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之谪仙怨》 第一卷 凰兮凰兮 琉雪冰玉 第一卷(1) 楔子话说混沌初开之时,清而轻的上升化天,浓而重的下沉作地。日月既明,星辰环绕,逐万物滋生。是时百兽拜麒麟为帝,百鸟以凤凰为王。凤凰,雄为凤者雌为凰,受天地交合之气,不死不灭,一旦元气耗尽,则跳一曲曼妙火中舞蹈,而后跌落云端,片刻在灰烬上重生,是为涅磐。凤凰逐生九种:金凤、彩凤、火凤、雪凰、蓝凰、孔雀、大鹏、雷鸟、大风。百鸟中以孔雀最美,华丽夺目,霞光漫溢,百花为之羞容,云彩为之失色,不过性子却傲慢不羁。连佛祖曾经尝与之交往也不得,于是佛祖乃大怒,约孔雀大战于昆仑山下。孔雀凶猛,鲸吞佛祖,佛祖艰难破其背而出,大惧,欲杀之。天帝谓曰:不可。孔雀乃凤凰宠爱,杀孔雀则伤凤凰,谅之,谅之。乃投之无间深渊中,放逐六界之外——魔界。孔雀堕于魔界后,见满目创痍,遍地鳞骨,不解,问于一老妖。老妖悲曰:魔界本与六界等份,同享阳日能源,共吸阴月精华。然只因佛祖恶其貌丑,体态畸形,乃逐全魔族于无间深渊,并以结界封印。渊内无日无月,漆黑一片,魔族日益凋零。而后偶然有一天赋魔君破印而出。众神亦以滋扰六界罪名,群起而攻之,魔族俱不得善终。孔雀听罢,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神魔之分,亦不过是强者的独断决定。遂潜心于魔界修炼,悲魔族之痛苦,哀魔族之愤怒。一千五百年后,孔雀率魔族众破印而出,直捣九重天,神魔两族一触即发,史称“神魔大战”。期间愁云不散,六界不宁。战况日久,魔族渐渐不支,唯孔雀耀武扬威,无丝毫败迹。满天神佛,无一能敌。然魔族败迹以露,孔雀亦无可奈何。魔族有其哀,六界有其苦,乱世则俱不得安宁。战愈百年,六界凋零,已与魔界无异。佛祖曰,愿给予魔界日月精华。孔雀仰天长叹,乃罢。六界归位后,魔族重回无间深渊中,孔雀亦欲同去,众神苦劝乃免。归西天极乐,掌魔界管事,引日月精华,灌溉六界。周天万民,皆感其恩德。佛祖于是大悦,赐曰“孔雀大明王”。然,佛祖赐孔雀“孔雀大明王”尊号并非出于本意,只因一干众佛说起这孔雀的父母凤凰出世之时,连佛祖的菩提树都还不知在何处,光是那孔雀的兄弟大鹏金翅鸟,也不是一个善相与的主。于是一千菩萨,佛陀,罗汉,尊者,齐声劝告说:尊从其体出,伤之如伤尊母。佛祖只能故宽之,且封为“孔雀大明王菩萨”,受无上自在加持,以空乏其性。将居在大雪山快活了这么久的孔雀以一个“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的名号,困在了灵山上后,果不其然,大鹏金翅鸟闹将起来,杀上西方极乐,打得满天神佛找不到北,最后佛祖无奈,定下了计策,和大鹏约战数日之后,命上佛界众生,和大鹏斗了几天几夜,方才擒下,带回灵山后,封为“大鹏明王”,依样困住。不过大鹏乃孔雀兄弟,故佛祖人前还得尊称他一声舅舅。那凤凰涅??后生下的其他子女中,也个个都是法力通天、无人敢惹的人物,唯独一个四女儿雪凰,不知因什么原因在凤凰蛋中孵化的时间最久,诞下之时一干兄妹皆已在六界里混得有头有脸,而她虽挂了个老四之名,按年纪来排却只不过是个幺女。原本凤凰夫妇以为这个孩子在凤凰蛋中呆得时间久,必定会受日月更多的精华,将来诞生出来即可接替他们百鸟之王的衣钵也未可知。不过谁又料想,那雪凰生下来业已三百三十三岁,不要说曾显露出过什么过人的禀赋,甚至连幻出个人形都还不会。那在凤凰蛋中多待的年岁,恐怕并不是因为什么吸收日月精气的缘故,而不过就是她成长得比别人慢一些罢了。大失所望的凤凰夫妇再不敢在她身上报什么希望,不过对最小的女儿多疼爱些的习惯却已改不了。雪凰身为凤凰最宠,又牵扯着算得上是佛祖的姑姑,几乎成了六界中最地位尊贵、肆无忌惮而又年幼的上神。雪凰自幼便受六界众生对她的顶礼膜拜,自然依仗着自己的身份恃宠而骄些,是个极不让凤凰夫妇省心的。凤凰夫妇也曾告诫过她,骄娇二气不可太盛,即便改不了,也万万不能够丢了百鸟之王的脸。要么不要再惹事,要么惹事时别承认自己是凤凰的女儿。雪凰自然十分有骨气,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无奈的是她尚且不会幻出人形,更不必说七十二种变幻。长的一身通体雪白的羽翼,翅膀上又是冰晶琉璃般闪烁夺目的纹饰,宝相尊严、气质非凡,满天神佛不是没有眼力见的,又怎会认不出来这是凤凰之女雪凰。于是,当时是六界最常见的一幕就是一只冰雕玉琢的雪白凰鸟,不断地在天上地下闯着各种祸,从打翻王母娘娘手里的瑶池陈酿,到烧毁阎王殿里的生死簿,几乎平均一天不下十次大大小小的祸事。而每次闯完祸之后,她嘴里念着的只有一句话:我不是丹穴山上的雪凰,我不是丹穴山上的雪凰……第一卷凰兮凰兮琉雪冰玉 第一卷(1)随着年岁一天天长大,雪凰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比常人慢一拍的恶习却还是怎么也改不掉,不仅出生得慢,法术学得慢,竟连反应也是慢的。满天神佛因着她的身份,见面时都会谦卑地尊一声上神,可雪凰因反应比较慢,常常是等到别人都已经驾云远去了才反应的过来。原本神佛们可能还会有气度地原谅她其实年纪尚幼,可久而久之,神佛们都只道那凤凰之女雪凰是几个兄妹里最傲气的。雪凰对于这种误解倒也不反驳,她想着自己本来反应就慢,这样一来,别人都不愿再向她问好,反而省了自己不少麻烦。话说有一天雪凰在丹穴山上闲得无聊,又打算去哪里闯些祸来玩玩,于是扇了扇雪白的翅膀,水玉似的纹饰在阳光下闪烁出几点耀眼的光芒,从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直冲九重天而去。九重天是神界的所在之地,平日里人并不多。雪凰打算了一下,最终决定进入到天君的寝殿陶养殿去逗逗那老儿。可进入南天门后还不及她步入陶养殿一步,就感到了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向自己压迫而来,雪凰抬头一看,竟是一张天罗网正朝着自己压下来。雪凰登时心中大惊道,是谁竟敢这样大胆敢捉她?却是来不及想通了,天罗网已经由四面八方向自己收紧。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罗网专捉神佛,任凭是有通天本领的上神也无法抵抗,更何况自己的法术那么差,反应那么慢,根本就是被人家手到擒来,毫无反抗之力。“谁啊!是哪个不长眼的!还不快放了本上神!”雪凰气得怒吼,但凤鸣之声,再怎么还是清脆而好听的。“别叫了,没用的。”一个极淡极淡的声音飘飘荡荡顺着风传过来,悠远而清冷,似乎是隔了重重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白檀香的味道,仿佛穿越了历史的长河,一股遗世独立、薄凉至极的气息。雪凰看清了眼前的人,洁白的衣衫银丝云纹,黑发在风中飘然,身形颀长挺拔,风过无痕,人过无声,像是月光星辰一样的遥远和寒凉。他的眼神里尽是淡漠的慈悲,骨子里的清然冰凉竟看得人心底微痛。是漂亮到令人心痛,还是他的孑然自立令人心痛?雪凰不明白,那个人让她不敢靠近,不敢直视。他隔绝了世间的一切,不仅是尘世,也是所有的一切,他的眼中似乎只剩下他自己,但那不是自负,而是自我封闭,他把自己与所有一切隔开,对别人只剩下了悲悯。发丝轻轻吹拂,白檀香越来越近,一阵阵的醇和香气将她包围。雪凰浑身颤了一下,她不自觉地看着他,目光再也无法离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活了三百三十三年,竟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跳出这样的节奏。雪凰用缀着水玉般的纹饰的翅膀抚了抚胸口,努力平静下来,问道:“你,是谁?”“元昊。”那人说得清若无温,声音里似乎浸润了无限多的静默无情,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还好自己还有身为凤凰之女的仅剩的矜持自重,此刻她庆幸这一点。她用又翅膀顶了顶天罗网,被蒙住头的感觉实在不大舒服。雪凰说:“元昊,你为什么捉住本上神?”她的语气已不再是嚣张跋扈,而是透着一点点软糯的羞涩,甚至,是不稳的微颤。元昊走近一些,靠近雪凰,发丝低垂,有一缕便落到了雪凰身上,他的发梢竟也是那样的冰冷,雪凰被忽然的冰凉冷得一颤。凤凰毕竟是恒温动物,她的身体是温热的,适应不了这样的温度。胸口有一阵奇怪的气息似乎要喷薄而出,雪凰有点害怕。“我要向你讨一样东西。”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丝毫也没有顾及她的身份。雪凰十分讶异,这六界之内当真会有人敢这样理所应当的对自己讨要东西吗?不是这个人的胆子太大,就是他地位比自己还高。可这样一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神仙,身份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随着元昊的不断走近,雪凰这才看清了他衣衫上的花纹,袖口是精致的龙纹,六爪银龙张牙舞爪,贵胄之气不言而喻。漆黑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原来,他是天君的儿子。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都怪自己脑筋转得太慢,竟未想到元昊原来就是神界太子殿下的名号,到是她疏忽了。元昊是天君的第三个儿子,据传生来便是无比尊荣,他的娘亲怀了他整整三年,出生时天边彩霞满天,将整个九重天映照得火一般通红。自己的爹娘召了九九八十一只凤凰盘旋在九重天上整整三天,后来也是爹娘与自己讲了他出生的情形,那时是自己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号。元昊今年业已九千岁,法力无边,早已是打遍六界无敌手,悟性更是最好,当初去西方极乐听佛祖讲经之时,常常把其他菩萨佛陀讲得甘拜下风,至于另外的礼仪规矩、人脉相处方面,更是好得不用讲。他一出生,天君便感动得老泪纵横,在其一百岁生辰时,天君对六界宣布,元昊,便是下一任的天君。之后,他就在天君与六界的期许下生活,从未辜负过他们。神仙的年岁果真是不能从外貌上去判断。雪凰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却还是想不大明白。要真论起来,神界虽是六界的主宰,可是对于上古凤凰一族,他们也是要存三分礼待的,甚至于这个太子殿下,虽年岁比自己大了许多,但还是应该恭敬有礼地尊自己一声上神。他总不会是孤陋寡闻到认不出自己吧。雪凰又顶了顶天罗网,摆出一副凤凰族天生的傲然高贵:“不知殿下想讨要什么东西,可否先将雪凰放出来,这样隔了个网子说话,于礼实在是不大好看。”他静默道:“元昊冒昧想讨要的,是上神的,凤凰台。”“你……过分!”雪凰很少这样因别人的一句话而就恼怒,她虽然算不上一个慈眉善目的上神,但平时里也从来没有过分目中无人过。如今被元昊的一句话气成这样,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所谓凤凰台,是凤鸟和凰鸟脚下白物如石者,为凤凰自破壳而出就带来的东西,随着凤凰年岁的增长和法力的提升会不断地增强灵力,是每一只凤凰最珍贵的宝物。不仅宝贵,而且还包含了拥有凤凰台的那只凤凰出生以来所有历经的情感。他竟敢提出如此要求,根本就是在明目张胆的想要探知自己的秘密,无礼到理直气壮。雪凰气得胸口的郁结之气更甚,蓬勃而出的感觉更加明显,就像一颗原本埋在心底的种子,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现在即将从她身体里窜出来。“元昊知道这件事很唐突,会冒犯了上神,但是,还请上神体谅元昊的一片救人之心。相信上神定会以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凤凰台到的确是有治惊邪之用。到底是他的谁被邪气入侵了?竟然使堂堂一个太子殿下都要软硬兼施地向自己讨要东西。雪凰气鼓鼓地说:“殿下要救谁?”元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光芒,深邃难明,他沉声道:“是元昊的未婚妻,拂柳。拂柳前几日受到了魔界之人的惊吓,整日失魂落魄、满口胡言。元昊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多有得罪,希望上神不要见怪。” 第一卷(2) 第一卷(2) 原来他是为了救人。 那么自己身为一个上神倒还真不好拒绝。仔细斟酌揣摩了一下,雪凰最终还是决定答应他:“那……那好吧,不过,殿下可千万不要偷看我的秘密。” “自然不会。”元昊淡然回答,又颌了颌首。 接着他高贵而优雅地一伸手,便激起微微云浪,天罗网散出万丈金光,朝霞一般美丽,映得他的脸也有了一丝淡淡的柔和。最后天罗网慢慢松开,被他收回了手中。动作一气呵成,漂亮绚丽。 看他运用法术如此收放自如,法力果然是极高深的,名不虚传。雪凰有一点被震撼到,如此一比,自己的这个上神当得便实在是没用,想她生来既是百鸟之王,天赋极好,居然还比不上人家的一星半点,当真是丢大了凤凰一族的脸。 雪凰讪讪地拿出了自己的凤凰台,使了个诀分了一点给他,还不忘提醒:“千万不要偷看我的秘密,否则……否则我会去向天君告状的。” 元昊又一次缓声解释:“定然不会。” 雪凰扇了扇翅膀想回丹穴山上去,今天发生的事让她再没有去逗弄天君老儿的兴趣了。可她刚打开翅膀,流光溢彩的纹饰居然发出了更加绚丽夺目的光泽,其明亮程度堪比日月光辉。方才胸口蓬勃而出的感觉愈发明显了,自己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活了三百三十三年从未有过的恐惧,雪凰吓得叫不出声来,只能目光呆愣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洁白华丽的羽毛一点点脱落,化为璀璨的星辰而散去,她的翅膀不见了,化为两条少女光滑白嫩的手臂,五指分明,细腻纤长,她的头,她的腿,全部发生了变化。 不过片刻,一场完美的蜕变过程就结束了,刚被她散出的万千星光归于平静,九重天上继续是永生不变的寂静安好,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雪凰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原来是变幻出了人形,这变幻时间挑的也真是刁钻,专挑了个自己身边没有熟人的时候,害她担心害怕。若是变不出个好皮相,她定是不依的。 雪凰充满好奇地从头到脚看了自己一遍,皮相到还真是个好皮相,有几分冰肌玉骨的仙气,又有几分鲜活动人的灵气,只是可惜看不到自己的脸。雪凰向来是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就不会罢休,于是迫不及待地驾了云飞往丹穴山,想要临水照一照自己的脸,然后让爹娘兄姐都好好看一看。 白色的身影驾云而去,飘飘荡荡,袅袅娜娜。另一个着白衣的人却还站在原地,保持手握凤凰台,极目远望的动作。元昊站了许久,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还要去救人,只一心出着神。凤凰幻成人形,居然是这样一幅奇异的场景,竟比得上它们浴火重生时的唯美奇诡了,那光芒闪耀得,好像可以照亮自己的世界。 丹穴山上所有兄姊们见到幻化出了人形的雪凰都惊讶至极,谁也没曾料想她竟然会在今日独自一人完成了幻化,更料想不到她居然可以幻化出如此绝美的皮相。人人都以为雪凰反应慢,将来幻出人形时的皮相也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说不定是个小娃娃也未可知。可正所谓天道无常,如今看来,她自打从娘胎里落下之时便开始的反应慢,竟是在给今天的幻化做铺垫,将千百年来的精华浓缩起来,只为今日幻出这一张六界第一的好皮相。 除了孔雀和大鹏两个受了佛祖亲封所以不在丹穴山,其他的兄姊们都火急火燎地拉着她去见爹娘,兴奋得连走路都嫌慢,直接使了个诀变到了他们面前。 几个人齐齐向气质无双的二人跪下,场面再华美不过,一屋子都是极漂亮,极雅然的人,六界之内所有的灵气,仿佛都汇聚在了这儿。 凤凰夫妇仔仔细细地看了雪凰一遍,满意地赞赏道:“乖女儿,真不愧是我们凤凰的幺女,这皮相,当真是六界之内所见过最好的。” 雪凰羞涩地低了低头,三千青丝上的琉璃装饰便垂了下来,琉璃水晶,华美剔透。她娇声道:“都是因为爹娘给的血统好。” 凤凰夫妇听了后很受用,便愈发对这个小女儿宠爱起来。雪凰承欢膝下,日日做家里的开心果,有空时还是像之前一样去闯几个祸来玩玩,日子过得也算充实快乐。 只不过自从幻为人形之后,闯祸以后似乎再不会有男仙来向凤凰夫妇告状,那些男仙们反而还可着她的性子让她闯祸。雪凰因此觉得稍稍有些无趣。 如此又过了许多岁月,那一年雪凰已经四百九十九岁,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捣蛋,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依旧喜欢在碧落黄泉里来回闯祸,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点没有上神的稳重样子。直到有一天,凤凰夫妇忽然找到了她,语重心长的与她进行了一次对话。 凰鸟道:“雪凰,今年你已四百九十九岁,怎还是这副样子?” 雪凰歪了歪头,笑道:“娘亲,这神仙的日子万年如一日,雪凰觉得四百九十九年,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话虽如此。可是……”凤鸟严肃地说,“你可知,五百岁,对凤凰来说意味着什么?” 雪凰又歪了歪头仔细回忆起来。爹娘从她一破壳而出就说过,凤凰一到五百岁便会**成灰,再从灰烬中重生,成为永生。凤凰是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它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与幸福。同样在*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后它们才能得以更美好的躯体得以重生。当凤凰接受烈焰的洗礼后,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从灰烬中重生,一旦重生失败则永远消失。 想完之后雪凰便有点害怕得瘪了瘪嘴。 凤鸟叹了口气:“也只怪我们平日里将你宠的太过,如今你什么都不会,怎么面对一年之后的涅??之日?” 雪凰急忙扯住了凤鸟的衣袖,撒娇道:“爹,您最疼雪凰了,一定有办法救雪凰的。” “你是爹的女儿,爹怎么会不帮你。”凤鸟说,“我与你娘早已给你找了个六界之内最好的师傅,从明日起,你卯时四刻就去九重天上的元昊太子处,让他教导你。” “什么!”雪凰大惊,她还清晰地记得一百多年前元昊向自己讨要凤凰台的情形,说起来,他才是第一个见到自己幻成人形的人。那个清冷到孤傲的太子爷,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发冷,雪凰的脑海中只剩下元昊那双乌黑深邃、冰凉刺骨的眼眸。由此推断他一定是个极不好相处的人,更何况他当初为了凤凰台,曾经对自己低声下气过,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能够不忌讳。要自己去向他求学,肯定不是件易事。 第一卷(3) 第一卷(3) 凤鸟察觉到了雪凰的不愿意,正色道:“你再不许像以前一样气跑师傅,这次得以让元昊太子帮忙,不知费去了爹娘多少口舌,你千万不准对他不敬。” “可是,那个太子冷冰冰的,肯定不好相处。”雪凰轻声诉苦。 凰鸟忽然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太子?” “没有!”雪凰连忙否定,当初元昊是为了他的未婚妻,叫做……拂柳的,来求自己,拂柳是地仙树神的女儿。她似乎曾经隐约听说过自己的爹娘与树神的关系并不大好,像是……像是树神曾深爱过娘亲,而娘亲又和爹爹两情相悦,总之是一段上一代的爱恨纠葛。若是被他们知道了自己曾用自己的凤凰台救了树神的女儿,定是会生气的。她畏畏缩缩编了个借口:“只不过,是听别人说的。” 凤鸟的眼神像是可以看穿她,但却并没有当面拆穿,他说:“不管别人如何,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地求学。太子殿下向来清高,从未收过徒弟,他能愿意破格教你已是件罕事,也是你的福气。只管度过了明年的涅??就好了,别的不用你操心。” 雪凰嘟着嘴,虽不大乐意,但想着再难熬也不过就是一年,现在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涅??,于是便不再抱怨什么,说道:“雪凰答应就是。” “记住,莫不可丢了我们凤凰一族的脸。” “是。” 雪凰有气无力的回答,无精打采地走出了房间离去。想到明日就又要面对那一张冰冷无趣的脸,顿时连闯祸的兴致都没了。一年的求学之路,想来定是任重而道远,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二日一大早雪凰就被自己的婢女叫醒,让几百年来习惯了睡到自然醒的她起个早,实在是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她揉了揉自己睡意朦胧的眼睛,口齿不清地问:“若?o,现在是个什么时辰了?” “回上神,现在已是卯时了。”若?o正站在床头,恭恭敬敬的回答她。 若?o是雪凰一百年前路过青丘山时抱来的一只小九尾狐,那时她连毛也还没长齐,可怜巴巴的被丢在草丛里,像是被爹娘遗弃了。雪凰看着于心不忍,于是就抱来了丹穴山上好生抚养,顺带也可以给自己解解闷。慢慢的小九尾狐便长大了,丹穴山钟灵毓秀,平时养的都是凤凰,更何况一只小小的九尾狐,她被雪凰养得皮毛油光水滑,一身白毛杂尘不染,可爱得紧。小九尾狐于六十年前幻出了人形,姿色虽不比雪凰,但九尾狐族也是六界内算得上绝色的一族,小九尾狐又在丹穴山上长大,姿色更不会差。雪凰便在她化出人形的那日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若?o,女子娴静美好之意,小九尾狐为了这个名字还开心了老半天。 “卯时,这么早?”雪凰愤愤地扭着被角,仰天长叹,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下床开始梳洗准备。 打理好一切已是卯时三刻,雪凰生怕第一日就迟到给元昊留下不好的印象,以至于以后受更大的折磨,急急忙忙就直冲九重天而去。 听爹娘说太子的宫殿长乐宫就在天君平时休息用的寝宫陶养殿东面,不过因九重天太过广大,雪凰还是花去了一小段时间找路。等到她终于费劲千辛万苦在一座座大同小异的林立宫殿中找到了长乐宫,欣喜地扣了扣金漆兽头门环想要进去之时,里面却忽的悠悠然传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迟到了。” 如此清寒透骨的声音,雪凰一听便知说话的是她如今所谓的师傅。她尽量摆好态度,虽然自己身份地位绝不低于他,可正道是事师之犹事父也,她就是装也得装出个恭敬有礼的样子,才不辜负了爹娘的辛苦,才有可能度过涅??。 她对着朱漆雕花大门,硬生生挤出了一个乖巧的笑脸:“师傅,您就原谅徒儿一回吧。九重天实在太大,长乐宫并不好找啊。” “借口。” 雪凰气得有些发抖,他再怎么也该顾及一下自己爹娘的面子,堂堂凤凰一族,怎容他如此刁难。更何况,自己救过他的未婚妻,也算得上是他的恩人,难道身为太子就可以忘恩负义了吗。她咬牙切齿地笑说:“师傅再怎么不满徒儿也该先让徒儿进去,人多眼杂,若是让人看见师傅把凤凰一族的幺女关在门外,还不知会怎么传说呢。” 紧闭的大门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元昊甚至已经懒得给她回话。 雪凰握了握拳,拿出仅剩的一丝良好态度,怨恨地笑道:“即便师父不顾及这些,也该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吧,师傅你尽管教训徒儿,可是若忘了恩德,空有师德又有什么用处?” 耳边静得没有丝毫声音,九重天上,安寂得连风声也没有。 她最后的一丝良好态度与耐性已经用尽,雪凰想要破口大骂。可还不及她张开嘴,朱漆雕花大门竟缓缓打开了。吱呀一声,沉重的声响便成了四遭唯一的声音。 雪凰立刻重整笑容:“师傅。” 元昊略低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自顾自转身走进。他缓然说道:“欠你的,我早就还了。” “什么?”雪凰疑惑,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什么时候还的,怎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我从未收过徒弟,破格收你,你以为真是因为凤凰夫妇的原因吗?”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静默地说:“若不是我想,谁能左右我的意愿?” 原来如此。 果然真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元昊是太子,哪有太子屈尊去当别人师傅的,经他这么一说,倒真成了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雪凰软了语气,不好意思地紧跟在他身后问道:“那师傅既然已经还清了,为何又原谅了徒儿的迟到?” “因为,人多眼杂。”元昊说。 其实,他方才说的话是假的。 他的命运,不仅不是无人能左右,而且还是被人全权掌控着的。即便不是为了报恩,碍于凤凰一族的面子,天君也肯定是要让自己答应教雪凰的。他没有说好,或者不好的资格,能说的也不过就是一个遵字。既然如此,他还不如这样对她说,反而还能让雪凰不再有一点自己占了她便宜的想法,并且保住自己身为太子的面子。 继而元昊自嘲地勾唇悲然一笑,笑声极淡极轻,飘散于空气中,无人能够察觉。 穿过二门,进入内宅,两人绕过了正厅,一直走到了书房前。雪凰仰头看了看书房匾上题的字,清净阁三字便映入了眼帘。 元昊他这样一个人,还需要清静吗?再清净下去,恐怕是真的要成了无欲无求的佛陀菩萨了吧。神不同于西方极乐的佛,佛清高慈悲,脱离一切苦海与轮回,只要日日管好自己诵经修行便可,可是神要心怀六界众生,他们无法放下执念,无法彻底无牵无挂,兼济天下,又怎可如佛一样无情,只剩怜悯慈悲。 第一卷(4) 第一卷(4) 雪凰抬头看着清净阁的匾一时失神,直至元昊提醒她才意识到是该走进书房了。 书房里头的摆设亦是清清冷冷,不过既是太子殿下的书房,再低调也是低调而奢华的。书桌是由整块万年红木制成,两端做成卷轴状微微翘起,书桌上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方古砚、一架小山状青白玉笔格、一个荷叶形犀角笔洗,镇纸、水注等文房小九品都备得十分齐。 雪凰从未这样仔细看过一个书房,她一直以为书房是舞文弄墨的地方,无趣得很,如今看了这清静阁,却觉得书房原来也可以如此雅致有趣,倒是自己平日里缺少了发现美的眼睛。 元昊走到书桌旁,一扬手,就在自己书桌对面的地方变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红木书桌,就连上头摆放的东西也是一样不少的。窄袖轻舞,金光飞旋,雪凰虽然看过比这精妙困难几百倍的幻术,可她却还是被施法术的人身上那种超然自如、张弛自得的飞扬潇洒深深打动了。 雪凰看得沉醉出神,直到元昊冷冷地开口说话。 “从今以后你就坐在我对面好好看书,有不懂就问。” “哦。”雪凰早已好奇而兴奋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把玩着书桌上新奇的小物件,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又反应过来,“你不教我?” 他像是没有听见雪凰的问题,悠然走到书架旁,修长的手指拨过层层书脊,抽出几本书来。本本都是厚实有质感,将近寸许厚,不一会儿就已在他的手中叠得一尺多高。元昊把这十来沉重的本书压到了雪凰的书桌上,双手撑在书桌两侧,俯视她道:“你资质不差,只是未曾好好发掘,要想激发出潜能,必须用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靠别人。” 听到元昊说自己资质不差,雪凰有一丝暗喜,不过又听到他说未曾好好发掘,暗喜又被暗怒代替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说,自己混混沌沌、不知进取,白白辜负了这凤凰一族的优良血统。 若不是为了涅??将至,她何必在这里听别人教训自己,不过就是比自己多活了……多活了,额……十几倍的年岁吗,有什么了不起,何必摆出一副像是她的爹娘似的态度。还来不及她将满肚子的气抒发出来,元昊又淡淡然地开了口。 “这些书都来之不易,是孤本,普通神佛连见也见不到,你若是有所毁坏,我不会顾念你的身份。” 竟没想到这几本破破烂烂的书是如此珍贵。雪凰随手翻了几页书,发现里头的内容的确是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纸张也已泛黄,不知流传过了几千几万年。他肯将这些书给自己看,倒也算对自己不薄,雪凰心里的怒气便下去了一些。 元昊继续说:“将这些书背下来,三个月后,检查。” “什么!三个月!”雪凰大惊,猛地站起来道。他是在开玩笑吧,整整一尺多高的十几本书,里头的文字都是密密麻麻的,三个月恐怕连看也看不过来,更何谈背下来。他是因为自己资质太好而觉得其他人都应该和他一样,还是在故意刁难自己?想当初自己仅背一本《妙法莲华经》就费去了整整十多年,兄弟姐妹们都嘲笑她,她从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反应的确比人家慢。 不过她可不愿告诉元昊实话,若是要自己对他直接说出自己反应慢几个字,一向把面子看得比命重要雪凰宁愿直接面对涅??。于是雪凰露出了自认为最好看的笑脸,伸出手去拉了拉他绣龙纹的衣袖,像是对爹娘撒娇那样。之前无论自己有什么要求,只要一撒娇,爹娘和兄姊们就都会答应的,相信元昊也不会例外吧。她柔声道:“师傅,可不可以宽限一点?” 元昊面不改色,脸上的冰凉之气一丝未退,一转手便甩开了雪凰,平静无情道:“不可以。” 他定是在忌讳自己,一定是这样的,雪凰不甘的想。可是再不甘不愿,又能怎么样呢?五百岁之时的浴火重生对凤凰来说太重要了,她十分明白孰轻孰重,为了能够度过涅??,她什么苦都要吃。 不就是看书吗,又不是让自己去管理六界。 雪凰狠了狠心,一屁股重重的坐了回去,拿起书直接就开始看,气呼呼的表情却一点没变。 “很好。”元昊清冷的赞许了一声。锦靴轻移,落地无声,走到了自己的书桌后坐下,也拿了几本佛经来看。 师徒两人就这样在一室之内无声地面对面看书,谁也没有抬起头来一下,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硕大的书房,只剩下轻微的偶尔翻书声,周遭很静,时间很慢。 雪凰从未曾在自家书房里呆过超过半个时辰,不过几刻钟的时间后就有点坐不住了,不时的挠挠头,扭扭肩,动动身体。元昊听见她不断发出????的声音,轻蔑一勾唇,未抬头的淡漠道:“怎么,连这一会儿都坐不住?” “才不是!”雪凰犟嘴,“不过是觉得你这清净阁太闷,空气不大流通罢了。” “果真如此吗?”元昊丝毫不相信她说的话,幽幽说道:“清净阁的窗户是由千年冰蚕丝制成的,能够隔音蔽日,却一点不会影响空气的流通。你如此说,恐怕只是自己的心境安定不下来吧。” 她再无话可对,只得落魄的低下了头,忽而又问道:“师傅,不知拂柳师娘现在何处,怎么进了长乐宫那么久都不见她?” 不是早在元昊向自己讨要凤凰台时就说拂柳是他的未婚妻了吗,如今过了一百多年,再怎么需要精心准备的婚礼也该完成了,拂柳应当早是他的太子妃了。怎么太子收了徒弟,太子妃都不来看一看?她也想见见这个被自己救了的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顺便也能调节一下劳累的学习。 元昊沉默。不久风轻云淡道:“她逃婚了。” 逃婚?这可实在是不太好说出口的两个字。 怪不得丹穴山上从未收到过神界太子殿下成亲的喜帖,她还想着怎么神界怎么敢如此无视凤凰一族。原来,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雪凰不禁对那个地仙之女心生佩服,好一个烈女子,好一个奇女子。敢于拒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敢于向天界反抗,当真是有骨气,有思想。嫁给这样一个薄凉的神仙,的确是六界所有女子的悲哀,恐怕是比守活寡还苦。不仅要永远以神界太子妃的头衔框住自己,母仪天下,仪态万千,不能再有一点点自由。而且,元昊这样的神仙,大概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没有爱的婚姻,就如同没有盐的菜,天长地久,也不过是寂寞万年的诅咒。 她对未见过面的拂柳仙子钦佩,觉得自己的凤凰台救人也救得十分值得。而对元昊就也只能略表同情。雪凰干笑了几声,讪讪道:“是徒儿提了不该提的事,还望师傅海涵。” “无事。你继续看书,不要趁机偷懒。”元昊像是一点也不在乎这件事,甚至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 雪凰心中便开始万分不解。堂堂神界太子,竟连太子妃逃婚之事都能看得毫不在意,他就一点也不羞愤恼怒?他就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情让神界十分失面子?他的气度究竟是有多大?可要真说他气度大,又怎么会因为曾在自己面前降尊过就从此忌讳了自己呢? 果真是个看不透之人。雪凰摇了摇头,只得继续看书。元昊既没有太子妃,那这以后偌大长乐宫里只有两人独处的日子,看来注定是要过得更加无聊了。 第二卷 三月之期 只道寻常 第二卷(1) 第二卷三月之期只道寻常 第二卷(1) 第一日上学就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天,简直是腰酸背痛得让人无法言说。一回到丹穴山,雪凰就似要累得虚脱,直接就去了自己的大床上倒头呼呼大睡。正所谓出门万事难,实在是要到出去过了才知道自己的家有多好。 若?o低头服侍她脱鞋换衣服,因不敢吵到她而轻声说:“上神,今日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来了丹穴山。” “什么大明王菩萨,你直接说是我五姐就得了。”雪凰迷迷糊糊的说。 “奴婢不敢。”若?o把头垂得更低,恭敬而谦卑,又有几分害怕之意,“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是佛祖亲封的,奴婢怎可胡言乱语。” 雪凰朦胧道:“好,你只快说发生了什么。我困得很。” “是。”她说,“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了上神您的事。菩萨想向上神要您的凤羽三根,正巧您去了九重天上,菩萨便说等您回来后派人送去。” “为什么要我的凤羽?”雪凰睡意稍稍消退,坐起了身子不解地问道。 五姐在她从凤凰蛋里孵出来之前就早已经被佛祖封做了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与自己笼统也见过没几次面,自己对她的认识大多都只是从神佛们口耳相传中得知的。听说她曾是魔界之君,领导了神魔大战,说实话,自己对她是有些怕的。后又听闻五姐自从被封为菩萨之后就真的变得一心向佛,再心无他念。她如今为何又要来管自己的事,是不是,与将来的涅??有关? 若?o回答她道:“菩萨说了,佛曰:不可说。” 雪凰叹了口气,又重新躺了下去。唉,不可说,这不是让自己心里更没底吗?成了菩萨的人就都那么奇怪吗? 也罢,姑且相信她,五姐总不会害自己的。雪凰握了握拳,在自己手心里变出三根洁白闪亮的凤羽,扬手飘飘摇摇的从空中传给了若?o:“送去给她吧。” “是。”若?o谨慎地收好了凤羽,施了个礼:“奴婢告退,上神好好休息。” 第二日依旧是起了个大早就去九重天上找她的师傅学习,因之前已经知道长乐宫在何处,所以并未迟到。 长乐宫四遭依旧是安静地没有任何杂音,仿佛隔绝了一切。 雪凰敛了敛衣裙叩响了金漆兽头门环,清声喊道:“师傅。徒儿来了。” 朱漆雕花大门应声打开,展露出殿内的景色。昨日因为只一心低头跟在元昊身后,所以还未曾仔细看过长乐宫里的风景,这回雪凰便一边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弯曲小道上,一边观赏两边的精致。 无忧树、菩提树、娑罗树、七叶树,隐掩出一片的清凉寂静,一如长乐宫的主人般。 “看什么?还不快进清净阁?” 有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突然响起,雪凰一惊,思绪立即回转。自己花太多时间看风景,都忘了正事了,元昊在催她了。 雪凰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是,师傅。” 她匆匆几步走进清净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讪笑着从书桌上堆得小山般高的书中抽出了一本,打开来认认真真的看。不时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歪头思考,表情十分丰富。 元昊偶一抬头看见她的样子,顿时恍然出神。 雪凰三千青丝上缀满的琉璃水玉像流苏般垂下来,映得她的肤色更加晶莹剔透,乌黑的发,透明的水晶,瓷白的肌肤,大约已是六界之内最好看的女神。仙灵之气从骨子里透出来,圣洁又高贵,是凤凰一族生来的优势,可是即便是这样,她孩童般的稚气还是丝毫未减,不经过世俗一点沾染,拥有最清澈的眼眸,就像西方极乐七宝池里的八功德水。 心底竟有了前所未有的悸动。 一瞬间,灵台又霎时清明一片,像是当头棒喝。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九千多年来从未曾有过的异常现象。这是,动了贪念。 “师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雪凰忽而道。 元昊差点被自己呛住,慌忙拿起佛经遮住,然后再假装慢条斯理地放下,悠然地说:“哪句话?”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了手中的佛经,自信而淡淡地说道:“人生在世间时时刻刻像处于荆棘丛林之中一样,处处暗藏危险或者诱惑。只有不动妄心,不存妄想,心如止水,才能使自己的行动无偏颇,从而有效地规避风险,抵制诱惑。否则就会痛苦绕身。” 雪凰又歪了歪头,发饰叮当,不理解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不动妄心,不存妄想,心如止水,这和无心还有什么差别?” “你……”元昊被她离经叛道的说法说得无言以对。隐隐中,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两千多年前孔雀,也是像雪凰现在这样,双眸清澈,单纯而莽撞,不懂得圆滑处世,只凭一颗纯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结果被打入无间深渊,又冲破封印而出,最后造成神魔大战,涂炭生灵。 “还有,让自己的行动无偏颇,这不是教人左右逢源吗?” 元昊立刻薄怒:“不准再说!” 雪凰被他忽然加重的语气一惊,看惯了他的冷淡,一发怒居然如此恐怖。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呆呆的望着他。 立即又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寻常。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就气得失了方寸。这回,又是犯了嗔念。元昊因自己几次三番的失控而感到气愤,愤愤地握了握拳,最终也只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略有些压抑着颤抖着道:“雪凰,师傅……师傅失态了。” 雪凰还是怔怔的,被元昊方才一吓,连天生的傲然也忘了,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目光呆滞无辜地说:“是……徒儿错了。” “无事。”元昊见她低头认错的样子,暗暗的有了些心软,语气便温和了下去。 或许,她说的有道理。保持一颗纯心,不随波逐流,的确没有错。明明是神是佛,明明拥有比凡人更深刻的经历见解,但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要做这些事,明明厌恶到极点,却是身不由己。就像自己,自己难道真的想做太子吗?真的想做下一届天君吗?可是,却还是不得不去做,或许就是因为是神,所以有更多的责任,能力越强,压力越大,肩负六界的期望,只能为别人而活。 心系众生,这样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吗?难道真的是满天神佛都错了吗? 不,不会的。 元昊的手微微在发抖,心绪紊乱。活了将近万年,他第一次质疑起曾经做过的一切,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而原因,只是因为一只未经过涅??的小凤凰。 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一切,他由衷地排斥。 他语气如寒冰一般,沉声道:“今天就到这里,雪凰,你回去吧。” “只到这里?”雪凰不敢相信地反问。昨日可是一直讲到了太阳与太阴交替时才停的,不过才第二日怎么就松懈成了这样?莫不是因为自己方才讲的言论,惹怒了师傅吗?雪凰又垂下了头,琉璃水晶碰撞出璀璨的光:“是,师傅。” 第二卷(2) 第二卷(2) 对神仙来说,千万年都只是弹指一挥间,更何况只是寥寥三个月。三月之限转瞬过去,即刻就到了元昊检查雪凰功课的日子。 十几本文字密密麻麻的古书,雪凰虽日夜不停地看,也无法做到过目不忘。越是接近三月的期限,心中越是惴惴不安。一想到元昊要检查,就急得寝食不安。 那日雪凰怀着不安的心上了九重天,进入长乐宫后在小道上磨磨蹭蹭了许久,只盼望着能慢一点走进清净阁,慢一点面对自己的师傅。 可是即便走得再慢,一切总还是有尽头。清净阁就在她的前方,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辉煌。 不管如何,该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雪凰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力道,激起一阵清风,微微吹起了几张书页,仿佛散出了淡淡的墨香。 她瞄了一眼元昊,正平静地拿着手里的书在看,连头也没抬。 雪凰轻步走至自己的位置,故作镇定,正所谓输人不输阵,她摆出一副凤凰天生的傲气架势,信心十足地说道:“师傅,你检查吧。” 元昊合上书,眼睛随着眉慢慢抬上来,只平静地道了一个字:“好。”他气度翩翩地随心而问:“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原来不是考背诵,是考理解。雪凰心中的大石扑通一声落了下去,喜不自禁。五姐孔雀是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自己七拐八拐的也安得上如来佛祖姑姑的头衔。幼时也曾被爹娘逼着去西方极乐听了许多讲座,即便是从未上心过,也多多少少记了些。若是只考理解,定是不在话下的。 雪凰几乎要笑出声来,气定若闲地回答道:“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元昊有些意外,她的悟性倒也算是好的。点了点头道:“如此理解到也不差。下一个问题,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 雪凰心底偷笑:“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很好,想不到,你竟也悟得如此深刻。”元昊对其大加赞赏,“最后我再问你,如何才能如佛般睿智?” 雪凰答得越来越起劲:“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佛把世间万物分为十界:佛,菩萨,声闻,缘觉,天,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地狱;天,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地狱为六道众生;六道众生要经历因果轮回,从中体验痛苦。在体验痛苦的过程中,只有参透生命的真谛,才能得到永生。就如我们凤凰的涅??重生。” 她答得信手拈来,沾沾自喜。后来雪凰从人界知道了一句话,用来形容今日的场景再恰当不过,那句话叫做赌书消得泼茶香。只是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 元昊几乎震惊,这几乎已是大彻大悟,只有成佛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凤凰果真是上古神鸟,就连一直资质平平的雪凰,领悟力竟也是如此强,强到让他自愧不如。可是这当真是她会说出的话吗?如果自己从未见过她,或许会相信,可是她已当了自己三个月的徒弟,她的程度,自己再清楚不过。 忽而想了起来,雪凰的五姐是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原来如此,元昊轻笑,自己差点都被骗过去了。文的可以让她蒙过去,可是这武,就没那么好蒙了。 他幽幽说道:“接下来考法术,你可把这些书也看得如此熟了?” 法术!雪凰笑容瞬间僵硬,差点忘了,还有武试啊。这……这可让她如何是好?咬了咬牙,大不了就硬碰硬。雪凰死要面子,扬头信誓旦旦道:“当然了。” 师徒两人出了清净阁来到院子里,九重天上没有四季之分,四大佛教圣树永远都是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寂静得像是停止了时间的流动与轮回的不息。 元昊面带慈悲之笑抚过一张绿得欲滴的叶子,众生平等,他对待一切生灵都是这样温和,温和到薄凉无情。无喜无怒地说:“你若能在我的凌霄剑下挡过六招,便视为通过。” 说罢,元昊已凭空变出了凌霄剑。修长的手举着剑,冷光泠泠,目光深邃,一副守护天下苍生的神界太子之威势,君临天下,王者气度浑然天成。 雪凰几乎要一口气上不来。听闻凌霄剑是上古神器,几乎是与自己爹娘同寿,断石分金,六界几无可与之匹敌之武器。天君在元昊一百岁将其封为太子之时把凌霄剑送与了他。不是小小的检测吗?不会要弄出性命来吧? 心中虽如此害怕,可要她说出求饶的话,却是绝对不可能的。丢自己脸事小,丢凤凰一族的脸事大,堂堂上古神族,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她不稳地摆出花拳绣腿的架势,颤着声音说道:“徒儿……徒儿接招。” 凌霄一出,天下俯首。 雪凰从一开始就只有吃力防守的份,勉勉强强才接下了第一招“潜龙勿用”,接第二招“见龙在田”时已经力不从心。然后是第三招,“日乾夕惕”刚健又利落,雪凰再也抵挡不住,右臂上生生吃了凌霄一剑,灵力混着鲜血流出来,不止不休,她疼得脸色苍白。上古神器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是轻轻一道小伤口,居然力量也已经能如此之大。右臂受伤之后她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勉强,接第四招“或跃在渊”时虽未被刺到,却也被凌霄的剑气伤得不轻,生生吐出一口血来,灵力散失极多,一个不稳就倒在了地上。 元昊于心不忍,将凌霄往背后一收,俯视着她道:“不行便认输。” “不……不认输。”雪凰吞着血道,指间幻出一道光,为自己的伤口止住血,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坚定地说,“师傅,继续。” 元昊已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坚持,胜负已显而易见,若是只为了争一口气而让自己遍体鳞伤,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但这大概就是凤凰一族的性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既然是天性使然,他也只能顺天而行,让她吃吃苦头,才能让她长记性。 凌霄破空而来,元昊语气冰凉:“第五招,‘飞龙在天’。”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刻骨铭心的疼痛。 雪凰眼前一黑,只靠最后的念力才没让自己再次倒下去。她感知到元昊已经放缓了速度,放轻了力量,可是即便是这样,自己也承受不住。 灵台却突然清明了,想清了一切。 她,之前究竟对得起谁?自己明明是高贵的凤凰,血统纯良,可却从不知晓珍惜。辜负爹娘,辜负兄姊们,辜负师傅,更辜负了自己。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以前一直错了,一直以来都是大错特错。她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只当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什么也不用去管,什么也不必放在心上,可是,谁能永远只当个孩子呢?涅??之日近在眼前,爹娘为她铺好了一切路,只要自己顺着走就行了,他们还能为自己做到哪种程度呢?! 雪凰拼命咬牙,双拳握得发白,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她不可以再这样,不能这样。 第六招“亢龙有悔”已经带着滔天的力量压迫而来,雪凰几乎是耗了最后的力气,浑身爆发出碎裂般的耀眼光芒。 九重天的上空盘旋出海浪般的漩涡,树木剧动,风声四起。 凌霄剑竟被她忽然爆发的力量抵挡住,元昊也被逼得后退了几步,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雪凰被激发出的惊人的力量。 她竟能将上古神器凌霄剑都挡下,体内蕴藏的力量恐怕能够毁天灭地。还有她眼中的杀气,和曾经的孔雀一模一样!若是她将来与孔雀一样,若是她成了魔…… 元昊大惊失色。自己怎么会这么想。雪凰不过是只连涅??都未渡过的小凤凰,不过是偶然激发出了体内上古凤凰一族的能量。 绝对不会发生自己想的那种事的,绝对不可能。 可是,如果万一发生了呢?以她刚才眼中的杀戮之气,那种血红,比孔雀更甚,一旦误入歧途便是六界毁灭,满天神佛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未及元昊从极度担心中恢复,雪凰已经再也硬撑不住,软绵绵的倒了下来。 被激起的云浪,瞬间归于平静,九重天一片安好祥和。 他忙将凌霄一收去扶住她。此刻的雪凰已耗尽了全身力量,五感尽失,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只胸前的一滩血,鲜艳异常。 元昊看到那些从雪凰体内源源不断流出的血,不知怎么的便觉得心口微疼。 第二卷(3) 第二卷(3) 雪凰回了丹穴山休养,整整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想去九重天找元昊继续教自己,她已经决定从此好好接受他的教导,不再辜负任何人。 可还没等她从大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凤凰夫妇已经进入了她的房里。 凰鸟见她想要下床忙去按住了她,柔声而焦急道:“雪凰,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师傅。”雪凰虚弱而坚定地回答。 “不准再去。”凤鸟忽然制止她,语气非常强硬,“那个太子殿下居然敢将你伤成这样,他居然敢用凌霄剑伤你,简直没有将我们凤凰一族放在眼里。爹已经想好了,当初让他做你师傅根本就是个错误,从今以后,我们丹穴山与神界算是结下梁子了。” 雪凰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师傅只不过是在考验我。他本来是想要停的,是我让他不要手下留情的……咳咳。”雪凰的话被自己的咳嗽打断。 凰鸟连忙抚她的背帮忙顺气,心疼地说:“你爹说得有理,雪凰,是爹娘当初欠考虑了,怎么想得到神界太子居然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性的人……”凰鸟说着便似要落下泪来,“你放心,爹娘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不是的。”雪凰拼命解释,“爹娘从未让雪凰受过什么苦,之前是雪凰不懂事,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责任,不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着多少人的期望,是师傅教我懂得了这一切。雪凰反而要谢谢他。” “雪凰,你说什么?”凤鸟不敢相信她说出的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还是他的女儿吗?他的女儿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会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 凰鸟也登时止了眼泪,不可思议地问道:“雪凰,你怎么……” “爹,娘。”雪凰认真地说,“雪凰之前,一直太自私,太任性妄为,从未将大家的感受放在心里过。但正是师傅的这一剑,让我幡然醒悟。雪凰错了,错的离谱,你们放心,我以后会好好听话,好好努力,等到涅??之后,雪凰要永远做你们最乖的女儿。” 凤凰夫妇都被感动,虽说女儿娇蛮一些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是自己的孩子,更何况雪凰的身份本就高贵。但是,天下做爹娘的,又有谁不希望孩子听话懂事,明白自己的辛苦,这比什么都重要珍贵。如果自己的女儿真的能够从此转了性子,那么即便让她受些苦头,即便要为她度灵力疗伤,他们也是能忍受克服的。 凤鸟与凰鸟对视了一眼,最终狠心做了决定:“好,既然你执意要如此,那么我们便也不阻拦,你继续去向太子殿下求学吧……” 雪凰喜得打断了他们的话,连声感激:“雪凰多谢爹娘。” “别高兴得太早。”凤鸟佯装正经地说,“那也得等到你身体彻底好了之后才能去。” “雪凰知道,雪凰一定会好好休养,不会让爹娘担心的。” 不过就是几日之后,雪凰有凤凰夫妇渡给她万年的精纯灵力,心里又急着求学,略微休养好了就迫不及待地去九重天上找自己的师傅去。 可当她跨入长乐宫第一步,就觉得今日这里的气氛不大对,等到匆匆忙忙赶到了清净阁,里面紧张肃穆的气氛则更加让她觉得奇怪。 还而未等到她说出心中的疑惑,元昊已经幽幽地开了口言简意赅地向她说明。 “三日后昆仑山西王母将举行瑶池集庆,届时你是以丹穴山凤凰幺女的身份,还是以我徒弟的身份赴宴?” 雪凰听到了这个消息后立刻激动无比、心潮澎拜。 爹娘说过,昆仑山上的蟠桃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吃了就能长生不老。他们二老自天地出现就已存在,自然已多次赴过蟠桃集会,也曾多次向她描述过那日的盛况。据说届时六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众佛群仙,上古神族,纷纷降临昆仑山,届时的昆仑山仙气缭绕,灵气汇聚,美得无法用语言描述。 自己不过四百九十九年的修行,当然没机会赴宴,虽未亲身经历过,却也是心向往之已久。真没想到还能在涅??之前碰上这样让人想来便血气上涌的盛大宴会,也算得上是自己的福气了。 “想好了吗?”元昊见她出神,便又一次问道。 “……啊,当然是跟着师傅了。” 雪凰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虽是丹穴山上身份尊贵的上神,但现在更是九重天上太子殿下的徒弟,她以后还会有很多次机会以丹穴山上神的身份赴瑶池集会,可是以他的徒弟的身份,却只有一次。 不知怎么回事,雪凰分外想要珍惜这次机会。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大约是因为终会失去,所以在拥有时想要好好珍惜的感觉。 “好。”元昊说,语气里仿佛微微的有些满意,“这三日你便好好准备,万万不可丢了我的脸。” “徒儿会的。” “还有……”他忽然道,说完之后却又停顿了一会儿,“你的伤,还好吗?” 雪凰被他少见的语不成句和淡淡的关心弄得一时不习惯,干笑了一声:“早好了,爹娘给我度了灵力,现在啊,好的比以前还好。” 元昊点了点头:“如此便好。这三日便先学学礼仪吧。” 整整三日,仿佛已过了三个轮回那么久。雪凰跟着元昊学习神仙的礼仪,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爹娘宁愿永远住在丹穴山上也不去神界串串门子。这繁琐冗杂的礼仪,一旦学起来简直会让人发疯。 比如简简单单的一个见面,初次见面与第二次见面时的礼仪不同,第二次见面与多次见面的礼仪不同,多次见面又与朋友间的礼仪不同。单单是分清楚就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还要做出来,甚至还要做的好看优雅。 雪凰在第三百次出错时开始后悔。如果是这样艰苦,她宁愿不去参加什么瑶池集会了,这简直是要活活磨死个人。可是,她现在已有了双重身份,不管是那一个身份都是要去参加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平日里太疏于礼仪课了。如今也只能好好努力,分外努力,拼死努力。 终于到了瑶池集会的那一天,凰鸟一大早就开始为雪凰精心打扮。一边手中不停,在她身上比画来比画去,一边口中也不停,在她耳边不断嘱咐。 “雪凰,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瑶池集会,也不知道你怎么会选择跟着你师傅去,而不是跟着爹娘。不过不管你跟着谁,你总是来自丹穴山上的,可千万不能丢了脸,知道吗?” “知道。”雪凰已经听得耳朵快被磨出老茧,从铜镜里看着自己娘亲的眼睛无奈地重复,“娘,您快点吧,我还要先赶去师傅那里。” 最后一缕散落的发丝被收拾好,水玉琉璃,佩环伶仃,天生丽质加上细心拾掇,雪凰浑身似乎都散发出璀璨的光芒,美得让人莫敢直视。就连自己看着镜中的自己,也觉得被深深打动,不敢相信。 第三卷 瑶池集会 琼楼玉宇 第三卷(1) 第三卷瑶池集会琼楼玉宇第三卷(1) 因为是以神界太子殿下徒弟的身份,所以雪凰必须与元昊共同赴宴。赶到九重天,再至昆仑山。等到他们到时,所有被邀请的神佛都已来了大半。 瑶池集会摆在昆仑山上的空中花园阆风苑,一共有玉楼九层,左绕瑶池,右环翠水。西王母端坐在高位之上,雍容华贵,凝重端庄,遥远不可触。 元昊拥有神界太子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着王者的气息,无论身在何处都像是一个发光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所有人为他屏息。即使是随意地走进阆凤苑,便有云浪激起迎接,清风吹拂欢迎。他携着雪凰一起降临,便引起了更加多的瞩目。 女仙们看着下一届的天君,潇洒温和,芳心暗许。而男仙们则注意到了他身边的绝美女仙,明珠为饰,玳瑁为佩,仙荷为裳,彩云为裙,动如风拂细柳,笑似百花乍开,连嫦娥与九天神女都被她比了下去,不禁看的出神。也有几个认出了她是雪凰,献宝似的向身边的人介绍起这便是丹穴山上的幺女。 凤凰夫妇见到自己的女儿一出场就出了大风头,立马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心中对其的喜爱又添了几分,看着她的表情也笑面如花,满意非常。 西王母看向他们淡淡的开口,温柔得像一汪水,又疏离得像一块冰:“本宫深居昆仑山巅多年,认不得这位女仙,太子殿下,还烦您向大家介绍一下。” 元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雪凰也立刻随着他一同行礼。他平静地回答:“回娘娘,这位是元昊新收的徒弟,即是丹穴山上的上神,雪凰。” “原来是凤凰上神的幺女。”西王母移目至凤凰夫妇,淡然一笑,“怪不得生得如此好,竟将我的女儿们都比了下去。” 凤鸟连忙谦虚道:“娘娘过谦了,娘娘的五个女儿才算好呢。雪凰还小,禁不住您这么夸,指不定就将您开的玩笑当真了。” “哪里就是玩笑了?”西王母又一笑,稍稍有了些温度,她转向雪凰,仔细地看了一遍,语气平静如瑶池中的万年仙水,“雪凰,多大了。” “回娘娘,雪凰今年四百九十九了。”雪凰低着头紧张地说,努力保持着平静,一遍遍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出丑丢脸。 西王母听后沉吟:“四百九十九,如此明年便是涅??之期了。” 凤鸟亦露出了难色:“是啊,这不是还劳烦了太子殿下去教。” “那太子可得好生教导雪凰,方不负了凤凰一族对我们神界的期望。” 元昊依旧平静,低了低头垂下几缕墨发,拱手行礼:“是,娘娘请放心。” 话音刚落。随着一阵香气,便知又有仙来。 雪凰深吸一口空中的味道,当下就识了出来。旁的她也许识不出,可是这自己时常栖息的地方又怎么会闻不出来,雪凰信心满满地着想来的定是梧桐树化作的地仙无疑。 果不其然,她刚想完就有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半空传过来。 “小仙树神携女来迟,还望众仙友见谅。” 元昊拉了拉她示意退下,雪凰反应过来连忙为姗姗来迟的地仙树神让道。 西王母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强,干干道:“是树神和拂柳仙子来了,快就坐吧。” 原来这便是自己用凤凰台救下,又在与天界太子新婚之夜逃婚的拂柳仙子。雪凰兴奋地想要将这个神识已久的女仙看个清楚,在与元昊双双就坐后,不断伸着脖子往拂柳的方向看。 拂柳一袭绿色华服,风流袅袅,纤细妩媚,柳眉柳腰,十之*就是个柳树变成的女仙。 “不要东张西望。”元昊端着琼浆玉酒提醒她,眼中是一片乌黑。 雪凰立即反应过来。是啊,如此见面,最尴尬的人应该是自己的师傅,自己怎么能不估计他的感受只一心好奇呢。她尴尬地收回目光看向元昊,表情虽没什么异样,可是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将心情写在脸上的。 自己现在应该如何?同情?安慰?开解?还是,幸灾乐祸? 不久前被凌霄剑此处的伤口清晰地提醒她不能选择最后一项。雪凰干笑了几声作为前奏,小心翼翼地说:“师傅,其实,拂柳仙子逃……额,一时冲动,是她的损失。” “不。”元昊面不改色地饮酒,仰头时下颌线漂亮得似晕有淡淡的光芒。 雪凰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竟说不吗?怎么会有人被甩还如此?除非,除非师傅他是深爱着拂柳的。 如此一想胸口便微微有些疼。 大约,是被凌霄剑刺的伤口还未彻底好的缘故。 雪凰抚了抚胸口,决定不再多想。她端起梨花木案几上的一杯瑶池佳酿细细品酌,以瑶池仙露酿出的琼浆玉酒果然是非同凡响,入口微微的爽烈之后,是能够洗濯灵台般的清透甘甜,喝得她直想不顾形象地鲸吞龙吸。 正尽兴时却有人阻止了她。元昊以二指压下雪凰的小臂,她本想反抗,无奈自己整个手臂的力量竟都敌不过元昊的区区两根手指,不仅连酒杯的边沿都没能够上,反而到洒出了几滴佳酿,雪凰惋惜那几滴好酒,只好愤愤的放下了酒杯。 “师傅连徒儿吃几杯酒都要管吗?” 元昊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有笑意,可是却依旧清冷寒凉如月华:“不过是不想你糟蹋了这难得的瑶池玉酒。” 大约是饮下的三两杯酒此刻开始上了头,雪凰被说得气急败坏,元昊如此说,莫不是看不起她,看不起丹穴山上的堂堂凤凰一族吗?越想越窝火,气得只差掀桌而起,早已在桌下开始与她师傅斗法过招。 对方气定神闲地接过她的招数,将她的招招狠厉化得绵软无力,运筹帷幄地像是在逗弄一个孩子。元昊表情淡漠,身形端正不动,而雪凰的脸色则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在她运了十分力一掌拍来之时,元昊轻松反手擒住了她,使其动弹不得,然后,缓缓向她靠了过去。 看到方才还在与自己见招拆招的人忽然冷笑着靠过来,任何人都会反应不过来,更何谈是反应本就比正常人慢了好几拍的雪凰。本就不深的酒意一下子消失殆尽,傻傻对视良久之后的条件反射竟是学起了自己的远亲,鸵鸟遭到危险时将头埋进土里一样闭上了眼。看不到,就不会怕,心不动,则万物皆不动的唯心主义此刻便派上了大用场。 “像你这样囫囵吞枣,也品得出其中的滋味?” 雪凰闭着眼听到元昊淡淡然的声音,终于明白过来他也许只不过是想和自己探讨一番品酒这一话题,而并不是想以师傅的身份教训自己,更不是,想做其他的。 于是睁开了眼,在如遭大赦而感到侥幸的一瞬,自己竟还有一种陌生的略微失落感油然升起。 她挣出了自己的手臂,尴尬的低头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蝴蝶翅膀似的跳跃。脱口逞强道:“品得出,怎么品不出,细品虽风雅,但这鲸吞龙吸,也别有一番风味。” “果真如此吗?那为师倒要请教请教徒儿,这后者,究竟有何等别样的滋味?” 雪凰差点想要咬断自己的舌头,怎么就偏偏和元昊斗起了嘴来,自己就是身有百口又怎么说得过能令三千佛陀都哑口无言的他。但是,自己的骄傲,自己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允许她输。 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爹娘,他们似乎也正看着自己,慈眉善目的,是在鼓励自己吗?心头有了暖暖的感动,爹娘放心,您们的女儿不会让您们二老失望的。 第三卷(2) 第三卷(2) 等一下,又好像不大对。从爹娘的口型看来,应该不是鼓励,而是,在赞扬自己与元昊的孺慕情深。唉,爹娘哟,亏你们也是上古神鸟,怎么就连自己的宝贝女儿陷入了困境也看不出来呢?还在和周围的神佛们谈笑风生? “想好怎么说了吗?”元昊逼问。 “……好了,好了。”雪凰愁眉苦脸,也只能自食其力地开始胡诌:“所谓豪饮,与花间月下,对影成三人的雅饮不同,讲究的是一醉方休,痛快淋漓,酣畅无比,正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浅尝辄止是没有这种功能的。”没想到胡诌了一会儿之后竟自己摸出了门道,无师自通,越说越顺口,越停不下来,反而滔滔不绝了起来:“人间有一个李白,自称是酒中仙,乃是豪饮派中首推一指的人物,他曾说‘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还说过‘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大气潇洒,气吞山河,这才是真正神仙的快活。” 元昊听完一番长篇大论后脸色沉静了一下,像是被雪凰的口中生花惊憾,又像是对她的偏门歪理有了自己的思考。而后嘴角勾了勾:“姑且倒也在理,也不知你小小年纪,是哪里来的这些见识。” “是去人间游历时学的。” 毕竟还是不禁夸的年纪,一被别人夸赞,雪凰就登时来了兴致,愈发口若悬河地说起来,巴不得将自己见过的,听过的,全部讲给元昊听,也让他尝尝无言以对的挫败滋味。 见她即将有将自己所知倾其而出之势,元昊忙打住了她:“回去再说吧,别在这儿叫人听见惹了笑话。” “……是。还是师傅想得周到。”雪凰慌忙噤口,自己说得兴起,差点忘了这里可是西王母的玉山瑶池,今天可是瑶池集会,若是被众神听见凤凰的幺女,天界太子的徒弟,像个没教养的丫头般的说个不停,可不是得闹出全六界最大的笑话来。自己的这种难以自控的毛病,可真的好好改改,改改。 这边复了平静,那边地仙树神与其女儿拂柳间却又开始了一串长对话。拂柳将雪凰和自己前未婚夫之间的情景从头至尾看了个一清二楚之后,两条柳眉几乎要倒竖,纤纤指节握得咯咯作响,仿佛有电光火石从拳中迸出。 忽而那幽绿的冷光不见了,树神将自己的手握在了拂柳的拳上,盖住了那些细碎迸射出来的幽绿色。他脸色不变,压低声音斥责道:“你疯了!” 拂柳在自己亲爹的禁锢下再使不出一点力来,只好愤然甩开手,眼中的寒光却还是凌厉如刀。 “当初逃婚的是你自己,今日见他和别人有说有笑的就又坐不住了吗?那当初何必还要做出让全族丢尽颜面的事来!?” “爹!我是您的女儿。您怎么帮外人说话?”拂柳纤眉紧蹙,转头看向树神,不平而委屈。 “就是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才会如此恨铁不成钢!”树神也皱了眉,沟壑纵横如老根的一张古铜色的脸硬朗得有些不近人情。“你怎么也是本仙君的亲生女儿,身份也算是六界中极其尊贵的,可做出的事来,真是叫本仙君丢尽了脸。当初好好的一门亲事,你为何要逃婚?而既然事已如此,你还有什么立场放不下?干脆将对元昊太子的情思尽数挥刀斩断,不要拖泥带水的,至少还可以显示出地仙的气度来,可你如今这样,活脱脱倒像个幽怨的弃妇!” “您不懂。”拂柳被自己亲爹说中了心里的伤疤,落寞的垂下了眼,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的确是没有什么理由好嫉妒动怒的,没错,是自己在大婚之夜穿着嫁衣逃跑了,可是,她真正想要逃离的,不是元昊,而是这命运。之后成了六界的笑话,自己在全族中受尽了白眼与唾弃,她为的不是自己的自由,而是,那个人的自由。可六界之内谁又能懂她呢?她没有人可以诉说,没有人会倾听,只能将自己的秘密埋在自己的树洞里,久而久之,自己在这样的年纪,竟已快成了一颗空心的树。 树神严厉地说:“本仙君活了上万岁,竟会连这些风月之事都尚未悟吗?爹知道你受的委屈,不过再怎么委屈,这也不过是一场无头无尾的风月小事罢了,你忘了你生来的使命是什么了?是将地仙一族绵延下去,若是在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跌了跟头爬不起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爹多少年的苦心不就白费了!” “拂柳……知道。”她扯了扯唇,苍白的唇差点被咬破。 自己的命运,便是整个地仙族的命运,由不得自己掌控。原来,她空身为树神之女,其身份也不过就是枚高贵的棋子罢了。之前,被自己爹安排着嫁给元昊,是因为他是神界太子,只是那时候她本就倾心于他,所以并不觉得可悲,可是现在,她幡然醒悟了,她与元昊都一样,一样是各自家族手里悉心培养的工具。 拂柳此刻只是想不明白,当初她满怀希望快乐,从红艳艳的喜烛里看到的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像是一颗真心被毫不留情地打碎扔在了风中,随风而散,自由,想要给他自由,那一刻,心中是怎么爆发出那样极具勇气的想法的?如果放在现在,她早知即便逃过了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无穷无尽,不死不灭,自己到不如当时就装得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察觉,假装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至少,还能够与他一起度过身为棋子的永生永世,那样,真的很好。可惜,因由己造,果由己尝,他们,光鲜的外表下面,其实都可悲极了。 瑶池集会在一片欢笑声中结束,和谐安详,彩云缭绕,是凡人难以想象的极美极幻。众宾客都受了西王母赐的蟠桃之礼,心满意足的各自归去。 瑶池之水重归千万年来的平静无涟漪,玉山静谧得连空气都显得微微凝滞。 风流袅袅的青鸟仙子向西王母问:“娘娘,雪凰上神去时顺走了许多瑶池玉酒,那可是耗费了万年时光才酿出的美酒,您怎么一点也不心疼可惜?” 西王母表情不喜不悲,和静之外看不出一点情绪。 侧头看着一汪瑶池。几朵芙蕖花开的正好,只可惜,那么好也没有人间的蜻蜓立上头。 她的语气如落在莲叶上打转的露水一般清透安稳:“前几日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取道玉山,本宫与菩萨饮了几盏茶,期间也谈及了这位雪凰上神。没想到菩萨竟说要向她的侄女拿三根凤羽,去西方极乐的七宝池里为她引种下三株往生莲。既然连大慈大悲的菩萨都如此照顾这位上神,本宫又怎能不助她一臂之力呢?” “娘娘真是慈悲为怀,必得福寿绵延。”青鸟仙子是个明白人,自然是一点即化,立刻明白了过来,连声称道。 “福寿绵延。”西王母略微像是一笑,芙蕖清香似有若无萦绕在阆凤苑。 如果长生的代价,是寂寞,那么与天地同寿,究竟是福?还是咒呢? 第三卷(3) 第三卷(3) 瑶池集会过后,雪凰兴高采烈地抱着装了两个蟠桃、六七壶瑶池佳酿的芥子袋腾云驾雾归至丹穴山,照理本来每位与会的神仙都只能分到一人一只蟠桃,要说这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仙果即便得以咬上小小一口也已是莫大的荣耀,比闭关修炼个百八千年还要强上几倍,可雪凰却偏生得了两个。西王母自然不会卖她姑姑的面子到这等地步,挑一个最大的蟠桃给她就已经是极致了,这额外多得的一个蟠桃,乃是她的师傅赐予的。 雪凰平白多得了一个宝贝,当然是喜不自禁,哪里还顾得上多问,心满意足到忘乎所以。一路上将那沉甸甸的芥子袋来回抛起接住,结果一个不稳差点将宝贝们打包摔下云端暴殄天物。于是连忙学乖牢牢抱好了袋子,再不敢妄动。若是摔下去便宜了哪个凡人,他得道成仙,自己却白白失了能够给涅??帮上大忙的宝贝,不是要悔得捶胸顿足吗。 总算是小心翼翼,不出意外地回到了丹穴山。雪凰舒了口气,怀抱着鼓鼓的袋子喜滋滋的走向家,心里想着蟠桃配佳酿的滋味,几乎是要口水直流三千尺,脚下的步伐便越来越快,只想着能够早些一饱口舌之欲。 穿过竹林时却被嘈杂的声音打破了美梦。 她的笑容一僵,谁敢来丹穴山上惹事?实在是活腻了不成?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更可气的是,他们破坏了自己的大好心情。 瑶池集会散去后自己跟师傅回九重天,而爹娘和兄弟姐妹们去了蓬莱仙翁那儿下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此时的丹穴山便是由自己做主,也算那几个小妖倒霉,碰上了自己,甚至还惹恼了自己。雪凰紧了紧芥子袋气呼呼的飞跃上了山头,打算给那些胆大包天的小妖点颜色瞧瞧,让他们后悔自己来到了这个世上。 她站在全丹穴山最高的山头,居高临下,朝着脚下黑压压的大约十来个小妖派头十足的大喝道:“大胆小妖!竟敢来丹穴山撒野,腌?了这儿的地!” 那些清一色着黑衣的小妖猛然听得后上方一声大喝,纷纷回过了头,仰视着一身白色华服,仙气环绕,气势逼人的雪凰,自料到是凤凰一族的上神,自己定不是她的对手,连忙能屈能伸地扑通跪下磕头求饶:“小妖无意冒犯,上神饶命,上神饶命。” “无意冒犯?莫不是本上神没长眼吗?你们难道是附庸风雅地来丹穴山赏风景的?” 像是领头的一个小妖颤巍巍的抬起头,立刻就又被雪凰的一个凶狠的眼神吓得忙低下了头,这位上神长得是极美,只是,只是发怒的样子实在叫人没胆子直视。他字不成句的解释:“回……回上神,小妖,是青丘山的九尾狐一族,此番,此番腌?了丹穴山的地,只是为了,为了处理族中的一件小事。” 原来是九尾狐族,怪不得连这些小喽??渤さ妹记迥啃悖?胶斐莅椎摹v??死慈说纳矸荩?┗吮阕?俗??妓髁似鹄矗?嗲鹕剑?檬斓牡孛??烤故呛妥约河泄?裁戳?的兀克?宰约鹤羁斓乃俣确上耄?龆?魑?鹄矗?粤耍?驮谝话俣嗄昵埃??o不就是她从青丘山抱来的一头小九尾狐吗?他们说要处理族中小事,难不成,就是若?o? 一旦想明之后,就立即发现了那只向来乖巧的小九尾狐今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远远嗅到她的气味而前来迎接,担忧的心情顿时油然升起。雪凰屏息凝神,使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法术,终于找到了正倒在竹林中奄奄一息的如?o,心头的火气越来越大。 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雪凰从山头处飞降下来,犹如一抹星光灿烂落地,随之激起一阵飓风,飞沙走石间将十几个黑衣小妖打得趴在了地上打滚。 雪凰飞到若?o面前,一见到自己心爱的小九尾狐被人欺负得只剩了半条命,即将有恢复原形的可能,难免怒从中来,牢牢将其护在身后,气愤道:“你们处理族中之事居然到了丹穴山上来了吗?本上神的婢女,也轮得到你们来管!若?o早已是丹穴山的人,与你们青丘没有一点关系!” 那领头的小妖挣扎着爬起来,痛苦地捂着胸口说:“上神,若?o毕竟是九尾狐一族,不配上神您为她说话,还恳请您将其交给我们处理,否则……事情若闹到天君那里去,六界之大,每一族的事务如何分理,相信天君圣明,定会给出一个公平公正的决策。” 雪凰被这小妖的一番话讲得一怔,他说的没错,这件事若真的闹大,理亏的自然会是自己。若?o是九尾狐族,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如今她的族人来带她,自己即使是天君也没办法阻拦。只不过,只是区区一只小九尾狐,这向来谄媚的九尾狐族怎么偏偏要带她回去不可,正常的处理方式,不是应该求之不得地让她留下来好好服侍自己吗?九尾狐族天生生得好,六界之内被各路神仙看上留着当坐骑或奴婢的不少,为什么偏偏若?o不行?而且,他们为什么要痛下杀手的将她伤成了这样?难道她的身份,并不是当年的一只弃狐那么简单? “果然是牙尖嘴利,说的句句在理啊。”雪凰咬牙切齿道,“本上神可以将若?o交给你们。但是,她毕竟是服侍过本上神的人,你们若敢待亏了她,本上神定不会饶了你们!” 领头小妖立刻感恩戴德地叩谢,叩完之后就掏出了一个收妖瓶作势想将若?o收进瓶中。 雪凰忽然把手一伸挡住了那道慢慢逼近的光芒,她对着不明所以的小妖说道:“等一下。若?o现在身子太弱,怕是禁不住被关在收妖瓶里从丹穴山到青丘的一路颠簸。且待本上神帮帮她。” “上神慈悲,小妖不敢阻拦。”黑衣小妖只得将法术一收,把收妖瓶的盖子盖上,然后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候着。 若?o本就是头先天不足的小九尾狐,多亏上百年来丹穴山上的日月精华养着,如今被十几个下手没轻重的小妖一围攻,灵力早就泄得所剩无几,仅还有一颗辛苦修炼来的仙灵维系着,使其一息尚存。雪凰见着自己心爱的东西一时不见就变成了这样,眼里的一团火焰越来越鲜红炽烈,却无奈还要顾及着族与族之间的关系而不能发作。 雪凰一个不忍心,就打开芥子袋拿出了一个品相极好的蟠桃,如今若?o便要离开自己,自己也没什么好留给她的,姑且将这宝贝赐给她。不仅能让她重新变回一头活蹦乱跳的小九尾狐,多出来的修为,便权当是自己送她的离别礼,也不枉费了一百年来她服侍自己一场的情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领头小妖大抵是见也未曾见过西王母的蟠桃,一时得以一见立刻两眼放光,口水直流,根本不敢相信雪凰竟会将如此难得的好宝贝给若?o,全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鲜嫩粉红的蟠桃被雪凰缓缓送入若?o口中,最后几乎是要可惜地跺脚。 吞下胜过太上老君仙丹的蟠桃后,若?o立即面色红润起来,伤口飞快自愈,雪凰见她有有苏醒过来的趋势,周身的灵力似也精进了许多,终是放下了心。对那些已经等候了许久的小妖说道:“成了,你们可以带她走了。” “……是,是。”小妖忙反应过来,重新打开收妖瓶迸射出一道光来。若?o便在那道光的笼罩下越来越小,最后被完全收入了瓶中。小妖大功告成地将盖一盖,谄笑着说,“那上神,小妖们这就回去复命了。” 雪凰火气未消,没好气地说:“快滚!”突然却又转身叫住了他,“且慢!” 第三卷(4) 第三卷(4) 那十几个小妖统统身形一怔,生怕这位脾气大的年轻上神还有什么麻烦的要求。 领头的立刻弯腰转回来,嘿嘿笑着说:“不知上神还有什么吩咐。” “切记,决不可亏待了若?o。如果本上神下次见到她时,哪怕她是掉了根狐狸毛,本上神,就将你们青丘烧成灰!” 领头小妖媚笑一僵,似是浑身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忙不迭说:“不会的,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的,上神请放心,放心。” 雪凰看着那副嘴脸就来气,吩咐完了之后就冷哼了一声拂袖转身,驾云而去,连期待了已久的蟠桃配美酒也忘了再去想,丝毫激不起她的一点兴趣。 到了羲和女神驾着五彩神车把太阳送下山,去蓬莱仙岛下棋的一行人还没有归来,大约已是在那儿乐不思蜀了。 雪凰从太阳下山一直在山头坐到了到了月亮爬上来,今夜倒是轮圆润的满月,哦,是了,不久之后似乎就是中秋了。 一人喝酒也无趣,要说酒友,雪凰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竹林里找了竹仙。 与竹仙边饮瑶池佳酿边聊六界里的各种八卦,从嫦娥后羿一直聊到牛郎织女,再从七仙女董永聊到白娘子许仙,把人人、人仙、人妖恋统统搬出来感慨了一番之后,那轮明月已经不知不觉移到了正当空。 竹仙这老儿,年岁比自己大个几轮,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滔滔不绝,丹穴山上的神仙精灵大都不爱理他,也唯独自己见他一个老人家寂寂寥寥的在斑竹馆里住着也可怜,时不时就来他这里听其讲上个几天几夜,不过也就是可怜他。可大约是寂寞的人便会比常人更懂得感恩的缘故,竹仙便开始经常把最好的竹实留下来给自己吃,本来只是贪恋那些美味的竹实,但后来到时真与竹仙成了忘年之交。 他向来贪杯,喝着瑶池玉酒话就变得更加多,大有将空空腹内装的故事全都说出来之势。雪凰看着他那张兴奋得绿光满面的脸,猜想自己若再不打住他,大概是要讲个没停了。若是平时无事,自己听他讲讲也并无防,反正也闲得发慌。只是明日还要去找元昊学习,喝了那么多酒若不去睡会儿,恐怕明日是撑不过的。雪凰干干笑了笑,将那竹杯转了一转,道:“今日晚了,雪凰想先回去了。” 竹仙大着舌头但中气十足的声音戛然而止。可怜巴巴地说:“看来老儿我真是越老越讨人烦了,居然连雪凰儿都不愿听老儿我讲话了。唉。” 雪凰又干干赔笑:“并不是这样。只是,竹仙大约也很知道,雪凰涅??在即,近月来都要去九重天太子处学习,若是真与竹仙畅谈一夜,明日没了精神怕是要被神界说我们丹穴山不懂得尊师重教了。” “老儿倒是真不知道。”竹仙正了正色放下酒杯,“可是元昊太子吗?那倒是个为人师极好的,只不过……” 听到关于自己师傅的事,雪凰又重新被勾出了好奇心,急急追问:“不过什么?” 竹仙饮尽了杯中的酒悠然说起来:“不过却像是个生来便不带情根的。你应该知道树神的女儿拂柳吧,瑶池集会时应该也去了。那拂柳出生时正是神魔大战之时,六界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人间更是成了修罗场。树神守护人界,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拂柳不知颠沛至了何处,也不知其死活。恰是元昊太子正领了天君之命率领天兵天将来守护人界,战局立刻逆转,就在其将回九重天之时,无意发现了熊熊烈火中的一根柳枝,这柳枝与其他的木头不同,虽陷在火里,却无法燃烧,倒像是有灵性的。” “大约那就是拂柳吧。”雪凰插话。 “正是。元昊太子感其灵性,曰:蝼蚁尚且贪生。于是从火中取出了柳枝,并到西方极乐向佛祖讨来了七宝池里的八功德水,以八功德水滋养了这跟柳枝,待其枝繁叶茂后重新送回人界。再到千年之后,那柳枝苦苦修行终于化成了拂柳仙子,便是一段妾有意郎无情的单思风月,是谁说的女追男隔层纱,那是没遇到过元昊太子。树神见女儿被救,自是欣喜,知道是九重天的太子之后,就更加迫不及待地去了神界求亲,天君也觉得这是段好姻缘,便也就欣然同意了。” “不对不对,逃婚的不是拂柳吗?怎么她又变成了痴心的那个了?”雪凰匆匆打断了竹仙的讲述问道。之前师傅明明向自己说过拂柳是在大婚之夜逃出了九重天,空留下六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看了一场大笑话,这件事情六界皆知,在竹仙的讲述里师傅怎么就会从受害者变成了个无情人呢? “那只是表面上的官方说法罢了。”竹仙说,“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一百多年前,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是这样的,雪凰儿且听老儿我慢慢道来。话说拂柳与元昊太子有了婚约之后,天君也知道太子对于风月之事并无甚大兴趣,就决定把拂柳接到长乐宫里先住着,也好培养培养感情。可是无奈太子殿下他早已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两人虽是相敬如宾,却没有半点仙侣的样子,大约那拂柳仙子是心寒了,也大约是她不想让心爱的人难做,于是,就找了个让自己难做的方式结束了这段束缚。” 雪凰不停转酒杯的手一顿,冷酒洒出来几滴,指尖有微微的凉意,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吗?拂柳仙子不是逃婚,而是,不想日日面对一个自己爱却不爱自己的人。但是,爱着一个人不就是为了与他天长地久吗?神仙的寿命那么长久,千万年过去以后,又有哪对仙侣之间会真的还有当初不变的爱情,不过也就是相敬如宾罢了,拂柳仙子又何必这样宁为玉碎?雪凰一面觉得这个拂柳仙子实在是傻,一面又深深佩服她的烈,竟生平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叫做敬佩的情绪。 “竹仙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这些?别是倚老卖老信口胡诌吧。” 竹仙哈哈一笑,自斟自饮了一回,说道:“雪凰儿莫要不信,老儿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竹仙,与那月老却也有几分交情,闲来无事去他那儿小坐时,曾遇上了还在长乐宫的拂柳,拂柳仙子来向月老问姻缘,结果那老头儿在千丝万缕的红线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属于她和元昊太子的红线。登时拂柳仙子的表情就变了,那表情,啧啧,比西子之颦还要我见犹怜几分。她失魂落魄而去,口里只絮絮念着一句:怪不得他会待我薄凉如斯,也罢,那我就放你自由。而那一天,正是婚礼的前一天。” “原来如此。”雪凰低眉沉吟,真相即使如此,再次确认答案也是这样,真得不能再真。 “哎,雪凰儿不是说要走吗?怎么又听得入了迷了?莫不是,也爱慕上了太子殿下?” 手一摆,差点将酒壶碰翻,幸而竹仙神色紧张的慌忙抢救,扶住了他视若珍宝的佳酿。雪凰急忙挥手解释:“才不是,不过是因为太子他是我师傅,再加上我平时就好探听别人的八卦……” 竹仙失而复得地抱住酒壶,大约是酒劲上来了,也不知他是醉是醒。神神叨叨地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如此最好,雪凰儿可千万不能爱上元昊太子,即便你喜欢上了魔界魔君,也千万不能对他动一点心思。没有心的人不能去喜欢,否则,就是将一颗真心投入了无底洞里……” “竹仙这是醉了。”雪凰听竹仙声音一点点轻了下去,头也一点点往下垂,最后终于倒在了石桌上,无力地叹了口气。只能像以前一样将这个嗜酒如命的老头扶到了他的斑竹馆里,然后才得以脱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出竹林抬头望月时已是月西斜,夜未央。 第四卷 明月如初 明年何处 第四卷(1) 第四卷明月如初明年何处第四卷(1) 不过潦潦草草睡了个把时辰,加之大约是喝了酒太兴奋的缘故失了眠,雪凰早上醒时全身懒怠,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支撑着才起了床。若?o一走,新的婢女又不称心意,总是弄错东西又找不到东西。如此不顺心地梳洗完毕,雪凰自料时间已晚,再顾不上细细穿衣打扮,胡乱弄了一番之后,匆匆念了个诀变到了长乐宫前。 幸好还赶得及,雪凰像是逃过了一劫,安心地熟门熟路进入了清净阁,一跨进书房就看见了她师傅早已在捧了本书看。 雪凰放轻脚步,生怕打扰到元昊,几乎是提息屏气默默走向自己的桌子。她想要继续像以前一样一个人静静看书,可是手习惯性一伸,却是什么也没有够到,这才恍然大悟过来,三个月已过,需要背的书早已经背完,测试也已经过了。可是,师傅却并没有给自己下过新任务,现在究竟该怎么做呢?问问他,可是师傅似乎不喜欢别人在他看书时打扰他,但不问,难道自己就这样干坐着? 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办法,雪凰终觉得不能够这样浪费时间,于是踌躇良久决定开口问一句,她张了张嘴还没等说出一个字来,那专心看书的人却忽然放下了书。 雪凰一愣,与元昊四目相对,竟忘了躲闪,反而细细的看了起来。说实话,自己师傅的确是得了副极好的皮相,目似星辰,发如泼墨,尤其是如花般美好漂亮的双唇。多年以后,雪凰终于找到了可以比拟他唇色的花,叫做曼珠沙华。只是那唇太薄,像是用紫毫笔尖端轻蘸朱砂描画上去的,那样薄的唇,是不是就注定他生来薄性呢? 元昊被她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得禁不住轻咳了一声。雪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丢脸失礼的事,像是个被抓现行的孩子,闪烁了几下眼神就急忙低下了头。 元昊倒并没有责怪她什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漫不经心地说:“为师也没有新的功课布置给你,昨日在瑶池集会上,犹记得你还有许多关于人界的故事要讲。正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今日你不妨便说来听听。” “……师傅还记得呐?”雪凰略抬了抬头干笑,倘若真要让她说,一时却倒也不知从何说起了。她也摸不清元昊的喜好,只好因着他太子殿下的身份,估摸着捡了个他大约会感兴趣的帝王故事讲。“那就讲一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可好?” 元昊一听,沉色道:“烽火戏诸侯,我猜讲的必是个昏君吧。” “那……那,换一个。”雪凰以为元昊是不喜欢了,慌忙绞尽脑汁又开始想了起来,头脑里圣人明君的故事一个个如走马灯般转过。 “不用,见不贤而吾自省也。你只管讲。” 帝王组成的走马灯忽然停止。雪凰滞了下呼吸,他既不介意,那自己便开始讲。于是随手抓起砚台一拍,像模像样地娓娓道来:“话说人间周朝时期最后一任帝王,周幽王姬宫?ぁ<次缓螅?龄暇粕??焕砉?拢?袄犯?埽?赜秘?桑?匀嗣竦陌?餮现兀??鸸?嗽狗撸?址系樟6??铣?旰蠹疤?右司剩????蠹捌渥硬????樱?12雍μ?右司省!?p>  元昊倒是听得越来越入神,一双黑眸认真深邃得如一潭古井。 雪凰受了鼓舞,暗暗觉得自己颇有说书的天赋,愈发讲得兴起:“褒姒为周幽王宠妃,为博褒姒一笑,周幽王以千金求一计,在骊山上将烽火点起,临近的诸侯见到烽火台上起了狼烟,以为犬戎打来,赶快带领兵马来救,褒姒见样,便真的笑了一下。烽火戏诸侯,失信于天下,后来周幽王听到犬戎进攻镐京的消息,惊慌失措,连忙下令把骊山的烽火点起来。烽火倒是燃起来了,可是各地诸侯拒不救援,谁也不来理会他们。终被申侯、缯侯和犬戎各部联合所灭,导致西周的覆灭。” 声音忽停,笔砚乍落,雪凰自豪地看了看自己师傅,想一个做了了不起的事,等待别人夸奖的孩子。她的师傅,会不会从此以后就会对她有一点自愧不如了呢? “讲得很好。”元昊淡然道。 雪凰弯了弯眼睛,刚要笑出声来,却又有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你讲一讲对这个故事的感悟。” “……”感悟什么时候轮到讲的那个人来说了?她笑靥一僵,呆愣了半天。最后才慢慢定神反应过来,咳咳干笑道:“师傅是想听世人的看法,还是雪凰自己的看法?” 元昊的嘴角似乎有笑意,因角度的关系才显得明显,他说:“原来你还有独特的看法吗?倒是说来听听。” “那徒儿就大胆讲了。”雪凰将词句一整合,把自己心里对这个故事真正的看法说了出来,“世人只道褒姒是红颜祸水,可徒儿却不这么认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周幽王身为一国之君,君王的爱,谁能抗拒?是他自己要给褒姒如此的极宠,难道真的是褒姒的笑最后导致的灭国吗?即便她不笑,周幽王也早已沉醉了,心甘情愿把一切捧上来,错不在褒姒,更不在爱,而是,在于深爱。” 良久的静默无言,雪凰以为又是和上次一样讲错话惹恼了师傅,急得掌心冒了汗,该不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她低头不断用指尖绕发丝,等待着责罚。 “也算有几分见识。”元昊不喜亦不怒,只是一双黑眸幽深成了无底洞般,若是看上一眼,定能将人的七魂三魄跌进去。“世人的看法的确太浅薄了,不明就理冤枉了女子。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并不大确切。” “还请师傅指点一二。” “错不在褒姒,不在爱,也不在深爱。至于究竟错在哪,为师也不清楚。” 雪凰眨巴了下眼睛,如一汪波光粼粼的池水,清可见底,反射出星辰般的光芒。虽说听不明白,只以为是元昊的悟性也不够,但还是装了副崇拜的样子,恍然大悟道:“师傅果然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不清楚’三字,便是应了佛曰;不可说。之意,其中禅意,徒儿自愧不能略知一二,只能望尘莫及。” “哪里学的这般油嘴滑舌?”元昊被她专心拍马屁的样子逗得淡然一笑,薄唇轻启了一下,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眼角微微上扬,形成桃花丹凤眼的形状。可惜只维持了不过一瞬,他将眼神一转,柔和的表情便立即消失不见,只剩下万年不变的薄凉清冷,浑身只有怜悯世间的慈悲无情。 第四卷(2) 第四卷(2) 师傅,这是笑了?雪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亲切温和的笑容,真的会是师傅的表情?该不会是一时眼花吧。 她重重眨了眨眼又拍了拍脑袋,企图看得更清楚,可没想到这一拍不是拍清了灵台,而是拍下了头上的装饰灵珠。原本就只是勉力斜坠着的发饰彻底松垮,掉下了第一颗灵珠之后则一发不可收拾,三千青丝如流水,清净阁再也清净不起来,久久回荡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雪凰傻了眼,既是心疼那些从海内昆仑之虚移来的琅?树上好不容易长出的火灵珠,火生土,一落地即成为了尘土,又是无脸面对见到了自己丢这么大脸的元昊,双颊火辣辣地再不敢抬起头来。 直至,她听见一声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然后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如果刚才不是自己眼花,师傅的笑容,也实在是太好看了,褪去了高高在上的孤寂之后,原来师傅也可以这般真实。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失态,鬼使神差地说:“师傅,你以后应该多笑笑,要像弥勒佛那样,不要和其他的神佛一样皮笑肉不笑。” 元昊:“……” 八月中秋,月如环。月亮唯有在这一天最坦然,圆满如无恨,月月唯十五,年年唯中秋。 人间家家户户团圆赏月,仰望那一轮可望而不可即的冰月。大约是因为人间万民的仰望,所以隐隐的也笼上了一层温柔的光,将那高傲的美丽也变得柔和起来。琼楼玉宇此刻也迎来了万年孤寂中最不孤寂的一天。 不仅是凌霄九重,还有万里深海,蚌珠圆缺随月之盈亏而变化,此刻泣泪成珠,定是颗颗圆整。 流珊龙宫由水晶珊瑚造成,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可是又寒得让人觉得心冷。宫殿前是一簇簇缓缓摇曳的水草,缠绵不尽得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又黛青如女子的三千烦恼丝。 深海下没有四季,也没有声音,那水将人包围,又像把人隔离。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就在于它的无孔不入,像是流动的毒药,渗入内心,把一个人慢慢打垮,最终变得失去自我。 不远处,是一个姗姗而来的身影,穿了件洁白羽衣,脚上珍珠绣鞋,头上唯用一根雪白凤羽斜插着,凤羽偶尔泛出几点晶莹的光泽。 她走至几乎高过自己的水草前,一扬手闪出一道光,那水草便缓缓自动向两边退开,水草之后是一个泛着莹莹幽深光泽的巨蚌。 她微然一笑,嘴角眼角像缺时的月亮,可又比月亮多了很多温度,只保留了月光的仙灵。雪凰笑着说:“今年中秋节又到了,落灵姐姐,难道你还不肯醒吗?” 海水忽然翻腾如浪,水草剧烈地摇动,至柔之物似有了惊天动地的力量,仿佛要毁灭一切。雪凰立刻一手挡住铺天盖地而来的水流,一手汇聚出所有的灵力,拼尽全力向前一击。只是凤凰属火,与水相克,在水里力量还是差了许多。 只听得震得整个海都像是抖了三抖的一声巨响,海面上激起千尺水柱,巨浪滔天,雷霆万钧。轰隆的声音久久回荡,成千上万受惊的鱼慌忙逃窜。雪凰被对方的一掌冲得退了三步,幸而自己并未轻敌。想她已以十成的力量打出去才能勉强接住一招,若是方才轻了敌,自己此刻灵力如此弱,现在大概是连涅??也不用过了。 带到呼吸平稳下来,海底也重新归于平静,雪凰才抬起头看清眼前赤红色衣衫,长发随水微微摆动的人。叫了一声:“息夜大哥,是我。” 宫息夜只像是不认识她,眼里的陌生与平静如同这万年不变的深海,只有无边的空洞。 雪凰有些无奈,果然是因为自己长大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想当初自己听爹娘说凤凰性属火,与水相冲,便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冲到了南海深处,结果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失去了九成的法力,在海底的流珊龙宫又迷了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两个漂亮得让人不敢相信的人救了她,一个是落灵姐姐,另一个就是宫息夜。那时他们对自己多好啊,可是现在,落灵姐姐在巨蚌中沉睡不醒,宫息夜则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究竟是为什么呢? 也罢,她向来不喜强人所难,雪凰讲求心甘情愿,不喜欢逼迫。别人的事情自己不便多问,既然宫息夜什么也不愿说,也不再想与自己像从前一样相处,那么,自己也只好随他。 她僵硬一笑,道:“我记得落灵姐姐最喜欢中秋,每年中秋都会到海上看一看那轮月亮。我想,今年月亮那么漂亮,她会不会醒过来看一眼……” “落灵会醒的。”宫息夜的声音如同在黑夜响起的魔音,悠远神秘,动人而坚定,似是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的落灵会醒的,他一直相信,每一年中秋,他都会偷偷来看她,既希望她醒过来,可又不希望是在中秋。宫息夜垂了垂眸,睫毛纤长到似乎在水中浮动。他说:“你和她说说话吧。还有,不要太久,你在水里太久不好。” 雪凰笑着应了一声:“我知道。”便立即转过身走向那散着月光般皎洁光泽的巨蚌。只不过转身前还用余光看了一眼目送她远去的人。宫息夜站在远处,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的雕像,静默地屹立,亘古寂寥。 巨蚌一张一合,透进些许微光,可里面还是漆黑一片,什么也无法看清。可是雪凰知道,她的落灵姐姐,那个堪称海底第一,六界里数一数二的绝美女子,现在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隔着巨蚌,她在里头,自己在外头。如此一想,她便觉得很亲切,像是小时候收拢翅膀依偎在她身边一样靠在巨蚌上,轻柔抚摸,蚌壳凹凸不平却很光滑,温温润润的像块玉石。 雪凰一边浅笑一边低喃说:“落灵姐姐,今天是中秋了,雪凰又来看你了。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你起来和雪凰一起看看好不好?不要再睡了,再睡下去月亮又要变缺了,你都错过几次中秋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不对不对,算上今年,已经整整两百年了。落灵姐姐,你醒过来吧,看一看月亮,看一看雪凰,雪凰已经长大了,我怕你认不出我……” 四遭无声,唯偶尔有几尾穿梭往来的五彩小鱼。低吟声慢慢轻下去,转而是极细微的啜泣。雪凰拭过眼角,却什么也摸不到。如果周围都是水,那么眼泪,也就不存在了,可是眼泪若是真的不存在了,为什么悲伤还要存在呢? 第四卷(3) 第四卷(3) 明知什么也触不到,却还是一遍遍揉眼睛,雪凰不喜欢将自己的难过传染给别人,于是硬生生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压抑哽咽轻声道:“落灵姐姐,雪凰要走了,你要快点醒过来,明年,到了明年,一定要和雪凰一起看月亮,就当,雪凰求求你……” 密集的水草再一次自动分出一条道路,雪凰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水草做的屏障,当看到巨蚌一点点被浓密的水草重新掩映起来,脸上的笑终于崩溃成了无比的落寞,清澈的眼眸盛满了少见的悲哀,几乎已经是她最心伤的表情。 海底有一道白色光束冲出海面,顷刻消失不见。而在那道明亮的光湮没于远处之后,海之深处又幻出了一道赤红色的光。 赤红色的光又慢慢淡了下去,消隐不见,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颀长挺拔,过分完美中透着令人心疼的微凉气息。 指节修长,洁白纤瘦得隐约看得见皮肤下的筋脉,他的手抚上蚌壳,极缓慢,极深情,目光中的温柔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挚爱。因为太温柔,所以夹杂的淡淡悲伤也显得漂亮起来。 巨蚌有节奏地张开,合拢,再张开。 正在巨蚌张开的时机,他忽然将手伸进了巨蚌里。 察觉到异物的巨蚌忽然收缩。宫息夜表情一变,赤红的衣袖瞬间染上了猩红,只不过因为都是红色,便显得不大明显。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统统被巨蚌吸收了进去,源源不断,肆无忌惮,宫息夜却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反而表情变得安详满意了起来,仿佛是在享受这一过程。 巨蚌吸了他的血,透出了微红色的暖光来,而施血者的脸色却苍白得可怕,恍若透明,冰雪般雪白且冰冷。宫息夜抽出手,伤口便立即愈合,衣衫也变得一尘不染,她的嘴角是虚弱柔和的微笑。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胡乱睡过就到了中秋的第二日,雪凰因上次在元昊面前曾披头散发了一次,悔不当初,从此再不敢放松一点梳妆的过程,宁愿将满头青丝束得头皮发疼,也不敢再随意马虎。结果每日晚上的卸妆就成了她最心疼的时候,摸着那几根多掉的头发恋恋不舍,满含深情与抱歉地将它们装进一个空首饰盒里。 今日依旧是被那些个不知轻重的小婢女篦头篦得龇牙咧嘴,直到眼角挤出了几滴泪来,一个齐整得一丝不苟的发妆才终于算是完成了。雪凰如逢大赦地长舒了口气,按部就班地进行完余下的步骤,就化作一道光直上九重天而去。 一边飞则一边在琢磨今日要讲什么故事好。师傅也不知是怎么了,从瑶池集会回来之后,每日的功课就是让她讲一个人间的故事,然后讲感悟。难不成这样对将来的涅??也会有帮助?恐怕只是他自己想听这些新奇的故事吧。 没等抱怨完,长乐宫已至。雪凰像回自己家一样熟练地顺着小道走进清净阁,轻声往自己的位置上一坐,放低放缓声音道:“师傅,徒儿今日讲的,是人间四大美女之一—西施的故事。” 书乍然合拢的声音,厚重而低沉,元昊缓声道:“又是女子祸国?” “非也非也。”雪凰装得一副人间学堂见过的那些莘莘学子般摇头晃脑的样子,“西施乃是为国家复兴而甘愿献身的奇女子,这回,讲的是个女子复国的故事。” “那倒还有些意思。”元昊说,“你讲。” 雪凰便清了清喉咙开始口若悬河:“西施,是春秋时期越国人,当时越国称臣于吴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谋复国。释归后,勾践针对吴王淫而好色的弱点,决定使用美人计。大夫范蠡奉命巡行全国勘察美女,他来到苎萝村,遇到了西施,他爱西施,向她坦露了真情,西施也爱上了这位范郎。可是,这段芬芳缠绵的爱情还是结束了,国难当头之际,西施只能忍辱负重,以身救国,被带回会稽,教习歌舞,准备献给吴王夫差。西施在悠扬的乐曲中翩跹起舞,由一位浣纱女成为修养有素的宫女。吴王夫差大喜,如醉如痴,不理朝政,终于走向亡国丧身的道路。” “你……” “徒儿知道,接下来是讲讲自己的感悟。”元昊话未讲完,已被雪凰占了先机,先他一步又说了起来,“西施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浣纱女,不过就是容貌出众了些,范蠡挑中了她,也不知是福是祸。郎才女貌,刚开始的时候,大概范蠡也是想过与她双宿双飞的吧,毕竟这是他一眼看上的人。但是,儿女情长,先来后到,又怎比得过国家与子民,范蠡忍痛割爱,西施去了吴国,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国家还是他。之后完成大业,西施的结局却成了谜,也有人说她是从此就和范蠡比翼双飞了。可是,这样美好的结局大抵只不过是个幻想,真实情况,总不会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真实情况又该是怎么样的呢?”元昊拨着书页继续问她。 雪凰低头咬了咬指甲,道:“她毕竟在吴国与夫差生活了那么多年,又和他生了孩子,也许,早就已经爱上他了。但,国破家亡之仇不能不报,万千子民不能不顾,她选择舍小家而成大家。让自己的结发夫君一步步死在自己手里,让他恨自己,这个沉鱼的女子心里究竟是何等痛楚呢?我想,夫差死后,她唯一能做的,大约,是和他一起死吧。” 元昊忽然停了手里随意拨书页的动作,就保持着这种姿势问她:“你觉得,国仇家恨,与感情相比,就真的不重要吗?” 雪凰如今已习惯自己师傅的思维,有了免疫力,任凭他提出再怎么怪异的问题都不会再感到奇怪。想了一会儿后道:“倒也不是。只是我想,范蠡给她的爱情太风花雪月,如烈火,只能迷惑一时。但女子真正求得是一世安好,是一个温暖的家,更何况是在一个乱世里。也许西施对夫差并不是一见钟情,但是一天天过去,夫差给了她一个坚固的家,所以,她最终还是爱上了他。” “是如此吗?”元昊轻声说,也像是在问自己。男女之间的感情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他从未懂过,但近万年来看多了也听多了一场场风月之后,他也明白这不是个好东西,对于修炼之人更是禁忌,是不能碰的毒药。雪凰要涅??,恐怕必然是要历经一场情劫,自己也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好教给她。在无意中得知雪凰经常去人间之后,他便开始让她讲一些关于人间的事与感悟,再往正确的方向牵引之。不过,不知不觉中,自己居然也开始对情这个字有了异样的看法,听她的说法,似乎,那不是毒药,而是戒不掉的甘之如饴。 盘金龙的香炉升出袅袅轻烟,白檀香的气味晕满了整座清净阁,充满浓郁禅意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将人包裹。 第四卷(4) 第四卷(4) 青丘山虽不及丹穴山仙雾缭绕,但也算得上是奇山异水,小家碧玉似的秀美也数得上是六界里不可多得的风景。正是这么个地方,才哺育得出九尾狐族这一男女皆姿色动人,温顺伶俐的妖族。 族中狐君早已是上万岁的年纪,因保养得很好倒也还未生一根白发,英姿飒爽,器宇轩昂。着一身华丽考究的玄服端坐在高位之上,举手投足间尽是仪态万千与高高在上,恐怕天帝也不过就是这个架势。 狐君双手搭在宝座两边的兽头扶手上,俯瞰自己的族人,如同正在看一群卑微的奴仆。他声音沉厚道:“若?o,你本在百年之前,出生之时就该死,只因丹穴山的上神怜悯苍生才得以苟且偷生,如今被本仙君擒获,即是你的死期到了。” 自从在丹穴山上被十几个族人群起而攻之吃了大亏之后,若?o对于自己是怎么在受了那样重的伤后立即复原,又精进了法力,又是怎么被带到了这个青丘,从收妖瓶里被放出来之后,又为什么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族人施予的折磨与侮辱,她统统都不明白。这些陌生的族人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她更是从不知道自己原来有一个家,叫做青丘。 现在这个离自己如天边一样远,一样高,正在接受所有族人膜拜仰视的人,听说是族里的狐王。但是他在说什么,自己什么也听不懂,为什么他说自己一出生就注定要死?自己的命明明不是他给的,他现在又凭什么来夺走它? 若?o服侍雪凰的日子也算久了,多多少少也从这个曾是六界里最恃宠而骄的上神身上学到了些骄傲,即便被压着跪在地上,面对狐王还是无一点惧意。她义正言辞地说:“狐王,若?o不明白您的意思,若?o本是被青丘舍弃的弃狐,从那一刻起,就与青丘无一点关系了,若?o甚至不明白自己出生的地方是叫做青丘,您凭什么……” “大胆!”狐王慵懒的眼里闪出杀意,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凌空挥过来,瞳孔里的怒意似一团火。居然有人敢反抗他,居然一个区区一个小妖敢毫无畏惧之意地仰头直视自己,她的那种眼神,怎么可以与那两个人那么相似。 一道血从嘴角蜿蜒流下来,白皙的脸颊上五道红手印,若?o捂着痛得几乎麻木了的脸,更加天不怕地不怕地紧盯着狐王。这一巴掌不久没能让她生出一点敬畏害怕,反而是增加了她反抗的决心,若?o肆无忌惮地沉默冷笑,眼里是绝不屈服的倔强与胆量。 狐王对于她的反应几乎要气极,双拳狠狠握紧,只差把兽头扶手捏个粉碎。很好,果然是那两个人生的女儿,一样的胆大妄为,竟胆敢来考验他的权威与耐心,自己可经不起考验。既然如此自寻死路,那就让你们一家三口,在地狱里团聚吧。 兽头扶手上的手慢慢化出一个汇聚了力量的光球,握着光球的五指忽然一紧,那力量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惊起满地尘土飞扬。 若?o只见那道象征死亡的光芒离自己越来越近,在她眼眸里的倒影越来越大,四遭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那光的呼啸。自己难道就这样死了吗?随随便便被一个人掌控生死而无法反抗? 不,她绝不认命,绝不坐以待毙。真的无法反抗吗?没试过又怎么知道! 她一用力猛地挣脱了身后二人的禁锢,再用尽全身力量挡住那个光球,虽是被冲得连连退后,但还是咬牙抵挡。要么生要么死,这生死一线之时她怎么也得抗下。就是这样的意志力,让若?o在已吐出好几口血的情况下还是不屈不挠,当她退到背靠一根石柱之时,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只能平身踏上石柱展开抵挡,当踏到石柱的中间位置,她的高度已与远处的狐王平齐,狐王不敢置信,但依旧神情自负。若?o灵力此刻已泄了大半,以为自己注定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一只再怎么努力的蚂蚁,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大象呢? 血与汗一滴滴顺着发丝淌下来,她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可即使是这样,若?o还是没有放弃生的念头。就是死,也要发动出最后一击。 忽然仰天一声长啸,若?o身上闪射出淡红色的奇异光芒,那光芒柔和却极具力量,从能够与狐王的攻击相抗衡到转为上风,只过了短短时间。若?o已从石柱上飞身下来,直逼到刚才所站的地方,周围的族人已看得呆愣,狐王更是近乎惊恐地眼睁睁看着一个原本蝼蚁一样弱小的身体里迸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淡红的光笼罩了大半个青丘天空。最后,只听得一声巨大的声响,漫天的尘土肆意激扬,飞舞,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狐君受了突如其来的攻击一大亏,捂着发疼的胸口出神地一遍遍重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若?o也是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那么强的灵力,真的是自己爆发出来的?可是,那灵力没有个上千年是根本无法修出来的,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之前被十几个小妖打的伤能够突然痊愈,为什么现在又能够拥有这么惊人的力量? 带她回来的小妖里领头的那个,见在场所有人都已迷惑,忙小步跑到狐王身边,附身靠近耳畔献谄,把在丹穴山上雪凰将蟠桃赐给了若?o之事,及她对若?o的种种牵挂讲得一清二楚,唯恐有一丝遗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狐君听完了小妖的讲述,脸上的惊讶神情才一点点平静了下来。原来是受了蟠桃仙果的恩泽,怪不得蕴藏了如此深厚的修为。那丹穴山上的上神,究竟是太不懂得珍惜,还是太过愚蠢?居然把那样得来不易的宝贝给了这只小九尾狐,着实是暴殄天物。但是,既然若?o在丹穴山被如此器重,自己倒是不想杀她了,留着她,将来可以有更大的用处。 恢复了自若与傲然之后,狐王沉沉笑了笑:“正所谓众生平等,本仙君修道万年,不想妄范杀戒,今日,就放过你这小妖一命。来人,将若?o收入寒冰炼狱。” 方才擒住若?o的几个小妖重新反手禁锢住了她,然后领命退下。所有在场的族人纷纷低头奉承:“仙君怜爱众生,吾等自愧不如。” 狐君俯视着脚下向自己低头的一群族人,居高临下,得意的笑容越来越大,如同自己已掌控了四海八荒,又仰天大笑,直指苍穹,仿佛整个六界都已经是他手中的。 第五卷 沧海月明 鲛珠成泪 第五卷(1) 第五卷沧海月明鲛珠成泪第五卷(1) 人间四月芳菲尽,凌霄春色始盛开。九重天一片祥和,长乐宫静谧如水,清净阁凤鸣细细。 已讲了两三个月的故事,雪凰早已经搜肠刮肚也再想不出什么故事来,思索着最近是否该去人间一趟,寻几个故事来,可是又无暇脱身,只得时常熬夜去竹仙老儿那里请教,竹仙老儿是高兴的合不拢嘴了,但自己却日日有些精神不足。 今日讲的是昨夜听来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明明雪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孟姜女一个凡间女子竟哭得倒巨石修筑的长城,想着若是连眼泪也冲得倒,又怎么能抵挡入侵,可嘴里却还是要说什么孟姜女对夫君的感情感天动地,秦始皇的暴政自取灭亡。她只觉得元昊的这种教法增长的不是自己度过涅??的能力,而是当高官说假话的能力。 感悟未讲完,门外却传来敲门声。雪凰立即停止了讲话。倒也真是奇怪了,自己来长乐殿不多不少也已半年两个季节,期间从未见过有人出入,元昊喜静,平时就连那些伺候的小宫娥出入也是不见人影的,这会儿子又是谁呢?听敲门的声音倒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元昊不动声色,沉稳开口道了两个字:“进来。” 清净阁的门便应声而开。 进来的是一个天君身边的奴才,看表情果然是出了什么大事。这奴才大抵是赶得很急,气息还未稳下来,就立刻行了礼焦急说起来:“奴才见过太子殿下。”然后转向雪凰:“见过上神。传天君口谕,南海上空突现异象,妖气冲天,恐有妖孽出世,请殿下立即领兵除妖。” “儿臣遵旨。”元昊站起来领命,除淡漠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外并无其他变化。说完后便径直欲走向门外,等走到一半时,忽又停了脚步,他侧过头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雪凰说:“今日怕是有事,你先回丹穴山吧。” 雪凰愣了愣,意识过来后立刻腾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元昊面前:“不,师傅,徒儿要与你同去,这南方之事本就该由凤凰一族来管,而且,这大约也是个历练的机会。” “……好。”元昊想了会儿点头表示同意,目光里不知怎么的有了几分璀璨的闪亮。 天兵天将早已整装待发,只待太子的出现。元昊目不斜视走至队伍前面,一面走一面已变出了一身银色的玄冰铠甲,手里的凌霄剑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变化出。银甲,凌霄,还有他的面貌,都似乎闪着夺目的,太阳似的光辉。威武,自信,优雅,竟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一个动作上。君临天下,王者风度,大约他就是这几个字的最好诠释者。 雪凰走在离他只有三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元昊挺拔的背影,亦深深被他那种骨子里的君王之气震慑,在温润闲适的外表之下,是一个天生帝王的灵魂。他平时是否就是这样俯瞰苍生,静静守护着这个世间的一切?孤傲寂寞,叫人只能崇敬,不敢靠近。自己如今离他很近,只要加快几步就可以和他比肩。可是,不知是玄冰银甲和凌霄剑的寒意,还是他自身的气息,都让雪凰觉得永远也不可能触及。他们之间隔的何止是三步,而是沧海桑田,碧落黄泉。但是,这么一个完美的神仙,只是仰视,也已经够了,雪凰此刻竟觉得自己的卑微是理所当然的,理所当然到她之后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浩浩荡荡的队伍降临南海上空,层层叠叠的云将日光遮蔽,从海底升起的淡紫色妖气便更明显可见了。那些淡紫色的袅袅烟雾已弥漫了一大片海域,近一些的陆地也被紫色笼罩。紫气过处,死气沉沉,陆上植物迅速枯萎,而死亡的气息还在以可怕的速度蔓延。 元昊冷着脸俯视,面色沉静如冰,眉目间似略微皱起。他的声音沉稳响亮犹如磬音:“何方妖孽,竟敢作祟于南海之上!” 紫烟有一瞬间的停顿,不再扩散,反而慢慢凝聚起来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渐渐显露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如同琥珀那样剔透纯净。 雪凰看着这奇诡的景象,表情越来越惊讶。 烟雾继续凝合,半透明的琥珀逐渐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妖气随着她的成形愈发浓烈。那是一个人的形状,一个漂亮的女人,呈婴儿在母体内的形状,紫色长发垂及脚面,如海藻般妖娆绚舞,皮肤雪白得在阳光下近乎泛着透明的光泽,双眸紧闭,睫毛长到不可思议,她如同一个羽化沉睡了万年的女仙,缓缓从海底升起,不带一点水珠儿,安静祥和。可是,散发出来的浓郁妖气,又让人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一个妖。 忽而,她的眼眸乍然睁开,像婴儿从美好的梦中惊醒。大海一样神秘的深蓝瞳孔,因阳光刺眼的缘故紧缩了一下,安好的表情在醒后变成了恐惧陌生。她抬起头看到了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乌压压的天兵天将后,惊恐地下意识就激起三千巨浪直冲云霄。 那时天兵天将已降至陆上的海岸山山头,几个天兵猝不及防,被那凝成冰魄的海水打了个正着,跌入南海之中。元昊见势,首当其冲举着凌霄剑飞向巨浪的中心,所经之处,亦激起阵阵风浪,一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南海之上,天昏地暗,仙光妖光混为一体。 “不要!” 雪凰忽然对着看不清的远处大喊,也不知是在对漩涡里的哪个人说。她知道此刻风急浪大,正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定是听不见自己所喊,便着急的欲往巨大的漩涡里头冲。 岸上的天兵天将想要拦住她,若是雪凰上神出了什么事,神界可该如何像丹穴山凤凰一族交代。但仅凭几个小兵的力量又怎么拦得住快急得发疯的雪凰,更何况他们怎敢真的对上神不敬,雪凰胡乱扬手甩开七八个欲拦自己的天兵后,头也不回的往海中央飞去。 她奋力冲破巨浪组成的结界,因是水造的结界,便比破其他结界多费了好几倍的功夫。待到闯进漩涡之内,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已经结束,雪凰当头就看见元昊举着凌霄剑直往紫衣女人的心脏处刺去,紫衣女人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深蓝目光无助的像是一只害怕的小动物,身上有十数处伤口正汩汩流出会发光的血液,场景凄美哀婉。 凌霄剑的冷光已在她海蓝色的瞳孔里投得越来越亮,她还想躲闪,可是已再无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向自己逼近。 深蓝色的眼睛最后闭上了,闭上的前一秒,里面是绝望和空洞。 剑光没有丝毫犹豫的破空而来,执剑者的表情亦是剑光一样的冷厉决绝,元昊眼神于平时不变,依旧温和淡漠,却是连一丝不忍也没有,没有慈悲,没有怜悯,只有无情的平静。 那紫衣女人大概也料到自己注定是要死了,放弃了死前的害怕颤抖,安静得一动不动,等待自己下一瞬的灰飞烟灭。 只是,那一瞬似乎过了很久也未至,凌霄剑冰冷的破空之声也消失了。又过了很久,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四遭静了下来,似乎连漩涡流动,海底下鱼儿吐泡的声音都听得见。 深蓝色的眼眸小心翼翼地张开,打量着这个世界。明明是妖,竟可以清澈得只剩一片幽蓝。大海一样的蓝色里倒映出一个背对自己的纯白身影,纤弱,可又那样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面前,她陌生的看着眼前的这个背影,究竟是谁呢?竟让她这样熟悉? 第五卷(2) 第五卷(2) 微风拂起的发丝,掠过凌霄剑锋,吹毛立断,立刻变成了三两根缀着晶莹水玉的雪白凤羽,飘飘扬扬,打了一个旋儿随即落入海中,化为海上的泡沫。 元昊立即薄怒地斥责,只是即便是他的斥责,也是冷静得不动声色:“雪凰,你做什么?” “师傅……”雪凰张着双臂牢牢护住身后的人,离凌霄剑的剑锋只有一芥子之差,但她并没有害怕,好像丝毫也不在乎会被凌霄剑伤到,只一心一意地恳求,泪光闪闪,倔强地昂着头,“师傅,别杀她,别杀落灵姐姐。”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反手收回凌霄剑,身上的杀气隐了大半,皱眉无奈地说,“若是凌霄剑收不住,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下场吗?” 可雪凰却像是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安危,不依不挠地一遍遍乞求:“不要杀落灵姐姐。” 元昊依旧沉着脸,缓缓走上前去,避开她的目光转而看向雪凰身后的落灵:“对不起,师傅不能答应你,落灵已堕落成妖,此时不除,将来必成大患。” 雪凰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明知自己阻止不了他,跪着苦苦哀求,却还是死死挡住身后的落灵,像一只护住幼雏的母鸟,脆弱又坚强。 “雪凰……”元昊无可奈何地叫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麻烦,但他自信自己可以处理得很好,可是现在,自己居然真的因她而心软了。她这样以自己的身体阻挡,自己的剑一旦出鞘便会伤到她,就好像之前那样伤害她,以至于,他现在根本无法让剑出鞘。她为什么这样不懂事,为什么,要这样逼自己? 雪凰只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眉眼里有了一点轻松,师傅向来慈悲为怀,对天下苍生怜悯以待之,一定不会真的对她的落灵姐姐痛下杀手的。虽不知落灵姐姐是怎么堕落成了妖,但是,不管是妖是魔,那都永远是她的落灵姐姐,谁也不准伤害。 元昊却也只是侧过头闭了闭眼,躲过让自己心软的目光,不拿剑的那只手垂在身旁,修长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萦绕起淡淡的光晕,忽而伸手一扬,光晕脱离便指尖进入了雪凰的额头,像是留下一个烙印。 哀求的声音截然而止,雪凰睁着眼,直愣愣的倒了下去,凌空漂浮在海面之上,结界如同在水天之间设了一层透明的隔阂。落灵也是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保护自己的人缓缓倒了下去,湛蓝色的眸子,转而泛起血红。 像是要同归于尽,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落灵爬到雪凰身边用生命的力量仰天大叫,凄厉的叫声犹如鬼哭,惊起滔天巨浪,整片海域都为之沸腾翻滚。以三人为中心,海水逆行,直上重霄,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混着哭喊,听来毫不恐怖,另夹杂着的呼啸的风声,更添了几分阴森。水柱组成的结界里地动山摇,仿佛在下一秒就即将会崩塌。 狂风把紫发吹得四处飞扬,张牙舞爪得像是有了生命,落灵的眼瞳已完全成了血红,褪去无知与害怕,只剩下专属于妖的阴柔和残酷。她跪在雪凰身边,表情伤心欲绝,可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血红的眼睛,流下的一滴滴泪也是血泪,一滑下脸颊就化作了红色的珍珠,一颗颗冰凉滚落。 凌霄剑又一次出鞘,元昊冷着脸,像是丝毫没有把盛怒之下的落灵放在眼里,趁其伤心之际,直取心脏而去,剑锋破空,铮铮作响。 一道划破天际的金属相击之声,震耳欲聋,结界破碎出无数道口子,如同蜘蛛网凭空结下了一张巨大的网。 凌霄剑剑身震了三震,青龙戟亦是隆隆作响,执剑与执戟的主人,隔着几步两两相望,目光同样的寒冷如冰,不带一点感情和情绪。 待到平静下来,结界不再狂暴地震动,裂纹的破裂之势缓慢的可以忽略不计,周围环境保持着一种脆弱不稳定的静谧。元昊微微抬眼缓然道了一句:“宫息夜魔君。” 自从数百年前的“神魔大战”之后,佛祖许诺给予魔界日月精华,魔界的发展便越来越光明磊落,除了行事乖张孤僻了些,并无其他不妥。神界和魔界的关系便也不再水火不容,有事无事也有些来往,魔君的地位不断提高,神佛相见时也要以礼相待。 赤红衣衫飘摇举,虽是魔,却像一朵绽放在海面不染淤泥的洁净红莲,在银甲加身的元昊面前虽显得淡薄了些,所赖红色天生就比其他色彩有气势,再加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睛,刚毅气度瞬间肆虐充盈。 宫息夜立在落灵面前,横握青龙戟,先是低头望了身下的人一眼,深情似温柔宁和了一瞬。继而侧头抬起,柔和之气一扫而光,尽是寒凉:“太子殿下,还望剑下留情,否则,青龙戟未必就不敌凌霄剑。” “落灵已成妖。”元昊说,好像只是在静静地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除了没有温度的冰凉,再无其他语气。 宫息夜的嘴角似是一勾,轻蔑嘲讽:“妖魔又如何,神佛又如何?六界之分,不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神佛说说而已的吗?” “不要执迷不悟。小心被心魔所累。”元昊稍微加重语气,银甲下的他线条硬朗,俨然睥睨天下主宰者的气势。 “本魔君亦不愿铸成大错,只是,若你苦苦相逼,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他说的满不在乎,毁灭和守护的选择,在他说来像是无比简单,“要么,烦请殿下放过落灵,要么,本魔君也也不惧引发第二次神魔大战,本君不才,青龙戟身为上古神器,若真沾染了十足的魔气,恐必会嗜血成性,单只这一柄青龙戟所造成的毁坏,就已非吾等之力可阻止。” 元昊危险地眯了眯眼,被威胁之下还是不动声色地为六界权衡种种,宫息夜则气定神闲地等待,一心一意低头看着在自己庇护下的人,目光温柔起来,心无旁骛。 利弊轻重显而易见,元昊自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他说:“天界绝不会让苍生遭遇水深火热,落灵,可以活。”他双眸一眯,继续道:“但是,她如今戾气已太重,必须被打入无间深渊。” 宫息夜冷然而笑,无间深渊是个什么地方,他再清楚不过,那里,就是魔界,就是他主宰的地方。如果落灵去了那里,自己当然能更加好好保护她,只是,魔界里毕竟是贪嗔痴恨爱恶欲汇集的地方,即便与以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但是,但凡有一点点不好,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去。他强忍怒意说:“是谁逼得她有了戾气?你如今说这话,究竟是谁的错!” “是我。”元昊承认,“是我无意让她以为雪凰已死,可是,如今也无力回天。” 宫息夜冷哼一声,指尖泛出一道光,试图唤醒安详沉睡着的雪凰:“落灵的戾气无力回天?本魔君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回天乏术。” 光芒被元昊隔空拦住,电光火石之间,一场安静而迅速的斗法结束,四周静谧无声。 宫息夜浑身杀气栗冽,眼神如同利刃,压抑着的怒意大概在下一秒就会爆发,咬牙切齿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凭什么一次次……” “雪凰太在乎落灵,又过于冲动,必会阻拦。”元昊垂眸。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让雪凰远离这些不好的东西,是不想让她承受离别之痛,还是,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绝情伤害她的一面?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愚蠢了?竟连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清楚了。 “你又凭什么认为,本魔君就不会拦你?”宫息夜阴惨惨的说,冷笑如霜,黑发乱舞。 “因为我相信你是真的爱她,真的为了她好。”他的声音平缓自如,若不是有十足的自信是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语气的,乌黑的眼眸透出天生的骄傲。 第五卷(3) 第五卷(3) 宫息夜瞳孔突然放大,失了安稳镇定,几乎要咬碎牙齿,明明是自己占了上风,怎么须臾间就又成了被逼无奈的那个。爱人,和六界,好一个艰难的选择。宫息夜看向落灵,血红的眼瞳正杀气凌厉,好像情绪只剩下了暴戾一种。早就知道结局定会是一场浩劫,嗜魔之血而生,即便忘却前尘旧恨,又怎么能真的纯净如初,从头至尾,都只是自己存着侥幸心理,一厢情愿罢了。真正害了她的人,是自己,是自己造成现在的这种两难境地,还有什么选择余地呢?他总不可能让自己的错误让六界众生偿还,虽是魔,但也不愿滥杀。落灵,自己必须再对不起你一次,自己能做到的,只是不让你死而已。 宫息夜做选择的时间比元昊久了许多,仿佛一甲子之遥远,周围只剩下温和海风的声音。他最终还是说不出洒脱让落灵去无间深渊的话来,更做不到自己带她去,那样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凶手,可其实,他可不就是那个凶手吗?宫息夜只能沉重地移开脚步,走到一旁背对落灵,不然,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阻止。他不能一错再错,现在,什么是对她好,什么是对她不好,自己心里很明白,又怎么能因为一时冲动,像当年一样毁了她的一切。 挥洒自如一抬手,结界霎时流光四散,蛛网裂痕迅速扩散,不过是转眼,结界破裂,巨大的声响,惊天动地,透明的碎片漫天旋转飞扬,只不过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就立即纷纷扬扬落入了海里,化为再普通不过的海水,静静融合流淌在无垠南海里。 支撑的空间一消失,雪凰自然也沉睡着随那些雪花似的透明碎片跌落下去,如一个安详在白色花海里舞蹈的花精,美好而奇幻。纤弱的身影缓慢下落,乌黑的三千青丝与白衣形成鲜明对比,再以湛蓝的海面作为背景,还有无数的花瓣去点缀。 一道快到来不及看清的光,从半空俯冲下来,直向雪凰追去,元昊从上向下揽住雪凰,动作迅速且漂亮。两人的头发在风中纠结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隔着厚厚玄冰银甲,他却听见了自己的胸口不同寻常的跳动声。在担心什么?怕雪凰落入水中与本身相冲吗?那么,原因呢,又是什么? 元昊抱着雪凰在空中旋转,她的睡颜,不谙世事,纯净如雪。那么近地看着她,自己居然在这一刻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海面就在身下,白色衣角已经沾湿,元昊这才开始抱着她往岸上飞,单手搂着雪凰,另一只手举着凌霄剑,如同一手温情一手绝情,而他的眼,已不自觉偏向温情一面。 等到稳当地站到了山崖之上,元昊边扶着依偎在他胸口的雪凰,边看向海面上站立着的宫息夜和因雪凰离开而更加愤怒发狂的落灵,背对天兵天将,冷声道了句:“把落灵,打入无间深渊。” 落灵本就早无反抗之力,除了狂暴根本不具攻击性,再加耗费了太多力气,只无力反抗了几下就被天兵天将带走了,只是被绑上捆仙索的那一瞬,她回头望了一眼宫息夜,血红的眼眸一点点回转成落寞伤心的深蓝。 宫息夜便立即觉得心如刀绞,如今她一难过,自己就会承受胜过千百倍的痛楚,这样的惩罚,很好,很公平,以后,她在自己身边,自己心痛的惩罚机会恐怕还会有很多。他捂着心脏位置一直看着落灵被押送远去,像一尊漂浮在海面上的山一样坚屹不动。 南海的异象解除,元昊立即率兵回归九重天,利落得如同每一次凯旋,不同的只是这一次,手里多了一份牵挂。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手里的牵挂让他再也放不下,丢不掉,成为将来不尽的牵念,与日日夜夜的折磨。 回归九重天,元昊带着雪凰直接到了长乐宫,只不过去的不是书房清净阁,而是自己的寝殿——泠善殿。 他将雪凰放到架子床上,硕大的床上躺着个纤细的人儿,更显得她不盈一握,惹人怜惜。元昊指尖一道光,轻松将雪凰唤醒,注视着她的眼眸一点点睁开。 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雪凰的醒来而慢下来,安静得连呼吸心跳都听得见,甚至,还听得见花开的声音,风流动的声音。 雪凰渐渐醒过来,眨了几下眼,似有地若无发出一声轻哼,在床上动了一下。良久后才终于彻底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然后,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闭上,如此一遍又一遍,不断环视着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自己这是在哪儿呢?自己虽来了长乐宫半年多,可走过的地方也不过就是从门口到清净阁的一段路,呆过的地方也只不过是一个清净阁罢了,对于长乐宫里其他的地方根本就是完全陌生的。这里会是长乐宫的哪里? 看样子陈设装饰到都是极好的。门口两架灯笼华丽精致,隔着帘子看过去朦朦胧胧,不太真切,不过倒也隐隐绰绰得梦幻。帘子一共有两层,一层是晶莹的水晶帘,还有一层是薄纱绣帘,绣帘用金钩挽起,水晶帘则垂下地面,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声响。 接着转看向自己躺的地方,是一张紫檀双月洞门架子床,床身大得足以纳下七八个人。她正躺在床的一边,枕着个云纹方形绣枕,黑发散在床上,在身下铺了整整三分之一床,白衣像花朵一样绽放在架子床上,如蝴蝶展翅,如雪花盛开。 雪凰缓坐起身子,双手支撑在身体两侧,低头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接着抬起了头,才发现自己师傅竟一直坐在床边注视着自己。而刚才自己直起身子的动作,差点将头磕到他的下巴上,顿时吓得头脑无比清明,如醍醐灌顶。 她从未那么近地看过元昊,霎时忘记了反应,保持着离他只有秋毫之差,呼吸间闻得到白檀香味的距离,良久后,才突然触电一样向后一躲。雪凰口齿不清的说:“师……师傅。” 元昊点头答应了一下,亦是觉得尴尬,幽深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点点光芒。 “我,我是怎么了?”明明方才自己还是在南海之上阻止师傅伤害落灵姐姐,可是一转眼,怎么又回了长乐殿?雪凰问,“落灵姐姐怎么样了?” 元昊的语气到还是镇定的,他淡然说道:“你方才情绪激烈过度晕了过去,我将你带回来为你输了些灵力。” “哦。”雪凰知晓自己承受不住晕倒后,到也觉得算合情合理,毕竟那是她的落灵姐姐。不过,她现在如何了,没有了自己的阻拦,师傅是不是…… 雪凰眼神忽而变得紧张,元昊自然十分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便直截了当地解释:“你晕倒之后魔界魔君便来了,他也像你一样拦住我,并以六界相要挟,我于是只好放过落灵。” 她听完后才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彻底松懈了下去,慵慵懒懒的样子有些柔美。原来是息夜大哥来救落灵姐姐了,那她就必定能活。师傅是天界太子,为了六界苍生,他绝对不会因小失大的。雪凰轻松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如一轮新月。 元昊微侧过了头,似有意避开她的笑靥。明明是最纯净的笑,他如今却禁不住要躲避,因为,自己面对不了,看着雪凰干净如雪的笑,他觉得自己有的只是欺骗谎言。什么神仙,也不过就是像魔君说的那样,自以为是,道貌岸然。可是,自己是真的没有办法,他不想骗她,但比起伤害她,自己只能骗她。 雪凰还在笑,越来越美好。忽然又意识了过来,她歪头笑问道:“师傅,这里是哪里啊?” “是我的寝殿,泠善殿。” 第五卷(4) 第五卷(4) “哦。”她冷静一应,自己在心里念了一遍“他的寝殿泠善殿”,接着又突然瞪大了眼睛,更加惊恐地看着他。这里是,师傅的寝殿?也就是说,自己睡的这张床是师傅的床,自己枕的这个枕头是师傅的枕头?怪不得,总觉得有一股萦绕在身边的白檀香,原来这都是师傅身上的味道。雪凰一想到自己和他共用了寝具,脸颊霎时变得通红,觉得浑身不自在。 “怎么?”元昊对她的反应像是很不满意,挑了挑眉道,“你还不愿意了吗?” 雪凰一直低着头,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不是,只是,我……我从未睡过别人的床,不大习惯。” “原来是这样。”元昊面无表情地说,“你也用不着习惯,这是唯一一次。” “……是。雪凰明白”她依旧低着头,脸颊却不再是滚烫了,听了他的话以后,雪凰心里头忽然像是冷了,如同被冰水一浇,整颗心都瞬间被冻住了。为什么只因元昊的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如此难受,她向来也都知道元昊是个薄性的人,可为什么偏偏还要在意呢? 青丘九尾狐族的寒冰炼狱由上古留下的一整块寒冰造成,建在山洞底,坚硬寒冷无比,即便是得道神佛进去也要褪上一层皮,排得上是六界里数一数二的炼狱。寒冰炼狱里不仅气温低得足以让血液凝固,肢体结冰,更可怕的是里面的万千冰凌,会从四面八方向受刑的人飞过来,让其忍受万箭穿心之苦,可又会因为血液已经凝固而流不出血来,也不会死去,只能受着痛苦千万倍的煎熬,生不如死,日日夜夜不死不休。 又是一道冰凌从空中急速飞下,刺入已经冻结成冰的血肉中,锥心的痛却已不能让受刑的人发出一点痛苦的呻吟。她趴在一块寒冰上瑟瑟发抖又皱眉忍受,嘴唇咬破却流不出一滴血来,但即便是这样,若?o也没有叫一声救命,更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她的四肢皆被玄铁链禁住,铁链笨重而牢固,每一个动作都要让她承受一次皮肉磨破的痛。 地面通向寒冰炼狱的洞口忽而传来一声雕鸣,只见一只双翅张开可遮天蔽日的黑色蛊雕盘旋在洞口,鸣叫了几声后俯冲飞下,扶摇而下,直冲山底,头顶上的独角如一把利刃。 蛊雕飞到了寒冰之上,抖了抖毛变幻成了人形出来,黑发玄服,目光锐利,鼻子高挺。璧和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若?o,她几乎苍白的要和冰雪融为一体,瞳孔于是一缩。 璧和走过来叫她:“若?o……” 听见他的声音后冰面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若?o强撑刚才被冰凌刺中的痛,表情坚毅到不屑,她背对璧和冷笑道:“你用不着来劝我,我是绝不可能帮狐王对付丹穴山的,凤凰一族,凭你们也想对付?呵,省省吧。”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璧和加重了语气,闭眼叹了口气,对她慢慢说起来,“你以为那些上神会真的对你好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当初不阻止你被带到青丘?又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来救你?你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九尾狐!” “呵。”若?o又是冷笑,缓缓转过了头,如同嘲笑一样抬头看着他,“我本来就只是一只小九尾狐,就算他们当我可有可无,那么,青丘呢?号称是我的家,却让我生不如死!日夜在这寒冰炼狱里承受万箭穿心之苦!相比起来,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可笑吗?” 璧和漠然地看着她越来越愤怒的眼睛,风轻云淡地说:“你错了。其实你并不是一只弃狐,你有爹有娘,你的娘亲曾是狐族里最美的女狐,而你的爹,就是狐王。” 若?o霎时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昂着头,不敢相信,可是却开始仔细听他说。 “当初你娘亲不足月就生下了你,出生后便是羸弱不堪,狐王恐你在青丘活不过三日,只能想方设法到处求医。那一日,狐王去了南海普陀求观音菩萨的净瓶甘露,你娘亲则带着你在青丘苦等,可谁知等来的不是狐王和甘露,而是丹穴山的雪凰上神。她正好路过青丘,你娘亲自然要客气礼待这位上神,谁都知道那雪凰上神是六界里最嚣张跋扈的,但是,谁又料得到,她一见到你,竟生出了将你带走与父母生离,给她做奴婢的念头。你娘亲不肯,对她说你好歹也是狐王的女儿,只要不是你,青丘其他的小九尾狐任她挑选,但只要是那上神想要的,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她甚至不顾犯杀戒,残忍杀害了你的娘亲,然后带着不谙世事的你杨长而去,又给你灌输了这些对她如此忠心的思想。” “你……你骗我。”若?o先是冷笑,后又眼里渐渐变得愤怒,像是酝酿起了熊熊的怒火,燃到最后终于近乎歇斯底里一样地嘶吼起来,“我不听!我不听!你骗我!如果狐王真的是我爹,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可见,你一定是和他串通了来骗我!” 璧和到像是早就知道她定然不会相信,平静地扬手在空中变幻出了当日场景给她看。 幻象不大清晰,但也足以看个真切。一百年之前,雪凰果然经过了青丘山。然后画面一转,是她抱着一只孱弱的小九尾狐离开的场景,嘴角是一抹淡淡笑意。然而身后的草堆里,是一个被鲜血染红了全身的妇人,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口中好像还在说着什么话。妇人无力地动了几下之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全身微弱地发亮,化出了九尾狐的原形。 若?o已是看得胸口不断起伏,被雪凰的笑与自己娘亲的死形成的鲜明对比震撼得全身僵硬。眼神慢慢变得空洞,绝望而凄惨,身体颓然倒了一倒。 璧和趁着她的情绪不稳,又开始讲了起来:“雪凰上神知道,在狐王回到青丘之后,定忍不下这杀妻夺子之仇,于是先一步在青丘设下了一个弥天大计。调动蜃气幻出你娘亲与别的男妖苟合,而你正是那男妖所生的幻象。狐王一时无法接受,在蜃气中亲手杀了你娘亲,而对于你的失踪也不甚大追究。”他继续说:“但谎言总不会长久,真相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在你回到青丘之后,狐王对当年之事越想越觉得蹊跷,经过一番调查之后最终查明了一切,对你和你娘十分愧疚,可是他无脸面对你,只得让我来对你讲出这些真相。” 娘亲之死,亲人之别,她的一切苦难,原来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的恩人造成的?若?o此时头脑一片空白,眼前只有娘亲死时的那一片血红,血红渐渐又扭曲成雪凰漂亮的笑容,她那么漂亮单纯的笑意,却是由自己娘亲的鲜血勾抹出来的。一百年的时间,她一直以为是恩人和主人的人,夺走了她的一切,再为她营造一个虚假的世界。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可悲。 她对雪凰已然只剩下了恨,铭心刻骨的恨。若?o紧紧握拳,颤抖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报仇……” 璧和负手而站,平和地对她说:“狐王也早料到你知晓真相后定只想要去报仇,但以你的修为根本无法与一个上神对抗,白白去送死罢了,所以,他将你关到了这个冰牢。世人只知青丘冰牢是个囚禁人折磨人的地方,却不知祸之福之所伏,在冰牢里经过一番历练之后,其寒冰之气能使九尾狐族的灵力精进许多。你如今的灵力已是当日的十倍,再过上些时日,狐王将亲自为你输入灵力,到那时,你的灵力会变成从前的百倍。若是能以智取,大仇便可得报。” “好。”若?o说得快速而坚定,下了狠狠的决心,“我一定会在这儿好好修炼。终有一天,我一定要让她偿命。” 第六卷 红烛垂泪 对影成双 第六卷(1) 第六卷红烛垂泪对影成双第六卷(1) 在南海经历了一番算不得凶险,却算得上是声势浩大的斗争后,神界太子殿下除妖孽的勇猛举动自然惊动了整个六界,元昊太子的英明神武又在六界传说里多了一个史实。而丹穴山上雪凰的爹娘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知晓了自家女儿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也算是目睹了一场大场面,便也觉得甚欣慰满意。 雪凰像是沾到了元昊的光,自拜他为师后便越来越受到别人的崇敬,虽每每都是因着元昊的缘故,但平白多出来的尊敬又有谁不想要。她在六界里的名声也越来越好,虽依旧和以前一样因反应慢而被人误以为高傲,但只要能力足够,旁人对她的高傲便也觉得无可厚非。 那日雪凰到了清净阁,却发现书房里并没有元昊的踪影,来来回回寻了一圈也是找不到丝毫他的影子,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当她想使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法术之时,却有一道不温不火的熟悉声音飘入了耳中。 元昊的声音通过灵力随风飘来,似乎夹杂了一点院中的清新植物气息,他说:“雪凰,我在寝殿,你过来。” 听到那声音后雪凰顿了一下,一想到自己几天前曾在泠善殿睡了他的床又枕了他的枕头,顿时鼻尖就萦绕起了醇和的白檀香味,脸上也微微泛红。可是,他当日说的一句话还历历在目。 “你也用不着习惯,这是唯一一次。” 他说过那样的话,可现在又让自己去泠善殿,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雪凰反应迟钝,想不明白,也只好不敢过多停留赶去了泠善殿。 泠善居的房门是打开着的,雪凰一进去先是下意识看向那张紫檀双月洞门架子床,面上一热,忙转了视线,于是便看到了水晶帘后头背手站着的元昊。他今天穿了件较随意的衣服,没有霞光夺目,没有金线描边,可却因此多了些亲和。虽说元昊平时也只是穿的家常衣服,但毕竟也是天界太子,衣服总是描龙画纹,云霞织就的,可今日身上这套衣服倒像是用凡间的布料做的,也不知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神界新的潮流。 雪凰对着他水晶帘后的背影叫了一声:“师傅。” “你来了。”元昊缓缓将身子转过来,慢步走过来把水晶帘子一撩,站到了雪凰的面前。 只看到晶莹的帘子从同样剔透的指尖泄了下来,清脆叮铃的声音在一室之内回荡了良久,余音绕梁。随着他从帘里走出来,雪凰才看清了他今日竟连冠也没有戴,一头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缎带束起,几缕发丝悠然下垂,平添一份洒脱闲适。雪凰何曾见过这样打扮的元昊,看着看着竟让她惊艳了,有些发不出声来。 元昊倒是很淡然,自顾自道:“今日天君说有些事要我去凡间处理,恐怕还要在凡间呆上一段时日,不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横竖花不了一盏茶功夫,你便和我一起去吧,多多少少也能学着些。” “……”雪凰发着愣,过了一会儿后才理解了元昊的话,一听说是可以去人界,哪里还管得上天君任务许多。想她因涅??在即而闷头闷脑整日丹穴山九重天两点一线的来回跑,早就已经憋得忍不住了,听到能去人界放放风,立刻激动开心得笑容满面,“好,太好了。” “你还得先换身装束,我已帮你准备好了。”元昊手里白光闪过,两人身旁的一张红木八仙桌上就化出了一套凡人女子的衣服。 雪凰迫不及待地将那衣服在手里展开来仔细看了一遍,虽比不上羽衣华美轻柔,但也算是材质好的,隐隐的透着些棉布香味,衣服白底蓝花,设计还算别致精巧。她迅速使了个仙法将衣服换到身上,打理齐整了一下,心里感叹自己师傅的审美果然不错,对他的崇拜又上了一层楼。然后美滋滋地对他表示感谢:“谢谢师傅,我们走吧。” 元昊答应一声,两人便同时化作了一缕轻烟从泠善殿消失不见了。 从九重天到人界的路上,雪凰才从元昊的讲述中知晓了天君派给他的任务。原有此事还要从天君的御弟说起,天君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叫做均彦,那是个隐世了上万年的逍遥神仙,长久居住在东海瀛洲,不问红尘之事,默默守候着六界,从未出过瀛洲。但近日不知怎么回事,竟出了瀛洲要亲自去除为祸人间的一只上古凶兽化蛇。化蛇是活了万年的凶兽,蛇身鸟翼,不仅凶悍而且异常聪慧。均彦上神虽然法力高强,六界难敌,但是独自一人对抗一只化蛇凶兽也太过凶险了些,天君知晓后甚惊讶,不忍御弟以身犯险,但也知道均彦上神决定的事谁也无法阻拦,于是只能派了太子殿下前去协助。 到了人界后,雪凰与元昊也不知均彦上神究竟身在何方,神仙之间的感应一说必须得在一定范围内才能派上用场,于是只能从那只上古凶兽开始入手。化蛇居住在阳山,于是两人便先降临到了阳山所属的城邑,而后慢慢寻找均彦上神。 那阳山所在的城邑唤作明望邑,城邑虽小但十分热闹,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到处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元昊好静,人界也不多来,所以不大习惯这样的环境,而雪凰则是兴奋坏了,四处又看又摸那些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不像是有任务在身,反而像是单纯来玩的,活脱脱一只出了笼的小鸟,哦,凰鸟。 元昊静默地走在雪凰身后,看着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无奈,亏自己辛辛苦苦教导了那么久,他的徒弟怎么就不能有一点点上神的样子呢?以后要是传出去这么个小姑娘似的上神是他的徒儿,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两人心情天差地别,雪凰笑得无忧无虑,元昊则是忧虑得了不得。如此寻了三条街道,还是毫无一点关于均彦上神的感应,这天却像是快要下雨了。明朗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风也越来越大,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变脸似的阴沉了起来,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的到来。街上的人纷纷四处逃窜,摆摊的收摊,逛街的回家,热热闹闹的大街一下子稀疏冷落了。 雪凰追了几下看的还不尽兴的一个捏糖人的摊子,发现阻拦不住,也只好在心里怪了一下这鬼天气,然后郁闷地看向身后的人。 元昊看着这毫无征兆的天气也觉得奇怪,又不是人间的春夏雷雨季节,这青天白日的下起雨来根本没有理由,于是沉色掐指一算,表情变得更加严肃:“怪道,明明雨神没有施雨,怎么可能忽然下起雨来?” 还没等他想出原因,雨已经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浸透了整个大地,阴霾了周围空气。豆大的雨点落在青石板路上,打在白墙青瓦上,再从屋瓦上连成一线淌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雨的声响,淅淅沥沥地叫人没由来的觉得心烦。 第六卷(2) 第六卷(2) 虽然普通的雨水淋上一点对自己来说并不会有多大损伤,但雪凰毕竟属火,对这水性的东西天生就厌恶畏惧。如今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淋了个透心凉,慌忙就想变出把伞来遮遮,谁知口诀念了三四遍却还是连朵花也没变出来,顿时睁大了眼睛站在雨里不敢相信。 元昊已自料到不好,这绝不是普通雨水,必有蹊跷,此时在不知详情的情况下倘若再由雪凰这么傻愣愣的站在雨里头,定将对她造成不知后果的伤害。于是即刻变出了一把二十四节竹骨油纸伞,匆匆走上前几步帮她撑了,将雨幕和她之间隔开,然后带着她走向附近的一个歇脚路亭。 六角木亭飞檐翘角,落在亭上的雨水顺着六个角以弧线飞出去,以至于围着亭子的一圈地面也是淋不到雨的。 亭里的雨声比外面顿时轻了很多,元昊带雪凰走进亭中,引她在凳上坐下,然后将油纸伞靠在肩上挡住了身后斜飞来的雨水。继而面色凝重地对她说:“这场雨,大约是化蛇下的,化蛇现则其邑多水,它不仅能发大水淹没整个城邑,所引出的水还能使性冲水的神仙修为大减,你现在,恐怕已经与凡人无异了。” 雪凰惊慌失措地看着元昊,没有了修为,自己可还怎么对付化蛇,不是就直接不战而败了吗?自己不能拖累师傅,所以说不定,她还会有性命之忧。自己身为丹穴山上堂堂的凤凰一族,难道会这样还没打就被化蛇的一个小小法术害死?这种死法,也着实丢脸了些。 元昊像是可以从她变幻的眼神里看出她的想法,抬了头看向对面的雨中世界,雾霭沉沉得像是九重天上的仙雾。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雨一样飘渺:“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我不会丢下你。” 雨太大,雪凰又有些出神,并未听得太清元昊所说的话,但看着他坚定认真的目光,便觉得心里的不安害怕都不见了,神奇得让她自己也不相信。她只知此刻,自己坐在师傅身边,可以闻到他身上白檀香的气味,可以看到他眼眸里的深邃乌黑,这样,她就可以什么也不担心了。雪凰在自己修为完全消失的狼狈情况下,竟舒心的笑了一笑。 他低头看了一眼雪凰,发现她居然在笑,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再又听到了心脏位置传来的异常节奏的声响后,才忙反应过来让自己镇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如往常地说:“你的修为要到三日之后才能恢复,我在凡间也不能滥用法术,等到雨稍稍小下来,我们就先去找个地方落脚,从长计议吧。” “是。”雪凰回应,没了平时里的活泼有精力,倒也显得柔弱可爱。 这场雨一直在纷纷扬扬地下,过了个把时辰也不见小下来,仿佛是江河里的水统统都被倾倒了下来,没有个尽头。 最后是没了修为的雪凰御不住寒,对元昊说横竖自己也已经没了灵力,也不怕再淋一次,让他趁着天亮赶快找个落脚地,否则若是到了天黑若是雨还没小下来,自己不是要在亭子里吹一夜冷风了。 事实证明,雪凰的话是正确的。当两人找到一个土地庙时天也正好黑了,而外头的雨还是在下,丝毫没有变小的意向。 元昊走入土地庙后便变走了油纸伞,引着雪凰走到那土地的泥像前淡然叫了一声:“土地。” 泥像立即光芒闪过,土地拄着拐杖转着圈出现,见到两人以后慌慌忙忙地弯腰行礼:“明望邑土地,参见太子殿下,参见上神,未曾远迎,还望太子和上神恕罪。” “不必多礼。”元昊温温的说,俨然一个和以待下的君主模样,“本太子和雪凰上神来凡间有要事处理,今夜须在你这土地庙留宿一宿。” “小神不胜惶恐。”土地刚直起一点的身体又弯了下去,比刚才还要恭敬几分,“只怕小神的土地庙简陋,会委屈怠慢了殿下与上神。” 元昊唇一勾,没一点傲慢之气。对土地说道:“土地言重,本太子只是想寻个落脚的地方度过这一晚便够了。” 雪凰听着两人文绉绉地互相谦虚,已然禁不住劳累寒冷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个哈欠,自己寻了个干净地方用衣袖擦了几下坐下了,垂了几下眼皮昏昏欲睡。 土地大约也是深知此地化蛇凶兽的厉害,看了雪凰的样子就猜到了她的情况,额头皱成川字型说:“上神大约是吃了那化蛇的亏了,现在修为尽失,实在不适宜在这儿勉强一晚。” 土地庙由石头造成,连扇可遮风挡雨的门也没有,地方也不过几尺,大半的地方已经被雨打湿,里头湿闷潮湿得很。雪凰坐在地上靠墙睡,衣角已被飞来的雨滴沾湿。 “小神知道殿下在凡间不宜使用仙法。”土地举着拐杖微弯腰低头,从衣袖里拿出了几块碎银子,“小神这儿有些香火钱,虽然不多,但也能让太子和上神找一个客栈好好住一晚。” 元昊也知这样的环境实在太过简陋,但看着雪凰安好的睡颜,又不忍去叫醒她。他放轻了声音说:“多谢土地好意,本太子明日便和雪凰上神找个客栈住。但是今晚,雪凰上神太累了,就让她好好睡吧。” “这……”土地犹豫,眉头紧锁。 “不要再说了。”元昊语气虽平和,却有了一些不耐烦,“你今晚就站在这门口设一道结界替她遮挡风雨。” 土地领命后再不敢过多推辞,顺从地站到了门口,拐杖一横设出了一道能够挡雨的结界。 土地庙里的雨声听上去像是渐渐小了,雪凰在这样安静,又没有冰凉雨丝落到身上的环境里睡得很好,舒服地不时发出一两声梦呓。 元昊站在她面前安静注视,然后一步步走了过去,轻盈无声。最后在离她只有半步的地方站定,缓缓低下了身子,目光里如同有雨雾笼罩。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撩起她脸侧一丝垂落的发丝,发丝已经被沾湿,骨节分明的手用食指绕过它,慢慢拂下去,湿发便立即变干了,青丝乌黑,手指白皙,分外明显的对比。 在只有祭台上两支红烛的火光的夜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对面的白墙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或明或暗。 第六卷(3) 第六卷(3) 一夜好眠,雪凰一觉睡到自然醒,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祭台上的一对红烛已燃尽,蜡油漆满了烛台,雨在夜里早就已经停了,现在空气清新干净,天朗气清,叫人无比心旷神怡。 只是土地庙里一个人也没有,土地怕是早就寄身到那泥像里去了,可是师傅又去哪了呢?大约是因为自己没有了修为以后,就变得胆小起来,醒过来见不到他,心里头居然隐隐的有些不安和害怕。 雪凰已经无法感应元昊的气息,但又很想立刻找到他,于是只好放弃心焦的等待,打算自己亲自去找他。可急匆匆地想走出土地庙,一跨到门口就莫名其妙被撞了回来,她不敢相信地试探性触了下土地庙与外面之间的空气,果不其然,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有着一层结界。设这层结界的神仙法力十分弱,若放在平时,自己完全可以轻松地直接走过去,但无奈现在自己只是个凡人,居然连这样的结界也能困住了自己。 雪凰愤愤地踢了一脚那层结界,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如水一样泛起了一道淡淡的波纹,结界如海浪滚动,看上去就如昨晚的雨幕。她板着脸转身几步跨到了土地泥像面前,气鼓鼓地盯着那泥像,眼神恶狠狠的,若是平时定会引出一道三昧真火来,将那泥像乃至整个土地庙都给付之一炬了。 那泥像似是被她没有修为空有怒意的眼神震撼到了,闪出一阵微弱的光来,化出拄着拐转身出现的土地。 土地站定后恭恭敬敬地弯腰道好:“小神参见上神。” “你还知道出来啊,怎么不去你那泥像里睡大觉了?”雪凰又气又急,语气不大好,一时顾不上装出和蔼近人的模样,“快说,我师傅去哪了?” 什么叫欲哭无泪,土地遇到这么个上神后总算是领教了。明明是自己的地方被占了,又替她劳心劳力地设了结界,太子殿下不休息又害他一整晚也都不敢去休息,现在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殿下去替她找些水和食物来,自己才打算趁这时间偷偷补个觉,没想到,就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偷懒还被抓了个正着,真是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土地心里委屈,表面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干干赔笑道:“小神该死,还请上神恕罪。回上神,殿下料想上神您现在不同往日,昨夜劳累,醒来后一定会觉得饿,一大早便去给上神找水和吃的去了,还请上神安心等会儿。” 原来师傅是去给自己找水和食物去了,雪凰这才觉得自己是敏感过了头,也没办法,谁让她现在没了灵力便连胆子也没了呢。听到师傅如此细心关爱自己,她忽然觉得甜滋滋的,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一笑。又感到肚子里好像倒也还真饿了,想她天生仙胎,只靠着日月精华休养生息,从未有过饥饿的感觉,饮醴泉,食竹实,也不过是因为馋得慌,现在竟破天荒头一遭尝到了凡人饥饿的感觉,倒觉得也新鲜奇异得很。 雪凰听了土地的解释后怒意便消失了,冲紧张得只敢低着头的土地笑道:“是本上神过于紧张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小神不敢,不敢。”土地惊慌地说,头却是垂得更低了。一个喜怒无常的上神,让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对待,丝毫不敢怠慢,深恐一着不慎就又给惹恼了。 雪凰想土地大概是被自己吓着了,也没有再多说。走到那祭台一踮脚就坐了上去,手撑祭台面,双腿交着晃来晃去,一副悠悠然然的样子。 土地看着自己的祭台都被当成凳子坐了,却也不敢有一点异议,只能站在一旁侍立,盼望着太子快些来,好带着这位上神早点离开,自己也可解除危机脱身。 战战兢兢立了一炷香左右,土地总算是远远望见神往已久的太子殿下出现了,仙气围绕,落地无声,转眼已近在眼前,好一个解救苍生脱离苦海的神仙,土地几乎要双眼含泪,拄着拐急急迎了上去。 “殿下,您可算来了,上神等您好久了。”土地语气里是无比的感激,与其说是雪凰等急了,倒不如说是他等得更急。 元昊视若无物地穿过结界走进来,不理会土地的恭迎,直接走向正舒舒服服坐在祭台上晃腿的雪凰,边走边在手里变化出一片盛着水的梧桐叶。然后伸手将翠绿的梧桐叶递给了雪凰,接着说道:“这附近人烟稀少,也只能找到些干净的山泉水。你先将水喝了,然后我们去集市里再吃些东西。” 雪凰早就渴得口干舌燥,一接过梧桐叶就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接着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咽了一下以后跳下祭台说:“好,那我们快点去吧。” “嗯。”元昊应了一声,然后看向土地示意让他把结界解了,接着对他客气地道了声谢,“多谢招待,昨夜多有打扰。” 土地连忙诚惶诚恐地低身行礼:“小神不敢,殿下言重了。应该是小神这儿简陋,委屈太子和上神了。” 土地还在低着头一个劲儿谦虚,雪凰早已走出了土地庙感受阳光的照耀,元昊也跟了出去。最后土地讲完自己的话,一仰头才发现两人都不见了,又是一阵欲哭无泪。 变成了凡人以后,看出来的世界居然也和当神仙时的不一样。原来在凡人的眼中,这个万丈红尘是如此拥有魅力,雪凰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可以这样专心入神地欣赏,静下心来感受身边的一切。虽不能和以前一样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但是,抱着一颗无知的心,居然也并不觉得自己卑微弱小,反而尝到了身为神仙时也无法尝到的美好。 凡人眼中,花是香馨的,草是绵软的,风是温和的。她走在山间小道上,虽然觉得步伐沉重,可是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以前她活得太高高在上,不知凡间疾苦,现在却真切地明白了身为一个凡人的感觉。 她碰触到一朵还未绽放的花苞上,虽再也不能使它立即盛开,可是,她却感受到了花带给她的触感,温柔甜美,甚至比瑶池芙蕖还要真实可爱。山上的这一片山茶花林,经过昨夜雨水的浸润,现在在雨后晴空下生机勃勃,花瓣上星星点点的雨水晶莹璀璨,折射出惊人的光泽。雪凰几乎因这些凡花而看得痴迷。 笑容纯净,在大片大片红色的繁花里像是个花精,元昊一路看着她兴高采烈,好像一点也不因为失去灵力而沮丧,反而还有些乐在其中,像是个凡间混沌初开的天真小姑娘。他一时竟觉得自己并看不透她,只好一路想一路思考,为什么会有神仙变成凡人也能高高兴兴的?是她太迟钝,还是,自己不懂? 第六卷(4) 第六卷(4) 两人各怀心思就不知不觉到了集市,又是昨日那样的热闹鼎盛,人口阜盛。有举着一捧糖葫芦叫卖的小贩,有在一片树荫底下杂耍的艺人,还有卖着各式各样手工制品的商人,甚至还有站在二楼上挥着帕子招呼来往行人的青楼姑娘。沿街的铺子更是品种繁多地林立着,各类酒肆茶馆,当铺布店的旗子和灯笼高高挂在店名边上,叫人远远的就能清晰地看见。 雪凰一面走一面玩,在闻到一家酒楼里传出来的香味后,便再也挪不动步,抬头看了一眼酒楼的名字——聚胜楼,然后可怜巴巴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元昊,一双晶亮的眼睛像是蓄满了泪水。 “好,就这儿了。”元昊见了她的样子后无奈地表示同意,缓步优雅地走进了这家似是方圆五百米最好的聚胜酒楼里。 得到允许后,雪凰马上展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小跑着窜了进去,裙带飞扬,脚步喜悦。 两人上楼挑了个临窗的好位置坐下,小二眼尖,见来的客人器宇不凡,风雅若仙,长得又都是不能再好的,料想到定是非富即贵,忙搁下手里的活笑呵呵迎了上来。 “二位客官吃点什么?”那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笑成了一朵花。 雪凰手撑头认真想了一会儿,在凡间行事要低调,不能点一些他们没有的,琼浆玉露,仙荷玉藕,灵芝仙草什么的是不能点了,于是思忖了许久,想方设法要想出几道简单平凡的菜来。结果却因为对凡间的菜式实在不熟,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一道合适的。 小二站在一旁干笑着等了很久,终于是笑不动也等不下去了,忍不住好心地开口:“呵呵,其实,如果姑娘不嫌弃,小的到有几道我们酒楼里的招牌菜要推荐。” 雪凰一想这倒也是个好主意,反正自己再想下去也不会想出什么来的,倒还真不如让酒楼里小二来说,于是和气的笑了笑示意他可以开始说。 “我们酒楼里的招牌菜啊,那可就多了,听小人给姑娘推荐几道。”那小二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如数家珍般一一给她报起来,“有龙抄手,参芪炖白凤,麒麟面,水煮凤片……” “你……你,你说什么?”雪凰越是听下去脸色就变得越难看,不敢相信地痴愣看着他,这凡人吃的东西,怎么会是龙凤麒麟这些神兽,哪里会有如此窝囊的的神兽,会惨遭人族的毒手还落入凡人的腹中?这人族实在太可怕,太恐怖了。她害怕自己没了灵力也会成为凡人的盘中餐,表情变得诡异得像是在看一个嗜血为性的大魔头,忙忙下意识往后一躲,“妄杀神兽是会遭天谴的。” 小二被她的话说得顿了一顿,而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快要喘不过气:“哎呦,姑娘您可真是太会开玩笑了,小的报的菜名里头的龙凤麒麟啊,可不是天上的神兽,这龙抄手啊,是云吞,白凤,是鸡,麒麟,是山羊。” 元昊从她的脸上的大约可以猜到雪凰误解了什么,握拳挡着嘴咳了咳,平平淡淡地说道:“好了,这些菜我怕她也是不敢吃的,小二,随便上几个清淡素菜就好了。” 那小二强忍住了笑,甩了甩抹布,道了一声好,便笑脸盈盈地麻利退了下去。 菜一上来,雪凰便深深地被闻到的诱人香味吸引了,拿着筷子迫不及待地只等小二端上来,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道道新鲜的菜式摆到桌上,若不是不停咽口水,恐怕就连口水也要禁不住流下来,丢了大脸了。 小二看到客人这样食指大动的模样,很有成就感,自豪地详细报上菜名:“这是口蘑菜心,这是莲蓬豆腐,这是发财银丝,这是慧仁米粥,客官,你们的菜齐了。” “下去吧。”元昊点点头,微微弯了弯嘴角,和蔼地放小二去忙其他的事。 小二满脸推笑着捧着空了的菜案退了下去,雪凰便再也矜持不住动了筷子。只见她吃相豪迈,大快朵颐,一只凤凰,竟吃出了饕餮的样子。她当神仙时从未如此用心享受过食物的美味,原来对凡人来说,饮食是一件那么可以感受到满足的事情,当一个人饿了,便觉得什么都好吃,便觉得这件日常小事无比幸福。 解决掉了桌上的四只碗,雪凰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无欲无求的笑容,仿佛整个人生都圆满了。她笑呵呵地着对全程看完了自己吃相的元昊说道:“师傅,我们现在就去找均彦上神吧。” 元昊从她方才的惊人吃相里回过神,移了目光看到那几只空空如也的碗,咳了几下又匆匆移开目光,回头叫了那小二一声让他过来。 雪凰料想他是要用昨夜土地给的香火钱结账,于是先敛了敛衣站起来等他结完账。 没想到等小二到了他们桌边以后,元昊对他说的是这样一句话:“小二,再去沏一壶庐山云雾茶来。” 那小二先是被桌上一派风卷残云的狼藉怔了一下,然后尽量不去看那几只干净如洗的碗,勉强镇定地回答:“是……是客官,小的立刻去。” 站到一半的动作僵了僵,雪凰歪歪头,眨了眨眼奇怪地问:“师傅,你……” “坐下。”元昊抬眉对雪凰说,等到她不明所以的坐了回来,坐稳了以后,又说了句让她差点又立刻跳起来的话,“均彦上神就坐在我们后面。” “什么?!”她喊出声,又忙用手捂住了嘴,压低声音说,“师傅,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才转身叫小二时看到的。”元昊淡然,“我看到他身边还有个人,且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原来师傅是要偷听啊。”雪凰心领神会,跃跃欲试地探了探脑袋,企图将那均彦上神和他身边的人的样子看个清楚。之前自己和师傅辛辛苦苦地找找不到,如今来聚胜楼吃个饭却意外碰上了,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七卷 荀草幽幽 其叶蓁蓁 第七卷(1) 第七卷荀草幽幽其叶蓁蓁第七卷(1) 雪凰刚探了头,将那两人在一桌桌客人里寻到了,还没等看个真切,却又被端茶前来的小二挡住了,于是愤愤地白了那小二一眼。 小二无辜得很,平白遭了白眼,却也只得将委屈往自己肚子里咽。任劳任怨地把一壶庐山云雾茶及两只茶盏端上来,再将那四只碗收走,弯了弯身无言走开了。 雪凰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毫不放弃地又探了探脑袋,看向均彦上神那一桌,这回终于如愿以偿,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根据平时从传说里听到的关于均彦上神的描述,雪凰认出了哪个是均彦上神,但对于他对面坐的那个人却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传说均彦上神孤傲,一贯独来独往,从未听闻他和哪路神仙有过亲密的交往。雪凰猜想,能有幸让他看中同桌喝酒的,必然是个六界里叱咤风云的人物,靠自己的见识应该也是有所耳闻的,可是来来回回搜索了一遍各路有名神仙的长相名字,还是找不到一个能与他面前那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对上号的。 自认无知,雪凰缩回了头好奇心强烈地问元昊:“师傅,均彦上神对面的是哪路神仙啊?” 元昊用杯盖浮了几浮茶面上的沫,又吹了几口以后小酌了一下,垂着眸说:“果然是没了灵力,竟连是仙是妖都分不出来,那哪里是神仙,分明是个瑶草化作的妖精。” 雪凰方才也刚喝了一口茶要漱口,听到元昊说那是个瑶草精,一口茶就含不住喷了出来,她连忙擦了一下嘴角,又看了一眼均彦对面的年轻公子。仔细一看眉目里到是有些妖异,真是想不到身为御帝地位尊贵的均彦上神,竟会和个妖精交朋友。她皱了眉逞强说:“若是放在平时,我一定可以一眼分辨出的。” “即是在平时要分辨出也是件难事。”元昊将手里那盏茶放了下来,自若地说,“瑶草本就是仙草,这瑶草精又是以东海仙山,瀛洲上的玉醴泉之水浇灌而生的,苦修千年才化作人形,其养育之人又以仙道教化之,早已是个半仙,以你的功力根本不足识别是仙是妖。” “……是吗。”雪凰被说得只得讪讪抓了抓头,又瞟了一眼那得以玉醴泉灌溉的瑶草精,结果就看到了让她瞠目结舌的诡异一幕。 只见均彦上神握住了那瑶草精化作的年轻公子的手,眼神里头却不是友人之间的情谊,而是,满满浓烈的爱意。也不知是那爱意太过明目张胆,还是雪凰自己的承受能力太弱,她几乎要觉得周围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 难道是自己的见识太不够了吗?没想到身为天君御帝的均彦上神,居然不仅沉迷了一场仙妖之恋,而且,还是场断袖仙妖恋,实在是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雪凰连连喝了好几盏茶,想借此压下心里受到的强大震撼,可两三盏茶下去,波动的心情依旧是难以平复,反倒只是肚子已经再也盛不下了。 “这凡间的茶有那么好喝吗?”元昊轻勾唇角,转了转那茶盏,指尖晶莹,眼神柔和,“你总不会也看不出,那年轻公子,其实是个年轻姑娘吧。” 又是一记闷雷在脑中闪过,雪凰彻底在元昊面前认输,之前分不出仙妖还可以用没有了修为做借口,可如今分不出男女,自己就再也没有借口了。她只好干干笑了几下:“雪凰眼拙,不敢在师傅面前班门弄斧,还是专心听他们讲了什么吧。” 两人便不再言语,仔仔细细,一门心思听均彦上神和那瑶草女妖的对话。 那瑶草女妖先是一点点拿开了均彦上神握住她的手,将对方眼里的浓情视若无物,然后冷冷一笑道:“均彦上神,还请放尊重些,荀意区区小妖,受不起您的神恩浩荡。” 均彦上神失落地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像是整个人都迷惘了,声音低得如同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你成了这样,之前,你从不会这样不听我的话的。” 原来那女妖是叫做荀意。雪凰心下却有了些想不明白,看两人的样子倒像是均彦上神有情,而荀意无意的,这瑶草妖也太过不知好歹,被一个上神看中还敢这样耍小性。若说她只是做一些应有的矜持倒也罢了,可如果她是真的想要拒绝均彦上神,也实在是忒愚昧了。 接着就听到那荀意继续说:“之前荀意受了上神的灌溉之恩,不胜感激涕零,若是上神有什么地方需要荀意,荀意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如果上神没什么事,还请让荀意先行一步离开。” 雪凰把玩茶盏的手一顿,实在是想不到,均彦上神竟也做过这样施以灌溉之恩的慈悲事。之前天界到也曾有过这样一件旧事,那旧事里的女仙是株绛珠仙草,长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那男仙则是赤瑕宫神瑛侍者,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仙草,始仙草得久延岁月。后来仙草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乃脱去草木之胎,修成女体。后,因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触动仙草五内郁结着的一段缠绵不尽之情,乃决意随同下世为人,用一生所有泪水还他,以报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绛珠仙草下世,与降生的神瑛侍者结了段木石前盟。当初还泪之说,则预示了两人在下界的悲剧结局,后来,果然就有金玉之说来毁了这场木石前盟,让仙草和侍者饱尝人间苦难,富贵为过眼云烟,最后悟彻,重列仙班。凡人里头知晓这桩事的,有一个叫做曹雪芹,举家食粥将他们的故事给记录了下来,名叫《石头记》,而更广为人知的叫法,则名《红楼梦》。 这个瑶草精荀意也实在受到太大的隆恩了,这种程度的隆恩,即便没有机会做到像那绛珠仙草一样的下世还泪报恩,也的确足以让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不过,从均彦上神的样子来看,他似乎要的不是她的上刀山下油锅,而是,要她的以身相许。但荀意却是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实在是不大聪明,且不说被均彦上神看中是六界多少女仙女妖的梦想,只单说人家给了她生命助她修成人形,就应该什么都顺从他才是正理。 听到这里,雪凰心里已经有些不怎么喜欢荀意,觉得她不识抬举假清高得很。于是转眼看向那一番好意被活活糟蹋了的均彦上神。 均彦上神也学她的样子笑了一笑,不过却是苦涩到心底的苦笑,他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你宁愿为我死,也不愿为我留吗?” 荀意闭了闭眼,将头侧了一侧,轻叹了一口气说:“是。” “果然啊,果然。呵,草木而已,何谈有情。”均彦像是醉了酒的人那样笑。果不其然,在他的面前正摆着几坛酒,均彦把那坛已开了口的酒倒向酒盅,却只滴下几滴残余的酒来,发现已经喝完了一坛酒,于是只好放回了手里的酒,作势要去开另一坛。 荀意似乎想要阻拦他,从雪凰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把自己的手伸了一伸,可是到半途又缓缓放下了,缓慢僵硬地像是下了多大决心。 第七卷(2) 第七卷(2) 均彦已经摸摸索索打开了酒坛,把满到口沿的酒倒向酒盅,洒出来的却远比倒进去的多。他仰头一饮,一滴不剩地就把整一青花酒盅的酒给饮尽了。接着低了会儿头,似在忍住全身强烈的愤怒和凄苦,沉沉又笑了起来:“好,我就允许你为我而死。明日,本上神要和凶兽化蛇一战,到时,你必须和本上神站在一起。” 荀意良久没有回他的话,只垂着头,像是不忍看他。 “怎么,不敢了吗?”均彦上神笑得嘲讽,因带了五六分酒意,显得很璀璨夺目,有点妖冶美丽的意味。 雪凰被均彦的似醉非醉唬住了,没有了灵力如今也只能开猜测,他究竟是真醉呢?还是装醉呢?要说是真的,堂堂一个得道上神,被凡间的三杯两盏淡酒就给喝倒了,也着实是件丢大脸的事,可要说是装的,那种迷离的眼神,不稳当的动作,微红的面色,就是要装也是件麻烦事。雪凰想了想,终于给自己想了个好的解释,虽说上神固然厉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缺陷的,每个上神都会一点点小小的瑕疵,比如说自己,就是反应比较慢,但也想方设法一直隐藏着。所谓上神,只是把自己的缺陷隐藏的比较好罢了,如今这六界里最尊贵逍遥的均彦上神,说不定他的缺陷就是不胜酒力,即使是凡间的酒,也是一沾就倒,到也未可知。 她觉得自己的推断很准确,一针见血,于是忍不住就要向自己师傅,均彦上神的亲侄儿验证:“师傅,那均彦上神是不是不能喝酒啊?” 元昊轻勾唇,饮了饮茶,目似柔情地看着茶盏,仿佛这做工粗糙的青釉茶盏其实是件上好的艺术品,他说:“当初我和他对桌而饮,最烈的瑶池玉酒,我喝了十二坛,他,喝了二十坛。谦虚地说,他是千杯不倒,诚实地说,他能一直喝。” 雪凰的目光本在元昊看着的青釉茶盏上,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它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能让见惯了四海八荒的奇珍异宝,眼界如此开阔的天界太子那样温柔的盯着。不过,正因为他目光的沐浴,倒却像是笼上了一层暖暖的浅色光晕,也有几分朴素简单的美。 当听到了元昊说,自己和均彦上神能够把最烈的瑶池玉酒喝上个十二坛或二十坛,雪凰既被那量词吓到,也被那数词吓到,差点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想自己当初从瑶池集会顺回去的六七壶酒,三分之二都是被竹仙那好酒老儿喝下去的,自己只喝到了两壶,却也已经是头昏眼花,看人重影了。实在是没想到,元昊和均彦上神居然这么能喝,那均彦上神却是还在装什么呢?雪凰默默无言,继续探了头看下去。 “不。”荀意头侧在一面,低眉看地,然后将头抬了起来,坚定却决绝,“荀意说到做到,明日,荀意定将站在上神身边,对付凶兽,不敢有一点退缩畏惧。” 又是仰头一盅酒一饮而尽,酒顺着嘴角滑下来,透明得像道珠线,这凡间的酒,有幸滑落在一个上神的脸上,给自己平添一分仙灵漂亮,也实在是它的福气。只见均彦上神乜斜着眼,手抵在自己额头,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说话也是缓幽幽,轻柔柔的:“好,你最好记住自己今天所的话。” “荀意谨记。不敢忘却。上神无事的话,荀意还是先行告退了。”一身男装的荀意女妖作势站起来,利落地好像不想再此处多留哪怕一秒,有几分想要逃离的样子。 均彦上神在她身后一边饮酒一边笑,把那刚开口的一坛酒又飞快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身体越来越摇摇晃晃,一双眼睛泛出血红,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桌子上。 彼时把整个过程看完了,雪凰却任然是意犹未尽,反倒只是把自己的胃口吊出来了,憋得难受。这明明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既不知两人的前缘,亦不知两人的后事,只叫人看到了中间一段,活像匆匆看了场半截子的戏,没滋没味,辗转反侧。 她此时也深知均彦上神只是装醉,把他一个上神丢在这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于是匆匆忙忙站起来,比起看着装醉的均彦,更想去追那个颇有把珍珠当鱼目胆识的荀意。 只站到一半,身子一歪,就又被拉扯着坐了下来,雪凰愤愤的看了她师父一眼,不满道:“师傅,均彦上神不过是装的,不用这样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吧。” “你还是太不稳重了。”元昊松开拉住她衣角的手,认真看着她气呼呼的眼睛说:“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如今的均彦上神就是这种状态,他喝的酒虽然只是秋毫微末,可是,他醉的是心,这是只愿长醉不愿醒,他现在的醉,比饮下千坛烈酒更甚之,恐怕,已是五感尽失了。” “还有醉心这一说?”雪凰不解,努力理解元昊的话,让自己的悟性得以提升,知识得以增长。这但愿长醉不愿醒一说,大概就正合了凡人酒仙,李白的心境,但是堂堂的均彦上神,哪里就也会有了报国无门,有志难酬的落寞了呢? 元昊仍旧看着青釉茶盏,清然对她说:“如果现在化蛇来偷袭,我们必然要吃大亏,还是先安顿一下,尽量隐去行踪不让化蛇找到,等他醒过来再说。” 雪凰点头,佩服地看着元昊,觉得自己师傅果然是心思缜密,思虑得当,让自己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因为贪图方便,元昊和雪凰就直接在聚胜楼开了个房间。把心醉得不省人事的均彦上神扶到了房间里,然后又以防万一在床边设了道结界守着他。 雪凰新鲜感十足地来来回回打量着这个凡间的房间,把里头的东西看了个遍。照明用的不是夜明珠而是蜡烛,梳妆用的镜子是用铜做的,虽模模糊糊,但也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韵,墙面上挂的是一副寒梅丹青,题的诗是宋代林和靖的咏梅绝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就着这幅可圈可点的丹青,只因为引用了这两句林和靖的诗,到也算附庸风雅,使得整个房间显得不算太俗,姑且没有太对不起雅间这两个字,也没白白辜负了土地给的三两银子香火钱。雪凰一看到那两句诗,就想到了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他在人世时不娶不仕,一生隐逸风雅。到了八十三岁寿终正寝葬于孤山。自己也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深深钦佩于他那种隐士风范,书香之韵。 第七卷(3) 第七卷(3) 这样守了一下午,直到天黑下来,倒也平安无事的度过。 只是熬到酉时的时候,雪凰已经耐不住饥,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她羞恼的捂着肚子,觉得自己是又在元昊面前丢了大脸了,这凡人也实在是麻烦,须臾片刻就饿了,叫自己平添了多少琐事。 元昊似乎在微微忍笑,嘴角弯着道:“我去帮你叫点东西来。” “……谢谢师傅。”雪凰只能低头,说不出其他话来。 等到元昊走了有一段时间,雪凰坐立无聊,便慢慢走到了床边,想要去仔细看看那六界传颂的逍遥上神,均彦究竟是个什么引桃花的模样。她念了一道咒语,就破了元昊设的结界穿了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唯恐吵到了他似的落地无声走过去。 雪凰站在床头缓缓弯下腰,几缕头发便垂了下来。她胡乱撩了一把头发,像个做坏事的孩子一样偷偷摸摸,又玩味十足地抿着嘴打量均彦。眉似剑,鼻似刻,唇若画,睫毛纤长,皮肤光净,有三四分像元昊,看来这天君一大家子,还真是统统都得了副好皮相。只是均彦比元昊更加洒脱,眉目里有着逍遥避世的风韵,而元昊不一样,他是神界的太子殿下,是下一任的天君,背负着的是天君乃至整个神界,整个六界的期许,虽然也是温雅的,但总还是有一点解不开的愁绪,为世事而悲,为六界而愁,没有心力去顾自己,永远做不到均彦那样真正的潇洒。 不过均彦略输于元昊的地方就在于,他是个性情中人,这一点不仅从他虽闭着但还是看得出来的桃花眼可以看出,再加上方才偷听到他与荀意的一番对话,雪凰很笃定他是个这样的人。元昊是大爱,均彦是小爱,相比之下,便倒是均彦注定要在情这个字上多受些坎坷。就如方才的那个瑶草精荀意,她和均彦上神就必定有着一段错综复杂的前尘往事,只是其中定横生了什么枝节,使得两人成了现在这个不尴不尬的关系。又是活脱脱一个情字害人害神又害妖的鲜明例子,雪凰禁不住摇头一阵唏嘘。 又是唏嘘又是感叹了一阵,也不见元昊回来,不知他是不是看着大厨做菜去了。雪凰等了长久也不见他回来,越等就越焦急,越等就越不安,却也只能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踱着步,心里隐隐升起来了不好的感觉。 她走出结界又重新去了桌旁坐下,自斟了一杯冷茶,却是还没等到倒完,就被身后一道突兀的声音给吓得差点失手摔了茶壶连同茶盏。 那声音喊的是:“你是谁?” 她慌忙稳住茶壶茶盏,要是不小心摔了,可就得按原价赔了,土地给的香火钱交了房钱饭钱和均彦上神的酒钱后,早就已经为数不多了,真是一文钱难倒活神仙。等她放好了茶壶茶盏,舒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身后是有客到了。雪凰这才开始紧张害怕起来,没了灵力的自己如今是手无缚鸡之力,不要说是凶兽化蛇,就是哪个小妖想要来趁火打劫,可都是会被他手到擒来的。 不过,这道声音听着语气虽然不善,却是挺文雅纤弱的,而且听着倒还像有几分耳熟。 雪凰想了会儿想不出是谁,只好颤巍巍地回过了头去看。 身后站着的是个漂亮姑娘,穿着件青衣。青衣样式简单,可却由她穿出了一种别样的风韵,一头青丝长到腰下,把原本就小的一张脸映托得更加精致,姿态风流袅娜,好一个玉雕似的美人儿。如同清晨见到的那片山茶花,浸沐了一夜的雨水,花瓣叶片沾着水玉一样晶莹的水珠儿。在阳光里折射出一圈像星辰一样的光泽,在风中微微颤动,水珠儿打了一个转儿,就顺着花瓣或叶片滑下去了,原本被沾着的那一朵山茶花就会抖动一下,如同识礼数的姑娘仪态大方的点点头。接着还会似有若无的听到那滴雨水下落的声音,叮咚,像泉水,像银铃,干净地能让人忘记呼吸。 既联想到了花,雪凰再一联想,也就识出了这个青衣女子。不过就是换了一身女装,就白白费了自己那么多精力去想,这不就是刚才的那个女扮男装的荀意嘛。 怪不得她方才说的是你是谁,雪凰终于明白了。本还觉得奇怪,如果是哪里一个觊觎她上神仙体的小妖,又怎么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再怎么也该说“可让我找到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让本大王尝尝上神的滋味”云云的话,怎么会说出那样一句如同见到自己很意外的话来。荀意她大概是回头觉得良心过不去,来看看被自己狠心抛弃的均彦上神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了,结果却意外碰见了自己,确切的说是意外碰见了自己和均彦上神在一起。所以,她现在的心情,大约是生气愤怒的吧,就像自己不要的东西被别的人得到了,心里却突然反悔了的那种感觉。 果然,荀意眼里有两团火苗,微弱而不动声色地燃烧着。雪凰往后缩了一缩,看上去就更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虚的样子。 荀意面无表情,将满是怒意的眸子瞥到了一边,像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然后侧了回来,果然,眼里已经没有愤怒了,有的只是一些疼痛和放弃。她冰冰地说:“你是哪里的小妖,居然敢趁机吃豆腐?” 吃豆腐三字,大大刺激了雪凰的神经,甚至甚于小妖二字的刺激,她立即傻着眼回想,自己究竟是何时做的哪般事,让荀意误以为自己吃了均彦上神的豆腐。从和元昊一起偷听想起,一直到元昊离开,她独自照看均彦,哪哪都没有觉得不妥,结果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想通了。原来,荀意是在方才自己好奇地凑近去看均彦上神的时候就在了,雪凰立刻变得更加惊慌。一个嫉怒交加的女人,难保会做出怎样冲动的事来,可怜自己现在是有理说不清,打又打不过,她只得又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一缩。这辈子都没这样窝囊过,又是被人说小妖,又被误以为吃上神豆腐,还被一个瑶草精威胁,可见实在是好奇心害死猫。 终究还是觉得这样一味躲闪只会让误会更加深,雪凰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开口将荀意的问题一一解释:“那个,我是丹穴山上的雪凰,刚才,是去看一下均彦上神睡得是否安稳。姑娘怕是误会了。” “丹穴山雪凰?”荀意不相信地重复她的话,半晌后道,“你是凤凰一族?” 还好自己的知名度大,雪凰十分庆幸,开心的点头,凤凰啄米似的。 她以为解除了误会,就想着要去问问荀意,八卦她和均彦上神之间的故事了。可她张了张嘴,还没等说出一个字来,就听得荀意不屑地冷笑了一下,说:“好大胆的小妖,不仅企图对上神图谋不轨,还敢冒充凤凰一族,知不知道这是大不敬!看我不打得你魂飞湮灭,形神俱散!” 雪凰看着荀意眨巴了一下眼,像是不能理解她所说的。紧接着就看到荀意运了一掌散着青光的招式拍过来,她慌忙想去躲,可是凡人哪里逃得脱法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平日里能够随便抵挡的九流招式向自己招呼过来,心中无比憋屈愤恨。 这一掌下来,如果自己真是凡人,恐怕是要魂飞魄散的。但是,她毕竟不是,到了九泉之下,阎王也是不敢收的,到时让他们去叫爹娘来把自己领回去,横竖也不过是欠了冥界一次人情,再耗费了点时辰罢了。雪凰想开了,便也不甚大惧怕,仰了头应那一掌,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即便是死,也万万不可失了气节。 第七卷(4) 第七卷(4) 可荀意一掌在自己头顶停留了许久,却也不见她拍下来,雪凰甚至都替她着急。她看了看荀意的表情,发现面上有些不忍。对了,师傅曾说她是以瀛洲玉醴泉之水浇灌而生,又以仙道教化之,早已是个半仙,从未犯过杀戒,她现在,恐怕是下不去手的吧。也好,这样就省了自己许多麻烦事。雪凰此时便毫无畏意了,轻松地对她说:“可别为了我,枉费了你千年的辛苦修炼,荀意。” 荀意一听到雪凰这似笑非笑的语气说出来的话,便立即收了法术,不敢相信地看着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雪凰好玩似的一笑,似乎有意逗逗这瑶草精,还她刚刚吓自己的仇,“我还知道,你和均彦上神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今,你正是看他而来的,是吧?”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荀意压着声音问,唯恐她再说出自己的什么事来。 雪凰对她的了解也到这里就结束了,于是见好就收,又笑了笑道:“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是丹穴山上的上神,凤凰之女雪凰。” “你,真的是雪凰上神?”荀意如今也已不得不相信雪凰的身份,慢慢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坐到了桌旁的黄花梨木凳子上,一头过腰黑发便飘荡在凳后。 这样一来,雪凰就更加得以看清她的面貌。发如流泉,只在脑后松松垮垮用一条精致的绿色帛带束了一束发,再斜插了一朵琪花。琪花鲜嫩欲滴,衬得她的脸也如花儿一样明艳动人,清丽得不食人间烟火。 她终于是找回了身为上神的仪态,保持着淡淡柔和的微笑,想要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旁观者身份,向她讲一番情字害人的道理,劝劝她要么接受了均彦上神的恩宠,要么放手放得干脆。但还没等讲个开头,就又有一道突然的声音插了进来。 这声音如同吒呼,雷鸣闪电一般,震得人心里发慌,耳中鸣响。当下她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能发出这般磬音的,必定就是均彦上神想要除去,师傅接了天帝命令,与自己前来一同对付的上古凶兽,蛇身鸟翼的化蛇。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化蛇也实在是很聪慧,知道要挑个均彦上神醉倒,元昊又不在的时机前来偷袭,不愧是只有灵性的凶兽。雪凰知道自己现在在它面前,就是个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弄死的蝼蚁,就是荀意,也接不下它的半招。于是慌慌忙忙想带荀意走入元昊设的结界里,企图让荀意唤醒元昊,或者期待元昊的姗姗来迟。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临危反应居然可以如此之快,迅速抓着荀意的手,拉着惊得有点失神的她跑到了结界前,然后就想念出那道元昊教她的咒语。可结果却发现,自己竟已经惊慌过度,把咒语给忘了。雪凰只能勉勉强强说出一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可是剩下两句是什么,她竟然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雪凰拼命回忆,焦头烂额了一阵,急得额头手心冒汗,还是没能想出后面的两句。但化蛇已经一个蛇行来到了她们的身后,直起半个身子,咝咝在她们脖子后面吐着信子,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 雪凰僵硬地缓缓转过身,面色苍白地吞了口口水,看向那只有名的上古神兽化蛇。一回头,就差点碰到了它那条足有一尺长的血红分叉的信子,简直要恶心地把之前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化蛇只不过直起了身体的一小部分,其余大半部分都还蜷曲在地上,小山似的一推,豺纹诡异而恐怖。可即便就是这样,它也已经高了雪凰两三尺,扭着上半部分俯视她,眼睛铜铃一样又大又圆,正贪婪地流着粘糊糊的口水,背后一双鸟翼不时张合一下。 雪凰倒吸一口凉气,呼进去的却全是化蛇的臭味,禁不住干呕了一下。如果说被荀意一掌打死还能还魂复生,但要是被上古神兽给一口吞了,连骨头渣都不剩了,一身修为定要被它全部吸收,就是三魂六魄,也得给毁得支离破碎,烟消云散。到那时,还能活下来可就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了。 她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想的只是元昊究竟做什么去了,这样的牵挂责怪,竟慢慢胜过了恐惧。师傅为什么还不来救她?她一遍遍问自己,问到最后也没有答案,雪凰不知所措,居然渐渐升出了那种很久很久之前才有过的小女儿家的委屈。她现在也并不是有多怪元昊,只是,很希望他能来救救自己,而他并没有在自己的强烈希望里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的云彩出现,现实和梦想有些出入的失落,如此罢了。 之前天界有过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原本是原本是如来佛祖灯芯的两仙子姐妹,妹妹紫霞仙子因为在那只有大乘佛教的西方极乐里寂寞,就生出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想法,为了寻找自己的爱情不顾一切私下凡间,结果注定了一生的悲剧。紫霞仙子说过一句话,她说“我猜中了开头,可我猜不着这结局”。那时自己还不能理解,明明身为神仙,人界的事,不过是掐指一算就能知晓了,怎么会猜不到,也太枉为佛祖灯芯,浸渍万年香油的沐浴清化了。可是现在,自己到仿佛可以略知一二了,她说的猜不到,其实不是猜不到结局,而是想不到,结局会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样,很失落,很无奈,很无可奈何。 可她又忽然想,自己凭什么这样去要求元昊呢?要是没有这层强加上去的师徒关系,再过几个月,自己度过了涅??,他们之间,不过一个是神界太子,一个是丹穴上神,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的。她又凭什么,认为一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舍身救自己呢?只不过,一颗凤凰心疼得似要燃烧。 想了很久,雪凰越想越混沌,头脑一片空白。在化蛇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的时候,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呆滞地看着它,像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俨然上神的气节。 “上神!小心!”荀意见她不反抗,原以为是有十全的把握,没想到她却是失了魂在找死,连忙拉了她一把,将雪凰从化蛇的满是獠牙的大嘴下救了出来。 接着就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化蛇撞在结界上,把房里的花瓶器皿都给震得摔了个粉身碎骨。结界晃了几下,像是墙上挂着的丹青被风吹得摇摆一样剧烈晃动,抖出刺眼金光与巨大喧哗。 雪凰本感激地看着荀意,勉强地对她扯出一丝笑来。连一个初识的瑶草精都能义气地救她,为什么自己的师傅,却连出现都不出现一下。其实,他若是能来,哪怕只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看她,自己便很感激,很满足了。 第八卷 死生挈阔 不必成说 第八卷(1) 第八卷死生挈阔不必成说第八卷(1) 突然,就听见了比结界震动还要惊心动魄的声音,仿佛整座聚胜楼都要平地爆炸。她和荀意一回头,便只看见满房间的耀眼金光,强烈得叫人睁不开眼。幸而早前就已经关了窗又拉了帘子,不然,一座楼响响晃晃,还能说是地震,要是一个房间里忽然射出万道金光,映得明望邑犹如白昼,岂不是要被当成妖异了。 化蛇也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光使眼睛受了刺激,痛苦地嘶吼,阴森诡异。它愤怒地如离弦之箭般将上身冲过去,鸟翼为其助力。雪凰没有灵力,居然连它的动作都看不清。 又是一道响声,化蛇居然重重摔了出来,雪凰下意识往后躲了一躲。化蛇像是受了很重的打击,全部身体都匍匐在了地上,努力了几下也没能再趾高气扬地直起来,一双铜铃一样的眼睛缓缓淌着血,鼻子里不断呼出气。 雪凰先是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受了重伤的化蛇,然后发现荀意正看着结界的方向,表情凝滞怪异,于是也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居然是均彦上神醒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满个房间都已经是破碎的结界碎片,像是九重天上的银河一样,而他正从飞出银河的中心走出来,浑身沾满金色的光晕,周身有星辰环绕。这样的出场,就是比起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的云彩,也毫不逊色。 均彦面无表情,手提一把血色环首刀,如同从幼时修习历史时,学堂里挂的他那张作为模范的画像里走了出来,拿着他的兵器——上古神器之一的莫邪刀,通身气派。好一个默默守护苍生的逍遥上神,即便是在仙山瀛洲里隐居了万年,一旦动起手来还是丝毫不含糊。如此看来,天君似乎是不清楚他御弟的实力,让元昊来帮他,只不过是多此一举。 上神就是上神,知道什么时候登场才是最重要的,不等到非他不可就不轻易露面,这才是真正的拯救。 雪凰想拉着荀意去均彦上神后面躲躲,一拉她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终于发觉荀意已经看着均彦看呆了。她有些无言以对,看得出来荀意对均彦也并不完全无情,只不过,两人冷战,就不能等到先解决眼前问题再说吗?等到除去化蛇安全了,再闹也不迟不是? 荀意不动,雪凰和均彦上神不熟,一个人也不好意思躲过去,只得跟着她继续缩在一旁,默默望着并未向这边看过来的均彦。 化蛇突然运起浑身力量又直了起来,悲愤地一叫,有飞沙走石之势。它目光凶恶地紧盯均彦,和他手里的莫邪刀,目眦欲裂。所有人都以为它要发起最后一击,可是没想到的是,化蛇竟突然转了方向,向雪凰和荀意冲了过来。 雪凰深知化蛇聪明,但也想不到它聪明到这般境地,竟还懂得挟持弱者当做人质之法。现在的境况,即便就是均彦上神再厉害,恐怕也不敢妄动了。 雪凰以为自己死期注定将至,心中不免回想起她的一生来。她若以诞生之日排,便是凤凰之四女儿,若以破壳之日排起,则是凤凰幺女。不到五百年的短短一生,没有经历什么苦难挫折,连每只凤凰都要经历的涅??都还未度过,可以说是在爹疼娘爱,兄呵姊护中茁壮成长,如一朵从未遭过风吹日晒,以金汁玉露小心浇养的天逸荷兰。一直浑浑噩噩,以为这辈子能够永远这样不谙世事地活下去。直到,当了元昊的徒弟,确切的说,应该是直到被他的凌霄剑刺了一剑。那一剑,让她彻底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明白了自己的错,她明白了,不管身边的人对自己再好,好到哪怕她一无是处都可以让自己过上人人艳羡的生活,也不可以理所当然,不可以因为别人对自己无法无天地好就真的无法无天了。她总归有一天是要脱离家人怀抱的,那时候,她会一无所有,会从天堂掉下来。 而这个深刻的道理,是那个自己渴望他来,却始终没有来的人教她的。现在,她也不期望他会来救她了,只是,很想见一见他。她快要死了吧,想见的却不是慈爱的爹娘,不是亲切的兄姊,而是,一个没多大情谊的所谓师傅,元昊。 但她还是让自己别再对元昊抱有幻想,他太薄凉无情了,雪凰不想步拂柳的后尘,徒增死前的凄凉怨念罢了。若是执念太深,说不定就不能轮回了,不过,若是三魂六魄都被化蛇吞了,大约也不存在什么轮回了吧,这个六界,再不会有一个丹穴山的雪凰上神了。 雪凰原本是靠着荀意一同缩着的,忽然却觉得身边的人一动,自己差点又摔了一下。雪凰诧然一看,就看到荀意已被均彦上神拉走了,她似乎还在反抗,可是,眼里还是有淡淡的欣慰。均彦上神和她定然有猫腻,雪凰到了这时竟然还可以笑得出来。被自己喜欢的人救了,荀意此刻肯定是开心的吧,她也的确是应该和均彦上神好好继续前缘。 化蛇被均彦在眼皮底下救走了人,十分愤慨,更加死死盯住雪凰,流着血泪的野兽的眼睛,泛出熊熊怒火。 均彦上神先是不知施了个什么法,把在他怀里不断挣扎的荀意给禁住了,然后本着一颗神仙的慈悲心要去解救雪凰。莫邪刀高高举起,泛着寒凉的冷光,如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色,刀锋凌厉,刀尖的光芒流转,耀眼得似能发出清脆的声响。 其实事到如今,雪凰已经不大在意生死了,均彦上神若能救她,便是他的恩德,若是不能救她,就是自己福薄。他长着一张与元昊三四分像的脸,雪凰知道是幻象,却还是不自觉将他当做元昊,如果真的是,该有多圆满? 本来以均彦的能力,将受了重伤的化蛇一招毙命,再毫发无损地顺手救下雪凰,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只是,就在莫邪刀要穿入化蛇七寸的关键时刻,厢房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口那个姗姗来迟的人。化蛇便趁机越窗飞逃了,并且还带走了雪凰。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雪凰期待已久的元昊,可他此时的出现,却不仅没有救了她,反而还害了她。本来的营救,成了间接伤害,也不知该说是世事无常还是无巧不成书。 元昊进门时只看到一抹熟悉的白蓝色从窗口飞越了出去,和一道豺色长影一起,心头顿时冒起一道无名的郁结和强烈担忧。一向守礼的他竟没顾得上问候一句醒过来的四叔均彦,和问一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女装荀意,急急忙忙就跟着化蛇越窗而追。 均彦随手解了给荀意设的禁锢,没了平时的那种慵懒,十分认真地对她说:“看来,明日之约要提前了。” “是。”荀意听他就事论事的语调,却没了原以为会有的轻松,反而是隐隐的心凉。 元昊孤身一人飞快去追带走雪凰的化蛇,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会急成了这样。他在夜色里寻了许久,终于在阳山脚下的一片芦苇荡里发觉了一点线索。 是一滩化蛇留下的血迹,散发着浓郁的腥味,还有星星点点沾染在芦花上,在微弱月色下面更显得恐怖,像是凶案现场。而夜风一吹,芦花飘飘摇摇,使得血腥味更加强烈地弥漫在风里空气里,那些随风点头的芦苇,飘扬在风里的淡淡血色苇花,像一场下在黑夜里的大雪,只是那白茫茫的雪花里,夹杂了几朵桃花。寂静的夜,高高挂着的寒月,偶尔在月光里出现的苇花,无不让人提起了一颗心。 第八卷(2) 第八卷(2) 他顺着风里的血腥味悄无声息地追寻,生怕打草惊蛇。大约走了有一柱香的功夫,在密密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一道被压过而形成的小路,被压得七零八落的芦苇看上去残败不堪,染满了赤中带黑的鲜血。毫无疑问,化蛇便是从这里穿过芦苇丛的。 元昊静静地从这条染满了化蛇鲜血的小路走过去。一路走来,沾染了血色的湿地,将他的靴子也浸得一圈发红。 这条小路弯弯曲曲的大概也有五六丈,他走完了整条路,才发现掩映的芦苇丛后面赫然有一个硕大的洞口,石壁上沾着血迹,洞里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在手里变出一个火折子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墙上到处是血手印,像是死前的人痛苦地扒墙留下的,脚下不时会有骷髅或腿骨被踩碎的声响传来。走过堆满累累白骨的山洞,是两个山洞口,元昊略低头看了看血迹的方向,自信地冷笑了一下,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左边那一个。第二个石洞里没有白骨,头顶上的石壁,时不时有湿气凝结而成的水珠叮铃滚落下来,地上是一滩滩偶尔被上面的水滴砸落,击出一道涟漪的水潭。 越是走近,就越能看见从山洞深处发来的光,元昊忙加紧了自己的脚步。 化蛇此刻正缠着雪凰,咝咝冲她吐芯子,口水几乎要沾到她脸上。雪凰拼命往后避开那条红彤彤的信子,只恨自己没有灵力,遭受这样的屈辱都不能反抗。若是在平时,她定是要把这条不知死活的化蛇烧得灰都不剩,才方算报了这奇耻大辱。 她一边一点点闭眼往后躲,一边绝望,几乎快要落下已经百八十年不曾落过的泪来。空白的脑里勉勉强强勾勒出几个人的面容来,然后一一与他们告别,别了,爹娘,别了,兄长姐姐,最后,别了,元昊。 化蛇的洞里摆满了不知它从哪里收集来的各类明珠,无灯火而自明,通亮得犹如白昼。 元昊一出现在洞门口,就看到了化蛇正张着血盆大口作势要吞雪凰。也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愤怒,举着凌霄剑快若无影地飞冲过去,如同狂暴,只一招,就直接准确地刺入了化蛇的七寸,然后又简洁明了地抽出了剑。一道血柱,溅到他的脸上,把一张已经冰凉透骨的脸突显得更加鬼魅,容貌更妖冶,表情更无情。 整个山洞都响起化蛇惊天动地,如同磬音的痛苦叫声,它粗壮的身子立即放开了雪凰,借背上一对翅膀飞到一旁不断扭曲翻滚着。 雪凰不敢相信地睁开眼睛看着突然降临的元昊,一双噙满了泪水的眼睛终于再也忍不住,掉下了滚烫的泪来。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没有金甲战衣,没有七彩祥云,没有周身星辰,只有一把冷剑。可是,只要他来了,只要是他,就够了。 她将自己受的委屈统统用眼泪释放了出来,没遮没掩,哭的像个孩子,连呼吸都有稍许些不稳。 元昊一时也慌了心神,不是没见过姑娘家哭,只是从未见过一个姑娘家哭得这样不顾形象,这样,让他心里发疼。他把凌霄剑放到了另一只手里,把右手腾了出来,伸过去不熟练地帮她擦眼泪,发现眼泪这东西原来竟是这般的滚烫,让自己的手心里微微有烧灼的感觉。 他一点点帮她拭泪,一点点感受雪凰的眼泪带给他的触觉。本来,也是个挺和谐的画面,可雪凰却突然猛地扑了上来,将毫无准备的他带得完完全全靠在了自己身上。元昊眼神一变,片刻的温柔变成了惊讶,自己什么时候这样被个女仙占过便宜?而且还是自己的徒弟? 他本要下意识推开,可却听到了一道带有浓重鼻音的哽咽声,让他再也无力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来。 雪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沙沙地说:“师傅,雪凰知道,你总会来的。我等你,等了好久,原本……原本我以为你不来了,可是……可是……” 话没有说完,被她的一阵哭泣声打断。元昊垂眸拍了拍她起伏的背,原来,是以为自己不来救她了,可真是个傻丫头。他安慰似的笑了一笑:“师傅当然会来救你,来得晚了,是因为之前,化蛇用了个调虎离山之计,用一个分身将我引开了。” “嗯。我知道,师傅一定是有原因的。”雪凰平生里第一次这样善解人意,第一次这样被动地等待到了卑微的地步,可是自己却一点没有察觉。她忽而从他怀里抬起了头,一双含泪的眼睛比夜明珠还要明亮,她缓缓地说,“雪凰,相信师傅。” 怀里的温香软玉一离开,元昊只觉得胸口一空,冷冰冰的一片,胸襟前居然已经被她哭湿了,也不知,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元昊看着雪凰近在咫尺的脸庞,正在楚楚动人地看着自己,酝酿着泪水的眼睛还要拼命挤出来一个笑,竟是觉到自己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和当年在西方极乐与三千佛陀讲经时的口若悬河相比,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他原本还想再抚慰抚慰雪凰,她却忽然推了自己一把,一时竟能将他推得移了几步,可见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元昊不明白地扭头看她,却只听到她像是用尽全身力量般在吼。 “快走!” 等他完全看过来,便只见到七寸上已经没有一点伤口的化蛇重新扑过来,凶神恶煞,虎虎生威之势。 元昊讶异它这样惊人的复原能力,他也知道上古神兽是杀不死的,只有与它属性相克的东西才可以彻底被毁灭。但是,化蛇的自愈能力也太快了些,这样下去,恐怕等不到自己找到它的相克之物,一路上就要多少次被它打乱。 凌霄出鞘,深深刺入化蛇七寸,元昊深知这不过只是个拖延时间的方法,但当时是,也只能做这样耗费力气的无用功。 趁着化蛇再一次自愈的短暂过程,他简单对雪凰交代了起来:“雪凰,化蛇是上古神兽,只有相克之物才能彻底杀死它,化蛇性属水,水本能克火,但是,正所谓反者道之动,有时火,也同样能够克水。” 雪凰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现在,自己连修为都没了,与凡人无异,又怎么御火?她自责地说:“可是我现在……” “我有办法。”元昊打断她的顾虑,从怀里拿出了一小块白色石头似的东西。“只要用这个就行。” 白色石头长得很眼熟,雪凰一眼就把它给认出来了。她疑惑地接过来打量了一番后,问:“这不就是我给你去救拂柳的凤凰台吗?” “没错。当初救她只用了一半。”元昊讲得很简要,“我去拖住化蛇,你用凤凰台让自己重新恢复修为,记住,一定要尽力快一点。” 雪凰接了师傅托付给自己的大任,想着绝不能再拖累他,牢牢握了握自己的凤凰台,认真点头说:“是,我知道。师傅请放心。” “好。”元昊突然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提剑,转身而去,背影凛然威严。 他和又已经苏醒过来的化蛇打起拖延战术,不进攻只防守,把化蛇引得到处游走。雪凰深刻明白自己现在背负的压力有多大,不敢多浪费时间,不做片刻犹豫地将凤凰台放在手心里,融进体内,强行唤醒封住的修为。 第八卷(3) 第八卷(3) 当下元昊与雪凰,一个与化蛇全身心周旋,一个入定唤醒灵力,谁也没有注意到追过来的均彦和荀意。他们两人倒也无意叫元昊和雪凰注意到自己,站在山洞口就看了起来。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化蛇被元昊拖得有些累了,动作不再那么敏捷,时不时要在追的过程中喘上几口大气。元昊趁机看向了雪凰一眼,发现她即将唤醒修为,唇边挂上了一抹笑,一个转向将化蛇引到了她附近。 化蛇已经毫不知情地被引入了危险范围内,元昊看准好时机,将凌霄剑再一次稳准狠地刺入了化蛇的七寸。 与此同时,一道冲天发红的三昧真火燃烧在了它身上。雪凰双手为掌,源源不断燃着非万年玄冰不能熄灭的凤凰三昧真火。 化蛇痛苦至极,比刺中七寸还要痛苦万分,疯狂的扭动,磬音震天,无助绝望地仰天张开大口,满嘴獠牙发出森森白光。但它最后暴怒了也不过须臾,就终于以无力动弹告终了,粗壮的身体在火里滋滋作响,如燃烧一段木头,慢慢发黑,慢慢化为灰烬,慢慢灰飞烟灭。 雪凰撤了法术,就感到一个头晕目眩,差点当场摔在地上。强行唤起修为,又立即一下耗费了那么多灵力,现在果然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她撑在一块石头上捂着胸口歇了一歇,就马上有元昊过来慰问,他虚搂着雪凰的腰,关切非常地问她:“你还好吗?” 雪凰面色苍白地摆了摆手,冲他一笑:“没事,我没事的。” 然后就有明明应该是主角,却成了配角的均彦上神和荀意走过来好意问切。雪凰客气地对他们都笑了一笑,若是要她说话的话,此刻却是真的没力气说了。 她模模糊糊,神志不清地听到均彦上神对她大加赞赏:“雪凰上神果然是年轻有为,有勇有谋,我的太子侄儿元昊,竟也只能成了你的帮手。” 她还听见他说:“雪凰上神这是灵力消耗太多,以至于虚弱不济,不如由我来帮你度一些修为,也好还你这个人情。” 不过还没等到享受到均彦上神的万年修为,雪凰就已经晕了过去,晕前只觉得自己白白错过了一个大便宜,哀怨悲戚得很。 醒过来的时候又是在泠善殿,雪凰环视了一圈已有些熟悉的地方,没有元昊的影子。那句冷冰冰的狠心话,却又在自己耳畔响起。 “你也用不着习惯,这是唯一一次。” 反反复复,如同一个残忍绝情的魔咒般回响,让她每一次快要偏离轨道的时候,就像警世恒言一样敲她一下,终于,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不过,师傅讲完了这句话以后,似乎自己也并没有怎么遵守,所以,她应该也用不着太当真吧。师傅平时说过的伤人话也不算少了,何必就偏偏把这一句放在心上? 雪凰一个敏捷动作坐了起来,起来急了,头又有点犯晕,于是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提神,然后整了整身上的白色羽衣。衣服在回到九重天的时候就已经自动变回来了,整理好衣服,接着就想要穿了鞋下床。 把那双碧霞云头鞋穿好以后,她匆匆几步就撩开了水晶帘想走出泠善殿去,没想到又是头晕目眩得厉害,只好随手坐在了那张红木八仙桌边上的四角紫檀圆凳上,撑着头沉沉呼吸了一阵,打算只能等缓过来才能有力气出去。 桌上的莲纹高脚鼎炉里一枝白檀线香已燃了一半,正袅袅升起浓郁的香味,这香原本是在下凡间之前就点着的,没想到在凡间过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在这九重天上,也不过也就是半柱香的功夫罢了。 雪凰望着这似有若无的烟生烟灭不禁唏嘘了一阵,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自己和元昊这一次去了一趟人界,明明过得很充实,明明期间发生了那么多。比如说和他在一把伞下坐亭观雨,比如说在土地庙里度过一夜,比如说在聚胜楼同桌吃饭,虽然他只是喝了几杯茶,再比如说,他最终在化蛇口下救了自己,又与自己联手除了这只凶兽。这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是在短短半柱香的功夫里发生的吗?她有些不敢相信,不愿接受,这一些回忆,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自己在这满满的一室白檀香味里做的一场梦? 有个典故叫做庄周梦蝶,雪凰现在,就是这种迷失的心态,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梦醒来,还是自己梦开始了? 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到希望,活在刚刚那个世界里。虽然在那里自己是个凡人,可是却能有细致入微观察身边每一件事物的小心思,可以感受到很多做上神,法力无边之外的简单乐趣。例如触碰一朵花时的心灵悸动,例如品尝食物的满足幸福,还例如,在那个世界里,师傅他对自己很好,即便他到最后才出现,可师傅是有苦衷的,他心里,是牵挂着自己的。 越是怀念那个世界,就越是害怕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雪凰甚至开始害怕在这个世界里看到元昊。如果他不过是把在人界的时光看做是一个梦或一个劫,那么自己独自记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他真的那样,自己是该忘了,还是假装忘了呢? 她纠纠结结想了很久,眉头越来越紧锁,居然头也不晕了,只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剩下的半柱香也已燃尽,最后头脑里杂乱一片,已经分不清是被满屋的白檀香味充满,还是被这个问题灌满。 直至那红木大门被一下推开,透进来一室的光。雪凰被突然的光线与声音打断思绪,蓦地一惊,猛然转过了头。 来人正是泠善殿的主人元昊,他已经换上了一件九重天上的常服,明紫色的底色,绣以精致繁复的大小交龙图案,费时却极其巧夺天工,云霞织就,瑞光四射,漂亮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黑发已用一个束髻冠束起,看上去正式得像是到天君那边去了一趟回来的样子,大约是在自己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去把除化蛇的事和天君禀报清楚了。 雪凰也知道师傅站着自己不能坐着的规矩,强撑着站了起来,守礼地问候了一句:“师傅,您从天君那回来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紧张元昊回应她的语气,到底会是平凉的,还是温暖的。期待温暖,害怕平凉,于是既希望他说,又希望他别说,永远留给自己一个幻想也好,只不过,又怎么可能一辈子活在幻想里呢? 元昊的声音已经在阳光里传过来,他嗯了一声,说道:“天君说,你做得很好,还说,为了感谢你奋不顾身为六界除去一大害,特赐予老君炼的金丹一枚,可使你的修为更加精纯,顺利度过涅??。” 说罢已变出一个盒子来,圆形手掌大小,像女子的首饰盒一样精巧别致。 雪凰伸手小心接过盒子,受宠若惊的表情之后,渐渐浮起一个笑容,双目弯弯像月牙,面庞柔和得像涂上了一层光辉。 真好,师傅现在对她的语气是和在人界一样的,还是暖暖关切的,让自己心里如同一团棉花一样棉软了下去。如果师傅可以一直这样,她一点也不怕再多没几次灵力。雪凰也不知自己何时已变得如此患得患失,在意一个人对她的态度到了这样的境地,越来越卑小,越来越不像自己,而最可怕的,是自己还深陷其中,浑然不知。 她抬头望着元昊甜甜道了一句:“谢谢师傅。” 第九卷 芙蕖田田 青丝绵绵 第九卷(1) 第九卷芙蕖田田青丝绵绵第九卷(1) 元昊略点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的样子。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动了下目光,忽然说:“今天时辰还早,不如,我带你去看看我们九重天上的芙蕖。” 略侧的脸融入在一片阳光里,九重天上金色的太阳,把他的黑发变出了一种淡淡的,勾人心魄的琥珀色。一张原本寒凉的脸,也因这些似有魔力的光线而褪去了坚冷,慢慢在解冻融化,柔和真实起来。染成金色的睫毛在光晕里微微颤动,投在棱角分明却已经变柔的脸庞上的影子长得像把扇子,散发着摇曳的魅力。 雪凰听到自己心跳停了一下,师傅他说的是?共看芙蕖?一颗凤凰心忽又勃勃狂跳了起来,一会儿暂停,一会儿飞跳,明明就是走火入魔的迹象。可她想的却是,师傅他,该不会是魔障了吧,怎么人界一趟回来,变得如此温和可亲了。不过,这样的师傅虽从未有过,却是她心里一直盼望的,所以不管如何,她都想牢牢把握眼前的幸福。 她喜出望外地不停点头,笑靥如花:“好好好,徒儿也一直想看九重天上的芙蕖,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元昊低头而笑,又让雪凰一阵悸动。他十分平易近人地说:“走吧。” 这定是老天爷怜惜自己除化蛇太辛苦了,所以给编织的一场黄粱梦。雪凰跟上元昊的步子这样想,否则,元昊此人就是转了性子,也不至于转得这样快,这样彻底。她一步也不敢落下,紧紧跟在元昊身后,就算是转瞬即逝,也要好好珍惜此刻。 走出长乐宫,去往芙蕖池先要穿过三四条转折的广阔大道,一路走来见到了九重天上各式各样的仙宫,间间飞阁翔丹,檐牙高啄。有的玲珑精致,水乡般的秀丽,风吹时摇动宫殿角上的九九八十一个金铃,脆响清通。有的大气磅礴,按照均衡有律的原则如画卷般展开,仿佛隐隐还能感受到上古时宏伟的节奏韵律。 沿途看遍了神界全然不同于丹穴山上的建筑风格后,雪凰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家与元昊家的区别,气度家底,非身份资历可弥补。自己家再怎么着在六界里有地位,也不过就是个是个上古凤凰一族,靠万千年积累下来的名声博得六界尊重,可是神界不同,人家靠的是实打实的权利富贵,以最有说服力的方式成为六界里的老大,虽难免沾了些铜臭味,却是个让人不得不臣服的硬道理。 在打出生来见过的最奢靡极致的地方惊叹了一回,雪凰已跟着元昊走上了一座九曲十八弯的桥。九曲桥架在芙蕖池上,曲折迂回,贴近水面,走上去就像在河面漫步,如同凡间那些园林里的设计。每一弯曲处的玉石板上均雕刻着一朵季节性花朵,四角则分别雕刻彩云,如正月水仙、二月杏花、三月桃花……直到十二月腊梅,并在九曲桥头尾的两块石板上各雕刻一朵芙蕖。仙气缭绕在脚边,低头观赏芙蕖花时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脚面。 九重天上没有月亮阴晴圆缺,没有太阳东升西落,亦没有四季周始变化,时时刻刻都盛开着芙蕖花,花骨朵变成抽出几小片花瓣,几小片花瓣变成大开盛开,大开盛开变成化为莲蓬,然后莲蓬被专管芙蕖池的小宫娥摘去,再长出一个花苞来。这样地循环往复,千年万年都是没有凋零衰败的。雪凰在丹穴山时常常吃到爹娘从九重天上拿来的新鲜莲子,觉得这莲子好吃,长它出来的那一片芙蕖一定也是极美的,所以早就对芙蕖池神往已久。 可今日一见,心愿得以满足,却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美好,甚至还比不上在凡间那片郊外山茶花带给她的震撼。这里的芙蕖花美则美矣,偏偏少了一样植物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份生气,一分朴素的生气。它们太美了,活在幻象里,就好像有一种说法,如果世上只剩下了春天,没有夏秋冬,那么春天也就不存在了。这些花也是一样的,因为没有凋零枯败,所以它永永远远这样美着,却让人产生了审美疲劳,不再珍惜,不再为它停驻。眼开则花开,眼闭则花寂,久而久之,那些原本或许也是有生气的花就越来越失落,想方设法让自己更加美,袅袅如亭亭玉立的舞姬,却还是没有人匆匆看上一眼。 元昊似乎察觉到雪凰的表情并没有来时的兴奋,反而是有些失望,于是停下来倚在了桥上,背靠着玉石壁问她:“怎么,觉得这芙蕖池并没有想象中的好?” 雪凰毕竟还是觉得直接说实话会让元昊的面子上挂不住,违着心假装笑了一笑,也背靠在了他身边,仰了仰头,说道:“凡人里有个周敦颐,写过一篇《爱莲说》,里面形容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是在这九重天上,样样没生命的东西东西都比凡间的好,除了这些有生命的,因为太好,反而失了应有的纯真可爱。” “你对这些倒也精通。”元昊轻笑赞了一声,说,“《爱莲说》里还有一句,说它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今日,我就带你近观这些芙蕖。” 去凡间回来一趟的元昊果然是着了魔障了,就这短短的时间里对她的笑,已经远远超过之前所有加起来的。雪凰几次下来,惊艳着惊艳着也就惊艳习惯了,终于能够做到面不红心不跳地对待。 只看到元昊在水面上轻轻点了一下,就有一叶小舟打着旋儿变了出来,本来是一朵芙蕖花那样大小,然后随着旋转越来越大,变得桌椅那样大小,再是大门那样大小,不出片刻,就已经是正常舴艋舟那样的大小。 雪凰有点诧异地趴在桥上看了看水面上浮动的舴艋舟,又回头看了看元昊,猜到几分却不敢相信,生怕是乐极生悲。咬着唇问:“这……这是……” “这是一叶舴艋舟。”元昊这样回答她。 “我知道。”雪凰无奈地低了低头,喘了口气抬头说,“我是问,这是要做什么?” “泛舟,芙蕖池上。”他说得温柔棉和,如同在说一句缠绵不尽的情话,引得空气里仿佛有暗香浮动,勾得雪凰脑中一片嗡嗡声,满心满眼都只剩下满天的桃红色。 元昊说完,一个飞身上了舴艋舟,然后在上面示意让雪凰快些上船来。 雪凰的脚下早已经再听完他说的那一句话后轻飘飘的,上船时差点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又在他面前丢了大脸。 终于还是不怎么美观飘逸但还是安全地上了船,雪凰生性怕水,站在船上小心翼翼的,局促着不敢有大动作,赏花一事更是抛在了脑后。 元昊在她背后笑了一声,引得雪凰自尊心受损地转过头去嗔他一眼。而就在她这个转头的动作里,舴艋舟一个转弯,吓得她连忙惊叫了一下,伸开双手去保持平衡。又是东倒西歪,又是厉声惊叫的,没有一点点上神的仪态,叫旁的人看了,铁定是以为从哪个宫里偷跑出来玩的小宫娥。 她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行为,使得元昊再次发笑,笑声爽朗纯粹如明媚的少年。笑累了,他便自顾自地在船上坐了下来,在后面表情愉悦地看着雪凰自顾不暇的样子。 只是再怎么不济,一个上神,在船上锻炼了一盏茶的功夫以后,也就渐渐习惯了。雪凰已经能够缓缓走动,张着手一步步轻移,活脱脱像是某种动物。 第九卷(2) 第九卷(2) 元昊识破了她像哪种动物,觉得越看越像,倚在船上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后,连忙用手去掩嘴,露出的一双眼睛精明闪亮。 “你笑什么?”雪凰张着手立在船头,歪头不解的问他。 “没什么。”他说,他伸起捂住嘴的手,上上下下点着她,“不过是看你……活像你的一个远亲。” 雪凰努力地联想,自己现在是像什么呢?立在船头,亭亭玉立,难道是……她恍然大悟说:“你是说,丹顶鹤?” “不是。”元昊继续点着她,眼睛在光线下微微眯着,“不过也近了,你再想想。” “不是丹顶鹤?”雪凰很认真投入地在想,如果和丹顶鹤近了,那必定是种水鸟。可是除了丹顶鹤,还有哪种凡鸟能够用来形容自己的风姿绰约呢?她一种种去想漂亮仙灵的水鸟,但都觉得不足以比拟自己的神韵,站在船头犹豫了很久。 元昊悠然靠在船上笑意越来越大,不常见的笑容,竟是那样摄人心魄,一笑一掩之间,令满池顿时芙蕖失色。他微微抬着头,下颌线完美柔和,皮肤如同精雕细琢的白玉。满池的红色衬着一抹紫色的云锦,和轻轻飘扬的乌云黑发,亮丽夺目。修长的手指慢慢探出去,随手拈了一朵芙蕖下来,放到鼻下嗅了嗅,然后漫不经心地把玩在手里。他随口念起一句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他对着芙蕖花蹙了一下眉,“春江水暖……什么先知来着?” “春江水暖鸭先知。”雪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在自己师傅面前显露才学的机会,毫不犹豫就摆弄起了自己的学识,原还以为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没想到,也不过尔尔,这世上也还是有他不会的诗句。就像揪出权威的错误那种成就感,雪凰得意洋洋地站在离元昊一尺远的地方骄傲地笑。 不过,兴尽悲来,雪凰又有些疑惑,这句诗明明很简单很通俗,元昊又怎么可能不会?而且他又做什么平白无故念起这句诗来,这个芙蕖池又没有桃花,也没有……没有…… 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只走得东倒西歪,蹒跚可笑,又一边走一边嘎嘎叫的五色花鸭子。雪凰沉了沉脸,面上的颜色变了三变,从白到红,从红到绿,再从绿到白。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尊严被踩碎了的声音,怒意从脚下腾地传到了头顶。也忘记了自己在船上走不稳当,不管不顾地向又因她的后知后觉,而忍不住大笑起来的人冲过去,竟也不跌跌撞撞了,此几步走得无比顺溜。 她如同一只爆发的小兽一样扑过去,像是恨不得要把元昊咬死,以泄心头只恨。可是也不知哪个伟人说过,任何事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所以雪凰走在自以为的通畅大路上,也被船头和船舱之间的横隔给狠狠绊了一脚。可幸结果也没有差得太多,她还是十分精准地扑到了元昊身上,只不过,扑这个字产生了新的释义。 本来是恶狼扑食的扑,此时却成了饿女扑郎的扑,可见只字之差,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今两人的姿势是这样的,男在下,女在上,男子的手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一松,原本松松拈着的芙蕖就失手掉了,在池里激荡出一团涟漪。两人的密密长发纠缠着漂浮在池中,勾勒出一道道花纹,三千青丝旖旎开,曳池三尺,如一团杂乱无章,胡乱纠结的水草。 鼻息间尽是浓香醇厚的白檀香味,那样充斥环绕在她的全身,让人迷迷糊糊,不知所措。头脑里是空荡荡的感觉,眼前,一片光明,眼前,一片漆黑。最近的地方原本是一朵出水半人多高的花骨朵,亭亭立在一片碧玉小伞似的荷叶边上,忽然也在这一刹那开了,缓慢地,快速地,绽放出最好的年华。 岸边似乎有从哪里飘飘荡荡传来的飘渺唱词,“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反反复复在回响,犹如一个艳妆青衣,伸出七尺多长的水袖,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圈,一道弧,一道永不落下的惊梦。 雪凰却从梦中惊醒了,本来是想要一把推开的,可是又觉得这样做太不礼貌了,似乎在嫌弃元昊似的,于是决定慢慢推开他。可是这样慢慢的推开,又仿佛是自己在不舍,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被她做得缓慢困难,支离破碎。最后勉勉强强地才和他完全保持开距离,僵硬地退到了一边,把头侧向一旁,欲盖弥彰地去看一池被乍起的风吹皱的春水。 此时心境乱糟糟的,却还是有空余的头脑去想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元昊全程一点反应也没有,不推不就,任由她一个人紧张失措,脸红心跳? 雪凰很想去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和自己一样的面红耳赤,还是,不动声色,抑或者是,厌恶? 只不过没脸转过去罢了,她侧身一手架在小舟沿上,不时用指甲交替拍一会儿,不时把舟沿握得牢牢的。说是在看芙蕖,却是什么风景也如不了眼,眼前只有一片瑰魅的颜色。 “你的头发湿了。”背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没有厌恶,没有平淡,也没有不稳的颤动,还是之前的温和。 雪凰深刻地感觉到了背脊一阵凉意。果然,头发湿了。 她一点点扭过头来,看到元昊和自己一起打湿的发早已在出水时就干了,洗濯后更加熠熠生辉,衬得他面如冠玉,仪表堂堂。表情么,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温温的,嘴角挂着抹似有若无的清浅笑意。 元昊一点征兆也没有地揉过来了雪凰的一缕湿发,在右手食指上绕了几圈,看着自己手里的头发说:“我帮你拢拢发。” 莫不是她还没有从刚才白檀香的笼罩中缓过神来,听错了吧?师傅他,竟然还会拢发? 不对,自己现在需要更加在意的,应该是他说他要帮自己拢发。这这……会让她折寿的。 舴艋舟摇摇荡荡,在芙蕖花里极缓地前行,不时被探出水面高高立着的花朵或荷叶挡一下。红的花,绿的叶,隐掩得密密麻麻,阴凉幽静,空气是清晨荷露的清香。近距离看这一池芙蕖,因为有了人的在意,终于美得有了些欣喜愉快,未开的齐齐绽放,盛开的妖娆摇曳,争奇斗艳,又相处融洽,互相成为映衬,互相增添对方的美,融合成一道再美丽不过的风景。细细的茎像是支撑不住花和叶,在无风的环境里自如晃动,有一星两点盛在叶心的露水,被这一晃,就颤巍巍打个转儿落下水里去了,似有若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整片芙蕖花都像活了一样舞起来,像是一道隐形的力量,刹那从这一端,传到那一段的尽头去。 此时的芙蕖池很美,是雪凰心里想的那种富有生气的美,只是她却无暇去看。只垂了个头,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坐在元昊前面,手心里已经微微有了汗意。 雪白的指尖勾起乌黑的头发,缓慢轻柔,像是带着满溢的浓情与珍惜。他先是轻轻拿下一枝凤羽钗,然后松了松浸湿的发,湿意落入他的手心,瞬间从微凉变得温热。其实,他大可以用一道法术把湿发变干,却偏偏什么法术也不用,只这样握在手里等着它干,也不知是因为有趣,还是因为,想要多一会儿的依存。 第九卷(3) 第九卷(3) 黑发浓密,像层层叠叠的乌云,用自然的方法自然是干得很慢。元昊只是握着一把头发,静静等着它干,什么也没有做,却已经让雪凰心里拐了七八十个弯。雪凰在这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先是惊诧,渐渐的惶恐过后,就变成了开心,心头喝了蜜糖一样甜,但还是有一点消不掉的紧张。她微喜,低着头偷笑,这是一种很微妙奇异的感觉,是之前娘给她拢发是没有过的体验,但是为什么呢?明明都是长辈,却会不一样,虽两个都会让她开心,师傅却会给她消除不去的小小心跳,就好像,怀揣着一只小兔,不安分地乱跳,既满足又羞涩。 他手握一把青丝,专心致志得如同在冥想,心里的想法却已经混乱了。先是雪凰的笑靥,和她在长乐宫里的点点滴滴,在人界的一天一夜。然后,明媚的画面一转,是庄严肃穆的神界正殿,天君身穿明黄龙袍,胸襟前威势凛凛的五爪金龙,金光闪闪,宝相尊严,面前十二排冕旒,以彩线穿以若干珠玉,威严神秘地挡住面庞,让人不能看切。 天君威仪十足,语气庄重而疏远,他对远处自己的儿子说:“太子,你此次与丹穴山的雪凰上神,下界除凶兽化蛇有功,不负朕对你的重望。” 元昊恭敬低头,双手一揖,平静道:“父君过奖,此番都是雪凰上神的功劳。” “太子就是这样谦虚。”天君笑也是笑得不失仪态,隆重严肃,“雪凰上神的确有大功,朕自会以太上老君的金丹以表谢意。不过太子,这次你下界回来,似乎大有长进啊,是否对人界的事物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父君英明。儿臣的确在人界长了一番见识,如果有机会,儿臣很想经常下界去看看。” “好,好一个体恤民情的太子。将来定能做好朕这个位置。”天君抚须而笑,“朕已经想好了,为了能让你在坐朕这个位置的时候详知苍生疾苦,要安排你去人界历一场劫。等到雪凰上神度涅??之时,你便和她一起下界去经历经历,也算是一场浴火重生啊。” 元昊顿了一顿。 的确,自己身为下一任掌管天界的天君,又怎么能够不经历一场劫难,他从未辜负过天君的希望,总是要把天君交付的事情做到最好,也不惮会是一场怎样的劫难,也不惮会不会是一场情劫。只不过,和他一同而去的居然是雪凰,这便让他隐隐生出一些不安来。但是,既然是一场逃不过的天劫,他就必须要成功,不管是谁,他都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顺利度过这场劫难之后,他便和这个徒弟再无瓜葛了。依照司命写故事的风格来看,总也逃不过贪嗔痴恨爱恶欲七字,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个爱字,让他惴惴不安。 思前想后了许久,他在从正殿到长乐宫的路上琢磨了一路,终于是在自己不擅长的这个爱字上想出了个办法来。既然总是要经历一番的,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元昊打算在这余下的时光里好好从雪凰身上钻研出爱字的真谛,以自己无师自通的悟性,大概在下界前也就把爱字给参悟透了。 于是就有了雪凰以为的元昊转性一说,她喜滋滋地当做元昊的真心相待,是因为在凡间对自己的情愫暗长,没想到,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风月计谋,勘破了,就会放下。 发已经干了七分,此刻开始拢也差不多了。元昊在手里变出一个桃木梳来,柔缓地梳了几下,发觉雪凰的发质极好,又软又细,握在手里就像一把云捻成的上好丝线,披在背后就像一匹光滑发亮的玄色云锦绸缎。一梳梳到尾,过程中一个结也没打,柔滑得像梳在了空气里,又像梳在一片黑云中。 安静的环境就容易让人思绪乱想,雪凰不知不觉想到了凡间汉代的一个京兆,叫做张敞,张敞给妻子画眉,长安城中传说甚盛,有司以此劾奏张敞。皇上问他,张敞便对答说“臣听说闺房之内,夫妇的私情,有超过画眉的”。这个故事曾让自己当成笑料笑了好久,试想一个堂堂的朝廷官员,竟然专情于这些闺阁之事,实在有愧国之栋梁这四字。不过今日元昊替她拢发,做这件同样难登大雅之堂的小事,她却又觉得一点也不可笑了,反而自己还乐在其中得很。甚至还认为,即便是这样一个给女仙梳着头的他,即便他现在不威严堂堂,也是完美的,也是白璧无瑕的。因为只要是他做的事,无论是什么,都会那样行云流水,让自己不能忽视,只能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地被吸引。 彼时雪凰一心沉浸在欢欣暗喜里,完完全全是个小姑娘的娇羞样子,看不透身后动作温柔的人心里的想法。其实,就是面对面站在元昊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于她也是于事无补,欢喜已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灵台蒙尘。看不透猜不透,竹仙在那个月微满的夜里提醒的话一语成谶,她的心,从此以后,就掉入了无底洞,自己救不了自己,也没有人可以救她了。 舴艋舟前行得慢如不动,说是前行更不如说是在原地打转,陷在重重的芙蕖里,看不到其他的路,只躲在一个微小的角落。从外边看不到里面,从里面也看不到外边,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一片风景,如同画地为牢一般。 之后的日子元昊一直对雪凰很好,好得让她感觉有些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他深知雪凰的性子耐不住寂寞安静,不喜欢憋在长乐宫一个高耸宫墙包围着的宫殿里,便再也没有让她压抑天性做不愿做的事,时常带着她出自己的宫去玩。九重天的景色,万年不变,他们共看花容绰约的芍药圃,花开似锦的海棠轩,芳香四溢的蔷薇架,暗香浮动的木香棚。只是不晓得芍药的寓意是离别,海棠的寓意是苦恋,而那看上去神秘优雅的紫色蔷薇,也寓意了禁锢的幸福和悲怆。 游遍芳丛,就出了天界去到整个六界看遍无数的美好。他们站在云头俯瞰苍茫大地,山顶常年白雪皑皑的昆仑雪山,蓬莱、方丈、瀛海三座仙岛,和西王母四女儿居住的方诸山。那些美得不真实的风光,让雪凰每每出游都有新的惊喜,新的震撼,仿佛在进行一次次寻访和发掘美的过程,叫她在增长不少六界知识的同时,也让眼睛同心灵得到了放松抒怀。 越是美的景色,就越能触动人心。日日的相处之下,每一次的并肩,每一天的快乐,每一回就着日出朝霞,落日余晖的瑰丽光芒里看到的对方的脸。一点一滴都已经在心里落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慢慢的,也就聚成了永生永世都挥之不去的记忆。每回感动都像是一片轻轻的羽毛,可是鸿毳沉舟,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的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至于到最后,就是勘破,也无法放不下。 最后离雪凰的涅??只剩下了短短一月,可能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雪凰觉得从凡间回来后的日子快得不可思议,不过是一眨眼的须臾片刻,自己和元昊的相处时光就已经只剩下那么几天,让她并不是怎么敢相信。 越是靠近离别的日子,她就越来越失魂落魄,整天不是听不见别人叫她,就是走路时撞着什么东西。凤凰夫妇只以为她是紧张近在眉睫的涅??,分别都劝解了她好几次,叫她不要过分害怕担忧,保持一颗平常心去面对,以她现在的修为,加之各界人士曾给的帮助,顺利度过涅??已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可凤凰夫妇的劝解并未见效,雪凰还是愁眉不展,似乎,她的心结并不在这儿。 第十卷 琴出凤凰 前尘尽忘 第十卷(1) 第十卷琴出凤凰前尘尽忘第十卷(1) 那是雪凰当元昊徒弟的最后一日,她若有所失地进入长乐殿,跨入清净阁时差点被尺高的门槛给绊倒,一个往前倾,几乎是行着大礼进入了清净阁。 但也是这个失误,让雪凰终于是一下子收回了思绪,神行归一,忙恢复上神的冷静姿态,抬了头去看元昊是否看到了自己的笑话。 可抬头时却并没有听到元昊清浅的笑意,奇怪,以近来师傅对她的态度来推测,此刻应该开开她的玩笑,嘲笑她一两声才对,就是不笑她没半点上神的仪态,也该禁不住笑起来。可是此刻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难不成没看到吗?但自己做出的声响明明这么大,以他那么敏锐,不可能没看到的。 雪凰略带疑惑地完全抬起头,但就在那一瞬间,疑惑的表情变得僵硬,渐渐的,眉间微微蹙起,显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可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痛楚是因为什么原因,从哪里冒出来的。 出现在她眼里的是一袭曳地三尺的绿罗裙,上有大大小小不尽的柳叶花纹点缀,华丽又精致,裙下若隐若现一双金缕绣花鞋,也是精致小巧得可爱。然后是不盈一握的柳腰,系着一条绿丝绦,云织霞绣,呈半透明状无风自动,勾勒出更加婀娜的身姿。 那女子正在翻看书架上的几本书,一听到雪凰进来了,就连忙转过了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恭谦温柔的笑容,只是在那之前,雪凰分明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失望和嘲笑。她柳眉细细,眉眼柔和,天生一段风流韵味尽在眉梢。女子大约是从未见过那么一个不顾仪态的上神,禁不住捂嘴矜持的笑了一笑,行动好似风拂柳,轻移几步走过来冲着雪凰屈膝福了一福,细声道:“拂柳,见过上神。” 雪凰连忙敛了敛衣,整理好自己的形象,虽说拂柳比自己年纪大了一些,可他们草木要修成人形本就不易,需要比飞禽走兽更多的日月精华,所以即便是年纪要大,算起来也只不过是个小辈,自己可以在师傅面前不拘小节,可再怎么也不能在一个小辈面前失了态。她干干笑了笑,脱口而出:“原来是拂柳仙子啊,你来长乐宫这是来找太子殿下?”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自己这不是失言吗,重提旧事,似乎是故意让拂柳心里不好受。一百年前的事,她已经从竹仙那儿知道是拂柳吃了亏,现在她这样说,无疑是在给拂柳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自己这说话不经过大脑的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实在是张容易闯祸的嘴。不过,不管是谁吃了亏,拂柳与师傅现在也已经没有一点关系了,她为什么好端端会过来呢?不是她自己给自己添堵么? 想的虽是拂柳怎么会没事自己给自己找事,心里头却也和她以为的拂柳心思一样堵塞了起来,如同一条原本淙淙流动的溪水被无缘无故中间截流了,又窒息又闷闷的,胸口堵得慌。 拂柳果然脸色稍许一变,低头咬了会儿牙,等面上的表情恢复平静了,才开始回话:“上神,说的不错。拂柳的确是有事来找太子殿下,可殿下方才被天君叫去了,便让拂柳在清净阁里等会儿。” 原来师傅又是被天君叫去了,近日来天君也不知是有多少事要处理,总是将师傅叫去,短则四五刻,多则个把时辰。她也已经习惯一个人在清净阁等他,因为知道师傅回来就会带她去到处游玩,有了期待,便也不觉得这段时间有多难熬。现在想想,就是这些枯燥的等待,也是值得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怀念品味的。 今日拂柳仙子来了,待会儿师傅回来后大约也不会再带自己去各方玩了吧,雪凰微微失落。眼睛一瞟,落在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红木书桌中间的书架上,就连书架上曾经叫她耗费心力去背的书,如今看来也是好的。只不过一看那些书,雪凰就乎而想到了一件事,当初师傅叫她在三个月内背出一堆一尺高的书的时候,曾经说过这些书都是孤本,普通神仙连见也见不到,可是现在,他竟留拂柳在这里随意看。原来,师傅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的,又或者说,在他的心里,拂柳仙子并不普通。是啊,人家至少也是他的前未婚妻,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但自己又有什么好不舒服的,又有什么好觉得被欺骗了的? 雪凰心情被一种无名的郁结弄得很坏,心绪低迷,又重新怅怅然了起来,脚下无知地走到自己最后一次还能坐的位置上,无知无觉地拿起书桌上的一件件小东西把玩怀念。文房小九品,砚台、笔格、笔洗,镇纸、水注等,样样拿起来仔细小心地看,目光浓情地一如当日元昊在凡间时看那只没什么精巧可言的青釉茶盏。一切都不是因为物体本身,而是因为自己的感情,正如均彦上神的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了的是心。 拂柳忽然打断了她的出神,转身走到雪凰的书桌前,毫无先兆地跪了下来,声音变得有些急:“拂柳多谢上神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上神慷慨相救,拂柳现在……现在恐怕已经堕入魔道。” 被人活生生从神游中拉回来的滋味不太好,更何况用的是这样强烈的方式,雪凰因为这事儿开始觉得拂柳不会看脸色,心里对她也有了点不满。她顺手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玛瑙莲荷状的水柱藏到了衣袖里,平静地叫她起来,然后对拂柳淡淡地说:“当初救你,也不仅仅都是因为本上神是个好上神,多多少少也承了几分太子殿下的面子,所以你也用不着全谢我。” “是,殿下自然是拂柳的恩人,但是,上神的救命恩情,拂柳没齿难忘。” 别人硬要谢自己,雪凰也没什么好劝她的。让她奇怪的是,之前自己对这个拂柳仙子曾经那么崇敬,认为她是一个奇烈女子,但今日一接触,却并未感到她身上有半分能和烈性挂钩的气质,反倒是柔柔弱弱的,叫她没有来的不喜欢。自己也从未因为第一感觉就讨厌过一个人,可是拂柳却做到了,叫自己见着她就心头发堵,究竟是什么原因,却又说不上来。 雪凰晾着拂柳在一旁站着,想想也没什么话和她聊的,自己就又玩起了桌上的文玩。而拂柳只跟个木头似的站在她面前,雪凰几次觉得被一个大活人当头看着很不适,想让她让一让,可又觉得显得自己不怎么大度,只好随她去。直到元昊从天君处回来。 第十卷(2) 第十卷(2) 元昊走进来时脚步匆匆,似乎在着什么急,进入清净阁后先是眼神一扫,落到了雪凰身上,然后再转到拂柳身上,才渐渐不再焦急。 似是心头一颤,师傅他,一进门就是在找拂柳,只有看到了拂柳他才安定下来,是不是拂柳这样一个漂亮柔弱的女仙,放在哪里都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不管是爱还是欣赏。又或许,师傅早已经不是不爱她了,到底是拂柳对他那么深刻的爱,谁又能说在婚约解除以后,师傅没有被拂柳感动,没有因她的放手而产生一点点歉意心疼,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 雪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猜想拂柳和元昊定是有什么话要讲,自己在这里妨碍他们已经很不对了,又怎么能不知趣地插话呢。于是静悄悄地坐着,第一回做到了那么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在书桌上冥想,只当自己已经入定。 可一双耳朵却还是听得无比清楚,唯恐有一丝遗漏,比当时偷听均彦和荀意的对话时还要用心专注。 先是拂柳以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开了口叫元昊:“殿下……” 雪凰觉得奇怪,她有什么好委屈的。半天之后,终于明白过来,拂柳大概是在师傅面前怪自己没请她坐。到也真是古怪,自己又不是这清净阁的主人,她爱坐就坐,不爱坐就不坐,还要自己来请她么,自己还嫌她站在面前挡了光呢。 元昊像是也不喜拂柳这般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正儿八经地和她说:“拂柳仙子的事,地仙已经托天君和我讲过了,不必劳累仙子再来长乐宫与我讲一趟。” “家父虽然已呈告了天君,但也还是要拂柳来和殿下讲一遍才不失礼。”拂柳仙子讲得合情合理,似乎不这么做就是不合礼数,叫人难以驳回。 “仙子说的极是。”元昊似是赞同,但细细一听又像是在讽刺,“毕竟,本殿下将来是要管理六界的,不遵守礼法,终是不大好。” 拂柳听完元昊讲的话以后,忽然变得诚惶诚恐,连忙惊慌解释:“拂柳绝没有指责殿下的意思。只是……只是……” 元昊一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讲下去了,说道:“拂柳仙子的意思,我明白。” “那么,不知……不知那件事情……”拂柳的话讲得更加无法完整,也不知是有什么难以开口的。双手抓紧了裙子两旁,又像紧张,又像期待。 雪凰听得迷糊,一点也不明白她要讲的究竟是什么,只能在一旁一边听一边猜。 元昊绕过全神看着自己的拂柳,自顾自走到了书架旁,发现有几本书被放错了地方,眉宇间升起微微的不满,将那几本书拿出来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然后鼻间冷笑一声,缓缓地说:“地仙不是已经将那件事和天君去谈了吗?若是天君应了,本殿下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拂柳终于松了一口气,妩媚地笑起来,眼角略略上挑,几步走到元昊身后,对着他的背影笑说起来:“天君收了家父的凤凰琴,自然是会答应的。” 正拿着一本《大方广佛华严经》的手一停,雪凰从自己所在的角度可以看到元昊的表情变了一变,有些出乎意料的样子。他把手里的经书放到了正确的位置后,转到拂柳面前,沉声问道:“伏羲氏的凤凰琴?此件上古神器已不知所踪万年,原来是在地仙手里?” “不错。”拂柳仙子笑里透着一股自信和骄傲,“凤凰琴虽被伏羲氏抛入九霄之外,但是其琴身是由千年桐木所做,家父能感知所有草木,自然就能找到凤凰琴所在。” “原来是这样。”元昊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眸,似乎天界得到一件遗失已久的上古神器让他不喜反忧。 忽然他转向看了看雪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只是一种直觉。雪凰也正因元昊得到上古神器却愁眉不展而觉得奇怪,疑惑地看着他,两道目光在短暂的一刻四目相对,继而又急忙触电一样避开。 拂柳仙子倒是已经喜得顾不了那么许多,恭敬地对元昊福了身,微笑着说:“殿下,拂柳就先告退了。”然后又转向雪凰也福了个身,“上神,拂柳告退了。” 元昊点点头,默许了她。然后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不好,既有忧虑又有愤怒,仿佛遭遇了被人联起手来的欺骗。 雪凰看拂柳仙子走出清净阁,发觉自己师傅的表情实在不怎么好看,于是干干笑了笑,凭借自己对刚才对话的理解程度劝解起来:“师傅,徒儿虽不知您和拂柳仙子讲话的确切内容,可是,单因神界得到上古神器凤凰琴这一件事,您就应该开心些。” “你……又知道什么。”元昊轻叹一口气,一甩玄色广袖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桌,冷张一张脸坐了下去,也不端坐,只斜斜侧着,而侧脸落在雪凰眼里便显得更加冷峻。 师傅以很久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一副寒凉的表情来了,雪凰一时间也被吓到,讪讪的不敢再说什么话来增加他的阴郁。心里却在九转十八弯,师傅果然还是自己捉摸不透的,她不明白元昊的喜怒哀乐,不明白他与别人讲话的意思,她不明白的太多了。而这些日子以来,她自以为是在慢慢了解元昊,可事实上也不过是她的幻觉。元昊那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她又怎么能妄想看得透呢?她看不透的人也有很多,元昊并不是第一个看不透的,可是为什么,偏偏对于他的不了解,会让自己感到无比挫败失落? 元昊侧着身子保持了个指尖抚额的动作一动不动,随意的动作也是唯美得像尊雕像,只不过是尊心情不佳,略带忧郁的雕像。愁绪已经如烟雾一样笼罩了他的全身,叫人看一眼都会被感染而感到郁结。 元昊来回想的只有一件事,着重的只有这件事里的三个字,那就是凤凰琴。那件重现六界的上古神器,地仙若是将凤凰琴献给了天帝,那么天帝定将答应他的要求。若是放在从前,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就好像当初知道了和拂柳的婚约,也不过就是默许而已,因为在他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概念。但是现在,如果要重来一遍,他似乎已经无法再像从前一样默认接受了,甚至加上了凤凰琴这个筹码,也无法让他真正做到心甘情愿地接受。 第十卷(3) 第十卷(3) 早春二月,杏花开得正好,装点得整座丹穴山繁花丽色,胭脂万点。有含苞待放时的杏花,朵朵艳红,而随着花瓣的伸展,开得越盛的花色彩就会由浓渐渐转淡,到谢落之时就会便成雪白一片。只是雪凰即将离开,肯定是赶不及在满山洁白如雪时回来了。但这样也好,虽见不到繁盛,也不会看到落败凋谢。 明日就是雪凰涅??的日子,丹穴山上的凤凰一族自然是要为这个家族里最小的宝贝女儿好好办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除了被佛祖封号的孔雀与大鹏,其他的兄弟姊妹都汇聚在丹穴山其乐融融地饮酒谈天,用温馨快乐的方式希望给雪凰留下最美好的回忆,虽然说雪凰轮回前要喝下孟婆汤忘情,什么回忆也不能留下。 晚上月圆,全家人想以这轮满月纪念离别前的团圆,于是别出心裁地将席安排在了屋子外面,一张六角白酸枝大圆桌置在室外,只以月光和屋檐上挂的薄纱灯笼照明。 为了团圆热闹,连平日里不招人待见的竹仙也被邀请而来,竹仙听得有酒喝,自然喜不自禁,恐怕就是不邀请他也是会欣然而来的。而这场晚宴,正因为有了竹仙上天入地的侃侃而谈,而更增加了不少热闹欢笑,正是再典型不过的双赢之理。 酒席行过大半,六六三十六道珍馐美馔已经上齐,每道菜却分别都只被夹了五六次,并看不出有明显动过的痕迹。但是众人此刻都已经对着一桌丰盛的菜放下了筷子,大约只有钟鼓馔玉不足贵,才能显现出丹穴山的阔气,才能显现出上神的气度。六界之中,要想通过一场酒席彰显出自己的富有,菜式好是第一,剩的多更是关键,只有两者结合才是王道。 一桌人都已开始一门心思喝酒赏月,对雪凰的告别交代倒没怎么说,大约是不想白白给如此良辰美景添一份伤情。雪凰这个主角便像是成了个参与者,除了偶尔有兄姊同她喝喝酒,其他时间多是一个人坐着喝酒看月亮,心思飘忽不定。 她飘忽的心思想的自然是白天的事,拂柳仙子来与师傅讲的,究竟会是件什么事?而地仙去与天君讲的,又究竟会是什么事?还有上古神器凤凰琴,她也曾听爹娘说起过,只是那时听得不大真切,大约摸是和五姐孔雀有关。 雪凰想的出神,连竹仙向她敬酒时都心不在焉,被连叫了数声后才听到。回过神来连忙讪讪地牵强赔笑:“雪凰走神了,甘愿自罚。” 雪凰一举杯自罚下了一整杯竹叶青酒,因喝得太急,喝完后立刻就喉咙不爽咳嗽了几声,甚至于眼角渗出被酒辣出的泪花。 此举到看得竹仙有些不明所以了,他也没想到雪凰会将酒喝得那么痛快,已至将自己呛出泪来。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额间皱纹便又加多了几条。然后他表情怪异地正色沉吟道:“雪凰儿,这儿的月色看上去并不怎么好,不如陪老儿我去斑竹馆前的院子里看吧。” “可是,我今天是这场晚宴的主角啊。”雪凰无能为力地说。哪里有晚宴主角消失的道理,爹娘兄姊专门为自己送别而办的酒席,若是她辜负了他们的好意,实在是说不过去。再说赏月又哪里分什么地点,月亮不就那么一个,在哪儿看不都是一样的,怎么可能在斑竹馆前的院子里就会变了呢? “总之你便听老儿的话。”竹仙忽语气强硬起来,活脱脱一个固执耍无赖的老人家。 雪凰被他吓得一唬,下意识点了点头,只能答应道:“好。” 斑竹馆前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有翠绿高大的楠竹,有纤柔秀丽的凤尾竹,有可供药用的苦竹,还有寒竹、冷箭竹、紫竹等不计其数的品种,只是其中以湘妃竹为最多,湘妃竹属于斑竹一种,是以竹仙将自己的屋子取名斑竹馆,既是图方便,又是为了说明此处是湘妃竹为最多。湘妃此竹,杆上有紫褐色斑点,是为上古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的血泪染成,那便又是一段缠绵悱恻,感动六界的凄美爱情故事。 此刻在月色的淡淡光辉下再看这片用眼泪染红的湘妃竹,影影重重,叶与叶之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听来却是极其凄凉哀婉,让人心境也不知不觉地被勾得无限寂寥多愁。 雪凰跟竹仙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心里还是放不下自己家的那一桌子人,因挂念不断用指尖不安地扣响桌面,发出断断续续的敲击声。 竹仙倒是沉稳得很,和雪凰焦虑的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只是脸色不知因什么缘故很严肃,失了平日里的老顽童模样,竹仙挤出额间的川字纹,沉声问:“老儿看你全席都是心不在焉的,是否在想什么事情?” 忽然被人戳中了心中所想,任谁都是要心头一颤的。雪凰心头一颤,眼珠骨溜溜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本是想要瞒一瞒的,可又料想自己在忘年之交竹仙面前怕是什么也瞒不过,只好实话实说:“不错。”她说着顿了一顿,继续道:“竹仙,你可知上古神器凤凰琴?” “凤凰琴?”竹仙被凤凰琴三字听得怔了一下,额上的皱纹愈发加深,表情深沉到不可测,隐含不明地缓缓说:“那本是上古三皇之首的伏羲氏所有,以玉石加天蚕丝,千年桐木所制出,其琴音能使人心感到宁静祥和,能操纵心灵,据说拥有能支配万物心灵之神秘力量。后来,伏羲氏为了你五姐孔雀归顺于魔道,自称琴魔。神魔大战之时,琴魔战败,把毕生绝学及千年功力尽数注入琴中,然后它抛入九霄云外,后来就不知所踪。怎么,你向来不关心这些上古的事儿的,今日为何突然提起?” “我……我,就是随便问问。”雪凰连忙掩饰,拿着头发放在手里不断搅弄。 原来这便是凤凰琴与五姐的关联,五姐啊五姐,也真是对得起她百花为之羞容,云彩为之失色的绝貌,竟连上古三皇之首的伏羲氏都为之倾倒,甘愿不惜一切为她堕入魔道,实在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凤凰琴到果然是件好宝贝,既能操纵心灵,又有伏羲氏的毕生绝学与千年功力,怪不得评得上是上古十神器之一,六界之人无不希望找到并拥有它。地仙如果能把凤凰琴献给天君,任是什么要求天君大概都会是答应的。不过,地仙托天君的,究竟会是件什么事情?竟让她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竹仙不相信地摇头笑了一笑,说道:“雪凰儿,老儿看着你长大,你还想骗过老儿我吗?你今日忽然提起凤凰琴,是否……”他忽然急道,“是否是有了它的什么消息?” 雪凰扯了扯唇,在竹仙面前果然还是一点隐藏不得,于是只能从实招来,不再有一点隐瞒:“实不相瞒,凤凰琴,已经出世。” 第十卷(4) 第十卷(4) “什么?”竹仙震惊地说,眉毛蹙得几乎要飞起来,急虑问道,“你仔细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雪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说起来:“今日拂柳仙子来了师傅的长乐宫,像是在讲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不过他们讲的不明白,我也听得不大清楚,似乎连地仙和天君都牵连其中。话间提到了凤凰琴,原来凤凰琴一直是在地仙处,地仙如今不知为了什么事要托天君,便把凤凰琴献给天君了。” “原来如此。”竹仙若有所思地抚须,面色阴沉极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一点点地说,“你如此在意这件事,是否是因为,与太子殿下有关?” 像是被人当头棒喝,雪凰登时不敢置性地睁大了眼。 竹仙说的话,果然就是一语道破了她如此在意的真正原因吗?不是因为此事事关天君与地仙,不是因为关系到凤凰琴和五姐,而是因为,和师傅有关?她在意了这么久,对此事如此念念不忘地挂念回想,都只是因为师傅?这,未免也太让人不敢相信了。雪凰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这样的心思,可是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能把一切都解释通。因为自己在意了师傅,所以和他相处时很开心,所以当拂柳来时心里不舒服,所以但凡和他有关的事情,就会让自己很牵念。如同没有了自我,喜怒哀乐都由别人控制决定,难道,难不成自己这是…… 竹仙看着雪凰近乎惊恐的表情,便把事情猜了个*分,看得比她自己还透彻,似乎痛心疾首,无奈不忍地闭了闭眼,说道:“雪凰儿,你这怕是应了老儿上次对你说的话啊。怎么就偏偏真喜欢上元昊太子了呢?这是将一颗真心投入了无底洞,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啊。” “不……不是,不可能的。”雪凰张着眼呆滞地说,嘴在逞强,心里却早就在背叛嘴了。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怪异的行为,曾经想不懂的感觉,根本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了。居然,是因为那样可怕的原因,她的师傅,九重天的太子殿下,那样一个她永远看不透的人,她怎么可以,怎么能够对他动了情这个字呢?这种感情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情,本身就是个多么复杂难懂的字眼,若是再与元昊挂上钩,不是难上加难,叫她再也无法看破了吗? 竹仙早已看透了她的想法,也知道雪凰此刻只是因为一时不能接受而在否认。喜欢上元昊这件事情虽可怕,但情本就是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他如今制止也来不及了,只能够叫雪凰自己尝尝滋味,品味领悟,大约勘破也就好了,只是对方是元昊,若要勘破,何其难也? 举头望了望那轮明月,月朗星稀,冰轮皎洁,可人的心却只能学它的圆缺盈亏,不能够学它的永恒清透,这又是何其可悲? “老儿年老,越来越受不住这夜风,此刻得回屋里休息去了。”竹仙说得语气平和,可又像是带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也回席吧,你爹娘兄姊定是在到处找你了。” 雪凰轻轻嗯了一声,稀释在风声叶声里,淡得仿佛什么也没说。等到竹仙走进斑竹馆,她却没有像刚才急着回席那样立即回了席,反而是在此处对着竹林和明月吹起了风。 极度震惊过后,雪凰渐渐平息下来,客观理性地思考自己对元昊生出的不该有的感情。说它不该有,其实也并不准确,毕竟男未娶女未嫁,神界太子与丹穴上神也不是不门当户对,仔细说来,若是真能喜结良缘,还算得上是六界里的一桩好姻缘。只不过,她只是觉得元昊此人太过高深莫测,一会儿薄凉,一会儿温和,和他在一起犹如冰火两重天,新是新奇了,只是太让人心力交瘁,不是长久的道理,自己又不是冰雪聪明,总不能一辈子都活在猜测里。 但要是让她断了这个念想,却又觉得心里霎时空荡荡的如同缺了个角,她自嘲般笑了笑,也不知何时起已经如此放不下了。放不下执念,便只能努力克服,自己虽然不聪明,和元昊天生一点就明的领悟力不能相比,但好在他们是神仙,寿命无限长,就是她看懂他慢一些,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总有一天能懂的。 月亮已升入当空,光泽温和,像是心里想的那个人的眼神。 月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升起落下,万千年不改变,像是一段自以为是的感情。 雪凰一直坐到了月亮偏过正当空,猜想酒席大概早就已经散了,于是便决定直接回房间睡觉去。就着格外明亮的月光,她边走边最后一次看丹穴山的风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功夫,才最终回到了自己房间。 推开门却看到了凤凰夫妇也在她的房里,正坐在凳子上等她,面前两只茶盏里的茶已经冷了,看样子像是等了很久。 雪凰意识到一定是刚才自己不说一声就擅自离席,叫他们挂念了。于是连忙恭敬致歉:“雪凰擅自离席,叫爹娘兄姊们担心了,是雪凰的不是。” 凰鸟见她回来忙迎了上来,在脸上到并看不出有什么不满责怪的情绪,她携着雪凰走到桌子边上,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凤鸟和自己中间,然后自己再坐下。凰鸟摸了摸雪凰的头,对她温柔地说道:“雪凰,去斑竹馆回来了?” 雪凰对凰鸟的温柔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有些自责地抓了抓后脑勺,扯唇道:“是。让爹娘久等了。” “没关系。”凰鸟笑着和凤鸟对视了一眼,平和地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随便和你说一说。” “爹娘请说。”雪凰乖巧道。 凰鸟又看了凤鸟一眼,然后凤鸟就开始接话讲起来:“雪凰,明日就是你涅??的日子,你的知识法术如今倒也不让我们担心。只是这涅??,必须要以轮回开启,也就是说在涅??之前你必是要去凡间历一番劫,这一点,让我们十分担忧。” 雪凰虽然心里对轮回会发生什么也惴惴不安,但为了不让爹娘为了她再过度操劳,只能懂事地一笑,装作很有把握的样子,道:“爹娘不必为雪凰担心,雪凰会自己注意小心的。” “只怕你太过单纯会吃了别人的亏啊。”凤鸟严肃忧虑地说,顿了一会儿之后,话锋一转继续道,“听说地仙将凤凰琴献给天君托了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雪凰……不知道。”再一次听到凤凰琴三字,雪凰下意识提了提精神,他们二老也真不愧是百鸟之王,消息竟这样灵通。听爹自信的语气,难不成,他还知道地仙托的究竟是件什么事? 第十卷(5) 第十卷(5) 果然,凤鸟当真是知道这件事的,他沉着地对雪凰缓缓讲述起来:“地仙托的那两件事,第一件便是他的女儿拂柳仙子也要下界去,而另一件,就是要天君,继续元昊太子和拂柳仙子的婚约。” 听到凤鸟说的地仙托天君的第二件事,雪凰只觉得脑中忽然一片空白,耳中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婚约,他们的婚约,拂柳,和元昊的婚约。脑中只剩下这几个字在反复回荡,一遍遍残忍又冷酷。原来拂柳来长乐殿与师傅讲的就是这些,自己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当时,师傅是怎么回答拂柳仙子的来着?雪凰此刻脑中糊糊的,却还能清楚的回忆起元昊说过的话,一个字也不差,他当时说的是…… “若是天君应了,本殿下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对,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师傅说他,没有异议,他说他答应。雪凰眼神滞了一滞,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了。怎么会那么难过,胸口空荡荡冰凉凉,好像那个位置已经空了。这就是情伤吗?可是,明明什么也还没有开始,明明还没等到真正的情发生。只是一个似真似假的开头,就已经让自己如此难过,情啊,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还好她还有与生俱来的骄傲伪装,让自己此刻还能装得不动声色,没有立即大哭大闹。可就算是大哭大闹,又有什么意义?明日就是开始涅??之日,她也不能让爹娘为了自己的不争气而觉得同样难过,所以她没有时间自怜自哀。可幸,这段朦胧的情还没有生根发芽,她只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凤鸟还在说:“当然,地仙知道因之前拂柳仙子的逃婚,自己让神界丢了次大脸,于是献上凤凰琴希望冰释前嫌,重修秦晋之好。” 雪凰听得模模糊糊,心不在焉,坐在凳上摇摇摆摆,似是昏昏欲睡。 凤凰夫妇以为她是疲乏了一日想要睡了,也知道明天对她来说再重要不过,于是不敢再消耗她的精力,长话短说。凤鸟只挑关键的讲,结果却讲了一件让雪凰彻夜不眠的话,他说:“和你一起同下凡间的,还有元昊太子。” 顿时像被一道惊雷打中,雪凰浑身颤了颤,激动地问:“什么?师傅和我同去?” 凤鸟只当她是因为太出乎意料而惊讶,并未怀疑什么,低声沉吟道:“没错。天君说了,借你此番涅??,正好让元昊太子也一同下界去历一场劫。你和他同去,爹想,你可能也会好度一些。” 好度一些?恐怕是难上加难才是正理。雪凰无力得想,又重新颓然了起来。 爹娘不懂自己对元昊的心思,他自然不会懂得自己的顾虑。若是一场普通的劫也就罢了,倘若再是一场情劫……雪凰简直不敢想下去。只是这次下凡轮回,师傅也去,拂柳仙子也去,随便一想就知定会是场苦情的三角恋情。他们许是故事的主角,在凡间培养好感情,回到天界就是一对神仙眷侣,但自己呢,大约就是所有故事里的那个悲情配角,洒遍辛酸泪,最后正好背负着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涅??。还真是用不着司命他太费脑子,自然就是一个合情合理,缠绵感人,情节分明的故事。 不知自己后事如何,只能无比庆幸可以喝下孟婆汤忘却记忆,至少,这在凡间的寥寥一生还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回归本位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呢?如果还要去喝天界太子和地仙之女的喜酒……她大概是要和均彦上神一样,心醉,只愿长醉不愿醒的。 雪凰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是,雪凰知道了。” 轮回必须是要在九曲黄泉界里才能进行,神界太子,丹穴上神,地仙之女共同降临黄泉界,自然是令这从来只有鬼魂来往的地方蓬荜生辉,瑞光闪闪。阎王知晓自己的地府要迎来这样三位重量级的神仙,早就命令手下小鬼今日清场,不许不干净的东西污了三位上神的眼,并自己亲自将他们迎了进来。 阎王亲自陪同走过黄泉路,路的尽头是河水呈血黄色的忘川河,要渡过忘川河只能行过奈何桥,桥上站着的是孟婆,向每个度桥的灵魂递上孟婆汤。 这回却是阎王亲自捧上孟婆汤,为他们饯行似的双手端起递过来。三人将孟婆汤一饮而尽,皆是爽快迅速,只是雪凰在饮时还望了望那块立在忘川河边,记载前世今生的三生石,只是距离实在太远,忘川河上的血腥之气又过于浓烈,叫她无法看清上头关于自己的文字。 饮下孟婆汤,忘却一切前尘旧事,连神仙也不例外。雪凰再也不记得一个叫做元昊的人了,她的心里轻松而澄明,和身边那个目光同样干净的少年男子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心里感叹,虽然未曾见过这个人,然却看着面善,心里就像是旧相识。 他们跟着阎王的指引一路来到投胎井前,井里不是水,而是从井下冲上来的下世光芒。三人纵身一跳,决绝爽利,没有一点犹豫,只看得到三个颜色的衣服影子,玄,白,青。 仿佛可以听得到阎王九泉般低沉的声音在说:“司命这回写的故事倒也新奇些,只是太过炎凉,居然让这三位上神历了那么多的无奈和错过,也不怕三位将来记恨他。” 投胎井是今生到下世的距离,长若无限,短若须臾。投胎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忘却今生,不管今生富贵贫穷,王侯将相或是平民百姓,是人还是畜,统统成为过往云烟,世间已没有他们的前生,只有一个早已设定好,等待着他们的,注定坎坷艰辛的今生。 第十一卷 解棋玲珑 月出皎洁 第十一卷( 第十一卷解棋玲珑月出皎洁第十一卷(1) 仲春三月,人间繁花似锦。大炎国地处九州之最东南方,气候温和,四季花开不败,何况这仲春之季,更是全国各处都开满了花,百花齐放,使得大炎国皇城犹如一个花城。 今日大炎皇城的花开得格外灿烂,城门墙上贴着写着百姓休息一日,轻徭薄赋一年的皇榜,举国同庆,为的是庆祝开国以来第一个太子的诞生。 大炎建国不过寥寥三年,开国皇帝正是如今的皇帝。当年浴血奋战,马革裹尸夺下来的天下,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如今的安定昌盛,皇帝自然是很珍惜自己亲手创建的国家。如今皇后又生下了大炎国的第一个皇子,皇帝当然喜不自禁,将他的嫡长子一出生就封做了太子,取名炎?,又大赦天下,既是为了给小太子的出生添喜,又是为了给之前的杀戮赎罪。 那一年炎?太子已经三岁,熟识千字,读遍四书五经,又聪明伶俐,平等待下,皇宫上下所有人无不喜爱。全大炎国人知晓自己国家有这么一个小小年纪就饱读诗书,关爱下人的太子,都认为将来的国富民强指日可待,盼望着他能给大炎一个美好繁盛的未来。 与此同时,炎?三岁,大炎皇城里却出现了异像,百鸟齐聚皇城,鸿鹄,朱雀,春燕,喜鹊,各种吉祥鸟飞满了皇城,有盘旋在天空的鸿鹄,有栖息在树间的燕雀,还有跳跃在人家屋顶上的喜鹊。百姓们一开始也都还很欢迎,毕竟这都是象征吉祥的鸟儿,都觉得这是大炎政治清明的吉兆。可几天过后,再悦耳吉利的叫声,百姓们也耐不住耳边整日整夜不间断地叫。满城鸟鸣最终还是吵得百姓无法入睡,终日身心疲惫,难于集中精力于务农或务商。民间流言四起,有说是天降灾祸的,有说是妖孽作祟的,弄得皇城里整日人心惶惶。 皇帝也为此事愁得很,身为一国之君,最担忧的就是人心不稳。他既要忍受宫里百鸟的嘈杂声,还要忍受百姓们的流言蜚语,还不能当做没有听到,反而要仔细听,想方设法去治理,真是叫皇帝愁白了头。还好他还有个炎?太子,能让他看到就稍稍心情愉悦轻松,才没有因心力交瘁而壮年愁死。 不久之后,百鸟的叫声却自动在一片怨声载道中消失了,百鸟也向四处飞离了皇城,无人知是什么原因,只能又归功于年仅三岁的炎?太子。无人知晓,那一天大炎皇城边上的一座小城里有一名女婴呱呱坠地,额头上有一朵凤羽胎记。 十六年之后,大炎开国皇帝因打壮年时留下的旧伤复发而驾崩,炎?太子即位,改年号为祈祚。是年免除赋税徭役,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们便更加爱戴当上了皇帝的炎?。一时间大炎国民心归一,经济发达,吸引了邻国不少百姓前来归附,成为众多国家之间最富足昌盛的国家。 新皇勤政爱国,勤俭亲民,唯一让百姓为之担忧的,就只是他的婚姻问题。炎?已经十九岁,虽未及弱冠,可身为一国之君,这样的年纪**里还没有几个美人,才人,在皇帝里是一件罕事。百姓们都有些担忧这样一个好皇帝怎么迟迟没有充实**,人多口杂,不仅要猜测起他的人道问题或是取向问题。 终于,炎?禁不住百姓们对他的各种猜测,贴下告示,在全国进行选妃,不管出生如何,只要哪家有适龄女子,长相端正,无不良嗜好,未及婚嫁的,皆可参加选举。 此皇榜一出,整个大炎国几乎都要沸腾了,谁家不想自己的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哪个女子不想一举跃身成为娘娘?更何况是那么一个年轻俊俏的皇帝。炎?即位时举行祭祖大典,曾亲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时几乎全城女子都为之倾倒,恨不得抓起身边的东西往他车上扔,如果当初的潘安上街能被扔满一车水果,他大概可以被扔满所有同行的车辆,只不过因为那是皇家车马,无人敢扔才就此作罢,否则炎?就该运着一车水果去祭祖了。 全国符合条件的女子都涌入了皇城内,再加上同来的爹娘亲戚,家境富裕些的还有同来的奴婢奴才,家住远些的还有同来的车夫随从,把皇城挤得人山人海,行动困难。相比之下,住在皇城里的人就占便宜多了,家里有适龄女儿的就可以占尽先机,没有适龄女儿的就可以在家里看街上的人潮,享受茫茫苍生的感觉。 这段时间守城的将领很苦,每次开城门的时候都要掌握好自己站的地方和开门的力度,避免自己被潮水般涌入的人群踩死,也不知只进不出那么久,皇城的人口流动究竟是多少,似乎永远没有底,不然这么多天,怎么就还进得去人呢。 皇帝也已经意识到皇城里人满为患,大臣们上的奏折里很婉转地提了这一点,奏折里是这样写的“皇上年少俊朗,引得全国女子仰慕崇敬本无可厚非,只因大炎国中女子太过狂热,使得皇城人潮拥挤,百姓无法出门,农商已荒废多时,而其他城镇又因无人留守而同样荒废农商。臣恳请皇上体恤民情,速速截止外城人口继续涌入,及早开始选妃,也好让百姓各归其位,开始正常的务农经商,国家才得以运作发展。” 好在炎?是个开明的皇帝,否则换了其他的皇帝,听到臣子因为自己的外貌而上奏劝谏,恐怕定是要治罪的。炎?果然体恤民情,收到臣子这样的奏折后立即就自我反省,截止了选后的日期,虽被在半路上来不及赶到的女子和她全家埋怨了几声,但还好皇城里的人口问题终于是不再成几何速度增加了。 第十一卷(2) 第十一卷(2) 在皇帝的上行下效之下,礼部办事也很有效率,在报名截止的第二天就开始了选妃大典。那是个晴空万里,清朗无云的日子,礼部说这天宜嫁娶,宜祭祀,宜出行……总之诸事皆宜。 皇帝穿了正式的朝服,佩上象征天子身份的五彩玉,戴上有十二串珠玉结成的冕旒的皇冠,坐在离平地七层阶梯之高的龙椅上,端正威严,平静疏远。 千秋殿外站了好几排由嬷嬷领着的女孩儿,环肥燕瘦,各具特色,皆统一穿了一样的秀女衣服,有不安搅手的,有高傲昂头的,有木讷的,也有神态自如的。 皇帝远看了很久,发现并看不出什么,就想让她们走进来好看清,也是心疼这帮身娇体弱的女儿家若是被日头晒坏了,回去要说自己不懂得怜香……额,体恤民情。可看看这群人的庞大数量,他又立即灭了自己的这个念头。那是一个浩浩荡荡的看不到尾的由秀女组成的队伍,炎?很担心自己的正殿千秋殿会装不下。于是打算先用个排除法删去几个人,以避免上朝用的千秋殿被自己的选妃而弄坏,那可实在不是明君所为。 他伸手示意自己身旁侍立的督领侍太监福禄走到身边,然后让他附耳过来,轻声吩咐了一句。 福禄领了命便替皇帝走出去向殿外的人讲题目去了,在他转身之后,皇帝在十二排冕旒后的表情无人能看得清。 督领侍太监福禄拿着拂尘对众多秀女尖着嗓子喊道:“大家听着,皇上有问题要考你们,只有答得上来的才能进殿面圣。” 一众秀女经过训练,早就知道此刻该怎样对待,接到旨意后都是整齐划一地一行礼,然后才一起回答道:“是。” “好,那就开始吧。”福禄将拂尘甩了一甩,转身对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吩咐说,“把东西呈上来吧。” 小太监们答应了一声,领了命后立即麻利地拿东西去了。只留下不明所以,心有忐忑的一众秀女与两个陪同的嬷嬷和等着看好戏的督领侍太监福禄。 不久后,小太监们就把皇帝吩咐要拿的东西给拿过来了,像是一个正方形的案几,只是上头盖了块明黄色的绸布遮着,让人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不过从它需要两个人才能搬得过来可以推知,这定是件又大又笨重的东西。 福禄看了看众多秀女面面相觑的表情,嘴角笑了一笑,伸手将那黄色绸布揭去了,将绸布下隐藏的东西完整地展现在众秀女和同样好奇的两个嬷嬷面前。 只见一干秀女看到那东西后都是面色一变,变的脸色却是千姿百态,各有千秋,有恍然大悟的,有愁眉苦脸的,也有胸有成竹的。 福禄扯着他的公鸭嗓对众秀女说:“皇上的问题就是一副棋局,若谁能将这副残局解得让皇上满意,便有资格进殿面圣。” 众秀女间都像是沸腾了,有的摊着双手愁云惨淡地说自己不会,有的和身边的人讨论起来要怎么解,但也有少数看了这棋局还能发出自信满满的笑的。 福禄对拿着棋局的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神,他们便即刻心领神会地点头回应,然后举着笨重的红木棋盘走到了众秀女队伍里头。走得极其缓慢,以便于能让所有参加选妃的秀女都看清看到这副棋。又走得十分匀速,不在哪里多呆一会儿,也不在哪里少留一会儿,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不让皇家惹人非议。 有心理承受能力差的秀女,在看到这么一副犹如天书的棋局,竟直直晕倒了下去。只得劳烦侍卫帮忙把她抬出去,再联系她的家人将她好好带回家休养休养。还有豪迈一些的秀女,虽然也看不懂棋局,但可能是哪家的将门之后,竟想要硬冲到殿里头,结果自然是又要劳烦侍卫将她抬出去,再联系她的家人将她带回家去好好管教管教。 就这样已经筛选掉了十多个秀女,皇帝在殿里头大约莫地看到,似有若无地一笑,也不知是因为减轻了负担的轻松还是不屑。 小太监在人群里缓悠悠走了三遍,终于接到督领侍太监福禄的命令,叫他们可以停了。于是马上如释重负地放了放棋盘,不断地捏自己的手臂肩膀,面上是如逢大赦的感恩表情,若是要他们再走一遍,恐怕这手是要废在今天了。 福禄走到队伍的正前方,冲去掉十几个人后依然是很长的人群问道:“已经看了三遍,可有谁能解这副残局吗?” 秀女们都互相看来看去,谁也不愿先出来一试,就是心里有一些思路的,也不敢率先出这个头,生怕自己会在皇帝和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于是反而推起身边的人来。场面推推攘攘的,到处是“你先你先”的推让声音,此时的谦让美德倒是被发扬得很好。 督领侍太监福禄看了这副场景,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表情越来越不满。 两个嬷嬷看到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人居然这样丢了自己的脸,终于是不耐烦地教训道:“吵什么吵?像什么样子?叫人看了笑话!” 吵吵嚷嚷的人群这才慢慢静了下来,督领侍太监福禄的脸色才不再那么难看。他幽幽地对两个嬷嬷说:“嬷嬷,不是我说你们,这管教的不是宫女,而是未来的娘娘,怎可这般不上心?” “是,公公教训的是,奴婢赐教了。”两个嬷嬷对太监总管行了个礼,表情尴尬羞赧得很,可心里却是在狠狠地骂这个狗仗人势的阉人。 福禄冷笑了一下,对一群重新安静下来的秀女昂着头说:“记住,宫里头切忌喧哗。”然后他继续说,“有谁想出怎么解了吗?若是没有,咱家就要禀告皇上了。” 人群里鸦雀无声,依旧没有人敢先迈出这一步。良久,直到福禄真的作势要转身,才有一个清丽的声音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响起。 “公公,秀女柳氏想要一试。” 所有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到发出这道声音的秀女身上,只见有一个纤纤袅袅的身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洁净得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早就等烦躁了的督领侍太监福禄像是宣泄不满,不屑地看向这个唯一一个有胆量站出来的秀女,冷声问:“你会解此局?” 那秀女温温地笑了笑,道:“秀女姑且试试吧。” 福禄冲在一旁休息够了的两个小太监挥了挥手,他们便立刻捧着棋局走了过来,将残局摆到柳姓秀女的面前。福禄先是对她以冷眼打量的眼神,然后慢慢的就不禁被她身上温和清爽的气质打动,再看到她解的棋,不由得微笑点了点头。 大约不过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一副残局就已经被这柳姓秀女给解了。众人纷纷看傻了眼,福禄则十分满意地笑了笑,叫上拿棋盘的两个小太监一同转身走进殿里去禀报。 众秀女的眼神都仿佛是一把刺刀,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可那柳姓秀女却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未过早地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第十一卷(3) 第十一卷(3) 一会儿后,福禄禀报完毕从殿里走了出来,对着那个解了棋的柳姓秀女笑道:“皇上叫你进去呢。” “谢公公。”她点头示意说,不卑不亢,柔顺地跟着督领侍太监走进殿里去。只留下了愤愤不平,后悔莫及,却又无可奈何的一群秀女。 一进殿,柳姓秀女就立刻对着皇帝跪了下去,万千恭敬地叩拜,然后低着头说:“秀女,柳夭夭参见皇上。” 炎?正在看两个小太监举着的棋盘,对能够解了这副棋局的秀女很感兴趣,头一回露出了符合他年纪,少年那样真纯的笑。声音微微颤动着说:“快平身。和朕说说,你是如何想出这副棋的解法的?” 柳夭夭敛敛衣服站起来,慢慢把头抬了起来,对皇帝一笑,说起来:“本局是三卒单缺象对双车一兵的残局,这双车正如同大海中的蛟龙,而三个小卒则如同行动缓慢、力量弱小的蚯蚓。但依照局势所定,双车被两外小卒牵制,不得随意活动,黑方得以巧运另一小卒和灵活地变换士象的位置,苦战成和,这便是弱子战和强子的一个典型残局。如同蚯蚓降服蛟龙,如果民女没有猜错,这副棋局的名字是叫做蚯蚓降龙。皇上,不知秀女说的可对?” 炎?笑意更深,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怎么也想不到最终能解了这副难倒所有大臣的棋局的居然会是个女子,又是感叹自己国家真是卧虎藏龙,又是被这女子的聪明和站在殿下毫无畏意的气度给吸引了,以至于他头一回对一个人看了那么多眼。炎?在冕旒后面温和地笑道:“柳姑娘好才智,此局正是叫做蚯蚓降龙。不知柳姑娘是哪里人,父母为谁,竟将女儿教导得这样好?” 柳夭夭亦是一笑,几分自若,几分自信,她恭谦回话:“回皇上,民女家住维扬,家中世代从文,家父是城里的一个教书先生。” “书香世家。好。”炎?更加满意,笑得眼角上翘。恐怕现在柳夭夭说什么他都是会很满意的,大约这就是光晕效应,只要对一个人的最初印象定了势,其他的优缺点就都会在这一个印象中像被湮没在了光晕里,不管是什么也取代不了。就像炎?对柳夭夭的第一印象很好,觉得她是一个聪慧自若的女子,那么以后不管她的任何言行,他都会觉得是体现了聪慧自若,不可能是可爱单纯什么的。 皇帝对身边的督领侍太监福禄使了个眼色,福禄便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然后炎?再看向柳夭夭,对她淡淡说道:“柳姑娘先下去吧。” 柳夭夭又跪了一跪,叩拜告退,接着在太监总管福禄的陪同下走出了正殿。 两人从殿里出来,就发现原本站得满满的一群人早就不见了,大约是早就被宫人安排了地方先行休息,只有带领秀女们来的两个嬷嬷迎上来,笑脸如花地问:“公公,皇上是怎么说的?” 福禄对她们白了白眼,傲然地说:“皇上已经决定选这位柳姑娘当皇后娘娘了,咱家现在要去告知礼部,宫里不日就会举行封后仪式。” “恭喜姑娘,姑娘真是好福气。”两个嬷嬷连忙向柳夭夭道喜,感激终于是有一个人能被皇上选做皇后,也不至于让她们俩丢了老脸。便也再顾不上去咒骂那太监,不停地朝柳夭夭说着好话,希望她当上皇后以后还能够喝水不忘挖井人地提拔提拔她们。 柳夭夭对两个深谙人情世故,熟习趋炎附势的嬷嬷柔柔笑了笑,至于将来会不会对她们照顾一些,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现在,她要跟着安排给自己的人去沐浴打扮,学习宫中礼仪,好好准备不久以后的封后大典,享受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巨大喜悦。 大炎国礼部已选好日子,在全国贴下告示,二月十三,是个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尤宜嫁娶祭祀,选做封后册立的日子再好不过。同时受封的还有以家世才品挑出来的三妃九嫔,以作充实**,绵延子嗣之用。 皇城里的花似乎也因为这件皇帝娶亲,举国同庆的大喜事而开得更加美艳动人,花香飘满全城,落花飞絮犹如五彩雪花飞舞共庆。 二月十二日晚,宫里忙得有条不紊,礼部则更是彻夜不眠地筹办这场开国以来少有的盛事,不敢让自己的国家落在别国眼里有一点点不足不气派,失了大国的风范。皇帝面对这场天亮以后就即将到来的人生大事却似乎显得很平静,倒像是宫里的所有人都在皇帝不急急太监。炎?也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觉,虽然是将要娶到亲自选中,十分满意的柳夭夭,可就是没有大喜前欣喜若狂的感觉,反而平静地有些不大正常,好像迎来的是一场普通的祭拜仪式。 皇帝想了很久也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反而失了眠,便决定要去御花园里走一走,说不定对着月色赏赏花散散步,心里也就想明朗了。于是他披了件起夜的大氅,静悄悄地走向门口,将门一推,就有一道冷风和月光透了进来。 守夜的侍卫和太监们见到皇帝这么晚却忽然出了门,连忙跪下来,尊敬地劝道:“天色已晚,请皇上避免外出。” 皇帝的声音犹如落在他身上的月色,朦胧温和,又遥远清寒,他说:“朕有些失眠,要去逛逛,你们别跟着。” 督领侍太监福禄忙提了个宫灯走过来,低头对皇帝说道:“请皇上至少让奴才跟着,也好为皇上照路。”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想想自己一个人若是提了灯笼散步倒也真是挺麻烦的,于是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其实一路走来,各宫虽未住满人却都是点灯点得犹如白昼,不拿灯笼也是完全可行的。只是到了御花园以后,便再无光亮,此时提了宫灯的福禄便变得很必要。 御花园里无数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又有茂林修木,隐掩得一片阴凉?黑。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只看得到从参差的叶间稀稀疏疏掉落下来的月光,洒在路前如同碎玉,一面走过去,一面仿佛听得到月光碎裂的声音。 第十一卷(4) 第十一卷(4) 此刻正是夜香的花开得最好的时光,空气中花香满溢,沁人心脾。平时宫人都只知在白日里赏花,却不知那样太过清晰单调,如今在夜晚里看,才别有一番朦朦胧胧,别有韵味的味道。白天的花香虽清甜,却不及夜晚时分的幽香,那才真的叫人真正体味花香的含义。真正花香应该是淡雅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为了展现自己的美好而开放,心无旁骛,干干净净,花与赏花人平等相处,相得益彰。 皇帝被一株柔白色的棠棣花吸引,就着昏黄的月光和宫灯的烛光,白色的棠棣花仿佛沾染上了一层月色,显出淡淡的黄色,五朵花瓣里藏着小小的花蕊,毛绒绒的作为点缀煞是可爱。他牵过一截枝干,放在鼻下闻了闻,恍若有极淡的清雅花香萦绕在鼻尖,叫人顿感心旷神怡,放下后依旧手有余香。 月色很好,虽不是个满月,却残缺自有残缺的美,站在棠棣树下看月亮,像是透过一层白纱去望纱后的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皇帝保持下颌微抬,角度完美的姿势,犹如一幅月光之下,美到极致的高贵男子站在一株开满花的树旁,深情地望月的水墨画。只是淡淡的站着,只是风吹过来时轻扬起的衣角,只是柔和遥远的月光,就可以美得像个梦,叫人不敢用力呼吸,怕打碎这个梦,惊动这个梦里的美男子。 四围安静,只听得到虫鸣与花开的声音。无人知道他会站多久,但仿佛只要他愿意,万千年都不会算久,月光,花树,会一直静默永恒地陪着他,直到真的成为一幅水墨丹青。 这个梦最后是被一声清脆好听,却太过突然的鸟鸣声打破的,皇帝即刻找寻声音的来源,身为皇帝,就算是百姓爱戴的明君,也不能不时时提防会有刺客来害自己,炎?从小最先学会的不是书数骑御射,而是如何在遇到危险时自保。此刻他的眼神凌厉地如同一把刺刀,若是当初用这种眼神去看殿前的女子,让她们知难而退,恐怕这才是最好最快捷的方法。 福禄也是到处在找寻这道声音的来源,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想,怎么会突然有一道鸟鸣声响起,而且听此声如此陌生,不像是宫里养的鸟,难不成是宫外的鸟跑了进来吗?但又不见鸟的飞过的影子和扇翅膀的声音,而且叫完了这一声后就不再叫了,十分不正常。 有一道银光忽然星辰般飞了出去,匕首破空铮峥的声响像是死亡的声音,空气霎时像是凝结成了冰。有几朵棠棣花在此刻被击出的气流劈了下来,支离破碎掉落下来,像坠落的雪花,有几片落在皇帝的肩头上,成为纹饰点缀。 匕首深入宫墙三寸,尾部飞快地微颤,金属发出的响声长久回荡在月夜里。有一缕发丝被疾速飞来的匕首吹毛立断,从中间截断成为两段,隐匿在浓黑的暮色里不见踪影,不久后大概就会化为树下的泥土。 有一个被当场抓了包的女子心虚地从黑暗里走了出来,虽然是低着头,却看得出她并不是害怕,而只是被人发现了后的尴尬而已。她一点点从黑暗里走到光亮中,因低头而看不见长相,却能看到她的一头黑发长得很好,犹如一匹上好的绸缎,在月光里泛出莹莹光泽。 福禄以为是哪个宫殿里的小宫女偷跑了出来,上来就是一顿训斥:“你是哪个宫的?居然敢擅自跑到御花园中,还不快回去自己领罚!” “等一下。”炎?忽然叫停了正在尖声斥责女子的太监总管,向那垂着头的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话,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说真话还是假话,但猜想对方大概是宫里的哪个王孙贵族,觉得与贵族这样的沉默总是不好的,于是不管不顾地说:“我不是宫里的宫女,我叫连琼,是偷进宫的。” “大胆!”督领侍太监福禄又一道厉声呵斥,活脱脱像一只挡在主人面前狂吠的狗。 皇帝伸出手来拦了一拦,又一次制止了福禄,语气平静如初,仿佛相信连琼所说的一切话,炎?温和地笑着问:“宫墙如此高,你是如何进来的?” 听到炎?在笑,连琼便放宽了心,稍微抬了抬头,对上他星子一样璀璨的眼睛,笑盈盈地说:“我是乘着鸿儿来的,它将我带到了这里。” 看到了连琼的样貌,炎?竟怔了一怔,她额上的那一朵凤羽胎记,犹如朱砂点成,妖娆美艳,又活泼可爱。而且,只要看着她澄澈的眼睛,便仿佛前世哪里见过,似曾相识,恍若梦中,居然让他也开始相信了前世今生的无稽之谈。 炎?顿了一会儿后镇定下来,依旧不动声色,语气却已经是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温柔,他沉声问:“鸿儿?” “是啊。”连琼歪头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像天上那一轮残月,她说,“我把鸿儿叫来给你看。” 福禄又一次想要训训连琼,生怕她会叫出个什么危险的东西来伤害皇帝,可看到皇帝警告的眼神,便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了,只蔫蔫地提着宫灯侍立在一旁。 连琼把右手食指含在嘴里吹起口哨,清脆响亮的口哨声在静谧的夜里听来十分明显清晰。接连三声之后,只见从远处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展翅飞来,优雅庄重,叫声动人。大鸟飞得越来越近,御花园里的人最终看清了所谓的鸿儿,原来是一只白鸿鹄,体态优美,纯洁如雪,像是神话传说里的凤凰。 鸿儿飞落在地,停在连琼身边,在她腿上依了一依,温顺乖巧得很。 近在眼前,炎?终于看清了鸿儿,他这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一只鸿鹄,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鸿儿的羽毛光洁油亮,无一根杂色毛,像是一只玉雕的鸿鸟,眼珠如同两颗黑宝石,乌黑闪亮,犹如有神奇的魔力。 连琼摸摸鸿儿的头,笑得很单纯无邪,任凭哪个人都会被这样一幅神话一样的场景深深吸引,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连琼和鸿儿玩耍了一阵,向炎?自豪地介绍:“这就是鸿儿。” 炎?有些看呆了,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想更近距离看看鸿儿,他推开妄图阻止他的督领侍太监福禄,一步步走到了鸿儿面前,然后缓缓伸出手去。 鸿儿果然很温顺,又通人性,连琼看了它一眼,便再怎么不愿意也忍着让炎?摸了一下,只是途中轻轻叫唤了几声,全程一直将头望向连琼。 “好乖的鸿儿。”炎?收回手,笑得很满意。然后他对连琼不知怎么就有了些不舍地问,“连琼姑娘,你家住在哪里?” 连琼的笑意更加明媚动人,那一刻炎?仿佛可以闻到四周浓郁沁心的花香,月光倾泻一样无处不在。连琼笑着笑着,忽然一转身,跨坐到了鸿儿身上。鸿儿便立刻展翅而飞,只给地上越来越小的两个人留下白色的背影和乌黑飞扬的头发。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残月映出黑夜里一人一鸟的影子,像是皮影戏一样的轮廓,在夜里如梦如幻,最后终于渐行渐远,完全消散不见,只留下一轮孤月。 今日夜里的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呢?炎?仰着头望向什么也没有的天边,像是有着道不尽的留恋。眼前好像还有那一张纯净到极致的笑靥,让他不禁对着虚幻的笑靥轻念出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第十二卷 柳成坤极 心连白鸿 第十二卷( 第十二卷柳成坤极心连白鸿第十二卷(1) 二月十三,早春,花红草绿。正式的封后大典,暨三妃的册封仪式,大炎国全国休息一日,皇帝与民同乐,在皇城里各大酒楼设下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是日农夫商人,男女老少,皆可到皇城酒楼里喝一杯喜酒,沾一分皇家的喜气。 封后大典在辰时正式于正殿千秋殿举行,皇帝着了朝服端坐于七重阶梯之上,百官皆屏息站立在殿两旁,期待着祈祚年间的第一位皇后出现。乐师在一旁鸣钟击磬,乐声悠扬清脆,庄重典雅,绕梁三日。 一曲磬音终了,督领侍太监福禄站在皇帝身边朝殿外高声喊道:“宣,秀女维扬柳氏,幽州王氏,海曲赵氏,襄阳李氏,进殿受封!” 便有沁人幽香盈入,四位盛装女子盈盈进入,两旁的大臣都忍不住去瞄一眼走在最前面的祈祚年间的第一位皇后娘娘,犹如众星拱月般华美,只因为这一眼,就皆被其惊艳。 柳夭夭凤服加身,吉服以天子才能用的明黄色为主色,金线在黄缎上绣以凤穿牡丹的图案,彩凤穿过牡丹,无比端庄富贵。衣袖上的米白微棕色花饰枝叶纹路清晰可辨,用上佳的丝绸线挑了木棉线织成。头上带着凤冠,冠上饰以赤金玫瑰簪,两侧还有如意状绿松石装饰,点缀着两颗饱满的大珍珠,再在周围攒一圈小珍珠。 华服衬美人,柳夭夭穿戴恍若仙人,明艳不可方物,大臣们都像是看到了九天上的仙女,后头的三位妃子竟只能成了她的衬托,众人皆由心而发地对她尊敬和欣赏,觉得柳夭夭的确足有做皇后的仪态风度。 柳夭夭双手放在腰部,右手搭在左手之上,在关节处呈现出一个角度。面上带着庄重大方的微笑,笑而不露齿,明眸含情。曳地七尺的凤服,拖在铺了一层红色地毯的殿上几乎犹如上面华美的装饰,只有当柳夭夭莲步轻移时才能看得出它在移动。九重轻纱,层层叠叠却依旧飘逸轻薄,行动时丝毫不显笨重,反而纤纤袅袅,如同蝴蝶极薄的翅膀。金缕绣鞋只在裙下露出一点点,精巧又华丽,落地无声地姗姗走来。 腰部金玉禁步,竟能连一点繁杂声也未发出,只有叮当如水击的声音悦耳又和谐。柳夭夭面带微笑缓缓走近,最后在七重阶梯下敛衣下拜,听候封后圣旨。 皇帝透过珠串冕旒看向柳夭夭,他亲封的皇后,却忽然觉得心中并没有多么喜悦。自己对她的印象,也不过就是来自那一副蚯蚓降龙的棋局,至于其他关于她的一切,他却似乎并不是很有兴趣。倒是昨夜的那一个驾白鸿鹤而来的女子,连琼,不断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巧笑倩兮,熟悉得犹如前世就见过。 殿外,仿佛有鸿鸣声划破天际,皇帝立即望向殿外的天空,可是外面的天空安静湛蓝,从云的形状一点也看不出有鸟飞过的痕迹。大约只是自己的幻觉吧,皇帝收回惊喜后失落的目光,连琼她怎么会来呢?自己想她,她怎么就真的会来呢? 但今日是昭告全国的封后大典,一点岔子出不得。皇帝收回了思绪,对身旁的督领侍太监福禄点头示意,让他可以开始宣读诏书。 福禄便向前走了一步,开始打开手里明黄色的祥云图案绫锦,一手拿着一边的玉轴慢慢摊开,最后完全打开,表情庄敬,语气严肃地念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柳氏攸德,温婉淑德,娴雅端庄,着,册封为后,为天下之母仪。内驭**,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以近贤臣。使四海同遵王化,万方共仰皇朝。赐居翊坤宫。王氏德才兼备,名门佳媛,诞钟粹美,册封为章妃,赵氏懿淑之德,人品贵重,性资敏慧,册封为锦妃,李氏有柔明之姿,含章秀出,册封为兰妃。钦此。” 宣读完毕,福禄收好了圣旨,重新退后了一步,侍立在皇帝的身边,然后对柳夭夭说道:“皇后娘娘,章妃娘娘,锦妃娘娘,兰妃娘娘,请谢恩吧。” 柳夭夭与王氏赵氏李氏当即俯身行了大礼,磕头同道:“柳氏,王氏,赵氏,李氏谢皇上恩典。” 然后就是按照礼法行六肃三跪三叩的礼仪,柳夭夭还要再接受皇后金册金宝。最后一切复杂的皇家礼仪终于结束,四位娘娘竟还能是神态自若,仪态端庄的模样,倒也真是难为了她们。 最后是百官下跪,殿下众大臣对着皇帝皇后与三位娘娘齐齐磕头,拜了三拜,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场封后大典就这样无一点差错,完美无缺地举行完毕。百姓有了皇后娘娘,百官有了皇后娘娘,皇帝有了皇后娘娘,可是百姓欢呼雀跃,官员欢呼雀跃,皇帝自己却怅然若失地开心不起来。明明得到了一个能解他玲珑棋局的女子,却为何还是觉得,心头依旧空空,如之前一样,并没有因找到另一半而变得满足的感觉。 当夜吉时一到,銮仪卫校尉便抬起凤舆,由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引导,太监左右扶舆,内大臣侍卫在后乘骑护从,向皇后的翊坤宫进发。由于是深夜,随行的人多手执宫灯,沿途也悬挂着大量大红的宫灯,明晃晃的照得整个大炎皇宫犹如白昼。到翊坤宫阶下后,皇后在恭侍嬷嬷的导迎下走出凤舆。然后改乘凤顶轿,前往翊坤宫的洞房。至此,奉迎皇后的礼仪才算是结束了。 此时已是夜未央,洞房内皇帝与皇后坐在龙凤喜床上,由皇帝挑去皇后的喜帕。然后皇后重新梳妆,改穿朝服。最后行合卺礼,即是喝交杯酒,金杯相交而饮,意为夫妻结为一体。待到这些礼节结束,天已大亮,所以皇帝与皇后的婚礼是没有*一刻,红绡帐暖的。 次日一早,皇后就又要梳妆,准备祭神,庙见,皆是行三跪九叩之礼。 接着还要新封皇后去朝见皇太后,当上了皇后娘娘的柳夭夭熟习礼仪,当然不敢有半点失仪,回翊坤宫重新换了装,想要在皇太后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她自料老人家都是崇简朴素的,于是不敢穿过分庄重华贵的衣服,只挑了低调简单的衣服穿。橘红色为主色,既有喜气又不显张扬,秀丽而又不刻意,花纹是印的浓墨花鸟山水,镶边滚梅花绣,花样精致。不过因为她是新封的皇后,素雅却也不能丢了大炎国的脸,于是头上稍稍华美些的装饰便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头戴金钿子,钿子主色为灿金色,以精美的镂空雕花纹路装点整个钿子,并镶嵌大颗珍珠,饱满且圆润,整体灿烂繁华。 无数太监宫女在前开路,举着一对对龙凤旌,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又有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再是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如此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载着皇后驶向皇太后的宫殿。 柳夭夭深谙礼仪之学,通过一次朝见便让皇太后对她深深满意,实属不易。婆媳关系本来就是从古至今最难处理的一对关系之一,更何况这是在更为苛刻的皇家,她却能将皇太后婆婆哄得合不拢嘴,没有一点差错,没有一点不足,实在是让人对她深深佩服,不得不说她是天生皇后的料。 第十二卷(2) 第十二卷(2) 已是封后过去三日,大大小小的礼节不计其数,但重要的大多已经行完。而大婚当日没有行的同房,在一切皇家礼仪完成后也就是时候行了。 皇帝在千秋殿批奏折批了很晚,他十分知道接下去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心里,却没来由地想要逃避。于是他夜夜批奏折到很晚,但事实上大炎国富民强,福祚昌盛,国家大事并没有那么忙,他只不过是下意识在逃,但究竟是在逃避还是等待,他却连自己也说不清。 福禄在一旁侍立陪着,第三次向皇帝提出建议:“皇上,天色已晚,不如去皇后娘娘那儿就寝吧。” 皇帝停了笔,面无情绪,顿了会儿后静静说道:“等一下。”然后继续批一本本的奏折,也不知这个等一下又要等多久,大约又是要等到日出东升。 福禄眼皮发重,昏昏欲睡又要强打精神站着,皇帝都没睡他哪敢睡,所以有时候他也很痛恨自己的这个位置,时时要舍命陪君子。一阵强烈的困意袭上来,福禄禁不住打了个哈欠,然后连忙用手去挡,生怕皇帝察觉。 可炎?此人,对周围事物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了如指掌,怎么会发觉不了身边人的小动作。他手未停,头未抬地对福禄道:“若是你乏了就先下去吧。” “奴才不敢。”福禄浑身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忙跪了下来谢罪。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皇帝将手里的一枝象牙杆紫毫笔沾了沾朱砂颜料,继续写下一个准字,声音在夜里听来尤其深沉,“你伺候着朕辛苦了,朕还有几份奏折要批,你去叫几个总管太监来伺候着朕就行。” “这……”福禄犹豫了会儿,想想还是顺从皇帝的意思,道了一声“是”,便开始弯腰往门外退。可是待退到一半,忽又折了回来,疾步上前走至皇帝面前,突然一下跪倒,劝道,“皇上,国事虽重,但也不能因国事如此冷落了新皇后。奴才斗胆,还是请皇上前去翊坤宫,也好让太后安心呐。” “太后?”皇帝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紫毫笔,将它架在了小山状白玉笔格上,俯视福禄平静地问,“此事与太后何干?” 福禄跪着详细说道:“回皇上,太后对皇后十分满意,巴望着皇上能早有子嗣,教导皇后了许多,并派人看着您呢。” 皇帝眼神顿时深了下去,黑得深不见底。他没想到柳夭夭竟这样讨太后的欢心,太后向来对宫里女眷苛刻,很难有能让她满意的王妃或侧妃,可自己的皇后居然能通过一次朝见就让她十分满意,实在是叫人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柳夭夭,果然聪明,炎?黑眼一眯,一时起了兴趣,倒真想去仔细了解了解她,于是唇一勾,道:“摆驾翊坤宫。” “是。”福禄兴奋地一应,立即跑出去安排起来,上心地像是在办自己的事。 蟠龙步辇,倚栏处是镂空的花纹,四柱上有虎爪螭龙,周围绕以云龙,铺明黄妆缎的座位上坐着的便是皇帝。十六人抬着步辇四平八稳地驶向翊坤宫,其余拿着各式棋扇伞等御用品的宫女太监侍卫则更是不计其数,浩浩荡荡地站了一长队伍,繁杂冗长。为了皇家的威仪又必须走得极慢,一条路便像是被乌压压的人群堵塞住了。 行过座座宫殿,皇帝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皇宫原来是那么大,从千秋殿到翊坤宫居然要花上那么长的时间,经过那么多的自己叫都叫不出的宫殿。周围又安静,抬的人又抬得稳,在柔软的步辇上坐得久了,皇帝难免开始昏昏欲睡。 忽而是一道鸿鸣划响,犹如静谧的夜被打碎,裂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从天外投进微微的亮光。 皇帝顿时无比清醒,他很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于是将头一直呈微微仰起的角度看着浓墨的天空,此夜无星无月,黑得犹如一张铺满了整片天空的宣纸,被浸润透了最纯的墨汁,连远近高低都看不清。 他看了一会儿,却迟迟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以为又是自己最近常常有的幻听,于是侧下头沉沉道:“方才,可听到有鸿鸣声?” 随侍在步辇边上的督领侍太监福禄连忙恭声回答:“回皇上,方才的确有鸿鸣声。” “可看到是往哪里去了?”皇帝焦急问,眉间一点点蹙起,又隐含浓重的喜悦,又是紧张着急,又是高兴喜悦,强烈得让心口都有些颤得发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炎?也会有这样喜形于色的一刻。 即便是福禄贴身呆在炎?身边如此久,也没见过一直温文尔雅,平和庄重的皇帝竟也会有这样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像是个平常的十八岁少年,活泼而真实,愣了一秒,然后连忙回答道:“奴才该死,未曾看清。” “……无事,不怪你。”皇帝顿感失落,这一次的确不是自己的幻听了,可是,却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梦,那么,又和幻觉何异呢?连琼? 步辇与人群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或许,真的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接着经过的是一座深宫中无名的楼阁,荒废在皇宫一角无人来往,若不是今夜皇帝摆驾翊坤宫偶然途经,大概是要荒废到永远了,这样一座别致绝妙的楼阁,实在可惜浪费。楼阁内外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郁郁葱葱,植物清香,在其他宫殿的光亮远远映衬下像一片会发光的绿野,又偶尔有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恍若星星坠落在人间。 风过是一阵清脆悦耳,如同少女脚踝间轻扬的银铃声。此楼阁共有三重,每一层都是六角飞起,角上都挂了银铃,风过之时,十八只银铃便共同摇响,发出悦耳动听,恍若仙乐的声响。今夜正巧有风,在此处不常有人来的皇宫深处,变愈发美得不像真实。 仿佛是前世的召唤,皇帝下意识朝着圆形楼阁一重重往上望,最顶端,是两个隐隐约约的白色的身影,一个优雅,一个清丽。 那一刻,仿佛浓黑的天空一下子绽出了明亮,她湮没在黑夜里,又像活在无比的光芒里。 他看着她,看不清楚她,也知道她定然同样看不清自己,可还是那样看着,仰视着,如同仰视一轮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第十二卷(3) 第十二卷(3) “什么人!”同行的侍卫见到楼阁上有可疑人影,第一时间就是想到要保护自己国家的皇帝,一排排都站出来挡在皇帝面前,朝着楼阁上的人高声大呵。 “住口!”皇帝却忽然制止了一群忠心护主的侍卫,既是不愿让任何人训斥她,又是害怕她会突然因惊吓而消失。自己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了她,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吓走她。皇帝望着楼阁上隐在黑夜中既明显又模糊的身影,对挡在他面前的侍卫无温道:“退下去。” 好不容易才逮到一次显示忠诚勇敢的机会却被皇帝驳回了,众侍卫很失望,想了想是否应该继续护主,但又看了看皇帝不似平常的脸色,最后还是不敢再逞能,讪讪退了回去。 连琼骑着鸿儿从楼阁顶上飞落,如同从天而降的仙女,白衣如蝶,黑发如泉,清亮的鸿鸣,像是梦里的声音。 鸿儿在空中自由飞旋了三圈后最终落在炎?的步辇前,收起翅膀让连琼下来,然后优雅自如地在一旁侧头打理羽毛。 炎?看到梦境与现实的重叠,笑得简单而快乐,忙撇开福禄的殷勤搀扶,匆匆下了步辇朝连琼走过来,心头已是狂喜至极,只是碍于现场那么多的宫人在场,不能太过放肆。 他疾步走到连琼面前,面色温柔,眼光温柔,可是却发现连琼的表情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于是自己的表情也变了一变,但还是温和地问她:“连琼,怎么了?” 连琼脸上的淡漠和炎?脸上的温暖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微斜着抬起眉,安静地反问了两句话:“你是皇帝?你娶皇后了?” 明明此事众人皆知,更且是再正常合理不过,炎?却偏偏在连琼面前感到了自责。他是皇帝,又何必对着一个平民女子有这样的念头?就算真的是他错了,一个皇帝也不必有这样的念头的。炎?不大明白,可心里就是觉得自己错了,觉得自己骗了她,而且,背叛了她。背叛?可真是有些奇怪的字眼啊。但自己就是觉得非常自责,急不可待地想要对她解释:“我不是故意想骗你,只是,还来不及告诉你。” 连琼歪头笑了笑,澄澈干净的眼里泛出星辰般璀璨的光芒,像是原谅了他,又像是决绝前的伪装。她是一个从小就被认为是灾星的孩子,出生前三日,大炎国皇城被百鸟的叫声吵得不得安宁,娘亲受不了嘈杂而早产,生她时又是难产,最后难产致死。她生来有一个凤羽胎记,也被所有人视为不祥,从小就被家人与邻人看做灾星。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愿意与她说话,只有百鸟,仿佛自己生来就与鸟类有缘,她便从来只能够与百鸟沟通。 几日前她被鸿儿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那里连琼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个用那样温和的眼神看自己的人,并且一点也没有厌恶她头上的凤羽胎记,她便很开心,想着自己终于交到了一个朋友。可是当她再一次去看那个朋友时,却发现他居然是大炎国的皇帝,高高在上的,君临臣下的皇帝,而且,皇帝娶亲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曳地七尺的明黄华服耀眼非常,与皇帝比肩而立,再没有比这更华丽的画面。那时她和鸿儿站在对面宫殿的顶上,远远地望着,可望而不可即,她看到的越是美好,她就越觉得自己卑微渺小,犹如九州一尘,瞬间便能散去。 但连琼是一个乐观的孩子,否则也不会在众人的白眼里活到了如今,她的乐观,就是无论遭遇什么都会原谅,因为一个本就什么都没有的人,还能要求别人什么呢?对方还能愿意向她解释,就已经是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怜悯了。她的心很小,要的很少,少到可以只是一句解释,甚至不管是真是假。连琼笑了出来,仿佛方才的淡漠只是装出来逗逗他的玩笑,而现在这玩笑已经开好了,她说:“没关系,我知道。前几日你大婚,我还没祝福你呢,现在祝福还来得及吧?我祝你,与皇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炎?怔了一怔,听到她的祝福,怎么仿佛在听一个诅咒,可是明明,她是用那样无害纯真的笑靥说出来的。而除了奇怪,更重要的是心里的害怕,害怕她又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任何消息留下,叫自己陷入无边的困境中,可要让他怎么寻找?他匆匆将心里想问的率先说出来:“你还没说你家住何处?” “金陵,城南连家。” 风乍起,将这一句迟来三日的回答稀释,笑语在空中飘散,犹如朦朦胧胧的月华。 鸿儿在边上忽然清声一叫,连琼立刻抬头望了望天,又如同上一次一样驾着鸿儿匆匆离去。给站了一地的人留下如梦如幻的背影,仿佛她的出现是一场发生在夜深十分的梦,是真是假,醒后无人能记得。 所有宫人都有些被人与白鸿鹤的通灵相处惊骇,呆站着久久不能回身,唯有已有经验的督领侍太监福禄还能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来到皇帝身边,弯腰问道:“皇上,请上步辇吧。” 皇帝收回抬头望天的眼神,恋恋不舍地转了身往回走。她又是来去匆匆,自己还在看什么呢,明明早就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好在自己已经知道她家住何方了,金陵,城南连家。很好,连琼,自己一定回去找你的。 脚步似是变得无比轻松,皇帝重新坐回十六人抬着的蟠龙步辇,将衣服理了理端坐,目视前方,神态庄重严肃,像是要去会一场什么仪式。 福禄一甩拂尘,冲前方大喊一声:“起驾!” 尖利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听来刺耳异常,但这里的所有人都早已习惯。十六人平衡地站起来,熟练得没有使步辇有一点点的东倒西歪,让皇帝如临平地,左右相平。 第十三卷 金陵有狐 明宫落鸿 第十三卷( 第十三卷金陵有狐明宫落鸿第十三卷(1) 皇帝在翊坤宫中宿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太后派来侍候柳夭夭的嬷嬷收起了染得殷红的白喜帕,面色喜悦满意,匆匆回到太后处去报喜。 皇帝冷眼看着那喜不自禁的嬷嬷,平静地穿上白缎中衣,直到她向自己请完安后离开,只如同在看一场与自己一点无关的事,张开双手等着人服侍。 柳夭夭身为皇后,自然有帮皇帝穿衣的义务,齐腰的长发还散着,披在明黄睡衣外凸显得很,没有了珠环翠绕,反而多了一份温婉和顺。她接过宫女递上来的龙袍,笑盈盈地帮炎?穿戴整齐,像是一个再细致完美不过的妻子与皇后。 最**女递上来的是冕旒皇冠,金龙蟠曲,珠玉叮叮。柳夭夭双手平举皇冠,小心翼翼地戴到炎?的头上,然后又细心地系好朱缨,一切穿戴好后温柔的笑了笑,盈盈道:“皇上穿朝服的样子可真威仪。” 炎?唇边一勾,大约是朝服太过威仪的缘故,连笑也显得遥远肃穆。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广袖展开,最后停留在柳夭夭的肩上,语气里是淡淡的温和:“皇后辛苦了。” 柳夭夭忙和婉地谦虚道:“伺候皇上是臣妾的本分,不敢谈辛苦。” 炎?又是一笑,接着便是转身,对身后的督领侍太监福禄平静道:“走吧。” 福禄领了命,立即退了几步下去,甩甩拂尘对所有人大喊一声:“皇上起驾。” 高尖的声音划开黎明,皇帝在昨夜送他来的一群宫人的簇拥下乘步辇离开,身后是跪送一地的翊坤宫的宫女太监,高高低低“恭送皇上”的声音回响在整个翊坤宫上方。 千秋殿里是敬站了一地的文武百官,根据品位双手执用玉、象牙或竹制成的笏,衣着不同色彩的朝服,头戴梁数与绶锦不同的进贤冠,皆屏息凝神,弯腰平举笏而站。 皇帝终于到来,督领侍太监福禄朝殿下大喊道:“上朝!” 便是百官齐齐下跪,从七重阶梯之上望下去像是无数座培?v,千秋殿上回荡着洪亮的朝拜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早就习惯众人拜倒在他的脚下,不管是百官,还是整个大炎国,他是他们的皇帝,他也只是他们的皇帝,那样威严,守护着他们,那样遥远,远离着他们。皇帝面无表情,做了千万次后十分熟悉地平稳一抬手,道:“平身。” 跪着的官员就又齐齐地站了起来,弯腰低头,恭顺至极。 大炎国向来福祚昌盛,既无天灾*,亦无外族入侵,上朝时大臣们启奏的最多的便是哪里五谷丰登,哪里民风淳朴。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同,在其他郡县长官奏明自己管辖地的风调雨顺后,有一个长官奏上了炎?登基以来第一个坏消息。 那个长官便是金陵城的邑宰,他持着象笏向前走一步,将腰板更低的一弯,道:“启奏皇上,金陵城近日接连有不明凶杀案发生,死者皆死相凄惨,微臣审查多日,具不能发现蛛丝马迹,微臣担心……”金陵城邑宰停了停,像是下了个决心才最终说出来,“微臣担心,是妖孽所为。” “简直是胡言乱语!”站在文官最前列的丞相大斥,亦向前行了一步,弯腰说道:“皇上,金陵城邑宰这是在妖言惑众。”丞相说着瞥了战战兢兢的金陵城邑宰一眼,继续道:“明明是自己办事不利,却偏偏怪到鬼神之物上,简直是愚昧!” 金陵城邑宰不过是个七品小官,被正一品的丞相一训斥,早就吓得腿也软了,扑通一声跪下来,着急地望着皇帝解释:“皇上,微臣并非胡言乱语,是真有此事啊,死者皆是被挖心而死,伤口绝非人力可为。” 丞相还想训斥一下这个不依不饶,不会看脸色的七品小官,既是为了不让皇帝担忧,更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但还没等他开口训出话来,皇帝已经开始缓缓说话,丞相再怎么也是不敢打断皇帝的讲话去插话的,于是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皇帝缓悠悠,平静地说:“也许是野兽所为呢?” 金陵城邑宰听了皇帝温雅的声音,便稍微长了几分勇气,避开丞相凌厉的眼神自顾自说:“微臣自然想过,否则也不敢就这么来烦扰皇上,可是若是野兽,必是将尸体尽数吃下,又怎会只挖去心脏?而且经仵作验尸,死者死时并无反抗行为,并且屋内门窗都是安好的。” 皇帝面色沉了沉,十二串冕旒珠光璀璨,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金陵城邑宰静等得心神不宁,站立不安,生怕皇帝不相信自己的话,那他便是欺君之罪。 良久,皇帝才再一次开口:“朕知道了,即日便会派御史前往金陵,辅助你破案。” “微臣,谢皇上。”邑宰终于松了口气,幸亏自己已经跪着,腿软也不会再软成什么样了,他连磕三个头,以感皇恩浩荡。 透过珠光摇曳的冕旒,辉煌之下是皇帝细微的表情,眉间的蹙起,是因为国事,眉梢的柔和,是因为听到金陵二字时不自觉的流露。 第二日,皇帝派去前往金陵城的御史官如期出发。与此同时,皇帝因偶感风寒,龙体微恙,宣告文武百官三日内不再上朝。 御史官便服上阵,在宫门口上车,驾车的马夫是伪装的三品带刀侍卫,而与他同行的,竟是一个略显柔弱的娘娘腔奴仆。 三品带刀侍卫伪装成马夫,驾车的技术到堪比真正的马夫,一扬鞭马儿绝尘而去,一眨眼宫门已经远得看不见。马也是日行千里的好马,两匹马载着那么多人和一辆车,竟还能够健步如飞,半日内就赶到了金陵城内。 马车在进金陵城后便放慢了步子,两马一车在路上很实用,可一旦到了集市里,变会得很笨重困难,比常人走路还要慢。御史大人既是受不了这样的龟速,又是不想成为整条街上的阻碍,于是边闭目养神边向身边那位柔弱的奴仆道:“阿福,叫他们找个地方停车,我们安置好后步行视察。” 听到命令的阿福忙应声执行下去,掀开车帘对车夫传达道:“御史大人叫你们先找个地方停车呢。” 车夫找地方找得极快,命令吩咐下来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客栈,不过既是个集市,找个地方落脚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一车人在店小二的热情欢迎指引下停好了马车,然后又开了几个上等房间安置好了东西。御史大人嫌太多人跟着显得过于招摇,便只要那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阿福随行,其余的三品带刀侍卫则在暗中保护。 第十三卷(3) 阿灼的群号是323517348 便服出行,身后是大隐隐于市的一帮侍卫,有的伪装成小贩,有的伪装成乞人,有的伪装成随意逛街的人,怪不得之前总觉得身边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原来都是这些隐藏起来的侍卫。皇帝摇着扇似乎悠闲风雅,其实一直提高着警觉,如果说真的是妖孽作祟,那么昨日玉龙发光,便就是一个感应,说不定那时妖孽就在自己的身边。他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便恍悟过来可以用自己的玉龙感应妖,于是时不时关注一下腰间佩着的玉龙是否又在发光。 因为昨夜又发生了命案,所以今日的集市并不像昨日一样热闹,花了一炷香时间转过三条街后,便是命案所发生之地。早就被邑宰派来的捕快封了地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尸体也已经被抬到衙门让仵作验尸去了。 福禄在离围住的地方三尺远的地方拉住皇帝,怯怯道:“大人,别看了,太晦气。” 皇帝停下来望了会儿,发现命案发生处竟然是连一点血迹也没有的,实在怪异至极。忽然又反应过来看了看腰间佩的玉龙,果然,正在发出隐隐的光芒,说明在此处的确有妖孽出现过。看来金陵城邑宰没有胡说,金陵城当真是有妖孽杀人挖心。若不是他亲自出宫调查,自己是怎么也不会相信朗朗乾坤之下,真的会有妖孽作祟。 此刻再看也已经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于是将扇一合,转身沉吟道:“再去别处看看。” 福禄巴不得早早离开这个让人慎得慌的地方,连忙跟了上去,随着主子的脚步而行。 转到另一条街上走了一半,心思繁杂,又毫无头绪之下,皇帝忽又听到了半空里的一声熟悉鸿鸣,立即一切事情抛于脑后,惊喜地抬起头来。 一人,一鸿,再绝美不过的画面,连琼站在人家屋顶上含笑下望,手搭在鸿儿的背上,白色衣裙被屋顶上的风吹得像蝴蝶的翅膀。她就这样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已是千言万语。 炎?马上走近几步,避开福禄的阻拦,借助身边可利用的一切,石狮,梁柱,一个飞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屋顶,徒留下站在屋顶下仰头惊惶乱喊的福禄, 玄色锦靴走在屋脊之上如履平地,方才又能三两下无声无息地上了屋顶,可见炎?虽是养尊处优,但平日里定未曾松懈过武功,轻功好到高深莫测。他悠悠行走在一轮红日的映衬下,阳光拂得他轮廓柔和,面庞带有淡淡的光泽。 炎?走到连琼身边,缓缓地伸出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做这个动作是何意。他笑着说:“连琼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连琼浸沐在和煦阳光里的脸转过来,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阳光的色彩,温暖,闪亮。她眨了眨眼,戏谑说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然后跟着你了。” “当真如此?那便是炎?无知了。”炎?看着连琼得逞自豪的笑容,自己便也觉得开心,也不知是因为她说了她一直关注着自己,还是只要她开心自己就会开心。但不管是何种原因,他知道只要连琼在身边,就能永远让自己心无杂念,安心快乐。 “原来,你叫炎?啊?我到现在才知道你的名字。”连琼若有所思的点头,“是赫赫炎炎的炎,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真?” “不,是以真受福,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真再加上示字旁,福祚的意思。”炎?极有耐性地解释,想他自出生以来又何曾这样耐耐心心向一个人解说过自己的名字,平时也没有人敢叫,他几乎连自己都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从连琼的嘴里念出来,不知为何就能让这么两个没温度的字变得温和柔软,唇齿相磨,有丝丝暖意流泻出来,好听得很,让他有了想让她一直叫着自己名字的冲动。 “我不大认识那个字。”连琼显得有些失落,颓然默落。她又哪里有人教过她识字,唯一认识的几个也不过是在私塾外的墙边偷学来的,长大一些就去家里的书房里偷书看,一切全靠自学。能达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很好,可是与身为大炎国皇帝的炎?相比,还是差了好远,天差地壤,云泥之别。 看到连琼尴尬的表情,炎?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想去说些挽回的话。可还未及走出一步,他的余光却看到了腰间玉龙在闪光,炎?立刻僵了一僵,不敢相信地拿起玉龙看清楚,企图只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那玉龙闪得愈发明晰,让他怎么也骗不过自己这只是看错。手握成拳,几乎要把骨节捏碎,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连琼她,怎么可能…… 但是,如果不是她,为什么已经两次,在自己靠近她时玉龙就会有感应,就算第一次不是她,但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她的神出鬼没,她的驾鸿来往,本就那么不可思议。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过防备呢?炎?拳握得更紧,咯咯作响,震惊,愤怒,夹杂着出现在乌黑的眼睛里,逐渐代替原来的淡淡温柔。 “炎??”连琼见他久久没有回自己的话,惊惶地看过去,却看到了一张陌生冷冽的脸,那样的眼神,是她最熟悉,最害怕的,厌恶?连琼被自己的猜想惊了一惊,可还是想卑微地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她故作镇静地问:“你怎么了?” 炎?试着逼自己不去相信,不去责怪,可是,又怎么做得到呢?他是大炎国的皇帝,他的职责便是守护整个大炎的百姓,要是因为一己私欲就放纵残害百姓的妖孽,他还怎么配当大炎的皇帝。连琼,自己不想任何人伤害你,又怎么做得到自己去伤害你,但是,请你也不要再伤害别人了好吗?炎?侧过脸去,一半脸显得决绝而无情,一半脸又是深深的苦痛挣扎,但他只让连琼看到他绝情的一面,语气冰凉:“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眼前还是那个黛蓝色的身影,飞跃了下去,身轻如燕,一如他来时那么潇洒快捷。只是这一次,是转身离开,连回头看她一眼都吝啬。连琼觉得心口有些疼,就好像一次次被人伤害,久病成医以后的又一次复发。炎?他,是不是也和那些人厌恶自己?是不是也从此以后就与她无关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明明,自己以为他是不一样的,所以才会再一次冒着被伤害的风险去接触他,可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还是一样的?连琼警告自己不准太在意,不去怨恨别人,也不去怜悯自己。其实转个角度想想也是啊,他那样的身份,又怎么可能看得起自己呢?本来,就是她不识好歹,被戏弄也是应该的。 连琼自我疗伤得很快,又或者是将情绪隐藏得很快。表情痛了几下后也就恢复了浅笑,只是微微还有些苦意与勉强,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她骑上鸿儿,翩翩消失在天尽头,虚幻唯美,从背影看来似有若无地拭了一下眼角。 福禄有些惊讶地看着皇帝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连忙媚笑着迎上去想说说好话,却发现皇帝的一张脸阴测测的可怕,立即噤了口。俗语道伴君如伴虎,话说得好就是拍马屁,加官进爵,皇恩荣极,但要是说得不好就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动不动就是大罪。所以一个真正好的奴才除了伺候好主子,还应该学习拍马屁这一门学问,知道怎么拍,什么时候拍,拍到哪个度,否则自己也坐不到这个位置。福禄此刻便很明白,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什么也不说,主子面色不好的时候,绝不能多问,弄不好就是火上浇油。虽然他心里的疑虑也很大,但是还是禀行不该问的不问这句至理名言,只安安分分地跟在皇帝后面,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主角分开散去,只留下无声静谧的风景,犹如此处什么也没发生过。阳光普照的屋顶之上,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就站在原本炎?与连琼站的地方。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现的,就好像她一直就在那里,实在是诡异又神奇。 阿九勾着自己的头发,妖冶邪魅地一笑,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眼神魅惑又寒冷。她说过的,自己要报仇,自己必会要让她偿命。 第十四卷 龙游金陵 只为惊鸿 第十四卷( 皇帝和福禄去了县衙找邑宰,他是大炎国的皇帝,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自己心里有多少艰难,始终都要把国家的事放在第一位。于是他隐去自己的情绪,以御史大人的身份降临了县衙,让邑宰诚惶诚恐。幸而皇帝上朝时是要戴皇冠的,所以邑宰并不知道他惶恐的御史大人其实是皇帝,如果知道了,就更不知道会被吓到什么地步了。 福禄在进县衙门时出示了御史大人的腰牌,几个傲慢懒散的衙役立即像打了鸡血一样站得笔直,然后争先恐后地将两位贵人迎了进去,满面笑容得像是店小二。 会看脸色的衙役连忙殷勤地让两位贵人先到后堂主位上坐着,然后又端上两杯茶来,另外还有别的捕快赶快去叫自家邑宰来。 效率倒是很快,一盏茶还未吃完,金陵城邑宰就一边扶帽一边脚步匆匆地来了。看到两位坐在主位上的贵人后立刻弯腰问好:“御史大人前来,下官未曾远迎,还请御史大人恕罪。” 皇帝伸手示意让恭敬的邑宰免礼,慢悠悠地问他:“仵作的验尸报告可出来了?” 邑宰依旧微微屈身,只敢站着回话:“回大人,死者依旧是被挖去心脏,一招毙命,死前也是没有挣扎迹象,定然又是妖孽所为。” 福禄有些紧张害怕,插嘴问道:“可有什么除妖的法子?” 邑宰转向福禄的方向,御史大人的奴仆也是他要恭敬以待的对象:“下官已经想出计谋,这几天夜里会安排一人冒充打更人,妖孽一旦被引出,便会有早已设下的天罗地网将它擒住。” “安排的是谁?”皇帝沉沉问,面色平和。 邑宰又弯了弯腰,胸有成竹地自豪回答道:“是府里武功最好的衙役,另外还请了道长大师在暗地里跟着。” “不行。”皇帝反对道,“本官要亲自去。” “大人万万不可啊!”邑宰和福禄不约而同地反对,一个吓得跪倒在了地上,一个吓得差点将手里的茶盏摔碎。 邑宰战战兢兢地劝道:“大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下官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福禄颤巍巍地皱着眉劝:“大人如此尊贵,怎可以身犯险,若是有个万一,奴才要如何向……向老夫人交代?” “本官不管你们如何交代。”皇帝被两人劝地已有些薄怒,捶桌而起,“本官说的话,没有人能反对。” 是夜,伪装成打更人的皇帝从县衙走出,后面是极目远望,坐立不安的金陵城邑宰和福禄,两个人都生怕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将同去的衙役和道长大师嘱咐了千八百遍,却依旧是无法放下心来,一张脸几乎皱成了苦瓜,呆在县衙里等待的时光简直是在煎熬。 皇帝倒是很自如,面不改色,把打更人的身份伪装得敬业逼真。绕着金陵城走了几遍,打过落更,二更,三更,可却什么事也没有,安宁的夜里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露水的凉意,让铜锣面上凝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而他的心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却慢慢变得不再平静,又是焦急又是紧张,既是想引出妖孽,又是想再次确认,她,到底是不是妖孽。面对连琼,他一点也做不到决绝,就算是那样的感应,他也不相信,必须要亲自看到才敢最终确定。但是,如果真的是她呢?那自己又会怎么做?放,对不起百姓,杀,他做不到。所以,连琼,不要出现了吧,如果真的是你,那就请不要再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打过四更,皇帝已经越来越心思凝重,更深露重,瓷器一样的手握在铜锣把上,竟握出了冷汗。 有一道细细凉凉的风吹到他的脖子上,突兀地浑身一怔,他猛然回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好疑惑地再转回头,略瞥了瞥腰间的玉龙,却发现果然已经发起光来,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更加明显可见。想不到第一晚就出现,倒真是省了不少功夫,不过,万一真的是自己想的那样呢?若是再一转头,看到的是她的面貌,那时自己可该怎么办?连琼,可千万不要是你。 脖间又是一缕酥酥凉凉的风,如同爱人之间相互的挑逗,皇帝再一次回过头,还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起的店铺门前的旗帜在轻轻摇动。他已经深切地感觉到要找的东西就在自己身边,之所以还是一次次回头,不过是在和对方周旋。但如此三四次下来,终于还是没有了耐性,又是凉风窜进领口,他不再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冷冷道了一句:“出来吧。” 周围的风忽然全都停了,就连天上挡住月光的那一朵云也停止移动,一直稳稳地挡住黑夜里唯一的光亮,似乎全世界都已沉睡,只有腰间佩的玉龙还在发光,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光明和清醒。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忽然,天上的云乍然散开,风再一次大起,吹起满地灰尘,店铺前的旗帜灯笼摇摇欲坠。 一个白晃晃的身影凭空出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漫天雪一样的碎光,唯美,又妖冶。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或者说是妖孽,暮春时节,却围着狐裘,雪白的狐裘纯洁油亮,细细松松的狐毛在风里轻扬,而没有狐毛裹着的地方,则只用几乎透明的白纱遮着,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地动人,虽然是奇异的搭配,可却别有一番瑰异的风情,妩媚撩人,扣人心弦,好一个蛊惑人的妖孽。 炎?大概也就猜出了这是个狐妖,用长相魅惑男人,然后挖心而食。看着企图勾引自己的狐妖,唇角轻淡地勾起,很好,不是她,只要不是她,就比什么都好。他装出一副又害怕又惊喜的样子,借此让狐妖不至于对他起疑,然后自投罗网。 狐妖袅娜地走过来,一步一折腰,一步一媚笑,不过三丈远的距离,竟生生被走出了一盏茶的时间。最后终于走到了皇帝面前,纤手缓缓搭上他的肩,末梢上挑的眼睛朝他眨了眨,然后两只手都扣了上去,像是一个人的缠绵拥抱。狐妖的声音细软甜腻,带有无尽的蛊惑,她柔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我是打更人,这是工作。”炎?装作又惊又喜,想他一个皇帝何曾被一个女人这么调戏过,还是个狐妖,能装出来已经很好了,但是他现在心情很好,因为自己最害怕的事没有发生,于是便闲来无事戏耍起这狐妖。所以说,绝对不要试着去戏耍一个皇帝,因为也许在自以为是在戏耍他的时候,反过来自己被戏耍。 狐妖愈发柔情似水地缠上去,像一根缠树的藤,朝炎?当面呼了口气,有淡淡的香味,可是还是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狐臊味。她慢慢诱惑地说:“打更多无聊啊,长夜漫漫,不如,我教你些快活事吧。” 炎?笑了笑,像是被她成功蛊惑,然后一扔手里的铜锣和梆子,缓缓凑了过去。狐妖见他如此主动,觉得可以省下自己不少力气,乐得清闲,便配合地闭上了眼,等他被自己弄晕,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挖出心脏。 一人一妖靠得很近,若是再近一分,大约就会相触,可炎?忽然停了,眼中闪出厌弃不屑的光。发光的玉龙从腰间扯下,越是朝狐妖靠过去,光芒越是闪得灼灼,最后猛然一下举到她的面前,正当印堂悬浮于半空,玉龙闪耀出几乎能照亮半个天空的白光。 第十四卷(2) 第十四卷(2) 只见狐妖瞬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看玉龙又看看炎?,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来:“你……你是……” 炎?什么话也没回答,一改刚才的态度,高贵冷绝地俯视,哪里还像打更人,分明就是王者的风度。他器宇轩昂地一伸手,立即就有十多个人从天而降,侍卫衙役纷纷持刀将狐妖围住,请来的和尚道士立马贴符念咒,逼得狐妖动弹不得,现出原形来。 既有玉龙镇压,和尚道士骗人的法术也就稍稍起了点作用,狐妖在一片白光里痛苦不堪,扭曲挣扎,最终受不了生不如死的痛楚,双手化成利爪仰天长啸,震得围住她的光圈也动了几动。困兽之斗坚持不了多久,狐妖颓然倒在地上,一点点抽搐,一点点缩小,最后终于显出了原形。一只九尾的白狐,还剩下半口气眨了眨眼,九条尾巴在身后摆来摆去,最后也耗尽精力没了力气摆动。 福禄和金陵城邑宰在几个衙役的搀扶下赶了过来,福禄看见大难不死的主子,连忙念着佛谢天谢地,小跑到自己主子身边站着。邑宰看到那只九尾白狐原形后吓得抖了抖,幸好有身后的衙役搀扶着,他强忍住害怕胆怯朝炎?迎过去,惊魂未定道:“御史大人,还好您没什么事啊。真是……真是担心死下官了。” 炎?视若无睹地绕开邑宰,朝自己掉落在地的玉龙走过去,福禄抢先一步拾起地上的玉龙递给了他,不敢让邑宰察觉到他们的身份,如果,他有那个脑子的话。 邑宰继续跟上来,一边吩咐衙役们将九尾狐的原形处理掉,像是一只跟着主人跑的狗一样跟着炎?,在后面急着说:“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去下官府里喝杯酒压压惊。” “你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但是用不着。”炎?静默地回答,背影颀长,投影在火把的暖光里,逐渐消失在远处的黑夜。 除去狐妖,对炎?来说最大的收获不是为民除害,而是确认了连琼不是狐妖。事情能够这样,真是再好不过,除了,他必须要向连琼去道上次的歉。他向百官许诺的是三日不上朝,今日便是最后一日,所以必然要速战速决。他已经想好了,这一次,他就要把连琼带回去。 城南连家,并不会太难找,炎?派福禄和几个侍卫打听了会儿也就找到了。那是一个闹市外街角处的府邸,小户人家,门口的两棵老槐树遮天蔽日,若是到了夏日定是避暑的好东西,只不过蝉声大约会很烦人。 福禄上前叩门,尽量让自己和善一些,帮主子给看中的姑娘家里的人留下个好印象。许久后才有人来开门,可见连家的奴仆是有些稀疏或懒散的。 那开门的家仆烦躁地问他们:“你们是谁啊?” 福禄身为大炎国的督领侍太监,何时有过奴仆敢这样对他爱搭不理的,心里窝火憋屈得很,但为了自己主子的幸福,也只得咬牙忍了。他对那奴仆笑脸如花,一边笑一边从袖里拿出个腰牌来,举到他的眼前,慢悠悠地说:“小哥可识字?” 那家仆睁睁眼睛看清腰牌上的字,傲慢的神情一点点变得惊恐,然后再一点点变得害怕。最后面色一僵,普通一声跪了下来,惊慌失措地急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御史大人屈尊来府上了,大人恕罪,恕罪啊。” 福禄终于能够直了直腰板,显出一点点从前的神气,俯瞰地上的人微微笑道:“还不请我们大人进去。” 深知己罪的奴仆十分想要挽回,立马热情地将炎?和福禄迎了进去,然后到处向身边经过的其他奴婢仆人介绍,“这便是朝廷派下来除了狐妖的御史大人”,“御史大人年轻有为,为民除害”云云。 通过这位大嘴巴家仆的大力宣传,一传十,十传整府,等到炎?和福禄被他带到正厅,连府里的老爷和夫人早已经恭候着了。 连老爷连夫人满面堆笑,连夫人急急吩咐奴仆道:“还不快上茶!” 炎?浅浅一笑,纯良无害,看得老爷夫人崇敬得很。他温和地说:“连老爷,连夫人,在下今日前来,是想……” 一语未完,屋外忽传来熟悉的鸿鸣声,炎?真心一笑。连琼,可真是会挑时间来,正好,这些话也得当着你的面说,求你,可一定要原谅自己。 连老爷连忙向炎?赔笑:“实在是让大人受惊了,那是老夫不懂事的女儿,大人莫在意她就是了。” 屋外是连琼正从鸿儿身上下来,白衣飘飘,可是脸上时常带着的笑容,却在阳光下消失了,如此一个开朗的姑娘,害她笑容消失的,该是多么大的伤害呢? 炎?微微心疼,不顾连老爷连夫人的疑惑,朝屋外的连琼走去,缓慢又快速。 刚摸了摸鸿儿的连琼一侧头就看到了昨日弃自己而去的狠心人,浑身颤了颤,第一反应是她从小养成的卑微,他是不是来和自己和解的,其实昨天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鸿儿忽然朝炎?不友好地叫了一声,连琼立即提醒自己要有点尊严,什么不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别傻了,别让自己伤得太深。 连琼避开又一次在面前呈现温柔的眼,第一眼,他就是这样骗的自己,这一回,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再上当了。她尽量冷言冷语:“你来做什么?” 连老爷连夫人吓得立即向炎?道歉:“大人见谅,小女……小女脑子有病。” 连琼转过头去冷笑,这便是她的家人,她的亲爹,她的二娘,这便是她的家人待她的方式。连家人都是这样子讨厌她,至于别的人,又怎么可能对她好呢?她不去理会紧张的连老爷连夫人,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向炎?,仰视,却又坚强固执:“皇上,您来寒舍,是有什么吩咐?” “皇上!?”连老爷和连夫人吓得面色惨白,一个御史大人已经不是他们能惹得了的了,大炎国的堂堂皇上,可要他们怎么才能偿这不敬之罪? 两位中年人几乎是要瘫倒在地,还好福禄聪明地拦到了他们面前,与之到一旁去协商一个不用偿罪又有好处的法子。 第十四卷(3) 第十四卷(3) 炎?隔着一只护主的鸿儿和连琼对话,像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样,平和,微笑,仿佛从未有过什么不好的东西。他以温和对待冷漠,企图能用以后的千千万万赎之前犯下的一次错:“连琼,我……”但毕竟是皇帝,道歉的字眼从小到大就未从他嘴里说出来过,第一次说总归有些不适应,他顿了会儿继续:“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这三个字对炎?陌生,对连琼也是很陌生,一个是从未说过,一个是从未听过。连琼仿佛在听什么不懂的语言,对一般人来说再简单平常不过的三个字,她竟足足品味了许久。炎?他果然是和别人不一样,骗自己,骗得那么低声下气有耐性。连琼渴望感情,渴望爱,但是,并不代表她就可以为了一份虚假的感情舍弃其他的一切,昨日他决绝离去,又可曾想过自己的感受?他对自己,不过就是戏弄,难道还要自己一次次地配合吗? 连琼走过鸿儿,向炎?走近了一点,面上的表情捉摸不透,仿佛之前的澄澈透明湖水一般,被一块无意丢进去的石头击出了三层浪,涟漪还没有平息下来,不能清澈见底。她幽凉地说:“皇上九五之尊,怎能向民女道歉,民女承受不起。” 炎?一点也不在意她淡淡的疏离,因为他相信,连琼始终是不会真正恨他的,就算现在有些在气头上,也不会真的怨恨了他。他只要从此以后对她很好,总有一天她会变回来的。他柔和一笑,说:“我不光只是向你道歉。”然后对一旁的福禄提声问了一声:“福禄,和连老爷连夫人说好了吗?” 福禄几步上前,笑意满面地回答:“回皇上,已经商量好了,连老爷连夫人很同意。” “做得很好。”炎?拍拍福禄的肩表示很满意,然后径直向受宠若惊后表情呆滞的两人走去,“连老爷,连夫人,既然二老已经同意,那么在下就先带连琼一起回宫了。” “哎。哎。”连老爷连夫人似乎已经只会说这一个字,过度的欣喜意外叫他们再发不出别的声音来。两个人互相握着对方的手,再次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连琼越来越听不明白,疑惑地看着所有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结果越听越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对炎?恼怒道:“你们到底商量了什么?” 连老爷连夫人第一回对连琼极其热情地贴上去,温柔和蔼地对她笑着说:“连琼啊,皇上说要娶你呢。” 连琼脸色大变,睁大眼睛盯着炎?,像是在看什么怪物,最后轻声说了一句可以视为大逆不道的话:“你……你是疯了。” 就连是这样大不敬的话,从连琼嘴里说出来炎?也不觉得有一点生气,朝她靠近道:“我是疯了,所以之前才做了那么错的事,但是以后不会了。连琼,我疯,也只为你一个人。” 连琼呆呆站在原地,连期待了十六年的爹娘关切都不再在意,直愣愣地看着炎?最后离去,怎么也看不透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第二天一早连琼头一回被爹娘唤醒,原以为昨天是一个怪异的梦,没想到一大早还是在延续那个梦。爹娘携了五六个奴婢而来,每个奴婢的手里都端着衣服、首饰等精巧又华丽的东西。 连琼不习惯地在别人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也是第一次穿上了那么漂亮精美的衣服,一改之前的朴素简约,换上了件花纹锦绣的嫣红罗裙,头发也不再是随意挽起,什么装饰也没有,而是精心盘好髻后,戴了一枝翡翠海芋花簪。 被一群人服侍着完成梳洗打扮,连琼已经有些脑筋转不过来,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十分陌生,她透过铜镜问身后的阿九:“阿九,究竟是怎么了?” 阿九眼神里有原本隐藏着的怪异光芒一闪而过,浅笑着走近来回答:“小姐,您今日是要跟皇上进宫的啊,您忘了吗?” 连琼垂眸,果真不是一个梦,炎?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呢?他是皇帝,要什么没有,要怎么玩不行,为什么偏偏就要缠上自己?为什么要在她已经伤痕累累的心里再补上一刀呢?她闭了闭眼叹口气,也罢了,反正对她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属,哪里都没有对她好的人,换个地方受苦,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午时分,前来接连琼的马车到了连府门口,福禄站在队伍最前面,刚一到就看到了连府门口有两个等候已久的家仆侍候着,踮足远眺,一看到他们就兴奋地跑进去通知全府。 等到马车行到连府门口之时,已有连老爷连夫人带着连琼站到了门口,恭敬又期待,倒像是自己要入宫。连琼无奈的垂着头,进宫就进宫吧,又何必弄出这样一幅夸张的情景来。 福禄几步走到连府门口,对着三人行了礼,道:“国丈不用送了,连姑娘就请跟着奴才走吧。” 一句国丈将连老爷哄得飘飘欲仙,受用得很,笑得脸上堆满了皱纹。 连琼却没有就这么跟着福禄走,她冷静地说:“等一下,不知道我能不能带一个人同去?” 福禄恭敬地笑道:“只要连姑娘进宫,想怎么着都行。” 连琼将身旁的奴婢阿九一拉,道:“我想带阿九一同进宫。” “好说好说,这种小事当然可以。”福禄笑道,“还请连姑娘快上车吧。” 连琼便不再有其他的要求,带着阿九一同走向马车,毫无一点飞上枝头的快乐,有的只是静默深远的无力忧伤。 阿九随着连琼一起上了车,坐在她的对面,和连琼一样垂着头,不过她的表情就清楚得很。一切都要开始了吧,炎?,你哪里知道狐妖究竟是谁?那不过是她找的一个替死鬼。连琼,自己和你一起进宫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等待你的到底会是什么,自己不会让你随便死了的,那样太便宜你,自己要你,生不如死,受尽痛苦,然后,灰飞烟灭。 第十五卷 夕月如环 情深为极 第十五卷( 第十五卷夕月如环情深为极第十五卷(1) 继册立皇后之后不久,大炎国就又迎来了一次国婚,皇帝立贵妃,立的是一个从民间带来的女子。没有人知道那女子详细的背景,只知皇帝似乎很迷恋她,带进宫来后就赐了隐月阁作为寝宫,不到三日就册封为了月贵妃,且日日都要在隐月阁中与月贵妃相处许久。 由此便引来了百官与百姓们的不满,说那突然出现的月贵妃是个妖妃。当皇帝就是这样左右两难,连私生活都要被别人当成谈资来说,之前没有**的时候要说你人道与取向的问题,现了立了一位贵妃,就要开始说你荒淫无道,实在是叫人做怎样都不是。 大炎国的皇帝也很苦恼,不过除了苦恼悠悠众口的议论之外,更让他苦恼的,是被众人传为妖妃的月贵妃娘娘其实连留宿都没让他在隐月阁里留过。这一点便让他更觉得自己委屈,被所有人说闲话也就算了,要是那闲话是真的他也就认了。可是,那根本就是个误解,连琼被带进宫来之后到如今,并没有原谅他,从来都是他去隐月阁里哄着她,但是她却不理不睬或冷言冷语。先前隐月阁里的宫娥还碍于他的身份,怕自己伺候的娘娘会因此失宠而在旁劝一劝,但久而久之后连她们也知道自己这个皇帝是不屈不挠的,慢慢的竟连劝也不劝了,任凭他在连琼面前说好话,最后悻悻而归,只当是在看一场太常见的戏。 下朝后炎?换下朝服,就又百折不挠地去了隐月阁,极兴而往,至于怎么归,就要看个人造化了。 十六人抬的蟠龙步辇,从千秋殿径直往隐月阁而去,所有宫人侍卫都已经习以为常,连吩咐也不用吩咐就会自觉地在下朝后往隐月阁那边去。 在还看不见隐月阁的时候就早会有铃声随风飘来,十八只银铃发出的声音清脆如泉,叫人心灵在慢慢靠近的时候一点点被洗濯干净。再走近一些,就能看见一间绿荫里的三层楼阁,各种各样的花草围满楼阁,一点也没有宫殿的雄伟冰凉,有的是桃花源一样的美好虚幻。这隐月阁其实就是当日炎?途经翊坤宫时遇到连琼的楼阁,当时他便觉得这处地方十分适宜连琼居住,从金陵城回宫的路上便传命下来将其略略休整一番,只需将碍路的杂草除去些,尽可能保留了原来的风貌,并赐名隐月阁,以纪念连琼当日站在月影里头,犹如仙女一样的极致姿态,也这是因为那幅场景,才将连琼册立为月贵妃。 皇帝在隐月阁前下了步辇,走过门前优雅漫步的鸿儿,隐月阁的宫女们早已经积极地迎在门口。可还没等她们跪下来请安,炎?已示意宫女们噤声并让她们都出去,只有阿九在退下去之前还不忘要提醒上一句:“皇上,娘娘睡着呢。” 皇帝只勾唇一笑,并没有在意,依旧往里走。阿九只好也顺从地退下去,就连督领侍太监福禄也被禁在门外。皇帝一个人放轻脚步走了进去,活像是民间小夫妻之间玩笑的情状。 进门绕过一架金漆彩绘寒梅折屏,就看到紫檀嵌大理石的美人榻上倚着的连琼,背对着他熟睡,碧蓝色的薄纱裙摆垂到地上,一头黑发随意铺在背后,像一朵盛开的墨花。从碧蓝色衣袖里露出的一段藕臂皓腕,搭在侧睡形成的曼妙曲线上,一只成色上好的碧玉手镯褪到了手腕上几寸,清透的水碧色将皮肤愈发衬得如同凝脂,光滑如玉。 一副绝妙的美人春睡图将炎?看得有些沉醉,心里头被撩拨得又痒又热起来,不过就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随便睡着,对他的诱惑力怎么就会比那夜狐妖的挑逗勾引还要大呢?他对自己也只能无奈一笑。虽说是即将要入夏,但要总是睡得这样不讲究,也还是会要着凉的,这隐月阁宫里的服侍的人也实在太过马虎,可见连琼这个主子自己也就是这样的性子。炎?落地无声地走到睡得正沉的连琼背后,小心翼翼,生怕将她吵醒对待珍宝似的,把自己身上玄色十二章文的便服脱下来替她齐肩盖好,然后绕过美人榻走到她的正对面,俯下身当着一张睡颜仔细珍重地打量起来。 额间的凤羽虽然是胎记,可其精致程度却堪比精心地细细画成,殷红的颜色像是用最上等的朱砂一点点描成,点在白皙的脸上像一朵在漫天雪地里开出的孤傲梅花,精致夺目,又相成自然,仿佛本就该生长在这儿。额间点花本是为了衬托出女子的妩媚,可她却能将这一份妩媚融进自己本身的灵动与纯真中,再有两颊孩子气十足的浅浅梨涡,让人对她移不开目光,毫不自知的就被吸引住。 炎?眸子里尽是宠爱欢喜,就算连琼不让他留宿在隐月阁,只是这样每日下朝后能看看她,也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有这么一张纯真漂亮的睡颜,任凭大炎国上下的大事有多少,他也能在这里得到清净释怀。 他随手去勾起连琼的一缕头发滑得像一丝缎带,缠在指上冰凉又柔和,像一汪细细的泉水流过,这种感觉无比熟悉,挽着她的头发,四周安静无声,恍若是记忆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那究竟是在他的梦里呢?还是他的隔世前缘? 连琼忽然翻了个身,一时出神的炎?忘了及时将手松开,被扯到发丝的连琼一疼,从梦中醒了过来,她揉了揉微痛的头皮,被吵醒后不满地看向眼前的人,在看清是面有歉意的炎?又看到自己身上披着他的衣服后,习惯性垂了垂眸心安又暗喜地抿了抿嘴。果真又是他,自从将自己带进宫来之后,炎?对她也算得上是极宠了,先是火速册立为月妃,赐宫殿隐月阁,又日日前来看自己,要一个国务缠身的皇帝做到这样,实在是不容易的。其实自己心里也已经不甚怪他了,就算他曾经做错过,也应该被给一次原谅的机会,只不过至于究竟要怎么说出原谅他的话来,可就让她犯难了,十六年来,她哪里有过机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头一回能轮到她去原谅别人,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这种能力,像是有些天生高傲的人无法说出道歉的话,她因为天生卑微,便无法说出原谅的话。 第十五卷(2) 第十五卷(2) 炎?直起身,在美人榻的边沿上挑了个地方坐下,率先给有些尴尬的两人开了个话头,他侧过头看着连琼,角度完美,慢慢微笑着说:“隐月阁住得可还习惯?” 连琼用双手把自己撑起,披在她身上的炎?的衣服便滑了些下来,她伸手拢拢衣服,清淡好闻的沉水香气飘入鼻中。她想方设法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有一点原谅的语气,笑容灿烂道:“很习惯,这里什么都有,比我在家……”说到家这个字的时候连琼禁不住有了些许惆怅,声音也不自觉变调,低下头顿了顿,低声道:“比我在家里的时候好多了。” “那就好。”炎?伸出手去帮连琼又拢了拢衣服,那日他去连府后也知道了连琼的爹与二娘究竟是怎么对自己的女儿的,明白家这个字会是她永远的痛,不忍再提,直接从这个话题跳了过去,道,“四月初三就是太后的寿辰,戏班子已经进了宫排练,你要是觉得整日这里待着闷,就去看看。” “嗯。”连琼应声,有点讶异话题怎么就被扯开了这么远,炎?他要是再不说道歉的话,自己可要怎么去原谅他呢?她握着炎?衣服的衣襟,略蹙着眉。 炎?侧头看她,觉得连琼的这表情着实有点怪,可又不像是刚才的惆怅,倒像是在失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炎?用来透析别国掌权者与身边臣子的精密头脑猜测起连琼区区一个女子的想法来倒也足足想了良久。终于,他有了一丝头绪,这个什么都不说的傻丫头,是在等着自己再道一次歉,然后让她有理由原谅自己吧,可真是煞费苦心,用心良苦啊。炎?春风得意地笑起来,齿白眼明,侧脸的弧线柔和又像有光芒,他缓缓站了起来,再慢慢凑到连琼耳边,呼了口气以后发觉到她竟是在紧张发颤,更加满意地将声音柔成了一汪春水:“连琼……对不起,你就原谅我吧。” 连琼被耳边的热气拂得浑身不自在,再听到炎?像是能够看穿自己一样地说出了她想要听的话,不相信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嘴动了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还不肯原谅我呢?” 炎?在她耳边问,温柔里又带着一点点的撒娇,简直是要让她透不过起来,从耳边传来的热度传遍了全身,浑身发烫,手心里几乎要冒汗,此刻炎?给她披上的衣服就成了件沉重的负担。 连琼动了几下嘴,却只能勉强发出几个不能表达意思的单音节来:“我……我……” 炎?把头从连琼耳边移开,再这样下去恐怕她是要变成哑巴了,他正视连琼,目光如炬,似笑非笑道:“就当你是原谅了。” 连琼最终也只能轻点了点头,忽然发现身上披的衣服什么时候已经被炎?一把掀去了,顿感一丝凉意和隐隐的危险,抬眸不解又防备地问他:“你……你要做什么?”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炎?一边笑得无害一边突然间将连琼横抱了起来,看猎物一样专注又炽热地盯着她,边走边说,“你觉得,一个皇帝和他的妃子,能做什么呢?” 一直等到炎?抱着她挑开了两重水晶纱帘与酡红色的床幔,被抛到楠木架子床上后连琼才反应过来,炎?他这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双颊滚烫,连耳根子都是红透了的。这等事儿,虽说自己没有任何经验,但除了羞赧之外,竟觉得更加重要的是自己怎样都不能占了下风,要是完全让对方掌握了主动权,保不定他就会因为这个原因而从此看不起自己。连琼努力回想她曾看到过,听到过的所有这档事儿,到底是怎样做才算是不丢脸而且占上风的,飞速想了会儿,终于灵光一现,想到驾着鸿儿有一次经过青楼的时候,一个姑娘的窗子忘了关,里头正巧有一个恩客,自己就好奇在对面的屋顶上偷看了一会儿,那姑娘是怎么做的来着?哦,是与那恩客嘴对嘴又摸又抱了会儿,接着就翻滚到床上去了,再然后的事床幔一拉自己便什么也没有看见。不如就从那嘴对嘴先开始,连琼酝酿了会儿,在炎?将她扑倒后要贴过来的前一刻,飞快的先一步把唇贴了上去,并且又摸又抱。霎时她只感到身上的人一顿,任何接下去的反应都没有,连琼亲了一会儿便也亲得愣了,接下去是要怎么做呢?明明那个青楼姑娘在这么做的时候她的恩客就会开始趁机转为主动了的,怎么炎?就没有那样做呢?难道是自己亲的不够?她又凑上去轻啄了几下,只见对方表情干干的,还是没反应,连琼忙惊慌起来,这下子脸可是要丢大了。 只听得上面传来一阵轻笑,炎?戏谑地俯视她,眼神变得又亮又热:“怎么不继续了?难道是不会了?” “怎……怎么可能!”连琼犟嘴,把头往边上一侧,小声道,“我就是考验考验你。” “考验我什么?” 一句“考验你是不是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还未说出口,炎?带着浓浓的笑意的声音又从上方幽幽传来。 “考验我的忍耐力吗?”他停了一停继续说,“那么,你赢了。” “……什么?”连琼把头转回来愣了愣,自己根本不是这么想的,他在说些什么呢?原本还算有半分清明的头脑一下子全部混乱了,空白一片,浆糊一片。半晌后才重整思绪努力想了想,总算还是稍稍明白了些,对了,当初那个青楼姑娘被恩客抱到床上去合上床幔之前,恩客的确是说了一句“美人,我可忍不住了。”的,大约炎?所说的他没了耐性,就是这个忍不住了的意思吧,那也就是说他终于是要转为主动了。可算是没什么事了,连琼轻舒了一口气,自己终于再不用害怕会被取笑了。 炎?对刚刚连琼惊吓的模样很满意,但又对她之后似乎放松下来的表情感到疑惑,这样又不再害怕了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她总该不会是还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吧。忽然炎?想明白了过来,看她方才那样子大抵是一点风月事不识的,莫非此刻是因为不用再不懂装懂的庆幸?他不禁好笑,连琼,你此刻真的是该庆幸吗? 第十五卷(3) 第十五卷(3) 果真,连琼在炽热霸道的吻肆虐过来的下一秒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庆幸想法是错的,大错特错,错的离谱,也开始奇怪自己之前怎么就会有那样天真又愚蠢的想法呢。直到这一刻她才稍稍对床笫之事有了些入门了解,比如说亲,并不是只有嘴唇接触,还要舌头接触,再比如把床幔一拉之后并不是直接就到第二天早上了,其中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而这一切都是在两人的衣服已经不知不觉褪了个精光后她才恍然大悟,无师自通,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么多门道细处,她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认知都只不过是皮毛,简直足以让人笑掉大牙。不过,炎?他如此熟练精通,又是怎么练出来的呢?想到这一点,连琼不禁微微有点黯然神伤。 炎?的眼神如火一般,精致的鼻尖正滴下汗珠来,面部轮廓似精雕细琢而成,棱角分明又柔和动人,牵连着同样完美的颈线,锁骨,两根精巧绝伦的锁骨白玉石一般,让人难免要看得沉醉,他怎么可以好看成这样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连琼已经是累得软硬兼施地求停,虽然拍打已经是没有一点力度,求饶声也变成了绵软诱惑的轻哼,但好在炎?终于还是克制着在她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放过了她,帮她披上了件衣服,再自己伸手穿上衣服,然后撩起床幔走出来叫人进来吩咐了几句。 连琼在酡红色床幔里头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没听清楚,只猜想他大约是在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便自己倒头沉沉睡了起来,第一次发现这张床如今是如此的好睡。 眯了不到一会儿,忽然又感觉到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带有迷人的独特香气,连琼努力睁了睁眼,发现居然是尚未离去的炎?。这倒是奇怪,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照例说此刻也该离开隐月阁了,难道还想要留下来用晚膳? 连琼睡意渐渐消散,只是碍于力气还没有完全补足,没什么精力讲话,只能任由炎?处置自己,先是被放到了盛了温水的木桶里,然后在水里轻松被脱下了身上刚穿上的衣服,又给她细心温柔地捏起来。 身为一个皇帝,能有这样好的按摩手艺倒也真是惊世骇俗,而身为一个皇帝,居然屈尊降贵地给她一个区区妃子亲自按摩,则更是惊世骇俗,连琼一方面觉得这温水浴配皇帝按摩真是奢侈享受,一方面又还是奇怪炎?怎么还不走,难道是真的要留下来用晚膳? 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连琼缓缓开口问他:“你平时这个时辰不都该走了吗?” 炎?手上一停,过会儿就又重新给她在手臂上按了起来,风轻云淡地说:“你就那么想我走?” 连琼一时语塞,说实话,自己是不想让他走的。回想起来,也只是因为之前自己每每都赶他走,炎?才慢慢识相地到时间就自己离开的,可到了现在,自己是一点赶他走的想法都没了,反而是希望他留下,甚至最好是永远都别到皇后那儿去了。连琼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歹毒了,实在要不得,于是只敢把前一段话讲了出来:“其实,我不想你走的,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要如何?”炎?放下连琼的手又开始凑过来,越来越近的呼吸便是无言有强烈的撩拨。 因为已经明白此事的真谛,连琼不禁羞得很,又是想到了刚才的一切,更加把头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水里。她轻如蚊吟般地说:“如果可以……你就留下。” “你说的什么?”炎?忽而正色,仿佛不相信她说的话,非要再确认一遍。 连琼又把脸红了一红,羞了一阵,便把诚实爽朗的本性暴露无遗,她抬起头,对上炎?求知专注的眼睛,认真仔细地说:“你留下来吧……留下来,用晚膳。” 炎?脸色不变,春风满面成了阴云密布,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忍到最后终于危险地眯了眯眼,嘴角一勾道:“看来还是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隐月阁里今夜注定不安,连琼心惊胆战地在炎?的目光下用完晚膳后就被带去管教了,只留下桌边围站了一屋的宫女太监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几个十分会看人的奴才讨好地走过去对皇帝身边的督领侍太监福禄与连琼从金陵带来的阿九说道:“福禄公公,阿九姐姐,两位请喝盏茶歇歇吧,这边的事情,我们自会做好的。” “嗯。”福禄傲气地答应了一声,去边上喝茶前撇头瞄了一眼能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的阿九一眼,打量一番后发现也不过就是个一般的宫女,沾了月妃的福所以才能高人一等,眉眼里没什么野心,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但也不会惹出什么乱子,这样的位置再合适不过。 阿九对几个奴才随和一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向福禄恭敬说道:“公公,奴婢忽然记起还有娘娘吩咐的事情没有做,恐怕没福气与公公一同喝茶了,还望公公恕罪。” 福禄随手一扬,缓悠悠道了声:“去吧。” 阿九走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要忙什么,正站在皎洁的月亮下面,冰凉昏黄的月华下,脸却被阴影覆盖着,笑容美丽又残酷。连琼,你现在很开心是不是,你们现在越是恩爱自己就越是会为你们高兴,爱吧,现在有多爱,将来就会有多恨,好好地享受现在的一切,越开心,越好。 第十六卷 乞巧遇巧 梦回前生 第十六卷( 第十六卷乞巧遇巧梦回前生第十六卷(1) 开到荼蘼花事了,连琼进宫业已多月,期间虽因炎?的绝宠而被百官所不崇,被太后当面警告,更被皇后娘娘冷言冷语地教导过,但好在这大炎国内还是由皇帝做主的,没有权臣权倾朝野,没有太后垂帘听政,更没有皇后外戚结党,所以在他在朝堂上说了一句“朕的家事也算在国事范围内么?”之后,百官臣子便再无多言,而太后向来器重自己的儿子,见他也并无甚大出格荒诞之事便也就此算过,至于柳夭夭,炎?已经颁下圣旨不准皇后涉足隐月阁一步,她便也再无事可找。 这段时间以来,皇帝多宿在月贵妃的隐月阁,但为了避人口舌和调和调和**关系,也必须抽出一些时日去慰问慰问皇后与其他的三妃九嫔,然后再每月必须于翊坤宫及其他宫殿宿上几晚。但慢慢的,从最初的眼前一会儿是柳夭夭盛装端丽的样子,一会儿是连琼驾鸿在月影里的样子,不断跳转,像是在争持不下,变成了即便宿在翊坤宫,身边躺的是柳夭夭,也已经同床异梦,满身心只被连琼占满,最后每次去别的宫就成了一种负担,只为了敷衍太后,**与百官,向他们说明自己还是个雨露均沾的皇帝,不让连琼成为众矢之的罢了。只不过就是苦了自己,他当初娶了皇后,使得大炎国有了母仪,如今却反而如同画地为牢一般,像是自我折磨,真是悔不当初。 七月初七,因牛郎织女的故事而给人间留下的乞巧节,寻常人家的女儿要乞巧祝愿,宫里头同样也会不大不小地庆祝一番,是日宫外的王妃和有品级的夫人都会偕同女儿进宫与宫里的长公主娘娘们一同宴会庆祝,王爷与大臣们偶尔也会参与一把。比如炎?的三弟,程王爷炎祺,他的一个侧王妃便是在几年前的乞巧节时与他结下良缘的。 说起这程王爷炎祺,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传奇人物,大炎国的栋梁,虽出生在皇家,但却没染上一点纨绔风气,斗鸡走狗什么的玩意儿皆不能入其眼,只爱好上阵打仗,幼年时曾同先皇在校场看练兵时向他父皇与皇兄许愿,他日必将成为大炎国的大将军,炎?当皇帝,他保国家人民安好,和兄长一同为大炎国民创造一个安定富强的环境。而后他果然也做到了,十七岁那年在校场打败所有武将之后成功当上了大炎国的威武大将军,履行了当日的诺言。只不过大炎国太安定得很,从无战争可打,亦无动乱须抚,于是炎祺竟就举了兵主动去攻打邻国,蒙上了好战这一不太好听的名声,但其实力倒是真的不容小觑,既扩展了大炎国的疆域,又令周边的小国无不臣服惶恐。 可是这么一个善战的威武大将军,却偏生长了副过分漂亮的模样,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他,认作是女子倒有可能,可要一眼看出是大炎国的大将军,是决计不可能的。而这位貌美的威武大将军最大的特点还不只是长相与性格的反差,还在于他的一种近乎嗜好的爱好,便是好色。不错,程王爷炎祺花花公子的名头和他威武大将军的名头是不相上下的,可见他对这个爱好是有多爱,江山美人两样,他倒是都占全了。 所以炎?在带连琼出去主持乞巧节宴会前便早已向她千叮咛万嘱咐过,千万千万要离他的三弟程王爷炎祺远一些,否则要是闹出一场什么皇室的小叔子调戏嫂子的戏码,在百官众人面就也就太难看了。 三妃九嫔们早就已经在宴上坐定。乞巧节宴会终于开始,炎?穿着冕服但未戴皇冠,身边左右各站了盛装的皇后与月贵妃而来,立即使得才开始有了些聊天声的现场静了下来,众人肃立,万众瞩目,这便是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场。 在这之后是太后的入场,风韵犹存的太后娘娘着了一件宝蓝色的华服,既鲜亮又沉稳,保养考究的外表下看不出年纪,远远看过去只会以为是哪位后妃。 炎?尽量还是想把现场的气氛变得轻松些,入席后双手朝两旁一伸,温和亲切地笑道:“都入座吧,别让朕成了扫兴的,该如何就还是如何,今日可尽情作乐。” 众人山呼:“谢皇上!”然后齐齐遵旨入了座,不知是因为太尊崇圣意还是因为皇帝本就是个与民同乐的好皇帝,一盏茶功夫以后就真的已经完全放开拘束,继续起方才的饮酒玩笑。 酒过半巡,有花花公子之名的程王爷炎祺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在身边一圈王妃侧王妃,娇妾俏奴的环绕下站起来提议:“皇兄,如此饮酒实在甚无趣味,臣弟倒是有个想法。”说罢眼光似有若无地瞟了一下连琼的方向,笑得意味不明。 炎?看了看连琼,提醒似的盯了她一眼,然后转回来浅笑着应允炎祺道:“说吧。” 炎?唇角上扬着说:“民间有乞巧节之晚女子对月穿针乞巧的习俗,不如我们宫里也学学民间,让在场所有的女眷也对月穿针,先完成的即为得巧者。但为了比赛的公平安静,还请各位女眷们先过桥去兰汀湖对岸,然后我们再在兰汀湖对岸观看。” 炎?淡淡地笑,语气里夹杂着些许薄凉意:“朕的人就不必了吧。” 炎?依旧无所顾忌地挑眉笑着:“皇兄,你未免也太过袒护了,让几位娘娘共同参加,这叫与民同乐。” 一旁的太后看了看堂下的炎祺,表意不明,忽极有重量地在小辈间开口道:“程王爷说得极是。”接着转向柳夭夭,淡到不可确认地对她一笑:“皇后,你怎么看?” 柳夭夭先是也用余光看了眼炎祺,发现了他正在看向连琼的目光,似乎明白到了什么,立即唇角一勾,悠然对炎?说道:“皇上,程王爷和太后说得在理,臣妾愿意参加乞巧,只是不知,其他几位妹妹是否也愿意?” 三妃九嫔立即柔和地笑着应声赞同,程王爷,太后娘娘,和皇后的邀请她们能不答应吗?深知自己地位比不上皇后,受宠比不上月贵妃,那么在这些逢场作戏的事上就必须附和得好。 柳夭夭满意地点了点头,发觉唯有连琼没有说话,于是对着她又问了一句:“月妃妹妹呢?” 连琼一场宴会参加得全程心不在焉,忽然听到柳夭夭在问自己,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想起了炎?之前嘱咐过她的话来,也察觉到了他投过来的意图阻止的目光,本是想要听从炎?的。可又转念一想,驳了程王爷、太后和皇后的意思毕竟不好,何况众人齐乐,不去就显得自己小气,恃宠而骄。再说那么多人一同玩乐,又是隔了个兰汀湖,又会出什么意外呢?本来就是炎?想太多了。于是便侧开炎?的目光,点了点被钗环压迫得又重又痛的头答应。 在场众人见皇后与月贵妃都答应要参加了,十分欢喜,立刻便要开始游戏。一时间众女眷们起座离开,色彩斑斓的各式华服在宫灯的烛光里更犹如云霞的光芒,环佩叮当,合奏成一曲无与伦比的管弦音乐。 第十六卷(2) 第十六卷(2) 宴会为了能够赏湖景月色,设在了兰汀湖畔,旁边的宫殿殿角上挂满宫灯,透过宫灯的各色绸绢透出来的烛光,映得湖水波光粼粼,和月亮的倒影争先比美,的确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幽雅静好景致。 各位娘娘王妃,金枝玉叶走过桥到了对岸,沾满了兰汀湖的另一畔,背靠假山,手倚雕栏,站于桥上,或坐在石上,立于树下,到处倒是锦衣华服的靓妆女子,将原本静谧地像笼了层雾的环境一下子变得生动艳丽,犹如九天仙女齐齐降临,各种各样的香气,颜色,笑声萦绕在四处,就连镜面一样平静的湖水也霎时被唤醒,无风而自动,泛起一层层涟漪,将里头盛着的月光烛影统统化作细碎的小星。 有十多名宫女捧着案几来到一位位女眷身边,将九孔银针与五色彩线分发完毕,然后再无声退下去。最后就只听得游戏的发起者程王爷炎祺,在湖对岸像是行军打仗前发号施令一般沉稳宏亮地一喊:“比赛开始!” 众女眷纷纷开始了手里头穿针引线的活计,华丽的广袖飞舞,纤纤擢素手灵巧地翻动,女子间的嬉笑声一时沉寂了下去,兰汀湖面重新凝成安好的镜面,星光凝回月亮与烛光,连同岸边七月盛开的木槿花一同,正好汇成镜花水月四个字,把此夜变得无比美丽梦幻。 连琼与柳夭夭身为除湖对岸的太后外,身份在女眷里最高的两位,自然站得的是最好的位置,兰汀湖上的白玉石桥,两人倚栏而站,正对着最亮的月光和最瞩目的目光。 连琼在家里时放任自由惯了,自生自灭得像个野孩子,哪里还会懂得穿什么针引什么线,每年的乞巧节虽然也会去到人家屋顶上看一看全城的女子热衷地做这项活计,可因隔得太远而从未看清过,如今要她自己拿起这又细又滑的针线来,实在是让她尴尬无措地很,针与线在手中握了又握,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凭着运气偶尔穿进了一个孔,可之后的八个孔却像是统统隐匿了起来似的,怎么也找不到穿不进,等到她费尽千辛万苦又穿进了一个孔之后,柳夭夭已经将九孔针的九个孔用五色彩线尽数穿好,只差将作品举起来向众人示意她这个皇后是多么心灵手巧,贤惠聪颖,名实相副。 向来就不怎么有耐性的连琼终于打算要放弃,把手里的针线往水里一撩,解脱了似的地看着湖面上激起的一小片涟漪和星光,毫不在意地说了句:“不玩了。” 柳夭夭似是已经忘了要去宣告自己的成绩,反而和连琼说起了话来,她一脸意外地朝桥下一望,佯装惊讶道:“妹妹,好好的怎么就给扔了呀?” 连琼还记着柳夭夭曾经对自己冷冰冰的态度,只觉得她变起脸来可真是比天气还快,好笑而又不耐烦地对她说:“那东西太麻烦,我不玩了,还是姐姐比较在行。” “这是哪里的话?”柳夭夭眼光一变,忽然把自己手里的九孔针递到了连琼的手里,幽幽笑着轻声说,“不如姐姐把这给了你吧,就当姐姐为之前对妹妹的态度抱歉了。” 连琼一愣,想这柳夭夭什么时候就待自己亲厚如此了,要是自己相信才是傻瓜,其中必定是有诈的,她送的东西可万万不能收。于是把九孔针推了回去,同样柔善地笑着说:“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当初也不过是姐姐应有的教导,妹妹怎敢有所不满?妹妹又还怎么敢夺了姐姐的风头,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妹妹客气什么,就拿着吧。”柳夭夭又把九孔针往前一推,像是连琼要不收下她就决不善罢甘休,如此一推一让数回,两人手里的九孔针就一不小心脱手落入了水里,尖端是一道反射着莹莹光泽的细线,尾部是一条五彩的线条,一刚一柔,一急一徐,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落进水里,漂浮在湖面上随风晃动,分外明显地截断了一束烛光, 柳夭夭立即惊呼了一声,在众人都围了过来以后,一脸极其不敢的表情指着连琼说:“月贵妃,本宫好不容易穿好的九孔针,你怎么可以把它给扔了?” 一下子围上来的众女眷们纷纷为皇后打抱不平,附和她的言论,也顾不上什么真真假假,又是安慰皇后又是责备月妃,有几个只敢小声抒发不满,也有几个敢于出头当面指责的,比如说炎?的皇姐,炎华长公主,她便仗着自己的身份毫不留情地责备起了连琼:“月妃,你未免也太过恃宠而骄了,皇上宠着你,你便可以将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了吗?你平时便是个不安分的,种种言行都让人不合心意,本公主也就不说你了,可如今居然敢如此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地欺负皇后了,可还有没有一点规矩教养?!皇上宠你,本公主眼里可容不下一点沙子!” 连琼被炎华长公主训得一时竟连还口的余地都没有,楞楞地看着她愤怒的脸很久,终于,在站在她身后的柳夭夭委屈的表情里发觉出了意思一闪而过的得逞意味,顿时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切,果然,柳夭夭的心思就是如此缜密奸猾,叫人防不胜防,可是,她又怎么能忍下这口平白无故受人误会的恶气呢?连琼狠了狠心,柳夭夭,自己虽不如你奸诈,可是你要是想害自己,她就算不顾自伤八百,也是要杀敌一千的。 连琼良久未有解释什么,只是沉默,在听完了以长公主为首的人对自己的指责后,余光瞥了瞥湖对岸的人,似乎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什么,只有炎?与炎祺仿佛在往这边焦虑地看,于是在长公主训累了停下来歇一歇的空当里忽然说道:“既然是臣妾所犯错事,臣妾定然会设法补救的。” 就在所有人都转怒为惑时,连琼突然从白玉石桥上纵身一跃,在离湖面七尺多高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顿时,周围所有人都看得呆若木鸡,知道兰汀湖里传来一声巨大的扑通声,溅起的水花直击三尺,镜面一样的湖水碎成了白茫茫一片,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开始惊呼,开始慌张,就连原先训人训得正在兴头上,理直又气壮的炎华长公主也登时被吓得花容失色,目瞪口呆地看着连琼头也不回地跳下水,已经想好想要继续的话一时卡在了喉咙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表情像是吞了一只死苍蝇。 这边一石惊起千层浪,兰汀湖的对岸也被渲染出了紧张沸腾的气氛,王爷和大臣们纷纷起座往纷闹的中心,白玉石桥上望去,只是人太多场面太乱,并看不出是什么事情,只知是有人落水了,但也不知道是谁,大家都担心是自己的老婆孩子出了意外,关切焦虑地凑着看。福禄在炎?的命令下走到岸边找了一遍连琼的身影,却意外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月妃的人影,深知此事的严重性,立即奔回去紧张地向皇帝报告。炎?这才确认了心底的担忧惶恐,不得不相信那落入水里的人果然就是连琼。 第十六卷(3) 第十六卷(3) 桥上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传来,皆是大惊过后好不容易恍过神来的女子在混乱叫喊,虽杂乱但整合起来还是可以听得明白,大致喊的就是:“月妃娘娘落水了,快救救她啊!” 对岸焦躁地想知道落水的人究竟是谁的人们一听是月妃娘娘落了水,都面色大变,表情担忧得比自己老婆孩子落了水还严重。谁不知道皇帝最宠的就是月妃娘娘,月妃落水,无疑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自己能将月妃娘娘就上来,必定是头功一件,可也正是因为那是月妃,要是因为自己污了月妃的凤体,皇帝过后生气可要如何是好,要是功过相抵,皇帝觉得还是自己的过多一些,一怒之下将他们的手给剁了可就是得不偿失。如此一思忖,功劳自然比不上手的重要性,于是都只面面相觑了一阵,谁也不敢下水去救,惟在心里暗自责怪自己家中的女眷为何不会凫水,此刻不能舍身相救,若是她们能去救得月妃,也能让自己沾沾光,可也只得扼腕了一回,想着回去以后必定要教家中的女眷们除琴棋书画,女红烹饪之外再多学凫水一项。 炎?此刻已是心急如焚,虽还是身形不动地端坐在龙椅之上,却是如坐针毡,坐立不安,双拳握在龙头扶手上微微发颤,几乎是想把扶手生生捏碎,他甚至在恨自己为什么是皇帝,在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遇了危险时都还要因为可笑的仪态风度而眼睁睁看着不能相救,为什么明明他是皇帝,万人之上,却还有那么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连个普通人都不如。龙头扶手在拳中发颤,可炎?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在太后与百官臣子的注视之下,稍稍有一点点失仪,便是不合祖制规矩,要落别人口舌的,而更重要的是会让连琼无辜的遭受祸事,就如这件事,他自然能猜到是别人对她使的促狭,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没有证据更没有证人,她只能吃了这哑巴亏,连自己这所谓的皇帝都没法帮她。 龙椅右手侧是太后的位置,太后下面坐着的则是程王爷炎祺,炎祺已是现在所剩无几的还依旧在座下的人之一,这对于向来爱看热闹的他来说实在算是件异事,只不过事出突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的宠妃身上,没有人顾得上去注意这一点,就连炎?也没有心思去注意,直至炎祺忽然敛衣站了起来,对炎?正色道:“皇兄,臣弟知晓皇兄万金之躯决不能以身涉险,恕臣弟斗胆,臣弟与皇兄乃亲生兄弟,此刻危急关头,不如就让臣弟去相救皇嫂,总好过让月妃娘娘的凤体让旁人触碰,更何况现在天凉水寒,月妃娘娘实在不宜陷在冷水里太久。” 炎?面色一沉,缓缓将眼眯了眯,一边看着自己的三弟一边思索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从这场宴会的一开始他便发觉到了炎祺已经将注意力不自觉地放在了连琼身上,也是,连琼那样一个自然而不加修饰的女子,放在宫中就如同一朵牡丹园里开放的幽兰,那个人见了不会多看一眼,不会对她情愫暗长,只不过不敢表现出来而已,但炎祺是有花花公子之名的威武大将军,既慧眼识英对她另眼相看,又胆大包天敢于漠视自己,哪怕那是他的皇嫂也不顾忌。但是,连琼毕竟还是他的皇嫂。炎?不放心地盯着炎祺,深邃的眼神深到不可见底,似在质疑,又似在警示。 皇帝久久不回应,一旁的太后便有些坐不住了,知子莫若母,她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在顾虑什么,不就是那个出生低微的野丫头,太后本就不喜欢连琼,为了炎?才勉强允她封妃,平时和连琼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再加上她的出现慢慢地致使自己喜爱的皇后失了宠,便开始对她日益厌恶,巴不得就让今日这档子意外溺死了她才好,也不去管是谁胆敢在皇宫里做出了此等小动作。可半路上却又杀出了个炎祺要来救她,那此事便要另当别论了,炎祺的生母是先皇最宠的妃子,先皇对她的宠爱不亚于如今的炎?对连琼,可见大炎国皇帝的血统里流得便是专情的血。那时太后还是皇后,母凭子贵靠炎?的太子身份稳居**之首,可炎祺却是子凭母贵才封了个程王的称号,时至今日,虽然逝者已矣,炎祺的母妃不知早已死了多少年,可当年因她而受的坐冷板凳之苦却终究不能忘怀,自己将她留下的儿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自己的儿子却非要和自己反着来,一直把他看得比亲兄弟还要亲,这就让她窝火得很,要不是看在炎祺身为威武大将军还有为大炎国保家卫国的功苦劳,和手里的重兵权,她哪里需要对他这样客气。如今两个令她讨厌的人要凑了堆去涉嫌,正是合了她的心意,好到不能再好,太后不动声色地压抑下心中二十多年来的妒恨,熟稔地露出一副慈祥又和蔼的面相,温声对炎?劝道:“皇帝,程王爷说得在理,你便允了他吧。” 炎?又把龙头扶手握了一握,最后也只能在两方逼迫与心急如焚下沉声答应:“好。” 炎祺不愧是威武大将军,不仅上阵作战在行,凫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纵身一跃,以一个漂亮的姿势跳入湖中,再用一套又美观又快速的泳姿游到了连琼处,把扑腾了很久又喝了很多口水的连琼侧身一揽,转身干脆地就要往回游,可不知是连琼扑腾了太久以后没了一点力气,还是喝了太多水身子加重,被人一揽不能再扑腾之后就渐渐开始下沉,甚至还拖着前来救她的炎祺一起往下沉。 原本看着炎祺英雄救嫂的壮举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加油鼓劲的女眷们见到局势惊天逆转,顿时又慌了手脚,炸了锅似的沸腾乱叫,尤其是炎祺的几个王妃侧王妃,更是在一旁喊着喊着快要哭出来,自己的夫君救人是好的,可要是为了救人而丢了命,要她们成了寡妇,可又如何是好? 另一岸的臣子们则是在想,原来威武大将军的凫水能力也不过尔尔,虽然好看又快速,可是一个人渡渡还可以,要是救起人来,却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叫自己的家眷去学凫水,可绝对不能学这种姿势。 农历七月份本就已经是开始转冷的时候,此时又正值夜晚,兰汀湖里的水简直已经是可以用冰凉刺骨来形容,连琼在里头泡了许久,又消耗了太多力气,早已冻得浑身发抖,血液都仿佛凝成了冰渣子,上下牙咯咯地磨合,只剩最后一点理智提醒着她不要丧失求生的*。连琼从小到大从未接触过水,竟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样怕水的,直到此刻落水,她才明白自己的死穴原来是水,一旦落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完全变了,胆小恐惧得像是变了个人,浸没的感觉让她无助,无助的感觉让她崩溃,像是鸿雁进了牢笼,死亡的预感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 她只是想要活,她只是想要远离死亡,这看上去平静温和的水为什么能够瞬间成为凶手,连琼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要拼命挣扎,而就在这半途中却出现了一只大手来揽住她,那只大手温暖而又有力,仿佛是给濒临死亡的自己一道生的希望,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依附上去,可忽然又发现那只手并不是带着她去往岸边,而是拉着她一同沉入水里,那不是希望,而是绝望。连琼想要垂死挣扎,可早就没有了力气,腰部又被禁锢着,哪里逃得出来,只能绝望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彻底放弃挣扎随他沉了下去。 第十六卷(4) 第十六卷(4) 冰凉的水没过头顶,浑身又是一个激灵,脑中像是清醒了一下,可又立刻变糊,大约已是回光返照,连琼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气,身体里再也没有一点点储存的空气,她已经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恐惧,只知死亡已经毫无悬念地包围了自己,天罗地网一样从四面八方而来,她怎么可能还能逃脱呢,连琼已经神志不清,心底恨极这个害自己的人,又遗憾不能看清他的长相,以至于死后不能化作厉鬼去找他。慢慢的,就连自己是谁都已经不清楚,慢慢看到眼前眼前白光一闪,出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幻境。 十亩芙蕖池,里面的芙蕖花光彩动人,微妙香洁,从花骨朵到盛开只消弹指一瞬间,而后再长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来,像是跳过来衰败这一环节,只留下最美好的时光展现在世人面前。层层叠叠的花与叶之间,隐匿着一叶小小的舴艋舟,小舟静静漂在芙蕖池中央,船桨被随意摆在船尾无人去管,她原本以为这叶舟上没有人,可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了船头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不清长相,可是身姿却让她觉得熟得不能再熟,他们正保持着一种极其暧昧难言的姿势,男上女下,长发交杂浸润在水面上,或飘扬在荷风里,场景很美很梦幻,她却看着看着莫名地心口疼,捂住胸口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会儿,忽又有一道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回拉,拉入一个暗黑的深渊中,在那个深渊中她一直往下坠,坠了许久都没有底,到最后她几乎是想着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要再这样无止境地下坠。终于,她坠到了深渊的底部,可却发现那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柔软的水面,温和地包裹住她,温和得让她窒息,原来方才眼前的一切都是死前的幻觉,果然,她是命不久矣,仿佛已经有通往黄泉的路向她敞开,只需要她往前一跨。 这时又有一丝温暖涌过来,涌上心头,涌入脑海,然后是无尽的生的希望,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空空如也的肺里灌入了气体,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大脑和心脏也慢慢回归清醒透彻,她缓缓辨明出是两片在冷水里尤显温暖的唇瓣覆了过来,将珍贵的空气慷慨及时地输给她,将她从死门关前拉了回来。来不及去想清楚那是谁,也还没有清醒到那种程度,连琼只知道自己要去依附,牢牢地攀住那具温暖有力的身体。渡气的吻逐渐变得炽热缠绵,犹如一个真正的爱人间的亲吻。 对方储有的空气也最终被她摄取消耗完,那人却还是拉着她在水底憋了一会儿,直到实在支撑不住才终于拉着她浮上了水面。两人皆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在周围人又惊又喜的叫声里恍如置身事外。连琼喘好气缓过神来,忽然意识到该去看一看这个在水下为自己渡气的人是谁,虽然如果不是他拉着自己下水也不必弄得那么惊险刺激,但毕竟他还是算得上自己的救命恩人,连琼甩甩脸上发上的水珠,迫不及待地去看揽住自己的人,一转过头就发现两人刚好是四目相对,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表情霎时呆滞了。 眼前这位湿了身的秀美少年,不正是炎?之前向自己强调了好几遍不得靠近的程王爷炎祺吗?这这这……如今不但和他靠近了,还是近身亲密接触了,可要她如何向炎?交代啊,连琼目不转睛地惊傻了,炎祺浅淡的笑意在她的瞳孔里化得越来越深。 她是因为惊讶而呆滞,岸上的人却并不是这么觉得的,围观的人都已经议论开了,更不必去说自己的妃子被别人抱在怀里又死死盯着别人看的男主角炎?了,面色阴得益发可怕,双拳已是握得咯咯作响,黑眸中酝酿着一场强盛的怒意,最后他忍过身旁的烛花炸了三炸,便再也忍不下去,于太后的半拦半就中起身而去,后头侍立的福禄连忙跟上去替皇帝在人群里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炎?如临无人之境,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岸边,身边的大臣们避之不及,忙默默地自觉退到了两旁。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此刻的皇帝就像一只被人摸了须的猛虎,就算换做是任何人,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深情相望都是要大发雷霆的,除非他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妻子或是气度大得能忍受一切,但很显然,炎?一样也不是,首先他极宠月妃,其次是皇帝的占有欲和尊严不容侵犯,所以身为大炎国皇帝的炎?,恐怕是要发一场从未发过的火了,都说从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才是最可怕的,可见今日这场火定要是场红莲业火,百官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怕他会伤及无辜,误烧着自己。 兰汀湖里的两人慢慢在炎?的注视下靠岸,炎祺一手揽着知晓大事不好而浑身僵硬的连琼,一手凫水前进,速度倒还挺快,丝毫看不出来以他这样的身手会在方才被拖入水里。 众人瞬间明白了过来,程王爷刚才与月妃娘娘双双沉入水里,根本不是个意外,而是另有缘由的,不禁要偷偷去看一眼大概已经是怒气冲天的炎?,又害怕又好奇他究竟会是怎么一副表情,不过却有些让人失望,皇帝像是充眼不见,表情反倒比刚才还淡薄了下去,重归于平时的淡然,不愧是一国之君,如此不动声色,喜怒不形于色,也实在是太沉得住气,太能忍了,只是怕怒火这种东西,只会是越忍越旺的。 女眷们此刻都已经纷纷从桥上赶了过来,也和对岸的人一样围在岸边看着他们,不过在众生紧张的百态里与众不同,依旧仪态优雅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皇后娘娘。 炎祺已带着连琼游到岸边,早有从对岸赶来的程王妃,程王侧妃,程王妾婢等十来号人一同将炎祺从湖里拉了上来。当然,这个所谓的拉,也不过就是上去摸一把的程度,主要还是炎祺自己单手支着湖岸轻松上了来。 至于连琼,炎?已经不顾打湿龙袍什么的顾忌亲自把她拉了上来,面无表情地替她整理乱了的头发和衣衫,看上去虽是波澜不惊的,可手上的力度却分明地泄露了他的怒意,不时地扯痛连琼的发丝。她虽吃痛,可又不敢反抗,只得甘心受罚,可自己明明未做错什么。 柳夭夭站在边上冷眼相看,皇后的气度与端庄,可又隐隐带着一抹冷笑。 连琼有点委屈地低头偷瞄炎?,发觉他已经面色寒凉到连唇角下颌都像是结了层薄冰,立刻心里头一颤,升起一股没有起因的自责感来。 炎?最后重重扯了下她的一缕头发后放下,看着连琼身后被一群关切的女子共同嘘寒问暖的炎祺,声线平静地说:“今日月妃失足堕入水中,程王爷舍身相救,朕实感宽慰。夜凉如水,程王爷还是该早早回府好生休整一番,免得着了凉,朕也要带月妃先行一步,此刻时辰已不早,大家也都乏了,若有兴致便再玩一会儿,若无甚兴致,也该散了。” 炎?说完话,自顾自撇下一群没缓过神来无声站着的人,拉着连琼一路径自离开,只有福禄连忙不忘本分地跟了上去。 而余下的人则都已经傻了,此事,难道就这么结束了?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居然是以皇帝的先行一步而告终,留他们一群人索然无味地站在这儿又有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真的是要欣赏乞巧节的镜花水月吗?美则美矣,只是他们可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文人雅士,皇帝都走了他们还留着做什么?还是早早回家抱着老婆孩子睡觉才是正理。于是,由程王爷炎祺开始,一个个向太后皇后告辞,不过片刻,就都走了个干净,只留下杯盘狼藉和似乎依旧未平的湖面。 太后坐在两个小宫女打的长尾孔雀扇前,淡淡幽幽地对三妃九嫔说道:“天色晚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然后略转了转过头,向柳夭夭展露出一个慈祥又亲切的笑来:“皇后,你陪哀家去宫里说说话。” 柳夭夭立即抿嘴一笑表示答应,温顺懂事,既有皇后的仪态,又有人媳的乖巧。 那三妃九嫔自认和皇后娘娘在太后心里是有差距的,也只好认了,谁让她是皇后呢,自己比不起,至少还得在听话这一点上做得好,于是统统柔顺地站起行了礼,道一声“臣妾先行告退”,便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乞巧节宴会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两人,风景里有种人去楼空的淡然伤感。太后雍容华贵地踱到皇后身边,微笑着说:“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柳夭夭先是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然后带着七分谦卑,隐着三分不忿,笑着回话道:“是。” 第十七卷 九华步摇 心生嫌猜 第十七卷( 第十七卷九华步摇心生嫌猜第十七卷(1) 今夜隐月阁里的气氛注定凝重,连殿角的宫铃都不再响动,仿佛也被凝住。就连鸿儿见到连琼回来也没有飞来欢叫相迎,大约是夜已深,早已在巢里睡熟了。直到进去隐月阁以后才有阿九领着一帮小宫女们迎上来,见到浑身湿透的连琼和表情阴鸷的炎?后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福禄聪明地眼疾手快吩咐下去要她们马上准备暖水来让月妃娘娘沐浴。宫女们应声而去,福禄自个儿也识相地主动退出门去,随着一声闭门之声,空旷的屋子里头就只剩下了两个人,面对面而站,一个压抑一个无辜,互相之间既不说话也不争吵。空气又静了几分,甚至听得到从发梢衣角淌下来的水珠掉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点点滴滴,从急促再到稀疏。 连琼垂头盯着自己湿透的脚尖看,觉得委屈又失望,被人设计的事从小到大早就不知道已经遭遇了几回,她向来懒得解释,因为只要是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事,所有人都会认定错的是她,哪怕理由是多么的牵强。就像小时候有一回,二娘的女儿看上了她的一只长尾鹦鹉,她没有办法拒绝,只好忍痛割爱,可后来那只长尾鹦鹉却自己逃回来了,二娘的女儿哭着同二娘来找她,说自己表面上假装大方,实际上小气又多心眼,是在故意玩弄她的女儿,可笑爹居然就听了她们的话,对自己家法伺候,又在柴房里饿了三天作为教训。对于这种事情她如今早已习惯,只当别人对她的不好至少是她还存在于他们眼里的证明,可是现在炎?对自己也是这样,虽然出发点是自己多看了炎祺几眼,可说到底也是不相信她,本质上和别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她就注定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吗?别的人她还可以不在乎,但是炎?,他又怎么可以? 门外传来敲门声,便知是准备好了热水的宫人们来了,炎?还是纹丝不动地保持刚开始的姿势,对门外的人幽幽地讲话,眼睛却还是盯着连琼,他说:“进来。” 三四个太监抬着一桶热气弥漫的水进来,香柏木做的圆形浴桶足有四五尺高,底部直径大约也有三尺,箍着镀金的铜圈,笨重而又奢侈,后面还跟着两个宫女拿了换洗的衣物颔首进来,福禄嘱咐太监们把香柏木浴桶小心轻放好,再示意两个宫女将衣物放到边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皇帝身边,弯着腰小心谨慎地开口问:“皇上,娘娘沐浴的东西已经备好了,您接下来是……” “你们都出去。”炎?吩咐说。 福禄忙应道:“是。”接着立即领着一帮宫女太监们又退了出去,不敢有多一刻的停留。 再一次听到门闭合的声音,连琼心里头不禁颤了颤,将袖口在手心里紧紧抓住,仿佛已经可以预感到炎?压抑到此刻的怒气终是要尽数发作了。 果然,炎?毫无征兆地大步流星上前,重重地一把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对视自己,眼神里闪射出热火一样的光芒,又明亮又灼烫,低着嗓音沉厚缓慢地吐字:“连琼,我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第一回听到他用这样阴郁诡魅的语气讲话,连琼十分不适应,这样子的炎?很陌生,多了霸道和诱惑力,可却没有了平时的熟悉温柔,像是变了个人,叫她心惊胆战。炎?定是气到了极点,否则也不会那么反常,可是,她又做错什么了呢?连琼下巴被擒住,唯唯诺诺地解释:“我……我没忘,那只是个意外。”她自动避开了炎祺曾在水里亲过自己的事实,避重就轻地解释,若是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怕是还要闹出场无休的浩劫来的。 炎?再把她侧过去一些的脸扭回来,又靠近一寸,近得能够感受到连琼发上的水汽,他用另一只手摩挲上她的脸庞,揩去水渍,动作柔情到珍惜,眼神却越来越冰冷,然后他的眼光略上挑,慢慢转移到她的发侧,冷寂地笑了笑,扣住她下巴的手也随眼神转到她的发上,五指穿过散乱的发丝,感受到湖水的寒意,语气也像湖水一样,表面的波澜不惊下暗潮汹涌,他柔柔地问道:“我送你的步摇呢,嗯?” 连琼一惊,方才在水里拼命挣扎,又被炎祺拉到了水下,生死一刻,她哪里还顾得上头上沉甸甸的东西,反而是巴不得能多掉一些,好让她在水下轻松一点,那具步摇定是在途中落在水里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炎?怎么还会因这么一件小事而对自己生气,要么是迁怒了,要么就是那具步摇很重要,但它除了是他亲自送的外,还有什么贵重的?用的材料虽是极考究,但做工方面简直可以用粗劣来形容,她刚收到的时候还讶异宫里怎么能产出这样的货色,可见皇家御用也并不就都是好的,也会有这样的滥竽来充数。炎?送自己的东西也不少了,他又何必唯独对那具不怎么好的步摇如此上心,其他的比它精巧不知多少倍的东西自己之前也弄丢弄坏过,也没见他像这次这么生气。看来,一定是因为这件事而迁怒了其他的事,弄丢步摇一事就成了一根导火线。这件事也的确是她不对,没好好保管他送的东西,连琼诚实认错:“对不起,我把它弄丢了。” “丢了?”他轻扯唇角,也牵动出眼角的微笑,如同毫不在意。 自己送她的东西,她从未珍惜过,其他的东西他完全不在乎,不过是些俗物,只要她乐意,裂帛之音,撕扇之声,哪怕是烽火戏诸侯,只要她乐意,自己乐得博她一笑。但是那具步摇,一爵九华,翡翠为羽,白珠相饰,他堂堂九五之尊亲手为她所制,在她封妃之时第一次亲手为她戴上,哪个后妃能有这样的殊荣?她却居然能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说丢就丢。她这不是马虎大意,而是根本从未上在过意。炎?如同在讲情话那样专注又认真,重新慢慢抚上她小巧的脸,对视她眼角微弯着说:“你究竟有没有在乎过?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就不会好好珍惜,东西是这样,那人心呢?连琼,从我遇见你开始,你到底有没有一次真心过?” 第十七卷(2) 第十七卷(2) 浴桶里蒸腾出来的水汽氤氲了一室,连同漂浮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泡出的香气,淡淡地盈满了整个房间,造出微醺的氛围。 连琼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刚才问了什么?自己有没有真心对过他?真是可笑,他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是该笑他还是笑自己。这世上有的人习惯大悲大喜,让所有人知晓她的爱恨情痴,但也有人习惯不动声色,把爱放在心里再去爱,既不说出来,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但这怎么就能代表她不够爱甚至是不爱呢?大爱无声,他怎么会不明白?他怎么可以不明白?转自责为极度绝望,连琼又伤心又不敢相信地仰头看他,眼波还是透彻,只是笼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哀默:“皇上。”她极少数这样唤他,上一次还是在金陵家中之时,这一次再隔了半年多喊出来,陌生又心酸,连琼不忍地侧过一点点头去慢慢讲:“您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皇帝,谁又敢去爱您呢?您能拥有的只能是崇敬爱戴,不会是尘世间的真爱。” 这话是他逼她这样说的,自己不是不爱他,只是,可能爱不起吧,她也曾经一度以为他们能克服一切差距,做一对生活在皇宫里的平凡夫妻,可是过度的快乐美好而太不真实,她居然忘了,自己面对的终究还是大炎国的皇帝,他先是一个孤寡君王,再是她结发同心的夫君,身为皇帝的人,又有哪个会珍惜身边的人?崇敬他们的人太多,真爱他们的人却太少太少,久而久之,他们自己的心门也就关上了,即便有一天愿意不顾一切真心去爱他的人出现,他也看不见,也不相信。那么,就这样吧,要是连她爱他,他都看不见,都不肯相信,那么这份连拥有者也不相信后也就不会有任何人相信的感情,又何必再说出来,不如就只藏在她的心里,等到百年之后,至少也是和她一起入土的,谁也不用知晓,只是她一个人的执念,化作劫灰,这个世上永远不会有人了解。 炎?又笑了笑,璀璨夺目,像兰汀湖上浮着的星光,在夜里独自寂寞地美丽。他放下抚着她脸庞的手,等到掌心里最后一点温暖也消散了,用极其柔和却又有千钧之力的语气说:“只是伤人的真话,真是狠心的你。连琼啊,你是自由自在的鸿鹄,宫墙再高,也关不住你,我对你再好,也终究不能让你停留,这只会让你更加想要逃开,对不对?可我不要你的恭敬,只想要你好好的像我对你一样有十分之一的去对我就够了,可就只算是这样你也不愿意。”他说到这儿垂眸闭了闭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落下两道深深的阴影,黯然神伤,像是太疲惫了又像是太无奈,没力气也不想再去多说什么,没有心的人,对于别人的真心,大概是会觉得不屑甚至于恶心的。言尽于此,他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他还有多么坚定的信念可以一次次被伤。她说的对,自己是皇帝,唯我独尊,像最近这样放下身份去对待珍惜一个人,真是又可笑又难以让人相信。 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各自自怜自嘲,最后,炎?彻底累了,身心俱乏,声音飘忽平淡地说:“水怕是已经冷了,我去叫人来换一换,你等下换下湿衣服以后记得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的睡一觉。” 在已有了些昏暗的烛火里,而显得颜色有点暗淡的明黄色身影转而缓缓离开时,连琼下意识往前去抓了一把,可是只能触到龙纹袖口的一角,柔滑的触感在他的指尖消逝,终于是远离了手心和视线。接着就是虽微弱又近乎决绝的关门声,他终究是离开得头也不回。屋子里还有残留的淡淡沉水香气,说明曾经真的有人在这里过,她的手依旧是去握衣角的姿势,只是什么也握不到,动作显得很奇怪。 外头闹了一阵,应该是皇帝起驾的声音,仿佛能听到督领侍太监福禄尖声在喊:“摆驾翊坤宫。”接着听到的就是小有规模的一行人渐行渐远了。 连琼将握空的手捏紧后再收回来,看来自己真的是注定什么也握不住的。 皇帝摆驾之后片刻,便是跪送完起身的宫人们进来,大约就是遵了皇帝的旨来换热水,阿九带领着五六个宫人,有条不紊地吩咐他们将桶抬出去,连一丝多余的声响也未发出,几个宫人虽低着头可从表情还是看得出担忧,像是在因自己的主子失宠,而紧张自己也会要因此而受冷落。 阿九细手细脚走到连琼身边,关切而不苛求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皇上从没在到隐月阁后又重新摆驾过,而且皇上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阿九,我累了。”连琼叹一口气,并不多说什么,“待会儿水抬进来,你伺候我简单洗一下就完了,明早大概会晚起些,你就不必替我备早膳了。” 阿九一顿,看着连琼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样子,停了半会儿后才应了一声:“是。”也没敢再多问什么,等到新的热水抬进来之后细致用心地服侍连琼洗完澡,全程都没再多说一句话,生怕再触动她惹她烦,典型一个称职又懂事的奴婢。只是在背对主子之时,嘴角有一抹掩不住的冷笑。 第二日上朝,炎?的形容很疲惫,如果不是十二串冕旒遮着,七重阶梯隔着,别人就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微微血丝。昨夜在驾临翊坤宫后,先是一宫之人受宠若惊地跪拜迎接,再是皇后贤良贴心的嘘寒问暖,他看着甚烦,干脆沉默着只让福禄去应对。而后与柳夭夭同眠,以为总能暂时忘掉连琼,可一闭上眼却还是全是她的样貌,浅笑轻颦,或嗔或喜,他无法,只得睁着眼整夜保持清醒,因为但凡只要闭上,就要看见她,就要想起她的狠心和他的可笑。 福禄在一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伴着炎?长大,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一国之君,十九年来哪里见过他昨夜那种失落的样子,既让他为炎?能够真正爱上一个人而感到欣慰,又让他为炎?爱得太过艰辛而唏嘘。只是自己身为奴才,又能对主子有什么说法呢,至多也就是竭尽所能多多为他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比如在饮食起居等小事方面上滴水不漏的照料,不让他在这种小事上还要感到不顺心。福禄今日面色也同样疲惫,但依旧能高声朝阶梯下喊道:“上朝!” 第十七卷(3) 第十七卷(3) 齐齐跪拜的声音,罗裳摩擦,佩玉轻击。 脚下跪满臣子,望下去时如同神在俯瞰,这样的场景对皇帝来说再熟悉不过,炎?也早就习惯,可是今日却觉得这场景很扎眼,难道是因为昨夜连琼对他说的那句话: “您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皇帝,谁又敢去爱您呢?您能拥有的只能是崇敬爱戴,不会是尘世间的真爱。” 以至于他第一次开始这么仔细地看自己日常所面对的东西,原来平时只是麻木,直到现在,才深刻地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如此的高处不胜寒。果真不错,天下人都崇敬爱戴他,可是又有哪一个人敢真正去爱他,像一段最平凡的感情一样,人的真心很平凡,但对他来说却变得太奢侈。所以,连琼大概没有错,只是自己太贪心了,痴心妄想,妄想自由的鸿鹄会爱上囚禁她猎人,哪怕,猎人已经爱上了鸿鹄。 福禄在一边小声提醒:“皇上,该让大臣们平身了。” 炎?反应过来,即刻化去眼里的出神目光,平常地道:“平身。” 又是一阵细小清晰的声音,只是在所有的??声都淡下去的最后一刻,一道异常清脆响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是金属落到地面上,引出一系列的打击声和余音,像一阵雨掉落在天刚明时的青石板路上,清晰得叫人顿时从梦里清醒过来去第一时间关注,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颤动的余音,也令炎?的心颤了一颤。 所有的眼光也被那道突然的声音吸引过去,地上正落了一具步摇,一爵九华,翡翠为羽,白珠相饰,用的材料皆是最好最难得,只是做工方面却实在叫人不敢恭维。朝堂之上出现这样一件闺阁之物,实在是有失大统,年长的臣子们感叹了一下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视规矩为无物,不满的抬头看向那个没有体统的与自己同朝之人,发现不是别人,正是威武大将军,程王爷炎祺,众人的不平之气便立即隐了下去,为国效命,功高盖世的威武大将军,爱好美色的程王爷,小小缺点与伟大功劳相比,无可厚非,无可厚非。大家只不过纷纷笑了起来,心知肚明地互相看看眼神交流一下程王爷的年少风流,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妥。 福禄见到那落地的步摇后,面部表情却登时变得僵硬难看,眼睛里闪过近乎惊恐的光芒,面色变得煞白,甚至还有细微的汗从皮肤里渗出来。那具一爵九华步摇,他再眼熟不过了,那可是皇帝躬亲制作的东西,整整三天三夜,炎?放下身份,满怀欣喜地御手制作,天底下谁还能有这等殊荣,可如今这件无比尊荣的宝贝,怎么会在程王爷手里?难不成是月妃娘娘转手给了别人?这,实在太不可能。 他小心的偷偷看了眼皇帝,炎?的脸像笼在阴影里,仅从侧脸就能看到他凌厉阴寒的眼神,虽并不是怒发冲冠的样子,但以福禄看他从小长大的经验来看,就知道正是这样不动声色时候的炎?才最可怕,谁也不知表面的平静压抑着多大的怒火,越是不动声色,就越可能是怒火攻心,惊天动地。 炎?的面色在冕旒后面慢慢变得难看,线条分明又冷峻,刀刻斧削般,全身上下都是寒凉的气息。他昨夜曾吩咐过人到兰汀湖里打捞步摇,可是派去打捞了一夜的侍卫,却在今日早上告诉他,他们什么东西也没有捞到。他本来还想要干脆抽干了湖水去寻,就不相信会找不到,可如今看来,一定是不需要了。连琼她不是大意不是没在意,而是已经将步摇转手当做信物送给了别人。这让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既然能做到将他送的东西视若无物,也就意味着能将他也熟视无睹,真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炎祺淡然俯身拾起掉落的步摇,神态自若,表情悠然,甚至嘴角还有微微翘起的弧度。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完成一系列的动作,似乎已把这朝堂之上当做了自己的家,不顾别人等待的感受。 年老一些的大臣已然看不过去,神色不满,眉皱得厉害,一副不忍目睹的样子。而其他的大臣则是在饶有兴致得看一场好戏,想要看看皇帝接下去究竟会怎么做。此事放在以前的话皇帝是绝对会一笑置之的,只是今时以不同于往日。昨天夜里的乞巧宴,意外发生的那件事定然已经让皇帝与程王爷之间生了嫌隙,只是碍于皇室的脸面不能丢,所以才用皇帝的先行一步暂且先搪塞了过去。但是现在,恐怕皇帝是会因为这件有失大统的事而对程王爷从重处理的。大臣们大多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期待着兄弟相斗的场景。 炎祺已将步摇拾起,但并没有马上收好,反而是旁若无人似的摩挲起来,目光珍惜璀璨,珍视了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像是回过了神来这儿是什么地方,露出一副抱歉的模样,但依旧手举着步摇,抬头向炎?笑着说:“皇兄莫怪,这具步摇乃是臣弟珍爱的一位姑娘相赠,所以臣弟才一时忘了情,实在是失态了。” 步摇上的白珠曳曳生华,被举在白皙的指尖相得益彰,远远地看去只看得出它的华丽而察觉不到拙劣,炎祺举着步摇的动作,在炎?看来即是完完全全的挑衅。怒意强烈袭来,他头一回感到过这么克制不住自己的感觉,但是终究还是压下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别人看笑话,此刻朝堂上那么多的臣子,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自己难道会不清楚,只是可惜,他们越是想看到的,他就越不会便宜了他们。 炎?也只能够做到不大怒的地步,语气已然凉到了极致,他忍着颤抖幽幽地说:“既是珍爱的姑娘送的,情之所至,朕不怪罪你。只是,既然是如此宝贵的东西,程王爷就该好好保管才是,可千万不要再一个不小心就给摔了。” “皇上的话,臣弟谨记。”炎祺终于是将步摇放入了袖里,眼光也随着步摇的方向相转低了低,而后侧着上挑,眼神里充满笑意,和只有炎?才能察觉得出来的挑衅示意。 福禄全程一口大气不敢喘,心惊胆战到最后结束,才得以在心底松了口气。皇帝的忍耐力实在是不容小觑,让他既佩服又心酸。在此刻寂静的氛围里,他只恐程王爷再会做出什么事或说出什么话来,急急忙忙灵机一动地尖着嗓子插进一句话:“百官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之后便是百官走程序式地呈报上各自管辖之地的事,事无巨细,皆要上报给皇帝,有的事好,有的事坏,尽数都要交给皇帝一个人去处理。可今日炎?听着那些听惯了的国家大事,却全部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这边丰登收成,那边洪水淹城,他除了脸面上还是一副在听的样子,早已身在而形不在,思绪不知飘忽到了哪里。甚至于下朝之时,都要福禄再三提醒才能回转神来,也让所有的大臣都清晰地察觉到了他今日的反常。 第十八卷 道是相思 相思难思 第十八卷( 第十八卷道是相思相思难思第十八卷(1) 听完报告收完奏折之后下朝,要是放在平时,福禄不需要皇帝吩咐就知道应该摆驾隐月阁,只是今日,他却不怎么敢笃定了,又担心一问出口来也会刺激到皇帝,犹犹豫豫了长久,终于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咬牙问出来:“皇上,这会儿是该到哪儿啊?” 炎?在翻看奏折的手一顿,目光也黯了黯,本想说就在千秋殿待着,可想了一想,还是慢慢合上奏折,轻凉地说:“去隐月阁。” 十六人抬的蟠龙步辇,稳重地行走在道路正中央的御道之上,队伍浩浩荡荡。此时阳光正盛,将一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若是能从上方俯瞰,便如同一条笔直的河中央静静前行的一叶小舟,安宁又寂寞,仿佛是庄穆寂静的地方里唯一还有点活性的东西。 步辇驾临到隐月阁门口,皇帝在福禄的搀扶下威严走下来,一路阔步昂首走向前。楼阁的第三层栖着鸿儿,抬起纤长的脖子展翅欲飞,活像是楼阁上的雕像。 隐月阁里的人大约本也是和福禄一样的想法,以为皇帝不会来这儿的,至少近日不会再来。但没想到皇帝还是坚持不懈,过往不究地来了,连忙受宠若惊地跪迎,一边嘴上喊恭迎皇上,一边心里佩服皇帝的专情和月妃娘娘的神奇魅力。他们的娘娘,可当真是使得三千粉黛无颜色。 皇帝目不斜视,径直路过一屋子跪倒的人,走向里头,绕过寒梅折屏,当即就对上了正在逗着大叶紫檀鸟架上一只相思鸟的连琼。初冬气候转凉,却见她在屋里只穿了件单薄的秋装,丁香色的彩度衬得她皮肤更白,犹如上好的瓷器一样无暇透明。连琼正拿着根杏花玉搔头,跟相思鸟玩得不亦乐乎,那鸟羽色华丽,莺啼婉转,在连琼面前恍若有灵性一样。而连琼面对着它,表情温柔,眉目里有淡淡的欢喜,似乎没有一点点旁的事情可以去扰乱到她。 炎?看了会儿,对她的万事不能感其心觉得既佩服又失望,是否在她的眼里,自己就真的是一点点也不重要的,所以他们之间不管怎么样了,她都觉得没什么值得在意。或许是吧,她就是如此一个人,自己也再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一次又一次,总是该习惯了的。那么他今天来,可又是为了什么呢?让自己彻底死心,还是,还想妄图挽回,只卑微地要她陪在身边就好? 如果是在今日之前,他大概是可以选择后者的,毕竟在不能掌控的感情面前,谁都是卑微如尘的,可现在,他们之间已不仅仅只是爱与不爱,还有爱的是谁的问题。自己的妻子和弟弟,还真是会让他难做。要么狠心一点拆散他们,自己做个至少还能得到她的人的坏人,要么成全,做个被人耻笑,且再也与她无关的好人。 炎?几步走上前一些,锦靴踩在地面发出的近在咫尺的声响终于是让连琼发觉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动作慢得一如昨日收回自己握空的手,只是那时是无力绝望,而这次则是不敢相信。 杏花玉搔头在见到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时乍然落地,掉落在地面摔成两截,中间还有无数的粉末。清脆的玉碎声惊得相思鸟在鸟架上跳了一跳,连琼如同从梦中惊醒,心里早已是波澜壮阔,面上却装了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大概是相处太久之后从炎?身上学的,都说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就会变得越来越像,这一点连琼无疑诠释得很好。 她站在原地,眼里是掩不住的惊喜,晶亮澄澈,声音不稳:“你来了?” 炎?看她时如同蒙了层薄薄的雾,有一句经久不衰的情话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用在他们身上,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只觉得那平时看来多欢喜的笑容,今日却叫他不怎么是滋味,于是撇开一点视线,垂眸随便看向一个方向,他也想尽量露出一丝体面的笑意,可发现自己怎么也做不到,原来在连琼面前真实得太久,如今想要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她逢场作戏,也是不行了的。炎?最后也只能阴郁地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摸不着头脑的话来:“看来你在这儿,过得挺好的。”连琼自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就看见炎?眼神一动,末了自己又补上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虽依旧听不懂这两句话里的意思,可仅从说话人的异常语气和表情,就能很明显地知道他心情十分不好,说出的话也和心里想说的无关。连琼很知晓炎?是在气什么,不就还是为了昨日那档子事,他的气性还真是大啊。她一方面好笑他孩子气似的小心眼,一方面则心酸着他对自己的不信任,交杂出一种难言的苦涩心绪。通过昨日炎?对她的所言所语,她也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大抵就是件器物,喜欢的时候,就宝贝上了天,但要是别的人多看了那件器物一眼,君王的占有欲难以想象,而且谁又会给予器物信任,他就会舍弃那件器物的,就像她昨夜那样,像极了被打入冷宫。 有的人,她可以要的很少,但必须是最真最好的,否则,宁缺毋滥,所以她也已经想好,对自己发过了誓,从此以后,炎?和自己再回不到从前,那段感情,它活在昨夜之前,死在昨夜之后,永远都会是最美的模样,而至于现在他们之间,她能够做到的,也只剩下和他相敬如宾,就这一点对于自己来说也已实属不易,这也是她能做的最大让步,若再卑微,她近日来方才挖掘出的骄傲则不会允许。 “有劳皇上费心挂念。”有礼疏离的话一出口,她才发现并不是太难开口,或者这的确是一种最好的,最适宜他们的相处模式。连琼微漠地笑着说,“臣妾在这儿一切都安好,倒是皇后娘娘和其他几位娘娘,皇上有时间就该多去看看她们。” “你倒是大度。”炎?听得这句话,终于是轻笑了出来,她何时也学会这样贤淑了,还是说是她根本一点也不想见到自己,亟不可待地想把他推开。那么以前,她也曾口口声声让他留下,难道都是假的吗?炎?啊炎?,你爱上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冷心的人?他如今也只剩下了苦笑自嘲一种表情,声音略显疲惫道:“我不是来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她们与我无关。今天我来,只问你一句,连琼,你敢笃定,你是把步摇弄丢了吗?而不是,送给了别人?” 第十八卷(2) 第十八卷(2) 哪怕是用来保持最后体面的笑也再挂不住,连琼像看陌生人一样打量着眼前的人,眉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这个无比面熟又无比面生的人,究竟是谁。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还觉得面熟些,可现在相处的越久,反而倒陌生起来了。如果他还是她认识的炎?,为什么会三番四次说出这种话来伤自己?她甚至多希望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真正的炎?,那些伤害都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梦醒过来,他还是会满眼宠溺温柔地看着自己。可是,这毕竟不是梦,眼前的人也确实就是他,自己永远也看不透的他。 连琼盯着他乌黑的眼睛,沉痛又无奈地说:“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不,是你从来都不相信除你以外的别人,而我恰好是那别人里的一个。那么你就算问我千百回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你的心里早就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只想听你认真地回答一次。”他专注地说,“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好无私大度的信任,连琼却并不觉得有一点感动,要是他真的有这么信任,何必还来问她,他根本做不到他所说的,又何苦再费心思变这样一个好听的谎言出来,难道还是想让自己感激涕零于他的皇恩浩荡?她可受不起这样的恩泽。 朝眼前的人走近两步,似是想要看得清楚,裙摆曳地,向来动如脱兔的她如今也已能静如处子。微微抬起了一点头来,两人的角度正好呈现出一幅深情对望的模样,身后的相思鸟也是一个极好的祝愿。连琼大约是头一回用那样温柔的语气说话,她望着他,说:“恐怕是要让皇上失望了,您送臣妾的步摇,臣妾的确是把它送人了。” 在连琼走近一步说出这句话之后,炎?也往前俯了俯身,两人几乎就要相触到,近在咫尺,而相隔甚远。嫉妒的愤怒让他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炎?耳边只反反复复回荡着连琼承认的话,眼前也不断浮现那具被炎祺握在了手里的步摇。连琼和炎祺,炎祺和连琼,而他自己倒成了个外人,积压已久的愤怒终于在此刻统统爆发,炎?顺手将能够到的一整套青瓷茶具尽数拂到了桌下,震耳的破碎声。 瓷器落地,多么金贵脆弱的东西掉到坚硬的地上,变戏法似的只一瞬就化作了渣末,再也看不出一点原本的样子,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为时已晚。 相思鸟被巨大的声响一惊,吓得直拍翅膀想要逃,只不过脚上被束缚住无法飞走。连琼也被吓了吓,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炎?的怒气还没有完全发完,双眼泛红地紧紧扣住了连琼的下巴,动作快而狠,目光凌厉得没有一点温情。 守在外边的福禄本就深知炎?的心情不好,一听里头的动静不大对,连忙就朝里面喊:“皇上,什么东西碎了,可要奴才进来收拾?” “闭嘴!”炎?一转头回得简洁明了,福禄便再也不敢多烦他一句,安分地继续守着,只当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 连琼毫不屈服,和他对视,甚至还面带有淡淡不屑,这无疑是更加惹恼了一位君王且男人,但她似乎并无所畏惧,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火上浇油地激他:“你这样一个人,还奢望谁真心对你?” 被她的一句话戳中痛处,炎?已是气得发抖,从没有情绪的他动起怒来,果然是有撼天动地之势,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他忽一转手掐住了连琼的脖子,纤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够轻易扭断,但他虽气,终究还是没有掐得失了轻重。怒发冲冠注视着她,一步步向前逼近,直至将她逼至墙角处,眼神里的怒火熊熊燃烧,灼痛对方更灼痛自己,但他早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手中握着的脖颈光滑纤细,他不舍得捏碎。可是,这么一副柔顺外表下的心,怎么也可以那么冷硬。 炎?如一只蛰伏已久的野兽,另一只手疯狂捶打在墙上,一拳又一拳,如同没有止尽。连琼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一吓,表情霎时凝滞,可看着他无休无止地伤害自己,又不禁替他心疼无比。 炎?将所有的愤恨都释放了出来,墙上已有了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他却还是像一点也没有知觉。血红的眸乎冷厉地朝她一瞥,寒光刺骨,恶狠狠地吼出一句话。 “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又一次甩袖而去,连同带倒架子上一个插了白梅的花瓶,瓶里的水将地面弄得一片狼藉,落梅散了一地,白梅在这个季节已经开了,可他不会明白,白梅,象征了坚贞不渝。 连琼没有再像上一次一样去拉他,而是浑身都如同没有了力气般颓然倒地,出神地睁着眼,像一个被剜了心脏,丧失灵魂的木偶,指甲嵌入掌心。最后,慢慢的,淌下泪来。无声的流泪最后也终于成了掩面而泣,哭得没有一点形象,如同一个孩子,泪水从指缝里不尽流出来,大片的水泽无法抑制。丁香色的袖口亦被染得斑驳,似乎是专门深染了一个色度。 她不常哭,唯一的一次,就像是洪水决了堤,止也止不住,似要存心把泪流完,或许真的只有哭得泪尽,才能不再流泪吧。 他们之间就这样了,结束了,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时传来相思鸟婉转的声音唱出一首曲子,歌声很是动人好听,但也正因为美好,所以才更显讽刺。世界之大,她却始终一个人,始终只能缩在角落里。 出门后是冬夜里一阵凄厉的冷风,而炎?浑身透出来的气息却要比朔风更冷。福禄虽害怕,但还是称职关切地上前,本想着皇帝虽然大动了一场肝火,但好在终究没有出什么大事,自己只要仔细些好生服侍,至多被迁怒个几回,等这阵子过去了,总也不会出什么大动静,也不至于传到太后娘娘那里去。可当他匆匆上前了几步,低着头来到炎?身边后,却登时先被他手上血肉模糊的景象吓得脸色煞白,哪里是没什么事,分明就是出了惊天的大事。皇帝龙体受损,他怎能不急,且不谈他身为督领侍太监,犯下的这一宗大意疏忽之罪该受到多大的惩罚,光是他看着炎?从小长大,那份如烙印一样的臣服尊敬便早已令他心中大愧,紧张得比自己砍了手还过几分,差点将接下去该怎么处理都忘了,面色近乎痛苦地说:“皇上,这是怎么了,您的手,怎么会伤成这样?” 炎?却不理他,径直往前走,一点也不在意伤了的手,任由它流血,甚至还依旧紧紧地握着,使得一路走来,一滴滴鲜红的血也落了一地,蜿蜒出一道红梅点成的路,妖冶,凄美。 第十八卷(3) 第十八卷(3) 福禄早已顾不上许多,哪怕被炎?好心当做驴肝肺,也好过让他这样糟践自己,血流不止地一路回去可怎么得了。他急忙拖住炎?的衣角跪下来,苦苦劝道:“请皇上保重龙体,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给朕滚!”炎?立即转过身冲着背后的人掏心窝子就是一脚,极其准确不留情。福禄当时就被踹到了几尺开外,又立马爬了起来继续跪着,膝行而来,一路苦劝,可炎?却还是铁石心肠,对待看他长大的老奴竟连头也不肯回一下。 直到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顺风而来,仿佛带着令人温和宁静下来的力量:“皇上这是怎么了?福禄公公,怎么回事?” 福禄满眼含泪地一转头,就看见是阿九站在廊上远远地看着他们,立即感动得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阿九虽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可毕竟是月妃娘娘身边的人,如果由她来劝皇帝,总归会比他的效果好的多,就算没有那么好,至少两个人一起劝,也要比他一个人孤军奋战得好。于是马上焦急地向她求助道:“阿九姑娘,你也快来劝劝皇上吧,皇上手上受了伤,却怎么也不可包扎一下!” “什么?!”阿九也霎时紧张了起来,小跑着慌张上前,果然就看到了皇帝手上狰狞的伤口,立刻吓得目瞪口袋,腿也一软,半跌半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就开始同步往下掉:“皇上,您的手……” 炎?被两人闹乏了,烦躁地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既是因为嫌他们太过大惊小怪,更是因为越想越气恼,连这些奴才都知道要关心他,为什么偏偏连琼她当时却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如此一想就更加动怒,眼神里尽是浓烈的火气,几乎要焚毁目之所及的一切,他狠狠地瞪完了这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一次回头地走开,脚步急促又沉重,不过片刻,聚一聚来到门口,那守门的奴才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福禄已经知晓了现如今是谁也劝不住皇帝的,就算加上一个阿九也是白搭,只能够忍痛挣扎着爬起来加紧几步跟上去,只盼望今天别再出其他什么大事。手上的伤,和心里的痛比起来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阿九也从地上站起来,流着眼泪苦着脸,忽然又像重新找回了清醒,提高声音冲着皇帝的背影执着地喊道:“皇上,娘娘的一些事情,您不能不知道!” 脚步在听到这句话时当场就不自觉地停住,绝情的背影怔了怔,那飘逸的身姿在风中僵硬住。 福禄和阿九两人都屏了呼吸,想皇帝究竟会不会回转过来,也是在想,他心里对月妃娘娘的感情到底有多重。 风吹过几阵,背影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就要这样僵在时间里,两个人差不多就要放弃,以为他不会回心转意了,甚至福禄已经想要迈步向前。可就在这时,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回头的人却偏偏回头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终究不是自己说割断就能割舍干净的,他做不到一点也不在意的完全决绝,慢得像是一场什么庄重的仪式,炎?最后站定,傲然地问:“你说什么?” 福禄已然看呆,将应该怎么做都给忘了,一心只想着皇帝能够听进去一句劝,如今能够让他停了下来,他便将满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阿九的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接下去讲话。 阿九路过福禄走上前,对着皇帝皱眉开口急道:“娘娘对皇上的心意,连我们这些奴才都看在心里感动,可是皇上您却怎么感觉不出来呢?单凭娘娘日日为您写的字,就不该您对她这样狠心!” “你说仔细些,她写的什么字?”炎?俯瞰她,目光锐利得像能看透她说话的真假,乌黑深邃的眸子里既有怀疑,可更多的是想要知道真相的急迫,他很想要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或许不用像现在这样。 “娘娘进宫后一直在努力想让自己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娘娘,您在的时候她便开开心心,但每次在您上朝去不在的时候,她便比谁都努力的在学写字,一停不停地写,写了又扔,奴婢看着不忍,将娘娘扔的字都给收了起来,您好好去看看,就能明白娘娘对您的心意。” 皇帝在风头里站了很久,玉树芝兰似的挺拔身影微微显得有些萧瑟,如同做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终于,他说:“带朕去看。” “是!”阿九随即应声,十分积极地在前头带路,炎?跟着她往回走,福禄也跟在最后头。 下人的屋子在正屋的西侧,阿九在前面替皇帝打开门,恭敬地低着头将他迎了进去,然后忙道了一句:“皇上稍等,奴婢这就去拿娘娘的字。”便走到墙边的一个箱子那儿去取东西去了。 皇帝还站在门口,未有移步,他微侧过头,对福禄吩咐说:“你不必跟进来,就守在门口吧。” 于是福禄就立刻恭顺地道了声:“是”,退身出去,并把门也给带上了。 这边阿九已经拿了一叠连琼写废了的字来,用双手呈给坐到了凳上的皇帝,等皇帝一接下,就恭恭敬敬地垂头站在一边侍立着。 厚厚的一叠纸,写的内容也不过都集中于一些国策经典之中,每张纸都写满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字写得的确是不怎么好,可让从未接受过教育的连琼写出来,却已经是难上之难了,她是费了多大的功夫,用多大的信念才会去做这种事。一张张翻阅,一点点心疼和自责蔓延。 再加上阿九在一边缓缓说:“娘娘其实一直很在意她的出生,您不知道,娘娘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家里时便是这样,您也是见过知道她那时的处境的。无人关心过娘娘,只把她当成不存在的,娘娘脸上不在乎地笑,但心里又怎会真正是不在乎的?而且,娘娘的性子事实上比谁都要烈,别人这样对她,她就偏生要活出一副完美无缺的样子给别人看,说到底,娘娘是还是个极心高气傲的人。进宫之后,她的出生就遭到了更多人的笑话,那些人明里不敢说,暗地里哪个不在说娘娘名不副实。娘娘玲珑水晶心,又怎会不知晓,简直是在乎得要命,可是她还是谁都不说,连您也不告诉,只一个人偷偷地开始看书写字,从您那儿拿的几本书,废寝忘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都快要翻得掉页了,她依旧视那几本书如珍宝,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难道娘娘为您无私的改变,珍视您几本书的程度,还不能证明她的心吗?” 第十八卷(4) 第十八卷(4) 一段长长的话讲完,手里的字也已翻了好几遍,炎?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一叠纸,重重压在桌上,万分地懊恼,头撑住头疲惫地闭上眼,极其后悔无奈地低声自语:“她如今定是恨极了我。” 但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熬不住让自己在如今得知连琼的良苦用心还在这里无用地坐着。她被他伤透了心,这次去挽回她若不接受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这一份歉意,他是必然要去讲的。 炎?下了决心果断地站起身,抬起头时,却瞬间惊讶万分,做梦似的喜出望外地看到了他心里正在念的那个人,此刻竟隔着半步的距离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如最后见她的那一眼,额间鲜艳的凤羽胎记,眼眸里清亮的泛泛秋水,不是她还会是谁?大喜过望的他什么也顾不上,哪里还会知道心想事成这种事情概率极低,倘若真的出现也大多不是真的,只是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她,只看得见那个眼角眉梢带笑意的女子,一如既往地带着七分娇俏,三分柔情地看着他,他看得如痴如醉,恐怕就算知道这是个梦,知道是假,也会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犹如一眼万年的专注凝望,只一个眼神,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传达出所有的情意,深刻自责以及无限的深情,这个眼神极长极缠绵,让人不禁觉得,若是没有其他人去喊停,大概两个人会就这样注视一辈子,直到化作一对石人,然后真正做到永生永世。 可是果真还有人出来打扰了,又或者甚至不能说是人,先见到的是一道光,凭空出现在皇帝的身后,而就在此时,皇帝被扫过身上的一束余光触及到,霎时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松柏倒下去。可幸又立即被速度更快的光幻化出来的一个人给稳稳接住了,那个人长相偏阴柔,凤眼狭长,皮肤如女子一样白皙皎洁,穿的是皇族专用的金线花纹锦服,袖口的精巧龙纹栩栩如生。他接住的虽然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可却能够轻松如同无物,由此也可见他定然不会是个人。 阿九看到突兀地鬼魅一样出现的人竟然没有一点害怕,脸上的表情反倒是见怪不怪的,只是夹杂着几分薄怒,她对来人没好气地说:“你现在来做什么?我这边处理得很好,别来碍我事!” 那人只自顾自地搀着皇帝往床边走,直到将他安置到床上后,才转过身来,唇角一勾,风华绝代,这便是素有大炎国花花公子之称的人的绝世容貌。不是别人,正是威武大将军,程王爷炎祺。 当然,此炎祺定然非彼炎祺,真正的一国之程王爷又怎么会浑身上下都有着妖气,他的美丽太过,其邪魅瑰异程度不是人类可以达到的。 阿九悠然走到了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盏茶,却也不喝,继续说:“别用这副样子对着我,这儿又没别人,你现在的这幅样子,真叫我看不习惯。还是说程王爷的这幅皮囊你用着上瘾了,反倒不舍得换回原来的样子了?嗯,璧和?” 璧和没有在这个无用的话题上和她多做辩解,熟稔地使了个小法术就将自己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一身黑衣,鼻线挺立,轮廓硬朗分明。 他朝她走过来俯视着问:“你对他用了摄心咒?” 阿九的面前被璧和投下的一大片阴影挡住,还是没有去喝一口自己所倒的茶,盯着茶盏一边把玩,似笑非笑地说:“不错,真有眼力,我对他用的正是摄心咒。” “若?o!”璧和终于叫出了阿九的本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说出了阿九的真正身份,阿九是假的,她真正的身份,是青丘九尾狐王的女儿,若?o,当年雪凰上神的侍女。 璧和严肃中带着几分不忍心痛,这一系列的局,若?o扮作人间女子阿九,他假用程王爷炎祺的身份,都是狐王的棋局里的一部分。他是棋子,也早已习惯,可当若?o也被拉进这场棋局成为枚棋子之后,渐渐的,他居然觉得自己在发生改变,慢慢同情起和他同为棋子的人,慢慢的从同情上升到怜惜,再从怜惜到了如今的田地。他深知此乃大忌,棋子动了感情,下棋的人又怎么能够容忍,但不过就算此刻不被当做弃棋,哪怕能将熬到来这盘棋结束,身为棋子的结局终究都是要被舍弃,所以先舍弃与后舍弃到也没什么大差别。只是这一路走来,他看着若?o一点点从一只天真的小九尾狐长成现在为复仇而生的绝情狠心女子,他看在眼里,不忍在心里。且不说因为那段本不该有的情意,只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便已经于心不忍得很,有时候,甚至想要背叛狐王带着她逃走,去过避世隐居的生活,像普通的人类一样。可是狐王的爪牙耳目太过遍及,他同样不忍让若?o去过亡命天涯的生活,所以也只能够像现在这样,默默地看着她,为她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只要她平安开心就好。有时她要是做得太过火了,自己便劝上一两句。 璧和对她无奈地说:“你想做什么都好,可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摄心咒能够让他将你认作别人,没那么接下来呢?你难道真的想发生什么!这个时候,只要随便蒙过他,叫他信以为真不就可以了吗?” 若?o忽把手里握着的茶盏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敲,收去脸上的笑容,态度不佳地抬头压着声音说:“你说轻一点!要是让外边的人听见怎么好!’ “你用不着担心这些,这种事我还是有分寸的。门口那个碍事的奴才我早就已经给迷晕了。”璧和永远无法对她生气,停顿了一会儿后还是在替她着想,问她:“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如今还能怎么办!”若?o一点也不顾念和对方同为棋子同阵线的情,表情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明明是他在一开始的时候让自己踏上了这条不归路,现在又何必露出这副假仁假义的模样劝她,不过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语气又冷又不屑,“也只能如你所愿了。” 第十九卷 弦断镜缺 露稀时歇 第十九卷( 第十九卷弦断镜缺露稀时歇第十九卷(1) 第二日一早,一声清亮的鸿鸣划过天际,便迎来了新一天的开始,隐月阁的人也都从梦中醒来进行今日的工作,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如常发生,除了在一间偏房,气氛竟是大雨倾盆前的异样,凝重得让人望而生畏。 连琼在床上混沌睁开眼,与其说是醒来,倒不如说只是睁眼,一夜未眠,只躺在床上合眼佯装寐了一晚,加之昨天流了一场有生以来最痛彻心扉的眼泪,现在的双眼已肿得像两颗核桃。从昨天之后就一直像木偶似的,此刻连鞋也没穿就赤着脚来到了床边的菱花镜前,对镜一照,里头的人蓬头垢面,憔悴得不堪入目,这还是她吗?活脱脱就是个遭了抛弃后自暴自弃的怨妇。她是连琼,是遭受到什么伤都连一点痛苦表情都不会有的连琼,镜里的那个人,不会是她。她木然盯着菱花镜里陌生可怜的面孔,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幽幽地拿起镜边一盒胭脂,至少一双手还是漂亮纤纤的,慢慢打开盒子,好像也费去了她不少的力气,然后以右手中指抹了一点鲜红的色彩在左手掌心化开,在如同给皮囊画皮的女鬼一样没有感情地给自己上妆。描眉,染唇,镜中的面孔一点点光鲜亮丽起来,只是眼神还是那么死水一般。 似乎是她人生里最郑重的一次盛装,连琼甚至穿上了那些她从未碰过的繁复贵重的华服,锦袖凤纹,珠缀金钩不计其数,最后为了出门还披上一个白狐裘的围脖,过程缓慢庄重,看上去像一场盛大的仪式。镜里的那个人早就神女一般完美了,无可挑剔,若真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严厉的那份寒凉的无情,可也不失为是一种不可亵玩的高洁之美,让所有人都不能接近。她终于决定走出几日也没有跨出过的门,去看看今天的阳光好不好,也让别人看看,她过得很好。 外面不知正在忙些什么的人见到她的忽然出现后,表情统统变得很慌张,可又不像是在讶异她的盛装,倒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连琼没有过问,事到如今,就算再发生什么事,又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呢,她不过是想要出来随便走走。所有人都像提着十二万分的担心在注视着她,惊恐而又无人敢先开头说什么,连琼懒得理会,视如不见地拖曳着三尺长裙走开,平时学了百遍也不会的姿态,此刻居然已能无师自通走得仪态万千。 鬼使神差,冥冥之中像有什么力量在召唤,她居然已在不知不觉中不自知地走到了下人的房前,本要想随意经过就绕开,没想到里面传出来的两道最熟悉的声音组成的一段对话,却让她再也移不动脚步。 一男一女的声音从屋里头清晰地传出来,她甚至不必刻意凑近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一字不漏。 先是一道愤怒到极致的男声在近乎嘶吼:“贱人!你是如何迷晕得朕!” 那柔弱无辜带有哭腔的女声便道:“皇上,奴婢怎么敢这么做,昨天……昨天明明是您……是您……” “闭嘴!” 随着一阵清泠的陶瓷破碎声,便知是男子盛怒之下将什么东西给摔了,接着屋里两人再无对话,只有女子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连琼想要马上走,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不动声色地离开,至少还可以给两人仅剩的体面。可她费了全身的力气抬步转身,却有一个人在这时极其惊讶地叫住了她的背影。 “月妃娘娘,您怎么来了?”后头是焦急走上来的福禄,跑到她面前支支吾吾地说,“娘娘您,您可听到了什么声音?” 福禄这句话问得可笑,她怎么来了?这是她的地方,有哪里是她不能来的呢?胸口一阵阵在抽痛,连琼却已然能将喜怒哀乐都藏得很好,一点波澜也没有地回答他:“本宫什么也没有听到。福禄公公,只管放心。” 大概也就真的是这样了吧,她和他之间,什么都没了,什么也没剩下,他怀疑自己,那他自己呢?却真真切切地在她眼皮底下和她的人做出这种事来,这算是什么?就算他真的想喜新厌旧,就不能够别让自己发觉吗?还是说,他就是想要羞辱自己?那么好,炎?你做到了。从此以后,就真的像你说的一样不要再见面了吧。 她几乎是想要逃的心情,三尺的长裙太拖沓,让她差点在失神下绊倒,明明是自己衣着华美,鲜明光艳地看完了他的狼狈,这场闹剧,明明是她表现得漂亮,可是,为什么还是有落荒而逃的感觉,成为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难堪。 走过福禄之后,平静的表情终于显出苦涩,这一道他给的伤口,加上之前的,大大小小的所有伤口,就留给她以后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个个好好疗养,现在也许还会很痛,可终有一天,她可以放下的。 不过,放弃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若是感情里有一方执迷不悟,纠缠至深,那么单独一方的放弃就行不通了。连琼刚走了三步,手臂已经被一只手牢牢地拉住,熟悉的力度熟悉的气息,让她又要如何去面对。 炎?在她身后沉沉地呼唤:“连琼……” 无奈闭上眼,眼角有一滴冰凉的泪滑下,等到转回身来后却已经随风消逝。她不去看他表情中的惊讶悔恨,在心里对自己一遍遍地说要放弃。感情太累,她要不起,她认输,她什么都不要了。 炎?的衣服只来得及穿好一半,从中便可看出他在听到福禄叫她的声音后是多么着急地冲出来拉她。炎?的惊惶溢于言表,也是头一回如此紧张失措地向一个人解释:“连琼,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和她之间绝对什么事也没有,你相信我!” 此刻阿九也已衣衫不整地连跑带爬出门跪在两个人的面前,披头散发,大约是只来得及随手抓了件衣服胡乱遮一遮,凄凄惨惨地对连琼哭着说:“娘娘,都是奴婢的错,您千万别因奴婢而和皇上置气啊!” “朕与你根本什么事也没有!不知是你这个贱婢用了什么法子迷晕了朕!”炎?指着阿九愤怒道,滔天的怒气在眼中燃烧,接着又紧张地转回头看连琼的反应,语气诚挚恳切,近乎请求,“你相信我。” 相信?他没给自己的东西,凭什么妄想自己无私地去给他?炎?,你真的很自私。怎样都好吧,可为什么偏偏要是阿九,她一直觉得极亲切的这个丫头,他这是想让自己彻底地一无所有。连琼移了几步走到凄苦的阿九面前,她委屈的样子楚楚可怜,连她看了也心疼,自己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看见小三会感到心疼的原配吧。 第十九卷(2) 第十九卷(2) 她静得如同一汪水,问她说:“你哪里做错了?” 阿九仰起泪光闪闪的眼睛,可却只一味地哭着仰视她,支支吾吾:“奴婢……奴婢……”哭诉了半天,也还是什么解释给不了。 “既然你没有错,又何必认?”连琼的话里一点也没有讽刺气恼的意思,就如同此事与她根本无关。她的眼神在炎?的伤口上落了一眼,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那么现在也就只剩下自己的伤口还暴露着,需要慢慢去等它痊愈,那时她也就真的不会再痛。连琼对炎?说,“皇上,你既然要了臣妾的人,至少也该给她一个名分,阿九总是臣妾这里走出去的,将来不能没名没分的让人耻笑。” “你,说什么?”炎?万分不敢相信。他想过她会大怒,会大悲,可是像现在这样,理智又疏远,像是一个陌生人,要他该怎么相信,怎么接受。仿佛感到心口有一块地方即将离体般撕扯的疼,深刻的害怕。他惶惑出神地说:“你不该这样的,你应该冲我生气,而不是这样,一点也不在乎。连琼,你是在乎我的是不是?只是被气过了头,我就知道你的,否则也不会为我做那么多的事。”嘴角生硬地露出一个笑,看上去唯美又苦涩:“那些你亲手写的字,总不会是假的。” 连琼顿了顿,眼里木然,大约是在想他说的是些什么,半晌后终于理解过来,原来炎?说的是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傻事。现在向来可也真是傻,满怀希望地去做一件没有人会在乎的事,多么傻啊。可能这也就是他现在要想挽回自己的原因,只是可惜,他想挽回,她却早就已经一点也不想了,最好是世界归于白茫茫大雪的真正干净。眼里露出无害的笑意,可脸上还是漠然:“不是假的,只是……”她凑近一点,放柔声音,“不是为了你。” 对方顿时就变了脸色,之前的心结还未解得透彻,如今她这句话无疑就是在他原本打的心结刚刚打开后还留着的褶皱上又无情一揉,被说到最在乎的地方,也就让人失了理性。说到底,他还是不够自信的,不是不自信连琼的爱,而是不自信自己能够让她提供她的爱。这时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现出一个人清晰的面孔,和自己七分相像,唯独多了三分女子般的阴柔。 难道是他?炎?只愿连琼不要说出那两个字,他压着声音缓沉地问:“那是为了谁?” 连琼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能够让他相信的人名,何况她认识的人他都认识,还比她熟些,要是随便叫了个谁,岂不是会平白害了一个人,若是要找一个能够让他相信,又不会受到太大牵连的……连琼来不及多想,把第一个浮现出的名字就说了出来:“炎祺。” 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得那具高大的身影颤了颤,如被狂风打过的松柏,炎?面色霎时变得惨白,几乎和胡乱披着的玄色外衫里头露出来的缎衣一样白。或许已经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什么都是假的,他还能相信些什么呢?连亲眼目睹都是假的。炎?凝视那双如水的眼睛,还企图从中看到一丝丝存在的情意,曾经那些慢慢的纯真,真的有一天也会荡然无存吗? 阿九在一边地上泪眼婆娑,被炎?的那样子唬到,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皇上……” 炎?立即就像从梦中被拉回现实,罢了,就算还会有一点情意,也只会是假的,他要假的美好来做什么,自欺欺人?他向来不屑。炎?摆出一副天生傲然的样子昂了昂头,表情收敛回不动声色,背对着福禄吩咐说:“通知礼部,封阿九为丽妃。”然后不躲不闪地直视连琼正色说:“从即日起,把月贵妃打入冷宫。” 本该最惊讶的当事人连琼却反而成了唯一一个面不改色的,心里只道这里不是早就已经是冷宫了吗?不过是官方化了隐月阁的性质,这有什么,她甚至就连呼吸起伏都未变。而跪着的准丽妃娘娘和如履薄冰一样站着的福禄,听完皇帝这样的吩咐后都已经惊傻了,以为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他们两个人再怎么闹,也不该开出这么大的玩笑来,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僵着不动,想着皇帝总是会立刻忍不住变卦的。 可是僵持了很久,不仅没有看到皇帝有后悔的样子,反而只是等来了他不耐烦的一声怒斥,他转过身来对福禄怒道:“没听见朕的话吗,还不快去办事!” 福禄又愣了愣,这才匆匆意识过来,这回事情是真的闹大了,两人都动了真怒,皇帝完全不像是开玩笑或赌气的样子,而是下了十足的决心。他哪里敢有违圣命,急忙地答应,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胆战心惊地说:“可是,皇上……宫里没有,没有冷宫。” 皇帝气极,脸色由白转青,把气全部都撒在了正撞在枪口的福禄身上,大骂:“蠢材!传朕口谕,从今以后,隐月阁就是冷宫!” 福禄又倒吸一口凉气,以后伴君如伴虎这句俗语可再也用不到自己的头上了,看看这月妃娘娘,曾是多少受宠的枕边之人,在一句话之间也就被打入了冷宫,这才是真正的伴君如伴虎,朝登天子堂,夕为冷宫娘,从云头跌到地下,可怜啊可怜。福禄还有点畏惧了炎?的无情,虽原本也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但至少还是温润的,怎么最近就成了那么薄凉寡性的了呢。 他感慨唏嘘了一阵,一抬头就看见皇帝正好要抬脚离开,忙忙的跟上去追着叫:“皇上……” 皇帝自然不理他,径直走得矫健。福禄自料追不上,至少不能再落下一个,于是又折了回来,扶起还跪在地上没从发生得太突然的事件里回过神的阿九,提前尊称她:“丽妃娘娘,就请先跟奴才走吧。” 阿九被福禄从地上扶了起来,还依旧是哭哭啼啼的,像是不愿意,站在那里不肯走,回头无辜自责地看着连琼。福禄也看连琼,眼神里是对她的同情不忍,但也没什么好安慰的话。他收起心软,转而一心劝阿九道:“娘娘快走吧,别让奴才为难。” 连琼心里到没什么多的想法,疼痛也已没了知觉,为了不让福禄为难还对阿九背过了身去。她只是觉得挺可笑的,在别人眼里风头最盛的自己忽然成了个弃妇,而一个丫头却轻而易举一步登天地当上了妃子,也不知其他的三妃九嫔知道后会是什么感想,嘲笑她还是怨恨阿九? 当她背过身去以后,阿九没了对视的人,也就在半推半就间还是跟着福禄离开了。偌大的隐月阁,原本宫里最热闹受宠的地方,如今已然在皇帝的一句话后变成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冷宫。她光鲜亮丽地站在廊上,越是漂亮就越是讽刺,那萧瑟的穿堂凉风,果真是能够渗到人的骨子里。 第十九卷(3) 第十九卷(3) 一个月之后,丽妃娘娘已经成了宫里最受宠的一位娘娘,在别人眼里,她的地位就和原本的月妃娘娘一模一样。可见做皇帝的终不会是专情的,唯一一个能做到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大概普天之下也只有炎?的父皇了,而他则做不到这一点,宠极之时,也就离失宠不远了。 柳夭夭身为皇后,手底下那些妃子婕妤们是谁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她永远都是**之主,她担心的只会是皇帝专情,如今既然确认不是了,自然高兴还来不及,近日来喜悦得很。而王婕妤和赵昭仪对于这位出现得比自己头衔高的丽妃娘娘,说没有妒意是假的,可后来一想也就想通了,原来皇帝也不过是个喜新厌旧的,那丽妃的好日子肯定也不会长久,只要自己多讨好讨好皇帝,风水轮流转,终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宠冠**的。 新册封的丽妃娘娘显然要比月妃讨喜得多,将太后哄得眉开眼笑,甚至连柳夭夭都要比她稍逊一截,既然连宫里最难打发的太后娘娘都被她拿下了,那么其余的人更不必多说,上至那位曾说得连琼跳水的炎华长公主,下至刚入宫的宫人,都对她赞赏有加。 于是一宫之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各取所需,无人不满意,形成平衡的结构后自然也就稳定了,柳夭夭的**治理得也就无为而有方了。 而今成断根草的昔日芙蓉花月妃娘娘,仿佛已经被人忘却,代表无上圣恩的隐月阁也已成了今日令人不屑的冷宫。即便偶尔有人说起,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宫里面再常见不过的一场由盛转衰罢了”。 也有刚进宫的宫人在宫外听过月妃娘娘宠盛的故事,进宫后来问资历老些的宫人,那个人也最多就会回一句“哦,月妃,就是那个失了宠的旧爱”。 在这一个月中发生的除了月妃的衰落,还有一件事,便是宫里头开始莫名其妙地走失人口,走失的皆是夜里值夜的人,侍卫太监宫女都有,消失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也便是近日以来不断招人进宫的原因。炎?虽将这些事都吩咐说按照旧例处理即可,给走失人口的家人送去丰厚的抚恤银两,于是并没有人闹上来,宫人的名额也在不断有人替,也没有出什么人手不够的问题。可宫里早已经人心惶惶了起来,即便炎?下令不准宫里任何人谈论莫须有之事,这种说法也早已口耳相传开了,说是宫里有妖怪,吃人不吐骨头,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再在夜里出去。轮到值夜的人则犹逢大难,装病请假都已经是老套路,实在搪塞不过去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结果第二天炎?就又会听到吏部的人的报告,说宫里又走失了人。慢慢的,刚开始冲着诱人月例而争先恐后进宫的人已经没了,甚至宫外人说起进宫就会面露难色。终于到了最后,这件事已经严重到了让炎?伤脑筋的地步。 近午夜时分,千秋殿里还是灯火通明,来来往往有脚步声,皇帝还在处理国家大事,但现手头要处理的这件事无疑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一件,他本来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里来那么多的妖魔鬼怪,可自从之前去了一趟金陵回来,他便再也不得不相信了,那些精怪是真正存在在世间的,和人类同在。如今宫里的这件怪事,他有九分把握就是妖异所为,只是为了稳定人心而不说,但究竟要怎么除去这只妖怪,他却是一点主意也没有的。 福禄端了一杯参茶小声走过来,双手呈给疲惫按着太阳穴的皇帝,毕恭毕敬道:“皇上,喝杯参茶吧,里头加了杜仲和黄芪,能解乏。” 皇帝劳累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茶来,用杯盖浮了几浮又吹了几下,浅酌一口。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连中药材的酸涩都品不出来。他随手刚将茶杯放下,忽听得殿外一阵清脆的鸟鸣,立刻条件反射一样抬起头,仿佛是深植于心里的下意识。 也不知是从紧闭的门窗哪儿飞进来的一只花头鹦鹉,绕梁三周,最后准确地落到了炎?面前的桌上。这场景诡异得很,可皇帝连同福禄都是身在其中而混不自知,没有去驱赶,而都是看着这只花头鹦鹉而表情并没有太多的奇怪。 那鹦鹉不知这是皇帝御用的桌子,若无其事地在上头梳羽,打理了一番以后,跳了几步犹如有灵性一般对视上炎?,尖嘴一张一合,居然念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此时炎?和福禄才开始变了表情,这么一只聪明通灵的鹦鹉,炎?不用思索就能够知道是谁的,这是它那儿听来的话到这里学舌?终究是耐不住心头长久未有的一颤,想要问一句话,可出口的时候则已经换了种方式,他问:“福禄,丽妃册立多久了?” 福禄被皇帝突然一问,愣了愣,心下琢磨他怎么好端端的问起丽妃来,忽然之间就想明白了,这哪是在问丽妃,分明是在问月妃,只不过是不太好意思将那两个字说出口,才用了这样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法子,他连忙掐指算起来,半会儿后回答:“回皇上,已有月余。” “月余。”皇帝重复,神思复杂,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出了神。原来已经那么久了,他不见她,已经那么久了。这一个多月以来,自己投身于繁冗的国事里,只为了脑海中少出现她的面容一点,渐渐的,也就真的做到了。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忘了她,哪怕以后不能再像这样一样去爱上别人,也至少可以忘记那段美好和丑陋。可偏偏在今晚,弦月挂枝,信鸟来报,这只不该出现的鹦鹉,飞来他的面前念上了这么几句句子,居然就轻易地动摇了一个多月来压抑克制着的东西,在夜半时分洪水猛兽般泛滥。他骗不过自己,他还想着她,念着她,只要有一点点与她有关的东西点明,思念便会决堤。喜欢一个人,自己还能怎么隐藏呢?终究,骗不过心,他也是无可奈何。 姑且去那里看看吧,只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就当是在散步,虽说这个时候去冷宫散步实在是有点奇怪。 第二十卷 九尾狐现 后宫将变 第二十卷( 第二十卷九尾狐现**将变第二十卷(1) 不遣御辇,只叫福禄一人提了宫灯引路。这件事炎?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就连自己,等到明天过后,也只会把今夜的故地重游当做是一场午夜梦回。 他们之间,终究是不可能的了,她不爱他,甚至连在乎也没有一点,这就已经是最决绝的事。只是一年前在月下的那惊鸿一瞥,和那抹额间最瑰丽的红,将成为他一生都不能释怀的记忆。 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 炎?披着黑色狐裘大氅,一路走得凝重,福禄跟着也是沉默,果然如福禄心中所想,皇帝哪能够真的放下月妃娘娘呢?这不,一次没由来的鹦鹉学舌就让他后悔了,深更半夜还要偷偷地去看上一眼。也只希望两人能够重修旧好,就不必皇帝将自己弄得像现在这样了,兢兢业业,忧国忧民,却只是为了抵挡思念。正所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对方放在心里。 静静地走,两人都各有所思,不知不觉中也就走到了隐月阁,此夜无风,亦没有铃响,十八只银铃垂在檐角一动不动。四围的草木又长了好些,成群的萤火虫点缀在其间,如昔日一样。 那些势力的奴才看隐月阁成了冷宫,对待得也自然就不尽心了,之前可是争着来这儿积极讨好的。而这还不过是他能够见到的,看不到的,也不知道连琼已经受了多少的冷落。是自己害得她到了这种地步,将一只自由自在的鸿鹄锁进了宫门,却又不好好待她,这是他的错。再怎么因爱生恨的人,毕竟也是他爱过的,甚至是依旧爱着的,受到别人这样的对待,炎?自然很气愤那些奴才,可是更多的还是恨自己。如今说来倒是他有愧了她,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有愧了她呢?是她先负的他,然后才是他因为要气她而假装负她,这也算是真的有愧吗?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他气得太过想不明白,之后也一直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但是现在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了想,这件事,可能真的是自己做错了。连琼和炎祺之间又何尝有过什么越矩的行为,她之所以那样说,也可以理解为是和自己一样的激他的缘由,而自己对她的负心,却是真真正正被她耳闻目见的负心。如此一思忖下来,倒真是他一时冲动犯下的大错了。 炎?走到隐月阁前一棵早就过了花期的合欢树下时忽然止了步,近乡情更怯大约也就是这样了,此刻心中的愧疚竟让他连去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立在殿前,颀长的身影凝得像具雕塑。 福禄不敢多言,面对月妃的事,连他也是猜不透皇帝心里的想法的,不过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要由当事人自己去想透彻才算好,自己这个外人说了也是无用。 半晌,才听得皇帝幽幽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平和地问了一句:“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福禄听了,连忙低下头,表意不明地回答道:“奴才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 “那奴才可就说了。”福禄磨蹭着终于肯开口,即便他说了后对两人或许不会有多大的帮助,可他心里其实还是很想要发表一番的。福禄慢慢说起来:“这事儿皇上做的的确不妥,首先是步摇之事,当日月妃娘娘与程王爷同时沉入水下的时候,娘娘早就已经在水中挣扎得没了力气,是程王爷自个儿拿了娘娘的步摇也未可知。何况,您又何时见过听过娘娘与程王爷有什么出格的事儿,恐怕在那日之前,娘娘连程王爷的面都没见过,又何来勾结暗许一说。再者,那天皇上贬娘娘入冷宫之时,娘娘说的话一听便是气话,您却给当了真,一怒之下册封了丽妃娘娘,您让月妃娘娘当时肯定是伤透了心。” 皇帝听完此话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害得福禄差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冷汗出了一身,良久后却听得皇帝紧皱着眉说:“你为什么不早跟朕说这些?” 福禄一听这才松了口气,低眉说:“奴才打量着皇上还在气头上,不敢妄加言语。”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话,抬步继续慢慢往前走,脚步轻而沉重,最后已经来到了隐月阁的窗前,一步之遥,咫尺天涯。他望着窗口开始发怔,乌黑的眼眸在夜里却像是有了光亮,炬炬地一动不动只保持着一种姿势。 窗里似乎有隐隐的光茫透出,可那光却不像是一般的烛火,越来越闪耀得明显,犹如有什么非凡的力量在不断释放,到最后已经将一室照得通明,就连窗外的景物也都被照亮。 福禄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地看向皇帝,然后就忽然讶异地说:“皇上,您的玉龙……” 皇帝立即一个眼神制止了福禄,让他不要再打草惊蛇。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玉龙,果然,正在发出一阵阵的白光,这也就是说,当真有妖怪出现了。可是为什么会在这儿? 又想起之前在金陵城的事,流转的眼神越来越疑惑深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连琼有关? 两人继续在窗外不动声色地看着,茜纱窗上投影着一个奇怪的影像,虽有点失真,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是一只狸猫大小,似乎长着骇人的九条尾巴的什么动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妖怪。 在这时妖怪忽然叫了一声,半是家猫一样的甜腻,半是婴儿一样的纯真,犹如哪家孩子的哭声。九条尾巴姿态各异地摇晃,十分优雅惬意的样子,看来这只妖怪俨然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地盘了。 接着又有一阵刺目的光,皇帝和福禄都禁不住遮了一下眼,再看的时候,便已经找不到那九尾妖怪的半点行踪了,而是变成了屋里一个女子的身姿,隔着茜纱窗虽然看不真切面容,可是炎?十分确定,这个女子,就是连琼,就是她。 福禄已然看得呆滞,脑海里不敢相信,却又一点点地将这个妖怪化作的女子联想到连琼身上,恐慌至极地看向皇帝。 皇帝还是无所畏惧地盯着窗内,然而面色已经近乎苍白,目光里的黑无边无际。他用一种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说:“今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十卷(2) 第二十卷(2) “皇上……”福禄还想要进谏些什么,今夜这幅场景任何人见了都会明白,宫里走失人口的事应该是已经找到源头了,居然,居然妖怪是在这隐月阁里,而月妃娘娘…… 他吓得浑身打颤,炎?同床共枕的妃子居然是个妖怪,福禄难免一想起就要起一身冷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叫他当做没发生过呢?怪不得她能够与百鸟通灵,原来皇帝的身边伴着的居然一直是一个妖怪,任谁想想都会头皮发麻。不过大惊过后再一想,连琼似乎也从来没有害过炎?,但是宫里其他的那么多人,难道就不管了? 炎?显然已经看透了福禄心里的想法,黑眸危险地一眯:“你要抗旨?” 福禄又低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最终也只能无力地回答:“奴才不敢。” 皇帝转身离开了,只将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当做不存在。对他来说,今夜之行在乎的是他原来一直都愧对了连琼,而连琼是妖是人真的不重要,他只要她好好的,自己已经让她受了太多委屈了,他想要弥补。 不过,宫里走失人口的这件事……也没关系的,那只是她的本性,就像他的本性,就是喜欢她,也没什么本质差别。为了她,他愿意当昏君,愿意护她在自己的翼下不受一点伤害。只不过现在走失人口这件事正在风头上,连琼可能还是在隐月阁里安全些,不至于被别人发现。那么也就只好先这样了,等风头一过,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好好的。可连琼的寿命大概会比自己长上许多吧,但也没有关系,等他一次次转世,终是要和她永生永世的,有她等着他,他们就不会走失,这样,还好些。 就在炎?全身心扑在处理走失人口这件事上,满心期待地想要早日和连琼永生永世的时候,宫里头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甚至压过了走失人口的风头。害得满宫里的人都在说宫里最近必然是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否则怎么老是会有这些意外发生,这段日子发生的事,简直要比从前加起来的都要多。 这件事是这样的,有一天皇后娘娘以赏梅为名,邀了**众娘娘去御花园里赏花品茶。御花园的梅花开得胜好,就着昨夜下的今冬第一场雪,临寒傲放,虬曲的老枝上头一两点红色,再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赏来的确是宫里闲来无事的人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十几位穿着优雅华丽冬装的娘娘,围聚在御花园的一个亭子里边喝茶边赏梅,可谈话的内容却不是围绕着她们来的目的展开,而是互相称赞起服饰打扮来。 兰妃是除皇后与丽妃之后最漂亮的一位娘娘,天生丽质,又十分懂得穿衣打扮,今日来前挑选了一个时辰才选好要穿的衣服,为的就是在此时成为焦点,满足一下虚荣心。她一副好奇的样子看着一位嫔级的娘娘说:“宁嫔妹妹,你这衣裳看上去倒是有点意思,绣的花样都跟活的似的,而更精巧的是这做衣服的料子,恐怕不是宫里的手艺吧。” 宁嫔是个长着圆脸,看上去年轻稚嫩的娘娘,她自豪地笑了一笑,自然,这是她爹在南海给她带来的好东西,千金难买,做成了衣服后她平时也没怎么舍得穿,而今日这场聚会,倒是给了她一个好好长脸面的机会了。宁嫔温婉道:“这是家父从南海带来的鲛绡,沾了水也不会湿的,兰妃姐姐若是看得上,妹妹明日就将余下的料子送给姐姐。” 周围的妃嫔们也都被这难得一见的鲛绡吸引了目光,有艳羡也有不屑下的嫉妒,宁嫔被围在了人群的中心,心情大好,虽还是对别人谦逊以待,可目光里明明有着骄傲的神色。 “妹妹大方,但这既是妹妹的家人给妹妹的,姐姐又怎么能夺人所爱呢?”兰妃柔柔地笑,精致的眉眼中有一点点的妒意,她向来好强,怎会允许别人强过自己,鲛绡是个好东西,但相比于从别人手中接受施舍,她宁愿毁了它。兰妃道,“不过是不是真的沾水不湿,姐姐到不怎么相信,不如,妹妹帮姐姐验证一下吧。” 宁嫔在人堆里的笑意顿了顿,其他人也被兰妃的这句话听得摸不着头脑,还是身为皇后的柳夭夭代表所有人率先问道:“兰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兰妃对皇后低了低头,稳稳地说起来:“回皇后娘娘,臣妾是想验证一下着鲛绡是否真的如宁嫔所说的沾水不湿,不过眼下并没有干净的水,这不,就想到了用新化的雪水,这梅上化出的雪水至少还是十分干净的。” 当皇后的自然要民主一些,这种事还得问过当事人自己的意见才行,柳夭夭向宁嫔问道:“宁嫔,你可愿意为大家验证一番?” 宁嫔听完兰妃的话后就早已立马变了脸色,原来这是兰妃故意在让自己难堪。鲛绡防水,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传说罢了,有谁会真的相信布能防水,就算当它真的能够防水,在这冬日里化下的雪水又该有多冷,自己平白得吃多大的苦头。可她现在却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那么多人都看着她,她不能说不。 硬生生压下愤愤不满,宁嫔也只能维持出一个笑来,她笑着说:“臣妾愿意一试。” 十几个妃嫔都跟着宁嫔走出亭子,队伍算得上是小有规模,一行披上了斗篷的人看上去每个都像是一模一样的,再有后头跟着的?o发宫女,就跟同个模子里产的似的,倒还是那些梅花千姿百态,各有千秋一些。骨里红微香,红得醒目,磬口腊梅半含半放,香气浓郁,加之梅枝上覆的晶莹洁白的雪,俨然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小家碧玉。 宁嫔还没有下定决心挑出一棵树来用上头的雪检验自己的鲛绡,梅林里倒是已经走了个来回,众人跟得已都有点不耐烦了,不满之色显露在脸上。 终于,宁嫔觉得这样耗时间也是没有用处的,还不如干脆一回,于是在一棵枝干粗壮的老梅树下站住了,下好了决心要去面对一切. 第二十卷(3) 第二十卷(3) 但往往事与愿违,就在所有人都等着看这场鲛绡的检验之时,天空里忽然划过了一道凄厉恐怖的鹰鸣声,震撼得犹如狼嚎的气势。 所有人又都被这叫声给吸引了,纷纷抬起头望天,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她们的头顶上竟盘旋着一只巨大凶猛的大雕,双翼展开足有遮天蔽日之势,翱翔在空中的样子潇洒威猛,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绝云气,负青天,犹如《奇谐》里的那只逍遥大鹏。而这只大雕更加令人惊叹的,是在它的头上竟长着一只犀兕般的角,无疑派的是如虎添翼的效用。 御花园里平时就不让侍卫进,更何况今日有那么多的娘娘聚在这儿赏梅,所有的侍卫早就都被遣走了,以至于遭遇这么大的危险连个护驾的人都没有。三妃九嫔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至多也就隔着笼子远远地看过宫中苑囿里的珍奇异兽。如今一见到这样一只凶猛骇人的大雕,又离得那么近,早就吓得花容失色,和胆小的宫女们不顾仪态到处喊着救命逃跑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平时姐姐妹妹叫得起劲,此时却拼命将自己的姐姐妹妹往身后推,抢着往安全的地方跑,也不去在意谁是谁,总之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混乱之中,不乏有在推推攘攘里摔倒的人,那些总一副慈善模样连踩死一只蚂蚁都面有不忍的娘娘,现在却狠心地踏着摔倒的人飞逃,可见总是要面对突发状况才能看清一个人的本性。 相比之下,危急时刻还是保持着仪态不去推攘,还要去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宫女的皇后和丽妃就要吃亏的多,远远地被落在了人群后面,而那些被扶起的宫女甚至来不及说句谢谢就又立刻又去逃命了。一时间,梅林里的人都做了鸟兽散,发起这场事的兰妃和宁嫔也早就逃得不见人影了。白茫茫的新雪地,只剩下了两个小点一样的人,柳夭夭扶起的最后一个宫女也跑远了,她却还俯身在那里没站起来。 皇后的斗篷有明黄色的纹饰,高贵尊容,可在这个时候却成了醒目的标志,何况弯腰的动作使得明黄色展露的更多,白纸似的地面上一点色彩,大雕锐利的眼睛自然首先注意到了她。大雕俯冲而下,头顶上的角上有不明显的螺旋状,像一把利剑朝她刺来,柳夭夭立即像有了危险靠近的感应而忽然回头。 霎时,睁大的眼中就只剩了下泠泠的剑光,那一把利剑离得越来越近,光辉逼人,她知道自己定时逃不脱了,只是心中还有不甘。她这一生,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不仅是这皇后的虚名,还有皇帝的一颗真心,何如薄性锦衣郎,她还没有真正得到,她不要死,不能死。 可是,瞳孔中可怕的倒影离得更近了,甚至似乎已经能够听到自己的血肉在下一瞬分散的声音。柳夭夭在最后一刻也并没有感觉到多么的害怕,只是强烈的不甘心,深刻的不认输。 大雕飞扑而下,尖锐的角直刺血肉,几乎入骨。比起刀剑之势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躲在各处偷偷望着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么可怖的一道伤,足够得要上人的半条命,不死就是万幸了。丽妃这样子没一点犹豫地扑过去舍身救皇后的举动,究竟是愚忠,还是一场苦肉计?但如果真是苦肉计,这样的代价,也太过惊险和不值,一着不慎,可便是连性命都丢了。 大雕本来是看准了冲柳夭夭而去,如今谁曾想半路出来一个甘愿用血肉之躯阻挡替代的人,发现自己伤错了人后,它的样子仿佛也有点意外和惊讶,煽动翅膀飞到了梅枝高处去转了几圈。没有人知道它接下去会想要做什么,所以都还提着一颗心保持着旁观,直到大雕终于振翅而去,远远地化成了天边的一个小黑点,这才开始有人一个个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一个接一个,不到片刻,所有跑得飞快的人就也出现得飞快地围到了舍身救人临危英勇的丽妃身边。 三妃九嫔的表情清一色的震惊加焦急,一面表现得如同痛在己身,一面又无关己事而镇定地吩咐宫女快去叫太医来。 柳夭夭见过不少为了讨好她而故意出演苦情表演的,就连她自己当初为了讨好太后,还曾经割破手指冒充是为她老人家亲自下厨划的,所以她对这一招熟悉得很,面对那些利用她用剩下的招数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往往表面感动而内心不动一下。但是现在,丽妃这么做,无疑是一场下足了血本的苦情戏,叫她不由得真的震撼了一下。但不管是真是假,自己表面上总还是要表现得像是真的,她这样拼了性命地救自己,就算是假的,也该她付出十二分的感动去回报。 柳夭夭连忙将阿九揽在怀里,一点也不顾血迹会染脏了自己的尊贵衣服,瞬间地泪如雨下,一点没有衔接做作的痕迹,真实地仿佛抱在怀里的就是她的亲妹妹,她痛哭着说:“好妹妹,你怎么会那么傻,何必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丽妃闭着眼没有力气回话,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可那苍白慢慢地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已经渐渐近乎惨白,和周围的雪地都快要能够融为一色。 有人不敢相信地将眼神一瞟,便立即吓得几乎也要晕过去,断断续续地说道: “丽妃,丽妃她,是否小产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还在关注她胸口那道狰狞伤口的人立即将注意力转移了,然后统统都大惊失色地低声惊叫了起来。有血色正从丽妃的裙下渗出,一点点加深,染红了洁白的狐裘斗篷,将身下的一片雪地都染得触目惊心。虽然并不是血崩一般骇人,但也足以让在场的人都提起一颗心,因为谁都知道,那是龙种,不是一滩血水。 那不断还在蔓延的殷红,静静流淌在冰凉的白雪上,温热地把雪一寸寸化开,红色渗透进白色,像是镶嵌在白玉中的璀璨红宝石。红得如同是活的,而事实上,它的确是活的,是一个未成形的小生命,一点点流逝在这白茫茫的洁净雪地里所留下的最后美丽。 太医急急忙忙地在两个宫女的带领下赶来,一路上便已经把御花园里的事听了个大概,心下想着受了如此重伤的丽妃娘娘定是龙种难保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担子此刻是十分之重。在一见到那扩散开的血泊就已经意识到不好,匆忙跑到丽妃身边替她把脉,神情一层层凝重起来,到最后也只能痛心地摇头,向柳夭夭回话:“回皇后娘娘,丽妃娘娘已经小产了,如今只能尽力保住大人,至于胎儿,请恕臣回天乏术。” 柳夭夭一听太医的话顿时愣了愣,丽妃她果然怀了龙种?就她,也配?不过,已经小产了是不是,那么便很好,不管这场苦情戏是真是假,自己最终才是最后的胜利者,而丽妃,她这回到可是真正下了血本了。 但表面上还是要不露喜色,且装得痛心疾首的,柳夭夭深明大义道:“保住大人要紧。” 第二十一卷 欲盖弥彰 三千尽杀 第二十一 第二十一卷欲盖弥彰三千尽杀第二十一卷(1) 大炎国祈祚年间的第一位皇子就这么没了,宫里所有人都在说就是造成宫里走失人口的妖怪所为,于是人心更加惶惶,弄得宫里到处像是寺庙道观,这里念着什么经,那里贴着什么咒。就连太后知道了痛失皇孙这个消息后,也安排着要请几班和尚道士进宫来设坛祭祀。 在此事发生的第二天,身为皇帝的炎?自然就要去慰问一下刚刚小产的丽妃。他一路表情凝重,所有同行的宫人都只以为皇帝是在为皇子的离去而不能释怀,却没有人知道皇帝究竟是在想什么。 一进入丽妃宫中,皇帝便遣去了向他行礼的宫人,一路径直往里面走,等见到躺在床上虚弱苍白的阿九,原本是应该说十分关怀的话的,他却表情冷得像块千年寒冰。阿九能够骗过所有人,可是唯独骗不过自己,阿九毕竟曾经是连琼的人,他可以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将她宠成了第二个月妃,但事实上却连一点接近她的意向都没有过。而且,她的手段,他曾经见识过,如今早已见怪不怪了。炎?冷冷地说:“你这使的又是什么法子?” 阿九在床上凉凉笑了笑,慢慢支起身子靠着床,一点也没有被当面拆穿的尴尬无措或是恼羞成怒,更不必说什么失去骨肉的痛苦,反而笑得近乎柔媚。 看来,这一步棋已经下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该说个清楚了。她悠悠地说:“皇上,您和臣妾的确是从来都什么也没有过,臣妾也压根没有怀孕,这次小产,也只是个障眼法。”见炎?表情没什么变化,阿九又笑了笑,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出一句必定能让他有反应的话来:“这次的事与宫里所盛传的妖怪作祟的确无关,但是,之前走失人口的事,就确是妖异所为,而且臣妾还知道,那妖怪……究竟是谁。” 炎?果然黑眸一动,阿九本是连琼的贴身丫头,不当心发觉了连琼的身份也是可能的,但她难道一直就没害怕过?甚至之前还敢在她面前演一出戏来获得今日的名分,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眯了眯眼,瞳色变深,问道:“你想怎么样?” 阿九将自己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透着一种家猫一样的慵懒之美,柔声说:“也不想怎么样,只是,臣妾和皇上有着一样的心思,都想要月妃娘娘好,可是皇后娘娘不许,她巴不得将月妃娘娘逼到死路。臣妾无能,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只愿护旧主安好。”她说到这时将手一松,正色说,“皇上,皇后这个位置,不能再由柳夭夭占着了。” “你只是为了她好?”炎?冷笑,以为他是三岁孩子吗?阿九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能够一步步从一个宫女晋升为娘娘,甚至如今还在觊觎**之主的位置,知道利用每一个人人性上的弱点,她怎么还能够说自己做这些只是单纯地为了一个人好,何况只是一只妖怪?难道是和自己一样傻?这未免也太荒唐。 阿九直了直身子,露出一副很真切的样子,叫人不得不信她的话:“月妃娘娘待阿九有大恩,即便她……不是普通人,阿九也永远把她看做主子,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其次,我的确是个贪慕虚荣的人,**之主,大炎母仪的位置,太诱人了。” 拿皇后的位置换连琼的平安,听上去很值得,只是,阿九说的话到底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炎?沉默思索,柳夭夭视连琼为眼中钉他知道,就连现在将她藏在冷宫,柳夭夭还是会变着法子欺负她,更不用说将来了。阿九的这一招能够将他的心腹大患除去,是否投桃报李的,他也应该把皇后的位置给她?仿佛只有利益交换,才是最稳定的。 炎?面色沉寂了良久,终于,他低声说:“好,朕让你当皇后。”继而眼神冷若冰霜,“但是你记住,绝不要背叛你的主人。” 皇帝走了,大约是去追究皇后治理**不力,害得皇子丧命,然后再去安排由阿九顶替皇后位置的事情去了。这一个用人的忠心打下的赌,谁也不知道胜利者会是谁。 阿九重新往床上一靠,缓缓冷静又没耐心地说:“出来吧。” 像是在和空气说话,但再看下去就知道不是。床前凭空幻出一个人形,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一身黑色的男子,脸上千百年不变的阴鸷,仿佛从没有过开心的模样。 璧和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以为你是想让这一切结束才听你的这么做,没想到你只是想要有一个新的开始。”可是,接着便再也说不下去,面对她胸口被自己弄的伤口,那不是障眼法,是真真实实她的伤,璧和垂了垂眸,自责道,“你的伤……对不起” 阿九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后半句话,只将前半句话回得同样直接:“对,还没有结束,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告诉你,远远不够!我对她的恨,只要她不死就不会停!” “若?o。”璧和唤她,紧皱的眉头透出他心中万般的不忍,“你变了。” “当然,从一开始你拉我入这场局的时候我就已经变了,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报仇!”阿九冷冷地说,“我不会让这场局结束得那么简单的,他们之间但凡有一个人死了,这一切不是全部都完了吗?我的仇还没有报完,接下来,才要真正让她明白什么叫做痛苦!” “你这么报仇,只不过是在害人害己,到最后,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阿九如同没有听进这句话,反而神态不明地问了璧和另一个问题:“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然后忽然又像是恍然大悟地自己回答道:“也对,百鸟朝凤,这是你们羽禽类的本性。” “你想多了。”璧和撇清地很快,可是眼神却闪躲了一下,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心绪。他们羽禽类的本性,很好的一个借口,或许真的是一种深埋于心底的本性吧,一见到她,就会没由来地被吸引去仰视,但不是狐王给人的那种强势压迫的感觉,而是仿佛生来就有的,由心而发的对她的爱慕。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百鸟之王的气势,就算变做凡人也掩盖不住,他不由自主地去仰望,去叹服,像是某种高深莫测的法术,揪住了他的灵魂让他甘愿俯首称臣。但是喜欢这个词,若?o竟用了这个词,惊得他头顶一个响雷炸过,他怎么敢,就算只是这样想一想也是对她的亵渎。 第二十一卷(2) 第二十一卷(2) 待到丽妃身子大好,皇帝便如愿将其晋升为皇后,而柳夭夭则已经被安上了一个管理不当的失职之罪,加之外界盛传的皇帝对于皇子之死的迁怒,被软禁到了冷宫附近的一间小宫殿里。至于为何不直接搬到隐月阁里,这一皇帝的决策便让所有人都不明白,明明有现成的冷宫在,何必又在边上腾出一间来,难不成是为了显示皇家气度,连被打入冷宫的娘娘还能够一人一间宫殿。 近日来皇帝的私事可能的确是有些多,除了换了个皇后,百官们还听说要将隐月阁的冷宫名号给去了,也就是说皇帝又要开始宠幸月贵妃。这一点便让百官们开始有了些说法,宫中走失人口的事还迫在眉睫,皇子的死也才刚刚过去,皇帝这么急着去宠幸一个妃子实在有点荒废朝政。更何况,他们向来不推崇月贵妃,好不容易见她被打入冷宫了,哪里还能够容忍她东山再起。 但在大炎国做主的终究还是皇帝,大臣们只管有意见上奏,皇帝则只管上奏无效,他处理这些奏折的时候,甚至一点不担心会降低自己在臣子们心中的地位,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是为了国家而活,现在也该他为自己而活一次了。只要再过一段时间,等过了这段时日,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宫中走失人口的数量有增无减,事态一日日严重下去,皇帝后来没有办法,为了尽快处理好这件事,或者说安抚下不安的人心,最终决定找一只替罪羊。 今年看来是个暖冬,下过雪的场数寥寥可数,晚上的时候,黑夜看上去又高又凉,就着孤零零一轮冷月的光辉,甚至可以看到空气中露水的幻象。隐月阁所在的地方更加被笼得像个仙境,静谧朦胧,只能存在在梦中。 皇帝还在千秋殿看奏折,可又哪里真的看得进去,每隔一会儿就要问上一句:“真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福禄已经是第三次被问这同一个问题,他自然知道皇帝在担心什么,事实上他也是很担忧的,成与不成,就在今夜一举。可再怎么紧张也还是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总不能拖皇帝的后腿,他稳静地回答:“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皇上就放心等着吧。” 皇帝不再说话,只将手握得越来越紧,感觉从未有过的紧张担忧,掌心甚至握得渗出薄薄的汗水。 夜幕之下,一双幽绿的眼睛闪烁在宫墙之内,所到之处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像是鬼魅一样灵活地穿梭,一旦出现在某处,就会响起一个人凄惨的叫声,不到片刻便会只剩下空气里残留的血味,告诉别人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杀戮。 终于在血腥味飘散到隐月阁附近时被在此处值夜的侍卫发觉了,皇帝也不只是怎么想的,在冷宫这地方派的侍卫数目竟是除了千秋殿外最多的,难道是为了防止月妃和皇后的人互掐,不过是两个同样失宠的女人,又还能争什么呢?但此刻这些看上去十分多余的侍卫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们也是在这儿当柱子当乏了,一直等着一个立功的机会,如今一见有突发状况,忙一个个兴奋地打了鸡血似的要往前冲。 半人多高的杂草丛中有簌簌的响声,看上去仿佛是一只什么庞然大物,侍卫们估量了还是不敢贸然前进,只纷纷举着刀对着即将出现的未知的动物。 几乎是一声撼天动地的虎啸,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白虎突然冲出草丛,朝那些耀武扬威的侍卫一亮明晃晃还沾着血的利齿,然后再一个矫健的虎扑,立刻就把刚刚还对着它举刀的人变成了盘中之餐。 零距离见到了一场鲜活的猛虎杀人,白虎的动作那么迅猛威武,一瞬间那人就被咬断了脖子,血流如注,在场的侍卫都看得反胃,但更多的还是害怕,害怕自己也会成为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顿时就丧了士气,原本打鸡血的样子早就烟消云散,一个个都如同猫面前的老鼠,白虎一步步优雅地逼近,他们便一步步狼狈地后退。 方才的那一声虎啸惊天动地,就连千秋殿里也听得到。正等得不耐烦的皇帝一听,立即扔下手里并不在看的一本奏折,站了起来径直往外走,仿佛他期待的就是这一件事。 既然是专门等着的,效率自然也就快得不可思议,前来救援的御前侍卫犹如神兵天降,救那几个已经吓坏的侍卫于水深火热之中,人的数量虽然多,也算得上是武功刀术好的,但人虎相斗总是一场恶战,一场血战下来,白虎死了,御前侍卫也死了好几个。 这时皇帝才假装刚刚赶到,目光避开那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血肉模糊的场景会让他恨自己的自私无情。福禄跟在后面,对那些尸体同样也是避之不及。 幸存下来的也是负了重伤的,一见到皇帝,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口,急急地跪下来谢罪:“奴才该死,惊动了皇上。” “你们无罪,起来吧。”皇帝心生愧疚,他真是不敢相信,有一天居然会自私到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鲜血上,可是事到如今,就更不能白白枉费。夜风从修罗场一样的地方吹来,带着一阵阵浓郁的,似乎还有热度的血腥味,拂起玄色狐裘大氅,使得衣服上都有那种味道。心中强烈挣扎,表面还如芝兰玉树般仪态非凡,皇帝静静地说:“宫里平白走失的那些人口就是这只白虎干的,你们立了大功,所有人朕都要赏,那些不幸丧命于白虎口下的,朕更会赏。” 刚刚才好不容易忍痛站了起来的侍卫们作势又要跪下谢恩,但还没等他们跪下,就又有一行提着宫灯的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华服绣凤,用了最高贵的明黄色彩,只有领上的一圈狐毛是雪白的,不是别人,正是新晋升为皇后的阿九。 这时侍卫们就更要挣扎着跪下了,大呼:“奴才该死,惊动了皇后娘娘。” 阿九和善地笑了笑,对几个侍卫亲切道:“不关你们的事,都起来吧。” 几个侍卫感恩戴德,哪个皇后会像他们的皇后一样懂得体谅人又亲民,就连原来的那位皇后也做不到这样,这样的皇后,母仪天下,平和近人,才是众百姓真正的希望。 第二十一卷(3) 第二十一卷(3) 炎?朝阿九走近几步,落在别人的眼里就像是寻常夫妻之间的恩爱一样地问她:“夜里风大,你怎么来了?” 阿九却笑而不谈。他以为,自己看不出他想要做什么吗?事情怎么能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发生呢,自然要按照她的局一步步走。阿九看了一眼那倒在血泊里的白虎,温婉地说:“皇上是说,这就是造成宫里走失人口的凶手?可是臣妾看它根本做不到让现场了无痕迹吧,何况,一只活生生的白虎,难道会从来就没有人察觉到?” 炎?面色顿时变得难看,凑近阿九耳边压低声音提醒和警告:“你说过不会伤害她的。” 可阿九只像是没有听见,继续笑着说下去:“臣妾还是比较相信是妖异所为,虽说听着有些荒诞,但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忽然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眼神往那边一瞟,阿九忙指着远处草丛惊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真就都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刚刚钻入了草丛,只是只来得及看到一条雪白的尾巴似的东西,一闪而逝便全部隐匿入了草丛,杂草丛中正发出再清晰不过的????声。 几个侍卫连忙又追了上去,经过与白虎的一场斗争后还能幸存下来的,都是些有勇有谋的人,颇有身先士卒的勇气,对一切危险迎面而上,然后替自己的主子铲除危险。 炎?甚至还来不及阻止,可是他又能用什么理由阻止?此时此刻,他脑海中甚至冒出一个让他自己都惊怖的念头。如果有人发现了她的身份,那么那些人,都要死。 原来以为利益关系是最稳定的,可是没想到,他的盟友居然打破了这种稳定性,那么阿九到底想怎么样,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炎?已经顾不上痛斥阿九的背信弃义,他急忙跟上那些侍卫,一旦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什么,他一定会先一步动手,为了连琼,他也只能这样了。 侍卫们一直追到了隐月阁前,或者说,这只不知名的动物就是向着隐月阁而去的。就在追到这里的时候一点风吹草动都没了,失去了跟踪的线索,侍卫们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搜查。 “不必进去了。” 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皇帝已经到了,表情神色尽数隐在黑暗中,“那大概就是一只冷宫里的人无聊下养的猫而已,你们都先回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侍卫们互相望了一眼,觉得皇帝说的话十分有理,一天总不可能在宫里遇上两次老虎吧,何况自己身上的伤若再不处理,将来肯定是会留下后遗症的。于是感激地朝皇帝颔首,“谢皇上关心。” 炎?心中一块大石到现在才算是落了地,本以为今夜可以结束一切,没想到到头来竟被盟友叛变了,害他差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中对阿九的阴险极度气愤。 但侍卫里又有一人忽然喊了起来,声音颤抖惊恐,到底是什么能让在白虎爪下逃过一劫的人如今吓成这样,只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喊:“妖……妖怪……妖怪!” 当时反应最大的其实并不是每一个见到妖怪的人,而是炎?,就在第一个人喊出妖怪二字后,他便仿佛听到心中一根弦崩断的声音,理智在此刻尽数倒塌,双眸即时转变成了血红。 有这样一个人,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变得很轻,国家,人民,抵不上她额间一点赤砂。一切曾经最在乎守护着的,一时间,全部都被抛到了脑后。 他从身边最近的一个侍卫腰间抽出刀的动作快得没有人能够察觉。然后就是昏天黑地的屠杀,满目都是血肉,哪里还是一个为国为民的皇帝,根本就是以屠杀为性的修罗。若是之前由他去对付白虎,恐怕也就不必死那么多人了,不过反正到此时还是要被他杀,倒也没什么差别。炎?杀得又快又狠,招招毙命,一点花招都没有,只为了夺命而杀,像是在和时间比赛。但这样一种实在的杀法还是很有诡美的艺术性,充斥着血欲,方才的场景跟现在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殷红的色彩流成一条河,如同一条玛瑙河静静地流淌,在夜幕里泛出绸缎一样的光芒,散发出温热微腥的血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他在做什么,残杀自己的子民,只为了一己私欲,可是,他阻止不了自己,炎?只知道他要是不堕落连琼就会被人知晓身份,如果没有她,那个时候,他真的会疯,真的会堕落。 可是陷在无尽血色中的他万万没有想到,四周围,是许许多多的人前来的脚步声传来,由远至近,一点点包围过来。那么多的人,全部都已经目睹了窗内的妖怪化人,和窗外的皇帝杀人景像,每个人的表情惊恐至扭曲,仿佛是在看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可这又怎么会只是一场梦呢?鲜血的味道和颜色,真实震撼的感受,这不是梦,是真正发生在他们每个人身边的,就在这个皇宫里,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只妖怪化作女子的模样,一个皇帝双眼泛红屠杀他的子民,这个国家,究竟是怎么了? 理智一点点抽回,眼里的血光淡了一点下去,身边最后一个站着的人倒了下去。 叮当。 炎?手里的刀应声落地,同时,帝王只跪天地的膝盖弯了下去,跪在血泊之中。 他的身上沾满了子民的鲜血,他的手上,脸上,全部都是。可是,这个秘密还是瞒不住了是不是?那么多人,呵,他杀的尽天下的人吗?空有独夫之心,无奈势单力薄。但他欠下的这一些血债,几十条性命,又要怎么去弥补,自己本该守护他们的,可是到头来却亲手杀了他们。炎?,你真是一个失败的夫君,一个失败的皇帝。 福禄是在皇帝大开杀戒的时候追过来的,当时也被他杀人疯魔了似的样子吓住了,他知道皇帝深爱着月贵妃,不管她是人是妖,但不知他竟爱到了这等地步,为了她,可以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顾了,感情这种东西,看来的确是会让人大变样。皇帝现在的样子大概无论谁靠近都会杀,福禄心惊胆战,只敢远远地躲在一颗大杨树后面,现在见他像是稍稍平息下来了一点,才敢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问道:“皇上,您还好吧?” 什么回答他的声音也没有,皇后带来的那么多的人,平时咋呼八卦的宫女太监,此刻居然连一句议论的话都没有,全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一动不动,像是一幅画了许多张惊恐表情的画。 唯有飒飒的风声,朔风阴寒,仿佛即将酝酿一场大雪,谁都知道,大炎国的确将迎来一场建国以来最大的大雪。 第二十二卷 漫漫冰雪 劫之将来 第二十二 第二十二卷漫漫冰雪劫之将来第二十二卷(1) 第二日早朝,所有的大臣见了皇帝都是双腿发软牙齿打颤。昨夜里皇帝大肆屠杀宫人的事已经传开了,宫里说是皇帝入了魔障而失去了心智,可谁又能真的一点都不害怕,毕竟,那么多条的性命是真真正正消逝在七重阶梯之上那个高不可攀的男人手上的。而且,那个妖怪不是别人,正是被打入冷宫里的那位旧爱月妃娘娘,皇帝再怎么也是和一个妖怪同床共枕过的,这让他们一见到皇帝就难免要想起月贵妃的那张脸来,禁不住浑身冒冷汗,那朵越想越妖异的凤羽,果然是不祥之兆。 有忠心耿耿的老臣站出一步进谏:“皇上,既然已经查出妖怪是谁了,还请皇上尽快处置,千万不要再让昨夜那样的惨事发生了。” 立即就有多人站出来和老大臣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微臣也是这么觉得,还请皇上早日处决了那妖怪,也好让百姓安心,亡灵安息。” “正是,还请皇上立下法坛,将那妖怪处以火刑。” “……” 统统都是要将连琼处死的话,炎?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他杀了那么多的人,最后跪在血泊之中,而旁边的人都已经震惊了,看着他也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以为他们的皇帝疯了。 后来还是皇后娘娘踏进血泊将他扶起来,替当时不说话也不动的他向大家宣称,皇帝是中了妖怪的蛊惑,一切的行为都不是出于他的意愿,将所有他的错都推到了连琼身上,如此才算帮他蒙混过去了。过了一夜,照旧上朝,好像昨夜那个杀了十几个人的真的不是他。 他也料到今日上朝会面对这样一幅景象,所有人都向他进谏要处死妖怪。也是,一个国家,尤其是宫墙之内,怎么容得下一个害了那么多人性命的妖怪。可是对他来说,连琼不是一个妖怪,那是他的半条性命,前半生的残缺一半,好不容易找到的完整另一半。人妖殊途,他们今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生能同衾,也注定不能长久地在一起,但是做了鬼之后,总能在死后永永远远地同穴而眠了吧。 福禄站在一边以为皇帝会百般反对,经过昨夜的事,他如今已经完全不敢想象皇帝到底喜爱着月贵妃有多深了,竟能够超过那么多人的性命。皇后说他是受了妖术蒙蔽,但是他很清楚,那的确是皇帝自己的行为,与别的力量无关。所以他此刻的一颗心吊得比谁都紧,担心皇帝是不是还要做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皇帝不能够再在这条路上偏离下去了。 皇帝神情与平时无异,气定神闲地似乎什么事也没有,若是有人还有胆子敢仔细看,便会发觉他的嘴角眼梢还带有一抹淡淡的释然的微笑,那样明媚干净的笑容,如一片新雪后的大地。 皇帝在百官和福禄的注视之下,淡淡地说:“朕准了。” 百官齐齐跪下山呼:“皇上英明!” 福禄诧异地看向皇帝,他千猜万猜怎么也猜不到皇帝会这样轻松地就给答应了,怎么可能呢?越是顺利他便越觉得不安,这里头一定还会有什么事的。 皇帝依旧淡淡的笑着,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笑容美丽到虚幻,整个人看上去慵雅而平和。 行刑之日定在三天之后,在宫里叫来和尚道士设了个坛,但没有用火刑,说是皇帝毕竟念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份上不想让她受苦,如此到还在百姓里博得了一个慈善的名。 这天天昏沉沉阴惨惨的,像是专门为了迎合今日这场除妖的仪式。等到祭坛摆好,天上居然开始飘起了极小极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如同柳絮因风而起,那薄薄的雪,一落到地上就化作了水,众人也有点感叹幸亏没有使用火刑。 观看行刑的**之人只有皇后一个,本来太后也很想来看看她一直厌恶的人被处死的样子,但自从她知道那是个妖怪之后,就一直觉得慎得慌,对于连琼的一切都是最好能避就避。于是观刑台的中央就只坐了皇帝和皇后两个,远远望去恍若神人的一对,坐在其他两侧的便是陪同的臣子,当然,那位冒充的程王爷炎祺也来了。 行刑台在不到七步的高远处,七尺刑台,不知道的只会以为那是个戏台,想着是否有过青衣彩旦在上面广袖轻展,咿咿呀呀地吟唱一曲《思凡》,或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时唱的那段《寄生草》: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祭台就设在行刑台之上,和尚道士们念经画符,搞得煞有介事又弄得神神叨叨,让观看行刑的人都不得不相信他们真的是有本事降妖的。 此时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朔风呼啸如同野兽的咆哮,所有人都将这当做连琼使的妖术,可事实上她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做。从被隐月阁带上刑台,他们说她是妖怪,多可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妖怪。他们要她死,他们每一个人都要她死,这究竟是为什么? 其实对她来说,死真的不算什么,只是十分地不甘心,自己明明没有什么地方比别人不好,却生来从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喜爱,父母是这样,就连炎?,也是这样。她是恨他的,她想,自己是该要恨他的,这种恨,足够留到以后的轮回中去。所以这一世,她必须要好好记住他,那一张好看的脸,那一双绝情的眼,就让她死之前,再看一次吧。 皇帝透着茫茫大雪犹如隔着万水千山望向刑台上被牢牢绑住的她,忽然站起来朝她喊:“你还有什么心愿?朕都可以帮你实现。” 皇后在边上眼神一变,但又立即给压下去了,事到如今,量他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只要她的目的达成就好了,至于别人如何与她无关。而现在,很快,自己的大仇就要得报,想到这儿,她禁不住热血沸腾,几乎就要笑出来。 连琼在大雪纷飞的时节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服,可此时也并未觉得多冷,大概是因为她的心都已经早就冷了,所以外界的冷暖真的感觉不到什么。听到炎?说可以满足她一个要求的时候,连琼戚戚然笑了一笑,她的要求,便是永生永世都要恨着他。 第二十二卷(2) 第二十二卷(2) 隔着雪看不清对面的人,连琼用尽力气喊过去:“我要你,亲自动手杀我!”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她爱一个人,明明爱到心甘情愿为他去死,可是那个人,却有一天真的要她去死。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爱他入骨,爱得早已没有自我,她的命,早就已经是他的了。他不是要她死吗?为什么不亲手杀她?她要他记住对自己的愧疚,永远也忘不掉,也要自己记住对他的恨,同样永远忘不掉,他们一起互相折磨,那,也是好的。 炎?的身子明显地颤了颤,看上去就像不小心没站稳,双拳慢慢地握紧,嘴角重重一扯,终于发出一个声音来:“好。” 他遣走想替他打伞的福禄,冒着大雪孤身而去,就这么一会儿堆起来的雪已经有半寸深了,炎?走在上边,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新雪踏过之时,脚下还会有清脆的声响。 走上刑台,和尚道士们忙不迭地向皇帝请安,炎?只随手摆了一摆,没表情地淡淡道一句:“都下去吧。” 连琼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而来,那是多么好看的一个从雪中走来的男子,肩上发上的未化雪花,犹如洒在他身上的星辰,任凭谁都离不开目光。 她忽然璀璨地笑了起来,漂亮纯真,一如当初相见之时那轮梧桐缺处明的月亮。她说:“皇上,你动手吧。” 炎?看见她的笑靥,心头又狠狠地痛了一下,他不自禁抚住自己的胸口,这是心悸的感觉,自己的心只为她而动,只为她而痛。这一次,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要在一起的。她不懂没有关系,自己本来也不希望她懂,他的爱,她只要感受就好了,不需要懂。 仅一个走到祭台拿剑的动作他就用去了长久,一步一步像是在耗去他的生命力。 只是,在今生今世,他注定是负了她,今生今世,她注定要恨极了自己。他看向她含泪的眼睛,虽然是笑得像轮弯弯的月牙,可是,又像月亮一样清冷寒凉,她在恨自己吧。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恨便恨吧,他只是不希望他们分离,其他的怎样都好。 自己这一辈子,只爱她一人,爱到,要亲自动手杀她。 远处的皇后彻底忍不住微笑起来,没想到她居然提的是这么个要求,实在是再好不过,只要能够让她尝到痛苦的滋味,她便觉得开心,看见她死在自己喜欢的人手里,她简直快要等不及看这一场好戏了。皇后向皇帝提起声音催促道:“皇上,快动手吧。” 炎?不忍地皱眉,心如刀割,拿剑的手在颤抖。自己真的就要在下一秒动手杀她了,亲手杀最爱的人。他的骨节早已握得发白,将剑柄濡湿,但没有人会知道他心里有多痛。他不敢对视那双眼睛,里面的哀怨会让自己下不去手,不敢再看一眼那抹额间的赤砂,那是他心尖上的朱砂痣。 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死在凡间的剑下,最好是不会,可如果那些和尚道士的祭坛真的有用,她,如果死了……那么,他也只好跟着一起。这大炎国的江山,谁爱管谁去管,堂堂大炎国容不下一个她,凭什么还要他来守护? 如果她不死,又会不会痛呢?他恨不得自己死一千一万遍,也不舍得她受一点点伤害。 可还是慢慢举起了剑,剑身微颤,表情凝重,眼神犹如一潭泛着漩涡的深水。 最后,他冗长叹息,握剑的手一动,剑锋闪出刺眼的寒光,冰凉的剑锋,就那样刺入了温热的血肉里。四周寂静,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耳边只剩下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最终还是杀了她。 他最终还是亲自下了手,将她杀死了。 在最后一刻,炎?看见了连琼眼里的水雾,终于凝结成了水珠滑下来,混在滚烫的血液里。她的眼泪怕是早已冰凉了吧,眼睁睁看着自己杀了她,带着对他的恨与怨离去。 雪白配血红,触目惊心,大片大片的红,蔓延在雪白的底色上,如在宣纸上打翻了一杯朱砂颜料,一点点的渗透,仿佛无边无际。 纤弱的身体倒了下来,像一片凋零的红枫,掉落在洁白的地面上。连琼立刻去捂着自己的胸口,失血过多让她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就连那凤羽胎记都黯了许多。 她好冷,冷得像是被投入了冰渊。 浓烈的恨之后,她多希望那个温暖的怀抱能再抱抱自己,哪怕只是一下,就像之前夜夜拥她入眠一样。连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伸出被鲜血染红的手去,对着炎?无力地请求:“皇上,再,抱抱我……” 剑落入雪地的声音,就跟刺入血肉时一样的声音,剑刃上残留的血色也染到了那片雪地上。 观刑台上的大臣立即怒道:“大胆!简直放肆!” 炎?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那位大臣的话,早已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又因不敢动了她的伤口让她更痛所以没有抱得太紧。他已经亲手杀了她了,还想让他怎么样。他已经亲手杀了她了,接下去再也不需要伪装什么了。 咸涩的眼泪,就这样混合着鲜血落到了地上,在雪上砸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洞。 他说不出什么话来,看着她受痛苦,他只是心如刀绞,除此之外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别怕,他很快就来向你解释,不要怨恨着他,就站在那里等着。 第二十二卷(3) 第二十二卷(3) 怀中的人却浑身忽然闪耀出耀目的红光,鲜血一样火红。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画面,就连那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惊得花容失色,瞠目结舌地坐在椅子上。 炎?惊得眼泪一停,第一个念头便是,他的连琼是不是要灰飞烟灭? 不可以!炎?紧紧地抱住连琼,双手扣得铁环一样紧,用尽全身的力气,生怕连琼在自己怀里消失。他还要跟她一起走,一起去经历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她怎么能消失?为什么偏偏忘记考虑了这一点,连琼的身份,她会灰飞烟灭的,如果是这样,他又该何去何从? 红光愈加耀目,就连炎?抱着她也被红光笼罩,那红光甚至照得天空间都是红色,连雪的白都不怎么看得见,铺天盖地的红色盈满了整个世界,漫天的红光温暖热烈。 他开始觉得自己再也抱不住她,连琼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拼尽全力不让她走,可最终还是敌不过这股力量。 连琼从他的怀里消散了,炎?站起来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表情凝滞,恍若失去了灵魂。 红光也开始淡了下来,在天边汇聚成一束缓缓消散。他只一心一意望着天边,颀长的身影石雕一般。 天边还有仅剩的一团红光,那红光却不再消散,而是奇异的旋转了起来,旋转出一个圆形图案,正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中,像是有一个虚无的身影在动,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奇诡。最后那身影终于完整的显现了出来,所有人便都被浸沐在暖光里,露出无上崇敬的神情,纷纷走出观刑台,极其虔诚的跪了下来,朝着天空礼拜。 “凤凰!”众人大喊,“凤凰请保佑我们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所有人,不管是官兵侍卫,宫女太监,还是那些和尚道士,所有看见的人都对着天边的凤凰跪了下来,祈求心愿,无比尊崇地诚心膜拜。 可是炎?却只在乎连琼现在在哪,而那只凤凰,是不是就是她?但,她明明不是那日在窗外所见的九尾狐妖吗? 火里的凤凰跳起了舞,红光变成了七彩之光,映射出穿天入地的光柱和漫天的云彩,高达数百米的熊熊烈焰仿佛正从远处的山顶喷薄而出,凤凰歌鸣舞蹈,歌声清亮透彻,舞姿华美异常,流光溢彩,凤舞九天,不是凡人能够承受得住的美丽。 那团火焰越燃越旺,是太阳的光辉,炫目得刺眼,可是每个人都不愿移开目光,如斯场景,一生得以见过,即便让他们立即死去也是此生足矣。 凤凰在火中歌舞,倾城绝伦,凡人只能远远观赏,虔诚而卑微。她歌,用穿透生命的声音,歌的是一场盛世繁华,她舞,用尽自己所有的生命力,舞出天地间一切美好。上天入地,再没有别的声音与画面,凤凰歌舞,凡人屏息。 皇后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极其的不敢相信近乎僵硬,怎么可能,她带着那么多的仇恨,怎么可能还能够安然度过涅??,不可能的。皇后出神地望着那景象,喃喃自语谁也不懂的话:“不可能,她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已经过了千百年,炎?明黄的身影在刑台上的姿势一点未变。而那凤凰也像是已经用去了所有的力气,歌声、舞姿,都停了下来,天边暗了下来,重新恢复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奇幻的梦。 红光不见了,凤凰也不见了,世间静的像是焚去了积累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重生了一遍祥和与幸福。每个人的心都像是被凤凰的美洗濯了一遍,孩童般清明澄澈。 炎?目光不改的看着天边,出神思念。连琼,哪怕是她的幻象,最终也还是消失了吗? 心头疼得再也经受不住,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失去了连琼,失去了一切。他说过的,让她站在那里等着他,就是现在,他来找她。 动作极快地从雪地里取出冰凉的剑,用这把沾有她鲜血的剑,没有一点犹豫,冲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狠狠地刺了下去。 明黄的身影一动,萧然站立的人忽然从刑台之上摔了下来,七尺多高的阶梯,他从上面滚落下来,却没有了一点点感觉。 同生共死,他终于做到了,鲜红的血从胸口渗出来,他的唇边在微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初见的场景,盈盈笑意,美好单纯。 够了,这样就够了。 还跪在地上的百官震惊,刚刚还是凤凰现身,现在却目睹了自己国家的皇帝自杀而死的场景,这吉兆难不成是个凶兆? 福禄更是惊得面色苍白,嘴张得怎么也合不上,忽然反应过来,疯了似的跑过去一边大声在喊:“皇上……皇上……” 皇后则脸色更迷惑,现在究竟是怎么样,她到底是重生了还是消失了?自己的仇究竟是报了还是没有? 还未等这声音消散,天边又发出了更耀目的光,不是像方才太阳一样温暖的橙红,而是妖冶、神秘的血红,没有刚才一样亮,却更能夺人眼神,摄人呼吸。浮光跃金,血色飘散在空中,像是拥有魔力。 凡人皆出神地望着,眼神中又重新尽是*、愚蠢,像是方才被带走的恶又重新还了回来,而且变本加厉,比之前的更浓烈,俨然已对她付出了灵魂,成了她忠诚的奴隶。 只除了两个人,皇后和程王爷炎祺,他们都已经化出了本来的模样,若?o和璧和,互相不敢相信地对视。 天地相交之处,凤凰消失之处,慢慢升起来一个红色的影子,又有歌声伴随着响起,却是安魂曲一般诡异绝情的节奏。 红色的曼珠沙华,开遍了世间的每一片角落。 那个身影在一片花海中显现出来,绝美的脸庞,完美的身姿。华服轻飘,红色渲满了天地,发长七尺,尽是光可鉴人的浓黯血红之色,犹如无孔不入的贪嗔痴恶恨。笑靥动人,可那笑冰冷入骨,邪魅异常,像是在对每一个人诱惑:来,把灵魂交给我。 她从天边缓步走来,璎珞流苏,佩环伶仃,红发荡漾,唇边一抹傲然美艳的笑。肤色雪一样洁白,唇花瓣一样鲜艳,还透有一股异香,馥郁芬芳,令人顷刻丧失心智。 任何人看过她只消一眼,就会被深深吸引。她的美勾人心魄,妖精似的妩媚诱人,又仙女一般圣洁无染,两种矛盾的美,在她的身上却融合的天衣无缝,仿佛本就该这样组合,两者相合成了更加极致的神秘和美好。 行过之处,步步生莲。在她身后形成一条由红莲铺成的道路。她??而行,翩翩含笑,最后,走至凡间的皇帝身边,傲然地俯视他。 没有人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也是没有人敢阻止。 红色的广袖一摆,划出一道淡淡的光,她淡淡开口,凤凰清鸣般好听地不真实,她笑着说:“我要你活过来。” 回天之力,对她来说只是信手拈来。不过是话音刚落,死去的人就魂归本体,重新睁开了眼。 第二十二卷(4) 第二十二卷(4) 可就在亡人复活的这一刹那,那些目光里充斥着穷奢极欲的大炎国人却一个个化作飞灰,脆弱得不堪一击,又或许不是她的力量,这些人,本来就只是神仙历劫的一个幻象,如今一切结束了,这些幻象也就消失了。 炎?活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她,眼神怪异。不,现在的炎?已经不是炎?,或者说他本来就不是,他不是凡间的皇帝,而是天界的太子殿下,元昊。 他已经想起了一切,自己是元昊,是九重天的太子殿下,而连琼是雪凰,是丹穴山的上神。他们来凡间历劫,历一场滔天大劫。他学治国之策,她学戒爱恨情痴度过涅??,还有地仙的女儿拂柳,此刻应该也已重列仙班,她带着天君和地仙的期望来和自己所谓培养感情。 在凡间不过短短几十年,遇着她,不过弹指一刹那的四季,此刻,这短短一年的光阴全部在他脑海中重现了一遍,心脏也就重新痛了一遍。自己是爱上了她的,可是,这究竟只是司命写下的历劫内容,还是,真的爱上了她? 雪凰的容貌比以前更美。可是,她的眼神冰凉,她在对自己笑,却是一点温度没有。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额间的血红色魔花印记让他瞬间一颤。 不,不可能! 雪凰她不可能成魔,不可能! 元昊不相信,却是最终不得不相信。绝美脸庞,红发飘飘,步过生莲,额间魔花。每一点都残忍地向他说着:雪凰成了魔,雪凰成了魔。 凤凰一族是上古神族,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而她,竟因为涅??时对他的恨意太过强烈,舍下修行不要,居然成了魔,恨到,要和所有的一切同归于尽。 她怎么那么傻? 他也蠢,居然将她误以为妖怪,凡人的眼蒙蔽了他的心,一个上神,他以为是妖怪?那幕后的凶手,真正的始作俑者,她恨他们,他更恨他们。 莲花已经开到了他的脚下,雪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四目相对,纤长的睫毛像一只抖翅的蝴蝶,她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她轻笑唤他:“皇上?太子殿下?还是,师傅?” 她说的极慢极柔,可是每一个称呼,在他听来都是锥心的疼痛。无助绝望的感觉油然而生,自己是她的师傅,自己曾是她的夫君,可是,自己更是令她恨到成魔的凶手。是他造成了她的堕落,让她变得跟当初的孔雀一样,甚至比孔雀还要执迷,那双眼睛里的虚幻冷冽,没有一点暖意,自己当初怕过的事情,如今还是发生了吗?雪凰的恨意有多少,她的魔性就有多强,再加上她体内埋藏的无限的凤凰神力,若是统统被激发出来,这六界该怎么办?她最后又该怎么办? 雪凰继续轻声说:“不管是哪种身份,我都爱你,可是不管是哪种身份,你都对我无情。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看清了你,因为你,将我爱你的一颗心,一剑刺碎了。从今以后,我没有心,没有爱,只有对你,对天界的恨。”她笑了笑:“你回归本位去做你九重天上的太子,我去无间深渊当我的魔,不久以后,六界,会有一场新的神魔大战。” 语毕,雪凰已经幻到了若?o面前,不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像是瞬间出现,奇幻诡异。她看着已经吓得站立不稳还在不忿地看着自己的若?o,由心地嘲笑,多么忠心的一只小九尾狐,在丹穴山伺候她还不够,还来到凡间伺候她,可是,她怎么敢跟自己抢东西呢?雪凰温和地问她:“若?o,青丘待你倒真的是不薄,让你现在都和他们联起手来和我斗了,是吗?”她继续笑,“可是,你以为你们加起来就可以斗过我了?你太傻了。来,跟我走,你跟着我,才会有更多的机会害我不是吗?” 若?o来不及回答就早被雪凰收走了,化作一个小小的光点融入她的掌心。璧和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心中居然多的不是对若?o的担心,而是对雪凰的担心。可他只能看着雪凰着红衣的背影,曾经一直听闻凤凰幺女雪凰一袭白衣的样子是六界中最美的,但现在他却觉得,红衣的她,如一朵妖娆的罂粟,寂寞盛大地开放,这才是极致的美。很想去阻止她,可是他的身份又算是什么,连做她的奴隶都不配,永远只能远远地仰望。 雪凰终于化作一缕红雾飘然而去,余香还在空中回荡,不绝如缕,如同一只巨手,紧紧拽着元昊的心,让他疼痛难忍,无法呼吸。 他知道自己再也劝不回她了。这场大劫,注定是必不可免的。无法,也只得化为金光先回了九重天再说。 自己如今还能怎么办呢?她将人界变成了她的奴隶,她犯下的是罪不容诛之错,自己想帮她逃过一劫都已经不可能了。她与六界为敌,又怎么能得善终,最后的结局,他不敢想。 重归九重天,历过一番劫难的元昊太子受到了众神仙的欢迎,一直将他从南天门迎进了天君的正殿,正殿里也早已坐着天君等待着他引以为傲的太子归来,只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凝重,很明显,他们也已经知道了雪凰的成魔。 元昊身上早已经是太子的服装,霞织云锦,恍恍然如有光芒,他敛衣下跪,恭敬地向天君复命:“儿臣参见父皇。” 天君点点头,道:“起来吧。”等到他站起来之后慢慢地又说,“你可知你这一次,让朕十分不满意?” 元昊低头回答:“儿臣知错,不该妄杀无辜,不是为国者应有的行为。” “知错就好。”天君的眉皱了皱,他更在意的是接下去那场神魔大战,不知胜负,但不管谁输谁赢,六界必然又是一场涂炭。回想起千年前的孔雀,天君不禁眉头深锁,心事重重,当初伏羲大帝为了她堕入魔道,今时今日,他深深地担忧着元昊,是否也会误入歧途。但若是命该如此,也没什么躲得过的,天君无奈道,“太子累了,还是先回长乐殿吧。” 无间深渊,魔界的地方,其实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不堪,除了来来往往的是魔,其他的并没什么不同,雪凰踏过的地方蔓延出大片的曼珠沙华,不一会儿,血色的彼岸花已经开满了整个魔界,将这里变得像是另一个世界,被鲜艳的血红包围,才更像是魔界。 她身上凌然有着魔君的气势,一众魔族见到她都不禁视为主人,自愿为奴,将她恭敬地迎至殿里,事实上,她用不着他们的迎接自己仿佛就知道该去哪里。 殿中是同样红衣的宫息夜,可与她相比就黯淡了许多,正懒懒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见到她变成也只是稍稍有点惊讶,右手手背蹭过鼻尖,一个优雅慵懒的动作将躺着的姿势变成了坐着:“雪凰?你这是……” 雪凰面无表情答得干脆:“我如今也已是魔界之人了,自然要来这里。” 宫息夜沉了沉眼色便不再问什么,反而勾了一勾笑,道:“你来得刚好,你落灵姐姐很想你呢。” 落灵姐姐? 雪凰眼中寒凉之气仿佛消散了一点,她的落灵姐姐,当初元昊不是说已经将她放了吗?怎么会在无间深渊? 难道,难道他又在骗自己? 他居然一直都在骗自己,而自己,居然还一直都相信,这实在是太可笑了。雪凰心底凉凉地绝望自嘲,不过,还好,她现在终于已经不会再被他骗了,元昊,很好,自己对你的恨又多了一点,这一切,她都要你慢慢偿还。 第二十三卷 今夕何夕 物换星移 第二十三 第二十三卷今夕何夕物换星移第二十三卷(1) 雪凰瞬间移到宫息夜面前,额间魔之印记灼灼闪烁,语气没有一点起伏,像是一个命令:“带我去见她。” “好。”宫息夜缓缓地站起来,抬头看雪凰的动作也就变成了需要略低头,他的声音好听,可是里面有淡淡的疲惫,透着些许哀伤的温和,“走吧。” 落灵住的是一间如同宫中椒房一样的屋子,在空荡荡唯有血色曼珠沙华开遍的无间深渊里能有这样一间屋子显得十分独特突兀,而更奇怪的是,雪凰察觉出这间屋子并不是宫息夜随手变幻而成,而是他亲手一砖一瓦地?钙出来的,堂堂一个魔界之君去躬亲建造一座屋子,实在难能可贵,可见,他对落灵是尽了心的,在这一点上,她虽则心疼落灵被打入无间深渊,可也无比的羡慕着她。 推开房门时她竟然还生出了一种历劫时还是连琼的错觉,然后自己也禁不住嗤笑了,多么可笑的错觉,那个时候,自己傻成那样,没用成那样。 里面的摆设亦是皇宫中般华贵精巧,甚至还要奢侈得多。南海珍贵的鲛绡用来糊窗子,碗口大小的夜明珠只是一颗恐怕也已是多少人没见过,却在门的两侧千年黄梨木架子上各放了一颗同样大小的,只为用来充蜡烛照明之用,免了油火熏蒸,还有搁架上鲜红欲滴的极上品红珊瑚,用万年寒冰雕成的干净近乎透明的小玩意儿,其余的更皆不必细说。 而落灵正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台上一盆不知什么原因能永开不败的昙花,背对着他们,整个人像是浸沐在一片温暖的金色阳光里,紫色的头发都显出了柔和的暖色调,祥和而静谧。 宫息夜像是对待一个需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孩子,生怕惊动,轻声唤她:“落灵,你看谁来了?” 听到宫息夜叫她的声音后落灵很快地站起回过头,如同等待夫君回来后幸福的新妇,脸上洋溢满幸福的笑容。那样简单的幸福快乐,即便是以前尘记忆作为代价,也是难得又极值得的,谁又能说这不是件好事。 她先是朝宫息夜孩子般纯真的笑了笑,暖蓝色的眼瞳澄澈如大海,接着笑着看向屋子里比平时多出来的人,笑容便更加开怀了,明媚至极,干净得让雪凰都觉得现在的自己肮脏不堪。 她缓缓往前移了几步,看着落灵直出神,走近了,才有些颤抖地叫她出声,似是已经隔了千年万年,不敢相信又努力压抑着激动:“落灵姐姐……” 落灵看着她却还只是开心地笑,她的世界里如今只有简单快乐,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雪凰能明白宫息夜封住她记忆的意图,只是,面对不了一张如此洁净的笑靥,自己是多么自甘堕落。如今的自己就像一条游走在血池里的毒蛇,仇恨是她生活的全部,还有什么脸面站在她的面前,再想到丹穴山上为自己倾注了无尽心血的爹娘,她更是永远无法面对,现在的这个自己,除了恨还剩下什么。 终于,雪凰再也看不下去落灵那张太过灿烂的笑靥,突然退了几步逃跑似的冲出了房间。只留下落灵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但表情还是恬静温和的。 宫息夜大抵猜出了雪凰是怎么了,十分担心她会出什么事,连忙交代了一声:“我去追她。”就匆匆转身走出去,但走了一半却又回过了头,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顿了一会儿后又只说出三个字来,“你放心。” 落灵含笑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便再没有什么牵挂,着急地追了出去。 大片大片血色的曼珠沙华中,隐着一个红衣的身影,同样的红色让人几乎不能发现她,那样唯一的鲜血一样的色彩,像是用人的血染出来的,耀目诡丽,又残忍凄艳。伴着无间深渊的空气里总也隐不住的不知哪儿来的血腥味,就更像是一片血海而不是花海。曼珠沙华太美,美到只有死亡这样的极致能够形容。 宫息夜在曼珠沙华里朝雪凰一步步走去,最后在蜷缩着的她面前站定,静静地开口叫她:“雪凰。” 雪凰在此之前竟一点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来,此刻慌慌张张地偷着敛容,将自己的脆弱尽数掩藏好,只露出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站起来,平静至极:“你怎么不陪着落灵?” 宫息夜却如同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其实到现在我才慢慢觉得,元昊当初的做法,让落灵到这里可能并没错,或许这样子,对她对我才都是最好。”他继续说,“只要她在我身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雪凰一听到那个名字就立即恨上心头,几步到他面前,冷冷的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昊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是真心想要杀你的?”雪凰的表情已变得十分冷冽,可宫息夜还全然不顾,气势不减,与之不相上下,继续说,“你现在的修为足以洞察天机,通晓古今,为什么就不敢重现当日场景看一看?” 雪凰被问得说不上话来,为什么不敢看一看?其实,她又哪里会感觉不到,也早就想过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误会,另有心机的人的一场阴谋。甚至于,已经早就隐隐感觉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若?o,那只不知什么原因恨她入骨的小九尾狐,连她就在自己身边都还不敢去问一问。 生怕,如果真相真的和她想的一样,如果真的只是自己弄错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呢?让一个把仇恨当做活着的理由的人突然间知道那些仇恨都是假的,该是多么的讽刺无助,要让已经为了仇恨堕落的她如何去面对?她不敢,宁愿这样子恨着他也没有勇气去知道真相,与其说是吝于给他一个机会,更是自私地不想让自己崩溃。何况一切错都已经造成了,她早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只有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头。好在,就算错也不会太久了,她和他约下的神魔大战在即,那时不管对的错的,真的假的,都会重归于天地初开时的干净。 雪凰沉默没有回答,宫息夜倒也终于没有再逼问,半晌,无间深渊里袅袅的丧音奏完一曲,她忽然沉沉地说:“我要当魔君。” 宫息夜的眼神当即变了一变,转过头来看着她,发现雪凰的表情十分镇静严肃又势在必得,但那不是对魔君之位的渴望,反而是漠然到了骨子里的平淡。他恢复平静并没有太多思考,更没有不舍得这个位置,静静地只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好。在我之前,这个位置本就是你五姐的,现在由你来当,是再合适不过的。” 第二十三卷(2) 第二十三卷(2) 很快就是无间深渊里魔君交接的大事,群魔本来就对雪凰有着说不出的畏惧崇敬,再知道了她是曾领导了神魔大战的上一位魔君的妹妹之后,更是尊崇不已,于是雪凰当上无间深渊新主就成了众望所归之事。再当她将即将发起新的神魔大战以后,群魔则更加兴奋了,从上一场神魔大战至今的千年中,仙界与魔界之间表面上的和平已经维持太久了,魔界宫息夜只让他们要和六界安好相处,渐渐遏制抹杀他们的魔性,可毕竟是魔族,好杀戮的本性怎么能够彻底根除。压抑了那么久,只是越来越难以抑制而已,他们渴望一场大战,血流千里,鬼哭狼嚎,这才是魔族最想要的,而不是把自己压制得像一条温顺的狗。 如此一来,交接仪式完成后,无间深渊中不久后便立即日夜都是群魔热切的操练声,拿出闲置许久的兵器,激动擦拭,等待着一场热血沸腾的战役。 大战前几天,雪凰一个人坐在房里望着窗外无间深渊的天空发呆,可事实上,这里又哪里有什么天空,到处都是被血色阴霾笼罩得沉闷的空气,望出去只有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如被巨大凶兽口中的血腥恶气弥漫。不管是丹穴山上的那片干净天空,还是九重天上的那片纯白天空,她都已经远离太久了。 关上了窗转到屋内发呆,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件什么十分重要的事一样,匆匆跑到床头去找一样东西,几步走得慌张又失措,从寒冰玉枕下摸出一个玛瑙莲荷状的水柱,冰白细腻,光泽莹莹。握紧这只水注如同握着毕生最重要的东西,细细摩挲,连上面的每一条纹路都早已记得清清楚楚,然后才珍惜小心地把它重新放回了枕下。 最终,忽才下定了决心,她必须还要去九重天上一趟,拿回一样本就属于无间深渊的东西。 亘古不变的九重天风光,仙乐在耳,洗濯人心,她听着却十分烦闷,南天门上几个天兵守卫实在太差,连她一个魔性最强的魔君进入九重天都察觉不到,这场神魔大战,再加上她即将要偷得的这样东西,魔界定是必胜无疑。 只是不知天君会把那样东西藏在哪里,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天君的寝殿陶养殿里碰碰运气找一找。 陶养殿里此时并没有人,雪凰庆幸了一下运气不错,就急忙到处寻找起来。可找遍了各个地方还是不见那样东西的踪影。 难不成并不是藏在陶养殿?雪凰犹豫了一下,想要在去别处找找,但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脚步声远远传来。雪凰只得暂时先退回去,一个隐身术将自己藏到了墙上的一幅写意山川河流画里面。 进到陶养殿里的有两个人,天君和元昊。 就算明知对方看不见她,还是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当元昊将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到她藏身的这幅画上之时,雪凰简直就要误以为他已经发现自己了。就是这种一望无际的深邃眼神,如同能够看透人心,让她沉沦,一步步堕落成魔。可是她再蠢也只会是一次,从此以后她对他就只会有恨,其他的,什么也不剩下。 天君带着元昊走到了边上一架神龛旁,念了一句口诀,便只见原本设着神龛的地方竟凭空变幻出了一架萦绕温和白光的琴,凤凰之琴,玉石天丝为弦,千年桐木为身。 雪凰的视线立即被吸引,她要找的东西果然是在陶养殿,原来是藏在那里,怪不得,哪有神仙还在自己的房里设神龛的,是她一时疏忽大意,竟没想到这一点。 天君将凤凰琴展现到元昊面前,缓缓道:“如今朕将凤凰琴交托给你,神魔大战之时,仙界就全靠太子你来守护了。” “承蒙父君抬爱,儿臣万万受不起。”元昊立即低下头推辞。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并不是害怕担当大任,而是害怕,真的要和她兵戎相见的那一刻,自己欠她的已经太多,又怎么能再去面对一次,难道还要他狠下心杀她两次么,他不可能做得到。 “朕说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天君干脆把凤凰琴直接往元昊的怀里一递,让他不得不接下。天君道:“你在犹豫什么?朕知道,你曾亲手杀了雪凰,害她至恨之下一念成魔,让你对她内疚不已,不忍再向她动手。可是这一切,难道和她自己就无关吗?”天君叹了一叹:“凤凰一族虽是上古神族,可偏偏就是容易执迷不悟,当初的孔雀也是,现在又要重蹈覆辙。” 雪凰听着越来越气,不禁冷笑,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天君,居然暗里敢这样诋毁凤凰一族,枉他们仙界表面上客气礼遇,尊敬有加,背地里原来都是这样臧否人的。可是,或许他说的也没错,的确是自己参不透,悟不彻,一念成魔,给凤凰一族丢了多么大的脸,爹娘不知道为她要=受六界多少的非议。 元昊已经无奈接下了凤凰琴,眼眸低垂,俊朗的面容陷在大片的阴影里。天君还是满怀希冀地看着他,等他像每次一样说出一个遵字。终于,他又深深垂眼,像是回答了无数次的那样,低头,回答:“儿臣,谨遵。” 天君满意地点了点头。元昊将凤凰琴收入袖中,告辞后便退出了陶养殿往长乐宫中去。雪凰想到又得和他打交道不由得怵了一下,可最终还是趁着天君不注意追了出去跟着,这一跟,便一直跟回了长乐宫。 长乐宫里四大佛教圣树,无忧树、菩提树、娑罗树、七叶树,万年长青,永恒不变,这是可惜,景还是旧景,人还是旧人,却都已经变了,谁又能和景一样永远不变呢,哪怕是神仙,也做不到如此。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进了这里之后便一直有些感慨,仿佛在清醒时看了自己曾经的一场大梦,直到反应过来后已经跟着元昊一直到了寝殿泠善殿。只见他气定神闲地一念口诀,顿时金光飞舞间就将凤凰琴变到了桌上,然后指尖缓缓抚过琴弦,似有如无地发出几个音节,便有间关莺语花底滑之韵。 此时雪凰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唯恐他要是弹上一曲高山流水,自己便会再一次被那风姿打动,然后将恨意全部给抛诸了脑后也未可知。于是狠了狠心,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指尖一动,幻了一点能使人昏睡的紫红色瘴气出来。 接着就只见瘴气一点点萦绕了还尚未知的元昊周身,他疲惫又疑惑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一会儿后便无力地摔坐在了登上,正好倒在桌上,侧脸极其好看。 雪凰依旧不敢多去看他一眼,急忙拿上凤凰琴逃也似的离开了,殊不知这却是反而更加分明地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待她走后,倒在桌上的人竟缓缓地坐了起来,清醒得一点也没有因瘴气而昏睡的样子,看着原本放着凤凰琴的地方,悠悠无奈地叹了一句:“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第二十三卷(3) 第二十三卷(3) 回到无间深渊以后,雪凰径直来到自己房里想要放好凤凰琴,可刚一出现到屋里,却正好看到若?o在她床头不知做些什么。听到有人来的动静,若?o惊得连忙做贼心虚地回头,一看见是雪凰,吓得将手一松,拿着的东西眼看就要掉落到地上。 雪凰看清那即将落地的东西后脸色突变,眼疾手快地幻出一道紫红的光把那东西给稳稳托住,然后收回了自己手中,牢牢地握紧查看。她已是气得面色微微泛红,双眼寒戾冰凉,检查完东西并没有什么损伤后几步上前,重重地甩了若?o一巴掌,用的力重到直让她跌坐到地上嘴角渗血。雪凰咬牙狠戾说道:“谁准你碰我的东西的?” 若?o却反而坦然地静了下来,并没有过分恐慌,她用手背若无其事地拭了一下嘴角的血,忽然又猛地站了起来,愤然怒道:“你打死我算了!你带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折磨我吗?我告诉你!但凡我活着一天,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要你死!” “我等着那一天!”雪凰凄厉地勾勾唇角:“我活着,就是为了看你们一个个要如何来让我死。”她放慢语调,抬起一点眉:“但我偏偏,不随你们的愿。” 若?o像是在看什么可怕的怪物,浑身发着抖,最后只从口里颤出了一个字来:“你……” 雪凰看着她,笑容动人,眼中漠然,仿佛一只正在玩弄老鼠的猫,是专属于胜利者的孤傲与不屑表情。 若?o害怕但又无助,如今的雪凰已经不是当初的雪凰,她冷漠妖邪,阴晴不定,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就是个魔鬼!以看别人痛苦为乐,她恨不得她痛快一点动手杀了自己,自己连活着都不怕了,难道还会怕死吗?这样反而还能够解脱了。 她一狠心,闭上眼便将自己的毫无保护的光裸的脖颈迎了上去,她要让自己死,不就是刹那间的事吗? 偏偏这个时候门却响了,雪凰丝毫不停留地就转身走到了外间,在一张铺着雪豹毛皮的美人榻上躺下了,淡淡柔声道:“进来。” 便有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走进来,不敢多看一眼多行一步,毕恭毕敬来到塌边,朝雪凰说道:“回魔君,青丘的九尾狐君求见。” “哦。青丘。”雪凰若有所思道,有意瞥了一眼还在里间的人,然后才缓悠悠地对那小丫鬟说,“请进来吧。” 小丫鬟应了一声是便极乖顺地退了出去,雪凰懒懒地在美人榻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朝着里间的人高了半度声音冷嘲热讽地问:“你怎么还不出来?” 若?o在里间一听青丘九尾狐君几个字时其实就已经心惊了,她从没有想过还能见到他,若不是再听到这几个字,她也差点快要忘了,自己还有大仇未报,怎么能轻易求死,这条命,为了报仇必须还要苟且地留着。只是他来是要做什么?九尾狐族虽比不上凤凰,六界中资历也算老的,好歹算得上半个神族,好端端地来魔界?什么浑水?又是想见见姑且算得上是故人的人,又是疑惑,连忙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走了出来。 走出里间的时候便正好和刚走进来的狐君当头打了个照面。狐君亦疑惑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可又立刻转眼笑容满面地向雪凰问好,弯腰低头道:“参见魔君。” 雪凰先是朝若?o望了一眼她的表情,继而唇边含笑轻柔地称呼道:“青丘,九尾狐君。” “不敢不敢,小妖在魔君面前怎敢称王。”狐君连忙将头低得更低,一副甘为人臣的顺服样子。 雪凰将一缕红色的头发绕在指上玩着,温柔地笑着说:“狐君谦虚了。不知今日前来我魔界,是所为何事?” 狐君眼里闪过了一道光,明明也是一族之王,却典型的小人谄媚模样,奴颜媚骨说道:“前日听闻魔界易主,还未有来拜访过,又听闻神魔两界即将开战,这便急忙来闻讯是否确有其事。” “本魔君的确是有此意图。”雪凰抬眉说,“狐君,又是何意?” “自然是要来助魔君的一臂之力。”狐君立刻回答,突然转而又有点难以启齿的意味,“实不相瞒,此次小妖冒昧前来,还是有意想让……想让青丘一族尽数归顺于魔界。” 雪凰心中其实早就感受到了狐君的居心叵测,但也更快地想好了一个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招数,这才在这儿与他来回周旋:“狐君这是帮了我魔界的一大忙,战胜之后必有重谢。” “实在不敢当。小妖只愿为魔君聊以分忧一二,多的不敢奢求。” “狐君的好意本魔君心领了。”雪凰作势以手背轻缓优雅地抚过唇,道:“此时却有些乏了。若?o,送狐君出去,帮着安排一下你们的族人,顺便……若是你们有什么体己的话,就也一并说了。” 方才狐君一番九尾狐族归顺于魔族的话已听得若?o十分疑惑,恨不得立即能知道狐君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原因需要将好好一族变成魔界的奴隶。再听见雪凰派她去安置九尾狐族,也顾不上她是什么意思忙应了一声是,就和狐君视线一交汇走了出去。 雪凰细细看着握着手里雪白细腻的犀角笔洗,眉间微微颦蹙,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手忽往桌上一扬,变出了那把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凤凰琴,琴弦透明晶润恍若无物,琴身发出淡淡柔和的温和白光。目睹了多少故事,掩藏了多少离合悲欢的这把琴,沉静了千年,终于,是要再一次惊动六界了。 第二十四卷 神魔之战 终究成殇 第二十四 第二十四卷神魔之战终究成殇第二十四卷(1) 神魔大战来得很快,雪凰带领着一干魔族连同新加入的九尾狐族直杀到九重天上去,从一重天一直势如破竹地杀至九重天,锐不可当,真可谓真正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那些习惯了和平,平时闲着只知道炼丹隐逸的神族哪里敌得过这些压抑着魔性长久,一直盼望着释放的妖魔,根本不堪一击,几招下来早就生于忧患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死于安乐了。 气势如虹地攻到九重天,一路根本是畅通无阻,直到迎面遇上了带领着整装待发的天兵天将而来的神界太子殿下,雪凰带领的的队伍这才停了下来开始两军对峙。元昊银衣铠甲,手持一柄凌霄冷剑,墨发高高地简单束起,沉稳又俊逸的模样,不由得让她想起了那一年自己还是他徒弟的情景。 当日他也是穿成这样,为的是去除作乱于南海之上的落灵姐姐,那个时候自己走在他的身后,远远地望着这个人的背影,觉得卑微又满足,而如今,轮到她和这个人面对面,终于不用再追随,可是当面的漠然无情,犹如更遥远的万水千山,绵延万里将他们远远隔开,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早就回不了头了。 红衣的雪凰戾气逼人,曾几何时,那个陪伴在他身边乖巧的徒弟,已经变成今日的魔君,美丽的不可方物,那种罂粟一样的美,犹如从血泊里开出来的妖花,耀眼,诱人,而又充满毒性。 现在的她早就不是从前的雪凰了,为他浅笑着讲述一个个新奇故事的巧婉女子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被他亲手害成以对他的仇恨为理由活下去的魔君,她的暴戾,她一手发起的这场神魔大战,说到底,全是他的错,不关她的事。 元昊不忍地微微皱眉,动作的变化太细微,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够察觉得到,雪凰与他隔了九重天上浓浓的缭绕仙雾,自然是更加发现不了。她只能看见他带领着众神族,从容不迫地一挥手,他不留情面地说出一个字来,便再也不给两人留一点余地,他说: “杀!” 杀。很好,那就变开始动手杀吧,杀得这九重天翻天覆地,杀得这六界不得安生。她要亲眼看着他这位所谓的守护者目睹六界在他眼皮底下倾覆,他不是为了他的子民能够亲手杀了她吗,那么这一次,她便要亲手将他珍惜的东西毁灭给他看,她要看他痛苦,看他为了这六界和自己反目成仇。有本事他就再动手用凌霄刺自己一剑,也让她正好看看,这么一个薄凉寡性的人,为了他守护的,是否就能够对于她,真的永远一点愧疚也没有。 双方交战,群魔众仙打成一团,场面宏大而壮观,九重天上的仙气魔气混作一团,象征神族的金银白,代表魔族的红紫黑,各色的光不时划破天际。有散去一身修为羽化的神仙,也有耗尽魔性灰飞的魔。 蒸腾氤氲的雾霭中,已不知湮灭了多少神仙或妖魔,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一丝丝碎片,一缕缕微尘,皆可能是哪个神魔毁灭的劫灰。 万年祥和精好的九重天此刻被死亡之气弥漫,千神一哭,万魔同悲。比那无间深渊都不知还要悲惨壮烈几百倍。金光万丈的纯色天空已经逐渐笼罩上血色,变得昏暗又恐怖,如同一只蛰伏了万年的凶兽,等待万年抓准时机便即将要吞没这个世间的一切,好的,坏的,仿佛都将会平等地被毁灭。 神魔两界的势力自元昊来后就开始相持不相上下,那群神仙虽疏于修炼,可那么多年的日月精华也不是白白沐浴浸润的,加上以一人之势独当一面的元昊,也算做了几日准备的众神群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所以魔界到头来也没有占得多大的上风。 当是时,雪凰冷眼望着陷入鏖战的双方,竟风轻云淡还只唇角微微一笑,那一笑自信又邪魅,仿佛有着万分的信心以至于丝毫不将敌人放在眼里,那一笑倾倒万千众生,若是凡人见了早已是不战而败为其倾国倾城,那一笑里恍若装着万丈红尘里的无尽*,叫看着的人就受到爱恨情痴的惑乱。 只见她忽抬手往上一伸,凭空变出了一把伏羲式五弦琴来,琴额下端的临岳上有一条梅花裂。三尺六寸五之长,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琴底部有大小两个音槽,称为龙池凤沼,象征天地万象。 间勾转指几个古手法之间,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顿时,天地便开始变色,再待到她在一片打杀声中气定神闲地拂琴,潇湘水云,鸥鹭忘机,尽在她的指尖飞扬间曲曲变得极具杀伤力。周遭已如设起结界一般看不到一点刀光剑影,外界的昏天黑地似乎与她无关,自沉浸于一片美好近乎祥和的氛围之中。 而众神听闻凤凰琴音响起时已经统统变了脸色,诧异地齐齐望向雪凰,不敢置信得如看一件平生最大的怪事,然后又一起望向他们的太子殿下,对他第一次生了失望痛心,甚至还在侥幸,只盼望他会说一句那琴是被雪凰偷走的。 可是元昊没有,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雪凰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偷琴。他面对众神质问的眼神只能垂下了眼,那神情分明就是默认了,这凤凰琴是他拱手相送。他愧对神族,可还是多不过对于雪凰的愧疚。 众神失望至极,士气已然减了半数,连太子殿下都对这个魔君心存旧情,难分难舍,这场仗还有什么好打的? 只是还有神不服,明知是找死,还要飞蛾扑火一样举着兵器砍向雪凰与凤凰琴。 自然,这是以卵击石,雪凰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只是变幻手法,用指在琴上抹挑勾剔,弹出宫商角徵羽几道有形的音符,飞沙走石间就让那个不自量力的神仙魂飞魄散,化作了劫灰四散。而她依旧衣袂飘飘,红衣胜血,红发四方飞舞,张扬诱惑,又恬然自如。 风云突变,就在她的轻拢慢捻之下,如银瓶乍破,如铁骑突出,一拨一挑中已让六界为她颠覆。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那凶狠的恶魔仿佛即将就要吞噬了这一切。 第二十四卷(2) 第二十四卷(2) 雪凰冷然而笑,毁灭吧,毁灭过后才是真正的干净,这一切的杀戮仇恨才会真正解脱,她的一生,便也就得以解脱了。她这般想,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弹琴,指下变幻得更快,比那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更为动听,琴音里透着波澜壮阔的气势,以一种哀婉的曲调演奏出世间最高妙的曲子,听者有幸,犹如荆棘鸟之歌,一生只歌一遍,歌尽桃花扇底风,歌尽一生。 众神也已被琴音蛊惑心智,雪凰本就与凤凰琴同属,当初伏羲氏为孔雀打造下这把琴,如今在她的手里也算被使得游刃有余,如同是为她量身打造。 对手被自己迷惑得互相残杀,这场仗,胜负已定。雪凰唇边有淡漠的笑意,可是她要的不是赢,而是所有一切都覆亡。指下不停,一道道有形的音符光芒万丈,成了天昏地暗中唯一的亮光,搅得六界不得安宁。 她的脚下,是人界凄苦疯魔的场景,恶鬼冲出九曲黄泉界尖声而哭,大水泛滥,山洪暴发,岩浆四溢,下界水深火热一片,吞噬着一个生命无餍,飞快地,洗濯那些贪嗔痴恶恨。 红发乱舞犹如毒蛇,翻飞中隐隐露出她赤红仇恨的眼,而另一边,银衣铠甲重重束缚下的元昊遥远望她,眼神里不忍而无一点责怪。他看得出来雪凰发起这场神魔大战的真正用意,这场仗不会有胜利者,六界毁灭才是结局。他无能为力,徒有一柄凌霄剑,空能与凤凰琴相匹抗衡,但,试问他真的狠得下心再去刺她一剑吗?他做不到,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 好,毁灭就毁灭吧,至少她毁灭,他也陪着毁灭,化作劫灰,也是缠绵在一起的。六界……亡了也就亡了吧,他因守护六界欠下她的,也只能自私地拿这些再去偿还,若是六界要怨,也都怨在他的头上。 元昊纵容着雪凰,像是纵容着一个孩子,任凭她闯下弥天大祸也无一句怨言,只静静地看着她抚琴,像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享受最后一刻的相望。 指尖的飞花炫舞间,只听得琴音如凝绝不通般一滞,声调暂缓了下去,瞬间入了魔的众神就清明了一些,手下杀害同伴的动作已有了迟疑。 雪凰身体一怔,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一倾,一口黑红的鲜血便吐到了冰蚕丝做的琴弦上,她的表情顿时变得惊疑。最近自己身上总是突然有些不适,她从未在意过,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生出事端来,偏偏要是在元昊的面前。不适的感觉比以往的每次都要强烈,但到了此时也唯得硬忍下来。勉力弹出的曲子已变了调,蛊惑心智的能力大大不如前。 见到雪凰乍然吐出的那口鲜血,元昊面色也立即变了。的确,他早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是非分明的自己了,可以看得下她亲手杀害那么多性命,却见不得她流一滴血。此时心绪已大乱,却不是在庆幸六界或许可以活下来,而是在想,要是最后是神界赢了……她犯下的这般大错会遭何等处置,不赦之罪,她将必死无疑。 权衡轻重,舍轻取重,所以,他这一次,选择了雪凰,他心头的最重。 这一场仗,他一开始将凤凰琴让给她就是想让她赢,现在还是一样,他让她赢。 出现这种念头时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的,何时他已变成这样昏庸如周幽王,她曾讲过的褒姒周幽王的故事,他如今明白了,没有对与错,只不过是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为她倾覆,是他愿意。 细想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事到如今,他唯一想要的也只剩下让她好,如此而已,其他的恶事,由他去做也没关系,恶因由他来种,将来有什么恶果,也由他来偿。 元昊移形幻影已来到雪凰面前,眉眼里一如既往的淡淡柔和,他微微地皱着眉,才想起来已经许久未有和她说过话了。静站了一会儿悠悠道:“你……是怎么了?” 雪凰抬头,发现站在眼前的人竟然是他,还停留在弦上的指尖不由一颤,弹出一个刺耳的音符,如同裂帛之音,众神的互相打杀便更加迟疑了,极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她冷冷地便又笑了,自嘲而不屑,如今,自己还会因为他而心思紊乱吗?她不能那么不堪。这场战役即便会因为自己身上不当时的不适而达不成目的,也不能让神界反败为胜,如果那样,她的仇恨煎熬又要留到什么时候! 众神此刻灵力都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就是清醒过来也逃不过饿狼似的群魔,不足为患。只是他,唯有他是这场战役里足以扭转乾坤的关键,倘若由他现在来和自己一决高下,她相信感情方面可以做到了无牵挂狠下心,毕竟他都早就已经对她狠下心了,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只不过身上的不适感觉越来越强了,不要说和他与凌霄剑打,就连抚琴都已变得很困难。 最后雪凰干脆停止了抚琴让群魔去解决那些余下的神仙,而自己则直接面对元昊。佯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似笑非笑看着他,眉眼间还带有丝丝的柔媚,她说:“太子殿下,这是在关心本魔君?这可不大应该吧?你,我,可是仇敌。” “是否哪里受了伤?”凤凰琴停,琴音造出来的结界也已不存在,元昊几步更加走近了她,继续问这个问题,像是神界众神被群魔打得灰飞烟灭,全军覆没都入不了他的眼。 “本魔君好得很。”雪凰的笑已慢慢有了些勉强苍白,却还是要故作轻松,兼着极尽讽刺:“殿下此刻不是应该为你的六界而战吗?怎么反倒关心起本魔君来了?莫非……”她眼里柔情似水,可是掩不住深底里透出来的冷意:“莫非是对本魔君感到愧疚难当了?真是想不到,当初能一剑挥下,如今,反倒愧疚了,难道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 “我杀了你?”他出神地问,像是不知道这件事而在静静地询问,又像是陷入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无边黑暗之中,亲手挥剑杀死她的场景,是他永恒的噩梦,每一夜,他被这个梦魇惊醒,浑身冷汗,他明白,这个梦魇是他的罪孽,一辈子都逃不过了的。元昊自语般痛苦地重复这句话,觉得浑身又开始冰凉,像每天夜里陷入寒冰炼狱里的那种寒冷无助,直透心骨的感觉,让他如今连对视她都不敢,只一味地不知向她还是向自己解释,“不,这不是我想的,是他们……是他们害的,我怎么可能……亲手杀你?” “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是敢做不敢认了?还开罪到别人头上去,哼,连句假话都说不好。”雪凰面色苍白地打断了他。 可她明白,自己这分明是害怕了,就算这是个误会又怎么样?一切都已经回不去当初了。 当初当初,如果当初。 第二十四卷(3) 第二十四卷(3) 若是能回到当初,若是能容他们后悔,她不是希望元昊相信她而没有亲手杀她,也不是希望未和他一道去历这场劫,也不是希望没有当他的徒弟,而是希望,从未遇到过他,他们相忘于江湖。他还是他的九重天太子殿下,她还是她的丹穴山上神,那该有多简单,何必到了现在,只剩纠缠怨恨,谁都不好过,连六界都成为陪葬。 心里又愤恨起来,身上的不适痛楚便更加严重,无论怎么克制也克制不住。终于,雪凰再也无法站稳,脚一软只得双手撑到琴上,嘴里又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脸色之惨白与红衣之鲜艳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时世间最艳丽的颜色。 元昊心口又是一紧,看着她但凡有一点不好,自己都会痛苦万倍。这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愧疚,更多的,是藏不住的,浓烈炽热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是为她生了心魔了,但他心甘情愿。欠她的,他会还,他明白雪凰恨自己入了骨,连和他多说一句话大概都是不愿意的,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不带一分一毫的犹豫地举起了凌霄剑。 凌霄剑反射出冷冷的光,剑锋上映出雪凰苍白的脸和鲜红的衣。 果真是要亲自动手杀她第二次了啊。雪凰恨恨地想,好一个薄凉成性的太子殿下,原来就连他会愧疚也只是她想多了。自料无力反抗,干脆扬起了脖子等着。好。你只管动手,但这一回,自己必然是要和你一同万劫不复的,哪怕耗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和你一起化灰化烟。 可出乎雪凰意料的却是,凌霄剑并不是冲着她而来,而是,剑锋一转刺向了握着它的人。 锐利的剑刃刺入元昊自己的胸口,直没至剑柄,力透全身,刃尖上鲜血淋漓,一滴滴雨般坠落。 就在这一段短短的时光里,雪凰分明地听到了凌霄剑刺穿骨头的声音。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点点在自己面前倒下去,缓慢地如同自己的呼吸都因此而迟缓,但被凌霄剑伤到的人强撑又能到几时,何况,他还亲手伤到入骨。 元昊倒地的声音,仿佛是世界在自己面前崩塌的声音。 雪凰直到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对他的牵挂还是超过了恨意,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去了。也是在这最后一刻,雪凰从元昊艰难地从嘴里吐出的一句话中,才明白了他真正的用心。 他口中困难地轻声溢出,她却听的无比清楚,他说:“我输了,你快走。” 后来,雪凰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带着群魔凯旋而归的。见到太子殿下重伤得奄奄一息的幸存神族早就自乱了阵脚,不堪一击,但她连赐他们一死的兴趣都没了,逃避着什么一样飞快地回到了无间深渊。而刚踏入无间深渊中,就在群魔一片“魔君您怎么了?”的惊呼中倒了下去。 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一醒来就看见宫息夜和落灵在自己床边,宫息夜担忧阴郁的脸,早已让雪凰料想到定然是什么极不好的消息。只是她到现在又还在乎什么呢?身体怎么样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能苟延残喘活到六界被自己毁灭就够了。 于是十分满不在乎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平静地道:“我怎么了,你只管说。” 宫息夜垂眸,不忘先转头对身后的落灵一笑,说:“你先回屋,听话。” 落灵先是不愿意的,可见到雪凰也对她笑了一笑,便就无忧无虑地笑着回去了。 雪凰收起硬扯出来的笑容,正色道:“可以说了。” “你可真是永远也改不了的大意。”宫息夜无奈的摇头,顿了一会儿终于说,“你有孩子了……是个女孩。你知道吗?” 有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听的人连表情都来不及变,雪凰依旧木讷的一脸平静,仿佛已经痴了。 宫息夜叹了口气,继续凝重地无可奈何地对她说:“但是,这个孩子因为你的恨意,魔性太强了,出生之后必然是凶兽一般,没有思维感情,只有毁天灭地的魔性。” 此刻雪凰才刚刚彻底消化了前一个的消息,又听到他说了这句话,连一刹那为人父母的欣喜都来不及享受。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谁曾想,居然还会是这样一个祸害。雪凰扯唇问道:“有什么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的。”好看的眉间蹙得更紧,万分踌躇后才说出来,“除非你散去一身魔性,只是这样你的修为就会所剩无几,届时连一个最普通的魔都比不过,而且,这个孩子还要一直靠你的修为维持养育,等到她出世之时,你,便会散尽修为,性命堪忧。” 那便是不能报仇了?可是,只愿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母性真的是天生的,雪凰听完宫息夜的话后竟然只是感到无比的平和安详,是自成魔后后就已经很久没有了的感觉,为了能让她的孩子活下来,她这条苟且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反而是以次换好,这样反而好。 雪凰静得只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那就这么办吧。”听到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她还只说过两句话,第一句是问救她的办法,第二句就是同意了这个办法。 之后便不及宫息夜阻止,毫不犹豫地扬手直点下周身几个大穴。紫红色的强大无尽的魔性从她身上迸发出来,先是只在几个穴位散出一点微光,再是如同乍然破土而出一样光芒万丈,映得一室都是紫红的光。 无间深渊里的曼珠沙华连天漫地地盛开,极尽妖冶,似要将一生所有都全部一时付完,美丽如幻梦。 刹那间,便是花落,枯败凋谢,盛世繁华,不过就是一场过眼云烟。 如此一直散了长久,散魔性时需忍受骨血分离一般的痛楚。良久,才算是散完了魔性,此时雪凰已像是受过一场大刑,冷汗直冒,眉心的魔印已经消失不见,脸色苍白得像是皑皑山上雪。没了魔性而身处魔界,对于此时修为极弱的雪凰来说简直就是蚀骨的煎熬。 宫息夜对于她的决绝根本没有时间回神,反应过来也早就为时已晚。他震撼于她的果敢,也感叹于她的无私,为其唏嘘了一会儿后唯一还能做的,也只是为她营造出来一个隔绝无间深渊的魔性的结界。心中感慨了长久后痛心地对她说:“你真是太傻了,就从不为自己想想吗?”见着雪凰虚弱而无比舒心的笑,又也只能说:“孩子以后就交给我和落灵来照顾。” 再接着便像是再不忍多看她一眼,雪凰在他的心中就如妹妹一般,即便是魔也是有感情的,叫他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受苦,于是叹了几口气,最终也只得皱着眉走了出去,让她好好休息。 第二十五卷 抛尽前尘 只愿无忧 第二十五 第二十五卷抛尽前尘只愿无忧第二十五卷(1) 如此倒也安安静静地过了几个月,雪凰避而不见任何人,让宫息夜继续处理无间深渊中的一干事务,说是魔君是她,不如说只是个挂牌,真正的魔君还是宫息夜。 雪凰每天都能感到身体里的孩子在吸取她身上的修为,孩子一点点长大,她就一点点虚弱起来,到了后来,连下床都已变得困难,整日几乎是卧床病人般禁足不动。偶尔也只有落灵过来陪陪她,但大多数时候她没力气说话,只是听着落灵讲,今日宫息夜送了她一对比翼鸟,前日身边一个小丫鬟因为不小心摔了茶盏溅了一点茶水在她身上被宫息夜责罚了……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着很舒心,虽日益羸弱,可一想到有一个小生命在她的体内慢慢长大,成为她生命的延续,又有落灵经常陪着她,就算是在一步步走向灭亡,也是无比轻松快乐的过程。 直到有一天,当落灵来看她时,雪凰才明白,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什么意思,她想要为没出世的孩子积阴德而以德报怨不追究,可没想到,别人还是会主动惹出事来。 那日落灵一进门表情就很奇怪,不是丧失记忆后的纯真无邪,而是蹙眉愁怨,沉积着无尽的苦痛哀郁,让雪凰当时便有了不好的感觉,可她还是心存侥幸。她的落灵姐姐,千万不能和她一样陷入无尽的爱恨情痴,她应该永远活在阳光里,哪怕是一触即灭的脆弱幻梦,也会有自己和宫息夜为其好好地守护至永恒。 但落灵开口讲了一句话,就将雪凰的侥幸想法尽数推倒。她扯唇说:“雪凰,你们都在骗我,是不是?” 话未说完落灵的眼睛已经掉了下来,雪凰登时心绪就完全已经乱了,什么虚弱无力都顾不上,强撑着力气坐起来,拼命只问她一句话:“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那就是真的了。”落灵忍了忍眼泪,不到一瞬又哭了出来,“为什么,你要和他一起骗我?为什么!我明明应该恨他的,却骗我他是对我最好的人。雪凰,我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 “你听我说!”雪凰牢牢去拉住她的衣角,像是一旦松手就会永远失去,她知道,这抓住的不仅是自己情同姐妹的人,更是对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的一种执着。她的一生已经如此失败,怎么还能看着别人的命运也这样。 可是如今的雪凰没有一点力量,就算拼尽全身之力又能如何。落灵轻轻拿开她的手,温柔而又绝望,望着她同样婆娑了的眼,说:“如果可以,我也想忘了这一切,可是,我做不到,就好像……”她抬了抬眸,“你能不恨元昊太子吗?” 重新再听到这两个字,雪凰已然已经愣了,像是一个你自以为好了的伤口被揭开,直到那一刻才发现它其实并没有好,反而已经在黑暗里腐烂,轻轻一碰就是窒息般的痛。终于是无法挽回了,无论是她的命运还是别人的命运。真可笑,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又怎么还异想天开去掌控别人的? 于是彻底松了手,放下别人,也放下自己的执念,怔怔地与落灵对视,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问道:“是不是若?o?” 对方没有回答她,避而不谈转身就走,大概接下去是要找宫息夜去说个清楚。雪凰已经可以确认破坏这个千辛万苦编织的幻梦的罪魁祸首就是若?o,那只已经变了太多的小九尾狐,她想毁了自己还不够,居然还敢去惹她身边的人,这样一场仇,她怎能不报。这是自己欠了落灵和宫息夜的,更是若?o欠了他们所有人的。 事实上并不用她动手,自有比她更恨凶手的人在,第二天宫息夜就已经将若?o打入了无间深渊的炽岩炼狱中,一起的还有青丘九尾狐君,也不知这件事是确实与他也有关还是迁怒,而其他的九尾狐族无一例外都也已被杀的杀,关的关了。 之后落灵和宫息夜两人都再也没有来见过她。雪凰心里极其担忧着这件事,她知道落灵平时虽温婉平和,可要真认准了一个死理不肯原谅宫息夜,也是任凭如何都劝不进的。要她这样守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得而知简直是如芒刺在背,于是没几天以后就撑着力气走出了门去,一出隔除魔界戾气的结界便觉得头疼欲裂,但忍了忍还是咬牙走了。不过不是去找落灵,而是去炽岩炼狱中找若?o和九尾狐君。 无间深渊炽岩炼狱中的魔气比其他地方更重,雪凰越是靠近便越觉得步履维艰,就连守着炼狱的小魔也看出了她的异样,但被雪凰提起力气来训了一句也就悻悻退下了。而后她捂着胸口一步步艰难地一直走到炽岩炼狱的最底层,直到见到被残酷的刑法折磨得不死不活的两个人。 忍住不舒服的感觉,雪凰隔着滚滚翻腾的熔岩业火悠远叫了他们一句:“若?o,狐君。” 如今妖不妖魔不魔的两个人抬起血肉模糊的脸,遥遥望了许久才认出她是谁,若?o忿忿地冷哼道:“你是来幸灾乐祸的吧,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现在看到了!”忽然若?o又像是疯癫起来,透过映得她像是陷在熊熊大火里的熔岩业火大吼:“是,我输了,我斗不过你!可是我就是不服,你杀我至亲之仇,毁我一生之仇,我宁愿和你同归于尽!” 雪凰像是听不大明白,她如今说的,究竟是些什么?为什么她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何时杀了她的至亲?难道……难道说…… 此时若?o已经嘶吼地累了,看着她迷惑不解的样子冷笑:“怎么又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难道是过去太久都已经忘了?好,那我就再告诉你一遍,百年之前,你路过青丘之时,是否杀过一只九尾狐!” 这回她终于全然明白了,果然,连若?o也是被人骗了,原来在她的心里一直把自己当做仇人,也怪不得她会突然之间如此恨自己了,这件事情连她都是受害者。那么,真正要害她的人究竟是谁? 雪凰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仿佛有魔气入侵的征兆,可她还是全然未知,一心只在想着到底会是谁这样子恨着她。直到被一边一直未开口说一句话的狐君终于看出了一点端倪。 狐君有些疑惑不解她异样的虚弱,霎时便有一个惊人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也知道这个念头会很不现实,可是,万一真的如他所想这可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第十三卷(2) 第十三卷(2) 一路行来,并无什么异象,御史大人看了一路,听了一路,只觉得金陵城是人口阜盛,经济发达,犹如皇城一般,一点也没有妖孽作祟的民心惶恐。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对阿福道:“阿福,你可看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 “奴才什么也没看到啊。”这阿福不仅长得像个女人,连声音也和个女人一样尖细,叫人听了皮上发毛,然后他居然又跟个女人似的哼了一声,简直要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娘娘腔阿福撇着嘴说,“那个金陵城邑宰啊,定是在欺君。” “还是不要妄下结论。”御史大人是个年轻的公子,能在这个年纪坐上一品位置的,古往今来也实在是少见,可见大炎国果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他的便装是扮作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华绝代。摇着一把折扇,竹扇骨打磨出白玉的细腻,十六枝扇骨纤细秀雅,扇面是一幅树石图,题了“高处露风寒,早迎红日泰”的五言诗。 御史大人走着走着忽停了脚步,身后的阿福差点撞上来,吓得他差点流出几滴冷汗。阿福连忙顺着主人的视线看过去,找了好几圈后才确定御史大夫看得居然是两个姑娘,登时便有些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可不管他怎么擦眼,自家主人直看着的就是两个姑娘,叫他心里直呼主人是转性了。主人可何时这样专注地看过一个女子,即便是新娶的妻子,也未曾这样认真专注地看过,除了最近的一个……想到这里便觉得其中一个姑娘长得挺眼熟,再仔细一看,怪不得,可不就是最近的那个姑娘嘛。 既然是个主人看中的姑娘,身为奴仆自然是要帮自己的主人的,阿福献媚地向御史大人道:“大人,可要上去和连琼姑娘打个招呼?” “你个奴才。”十六骨折扇合拢来敲了敲阿福的头,御史大人笑得阳光明媚,引得周围来往的几个女子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感叹着金陵邑里何时来了这么个风度翩翩的眼生少年。玄色锦靴向前方迈了一步,脚步无比轻快,像是晚逐香车入凤城的青春少年。 黛蓝的衣服腰间佩着一块岫玉,是巫国进献给大炎国先皇的辟邪驱鬼宝物,雕成玉龙的形状,栩栩如生,威武凛然,此刻却忽然通灵,隐隐发出了白色的光。他一惊,停了脚步,将腰间的玉龙拿起来细看。岫玉虽有辟邪除祟的功能,可此玉龙伴了他很久,从未发过光,莫非现在是真的有什么妖邪出现? 见到主子停了下来,阿福也立即停下,凑过来看到御史大人正拿着玉龙,且那玉龙还在奇异地发出光来,忙又惊又怪地说:“这是怎么了?” “恐怕,金陵城里是真的有妖孽。”御史大人眉头紧蹙,严肃而正经,看得阿福紧张害怕得要命。 阿福吓得缩了缩,颤巍巍地问:“大……大人,那我们可怎么办?” 御史大人面不改色,握了握手中的玉龙,道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街对头是两个姑娘,皆是清丽秀美,正得了金陵城里小家碧玉似的江南景色的美。一颦一笑都是湖光的清冽,半含笑的笑靥正如烟雨里的楼台风光,本就是精致典雅至极,还要用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遮一遮,叫人远观近看都是不得真切。 一个姑娘肩头上立着一只云雀,叫声清脆婉转。连琼拿起首饰摊子上一枝翠色蝴蝶簪看了看,对身边的姑娘轻笑道:“我虽买了你,可是你跟着我也享不了什么福,我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你大约也是免不了要被府里的丫鬟欺负的。” 站在连琼身后的姑娘急忙低眉回答:“小姐,您买了阿九便是阿九的主人,阿九不奢求什么,只求陪在小姐身边服侍小姐。” 连琼放下手里的簪子笑了笑,侧过头去逗了一会儿肩上的云雀,慢慢地说:“那你就跟着我吧。”而后又发现阿九似乎在看什么,但顺着看过去却发现什么也看不到,只好继续逗弄那只云雀,笑而不语,犹如雨后的风景。 是夜御史大人住的客栈被暗中保护的侍卫团团围住,任凭一只苍蝇也无法飞进去,他一推门就有两个侍卫站在门口,一抬头就有三四个侍卫站在房梁上,一开窗透气就发现有好几个侍卫藏在树里,站在屋顶,走来走去都像是身陷囹圄的感觉,甚至觉得自己就算去睡觉也会有侍卫躲在床下。 御史大人终于受不了这样的严防死守,简直是比宫里还要让人透不过气。他面色阴沉地坐到桌边想给自己倒杯茶泄愤,结果阿福就连忙替他代劳了。 阿福殷勤地倒了杯茶递过去,赔笑道:“皇上请别见怪,您装成御史到金陵城破案,实在是凶险之极,若是有一点闪失,奴才就是死十次也不够,所以必须要为您做好万全准备。” 皇帝依旧阴着脸,连茶也没喝就背开福禄走到了床边,福禄连忙又殷勤地跑过去替皇帝更衣,脱去黛蓝外衫,缟色中衣下面是明黄色的内衣。皇帝沉默地坐到床上,忽然冷冷地说道:“福禄,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瞒着朕?” 冷声说完后又觉得不够解气,愤然捶打了一下床,拍得床板啪啪作响。福禄大约已经意识到不好,惊慌跪了下来,除了害怕的表情外还有一点紧张,像是还有什么事瞒着皇帝。 只听得床下一阵痛苦的叫声,皇帝立刻惊讶防备地站了起来,差点就要把床板掀起来。只见从床底下滚出了一个捂着胸口的侍卫,似是疼的不轻,否则承受力如此强的带刀侍卫也不会这么脆弱。侍卫忍痛对已经无话可说的皇帝跪下请罪:“奴才该死,惊动了皇上。” 皇帝似在忍住强烈的怒气,从嘴角挤出一个字来:“滚……” 那侍卫立即从命,一路翻滚到了门口,最后是由门口的侍卫兄弟将他领走了。 福禄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在心里飞速念了百八十遍的“阿弥陀佛”,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不断滑下,心里像是绷着一根弦。 皇帝背着手缓缓踱过来,表情隐在黑暗里,就算是在光明里清晰地看得见,这世上恐怕也没有人有勇气去直视。他幽幽地俯视,犹如睥睨他的天下,慢慢地连成一句话:“若是你那么不放心,就也出去和他们替朕守卫一夜吧。” 福禄听完此话后顿了一顿,仿佛听到心里绷着的弦彻底断裂的声音。自己只不过是个闺阁之臣,怎么能够和侍卫一样去经受夜凉风冷,他娇弱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住啊。福禄犹豫良久,一不小心就看到了皇帝身上似乎即将爆发的怒气,霎时什么犹豫也没了。不就是守卫一夜吗,总比在这儿心惊胆战的好,外头的空气还清新些呢。 福禄连忙磕了头谢恩,然后急急逃出了门去同侍卫一起守卫,像是多么迫不及待似的。 皇帝醒来后第一个叫的就是督领侍太监福禄,倦倦地叫了几声,却发现没有人过来,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罚他去守卫了,于是只好自己穿上了衣服,然后出门去将福禄召回来。 皇帝坐到桌边凳上叫了几声,却还是良久没有回音,心头默默的有了些疑惑。莫不是昨日罚得太重了,让他今日病了么?自责了一会儿,房门忽而从外面开了。 进来的正是罚去守卫了一夜的福禄,福禄黑着两个眼眶,眼睛里是红红的血丝,看上去又是几分可笑又是几分可怜。颓软地侍立在一边,疲惫不堪地请安:“奴才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看了他国宝一样的眼睛,也就没什么怨气了,平静地问道:“干什么去了,叫你那么久才来?” 福禄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说起来:“回皇上,今日一大早金陵城里就贴了公告,说是又有人被挖心而死。奴才向周围的人问了问,都说是有妖物,被杀的都是夜里出门的男子。” 凑到唇边的茶盏折回放了下来,皇帝脸色沉寂,喜怒不形于色,保持手握茶盏的姿势停了会儿,也不知心思已经百转千回了多少次。终于,他低沉道:“去街上看看。” 第二十五卷(2) 狐君忽然插进话道:“就是你亲手杀死了若婳的母亲,我的爱妻,如今还想否认吗?你害得我妻离子散,叫我如何不恨你!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初之所以所有人都认定你是妖怪,之所以你和元昊太子之间产生了那么多的误会,都是我们所设计,就连他最后不得不亲手杀死你,都是我们设的局,还记得炎祺吗?那只是我手里的一枚棋子。” 得知这样子的事实,像是被人狠狠地当头棒喝,世间有什么比得上知晓自己一直在意放不下的东西一切不过都是臆想,有什么比对本该爱的人恨了,还要可笑讽刺呢?她一直都不敢面对的,她早就感应到可能会是一场笑话的,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偏离的那么彻底。她此生是为了仇恨而活,现在告诉她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这无疑是命运的玩笑,是最大的讽刺。 已经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她笑不出来亦哭不出来,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不是吗?她早已犯下弥天大祸,也早已命在旦夕,那么,又为何还要让他知道这一切,还不如就这样带着这个秘密灰飞烟灭,至少,她不会那么空留牵挂与不甘。像现在这个样子,她真的会不甘心,她可以忍受命运的残酷,但无法忍受命运的玩笑。宿命啊宿命,无情起来竟是能够这样。 心里五味杂陈,脸上惨白如雪,若不是眼睛里还有一点点映着火的光,就真的像是一具尸体。雪凰僵在那边浑身一点点冰凉起来,魔气已丝丝入侵,只是她早已感觉不到什么。 狐君看着她被魔气侵蚀的样子,终于是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唇角笑得阴寒至极,如今的雪凰已不是魔君,甚至连魔也不是,世上居然真的会有人愚蠢到卸去一身无上魔性以修为养育一个孩子,她未免也太过可笑,不过。这正好是他求之不得的。只要她能死,丹穴山上那对老凤凰定是痛不欲生,雪凰是他们最宠爱的幺女,即便成了魔也是一样,到时大悲之下的凤凰一族还有什么心思抵挡他号召记恨魔族的六界的突袭,就不信整个六界还打不过区区一族。就算死不了也是重伤。倘若自己还能够盗得凤凰琴,统领深受魔界之苦的六界。那么成为强盛过那对老凤凰的上神,便是指日可待了。 雪凰还深陷于浓浓悲恸中无法自拔,直至感到身上不堪忍受的痛觉时,才突然意识到一切都真的已经晚了。她连忙回神惊恐地捂住小腹,这一回,难道是要连孩子都出事……命运的玩笑。绝不可以残忍如此。 母性激发之下又有了回光返照般的最后力量,雪凰耗了巨大的修为,终于使出遁术急急回到了屋里。 有了结界隔绝魔气。情况稍稍有所好转,但也是没有太大的用处。她只怕孩子无法出世,更怕的是孩子未足月而生,方才又被入侵了点魔气,将来的身体羸弱已是必然,但要是魔性无法根除,那可要怎么办? 雪凰此刻拼尽了全身修为,哪怕立即画作飞灰也要来换得孩子的命。这个孩子不仅是她的希望,更是她与他的遗爱,她在这个世上能给他留下的,也只有这个孩子了。 信念比什么都重,修为一点点散去,浑身越来越虚弱。最后,她终于看见了一个透明的卵壳从她体内分离出来。 雪凰惨白一笑,好了,结束了,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女孩子很漂亮,自然,她的爹娘都生得那么好,她又会差到哪去。包裹着她而生的透明凤凰卵壳慢慢散去,孩子果然还有些魔性,雪凰使出了最后的修为,为她封下印。 最后,耗尽了一切修为,油尽灯枯,却无比地安详洒脱,轻松等待着自己化作劫灰。在最后一刻,她笑着想的,只是这个孩子出生时那么磨人,长大后还不知会有多调皮,还有,当初和他讲过的那个故事,西施和吴王夫差,她如今也悟了,为了孩子和安好,她会放弃一切仇恨。 还想要伸出指尖去摸一摸孩子,可是,这样也已经来不及。 指尖一点点化作闪亮的微尘,消散,慢慢地散至手臂,身躯。孩子见到空气里亮闪闪的东西天真发笑,她的娘亲却在微笑里渐渐消逝。 整个无间深渊的曼珠沙华都一片片枯尽,化成了空气里的一缕微尘,一切都静好。 最后留下来的,只剩尚未散尽的紫红色微光,和雪凰留下来的淡淡一句话。 “这孩子叫无忧,帮我,好好照顾她。” 与此同时,九重天之上,长乐宫清净阁之内,原本被握在手里的一枝上好墨玉为杆的紫毫笔乍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那拿笔的主人却依旧还保持着握笔的动作,仿佛没有从玉碎之音中回神,又仿佛是陷入了新的沉思当中。 外边有人在拼命地垂打着门,耗尽全身的力量却也打不开这一扇看似极普通,实则被施了最强结界术的门。设结界的人似乎有心要和外界老死不相往来,永生永世都只呆在这个房间中。所设下的结界竟是隔绝五感六知,如同佛家入定苦修一般的决绝。 可敲门的人一直没有放弃,明知是徒劳还是苦苦哀求,墨绿的衣裙因长久未换而染尘,拂柳哭着一遍遍讲里边的人不会听到的话:“太子殿下,求求您就出来吧,即便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不能永远守着这间屋子啊,天君对您的期望,六界对您的期望,难道您都不管了吗?” 里边的人当然还是听不见。从神魔大战到如今,已整整多月,他负重伤而来,上古神器凌霄剑直入胸口,就连护体仙气也没有用,修为散去大半,他却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众神的慌张和天君的关切他都不顾,就这么一路走到了清净阁,这个他从回九重天后还没有勇气进去过的地方。进入这里以后又设下最强的结界,再没有踏出一步,任由伤口慢慢自愈。 虽万年修为最终能够恢复,凌霄剑的伤也能恢复得连疤都不留,可心头的那些疼却是一点儿不少的,就连伤口如今好了,它还是在日夜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接下去的永恒岁月都已经成为不尽的折磨了,行尸走肉,无穷无尽。守着这间九重天上残留着她的气息的地方,每一寸的空间都能让他回想起无比清晰的过去,可那些画面用手一碰就都成了泡影,但现在他的生活,也只剩下了这些泡影,越看就越疼,越想也越疼。 他恨自己是神仙,拥有无尽的生命。呵,神仙,活得越久,不过就是越久的寂寞,纵然与天地同寿,也不过是永生永世、无休无止的冰凉寂寞。所以,疼也好吧,至少证明他还是活着的,用这些心口上的疼痛来不时提醒自己犯下的错,也来时时刻刻告诉他,自己是爱过的,那些美好,也都存在过。 只是方才的那一下心头的剧疼,仿佛能把他撕裂,像是连那些泡影都要离他而去,长久未动的心忽然猛地一跳一窒。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若是她,出了什么事…… 可魔君能出什么事,她也和他一样是不老不死,无尽的修为又能出什么事。她如今唯有对他的恨,恨是世上最能支持一个人活下去,好好活的力量,所以她定然能活得比他好,她必须,活得好好的,比他好。恨着他也好,总比忘了好,不要让他觉得这无尽岁月里发生的一世浮生,真的成了他一个人的梦,不要让六界之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记得。 第二十五卷(3) 像是急于想要证明这一切的真实又或是自我的安慰,他焦躁不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一件件地摩挲那些曾有人同样把玩过的小东西,一本书,曾沾染过她清澈的目光,一支笔,曾残留过她指尖的温度,一方砚台,曾浸沐过她纯和的笑靥。唯有这般珍惜地握着这一切,才能对自己的记忆有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慰藉。 但这就如紧握永恒里的一粒微尘,这一切,原本就是他幻化出来的东西,本就虚幻,何谈永恒,以虚幻做慰藉,抓得再紧,它也会毫不留情地溢走。这是多么可怕的,像是目睹血淋淋的鲜活的记忆从心头被剜去的感觉。 高傲平静如元昊,竟也第一次露出了紧张失措的表情,无助可怜得像是一个孩子。 此时忽然听到了结界被强行打破的声音,犹如最后一个梦也被人侵犯撕碎,他想守护,可又忽然没了力气,绝望至极,居然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毁了,全部都被毁了。灵魂被抽得彻底,从此以后,真的连自己是生是死都分辨不出了。 结界最终崩塌,他听到的这个世上最后声响便是他梦碎的声音。闯进来的人怒气滔天,气息暴戾,在九重天早已恢复神魔大战后的祥和仙气里显得突兀,熟悉的魔性,和映入眼帘里一抹同样熟悉的血红,让他不自觉地出于下意识瞥了一眼。 红衣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安静睡着,眉眼祥和,是个漂亮乖巧的女孩,可是只这匆匆一眼。元昊便再也移不开目光。孩子身上那种过分熟悉的感觉,让他明明死去了的心猛地一跳,灵魂归位。这孩子究竟是谁? 他慌张急切地想要问个明白,可又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不及问出口,对方就已经回答了他。宫息夜怒着说:“这是雪凰的孩子。你好好看看!她不惜灰飞烟灭给你生下的孩子,你却躲在这里像个懦夫!但凡你还是个男人,就好好养大自己的孩子!” 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随着梦碎而死了,可它又因为孩子的出现而短暂活过来了,可不到一瞬,又死得彻彻底底。已经死过一次的心还会死吗?痛到麻木的他还会痛吗? 会的。真的会的。比自己的心死更可怕的是连恨着你的人都死了,比麻木更疼的是当命运真的毁了你的一切。在你以为自己已经对一切绝望不会再有任何感觉的时候。偏偏再讽刺一般给你重重一击,让你知道自己还会痛的,这是命运,就连神仙也逃不过的命运! 习惯了给凡人安排命运,或看着凡人在神安排下的命运里起起伏伏,苦苦挣扎。这一回,终于轮到自己。他后悔,他疯狂。他痛不欲生。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有这一生一世,如果是凡人至少还有轮回,可他只是神仙,要么灰飞烟灭和她一起消逝于六界之中,要么与天同齐永生折磨。而到了现在,他连灰飞烟灭的权力都没了,他还有他们的孩子,这个唯一,她给他留下的记忆,不是虚幻,是真真正正可以用来永恒缅怀的记忆。 他缓缓地走近那个孩子,连目光都是小心翼翼,这个孩子,便是他如今的一切。元昊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半途却又胆怯收回,他这是无法面对,其实,心底是有些恨着这个孩子的,如果不是这个生命的到来,她的生命便不会消失,如果可以,他只要她好好地活着,哪怕别为他生下孩子。元昊或许多少猜到答案,但他还是颤抖着问:“为什么?她为什么死了?” 宫息夜冷冷看他一眼,说:“你当真是不明白吗?这个孩子生来魔胎,如果不是她散尽魔性以自身修为养育,怎么能让她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果真,是这样。元昊本来还心存一丝侥幸,可现在,连仅存的侥幸都没了。雪凰再一次因他而死,而这一回,竟是灰飞烟灭,六界之中再无她的存在。他真的好恨这个孩子,这个自己与她的骨血,他居然比恨什么都更深刻的恨着这个小小的孩子。但是他如今,真的是已经只有这个可恨的孩子陪着了。 又一次努力去看宫息夜怀里的孩子,睡颜很乖,小脸白嫩,粉雕玉琢一般,就像不知道多久以前第一次见到雪凰的时候。元昊再也收不回目光,对孩子他是又恨又爱,幽幽地问:“她……可曾留下什么话?” “她没什么话留给你的,只让人好好照顾孩子,可是,我想堂堂九重天神界,总不会养不起一个孩子,还有……”宫息夜说,“孩子叫无忧,她取的。” “无忧。”元昊麻木的重复,忘尽前尘,方能无忧,无恨,无忧,亦无爱。她究竟有多绝望,才能不惜选择把和他一起的一切都舍弃了,什么都不要,留他一个人,和对她的永生愧疚。到底他们之间是谁比较无情?元昊楞楞地看着无忧,面上无一点表情:“好,好名字。”接着他又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盯着无忧的脖颈处,近乎惊恐地问:“这是……” 宫息夜只淡淡地回答:“你不认识吗?这可是雪凰之前时时握在手里当成稀世珍宝一样的东西,你真的不认识吗?” 怎么会不认识?她的东西他哪一样会不认识?当初他见少了这只玛瑙水柱后曾发疯似的找遍了整间长乐宫,可原来,是一早就被她拿走了。她也曾回忆过之前那段日子吗?她也曾有过和自己一样的追忆吗?难道她,也并不是那么决绝的? 可是,到了现在,那么,也只会让他更痛苦罢了。 雪凰她太厉害了,想要他生不如死只消几个简简单单的举动,就连她死了,也还能让他无休无止地陷在地狱里。她真的赢了,毁灭了她恨着的一切,六界,以及,他。 这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原来是已经在边上看了长久而一句话未发的拂柳仙子,她从结界一开始时解除时便跟着进了来,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或注意到了也顾不上去理。而她自己也被一个无忧震惊地转不过弯,如今等到现场气氛稍稍平静了点下来,才咬唇说:“殿下,既然……”她费了很大劲才叫出这个称呼,“既然无忧公主来了,她尚且年幼,还需要您照顾,您便不要再和以前一样与世隔绝了,小公主是无辜的啊。” 沉默良久后元昊也没有回她,倒是宫息夜冷哼了一声说:“他当然应该好好照顾无忧,不劳仙子费心。” 拂柳又是咬了咬唇,像是能泛出血痕,艰难地忍住了泪,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告别说:“拂柳,就先告辞了。” 这回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她最终只能连礼都忘了施就悻悻离开。一出清净阁后就抛掉所有矜持自重,开始泪如雨下,一路小跑了起来,半途却又停了,回头深深地凝望那一间屋子,在心里和她爱了千年的人道别。 别了,元昊。 自己,只是他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奈何,最后也不过是棵无根的树,她要的是他的心。她爱他那么久,甚至直到现在还爱着。只是,她最后认了命,认清爱不一定就会有回报,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让他要爱自己,可只要他一个人不愿意,就什么都是空的。 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头,走出来沉沦千年的漩涡,她再也与他无关了。不,是她根本,从未有过资格与他有关。 【番外】 番外一 三百年之后,六界已恢复神魔大战之前欣欣向荣的景状,甚至已经开始忘记三百年之前那个指尖飞扬间便覆了六界的魔君,慢慢淡出所有人的记忆,仿佛世上从未有过那样一个红衣如血的女子,步步生莲,绝美独立。丹穴山上某位上神的事也已经变得鲜有人知,就连凤凰夫妇两人自己都像是不再怎么记得,只如同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女儿。 在这三百年的和平与发展中,算起来也唯有两件事还值得作为饭后谈资,一件是青丘九尾狐君曾经企图以六界对雪凰的仇恨讨伐丹穴山,结果却被凤凰一家随便几招便引了个业火焚身,号召起来的朋党都立即做了个鸟兽散。而青丘没了领导人后竟在混乱之中抖出来一个消息,原来狐君有个女儿叫做若婳,多年前被撞破妻子为他戴绿帽子的狐君一怒之下杀其母,又将其丢弃,后被丹穴山上神收养,三百年前才回到青丘。但她似乎自己并不知道父母的这个秘密,一旦知晓后竟发了疯一样自毁修为,成了个废人隐至人界,跟随同去的还有一个狐君之前的心腹手下,唤作璧和的蛊雕妖。 而另一件事,则是魔界在又一次造成生灵涂炭后,必然是要给六界一个说法,推个人出来交由处置的,可是雪凰已经平白消失,于是上一任的魔君就出来代罚,被六界一致商榷后最终判定关入锁妖塔一千年。据说还有个他的红颜知己如今还日夜在塔外守着,矢志不渝。 虽则一妖一魔,可这两段难得的感情最后到也被六界传颂成了佳话。 其他的,便是牵扯到了神界的事,极少有人知道。说的是天君向来器重的太子殿下竟不知怎么的多出来了一个私生女。而他对那个私生女简直宠得是无法无天,慢慢的,整个九重天就都默许了这位公主殿下的存在。有眼尖又好记性的人就会发现,这位公主殿下长得极像多年前的一位上神,可也能只能在心里这么浮想联翩,嘴上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因为听说太子殿下从三百年前起就性情大变。曾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他会隐世而居了,就像他二叔均彦神君。没想到后来有了个私生女出现之后便就好了,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长乐宫里会偷偷传说出来,说宫里的书房是个禁地,太子殿下常在夜半守在书房中,有时还会听见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个时候就连小公主去找她父君都会被隔在门外。甚至有人开始猜测太子殿下是否是在书房里金屋藏娇,可是这个说法很快又不攻自破。天君不知已为他物色了多少六界女子,他都从未看过一眼,天君早就急得早生华发,若是真的金屋藏娇,不管是妖是魔,恐怕天君都是会喜笑颜开地迎进来当太子妃的。又何必这样藏着掖着。 此乃六界里的未解之谜,姑且不去说它,只说有一天。那太子殿下的女儿,无忧公主,向来把九重天当做玩物的她终于是玩腻了,便开始想着要去西方佛界里去玩一玩,于是不管不顾地就驾了朵云彩就去了。 走至西方佛家圣地的一池清凌凌的水时,小公主却被池里一株大如车轮的五色莲花给吸引住了,那种吸引已经完全超脱了小孩子对美的新奇,让她看着看着,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流泪的感觉。 无忧公主向来如她的名字一般无忧无虑,打出生之后就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就连那一年误闯父君的禁地之后被打了一顿,也只是全程咬着牙,连眼眶都没有红一下。别人都说这孩子骨头硬,但一个女孩子家,这样坚强的确是没有必要的,只有她的父君在一旁阴着脸一言不发。 但是现在,她只是望着这一株莲花,眼泪竟有夺眶而出的冲动,鼻子又酸又涩,她用手蹭了几下还是缓解不了。 这时却有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终于才算是没让她把眼泪掉下来。那声音极柔极淡,又亲切无比,那声音说:“你是……无忧?” 无忧连忙转过身来,心想在西方是会有谁认得她,可既然认得她又怎敢不尊称一声公主殿下,佛界的人也忒过无礼。 可一转身就立即看呆了,眼前的人百花为之羞容,云彩为之失色,五彩云霞做的衣服都配不上她的美,但她又是那样恬淡,与世无争,让自己感到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见到了亲人。可人家不是佛就是菩萨,又怎么会和自己有亲戚关系。小无忧有点失望,敬仰的抬头看她,虚心问道:“女菩萨,您怎么认得无忧?” “怎会认不出来呢?”孔雀浅笑说,“你和你娘亲长得太像了。” 无忧顿时脸色一变,她方才说的是……娘亲?爹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也不许她问,身边其他的人也只推说不知道。她脸上虽已装作不在意,但是,又有哪个孩子是不想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的。 莫非眼前这位女菩萨是知道的?无忧急问:“您认识我娘亲?她是谁?她在哪?!” 孔雀只侧头看向了那株莲花,望着它慢慢地说:“三百年了,是时候,也该让你们知道了。” 无忧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株莲花,想要流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那种莫名而奇妙的感应告诉她,她的娘亲,出生便开始分离的生母,或许,或许就在…… “她就在这株五色莲花中,三魂已经聚好,不久后大概就能重生了。”孔雀道,三百年前,她为自己最小的妹妹在七宝莲花池中引种了三株往生莲,为的是万一她度不过,三魂也能得以保全,再修炼几百年也就好了。当初她种莲,却一直盼望着永远不要用上,她这个最小的妹妹最像她年轻的时候,敢爱敢恨,倔强固执。所有人其实都在怕她会走上自己的老路,可没想到,最终还是抵不过宿命,这三株往生莲终还是派上了用场。如今她能够重生,只望将来,能简简单单的就好了。 “娘亲她。真的在这里?”眼泪在此刻终于是掉了下来,无忧喜极而泣,又问,“我娘亲当初为什么,会三魂尽散?” 无忧年纪虽还小,修为也尚低。可她也还是很知道三魂的重要性的,不管是神是佛。是妖是魔,拥有万年修为也好,一旦三魂散了,谁都是要死的彻彻底底的。所以那些普通人死了,也只不过是三魂一时离位而已,可她娘亲尽是将三魂都散了。当初到底是遭受到了怎样大的凶险? 突然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谁?” 孔雀轻笑了笑,道:“你娘亲的事。你自己回去问你爹爹,至于我,无忧,你该唤我一声姑姑。” “姑姑?”无忧疑惑皱眉,还是不明白自己何时有了一个佛界的姑姑,再想要要问些什么的时候,眼前的人却在一瞬间不见了。 只能再回望了望池里那株五色莲花,她有娘亲了,她的娘亲就在那边。傻傻地朝着莲花笑了笑,发现它也正在无风自动,犹如温柔地回应她。这么和即将重生的娘亲相处了会儿,忽然才想起来该先回去找爹爹问个清楚,再顺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于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娘亲,无忧很快就能和你见面了。”之后便急急忙忙遁了往九重天赶回去。 清净阁里正守着一个人在缅怀,三百年来,他一刻也忘不了,面对女儿日益像她娘亲的样貌,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甚至在想,等到无忧再大一点,或许自己就随雪凰一同灰飞烟灭了吧,消失在这六界里,什么也别留下,和她一样忘记,至少也是一种解脱。 那只犀角笔洗早已被握得光滑至极,连纹路都快看不见,他却还在一遍一遍摩挲,还企图寻找到一点她残留的气息。 外面有人突然急匆匆敲起了门。谁敢来这里打扰他?元昊大怒,不过却丝毫没有去理会。但那敲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急促,仿佛他要是不回应就誓不罢休。他最后终于愤恨地冷声道:“谁?” 外面是他女儿的声音传进来,无忧急着说:“爹爹,你告诉我,我娘亲究竟是谁,她是怎么死的?姑姑说她快重生了,我姑姑又是谁?” 门乍然被打开,无忧拼命捶门的手便不小心打在了她爹爹的身上,她有点愧赧地慢慢抬起头,惊觉他的脸色平生第一次那样不同寻常,竟也惊讶地忘了再追问他。 “你说什么?”元昊眼里闪出三百年来都不曾有过了的光芒生气,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到无忧娘亲的消息了,可是现在,这究竟是真还是假?几乎能听到心脏位置勃勃跳得激烈,让他难以适应。努力再努力压制着那份惊颤,元昊只怕是又一次他的梦,不稳着声音又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你去过哪里?” 无忧被自己爹爹过于异常的反应惊了惊,条件反射性告诉他说:“是在西方灵山的七宝池,爹爹……” 还想继续追问,没想到话未说完已经在自己面前凭空没了影,无忧急得跺脚,也只得飞快地跟上去,再往西方去一趟。 万丈金光,滚滚耀目,云霞满天,蒸蔚灿烂,梵呗声流转在每一个角落。 莲花妙洁微香无风而曳,七宝池中一株大如车轮的七彩莲花,佛光普照下慎重地轻拂,笼着淡淡光晕的莲瓣缓缓展开,显得温柔而庄重。 最后,从莲心升起来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飘飘袅袅,纯灵静好,双眸慢慢地睁开打量这个世界,清澈乌黑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的唇边展开一个见之忘忧的微笑,踏着世上最纯净的水,赤一双雪足静静地从遥远的地方走来。 除了她的笑容,他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佛光,云霞,一切都不复存在,他的世界,永远唯有她。 无忧最终赶来,见到从池里踏水走来的女子便止不住泪流满面。她明白,那就是她的娘亲。她握住自己爹爹的手,发现他立即将自己握得更紧。无忧边哭边笑,第一次见娘亲自己这么副样子大约会很丑吧,只不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们一家人,终于能团聚,在将来永恒的年岁中,长长久久。 番外二 “雪凰,你真的不认得爹娘了吗?” “雪凰,你真的不认得兄长姐姐们了?” “雪凰儿,你真的不认得老儿我了?” 丹穴山上的凤凰一族以及竹仙围绕重生的雪凰不相信地问了一遍又一遍,统统都是无功而返,只好最终相信准女婿元昊的话,雪凰虽则重生成功,可是记忆却给全部忘了,连小时候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坏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凤鸟无奈地拉了准女婿到一边去谈话,留下一屋子的人还围着雪凰。他在一根万年磐石制成的石柱边和元昊小声说:“雪凰她已将什么都忘了,你,真的愿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前尘旧事,让她嫁到九重天上去?” 元昊望了望在众人围绕下不谙世事可却笑得无比纯真的雪凰,也笑了,轻松又极其认真地回答:“是,不管记得还是忘记,不管做过多大的错事,她就是她,在我眼里她都是最好的,相信,您也是这么想的。”他又说:“何况,忘记又有什么不好?现在的她很快乐,就像回到了以前,看着她的笑容,谁又能忍心让她想起来?” 凤鸟沉默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女儿,那张笑脸,的确已是多年不见了,或许,这样真的没什么不好。把痛苦的回忆都舍弃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即便雪凰谁也不认识了,但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难道他们会因此而对她的爱就少了吗?不会的。 凤鸟终于释怀的一笑,道:“难得你对她的这份心,果真不愧为我们凤凰一族的好女婿,那我们丹穴山,就等着你八抬大轿来娶我们宝贝女儿了。” 元昊勾了勾唇轻浅地笑。他命运里的福气果然没有薄成那样,一家安好,岁岁年年,这便是他最感激的神恩浩荡,将来不管要他用什么去还愿,只要有此刻这些近乎不真实的美好。他也会觉得此生无憾,无悔无怨。 出嫁前的雪凰自然是不能再和元昊见面了的,不过由于祖制里从来没有对未婚夫妻的孩子有什么规定,无忧就正好钻了这个空当,时时刻刻缠在她娘亲身边,哪怕雪凰还不敢承认自己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儿。也心甘情愿殷勤的跟什么似的。 六界之大,娘亲与女儿两个又都是极耐不住的。一多走动以后就难免惹出了些什么出来,于是六界就又有了新的嚼舌根的话题,说丹穴山上一位消逝三百年的上神神秘归来,而九重天太子殿下的私生女竟原来是和她所生,如今一家团聚,便要明媒正娶。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不过见过雪凰的人还说,那神秘归来的上神好像把什么都忘了,行为想法比她女儿还幼稚。也不知这三百年来究竟是遭受了什么。但是九重天和丹穴山哪个都不是好议论的,嚼舌根也只限于暗地里,明地里,则统统都是在恭喜两家的喜结连理,仿佛谁都已经忘了地仙一族也曾与九重天有过婚姻,不去抚慰一下,而都是只求着将来能去九重天讨一杯喜酒喝。 六界里最有权力和最有资历的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神界二十八宿为了献一份别出心裁的心意,特地造了一个百年难遇的良辰吉日出来,于是就连六界也都跟着沾了光,在这近几天里大婚的夫妻数量创了有史以来的最高。 就在好日子的前一天晚上,呆在丹穴山上外婆家已经多日的无忧兴奋得睡不着觉,便跑了出去撺掇她娘亲出去逛一逛。凤凰夫妇生怕大婚前再出些什么事,三日前就早已经在丹穴山上设了层层防守,无奈现在的雪凰相比自己女儿的心智也好不到哪去,被撺掇了几下竟也就被说动了,反而兴致更加大的和她一同偷偷溜了出去。 母女俩兴致勃勃地行走在世间苍茫之间,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映着一轮皎月驾云飞了许久,最用还是由只能用初生牛犊不怕虎来形容的无忧提出了一个骇人的建议,她说:“娘亲,不如我们去地府玩玩吧,六界之内,无忧唯一没去过的地方就是黄泉界了。” 雪凰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不到片刻,竟也饶有兴致的应了一声:“好啊。” 两尊大神就这么偷偷摸摸去了九曲黄泉界玩,走过黄泉路,路的尽头是忘川河,河上是奈何桥,桥上站着的是孟婆,向每个度桥的灵魂递上孟婆汤。 她会问每个要度过奈何桥的灵魂,喝不喝孟婆汤。要么忘记前世的一切,要么不忘记,但必须跳下这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在这千年中,那些不愿忘记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所爱之人度过奈何桥,却又无法相遇。渐渐地,他们忘记了本身要等待什么,渴求什么,再然后,便什么都忘了。浑浑噩噩中,就度过了千年,等待着轮回。 他们自然不会行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于是只能找忘川河上撑船的老头乘船渡过,忘川之中怨气极重,氤氲着无数灵魂的执念。雪凰在船上被围着渐渐的觉得有些不适,游玩的心境早已减了七分,转头忽就看到了岸边立着一块石头,便问起那撑船的老头:“船家,那是块什么石头?怎么立在这儿?” 撑船的老头望望岸边的石头只一笑,边摇桨边说:“那是三生石,刻着所有人的前世,今生,来世,有我的,也有你的。” “前世?”雪凰听了就一愣,她知道自己已经忘记了什么,可是身边的人从不告诉他,这块三生石,或许可以告诉她一切,那她就不用再这样浑浑噩噩了,丢失了一部分记忆,虽然也活得快乐,可终究觉得自己不完整,像是缺失了最重要最刻骨铭心的一部分那样单调残缺。她立即说,“船家可否靠岸,让我看一看那石上所写的?” “姑娘是要看自己的前世,今生,还是来世呢?”老头道。“既是前世,便可忘却,若是今生,不正是当下吗?至于来世,便更无法把握,又有什么可看的?” 眼看自己就要离三生石越来越远。雪凰顿时急了,说道:“我看前世,是为了更好地把握今生,不管前世如何,只求今生一个明白罢了。” “难得糊涂,姑娘又何必执着呢?” 雪凰恳求地看着老头。无忧也是凝重认真的表情,她其实一直都很想知道自己娘亲的前世。为什么三百年前会舍下了她让她缺失那么久的母爱,可是,爹爹至今都从未告诉过她一点点真相。她自然也早就猜得到那定是一个不好的过往,如果娘亲知道以后会很难过,会再次离开,让她一家团聚的快乐浅尝辄止。那么,她宁愿什么都不要知道。无忧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雪凰的衣角,想要劝她就此作罢。 可还没等到她说出口便听到老头又说道:“不过。人生自有命,想必这难得的糊涂姑娘已经不想要了,清醒也是迟早的事,老儿我便让姑娘看个清楚明白。不过之后的选择,便只能全由姑娘自己了。” 雪凰终于松了一口气,极欣喜地笑着感激:“谢谢船家。” 不一会儿船就靠了岸,雪凰等不及它完全停好就已经急着跨到了岸上,无忧也连忙跟着下了船,待两人离岸走远,那撑船的老头才缓缓悠悠地边歌边去,敲着船桨歌道:“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歌声飘飘荡荡,不过片刻就已经消匿无踪。 三生石上刻的字密密麻麻,可雪凰一眼就找到了镌刻着自己前世的一小方地,目光一触即到那儿,文字却突然都不见了,化作一幅幅图像,往事重现似的在她面前展开,笼着散不尽的雾霭,如一个不真切的前缘之梦。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我不会丢下你。” “我等你,等了好久,原本……原本我以为你不来了,可是……可是……” “不如,我带你去看看我们九重天上的芙蕖。” “你究竟有没有在乎过?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就不会好好珍惜,东西是这样,那人心呢?” “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不,是你从来都不相信除你以外的别人,而我恰好是那别人里的一个。那么你就算问我千百回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你的心里早就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要你,亲自动手杀我!” “真是想不到,当初能一剑挥下,如今,反倒愧疚了,难道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 “这孩子叫无忧,帮我,好好照顾她。” 这个故事很长,雪凰与无忧都看的出神,越是看下去,两个人的脸色就越来越不尽相同。 再看下去,雪凰的眼神里慢慢笼上了各种情绪,再不是不谙世事的清澈,而是一眼就能望穿人心里的那种透彻。 无忧转过头去看她,被雪凰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震慑,恐慌蔓延开来,颤着手急忙就要去制止。不错,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爹爹要瞒着这一切滴水不漏,娘亲与爹爹的前世太过惊天动地,太过肝肠寸断。娘亲如果因为这些真的不要他们了,她该怎么办?她已经受不了再和以前一样没有母爱。 无忧还没有来得及去亡羊补牢,就被身后一道突然出现的气息更加一惊,加之察觉到自己娘亲看向她身后的那种目光,几乎已经能够预知到接下去的一切。 大概,会是她的家破人离。 不知如何出现的元昊,正目光炬炬地看着雪凰,这一切,果真是瞒不了了的。他说过他为了有过的欢乐美好不惜将来折福,只是没有想到,宿命居然将他的美好收回的那么快,只肯给他区区几日的快乐,他才匆匆几眼,还来不及够他缅怀。 路近而雾大,中间隔的不仅是忘川河中泛上来的别人的追忆,更是他们的前世爱恨,而他在等待,等待雪凰对他今生的宣判。 雪凰移了几小步走近他,眼中漠然,轻声说:“原来你曾经那样负过我,你欠我的是一生感情和一条命。如果不是我自己得知,你还打算瞒我永生永世?”她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如今我已知道了这一切,又怎么可能原谅你?” 无忧哭得凄凄,已不知道还能挽回什么。而元昊则是一脸静默,深深地陷在阴霾与雾中。 雪凰又说:“如果,你不在将来的永生永世里待我和无忧好的话,我不会原谅你。” 三生石畔,一个挺拔的男子,映着忘川河中翻腾的雾气,眼中却一片清明,他的眼里清晰地只有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她浅浅地笑,便是让他镌在心头上的深刻,便是他永生永世的全部。 雪凰这一笑里有着太多太多,泯去怨仇,前世的怨恨,执念,一切都随着滚滚的雾沉入忘川河中。 她恨过,甚至知道永远也不可能忘怀,但是她有他们的今生,无忧无虑的今生乃至永生,所以,那些曾经的痛苦过往,比起永世安好来,那,又怎么样? 番外番外一 三百年之后,六界已恢复神魔大战之前欣欣向荣的景状,甚至已经开始忘记三百年之前那个指尖飞扬间便覆了六界的魔君,慢慢淡出所有人的记忆,仿佛世上从未有过那样一个红衣如血的女子,步步生莲,绝美独立。丹穴山上某位上神的事也已经变得鲜有人知,就连凤凰夫妇两人自己都像是不再怎么记得,只如同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女儿。 在这三百年的和平与发展中,算起来也唯有两件事还值得作为饭后谈资,一件是青丘九尾狐君曾经企图以六界对雪凰的仇恨讨伐丹穴山,结果却被凤凰一家随便几招便引了个业火焚身,号召起来的朋党都立即做了个鸟兽散。而青丘没了领导人后竟在混乱之中抖出来一个消息,原来狐君有个女儿叫做若婳,多年前被撞破妻子为他戴绿帽子的狐君一怒之下杀其母,又将其丢弃,后被丹穴山上神收养,三百年前才回到青丘。但她似乎自己并不知道父母的这个秘密,一旦知晓后竟发了疯一样自毁修为,成了个废人隐至人界,跟随同去的还有一个狐君之前的心腹手下,唤作璧和的蛊雕妖。 而另一件事,则是魔界在又一次造成生灵涂炭后,必然是要给六界一个说法,推个人出来交由处置的,可是雪凰已经平白消失,于是上一任的魔君就出来代罚,被六界一致商榷后最终判定关入锁妖塔一千年。据说还有个他的红颜知己如今还日夜在塔外守着,矢志不渝。 虽则一妖一魔,可这两段难得的感情最后到也被六界传颂成了佳话。 其他的,便是牵扯到了神界的事,极少有人知道。说的是天君向来器重的太子殿下竟不知怎么的多出来了一个私生女。而他对那个私生女简直宠得是无法无天,慢慢的,整个九重天就都默许了这位公主殿下的存在。有眼尖又好记性的人就会发现,这位公主殿下长得极像多年前的一位上神,可也能只能在心里这么浮想联翩,嘴上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因为听说太子殿下从三百年前起就性情大变。曾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他会隐世而居了,就像他二叔均彦神君。没想到后来有了个私生女出现之后便就好了,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长乐宫里会偷偷传说出来,说宫里的书房是个禁地,太子殿下常在夜半守在书房中,有时还会听见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个时候就连小公主去找她父君都会被隔在门外。甚至有人开始猜测太子殿下是否是在书房里金屋藏娇,可是这个说法很快又不攻自破。天君不知已为他物色了多少六界女子,他都从未看过一眼,天君早就急得早生华发,若是真的金屋藏娇,不管是妖是魔,恐怕天君都是会喜笑颜开地迎进来当太子妃的。又何必这样藏着掖着。 此乃六界里的未解之谜,姑且不去说它,只说有一天。那太子殿下的女儿,无忧公主,向来把九重天当做玩物的她终于是玩腻了,便开始想着要去西方佛界里去玩一玩,于是不管不顾地就驾了朵云彩就去了。 走至西方佛家圣地的一池清凌凌的水时,小公主却被池里一株大如车轮的五色莲花给吸引住了,那种吸引已经完全超脱了小孩子对美的新奇,让她看着看着,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流泪的感觉。 无忧公主向来如她的名字一般无忧无虑,打出生之后就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就连那一年误闯父君的禁地之后被打了一顿,也只是全程咬着牙,连眼眶都没有红一下。别人都说这孩子骨头硬,但一个女孩子家,这样坚强的确是没有必要的,只有她的父君在一旁阴着脸一言不发。 但是现在,她只是望着这一株莲花,眼泪竟有夺眶而出的冲动,鼻子又酸又涩,她用手蹭了几下还是缓解不了。 这时却有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终于才算是没让她把眼泪掉下来。那声音极柔极淡,又亲切无比,那声音说:“你是……无忧?” 无忧连忙转过身来,心想在西方是会有谁认得她,可既然认得她又怎敢不尊称一声公主殿下,佛界的人也忒过无礼。 可一转身就立即看呆了,眼前的人百花为之羞容,云彩为之失色,五彩云霞做的衣服都配不上她的美,但她又是那样恬淡,与世无争,让自己感到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见到了亲人。可人家不是佛就是菩萨,又怎么会和自己有亲戚关系。小无忧有点失望,敬仰的抬头看她,虚心问道:“女菩萨,您怎么认得无忧?” “怎会认不出来呢?”孔雀浅笑说,“你和你娘亲长得太像了。” 无忧顿时脸色一变,她方才说的是……娘亲?爹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也不许她问,身边其他的人也只推说不知道。她脸上虽已装作不在意,但是,又有哪个孩子是不想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的。 莫非眼前这位女菩萨是知道的?无忧急问:“您认识我娘亲?她是谁?她在哪?!” 孔雀只侧头看向了那株莲花,望着它慢慢地说:“三百年了,是时候,也该让你们知道了。” 无忧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株莲花,想要流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那种莫名而奇妙的感应告诉她,她的娘亲,出生便开始分离的生母,或许,或许就在…… “她就在这株五色莲花中,三魂已经聚好,不久后大概就能重生了。”孔雀道,三百年前,她为自己最小的妹妹在七宝莲花池中引种了三株往生莲,为的是万一她度不过,三魂也能得以保全,再修炼几百年也就好了。当初她种莲,却一直盼望着永远不要用上,她这个最小的妹妹最像她年轻的时候,敢爱敢恨,倔强固执。所有人其实都在怕她会走上自己的老路,可没想到,最终还是抵不过宿命,这三株往生莲终还是派上了用场。如今她能够重生,只望将来,能简简单单的就好了。 “娘亲她。真的在这里?”眼泪在此刻终于是掉了下来,无忧喜极而泣,又问,“我娘亲当初为什么,会三魂尽散?” 无忧年纪虽还小,修为也尚低。可她也还是很知道三魂的重要性的,不管是神是佛。是妖是魔,拥有万年修为也好,一旦三魂散了,谁都是要死的彻彻底底的。所以那些普通人死了,也只不过是三魂一时离位而已,可她娘亲尽是将三魂都散了。当初到底是遭受到了怎样大的凶险? 突然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谁?” 孔雀轻笑了笑,道:“你娘亲的事。你自己回去问你爹爹,至于我,无忧,你该唤我一声姑姑。” “姑姑?”无忧疑惑皱眉,还是不明白自己何时有了一个佛界的姑姑,再想要要问些什么的时候,眼前的人却在一瞬间不见了。 只能再回望了望池里那株五色莲花,她有娘亲了,她的娘亲就在那边。傻傻地朝着莲花笑了笑,发现它也正在无风自动,犹如温柔地回应她。这么和即将重生的娘亲相处了会儿,忽然才想起来该先回去找爹爹问个清楚,再顺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于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娘亲,无忧很快就能和你见面了。”之后便急急忙忙遁了往九重天赶回去。 清净阁里正守着一个人在缅怀,三百年来,他一刻也忘不了,面对女儿日益像她娘亲的样貌,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甚至在想,等到无忧再大一点,或许自己就随雪凰一同灰飞烟灭了吧,消失在这六界里,什么也别留下,和她一样忘记,至少也是一种解脱。 那只犀角笔洗早已被握得光滑至极,连纹路都快看不见,他却还在一遍一遍摩挲,还企图寻找到一点她残留的气息。 外面有人突然急匆匆敲起了门。谁敢来这里打扰他?元昊大怒,不过却丝毫没有去理会。但那敲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急促,仿佛他要是不回应就誓不罢休。他最后终于愤恨地冷声道:“谁?” 外面是他女儿的声音传进来,无忧急着说:“爹爹,你告诉我,我娘亲究竟是谁,她是怎么死的?姑姑说她快重生了,我姑姑又是谁?” 门乍然被打开,无忧拼命捶门的手便不小心打在了她爹爹的身上,她有点愧赧地慢慢抬起头,惊觉他的脸色平生第一次那样不同寻常,竟也惊讶地忘了再追问他。 “你说什么?”元昊眼里闪出三百年来都不曾有过了的光芒生气,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到无忧娘亲的消息了,可是现在,这究竟是真还是假?几乎能听到心脏位置勃勃跳得激烈,让他难以适应。努力再努力压制着那份惊颤,元昊只怕是又一次他的梦,不稳着声音又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你去过哪里?” 无忧被自己爹爹过于异常的反应惊了惊,条件反射性告诉他说:“是在西方灵山的七宝池,爹爹……” 还想继续追问,没想到话未说完已经在自己面前凭空没了影,无忧急得跺脚,也只得飞快地跟上去,再往西方去一趟。 万丈金光,滚滚耀目,云霞满天,蒸蔚灿烂,梵呗声流转在每一个角落。 莲花妙洁微香无风而曳,七宝池中一株大如车轮的七彩莲花,佛光普照下慎重地轻拂,笼着淡淡光晕的莲瓣缓缓展开,显得温柔而庄重。 最后,从莲心升起来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飘飘袅袅,纯灵静好,双眸慢慢地睁开打量这个世界,清澈乌黑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的唇边展开一个见之忘忧的微笑,踏着世上最纯净的水,赤一双雪足静静地从遥远的地方走来。 除了她的笑容,他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佛光,云霞,一切都不复存在,他的世界,永远唯有她。 无忧最终赶来,见到从池里踏水走来的女子便止不住泪流满面。她明白,那就是她的娘亲。她握住自己爹爹的手,发现他立即将自己握得更紧。无忧边哭边笑,第一次见娘亲自己这么副样子大约会很丑吧,只不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们一家人,终于能团聚,在将来永恒的年岁中,长长久久。 第二十五卷3 像是急于想要证明这一切的真实又或是自我的安慰,他焦躁不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一件件地摩挲那些曾有人同样把玩过的小东西,一本书,曾沾染过她清澈的目光,一支笔,曾残留过她指尖的温度,一方砚台,曾浸沐过她纯和的笑靥。唯有这般珍惜地握着这一切,才能对自己的记忆有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慰藉。 但这就如紧握永恒里的一粒微尘,这一切,原本就是他幻化出来的东西,本就虚幻,何谈永恒,以虚幻做慰藉,抓得再紧,它也会毫不留情地溢走。这是多么可怕的,像是目睹血淋淋的鲜活的记忆从心头被剜去的感觉。 高傲平静如元昊,竟也第一次露出了紧张失措的表情,无助可怜得像是一个孩子。 此时忽然听到了结界被强行打破的声音,犹如最后一个梦也被人侵犯撕碎,他想守护,可又忽然没了力气,绝望至极,居然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毁了,全部都被毁了。灵魂被抽得彻底,从此以后,真的连自己是生是死都分辨不出了。 结界最终崩塌,他听到的这个世上最后声响便是他梦碎的声音。闯进来的人怒气滔天,气息暴戾,在九重天早已恢复神魔大战后的祥和仙气里显得突兀,熟悉的魔性,和映入眼帘里一抹同样熟悉的血红,让他不自觉地出于下意识瞥了一眼。 红衣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安静睡着,眉眼祥和,是个漂亮乖巧的女孩,可是只这匆匆一眼。元昊便再也移不开目光。孩子身上那种过分熟悉的感觉,让他明明死去了的心猛地一跳,灵魂归位。这孩子究竟是谁? 他慌张急切地想要问个明白,可又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不及问出口,对方就已经回答了他。宫息夜怒着说:“这是雪凰的孩子。你好好看看!她不惜灰飞烟灭给你生下的孩子,你却躲在这里像个懦夫!但凡你还是个男人,就好好养大自己的孩子!” 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随着梦碎而死了,可它又因为孩子的出现而短暂活过来了,可不到一瞬,又死得彻彻底底。已经死过一次的心还会死吗?痛到麻木的他还会痛吗? 会的。真的会的。比自己的心死更可怕的是连恨着你的人都死了,比麻木更疼的是当命运真的毁了你的一切。在你以为自己已经对一切绝望不会再有任何感觉的时候。偏偏再讽刺一般给你重重一击,让你知道自己还会痛的,这是命运,就连神仙也逃不过的命运! 习惯了给凡人安排命运,或看着凡人在神安排下的命运里起起伏伏,苦苦挣扎。这一回,终于轮到自己。他后悔,他疯狂。他痛不欲生。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有这一生一世,如果是凡人至少还有轮回,可他只是神仙,要么灰飞烟灭和她一起消逝于六界之中,要么与天同齐永生折磨。而到了现在,他连灰飞烟灭的权力都没了,他还有他们的孩子,这个唯一,她给他留下的记忆,不是虚幻,是真真正正可以用来永恒缅怀的记忆。 他缓缓地走近那个孩子,连目光都是小心翼翼,这个孩子,便是他如今的一切。元昊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半途却又胆怯收回,他这是无法面对,其实,心底是有些恨着这个孩子的,如果不是这个生命的到来,她的生命便不会消失,如果可以,他只要她好好地活着,哪怕别为他生下孩子。元昊或许多少猜到答案,但他还是颤抖着问:“为什么?她为什么死了?” 宫息夜冷冷看他一眼,说:“你当真是不明白吗?这个孩子生来魔胎,如果不是她散尽魔性以自身修为养育,怎么能让她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果真,是这样。元昊本来还心存一丝侥幸,可现在,连仅存的侥幸都没了。雪凰再一次因他而死,而这一回,竟是灰飞烟灭,六界之中再无她的存在。他真的好恨这个孩子,这个自己与她的骨血,他居然比恨什么都更深刻的恨着这个小小的孩子。但是他如今,真的是已经只有这个可恨的孩子陪着了。 又一次努力去看宫息夜怀里的孩子,睡颜很乖,小脸白嫩,粉雕玉琢一般,就像不知道多久以前第一次见到雪凰的时候。元昊再也收不回目光,对孩子他是又恨又爱,幽幽地问:“她……可曾留下什么话?” “她没什么话留给你的,只让人好好照顾孩子,可是,我想堂堂九重天神界,总不会养不起一个孩子,还有……”宫息夜说,“孩子叫无忧,她取的。” “无忧。”元昊麻木的重复,忘尽前尘,方能无忧,无恨,无忧,亦无爱。她究竟有多绝望,才能不惜选择把和他一起的一切都舍弃了,什么都不要,留他一个人,和对她的永生愧疚。到底他们之间是谁比较无情?元昊楞楞地看着无忧,面上无一点表情:“好,好名字。”接着他又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盯着无忧的脖颈处,近乎惊恐地问:“这是……” 宫息夜只淡淡地回答:“你不认识吗?这可是雪凰之前时时握在手里当成稀世珍宝一样的东西,你真的不认识吗?” 怎么会不认识?她的东西他哪一样会不认识?当初他见少了这只玛瑙水柱后曾发疯似的找遍了整间长乐宫,可原来,是一早就被她拿走了。她也曾回忆过之前那段日子吗?她也曾有过和自己一样的追忆吗?难道她,也并不是那么决绝的? 可是,到了现在,那么,也只会让他更痛苦罢了。 雪凰她太厉害了,想要他生不如死只消几个简简单单的举动,就连她死了,也还能让他无休无止地陷在地狱里。她真的赢了,毁灭了她恨着的一切,六界,以及,他。 这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原来是已经在边上看了长久而一句话未发的拂柳仙子,她从结界一开始时解除时便跟着进了来,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或注意到了也顾不上去理。而她自己也被一个无忧震惊地转不过弯,如今等到现场气氛稍稍平静了点下来,才咬唇说:“殿下,既然……”她费了很大劲才叫出这个称呼,“既然无忧公主来了,她尚且年幼,还需要您照顾,您便不要再和以前一样与世隔绝了,小公主是无辜的啊。” 沉默良久后元昊也没有回她,倒是宫息夜冷哼了一声说:“他当然应该好好照顾无忧,不劳仙子费心。” 拂柳又是咬了咬唇,像是能泛出血痕,艰难地忍住了泪,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告别说:“拂柳,就先告辞了。” 这回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她最终只能连礼都忘了施就悻悻离开。一出清净阁后就抛掉所有矜持自重,开始泪如雨下,一路小跑了起来,半途却又停了,回头深深地凝望那一间屋子,在心里和她爱了千年的人道别。 别了,元昊。 自己,只是他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奈何,最后也不过是棵无根的树,她要的是他的心。她爱他那么久,甚至直到现在还爱着。只是,她最后认了命,认清爱不一定就会有回报,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让他要爱自己,可只要他一个人不愿意,就什么都是空的。 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头,走出来沉沦千年的漩涡,她再也与他无关了。不,是她根本,从未有过资格与他有关。 第二十五卷2 狐君忽然插进话道:“就是你亲手杀死了若婳的母亲,我的爱妻,如今还想否认吗?你害得我妻离子散,叫我如何不恨你!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初之所以所有人都认定你是妖怪,之所以你和元昊太子之间产生了那么多的误会,都是我们所设计,就连他最后不得不亲手杀死你,都是我们设的局,还记得炎祺吗?那只是我手里的一枚棋子。” 得知这样子的事实,像是被人狠狠地当头棒喝,世间有什么比得上知晓自己一直在意放不下的东西一切不过都是臆想,有什么比对本该爱的人恨了,还要可笑讽刺呢?她一直都不敢面对的,她早就感应到可能会是一场笑话的,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偏离的那么彻底。她此生是为了仇恨而活,现在告诉她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这无疑是命运的玩笑,是最大的讽刺。 已经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她笑不出来亦哭不出来,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不是吗?她早已犯下弥天大祸,也早已命在旦夕,那么,又为何还要让他知道这一切,还不如就这样带着这个秘密灰飞烟灭,至少,她不会那么空留牵挂与不甘。像现在这个样子,她真的会不甘心,她可以忍受命运的残酷,但无法忍受命运的玩笑。宿命啊宿命,无情起来竟是能够这样。 心里五味杂陈,脸上惨白如雪,若不是眼睛里还有一点点映着火的光,就真的像是一具尸体。雪凰僵在那边浑身一点点冰凉起来,魔气已丝丝入侵,只是她早已感觉不到什么。 狐君看着她被魔气侵蚀的样子,终于是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唇角笑得阴寒至极,如今的雪凰已不是魔君,甚至连魔也不是,世上居然真的会有人愚蠢到卸去一身无上魔性以修为养育一个孩子,她未免也太过可笑,不过。这正好是他求之不得的。只要她能死,丹穴山上那对老凤凰定是痛不欲生,雪凰是他们最宠爱的幺女,即便成了魔也是一样,到时大悲之下的凤凰一族还有什么心思抵挡他号召记恨魔族的六界的突袭,就不信整个六界还打不过区区一族。就算死不了也是重伤。倘若自己还能够盗得凤凰琴,统领深受魔界之苦的六界。那么成为强盛过那对老凤凰的上神,便是指日可待了。 雪凰还深陷于浓浓悲恸中无法自拔,直至感到身上不堪忍受的痛觉时,才突然意识到一切都真的已经晚了。她连忙回神惊恐地捂住小腹,这一回,难道是要连孩子都出事……命运的玩笑。绝不可以残忍如此。 母性激发之下又有了回光返照般的最后力量,雪凰耗了巨大的修为,终于使出遁术急急回到了屋里。 有了结界隔绝魔气。情况稍稍有所好转,但也是没有太大的用处。她只怕孩子无法出世,更怕的是孩子未足月而生,方才又被入侵了点魔气,将来的身体羸弱已是必然,但要是魔性无法根除,那可要怎么办? 雪凰此刻拼尽了全身修为,哪怕立即画作飞灰也要来换得孩子的命。这个孩子不仅是她的希望,更是她与他的遗爱,她在这个世上能给他留下的,也只有这个孩子了。 信念比什么都重,修为一点点散去,浑身越来越虚弱。最后,她终于看见了一个透明的卵壳从她体内分离出来。 雪凰惨白一笑,好了,结束了,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女孩子很漂亮,自然,她的爹娘都生得那么好,她又会差到哪去。包裹着她而生的透明凤凰卵壳慢慢散去,孩子果然还有些魔性,雪凰使出了最后的修为,为她封下印。 最后,耗尽了一切修为,油尽灯枯,却无比地安详洒脱,轻松等待着自己化作劫灰。在最后一刻,她笑着想的,只是这个孩子出生时那么磨人,长大后还不知会有多调皮,还有,当初和他讲过的那个故事,西施和吴王夫差,她如今也悟了,为了孩子和安好,她会放弃一切仇恨。 还想要伸出指尖去摸一摸孩子,可是,这样也已经来不及。 指尖一点点化作闪亮的微尘,消散,慢慢地散至手臂,身躯。孩子见到空气里亮闪闪的东西天真发笑,她的娘亲却在微笑里渐渐消逝。 整个无间深渊的曼珠沙华都一片片枯尽,化成了空气里的一缕微尘,一切都静好。 最后留下来的,只剩尚未散尽的紫红色微光,和雪凰留下来的淡淡一句话。 “这孩子叫无忧,帮我,好好照顾她。” 与此同时,九重天之上,长乐宫清净阁之内,原本被握在手里的一枝上好墨玉为杆的紫毫笔乍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那拿笔的主人却依旧还保持着握笔的动作,仿佛没有从玉碎之音中回神,又仿佛是陷入了新的沉思当中。 外边有人在拼命地垂打着门,耗尽全身的力量却也打不开这一扇看似极普通,实则被施了最强结界术的门。设结界的人似乎有心要和外界老死不相往来,永生永世都只呆在这个房间中。所设下的结界竟是隔绝五感六知,如同佛家入定苦修一般的决绝。 可敲门的人一直没有放弃,明知是徒劳还是苦苦哀求,墨绿的衣裙因长久未换而染尘,拂柳哭着一遍遍讲里边的人不会听到的话:“太子殿下,求求您就出来吧,即便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不能永远守着这间屋子啊,天君对您的期望,六界对您的期望,难道您都不管了吗?” 里边的人当然还是听不见。从神魔大战到如今,已整整多月,他负重伤而来,上古神器凌霄剑直入胸口,就连护体仙气也没有用,修为散去大半,他却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众神的慌张和天君的关切他都不顾,就这么一路走到了清净阁,这个他从回九重天后还没有勇气进去过的地方。进入这里以后又设下最强的结界,再没有踏出一步,任由伤口慢慢自愈。 虽万年修为最终能够恢复,凌霄剑的伤也能恢复得连疤都不留,可心头的那些疼却是一点儿不少的,就连伤口如今好了,它还是在日夜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接下去的永恒岁月都已经成为不尽的折磨了,行尸走肉,无穷无尽。守着这间九重天上残留着她的气息的地方,每一寸的空间都能让他回想起无比清晰的过去,可那些画面用手一碰就都成了泡影,但现在他的生活,也只剩下了这些泡影,越看就越疼,越想也越疼。 他恨自己是神仙,拥有无尽的生命。呵,神仙,活得越久,不过就是越久的寂寞,纵然与天地同寿,也不过是永生永世、无休无止的冰凉寂寞。所以,疼也好吧,至少证明他还是活着的,用这些心口上的疼痛来不时提醒自己犯下的错,也来时时刻刻告诉他,自己是爱过的,那些美好,也都存在过。 只是方才的那一下心头的剧疼,仿佛能把他撕裂,像是连那些泡影都要离他而去,长久未动的心忽然猛地一跳一窒。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若是她,出了什么事…… 可魔君能出什么事,她也和他一样是不老不死,无尽的修为又能出什么事。她如今唯有对他的恨,恨是世上最能支持一个人活下去,好好活的力量,所以她定然能活得比他好,她必须,活得好好的,比他好。恨着他也好,总比忘了好,不要让他觉得这无尽岁月里发生的一世浮生,真的成了他一个人的梦,不要让六界之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记得。 第十三卷2 第十三卷(2) 一路行来,并无什么异象,御史大人看了一路,听了一路,只觉得金陵城是人口阜盛,经济发达,犹如皇城一般,一点也没有妖孽作祟的民心惶恐。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对阿福道:“阿福,你可看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 “奴才什么也没看到啊。”这阿福不仅长得像个女人,连声音也和个女人一样尖细,叫人听了皮上发毛,然后他居然又跟个女人似的哼了一声,简直要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娘娘腔阿福撇着嘴说,“那个金陵城邑宰啊,定是在欺君。” “还是不要妄下结论。”御史大人是个年轻的公子,能在这个年纪坐上一品位置的,古往今来也实在是少见,可见大炎国果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他的便装是扮作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华绝代。摇着一把折扇,竹扇骨打磨出白玉的细腻,十六枝扇骨纤细秀雅,扇面是一幅树石图,题了“高处露风寒,早迎红日泰”的五言诗。 御史大人走着走着忽停了脚步,身后的阿福差点撞上来,吓得他差点流出几滴冷汗。阿福连忙顺着主人的视线看过去,找了好几圈后才确定御史大夫看得居然是两个姑娘,登时便有些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可不管他怎么擦眼,自家主人直看着的就是两个姑娘,叫他心里直呼主人是转性了。主人可何时这样专注地看过一个女子,即便是新娶的妻子,也未曾这样认真专注地看过,除了最近的一个……想到这里便觉得其中一个姑娘长得挺眼熟,再仔细一看,怪不得,可不就是最近的那个姑娘嘛。 既然是个主人看中的姑娘,身为奴仆自然是要帮自己的主人的,阿福献媚地向御史大人道:“大人,可要上去和连琼姑娘打个招呼?” “你个奴才。”十六骨折扇合拢来敲了敲阿福的头,御史大人笑得阳光明媚,引得周围来往的几个女子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感叹着金陵邑里何时来了这么个风度翩翩的眼生少年。玄色锦靴向前方迈了一步,脚步无比轻快,像是晚逐香车入凤城的青春少年。 黛蓝的衣服腰间佩着一块岫玉,是巫国进献给大炎国先皇的辟邪驱鬼宝物,雕成玉龙的形状,栩栩如生,威武凛然,此刻却忽然通灵,隐隐发出了白色的光。他一惊,停了脚步,将腰间的玉龙拿起来细看。岫玉虽有辟邪除祟的功能,可此玉龙伴了他很久,从未发过光,莫非现在是真的有什么妖邪出现? 见到主子停了下来,阿福也立即停下,凑过来看到御史大人正拿着玉龙,且那玉龙还在奇异地发出光来,忙又惊又怪地说:“这是怎么了?” “恐怕,金陵城里是真的有妖孽。”御史大人眉头紧蹙,严肃而正经,看得阿福紧张害怕得要命。 阿福吓得缩了缩,颤巍巍地问:“大……大人,那我们可怎么办?” 御史大人面不改色,握了握手中的玉龙,道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街对头是两个姑娘,皆是清丽秀美,正得了金陵城里小家碧玉似的江南景色的美。一颦一笑都是湖光的清冽,半含笑的笑靥正如烟雨里的楼台风光,本就是精致典雅至极,还要用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遮一遮,叫人远观近看都是不得真切。 一个姑娘肩头上立着一只云雀,叫声清脆婉转。连琼拿起首饰摊子上一枝翠色蝴蝶簪看了看,对身边的姑娘轻笑道:“我虽买了你,可是你跟着我也享不了什么福,我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你大约也是免不了要被府里的丫鬟欺负的。” 站在连琼身后的姑娘急忙低眉回答:“小姐,您买了阿九便是阿九的主人,阿九不奢求什么,只求陪在小姐身边服侍小姐。” 连琼放下手里的簪子笑了笑,侧过头去逗了一会儿肩上的云雀,慢慢地说:“那你就跟着我吧。”而后又发现阿九似乎在看什么,但顺着看过去却发现什么也看不到,只好继续逗弄那只云雀,笑而不语,犹如雨后的风景。 是夜御史大人住的客栈被暗中保护的侍卫团团围住,任凭一只苍蝇也无法飞进去,他一推门就有两个侍卫站在门口,一抬头就有三四个侍卫站在房梁上,一开窗透气就发现有好几个侍卫藏在树里,站在屋顶,走来走去都像是身陷囹圄的感觉,甚至觉得自己就算去睡觉也会有侍卫躲在床下。 御史大人终于受不了这样的严防死守,简直是比宫里还要让人透不过气。他面色阴沉地坐到桌边想给自己倒杯茶泄愤,结果阿福就连忙替他代劳了。 阿福殷勤地倒了杯茶递过去,赔笑道:“皇上请别见怪,您装成御史到金陵城破案,实在是凶险之极,若是有一点闪失,奴才就是死十次也不够,所以必须要为您做好万全准备。” 皇帝依旧阴着脸,连茶也没喝就背开福禄走到了床边,福禄连忙又殷勤地跑过去替皇帝更衣,脱去黛蓝外衫,缟色中衣下面是明黄色的内衣。皇帝沉默地坐到床上,忽然冷冷地说道:“福禄,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瞒着朕?” 冷声说完后又觉得不够解气,愤然捶打了一下床,拍得床板啪啪作响。福禄大约已经意识到不好,惊慌跪了下来,除了害怕的表情外还有一点紧张,像是还有什么事瞒着皇帝。 只听得床下一阵痛苦的叫声,皇帝立刻惊讶防备地站了起来,差点就要把床板掀起来。只见从床底下滚出了一个捂着胸口的侍卫,似是疼的不轻,否则承受力如此强的带刀侍卫也不会这么脆弱。侍卫忍痛对已经无话可说的皇帝跪下请罪:“奴才该死,惊动了皇上。” 皇帝似在忍住强烈的怒气,从嘴角挤出一个字来:“滚……” 那侍卫立即从命,一路翻滚到了门口,最后是由门口的侍卫兄弟将他领走了。 福禄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在心里飞速念了百八十遍的“阿弥陀佛”,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不断滑下,心里像是绷着一根弦。 皇帝背着手缓缓踱过来,表情隐在黑暗里,就算是在光明里清晰地看得见,这世上恐怕也没有人有勇气去直视。他幽幽地俯视,犹如睥睨他的天下,慢慢地连成一句话:“若是你那么不放心,就也出去和他们替朕守卫一夜吧。” 福禄听完此话后顿了一顿,仿佛听到心里绷着的弦彻底断裂的声音。自己只不过是个闺阁之臣,怎么能够和侍卫一样去经受夜凉风冷,他娇弱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住啊。福禄犹豫良久,一不小心就看到了皇帝身上似乎即将爆发的怒气,霎时什么犹豫也没了。不就是守卫一夜吗,总比在这儿心惊胆战的好,外头的空气还清新些呢。 福禄连忙磕了头谢恩,然后急急逃出了门去同侍卫一起守卫,像是多么迫不及待似的。 皇帝醒来后第一个叫的就是督领侍太监福禄,倦倦地叫了几声,却发现没有人过来,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罚他去守卫了,于是只好自己穿上了衣服,然后出门去将福禄召回来。 皇帝坐到桌边凳上叫了几声,却还是良久没有回音,心头默默的有了些疑惑。莫不是昨日罚得太重了,让他今日病了么?自责了一会儿,房门忽而从外面开了。 进来的正是罚去守卫了一夜的福禄,福禄黑着两个眼眶,眼睛里是红红的血丝,看上去又是几分可笑又是几分可怜。颓软地侍立在一边,疲惫不堪地请安:“奴才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看了他国宝一样的眼睛,也就没什么怨气了,平静地问道:“干什么去了,叫你那么久才来?” 福禄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说起来:“回皇上,今日一大早金陵城里就贴了公告,说是又有人被挖心而死。奴才向周围的人问了问,都说是有妖物,被杀的都是夜里出门的男子。” 凑到唇边的茶盏折回放了下来,皇帝脸色沉寂,喜怒不形于色,保持手握茶盏的姿势停了会儿,也不知心思已经百转千回了多少次。终于,他低沉道:“去街上看看。”