来珍藏的宝物,捧至人前。 觉慧慈悯地凝望着他,过得一刻,缓缓摇了摇头:“女郎……爱穿黄裳,四郎幼时,女郎也时常给四郎缝黄裳穿。女郎……从没穿过绿月白的衣裳。” 杜光武面上的神情,慢慢地冷却了下去。 他咧了咧嘴。 哽塞的喉头,让他吐不出一个字。 他大张着嘴,费力地呼吸着,如同濒死的人,拼命地吸取着那混合着山风的温热的空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痛。 说不出、道不明,如蛆附骨、如影随形。那疼痛自心底深处漫延开来,瞬间便布满了他整个身体。 他终于咧嘴笑了起来。 多么可笑啊,那个模糊的记忆,原来是错的。 他此生唯一的、视之如珍宝的那个身影,原来,只是一场可笑的谬误。 望着西边的天际,杜光武终于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 他是个不孝子,他甚至都不曾记住生母的模样。 他面上的笑渐渐扭曲,化作了狰狞。 该死! 他该死! 而那些人,更该死! 望着远处渐沉的天空,杜光武扭曲的神情,慢慢平复。 是啊,确实是该死。 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杜光武淡淡地想着,眉眼一派平静。 他抬起头,遥遥地望向西边的天际,唇角轻勾,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那种想要毁灭什么的念头,在这一刻无比地强烈起来。 “当借力时且借力”。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东陵先生此语的真正含义。 他转向觉慧,温文的语声似若山风,涤去了一切不安的情绪,唯余宁静与沉着:“我想问一问,辽西边关那里,比丘尼……可有熟人?” 觉慧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蓦地眸光微闪。 “辽西么……”她喃喃语道,那张平和的脸上,头一次划过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是激动,又似悲伤。 辽西边关,正是桓氏阖族流配之所。 “是的,辽西。”杜光武颔首说道,周正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袍,神态举止无一处不自在,唯有那双淡然的双眸,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平静。 山风又拂了过来,竹林间响起了一阵“沙沙”之声,竹叶纷飞四起,似是落了一场翠色的雨,将发生在这林中的一切,尽皆洗去。 ****************************** 时序很快便转至七月,正是大陈最多雨的季节。 “七月天,落雨天,小儿屐,涂蜡难。” 此乃大陈民谚,便是说这个月份从来多雨,出门必须着屐。然而,这句谚语,却并不适合中元十三年的陈国。 整个陈国持续干旱,上京城也已连续四个月未曾落雨了。 大太阳东升西落,日日不辍。空气益发地干燥,那街边的树木被暑气蒸得发蔫,软塌塌的叶子挂在枝头,绿也绿得灰蒙蒙地,似经不得这热气的熏染,将那往日的青翠也给熏得旧了。 秦素百无聊赖地靠坐在椅边,看着窗扇外的那一片天空。 天色有些阴沉,似蕴着雨意,然而空气却是干燥而炽热的,比之烈日当空,这样沉闷的天气,燠热之感便越发地强烈。 分明已是七月初秋,却仍犹似在夏时。 “女郎可要饮些茶?”阿菊殷勤的语声传来,打碎了这满室的沉闷与无聊。 秦素偏过头看了看案上的茶壶,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斟上罢。” “是,女郎。”阿菊应了一声,上前几步给秦素倒茶,一时间,房间里满是茶水入盏的声音。 “阿鬼怎么还未回来?他与你约好了么?”秦素端起了茶盏,缓缓啜了一口微温的茶水,蹙了蹙眉,又将茶盏搁下了。 那茶水又苦又涩,也不知是哪年的陈茶,就算是林氏当初给的那罐陈茶,也比这茶要好上百倍。 阿菊并未发现秦素的嫌弃,她小心地将茶壶放在一旁的凭几上,方上前轻声禀报道:“我和阿鬼约好了,女郎请放心。再过了半刻他就该来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向前走了几步,凑到窗前往外看。 窗外是榆树胡同陈旧的街道,从二层小楼看下去,那路上行人寥寥,空落落地。 这大热的天,又潮又闷,也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来走动。且这榆树胡同也是老街了,位于上京城的西南角,地方有些偏,比不得东来福大街那一带热闹,此时自是一街的寂静。 阿菊伸出手,拨拉了几下斜探在窗边的榆树叶。 这条胡同之所以名为榆树胡同,便是因为那巷子里遍植着榆树,小楼旁边便有好大的一株,看着似是颇有年头了,那树叶子生得肥大,恰好遮住了窗子的大半,就算是有人自楼下往上看,也是只见树叶,不见人影。 此地还是傅彭亲自选定的。如今看来,这雅间的位置也的确是好,既便于观察,又不引人注意。 秦素心中忖度,却见前头的阿菊仍旧在拨动着叶片,她便摇了摇头,笑道:“罢了,你也别老拨那树叶子了,它又没惹着你,万一被你拨拉掉了,人家从楼下头一眼便能瞧见你。” “哎哟,我倒没想到这个,女郎恕罪。”阿菊忙不迭地告了罪,人已经自窗边走开了两步,歪着半个身子,探头往下瞧。 秦素见状,再度摇了摇头,弯起了眼睛。 这小娘子的规矩实在是要不得。不过,换个角度看,这样也挺好,平素看着阿葵与阿梅这几个正正经经的模样,秦素看得都快腻了,难得阿菊天真未凿,却也有趣。 “你过来,我们说说话。”她向阿菊招了招手。 “是,女郎。”阿菊应声说道,便自窗前走了过来,立在了秦素的面前。 第310章 林守诚 秦素向一旁的矮榻指了指,问阿菊:“可会跽坐?” “啥?啥坐?”阿菊张大了眼睛看着秦素,眸中盛着鲜明的不解。 秦素不由失笑,执起纨扇来扇着风,笑道:“我说错了,我是问你会不会跪坐?” “哦,是跪着呀,我会的呢。”阿菊笑了起来,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都快找不着了,跑过去往那榻前将膝盖一曲。 “扑通”一声巨响,她的人已经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因动作太猛,地方也没找准,她这一下是跪在了砖地上,直疼得她“哎哟”了一声。 秦素吓了一跳,手里的纨扇险些落地,待定睛细看时,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便拿扇子掩了半面,直是笑不可抑,半天都说不了话。 阿菊的颊边飞上了两团红晕,连站起来都忘了,就这么傻乎乎地跪在地上,一面还拿手摸着后脑勺,蜡黄的脸上浮着些许尴尬。 秦素直笑了好一会方才止住,将扇子点着阿菊道:“我是叫你跪坐,不是叫你跪,我瞧你呀,真真是个傻娘子。” 阿菊羞赧地低下了头,想了想,便记起了阿妥曾经教过的样子来,遂站起身来,行至那短榻边,别别扭扭地跪坐了下去。 这一回她终于找准了地方,跪下去的姿势也比方才好看多了。 秦素便笑着点了点头,语声悠然地道:“我听傅叔说,你们一起有好几个人,皆是从东安郡逃来的,却不知都有哪几个?你且说与我听听。” 傅彭只说他手下有几个人,却始终没机会没与秦素细说过,上回在飘香茶馆与萧继珣他们会面时,秦素也只见到了阿鬼与阿菊这两个人,旁的人她连名字都未来得及问。 听得秦素的问话,阿菊便眨着眼睛想了一会,方道:“回女郎的话,我们一起有七个人,我和阿鬼您都见过了,还有阿昌、阿月、周叔、南叟和南小弟,他们也都听傅叔的话。”停了停,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儿道:“不对不对,应该是我们七个人和傅叔还有妥娘,我们都听女郎的话。” 这应该是阿妥素昔教导她的话,难为她倒记得牢。 秦素不由启唇而笑,向短榻旁的小矮几上指了指,和声道:“你也别光顾着说话,那上头有茶点,想吃什么便吃罢。” 阿菊这几人如今还是良民,并不是她的仆役,所以她待他们的态度亦不好过于严苛。 坦白说,为了将自己隐在诸事之后,秦素并不想将他们归到自己名下,而傅彭那里,她又觉得扎眼了一些。 比起落户至官署的主奴关系,她还是更愿意采取两便的雇请关系,届时就算有谁被人查了出来,她也好及时抽身退步。 见秦素的态度如此客气,阿菊倒是有些诚惶诚恐起来,转头看了看那些茶点,咽了一口唾沫,摇头道:“我不能吃的,女郎。妥娘一直同我讲,我现在是女郎的使女,不可以对女郎不恭敬的呢。” “无妨的,今日你不必太拘束。”秦素笑着道,再度以纨扇指了指那矮几,笑语清和:“天气太热了,干坐着也无聊,你喝些水润润喉咙,也好陪我说话。” 阿菊忸怩了一下,方道:“那……那我就喝点水罢。”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端起几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又抹了抹嘴,笑着问秦素:“女郎想听我说什么?” 秦素含笑道:“你便一个一个地将你们几个都说一遍吧。” “好的,女郎。”阿菊应了一声,便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讲起来:“阿昌比我大五岁,今年整二十了,他可有力气了,如今在一家水坊出苦力,每日专管往东来福大街各户送水;阿月和我一般大,不过她不大爱讲话,傅叔说,她做不来我的活计,便叫她去了东来福大街的一个什么酒楼里帮厨,她现在可会做两样菜了呢;周叔脸黑黑的,看着很老实,可他却是我们中最聪明的,手也很巧,这次就是他在那个赌坊里找的人,如果没了他,那个什么林二郎也不会上当;南叟和南小弟是祖孙俩,如今他带着南小弟有别的差事,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过我知道南叟很会赶车来着。” 阿菊的口齿很利落,几句话便将每个人都介绍了一遍,连同这些人擅长什么都说得清楚明白。 秦素暗自点头。 傅彭挑的人、选的差事,委实极好。 阿昌每日往东来福大街送水,传递消息非常方便,此外,酒楼也是消息极多之处,有什么风吹草动,傅彭这里也会及早知晓。 便在她凝眉思忖之时,阿菊已经将那盘子里的点心吃了一两块,茶水亦喝了两盏。 她倒还记得阿妥的教导,并不敢太过分,吃喝完毕,便又向秦素躬了躬身,道:“女郎,我吃好了,也喝好了。女郎如果等得急了,我便去楼下瞧一瞧可好?” 看起来,阿菊被傅彭挑中也不是毫无道理的,便是这份口齿还有这股子机灵劲儿,确实是做使女的好材料。 秦素心中想着,面上便含了一丝笑意,摇头道:“不必了,再等等便是。”语罢看了看阿菊,却见她在榻上有点东扭西歪的,便知她不惯跽坐,遂笑道:“你也起来罢,瞧你这般坐着,却是比站着还要累。” 阿菊欢喜地应了一声,便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秦素这厢便也起了身,踱去窗边,以扇柄挑开一片榆树叶,往楼下看去。 街巷上依旧无甚行人,唯树影在阳光下斑驳。 她凝神看了一会,忽见那巷子东首的巷口处,转出来了两个男子。 那两个男子并肩而行,看神态却并不是很亲密。其中走在左侧的是个黑脸大汉,样貌极为憨厚,小眼睛、厚唇嘴,圆圆的脸盘子,面相和善;而走在右侧的,却是个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小,面色青白,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有些无精打采的。 第311章 七千金 秦素遥遥地打量着那个矮小的男子,唇角微弯,眸中却划过了一丝冷意。 林守诚——林氏的二兄——亦是秦素二舅父,终于出现了。 收起纨扇,秦素回到了座位上,向阿菊挥了挥手,轻语道:“去罢,他们已经在巷口了。” 阿菊会意,亦不多言,弯腰行了一礼便推门走了出去。 待她出去后,秦素便从里头将门闩上了,复又回至椅中坐好,手里的扇子慢慢地挥着,一派的惬意从容。 这间茶舍的壁板略有些薄,用来听壁角却是正合宜的。秦素所坐的位置,与隔壁的雅间,恰好只有一墙之隔。 弯着眸子等了一会,秦素便听见外头楼梯处传来了响动,随后便是一阵低沉的男子说话声,再过得一刻,隔壁的房间里便传来了动静,其中阿菊的语声显得尤为清晰。 “郎君请坐,请用茶。”她的声音渐渐地往秦素所在的方向而来。 秦素勾着唇角,将耳朵凑在墙壁处,隔壁房间里椅子拖动的声音、茶盏的磕碰声,还有林守诚那嫌弃的“啧”的一声,都听得十分清晰。 听得出,这位二舅父对这间并不算太好的茶舍,很不满意。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不过是个最提不上筷子的破落户罢了,若无秦家扶持着,林家全家早就都饿死了,如今在上京锦衣玉食地过着,她这个二舅父倒养出了一身精贵的骨头。 秦素摇着纨扇,却闻那厢传来了林守诚微带不满的语声:“你退下吧。” 看起来,他对阿菊似是很不满意。 而阿菊此刻也是满心的不乐意。 林守诚居然将她赶了出来! 她原本还想守在旁边听些消息的,如今却只好跑去外头看门了。不过,她相信周叔的本事,方才临出来前,她分明瞧见周叔的小眼睛里精光闪闪的,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门扉合拢,发出了不算太轻的声响。 林守诚望着阖起的屋门,无数次压下了想要抬脚离开的念头。 这地方实在太简陋了,他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可是,纵使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他却也不敢就此离开。 眼前这个叫周木的庶民,虽是寒族,可是这个寒族认识的那些人,还有其在赌坊里的那几个朋友,实在让林守诚有些惧怕。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林守诚这回是真的信了。更何况,他这个穿鞋的,可是足足欠了这光脚的一千金呢。 这般想着,林守诚的鼻尖上便开始冒汗,没多久,那汗水便从鼻尖往下滴落,让他不得不一再拿巾子去擦。 “二郎今日这是怎么了?出这么多汗,热的么?来,先喝茶。”周木憨厚的脸上尽是殷勤,一面说话,一面便替林守诚倒了茶,又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笑得一团和气。 往日周木这样笑时,林守诚只觉得这人傻气,好骗。 可现在,看着这张憨憨的笑脸,林守诚只觉得心底发寒,手脚发冷。 他盯着周木的脸看了一会,试图从这张黑脸上看出什么不同来。 然而,对方却始终笑眯眯地,也不说找他有什么事,只一时招呼他喝茶,一时又替他将点心送了过来,待他的态度一如当初,殷勤中带着几分小心与谄媚。 林守诚喝了口茶,皱了皱眉,将茶盏搁下,终是按捺不住,问道:“周……老周,你找我到这里来究竟有何事?能不能明说?” 周木“嘿嘿”笑了两声,憨厚的黑脸上浮起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神情,笑道:“林二郎这么说,我倒也不好再不说实话了。”他说着便四下看了看,复又凑去了林守诚的方向,问:“我就是想问问,二郎君欠的那七千金,何时能还上?” “七千金?!”林守诚像是被开水烫了似地,险些便没从座位上跳起来,那张青白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怎么是七千?当初我只向你周转了一千金,这才过了没到一个月,怎么就成了七千?老周你说话可要小心些!”他气急败坏地说道,额角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周木憨厚一笑,抓着头皮道:“您别急,别急嘛。我也只是传话的而已,二郎君若是不信,我这里有他们算好的利息,二郎君请看便是。”他一面和和气气地说着里,一面便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来,那纸皱巴巴地,也不知在他袖子里揉了多久了。 林守诚的眼睛都快红了,也顾不上嫌弃那纸张破旧,一把抢了过来,放在案上展平,才扫了一眼,他的脸便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在那张不起眼的纸的左下角处,钤着一个鲜红的朱印,那印章上清晰的“宝盛”三字,刺得他一阵心惊肉跳。 宝盛钱庄,那可是专门放贷的,在上京城中也算是赫赫有名。 他再也想不到,他一时不凑手问人借的一千金,不仅利滚利变成了七千金,账也转到了宝盛的手上。 那一刻,林守诚几乎连气都不会喘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面色青白,抖着手指着那张纸,看向周木:“怎么变成了宝盛?不是说你朋友转借予我的么?怎么成了宝盛了?”他惨白着一张脸地急急说道,一面抓着周木的衣袖就是一阵拉扯。 “哎哎您不要急,听我慢慢说。”周木不紧不慢地说道,手上的力道却是分毫不小,轻易便掰开了林守诚的手,复又将他按回到了座位上。 “二郎君坐下,莫要急,先喝口茶歇一歇,且听我细说。”他的语气仍旧是和善的,笑容也仍旧憨厚得像是种地多年的乡农。 可是,这样的周木看在林守诚眼中,却比那洪水猛兽还要可怕。 将林守诚按回原处后,周木便从他手中抽出了那张纸,重新塞回袖中,方慢慢地道:“这件事也怪不得我。我也不知我的那个朋友会是宝盛的人,他昨天告诉我时,我真是吓了一跳,所以今日才去特意去金银坊寻你了。” 大陈并不禁赌,这金银坊便是一间颇大的堵坊,亦是上京城著名的销金窟。 第312章 诱以言 林守诚怔怔地听着周木的话,呆愣半晌,猛地便站了起来,压抑着怒气道:“你胡扯!当初你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这是你朋友的钱,又道你朋友是个守信之人,只要我按期还钱,必不会加利,你这小人、贱……” “啧啧啧,二郎君还骂人哪。”周木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那满脸的笑看着喜人,然笑意却根本不及眼底。 那一刻,周木的眼神极冷,看向林守诚时,再没了往日的巴结讨好,唯有深不见底的冷意。 “二郎君别只顾嘴上痛快,您可别忘了,您那张欠条的保人,可是金银坊的二当家,万一二郎君还不上,莫说宝盛了,便是那金银坊二当家的,您也应付不来。”淡淡地说完了这番话,周木便翘起了二郎腿,将茶盏端了起来,慢悠悠地喝着,一脸的惬意。 林守诚鼻尖上的汗冒得更凶了。 他如何不知那金银坊的二当家是个狠角色? 那金银坊开在上京城内二城中,背后必有大人物撑着,那里头的当家的虽是庶民,却是敢跟士族子弟耍横的。 当时若非输红了眼,林守诚也不会去向周木借钱周转,更不会听任周木向那二当家的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二当家拍着胸脯给他做了保。 当时周木的话说得有多么动听,什么“林二郎君家大业大,这些小钱自不在话下”,什么“我们都是指着您的,您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寒毛,也足够我们过一辈子的了”。 这一句句夸得人飘飘然的话,如今想来,却像是一个个响亮的巴掌,正正打在林守诚的脸上。 林守诚直挺挺地坐着,面色一阵白,又一阵青,整个人都僵直得动弹不得。 “话说回头,我这不是提前告诉您了吗?事情还有转机,人家宝盛说了,只要能还上钱,他们可以再宽限些日子。”周木的声音忽地传了过来,那温和憨厚的语声,听在林守诚耳中却是无比地冷酷。 宽限几日? 能宽限几日?以宝盛的手段,这所谓的宽限,只怕也是有讲究的。 林守诚拿袖子拭了拭鼻尖的汗,眼前像是在冒着金星,脑子里嗡嗡作响。 七千金!整整七千金啊! 就算他将手上的铺子都卖了,也卖不了七千金。更何况,那家里又不是他做主,都是他的长兄当家,长嫂把钱看得死紧,平常根本就不给他钱用。 明面上看来,他林二郎手头上有铺子有钱。可实际上,那铺子他们林家也只是管着罢了,契书却在他的庶妹林氏的手上。而林氏此刻却远在青州。 就算他派人快马去青州,勒逼着林氏交出契书来,时间也来不及了。 一时半会,他又从哪里去筹这么一大笔金? 思及此,林守诚的面色已是一片灰败,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瘫坐在椅子上,鼻尖上的汗滴滴落落,巾子也抹不净。 周木并不急着说话,只坐在原处打量着他,偶尔端起茶盏喝上一口,神态颇为悠闲。 若非他一脸憨厚、肤色黝黑,只看二人的神情,倒像是周木是士族子弟,而林守诚才是庶民一般。 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林守诚终是苦着脸看向了周木,眸中露出了一丝哀求的神色,颤着嗓子道:“老周……周兄啊,你可要帮帮我,当初我也是看在你是个实在人的份上,这才拿了钱。且当时说好了先还上利钱即可,你也没说清楚是宝盛啊。” 巨额债务压身,他再也摆不出士族子弟的谱了,已经将周木升格成了“周兄”。 林守诚一面说着,一面便又去扯周木的衣袖,哭丧着一张脸道:“周兄,周兄,这么紧的时间,你叫我从哪里去寻钱去?我的情况周兄难道不知?钱皆在我长兄手上,我长嫂又是个最精明利害之人,便是我将全副身家都卖了,也拿不出七千金啊。”他说着几乎快要哭了。 周木这回倒没去抽衣袖,而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林守诚凉凉地道:“林二郎君这话说得可笑,什么叫无钱?郎君身上穿的、手边用的,哪一样不是上好的东西?若是您都说无钱,那我这庶民就更无钱了,也没门路帮您不是。” 他说到这此处顿了顿,便作势欲起身,一面便道:“我也只是好心传个话而已,提前知会您一声。这钱林二郎君还是不还,我可也管不着。如今话已传完,我这便回去了。” 见他要走,林守诚哪里敢放人,下死力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袖,哀求道:“这可不成啊,周兄你可不能走。此事怎么说你也是担着干系的,无论如何也请周兄帮我一把,我实是无法了。七千金……这数目委实太大,我去哪里找这些钱去?” 周木憨厚的黑脸上满是无奈,一面夺手一面便道:“郎君只拉着我也无用啊,倒不如快些找人想想法子才是。郎君是士族出身,您自己身上无钱,总不至于亲眷友人也无钱吧?郎君有扯着我说话的功夫,倒不如回家寻长兄长嫂,或是别的亲戚友人,好生求人帮个忙,先把钱还上救个急。那宝盛的人也是瞧在金银坊二当家的份上才宽限了十不断日,林二郎君可要抓紧些啊……”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语气亦十分和善,叫人根本听不出那语中所包含的深层含义。 秦素隔墙听着,一双眼睛便弯了起来。 周木倒真是个人才,人机灵不说,事情办得也非常漂亮。她原还以为引林守诚上当会是件很麻烦的事呢,不想周木却如此轻易地做到了。 秦素又听了一会,见事情的走向诚如她的预期,她便自墙边走了开去。 秦素所在的这间雅间颇大,屋子的一角设了一具美人榻并一扇小屏风。那张榻虽旧了些,好在那上头的垫席颇为干净。这还是阿妥细心,特意叫阿菊拿过来的。 秦素便向那美人榻上半坐了,摇着团扇引风纳凉,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便在此时,门上传来了一声剥啄声,旋即便是阿鬼压低了的语声:“我是阿鬼,郎君可在?” 第313章 囊中物 秦素一下子便自榻上起了身,上前去将门开了一条缝,却见阿鬼那壮硕的身子便堵在门缝前,一见了秦素,他便立刻躬身道:“我将东西都带来了。”说着便将一只布囊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秦素探手接过布囊,旋即便将身子往旁一让,轻声道:“进来说。” 阿鬼闪身进了屋,反手便将门合拢了,复又向秦素见礼:“郎君有何吩咐。” 不唤“女郎”而唤“郎君”,这也是秦素此前与阿鬼约好了的,为的是怕隔壁的林守诚听见什么。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但能防着还是先防着些的好。 秦素将布囊搁在案上,往四下看了看,便示意阿鬼跟着她来到了美人榻旁,这才压低了声音问:“杜四郎可回来了?” 据说,自收到秦素的赠言后,杜光武便即离开了上京,算算日子,此时他应该已经回来了。 大舟山离上京并不算太远,来回也用不上一个月。 听得此问,阿鬼便也压低了语声,轻声道:“回郎君的话,杜四郎已经回来了,前两日我还见他往水铺那里去来着。” 秦素幂篱下的眼睛弯了弯。 回来便好。 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以极轻的声音道:“速将此信交予妥娘。” 阿鬼见状,连忙接信在手,小心地将信折进了衣袖中,轻声道:“我这便送去。”停了停,又问:“郎君可还有旁的吩咐?” 秦素冲他摇了摇头,一面便将早就备好的一小串钱递了过去。 阿鬼是个精明的,知晓秦素不便多言,便也没说话,笑眯眯地接钱在手,向她躬了躬身便离开了。 秦素跟着他来到门边,贴在门缝处眼见着他下了楼,复又将门扇拉大了些,侧首去看旁边,却见阿菊正一脸无趣地站在隔壁雅间的门外。 秦素向她挥手示意了一下,阿菊立刻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向那门里指了指,最后还拍了拍胸脯,那意思是说她会一直听着里头的动静,让秦素放心。 秦素见状不由失笑,向着阿菊点了点头,便又缩回屋中,将门重新闩好,方才轻手轻脚地回到桌案边,径向那椅中坐了,取下了帷帽。 她交给阿鬼的信,是一封信中信。 杜光武既已回转,则广陵守将一职很可能有变动之事,便可以告诉他了。 不过,秦素并不能确定这件事一定会发生。毕竟,吕时行这一世没犯什么大忌,不过就是吃了几个败仗而已,中元帝到底会不会将他从广陵撤换掉,如今也还难说。 所以在信中,秦素只以“大好良机,失之可惜”等含糊的辞句,给了杜光武一个渺茫的希望,或者说是给了一个他动手的契机。 杜家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留给族中子弟的机会自是多得很,随便一个放在杜光武的面前,也能称得上是“良机”,也总能对应得上秦素的赠言。 她相信,有了这个理由,杜四郎便一定会有所行动。 杜家要乱了。 何家也快要倒霉了。 秦素的心情十分之好,笑吟吟地端起一旁的茶盏,啜了口茶。 杜光武的身世,在前世时几乎人尽皆知,堪称一时之传奇、佳话。 彼时,这件事是在桓家重返大都后,由杜骁骑自己当作一件“功绩”,亲口揭出来的。 他声声泣、字字血地向桓家哭诉了他是如何“咽泪吞声”,抚养“爱妻”所遗嫡子慢慢长大。因为“怕暴露”杜光武的真实身份,又是如何“心如刀割”地将其放在妾室名下。 而其对杜光武十余年来不闻不问,任由桓九娘所出嫡子几乎被养残、养废的理由,则是“因爱而不得已为之,忍痛十余载,日夜辗转难眠”云云。 总而言之,在这件事上,杜骁骑完全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情深意切的男子,为了守护妻子所出之子而付出了许多。 那时已是中元十六年,何家的那位嫡长女早便“病故”了,而何敬严也早就因“谋逆”大罪阖族俱灭,知情者几乎一个未剩,自是杜骁骑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杜骁骑便也避重就轻,将桓九娘之死说成是“意外”,根本提也未提何氏。 秦素勾了勾唇,眸中涌起了一丝讥嘲。 不得不说,杜骁骑实在是个精明角色。 拿着这件“功绩”,在桓家重返大都的最初,杜家便迅速与之交好了起来,更得到了桓氏的多方提携。而杜四郎则在杜骁骑有意无意地挑拨下,将桓家视作了仇恨的对象,认为桓家对自己的生母太过于冷漠,桓九娘生前并没得到母族太多的支持。 直到觉慧忽然现身,事情才发生了惊人的转变,而桓、杜二姓之间亦从最初的交好,变成了不死不休之局。 秦素再度啜了口茶,面色微冷。 同样的一件事,经由杜骁骑的口中说出,与经由觉慧口中说出,意义便大不相同。 在这件事上,秦素不过是取了个先机而已。 她知道,觉慧曾经行刺杜骁骑。 仅此一事,杜光武这一世痛恨的对象,便不可能是桓氏。 不过,桓家也是可怜。 他们至死都不知晓,真正在背后操控着杜骁骑的人,其实是中元帝,而杜家之所以向桓家主动示好,也是出自中元帝的授意。 搁下茶盏,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想这些又有何益? 大陈七姓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为了一个桓氏,中元帝也算是苦心孤诣,想必,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罢。 秦素摇了摇头,抛开这些纷乱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此刻。 阿鬼带来的布囊便搁在案上,如今,这才是她最要紧的事。 她凝了凝神,便伸手解开了布囊,将里头的东西依次取了出来。 囊中的物事只有三样:一只小小的布袋,袋中盛着些药粉;一方微泛沉绿的砚台;一块黑中带着碧色的古墨锭。 秦素端详着这几件东西,清凌凌的眼睛里露出笑来,当先将药粉拿到眼前,轻嗅了一会,旋即点了点头。 这药粉的做法,还是她前世从隐堂那里学来的。 莫要小看这袋药粉,这可是上好的迷药,无色无味,只消一小匙,便可起到奇效。 重生日久,秦素对许多事情的记忆已然模糊,这药粉的配方还是她好容易才回想起来的,上一次去飘香茶馆之前,她便给阿妥捎去了药方,如今看来,阿妥行事果然妥当,药粉已经配得了。 第314章 印青笺 秦素将布袋打开看了看,见里头的药粉呈灰白色,气味浅淡,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她心下更是满意。 这些药粉,是为着以后不时之需而准备的。 秦素很清楚,终有一日,她还是要回到青州,回到她曾经的身份与日子中去的。 既是如此,这迷药便总有用到的时候,不说别人,只说西院的那对兄妹——秦彦柏与秦彦梨。只要有这二人在,青州的日子绝消停不了,身上若不备着些药,秦素可没把握纯靠手段赢过这两位。 笑吟吟地将药粉藏了,秦素便又去看余下的两样事物。 这砚台与古墨,还是上回在阳中客栈的那一夜,秦素从秦家的郎君那里盗来的。若她没记错,这方砚台是秦彦直的,古墨则是秦彦昭的。 此前,她叫阿妥留下这两样古物,便是为着今日之用。 将砚台与墨锭小心地搁在案上,秦素便站起身来,先行至窗前将窗扇合拢、销严,复又重新检查了一遍门栓,方才坐回原处,向砚台中倒了少许清水,以碧墨研磨起来。 纸笺可以作旧,然墨迹作旧之法,秦素却从没学过,所以她才会留下这套古砚与古墨。 秦素细细地研着墨,未几时,一阵清雅明洁的墨香,便在房间里弥漫了开来,比普通的墨香更加芬芳怡人。 此二物皆为上好的古物,那香气自与别物不同。秦素之所以关门阖户,便是不想叫这墨香外泄。 见砚中墨汁已足,秦素便从一旁的包袱里拣了一管狼毫,复又小心地从袖中取出了那张作旧的青笺来。 那笺纸此刻已不复最初的靛蓝,而是微有一些泛黄,不过色泽却仍旧清透。 秦素将青笺抚平,便在上头写起字来。 若有人在房中,一定会惊异于秦素写字姿势的怪异。 她竟是以左手执笔,颤巍巍地向那笺上写字。写出来的字不仅歪斜不堪,且还是忽大忽小,就像是那写字的人手抖得厉害一般。 虽然字迹十分难看,且也堪堪只写了不上二十字,秦素却写得极认真,几乎是一笔一画地在纸上描着。 待写罢了字,秦素的额头已然见汗,她也顾不得拭,先将青笺搁在一旁晾干,随后便小心翼翼地探手入怀,自衣襟里解下了那枚一早便刻好的檀木印。 近一年的贴身佩戴,这枚檀木印已是通体乌红发亮,泛出一种隐约的光泽,瞧来十分喜人,那印章的边角常年被衣物摩擦,呈现出了一种自然圆润的弧度,越发有种陈旧之感。 秦素拿着印端详了一会,便将印章朝下,印在了那一小砚的墨汁中,复又在青笺上挑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盖下了一枚墨印。 墨汁酣浓的黑色钤印落上青笺,玄青二色交织出一种清冷的色调,那“大巧若拙”四字刁劲有力,隐着一股子张扬与霸道,两相对比,实令人见之难忘。 盖下那个墨印后,秦素便又忙着清洗砚台等物,一面反复推敲着前世听来的那件事,又从不同角度观察着那页青笺,寻找可能露出的蛛丝马迹。 待将一应用物收拾干净后,秦素终于点了点头。 应该便是这样。 根据她的所见、所闻与所知,再结合前世偶尔观察到的某些情形,秦素基本可以确定,她伪制的这张青笺,就算不是天衣无缝,亦可称得上八、九不离十。 若有一天,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就算有些许差错,秦素亦可以年代久远为由,将事情周全过去。 如此一来,她最后的退路,亦终将完成了。 秦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便是将这青笺埋在地里了,此事必不能假手于人,所幸事情不算太紧迫,完全可以等回到青州再行处置。 一面在心中忖度着,秦素一面便又行至方才的墙壁边,侧耳细听。 隔壁雅间的谈话已近尾声,周木正用一种胆小怕事的腔调说着话:“……林二郎君,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似是极为胆怯:“那壶关窑本就不是您的,您用什么法子去拿契纸?那契纸就锁在人家家里呢,您怎么拿?难不成还能去抢不成?再者说,这件事与我又有何干?我一介庶民,小老百姓,哪来的那么多法子帮您?您还是另找他人吧。” “周兄,周兄,你一定要帮我这一回。”林守诚的说话声并不高,然语气里隐约的兴奋与急切,却是十分明显,“那钟景仁得了这么些年的好处,也合该出点血才是。再怎么说我们林家和钟家也沾着亲,没的我林家有难,他钟家不说帮一把,倒还在旁边看笑话,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话,语气中含着恨意,还有压抑不住的贪婪以及幸灾乐祸:“再者说,我欠的那七千金,也就那窑厂才能够得上还债啊。老周你是不知,那砖窑每年出得好砖,壶关砖在大陈也是极有名的。便只说那块地,也能值上不少钱。若是能拿这窑厂抵了债去,我还能白落个几千金呢,到时候总少不了周兄你的好处。此事并不难,你听我说,我有法子的……”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秦素这边便听不清了。 不过,她也并非真的要听清他说了什么,左不过是那些事罢了,她交给阿鬼的那包药可是上好的东西,虽不及沉香梦醉,却也不遑多让了。 秦素慢悠悠地行至窗前,启窗而视,却见那日影已微有些偏西,正斜斜打在榆树叶儿上,那灰蒙蒙的一层绿,瞧在眼中便愈加燠热。 她自一旁的凭几上拿起纨扇,闲闲地把玩着。 再过几日便是七月七日,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节日,本朝向例有“七月初七,晒书晾衣,守夜复拜星”的风习。是日,家家户户皆会在白天晒书或晒衣裳,夜来则洒扫庭院,排筵铺席,席上会备下酒果并洒上香粉,再向着河鼓与织女二星祈愿祝祷,士族亦会举办夜游宴,邀亲朋赏玩取乐。 据秦素所知,钟家每年皆会于七月初七邀请林家全家来府中夜宴,对林守诚而言,这可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第315章 巧脱手 秦素摇着纨扇回到美人榻边坐了,闭目养神,没过多久,便听见隔壁传来了一阵开门启户之声,旋即便是脚步声响,还有低沉的男子说话声,却是渐渐行远,看样子是往楼下去了。 秦素立时便起了身,行至窗边往外瞧,约莫小半刻钟后,便见林守诚满面红光地走出了茶馆的大门,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一扫来时的颓丧之气。 秦素见状,眸中便漾起了一丝讥意。 她的两位舅父眼红钟家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实上,林家上上下下都对钟家眼红着呢,如今正逢着这样天大的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女郎,人走了。”门外传来了阿菊的声音,语声颇轻,“周叔也在这儿呢。” 秦素应了一声,先将一旁放着的幂篱戴上了,方才上前开了门。 阿菊与周木一同走了进来,周木反手便带上了门,随后便与阿菊一起向秦素行礼,阿菊还悄悄地道:“女郎,事情都妥了。” 秦素笑道:“我差不多也皆听见了。”复又向周木道:“周叔办得好差事。” 周木沉声道:“不敢。女郎神机妙算,我等不过是听女郎调遣罢了。” 此刻的他态度沉稳,那张黝黑的脸上再不复方才的憨态,反倒显现出一种精明来。 秦素便摇头道:“我那谋划也只是个大概,具体行事还是要看周叔。”说着她便向阿菊看了一眼。 阿菊愣了愣,好一会后方才明白过来,秦素这是有话要与周木私下交代,她“哦”了一声,便又躬身道:“女郎,我先去外头守着门。” 秦素不由笑了起来。 阿菊也并不是太笨,就是有时候还不大习惯服侍人而已。 待阿菊退出去后,秦素便延了周木入座,亲手斟了一盏茶递了过去,方缓声道:“还要请周叔详细说说,那林守诚是如何安排的?” 周木于座中欠身接过茶盏,道了声“不敢”,方才说道:“回女郎的话,我已诱得那林二郎趁着七月初七夜游之时动手了,过两日我再引着他去阿鬼那里买药。还有宝盛与金银坊这两处,我一会便会叫人去知会,只要林守诚那里一拿到契纸,他们那里便会立刻知晓。” “好极。”秦素颔首说道,语声中含了喜意,“如此一来,此事便再也无回头之路了,就算是钟景仁回来了,契纸押在旁人手上,那壶关窑……只怕他也拿不回来了。” 这块最烫手的山芋,终于不声不响地从秦家的手上甩脱了。 秦素抑住满心的欢喜,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一脸的怡然。 周木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秦素见状,便问:“周叔有话,但说无妨。” 周木的面上涌起了些许迟疑,停了一会,方压低声音问:“女郎为何偏偏挑中了金银坊与宝盛?这两处……似是极不寻常啊。” “哦?”秦素在幂篱下挑了挑眉。 她自是知晓这两处不同寻常,若是寻常了,她还看不上眼呢。可是,周木一介庶民,竟然也有这样敏锐的嗅觉,这倒是颇叫人惊奇。 她饶有兴味地看向周木,故意问道:“此话怎讲?” 周木便沉吟地道:“女郎恕罪,这也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我在坊间走动得多了,自是知道,那放贷的钱庄与赌坊一样,皆是亦黑亦白的货色,其背后也必定有大人物或大族支撑着。说起来,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那宝盛与金银坊的后台,都很扎手。我还听人说,那宝盛背后的人,要么姓周、要么姓杜。至于金银坊背后的主人,那更是了不得了,据说是……” 说到这里他便息了声,只伸出一根手指,向着天上指了指,复又以极轻的声音道:“不是老大,便是老二。” 居然全都被他猜中了。 秦素几乎有些赞叹起来。 的确,金银坊就是大皇子暗地里开的,而宝盛背后的主子,也的确便是位列七姓之一的大陈冠族——沔阳周氏。 秦素当初特意选了这两家行事,本意是想拿这两块铁板吓唬林二郎,同时也可免去以后诸多的麻烦。 以这两家的背景,普通的士族根本惹不起,而举凡吃进这两家口里的东西,也是绝对不可能再叫他们吐出来的。 秦素弯了弯眉,摇起了纨扇。 如今看来,她算计林守诚之事,又一次地歪打正着了。 金银坊背后的大皇子,恰好不在“那位皇子”的候选之列。亦即是说,只要林守诚盗出壶关窑的契纸,秦素便可将秦家的危机,转嫁到大皇子的头上。 却不知,“那个人”或是“那位皇子”,与大皇子之间,到底孰强孰弱?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说起来,中元帝一心要做明君,待自己的几个大儿子向来严苛。为彰显他郭氏皇族的尊荣高贵,中元帝是严禁皇族子弟涉及商事的。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来好听,内里如何,实在难说得紧。 就算是贵为皇子,那也是要穿衣吃饭过日子的。中元帝自己穷奢极欲,却不肯让儿子们过上奢华的日子,那些成年的皇子们为了拉拢底下的人,也为了在朝中拉上自己的关系,可不就得私下里做些生意不是? 大皇子的母族里,颇有几个经商的奇才,这金银坊也不过是一处极小的产业罢了,实可谓九牛一毛。 前世时,秦素也是到了隐堂之后,才知晓了这件事。 隐堂中关于大陈皇族的消息不多,金银坊之事,乃是隐堂所所授为数不多的大陈皇族的消息之一,所幸于秦素而言十分实用。 不过,这终究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将壶关窑留在手上,以静制动、顺藤摸瓜,查出背后设计秦氏之人。 可秦素却没有这个精力了。 壶关窑乃是大患,就像长在秦家身上毒瘤,一日不除,秦素一日心中不安。再者说,如今她要顾及的事情也太多了,而李玄度那里,变数又太大。 所以,壶关窑这步好棋,也只能将之变成废子了。 秦素此刻唯一的希望便是,青州那里,能够从欧阳嫣然身上找到突破口。 第316章 米粮铺 上好的一步棋成了废子,秦素每每思及壶关窑,心情便都有些低落。 她蹙着眉,面色阴沉,半晌无语。所幸那幂篱是深青色的,倒也不虞被周木发现她的异样。 “女郎勿须担心,林守诚那里,必不会有事的。”见秦素半天不说话,似是非常担心的样子,周木便劝慰地说道。 秦素回过神来,凝了凝心绪,方才说道:“既是如此,则此事一了,周叔便速速离开此地罢。” 钟景仁是个老成之辈,万一被他查到周木那里,事情便不好了,所以,周木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闻听此言,周木便躬身道:“是,一旦林守诚盗出了契纸,我立时便走。” 秦素点了点头,放轻了声音道:“我此前的交代,想必傅叔已经全都告诉你了,你记得叫人往这里送信。” “是,女郎。”周木应道,复又笑了起来,“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做东家呢,我小时候就总盼着有这么一天,如今托女郎的福,叫我心愿得偿,女郎的大恩,我周木这辈子都不会忘。”说着他便起了身,跪倒在地向秦素叩首致谢。 秦素坦然受了他的头,复又温声道:“周叔还是起来说话罢。” 周木这才直身归座,秦素便又细声道:“说起来,那店铺虽是我出的钱,到底也要周叔替我做事,这便算是我谢周叔帮忙的谢礼罢,往后周叔也不必如此客气。” 听了这话,周木忙将两手直摇,道:“话可不是这般说的。若不是女郎出手相帮,我们这伙人到现在还在街头行乞呢,哪能有今日的风光?” 这倒是实话。 傅彭当初结识他们时,这些人病的病、饿的饿,老老小小一大群,差点便没了命。而傅彭收留他们时便说过,他是替他的小主人收下他们的。 如今,秦素这个“小主人”在前,周木自是感恩戴德,对她充满了谢意。 秦素便笑道:“我也是没想到,能与你们结下这段善缘。不过,你们这些人却也就此被我拆散了,往后若想要见个面什么的,可须得乘车走上好几日才行。” 她这话说得有趣,周木听了便“嘿嘿”笑了起来,那张黑脸益发显得憨厚。 秦素此刻所说的,便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即在青州与上京之间,搭建一条专属于她的消息通路。而她的计划亦并不复杂,简单说来唯有三字:开铺子。 由她出钱,将周木等人分别安置于从青州至上京这一路的几个郡,每处皆开设米粮铺子。 前世时,中元十三年的大旱给陈国带来了不小的影响,这其中便有漕运的兴起。 由朝廷出资开通的漕运航线,令陈国的粮食运输变得极为通畅,各地亦兴起了开米铺的风气。挨了一年饿的陈国人开始有了储粮的习惯,米铺便成了稳赚不赔的买卖。 彼时的秦家因将钱都放在了窑厂上,错过了这一茬,待后来想要跟上时,家中又遭了大难,最终也没开成半间米铺。 这一世,秦素并没指望能帮秦家开米铺,她只希望通过这些零星的店铺,在设下一条传递消息的通道之余,顺便再给自己挣些钱。 再过几日,阿昌、南叟等人便皆会离开上京,前往秦素指定的郡县开铺子,成为真正的东家,而他们每年的入息,只需交给秦素三成,余下的便能落入他们的袋中。 从饥民变成小富的商户,对于他们而言,实是一步登天了。 离开茶馆时,秦素的心情十分舒畅。 阿菊替她雇了牛车,主仆二人坐在车上,一路悠哉游哉地往城东而去。 “女郎,我们还要去之前的那个茶馆么?”马车中,阿菊如是问道,一面便掀开窗帘往外瞧。 秦素此时心情甚好,便拿扇子去敲她的手,笑着嗔她:“天天逛你也看不腻,这一路又有什么好瞧的,热都热死了。” 阿菊笑嘻嘻地放下窗帘,说道:“我就是瞧瞧路么,那女郎且说说,我们是不是还要去之前的那个什么香不香的茶馆?” 秦素“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拿扇子点着她道:“是飘香茶馆,方才明明听我说了几遍来着,你这记性可真是不大好。” 阿菊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地,道:“那个名字太文气了,我念不来。” 秦素无奈地摇了摇头,阿菊此时也想起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便上前接过秦素手中的纨扇,殷勤地替她打起扇来。 主仆二人闲闲地说着话,这一路倒也颇不寂寞,没过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正停在飘香茶馆的正门前。 阿菊付了车资,便扶着她下了车。 此时,她们两个人挨得紧了些,阿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日的秦素身量高挑了许多,足足比上回高出了大半个头。 她心中极是讶异,却也没敢多问。 秦素今日特意穿了高屐,又在屐中垫了厚厚的布,却是为了防着何鹰。 上次被李玄度半路截去了飘香茶馆,秦素觉得,何鹰只怕还没放弃寻找她,故才简单地易了容,将自己拔高了一些,也是以防万一。 飘香茶馆的生意仍旧是老样子,冷清得很,楼下也就三两个客人,楼上则更是人迹寥落。 秦素与阿菊上进了大堂,便在楼梯口拍了拍她的手,和声道:“罢了,我到地方了,你且回罢。” 与李玄度的会面,秦素并不希望有太多人知晓,就连傅彭对此亦知之不多,阿菊便更没知道的必要。 阿菊此前已得了阿妥的吩咐,亦知晓自己今天的差事已经完了,故她并未多言,在楼梯口向秦素躬了躬身,便转身下了楼。 行至转角时,她不经意间回首,恰可见一角飘飘摆摆的青色裙裾,正立在两扇半开的雅间门扉之间,而在青色裙裾的对面,是一片属于男子的玄色袍摆,袍摆下露出了一双极精致的玄色锦履。 阿菊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只是这样一瞥眼间,她便感觉到了那个男子的气势,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强大气势,高贵凛然、遥不可及。 阿菊的心头一阵乱跳,慌忙收回了视线,急匆匆奔下楼去。秦素的身后,便响起了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第317章 黑衣人 抬眸看向对面玄衣玄帽、全身都犹如裹在夜色中的男子,秦素在幂篱下翻了个白眼。 这厮才是真真的妖孽,薛二郎当初总骂她是“妖妃”,现在想来她可是冤得很。 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妖得过这位大唐来的李妖僧?! “见过女郎,女郎安好。”温温柔柔的语声,似春时弥漫的轻雾,软软地覆进人的耳畔。 秦素转过视线,看了看一旁屈身行礼的那个叫阿雾的使女,微微颔首。 阿雾直身而起,垂首立在原地,雾蒙蒙的一双眼睛隐在浓密的睫羽下,语声恭谨地问:“主公还有何吩咐?” 李玄度抬了抬手臂,说了一字:“去。” 冰弦般的语声方落,阿雾便躬了躬身,无声地退出了门外。 甲字号雅间的两扇门缓缓合拢,房中只剩下了李玄度与秦素二人。 直到此时,李玄度方才取下了帷帽,看向了秦素。 他的神情有些凝重,那双往日里总是一片灰寂的眸子,此刻显得沉邃而幽深,叫人一眼也看不透。 隔着玄青色的轻纱,秦素微蹙了眉。 那种野火灼身般的感觉又来了。 这让她生出了一丝不安。 今日之约乃是早就定下的,自李玄度应下那三件事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秦素是来听消息的。 可是,看此刻李玄度的神情,并不像是一切顺利的模样。 莫非出了什么事? 这般想着,秦素的一颗心已经提了起来。 “是不是有事?”她轻声问道,上前几步行至李玄度的身前,抬起头去看他,一面便顺手解下了幂篱。 那一幕玄青色的纱罗,瞬间倾落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似在她的裙角处堆了一层青霞,而她却根本无暇多顾。 “坐。”回答秦素的,是李玄度一如既往的冰弦之音。 他此刻的神情已不复方才的凝重,伸手向一旁的桌案示意了一下,便当先走了过去,坐在了扶手椅上。 秦素委实很想再翻个白眼。 这人有时候真是奇怪,明明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到头来却又偏偏不说,平白地叫人着急上火。 捺下满肚子的腹诽,秦素蹙着眉心,将幂篱悬去一旁的高架处,方来到案旁坐下。 如同上回一般,那桌案上摆满了精致的小食,一阵阵隐约而清淡的茶香,自那只描白槿纹青瓷壶中弥散而出,于房中流转不去。 这是“清露”的香气。 “清露”乃是大唐特产的一种秋茶,其名贵处与“清毫”不相上下。 秦素执壶,替自己斟了一盏茶,又看了看李玄度,见对方似是并没有喝茶的打算,她便搁下了茶壶,兀自端起茶盏品尝起来。 李玄度仍旧未急着说话,只微垂着眼眸,似是在想什么心事。自秦素的角度看去,可以瞧见他俊美的侧颜,由额头至下颌,是一段没有半点瑕疵的浮雕般的线条。 清浅的茶香自舌尖而入,于胸腹处化作了一股淡淡的暖意,再细品时,舌底余香袅袅,令人回味无穷。 秦素微阖双眸,细细感受着这佳茗的香气,面上的神情十分悠闲。 李玄度转首看着她,渐渐地,眸中便有了一丝漾动。 分明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表现出来的种种,却远超她的年纪,一如那个月夜的孤松之下,她试图杀他之时,即便明知处于弱势,这个看似青涩的女郎却仍旧能够冷静地作出判断,最后甚至还不死,诱着他去藏经楼送死。 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杀人也杀得这般花团锦簇,在他的生命中,还真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他不由微笑起来,眸光亦变得柔和而温情。 他很喜欢她杀人的法子,轻巧、冷酷、实用且变化莫测,虽不知养在深闺的士族女子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但不可否认,她很古怪。 和他一样地古怪。 “今日闷热,阿素一路过来,累不累?”李玄度问道,语声十分温柔。 如果知晓他此刻真正的想法,秦素只怕会惊掉下巴。 这世上只怕再无第二人,会对一个试图以各种方式杀掉自己的人,生出好感。 这种怪癖,只怕连当年的中元帝亦要退出一射之地去。 好在秦素半点也不知李玄度的古怪想头,因此,她的回答亦显得中规中矩:“尚好,坐车来的,并不热。”她说着便又啜了口茶。 “清露”确实好喝,白云观里可无此等好茶。 “阿素既是不累,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怕你听了也不会太过于难受了。”微有些冷寂的语声传来,令秦素略略回神。 此时的李玄度又恢复了之前的淡漠,语声亦颇平静:“毕竟,李树堂死了,也不算坏事。” 秦素怔了怔,旋即猛地抬起了头。 李树堂死了? 她的呼吸瞬间停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树堂居然死了? 这怎么可能? 她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说,她在做梦。 秦素怔怔地看着李玄度,清冽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极为明显的难以置信,问道:“郎君是说,李树堂,太子府詹事丞李树堂……死了?!” “正是。”李玄度言简意赅地说道。 秦素悚然而惊,手中的茶盏一下子搁在了案上。 李树堂竟是真的死了!? 可是,这不应该的啊。 前世时,李树堂一直活到了中元二十三年乃至于更久之后,这一点秦素绝不会记错。 可是现在,李树堂却死了。 纵然这并非是个坏消息,可秦素此刻却觉得心惊肉跳。 这件事,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蹙眉想着,蓦地眼前一亮,一个念头飞快划过了脑海。 “是不是李郎的人动的手?”秦素压低声音问道,尽量抑住了自己语气中的急切。 李树堂一死,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秦素便再也无法预料了。所以,她宁可相信是李玄度动的手。 然而,她却注定要失望了。 “不是我的人杀的。”李玄度的语声传了过来,让秦素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说罢此语,李玄度便凝目看向秦素,眸光中泛着一丝凛然,“杀死李树堂的,是一群蒙面的黑衣人。” 第318章 五人杀 秦素几乎有些糊涂了。 蒙面黑衣人? 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还有,李玄度只说人不是他杀的,可他却知道动手的人是谁,这又作何解? 她凝视着眼前的李玄度,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出些什么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 落入她眼底的,是一双灰寂而冷漠的眸子,而那双眸子里漾动着的,是与她同样的情绪。 那一刻,两个人各自用着同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对方。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似是连呼吸声亦隐了去。 “我不懂。”数息之后,秦素清而弱的语声终是响起,击碎了这一室有若实质的寂然,而她眸中的审视亦换作了不解,那微蹙的眉心结起的,是一段似有若无的忧虑。 “请郎君解惑。”她说道,态度诚恳到了十二分。 她确实需要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树堂死了,这是前世未曾发生之事。 还有莫名其妙出现的蒙面黑衣人,这又是什么来路? 秦素完全想不明白,这一世的李詹事丞为何会死,且还是死在所谓的“黑衣人”手上? 李玄度的眸色,此际亦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他转开视线,看向一旁凭几上的青瓷供瓶,神情中含了些许沉思。 “阿素说不懂,其实,我亦不懂。”他拢起了长眉,视线停落在那供瓶上,语声泠泠,“事发突然,莫说是阿素,便是我亦觉得……” 他说到此处停了停,似是在思忖该以怎样的言语接续下去,过得一刻方才道:“……我亦觉得,此事已然非是你,或者是我,能够触及。” 他此刻的神情和语声皆极凝重,当他再度转向秦素时,那双灰寂的眼眸已变得格外严肃:“六月二十一日,太子殿下于大都城外遇刺,李树堂……当场毙命。” 太子遇刺?! 秦素的瞳孔猛地一缩,藏在袖中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头。 那一刻,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正一滴滴地往下滑落。 前世时,根本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或者她应该说,这又是一件前世未曾发生之事。 怔怔地看着李玄度,秦素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太子遇刺,李树堂身死,接连两件前世没有的事,却在此际接连发生了。 莫非……这又是像霍至坚那样,是她无意间的言行,导致事情走向了她未知之处?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探手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啜了一口茶。 稳定而纤细的手,形状优美地托在茶盏的侧畔,略有些黑的肌肤衬着青瓷白花,竟也颇为养眼,细看时,犹觉那肌肤细腻晶莹,宛若玉质。 李玄度眼尾的余光扫过秦素,眸中划过了一丝情绪。 秦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弯眸一笑。 微甘而凉的茶水顺着咽喉流下,她的情绪亦平复了许多。 她搁下茶盏,抬眸看向李玄度,并不说话,只静待着他往下说。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中,微有了一些漾动,旋即,他便勾起了唇角,唇边的笑意渐渐鲜明起来,一如他春风拂弦般的声线:“阿素倒是镇定,比我好。初听此信时,我实是震惊。” 秦素目注于他,浅笑盈盈:“郎君谬赞了。实则我也是震惊的,只是,看李郎神情自若,又因不曾在上京听到什么消息,故我便猜想,太子殿下遇刺之事,只怕是……一场虚惊?” 虽是问句,语气却显得很肯定。 “虚惊么……”李玄度沉吟了一会,又是一笑:“说是虚惊,却也不尽然。毕竟那些黑衣人十分悍勇,险些便杀到了太子身前。好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金御卫身手不凡,又极尽忠诚,最后终是护得太子无恙,未让那五个刺客得手。” 秦素的眸中掠过了一丝讶然。 她捕捉到了这段言语中极不平常的一句话。 五个刺客。 刺客居然只有五人? “只有……五个人?”此番她并未掩饰情绪,清冽的眸子张得大大地,满是震惊,“就凭五人,竟能杀到金御卫的跟前?” “是,委实让人不敢相信。”李玄度说道,眸中流露出了一丝并不明显的忌色,“只五人,便敢于闹市当街行刺,且还是行刺太子殿下,这五人的实力,十分惊人。” 秦素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五人确实相当厉害,只怕当年隐堂的秘杀也没这个本事。 沉吟了片刻,秦素抬眸看了李玄度一眼,轻声问道:“不知李郎……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上京城里还没半点风吹草动呢,李郎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是大都?” 以李玄度的能为,留些人手在大都传递消息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这个推测十分合乎常理。 李玄度并未急着答言,而是姿态优雅地执起了一旁的茶壶,一面向盏中缓缓斟着茶,一面便淡笑着道:“这也是托阿素的福。若非阿素请托,我的人也不会远远地缀着太子车驾,亦不会亲眼看见那五人行刺。” 原来如此。 秦素微微颔首,清凌凌的眼波往李玄度的身上兜了一转,复又落向了案上的茶盏:“这般说来,李郎的人应是一直未寻到机会下手,是以才会一路跟着太子殿下的车驾,一直跟到了大都城外,却不想正遇见黑衣人行刺。” 她这话说得平和,然语中未尽之意,却是在暗讽李玄度的人没本事了。 李玄度闻言却也不急,神情分毫未动,淡声道:“诚如阿素所说,我的人确实一直没找到动手的机会,也是因了太子殿下的护卫守得严密,而我的人却是想要在不惊动侍卫的情形下盗信,故此便未曾冒进。依我的人计划,他本想趁着太子殿下入城之时见机行事的。却不想,他尚未来得及出手,那厢便突然杀出了五个黑衣人,个个身手了得,将太子侍卫杀得片甲不留,直到金御卫出手,才算稳住了局面。” 说到这里时,李玄度的神情复又变得郑重,敛目看着手中的茶盏,沉默不语。 第319章 大宗师 秦素方才也只是信口一损,毕竟发生了行刺之事,她也没那么多的心思去笑话别人。 凝眉想了想,她便又问:“那五人的身手来历,李郎的人看不出什么吗?还有,当时的情形具体是怎样的,可否请李郎赐告?” 李玄度说得实在太笼统了,秦素想要听的却是详细的情形。唯有知晓了详情,她才能据此推断出此事的根源,再回思一下,是否又是因己之故,才令事情的走向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她此刻最担心的,便是“那位皇子”。 若是“那位皇子”亦牵涉其中,则秦素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便又严重了一些。 她很不希望自己的对手过于强大。 秦素的语声拉回了李玄度的思绪,他凝眉思忖了一会,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方才缓声说道:“事发突然,我的人离得又远,故所知并不是特别详细,不过,有一件事却很奇怪。” “哦,是何事?”秦素问道,语声不自觉地压得极低。 李玄度搁下茶盏,灰寂的眸子凝在秦素的身上,缓缓地道:“那五人中,有一高手,武技卓绝,堪称宗师。虽此人极力遮掩,然我的人却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此人冲进太子仪仗后,口中高喊‘杀太子’,却偏偏绕过太子车驾,直奔专门供文官乘坐的车辆而去。据我的人观察,死在此人手上的几乎皆是文官,李树堂……亦是他杀的。此人身如鬼魅、行动如风,一边杀人一边还投掷火箭、烧毁车辆,最后似是才知杀错了人,复又转去太子车驾。金御卫分出近十名高手与之缠斗,竟也不能伤他分毫,数息之后,此人……全身而退。” 语至此处,李玄度的神情已是一派肃然。 其实,有一件事他未曾明言。 他派出去的那个人,亦是宗师。否则也不会如此准确地探出那黑衣宗师的底细。 而即便如此,他的人在其后与那黑衣宗师交手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甚至还险些着了道,这一点让他尤为心惊。 秦素怔怔地听着李玄度的话,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李玄度说的每个字她都明白,可是,这些言语合在一处,却又让她想不明他语中之意。 敢于行刺太子殿下之人,必定拥有不俗的实力,而有此实力者,行事为何却如此疏忽?居然没在行刺前查准太子的车驾,便贸然动手,委实匪夷所思。 而最令人讶异的是,这谋划行刺之人,居然任由武技第一的高手去杀无用的文官,杀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将所有文官屠尽,甚至还举火烧车。 用意何在? 最顶级的高手,去刺杀最重要的目标,即便没有前世暗桩的经历,这道理秦素亦能想清。 可是,这位高手却故意掩下自己的武技,专注于杀掉文官。 为什么? 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一丝诡异。 “确实是……古怪。”秦素喃喃自语道,一只手下意识地拈起了一角裙边,以指尖轻轻捻动着,复又看向李玄度:“依李郎手下之人所见,那位黑衣宗师……为何会如此?”顿了顿,她向李玄度一笑,道:“李郎手下必也是武技高手,想必由他这行家的眼中看过去,必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李玄度“唔”了一声,并未急着回答,而是自座位上起了身,那一身玄衣忽如夜华,瞬间铺散于秦素的身侧,让她的视野亦变得沉邃了一些。 数息之后,他淡淡的弦音方才传了过来,平静而清冷:“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略停了停,他似是在反复思忖着什么,好一会后方又续道:“我以为,那五人行刺的真正目的,并非太子。” 秦素闻言,猛地抬起了头,面色微微泛着白。 她忽然有些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一息之后,便闻李玄度不带起伏的语声再度传来,字字句句,清晰而又平淡:“吾以为,此次行刺的目的,乃是包括李树堂在内的一应太子府文官。” 他转首看向秦素,深邃的眸光似冬季寒冷的夜空,说不出地空远:“其实,我还有一个消息未曾告诉阿素。便在太子殿下遇刺的同时,大都的另外四位成年皇子,亦遭到了同等程度的刺杀。” 落寂的语声,明明沉凝如水,不含分毫情绪,可不知何故,听在秦素耳中,却似一块巨石当空砸下。 秦素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她恍了恍神。 再下个瞬间,眼前的世界已然恢复了原样,窗外拂过阵阵暖风,阳光自半启的窗扇里投射而入,窗前的那一折翠柳,已然生出了细嫩的新叶。 秦素抬起衣袖,尽量维持着神色的平淡,轻轻掠了掠发鬓,同时亦借着这个动作,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情绪。 四位皇子同时遇刺? 若是如此,则表明这几件行刺事件,是由同一人主使。 此人,好大的手笔。 如果再加上太子殿下,则这位主使者一出手,便直击大陈的五位皇子。 纵观大陈,有如此能为的人,只怕一只手数得过来。 不,也未必是大陈的人做下了此事,说不定此事还借助了外部的力量,比如赵国,或者……唐国? 秦素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眸,看向前方。 此时,李玄度已然行至了窗边,正背对着她,似是在望着窗前的那一折翠柳出神。 秦素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转开了视线。 “此事,并非唐人所为。”冰弦乍响,回荡在秦素的耳畔。 秦素微有些吃惊,旋即便冲着李玄度的背影挑了挑眉。 这人的背后是不是长了眼睛,怎么就看出来她疑上唐国了呢? “说来却是惭愧。”李玄度的语声再度传来,字字如冰,切入秦素的耳鼓,“以我大唐目今之力,并无此等能为,可以一举刺杀大陈五位皇子。且,大陈与大唐,乃是友邻。为赵国故,亦不会行如此不智之事。” 极泠然的语声,言外别有一股自嘲的意味。 语罢,李玄度的唇角动了动,眸中便划过了一丝讥意。 或者他应该说,以大唐国内目今的混乱局面,根本不可能分神去对付陈国。窝里斗还斗不完呢,哪有余暇旁顾他国朝局? 第320章 湘帘动 静默片刻,李玄度转首去看秦素,即便背着光,那双深邃的眼眸亦如暗夜中的星子,清幽寒冷,几乎能看到人的心底。 秦素不躲不闪,正望于他,从容一笑:“我只是随便地疑上一疑,郎君勿放心上。” 李玄度的面上的神情凝固了一刹,旋即,他便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复又转首去看窗外。 秦素无声叹了口气,委实憾然。 若唐国人的手真能伸这么长,她倒不介意帮上一把,最好将这几位皇子都杀了,也免得她一个一个去斟别谁才是要害她的那个人。 此念一生,秦素心头又是一阵烦躁。 对付一个未知的皇子,这已然是艰难的了,她所恃者,无非便是前世的那些事,凭着这些所知,她才能为自己搏下一个先手棋。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一系列的行刺事件,皆是前世未有之事,而经由此事可能带来的变化,则更是难测。 秦素抬手按了按额角。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若说是偶尔一两件事情还好,可现在看来,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会让本该平安度过的中元十三年,在一这世变得如此混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莫非,这真是因她之故? 不由自主地,秦素便想起了吕时行。 她逆了天命救下了吕氏族众,会不会正因为此举,才会带来一连串的反应,最终导致五位皇子同时遇刺? 可是,吕时行真有如此大的能量? 若他真有这般厉害,前世又为何一蹶不振,甚至最后还被人设局,不得不叛逃去了赵国? 如果不是吕时行,那又会是谁? 难不成是赵国那几位谋士出的点子? 可这也不对。 其一,前世时并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这便表明,赵国的谋士们从未考虑过行刺这种手段;其二,退一步说,假设此事真是赵国人干的,他们为何要去杀太子府的文官?哪怕杀几位陈国公侯、文臣武将,甚至行刺中元帝,也远好于对几位皇子出手。 秦素微微垂首,盯着案上的一只白瓷果碟,脑海中不住忖度着自重生以来发生的一切,析辨其中轨迹,只觉得头疼欲裂。 微风掠过窗台,携来不知名的花香,而这间安静的房间里,却是两个心事重重的人,一个倚窗沉思,一个垂眸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窗前挑高的湘帘被风拂乱,蓦地发出了一声轻响,方才惊破了房间里的岑寂。 李玄度回首看去,却见秦素不知还在想些什么,低着头,鸦青的发丝润泽有光,双髻旁的木钗亦泛出温润的光来,看上去又干净、又乖巧。 不知怎么,他心里像是有什么泼了出来一般,整个人都有些怔忡。 他被这感觉震了震,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似是想要握住些什么。然而,在他的指间滑过的,只有带着暖意的风,忽尔来了,忽尔又去了。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里,漾起了一丝极浅的波澜。 正垂首想着心事的秦素,并未注意到他的些许变化。 此刻的她,正在郑重地考虑着嫁人这个问题。 她是真不想管了,什么秦家、杜家、何家还有桓家,关她屁事?她一介女流,只要一出嫁,便可与娘家划清关系了。 这想法一经冒头,便再也无法按捺下去。 那一刻,薛允衍淡静的眉眼,与薛允衡俊美的容颜,还有杜光武平凡却又隐含锐意的眼眸,交替出现在秦素的脑海。 她的眼睛亮起了一瞬,思绪在这几位俊彦的身上转了两转,复又颓然。 不行,这两家无论哪一家都不保险。 先说薛家。若是换了半个月前,这些刺杀之事未曾发生,她可能还会对薛家的未来有一个笃定的推断。 可是,变故来得太快,也太过于剧烈。即便秦素不通政事,亦自知晓,这五起刺杀事件,必然会对朝局形成强有力的冲击,届时薛家会是怎样的情形,她可是半点都无法预知的。 以中元帝后来那古怪而暴虐的性子,万一这一世他脾气上来了,要治薛家的罪,再来个满门抄斩,那秦素岂不是太亏了? 至于杜光武,那就是个天煞孤星,跟着他,这辈子就是一个字:苦。 此外,杜四郎的心性也实在太过于坚狠。秦素相信,一旦涉及生死,杜四郎是绝对干得出杀妻弑子这种事来的。身为杜骁骑之子,这一点狠戾劲,杜四郎可是强过乃父多矣。 再者说,那杜家也是一滩浑水,内斗不断,杜家子弟出手之狠更是天下尽知,她秦素好容易才重活一世,何苦与那些狠人比命长? 反复忖度着利弊,秦素的眉蹙得极紧,脑海中像盘了一团的浆糊,完全理不出半点头绪。 蓦地,眼前探进了一只形状优美修长的手,宽大而干燥的掌心中,托着一小串新鲜的、还挂着水滴的樱桃。 “吃些果子罢。”不再是冰冷的玄音,而是温和如春风的声线,李玄度一语说罢,便拉过了秦素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将樱桃放在了她的手里。 她的手被他握着,手背便抵着他的掌心,微温带凉的触感,是让人舒心的温度,即便那手掌上有着一层薄茧,被这样的手握住,亦有一种安妥与稳定的感觉。 她微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便见到了李玄度带笑的双眸,那眸中似融了夏夜星辰,璀璨耀目。 “吃罢。”温和的语声一如他星辰般的眸光,便此拢在她的身上,语罢,他放开她了的手,向她发顶上抚了抚,神情竟是少见的温柔,“小孩子家家的,莫想太多。”几乎是柔情脉脉的神态,眼前的男子分明已是近二十的青年,此刻却化身成了十四、五青葱少年,简单干净,不染杂尘。 秦素的一张老脸,瞬间红得险些滴血。 小孩子家家? 她果然如此干瘪么? 她不自觉地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毫无起伏的一马平川,由胸至腹,视线几无阻滞。秦素几乎一眼便可看见自己衣襟的下摆。 第321章 无名氏 怔忡看着衣摆那一处的素色绣花,秦素好一会方才回神,心中蓦地微动,便去看一旁的李玄度。 果不其然,却见他负手立在她侧畔,玄衣上披了一束阳光,发丝落了满肩,折射出润泽的光,那光影又融了些许在他的眸子里,眸中微漾,是一篙点破春江水,又像是月影滤过碧荷塘。 秦素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这妖孽又在看她的笑话了。 她拣起一枚樱桃,恨恨地咬了一口。 妖孽必须沉塘! 早晚有一天,她要将这妖孽交给薛二郎处置。 她这副模样显然取悦了李玄度,他唇边含笑,将一旁的两碟点心推了过来,介绍地道:“这是他们才想出来的新鲜面点,这碟是一口酥,那碟是糖梨糕,你且尝尝。” 对于介绍吃食,或者是看旁人吃东西,这位李高僧似是有种别样的偏爱,每每看秦素用点心时,他的神情都格外温柔。 秦素却是真有些饿了,便也认真用了些点心,期间对李玄度那种过分热忱的关注,亦根本不为所动。 待吃了些果点之后,秦素的心情到底恢复了一些,那种脑门绞紧的疼痛,亦随之减轻。 房间里的氛围略略松快了几分,不过,两个人心中皆十分清楚,这种情形只是暂时的。 发生在大都的皇子行刺事件,终究不是小事,而从中元帝将消息完全封锁的举动来看,这位皇帝陛下,怕是动了真怒,陈国朝堂中的情形,往后只会更加波诡云谲。 于是,在短暂的休息(进食)之后,话题便重又转到了几位皇子同时被刺的事情上。 “其余四位皇子遇刺之事,李郎得来的消息是如何说的,可否告知于我?”秦素折起一角衣袖,执起了茶壶,一面给李玄度斟茶,一面轻声问道。 李玄度此时已是重又坐回了座中,神情亦恢复了冷肃。此刻听得秦素的问话,他便也将那一管弦音压低了两分,洞箫般幽沉的语声,亦有一种动人:“我的人传信说,其余四位皇子遇刺之时,正值朝会结束,事发地点便在离着宫门不远的金水桥畔。那群刺客共计二十人,出手的路数与刺杀太子相同,亦是杀人后投火箭,其中有三人逃跑,余者尽皆伏诛。” “二十人?”秦素轻声重复道,搁下了茶壶,眉尖微颦,“四位皇子,二十刺客,若是加上行刺太子殿下的那五人,这批刺客共计二十五人。难道是……每五人对付一位皇子?”她的眉峰微微拢着,眸中划过了一丝讶然,“这似乎……很是平均哪。” 李玄度“唔”了一声,端起茶盏,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盏上描绘的素白花纹,语声迟迟:“阿素说得是极。确实是五人一组,每组刺杀一位皇子。” 秦素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几乎失笑:“这倒真是……公平得很。” 李玄度看了看她,灰寂的眸子里亦划过了一丝玩味:“确实。翻遍前朝史书,无论是正史、野史,似这般绝不厚此薄彼的刺杀,还真是闻所未闻。”语罢,他忽然向她一笑,话峰亦突地一转:“紫微斗数,就没算出这一点来?” 秦素倒不虞他有此一问,微怔了怔,复又坦然一笑:“紫微斗数亦只是术数中的一种罢了,又不是真的神仙,凡事亦需讲究一个机缘。” 李玄度似是对她的话很信服,闻言亦不再多问,但笑不语。 静默片刻,秦素便又问道:“行刺其余诸皇子之人,身手如何?有没有宗师级别的高手?诸皇子身边死伤情形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李玄度好整以暇,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方道:“据我所知,行刺其余几位皇子的刺客之中,并无宗师级别的高手,大手级别的倒有那么两三个。此外,诸皇子身边死伤的情形,并不严重,明显好于太子殿下。” 亦即是说,此次行刺的最主要对象,还是太子,而诸皇子之所以会被刺杀,或是池鱼之殃,又或者是混淆视线。 至少从表面看来,不出此二种可能。 秦素凝眉沉思了片刻,旋即便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又问:“大都的情形应该很紧张,朝廷便不曾派兵捉拿这些逃走的刺客么?还有,那个遁走的宗师级别的黑衣高手,李郎这里,可有消息?” 李玄度手下能人不少,秦素总觉得,他派去的人不会如此无用。 听了她的话,李玄度漆黑的眉微微一轩,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语声泠然若弦:“那位黑衣宗师武技超绝,破出金御卫的围堵,远遁而去。恰巧我的人乃是擅追踪的好手,故一路跟着他到了秦州,只是那人实是机警,还是叫他察觉到了,将我的人打伤后他便又逃了。不过,在交手时,那高手却落下了一物,如今,这东西在我的手上。” 他说得极是平淡,然那语句中所含的惊险,秦素却是能够想见的。 这个黑衣宗师的武技果然非凡,连金御卫的高手也拦不住他。而李玄度派出去的那个人,也确实很有些本事。 其实,只要细想便可知晓,李玄度当初派人去盯着太子车驾,本意是冲着盗信去的,其派出的人定也是长于此类,便如前世隐堂的“雾部”,据说那一部的人皆是飞檐走壁,想必与李玄度派去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度的语声此刻又响了起来,语声仍旧微带凛然:“其余逃走的三人,亦是至今无消息,以我看来,这几人恐亦是成功脱逃了。” 闻听此言,秦素的眉心动了动,神色亦变得凛然。 “谋定此事之人,能为实是不小,一位宗师,三位大手……”她轻声语道,停了停,蓦地一个疑问跃上了脑海,不禁又喃喃自语,“这位……‘无名氏’……为何要选在宫门外行刺呢?” 宫门外禁军林立,这人选在此地动手,委实称得上疯狂。 李玄度未曾说话,只向秦素投过去一缕眸光,那视线沉凝冷然,却又满含着深意。 第322章 如指掌 秦素与他眼神相触,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她清冽的眸子瞬间亮若天上繁星,失声语道:“莫非……那人竟是有意为之?” “哦?”李玄度目中的深意换作了兴味,凝在秦素的身上,“阿素何出此言?” 秦素抬眸,迎着他的眸光撇了撇嘴。 这人又来了。 显然他已想明了此中关窍,如今却好意思问到她身上来,还真拿她当“小孩子家家”看了。 纵然秦素从来自诩面嫩貌美,更是坚信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地艳冠群芳,却也并不觉得他那句“小孩子家家”乃是夸人年轻的好话。 那分明便是拿人当笑话看的,这让秦素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还是那句话,早早晚晚有一日,定要叫你这妖孽折在薛二郎的手上。 心中虽是无比腹诽,秦素面上的笑却是甜洽洽、软嫩嫩、娇娜娜地,衬着她那张艳丽而又稍嫌青涩的面容,倒还真有种俏丽小娘子的感觉。 “这并不难解呀。”她故意拖长了语声,微带些沙哑的声线似蕴着水意,越发软糯天真,“宫门外有人行刺,那些金御卫首先要护着的,必是龙椅上的那一位,宫门外那四位皇子身边,除了自己的护卫和不中用的禁军,怕也无甚可用之人了。” “阿素果然聪慧。”李玄度作势抚掌,眸中多了一丝笑意,“事实亦如阿素所料。宫门之外大乱,金御卫中一应大手及宗师,俱是半个未出,全数守在宫中护驾,直到后来确定宫中并无刺客,才有金御卫出手相帮诸皇子。而后,四名黑衣人逃脱,金御卫中大手以上级别的高手,又是尽数收缩于宫内,以防这几个刺客再度出手。” 亦即是说,那四个大手以上级别的刺客之所以能够脱身,便在于金御卫不仅来得晚,且最顶尖的高手都没出来,所以才令得他们的逃脱相对变得容易了许多。 中元帝,还真是怕死得紧。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的心头倏然一凛。 不对,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那位“无名氏”,对宫中诸事竟是……了若指掌! 这才是最叫人心惊之处。 此人不仅熟悉金御卫在宫中的布防,对中元帝的脾性亦知之甚详,甚至还知晓诸皇子身边的守卫情形。 正因对此极为了解,故他(她)才会特意选在宫门外动手。 表面看来,此举可谓疯狂大胆,简直就是不顾死活。而实际上,这人却是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算到了,更知道选在宫门外动手,反倒比在其他地方动手胜算更大,而几个高手脱身的机会,亦相应地大了许多。 一念及此,秦素的手脚已是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攥住了她。 这位“无名氏”,到底是什么来头? 为何他(她)对大陈皇宫中的情形,了解得如此之透? 房间里有了片刻的寂静,秦素与李玄度似是沉浸于各自的思绪中,半晌无语。 过了好一会,秦素首先回过神来,轻吐了一口气。 罢了,此刻事情已然发生,确知更多的消息才是关键,至于那个“无名氏”是什么来头,只能待各方面的消息汇聚到一定程度时,才能有所推断。 凝眉细想了想,秦素便看向了李玄度,清冽的眸中波光隐隐,含了一丝淡然:“还请李郎见告,那黑衣宗师所遗之物,是何物?” 并不算突兀的话题转换,问的却是极关键的一点。 李玄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子宛若墨晶,语音如弦:“阿素有此一问,我本当作答,只是……”他微微拖长了语声,那清透而又沉凝的眸光轻拢在她的身上,有若实质,语声却越发地温和,“阿素与我,便无话可说么?” 秦素愣了愣,旋即便暗里“啧”了一声。 这人果然小气得很,还没怎么着呢,便来问她讨要回报了。 她转眸睇了他一眼,眸中波光流转,与他的视线轻触即分,而她清和的语声亦如那眸光一般,漫漫散散地到得他的耳畔:“李郎好生性急,再多待一刻,亦是不肯。” 如娇嗔、似埋怨,那眼风亦变得幽怨婉媚,直叫人忽略了她青涩的年纪,只觉风流旖旎,心尖轻颤。 李玄度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眉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是一语不发。 秦素却也没去管他的神色,说罢了那番话,她便抬腕掠了掠发鬓,盈盈一笑:“罢了,既是李郎动问,我亦不好相瞒,先赠一言予你罢。” 语至此处,她故意停顿了片刻,方又续道:“此前吾所言之‘刑忌夹印格’,乃紫微帝星之凶格,此格,主子女背叛。” 并不算响亮的语声,落入李玄度的耳畔时,却似敲响了一记谯鼓。 是浸了夜色的一声断响,寒冷且无情,直惊醒梦中之人。 李玄度幽邃的眸子里,瞳孔微微一缩。 再下个瞬间,他的唇边,便浮起了一个似有若无的淡笑 子女背叛。 这倒还真是他们大唐的现状。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渐渐变成了讥嘲。 在皇族中,从不缺少背叛这样的事,此语实是放之四海皆准,尤其是放在他们大唐,直是点到了根子上。 “好啦,我已说了这么多了,李郎这里,是不是亦需给我一些诚意?”一道清清柔柔的语声传了过来,将李玄度自沉思中拉转回到了现实。 他转眸看了看秦素,莫名地,竟觉出了一丝安心。 至少,眼前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与他之间,并不存在背叛的可能。 唯有明面上的利益交换。 于他而言,这大约是这世上最简单明了的往来了,直若那拂过窗前的暖风一般,让人舒适,使人自在。 他情不自禁地勾了唇角,唇边的笑意由讥嘲而至纯粹的欢喜,亦不过只是眼开眼闭之间。 秦素扫了他一眼,复又收回视线,专心地望着面前的茶盏。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极爱着玄衣。 如此清华耀眼的俊颜,只能拿玄色的衣衫去压着,若是再穿了薛允衡的那一身白,那也太夺目了,只怕连星月之华都亮不过他去。 第323章 树梢风 窗外传来了风动树梢的声音,无端地让人觉出了一种静好。 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无声地相对而坐,虽未置一语,却又似尽在不言中。 良久后,秦素施施然端起了茶盏,正待啜一口茶,忽闻身旁传来了语声,泠泠如冰泉,悦耳动听:“阿素如此坦荡,吾,亦不可藏私。” 微含笑意地说罢此言,李玄度便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搁在了案上,“此物,便是那黑衣高手所遗。”他说道,一面便将那样事物推到了秦素的跟前。 修长的手指指尖微拢,指下是一枚磨损得极严重的印章,秦素凝神看了两眼,便自他指间挑起了印章。 他倒也未去阻她,由得她将印章拿过去,面上仍旧蕴着淡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 秦素掂了掂那枚印章,仔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印章的质地是最普通的青田石,四角至少缺了两角,一看便是磕掉的,断痕已经颇为陈旧,看上去很不起眼。 看罢了外观,她便又去细看那印章上镌刻的花纹。 只是,那纹路已经磨得几乎平了,迎着光线看去,亦只能勉强看出刻的似是凤纹,刀法不能说好,唯那纹路简致生动,寥寥数笔,却有凤鸣于天的苍茫之意。 不是族徽,隐堂亦未教过这种印纹。 换言之,这上头的印纹,秦素前所未见。 秦素蹙眉端详着,忽尔心头一动。 李玄度就这么拿出个印章来,开口就说是那黑衣高手丢的,她便就这么信了不成? 那一刻,秦素再度觉出了一种骇然。 怎么一遇到这厮,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做些傻事呢? 分明这印章也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李玄度拿来糊人的,她居然还拿着这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连个来处都不多问一声。 这简直太不符合她一惯的脾性了。 “此物,并无甚出奇。”随手将印章朝案上一丢,秦素淡声说道。 凉薄的语气,一如她此刻冷淡的神情。 对这物件的真实性,她很鲜明地表示了怀疑。 见她端坐于座中,神情是少见的郑重,那双围在长睫里的眸子,清冽冷淡,如山巅处的泉水,李玄度止不住又勾起了唇角。 “阿素以为,吾在以它物敷衍,意在欺骗于你?”李玄度的语气却似是并不如何在意,他伸出两根形状完美的手指,将印章拈了起来,深邃的眸中漾动不息。 秦素没去看他,亦没说话,干脆给他来了个默认。 李玄度不由失笑:“吾为何要诳阿素?”他摇了摇头,看向秦素时,就像在看一个耍性子的小女孩,“再者说,你认不出这印石么?”他轻舒长臂,将印章递到秦素的眼前,指着一侧道:“此处边款,阿素莫非不识?” 秦素被他一言惊醒,这才想起她方才只顾着看正面,却忘了去管边款了。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印章的一侧,借着明亮的光线辨认良久,才发现,在李玄度手指点出的那个位置上,镌刻着一个极隐蔽的纹路,不仔细看几乎便看不出来。 她盯着那纹路看了一会,双眸慢慢张大。 “这是……这莫非是……”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纹路,语声微微发颤,“……这莫非是……子午……”那一刻,她的心跳骤然迅疾,几乎便是轻呼出声,伸手便要去拿印章。 然而,那修长的手指倏地在空中划了个弧线,便带着那枚印章落进了一角宽大的玄色衣袖中。 秦素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只手,最后又举眸去看那手的主人,却见李玄度亦正垂眸看了她浅笑。 “如何?这下子阿素总该信了我才是。”他说道,一抬手,博袖垂落于椅边,那枚印章却是再没拿出来。 秦素淡然地望着李玄度,面上毫无讪然之意,语声端重:“萍水相逢,互取所需,我待郎君,一如郎君待我。” 李玄度对她也没多少信任,拿着枚印章吊她的赠言,她对他所示之物持有怀疑,亦是人之常情。 李玄度没说话,只凝眸望着她,眸中的情绪尽皆隐在那一片幽邃的漆黑中,根本叫人察觉不出。 秦素心中已有了数,知道方才他给她看的印章,应该不是西贝货。 方才她脱口而出的“子午”二字,其实说的乃是“子午石”。 这“子午石”是五柳先生的师祖当年的独门技艺,此石唯一的特征,便在于在印石的边款留下了这位师祖的记号,乃是以一种据称叫做“隐刀法”的镌刻之法,刻下“子午”二字为边款。 此二字有一个极为特异之处,便是每日唯午时方可清晰见到那个“午”字,亦唯有子时方可清晰看到“子”字,在坊间一向便有“子不见午,午不见子”的名号。 此乃大陈失传已久的技艺,多少名手大匠想要仿制,却终是不得,便连五柳先生本人亦不擅此道,而其师祖当年所刻制的“子午”边款印石,举世亦只有五枚,全都收藏在陈国的皇宫中。 说起来,前世在陈国后(和谐)宫时,秦素曾有幸见过一枚子午石所制之印,当时曾令她惊为天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今细细回思,那印章边款的刻制刀法,与今日所见一模一样。 “隐刀法”早已失传多年,秦素相信,身为唐国人的李玄度,就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会这门技艺,更不可能从陈国皇宫里拿到这样的珍异之物。 所以,他方才示秦素之物,很有可能便是那黑衣刺客落下的。而从这枚印章,亦可得出一个十分合理的结论: 谋划行刺之人,来自于大陈的皇宫。 纵然这答案并不算出奇,亦能很好地解释此前的一切疑点,秦素亦不免有一瞬的心惊。 “那位皇子”! 这是她第一个想到之人。 她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她似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一下又一下,迅疾而响亮。 秦素举首望向李玄度,眸色郑重:“此印竟真是……子午石?” 求证似的语气,似是希望着,从李玄度的口中,听到一个不同的答案。 李玄度的回答却只有一字,道:“是。” 第324章 窗前柳 听了李玄度所言,秦素轻轻颔首,后背忽然汗湿。 如此说来,真有可能是“那位皇子”的谋划。 这个念头在秦素的脑海中盘旋了片刻,她忽又觉出不对。 前世时,“那位皇子”行事隐忍,一步步稳扎稳打,为何在这一世突然行险? 这与“那位皇子”一惯的风格不符。 秦素蹙眉思忖着,心头忽地一动。 不,她思考的方向从开始就错了。 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李树堂。 李树堂分明便是“那位皇子”埋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钉子,用处极大,就算要行刺,李树堂亦不该死。此外,那烧车的行径,怎么看都像是要毁去什么东西,而不仅仅是杀人那样简单。 仅此一点便可证明,行刺之人,绝不可能是“那位皇子”。 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难不成会是后(和谐)宫里的某位嫔妃? 可是,据秦素所知,那宫里的女人就算有几个特别疯狂的,却也没这么大的能量,能够谋划下这样的大事。 秦素蹙起了眉心。 或许,她应该将此事往相反的方向去想。 那个谋划行刺之人,派出了绝顶高手专门去杀太子身边的文官,又放火烧车,会不会有着其他的目的? 摩挲着袖边凸起的纹路,秦素的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那一瞬间,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确想到了一种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本身很是匪夷所思,然而,唯有这样去想,此次行刺的种种怪异之处,才能得到最为合理的解释。 甚至,她还可以再进一步往下去想:太子身边的文官……李树堂……烧毁的车……萧家的那封信…… 秦素的眼前蓦然一亮。 “阿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冰弦乍响,让秦素心底忽惊。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李玄度居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正微弯着身子看她,那张放大的绝世俊颜,离着她的鼻尖不过一掌之距。 秦素的呼吸窒了窒。 那个瞬间,她似是置身于最沉的夜色,眼前唯有月华耀目、星辉洒落。 她看着他,数息之后,侧首一笑。 “郎君难道没想到什么吗?”她反问他道,面上的笑容又甜又软,像是最单纯的小女孩。 李玄度十分难得地眨了眨眼。 “我所思者,与阿素,或许相同。”他身上清浅的松针味道萦绕了过来,如山野里拂来的风,怡人而又舒爽。 秦素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好在这时李玄度终于直起了身,向旁踱开了几步,复又转眸去看她,缓缓地道:“我在想,行刺太子殿下与诸皇子,或许是为假相,此次行刺真正的目的,其实是……” 他未再往下说,而是看着秦素,似乎在等着她接话。 秦素安然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清芬的茶水,漫声道:“……此次行刺的真正目的,其实还是李树堂,和……太子府的公文。” 以及那封信。 这句答案,秦素将它放在了心底。 “正是。”李玄度说道,看向秦素的眸光里,再度划过了一丝玩味,停了片刻,复又续道:“就算不用紫微斗数,阿素亦是冰雪聪明。此次刺杀,确实是冲着太子府的文官,以及……那些公文去的。” 或者,还包括了……那封神秘的信。 他玩味的眸光凝在秦素的身上,片刻后,又自转了开去。 他可以断定,秦素的身上,有秘密。 可是,这世上谁人没几个秘密? 他自己不也是有所隐瞒? 他与她的合作,本就建立在互有保留的程度上,各取所需才是正理。 心中虽是如此作想,可不知何故,李玄度的心却有些发飘。 那种没着没落似的感觉,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着痕迹地,他灰寂的眸光,再度往秦素的身上拢了拢,浸了墨似的长眉,眉峰微聚。 却不知,她所遇之事,到底是怎样的大事?居然能够牵扯上大陈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应该很难处置才是。 李玄度深邃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未名的情绪。 而才被人夸赞了的秦素,此时神情中却并无半分喜意。 事实上,她的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这些皇子们活着一日,便叫她头疼一日,如今却又多了个莫名其妙的“无名氏”。 此人到底为何要杀李树堂?又为何会以一场声势浩大的刺杀,掩去其毁掉萧继珣递过去的那封信的真正目的? 这其间的道理,秦素想不明白。 甚至,就连这推断是否正确,她也不敢保证。 按理说,她是应该欢喜的。 无论如何,李树堂这颗钉子死了,信说不定也毁了,于秦素而言,这些皆是好事。 可是,越是这般劝慰自己,她便越是觉得心头惶惶。 这个凭空多出来的“无名氏”,搅乱了她前世所知,而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却是最叫人难耐的。 沉默再度笼罩了房间,唯窗前翠柳不知人心思虑,依旧迎风折腰,自在逍遥。 “不管怎样看,此事,于阿素无害。”这一回是李玄度开了口,似轻指拨弦,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秦素无声地吁了口气,眉心微蹙:“至少目今看来,尚且还好。至于以后,只得再看罢。” 平白地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所谓“帮手”,且此人很可能还自处于大陈的皇宫,也很可能又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皇子。 秦素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快要有两个大了。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既是怎样也想不明白,便只能将它当作好事了,往后如何,现在想还太早,如今的秦素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将满腹的心思暂且放下,她便又转过了话题,看着李玄度问:“却不知,我请李郎相帮的另两件事,如何了?” 这个话题显然比此前的话题轻松了许多。 李玄度那沉凝的眸光,这时便又变得清透了一些,温和地道:“我的人已在青州,正逢贵府族学盛事,机缘巧合之下,亦入了秦府,亦结识了杨从申……小娘子。” 说到“小娘子”三字时,他的语气微有些怪异,看了秦素一眼,却见对方的眉眼一片安然,显是早便知晓了杨从申的真实身份。 第325章 楚天阔 “如此,多谢李郎。”秦素稳稳端坐,淡声说道,到底是放心了一些。 她故意隐去了欧阳嫣然的女子身份,是存了私心的。一来是为了秦彦昭的名声,她不好直言其事;二来便是试探李玄度,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而最终的目的却是——以此印证李玄度会不会真的派人去青州。 若不遣人去青州,甚至,若他派去的人不是武技高手,那么,李玄度是绝不会知晓欧阳嫣然的女子身份的。 如今听了李玄度的话,秦素自是心下稍安。 见她面色沉静,李玄度神情微凝,旋即了然,启唇笑道:“到得此刻,卿终是信我三分,真是可喜可贺。” 略有几分自嘲与嘲人的话语,偏偏地,经由他说来,便成了光风霁月,自有一番洒然。 秦素也不否认,淡淡颔首道:“如此,吾之赠言,亦可续矣。” 所谓利益交换,正该这样你予我一尺、我让君十寸,方才泾渭分明,令人安心。 听她所言,李玄度深以为然,看向秦素的视线亦极温和:“吾静待卿言。” “好。”秦素很干脆地应了一声,旋即便又凝起了神色,端然直身坐好,缓声说道:“吾以紫微斗数推算,得十六字,以此赠君,请君且记:十月冬猎、紫微星黯,四四成杀、血浸河汉。” 说到这里,她略顿了顿,清冽的眸中蓦地光华大盛,直视着李玄度,一字一句地道:“李郎见记,此杀,或为死局。”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十月末,唐国八皇子于冬猎时起兵谋反,刺死唐皇,弑兄戮弟,震惊三国。 而最后这一语,则是秦素的推测。 既是大唐权贵,又在初闻唐皇之事时神情忽变,秦素几可断定,李玄度必与唐皇关系匪浅,而这位前世时寂然无名的绝世美男,很可能,便死于那次行刺。 再退一步,就算未曾身死,李玄度亦应是自那之后便困守于一片大乱的唐国,再不曾重返大陈,于是,那位名噪大陈的“玄李”,便另有其人了。 说罢了这番几乎算得上是惊心动魄之语,秦素便端起了茶盏,一饮而尽。 李玄度转眸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是一片野火灼尽后的寂灭,却,并无惊讶。 他猜到了。 或者说,他猜出了一个大概,所欠的,无非是具体的人物、时间、地点与事件而已。 秦素的赠言,让他的猜测得以证实。 “果如巫所言,阿素一语成谶。”李玄度淡然说道,拂了拂衣袖,神态竟是颇为轻松,“吾之生机,终在阿素的身上。” 秦素垂眸看着空空的茶盏,唇角微弯。 所谓一线生机,前世时没有东陵野老与紫微斗数,李玄度或许身死,而这一世,有了秦素的赠言在前,已经有了准备的李玄度,想必不难猜出“四四成杀”系为何人,亦不难想出对策。 二四相加,正为八。 以他之能,从八皇子手下逃出一条命,应该是不难的。或者,借助此事扭转他自己的命运,亦可做到。 凝眸看着李玄度,良久后,秦素终是点了点头,启唇吐出一字,道:“是。” 异日重逢,李玄度,便欠了她一条命。 一想到这一点,秦素便很想要笑。 她实在爱做债主,尤其是李玄度这种人的债主,做起来最是划算。 明亮雅致的房间里,二人的视线一触即分,一个淡然,一个平静,俱是无悲无喜。 直到坐上马车时,这种无悲无喜的情绪,仍旧笼罩在秦素的心头。 高翎的事,她并没去问李玄度。 那本就是在碰运气,而如今大陈的情形又格外紧张,李玄度总不会为了找出这么个莫名之人而弄出太大的动作。 事实上,只要能够把欧阳嫣然盯牢了,他便已经帮了秦素的大忙,她并没那么贪心。 “待来年春时,当与阿素同游白马寺,共赏桃花。”临上马车前,李玄度对秦素如是说道。 那清悦的语声温和得如风拨琴弦,理应动人心魄,而秦素却觉出了一种清冷。 她知道,他是要回国了,也许是回去报信,也许是去布置人手阻止八皇子的谋反,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安排。 这一别,或许便是永诀,而秦素的心底竟无太多的触动,唯觉尘世无常,人力亦有穷尽。 她想,她应该是尽力帮了他了,诚如他也尽可能地帮了她。而结果会是如何,她料不准,只能静待时间过去,给出答案。 秦素怅然地望着窗外。 暮色尚未降临,阳光灿烂,而窗外的风景,已有了几分秋日的苍茫。 无论如何,这一切皆不与她相干,只消李玄度将诸事安排妥当,再将他手下那几个人留予秦素调配,秦素便再无他想了。 青色的窗纱在风中轻拂,为一路的风景添了几许冷色,秦素的视线,长久地停在窗格子里映出的那一小方天空,良久不曾移开。 几乎与此同时,在数千里外的辽西,亦有一人,仰首望着头顶寥廓而碧蓝的一片天空,久久不语。 那是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男子,生得十分俊美,疏眉如墨扫,漆黑的眼眸似玄色玛瑙,鼻如悬胆,那一道流利的直线自眉间划下,鼻翼薄削坚挺,下颌棱角分明。 这刀削斧凿般的五官,理应显得硬朗,可偏偏这人却生了一张薄厚适中的唇,那唇色呈现出了一种天然的瑰丽,红润如丹,越衬得他乌眉似漆、眸黑如夜。 这是一张绝不输于任何美男的脸,只是,这张脸上的神情却是冰冷的,而他整个人则如同冰雪雕成的塑像,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更像是积攒千年的寒冰,看人一眼,直可叫人从头冷到脚。 此刻,这俊美男子正坐在一辆缓缓行驶的牛车上,西风自他的身畔掠过,将他宽大的袍袖拂得翻飞起来,粗糙的青布衣袖边角,有一处并不显眼的补丁。 “郎君,您这衣裳……”一个小厮模样的童子坐在这俊美男子的身旁,期期艾艾地说道,清秀的小脸上,有着一种迹近于委屈的神情。 第326章 桓子澄 “哦?如何?”听了那小厮的话,俊美男子神态自若地抚了抚衣袖,温和而清寂的语声,似夜风拂过空寥的长巷,带动起檐下风铎轻响。 小厮的嘴巴瘪了瘪,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敢说,摇了摇头,嗫嚅地道:“没……没有什么的,郎君。” 俊美男子“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又去转首望天。 简陋的牛车,四围无挡、头上无顶,唯座下一面平板,也是磨得不大平整的粗木所制,坐垫更是粗篾编织的,坐上去还有些刺人。 可是,这男子端坐车中时,却像是坐在最华贵的马车之上,一行一止莫不淡然优雅。 “还是此车自在。”他举眸四顾,语声感慨地说道,干脆两手撑于身后,从容仰首望天。 这般随意的姿态,由他做来,却别有一种洒然与从容,只是他的气质实在太过于冰冷,即便是如此肆意的言行,也有种令人不敢接近的距离感。 那小厮闻言,勾着头,将身上的衣袖拢紧了些。 这种四面透风的车,夏天时坐着还好,如今已然立秋,西风又冷又硬,坐在车上的滋味便不是太好受了,可看他家郎君的样子,却很是自得其乐。 他家郎君,真是和以往太不一样了。 那小厮的眉眼纠在了一处,一脸的苦恼。 在他的记忆中,郎君以前最喜着白裳,最讨厌衣着不整。可如今,他家郎君却将白衫扔在了箱底,却时常穿着灰仆仆的青衫,连有补丁都不在乎。 小厮的身子往下塌了塌,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此刻,牛车正行驶在一段土路上,那路上黄沙飞扬,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杨树林,棵棵杨树叶片干枯,唯树干在阳光下挺立如昔,而在路的正前方,便是辽西郡临渝县的城门。 到得此处,行人渐多,牛车的速度便略缓了一些,而那俊美男子却似是不知城门渐近,仍旧仰首望着天,在那双冰一般的眼眸中,流转着一种似是欢喜、又似苍凉的情绪。 辽西郡乃是大陈西北部的粮仓之一,盛产秫秫(高粱),然而此物价贱,虽广为种植,亦不能为此地带来富庶,只能勉强保证当地乡民的温饱而已,又因辽西郡远在关外,冬季苦寒,是故此地民生颇苦,整个临渝县莫说是马车了,便是牛车亦不多见,于是,在城外行驶的这辆牛车,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举凡路过之人无不侧目,更有些黑面粗壮的当地村姑窃窃私语,议论不休。 “哎哎,快瞧,那个郎君俊得像画上的人一样,是谁家的?莫不是仇大户家的不成?” “你这夯货,这话说出来真要笑掉人的大牙?仇大户算什么呀,这位郎君可是桓家的郎君呢,你没听过吗?” “什么?桓家?就是从大都来的那个桓家吗?” “是啊是啊,就是那个很有名有名的桓家啊。这个郎君就是桓大郎,我听人说他叫啥桓子澄。” “哎哟喂我的个亲娘,这名字咋这么好听哩,这人生得也真真是俊得很,这京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啊。” “啧啧,不一样又咋的?还不得种地去?你瞧瞧,他袖子上还打了补丁呢。” “打补丁又咋了?人长得多俊哪?就这长相,他就是穿一身烂布条儿,那也比那什么仇大户家的郎君好看百倍千倍万倍。” 议论声纷纷扰扰,在耳畔穿梭来去,那小厮的面上便掠过了几分不自在,清秀的小脸上浮起一层薄怒,两根眉毛更是皱得能夹死坟子,强自忍着不出声,一张小脸却涨得红了。 他们家郎君是何等天人一样的人物?如今落魄到了这穷乡僻壤,便由得这些乡野村妇嚼舌头,真是想一想都要叫人气个半死。 那小厮越想越是不忿,又有种莫名的委屈与不甘,不由得便将衣袖拢得更紧了,似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去挡住那些乡野之人的议论。 对于这一切,桓子澄却是浑若不觉。 他仍在仰首望着头顶的蓝天,似是瞧痴了去,连前方城门已近亦无所觉。 那小厮引颈往前头瞧了瞧城门的方向,又看了看在一旁望天的桓子澄,一张小脸倏然垮了下来,肩膀再度往下塌了半边。 他家郎君近来总爱望天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全不像以往那样意气风发。尤其是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郎君不知怎么忽然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醒来后居然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才叫出他的名字来。 而更叫人不解的是,从那天晚上起,郎君就像是变了个人,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可偏偏说话行事却又与以往不一样了,尤其是郎君的眼神,再也没了过去的清透干净,有时候看着就像是两个无底的黑洞,就这么瞧着人时,能叫人瘆出一身的冷汗来。 这般想着,那小厮不由将衣袖又往怀里拢了拢,眉头越发皱得紧。 自那夜惊醒后没多久,有一天,郎君忽然人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几天后回来时,他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就像是去山里头打猎了似的,可他的手里却又没提着猎物,一看就知道是白跑了一趟,可郎君偏偏满脸的淡笑,像是很欢喜似的,委实叫人不解。 再往后,郎君就变得越发叫人捉摸不透起来。他经常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一整天,后来还多出了一个喜好,便是来临渝县的一家铁器铺子打农具,今儿打个犁头、明儿打个锄头,有时也顺带着拿些作物柴禾来卖。 以往只爱在庄子上读书习字,白衣胜雪、大袖飘飘的郎君,如今,已经快要变成郎君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俗人了。 真的太奇怪了。 那小厮歪着脑袋,一径想着心事,小脸上仍旧是一派的郁结。 “焚琴。”清寂的语声响起,似是风拨弄着玉玲珑的声音。 那叫焚琴的小厮被这一声唤回了心神,连忙垂首应声:“是,郎君。” 不知何时,桓子澄已然收回了望天的视线,冰沉的眸光看向前方,说道:“到城门了。” 第327章 唤焚琴 被桓子澄一语唤醒,焚琴“哦”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原来牛车早便停了,他忙不迭地往车下爬,一张小脸却又皱成了苦瓜。 他原本是叫飞泉的,这名字多好听啊,可他家郎君自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醒来后,便给他改了名叫焚琴。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名儿,可他家郎君却说什么“琴者为禁,焚以为尽”之类的,还说什么“大圣遗音,唯曰焚琴”,那道理一大套一大套的,焚琴根本就听不懂。 想到这里,焚琴的嘴巴忽尔又翘了起来。 罢了罢了,他的名字也还好,就叫焚琴也没什么,另一个原先叫“别鹤”的小厮,如今也被郎君改了名儿,叫“煮鹤”,简直是想想就好笑。 焚琴的小脑袋瓜里转着这些念头,一路小跑着去了城门府兵处交路牌,期间被一个脸上长痦子的小兵搜刮去了几个大钱,方才回到车前。 “真晦气,大痦子又抢我钱!”焚琴的嘴噘得能挂油瓶,摔手打脚地往车上爬,爬到一半才想起来车上还有个桓子澄,他的动作一下子变得轻了好些,小心翼翼地觑了自家郎君一眼,方才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车。 焚琴此刻的神情并不显得有多愤怒,实则是与这守城府兵皆混得熟了,这些兵卒都知道,这车子是桓家的。在辽西郡,桓家就算是流放至此,那也不是普通的小人物,因此,这些兵卒也不敢多为难桓家人,顶多索几个小钱而已。 桓子澄的眼风淡淡地往焚琴那里扫了扫,便拿起了一旁的大斗笠,往头上一扣,清寂的语声便自那斗笠之下传了过来:“到了地方唤我。” “是,郎君。”焚琴应了一声,不敢再说话,只向那驭车的哑奴后背上拍了两下。 那哑奴感知到他的动作,便回过头,咧开厚厚的嘴唇向焚琴笑了笑,旋即手里的鞭子一挥,那牛车便又往前驶动了起来。 “吱吱哑哑”的行车之声,在黑暗中听来,越发有种沉旧而破败的感觉。 桓子澄微微阖起了眼睛。 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一如他记忆中的那个黄昏,暮色翻涌,仿若将天地都挤压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恍惚间,他像是听见了喧嚣的人声,还有隐约的哭泣声,以及周遭传来的咒骂声与嘲笑声。 日薄西山。 秋风微凉。 沉寂的秋日黄昏,风像是有着一股穿透的力量,自他的身体中穿越而去,薄而且疾,如同刀刃,一片片地刮过他的每一根骨头。 他觉得很空。 从心到身体,都是空的。 大辟之刑,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在闹市的中央,他没有跪伏,更不曾屈身,他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而他的人,却像是游离在极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伯父、叔父……看着桓家的成年的、未成年的男子,一个个地,在利斧下滚落了头颅。 血流成河,人头遍地。 他坐得笔直,就这样定定地看着。 没有感觉,也没有情绪。 如同灵魂剥离而去的一具躯壳。 那一刻,这血腥且怪诞的一幕,仿佛离得他很远,很远,远到了……恍若一梦。 冗长而又阴暗的一个梦。 在梦里,一个个头颅落地,一蓬蓬鲜血喷洒,重斧入肉时沉闷的声响,带着断骨碎裂的声音,还鲜血流动时的“汩汩”声,反复不停地在他的眼前与耳畔出现。 那像是有一世那样漫长,却又像是眨眼之间、须臾而过。 他赤了足,不知何故,脑海中回荡起了《长清》。 一曲奏罢,终成绝响。 随后,森冷而沉重的斧头,便落在了他的颈上。 他并未觉得疼。 也或许,是根本来不及觉得疼吧。 在疼痛袭来之前,意识便已经离开了躯体。 那一刻,他只觉出了一种沸腾般的灼热。 那种喷射而出的滚烫,让他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兜底翻了个个儿,他的心肝脾肺、他全部的温度与热血,都像是被从身体里翻转而出,泼出了体外。 后来他想,或许,那便是死罢。 生命从躯体中飞快地流逝,快得让人根本抓不住,于是,死亡便也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唯有永恒的黑暗,与虚空…… 斗笠之下,桓子澄缓缓张开了眼睛。 竹斗笠的缝隙间透下几许阳光,率性且粗砺,一如辽西郡的大风与暴雪,还有那遍野四起的黄沙,以及一望无际的秫秫田。 风吹草浪,一道道波纹绵延至天际。 许多时候,他会一直望着那片广阔而寥远的土地,觉得,岁月漫长,时光从容。 那个血色的薄暮,就像是从不曾发生过。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或曾经存在过的。而有关于那个薄暮的所有一切,也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难以磨灭。 重斧斩断颈骨的瞬间,沉闷的声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自那夜惊醒之后,便烙在了他的心底。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肉身从不曾存在过,你所拥有的一切,连同灵魂与思想,全都在躯壳毁灭的那个刹那,归于虚无。 大风卷起黄沙,拍打在斗笠之上,连阳光都变得有些昏黄起来。 桓子澄伸平了衣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抚在了同样粗糙的车板上。 他笑了一下。 无声,亦无动作。 那像是发生在他想像中的一个笑,起于灵魂深处的某种触动,在尚未抵达唇边之时,便即消散。 而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笑的。 这世上的许多事,在人类赋予他们一些意义之前,本就是既不可笑,亦不可悲的。 一切的繁华与荣耀,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家族亲人、挚爱亲朋,此际看来,还敌不过眼前破洞的斗笠下漏出的一指天光。 唯天地,可永恒。 余者,大者不过草芥、细者更如微尘。 不过如此。 他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手指仍旧抚着一旁的车板,眼睛却又缓缓阖起。 那一刻,他忽然便觉得,这世上值得看、值得听的人或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第328章 有洞天 “郎君,快到了。”焚琴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唔”,桓子澄缓缓张眸,应了一声,掀开了斗笠。 牛车已然停在了一处店铺前,那店铺破破烂烂地,极不起眼,若非门招上那个斗大的“铁”字,只怕旁人会以为这家店已经关门了。 焚琴当先便跳下了车,向着那哑奴打了个手势,便走进了店中。 桓子澄亦缓步下了车,却不曾进店,而是在门外候着。 不一时,便见焚琴又走了出来,躬身禀道:“郎君,老火在里头呢,他说镢头已经打好了,请郎君进去瞧。”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不自在地掸了掸衣袖,小脸垮垮地,显得不大高兴。 也难怪他不喜。 这店子确实脏乱了些,不只破,里头还点着个大炉膛,烧得火星子乱喷,四面墙皆熏得黑了,换了以前的桓子澄,他是绝对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 然而,那终究是以前了,不是么?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死过一回的人? 他仍旧是他,却又,并非是他。在他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纵然,那仍旧是他的灵魂,然而,此际的他,却终究不是当初的他了。 桓子澄有些慨然起来,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将斗笠信手搁在了车上,便迈开长腿往里行去。 焚琴此时便没再跟着了,而是守在了车子旁边。倒是那个一直看着有些憨傻的哑奴,咧开嘴笑嘻嘻地跟着走了进去。 店铺里有些暗,一些农具与铁器胡乱堆放着,新旧混杂,有些器物上落着厚厚的灰,显是很久无人打理了。 桓子澄对这里似是很熟,看也不看,缓步绕过杂物,穿堂而过,径直走去了里间。 里间是个极阔大的屋子,正是打铁之处,屋中的温度比外头高了许多。一个赤着上身的精瘦老者,站在火炉前,专心地敲打着手里的一柄铁钳子,旁边有两个小徒替他鼓风,桓子澄走进来时,这三人连头都没抬。 而奇怪的是,他们这明显简慢的态度,桓子澄却是根本不以为意,甚至还向那老者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而去。 推开了大屋尽处一扇灰仆仆的小门,又是一间杂乱的屋子,屋中置着几案榻椅,尽皆粗陋不堪,一旁还有一张乱糟糟堆着被褥的榻。 看上去,这应是店主居住之处。 到得此处,这屋子似亦到了尽头,然而,桓子澄却仍旧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了北面的一处墙壁前,伸手一推。 那墙壁竟被推了开去,却是一扇打造得极巧妙的小小月洞门。 他撩袍跨过门槛,眼前已是别有洞天。 不大的一所小院,花木精洁、树影参差,朱漆回廊沿一侧游转而去,廊下悬着几架精致的鸟笼,笼中却是空的。院子的一角是个花圃,此时园菊盛放,金白朱紫,开得格外热闹。 一个看上去十分平凡的中年人,正蹲在那片花圃前,手里拿着一只精巧的铁壶,慢慢地往花圃中洒着水。 他的衣着十分普通,只看侧颜,也只是普通的容貌,然而他通身的意态却是优雅从容,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闲适。 听见身后脚步声响,中年人便回首看了桓子澄一眼,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点了点头道:“你来了。”说着他便放下了水壶,往一旁指了指,“我这便好,请坐。” 菊圃旁是一方石桌并两张青漆竹鼓凳,鼓凳上铺着素锦椅垫,并不奢华,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桓子澄向那凳子上坐了,又看了看一旁的哑奴。 哑奴仍旧是笑嘻嘻地,见桓子澄坐了,他便很自觉地站在了他的身后,黑黑的脸膛上是一派憨厚的神情。 中年人提着水壶,先行搁去了一旁的小山石子上,方才拿了布巾擦手,缓步走了过来,坐在了另一张竹鼓凳上。 “有消息了。”他仍旧是态度随意,一面说话,一面便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张卷成圆筒的字条来,呈予了桓子澄,淡笑道:“李树堂已死,幸不辱命。” 桓子澄没动,一旁的哑奴却上前接过字条,展开看了两眼,方才看向了那中年人。 那一刻,这哑奴的面上早已没了憨笑,一双小而黑的眼睛眸光淡然,却又隐着一种刀锋般的锐利:“就去了这么几个人?”他问道。 许是很久不说话,他一开口,那声音便沙子一样地刮着人的耳朵,听着说不出地难受。 哑奴突然开口说话,而在场的二人却似是习以为常,无一人惊讶。 那中年人没去答他,而是将视线转向了桓子澄,那双平素看上去很和善的下垂眼里,忽地闪过了一丝冷意。 “如何,桓大郎尚且不满意么?”他问道,语气微寒。 这人看上去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而在说出此语后,他身上的锐气便再也掩不去,直若长剑出鞘一般,一股无形的杀意,顷刻间便弥散了整间院子。 哑奴哂然一笑,抱臂而立,根本不为所动。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这哑奴绝非常人,不说别的,只说这中年人满身凌厉的杀气,若真是普通的奴仆,只怕当场就要吓呆了。 可是,这哑奴立在桓子澄的身后,身上的气息淡极近无。 中年人的瞳孔缩了缩,脸上飞快地罩上了一层青气。再下个瞬间,他已是气势收敛,重又恢复成了开始时与世无争的模样。 而桓子澄,却在望天。 从中年人拿出字条开始至此刻,对于这园中发生的一切,他根本无动于衷。 两树白杨、数竿修竹,再加上一棵正结果的柿子树,小院的上方便有了翠叶青枝,将天光亦剪得细碎。 “此处,逼仄。”良久后,桓子澄方才叹息似地说道,语罢,垂眸看了中年人一眼,嘴角动了动,似若一笑,“墨三先生之格局,亦如此院么?” 微寒的语声如携了冬时的北风,划过耳畔,让人打从心底里发冷发寒,却又能分明察觉出说话之人隐含的讥讽之意。 第329章 墨氏子 那个叫墨三的中年人,闻言猛地一怔。 旋即,他的脸上便又闪过了一层青气。 “格局?”他反问了一声,语带讥嘲,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尖锐:“偏隅辽西,还要妄谈格局?郎君莫非以为,如今之桓家,仍旧如初?” 毫不掩饰的讽刺,出自他口时,又有了别一种刻薄的意味。 桓子澄的脸上无一丝表情,语声亦是冰冷而平淡:“先生所言甚是。故,我才请先生出手相助。” 语罢,他似是想要笑一笑,只是,终究徒然。 在那张冰冷的脸上,一切代表着欢喜、快乐与愉悦的情绪,仿佛都无法真正地呈现。 于是,他的唇边,便有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微弱弧度,与其说是笑,毋宁说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墨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便懒懒地将手撑在了桌上,支着半边脑袋,淡淡地道:“既如此,又何必嫌人少?死士也是要养的,族中养了这么些年,花去的金车载斗量,总不能连家底都予了郎君罢。” “吾自知晓。”桓子澄语声清寂,似是全无情绪。 一旁的哑奴便冷笑了一声,接口道:“那地库里的宝藏换成金,再养成千的死士也足够了。墨家何时也变得这样贪财起来?” 墨三的面皮僵了僵,眸中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戾气。 只是,他这满身的气势,在这主仆二人面前却总也得不到半分回应,对方一个冰冷、一个淡漠,全不当他是回事。 想一想桓子澄的那些手段,还有这哑奴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武技,墨三的气焰终是矮了两分,顿了顿,他便换过了一个和缓的语气,慢慢地道:“我虽姓墨,与本家却早淡了联络。若无那些宝藏开路,我根本无由与族人接上关系。这五十死士,得来不易。” 似是诉苦,然他语气中却并无怨怼之气,一派中正平和。 桓子澄未语,又去仰首望天。 一旁的哑奴便哂笑了一声,道:“罢了,此事我桓氏不与你墨氏计较,只望先生往后不要这般吝啬,该出手时,亦当出手才是。” 看起来,这哑奴是专来讨价还价的,而桓子澄在这些事情上,却是保持着冠族郎君不问庶务的风度。 墨三的眸中便露出了些许讥讽来,不紧不慢地道:“到得此刻,还谈什么桓氏、什么墨氏?桓大郎崖岸自高,在我面前却是连话也懒得说了,又是何必?”说到最后,语气已经颇为尖酸。 桓子澄的嘴角动了动,清寂的语声便响了起来:“先生珠玉在侧、金银在握,自可高声语。” 话虽平和,每个字却都漾着浓浓的嘲讽。 墨三的一张脸立时色若赤酱,突着眼睛张了张口,终是没再作声。 在桓子澄的面前,他的确没那个底气。 数月前,桓子澄忽然登门,指明在临渝县百里处的一处山坳,有一处前秦宝藏,乃是秦二十三世时的一个王公藏下的,里头的金玉珠宝当值万金。 桓子澄以这处宝藏,换取墨氏帮他做事,而墨三在探得宝藏确实无误后,当即便应下了。 倒不是他眼界浅薄,以墨氏之名居然也觊觎这些身外物,实在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如今的墨氏,早已大不如前了。 三十余年前,墨氏族中不知出了何事,竟至族中精锐子弟尽皆葬身于一处山腹,尤其是嫡支那一脉,几乎全军覆没。 自那以后,那些精妙的机关术便基本失传了,而原本便子嗣不丰的墨氏,便此越发地沉寂了下去。 这三十年间,墨氏族人及子弟皆散居于三国各处,如一盘散沙,各自谋生,再也无法凝聚。而他墨三,堂堂墨氏嫡系旁支第十九代孙,纵有天大的志向,却也不得不隐居在陈国的辽西郡中,过着田舍翁般的日子。 这般寡淡的日子,自是浇不去他胸中块垒。 当年墨氏以机关术纵横中原,如今却落得各自而居,即便彼此间有些联系,却也再也不能重现当日盛景。每思及此,墨三便只能一声长叹。 而桓子澄献上的这处宝藏,却给了墨三重整墨氏的希望。 钱财虽不重要,然而,若想要重振墨氏,钱财却又是很关键的一项,不可或缺。 望气观天,这种本事墨三没有,他们墨氏整个家族也没几个人会。也正因如此,那宝藏明明近在咫尺,墨三却必须借由桓子澄之口才可得知。 仅此一项,他在桓子澄面前便没办法大声说话。 自然,在墨家人的面前,墨三的说辞便又是另一套了。 手中有了这一注大财,他便有了资本召集起墨氏子弟,重整旗鼓。就算不能复兴墨氏,他墨三捞半个族长做做,亦非坏事不是么? 说起来,墨氏有一套很特别的法子,能够将人训练死士。而据墨三所知,墨家亦有几个颇具手段的能人,依附了一股暗中的力量,在赵国行事。 有了这一大笔金,墨三想要寻找墨家人,自是方便了许多,所谓财大气粗,墨家人如今看他也与以往不同。所以他才能与在赵国的墨氏分支取得联系,并献出了这笔宝藏中的一部分,换得了墨家的五十名死士以及些许用物。 可以说,过去的这三个月,是墨三避居辽西以来过得最痛快的一段日子。能够与赵国分支取得联络,令他总有种宏图待展、前路大好的畅意。 这般想着,墨三胸中的那一丝不虞,终是消散了去。 “行刺太子及诸皇子,终非小事,故,我不曾尽出人手。”他缓声说道,面上的赤色已经平复,语气中亦带了几分解释之意,“且,尊府一名宗师、三名大手,才是此役之关键。以我看来,那些死士既是幌子,便不必再多伤人命了罢。”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所谓不伤人命,也不过是说辞好听些罢了。 桓子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冰冷的眸光,不是刻意将视线放冷,而是天性如此。那种融进骨血里的冷,让他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生气,看上去如同没有感情、毫无生机的冰雕。 第330章 故国沓 墨三看了桓子澄好一会,面上纵无异色,然心底里却有些发寒。 论年纪,桓子澄比他小了一轮还不止,论阅历,墨三年轻时走南闯北,而桓子澄从幼时起便僦居于辽西郡,据说是整日读书,清高不尘。按理说,无论是气势还是行事,桓子澄应该落在下风才是。 可是,最近这几次接触下来,墨三才知晓,传言实不可信。桓子澄确实清高,却并非无尘。 正相反,他行事之间的那种阴毒与冷酷,还有那种精密到让人骇然的谋算,几可谓老谋深算。 这便很令人称奇了。 年纪轻轻,又几乎是在乡野间长大的,落魄如斯,纵然是冠族子弟,教养非凡,能养成个高洁如雪的性子已然不易,可这桓子澄却在这高洁之外,别有一种毒辣乃至于狠决,普通的一族之长也未必有他这样的手段。 墨三总觉得,每见一次桓子澄,他都会多一分迷惑。 “剩下那二十余死士,先生留几名看家罢。”哑奴淡然的语声传来,令墨三转回了心神。 “几名?”他下意识地重复道,面色讶然,挑眉看向桓子澄,“郎君的意思是,剩下的人,你们都要了?” 桓子澄点了点头,眸色如冰:“吾有用。先生先选,人数不得过五。” 语中之意,墨三只能从那些死士中选走五人。 听得此言,墨三便皱起一双淡眉,面上泛起了几分不解:“为何?辽西郡如此偏僻,桓氏还有用到死士之时?” 总不至于桓大郎再搞一次大规模的刺杀吧? 事实上,依墨三之意,就算桓氏将来起复,重回大都,这些死士他们也用不着。 桓氏是何许人?那可是大陈冠族,族中纵然没有死士,精于技击的大手与宗师却数不胜数。 这些死士要来何用? 墨三十分不解。 而对于桓子澄刺杀大陈诸皇子一事,他倒并无多少惊讶。 他们墨家源发于前秦,前秦灭,故国沓,墨氏族中便有了一条族规,墨氏子弟可以辅佐他们想辅佐之人,却也仅属其个人行径,而墨氏一族,却绝不会归附于任何一方势力。 墨氏是独立的,超然于三国之外。就算以后再多出五国、十国,或者是天下一大统,墨氏也始终不会以家族的名义出面辅佐任何人。 所以,即便身在陈国,墨三帮着桓子澄谋划行刺一事,亦是胸无挂碍,并没把陈国皇族当回事。 “此一役,尊府四人尽皆全身而退,死士则是俱亡。依我所见,留下这些死士,也不过是多了十数张食饼之口尔。”墨三说道,面上带了一个淡笑。 此次进京行刺,桓家只派了四个人,余下的皆是墨家死士。而从事后的结果来看,桓家派去的人还是很管用的,反倒是这些所谓死士,倒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其实,这些死士的武技都很一般,无非是从幼时便被喂了药,成了只听命于主人的木偶而已,唯一的好处便是口风死紧,怎样严刑拷问他们也开不了口。而若论真正的用处,二十名死士加起来,还不及一个武技大手管用。 放着桓家的武技高手不用,桓子澄偏要留下死士,可以想见,他必定又在谋划着什么,而这些死士到了他手上,也定是有去无回。 墨三着实有些肉疼得紧。 留在赵国的墨家分支那些人,一个个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花足了钱,他们才不会将死士送过来。而墨三手头剩下的那些金,却是要用来召集墨氏子弟的,总不能全都花在买死士上头。 所以,墨三才会对极力游说桓子澄,试图让他放弃那些剩余的死士。 听了他的话,桓子澄面色安然,唇角微动了动,道:“待八、九月间,先生自可知晓。再,明年春时,至晚夏时,亦会有变化。” 墨三闻言,面上的神情便有些不大自在。 推命定理、风水堪舆,这本应是墨氏最擅长之事。然而,在桓子澄的面前,他却拿不起这个架子来。 墨家最精华的机关堪舆之术,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失传了,就算还有那么一两个知晓此道者,亦只是通而不精,连普通的术数都比不过。 而在这些事情上,桓子澄却是比他这个墨家子弟还要在行,从最开始的寻宝探秘,再到之前的布局行刺,乃至于此刻对未来诸事的隐约预判,在在皆强出他墨三许多,似是比他这个墨氏子弟还要更像墨家人。 “如此,倒是我多言了。”墨三自嘲地笑了笑,一双和善的下垂眼却死死凝在桓子澄的身上,眸中锐意直若针尖,“却不知,郎君之言,应在何处?” 今年八月或九月会发生何事? 还有明年春时至夏时,又会有什么变故? 桓子澄为何会如此笃定? 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汇聚于脑海,令得墨三的神色变得极为肃然。 桓子澄却根本不曾看他。 他冰冷的眸光,直直抛向了不远处的那几竿修竹。 那一刻,他的神情,含了一丝极浅的倦怠。 “逢八者,大不吉;来年暖,宜起行。”淡淡地说了这十二字,他便站起了身。 墨三坐着未动,只专注地看着他。 桓子澄的身量极高,修长俊挺,远观如白桦,近看似碧竹,与他身上那种冷淡而冰寒的气质,极为相合。 可惜了这般俊美的容颜,终不免零落于这偏僻的辽西郡,如衣锦夜行,无人得知。 没来由地,墨三觉得黯然,顿了顿,方才想起送客。 “余物早已奉上,愿郎君诸事皆安。”直身而起,他向桓子澄缓声说道,语气中早不见了方才的质问,唯余一派平和。 除了那些死士之外,桓子澄还向墨家讨要了一种很罕见的毒针,也不知要用来做什么,墨三对此很是好奇。 不过他知晓,此时他再怎么问,也是问不出结果来的。 总归那处宝藏已然到手,桓子澄便是做下天大的事,也不与他相干。 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墨三向桓子澄揖手作别,态度已是恢复了最初的从容与客套。 桓子澄亦举手一礼,旋即便带着哑奴步出了院子,很快便穿堂过室,来到了门外。 第331章 吴家园 焚琴在外头早便等得心焦,有心进去催一催,又怕牛车被人偷了去,只得压着心思坐在车辕上,两手托着腮帮子,满面忧色,小脸直皱成了一团,那嘴巴又习惯性地噘得老高。 桓子澄出得门来,便看见了焚琴那张焦急的小脸。 在看到桓子澄的一瞬,焚琴的小脸上忽尔便绽出了一朵的大大的笑容,眼睛都快笑得看不着了。 “郎君回来啦。”他蹦跳着下了车,欢快地跑了过来,随后便从袖子里掏出块白巾,在桓子澄的身上扑打起来,一面小声地嘀咕:“真是的,这店子也不知扫一扫,连郎君去了也不扫,臭阿火。” 这孩子总是固执地认为,铁匠铺子里太脏,那个叫阿火的老叟也太不整洁,所以,每每桓子澄从里头出来,焚琴皆要给他掸上半天的衣裳,生怕他沾了灰。 桓大郎喜着白衫,天**洁,清高如月。 在焚琴的心里,依旧残留着这样的印象。 不过,那皆是过去的事了。 或者说,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抬起脚,却又停下。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眼前这笑得欢喜的小小少年,与记忆中那张毫无生气、盖了一脸鲜血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那一年,焚琴应该也没到二十岁吧。 风华正茂的年纪,人生中最丰美的阶段。 他是被人从城墙上扔下去,活活摔死的。 桓子澄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讥意。 是啊,桓家的人,只要是男丁,都该死。 连这个不起眼的书童,亦是该死的。 单单是死还不够,还要将这些仆从尽皆赶上城墙,再一个个地往下扔。 中元帝,郭士礼,真是个好皇帝! 桓子澄的眉间,渐渐地聚起了一层淡漠。 “你多大了?”他垂眸看向焚琴问道。 略有些轻的语声,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一般,如同呓语。 焚琴手里的动作没停,低垂的小脸却垮了下去:“郎君,我今年九岁啦。在我前头原是有个挂剑的,因为他生病……走了,我阿爷就叫我来服侍郎君了。”说完了,他像是有些伤感,叹了一声,“挂剑走得早,郎君忘了也就忘了,现在连我都不大记得了,唉。”一面说着,他的嘴巴又噘得老高,略有些黄的小脸儿上,五官皱成了一团。 听着他颇含哀怨的语声,桓子澄倒是怔了怔,旋即,他的唇角便有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 “罢了,你好好的便是。”他的语声难得地温和,语毕,伸手向焚琴的脑袋上轻拍了拍。 焚琴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两手护着脑瓜顶儿便飞快退开了一步,不敢大声说什么,只好继续噘嘴嘟囔:“郎君,我是男儿,头不可碰。” 桓子澄的手悬在半空,却也未生气,点了点头,便自上了车。 焚琴摸了摸头,便将布巾收了起来,小心地跟上了车,轻声问:“郎君接着要去何处?” “吴家园子罢。”桓子澄说道。 焚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眼睛忽闪忽闪地,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是,郎君。”他大声地应着,又拍拍哑奴,向他比划了几下。 哑奴点头,驾车而行。焚琴却像是欢喜极了,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缝,也不管哑奴能不能听见,便凑在他身边叽叽呱呱地说起话来:“吴家园子的油饼子可好吃啦,哑叔你也喜欢吃的,这回一定能多吃几个。哦,还有炙肉也好吃,熏鸡也香喷喷的,哑叔你们说我们是吃肉好还是吃鸡好呢?”他苦恼地皱着眉,像是深为不能从中选择一样而烦恼。 桓子澄由得他自言自语,像是欢快的小雀儿一般在身旁聒噪,他只戴着斗笠,闭目养神。 吴家园子很快便到了。 此处乃是临渝县的一家酒楼,称得上是本地最为豪华的大酒楼了,前世时,桓子澄从不曾来过这里,嫌此处粗俗。 而今,他倒是挺喜欢这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的。 酒是秫秫红,肉是炙羊肉,熏鸡也上了一大盘子,另有油饼汤饼肉饼,林林总总堆满了木案。 焚琴据案大嚼,吃得满嘴流油,桓子澄却带着哑奴去了里头的小间。 房间里并无人声,唯笔落纸尖的些微声响,迹近于无。 桓子澄正与哑奴笔谈,两个人皆不说话,只在一页纸上来回写着些什么。 待哑奴的最后一笔落下,桓子澄方才长吁了一口气。 “如此,那子午石终是有了着落了,鲁宗做得极好。”他喃喃语道,看着纸上的字迹,勾了勾唇。 那二十余名死士之中,也有人带着子午印,而鲁宗手上的这枚则是备用的,落在何处都行。 如今,鲁宗故意将印石留在了另一位宗师手里,这个结果,桓子澄自是乐见。 能够用得起宗师的人,必定不是凡人,将印石留在这种人的手上,也必定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听了桓子澄的话,哑奴沉吟了一会,又向纸上写了几个字,递了过去。 桓子澄向纸上扫了一眼,颔首道:“凤印面世,又有子午石在前,再加上稍后我的安排,郭士礼只怕要吓破胆了。他很可能会以为,这件事,是赵国人与大陈皇宫的某人联手而为的罢。” 他直呼当今中元帝郭士礼的姓名,语声中绝无半点敬意,唯余漠然。 听了他的话,哑奴的面上便露出了极浓的忧色。 “勿须担心。”似是察知了对方的心事,桓子澄淡声语道,神情一派轻松,“墨家死士、凤印面世,这两桩事足够大都诸公忙的了。中元帝……郭士礼,从来就不是个聪明人,到时候,他是会想到辽西郡、想到桓氏,却绝不会相疑,反倒会焦心渴盼我桓氏出山相助。”语罢,他安抚地看了哑奴一眼,语声越发淡然:“你只需好生准备,过几日待孟宗回来,便着他领余下死士,赴大唐。” 桓氏族中举凡宗师级别的高手,通常会以姓氏加一个“宗”字为敬称。此前桓子澄说的鲁宗,还有这位孟宗,便都在此列,他们都是只听命于桓子澄的。 第332章 火凤印 桓子澄的话音落下,哑奴敛眉颌首,神情郑重,眸中的疑虑却仍在。 行刺大陈诸皇子,此等行径虽说大胆,到底还是在自己的国度里,以桓氏之能,未必算是什么大事。 再者说,此事郎主桓道非亦是默许了的。 为了桓氏一族今后的起复,以此雷霆手段激一激中元帝,令他早日下旨赦免桓氏,实可谓四两拨千金之举,初闻此计时,桓道非便已赞过“大妙”。 然而,远赴大唐行事,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人在他国,诸事不便,纵然桓子澄将接下来的每一步筹划得极细,却终是叫人心中不安。 且,此事亦是瞒着桓道非的。 这一点,尤其令哑奴忧心。 可是,桓家内部如今的情势,却又令他不得不紧随桓子澄左右,不敢有片刻松懈。 说到底,桓道非对自己的长子桓子澄,并无多少喜爱。在桓道非的心里,唯有幼子桓子瑜,才是他心之所系。 哑奴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目中忧虑更甚。 阿爷爱小儿,在大族中,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而桓子澄纵然再是出众,却因了母族羸弱,在野心勃勃的桓道非眼中,便不如母族为范阳卢氏的幼子有价值了。 子强而母弱,这样的桓子澄,于冠族桓氏而言,确实不是最理想的下任郎主人选。十余年的流放生活,令桓氏急需外力襄助,而桓子瑜显然比桓子澄更具备这样的能力。 再者说,桓子瑜本身也不差,容貌清俊、清雅温和,比之冰冷的桓子澄,更多了一份温润。 此外,桓子澄的年纪也大了一些,这也是他的短处。 桓道非如今正值壮年,还能再管上二、三十年的事甚至更久,到得那时,桓子澄也有些老了。 在桓道非看来,自己的长子目今的作用便只剩下了一个——联姻,为幼子桓子瑜拉拢住一方势力。 而桓子瑜却胜在正当年少,且母族势强,再有一众族老的帮助以及桓道非本人耳提面命,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成长,待桓道非去后,桓子瑜便能以盛年之龄,接下新一任郎主的位置了。 哑奴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桓子澄的眸光里,含了一丝疼爱。 桓子澄并不知晓身边忠仆的感慨。 此刻的他,正凝眉思忖着什么,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语道:“父亲……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而我……却不能多问。我自知,此举极冒险,然,桓氏之局,唯此可解。” 他仍在说派人赴大唐之事。 此举可解桓氏之局,却也只是暂解而已,桓氏最难破解之局,仍在大都。 桓子澄的眉峰往下压了压,冰冷的眸子里,全无一丝表情。 宝藏、墨三,还有对墨氏诸事的知悉,这一切,不过是托了死过一次的福罢了。 前世吕时行叛逃赵国时,中元帝曾很隐晦地提及过墨氏,以及墨氏在赵国的那个神秘组织。这几者之间,似是有一种微妙的联系。 这些事,桓子澄也是在后来桓家入猜狱之后,方才看明白的。 不过,桓氏最大的、亦是几乎无解的危机,即便是死过了一次,他却仍旧无法彻底看清。 前世时,那个告发桓氏的人究竟是谁,他始终不知。 他唯一知晓的是,出首告发桓氏之人,来自于桓氏家族的内部,而这个人在告密时出示的重要证物,便是一枚形制奇特的火凤印。 那枚印章,桓子澄在临刑前曾看过一眼。 一眼,即是永诀。 他从未想过,他还有翻回头重来的机会,令这枚火凤印,提前面世。 桓子澄冰一般的眼眸里,划过了一丝淡淡的茫然。 火凤之印,到底代表了什么? 前世时,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他只知道桓家的覆灭,是因勾结他人而犯下了谋逆大罪,而最主要的铁证,便是从桓家搜出来的各样信件与信物。 说起来,这些证物之中的相当一部分,的确就是事实。 当年桓氏重返大都的前因,便是因为中元十五年夏,陈赵两国于边境交锋,陈国损了数万最精锐的兵马。 此一役,正是桓氏与赵国大将联手合谋所致。 中元帝忧心赵国军力之强盛,于是重于动了将最擅诡战的桓氏召回大都的念头。 可以说,桓氏是以一场阴谋得来的战败,换得了重返大都的机会。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计最后害的,却是他们桓氏一力扶持的太子殿下。 李树堂的冒死进谏,直接便将太子殿下与桓氏之间的关系,摆在了中元帝的面前。 中元帝如何不忌讳? 他还没死了,他的儿子就谋划着要把自己背后的靠山请回来了,且还是如此地迫不急待。 正因为出了个李树堂,桓氏的谋划几乎半数落空,亦令中元帝在桓家尚未返京之前,便提前布了后手,这后手便是阆中江氏、襄垣杜氏与沔阳周氏。 三姓联合抗桓,分去了本该属于桓家的大块兵权,再加上旁观的薛氏与卫氏,前世的桓家返京之初,便已显露败局。 一念及此,桓子澄冷寂的面容上,便划过了一丝讽意。 可惜他醒来得太迟,三个月的时间,仅够他寻找宝藏、联络墨三、说动桓郡公,并派出桓家高手与墨家死士,将李树堂诛杀于城外,先期解去太子之危,而别的事,桓子澄几乎无暇顾及。 在有限的时间里,他必须、也只能以决然一击,破去桓家最初的败局。 李树堂,至为关键! 此人身为太子府詹事丞,小小的七品官,他哪来的胆子,居然敢贸然觐见中元帝,呈上了萧家的那封请罪表书,且献书之后立即失踪? 这绝对是阴谋。 前世时,桓家也曾派人追杀过李树堂,只是他那时失踪已久,难以寻访,直到桓氏阖族覆灭,此人依旧行踪成谜。 所以,重生之后,桓子澄第一个要对付的人,便是李树堂。 此人必须死! 再者说,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也该好生换一批了。桓子澄情愿由中元帝亲自擢拔些人手过去,也强过当今留在太子身边的那些所谓旧臣。 索性杀他个干净! 放火烧车之举,自是为了毁去那封信。 而其实,事到如今,萧家以及萧家的那封信,已经不重要了。 萧家犯下的本就是死罪,即便没有“十可杀”一案,萧家也仍旧逃不了灭顶之灾。 桓子澄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世,他并不介意放萧家一马。 总归他们难逃一死,死在别人的手上,还能让桓家的名声干净几分。 第333章 告密人 解决掉李树堂也只是先手,大唐之事,才是真正有用之举。 有此一举,天下局势必将变幻。 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神情。 何谓天下? 前世的他一直以为,国之大,大于天下。 真是傻到家了。 所谓天下,不过就是有权者之囊中玩物罢了,而如今他所做的,便是让这天下之势,在他的指间转动起来。 很有趣。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却终是凝不出一丝笑意,唯眸底深处的讥讽,清晰可见。 将天下玩弄于股掌,其实一点不难。 他相信,只要大唐之事可成,中元帝必定会动心思起复桓氏,而那位桓公桓道非——桓子澄的父亲——便也不必再去冒奇险与赵国大将联手演戏了。 为了那场戏,前世的桓家可是动用了大批的人力、物力与财力,才能完成那场耗大的阴谋,而这也间接导致桓氏回京之后实力大减,在与另外三姓的争斗中屡屡受挫。 桓道非当年之举,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 对付中元帝,五十名死士,足矣。 桓子澄眸中的讽意渐淡,又转作了一抹沉思。 那枚火凤印,究竟代表了什么? 从表面看来,桓家覆灭,火凤印只起到了一个诱发引导的作用。 如今回思,事情其实应该反过来想才对。 所有的信件与信物,都不过是对火凤印的证明罢了。 亦即是说,火凤印,才是最关键的那一点。 因为这枚印章出现在了桓氏手中,又是由桓氏族人亲手奉上、秘密指证的,所以,才会令中元帝终于按捺不住动了手,而桓氏亦顷刻覆灭。 自然,这些皆不过是由头而已。桓氏覆灭根本的原因,还是对太子殿下的鼎力扶持、对吕氏的襄助、与另外三姓的勾心斗角以及……妄图染指皇族之争。 臣,窥主位。 主,命臣死。 如此而已。 桓子澄冰雪般的面庞上,淡然无波。 野心总是伴随着风险。 他的父亲桓道非,野心极盛。 所以,前世的桓氏,实在死得一点不冤。 缓缓地抬起头来,桓子澄望向面前的纸页,眉峰又向下压了两分。 重活一世,此际回头再看许多事情,只觉索然无味。 什么郎主之位,什么内斗纷争,在灭族的大灾难面前,皆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就算在前世,他的好父亲打下的如意算盘亦是未成,更何况这一世? 所谓母族,那毕竟还是隔了一个姓氏的。可笑他的父亲,一片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却总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也总是自以为聪明地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桓子澄面上的神色越发地淡,唯眼底有着一丝沉凝。 若要解桓氏之殇,除了火凤印,那个桓家内部的叛徒,也很重要。 然而,此人到底是谁,桓子澄却没有半点头绪。 事发的那一晚,他是被人从梦中打醒的,醒来之后,他面对的便是戴着金盔金甲、面覆金面具的金御卫,而桓家那数十名宗师与大手级别的侍卫,早在他醒来之前,便被金御卫全数击杀。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一家都被人下了药,所以才会毫无反抗地便被拿下。 从入狱到大辟之刑,总共不过十余日光景,在中元帝所下的罪诏里,只说明了桓氏与赵国大将勾结一事,对火凤印,却是只字未提。 自重生之后,桓子澄日夜回思前事,渐渐便有了一种感觉。 中元帝似是在隐瞒着什么。 比起桓氏谋逆,比起外敌赵国,那枚火凤印,显然更让中元帝惧怕。 是故,桓子澄将火凤印刻在了子午石上。 中元帝越是惧怕,他便越是要将这东西早日送到他的眼前。 子午石,举世唯五枚,俱藏于大内。 多疑而又愚蠢的中元帝,此番应该不会再疑上桓家了。 桓家远在辽西十几年,到哪里去弄子午石?倒是那几位皇子近水楼台,说不得便要吃些苦头。 只要太子无恙便可。 大陈皇室人材凋零,十五位皇子几乎人人一身毛病,相较而言,也唯有太子殿下还勉强能看。 桓子澄淡淡地想着,眉间一派泠然。 身为桓家现任郎主,桓道非还是太谨慎了。 既然已经有了不臣之心,那就该不臣到底。上一世若非他总是畏首畏尾、昏招频出,以桓家的滔天权势,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的中元帝给灭了? 桓子澄勾了勾唇,勾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弧。 所谓风水轮流转,这一世,轮也该轮到他桓家做主了。 如今回头想想,以桓家的力量,此事真是一点不难。只消趁着太子羽翼未丰之时,早日将之推上龙椅,剩下的,还不是桓家想如何便如何? 缓缓收回了视线,桓子澄的眉眼越发地淡起来,他懒懒地对哑奴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用些晚食,我们稍后回庄。” 哑奴躬身退了下去。 桓子澄独坐于案边,望着窗格子里透出半片天空、一角沙柳,兀自出神。 斜阳西坠,金红色的光影在窗前变幻,恍然若梦。 门外传来了焚琴欢快的说话声,他正在向哑奴介绍炙肉的美味,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传进房中,像是隔了一层,总有些听不大真切。 桓子澄一直往下压着的眉峰,略略松动了几分。 他抬起手臂,凝目看向自己略显粗糙的手掌,唇角掀了掀,便自袖中取出一物来。 那是一枚极普通的青田印石,通体都流露出一股廉价的气息。然而,在望向这枚印石之时,桓子澄的神情却是一派肃穆。 他以二指拣起印章,迎光而视,随后便以食指轻抚石料的一侧,语声若叹:“子午石啊……” 只说了这几字,他便息了声,面上的冷肃亦化作了淡然,敛下眉目,将石头收回了袖中。 那一刻,他的身上弥漫出了一种懒散的味道,他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半阖着眼睛,神色平静。 世人皆道子午石难制,在他看来,却是一点不难。 这尘世间的许多事,只消用心狠命地去做,总是会成的,便如这子午石,前世他苦心研究了近十年,却始终差了一点火候,却未想,一朝身死又复生,那最后的一点关窍,便也被他想得通透了。 现在的他所制之子午石,已可乱真,甚至,他还有一点隐约的感觉,他所制之石,比之五柳先生师祖当年所作,恐怕还要略胜一筹。 隐刀法,其实也没那般神秘。 唯一可惜的是,那种专为子午石而配制的印泥,目今尚不可得。 无声地叹了口气,桓子澄方才站起身来,踱去了前头的屋子。 第334章 多储粮 焚琴与哑奴皆已用罢了晚食,见桓子澄出来,便都站了起来。 “郎君,这便回去么?”焚琴问道,小脸儿上还洋溢着饱食过后的红润,一副神完气足的模样。 桓子澄“嗯”了一声,脚下未有丝毫停顿,迈动长腿径自往外行去。 便在此时,忽听那雅间的门被人拍响,店伙的声音随后便传了进来:“桓大郎君,尊府的人寻来了,说是有事禀报。”那店伙操着一口不大标准的官话,语声十分恭谨。 桓子澄停下脚步,眉心动了动。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七月,困守于辽西的桓氏如一潭死水,哪里来的要事? 依时间推算,他派去大都的那几个人,没这么快的脚程,如今应该还散落于各地,以躲过朝廷的追杀。 莫非是他的父亲想要询问行刺的始末? 心中思忖着,桓子澄已是回身行至案旁坐定。 焚琴觑着他的神色,知道他这是要把人带进来说话的意思,便当先上前拉开了门,对那店伙道:“知道了,你带他过来罢。” 那店伙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不一时,便领着一个穿着粗布蓝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旋即便又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焚琴仔细端详着来人,认出正是桓家的一个管事,平素也算有些头脸,于是焚琴便老气横秋地朝他点了个头,将他引了进来,复又关好了屋门。 那管事进门后便向桓子澄行礼,恭声道:“大郎君,郎主请您快些回去,有客来访。” 有客? 桓子澄眉尖微蹙。 前世时,并没有这样的事。 再者说,如今的桓家哪里来的客?孤立辽西十余载,不得君心、亲朋俱沓,有哪个吃饱了撑的跑来认桓家的门? 垂眸看向那个管事,桓子澄启唇问:“有客?从何处来?”语声中含着一股天然的冷意。 那管事将身子朝下躬了躬,语声越发地小心谨慎:“回大郎君的话,来人是个比丘尼。” 比丘尼? 桓子澄眉峰微拢,沉吟片刻,蓦地瞳孔一缩。 比丘尼! 居然是比丘尼! 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一个瘦削的女子身形,淄衣芒鞋,高挑温婉、眉目娟好。旋即,另一道身影便随之显现,在那张年轻而平凡的脸上,交织着悲愤、痛苦以及疯狂的神情。 桓子澄的眸色动了动。 有趣。 如果这个比丘尼正是他想的那一个,那这事情便越发地有趣起来了。 “那比丘尼……如何称呼?”他淡声问道。 端坐不动的身形,冷若冰雪的神态,此刻的桓子澄分明并无异样,而那个管事却有了种巨崖当立、浩水盈面之感。他不自觉地将身子又朝下弯了弯,一张脸几乎便贴在了地面,语声更是微微发颤:“我……我听那比丘尼自称叫……叫……觉慧。” “嚓”,一声极微的声响,自桓子澄的袖中传了出来。 哑奴的耳尖动了动,神情却是未变,仍旧笑嘻嘻地一脸憨态。 除他之外,焚琴与那个管事却是根本没听见那一声轻响。他们只是同时觉得,大郎君身上的气息,忽然变得很……古怪。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低头垂眼,努力将存在感缩到最小,连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这情形并未维持多久,很快地,桓子澄身上的气息便已散去,重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与冰冷。 “我知晓了,这便回去。”他向那管事说道,停了停,又道:“你也跟车一起罢。” 那管事闻言,直吓得身子抖了抖,却也不敢说什么,讷讷地应了个是,便退去了一旁束手而立。 看着他与焚琴噤若寒蝉的模样,桓子澄的眼底,又有了一丝极浅的情绪。 前世时,这些仆役无一得免,俱皆死于城下。 这个中年管事的命运,与焚琴应该是一样的罢。 牛车“吱哑”响着,载着桓家主仆四人,沿着县中最宽的那条石板路,往城门而去。 西风掠过,携来一股烧荒草的气息,微有些熏人,又含着一丝燥意。 桓子澄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神情惘然。 焚琴小心地缩在一旁,并不敢出声。 良久后,桓子澄冷寂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苏先生可曾回来了?” 他问的乃是焚琴。 这位苏先生,是桓子澄一个月前才寻访到的高人。 以桓氏之名,再加几句似是而非的预言,便将这位前世时横空出世的谋略家收归门下,实在是容易得很。 重活一世的好处,或许便在于此罢。 桓子澄淡淡地想着,拂了拂衣袖。 在没听到觉慧的名字之前,他还在想着,这位苏先生或许可以先荐给桓子瑜一用。 如今么,苏先生的用处,应该更大一些才是。 听得桓子澄的问话,焚琴连忙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还没呢郎君。苏先生之前派了阿果来,说是家中有事,要先处置完了,再等两日才能给郎君见礼。”语罢他便警觉地往四下乱瞅,又狠狠地向那个来传信的管事的背影瞪了一眼。 那管事此刻正坐在车辕上,从他的位置并听不见这边的对话。 见焚琴似机警的小兽一般,眼睛鼓得溜圆,桓子澄的嘴角便勾了勾,停了一刻,方才吩咐:“何时苏先生回来了,立刻报我。” “是,郎君。”焚琴应得利落,一面说话,一面那脑袋又转来转去,不一时,便被街景吸引去了目光。 牛车走得不快不慢,此时正路过一家颇大的米铺,那铺面归置得十分干净整洁。 焚琴见了,立时便张大了眼睛,将之前的小心谨慎都给忘了,指着那店铺欢喜地道:“郎君郎君,这店子最是公道,待今年收了粮,便抬到这里来卖罢。” 这家米粮铺子乃是临渝县最大的,亦是价格最公道的,去年时,焚琴便曾随着家中的大人来此卖过粮,故印象颇深。 桓子澄淡淡地听着,脑海中却在想着别的事,比如干旱祈雨,比如大兴漕运,比如……杜骁骑。 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他淡淡然地将眸光往米铺的方向扫了扫,便道:“待庄上的粮收上来后,今年便少卖一些罢。” “为何?”焚琴转首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睛睁得大大地,里头满是疑问。 桓子澄未曾看他,唯将视线自米铺移开,看向了远处城墙的方向,神情中含了些许慨然,停了片刻,方缓声道:“今年,需得多储些粮。” 第335章 可横行 “今年,需得多储些粮。” 一个月后,在上京的一所幽静宅院中,秦素斜偎在暗青绣牡丹团花纹的蜀锦隐囊上,懒洋洋地说着同样的话。语罢,她便缓缓啜了口茶。 此际已是八月仲秋,天气不凉也不热,西风缓拍青帘,窗格里透进来的阳光凝结成几束,带着秋日特有的飒爽与朗洁。 上京城的秋天最是怡人,城外的白马寺里植了好些花木,如今正是赏菊品蟹之时。 那般喧嚣的热闹,秦素自是无缘参与的。 她搁下茶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一时间有些感慨,颇是怀念当年玄都观的枫林。 玄都观中春秋二景,桃花滟滟舞东风,枫林归霞留晚照,乃是大陈都城最美的风光。 可惜她囿于上京,囿于秦氏这个没落的门楣,倒没了上一世肆意纵情的快乐与欢愉。 不过,秦素也并不觉得委屈。 有得便有失,若是不想重蹈前世之覆辙,她也只得耐下性子来,做一个守在规矩里的士族女郎。 “女郎此言,可是赠言?”跽坐于秦素对面的阿妥小声问道,看向秦素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慎重。 秦素的预言之准,已经到了叫人敬畏的地步,只要是赠言,那就必须严格遵行才是。 秦素神情淡然地点了点头,又向一旁的阿菊笑:“你也莫要不当回事,多储些米粮,好生过了这个冬天罢。”停了停,又补了一句:“被褥倒是可以常常晒着,总归无雨。入冬之后,雪却是大的,还是少出门为妙。” 中元十三年的大陈,气候非常古怪,几乎整年无雨,而入冬后却又时常下雪,那雪干干的,就像是粉末子一般,落地了也不化,导致南北两地的道路因此结了厚冰,陆路不通,最终变相地引发了漕运的兴盛。 秦素的话,阿菊听得似懂非懂,应了一声,上前替她斟满了茶盏。 秦素意态悠然地展了展衣袖,那袖畔沾染了些木樨的香气,一挥一举,皆有余香。 她的心情亦如这香气,幽静且清明。 干旱的情形已经相当严重了,不过,现在的人们还不是很重视,并不知晓,直到明年春时,陈国才会迎来第一场雨。 最近的秦素便总在想,这么个大好的时机,要不要利用起来?比如给宫里的“那位皇子”添个堵? 还有漕运之事,似乎也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秦素在心中慢慢揣摩着,一面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茶是大唐清露,还是李玄度临走前留在飘香茶馆里的,据说是专替她留的。秦素倒也没跟他客气,直接便将茶带到了她新置的宅子里。 再好的茶,若无一个安妥舒服的地方喝,那味道亦不免要减色几分。 微甘而温暖的茶汁,自喉头涌向胸腹,暖洋洋地,叫人从心底里舒适起来。 秦素简直想要伸个懒腰,却终是忍住了。 罢了,如今还远远没到她松懈的时候,眼前这一大堆的事情,哪一件都必须打起精神来处置。 再度啜了口茶,秦素心中不免喟叹。 细算起来,她已经有近一月未下山了。 自上回与李玄度在西街挥别后,接下来这一个月的时间,她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炮制药材,最后终是按着隐堂的秘方,配伍成了另一味药效“奇特”的迷药。 如今的秦素手握三种迷药,横行青州是不成问题的,她的心里也越发有了底气,此时想想都觉心安。 弯了弯眼睛,秦素搁下茶盏,向阿菊摆了摆手:“你且下去罢,有事我再唤你。” 今日她特意约了阿妥至此,是有好些事情要问的,那些话,她并不希望有第三人听见。 阿菊很快便退了下去,还很自觉地关上了明间的屋门,站在门边守着。 秦素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收回来,又往四下里打量了几眼。 此屋精雅,整间房的开间并不大,却收拾得洁净齐整。设了屏榻,置着陶案,案上一捧粉嫩娇艳的山茶,拿了青瓷瓮插着,如今开得正好,野泼泼地,倒有一番趣味。 不止是这间房,从明间到梢间,亦皆是布置妥贴,虽称不上奢华,却是里里外外都透出一种舒服与自在。 这里,便是秦素位于上京内三城西南角的宅院,那大门上的“吴宅”二字,金光灿灿、油光锃亮,多少透露出了这院中主人的身份。 此时的秦素,俨然化身为来自于大陈最著名商郡的商人吴鸣,而这处宅子,便是她今后与傅彭他们的会面之地了,只看这房间里的布置,可想而知,阿妥帮了不少的忙。 “南叟他们,都各自启程了吧?”秦素转回视线看着阿妥问道,捧起茶盏暖着手,语声闲淡。 阿妥恭声道:“女郎放心,他们早便离开了,前些时候才有信来,南叟与阿昌都寻好了地方,阿木的店子都快开了。”她说到此处停了停,又补充道:“阿木走得最早,林二郎君那里一有了准信,他便立时离开了上京。” 她口中说的阿木,便是指的周木。 此前诓林守诚入局,周木居功至伟。 为了给他们几人安排个好去处,秦素也是煞费苦心,点灯熬油地伪制了好几份公文,将其中几人的原籍从广陵改去了别处。 三国纷争,天下大乱,能够用来混淆视线的郡县并不只一个广陵,前些年被赵国夺走的颍川诸县,也能拿来做做文章。 秦素的眼睛又弯了弯,眸中漾着些许笑意:“正要听你说一说林家的事情。如今过去了近一个月,壶关窑那里,情形如何?” 这是她千辛万苦才布下的局,又要小心避开垣楼,又不能动静太大惹人怀疑,终是险之又险地将事情办妥了,此时她自是要听一听详情。 阿妥闻言,先是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方才将声音放得极轻地道:“壶关窑已经易主了,新主家便那个金银坊。我听说,事发是在七夕那一天,林二郎也不知怎么说动了林大郎,趁着钟家开夜宴之时,他二人便在酒里下了药,将钟家一家子都给药倒了,他二人便潜入了钟郎主的书房,窃走了壶关窑的契纸,当夜便交予了金银坊的二当家,用以抵消赌债。” 336章 再无涉 秦素弯着眼睛捧起茶盏,似叹似笑地道:“他们两个人手脚倒快。” 阿妥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哪。林家两位郎君眼红钟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得了这个机会,可不是得多捞一点?据说他们那晚不只盗了契书,还将钟郎主藏在书房的好些值钱东西都盗走了,金银珠宝也有不少,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说到这里歇了口气,方又续道:“再说那金银坊的人,这些人做事很利索,拿到契纸的第二日,他们便去官署将一应手续皆办妥了,壶关窑便此过到了金银坊的名下,宝盛那里的钱也是金银坊帮着林家二郎君还的。金银坊的人倒也不算太黑,价钱给得公道,据说除去赌债,还剩下了近两千金给了林家,林家两个郎君便拿着分了。” 言至此处,阿妥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摇头道:“这林家的两位郎君也真是……”她说了一半便停住了,到底林氏是她曾经的主人,她这话并不好往下说。 停了一刻,她方又续道:“也不知金银坊的人施了什么手段,钟郎主留下来的几个管事竟是没一个敢去林家报信的,全都给他们遣走了,所有管事也皆换成了他们的人。前几日,钟郎主从青州返回上京,去壶关窑那里办事,这才知晓壶关窑已经不是秦家的了。钟郎主当即便险些急晕了过去,待身子略好些后,他便托了好些人、使去不少金彻查此事,方才从金银坊的赌客那里,知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秦素敛眉听着她的话,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着,掩去了她中的些许喜意。 她委实有些自得。 这件事,她几乎算准了每一步,且每一步都不曾出错。从秦氏阖族回青州,到请陶老入族学,再到钟景仁回青州主持开族学事宜,这是一条完整的线,也是放在明面儿上给人看的线。 而在这条线的背后,壶关窑,才是秦素的最终目的。 她是算着日子实行她的谋划的。 秦家开族学,钟景仁无论如何也必须回青州一趟。而往返上京与青州,至少需要一个月光景。于是,这一个月,便为秦素赢得了谋取壶关窑的时间。有了这漫长的一个月,足够林守成盗契纸、周木逃脱,待钟景仁回来后,木已成舟,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壶关窑也夺不回来了。 如今事情果然得成,秦素心头的大石已去,她自是欢喜不禁,只碍于在阿妥的面前不好过分表示罢了。 阿妥并不知秦素心中所想,仍旧缓声说道:“得知壶关窑竟是被林家两位郎君谋夺了去,钟郎主当即便气得吐了一口血,昏倒在地。所幸后来请医来看时,医说只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如今钟、林两家正闹个不休,林家上下咬死了不知道这件事,林二郎更是不知跑去了哪里,林大郎只说与此无关,闹得不可开交。” 秦素弯眉听着,笑意隐然。 真真是好消息。 壶关窑,从此便与秦家无涉了。 却不知“那个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会不会亦如钟景仁一样,气得吐血? 金银坊背后的主子——大皇子,那就是个隐形的富豪,秦家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有他在前头挡着,想来秦素也能过几天安心的日子了。 心中思忖着,秦素眸中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现在来谈这些,或许为时尚早。 毕竟,她只是破去了对方的布局,而对方接下来会怎样走,她却是无法预料的。 不过,她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壶关窑易主,于秦家而言,应该是个解套的好机会。 如果侥天之幸,“那个人”与“那个皇子”本就是同一人或同一群人,则这么个大好的机会,他们应该不会放过。 比起构陷秦家这种没落的士族,构陷自己的大皇兄,岂非得利更大? 沉吟了一会,秦素便转眸看向阿妥,道:“钟家与林家的情形,你叫傅叔盯紧些。” “是,女郎。”阿妥应声说道,语气十分恭谨,“一直都有人盯着的,我出门前还听阿彭说,这两家吵翻了天,便在前日,钟夫人带着一群健仆气势汹汹闯去林家搜钱,誓要将那一小匣金锭拿回来。林家两位夫人便带着拿刀的侍卫守在家里,不许人搜。林大郎则干脆躲去了外头,总之这两家就是闹成了一团。” “甚好。”秦素十分没良心的笑着道,神情一派欣然。 现在闹得再凶,也总比两年后断首要来得好,再者说,她也很乐意看林氏倒霉。 她的这位嫡母,无论心机还是手段都大有不足,可每每对上她,秦素仍旧要时不时吃点亏。 原因无他,一个“孝”字在上头,秦素天然地就矮了对方三分。 如今却好,此事一出,林氏两个兄长之惫懒无赖,想必亦会引得太夫人动怒,林氏在秦家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若是能就此将林氏手里的铺子收一收,再压一压她的气焰,待异日秦素回府时,也能少受点冤枉气。 至于钟氏,这一番却也讨不了好去。 放在手里的产业也能叫人偷偷典去抵债,钟景仁与钟氏手里的账,可能便要交一部分出来了。 这亦是秦素乐见的。 秦家豪富,已然引得家门口群狼啸聚,只说近处,何敬严与汉安乡侯便是现成的两个,再加上藏在暗处的左家,说不得还有别的士族觊觎。 如今秦家现吃了个这么大的亏,钱财大大受损,想必往后行事也会收敛些。秦素希望,秦家的大权能重回太夫人之手,届时有周妪从旁相助,她也好着手安排将来的事。 总之,秦家这些钱还是要花在稳妥之处,悄没声地发财便好。 将这些事情想明之后,秦素心中略安,沉吟片刻,便又压低了声音问:“这一个月来,杜家那里,情形如何?” 算算日子,杜光武应该已经知晓他的身世了,他接下来会如何做,秦素有些好奇。 阿妥闻言,面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迟疑了好一会,方斟酌着道:“杜家近来倒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件小事,便是杜四郎的长兄,听说最近似是生病了,请了医来治。杜大郎君病得虽不重,却是有些棘手,上京杜氏已经派人去了大都,说是要报予杜骁骑,请他派宫医过来给杜大郎君瞧病。” “哦,还有此事?”秦素挑了挑眉。 杜四郎的动作比她想得快了些,但也未出所料。 收到秦素的第二封赠言后,他必然会动手,不过,他将动手对象放在了杜大郎的身上,倒是有一点让秦素意外。 第337章 青州事 “却不知杜家大郎君得的是什么病,居然要请动宫医?”秦素缓声问道,语气并不急迫。 闻听此言,阿妥面上的尴尬之色愈浓,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方低声道:“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我听阿彭说过两句,说是杜家大郎君……似是在……嗯……男女之事上,有些……有些首尾……” 言至此,阿妥的语声便轻了下来,抬起头不安地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面色安然,敛眸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借由这个动作,掩去了眼底的兴味与好奇。 杜光武手段不小啊,居然能拿这种事情陷害杜大郎。 “除此之外,还有旁的么?”秦素又问。 杜光武此刻应该已经是半疯了,以秦素看来,他应该不会只干了这一件事。 阿妥闻言想了想,便又续道:“好像李夫人也生病了。不过,李夫人这病的具体情形,我们这里并没收到消息,只知道她推了好几次花会与茶会的邀约。” 秦素对着茶盏弯了弯眉。 李氏与杜大郎同时得了病,这不可能是巧合。 前世时,杜大郎虽说也很好色,却从没听说他因此而身体不适,至于李氏,也一直都很是健康得很。 据秦素所知,李氏是在中元十七年,亦即是桓氏重返大都之后的一年,被杜骁骑“忍痛”亲手交予愤怒的桓氏族人处置的。 李氏对桓氏血脉杜光武长达十余年的苛待,令桓氏族人十分恼火,而杜骁骑丢出去一个李氏,也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诚意,虽然此举颇令人不齿,但很显然,这种谦卑的姿态取悦了桓氏。 不过,杜骁骑的此番举动,在觉慧出现、真相大白之后,起到的反效果也是极其强烈的,杜、桓二姓几乎是顷刻间变友为敌,双方最后斗得相当惨烈。而杜四郎后来的种种狠戾之举,亦可谓是被这件事激发而出的。 秦素浅啜了一口茶,心绪十分安宁。 杜光武既然出手了,接下来必定还有后续。那位杜骁骑纵然深得“狠、黑、毒、厚”之精髓,只怕也架不住家里出了个专来找事的儿子。 如此一来,秦素便只专意看戏便是。 杜家的这场大戏,说不得便会成为中元十四年最有趣的一场戏。 闲闲地搁下了茶盏,秦素拿巾子拭了拭唇角,便笑着看向了阿妥,问道:“青州那里可有信来?” 她费尽心机才布下了一条传递消息的线,自然是希望越早用起来越好。 “有的,女郎。”阿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立时说道,同时暗自抹了抹额角的汗。 杜光义得的可是花(啊)柳病,这种病如何能对士族女郎说出口?阿妥很庆幸秦素没再继续往下问。 一面转着这些念头,阿妥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字条来,向秦素躬了躬身,告了个罪:“女郎恕罪,青州那里来的消息挺多的,所以我就写了下来。” 秦素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一丝讶色。 不想阿妥竟是精细如斯,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她不由挑了挑眉,含笑道:“你写下来了?拿来我瞧瞧。” 听了这话,阿妥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方才起身呈上了字条,一面便轻声地解释道:“女郎,那个……这上头我没写字,就胡乱画了……画了几个样子。” 秦素接过字条看了一眼,瞬间愕然。 那字条上画了好些像是画的东西,却偏偏瞧不出画的是什么,东一团墨团、西几条曲线,毫无章法可言。 “这上头画的是何物?”秦素举着那张字条,横过来竖过去看了好一会,语声含着惊讶,“这画的是……树?还是草?”说着她便去看阿妥,眼睛张得大大地。 阿妥的脸越发红了,扭捏地垂下了头,语声极轻:“这是我画来记事用的。因我怕字条丢了被人拾去,万一走漏了消息就不好了。所以就……就自己画了几个……也不能说是画儿吧……就是我自己胡乱想出来的记号,我自己能看懂就行,就算字条丢了,也不怕别人看出什么来。” 秦素忍俊不禁,只看着阿妥笑,复又感慨点头:“这原是极聪明的法子,难得你竟能想得到。”一面说着,她一面便将字条还给了阿妥,又笑道:“我先还以为你将事情摘抄了下来,如今看来,此法大善。” 阿妥接了字条在手,仍旧回到原处跽坐了,神情依然有些不自在。 秦素知道她面薄,便也不再打趣她,仍旧问起方才的问题:“如今倒要请你说一说,青州那里情形如何?” 见她态度郑重,阿妥便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绪,略沉吟了一会,方看着字条轻声地道:“回女郎的话,青州府里的情形尚好,族学已然开了,秦家的郎君与小娘子们都跟着入了学。因为有了陶夫子在前,所以,后来族学里便又来了两位夫子,如今一位姓柯的夫子教着琴与射,另有一位姓钱的夫子专门教画。 另外,消息说府里有个姓杨的侍卫生病了,如今在府外养着。这位杨侍卫平素与二郎君走动得近些,他这一病,二郎君却是没空去看他了,那陶夫子的功课下得很紧,二郎君近来日日苦读,根本就没机会出府。” 这还真是好消息。 尤其是欧阳嫣然那里,居然这么快便有了成效,这让秦素颇觉欣然。 看起来,李玄度的人确实出手不凡,一来便将这女人弄出了秦府。只要人不在府里,余事自可放心安排,且动起手来也更容易。而陶夫子也果然不负严师之名,把秦彦昭给死死拘在了家里。 这里外一并扎紧了口子,秦彦昭就算有心要与欧阳嫣然见面,也难得很。 秦素的面上多了一丝笑意,并不多言,安静地听着。 阿妥便又看着那张字条,慢慢地道:“除了府里的消息,另还有薛氏那里的事。如今,薛家大郎君便在平城长住了下来,据说是在查一个什么案子,里头还牵扯到了沔阳周氏。不过,具体的情形怎样却是无人知晓的。江阳的士族那里,汉安乡侯据说是得了重病,请了好些医来治;何都尉听说也是病了。 至于左家那里,他们家前些时候办了一件大事。左家小大郎的腿据说治不好了,秦家的姑太太便将左家小二郎认在了膝下。这还是今年五、六月间的事。还有萧家,他们家近来倒是没什么动静,萧家二郎君也很少出来走动了。” 第338章 赵夫人 一口气说完了青州之事,阿妥缓了口气,在短榻上躬身道:“青州的消息,就是这么多了。” 秦素十分满意,颔首道:“有劳你了,这么多的事儿,确实得拿张纸记着才是。” 阿妥忙忙摇手道:“我是笨人,记性差,所以才想了这么个笨法子。” 秦素笑道:“你勿要太谦,往后这法子还要继续用着才好。”语毕,指了指旁边小几上的果点,道:“你先喝口茶润润罢,过会我还有话要问你。” 阿妥也确实是说得渴了,告了个罪便端起茶盏喝茶,那厢秦素亦是捧起了茶盏,低垂的眉眼间满是喜意。 何家与汉安乡侯范家,这两家在占田复除案里可并不干净,前世时,这个案子因缺乏铁证,薛大郎最后也只网住了几条小鱼而已。 而这一世,那块人皮提前出现,薛允衍手上的证据应该足够多了,想必汉安乡侯与何家此番皆讨不了好去。 这两家的郎主都病了,恐怕便是吓病的罢。 秦素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眼瞧着这些前世踩在秦家头顶的家族,如今一个个地被薛大郎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就算再是个冷情的性子,也觉得解气。 最好能就这么病死一个两个的,那才叫好。 还有左家,这家的情形也颇喜人。 左思旷的长子左云轩已然废了,也不知次子左云飞的命运会是如何?为情所伤的秦世芳,应该还能再干出些疯狂的事情来,秦素对此万分期待。 至于萧氏,李树堂一死,悬在萧氏头顶的那柄利刃,也算是移开了。往后只要萧家别到处招惹人,离得秦家远远地,秦素对他们的死活并不关心。 啜了一口茶,秦素惬意地阖上了眼睛。 说起来,她对萧家并不看好。 就算没了李树堂,萧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在“十可杀”一案中,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们自己清楚。只要桓氏重返大都,萧家仍旧要成为砧板上的鱼。 不过,这一切与秦素皆不相干,她也只是想想便罢。 听了一圈的好消息,秦素的心情颇是欢愉,施施然地喝了两口茶,见阿妥也搁下了茶盏,秦素的心思便又转回到了眼前。 壶关窑之局已解,自上回听过壁角之后,她早便心中有数,而青州那里又是诸事顺遂,不过,她今日寻阿妥来,却是还有旁的事相询的。 她凝了凝神,面上的神情便渐渐肃然了起来。 抬手将茶盏搁回案上,秦素方端容看向阿妥,正色道:“阿妥,我今日唤你前来,除了这些事外,主要是想问一问关于我庶母之事。” 赵氏的事情,此前阿妥在信中说容后详谈,此际秦素约她见面,便是为此而来的。 发生在大都的刺杀事件,无论其隐藏的意义是什么,至少在表面看来,终是给了秦素一个喘息之机。 随着诸皇子被刺的消息一点点传进上京,城中的氛围最近也变得紧张了起来。秦素相信,暗中盯着秦家的“那个人”或“那位皇子”,必定会受此事影响,暂且无暇顾及秦家,更无暇来管她这个外室女,对垣楼的注意力亦会降低。 所以,她才会挑了这么个时候与阿妥会面。 听得秦素的问话,阿妥的面上并无太多惊讶,反倒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看了看秦素,眉尖微皱,似是在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方才说道:“既是女郎问了,那我便直说了。有些事情过得时间久了,我也记不大清了,便挑着我能记得的说罢。”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再度看了看秦素,语声变得低微起来:“女郎且听听便是,万勿太往心里去。” 秦素轻轻“嗯”一声,心底里多少有些讶然。 事情不会真如她所想罢? 看阿妥此刻的神情,莫非赵氏的身上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之事,比如……男女那方面的事? “赵夫人她……生得极美,可以说,赵夫人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郎。”阿妥微有些沉寂的语声传了过来,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秦素挑了挑眉,向隐囊的方向靠了过去,面上带了一丝玩味。 只听这段开场白,她已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阿妥这时的神情却显得很平静,接着又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赵夫人时,是在中元初年的秋末,也就是郎主将我夫妻二人买下的那一年。那时候,女郎才这么一点点大,生得白净漂亮,又很乖巧听话,很少哭闹,真真是最惹人疼的小娘子了。” 她用手比了个两掌的长度,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语声十分温柔。 这还是秦素两世里头一回知晓自己儿时的身世,听得自己被人夸了,她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怔得片刻,方向阿妥一笑:“承你夸奖了。说起来,你若不说,这家中只怕亦无人知晓我幼时的模样,我也无处去问呢。” 这话她原是随口一说,然那语中之意,细思之下,却又蕴着一种极致的孤寒。 阿妥闻言,眼圈慢慢地便红了,她忙强自忍住,展颜道:“女郎可勿要这样想,当年郎主还是很疼爱女郎的,太夫人……想必对女郎也还不错……” 这话终是算不得实情,阿妥越说声音越小,眼圈却是红得更厉害了。 秦素对此倒没多大感受,盈盈一笑,便又道:“罢了,此事休提,你还是往下说罢。” 阿妥点了点头,抬袖拭干了眼角,自知方才是有些失态了,便将泛起的情绪捺下,方又言道:“是,那我便往下说了。我记得,那时候,赵夫人住在平城的一所院子里,那院子倒是很精致漂亮,比女郎如今这院子还要大了些呢,不过,里头的仆役只有我们夫妻二人,另还有一个守门的耳聋的老妪,便再没其他人了。” 秦素微微点头。 这倒也很好理解,毕竟是养在外头的外室,自是要避着些人。 “赵夫人那时候的身子便有些不大好,一天里有小半天是在榻上躺着的。”阿妥此时的语速放慢了一些,似是在一边回忆一边往下说,“虽是身子不好,可赵夫人却很爱打扮,就算是在榻上躺着,也总要我先扶了她起来梳洗整齐了,再回榻上歇着。” 第339章 百岁枫 秦素凝眉听着,蓦地心头一动,便开口打断了阿妥的话:“且慢。我庶母既是身子不好,可请了医来治?” 说起来,秦素对赵氏的记忆早便湮灭,如今有此一问,也说不上是不是母女天性,还是纯粹为了打探消息。 阿妥闻言,面色变了变,方摇头低语:“回女郎的话,并无。郎主说,赵夫人是天生的娇懒,不是什么大病,无需医来治。” 竟是如此么? 秦素蹙起了眉,心中觉出了一丝异样。 据闻秦世章待赵氏极厚,如今听来,怎么这情形并不像是很宠爱的模样? 再者说,都说赵氏出身寒族。一个寒族女子,哪来的娇懒一说? “我庶母便没说什么?想来父亲并不是总在平城的,父亲不在时,庶母自己私下里也不请医来治病?”她问道。 自己身子不好,夫主又不给请医,她不信赵氏自己也情愿这般忍着。 阿妥闻言,再度摇了摇头,面上亦多了一丝困惑:“赵夫人自己也不要请医。她总对我说她无事,就是身子发懒,不想动。有一回,我见她躺在榻上,气色突然变得惨白,我吓得要去请医,夫人还将我拦住了,叫我不许惊动任何人。再后来,夫人自己又慢慢缓了过来。” 秦素静静地听着,心底的异样之感越加强烈。 这倒真有些叫人费解了,分明身体欠佳,却死活不肯请医来治,道理何在?且秦世章对此事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蹙眉思忖片刻,秦素便按下了这个疑问,复又向阿妥道:“罢了,此事暂且搁下,你且继续说罢。” 阿妥躬了躬身,便又续道:“说起来,我在赵夫人身边呆的时间也不长,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就一年多而已。不过,那段时日我却是学了不少东西,赵夫人很有学问,也很爱同我说话,每天都会教我习字,还有家里的摆设、梳妆打扮、玩乐博戏等等,这些事情赵夫人都懂,零零碎碎地也教了我好些。” 她似是回忆起了那段称得上快乐的岁月,说话时唇边含笑,语声亦很轻柔。 看得出,赵氏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影子。 秦素下意识地抚着衣袖,眉心微蹙。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一个寒族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精通这些高雅的玩乐?又哪来的学问? 看起来,外界关于赵氏的传言,多半不能做数。只听阿妥所言,赵氏的出身应该相当不低,至少也是如今秦家这样的才行。因为,唯其如此,才有那样的精力与钱财,将小娘子娇养起来,给予这些精致的教导。 况且,听阿妥语中之意,赵氏对此似是也颇为留恋。 只是,既然如此,赵氏又为何自甘下贱,假称是寒族女子南下逃难,跑去给人做外室? 思及此,秦素的眉心已是微蹙:“我庶母家乡何处,族中有哪些人,这些你可知晓?” 比起赵氏的生活习惯,这些才是她最关心之事。 说到底,她问及赵氏出身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去自己身上的谜团,却并非想要对自己的生母多些了解。 这固然是她两世里早便冷了心,对所谓的亲情并无多大期盼,另一方面,赵氏死时她委实太小了,此后又是半生的争斗,于秦素而言,再怎样深厚的母爱,亦不及手中握着一包毒药让她更有安全感。所以她才会表现得如此冷淡。 这般情形,瞧在阿妥眼中,自是格外地令她难受。 她知道女郎过得苦,若非如此,又怎会令小时候那样白净可爱的小娘子,变作了如今这冷情冷性的女郎呢。 这般想着,阿妥忍不住又红了一双眼眶。 见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秦素的心中到底是软了一软,遂放缓了语气,柔声道:“你且喝口茶,歇一歇再说。”停了停,又笑着宽慰她:“我一切皆好,你勿须难过。” “女郎恕罪。”阿妥哽咽地道,拿了布巾按住眼角,良久后方才宁下了心神,便又续接起了方才的话题。 “女郎问起赵夫人的故乡与族人,这些我却是从未听夫人提过的,不过,夫人倒是常提起大都来。”阿妥一面说着,一面便蹙起了眉心,面上是努力回忆的神情,语声亦变得低沉了一些:“我记得,夫人的官话说得极好听,她说那是大都调。她还时常会叹气,说什么平城无趣,就是天气暖和些,也没什么好玩的。夫人有一次还同我讲起了大都城中的情形,说是有一个什么玄都观,里面很好玩,夫人还特意向我说起了那里的一处枫林,说是里头全都是上百年的枫树,棵棵都要两个人合抱。” “百岁枫?”秦素忍不住低呼一声,打断了阿妥的叙述,心底万分惊讶。 赵氏居然还赏过玄都观的百岁枫? 玄都观闻名三国,那山脚下的山门并不难进,士庶皆可。然而,观中有几处风景最好的地方,却是庶族免入,唯相应等级的士族方可观赏。 “百岁枫”,又叫“百枫林”,还有一个极雅致的别号,叫“天酒流丹”,是专供士族观赏的几处奇景之一。前世时,秦素曾陪着中元帝去过一次,那林中烟霞如醉、层林尽染,风景的确优美。 她的庶母赵氏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竟也赏过“百岁枫”? 像是秦家这样的士族,百岁枫那里是根本进不去的。这是否表明,赵氏的出身,很可能是比秦家还要高的士族? 秦素蹙着眉尖,兀自思忖,阿妥此时却是面含笑意,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正是女郎说的百岁枫。赵夫人后来又有好几次说起那里,说是那枫林里头像是铺了一层金红闪光的绸缎一般,黄昏的时候最是好看。没想到女郎连大都的这些事情都知晓。” 秦素的心底直是惊疑相交,面上却仍是一派淡然,含笑语道:“唔,我也是偶尔听旁人说起的。” 阿妥便笑道:“女郎与夫人看来还真是母女连心,我这里一说,女郎便知晓了。”说着她已是满脸的欢喜。 看起来,秦素此刻的反应,让她很是欣慰。 秦素自是没去纠正她,只浅浅一笑,道:“还有呢?我庶母还说了些什么?” 阿妥闻言,面上的笑容渐渐地便淡了下去,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道:“女郎恕罪。除了那个百岁枫,赵夫人也时常说起什么赏花啊、饮酒啊什么的,只是……只是这日子实是隔得太久了,这几个月来,我每日皆在努力回想,能记起来的,也就是这么多。” 她的神情含了些自责,语声也变得极轻,语罢便又垂下子头,沉默不语。 第340章 婉约态(恭喜本书第一个掌门缓慢燃烧的C4,撒花) 秦素闻言,微微颔首,倒也没显得太失望。 赵氏离世已逾十载,时光的确久远,而阿妥也就在她身边呆了一年多点的时间,能记得这些,已经相当不错了。 不过,不曾问出赵氏的故乡与族人,这仍旧让秦素难以释怀。而越是如此,她便越加笃定对赵氏的推断。 赵氏一定有秘密。 分明是上等望族之女,却偏偏充作寒族女子,还跑去给小族之子做了外室夫人,这事怎么想都不对劲。 心中不住地忖度着,秦素便端起了旁边的茶盏,将冷茶泼去了一旁的小瓮中。 阿妥见状,连忙便起了身,将案上的茶壶拎起来,先试了试温度,方细细地向秦素的盏中斟了一杯茶。那一道青碧的水线,在离着盏口一指半宽的位置便停了。 刚好七分满。 看着她熟稔而自然的动作,秦素的眉尖动了动。 自重生以来,她与阿妥接触并不多,连云田庄的那几日,秦素忙着杀人放火下毒,倒未多去关注身边的使女。而今看去,阿妥的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很有几分大族使女的样子。 可想而知,这皆是出自赵氏的调理。 斟罢了茶,阿妥便又退回原处跽坐,坐姿非常得体,既不显僭越,亦不显卑微。 这也是跟着赵氏那一年多习得的么? 秦素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方放轻了语声问道:“既是你不知我庶母的来处,那么,我庶母究竟生得是何等模样,还要请你细细说来。比如她眉生得如何、眼又如何、体态如何等等。再有,我庶母的身上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也请你一一道来。” 阿妥此前的描述还是过于简单了,秦素想知道的却在于细处。 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细处,说不得便可透露出赵氏的出身。尤其是如果赵氏出身大士族,那么她的举手投足便必定会显现出端倪来。 听了秦素的话,阿妥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回忆的神色,语声恭谨地道:“回女郎的话,这些我倒还记得的。我记得,赵夫人的肤色极白,双眉弯弯,一双凤眼又大又亮,鼻子小巧,嘴唇红润,是个很婉约的美人。她的体态是窈窕细弱的那一种,走起路来像是风摆柳条,极是好看。”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面上带着回忆的浅笑,过得一刻方又续道:“我还记得,我刚去夫人身边时,夫人的两只手还有脸颊的两边,再有手腕部位的皮肤,皆有些粗糙。夫人后来还跟我抱怨过,说是这几处常年露在外头,倒不如衣裳下头的皮肤细嫩。后来夫人自己调了面脂手膏,好生养了几个月才好。” “哦?”秦素搁下了茶盏,眉心微蹙。 这倒是一处值得斟酌的地方。 想了想,秦素便问:“我庶母可说了为何会如此么?” 不知何故,赵氏的这番作派,让她心中有些起疑。 士族女郎对自己的肌肤可是极爱惜的,尤其是露在外头的部位,那可是要见人的,必须精心地养着。即便是秦家这样没落的小族,亦对小娘子的容颜极为上心,平素是从不允许小娘子们经风冒雨的。 而从此前所知推测,赵氏的出身比秦家只高不低,那么,她对皮肤的保养也应远远好于秦家才是,可她为何又会肌肤粗糙?个中原因,颇令人好奇。 听得秦素的问话,阿妥明显地愣住了,过得一刻方道:“这个……我倒是从来没听赵夫人提过。她只是跟我抱怨过几回,现在想想,这其中的缘由,夫人一个字都没提过。” 秦素的眉心蹙得越发紧。 她的庶母倒真是神秘得很。 莫非赵氏其实并非士族女郎,而是女郎身边的使女不成? 想一想,倒也未必便没有这种可能。 颦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也按下了件事,转过了另一个话题,问道:“在平城的时候,我庶母都与哪些人往来,你可知晓?” 阿妥摇了摇头,神态有些落寞:“回女郎的话,夫人在平城的时候,从没有与人往来过,一直都只在院子里呆着。” “一次都没出过门么?”秦素问道,一面便将茶盏搁回了案上。 阿妥躬身回道:“是的,女郎,赵夫人从没出过门。” 秦素忍不住张大了双眸。 这也太循规蹈矩了罢。 依阿妥此前的描述,秦素满以为赵氏是个爱娇之人,平素讲究吃穿打扮,性子略有些浮华。这样脾性的女郎,自然也不会那么老实地呆在宅子里,总要寻机出去逛逛才是。 可是,赵氏的行径,却呈现出了两种极端。 一方面爱娇精致,另一方面却又恪守妇德。 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似的。 难道说,赵氏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才不得不总在宅子里呆着么? 此前秦素还担心听到赵氏的艳闻,如今看来,赵氏委实堪称妇德典范,她是白担心了。 “这倒真是奇了。”秦素一手支颐,凝眸看向阿妥说道,并未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好奇,“我庶母又爱打扮、又喜好玩乐,却为何从不出门?她没与你说过原因么?” 阿妥摇头,神情间带了几许歉然:“回女郎的话,这个我是真不知晓了。赵夫人虽然很爱同我讲话,可是讲的都是些习字啊、打扮啊、玩乐啊什么的,有时候也跟我抱怨些小事,像什么面脂不够好、蒸饼不够软之类的,再不就是躺在榻上歇息。如今想想,夫人好像从没向我讲起过她自己的事,我……也不敢多问。” 秦素“唔”了一声,神情未动,心底里的疑惑简直如翻江倒海。 这是很明显地在防着别人。 越是如此,越叫人起疑。 “我庶母身边只你一个使女,她有没有同你讲过她之前的使女?或是以前家中的仆役什么的?”秦素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然而,她是注定要失望了。 回答她的,仍旧是阿妥的那一句:“夫人不曾说过。” 秦素几乎有些气馁起来。 她是真没想到,赵氏竟是一点口风都不露。 她的庶母是在防着谁?为什么对自己的贴身使女也从不多说半个字? 秦素的眉心越拢越紧,心底生出了一丝烦躁。 纵然赵氏是她的生母,可观其行事,却是如此地藏头露尾,总予人一种不大光明的感觉。 第341章 朱砂痣 僵坐了片刻,一个念头蓦地蹿上了秦素的脑海,让她眼前一亮。 “我庶母这性子,倒也难猜。”她说道,摆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来,问:“阿妥,你可曾服侍过我庶母沐浴?” 阿妥闻言,一下子呆住了。 她再不曾想到,秦素竟问起了这个,一时间极为讶然。 她抬起头来看了秦素一眼,却见秦素神色从容,一派平静,仍旧保持着方才支颐的姿势,看似小女儿家情态,然而那双清冽的眸子里,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肃。 一触及她的眼神,阿妥已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低微的语声亦随之响起:“夫人沐浴时,皆是我服侍的。” “如此。”秦素直起身子,缓缓地拂了一下衣袖,淡然的语声似若平湖,“既是由你服侍沐浴,则我庶母的身上,可有什么胎记之类的记号?” 她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像在和人说起天气一般。 阿妥震惊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秦素,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素这话已经问得极为无礼了,试问有哪家士族的小娘子,会去打听自己的生母身上的记号?再退一步说,这般私隐的问题,就算要问,也不该问一介仆役。 见阿妥一脸的讶然,秦素自知唐突,却也只得暗自苦笑。 她也是无法了,这才出此下策。 听阿妥说了这半日的话,赵氏的情况却还是没打听出多少来,说不心急是不可能的。 她的庶母显然藏着不少秘密,且还藏得极好,至少从阿妥的叙述中,秦素并不能找出更多的破绽来,于是她便只得剑走偏锋了。 况且,这世上除了阿妥,也再无第三人能够回答秦素的问题。 她只能直言相询。 房间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寂静。 西风飒沓而来,肃杀且清冷,秋阳在青砖地上落下明烈的光影,风声来去,犹带金戈之声。 阿妥的面上还维持着方才震惊的神情,唯眸底蕴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语声才又响起,声音微颤,似被西风拂乱:“女郎……如何问起这些?” 她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这种触及前主人隐秘之事的话题,于她而言,委实是有些难以接受了。 这情形并未出秦素所料,她浅浅一笑,神态如常:“我问,你答,如此而已。至于缘由,我只能告诉你:此事关乎人命。” 阿妥的身子震了震。 “人命”二字,此刻听来,颇有些刺耳。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秦素当初将他夫妻二人送来上京的事。 当时她只顾着忧心一路北上的艰难,却从不曾想过,秦素以一身之力,要将他们离去后的所有痕迹尽皆抹清,还给了他们全新的身份,这种种艰难,比起他夫妻二人所受的苦,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再想一想秦素在上京诸般筹谋,垣楼的开张,微之曰的张贴,白云观之行,这桩桩件件,无一件不是需得耗费极大的心神才能完成的。 这般想着,阿妥的眼眶便再一次红了起来。 她早就隐约地察觉到,在秦素淡然安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或许便是迫在眉睫的危急与困厄。 她的小主人,迫切地想要知道某件事,竟至于不惜放下士族女郎应有的体面,跑来向她这个下仆打听消息。 此念一起,阿妥陡觉心酸不已。 秦素处境之艰,由此可见一斑。 能够帮助女郎的人实是少之又少,而她身为这世上可能是唯一一个了解赵氏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为小主人解惑? 想到此处,阿妥已是满心的愧悔,面上也涌了一层惭色,垂首道:“我明白了,女郎。方才是我想得太多了,请女郎恕罪。” 见她终是回转心意,秦素心中稍安,便摆了摆手,含笑语道:“无妨的,我的庶母到底也曾是你的主人,你敬爱于她,此乃人之常情。若非情急,我也不会问到你这里来。” 只要阿妥能回答便好,至于她是怎么想的,秦素其实并不关心。 见秦素一派怡然,阿妥的神情便放松了些,恭声道:“女郎不怪我便好。” 秦素笑而不语,端起一旁的茶盏,垂眸打量着盏中淡青色的茶水,语声清和:“罢了,这些先不去说,只说我方才的那一问,你可能答?” “能的,女郎。”阿妥此番再无犹豫,躬身说道,语气十分平静:“我记得,赵夫人的脖颈之后,在脊骨的第二节骨头那一处,有一粒朱砂痣。还有,夫人左手臂弯的位置上,有一个黄豆大小的淡青色的胎记。” 秦素“嗯”了一声,满意地搁下了茶盏,向阿妥笑了笑。 除去百岁枫之外,这是秦素今日听到的最有价值的消息了。 赵氏身上这两处很鲜明的记号,或许能够帮助秦素找到母族的来处。自然,这希望并不大,但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 秦素暗自摩挲着青布袖畔的纹路,一点点梳理着关于赵氏的点滴: 容颜美丽;大都口音的官话;此前的生活颇优渥;去过玄都观的百枫林;身体不好却不肯请医;深居简出,从不出门;对自己的来处闭口不谈;身上有两处胎记;初见阿妥时,脸和手的肌肤有些粗糙。 目今看来,暂且只有这些了,应该并无遗漏。 秦素细细忖度着,蓦地心头一动。 且慢,她好像忘了一个人。 秦世章。 她一直只顾着去追问赵氏的情况,却忘了她的父亲——秦世章。 秦世章对赵氏的态度,还有他偶尔的言行,皆有可能给秦素留下线索。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抬眸去看阿妥,尽量将语声放柔,轻声地问道:“我一时却是忘了问,我父亲待我庶母如何?平素父亲多久去一次平城?去的时候会不会赠钱或物?还有,父亲在平城的宅子里会住几日?” 若非顾及着自己的身份,她委实很想问问秦世章与赵氏的床第之事的,却终是忍住了。 罢了,这种事情打听来了也没意思,且赵氏做事滴水不漏,应当不至于让阿妥接触到这些。 第342章 拈花语 按理说,打听自己父亲与庶母之事,亦属无礼,不过,阿妥此时早便明白了秦素的处境,闻言倒不像方才那样惊讶了。 她敛眉想了好一会,方恭声回道:“回女郎的话,我记得,郎主来看夫人的次数并不是太勤。方才我粗算了算,郎主约摸是一个月来一次平城的宅子,每次也就逗留两、三日的光景。来的时候,郎主皆会带上不少好东西,像衣裳布料、胭脂钗环、珍玩玉器之类的,有时候,郎主也会带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我还记得中元二年的岁暮之前,郎主还带了好几盏漂亮的灯笼来呢。 除此之外,郎主每次来也都会留些金,有时是百金,有时是七、八十金,因账目皆是由我管着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夫人还教我记过账。不过郎主从来没看过账簿就是了。” 秦素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照这般看来,秦世章待赵氏也还算不错了。 她轻舒了口气,心里莫名觉得舒服了一些。 略略沉吟片刻,她便又问阿妥:“父亲与庶母相处时,情形如何?他们之间可常说话?我父亲待庶母可好?” 听得此问,阿妥的神情便有些迟疑起来,交握于膝前的两手不安地动了动,方鼓足勇气道:“郎主与夫人在一起时,从不叫我近前服侍,总是关起门来说话,只叫我在门外守着,至于晚上……” 言至此,她似是有些尴尬,抬眸看了秦素一眼,方才含糊其辞地道:“晚上的时候……晚上……郎主和夫人也不要我值宿,总是遣我去前头,与阿福……不,是阿彭,郎主让我与阿彭……在一起,不许我去后宅。” 越往下说,她的声音便越发地小,面上的尴尬之色亦越发地浓。 这个话题在她看来是极为逾越的了,但她也知晓,除了她,秦素根本没办法向旁人打听这些,所以便主动说了出来。 秦素倒是颇为讶然,看了阿妥一眼,见她神情尴尬,便又转开了眸子。 阿妥之忠诚聪慧,实在堪用,可惜不能带在身边。 秦素暗自叹息了一声,便微微侧首,望着案上的那一捧茶花出神。 赵氏的身上,果然藏着大秘密,而从秦世章对她的态度来看,这个秘密,秦世章很可能也是知情的,否则又如何会每每调开阿妥,还要关起门来说话? 她转眸看了阿妥一眼,心思动了几番,终究还是捺住了。 只看阿妥此刻的言行,其所知者,大约也止步于此了,再往下问,也不过是徒惹难堪而已。 “我庶母是如何过逝的,你可知晓?”秦素没再多作纠缠,换了个话题。 阿妥闻言,面上便有了一丝凄然,低声道:“赵夫人死的时候,我并没在跟前。那段日子,夫人的身子很不好,总是病着。有一天,郎主来看望夫人,照例是将我遣了出去。不想第二天一早,郎主便说夫人……去了。郎主很是伤心,守着夫人不肯离开,连衣裳也是郎主亲手换的,我与阿彭只是帮着办了丧事。” 秦素蹙了蹙眉,心中生出了一丝疑惑。 赵氏的死,怎么听着有点不明不白的? 她想了想,便又问道:“我庶母入殓时,你可看见了她的脸?” 她很怀疑这事有什么内情,秦世章一来,赵氏就过逝了,秦世章甚至亲自给赵氏换上了寿衣,这委实很出格。 阿妥显然已然适应了秦素的问话,此时闻言,也只是微微吃了一惊,便回答道:“回女郎的话,我看见了的。夫人入殓时,我也在旁边,我看得……很清楚。” 虽未明说,却表明她确实看到了赵氏的尸身。 秦素暗自叹了口气。 她还以为有什么隐情呢,如今看来,是她想得太多了。 问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阿妥已然将所知全部奉告,虽然消息不算多,好在也不是一无所获。 探手自瓮中拣出一支茶花,秦素端详着那绯艳的花瓣,良久后,方轻语道:“罢了,我问完了。说来真是为难了你,多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阿妥忙道了声“不敢”,又抬头去看,却见秦素拈花笑语,秋阳洒落在她的肩头,衬得她的眉眼越发清滟,明艳不可方物,容颜比之当年的赵氏还要夺目三分。 她怔怔地看着她秦素,心头倏然划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来得极快,她尚未来得及捕捉,却闻那厢秦素笑道:“叫你想了那许多旧事,只怕你这会脑袋要疼了。” 闻听此言,阿妥立刻便将那个飞闪而过的念头抛去了脑后,垂首道:“女郎这话实是折煞我了,陪女郎说说话,我心里很欢喜的。” 秦素和婉地笑了笑,语声柔和地道:“前事我已问完了,倒是垣楼如今的情形如何,我还要再多问一句。” 她与傅彭之间的联系并不敢太紧,故这一个月来,垣楼那里具体的情形如何,她并不确知。 阿妥闻言,面上的神色肃了肃,压低了声音道:“最近因大都出了事,垣楼那边的人便也少了些。阿彭特意要我转告女郎,薛家留在垣楼的人手,如今减了一半。那个姓何的侍卫已经离开了。” 秦素面然淡然地听着,神情无半分变化。 这正在她预料之中。 大都的行刺事件,势必影响到这些冠族的动作,薛二郎将人手调开,怕也是打听消息去了。 薛家那边不再紧盯着垣楼,于秦素而言,不啻于挪去了杵在跟前的一尊大佛,令她通体轻松。 不过,廪丘薛氏她还是要紧紧抓牢的,薛允衡手里还有一个黄柏陂呢,那也是块烫手的山芋,她需得想法子替薛允衡解决这个麻烦。 再者说,占田复除案以及漕运等诸事,她也需要薛家的帮助。 蹙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两只信封来,问阿妥:“除了那个姓何的,傅叔可还认得薛府其他的侍卫?” 阿妥忙点头:“识得的。还有个姓周的,阿彭还与他打过招呼。” 薛家人在上京也没隐藏行迹,就是明着守在垣楼左近的。当初何鹰可是直接扯出了薛氏的旗号,将留在垣楼外头的其余人等赶跑了不少,傅彭想不认识薛府侍卫都难,阿妥的回答正在秦素意料之中。 她便向阿妥笑了笑,将一根食指轻点信上,缓声道:“此二信你且收着。上面的这第一封信,一会回去后你便交予傅叔,叫他找个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将此信交予薛家的那个周侍卫。” 一听这信是交给薛家的,阿妥的神色立刻便郑重起来。 “交信的时候,再传句话,此信须得速速交至薛二郎的手上。”秦素叮嘱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很是悠然,“你再告诉傅叔,就说这是东陵先生的意思。” “是,女郎。”阿妥恭声应道。 秦素的面上含了一丝笑,漫声道:“此信一出,我这心里也算是安生好些了。” 这只是她自己的感慨,阿妥不明其意,因此也没接话。 说起来,黄柏陂那个破地方,秦素并不想管得太多,这封信也只是给薛允衡指了条路而已。 黄柏陂的黏土可是全大陈最顶尖的黏土,极易烧出上好的瓷器来,不管交到谁的手上,对方都一定会用这块地来开窑烧瓷。 依秦素看来,既然那只“藏龙盘”注定要临世,倒不如给它寻个新主家。 前世时,秦家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在黄柏陂那里烧出了这么个惹祸的东西,如今,这东西却是能拿出来祸害祸害旁人的。因此,秦素写给薛允衡的信里只有一个意思:薛允衡看谁不顺眼,想要把人家祸害得断首灭族,就把这块地卖给谁,包他满意。 这也算是秦素卖给薛二郎的又一个人情了。 第343章 林侍卫 略停了一刻,秦素便又指着第二封信道:“至于这第二封信,便是垣楼接下来的几份微之曰,具体张贴的时机,我皆在信中标注了,你们只等我的消息便是。” 阿妥肃容应了个是,见秦素再无其他的吩咐,她便起身行至案边,小心将那两封信收好,复又退回原处跽坐了下来。 处置完了这件事,秦素忽然又想起另一事来,便拿着茶花向额头上轻拍了一下,笑道:“差点就忘了,我还有件事要向你打听呢。” 阿妥见状,不由便笑了起来,道:“女郎但问便是,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诉女郎。” 秦素便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知道,垣楼的外头,可有秦府的人守着?” 垣楼的最后一张微之曰,便是明指了秦家的。以太夫人凡事求稳的性子来看,她应当会留人守在垣楼听消息才是。 听得此言,阿妥便笑着道:“女郎便不问我也要说的。女郎还真说对了,垣楼外头虽然没有秦府的人守着,不过我听阿彭说,有一个白云观的侍卫,倒是常在垣楼附近闲逛,偶尔也会进去喝盏茶。” “哦?”秦素微微挑眉,心中颇为讶然。她没想到太夫人竟没直接派人去守垣楼,凝神想了想,便问:“这人多久去一次垣楼?傅叔可知他名姓?” 阿妥便道:“阿彭识得他的,便是姓林的那一个,说来,他倒也不是经常来,阿彭说,那人一个月里会来上一两次。因阿彭曾经去过白云观,与他有一面之缘,两个人有时还会打个招呼。” 姓林? 秦素将那八个侍卫挨个想了一遍,脑海中便现出一张黝黑的脸庞来。 原来是林四海。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林四海本就秦府老人了,当初还是秦世章亲自将他请了来的,如今的他更是那八名侍卫的头领,由他兼着观察垣楼的差事,倒也合乎太夫人的性子。 信手把玩着那枝茶花,秦素的眉间便浮起了一丝笑意,颔首道:“甚合吾意。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了好些。”说着她便向阿妥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近前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妥面色沉静地听着,期间并无任何表示,待秦素说罢,阿妥便垂首道:“是,我都记下了,谨遵女郎吩咐。” 秦素笑道:“此事并不难,只消慢慢地去做,再叫那林四海瞧在眼中,待我异日回去之时,行事便又更方便了。” 阿妥不住点头应诺。 待此事说罢,秦素便懒懒地欠伸了一下,道:“今日着实是说了太多的话,我们也在这里坐了好久了,倒有些气闷。趁着此刻时辰尚早,我想去外头散一散。” 阿妥见状,忙忙地便躬身道:“我去叫阿菊进来。” 秦素“嗯”了一声,侧身折腰,将那朵浅粉的茶花重又插回了瓮中,随后拂了拂衣袖,心中未始没有几分喟叹。 可惜人在孝中,倒不好花鬓金钿地装扮起来,委实辜负了这大好的秋色。 她怅怅地叹了口气,望着那窗边洒下的一束阳光出神。 那厢阿妥与阿菊双双走进来,替她收拾整齐,换了男装,又戴好了帷帽,三个人便一同出了屋。 秦素今日出来得早,此时尚是未正方过,一跨出屋门,那明灿灿的艳阳便扑上身来,直若春风谋面,暖意熏人。 阿妥便向秦素辞道:“我这便回去了,女郎路上且小心些。” 她二人并不好同路而行,被人瞧见了可是大麻烦。 秦素便在帷帽下向她笑道:“你也需小心行事。”停了停,又叮嘱她:“你不比傅叔,他出门盯着的人多,你倒不虞有这些麻烦,不过还是要注意着些,路上宁可多绕几条道儿。” 阿妥垂首应道:“我省得的,女郎放心便是。我打算着从这里绕去前头的庆安坊,那里有唐国来的杂耍百戏呢,我且瞧个热闹再回去。” 她此行也带了几名仆役,不过皆被她遣去前头几条街的茶馆吃茶去了,如今她还要先与仆役汇合了才行。 秦素闻言便笑道:“这样也好,庆安坊近来热闹得很,我听说比东来福大街也不差多少了。” 说笑间,几个人便皆转出了院门。 这宅子里只有几个扫地的仆役,身契皆在秦素的身上,她便交由阿菊收着了,整座院子亦由阿菊守着。左右不过是三、五个杂役而已,阿菊倒也周全得过来。 出门之后,三个人便分作了两路,秦素此时自是一身清贵郎君的打扮,玄青色的博袖长衫飘飘若举,绣帻锦履,腰畔悬了一枚羊脂玉狻猊,玉质还算上乘,也符合她如今商人吴鸣的身份。 在白云观里呆得久了,秦素确实有些憋闷,与阿妥分开后,她便带着阿菊在街上逛了逛,替她买了几样零食,看看时辰不早,便将她遣了回去。 接下来,秦素还要转去飘香茶馆,先打听些消息,再换去这一身的装束,方好雇牛车出城。 庶族小僮无人在意,可若是华服少年出城,那府兵只怕要狠狠索些银去,却是没的给自己找麻烦。 秦素慢悠悠地往西门大街的方向行去,意态洒脱,看似闲适,实则却在注意着周遭的情形。 纵观上京城中,与秦素同样打扮的少年郎君多得很,一个个浮华于外、锦衣绣履,她夹在其中倒是并不显眼。 便这样消消停停地走了约一刻钟左右,眼见着前方两行垂柳夹道,碧柳之外又是一面斜坡,那满坡的艳阳明烈灿然,坡上长满了尚青的野草,看上去倒像是一道碧浪翻卷而下似的。 秦素施施然地打量着那面斜坡,脚步分毫未变。 虽然明知无人跟踪,她还是特意兜了个圈子,这条路与西门大街呈丁字型,越过这条垂柳长巷,便是西门大街的东头。 一手提了袍摆,秦素正待加快脚步,忽闻身后蹄声急促,复又有车轮麟麟,似是有辆车正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秦素便往道旁让了让,同时放缓了脚步。 不消多时,便见一头肥硕的大黑牛果然自身后越过,那黑牛毛色油亮,铜铃样的大眼水汪汪、亮晶晶地,炯炯有神,瞧来倒是神气得很。 第344章 且上车 车马行里难得见到这般精神的驭牛,秦素不免心下称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谁想,她的视线还没从大黑牛身上收回,耳畔忽尔便响起了一管洞箫般的音色。 “小郎可要乘车。”玄音悠悠,似含着某种韵调,动人心魄。 秦素脚下一滑,险些打了个趔趄。 这妖孽般的声音,怎么听着这般耳熟? 好容易稳住了身形,秦素的脚步已然停了,一时间只觉得那拂面而来的风凉嗖嗖地,叫人浑身都不自在。 “小郎可要乘车。”熟悉的语声再度传来,如冰弦振起清音,却叫秦素的后脊一阵战栗。 若非有帷帽挡着,她那一脸见了鬼似的神情,只怕还要吓坏路人。 她慢慢地转过了脸,入目便是一面硕大的斗笠,一只十分好看的手扶在斗笠的边缘,手指修长、指型优美,麦色的肌肤有若玉质。 这只手,秦素再也不会认错。 李玄度?! 秦素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帷帽下的眼睛直瞪得不比那牛眼小。 这厮不是说要回大唐了么?如何又出现在了上京? 这都八月中旬了,再往后天气寒冷,今年的陈国还会下大雪,回唐国的路可不好走。难道说,他这是去了一趟又飞快地回来了? “你……回来了?”秦素终是问道,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讶然。 桃花之约犹在耳畔,秦素满以为要等足半年才可与他谋面,可这还没到一个月,这位李高僧便又鬼魅般地出现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 “确实发生了些事,上车再说罢。”李玄度似是会读心,几乎是接着秦素的想法便说了话,随后他将手里的鞭子扬了扬,语声带了几分笑意:“承惠,八个钱。”语声未落,一只修长的手掌便摊在了秦素的眼前。 秦素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黑,真黑!简直比那黑牛的皮还要黑。 堂堂大唐权贵,居然还好意思跟她讨八个钱? 就算那头大黑牛比旁的驭牛壮了那么一点点,那牛眼么,也比旁的牛大了那么一点点,水灵了那么一点点,可这车钱也不应该收这么贵罢。 人家车马行的牛车可从没要过八个钱的。 真真是李玄度的一张面皮,比那大黑牛的牛皮还要厚上几层。 “五个钱!”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秦素一翻手腕,五枚制钱便“叭”地一声拍进了那只大掌,随后她便潇洒地一挥衣袖:“不讲价!” 李玄度的动作顿了顿,旋即他便合拢了手掌,将那五枚制钱拢进了袖中,他微含笑意的语声亦自斗笠下传了过来:“小郎精明。” 那是当然。 秦素昂着头,睬也不睬他,自顾自地便跨上了牛车。 车门合拢,车帘也放了下来,牛蹄子笃笃哒哒地响着,像是踩着鼓点儿一般,车速倒是十分地平稳。 待车行了一会后,秦素便推开了紧挨着驭夫后背那一侧的小窗,将下巴搁在窗边,一面欣赏着沿途风景,一面便慢悠悠地问:“你这是没走,还是才回来?” “走了一半,便回来了。”李玄度说道。 秦素此时已经不像方才那般惊讶了,闻言便“嗯”了一声。 这定然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这也正常。要不这位怎么是妖孽呢,妖孽一出现,准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自五位皇子遇刺事件之后,秦素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了。 看着身旁缓缓掠过的街景,秦素的眼眸不由自主地便又溜回到了李玄度的身上。 到得此时,她才有闲暇打量他。 他穿着一身极不起眼的庶族衣着,青布短褐、玄色紧口袴,足下是一双麻履,那头惹眼的黑发束成了髻,而那张清华耀目的脸,则掩在了硕大的斗笠之下。 纵然是这样的装扮,穿在李玄度的身上却也瞧不出局促来,仍旧很是……俊朗。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这人就不能适宜地丑上那么一回么?怎么穿什么都能穿出一股子妖气来? 秦素再度朝天翻了个白眼。 妖孽就是妖孽,就算穿成这样,也一样掩盖不了那满身的风骚气。君不见那牛车一路驶过,路过的小娘子们但凡胆大些的,便没有不往李玄度这方向瞧上一眼的,有几个分明还看得小脸儿都红了。 真是作孽啊。 秦素摇头长叹,将头上的帷帽掀了,抬手理了理发髻。 有这妖孽挡在前头,她倒也不怕被人瞧见自己的脸了。如此大好秋光,金风爽然,总拿个帷帽遮着其实挺不舒服的,还是这样自在。 她怡然地看着李玄度的背影,一时间又有些想要笑。 难得见李高僧如此装扮,想一想这厮平素那副清高的模样,她便越发觉得眼前的李玄度好笑。 “李郎倒是赶得一手好车。”秦素止不住地戏言,面上更是一脸憋笑的神情,“往后李郎若无处可去,便在上京城做个车把式也可,李把式这名号么,听来也很是顺耳。”她一面说得开心,一面便顺手戳了戳李玄度的后背。 指腹按下之处,是带着一点温度的紧实触感,即便隔着衣物,又仅是一指触及,那触感亦很鲜明,几乎能够想见那短褐之下是怎样一副健硕的体魄,而那身体之中,又蕴着怎样一种蓄势待发的劲力。 秦素不禁撇了撇嘴。 真是瞧不出,这位李高僧的身子骨倒是出乎意料地强健。 那一刻,她忽尔便想起了月夜相逢的那一回,她想要杀他时,似是也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这种隐而不发的力量。 秦素不由有些感慨。 这位李高僧果然是从北胡之地来的,硬是与中原男子不大一样,只这副强健的身子骨,便不比赵国那几个以武技高强而著称的大将军差了。 不过,李玄度曾说过,他在山野间一直长到了十六岁,想来,他这身健硕的肌理,应该也是其来有自的。 秦素的思绪越飘越远,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去。 第345章 脊梁骨 “阿素这是在做什么?”李玄度的语声忽尔传来,倏地便拉回了秦素的心神。 她微微一怔。 李玄度的语声紧接着便又响起,如风拨冰弦,与往常无异:“莫非就因为方才多要了三个车钱,我便是做下了天大的坏事,惹得阿素要这样戳我的脊梁骨?” 戳脊梁骨? 什么戳脊梁骨? 秦素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最后停在了李玄度的后背上,旋即便发现,在这副修健挺直的后背之上,紧紧地巴着一只手。 黑手。 细如鸡爪、黑中带黄。 那是……她的手!? 秦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眨着眼,一再确认着眼前的情形,最后不得不承认: 那确实——就、是、她、的、手! 从方才那顺手一戳开始,她的手一直就没从李玄度的后背上移开,并且……还真是一直在戳人家的脊梁骨。 更要命的是,她还不是只戳了一下两下,而是……五指俱上,抓、摸、抠、挠,简直像是恨不得要去扒人家的衣裳才好。 那一刹,饶是集两辈子的厚脸皮于一身,前世更是睡过无数健男美男,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秦素的一张老脸也止不住红得滴血。 她这是有什么毛病? 分明只是想戳戳李玄度的后背,嘲笑他两句,怎么戳着戳着就变了味儿,变成了非礼…… 打住! 必须打住! 秦素立刻便阻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念头。 想她堂堂一代妖妃,怎么可能去做这种这毫无风度的事? 飞快地缩回了手,饶是秦素力持镇定,仍旧觉得两边脸颊滚烫,似乎能煮熟鸡蛋。 这真真是太不合她绝世美人的风范了。 掩饰地咳嗽了两声,秦素将手指放在衣襟上狠搓了几下,口中的话接得却是极顺:“你知道做下了坏事,那就……就对了……”极力将语气变得强硬,又故意将牙咬得嘎崩响,秦素说道。 一代妖妃,输人不能输阵,纵然脸上烧得厉害,她的语声却是理直气壮,“竟敢多收我三个钱,就是要被我戳……那个……脊梁骨。” 说完了,她本能地往四下里看了看。 此时牛车正行在柳树巷深处,两旁树影婆娑、垂柳拂风,行人倒真不多。 秦素忍不住轻吁了一口气,抬袖子擦了擦额角。 就说了那么两句话,居然出汗了。 万幸的是此地无人,方才她那不成调的举动,并没被太多人瞧见,这是她如今唯一觉得欣慰的了。 一阵闷笑声终于传了过来,顺着风钻进了秦素的耳朵眼儿。 她僵着一张脸,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转眸往四下乱瞧。 凉风自周遭涌入小窗,拂过秦素仍旧发烫的面颊,冷热交集而来,那种感受,实在是一言难尽。 “啪”一声脆响蓦地响起,却是李玄度抬手在半空里甩了个响鞭。 伴随着这个声音,他微含笑意的语声亦随之响起:“方才多要了三个钱,果是大罪,万望阿素恕我才是。” 秦素噎了噎,半晌后方才“哼”了一声,干巴巴地道:“莫笑了,说正事。” 硬扭话题实在不是个好选择,但前头的闷笑声也实在太过于刺耳,秦素当真听不下去了。 这妖孽笑话起人来就不能遮掩一二? “好,说正事。”李玄度从善如流地顺着秦素的话说道,语若春风,温柔而和煦:“若真有一日我成了车把式,必定不会多收阿素的钱,也必不叫阿素来戳我的脊梁骨。阿素可要记得时常光顾才是。” 秦素的白眼险些翻出眼眶。 这妖孽,还没完没了了? 揪着这么个没任何实质内容的话题往下说,真真太有失贵族身份了。 秦素压着的眉头跳动了一下,不知何故,手指头又开始作痒。 想了想,她干脆便又竖起了那根惹祸的手指,戳向了眼前这副大好美背,一面戳一面咬牙切齿地道:“李把式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多多光顾你的生意。” 这次她下了死力去戳,手指头倒戳得疼了,也越发反衬出这人的后背之坚实有力。 果是一副好身骨! 呀呀个呸!她怎么还在想这个? 这都是什么毛病? 秦素用力摇了下头,耳听得李玄度闷笑声起,忽然便想起这厮方才说了什么光顾不光顾的话。 她忽地一挑眉。 且慢,怎么这话听着这么怪? 若她没记错,那些官伎馆里的小姐们,似乎最爱用“光顾”这两个字。 想象一下这妖孽穿红着绿、馆中留客的模样,秦素“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如此可也好。”好一会她才止住了笑,憋着声音说道,语罢便又继续拿手去戳眼前的这副美背:“到得那时,你可得好生招呼我这恩主才是。” 此生能当得这妖孽的恩客,她可算是不负了。 刹时间,秦素有了种找回颜面的感觉,浑身上下神清气爽,连面上的滚烫也少了几分,说话更是利落:“我这里还要劝李郎一句,这光顾二字,李郎往后可要少说才是,免得惹人误会。我可告诉你,上京的小娘子们,那可是豪放得很的。” 语重心长地说罢,秦素已是笑不可抑,方才的那一点点惭色,早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李玄度宽挺的背影,似是有了那么一丝的晃动。 若秦素能转去他的正面、掀去斗笠,便能发现他面上的错愕与失笑。 的确,李玄度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 有些无奈,也有些失笑。 知晓她在拿他取笑,甚至也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可偏偏地,他并不难受,也没生气,更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倒觉得,似这般言笑无忌地与人说话,也是一种欢喜。 看起来,这位秦家六娘的心眼儿,可真是比针尖儿也大不了多少。 李玄度灰寂的眸子里,有了一丝极浅的漾动。 后背处,轻微的触感不断传来,不知怎么,他忽然便想起了啄他手心的小雏鸟儿。 那个瞬间,李玄度的眸色蓦地生动了起来,唇角微勾,面上的笑意如同水波泛起。 他几乎可以想像出那只细细的手指,是如何在他的背上用力地凿着、点着,试图籍此发泄她那点小小的不满。 第346章 再生变 心底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一丝莫名的情绪,飞快划过了李玄度的眼眸。 他忽然有些替她手疼。 “阿素还是歇一歇罢,手不疼么?”他说道。 洞箫般的轻语,温润柔和,说出来的话却险些让秦素气得倒仰。 他怎么知道她手疼? 还有,这人的后背怎么忽然就这么硬了?方才还觉得触手颇有弹力呢,如今却有种戳上铁板的感觉。 秦素垂眸,黑黄的指头尖儿都泛红了。 那种灰溜溜的感觉又来了。 罢罢罢,她跟个妖孽较什么劲?如今局势未明,多少大事等着她去做,今日李玄度的出现本就是一件大事,她哪还有闲功夫去管旁的? 她这里方一转念,李玄度的语声便传了过来:“还是说正事罢。”他的语声仍旧很柔和,却没了方才的玩笑意味。 不得不说,他再一次洞察了秦素的心绪,接话接得恰到好处。 “好。”秦素暗里呼了口气,应了一字,收回了手,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半路被李玄度拖上黑牛车,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其实是有几分焦灼的,所以方才才会那样经不起他的一笑。 即便已经适应了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她也仍旧很不喜欢变故。 尤其是大的变故,她更是不喜。 她静静地等着李玄度说话,然而,对方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牛车“笃笃”地往前走着,长长的柳条掠过车旁,风里有木樨的清香。 这片刻的安静,被这沿路的风物拉长了,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好一会后,李玄度的语声才传了过来。那声音被西风拂得轻且薄,仿佛一根细飘飘的丝线,飘进秦素的耳鼓。 “八皇子……死了。”他说道,修挺的背影里,蓦然似是多了一分萧瑟。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秦素怔了怔。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继五位皇子遇刺之后,陈国的皇族,再次遭遇了一件大事。 可是,她很快便明白,她想错了方向。 李玄度所说的八皇子,并非是陈国才出生不久的那位小皇子。 他说的八皇子,在唐国。 唐国八皇子,死了。 秦素的后背,忽然便渗出了一层细汗。 “你说什么?”她听见了自己的追问声,那声音干涩而冷,陌生得就像是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的。 分明听清了他的话,也知道自己并没理解错,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证一遍,“请李郎再说清楚些,谁死了?” 她的语声极轻,语气却分外急切,似是想要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李玄度的背影一动未动,吐出的每个字却是格外清晰:“三日前,唐国二皇子、三皇子与八皇子同时遇刺,前两位皇子侥幸无恙,八皇子……被刺身亡。” 秦素的手,陡然扣上了窗边。 这一回她听得很真切。 李玄度说的,的确便是唐国的八皇子。 他死了。 遇刺而亡。 秦素呆呆地看着李玄度的背影,心底瞬间涌起悚然。 唐国八皇子居然死了? 这又是出的什么幺蛾子? 前世时,这位八皇子可是威风八面,不仅杀了唐皇,还杀了好几个自家兄弟,夺了大唐近半数的军权,领着自己的人马杀到了皇城之下,最后更是险些自立为王。 直到中元十七年,这位暴虐的八皇子方才死于一场战事,据说是背后中箭而亡,被自己人算计了。 这样一个凶悍的八皇子,这一世,居然就这么被人给杀了。 那一刻,秦素的脑中蓦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是……”她只说了这三字,便生生咽住了话头。 马车此时已经驶达了目的地,也就是飘香茶馆的角门处,这条巷子里虽然只住着普通的民户,却并非可以说话的地方。 李玄度没再说话,而是喝住了驭牛,下了车。 秦素也跟着走下了车,帷帽下的面色微微泛白。 两个人无声地自角门而入,径直来到了楼上的甲字号雅间。 直到进门之后,李玄度才接续起了秦素方才未说完的那句话:“你没猜错。出手的,应该便是那位‘无名氏’。”他说道,一面摘下斗笠,露出了沉冷而俊美的面容,“此次行刺,共计十五名刺客,皆是黑衣蒙面,其中有一名宗师、两名大手,五人一组。在援兵到来前,三位高手全身而退,余者尽皆伏诛。” 秦素解帷帽的动作顿了顿。 随后,她清冽的眸子便凝在了李玄度的身上,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经不再有方才那一瞬的急迫,而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果真是五人便得手了?”她问道,眸中有着一丝疑惑。 从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她很快便找出了此事最令人不解之处。 区区五人,竟真能杀了唐国八皇子? 况且,以那个“无名氏”在大陈谋划的行刺手段而言,五人一组的刺客中,真正的高手其实只有一个。 仅凭这一个高手,最多也只能起到惊扰的效果,真要夺去一位皇子的性命,力量还是太弱了。 再者说,大唐历代皆是以武立国,国内向来重武轻文,中元帝更是曾戏称其为“未知教化之愚勇之国”。 在这样一个尚武的国度里,那位八皇子本身据说也精通武技,怎么就能叫这五个刺客莫名其妙地给杀了? 内中到底有何隐情? “这五名刺客,是否与此前的刺客大不相同?”秦素此时已经解下了帷帽,转身坐至了案边,抬头看向立在凭几旁的李玄度,语声泠泠。 听了她的话,李玄度身形未动,漆黑的眉微拢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后方才说道:“倒非是人不同,而是……物不同。” “哦?此话怎讲?”秦素挑眉问道,面上含了一丝不解。 李玄度转眸看了她一眼,淡声说道:“刺杀八皇子的五名刺客之中,有一宗师级别的高手,此人擅射飞针,那针上……淬了剧毒。八皇子自负武技在身,提刀上阵与刺客周旋,结果被飞针刺伤手背,盏茶之后,毒发毙命。” 居然是用了毒。 且还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秦素了然地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第347章 可换衣 前世时,唐国八皇子确实是个骄傲自负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后来死于自己人的暗算。 与在陈国宫门外动手相同,“无名氏”谋划的此次行刺,又一次精准地找到了刺杀对象的弱点,并巧妙地加以利用。 此计实是大妙啊。 秦素不由弯了弯眸子。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她自己也很喜欢用毒,不知何故,此刻听闻这刺客也用上了毒,她对那“无名氏”居然生出了一种知己之感。 世人总会对用毒这种手段嗤之以鼻,认为其不大光明。秦素就想不明白了,既然都要去害别人了,光明与否又有什么意义?难道用刀子剁、用剑捅乃至于用拳头捶,便就不是害人了么? 总归都是要害人,手段是其次,目的才更重要。 真是想不明白在这种事情上追求“光明磊落”的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是什么毛病? 暗自腹诽了几句,秦素方才举眸看向李玄度,道:“这无名氏,倒是个懂行的。”她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看向李玄度的时候,眸光有些意味深长,“便是因为此事,所以李郎才没回国?我想,李郎应该是不能选在此时回去罢?” 唐国八皇子的死可非小事,李玄度的行程也势必受其影响。 李玄度的视线在秦素身上停留了一会,便又挪去了一旁,颔首道:“是。我不但不能回去,且,还必需多留些时日。” 秦素上下端详了他两眼,启唇一笑:“李郎好打算。” 就算没有前世所知,秦素也能大致猜出李玄度不回国的原因,不是躲是非,就是避嫌疑。 这位李高僧,果不出她所料,还真就处在李唐皇族之中。 李玄度坦然地回望着秦素,平静地道:“阿素说得对。”停了停,又是一笑:“想得也对。” 看起来,他也知道她猜出来了。 秦素沉吟了一刻,张开了口。 可是,还没待她出声,李玄度却忽然扬声唤道“来人”。 秦素张开的口立刻又闭上了。 随着李玄度话音落下,雅间的门便被人推开了,一个身量高挑、穿着一身杏色劲装的女子,动作轻捷地走了进来,利落地叉手行礼道:“阿臻见过主公,见过小郎。” 微有些中性的语声,却很清亮,也别有一种动人。 李玄度的眸色此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灰寂,淡声吩咐:“马车。” 只二字,简直言简意赅到了极致。 “是,马上准备。”那个叫阿臻的杏衫女子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是要叫人备车,便应了一声,语毕抬起头来,锐利的眸光往秦素身上扫了一扫。 好巧不巧地,秦素恰在此时也抬起头来,与阿臻视线相接。 两个人意外地打了个照面,秦素便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句:好个英姿勃勃的美人。 对面的女子长眉入鬓、明眸如水,身姿挺拔,那一身杏色的衣衫衬着她微黑的肌肤,并不觉热烈,反倒有一种凛然之美。 这位阿臻,是与此前的阿雾截然不同的美人,看她动作矫健,似是会些武技的样子,只怕是李玄度的侍卫。 秦素在心中暗自思忖着,面上却是神情淡然,安静地回视着阿臻。 阿臻倒是被她看得微微一怔,随后她便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转身退出了门外。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看不出,这阿臻倒是个谨慎的性子,反不如阿雾来得爽利。 她这里正自品评着,身旁忽又传来了李玄度的声音。 “阿素换套衣衫罢。”他缓声说道,一面便行至西面的墙壁旁,推开了墙上的一道小门。 秦素表情淡然地看着他的动作。 她从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个小隔间。 那道门实在太隐蔽了,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她绝想不到,那西墙上看似装饰的一圈镂雕花纹,居然是一道暗门。 秦素长而弯的眉,微微一动。 真是看不出啊,李玄度这厮,倒还挺能藏东西的。 “此屋乃备急之用,阿素勿怪。”见秦素不语,李玄度便又说道。 一语说罢,他自己便先愣住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 解释? 可是,他解释个什么劲儿? 这茶馆本就是他的,莫说他藏了个小隔间,就算他藏了一整个大地库,那也与眼前这位秦家六娘子无关不是么? 眸光凝了凝,李玄度便往旁让开了两步。 秦素提步上前,眉眼一派平静。 李玄度的眸光往她身上一拢,便有了一丝浅浅的漾动。 与秦素相处日久,他已经很熟悉她某些特定表情的意思了,便如此刻,她看上去似是面无表情,但实际上,她很可能是在不高兴。 李玄度有八成把握,秦素生气了。 不知何故,他觉得有点头疼。 他倒是情愿她还像方才那样,拿手指头死命地戳他脊梁骨,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有劳李郎费心了。”秦素平淡的语声传来,令李玄度回转了心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一月未见,她说话的声音似是与以往不一样了,小女孩的青涩已然淡去,语声中多了几分成年女子的韵味,柔和而温软,宛若水波流转。 倒也……动人。 李玄度微微垂首,视线的末端是一片绣了云纹的锦衣袍摆,那衣摆微带着一点被风拂起的角度,从他的麻履边擦了过去,随后,便是略有些陌生、却又万分熟悉的女子声线:“多谢。” 他有一刹的恍惚。 脚面上停留着织物擦过的感觉,轻盈的面料,如羽毛拂过。 他的心跳定了一定,仿佛漏了半拍。 然而,也就是一息的功夫,那柔嫩的余音已沓,那一角袍摆早就拂过,耳畔也传来了雕花暗门合拢的声音。 “砰”地一声,动静还不小。 李玄度被这声音惊了一惊。 他抬首看去,雕花隐门的左首便是一架条案,案上置着一面铜镜。 那一刻,他分明瞧见镜中的自己,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他怎么笑了? “主公,车备好了。”门外传来了阿臻平直的语声。 李玄度的唇角迅速放平,“唔”了一声,提声吩咐:“守在门外。” 阿臻利落地应了个是,便再无声息。 第348章 福李果 李玄度敛下了心神,旋即摇头失笑。 罢了,不过是个爱生气、小心眼儿的小娘子罢了,纵然贵为术数大手的座下弟子,却也仍旧免不了小娘子们的通病,爱娇得很。 他摇着头跨出了屋门,返身便将门关严,向阿臻看了一眼。 阿臻会意,立刻上前两步守在了门外。 李玄度面色不动,提步转去了一旁的乙字号雅间。 在推开雅间屋门的瞬间,他微凉的语声随风传了过来:“守好门。” 阿臻倒被他说得一怔,愣了一会方躬身应道:“是,主公。” 那一刻,她低垂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疑惑。 李玄度素来少言,能说一个字他绝不会说两个字,今日却不知为何,居然将同一件事吩咐了两遍。 委实少见。 直到李玄度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阿臻的面上还留有一丝讶然。 发生在门外的这场小插曲,身处小隔间里的秦素自是一无所知的。 她换衫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收拾整齐,换上了一身庶族小僮的服饰。 待她出来时,雅间里已经没了人,她却也不急,坐在案边略等了等,便等来了李玄度在门外的问话:“好了么?” “好了。”秦素应了一声,上前拉开了门,却见李玄度已然换了副打扮,一身淄衣,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手里拿着一顶玄纱帷帽。 往常见他穿着淄衣,秦素总要不免要讽他几句,不过今日的她显然没这个心思,只看了一眼便问:“这便走?” 李玄度“唔”了一声,道:“送你回去,边走边说。” 秦素点了点头,一直侍立在侧的阿臻便走上前来,奉上了一顶灰纱帷帽,躬身道:“小郎请收好。” 秦素探手接过,眸子里有了一丝欣然。 旁的不说,李玄度倒是挺心细的,一应用物备得齐全,这顶帷帽便比方才的那顶粗陋,很符合她此刻的庶族打扮。 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秦素知道,她这一回怕是要扮作李玄度的小厮了。 此时,见李玄度当先往前行去,秦素也不需旁人提醒,很自觉地便落后了李玄度两步,随在他身后下了楼。 此番他们并没从角门离开,而是走的正门。 经过茶馆大堂的时候,秦素发现,今日的客人倒是比往常多了不少,显得颇为热闹。其中有几桌人正在聊天,那聊天声大得都传进了她的耳朵。 “……那福李果儿我是没福气吃了,不过那家人的好事儿我却是亲眼所见,东陵先生真真是说得太准了。”说这话的是个长得白胖的中年人,看着像是个商户。 他语声未落,另一个面容消瘦的老叟便接口道,“正是此事,正是此事啊。”他的语气充满了羡慕:“谁能想到,先是一胎三子的大吉之兆,如今那家的幼子居然秋试时高中了秀才,果然应了微之曰上说的,待李子熟了,便有好事发生。这如今岂止是好事,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啊!” 又有一个矮壮墩实的汉子满脸艳羡,摇头晃脑地道:“确实难得,确实难得啊!我们大陈虽然不禁止商户入仕,可是商家子考出功名的,却是少之又少。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没有族学愿意接纳,又没个师长肯来教导,光靠自己在家里苦读,能读出名堂来,不易哇,不易哇。”他摇着头,一脸的感慨。 “唉,谁说不是呢。”又有一老叟加入了进来,他似是与那户人家颇熟,说话时,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漾着一丝与有荣焉,“不瞒诸位说,我与那家乃是邻居,老叟我也算看着那小郎长大的,打他很小之时我便瞧出来了,此子往后必定不凡,如今他果然有出息,这也算是给我们商户长脸的大事。要我说,我们就该凑个份子,给他家小郎好生庆贺一番才对……” 众人闻言皆是哄然叫好,一时间大堂的气氛便越发热闹起来。 这说话声自是也传到了李玄度的耳边,他脚步一顿,微微侧首,看了秦素一眼。 虽然有帷帽遮着,他此刻的神情秦素也能想见。 “此乃师尊大能,非吾之功。”秦素凑上前半步,轻声语道,帷帽下的眸子却弯成了月牙。 她确实很是得意。 当初她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这户人家作为垣楼第一张微之曰的赠言对象,便是为了此事。 事实上,发生在中元十三年的轶事远不止这一件,可是却没有哪一件事,比得上发生在这户人家的事情来得吉祥有趣。 从一胎三子、枯木逢春,到果子成熟,再到族中小郎高中秀才,种种奇事接连发生,历时长达半年,实可谓起伏跌宕。 便是冲着这一系列好事,秦素才挑中了这家人。 如今,随着商家子高中秀才之事的发生,已经有些淡出众人视线的垣楼,再一次成为了整个上京最令人瞩目之处,而东陵野老赠言之高妙精准,也再次成为了上京人的谈资,无论庶族还是士族,皆对此议论不休。 这正是秦素要的效果。 东陵野老的名声越响,她往后行事便越加容易。 这般想着,秦素郁结了好半天的心情,终是变得欢喜了许多。 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虽是车辕上拴着两匹马的双驾车,只可惜两匹驭马都是老马,看着就没什么精神,皮毛更是不见半分油亮,只站在街旁便是一身的老态龙钟。 秦素的眉眼便弯了弯。 真是难为李玄度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来了这样两匹老马。想来,坐在这样的马车上,又是僧人打扮,出入城门定是万分容易的。 两个人来到车前,秦素谨守着小厮的本分,礼数周全地抢上前几步,殷勤拉开车门,请李玄度上车,而她自己则顺势瞥了一眼驾车的驭夫。 那驭夫是个中年男子,皮肤不白不黑、身量不胖不瘦、眉眼不丑不俊,穿着一身灰布庶族衣衫,发顶上包着一块藏青色的布巾,看上去普普通通地,毫无特色。 第349章 何解忧 秦素注意地看了那驭夫好几眼,心下暗自称奇。 她可以肯定,这人绝非车马行的驭夫,定是李玄度的从人,身份也必定不凡。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普通平凡到无论你看上多少眼,一转身就能忘记他的长相,这也是一种本事了。 心中思忖着,秦素便也很快地上了车。 不一时,马车便驶动了起来,车轮麟麟,秋风时而掠过,车帘“扑啦啦”地响着,将些许灿烂的秋阳卷入车中。 秦素一手拿着帷帽,一手扣住车窗,视线停留在窗外,似是瞧风景瞧得出神。 李玄度不知从哪里寻出了一套粗瓷茶具,动作稳定地执壶斟了一盏茶,递去了秦素的手边,语声温静地道:“先喝茶罢。” 秦素转头看了他一眼,便将手里的帷帽搁下了,探手接了茶盏在手,一面喝茶,一面便翘起一根尖尖食指点着他,似笑非笑地问:“李郎如今还有心情喝茶?”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地,然而李玄度显然却是听懂了。他的面上难得地有了一丝自嘲,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形容温朗:“问世间何以解忧?唯有请阿素喝茶。”语罢,怡然一笑。 秦素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这人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自己摊上了大事,拿她作耍又有什么意思? 妖孽就是矫情。 斜挑了他一眼,秦素“啧啧”两声,摇头道:“李高僧又来说笑话了。有这时间与我打机锋,李高僧倒不如好生想想,该怎样脱身才是正理。” “我正在想。”李玄度宽大的衣袖拂了拂,肃容说道。 若非他眸中些微的漾动,秦素还真以为他是在说正事。 这厮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居然还能有余暇与人玩笑。 秦素嗤笑了一声,将眼前这张清华耀目的盛世美颜上下一扫,便闲闲地啜了口茶,漫声说道:“此言在理。李郎的确需要好生想一想脱身的法子才是。那刺客可是从大陈过去的,死的又偏偏是八皇子。李郎若说根本不识八皇子,我是不会信的。纵然我不知李郎的真正身份,可是,这大陈总有人是知晓的罢?他们只消将前后之事合在一处想一想,李郎身在大陈,嫌疑自是免不了的。” 她状似感叹地长出了一口气,刘海下的眸子却又弯了起来。 李玄度这厮,的确摊上了大麻烦。 相同的行刺手段,先后出现在陈国与唐国,在陈国的行刺,包括太子在内的几位皇子皆是毫发无损,可到了唐国,八皇子却死了。 李玄度本就是陈国人,死的又是与他很可能有利害关系的八皇子,他的嫌疑,委实不小。 诚然,在明眼人的眼中,李玄度其实一点不可疑。 身为流落大陈的唐国贵族,若真有能力杀掉皇子,他又何须被人逼得远走他乡?而他若真能操控如此多的高手,为何不杀唐皇、不杀唐国太子,反倒去杀不怎么重要的八皇子? 可是,这也只是看得懂局势的聪明人才会有的想法。而这世上,却是从不缺疑心病重又糊涂的人。 远的不说,只说大陈的皇宫里,便有这样的一位糊涂人,且这位还是坐在龙椅上的。 中元帝之多疑、之猜忌、之刚愎,前世的秦素可是深有体会的。 所以,她才会说李玄度惹下了大麻烦。 或者说,是那位“无名氏”在给李玄度惹麻烦。 “我倒是无虞。”听了秦素的话,李玄度却似是不以为意,神情平静地说道,语毕,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复又向秦素一笑:“阿素一心只想着我,我自是欢喜。只是,阿素的眼睛可莫要只盯着我,反倒忘了更大的事。” 说到这里,他略略一顿,深邃的眸光里似有星华跃动,停落在秦素的身上:“先杀陈、后刺唐,纵观天下,始作俑者,已是昭然若揭。”停了停,又道:“至于我,不过是暂避而已,此局早解,只待时间。” 一字一句,似若随西风而来,散入车厢。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语声并不见得响,然而听在她的耳中,却像是炸响了一记惊雷。 “先杀陈、后刺唐……”她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他的话,后背忽尔冷汗涔涔。 她确实是忘了一件大事。 那一刻,秦素那双清凌凌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锐,启唇吐出了两个字:“赵国?!” 说这话时,她神情里的慵懒与调笑尽皆不见,眸底只剩一片清寒。 李玄度目注秦素,肃容颔首:“正是。” 秦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底里却掀起了一片狂澜。 她居然没想到赵国! 看起来,她确实是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又或者说,是她的格局有所欠缺。 此前刺陈之时,她倒还往赵国的身上想了想,而如今唐国八皇子死了,她却根本就没将赵国打算在内。 事实上,唐国八皇子一死,事情的走向便有了极大的不同。 那一刻,秦素忽然便记起,那位唐国的八皇子,当年可是以骁勇善战而著称的,否则他也不可能仅凭一身之力,便夺取了大唐半数军权,更在唐国掀起了一阵阵血雨腥风。 这位八皇子,确实堪称大将之才。 秦素绷着脸垂下头,后背的冷汗渐渐漫至手心。 她确实看走了眼。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想得太远,反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看得清晰。 便如八皇子之事,因为提前知道他会谋反,所以,秦素的思路便也被固定在了这件事上,看法也难免有了局限性。 在秦素看来,八皇子的死,从某种程度上救了唐皇,也救下了李玄度,所以,她会认为李玄度免不了被人怀疑。可她却从未想过,在不知八皇子谋反的情形下,能够从此次事件中得利最大者,既非唐皇,亦非李玄度,而是赵国! 唐国大将死于一次光天化日之下的刺杀,且这位大将还贵为皇子,这件事在唐国引起的震动,绝不会小。而再往前看,刺杀大陈的五位皇子,也可以看作是赵国对陈国的一次震慑或威胁。 第350章 秋水韵 面色淡然地端起了茶盏,秦素凝注着盏中微泛青黄的茶汁,沉吟不语。 她忽然便想起了今年二月间的事,那时,赵国才吃下了陈国三县,正可谓气势正如虹。 挟此之势,以两场损失不大、影响却极大的刺杀行动,威慑两国,动摇唐、陈联盟,不得不说,将此事安在赵国身上,才是最为合理的解释。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只要稍稍清醒一些的,也一定会想到这个方向。 除了秦素。 两世为人,她知道的比旁人多,所以她看事情的角度亦自不同。 此事,绝非赵国所为。 “怎么?阿素有不同的看法?”李玄度敏锐地察觉出了秦素的异样,出声问道。 秦素并未急于回答,仍旧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 她对此事的推断,乃是基于前世所知。 前世她身处隐堂,在她看来,隐堂才是当世最顶尖的秘密组织,打探各国消息的能力也是最强的。 而即使强如隐堂,也根本无法知晓陈国金御卫的布防情况,对中元帝的禀性、习惯等等,所知更是极少。至于唐国,那就更是无力渗透了。 那位“无名氏”,显然对陈、唐两国皇宫的情形了若指掌,熟悉两国禁宫布防、朝堂规律,熟知两国诸皇子的行程安排,且对中元帝以及八皇子的秉性,更是知之甚深。 利用中元帝的多疑,成功击杀李树堂等太子府文官、烧毁信件,并令刺客中的高手全身而退;利用八皇子的自负骄傲,故意以毒针伤之,令其中毒身亡。 因此这两度刺杀事件,首先应该摒弃的,便是隐堂。而纵观赵国,秦素也并找不出能布下此局之人,更找不出其布局的因由。 赵国的那些将军与大臣们,虽不乏擅谋者,却鲜少长于阴谋之辈,且赵国也不是以善谋立国的。他们靠的是坚兵利甲,靠的是那种碾压一切的“一力降十会”,而并非阴谋诡计。 不过,这一切皆是基于她特殊的经历,而此刻李玄度的问题,她却不能直接回答。 思及此,她的视线终是从茶盏上移开,转向了李玄度,眸光中含了些许沉思:“赵国的探子,有此能为么?” 许多话她不能直言,只得来个迂回之术了。 听了秦素之语,李玄度的眸子里,便划过了一丝玩味:“阿素何出此言?赵国的情形,莫非阿素很了解?” “并非如此。”秦素心底里飞快地转动着念头,语声却是一派平静,“只是前几日偶尔推了一盘,对此事便有了不同的看法而已。”说罢此言,她啜了一口茶,神情很是淡然。 “哦?”李玄度闻言,面上的玩味立时消散,语声亦变得沉静起来,“原来阿素已然先行知晓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秦素摇头笑道:“我哪有师尊的本事?我只是推出了旁的事而已。” “愿闻其详。”李玄度说道,一面便执起茶壶,向秦素的盏中注了些茶。 那只粗瓷茶壶握在他修长的手掌中,原先的粗陋便也没了,反倒有一种自在肆意的味道。 秦素的视线凝在他的手上,语声似若那倾注的茶汁,缓慢而悠然:“我那一盘只推出了一件事,便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不在赵国,而在陈、唐。” 很含混的说法,却又鲜明地将赵国摒弃在了怀疑对象之外。 在这件事上,秦素希望李玄度能够站在她这一方。 虽然表面看来,赵国的嫌疑最大,可秦素却坚定地相信,那位“无名氏”,一定不是赵国人。 若有这样的手段,前世的赵国还打什么仗?直接暗杀两国皇帝不就得了? 再者说,还是那句话,如果真是赵国人策划了这件事,为何不杀唐皇?为何不杀太子与中元帝?为何只杀了八皇子? 就像刺杀李树堂一样,秦素总觉得,刺杀八皇子之举,也有着特别的含义。 “这倒是新奇。”李玄度若有所思的语声传来,将秦素的心绪扭转到了此刻。 “李郎仍旧认为,此事系赵国所为?”她问道,视线凝在他的身上。 李玄度沉吟了一会,缓声道:“这是明眼人一望便知之事。不过,被阿素这样一说,吾却又觉得,似也未必尽然。” 他说得很慢,似乎是一边说一边在理顺思绪,泠泠弦音,此际听来便如一曲《秋水》,缓而不疾,悠然出尘。 “表面看来,这一系列事件的得利者,应为赵国。可是,依我这些年来在……的经历,许多事,不能只看表面。”他越说语速越慢,浸墨般的长眉渐渐锁于眉心。 果然孺子可教。 秦素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便也忽略了他话中那些语焉不详之处,漫声接口道:“诚如李郎所言。越是看起来一目了然之事,便越有可能隐着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李郎还请勿忘,那位‘无名氏’谋划的第一场刺杀,针对的是谁。” “吾正想到此事,而这也是吾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李玄度语声沉凝,灰寂的眸底深处划过了一丝茫然,“这位无名氏,先杀陈国太子府文官、烧毁公文,转头又将唐国八皇子杀了……所为何来?” 他的疑问,也正是秦素的疑问。 她能够解答这疑问的一部分,然真正的原因,她却仍旧弄不清。 不过,这两个疑问,恰恰也是她坚定地认为“无名氏”不在赵国理由之一。 “无名氏”的第一次刺杀,解了太子殿下之危;而其第二次刺杀,解了大唐之危。 大唐不乱,则其与陈国的连横之势便不会散。 这两次刺杀事件的最终得利者,皆在陈国。 “八皇子之死,亦极怪异。”心中忖度着,秦素轻声说道,神情沉凝:“郎君应该已经知晓,此前,我以紫微斗数推出了贵国帝星殒落之格,而这异相的根源,便在八皇子的身上。结果,他却死了。” 闻听此言,李玄度的灰寂的眼眸里,蓦地划过了一道光,接口道:“八皇子死,则,唐皇安。唐皇安,则……唐国安。” 秦素不语,只垂眸端详着茶盏。 第351章 相对饮 李玄度此刻的神情已然变得格外沉肃,缓缓地道:“果然,这般一想,这两次刺杀,倒真不能以一个赵国来论了。” 秦素仍旧未曾言声,而是一脸的沉思。 接下来的话她并不好多说,只能沉默以对。而李玄度显然也想到了别的什么,一时间也未开言。 于是,马车里安静了下来,两个人各怀心事,皆是沉吟不语。 直待盏中的茶水完全冷却,李玄度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如今想来,这两次刺杀,于阿素,于吾,皆是只喜不忧。” 他的语声不似方才肃然,却是含着一分轻松。 的确,这两次刺杀,变相地解了他们各自的困局,委实称得上是好事。 秦素闻言,举眸一笑:“的确如此。我方才便在想,你我在这里苦思,实则大可不必。因为无论是包括李树堂在内的一应文官,还是贵国八皇子。这些人一死,也算是解决了我们各自的麻烦。” 此时的秦素,并未讳言对李树堂的杀心,对李玄度的身份也已经几乎是明着说了,而李玄度却也并不以为意,只漾动着眸子看向她,温声道:“是故,我与阿素也该放下忧虑,尽情开怀才是。” 秦素不由展颜笑道:“如君所言。” 二人同时举起茶盏,遥遥相对,各自掩袖一饮。 茶水早已凉透,好在今日天气干爽,喝凉茶却也无碍。 纵然此时的心境俱非轻松,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总算是去掉了心头一块巨石,也只能先将此事当好事来看了。 放下茶盏后,李玄度灰寂的眸子里,便又漾起了一丝笑意,看向秦素道:“今日请阿素上车,还有一事相告。” “哦,何事?”秦素将凉茶倾去一旁的小瓮,语声和婉地问道,复又举眸浅笑:“不会是又有什么大事吧?” 李玄度这几次出现,总是伴随着令人意外之事,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李玄度未语,却是蓦地直身前倾,那高大修朗的身形,瞬间便压向秦素身前。 秦素大吃了一惊,本能地将身体后仰,侧身避让。 然而,李玄度的动作快极了,不过转眸间,秦素的眼前便倏然呈现出了一张放大了的俊颜,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是蕴着整片星空,挺直的鼻梁几乎便擦上她的发丝。 一股清浅的松针气息,合着男子上散发出的味道,瞬间便将秦素包裹了起来。 她的心,止不住地狂跳。 这厮在搞什么? 一下子凑这么近又是在做什么? 不知何故,秦素的手指头又开始作痒了。 她暗自搁了茶盏,正盘算着一会是拿手指头去戳,还是整只手去抓,便见正与自己眼睛齐平的那张润泽的唇,忽尔开启,吐出了二字:“到了。” 到了? 什么到了? 秦素一时间有些愣怔。 然而,这情绪也只在她的心底漫起了一瞬,眨眼间,她便沉在了他温热的吐息里。那吐息带着一股茶香与灼热,喷洒在秦素的耳畔与颈侧。 有些痒。 也有些灼人的热。 秦素费了些力气,才阻止了自己伸手抓挠的动作。 “阿素怎么了?”李玄度垂下了眸子,星光掩映,倒映在秦素的眼底:“是不是不舒服?脸怎么这般红?” 几乎是温柔地说罢此语,一只大掌便覆在了秦素的发顶,那掌心的热度像是最暖的阳光,在她的发顶上轻轻抚过。 “小孩子家家的,想得太多可不好。”他的鼻尖,终是擦上了她的发丝,却又,一触即分。 身前的热度、发顶的温暖、还有鼻息间温热的吐息,同时离开了秦素。 直到此刻,秦素才有了种终于能够大口呼吸的感觉,亦觉出了自己双颊的热度。 她两辈子的老脸,竟在今日红了两回。 真真是莫名其妙。 看着李玄度眸光漾动的表情,秦素忽然又有了种想要抓花某人脸的冲动。 此念一起,她的身体已经先期做出了反应。 她没去理会他方才的话,而是蓦地欺身而上,凑去了李玄度的身前。 她的动作带着不经意的绵软,仿似无骨一般,却又含着种说不出的柔韧,如同在她与李玄度的身上有一根线,他方一离开,她便被这根线扯着,迫近了他的身边。 鼻子对着鼻子,眼对着眼。 李玄度微有些讶然地看着眼前的脸。 精致而艳丽的五官,容光之盛,几乎刹时间便照亮了他的视线。 那张花瓣一般红润的唇,正对着……他的唇。 “李郎似是很爱取笑人呢。”甜腻的吐息,在他的鼻尖盘旋着。那慵懒的语声分明还有些青涩,却又因着这青涩,而延伸出了别一种妩媚来,眼前长而翘的睫羽轻颤着,微一侧首,似蝶翼擦过他的鼻尖。 李玄度屏住了呼吸。 他灰寂的眸子,不自觉地便涌出了一股情绪。 那是除了死寂与笑意之外的第三种情绪。 而再下个瞬间,他心口的位置忽地一痛。 他霍然垂眸,这才发现,一根纤细而微黑的食指,正正戳在他的胸前。 “戳脊梁骨有什么意思,不如戳胸。”秦素将身子往后移了移,眉眼弯成了月牙,手下却是用了大力,在这片看去甚是健硕的胸前,狠命地戳着。 既然这妖孽这么爱开她的玩笑,她就顺势多占点便宜。 李玄度愕然地看着她,一时间没了反应。 趁着他愣神的机会,秦素加大力度往下死戳。 说起来,手指下的触感倒委实是好,肌理紧实有力,戳下去还有强劲的弹力,像是引着人的手一戳再戳似的。 秦素不由便有些感慨,到底是北胡男子,不只形容俊美不同于中原儿郎,这副身子也着实是美。 只不知往后会便宜了谁家小娘子去。 她笑吟吟地戳着,面上的神情是得意与欢喜。 李玄度怔了好一会,方才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一时间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这些中原小娘子的心眼儿,还真真是小得很,他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却不想还要被人报复回来。 第352章 故人来 车厢里一片安静,两个人皆不曾说话。 一个是只顾着戳人家的胸,而被戳的那一位,却是无奈失笑。 李玄度知道秦素心眼儿小,却不知她心眼儿能小成这样,睚眦必报。 他干脆放松了身体,含笑垂眸看着秦素,任由她戳。 依他想来,秦素戳上几记解解恨,应该也就罢了。 谁想,那根纤指却像是没个完结,从左到右,一路不停地戳啊戳,偏偏面前的小娘子笑得清甜,长而卷的睫羽弯弯地,一双眼眸成了月牙儿。 李玄度等了好一会,见秦素根本便没停手的意思,他终是叹了口气,捉住了那只还在报复的手。 掌心里是纤细的一握,肌理细腻而滑,如抹了膏脂,游鱼一般地难以掌控。 他这厢还未用力,那手指便已哧溜一下滑了出去,他的掌心倏然便空了。 不知怎么,他竟然有些怅怅地起来。 秦素飞快地抽出了手,转眸含笑看着李玄度,问:“如何,李郎这一回是不是满意了?” 李玄度回过了神,无奈一笑。 “罢了,先说正事,若阿素还生气,回头再戳,可好?” 几乎是哄小孩子的语气,让秦素一肚子的愤懑也没了去处。 不得不说,她方才的种种举动,确实有些孩子气。 可是,若非这厮总出幺蛾子,她也不会是如此表现。 到得此时,秦素方才发觉,马车已经停下了,而车窗边映出的,却非是城门那条路。 “下车罢,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李玄度微带笑意的语声传了过来,旋即他便推开了车门。 秦素在他身后挑了挑眉,回手便戴上了帷帽,当先跳下了车。 那驭夫早便下了车,此刻正面色木然地立在车门前,身板挺得笔直,站在那里纹风不动,方才发生在车里的情形,他似是半点不知。 秦素瞥眼看去,并不以为意。 除了那妖孽总惹她气闷以外,在旁人的面前,她很少会在意些什么。 反倒是李玄度,下车之后便正了正帷帽,复又清咳了几声,像是有些不自在似的。 秦素在帷帽下弯了弯眸子。 她终于看出来了,这厮的面皮其实薄得很,在外人面前还是挺要面子的。 她笑吟吟地转首四顾,却见马车所停之处,是在一条窄巷的巷口,那细长的巷弄两旁皆是高大的青砖墙,看似某处宅邸的角门所在之地。院墙的顶端微微探出了几痕树影,风中流转着清浅的香气。 秦素仰首看去,才发现那是木樨树。 深翠的叶片层层叠叠,筛下些许细碎的阳光,那满树浓绿间盛放着素白或金黄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满是清浅的花香。 一阵风倏然拂过巷弄,风摇花落,墙头地上,似下了一场携着香的细雨。 “好幽静的去处。”秦素探头往巷子深处看了一眼,轻声语道。 那驭夫此时便提步上前,低声禀道:“主公,便在这里了。” 李玄度点了点头,语声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带路。” “是,主公。”驭夫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巷中行去。 此刻秦素已然发现,这驭夫确实并非常人,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简致,不拖泥带水,更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可偏偏表面看去,他又显得极为普通。 李玄度转向了秦素,语声温朗,恍若弦动:“这可是我送给阿素的大礼,以谢阿素此前的赠言。” 秦素未置可否,垂眸束手,遵循着一个小厮应有的规矩,落后李玄度两步的距离,一行三人便进入了巷弄。 行不过数十步,那巷弄左侧的墙壁便现出一道小门来,果如秦素所料,这条巷子确实是宅邸角门所在之处。 到得此处,那驭夫便上前推开了门,当先走了进去。那门既未上锁,也无人看守,三个人进若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这所宅子。 秦素缓步前行,一面四下打量着所处的院子。 这院子占地颇广,花木也不少,却很是荒芜。满院子的野草青黄相间,随风起伏,飒然有声,其中间杂着一两株野菊,开得散散漫漫,越发显出了一种秋日的萧瑟。 满院中唯一有些章法的,便是靠近院墙种植的那几株木樨树了,那树上的枝叶有着明显的人工修剪的痕迹。 除此之外,整所院子荒无人迹,似是空置了许久了。 三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穿过了另一座同样荒芜的院子,便来到了一处屋舍前。那屋舍呈品字型,三明两暗共五间房,正中的大屋门前倒是守着个模样精干的年轻侍卫。 这侍卫似是久候在此的,一见了李玄度,他立刻疾步上前,叉手行礼道:“见过主公。禀主公,人已经带到了。” 李玄度抬了抬手,复又回身对秦素道:“一会见了那人,阿素想必欢喜。” 他的语气颇为轻松,秦素听着倒没什么,那个精干侍卫却像是有些吃惊,抬眸飞快地扫了秦素一眼,又连忙低下了头。 秦素此时的心情,却是一派平静。 她并不知道李玄度要带她来见谁,不过,既然他说是好事,那就必定是她乐见之人了。 却不知会是谁? 驭夫上前推开了屋门,精干侍卫却没跟进来,仍旧守在门外。秦素站在门外往里看了一眼,却见那屋中坐着一人,背朝着这个方向。 虽只是匆匆一瞥,秦素的心,却蓦地跳得迅疾起来。 那背影,有些面熟。 她按捺着自己的心跳,将灰色的纱帷掀开了一条缝。 便在此时,屋中那人似有所感,蓦然回首。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接,秦素微怔了怔,旋即一笑。 “是你。”她的语气平静且安宁,一面说着话,她一面便紧随李玄度跨过了门槛,唇边的笑意如蕴春风:“真是许久未见了。” 屋中之人霍然起身,面上的神情停留在震惊与骇异之间。 门在秦素的身后缓缓合拢,连同她对面那人震惊的表情,以及这屋中发生的一切,皆被这两扇普通的门掩了去。 阳光遍洒庭院,如金色的锦,却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西风洗得薄透。 中元十三年秋日最后的温暖,行将散尽,苍茫的秋意点缀在枯草间,一丝微带苦涩的菊香在风中流转。 这间岑寂的院子,便如同从无人出现过一般,野草芜杂、风声飒飒,唯有无边无迹的苍凉与萧瑟,弥散于每个角落。 (第二卷完) 第353章 寿成殿 立冬过后,天气便一日日地冷了下来。 大都城的秋色早已经由浓转薄,玄都观中枫林染醉、飞霞流丹的盛景,终究为日渐枯瑟的冬意所覆盖。唯百枫林中的枫叶倒还余着几许鲜色,远远望去,那山峰的峰腰处似是被人泼下了几痕碧血,莽莽苍山间横出些许靡艳,有一种决然的凛冽,将漫山萧瑟也点缀得鲜活起来。 今年的玄都观,并不似往年游人如织,即便枫叶最盛之时,也没有多少赏枫的游客,较之往昔冷清了许多。除了上山进香的香客,便是一派门可罗雀的景象。 而进了内三城后,这种冷清的氛围便越发浓厚,及至到了皇城,冷清便迅速地蜕变成了冷寂,那高大的红砖围墙下,每隔上三五步便有一个带刀护卫,标枪般地伫立于道旁,一个个面色沉冷、刀剑出鞘,肃杀与压抑萦绕在每个角落。 发生在三个多月前的那场刺杀,余波仍未散尽,禁宫的守卫也没有半分松懈,甚至比刺杀刚发生时的守卫还要严密。 太子殿下郭元洲,此刻正安宁地立在禁宫最深处的寿成殿门外,静候着父皇的召见。 他风姿韶秀,相貌温雅,神态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冲淡,这让他显示出了超出于同龄人的沉稳。 他淡然地立在那里,远处玄都峰的绝艳风物,近处严阵以待的侍卫,瞧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与这殿门外枯立的那两排杨树没什么不同。 夹着寒意的风自四面八方涌来,鼓荡着郭元洲的玄锦衣袖,而他却站得很稳,敛眉垂目,如同老僧入定,仿佛已经与周遭的景物融在了一处。除了被风拂动的发丝与衣摆之外,他的身体始终维持着一种极为合宜的姿态:腰背挺直,然神情却谦恭;气势沉凝,却又不乏年轻人的朝气。 在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上,似乎是融合了许多不同的气质,而每一样都是恰到好处。便如这立在殿外守候的动作,经由他做来,便能既令人感觉到一代储君隐约的魄力,又不乏为人子、为人臣的恭顺与谦逊。 总而言之,仅从外表看来,郭元洲确实是一位合格的储君,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地合乎规范,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殿门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便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两手揣在衣袖中,快步从寿成殿里走了出来。 郭元洲精神一振,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小黄门。 那个小黄门步幅紧凑,行动处衣袖带风,直到快步走到郭元洲的面前行礼时,他衣衫下摆处的折纹仍旧动荡不息。 “参见殿下。”他依照最标准的禁宫礼节躬下了身子,语声微带着些喘息,显是一路走得急。 “免。”郭元洲抬了抬手,神情淡而温和,眼中含了一丝隐约的期盼。 那小黄门并不敢直身,仍旧躬着身子,口齿清晰地说道:“陛下说了,大朝会后有些不舒服,想先歇着,请殿下回去,明日再来。” 小黄门清亮的语声如同一条直线,毫无情绪地抛向了郭元洲的耳畔。 郭元洲没有任何犹豫地便应道:“是,谨遵父皇之命。”说罢这话,他又抬起头看向小黄门,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你回去替本宫传句话,就说本宫恭请父皇圣安。” 小黄门应诺一声,躬身退去了一旁。 郭元洲转身面朝殿门的方向,跪伏于地,在殿门外完成了人臣觐见君王时的全套礼节,方才徐步退至阶前。 阶下便是太子仪仗,约摸有二十余人,人数并不太多。虽然是在宫内行走,不必摆太大的排场,但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着,纵然郭元洲认为他不带仪仗过来请安,更能够显示诚意,可惜,到底他还是要守着规矩,否则又要被谏官们说“轻狂”了。 行走在宽阔的白石宫道上,郭元洲的神情仍旧是冲淡与温和的,眉眼间是宜于一切场合的平静。 宫道横平竖直,没那么多弯弯绕,除了御花园里还有几处些曲径通幽的奇景外,这所皇宫里的每一道栏杆、每一个转角,都显示出了一种光明正大的气势,似是藏不下任何阴谋诡计。 然而谁知道呢? 这世上多的是表里不一的人,也多的是表里不一的事,越是华丽的外表底下掩藏着的人或事,通常也越是不堪入目。 郭元洲的神情淡极了,即便盯着他细瞧,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也只有温和,平淡得让人能够瞬间忽略它的深不见底。 太子仪仗出现,宫人跪避,宫道旁不时可见匆忙伏地的宫人,他们如同被西风吹得倒伏的野草,在太子殿下的身侧矮下去了半截。 由这条宫道出去转西,又是一条同样平直的宫道,道旁的杨树也是同样地排成两列,如果是不熟悉皇宫的人,仅是走在这样的路上,也会觉得茫然。因为,这些宫道几乎一模一样,连道旁兽头石柱的数量,也是完全相同。 直到这条宫道走到头又转了个弯,来到了一处十字路口,郭元洲面上的神情才有了些许变化。 “韩忠,去瞧瞧几位皇兄。”他温和地说道,说话的对象是走在他身后数步远的一名年老的内侍。 那个叫韩忠的内侍闻言,沉默地躬了躬身,随后打了个手势。四个穿着不同等级宫服的小内侍得了指令,离开了大队人马,飞快地往西侧的岔路口跑去。 郭元洲略停了步子,回首看向韩忠,面上的笑容很是亲切:“韩忠,你说这一次,几位皇兄会不会见本宫?” 韩忠躬了躬身,苍老平直的语声略带着几分尖细:“诸殿下乃是千金之躯,贱庶不敢妄自揣测。” 推得很干净的回答。 郭元洲的唇边蕴着笑意,盯着韩忠瞧了好一会。 韩忠的腰弯得很深,脸低低地垂向地面,从郭元洲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对方的束发锦幞,以及幞头下露出的灰白的发鬓。 第354章 忽有疾 郭元洲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掸了掸袍子。 太子规制的冠冕上垂着透润的玉珠,那珠子冰凉如沁,刮过郭元洲的鼻尖。他低垂的眸底深处,飞快地划过了一抹针尖般的锐意,然而很快地,他便又抬起了头,面上的神情仍旧是方才的冲淡平和,唇边的笑意中含了一丝孺慕,叹息地道:“几位皇兄皆在静养,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甚是想念。” 他特地弃用了“本宫”的自称,说着还笑了笑。那平和无害的笑意,含着几分淡淡的关切,很符合一代储君对待兄长应有的态度。 大队人马转向了西侧的岔路,走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方才停了下来。 此时,他们已然置身于一片颇为阔大的区域,这片区域的东南角被几座精致的殿门围着,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而西北角则是皇宫内湖之一的明心湖。 这面湖虽然不算大,倒也是烟波皓渺,便在这样的天时里,亦时常可见鸥鹭振翅飞过,长长的羽尖儿剪过湖面,掠出道道波纹。 确切说来,这里已然超出了内宫的范畴,但仍旧地处皇城之中,几位成年的皇子便住在此地。虽说眼前的宫门有好几座,但这里却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广明宫”。 相较于太子所住的东宫,广明宫显然要大了好几倍,每位皇子都有专属的殿宇,每处殿宇亦有专属的宫门,殿宇间以高墙相隔,以内门相接,既可关起门来成一统,又不妨碍兄弟之间的往来。 如果说,东宫是以庄重华贵为要,那么,广明宫便是以秀丽典雅见长,斗拱垂星、飞檐衔月,疏阔处平湖如镜,精细时竹桥照影,风物秀美、亭台轩丽,很有几分江南的婉约味道,堪称风物上佳的一处宫殿。 除此之外,广明宫另设有一处正门,便在金水桥的东侧,由那道门出去骑马只需半刻钟,便可抵达大都城最为繁华的德胜门。 仅从这一点也能看得出,中元帝对待自己的几个儿子也并非一味地严苛,还算有通融之处,这所衔接内外的住处便可见一斑,皇子们的行动也称得上自由,只要外出的次数不太频繁,中元帝并不会太拘着他们。 当然,这些也都是刺杀事件发生前的事了。 如今的广明宫,靠近德胜门那一处的宫门已经锁死,并加派了十倍于往常的金御卫严守,不许任何人进出。皇子们若想出去,便只能选择位于皇宫这一侧的殿门。 而即便如此,几位皇子也已经许久不曾出过广明宫了。 早在刺杀事件发生的当日,中元帝便于震怒中召集朝堂诸公,在上书房密议良久,随后便突然颁布了一道旨意,令诸皇子“为江山故,闭门修业”,于各自的住所“安心静养”,无故不得外出。如果一定要出门,也必须上表中元帝,详细写明出门的理由以及日期、时间、地点等等,得到允许后才能离开。 这道旨意,有着十分鲜明的圈禁意味,而大陈诸公对此却皆是不置可否,一望而知,他们必定已经与中元帝达成了某种一致。 如此情形,明眼人自是看得一清二楚,而诸皇子很快也深明其意。就算他们一时看不明白,他们身边的谋士与门客也不是白吃饭的,自然会有人指点他们。 很显然,中元帝对自己的儿子们有了戒心。虽然不明白他这戒心从何而来,但此时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安静地呆着,一件多余的事都不要做。 于是,几位皇子无论心中有鬼无鬼,全都是闭门不出,当真在广明宫中“静养”起来。直到唐国八皇子被刺身亡的消息传来后,朝野上下那种严阵以待的气氛,方才略有松动。 从某种程度上说,唐国八皇子的死,削弱了一部分中元帝对儿子们的怀疑,但却并不能最终令他释怀。因此,诸皇子如今的行动仍旧受到极大的限制,出入十分不便。 唯有太子郭元洲,因为他是一国储君,又是在行刺事件中唯一一个险些丧命的,中元帝对他倒是比以往亲厚了些,而他也能每天去寿成殿请安,偶尔还能得到一次面君议事的机会。 不巧的是,今天的郭元洲运气不大好,中元帝直接便令他离开了,于是,他便在回东宫的途中转道广明宫,想要探望自己的皇兄们一番。 然而,几位皇子显然并不打算给自己的太子弟弟一个展现兄友弟恭的机会。 几个派出去的小内侍很快便回来了,他们的脸色都不算好看,其中一个年岁稍长、容貌端正的内侍,看着应该是这群小内侍的头儿,他苍白着一张脸略略迟疑了一会,方才来到郭元洲的身前,躬腰禀道:“禀殿下,我们几个都去传过话了,几位殿下都说……有点不大舒服,恐要辜负殿下的美意,请殿下恕罪。” “哦,竟是这样……”郭元洲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是有些遗憾,叹了一口气,问道:“几位皇兄怎么不舒服了?是一起生病了么?” 他和缓的语声被湖风拂散,那语气里的关切不多不少,正在最合宜的那个度上。 那个内侍的腰又往下躬了躬,说话的声音越发地轻:“是的,殿下。几位殿下都生病了。原因是大殿下几前天有些伤风,二殿下、三殿下与四殿下前去探望他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过了病气,也就都染上了伤风之症。如今宫医已经开了药,几位殿下正在按方子吃着汤剂。几位殿下都说,不叫殿下过去探望,也是怕给殿下过了病气,伤了殿下的千金之体。大殿下还特意让我……让我……将药方交给殿下过目。”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便自袖中掏出了一张折起的纸,双手高举过顶,送到了郭元洲的面前。 郭元洲看着那张纸,眼神是一如既往地温和,过得一刻,他方才笑了笑,说道:“这是……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突然便咳嗽了起来,这阵咳嗽来得很猛烈,他弯着腰,半躬着身子,大声地咳嗽着,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当然,也就更顾不上去接那药方子了。 第355章 拭墨痕 “殿下!殿下!”一旁的韩忠就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立刻便惊呼起来,旋即疾步上前扶住了郭元洲,一面高声吩咐:“来人,快来人!殿下有疾,快拿水来!拿药!” 几个训练有素的小宫女飞快地围上前来,倒水的、递布巾的、抹汗揉肩的、喂药丸的……广明宫的门外立时便忙作了一团。而那个捧着药方的内侍,不知何时便被挤去了圈外,完全无法靠近郭元洲的身前。 忙碌了好一会,郭元洲的咳嗽方才停了下来,只是他的面色有些泛白,西风拂过他的袍袖,让他有了一种说不出地孱弱。 “回去吧……回宫……”虚弱无力地说了这几个字,郭元洲的身子便晃了晃,幸得有韩忠扶着,方才不曾摔倒。 韩忠招手唤来几个健壮的内侍,他们一直抬着空步辇跟在队伍中,此时便一齐上前,将太子殿下扶上步辇,一行人便转了个方向,径往东宫而去。 到得此时,自是再也没有人去关注那个呈药方的小内侍了,而那个内侍也是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混在人群中离开了这块空地。 发生在广明宫前的这一幕,当然瞒不过众人的耳目。便在某一座殿门边,一个穿着蓝衫、看上去很机灵的小厮,躲在门背后目睹了这一切,眼见着太子仪仗行远,方才飞快地往回跑去。 约摸两炷香后,阿烈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一所僻静的小院中。 那是一间很破败的小院,虽也有回廊与花圃,但廊柱上的漆色早就已经剥落了,而除了砖缝中的杂草,整间院子更是无一树一花,那花圃里居然只放了一大块石头。那石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上头尽是斑驳的痕迹。 一阵西风拂过,庭院之中越现萧瑟。 一个身着白袍的瘦弱男子,此时正立在凋蔽的回廊下,望着廊外的一线天空出神。 他身上的白袍很旧,像是很久不曾换过了,而他整个人也散发出了一种行将就木的味道,如同垂暮的老者,守着一所荒凉的庭院聊渡余生。 “先生。”阿烈在院门边躬了躬身,唤了一声,随后便走了过去。 如同往常一样,阿烈的脸上仍旧蒙着一块玄色布巾,将口鼻都给挡了起来。即便此时是白天,他这样的打扮却也并没有突兀之感,反倒让人觉得,他平常走动时也是这样蒙着面的。 “唔”,廊下白衣男子应了一声,转过了脸,露出了一张矛盾重重的脸,正是莫不离。 应过了一声后,莫不离便举手拂了拂衣袖。 粗砺的布料擦过他身旁的栏杆,发出些许声响。他转首看了看栏杆的折角处,那里正架着一张朱琴。 “真是巧,我是出来看漆的。”莫不离说道,上前一步,俯身仔细地观察着那张朱琴的漆色,神情很是专注。 阿烈并不说话,只沉默地立在廊外的石阶下。 “怎么这时候来了?”观察了一会琴身后,莫不离终是直身而起,淡声说道,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阿烈的面上滑动了一会,复又垂下,“出了什么事?” 阿烈躬了躬身,语声极低:“是太子,还有……有消息送进来了。” “哦?”莫不离低垂的眼眸迅速抬起,冰冷的眼珠中瞬间迸出了一星光点,“进来罢。”他说道,语罢便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有些暗,窗扇启了一半,透进来些微光亮。那窗纸也不知多久未换了,色泽暗黄,似是一阵风便能吹破,却也不知为什么,始终未破。厚重的灰麻布棉帘低低地垂首,将大好秋光尽皆遮去。 两个人进屋之后,莫不离便坐在了靠窗的扶手椅上,抬头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冰冷油滑的语声便响了起来:“你就这么过来了?” 阿烈面色不动,躬身道:“先生放心,这一路都是我们的人。主公如今无心于此,注意不到这里。” 莫不离点了点头,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了,散散淡淡地问:“太子怎么了?” 从他口中说出太子二字时,并无分毫敬意,听来就像是说起随便一个陌路人而已。 阿烈将语声压低了些,恭声道:“今日一早,太子殿下去寿成殿请安,在殿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他言简意赅地将今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一直说到太子乘步辇离开广明宫门口,方才停下。 莫不离垂着眼眸听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块鹿皮布,他用那块布轻轻地擦拭着案角,那上头有一块不大明显的墨痕,他似是要将之擦去。 只是,那墨痕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印上去的,几乎与桌上的漆融为一体,他擦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却也并不见急躁,仍旧是一下下地擦着,直到阿烈说罢,他的动作也未见停。 “我早便说过,太子……很聪明。”莫不离淡声说道,视线仍旧停在那块墨迹上,“我也早就提醒过你,要多向你的主公进言,如今你可信了?”他一面说,一而便将鹿皮布换了个方向折起,继续擦拭着那块墨迹,语气与神情皆很淡然。 阿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是极,太子殿下确实聪明,只是,主公那里……” 他蓦地停住了话声,鲜有表情的眉目间,掠过了一丝极淡无奈。 静默了片刻,他才又续道:“纵然我提醒过主公,主公却也是个自有谋断的人,有时候未必便肯听我的话。而从今日之事看来,此前还是我误了,太子殿下……果然不容小觑。” “谁说不是呢。”莫不离接口道。他像是有些感慨,长叹了一声,手中动作略停,而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飞快地晃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良久后,莫不离的语声重又响起:“太子不仅聪明,且还谨慎。你看,在寿成殿外听闻龙椅上的那位不舒服,我们聪明的太子便只说了恭请圣安,连一句‘龙体近况如何’都没去问,此举……想必极得圣心。” 第356章 入毂中 “是,先生。”莫不离话音方落,阿烈便恭声应了一句,语气里含了些许凛然,“以彼时之境,能够在急切之间想到如此稳妥的应对之策,的确不简单。” 莫不离勾了勾唇,微讽地一笑:“天家无父子,诚如是也。” 中元帝本就是个疑心极重之人,当时的太子但凡多问一句“父皇龙体如何”,或是以“父皇多保重”这样的话回应,必遭猜忌。 即便身为储君,探听龙体是否违和、以及对龙体有任何隐晦的关注,那可是犯大忌的事。太子殿下显然深谙其中道理,于是很聪明地只以一句笼统的“恭请圣安”带过,既显得诚孝,又能够安帝心,称得上是四两拨千金之举。 “接下来便是装病。我们的太子殿下,也特意挑了个好时机。”莫不离冰冷声音再度响起,略显油滑的语声,回荡在阴暗的房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那一刻,他唇边的讽意越发浓厚:“老大自以为得计,却不料……正入毂中。” 阿烈闻言,平板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怔然,随后便明白他所说的老大,指的便大皇子,便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太子殿下早就知晓大殿下会做出什么举动来,所以才特意送上门去……” “不尽然。”莫不离打断了他的话,随手抛下鹿皮巾,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说话的语气越发充满了嘲讽:“太子应该是早就想好了要装病的,但这病不能白装,尤其是不能在出了寿成殿之后装,否则,龙椅上的那位又要疑心了。”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回首看向阿烈,面上的神情很是意味深长。 阿烈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时便道:“的确。如果太子方一离开寿成殿就生病,那岂不是陷陛下于‘不慈’之地?众人必会想:太子何辜,才被人行刺,又要被陛下苛待,天天在宫门外吹冷风,委实可怜。而陛下则会以为,太子这是‘哀兵之计’,意在为太子自己搏一个孝顺的名声。” “正是。”莫不离淡淡地说道,唇边是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所以,我们的太子殿下才会特意绕道广明宫,无非就是想找个装病的由头而已。他深知几位皇子绝不会见他,更知晓总有人要忍不住出手对付他。而无论出手的是老几,甚至也根本无需他们出手,只消太子往广明宫门前一站,再适时地咳上那么几声,则这病便也坐实了。便有人问起,也大可以说是太子殿下探望兄长时招了风寒,或是被过了病气之类的,顺理成章得很。” “不止如此。”阿烈适时地接了口,语气仍旧十分平板:“太子这一病,首要的便是如他所愿,不必每日在寿成殿外吹冷风;其次,太子殿下友爱兄长的名声,也会就此传出去;第三,老大……大殿下心胸狭窄之名,更比以往为甚;最后,大殿下意图设计太子之事,亦会令陛下不喜。” 大皇子特意将药方抄出来,叫人交给太子殿下过目,就是在赌气,很有种“我知道你会怀疑,所以我把证据给你看,这下你放心了吧”的意思。 这张药方,太子无论看还是不看,都会被人诟病。 如果他看了,那就是“多疑狭隘”;如果他不看,那就是“不关心兄长”。总之怎么做都是错。 在这种情形下,太子殿下却很聪明地适时“病倒”了,不仅没跳进大皇子挖的坑里,反倒顺势把几位皇兄一起给坑了,其被坑得最厉害的,就是大皇子。 听了阿烈的话,莫不离“唔”了一声,冷声道:“一箭四雕。韩忠那条老狗,可不是只有忠心而已。” 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情忽然有片刻的扭曲,眉与眼像是在与整张脸奋力挣扎,仿佛下一刻就将冲破压抑的牢笼,将他心底的魔鬼释放出来。 然而,只一个呼吸间,那种强烈的情绪便消失了。 等到重新坐回椅中时,莫不离那张矛盾重重的脸,已经恢复到了最初的平庸与淡然。 他抬手拾起那块鹿皮布,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揉捏着,另一只手则抚上了眉心:“罢了,如今我们损了人手,太子那边,能盯则盯罢。”他的语气有些疲惫,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李树堂一死,这一局,便破了大半。” 他难得有这般颓然的表现,几乎称得上是灰心丧气。 阿烈却像是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眸说道:“先生大可不必如此自哀。依我看来,李堂之死固然可惜,却也未必是坏事。毕竟,我们还有阿焉,先生又提前布下了先手,就算李树堂死了,太子也休想逃过勾连士族的罪名。” 每当谈及朝局正事时,他的身上便有了种沉稳的气势,不慌不忙,很有智者风范,继续说道:“虽然事发突然,我等布在太子身边的人手尽皆折损,亦堪为憾事。然,死的也不只有我们这一方的人手,先吕皇后留下的人手、吕家的人、桓家的人等等,也皆有死伤。如今,太子府文官几乎全军覆没,空缺的位置很多,往后我们想要再安插人手,机会也相应地多了许多。只要抢得先手,未必不是良机。” 不得不说,他的分析极有条理,也很具有说服力。 莫不离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似是在忖度他的话,又像是在试着以他的话来说服自己。 良久后,他缓缓阖起了眼睛,说道:“你说的……亦非无理。” 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他的语气中仍旧残留着一丝倦意:“只是,想要安插人手,也要我们能够行动起来才是。如今我们终是被人缚住了手脚。龙椅上的那一位疑心甚重,此事一出,往后掣肘必定极多,你所谓的安插人手,只怕……不易。”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面上的颓然渐渐散去,眸中却有了些莫名的情绪:“火凤印……终是现身了……” 如同叹息般地说出了这几个字,莫不离的身子忽地颤抖了一下,似是被自己语气中的怅然给惊到了。 第357章 三公议 阿烈平板的眉眼间,飞快地浮起了一丝迹近于哀切的神情。 他转动眼眸看向莫不离,眉峰微耸,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还是垂下了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砖地,淡淡地道:“先生保重。” 岑寂的声调,似蕴着无限苍凉,弥散于房间的每个角落。 莫不离没有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溺在了阴暗的房间里,唯有眼中渐渐聚集起的怨毒,渐燃渐烈。 房间里似是有了些许灼热,然而却并不能叫人觉出温暖,反倒更有了一种悲凉与怆然。 “此印一出,辽西那里,怕是便要有动作了。”良久后,莫不离冷润的语声方才响起。 没有了颓丧,亦不再怨毒,此际他的语声、神态以及动作,已经恢复如初,方才那短暂燃烧起的情绪,仿佛被窗外的西风吹灭,再不复生。 “是。”阿烈简短地应道,停了一会,放低了语声,郑重地道:“刚才我收到了消息。凤印在大唐也出现了,不过此事极秘,目今仅唐皇与少数皇族成员知晓,我们损折了数名好手才拿到了这个消息。此外,那枚凤印……似是为子午石所制。” 房间里蓦然安静了下来。 莫不离静静地坐着,手里的鹿皮布早被扔在了一旁。 不知是没听见阿烈的话,还是在想着什么出神,他半晌都不曾出声。 好在阿烈也不需他回答,停了一会后,他平板的语声便又响了起来:“还有消息说,太子与几位皇子被刺当日,陛下召集朝臣议事,最后单留了三公……密议。” 他停住了话声,抬眸看了莫不离一眼,复又垂下了头。 “呵呵,呵呵”,房间里忽然想起了一阵笑声,冰冷、呆板,不带丝毫情绪。 莫不离的神情,亦在这笑声里慢慢扭曲,随后他的笑声渐大,终是“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当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竟笑出了泪花,“果然还是桓氏……到最后……还是桓氏……” 他的笑声渐渐转低,在窗缝里透过的风声中悄然变淡,最后与西风低低的呜咽融为一体,消失在了寂静的房间里。 阿烈专注地垂眸看着地面,似是眼前的一切皆不存在。 风止,声息。 莫不离呆呆地坐着,琉璃般的眸子里,不再有怨毒与苍凉,唯有彻骨的冰冷,与一丝茫然。 “上京那里,今日也有消息过来了。”阿烈的语声传来,打碎了房中死水般的寂静。 莫不离的身子微微一震。 他像是忽然醒过来了一般,抬头看向阿烈。 “白云观中一切如常。那个人,从未下过山。”阿烈继续说道,平板的语声,带着他惯有的沉稳与不紧不慢。 “唔”,莫不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身上的气息渐渐平复,“她有这么乖么?”他像是被这个话题激发了一些兴趣,挑着尾音说道,微带了些嘲谑的语声,若是仔细分辨,甚至还能听出两分长辈看待晚辈的纵容。 “是,先生。”阿烈恭声说道,“自五月至今,除了偶尔去小径散步,那人便只在烟霞阁里呆着,并不外出。” 莫不离的唇角勾了勾:“甚好。”他微笑了一下,眸中似有流星飞坠,昳丽得叫人失神。 此时的他语气从容,神态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关于桓氏之事就此绕开,而在他与阿烈之间,也像是有着某种默契,并无一人再重拾这个话题。 停了片刻,莫不离冷润的语声重又响起,仍旧是在说上京的事:“如今看来,这消息得来倒是比在青州时还容易,毕竟,上京离着大都近了许多。”顿了顿,他又续道:“白云观乃是至险之地,叫你的人远远盯着便罢,切不可有出格的举动。” 一面说着,他一面便淡淡地瞥了阿烈一眼,那一眼中所包含的深意,令阿烈平板的眉眼漾起了某种情绪。 他抬起眼眸,与莫不离对视了片刻,复又垂下了头,语声平静地道:“先生放心。” 莫不离看了他好一会,叹了口气,探手取过案上的一方小砚,拿在手中把玩着,漫不经心地问:“垣楼可有消息?” 阿烈垂眸道:“有消息,也是此次一并收到的。阿蒸在信上说,行刺事件后不久,垣楼外头的薛家侍卫便少了一多半。如今上京最大的热闹,便是福李果一事。此事乃是第一张微之曰中预言的,如今尽皆应验了,满城黎庶议论纷纷……” 三言两语将福李果之事说罢,阿烈最后又道:“除此之外,垣楼之中并无太多动静,唯那位傅东家最近出来的次数较多,应该是身边没那许多人盯着,所以行动方便了些,倒也让阿蒸与阿燕他们有机可趁。他们盯了这些日子,并没发现有什么大事。” 莫不离安静地听着,窗边的光影变换了一个角度,他整个人都隐在了灰暗中,似是即将被这灰暗淹没。 良久后,他的影子方才动了动,却是他抬手抚住了额角,缓声道:“让他们两个小心些,垣楼身后的眼睛太多,阿燕性子跳脱,叫阿蒸看着她。” 他的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一些,语罢顿了顿,忽尔一笑:“待明年看过了白马寺的桃花,便叫她回来罢。” 阿烈应了个是,停了片刻,身上的气息蓦地一凝,沉声道:“如今最要紧之事,还是壶关窑。” 说到“壶关窑”三字时,他的语气忽然便冷了下去,眸子里飞快地染上了一层寒意,“不想此事竟是由宵小之辈动的手,查来查去皆是一笔滥账,壶关窑如今转到了……大殿下的名下,却是有些棘手。” 说是棘手,不过他的神情却并没有多少不安,仍旧是笃定稳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想必他们得知这消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莫不离听了他的话,面上的神情也同样地没有波动,甚至还有些懒散起来。 第358章 闻广陵 闲闲地安坐于椅中,莫不离入鬓的长眉平展如昔,唯眸色森寒,似坚铁一般冷硬。 将小砚换去了另一手继续把玩,他淡声道:“这也算是好事,叫我们手上多了一件利器。”语罢,启唇轻轻一笑,“埋在地下的那些东西,倒也不必急着取。若是能多埋些,那便多埋些。” 阿烈毫无意外地点了点头:“是,先生。我也以为那些东西便埋着也好。大殿下私开赌坊之事到底只是私德不修,如今他自己主动跳入圈中,我们倒省了许多手脚。” “的确如此。”莫不离“呵呵”地笑了起来,冷润的语声随之响起:“故我方才才要说,此乃好事啊。” 看起来,秦家自此事中脱身而去,他并不是特别介意。而多了一桩对付大皇子的把柄在手,反倒更合他意。 “不过……”阿烈微带迟疑的语声响起,将房间里难得的轻松氛围打破。 他眉峰蹙起,沉吟地道:“阿蒸事后查了查,此事虽是林守诚欠赌债引发的,但是,牵涉于其中的一个名叫周木的庶民,却在事发后失了踪。阿蒸查出,这个周木……自广陵来。” 莫不离神情淡然地听着他话,片刻后,入鬓的长眉忽地一拢,霍然起身:“广陵?”他冰冷的眸中锐意陡现,紧盯在阿烈的身上,“消息可靠?” 阿烈眉间的沉思未去,躬身道:“消息应当可靠。” 莫不离沉吟地站了一会,便在案前来回踱起步来。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他衣袖擦动的声响,连呼吸声似是也隐去了。 片刻后,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森冷的眸光直如利刃,语声更是冰冷:“我记得,垣楼的那位傅东家,也是广陵来的。” 阿烈躬身道:“是。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觉得有些古怪。”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在思忖着接下该如何说,停了一会方续道:“自然,这也可能是我们想多了。毕竟广陵那一仗损了三县,从广陵逃往中原的流民至少也有数万,莫说是上京了,便连大都也有不少,这或许也只是巧合罢了。” “巧合?”莫不离冷笑一声,负手而立,语声微凉:“我从不信巧合。” 阿烈并不言声,只是沉默地垂首看着地面。 “叫阿蒸换个方向去查,不要只盯着垣楼的那位傅东家了。”莫不离冷润的语声响了起来,而他也重新落了座,方才笼罩于他身上的寒意,此时也散了去,“让他们好生查查经常往来垣楼那些人,比如茶客、伙计、垣楼购茶的茶园,包括这位东家夫人,乃至于时常接触垣楼的引车贩浆之辈等等,全都给我好生查上一遍,再细细报来。” “是,先生。”阿烈应诺了一声。 莫不离冰冷的眸中便划过了一丝玩味,漫声道:“垣楼……东陵野老……倒也有趣。” 阿烈并没有接他的话,平淡的眉目仿如死水。 房间里安静了数息,莫不离便又是一笑,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额头:“险些便忘了,既是说到了壶关窑,我倒想起另一个地方——黄柏陂。这也过去好几个月了,黄柏陂那里还是没动静?” “先生恕罪。”阿烈躬身说道,虽是请罪,不过他的语气还是十分平淡:“不知何故,薛二郎对这块地看得很紧,我们换了几个方向入手,都没能撬得动他。好在如今我们手上有了大殿下的把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拿着那个把柄,让大殿下替我们完成此事。” “唔,这倒是个好法子,”莫不离的面上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意,点头道:“让老大出头给薛二那些加加码,我们再想办法从老大手里接过手去,却也简单。” 阿烈面无表情地道:“用这法子唯有一样坏处,便是壶关窑就此便废了。” “无妨的,便照此行事吧。”莫不离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龙椅上的那位根本便瞧不上老大,有没有壶关窑并不重要。只要有了这个把柄,老大总得听我们的话,我们让他对付谁,他就得对付谁。” 阿烈的神色微微一变,旋即沉声道:“还是先生想得远。” 莫不离勾了勾唇,面上的神情此时已经变得轻松了许多:“此事你现在便可以着手安排下去。不过,最近风声很紧,诸事还需小心为妙。” 阿烈躬身道:“先生放心,我会歇一段时间再献计。” 莫不离“嗯”了一声,盯着手里的小砚台瞧着,语声懒散地道:“霍至坚最近情形如何?我记得他人应该到大都了。” “是,先生,霍至坚确实已经到了。”阿烈躬了躬身,眉间一派漠然:“自私藏山川册之事发作后,霍至坚就地免任,因我们的人消息传得及时,他倒没多耽搁,六月初十便到了大都。不过他来得不巧,才一到大都便发生了行刺事件,好在我之前便将他引见给了周次道,如今他在周家谋了个门客之职。” 莫不离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甚好,你这引荐得极妙,周次道虽任着尚书令,可惜却是最无实权的客曹(类似于礼部)尚书令,连个录尚书事(加衔,可接触机密)都没拿到手,却是个贵中有闲的地方,霍至坚先在那里磨一磨也好。” “先生明鉴。”阿烈躬身道,语声泰然,“我当初亦是如此考虑的,先叫他在周府熟悉一段日子,明年再给他寻个好去处。” 莫不离沉默了一会,蓦地抬头看向阿烈,问:“霍家大娘子……也到了大都?” 阿烈面无表情地躬身道:“是,先生。霍至坚此行带齐了家眷,除了霍夫人外,郎君与小娘子们也一齐都带上了。霍家老郎主为了这个儿子也是下了血本,予了他近千金。霍至坚手头宽裕,如今便在五福巷左近赁了一所宅子,家眷俱住在里头。” “五福巷么……”莫不离自语似地说道,面上浮起了一个意味不名的笑,点了点头:“那倒是个好地方,离着德胜门也就几条街。” 第359章 至友爱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阿烈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莫不离方才道:“既是说到了周家,我倒想问问杜家那里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吕时行应该撑不了多久了,他杜家要广陵,我们也替他谋下来了,可他怎么还没选出合适的人选来?” 阿烈平板的脸上,少见地有了些许无奈之色,说道:“杜家的情形略有些难办。杜骁骑原本是属意杜三郎杜光远的,可如今出了两起刺杀事件,他那里便又含糊了起来。” 莫不离冰冷的眼珠里浮起了一丝不满:“他这是做什么?也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停了停,又淡声道:“你派人去催一催,总不能叫我们白费了这个心。” 阿烈躬身应是。 “罢了,还是说说青州罢。”莫不离说道,琉璃般的眸子里绽开笑意,竟还难得地开了句玩笑:“如今的消息倒也集中些,不似往日,今天你递一句,明日他传一句的。说来这也是托龙椅上的那位的福。他一道诏书下来,倒也省下了我不少时间,如今我可是日日皆有余暇读书了。” 他的这句玩笑并未引来任何回应,阿烈面无表情,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来,交给了莫不离,毫无起伏的语声亦随之响起:“青州那里的消息也来了,不过,事情并不是很顺利,先生先看一看罢。” 看起来,只要不涉及某一个层面,阿烈的情绪便不会有太大的波动,便如此刻,分明报上的是坏消息,可他从表情到动作皆是一如往常的平淡。 对于他的态度,莫不离似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也并不认为是冒犯。他神态自若地接过了纸笺,展开扫了两眼,便反手还了回去。 “怎么会病了?”他的语气倒不见焦虑,说是关切还更妥贴些,而他冰冷的眸子里,也极难得地有了一丝温柔:“阿焉我是知晓的,她的身子骨可比寻常人强健许多,如何一去青州就病了?其中会不会有隐情?还有,阿烹就没给她请医?”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阿烈的回答仍旧是不紧不慢:“青州的气候与大都很不一样,去年我过去的时候,也有几日不适,想来阿焉亦应如是。”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字条折回袖中,继续说道:“至于请医之事,因有人盯着,阿烹行动不便。据闻,秦二郎待阿焉甚厚,自阿焉病后,他不但请医问药,还特意遣了秦府仆役前去服侍,又加派了两名侍卫守着。阿烹探过几回路,却都没寻到机会,故他也没再多露面了。” “哦?竟是如此么?”莫不离夸张地挑起了眉,“啧啧”了两声,“秦二郎待阿焉如此之好,真真是……友爱至深啊。” 他摇了摇头,眸中笑意若流星飞坠,划破了屋中的阴沉,照亮了他的眉眼。 阿烈淡声接口道:“先生所言甚是。正因为秦二郎待阿焉极好,故阿烹也以为,阿焉病得时间长些,叫众人多看看秦二郎待她的态度,也是好事。待异日真相揭晓,羊圈上的锁便又落下了一重。” 他这番话似是甚得莫不离的欢心,他听罢竟是难得地抚掌而笑,转首斜睇了阿烈一眼,含笑语道:“原来你也有这样的风趣。” 相较于阿烈的死板,莫不离无论神情、语气还是动作,都要比他鲜活了许多。尤其是方才这一睇一笑,隐隐然竟有风华绝代之感。 只可惜,这千般情态放在阿烈的面前,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响应的。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后,莫不离便将手里的小砚搁下,淡声道:“就这些了么?陶家的事情她安排妥了不曾?” “安排妥了。阿焉抢在薛家人注意到之前便动了手。”阿烈回道。 莫不离勾了勾唇,轻笑了一声,道:“薛家这么爱给我找麻烦,我也需回敬一二,否则便也太不识趣了,不是么?” 他这话并不需要阿烈的回答,阿烈便也沉默不语。过得一刻,莫不离方又道:“你递信过去,叫阿焉诸事小心,尤其是那件东西,叫她一定要小心潜去秦家细查。另外……” 他停下了话头,蹙眉忖了片刻,突兀地问道:“阿焉手上可带了火凤印?” 阿烈一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很疑惑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却仍旧恭声答道:“回先生的话,她身上自是有的。” “好极。”莫不离展眉笑道,清透的眸子瞬间灿然若星光。他招手将阿烈唤到了跟前,将语声压得极低地道:“待过些时候风声没那么紧了,你便派个得力之人亲去青州,给阿烹带个口信,就说那火凤印我有大用……” 他的语声渐渐地低微了下去,终致不复可闻。而窗外的风此时又拂了过来,将他的语声尽皆掩了去。 直待离开小院时,阿烈的耳畔仍旧有些作痒,似是方才那说话之人口中的热气,仍旧喷洒在那一处的肌肤之上。 他负了两手,稳步而行,覆着面巾的脸上,是严肃到木然的眉眼。 小院的门前是一条被杂草与枯树掩埋的小径,这条小径极细,也极长,几乎有一半的路皆被杂草覆住,枯黄的野草与杂树四处丛生,即便春夏之际,此地亦是荒僻冷寂,若是晚间到此,只怕还会些吓人。 走过这条羊肠般的小径之后,便是一道高高的砖墙,墙下开了扇仅供一人出入的角门,那角门的边上,一个穿蓝衣的小厮正自守着,却是方才躲在门后偷看太子殿下的那个小厮。 一见阿烈走了过来,蓝衣小厮立刻便迎上前去,低声禀道:“吴先生快些去前头,有客人来了。” 他看阿烈的神情很是泰然,对方面上蒙的布巾就像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一般。 阿烈“嗯”了一声,推开角门走了进去。 角门后是长长的夹道,再穿过一道角门,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所很精致的花园。此际虽已时近冬时,园中花木凋谢,却也不见半分肃杀之气,园子里时而可见一两个穿着锦衣的美貌宫女,说笑着穿过洁净的石子小路,她们轻快的笑声四散开去,令这所园子有了种春天的热闹。 第360章 揽花笺 到得此地,阿烈的样子终于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两个路过的小宫女此时就颇为好奇,便躲在廊边指指点点,悄声地议论。 “哎呀,那位郎君怎么蒙着脸?好生奇怪啊。”说这话是一个穿红衫的小宫女,生得圆脸弯眉,精致可爱。 另一个穿绿裙、样貌娟秀的宫女便道:“嘘,你可轻声些罢。吴先生可是谋臣呢,你可莫要拿手乱指。” 红衣宫女缩了缩手,便轻声问:“谋臣是很大的官么?还有,他……吴先生,为何要蒙着脸呢?” 绿裙宫女左右看了看,方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吴先生的脸上有伤呢,为怕吓着人,这才蒙着脸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红衣小宫女恍然大悟,旋即便同情地叹了口气:“吴先生好可怜的。” 绿裙宫女扯扯她的衣袖,轻语道:“别管这些了,快些去催茶,客人正等着哩。” 那红衣宫女弯了大眼睛一笑,二人便你拉我扯地跑远了,阿烈此时便停下了步子,看向了一旁的蓝衣小厮。 “阿飞,来客是什么人?”他问道。看起来,方才小宫女们的对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阿飞凑上前去,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复又退开。 阿烈的眉眼间便浮起了一丝讥意,嗤笑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她,当真是……不速之客。” 他的鼻腔里冒出了一声冷哼,拂了拂衣袖,便与阿飞一前一后,慢慢地转出了花园…… ******************** 有客自远方来,却并不一定总能使人“乐乎”,而这类客人,通常便有个统一的名称——不速之客。 便如此时,看着手上钤了海棠朱印的花笺,秦素多少有种“不速之客登门”的感觉。 “舅母要来见我?”她抬眸看向一旁侍立的李妪,眉尖微微拢起,“这是舅母派人送来的名帖?” “正是的呢,女郎。”李妪喜孜孜地说道,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钟夫人……不,舅太太说,她明日午后过来,要与女郎叙叙话。” 看起来,对于钟景仁之妻刘氏能够拨冗前来作客,身为秦素身边管事妪的李妪,那是十分之欢迎的。 秦素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将帖子交给了一旁的阿葵,缓声道:“我知晓了,劳烦妪提前安排下去,明日勿要怠慢了钟舅母。” 刘氏乃是钟景仁的正妻,纵然她与秦素根本没半分血缘关系,一声“舅母”秦素还是必须要叫的。如今舅母亲自下帖,秦素身为晚辈,岂有拒绝的道理? 打发走了李妪,秦素便将其余人都遣了出去,单留下阿葵说话。 自进入白云观后,秦素在明面上几乎是足不出户,一应外出事宜便全在阿葵与李妪的身上。又因李妪与秦家的姻亲不熟,所以,阿葵便成了来往于亲眷府邸的常客,逢着年节,也常常替秦素过府请安。 即便身在上京,秦素却也没忘了自己的名声大事,前世她深受名声所累,着实吃了点苦头,这一世便权当演戏,总要演出一个好名声来才行。 “舅母怎么突然想见我?你可有什么眉目?”秦素拣起大瓷碟中的果点尝了一口,蹙着眉心又搁下了,眼风往阿葵的身上掠了掠:“我与舅母许久未见了,也不知她要与我说什么?” 阿葵觑着她的脸色,心里不自觉地打起了鼓,思忖良久,方才斟酌着词句道:“我猜着,舅太太这回过来,应该是想念女郎吧。再过两日便是冬至,可能舅太太是来赠节礼的吧。” 赠节礼? 秦素淡淡一笑,垂眸专心地打量自己的手指甲。 别的她不知道,刘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此时又正逢着钟家丢了秦家的一桩大营生,刘氏此时正该焦头烂额才能,怎么可能有闲情跑来给秦素送节礼? 秦素早便听闻,自丢了壶关窑之后,太夫人对钟氏的态度已经很冷淡了,更别提远在上京的钟家。钟景仁原本是要亲自回青州请罪的,却因为病得太重而一直没能成行。 刘氏这时候跑来秦素这里探望,若说没有抱着什么目的,秦素绝不会信。 闲闲地抬了眸,秦素往阿葵的方向瞥了一眼,复又下了眼睛,唇角却弯了起来。 在有些事情上,阿葵确实颇有天份。 阿葵此时自不知自家女郎的心思,她低着头想了一会,终是壮着胆子道:“女郎,我这里还有……还有个猜想,也不知对不对?” “哦?”秦素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她,笑道:“你有什么猜想?说来听听。” 阿葵咽了口唾沫,不敢与秦素对视,低下头轻声道:“最近这段日子,那个叫阿贵的垣楼伙计……不是来过两趟么?虽说也不是什么……什么大事,但是,女郎与东陵先生有缘,这个传闻……却像是传开了。” “还有这样的事?”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旋即又将视线转开,专注地打量着花斛里的一枝蜡梅,语声闲逸:“这倒也奇了,你怎么就能想到这些?说起来,阿贵总共也才来过两回,每回不过略说两句话便走,却不知你所谓的传闻,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阿葵呆了呆,脸色蓦地开始泛白。 “女郎,我……”她张口说道,似是想要辩解几句,然而方一抬头,她便触到了秦素飘来的一缕眼风。 冰冷有若实质的视线,瞬间便消去了阿葵说话的勇气。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飞快地垂下头去。 秦素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便去掐身旁的花瓣儿,轻飘飘的语声传进了阿葵的耳中:“你倒是好快的嘴,这么快便把话传到钟舅母那儿去了。” 阿葵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眼中流露出了些许惊恐。 “女……女郎……”她颤着声音说道,身子不自觉地打着抖,即便那屋中的火盆烧得很暖,她却仍旧抖得像是站在北风肆虐的院子里,语声也变得急切起来,“我是……我是……猜着女郎的意思,才……才说的。我只说了……阿贵常来……并没敢多说别的。这也是舅太太问过来了,我想着……想着女郎见阿贵的时候,也没避着人,应当是想要这事被人知道的,所以……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说了……” 第361章 画中人 阿葵的语声渐渐低微,到最后终是抖着嘴唇说不下去了,浑身抖若筛糠。 她是真的揣摩着秦素的心思去做的此事,如今看来,难道是她做错了不成? “你倒是勤快。”秦素的语声根本听不出喜怒,唯有似凉带寒的一缕眼风,向她的面上兜了一圈:“又非什么大事,你连这也紧着往外说,倒显得我多有本事似的。我也不过是运气好,偶尔断准了一次地动,又救下你一条命罢了。那个晚上可是死了好些人呢,那满院子的人也就你命大。” 言至此,秦素的语声猛地顿住,复又轻轻一笑:“阿谷便不如你命好,听说她被巨石砸得头破血流,手足俱断,骨头都从肉里刺出来了,啧啧,真真是惨得很。” 柔嫩而温和的语声,连半个重音都无,可听在阿葵的耳中,却是字字如冰,砸得她浑身僵冷。 她止不住双膝发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整个人伏地而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她忽然便像是重新回到了地动的那一夜,眼看着那巨檐当头砸下,她却浑身瘫软,没有半分力气。 那种被绝对强大的力量所笼罩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粒尘埃,而站在院中、平伸双袖迎向巨檐的那个人,身上带着血腥与冷酷的气息,如同天神降落凡尘,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葵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她是真的怕,很怕很怕。 经过了那一夜,她哪里还敢生出半点异心来?如果不是这一回秦素的意图十分明显,她又怎么敢去给刘氏透话风? 一阵阵的寒意从心底里泛起,阿葵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女郎……恕……恕罪……” 她的语声颤抖得几乎连不成完整的句子,而她的身体则完全没办法支撑起来,除了簌簌而颤,她根本做不出任何动作,就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抽去了。 “你何罪之有?”秦素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个诧异的表情,她垂首看向阿葵,就像是才发现对方跪在了地上。 “还有,你跪下又是作甚?”她掩唇轻笑,语气很是温和,面上的笑容轻浅得如同烟雾,仿佛下个瞬间便将消散。 一语说罢,她便伸了手虚虚地去扶阿葵,软语温言地道:“快些起来罢,地上凉得很。你也真真是傻,我又并不曾怪你,你何必请罪?依我说,你这便做得极好,虽然这是你自作主张,却也正合我意。” 秦素笑得和软,简直就像是一个最和善的主人。 然而,她越是表现得温和无害,阿葵便抖得越发厉害:“女郎……恕罪……我自作主张……我该死……”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眼中已是迸出泪来。 秦素收回了扶她的手,弯眸而笑。 垣楼的伙计阿贵两次来烟霞阁递信,传递出一种“秦六娘与东陵先生有缘”的信号,这也是秦素之前与阿妥约好了的。 趁着上京各大士族仍在为两次刺杀事件而忙碌时,她要悄悄地、小范围地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为自己将来回青州做好准备。 的确,她就是故意给了阿葵传话的机会,而阿葵也领会得很好,很聪明地便将话传到了刘氏耳中,秦素甚觉满意。 不过么…… 该敲打的,她还是要狠狠地敲打敲打。 以秦素两世积下的经验来看,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主人,才算是好主人。而适时地威慑手下人,使之产生足够的畏惧,再不敢生出异心,这也是很有必要的。 便如秦素此刻所为。 而阿葵现在的表现,也确实不负秦素所望。胆小易吓、做事稳重、又有两分聪明。 秦素都有点舍不得将她还给秦彦柏了。 面上含了一丝浅笑,秦素自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一页纸,拿在手里掂了掂。 那纸张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一如她此刻的轻言细语:“罢了罢了,拿着这个罢。瞧你吓的,我也不过就随口提了一句而已,我这里还有事情要你做呢。” 轻飘飘的几句话,落在阿葵耳中,却犹如乐音奏响,是这天底下最动听的声音。她心底倏地一松,眼泪瞬间便汹涌了起来。 主人吩咐你做事,那便表示你还有用。既然有用,那主人便也仍旧会留着你,而不是将你抛去一旁。 在秦素的身边呆得时间越久,阿葵便越清楚,一旦有一天她没了用处,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她几乎是感激涕零地爬了起来,颤巍巍地接过了秦素手里的纸页,秀气的脸上涕泗横流,简直不成样子。 秦素便笑着掩口道:“快擦擦吧,瞧你,哭得小脸儿都花了。”一面说着,她一面便又递过去一块布巾。 阿葵哪里敢去接,慌手慌脚地自己掏了块巾子出来,一面拭着面上的泪痕,一面便又伏地请罪:“我失了仪态,请女郎恕罪。” “无罪,无罪。”秦素笑吟吟地摆了摆手,语声分外柔和:“我予你的是一张画像。明日舅母过来后,你须得照着这张画像替我找个人。我想,明日跟着舅母来的侍卫、管事或是男仆必定不少,你便去他们之中找一找,看有没有画上的这个人。” “是,女郎。”阿葵连多想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立刻便应了声是。 秦素见状,便举起衣袖掩了唇,轻笑道:“真真是傻阿葵,你只管这般应着,怎么不打开画儿来瞧上一瞧呢?” 阿葵怔了怔,忙不迭颤着手指打开了纸页,却见那上头确实画着一张男子的画像,其人样貌还算周正,平眉毛、桃花眼、狮子鼻,在面颊左侧靠近耳朵的那一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 “那人便是如此长相,你仔细瞧清楚了,待记得了便将画像还我。”秦素遥遥地指着那画像说道,神情带着几分不以为意,“此人于我而言颇为要紧,明日舅母来了之后,我会将你们都遣出去的。到时候你不拘找个什么因由,一定要去外院替我寻一寻此人。可记下了?” 第362章 紫微册 “是,女郎,我记下了。”阿葵的语声比方才平稳多了,显然,秦素的吩咐令她大是安心。说罢这句话,她便又将视线凝在纸上,用心记着画中男子的长相。 秦素淡淡地看着她,眉心微蹙。 这画像中的人,便是与银面女在壶关窑演活春宫的那一位。彼时的秦素虽然不曾看见他的长相,但傅彭却是看见了,于是她便按着他的描述画了这张像,据傅彭说有八分相像。 自从偶然撞见树堂之后,秦素的脑子便一直处在紧绷的状态下,手头要处置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太复杂,使得她根本就无暇去管这个与银面女偷/情的男人。 如今却是诸事安排妥当,秦素便又想起这人来了。 在之前的查访中,秦素已经可以确定,此人并非壶关窑的管事或账房之流,于是,她便将目标转向了钟家。 壶关窑那一夜,整个李家别院的人都被人下了沉香梦醉,秦素以为,仅凭银面女一人之力是做到不这一点的,必定还有人在暗中帮着她。 相较于李家的那些仆役,钟家显然更为可疑。 那天宿在李家别院的除了秦家诸人之外,还有刘氏以及她带来的好些钟家仆役。这些人提前一天便去了李家别院布置,换句话说,他们有大把动手的机会。 原本秦素想将此事托付给傅彭夫妻,后来想想,却又放弃了。 垣楼的目标实在太大,且秦素最近又与垣楼走得近,如果再将这些琐事交予傅彭,很可能便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秦素才把主意打到了阿葵的身上。 明日刘氏来访,这恰恰是个好时机。 退一步说,就算明天没有收获,阿葵也能够借着往各府走动的机会,继续查访此事。 便在秦素心念飞转的同时,阿葵已将画中男子的样貌牢牢记在了心里。她双手奉上纸页,小声而恭敬地道:“女郎,我已经记下这人的长相了。” 秦素转回心神,轻轻地“嗯”了一声,接过纸页折进袖中,淡淡地道:“此事要紧,不可声张。” 阿葵的身子一抖,伏地道:“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女郎放心。” 秦素看了她一会,方才一笑:“如此便好。”语罢她便捧起了案上的一卷书,懒懒地挥了挥手:“罢了,我这里无事了,你且下去罢,明日行事小心些。” “是,女郎。”阿葵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低地应了一声,便一步一挪地退出了门外。 听着门帘合拢的声音,秦素对着书弯了弯眉。 经此一事,阿葵只怕又要做噩梦了。 可怜见的,每夜值宿都不得安生,倒要叫她这个主人伴着使女的梦呓入眠。 不过,这也怪不得旁人。 似阿葵这般心大的使女,你若不把她吓得从心底里怕起来,她必定不会永远地老实下去。 前世的阿葵可是胆敢算计好几位主子的,就算她背后有秦彦柏撑腰,这小姑娘的心机也绝不会浅,不把她吓狠一点,秦素也不敢放手用她。 翻过了一页书,秦素便也将阿葵丢下了,转而去想明日之事。 刘氏的来访比秦素想得还早了些,却也正中她下怀。 只一个林四海往青州传信,秦素觉得还是单薄了些,若能再加上刘氏与钟景仁夫妻,这分量便足了。而太夫人对这些消息也会更加信服,如此一来,待秦素回到青州之后,那日子也必定会更加舒心。 心中思忖已定,她便干脆将书搁下,唤了阿梅与阿桑进来,吩咐他们备纸磨墨,待一应齐全之后,便又挥退了她们,秦素便在屋中忙碌了起来。 这两个月来,她其实过得颇为辛苦,主要是回忆前世紫微斗数的一些事。 既然与东陵先生“有缘”,则她的手上无论如何也该有些信物才是,秦素想了许久才决定,弄出一个最简单的紫微斗数口诀之类的小册子,只说是抄录下来的,带在身边。有了这件“凭证”,往后行事也便宜些。 于是,这两个月来,她就是在制作凭证。 前世的秦素,对紫微斗数基本就是一知半解,如今要回忆出至少七、八页的口诀来,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她已经尽量将字写得大些了,最后还是填不满,不得不编造了一部分似是而非的内容,用以充数。 只要能扛过众人最初的置疑,接下来再于众目睽睽之下断准几件事,此事便也成了。 秦素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孝顺”的美名之上,再给自己加一个“通术数”的才女之名。 筹码总是越多越好、越重越好。 待重返青州时,秦素希望,她在秦家……不,她在青州城说的话,所有人都要好生掂量掂量。 忙忙碌碌中便到了次日,秦素一早起榻,便发现外头已经飘起了雪。 北地的雪不似南方温润细腻,却是一片片大得跟鹅毛似的,又像是一团团聚在一处的柳絮,虽下得不密,望去却真是铺天盖地,气势磅礴。 “真真是好大的雪啊!”李妪搓着一双冻红的手,带领小鬟掀帘进屋,一面忙着替秦素梳洗打扮,一面便看向帘外发出了感叹,“这雪也下得应景儿,今日恰是小雪节气。我听守门梁嫂子说,这雪的是天快亮的时候才下起来的,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山头上已经白了一多半儿了呢。” 秦素笑而不语,一旁的阿梅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此时便是一脸的跃跃欲试,欢喜地道:“等雪停了,院子里肯定能积下厚厚的一层雪来。女郎瞧着,我给您堆个顶大的雪人儿。”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李妪便道:“小孩子就知道玩儿。” 秦素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看镜子里阿葵泛白的脸,弯眸道:“好啊,到时候你们皆去,每人都堆一个雪人儿,看谁堆得最大最好看,我有赏。” 阿梅与阿桑俱皆欢呼起来,一个个欢喜不禁,唯有阿葵,仍旧是面色苍白,专注地替秦素挽着发髻,神情很是平淡。 第363章 蕊浸寒 秦素向镜中看着阿葵,浅浅一笑,柔声道:“阿葵也去罢,我瞧你每天也太安静了,话都不怎么爱说。往后你也多与她们几个小的顽耍说笑,莫要总是闷闷不乐的,我看着都难受。” 阿葵的年纪比阿梅他们大了一两岁,又是秦府的老人了,日常与这些田庄来的人走得并不近,关系也有些疏远。 听了这话,阿梅与阿桑对视了一眼,阿梅冲着阿葵的背影撇了撇嘴,扭头去帮秦素挑衣裳,阿桑自来话少,此时也是沉默不语。 还是李妪最会来事,此时便点头咂嘴地赞叹道:“女郎真真心善,还顾着我们欢喜不欢喜呢,阿葵跟了女郎这样的主人,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自从能够不定期地从秦素这里接到赏银后,李妪对秦素的态度那是发自内心地尊敬着的,连带着与李妪沾亲的那两个厨娘,也对秦素十分地忠心。 听了李妪的话,阿葵的脸色越发苍白,面上却强堆出一个笑,道:“妪说得是,多谢女郎。” 秦素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色,关切地道:“你的脸色不大好,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着,叫阿桑他们来也是一样的。” 她这话自是又赢得了李妪不住口的夸赞,简直就把秦素说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仁善的主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后来阿梅也阿桑便也跟着凑趣,也是大赞秦素心善。 好话人人爱听,秦素自然也不例外。 用罢朝食后,她便很有兴致地带着一群大小使女出门赏雪,看着这些小姑娘扔雪球、堆雪人儿,又顺道儿剪了两枝蜡梅回来,叫人插在了那个透雪瓷圆肚大花瓮里,搁在了迎窗的大案上。 窗纸上透出雪白的天光,一剪梅影横斜于窗前,仿若披了一身的月华。 蕊寒浸庭户,香冷有还无。 刘氏踏进烟霞阁的明间时,不知何故,脑海中竟跳出这句诗来。 她举目环视四周,眼底里有着难掩的一缕震惊。 秦素给她的观感,实是大异于往常。 在她的记忆中,这个秦家的外室女是极不起眼的,莫说是与自家姊妹相比了,便是刘氏身边的使女拿出来,也比她强了不知多少。 而刘氏对秦素的所知所觉,也仍旧停留在多年以前。 据说,这个外室女娇蛮任性,因幼时颇得了一阵秦世章的溺爱,于是便有些不大懂事; 再据说,秦六娘自小长在连云田庄那等偏僻的乡野,皮黑貌丑,是秦家这一辈中长得最难看的小娘子; 还有一说,秦素虽说还有几分孝名,自田庄回到秦家后也颇说了些话、做了些事,但终究失之于教养不足,是个很经不得推敲的女郎。 可是,眼前所见,却大大超出了刘氏的预期。 素净的房间陈设简致,无一物冗余,亦不见半分奢华,却自有一股书卷气,无端地便有了种清雅与端贵,直叫人以为这是来到了哪个大族士女的闺房,而不是某个落魄士族外室女的住所。 环顾整间房的摆设,掀帘时有浅浅墨香盈面,转眸处有幽幽疏影迎光。端正大气于外,清幽娴雅于内。而一旁的使女仆役虽不算上好,却也是进退有度、礼数周全。 踩着脚下绵软的青毡,刘氏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这还是一介粗野的外室女的房间么? 在这间比她平生所见的那些士女闺秀还要清雅的雅舍里,当真住着秦六娘? 直到望见含笑立于帘边折腰行礼的秦素,看着她鸦青发鬓上简净的荆钗,刘氏方才回过神来。 “给钟舅母请安。舅母冒雪而来,甥女不曾出门远迎,委实有愧舅母厚爱,请舅母勿怪。”殷勤而又合度的语声传来,拉回了刘氏的心神。 秦素含笑看着她,那笑容就像是拂面而来的春风,完全掩去了秦素心底里的不耐。 鬼才要去门口迎刘氏! 外头那么冷,她可没有自找苦吃的爱好。再者说,刘氏今日登门显然是来求人的,秦素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自降身份。 刘氏那原本有些不快的心情,在见到秦素之后,已然尽皆消失了。 此刻的她心下唯余感慨:怪不得垣楼伙计频频登门,看起来,她这位排行第六、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儿,定然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机缘,否则又怎么会是这样一副脱胎换骨的模样? “阿素快起来吧,你我一家人,何须如此多礼?”刘氏的脸上已经换过了一副笑颜,扶着秦素起来后,便又盯着她的脸细瞧。 这一瞧,刘氏的眼底便又有了一丝惊艳。 今年二、三月间,她在上京城揽秀园见到的秦素,还是黑黄干瘦,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娘子。不想这半年多未见,眼前的女郎竟一下子白净起来了,眉眼也跟着长开了好些,已隐约有了几分容光照人的妍丽。 刘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秦素好一会,眸中精光闪动,半晌后方才笑道:“六娘可莫要怪舅母总盯着你瞧,实则是若不是今日在这里相见,换个地方,舅母可不敢认你了。”语罢又赞叹地点了点头,道:“真真是女大十八变,六娘如今实在好看得紧。” 秦素佯作害羞地低下了头,心底则微微一哂。 什么女大十八变,分明她原本就生得好看,就是故意弄黑了些罢了。这些人瞧不起她的出身,她再故意藏个拙,众人又哪里会多看她一眼?于是,她便成了大家心目中的“丑小娘”。 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 秦素暗里嗤笑。 自从停用了白芷粉的面脂手膏后,她便镇日闷在屋子。一是默写口诀很耗神;二则是为了捂一捂,少晒太阳。 如今的她可是比以往白了许多。即便是李妪她们,也对秦素的变化十分惊讶,更何况许久未见秦素的刘氏? 况且,现在的她还能用“好看”形容,等再过两年真正长开的时候,那时候又岂是一句“好看”便能说得尽的?如今她还是吃亏在年纪小了些,没什么看头。 第364章 礼先至 秦素微微垂首,顺着衣襟的领口看了看自己一马平川的前胸,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副干瘪的身子,何时才能够丰腴起来?而只要一想起李玄度的那句“小孩子家家”,她就觉得无限惆怅! 好在这厮如今也回到白马寺了,据说又要去摩什么画。 每思及此,秦素便很想要笑。 真真是天大的笑话,这么个心系大唐危的权贵,他能够安安心心地去画画? 骗鬼去吧。 不过,这厮前几日倒是特意传了话过来,说是要见面,也不知他那里又有什么事? 秦素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再也别出幺蛾子了,只要一切平安,她就谢天谢地。 “哟,瞧瞧,这是害羞了,倒是舅母的不是,六娘可别见怪。”见秦素一径低着头,刘氏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便笑着说道,语声极是慈和:“舅母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我这也是看六娘变得好看了,这才说的。” 秦素闻言,便从善如流地做出了一副忸怩的样儿来,轻声细语地道:“舅母这般夸赞,阿素不敢当的,请舅母进屋上座。” 刘氏掩口而笑,亲亲热热地挽起了秦素的手,两个人相携着便去了西次间儿。 西次间儿比明间还要暖和,大案上的陶瓮里亦有一枝折梅,衬着雪洞似的四壁,别有一番雅致。 将刘氏延至主位坐了,秦素在一旁打横相陪,又叫小鬟们奉上了茶点,秦素方才于座中向刘氏屈了屈身,笑着寒暄道:“自昨日收了舅母的帖子,我欢喜得半宿都没睡着,今日一早便叫人准备起来了。只是我到底经的事少,一会子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舅母勿怪。” 这般周全的交代,言语间又尽是妥贴,刘氏此时已然不惊讶了,唯在心中暗自点头,深觉秦素如今这脱胎换骨的变化,必是因为得了东陵先生的指点。 心中如此想着,她嘴上的话也接得极顺:“阿素也太客气了,我不过是闲着无事过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再者说,眼见得冬至就要到了,接着便是腊日,你一个人在山中居住,只怕诸事都忙不过来,我便带了些节礼过来,你看有用得上的便用着罢。这也是我这做长辈的一份心意。” 很现成的理由,纵然刘氏带来的那些所谓节礼也实在称不上好,但胜在颇为齐备,装了足有半车。 这般看来,刘氏行事还算有些章法,到底她也见过不少世面,比之林氏强了不知多少。 秦素的面上便浮起一个真诚的笑来,欢喜地道:“那就多谢舅母了,舅母这一来,真不知解了我多少烦忧。您也知晓的,我是第一次管家事,孝里的规矩又与往时不同,虽有妪在旁提点着,到底我才是这一院之主,若是备得不齐整,必定要惹人笑话。 照理说,就算被人笑话也没什么,我自己一个人的名声不当紧,只是,青州秦氏的名声却是不能有半分损毁的。舅母到底是亲戚长辈,想得比我周到多了,您这一来,我这颗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儿。真是多谢舅母了。” 这番话说得既显客气,又不失亲戚之间的亲近之意,刘氏听了,面上的笑容便显得越发地真挚,和声道:“阿素莫要见外。怎么说我们也是亲戚,既是亲戚,不就该互相帮衬着才是么?”她说着便又笑了起来,一面便招呼人将礼单呈予秦素。 “多谢舅母。”秦素恭恭敬敬地接过礼单,转首便交给了李妪,复又向刘氏一笑:“舅母这话真是听得人心里暖暖的。舅母待阿素这么好,阿素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了。” 说至此处,秦素便微低了头,作出了感激涕零的样子来,眸中却划过了一丝浅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的梯子也送过去了,她相信,刘氏应该不会不接。 刘氏闻言,表情有一刹的愣怔。 她自诩眼光不错,也颇会看人,却从不知晓,秦素竟是这样一个知情识趣的聪明人,几句话一转,便将话头送到了她的口边。 探手端起一旁的茶盏,刘氏缓缓地啜了口茶,眼尾的余光拢在秦素的身上,其中不乏审慎与观察。 她并不是无知蠢妇,心里的小算盘还是打得很精明的。 阿葵传过去的话她初始听着,并不是很当回事。直到后来她派人去打听,得来了确切的消息,知道那个叫阿贵的垣楼伙计,确实曾经来过几次烟霞阁,她才真的重视起来。 说来也是,这满上京城里,又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拿垣楼开玩笑?垣楼的门口可是守着廪丘薛氏的人呢,但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一个薛家也能压得他半死。 只是,阿贵面见秦素到底为了何事,还有阿葵的话里到底有没有夸张的成分,以及秦素在东陵先生那里到底是学了本事,还是做了旁的事,这一点,刘氏还是存了些疑的。 在她看来,这世上绝不会有天上掉银砸中头的事,秦素与东陵先生之间,很可能存在着什么隐情。 不过,如今的情形却也由不得刘四挑三拣四了,能落到眼面前的机会,她都必须抓在手里。 她这也是被逼无奈,钟家最近实在太倒霉了,几乎可以说是内外交困,虽然表面看来情形尚可,家中的状况却是日渐艰难。 便在半个月前,秦家才派来了一个管事,将钟景仁手头上几个出息不错的铺子,全都收了回去,据说林家的情形比钟家还要糟糕,连田庄都被收回去了好几个。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刘氏便恨得牙痒。 他们钟家这回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闷亏,而更可气的是,他们还不好将此事抖出来。 钟、林二姓本就沾了些亲,又都是士族,若真要为了一处产业而打起官司,林家是个破落户,已经是惫懒到底了的,他们不怕,可钟家却是有两分体面的,根本丢不起这个人。若此事闹大了,钟家头一个便会沦为整个上京城的笑柄。 第365章 愁色浓 无论是钟景仁还是刘氏,都绝不希望看到钟家成为笑柄,再者说,秦家那里也极不愿将事情闹大。 壶关窑的新主家——金银坊,据说来头相当之大,并非是秦家、钟家或林家这样的小姓能惹得起的。 如此情形下,钟家便是两头受气。秦家的压力以及林家的不要脸,让钟家成为了此事最大的受害者。 真真是无妄之灾。 刘氏蹙着眉,缓缓地喝着茶,端茶盏的手指已是骨节泛白。 若仅仅只是失了钱财、损了颜面,她也不会如此焦灼。她现在最忧心的,还是她的三个儿子。 刘氏生育较晚,最大的儿子今年也才十五。原本太夫人已经答应好了,待秦氏族学开学后,刘氏的长子与次子便皆可借居青州秦府,附学秦家的族学。 可如今,太夫人却像是根本便忘记了附学一事,半个月前那位秦家管事前来时,对此也是只字不提。 若是旁的事,刘氏也就忍下来了,唯独此事,却是委实令她揪心。 她的儿子便是她将来的一切希望,为了膝下爱儿的前途,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放弃。 便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刘氏方才来到了白云观。 于她而言,秦素便是摆在她眼前的一线希望,就算再是渺茫,她也必须试一试。 见刘氏沉吟不语,秦素便也乐得不说话,兀自品茶闲坐。 秦家管事前脚刚走,刘氏后脚便到了,这其间的关联,几乎一想便透。 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秦素才会令阿葵传了消息出去。 房间里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两个人俱是慢慢地喝着茶,并无一人开言。 约莫半刻钟后,刘氏终是搁下了茶盏,拿锦巾按了按唇角,同时心思转得飞快。 罢了,如今的钟家已是每况愈下,不,应该说是山穷水尽才对。她在这里算来算去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尽早把话挑明,得个准信。 思及此,刘氏的面上便堆起了浓浓的愁色,抬眼往四下里看了看,长叹了一声,蹙眉道:“唉,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哪里都是一派萧瑟,倒是你这里还自在着,虽然冷清,却也没那些烦心事。跟你比起来,舅母却是多有不如的。” 很自然地便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秦素敛去了眸中笑意,再抬头时,只有一脸的关切,柔声问:“舅母为何有此一叹?莫非钟舅父的病情又有反复么?” 自吐过一次血后,钟景仁的身体便好好坏坏,总不能痊愈起来,秦素问及于他,既显得顺理成章,也是将话题往前递进了一步。 刘氏飞快地瞥了秦素一眼,心中大为惊讶。 她没想到秦素的话能接得这么轻巧,几乎就是碰在了她的心坎儿上。 心中思忖着,刘氏便又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却直往四下里飘,并不接话,只一脸的愁苦。 秦素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挥了挥手,阿葵见状,便领着一众使女无声地退了下去。 刘氏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再一次深感秦素这令人震惊的变化,同时也向身后的妪使了个眼色。那老妪心中有数,很快便将钟家的使女也全都带了出去。 秦素心中的笃定,又添了一层。 这一回,刘氏应该能开口求人了。 果然,一俟房间里再无第三个人,刘氏的眼眶立刻便红了起来。 她以锦巾按住眼角,语声已然变得哽咽:“如今我也就只能到六娘这里来,才能说几句体贴话了。你也知道的,你钟舅父身子不大好,我不想叫他担心。” “舅母勿要太伤心,舅父会好起来的。”秦素柔声安慰,一面便站起身来,殷勤地执起茶壶给刘氏续了些茶,又将茶盏捧到了她的眼前。 刘氏等的便是这一刻。 她立时便就势拉住了秦素的手,语声已是由哽咽转为了悲泣:“我这也是无法了,才到了六娘这里,还请六娘想法子,总要帮帮你舅父才好。”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刘氏便直接开了口。 秦素闻言,倒也暗暗称奇。 对着晚辈也能这样直承其事,仅是刘氏的这种态度,秦素便觉得她不简单,能屈能伸,比秦家几位夫人可强得多了。 “舅母这话也太见外了。”秦素和声说道,语气很是舒缓:“舅母是长辈,阿素是晚辈。晚辈孝顺长辈那是应该的。舅母只说我能做些什么,只要是力所能及的,阿素无有不从。” 两方面的态度都摆得很明,一个有所求,一个愿帮忙,可谓一拍即合。 刘氏便拿巾子掩了掩眼角,语声中仍旧带着哽咽:“六娘真真是个贴心的孩子,舅母先在这儿谢过你了。实话说予你知,我今日前来,确实是想请六娘帮个忙……”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起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哀哀切切地看着秦素道:“我听人说,六娘最近得了东陵先生的青眼,此事可当得真?” 来了。 秦素心下了然,面上则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慌乱,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似是在确定周遭是否有人,语气颇为含混地道:“真真是……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舅母这是……听谁说的?” 支支吾吾的话语,却没有直接否认,反倒问起传闻的源头来。 刘氏原本还半提着的心,这时候便笃定了两分。 她紧紧地攥住了秦素的手,语声压得极低地道:“六娘只告诉舅母,此事可作得准?” “这……”秦素的表情显得很是为难,像是委决不下,抿了抿唇,最后方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抬起了头,看向刘氏,语声恳切地道:“舅母既然问到了我眼面前,身为晚辈,我再没有隐瞒的道理。那我便与舅母实话实说罢,东陵先生……的确是派人来了我这里两次,给我传过……传过几句话。” 她说得很含糊,称得上语焉不详,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是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刘氏那双精明的眼睛里,迅速地攀升起了浓浓的热切,而她握着秦素的手也越发地紧,似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语声微颤地道:“原来竟是真的……竟是真的。如此一来,你舅父也是有救了。” 第366章 伤心处 刘氏说到这里,忽然便松开了秦素的手,直直地站起身来,双膝一弯便要往下屈,语声哽咽地道:“六娘,舅母在这儿给你行礼了,求你……帮帮你舅父。” 秦素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扶住了她,面上是一派惶急:“舅母这是作什么?阿素如何当得起?快些坐下说话,莫要吓阿素了。” 刘氏原本也只是作势而已,被秦素这样一扶,便也顺着她的手重又坐了回去,布满红丝的眼中已是蓄足了泪水。 “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想到了你这里。”刘氏拿锦巾掩住了半边脸,语声含悲:“六娘莫要怪舅母失礼,舅母也是一时情急。实是我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请你与东陵先生说一说你舅父的事情,请他老人家替我们指条明路?” 她一面说话,一面又抬头去看秦素,眼睛里除了明晃晃的泪水,还有真切的迫切与焦急,语声越发哽咽难言:“我知道,此事不易为之,也知道这可能是强人所难了。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提出这么件事儿来叫你为难。六娘,好孩子,你便瞧在你舅父的份上,去求一求东陵先生可好?” 从头到尾没提自己,更没提自己的两个儿子,却是始终拿钟景仁当了由头。不得不说,刘氏实在很会说话,给人的感觉便是一心为着夫主而殚精竭虑,是一位很合格的贤内助。 此外,刘氏也并没因秦素是个外室女而有所轻慢,更没有拿着长辈的架子去逼迫秦素,无论是事前下帖,还是登门拜访,以及此刻的真诚言辞,完全将姿态做到了最足,几乎让人无从拒绝。 秦素心念飞转,面上却是浮起了一丝明显的难色。她微微转过了头,蹙眉思忖,似是在考虑着刘氏这个请求的可行性。 刘氏那张惯是精明的脸上,难得地有了些许紧张。 她任由自己的眼圈红着,也不拿锦巾按住,而是张大了眼睛,抓住秦素的手,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生怕漏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看得出,对于秦素即将给予的回答,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在意。 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铜兽炉里的碳火明明灭灭,案边疏影盛放,幽冷的寒香萦满屋中。隔着雪白的窗纸,隐约可见窗外的大雪还在下着,那一片片微灰的暗影,在窗纸上缓慢而又从容地坠落,侧耳细听,似还能听见雪落时“簌簌”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方才响起了秦素的一声长叹。 “舅母,我……”只说了这几个字,秦素便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刘氏的心刹时间凉了半截,眸中的热切也瞬间换作了失望。 不过,她还是没有死心。她抓住秦素的手用力晃动着,问道:“六娘为何叹息?莫非是有什么难处?” 不待秦素回答,她便又立刻急急地道:“若是需要钱财,或者是要你舅父写拜帖,甚或是其他的要求,你尽管提,舅母都能应下的。” 她惶悚的语声回荡在房间里,秦素却一直沉默不语。 她动作轻柔地从刘氏手中抽出了手,后退两步,坐回了椅中,方才放缓了声音道:“舅母有命,按理我不该不从,只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为难地绞着手里的布巾,语声渐渐轻了下去:“……只是,我根本便没见过东陵先生的面儿,所有一切皆是经由那个叫阿贵的伙计从中传信。而且,阿贵也跟我说过,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就摸不着影儿。便连垣楼的傅东家也没见过先生的真人,只是偶尔会收到先生叫人交来的字条罢了。” 说到这里,秦素的面色便越发为难起来:“说起来,便是因为傅东家收到了先生托他转交的字条,还有他老人家指明要转交给我的信件,阿贵才会数次登门。若要细论,我与先生也是从未谋面的。所以,舅母要见东陵先生,或是叫我给他递信,我实在是……” 秦素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刘氏的眼眶渐渐地红了起来。她用力地拿巾子按了按,复又将身体前倾,深锁的眉间满是愁郁,切切地看向秦素道:“好孩子,我知晓此事真是难为你了。只是,如今你舅父卧床不起,你太祖母又还生气着,便是为着她老人家的身子,舅母也必须想法子让她老人家欢喜起来才是。” 她说得有些急,停下来喘了口气,复又续道:“壶关窑的事情,想必你也知晓了。还有之前黄柏陂的事情,舅母也不瞒着你,实是你舅父已经两度让太夫人失望了。舅母如今不求别的,但求太夫人与你舅父安好,再无他愿。所以,舅母不着急,也不贪心,只是请你帮忙带句话而已。舅母知道,你如今正在孝中,不好出门走动,舅母也不会叫你违了礼制。只要你能在阿贵登门的时候,顺带着替你舅父捎句话,便也足够了。” 她适时地停住了话头,掩面而泣,却是真的说到了伤心处,眼泪汩汩而下。 这番话应该是她早便想好了的,难得她声情并茂地说完了,最后还真情流露一番。看起来,这应该才是刘氏今日前来的最终目的,便是叫秦素给东陵野老传一句话。 不过,秦素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仅仅是传话,她的谋划便要落空了,这可不符合她的预期。 心中忖度着,秦素便抬起头来,面上的神情比方才还要为难,双颊甚至都憋得微微泛红。 “舅母……”她唤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些许水音,似是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真不是阿素不愿帮忙,实在是……” 言至此节,她的眉心便紧紧地蹙了起来,两只手也在不停地绞着布巾,面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就像是在天人交战一般。 刘氏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眸中再次露出了紧张之色。 数息之后,秦素终是咬了咬牙,抬眸看向刘氏,神色竟是前所未有地郑重,道:“罢了,如今我也顾不得旁的了,终究不能负了舅母待我的一番情意。”说着她便站起了身,轻声道:“请舅母少待,我去拿样东西。”语罢她便匆匆地转去了西梢间。 第367章 号凝微 刘氏有些不明所以,坐在外头耐心地等着,却闻那西梢间里传来了些许声响,像是开关柜门的声音,随后秦素便又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信封。 “按理说,此信是不能给旁人看的。如今却是事急从权,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秦素一面说话,一面便将那封信奉予了刘氏。 刘氏垂眸看去,却见眼前的信封上空无一字,她迟疑地伸手接过信,抽出信纸展开细看,那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写的是: “入门口诀已录,凝微需日夕揣摩,明悟见心。缘尽于此,后会无期。” 信上没有抬头与落款,就是直上直下的一句话,颇叫人摸不着头脑。而再看那信纸,纸张很是粗砺,用的墨也是粗制的,墨色已然泛灰,信上的字迹更是枯瘦如柴,如残枝断桠一般支支棱棱,毫无气韵。 刘氏来回将信看了几遍,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这莫非是……”她抬眸看向秦素,目中的情绪有些纷杂,似疑惑、似失望,又有着隐约的热切。 秦素凝目看着她,轻声地道:“好教舅母知晓,东陵先生……给我取了个号,叫做凝微。这封信,便是他叫阿贵交予我的。”她顿了顿,语声越来越轻:“阿贵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是转交先生给我的那本法诀,第二次……便是转交了这封信。先生信中的意思,想必舅母也看得明白。他老人家与我的缘分……尽于此诀,此生应是再无会面之期了。” 她适当地让语气透出些伤感,看向刘氏的眸光里有着一丝歉意,语声越加和缓起来:“如今舅母便应该明白了,为何我说我帮不了您。实是先生有命在前,不许我与他联络,就算我找人传话,先生也必定不会理会的,再者说……” 她略停了停,面上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正色道:“再者说,先生于我,也算有半师之情。身为弟子,何敢违师尊之命?如果我这样做了,又如何对得起师尊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还请舅母体谅我的难处。” 说罢了这番话,秦素便站起身来,向刘氏屈膝行了一礼。 她的意思已经交代得很明确了,传话给东陵先生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刘氏微敛双眸,外表看来很是平静,然她的脑子里却像是打翻了一碗热浆,直烫得她整颗心都热了起来。 从东陵先生留给秦素的信,以及秦素的话语中,她听到了一个很关键的词——法诀。 东陵先生给秦素留了一本法诀! 如果她猜得没错,如果这本法诀果真便是她想的那一本,那岂不是…… 刘氏的心里像是烧起了一把火,灼得她再也无法安坐。 她猛地抬起眼来,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秦素,问:“六娘,舅母想在这儿问你一句话,还请你如实相告。” 秦素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回视于她,眸色一片坦荡:“舅母但问无妨,阿素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静,慢慢地道:“舅母就是想问一问,你方才说东陵先生给你留了一册法诀,那个法诀,莫非便是那……紫微斗数?”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便放得很轻,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秦素身上,似是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 秦素淡然一笑,姿态优雅地拂了拂衣袖,道:“舅母所言不错,先生确实给我留了一册紫微斗数的入门法诀。” 很安然的语气,并不见分毫起伏。 刘氏一下子站了起来。 许是太过于激动,她站起来的动作有些猛,带动着椅子发出了“哐当”一声巨响,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激起了阵阵动荡。 应该说,身为士族夫人,刘氏此举可谓失态了,可她却根本顾不上。 她几步上前,一把便抓住了秦素的手,掌心里竟已沁出了一层潮汗。 她听到了什么? 秦府六娘,居然学到了紫微斗数?! 刘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对此事的所有猜测中,这是最不可能的一项。 秦家是个什么破落的样子,没有人比刘氏更清楚。所以,就算她也隐约期盼着秦素能从东陵先生那里学些本事,却也从没想过,秦素学到的,居然是紫微斗数。 那可是名传大陈的顶级术数啊! 东陵野老与紫微斗数,这两件事早便被传得神乎其神,刘氏也早就听了满耳朵的传闻。 据说,东陵野老初涉凡尘时,便是在连云镇的一间小酒楼里,与薛家二郎君薛允衡坐而论道。在那场著名的清谈中,东陵先生门下一个小僮也能侃侃而谈,而东陵先生更是以一句“南南之南,郡多买碳”的赠言,假手于薛氏,免去了建宁郡无数百姓冻饿之苦,实可谓救苦济世的大能。 这件事如今正在上京城的士族圈子里传开,各种说法皆有,刘氏也是常在外走动的人,想不知道都难。 此外,那福李果的事也是上京城士庶有目共睹的,有了此事在前,无疑又为东陵野老披上了一层更加耀眼的光环。 刘氏前些日子才听人说,那家商户敲锣打鼓地跑去了垣楼,送去了厚厚一笔谢金,直道东陵野老是“送福神仙”。还有这家的那棵老李子树,如今也是身被红绸,成为了家中福运托付之吉树。更有甚者,有人居然花重金要去买这家隔壁的宅子,据说是要沾些福气。 简单说来,东陵野与与紫微斗数,如今可是上京城大的话题,即便大都发生了行刺事件,也没能盖过东陵野的风头。 刘氏再也不曾想到,鼎鼎大名东陵先生,居然会对一个小族外室女青眼有加,竟然赠以紫微斗数法诀。 刘氏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秦素秦六娘……不,应该说是青州秦氏,将会在大陈的士族林中,成为一个怎样的存在。 这完全就是光耀宗族的大好事啊。 第368章 添荣光 刘氏攥着秦素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打着颤。 在她眼中,此时的秦素在尴尬的外室女身份之外,赫然又多了一重身份。 这重身份纵然并无法抹去秦府六娘骨子里的低贱,但无论如何,秦素已经变了,变得有分量、有价值、也具备了令刘氏正眼相看的能力。 她此时下拜贴、主动登门,委实是瞧在了阿贵的分上,或者说,是瞧在了东陵野老的分上。 而从此以后,她对秦素的态度,便理当维持在这种尊重与礼仪之上,拿对方当一个真正的士族庶女看待。 思及此,刘氏的心底微微一动。 不,外室女终究也只是外室女罢了,如何能与庶女相比?只是,如今看来,外室女也有一样好处,那便是身份低微,容易入手。 刘氏笑吟吟地看着秦素,心底里有一个念头在不住转动,这让她的情绪越发起伏不定,拉着秦素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秦素的手渐渐被她攥得生疼,不由便蹙了眉,轻轻“嘶”了一声。 刘氏立时便警醒过来,低头看去,却见秦素白白嫩嫩的一只手,已经被她抓住了红印。 她连忙松开手,竭力抑制住自己语气里的情绪,缓声道:“舅母手重了,六娘可是手疼?”说着她便拿巾子替秦素揉手,复又自嘲地一笑:“舅母在六娘面前失仪了。不瞒六娘说,陡然听得你得了东陵先生的指教,舅母实是欢喜,一时便没忍住,倒叫六娘看笑话啦。” 很坦然地便承认了自己的失仪,刘氏倒也不失为一个坦荡之人。 以眼角的余光将她上下扫了一遍,秦素此时便温温和和地笑了笑,柔声道:“舅母何出此言?舅母一心为家中操持,又挂怀太祖母与舅父的身子,比起舅母来,阿素才是个无事忙呢。” 小小的一句玩笑,令得屋中气氛立时轻松了起来,秦素便又笑着指了指刘氏的身后,道:“舅母还是先坐下说话罢,容阿素为您奉茶。” 言语安静,气韵娴雅,并未因刘氏方才的失态而有分毫异色,刘氏见了秦素此番姿态,心中自是越发满意。 现在的她看秦素那是样样皆好,深觉对方的一行一止都很合她的心意。 待刘氏坐定了,秦素为她重新换了一盏热茶,方含笑道:“我还怕舅母怨我不能帮忙,如今舅母不怪我,我这心便安了。舅母说我得了东陵先生的指教,实则这指教二字我并不敢当,先生只是给了我一册法诀,又略略提点了几句而已,终究他老人家还是叫我自己揣摩着学,他老人家还说,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他能教我的也只有这些了。” 说到这里,秦素轻叹了一声,怅怅地道:“先生乃是宗师,只可惜我愚笨,学了这么久也只学了个皮毛而已,自是比不得先生之万一。” 秦素这话有一多半都是实话,尤其是关于“皮毛”之说,绝对是她的肺腑之言。她对紫微斗数的全部所知,还是来自于为讨好中元帝学的那些。推命时所用的上百颗星曜,秦素能背下来的也不知有没有一半,更遑论其他的。 然而,这话听在刘氏耳中,却是另一种味道。 “六娘太谦了。”她含笑语道,方才的悲戚之态,如今已被一种笃定的欢喜所取代,“再退一万步说,便是你只学了个皮毛,在我们这些俗人眼里,那也是高手大能了。” 言至此,她的话锋忽地一转,一双眼睛定定地看向秦素,问:“如此说来,六娘如今也是通术数的人了,想必替人推定命理亦是可以的,是不是?” 终于把话题拉到这里了。 秦素心底里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旧是一派淡然,微笑着道:“舅母过奖了,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可不敢说什么通不通的。至于推定命理,这其实倒也不是太难,只消将法诀背得熟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不待她说完,刘氏便打断了她的话,面上浮着一抹理所当然的笑意:“六娘啊六娘,你也真是的,有这等机缘何不早说?若是早知你得了东陵先生的指点,舅母又何须舍近求远,只想着要去寻那天上的星星,却不知眼面前现成的便有一颗明珠?” 她说到这里已是满脸的慈和,垂眸看向秦素时,纯然是长辈请晚辈帮忙的那种稳妥:“如此,舅母便有个不情之请,六娘可万勿推托。” “舅母请讲便是。”秦素说道,面上含了一丝温软的笑,越显得眉黛眸清,明艳动人。 刘氏见状,心中越发觉得她形貌美丽,极合心意,此时便道:“这事并不难。舅母便是想请你以紫微斗数替你舅父卜一卜,断个前途吉凶。”她说着便自座中倾过身来,面上含了一丝郑重,道:“此事并不违逆师命,请六娘务必要帮舅母这个忙。再有,舅母也望阿六娘莫要再自谦了,你是东陵先生亲手教的,舅母信你。” 她的言辞倒是颇为恳切,只是看向秦素的眼神,却带着种自家人的熟稔。 这种熟稔,从某种程度而言,便是不容人拒绝。 秦素心底微哂,面上则适时地漾了一丝难色,颦眉轻语道:“舅母请托,阿素委实不应推辞。只是东陵先生曾交代,叫我慎用此术。毕竟此术关乎天机命理,若有一个不妥,只怕牵累身边亲眷,损折他人寿数。” 刘氏闻言,神情微微一怔,旋即面上便多了几分忌讳,蹙眉问道:“此话却是怎讲?” 秦素不紧不慢地道:“先生之前曾与我约法三章。第一,习得此术后,绝不可再转教旁人,否则不只会祸及我秦氏,更会令强习此术者死于非命。第二,此术绝不可用于为恶,否则秦家必有大祸。第三,若需替旁人推定命理,须得双方同意,切不可强用此术,否则便会折损身边亲人的寿数。” 这是秦素精心定下的三个借口,为的便是以后万一遇到麻烦事,也可以拿着这些为由推托开去。 第369章 金四局 听了秦素的话,刘氏心头大松,眉眼也跟着舒展了开来,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三条。舅母今日的请托并不在这三条之内,六娘只管放心便是。” 闻听此言,秦素的面上却仍有忧色,轻声地问:“舅母不是要为钟舅父断吉凶么?钟舅父可知此事?” 刘氏的表情顿时有些发僵,愣了一会,方掩饰地拿锦巾掩口轻咳了两声,笑道:“六娘放心罢,你舅父自是知晓此事的,我来的时候已同他说过了,只可惜他如今病得起不来床,所以舅母才一个人来了。” 此时她终是说了实话,也印证了秦素此前的猜测。 刘氏来访,钟景仁果然是知晓的。 心中忖度着,秦素的面上便堆起一个笑来,道:“既是如此,那我也放心了。”说着她便坐去了一旁的大案边,铺好了纸,又拿了块墨锭研墨,一面便笑道:“还请舅母坐来这里,一会将钟舅父的生辰八字写下。” 刘氏忙走过去坐下,不一时,秦素便磨好了墨,刘氏便在那里写生辰八字,秦素则转去了西梢间,将那一册所谓的“法诀”取了出来。 待刘氏写罢,秦素便翻开了小册子,作出一副边看边想的模样,装模作样地给钟景仁安星盘,一面便歉然地轻声道:“舅母见谅,紫微斗数实是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我初窥门径,尚且还生疏着,舅母且容我些时间,也勿怪我速度慢。” “无妨的,你只管去做便是。”刘氏笑着说道,面色如常,唯手中紧紧握住的锦巾,表露出了她此刻真实的心境。 不难看出,她已经有点紧张起来了。秦素猜测,一方面她是为了钟景仁的命途紧张,另一方面,她大约也担心秦素这个新手断不准。 这也是人之常情,纵然有东陵野老的名头压着,到底秦素年纪还小,刘氏对她的印象也基本定型了,想要在短时间里改观,秦素必须要给她更多的信心。 浅浅地笑了笑,秦素缓声道:“舅母在上,我自当实言相告。不瞒舅母说,我虽不是什么天纵其才,但好在东陵先生给的口诀册子很易入手,纵然我断不出高深的天机,探一探人的命理却是行的。舅母勿须担忧。” 她的语声颇是沉凝,听在刘氏耳中,莫名地便觉出了几分安心。 此时秦素已是执笔在手,对照着刘氏写下的生辰八字,轻语道:“观舅母所写,钟舅父乃是丁卯年五月十六日未时生人,断的是男命。按紫微斗数推算,此命属阴,落局乃是金四局之格。” 她一面有条不紊地说着,一面便取出了一张纸,铺开画了一个简单的斗数盘,沉静的语声漫漫而来:“依照法诀,舅父之命宫当落于辛亥,命主为巨门;身宫则落于癸丑,身主为天同。此处所谓命主,可谓之为先天运命之格局;而所谓身主,则为后天运势之格局。此二者相辅相成,乃是一个人命运的总领之格。” 她在钟景仁的命宫一格上写了十四主星中的天府二字,随后又依次写下了兄弟、夫妻、子女、财帛、疾厄、迁移、仆役等十二命宫,并在其上各自标注了主星、辅星与杂曜等等。 她写得又快又稳,一笔一划字迹端正,不一时,那星盘上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秦素又特意取了些青色的颜料,将比较主要的命宫与身宫两项,俱皆标注了出来。 刘氏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秦素的动作。却见那星盘是个长方形,沿四边共分了十二格,中间天然地形成了一格,则是第十三格。 除了正中间的那一格外,四边的十二格中每一格都写了字,有些是她听过的星曜名称,而有些则是她从没见过的。 纵然刘氏也算通晓文墨,此时看了这个奇异的星盘,她也有种莫测之感,而越是如此,她便越觉紫微斗数果然高深。 她忍不住偷眼去看秦素,却见对方面色淡然,眉眼间再不复方才的腼腆,而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举手投足沉稳端凝,隐隐然竟有几分大师的气度。 刘氏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略略挪动了一下身形。 不知何故,便是这样看着秦素写字,她居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一介凡夫俗子误入神秘仙境,偶尔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机。 快速而有序地将一应星曜全数写罢,秦素方才抬起头来,向刘氏一笑,道:“舅母莫要看我写得这般繁复,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我这便解予您听。” 她将笔轻轻搁在了笔格上,又姿态悠然地展了展衣袖,方含笑语道:“紫微斗数是以星垣排定星盘,推导出命理的,这其中用到的星曜计有主星十四、辅星十八、副星二十九、杂曜近五十,总星数加起来逾百之数。而这些星曜有的虽有实星之名,却并非实以星占之意来解。另有一些皆更是完全虚设而出的,便是虚星曜,这虚星曜与二十八宿中的虚宿,亦并非一回事。” 刘氏蹙眉听着,觉得略略有点理解了,便试探着将手点了点父母宫那一格,道:“我看这上头写着红鸾星,这名儿我倒是头一回听闻,幼时我也曾跟着夫子学过些天文地理,从没听过有这么颗星。想必这便是虚星曜了罢。” 果然是个有脑子的,秦素只讲了一回,她便领会过来了。 秦素便笑着颔首道:“舅母一点就通,真真聪明。” 刘氏忙摆了摆手,笑道:“我也只是这么猜一猜罢了,你且再往下说。” 秦素便伸出了一根细嫩的手指,点在盘中命宫的那一格上,款声说道:“那么,我便先来说说舅父的命宫吧。舅母请看,舅父的命宫恰落在‘寅、申、巳、亥’中的亥位。”她说着便在星盘的四角的方格内点了点,最后落在了右下角的亥位上,道:“在紫微斗数中,这四处有个别名,叫做四马之地,又因此处也是长生十二神顺行之‘长生’所在,故又称‘四生之地’。” 第370章 旬空也 刘氏直听得如云里雾里,此时便忍不住插口问:“这什么四马四生的,当做何解?” 秦素便道:“依法诀论,命宫落于四马之地者,通常代表着此人一生劳碌奔波,辛苦操劳,容易自生烦恼。” 刘氏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倒还真应得上,钟景仁自掌管秦家几桩大营生之后,确实是四处奔波辛苦,一年里也就逢着年节才能回家瞧上一瞧。 此时,秦素便又将手指向命宫那一格中的其他星曜,遂一解释地道:“再来说说这命宫里的各星曜。钟舅父的命宫主星为天府星,辅助星曜有文曲、天魁二星。主星与辅星皆为吉星,称得上是旺格。此外,命宫中还有中天四十星中的三台、天福,旬空三星在侧,这其中,三台与天福皆为吉星,而旬空则为凶星。再有,这命宫还含了生年博士十二星中的喜神,以及两颗流星——白虎与指背。从这几个星曜来看,却是吉凶掺半,颇令人思量的。” 听前半段话时,刘氏的面上尚还浮了些喜色,可是待秦素将话说完,刘氏的表情便又慢慢地淡了下去。 秦素的话她并不能全部听懂,但吉凶二字,她却是能够明白了。再者说,秦素此刻的表情颇为凝重,绝对不是说起好事的模样,说是面有隐忧倒还差不多。 刘氏的一颗心此时已是高高地提了起来,迟疑了一会,终是开口相询:“听六娘说了这许多,你钟舅父这命格究竟如何,我尚还解不出来呢,六娘可否说清楚些?” 她的态度比之方才更加恭谨,言语中亦透出了隐约的敬畏之意。 秦素暗地里呼了口气。 她画了如此复杂的斗数盘,目的不是为了推命,而是唬人。 她全部的本事,也就是能够相对完整地安好十二宫以及部分主星与辅星,至于杂曜之类的,她能记起来名字就算不错了,更遑论由这十二宫推断出准确的命理来,那简直就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刘氏显然已被她这一大通星曜、吉凶之类的言辞给糊弄住了,且这星盘不只写有星曜与干支,还暗合了五行八卦,其复杂程度莫说是刘氏一个内宅妇人了,便是叫个夫子过来,也未必能立时看明白。 紫微斗数本就是因为太过艰深而失传的,如今精于此术者都还远在他国,秦素这一张星盘画出来,称一声大手那是足够的了,糊弄个刘氏自是不成问题。 也因了如此,刘氏的态度比之方才更加恭敬,连舅母的自称也免了,全然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这情形正在秦素的算计中,她心中暗喜,眉心却微微蹙了起来。 将纤细的手指点在“旬空”二字之上,她的语气有些涩然,轻声道:“这颗凶星,大不吉。” 寥寥七字,却叫刘氏蓦然色变。 “此话怎讲?”她苍白着一张脸看向秦素,揪紧了手里的锦巾,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秦素此时的神色也变得格外凝重,连语声也低沉了几分,说道:“舅母想来也明白,这空之一字,便是万事皆空之意。按理说,天府星乃是南斗主星,主财帛旺盛、财运通畅。而天魁与文曲亦为吉星,各主贵人相助与智慧才学。三星会照,本为大吉。只可惜,偏偏舅父的命宫里多了一颗旬空星。此星乃是大凶,最忌落在身命之宫。有此星在,则大吉成空,财帛化水,贵人不及,才学不第。正是在在皆空之相啊。” 秦素每说一句,刘氏的脸色便要白上一分,待秦素说罢,刘氏已是面白如纸,而她那双惯是精明的眸子里,此刻再无方才的神采,唯余呆滞,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凄然。 她想到了钟家的情形。 钟景仁少年时颇有才学,更曾延请名师授课,只不知为何却是屡试不第,到最后钟家更是家道中落,为了生计,他不得不舍去仕途,转而走上了经商之路。 此外,自今年以来,钟家简直就是流年不利,黄柏陂与壶关窑两处相继失手,令秦家损失了大笔钱财,太夫人震怒之余,将钟家手里的铺面收回去了一半儿,而刘氏的母族刘家,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牵连。 对于钟家与刘家来说,秦家便是他们两家子的贵人。若没有秦家帮衬,钟家只怕早几年便要败落了,而刘家只怕更要落魄成庶族,又何来如今这般富贵风光的日子? 如今听了秦素所言,刘氏方才知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原来竟是天意,因为钟景仁命格带煞,所以才会万事落空,直落到如今的境地。 刘氏越想越是灰心,不一时间已是眼角泛红,面色更是一片惨白,喃喃地道:“原来……这真的是……天意。” 说罢此语,她的眼中便落下泪来,却也不去擦,任由那泪水顺着面颊滑落。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星盘,语声越发苦涩:“我还道是天时不好,如今回头看看,你舅父这些年的日子,当真是正切了这一个‘空’字。”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秦素,惨笑道:“如今舅母家中的情形,六娘想必也知道,我原还以为一切都有转圜,如今看来,此乃天意,天意啊……” 她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拿着锦巾掩了面,双肩抽动着,却是哭得伤心。 这情形有些出乎秦素的预料。 在她的记忆中,刘氏精明利落,为人也算通透,并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浅薄之辈,却不想她居然听了几句话便哭了,且还是当着晚辈的面儿,着实不是她以往的作派。 秦素的心思转了几转,旋即了然。 看起来,钟景仁接连受挫,刘氏的母族只怕已有了不小的怨言,没准儿还上门来要过钱。据秦素所知,刘家现在就指着刘氏过活了。都说由奢入俭易,由俭入奢难,如今刘氏帮衬不了母族,刘家的人肯定要给刘氏找麻烦。 秦素倒真猜对了大半。 刘家确实给刘氏找麻烦了,这麻烦的具体对象,便是刘氏的长子——钟家的大郎君。 刘氏的嫂子一直想把女儿嫁给钟大郎做正妻。那姑娘今年十七,足比钟大郎大了两岁,且好吃懒做、容貌丑陋。这门亲事,刘氏如何会答应? 第371章 水正吉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刘氏之前便特意腾出一间铺子给她兄嫂打理,更打包票会帮着侄女出一大笔嫁妆,她嫂子才算打消了这个念头。可如今秦家收回了一半儿的铺面,她兄嫂手头无钱,便跑去向父母哭诉,硬要刘氏应下这门亲事。 诚然,以刘氏的能为,她嫂子的那点小伎根本不够看,但架不住刘家两老也来凑热闹,钟景仁又病得重,更兼秦氏族学不肯接纳自己的儿子,刘氏最近过得确实辛苦,所以才会被秦素几句话给说哭了。 见刘氏流泪不止,秦素不好干看着,只得上前替她抚背顺气,复又柔声宽慰:“舅母且莫伤悲,待我再细瞧瞧这星盘。方才我也说了,命宫只是先天之命,那后天运势我还未详看呢,舅母万勿着急。” 说着她便又跑去一旁,重新换了杯热茶奉予了刘氏,说好话宽她的心:“舅母且先喝盏茶,歇上一歇,莫要愁坏了身子,我还只说了一半儿呢,舅母且听了下文再论。” 刘氏也是方才一时没忍住,方才真情流露,此时听了秦素的话,她心下略宽,便也顺势收了泪,强笑道:“我这段日子也着实是过得难,心里积了些气,如今发散出来了,倒觉得松快了一些。”语罢又向秦素笑了笑,温声道:“我知道六娘最是孝顺懂事,今日之事有劳你了,你且去瞧你的,莫要管我。” 秦素向她笑了笑,也不多言,便自坐去了书案的另一侧,一面垂眸打量着星盘,一面在心中转着心思。 这时机却是正好,再拖下去便有些过了,只怕刘氏起疑。 心中思忖已定,秦素便抬起头来向刘氏展颜一笑,缓声道:“方才我便说要舅母勿急,如今看来,我这话也算说对了。”说着她便喜气盈盈地伸出手,指向了斗数盘中的一格,笑道:“舅母且看,舅父的身宫与福德宫在一处,此格中更有贪狼、武曲同入庙,又有台辅与天贵相助,由此可见,舅父虽先天命格不佳,但后天气运却隆,只消抓住了机会,便可解去先天煞气,补齐先天命格之不足,往后自是诸事顺遂。” 这话其实是她胡诌的,真正依紫微斗数推断,钟景仁身宫的命格仍旧不能算大好,是标准的辛苦劳碌之命,但是,为了让刘氏入毂,秦素必须把话往好里说。 果然,刘氏闻言,面上神色便是一振,忙问道:“这话又是怎讲?这吉运又在何处?” 秦素便道:“我还是一样一样地说罢,先说一说这身宫之中有哪些不好的地方。舅母请看,这一格中有吊客与月煞二凶星在,此二星一主不顺,一主刑克。另有天刑主福薄、寡宿主孤独,都是些不吉之兆。但是,在这大凶之中,亦蕴着不小的吉兆,便在于这其中有一颗闪耀的吉星。” 她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探手指向身宫格中的贪狼二字,细声道:“这颗吉星,便是贪狼。此星乃是北斗第一星,主消灾解难,属阳水,乃是不可多得的大吉之星。而巧合的是,那几个凶星却皆属火。舅母请想,水吉而火凶,两者会照,会发生什么?” 秦素这一番话纯属胡言乱语,除了贪狼之外,其余的几个凶星根本就与秦素所言南辕北辙。然而她此时的面色却是一脸的慎重,那眉目间的端严庄雅,叫人完全看不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听了秦素之语,刘氏的眼睛渐渐地便亮了起来,她侧首想了想,便道:“贪狼属水,而那几个凶星都是火。如果以五行相克之说来论,便是: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依此推断,这颗贪狼星,可不就生生地克了那些凶星不是?” 她到底有些见识,说出来的话很像那么回事。 秦素便笑着点了点头,赞道:“舅母真真聪慧,一说即中。” 刘氏倒有些讶然,奇道:“果然被我说中了么?” 秦素笑道:“是的,舅母,您确实说中了。贪狼的阳水之气很旺,恰好可以抵消那几个属火的凶星。唯一可惜的是,在这一格中,属水的星曜只有一个贪狼,凶星的数量却略多了些。两相比较,水势稍弱、火力略强,两边在力量上并不平衡,因此,这水吉也不足以将那些火凶完全抵消去,只不知那些不足的部分,会落在哪一处。” 她略有些憾然地叹了一口气,凝眉道:“若是吊客与天刑这其中的一个没被化解,倒也没有太大的妨碍,此二星终究不曾伤及根本,只是日子难过些罢了。怕就怕月煞与寡宿这两颗星,此二星刑克得厉害,若是不能将它们完全化解,到时候便不是日子不顺这样的小事了,而是要伤及亲眷的……” 秦素惋惜地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而其未尽之意,刘氏又如何不懂? 她的脸色重又变得苍白起来。 她虽不通术数,刑克是什么意思,她却是非常清楚的。所谓刑克,通常克的都是身边的亲人,父母、夫妻、兄弟或儿女,不外乎这些。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几个孩子会被钟景仁所克,刘氏的心里便像是被人针扎似地疼。 她苍白着一张脸,下意识地抬手在胸前用力地抚了抚,却终是抚不去心底深处的忧虑,反倒愈加愁肠百结,绞得她万分难受 她不由自主便看向了秦素,眸中含着一丝期盼,语声微颤:“这凶厄……可有法子完全化解?”她说着眼圈便又开始泛红,两片薄唇也不停地打着哆嗦:“不为别的,只为着……为着族中那些长辈,也不能叫他们生受了这些苦去。” 分明是担心自己的儿子,说出来的话却很漂亮,紧紧扯住了“孝道”这面大旗,于人于己,皆是体面。 刘氏果然聪明。 秦素心底微微一哂,面上则露出了些许难色,蹙眉道:“舅母勿急,且我再瞧瞧。”语毕,她便又伏身去看那张星盘,同时不住地翻阅着手中的法诀策子,时而念念有词,似是在计算着什么。 第372章 见曲水 刘氏一脸紧张地盯着秦素,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搅乱了这位术数大手的思路。 房间里十分安静,除了秦素偶尔的喃喃自语外,便再无声息。那窗纸上飞坠的雪影迅疾而又岑寂,无端地叫人觉出一种紧迫。 刘氏紧紧地揪着手中的锦巾,只觉得时间格外难熬。 她轻轻端起茶盏,却发现那茶水已然微凉了,只得又放下,转首看去,却见秦素专注地凝视着星盘,长而密的浓睫覆住面颊,鼻尖挺透,红润的唇微微开启,妍媚、娇美,如桃花在枝头盛放 刘氏有些不合时宜地感慨起来。 秦家真是有福气,便是这么个外室女,竟能得了东陵先生青眼,成为一代术数大手,样貌又是艳丽无双,简直就是苍天眷顾。 一定得好生攀住秦家这棵大树。 刘氏暗想道,旋即又摇头。 不对,不是攀住秦家,而是要好生攀住这位秦六娘。 凭着刘氏多来练就的一双厉眼,她可以断定,这位秦六娘将来的成就,绝不会小 刘氏心思百转,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秦素终是从星盘上直身而起,走到一旁拿起了墨锭,径自磨起墨来。 刘氏打了个愣怔,旋即便反应了过来,忙赶上前两步,自秦素的手中接过墨锭,笑着道:“还是放着我来吧,阿素只管静心去想便是。” 秦素抬袖拭了拭额角,笑着道:“不必想了,我已经有法子了。” “哦?”刘氏惊喜地转头去看秦素,研墨的动作也停了,直问:“有法子了么?真有法子么?六娘想到了何种办法?” 秦素嫣然而笑,纤纤食指向那墨锭一指,弯眸道:“舅母先磨出墨来,我写给您看。” 刘氏恍然大悟,原来秦素磨墨是要将消解厄运的办法写下来,一时间她的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欢喜,连忙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喜道:“原来如此,六娘果然是名师高徒,这么会儿的功夫便想到了办法。舅母先谢谢你了。” 秦素含笑摆手道:“我哪里是什么高徒,不过是从星盘中看出了一点端倪罢了。” 两个人说话之间,刘氏已是研好了墨,秦素便自笔格中挑了杆笔,提笔沾墨,便在那张画着星盘的纸上拣了个空白之处,写了几个字,一面写一面道:“还要请舅母见谅,我穷尽所知、所学、所会,也只得出了这几个字,却并不能确切地解出其意。如今我先写下来,还要请舅母帮着一同参详参详。” 刘氏奇道:“哟,这还要我来参详呢,可是,我可不会紫微斗数啊,如何能帮得上六娘的忙?” 秦素此时已经写好了,她一面将笔放在小瓷壶里洗了洗,一面便笑道:“这毕竟是舅父之命格,舅母与舅父乃是夫妻同体,说不得便能看出什么来,倒是我这个外人,很可能不如舅母的感悟更深。” 说罢了这话,秦素便将纸推去了刘氏身前,道:“舅母还是先瞧一瞧再说罢。” 刘氏早被激起了好奇心,此时便垂首去看那张纸,却见在星盘左侧的空白处,写着“一、日、曲、水”四个字。 “这是……”她抬头看了看秦素,又低头看一了眼纸页,一时间有点发懵。 这四个字,诗不成诗、话不成话,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她想不明白,秦素究竟是怎么从星盘上看出这四个字来。 秦素自是知晓她心中疑惑,更知道刘氏颇有几分聪明,若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轻易也骗不过她去。 这般想着,秦素便干脆施施然地端起了茶盏,先是浅啜了一口茶,方才以空着的那只手,依次指向了星盘中的兄弟、财帛、迁移、田宅这四宫,不紧不慢地道:“此四字,是我依据紫微斗数的法诀,从这四宫命格中得出的。” 刘氏顺着她的手指看向星盘,眼神中有好奇、也有疑惑:“真真有趣,却不知这得来的经过如何,还要请阿素详细解一解。” 秦素轻轻搁下了茶盏,款步行至刘氏身旁,仍旧是以手指着星盘,轻言细语地道:“先说这个‘一’字。此字得之于这星盘中的兄弟宫。舅母请看,这兄弟宫里空空如也,唯有四颗杂曜而已。正是因为没有主星总领,致令兄弟间无所依傍,此宫所缺者,便是那‘一颗’主星,故得之曰‘一’;再看财帛宫,此宫若逢太阳入庙,便是大富大贵之格,可惜的是星月俱全,却唯独缺了一个太阳,故得之曰‘日’。” 她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又指向了迁移宫,继续道:“迁移宫中,紫微星临,又与七杀会照,乃是吉运。只可惜,丧门星也在这一格,此星主亡。又有力士与孤辰两颗凶星相佐成势,吉星之力难以匹敌,唯一破解之法,便是绕过灾厄,远远避开,故得之曰‘曲’。至于最后这一格田宅宫,此宫与舅父的身宫一样,同样是灾星火旺,而吉星水弱,故此得之曰‘水’。有此吉水,田宅宫与身宫所缺之水便补齐了,那些灾厄亦可全部消解。” 条理清晰地将这四字的来处说罢,秦素便向刘氏一笑,道:“这便是这四字的由来。我学识有限,得出这四字已是极致,其中深意其实远不止如此,只是我也只能解到这一步了,还请舅母见谅。” 刘氏早便听得入了神,只觉得秦素侃侃而谈,每一个字的来处都解释得清楚明白,完全没有任何缺漏,此时闻言,她忍不住便赞叹地道:“原来竟是如此。六娘深入浅出地这样一解,却是叫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到得此时,她终是觉得自己方才诸多疑问,很像是在挑秦素的刺,于是忙拉过她的手,亲热地道:“六娘莫要怨我问得太多,我不是不信六娘,实是这毕竟关乎你太祖母、伯祖母还有你舅父的安危,我这颗心总放不下,故此多说了几句。六娘勿怪。” 秦素回握着她的手,亦是笑道:“舅母此言太过客气了,我一个晚辈哪里当得起?舅母一心只想太祖母、伯祖母与舅父,真真是妇德典范,阿素还该学着舅母些才是呢。” 这话说得刘氏心下极是熨贴,她的语气里便多了几分真挚的谢意:“终究还是六娘帮了舅母的大忙。以紫微斗数之能得出这四字来,说来这也是托了六娘的福呢。” 两个人言来语去,着实客套了好几个来回,刘氏方才松开了秦素的手,转而去看那纸上的四个字。 第373章 峰如素 不着痕迹地将手缩进袖中,秦素向窗外瞥了一眼。 大雪还在下着,纷飞的雪影如灰色的羽,飘飘扬扬地掠过窗纸,倒映在妆台边的小铜镜上。 从窗纸上的光影来看,此际应该尚未至未正,亦即是说,刘氏已经在她这里耽搁了近一个时辰了。 秦素侧眸看了看她,却见她仍旧俯身望着那张纸,眉头皱着,眼睛里不时便闪过几道精光。 秦素微微敛首,掩去了眸中的一抹浅笑。 刘氏这个聪明人,应该已经看懂那四个字的意思了。 如此便好。 这般想着,秦素便往旁挪了两步,转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随后便抬手扶住了额角,身子大幅度地摇晃了几下。 刘氏眼角的余光正落在秦素所立之处,于是她立刻便发现了自家外甥女的异样。 “六娘,你怎么了?”她丢开了面前的纸,疾步行至秦素身边,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秦素。 就着刘氏的手站稳了身子,秦素面上浮起了一个虚弱的笑,道:“我没什么的,歇歇便好了。” 刘氏见她虽面色还好,但精神却显得十分萎靡,便连忙将她扶回了椅中坐好,又张罗着要去倒茶。 秦素无力地拦住了她,轻声道:“舅母别忙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了,缓一会便可。”停了停,她自嘲地一笑:“总是我学艺不精罢了,实在有负先生教诲。待我精进一些,便不会再这样了。” 此言一出,刘氏立时便反应了过来,不由心下暗惊,忙问:“六娘这是……劳神过度?” 秦素无力地点了点头,苦笑道:“紫微斗数不是纯以那逾百星曜推及命理的,排列星盘时还需计算干支,辅以五行八卦的推算,又是道破天机,乃是大耗精力之事。先生说,以我现在的能力,每两、三个月才可推算一次,否则便会出错,断不准。” “原来……竟是如此。”刘氏说道,眸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不过她掩饰得很好,立时便换过了一张亲切的笑脸,和声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原本刘氏还打算着,让秦素替她的几个儿子排个星盘,如今看来,只得作罢。 “舅母太客气了,我不过是劳神而已,静养养便好。不过,我会紫微斗数之事,还请舅母勿要再多与人言。师尊曾说,我术艺不精,若是名声传出去了,只怕会累及家人。”秦素的语声仍旧很虚弱。 刘氏闻言,面上的神情又是变了几变,秦素也没多管她,只微闭着双眼养神。 她最近的确很劳神。 这两个月为何她会过得这般累?默写或编造紫微斗数的口诀尚还事小,她绝大多数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了为秦家诸人,以及为另一些她能够记得起生辰八字、且往后可能会用得上的重要人物等等,尽可能地安了一遍星盘。 以秦素这三脚猫的能为,此事委实称得上纷轶浩繁,不累才怪。而若非早有准备,她又如何能在今日轻松应付刘氏,一套说辞滴水不漏? 说到底,这皆是她下了苦功才得来的。 如今大事已定,她便不想再与刘氏多做纠缠,所以才来了这么一出,最后更是直接言明此事不得外传。 “那位皇子”不知还在何处盯着呢,秦素不得不防,即便她很想要扬名,那也并非现在。 见秦素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刘氏心中也想着早些回去与钟景仁商议,遂也不再多作耽搁,将一应服侍的人全都唤了进来。 秦素多留了个心眼,在刘氏唤人之前,她便“挣扎”着将那张画了星盘的纸以小裁刀裁了,只将写了四个字的那一角给了刘氏,而剩余的部分,她当着刘氏的面扔进了炭炉。 “先生说过,此术绝不允我转教他人,故这星盘我也不能交给舅母带走,请舅母见谅。这并非我信不过舅母,而是先生有命在先,不敢不遵。” 秦素的一番话说得没半点漏洞,刘氏自也不好明着要求秦素去做违抗师命的事,只得带着满肚子的思绪,离开了烟霞阁。 下山的路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难走。白云观中有杂役道人,专门负责清扫石阶。因此雪虽下得疾,那阶上的雪因是才被扫过的,倒也不算太厚。 刘氏扶着妪的手,一面拾级而下,一面便闲闲地问:“妪,你还记不记得三日前,五营司马夫人来我们家做客,曾说过什么漕运的事儿?” 那妪一面小心地掺着她踏下石阶,一面便道:“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记得司马夫人说,大雪封了南北两边儿的官道,如今上京城的粮食、菜蔬、木炭什么的,都要从大京河、小京河用船运过来,叫什么漕运。” 刘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袖中的手握紧了那一角字条。 “一、日、曲、水”四字合起来,便是一个漕字。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蓦然回响起了秦素临行前的一番耳语。 “……舅父往后的营生,若是能够与水相关,想必会顺一些。此外依我浅见,善行亦可助水旺。舅母也应知晓‘上善若水’之语。再者说,紫微斗数中亦有‘财者,有散方有聚’之语,行善方可聚水,水旺可退火逆,此间道理不必我多说,舅母想必会明白的……” 柔嫩而清晰的语声,如今想来,亦如在耳畔。 刘氏心念微动,忍不住在山道间转首回望。 大雪纷飞,早已覆住了烟霞阁的门楣,唯远处峰峦如素,白山黑崖,凛然指向天际。 这情景瞧在刘氏眼中,自是更添一番思量。而烟霞阁中的秦素,对此却是毫无所觉的。 此刻的她立在榻边,正在向阿葵问话。 “我叫你办的事,如何了?”她自袖中掏出了一只布囊,说话间便拿手掂了掂,面上含了一丝浅笑。 阿葵躬身立在她身侧,小心地回话道:“我提醒李妪给钟家的仆役们送热茶和点心,妪说我想得周到。我便趁着送东西的机会,仔细地找了一回,并没找到画中的那个人。” 这结果并不叫人意外,毕竟钟家也算是富贵门楣,家中的仆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单是刘氏带出来的这几个人,范围还是太窄。 第374章 袖中物 秦素“唔”了一声,道:“此事不急,你慢慢查访,总有机会的,只要别叫人察觉出来便行了。” 阿葵应了个“是”,秦素便又笑道:“叫小草儿进来罢。”说着便自布囊中拣出两枚糖果来,递给了阿葵:“你来请她吃这个。” 看着眼前那两粒晶莹若雪的糖果,阿葵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知道,秦素这是又要骗小鬟吃糖了,而这就意味着,秦素即将易装外出,而阿葵这个大使女便必须守在房间里,替秦素挡掉李妪以及其他使女的探视。 好在秦素给了阿葵足够大的体面,这院子里的人也都很听她这个主人的话,否则阿葵的日子当真难熬。 一刻钟后,秦素与昏睡的小草儿对换了衣裙,又与阿葵合力将小草儿扶上了榻,放下了厚帐,便自步出了屋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鹅毛般的大雪扑天盖地,无风自舞。 这样大雪的天,秦素又早便吩咐了下去,那些仆役乐得躲在房中烤火取暖,哪有闲心去多管一个丫鬟的去向。 秦素拢了拢幂篱,缩着肩膀,模仿着小草儿走路的姿势,沿游廊转去了角门处。 一个小鬟恰在窗缝里瞧见她的背影,便向旁边的人感叹:“小草儿真真可怜,下了这么大的雪,女郎却偏要她去折梅花去,可怜见的。” 另一个小鬟便也跟着叹气:“这种天气山路可难走呢,我记得女郎方才说过,一定要最老的那棵蜡梅树上的枝子,小草儿这一回可要跑很远的路了。” 又一小鬟便掩嘴吃吃地笑,道:“你们在这里叹什么气?一个个的像是好人似的,那你们去替下她的差事呀。” 那几个小鬟听了这话,便都一齐来撕她的嘴,纷纷笑道:“就你嘴厉害,你怎么不去?倒来排揎我们几个,好大的胆子!” 众人闹成了一团,少女清脆的笑声自窗缝中透出,落在空寂的院子里,很快便消散了去。 秦素在角门边停住脚步,叹了口气。 人在年少时,总不识愁滋味,这样简单明快的青葱岁月,她倒也有些怀念。 大雪兀自挥洒,四野寂静,当秦素终于步出土地庙外的那片小树林时,眼前已是莽莽雪原,周遭不见一点人际。 她与李玄度约定的地点,便在这小树林外。 此时的秦素早已换了一身男装,却是士子的打扮,玄色广袖长衫,外头罩了件松烟墨的大氅,并未戴帷帽,而是将大氅上的兜帽戴上了,远远看去,恰是一副士子赏雪的风雅作派。 她一面沿着小树林的边缘走,一面四下观望,没多久便发现,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下,现出了一个人影。 李玄度? 秦素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眨了眨眼。 那个人影,怎么看着像是蹲在地上的样子? 秦素微讶地张大了眼睛。 这怎么可能? 那个妖孽一样的李高僧,怎么可能蹲在地下? 秦素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飘扬的大雪让她的视野变得模糊,而越是想要看清,她便越觉得雪片密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此时,那个身影动了动,转首看向了秦素的方向,只看那转首的动作优雅洒然,与秦素记忆中的某人却是极为吻合的。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还真是李玄度那厮! 这人怎么蹲在地上? 他这又是犯的什么毛病? 那个瞬间,秦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她的记忆中,这位妖孽一样的李高僧,从来都是一身博袖玄衫,墨发披肩,摆足了美郎君的谱。他今天这是在干嘛?又要出了哪门子的幺蛾子? “阿素来了。”蹲在地上的那个人启唇笑道,撩开了头上的兜帽。 哎哟喂,这风拨清弦似的妖孽声线,不是李玄度又是哪个?还有这张盛世美颜,不是那个李高僧又会是谁? 秦素惊得下巴险些落地。 她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张着嘴看着李玄度,一只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让她说什么才好? 就这厮两手揣在袖子里,那么高挑个人,就这么缩成一团蹲在树下,若是不看脸,那分明就是个种地的老农。 “你做什么呢?”秦素好容易才问出了声,一面便走到了李玄度的面前。 直到这时她才发觉,李玄度的蹲下的姿势有点古怪,而从他袖子里,居然传来了一阵很明显的属于鸟类的“吱喳”声。 秦素立时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原地。 “你袖子里是什么?”她一脸警惕地问道。 依这厮爱耍弄人的性子,秦素有理由相信,他袖子里没什么好东西。 李玄度的两手仍旧揣在袖中,用一种别扭的姿势转身看向秦素,润泽的唇弯出了迷人的弧度,语声如弦:“我手里抓着一只鸟。” 呃…… 秦素莫名有些尴尬,抬头望了望天。 今天的雪好大好白哦。 “怎么了?”见她神情怪异,李玄度追问了一句,旋即便慢慢地站了起来,起身时颇为小心,应当是关照着袖子里的那个……小动物。 秦素瞥了他一眼,未曾说话。 自从上一回面会何鹰,与那位何侍卫有了一段高深悠远的对话之后,关于“鸟”这个字,每每提及,她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方才等你之时,这小家伙从树上掉了下来,幸得被我接住了。”李玄度说道,温柔的语声,似是能化去人的耳朵。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走了过来,将手自袖子里拿了出来,送到了秦素眼前,难得有几分孩子气地道:“你瞧,便是这小家伙。” 秦素垂眸看去,却见他的手掌虚虚团着,掌中是一只雏鸟,也不知是燕子还是喜鹊。 看着那小东西毛茸茸的一团,嘴巴倒有一个身子大,“喳喳喳”地叫个不停,秦素也不知是不是被李玄度给感染了,竟也有几分好奇起来。 她从没见过这样小的飞禽,当年在连云田庄时,她自矜着秦氏女的身份,从不与庄上的孩童们玩耍,倒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第375章 梁前燕 “这小东西,倒是颇可人。”见那只小幼禽满身毛茸茸地,秦素终于忍不住说道,复又拿手指轻轻在小家伙的头上戳了戳。 这一下可不得了,那小东西一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喳喳喳”地叫得越发地响,听声音很是愤怒。 “哟,这是生气了,小东西脾气倒大。”秦素大感有趣,一时间也起了玩心,便又拿手轻轻地去戳它,引得小家伙又是一阵大叫。 李玄度含笑低眸,看着眼前的少女,眸中光影微漾,宛若水波。 “罢了,莫要再戳了。”见秦素又戳了过来,李玄度便往旁让了让,语声温和地道:“如今它还太弱小,经不得这些,需得小心养些时候,待长大了才行。” 秦素闻言,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也收了手,复又奇道:“怎么?你竟是要自己养它不成?” 话问出口,她已然自己转了过来。 她真是糊涂了。一个从出生起便被大巫断为厄运加身之人,于大山深处长到十六岁,虽然是皇亲贵胄,却生活得如山野樵夫。李玄度幼时的玩伴,只怕也是很有限的,不外乎这些飞禽走兽而已,所以他才会对这些这么熟悉。 李玄度此时已经将手又拢回了袖中,神态安然,语声温朗:“也只能如此了。它已然不得回去原处,因它的身上沾了生人之气,母鸟不会再要它。”略停了停,复又淡淡一笑:“所幸它命不该绝,许是天意罢……” 略有些怅然的语气,也不知是在感慨雏鸟的命运,还是其他。 那一刻,他深邃的眸子重又是灰寂一片,仿若隐着一世的苍凉,一如秦素在月夜孤松下见到他时的模样。 她转首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她忽然觉出了一种悲哀,却又不知哀从何来。 她张了张口,想要对李玄度说些什么。只是,言语在此刻显得那样地苍白,她发现,无论她说出怎样的话,都无法消解这一刻她的情绪,与他的情绪。 她徒然地组织着语言,最终,也只是沉默地转过了头。 飞雪连天,四野苍茫。在这无限大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与脆弱。 他们也一样。 被命运所左右,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每时每刻都在算计、在厮杀。 这样的情形下,她又拿什么去同情旁人?一如旁人,又凭什么要去顾及她? 秦素恍惚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忽然隔得很远。 便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在空阔的田地里,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个人来。 她心头一凛,再瞥身旁的李玄度,却见他神色平静,唇角甚至还含了一丝笑意,望着来人的方向。 秦素一下子便放下了心。 这厮身边能人不少,来的应该也是他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是这样安然的神情。 果然,那突然冒出来的人也看不出是如何移动的,居然一眨眼间便来到了他们身边,秦素凝神细看,这才发现,来人居然还是熟人,赫然便是上回守在空院子里的那个精干侍卫,秦素记得他叫刘长河。 刘长河来到二人面前后便叉手行了个礼,沉声说道:“见过主公。”语罢他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头发上、眉毛上、眼睫毛上沾着不少的雪,看上去有些笑人。 可不知为什么,秦素却觉得,刘长河此刻的表情有点发苦,尤其是他的两条眉毛,总有点向下挂的意思。 李玄度上前两步,慢悠悠地自袖中取出了一块锦巾,将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包得严严实实地,递了过去。 刘长河苦着一张脸接了过来,躬了躬身,便又迅速地遁走了。 整个过程中,李玄度没有半个字的交代,而刘长河却是熟极而流,显得极为默契。 秦素万分震惊,眼睛不自觉地瞪得老大。 她没看错吧,为了一只鸟儿,李玄度居然把隐在暗处的侍卫还给叫了过来,让他将这小鸟儿给带走了。看他们俩这样子,分明这种事情应该是经常发生的。 李玄度这人果然有毛病,且病得还不轻。 秦素暗自撇嘴,却也没说话。 到底那也是人家家里的事,她一个外人,看看就好。 刘长河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一个转眼,四下里再度空无一人,也不知他藏去了哪里。 “走一走罢。”李玄度说道,深深地看了秦素一眼,复又转身前行。 在他转身的那刻,秦素并没发现,他灰寂的眼眸深处,蕴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那是李玄度平生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初见秦素时的情景。 黑黑黄黄的小女孩,立在小径的边缘偷眼看他,毫不起眼。而接下来,他们又有了月夜的重逢,那时他才第一次知晓,这黑黄面皮的小女孩,其实生得极美。 再往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渐多,而他也眼看着这个曾经的小女孩,一夜之间便长大了,美丽明艳、盛容鲜洁,便这样立在雪地里,似是漫天大雪都变成了五彩缤纷的花瓣。 他从来知晓她的美丽,却从不知晓,有一天她能够美成这样。而她还未完全长开,再过几年,只怕还会越加美丽。 不知怎么,他竟然觉得有些揪心的痛。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着檐下心爱的燕子,长大之后羽翼丰满,终是冲天飞起,远远离开。 此念一起,他的心尖之上便有了一丝轻微的牵扯般的情绪,并不如何强烈,却是绵绵不绝, 秦素无声地随在李玄度的身侧。 李玄度此际的复杂心情,她是半点也感不到的,唯觉雪花盈面,满世界有若琉璃。 两个人沿着树林的边缘缓步而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雪似乎是小了一些,却比方才更加细密,如扯碎的素锦白棉,在天地间盈盈飞舞。 安静地走了一会后,秦素方才首先打破了沉默,问道:“唐国的情形如何了?” 八皇子已经死了两个月了,唐国少了一员猛将,也少了一个谋逆的叛臣,很难说是福是祸。 第376章 苍狼归 李玄度怔忡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遂勾了勾唇,眸中却并无笑意,说道:“大唐的情形倒也还好。自八皇子死后,陛下初时着实伤心了几日,直到操办丧事时,有人从八皇子府中寻到了一些东西,接下来……”他微含讥诮的语声停在了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 秦素心中了然,眼睛弯了弯,淡然接口道:“以我猜测,接下来,贵国陛下必定极为震怒,而八皇子的丧事规格么……只怕也要减免几分了。” 李玄度回了她一个笑,眸底却仍旧是一片冰冷:“阿素说得很是。八皇子的丧事,原本是应该以皇子规制入葬皇陵的,不料陛下却在那时候忽然病了,大巫给陛下望气时说,八皇子身带血煞、死于毒发,不宜入皇陵安葬,又说八皇子是玄武降世,生为武将、死为武灵,皇族的身份也必须舍弃,否则会祸及唐国安危。于是,八皇子的灵柩便被移去了苍狼山,而丧葬的规格,则是以威武大将军的规格下的葬。” 说到这里,他转眸看向秦素,解释地道:“阿素许是不知,苍狼山位于陈唐两国的边境,气候寒冷,长年白雪覆盖。” 亦即是说,那是个人迹罕至的荒山,八皇子的陵墓也是一座孤陵,说不定连守墓之人都不会有。 前世的一代枭雄,今生只落得一抔黄土陇掩过,秦素心下难免有几分感慨,仰首看着满天的飞雪,轻叹了一声:“若往宽里说,这其实已经算是厚葬了,唐皇也算宽容。如果换了个心胸狭窄的,只怕八皇子的骨头都要给挫成灰。” 她这话实指的乃是中元帝,这位皇帝防自己的儿子就像防贼一样,相较而言,唐皇已经是十分厚道的了。 她的这番心情,李玄度自是并不知晓,以为秦素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于是他便也跟着感慨地道:“衰乱之迹可以至亡,而至公大义可以为兴。可叹当今之世,亡强兴弱,唐国……亦不能免。” 他平素极少这样论及天下,原来那并非他看不清,而看得太清楚,可谓一语中的。 前世的唐国与陈国,的确都亡了。 对于他的言论,秦素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此人身在大唐最顶端的权力中心,所知所见必定远超于常人,能有这样的见识也是顺理成章的。 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重起来,两个人皆不再说话,沉默地漫步前行。 空林寂静,雪落时的声响细微可辨。若非有这点声音在侧,这阵沉默几乎可以称得上压抑了。 好在没过多久,李玄度的语声便响了起来,如轻弦拨动,荡开了这一阵寂静:“秦家的情形倒还好。”他的语气不再似方才那样冷,而是带了几分温和:“杨从申已经病愈,她的背后果然有些牵扯,这段时间我的人一直在查。” 秦素被他的话语拉转了心神,蹙眉思忖了片刻,便问:“李郎所说的牵扯,是人,还是事?” 虽是说着家中大事,她的神情却很平淡,似是并不惊讶于李玄度的发现,一面说话,她一面还伸手去接雪片,密集而洁白的雪花落在她的手上,有些微的凉意。 “是人。”李玄度的视线凝在秦素的手上,在她浅嫩微粉的掌心中央,躺着一些细碎的雪片,慢慢地,化成了晶莹的水珠。 秦素的视线也停在自己的手上,语声仍旧平淡:“我猜就是。杨从申的背后,必定还有人。” 前世的秦家被那么多事情扯了进去,且汉安乡侯、何家与萧家尽皆被灭,这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完成。 秦素认为,除了秦家内部的银面女等人外,外头应该也有人与欧阳嫣然联络。 李玄度“嗯”了一声,视线从秦素的掌心移开,语声温静:“我的人发现,在杨从申的住处附近,偶尔会有同一个人出现,那人是个中年男子。”顿了顿,他又补充地道:“这男子会武技,且相当不弱,据我的人估猜,应是介于强者到大手之间。” 会武技……男子…… 秦素的脑海中蓦然浮起阿豆临死前的交代,阿豆曾说,与她会面之人,是个蒙着面、身量中等的男子。 阿豆死后,阿谷接替了她,而与阿谷联络之人,却是银面女。 这个蒙面男子,从阿豆死后便没再出现过了。 莫非是他? 秦素反复回忆着前事,双眉越发地蹙得紧,思忖良久后,问李玄度道:“不知那男子样貌如何?” “很普通。”李玄度说道,语声极为平静,“我的人在传信中说,那个男子中等身量、五官平凡,说着一口青州地方的土话,听不出一点口音。总之,若从外表来看,此人没有任何值得注意之处。” 秦素瞬间便想起了一个人——李玄度的驭夫。 那也是一个普通到让人根本记不住的人。而越是这样的人,很可能越是深藏不露。 “普通人么……”她顺着李玄度的话说道,面上浮起了一个苦笑:“想我青州秦氏何德何能,竟至招惹到了这样的强手,又惹来这许多的麻烦,这还真是……” 她摇摇头没再往下说,唯一声长叹。 既然请李玄度帮忙,则秦家这个烂摊子他应该也看清了,秦素也并没有瞒着他的打算。 闻听此言,李玄度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转开了眼眸。 的确,秦家的事情是越往下查,便越叫人无法理解。 分明就是个没落的士族,除了有些钱财外,几乎一无是处。可就是这样一个家族,里里外外却都有人盯着。他知道这里头有秦素的人手,但除此之外,另还有一股甚至几股力量,也在盯着秦家,十分诡异。 这般想着,他便又看了秦素一眼,眸底深处隐着些情绪,道:“阿素……莫要太担心,我派过去的人,总是有些用处的。” 秦素的心思仍旧绕在秦家的身上,闻言只“嗯”了一声,眉心却依旧蹙得极紧,过得一刻又问:“杨从申与那个男子,可有过什么接触?” 既然那个神秘男子总是出现在欧阳嫣然的身边,两个人便不可能不联系,而只要有了联系,便能够顺藤摸瓜往下查了。 第377章 锦巾雪 秦素的话音落下,李玄度却没急着回答,而是从袖中抽出了一块干净的白丝巾来,探手递了过去,温言道:“喏,拿着擦一擦罢。”停了停,又温笑着道:“这雪看着虽干净,弄在手上却也恼人。” 秦素被他这举动弄得怔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厮的意思竟然是…… 嫌弃她手脏?! 此念一起,秦素的脸就黑了。 她养了两个月好容易才养白了些,这厮不说她美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来嫌弃她手脏? 她的手分明白嫩漂亮得很,怎么看都像是玉雕而成的一般,不对,是连玉雕都不及她的手好看,这人眼睛是瞎了么? 管得真宽! 响亮地“啧”了一声,秦素已经一个大白眼翻了过去,顺势劈手夺过了那块一看就很名贵的丝巾,一面用力地擦手,一面便横了他一眼:“真真事多!” 李玄度忽然觉得,眼前恍惚有桃花盛开。 虽只是十三岁的少女,眼前的容颜却已是艳丽至极,这一眼横波而来,直叫这荒山雪野都化作了桃花千树。 待觉出秦素这又是在向他发脾气后,李玄度不由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便在她的脑袋上轻拍了一记,和声道:“小孩子家家的,莫要总发脾气,会长不高的。” 秦素瞬间大怒! 丫丫个呸,你才长不高呢! 秦素气得胸口都疼了。 她平生最恨别人说她矮。 前世时,因幼时在田庄过得太苦,直到中元十五年,秦素才开始抽条拔个儿,而在这之前,她曾经因为身量太矮,无数次地被左四娘等一众士女们嘲讽。 下死力朝李玄度翻了个大白眼,秦素“哼”了一声,又昂着头上下将他打量了两遍,方嗤笑道:“高有什么好?净喝风,看不冻死你!” 语罢,又是一粒大白眼。 见她一脸的气急败坏,不知何故,李玄度居然觉得像是春风拂了过来,直暖上了他的心尖。 他灰寂的眸子瞬间漾动,里头有着明显的笑意。 “阿素只知此时天寒,却是不知,到得夏时我这里可是风景独好,柳条也勾得、桃花也摘得、凉风也吹得,阿素那里可未必及得上我。”他笑着说罢,侧眸向秦素勾了勾唇。 那一刹儿,漫天大雪尽皆不见,天地间唯余这一抹笑颜。 秦素只看了一眼,立刻便转过了头。 作孽啊,笑成这样给谁看? 还有,他这一番话说的,分明就是在笑话她上回够不着柳条那件事。这厮如今跟她呆得久了,这心眼儿也跟着她一块儿变小了,偏偏人家又是一副风雅清高的模样,比她不知高妙了多少去。 妖孽,你该升天了! 恨恨地拿着他的丝巾出气,待揉得皱成了一团,秦素方才一把将之塞进了他手里。 “还你。”没好气地说罢,秦素又借机在他掌心重重地一抓,可怜那般雪白的丝巾,被她的湿手擦得都变灰了,丝也勾坏了好几根。 李玄度垂眸看了看皱巴巴的丝巾,眼底便又有了笑意。 越看她便越觉得她像某种小动物,在他的面前炸起了一身毛茸茸的毛。 心尖像是有水珠滴落,一圈圈的涟漪散荡了开去。 下意识地,他将丝巾紧紧团在了掌中,就像是要将方才的片刻情绪也紧紧收拢。 “快说,那个男子后来怎样了?”手肘处被人戳了几下,令李玄度瞬间回神。 他转首看去,却见秦素正没好气地看着他,而她的手指,也正从他的衣袖处移开。 他的心里空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正在飞速地离去。 秦素奇怪地看着他。 他神情中有着细微的变化,她已经察觉到了,却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正待思量,忽闻他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仍旧如清弦,不含半分情绪 “我的人传信说,那男子的行动很谨慎。”李玄度说道,自然而然地将丝巾揣进了袖中,“他们跟了一段日子,那男子却是从未离开过青州,与他接触的人也没有往外跑的。如今我的人仍旧是远远地缀着他。” 秦素蹙起了眉:“会不会那人发现了什么,所以再无妄动?” 她担心李玄度的人露出行迹来,万一打草惊蛇,欧阳嫣然那里就要成为大麻烦。 只要一想到这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自己的女儿身,令秦彦昭名誉扫地,秦素便觉得像吞了个苍蝇似地恶心。 李玄度闻言笑了笑,道:“阿素也太小看我了,我的人,乃是宗师。” “宗师?”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有点不敢置信,眸中光华闪动,宛若星辰坠落:“李郎居然派了宗师去青州,为何?” 仅凭一个秦家,再加上她秦素,也未必能引动这位大唐权贵派宗师出马,必定还有其他的因由。 李玄度微温的眸光,拢在了秦素的身上,那一刻,他的表情连同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暖暖的阳光照着,由内至外地散发着暖意。 “我不能说,我是为阿素一人才这样安排的。”他的语声也是温暖的,迥异于他往常的清弦声线,而他望着她的眸光,也是秦素从未见到过的温暖,“然而,若没有阿素,青州那里,我并不会多去关注。”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 她像是站在了春天的暖阳下。 至少有那么一瞬,她是如此确信着的。 然而,这感觉很快便离她而去。寒冷的北风拂了过来,夹带着一些雪片,飘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人想起此刻正是寒冬,大雪纷飞,沾衣欲染。 “我猜,是与薛氏有关。”秦素淡淡地开了口,不着痕迹地半侧了身子,扑打着身上的雪片。 薛家的人便在江阳郡,这应该是李玄度派出宗师的唯一原因了。 李玄度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是,确实是因为薛氏。我虽是唐人,却终究还是居于陈国的。陈国的风吹草动,我也需要知道一些。所以我往江阳郡派去的人手不是一个,而是一批。除一位宗师外,另还有数名高手辅佐。” 这与秦素此前的猜测大致相同,不过她没料到的是,那些人中唯一的一位宗师,李玄度没派去盯着薛允衍,反倒放在了秦家。 第378章 雪中行 轻轻地“嗯”了一声,秦素竭力忽略心头的那一丝异样,又问:“还有旁的么?” 李玄度向她一笑,道:“还有一些。” 听得此言,秦素便安静了下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李玄度却像是突然失声了似的,说罢了那四个字,便是良久的沉默。 两个人无言而行,在他们身后,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并排的四行脚印。 秦素深深吐纳了几息。 下着雪的空气,寒冷而且干燥,吸入心肺时,微有种刺刺的疼。 她耐着性子等着李玄度出声。 也或许,她其实也是欢喜着这样悠然的漫步与安静的,所以才不愿出声,这其中的界限,秦素并不能分清。 两个人仿若真正的文人踏雪一般,无声地相携而行,直到转到了树林的另一侧,李玄度的语声方才传了过来,仍旧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想必阿素已然知道,薛中丞即将离开平城了。” 秦素的确收到了这个消息,也知道汉安乡侯与周家只怕同时要倒霉了。 “沔阳周氏的手伸到了江阳郡,汉安乡侯与周氏暗中勾连,薛中丞如今已经拿到了实证,周氏这一次怕是难辞其咎。”李玄度说道。 秦素闻言,面上便浮起了一个笑意:“我也是这样想的。以薛家大郎君的手段,周氏就算勉强能扛得住,只怕也要掉一层皮,而汉安乡侯则是绝对讨不了好去的。” “这倒也未必。”李玄度负起了两手说道,语气很是笃定。 秦素微惊,抬头看向李玄度问:“李郎何出此言?” 此案分明颇为重大,前世时薛允衍没拿到铁证,所以不了了之,可这一世在秦素的帮助下,他提前拿到了诸多证据,可谓胜券在握,况且,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秦素在最后一封赠言里,甚至还将汉安乡侯族中的一件阴私事也抖了出来,目的就是要把范家给压制住。 可李玄度此刻却说,沔阳周氏与汉安乡侯皆不会有大碍,这岂不是令秦素的谋划尽皆落空? 李玄度淡淡地道:“我只是猜的。以我看来,此案虽牵涉甚广,案子本身亦称得上严重,却坏在了一点。”他停顿了片刻,望向秦素的视线很是意味深长:“便是时机不对。” 时机不对? 这又是什么意思? 秦素有点糊涂了。 这案子还有什么时机可言?前世今生不都是发生在这个时间段的么? 她微敛双眸,脑海中飞快地思忖着,将各种情形尽皆推算了一遍。 蓦地,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快得她几乎抓不住。 那个瞬间,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整个人更是如坠谷底。 她想到了一件事。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李玄度所谓的时机指的是什么了,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她抬头看向他,眉间压抑着一丝苦涩,问道:“李郎所说的这个时机,莫非是指……那两起刺杀?” “是。”李玄度简短地道,面色十分凝重,“据我的人从大都传来的消息,贵国陛下,似是有意起复桓氏。” 他的语声难得地有了起伏,似含了些许感慨:“桓氏之于大陈,便如巨石之于孤崖,说是有半壁之势亦不为过,尤其是当今大陈的皇帝,比之先帝文韬武略,实是差之远矣。如此境地下,阿素以为,贵国陛下会对任何一个成气候的士族动手么?” 秦素怔怔地听着,阵阵失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想要否定他的说法,可在心底里,她却比谁都明白,李玄度说得没错。 “与桓氏相比,占田复除案又算得了什么?”清弦似的语声仍在不断传来,字字句句如同冰棱,敲得秦素心底冰凉:“所以我以为,只要沔阳周氏与汉安乡侯拿出足够的悔过之意,再将占田与假冒复除的佃客尽数吐出,此案也就结了。” 言至此,他转眸看向秦素,眸底有着一丝深意:“为君之难,便难在用人。说句大不敬的话,贵国陛下在用人之事上,委实有些糊涂。” 岂止糊涂,简直就是混账。 秦素眼眸低垂,脸色十分难看。 她确实没想到这一点。而只要想到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上一世的占田复除案,为何会雷声大雨点小了。 她果然还是眼界不够高,竟将桓家给忘得一干二净。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虽然过得平静,但在中元十四年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陈赵两国于边境交战,陈国大败,府兵精锐损失近半。 便是因为吃了这一场大败仗,中元帝才动了要重新启用桓氏的念头,紧接着便有了李树堂冒死上表之事。 此刻回头再想,秦素不禁怀疑,当年薛允衍耗费近一年的时间查证占田复除案,果真便没取得一点进展么?以薛允衍铁面郎君的秉性,他真的会无功而返?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前世时,就算没有秦素的帮助,薛允衍其实也已经将案子全部查清,证据也都收集齐了,而中元帝却根本不愿意多问? 一念及此,秦素心底的苦涩几乎漫溢而出。 她委实太过天真了,满以为只需将重要的证据交给薛允衍,便能够牢牢套住汉安乡侯等人,赶走秦家门前的一头恶狼,却根本没想到,此案再重,也重不过中元帝对桓氏的猜忌之心。 这个案子,注定不会有结果。 前世是因为那一场大败,这一世,却是因为发生了两场震动三国的刺杀。 为了对付即将回京的桓家,中元帝必须拉拢住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与之抗衡。 再退一步说,就算没有刺杀事件,沔阳周氏与汉安乡侯也都因占田复除一案而被重罚,甚至官职也被罢免。然而,只消中元十四年陈国大败,中元帝也必定会将周氏重新扶起来,对抗桓氏。趁此东风,汉安乡侯也必定能够重整旗鼓,再复兴盛。 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秦素所有一切的努力,几乎都是徒劳。 之所以说是几乎,却是因为她终究还是做对了一件事,便是将汉安乡侯的一桩大把柄,交给了薛允衍。 第379章 景独好 秦素敛眉思忖着,面色终于渐渐好看了一些,眼底也涌起了些许笑意。 她相信,以薛大郎手段之厉,有了那个大把柄在手,汉安乡侯纵然能够保得荣华富贵,今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阿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冷?”弦音乍响,如冰击水面,令秦素如梦初醒。 此时她才发觉,他们已经围着小树林转了大半个圈,转首望去,皑皑白雪覆满林中,而在交错的琼枝玉珂间,隐约露出了土地庙一角灰黄的围墙。 望着那一角灰黄,秦素蓦地心中微动。 来不及再做权衡,她便伸出手,遥遥地向着那一角黄墙指了指,侧眸笑道:“好教李郎知晓,白云观那条密径的出口,便在那座土地庙里。” 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在说着那一处风景独好似的,带着种不经意。 这并非秦素突发奇想,而是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至少握有两名宗师、有着敏锐政治眼光的大唐权贵,会查不出她的那点小秘密? 她与李玄度既是合作,则她至少也不该在这些小事上有所隐瞒。 归根结底,她秦素手中最大的秘密,不正是她自己么? 重生以及在隐堂所学的诸技,才是她秦素最大的恃仗。至于这些小道,无关紧要,倒不如索性拿出来卖个人情,同时也能适度地表现出她坦诚的态度。 听了秦素之语,李玄度的眸中掠过了一丝鲜明的讶色,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话。 他凝眸看着她,过得一刻,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唔,我知晓了。”停了停,又温声道:“多谢阿素这般信我,以实言相告。” 秦素敛首不语。 反正也瞒不住,早说还能落个好。 心中转着念头,秦素的面上渐渐便有了一丝苦涩,低头道:“我这也是受了李郎的启发而已。想我大陈的君主,用人而疑,终致衰乱之迹积累。我可不想学他。”顿了顿,她又长叹了一声:“我与李郎互为所用,往后更会互助互利。郎君待我以诚,我亦当待郎君以信,这才是长久之计。” 这后半段话,实是秦素由衷而发。 李玄度是她的一大助力,他的异国身份、他手中的力量、还有他本人的聪明机智,于秦素而言无一不好。 在秦素的心目中,李玄度甚至比薛氏还要管用。薛氏到底离着秦家太远,只能用在明面,而李玄度却能当一支奇兵。为了长此以往的合作关系,秦素也必须摆正态度,拿出诚意才是。 李玄度不意秦素竟有此语,先是一怔,旋即不禁失笑,摇头道:“阿素这话说得倒也有趣,竟拿了贵国陛下打比方。”他侧了眸去看她,灰寂的眸中有着丝丝漾动,语声变得温和起来:“他是他,你是你,根本就是两回事。再者说,在我眼里,谁也及不上阿素。” 他半开玩笑似地说罢,又是一笑。 温柔的语声与笑颜,仿若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几令人沉醉。 秦素恍了恍神,转眸去看他,却正好与他的视线相触。 刹时间,眉头心尖,俱是一跳。 秦素不由怔了怔,所幸李玄度此时却转过头,望向了远处的一片田野,道:“平城薛中丞的消息,想必阿素不比我知道得少,毕竟你手下也有好些人手,不是么?”说罢,他的唇角便微微一勾,又道:“至于其他的,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消息,阿素可能还不知道。” 早在他说话当儿,秦素已是平复了心情,连同方才那一瞬间的心跳,也被她忽略了过去,此时闻言她便问道:“却不知李郎所谓的其他消息,指的是何事?” “是关于那位陶夫子的。”李玄度静静语道。 陶若晦? 秦素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陶夫子怎么了?”她飞快地转头去看李玄度,面色已是微变,语声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些:“陶家出了何事?” 陶夫子几乎是秦家族学唯一的依仗,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秦氏族学又要去哪里再找这么一位大儒做夫子? 还有,李玄度说陶夫子那里有事,那么,秦家那些郎君与女郎们,会不会也牵扯进了那件事情里? 一时间,各种念头纷纭而至,让秦素失去了往日的镇静。 这倒也并非是她不经事,委实是秦彦昭身边漏洞太多,就算秦素有心弥补,到底她人在上京,鞭长莫及。 见她的面上含着毫不掩饰的紧张之色,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便凝在自己的身上,李玄度的心里忽然便有一点……不大舒服。 区区一个老夫子,何德何能,竟能令眼前的小娘子变貌变色,本事倒真是不小。 万幸的是,她此刻的紧张,不是为了薛家那两个郎君。 莫名地,李玄度暗地里吁了口气。 而再下个瞬间,他的心底又是一惊。 他怎么会这样想? 薛家的两位郎君如何,与他有什么关系? 秦六娘对他们是关心还是漠视,与他李玄度又有何干?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向秦素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对方似乎并没发现他在想什么,仍旧用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他,那漆黑的瞳仁如点漆,比上好的黑水晶还要晶莹。 李玄度的呼吸滞了滞,不由自主便挪开了视线。 手心有点发热,还有耳朵与两颊,都有点热热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人……很不自在。 那一刻,李玄度无比庆幸于自己戴着风貌,能够很好地掩去这些奇怪的变化。 “李郎还请说来,陶夫子到底出了何事?”见李玄度一直不说话,秦素心底越发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催问了一句。 李玄度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不仅不出声,还伸手将风帽往下拉了拉。 如此一来,他整张脸便都隐在了风帽里,秦素根本便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耐心地又等了一会,李玄度却始终不出声,秦素忍不住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戳了戳。 这厮今日这是怎么了,总是走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明生了一张妖孽的脸,此刻瞧来却有点呆头呆脑的。 第380章 约瘦腰 感受着指下充满弹性、隐着极强劲力的坚实触感,秦素觉出了一种安心。 这妖孽,呆一点就呆一点吧,总比太过聪明了要好。 人美心呆、有钱有势,于她而言,还有比这更好的帮手么? 如果能骗得这厮为她秦素死心塌地,再将他手上的人都献出来给她用,还有他的钱他的势他的所有一切,全都收归她的名下,那她还怕什么?就算纵横天下也是使得了。 秦素越想越是欢喜,眉眼都弯了起来。 不过,尽情遐想了一会后,她终究还是收回了心思。 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只怕她的手又会不听话。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与他同车那次,她这双不听话的手,都干出了些什么事儿。 那种事情,秦素绝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略有些遗憾地收了手,秦素抬头去看李玄度,却见他还是将整张脸都隐在风帽里,不出一声。 秦素有些急了,想了想,便踮起了脚跟儿,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一面便道:“李高僧,快醒醒,告诉我出了何事。” 她话音未落,手指忽然一紧,竟是整只手都被李玄度一把握住。 秦素微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夺手,不想李玄度却忽然发力,握住她的手便往身前一带。 秦素现在终于知道,方才她戳中的手臂,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了。 那是绝不允许人抗拒的巨力,落上身时,却又偏偏温和沛然、恰到好处。 秦素一个念头还没转完,整个身子已是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便扑入了李玄度的怀中。 “小心。”在那个瞬间,她似是听见了他的低语。 可是,那究竟是他在说话,还是她臆想出来的声音,她有点分辨不清。 她此刻所有的感知,都在紧贴着她的这一具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 这人怎么穿得这样少? 这居然是秦素的第一个念头。 她一面想着,落在他腰畔的手便略加了些力。 劲瘦而有力的腰身,隔着一层薄薄的丝棉袍子,触感仍旧分明。 真真是……一把好腰啊! 秦素悄悄地加力摸着掌下健朗的肌理,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无一丝尴尬之感。 她又不是故意要摸的,只是碰巧手落到此处罢了,这难道还要怪她? 根本是方才的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不是么? 因为太突然,所以她才会本能地挣扎,而她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为了保持平衡,便这么挥动了几下,不知怎么一来,那只手便自然而然地、非常巧妙地扶在了他的腰上。而为了稳住她的身形,他的另一只手,则拢在了她的背上。 这恰是最严丝合缝的姿势,她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臂带起大氅,将她整个人都环在了其中。 秦素大脑有了短暂的空白。 或者说,是大部分都是空白,而剩下的那一小部分还是转动自如的,就比如说,她马上就开始思考李玄度穿衣厚薄这个问题,而她落在他腰畔的手,也很是自如地往下按了按,又按了按。 果是好腰啊。 秦素委实很想叹气。 前世的她,怎么就没遇见李玄度呢? 她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瘦而有力的男子了,可前世却偏偏没遇见半个,而穷两世时光觅而不得的她,却又在此时、此刻、此地,巧之又巧地碰到了一个。 在这一刻,秦素再一次开始慎重地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嫁人。 或许不如说,是眼前这具温暖的胸膛,让她萌生出了一个极为模糊的念头。 说不定,嫁给李玄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自然,秦素知道,以秦氏之郡望,她若想入得高门,便只能为媵妾。但她并不介意这个身份,正如她此前考虑过的薛允衍、薛允衡以及杜光武等人,也都是以妾位自度的。 可是,嫁给李玄度做妾么…… 秦素在跟前的衣襟上蹭了蹭下巴。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点不对劲。 她越发蹙紧了眉心。 于是,隔着薄薄的一层丝绵锦衣,挨着脸颊边块垒分明的肌理,沉浸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我们的秦家六娘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她根本摸不着头绪。 蹙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到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罢了罢了,她与李玄度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的人,完全没有婚嫁的可能。与其想那些遥远的事情,倒不如着眼于当下,比如……掌下的这一把劲腰。 她眯起眼睛,再度将手往下按了按。 掌下的肌理温暖而紧实,抚之虽不壮,却充满了勃发的力量,让人想起蓄势待发的豹子。 这真是……恨不相逢豪放时啊。 秦素忍不住发了句感慨。 鼻息间有清浅的松针味道,随着身前温热的体温散发了出来,充溢于他拢出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将她紧紧包裹了起来。 秦素本能地微阖了双眸。 那一刻,除了按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她身体的绝大部分都失去了行动的力量,眼前心里,只剩下了这具温暖的,带有男子气息的怀抱。 她想她一定是着了魔,否则又如何会这样老老实实地陷在他的怀抱里,忘记了挣扎,忘记了一切,唯一能够记起的,便是指间不住传来的触感,以及,耸动鼻尖,深深地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 微温的气息,自鼻端漫上心尖。 情不自禁地,秦素将脸颊又往那怀抱里陷了陷。 这气息真真是……十分之好闻啊。 还有这个怀抱,温暖而宽阔,不必以手触之,她的脸颊所及之处,亦能感知到衣裳下头肌理的轮廓与块垒,有力而又极具弹性。 她几乎要叹息起来了。 便在此时,身后突地传来了“噼啪”数声脆响。 秦素吃了一惊,连忙转首看去。 透过大氅间漏出的缝隙,她这才发现,便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大团的雪块正在不停往下落,中间还夹杂着断裂的残枝。 原来是积雪压断了树枝。 看起来,这才是他拉她过来的真正原因。 第381章 湿长睫 “阿素可还好?”头顶上方传来了李玄度清妙的弦音,脸颊处亦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秦素仰起脸去看他,却正逢着他也微低了头去看她,她比他矮了好些,视线恰巧便落在他的唇畔。 微有些上翘的唇角,蕴着一丝笑,润泽的双唇略略开启,温热的吐息扑上了她的眼睫。 李玄度隐在风帽深处的眸子,有了一丝极浅的漾动。 她漆黑的眸子与他相对,卷翘而长的睫羽轻轻颤动着,离着他的唇不过数指之距。 他的眼神瞬间幽暗,仿佛野火即将灼烧。 在他的唇边,那长长的睫羽上,凝了一粒晶莹而细小的水珠。 是融化的雪粒么? 他握着她的手指动了动,却见那睫羽如蝶翼一般,上下一合。 水珠滴落,落在了他们相接的身前,也不知是湿了他的衣襟,还是她的。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环在她背上的手,不自觉地往里带了带。 她穿得很厚实,也不知衣裳里头到底絮了几层的棉,裹得像个球。 然而,她娇小的身躯却仍旧有着一种轻盈,如剪剪轻风的燕,又像是一羽轻鸿、一片飞雪,便这样贴在他的身前,仿佛根本没有分量。 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自心底深处漫了上来,先是手心发热,随后便是耳背与面颊,再然后,便是渐渐地往周遭漫延开去。 李玄度唇角的弧度,忍不住又向上弯了一些。 秦素的眼睛正凝在他的唇上。 润泽的唇瓣,唇角天然地带了一点点弧度,视线再往上一点,便是挺立如悬胆的鼻尖。 即便看不见他的眉、他的眼,仅仅只是这风帽下露出的面容,也仍旧俊美得叫移不开眼。 在这一刻,秦素必须承认,李玄度这厮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好看。 她几乎看得痴了去,却又不是真的痴,将及不及地处在痴迷的边缘。因为她还能知道他在笑,也知道他笑的原因,很可能便在于她此刻的模样。 可是,她暂时不想去追究这些,而是只想再多看他一会。 难得能这样近地看他,她愿意交出这短暂的空白,权作一页画稿,摩下他此刻的模样。 秦素微有些恍惚地想着。 他的下巴处有几粒青色的胡茬。 她忽然便想起,李玄度的年纪没有二十,也有十九了。 那么,他应该快要成亲了。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个人,她是看一次,便少一次了。 再即是说,她现在真是要多看他几眼才好,因为再往后,待他娶妻生子,只怕她便也不得有这样近看他的机会了。 秦素的思绪也不知飘去了何处,眼前心里,唯剩下了他润泽的、带着弧度的唇。 他的笑,真真是……十分之好看啊。 秦素眨了眨眼睛,视线再度上移,盯着他挺直的鼻尖瞧了好一会。 也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当她的视线凝在他的鼻尖处时,她那两只黑水晶般的眸子,便有了往中间聚拢的迹象。 如果用通俗些的话来解释的话,这种现象有一个很响亮的名称——斗鸡眼。 而秦素自己,对此却根本一无所觉。 觉得好看,那便多看看,她便是这样想的,直到听见了他低低的笑声传来,耳畔更是感受到了他胸腔的震动。 那一刻,她的半边脸颊便陷在这轻微的震动中,有些麻,也有些痒。 几乎是一瞬间,秦素便清醒了过来。 这厮居然又在笑话她了。 真真是妖孽! 她黑着脸瞪了他一眼,李玄度的笑声却仍旧没有停下来。 从方才到此刻,她的模样实在有趣,他还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可爱。 可爱得让人想要将她揣进怀里带着走。 “阿素是在生气么?”他终是忍不住笑道,胸腔的震动仍在不时传来,连她扶在他腰上的手也被轻轻带动。 秦素的脸越发地黑起来。 分明是他主动把她拉进怀里的,当然她也没吃亏就是了,可是,那也不该轮到他来笑她不是么? 想到这里时,秦素也不答话,用力地从李玄度手里夺过一只手,旋即便白了他一眼,又顺势向他胸前狠狠一戳,咬牙切齿地道:“李郎今日一时发呆,一时发笑,莫不是有病?”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扩大了一圈,连语声都是含了笑意,道:“原来阿素是以为我生了病,故而才总要拿手指来戳我么?”说着他便又是一阵闷笑,像是被秦素生气的模样按动了什么笑的开关,又道:“莫非阿素的手便是那良医的银针?阿素戳我,便是在给我施针医病?” 真亏这厮想得出来,居然嘲笑她手指细。 秦素眯了眯眼,忽然有种想要狠拧某人腰的冲动。 不过,这念头很快便又被秦素打消了。 这一世的她终究不是上一世的她,她要时刻记得她是士女,不该与这妖孽多做纠缠。 用力地瞪了他一眼,秦素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李郎真真是好见识。殊不知我这只手若真是银针,李郎的身上还能有一处完好么?不戳你十七、八个窟窿,我也不算是良医!” 她一面说话,一面又向他胸前大力地戳了一记,顺着这一戳之势,按在他腰上的手便就势轻轻一推,便此脱离了他的怀抱。 相嵌相依的两个身影终是分开,而身外的大雪也依旧在下,仿佛方才的那一些些的春/色,从不曾出现。 李玄度的手在半空里虚拢着,停了好一会,方才落回身侧。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于他而言,很是陌生。 他举袖拂了拂身上的雪,转眸便见秦素站在他身前,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恨恨地看着他。 也不知为什么,被她这样一瞪,他的心情倒又好了。 他勾唇笑了笑,伸臂向雪地上的残枝一指,道:“我怕这雪落得太多,万一将阿素埋了便不好了,这才拉了你一把。阿素不怪我失礼吧?” 秦素噎了噎,险些被他气了个倒仰。 这厮居然又在笑话她个子矮。 “我自然不怪李郎。”她欺身上前,面上笑得纯美,清亮的眸子里是一派天真,那手指却又戳去了他的胸前,啧啧叹道:“李郎好身板,力气也大,往后若是无事可做,不如来做我的贴身侍卫可好?” 第382章 定心丸 故意在“贴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秦素半侧着眼睛去看李玄度。 她的眼神纯真得如同小女孩,偏偏这话一说出来,便有了种勾勾挑挑的甜媚,直叫人心尖发颤。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莫名地手心又开始发热。 以往只觉得她有趣古怪,便总想着与她玩笑,如今却不知为何,每每看她时,不见她十三岁少女的青涩,却唯觉艳丽魅惑、妩媚妖娆,又含了一分狡赖三分刁蛮,简直叫人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李玄度咳嗽了一声,甚至忘了去捉那只还在戳他胸的手,只无奈地道:“好罢,阿素说得都对,今日是我错在先。”停了停,又忍不住笑道:“阿素如今虽不高,往后也还是会长高的。这样可好?” 这种哄小孩子式的语气,让秦素又有了种不自在。 “我本来就会长得高。”她正色说道,一面往后退了几步,严肃地看着李玄度道:“再过两年,郎君可来青州瞧我,我定是比现在高出许多。” 她抽条长个儿可在两年后呢,到时候必定是艳冠群芳。 李玄度宽纵地向她笑了笑,颔首道:“一言为定。” 秦素亦弯眉一笑:“一言为定。” 两年后,正是中元十五年,秦家前世灭门的那一年。 她需要借助李玄度的力量。 或者,那时的他,也会需要她的力量。 就算是用色相勾引,用尽一切可用之力,她也一定要将李玄度拉拢在身边。 秦素骨子里的寒凉再度冒了头,方才那一瞬间的旖旎与柔情,此刻尽皆不见。 她敛了眉眼看着脚下,雪已经积得很厚了,几乎没过皮靴的靴面,一丝丝的冷意渗了进去,脚趾头都是凉的。 说起来,她还能记得一两件唐国的大事,皆是当年从隐堂习得的。虽然八皇子被刺身亡,唐国的朝局有了新的走向,不过,她知道的事情与政事无关,倒是关乎几位能臣。 而更重要的是,她对赵国知之极多,可以说是非常熟悉。 赵国的哪个士族会崛起、哪个高官会落马,还有赵国那些大将军府邸的密事、那些谋臣们私下里都有什么隐秘的爱好,她全都一清二楚。 这些都是她秦素手中的筹码,只要时不时地抖出一两件来,勾住李玄度是足够的了。 秦素的眼睛弯了弯,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上回与李玄度同车,被他拉去了他的别院,见到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见到了一个武技高超的大手。 有了这位大手,她谋划已久的事情终于能够布置下去,让她心底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自然,她也不能平白地受了李玄度这份人情,故她才以赵国的一个重要机密,换得了那位武技大手为她查探旧事。 那个机密,便是隐堂。 对于任何一方势力而言,隐堂无疑都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便是因为将隐堂指了出来,秦素才终是得到了她想要的一份助力。 李玄度今日约她会面,秦素其实是希望着,能够从他这里收到那个大手传来的消息,却没想到首先听到的是陶若晦的事。 这般想着,秦素已是凝下了心神,问李玄度道:“陶夫子到底如何了,现下李郎能说了么?”她此刻的语气不再急迫,恢复了此前的镇定。 其实,秦素还是很担心陶若晦出事的,只是李玄度刚才忽然来了那么一出,让她的情绪起伏了半天,如今平静了下来,反倒没那么急切了。 李玄度垂眸看了她一眼,抬手将风帽再度往里拉了拉,方和声道:“阿素勿要担心,陶夫子的事情并不麻烦,我的人已经悄悄解决了。” 这话不啻给了秦素一颗定心丸。 “那就好。”她伸手拍了拍胸口,未加掩饰地长出了一口气。 薄薄的白色雾花,自她的唇间缓缓吐出,在纷飞的雪片中迅疾消散。 李玄度出神地看着,片刻后,转开了视线。 他现在越发觉得,她的样子很像某种小动物,又轻巧又乖觉,甚至就连这吐气的动作也与小动物很像。 李玄度的唇边渐渐弯起了一个弧度。 若是能将她带回家,就像他今日带回去的那只幼禽一样,精心地养起来,或许会……很有趣? 李玄度不由自主地转眸去看秦素,却见对方也正在看着他,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里,凝着一丝浅浅的期盼。 她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不知何故,她眼巴巴看着他的样子,越发地让他心尖微动。 虚握了拳抵在唇边,李玄度咳嗽了一声,方才将心思拉回到了此际,继续说道:“我的人发现陶夫子被人盯着,且还不是一方,而是两方。其中一方是薛家,另一方则是……杨从申的人。” 说到此处,他语中的笑意便没了,神色间是一派沉静:“据我猜测,薛中丞派去的人,应该只是观望与保护,却不曾就近接触陶夫子,也可能他们对陶夫子的关注本就不多,因此他们并未察觉这其中的异常。而我的人却是因为时常盯着杨从申,从她的身上注意到了那个男子,结果却发现,这男子常去一家酒馆喝酒,而那家酒馆的好几个伙计,却是时常在陶家左近出没的。” 秦素蹙起了眉。 这关系绕得倒是挺远的。 可是,欧阳嫣然为什么会盯上陶家? 这女人确实很麻烦,然现在却还不宜于杀她,毕竟她的身后还有一条线,如果轻举妄动,只怕便要惊动了她身后的那股力量。 “薛中丞派去的人中,只有一个强者,武技不算太高,所以,杨从申的女子身份,他们应该是不知道的。”李玄度的语声再度响起,语声仍旧很平静,“而我的人则是早就心中有数,更兼那个可疑的中年男子偶尔亦会在陶家附近出入,我的人起了疑,选了个时机躲过薛氏侍卫,夜探陶府,却是从陶夫子的书房里,翻出了一样东西。”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一个玄锦绣囊来,交给了秦素,温言道:“便是此物,阿素先打开瞧瞧罢。” 秦素此刻的神情已经是沉冷如冰。 她没想到欧阳嫣然居然这么快便动了手。这女人果然不简单,或者应该说,“那位皇子”很不简单。 第383章 函雅故 沉着脸拉开了锦囊的系带,秦素凝神看去,却见里头放着几页纸,卷成了一个卷,看上去像是信件的模样。 秦素的眸色越发地冷,取出纸页展开细看。 果然,这几页纸还真是信件,找开后的头一句便是“允衡小友雅鉴”。 秦素的瞳孔微微一缩。 允衡? 薛允衡?! 这居然是写给薛允衡的信! 她深吸了口气,凝神细看那信,只看了前头几页,她的一颗心已是怦怦地跳个不息。 这是仿着陶若晦的语气写给薛允衡的几封信。在信中,陶若晦居然屡次提及了桓氏,大有为桓氏鸣不平之意,且更是对太子殿下十分看好。而看他信中的用词,当先论及这几个话题的人,竟然是薛允衡! 亦即是说,是薛允衡首先认为“十可杀”一案为冤案,又说到了太子之事,陶若晦才会给他写了回信,信中附议了他的观点。 秦素拿信的手指瞬间冷得像冰,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衣衫。 她再也没想到,欧阳嫣然施下的手段,竟是如此歹毒。 这是显而易见的栽赃嫁祸。 秦素将廪丘薛氏拉入江阳郡乱局,“无名氏”又废掉了李树堂这步暗棋,萧家的那封信很可能也被烧毁了,于是,“那位皇子”便再出新招,陷害薛允衡。 甚至,这一局很可能是早就埋下了的,自秦素请薛允衡护送回青州,又将黄柏陂转至薛氏手中之后,“那位皇子”便将薛家视为了敌手。 不,应该还不止如此。 秦素暗自摇了摇头。 让陶老扮演了李树堂的角色,而让薛家代替了萧家,这只是事件的表相。此事到底牵涉到了几户人家,目今还很难说,仅凭这几封信也无法一窥此局的全貌。 萧家在“十可杀”一案中毕竟是做了些事的,而萧继珣与李树堂在白云观的会面,也肯定已经报去了中元帝那里。 以“那位皇子”的手段,他必然会好生利用这条线索,将萧家与太子一起串进来,这才是其最终的目的。 不得不说,选了陶若晦入手此局,的确个聪明的法子。 陶若晦与薛氏昆仲屡有接触,薛允衡曾有意聘请他做夫子,薛允衍更从陶家手里拿过垣楼的赠言,陶若晦的身上,已然烙下了与薛氏交好的印记,由他的书房里起出这些密信来,简直是太合情合理了。 有了这些信,再给陶若晦安上个太子党羽的罪名,只要将他杀了,再把萧家拉入局中,那么,太子就不仅仅是逼萧家认罪、拉拢桓氏了,而是暗中与薛氏联手,联合几大士族,其用意不言自明。 “那位皇子”心心念念的,果然还是龙椅啊。看来,不拉下太子来,他绝不会甘休。 秦素的面色冷得能拧出水来。 她此刻最忧心的,还是秦家。陶若晦如今正为秦府西席,他若有事,秦家必受牵连,首当其冲的便是秦府几位郎君。 此念一起,秦素已是满眼冰寒。 “阿素勿需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李玄度的玄音响了起来,泠泠如琴,令人的神思为之一清。 秦素被他的语声拉回了心绪,抬头看了他一眼,面上便浮起了一个苦笑:“此事真是多谢李郎。若非李郎出手,我秦家已是大祸临头。说实话,陶家那里会出事,这一点我委实没有想到。” 秦素就算有十八个心眼,也断然想不到欧阳嫣然竟会在陶若晦的身上做手脚。 如今的情形早便超出了秦素前世所知。她每落下一子,对方便必有应手,而每当她破掉一局,亦会有新的局出现。 时至今日,在江阳郡这盘棋上,秦素重活一世的优势,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好在她还有李玄度。 “无论如何,这个人情算是我欠下李郎的,多谢李郎相助,他日李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无二话。”秦素正色说道,向李玄度敛衽行了一礼,直身而起时,眼里含着真诚的谢意。 李玄度这一次确实帮了她大忙。而陶家的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了,可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便结束,李玄度留在青州的人手,往后必有大用。 她必须好生抓牢这位大唐权贵才是。 这般想着,秦素看向李玄度的眸光便越发柔和起来,眸中笑意浅浅,波光潋滟,似春夜的湖水倒映星空。 李玄度被她看得一怔,旋即几乎失笑。 分明是在算计他帮忙,可是,被她这样明着算计,又眼巴巴地看了过来,李玄度心底里便没了半分不适,只觉欢喜,只觉欣然。 “除了陶家那件事,薛氏那里……”秦素启唇说道,话说到一半又蓦地打住,摇头笑道:“罢了,我且等我的人传消息过来便是。” 她其实是想问问陶文娟与薛允衍之事的,陶文娟前世成了薛允衍的妾,而这一世,这段姻缘算是毁在了秦素的手里,她很希望再将之续上。 如果薛允衍纳了陶文娟,那么,秦家与薛家之间,应该也能走得更近一些。 不过,这件事并不宜于宣诸于口,所以秦素才没去问李玄度。 见她话未说完便停了,李玄度倒有些好奇起来,温声问:“怎么了?阿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秦素笑着摆了摆手:“不过是琐碎的小事而已,李郎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那些小事我自己也能解决。” 李玄度“唔”了一声,倒也没再坚持,只向秦素看了看,便突然隔空打了个手势。 刘长河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田地里,那身形真是疾如闪电,只数息间便来到了二人的身前,躬身施礼道:“见过主公。” “暖囊。”李玄度只说了两个字,便又向他挥了挥手。 刘长河的面色微有点发僵,却还是利落地叉手应了个是,便飞快地遁走了。 秦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并不说话。 她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在给属下发布指令时,李玄度的话就会变得很少,比如上回他吩咐阿臻备车时,甚至只说了一个“车”字,而他的属下竟也能很准确地理解他的指令。 唐国,真是个奇异的国度。 第384章 握锦囊 便在秦素思忖之际,刘长河已然又飞快地回转了来,手里捧着个颇为精致的暖囊,躬身道:“禀主公,才换了新炭。” 李玄度这一回连半个字都没说,只点了点头,探手接过,刘长河也不待他吩咐,第三次旋风一样地没了人影。 秦素惊讶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实在有些好奇他到底躲在了什么地方,不料便在此时,她的眼前蓦地便多出了一只暖囊。 “拿着罢,暖一暖手。”李玄度温和地道,将暖囊直接便塞进了秦素的手里。 暖暖的锦囊,握在手里才发觉很是小巧,只比秦素的手掌大出一圈来,一望而知便是专给小娘子们用着的。 秦素怀里的暖囊确实有点凉了,她便也没多客气,将眼前的暖囊握住,又顺手把袖中已经冷了的那只递给了李玄度,笑道:“劳烦李郎替我先收着。” 这动作她做得实在太过自然,李玄度下意识地便接了,只接了还不算,还下意识地将这暖囊给揣进了袖中。 两个人都未发觉这其中的异常,唯有缩在某个隐蔽角落的刘长河,张着大嘴、瞪着圆眼,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从他家主公出生起至今,他就没见过他家主公能替人拿东西的,且还拿得这么笑眯眯地一脸欢喜。 他是不是看见了一个假的主公? 在林边漫步的两个人,自是对刘侍卫的震惊一无所知。 秦素握住暖囊,感受着其中渗出的热度,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看信的时候便觉得两手发冷,没想到李玄度倒是心细得很,专门叫了个武技高手给她送来了暖囊。 秦素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 看起来,这厮是经常跟女人打交道的,手段倒是熟稔得很。 忽略了心底里冒出那一点点怪异,秦素的眼睛便又弯了起来,只觉得那掌心里的暖意烫上了心尖。 无论如何,李玄度待她确实挺不错的。自然,这也是他该当的,她可是救了他一命呢,没叫他以身相报就算她大度,区区一只暖囊又算得了什么。 秦素的脑袋往上昂了昂,面上的笑意亦不去掩饰,月牙儿般的笑眼望向李玄度,抿嘴笑道:“多谢李郎想得周到。”又将暖囊往他面前举了举,难得地跟他客气了一句:“李郎要不要也暖一暖?” 李玄度便笑着摇了摇头:“阿素自己用着罢,我并不冷。说来,我也是到了南国才知你们冬天用这个。这暖囊我们唐国并不常用。” 说罢此言,他便很自然地伸手拉住了秦素的一角衣袖,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将她拉去了他的另一侧,复又指了指树林的方向,和声道:“你还是走在外圈吧,这树上时常会有断枝,你的衣裳并不禁大雪。” 他的语声温和得如同暖阳,秦素心里舒舒服服的,便也没有半分挣扎地任由他拉着她,乖乖地去到了他的另一侧,抬头向她一笑:“李郎真是好人。” 软软柔柔的一声谢语,明知她肚子里必定又打着什么主意,可李玄度还是觉得,这声音一入耳,他的心尖便颤了几颤。 这怪异的感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两个人静静地往前走着,一时间都不再说话。 雪下得越来越密了,雪片也渐渐变回了鹅毛,所幸没有风,只偶尔一两片雪飘进帽下,扑上脸颊。 无声地漫步良久,还是秦素首先打破了沉默。 “李郎,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她的语声很平静,唯神情肃然。 “阿素但说便是。”李玄度的态度是一如既往地爽快。 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以火蜡封好的信来,交给了李玄度,说道:“此信请李郎先留着,何时我需要李郎帮忙,我会请人传话,届时请李郎依信行事,可好?” 她侧过身去看着他,眸光清冽如水。 李玄度接过信,想也不想便揣进了袖中,颔首只道了一字:“好。” 秦素弯了弯眼睛。 这厮就是这点好,没废话,请他帮忙从来都很容易。 将信收好后,李玄度便又与秦素往前行去,缓声说道:“阿素可还记得秋天时,我带你去别院所见的那个人?”他的语声有些低沉,说这话时也并没去看秦素,而是望着远处的莽莽雪原。 风帽从他的发上褪下来了一点,露出了他深邃的眉眼。他此刻的神情,很是沉肃。 “我自是记得那人的,毕竟,我也难得见到一位武技大手,我们秦家的侍卫可远不及他。”秦素说道,语气倒是没他那么严肃,反倒显出了几许轻松:“说起来,若是没有李郎以势相压,他又如何会去赵国替我……替我们做事?” 言至此,她有些不确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问:“赵国那里是不是有消息了?” 李玄度回视于她,眸光中含了一丝隐约的赞许,道:“虽是我以势强压,但也要阿素诱之以利,更以紫微斗数之大能,不仅将他所临之境分析得一清二楚,还给了他绝大的希望。否则,以此人之能,也未必便能为我等所用。” “这倒是的。”秦素点了点头,并无半句谦词,眉间含笑地看向李玄度道:“不过,我的事是小,李郎之事才是大事。如今李郎提起他来,我猜定是事情有眉目了。” 李玄度颔首道:“承阿素吉言,赵国那边的事情确实是有眉目了,却是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么?”秦素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惊讶,微张了双眸看向他,眸中隐着一丝好奇:“却不知详情如何,还要请李郎解惑。” 李玄度目注前方,静默了片刻,忽地长叹了一声,拂了拂衣袖,道:“我得来的消息是,阿素以紫微斗数推算出来的事情,与墨氏有关。” 秦素心头一跳。 墨家? 这倒是她从未听闻过的消息。 “愿闻其详。”她说道。这一刻,她面上的惊讶毫不作伪。 她确实从未想过,隐堂,居然与盛名在外的墨氏有关。 “具体的情形,我尚还不清楚,唯墨氏与之相关这一点,却是能够肯定的。”李玄度说道,语罢,又是一声长叹,感慨地道:“当年以机关术纵横中原的墨氏,如今,竟也沦落至斯了么……” 墨氏曾经是一个多么强横的姓氏,那是毋庸置疑的。而当今之世,士族林立,却早便没了墨家的一席之地。当年名满天下的墨氏子弟,如今也早便凋零了。 李玄度有此感叹,或许,也是与他自己的处境有关的吧。 秦素静静听着,并不插言。 第385章 细雪来 对于墨氏这个家族的沦落,秦素的感触并没有李玄度那样深。 她可是头上顶着刀子活在每一天里的人,哪来多余的情绪替他人感慨? 既然李玄度并不知隐堂与墨氏的详情,秦素便也失去了追问的兴趣。 她对隐堂实在太熟悉了,而她借紫微斗数之口,将隐堂这个大消息卖给李玄度的目的,也并不单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以隐堂之能,一个李玄度也未必对付得了,一切还必须等到秦素回到青州之后,依据形势再做打算。 李玄度的语声此时忽又响起,只他听道:“除墨氏之外,阿素请那人帮忙打探的消息,也有了一些眉目。” 秦素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颍川那里也查到消息了?”她问道,面色瞬间变得冷凝。 李玄度侧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是,有消息了。虽不是什么大消息,不过却有点出人意料。” 秦素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沉声问道:“还请李郎赐告。说到底这也是我秦家之事,我想听详细的内容。” “好。”李玄度答了一字,复又探手向她发上拍了拍,语声柔和:“阿素也勿要太急,事情还在查,我这里拿到的也只是第一波的消息而已。”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迈步朝前走去,秦素则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空旷的雪野之上,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行渐远,而留在他们身后的两行足印,亦渐渐被大雪掩去,终是了无痕迹…… ************************** 中元十三年大雪节气那一天,江阳郡最大的县城——平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而疏落的雪片飘飘洒洒,如春日飞絮、夏时落英,在半空里舞动着,时而被寒风拂得纷乱。 远远望去,平城特有的黛瓦白墙如一张失了水分的画,干巴巴地遍布四周,大片的屋顶都积了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浅白而已,并不显得多厚,却是经久不化。 大陈长达八个月的干旱,令这座南方的城市亦如同北方一样地干冷,以往雪雪菲菲、温润细腻的南方况味,如今再也不见,更遑论“青砖湿浅印、细雪覆苔痕”的诗情画意了。 这样的冬日,最宜于守在家中,将红泥炉子点了,再温上一壶青梅酒,煮酒赏雪,阖家围炉而坐,共同领略冬时特有的那种惬意。 可是,在这个冬天,平城中赏梅踏雪的人明显地少了,倒是有不少行色匆匆、呵手拢肩、往来于米粮铺子的寒族庶民,为了每一日的果腹之物而四处奔波。 这些愁苦且凄惶的身影,令这个冬天更显萧瑟。 雪自无情,仍旧迎风洒落,全不知人间愁烦。而一队劲装的护卫,护着一辆气派的四马驭车,便在这稀疏而又绵延不断细雪中,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北城门,沿着城中最宽的那条石板路,向着南城门的方向行进。 街道上的行人本就极稀,而这队车马一看便是气势非凡,往来的行人哪里敢多看半眼,皆是小心地避去了一旁,而这条宽阔的石板路,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阿堵跽坐于小榻上,偷瞄了一眼车窗外寂静的行道,鼓了鼓腮帮子,复又垂头丧气地扇动着手里的一柄小竹扇,将小火炉里的火煽得更旺了些,一面便将那双牛眼一个劲儿地朝上翻。 这都已经进城了,再走不上两炷香的功夫便能到得大郎君的住处,可是,他家郎君却定要现烹一壶新茶。 纯粹瞎折腾,净会搓磨自家小厮! 阿堵好容易将白眼翻了个够,便又不情不愿地去看炉火,心中直是无比哀怨。 跟着他家郎君,赏银那是休想有的,每日里的活计倒是没个完,还要经常被他家郎君气个半死。想他一介小厮,活在薛二郎的淫/威之下,着实不易。 此刻,刚刚欺负完自家小厮、神清气爽的薛二郎薛允衡,正闲闲地将左胳膊肘支在膝头上,撑着半边下巴,那双清幽的凤眸微敛着,看着手里的一封信。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了。 手中的信笺只是极普通的糙笺纸,纸质白中泛黄,制工粗糙,页面上凸起的颗粒时而划过指腹,抚之令人不适。 然而,便是如此粗陋的信笺,薛允衡却像是极珍重,盯着那封信瞧了半晌,似是痴了。 这封信上的内容,其实他早便熟记于心了。可是,他却仍旧将视线停留在纸页上,似是对写信人那一笔瘦骨零丁的字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封信,是薛允衡一个月前在大都时收到的。 送信的周鲲从上京骑快马赶回大都,亲手将这封信交到了他的手上。 据周鲲说,此信乃是垣楼的东家给的,指明了要他“速速转交薛二郎”,并特意表明,此信为“东陵先生所赠”。 薛允衡凝眉看着这封突如其来的赠言,清幽的眸子里光影岑寂,似无波澜。 这份赠言仍旧秉持着东陵野老一惯的风格,词句粗陋、意思简明,信中只写了十字,说的是:“周、杜、冯、史等,可予黄柏陂。” 除此之外,再无半句提示。 诚然,也确实不需要提示。因为,这信中所蕴含的恶毒之意,只这十字便可道尽。 纵使这恶意并非针对的是薛家,在收到信的最初,薛允衡仍旧很有些不适应。 东陵先生的几度赠言,从来皆是中正平和的,对未来的指向亦很明确。可是此信之意味,却极其古怪。 便是因为对这封信的古怪之处有些不解,薛允衡才最终决定动身离开大都,来平城与薛允衍汇合。 恰巧那占田复除一案也到了即将收尾之时,薛允衡对此案投入的心血不比薛允衍少,他也早就打算要来了,如今也不过是提前了数月而已。 一念及此,薛允衡凤眸中的岑寂便作了冷意,唇角微微一勾。 占田复除案本身并不复杂,早便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早便清楚地知道,这案子背后必定牵扯着大人物,可他唯一没想到的却是,此案发生的时机会这样地巧。 连薛允衍都有些委决不下,可见这时机之微妙。 第386章 无德者 薛允衡凝眉思忖着,唇边有了一丝讽意。 大陈积弊已久、沉疴难愈,可龙椅上的那一位却不知被什么吓破了胆,只将眼睛放在士族身上,简直是胆小如鼠外加极度短视,哪里有一朝君主的气度? 相较而言,先帝爷固然算是个急功近利的皇帝,却也不乏杀伐果断,远比当今的这一位更有魄力。 略略调整了一番姿势,薛允衡将信笺挪去了迎光的那一侧,继续盯着笺上的十个字细瞧,面色转为沉凝。 信中所言的“周、杜”,应该是指大陈七姓中的沔阳周氏、襄垣杜氏。 此二姓与薛家的关系,例来不算太近。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举凡大陈成些体统的士族,对此皆有耳闻。 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薛允衍所查的占田复除案之中,周家担的干系可不小。前些时薛允衡回大都,已能隐约察觉到周氏与薛氏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了。 除却这两家之外,信中所言的“冯、史”二姓,与薛家的关系更是只能用“不对盘”来形容。 这二姓之中,冯氏是二皇子的母族,而史氏则是三皇子的母族。这两户人家都曾经打过与薛家联姻的主意,却被薛郡公明言相拒了。 于是,结亲不成反成仇。 这倒也不能说冯家与史家心胸狭窄,而是薛郡公委实拒绝得毫不客气,一句“士者,唯亲好德者也”,便生生地将这两家直接给划在了“无德者”之列。 被人这样给羞辱了,且到底那也是皇子母族,还沾着皇族的裙带呢,你说这两家如何能不生气?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面对这两家联姻的意愿时,也唯有薛郡公这种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态度,才能令疑心病极重的中元帝放下心来。 这是最为有效、且也是唯一有效的去除怀疑的办法,你当薛郡公愿意得罪这两位皇子的母族么?他其实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薛家是打定了主意站在中元帝身后的,任你哪一位皇子来了,也绝不会站队。面对两姓求亲之意,薛郡公但凡有半分拖泥带水,中元帝对薛家也不会如今日这般信重。 不过,心中再是如何满意,在表面上中元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到底他也要顾及一些天家的颜面,总不能被人白白地骂了自己儿子的母族吧?于是在事发后不久,中元帝便叫了个内侍去薛家,口头申斥了薛郡公几句,又罚了他一个月的口俸。 薛郡公被骂得失了颜面,一堵气,整半个月托病没上朝。那时恰巧三公中缺了个大司徒,本来薛郡公是最有力的人选,结果就为了这些破事儿,他被好几个御史联名参奏,再加上周、杜两家背后使手段,那大司徒之职最后便落在了济阳蔡氏族老蔡之培的头上。 这济阳蔡氏也是历史悠久的大姓,只是不及那七姓冠族来得煊赫罢了,且本朝三公手中的权柄已多被分散,论实权远不及尚书令、仆射等要职。 不过,因任职三公者多德高望重的耄老,故其在皇帝心中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一些要事、密事也多会召他们商议。 薛郡公没争上大司徒,中元帝大约也是心中有愧,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待薛氏甚厚。只是如此一来,冯、史二姓便有些里外不是人了。 这两家也是倒霉,哪能想到求个亲也能摊上这种事?也再想不到中元帝这心能偏成这样。 如今,有了薛郡公的那句考语在前,纵观大陈略有些体面的士族,又有哪个会不顾名声地去与“无德者”联姻?而从那时起,冯家与史家便隐隐有了种“嫁不出去、娶不进来”的尴尬。 此二姓对薛家的恨,由此可以想见。 可此刻,便是这四家与薛氏关系最差的士族,却偏偏出现在了东陵野老的赠言中,薛允衡自是感到说不出地怪异。 当初若非东陵先生的赠言,他也不会将黄柏陂的那块地强行买(抢)下,他满心以为这块地往后是有大用途的,故一直扣在手中未动。然而此际看来,情况却很可能恰恰相反。 “莫非,黄柏陂竟是个大麻烦……”薛允衡轻轻地自语道,长眉微蹙,眸中划过了几分沉思。 “郎君,茶煮好了。”一旁传来了阿堵的语声。 薛允衡“唔”了一声,眼睛仍旧停在信上,随意地摆了摆手:“斟上。” 阿堵翻了个白眼,斟了半盏茶,拿手背试了试温度。 天气寒冷,这车中虽有火炉烧着,却也不算太暖和,茶水很快便没方才那样烫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茶盏奉到了薛允衡的跟前。 薛允衡接盏啜了一口,旋即便蹙了眉,朝阿堵抛过去一个淡淡的眼风:“难喝。”语罢,便将茶盏往旁一搁,再也不去碰了。 阿堵一口气堵在半路,胸脯起伏了好半晌,方才重重地哼了一声:“穷讲究!” 想了想,终究还是气不过,赌气端起茶壶推窗就要往外泼。 “慢着,我又没说不喝。”清悦的语声慢悠悠地飘了过来。阿堵的动作定住了,扭头怒视薛允衡。 薛允衡却是一脸的得意,端起旁边的茶盏一饮而尽,又将空盏向他面前一推:“斟茶。” 阿堵直是气了个倒仰,却也只能恨得牙痒痒地给薛允衡斟茶。 他前天跟薛允衡打赌输了,赌注就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服侍薛允衡十天,这期间可以还嘴,但不许吵架。 阿堵一肚子的架没处吵,都快憋死了。 看着自家小厮憋得脸红脖子粗地乖乖斟茶,薛允衡面上却并没多少得意,而是神情沉肃。 黄柏陂这块地,确实很诡异。 自从他拿到了地之后,时不时地便总有人要来买,有时是商户,有时是士族。因为都是些不打眼的人物,他便也没叫人细查,只一概推了个干净。 现在想想,这些买地的人便很奇怪。就黄柏陂这么个穷地方,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看中了这块地? 第387章 水翩飞 将两臂枕于脑后,薛允衡靠坐于车板前,敛目沉思。 此次他来到平城,一是为了处置黄柏陂之事,二是为了顺应廪丘薛氏的姿态,与薛郡公遥相呼应。 一念及此,薛允衡的神情便有些冷。 发生在大陈与大唐的连续刺杀事件,令得如今朝堂的局势越发诡谲,中元帝时常召三公密议,还曾经单独向薛郡公问计。 虽然薛郡公对此只字不提,但从他不久前忽然坠马受伤,以及对薛允衡离开大都不闻不问的情形来看,中元帝谋划的这件事,只怕很是棘手,否则薛郡公又何必施这苦肉计? 思及此,薛允衡的眼神便越发幽深起来。 一刻钟后,当他踏入薛允衍的书房时,他的面色仍旧是一派沉凝,眉间隐有忧色。 “二弟先坐,容我看完这页文书。”见到薛允衡,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几无情绪,只站起来招呼了一声,便又坐了下来,继续研读手上的一份公文。 书房里除了他们兄弟之外,再无旁人,薛允衡此时便也没了顾忌,大喇喇地向椅中坐了,又自顾自地了盏茶,方勾着唇角问:“以如今之势,你还有心看公文?” 薛允衍头都没抬,淡声道:“越是形势不明,便越需立定本位。与其忧心大局,不如干些实事。” 他此时已经快速而仔细地将文书看完了,提笔在一旁批注了几句话,方才抬头看向薛允衡,淡声道:“二弟也莫要小瞧这些公文,若无这些公文,我远在平城,何以窥大陈全貌?” 薛允衡“嗤”地笑了一声,作势拍了拍脑门儿,讥道:“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呆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呆就是半年不挪窝,若没了这些公文,你还不得成睁眼瞎?” “哦?”薛允衍挑了挑眉,茶晶色的眸子向他身上一扫,淡淡地道:“那二弟来此作甚?莫非见此处荒凉,特来下蛋?” “噗”,薛允衡一口茶水立时喷了出来,俊美的面孔瞬间涨红。 “你……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他伸手指着薛允衡,连手里拿着的茶盏都忘了搁,结果那茶水一下子便泼出了好些,而他却根本顾不得,只立着眉毛怒道:“我好心来瞧你,还瞧出不是来了!” 他这厢气得快要跳脚,可那头的薛允衍却根本不为所动。 他抬头看了薛允衡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将公文往旁边挪了挪,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块抹布来,开始擦拭桌面,一面便淡淡地道:“二弟,手抖也是病,有空寻医来治。” 薛允衡险些气得倒仰。 不得不说,薛大郎气人的本事实是一绝。 怒目看着薛允衍半晌,薛允衡“哈”地笑了地一声,张口便要说话,可旋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怒色忽敛,“啧啧”了两声,故意拖长了声音道:“长兄当真是避重就轻的高手。小弟不才,何如长兄有本事?长兄半年都孵不出一个蛋来,想必是铁公鸡做得太久,连怎么孵蛋都忘了,所以小弟才会过来探望。” 他说着已是自己笑了起来,也终于记得手里还端着茶盏了,遂将茶盏轻置于案上,复又动作优雅地一挥宽袖,那风度举止,真真是白衣胜雪、洒然自在。 “我便是怕长兄孵蛋无聊,所以来瞧个究竟。”微眯着眼睛说完了这句话,薛允衡便坐回位中,执壶斟满了茶,端着茶盏闲闲地啜了一口,一派适意。 薛允衍闻言,眉眼动都未动,只淡然一笑:“我安坐平城,二弟却是披风带雪远道而来。果然,着急的那人的确是我。” 一个坐在家里,一个却是风尘仆仆,两相比较,谁才是着急的那个直是一目了然。 薛允衡被他说得一噎,两道长眉又横了起来,盯着薛允衍看了好一会,方才重重一哼,将茶盏顿在了案上。 然而,薛允衍的话却还没说完,此时便听他温静的语声传来,不紧不慢地续道:“我身边只一个小厮,诸事不便,为免他劳苦,二弟往后还是……少喷点口水罢。”语罢,他便以两根手指捏起那块抹巾,满脸嫌弃地端详了两眼,又丢蛇一样地将之丢去了一旁。 薛允衡勃然作色,霍地起身,怒目看着薛允衍半晌,蓦地仰首,以冲天长啸之姿,转着脑袋大力往四处用力连“呸”数声,方才得意地一挑眉:“天气干燥,我好心给你书房里洒些水,不必言谢。” 阿堵端着一盘果点站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允衡的洒“水”壮举,一时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绝对、绝对不是他家郎君! 他绝不承认眼前这个乱喷口水的疯子,便是名传大陈的“白衣薛二郎”。 阿堵的脸涨红发紫,简直是羞愤欲绝。 不过,薛允衡这一招倒确实是收到了奇效,向来不动如山的薛允衍,此时终于挪动身形站了起来。 薛允衡见状,立时肆意大笑,抚掌道:“长兄竟也舍得站起来了,铁公鸡原来怕水。” 薛允衍脸上的嫌弃几乎能拧下来,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及很可能存在的某种水,一瞥眼便瞧见了门口的阿堵。 不动声色地自笔格里挑了杆毛笔出来,薛允衡以笔杆挑起被抛在一旁的那块抹布,轻轻一甩。他的力道用得极巧,那抹布不偏不倚便飞进了阿堵手中的托盘里。 “擦净。”惜字如金地吩咐了一句,薛允衍便当先跨出了书房,一面头也不回地道:“出去说。” 很显然,头一句话他是在吩咐阿堵,而后一句话,则是对薛允衡说的。 薛允衡这一次倒没什么表示,洒然一挥长袖,便负手随在薛允衍的身后走了出去,只留下阿堵捧着盘子,一脸呆滞地站在门口。 不知道现在换个主人还来不来得及? 阿堵的嘴巴瘪了瘪,好想哭。 呆呆地站了一会后,他终是记起自己与薛允衡打赌已经输了,这十天都不能吵架,只得塌着肩膀拿起抹布,自去清扫书房不提。 第388章 铅云重 却说薛氏兄弟二人,自书房中出来后,便向着后院踱了过去。 薛允衍在平城的住处位于南门外的小墩岭下,地方不及上京的大,前后只有三进,唯一的好处便是很清静,能隔绝不少好奇窥探的视线。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也不说话,穿过一道四四方方的院门,便来到了后院。 这院子十分空阔,只种了几棵树,此际自是满树枯枝,枝上落着些雪,院中并没有亭台假山之类的风雅物,西南角倒是挖了一座荷池,只是如今那池中也只有淤泥罢了。 看着园门上方的“沛雨”二字,薛允衡的长眉挑了挑。 不消说,薛允衍谨遵着廪丘薛氏的规矩,将平城的这座宅子也命名为沛雨园了。 两个人沿着院中的游廊缓步而行,曲廊之外,雪还在疏疏落落地下着,天空也是昏黄中带着些许铅灰,层云累累压在天边,望去便有一种压抑。 薛允衍举首看了看天,漫声道:“这雪怕是不会停了。” 薛允衡此时早便没了方才的张扬,负手立于廊下,语声冷寂:“这场雪一下,也不知江阳郡又要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了。” 大陈旱情严重,粮食欠收,如今北方的粮食多要从南方运过去。可是,据他前几日收到的消息,北方今年遭逢罕见的大雪,南北要道皆被大雪封住。薛允衡这是走得早,若再迟上十天半月,他可能便要被堵在路上了。 听了薛允衡的话,薛允衍转眸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琥珀般的眸中无一丝表情:“我尚在此处,二弟莫非以为,你长兄真的只会孵蛋?” 半开玩笑似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薛允衡双眸一亮。 顾不得对方语中的调侃之意,他目注于薛允衍,正色问道:“长兄是说,你已然做了妥善的安排?” 薛允衍未答他的话,只淡然地点了点头,便又转身往前行去,月灰色的衣衫在微风里拂动不息。 看着他的背景,薛允衡的面上忽地便有了笑意。 “到底是铁面郎君,行事果然如铁板一块,滴水不漏。”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停了片刻,又感慨地道:“虽不近人情,然于黎庶而言,司晨之鸡便是好鸡,管它是铁还是泥。” 说薛允衍是为了自己的考绩也好,说他沽名钓誉也罢,到底他也为百姓做了实事,这样的官员如果多上一些,大陈也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了。 应该说,这番话是薛允衡对薛允衍极为正面的评价了,但是经由他的口说出来,怎么听都像在骂人。 好在薛允衍很少在这种事情上与自家二弟计较,闻言只淡笑不语。 当然,如果他真要计较起来,薛允衡从来都会是输的那一个,这一点毫升无疑问。不过此时的他们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 “父亲可好?”走了一会后,薛允衍便出声问道。 薛允衡抬手扶了扶发上玉冠,宽大的白袖垂了下来,表情十分随意,道:“父亲自然是好,已经在床上将养了好几日了。我离开的时候,他老人家仍旧每日昏睡,很少醒来。” “如此便好。”薛允衍轻舒了一口气道。 听见老父生病,他似是觉得很开心,语气中竟有着罕见的轻松,停了一会又道:“若父亲能病他个一年半载的,我薛氏便无恙了。”说这话时,他琥珀般的眸子里一派安宁,没有半分异样。 薛允衡闻言未置可否,面上的神情有些难测。 兄弟二人毫无顾忌地讨论着病重的父亲,全无一点担心,也不知远在大都的薛郡公听了,会是何等反应? “听闻陛下时常召集三公密议,是为了桓氏。”薛允衍换过了一个话题,陈述式的语气,表明了他对此事的确定。 薛允衡神色微肃,“嗯”了一声道:“应该无错。否则父亲也不会‘受伤’病重,在榻上一躺便躺了这些时日。”说到这里,他忽地长叹了一声,道:“我到现在才明白,父亲当初何以会大张旗鼓地拒绝了冯家与史家的求亲,原来,是为了避开三公之位啊……” 他的语气听不出好恶,唯神情郁结,全没有方才的洒脱。 薛允衍的脚步顿住了,那一刹,他灰色的袍袖在微风中慢慢拂动,安静了片刻,他淡然的语声方才响起:“父亲深谋远虑,非我等可及。” 薛允衡静了静,淡淡地拂了拂衣袖,道:“恕我不敢苟同。” 此语一出,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此时,他们正行至游廊的转角,再往前便是荷花池。薛允衡四顾一番,干脆便撩袍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懒散地道:“坐下再论。” 薛允衍未说话,却依言坐了下来。 南方的天气比北方暖些,他二人都是在北方过惯了冬天的,此时也不觉得冷,坐在那里也是腰背挺直,全无一丝畏寒之态。 细雪如舞,时而被微风拂入廊中,积出浅浅白霜。 “宗族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以为,这并不对。”薛允衡突兀地便开了口,面上是肃然以及些许的不认同,“身为冠族,位极人臣,享百姓供养、得君主厚待,便应一心为公、为国、为百姓,何能以一姓凌驾于众人之上?” 他的语气中含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激荡,说话时更是止不住地语声微扬。 看起来,对薛郡公托病不理政事、远远避开桓家起复一事之举,他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 薛允衍闻言,侧首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极远,如相隔千山万水,旷远广漠。 “我的观点,与你正相反。”他淡声说道,抬手抚平了衣摆处的一处折痕,语声平静:“宗族为亲,社稷远之,君……远在天边,干我底事?能进时则进,不进则守,守而不成便退。只要进退有据,便堪为智者。民间有句俗语,我倒是想说予二弟听听,那句话说‘人有多大的头便戴多大的帽子’,我深以为然。二弟试想,一个人若是连宗族亲人都护不住,又拿什么去妄谈护江山百姓、振社稷天下?” 第389章 分泾渭 薛氏兄弟二人从来意见相左,此时更是泾渭分明。而奇怪的是,无论是薛允衍还是薛允衡,在这一刻都显得极为平静,可想而知,像这样的辩论,在二人之间应该是时常发生的。 “以家族之名,使诡诈之法,推托本该系于己身之责任,实有悖人臣之道。”薛允衡的唇边浮着讥意,毫不客气地道:“父亲当初故意得罪两位皇子的母族,便是为了免去今日之责。自然,我承认父亲此举可谓之曰智,甚至可谓之大智,但却也不得不说,此举虽智,却有失于仁。” “此乃智者之仁,二弟当真不懂么?”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拢着寒意,虽无咄咄逼人之势,却比那更有了一种沉肃:“若无父亲一力维系,你我二人如何能于此地论及是非对错?只怕早便被卷入是非之中了罢。” 说到这里,他蓦地勾了勾唇,意味深长地看着薛允衡:“二弟远道而来,难道也仅仅只是来看望我不成?” 言下之意,薛允衡逃到平城来,也是在躲是非,与薛郡公装病实为异曲同工。 薛允衡的长眉立时一轩,凛然拂袖:“长兄此言差矣。我来,是孝;我与长兄论及此事,是义。这已是我能做到的极致,我薛二郎,问心无愧。” 的确,薛郡公宁肯装病也不想掺乎到桓家的事情里去,薛允衡虽不认同,却也不能公开与父亲唱反调,所以他才离开,这是他为人子的孝道。 而他此刻与薛允衍辩论,没去守“子不言父过”这个规矩,却是他身为臣子的大义所在。 这的确是他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薛允衍看向薛允衡的眼神里,飞快地划过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沉默了片刻,他身上的气势渐渐地便放松了下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能说,我以为,父亲是对的。父亲的做法不仅是智,于薛氏宗族而言,亦为仁。我知道,在二弟眼中,这样的仁只能说是小仁,可是,二弟想必也不会否认,三公之位,不是谁说舍便舍的,父亲却是毫无恋栈,不慕虚名、不贪权势。这难道还不够称之为‘士’么?” 的确,面对大司徒的职位,薛郡公也是说放就放,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委实不多,而这全是因为他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千万不要小瞧这“清醒”二字。古往今来,多少人便毁在这两个字上头。身处大陈最高权力的中心,却能够始终不为富贵所迷,不为权势所惑,而是将薛氏宗族放在一个最稳妥的位置进行考量,应该说,廪丘薛氏有薛郡公这样的族长,实是幸事。 听了薛允衍的话,薛允衡面上的讥色便淡了下去。他蹙眉思忖片刻,居然点头表示了赞同:“的确,父亲在这一个方面而言,的确堪为士子表率。” 他的用词很苛刻,语气的重心都放在“这一个方面”几个字上,停了片刻,话锋忽又一转,语声断然地道:“然,若是为了这所谓的君子操守,便将百姓弃于一旁,这样的君子,我宁可不做。” “不参与桓氏之事,便是弃百姓于不顾么?”薛允衍立时接口说道。 他抬头看向廊外的天空,眸光空远,语声更是岑寂,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冷意:“从什么时候起,士族之争也变成百姓的事了?百姓连饭都吃不上,怎么不见这些士族多费半分的心?父亲不想同流合污,难道不对?” 薛允衡一下子怔住了。 薛允衍确实说对了一点:桓家的事情,与百姓根本无关。 中元帝拉着朝堂重臣商议此事,分明便是想要分桓家的权、卸桓家的势。为了这些,他甚至连陈国如此严重的旱情都没放在心上,整天就想着怎样制衡桓家。 中元帝的此种作派,薛允衡自己也是很瞧不上眼的。既是如此,薛郡公托病远离这些无谓的争斗,真的是便是错了吗? 薛允衡敛眉坐着,搁在膝上的手不住地握紧,又松开,显然是在心中百般思忖。 良久后,他忽地双掌平摊,紧锁的眉头也松了下来,坦然地抬头看向薛允衍,说道:“淡泊名利,此乃士子所为;君有难而臣为之解,这是臣子应有之道。我还是认为,兼济百姓与为君分忧并不矛盾,父亲可走的路,也并非只有装病这一条。” 他的话声落下,曲廊中便又安静了下来。 薛允衍的视线仍旧停在远处,半晌后,方才站了起来,往回踱去。 这个举动便意味着,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无法说服薛允衡,一如薛允衡也说不动他。他们真是枉为亲兄弟,在许多大事上头,两个人的意见常常南辕北辙,完全谈不拢。 见他往回走,薛允衡便也起了身,两个人仍旧是一前一后地沿着廊庑而行。好一会后,还是薛允衍首先打破了沉默。 “二弟说父亲是在躲麻烦,在我看来,怕就怕父亲躲也躲不过。”言及此处,他转了身去看薛允衡,面色肃然:“需得早做打算。” 薛允衡没说话,神情却也跟着变得郑重。 纵然两人政见不同,但在这件事上,薛家却必须保持一致对外。薛允衡再是特立独行,也从没忘记他姓薛。 说了那句话后,薛允衍便转身继续往前走,灰色的袍摆在风里翻卷着,他的声音也像是被风卷过来的一般,有些飘乎:“如有必要,可与桓氏交好。” 薛允衡一下子站住了,面上有着难掩的异色:“此话怎讲?”他压低了声音问,眉心拢出了一个“川”字。 薛允衍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重新换过了一个问题:“吕氏的事,还有十可杀一案,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薛允衡愣了愣,似是对他转换话题很不解,但转念之后,又似是隐约明白了几分,不由撇了撇嘴。 桓氏如果……不,是一定会重归朝堂。他们在辽西休养生息多年,力量也渐复如初,一旦回来,必将改变朝堂的格局。 为了维系大陈的稳定,也为了百姓不受士族争斗之苦,与桓氏交好,可以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如此一想,薛允衡的心里莫名地觉得好受了些,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温和起来。 第390章 观阀阅 洒脱地拂了拂衣袖,薛允衡便自跟上了薛允衍的脚步,续着方才他的问题说道:“这两件事情我都在查。‘十可杀’一案如今尚无结果,倒是吕氏那里,似是有些古怪。我叫人查了吕家族谱,又仔细翻了吕氏阀阅(家族功绩簿),结果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住了,咳嗽了一声,并不再往下说,只安静地走着,就像是完全想不到应该就此事进行详细的解释。 走在在前头的薛允衍抬起手,捏了捏额角。 头疼。 从小到大,这个二弟总是很叫人头疼。 坦白说,薛允衍情愿去给四妹妹五妹妹编花冠、摘果子,给九妹妹十妹妹当人型布偶,也不想同这个二弟多说半句话。 如果这不是自家二弟,他早就百八十本的折子参他了。一个爱财如命、小肚鸡肠的家伙,还好意思叫什么“白衣薛二郎”? 这脸皮得有多厚? 无声地叹了口气,薛允衍终是停住了脚步,如其所愿地回头看向自家二弟,捏着眉心道:“说罢,二弟到底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为兄在此请您老人家细细道来,以解为兄之惑。” 面对这个捶不动、骂不倒、说不赢的二弟弟,薛允衍此刻完全自暴自弃了。 他每天忙公事都快要累死了,实在没精神再跟他家二弟打机锋,权当这一回他薛允衍输了便是。 说起来,从小到大都是他赢,总赢也没意思,就算他让着这个小的吧,否则也没太长兄风范了。 薛允衍的这句话好似是奏响了天音,听在薛允衡的耳中,刹时间便令他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像是泡在了温水里,简直舒服得想要就地打个滚儿。 方才他被薛允衍说得差点变成哑子,如今终于算是扳回了一点颜面,薛允衡深深地觉得,这一趟来平城,值。 抖了抖雪白的衣袖,他向着薛允衍一笑,露出了满口的白牙,和和气气地道:“我还当兄长不想知道呢,便没再往下说了。既然长兄这般想知道答案,我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将事情细细说来了。” 他作势咳嗽了两声,又拂了拂袍袖,摆足了姿态,这才继续道:“吕氏阀阅中记载,吕姓起源于濮阳,后因战乱之故迁居于华阴、新安两处,历任有都尉、司马长史等职,在这两处共逗留了十余年,最终远赴清渊,这才渐渐兴盛了起来。可是我仔细查了这几个地方,又多方找人问话,便发现这其中新安那一处的记载,约有两年多的空白,以时间推算,应该是在永平二十一年左右。” 薛允衍疏淡的眉蹙了蹙:“永平年间?那便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了。” 薛允衡颔首道:“正是。就因为是先帝年间的事情,所以才有些不好查。不过好在时间隔得不算太远,也就是上三十来年的事,所以,我便又发现了吕家族谱中的一件怪事。” 此时,他二人已经行至游廊的边缘,正拾级而下,来到了园中。 细雪纷飞,将这所毫无景致可言的庭院也点缀得多了几分诗意,可是,这兄弟二人的神色却很是凝重,薛允衡的说话声也仍旧压得极低。 “我叫人偷出了吕氏族谱,连着翻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叫我发现了一件怪事。”他的语声越发低微,几不可闻:“我发现,吕氏族谱比我薛氏族谱整齐百倍,根本无修改痕迹。” “哦?”薛允衍淡静的眉眼之间,微现讶色。 薛允衡的话粗粗听来毫无问题,可若仔细推敲,便能从中嗅出一丝异样来。 举凡大族,修改族谱乃是大事,必须请族老、开宗祠,昭告一方,才可改动。便如薛氏,前几代也有过认义子、外室子认祖归宗等事,又或者是某个庶女的夫君忽然升任高官,诸如此类。每有这种事情,便需要开宗祠修族谱,所以,薛氏的族谱上改动之处甚多,而每一次改动,都是一件大事。 可是,吕氏族谱却从无改动。身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士族,这种情形便很值得商榷了。是因为无事可改,还是因为怕找不到官署记载,无法印证,所以干脆就囫囵一团地写了? “若我没记错,华阴与新安这两县,永平二十年为赵国所夺,永平二十三年方才重新归属我大陈治下,是不是?”薛允衍问道。 薛允衡“嗯”了一声,道:“是的。我记得父亲曾说过,永平二十三年,陈赵两国于华阴激战盈月,最后是桓氏派出一支奇兵,以诡战之术大败赵国。赵国损兵折将,才不得不这将两县又吐了出来。” “哦,这倒是颇为有趣。”薛允衍的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仰首看着漫天的细雪,道:“也就是说,永平二十年至二十三年间,此二县是属于赵国的。吕氏阀阅所缺的内容,恰巧也在这几年间。若是这样算来,这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 话虽是如此说,可他面上的神情却有着明显的兴味,似是从中嗅出了异样的味道。 果然,薛允衡闻言便笑了一声,道:“我猜,写下吕氏阀阅之人,应该也是如此想的。可是他们却忘了,赵国夺取这两县的时间并不算长,许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寻的。长兄可莫要忘了,你二弟我乃是中书侍郎,手头上能接触到的阀阅,又岂止吕氏一族?” 中书省乃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中枢部门,管辖范围很大,部门人员庞杂,虽各有分工,却也分得没那么仔细。 既然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时候皇帝要查哪个士族的底细,便会直接交给中书省办理,而中书侍郎便是直接听命于中书令的中层官员,虽没太大的权力,却能接触到不少机要文书。 也正因如此,薛允衡过手的士族阀阅不知凡己,他的记性又极佳,自是能够根据记忆觉出吕氏阀阅的不对劲。 听了他的话,薛允衍的神情变得越发玩味,那眉眼之间倒与薛允衡十分相似。 “二弟既是曾详看过诸多阀阅,却不知从中析辨出了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允衡问道。 第391章 阿堵郎 听得薛允衍问话,薛允衡便拂了拂衣袖上的雪沫子,不紧不慢地道:“据我所知,新安县如今共有大小士族一十三户,而这一十三户的阀阅,我至少读过一半,这其中并无一户士族有长达两年的缺漏。众所周知,赵国地少人稀,夺取华阴与新安二县后,根本便匀不出人手来治理,故只派了一支军队驻守,一应文职官员仍旧沿用陈国旧部,并无替换。” 薛允衍敛眉听着,面上无一丝波动。 薛允衡此刻所说的情形,在三国混战的当今并不鲜见。 陈、赵、唐三国之国界本就互相接壤,近百年来都是征伐不息,时常是这个地方今天姓陈,明天姓赵,后天又改姓了唐。 正因局势变化太快,因此这三国人的国家观念便没那么强,只要不是卖主求荣,那些底层官吏在敌国手下做事也不算什么,如果换个角度讲,他们也算是为当地的百姓求得了一方平安。 此时,便听薛允衡又续道:“在那些新安士族的阀阅里,关于这一段时间的记载皆很清楚,族中子弟在这两年为官时做了些什么,也都记录在册。而若将这些阀阅交错对比来看,我发现,这些士族无一人曾提起过吕氏,就像是这个士族不存在一般。” “竟有此事?”薛允衍淡眉微挑,茶晶色的眸子里,是一抹意味难明的淡笑:“吕氏阀阅,当年可是先帝亲眼看过的。” 当年吕时珠可是嫁入皇族的。按理说,任何一个嫁入皇族的郡望,都必须事先将族谱与阀阅交予客曹(礼部)审核。当然,此处所谓的审核实际上是由皇帝亲自过目,客曹不过是转一道手而已。而经由皇帝过目并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士族女子才有了嫁入皇族的条件,婚事也才能继续往下走。 可是,吕氏阀阅与族谱分明便有大问题,而先帝却视而不见,甚至最后还将大有问题的士族之女——吕时珠,抬成了太子妃,其最后更是成为一代皇后,母仪天下。 “为什么?道理何在?”薛允衡喃喃自语地道,漆黑的眉紧蹙着,神情中带着一丝狐疑,“难道说,吕氏这族谱是重新抄写的,原先的那本已经遗落了么?” 这理由勉强说得通,可是,薛允衍接下来的话,却直接点明了最重要的一点。 “就算族谱是重新抄录的,新安各士族那两年的阀阅中,不见吕氏踪影,这又做何解?”他看着薛允衡说道,面上无一丝表情。 此语一出,两个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新安各士族不记吕氏,总不能说是他们合伙故意漏写吕家的事情吧?因此便唯有一种可能,便是那两年中,吕氏一族并有没出现在新安。 消失了两年的吕氏,在那期间到底出了何事、族人又在何处,无人知晓。 细雪纷纷而落,空院之中,两个同样修长的身影长久地伫立着,连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雪染白也毫无察觉。 “大郎君、二郎君,陶先生派人来送信了。”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打破了园中的寂静。 薛允衍循声看去,却见来人正是阿堵,他还像方才一样托着个漆盘,盘子里搁着一封信笺。 “拿来我看。”薛允衍说道。 阿堵小心翼翼地将信呈了上去,觑着薛允衍的眼色,轻声地道:“大郎君可要回信。” 展信一目十行地看罢,薛允衍便将信给了一旁的薛允衡,一面便对阿堵摆了摆手,道:“无,请送信人回去罢。” 阿堵喏喏应是,脚步飞快地离开了院子。 直待走到书房时,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郎君的气势太强了,每回与大郎君说话,他都会浑身不自在。 抹了抹额上的汗,阿堵这才放缓了脚步来到了前院。那院子里站着个八、九岁的小厮,生得浓眉大眼,一脸的憨厚。 阿堵咳嗽了一声,端足架子走上前去,拿腔拿调地道:“阿承,你回去告诉陶夫子,大郎君没有回信。”说着他便在怀里掏摸起来,好半天才摸出了一枚大钱。 他一脸剜心挖肺的痛苦表情,将这枚大钱交给了阿承,忍痛挥手道:“赏你的,拿去吧。” 这可是他好容易才省下来的钱,别看他叫着“阿堵物”的阿堵,可他的身上却是没有那些阿堵物的,他这名字叫得真是冤。 阿承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钱,顺手便解下了腰上系着的一个麻纸包儿,双手高举过顶交给了阿堵,一面还客气地道:“谢堵兄赏钱,这是我在路上买的扭股糖,您留着尝尝吧。” 阿堵眉花眼笑地接了糖,飞快地揣进了袖子里,随后便一本正经地道:“你也太客气了,跟你堵兄这么客气干嘛。” 阿承忍着笑应诺了一声,便退出下去。 他今日是出来给秦彦昭买笔墨的,恰好出门前遇见了陶夫子,顺道儿便来到薛府替他送信。 方才进门后,接待他的便是这个自称“阿堵郎”实则叫阿堵的小厮。 阿承看他也不比自己大几岁,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架子搭得那叫一个足。 阿承知道,这是薛家的仆役,是他们大陈冠族仆役,莫说是秦家了,就算是汉安乡侯亲自来了,见着阿堵那也得客客气气的,一点不敢怠慢,可见这些冠族的仆役面子有多大。 也正因如此,阿承便也对阿堵很是奉承,虽没套出对方多少话,却知道了一件事:薛家二郎君到平城了。 这个消息他要记下来,过一会告诉阿昌。 阿承坐在牛车上,皱着眉头用心记下了这件事。 说起来,这个阿昌便是六娘子从上京派来的人。据阿昌偶尔提及,他以前是在上京城地专管给人送水的,不过,他并不知道六娘子这个人,他只是奉了自己救命恩人的指令,在平城开了一间米铺,顺带传递消息。 阿承与阿昌能够联络起来,靠的是信物,两个人之间却很少交谈。而阿承手头的信物,则是周妪在上京地动后的那几日转交给他的。 有了这件信物为证,阿承每隔上一些日子便会去米铺,将秦家的消息写下来,转交阿昌。 今日恰巧遇见了廪丘薛二郎的小厮,阿承本能地觉得这消息重大,不可忘记。 第392章 愿附学 因正下着雪,所以牛车走得并不快,阿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暗地里估摸着,天黑前应该能赶回青州。 按理说,青州城中也有笔墨铺子,里头的东西虽不说多好,却也齐备。不过,自上回遭贼偷了几块墨后,秦彦昭便对墨锭有了种极度的渴盼,似是要将上回丢掉的东西补回来一般,三不五时地便命阿承去平城最大的积古斋买墨锭、砚台等物,越名贵越好。 这对阿承来说自是好事,他正好有理由时常往阿昌的铺子里跑,顺便买些蒸饼、热糕之类的带回去,旁人也不会起疑。 未初三刻,阿承自积古斋出来时,手中却是空无一物。 今日积古斋盘账,大掌柜的去东家宅子里交账去了,店中名贵的笔墨都被锁着,由大掌柜的亲手管着钥匙,他人不在,阿承自是也只能空手而回。 由积古斋去阿昌开的“昌兴米铺”有一条近路,阿承便也没乘车,只叫驭夫在原地等着,便步行往米铺而去。 走在宽宽的石板路上,阿承只觉得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古怪,落地不化,跟粉末子似的,扑在身上也不怎么化。 他将斗笠往旁推了推,一面便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着。 这条路便是萧府所在地,昌兴米铺便在离这条路两个路口的长兴街上。 阿承略略放慢了脚步,眼角的余光拢在萧家的大门处,蓦地微微一顿。 萧家的大门居然在此时打开了,有几个仆役从旁边的小角门里走了出来,跑到大门处弯着腰卸门槛,看情形,应该是有车辆进来或出去。 阿承的脚步渐渐放慢了下来,瞥眼却见路旁聚着几个闲汉,拢着袖子在那里看热闹。 大户人家的事情总是能吸引小民的视线,萧氏在江阳郡也算望族,一举一动自是引人注意。 阿承见状,索性便也往那群闲汉的方向凑了凑,一面便竖着耳朵,试图听清萧家仆役在说什么。 可惜那几个仆役只闷头折门槛,半句话不说,不一时门槛卸好了,他们便又垂着脑袋守在门边,不知在等什么人。 阿承直等了好一会,方才听见了一阵马蹄声响,旋即便见两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从门里小跑着出来,旁边有两个马夫模样的人在控着缰绳,再过了一会,又有五、六名健仆合力推出了一辆很精致的马车,众人一起将马套上车子,随后又是一小队侍卫骑马奔了出来。 阿承头一回瞧见这种场面,只觉得萧家的排场真是不小,倒也瞧得津津有味。 那些侍卫出来之后,很快便注意到了聚在一旁看热闹的这群闲汉。侍卫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见状,双眉一竖,面上划过了一丝明显的戾气。 他蓦地提缰纵马,向着阿承等人直冲了过来,同时“呛啷”一声拔剑出鞘,以剑为指,断喝道:“尔等,还不散开!” 他的来势极其凶猛,更兼他手上还拿着把明晃晃的剑,那些闲汉哪里还敢再看,“呼啦”一声便四散而去。 阿承也只得随着人流往旁边退走,脚步却略略放慢了一些,耳听得身后传来了轻细的脚步声响,随后便听见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声音响了起来,应该是在吩咐那驭夫,道:“去秦府。” 此三字一出,阿承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那妇人似是个管事妪,说话很有分量。驭夫听了她的话马上便应了一声。那管事妪的语声停了停,便又重新响了起来,仍旧是在吩咐仆役干活: “你们几个将东西护好,这可是要赠予秦氏族学夫子的贵重之物,便是缺了一个角,你们也赔不起。”她颐指气使地说着,语声赫赫,那几个仆役喏喏连声,而阿承却是大吃了一惊。 秦府?族学? 这还真就是往他们秦家去的。 说起来,萧氏与秦氏本来很是交好,只是后来秦氏阖族守孝,而萧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从此便没再登过门,两下里便有些疏远了。 可是,今日萧家的人却要往秦家去,且还提到要给秦家族学的夫子送礼,这倒真是颇叫人费思量的。 阿承拢手往前走着,耳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却是方才喝退他们的那个侍卫在往回走,另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道:“老大,夫人出来了。” 原来是萧夫人。 阿承心中有了数。 想想也是,如果是萧家郎君出门,跟车的怎么可能会是管事妪?还有那辆马车也着实精致小巧,确实是女眷坐的车子。 想到这里,阿承便又皱起了眉。 萧夫人亲自拜访秦家,给秦家族学的夫子送礼,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 阿承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 此时的他真恨不能停下来好生地听个仔细,可惜却是不能,他只能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放慢脚步往前走,一面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那管事妪耍完了那通威风,便没再说过整句的话。阿承的耳朵向来很尖,他隐约听见身后似是传来了女子低柔的语声,那女子每说一小段话,管事妪便要响亮地应一句“是,夫人。” 很显然,那个语声低柔的女子便是萧夫人,而那个管事妪则正在听她的吩咐。 萧夫人也不知向管事妪说了些什么,直说了好一会,阿承此时已然快要转过街口,直急得鼻头冒汗。 便在却此时,他的身后忽又传来了那管事妪的声音,只听她说道:“夫人何必担忧?您主动登门便是最大的诚意,萧家子弟去秦家附学,那可是秦家的荣耀,秦太夫人定然会很欢喜地便应下的。” 她这话说得很有些洋洋自得,语声也并不低,至少阿承是听得个一清二楚。不过,却也只听到了这一句而已。 管事妪话声方落,萧夫人便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像是喝止了她,随后便再无声息了。而阿承这一刻也已转过了拐角,身后的动静再也听不见。好在此处也远离了那队侍卫的视线,于是他便干脆停下了脚步,假装掸雪整理衣裳,立在巷口瞧动静。 第393章 折梅蕊 数息之后,萧家车马便声势浩大地驶过了路口,阿承回首看了一眼,却见那车子行走的方向,正是通往青州的城门方向。 他走出巷口,目送着那队车马渐行渐远,小脸上露出了些许沉思。 他方才听到了一个并不陌生的词语——附学。 记得刚去秦彦昭身边服侍时,他便曾听秦彦昭说过,以前秦家的几位郎君都是在萧家的族学里上学的,像这种去别的族学上学的情形,就叫做附学。 想到这里,阿承的小眉头便皱了起来。 方才那个管事妪说什么“萧家子弟去秦家附学”之类的话,这意思是不是说,萧家……要去秦家的族学附学? 可是,萧家没有自己的族学么? 阿承皱眉想了片刻,眼睛忽地一亮。 他想起来了,去年萧家的族学已经关停了,秦彦昭曾有好几次唉声叹气地说无处上学,直到秦家开始修建自己的族学,秦彦昭才又精神了起来。 阿承一面想一面点头。 是了,萧家自己的族学没了,而秦家的族学最近却很是出名,主要是里头有一位学识渊博的陶夫子,据说这位陶夫子的学问非常好,族学里的另两位夫子对他很服气。 一个没了族学,一个族学开得正好。所以,萧家夫人就要去秦家拜访,目的是为了让萧家的子弟去秦氏族学附学。 阿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他不由自主地便笑了起来,心中涌起了一股自豪。 自从开建了族学,秦家在郡中的名声渐渐地便好了起来。以前人家说起秦家时,除了说句“豪富”就没别的了,可现在他们再说起秦家,便会说秦氏“有志气”、“家风好”什么的,连他这个仆役听着都开心。 就算年纪小,可阿承却是个心中很有数的,知道萧家在江阳郡的地位一向比秦家要高。如今萧家要去秦家附学,这可不是长脸的事儿么? 阿承眉开眼笑地想着,转身便往长兴街的方向走去。 他的运气真不错,这半天的功夫竟得到了两个很重要的消息,再加上秦家发生的一些琐事,他有预感,他这一次带给六娘子的信,一定又够写上好多字的了。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着,小脸上挂着欣喜的笑意。一阵风拂面而来,细细的雪片扑到了身上、脸上,略有一些冷,而阿承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那一刻,他的心中满是欢喜,一颗心也像是飞去了半空。只要一想到在为六娘子做事,他就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开心地走着、跑着、跳着,脚步欢快地穿过重重细雪,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口处…… **************** 离着腊日尚还有些时候,上京城中已有了几分岁暮的热闹气息。 天气还是冷,连着数日的大雪,让整座城市皆被白雪覆盖,街头巷陌时而可见扫雪的翁妪,又有调皮的幼童去掰檐下的冰棱来吃。 大陈的旱情并未影响到这座繁华的城市,比起偏僻小城的萧瑟与都城的压抑,上京的岁暮气氛反倒更浓,虽不及往年歌舞升平,却也是欢声笑语不断。 位于新昌街的杜氏宅中,杜十七正站在一株蜡梅树下,拿着小银剪子剪花枝。 大雪下了几天,她便在屋中闷坐了几于,今日恰巧放晴,大使女彩萱怕她闷出病来,便一力劝她出来散一散,于是,杜十七便想起了花园里的这株蜡梅,遂带人过来折花。 身为士族,襄垣杜氏自也少不了风雅的爱好,便如这雪,通常都是不去扫的,由得它堆积在那里,因此,这花园里亦是一片霜华素锦,唯那石子小径被清理了出来,好供赏雪的主人们行走。而杜十七这一路走过来,裙角都没湿上半寸,可见这路扫得有多干净。 蜡梅开得极好,黄玉一般缀于枝桠。杜十七转动着手里的银剪,在花枝间挑拣了一会,便百无聊赖地转首去看天,白皙文秀的脸上,有着一抹淡淡的惆怅。 何氏已经连续数月没有给她写信了。以往至少也是一月一封,可如今,却是久久沓无音讯。 大抵何氏已经把她给忘了吧。 杜十七捏了捏银剪,细细的眉毛蹙了起来。 认真说来,这也怪不得何氏。 何氏可是杜三郎的生母,母凭子贵,在大都杜府那也是过得风生水起,而她杜十七却是个死了生母的小小庶女,两相比较,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却是落在尘土里,差得实在太远。 虽然使尽浑身解数终是搭上了何氏,可杜十七却知道,她的机会已经不多了。紫烟湖纳凉那一次,她与卢商月到底也没将事情办成,还险些弄出纰漏来,何氏想必是极失望的吧。 “……江家欲待贵宾,内有一韶秀男子,乃贱籍出身,汝可使卢商雪与之合,再引众而视,自可事成……” 何氏在信中的交代很直白,虽然这封信已经被人烧了,但杜十七的记性向来不错,到现在还能记得上头的一些内容。 坦白说,杜十七不明白何氏为什么要毁掉卢商雪的名声?两下里八竿子打不着,卢家与何家也没什么过节,毁了卢商雪何氏又能得着什么好处? 不过,这一切皆不关她的事。只要何氏还信得过她,有事情交给她做,那便表示,总有一日杜十七还能重回大都。所以她一口便应了,更与一向暗中嫉恨卢商雪的卢氏四娘卢商月联手,想要让卢商雪落水,可惜的是,事竟未成。 杜十七怅怅地望着天空,细眉拢着,眼带轻愁。 事情虽然未成,然而结果却仍旧极为严重,卢家四娘卢商月,已经被送回了老宅。 杜十七知道,卢商月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上京城了,只能终老于范阳老宅中,至于婚事,很可能也不会太好。 庶女们的命运从来都是如此,她们的将来是一步登天、还是落入尘埃,不过是嫡母一句话的事。而卢商月的生母是庶出,她自己亦是庶出,如今母女两个又失了势,她们的前路可想而知。 杜十七的唇角勾了勾。 所谓物伤其类,纵然她背后也很瞧不上卢商月,但同为庶出,听见她的事情之后,那分哀凉也是真真切切的。 第394章 剪不断 杜十七怔怔地立在树下,眼神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身上穿着绣金线丹鹤纹绛绫袍,外头罩着件大红锦缎斗篷,烈烈扬扬的像一团火,可她的面色却是苍白的,有一种怯怯的病态,颇为惹人怜爱。 两个梳着丫髻、约在豆蔻之年的使女,噤若寒蝉地立在她的身后,虽冻得双颊通红,却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她们一个人怀里抱着个硕大的铜花觚,另一人则捧着一只金漆托盘,那盘中置着布巾、暖囊、手膏等细物,一旁还放了一柄秀气的银鞘短匕。 杜十七怅怅地望了会天,便又将视线转回花树,随意地挑了一根树枝,拿银剪去剪。只是,那花枝生得却粗壮,她用了半天的力却终是剪之不断。 她的唇角勾得更深了些,将剪刀轻轻抛去盘中,便拣起了一旁的匕。 瘦弱斯文的少女,手里却拿着不相衬的匕,那种强烈的反差,不知怎么,有点叫人心惊。 捧花觚的使女见状,脸上带了些紧张,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女郎小心些,要不还是让我来吧。” 杜十七轻轻巧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面上是似笑非笑的一个表情,柔弱的语声仿若轻絮:“为何要你来?是不是你觉得你比我有本事?” 那使女脸一白,旋即拼命摇头:“不是的,女郎,我……我……是怕您伤了手。” 杜十七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也不说话,蓦地手臂一扬。 空中陡然闪过一道寒光,她手里的匕已是脱鞘而去,擦过那使女的脸旁的丝,“扑”地一声插在了雪地里。 四周静极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落了蜡梅上的雪,扑簌簌地不住往下掉。 那使女呆呆地站着,整张脸已是惨白如纸。 那柄匕并没有碰着她,可她还是浑身抖个不停,牙关格格作响。 好一会后,她方才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坚硬的石径上,颤声道:“女郎……恕罪……恕罪……” 她有心想要磕头请罪,可又不敢放下手里的花觚,只能拼命地躬着背,整个人伏在地上抖成了一团。 杜十七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抬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唇边的笑意一丝未变。 捧盘的使女哆哆嗦嗦地凑了过来,并不敢再说半个字,只将两手托着盘子高举过顶,头几乎垂到了地面。 杜十七微笑着将刀鞘收进袖中,拿起盘子里的布巾拭了拭手,随后便捧起了暖囊,“嗯”了一声道:“下去罢。” 捧盘的使女连忙后退几步,躬身站好。 杜十七向着那个跪在地上的使女抬了抬下巴,细声细气地道:“将匕捡起来罢,自己在臂上刺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柔,态度也是斯斯文文的,停了一会又补充道:“还有,那花觚乃是前秦旧物,我极爱的,你莫要放下,免得磕坏了哪里。万一曾妪知道我不爱惜这些东西,也会责我的。” 曾妪是杜十七的教养妪,平素颇为严苛。 “是,女郎。谢……谢女郎的恩典。”跪在地上的使女颤声说道,又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却见匕掉落在她身后五六步远的雪地里,只剩一个刀柄在外头,整个刀身都没入了雪中。 方才杜十七那一掷,力气委实不算小。 那使女打了个哆嗦,咬咬牙,挪动双膝往雪地里而去。 石子小径冻得**的,上头的碎石冷而尖,刀子一样地刮得人生疼。膝行不过数步,这使女的裙子便被碎石刮破了,所幸此时是冬天,穿得厚,破洞处倒是没见血,可她却仍旧疼得直冒冷汗。 正在她咬牙膝行往前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了一个很平和的声音道:“女郎这又是在做什么呢?且放过她们几个罢,莫要再顽皮了。” 这声音一起,两个使女明显都是大松了口气,那个抱花觚的使女更是两眼通红,几乎掉下泪来。 杜十七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戾气,不过当她转头时,她面上的笑容却是娇弱斯文的。 “你回来了。”她向着来人抿嘴一笑,左边的脸颊隐约露出了一枚梨涡,笑吟吟地道:“还是你最懂我,知道我这是开玩笑。” 来人是个使女打扮的女子,一身的衣着却远比那另外那两个使女华丽,年纪也略大了几岁,约莫十六七的模样,生得颇为清秀,只是她此刻的面色有些不大好,脸色苍白里泛着青,且她像是走得很急,有点气喘吁吁地,手里还拿着块精致的丝巾,一面走一面不时向头上抹着汗。 杜十七见了,便又笑问:“你这是怎么了?如何走了这一头的汗?”语罢,她便转眸看向一旁捧盘的使女,斯斯文文地开了句玩笑:“你瞧瞧,你彩萱姊姊今日可算是风度尽失了呢。” 她抿着唇笑得轻柔,糯糯的语声好似最温软的柳絮,一阵春风便能托着飞起。 捧盘的使女嗫嚅地不敢说话,而那个叫彩萱的使女听了这话,便自垂了头,眸中厌恶一闪而逝。 这种绝不宜于出现在仆役脸上的神情,自是不能被人现的。于是,当彩萱抬起头来时,她苍白的脸上仍旧是一派温和:“女郎最是心慈,她们不过是些粗蠢的笨人,您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说这些话时,她下意识地回过了头,以布巾掸了掸肩膀,远看就像是在拂去身上的残雪一样,动作很是自然。 杜十七的双眼微微一眯。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刻,她的眼底晃动着兴奋的火焰。 那是在乏味中现了什么有趣之事的欢喜,甚至可以说就是在幸灾乐祸。 “你这是怎么了?”待彩萱走近了些,杜十七又问了一声,两手捧着暖囊,神情平静。 此时,彩萱已然行至杜十七的身前,虽然面色仍旧苍白,语声却是如常:“回女郎的话,我无事的,就是李夫人……不见客。” 口中虽说着无事,可她却忽地抬起头来,与杜十七对视了一眼,眸光却是极深,语罢又往两旁看了看。 第395章 亭中语 杜十七柔弱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兴味的神情。? ? 她挥挥手,身后的两个使女如蒙大赦,躬身退了下去,那个捧花觚的使女甚至连雪地里的匕都忘了捡。 见她二人走远,彩萱方才往前踏了两步,凑在杜十七的身前轻声地道:“李夫人的情形有点不大对。” “哦?此话怎讲?”杜十七好整以暇,闲闲地摆弄着手里的暖囊。 彩萱的面色有些难看,踌躇了一会,方压低了语声道:“要不还是回屋说罢,事情有些……不大好说。”她边说边不安地往四下看,那双往常总是很镇定的眼睛里,鲜见地含了一分惊惧。 “是这样么……”杜十七拖长了声音不紧不慢地道,却并不往花园门口走,反倒缓步行至小径边缘,俯身要去拾方才掉落的那只匕。 彩萱见状,连忙抢上前几步将匕拾起,拿衣袖拭净了,方双手捧给了杜十七,眼睛里的惊惧越地浓,低声道:“还请女郎恕罪,不是我不肯在此细说,而是李夫人的情形实在是……一言难尽,还是等回了屋,屏退了众人,我再细细地告诉女郎吧。” “竟是如此烦难么?”杜十七扭头看向彩萱,两道细细的眉毛挑了挑:“李阿姨又能出什么事?不就是最近有恙不好见客,还能如何?”她不以为意地说着,接过匕还入鞘中。 彩萱的神情却远不像她这般轻松,她压着眉头,就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再度苦劝道:“女郎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杜十七“嗤”地笑了一声,伸指朝四处点了点,淡声道:“此地空阔无人,说话不是正好么?难道还不及我的屋子?”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脚步轻盈地来到了蜡梅树下,带着点孩子气地向树身上轻踢了一脚,那枝上积雪便又应声飘下了好些,纷纷扬扬地映着阳光,像是水晶做成的细屑。 彩萱闻言,神情微怔,旋即便也反应了过来,苦笑道:“女郎聪明无双,我倒是糊涂了。” 她方才确实是有些惊魂未定,所以才没明白杜十七的意思。如今看来,花园显然是更适合密谈的地方。尤其是此刻,树木凋零,视野很可及远,只要有人出现,必定会被她们现。 杜十七闻言便笑了笑,伸出一根葱嫩的手指往前一指,道:“罢了,我们便去亭子那里吧,看来你这是碰上了大事,那里比此处更好说话。” 彩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在离着蜡梅不远的假山上有一座六角亭,是整座花园地势最高处,四面又没有围挡,假山也是填死了的,并不能藏人。如果站在亭中说话,那是再不怕被谁听了去的。 彩萱立刻上前扶住了杜十七的胳膊,道:“女郎说得是,我扶女郎过去。” 主仆二人便离开了蜡梅,步履悠然得宛若散步一般,慢慢地便来到了六角亭中。 亭子里到处都是雪,栏杆上头也有好些。彩萱皱着眉拿袖子拂出块干净的地方来,又将丝巾垫在上头,方请杜十七坐了下来。 杜十七倒也没多讲究,闲闲地依坐在栏杆处,道:“现下你终于好说了罢,李阿姨到底出了何事?” 彩萱此时的神情已经平静了下来,闻言便上前两步,微俯了身子,低声说道:“回女郎的话,事情需得从我去李夫人那里问安说起。我今日去的时候,现李夫人的院子门口又多了好几个眼生的仆妇,比前两日我去的时候人还多。听她们说话的口音,我觉得她们像是从大都来的。” “唔,这事我也知道。”杜十七说道。 李氏病得越来越重,周氏——也就是杜骁骑的第三任正妻——如今大都杜府的当家主母,便从大都派了不少人来,据说是来照顾李氏的。 杜十七勾了勾唇。 照顾人照顾到将人家的院子都围死了,这也真是“无微不至”得很了。 此时,彩萱便又道:“我去了之后,便说我是女郎派来给李夫人问安的,那些仆役倒也没说什么,也按规矩往里传了话,不过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李夫人回说正在养病,不见客。女郎也知道的,自从生病之后,李夫人便从不见人,连四郎君她都不愿意见,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便离开了。” 杜十七轻蹙蛾眉听着她的话,此时便微叹了一声,柔声道:“四兄最是孝顺了,可惜李阿姨的脾气……”她顿一顿,语气变得怅然起来,叹道:“四兄真真可怜。不过,这也不能怪李阿姨,她生着病呢,心情总不会太好的。” 若是只听她的声音,你会觉得这说话的女子很是善良,也很懂得关心他人。可是,彩萱眼前看到的却是一张笑吟吟的秀脸,那尖而秀气的下巴因着笑意而起了些可爱的褶皱,越显出了一种甜蜜。所谓的惆怅伤感,在这张笑脸上根本看不出半分来。 那一刻,杜十七就像是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在脸上笑得欢喜,一个却在口里喟叹惋惜。 饶是彩萱知晓她的真面目,此时亦不免后背冷。 她垂下了头,低垂的眼眸中是憎恶与忌讳交织的复杂神情,旋即便又化作了木然,口中却说起了恭维话:“女郎是心善之人,满府里谁人不知,便连……” “别打岔,往下说。”不容她说完,杜十七便打断了她,语声仍是一如既往地和缓,“李阿姨没见你,你便回来了,然后呢?” 彩萱低垂的脸上神情微变,忍了忍,方才继续低声道:“出了李夫人的院子后,我本当来花园寻女郎的,只是走到半路上,我忽然便想起,女郎向来最喜欢红梅,而李夫人院子后头的围墙底下,便有一株老梅树,我便想过去看看花开了没有,若是开了也好给女郎折一枝回来,所以,我便从石桥那里转了个弯,自夹道转去那一处看梅花。” 第396章 风/流病 “你倒也有心。? ? ? ”杜十七斜过来一缕眼风,在彩萱的身上兜了个圈,似笑非笑地说道。 真若是要看梅花,又何必从夹道走?这分明便是起了疑,想去打探消息,便拿她这个主人做了幌子,就算一时不察被别人现了,也有个现成的理由搪塞。 她勾了勾唇,文秀的脸上是一团和善的笑意。 虽然不曾抬头,可彩萱却能感觉到杜十七微冷的视线,然而她并无一丝惧意,仍旧语声平稳地道:“我到了李夫人院子的后墙下,却见那株老梅被大雪压得都快弯了腰,树上的花才打了几个花苞,等真正盛开只怕还要十天半个月呢,我见没有花可折,就打算往回走了,可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 说到这里时,她下意识地顿住了话头,往四下里看了看,方才压低了语声道:“……我看到,那墙上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头。” “墙上冒人头?”杜十七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旋即便几乎笑出来,平静的眼眸深处,兴奋之色几乎不加掩饰:“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儿?莫非闹鬼了?” 那一刻,她就像是小孩子看见了玩具,满脸的兴致盎然。 彩萱的脸色却有些沉,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的,女郎,那不是鬼,那正是……李夫人。”说到此处时,她本能地打了个颤,似是回想起当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情形。 当时她正凑在后墙的墙根儿那里,想要听听院子里头的动静,谁想猛一抬头,便瞧见一张苍白如鬼的脸,正死死地盯着她,吓得她差点没坐在地上。 彩萱闭了闭眼,用力甩去脑海中那张惨白枯瘦的脸,好一会后方才平定了心绪,继续道:“我后来才明白过来,应该是李夫人不知怎么爬上了墙,却正巧被我看见了。” 杜十七唇含浅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手里的暖囊,像是对那上头的绣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居然是李氏? 李氏做什么要去爬墙?难道她与彩萱一样,想要去墙外摘花儿? 她不无讥讽地撇了撇嘴,旋即却又将神色一正,恢复了方才的文弱,细声道:“李阿姨也这么爱玩呢,想来她攀上墙头,便是为了看一看墙外的梅花罢?” 彩萱皱着眉摇了摇头,面色微有些泛白,语声倒还算平静:“不是的,女郎,李夫人并不是贪玩,她让我……救救她……” 她的语声在这一瞬间颤抖了一下,转往四下看了看,方以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轻声道:“李夫人在墙头看见了我,就求我救救她。我大着胆子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只翻来复去地要我救她,并不答我的话。我后来仔细看了,李夫人的气色真的很难看,整张脸都瘦得干了,面色又青又白,两个眼睛里全是红丝。” 她说到这里越压低了声音,声音也微带了一丝颤抖:“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我却瞧见李夫人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疮。” 言至此处,她终是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紧紧抱住了胳膊。 在看到那几个红疮之后,她便知道,她这是碰上大事了,还好李氏那时候已经认不出她了,见了她居然还求救。 李氏难道不知道她彩萱是谁的人么? “李夫人像是有点病得糊涂了,根本就没认出我是谁,她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地轻,就像是没力气了似的,我得凑得很近才能听见她的声音。”彩萱继续讲述着那惊魂的一幕,语气比方才平静了些。 杜十七垂眸听着,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点着下颌。 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那葱管似的手指又白又嫩,圆润的甲盖上染着浅嫩的粉色丹蔻,瞧来很是好看。 思忖了一会,她便又抬眸去看彩萱,眼睛里是一派漠然,问道:“然后呢?你便这么回来了?” 彩萱面无表情,躬身道:“是的女郎。我本想再多问上两句的,可是我听见那墙里忽然传来了很匆忙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人跑过来了,还听见有人低叫着‘你们怎么就让夫人跑出来了’之类的话,我这才知道李夫人可能是偷着出来的,若是被别人现她与我说了话,只怕要不好,所以我就赶快跑回来了。” 杜十七蹙眉想了一会,问:“无人现你罢?” “应该没人看见我,女郎但请放心。”彩萱微微垂,苍白的脸上满是木然:“我是从院子西头的那条小路走的,途中又特意绕去了四郎君的住处,向黄妪讨了杯茶喝。就算有人看见我,也会以为我是去四郎君的住处传话的。” “唔,这样便很好了,不曾连累于我,否则我也不好办哪。”杜十七斯文秀气的脸上笑意浅浅,一双眸子却在阳光下闪着光:“你方才说,李阿姨的脸上长了好几个红疮,是不是?” 彩萱躬了躬身:“是的,女郎。李夫人脸上的疮生了好多,数一数不下有一二十,其中有两三个比我的拇指还大,看着很是吓人。一开始我其实并没认出她来,直到后来她说让我……救救她,我才知道那是李夫人。”她观察得很仔细,可想而知,在慌乱中她也没失了方寸。 “李阿姨脸上的疮,与长兄脸上的疮,是不是一模一样的?”杜十七蓦地问道,面上的笑容仍旧斯文柔弱。 彩萱垂头不语。 杜十七盯着她的髻瞧了一会,便笑了起来,道:“那就是一样了。” 彩萱仍旧没说话,却也不曾否认。 李氏脸上的疮,的确与杜大郎一模一样,尤其是那种疮面破裂后疮肉反突在外头的情形,杜大郎的脸上也有。 彩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种样子的红疮,任谁瞧过了一次,那是再也不会忘的。 “长兄得的可是风流病呢,真真是巧,李阿姨也得了一样的病,也不知是谁传给谁的?”杜十七毫无忌惮的语声传来,令彩萱回过了神。 第397章 凌梅馆 {"msg":"\u3000\u3000\u5f69\u8431\u5e76\u4e0d\u6562\u63a5\u675c\u5341\u4e03\u8bdd\uff0c\u53ea\u62ac\u5934\u770b\u4e86\u5979\u4e00\u773c\uff0c\u4fbf\u53c8\u5782\u4e0b\u4e86\u5934\u3002\r \u3000\u3000\u675c\u5341\u4e03\u6b64\u65f6\u6b63\u5728\u7b11\u300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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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么?”杜十七和气地点了点头,旋即便有些不解地皱了眉:“这倒真是奇了,我一直在花园里斫花来着,妪要去领炭或者去厨房,总要路过花园,可是我半天也没瞧见你,莫非……” 她侧头想了想,蓦地眼睛一亮,笑道:“莫非妪是从李阿姨院子前头的那条石板路绕的道儿?” 彩萱一下子抬起了头,眸中的震惊一闪而逝。 杜十七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只专注地望向曾妪,面上的神情很带了几分讨好:“我听人说,李阿姨快要回大都养病了呢。妪有没有顺路去瞧瞧她,再替我向她问好?” 现成的借口抛到了眼前,曾妪根本没想那么多,立刻便顺水推舟地点头道:“呃……是的,我是顺道去探望了李夫人,所以才没从花园那边走。不过李夫人最近病着,我看她院子外头守着好些人,便没过去讨人嫌了。” “原来如此。”杜十七面有憾色地叹了口气,复又微微歪了脑袋,一脸疑惑地道:“且慢,这像是也不对啊。妪不知道,我之前还遣了彩萱去探望李阿姨呢,若是李阿姨没见你,那你应该与彩萱在半路上遇见才对,如何彩萱却没碰上你呢?” 才抛过一架梯子,就又把路给堵死了,杜十七这几句话说得人心情忽上忽下的,曾妪的面色变得颇不好看。 她觉得杜十七今天的话特别多,还总追问她去做什么了,真是叫人烦不胜烦,可偏偏她还不好不回。毕竟如今大都也来了不少人,如果她对主人不敬的事传到周氏耳中,曾妪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便要到头了。 想到周氏的那些手段,曾妪不自觉地打了个颤,面上也有了些许不安。 便在此时,彩萱上前两步,柔声地说道:“女郎怎么忘记了,妪向来最是有心的,女郎之前一直说喜欢梅花,我想着,妪方才定是转去了那院子的后墙处,听说那里的梅花开得最好看,妪一定是去为女郎折梅去了。” 此言一出,曾妪的眼睛立时一亮。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回事? 李氏的院墙后头确实有一株老梅树,那花儿年年开得都很好看,在上京城的士族圈子里都很有名,李氏更是以此为荣,有几回还拿了这花儿做名头开宴赏花呢。此外,杜十七也确实喜欢梅花。 这真是再现成不过的理由。 思及此,曾妪便深深地看了彩萱一眼。 她知道彩萱的背后是何氏,何氏这人向来八面玲珑,手下调理出来的使女倒也秉承她的行事态度,两边抹光、四处讨好,从不轻易得罪任何人。 不屑地撇了撇嘴,曾妪到底还是领了彩萱的情,顺嘴说道:“是了是了,彩萱到底是常跟着女郎的,心思果然聪敏,这一猜便猜中了。回女郎的话,我那会儿正是去看梅花去了,这才与彩萱走岔了道儿。” “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多谢妪了。”杜十七欢喜地笑了起来,似是心情极好,连说话声也比往常响亮了许多:“就因为妪去李夫人后院那里折梅花去了,所以才没见着彩萱呢。” 曾妪哪里能注意到她的这一点异样,此刻只求脱身,便忙不迭地应声道:“是的,女郎。” 杜十七笑了一会,忽地将白生生的手往前一伸,娇俏地歪头道:“妪既是去折花儿了,那花儿呢?在何处?” 曾妪未料到她竟是如此穷追不舍,直急得在肚里骂娘,却又不能不回话。总算她还有两分急智,张口结舌地想了一会,方勉强扯出个笑来,道:“呃……现下时候还早着呢,那梅花哪里便开了?还得等些日子才行。” 杜十七“哦”了一声,略有些憾然地收了手,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啦,待花儿开了,妪可一定要去折一枝最漂亮的红梅枝儿给我才是。” 曾妪早便被她问得满心不耐烦,此时只求她快点问完,于是便迭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杜十七这才像是满意了似地向她笑了笑,带着彩萱离开了。 她二人一走,曾妪的脸便冷了下去,抬手抹了抹额角。 被杜十七堵在院门口问了这一大堆话,她身上都冒汗了。 真真是个麻烦磨人的贱女。心里狠狠地咒骂了几句,曾妪方才觉得舒服了几分,便拢紧了身上的貂氅,也径自回了屋。 冬日/的天黑得早,很快便到了晚食之时。 自来到上京之后,曾妪便再没服侍过杜十七用饭。这些下等的活计哪里需要她来做,只管交给那几个使女便完了。 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间里,屋里的炭盆烧得很暖,面前的食案上摆着精致的小菜,有炙鹿脯、烧羊羹,还有一小碗蒸鱼鲊并两样时蔬,饭菜的香气四处飘散。 曾妪满意地笑了起来。 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她最享受的时候,也是她觉得自己最像个主子的时候。 她笑眯眯地举起了筷子,正待挟菜,忽听院门被人拍得“嘭嘭”作响,旋即院外便传来了一阵喧嚣,夹杂着男子的呼喝声:“开门!快开门!我等奉二郎君之命前来,快些开门!” 曾妪皱皱眉,搁下了筷子。 杜二郎那蠢货,今日这是发的什么疯?大郎君一病,倒让他趁空作威作福起来了,如今竟又跑到庶妹的院子里闹事? 第399章 贼老妪 不屑地“嗤”了一声,曾妪的眼珠转了转,面上便添了个幸灾乐祸的笑,人已是离案而起。 还是出去看看吧,到底这里也是女郎的住处,被自己的兄长派人找上门来了,她这个管事妪也不能不问一声儿。 曾妪慢吞吞地拉开了门,一面在心中思谋着,过一会应该怎么对付这些人。就冲今日杜十七堵着她问话这件事,她也打算来个袖手旁观。 不过是个被冷落的庶女罢了,又被“发配”到了上京这地方,还能翻出什么花来?比起嫡出的杜二郎,杜十七的分量委实太轻,曾妪已经打定了主意,过会儿只消随意地应付两句,便坐看杜十七出丑便是。 她憋着笑拢紧了衣裳,缓步跨过了门槛,来到了曲廊,却闻那院门处陡然传来“哐”地一声巨响,一大片火光瞬间便照了进来,随后便是一阵靴声橐橐,间杂着“快搜”、“去那里找找”的男子声音。 曾妪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些人竟是直接闯进来了?且听声音还不是府里的仆役,来的还是侍卫!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她的念头转了几转,便又眯起了眼睛。 啧啧,杜十七今日可能要丢个大人了。这样也好,这些侍卫的地位可比她一个管事妪高了许多,这下子她根本拦都不必拦,只专心看热闹便是。 曾妪的唇边涌起了些许笑意,复又捺住,面上换过了一个焦急的神情,脚步却放得更慢了,施施然地便转过了回廊,同时还清了清嗓子,打算着先作势问上一声。 谁想,她嘴巴还没张开,迎头便撞上了两个拿着火把的侍卫,那侍卫手里的火把直照上脸来,晃得人眼睛都快花了。 周妪心中大怒,正想着这些侍卫怎么这般无礼,不想那两个侍卫一看见她,俱是眼睛一亮,其中一人上前便抓住了她的胳膊一扭一拧,便将她的双手反剪了过去,同时还兴奋地大叫“抓到了,在这里!” 曾妪吃痛,想要挣扎却发现根本挣不动,那侍卫扭着她便往前走,她顿时大惊失色。 这些人抓她做什么?他们不应该是去冲撞杜十七的吗?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她不由慌了神,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大声喝斥:“你们疯了吗?我是十七娘的管事妪,我是夫……”话未说完,她的后颈处猛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那一刹,曾妪只觉得后颈像是被人斩断了一般,一肚子的话也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她喉间“格格”响了两声,便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老贱奴!”一个侍卫朝地上啐了一口,拿脚在她身上踢了踢,又冲另一头叫道:“人在这里,已经打晕了。” 另一个侍卫便埋怨地道:“你这下手恁狠了,不过是个老妇而已,哪里就能跑了?如今倒要累得我们拖着走。” 两个人一行说话,一行便将曾妪半拖了起来,就这样一路拖行到了阶前,一路上两人根本就不看路,任由曾妪的脑袋撞地廊柱上、栏杆边,没一会便头破血流,那刺目的鲜血直洒了她一脸。 “天哪!”正房门前的廊檐下,一个娇弱文秀的少女见此情形,不由自主轻呼了一声,便抬手捂住了眼睛,雪白纤细的手腕露在烛光下,有一种格外的纤弱。 这少女自是杜十七。 她比曾妪出来得晚了一步,出门便见满院子明晃晃的火把,直照得人眼睛发花,而曾妪被人打倒拖走、满脸是血的情形,她自是瞧了个清清楚楚。 彩萱面色苍白地上前搀住了她,让她依着自己的身体站好,一面又将视线投向死狗一样被人拖着走的曾妪,一双眼睛在火把的映照下幽深如海。 依着彩萱站了好一会,杜十七才终于将手从眼前拿开,却见曾妪已经被那些侍卫装进了一口很大的麻袋里,由两个侍卫抬着,正往院门处行去。 “且……且慢!”少女娇怯怯的语声里带着一丝颤抖,听来格外惹人怜惜,而她纤细的身躯却又挺得笔直,面容端肃,说不出地庄重:“她……妪……怎么了?你们拿住她……作甚?” 突然闯进女郎的院子里拿人,于情于理这都很过分,杜十七身为主人自是必须过问一声,否则也太失士族女子的尊严了。 那些侍卫倒是颇为守礼,并不四处乱跑,更没有人到处乱看,一望而知便是训练有素的。而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这时便越众而出,向杜十七行礼道:“见过女郎,我等失礼了,因事发突然,这才惊动了女郎,请女郎勿怪。” 杜十七看了看他,面色便缓和了几分。 这首领模样的人乃是上京杜府的侍卫长,名叫韩成栋,是杜骁骑很信任的人,特赐了他三字名。平素他专门护卫杜家的几位小主人,有几次杜十七出门赴宴,也是由他带人随行护卫的。 “原来是韩首领。”杜十七的面色仍旧很苍白,语声平静了许多,“既是您到此处,想必事出有因,却不知妪……她到底出了何事?为何你们要拿了她走?我是她的主子,还请韩首领据实相告。” 韩成栋不比旁人,杜十七对他的态度自是多了一分尊敬。 见她态度和缓,韩成栋倒也觉得她很识趣,便干脆地道:“好教女郎知晓,曾妪犯下了偷盗大罪,须得严惩。我等此番是奉二郎君之命前来。之前郎主便曾交代,府中事务以二郎君之言为准,我等亦必须听命于二郎君。” 说到这里他回身向装着曾妪的麻袋一指,道:“这老贼奴偷盗了贵重之物,二郎君要亲自处置她。女郎且安心,我们并不会乱翻,只要拿了这老贼的人再细细搜了她的屋子,待搜出赃物后,我等自会离开。”说着他又回头吩咐:“大家伙儿仔细着些,这贼老妪是个惯偷,屋里的东西绝不会少,你们小心搜着,莫要看走了眼。” “是,首领。”众侍卫轰然应声,便有数人去了曾妪的屋子,其余人等则抬着麻袋退了下去。 第400章 人已逝 院子里的人少了一些,然而火把却仍旧映得四周一片明亮,在这耀眼的红光里,杜十七的脸色显现出了一种病态的红晕。 她腰背挺直地站在那里,眼角余光察觉到了韩成栋看过来的视线,神色凛然地道:“妪竟犯下这等大罪,委实有辱我杜氏声名。纵然她于我有服侍之情,然,家族清誉乃是最重,她……便交由韩首领处置罢。”那一瞬间,她秀气脸迸发出了夺目的艳丽,如同火焰一般灼人眼目。 韩成栋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以往他也偶尔听人说起,说杜家十七娘是个秉性温文、为人软弱的女郎,他却不曾想到,这位十七娘骨子里竟有如此有见地,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论行止一点未堕杜氏之名。 韩成栋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叉手行了一礼,未再说话,面上的神情却不似方才那样冷厉,而是多了一分敬重。 杜十七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微微垂首,唇角轻勾。 略停了片刻,她抬起头来正待再说几句话,蓦地那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听声音像是从李氏的院子那里传来的。 杜十七心头一紧,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飞闪而逝,而再下一刻,她便转首望向声音的来处,问道:“门外何人喧哗?出了何事?” 这一刻,她的神情举止哪还有半分怯懦?一身的气势丝毫不弱于杜家那几个嫡女。 韩成栋此时也是面露讶色,显然,外头发生的事情他也并不知情。 “我叫人去问问。”不知不觉间,他对杜十七的态度已经与方才大不相同,可他自己却浑然未觉,语罢他便招手叫来一个侍卫吩咐道:“去看看。” 那侍卫领命飞奔而去,没过一会他便又飞跑了回来,回来时面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带了几分意外。他一路奔至韩成栋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韩成栋面色一松,点了点头,便挥手叫他下去了。 杜十七此时便向前迈了一步,问道:“韩首领,外头出了何事?可否见告?” 韩成栋沉吟了一会,便上前几步,放低了声音道:“这件事想必女郎很快便会知道了,此时我便先说了亦无妨。就在方才,李夫人……去了。” 李氏死了?这么快? 杜十七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着未加掩饰的震惊。 这神情出现在此刻她的脸上,并不突兀。毕竟刚死了个人,且还是府里的半个主子,任谁听了这消息也不可能不吃惊的。 过了好一会,杜十七方才敛了眉,叹息地道:“多谢韩首领相告。”语罢她便低了头,眸中满是沉思。 她记得她的父亲杜骁骑对李氏还是颇为宠爱的,之前明知李氏得了什么病,却也只是将之禁了足,如今怎么说死就死了? 不过,再一转念,杜十七已是心下了然。 李氏确实是活不得了。 她那满脸的红疮一旦被人瞧见,她这条命便也保不住了。自己的儿子与妾室通J,杜骁骑舍不得杀儿子,一个年老色衰的妾室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想必他当初给韩成栋派下的指令便是如此的吧。 至于什么二郎君,那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 杜十七拿出锦帕掩住了脸,哀哀地哭了起来。 那一刻,没有人看见她眼睛里的笑意。 没了曾妪这个碍眼的,凌梅阁里也好清静几天了。 杜十七眸中的笑意几乎溢上面颊。 只用了几句话,既可除去这个奴大欺主的贱妪,又顺手救下了彩萱,卖给何氏一个大人情,只要一想到这事,杜十七便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她轻声啜泣着,眼角的余光却透过锦巾,往旁边扫了扫。 果然,凌梅阁的守门老妪正缩着身子躲在廊角,看上去是吓得怕了,可是,她的眼中却没有半分惧色,反倒是一派精明。 杜十七暗自撇嘴。 她就知道她这院子里人多眼杂,果然,除了周氏与何氏,居然还有她父亲派来的人。 或者说,那老妪是韩成栋的人。 韩成栋受命于杜骁骑,自是需要掌握府中各处的动向,以便向远在大都的杜骁骑随时汇报。以韩成栋在府里的地位,往凌梅阁塞个老妪并不难。 对于这个发现,杜十七一点不吃惊。 人多眼杂也有好处,只要时机得当,这些眼线也未必不能为她所用。 她低垂的眼眸里又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着痕迹地又往另一边看了看。 那一头站着三个小使女,全都抱着肩膀打着抖,一副吓得要死的模样。 却不知,这几个人里头,会不会也藏着别人的人? 心底里转着这些念头,杜十七的呜咽声渐渐响亮了起来,那悲伤而柔弱的模样,直叫见者与之同悲。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东来福大街与朋友喝完了酒的杜光武,却是面色微醺地坐上了马车。 府里应该已经热闹起来了。他想,勾起了唇角。 他这个无用的杜四郎,一整日都不在府中,无法亲眼目睹这场“盛事”,自然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怀疑对象。 杜四郎神态悠然地伸长了两条腿,微带酒意的脸上一派淡漠。 他故意叫人让彩萱起疑,又算准了时辰让李氏爬上后墙,与彩萱照了个面,再给了韩成栋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为的便是今晚的这一场热闹。 只可惜,这一局却没套住彩萱。 杜光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沿路的灯火时而照出他的脸,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又清又亮,哪里还有一点喝醉的模样? 彩萱脱了钩,她背后的何氏身上便少了一件把柄,这倒是挺让人意外的。不过,这也并非全无好处。谁叫他那个好妹妹杜十七出人意表地说了一番话,生生将个曾妪给绕进去了。 杜光武止不住地想要笑。 原本他还安排了人出首指证彩萱的,如今却是不必了。套住了曾妪,便等同于套住了周氏,这也不错。但凡聪明人便会想,周氏指使曾妪打探李氏的情形,是想要将这件杜家的丑事抖出来,打压元配夫人留下的嫡子——杜大郎。 第401章 广陵谋 整个杜府如今名正言顺的嫡出子,除了周氏所出的两位小郎君外,也就只剩下杜大郎与杜二郎了,而相较于整日胡混的杜二郎,杜大郎虽然好色,才干却也不差。 元配留下的嫡子,身为继母怎么可能干看着不出手?再者说,广陵还摆在那里呢,周氏能够通过何氏拿捏杜三郎,却拿捏不住杜大郎。可偏偏地,最近杜骁骑却隐隐有想要让杜大郎取代杜三郎就任广陵守将之意,周氏动手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套住曾妪也是好事。若是知晓自己的夫人在背后算计自己,杜骁骑想必不会觉得愉快吧。 杜光武在黑暗中咧了咧嘴,雪白的牙齿映着灯火,冷森森地有些吓人。 至于脱了钩的何氏,只要能按计划行事,便是没有彩萱,她也活不了多久。发生在大陈与大唐的两起刺杀事件,便是她的催命符。 桓家回归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桓家既然回来了,杜骁骑又怎么可能还任由何氏活着?任由何家捏着他的把柄? 所以,何氏完了,何家也完了,根本不用他杜光武出手,杜骁骑也一定会对付他们。 杜光武还在笑着,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嗜血的冷意。 他就等着看他们狗咬狗好了! 原本他还卯足了力气对付杜三郎,不过,他的谋划才进行了一半,便收到了一个消息。而正是这个消息,让他将目光从杜三郎的身上,转向了杜大郎与杜二郎。 广陵,倒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既然桓家愿意把他送到更好的位置,他也不好拒绝不是么?杜三郎已不足惧,杜二郎就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唯一可虑者,只有杜大郎。 如今,杜大郎也完蛋了。 桓家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啊。 呼出了一口微带酒气的热气,杜光武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儿子与妾室通J,二儿子烂泥扶不上墙,三儿子的母族犯下大事,根本不能用。如此一来,那广陵守将只要姓杜,便只能是他杜光武了。 他是杜骁骑唯一的选择。 杜光武面上的笑意渐渐有些发冷。 东陵先生曾经那么郑重地告诫过他,要他“当借力时且借力”,所以,他便很识时务地借了力。 别人送到手里的刀子,他若是不挥上几下,撕扯下几片血肉来,那也太可惜了不是么? 却不知,当他的那些“兄弟姊妹”们知道他杜光武的母族是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是会吓得发抖?还是会妒得发狂? 再度扯了扯嘴角,杜光武唇边终于浮起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他实在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 当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光顾上京之后,上京城中的百姓忽然便发现,位于外三城的大京河码头,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那大大小小的运粮船只在河边穿梭,运粮的马车更是川流不息。那些眼光独到的商人与一些家资丰厚的大士族,借助漕运船只往来运送着粮食,有些是在本地发卖,更多的则是运往了位于北方的大都及其周边区域。 谁也不曾想到,一向在大陈波澜不兴的漕运,会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旱灾之后,就此得以兴盛,且为缓解整个大陈的灾情起到了关键作用。 因南北陆路不通而阻滞的粮道,通过大京河、小京河、白沙湾等内河的船只运输,重新变得流畅了起来。今冬的大雪冻坏了官道,而这些河流却因其水域宽广,水道由南及北遍布大陈,即使有少量沿河地区封冻,船行却是无碍。也正因如此,在饱受了近一年的旱情之后,大陈北部地区的粮价至今仍旧平稳,也没有出现商人囤积居奇的现象。 而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大陈的一位名士兼高官——仆射江奉先。 便在一个月前,江奉先将一份建议朝廷开启漕运、由中元帝亲自组建一个专门主理漕运诸事衙署的奏折,送到了中元帝的手上。 一直被刺杀事件与大陈旱灾所困扰的中元帝,在看到这份奏折之后,不啻看见了一道曙光。江奉先建议以一种折中的办法,让朝廷参与到民间漕运事务之中,并以逐渐推进的方式,最终将漕运完全掌握在朝廷手里。 既可缓解灾情,又能得来为民解忧的名声,同时还能为国库增加一大笔收入,中元帝再是个糊涂蛋,也能看出这奏折的分量。于是他当即大笔一挥,颁布了一道全面开放漕运的旨意,并任命江奉先主领诸事。 漕运一开、粮道通畅,平抑粮价、稳定民心,这实是造福万民的好事,自是得来了百姓的称颂与朝臣的赞誉,江奉先在大陈声誉日隆,竟将原本与之齐名的薛大郎也给比了下去,而中元帝更是对其大为褒奖,一时间风头无两。 只有少数知晓内情的人才清楚,江奉先之所以能够如此得圣心、赢名声,全是因为他最近请来了一位既擅谋略又精庶务的门客——苏长龄苏先生。 这位苏先生是个全知全能之人,据说与江奉先的偶遇还甚是传奇,江奉先与之一见如故,即刻便将其请入了江府。 正是因为有苏先生献计在前,才有了其后江奉先的那一份奏折,而这份奏折为江奉先赢来的,不只是良好的声誉,更是大权在握。 名利双收,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风光的事么? 如今,江奉先待苏先生直若上宾,而在江府之中,这位苏先生的地位更是极其超然,便连族老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苏长龄苏先生的名声虽然不算太响,但在大都冠族圈子里却已经渐渐传开了,众人私下里都道江仆射运气好,遇见了一位千古难遇的智者。”白云观烟霞阁的暖阁中,秦素蹙眉听着阿臻的禀报,神情微有些阴郁。 她自是知道苏长龄这个人的。 前世时,苏长龄是名闻三国的大谋略家,在陈赵相争时起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作用,可以说是个妇孺皆知之人。 若仅是这些,那倒也没什么,真正叫秦素难以释怀的是——前世的苏长龄,效力于赵国。 第402章 苏长龄 据秦素所知,苏长龄的父母家人全都为奸人所害,满门惨死,只活下了他一人,而陷害其家族的,乃是辽西郡一个大族,在当地颇有势力。 苏长龄孤身一人自无法与之抗衡,为报血海深仇,他截发明志,辗转万里逃往赵国,先是投效于汝南都督护军门下,后靠着算无遗策步步高升,最后成为赵国大将军府第一谋士,在陈赵相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这一世,却成为了江仆射的门客。 秦素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继两次刺杀事件之后,这是她已知的第三桩与前世不同的大事件。而那种无法操控全局的感觉,怎能不让她心下不安? 她蹙着眉心,一手抚着书案的边角,一面便抬手按了按额头,问道:“这个苏长龄是何方人士?” 她还抱有最后的一丝希望,希望这个苏长龄并非前世的那一个。 可是,阿臻的回答却是:“根据我们的消息,苏长龄是辽西郡阳乐县人士,今年二十八岁,苏氏家族在辽西郡也算是薄有名声。” 秦素放下了抚额的手,神情越发阴郁。 居然还真是前世的那个苏先生。 这人前世时直到中元十七年才在赵国崭露头角,可这一世,他的出现整整提前了四年。 既然能够成为江仆射的门客,不消说,苏家在辽西郡是再没人敢惹了,就算是同在辽西的桓氏,也不会轻易招惹江家最炙手可热的门客。而有了江家这个大靠山,前世发生在苏家的那件冤屈,想必也就不会发生了。 “苏长龄是一个人去的江家,还是阖家去的?”秦素又问道。 阿臻立刻禀道:“回女郎的话,苏长龄是带同妻儿去的大都,据说他的父母不久后也会前往大都,一家团聚。” 也就是说,只要苏家无事,苏长龄抱负得展,这一世的他应该会一直呆在大都为陈国效力,而赵国那里,则失去了一位有力的能臣。 秦素对此倒是并不在意。 她记得前世时,江家在争储之事上并没有很鲜明的立场。只要不来妨碍垣家、妨碍太子,一切都好说。 只是,苏长龄好端端地怎么会想起来从辽西跑去大都?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古怪? 秦素放平的眉又渐渐蹙起,沉吟了一会,便问:“苏长龄与江仆射是如何结识的,你们可知晓?” 阿臻闻言倒是波澜不惊,探手自袖中抽出一页纸来,展开递给了秦素,道:“都在这上头了。” 看起来她是早有准备了,秦素便接过纸来细看了两眼,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苏长龄与江奉先结识的过程,她瞧来很是眼熟。 居然也是术数! 不过,这位苏先生擅长的术数,乃是当今最风行的易经玄学,据说江仆射也极擅此道,而苏长龄不远千里来到大都,便是在参加了几次清谈,断准了好几件未来之事后,江仆射便起了结纳之心,遂将之招至门下。 不知为何,秦素总觉得,这人的路数与自己很接近。当初她与薛允衡搭上关系时,不也是靠着所谓的紫微斗数么? 捏着纸条来回看了几遍,秦素便又问阿臻:“苏长龄为何要来大都,个中缘由你可知晓?” 听得此言,阿臻的面上便有了一丝不耐烦,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只垂首低声道:“这个我们并没去查。每年从大陈各地前往大都的士子多不胜数,据我看来,苏长龄此举并不反常。” 这倒也是。 大都文气鼎盛,每年的确有许多士子慕名而来,或为求学,或为扬名,或为寻伯乐青眼,这也令得大陈的民户往来较其他两国更为自由,赫然便是一副盛世光景。 如果不是因为知晓前世之事,秦素也会这样认为,只是,此事终究是脱离了前世轨迹,若说其中没有原因,秦素不信。 细细地又将字条看了一会,秦素最终还是没再往下问,只将字条还给了阿臻。 罢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苏长龄这个人都与她秦素没半分瓜葛,她管那么多做什么? 这般想着,她便又问道:“杜家的事情如何了?外头可有人议论?” 杜四郎可是她布下的一手奇兵,她一直极为关注。而最近杜家在外表看来却是太平静了,这很反常,所以她便令阿臻往下查了查。 “杜家的事情外头知道的人并不多……”阿臻言简意赅地将李氏之死、杜大郎与李氏得了一样的病等诸事说了,最后又道:“……杜家大郎君如今病体未愈,杜二郎却是整日在外头吃酒打架,惹下了不少事端,唯一没什么动静的只有杜四郎。” 秦素弯了弯眼睛,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看起来,这应该是杜四郎与桓家联手作的局。 秦素将觉慧推出去,为的便是给杜四郎递刀子,而杜四郎也果然没叫人失望,几招便将杜家的水给搅得更混了。 如此干脆利落的手段,一招便废了杜家三个郎君,这必定是桓家人的手笔。 秦素的眼睛又往下弯了弯。 说起来,发生在上京杜府里的事情,并没在这座城市里激起半点波澜。 李氏不过就是个妾室,死便死了,试问哪个大士族没死过几个妾?杜骁骑十几名侍妾,前些时候才又纳了个美貌的寒族女子进门,死在上京的李氏,哪有人记得她是谁? 至于被棒杀的曾妪,那就更不值一提了。奴便是奴,是生是死都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秦素,显然并不在“任何人”的范畴,阿臻送来的消息于她而言,那就鼓舞人心的大好消息。 无论杜光武用了什么手段,借助了哪一方的力量,现在的情形是,他已经是杜家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郎君了。只要他表现平稳,只要事情的轨迹仍旧如前世一样,广陵那里的守将,便仍旧是她秦素力主的太子一系。 “多谢你,叫你来说了这么些话。”秦素向着阿臻笑道,语声颇为客气。 第403章 亲疏间 听得秦素之语,阿臻立刻利落地叉手道:“主公有令,叫我等以后皆应以女郎之命为准,阿臻自当遵从。” 话说得颇为得体,然一亲一疏,也在这话中体现得很清晰。 “你能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也不枉我苦心给你谋了现在这个身份。”秦素笑眯眯地看着她道,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阿臻鼓着嘴吧,似是想要说话,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再度向秦素叉手行了个礼。 秦素便笑,拿布巾掩了口道:“你也改一改吧,总这么着可怎么得了?分明是个三等使女,却总拿着武人的礼来见我,李妪没教过你规矩么?” “李妪”二字一出,阿臻那鼓着的嘴立刻就瘪了,整个人也泄了气似地,往下矮了好几分,唯脸上还留着几分不服气,抗声道:“我自是知道规矩的,女郎莫非忘了我是谁的人?”说罢她便黑着脸,遵照使女的礼仪端端地正正给秦素行了个礼。 秦素在心底里啧了一声。 李玄度那妖孽的手下,也不是多听他话的嘛,真是太欠调教了。 不过,再骄傲不服管又能如何? 这位阿臻女卫,如今在秦素这里也只能顶着三等使女的名头过活,李妪可没少叫她扫院子抹灰,有一次居然还叫她去倒恭桶,还是秦素给拦下来了。 想到这些,秦素便止不住地唇角上翘。 前回遇见阿臻,正逢着这厮灰头土脸地擦地板,那满脸的怨气几乎能溢出来,还在秦素背后偷偷地瞪她,而当秦素回头看时,她却又拿屁股对着人了。 那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倒和她原先的主人挺像。 秦素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向外漾了漾。 “罢了,我也不挑你的眼了,你先下去吧,妪正等着你去抹灰呢,我听她说,这一回要抹净五间房的灰,有劳你了。”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秦素便站起身来,全不顾身后阿臻瞬间黑下去的脸,踱去了窗前。 最近这段日子以来,秦素的心情一直都很不好,即便听到了杜家的事,即便能把阿臻这个不服管的压在手下,却也难以抵消她此刻的郁结。 不久前,她收到了从青州送来的一个坏消息。 萧家意图附学秦氏族学。 真真该死! 秦素的眉间掠过了一丝戾气。 在收到消息的最初,她真恨不能把萧继珣叫过来痛骂一顿,再狠踹上几脚。 她分明交代得清清楚楚,叫他们萧家安静地呆着,别招惹旁人。可萧继珣显然根本没记住她的话,这还没过几个月呢,萧家居然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这厢一动,秦家便首当其冲地倒了大霉。 难道说,这便是所谓的宿命么?前世是秦家附学萧家,结果没躲过萧家的波及;而这一世萧家没了族学,他们不想着去附学汉安乡侯府,却偏要来秦家附学,于是两姓又联系在了一处。 简直就跟狗皮膏药似地,甩也甩不脱。 活该前世被灭了族! 秦素对着一纸窗花咬牙切齿,恨只恨李玄度不在眼前,没了现成的美背与硕胸去给她去戳去掐,倒叫她只能死命地去捏自己的手指,掐得手生疼。 而手再疼,也终究比不得她的头疼。 青州那里的情形,真真是让人头痛欲裂。 这世上有些人,偏就喜欢去招人惹事,萧家便是个中翘楚。 秦素恨恨地想着,没再继续掐手,转而将布巾拿到口边用力地咬着,面色有一瞬间的狰狞。 她必须回青州,越快越好! 远在上京,秦素是完全没办法处置此事的,就算彼处有周妪、阿承等人帮忙亦是无用,除非秦素动用微之曰,从林四海这里传消息过去。 可她却不能这么做。 垣楼与秦家的关系不宜太深,而她也必须提防着“那位皇子”。 指引秦素来白云观的那一次,以及阿贵的几次来访,这些已经很是冒险了,好在前者是混在一堆微之曰里的,而后者则恰好逢着时局混乱,这才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如果垣楼第三次牵涉到秦家中去,秦素担心会将傅彭与阿妥暴露出来。 所以,她只能自己回去。 幸运的是,她提前在刘氏那里露了脸,有了这位舅母在前头,再加上林四海那一头添柴架火,刘氏必定会积极响应此事,上赶着将秦素送回青州。 思及此,秦素的眸中便划过了一丝淡笑。 刘氏最近看她的眼神,那可是很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件儿的,而那买物之人,秦素就算再没脑子,也能想到钟家的几位郎君身上去。 算算年纪,最合适的便是钟大郎。 秦素挑了挑眉。 自从将漕运之事做起来,且又与上京的几位中等士族联手后,屡受重创的秦家产业渐渐地有了起色,之前壶关窑的亏空也补上了不少。 钟景仁此番目光如炬,居然赶在朝廷颁旨之前便踏足漕运大事,太夫人自然欢喜不禁,而钟家两位郎君附学秦家族学一事,便也重新提了起来。 刘氏之前曾隐晦地提过,打算于明年正月间送钟大郎与钟二郎去青州,如今,秦素倒是恰好能搭一搭便船,早日回青州,唯一的麻烦便是刘氏的小心思。 秦素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却也不见恼色。 刘氏是个精明之人,被她瞧上也不是坏事,甚至还能借此给自己谋些好处。 比如尽早回青州。 秦素笑了起来,将布巾扔去了一旁。 身后传来了门扇阖拢的声音,应当是阿臻已经离开了,秦素蹙眉听着,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李玄度这厮跑去了赵国。 此前从赵国传来的消息,让他对隐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在留下阿臻与飘香茶馆的部分人手之后,他便带同精锐部曲离开了大陈,连守在秦家的那位宗师也跟着走了。 乍乍然地没了这妖孽在身边,初开始时,秦素还有些不习惯。 纵然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可是,到底李玄度这个人是在上京的,离着秦素并不远。有了这个强有力的援手在侧,秦素心里的底气也足。 可如今,李玄度却是远赴赵国,秦素做什么事都有些束手束脚。 第404章 雅投壶 也不知李玄度这妖孽此行会不会顺利? 秦素微有些怅然地望着窗外,神思恍惚。 李玄度手中的力量虽不弱,比之隐堂却又差了许多。临行前,秦素曾借紫微斗数之名,隐晦地给李玄度提了醒,希望能对他有用。 这般想着,她的心绪莫名地便有些低落起来。 不知何时,窗外又开始飘起了雪,由疏而密、由缓而疾,不过数息之间,空寂的庭院便成了一片素白。 秦素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几片雪花随风而来,拂上了她的衣袖,青衣白雪,素净而冷寂。 无论如何,这一回她算是卖了个大人情给李玄度,她相信自此之后,她与李玄度的合作会更加顺畅。 唯一的瑕疵便是阿臻。 这小娘子有点不大服管。 秦素掸着袖上雪花,弯了弯眼睛。 阿臻真该庆幸自己是李玄度的人,若不是看在那妖孽的面子上,就阿臻那三脚猫的手段,治不死她个十回八回的,她秦字倒过来写。 蓦地,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啄声,随后便是阿葵的声音道:“女郎,我回来了。” 秦素立时精神一振,回首道:“进来。”一面说着,她一面便关上了窗扇,走回案边坐了下来。 阿葵推门进屋,带进来一阵清寒的冷风,雪片随风而入,转瞬便被屋中暖意化成了水,滴落了在青毡上。 阿臻回首关严了门,褪下斗篷搭在手臂上,便快步走了进来。 “如何?钟舅父手上的船可能提早成行?”一俟她进屋秦素便问道,一面挥手止住了她行礼的动作。 如果能躲过钟大郎单独回青州,自是最好,所以秦素便派了阿葵去钟家探消息。 阿葵半躬着身子,额前的发丝上还结着水珠,她却也无暇去擦,只恭声道:“回女郎的话,我绕着弯儿问过了一回,钟夫人却说如今已是岁暮将至,船舫那里的人都回家去了,一时间是不能出航的,还需再等些日子。” “是么?”秦素其实也早料到这情形了,倒也并不觉意外,颦眉想了想,便又问:“钟舅母有没有告诉你,岁暮之后,船舫几时开航?” “回女郎,钟夫人说了,最早也要等上元之后。”阿葵说道。 秦素的眉心都快要拧在一处了。 刘氏这回是铁了心,定要让秦素与钟大郎同行。幸得过几日便是岁暮,算算时间,也就二十天不到的样子,倒也不算太久。 端起一旁的茶盏啜了口茶,秦素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烦闷,便又问道:“罢了,此事便这样罢。我再来问你,你可在我舅父家找过画中的那个人?” 自给阿葵看过画像后,秦素便时常派她往钟家传话送东西,刘氏如今看秦素自是与往时大不相同,两下里走动得颇勤,而每次去钟家,阿葵皆会找机会观察钟家仆役,寻找那个画中的男子。 可是,过了这么久,这件事还是毫无进展。此刻听得秦素问话,阿葵便将身子弯得更深了些,惶惶地道:“女郎恕罪。” 这句话秦素已经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她忍不住便将茶盏往桌上一搁。 阿葵的身子抖了抖,立刻便跪伏在了地上,浑身颤个不息。 现在的她已经完全被秦素吓破胆了,但凡秦素有一点不虞,她都必定要跪在地上抖个半天。 真真无趣。 “罢了,起来罢。”秦素挥了挥手,颇有些意兴阑珊,淡声道:“我并无怪你之意,过几日若有空,你再去继续找便是。” 阿葵应了个是,却并未就起身,而是仍旧伏在地上,自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囊来,双手呈了上去,小声道:“禀告女郎,这是钟夫人赏下来的。” 秦素微微一怔。 刘氏赏给阿葵的东西,她自己留着便是,拿出来给秦素看又是在做什么? 她看了阿葵一眼,便笑道:“既是我舅母赏你的,你拿着便是,不必连这种事都来回我。” 阿葵却没收回锦囊,仍旧伏地道:“阿葵斗胆,请女郎先过目。” 秦素心下万分奇怪,便探手接过了锦囊,不想入手却是一沉,她大为讶异,抽开系带一瞧,见里头竟装着一整块银锭。 “竟有这么多?”她抬头看向阿葵,眸中含了一丝疑惑,“你做了什么,如何舅母竟赏了这许多的银?” 阿葵伏地禀道:“回女郎的话,我今日过去时,正逢着钟夫人宴客,好些夫人们在一块儿投壶。夫人们都是有些年纪的,因此也不是自己投,而是指派自己的使女代投,夫人们便只管出彩头。钟夫人见我去了,便叫代她投了一回,我运气好,赢下了头彩,钟夫人便将银皆赏给了我。” 居然还有这等事?! 秦素直是大为惊异,不由将阿葵仔细打量了两眼,方问:“你会投壶?” 投壶可算是极风雅的一种博戏了,向来皆是那些士子士女们才爱玩的,想阿葵不过是个使女罢了,她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门技艺? 闻听此言,阿葵的身子又是抖了抖,方语声轻颤地道:“女郎恕罪,我以前和三……三郎君在一块儿的时候,三郎君曾经教过……教过我投壶。” 原来是秦彦柏教的。 秦素心下了然,旋即又觉怪异。 真真是看不出啊,秦彦柏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竟也是个风流种子,连这些都能教给阿葵,由此可见,他还是很看重的阿葵这个人的。 这却也不错,待回到了青州,阿葵这枚棋子的用处便更大了。 心中忖度着,秦素便轻声笑道:“我三兄待你倒真是不薄,连这些也教了你。”语罢又有些好奇,便问:“想必你这投壶学得不错,否则今日也不会赢了头彩,却不知你是十之中几?” 阿葵此时的声音倒不似方才颤抖了,轻声地道:“我日常是十之中七的,不过今日运气好,准头便比往常高了些,十投十中。” “原来你竟这样厉害!”秦素倒真有些赞叹起来,顺手将锦囊还给了阿葵,含笑语道:“这原是你凭自己的本事赢来的,你自己拿着便是。你且安心,你是我的大使女,绝不会有人多问半句的。” 见秦素并没追究此事,阿葵终是吃了颗定心丸,忙双手将锦囊接过,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第405章 码头边 望着阿葵离去的背影,秦素一时间却也有些感慨。 阿葵的胆子是小了些,不过会的却真真不少,针黹女工样样皆通,行事也稳妥,如今秦素用她已是越来越顺手了。 秦彦柏倒真是挺会调理人的。 她微带戏谑地想着,摇头笑了笑,便起身行至窗前,望着窗外素白的天光出神。 用不了多久,她便要与秦家诸兄弟姊妹重逢了,此时的她不由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提前给阿妥留下了好几张微之曰。 她原本的安排是明年八月启程回青州的。彼时,大陈的旱情已然缓解,又正是不凉不热的天气,路上也好走些。可她却没想到,萧家居然要附学秦氏族学,逼得她将行程生生提前了大半年。 这预料之外的变故,让秦素的时间变得颇为紧迫。她在上京的日子已是不多,趁着岁暮至上元这段日子很是清闲,她还需提前安排几件事,其中包括傅彭与阿妥的去处。 垣楼的名声已经起来了,傅彭与阿妥也因此而更加引人注意,为免麻烦,秦素认为,垣楼应该可以关掉了。 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秦素逐一安排自己离开后的诸事,而时间也在这点滴之间飞快地滑过,便连岁暮、元日、人日这些重要的节日,秦素也只是浮光掠影般匆匆而过。 当第一阵春风料峭拂来,吹融了慈云岭山巅的白雪之时,上京城外的大京河码头,仍旧是一派萧瑟的冬日景象。 上元节方才过去两日,码头上的日常营生还没恢复,河畔只泊了几艘船,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唯有往来运货的脚夫们奔忙的身影,为这里增添了些许活力。 一辆精致宽敞的青幄马车,此时正停在码头边,车厢中,刘氏拉着秦素的手,两个人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六娘这一路可是要辛苦了,天气还是这么冷呢,你衣裳带足了不曾?”刘氏慈声问道,一面抚了抚秦素的肩膀。 秦素笑着柔声道:“谢钟舅母动问,我衣裳带得很多了,您瞧瞧,这一身儿还是您叫人送来的呢,很暖和。多谢您了。”她说着便展了展衣袖,让刘氏看她身上新添的这件厚布袄儿。 如今秦素仍在孝中,离着除服尚还有大半年光景,虽不必再穿麻衣了,但素服布衣却还是必须的,刘氏给秦素添置的几身新衣,也都是按着这个规制来的。 “你这孩子便是多礼,和舅母还如此生份,舅母可要生气了。”刘氏佯作不喜地道,语罢便又抿唇而笑,真心诚意地道:“你是不知,舅母这心里是有多么地感谢你。若非你早早提醒,你舅父也沾不上漕运这桩大买卖。如今我也不瞒着你啦,你替你舅父占的那几个字,合起来恰便是漕运的‘漕’字,你说这可又多巧?偏巧你又提醒说,让你舅父往后的营生最好与水有关,如今可不都应验了?舅母是真要谢谢你替你舅父推了一盘,直叫我们受用至今呢。” 这番话她说得十分真诚。的确,若没有秦素的那一占,钟景仁只怕如今还得躺在榻上呢。自参与了漕运生意之后,他因有了事情做,又因生意十分兴隆,他的病早便好了,秦素在岁暮后还见过他一面,钟景仁整个人精神抖擞,哪还有半分病态? 细论起来,钟景仁之前的病还是心病,如今他寻到了比开窑烧砖更好的生意,太夫人那里便也好交代了,他的病自然也就好了。而在秦家,只要太夫人高兴,那些金啊银啊的,还不是大把大把地往钟家送? 此外,刘氏也始终谨记秦素的话,联合钟景仁与钟氏兄妹二人,终是说动了太夫人,以秦氏的名义在青州城外开设粥棚,给那些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施粥。而刘氏这边也在上京牵头搞起了施粥之事,其后更是将卢家、杜家等一些大族也惊动了,这也让刘氏小小地露了一回脸。 如今在青州城中,每每有人提起青州秦氏、安德钟氏,都是要竖起拇指夸一声“仁善”的,两姓的名声也比往常更好。 只要想起这些,刘氏便会对秦素充满了感激。故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她送去白云观的各样用物直如流水一般,那一份殷勤小心,实是秦素前世未见。 此时听了刘氏所言,秦素便微笑着垂首道:“舅母万勿这样说,阿素承担不起。只要诸位亲戚长辈身体康健、万事顺意,我身为晚辈自是没有不尽力的。” 刘氏面上的笑意更是浓厚,拉着秦素的手,越看她便越顺眼。 生得美貌、行事有度,又有一身术数之能,更兼还与东陵先生有缘,此时的秦素在她眼里,简直就是无一处不好。 不由自主地,刘氏便又想起了自家的大儿子,眼睛已是笑得眯了起来。 以钟家的门第,纳一个秦氏庶女可能还差了些,但若是纳一个外室女,那就另当别论了。 说起来,秦素还是出身太低,若非她真有几分本事,刘氏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儿子。 刘氏早便已经打算好了,秦素既美貌又能干,届时便许她一个贵妾之位,也算是待之甚厚。只要钟景仁能在漕运上大展拳脚,让钟家重新赢得太夫人的重视,刘氏有八成的把握能求得这门亲事。 她越想此事便越是欢喜,看着秦素的眼神也越发热切。 秦素被她瞧得有些不大自在,便将头往下垂了几分,暗里撇了撇嘴。 刘氏的心思简直就是摆在了明面上,她想猜不出都难。 若是身后没有“那位皇子”盯着,秦素倒也并不排斥钟家。毕竟,能有个刘氏这样精明的君姑,往后的日子应当不难过。 不过很可惜,钟家的门第太低了,他们自己立身都难,又怎么能护得住秦素? 而更重要的是,那钟大郎虽年方十五,却是生得圆胖如水桶,身形矮不提,眉眼也都长得不怎么样,更兼气韵全无,通身上下只剩了一个字:丑! 她秦素可是要嫁美男的,如钟大郎这般人材,你叫她怎么睡得下去? 第406章 勿收金 抬起衣袖拂了拂发鬓,秦素的手指触在了袖边。 所以说,一个女子的身上备上几包药,底气便是足啊,否则她秦素又哪来的胆子,敢上踏上这条包藏着刘氏私心的船? 自然,这不过也是她小人之心,以防万一而已。基本来说,秦素并不太担心刘氏会在半路上使什么招数。 不过,有备无患总是必须的。 此时,却闻刘氏的语声又传来过来,句句都是热乎话:“你此番回去,太夫人头一个是极欢喜的。你在外待了这么久,她老人家十分想念于你。如今你厄逆已去,又有东陵先生为你解了煞,太夫人听我说了这事儿,便一直说要接你回去,我便主动揽下了这件事儿。” 她说到这里放轻了语声,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样来,说道:“我听小姑说,太夫人的意思是,要将你的住处从原来的地方迁出来。你记得菀芳园那里原先是有两间空屋子的吧?如今太夫人便张罗着扩建房舍,在那空屋子旁边再多修几间房舍给你住。不是我说,青州秦家的园子里,就属菀芳园风景最好,如此你便也知晓,太夫人待你可有多好。” 秦素闻言笑而不语,心底静若平波。 刘氏口中的小姑,指的自然便是西院夫人钟氏了。想到钟氏居然如此热心地透消息过来,而太夫人又是如此厚待她这个外室女,秦素便觉得好笑。 “东陵野老”这四个字,真真管用。 说起来,此次秦素能够如此顺利地成行,却是多亏了李玄度留下的人手,以及杜四郎。 在收到青州送来的消息时,秦素便打定了主意,要与钟景仁他们一同启程。于是她便修书一封,请阿臻送下了山,借助飘香茶馆的人手,辗转将信交给了傅彭,其后再由傅彭转信于阿贵,再由他将信交给杜四郎水铺中的掌柜,最后,这封信是由这个掌柜之手,交给了林四海。 之所以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无非就是不想将垣楼与秦家联在一起,秦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而在交给林四海的信中,秦素假借东陵野老之名,只说秦府六娘清修已满,宜于早日回青州,越快越好,否则于家宅不利,又道此事不可声张云云。 总之,就算林四海有些许疑惑,只消向阿贵问一声,便能得到肯定的回复,而秦素的谋划便也得以顺利进行了。 自然,刘氏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小。 想到这里时,秦素心中微动,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见四下并无闲杂人等,她便挨近了刘氏一些,肃声道:“舅母,趁着此时无人,我这里有一事要告诉舅母。” 见秦素一脸的郑重,刘氏不由也肃了容,颔首道:“你且说来。” 秦素便故意压低了语声,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来,说道:“因离开上京在即,我也没什么好送给舅母的,昨日我便又为钟舅父排了一次星盘,却是推算出了一件事。”她说到这里将声音放得越发地轻,道:“舅母只告诉舅父,往后与人往来时,只收银,莫要再收金了。” 占田复除案雷声大雨点小,一如前世收场,那么,废金改银制应该也是势在必行。 事实上,即便占田复除案能够如秦素所期待的那样,将汉安乡侯满门给灭了,她也不打算去改变废金改银制。 这是中元帝踏上昏聩之路的第一步,要不了多久,银将会成为三国最主要的货币,而铜包铁的金将会渐渐走向末路,甚至一度捧着成箱的金也换不来一角银。 中元帝越昏聩,太子的胜算便越大,秦素是太子这一系的,自然乐见其成。 听得此言,刘氏极是震惊,眼中放出光来,压着声音道:“哟,这是真的么?当真要多收银?若是收金又会怎样?” “收金自是不行的。”秦素肃声道,面容极为庄重,“舅父的命盘中显示,银生财帛而金致孤寒,且这一命理竟也能影响到周遭亲眷,故舅父一定不可收金,否则于秦氏、于钟氏皆是大不吉。依我看来,最好秦家所有的出息都弃金收银,库里存着的那些金也要尽早脱手,如此才可保阖家平顺。” 见她神情凝重,刘氏便也收了满脸的笑,换过了一副郑重的神情来问:“竟是如此严重么?” 秦素点了点头,又“嘘”了一声道:“舅母只将此事告诉舅父吧,秦家那里也送个信去便是。” 也就是说,这件大功劳她是拱手送给刘氏了。 刘氏立时眉开眼笑,她倒也没与秦素多客套,只拉紧了她的手道:“那真真是多谢六娘了,我回去就安排下去。”说着她便又笑了起来,道:“舅母定也不会忘了六娘的,太夫人那里,舅母会好生分说一番。” 有些话,从刘氏嘴里说出来,与从秦素嘴里说出来,那味道可就大不一样了。秦素要的,也不过就是在太夫人跟前多些分量罢了。 两个人各自转着心思,在车上又叙了几句闲话,秦素便在刘氏的陪同下上了船。 此次钟家共派出了两条船,由钟景仁带着两个儿子沿途护送,其中秦素独占一条船,钟家父子则在另一条船上。 仅此一点,便能看出刘氏的精明。 分明是希望在路上与秦素拉近关系的,但她选择的却是顺势而为,而不是搞些小伎俩给自己的儿子制造机会。 如今虽然已经开了春,但南北要陆却仍旧为冰雪阻滞,漕运仍旧起着最重要的运粮作用,钟家送秦素与两个郎君去青州,自不会浪费这个运送货物的好时机。因此,这两条船的压舱之物,除了部分粮食之外,另还装了近一半的其他货物,如名贵的毛皮、绸缎衣料、贵重药材等,甚至还有几箱名贵的金玉钗簪,都是上京最时新的款式,打算沿路送至秦家各地的铺子发卖。 望着水面上飘浮着的高大楼船,秦素忍不住有些感慨秦家豪富。 这楼船虽说只是中等大小,却也价值不菲,秦家却是说买就买下了,难怪会引来那样多的觊觎之人。 第407章 别上京 “这船上我都安排好了,六娘尽管放心便是。”优雅舒适的舱房中,刘氏的语声传来,打断了秦素的心绪,她转眸看了看,却见这舱房里摆了不少精美的物件儿,收拾得十分妥当,可见刘氏确实是用了心。 “多谢舅母。”她向刘氏屈膝致谢,复又含笑问:“我身边从人不少,这条船可安排得下?” 见她还是一副小儿女的模样人,刘氏更是觉得秦素温柔可人,便慈声道:“这船虽大,却也乘不下那许多人,我便在这船上给你留了四名使女、李妪并门房夫妻两个,余者便遣去了你钟舅父的船上。至于那八名侍卫,我倒是都留下了。毕竟这一路回青州路途遥远,有他们护着我也放心些。” 这便是刘氏的聪明之处,在秦素的身边一个人都没安插,行事很是大方。 说起来,这楼船是分了三层的,秦素所住的船舱在最上层的中部,前后分布着仆役与侍卫的船舱,剩余的侍卫与仆役则在中层,最下层则是压舱与船工们的住处。这楼船载重并不是很大,这么些人与货便已经塞满了。 见刘氏一应诸事都处置得极好,秦素便也没再多问,待到得开船的吉时,两下里便挥手作别。 河水苍苍,烟波浩渺,在阴沉的天空下铺去极远。 秦素依在船舷边看着远处,只见水岸空阔,码头上的人渐渐只剩下了一个小点,船已然驶入了河道正中。 一月中的天气,河上的风还是很冷的,秦素在船头上看了一会风景,浑身上下便都被那冷风吹透了。 “女郎还是进去吧,外头风大。”阿葵轻声劝道,又将一件厚厚的氅衣披在了秦素的身上。 这是秦素两世里加起来头回乘船,若说不兴奋那是假的。只是这河风越来越大,吹得人都有些站不住,不得已,她最后只能扶着阿葵回到了舱中。 原以为略躺躺便能好些,可秦素却未想到,这船没走上半个时辰,她便开始头晕、恶心、浑身无力。 她知道,这应该便是刘氏此前所说的“晕船”之症。好在刘氏是个周到的人,给秦素备足了药物,有几味清凉解烦的,便很合用。 秦素吃了一味药丸,又喝了些水,便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回青州在即,心事放下了大半,这一觉她倒是睡得颇沉,待醒来时,舷窗边已是暮色渐浓,窗纸上隐约透出了烛火的微光,一旁的矮榻上,阿梅正撑着脑袋打盹,头一点一点地像小鸡啄米。 秦素瞧得有趣,便也没去唤她,只躺在榻上看向窗外。 天黑得很快,没过一会,那窗外的天空便已是一片浓稠的深蓝,水波荡荡,随风拍向船身,发出阵阵声响。那声音听在耳中,却是比车轮辚辚别有一番风味。 秦素正自听得入神,耳畔忽闻阿梅的声音道:“女郎醒了?” 她回眸看去,却见阿梅还有些睡眼惺忪地,正拿手揉着眼睛,人却是站起来走到了秦素的榻边。 “嗯,我醒了好一会儿了。”秦素说道,向她一笑:“刚才看你小鸡啄米来着,你睡得可好?” 阿梅的脸一下子红了,忙请罪道:“女郎恕罪。” 秦素摆手笑道:“罢了,无罪。”又问:“几时了?” 阿梅伸头瞧了一眼外头的时漏,轻声回道:“卯初还没到呢,女郎可觉得好些了?” 秦素便命她扶着自己坐了起来,坐起来后才发觉,头还是有些晕沉沉的,不过那种烦闷恶心的感觉却是减轻了许多。 刘氏给的药还挺不错。 “我好些了,给我倒些水喝。”秦素的声音还有些嘶哑,说话间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梅此便倒了盏温水过来,秦素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一面便问:“如何只有你一人?阿桑与阿葵呢?妪又在何处?” 阿梅便道:“回女郎的话,妪是去盯着厨下做饭了,阿桑与阿葵方才一直在的,就在女郎醒来的前一会去领晚食了。那厨房便在最下头那一层,有转着圈儿的楼梯连着呢……”她本就是个活泼的性子,更兼头一回乘船,只觉得事事有趣,此时便向秦素描述这船上的情形,又形容那楼梯是多么地窄,窗户又是多么地小等等。 秦素也不打断她,一面听着她咭咭呱呱地说话,一面便在她的服侍下起了榻。 就冲着这一份话多的样子,阿梅与当年的锦绣可也不相上下。 下榻站起来走了一会后,秦素便发觉,船只似是比方才平稳了好些,那种晃来晃去的感觉没有刚才那样强烈了。 此时阿梅也终于说完了话,秦素便问:“我们这是到了哪里?是不是到了宿头?” 她不大懂行船的规矩,也不知道到了晚上这船是靠岸还是泊在水中,故有此一问。 阿梅对这些也并不知情,方才她一直在打瞌睡,此刻听得秦素的问话,她便立刻请罪道:“女郎恕罪,我这就去前头看看。” 秦素倒也没生气,只点头道:“你去罢。” 秦素所住的船舱很大,分为了里外两间,秦素住在里间,外间则是起居之用,也可以给值宿的使女用。一望可知,这应当是刘氏特意安排下的。 阿梅应了个是,便先行去了外间,正欲上前拉开舱门,不想便是那般巧,门上突然便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击声,随后便听阿葵在外说道:“阿梅开门,我与阿桑领了饭食过来了。” 阿梅立刻便笑了起来,一面上前开门,一面便道:“正说要去外头问一问呢,可巧你回来了。” 阿葵与阿桑的手上各拎着一只大食盒,进门后先将食盒放了下来,方向秦素见礼,阿梅便将秦素的问话转述了一回,阿葵往四下看了看,便当先吩咐她们道:“你们先去摆桌案,我来与女郎说。” 秦素见她的神情与以往有些不大一样,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吩咐阿梅等人道:“你们先去调配碗箸便是。” 阿梅与阿桑领命,自去一旁忙碌起来。 第408章 忽无音 秦素唤了阿葵近前,当先问道:“妪去了何处?其他人都在何处用饭?” 阿葵回道:“妪与我们一同领了饭过来,我叫她回房先用晚食,一会再来替我们。余下的人如今都在下头的厨房里呢,我出来的时候见他们在摆桌子,想是便在下头一起吃了。” 秦素“嗯”了一声,道:“如此也好。” 阿葵此时便上前两步,轻声地道:“女郎方才问的船的事情,我打听过来,船现在己泊岸了。不过因岸边还有薄冰,因此这船倒并没挨着码头,只在离着码头稍远处下了锚。如今我们所在的码头便在上京城外五十里处,这码头的名字也叫五十里埔。” 秦素闻言便掩口笑了起来,道:“这倒是个有趣的名儿。”语罢往旁边扫了两眼,便放轻了声音问:“在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来过?” 阿葵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丝尴尬来,道:“回女郎的话,女郎睡着的时候,钟家……两位郎君都来过,全都被李妪拦下了。”停了停,又低低地补充道:“林侍卫也过来帮着拦的。” 听了这话,秦素的眼睛便弯了起来。 果然是太夫人派来的人,林四海确实尽忠职守。就凭这一点,回去后她也要好生拉拢拉拢此人。 “女郎,还有件事我需得禀报予您。”阿葵不知何时凑近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极低地说道,面上的神情带了几分不安。 秦素看了她一眼,心下微觉奇怪。 阿葵虽然胆子有点小,但也不算没经过事,却不知她这是为了什么如此不安。 她想了想,便对阿梅她们道:“你们端了饭先去外头用罢,再看着些门户,别叫什么人闯了进来。” 她这话实是白说的,林四海他们都在呢,上下守得铁桶一般,连钟家的郎君都过不来,何谈旁人? 阿梅与阿桑皆应了是,便端了饭自去外头用,这厢阿葵便压低了语声说道:“女郎,方才我去领饭的时候,见到有一个人,很像是女郎让我找的那个人。” 秦素闻言怔了怔,旋即一下子抬起了头,面带讶色地道:“你说的是……” 阿葵点了点头,道:“是的,便是女郎画中的那个人。” “当真?”秦素问道,看向阿葵的眼神含了一丝疑惑,“你看清楚了?” 阿葵微有些迟疑,侧头想了一会,方轻声道:“我只看到了个侧影,天色又暗,瞧得并不是特别真切。不过,我总觉那人像是画里的那个,尤其是那人的左耳那里,也有一个胎记。” 秦素眉心紧蹙,神情渐渐肃然起来。 怎么会这样巧? 她找了这人很久都没个影儿,偏偏上船之后,这人便突然出现了? 秦素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可细想过去,却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沉吟了片刻,她便问道:“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那人的?” 阿葵这一回倒没犹豫,立刻说道:“是在厨房那里。因那厨房只有一个,妪便叫分了两拨做饭。我们的厨娘便管我们这些人的饭,船上的伙计我们是不管的,乃是他们自己的厨娘来做。女郎要找的那个人便是在厨下管着烧火。因火光照着,所以我才看见了他脸边的胎记。不过他一直对着灶塘没回过头,我便没见着他的正脸。” 她说到此处歇了口气,便又道:“我后来悄悄问过旁人,人都说他是从钟家过去的,又说那船上管烧火做饭的人大多都是原先在钟家做事的。自买船之后,钟郎主便将家里的仆役拆散了,一部分便安置在船上,也是为了用着放心。我因怕引人起疑,只问了两句便回来了。” 秦素微微点头,眸中划过了一抹沉思。 阿葵惯是细心沉稳,若非看着确实像,她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说。 可是,那人居然在厨房烧火,这与秦素所知的大不一样。她分明记得,在壶关窑那一夜,这男子与银面女关系匪浅,听话声便是有些头脸的,否则他也不会说到钱财、账簿之类的事物。 秦素一直以为,他应当是个管事或是比较体面的仆役,可她却万没想到,阿葵遇见他时,他会在船上的厨房做事。 怪不得阿葵找了这样久也没见到这个人,原来他本就是不怎么外出见人的低等厨役,后来又被分派到了船上。 秦素的眉心松了松,可是再下个瞬间,她蓦地心头一凛。 她想到了阿葵方才说的那番话。 “厨房……烧火……”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她缓缓回头,看向了通往外间的那一扇门。 那是一扇小巧的葫芦门,门上挂起了半幅厚棉帘,帘外灯烛明亮,悄无声息。 阿葵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秦素却猛地回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葵连忙止住了声音,微有些不解地看着秦素。 秦素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已满是冰寒。 四下极静。 没有说话声,没有碗箸碰擦声,甚至连衣物摩擦的细碎声响都没有。 外面的房间,安静得如同坟墓。 秦素从不记得,阿梅与阿桑这两个田庄来的使女,用饭的规矩会有这样地好。 到得此时,阿葵也终于觉出了异样,面色微变。 本该在外间吃饭的阿梅与阿桑,此时却诡异地没了声息。 出了什么事? 阿葵下意识看了秦素一眼,却见她的面色很是平静,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秦素静静地倾听了一会,门外却始终安静无声,她侧首向阿葵使了个眼色,便提起裙角,缓步往门外走去,阿葵见状,忙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来到了外间。 案上的饭菜还在散发着热气,房间里也很整洁,阿梅与阿桑侧向而坐,一个身边滚着碗,一个手里拿着箸,双双倒伏在案旁,一动不动。 阿葵大惊,张嘴便要喊,蓦地,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捂在了她的嘴上,同时耳边还传来了一声极轻的语声:“闭嘴!” 第409章 门外人 阿葵本能地闭上了嘴,转眸看去,却见秦素正看着她,那眼神冷得如同最尖的冰棱,瞬间便刺进了她的心,令她浑身一凛。 她身子抖了抖,再不敢有任何声音或动作,只僵直地立在原地。 稳住了阿葵之后,秦素便又转首去观察阿梅与阿桑。 她二人应是在用饭的中途倒地的,因那地上铺着极厚的青毡,她们倒地时便没发出太大的声响,而秦素当时又在与阿葵说话,故也没听见外间的异样。 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后,秦素便向阿葵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动,而她自己则步履轻捷地行至那两个倒伏的使女跟前,先是伸手在她们的颈侧轻轻按了按,随后便回头,对阿葵比了一个“无事”的口型。 阿葵心头一松,捂着嘴长呼了一口气。 随后秦素又以口型向她说道:“是晕过去了。” 阿葵白着脸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两步,秦素却向她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阿葵不敢再往前走,却见秦素又向她打了个手势,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见秦素忽然提高了声音道:“阿葵替我摆饭吧,我想去里间用晚食,方才睡了半日,我可是饿得很了呢。” 娇娇懒懒的语声,与平素几乎毫无不同,而一面说着这些话,秦素一面已是踩着厚厚的青毡,无声无息地行至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聆听着。 阿葵苍白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恐惧,然而她还是勉强按住了心神,应和着秦素的话语也提声说道:“是的,女郎,我这就摆饭。”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抑住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说完了这句话,整个后背都已汗湿。 便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似是女子轻快地迈着步子,细碎而又清晰,渐渐地从门边向着西首而去,须臾便消失了去。 阿葵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再度伸手掩住了嘴。 就算再笨她此刻也听出来了,方才门外有人。而那个人在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后,便离开了。 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偷听她们的对话?阿梅与阿桑的昏迷,是不是便与偷听的那个人有关? 阿葵整个人都快要站不住了,她伸手扶住了身旁的条案,拼命稳住了身形。 秦素此时却是面无表情。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了两个使女昏倒的地方,俯下身,将案上的每一样食物都放在鼻尖处嗅了嗅,连水都没放过。 她的动作轻巧而又稳定,面容沉静安妥,流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 不知何故,看着这样的秦素,阿葵心底的恐惧竟稍稍减轻了一些。 查验过食水之后,秦素便蹙了蹙眉,随后她便又重新回到了舱门处,仍旧将耳朵紧贴在门上,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方才留在外面监视的人,应该已经去了别处,舱门外是一片死寂,除了风吹过水面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 秦素蹙眉想了想,便动作轻悄地将门栓牢牢地销上了,旋即向阿葵打了个手势。 阿葵白着脸点了点头,走到舱门边贴耳细听,而秦素则回到了里间。 里间舱房正对着葫芦门的墙板上,开了一扇四四方方的窗,可供人探出半身向外观看。 秦素小心地将窗扇推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 微弱的烛光自窗缝处投射而出,两旁与下层皆无动静,唯灯火亮得绚烂。 船体的这一侧没有回廊的,直接便临着水,否则秦素也没胆子推窗窥探。 她将窗扇往外推开了些,探身看去,这才发现,窗旁的壁板上嵌着极粗的铁勾,每个铁勾上都勾着一盏青铜灯,这些铜灯隔几步便有一只,将整条船映得灯火辉煌。 此刻,室内的烛光与外面的灯光融在一处,而这些许的光亮,亦只是向外扩散了数步远,便为沉沉夜色所吞没。 初春的风带着刻骨的寒意,刮过了秦素的面颊。 她再将窗子推得更大,探出小半个身子极目远眺,却也只能望见泊在右侧那条船的半个船身。 那是钟家父子所住的船。 此刻,那条船上也是灯火通明,然而却没有一点人声响动,更看不见半个人影。 秦素又将视线转向另一侧,却只见烛火散发出的光亮扑入夜色之中,水面上一片幽影晃动。秦素目力所及之处,两侧以及下面两层舱房的所有窗户,都是关着的。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轻轻缩回屋中,将窗扇合拢。 此刻的秦素,面色仍旧是一派平静,唯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不安。 情形越发不妙了。 原先她还以为是刘氏按捺不住,想要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坏了自己的名声,将自己配给钟大郎。可如今看来,应该并非如此。 再者说,想要毁去一个女子的名声,怎样也犯不着下迷药。随便落个水什么的,又简单又容易,何须大费周章? 还有,那个躲在外头偷听的人,又是谁? 方才秦素也是灵机一动,想到了有可能会有人监视,这才故意高声说话,却不想门外还真有人在听动静,且那人还像是个女子。 这女子目的何在?她是只听了秦素这一间房的动静,还是将每个舱房都听了一遍? 秦素微敛双眸,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事情很不对头。 此时的情形,怎么看都像是船上招了劫财的贼匪,又或者……这竟然是银面女设的局? 此念一起,秦素的心底便是一寒。 她突然便记起,在来上京的路上,秦家分别在阳中客栈与壶关窑李氏别院被人下过药,整院的人都被迷晕了,此刻的氛围,便与那两晚极为相似。 秦素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在了一处。 不行,她必须离开这里。 她提步便要往外走,可是,腿方抬起,她的动作便忽地顿住了。 此举也极不妥。 这里毕竟不比陆地,船是停在水中的,她要怎么逃下船去?她既不会划船,更不会游水,在这茫茫水中央,她要怎样才能够全身而退? 第410章 何去从 回首看了看面色惨白的阿葵,秦素暗自摇头。 逃出去根本行不通,且也极为冒险。 那么……便在原地等候? 秦素蹙眉思忖了一会,便再度摇了摇头。 原地等候,换句话说就是等着给人瓮中捉鳖。在不知外头情形的条件下,呆在原地也很冒险。 相较而言,逃出去还是个更好些的选择。 想到这里,秦素的心头蓦地一动,悄步行至帘边,向守在舱门处的阿葵招了招手,以口型比出“过来”二字。 阿葵苍白的脸上满是肃然。她点头示意明白之后,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栓,确认那门栓锁得极严,她这才放轻脚步来到了里间。 “我且问你,你方才领饭这一路走来,舱外的情形是怎样的?”一俟她进了屋,秦素便轻声问道,语速并不急迫,“我方才只听阿梅说了两句,只是她说得并不仔细,只说了舷梯和舷窗,其他的还有什么,你且说来。” 见秦素问的是这些,阿葵本还紧张的心,不知为什么倒放下来了一些,她蹙眉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道:“回女郎,我方才从底层走上来确实走的是舷梯,这一路看过来,我知道靠近舱门的那一侧外头,是半圈的走廊,约莫有三、四步宽的样子,刚好能够连接船头和船尾,船的另一侧却是没有走廊的,再有……”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似是在回忆船上的情景,复又轻语道:“……再有那船上的灯,是铜灯,我记得在游廊的外头都有这种灯,是嵌在船体里头的,很结实,我上来的时候灯笼已经点上了。除了这些,那游廊外头都很干净。我问过船上的人,他们说这是为了便于跑动,廊上不许堆杂物。因女郎一直睡着,我便也没来得及往别的地方看,便回来了。” “底层的情形如何?”秦素又问道。 阿葵想了想,道:“底层也和上面两层差不多,有厨房、有杂物间,下剩的便是那些船工劳作和休息之处了。不过,船工劳作之处常人是不许过去的,所以我也不知道那里头的情形如何。” “如此。”秦素点了点头,便挥手叫她继续去守门了。 阿葵所知也很有限,问了半天也没得着什么有用的线索。 秦素现在倒希望今日之事是银面女出的手。 若这是银面女设的局,秦素倒还不算太险,甚至她还可以如上次那样,装做中了迷药,然后偷听一些消息。 不过,在仔细思忖后,她又觉得这不像是银面女的手段。 首先是迷药不对。秦素方才粗粗查过,那迷药有股异味,只能下在食物中,以食物的味道掩盖药味,水中却是用不得的,这也间接让秦素躲过了一劫。而这若是银面女设局,她不会如此大意。 其次便是时间不对。在登船的前一天,秦素还收到了周妪从青州送来的消息,说东萱阁的使女一切正常。换言之,银面女现在人还在青州,不可能跑到五十里埔来与人私会。 那么,这会不会是银面女委托桃花眼男人设的局? 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各种可能,秦素悄立窗边,倾听着窗外水波的声响。 便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极轻的响动,就像是有人正在顺着船板往这个方向攀爬。 秦素心头微凛,立时后腿了半步,双膝微屈,手腕一翻,掌中已经多出了一柄匕首。 那匕首通体漆黑,在烛火的照耀下也没有半点光泽,乌沉沉地有若墨染。 这是李玄度临行前特意交给秦素的防身之物,乃是以唐国最为名贵的乌钢打造,吹毛断发、利可破金。 前世时,秦素在大陈皇宫也曾见过这种乌钢所制的兵器,因此,自拿到匕首并亲自检验过其锋利之后,秦素便将它与那三包迷药一同随身带着,再也没离过身。 此刻,秦素执刃而立,虽是蓄势待发之势,偏容颜安静,宛若士女娴雅,眉眼间没有半点异动。 那阵响动非常之轻,离开了窗边的秦素,已经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了。 不过,她还是能够根据方才听到的响动,推算出此人应该正在往她们的船舱方向而来。 无论来的是谁,她都不准备坐以待毙。 如果有会武技的人在此,便一定会发现,秦素此刻的动作,是极为标准的偷袭前的准备动作:横刀于胸前,错步沉腰、重心偏于落后的一足,以便发力突袭。 这个动作,最宜于力量不足的女子猱身进攻。 这仍旧得益于隐堂。 身为暗桩,会一两招杀人技亦是必须的,而就算是再柔弱的女子,只要掌握了一定的技巧并执有武器,杀个把壮汉也并非做不到。 风拍水岸,夜色岑寂,而在这间烛火幽微的船舱里,却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秦素眉眼沉静,几乎如老僧入定,稳稳地候于窗边。而远在舱门边的阿葵则死死地捂着嘴,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眸中的惶悚几乎溢出眼眶。 蓦地,窗外传来了一个极轻的、颇是熟悉的女子声音:“女郎可在?我是阿臻。” 原来是阿臻,秦素微松了口气。 可是,再下个瞬间,她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阿臻怎么没中迷药? 今日之事,会不会与她有关? 脑海中千百个念头飞逝而过,而阿臻的语声却再度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焦急:“女郎可在?阿葵你在么?”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然而听在秦素与阿葵耳中,却是格外地清晰。 略略思忖片刻后,秦素便向阿葵打了个手势。 阿葵本就苍白的脸,一瞬间变得越发地白起来。然而她却没有任何迟疑,甚至也没去看秦素拿在手里的刀子,而是立刻快步行至窗边,探手去抽窗栓。 那一刻,她的脸白得几乎发灰,眼中交替现出惊恐与疑惑的神情。 身为三等使女的阿臻为何会从天而降,阿葵显然无法理解,她只是本能地执行着秦素的指令,不敢有分毫违抗。 便在她的手将要触及窗栓时,木栓忽地动了一下。 阿葵吓得手一松,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却见那窗栓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着一般,正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着,眼看着就要脱出底下的销口。 第411章 乘舟至 阿葵满面惊恐,怔怔地看着那活动的窗栓,整个人就像是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秦素面无表情,折起一角衣袖,将匕首掩进了袖中。 数息之后,窗栓便被人从外拨开,旋即窗扇开启,幽暗的灯光下,露出了阿臻焦急的脸。 一见阿葵堵在窗前,她立时将手中短剑一收,轻声道:“快让我进去!”说着也不待阿葵动作,便将她朝里一推。 她的力气岂是阿葵可比,一推之下,阿葵立时蹬蹬连退了几大步,窗前的位置便空了出来,阿臻一手攀住窗沿,轻轻巧巧便翻进了舱中。 秦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阿臻的面色十分难看,额头挂着汗,背上负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身上的衣裳也割破了几处,看上去很是狼狈。 此时,她已经一眼看见了立在一旁的秦素,眸中立时一亮。 “女郎,你无事?”她几乎是有些惊喜地说道,同时反手便将窗栓给销严了。 秦素淡笑不语,阿臻已是便快步行至秦素身边,微有些气促地问道:“女郎您可还好?”一面问,她一面又将秦素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待发现对方果然无事时,阿臻终是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与阿葵都没注意到,直到那一刻,秦素藏在袖中的手,才终是落回了身侧。自然,那柄匕首此时亦是不见了踪影。 疑心已去,自然便没必要用匕首招待自己人了。 与秦素无声地对视了片刻,阿臻便叉手行礼道:“女郎,请借一步说话。” 秦素心下了然,轻声命阿葵仍旧守在舱门后听动静,她这厢便与阿臻来到了离门最远的位置,阿臻便轻声地问:“女郎不曾用饭?” 秦素摇了摇头:“我没用饭。今日上船后我便有些晕船,直睡了大半个下午,醒来后也只喝了一点水而已。阿葵也没来得及用饭。” “那便好。”阿臻松了口气,轻声道:“食物中都被下了药,倒是水中没有。” 秦素微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怎么也没用晚食?” 阿臻的面上浮起了一丝尴尬,转开视线支吾地道:“我……嗯……我因为有点事,所以便没顾得上吃喝,也是侥幸吧,躲过了一劫。” 其实是躲在底舱一个人生闷气,错过了饭时,这才没中招。不过,这种话阿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秦素淡淡地“哦”了一声,也没再往下问。 总归她们也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阿臻能够谨记李玄度之命,跑来履行侍卫的职责而不是趁机逃跑,已然很不错了。 “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形?”秦素换了一个问题,一面仍旧凑到舷窗前向外看。 窗外夜色浓黑如墨,无星无月,沉沉河水在黑暗中兀自流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阿臻的面色十分凝重,低声道:“船上来了一伙贼人,可能是水匪,也可能是哪个山寨的盗匪。因沿岸有冰,我们的船是在离岸颇远之处下的锚,那伙贼人是乘舟来的,那小舟便泊在船尾处的河中。我方才数了数,我们的船上一共来了约八、九个贼人,钟郎主那条船……应该也差不多。”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面色极为难看。 身为秦素的贴身侍卫,她却直到此刻才来到主人身旁,这本身已然是一种失职了,若今晚秦素出了什么事,她真是无颜向主公交代。 秦素闻言却是面色如常。 这结果在她料想的几种可能之内,并不出奇。 “那伙贼人身手如何?”她沉声问道。 “这些贼人……武技皆不弱。”阿臻有些艰难地说道,语声仍旧是压得极低:“且这伙人训练有素,从头到尾不出一声,仅以手势联络,一来便将上下通路封死,此刻正在底层搜刮货舱,看样子是想由下往上搜。好在他们没管着靠近舷窗的这一侧,想来是因为这一侧并无通道,藏不了人,所以他们才没管。” 她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续道:“因我一直在杂物间里呆着,这伙贼人一时间没搜到那里,于是我便觑了个空翻窗出来,又沿着这一侧的窗子找了一会,方才寻到女郎的舱房。因这一侧的船体没什么着力处,我又要防着被贼人发现,所以上来时多费了些手脚,来得迟了,请女郎恕罪。” 秦素微微点头,面无异色。 方才听阿梅的描述,她已然知道这楼船的内部构造,秦素所住的这一层在最上方,若想上岸,便必须自舷梯下到最后一层才可。 这伙贼人一来便堵住舷梯,然后有条不紊地逐层搜索,连说话声都没有,想必是惯犯。 秦素抬手掠了掠鬓发,脑中飞快地转动着。 那迷药虽有异味,药性却很厉害,且每一样食物中都用了,想必是要保证船上的每个人都会被迷倒。此即表明,贼人的数量或许有限,否则直接杀将上来便是,何须用药? 又或者说,此地终究离上京极近,这伙贼人可能也是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引来上京府军的围剿,所以才会先下药,再动手。 无论是哪种情形,于秦素而言都算是好事。 下药是一种比较温和的手段,这伙贼人应该还是想悄悄行事,并不一定要闹出人命。 思及此,秦素心中忽地一动,转眸看向阿臻,轻语道:“那些贼人,你一人可同时对付几个?” 她话音一落,阿臻本就难看的面色,立刻就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垂首低声道:“我大概能对付……两个左右吧。” 秦素“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终是没再往下问。 阿臻武技不高,这一点秦素很清楚,只是她没料到阿臻会如此不济事。 她望着案上一星如豆的灯火出了会神,复又一笑:“那么,我想你应该是不能带着我从船上逃出去了。” 说这些话时,秦素的面上倒没什么遗憾或不喜。 这也在她的预料之内。 “女郎恕罪。”阿臻的语声越发低微了起来。 这一刻,她的脸色与阿葵差不多,都是一片煞白。 身为侍卫,却无法护着主人逃出去,她不仅失职,且能力也很不足。 第412章 笨侍卫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摆手道:“无妨的。你终究不是我的侍卫,不过受人之托而已,何罪之有。” 不以为意地说到此处,她往四下里看了看,干脆便坐回了榻上,又对阿臻一笑,轻声道:“你叫阿葵进来吧。到现在这船上也只有我们三人是清醒的,林四海他们定然是被迷倒了,那些贼人自也不必守着敲门而入的规矩,阿葵便看着门也无用。” 她的神情一派淡然,而阿臻的脸色却是难看到了十分,尴尬、难堪、自责以及懊悔,还有一丝极为隐蔽的快意,齐齐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秦素却没多去管她。 略略沉吟了片刻,她便又问道:“船上可有能暂供躲藏之处?” 若是能寻个地方藏起来,躲过贼人的搜查,也并非不可。 阿臻闻言却是一愣,旋即面上便涌起了一阵赤红,微有些慌乱地垂了头,低声道:“女郎恕罪,我……我不知道。”她似是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又急急辩解地道:“那底层的人鱼龙混杂,所以我便一直盯着那里,便没来得及到处多看。”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 说到底,还是没把秦素这个主人当回事而已。说什么一直盯着底层的船舱,既然盯得牢,又怎么会叫人在食物里混进了迷药? 阿臻这个侍卫,可真是当得极不衬职。 此时的秦素,心中自然是无比失望的,然而,当此危机四伏之际,她便是再失望再埋怨,也是于事无补,说不定反倒要与阿臻起争执。 那是最要不得的。 “往后一路,还要多得你看顾。”秦素突兀地说道,向阿臻笑了笑,语声颇为温和。 没办法,眼看这小娘子难过得都快哭了,若不尽快安抚住她,接下来又怎么用她? 秦素只能在心里叹息。 早知如此,当初她便厚着脸皮将刘长河要过来了,李玄度想必不会拒绝。 如此却是悔之已晚。 听了秦素的温言细语,阿臻大感意外,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她,旋即便涨红了面孔,低声道:“多谢……女郎。” 停了一会,她像是想要将功折罪,便又补充道:“那个……我在来的路上倒是观察了一番,这一侧并无人看守,如果女郎不畏高的话,我可以结条绳子负着女郎悬于外头,待贼人搜过了底层之后,我便带女郎自窗户翻进底舱暂避。” 秦素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勾唇道:“垂下绳子?你且看看这四下里的家具房顶,可有能结绳之处?” 阿臻闻言,果然往四下看了看,旋即面上便涌起一丝尴尬。 因是在船上,一应家俱皆是平底无足的,连凭几也是底部齐平,为的便是一个“稳”字,而舱房上头也无梁椽,所谓的绳子能系于何处? “这个……”阿臻皱着眉心苦苦思索,蓦地眼前一亮,道:“女郎可将绳索缚在我的腰上,另一头便系在女郎身上,我在上头给女郎稳着便是。” 秦素不由苦笑起来,摇头道:“这如何可行?我一人孤悬在外头,届时又如何从窗户翻进底舱?莫非你以为我会武技?” 从那样高的地方悬着空,还要能借力使力从窗户翻进底舱,秦素就是有心也没那把子力气。 “再者说,那贼人闯进这里时,你身上挂着一个我,又如何迎敌为我争取时间?”秦素又问道,同时心底里一股股地往外冒着苦水。 阿臻原来这么笨,她以前还真没发现。 听了秦素所言,阿臻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她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个法子,觉得这办法不错,却没考虑到实际情形。 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忽又眼睛一亮,道:“若不然,仍旧是我负着女郎,绳子便拴在阿葵的身上,由她在舱内稳住便是。” 秦素抬手按了按眉心,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无力:“阿臻,你口口声声绳子绳子,我且问你,绳在何处?” 说了半天,手上连根绳子都没有,上下嘴皮一碰便异想天开地说了起来,真真是……叫人怎么说她才好。 阿臻一下子被问住了,脸又开始发红,秦素的话却还没完,又道:“好,就算你没拿绳子,我们也可以用衣箱里的衣裳结起来做绳索,只是,这样的绳索到底能不能承得住我们两人的重量,委实难讲。再,你也打开衣箱瞧瞧,数数那里头有几件衣裳。” 舱房本就狭小,纵然秦素的房间大,也被那些华丽的摆设填满了,因此大衣裳的箱子都收在李妪的房中,她这里的衣箱是专收小衣的,如何能用? 阿臻的脸红得能滴下血来,结结巴巴地道:“呃……我没想那么多……女郎恕罪。” 秦素很想去挠她的脸。 平常看她也没这么呆啊,今天怎么就能呆成这样? “若不然,还是由我带着女郎硬闯吧!”片刻后,阿臻的语声再度响起,带着几分决绝。 秦素抬眼看去,却见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面色沉凝,唯一双眼睛在烛火下如烈焰灼灼,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秦素再度抬手按了按额角。 简直笨得叫人头疼。 硬闯是最坏的选择,等同于全军覆灭。万一激起盗贼的凶性,她们这三个人一个都别想活。 无奈地叹了口气,秦素再度摇头道:“不可。” 阿臻眼睛转了转,回首看向外间,复又轻声道:“要不……可以叫阿葵穿上华衣,伪装成女郎,我带着她硬闯,女郎便能够趁乱藏起来,等待钟郎主那边的救援。” 秦素被她这句话震住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没想到这笨侍卫也有聪明起来的时候,这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若是阿葵伪装得好,阿臻再从旁说几句“女郎小心”之类的话,没准便能混过去。 思及此,秦素蓦地心头一凛。 此计果然妥当么? 这条船上有内应,这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了,那个内应必定有那个画像中的男人,而他应该是知道秦素的长相的,亦即是说,那些贼人也应知道秦素的长相。 还有那个偷听的女子,依秦素推断,那个女子现在一定还在外面盯着,而更要命的是,整条船灯火通明,阿葵的伪装能瞒得过去这么多的眼睛么? 秦素深表怀疑。 第413章 入舱来 思忖片刻后,秦素抬眸看向阿臻,轻声问道:“舱门外点了好多灯笼,你能不能在瞬息间将之熄灭?” 若是没有灯火照着,趁黑行事,此计倒也可行。 “灯笼?”阿臻却像是有点没听明白,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秦素:“女郎说的是什么灯笼?舱门外有灯笼么?” 秦素噎住了。 居然连外头有灯笼都不知道?这阿臻是怎么当的侍卫? 无奈之下,秦素只得耐心解释:“这条船上有内应,他们一定知道我的长相,就算阿葵穿上华衣出门,舱门外也有人盯着,人家也能看出不对来,根本不上当,除非你有办法一举熄灭这些灯笼。” 阿臻的面色又开始赤红。 “那灯笼……是纸做的么?”她期期艾艾地问道,旋即又道:“若是纸灯笼,我倒是可以一下子灭掉几盏。” 秦素简直想要仰天长叹。 “那就算了吧,此计也不可行。”她没力气再解释了,挥了挥手,便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舷窗边有烛火的微光,在夜色中飘散开去。 想来,这两条灯火明亮的楼船,除了特别安静一些之外,是根本看不出半点异样的,岸上的人也绝对想不到有盗贼上船。 秦素怔怔出神,在这万分紧迫之时,她居然神思飘忽地想到了欧阳嫣然。 此刻,她真希望陪在身边的是欧阳嫣然这个坏女人。 此女心思之狡与秦素堪称敌手,如果换作欧阳嫣然在侧,今晚这一关会更容易闯过。 只是,现在秦素身边唯一得用的,却是个这个笨笨的阿臻。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秦素看似出神,然心下却是飞快地转着念头,仔细推算着应对之法。 心思电转间,一个念头忽地划过脑海,令她双眼一亮。 “你既能从底舱潜来我这里,可否潜去旁边那条船?”她抬头看向阿臻,清冽的眸光如星子,瞬间便照亮了她明艳的容颜。 阿臻被晃得眼前一亮,好一会后方才回过了神,垂首回道:“那倒是可以的,女郎。” 看起来,只要不带着累赘,阿臻一个人悄悄潜行还是没问题的。 秦素抬手抚着发鬓,一面将谋划重新过了一遍。 阿臻本就是一步暗棋,搁在明处反倒无用,而若能令其悄悄行事,倒是能起些作用,且如今也只能有什么便用什么了,时间紧迫,多想无益。 想到这里,秦素便招手将阿臻与阿葵一起唤至身前,低声吩咐了起来…… 约莫半炷香后,楼船的第二层便响起了一阵隐约的脚步声,渐渐往上而去。 这阵脚步声沉重、纷杂,却并不觉乱,一听便知这些人数量虽不少,却并非乌合之众。而随着脚步声渐渐行进,舷梯的转角处终于显出了七、八个黑衣蒙面的男子。 这些人步态沉稳,身量虽是高矮不一,但每个人的动作都很敏捷,烛火之下,他们手里都拿着兵器,只是这兵器却是裹在黑布里的,只偶尔在行动时泛出一星寒光。 上到第一层之后,这伙人便停下了脚步,却并不交谈,而是很安静地在转角处聚集,其中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显然是他们的首领,便扬手打了几个手势。 这手势似是命令,那些黑衣人立时兵分两路,向着东西两侧的舱房而去,不一时,便有并不响亮的破门之声响起,又有翻动东西的声音间次传过来。 只是,在这茫茫阔水之中,这些许响动根本传不出多远,而除此之外,船上仍旧显得安静祥和,明亮的灯火也会给岸上的人一种平安无事的假相。 一个身量矮小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秦素所在的舱门之外。 此时,那精致小巧的舱门阖得严严地,不漏半点光亮。 黑衣人在门外静静地独立片刻,便伸掌往前一击。 “砰”,门栓被他大力震断,两扇门立时滑动向后打开,粉刷一新的精致舱房与满屋子名贵的摆设,便此呈现在了黑衣人的眼前。 然而,那黑衣人此时的神情却有些不虞,布巾上的眉皱得极紧。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的熏香味道,几乎有些冲鼻,就算是隔着布巾,那味道也是直涌了过来。 黑衣人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不屑,反手轻轻虚掩了门,便迈步往里走去。 他的动作很敏捷,走动时几乎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比旁人轻浅了许多。这一路他如入无人之境,走得既稳当又快速,并不因这房间里四处昏倒的女子而有片刻停顿,很快便来到了里间的榻前。 到得此时,黑衣人便没再往前走了,而是专注地打量着榻上睡着的人。 外间的烛火隐约地投射进来,映出了榻上之人安然的睡姿:却见榻上女子两手合拢于小腹上方,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她的手指,唯重叠的莲青色布料铺散于四周,虽不华贵,却有着一种精致与洁净,亦令那榻上的女子显得格外庄重。 床帐挡住了不少光线,从外头看去,仅能看见榻上女子由下颌至膝盖的这一段,而她的眉眼和双足,则隐在了黑暗中。 黑衣人打量了榻上女子好一会,蓦地弯下身子,凑去了近前观瞧。 入目处,是一张明**人的脸,虽是双眸阖拢,那卷翘的长睫却似两把黛色的小扇,在那张艳丽的脸上投下阴影,说不出地妍媚,直叫人不敢逼视。 “啧啧,我还当这榻上躺着别人呢,原来还真是秦六娘,这般近看,长得倒是不赖。”黑衣人笑着说道,很轻佻地伸指在秦素的脸上一刮。 若是有旁人在此,一定会感到万分惊异,因为那黑衣人说话的声音又脆又嫩,分明便是个女子。 此时,这黑衣女子似是心情颇好,一面说话,一面便再度伸指向秦素的脸上摸了摸,又肆无忌惮地去捏秦素的腰腿,顺手还在她胸前抚了一记,复又轻笑道:“这身皮肉也真真是不错,又软又弹,可惜太瘦了些,不过,脸却是真的美,想必那些人会很中意罢。” 第414章 掌中刃 自言自语地说罢,黑衣女子便直身而起,往舱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侧耳倾听着,布巾上的眉眼带着一丝警觉。 过得一刻,她的眼神便又放松了下来,摇头“啧”了一声,道:“真真是盗亦有道啊,说只要钱物便只要钱物,并不敢越雷池半步,不过么……” 她拖长了声音,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与笃定:“有我阿兄在,便让你们加起来也不是对手,这美人儿你们也是只能看,不能动了。” 她好似非常感慨,叹了口气,便又俯身去看秦素,视线凝在她的脸上,似是看得痴了。 “真是好美啊,只可惜红颜薄命。不过,这也不能说是你命不好,到得我们手上,你也算躲过了‘霜河之罪’,没准儿还能少受些折辱。而你要去的那个地方,虽然鲜少有人能活下命来,也总要比发卖官伎好上了一些,说不得往后你也能得着个贵人青眼呢……”她似乎很爱说话,一面絮絮地说着,一面那手指又在秦素的脸上与身上各处留连,仿若眼前的女子只是一具人偶玩物,可以由得她随意把玩。 又喃喃地说了好一会的话后,黑衣女子终于停了声音,伸出两手分别按在了秦素两侧的肩头。 看这样子,她是打算将秦素搬起来倒扛在肩上。虽是看起来身材瘦小,但从这黑衣女子的动作来看,她应该很有把子力气。 两只纤细然而却又极为有力的手,将对面那副瘦弱的肩膀用力地握住,正待发力掀起。 便在这一刹,躺着的秦素,蓦地睁开了眼睛。 手腕一翻,乌光一闪,漆黑如墨的利刃,飞快而又无声地往前刺去。 黑衣女子大惊,夺手要挡。 然而,她的双手尽皆按在秦素的肩膀处,胸前门户大开,此时夺手已是极难,而不知为什么,她的动作也有些迟缓,像是反应慢了半拍似地。 这间不容发之际,哪容得一分一毫的慢? 便在这电光石火间,漆黑而锐利的薄刃,已然平平抵进了她的胸膛。 没有阻滞,毫无停顿。 一刀,直入心脏! 黑衣女子呆住了。 她甚至忘记了完成那个回挡的动作,也忘记了呼痛尖叫,而是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张大眼睛,看着没入胸前的那柄匕首。 漆黑的刀柄,握在一只白嫩的手里,而那只手,很稳定。 黑衣女子将眼睛睁到最大,死死地看着抵在胸前的那只手。 白嫩而柔美的手指,即便握着刀柄,却仍旧骨肉匀停,每一根指节都像是由上好的美玉雕刻而成。 便是这只漂亮的手,稳稳地执着利刃,如同那匕首便长在手里一样,那样地自然,那样地顺理成章。 黑衣女子定定地看着这只手,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眼前的这个士族女郎,这个瘦弱柔嫩、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居然一刀便刺中了她的心脏! 这怎么可能!? 黑衣女子用力地眨动着眼睛,似是想要确认眼前的情形到底是真还是梦。 然而,胸口处传来的阵阵凉意,却让她整个人都像是坠进了冰窟。 她抬起头,张着嘴,呆呆地看向秦素。 便在这个瞬间,秦素的另一手飞快伸出,闪电般直直探进黑衣女子微张的口中,并用力抠住了她的喉咙。 “呃……”黑衣女子干呕了一声,呼吸瞬间阻滞,鼻涕眼泪同时往下淌,蒙面的布巾瞬间湿了大半。 她大惊失色,本能地拼命挣扎起来,而直到那时她才惊觉,她居然连一声惊叫都发不出了。 她的喉咙被那只无情的手死死抠住,纵然她想尖叫,却也终究徒然。 一种巨大的恐惧,刹那间便攥住了她的心。 要害受创,无法呼救! 只隔了一扇薄薄的舱门,只隔了一层船舱,她只要发出一声轻呼,便会有人前来救她。而只消她发出一声示警,眼前的女子就会死。 可是,她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喉咙被一只手死死卡住,那只手上还裹着布,将她的喉咙堵得严严实实地。她觉得呼吸极为困难,本能地张大了鼻孔,用力地吸取着冰冷的空气,再喷出鼻腔,却怎样也不能让她畅快地喘过气来。 咽喉被人堵住的感觉,让她有了种窒息般的痛苦。 鲜血自伤处汩汩而下,顺着黑衣女子的前胸往下流淌,瞬间便浸透了她的黑衣与秦素的青衫,再沿着两个人的衣裳漫向床榻。 黑衣女子微抬着头,斜吊着双眼,以一种恐怖的眼神看向秦素,她的眼睛因窒息而充血,鲜红的眼珠似欲突破眼框。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躺在榻上的这位秦府六娘,根本就没中迷药。 从头到尾,这位秦府六娘都是清醒的。 她清醒地躺在榻上,一手拿着刀,一手裹着布。 专等着杀人! 在那个瞬间,黑衣女子才明白,她上当了。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疯狂起来。 顾不得胸前的匕首与堵住喉咙的手,也顾不得越来越难以为继的呼吸,她蓦地伸出双手,十张簸张、状如鹰爪,狠命掐住了秦素的脖颈。 那一刻,她额头青筋根根凸立,双目暴突,恍若索命的厉鬼,两手死死扼住了秦素的咽喉。 她要与秦素同归于尽! 从黑衣女子的眼神中,秦素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她心底微哂,右手的匕首轻轻一抽,鲜血顿时狂飙而出,喷了她一脸。 而她却根本不为所动,更没去管掐住自己的那双有力的手,而是手起刀落,第二次将匕首插进了黑衣女子的胸膛,随后抽出匕首,紧接着又是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她机械而又准确地重复着这套动作,面无表情,眸神冷冰。 玄色的铁刃上,一股又一股的鲜血被带了出来,很快便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襟,而黑衣女子掐在秦素脖颈上的手,却终是渐渐变得无力。 她用力张大眼眸,失神地看着秦素,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冰冷的眸子。 没有躲闪,没有畏惧,没有愤怒,更没有同情与怜悯……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睛仿若窗外漠然漆黑的夜空,无悲无喜,定定地凝在她的脸上。 第415章 来做事 黑衣女子忽然打了个冷战,喉中“格格”作响,整个人也跟着痉挛似地颤抖了起来。而随后,她的眼神便渐渐涣散,身体无力地往下倒去,呼吸也很快弱极至无。 秦素清晰感地受着她的变化。 她甚至也清晰地知道,对方正在经历些什么。 因为,这样的经历,她也曾有过。 那是死亡的感觉。 身体里的热气飞快地消散,冰冷的巨手握住了整个身心,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以及一无所有的虚空,自灵魂的深处漫延开去。 直到断气前的一刻,黑衣女子的眼睛仍旧紧紧地盯着秦素。 不甘、震惊、愤怒、哀求、恐惧、绝望……如同黑暗降临前最后的光,秦素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比丰富而又真实的情绪,而最后,这一切终是归于沉寂的永夜。 缓缓地抽出匕首,秦素将抠进对方喉间的手也拿了出来,她提前在手上裹了一层厚布,便是为了防止被咬伤。 镇定地将布条拆开,秦素神色淡然地看着这个死不瞑目的女贼,随后,扯开了她面上的布巾。 黑巾之下,是一张圆圆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瞧来很是年轻,最多不超过十六岁。此时,这张年轻的脸上已然毫无生气,张大的眼睛里一片灰蒙蒙的阴翳。 秦素伸手在黑衣女子的颈侧探了探,确定她已经没有了脉博,鼻息间亦是一片冰冷。 这女贼已经死透了。 秦素长长地呼了口气,将匕首收了起来,又盯着那女贼的脸看了好一会,方缓缓阖上了眼睛。 已经很久没有动刀杀人了,她整个人都有点脱力,胸口也闷得发疼。 略喘了一会气后,秦素方才鼓起余力,将黑衣女子的手从自己的颈边推去了一旁。 带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的空气,混和着熏香的味道,一阵阵地涌入秦素的鼻端。 她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就像是前世临死之前,被粘稠而冰冷的水波裹住了一般。 她紧紧地闭上双眼,任由自己在那种几乎窒息的感觉里沉浸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眸,唇角勾出了一丝冷笑。 隐堂严训的刺杀技巧,她果然一点没忘。 轻轻抚着玄钢匕首冰冷的锋刃,秦素忽然对李玄度充满了感激。 若没有他赠予的这柄吹毛断发的利刃,甚至,若是没有阿臻从旁相助,秦素又如何能在这样难以得手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便杀死了一个会武技的贼人? 在那个刹那,秦素的心底深处,竟蓦地涌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 像是暖暖的热流泼洒了出来,又像是火花四处飞溅,直令得她手足颤栗。 她深深地吐纳了好几息,方才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情绪,复又垂下眼眸打量着那黑衣女子的脸。 “你……到底是何人?”秦素自言自语地道,心底里的疑问直如翻江倒海。 为什么贼人里会混进去一个女子?她会不会就是方才在门外偷听的那个女人?此外,这黑衣女子说的“霜河之罪”、“卖作官伎”又是何意? 秦素的整颗心都揪做了一团。 这番话怎么听都像是秦家要出事,且还是大事。难道说,她此番回到青州,终究是回去得太迟了么? 可是,如果青州真的出了事,李玄度派去的那些人不可能不传消息过来。他们是有飞鸽的,由青州至上京传递省,不过两三日而已。 “霜河……霜合……双河……双和……”秦素喃喃自语,两眼出神地望着帐顶。 这“霜河”到底是哪两个字,只凭听是听不出来的,而如果不知其字,又该如何去解其意? 此外,这女贼还提及了她的阿兄,听其话意,他兄妹二人与盗贼并不是一伙的。再有,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地方”、“鲜少有人能活下命来”,总让秦素觉得,她说的便是隐堂。 望着眼前这张生机全无的脸,秦素的脑海中满是疑问,却也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非必要,她是很想留下这黑衣女子的活口的,但现实的情形却是,这女人必须死得无声无息。 如果身边再多上一个会武技的女卫,那便好多了。 秦素再度用力地喘了口气,只觉得胸口那一处闷得厉害。 黑衣女子的尸体便伏在她的身上,即便对方身形娇小,那也是相当沉的。 用力将沉重的尸体往旁推开了一些,秦素艰难地翻身下了榻。 到得那一刻,她一身的衣着方才显露于烛光之下,她不只衣衫未除,足上甚至还套着靴子。 方才秦素特意调整了床帐的角度,将自己的大半张脸与腿脚尽皆遮住,便是为了不叫人看见她合衣而卧。 她原本以为,进来搜房间的会是一个男子,最多不会超过二人。 之所以有此推断,是秦素结合阿臻的消息、舱房的安排、画中男子以及偷听的那个女内应,一并估算出来的。 只是她没想到,她算准了进入舱房的人数,却没算出那人会是一个女贼。 这确实很出人意料。 秦素蹙着眉,垂首看着脚边的屏榻。 榻上的血已经缓缓流了下来,青毡上满是深色的血渍,且那痕迹还在不住扩大,而整个房间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熏香的味道,十分刺鼻。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秦素的眸中划过了一抹沉思。 如果事情真如她所推测的那样,如果这黑衣女子与那伙盗贼并非一起的,那么,秦素要面对的情形或许还更简单一些。 不过,纵然心中如此作想,她却也不敢真的放松下来。 她一直记得那女贼说过,她的阿兄很厉害,这些贼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或许正是因此之故,那伙贼人才没敢造访秦素的舱房,而是让这女贼单独进来了。 一面颦眉思忖着,秦素已是走到了一旁的舷窗边,伸足向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某人身上踢了几脚,淡声地道:“起来做事。” 青毡之上,阿葵惨白着一张脸,捂着嘴,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向浑身是血的秦素。 这一刻的秦素,的确很是骇人。 她的前襟、衣袖以及脸上全都是血,而两鬓的发丝上,甚至还有血滴滴嗒嗒地往下落。再加上秦素又是才杀了人,那种杀意尚未从身上消失,莫说是阿葵了,便是来个普通壮汉,见此情景只怕也要腿软。 第416章 数碗血 举袖在脸上抹了一把,秦素面无表情地向旁指了指,轻声吩咐阿葵道:“去拿个碗来。” 阿葵面如白纸,哆哆嗦嗦地站地起来,心底里一股股地往上犯着恶心。 她不敢往榻上看,那上头躺着一具女尸。仅只是这样想一想,阿葵便几乎要吐出来了,而满屋子的血腥味还在拼命地往她鼻孔里钻,让她险些便忍耐不住。 可是再一看秦素的脸,阿葵便又拼命压下了胸口处的种种不适。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知晓,只要她胆敢当着女郎的面儿呕出来,女郎一定会叫她好看。 而那种好看,是她绝对、绝对无法承受的。 瞥眼瞧见一旁的水瓮,阿葵踉跄着跑了过去,撩起里头的水拍在了脸上。 水很冷,冰一般地自额间滑下,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一些。她不及以布巾拭干水渍,便又挪步去到食盒边,拣出一只空碗递给了秦素。 秦素接过碗放便放在了榻旁,那一处正在不住地往下淌着血,几乎如同一小股血水形成的水注,而秦素手里的碗,便将血注都给接住了。 一面接着这些血,秦素一面又轻声吩咐:“多拿几个碗来,多接几碗血。” 看着那如注的鲜血一股股地流进碗里,阿葵不知想到了什么,整张脸白得发灰。 秦素回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分明是毫无情绪的一个眼神,却因了秦素此刻一脸的鲜血,因而有了一种格外的阴冷。阿葵见状,就像是看到了活鬼一般,灰白的脸上涌起了极度的惊恐。 “快些,把那几只碗都接满,菜碗里的菜也都倒去外头,多空几只碗出来接血,我有用。”秦素淡声说道,不再理她,转身往外走去。 阿葵太没用了,胆子小得跟老鼠也似,只可惜,秦素还不能把这使女弄晕。 她需要一个清醒的阿葵来见证自己的名声。 秦素不希望在等到援兵到来时,被人目睹与一群贼人待在同一条船上,而她的身旁全都是死人或是被迷晕的人,若是那样,她的清白便无人能够证明了。 所以,即便觉得阿葵非常碍事,秦素还是没给她喂迷药,而是令她装晕倒在一旁。 只要阿葵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躺着装死,或者在适当的时候给秦素帮上一点小忙,她便别无所求了。 阿葵此时哪知自家女郎的心思,她只是没来由地觉得后背发冷,忍不住抱着胳膊抖了抖。 秦素的样子实在太怕人了,这让阿葵又想起了地动的那一夜。 不,此刻的秦素比那一夜还要怕人,至少在那一夜,秦素的脸上与身上还是干净的。 阿葵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勉力地来回走着,将食盒里的碗全都空了出来,而空碗则全都放在榻下,一点一点地接着流淌下来的鲜血,她心底里的恐惧越来越浓。 女郎拿碗接这些血是要做什么? 难道她是要喝…… 阿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用力地闭了闭眼,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再往下想她真的会发疯的。 秦素哪里知道,在自家使女的眼中,她这个主人已然化身成为吃人肉、喝人血的厉鬼,比这世上的一切鬼怪都要恐怖。 此时的秦素已然行至外间,她自袖中掏出了一小把样子很奇特、宛若枯木一般散发着异香的事物来,扔进了那只大香炉里。 这是阿臻随身带着的大唐迷药。 这种迷药原本的用法是融进汤水之中口服,据说药效相当猛烈,且还能令食物汤水变得特别美味。 可是,在今晚的条件下,秦素自忖是没办法请那些黑衣人吃迷药美食的,于是她便干脆将药倒进香炉,又加了一大把香料进去。而她与阿臻、阿葵三人,则是预先吃下了阿臻带来的解药。 既然那迷药吃下去能迷倒人,想必闻着也会起些效用,以秦素对迷药的了解,她对此有七成的把握。 而方才那黑衣女子的反应,也的确证明这迷香的效果不错。当秦素一刀刺向她时,她回挡的动作并不快,其实这并非是因为吃惊,而是她多少受到了迷药的影响。 说起来,这也幸得阿臻是李玄度身边的得力之人,这些用物都是齐全的,倒是为今晚的谋划添了几分胜算。 秦素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在烛火的映照之下,这笑意很是骇人。 她又想起了方才当她说出谋划之时,阿臻眉眼低垂、一脸自责与愧悔地领命而去的模样。彼时秦素头一次觉得,这个又笨又骄傲的女侍卫,其实也并不那么讨厌,至少在关键时刻,她懂得做出正确的选择。 心中转着念头,秦素已是悄步行至舱门边,将门又关严了些。 房间里的血腥气太重,她怕传出去。 说起来,这间舱房不愧是刘氏亲自布置的,一应用物都是新的自不必说,连门上的拉拴也上足了油,开阖处没半点声响,也算帮了秦素一点小忙。 秦素已经决定了,若今晚之事若能安然度过,她会给刘氏好生留意一番,挑一个合适的子妇,让钟大郎最终抱得美人归。 小心地绕开晕倒的阿梅与阿桑,秦素再度回到里间,看着那几只装满了血的碗,面露沉思。 此次她定下的阴谋诡计便是:声东击西、美人计、下迷药、疑兵之计以及出其不意地刺杀。 其中声东击西、疑兵之计这两项,是必须由阿臻独自完成的。而余下的那一部分,便全在秦素的身上。至于阿葵,除了装死之外,她也就只能帮点小忙而已。 不过为防万一,阿臻还是给阿葵留了一柄短剑。 秦素并没指望阿葵能来保护她,只求她别添麻烦便好。 秦素很清楚,以今晚的形势,她与阿臻如果绑在一起,那就只能是一个死字。而若是分开,便还有可能赢得一线生机,如今她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阿臻。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门外并没有呼喝打斗之声,由此可知阿臻很可能已经潜去了钟景仁那条船了。 只要阿臻手脚快些,秦素的谋划便也成了。 第417章 名阿燕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秦素便自地上端起了两碗血,对呆站在一旁的阿葵呶了呶嘴,轻声道:“你也端两碗,跟我来。” 阿葵此刻像是已经麻木了。 她木然地遵照秦素的命令,端起了两碗血,随着秦素来到了外间。 外间的血腥气不如里间浓郁,适才秦素又将剩下的迷药全都倒进了香炉,故房中异香扑鼻,将血腥气也盖住了。 秦素径自来到阿梅与阿桑的身前,“哗”“哗”两声左右开弓,利落地将两碗血分别糊在了这两人的脸上,复又回头看向阿葵,以口型吩咐她道:“泼在墙上。” 阿葵已经完全不再去想秦素要做什么了。 她木着一张脸,忠实地执行了秦素的吩咐,将两碗血泼向了墙面。 秦素此时已经又回里间端了两碗血,分别糊在了另一侧的墙壁以及门上,紧接着又是两个使女的身上。 数息之后,这间原本华丽的舱房已是面目全非,四壁鲜血泼洒,就像是才经过了一场恐怖的厮杀,直如修罗场一般,情形骇人至极,而阿葵也在秦素的强令之下,不得不惨白着一张脸,去躺着女尸的榻上滚了两圈,滚了满身的血。 待一切布置妥当,秦素便又令阿葵自柜中取出一面很大的被褥,平摊着铺在了榻上。 如果一来,榻上的血迹便全都被盖住了,连同那黑衣女子的尸身,也被盖得严严实实,唯榻边渗出的血迹以及青毡上大片深色的印迹,暗示着被褥之下可能还藏着一具尸体。 以此计疑兵,秦素觉得效果会不错。 最后一次环顾四周,见诸事已妥,秦素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阿葵继续躺回原地装死,而她自己也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斜斜地倒在了一旁。 此中情形说来繁复,而实际上,从黑衣女子进门到秦素躺回地面,其间也不过就是小半盏茶的功夫而已,秦素的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 舱房里重又恢复了寂静。 秦素伏卧于地,心中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如果阿臻的速度足够快,秦素这边需要支撑的时间便也不必太久,只要再多等上一会便是。 至于她布置的这间恐怖舱房,也是以防万一,怕再有别的什么贼人进来。 不过,这种可能性应该不是太大。 秦素稳稳地阖着双眼。 脸上的血渍已经半干了,却仍旧有种粘腻之感,血腥气更是浓郁,让人心中不适。 秦素只能尽量忽略这种感觉,一面继续计算着时辰。 “阿燕。”一个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几乎就在秦素的耳边。 秦素心头猛地一跳。 这人是何时进来的?她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此刻听他的说话声,这男子应该就站在秦素的身边,离她不过一尺之距。 若非秦素是背对着门的方向躺着的,她真不敢保证自己的神态没有一点变化。 这人来得好生诡异。 那一刻,秦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刘长河。 也只有那种鬼魅般的武技,才能如此无声无息地便来到你的身边,而你还一无所觉。 秦素的心往下沉了沉。 “阿燕。”那男子又唤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焦急,说道:“你在哪里?莫要与阿兄闹了。” 他的话音落下,房间里便重又安静了下来,除了几个“昏倒”的女子发出的呼吸声外,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阿燕。”那男子又唤了一声。 这一回,他的声音是在外间响起来的,而在他两次呼唤的间隙,秦素还是没听见一点脚步声。 真真是神出鬼没。 秦素心下万分骇异,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浑身的汗毛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阿燕!”男子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而他的人则又一次出现在了秦素的身旁。 只怕真正的鬼魅也未必有他这样的能为。 随后,秦素便听见了男子的再一声轻唤:“阿燕?” 不是方才那种略带焦急的声音,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或者说是担忧。 想来,他是发现榻上的被褥下有人,或者是看到了青毡上大量的、远超外间的血渍。 随后,秦素的身旁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像是有人在翻动榻上的被褥。 秦素握住匕首的手,渗出了一层潮汗。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尽量将呼吸放平。 不必说,来人定是那个叫阿燕的女贼的兄长了。 真是倒霉,怎么来的偏偏是他? 秦素本来还在想,这兄妹二人之所以分开行动,想必是因为秦素是女的,所以由阿燕来应付,而她的兄长应该是去应付钟景仁父子了。 这也是秦素依照常理来推断的。 可她却没想到,阿燕的兄长居然跑来找她了。 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匕首,秦素的心底里,忽尔渗出了一丝寒意。 不知何故,她觉出了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 “阿燕!”身旁再度传来了一声呼唤。 这一回,秦素听出了对方声音里的悲恸,那种发自内心的痛苦,绝非作伪。 “你醒一醒,你怎么了?你如何会这样?为兄在这里,你醒一醒看看长兄啊,为兄在这里,你怎么不说话?你告诉长兄,是谁杀的你?你身上的血哪里来的?阿燕,阿燕……” 身旁传来了更多衣物擦动的声音,那个男子似是抱起了阿燕的尸身,低声地痛哭起来。 秦素从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后悔自己的决定。 她离着这对兄妹太近了。 那男子声音里的悲恸与痛惜,让秦素有理由相信,一旦他发现是她杀了阿燕,等待着她的,只有死亡。 秦素的面色微有些泛白。 她本以为躲在里间是安全的,尤其是躲在阿燕的尸身旁边。 满屋子的鲜血、几个疑似受重伤的女子,再加上一具藏在被褥下的女尸,这种种情形,足以惊退来人。可秦素却漏算了一件事,那便是来人堪比刘长河的武技高手。 比如阿燕的兄长。 “……阿燕,你说话啊,是谁杀的你?你不是说要看白马寺的桃花的么?你为何不起来应一声为兄……”阿燕的兄长仍在哀哀地哭诉着,就像是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一般。 第418章 亏一篑 秦素一动不动地躺着,身子绷得僵硬。 她设置了几重假相,以使进屋之人不得不放慢脚步,来回走动。而阿燕的尸身也被她藏了起来,为的便是让来人多花些时间发现尸身。 来人花的时间越多、在房间里呆得越久,吸入的迷药便会越多。而房间里的情形越是诡异恐怖,来人便越会紧张。通常说来,人一旦紧张,便会忍不住深深地吸气,于是,那迷药也会被深深地吸进去。 可是,此刻来的却是一位高手,那些迷香到底还能不能管用,秦素不敢保证。 所以,她连动都不敢动。 时间似是变得格外漫长,秦素心中十分难耐。 阿臻怎么还没个动静? 方才还镇定如恒的秦素,此时终究忍不住一阵阵发急。 从她与阿臻定计到现在,至少也有一盏茶的功夫了,阿臻的武技不会真的如此之差,还没办成事便叫人给杀了吧? 不,应该不会的。 竭力地压下那些不好的念头,秦素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 阿臻,你的动作一定要快些、再快些。 秦素在心中不停地默念着,竟然也忘了阿燕的兄长便在身旁,更没去听他都说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只一径地放平呼吸、控制心跳。 “不好了,那条船着火了!” 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秦素心头一喜,旋即便听见了更多的叫喊声: “着火了,烧起来了!” “快来人,快救火啊!” 一阵阵的呼号声从远处传来,瞬间便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秦素不由自主地微松了口气。 阿臻终于动手了。 谢天谢地,李玄度派来的人到底还是管用的。 秦素越加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伏在地上不敢有半分异动。 “阿燕,长兄来晚了,是长兄的不对,长兄本以为你一定无事的,长兄错了,错了啊……”那个男子还在不住地喃喃自语,对于外头发生的变故根本不闻不问。 秦素心中涌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此时,外面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响。 船上的火想必越烧越旺,码头上先还只有数人在喊叫,很快地,急促的梆子声便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听来,那声音格外刺耳。 “走水了,快些过去看看!” “解缆!快解缆!” “火烧得不小,快,快去报官!” 乱七八糟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有些是从船上发出来的,有些则离得远些,似是从岸边传来的。 秦素心中直是大喜过望。 她的谋划起效果了! 至少,这船上的贼人已经被惊动了,方才那个说“解缆”的声音,便在船上。 看起来,他们终于放弃了不说话的规矩,打算离开了。 木制的船板不住传来震动之声,秦素越听越是欢喜。 那是脚步声! 因为是躺在地上的,这声音传到秦素耳中便特别清晰。她可以肯定,那阵脚步声是往舷梯方向去的,也就是说,这些贼人真的在往回跑。 秦素几乎想要笑出来,却终是抑住了。 那些贼人既然打算离开,阿燕的兄长应该也没有理由继续呆下去了,也会很快离开。 秦素弯了弯眉。 然而,还没待她的眉重新放平,一只冰冷而又粗糙的手,忽地便探上了她的颈侧,还在她的脉博处轻轻按了按。 “别装了,起来罢。”男子的声音中再没了悲恸与痛惜,反倒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秦素怔了怔,旋即险些背过气去。 功亏一篑! 这就是功亏一篑! 分明已是成功在即,分明即将摆脱今晚的困境,却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刻,被人窥破了行藏。 那个瞬间,秦素的心中没有惧怕,有的只是无比的愤懑。 难道这真是天要亡她?! 前世今生,她皆是活得无比艰难,老天为何就不能给她一条活路? 张开眼睛,秦素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匕首,胸中的怒火直欲冲天。 我……你个先人板板! 的……你大爷姨奶奶个熊!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能完美地逃过一劫了,可老天却偏偏要给她来这么一出。 简直是……你个亲母老祖宗。 秦素在心底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此前的恐惧与害怕,尽皆无影无踪。 她其实早便有了隐约的预感,因为方才这男子突然出现时,还有听见外头传来的喧哗声时,她的呼吸都曾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变化。 这男子武技如此之高,肯定早就发现了她的异样。 到得此时,再装下去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秦素抬起手,拨开了那根冰冷的手指,寒声道:“给老娘滚远点!”语罢便利落地原地打了个滚,面朝那男子坐了起来。 此时的秦素,满脸满身的血,发髻散乱如蓬草,身上的衣裳也胡乱地揪着,甫一露面,对面的男子便是瞳孔微缩。 显然,他是被眼前女子堪称女鬼般的形容给震住了。 秦素平静地与他对视着,浓重的血污之下,她的眼中无一丝表情。 眼前的男子也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头发也全都束在一块黑布里,只露出了眉眼。 粗黑的两道眉,如扫帚般倒立,眼睛不大,眸光阴鸷,虽有面巾遮着,在他两眼之间仍旧露出了一点点疤痕,看着像是刀疤,而这个刀疤,应该是竖贯于整张脸的。 长得可能不算难看,但面相应该很吓人。 秦素眯了眯眼,转开了视线。 “你不怕?”疤面男子盯着秦素看了好一会,忽然问道,眸光很是阴沉。 秦素转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会,蓦地一笑:“你是不是傻?” 她毫无顾忌地大喇喇坐着,说话的语气带着种满不在乎:“这种情形下,你怎么会认为我不怕?”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榆木疙瘩,翻了个白眼又道:“我说我怕有用吗?你会放了我?” 疤面男子安静地坐着,既没暴跳如雷,也没嗤笑不屑。 他定定地看着秦素,过得一刻,方语声平平地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秦素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坐姿越发地放松起来,“反正我也逃不掉,当然是想怎样就怎样了。” 第419章 疤面男 外面的声响已经越来越大了,秦素听见一阵阵脚步声渐行渐远,显然,那伙贼人正在往底舱跑,她还听见了码头那里传来的更多的人声,梆子声也响个不停。 可是,她所在的这间舱房,却像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房间里弥漫着压抑的安静。 疤面男子目光阴鸷地看了秦素一会,复又转首往窗外看了看,眉间戾气从生。 “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掳我走的?”秦素突兀地问道。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这疤面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也不像是男子看女子的那种欲求,而像是另一种感觉。 至于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秦素一时间也弄不清,她唯一清楚的是,这男子对她,并无杀意。 或许最初是有的,但从秦素坐起来与他对视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的杀意便消失了。 所以秦素才有胆子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你认识我。”秦素说道。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疤面男子定定地看着她,既没否认,也没肯定。 “你是秦六娘。”过了一会,疤面男子突然开口说道,一面便点了点头,阴鸷的眼睛里蓦地划过了一道光亮:“我要带你走。” 秦素沉默地看着他。 他果然认识她。 他与他的妹妹阿燕,全都知道秦素的长相。甚至方才阿燕还特意凑去榻前细看,就是为了确认榻上的人是不是秦素。 那一刻,秦素的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戴着银色面具的女子的脸,在月华之下,那张脸反射出诡异的银光。 画中的桃花眼男子、记忆里的银面女,还有眼前的疤面男子与阿燕,这四个人,在秦素的脑海中迅速地连上了线。 他们是一伙的。 一定是。 这般想着,秦素便有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的感觉。 从青州到上京,“那位皇子”盯她可真是盯得紧啊,就算是此刻想起,她也觉得毛骨悚然。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带我走?你与我有仇?”秦素看向疤面男子,问出一了连串的问题,满是血污的脸上,唯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疤面男子却并未作答,而是转首又去看窗外,眉眼间仍旧一派阴沉。 “你要带我去哪里?”秦素继续发问,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在他的身上。 疤面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忽然划过了一丝怪异的笑意。 “我会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道,甚至还“呵呵”地笑了两声。 秦素的心直往下沉。 是隐堂,一定是隐堂。 不知为什么,她越加确定了这个念头。 “那个好地方,在何处?”秦素竭力忍住“怦怦”狂跳的心,让自己的神情变得惊慌一些,又问:“是不是你要把我卖去伎馆?” 疤面男子却又不说话话了。 他转首望着榻上阿燕的尸身,眸中渐渐地便有了一些悲意,平板地道:“阿燕她……是你杀的?” 干脆便没理会秦素。 然而,他此刻的态度,却让秦素的心又是一沉。 她的脑海中飞快地滑过了一个念头,只是,还未待她想清楚那是什么,疤面便男子便忽地转眸,冷冷地看着秦素,第二次问道:“是你杀的阿燕?” 语声阴沉,眉间划过浓浓的狰狞。 秦素却根本不以为意,挑眉道:“你说我杀的她?”她伸手向自己指了指,又指了指阿燕,眸中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嘲:“就凭我?我能杀得了她?你觉得可能吗?” 疤面男子沉默了下来。 秦素不会武技,这从呼吸声里便能听出来。 他可以肯定,除了阿燕,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武技。 可是,死的那个却偏偏是会武技的阿燕,这便让他有点想不明白了。 阿燕是被人从正面剌死的。 一共刺了九刀,刀刀刺中心脏。 他不认为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女子,有这样的能力。 见那男子面露沉思,像是陷入了什么深刻的情绪之中,秦素便也安静地坐着,没再多说什么。 她希望疤面男子再多发一会呆,这样也能让她多拖延一会。毕竟他的妹妹才死了,他又那么悲伤,换作是她,她自然也是一时半刻之间情难自禁的。 那样的话,这男子便又能多吸一会迷香了。 如果能就这样迷倒了他,那该有多好。 这般想着,秦素的面上便有了一丝自嘲。 这种好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甚至她还有种感觉:这疤面男子知道她在拖延时间。 明知她的意图,他却还是不急不忙,甚至还能坐下来和秦素说话,这只能表明一件事:他很强大。 因为强大,所以无所畏惧,对于秦素的小手段也根本不在乎。 秦素一面想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往阿葵的方向看了看。 既然疤面男子听出秦素是装晕,那么阿葵在装晕,他应该也听出来了。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完全没当回事,这只能越加证明他的强大。 秦素手足冰凉,额角却渗出了汗珠。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外面的呼喊声再是热闹,此处却仍旧安静如死。 蓦地,疤面男子身形一动。 而几乎与此同时,秦素的语声也响了起来。 “你带着我们这么多人,一会怎么走?你可别忘了,外头可还有好些人呢!”她的语声有些突兀,一面说话,她一面死死地盯着疤面男子。 疤面男子回过头来看向秦素,阴鸷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奇怪的神情,却仍旧没有回答秦素的话。 然而,秦素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那个瞬间,她的心再度往下一沉。 她方才所说的“那么多人”,显然不可能指这屋中的使女们,而是指的此行的主人们,也就是钟景仁父子。而从对方一闪而逝的表情里,秦素最终确定了一件事: 钟氏父子,并不在他的手上。 秦素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终是完全湮灭。 阿燕兄妹与银面女子,还真就是一伙的。 那个刹那,秦素心底一片冰冷。 第420章 一掬水 “为什么?”秦素终是出声问道,面上带着明显的不解与疑惑,“为什么你一定要带我走?为何你一定要执著于我这个没落家族的外室女?我到底和你何仇何怨?还是说我的家族与你有仇?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掳走我就大错特错了,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去掳秦家的郎君,比如我二兄,或者我五弟,那样还能给秦家带来一点损失,也会让你更有大仇得报的快乐……” 秦素开始胡言乱语,而一面说着这些话,她则在仔细地、悄悄地观察着疤面男子的反应。 疤面男子面无表情,看向秦素的眼神一派平静。 他此刻的态度,便是最好的回答。 秦素只觉得满心愤懑,不知不觉间便收住了话头。 她怕她再往下说会骂出来。 真真是——其心可诛。 “那位皇子”,待他日异地而处,我定要叫你也尝尝这般滋味! 秦素攥紧了袖中匕首,眉眼冰冷。 “你说阿燕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疤面男子突然问道。 与秦素此前的问题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她抬头看去,却见疤面子侧对着她,直直地看向榻上阿燕的尸身,眸中流露出了一丝悲戚。 秦素蓦地“呵呵”一笑,不阴不阳地道:“你问我,我又怎么会知道?我醒过来就是这样了,一屋子的血,恶心死了。”她嫌弃地拿下巴点了点一旁倒地的使女,撇嘴道:“再说了,我问你的话你理都不理,你的问话我又做什么要回答?你是我什么人?我欠你银还是杀过你全家害死过你妻儿?我管你妹妹死在谁手上?要我说,她死了才好!”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这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回答,也是最符合她此刻心情的回答。 疤面男子忽然笑了。 虽然布巾蒙住了他大半张脸,可秦素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眼睛里流动着的那种带些嘲讽、又带些阴沉的笑意。 “这么说来,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喽?”他慢慢地问道,居然坐在了榻上,拉过一旁的被子,将阿燕的脸盖上了,动作很是温柔。 秦素“嗯”了一声,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如果你不想杀我的话,我想先擦把脸,我的脸上都是血,太难受了。”停了停,她又自嘲地一笑,“如果你要杀我的话,也可以等我先擦净了脸再杀。” 说完她便站了起来,居然真的跑去了一旁装水的大瓮前,掬水洗着脸上的血迹,又寻了块干净的布巾拭面。 既然这人不着急,那她也不着急。 反正急也没用。 秦素仔仔细细地擦着脸和手,连发梢上的血滴也没放过。 指缝里漏下一缕缕的血水,秦素并没装模作样地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而是继续保持平静,且全程皆背对着疤面男子,头都不回。 片刻后,秦素再度确认了一件事。 这疤面男子应该不是在等人。 他是要凭一己之力,将秦素带走。 亦即是说,即便死了亲妹妹,身边再无别的助力,他也有这个能力且必须将秦素掳走。 秦素此时终于接续起了方才断掉的思绪。 阿燕早就说过,他们兄妹与那伙盗贼本就不是一起的,那便表明,这兄妹二人就是在严格执行着一个指令,那指令要求一定要将秦素掳走。因此,哪怕亲妹妹送了命,哪怕极度怀疑秦素便是杀死妹妹的真凶,疤面男子也忠实地执行着这个命令。 秦素怀疑,这个命令里很可能还包括一条,便是不能将她杀掉。 只能活着掳走,送到……隐堂。 慢慢地擦着各处的血渍,秦素心底里对这一局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这一局的阵眼,应该便在这对兄妹身上,而秦素则是这对兄妹的最终目标。至于满船的财物、钟家父子以及那伙盗贼,则是虚张声势,专门用来迷惑众人的。 明为劫财、实为掳人,这一局真正的目的,便在于此。 那么,“霜河之罪”又是从何而来? 几乎是第一时间,秦素便又想到了“那位皇子”。 先掳秦素,再灭秦家,这个路数与前世几乎如出一辄,连顺序都没错上半分。前世的中元十五年,在被送去汉安乡侯府作妾的路上,秦素被人掳走了,醒来时便成了隐堂的暗桩,而青州秦氏则因被何家牵连,又挖出了藏在壶关窑的兵器,于是阖族覆灭。 这一世的事情有了些许不同,便是萧家与何家现在还没倒。 不过也快了。 秦素很不明白,“那位皇子”为何如此痛恨自己?为何前世今生都要把她掳走交给隐堂? 如果“那位皇子”真与隐堂暗中勾结,那他手中的力量就相当强了,可为何前世的他却生生熬到了中元二十三年,才把太子推翻? 还有桓氏,“那位皇子”为何不借助隐堂的力量,早早将之除掉,而是仍旧等到了中元二十三年以后才动手? “那位皇子”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就喜欢钝刀子杀人? 简直莫名其妙! 秦素也说不出是恨是气还是疑,只一径苦思冥想,几乎忘却了自己身临险境。而疤面男子也是好整以暇,一点没有催促秦素加快动作的意思。 很快地,秦素便将血迹都拭净了,甚至还对着铜镜将头发整理了一番,便在她想要继续打理衣裳的时候,疤面男子忽然说话了。 “好了,走吧。”他语声平平地说道。 几乎是从他说出第一个字开始,他的人便已经来到了秦素的背后,而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秦素的两脚已经离了地, 被他倒提着拦腰挟在了腋下。 他的手劲大得吓人,力道却是恰到好处,刚好能钳制住秦素,让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被他挟着。 秦素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早知会被人这样倒提着走,倒不如刚才一碗迷药灌下去得了。 将秦素挟在腋下之后,疤面男子提步便往外走,竟是根本没去管阿燕的尸身,一个踏步已然来到了门边,伸手拉开了门。 门开处,秦素只觉四周一亮,疤面男子也眯眼往旁看了一眼。 钟景仁所在的那条船,此时正燃着火苗,火势虽然不大,毕毕剥剥的烧灼之声却仍是隔水传来,水面上也倒映着几簇鲜艳的火光。 第421章 势如星 夜河之上船只着火,这可不是小事,不远处的码头边正影影绰绰地站着好些人影,还有几只小船正往这个方向而来。 若是有人能瞧见船上情景,惊走疤面男子,却也是好。 秦素此刻只恨不敢出声呼救,怕激怒疤面男子重伤予她。 便在此时,疤面男子忽地一扬手。 “刷”,舱外的铜灯瞬间便灭了好几盏,秦素的眼前也随之一暗。此刻,旁边船只的火光纵然再亮,也并不能照出这里的情景。 秦素的嘴里有点发苦。 阿臻若有这手武技,她早就脱身了。 灭掉烛火几乎便是一瞬间的事,疤面男子的脚步根本停也未停,迈步朝前走去。 就在这一刹,变故陡生! 浓夜之中,骤然响起一阵破空之声,声音便在疤面男子的身后! 秦素身体向后,看得清楚,那破空之声来自于一柄短剑。 那是……阿葵掷出的短剑! 秦素刹时间呆住了。 阿葵不知何时竟然站了起来,一只手还保持着掷剑而出的姿势。 秦素眨眨眼,再眨眨眼。 她真是再也没想到,阿葵居然还有这样的胆量! 眨眼之间,剑去如星,那短剑微带着啸声,直指疤面男子的后心,力量不弱,准头居然也还不差。 在这电光石火间,秦素忽然记起,阿葵曾说过她会投壶,且还有着十投七中的准头。 这真是……太难以置信了!秦素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呵”,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嗤笑。 她心底微寒,却见疤面男子头也未回,就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似地,蓦地反手曲指一弹。 “铮”,一声劲响,秦素只看见他粗砺的手指忽如拨弦,曲指之间,飞向他后心的短剑立刻倒转方向,疾射而出,速度比方才阿葵那一掷快了百倍。 刹时间,寒光如练,直奔摇摇欲坠的阿葵而去,秦素几乎无法看清那短剑的模样,便听一声惨呼,随后才见阿葵倒跌出去几步,捂着肩膀软倒在地,面色惨白,却是晕了过去。 “笃”一声闷响,短剑擦过阿葵的肩膀,没入船板大半,露出的小半截犹自“嗡嗡”震动不息,由此可见这一剑的力道有多么惊人。 便在这“嗡嗡”声中,一直老老实实伏在疤面男子背后的秦素,忽然动了。 手腕翻处,玄钢匕首无声刺出。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脱出此人挟制,便在此时! 玄刃出、沉光敛! 秦素的这一刀刺得并不迅疾,无声无息,连衣袖都不曾发出太大声响,那玄钢宝刃在烛光之下乌沉沉地,带着一丝幽暗的血光,悄无声息地袭向疤面男子的左肋。 然而,疤面男子的反应却远比秦素手里的刀快得多。 刀尖离身尚还有两指之距,疤面子已是肌肉急缩,挟着秦素的手臂一振一甩,右掌结结实实打在了秦素的后心。 秦素一刀刺空,后背一阵剧痛,整个人已是倒飞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舱门外蓦地传来一声清叱,一柄长剑斜刺里陡然出现,夜华之下,寒光闪烁,片刻便逼近疤面男子的方寸之间。 疤面男子不及去管秦素,反手抄过一截断木迎敌。 偷袭之人,正是阿臻! 她躲在舱外良久,终是候得出手之机,提剑与疤面男子斗在了一处。 此时的秦素,情形却是相当地惨。 疤面男子这一掌巨力惊人,令她自舱门外直直倒飞回屋中,一路撞过桌案几榻,带动布帘,自葫芦门一直撞到里间的屏榻边,方才止住去势,“嘭”地一声重重落地。 整间舱房都在这巨响声中震了震。 秦素被震得头发晕,更兼两眼发黑、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浑身的骨头无一处不疼,喉头更有腥甜涌上,她一张嘴,“哇”地一声便吐了一大口血。 伏在地上闭了会眼,秦素竭力抑住喉头腥甜,好一会方才挣扎着翻身坐了起来,斜倚在榻边,凝目看向舱外。 舱门外,阿臻与疤面男子斗得正紧。 秦素的视线尚还有些涣散,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金星乱冒,全身的皮肉都像是被割开了一般地痛。 她努力聚拢视线,终于能够看清眼前的场景,旋即便发现,舱门外只剩下了两团残影,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不过,这些也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阿臻果然回来了。 到底是李玄度派来的人,确实管用。 秦素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拼了老命刺下去那一刀,便是赌阿臻已经回来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创造这个良机的人,竟然会是阿葵! 就算再让秦素猜一百次,她也绝对猜不出,一向胆子小得能被苍蝇吓死的阿葵,居然敢于偷袭。 这简直太出人意料了。 应该说,阿葵的偷袭,为秦素赢来了一线生机。 正因为有了阿葵掷出的那一剑,秦素才能借机出手,而阿臻亦有了出奇不意的偷袭之机,这其中的巧合与运气,秦素现在想想都像在做梦。 不过,即便她们合三人之力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拖延多少时间。 秦素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舱外不住传来低低的呼喝之声,夹杂着兵器撞击声,缠斗的两人身影交织,在幽暗的烛火下变幻不息。 阿臻怎么不大声呼救? 秦素张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舱外,心头微急,张口便想要大声喊“救命”。 可是,她这里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胸口处便陡然传来一阵刺痛,阵阵腥甜翻滚而上,心肺仿佛被人拿刀剌穿了一般,痛得她冷汗直冒。 “咳咳……咳咳……”秦素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时间连呼吸都似要停止了一般。 怪不得疤面男子会打了她这一掌。 秦素心里一阵发苦。 疤面男子这一掌不是为了打倒她,而是为了不叫她发出声音来。 现在的秦素,根本就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更遑论高声喊“救命”。而阿臻之所以不呼救,只怕也不是不想,而是被疤面男子压制住了,根本无法出声呼救。 第422章 灰衣女 秦素的心瞬间如坠谷底,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片息之间,百念已过,而缠斗在一处的两人也快速分开了。“砰!”一声巨响蓦地传来,阿臻闷哼了一声,捂着胸口倒在了舱门边, 秦素心头凛然,旋即握紧了袖中匕首。 从秦素的方面并看不清阿臻样子,阿臻的脸上蒙着布巾,方才去钟景仁的船上点火,她是扮作贼人行事的,衣着上自是要尽量靠近那伙贼人。 疤面男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阿臻。 “居然还用上了迷香。”漫不经心地将半截断木扔去了一旁,疤面男子阴鸷的眼神蓦地转向了秦素,语声中隐含威胁,问:“说,是不是你点了迷香?” 秦素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人真有毛病,怎么总来怀疑她? 死了人也要来问她,发觉有迷香也要来问她,难道她真的长了一张专门使用阴谋诡计的脸吗? “什么迷……咳咳……迷香……”秦素方一开口便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胸口处又是一阵锥心的刺痛,几乎连句整话都说不成,忍了多时的腥甜此时再也无法抑住,转脸又“哇”地喷了口血。 “你伤了脏腑。”疤面男子若无其事地说道,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阿臻,抬脚便跨进了屋门,“还好我手上有数,只使了半分力,不然你已经筋脉断绝、喷血而亡了。” 秦素抬头看着他,眸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勾唇道:“那倒真是……多谢你了。”她的气息极为不稳,语声嘶哑难听,眸中却含着明显的讥讽:“不过,你也不是来杀我的。你主子可没叫你杀人,你敢动我分毫,你主子只怕也饶不了你去。” 她现在根本没办法大声说话,只能嘶哑着嗓子以极轻的语声与疤面男子对话。 疤面男子怔了怔。 “怎么?我说得不对?”秦素挑眉看着他,面上讥意更甚,苍白的面容映在烛火下,美艳明丽,直令满室生辉:“你又不能主事,何必做出一副老子我最大的模样来?这一趟你把个亲妹妹给损了……咳咳……你还是想想怎么回去跟你主子交差吧,蠢物!” 从他方才那一怔中,秦素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绝对不敢对自己怎样,干脆便骂了出来。 疤面男子阴鸷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戾气,双眉一立,阴狠地道:“你嘴巴放干净些,当心我废了你!反正只要你全手全脚,也能卖钱。” “你敢么?”秦素挑衅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清冷如寒星:“你敢违背你主子的命令……咳咳……就你这等货色,你也配?” 分明是柔弱得仿佛要被风化去,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可眼前的少女却桀骜地挺直了脊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如钢刀,句句戳在人的心窝子里。 疤面男子的身形顿了顿,面上青气隐现,目中更有杀机闪过。 不过再下个瞬间,他的气势忽地一松,讥嘲地道:“看在你很快就要被千人枕、万人骑的份上,我也不与你在这口舌上多计较。”他的语气中含着深深的刻毒,故意将视线往四下里一扫,眸光里带着一丝讥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套我的话,再让这些人给你传消息。” 秦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紧。 疤面男子说得没错,她的确就是在激他,让他说出更多的话,万一阿臻没昏死,也能从这些话中听出些端倪,以后也能救她出来。 心中飞快地忖度着,秦素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不想胸口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她忍不住又开始咳嗽起来,面色渐渐地白得像纸。 此刻的她瞧来可不只是吓人而已,而是很有几分将重伤将死之相。 疤面男子盯着她的脸瞧了好一会,目中居然露出了一丝担忧,迈步便往屋中走去。 谁想,他的腿方一抬起,面色陡然一变! 那个刹那,时间似是忽然停顿了。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陷进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竟让秦素想起自己沉入水中时,自水中望出去的那个透明的世界。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她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个疤面男子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后,他便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原地旋身而起,倒飞出了舱门。 再下个瞬间,秦素便听见了一声清啸。 高亢、清越、嘹亮,如龙吟凤鸣,绕梁而不绝。 那一刻,她忽地心有所感,侧首望去,却见靠近她这一侧的船板,已被人一掌劈碎。 那分明是绝大的一股力量,远比疤面男子击向秦素的那一掌力量要大得多。 可是,便是这样的一股巨力,那船板却碎得如同豆腐渣,并没有四溅疾飞的碎木茬,甚至水瓮里的水都不曾晃动,船板上便破出了一个大洞,一只莹白而优美的手,便在那破洞间一伸,又是一缩。 随后,便见一个穿着灰衣的瘦高女子,自破壁间从容迈步,跨进了房间。 秦素完全呆住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靠近这一侧的墙壁原先是有舷窗的,舷窗外则直上直下地临着水。 而这个灰衣女子却胜似闲庭信步,就这样身体凌空、缓缓而来,身上的衣裳一丝不乱,连半点灰尘都未沾。 她这是能在半空走路么? 秦素苍白的脸上满是震惊。 却见灰衣女子步履从容,自破壁中踏上满是血迹的青毡地,长长的裙裾自秦素侧畔扫过,脚步忽地一顿,目视前方,口中吐出了两个字:“勿怕。” 极为柔和的语声,如同一脉平波,缓缓舒舒荡过心田。 不知何故,秦素一时间竟是鼻尖泛酸,有点想要哭。 那种感觉,不是因为忽然有人相救而生出的激动,而是这女子的声音之中,天然地带着一种感沛人心的力量,温暖中正、柔和动人。纵然她说话时连头都没回,却仍旧给人一种又强大、又温暖的感觉。 直到这时秦素才看见,在疤面男子方才站立之处,有一样细小的东西正在原地飞快地打转,散发出一圈圈温润的光。 看起来,方才逼退疤面男子的,便是此物。 第423章 珠光晕 秦素张大眼睛,紧紧地看着地上的那样东西,却见那小东西转了好一会后终是停了下来,安静躺在了地上,圆而光滑的一粒,晕致柔润。 那是……珍珠?! 秦素将眼睛睁到最大,看了看地上的珍珠,又扭头去看那灰衣女子。 那灰衣女子便立在她身前半步之处,秦素恰好可以看见,悬于她左耳的排珠耳环上,少了一粒珍珠。 这真是……好厉害!好阔气! 好大的手笔! 秦素瞪大眼睛看着灰衣女子,一颗心却是落回了肚中。 来人是友非敌,这是她首先能够肯定的。 至于来人有什么目的…… 管她有什么目的,活命才更要紧不是么?先活过了今晚再说。 此时,疤面男子正立在舱外,方才那种藐视一切的态度,自灰衣女子破壁而来之后,便再也不见。 他阴鸷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了几分忌惮之色,整个人虽看似闲适,却是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秦素不由大感痛快。 彼时欺人者,今日被人欺。 活该! “何人?”疤面男子陡然喝问,语声沉冷,扫帚眉直直竖起,鼻骨处的伤疤越发明显。 “自是尔母!”不待灰衣女子回话,秦素便立时抢着说道,态度极为嚣张,语罢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可她却仍旧断断续续地道:“若不然,便是……打得你……连你阿母也认不出……之人……你这蠢物,快些跪下……求饶……” 这直如市井小儿骂街的一番言语,不知何故,那灰衣女子听了不但未气,反倒笑了起来。 举袖、掩唇、侧首,灰衣女子的一行一止竟是风姿嫣然,而她温柔的语声亦像是乐韵一般动人,只闻她轻笑道:“我可生不出这般老儿。” “噗哧”、“噗哧”,舱房里传来两声少女的娇笑,却是秦素与不知何时醒来的阿葵双双没忍住,一齐笑了出来。 而一声笑罢,阿葵的脸便白了,躲闪着看了秦素一眼,垂下了头。 原来她刚才居然一直在装晕。 秦素白了她一眼,却也没真的生气。 有胆子掷出那一剑,已然足见阿葵对她还有两分忠心,至于这些小聪明,秦素现在心情颇好,可以忽略不计。 此时,却见那疤面男子面色阴冷,定定地望着灰衣女子,蓦地身形一动,一身黑衣直化作一团阴影,疾飞而来。 秦素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这疤面男子动作好快,她几乎瞧不见他是何时动作的。 不过,他快,灰衣女子却比他更快。 秦素甚至都没感觉到身旁异动,便觉侧畔微风轻掠,一团灰色的虚影已然掩至疤面男子身前。 一灰一黑两条身影,瞬间便缠在了一处。 却是,一触即分。 没有呼喝,也没有秦素以为的高手相遇必然杀得“砰啪”巨响的声音。 秦素只觉得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后便是“扑通”一声落水之声,待她定睛细瞧时,却见舱门前只剩下了灰衣女子,疤面男子已然不见踪影。 “可惜,叫他跑了。”灰衣女子望水叹道,语气中倒无多少遗憾,旋即她便转眸看向倒在地上的阿臻,掩唇而笑:“小娘子勿要再装了,那人受了重伤,不死也要残上个一年半载,不足惧矣。” 阿臻的身体动了动,终是扯下面上布巾,铁青着一张脸站了起来。 方才她确实受了重伤,却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是佯败倒地,其实是想看准机会再度偷袭的,却不想来了个灰衣女子,一招便将疤面男子给打成了重伤。 起身之后,阿臻立时横跨一步,守紧了舱门,双臂交叉于胸前,两手中各执着一柄匕首,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灰衣女子不以为意,柔柔一笑:“我是何人不重要,倒是你护着的那个小娘子,她伤得不轻呢,你不打算先替她治伤么?”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若无其事地向前跨了一步。 阿臻只觉眼前一花,待她回神时,灰衣女子竟已经掠过她的身旁,走进了舱房。 阿臻刹时满脸苍白,抿了抿唇,无声地跟了进去。 此时,灰衣女子已然行至秦素的身旁,垂眸语道:“你便是秦府……六娘?”说话间,她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异色,上下打量了秦素好几眼,目中有着并不掩饰的震惊。 秦素颇为汗颜地低下了头。 她现在的模样确实可怕了点,也难怪灰衣女子异色连连。 苦笑了一下,她终是抬头说道:“惭愧得很,我正是秦六娘,我形容不整,有失礼仪,请恩人勿怪。” 灰衣女子面上的讶色此时已经消失了,她也不说话,只姿态优美地蹲下了身子,探手握住秦素的手腕,向她的脉上探了探。 冰冷的手指贴在秦素的腕上,直冻得她险些打了个寒战。 她不由微觉讶异。 这些武技高手据说是火气极旺的,怎么这女子的手这样的冷,比她的手都冷。 不过很快她便又释然了。 很可能人家的武技便是这一路的,她一个丝毫不会武的小娘子,见识未免太浅。 替秦素按过脉后,那灰衣女子又仔细地向秦素的面上看了半晌,方才启唇说道:“还好,那人只使了半分力,你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无碍,只需好生调养,足足地补上他个十天半月,便也好了。” 她看向秦素的目光很是柔和,甚至还带着一点慈爱。 秦素此时与她面对着面,这才看清了她的长相。 这灰衣女子生得并不算美,五官柔和平淡,唯一双眼睛如蕴流光,神采飞扬。不过这些皆并不出奇,出奇的其实是她的头发。 若看面相,这女子分明应该只有三十许,可她的头发却是花白的,瞧来有若老妪。而更古怪的是,那头发以发顶的中线为界,左侧花白、右侧漆黑,泾渭分明。 如此怪异的发色,再加上柔和的长相、风姿嫣然的体态、优雅动人的举止,这灰衣女子的身上便有了种很特别的味道,似是沧桑,又似是妩媚,让人一见难忘。 第424章 足如雪 便在秦素打量灰衣女子的时候,灰衣女子也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不知恩人姓名,还望不吝赐告。”秦素轻声语道,旋即便扶着阿葵站了起来,屈身行礼。 灰衣女子闻言却是一笑,伸手虚扶了扶秦素,柔声道:“我只是路见不平罢了。那贼人自恃武技高强,却跑来欺负妇孺,实乃我武人之耻。” 这绝不是实话。 秦素可以断定。 只是,人家这可是救命之恩,莫说灰衣女子咬定是路见不平,就算她说她是天上飞下来救苦救难的神仙,秦素也不能多问半个字。 后退了半步,秦素举手加额,郑重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恩人高义,我……”说到这里发她忽然便住了声,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整个人往旁便倒。 “女郎!”阿臻与阿葵同时惊呼一声,阿葵更是抢先扶住了她。 秦素依着阿葵的手好不容易才站稳,只觉得右腿一阵钻心的疼,她的额上不由渗出汗来,咬牙忍着道:“我失礼了……嘶……恩人……” “先坐下再说。”灰衣女子柔声说道,将秦素轻轻按坐了下去,面色凝重地端详了一会秦素,便探手在她的腿上按了按,肃容道:“还是我瞧一瞧吧,看是不是伤了筋骨。”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撩起了秦素的裙子。 阿葵见状,连忙帮着褪去了秦素的靴袜,复又将小裤也撩了起来,灰衣女子此时便轻声地道:“将左腿也让我瞧瞧。”又问:“方才你们女郎是不是摔了一跤?” 阿葵忙点头道:“是的,恩人。女郎方才被那贼人打了一掌,摔得很重。”她说着已是眸中蓄泪,也不知是怕的还是为秦素难过。 很快地,秦素白生生的两条腿便都露了出来,她的腿型极好看,笔直匀停、纤秾合度,细腻晶莹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玉,欺霜寒雪、白腻柔滑,脚踝处更是细巧圆润,盈盈可堪一握。 不过,此时这白嫩的腿上却有着好几块青紫色的瘀伤,瞧来极是触目惊心。 阿葵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好在那灰衣女子吩咐道:“去挪盏灯来,容我细瞧,若有热水便拧一块热布巾过来。” 站在一旁的阿臻连忙跑去拿灯,阿葵则忙不迭地去倒热水、拧布巾,灰衣女子便仔细地按了按秦素的腿,不时问她“疼不疼”,又将秦素的膝盖与脚踝转了几圈。 到得此时,秦素觉得那股钻心的疼已然轻了许多,不似方才那样难忍了。 灰衣女子便放下了秦素的小裤,又轻手轻脚地替她将裙摆抚平,一面便笑道:“还好只是扭伤。方才你应是从远处一路跌过来的,撞到了不少硬物,这些瘀青瞧来吓人,只消拿活血的药酒揉一揉便好了。倒是你扭伤的那一处要紧些,你先忍着,我替你化去里头的瘀血。” 听得此言,秦素便抬袖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强笑道:“有劳恩人了。” 灰衣女子笑着摆了摆手,便扶着秦素的右腿,掌心贴在她方才疼的那一处,使巧劲一旋。 秦素瞬间大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好在,这阵痛很快便过去了,灰衣女子又以一种奇怪的手势再揉了几下,秦素便觉得那一处渐渐传来了暖洋洋的感觉,很舒服。 “如何?可还疼么?”灰衣女子问道,看向秦素的视线里仍旧含了些慈爱。 秦素摇头笑道:“真是不疼了呢。恩人真真厉害。” 灰衣女子笑了笑,整衣站了起来,阿葵便拿了布巾替秦素抹汗,阿臻也将灯放去了一旁。 秦素此时便觉得腿确实是好多了,便又扶着阿葵站了起来,向灰衣女子行礼道:“恩人两度出手相助,我无以为报,只能以大礼言谢了。还请恩人据名以告,也好让我家中长辈登门拜谢。” 灰衣女子笑了笑,柔声道:“拜谢之事先放一旁,倒是六娘子你,需得好生想一想,此处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置?”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将视线往四下扫了扫,复又点头笑道:“说起来,这屋子这样布置起来,倒确实能起到疑兵之效,那黑衣人中的迷香还不少呢。” 秦素心头一凛。 而在面上,她却是满脸尴尬的笑容,歉然地道:“是我思虑不周,为恩人带来不便了。”说着便吩咐阿臻:“你去将香炉灭了罢。”一面说话,一面便向她多看了一眼。 阿臻却是完全没意识到秦素这一眼之意,转身熄灭了香炉,便又回到秦素身边站好。 秦素不由大急,借着拂鬓之机,转眸又看了她一眼。 不想阿臻仍是毫无所觉,一双警惕的眸子只盯在灰衣女子身上,半个眼风都不往秦素身上凑。 秦素险些又要翻白眼。 这个笨笨的侍卫,怎么就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心下忧急,面上却仍旧维持着感激的笑意,扶着阿葵的手紧了紧。 可不巧的是,阿葵搀着她的手恰是受伤的那一侧,被她这样一握,她痛得面色发白,居然也没弄懂秦素的意思,只本能地将另一手捂在了肩膀上。 秦素气得都想骂人了。 她们几人的眉眼官司,灰衣女子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在意,此时只掩袖笑道:“无碍的,些许迷香也药不倒我。还有,六娘子莫要叫我恩人了,听着好不难受,只唤我惊鸿便是。” 惊鸿? 秦素怔了怔,到底也不敢再继续提醒身边的两个人,便只能端出张笑脸来,问道:“敢问一声,恩人之名可是‘缥缈赋惊鸿’之惊鸿?” 旌宏转眸一笑,说道:“常人都会以为是这二字,其实不是,吾之名,乃是旌旗之旌,恢宏之宏。” “原来是旌宏先生。”秦素肃然说道,暗想这名字果然不同凡响,旋即便又是举手加额,再度向着旌宏郑重施了一礼,庄容道:“今夜险象环生,若无旌宏先生仗义出手,我等只怕尽皆命丧于此。六娘在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第425章 卷青毡 旌宏微微侧身,避开了秦素的大礼,复又和声说道:“小事尔,女郎不必如此挂怀。不过……”她说着便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此屋已然破毁,我看女郎还是先去往他处暂避得好,也免得惹来麻烦,还有这榻上的尸身……”她一面说一面询问地看向秦素,目光非常柔和,似是想要帮忙处置。 秦素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此人究是何意?为何对她居然如此之好,竟还想着要帮她处置尸身? 这会不会是“那位皇子”设下的一步后手棋? 秦素面向旌宏笑得甜美,心中却是念头急转。 若说是后手棋,似也不对。毕竟他们损了个阿燕,苦肉计唱到这个份上,也未免太过奢侈。 秦素试着将自己放在“那位皇子”的位置去考量,猜测对方是不是发现了她与垣楼之间的联系,于是想要借着旌宏施以援手这个大恩,探查秦素手里的底牌? 只是,这思路也仍旧有失偏颇。 还是那句话,有旌宏在手,只消由她拿住秦素严刑逼问拷打,一切便可自明。秦素自忖是绝熬不过刑去的,必定一打即招。 心念百转间,秦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于是,她的面上便浮起一个浅笑,垂首轻声道:“这些许小事就不麻烦旌宏先生了,我可以自行处置。” 说这话时,她微敛着眸子,却从睫羽底下仔细观察着旌宏的反应。 旌宏倒是没什么反常的表示,只是微讶地看了她一眼,便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先将女郎送去隔壁吧。” 秦素心下微松,又有些不解。 如此随意的态度,倒还真有几分侠者风范,这人难道真不是抱有什么目的而来的? “有劳先生了。”她恭声说道,又向旌宏笑了笑。 旌宏亦回以一个很和善的笑,随后便一手挟起秦素,另一手挟着阿葵,轻轻松松地便将两人送去了隔壁的舱房。 隔壁的舱房恰是那几个洒扫小鬟所居,此时她们人并不在房中,秦素猜测她们应该还在底舱里,仆役们多是在那一处用饭,想必是饭未用完,便被迷药撂倒了。 将秦素与阿葵安顿好后,旌宏便又回至原先的舱房,很快便拿了两套衣物过来,对秦素与阿葵道:“这是我从你们的舱房以及另一间舱房翻出来的衣物,想必那舱房是管事妪住着的,衣箱里的衣裳倒很全。你们且先着衣便是,目下暂时还不会有人来。” 怔忡地接衣在手,抚着手中棉软的细布衣料,秦素一时尚有些转不过来。 她与阿葵都是满身的血,如果就这样被人瞧见,很难说那些人会怎么想。而旌宏此时却给她们拿来了干净的衣裳,显然,她是将秦素的闺誉也考虑了进去。 坦白说,前世今生,秦素还从未被女性长辈如此关怀过,那种温暖慈爱的感觉,竟让她心头一暖。 然一息之后,她的心头又生出浓浓的疑云。 自从桃木涧之后,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所谓“侠义之举”,秦素已经很难轻易地相信了。 可是,旌宏的表现却很自然,由始至终只是纯粹的帮忙,甚至在秦素以“家中长辈登门拜谢”为由抛出诱饵后,也不去接她的话,简直坦荡磊落得令人发指。 如果不是为了取信于秦素进而混入秦府,那么,旌宏的目的又是什么? 才被人救下命来的秦素,骨子里的凉薄与多疑又冒了上来。 不过,此刻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还是那句话,先活下命来再说。 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秦素与阿葵分别去了屏风后,将里外衣物全都换了,旌宏则仍旧回至隔壁舱房,不一时她便又回来了,这一回却是将阿梅与阿桑也一并送了过来。 “她们两个应该也是你的使女吧?”旌宏问道。 秦素此时已然着了一身干净的青裙,便上前道:“是的,先生。她们之前中了迷药,晕过去了。” “啊哟,那可真是不巧。”旌宏一面说话,一面便掩唇而笑,举手投足竟是无限风情:“我给她们又分别喂了一点你香炉子里的药粉。” 秦素闻言怔了怔。 旌宏放下了阿梅与阿桑,仍是笑道:“她二人身上的衣裳我看也需换了才好,还有头脸也需洗净。我怕过一会你们动作太大惊醒了她们,便又喂了些药下去,也免得她们半途醒过来吓哭了。”言至此,她笑看了秦素一眼,复又道:“小娘子们总是经不得这些的,换上干净的衣裳,于人于己皆方便。” 秦素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一刻,她的心中没有感激,只有悚然。 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对秦素的闺誉极为关照。 这旌宏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如此之好?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谢先生。”秦素屈身说道,语声仍旧满是感激。 越是心底起疑,面上便越不能表现出来,毕竟,旌宏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这屋里所有人。 思及此,秦素又看了一旁的阿臻一眼。 这笨侍卫现在倒勤快起来了,正帮着阿葵拧毛巾给阿梅她们擦脸,根本就不晓得往这边看一看。 这小娘子怎么这样笨法?还有阿葵,连眼睛都不敢往这边转一下的,干脆背对着秦素埋头干活。 秦素气得胸口又疼了。 一个又笨又骄傲,一个又精又胆小,她身旁怎么就没个得用的人呢。 真是天要亡她! 旌宏此时已然去了隔壁舱房,行动直如幻影一般,来去无踪。 见房中无人,秦素倒有心想吩咐阿臻几句,终究还是迫于旌宏威势,闭口不言。 平生第一次,满肚子的主意说不得,只能憋着。 当真难受得紧。 便在她思量之间,旌宏便已然再度回转,来的时候,身后负着一卷青毡。 那青毡裹得很大,看着就极重,可她负在肩上却直若无物,行路时更是脚步无声,动作轻盈。 秦素见了,便殷勤地上前要去帮忙。 旌宏连忙往后让了让,轻笑道:“此物颇重,女郎拿不动的。” 秦素闻言便停住了脚步,故意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先生这拿的是何物?” 那块毡布她瞅着可眼熟得很,怎么看都像是之前那间舱房地上铺的。 旌宏这又是想干嘛? 第426章 劈乾坤 旌宏将那卷青毡搁在了地上,方才直身说道:“我又去隔壁看了看,血迹太多了,若不处置掉,官署来了恐会动问,且就算官署不来,女郎向长辈交代只怕也要费许多口舌,吾辈武人自是急他人之所急,故我便帮着处置了。那外间墙上与门上的血迹我已抹去,至于卧房的屏榻与毡布,这两处血迹委实太多,抹也抹不净,我便将屏榻劈碎了,拿这毡布裹了带血迹的木块包起来,稍后我会把这包裹带着走,女郎自可安心。” 秦素呆呆地听着,耳边仿若响起了数道霹雳。 劈碎?! 屏榻?! 拿毡布裹?! 她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大够用了。 且不说徒手将一张硬木屏榻劈碎这种事情,从一个面相柔美的妇人口中说出,是怎样地叫人悚然,只说那方毡布,那可是铺满卧房地面的一整张毡布,质地厚密不说,且毡布上头还摆着书案、陶案、衣箱等物。 旌宏只过去了那么一会,半点声音都没发出,就做下了这样多的事情? 这简直就是…… 秦素一时间居然有些词穷,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这位武技高强到让人不敢想象的女子。 愣了好一会后,她方才略略清醒了一些,忙屈身道:“真是多谢先生相助,素无以为报,只能于此再度言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这种态度又是何种图谋? 秦素塞了满心的疑问与不解,却苦于根本问不出口,只觉得从心底里直苦到了舌尖上,那滋味着实一言难尽。 旌宏摇手笑道:“无妨的,不过是些许小事尔。”她说着便探手自后腰处取出了一柄短剑来,倒转剑柄递给了秦素,温声道:“这应当也是你的吧?” 秦素接剑在手看了看,发觉这柄短剑便是阿葵方才掷出去的那一柄,后来被疤面男子倒掷回来,钉进了墙壁中。 于是她便又折腰行礼道:“多谢先生,此剑确实是我的侍卫的。”说着她便转向阿臻,一面向她使眼色一面道:“快来,把你的短剑收好,这可是先生亲自替你取来的。” 可恨阿臻这个笨侍卫,一见秦素手中的短剑,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拿过剑道了一声“多谢女郎,多谢先生”,便喜孜孜地将剑收了,又跑去一旁忙着做事去了。 在烟霞阁抹地板的时候怎不见你如此主动?早就知道就该叫你天天便恭桶! 秦素恨得心口又是一阵疼,却也只能扯着腮帮子团出个笑脸来对旌宏道:“先生真真心细如发,连这些都想到了。” 旌宏表现得很是不经意,微笑着温言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们行走在外,处置这些很是容易,六娘子勿放心上。还有,”她语声一顿,指着地上的毡布笑道:“毡布既然被我拿走了,那房间里便空了一大块,我瞧着有些不像,便又去底舱寻了块新的重新铺上了,如此便也周全了过来。” 居然还往底舱跑了一趟,就这么没一会的功夫? 秦素勉力维持着面上的感激与笑意,心里头有个小人拼命跳脚: 不妙,此事大不妙。这得是多大的一桩把柄,如今全都被旌宏抓在手里了。往后她若是拿出这些事来威胁秦素,秦素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若是消息传至青州,后果不堪设想! 秦素急得手心冒汗,看了看仍在一旁忙碌或假装忙碌的二人,真恨不能一脚踹过去才好。 这两个人就不知过来帮她解个围,哪怕多说句话打个岔也行啊,真真是老实的太老实,奸滑的太奸滑。 “这也……太麻烦先生了,这些小事,我自己也能处置好的。”秦素终是强撑着说出了这句话,也顾不得是否惹人怀疑,当然,她面上的感激仍旧足到了十二分。 旌宏含笑看着她道:“无妨的,这些东西我处置得来。女郎自可安心。” 安心?傻子才会安心! 秦素欲哭无泪,想要拒绝却又无从拒起,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 旌宏四顾一番,见屋中几个人皆是一身干净整齐的衣饰,显是重新换过了,秦素甚至连头发都重新梳了,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几个的动作倒也快得很。” 再快那也快不过您老人家啊,我们换身衣裳的功夫,您就把一间舱房都给拆了。 秦素满嘴发苦,却也只能捏着鼻子再度表达谢意。 往好处想想,旌宏也算是帮了大忙,毕竟处置这些东西相当费时,于秦素三人而言,短时间还真做不到,如今有旌宏提前将痕迹抹掉,待钟景仁过来时,便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此时的秦素只能以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了。 听得秦素谢语,旌宏浑不在意地笑道:“女郎也太客气了。我都说了,这些由我做来更方便,并不麻烦。另外,那尸身上下所用的被褥我也一并带走了,那上头的血迹极多,不能留下。还有墙上的破洞,我适才去外头那条船劈了两截桅杆丢进舱中,旁人应该会以为那破壁与屏榻皆是被断桅砸的,倒也搪塞得过去。” 秦素此时已经麻木了。 一个瞬息间便徒手劈碎一张屏榻的人,再劈断两截桅杆又有何难?就算旌宏说她眨眼间将整条船都劈了,秦素也只会说一句“哦是吧”,再不会有半点惊讶。 “你们身上换下的衣裳,倒是需得找个地方处置掉,女郎便交给信得过的人罢。”旌宏的语声再度传来,仍旧是让人熨贴的周到。知道士族女郎的贴身衣物不能交给外人处置,她便没去多管。 此际的秦素,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旌宏的一举一动,无论从哪方面去看都无一丝恶意,甚至可以说对秦素极为友善。 纵然秦素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纯粹的好人,可此时此刻,她却又只能接受这样的善意,甚至不能对对方表现出半点怀疑。 势不如人、境不由人,这便是秦素目今的现状。 从没有一刻,秦素如此希望李玄度在她的身边。 因为,那至少是她能够信任的一个人,而他身后的力量,也是她相对信任的力量。 第427章 吾去也 无奈地在心底叹了一声,秦素再度大礼拜谢:“先生高义,六娘拜谢。” 旌宏仍旧是那副闲适的模样,柔声说道:“女郎勿需客气,扶弱锄强,此乃我武人本分。女郎也不必太过担心,那黑衣人中了我一拳一脚,伤得极重,未必能得活命,女郎这一路自是万事无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秦素总觉得,在说这些话时,旌宏的视线往阿臻的方向飘了好几次。 她心下更是凛然。 这旌宏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看着竟像是知晓阿臻身份的样子?抑或是她竟还知道李玄度?更知道李玄度其实给秦素颇留下了几个人手? 刹时间,冷汗湿透重衣,直令秦素心底愈寒。而越是如此,她面上的神情便越发地真挚和顺,恭声说道:“先生大能,实是武人表率。” 旌宏摆了摆手,负起青毡回首笑道:“吾去也。”话音未落,一袭灰裙便如轻烟飞逝,不知所踪,仿佛此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干净利落,来去如风。 这旌宏难道真是扶危济困的一代大侠? 秦素凝目望向舱外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畔,面色极为冷凝。 “此人,好厉害的身手。”片刻后,阿臻的语声突地传来,打破了舱中寂静。 秦素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她倒说话了。 阿臻啊阿臻,你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大榛子! 秦素转首看了她一眼,复又转开了视线。 罢了,这实心眼儿一时也拧不过来,她急亦无用。再者说,以方才处境,就算有阿臻帮忙,秦素也未必能讨得好,万一惹得旌宏不喜,却也麻烦。 如此想来,秦素终是强捺下了满腹心思,只问阿臻道:“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阿臻恭声回道:“她……旌宏先生,让我想起了项先生。” “项先生?”秦素的脑海中蓦地划过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便问:“可是李妖……你主公身旁那个驭夫?” 阿臻郑重地点了点头。 “项先生是……宗师吧?”秦素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便是在打探李玄度身边人的情况了,她觉得以阿臻的死心眼儿,可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可出人意料的是,阿臻居然点了点头,肃容说道:“是的,女郎。项先生确实是宗师,我觉得旌宏先生应该也是。”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那么……那个黑衣男子呢?莫非是大手?” 疤面男子被旌宏一招便打成重伤,想来最多也就只是个大手而已。 阿臻此时回道:“黑衣人的武技比大手高些,但离着宗师还极远。” 秦素微微颔首。 照此算来,阿臻最多也只是个强者了,在疤面男子吸了迷香的情况下,她也就只支撑了几个回合。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对于武人的境界分别,她也是最近才弄明白的,以前她可是半点不懂。不过,这时候的她却也没精力再去想这些,她的舱房里还有一具尸首呢,这具尸首于秦素而言实在太过重要,她必须早点安排下去。 想到此处,秦素便对阿臻道:“阿臻,趁着此时无人前来,你速去底舱替我找一个男人,那人应当是个厨役……”三言两语将桃花眼男子的形貌说了一遍,秦素又加重语气道:“此人无论是死是活,你都将他带上来。” 桃花眼男人是个关键人物,秦素现在唯愿他还在船上。 阿臻领命而去,秦素便令阿葵在原地歇着,她自己则又去了她原本的舱房。 房中已经没多少血腥味了,阵阵冷风自破洞的船板处吹来,舱房里异常寒冷。 秦素往四下看了看,眸中露出了一丝苦笑。 她泼在墙上与门后的血迹,此时已经不见了,房间里很是洁净,便连倒下来的桌案碗筹等物,也皆回归了原位,如果忽略那墙壁与门板的某处比旁处薄了一层的话,一切都很正常。 看起来,所谓的“抹去”,便是将墙壁与门板上沾血的部分,全都削薄了一层。 说不定还是徒手削的。 这种处置方式,还真是……很旌宏。 秦素的面色冷了下来,快步行至案边,端起香炉,将里头的香灰全都倾去了河里。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也曾暗示过阿臻,可惜那个大榛子太笨,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 秦素一直担心的便是,炉中的那些大唐迷药,会落在旌宏的手中。如果秦素是旌宏,见到一种陌生的或者是新奇的迷香,一定会收集一部分以备后用。 望着脚下黑黢黢的河水,秦素心底发沉。 待李玄度回来,还须将此事告知于他,叫他早做打算。 阿臻,你自求多福罢。 秦素摇摇头,回身将香炉搁回了原处,快步走去了里间。 里间的舱房比外间凌乱多了,青毡倒是换了个新的,毡布上歪倒着两根断桅,木屑遍地、案倒椅倾,屏榻也碎成了好几块,看上去就像是被桅杆砸碎的。 阿燕的尸身孤零零地伏在地毡上,伤口处的血迹已然干涸。 秦素凝下了神,在她的身旁蹲了下来。 从方才起她就觉得怪异,疤面男子居然将阿燕的尸身就这样丢下不管,难道便不怕被人查出什么来? 直到将阿燕的尸身翻转过来之后,秦素方才恍然大悟。 此时的阿燕,已经根本瞧不出来是阿燕了。 那张原本满是孩子气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刀痕,错眼看去,那整张脸都是皮肉翻卷,五官全都被划烂,没有留下一块完整的皮肤,瞧来极是骇人。 这应该不是旌宏做的。 以她的武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处置掉一具尸体,根本不必拿刀子划脸,徒手就行。 秦素蹙紧了眉头。 这应该还是疤面男子的手笔。 她就知道他不可能放着尸身不管,看起来,他不仅管了,还管得十分彻底。他应该是在秦素背对着他去净面的时候,顺手将阿燕的脸给划烂了。 秦素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死心,于是便又在阿燕身上仔细地搜了一遍,连靴袜也皆除下来仔细看了,甚至还扒下了阿燕的衣物,在她的身上仔细摸了一遍,结果却仍是一无所获,阿燕的身上连个胎记亦无。 如此干净的尸身,也不知是旌宏的手笔,还是疤面男子的手笔? 秦素的心里沉甸甸的。 她接下来还有计划,而如今看来,这计划却很险,很可能会暴露她与垣楼的关系。 第428章 已成尸 秦素蹙着眉心,一面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一面便将阿燕的小衣着上,那套黑衣则裹起来打了个结,秦素又从一旁书案里寻出了笔墨等物,便一齐捧回了李妪的房间。 阿葵的肩膀本就是擦伤,血早就止住了,不过方才阿臻却说,阿葵的伤外表看来没什么,其实却被剑气割伤了筋脉,伤得比秦素还重。所幸当时她脚软摔倒,否则疤面男子这一剑必定刺中她的心脏,那她便活不成了。 见秦素回到了舱房,阿葵便坐着向她弯了弯腰,虚弱地道:“女郎恕罪,我一时……起不来。” 她说着话已是疼得皱了眉,额角渗出大颗的冷汗。 方才一通忙碌,又是换衣又是给阿梅她们擦面,她的肩膀确实有些动弹不得。 秦素对她今晚的表现尚是满意,此时便摆手道:“你且坐着罢,我还能动。” 她将笔墨纸砚搁在地上,在榻旁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地方坐了,一面拿着墨锭研墨,一面便对阿葵说道:“今日倒真是多亏了你,我与阿臻才能一击得手。若非如此,便等不来旌宏先生救我们的命了。阿葵,你做得很好。” 阿葵似亦想起了方才那危机四伏的情形,面色又是一白,颤着声音道:“多谢女郎,我也是侥幸罢了。” 秦素扫了她一眼,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闲闲地道:“说起来,你到底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怎么就敢拿剑去刺那个人?真真看不出你有这样的胆量,倒是我平常小瞧了你去,莫非你平常的胆小都是……装的?” 言至此处,她斜睇了阿葵一眼,眼风若寒若暖,叫人难以捉摸。 阿葵的脸色一下子白得更甚,她死死咬住嘴唇,好一会方才颤声说道:“女郎恕罪,我真的……真的不敢……不敢在女郎的面前装。我也不是胆大,我其实很……很怕的,可是我更怕……怕女郎会怪我……见死……见死不救……” 越往下说,她的声音便越是低微,到最后几乎便没了声音,整个人又像以往那样伏在了地上,停了一会,方才颤声续说:“我看着那人把女郎带走,一时之间……我实在是……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就……就不知怎么……把剑给……给扔了出去。” 居然是因为这个? 秦素动作略停,淡淡地看着她,面色未动。 这样说来,倒也勉强算是有理,毕竟秦素敲打阿葵的手段花样百出,前世在宫里时,那些宫人也是怕得要死。 可是,最后秦素被推入水中时,便是那些怕得要死的宫人,一个个地跑得没了影儿。 与之相较,阿葵方才的举动,已经够得上称一声“忠仆”了。 秦素悠然地换了个姿势坐了,继续研着墨,面色也是一派平淡。 无论如何,这胆小的使女终究还是救了自己一命,就算她平常的胆怯都是装的,至少在关键时刻她还敢于出手。 这便行了。 秦素的面上浮起了些许笑意,一面研墨,一面便淡声语道:“你今日这样便很好。便看在你今日表现甚好的分上,回青州后,我会寻机将你送回三兄身旁的。” 阿葵一下子抬起了头,娟秀的脸上几乎放出光来,旋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有点发白,好一会方才结结巴巴地道:“女郎说的……可是当真?” “那是自然。”秦素笑看了她一眼,清冽的眸子里含着未明的意味,缓缓说道:“不过,若是我何时需要你帮忙,你也要尽量帮我才是。如此我也不会舍不得送你回三兄身旁了。你说是不是,阿葵?” 她一脸的言笑晏晏,可不知何故,阿葵的脸色又比方才白了几分。 用力地咬了咬唇,她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秦素,颤声说道:“女郎放心,我……我若回到了三郎君身旁,定会一直……一直帮着您的。” 秦素研墨的动作停也未停,只向她弯了弯眼睛,道:“一言为定。” 阿葵白着脸,语声郑重地道:“是,女郎。一言为定。” 二人相视良久,阿葵首先移开了视线,面色越加惨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不一时,阿臻便回来了,进门时,她的身上负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四肢绵软地向下耷拉着,头微微侧向一旁,面色青灰,唇角还渗着一丝血迹,然身上却未见伤痕。 秦素见了,瞳孔倏然一缩。 那是一个死人。 一旁的阿葵此时自也瞧见了阿臻负着的尸体,她今晚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已经麻木了,倒也没害怕,只是抬头扫了一眼。 不想,这一眼扫罢,她立刻便张大了眼睛,人也坐直了些,急急地转向秦素道:“女郎,这是那个人……就是那个桃花眼男人!” 秦素沉默地点了点头。 的确,这尸体就是她找寻良久的画中人——桃花眼男人。 在看清那具尸身的一刻,秦素的心中直是无比郁结。 今晚这一局,她几乎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阿燕尸身已毁,桃花眼男人这条线也断了,又听了一耳朵什么“霜河之罪”,还多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旌宏,满满都是无人可解的难题。而她秦素白白谋划半晌,又受了极大的惊吓,还险些丧命,最后却没换来一点像样的线索。 真真是亏透了。 沉着脸盯着桃花眼男人的尸身瞧了一会,秦素便问阿臻道:“他是怎么死的?尸身出现在何处?” 阿臻将尸身放在地上,肃容回道:“回女郎,他的尸身被弃在了底层的游廊中,死因是内伤。”停了停,她又添了一句:“我仔细查看过了,他应该是被高手震碎了心脉。” 秦素眉心轻蹙,神情冷凝。 桃花眼男人一死,有些事情便能说得通了,比如,疤面男子为何会来得那样迟。 他一定是在杀人灭口! 照此看来,阿燕兄妹二人的行动分工应当是:强者对强者,弱者对弱者。阿燕武技不高,便由她来对付更弱的秦素,而桃花眼男人很可能会一点武技,于是便由身为兄长的疤面男子出手杀人。 此局的变数有二:一是素没中迷药,且还拥有前世隐堂技艺;二是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旌宏,于是结局大大不同。 第429章 垣楼危 “他身上可仔细搜了?”秦素问道,看向阿臻的眼神极为郑重。 阿臻立刻叉手道:“都搜过了,并无太多发现,只是此人拇指处有握茧,可能会用兵器,不过此人骨肉虚浮,便是会武也并不算好。” 秦素“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她又猜对了,这桃花眼男人果然会一点武技,难怪疤面男子要亲自对付他。而这具尸身之上如此干净,可能是疤面男子心细如发,将一切痕迹都销毁了,也可能是……旌宏的手笔。 无论出手的是谁,秦素也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 抽出一页干净的白纸,她一面提笔沾墨,一面再次生出了感慨。 如果没有前世在隐堂的那八年岁月,今天的她,一定早就被人掳走了。 下药、设局、刺杀…… 她今晚能得全身而退,且还保全了名声,都是隐堂之功。 摇了摇头,甩去了那些莫名浮起的念头,秦素开始在纸上疾书起来。 她是在给傅彭写信。 垣楼不可以再开着了,由今晚的情形来看,“那位皇子”既然派人来掳她,便表示他要有所行动。 垣楼危矣! 傅彭与阿妥须得及早遁走。 秦素飞快地写着信,一面便吩咐:“阿葵,把我们的血衣都抱去隔壁我的舱房,包成包裹,包结实些。” 阿葵此时仍旧面色苍白,闻言应了个是,便抱着血衣出去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秦素方才转向阿臻,沉声道:“我知道你和你的同伴有自己联络的法子,你现在就先下船与他们联络,我有急事需要人手去处置,传信过后你再马上回来。哦对了,”她说着指了指地上的那套黑衣,道:“阿葵那边的衣裳还有地上的这些,一会子你也交给你的同伴,最好找个地方烧了干净。” 阿臻利落地应了个是,便飞快地出去了。 秦素则继续在房中写信,毕竟要安排的事情不少,还要将首尾收拾干净,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片刻后,阿臻悄然回转,低声向秦素道:“我已经传过信了,很快便会有人过来与我联络。另外,我方才看了一下,那条船的火还没扑灭,但火势已经小了许多了,最多一刻钟之后,钟郎主应该就会派人过来。” 秦素此时已是停了笔,一面吹干墨迹,一面便唤阿臻近前,道:“我知道了。这封信你交给你的同伴,让他们转交予垣楼的傅东家,途中不可换手,必须连夜转交。再,我记得飘香茶馆中还有其他女卫,你找一个身手好的过来,让她寻个码头候着。” 说到这里时,她便又抽出了一页纸,递给了阿臻:“我已经画了我舅父的形貌,到时候你叫那个女卫不拘找个什么理由,与我舅父正面接触,我舅父自会带她来我身边。” 阿臻沉默地接纸在手,秦素便又自袖中寻出一方折起的官用笺纸来,也未避着阿葵,直接便交予了阿臻,沉声道:“这是空白路引,是那个女卫在大陈的新身份,上头的名字我空出来了,等你们安排好了人选便填上。不过……”她举首目视阿臻,眸色清寒:“一定叫她尽量隐藏武技。我的身边不可有明面上的女卫,只能有使女。切记!” 她不希望自己的实力被人察知,尤其是“那位皇子”,对方越是轻视她,她才越有机会成功。 此刻的秦素不是在与阿臻商量,而是纯粹的命令语气,阿臻闻言却是连个停顿都没有,立刻垂首应是。 今晚之事是个教训,阿臻也看清了自己诸多不足,对秦素更是不敢再有半分轻视。 见这个笨笨的侍卫终于收起了惯来的骄傲,秦素的心情却一点没变好。将信交给阿臻之后,她便又沉声道:“旌宏是个大隐患,她知道今晚的所有事情,而我们却防不住她。如今我也只能多嘱咐你一句,叫你们的人小心行事,特别是给垣楼送信时,一定要小心,莫要露了行迹。” 阿臻闻言却是面色如常,躬身道:“女郎放心。我虽无用,然唐人武技有别于大陈,我们的人中有擅长隐匿气息的好手,不是我自夸,便是贵国宗师在前也察觉不到。女郎但可安心。” “哦?原来武技也分国度么?”秦素大开眼界,原本压抑的心情,在听了阿臻的这一番话后,终是稍许轻松了一些,她看向阿臻浅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言,那自是好极。我现在最担心的便是被旌宏查到你们身上,那可就糟糕了。” “不会的,女郎。”阿臻说道,语气十分肯定:“我大唐武技门类极多,通常负责联络之人便是此类好手。就算再来一个旌宏先生,我们也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形下将消息送走。”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人尚武,由此亦可见其武技之昌盛,大陈实是多有不及。 略停了略,她便又指着桃花眼男子的尸身道:“这具男尸你一会叫人枭下首级,找个盒子保存好,到时候悄悄给我送过来。至于那具女尸……” 她说到这里忽尔一叹。 原本她是想拿阿燕与桃花眼男人的尸身给傅彭他们用的,可在看到阿燕的脸被划烂后,秦素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旌宏与疤面男子都知道阿燕的脸被划烂了,这两个隐患秦素不得不防,此前的谋划亦不能再用。再者说,死遁这种法子,也不好用得太过频繁。 思及此,她的脑海中蓦地划过了一个念头,眼前顿时一亮。 “……女尸也同样枭下首级吧,留下身子以防腐之法好生存着,以后我可能也会用得上。”秦素说道,转首看向阿臻,问:“也不知你们的人能不能做到?” 阿臻的面色有些古怪,闻言却仍是肃容应道:“可以的,这并不难。” 随便哪家棺材铺子里都能买到防腐之物,这事儿一点不麻烦,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甚好。”秦素再度满意地笑了起来,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交给了阿臻,道:“男尸的尸身以及女尸的头颅,这两样你们想法子销毁,最好能烧了,如果烧不了便埋在乱葬岗。至于剩下的便都保存起来。余事我皆写下来了,叫你们的人依信行事,不可错漏。” “是,女郎。”阿臻接信在手,面色肃然地应道。 第430章 铭誓言 将一应事情安排妥当之后,秦素才重又有了种舒心畅意之感,仔细思忖确定再无遗漏之后,她便加重语气对阿臻道:“事情紧急,必须于在今晚前全部安排好,绝不容有半分错漏,你马上便去办。” “是,女郎。”阿臻叉手应是,转身欲走。 “且慢!”秦素唤住了她,又叮嘱她道:“传过信后你便速速回转。趁着我舅父没来之前,我们三个一会还要对一对说辞,务必不要露出破绽来,今晚之事绝不可再让旁人知晓。” 此时恰巧阿葵才收拾好了东西进门,也听到了秦素的这番话,秦素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阿葵的脸色本来已经恢复一些了,秦素这一眼扫来,她瞬间便又白了脸,没有任何停顿地便在舱门边伏地跪倒,颤声说道:“女郎放心,阿葵在此铭誓,今晚之事……不,是所有的事都会烂在阿葵的肚子里,若违此誓,必遭天……天打雷霹,不得好……好死!” 秦素颔首轻笑:“嗯,我信得过你,望你也莫要负了我对你的一片心。” 阿臻的眉头跳了跳。 这话经由秦素说来,听着很有种阴恻恻的感觉。而地上的阿葵闻言则又是浑身颤抖,就跟吓破了胆似的。 阿臻微觉奇怪。 她分明记得方才阿葵还很勇敢来着,可现在她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对秦素简直畏之如虎。 这些大陈的小娘子们,有时候挺奇怪的。 “目今暂且只有这些事情,你快去吧。”秦素的语声传来,拉回了阿臻的心神,她连忙应了个是,便负着桃花眼男人的尸身出去了。 秦素便又对阿葵挥了挥手:“此处不必你服侍,你且去外头守着门,何时我唤你,何时你再进来。” 阿葵忙忙退了出去。 直到此时,秦素方才觉得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每一根骨头都疼。 被疤面男子打的那一掌,于她而言委实是很重,那一跤跌得也不是假的。 斜靠在榻边,秦素强撑着不许自己睡去。 今晚的事情完全出人意料,却也逼得她不得不立刻收拾残局。 如今最可惜的便是,她留给阿妥的那几份微之曰,应该是废掉了。 不过,这样也好。 反正那些事情便记在她心里,就算阿妥烧了微之曰,秦素也能将这些事情安在东陵野老的头上。到时候,她大可以在青州祭出紫微斗数这面大旗,必定能令青州的棋局再变上几变。 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往后的事,时间过得飞快,阿臻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只药葫芦一样的东西。 “女郎,所有东西已经交过去了,话也带到了,您放心。”她向秦素说道,旋即便将药葫芦递了过去,恭声道:“一会儿叫阿葵替您揉一揉吧,这药油活血化瘀,专治跌打损伤,是我们大唐的名医制出来的,效用颇好。” 秦素微有些讶异,却也没多说什么,探手将药酒收了,阿臻便又压低了语声道:“侍卫的事情也安排妥了,来的会是个叫阿忍的女卫,她武技比我高了许多,如今又恰好在外地,我们已经飞鸽传书予她,以她的脚程,她会赶在我们到达阳夏码头之前与我们汇合的。” 阳夏便在五十里埔的后两个码头,行船不过是七、八天的路程。 “好,有劳你了。”秦素笑着说道,便招呼她坐下,又唤了阿葵进来,几个人开始商量说辞。 其实这说辞也不难对,只要不提阿燕兄妹与旌宏,一切便都好说。 说到这里,还是不得不感谢旌宏。这位宗师将一切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连退路都找好了,秦素她们对说辞便也越发容易,只消一口咬定她们一直躲在这间舱房里,外头发生了什么半点不知,便能把事情圆过去。 几个人方才商量定,舱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旋即便是惊叫声,再然后便是更加混乱的脚步声。 秦素知道,这定是迷药的药性已过,昏睡在各处之人都醒过来了,而隔壁破了大洞的舱房,此时也必是被人发现了,再见房中空无一人,所有人一定都会认为,秦素等人是出了意外。 秦素便向阿臻使了个眼色。 阿臻这一次终于看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上前打开了舱门,对外头沉声道:“女郎在此,勿要喧哗!” 此言一出,舱门外先是静了静,随后便爆发出了一声哭嚎。 “女郎无事!女郎无事啊!”李妪的大嗓门几乎穿破人的耳鼓,这位来自田庄里管事妪,此时终于显示出了农妇的本来面目,一把便推开了阿臻,哭着喊着直扑进了船舱。 待看到秦素与阿葵衣衫整齐,连头发都没乱上一丝地立在舱房中时,李妪又是一顿哭天抢地,上前抱住秦素的腿便是一通摇撼,若非阿葵在旁扶着,秦素险险便被她给摇倒了。 便见李妪又是哭又是笑地大声道:“女郎您无事便好,这外头天黑火大的,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还当您……” 说到这里她忙忙便收住声音,大力“呸呸”几声,又向自己脸上打了两下,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罪道:“我错言了。女郎福大命大,绝不会有事的,这是女郎福运双全哪,女郎果然是最有福气的人,女郎在白云观中得了仙气滋养,到底不是凡人能比的……” 应该说,李妪这话说得实在很好听,开口便坐实了秦素福运大好之事。 原本秦素还担心经此一事,钟景仁会不会觉得她这个外甥女厄逆未尽、身带不祥,如今被李妪嚎了这几嗓子,事情便立刻转了个方向。 “……女郎在白云观日夜祈福静修、抄经养心,如今更是福运加身。有女郎在,咱们这船上什么事儿都没有,果然是大福大运都在女郎这一头儿……”李妪的哭嚎十分响亮,句句都拿秦素身上的福运说事儿。 秦素心下好笑,知道李妪这是怕钟景仁怪罪她服侍不力,便干脆把事情拉转到另一个方向去。 也算颇有几分急智了。 而且,对比钟景仁那条船着了火,秦素所在的船确实没什么大事,如果忽略隔壁破了个大洞的舱房,以及某个失踪的低等厨役的话,秦素这条船实可谓平安。 第431章 福运隆 待李妪嚎哭了一会后,秦素方才柔声劝道:“妪莫要哭了,我无事的。之前因听见外头有些响动,阿臻是个机警能干的,便将我们悄悄送到这间舱房藏着,然后便听见外头说什么走水了。阿臻与阿葵便护着我一直躲在这里,等着舅父来救我们,如今倒是平平安安的。” 李妪先前确实是吓得几乎没命,以为秦素是被人掳走了,如今见她好端端地站着,自是欢喜不禁,又见秦素也并无怪罪自己之意,她的那颗心便已经放了下去,此时便将袖子抹着泪道:“女郎恕罪,我也是一时太欢喜了。” 秦素见她是一头一脸都是水,又是汗又是泪的,头发也散了,便知道她方才确实是真着急了,心下便想,这李妪待她倒也有两分真心。 “罢了,妪快起来吧。也不知外头到底如何了,走水又说的是什么?”秦素说着便微蹙眉头,向阿葵打了个眼色。 阿葵立刻上前,用那只没伤的胳膊将李妪拉开了些,道:“妪且先缓口气,女郎这里心急呢,还要听妪说说到底出了何事。” 李妪此时早哭完了,便后退几步,一面拿布巾拭着头脸,一面便忙忙地禀告道:“回女郎的话,走水的是钟郎主那条船,我方才远远瞧了一眼,好悬没将整条船都烧起来,天幸女郎福运大,那船上的火势差不多都扑灭了,只到现在也没见钟郎主派个人来。” 说到这里,李妪便将布巾塞回了袖中,踏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问:“女郎看着,是不是要派人过去问一问?” 真是个会说话的。 “便依妪的主意。”秦素的面上含了一丝合宜的忧色,抬手掠了掠发鬓:“多派些人手过去,也不知舅父那里情形如何了,我实是担心得很。” 李妪闻言便往四下看了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您住的那间舱房我已经先锁住了。如今还要请女郎的示下,那房间该如何处置?” 秦素对李妪的精明早便有数,心下倒也承她的情,面上却是一派懵懂,白着脸问:“我却不知我的舱房如何了,方才只听见一阵响动,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妪便将舱房的情形备细说了一遍,又道:“……好大两根断木头砸进去,榻都碎了,女郎福大运大,天幸没在里头呆着。只是如今那房里比外头还冷,女郎就算要住,也不能再住那一间了。” 那倒是的,墙上那么大个洞,住进去还不得冷死人? 秦素心中暗笑,面色却又白了白,心有余悸地道:“真真好险,那桅杆居然也能被大风刮断,幸得我们提前逃来了隔壁的房中,却是无事。” 李妪忙又奉承了秦素好几句“福运仁善有好报”之类的话,方才下去指派人手去钟景仁那里报信。 秦素则仍旧守在房中,还叫人拿屏风挡在了榻前。 不一时,李妪将事情分派完毕,便又回来禀道:“事情都妥了,下头派了一条小船过去问话。只是……”她说着话便看了看仍在昏睡的阿梅与阿桑,小心翼翼地道:“她们两个该如何处置?” 秦素便蹙眉道:“她们两个也不知怎么了,饭吃到一半便昏睡不起。我们三人因听到响动,便带着她们一起避过来了。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妪可明白?” 李妪饶是有些见识,到底只是个内宅妇人,所见所知囿于田头陇间的那一亩三分地,此时闻言也是两眼一抹黑,摇头道:“女郎恕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我在我房中用饭时,也是觉得困倦得很,便睡了过去,等醒过来时便到了这时候儿了,我一心惦着女郎,倒没去多想。” 时刻也没忘表忠心,李妪真真是个人精。 “原来妪也不知道呢。”秦素似若憾然地叹了口气,复又笑道:“罢了,只要大家平安无事便是大好,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李妪忙道:“可不正是这话么?还是女郎看得明白。” 两个人正自说着话儿,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是钟景仁的语声响了起来:“六娘可还安好?舅父来看你了。” 秦素连忙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李妪眼疾手快,将一顶短帷帽扣在了她的头上。 秦素出门后便向钟景仁行礼道:“见过舅父,舅父如今安好,阿素便也放心了。表兄他们可好?” 钟景仁的身后跟着几个管事,他此时的样子颇为狼狈,发髻散乱、衣服上有破洞,连胡须都烧焦了几根,不过身上倒没什么伤。 他急匆匆而来,却见秦素已然俏立于面前行礼问安,一袭洁净的青衫,裙裾拂地、广袖轻拢,帷帽上的浅灰纱罗仿若湖水,随她的动作轻轻摆动,通身上下一派适意,一点看不出这船上才遭了贼。 他不由心下讶然,忙伸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道:“我们都好,你这里也都无事吧?” 秦素便柔声细语地将这边的情形说了,又担心地问:“我听妪说舅父的船走水了,火势扑灭了不曾?船上可有什么损失?” 钟景仁朝左右看了一眼,秦素会意,立刻便挥退了从人,又延了钟景仁上座,方解下帷帽问道:“舅父如今却好说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钟景仁面色冷然,沉声道:“舅父说了,六娘可千万勿怕。这船上怕是招了贼人,那些贼人在饭食里下了药。” 秦素闻言,立时轻呼了一声,白着脸掩口道:“竟是……竟这样么?”她目中的惊惧毫不作伪,又拍着心口道:“还好我因为头晕没用饭,只喝了两口水,却是躲过了这一劫。” 钟景仁见她似是十分害怕,连忙好言安慰了她几句,又将船上情形大略说了说。 说起来,阿臻在那条船上点的火很有技巧,分散在了几处,且都避开了重要的部位,所以那火势便不太大,只是因船泊在水中,岸上的人来扑救时便慢了些,但造成的损失有限。 此外,钟景仁的动作也很迅速,那条船上的火一扑灭,他便立刻带人过来探望秦素,并将这条船的货物也清点了一番。 第432章 名有刀 许是秦素果真有福运加身吧,一番清点之后,钟景仁发现,秦素这条船上只丢了几包值钱的药材、一些香料并一箱子绸缎,而他们父子的船上也只丢了两箱子毛皮并些许银钱,最为贵重的珠玉等物,因钟景仁藏得好,那些贼人竟没寻着,至于米粮等等,这东西盗贼瞧不上,自然分毫未少。 “……所损钱物并不太多,且也无甚大事,若报了官署,只怕还要耽搁了行程。”钟景仁最后如是说道,那语气并非与秦素商量,而是他已经这样决定了。 看起来,他是不打算报官了。 这样的结果,秦素自是求之不得,于是她便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来,细声道:“舅父英明。六娘一届女流,帮不上什么忙,但听舅父安排。” 钟景仁对秦素从来都不曾小瞧过,此时见她安静温驯,心下也自欢喜,便有些歉然地一笑,捋须道:“舅父来得迟了,适才我才叫人拿水泼醒。你两个表兄弟到现在还睡着呢。” 此言一出,秦素纵然老脸皮厚堪比城墙,到底也觉出了一丝丝的良心不安。 她叫阿臻去钟景仁的船上点火,就是将一切祸事转移至了钟家父子身上,根本就没想过人家的安危,说来直是禽兽不如。相较而言,钟景仁这个舅父还算是顾念着她的,之所以来得这样迟,也是因为中了迷药。 不过,这一丝丝的不安,很快便又被秦素扔去了一旁。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没有阿臻点的那把火,这两条船绝不会是只损失了这么一点财物,人命怕也要丢去几条。 这般想着,秦素便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舅父,不知舅母之前可曾告诉过您,我在启程前曾用您的八字又推了一遍星盘?” 钟景仁自是早便知道秦素与东陵先生的关系,此时闻言毫不惊讶,也同样压低了声音道:“唔,此事你舅母已然告诉过我了。只收银不收金,我已经悄悄吩咐下去了。” “如此便好。”秦素向他笑了笑,一双眸子明亮如星,轻语道:“其实,那一盘中我还推出了一件事,只是之前我一直心中存疑,故便没说与舅母知晓。然经此一晚,我想此事还需提前告知于您才好。” 钟景仁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起来,沉声问道:“不知六娘推出了何事?” 秦素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舅父也知晓,今晚若非有阿臻护着我,我自逃不过的。说来也是我的运气,当初买下阿臻时,我只是想添一个做粗活的小鬟罢了,却未想无心插柳,阿臻做旁的不行,唯独力气大,今晚倒是派上了大用场,护得了我的周全。由是我便想到了我在星盘中推出的那件事,我推算出在阳夏码头,会有一个名中带‘刀’的女子现身,此女身带罡气,与我有一场因缘。我原本对此也是可有可无,不过今晚的事却提醒了我,我想,这个名中带‘刀’的女子应该如阿臻一般,是来帮着我的。毕竟我身负紫微斗数,又是以凡体破天机,自是需要有罡气护持,否则……” 她的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只用一双满是深意的眼睛看向钟景仁,而钟景仁则是缓缓地捻着胡须,面露沉思。 他乃是常做生意之人,知晓这天下从没有白来的东西。今晚之事一出,他当时就曾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得失相成”。因为他们钟家占尽天机,故老天便特意派来一群贼人,减一减他们的运气。 如今听了秦素所言,正合他心中所思,因此略一沉吟后,他便立刻做下了决定:“好,便依六娘所言,到了阳夏码头之后,舅父便去寻访……” “舅父不必如此麻烦。”秦素掩唇轻笑,长睫弯弯,微遮明眸,“以星盘格局来看,那个名中带刀的女子应该会主动与舅父碰面的,舅父只需依照原先的安排上岸送货,自可明白。” 这番话说得大有得道高人之风,钟景仁却也未觉奇怪,毕竟东陵野老的名头在上,他根本就不会起疑,此时也只是微微一顿,便即颔首:“好,便听六娘的。” 秦素盈盈一笑,便自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一页纸来,细声道:“之前听妪说舅父的船走了水,我心甚忧,趁着方才无事,我精神也尚好,便匆匆推了一盘,大略记下了这么几个吉时,舅父只消按着这个日子安排航程,往后应是无忧。” 秦素必须在平城呆一晚,这也是她早就安排好的,她需要钟景仁在指定的时间起程或留宿,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于黄昏时到达平城,并在那里留宿一晚。 钟景仁接纸在手,仔细地看了看,便道:“我听你舅母说,你每推一盘必会耗费极大的精神,如今为了舅父,却是叫你劳神了。”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迟疑地道:“只是你舅母曾说,你每两、三个月才能排准一盘,如今连推数盘,会不会……”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言下之意却是担心秦素推得不准。 秦素早便有了对应之法,此时便胸有成竹地道:“舅父放心,只是断几个吉时而已,并不耗神,比之排命可简单多了。” 听了这话,钟景仁才终是放下心来,微笑着将纸收进袖中,又略叙了几句闲话后,秦素便送他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日,船便泊在了五十里埔休整,钟景仁叫人将秦素的舱房修补齐备,又将他们那条船的桅杆换了,并派人回上京补齐货物,又加派了近一倍的侍卫登船。 待第三日重新启航时,秦素这条船上的侍卫人数已达十二名,钟景仁那边则更多,因而所有仆役的舱房也都重新调整了一遍。此外钟景仁还规定,所有饭食皆由秦素原先在烟霞阁的仆役接手,而钟家的仆役则全部被遣回了岸上。 后来秦素才知道,那个桃花眼男人叫做冯茂,乃是钟家用了多年的仆役了,据说是个很老实的人,平素也不爱说话,人生得也干净,就是有点笨手笨脚的,便一直在厨房做杂役。 如今他人莫名其妙地便没了,众人都以为他是趁乱逃跑或是落了水,然钟景仁终究并非常人,他很快便从失踪的冯茂身上嗅出了异样的味道,于是便干脆将钟家的仆役全都赶下了船。 而除了冯茂之外,秦素这条船上还有个厨娘也失踪了。 第433章 烟水阔 “……依我看来,那个没了影儿的厨娘,应该就是阿燕,她在船上也叫阿燕这个名儿。”数日后,在微风徐徐的船舷边,阿葵向秦素轻声禀报道,又往四周看了看。 阿臻便守在一旁,周遭并无闲杂人等。 因护主有功,如今她已经升做了二等使女,与阿梅阿桑她们一样,秦素便光明正大地将她带在了身边。 阿葵便又压低了声音,细细地向秦素禀报:“我后来问了人,都说这阿燕平素也不爱说话,不过做活很勤快。她是半个月前船老大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据说是家乡遭了旱灾,没饭吃,只求上船吃顿饱的。因她做菜的手艺还算不错,船老大便叫她做了厨娘。” 秦素一时并未说话,只望着苍茫的河水出神,好一会后方问道:“在船上时,阿燕都与哪些人来往?平常船靠了岸她又会去哪里?” 阿葵闻言便道:“女郎恕罪。这些事儿我都没打听出来,倒不是别人不肯说,而是这阿燕很不起眼,来的时间又短,船上的人都没怎么注意过她。” 秦素“唔”了一声,面色并无变化。 既然怀着心思上了船,那自是要表现得越普通越好。还有,钟景仁将钟家仆役全都赶下了船,又规定只让秦素身边的仆役打理吃食,只怕也是从中嗅出了不对。 “女郎,我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儿。”阿葵此时便说道,面上含着一丝忧虑之色。 秦素醒过神来,回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且说。” 阿葵便轻声道:“这消息是那条船上的使女说的。我听她们说,如今青州那边的情形像是有点……有点不大好,东院夫人跑去德晖堂闹了一场,如今被太夫人禁了足。” 秦素眉眼不动,“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能听见什么惊人的消息呢,原来不过是林氏又做了蠢事。停了一刻她便问:“母亲跑去德晖堂做什么?她又为了什么会跟太祖母闹起来了?” 听得她的问话,阿葵的面色便有些不好看,迟疑地道:“她们都说,东院夫人是因为……女郎要回去了,这才与太夫人闹了起来。” “哦?”秦素挑了挑眉,面上便漾起了一个浅笑,抚着船栏笑道:“有趣。” 见秦素并未动怒,阿葵心下略安,便又说道:“据说是因为太夫人给女郎在菀芳园修房舍,东院夫人便说那一处风景最好,本当给最尊贵的小娘子居住,不该给了……嗯……给了女郎,所以东院夫人就跑去找太夫人理论去了,又说什么萧家什么的。” 她一面说一面小心地觑着秦素的面色,却见对方仍旧是面含浅笑,云淡风轻,似是根本就没当回事,她半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搁回了肚子里,又轻声续道:“太夫人虽是罚了东院夫人,但后来又赏了好些药材补品给了二娘子,还叫二娘子陪着用了好几次的饭。” 秦素闻言,不由眉心轻蹙,面上的笑也淡了,淡声问:“就这些了?” “是的,女郎,就这些了。”阿葵回道。 秦素眸光沉沉,望着大京河阔大的水面不说话。 萧氏附学秦氏族学,林氏大约以为秦彦婉一定能嫁给萧继珣那个蠢猪做正妻,于是便提前摆起了外姑的派头。 此事解之不难,但秦素还是觉得心头犯堵。林氏向来鼠目寸光,若非秦家阖府守孝,只怕她这会子就已经兴兴头头地跑去张罗这件事儿了。 此外,太夫人对与萧家联姻一事,亦是默许的,她的态度是,只要秦家能有一女嫁入萧家,不拘是哪一房的都行,这也间接造成了前世的林氏对蕉叶居存了很大敌意,因为秦彦雅也不比秦彦婉差。 好在桓氏很快就要回大都了,秦素要做的,不过是将萧家再往泥地里踩上几脚,先打消了林氏与太夫人的念头,接下来就等着桓氏收拾萧家便是。 然而,虽已经将所有事情通盘考虑得极清楚,秦素心中还是十分郁结。 阿燕说的“霜河之罪”,到底指的是什么?连日以来,秦素几乎每天都在苦思冥想,却仍旧没有一点头绪。 能够预见之事,解决起来总还有个法子,最怕的就是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怅怅地收回了扶着栏杆的手,秦素对阿葵一笑,嘉许地道:“你做得不错。那条船上的消息比我们这里来得更快,往后你多盯着那边一些,但凡舅父派人往岸上送货,你便找机会去与那边的人聊聊。”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将个布囊递了过去,道:“这里头有些碎银,你拿去打点罢。” 阿葵忙躬身接了,诚惶诚恐地道:“我知道了女郎,我会常去的。” 秦素挥了挥手:“你先去吧,看妪那里有什么要做的,你帮着她些,我这里有阿臻在便行。” 阿葵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秦素便招手将阿臻唤了过来,轻声问她道:“可有消息来?” 阿臻闻言便摇了摇头:“回女郎,并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秦素心中极为焦虑,却又苦于无法表现,只得压着嗓子问:“那‘霜河之罪’到底是什么意思,你那边也没个解释?” 至少要弄明白是哪两个字,才能让人继续往下查。 阿臻闻言便再度摇了摇头,面色微黯地道:“女郎恕罪,我已经传信问过了,无论是霜河、双河还是双合什么的,青州那边都说没听过此事。”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到现在都没个准信,这让她的心里越发没底。 停了好一会,她方才又打起了几分精神,问阿臻道:“垣楼之事如何了?” 自那晚令阿臻送信回去后,已经过去了好几日,秦素估摸着,上京那边也该有消息传来了。 听了秦素的话,阿臻便往四下看了看,方凑过去轻声道:“回女郎,上京有消息了。傅东家夫妻那晚收到了女郎的信,当夜便带着阿贵顺利离开了垣楼,次日城门一开便离开了上京,垣楼如今也早就关张了。最近这些日子,整个上京城都在说着这件事儿呢。”她说着面上便有了一丝笑意,唇角也翘了起来。 第434章 东陵现 东陵野老现身一事十分神秘诡异,上京城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几乎人尽皆知。 秦素也终于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神情,笑道:“你且细说说,你们的人是如何做的?” 阿臻忍着笑意道:“我们的人遵着女郎的指示,找了个最擅逃匿的人穿了一身白袍,又拿白马鬃做了胡须头发,趁晚去了垣楼,只说是东陵野老在此,自是引得众人跟着瞧热闹。待把人都吸引了过去,我们的人便找地方遁了。他极擅逃跑,那几户士族的侍卫也没追上他,而傅东家便趁着这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垣楼,去了之前的那处私宅,也就是那个叫吴鸣的商户买下的宅子里,躲了半晚之后,他们便拿着女郎给的路引,出城去了。”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 路引她是早就备下了,不想这么早便派上了用场,如此阿妥他们也自平安了。不过,往后他二人便与秦素天各一方,只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好在秦素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钱财,以傅彭与阿妥的聪明能干,必定会越过越好的。 前世时死于非命的两个人,这一世,秦素已是竭尽所能地给了他们一份平安,纵然两世里她都不算个好人,但在这件事上,秦素却是问心无愧的。 到底她也算做了件好事。 这般想着,秦素心头微动,忽尔便想起了另一件绝对称不上好事的事。 “那件事如何了,你可收到了消息?”她低声问道。 前两日突发奇想地想到了个收拾萧家的办法,便让阿臻传了消息回去。秦素相信,以飘香茶馆的能为,这几日他们也该有个章程下来了。 阿臻便轻声地道:“女郎放心,那件事他们已经在着手去做了,不过要找那么大个箱子,还要在里头设好那个机关,需要花上不少时候,且还要把路上的痕迹都给抹了,这便有些费手了。但他们已经给了我准话,肯定能赶在四月初七之前将事儿办妥,定不会误了女郎的事。”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叫他们小心些,再有,别舍不得花银子,该打点的还须好生打点。” 阿臻心里生出了怪异之感,抬起头看了秦素一眼,方低声道:“是,女郎,我记下了。” 反正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在说话的同时,她在心中默默想道。 秦素向她笑了笑,心中想的却是:你家正主欠了我那么大的人情,我花他的银那是他的荣幸。 两个人各自转着念头,秦素便挥手令阿臻退去一旁,继续倚着栏杆沉思。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便是,那个什么“霜河之罪”还未发生。而只要事情没发生,便还有转圜之机。 至于与萧家结亲之事,她做初一、桓氏做十五,终究能让萧家再也沾不到秦家的身上去的。 不过,因挂心“霜河之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秦素仍旧还是有些郁郁,颦眉的时候多,展颜的时候少,直到在阳夏码头时,钟景仁领来了一个衣着寒素、身形苗条的女子,她才终是有了几分欢喜。 来人正是阿忍,也就是阿臻此前安排下的那个女卫。 领着阿忍过来时,钟景仁的面色很是沉凝,特意将秦素叫到了一旁,低声道:“真是全都叫六娘说中了,此女名忍,正是名中有‘刀’,而我与此女偶遇,也正是她为舅父挡住了一匹惊马。” 说这些话时,他的面色有点发白,似是忆及当时那惊险的一幕,停了好一会后方又道:“事后我便问了她名姓籍贯,她说是从辽东那里逃难过来的,今年大旱,她家里饿死了好几口,逃难的路上又病死了父母和一个弟弟,如今她孤身一人,正要寻个门路,舅父便做主,将她买下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将契纸递给了秦素,含笑道:“她的身契在此,一应手续都在官署办好了的,如今她便是六娘的人了。舅父也算幸不辱命。” 秦素笑眯眯地接了契纸,向钟景仁敛衽道:“让舅父受惊了,实是阿素的不是。多谢舅父周全,阿素拜谢。” 钟景仁连连摆手道:“无妨的。舅父只是想起六娘神机妙算,大是叹服罢了。” 秦素笑谦了几句,便将钟景仁送下了船。 待他走后,阿忍便上前向秦素重新见了礼,说道:“吾名阿忍,境界为强手大圆满,见过女郎。”她似是并不喜多言,简短地两句话后,便直身而起,安静地立在一起。 秦素转眸端详着她,但见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粗看容颜普通,细看却是诸处皆好,眉眼尤其细致,只不过因她不大爱笑,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故一眼看去,便远不及阿臻来得出挑。 秦素心下十分满意,忍不住弯了弯唇。 能够想到以如此非常之法接近钟景仁,可谓聪明;再观其说话行事,比阿臻可要沉稳多了。 李玄度怎么不早点将阿忍派过来? 秦素心下很有些埋怨,略忖了忖,便问道:“却不知你此前在何处?我去过茶馆好些回,从不曾见过你。” 阿忍躬身道:“我是一个多月前才来的上京,来之后主公正要启程去赵国,临行前受女郎之托,主公便启了那封信,随后便命我处置此事。我这些日子都在外面跑,前些时候在外地接到了飞鸽传书,恰好手上的事情也安排得差不多了,于是我便启程来了阳夏。” 说起这些时,她倒是侃侃而谈,条理很是清晰。 秦素闻言,眉尖便是轻轻一动。 真没想到会这样巧,阿忍居然就是处置那件事之人。 她抬眼看了看她,便对一直侍立在侧的阿臻吩咐道:“我与阿忍有话说,你先去替我守着门,莫要叫旁人进来。” 阿臻闻声退下,秦素招手唤了阿忍近前,轻声问道:“既然是由你管着我的那件事,如今我却想问一问,事情可还顺利?你们有没有找到我说的那几个地方?” 第435章 东风软 听得秦素所言,阿忍便恭声道:“女郎放心,地方都找到了,事情也很顺利。主公走前特意交代,叫我一定要将事情做好,也给我安排了好几个帮手,我这一路没遇见什么麻烦。女郎给的那些路引也很管用。” “最后两处地方呢,可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秦素又问。 阿忍便道:“回女郎,已经按您的法子安排好了,人与物俱备,何时女郎这边一发话,何时他们再动作。” “这便好。”秦素抿唇而笑,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托付给李玄度的事,极险。 事情本身其实不难,难就难在事后需能经得起查问。虽然只是找一些特定的人,在某些特定的地方,说一些特定的话,或者是散布一些特定的谣言,但毕竟事涉宫闱,必须小心从事才行。 她现在极为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提前便叫李玄度安排了下去,这也让她越发多了层底气。 她有八成把握,此事可成。 在这个大前提下,一旦那个所谓的“霜河之罪”沾上了秦家,她就能立刻掉头就走,踏上这条自重生之日起就安排下的后路。 身边多了个沉稳聪明的阿忍,更兼意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秦素的心情终是好了些,而这一路南下也诚如旌宏所言,再没出过什么事,如果忽略“霜河之罪”始终没有消息的话,真真是诸事顺遂。 水声悠悠,湖风荡荡,便在这悠然的水波中,料峭春寒的一月终是过去,二月东风裁开新绿,剪剪似若柔情。 秦家楼船沿大京河转至小京河,北地风光渐为南国景物所取代,偶尔凭栏时,便可见柳岸堆烟、新叶软碧,绿濛濛染就一脉清波。 二月初十,船只终于抵达谷熟码头,一行人弃舟登岸,秦素扶着阿葵的手踏上码头石阶,仰首便见幂篱的灰纱上洇了一层细细的水雾,襟畔裙边微蕴深痕,却是微雨湿青衫。 久旱的大陈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宝贵的春雨,立在青幄马车边时,秦素止不住往四下观望,码头上扬着笑脸的诸色人等极众,一个个地都在说着“好一场春雨”、“天降甘霖”等话,三五名孩童在雨中笑闹嬉戏,而大人也并不去多管。 大陈旱情已解,然而陈国的局势,却并不曾因了这一场春雨有所好转,而是依旧动荡不安。 坐在马车上,秦素掀开车帘往外瞧,入目处仍觉一派萧瑟,细雨时而飘进来一两星,冰凉且细密,让人的心也跟着清冷起来。 “谢天谢地,总算坐上车了。”李妪一面拍打着手中的布垫给秦素垫在身后,一面便感叹地道:“那船开始时乘着还有两分新鲜,时间久了就叫人厌烦,脚下还老是打晃,我刚才上了岸之后还有这感觉呢。” 阿葵便也应声笑道:“我和妪也一样,现在坐在车上也觉得还坐在船上,人发飘。” 离着青州越近,她的心情便越好,话也渐多了起来,想是因为秦素曾答应过她,要将她还给秦彦柏。 李妪此时便又道:“可不是么,乘船居然是这样儿的,往常我想也没想过。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是托了女郎的福才乘了回船,这一路上也不知见识了多少地方多少人和事,等我回乡说给庄上的人听,定能叫庄头也听得傻了。”她说着便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似是在想象中已然看见了那样的场面。 秦素一脸闲适地听着她们说话,并不插言。 家门在望,然而她的心情却怎样也轻松不起来,反倒越发沉重,那个“霜河之罪”,便如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上气来。而在数日前,阿忍又带来了从颍川传来的第二波消息。 看着那字条上的寥寥数语,秦素那时只觉得心惊肉跳。 三十余年前的那场大水,颍川秦氏几乎死绝,秦素一直以为,活下来的这些人乃是侥天之幸,可如今想来,她曾经信以为真的那些事,或许并非她想象中的那样。 将身子往窗前靠了靠,微凉的雨丝飘上面颊,秦素轻轻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 到底要到何年何月,这乾坤世界才能予她一片清朗? 将头轻轻地抵在窗边,秦素只觉得有些昏沉沉地,也不知是仍旧受着晕船的影响,还是被连接而来的坏消息所累。 那一刻,她的耳边似又响起了李玄度离开前的话语: “……颍川的情形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些,趁着那人还留在赵国,阿素还是尽早再派出人手,从青州方面仔细地查一查才好。待两边之事交互印证之后,或许便能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据我看来,这些陈年过往,对于今天的秦氏不可能没有影响……” 秦素对李玄度的话自是认同的,却是有心而无力,想查也无从查起。 青州的局势一直极混乱,即便秦素有三头六臂,也只能一件一件地往下安排:神秘的“霜河之罪”;何氏与汉安乡侯府;即将倒霉的萧氏与立场不明的左氏、程氏;还有银面女、欧阳嫣然、无名男子;陶文娟与薛允衍的姻缘,以及……“那位皇子”。 没有一件是容易解决的。 秦素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耳边是李妪与阿葵絮絮的语声,细碎而琐屑,似能叫人想起岁月静好。然而秦素的心绪却始终沉重,便连扑上面颊的雨丝亦洗之不尽。 “……女郎,女郎。”手臂被人轻推了几下,痴望着窗外的秦素如梦方醒,转首看去,却见不知何时马车已然停了,阿葵正半跪在车门处唤她。 “是到了么?”秦素问道,一面便自窗边挪去了车门。 “是的女郎,到平城了。”阿葵此时已经下了车,她小心地扶着秦素往下走,说话的语气中含着些许不确定。 待秦素下车后,她便又迅速撑起了一柄油伞,将伞面往秦素这边倾了倾,方继续说道:“只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那守门的兵卫说是要一辆车一辆车地搜一遍才能进城,方才有个钟家的管事妪过来传话,让我们先下车再说。” 第436章 寮中变 “竟然要搜车么?”秦素觉得很是意外,望向伞外被细雨笼罩的城门,轻声自语地道:“我记得以前也没这般严查过。” 李妪是从田庄来的,从没来过平城,闻言便呐呐不语,阿葵倒还知道一些,此时便也是一脸的疑惑:“女郎说得正是,我也没弄明白,怎么突然间的便要查车子。以往我也曾跟着几位女郎来过平城,秦氏的车从没人查过。” 秦氏好歹也算是有些名望的士族,一般来说守门的兵卫还是会给些脸面的。 秦素向四周看了看,隔着绵绵雨雾,便见钟景仁带着个管事正站在前头,那管事撑着一柄青布伞,钟景仁正与一个首领模样的兵卫说着话,似是与他商量着什么事。 那兵卫的态度倒还客气,但却始终在摇头,状似拒绝。而再往远处看去,却见城门四周兵卫数量颇多,个个甲胄鲜明,微雨的天空下,四周光影仍旧明亮,这天光投在兵卫们的甲衣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光。 “秦六表妹也出来了,外头怪冷的,表妹可要多穿一些才是。”钟大郎不知何时踅了过来,团着一张笑脸说道。他身上的宝蓝锦袍被他肥硕的身子撑得圆满,鼓鼓地像是兜了一团有形的风。 秦素便隔着幂篱向他一笑:“多谢钟表兄挂怀,我并不冷。”语罢便伸手向前一指,求教似地问:“不知怎么前头就不让我们的车过去了,表兄自来见识广,想必已然知道出了何事。” 被貌美的秦家六表妹捧了这么一句,钟大郎立时双眼放光,咳嗽一声便挺了挺肚子,道:“表妹这话倒说得对,我平常也经常跟着父亲四处应酬的。”说着他便又伸长脖子往前看了两眼,那小眯眼便又转回到了秦素的身上,笑嘻嘻地道:“必定不是什么大事,父亲去说说便没问题了。说起来这些小卒也当真要不得,竟将我们的车也拦下了,眼睛不知长到哪里去了,却叫六表妹跟着受罪。” 说来说去,他其实啥都不知道。 秦素倒也没说什么,笑了一声便转首吩咐李妪:“妪,我见那边有座茶寮倒也干净,妪先叫人去拣几个座头儿罢,我瞧着这一时半刻只怕进不了城,一会我们便去那里头歇歇脚。” 总归她都要在平城耽搁一晚,越晚进城越好,所以她倒也不急。 李妪领命而去,秦素便不咸不淡地与钟大郎说了几句话,那厢钟景仁便过来了。 “父亲您回来了?前头到底出了何事?”钟大郎倒也不是太笨,知道秦素急欲知晓详情,便当先问道。 钟景仁的面色微泛着青,眉头紧锁,眉心中那一个川字便显得犹为深刻:“此事一会再说,我们先寻地方歇脚,城门那里还有好几家的马车在等着。” 果然平城出了大事。 秦素心中思忖着,便上前细声道:“舅父,我已经着人在那边茶寮占座儿了,我看这四周都是野地,也就那里还能坐一坐,妪又说里头还算洁净,不若我们便去那里先歇个脚,舅父也莫要在外头吹冷风了。” 见她行事如此妥贴,钟景仁心下却也未觉讶然,反而觉得这样才正常,毕竟她也是东陵先生看中之人,若不剔透聪慧,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不过,当转身瞧见自家长子乐呵呵地站在一旁,没事人似地只知傻笑,钟景仁这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瞪了钟大郎一眼,方对秦素微笑道:“六娘这般安排也好,外头终究还冷,便去茶寮里坐坐便是。” 秦素屈身应是,一行人便在仆役的簇拥下来到了茶寮,见里头果然尚还干净,也没什么人,几乎便被秦家给包下了,众人便都安心坐了下来,又人钟家的仆役奉上热茶,却是自家烧的干净的茶水。 待坐定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钟二郎便往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道:“父亲,那兵卒为何拦着秦家的马车不让进?我看城门那里兵卫众多,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钟二郎比秦素小了两岁,今年才只十二,生得倒是比他的兄长俊秀,虽也是壮硕的体型,却不显笨拙,只看他此刻晓得压着嗓子说话,又能观察到城门处的情景,就知道他应该比钟大郎聪明些。 钟景仁闻言,面色显得越发沉重,下意识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方以极低的声音道:“是何家出事了?”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 何敬严家出事了?莫非是杜骁骑那里动的手? “何家?”一旁的钟大郎也终于没再盯着秦素的脸猛瞧了,而是抖着一张满是肥肉的脸,转向钟景仁道:“父亲说的可是何都尉所在的何家?” 钟景仁面沉如水,点了点头,语声越发低沉起来:“便是何都尉家,他们家……被屠了满门!” 座中三人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怎么回事?”钟大郎脸上的惊讶换成了惊惧,端茶盏的手也有些不稳,“莫非他们家也是被贼人……”他说到这里忽地脸色泛白,五十里埔那件事才过去没多久,如今想想也仍叫人心中发憷。 秦素的面上亦有着不多不少的惊惧,心底里却觉出了一丝诡异。 杜骁骑是不是疯了? 虽然以杜氏之能灭掉何家不过举手而已,可这手段也太粗糙了,而且也完全没必要。 桓九娘当年被何家姊弟联手杀死,杜骁骑并没有直接参与,就算在前世真相大白时,杜骁骑的名声也没怎么受损,他犯得着如此痛下杀手么? 屠人满门,此举何其狠厉? 秦素的心直往下沉。 这真不太像是杜骁骑的为人。可是,不是他又会是谁?难道是那个“无名氏”?继两场刺杀之后,他现在开始杀人满门了? “……官署如今正在追查此案,案件也已经上报去了州府,不日平州那里也将派人来调查。”钟景仁低声向自己的两个儿子说明情况,眸中也含了一丝悚然。 平州乃是益州府州署所在地,离着平城有好几日的路程。 第437章 无生还 “到底是谁竟下得如此狠手?莫不是寻仇?”钟大郎语声不稳地问道,语罢便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茶,肥短的手居然在颤抖。 钟二郎的表现却是好得多,此时还能冷静地思考,低声道:“寻仇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也有可能是劫财。”说着他又转向了钟景仁:“父亲可知其中详情?” 钟景仁的面上便泛起了一丝苦涩,压着嗓子道:“此事并不好多问,只能待回青州后再打听了。” 其实,他刚才确实是向那守门的兵卫套过话,可是他这里才问了一句,那兵卫便立刻冷下了脸,态度也生硬起来,横眉立目地叫他“不得多言”。想他钟景仁不过是个商户罢了,根本不在那些人眼里,他也只能按下这番心思。 几个人无言地围坐桌旁,气氛很有些压抑。 过得一刻,秦素微带颤音的语声轻轻响了起来,让众人都回过了神。却听她颤声问道:“舅父,何都尉一家……真的连一个人都没活下来么?何家的……那几个女郎呢?” 钟景仁的面上浮起了不忍之色,摇头叹道:“此事最惨的便在这里了,那何家上下老幼竟无一人生还,据说连仆役所生的不足月的小儿也……唉……”他长叹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众人也俱皆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或多或少地泛着青白。 居然连没足月的孩童也不放过?真真是杀人不眨眼!相较而言,秦家船只在五十里埔遇上的那群盗贼,简直称得上良善。 秦素微低着头,心中的怪异之感越来越强烈。 杜骁骑再是狠戾,也犯不着连何家仆役的小孩子都要杀,这根本没道理。 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思及至此,她心中不由一动,面上仍旧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颤声问道:“舅父,这事情是……何时发生的?莫非便在这几日?” 这问题问得很是顺理成章,他们的马车被兵卫堵在城门外,显然是此事才发生不久,因此才会盘查得这么严。 钟景仁此时也不疑有他,捻须沉声道:“据说是三日前的午夜发生的,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那姑母她们可派了人去何家吊唁?”钟大郎也跟着问道。 他说的姑母便是西院夫人钟氏。 听得此言,钟景仁便摇头叹了口气:“何家已经被官署锁起来了,听说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唉,就算想要吊唁,只怕也无处可以凭吊。” 钟大郎的面上便也有了些许同情之色,摇头晃脑地道:“父亲说得也是,何家一家……全都没了,便有些远房的族人,只怕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平城。” 秦素此时倒又想起一件事来,略忖了忖,便轻轻叹了一声,道:“也不知姑母如何了?只怕此事一出,她与姑父也要受好大的惊吓。” 此处所谓姑母,自是指的秦世芳。 左思旷向来与何敬严走得近,如今何家出了事,他如何能不受影响?而秦世芳从前对何家也极热心,闻此噩耗,想必她也不会无动于衷。 秦素寥寥数语,却令钟景仁如醍醐灌顶。他抬起手掌便在额前轻轻一击,失笑道:“我可真是急糊涂了,被六娘这样一说我倒想了起来,方才在城门那里忘了提你姑父之名。” 左思旷如今还任着中尉之职,如果联络上了他,没准他们的马车便能够免于检查,早些入城。 秦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此时已经过了申正,初春时节的天黑得还是很早的,再加上又下着雨,雨湿路滑,今日赶回青州秦府必定来不及了,一切诚如她此前的安排。 钟景仁很快便又带人出去找兵卫交涉,秦素便推说身子不适,叫阿葵扶了她去旁边休息,又将林四海等人叫了进来,隔在她与钟大郎之间。 钟大郎有心要向小美人表妹嘘寒问暖,却只恨秦府侍卫齐齐挡在前头,一个个瞪着大眼、抱着两臂就这么大开大阖地坐在位子上,把他的视线给挡得严严实实。 知晓林四海是太夫人亲自指派过来的,钟大郎也不敢过于造次,只能隔着一群黑脸大汉望美兴叹。 秦素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个胖表哥,见四周无人注意,她便招手唤了阿忍近前,悄声问她道:“你那里可收到了什么消息?” 阿忍如今也与阿臻一样,是为秦素身边的二等使女,阿葵等人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毕竟这个使女是钟景仁亲自送来给秦素的使的,比之她们又自不同。 阿忍自是知晓秦素说的是何事,闻言便摇了摇头,附在秦素耳边轻语道:“青州那边的消息通常三日一送。如今我们已到了平城,那边的消息便也停下来了。再者说,英先生也不在。” 英先生便是之前的那位宗师,如今他已然离开了青州,随着李玄度去了赵国。 之所以令他随李玄度离开,是因为秦素知道隐堂的力量,怕李玄度有个好歹,那她这一世最大的盟友便也没了。 再者说,英先生也不是白白离开的,在离开青州之前,这位宗师可是在欧阳嫣然的身上动了好一番手脚。 如此想着,秦素便又附在阿忍耳边问道:“欧阳嫣然呢?” 阿忍轻声道:“女郎放心,英先生手段极高,那中招者只会以为自己过于精进而导致岔气走火,境界会一直往下降,而其本人却根本不自知。” 换言之,欧阳嫣然的武技只怕就要废掉了。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心情瞬间大好。 没了武技在身,欧阳嫣然便成了没牙的老虎,何足惧之?现在她就是秦素的饵,专等着用她来钓“那位皇子”。 不过,英先生不在了,秦素这边却也有些损失,如今留在青州的人手只有三个,加上阿臻与阿忍,也不过才五人而已。人手不足,再加上又没个绝顶高手在,发生在何家的事,自然也就难以突破平城的重兵防守送出去了。 秦素与阿忍的一番耳语,旁人根本便没注意到。林四海等侍卫武技并不高,自也是没听见。 第438章 青衫瘦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钟景仁便回转了来,来的时候面上带了些喜气,招手便唤了秦素过去,笑道:“还是六娘颖悟,竟想到了你姑父身上,方才我与那别部司马说起此事,他叫人传信去了城中,如今你姑父已经在城门那里候着了,我们且先进城再说。” 别部司马乃是军中九品武官之职,看来那守门的头领也就是个九品小官儿,难怪会买左思旷的面子。 众人这厢便又是一通忙碌,待马车驶动之后,果然便顺顺利利地进了城,秦素隔着窗纱往外瞧,却见雨已经停了,湿亮的青石板路光可鉴人,左思旷一身官服、面含微笑,带着个青衣小厮,便这般洒洒落落地站在城门边的宽道上。 一年未见,他瞧来清减了许多,衣裳穿在身上有些晃晃荡荡地,面色也很不好,眼角处多了不少纹路,两鬓竟有了些许华发。 秦世芳大约没少折腾他。 秦素将车帘放下,没多久马车便也停在了道边,秦素仍旧扶着阿葵下了车,去给左思旷见礼。 “六娘长高了不少,姑父也一年未见你了,你姑母也时常念起你来。”见了秦素,左思旷的态度倒是和蔼,那张清俊而消瘦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秦素便也在幂篱下浅笑,折腰道:“多日不见姑父与姑母,我也很是想念,姑母可好?表兄表弟表姊表妹他们可好?” 听秦素说及“表兄表弟”之语,左思旷的面色便黯了黯,旋即便又端出个笑脸来,温言道:“他们都好着。” 好才怪,都瘸了一个了。 秦素暗自翻了个白眼,口中与左思旷又寒暄了几句,便退在一旁静立不语。 钟景仁才是主角,她这个晚辈只消老老实实地呆着便是。 那厢钟景仁便向左思旷连声致谢,又道了叨扰,左思旷便道:“这原是小事,只因城中现在管得严,我这边也没收到消息,故来得迟了,委屈了洵美兄。” 洵美是钟景仁的字,左思旷以字称之,也是尊敬之意。 钟景仁便也同样称其字道:“怀谨兄太过客气了,实不必亲来城门的,派个门客来便好。” 左思旷闻言便拂了拂袖,面色一派淡然:“署中事务烦忙,我也是忙里偷闲。” 他语中大有寥落之意,神情也显出几分落寞来,秦素冷眼瞧着,心下只觉可笑。 汉安乡侯因占田复除案而夹起了尾巴,左思旷的日子只怕并不好过,再加上秦世芳又不肯像以前那样竭尽全力去帮着他,没有了秦家的钱财,他在官署里的日子只会越加难捱。如今何都尉一死,左思旷又减一分助力。 却不知,这一世的左思旷还能不能像前世那样,踩着秦家人的血和肉,一路平步青云? 钟景仁乃是惯走江湖之人,最会听话听音,如今听得左思旷之语,立时明白他这是表示无暇陪客了,便抚须笑道:“因沿途耽搁了些日子,太夫人便安排叫我们在平城留住一晚,也早遣了董管事将别院布置妥当了,如今院中诸事皆已齐备,左中尉还当以公事为重,莫要因了我们而耽搁了正事。” 左思旷笑得温润如玉,抬手捋须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先回署中去了,万望洵美兄莫要怪我怠慢。不过……”他话锋微微一转,神情也跟着肃然起来:“……如今平城不比往常,查得极严,尤其是晚间宵禁得早,洵美兄如若无事,也不要往四处走动罢。” 钟景仁正想向他打听些何家之事,闻听此言,便立时凑上前去,低声问道:“我这里倒想请教一声,何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此地民风淳朴、百姓富庶,就算偶有山贼,也断无这样手段血腥之辈,且何家又养了那许多侍卫,怎么就叫人屠了满门?官署里可有什么消息?” 他说话时神情很是不安,眉头锁得紧紧地,满面惶然。 秦家虽然住在青州,到底也离着平城不远,平城的守卫比青州可要严得多了,却还是出了这种事,怎么不叫人心惊。 左思旷闻言,面色却无分毫变化,只压低了声音道:“洵美兄勿要太过担心,此事并非山贼所为,而是有人专门冲着何家去的。” “哦?”钟景仁的神情先是一松,旋即又是一凛,问道:“莫非是何氏的仇家所为?” 左思旷随手拂了拂衣袖,云淡风轻地道:“这个么……我也不大清楚了。毕竟此案重大,死的又是郡中官员,消息也到不了我这一头。”停了停,又歉然地道:“我知洵美兄心切,吾亦如此。只是如今我也是有心无力,洵美兄勿怪。” 秦素在一旁很想要笑。 说了半天,还不就是在哭穷?如今两大助力都没了,左思旷终于又想要转身回到秦家的怀抱了? 一时说无暇待客,一时又说知道得太少,这是嫌官太小,想要钟景仁往太夫人跟前递话呢。 这般看来,秦世芳最近可能真的不大往秦家走动了。 这委实是个好消息。 听了左思旷的话,钟景仁先是一愣,旋即便迭声道“不敢”,又道:“中尉乃是江阳郡中流砥柱,何必妄自菲薄?” 他也只是管着秦家的钱财罢了,至于左思旷的事情,他能帮到的地方不多,秦素估计他还是会向太夫人提一提的,至于太夫人会是何等态度,却也很难说。 此时他二人又言来语去地客套了好几个回合,钟景仁方叫管事抬了几盒子礼物过来,只道“不及登门,恐扰清静,这些许礼物便请代转府中”云云。 左思旷略谦了几句,便与钟景仁举手作别。这厢众人便又上了马车,径去了秦家在平城的别院。 秦家的这所别院占地颇广,原先是给秦家郎君们住的,彼时他们皆在萧家族学附学,有时候功课重了,便要留宿于平城,这所宅子便是因此而买下的。 马车自玄漆大门而入,沿路但见风拂柳鬓、素艳枝头,院子里竟是种了大片的梨树,翠树碧叶间雪意盈盈,起风时,细碎的白花瓣便满世界飞舞,直像是又下了场雪也似。 第439章 片叶居 李妪一路看一路咂嘴赞叹,也不知念了多少句“我的天爷”,完全被眼前的景物给震住了,便连阿葵此时也忘了说话,只痴痴地望着这一院梨香花影,神情恍惚。 马车直驶至垂花门处方才停下,整整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由此可见这院子阔大。秦素下得车来,却见钟景仁父子也都下了车。 此处已是内宅后院,钟景仁他们自不好再往里去,秦素便在院门前向钟景仁致谢:“这一路多谢舅父照拂,阿素感激不尽。” 说起来,由五十里埔开始,钟景仁便严格按照秦素给的所谓吉时安排行程,路上没出半点纰漏。此时见秦素道谢,他心中又是一番感慨,便和声语道:“你也辛苦了,说起来舅父还是托了你的福。如今总算离家不远,今晚便先在此留宿一宵吧,待明朝午时之前,你便能见到你母亲和祖母她们了。” “是啊六表妹,今晚好生歇一歇,这岸上总比水上休息得松快。”钟大郎也凑过来说道。 一旁的钟二郎撇了撇嘴,上前扯了他一把,又对秦素笑道:“六表姊安歇罢。”又对钟大郎道:“长兄,我们也快些去前头安置,好些事还要长兄帮着父亲处置呢,莫要在此扰了表姊清静。” 这话说得可比钟大郎得体多了,钟景仁的面上便有了些笑意,抚须道:“正是此话。”语罢他便又转向秦素,温言道:“六娘只管安心住着便是,有什么事情便叫李妪往前头传话,我已经使了个小厮守着垂花门,一有消息我会立刻知晓,有什么事舅父都会帮着你解决的。” 秦素笑着致谢道:“舅父错爱,阿素受之有愧。” 钟景仁笑着摆了摆手,便领着两个儿子走了,秦素立在垂花门边,直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白花绿树间,方才转进了院门。 后院的格局比之前院略小,却也零零散散地有好几间院子,秦素住的,便是最精致的“片叶居”。 跨进片叶居的院门时,秦素还在想,这所院子的得名,该不会是秦世章游历花丛偶有所得,以“片叶不沾身”自居罢。 入得门来,处处洁净,这所精致的小院儿已经被董凉提前叫人清扫过了,一应被褥等物都是全新的,连陶案上的供瓶里也插上了几枝浅绿的柳条,盈盈翠嫩嵌在雪洞般的墙壁间,仿若画作天成。 到得此处,李妪与阿葵等人便都忙碌起来,又要安排各人住处、又要安排饭食沐浴等事,秦素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一个。 见一众仆役忙得手脚不歇,秦素便向阿忍递了个眼色,复又笑道:“坐了这么久的船,我这腿脚也有些发飘,阿忍陪我去外头散一散,等晚食再回来。” 这院中以她为大,众人自是喏喏应是,秦素便带着阿忍出了屋,沿着一段窄窄的回廊往小花园而去。 天色渐暗,花园的泥地上落了些白花瓣,风里有潮湿的花香。 走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秦素折了根柳条儿在手上,一面把玩一面便对阿忍轻声道:“今日晚间,我想请你去何家探一探。” 阿忍微微一顿,旋即垂首应是,停了片刻又问:“那晚上女郎的安排……” “照旧不变,有阿臻在,应是无事。”秦素淡声说道,拿着柳条迎光去看那上头嫩绿的新芽,“我只有这一晚的时间拜祭生母,往后只怕不得有空闲,便是有了空闲,我家人也不会同意我这样做,毕竟我是外室所出,生母微贱,祭之有违族训。” 她眉眼不动,语气平淡而凉,就像在说着旁人的事。 阿忍闻言,面上倒有了些许动容,想了想,柔声劝道:“女郎不必伤怀,往后若想回来拜祭,自有机会,有我与阿臻他们几个在,想必也不会惊动旁人。” 她与阿臻都是高来高去的武人,带一个秦素潜回平城拜祭生母,也并非做不到。 秦素知道她是好心,闻言只淡淡地笑。 两个人在园中又仔细地商量了几句,确定了一应事宜,便回到了片叶居。 天很快便完全地黑了下来,所幸没再下雨,满天乌云遮住了星月,空气里蕴着凉凉的水意。 众人自上京来到平城,这一路实可谓舟车劳顿,人人力尽神疲,是夜不过是草草用了一顿晚食,便一早睡下了。尚未至亥正,整个前院内宅皆已是再无声息,便连看院子的敲更之人,亦像是受到了这种疲惫的传染,睡倒在角门旁的小屋中,鼾声阵阵。 当秦素踩着软底布履跨出院门时,片叶居内外已是一片岑寂。 她在院门前站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仍旧是乌沉沉的一片浓黑,不见半点光亮,廊檐下的烛火在夜色中氤氲出一团微弱的黄晕,灯笼上那个斗大的“秦”字,被明灭的烛火映得忽隐忽显。 “像是起雾了。”一旁传来阿臻极轻的语声。 “南方的天气,委实难测。”阿忍也跟着说道,语罢,紧了紧袖口的轻弩。 她与阿臻此时皆是一身夜行打扮,阿忍的面上还覆着布巾,只露出了一双眉眼。 “小心些。”秦素悄声叮嘱她道,“何府如今应有官署兵卫把守,此外街巷兵卫也颇多,适才你也听我姑父说过,宵禁极严。路上若情形不对,你便回来。” 阿忍点了点头:“女郎放心。此前马车路过何府时,我已经暗自观察过了,何府守卫之人虽众,却也并非无机可乘。至于寻街的兵卫,则更是容易应付。” 秦素知道她武技高强,比那天那个疤面男子也不遑多让,闻言便颔首,又加重了语气道:“能细搜便细搜,重点还在凤印上,还有公文、书信等物,若有也皆拿来。” 她还是怀疑此事是“无名氏”所为,所以把重点放在了凤印之上。 “是,女郎。”阿忍利落地叉手应是,旋即便一个转身,身影如风,消失进了夜色中,须臾不见。 第440章 隐孤楼 望着阿忍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秦素微有些出神。 何敬严满门被屠,以秦素看来并不算是坏事,至少秦家门口的恶狼已经少了一只,秦家的安危又多了一重保障。 但是,没有了何家,秦素掌握的前世之事,便又少了一桩,往后青州的局势会如何变化,她没有一点把握,所以她才会叫阿忍往何家跑一趟。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何家的事情,并不单纯。 “走吧,女郎。”阿臻轻细的语声传来,让秦素回过了神,她转首看去,却见阿臻正摆弄着手里的一张纸,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秀丽的眉头蹙得极紧,疑惑地道:“按着这张图,接下来应该往……南边走?” 秦素见了不免失笑,将她手里的图纸接了过来,摇头道:“你图都拿反了。”她一面说,一面便将图纸转了个方向,看了看,便指着西首道:“应当是那里。你瞧那里黑黑的连盏灯都没有,想来不会错。” 自五十里埔那晚之后,阿臻深知秦素的聪明厉害,此时倒也不觉难堪,只道:“那我们快些过去吧,迟了药性就没了。” 今晚为了行事方便,秦素仍旧不免用了老招数——下药。 不过这药不是她亲手下的,而是由阿臻与阿忍代劳,她倒也乐得轻松。 两个人悄步转出游廊,顺着石子小径往西北角的方向走了不远,便发现道路被一些杂石荒草所覆盖,小径也到了尽头。 阿臻目力好,往前方凝目瞧了一会后,便轻声道:“前头似是有所院落,看上去像是没人住的。” 秦素心中早便有了数,闻言便点了点头:“此处应当便是我生母的住处了。” 阿臻应了一声,当先往前走了两步,回首轻声道:“女郎请跟在我身后,踩着我的脚印往前走。” 秦素颔首,微伏着身子,随着阿臻往前行去。 查到赵氏的住处,仍旧是因为有阿妥在。 在离开上京之前,秦素曾经仔细询问过阿妥平城宅院的情形,得知当年秦世章金属藏娇之处,便在如今平城的秦家别院中。 原本秦世章买下的院子只有赵氏所住的那一处,后来赵氏去逝,秦世章时常要来平城处置公务,秦家的钱财也越聚越多,而秦家的小郎君们也渐渐长大,于是,秦世章便将原先那所院子东侧紧邻的几处房舍都买了下来,重新修葺一新,便是如今的这所秦府别院。 至于赵氏原先的住处,根据秦素前世的记忆以及阿妥的叙述,秦素便想起,平城别院有一处荒废的小院,与阿妥所言极为吻合。 那间小院常年以铁锁锁住,十分破败荒凉。前世时,秦家的女郎们曾于平城别院举办花宴,秦素对那里尚还有些印象。 只是,此事到底也是事隔多年,那小院的具体方位秦素也记不清了,所以才要阿妥画了张简易的地图。如今果然如图所示,那小院便在内院的西首,秦素自是心中欢喜。 夜风悄然拂过庭院,衰草在风中发出细细的呜咽,寂寂有若低吟。 跟着阿臻往前走了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秦素便看见了一段黑黢黢的高墙。 浓云翻滚的夜空,泼墨一般披落而下,衬着这一截砖墙,墙内墙外无灯无烛,不见半点光亮,荒僻得就像是野地孤楼。 “是这里了。”秦素轻声语道,心底里忽尔掠过一阵冰凉。 那一刹,前世今生,一段段的画面在脑中闪现,她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前尘若梦,让人不胜喟叹。 悄然往前走了几步,秦素便探手抚上了朽烂的木门。门上的铁锁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此际于夜色中看来,越发显得锈迹斑驳。 “我先过去看看,女郎稍候。”一旁的阿臻仰首看了看围墙的高度,如是说道。 秦素点了点头,阿臻便提气纵身,壁虎般在墙上攀爬了几下,便即翻进了院中。 秦素立在墙外安心地等着。 由此处往回看,偌大的宅院烛火闪烁,像是天上星河倒挂人间。而越是如此,便越显出了这一处的僻静。 赵氏,便是在这里断的气。 秦素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耳听得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悄然回首,却见是阿臻回来了。 “女郎,绳索结好了,我负您过去罢。”阿臻一面说话,一面往身后的墙上指了指。 漆黑的夜色中,院墙上的藤蔓如蛛网一般凌乱,隐约可见上头悬下了一段绳头,应该是阿臻遵照秦素的吩咐,将一早备下的绳索系在了墙后的树上。 时隔多日,阿臻曾在船上提议的“悬人”之计,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秦素此时倒又觉出几分好笑来。 轻轻地“嗯”了一声,秦素便伏在了阿臻的背上,阿臻在墙下抓住绳索向上攀爬,不一时便已是翻墙而入。 待两脚落在了地面上,秦素便轻声吩咐阿臻:“先将绳索收起来,免得被外头的什么人瞧见了。而后你便等在这里罢,我去去就来。” 阿臻知晓秦素今晚是来拜祭死去的生母的,这种事情,自然是伤者哀痛,旁人倒不好多说什么。因此听了秦素的话之后,她也只说了句“小心”,便跑到一旁收拾绳索,顺带着警戒周遭情形去了。 秦素在夜色中站了一会,辨明方向,便顺着记忆中图纸的标示,转去了右侧的一条小路。 小路上已然生满了杂草,苔痕层层覆盖,新的与旧的、过去的与现在的,重重叠叠,像是为这条小径覆了一层绿毯,踩上去时,鞋底偶尔还会打个滑。 秦素尽量保持着步履的稳定,踩过这条满是光阴旧痕的绿毯,踏上石阶,转上了一道蜿蜒的回廊。 不知何时,天上的重云已然变薄,行至廊角时,秦素抬头望去,却见爬满乱藤的廊檐上,勾着一弯半满的弦月。 淡淡的霜华洒向庭院,似为眼前的世界披上了一层轻纱,亦让这所荒凉的院落,幻化出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凄美之意。 回廊终于行至尽头,眼前是三明两暗五间正房,正是这院子中的主屋。据阿妥说,赵氏生前起居之处是在西次间,而西次间窗前的一处花圃,便种着赵氏生前最爱的花——芍药。 芍药再美,亦终非牡丹国色。赵氏喜欢的这种花,倒是奇异地与她的际遇重合了。 第441章 晓霜河 站在早已看不出石台边际的花圃前,看着眼前疯长的野草,秦素的唇边露出了一抹浅笑。 此处倒真是个上好的埋物之所。 她一面勾着唇,一面便自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小木铲,挑了一处便于挖掘之处,用力地铲起土来。 许是才下过一场雨,土地很松软,这也给了秦素行事的好机会。待将一应事物收拾妥当后,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也就才过去了半刻钟的样子。 抬袖拭了拭汗,秦素又仔细地将花圃重新平整了一番,抹去了那些不自然的痕迹,扫去散落的土粒,这才转身踏上了归路。 清丽的月华之下,离离野草在风里摇摆着,仍如往日一般地逍遥自在,全不知人间之事。 回去的路仍是一路顺畅。 此处本就是内院,秦素身边又有两名“健壮的使女”护着,那些男侍卫们自不会再往这里窥探。可以说,比起此前秦素的数次夜行,这一次是最安全,也最无风险的一次了。 与阿臻按原路出了荒院,又趁着月色未明潜回片叶居,院中诸人仍在沉睡,在秦素的榻边,阿梅睡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秦素悄无声息地绕过她,转至耳室,悄悄抹净身子,重新换了一身干净舒服的衣裳,方才回到了西次间。 屋中一灯如豆,光影幽微,阿臻被秦素留在了外头守门,房间里只有熟睡的阿梅,以及满室幽静。 秦素在榻边枯坐,有些心神不宁。 她现在最担心的,便是阿忍。 如今离着阿忍离开也有半个时辰了,也不知她情形如何。 秦素偏了偏头,正想去前头看看时漏,忽觉眼前微暗,一个人影挡在了眼前。 她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见阿忍正站在她的面前 “你回来了。”秦素惊喜地说道,语罢长吁了一口气。 她一直都提着半颗心,生恐阿忍此行不顺,如今见她平安归来,那些许焦虑便即消失了。 “女郎见谅,我回得迟了。”阿忍仍旧出门时的打扮,浑身上下干净清爽,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从包头帕中露出来,进屋后也是立刻向秦素见礼,规矩上半点都没错乱。 秦素摆了摆手,也不与她多叙别话,直接便压着声音问:“此行如何?可有收获?” 阿忍的面上并无太多变化,唯语气有些发沉:“何家已经被官署的人仔细地搜过了,我去得太晚,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后来,我藏身在何都尉的书房中时,偶尔见到了两个人,这两人中的一个,想来应是女郎的熟人。” “哦?你遇见了谁?”秦素问道,面上含了一丝好奇。 阿忍便道:“那两个人中的一人称另一人为‘郡相’或‘郎主’,而那位郡则相称对方为‘马先生’。”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郡相? 江阳郡相正是萧氏郎主萧公望! 来的居然是萧公望和他的门客? 这大半夜的,萧家的两个人跑去何家做什么? “你可知他二人为何会出现在何家?”秦素肃声问道,面色瞬间沉凝。 “萧郡相说,他是奉了郡守之命来的。”阿忍说道,语声仍旧很平稳,“他说,郡守考虑了好几日,终是命他来处置此事,他无从拒绝,又道此事棘手,他如今也是焦头烂额,还道这案子太难断,凶手连个脚印都没留下,直是没有头绪。好在过几日益州府便要派人过来,到时候他也只得如实上报等等。” 秦素一面凝神细听,一面微微点头。 萧公望也算有几分能力,又是郡中名门,被江阳郡守派来与益州府的官员交接,也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两个长处。 心下思忖着,秦素便又轻声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阿忍躬了躬身,语声极轻地道:“说来也是巧,他们两个因商议何家的案子,便渐渐谈到了从何家搜出来的东西,萧郡相便道,只看何都尉书房里的搜出的那封信,便足够定下何家的谋逆大罪了,如今他满门被屠还算是好事,否则少不得还要牵连更多的族人,然后他便说到了一个词——‘霜河之逆’。” 秦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头却一下子抬了起来。 霜河之逆? 莫非……这就是阿燕口中的“霜河之罪”? 一罪一逆,两者几乎是一个意思。 “萧公望可说了什么叫‘霜河之逆’?”秦素立时追问道,语声极冷。 阿忍此时却没急着回答秦素的话,而是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女郎可知,这‘霜河’二字到底是哪两个字?” 秦素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她只能闷头乱猜,所以这一路她几乎没一晚能够安睡,整日晕沉沉的。 阿忍的神情很是安稳,续道:“在今晚之前,我也和女郎一样,以为这霜河二字就是白霜之霜、长河之河。可是,在听了萧郡相与马先生的对话之后,我才发现我们弄错了。这两个字其实是好事成双之‘双’、禾粟之‘禾’。” 双禾之逆,或双禾之罪。 原来竟是这两个字。 秦素慢慢地点了点头,心头的疑问却仍旧不得解,便抬眼看向阿忍问:“那这‘双禾之逆’到底指的是什么,你可知晓?” 阿忍躬身道:“回女郎,萧郡相起先说起双禾之逆的时候,也是满脸的疑惑,那个马先生便说,他也不太明白为何在何都尉的谋逆信件中,会出现‘双禾在侧事有三分’这样的话。后来他二人又说了好些话,全都是与何家命案有关的,不过透出来的消息却不多,显然萧郡相知道得也很有限。不过,后来那个马先生说了句话,却让我觉得很有些……深意。” 她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看了秦素一眼,方才续道:“那个马先生说,他想了好几个晚上,最后终于想起,这‘双禾’二字,倒是与江阳郡的两个名门能合得上。” “名门?”秦素微有些发怔,旋即脑海中轰然作响,仿佛平地一声雷,直炸得她头皮发麻。 她陡然抬起头来,眸中锐意一闪而逝。 双禾……名门…… 秦姓之中,便有一个“禾”字! 而另一个可称得上名门、且姓中有“禾”的姓氏,是程家! 第442章 谋逆惑 程家与秦家,便是双禾之罪!? 那一刻,秦素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瞬间便湿透了重衣。 原来如此。 所谓的双禾,原来指的便是秦氏与程氏二姓! 可是,为什么? 秦素眉心深蹙,心中直似绞进了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前世今生,秦家都逃不脱为何家所累,对此她并不吃惊。早在阿燕兄妹掳她之时起,她就知道今生轨迹与前世必会重合。 令她吃惊的是程家。 前世时,程家根本就没出过事,程廷桢也一直安安稳稳地做着他的郎中令,平安活到了最后,可为何这一世反倒被何家牵连了进去?莫非这是因为程家这一世被秦素影响到了? 的确,在她的暗中干预下,程家与何家走得很近。 然而,若是以此为论,左家为何反倒平安无事?想当年落石之事,左思旷可是结结实实地救过何敬严的命啊。 秦素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是秦、程二姓的“双禾”? 为什么不是秦、左二姓的“禾工”? 程家是因为什么才扯进了何家的谋逆大罪之中? 左家又为何在这件事中安然无恙? 此外,阿燕此前之语,分明便是笃定了秦家与程家一定逃不过去的,必然是满门抄斩。可今晚萧公望却说,搜出来的信只有一封,而信中也只隐晦地提起了“双禾”这么个名号,连个具体的解释都没有。 亦即是说,这到底也只是那位马先生的猜测,就算他们疑上了秦家与程家,也拿不出半点实证来。 毕竟,信只有一封。 “我分明记得,阿燕当时的话说得极满,那意思是秦家已然必死,满门无人幸免。可萧郡相说起双禾之罪时,也只是在暗自揣度而已。这又当如何解释?”秦素轻声说道,看向阿忍的眸子里满是不解。 阿忍也早便知道了五十里埔的事,此时听得秦素的话,她的面上便也添了些许疑惑,道:“我当时藏在梁上偷听时,也是这样想的。江阳郡名门望族不多,马先生提起这个话头后,我便弄懂了这双禾指的便是秦家与程家。而即便如此,马先生也没去点秦氏与程氏的名,只是含混地说了一句便罢。后来我又仔细观察了萧郡相的神情,他对此应该也并不确定。” 萧公望也不确定? 那么,阿燕的笃定语气,又是从何而来? 莫不是……事情出了什么意外?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个推断初看虽是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这很可能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了。 那一刻,秦素想起了阿燕兄妹。 这兄妹二人本是志在必得,以为掳走秦素不过是小事一桩,谁想却是连生变故,最终计策未成。同理,这个所谓的双禾之罪,会否也是在实施中途发生了某种变故,最终导致如今除了一个名字外,便再没了其他佐证? 秦素凝眉沉思,脑海中蓦地又划过了一个念头。 那几封信! 她想到了从陶夫子书房搜出来的那几封信! 那一刻,秦素只觉得后心冷得厉害,手脚一阵冰凉。 原来,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就是用在此处的! 如果双禾之罪按照既定的计划执行,那么,今日的秦家应该已经被抄家了,陶夫子身为秦府西席,自也难以幸免,他书房里的那几封信,恰好便能派上用场。 秦素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真真是好险! 她再不曾想到,那几封信的用处,居然是用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而在想到这一点后,对这个双禾之罪,秦素便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屠尽何氏满门是为了制造声势,显示此案重大;从陶夫子那里搜出的信件,则是要拖桓氏与薛氏下水。而无论这两姓之中的哪一姓,想要杀光何家人都是轻而易举的。 亦即是说,这是一个回环之局。由何氏之死牵出秦程二姓,再由秦程二姓扯上两大冠族,再由两大冠族重新落回何氏身上。 到得那时人们自然会想,何家的人之所以会死,肯定是因为走漏了风声或是起了内讧,所以这两个冠族才会痛下杀手,一个活口不留。而人算不如天算,何氏手中藏着的秘信却没被这些人搜寻出来,于是真相大白于天下。 虽然不知实施双禾之罪这一局时到底出了什么变故,秦素却可以肯定一点:这一局最凶险的那个部分,应该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废掉了。 怔怔地望着案上的一星烛火,秦素的神情变得格外阴沉,好一会后,她方才轻吁了一口气,问道:“那后来呢?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阿忍的语声仍旧很是沉稳,缓声道:“回女郎的话,在马先生指出双禾与郡中名门的关系之后,萧郡相便一直没说话,直到最后他才叹了口气,说既然马先生解出了这个答案,则他身为郡相,便有必要顺着这条线好生往下查,绝不可姑息。又说如果郡中名门真的牵涉其中,则江阳郡便危矣,他身为一郡之相,自不可坐视。” 真真该死! 这萧公望原来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后来,马先生又隐晦地说起了秦家。”阿忍的语声传来,令秦素立时回神。 “他说了什么?”她问道,面色很是冷厉。 阿忍便道:“马先生说,如今萧家子弟已然有了地方附学,万一出了什么事,萧家说不得也要受连累。萧郡相便说,就是因为有子弟附学,反倒多了许多便利,完全可以趁着附学之机,令人暗中潜去查访,万一真有其事,他虽不能效前人大义灭亲,大义举证却还是能做到的,这也是他身为朝廷官员的分内之事。” “啧啧,果然是忠臣!”秦素凉凉语道,眸底满是冰寒。 好一个大义举证!好一个朝廷官员! 明面上与你交好,背地里却拿你当了登高的梯子,这便是所谓的士族。 萧氏,果然不愧“名门”之号! 秦素面上的笑意渐渐变冷。 她此前的安排果然是对的,萧氏就等着“名扬四海”吧。 抬手轻轻抚了抚发鬓,秦素问道:“就这些了么?萧公望再没说过旁的?从何家搜出的信还写了别的什么,他可有与那个马先生提及?” 第443章 无盯梢 “女郎恕罪,他二人只在书房里呆了一会,说了这几句话后便离开了。”阿忍沉声道,神情平静:“我看他们身边有侍卫跟随,且那几人武技并不低,便没冒进。” 秦素点了点头,人已经自榻上站了起来,在原地踱了几步,又问:“你看他二人离开的方向是往哪里去的?是出了何家还是仍旧留在何家的某处?” 如今看来,“那位皇子”的安排一定是出了岔子,双禾之罪根本就没发作起来,不过,萧公望的动向却是需要仔细关注的。 阿忍躬身道:“回女郎的话,他二人后来便出了何家,我远远地缀着他们,听侍卫说备车回府,想必他们是回去了。因猜到双禾中有一个程家,因此在回来的路上,我又顺便往程家跑了一趟。” 秦素一下子顿住脚步,转首看向阿忍:“你……你竟还去了趟程家?”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眸中含着些不敢置信。 其实,在听了阿忍之前的话后,秦素便也生出了这个念头,却未料阿忍竟是如此聪慧,提前便做到了这一步。 阿忍仍旧还是平素沉稳的模样,叉手道:“是,女郎。我当时想的是,如果马先生能猜出双禾的意思,那么江阳郡守身边的门客也未必便猜不出。而如果郡守果真疑上了秦家,则秦府别院应该已经被人暗中盯着了,但我出入之时曾仔细感知过,并没发现有什么暗哨之类的人物。” 言至此,她略停了片刻,又续道:“女郎也当知晓,我大唐武技最擅隐匿气息,就算有高于我的大手乃至宗师级别的高手在侧,他们的气息多少我也能感知到一些,可是我却能断定,秦府别院并无人看守。于是我便夜探程家,也是想再度印证这一想法。” 说起来,在进城之时,秦素曾将何、程、萧、范这几姓的住处都告诉了阿忍说。平城虽大,这些士族所住的地方却相对集中,颇好辨认。 “那程家情形如何?”秦素问道,语声不自觉地带了些急切。 阿忍面无异色,简短地道:“与秦家一样,无人盯梢。” 秦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推测出了这个结果,但从阿忍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让她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这也再次证明了她此前的推断:双禾之罪果然出了问题。 此外,想必除了这个马先生之外,江阳郡的郡守等人可能还不曾从双禾联想到秦家和程家这两家身上去,自然也就不会派人来盯着秦家与程家了。 这般想来,萧公望虽贪功,却也有一样好处,便是谨慎。他大约是想要拿到实证再去邀功的,这样一来,在目今的情形下,秦家和程家暂且应该无恙。 秦素勾起唇角,面上含了一丝冷笑。 “那位皇子”处心积虑,如今却处处不尽如人意,只消一想起这些,她便觉格外痛快。 可是再一转念,秦素便又提起了一颗心。 如果说,悄悄放在陶夫子房中的信件,是欧阳嫣然在“那位皇子”的授意下,意图套住桓氏与薛氏的第一张网,那么,这张网一定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才能牢牢抓住这两个冠族。 程廷桢身边,必有“铁证”! 那一刻,秦素的后心又冒出了冷汗。 何氏谋逆,秦氏与程氏附逆,再加上暗中谋划的桓家与薛家,这张网一旦张开,桓家还能如期回到大都么?而薛家,或者说薛允衡,又会不会提前便踏上前世的宿命,血溅丹墀、死于非命? 秦素蹙起的眉心几乎无法放松半分。 还有左思旷! 此人也极为可疑。 想他在郡中官职不低,郡中尉也只比郡相低了一级而已,按理说,双禾之罪的名头,他至少也应有所风闻才是,可今日他却一个字都没漏。 是官署之人因为他与秦家是姻亲,所以故意瞒住了他,还是他根本就是知情不报? 如果他本就知情,以他的聪明,不可能猜不出这其中的意思,那么他在钟景仁面前示弱,希望秦家出手相助,又是何意? 秦素蹙着眉心,将手指点在案上轻轻地敲击着。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左思旷这个人,她始终都有些看不透,而此刻,这种感觉越加强烈。 左思旷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前世时,江阳郡几大士族纷纷覆灭,唯有左思旷一路高升,左家更是几成望族,这到底是左家福气大、运气好,还是左思旷的背后有人相助? 蹙眉思忖了一会,秦素便转向阿忍,轻声道:“我这里有几件事交代予你,首先便是程家。既然双禾之罪也有程廷桢一份,那么,他的书房里、宅院中,肯定会有相应的东西用以佐证。如今双禾之罪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竟叫秦、程两姓躲了过去,这是万幸。但是,我很怀疑藏在程家的那些东西还在原处,如果不尽早起出来,往后还是大麻烦。故今晚还是要再辛苦你一趟,去程家再探一探,把程家的所谓‘谋逆证据’给搜出来。” “是,谨遵女郎吩咐。”阿忍利落地应道。 秦素此时已行至案边坐下,一面拣了块墨锭磨墨,一面又道:“我这里再写封信,无论东西搜到与否,这封信你都一定要亲手交给程廷桢,再亲口转告他一句话‘连云珍卷、柳渡赠图,故人别来无恙’,再叫他小心身边奸人。” 既然能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安下“罪证”,程廷桢身边只怕也干净不了。 阿忍再度应了个是,秦素此时已是提笔沾墨,匆匆写好了信,一面放在案上晾干,复又继续说道:“这是头等重要之事,今晚便要办完。此外,待明日回到青州后,你便将人手重新安排下,匀出一个人来,给我盯牢了左思旷。还有萧公望那里,也派一个人盯着。另外还有程家,如果人手有富余的,便也顺带着盯一盯。” 欧阳嫣然已不足惧,阿臻一人就能盯牢了她,如今的江阳郡局势不只混乱,且也十分险恶,秦素不得不将有限的人手分出来放在各处,随时关注局势变化。 第444章 桃花开 略略思忖了一会后,秦素又压低了声音对阿忍道:“左思旷这个人,你们尤其要盯紧些,最好能将他每天说的话、做的事都报回来。” “是,女郎,我回去便着手安排。”阿忍应道。她的武技是青州这些人中最高的,众人自是以她为首。 “左、程、萧这三家倒没什么,唯有汉安乡侯范家,你们千万要小心绕开,轻易别往那里凑。”秦素再度叮嘱道,眸色很是郑重:“我怀疑范家是有旁人盯着的,你们行动时注意些。” 秦素留给薛允衍的那封赠言,把汉安乡侯彻底卖给了薛氏,薛允衍一定会留下人手盯着他的,秦素不希望自己手里的力量被薛大郎发现。 阿忍很快便离开了。在她离开后,秦素便又唤来阿臻,叫她往各人的房中多添了一把迷香。 她没想到今晚的事情会这样复杂,此前下的药显然不够用了,只能再补一些。 放过迷香之后,秦素便有些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着步。 双禾之罪这一局,应该已经消解了。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既然秦素意外地破了五十里埔那一局,那么,也可以将双禾之罪的破局,视为一场意外。 只是,越是如此,秦素心里便越加没底。 此局起于何处、散于何时,她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她现在一是担心此局还有反复,再就是怕“那位皇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敌暗我明、敌强我弱,这种对局,让秦素觉得很不舒服。 所幸她留了阿臻与阿忍两个后手。 回到秦家之后,这两个“健壮”的使女,便是她最后的底牌了。对付银面女,少不得要有这两个武技高手的襄助。 胡思乱想间,时间过得飞快,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阿忍已是再度回转。 “如何?可找到了所谓的‘证据’?”一俟阿忍进屋,秦素便立刻抢上前问道,语气难得地有些急切。 阿忍躬身道:“女郎恕罪。我在程郎中令的书房与起居之处搜了许久,并无所获。我后来仔细观察过,他书房的格局有些怪,我猜可能藏着密室。只是我并不通机关术,所以没办法找到密室。” 机关术么? 秦素略略沉吟了一会,倒也释然。 程家也是百年氏族了,建筑中有一两间密室也很正常。 不过,没搜到所谓的“证据”还是令她有些失望,她一时间便也没再说话。 阿忍便又道:“因见时辰不早了,且程家的侍卫似也有一二好手。我怕惊动他们,便潜去了程郎中令的卧房,将他唤醒交代了那句口信并将信予了他,随后我便悄悄隐在一旁观察动静。不过,此人倒是很沉得住气,我亲眼看他读了信,又亲眼看他将信烧了,可他却在烧完信后便回房继续安睡,并没有立刻去密室查看。我等了一会无果,怕女郎担心,便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阿忍这样做已经是很谨慎聪明的法子了,不过程廷桢的反应倒是颇出秦素预料。 看起来,程家前世始终无虞,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程廷桢这个人也不算太简单。 既然已经提前给程家示了警,想必往后程廷桢会更加防备,秦素也觉心下稍安,与阿忍又商量几句余事,已是天交子时。 秦素劳心劳力了半宿,疲累万分,倒头睡下,不想却是黑甜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 次日起榻后,简单地用过了朝食,留宿于秦府别院的一行人便再度启程,前往青州。 或许是昨天左思旷露了个面,今日的行程便顺利了许多,没在城门处耽搁多久便出了城,不消多时,那风里便传来了一缕桃花的香气。 “桃木涧的桃花应当开了好些了呢。”阿葵久居青州,自也曾陪着女郎或郎君们去桃木涧踏过青,此时便掀开了半幅车帘,望着桃木涧的方向说道,语气中不乏向往。 秦素顺着半启的车帘往外看去,青空寥阔,官道笔直伸向前方,而在视线尽头的极远处,一带粉云堆于天际,好似朝霞停落,美不胜收。 桃木涧的野桃花,已是如期盛放。 秦素遥遥地看着,心中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何氏满门被屠,秦家与程家几乎便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然而在不相干的人眼中,这许多事凶险与人命,怕也及不上春风里盛开的一树桃花。 秦素止不住地觉得恍惚,桃花的香气嵌在风里,芬芳如酒,阳光醺醺然兜住头脸,晕眩的感觉漫卷而来。 此时,一旁的李妪已是接口笑道:“你们小娘子就爱个红花儿,我们这些老妪可没这般想头,只知道天暖了,老寒腿便也不会犯了,这才是最舒服的。” 秦素一下子醒过了神,不由微微一哂。 她这又是犯了什么病,在这里伤春悲秋的,殊不知这世间本就如此,你死你的,我活我的,每个人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谁又能顾得上多瞧旁人一眼? 她两世为人,却还不如阿葵和李妪活得明白,真真可笑。 这样想着,秦素便也真的笑了起来,弯了眉眼看向李妪道:“府中守孝,我们倒不好出门赏玩起来,不过妪却是无碍的。待过几日得了闲,我给妪一日的假,叫阿葵陪妪去赏桃花。” 李妪不意秦素竟是如此宽和,自又是一番恭维马屁,直将秦素夸成了天下最大的善人。 谈谈讲讲间,马车便进了城,车外的风景也变得熟悉起来,阿葵此时不敢再启窗看景了,因为车外多了一个董安。 董安是奉了太夫人之命前来迎接秦素的,比之当初自连云重返青州时的简慢,秦素此次回归,得来的重视与优待不可同日而语。 巳正三刻,马车终于悄然停了下来。 这一回,马车仍旧停在了秦府的角门,而那檐下的风铎也一如两年前,在风里悄声吟唱。 纵然有钟家父子相陪,秦府的大门却仍旧不能开启,那门楣上悬下的白纱,昭示着府中正在守孝,若要开启大门迎客,必须待阖府释服后才行。 到得此处,秦素早便收拾起了心绪,扶着阿葵的手下了车,带同一群仆役,款步跨进了院门。 第445章 合家欢 秦府风物已带上了初春的欣然,草木生发、万物复苏,那廊前檐下春草如碧,树上挂着青嫩的绿叶。 秦素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心底里终究有些感慨。 此刻的秦家,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诸处风景似曾谙,然景中意味,却是大异于往常。 一种蓬勃的、充满朝气的氛围,取代了秦府曾经的暮气,那种感觉很微妙,描摩不出,却能清晰地感觉得到。 风物已换,人亦不同。秦素一路走来,那些下人们再不敢如上次那样指指点点,而是齐齐向她躬身请安,她青色的裙裾飘至何处,何处便是一片恭敬问好之声,倒叫她陡然又想起前世情景。 德晖堂早便坐了满屋子的人,秦素人尚未进院,便闻风过处传来了话语声,有太夫人的,也有吴老夫人的。 她按下唇角哂笑,换过了一副温驯而又不失庄严的神情,跨进了门槛。 “六娘回来了,快些近前来,叫太祖母好生瞧一瞧。”甫一踏入德晖堂明间平滑的地面,太夫人慈和的语声便当先传来,入耳一片宁谧。 秦素举眸望去,却见太夫人穿着一身郁蓝色团福纹细布裙,端坐于扶手椅上,苍白的发上戴了一枚银镶玉簪,简致而又素净,而太夫人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此时亦挂着淡而亲切的笑意。 秦素又往左右扫了两眼,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两院的四位夫人。此时,东院的吴老夫人仍旧是不悲不喜的模样,看着秦素的眼神如视无物,冰冷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至于西院的高老夫人与钟氏,她们的脸上倒都是含了些笑意的,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尤其是钟氏,在她微勾的唇角边,甚至还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嘲。 相较而言,几位夫人里唯一一个态度如常的,反倒是林氏。这个从不会掩藏自己情绪的人,在见到秦素的瞬间,那张饱满的脸庞便阴沉了下去,唇角边的纹路因此而显得越加明显,这让她看上去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 抬眼向秦素扫了一眼,林氏便飞快地挪开了视线,眸中是毫不掩饰和鄙夷与嫌恶。 若是知晓秦素是抱着赶跑萧家、坏掉秦彦婉与萧继珣姻缘的目的而来,也不知林氏会不会气死? 秦素心情颇好地弯了眉眼,敛起衣袖、屈了纤腰,姿态优雅地向太夫人及诸位夫人们请安问好。那厢钟景仁也带着钟家两个郎君与众人见礼,一时间堂上笑语往还,好不热闹。 “我都许久未曾见过你家两个小郎君了,不想已经长得这样大,真真是这日子过得快,我们可都老喽。”等诸人见礼入座后,太夫人便感叹地抚了抚发鬓说道,看向钟景仁一家的目光很是慈蔼。 钟氏便拿巾子掩了口,笑着柔声道:“太君姑也真是的,一来就让我们平白老了好几岁。分明您瞧着还年轻得很呢。”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 然而,那笑声传入秦素耳中时,却有着虚浮无着之感,就像是纯粹为了应景而下意识地振动着喉咙。她瞥眼看去,满屋子的人并无一张真正欢心的笑颜,尤其东院诸人,更是几乎人人面含忧色。 何家满门被屠之事,如今也不过才过去了四天。因了左思旷的缘故,秦府东院向来与何家走得近,如今骤然闻此噩耗,东院众人纵然谈不上如丧考妣,心情也必定是沉重的。相较而言,西院受此事的影响便小得多了,而高老夫人与钟氏的讥讽乃至于幸灾乐祸,自然也是因此而来。 秦素端坐在鼓凳上,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头泛起阵阵寒凉。 若是知道秦家也受到了何家牵连,西院的两位夫人还会如此欢喜么? 她侧眸看了一眼太夫人苍白的发髻,唇角动了动,终是抑住了即将泛起的一抹冷笑。 这还真真是两辈子的殊荣啊! 一个卑贱的外室女,居然被太夫人请来上座,与蕉叶居的母女二人分列左右,真是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垂首看着自己的衣袖,秦素心底冷意更甚。 如今细思之下,颍川的事情倒也很好理解了。所谓士族子弟,说白了,也不过是各种利益相互勾连的结果,你受宠或不受宠,全看你有用无用,或用处是大还是小。 这世上,还有比士族更势利的地方么? “……这一趟也算顺遂,诸事都好,还见着了左中尉。”此时的钟景仁已经向太夫人简略说明了此行的情况,并没提五十里埔之事。 太夫人便和声道:“族学已建,更兼漕运兴盛,我秦氏也算一扫之前的颓丧之气,如今更是万事顺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夫人并没接口去说左思旷的事,反倒说起了别的话,说着还特意回首看了秦素一眼,眸中含着审视与掂量,当然,她的颊边还是挂着一丝笑的。 秦素于座中微微躬身,笑而不语。 “正是此话,如今秦氏在郡中声名日盛,我行走在外,感触不可谓不深。”钟景仁适时恭维了一句,一面往钟氏那里递了个眼风。 钟氏动作极轻地冲他摇了摇头,面上则挂着一个浅笑,应和地道:“这也是太君姑治家有方,又生了一双慧眼,请来了大学问家陶夫子来我们秦家坐馆。还有漕运,那也是太君姑亲自定夺发下话去的。便是六娘,如今在白云观清修了一年,也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般地美貌了起来。不是我说,我秦氏有太君姑坐镇,何愁声名不振?” 高老夫人亦颔首道:“正是,君姑便是我秦家的主心骨啊。” 她说话仍旧是吐字极慢,每个字都咬在舌尖上,此刻听来,倒多了一分郑重。 这话自是引来更多人的应和,一众小辈虽不能多言,望向太夫人的神情却多少带着一分真诚的孺慕。毕竟开设族学一事,的确给他们带来了好处,其中又以秦家的郎君感悟更深。 第446章 当堂责 众人略叙了几句寒温,太夫人便咳嗽了一声,说道:“如今六娘也回来了,咱们这一家人也算是阖家团聚,这也是一桩喜事。我近来正想着有个小娘子陪着说话解闷,六娘既来得这样巧,往后便让她住进菀芳园罢。那里新近修了几间屋舍,离得我又近,风景又好,给小娘子们住着最是合适不过了。” 话入正题,秦素自不好再干坐着,于是便起身转至堂前,面朝太夫人屈身行礼道:“六娘谢太祖母恩典,从今往后能承欢于您老人家膝下,乃是六娘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多谢太祖母厚爱。” 她话音尚未落地,便听一旁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旋即便是茶盏搁在案上的声响,在这安静的屋中听来,极是刺耳。 秦素微愕,循声看去,却见林氏正沉着脸,目光不善地盯着她,冷声道:“六娘,此处可不是白云观,远远轮不到你跑上来说话。说起来,你在白云观静修了快一年,怎么反倒修出了这一身的野气?你的规矩呢?莫非是在外头心大人野,竟忘了此处乃是秦家的德晖堂了么?” 秦素完全呆住了。 林氏这是吃了什么药?在德晖堂也敢这么说话?她就不怕再被太夫人罚抄经书么? 明间儿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几乎连呼息声都隐了去。 数息之后,太夫人神情淡然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方缓声道:“连云田庄……是个很清静的好地方。” 只此一语,再无他言。 一旁的钟氏拿起布巾来,掩了掩唇角。 林氏却是根本就没明白过来,犹自冷冷地看着秦素,脖子梗着,腰拧着,分明就是气不过要来闹一场的。 “子妇,我看你是太累了,不如先回屋静一静的好。”如老僧入定一般的吴老夫人,终于勉为其难地开了口,她的面上仍旧是无悲无喜,说出来的话也是冰冷的:“若不然,你便收拾了去连云田庄静养,总归你几个孩子由我看着,也错不了。” 冰冷而毫无感情的一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刹那便将林氏浇得清醒了过来。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弄明白太夫人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原来竟是要将她送去连云田庄? 林氏紫涨着一张脸,攥着布巾的手微颤了起来 她真的很不服气,非常地不服气。 凭什么一个外室贱女能住进菀芳园,而她的两个嫡女便不行?今日她就是想要当众给秦素一个难堪,没想到竟会引得太夫人如此动怒。 一想到如果自己不在府中,自己的两个女儿便再也无人给她们撑腰,还有她柔弱的幼子,往后也要离开自己的怀抱,林氏的气焰一下子便矮了,先前还梗得直直的脖子,这时候也往下瑟缩了起来。 太夫人却像是根本就忘了她这个人,将茶盏轻轻搁下,便转首向俞氏笑了笑,和声道:“要不,让小雅也陪六娘一起住着吧。菀芳园里的房舍我特意叫人多修了几间,住上两三个小娘子还是当得的。” 俞氏忙起身恭声道:“那怎么使得?太君姑莫要太宠着小雅了,她年岁最大,理应让着底下的妹妹们。” 太夫人拉着她的手拍了拍,道:“我做主,便这么定了。”语声虽温和,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俞氏莫可奈何,只得垂首应了个是,秦彦雅便又上前谢了太夫人。 林氏僵坐在原地,脸上又红又白,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太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也不会跳起来为难秦素了。若是能叫秦彦婉也住去菀芳园,往后萧二郎过府就学时,两下里便会有更多的接触,岂非大好? 可现在却糟了,太夫人偏生挑中了秦彦雅。论美貌、论学识、论行事规矩,秦彦雅都绝不比秦彦婉差,如果这一门绝好的亲事竟被俞氏母女抢了去,那简直就是在林氏的心头剜下一块肉来。 想到这里,林张口便要说话,不想吴老夫人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说道:“既是如此,便叫二娘也陪着住去菀芳园吧,姊妹几个人一同住着,也更热闹。” 林氏面上一喜,飞快地闭上了嘴,只一脸期待地看着太夫人。 秦素此时只想仰天长叹。 谋逆的罪名都快落到头上了,这一屋子的人不是死就是卖,这些夫人们却还整天只想着自己窝里斗,为了几间破屋子也能争得死去活来,这都什么毛病? 再者说,秦素也委实不想住去菀芳园。 银面女可是东萱阁的使女,而她平素传递消息的地方,便在拾翠居。依秦素之意,住回东院才是上上之选。 再退一步说,就算住在菀芳园里,若是她一个人占着一所园子倒也罢了,她还能趁机谋划些私事,如今却多了个秦彦雅,再加上个秦彦婉,那她还能干嘛? 总不能给这两个还算不错的姊姊也下药吧? 秦素心底极是焦灼,却也无法当场表示舍去菀芳园不住,就让给两个嫡出的姊姊也好。 一是她不便当场驳了太夫人的美意,二则是为了对付萧家。若要将萧家赶离秦家,秦素就必须离太夫人近些,以便随时吹些耳旁风。 所以,她此时便只能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做足了一副贞淑娴静的模样,微垂着头,半字不多说。 对于吴老夫人的提议,太夫人并没给出任何回答,只转向钟景仁道:“瞧我,也是糊涂得很了,只顾着在这里一家子说话,倒忘了你们这一路回来,想必困乏得很。” 钟景仁父子忙忙起身,连声道“无妨”。太夫人哪里容得他们推拒,当即便转向钟氏道:“你先领着你长兄他们回去歇着罢。你长兄日夜为家中操劳,这几日便在我们这儿好生住一住,缓缓气,有闲暇了便去外头逛逛去。那桃木涧的桃花我记着应该是开了,趁着天气好,你过几日叫人套了车子,命董安带他们去赏花踏青就是。” 钟氏起身柔声应是,便带着钟家父子退了下去。 第447章 春/心动 钟氏这一走,俞氏便也很识趣地起身告退,至于林氏,她是在吴老夫人的明言相告之下,方才不情不愿地辞了出来。 她倒是还想听听太夫人的意思呢,只可惜太夫人连瞧都不愿瞧她,倒叫她有心想要认个错都没机会。 说来说去,都怪六娘! 林氏冷着脸出了院门,连眼风都没往秦素这边扫上一下,直是拂袖而去。 秦素很有些哭笑不得。 林氏这蠢病,病得真真不轻。 林氏领头离开,秦彦婉与秦彦贞等人自不好多留,只得匆匆与秦素叙了几句话,便也跟着往东院而去。一时间,德晖堂的院门前便只剩下了西院诸人。 “六妹妹一向可好?”见秦素一人立在院门前,颇有些形影相吊之意,秦彦昭心下不忍,便上前打了个招呼,态度比以往沉稳了许多,面上的笑容也很温和。 秦素对林氏的态度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此时见秦彦昭主动问好,便笑吟吟地道:“我都好,多谢二兄垂问。” 一旁的秦彦梨便拉着秦彦棠走了过来,向秦素笑道:“这不过就是大半年未见,六妹妹变得我都快要认不出了呢。”说着她便又凑去秦素跟前,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瞧了好一会,方才对始终沉默不语的秦彦棠道:“五妹妹如今可信了吧,我上回就说六妹妹生得极美呢,你瞧,六妹妹可不就是个美人胚子。” 秦彦棠低低的“嗯”了一声,工丽的脸上只一抹淡笑,并无太多表情。 秦彦柏此时也凑了过来,和声道:“六妹妹终是回来了,太祖母她们很是欢喜。我听闻白云观里藏了不少书,六妹妹想必读了不少,待有时间,为兄还要过来讨教一二。” 这话鬼才会信! 秦素肚中腹诽,面上却是笑得温软,说道:“三兄太客气了,讨教二字小妹怎么敢当?倒是我当向三兄求教才是。听说陶夫子学问极好,三兄如今也是满腹锦绣,想必卓然于众,极得夫子赏识的呢。”她笑得毫无心机,看向秦彦柏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孺慕。 秦彦柏不动声色地往秦彦昭的方向看了一眼,摸了摸鼻子,自嘲地道:“六妹妹此言差矣。陶夫子一直说为兄愚钝来着,你若要看锦绣文章,只怕找错了人,若是想要看草包手笔,三兄这里倒有一大把。” 众人闻言便都笑了起来,秦素亦跟着掩唇道:“三兄这话有趣。” 秦彦柏确实挺有意思的,她包藏祸心的几句话,轻轻巧巧地便被他化了去。 不过这本就是秦素随口说来,只是想试一试秦彦昭的反应,此时见他如此机敏,倒也不枉银面女选了他做内应。 这般看来,住在菀芳园中,倒真是弊大于利了,至少这几个郎君每每去族学读书,总能往她这里跑一趟,万一有谁想要夹带点什么东西进来,或者从她这里顺走什么东西,却也麻烦。 秦素侧首看了看一旁的阿葵,却见她低头站着,从秦素的角度看去,能看见她微红的耳尖。 啧啧,小娘子春/心/萌/动,真不枉这个美好的春天啊。 秦素很不合时宜地感慨了一句,忽见德晖堂的角门被人从里推开,周妪穿着一身墨灰的衣裙,步履缓缓地走了出来。 “妪来了。”见出来的人是她,众人纷纷上前招呼。她是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妪,这一众小辈待她自是极为客气。 周妪却是不曾端出管事妪的架子来,仍旧依着礼数,挨次向众人见了礼,方才对秦素道:“是太夫人吩咐我来的。太夫人说六娘子想必也累了,还是早早去菀芳园安置下来的好。因李妪是头一回来秦家,太夫人怕女郎使动不便,便叫我一起跟着去瞧瞧。” 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并没什么笑意,神情平淡而安详,一如她平素与其他人说话的样子。 众人见状,知道这是太夫人铁定了心要秦素住在菀芳园,一时间看向秦素的目光又是各自不同。 秦素也不以为意,端然垂首应了个“是”,便又转向众人作辞:“太祖母有命,小妹这便去了。”说着便屈了屈膝。 众人自然不会拦着她,便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旋即亦各自散去不提。 由德晖堂前往菀芳园,需自一条曲廊中穿出,出去后便有一条白石小径,可以直通目的地。 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没有了窥视的眼睛,更没了言语间的试探,李妪等人又都是自己人,秦素步态悠然地往前走着,心底却是微微一动。 从很久以前起,她便一直想着,待哪一日回到了青州,定要寻机向周妪打听一些事。 今天倒真是个极好的机会。 诚然,秦素知道这样做过于心急了些,只是,那菀芳园里住的人委实太多,而短时间内她也不可能挪去别处,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她还要等许久才行。 这般想着,秦素便略略放缓了步子,与落后半步的周妪走了个齐平,随后抬手便扶住了她的胳膊,指尖用力,轻轻向她的手腕上按了按,口中却是笑道:“妪,这里的路有点不平,我扶着你吧。” 周妪不动声色地向秦素递了个眼风,一面便将胳膊从她手中褪了出来,弯腰恭声道:“女郎折煞我了,我不敢当。” 秦素便停下脚步,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道:“妪如何这般客气?妪的年纪比我长了许多,我敬着你也是该当的。” “女郎是主,我是仆,这规矩可不能乱了去。”周妪语声平静地说道,语罢又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道:“太夫人还有几句话要我转告女郎,说的便是这些规矩,女郎若有暇,我这便转述。” 她说话的语气很是平板,态度也是不卑不亢,那一身的气势颇有些压人。 李妪动了动脚,终是没敢凑上去多言。 她早便看出来了,在秦府中,太夫人乃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而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周妪,自也是仆役中最得脸的,就算是小郎君与小娘子们,在她的面前也要放下身段,更别说其他仆役了。 第448章 碧水阁 听得周妪的话,秦素的脸色便有些发僵,转首向阿葵使了个眼色,又抬了抬下巴。 阿葵见状,心中立刻了然,心道太夫人让周妪转告的话,定然是要指摘秦素的规矩,也可能就是直接的一通教训。而秦素生怕在仆从面前落了面子,于是便要众人先行退开。 她自以为猜透了秦素的心思,便也不疑有他,上前躬身道:“女郎,我们的行李甚多,要不要我先带人过去整理整理?” 秦素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淡笑道:“你们先去便是。”说着又向阿葵点了点头,示意她做得极好。 阿葵垂着眉眼,将一应人等尽皆带了下去。阿忍与阿臻也在秦素的眼神示意下,跟着众人离开了。 眼见着一众仆从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处,秦素方向转向周妪,沉声道:“妪,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妪闻言便道:“正好,我也有事要禀报与女郎,我们便去碧水阁吧,那里最是清静。” 碧水阁离着菀芳园不远,就着那两树樱花下流淌而出的清溪而建,溪水于阁前渐渐变宽,依着碧水阁之势转了个弯,顺流转向南墙,隐入地底。 在菀芳园的美景比对下,碧水阁的那一湾清流便显得寡淡了些,却是个冷清的地方。 “那地方甚好,便去那里吧。”秦素笑着说道,一面便又往四周看了看。 此时离着饭时还有一段时间,往来的仆役只有零星几个,见了周妪,这些人的反应如出一辄,那便是先恭恭敬敬地行个礼,然后快步跑开。 秦素觉得十分有趣,回首看了周妪一眼,笑道:“妪威望素重,众甚畏妪也。” 周妪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两个人之间那种略显紧张的氛围,亦因此而放松了许多。 穿过白石小径,再往左拐上几步路,便到了碧水阁。秦素与周妪一前一后踏上楼阁,却见阁中四窗大开,周遭景物一揽无遗,更兼阁下水声潺潺,能很好地掩去说话声。 到得此处,周妪便也没再与秦素多客套,当先便轻声道:“女郎回来得正好,我这里才接到东院报上来一件事,东萱阁里有几个使女染了时气风寒,吴老夫人怕这病势再往旁扩散,才叫人送了条子过来,张罗着要把那几个得病的都挪到外面去。” 秦府内宅一应仆役之事,都是由周妪总领着的,院中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周妪也会第一时间知晓。 听了她的话,秦素便坐在了临水的栏杆前,望着脚下清幽幽的绿水,好一会后方才道:“既是如此,妪便应下此事吧,反正拦也是拦不住的,妪只消派了得力的人去东萱阁,将得了病的使女一一过目再记录在册,便也行了。” 不管这里头有没有银面女,这都是个好机会,能够近距离观察东萱阁的使女们。 周妪应了个是,又道:“另也有一件关于使女的事,便是阿栗的去留问题。” 秦素望着眼前的一溪碧水,喃喃地道:“阿栗么……真是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现出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圆脸,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忠诚与善意。 周妪此时便道:“离开上京时,女郎特意嘱咐我照顾好阿栗,所以在回到青州之后,我便将她调来了德晖堂,女郎的那几箱衣物我也叫人一并搬来了德晖堂,便收在小库房里。前些时候听闻女郎要回来了,我便将阿栗调去了菀芳园。如今便要请女郎的示下,您是要留下阿栗,还是另作安排?” “留下吧。”秦素笑道,眉眼间蕴了一丝温和,“她很合我的意,又是从连云一路跟着我来青州的,我用着很顺手。” 更重要的是,阿栗比阿葵更叫人放心。 “是,女郎。”周妪躬了躬身:“阿栗确实老实能干,女郎留在身边也放心些。” 秦素笑着道了个是,便又问:“妪还有旁的事么?” 周妪便将声音放轻了些,道:“还有何家的事,女郎想必也听说了。” 秦素的面色立时一肃,点头说道:“是的,在平城的时候我便听说了这事,不知府里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周妪便道:“我接下来说的便是此事。” 秦素立时精神一振:“请妪细细说来。” 周妪便将声音又放轻了些,说道:“何家在出事之前,情形便有些不对了。我之前曾听太夫人偶尔说过一句,说是何都尉嫁在京城的长姊,前些时候忽然病殁了。而在听到这消息后没过几日,何家便出了事。” 秦素心往下沉了沉。 何氏的死早在她预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两件事会接得这样紧。 难道说,何氏满门被屠,还是杜骁骑动的手?而她此前的猜测却是错了不成? 秦素颦眉思忖着,片刻后便又摇了摇头。 不,她的猜测应该没错。 欧阳嫣然本就是“那位皇子”的人,她既然已经在事件之中,那么杜骁骑就算与何家之死有些关系,肯定也不是主使。杀掉何氏全家,其最终目的应该还是嫁祸栽赃,阻住桓家回京的脚步。 杜骁骑与“那位皇子”,这么早便联起手来了么?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了。却不知女郎留我下来,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周妪的语声响了起来,惊醒了仍在沉思的秦素。 她抬头目注周妪,想了想,终是将声音压到了最低,说道:“我这里确实有一事交代,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妪几个问题。” “女郎但请说来。”周妪回道,语声很是恭谨。 秦素沉吟了片刻,启唇轻轻地道:“当年颍川大水之后的事,不知妪还能记得多少?” 周妪的身子震了震。 她抬起头来,用一种既惊讶又陌生的眼神,怔怔地看着秦素。 秦素并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而是坦然地回望于她,神情一派平静:“不瞒妪说,我对当年的事有许多疑问,而这只是我问你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便是,我偶然之中发现,那些旧事的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事情,而秦家目前的情形,却又与这隐情有莫大的干系。” 她的表情十分凝重,眸光微冷,有若实质一般停在周妪的身上。 第449章 忆颍川 见秦素语声肃然,周妪的脸色变了变,有些不安地问道:“女郎这话是何意?” “何氏之事,或许会累及秦家。”秦素简短地道,面上无一丝波动。 周妪是她在秦家最重要的帮手之一,有些事情,秦素并不打算瞒着她。 “这怎么可能……”周妪失声道,语罢方觉失态,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 秦素仍旧是一脸的平静,唯语声十分凝重:“妪当知道我的能为,我不是在和妪玩笑,此事,很重要。” 周妪显然是被惊住了,呆看了秦素好一会,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秦家受何家牵连,莫非是因为左中尉之故?” 她能想到左思旷的身上去,这是很自然的,毕竟何、左两家一向关系不错。 “我不知道。”秦素实话实话。她确实不知道秦家受到何家牵连,这其中有没有左思旷的作用。 左思旷其人,秦素越想便越觉得深不可测。 停了一会,给出周妪厘清思绪的时间,秦素便又续道:“我虽不知此事与姑父有无关系,但我却知道,秦家受何家所累,秦家内部也有极大的问题。而秦氏内部的问题,很可能是解决一切的关键。所以,我想知道颍川旧事。” 周妪怔怔地看着秦素。 仅从她此刻的神情来看,秦素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当年颍川的事情,绝不简单。 “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了妪,我希望妪能据实以告,让我解开这个谜团。”秦素诚恳地说道,语气格外郑重。 周妪直直地看了她半晌,蓦地叹了一口气。 随着这一声长叹,方才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种拒绝与回避的态度,便此松懈了下来。 “罢了,罢了。”她似是无奈地摇着头,语气中满是怅然,“女郎既然问到了我这里,想来女郎自己应该也掌握了一些眉目,如今问我,应当是想要从我这里印证一些事情而已,对么?” 对于周妪所言,秦素未置可否,只淡淡一笑。 好在周妪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秦素的几句话,就像是突然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说完那番话后,周妪的面上已经有了一丝追忆的神情,那双微有些混浊的眼睛看着窗外碧空,似有无限惘然。 秦素也不去打扰她,唯以手支颐,专注地等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片刻后,周妪终是收回了放空的视线,转首看向秦素,低声地道:“颍川大水之后的事情,我其实知道得也不多。我便将我所知全都告诉女郎吧,反正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罢了。” “多谢妪不吝相告。”秦素轻语道,又伸手向一旁指了指,道:“妪坐下说罢。” 周妪告了罪,便自坐在了秦素身旁。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唯闻琤琮的水声清圆透润,自她们的身旁缓缓流淌。 “颍川发大水时,还是在大陈永平年间,先帝还在着位呢,颍川也还在大陈的治下,不曾被赵国占去。那个时候的陈国,也正是国泰民安,先帝治国有方,真真一段好日子啊。”周妪低微而苍老的语声融进了水声中,几不可闻,却又字字入得秦素的耳畔。 “说起来,女郎可能还不知道,我老家其实便在江阳郡,只是高祖皇帝时,三国打仗打得不可开交,江阳郡这里便闹起了匪患,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我跟着家人一路逃难,最后与家人走散了,我一个人流落到了颍川,被太夫人买下做了使女,这才算安定了下来。”周妪的语声絮絮传来,似含了无限苍凉:“那时候,秦家在颍川名声极望,族人近千,颍川秦氏郡望,在整个大陈也是排得上号的。” 她似是想起了当年的荣耀,眼眶微微一红,旋即便又布巾按住,低声续道:“谁又能想到,这好日子没过上几年,颍川便发了大水。发大水时的情形,我便不多说了,只一个惨字也是形容不尽的。而水患之后,颍川人已是十停里去了七停。天幸我活了下来,便护着太夫人,与故太郎主一同跟着秦家的族长,全都聚在了秦家祖宅附近的一处破庙里,那破庙地势高些,倒没被大水毁掉。那个时候,秦家剩下的族人还有两百来号呢。” 她叹了一口气,转首望着阁下的清溪,语声越发怅然:“再后来便是大家一起找吃的,要活命,两百来口人的饭食便要先行解决。那时候,粮仓里的粮食全都叫大水冲走了,我们这些仆役便每天都去各处寻找吃食,那些青壮族丁也是日日奔波,寻来的吃食都是先尽着嫡支的郎君们,后面才轮到旁支与小宗的郎君或者庶出的郎君,女郎和夫人们排在第三,健壮的男丁排第四,而我们这些使女则在最后。老族长规定得极严,若有违反者,便罚三日不许进食。好在太夫人待我极好,每天都会偷偷省下些吃食给我,我才没有饿死。” 言至此,周妪的面上便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想到了当年与太夫人互相扶持的情形,续道:“若日子便这样过着,秦家倒也能捱得过去。可谁想,突然便有疫症发散了开来,不上半月,两百来号的族人便死了一多半,万幸的是,我与太夫人、太郎主几个人,都没染上病。” 说这些话时,周妪的面上有着浓浓的不忍,继续低声说道:“只是,那疫症发作起来的时候很是奇怪。原本秦家也只有一个年幼的仆役得了病,事情当即便处置掉了。女郎许不知道,秦氏那一代的老族长精于医道。他老人家很早便发现那幼仆情形不对,便将人挪了出去,一应衣裳等物也都烧了。可是,这病却还是传到了主人们的身上,且最为奇怪的是,得病的都是男丁,尤其是嫡支的郎君们病得最重。后来有一日,我看见族长铁青着脸,从几个病死的嫡支郎君身上,搜出了几件很脏的衣物,那衣裳,据说便是最开始得病的那个幼奴的。” 第450章 闻阿姨 周妪慢慢停住了话声,平淡而苍老的面容上,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遍地死尸、恶臭扑面的情形,直到此刻想起,仍如昨日。而只要一想到从那些死尸身上搜出来的衣物,她的心底便止不住地觉得冷,冷到了骨头里去。 秦素面色淡然地听着周妪的话,根本便没显出吃惊的样子来,唯唇边携着一丝冷笑。 果然如此。 她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时,周妪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仍旧是带着些许感慨与悚然:“此事发生之后,族长却也没多说什么。那时候,山火已经将秦家坡子上的田地也都给烧焦了,真真是千里赤地,寻不到半点粮食,大家整日为了吃食奔忙,也根本没人去想这些。” “是啊,我听说过,那段日子很是难捱。”秦素忍不住也跟着叹息地道,面上浮着一丝哀切。 天灾之后,不外乎人祸。 嫡支、偏支,大宗、小宗,嫡的、庶的,正的、偏的…… 在万事皆好之时,这些矛盾还显现不出,可是,大灾从天而降,那些被轻视、被欺辱、被压抑的人们,还会继续任人踩在头上么? 想来他们是不愿意的吧,甚或还会反抗起来,明抗不行,来暗的总是可以的。 秦素侧眸看向周妪,却见她仍旧是一脸哀凄,说话的声音也越发地低微:“山火烧田之后,有一日,我与几个仆役去外头找吃的,同行的人里有一个生得颇好的女子,人虽瘦弱,却很是白净,我听人叫她‘闻阿姨’,也不知她是哪一房那一支的。她一路都跟在我们身后,扒树皮、挖观音土,样样都做得,根本看不出是半个主子。不过那时候也没人去顾着这些身份了,只要能出力的都须得出把子力。” 闻氏么…… 轻扶着身旁的栏杆,秦素看向眼前的一带碧水,面容微含惘然。 此前得来的那几个消息,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在周妪低沉的话语声中,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圆。 纵然仍有不甚清晰之处,但那个圆形中的每一个切面、每一个弧度,都能对应到相应的人身上,一人一角,不可或缺。 这还真是……一点都没出她的意料啊。 此时,周妪的讲述仍在继续,说的也仍旧是那个闻阿姨:“……我们几个人走着走着,便走散了,那个闻阿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众人都饿得头晕眼花的,也顾不上她了。谁想,就在我们准备下山的时候,忽然便听见山背面传来了女子的惨叫声。” 言至此节,周妪陡然停住话头,混浊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某个虚空之处,嘴唇颤抖,面容变得有些扭曲起来,颤声道:“那时候真的很乱,据说还有饿疯了的吃人的。我们本不想多管,可不知是谁却说了声‘闻阿姨不见了’。到底闻阿姨也是半个主子,我们几个便没敢丢下她,大家一齐壮着胆子跑去了山阴处,却发现闻阿姨倒在了靠近河道的坡地上,头上破了好大的一个洞,看着已是没了气,而在她的尸身旁边,有一块染血的石头,那石头上还留下了一个……一个……带血的手印……” 言至此处,周妪的声音颤抖得更是厉害,语声轻得如同耳语:“闻阿姨她……她……应该是被人拿石头……砸死的吧。” 她喃喃地说着,语声渐息。 碧水阁中安静了下来。 细细的水声自旁边轻掠而过,东风拂来,花香盈袖。 然而,阁中的两个人又哪里能够感知到这风色温柔?秦素面色沉凝,而周妪的脸上,却是凄凉与后怕。 “那后来呢?”良久后,秦素轻声问道。 周妪被她这一语惊回了神,惨然地向她笑了笑:“还能有什么后来呢?人都已经死了,我们几个回去报给了族长,族长也没说什么。那时候实在是太乱了,为了一口水杀人的都有,就是十八层地狱,怕也及不上当年的颍川。” 秦素轻轻“唔”了一声,停了一会,又问:“再往后呢,又是如何?” 周妪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抬手抚住了灰白的发鬓,无力地道:“再往后,族长也病死了,族人有饿死的,也有出去找粮食便没回来的,最后连破庙都叫人占了去。故太郎主便说,颍川已经是不成的了,又听闻我的家乡便在江阳郡,江阳郡自古便是富庶之地,故太郎主便带着剩下的几个族人,一路向南,直到来到了青州,方才站稳了脚跟。” 秦素以手指轻点着栏杆,面露沉思。 “我知道的颍川旧事,便只有这些了。这些事情太夫人也是知道的,只是当年的事情委实太过凄惨,太夫人平素也不喜欢提起。”周妪慢慢地说道,将布巾收回了袖中。 秦素转眸看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终是问道:“那个闻阿姨,她是……哪一房的妾室?” 周妪面色如常,平淡地道:“我后来才知道,闻阿姨原来是嫡支四房的妾室,膝下有一子,便是故先大郎主。” 亦即是说,闻氏,便是秦世宏的生母。 “说起来,太夫人其实并不大识得闻氏。”周妪平静的语声继续响起,并不带什么情绪,“颍川秦氏的宅子委实太大了,二房和四房几乎便在两头儿,平素虽然也互相走动,只是一个妾室,到底也是见不得人的。” 秦素微微点头。 的确,就算是在青州秦府,妾室们的规矩也极严,平常绝对不允许出院子,这可能便是出自颍川秦氏的族规。 只是,闻氏到底也是秦世宏的生母,可周妪说起她来时,却没有半点敬意,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我还想多问妪一句,我祖母与闻氏……处得可好?”秦素突兀地问道,那双清冽的眸子,定定地落在周妪的身上。 周妪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叹息地道:“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两下里往来甚少,连太夫人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呢?不过,吴老夫人待先大郎主倒是极好的,可以说视如己出,就像如今待姑太太一样。” 第451章 暴脱症 吴老夫人居然待秦世宏极好?这说法倒叫秦素愕然。 不过转念一想,这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吴老夫人膝下只有一个秦世芳,秦世宏纵然不是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到底也养在了她的名下,也要称她一声“母亲”,也算得是她的孩儿了。 思及此,秦素便又看了周妪一眼,放轻了语声道:“既是说到了先伯父,我如今倒还想问一问,当初先伯父是得了什么病去的?” 秦世宏是得暴病死的,可是秦素每回细思前世,却发现,关于秦世宏到底得了什么病,她一次都没听人说起过。 秦家的人从不谈起他。 无论是太夫人、两位老夫人还是那些积年的老仆,从不曾有人说起过秦世宏半个字。 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这情形颇令人费解。 听了秦素的问话,周妪的脸上便多了几分疑惑:“我当时人虽不在府里,不过我听说先大郎主是得了急病,当时还请了青州城著名的良医来看的,且还请了好几位,几位良医都说先大郎主得的是心阳暴脱之症,救不回来的。” 秦素沉吟地低下了头,轻抚着栏杆出神。 几名良医都说了同一种病症,那么,秦世宏的死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如果死因没有问题,为何傅彭此前在飘香茶馆转述田庄汪叟的话时,却说那汪叟曾道“秦家最可惜的,便是大郎君”。 若是秦世宏英年早逝可惜,那汪叟又为何不去可惜秦氏先老郎主——亦即太夫人的夫君——秦宗亮? 秦宗亮当年也是英年早逝,不也同样可惜么? 蹙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终是将此事放下了。 周妪所知,应该已经尽数告诉了她,若想要再往下深挖,秦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查。 思及此,秦素便对周妪笑了笑,道:“多谢妪将前事全都说予了我听,妪想是累了,先坐一坐,我一会再说旁的事。” 周妪确实有些累了,说话也是要费力气的,更何况说的还是当年的颍川惨景,若非秦素问到了眼面前来,那些事她自己是连想都不愿回想的。 两个人无言地坐在阁中,一阵东风又拂了过来,拂乱了溪下水声,仿佛有谁急拨冰弦,“哗啷”作响。 秦素微阖双目,在心里迅速地将事情理了个大概。 秦世宏——亦即秦素之父秦世章的族兄——为妾室所出,其生母便是闻氏,亦即周妪所说的闻阿姨。 而秦世宏的嫡母,便是如今的东院老夫人——秦素的祖母——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所出只有一女,便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秦世芳——亦即秦素的姑母、左思旷之正妻。 当年闻阿姨与周妪等人上山找吃的,被人用石头砸死,凶手未知。秦世宏没了生母,后与嫡母吴老夫人、嫡妹秦世芳并太夫人夫妻、以及如今的西院高老夫人及其亲生子秦世章等人,辗转来到青州。 秦世宏成年后娶妻俞氏,随后得心阳暴脱症而亡,如今留有一儿一女,分别是瘫痪在床的秦彦端,与秦府嫡长女秦彦雅。 因为秦世章兼祧两房,秦府的关系一向复杂,秦素也是在想了好一会后,方才将诸人的关系理清。 此时周妪已然平定了心情,秦素便将她唤到跟前,轻声吩咐起来。 春风兀自拂过,乱了风絮,又碎了水声,碧水阁中的主仆二人凑在一处,絮絮地说了好一会的话,方才起身离去。 ………………………… 不知不觉间,二月已是悄然行至末梢,风软花香,大都城中一片春/意。 天将向晚时,广明宫各处便点起了绛纱灯笼,灯笼里氤氲着一团微红,从远处看去,便像是开在夜色里的榴花,艳丽而烂漫。 莫不离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朱色光晕,浑身的气息却是冰冷而孤绝的,就连温暖浩大的东风亦拂之不散。 “阿蒸的伤势如何了?”他淡淡地问道,扶在廊柱上的手骨节突立,几乎便嵌入剥落的朱漆之中。 “回先生,阿蒸内伤极重,左臂几近于废掉,不养上个一年半载的,只怕好不了。”阿烈站在莫不离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明亮的月色照着他的脸,他的眉眼仍旧没有太多表情。 “是么?”莫不离说道,叹了口气:“阿燕也死了,我们折了两个人。”他的语声不似往常冷润,而是带着极浓的滞涩,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一般。 阿烈的语声却还是很平板:“对方毕竟是宗师,阿蒸已算侥幸,只是他往后的境界怕是要停滞不前了,至少这一两年间,登高无望。” “登高无望……”莫不离似被触动了什么心事,语声中带着些许惘然。他将视线凝向远处朱色的灯火,良久后,方寂寂问道:“他最近醒来的次数,是不是比往常又多了些?” “是,先生。”阿烈平静地说道,眉眼间毫无波动,“最近他好多了,也有精神与我说话,昨天夜里,他将事情经过仔细地告诉了我。” 莫不离“唔”了一声,斜飞入鬓的长眉往中间聚了聚,却没说话。 阿烈便继续语声平板地道:“他说,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使得此计未成。阿蒸说,他与阿燕在上京的行动一直很小心,除了盯着垣楼外,便再没有多余的动作,直到先生派人传信叫他们准备掳人,他才遵照先生的意思,联络了一群身手不错的山匪,与他们联手行事。阿蒸说,与盗匪联络时,他只露过两次面,期间也并没发觉有人跟踪,就连五十里埔事发当夜,他也不曾感知到附近有高手窥视,直到阿燕身死,那个灰衣女子又突然出现,他才知道事情有变。” 语声淡然地说到此处,阿烈便停了下来,平板的眉眼间仍旧是一派木然,数息之后方续道:“此行能活下一个阿蒸,已是万幸。阿燕就算没叫人刺死,也逃不了灰衣女子之手。这一局,我失察在先、轻敌在后、安排有失。请先生恕罪。” 他躬腰请罪,一身黑衣似欲融入夜色中。 “灰衣女子……好一个灰衣女子……”莫不离并不领会他的请罪,只轻声自语,抚在廊柱上的手指动了动,“我记得你说过,那灰衣女子发色古怪,半灰半黑,可是如此?” “是。”阿烈躬身说道,眉眼间难得地有了一丝波动:“发色古怪、又是女宗师,按理说此人应当极好找。可奇怪的是,我们的人多方打探,却是消息沓沓,根本寻之无着。” 第452章 清晖斜 莫不离沉默了下来,良久后,无声一叹,转身便往屋中走去。 阿烈木然立在廊下,直待房中传来了一声轻轻的“进来”,他才跨进了屋门。 房间里根本没点灯,唯有帘外月色映了进来,一地清霜。 莫不离坐在榻上,斜月清晖,落在他的白衣上,冷寂而又孤绝。 “五十里埔一事,终究还是落在‘力有不逮’这四字上头罢了。”他淡淡地拂了拂衣袖,语气中并无太多情绪,“若换作二十年前,这些许小事又何须与他人联手?我们自己的人手便足够了,而今却是……” 他缓缓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阿烈布巾上的眉眼间,浮起了一层浓重的哀色。 只是,这情绪很快便又从他的面上隐去,他向莫不离躬了躬身,淡声说道:“当年与隐堂一战,先生能得全身而退,已是大智大勇,仆心敬之。” 莫不离琉璃般的眼珠向旁滑动了一下,似是想要笑,然而,那笑意未及抵达,便已然散尽,于是,他的脸上便有了一个近乎于扭曲的神情。 “什么隐堂?不过是些前秦余孽罢了!”他语声幽幽,带着彻骨的寒凉,“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敢认,生生要将‘赢’字换成‘隐’字,把他们老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始皇帝若得重生,真真要被他们气死。一群人捧着个不知哪里来的赢姓小白脸,还自诩什么‘隐于世,待时飞’,当真可笑!可怜!可叹!” 他越说语声越冷,到最后更是冷笑出声,神情也变得越发扭曲起来。 阿烈不置一语,只沉默地听着。 房间里回荡着莫不离低低的笑声,不一时,那笑声便又停了下来,陷入了一片寂静。 “当年若非先生见机快,只怕先生手上的力量就要被隐堂吞得骨头都不剩了。先生壮士断腕,堪称大勇。”阿烈蓦地开了口,虽仍旧语声淡淡,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极深的敬重,“若无先生,我等早已是隐堂秘杀刀下亡魂,先生又何必妄自菲薄?” 回答他的,是莫不离极轻的一声叹息。 “壮士断腕?不过虚饰尔。实情却是我与虎谋皮、识人不清,险些便叫人给灭了,如今也只能躲在这不见天日之处,苟延残喘罢了。”他的眉间忽地划过了一抹悲意,复又隐去。 阿烈没说话,然他的神情里却含了一丝不赞同,只不知因为什么,他并没直言说出。 莫不离并不曾注意到他的神情。 抬手按了按额角,他略带疲惫地说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他似是要将过去的记忆从脑中挥去,语罢又挥了挥手:“可惜,我原想着叫那人也去隐堂呆着,叫她也尝一尝我当日所受的苦楚,却不想她运气好,竟是滑脱了。” 阿烈闻言,再度躬身请罪:“此乃我失察之罪。请先生恕罪。所幸隐堂设在陈赵边境的联络之处,并未受此事影响,先生往后仍可利用那一处,送人去隐堂。” 莫不离“唔”了一声,转眸看着他,蓦地勾了勾唇:“你也不要总请罪了。若论有罪,当初我一意孤行潜入隐堂,那才是最大的罪。” 阿烈沉默地敛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竟有些怅怅。 莫不离却像是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复又慨然一叹:“如今我不过是想借他们的手,替我好生调/教/调/教/那个人罢了。你放心,隐堂,我绝不会再碰。” 他这句像是交代似的话语,不知何故,令得阿烈整个人都像是松了口气。 他垂首恭声道:“先生英明。” 莫不离笑看了他一眼,转开了视线,停了片刻,方换过了一个话题:“何家那里又是怎么回事?” 阿烈躬了躬身,平平语道:“阿焘今日下晌方才赶回大都,已经向我禀报了详情。何家那里也出了些意外。阿焘说,在他带人在行事之时,突然闯进来五六个黑衣蒙面、臂缠锦带的武人,其中二人至少为大手级别同,武技极强。因被这些人打断,所以事情便未全部完成。” 莫不离面无表情地听着,两手扶在膝上,唇角放平。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得出,他此刻是极为不虞的。 “罢了。”良久后,他再度叹了口气,探手在旁边案上的宝阁里翻了翻,翻出了一枚铜剪刀来,对阿烈道:“把琴拿来。” 阿烈无声地躬了躬身,走去一旁,将朱漆琴拿了过来。 莫不离接琴在手,横之于膝上,便开始拿着剪刀剪琴弦。 “你继续往下说,我听着。”他的语声听不出喜怒,手里的剪刀微一用力,“嘣”地一声,一根琴弦已经被剪断了,丝弦倒飞出去,又倏地弹了回来。 阿烈平板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说道:“阿焘说,因为那伙黑衣人出现得太快,所以他只留下了何敬严谋逆的一封信,秦家与程家的信却没来得及放,黑衣人便杀到了。所幸当时何氏满门已死,那几个黑衣人似乎也没料到有阿焘他们在,两方面交手了几回合,大皇子的人便说不好,当先便逃得没了影儿。阿焘孤掌难鸣,也只得跟着匆匆退走。” “所以说,我们派了众多人手南下,除了杀掉何氏满门,给何敬严安了个谋逆罪名之外,便是人没掳到、秦家与程家也脱了钩,更遑论桓、薛二姓了,可谓是连番失手,是不是这样的?”莫不离的唇边含了一丝未名的笑意,淡声说道,同时手起剪落,“嘣”地一声,第二根琴弦已然断裂。 “是,此皆我之过,请先生恕罪。”阿烈第三次请罪,眉眼间仍旧是死气沉沉的。 莫不离将空着的那只手摇了摇手,语气很是平缓:“这并不能怪你,老大那个草包,手下养的也多是草包。你能够逼得他拨出人手相助,已是大功一件。我们手上的人本就不够用,借助他人之力亦是我这个主脑太弱。至于旁的事,我们手上不还有两姓么?萧家与汉安乡侯范家,都是得用的。” “是,先生高见。”阿烈说道,语声没有丝毫起伏:“萧氏确实可用,而汉安乡侯……却是有些不对。” 第453章 汉安侯 莫不离拿剪刀的手蓦地一顿,他抬起了头,冰冷的眼睛定定地凝在阿烈的脸上,眼神阴鸷如毒蛇:“此话怎讲?” 阿烈根本未受他情绪影响,平声道:“此事也是阿焘报来的。那天夜里,他避走的时候选了条杂巷极多之路,待那些黑衣人没再跟着后,他便又偷偷潜回了何府左近,原本他想将手头那几封信再放回何敬严的书房,不料那些黑衣人居然守在了何家各处,只派出去一个人似是要往什么地方去。阿焘见无机可乘,只得远远地缀在那人身后,却发现那人最后回了汉安乡候府。” “哦?”莫不离放下了剪刀,将断了弦的琴往案上一搁,人已是站了起来,冰冷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兴味:“那黑衣人竟是跑回了汉安乡侯府?” “是的,先生。那人回到汉安乡侯府之后不久,便又领着两名黑衣人回到了何家。”阿烈说道,眸中第一次有了几许疑惑,“再后来,他们便一直守在何家左近,阿焘直等到天将泛白,这才不得不离开。他原想着在平城之中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将信留下,应该也能起些效用。不想他方一有所行动,那些黑衣人便发觉了,缀上了他。阿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边躲边逃,绕了许久的路,将信也烧了,直到前两日方才得以脱身。” 莫不离的神情变得阴沉起来,那张矛盾重重的脸上,少见地现出了一种迟疑的神情。 沉吟良久,他方才看向了阿烈,问:“阿焘人在何处?” 阿烈回道:“向我禀报完之后,他便出了城。” 莫不离的眉尖微不可察地松了松,点头道:“嗯,甚好,叫他在外头多绕些路,过些时候再回来。” 阿烈应了一声,又问:“阿蒸该如何处置?他已经差不多废了,就算这一两年间养好了伤,武技也要降好几个境界,往后也不一定能再有进步。” 莫不离负起了两手,冰珠般的眼眸里,划过了一抹清浅的笑意:“让他好生养着罢,这几年他也是东奔西走,如今便歇一歇便是。”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忽地转首看向阿烈,话锋一转:“你可知汉安乡侯为何要插手此事?” “很难讲。”阿烈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眉头微皱:“他与杜骁骑向来不合,而何家也算是汉安乡侯的走狗。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汉安乡侯因对何敬严很是看中,所以便一直派人护着何家,恰好遇上了我们的人行事,两边便对上了。” 莫不离“唔”了一声,漆黑的眉却仍旧蹙着:“不过,若是如此,那他为何不在此事上顺势拉下杜家?就说是杜家屠了何家满门,不是更好?再者说,我们留在何家的那封信,他又为何不藏起来?何氏谋逆,说不得便要牵连汉安乡侯,他便不担心么?” 阿烈对此似也是极为不解,沉吟良久,终是说道:“先生高见,属下愚钝,委实想不明白。” 莫不离往前踱了几步,直到大半个身子都嵌进了月华之外的夜色中,方才说道:“杜家那里,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阿烈恭声道:“有。杜骁骑已经将杜四郎的名字报上去了,如今正等着吏部批复。” “终究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莫不离长吁了一口气,“我们费尽心力替他谋取广陵,又替他废了何家满门,这其中自然也有我们自己的考量,不过,杜骁骑终究欠了我们一个大人情,可不能知恩不报。” 他微带笑谑地说着,又漫不经心地道:“不过,吕时行却也是个麻烦。” 虽说着吕时行麻烦,但他的语气却很轻松。 阿烈也是一脸的不以为意,躬身道:“今日下晌主公唤我过去,说的便是吕时行。主公说,他从宫里听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前些日子吕时行又连上了三道请罪折子,圣上问计于诸公,江仆射便提议,将吕时行贬去泗水关,圣上一时颇为意动。主公便问我的意思,我回说明日上复于他。此刻便要来请先生的示下。” “品时行要被贬去泗水关?那个穷得只剩土的泗水关?”莫不离反问道,语中带着些许不敢置信。 阿烈点头道:“是,先生。正是那个最穷的泗水关,武将视之如放逐,文臣畏之如死地,四季风沙漫天、田间种不出一点作物。虽与赵国接壤,却因为土地太过于贫脊,赵国都不愿意来攻打的泗水关,江仆射便是提议将吕时行贬去那里。若是吕时行去了泗水关,太子母族吕氏,就真的完了。” “江家,果然与桓家不是一路的。”莫不离冷润的语声自黑暗中传来,似带笑意,又似讥嘲:“既然这是江仆射的意思,那就依他的便是,我们也不必出头了。你回去叫你的主公老实点儿,什么也别说,除非太子求到他跟前来,届时他可以顾一顾‘兄弟情谊’,去求个情、卖个好,但也不可太过,免得龙椅上的那一位又起疑。至于吕时行,便叫他终老于泗水,这辈子也别回来。” “是,先生。”阿烈躬身应是。 虽说是接连的两个好消息,可房中的气氛却仍旧显得压抑。 莫不离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像是他的人已经消失了一般,好一会后,他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淡声道:“如今最堪虑者,反倒是青州。” 阿烈闻言,罕见地点头表示了同意:“是,先生。原本安排在那人身边的人手,这一、两年间竟折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是上京地动那一次,一下子便损了好几个。” “天不助我也。”莫不离叹息地道,整个人仍旧隐在夜色之中,唯语声幽幽传来:“五十里埔一事后,又损了一个冯茂,我们的线便又断了一根。留在青州的人手,如今已经没剩多少了。” “先生恕罪。”阿烈再一次开口请罪,虽然他的语气中并无请罪之意,“杀冯茂是我的意思。壶关窑不声不响便易了主,挑动此事的幕后之人——也就是那个叫周木的贱民——如今却踪影全无。我担心冯茂早就露出来了,故命阿蒸借此时机清掉了这条明线。” 第454章 断青州 听得阿烈之语,莫不离淡然一笑:“留冯茂一命,本就是为着必要时最后用一用。无论计谋成败,他已是弃子。你做得很好。” 阿烈躬了躬身,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我已经往青州递了信,叫他们见机行事。另,阿蒸所说的那个偷袭他的蒙面女子,青州那边并没查出什么来,盖因那个人身边的仆役全都是田庄来的,细细查清尚需时日。再,先生交代的事情,那边也在着手安排,因为没想到阿蒸会失手,故还要等些时候才能看到成效。还有,何敬严满门皆亡,秦家受此影响,最近的护卫力量比往常强了不少,阿焉几次潜进秦世章的书房,皆是半途叫人打断了。依我之见,阿烹与阿焉此时倒处在弱势,故,先生所欲者,不可强夺,唯以智取为要。” “哦?”莫不离自黑暗中走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映在他的半边脸上,似明若暗,“青州那边连这些小事都查不清么?内宅诸事我们的人也如此无力?还有,秦家的护卫也变多了?” “是,先生。”阿烈应道,随后躬了躬身:“这也是我安排失当,不曾顺应局势的变化,一些事情的尾巴便没收拾干净,该除去的人也没来得及去除。” 莫不离却没理他,而负起两手,在榻边来回地踱起步来。 不知为什么,他此刻的神情竟是极为郑重,甚至还带着几分肃杀。 踱步了好一会后,他猛然停住了脚步,转首看向阿烈问道:“你最后一次往青州递消息,是几时的事?” 阿烈躬身道:“是五日前。” “你在信中说了些什么?”莫不离又问道,面色越发冷肃。 阿烈神色如常地道:“便是方才说的那些秦府之事。至于萧氏,这步棋今后要怎么用,尚要看桓家的动向,故我未做安排。想萧氏应当也会欢喜,毕竟对他们来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莫不离沉默地听着,蓦地,身上冷意暴涨,几乎盈满房间。 片刻后,他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月华时而照见他俊丽的眉眼,他身上的白袍也是时晦时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顿住脚步,寒声道:“自今日起,大都与青州之间的消息,尽皆停止!”说这些话时,他冷润的语声中竟带了一丝凄厉,嘶哑如刀割。 阿烈微微一惊,抬眼看向莫不离,已是倏然色变,:“那阿焉与阿烹……” “弃。”莫不离断然道。虽只一字,却冷厉如刀,掷入夜色。 那一刻,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地阴鸷,他负在身后的两手更是来回曲张着,阴冷的语声直若冰刃一般,硬生生刮过阿烈的耳畔:“青州……已是残局,吾等不可恋栈!” 阿烈的眉眼动了动,似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收住了情绪,垂首恭声道:“是,我马上派人去办。” “不,你亲自去!”莫不离立时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明日便出发,由谷熟往北数至少五个点,这五个点要全部清洗干净,半个活口都不要留!往后与青州的联络,避开阿烹与阿焉,只以飞鸽传书予……‘那一位’。至于萧家……” 他像是在飞快地思考着什么,眼珠来回滑动着,旋即又断然地道:“纵然我们手握萧氏的大把柄,然这步棋已成鸡肋。弃之,亦不可惜。” 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已然不复方才的冷肃,然而语气却仍旧发沉:“还是我大意了,竟没注意到这样明显的事。”他像是有些感慨起来,唇边竟勾起了一丝淡笑,“这么多的意外,死了那样多的人,如果这也是巧合,那这世上的巧合也太会选了,总会选在那人那一边,这绝无可能。” 他说到这里竟是“呵呵”笑了出来,意态悠闲地展了展衣袖:“那人三番五次躲过我们设下的局,身边定然已有绝大的助力,轻易不可触之。且,汉安乡侯,亦大不妙。” 他勾着唇角说到此处,眸光复又变冷:“我怀疑,汉安乡侯已经被人盯上了。” 阿烈一下子抬起了头,目中划过了明显的震惊:“先生何出此言?” “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那几个黑衣人出现的时机以及方式,极不自然。”莫不离说道,神色一片冰寒:“穷你我之智,亦想不通汉安乡侯为何要插手此事,且处置方式如此怪异。如今想来,这并非你我不智,而是我们想错了方向,此事,根本就非汉安乡侯手笔。” 阿烈怔怔地看着莫不离,蓦地瞳孔一缩,神色突变。 莫不离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你也想起来了?” “是,先生,我想起来了。”阿烈说道,语声竟难得地涩然起来:“去年秋天,薛大郎正在平城彻查占田复除案,其后薛二郎到访,在平城盘桓到了年末方才离开。” “正是。”莫不离的面上浮起了一个淡笑:“若是将薛氏昆仲算进来,这事情便很顺了。汉安乡侯府一定是早就被人盯上了,何家事发当晚出现的,也绝不是什么汉安乡侯手下,而是……薛家留在汉安乡侯身边的钉子。” 言至此,他转首望向窗外,叹了口气:“所以我说,青州已是残局,不可恋栈。” 阿烈立刻躬身道:“先生所见是极。” 莫不离摆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薛氏既然留人盯着汉安乡侯范家,只怕,范家的那点事情,不光我们知道,薛家也可能听到了风声。” 阿烈此时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刻板,此刻闻言便道:“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以阳谋弃之。”莫不离简短地道。 阿烈布巾上的双眉微微蹙紧,旋即又放开,躬身道:“我明白了,先生放心,我这便给主公献计。” “不必。”莫不离掸了掸白袍,意态悠闲:“你的主公并不宜于亲自出面,还是叫江仆射领了这份头功吧。你家主公不是与江家的郎君和女郎们都很熟么?叫他找机会把话透出去,最好是透给那些郎君身边的门客,做得隐蔽些,这份功劳便是江仆射的了。” 第455章 传飞鸽 听了莫不离之语,阿烈的脸上现出了真心诚意的叹服,躬身道:“先生高见。如此一来,主公那里也算与江家更亲近了。” 莫不离“嗯”了一声,似是有些心不在焉,良久后,蓦地叹了口气:“至于隐堂那里,可以不必去考虑了。那人……能杀则杀,若不然,留她一命也无碍。毕竟,我们还有‘那个人’。届时只消将消息拢在一处,小心别漏出去,此计亦可成。” “诺。”阿烈应道。 莫不离却像是放松了下来,“啧啧”一笑:“肥羊到底跑了,且一跑而是两只,秦家豪富,汉安乡侯也极有钱,如今却双双落了空。你家主公又要过几天穷日子了。” 说起这些时,他的神情并无半点不虞,反倒像是很欢喜的模样,又续道:“不过,肥羊跑了也没什么,因为我们逮住了老大。老大家里可是有钱得紧,那两头肥羊加起来,也比不过他的一根汗毛,你家主公此番可是占了大便宜。” 他的语气满是调侃,于他而言,青州的败局似是并不重要。 笑着说完了这番话,莫不离便坐去了一旁的书案前,头也不回地吩咐:“掌灯。” 阿烈立刻上前擦亮火石,点着了烛火,莫不离则在凌乱的书案上翻找了一会,好容易才找齐了一套笔墨,阿烈便十分熟练地上前帮着研墨,莫不离则提笔沾墨,铺了张纸写起信来: “此事成败……在尔一念,毁其名……辱其身……羞其姓……令身败名裂……举世无人能护……尔之愿……则可成……”他一边写着,一边喃喃地念着,唇畔的笑意渐渐变得温柔,直若春/水一般动人。 写完一段后,他凝眉思忖了片刻,复又缓缓续写道:“非如此,不足以平尔心……宁尔情……护尔终生……百般之计……必辱其致死……则可大成……” 越往下写,莫不离的眼睛便越亮,唇边的笑意也越温柔,待字条写罢,他将笔朝地上一掷,长声笑道:“好,好,好。这样一来,也不枉我忍痛弃去二子二姓,只为求这一局险胜了。” 看着烛火下他的笑脸,阿烈的眸中划过了一丝极浅的哀切。 “仅凭内宅之力,此计果能成否?”片刻后,他终是出声问道。 “便不成,我亦无损。”莫不离淡声说道,面上笑意不减,“总不能叫阿焉与阿烹白白留着送死,便是死,也要拉着那人垫背。就算不能垫背,给那人添添堵,让那人身败名裂,于我亦是大慰。” “何不飞鸽传信于阿焉?由她动手,不比内宅管用?”阿烈像是在尽最后的一次努力。 莫不离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连汉安乡侯都有薛家盯着,阿焉与阿烹,一定也已经被人盯住了。此时不退,我们便再无机会。” 他的回答并未令阿烈吃惊。 他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此时闻言,他也只是敛住了眉眼,亦敛去了所有的情绪。 待他再抬起头来时,他已经重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平板的模样,淡声地道:“先生高见。此事由后宅出手,却也有些便利。那人后宅之中本就混乱不堪,阿焉与阿烹根本不必出面,先生但可静闻佳音。再者说,在自己家里,那个人必定也不会太过警醒,防备得应该也不会那样足。” 莫不离拂袖而笑,“呵呵”数声之后,蓦地笑声骤停。 “那人身边的助力,可令人细查。”他说道,斜飞的长眉往下压着,眸中划过戾气,“便由上京查起吧。我总觉得,她去白云观必有原因。我倒要看看,她凭什么本事找人帮了忙,竟是连番破去我的局。” 言至此,他似是忽地想起了什么,抬手在额前拍了拍:“对了,说到这里我便想起了一人——高翎。此人仍旧没有音讯么?” 阿烈躬身道:“是,先生。我怀疑他是被薛家人杀了,或是藏了起来。” 莫不离“啧”了一声,一脸的不以为意:“薛氏也很强啊。可惜,我本还不想惹他们的,他们却不肯消停。” 阿烈平平语道:“主公的意思是,薛氏能不动则不动,毕竟,对付一个桓氏已经很吃力了,如今好容易将吕氏打压了下去,主公只想专意压下桓氏的势头。” 莫不离勾了勾唇,语声微凉:“你家主公从来都是如此短视。不过,被你这样一说,我倒又有了个对付桓氏的法子。”他说着便笑了起来,昳丽的眉眼恍若雪水初绽,笑意夺人:“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公一句话:阿爷爱小儿。你家主公定然会明白。” “是,先生。”阿烈应道。 莫不离转过身来,缓步踱回月下,重新在榻上坐了,方展平衣摆,好整以暇地道:“好了,现在我们来说一说上京城的垣楼罢……” 夜色深浓,他冷涩的语声似被月华洗尽,在这幽僻的院中悄然散去。而在大都城的另一端,在薛府沛雨园的石径上,有另一把清润的声线,也正说起上京城的垣楼。 “……东陵野老从天而来,又驾云而去,垣楼诸人皆羽化登仙,乘风飞升……”那清悦的语声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旋即便“哈”地笑了一声,冷声斥道:“这都什么狗屁玩意儿!” “二弟,慎言。”看着灯笼下薛允衡那张满是不屑的脸,薛允衍只觉得额角跳得发疼,不得不抬手按了按,说道:“你就算不敬鬼神,好歹也将信看完再说话。” “这种信也就你这铁公鸡能看得下去!”薛允衡舞动着拿信的胳膊,将信纸挥得哗哗作响,于静夜里听来很是刺耳。 薛允衍放下按额角的手,琥珀般的眸子向他身上淡淡一扫:“罢了,你不愿读,事后也莫要再向我打听消息。”说着他便伸手要去夺薛允衡手里的信。 薛允衡连忙朝后退了几步,将信举得高高地,挑着一根眉毛道:“长兄莫抢啊,我又没说不看,长兄何其急也,何其小气也。” 第456章 议秦氏 淡淡地看了薛允衡一眼,薛允衍无奈地转开了视线。 他真的要被烦死了。 被这么个弟弟整天缠在身边,菩萨也要变金刚,他如今还能够好声好气地说话,已经是他心地宽宏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了,换旁人试试,早一巴掌糊烂那张臭美的脸。 见薛允衍没真的来抢信,薛允衡便又就着灯笼去读信,渐渐地,他的神情便冷了下去,微垂的清幽凤眸之中,似有火焰隐约跳动。 “何家满门竟是死于暗杀?”他语声沉肃,眸中的火焰却有渐盛之势,“这些人好大的胆子,郎郎乾坤,何敢有此恶行?” 薛允衍长叹一声,举首望着头顶的一弯眉月,淡声道:“我的人过去时已经迟了,可叹何家满门,无一得活。” 那一刻,他飘拂的灰衫映于月华下,若空谷独行,寥远而清寂。 薛允衡拿着信的手却在发抖。 “真真可鄙!”他的语声含着极浓的愤怒,清悦不再,唯余激扬:“就算寻仇,妇孺何辜?竟连不足月的幼童也不放过,这些人简直禽兽不如!”说到这里,他忽地转向薛允衍,冷声道:“长兄,你的人莫不是故意等到最后才出手的吧?毕竟,何家在占田复除案里也是有份的。” 被他这样问到了眼前来,薛允衍却也不急,拂了拂衣袖,淡声道:“不是。” 只此二字,却叫薛允衡整个人都像是放松了下来,身上的气势也瞬间收敛了好些。 “如此便好。”他吁了口气,神情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我大陈,果然痼疾如斯了么?生生灭了一族,此事竟就这样完结了,无人去奔走疾呼,亦无人再多问半字。”他像是很疲倦,语声慢慢变小,待说完最后一字,他便无力地垂下了手,手里的信也飘落在了地上。 “受损者,并非一族。”薛允衍踏前两步俯身拾信,语声极淡,“何家谋逆,包括何氏姻亲在内的亲眷亦受牵连,其中何敬严之妻戚氏长兄原任汉嘉郡相,如今亦已被收了监。” “可笑。”薛允衡扯了扯嘴角,面上满是讥讽。 “此事应是到此为止了,不过,却仍有许多值得玩味之处。”薛允衍一手执信,一手提灯,淡静的眉眼之间,漾了一丝不明显的困惑,“刘豹是我留下来盯着汉安乡侯的,因他是个生面孔,汉安乡侯并不识得他,又见他武技不错,便请他做了侍卫,刘豹便将手下几人都带去了。那晚,因听到何家附近有武人夜行的动静,刘豹便带人循声而至,不想何家满门已死,而那伙人都聚在何敬严的书房,也不知在做什么。刘豹等人便与对方交了手,便在那时,他听到那伙人里有人以大都话喊了一句‘快走’,随后这群人就都跑了。” 将前因后果细述至此,薛允衍的语声变得越发低沉:“刘豹心下起疑,怕人手不够,便又回至汉安乡侯府,将潜在其中的我们的人都带了出来,随后便在何都尉的尸身之下,搜到了那封信。” “‘双禾’,那又是什么鬼!”薛允衡的语声突兀地响起,旋即又是一阵嗤笑,“白先生怎么能想到这上头去?何氏谋逆,秦氏与程氏附逆?他们谋逆作甚?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那秦氏还是豪富呢,他们做什么要反了这天下去?这罪名直是生硬到可笑。” 他说着便真的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眼底却是冰冷的,漾着浓浓的讥讽和鄙夷。 薛允衍缓缓折起信纸,语声也是缓而不急:“白先生之智,我向来敬服,他的话,我信。” 停了一刻,他又淡淡地补充道:“值此朝局动荡之际,此事能如此收尾,已是大幸。” “白先生为何要留下此信?何氏满门已死,长兄又何必要在这些死人头上再平白地添上个罪名?”薛允衡目注薛允衍,面上带着极度不赞同的神情。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倏然划过了一丝情绪,随后,他似若西风的声线便响了起来,无情无绪:“此信如石,不击之入水,何以得晓全局?” 薛允衡的眉峰向下压了压,清幽的眸子里迸出了一团火苗,却又迅速寂灭。 “罢了,我们说得再多也无用,何家的那么多条人命,皆已无法复生。何氏谋逆之名,亦终是洗脱不尽。长兄的人去得也算及时,没叫那些凶人继续祸害无辜。”他像是再也无力去抗争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声寥落:“秦氏与程氏无事,如此便好。” “也正是因此之故,我才会寻你商议。”薛允衍淡淡的语声似蕴着凉意,扫去了这春夜的旖旎与缠绵,“这几日,我总会想起秦氏。” 薛允衡微微一怔。 “秦氏?秦氏干卿底事?”他转眸看向薛允衍,随后了然,唇角勾起了一丝淡笑:“是了,陶夫子便在秦氏坐馆,你是担心他?” “我所忧者,不只陶夫子一人、或一事。”薛允衍此时的神情却并不轻松,反倒比方才还显郑重,“二弟莫非忘了,在遇见陶夫子之后,你又遇见了谁?” 薛允衡神情微滞,随后,他的面上便有了一丝回忆的神色,喃喃地道:“长兄是说……我护送秦府六娘……回青州之事?” “正是。”薛允衍语声淡然,面色却仍旧沉肃,“便在去岁,垣楼张贴了最后一份微之曰,那上头所言‘姓同春首’之郡望,说的也正是是秦氏。且又是那样巧,指向的还是那个秦六娘。我近几日稍稍打听了一下,秦六娘一直留在上京城白云观中清修,直到最近才重返青州。此外,我也是遵东陵先生赠言,前往青州寻陶夫子,结果,陶夫子坐馆的府邸,亦在秦氏。”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灯笼里的烛火映着他的眸子,泛出琥珀般的光泽。 “秦氏、秦氏、秦氏。东陵野老赠言予你我,前后加起来不下十次,而其中与秦氏相关者,竟占一半!这一点,二弟难道不觉奇怪么?”他的语声寥远且空阔,淡静的眉眼间一派肃然。 第457章 东陵诈 此时此刻,薛允衡的面上哪还有半分笑意,狭长的清眸里直是一片幽冷。 “被长兄如此一说,果然蹊跷。”他沉着脸说道,提灯往薛允衍的方向走了两步,复又停下,白衫在夜风里飘摆不停:“认真说来,陶夫子之名,最初也是东陵先生告诉我的。再有,护送秦六娘回府,亦是东陵先生的赠言所示。而最为有趣的是,‘双禾’罪名,秦氏亦占一席。” 言至此,他不由自主地转首去看薛允衍,却见薛允衍也正看着他。 两个人无言地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开口道:“有诈!” “的确,此事定然有诈。”薛允衍继续说道,语声微有些发沉:“纵观东陵先生赠言轨迹,秦氏总会若有若无地出现。而就在前些时候,便在垣楼关张前月余,秦氏突然涉足漕运,其后,朝廷便颁布了漕运的旨意。还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也与秦氏有关。” 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方又淡声道:“我前两日才得来的消息,朝廷有意废金改银。可就是那么巧,早在一个多月之前,秦氏名下所有的产业,便已不肯收金了,往来交易只收银。二弟且想,这其中,会不会也有东陵野老的影子?” 薛允衡清幽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灼人的光芒。 “长兄还忘了一个——黄柏陂。”他咬着牙说道,神情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阴沉了,语声更是冷得瘆人:“那地方也是秦家首先看中的,后来被我抢先拿下了。而我行下此事,亦是……东陵野老赠言。”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几字,薛允衡用力地握紧了手里的灯笼。 最要命的是,黄柏陂他最近才脱了手,仍旧是遵照东陵野老赠言之意,转了几道手,将那块地转给了二皇子的母族冯氏。 这般想来,这会不会又是有人使诈? 薛允衡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纵然他竭力避免往那个方向去想,可那个念头却是怎样也压不下去。 他是不是……被人给耍了? 或者说,那个人不仅耍了他,同时还耍了薛大郎? 此念一起,薛允衡的眸子里便又燃起了火苗。 “必须仔细往下查!”他的面色堪称狰狞,恨恨地说罢,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看了薛允衍一眼,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我倒是没想到,堂堂铁面郎君,竟也有被人骗的一天,且还被人骗到了现在才明白过味儿,这真真是……”他摇了摇头,斜了眼风去看薛允衍,面上渐渐竟有了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 薛允衍无奈地闭了闭眼。 他就知道,事情一旦说开了,必定就会是这种结果。 他这个二弟弟,简直就是专门生来气他的,时时刻刻都不忘来嘲笑自家长兄,真真是一点都不乖巧。哪里及得上家中几个小妹妹又懂事、又贴心? 薛允衡此时已经开始笑了起来,一面还拿手指着薛允衍,憋笑道:“我也就罢了,你可是铁公鸡啊……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铁面郎君,竟也能被人摆了好几道,……我简直是想想就……哎哟不行了……看看你这张黑脸……” 他越说越是笑不可抑,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最后更是笑出声来。 薛允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洒然道:“我不如二弟,二弟生生被人骗得到处跑。”言至此,他不由又想起自己也曾遵循东陵野老的赠言,居然还特意跑了一趟青州,且还当真抓住了汉安乡侯的一个大把柄。 他忍不住满嘴发苦。 若果然有人借东陵野老之名行骗,此人倒也有几分真本事,竟是同时将他们兄弟两个给骗得团团转。再者说,若非有了汉安乡侯的那个大把柄,他也不会留下刘豹等人,而若没有刘豹等人打断了那些在何家行凶的人,则“双禾之罪”,很可能未必是如今的局面。 这还真是,一环扣着一环,叫人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这般想着,他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淡眉舒舒一展,拂袖道:“罢了,此事……再查罢。”语摆,提灯往前走去。 “你别走啊,我话还未说完呢……”见他大袖飘飘地渐行渐远,薛允衡忙不迭地追了上去,也不知又与他说了些什么,随后他的笑声便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两盏灯笼光芒渐暗,夜色中的沛雨园再不闻人声,唯东风阵阵,掠过空寂的庭院,又拂向满是星子的夜空。 便在沛雨园渐渐安静下来之时,在离着大都千里之遥的某座荒僻庙宇中,一个灰衣女子正立在庙门外,朝着隐在黑暗中的某人躬身行礼:“旌宏见过主公。” “先生多礼了。”黑暗中的人淡声说道。 他有着一把清冷的声线,听上去年岁应该并不大,然他的语调却沧桑萧索,如同暮气深重的老者。 “不知主公叫我来有何事?”旌宏束手说道,态度极是恭谨。 那个人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方有些迟疑地道:“我听说,你见到了……蓁蓁?” “是的,主公。”旌宏立时说道,语声倏然温软,明亮的眼眸中竟含了些许笑意,“她与夫人生得极像,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哦?很像?”黑暗中的人反问道,语声中带着一丝极淡的异样,“真的很像母亲么?你确定没看错?” “我看得很清楚,确实非常像。”旌宏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个人沉默了下来,良久后,方又问:“你在信中说,你特意去验了……朱砂?” “是,我亲手验的。”旌宏的语气仍旧很是肯定,“因为发觉她与夫人长得极像,我怕只看长相有误,便使了个法子去验朱砂痣,果然,朱砂痣便在那个地方,与夫人说的位置完全一样。” 黑暗中的人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东风掠过残损的屋檐,不知哪里传来了夜鸟的啼叫,声声如断肠,让这个春夜也变得凄惶了几分。 良久后,黑暗中方才传来了一声轻叹:“先生如何就去了五十里埔?我不是叫先生守着垣楼的么?” 他的语气并不像是质问,反倒似带着几分无奈。 第458章 探月华 旌宏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些许尴尬,支吾了一会,方才道:“主公虽然叫我守着上京垣楼,只是,总守着一个地方,也挺那个……那个……无聊的。主公也知道,我这人就是闲不住……我后来瞧见垣楼外头有一男一女,像是兄妹二人,倒是挺有意思的,我就老爱去瞧瞧他们在做什么……” 越往下说,她的语声便越低,面色也越加尴尬。 脱离职守跑去做别的,后来又因忙着给这边送信,于是生生错过了垣楼的那场“盛事”,也没见着传说中的东陵野老,说起来,她也算是行为有失。 “我并无责怪先生之意。”黑暗中的人说道,语气温和而清润。 旌宏明显地松了口气,复又笑道:“我也说呢,主公该当夸我才是,我可是救了十三娘呢,主公是不知道,十三娘生得当真好看,我一开始可看得傻了呢。”她说着便掩唇而笑,举手投足风致嫣然。 “你可向她表露了身份?”黑暗中的人问道。 旌宏立刻叉手道:“属下不敢。我只是说了我的名字,别的一概未提。我在中原久未露面,就算说了名字别人也查不出来的。主公但请放心。” “唔”,那个人应了一声,停了停,忽地问道:“依先生看来,她与我母亲到底有几分相像?” 旌宏微觉奇怪,抬头往黑暗中扫了一眼,旋即说道:“在我看来,至少有八分像。” “居然这样像么……”那个人在黑暗中轻声自语了一句,语气中仍旧带着一丝异样,随后便又沉默了下来。 风忽然变得大了,一阵阵掠过窗沿,外头传来“哗哗”的树叶摇动之声。 那个人似是被这声音惊醒,开口道:“先生去吧,好生护着她……蓁蓁。” “是,主公。”旌宏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喜孜孜地道:“说起来,十三娘身旁有强手相助,有个武技还能看得过去的小姑娘,便护在十三娘身边。再有,我这里还拿到了一点迷香,看着像是从大唐来的。那一晚,十三娘便是用这种迷香药倒了那个黑衣疤面男子,令他武技受了不小的影响。十三娘还亲手杀了一个女贼,真真是又聪明又果敢,生得也是极美极美,依我说呀,只怕她比夫人当年还要出众得多呢。” 她似是非常欢喜,说着便又笑了起来,将手掩着唇,眉目间风韵流转。 她的话成功地引起了对面之人的注意,那道清冷而沧桑的声线再度响了起来:“先生的意思是……蓁蓁竟然与大唐的人走到一起去了么?” “是,主公。十三娘的本事当真是不小的。”旌宏喜孜孜地道,一脸的与有荣焉。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好一会,方才问道:“这件事,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旌宏的神情一下子就有点发僵,支吾了好一会后,她方才小声地道:“这……这也没什么的啦,我就是喜欢到处跑嘛,主公你也知晓的。那个……那个,我见那大唐的迷香挺有意思,就往下查了查,结果查到了一个绸缎庄子。不过那绸缎庄可不简单,我查到那里便叫他们发觉了,我又急着给主公这边送消息,这不……我这不也就丢了手没去管嘛。” 她解释般地说了这番话,便又束手立在原处,并不敢抬头往前瞧,那一刻,她的身上哪里还有武技宗师的桀骜,看着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黑暗中的人没说话,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良久后,一只手缓缓探进月华,端起了案上的茶盏。 那只手的肌肤颇为粗砺,肤色也不够白皙,然指型却修长优美,中指的外侧与拇指的指腹处,有着非常明显的笔茧。 茶盏被那人端了起来,没多久,黑暗中便传来了细微的响动,那人应当是在喝茶。 “既是有大唐高手相护,那便罢了。”似是饮罢了一口茶,他淡淡的语声响了起来,仍旧带着不合年纪的沧桑,“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给先生安排别的去处。” 旌宏愣了愣,随后应了个“是”,语气微有些低落。 “先生放心,待有暇时,我会亲自去一趟青州。”那人又说道,顿了顿,又用一种异样的语气说道:“是青州秦氏,对吧?我看先生在信中是如此说的。” “正是青州秦氏。”旌宏转忧作喜,满脸都是笑意:“主公去看了便知,秦家六娘一定便是夫人丢了的十三娘。当年缪姬与十三娘同时失踪,我们追出去时,便是在往南方去的方向失了缪姬音信的。主公若是不信,大可以叫人去青州查访缪姬的去向,定不会错的。” 黑暗中的人轻轻“嗯”了一声,搁下了茶盏:“我知晓了,先生且去吧。” 旌宏笑盈盈地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 破庙之中再无人迹,唯有大片的阴影与明亮的月光抗衡着,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来人。”黑暗之中,那个人的语声响了起来。 一个全身都裹在披风里的影子,如同轻烟一般,无声地出现在了月华下。 “即刻启程,去青州,替我传一句口信,再替我盯着秦家,尤其是多多留意……秦府内宅。”黑暗中的人说道,随着他清冷的话音,一只手挟着一张字条,缓缓地自阴影中伸了出来。 “读罢即毁。”那个人说道,旋即衣袖一拢,他整个人便重又陷于黑暗中。 穿披风的人躬了躬身,上前拿起字条,衣袂飘动间,人已经不见了。 安静再度笼罩在了破庙中,再无半点声响动静,那个身在黑暗中的人,便像是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了一般,久久无声…… 三月十九,秦素终于结束了长达月余的“静修”,踏出了菀芳园“竹音小舍”的院门。 竹音小舍,便是建在菀芳园数间房舍的总称,其中又分为左舍、右舍与偏舍,三舍各有雅居数间,仆役房若干,另还有统一安排的茶房、小厨房等等,合起来便是一所很精雅的院子了。 第459章 居偏舍 秦素便住在竹音小舍的偏舍,而左舍则住着秦彦雅,右舍住着秦彦婉,姊妹三人共居一院,这月余来却也是相安无事。 这自是与秦素的安排有关。自从住进偏舍之后,她便说曾在白云观中许愿,回府之后要抄足三百遍的经文为家中诸人祈福,否则便不可出门。 这是她的一片孝悌诚爱之心,太夫人自然闻之心喜,便应下了此事,由得秦素锁死院门,每日里足不出户,饭也是送到房中吃的。 于是,秦素便正大光明的谢绝一切访客,关起门来闷头抄经,连每月初一、十五的德晖堂请安,太夫人都特意免了她的,更遑论让她去东萱阁请安了,这些所谓访客,自然全都吃了闭门羹。 如此一来,秦素也总算得了月余的安静,无论是秦彦柏兄妹还是林氏、钟氏等人,都扰不了她,而她也就安心地在偏舍里吃吃睡睡,好生休养了一段日子。至于抄经,她早在白云观就抄足了张数了,如今不过是假托个幌子躲清闲罢了。 “女郎今日头一回出门,要去哪里呢?”扶着秦素跨出院门时,阿栗便偏头问道。 她如今已是秦素身边的头等大使女,明面儿上比阿忍和阿臻还要有体面。 秦素闻言便笑:“自是要先去给太祖母请安,再往东院和西院去见过几位夫人。” 阿栗的大眼睛立时笑弯了起来,不住点头道:“对的对的,总要先去见太夫人才行,瞧我,连这个都没想起来。” 秦素笑了笑,扶着她的手却是悄悄一紧,轻声问道:“我的东西都没拿出来吧?” 阿栗忙不迭地点头:“女郎放心,偏舍里除了原先就有的东西,女郎的用物一样也没拿出来,就连那些盒子呀、箱子呀、柜子呀,也是能锁的便锁了,锁不住的我就交给了周妪,请她老人家收进德晖堂的小库房里去啦。我还叫阿梅和阿桑守着院门儿呢,定不会放人进去的。” 秦素便赞许地点头道:“甚好。到底是我的小阿栗,做事就是叫人放心。” 阿栗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望着她黑漆油亮的发顶,秦素心中也自无奈。 知道的她这是住在自己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防贼,倒不如住在白云观来得安心。 秦素也是不得已,秦彦柏兄妹以及银面女等人的存在,让她一刻都不敢掉以轻心,贴身用物几乎从不往外拿,而小衣等衣物也全都只交给阿栗来洗。 幸得阿栗是田庄里来的,很能吃得了苦,也不觉得身为大使女洗衣裳有什么不对,若是换成阿葵,只怕她就能哭出来。 想到了阿葵,秦素便悄声地问阿栗:“阿葵最近没给你传过消息么?” 阿栗便鼓起了嘴巴,翻了个老大的白眼:“阿葵真麻烦,老是说要写信,我都说我不识字了,她还是一直说要写信。后来我告诉她,如果写了信被人半道儿截下来,她就是在害女郎。她这才怕了,不敢再提写信的事。” “说得好。”秦素抬手在阿栗的头顶拍了拍,明丽的眼眸弯了起来:“还是我的阿栗聪明。” 阿栗摸摸头,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秦素其实是很反对以信件传递消息的,这东西白纸黑字,最易留下铁证,此前因她身在上京,无奈之下才让周妪和阿承写信,如今既然人都回了府,这些消息自然是口口相传最佳。 “女郎,阿葵说了,三郎君前几日一直在念叨着,说要来竹音小舍看女郎呢。”阿栗此时便又道。 秦素眉眼不动,心底里却是阵阵烦恶。 秦彦柏如果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若不然,她定然会把秦彦柏的贴身腰带好生用起来。 这般想着,她的唇角便弯了弯。 “他要来我也拦不住,叫他来便是。”秦素淡声语道,举袖掩了掩发鬓,“你再传句话给阿葵,若想要她心尖上的人好好的,便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会还她一个不会喘气的人。” 阿栗权当秦素就是在说狠话,又哪里知道这位妖妃娘娘是真动了杀心。 反正有李玄度在,杀个把人也一定没问题的。 秦素心中便是如此想的。 而当脑海中现出那张清华耀目的容颜时,她心头的烦恶居然立时便没了,唯觉满心温暖,鼻息间似又萦绕着清浅的松针气息。 这妖孽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在赵国遇见了哪个美貌的小娘子,就此流连忘返了吧? 真真是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秦素咬牙切齿地想了一会,忽觉脚下道路一转,抬起头时,便看见了德晖堂高大的门扉。 “到了,女郎。”阿栗轻声说道,又向秦素递了个眼色。 秦素会意地点了点头,阿栗便上前扣响了院门。 不一时,德晖堂的小角门便悄然开启,里头站着的,正是久违了的德晖堂小鬟——阿蒲。 “见过女郎,女郎安好。”她上前恭敬见礼,旋即悄眼打量,却见秦素灰裙拂地、素衽如雪,分明是寡淡的打扮,却因了那张艳丽的容颜而分外亮眼,直若桃花一般灼灼动人。 阿蒲震惊地张着小嘴看了好一会,方才察觉自己失态,连忙垂首道:“六娘子快快请进,太夫人正等着您呢。” 秦素含笑点了点头,便扶着阿栗的手进得院中。 曲廊之外,青空如水,东风卷起落英,也不知是桃花还是杏花,更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兀自在半空里辗转着。秦素便向阿蒲看了两眼,见她眉眼温柔、容颜恬美,便笑问:“你倒是长得比我还高了,你今年多大?” 阿蒲羞红了脸,垂首道:“回六娘子的话,我今年十四。” “原来与我同年呢。”秦素掩唇说道。此时恰有风来,一阵说笑声亦随风而至,其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的笑声,很是陌生。 “太祖母有客?来的是谁?”秦素随口问道。 她的语气实在太过于自然,而态度又是那样地从容自在,阿蒲不知不觉间竟有种秦素才是此院之主的感觉,居然没有任何抗拒地便回道:“回六娘子的话,是陶家娘子来给太夫人请安了。” 原来是陶文娟。 秦素“嗯”了一声,不再言声,阿蒲也像是被自己的反应吓着了,也不敢说话,几个人安安静静地转过了曲廊,来到了德晖堂的明间儿。 第460章 星盘动 “哟,六娘来了,快些进来,给太祖母好生瞧瞧。”秦素尚未进门,太夫人带笑的语声便传出屋外,态度很是慈和,一如秦素初回府时的模样。 看起来,秦素关起门来抄经的举动,终究是取悦了太夫人。 如此也好。 秦素唤了一声“太祖母”,便扶着阿栗的手跨进门槛,左转几步,来到了西次间的门前。 西次间儿的门是敞着的,门上锦帘半卷,用的是上好的织锦,明纹为团花,暗纹为福字,十分华丽。 “别在门口站着啦,快些进来,坐下说话。”太夫人笑着招呼秦素,又向一旁正站起身来的一个年轻女郎笑道:“这便是我家小六娘了,之前一直在白云观静修,你是第一次见,今日却是巧得很。” 秦素顺着她的话音看去,却见那厢立着的女郎盈盈如莲,年约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目娟好、风度秀丽,身段颇为高挑。 太夫人此时便又笑道:“这是陶夫子膝下爱女,陶家大娘子,六娘快来见礼。” 她的介绍十分讲究,先介绍了秦素,后再介绍陶文娟,显是尊重陶若晦的夫子身份。 秦素便上前与陶文娟厮见,陶文娟便也趁空睃了秦素一眼,眸中便闪过了些许惊艳。 秦家人天生的好相貌,在见过了秦家诸女郎的各样美貌之后,陶文娟已是心中有数,只是她再没想到,一向名不见经传的六娘子也是如此地美貌,若论颜色,只怕这满府的女郎也及不过她去。 这倒并非秦彦婉她们不如秦素生得美,而是秦素的美是带有压制性的,艳光四射,直可叫华堂失色,秦彦婉等人的美却皆是清丽柔婉一型,两相比较,自是前者明丽夺人,令人无法不去注意。 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又略叙了几句闲话,陶文娟十分颖慧,三言两语间便立时明白,太夫人应当是有话要交代秦素,于是便礼貌地辞了出来。 太夫人对她从来都是和善到了十二分,临走前便叫周妪将备好的药材送了过去,陶文娟倒也收得坦然。 她每次来的时候也从不空手,或是一卷手抄的经文,或是亲手缝制的做工精巧的鞋袜等物,两方面也算礼尚往来,相处甚欢。 待周妪送罢了陶文娟,回到西次间儿的时候,却见秦素已然被太夫人拉在身边坐下了。 周妪心中有数,顺手将锦帘往上又挑了挑,一面便吩咐外头的使女:“你们都去外头守着,勿要扰了太夫人与六娘子说话。” 众人齐齐应了个是,便自退出屋外,周妪则悄步进了屋,无声无息地侍立在一旁。 “也不知你休养得如何了?我听你钟舅母说,若不歇足个两、三个月,你也轻易不能劳神。”太夫人意有所指地道,语声极为柔和,满是皱纹的脸上含着笑意。 秦素早便做足了准备,此时便起身肃声道:“太祖母折煞我了,不知太祖母有何差遣,六娘虽愚笨,傻力气却也还有两把的,只要太祖母不嫌弃,六娘也愿意为您分忧解难。” 这话说得太夫人直笑出了声来:“你这傻孩子,倒一直是这副憨直的脾气。我还记得当初你才从田庄回来时,头一回来我这里请安,便敢拿着孝经上头的句子考你太祖母。” “阿素没有呢。”秦素立时脸红低头,一脸的忸怩,细声道:“阿素那时候没半点见识,说了好些大话,如今想想还脸红呢。太祖母莫要笑阿素啦。” 见她娇羞无限,脸颊微红,越显得姝艳绝世,似是将整个春华都带进了屋中,太夫人的心里,到底也生出了两分真正的欢喜。 秦家的小娘子,尤其是庶出的小娘子们,只消足够美貌,便已经算是合格的了,而若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特别聪明能干的,太夫人自是更加满意。 “罢了,快坐着吧,太祖母可还有话与你说呢。”太夫人笑得越发和蔼,一面便拉着秦素坐了下来,随后便向周妪递了个眼色。 周妪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了出去,不一时便又回来了,来的时候,手里托着薄薄的一页纸,纸上写了寥寥数字。 “东西在这里。”进得西次间后,她便将薄纸呈予了太夫人。 太夫人信手接过,闲闲地向秦素一笑:“说起来,我找你过来也无甚大事,就是有个人的八字在此,想叫你帮着推上一盘。” “是,太祖母。”秦素恭敬地应了一声,这厢太夫人便将纸页递给了她。 秦素接过扫眼看了看,便抬头问:“不知这八字是男命还是女命?” “是男命。”太夫人说道,意态很是悠闲,似是完全没将这事当回事。 秦素垂下了眼眸。 真真是难为太夫人了,也不知这套八字她是从哪里拿来的,想必颇费了些手段。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纸上的八字,停了一会便道:“太祖母这里可有笔墨?阿素要借用一下。” 太夫人早就备齐了一应用物,此时便叫周妪一并捧了出来,秦素便自玄漆盘里拣了张大些的白纸,提笔沾墨,在纸上画起了星盘。 “此男命,为癸未年二月初一戌时生人,今年二十二岁,依紫微斗数推来,此命格为土五局,是为天盘之相。此男命之命宫落在丁巳,命主为武曲;身宫则在乙丑,身主则为天相。”秦素一面画星盘,一面便缓声说道,说话时笔下未停,复杂的星宫命盘如珠在握,款款画来,落笔处不见分毫停滞。 这是太夫人与周妪头一次见秦素断命,却见她提笔时神情闲淡,直若信手拈来,而开口所言则皆是她们似懂非懂之语,莫测高深。她二人的神色渐渐地便都郑重了起来,其中又以周妪心中震憾尤甚。 她早便知晓秦素此次会推出怎样的命来,此事也是秦素早就交代她去做的,可此刻亲眼所见,那种被某种未知的强大力量所左右的感觉,还是让周妪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敬畏。 西次间里一时间很是安静,除了秦素落笔的声响外,两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皆是寂然无语,只专注地看着她画星盘。 第461章 命无子 不一时,十二命宫已然安毕,秦素简略地向太夫人说明了这十二宫的名称与指代之意,便又在各宫中写下了主星、辅星与杂曜的名称。待一应写罢,她便微侧了头盯着星盘看了一会,方才浅笑着道:“这倒也是巧,此男命与钟舅父之命倒有一点相似,便是命宫的落位。” 她伸指点了点左上角的丁巳一格,语声轻细地道:“这人的命宫落在‘寅、申、巳、亥’之位,在四个位置有一别称,叫做名‘四马之地’。这人与舅父的命宫一样,都落在四马之地。此命宫通常代表着先天奔波劳碌、一无所获。” 此语方落,太夫人的脸色便淡了下去。 秦素头也未抬,继续款声说道:“说起来,命宫落在四马之地其实也没什么,因这人的命宫先天极好,有天机、左辅、天马、天钺、天福诸吉星会照,虽然有一个旬空凶星在侧,到底也不算大凶,却是旺平之相,称得上是吉相。” 她说到这里便抬起头来,向太夫人浅浅一笑,解释地道:“好教太祖母知晓,旬空这颗凶星,落在命宫乃是大凶,不过这人运气好,先天富贵无双,因此命宫的大凶便也被抵消了,这可是好事儿呢,这人命里先天便带着富贵平安。” 太夫人的面上便露出一抹笑来,颔首道:“这倒也好。”寥寥四字,并不再多说。 秦素心下哂笑,面上仍旧是一派平静端庄,垂眸将视线转向星盘,凝目看了半晌,蓦地叹了一口气。 “这人身宫与财宫同宫而处,可惜却是入了庙,不吉。”她一面说道,一面便将手指点又向了右侧第二格的官禄宫,拿了笔特意在其中两颗星曜上画了个圈,摇头道:“也不知这人家中有无做官之人,这人的官禄宫,很是不好,非常不好。” 太夫人面上笑容未减,半字不说,只端了茶盏喝茶。一旁的周妪瞥眼瞧见,忖了忖,便凑过去轻声问道:“还要请问女郎一声,您说这人官禄不好,指的又是什么?” 秦素仍在蹙眉看着星盘,此时闻言,便拿笔点着被圈出来的那两颗星曜,对周妪道:“妪且看,这官禄宫里有一个右弼,此星乃是吉星,又偏偏落在官禄宫中,实可称大吉之相,然可惜的是,这一格里偏偏多了个地劫。有此双星会照,主官运不保,难免罢黜之命,往往惹来大官非,委实是大不吉的。” 说到此处时,她眼波流转,在周妪和太夫人的面上睇了一睇,便又收回视线,明丽的脸上含了一丝忧愁,叹息地道:“唉,这人真真命不好,若他自己是做官的,只怕今年流年不利,官途不顺;若这人自己没做官,家中却有人做着官,则家中之人要遭无妄之灾,仍旧是难免降官罢职。甚至他家中之事,还要累及无辜之人呢。” 太夫人仍旧在喝茶,面色始终非常平静。 秦素却也没去多看她,又将手指点去官禄宫里的大耗、丧门、灾煞三颗星曜,摇头叹道:“再加上官禄宫里还有这三颗大凶星在,这人可真真是要小心些了,也不知能不能躲过这场天劫。” 言至此处,她又往星盘上凑了凑,凝目打量星盘,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仔细估算着什么,良久后方才直身而起,向太夫人躬了躬身,明眸中隐着一痕忧色:“太祖母,我方才仔细算了算,若未出意外的话,只消过得今年四月的上半个月,这人的厄运便算是过去了,若不然的话……”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唯摇头叹息。 “六娘子这意思是说,只要今年四月的上半个月,这个人能够平安无事,那么这个天劫便也能平安渡过了,可是这样?”周妪轻声问道。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正是如此。” 太夫人仍旧在慢慢地喝茶,一举一动都很平静,眼底深处却飞快地划过了某些情绪。 良久后,她方才搁下了茶盏,向秦素笑了笑,温和地道:“唔,六娘长本事了呢。” “太祖母谬赞啦。”秦素佯羞低头,略等了片刻,便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太祖母,您叫我推的这一盘,到底是何人的命格?若是咱们家的亲戚什么的,您可得嘱咐他小心些呢。” 太夫人闻言,微有些诧异地看了秦素一眼,秦素便笑道:“我也不过是白说说罢了,太祖母莫怪我多嘴。” “哪里就会怪起你来?”太夫人温声说道,看向秦素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柔软,“阿素如今有了这番本事,太祖母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又如何会怪你呢?” 说着她便转向周妪,吩咐道:“妪,你去将那张八字烧了去罢,莫要摆在这里败了兴。” 她的语气中听不什么情绪,但秦素却很清楚地知道,太夫人很不高兴。 秦素垂下眼睛,唇角弯了弯。 太夫人越不高兴,她便越欢喜。 周妪领命将那张八字拿去烧了,秦素便将画着星盘的纸收了起来,又向太夫人歉然地道:“太祖母恕罪,非是阿素小气,实是先生此前交代过,不叫我将这些东西给旁人看,用过就要毁去,请太祖母勿要生气。” 说到这里,她又抬起头来,一脸孺慕地看向太夫人,细声道:“先生说我年岁太小,经不得身破天机之罪,若有一个不慎,便要连累家中的长辈。阿素委实担心得很,所以宁愿太祖母生我的气,我也不能将这些东西留下。” 太夫人对此早便知情,刘氏已经备细向她描述过了,此时闻言自是不会介意,反倒觉得秦素一片赤诚,是个很实心眼的好孩子。 “太祖母知道的,你钟舅母都说过了,六娘不必再请罪了。”她温和地说道,拍了拍秦素的手,以示安抚。 秦素便又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来,左右看了看,便凑近太夫人跟前,轻声地道:“方才妪在身边,这话我不好讲,如今便只说给太祖母一个人听。今日这个男命,劫在田宅、亡在子女,乃命中无子之相。不管谁家女郎嫁予此人,都是生不出男丁来的。这可不怨旁人的肚子不争气,实在是他自己命不好,怎样也挣不出个小郎君出来。” 第462章 金改银 秦素寥寥数语,成功地让太夫人脸色微变。? ? 不过,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这些许的变化迹近于无,很快地,她便又换过了一脸淡然从容的表情,微微颔道:“好的,我知道了。咱们六娘委实是个厚道的好孩子。” 被人夸作厚道,这在秦素两世里还是头一回,她不免心下有几分哂笑,面上仍旧是含羞的模样,轻语道:“太祖母莫要再夸阿素了,阿素受之有愧。”说着话时,便已将画了星盘的纸尽数收了起来。 太夫人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面上神色未动,只捧着茶盏出神。 如果说,秦素之前所说的官禄之类的事情,她尚且还没有实质的感受,那么,秦素最后点明的“子嗣”这一项,却让她心底暗惊。 据她所知,那人房里的两个使女都是今年初生产的,生下的都是女儿,而紧接着就在今年四月,又有两个使女产期将至,秦素断得准是不准,到时便可知晓。 “命中无子么……”太夫人情不自禁地自语道。 她的声音极轻,旁人几乎听不见,秦素倒是听了个大概,便故意张大了眼睛问:“太祖母,您刚才在说什么?” 太夫人略略回神,若无其事地搁下了茶盏,拿布巾拭了拭唇角:“我没说什么,就是感慨罢了,我们家的小六娘长大了,行事也比往常周全妥当了许多。” 能够不当着周妪的面点出对方子嗣艰难,足见秦素有一颗很诚挚的心,而后又偷偷将实情告诉太夫人,则又显示出了她对长辈的孝顺与敬重。太夫人此时看秦素,那是样样顺眼。 得了太夫人的夸赞,秦素自然又是一番谦逊道谢,此时周妪也回来了,进门便禀报道:“回太夫人的话,都弄妥了。” 太夫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周妪便又立在她的身后,这厢太夫人便拉着秦素,和声说道:“说起来,最近我恍惚听着外头的传闻,都说朝廷要弄什么‘废金改银’,好生生的便要把金给废了,往后生计买卖全都要换成银钱往来。我当时便想,好在有小六娘提早说了一声,若不然,咱们家里那么些金可没处花去。” 中元十四年春,“废金改银”制已成定局,朝廷的旨意半个月前应该已经颁布了,只不过青州离大都太远,待旨意传到这里时,怕还要些时日。 于秦素而言,这些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终于没有脱出前世的轨迹,秦素对此深表欣慰。 当然,在表面上,秦素还是要适度地表现出一点惊讶,这才符合她“闭门抄经月余、两耳不闻外事”的情形。 “这事竟还与朝廷有关,这也太巧了!”举袖掩了口,秦素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讶然,复又赞叹地道:“太祖母果然睿智,遍知天下大小事,我可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些的。和您这么一比,我真成了井底蛙了。” 这话自是引得太夫人又是一笑,西次间里的气氛也松快了许多,一旁的周妪也轻吁了口气。 此间正事已了,秦素便也没再耽搁,又叙了几句闲话,便自起身告退。 太夫人也没多留她,只和声道:“你今日劳了神,一会儿拜见过了你祖母和母亲后,便回去好生歇着罢。”语罢又回头吩咐周妪:“你陪六娘往东院走一遭,就说我说的,六娘身子骨单弱,不宜劳乏,若要累着了她,我可不依。” 这是瞧在秦素今日用处不小的份上,替她撑腰来了。 这等好事,秦素从来不会拒绝,于是便恭声谢了太夫人,这厢周妪领了命,便随着秦素一同出了德晖堂。 踏上了那条通往东院的游廊,秦素遣了阿栗在后头跟着,便将周妪唤至近前,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妪了。” 周妪此时对秦素的观感,已是大大迥异于一年前,闻言忙恭声道:“都是小事,不过就是顺嘴一说罢了。太夫人其实早便想叫女郎这么做了,就算没有我的提醒,她也早晚会叫女郎给萧二郎推命的。” 说到这里,周妪便往东院的方向呶了呶嘴,以口型比了“东院夫人”二字,又道:“说来说去都是这一位,那是一颗心都扑上去了,太夫人就算不想理也是不成的。且萧二郎又是郡中有名的美郎君,家世人材样样皆好,太夫人也是瞧在眼里的。所以,这事儿我也只提了一次,没几日,太夫人便将萧二郎的八字拿到了手。” 秦素此时倒有些好奇,便问:“萧家郎君的生辰八字就这样好打听么?” 周妪闻言便笑了起来,一脸的不以为意:“女郎这话问得天真,这世上千千万万种事,大多是‘有钱则易,无钱则难’的。萧家如今境况不同往日,也不过就是这么着罢了。” 许是受了秦素的影响,周妪对萧家也不大瞧得上,言语间并无太多敬意,说得一派轻松。 秦素倒是怔住了,旋即就明白了过来,便也跟着笑道:“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却是我太笨了,竟没想到这一头去。”说着便与周妪相顾而笑。 萧家本来就不是很富裕,偏偏萧家还不像秦家能舍得下脸来,晓得挣银子要紧,他们还总要端着清高的架子。主人们尚且如此,底下的仆役们可想而知,一个个眼睛都要饿绿了,花点钱打听萧二郎的八字,那的确一点不难。 秦素心情大好,与周妪闲闲而行,不一时便到了东院。 有了周妪作陪,又有了太夫人的一番话,吴老夫人自不会为难秦素,和和气气地与她说了几句话,便放她离开了。 临出东萱阁的大门前,秦素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回往院子里打量了好几眼,却见院中一切如常,穿着青裙的大小使女们各司其职,仆役们亦是行动有素。 秦素便向特意出来送她的蒋妪说道:“真真是好久没来东萱阁了,在上京的时候我还时常梦见祖母呢,这院子也时常在我的梦里,现在就这么瞧着,我都有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的。”说着她便悄叹了一声,似有无限伤怀。 第463章 凉亭外 这话说得蒋妪倒有了两分心软,心下却也可怜秦素孤身一人在外头呆了这么久,便柔声宽慰她道:“六娘子莫要这样说,如今您也回来了,往后这东萱阁可不就时常能走动着了么?您是不知道,老夫人时常念叨着您呢。” “我也时常想着祖母来着。”秦素说道,又对蒋妪一笑:“妪便留步吧,不用送我了。” 蒋妪应了一声,目送秦素出转出了游廊,方才回去不提。 却说秦素,自东萱阁出来后,便又将周妪拉到了近前,悄声问道:“那几个病了的东萱阁使女,现在可回来了?” “回女郎,都还没呢。”周妪也压低了语声说道,“虽说是感染了时气,不过她们病得似乎都挺重的,到现在也没好全。吴老夫人前两天还说,如果她们再好不了,便不要她们了,要重新挑一批人来服侍。” 秦素闻言,立时双眸一亮:“这倒是个好机会,妪若能想法子塞个把人进去……” “恐怕不行。”她话未说完,周妪便开始摇头,面色略有些发沉:“吴老夫人说了,如果要挑人上来,必须由她亲自挑选,这件事太夫人也不好多插手。再者说,太夫人也从来没有往各处塞人的习惯。” “原来还有这一番讲究。”秦素还是头一次听周妪谈起太夫人的治家之道,闻言不免有些失望。 所谓无为而治,前提是你要能控制住大局,而太夫人显然没这个能力,却偏偏要搞这么一出。前世秦家混乱不堪,太夫人也是要担些责任的。 既是不能往东萱阁塞人,秦素便也不再提此事,与周妪很快便到了东华居。 许是因为有周妪相陪,东华居之行也比秦素想象得要轻松些,林氏虽然始终绷着一张脸,没给秦素半个眼风,却也没为难她,临走前还叫锦绣送了秦素一段,也算是有礼有节了。 不过,初初见到锦绣时,秦素却是大吃了一惊。 不过是一年未见,锦绣竟是瘦得几乎脱了形,下巴尖得都能在纸上戳出个洞来,那双往日里灵活的眼睛,此时也失去了灵气,走路时总是左顾右盼,像是正在担惊受怕一般。 “多时未见,你倒是有些变样了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出了东华居的大门后,秦素便轻声对锦绣说道,同时注意观察着她的神情。 锦绣瑟缩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秦素,面上便撑起个不大由衷的笑来,支支吾吾地道:“多谢六娘子关怀,我那个……就是开春时中了些桃花粉,不妨事的。” 秦素眯了眯眼。 前世时,锦绣与五郎秦彦直私相授受、被众人当场撞破的事情,便发生在中元十四年的三、四月间。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其实是三郎秦彦柏设下的一局。 这一世的秦彦柏还有这样的能力么?而锦绣此刻的反常,又会不会也是与此有关? 若有所思地看了锦绣一会,秦素方笑道:“既是如此,那便罢了,你也别送了,回去罢。” 锦绣面上一喜,忙忙地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就像是有谁在后面追着她似的。 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秦素向周妪递了个眼色。周妪不动声色地咳嗽了一声,主仆几人便离开东华居。 直到踏进了菀芳园的五彩碎石小径,秦素仍旧在细细揣摩着锦绣的神色,总觉得她有些诡异,却又说不出这感觉从何而来。 便在百般思忖间,竹音小舍的两扇竹扉已然在望,阿栗紧走两步上前推门,不想就在此时,那门竟被人从里拉开了,门里站着个细眉细眼、生得颇为干净的小鬟。 那小鬟显然也没料到门外有人,吓了一跳,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后,方才满面笑意地上前见礼:“六娘子安好。” 秦素远远地瞧着她,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来,便笑道:“起来罢。我眼拙,倒忘了你是哪个院儿里的了。” 那小鬟笑嘻嘻地道:“我是贝锦,从前是在蕉叶居的,如今跟着我们女郎搬到这里来啦。我生得不起眼,莫说是六娘子,就是我们夫人有时候见了我,也要好一会才能想起我是谁来呢……” 她似是个爱说话的性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旁的阿栗便凑去秦素耳边,轻声说道:“贝锦以前是蕉叶居管洒扫的,如今升了大娘子身边的三等使女,也就是管些院子里的茶水等事,并不常在外走动。” 秦素一面听一面点头,随后又向贝锦笑道:“原来是你,我想起来了,去年元日之后,有一天我和大姊姊、三姊姊一同去西暗香汀赏花,那时候便在院门口见过你一回,那一次,你也是这样从门里跑出来的。” 听闻这话,贝锦便拿手握了嘴笑,不好意思地道:“我走路太快啦,请六娘子勿怪。” 见她言语轻快爽利,秦素倒也觉得这小鬟挺有意思,两下里说笑了几句,秦素便自回了房。 一直目送秦素主仆的背影跨进了偏舍,偏舍的院门又重新合拢,贝锦面上的笑容才渐渐淡了下去。 她转过身理了理衣裙,嘴角微微一撇,旋即又很快地恢复原状,脚步匆匆,转去了菀芳园那一侧的夹道。 细长的夹道,此时空无一人,零星的几片桃花瓣儿在风里飘着,两侧的高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细碎袅娜的叶片掩去了墙上青砖,一路走过只觉绿意盈面。 西院儿的角门便开在夹道的中间,贝锦与守门的老妪打了个招呼,便进了院门儿。 由此处往前走不上小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西院的花园——秋芳阁。 此时的秋芳阁,正是满园葱翠、绿意盎然,贝锦这一路分花拂柳、穿径过桥,不多时,便来到了柳荫深处的一所大凉亭。 她在凉亭外的转角处停了步,略略仰首,便见翠叶青枝间,一个素裙少女婷婷立于亭中,眉目清婉、凤眸含水,面容恍若梨蕊初绽。 贝锦挑了挑眉,垂首将衣裙抚平,再抬起头来时,面上早从里到外换过了一个温驯的笑容,加快脚步转出拐角,向着那少女行礼道:“我来得迟了,三娘子恕罪。” 第464章 西楼会 秦彦梨已经在凉亭里等候多时了,此时却是一派悠然,缓声笑道:“我也没等多久,倒是辛苦你跑了这一遭。” 贝锦快步拾级而上,垂眸谦恭地道:“因路上遇见了六娘子,耽搁了一小会儿。” 秦彦梨的眉尖动了动,面上却仍是笑语温柔:“无妨的,你不必这般多礼。却不知长姊可将东西给了你?” 贝锦笑吟吟地屈身行礼道:“三娘子放心,我们女郎不会忘的。”说着她便自袖中取出一个很精致的锦囊,双手呈了上去:“这便是连翘的种子,女郎知晓三娘子爱种花,特意叫人从外头寻来的。” 秦彦梨明秀的凤眸弯了起来,颊边的笑意清婉动人:“这也是我孤陋寡闻,竟没见过这种花儿,所以才想要种一回看看,劳烦长姊替我寻了回来。你回去好生谢谢长姊,就说我难得出院子,不好亲身致谢,请她原宥则个。”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往前欠了欠身,伸手去接那只锦囊。 在那个瞬间,没有人看见,一张折起来小纸条儿,正紧紧贴在锦囊的下方。 纤白而柔嫩的手,指尖灵巧地一卷一勾,那纸条与锦囊便一同落入掌中,而待秦彦梨直身而起时,锦囊被她收进袖里,自然,那张字条也无影无踪。 贝锦抬起头,与秦彦梨相视一笑。 “东西我已经收到了,你便回去吧。我知道你们院儿里事情多。”秦彦梨柔声说道,面上的笑意始终不变。 贝锦便屈身道:“三娘子恕罪,我确实不能多呆,院子里还熬着药呢,我们女郎一会还要给大郎君送药的。”语毕抬头看向秦彦梨,目中流露出含着感激的神情,语声渐轻:“还要谢谢三娘子赠银,我阿母的身子好了许多了。” 秦彦梨向她笑了笑,眸色极是温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再说了。你还是快去吧,勿再耽搁了时辰,也免得管事妪责骂。我向长姊又讨了几种花种,都不是大好寻的,往后有得是你来的时候儿。” 贝锦微红着眼眶再行了个礼,便自退了下去。 含笑目送着她转出小径,秦彦梨方才站起身来,缓步下了凉亭,自西边的角门出秋芳阁,转上了一条颇为僻静的小径。 这条小径似是不大有人走,石头缝里生了好些杂草,碧油油地东一丛、西一片,任凭那东风吹着,上头落了些零碎的花瓣,轻红配着浅绿,倒也别具一番风致。 相较于西院精致婉约的江南韵味,这条小径的粗疏便有些不合宜了,然秦彦梨走在其间时,却是面含浅笑,一脸的怡然。 从小路穿出去,是一片荷花池,池中碧水幽幽,荷叶也才长出几片。荷花池后头是一座极大的假山,自假山的山腹穿过,便是一片颇大的竹林,林自有曲径通幽,再走了片刻,前方便现出了一所院子。 那院子依墙而建、三面环水,院门前是三级石阶,阶前一架小小石桥,恰是接引着竹林里的幽径,修筑得却是精巧。 只是,这精巧却是被岁月磨旧了的,带着残损的时光的痕迹。石阶上留着磕破的齿印,小桥的扶栏间隙满是苔痕,石缝里还生着些野花,许是常年被潮气醺着,花开得软沓沓地,不见半点精气神。 仰首望着院门上劲瘦挺拔的“西楼”二字,秦彦梨面上的笑容暗了暗,复又换过一派平静淡泊的神情,轻提裙摆,跨过了石桥。 在秦府的东西两院,各有一处类似于幽居之地的院子,不仅离着夫人们的住处最远,而且房舍简陋、景致幽僻,分别便是东院的东晓园,与西院的西楼。 秦彦梨明秀的凤眸里,划过了一丝物伤其类般的悲切,在紧闭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里传来了隐约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不止不息。 这咳嗽声让秦彦梨蹙紧眉头,伸手推开了院门。 西楼望月、醉拍画栏。 这些诗意洒然的意境,与眼前的西楼却是根本不搭边的。 虽名为西楼,但实际上西楼却根本没有楼,唯陋室数间,冬冷夏热,又因为三面环水而潮气甚重。自从前年秦彦昭逾制之事发生后,秦彦柏便被“发配”到了这里。 近两年的时间,钟氏就像是忘了还有个庶子住在并不宜于人居住的地方,冬天苦寒难耐、夏日蚊虫叮咬,过得苦不堪言。 这件事曾经被林氏拿来诟病钟氏,指桑骂槐地说她不慈,然而钟氏却好整以暇地回道:“先贤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身为母亲,当尊圣人教诲。” 一句话就将林氏给堵得没了词。 毕竟,钟氏也只是给秦彦柏换了个院子住而已,一应四季供给却是样样不缺的,甚至还比秦彦昭他们多上一成,连风雅玩物也备得齐整,每次都是当着太夫人的面儿发送到各处,根本叫人无从指摘。 “外头的是谁?是阿义么?”听见院门处的响动,秦彦柏在屋中问道,问完了便又是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秦彦梨的面色又是一黯,然说话的声音却是欢喜的,扬声道:“是我,三兄,我来瞧瞧你。” “原来是阿梨,你怎么来了?”秦彦柏和声说着,随后,正房门帘一挑,便现出了一个清润朗朗的身影来,洗得泛白的一袭青衫,面上微带病容,却依旧无损于秦彦柏俊秀的风仪。 他扶着门框站在门内,有些责备地看着秦彦梨:“你自己还有功课要写,总往我这里跑也太耽误时候了。” 秦彦梨未急着说话,而是引颈往屋中看了看,见并无旁人在,她便走到秦彦柏的面前,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我若不来,有些人定然不放心,以为我又在琢磨什么坏事儿呢。” 她翘着一侧唇角,面上的神情万分讥诮。 秦彦柏便摇头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你也莫要呆太久,这里湿气重。” 第465章 赏花约 秦彦梨绽开笑脸,自袖子里取出锦囊举到他眼前给他看,笑道:“我跟长姊讨来的连翘种子,等种出来了,药便也配齐了。三兄往常总爱在这个节气得温热之症,待我配齐了药,也无需劳动那些人请医,我自己给三兄熬药吃。” 秦彦柏温润的笑脸上添了一丝无奈,和声道:“阿梨,我的病并不太重,无须请医,也不必你一个女郎来替我配药。” 秦彦梨却不理他,仍旧顾自说道:“连翘、银花、苦桔梗、薄荷、竹叶、生甘草、芥穗、淡豆豉、牛蒡子,这些花草分出主从来,便是良药,可治温热之症。三兄莫要瞧不起人,待连翘长成了,我必要给你配出对症的药来。” 秦彦柏宠溺地看着她,低低一笑:“罢,罢,那我就等着三妹妹成就一代良医了。”语声若温玉入水,直抵人心 听了这话,秦彦梨便“咯咯”地娇笑起来,一时间竟惊飞了竹林里麻雀三两只。 看得出,他兄妹二人感情极好,毕竟是一母所出,那种血缘亲情远非旁人可比。 两个人便立在屋门前说了会话,除了一开始时秦彦梨轻声说的那几句外,剩下的不过是些家常话,若是不相干的人在此,只怕要听得打嗑睡。 约莫半刻钟的样子,秦彦梨便辞了出来,秦彦柏跟在她身后送她,一时又笑道:“你看看我这里,全都是你种的花花草草,什么薄荷、夜来香、七里香、艾草,到了夏天真是能叫人闻一下就得打喷嚏。” 秦彦梨转盼四顾,面上便飞起了一个甜笑:“这些都是能驱蚊虫的花草,三兄莫要嫌弃它们不好看,有用便成啦。”她说着便去拉秦彦柏的衣袖,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 秦彦柏由得她拉着袖子,直到桥外的竹林边,秦彦梨方才依依作别,一身素裙映在翠绿的竹叶间,渐行渐远。 送秦彦梨离开后,秦彦柏却也不曾回房,而立在桥头,负着一只手,望着桥畔流转的水波出神。 便在此时,竹林里蓦地走出来两个人,正是小厮阿义与使女阿葵,两个人合力抬着一只大食盒,显是去领了午食回来的。 见秦彦柏独自立在风口里,还不时咳嗽几声,阿葵便忙将食盒往地上一搁,疾步走上前去柔声道:“郎君如今还病着,若是拍了风可不好,还请您快些屋吧。” 阿义也在后头跟着劝了两句,秦彦柏便温颜一笑:“哪里就这样病得重了。”说着又咳嗽了两声。 阿葵娟秀的脸上满是关切,上前扶了他的胳膊,柔声道:“郎君还是回屋吧,外头风大。” 秦彦柏轻叹一声,到底还是扶了阿葵的手,慢慢地回了屋,躺在了榻上。 阿葵忙前忙后,先服侍他喝了温水,又替他放下帐幔被褥,复将一旁的窗扇也拢了,方才轻轻退了出去。 直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躺在榻上的秦彦柏,方才敛去了面上的笑意。 他微勾了唇角摊开手掌,在他的掌心里,躺着一张折起的小纸条。 盯着那张字条儿看了好一会,他的眉宇间忽地掠过一丝深重的哀色。 风过高墙,又转瞬远去,东楼里两兄妹之间的秘密,被层层绿阴所掩盖,无人知晓…… 时间很快便到了三月末,菀芳园中已是草木葱茏,花香与树影交织,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 斩衰孝期已过大半,该守的规矩便不如从前严苛,比如饮食上便能吃些蔬菜水果之类的,府里也不再禁着说笑了。 也正因如此,今年的菀芳园比去年要热闹了好些,倚水亭畔、临波桥边,时常便可见三两个女郎或者郎君,或捧书诵读,或提笔作画,再不济也要坐在亭子里绣上一会花,顺带着欣赏园中美景。 赏玩风景的人一多,不说是非多吧,至少那事情是绝不会少的,就比如秦素,纵然一肚子的不乐意,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时不时地接待一两位造访的客人,陪坐喝茶聊天解闷,总之就是不得闲儿。 这一日,才送走了来借画具的秦彦梨,秦素正想着歪在榻上歇会,便听见外头的院门又被人拍响了,不一时,阿桑便挑帘走了进来,躬身道:“女郎,贝锦来了。” 秦素弯了弯唇,人已自榻上起了身,命阿梅服侍着整衣着履,又拿了块布巾拭手,一面便漫不经心地道:“叫她进来罢。” 阿桑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很快地,素布的门帘便又挑了起来,阿桑将贝锦带了进来。 秦素此时已是端坐于书案旁,白衣素裙,一身简致,手里还执着卷书。见了贝锦起来,她便笑道:“这东风日日地吹着,怎么今日偏把你给吹来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贝锦也笑得眯起了眼,好一会方才止笑说道:“嗳哟,六娘子就爱笑话我们这些人,我这回可不是来顽的,是大娘子说要约了您明日午食过后去看花呢。” “看花儿?”秦素搁下了书,明艳的脸上浅笑盈盈:“我们如今就住在花堆里,又要去看的什么花儿?莫非园子里引种了什么新鲜的花朵不成?” 贝锦笑着摆手道:“不是那么着的,我们女郎方才告诉我说,并不是要看菀芳园里的花,而是要去看叫什么丝的海棠花儿,那花儿如今满青州也只有西雪亭那里有个十几株,说是开得特别好看。” 秦素好整以暇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侧眸笑道:“你说的那什么丝的海棠,莫非是垂丝海棠?” 贝锦立时便将手在脑门儿上一拍:“正是这个名儿,垂丝海棠,六娘子知道得可真多呢。我们女郎便是约了您明日一起去赏花儿,其她几位娘子也都派人去邀了。” 秦素含笑点头:“那倒也热闹,你回去告诉长姊,就说我明日一准到。” 贝锦笑着脆声应是,便自退了下去。 看着她身后晃动不息的门帘,秦素将手里的茶盏也搁回了案上。 第466章 聚西院 侧眸望向窗纱外的一角晴空,秦素蹙着眉心出了会神,便提声唤道:“阿栗进来。” 阿栗正候在门外,闻声立刻挑帘走了进来,屈身道:“女郎叫我?” 秦素招手叫她近前,轻声问:“阿葵没送消息来么?” 阿栗摇了摇头:“没有的,女郎。她没送消息过来。” “是么……”秦素的眸中漾起了沉思,停了片刻,又换过了一个问题:“锦绣那里呢?周妪有没有送信过来?” 阿栗便摇头,鼓着嘴巴道:“妪倒是送消息过来了,说锦绣这几日都很老实,一直待在东华居,也不往外跑。我前半个月还见过她一回呢,她跟着东院夫人在院子里赏花,我向她笑,她也不理我。” 秦素忽略了阿栗语中的不满,心中唯觉奇怪。 算算日子,明天的所谓赏花之行,定然又是前事重演,秦彦直与锦绣衣衫不整滚倒在榻上,被所有人都瞧了个正着。 在秦素看来,只要不出意外,这件事今生也一定会遵照前世的轨迹发生。 可是,锦绣那里却是毫无动静,也并没有林氏要将锦绣配给某位管事的消息传来,而前世帮着秦彦柏设下此局的阿葵,居然也没传来半点消息。 难道说,此事竟然还有了别的变化? 这般想着,秦素便抬头看了看时漏。 此时已是申正将尽,很快便要到饭时了,而再过上一个时辰,菀芳园便要落匙,届时,各院之间也都不许再走动,此乃秦府惯例,孝中执行得尤其严格。 阿葵与锦绣,到底是哪一个出了问题? 秦素蹙眉思忖着,手指轻轻扣击着书案。 阿栗轻手轻脚地替她斟了一盏温水,便退去了一旁。 “你去叫阿忍过来,就说我有事找她。”秦素的语声突然响了起来。 阿栗忙应了个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再无半点声息。秦素支颐望着窗外。 曲廊之外,斜阳渐尽,澄澈的天空自檐角铺散开去,点缀着几绺云絮,绯色与浅紫、金色与靛蓝,色彩繁丽如画,慢慢地被更多的暮色所替代。 春天的大风扯着布帘,混和着花香与草叶芳香的气息,在小小的偏舍里来来去去,像是不知疲倦的鸟儿,扑打着透明的翅膀,扇动起人心深处的不安与欲望。 天色渐暗、星垂四野,一勾浅淡的眉月悬在天边,由东至西,从有到无,循着既定的轨迹,重复着以往的路线。 这个似是蕴着许多不安的夜晚,终究还是平安地过去了。当竹音小舍的竹影被正午的阳光浓缩成一团时,秦素带着阿栗与阿梅,已是如约立在院门口,安静等着自己的两位姊姊出门。 “六妹妹出来得好早。”秦彦婉是第二个到的,见了秦素,她便含笑打了个招呼。 秦素回首望去,却见秦彦婉穿着件天青色素面曲裾长裙,梳着最简单的双髻,发上只系了两根青色的素带。 她实在很适合这样清淡的装扮,清丽的眉目如描似画,似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素影清苍,那一身青衫便仿若一带碧水,流转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风情。 “我到得太早了,二姊可比我沉得住气呢。”秦素含笑说道,神情中带了些亲近之意。 秦彦婉走到她面前,将她那身上白下青的衣裙上下打量了两眼,便笑着点了点头:“六妹妹这样穿着极好看。”口中说着话,她的一只手便十分自然地抬了起来,直直点向秦素的发顶。 秦素立刻满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两手护着发顶道:“二姊,咱们说话归说话,手还是放下来才好。” 秦彦婉怔了怔,旋即便将手放了下来,摇头道:“你这孩子,人长大了,便也无趣起来。” 秦素闻言不由失笑:“二姊这话好没道理,难道非要叫你敲过头顶才算有趣?” 秦彦婉便掩了唇,轻声嗔道:“偏你知道得多。”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一时间秦彦雅便也到了,姊妹三人便一同去了菀芳园的正门口,等来了秦彦贞与秦彦柔,方才齐齐往西院而去。 这期间,秦彦婉到底还是在秦彦柔的丫髻间敲了两下,惹得这位秦家最小的女郎直跺脚,方才满意而去。 秦素向来挺喜欢这位小七妹的,于是便牵了她的手走在最后,一面引她说话,一面便打量着她。 秦小七今年已经八岁了,生得细眉圆眼、樱桃小口,十分秀气。 与秦素说了会话后,秦彦柔便发现秦素总盯着自己的嘴看,终于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看什么,不由便羞红了脸,嘟着嘴道:“六姊真坏,老盯着人家看,莫不是以为人家还缺牙不成?” 秦素的意图被她看破,倒也不生气,笑着摇了摇她的小手,说道:“我便是瞧你变好看了,才会多看了你几眼的。你那时候缺了两颗门牙,模样也很好看来着。六姊最喜欢看小七娘说话。” 秦彦柔闻言大羞,扭着身子只不依,又跑去向秦彦婉告状,说秦素是个坏姊姊,最后自是引来秦彦婉的一番敲头警告,姊妹几人说笑不息,令原本安静的夹道也变得格外热闹起来。 在西院角门处与秦彦梨、秦彦棠两位西院女郎汇合,这一行赏花人便也算凑齐了,便由秦彦雅打头,引着众女往秦彦直的院子——西雪亭——而去。 西雪亭位于西院的西南角,自角门而入,一路需得穿过好长的几段回廊,是个极为清幽的所在,秦素前世今生也就去过一遭,如今也算是旧路重行,所过之处,一切都是似曾相识。 曲廊转折回还,廊外时有轻红飞过,春风拂面,携来似有若无的花香。 众女徐徐前行,方才转过一个折角,却见秦彦雅忽然顿住了脚步,随后便拾级而下,立在了两块形状清奇的大石旁转身看向众人。 那石前种了一大丛碧绿的南天竹,翠森森的叶子衬着她月白的衣裙,雪肤清眸、淡雅如画。 第467章 秋暖斋 众女不知这位秦府嫡长女是何意,便也相继停下了脚步,围聚在转角处。 秦彦雅闲闲淡淡地拂了拂裙摆,浅笑着道:“说起来却是我的不对,我忘了一件事,五弟每日饭后必有一个时辰是要习字的。此刻我们若是就这样去了,只怕要扰了他的正事。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我在这儿先跟各位妹妹赔个礼罢。”说着她便真的敛衽行了一礼。 众女连忙往旁避开,秦彦婉便嗔道:“长姊也真是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如此正色庄容,平白地吓坏了人。” “小事而已,便寻个地方打发些时间,也就罢了。”秦彦贞也不疾不缓地说道,身上的素布黄衫被风拂起,恰似一朵闲花、淡淡春时。 秦彦雅便含笑道:“这的确是我的错,赔罪自是该当的。如今便先寻个地方赏春,打发了这一个时辰便是。我先提议一个,前头不远便是秋芳阁,里头的花木不比菀芳园少,最多的便是白玉兰,如今正是满树堆雪的花期,甚是美丽。另外里头还有个大池子,养了好些红鲤,又有五彩水禽嬉戏,也颇有趣。” 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众女闻言便皆笑了起来。毕竟这里头有好些是东院的女郎,她们很少能有机会来西院玩,别人不说,只说最小的秦彦柔,此刻只听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的跃跃欲试。 秦府嫡长女的提议,众人自不会有什么异议,这本就是秦彦雅牵头的事情,由她安排诸事才是正理。因此,一行人便在此处步下了回廊,由秦彦雅领着秦彦梨、秦彦棠两个西院女郎在前头带路,沿着一条白石路往前走,不一时便到了秋芳阁。 到得此处,秦彦梨便当先笑道:“既是姊妹们都来了西院,那我也算是半个主人了,这地主之谊我也总要尽一尽的,姊妹们便容我请喝上一杯茶、再吃些点心罢。” 她这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秦彦雅似是对她如此知礼十分欢喜,便和声说道:“那就有劳三妹妹了。今日原是我越俎代疱,突然地便做主要诸位妹妹们随了我来秋芳阁,事前也不曾与大家商议,此皆是我之过,回头我必当赔罪。如今还要请三妹妹多多操劳,有什么要帮忙的便说一声,我的使女你也尽管使着便是。” 秦彦梨清婉一笑,柔声道:“既有长姊之言在前,那我便不客气啦。”说着她便扯过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秦彦棠,柔声道:“只是,这等事情我可不敢专美,五妹妹也是西院的,便由我们两个招呼诸姊妹吧,如果有什么顾不到的地方,可别怨我们,都怨长姊临时起了这么个主意。” 她言语有趣、风度从容,笑靥直若梨花初绽,清美动人,实在很难叫人生出恶感来,众女自是闻言而笑。 秦彦梨便又往不远处一指,含笑道:“前头有座很大的凉亭,地方甚是宽敞,我和五妹妹一会便将茶水点心等物搁在那里,诸位姊妹但可随意取用,那里头原就有现成的椅垫,若是想要坐着歇息,也可自便。” 众女纷纷致谢,秦彦梨便向众人告了罪,拉着秦彦棠并一众仆从离开了。 这厢众人便也四散开来,有去赏玉兰花的、有去观竹林的,秦彦柔则拉着秦素去看红鲤和水禽。 东院风物不似西院轻灵,东院的花园里也没那些活物,秦彦柔蹲在池子边,直看得小脸儿放光,还悄悄地拿胖手指着那些摇头晃脑的鲤鱼,问秦素道:“六姊姊,这鱼儿好生肥胖,能不能能煮来吃呀?” 看着她直咽口水的模样,秦素直是笑不可抑,终是按不住手痒,向她丫髻上敲了两记,悄声道:“你若喜欢,过几日六姊叫人偷偷捉一条给你顽,吃却是不行的,只能等释服之后才能煮着吃。” 如今还在孝中,不可动荤腥,秦素可也不敢教坏小孩子。 听得这鱼只能看不能吃,秦彦柔的小脸便垮了下来,后来想想,这鱼就算不能吃,若是养在自己眼前,终有一日还是能吃的,于是便又笑了起来。 往左右看了一眼,秦彦柔便将小嘴巴直凑到秦素耳边,小声道:“那六姊就叫人捉条最肥最大、肉最多的鱼,我院子后头有个大水缸,我先养着,就看看,不吃。”说罢她又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秦素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秦彦柔到底还太小,这一年多没见荤腥,如今看见条鱼也能馋成这样,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是。 不一时,秦彦梨与秦彦棠便都回来了,身后鱼贯跟着几个使女,每人手上都没空着,又有健壮的仆妇四人一抬,抬来了一张大案,便摆在凉亭正中,一应水果茶点也都堆在案上,众人自可随意吃喝。 三月末的正午,阳光里已经有了不小的热度,秦素见秦彦柔小脸晒得红红的,便牵着她去凉亭喝水。 两个人方才踏上凉亭的石阶,便见那头走过来一个白衣黛裙的小鬟,向秦素施礼道:“六娘子,二娘子请您过去一趟。”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分明是西院使女,却跑来替东院的女郎传话,却也有趣。 秦彦柔此时也歪头打量着那个使女,糯声糯气地问:“你是谁?叫什么?是哪个姊姊打发你来的?” 那小鬟倒是很恭顺,陪笑道:“回七娘子的话,我叫花凉,是西暗香汀的。方才二娘子跟前一个叫采蓝的姊姊唤了我过来,请我传句话给六娘子,我见她一时走不开,便跑了这一趟。” 西暗香汀是秦彦棠的住处,也就是说,这花凉是五娘的使女。 秦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笑道:“嗯,我知道了。却不知二姊人在何处?” 花凉便往凉亭东侧一指,说道:“二娘子人在秋暖斋,采蓝姊姊说,二娘子会在那儿一直等六娘子的,请六娘子早些过去。” 秦素眸光流转,含笑点头:“好,我稍后便去。” 花凉躬身行了个礼,便自退了下去。 第468章 人不见 待花凉离开后,秦素便微微俯下了身子,对秦彦柔轻声道:“七娘乖,且去里头吃茶去,六姊要出去一会,过会再来陪你顽。” 秦彦柔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跑进了亭中。 秦素直起身来,四下环顾。 说来也奇,此刻凉亭周遭竟是人烟稀少,那些使女小鬟也不知都跑去了哪里,亭子里也只有秦彦柔一个主子在,另还有两个西院的仆妇候在一旁。 秦素便招手唤来一个仆妇,问道:“我的使女呢,你可瞧见她们去了哪里?” 那仆妇忙躬身道:“六娘子恕罪,我没瞧见您的使女。” 秦素的面色便有点发沉。 那仆妇见了倒也不敢怠慢,忙忙地把另一个仆妇也找过来问了,结果却仍旧一样。 她二人本就是秋芳阁的洒扫妪,根本就不认识这一大堆的使女小鬟,秦素问了也是白问。 秦素挥退了她们,步下凉亭,立在阶下往远处看。 此时,那两个仆妇中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仆妇,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凑上前来说道:“六娘子,我现在想起来了,方才三娘子和五娘子要寻使女帮着抬东西,从这里调走了好些人,说不定您的使女也是被借去帮忙了。” 借走了么? 秦素转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倒是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个小布囊递了过去,笑道:“拿去买茶吃罢。” 那仆妇眉花眼笑地接了钱,先谢了秦素的赏,方又殷勤地道:“我刚才也听了一耳朵,六娘子是要去秋暖斋寻人说话。不是我说,花凉那小蹄子最是个笨的,也不晓得留下来带个路。六娘子如果不嫌我粗笨,我给您带路可好?” “好哇。”秦素好脾气地笑了笑,又谢那个仆妇道:“有劳你了。” 那仆妇忙忙摇手,将赏钱揣了进来,便上前扶住了秦素的胳膊,带着她踏上了东首的那条小径。 这条小径以整块的灰石铺就,极为平整,木屐踩上去时,便留下了一路清脆的“啪嗒”声,仿佛和着东风敲打着牙板。 秦素走得不急也不缓,一面走一面便笑道:“说了这半天的话,也不知妪姓什么?” 那仆妇陪笑道:“六娘子折煞我了,我姓王。” “原来是王妪。”秦素柔声说道,神情很是宽和。 见这位秦家六娘子态度和善,王妪便笑道:“六娘子真真客气。我们平常是在秋芳阁里扫地的,根本见不着什么人,哪有人唤我们一声‘妪’啊。今日是我运气好,恰好遇见了六娘子。”说着话时,她眉眼里都是笑意,像是深为能得着赏钱而欢喜。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浅笑不语。 小径渐深,花香渐浓,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树叶在枝头摇晃着,地上有些细碎的树影。 越往前走,周遭便越是一片安静,渐渐地,便连众女的笑语都听不清了,唯有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说起来,这委实是秦素两世里头一回逛秋芳阁,前世时,秦府众女们的私下聚会,鲜少会有她的份儿。 也正因如此,秦素才会在这样的时刻,觉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赞叹。 秦家委实富裕,只一个西院的花园,便不比赵国将军府的花园小多少,更何况这还不是秦府最大的花园,菀芳园比这里还要大上一半儿。 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眼前景物已然变幻,秦素定睛看去,原来是小径走到了尽头,两条羊肠小径分列左右。 王妪此时便对秦素笑道:“左首这条路便是往秋暖斋去的,往前走上一会就到了,我扶着您过去罢。” 秦素却是悄然顿住了身形,转过脸来,笑笑地看着王妪和声道:“就不麻烦王妪了,我自己去便是。” 王妪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恭敬地笑道:“既是这么着,那我也不碍六娘子的眼啦,您慢些走。”说着她便松开了扶着秦素的手,在原地躬身行礼。 秦素向她一笑,踏上了左首的小径。 这条小径两侧栽了许多高大的树木,此时虽时叶片新成,却也颇有翠碧成荫之感,越往里走便越觉树影幽深,所谓曲径通幽,在这条小径上体现得很是彻底。 听着木屐踏出的“啪嗒”之声,秦素神色怡然,步履不快也不慢,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便见前方露出了一带飞檐,朱色的屋宇之下,两扇红漆门半开半阖,似是召唤着人推门而入。 她勾了勾唇角,正待提步,蓦地,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午后的阳光洒院庭院,秋芳阁中,一众女郎们赏花观鱼、饮茶聊天,却也逍遥,眼瞧着堪堪过去了近一个时辰,秦彦雅便将一行人聚拢,预备前往西雪亭。 便在此时,秦彦柔方才突然“咦”了一声,左看看、右看看,终是糯声问道:“六姊姊去哪儿啦?” 众人听了这话,这才发现秦素人不见了,不只是她,就连她的使女也都没了踪影。 “六妹妹这是还在哪里游玩不成么?”秦彦婉和声说道,面上倒无多少担心。 这终究是在自己家里,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儿,且秋芳阁也确实很大,可赏玩之处极多,秦素一时贪玩与众人走散了也是有的。 秦彦雅便也摇了摇头,玩笑地道:“所以说呢,我就怕带这些小的出来玩,一时这个不见了钗子,一时那个的巾子又丢了,又或者裙子上洒了灰,要不就是被蜂子赶得哭了,真真是事情多。如今可好,又走丢了一个,我也头疼。” 这话说得众人一起笑了起来,秦彦雅便转头要吩咐人去找,不想一直守在凉亭里的一个仆妇却上前陪笑道:“启禀各位女郎,我方才陪六娘子去秋暖斋玩了一会,六娘子又向我打听了路,便说她懒得再回凉亭了,又说过一会子会带着使女从那头的小角门出去,直接去西雪亭赏花。” 秦彦雅并不认得这仆妇,便问一旁的秦彦梨,秦彦梨便笑道:“这是王妪,专管着打扫秋芳阁的。” 秦彦雅“嗯”了一声,面上带着几分释然。 这秋芳阁除了大门之外,的确另开了好几处角门,也是为了便于各处的主人们随时入园赏玩,若说秦素从角门离开了,也不奇怪。 第469章 合扇窗 见秦彦雅没再多问,众人自不会再说些什么,只有秦彦柔满脸不解,歪着脑袋小声地道:“六姊是……” “罢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快些去赏海棠吧。”一个清柔的声音忽地响起,直接便将秦彦柔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秦彦柔懵懵懂懂地歪了歪脑袋,到底没再往下说了。 说话之人正是秦彦梨,她说完了话便又转向秦彦雅,柔声道:“长姊,这凉亭还要收拾一番,我先留下看着她们做事罢,待收拾好了我便赶过去与大家汇合,也耽搁不了多久。” 秦彦雅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意,和声道:“那就辛苦你了。” 秦彦梨笑着摆了摆手,又转首对众女道:“各位姊妹可走慢些,等我一等。” 说这些话时,她并没有提及自己的五妹妹——秦彦棠。 待客的时候,秦彦梨可是一力拉着秦彦棠的,而此时送客,她则像是根本忘记了西院还有一位可尽地主之谊的庶妹。 而秦彦棠这人却也有趣,秦彦梨拉着她时,她不拒绝,当此际秦彦梨忘了她时,她倒也无甚反应,便这么跟在人群里,一齐出了秋芳阁。 此时已近未正,日影微斜,一行人说说笑笑,没多久便来到了西雪亭的院门前。 尚未进得园中,众女郎便觉得那花墙的墙眼处,晃过艳赤赤的一片殷粉,正是十几株垂丝海棠同时盛放。 “这垂丝海棠,便这么隔墙瞧着,已是极美了。”秦彦贞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感叹了一声。 秦彦婉此时亦正举眸远观,却见那片小小的花海有着一种别样的妍媚,引得她也跟着赞道:“果然是垂丝如线,朵朵娇羞。” 这花在青州唯此一处,且还是今年才栽活盛开的,故一行人都是又赞叹又惊奇,不知不觉便跨进了院中。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热闹,引来蜂飞蝶舞,然而除此之外,却是安静得不见半个人影。 秦彦雅便提声笑道:“五弟何在?你姊妹们都来了,还不出门迎客?” 她清柔的语声远远抛向前方,正房之中却仍旧一片寂静,那门上的布帘也依然稳稳地垂着,除了偶尔被风拂动,便再无动静。 秦彦雅的面上生出了一丝极淡的讶然,转头对秦彦婉道:“五弟莫不是睡下了?怎么我叫着他也不应?”说着便掩唇而笑,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此处倒也安静。”秦彦婉没接着她的话,只往左右看了看。 秦彦雅这才发现,园子里除了她们这一行人之外,竟是连个守门的小厮都没有,更遑论服侍的仆役了,实可谓寂静无人。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秦彦雅四顾而视,喃喃自语,眸中飞快闪过一抹沉思,旋即便向一旁的大使女鹿鸣使了个眼色。 鹿鸣会意,束了束衣袖便上前来到了正房明间儿,一面抬手去掀门帘,一面便含笑道:“鹿鸣给五郎君请安。” 她的声音不算太小,就算秦彦直睡着了,他身旁服侍的人也应该听见动静,跑出来迎客了。 然而,这阵语声落下,房间里却仍旧没有一点人声响动,仿佛屋中本就无人一般。 东风细细,阶下飘坠了几枚艳粉的花瓣,除此之外,便是极致的岑寂。 秦彦雅眉尖微蹙。 她往旁看去,却见此时秦彦贞她们都跑去一旁赏花去了,除了秦彦婉之外,并无第三人注意到这里。 “我过去瞧瞧,二妹少待。”她向秦彦婉轻声语道。 秦彦婉的面上也带着些许疑惑,闻言便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秦彦雅便提着裙子踏上了石阶,鹿鸣见状,连忙将帘子挂在钩上,扶着秦彦雅的胳膊走进了屋中。 明间里并没人,房中一应器物都如常,案上的堆着些书与字帖,看上去并无异样。 秦彦雅蹙着眉头,扶着鹿鸣先去东次间与东梢间看了,也是空无一人,她便又转去了另一头的西次间。 西次间是秦彦直的卧室,此时也是无人的,不过,西梢间却垂着厚厚的门帘。 一见那面厚重的门帘,秦彦雅的眉头忽地一跳,不由与旁边的鹿鸣对视了一眼。 春光正好的日子里,外头的温度也不算低,甚至还有点热,西梢间却不合时宜地垂着厚门帘子。 鹿鸣的面上添了些许不安,看向了秦彦雅,秦彦雅便微微一点头。 鹿鸣会意,当先上前挑开了门帘。 房中的光线有些暗,窗扇也合得严严的,鹿鸣适应了好一会,方才看清房中的情形。 那个瞬间,她陡然身子僵直,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像是傻住了一般。 “怎么了?”秦彦雅觉出了不对,上前一步问道。 鹿鸣飞快地撂下帘子,白着脸回头向秦彦雅打了个手势,随后便拉着她往回走了几步,直到远远离开了西梢门的门边,方对她耳语了几句。 不想,她这厢话声未停,院外忽地便传来了一声惊呼。 秦彦雅与鹿鸣同时神情一紧。 “快出去看看!”来不及去西梢间察看详情,秦彦雅立时拉着鹿鸣往外走去。 海棠花旁,已经没有了笑语嫣然,一众女郎们呆呆地站着,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震惊,眼睛全都朝着一个方向。 秦彦雅扶着鹿鸣走出来时,不由手臂微颤。 这些女郎看的方向,赫然就是西梢间的位置! 她竭力维持着步履的平稳,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西梢间面朝海棠花林的这一侧,有两扇大大的合扇窗,此时,那窗扇不知何故竟然打开了,春天的阳光照进屋中,也照在了榻上那两具相拥而卧、半露身体的人儿身上。 两人皆是背朝着窗子,大片的长发散落在榻边,地上衣物凌乱,有男子衣袍,也有女子裙裾。 这分明便是男女欢好之后倦极而眠的情景! 秦彦雅的脸瞬间惨白,扶着鹿鸣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西雪亭中一片寂然。 暖风薰人欲醉,而一众女郎们也像是被这暖风拂得晕了、醉了,竟是全都傻站在原地,失去了反应。 第470章 郎君返 秦彦雅与鹿鸣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事实上,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就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 秦府五郎秦彦直,居然与女同眠?! 他忘了阖府正在守孝么? 他哪来的包天色胆,竟敢在这样的时候,公然将女子拉到榻上去?! 有那么数息的功夫,西雪亭里的风都像是停息了,满世界的死寂。 “天哪,五弟他怎么……”蓦地,一个柔婉而微带颤音的女子声线响了起来,瞬间便让众人回过了神。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首看去,却见秦彦梨正站在海棠花外,捂着嘴、白着脸,张大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呆呆地望着合扇窗中的情形,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她应该是匆匆赶过来的,身边只跟着个小鬟,此刻那小鬟也是一脸的惨白,飞快地低头不敢再看。 “关窗,快关窗!”秦彦雅终于清醒了过来,立时厉声吩咐,又命一旁的鹿鸣:“关上院门,任何人不许外出!” 这可不是小事! 若是消息走漏出去,秦家儿郎居然在重丧期间与女子欢好,秦家好容易才扭转了一点的好名声,须臾便会烟消云散。 再者说,士族女郎亲眼目睹男女欢好之事,这消息传出去,秦家的女郎们名声可就完了。 这个损失,这院子里的任何人都承担不起! 院门很快便“咣当”一声合上了,窗扇也被面色苍白的鹿鸣亲手阖拢,女郎们也都很自觉地离开了海棠花丛,转去了一旁的回廊前,每个人的面色都极尴尬。 居然亲眼目睹到了这般香/艳的场面,有几个女郎的脸又红又白,几乎恨不能去挖自己的眼睛。 “长姊,要给太夫人送个信。”秦彦婉不知何时走到了秦彦雅的身边,轻声提醒道。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神情倒还镇静。 秦彦雅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她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知晓,要派个稳妥的人去。”停了停,她便又皱起了一双秀丽的眉:“首先还是要寻个晓事的仆妪,先将房里两个人的衣裳……穿上。” 她有些艰难地说着,面色越发地泛着白。 秦彦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长姊勿需担心,我们今日带的人都不多,只要好生敲打一番,消息不会走漏出去的。” 说这些话时,她的语气并不太笃定,神情中也隐着一丝焦虑。 再是行事稳重的女郎,那也毕竟是*****碰上这种事情不可能不慌神。像这样的事,根本就不是小娘子们应该参与的。可偏偏今天秦家的女郎们无一例外,全都看了个正着。 这简直就是把秦家所有女郎的名声全都要毁去了。 便在众人六神无主之时,西雪亭的院门忽地便被人拍响了,随后便有人唤道:“快开门,你们疯了不成,郎君回来了还不开门?”听着却似是个小厮的声音。 院中的人全都有些懵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郎君?什么郎君? 秦彦直正躺在屋子里呢,西雪亭中哪来的郎君? “妪,你们关着门在做什么呢?我是五郎,快快开门!”门外蓦地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微带着青涩的少年声线,却也明润动听。 院子里的人简直糊涂了,连秦彦雅也是满脸的惊讶。 拍门的人居然自称是五郎? 若他是五郎秦彦直,那屋子里躺着的又是谁? 便在此时,从来都像根木头似的秦彦棠,却忽地开了口:“门外的人是五弟。”她的语气很肯定,语罢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他的声音我不会记错。” 院中诸人如梦方醒,秦彦雅便忙命鹿鸣去开门。 院门开处,却见门外站着的果然便是秦彦直,他穿着一身玄色大袖衫,微有些不耐烦地立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而在他们的身后居然还有两个女子,赫然便是秦素与她的使女阿栗。 “五弟、六妹妹,你们怎么到了一处?”秦彦婉又惊又喜,上前几步便拉住了秦素的手,又去看一旁的秦彦直,眼圈居然有些发红。 原以为是天大的祸事,如今却成了一场误会,这种从高到低再到高的情绪起落,莫说是秦彦婉了,便是一向冷淡的秦彦贞,此时亦免不了神情变幻。 秦素很是莫名地看了秦彦雅一眼,含笑道:“我和五弟弟是一起过来的啊。五弟好生调皮,竟叫了个小鬟骗我说是二姊找我说话,我便真信了,跑去秋暖斋一看,才知道是五弟哄人顽呢。五弟说他在西雪亭等了我们好一会,不见我们过去,便打算出来迎我们的,因见我们在秋芳阁里玩得欢喜,他一时便起了顽心,便假借了二姊的名头约人过来说话,想看看谁会上当,不想上当的那人便是我。我便与五弟在秋暖斋说了会话,看看时候不早,便从那边的小角门过来了,谁想这院门儿竟关上了。” 一五一十将话说到此处,秦素便又笑指着秦彦直道:“五弟方才还说他院子里的花儿怎么怎么好看呢,结果回来一看,院门居然锁了,他可不高兴了,方才气得脸都红了。” 她这一番话说说笑笑,浑似不当回事,可秦彦婉与秦彦雅却同时变了脸色。 这事情怎么听都不对劲。 且不说秦彦直跑去秋芳阁,居然一个人都没惊动,只说秦素,她的话与凉亭中王妪的话,也对不上。 如今看来,那个王妪必在撒谎。 “长姊、二姊,你们怎么了?为何要将我的院门关上?到底出了何事?”秦彦直的声线中还有着少年的稚嫩,却也不乏清朗。他一面说话,一面来回地看着秦彦雅和秦彦婉,面上满是疑惑。 秦素侧眸打量着他,唇角含笑。 秦彦直也继承了秦家人的好相貌,生得鼻直额广、唇红齿白,一身玄衣大袖衬得身形直若小竹般地挺拔,实是个翩翩美少年。 可谁又能想到,便是这样一个翩翩美少年,方才在敲响院门的刹那,他低垂的脸上还满是阴沉,眸中亦满是算计。而当院门开启后,他的面上忽尔便是一片云淡风轻,几乎叫人以为方才有着那样阴郁表情的人,与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第471章 鸟鸣幽 “嗯……方才院子里……丢了些东西,我们关起门来要找一找。”秦彦雅斟酌着语句说道,一面便给秦彦婉递了个眼色。 秦彦婉会意,上前几步,轻声与秦彦直耳语了几句,最后又轻声道:“你快些寻个信得过的妪来,去里头看看是个什么情形。” 秦彦直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旋即又变得铁青,面上隐有怒容。 不过,显然他并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愤怒的神情只在他脸上出现了一会,便被他压了下去。 “来人,去将妪和采蘩找来。我记得她们是去库房领帐幔去了。”他提声说道,俊俏的小脸上不见慌乱,语罢又向秦彦雅与秦彦婉揖手说道:“多谢两位姊姊,还请在此稍待一会,与小弟做个见证。” 不管屋中的人是谁,到底也是在秦彦直的房里出的事,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五弟放心便是。”秦彦雅当先便应了下来,此时的她面上焦色已去,一派平和淡然,缓声说道:“我们一个都不会走的,等事情完了,我们会陪着五弟去德晖堂分说此事。” 秦彦直感激地再度向她揖了揖手,便站去了院子的另一侧。 绝大多数人都不曾注意到,便在海棠花林之外,秦彦梨清婉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她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看着秦彦直与秦素,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这些许的变化,旁人却是根本注意不到的。 大部分的人都沉浸在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情绪中,而秦素,自是不在这大部分人之中。 她半侧着身体,背对着秦彦梨的方向,眸底隐着一丝冷意。 前世之事如期发生,这一点早在她的预料,可她没料到的事,这一世的事情会竟牵扯到她的头上,且还不是一般的牵扯,而是极为险恶的连环计。 不过,谁叫她有阿忍与阿臻这两张底牌呢? 那些人大约以为她身边半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又或者觉得她会丧失警惕,以为在自己家里不会出问题,于是便会成为听凭他们摆布的人偶。 真是太想当然了。 秦素施施然地站着,秦彦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小身子靠在她的身上,一只肥肥的小手紧紧地拉着秦素的衣襟,秀气的小脸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忧虑。 “小七莫怕,无事的。”面对这个小七妹时,秦素总会有种很奇异的心软,悄声安慰她:“过几日,我叫阿臻替你捉大鱼。” 秦彦柔立时回忧作喜,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往四下看了看,便拉着秦素弯下/身子,在她耳边悄悄地道:“姊姊们好生奇怪呀,那窗子里就有个鸡毛掸儿,为何大家都看得怕了呢?难道姊姊们也和阿柔一样会被鸡毛掸儿打手心,所以才怕了么?” 此话一出,秦素已是忍俊不禁,险些没笑出声来。 想想倒也是,那窗台本就高,而榻却是贴地放着的,小七娘的身量只能与窗台齐平,又如何看得到屋中情景?想必她那颗小脑袋里方才一直忧心的,便是怕被鸡毛掸儿打手心吧。 弯唇笑了一会后,秦素便又渐渐冷下了脸。 林氏倒真会磋磨庶女,以前是罚秦素跪祠堂,如今又变了个法儿,叫人去打秦彦柔的手心。她怎么就不想想,秦彦柔再是庶出女,那也是秦府小娘子,林氏这样叫人打她,就不怕将秦家小娘子的名声打坏么? 这般想着,秦素终是压着眉心,翻开秦彦柔的小肉手看了看。 秦彦柔的手心粉嫩嫩、肥嘟嘟地,鼓着好些肉,却是干干净净地,倒没见有什么伤痕。 秦素略略放了心,摸着她的小手儿方要说话,忽听一阵“滴哩哩”清脆的鸟鸣传来,如玉珠击水,悦耳动听。 秦素的眼睛弯了弯。 嗯,果然不愧是李玄度派来的人,用场就是很大,连学个鸟儿叫也这样动听。 鸟鸣声悠然而止,就像那鸟儿已经飞远,再也不会回来一般。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年老的仆妇从外头匆匆走进了西雪亭的院门,一面走一面还不住地拿布巾拭汗,想是来得颇急。 秦素凝目看去,却见这老妪也是一身西院仆妇的打扮,白衣黛裙,只是她裙子的颜色极深,近乎于黑,而上衣的前襟处则比普通使女多了一层菜灰色的滚边,显得更精致些。 秦素又向这老妪的脸上看了两眼,见她生得倒是一团和气的模样,唯一双眼睛如三角倒挂,里头流露出精明的神色。 一见这老妪,秦彦直便立时上前招手:“妪快些过来。”语罢,他又向秦彦雅与秦彦婉介绍地道:“这是我的奶姆,黄妪。” 黄妪是识得秦家这两个嫡出女郎的,此时便连忙上前见礼,又向秦彦直请罪:“郎君恕罪,小阿智叫得我急,直催着我先走,我便没顾上拿东西,叫他跟在后头捧着呢,采蘩如今还在库房核对数目,也脱不开身。却不知这里到底出了何事,郎君要这样急着叫我过来?”她说着仍在不住抹汗,看向秦彦直的眼神却很柔和。 秦彦直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对她道:“妪站过来些,我说予你听。” 见他神色大异于往常,黄妪的面色有些微变,很知机地便凑了过去。 秦彦雅与秦彦婉不好说话,双双转头看向别处,秦彦直便在黄妪耳边低声说明了事由。 黄妪直听得一张脸阵白阵青,咬牙切齿地咒骂:“……作死的小妖妇……臭不要脸的孽障……”她的语声压得很轻,毕竟两个嫡出女郎还在前头呢,这些村话她也不能大声说出来。 三言两语将大略经过说罢,秦彦直有些尴尬地道:“……就是这些了,有劳妪。”说着便向黄妪打了个眼色。 黄妪点了点头,也不再与秦彦雅等人招呼,径直便去了正房。 他们几人的情形,院中诸人都是在暗中观察着的,此时见黄妪进了屋,众人更是半声不出,静等着黄妪出来禀报。 第472章 细相询 数息之后,黄妪便挑帘走了出来,可奇怪的是,出来时,她的面上不见怒色,唯含了一抹极古怪的神情。 秦彦雅与秦彦婉对视了一眼,神情皆有些不安,一旁的秦彦直到底忍不住,当先便迎了过去。 “里头的人到底是谁?妪可识得?”他拉住黄妪的手轻声问道,手指微微用力。 黄妪自是懂他的意思,不过她的神情还是很古怪,张了张口,复又闭上,满脸的纠结与不解。 “到底里头是何人,还请妪见告。”秦彦雅柔声说道。 黄妪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不只是秦彦雅,院子里所有人的心都是提着的,一双双眼睛不停地往这里扫。 见秦彦雅问了过来,黄妪自不好不答,于是她便向着几位主人躬了躬腰,压低了声音道:“这个……人我倒是都认得,一个是三郎君身边的使女阿葵,另一个是……”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是前头主院的扫地小鬟,我记得是叫阿藜的,不过,阿藜却打扮成了小厮的模样,不知怎么就和阿葵睡在了一起……” 黄妪的声音便停在了这里,而听她说话的三人,则面面相觑。 居然是两个女孩子睡在了一处。 这倒也还罢了,偏偏其中一人还穿了男装,这又是什么道理? 秦彦雅等人到底从未经过人事,又是士族出身,哪里知道那些龌龊?黄妪倒是明白了几分,只苦于无法向这几个主人开口,禀报完了便悄悄退回了一旁。 过得一刻,秦彦雅当先轻呼了口气。 “原来不过是一场虚惊。”秦彦婉此时亦柔声道,清丽的脸上带着几分庆幸。 秦府女郎们的名声,终究不曾受损,这便足够了。 睡在一起的是两个小鬟,这总比睡在一起的是偷//情//男女来得容易叫人接受,众女当时的震惊,也可以解释为看错了。 总之,事情的结局远好于此前她们的想象,这已经是上上大吉了。至于这两个小鬟如何会滚在一张床上,其中一人又为何会扮作男装,以及她们是如何跑到秦彦直的房中厮混的,这些事情,不是秦家女郎们当问、当管的。 事实上,只要事情不与秦氏嫡子相关,无损于秦氏声名,旁的都好说。 “既是两个女孩子,妪便去里头收拾一番,再将人叫醒。这两个小鬟也太调皮了,该当好生罚一罚。”秦彦雅此时便说道,一面又看了看秦彦直:“五弟看看,长姊这般处置可妥当?” 自听闻里头是两个女孩子之后,秦彦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此时便颔首道:“嗯,全凭长姊作主。”停了停,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吭哧吭哧地道:“再说……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采蘩又不在……” 他说着脸居然红了,纯然是一副天真未凿的稚子模样。 秦彦雅见状,不由掩唇而笑,摇了摇头:“五弟弟还是个大孩子呢。” 秦彦直“嘿嘿”笑了两声,一脸的憨态可掬,也没去反驳秦彦雅的话。 秦素冷眼瞧着,心底微哂。 秦家的几位郎君,除了秦彦昭之外,倒是个个不简单。 这厢黄妪进屋去收拾残局,而秦彦雅与秦彦婉则将实情告诉了诸女郎。 待听闻屋中二人竟是女孩子的时候,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连秦彦梨亦是一脸的如释重负。 至少表面看来如是。 秦素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唇边含笑,眸光微动。 秦家所有的女郎中,六娘子秦素无疑是最“清白干净”的一个。 事发时她在院外,中间消失的那段时间也有秦彦直与她互为印证,而事发后她什么也没瞧见,因为她进门时,西梢间的窗子已经关上了。 这个连环计原本想要网住的人,全都脱网而去,片羽未沾,却不知在听闻这个消息时,那些人又会作何感想? 垂丝海棠拖风牵影,而海棠花下的美人儿们,则已经没了踪影。 既然是一场虚惊,此事自然不必再上报德晖堂,只消由钟氏出面解决即可。诸女郎们自是不便多留,很快便离开了。 望着眼前落红遍地的庭院,秦彦直俊俏而稚嫩的脸上,多了一重冷色。 “妪,我去母亲那里一趟,你锁好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淡声吩咐道,说着便独自跨出了院门。 “郎君慢走。”身后传来黄妪带着关切的语声,随后便是关门落锁之声响起。 秦彦直面无表情,缓步前行,直到来到西华居的明间儿时,他仍旧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唯眸底深处冷意湛湛。 半个时辰后,钟氏带人急匆匆地出了西华居,这些人个个一脸肃然,兵分好几路分别去往西院各处,而西院的角门也上了锁,许进不许出,守角门的老妪当场被打了五十棍,拖进柴房时已是奄奄一息。 此外,西楼、西泠山房、西暗香汀以及秋芳阁等处,也尽数被封了起来。秦彦棠身边一个叫花凉的小鬟,被钟氏身边仆妇当院问话并掌嘴,被打得满脸青肿,在西暗香汀的院子里直接昏倒了。 比起西院的肃杀,钟氏却显得颇为从容,她连个使女都没带,孤身一人去了德晖堂。 半炷香后,太夫人便叫人去请秦府大管事董凉进院回话。当董凉来到德晖堂时,迎接他的正是周妪。 “董管事来了,太夫人正在里头等着呢,请随我来。”周妪的态度一如既往,礼貌中带着些疏远。 董凉穿着一身素面的灰袍,脚下的木屐、发上的包巾,连同他衣襟上的每一个折角,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他礼貌地向周妪笑了笑,便随她进了正次间。 西次间正中的座椅上,太夫人正安然端坐,手里捧着盏茶,神情中并看不出太多内容,而一旁的钟氏却像是才哭过的样子,眼角微红,面色却还平静。 董凉一眼扫罢,便躬身上前向二人见了礼,随后便安静地束手垂头,等着太夫人发话。 太夫人啜了一口茶,闲闲地开了口:“董凉,今日叫你来,我是想问你几件事。先一个,咱们府里分发笔墨纸砚的日子,可有个定数?” 分发笔墨本是小事,不过,再怎样的小事经由太夫人的口中问出来,便不是小事了。 第473章 皆阳谋 董凉微微躬身,恭声回道:“回太夫人的话,府里分发笔墨是有日子的,每逢单月的下旬,也就是二十至二十五日这几日之内,会通知各房去领笔墨。” “嗯,我记得也是这么着的。”太夫人说道,语气仍旧很闲逸:“既是有了定数,为何这个月却拖后了几日,直等到了今天才发?是出了什么事么?” “回太夫人,确实是出了些事。”董凉不急不忙地说道:“陶夫子前些时候做主收了十来位寒门子弟附学,想必太夫人也是知晓的。因着这个缘故,学里的笔墨用得便比往常快了好些,族学的管事便从库里拿了些出去应急。待到这个月要分发笔墨时,他才将这事儿报给了我。我叫人清点了数目,发现库里现有的并不够一次给各房发齐了,为了不厚此薄彼,我便做主将日子往后延了延,今日才一并发了下去。” 太夫人眉头动了动,没作声,一旁的钟氏看了她一眼,便提声问道:“既是事出有因,何不早些提醒我们一声儿?” 董凉垂首道:“回西院夫人的话,以往这种事儿也曾有过的,尤其是冬天,笔墨易上冻,又或者有时候买不齐,也会拖上几日。那时候东院夫人便说过,这种小事不必往上报了,只要我们自己做主便是。” 一席话说得钟氏面色微沉。 她皱起眉心上下打量着董凉,好一会后,方才又换了个问题:“罢了,既是此事已有前例,那么我再问你,翻修棚屋一事,又是谁定在今天的?” 虽不明今日两位夫人为何对这些小事如此上心,董凉却仍旧是那副安然的模样,恭声说道:“回西院夫人的话,翻修棚屋之事,是上个月便定下来的。” “上个月?”钟氏的眼睛里闪过怀疑的神色,再度上下打量着董凉,问:“是谁定下的?上报的管事又是谁?” 董安回道:“日子是东院夫人定下的,并无人上报,是东院夫人直接安排下来的。” 钟氏压了压眉峰,转眸看向一旁的太夫人。 太夫人微微点了点头,钟氏便又问道:“既是如此,那么,今日领帐幔之事,又是谁报到你这里来的?” 她说话的态度并不算柔和,甚至还有点居高临下,大异于往常。 不过,董凉却还是一脸的不慌不忙,缓声道:“回西院夫人的话,领帐幔之事与翻修棚屋之事一样,也是月前便定下的。在此好教夫人知晓,府中小祥已过,一应棚屋、帐幔、器皿、衣裳鞋袜等等,都要重新换一遍。只是小祥过后便是岁暮,各处事情极多,后来又要忙着漕运和萧家附学等事,东院夫人一时没凑手,便将这两件事押后处置了。” 小祥是斩衰重丧中的一个重要祭日,小祥过后,麻布、白幡等物皆需撤去,府里的一应器物全都要换成新的,此乃祖制。而前段时间秦家的事情确实太多了些,因此便延迟了,此事其余几位夫人也是知晓的。 听董凉提及前事,太夫人便微微点了点头,道:“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儿,我之前听妪提过一句,如今被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 钟氏垂下了头,眸中的急切已散去,面色却是越加阴冷。 今日午后,秦彦直忽然来访,一来便将西雪亭发生的事情,以及另一些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地全都告诉了钟氏。 听了他的话后,钟氏当即手脚冰冷,险些昏倒在地。 她实在没想到,这样的事居然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嫡亲的次子差一点便着了道。 除了内外勾结,钟氏想不出还有第二种手段能够做下此事。 她缓缓自袖中取出布巾,轻拭唇角,脑海中似又响起了秦彦直的一番话: ……母亲,我记得很清楚,午食过后我便在东次间看书,不知怎么就觉得特别地困,正昏昏欲睡时,忽地来了个面生的小鬟,含含糊糊地说有人找我过去说话,也没说是谁。我当时乏得不行,本想说不去,谁想竟是开不得口。而那小鬟却也奇怪,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硬拉着我和阿智出了门,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秋暖斋…… ……在秋暖斋时,儿的困劲儿方才渐渐消了,随后便觉得此事蹊跷,便急着要往外走,谁想竟是那样地巧,竟碰上了六姊走了进来…… ……六姊说她是被五姊的使女叫来的,说是二姊约了她在此说话,不想没遇见二姊,却遇见了我。六姊又问我是不是与她开玩笑,假借二姊之名约她过来,我那时只想着快些回去,便敷衍着应下了,不想六姊便一直拉着我说话,我竟是回去不得…… ……现在想想,我真的很是后怕。如果不是那个奇怪的小鬟硬将我与阿智拉去了秋暖斋,而我又运气极好地碰上了六姊替我做证,那西梢间里与使女同榻而眠的,说不得便是我。又或者六姊不曾与我说了半天的话,我早一步回到了西雪亭,那么,我便会与那两个小鬟共处一室,被众姊妹当场瞧见…… ……我记得,最初我在书房看书时,我院子里的人便走得差不多了。除了阿智陪着我之外,妪和采蘩去库房领帐幔等物,另有两个小厮去领笔墨,剩下的则被叫去帮忙翻修棚屋。也就是说,在我睡过去之前,西雪亭已经等同于一座空城,谁都能进来…… ……我与三兄素无往来,三兄的使女为何会出现在我的住处,儿百思不得其解。再有,那个主院的小鬟又是从哪里潜进了我房中,竟还梳着男子的发式…… ……母亲,此事若不查明,儿寝食难安。母亲可莫要忘了,当初二兄也是这样被人算计的…… 这些话语反复地在钟氏的耳旁回荡着,她的面色越发阴沉了下去。 今天的事情与其说是一场阴谋,不如说处处皆是阳谋,反倒叫人无从下手,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只凭了一个“巧”字。 碰巧发放笔墨的日子便在今日; 碰巧领帐幔的日子也在今日; 碰巧翻修棚屋、向各处借人手的日子,还在今日; 又碰巧今日守在西院角门的老妪是最惫懒的那个,那角门无人看管的时间便格外地长; 最碰巧的是,今日秦府女郎齐聚西雪亭赏花,直是将此事摊放在了众人眼前。 第474章 非采蓝 钟氏微微垂首,眸中神色变幻不息。 天幸秦彦直被个奇怪的小鬟带去了秋暖斋,又与明显是被人算计了的六娘碰了个正着,两下里巧之又巧地互为证明,倒是将秦彦直给摘了出来,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疑惑是有的,那个奇怪的小鬟到底是谁,钟氏到现在都没半点头绪。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个小鬟应无恶意;此外,突然出现在秋暖斋的秦素,也很叫人费解。 在来德晖堂前,钟氏曾接过回报,证明花凉确实给秦素传过话,只是,花凉口中的采蓝,却不是真正的采蓝,长相上根本就对不上。 也就是说,有人假冒采蓝之名,特意挑了个不大往外院去的西院小鬟花凉传话给秦素,而秦素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的,分明是上了当,却毫发无损。 秋暖斋这一出,明显便是冲着秦素去的,如无必要,钟氏不想淌这趟混水。 所以,百般思量之后,她第一时间来了主院。 她要早一步向董凉问话,得出详情,再一个,也是提前给太夫人打个底稿。 可是,在问了董凉的话之后,钟氏反倒觉得更加茫然。 阿葵与阿藜直到现在还在昏睡,已经被钟氏严加看管了起来。而从目前所知来看,只怕突破口还在那两个小鬟身上,明面儿上的破绽已经无从寻起。 董凉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太夫人与钟氏,两个人一时间都未曾说话。 屋中的安静持续了好一段时候,钟氏方才搁下茶盏,拿布巾掩了面,哽咽道:“太君姑在上,请您老人家一定要为我作主。我从不知我的两个孩子竟是这样招人恨,三番五次地有人要来陷害他们。可怜直儿今年才十三岁啊,若是出了什么事,往后他可还如何做人?” 如果今天的事情搁在了秦彦直的身上,小小年纪就如此不知检点,坏掉了名声,他往后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太夫人那张平素总是很淡然的脸上,此刻便涌起了一抹沉思:“今日之事确需细查。然而再细想想,却又极为古怪。” 钟氏的眉头跳了跳。 所幸她拿布巾掩了面,倒无人瞧见她此时的异样。 方才向太夫人说明事件详情时,钟氏故意隐去了秦彦直被人拉去秋暖斋的事。 秦彦直的名声,绝不可有半点瑕疵。 因此,钟氏对太夫人的说法是:秦彦直在屋中忽觉十分困倦,便带着小厮出去散步,顺便也想迎一迎要来赏花的姊妹们,不想却与她们走岔了道,反倒在秋暖斋中与秦素偶遇,两个人因说话耽搁了一会,回到西雪亭时院门便已经关上了。 因为西雪亭的仆役全都被遣走,且西院的好些仆役也都被借去翻修棚屋,所以,钟氏的这套说辞并无破绽。 至于凭空出现的阿葵与阿藜,这两人现在还没醒,只等醒过来审了再说。 原本钟氏是怀疑这是东院的手笔的,可是,在听了董凉的回话后,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不太像是林氏能使出来的手段,再退一步说,秦彦直名声无碍,这件事对西院并没构成什么实质的损失,就算将整件事都扣在东院的身上,也没什么意义。 “这件事针对的到底是五郎,还是旁人,也很难说。”太夫人此时又说道,满是皱纹的前额上,堆起了一层更深的纹路。 钟氏垂首不语,实则却是默认了太夫人的说辞。 明面上看,这并不像是专门针对着西院去的,最多就是个不大高明的恶作剧而已。 房中安静了一会后,钟氏的语声方又响了起来:“无论此事针对的是谁,到底也是我的孩儿吃了个大亏。”她拿布巾拭了拭眼角,“幸得屋中是两个小鬟,女郎们的名声算是无损了。可到底那两个小鬟是睡在五郎的房里的,这事儿我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头就难受得紧。” 她说着便用力扯住了胸前的衣襟,眼中又滑下泪来,掩面道:“我知道,我若是追究得太狠了,太君姑也难做。且这事儿到底全都是在明面儿上的,就算查只怕也查不出什么来。我也不愿意与人失了和气,这也不是我秦家兴旺之道。我来这里,其实就是想请太夫人允我在西院细查。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太夫人扫了她一眼,眉眼未动,神情却缓和了许多。 说到底,钟氏就是比林氏聪明得多。 从听到董凉的回话时起,可能她就改了主意。毕竟今天的事情巧合太多,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东院,明显得都有些失真了,反倒不像是东院所为。 再者说,东院如今正忙着讨好萧氏,就算太夫人多方压制,林氏那个榆木疙瘩也总明白不过来。不是太夫人瞧不起林氏,就凭林氏,只怕再多生两个脑袋出来,她也想不出这样巧的一个阳谋。 而更重要的是,今天的事情对所有人都没造成太大的损失。 如今钟氏话里的意思,她是想要绕过德晖堂与东院,将此事全部压在西院这个较小的范围里,由钟氏与高老夫人共同处置。 这要求实在是很讲道理了。 “无论如何,这事情到底也牵连到了我们家的女郎们,若是大张旗鼓地查起来,只怕还会引来不好的传闻。”钟氏的语声又传了过来,处处都在为旁人考虑,“远的不说,只说西院的两个小娘子,若她们的名声有什么损失,我身为母亲,也自是心疼的。” 说到此处,她又拿布巾掩住了脸,肩膀抽动着,哭得泣不成声。 太夫人见状,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落在钟氏的手上也好,至少她还算脑子清明,总比林氏好上太多。 这般想着,太夫人面上的神情便越发缓和起来,对钟氏温言道:“罢了,你也快别哭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便依你的意思罢,我一会再跟董凉说一声,你要做什么直接找他便是。” 这就是要将事情全权交予西院处置了。 第475章 忽重疾 听了太夫人的话,钟氏心下微松,款款起身拜谢:“谢太君姑……” “太夫人、西院夫人,我有要事禀报。”帘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断了钟氏的话语。 钟氏止住话头,讶然地抬起头来,看了太夫人一眼。 那是周妪的声音,听语气有些焦灼。 “进来说。”太夫人朝外说道,将茶盏搁在了案上,钟氏也自坐回了原处。 不一时,周妪挑帘走进了房中,上前几步压低声音禀报道:“太夫人、西院夫人,方才族学管事来报,三郎君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口吐鲜血,人已经昏了过去。” “什么?”钟氏一下子站了起来。 此时的她再也维持不住平素的温婉,面色竟有瞬间的狰狞。 秦彦柏的丫鬟睡到秦彦直的榻上,这事儿秦彦柏是绝对逃不过去的,钟氏才派人去西楼搜过,一无所获,正想着要寻个办法找秦彦柏算账呢,未料他居然先一步晕倒了。 这让钟氏有了种一拳打空的感觉。 “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晕了?”太夫人问道,身子往前倾了倾,面容肃然。 周妪沉声道:“管事回报说,上课的时候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三郎君便面色惨白,满脸冷汗。今日恰是陶夫子的课,陶夫子便命他去旁边的学舍歇一歇,不想三郎君一站起来就吐了血,然后就晕了过去。陶夫子已经叫人去请医了。” 钟氏沉着脸听着她的话,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地揉着布巾,眼角肌肉微不可察地抖动着,眉间青气忽隐忽现。 “你派几个人,速将三郎抬去前头的小跨院儿,我记得那里就有现成的榻,就让他躺在那里吧,别把人往西楼送了,西院里头好些小娘子呢,需得避着嫌。”太夫人立时便吩咐道。 周妪领命而去。 太夫人便又看向了一旁的钟氏,语声转柔:“你也勿要太急,也许并无甚大事,先给三郎瞧了医再说。” 钟氏勉强扯出个笑脸来,袖子里的布巾几乎捏碎。 无甚大事? 秦彦直差点被人坏去了名声,半//裸//着睡在西雪的一个使女就是秦彦柏的大使女,秦彦柏必定难辞其咎,这还叫无甚大事? 这个秦彦柏怎么就有这样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巧偏就晕倒还吐了血,莫非是苦肉计? 钟氏的唇角再也无法维持上弯的弧度,不得已,拿出布巾掩在了唇边。 若是秦彦柏就此病死了,却也是好,可是她有预感,秦彦柏不会死。 真真可恨,这个时候她这个嫡母反倒不好动手。人都在主院待着了,她的手还伸不到这么长,主院里也没几个她的人。 钟氏微眯着眼睛,好容易才压下了上拱的火气,换过了一张温柔的笑脸来,向太夫人柔声语道:“唉,这孩子也是用功太过了,最近正病着呢,我劝了他多少回,叫他等病好了再去上学,他偏不肯。身为他的母亲,我总不好冷了孩子上进好学的一腔子热心,便只能由得他去了,如今便是后悔也晚了。唉,真真是为难死我这做母亲的人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叹气,终是免不了语声中的那一丝怨怼。 太夫人面色柔和地看着她,对她辞中之意并不介怀。 这也是人之常情,嫡母与庶子,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母子之间的感情。 只是,心底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明面儿上的那一层窗户纸却不好捅破。到底秦彦柏是病在众人眼面前的,多少双眼睛都看到了,如果秦家这时候不去管他,怎么也说不过去。 无声地叹了口气,太夫人便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拉住了钟氏的一只手,和声道:“你的一片慈心,我自是懂得的。如今三郎这病来得凶,待他养好了些,我仍旧将他挪去西院。到底你才是他的母亲,由你照顾着他,总比我这个老妪更周全。” 钟氏闻言,眼底瞬间便浮起了一丝喜意。 太夫人的意思很明显,只要能先把秦彦柏的这场病给治得至少外表上看不出什么来了,往后还是由得钟氏处置他。毕竟,秦家这一份家业,总是要交在嫡子手上才更妥当,钟家如今在上京越发有了起色,相应地,钟氏所出的两个嫡子,那分量便也与往日不同了。 思及此,堵在钟氏胸口的那口气,终是渐渐消了下去。 她姿态优雅地站起身来,柔声对太夫人道:“如此,我便与您同去外头瞧瞧三郎吧,到底他也是我的孩子,这么些年都在我的跟前,如今忽听他晕了过去,我这心里实是揪得慌,定不能任由他在外头躺着。一会我再吩咐几个人去安排他病中起居。” 她的态度太夫人极是满意,点了点头,慈声道:“难为你想得透,真真是个好孩子。” 钟氏柔柔一笑,遂上前扶着她的手,两个人相携出门而去。 日暮时分,秦彦昭重病吐血的消息便已传遍了秦府,秦素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如今府里都在私下里传呢,说是三郎君是被他的贴身使女给……给害了,据说那个使女就是阿葵。还有人说,阿葵除了去害三郎君,也要害五郎君……”阿梅小声地向秦素禀报道,孩子气的圆脸皱成一团。 虽然她是从田庄来的,却也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只听传闻便觉得有些怕了。 秦素对此却是一点没放在心上。 很明显,这传言直指的目标,便是秦素。因为,阿葵是从她这里出去的。才一离开秦素,阿葵就能做下这些事来,其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而这个指使的人,明面儿上是秦素,暗里指向的,应该还是林氏。 秦素弯眉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站起了身。 今日的她早非昔日无依无靠的外室女,她的身后隐着一位术数大能,只凭“东陵野老”这四个字,太夫人便不会对她怎么样。 再者说,林氏对秦素是怎样的态度,众人有目共睹。就这么个嫡母搁在上头,秦素又怎么可能为她所用,帮着她去打压西院的郎君? 第476章 六月雪 “阿葵又要下毒害死三兄,又要去坏掉五兄的名声,为什么呢?”秦素悠然而笑,拿起花壶走去了窗边。 窗边的陶盆里种了一株六月雪,绿苍苍的叶片有些展开了,有些还紧紧地凑在一处,嫩绿喜人。 往陶盆里洒了些水,仔细端详着花枝的形状,秦素回首去看阿梅,明眸里似盛着两汪水:“你知道原因么?” 被这潋滟的眸光瞅着,阿梅竟有些呆了,好一会方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摇头:“我不知道呢,女郎。就是外头的人都在悄悄地传这些话。” 秦素缓缓搁下花壶,盯着六月雪出神。 今天的事情,应是完全超出了暗中谋划之人的预料。毕竟,这连环计中的两个目标——秦素与秦彦直,一个都没落网,这让他们方寸大乱,不得已之下,他们便只好胡乱地散布些谣言,妄图用一个阿葵将秦素绕进去。 只是,为什么是阿葵呢? 秦素眉尖轻蹙,满心都是不解。 上一世与秦彦直做下丑事的,分明便是锦绣,可这一世锦绣却好好的,反倒是秦彦柏一直信重的阿葵出了事。 从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与手段来看,此事的背后主谋应该还是秦彦柏。只是,他为什么要将人选从锦绣换成了阿葵?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是不是阿葵偷偷与秦素通消息的事情,被他察觉了?抑或是他认为阿葵跟了秦素太久的时间,已经不堪信任,于是干脆将之舍弃? 轻抚着六月雪细嫩的叶片,秦素的眉尖蹙得极紧。 今日之事,与前世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便是秦素莫名其妙地也入了局。 花凉相邀……采蓝的传话……秋暖斋……这一切的指向都只有一个目标——秦素。 勾了勾唇角,秦素转身将花壶递给了阿梅,语声柔柔:“你去把这个收好,再去瞧瞧阿臻与阿忍在不在?” 阿梅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不一时,帘外便响起了阿臻的语声:“女郎,我回来了。” “进来吧。”秦素走回案边坐下,支颐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是明净的鸭壳青,斜阳西坠,廊庑底下铺了一层薄薄的金粉,风铎被风吹起,嗡声轻鸣,恍若从极远的地方而来,有些听不大真切。黄昏的天光投射进来,与房中的幽暗相接,而秦素的身影便嵌在这明暗交错的中间地带。 阿臻走进屋中时,眼前便是这样的一副画面:黄昏中倚窗独坐的少女,被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一道美好的线条,风吹开了她的刘海,她光洁的前额上点缀着夕阳的一点点金色,细腻的肌肤宛若羊脂玉,双颊如晕,宛然若画。 这情形,直是美得如梦似幻,阿臻不由自主便放轻了脚步,似是怕惊醒了这沉浸于梦中的女子。 “事情办妥了?”秦素淡声问道,转眸看了她一眼。 毫无起伏的声线,与毫无情绪的眼神,顷刻间便让眼前的画面变得冷硬起来,竟让人觉出了一股子寒意。 阿臻立时回过了神,躬身回道:“是的,女郎,已经办妥了。” 秦素“嗯”了一声,支起腰身,懒懒地欠伸了一下,语声中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娇懒:“那个王妪是怎么说的?” 阿臻回道:“回女郎的话,王妪说是阿藜给了她五两银,叫她做三件事。第一件,领着女郎前往秋暖斋;第二件,当有人问起女郎时,就说女郎提前走了,叫大家先去西雪亭;第三件,等大家都走后,便守牢秋暖斋那一头的角门,何时看到众女郎从西雪亭回来,何时便上前报说听见秋暖斋传来了女郎的声音,请大家前去查看。” 秦素扯了扯嘴角。 原来是这样安排下来的,如此看来,此计是以秦彦直为开始,再以秦素为收梢,连环而成,王妪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便是将这两件事串起来。 “你们在何处审的她?”秦素又问道,仍是支颐望着窗外。 “回女郎,我们是把人带进西楼问的话。”阿臻说道。 秦素“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转眸看向阿臻:“这倒真是个绝妙的主意,怎么就想到去我三兄的住处问话的?” 阿臻的面上亦有了些许笑意,说道:“是阿忍姊说那里人少,且我们也需赶在西院夫人之前先在西楼搜一通,所以两事合一事,便将王妪带去了那里。” 秦素点了点头,忍不住在心底深处击节赞叹。 阿忍心思之细密常人难及,有了这样一个帮手,不知省了秦素多少事儿。 方才那声鸟叫,也是阿忍递给秦素的暗号,意在告诉秦素,王妪已经解决了。 “除了阿藜之外,那王妪便没说旁的了么?”秦素又问道,面上仍是一派淡然,不过那种冷漠的气势却是减轻了许多。 阿臻莫名地觉得松了口气,垂首说道:“启禀女郎,王妪只说了这些,我和阿忍姊用了些法子,她也没吐出更多的东西来,阿忍姊便将她放了。” “哦,放了?”秦素挑了挑眉,语声微凉,“她倒是命大。” 阿臻只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冷,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方才低声道:“女郎但请放心,此事不会留下尾巴的。在问话之时,我和阿忍姊都改变了声音,那王妪又一直蒙着头,我们的问话也是绕着弯儿来的,就算事后有人查,也查不到女郎的身上。” “如此。”秦素身上寒意顿消,了然地笑了笑,复又转首看向窗外。 阿臻说得也对。 像王妪这种小角色,确实没有杀的必要,以阿忍她们的手段,想来对付一百个王妪也是容易的。 这般想着,秦素终是放下了心思,又问:“采蓝呢,还有花凉,这两个使女我叔母可审过了?” 阿臻便道:“这件事已经问清楚了。采蓝是被人冒了名,花凉供出的采蓝的形貌,与真正的采蓝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西院夫人大约也查觉到了这个问题,且秋暖斋终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所以,西院夫人便另找了个理由责打了花凉一顿,便没往下查了。” “这倒也与我想的差不多。”秦素说道,面含浅笑:“这一局,明显就是冲着两院之争去的,可惜,被我破了。” 第477章 香助兴 秦素的话音落下,阿臻并没接话。 对于秦府内部纷争,她本来就不是很了解。 秦素便又换了个话题:“阿藜与阿葵呢?她二人被关在了何处?如今情形如何?” 提及此二人,阿臻神情微滞,停了一会后,方才低声道:“她们两个人都还被关在西院的柴房,里外有七八个粗壮的妇人看管着。阿葵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中便有了一丝不忍:“……她被几个人轮流拿水泼、拿竹板打,不过她中的迷//药却极重,半晌也没醒,到现在还晕着。” 秦素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窗外,漫声问道:“阿忍还留在那边盯着?” “是,女郎。”阿臻应道。 秦素缓缓地点了点头,眉心已然蹙了起来。 事情走到这一步,既在她的预料之中,又出乎她的预料。比如她莫名入局,再比如……阿葵成了弃子。 颦眉思忖了一会,她转首看向阿臻,问:“既是阿葵还没醒,那我先问你,今日下晌时,秋暖斋与西雪亭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她说着便笑了笑,神情很是随意:“你是不知,阿忍突然跳出来拍我的肩膀,着实是把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情形有点乱,阿忍只匆匆说了句此乃连环计,便将我推进了秋暖斋,五弟那时候就在那里,我只能先忙着应付他,所以我到现在还有点不大明白,这个所谓的连环计,到底是怎样的谋划?” 在那条通往秋暖阁的幽径之上,那个突然冒出来拍秦素肩膀的人,便是阿忍。 事实上,自从知晓赏花之事后,秦素便给阿臻和阿忍分别指派了任务,阿臻盯着西雪亭,而阿忍则在暗中护着秦素。 反正欧阳嫣然的武技已是迹近于废,秦素左手阿忍、右手阿臻,在内宅之中大可以横行无忌,所以便干脆将两个人都派上了用场。 而事实也证明,秦素的安排十分合理,若不是她提前让阿忍暗里盯着,今日之事还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虽然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但到底这计划是如何安排的,秦素并不确知,因此才要问阿臻。 阿臻闻言躬了躬身,轻声道:“启禀女郎,今天的事情我和阿忍姊对了一遍,这个连环计很是……”她说到此处略停了停,眸中流露出了一丝厌恶:“……很是……刁钻。我先说我这一头的事儿。我是在巳正之时起便藏在西雪亭外的,午食前后,西雪亭里头的仆役便分着批地出去做事了,院子里空无一人,而五郎君和小厮也一直呆在房中,没半点动静。约是午正时分,院门外头忽地便来了一个小厮,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张望,样子很奇怪。” “这小厮莫不是便是阿藜假扮的?”秦素说道,面上的神情很是笃定。 阿臻立刻应道:“是的,女郎,这小厮的确正是阿藜。” 秦素了然地笑了笑:“嗯,你继续往下说。” 阿臻便又道:“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厮的样子古怪,并没看出来她是女扮男装。后来没过一会,阿葵便来了,因见阿藜守在门口,她应当是以为阿藜便是西雪亭的守门小厮吧,于是便说有事求见五郎君,阿藜便将她带进了正房。” “这安排却也巧妙。”秦素品评似地插言道,唇边勾着一抹笑:“先把人都支走了,再叫阿藜假扮成小厮守在门口。阿葵到底才从上京回来没多久,想必也不大识得西雪亭的人,自然是想当然地认为阿藜就是五弟弟的小厮了。” “是,女郎。阿忍姊也是这样说的。”阿臻说道,语声颇是恭谨:“阿藜把阿葵让进了院门后,我便觉出了不对劲。阿葵走路摇摇晃晃的,就跟醉了酒似的,阿藜半拖半拉地带着她进了正房。我谨记着女郎的吩咐,便跟了进去,进去后便发觉阿藜正在明间儿里脱阿葵的衣裳,五郎君与阿智两个人在东次间儿里,两个人都是迷迷晕晕的,根本就不知道明间儿里的事。我便上前打晕了阿藜,又想问问阿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想她已经晕过去了,叫也叫不醒。” “那然后呢?”秦素问道,语声中不乏兴味。 险情已过,如今听阿臻细述前事,倒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就像听话本子一般。 阿臻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了秦素一眼,继续说道:“我当时没敢轻举妄动,仍旧按原路退了回来,给阿忍姊递了暗号,没多久阿忍姊便过来了,阿忍姊说她那里也有些情形,要我一会将五郎君和阿智都带去秋暖斋。又说女郎交代,这个局仍旧要做出来,警醒一下西院夫人,便叫我把阿藜的衣裳脱了,与阿葵一同塞在了西梢间的榻上,随后带五郎君他们去秋暖斋与她汇合。” 秦素“唔”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道:“这是西雪亭的情形,秋暖斋呢?那里又是怎么个情形?” 阿臻便道:“回女郎,秋暖斋的情形我是听阿忍姊说的。阿忍姊说,自那个叫花凉的小鬟传话过后,她当先便去秋暖斋探路,结果却发现,秋暖斋里不仅被人点了那个……嗯……助兴……的迷香,里间的榻上还有个……”她说到这里脸居然红了红,语声也变得支吾起来:“嗯……那榻上还有一个……中了迷药晕倒的人,他……嗯……没穿衣裳……” 她终于红着脸没再往下说了,只悄悄抬起头来,用一种“女郎你应该听懂了”的眼神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没说话,支在颊边的手指攥了攥,掌心里像是有了些微汗。 那一刻,她忽然便忆起了那个潮湿且粘腻的秋夜,她在花园的山石子洞里醒来,身上不着寸缕,被火把晃得睁不开眼。 她的心底漫上了一丝寒意。 原来,她并非意外入了局,而是……前事就早注定。 前世中元十五年才发生的捉//奸事件,在这一世,整整提前了一年。 这般看来,秦彦柏与银面女一定是联手了,而在秦素前后废掉无数棋子之后,秦彦柏不得不自己顶在前头,唱了一出苦肉计。 第478章 互为证 秦素弯了弯眸子,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寒凉:“哦,竟还有这等好事?却不知那男子生得如何?是小厮还是管事?抑或是做粗活的健壮仆从?身段如何?肌肤是白是黑?” 她淡淡地说着这些话,面上神情似干涸的井,在残阳下兀自寥落着,枯萎、死寂而又荒凉。 这语声落入阿臻的耳畔,她难得地不曾被说得红脸,只抬起头来看向秦素,随后便被她身上的气息慑住,手脚也有些发凉。 秦素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淡声语道:“你大可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这问的也是人之常情。你想,我差一点便与人同榻而眠、春风一度,这也算是我的一场因缘,总要问个究竟我这心里才过得去,否则……也太对不起设局之人了。” 本应是极含怨毒的话语,被她这样说来,却又是云淡风轻。 前世做下此局的是郑大与阿豆,而背后设局之人,除了银面女之外,也许还有旁人。而这一世,郑大与阿豆早化成了灰,却不知入局的又是谁? 阿臻有点费解地看了她一会,想了想,终是认真地回道:“女郎恕罪,那个人我也并未见着。女郎若欲知详情,可以去问阿忍姊。” “如此,那便罢了。”秦素微叹了一声,仍旧不曾回头,继续问道:“那后来呢?那个男子的身份你可知晓?” 阿臻抬手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潮汗,方才续道:“阿忍姊说,那个男子她倒是有些眼熟,是秦府的一名侍卫,但名字她却没听人说起过。他中的迷药与阿葵、阿藜她们相同。阿忍对这些迷//药比我熟悉,她说这个侍卫至少是当天一早便被人下了药并送到秋暖斋里去的。” “原来是这样。”秦素淡笑着道,眉目间一派平和,“能把这侍卫迷倒并送到内宅里来,我猜定是欧阳嫣然的手笔。” 阿臻也是知道杨从申便是欧阳嫣然假扮的,此时便点头道:“是的,女郎,阿忍姊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当时情形有些紧急,阿忍姊便先将那个侍卫藏了起来,又把迷香也处置掉了。便在那时,她收到了我的暗号,便去西雪亭与我汇合,同时也知道了我那边的情形,于是她就干脆让我将五郎君拉到了秋暖斋,与女郎互相做个见证。女郎过来的时候,恰好我刚把五郎君带过去,阿忍姊要处置那个侍卫,而我则要去盯着王妪,所以阿忍姊只来得及与女郎交代了一声,便离开了。” 秦素闻言点了点头。 阿忍行事果然稳妥,最难得的是她当即立断让秦彦直来了秋暖斋,与秦素互为人证。如此一来,这个所谓的连环计便也立刻解决了。 略略沉吟了一会,秦素便又问道:“那个侍卫呢?你们后来可问过话了?” 阿臻躬身道:“还不曾,阿忍姊将他藏在了主院的一处空屋里,不过他到现在也还没醒。” 秦素蹙起了眉心。 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是一昏迷就昏迷到了现在?这是什么迷//药,药//性//怎地如此持久? 她自案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缓缓地踱着步,面上带着一抹沉思。 前世在隐堂八年、皇宫五年,过手的毒药、迷//药与助兴之药不知凡几,她却从没听说过有这样厉害的迷//药,能叫人昏睡这么久还不醒,甚至打都打不醒。 难道是沉香梦醉? 可是,秋暖斋里并没有类似的味道,包括西雪亭中,也没有沉香梦醉那种极为别致的、典雅馥郁的香气。 秦素蹙眉沉思着,蓦地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她陡地顿住了脚步,心底里划过了一丝凛然。 “阿臻,你速去前院的那间空屋,仔细查看那个侍卫的情形。”她回首说道,面色极是凝重。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者说,她对这个所谓连环计最终的走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断。 见秦素神情冷肃,阿臻立刻应了个是,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秦素一人。 她缓步行至窗前,望着空寂的庭院。 暮色渐浓,淡淡的斜阳正在散尽它最后的一点光亮。 秦素负了两手,怔怔地盯着窗外,那张平素总是淡然的脸上,此刻却如窗外天空,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去。 如果事情果然如她所想,那么,今日这一局,或许便是…… 她抬手扣住窗棂,怅怅地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夜幕很快便笼罩了大地,而菀芳园中的角角落落,依旧有花朵应时而开,那花香并不因夜色的浸染而消解半分,似乎比白天闻着还要浓郁。 一弯浅浅月轮,斜勾在六角亭的檐角,黯淡的月华洒落下来,将菀芳园北侧的夹道,映照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夹道西首的西院角门,便在这浓夜中悄然开启了,两个老妪打着灯笼在前领路,几个仆役抬着两只卷起的草席,遮遮掩掩地跨出了角门。 “呸,真晦气!”跨出院门后,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妪便朝地下狠啐了一口,复又冷着脸回身吩咐:“你们动作快着些,夫人说了,要早点处置干净。”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在这夜色中听来,越发显出了一种不真实。 听了她的话,她身旁那个看上去年轻几岁、脸颊微胖的老妪身子便是一抖,赶紧拢紧了袖子,压着声音问:“外头车子可备好了?” 灰发老妪似是这一行人的头领,此时便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冷声道:“早备下了,问那么多干嘛?” 胖老妪似是放下了心,回头看了看仆役们抬着的草席,一张脸变了几变,终是摇头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好好的两个人,睡着睡着人就断了气……” “还不闭上你的嘴!”她话未说完便被灰发老妪厉声打断,那一刻,灰发老妪的脸在灯笼的微光下显得说不出地狰狞:“夫人的交代你忘了不成?满口胡唚些什么?想死你自己去死,别拉着我!” 第479章 细语迟 胖老妪被那猛然一喝吓得抖了抖,脸色也变白了,忙忙地道:“我不敢,我不敢。我就是顺嘴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见她一脸的诚惶诚恐,灰发妪的面色好转了些,神情却仍旧很冷,沉声道:“主人交代的事情我们就好生做,旁的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她说到这里便睨了胖老妪一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往外说半个字,我可也救不了你。” “是,是,我不会说的。”胖老妪语声发颤,只觉得夹道里的风冷得瘆人,她忍不住把衣裳又拢紧了些,嘴里嘟囔着:“这好好儿的,怎么就这么冷起来了,都快四月天儿了……” 一行人渐渐行出夹道,她细碎的抱怨声也被夜风拂散,消弥于岑寂的黑暗中。 而在秦府的某个院落,在月华照不到的角落里,却有一个人影,亦如那胖老妪一样,正在低声自语:“死局……死局啊……” 很轻很细的语声,带着种莫可名状的矛盾,像是极为快意,却又像是满含着悲悯,那声音嵌在夜色中,有若夏虫的低鸣:“……可惜了……三条人命……也没成……” 那个人叹息地说着,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如同镶在这夜幕下的一个黑色斑点,身影模糊难辨,唯一能看清的,便是那双亮得怕人的眸子,在这微寒的春夜中,灼灼地闪着光…… 中元十四年三月末,青州秦氏府中出了些意外,一夜之间连死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小鬟,据说是因贪玩打闹不慎落水,双双身亡。而死的第三人则是个侍卫,他是突然得了急病,连夜请医来救也没救成。 这三个人的尸身皆是连夜发送的。 除了那个侍卫还算有些身份,秦府帮着出了一副棺木并予了其家人些许银之外,那两个小鬟本就是贱籍,身契都是在秦家的,是死是活又有谁会多管? 而关于那夜的一切,那淡淡的眉月与满院花香,那夹道中细碎的低语以及暗影里似叹似喜的轻吟,终究被一日又一日的凡俗琐屑所覆盖。 似只是一个转眼,满城风絮已然飞尽,明艳的初夏就在眼前。 随着天时好转,地处南方的汉安县便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雨季,三不五时便要落上一场细雨,将那白墙黛瓦洗得洁净,放眼看去,直若入了画一般。 已经被干旱憋了整整一年的人们,在这个时候变得格外活跃起来,士族富户忙着赏雨嬉宴、观花踏青,而寒族庶民则忙着田宅家事、日常出入,发生在何家的那件灭门惨事,便在这日复一日间,被人们似有意、若无意地忽略了去。 毕竟,谁也不愿意总盯着这些晦气的事情去打听不是么?日子总要继续往下过,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至于那些私底下的考量与谋算,那也是只能放在私底下的,表面看来,仍是一切如常。 四月初,整个江阳郡士族的视线,便全都聚集在了萧氏身上。 众所周知,四月初七乃是萧公望的生辰。 每年的这个时候,萧家都会摆上贺寿宴,这也是十余年来的惯例了。 而今年的寿宴,又与往年有所不同。据闻,俊美无匹的萧二郎,前些时候才被各士族推举、并经九品县中正考核,正式通过了县议与郡议,如今只等着九品大中正的考核,便可通过正式踏上仕途,可谓前程似锦。 以萧氏门第,族中子弟要过郡议其实并不太难,只消有一点真才实学,再加上郡望声名,萧二郎往后的路自会一帆风顺,而与此同时,他的婚事便也要认真开始筹备起来了。 说起来,萧家的几位郎君里,人品样貌最为出众者,便是萧二郎萧继珣,按理说来,他的仕路与婚事,皆不该耽搁到这时候才是。 这其实也是有原因的,早些年时,萧二郎因执意要为族中长辈守制,得了孝名、误了婚期,也没赶上县议。其后,萧公望又说要好生打磨他一番,特意没将萧继珣的名字报去县议,于是萧二郎仕途便耽搁下来了。至于婚事也是同样的道理,男儿丈夫若不能立身,又如何成家? 如今萧二郎已是二十二岁的年纪,终于要踏上仕路,且人才又是绝顶的好,虽家中有几个没名分的宠妾,人又风流了一些,到底也无伤大雅,实可谓整个江阳郡最为抢手的郎君。 因此,这一回萧夫人便打算趁着萧公望过寿,萧家宾朋如云、郡中名门前来贺寿之际,好生考察考察诸姓女郎,为萧家最为俊美的二郎定下一门亲事来。 以萧氏郡望的名声,再加上“郡中第一美男”的美号,只要萧二郎说声想娶,莫说是江阳郡了,便是相临的汉嘉、越隽等郡,也有成批的士族上赶着求这门亲事。 因此,这一次萧公望的寿宴可谓是万众瞩目,但凡是家中有女郎的人家,一个个都是如临大敌,恨不能将平城的绸缎铺、首饰店都买空了才好,更有些士族女郎不惜斥巨资,派人远赴上京、大都等地购买衣饰,连带着让漕运生意也越发红火起来。 相较于诸士族的忙乱嘈杂,秦家的冷清乃至于萧索,便显得格外醒目了。 东风暖暖,拂过秦府高大的门楣,卷起落英、轻掠行柳,却终究拂不去这座府邸的岑寂。 除了族学里偶尔传来的琅琅读书声之外,门前冷落的秦家,也依旧是以往车马稀疏的模样,门房里甚至都没人看门,因为看也无用,总归不会有客人登门的。 东华居的西次间儿里,林氏沉着脸坐在案边,一脸阴郁地望着眼前的账簿,半晌都没翻过一页去。 素布帘子被风吹得掀起了一个角,卷进帘外的一缕阳光,复又“啪”地一声轻响,将那阳光抖落在了门外。 萧家做寿本是喜事,可是,这件喜事里却独独不包含秦家,只消一想起这事儿,林氏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此刻她人虽坐在房中,但那颗心却像是被热油煎的一样,翻来覆去皆是焦虑。 第480章 换香茶 “夫人,您是不是累了?要不先歇一会?”徐嫂子在一旁度着林氏的面色,小声地说道。 林氏将账簿一推,心烦意乱地抬手去捏额角:“今日不看了,心里烦得很。” 徐嫂子自是知晓她的心事,此时不敢多言,只上前将账簿收了起来,又给她倒了盏温温的蜜茶。 林氏捧起茶盏,扑面便是一股甜软的淡香,她不由便皱起了眉,将茶盏往旁一搁:“甜腻腻的,这天气又热,谁要喝它?换安州干茶来。” 徐嫂子忙应了个是,撤下茶盏去旁边换茶,这厢林氏皱起的眉头却没放松,说道:“你说说,萧家这是何意?为何单挑了这个么时候要给萧二郎找子妇?难道萧夫人是把我的阿婉给忘了不成?枉我前些时候那样小心地应承她,还将前头的大书房都借给了萧家的郎君们,由得他们在里头温书习字。便是西院的几个郎君,也没得着这样的礼遇。” 她越说越是不愤,忍不住拿手去拍木案,“嘭嘭”的声响衬着她满是恚怒的语声,只听着便叫人没来由地烦躁。 徐嫂子一面清洗茶盏,一面便劝慰地道:“夫人何必先自着急起来了?如今不过是萧家做寿罢了,又不是真的萧家与别人家写了婚书,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夫人听听便罢。再者说,”她略略放低了语声,将换好了的茶又搁在了林氏手边:“府中正在守孝,便是为了两位女郎的名声,夫人也要按下心思来,一切都要等孝期过了再说。” 这道理林氏如何不懂?她也知道这是在孝期,不可能给秦彦婉她们谈定婚事。只是,那种被萧家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还有太夫人明里暗里并不赞同的态度,都让她有种难言的愤懑。 “你说,这会不会是俞氏在作怪?”林氏突然说道,那张饱满明丽的脸上,此时写满了浓浓的猜忌,“太君姑原本对这事儿并不是这样的,如今也不知怎么了,每回我一提起萧二郎,太君姑总不接我的话。我想着,这满府里也就小雅能与我的阿婉相比了。俞氏若是有心去求了太君姑,太君姑瞧在她寡居可怜的份儿上,没准就答应了她。” 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萧二郎,看谁都不像好人,尤其是俞氏与秦彦雅,简直就成了她的死敌。 徐嫂子深知她的性子,此时若是一味相劝,必定能叫林氏越发想到那一头去了,没准儿便又要钻牛角尖。于是她略想了想,便上前一步轻声地道:“不管这事儿与不与大夫人相干,倒是夫人,这时候也该摆出些姿态来才是。” 林氏不解地挑起了一根眉毛,半缕眼风扫向了徐嫂子,语声微带不喜地问:“姿态?我要摆什么姿态?这话又是何意?” 徐嫂子的面上便浮起一丝惶恐来,垂首道:“这话我说着怕是僭越了,还要请夫人先恕我无罪,我才敢说。” “你只说便是,我不怪你。”林氏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她一向对徐嫂子极为信重,此时更是急于听听她的看法。 徐嫂子这才轻声说道:“要我说,夫人先前待萧家郎君也太好了,只怕是有些过了。我记得夫人以前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叫做过犹不及。想夫人膝下的两个女郎,哪一个不是人才出众?便是满江阳郡也寻不出能比得过二娘子与四娘子的来。夫人这时候很该拿一拿架子,对萧家的郎君们也不必要那么好了,就按着平常的礼数敬着也就是了。” 这话头只要一扯上萧二郎,林氏总是能耐下心来听着的,此时她便不说话,只皱起了眉头。 见她并无不喜,徐嫂子心知她这是听进去了两分,便又道:“不说别的,单说那个大书房,夫人就应当原样封起来,那本就是先郎主生前常用的,怎么能给不相干的人用着呢?再有,不是我说,凭二娘子与四娘子的品貌,就算去冠族家里做正夫人那也是当得的,夫人又何必总将眼睛放在萧家身上?” 言至此节,徐嫂子特意压低了声音,凑在林氏耳边道:“我昨日还听见了一个消息,说是廪丘薛氏的两个郎君,很可能又要来平城了,据说还要呆上好些日子。夫人想一想,府里十月份便能除服,到了那个时候,夫人只消寻了陶家娘子来略提一提,那不就……” 她说到这里便没往下说了,只向林氏递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眼风。 林氏先还有些怔怔地听着,随后猛然如醍醐灌顶,整张脸都欢喜得亮了起来,将两手一拍:“哎呀对啊,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隐约听人说过,陶夫子与薛家两个郎君走得很近。” 徐嫂子立刻恭维道:“夫人记性真好,我也是听人这么说过的。” 林氏的眼睛里开始冒出光来,满脸都是笑意,就像是薛大郎与薛二郎都站在了她的面前,由得她挑选其中一人为婿也似,嘴都笑得合不拢了,迭声道:“正是正是,还是你的消息灵通,想得也远。” 徐嫂子见状,心头终是松了松,便又提醒地道:“夫人既是想到了这里,先一个,薛家两个郎君要来的消息,不可再往外传,免得叫旁人知道了,抢了您的好处;再一个,您与萧家可也不好走得太近了,首先便是先郎主的书房,定要空出来才是,不可再由得萧家郎君整天在里头翻书找文什么的了,被人听见了,还当我们秦氏要巴结萧氏似的。” 林氏此时是满脸的笑,不过,没过一会,她却又皱起了眉,犹犹豫豫地道:“你说的……可做得了准?万一我这头放了手,那头又没个着落,阿婉可就要被耽误了。” 徐嫂子“嗐”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夫人便是想得太多了。就算退一步说,薛家那里成不了,您也照样可以回头再去跟萧家提啊。总归如今府里守孝,您现在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索性什么都不做,您还能得个好名声不是么?等到薛家郎君来了,听见我秦家的家风如此之正,想必也会高看秦家小娘子两眼的。” 第481章 大书房 n???z????r?{s?H???i?n??UAXmm2??????,????a??I{`??的话直叫林氏听得两眼放光,频频点头:“嗯,确实是这么个道理。”\r 徐嫂子又续道:“再说萧家,萧夫人的眼光可是很高的,若不然,萧二郎的婚事也不会耽搁到这个时候。所以夫人但可放下心来,就算萧夫人要在寿宴上挑子妇,那也不是说定就定的,准定有得磨呢,半年的时间也未必够,而半年之后,我们府里也除服了,到时候夫人多带二娘子出去应酬几次,以二娘子的品貌人物,萧夫人哪里会看不中?”\r 这番话连吹带捧,只听得林氏心花怒放,整张脸上满是笑意:“是极,是极,还是你说得对。”\r 徐嫂子见状,忙又捧了林氏几句“教女有方”之类的话,林氏的心思便完全转了过来。\r 她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这番被说动了心思,当即便立起了一双眉毛,马上就要叫人去将大书房封起来,只说“总不能叫萧家小儿坏了我择婿大事”。\r 徐嫂子好说歹说,终是劝得她等两三日再处置,随后又说了好些奉承话,好容易将林氏安抚得一团欢喜,方才擦着满脑袋的冷汗,挑帘出了正房。\r 西厢的廊下正立着几个青裙使女,远远地瞧见徐嫂子出了屋,其中一个面相柔和、身段微丰的使女,便含笑迎了上来,柔声道:“徐嫂子在呢,我正要寻你找两样针线,可巧你出来了。”\r 徐嫂子便向那使女一笑:“朱绣妹妹也太客气了,有什么事进屋等着便是,如何立在这廊下头吹风?”\r 那使女正是东萱阁的大使女朱绣,此时听得徐嫂子所言,她便笑着掩口道:“这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屋子里到底气闷,不如在外头爽利些。”\r 徐嫂子便笑道:“话虽这么说,只是这外头可没有我的针线。如今还要劳你的驾随我进屋去挑才是。”\r 众人听了这话皆笑了起来,徐嫂子便似笑非笑地指着另几个使女道:“你们几个也是的,在外头说闲话儿倒有空,那屋里的茶都凉透了,也没个人去换,这就是我平素太宽和,惯得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懒怠。”\r 她原本性子和善,并不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因此听了她的话后,那些使女们也没怎么怕,只笑着散开了。\r 这厢徐嫂子便将朱绣让进了屋,没一会便又笑着将她送了出来,两个人看着都是一团欢喜的模样。\r 小半个时辰后,林氏要将萧家郎君赶出大书房的消息,便送到了菀芳园的偏舍。\r “罢了,我知道了,这事儿多亏了朱绣能走通徐嫂子的路,你过会给她送个锦囊过去罢。”秦素漫不经心地说道,一面拈起布巾,小心地擦拭着六月雪细嫩的叶片。\r 阿栗闻言应了个是,便悄步退了下去,一旁的阿臻便撇了撇嘴,道:“女郎也是太过小心了,其实这事儿不难,萧家那几个郎君加起来也没几两力气,直接打趴下不就得了?又何必绕着弯儿去托人帮忙?”\r 秦素“噗哧”一笑,摇了摇头:“你这法子未必不好,只是治标不治本,且也容易出纰漏。萧氏到底还有几分底子在,萧公望又是江阳郡相,万一他要追查打他儿子的凶手,我们这边还要费心遮掩,却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我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有多少事情要你们做,没的为了这些蠢物浪费人手。”\r 说到这里时,秦素忍不住一声长叹。\r 青州的局势太复杂,她精力有限、人手有限,不得不借助他人之手完成自己的计划。\r 好在前几日阿承递过来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位于平城外的沛雨园,如今正在大肆修整,似是薛家有什么重要人物要过来。\r 收到这个消息后,秦素便让阿承将此事捅给了周妪,再小范围地散布了一下,到得徐嫂子那头时,便成了“薛家郎君即将来江阳郡”了。\r 事实证明,有了这个大诱饵在前,林氏果然上钩了。\r “女郎,西院的几间书房我也搜过了,还是没什么发现。”一直侍立在旁的阿忍此时说道。\r 秦素“唔”了一声,擦叶片的手停了下来,回身看向她:“你上回去大书房搜过,确然什么都没有?”\r 双禾之罪,始终是梗在秦素胸口的一根刺,一日不解,她便一日不得安宁。因此自回府后,她安排阿忍与阿臻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对秦府所有书房的彻查。\r 此事听来简单,但真正执行起来却有着相当的难度。首先便是秦府侍卫众多,尤其是何家被屠之后,秦府的守卫越发严密,阿忍她们行事时必须格外小心;此外,秦家内宅也不安稳,阿忍还要分心兼顾银面女以及护着秦素的安全;再有,左思旷、程廷桢与萧公望这三人,也牵扯了秦素的部分精力。\r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种原因,便使得搜寻的速度被拖慢了不少,回府至今近两个月,阿忍才搜到西院的书房,而东院的书房至今还没来得及搜。\r “回女郎,大书房我搜过三遍,的确一无所获。”阿忍的语声传来,答得很是简短。\r 秦素敛眸思忖了一会,又问:“我记得你说过,大书房的格局也有些古怪,很可能也藏着密室,是不是这样?”\r “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阿忍说道,但语气却并不是很肯定,而是少有地含了一丝迟疑:“只是,我不通机关术,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毕竟与程家书房相比,大书房看起来要普通得多,实在找不出太多破绽来。”\r 秦素闻言不由莞尔:“的确,越是看上去普通的,便越是叫人捉摸不透。人如是,屋亦如是。”\r 阿忍没说话,只躬了躬身,表示了赞同。\r 秦素渐渐地便也收了笑容,立在窗边沉吟不语。\r 大书房搜寻无果,这其实是好消息,总比搜出来几封大逆不道的谋反信要好得多。\r 可反过来说,秦素也因此而觉得越加不安。\r 什么都没搜出来,这或许表示着那些人的后手便只有陶夫子房里的那些信,又或许表示着,双禾之罪还有别的手段没使出来 第482章 抽薪策 _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